《吸血盟1·蓝蝴蝶之吻》 第一节 午夜的迷雾中,一群黑蝙蝠鼓翅拍击。当空而出,掠过一幢荒凉的红色房子,红房子的绿色烟囱抵住天上一行垂直的星子,像一串朦胧的眼泪。 一个小女孩,身上穿着小花棉布裙子,直盖到足踝上,脚踏一双红色低跟鞋,手上拎着一个洋囡囡,穿过一道浓雾缭绕的破旧木桥,来到房子的猩红色大门前面,门缓缓地打开,屋里落下许多灰尘和蜘蛛网,好像已经有一世纪没有人住过了。等到灰尘飞走了,她走进去,看到地板上有蝎子栖息,搁在壁炉里的木柴长出了绿色的苔藓,木椽上倒挂着一只灰色小蝙蝠,眼睛悄悄盯着她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花香。 小女孩带着摸索的脚步,穿过一条幽暗曲折的回廊,这时突然卷起一阵风,紫红色的玫瑰花瓣如雨般洒落,掉到她厚厚的黑发里。她踩过花儿飞舞的木地板,一步一步往前挪,走到尽头的一个房间去。 房门猝然开了,她轻轻走进去,这里比外面更黑更冷,青铜烛台上插着白蜡烛,惨淡的光照在一个男人脸上,他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如同一只老猫似的。 “你是谁?”仿佛是从远古而来的声音。 燕孤行说这句话时,房里的烛光突然变亮了一些。女孩看到他像一具幽灵似的,脸上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身上裹着黑色斗篷,脚踏一双皮靴,坐在一把红丝绒衬垫的高背椅子里。雄赳赳的美貌如同雕塑,仪态堪比王侯,身上却散发着苦涩哀伤的气息。 “我们住在后面的房子,昨天刚搬来的。”女孩嗫嚅着说。 房间里挂上蓝丝窗帘,密不透光,玫瑰花瓣在空中飘舞,烛影下泛着幻象似的蓝光,把燕孤行的脸映得更苍白了一些。那双仿佛从死亡世界望过来的眼睛盯着女孩看,发现她童稚的眸子朝他惊奇地辉映着,美好的圆脑袋上盖着一头长发,缀着他钟爱的那些玫瑰。她美得像白瓷娃娃,脖子上的皮肤近乎透明,他看见血液在她血管里缓缓流动,她显得那么小而脆弱,仿佛只要在那儿划一道伤口,不消一刻,她的鲜血便会无声无息地流光。 “你几岁?”带着怜惜的语气,他问。 “七岁。”稚气的声音回答说。 “先生,你呢?”女孩朝燕孤行走近了一些,大着胆子问。 猝然之间,他一生中使他痛苦的悔恨都涌上来了,几乎要堵住他的喉头。他在椅子上猛地抬起眼睛,牙缝里喃喃发出一些凄厉的声音,苍白的手指牢牢地抓住裹着红丝绒的扶手。女孩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过来。”那张脸瞬间浮现温柔的神色。 女孩乖乖挪到他跟前,仿佛是被他的气团吸过去似的。他伸出一只青白瘦削的手,轻轻摘下她发问的一片花瓣,那片花瓣猝然在他指问粉化了,如同灰尘点点散落在他手心里。 “你以为一个人能活多久?”他问,满怀悲伤。 “一百岁?”女孩竖起一根手指,天真地回答。 他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终于开口的时候,脸露苍凉微笑。 “你会放风筝吗?”他问她说。 女孩颇神往地摇头。 “自己做的风筝能飞到最远的天空,连鸟儿也飞不到那儿。”带着一抹神伤,燕孤行说。 “你会自己做风筝?”女孩问。 “我做过很多漂亮的风筝。”柔情的回答。 “在哪儿?” “都飞走了。”声音无悲也无喜。 女孩明亮的眸子朝燕孤行看,问他说:“你会再做一只吗?” 他深暗的眼光凝视她,沉默无语。良久之后。他说:“我已经太老了。”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老,你比我爸爸年轻。”带着孩子气的微笑,她说。 “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他猝然决定把心头的悔恨向一个短暂的生命尽情倾吐,他知道,惟有即将死去的人能保守秘密。 女孩想听故事,那双渴望的眼睛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吸血鬼的故事,你不怕吗?”一把令人窒息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女孩那双好奇的眸子眨了眨,勇敢地甩了甩头。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 房间里的烛影晃动,一阵夹杂着玫瑰花瓣的风,随着燕孤行哀愁的低语从回廊上刮起。充满旧时的歌声、往日的呢喃和遥远的幻灭叹息。 第二节 那一年,在那个长满板栗树的山城里,有一天,人们被一阵聒耳的乌鸣惊动,抬头看到一群灰绿色的大鸟飞过天空,它们全都一个样子,有一张鸭脸,长着一条老鼠尾巴。城里的人惊惶相告,说是凶兆。 从那天起,美丽的山城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瘟疫。那些啃啮过老鼠的虱子,从一个人身上跳到另一个人身上,人们发热、寒战、连肠子都呕吐出来,死的时候,腋下和股沟长满脓包。 街上堆满来不及火化的死者。漫溢着焚香和尸臭,然而,在恍如炼狱的山城里,竟传来小女孩风铃般悦耳的歌声。 山坡上一幢白色尖角的房子里,白若兰盖着羽毛被子躺在床上,睡得很酣。她六岁的女儿蓝月儿躺在母亲怀里,睁着梦幻般的眼睛,喃喃唱着歌,引来了蓝蝴蝶在她头上飞绕。 白若兰睡着的时候比往常更美。她的皮肤雪白光亮,仿佛裹在一层晶莹透明的薄膜里似的。她是山城里最漂亮的女人,人们私底下唤她“若兰皇后”。山城并不是她的故乡,她来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着女儿,身边没有丈夫。她连夜赶路,踏进山城的那个晚上,昏倒在城里惟一的一座教堂外面,一位年轻的修士发现了她。 这位修士后来召集城里的年轻男子为白若兰盖了一幢白色尖角房子。五个月后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蓝月儿在这里出生。 这个早产的娃儿身上沾满母亲的胎血,清亮的眼睛对世界投了好奇的一瞥。受尽产痛折磨的白若兰,虚弱地拿起一块棉花擦拭女儿身上的血。她发现这个小娃儿没有皱纹,比自己更美,美得像远古的精灵,左边脚踝后面有一块紫红色的胎记,看上去像一朵玫瑰。猝然之间,空气中弥漫着花儿的气息,天空洒下一朵朵紫红色的玫瑰,花瓣从窗子飘进屋里,铺满了她为女儿准备的摇篮。 白若兰记不起她是在梦中,还是在那场几乎把她撕裂的阵痛中见过这种泛着紫红色光泽的蓝月玫瑰。她轻摇膝上的篮子,这小小的人儿睡得很沉,那张鲜红色的小嘴以令人怜悯的模样紧抿着。 “你就叫蓝月儿吧。”她对篮子里的婴儿说。 她用手指轻抚孩子暖暖的、香香的小脑袋,想哭,却又害怕。 “蓝月儿,你要平凡一点,再平凡一点。”她满怀哀愁对孩子说。 白若兰在家里替人做些刺绣,又做些冰糖栗子拿去市场卖,赚到的钱全都奉献给教会。她一生都满怀神伤,常常静静跪在圣徒像下面诚心忏悔,在祷告中祈求仁慈的上帝赦免女儿的罪。 全能的上帝好像垂听了白若兰的祷告。蓝月儿就像城里其他孩子一样长大,只除了一点例外:她美貌依然,甚至比出生时更美一些。那伴随着她美貌而来的歌声,常常引来蓝蝴蝶在她头上飞舞。 蓝月儿在学会说话之前已经会唱歌。白若兰怀胎的时候,一天夜里,她从床上醒来,听到有如天籁的吟唱,她以为又是她那些追求者在她窗下唱情歌。 她探头出窗外,只见到一地黄澄澄的月光和一只长眼的小夜鹰,颜色像枯叶。猝然,她发现歌声来自她的子宫,是她未出生的女儿在唱歌。她泪流满脸,被女儿悲伤的歌声感动。这时她已明白,女儿这一生都会在苦难中度过。 白若兰自己的一生却在瘟疫中过完了。她染病的时候,并没有像其他可怜的死者那样受尽痛苦。她身上长出些许红色的斑点,死的时候宛若酣眠。 蓝月儿发现她母亲失去了气息,她躺下,对着母亲的尸体唱歌,唱了三十个日日夜夜。到了第三十一天,尸体上的红斑褪去了,白若兰比生前更美。 白若兰有过无数的追求者,她却仿佛对人世间的情爱无动于衷。那位在她进城那天救过她的年轻修士,本来决心终生侍奉上帝。第一眼见到白若兰之后,便再也回不了头。 他老是找借口替她漆房子,结果,屋顶上的油漆愈来愈厚,冬天的时候特别暖和。到了夏天,不管外面的日头多么炙热,屋里面还是很凉快。 直到蓝月儿三岁的时候,这位年轻的修士依然每天努力爬上屋顶刷漆油。白若兰终于忍不住说:“再这样下去,屋顶会塌下来的。” “嫁给我吧。”修士情不自禁地说。 白若兰脸露欷歔,没法回答,修士却以为她的沉默是女人的矜持。 “那么。我会在你窗前守候一百天。” 修士放下手上的漆油,不分昼夜在白若兰的窗前守候。到了第九十九天,她对修士说:“回去吧,别等了,再等一百年,我也不会嫁给你。” 修士难堪地哭了。他一生从来没哭得这么凄凉过。蓝月儿可怜他,卷起自己的床单给他抹眼泪,后来甚至把床罩也借给他。回去之后,至死的那一天,这位修士依然对着家里的油漆疯言疯语。 瘟疫降临的时候。所有那些爱慕过她的男人和那位疯了的修士。都受尽恐惧的折磨死在床上,惟有白若兰。在蓝月儿萦回的歌声中化作一缕再没有尘世情爱的幽灵。 母亲死后,蓝月儿带着母亲亲手做的最后一罐冰糖栗子,孤零零地走过一个又一个荒芜的城镇,她是那场瘟疫中惟一活下来的人,那些虱子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 第三节 那场疫症从一个城镇蔓延到另一个。然后是饥荒和战乱,壕沟里堆满饿死的人,连河水都是灰灰的。 蓝月儿离开山城之后,一直朝西方走。母亲给她讲过的那些童话之中,她对“花开魔幻地”的故事最着迷。母亲说,那片魔幻地上住着许多美丽的精灵,他们是世上最美的精灵。聪明伶俐又高贵,能做出最动人的音乐。那儿长满一种花儿,白色的花瓣闪着永恒的金光。像天上的星辰,永不枯萎,人吃了便能长生不老,而且愈长愈漂亮,愈长愈聪慧。“只要一直往西方走,就能抵达那儿。”母亲告诉她。 蓝月儿一直朝她的梦想之乡走,并不觉得饿。她慢慢吃光那罐冰糖栗子,只是为了记忆起母亲的味道。后来,她索性想吃的时候才吃。有时从泥土里挖出一些树根来吃,有时喝些树叶上的露水,累了就睡在荒芜的田里。 自从母亲死后,她不再唱歌,那些蓝蝴蝶似乎也飞离了她的生命。她走了两百多天,来到一个饱受战火蹂躏的小村落。这儿早已寸草不生,能离开的人都已经离开,能吃的树根都给人吃光了。 那天午后。她蹲在一块被人翻过不知多少遍的田里,原本只是想随便找些什么来吃,却竟然挖出一个瘦巴巴的萝卜来。 “萝卜也好吧。”她心里想。 当她正想咬一口的时候,一只手飞快地从背后抢走她手上的萝卜。她回过头来,看到一个比她大一点的男孩,打着赤膊,脚上连一双鞋子都没有,瘦嶙嶙的,肚子凸了出来,脸和双手都是泥巴。他狼吞虎咽地把那个萝卜拼命往嘴里塞,看上去就像一头饿慌了的可怜动物,已经不像个人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男孩发现她比他还要小,还要瘦。她那双惊奇又带着同情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他突然觉得惭愧,伸出那只干瘦的手,把吃剩的半个萝卜还给她,转身就走。 她接过他手上那半个萝卜,并不是因为肚子饿,只是觉得有趣。她一边吃一边跟在他后面。 她每咬一口萝卜时,发出的清脆声音压根儿是对他的折磨。他回过头来,咽了口口水,问她:“你干吗跟着我?” 她没回答。 他故意拐了几个弯,以为摆脱了她,却发觉她仍然跟在后面,像个小不点似的,摆脱不了。 天已经暗了,他往前走的时候,她也往前走,他停下来的时候,她也停下来。他假装没看见她,眼泪却很没用地流到鼻翼去。流到唇边去。那是他头一次抢人家的东西。他想念那半个萝卜的滋味,更想念他没吃到的那半个萝卜。这个小不点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就是提醒他,他是个小贼。 他用手指揩去脸上的眼泪,转过身来,装出一副坚强和公平的样子,对她说:“好吧,我会找到半个萝卜还给你,然后你就别再跟着我。” 她点点头。张着漂亮的小嘴朝他看。 “我叫燕孤行,你叫什么名字?” 她仍然张着那张红润的小嘴。 “你的家人呢?” 她眨了一下眼,没回答。 “只有你一个人?” 小小脸蛋上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像个不会说话的洋囡囡。 “原来你是个哑巴。” 蓝月儿不说话,只是不想说话,就像她不想唱歌一样。母亲死后,她孤零零在路上走了两百多天,没跟人说过一句话。悲伤和孤单把她填得满满的,她进入了冬眠期。 “你也是跟我一样无家可归吧?无家的孩子都有个样子。”他一边走一边说。 夜已深了,他也累了,几乎听得见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他多么希望能睡一觉。睡着了,就能忘记饥饿的滋味,甚至还有可能在梦里梦见自己吃到很多萝卜,然后抚着暖呼呼的肚子满足地睡去。 “先睡一晚,。明天再去找萝卜吧。”他跟自己说,也跟她说。 那天晚上,他们睡在一片荒坟里。人们为了屹树根,连墓穴旁边用来遮阴的矮树都挖了出来。给人翻过千百遍的泥土里,露出几口早巳埋葬的棺木,里面躺着一个个骷髅。 “你害怕吗?”他问蓝月儿,双脚些微震颤,不知道是饿还是害怕。 阴森森的月光下,蓝月儿那双宛若星辰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有他在,她不觉得害怕。 “我不怕。”他说着躺了下去,头埋在手里缩成一团。蓝月儿躺在他脚边,他不敢睁开眼睛,却闻到空气中有花儿的气息。 第二天,饥饿把他从清晨灰蓝的微光中唤醒。他张开眼睛,发现蓝月儿早已经醒来,站着看他。他羞涩地爬起来,说:“我们出发吧。” 蓝月儿的运气好,自从遇上她之后,燕孤行总能找到一点吃的东西。他们一起走了七十多天,曾经在田里找到芋头和红薯,有一次甚至找到一只死鸟,惟独从来没见过萝卜,连半个都没有。 后来有一天,他们来到一条岔路上,燕孤行想往北走,蓝月儿却站在朝西的路上不肯走。 “你在路上没听到人家说北方没有战事吗?”他说。 一路上。蓝月儿总是听他的。她吃得很少,把大部分都留给他。惟独这一次,她看起来很坚持。 “好吧,反正去哪里都一样,我们就往西面走吧。” 他跟着她走,蓝月儿高高兴兴地笑了。他爱跟她说话,虽然她没回半句话,却好像听得懂似的。 他告诉蓝月儿,他是个弃儿。 “有人把我放在一个草篮里,半夜丢到羊栏里去。”他说,耸耸肩,好像已经不觉得凄凉。 “老牧羊人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听到婴儿的哭声,发现了我。他用母羊的奶喂我,把我抱到屋子里的炉火边,然后我就不哭了。老牧羊人已经很老,牙齿掉了几颗,眼睛几乎瞎了。他会用一只绿色小乌来占卜。”他笑笑说。 “他说我的命是一条奇命,他算了好多遍都算不出来。但是,老牧羊人非常肯定我是燕子在树上筑巢的那天出生的,所以叫我燕孤行。小不点,你见过燕子筑巢吗?” 蓝月儿点点头。 “我应该不会是一只燕子生下来的吧?老牧羊人说,有些乌长得像人,有一张人脸,还有人的双腿。” 笑摇摇头。 “小不点,你有没有父母?” 蓝月儿竖起一根手指。 “只有一个?”他猜。 她点头。 “妈妈?” 蓝月儿默默点头。 “她在哪里?” 蓝月儿眨了眨眼睛,没说话,可怜的样子。 “我明白了。”他老成地说,“其实我根本不爱吃萝卜,你呢?小不点?” 蓝月儿皱起鼻子摇头。 燕孤行孩子气地笑了:“那我们别再找萝卜。” 在两个人面前展开的是一个新的旅程,他们沿着西方那条路走,经过河流和沼泽地,早上在野橘林里醒来,夜里栖息在幽暗的山洞,只有昆虫的亮光辉映着。他们像两个一起梦游的孩子,以为命运会把他们带到约定之地。只要看到星辰,他们便陶醉得无言以对。一路上,他断断续续讲自己的故事,也讲些老牧羊人给他讲过的故事,像是魔毯和神灯的传奇。蓝月儿总是双手托着头,很专注地听着,像小野花那样朝他盛放,鼓励他说下去。 燕孤行告诉蓝月儿,当他长大一点,老牧羊人便教他牧羊。牧羊童的生活很写意,只需要每天带羊到山上吃草,等它们身上长出羊毛,把羊毛剪下来就能拿去卖钱。 “放羊的时候,你要小心一个头戴黑纱的老婆婆,她是魔女的化身,会在一瞬间变成野狗把羊群吓走,戏弄可怜的牧羊人。所以。牧羊人赶羊的时候,手上都拿着一根拐杖,用来对付魔女变身的野狗。幸好,我还没遇过魔女。” 一天,他又告诉蓝月儿金羊毛的故事。 “它们看起来就跟普通羊儿没有分别,等到长毛的时候,它们却会长出一层层金色的羊毛,走起路来像个金光闪闪的毛球似的。但你要小心看牢它,万一听到狼嗥,它们会吓得整故事一起升天了。” “一天,我放羊回家,老牧羊人不见了,那只小鸟也不见了,地上只留下几根羽毛。” 那时候,老牧羊人已经老得很厉害,时睡时醒,眼睛更坏了,却在占卜中看见自己的命运。 一天,他在病中喃喃对燕孤行说:“孩子,我会死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死的时候身上撒满鸟儿的羽毛,连一声叹息也来不及。” 燕孤行从前听老牧羊人说过,有灵性的鸟儿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都会展翅朝南方的“遗忘岛”飞去。岛上云雾缭绕,渺无人迹。那时。老牧羊人已经老迈不堪,只能喝些糖水活命。燕孤行猜想,老牧羊人是不想死在他跟前。所以才丢下他和三只羊。 为了把故事说得神奇一点,他告诉蓝月儿,老牧羊人和他的小鸟双双飞往遗忘岛去了,因为走得匆忙,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声道别的叹息。这样说的时候,燕孤行好像也没那么难过。毕竟,老牧羊人是他惟一的亲人,他想念老人身上的羊膻味儿和青青草原的气息,是这种慈爱的味道把他从一个草篮里抱起来。 比起金羊毛,蓝月儿更喜欢遗忘岛的故事。她甚至怀疑,遗忘岛会不会就在花开魔幻地。那个时候,她以为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来自那片花开魔幻地。 “小不点,遗忘岛很远很远,因为从那儿回来的人都忘了岛上的一切,所以没有人能说出遗忘岛的位置。”燕孤行陶醉在自己编的故事里,像迷梦般说着。 他们又走了两百多天,像两个被遗忘了的孩子似的,吃些野果,也无可奈何地吃些无法飞到遗忘岛去的死鸟。他们在野花丛中像小狗一样嬉戏,做些孩子气的幸福事儿。世界已经把他们忘记。一天,他们顺着西边的路来到一个浓雾弥漫的迷蒙旷野,天上连一颗孤星也没有,他们在黑暗中看到一匹脸上有白星的狼。 那匹狼着魔似的盯着两个哆嗦战栗的孩子,张开了血盆大口,却又猝然化作人的模样在迷雾中消失。 “是狼人!”燕孤行大叫。然而,在那烟漫的空间,他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是梦还是真实。 只有蓝月儿认定他们已经快要到达花开魔幻地了。直到许多年后,她才知道,她永远也无法跟燕孤行一起抵达花开魔幻地。他们在湿湿的云雾中又走了三十天,两个人头上都冒出了绿色的泡沫来,身上的衣服也生出了苔藓。直到一天,他们迷幻似的嗅着青草的气息醒来,竟发现自己躺在嫩草油油的山腰上,眼下是一片辽阔的地平线,太阳已经挂在蔚蓝的天空上。他们脚上缀着野花和芳草。 “小不点,你看!是地平线!”燕孤行兴奋地叫道。 他们朝着地平线往山下走,想找河流或溪涧。听不到淙淙的流水,却听到羊儿的叫声。燕孤行循着声音走,竟看到一只落单的小羊在吃草,一副懵懂相。 燕孤行把羊儿抱起来,发现它四只蹄子都另外又长出一只蹄子。 “它走失了。”他说。 蓝月儿把头搁在小羊的肚子上,渴望的眼神似乎在说,这只羊是他们的。 “我们在这里等着,看看有没有人来找它。”燕孤行说。 他们在原地守候了三天三夜,确定没有人来要它,便高高兴兴带着羊走。 “也许它会长出金羊毛。”燕孤行憧憬着说,“卖掉金羊毛之后,我们可以再买一些羊,羊又会生下更多的羊,我们会养一大群羊,在草原上散步。到时候,我们只需要坐在马匹上赶羊。”他高兴地说,满怀憧憬。 他们在路上折了一根树枝来做拐杖,带着八只蹄子的羊去寻找最好的牧草。羊儿吃草的对侯,燕孤行用碎布来做些漂亮的风筝。他做的那些风筝好像都插上翅膀似的,能飞到最远的天空。有一次,大风的时候,蓝月儿差点儿随着风筝一起飘上天空,燕孤行及时抓住她一只脚踝,把她拉了回来。 一路上,他们的皮肤晒成漂亮的褐色,一心等着羊儿身上长毛。一天夜里,他们累了,随便把风筝系在羊腿上。第二天,他们醒来的时候,羊和风筝都不见了。燕孤行带着蓝月儿四处去找,直到日落西山,他垂头丧气地看着天空。宣布:“它飞走了。” 蓝月儿记起她在山城里唱过的那些歌谣,其中一首是牧羊人赶羊时唱的牧歌,在停止说话一年零七个月十三天之后,她突然开口唱歌。那些原已飞离了她生命的蓝蝴蝶,又再一次在她头上飞舞。八只蹄子的羊摇摇晃晃地走回来,脚上仍然系着一只风筝。 “小不点,原来你不是哑巴!”燕孤行兴奋地大叫。 “我叫蓝月儿。”天使般的声音带着微笑说。 第四节 蓝月儿就像出生前那样,先唱歌,然后才说话。当她再开始说话,她对燕孤行说:“我们要去花开魔幻地。” 她娓娓道出那些精灵的故事,燕孤行悠然神往,说:“也许金羊毛就是从那儿来的,我们带着羊儿一起去。” 他们一直往西走,燕孤行一路上卖些自己做的风筝赚钱。一天,蓝月儿无意中发现。八只蹄子的羊虽然久久长不出羊毛,却会跳圈圈,于是,他们想到卖风筝时让羊儿在旁表演跳圈圈。人们看到这只奇怪的羊竟然身手敏捷,爱跳圈圈胜过爱草原,都会很慷慨地买些风筝。 燕孤行和蓝月儿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赚到旅费,便朝他们梦想之乡走。那年五月的一天,暮色四合的时候,他们来到一个悬挂着无数艳红灯笼的村庄,空气中飘浮着迷幻的药味儿,夹杂着人们纵情的嬉笑声。八只蹄子的羊躲在燕孤行身后,不想进城。 “我们好歹也要在这里过一晚。”燕孤行对蓝月儿说。 她点点头,提着羊儿表演用的树枝圈圈,跟着他走。然而,就连他们都感觉得到,村里笼罩着一股妖里妖气的味道,那些在艳红灯笼下走过的男男女女,笑声放浪,颠颠晃晃地,像个幻影,街上的少女似乎都带着一种早熟的风情,背着行囊的异乡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宿醉的气味,眼神空洞,似乎已经迷失在这个巷道交错的小城里,走不出去。 燕孤行和蓝月儿走在大街上,发现人们都往同一个方向走,好像去看热闹似的。他们跟着人群的屁股后面走,来到一个提灯处处的广场。 广场上搭了几个大大小小不同颜色的帐篷,帐篷外面有提着灯笼的人宣传里面表演的戏法,只要买票就可以进去看看。人们四散观看,燕孤行和蓝月儿一路走来,从没见过这种热闹,两个人一下子都失去了戒备,带着羊儿到处钻,每个帐篷瞄瞄看。 紫色帐篷里,一个三头六臂的女人表演抛舅圈,几十个发光的圈圈在半空中乱转。看得人们眼花缭乱。八只蹄子的羊看到那些圈圈,竟也咩咩叫着想去跳跳看,蓝月儿拉住它的脖子,说:“你会掉下来跌死的。” 绿色帐篷里,一个矮人卖一种药水,据说可以让人忘了自己,但是,围观的人没有一个敢喝一口,即使那几个看来并不爱自己的人,都似乎还有些留恋。 一个脖子上戴着沉重的铁环,头光秃秃的巨人,在黄色帐篷里守着一盏神灯。巨人一会儿化作一缕轻烟钻进那盏小小的神灯里,一会见又用同一个方法从神灯里钻出来。 蓝月儿看得傻了眼。 “神灯的故事原来是真的!”燕孤行在惊异中大叫。 他们身上的钱仅仅足够让两个人进入最后一个红色帐篷。帐篷顶上一个穿着闪亮银色舞衣的女郎表演高空荡秋千。她以令人胆战心惊的动作从一个秋千荡到远远的另一个秋千,时而用一条白色缎带缠住脚踝,把自己从秋千倒吊下来。她能猜出帐篷里每一个观众的名字,并把名字编进一首歌里。人们屏息静气看着她在半空穿来穿去,被猜中名字的人都啧啧称奇,又有些难堪,好像被人看穿肠子似的。 女郎荡到燕孤行面前唱:“燕孤行是落翅的燕儿,孤单一辈子。” 尔后。她又荡到蓝月儿跟前,倒挂在缎带上唱:“这个女孩叫蓝月儿,好苦的名字。” 蓝月儿惊讶地朝女郎那张美丽但冰冷的脸蛋看。女郎苍老的眼神在她身上掠过,又荡开了。 等到散场的时候,他们带着羊儿走出帐篷。兴奋的心情还未平复。这时,燕孤行看到一个有个怪嘴巴的男人。普通人的嘴巴是横的。这个人的嘴巴却是直的,从鼻子下面延伸到下巴。直嘴巴站在一个黑色帐篷外面,邀请会交戏法的人加入他们。 他灵机一触,对蓝月儿说:“他们还没有会表演跳圈圈的动物。” “对呀!这里根本没有动物。”蓝月儿附和着说。 他们走到黑色帐篷外面,那个直嘴巴的男人两脚叉开站着打量他们,凶巴巴地说:“你们找谁?” “我们会表演。”因为他的嘴巴是直的。燕孤行要斜着头回答。 直嘴巴看不出这两个野孩子有什么本领。横了他们一眼,吼道:“别在这里混事,快滚!” “这只羊会跳圈圈。”蓝月儿一脸自豪地对直嘴巴说。 “谁要看这只羊表演?还不快点给我滚!”直嘴巴吼道,想把他们赶走。 “让他们进来。”一把阴沉的声音从帐篷里传出来。 直嘴巴马上变得恭敬又惶恐,朝着声音的方向哈腰鞠躬,说:“是的,阎先生。”然后掀开布幔让燕孤行和蓝月儿进去。 帐篷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香味,一把背上镂花的椅子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头戴一顶黑色圆礼帽,遮住半张脸,身上的黑西装有一股讲究味儿,翻领上别一朵新鲜的红玫瑰。烟漫的幽光下,他看起来就像午夜的魅影。 这个叫阎背香的男人看到蓝月儿,心里禁不住惊叹:“这个小丫头是个美人儿,能卖到很好的价钱。” 他看都不看那只羊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这只羊那么有本领,你们可以留下来。今天晚上,就睡在帐篷里吧。” 接着,他吩咐直嘴巴把他们带到睡觉的地方去。 尔后。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从桌子上一个有松脂香的木盒里拿出一本羊皮封面的账簿来。他卖过无数女孩,然而,没有一个能跟今天晚上这个小丫头相此。他会把她卖到城里最大的一家妓院去。 那家妓院盖得像一个华丽的金鸟笼,专门招待富人,欢宴连场,数之不尽的小妓女一个个坐在用金绳子吊下来的秋千上,高高低低。飘来荡去,卖弄天真的风情。最后,这些女孩不是染了风流病孤零零地死在床上,便是夜里偷偷吮吸忘忧的药粉,在迷梦中等待上帝慈悲的召唤。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他阎背香是个有眼光的人贩子,只看得起最好的货色,就像他这个马戏团,只有那些有价值的可以留下,也走不了。 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条白色勾花手帕展开来,在鼻子上擦了擦,脸露厌恶神色。有一天,他阎背香要盖一家比金鸟笼更豪华的妓院,闻着温香软玉的脂粉味儿,而不是现在外面这种汗酸和尿臭味。到时候,他会把这些三头六臂和直嘴巴的怪胎全都丢进流沙里活活淹死,省得上帝亲自动手收拾他自己失败的作品。 他从怀中拿出一瓶麝香猫,在白色勾花手帕上滴几滴,在半空中抖一抖,头向后靠,闭上眼睛享受那团香云。明天又卖出一个女孩了,他会记在羊皮账簿上。 有一天,今天晚上这个小丫头会感激他。他看得出她是个非凡的货色,再过几年,在那个金色大鸟笼里,她将享尽荣华富贵与男人的奉承,那些可怜的男人会给她折磨得肝肠寸断,活着时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死后也不得安宁。 第五节 燕孤行和蓝月儿带着羊,跟着直嘴巴来到一个灰色帐篷外面。 “你们自己进去,有床便睡。”直嘴巴粗声大气地说,那副嘴脸活像主人的一条走狗。 他们走进帐篷,八只蹄子的羊跟在后面跳进去。里面只有一盏暗灯,几张吊床摆在那儿。那个三头六臂的女人、能说出别人名字的秋千女郎、神灯里的巨人,还有刚才那几个变戏法的人,全都睡在这儿。三头六臂的女人说着呓语,一条手臂悬在床边。巨人打着鼻鼾,把那盏神灯牢牢抱在怀里。 燕孤行和蓝月儿在黑暗中摸索着去找他们的床。帐篷里弥漫着一股气味。蓝月儿在故乡山城的那场瘟疫中,已经闻过了死人的气味,然而,眼下这种味道,竟比那更凄凉和绝望。 他们在秋千女郎后面找到两张并排的吊床躺了下来,让羊儿睡在地上。 “他们很可怜。”蓝月儿压低声音对燕孤行说。 “也许他们就跟我们一样,都是无父无母。”他说。 蓝月儿想起故乡那位年轻的修士,她曾经拿了自己的床单和床罩给他抹眼泪。 “修士说,每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都是圣洁的。”她说。 “那他们的父母为什么不要他们?”他问她,脸上带着早熟的忧郁。 这是一个她不懂怎么回答的问题。 “修士说,当一个人受的苦难够多,上帝便会把他接回去。”她说。 睡在她后面那张吊床上的秋千女郎,翻了一下身子,弓着那双细细干干伤痕斑斑的腿,无眠的眼睛在暗夜里张着。 燕孤行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篷顶破洞漏出来的星斗,说:“小不点,你看,是星星哪!” “是花。”她回答说。 他转过脸去,看到她在黑暗中的形影,突然之间,他不想再跟她分开了。 直到往事如烟的日子,他不曾忘记,在帐篷里看星斗的那个夜晚,她躺在一张吊床上,如歌的声音说:“天上的星星都是花儿的影子。” 第六节 他望着星斗,沉醉地合上那双困倦的眼睛。当他醒来,竟看不见昨夜的篷顶,只看到清晨一片黯淡的天空。四周空空的,一个帐篷也没有。他不是睡在吊床上,而是睡在广场的空地上。蓝月儿不见了,那些变戏法的人全都不见了。偌大的广场上,只剩下他和八只蹄子的羊,羊儿傻愣愣地站在他身边。 他很是惊惶,爬起来,大叫:“小不点!蓝月儿!小不点!” 并没有一把声音来回答他。 他搜遍广场上每一个角落,想找到一个可以回到昨天的入口处,却失败了。他走到街上挨家挨户去敲村民的门,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广场上那些彩色帐篷,那些来开门的人坚称,广场上从来就没有帐篷,只有满地的鸟粪。他用手抵住对方的门,问他们那个马戏团去了哪里,这些人竟然异口同声地说,村里根本没有马戏团,也没有什么三头六臂的女人。 他回到空荡荡的广场上,却还嗅得到昨夜人群留下的汗臭味和拖鞋味。这时,一群飞鸟掠过天际,在他头上撒下白色的鸟粪,他急得哭了,绝望地呼唤蓝月儿。 第七节 蓝月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四面木板墙壁的暗室里,四周散发着一股湿湿的霉味,门从外面锁上。她使劲拍打那道门,大叫大喊,直到累垮了,没有一个人来开门。 她靠近房门,嗅到昨天那个戴黑色圆礼帽的男人身上呛鼻的香味,还有直嘴巴口里蛀牙的味道,她猛然想起昨夜在梦里迷迷糊糊地给人抱走,无力地挣扎着。是他们把她抓来的。 她喊燕孤行,这些时日以来,头一次,她听不见他的回答,也看不见他,她泪眼看见的,只有从墙壁裂缝里透出来的光线和飞扬的尘埃。 她靠着门滑倒在地板上,头坦两个膝盖之间,哭得发抖。尔后,她发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丢着一个破旧的洋囡囡,已经发霉,破肚子里冒出浑浊的褐色泡沫,问起来酸酸的。木地板上长出了有如棉絮的白花和野草,墙壁已经被盐侵蚀,粉粉的盐花散落。她没见过比这更可怜的房间,这种霉味带着咸腥气,不是雨水,而是许多的眼泪造成。她仿佛看见以前的一幅景象:她不是第一个被抓来这儿的,在她之前被带来的女孩,一个个流下了恐惧颤抖的泪水,其中一个女孩,留下了那个破肚子的洋囡囡。 她不知道他们会把她带到哪儿去,只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燕孤行了。她抖缩着,呜呜地啜泣,如同受伤的小鸟悲鸣。 当蓝月儿在暗室里哭泣的时候,燕孤行站在空空的广场上,脸上湿湿的,泪眼模糊。天已经暗了。他以为只要一直在这儿等着,那个马戏团也许会再出现。然而,风吹散了昨夜人群留下的气味,连最后的残迹也消失殆尽,广场上只有吵人的蟋蟀叫声,马戏团并没有回来。 他恨自己昨夜竟睡得像个死去的人,他恨自已来到这个挂满红灯笼的村落。他本来可以和蓝月儿一起去花开魔幻地,等着羊儿身上长出金羊毛,而今却孤零零地流下没用的眼泪。 突然之间,八只蹄子的羊踢了他的脚跟一下,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转过头来看它,羊儿没等他回头,便拼命往街上跑去。他跟着羊儿走,羊儿跑过一条长巷,爬上台阶,沿着街心走,向左拐了一个弯,又往左走,穿过人家的后院,再越过挂满艳红幻一笼的大街,沿着一排商店走,绕了个大圈,不曾停下来,再穿过死寂的暗巷,进入一片野草丛,来到一排仓库外面,绕着其中一个仓库走,终于停在一道木板门外面,低下头去吃从门缝里长出来的野草。 “你是说小不点在这儿。”燕孤行惊惶地望着羊,尔后脸凑到门上,低声问:“小不点,你在里面吗?” 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抓住他的衣领,他挣扎着,从眼角的余光看到昨晚在马戏团里的那个直嘴巴。 “放开我!”他大叫。 直嘴巴把他举到齐眼高,吼道:“小杂种,你是来找死的吧!” “燕孤行,我在这里!”蓝月儿在门后面大叫,使劲捶打那道门。 燕孤行用脚猛踢直嘴巴的胸膛,喊着说:“把她放出来!” 这时,另一个仓库里传来阎背香阴郁的声音,像野外回音似的,声音的主人说:“把他关起来,明天丢到流沙里活淹。” “是的,阎先生。”直嘴巴恭敬地朝那个仓库哈腰,然后,他拉开那道门上生锈的铰链,把燕孤行丢进木板房里去。八只蹄子的羊看见门打开,也跳了进去。 “小不点。”燕孤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叫道。 “我在这里。”蓝月儿回答他。她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此刻重逢,颤抖的声音里竟有又惊喜。 燕孤行在黑暗中摸索,她提醒他说:“小心别踩到一个洋囡囡。” 她闻到他的味道,伸出五只手指抓住他,他牢牢抓住那只手,靠着她的手坐下来。 “他们是人贩子。”着说。 “不要怕。”他安慰她。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震颤的声音说。 “我也是。”他沙哑着说。 “我听见他们说明天要把你丢到流沙里去。” “我不怕。” “他们卖过很多女孩。”她说,声音满是惊惶。 他们突然听到门上铰链松开的碾轧声,门嘎嘎地开了,直嘴巴提着灯笼走进来,一手把蓝月儿抱起。燕孤行拼了命扯住直嘴巴的手,大叫:“放开她!” 直嘴巴使劲甩开燕孤行,走出去,把门关上,任由他在里面大喊大叫。 蓝月儿在直嘴巴手上流着泪挣扎,却像一只被支配似的小动物似的,只能作些无意义的反抗。 直嘴巴把她带到一个房间去,她重又闻到那令人窒息的香味。那个戴黑色圆礼帽的男人就在这儿,在幽幽的灯下坐在一把镂花椅子上,帽檐下面那双阴沉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 直嘴巴把她放下来,退了出去。她发着抖,对阎背香乞求说:“先生,求你放我走。” “你为什么要走?”阎背香皱着眉头,饶有兴味地问。 “我不想留在这儿。”她哭着说。 脸露一抹令人发毛的微笑,他对她说:“你不会留在这儿,明天大清早,两匹小马接着的一辆金色大马车,会来把你接走。” “你要把我卖去什么地方?”她颤抖着问他。 他背靠椅子上,叹息说:“那是一个乐园去了之后便不想回来。” “我不要去。”她说 “人不能只去他想去的地方。”他的身体往前倾,盯着她说。 “求你不要杀我的朋友。”她恳求说。 “丫头,人有自己的命运。”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余音漂浮在空中。 她听不懂,抬起头,可怜地望着他,说:“先生,求你放过我们,我会报答你。” “你怎样报答我?”他绕过书桌,停在她身边。 她缩成一团,泪眼蒙陇,牙齿打战。 “人不能空口讲白话啊!”他手放她的肩膀上,马上又缩了回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条勾花白手帕,抹抹那只手,又回到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她,说:“带你来,是要你记着我,将来你会感激我赐你锦衣玉食,你也会学懂怎样报答男人。” “上帝会惩罚你。”她呜咽着说。 他望着直嘴巴在外面守着的那道门,笑声刺耳,说:“假使有上帝,便不会有外面那种怪胎。” 然后,他吩咐直嘴巴把她带出去。 他把那条勾花手帕折起来,放到怀里去。刚才碰到她的肩膀时,他突然感到她身体里面有股力量,不像她外表看来这么弱小、凄凉。 “这个丫头将来是个妖物!”他暗自解释那股震慑他的力量。 他阎背香是个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的人,他当然知道,所有祸水红颜都是妖物,身上有一种毁灭性的诱惑力,会把男人煎熬成一副可怜相,然后吸干他的血,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第八节 在那个暗室里,八只蹄子的羊拼命吃着从地板缝中长出来的青草,好像想吃出一条路来。只是,那些青草是用女孩们恐惧颤抖的眼泪灌溉的,很苦很成,它吃着吃着,流出眼泪来,咩咩的叫声像孩子的哭泣,让人听了难过。 兼孤行蹲在门板后面饮泣,突然,他听到从老远传来的脚步声,愈走愈近,然后,门的铰链松开了,直嘴巴提着灯笼把蓝月儿搁在肩上带回来。燕孤行想冲出去,给直嘴巴用力推了回来。那道门再一次关上。 “那个人明天一早便会把我卖掉。”她瑟缩在地上,哭着告诉他说。 “我们要想办法逃走。”他说,声音却毫无把握。 “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能够逃出这个房间。”她凄凉地说。 他无语。漆黑中,他们的身体牢牢地靠在一起,等候那不可知的残酷命运在他们身上再端上一脚,世上竟有比弃儿和孤儿更悲惨的事。 外面刮着狼嗥样的狂风,他们掉的眼泪会让脚下的地板重又长出凄苦的荒草。 在那个盐味的房间里,时间长得像永远过不完,他们受尽恐惧与分离的折磨。尔后,他们听到风声停歇了,只剩下吵人的虫鸣,愈来愈相信,离别的时刻已经不远。直到听见门上铰链松开的僵涩的声音,两个人都以为是天亮了,两个发抖的身体靠得更紧一些。 那道通往地狱的门辟然打开,一个提灯的形影站在外面,是个比直嘴巴小得多的形影,也没有蛀牙的味道。 他们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看到那个能说出别人名字的秋千女郎站在那儿。 “快跟我走!”女郎的声音竟如他们一样抖颤。 燕孤行连忙拖着蓝月儿走出去。八只蹄子的羊跳过门槛跟着跑。女郎把门关上,系上铰链,提灯带他们穿越一片野草丛,来到村外的一条山路,对他们说:“从这儿一直走,不要停下来。” “姐姐,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蓝月儿对她说。 女郎脸露惨淡的笑容,陡地撕下脸上的一张人皮面具,露出来的那张脸,布满斑斑驳驳的疤痕,上面长出脓包和肉芽,烂得不像一张人脸。 蓝月儿和燕孤行看到她的样子,很是吃惊。 “是阎背香把我弄成这样的,他简直是吸血鬼!”女郎绝望的声音说。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蓝月儿问她。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女郎缓缓把那张人皮面具戴回去,凄冷的声音说,“这张面具每四十七天要换一张,只有间背香手上有。我哪儿都不能去,快走吧,孩子。”她说着把手上的灯笼给了他们,头也不回地走进野草丛中。 在夜的暗色里,女郎孤零零地拖着战栗的脚步走。遇见阎背香的那个晚上,她说出他的名字时,连背脊骨都发抖,她却不肯相信预言,以为那是爱情的召唤。 他对她说,像她这样一个美人儿,能说出别人的名字,身手又灵巧,他会把她捧成银秋千上一颗闪耀的明星。 她为他离开了故乡,这一片良辰美景的尽头却有一个地狱。她永远不会忘记,也不想记起,那天,她在他身边醒来,来不及看他一眼,狡然失去了一张脸,痛得在地上翻滚,凄厉狂滚。他隔着白色手帕拿着一瓶冒烟的药水,对她说:“你以后都只能够留在我的秋千上。” 她活得像一头畜生。多少个在帐篷的夜里,她想干脆从秋千上掉下来算了,却还是贪生。夜里她在吊床上醒着,却又掉进自欺的泥淖中,以为从来就没有什么人皮面具,那张颠倒众生的脸是属于她的,然而,每隔四十七天,阎背香偏偏要提醒她一次。她像个有毒瘾的人,只能在毒窟中慢慢腐烂。 把孩子放走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她又穿上闪亮的银色舞衣,回到马戏团的红色帐篷里。她用一条白色缎带把自己倒转从秋千上吊下来,在半空中穿来穿去。人们被她说出名字时,都为她鼓掌,她却看到死神坐在另一个秋千上迎向她。 系在脚踝上的白色缎带缓缓断裂,她从半空中无声坠落,头在泥土地上碰得粉碎,流出来的血不是红色的,而是像风信子的颜色。于是她明白,她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 猝然之间,她脸上的人皮面具掉了下来,人们看到那张脸,吓得四散尖叫。她在血的倒影中看到那顶把她带来这儿的黑色圆礼帽。阎背香不仅要她死,还要剥夺她最后的尊严。但她的眼睛依然美丽,脸上浮起一个笑容。她在那一滩开得像风信子的鲜血里,看到许多年后的一天,那个她救过的女孩,为她复仇。 第一节 燕孤行带着蓝月儿和羊,逃离那个妖里妖气的村庄。他们为重获自由而高兴,也学会了两件事情,那就是:有些活人比死人更可怕,失去脸孔的人却是天使。 这天,他们来到一个纯朴的小村落。这个好像被人遗忘了的村子,空气中弥漫着田野和油菜花的气息,烟囱飘来幸福的饭香味儿。 “假如他们真的把你丢到流沙里淹死,我怎么办?”蓝月儿对燕孤行说。 “我不会死的。”他对她说,天真满溢脸庞。 “真的?”她问他。 “要是我死了,谁带你去花开魔幻地。”他认真地说。 “要是没有你,我也不要去。”她快乐地说,把手里的树枝圈圈丢到半空中去。<kbd>http://</kbd> 她伸出双臂接住掉下来的树枝圈圈时,看到一片红色的云,不是云彩,而是漫天红色的飞蚁在他们头顶掠过。 “暴风雨要来了。”她说。 话音刚落,像天崩地裂的一声雷响,天空漆黑一片,暴风雨如巨浪般打来。燕孤行抓住蓝月儿的一只手,又拉住羊,他们才不至于被雨水冲散。 他们带着羊跑到人家的屋檐下躲雨,起初还觉得好玩,这场雨竟一连下了七天。 “雨不可能下一辈子吧。”燕孤行望着天空说。 到了第八天,大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洪水夹杂着山上的沙泥冲到河里去,汹涌的河水冲破河堤,冲到村里去,涌到大街上去,涨到屋子的台阶上去。人们看见螃蟹黏在门板上,鱼儿从窗子里游出来,田里的黄牛为了逃命,竟跑得比马儿快。村里的人纷纷带着家人和牲口往高地跑,燕孤行和蓝月儿及时爬到红瓦片的屋顶上,把羊儿也拉了上去。 暴雨不只要下一辈子,似乎还要下到永远。他们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牢牢握住对方的手,在屋顶上竟闻到河中贝类的腥味。 “等到河水退了,我们就可以走。”燕孤行在雨中大声说。 蓝月儿不能想像有比那更狂暴的雨,一条条水柱打在他们身上,水深几乎到屋顶,小村落成了一片沼泽,她看到一棵老树的残株无力地抵抗着滔滔的水流,淹死的动物在她脚底下浮沉,一辆牛车后面拖着一个谷仓。 “河水把什么都冲走了。”她惊惶大叫。 八只蹄子的羊这时脸露惨淡的神色,在狂雨中缓缓往下掉。 燕孤行一手抓住羊的一条后腿,使劲把它拉回来,羊儿的脑袋和两只前蹄泡在水里,肚子捆在屋顶上摇摇晃晃。一条水柱冲下来,几乎把他和羊儿冲开,他松开了握住蓝月儿的那只手,及时捉住羊的尾巴。 她想抓住他,那只手却落空了。 “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我很快回来。”他在泥雨中大声对她说。 “我在这里等你!”她大声对他喊着说。 羊儿把燕孤行拖到水里去,他拼了命抓住它的尾巴,它八只蹄子吧啦吧啦地挣扎着前进,离红瓦片屋顶愈来愈远了。 第二节 蓝月儿在狂暴的雨中等着,看着一个溺死的男人在她面前漂过,看着河上的小木船在她脚边搁浅,她耐心地在红瓦片屋顶上等着。 雨停了,村民回到自已家里,挖沟排水,清理泥泞不堪的街道,寻找在洪水中失散的亲人,抬走塞在路上的动物尸骸时,发现一条牛尸,身上竟披着老虎的斑纹,不属于任何人。 “这是洪水之兆,怪不得了。”一个村民说。天空渐渐清明,河水带着腐臭的气息蒸发掉,蓝月儿依旧在红瓦片屋顶上等着。 天空转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幸福的饭香味儿,蓝月儿又冷又饿,抱着膝头发抖,不敢走开,依旧在红瓦片屋顶上等着。 一连三天放晴,蓝月儿身上的湿衣服给日头烤得干干硬硬,像尖利的木块,割到皮肤里去,她仍然在红瓦片屋顶上等着,好像在那儿生了根似的。 破晓时分,沼泽重又变回平地,她看到河堤,从河堤那边可以看到沉默无语的河水。她抱着膝关在红瓦片屋顶上等着。给羊儿表演用的树枝圈圈跟牧羊拐杖早已经冲走了,鞋子也冲走了,双脚胀胀的。 “上面有一个孩子!”一个村民发现了她,有人爬上屋顶把她抱下来,她仍然抱着膝盖等着,身体硬得像一块石头似的,屈曲的四肢无法伸直。人们看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知道她还活着,喂她吃了些面糊和热汤,又用暖水替她拣身,才终于把她的身子拉直。 她并没有化成石头,只是想保持一个等他的姿势。她离开了那些给她干粮、衣服和鞋子穿的好心人,沿着被洪水破坏的大街走,到处问人家,有没有见过一个牧羊童和一只有八只蹄子的羊。 村民以怜悯的目光看她,告诉她说,这场洪水没淹死一个孩子,但有一个渔夫遭逢不幸。 “到河那边去看看吧。”他们对她说。 她朝着河岸走,希望在那儿见到燕孤行。河上漂着泡烂了的动物尸体,并没有羊。她呼唤燕孤行,一面走一面唱着那天唤羊儿归来的歌谣。 那是一条长河,从一个村落流到另一个,绵延到城镇。她茫茫然不知走了多少时日,唤羊儿归来的童谣渐渐唱成了凄凉的歌。 残酷无情的河水冲散了一切,甚至心灵。没有他,她也不要去花开魔幻地了。歌声拖着脚步,她绝望地唱着永恒的思念,蓝蝴蝶始终在她头上飞舞。 直到一天,一个女人坐在一把柳条椅子上,由四个工人抬着,来到河堤上。她身上裹着一件银紫色披肩,红发上缀着美丽的紫丁香,脚上的鞋子像蛇鳞,眼睛周围熠熠闪光,手上拿着一把孔雀毛扇子,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亮晶晶的钻石戒指。女人从柳条椅子上走下来,身上有一股花药味儿,看上去像她早逝的母亲,望着她的眼神温和悲悯,眼里盈满泪珠。蓝月儿知道,她寻找燕孤行的旅程已经到了终点。 第三节 一个月光朦胧的七月天,在她那艘购船的舱房里,人称金莓露,就像许多年来无数个夜晚那样,靠在丝缎大床上,读着她那位药师情人留下的一叠遗稿。 她死去的情人是一位伟大的药师,名字叫柳色青青,他的生日是青鸟在垂柳上唱歌的一个早上。他俊美倜傥,那双有如魔幻的手,能调配出三千种以上的花药,有荡气回肠的爱情粉和止住泪水的忘忧汤,也有唤回青春岁月的长生露。惟有一个人心里头那种最磨人的嫉妒,无药可治。 柳色青青把他毕生的心血都写在那叠用玫瑰油泡过的小羊皮纸上。他的字体小而潦草,遗稿有点杂乱,上面除了药方,还密密麻麻记载了回忆与乡愁,也写下了情爱的心事。他在一页纸上写着:“我想在莓莓的船上过一辈子。” 他用矢车菊墨水写的字看起来就像乐谱上的小音符,内容又有些隐晦,她无法全都读懂。每一次读,好像都读出一些新的意思来。 她有时只是随便翻翻,跟着配方调些花药,虽然只学会五十种,已经够用一辈子了。 她一再读着柳色青青的那叠遗稿,并不是为了回忆,也不是为了怀念,甚至连对他的恨意都没有了。每夜靠在床头的一盏灯下读那叠遗稿,已经成为一个孤寂的习惯。 然而,这个晚上跟过去了的无数个晚上全然不一样。 她翻着那叠遗稿时,听到有如细丝细缕的歌声,纯真却悲伤,充满令人心碎的节奏。那有如低泣的吟唱,唱到她皮肤的毛孔里去,唱到她骨头里去,在她的血管里低回。她突然觉得眼里有些湿润。 她难堪地拿一条紫缎手帕揩抹眼角的泪水,披上外衣,走到甲板上,看看歌声是从哪儿漂来的。船上没有一个歌女能唱出这样的歌。 她看星星,看云,看风向,判断歌声是从西面遥远的堤岸上顺水漂来的。她立即吩咐船长改变方向,朝着歌声驶去,那位强壮的船长一直躲开她的目光,原来,他早已泪流满脸,很是尴尬。 尔后,她发现船舱里传来此起彼落的低泣声。那些歌女、舞娘和乐师都在自己的床上,无可名状地悲伤起来,有人渴望久别的爱侣,有人想起失散的亲人。那歌声唱出了每个人心里最苦涩的孤独,唱出了思念与分离的凄凉。 天鹅船愈是接近那片堤岸,随水漂来的歌声也愈是让人神伤。一打小云雀听到那凄美的歌声,竟哭死在天鹅船的走道上。两只养在甲板上的小白簿,因为大悲伤而在一个大白天双双投河自尽。 歌女、舞娘、乐师和水手们都哭肿了眼睛,连一向最勤奋的厨娘贝贝,也整天伏在炉火旁边哭泣,平常她总爱花心思做些美味佳肴,而今却只是随便做些冷菜。没有人因此投诉,因为大家都愁肠百结。 直到九月天一个褥暑的午后,船靠岸了,歌声在每个人耳边鼓回,歌女、舞娘、乐师。水手和厨娘贝贝全都跑到甲板上,流泪等着。 金毒露坐在一把柳条椅子上,由四个水手抬到堤岸上去。在那儿,她泪蒙蒙的眼睛看到一个女孩,头上有蓝蝴蝶飞舞,长发纠结在一起,身上的衣服长出了蓝色的苔藓,污泥斑斑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空茫茫的大眼睛,两片嘴唇已经干裂,依然唱着绝望的歌。 “孩子,你唱的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她忍着鼻酸问。 “冲走了。”蓝月儿哺哺地吐出三个字。 第四节 蓝月儿记得,她上船的那天是九月的一个午后。甲板上挤满了人,似乎是在等她。这些人都很使美,眼里却都含着泪水。她在人群后面发现一双好奇又哀凄的眼睛,偷偷地看她。 当她回望那双眼睛时,那双眼睛却在人群中消失了。后来她知道,那个人叫但梦三,年纪比燕孤行大一点。许多年后,但梦三死的时候,那双哀凄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好了,我们现在先把你身上的苔藓擦走。”大妈妈对她说,然后带她到船上的浴室去,用一块玫瑰小香皂把她从头到脚洗于净,又以为她左边脚踝上那块玫瑰般的红印是苔藓裁,擦不掉,才知道是胎记。 “你有一块胎记呢,”大妈妈看了看,脸露讶异的神情说,“这是一块很特别的胎记” 尔后,大妈妈梳开她缠结的头发,用芸香水替她抹眼睛。在她干裂的嘴唇上涂上百里香的花蜜,接着把她从浴盆里抱出来,用一个紫色天鹅绒粉扑为她扑上香粉,让她的长发披散,给她套上一件圆顶白色宽袍子,像给天使穿的那一款。 她羞涩地抓住长到指节的两个衣袖,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大妈妈。 “天哪!”大妈妈惊叹,“你这小人儿是世上最精致的造物!”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蓝月儿。”她回答说。 大妈妈怜惜地抚抚她的脸蛋,说:“蓝月是一种玫瑰呢!”尔后她问她:“你父母呢?” 她的鼻子动了一下,眼里漾着泪光。 “是不是给洪水冲走了?” 她垂下了眼皮,没回答。 “你喜欢留在这儿吗?”大妈妈问她。 她看着大妈妈,看到她蜜糖色的眼睛里去,看到她那一头颜色像九重葛的红发里去,看到她头发上的紫丁香里去,对她充满好奇,觉着大妈妈有一种很神秘的气质,眼睛周围好像有光晕。于是,她点点头。 “你在河堤上唱的那些歌,是谁教你的?”大妈妈问。 “我妈教我的。”她回答说。 “太惨了,不要再唱啦!我明儿教你唱一些新歌。”大妈妈对她说。 第五节 第二天,大妈妈把船上的七弦琴手找来。琴手是个天生的阴阳人,名字叫但梦三,皮肤白里透红,爱穿白衬衫、黑背心、黑色长裤和一双擦得亮晶晶的黑色绑带皮鞋,看上去是个翩翩风度的美少年,脸上却永远带着忧郁和痛苦的神情,叫人看了心疼也心软。 但梦三温驯又善良,话很少,肯牺牲吃饭和睡觉的时间来帮船上的歌女练歌。贝贝很疼他,起初总会偷偷在他的饭菜里加入一些她自认为滋补的药材,希望他吃了会变得像个男子汉,结果却害但梦三一天半夜在床上喷了一大滩鼻血,血一直从床上流到床缘,流向地板,流出乐师门的房间,经过船缘流向甲板,然后从那儿缓缓流到河水里,引来一群嗜血的鱼儿张着嘴巴在船头狂跳。一个水手循着血迹找到但梦三的时候,他昏昏沉沉,脸露惨白的微笑,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冥河,全靠柳色青青用药把他救活。 “这是他的天命啊!”大妈妈狠狠地教训了贝贝一顿。 但梦三是个天分极高的孩子,他的七弦琴弹得出神入化,那七条弦线在他手里,不见高山流水,只见明月松间照;不见浩瀚江河,只见杨柳岸,晓风残月;不见少年狂,只见断肠人在天涯。那诗意,那才情,让大妈妈觉得,留他在她的歌舞团里,是太亏待他了。 直到这一天,她发现,惟有蓝月儿的歌声配得上但梦三的七弦琴,也惟有但梦三的七弦琴才配得上蓝月儿的歌声,他俩是美与哀愁的一对形影。 但梦三早已经见识过那把从远处堤岸漂来的歌声了,那些日子,他夜夜在床上啜泣,他恨自己,也怜悯自己,不敢相信,竟有一把歌声比他的七弦琴更孤寂。 他没想到蓝月儿比他还要小几岁。她的脸美得像一首诗,有着她自己动人的韵律和意境。大妈妈叫他去为蓝月儿伴奏的时候,他高兴得脊骨一阵轻颤,好像那儿也有一根弦线似的。但他尽量不表现出来,蓝月儿站在他身边唱歌的时候,他一直羞涩地低着头,埋首七弦琴里。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她。 到他死的那一天,他不曾忘记,在船上那个小小的音乐室里,在歌声与琴声之间,在她的微笑与早熟的轻愁之中,他度过了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第六节 河水已经平静了,只剩下八只蹄子的羊不停向前游,身上的白色绒毛渐渐变成绿色,慢慢缩小,长出翅膀,最后竟变成一只绿色小鸟离开河面,向天空飞翔。 南方一个荒芜小岛的岸边,一个老人,头发花白,身上裹着灰斗篷,手里拄着一根紫杉木做的拐杖,抬头望向天空,云层之间冒出一只绿色小鸟,朝老人飞来,停在他肩上,拍着翅膀,脸露惭愧的样子。 老人转头望着肩上小鸟,带着严肃而责备的神色说:“你终于肯回来了!” 小鸟垂首,神色落寞。 老人名字叫赤地。 赤地出生于斜阳村,小时即显现魔法天赋,未曾识字已能阅读咒文,能召唤羊群,单用眼神就能驯服脱僵野马,并将动物变形,马变成鹰翱翔天际,小狗变成鳞片缤纷的鱼儿在海里畅泳,上岸后,鳞片消失,又变国小狗。斜阳村的村民深信巫师是天职,虽然孤寡一生,却是崇高的荣誉。 那时候,女巫师都在东方的绿色山脉学习巫术,男巫师则会到南方的遗忘岛去。赤地八岁那年,父母造了一艘孤舟送他出海。赤地独自在大海航行,一路有法术风将他送到遗忘岛。赤地在岛上跟随一位大法师学习巫术与正义之心。 十二年后,赤地学成离开遗忘岛,游历天下,用巫术帮助贫病老弱,除魔斩妖,倏忽六十寒暑。赤地生性恬淡,晚年向往平宁,想念六十年未曾踏足的故乡,并在小鸟占卜中看到一群纯真的绵羊,于是回到出生的斜阳村,牧羊为生,顺归天然,不再使用巫术。 一天夜里,赤地听到婴儿的哭声,在羊栏里发现一个被置在草篮里的弃儿,这是他从来没在占卜中预见的,他给予男孩“燕孤行”这个名字。 男孩并没有魔法天赋,但品性善良,俊雅聪明。赤地用慈爱抚养他,并在男孩身上顿悟生命荣枯:有一天,赤地会死,而男孩依然年轻,花开花落,生命永续,是大自然平衡的法则。大法师曾经对他说:“一花一木,一张孩童脸,都能看到天地,此为巫术所不及。” 然而,赤地无法看到燕孤行的命运,隐隐有不祥之感。他爱这男孩,想在有生之年保护他。燕孤行八岁那年,赤地重返遗忘岛,求教于大法师,并在岛上养病,其时,赤地双眼几近半盲,但心志仍然坚定。 大法师不久即逝,临终前问赤地:“天命与天职,汝以为何者为大。” “应是天命。”赤地回答。 “何解?” “人可拒绝天职,无法违逆天命。”赤地长吁一口气。 大法师含笑而逝,留下了答案,目的是要赤地不要试图改变燕孤行的天命。 赤地心中明白师傅的用意,一个人可以逃避他的天职,一如他可以选择不做一个巫师而做一个普通的乡野老人。然而,巫师相信,一个人的天命是一万年前的业,逃不了。 但赤地不忍心,不服气,他在岛上功力大进,一天,他用木桶舀来满满的一桶水,在水中看到燕孤行跟一个小女孩在一起,小女孩是个魔女。赤地将伴随身边的绿色小鸟变成八只蹄子的羊,放到他们经过的草原上,吩咐羊儿带燕孤行回家。 赤地没料到,小鸟变身的羊,渐渐爱上了蓝月儿。赤地多次催促,羊儿竟不想归家。直到一天,山洪暴发,赤地再次催促羊儿带燕孤行离开,羊儿终于听命,然后变回小鸟飞返遗忘岛,接受主人的惩罚。 第七节 燕孤行拼命抓住羊的尾巴,在河上不知漂流了多少天。终于,他抓不住了,看着八只蹄子的羊从他蒙俄的眼前消失。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块石头上,洪水已经退了。 他走到村子里去,有个好心人以为他是乞丐,给他食物和旧衣服。他四处打听,才知道自己离开红瓦片屋顶的村落好远。他往回走,穿过荒野,越过平原,一刻也不休息,以乞讨为生,想着蓝月儿依然在那里等他。 他脚上长满水泡,在鞋子里挤压出血水来,只好拖着脚步走,路却好像愈来愈远,永不能抵达似的。他以为自己已经掉到绝望的流沙里,终于有一天,他回到那个村落,看见一片红瓦片屋顶在他眼前展开来。 这个曾经变成河流的小村子而今又回复原来的模样,地上连积水都没有,仿佛那一场山洪暴发只是个谣传。他往高处走,找到他和蓝月儿避难的那个屋顶,它的烟囱跟别家不一样,是绿色的。但蓝月儿不在那儿。他向那家人打听,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漂亮的女孩坐在上面。那家人想起来了,说那个女孩给抱下来的时候硬得像一块石头,但很快就可以伸展四肢,走了。 燕孤行觉得整个人空了,鼻子一阵悲凉的感觉,不知道流下来的是鼻水还是眼泪。 村子很小,他挨家挨户去找,找不到。他决定一直往西面找,他们说好要去花开魔幻地,说不定她也是往那边找他。他脑里不停想着她,希望她会感觉得到他的思念,但没有用,他依然找不到她。他脚上的水泡已经复原了,他加快脚程,仍旧找不到她。夏天转眼消逝,候鸟南飞,到了严寒的冬天,他还是没找到她。 一天,他哆哆嗦嗦来到一个小镇的市场,闻到扑鼻的面条香味。这时,他已经三天没乞讨到任何食物了。他看到一个小丑在那儿吃面,身上穿着一套亮丽的红色小丑服,颈子上系着一个夸张的大蝴蝶结,头上戴着长统帽,身边放着一个大木箱,脸上涂着白色的油彩,夹在鼻尖的圆鼻子红得像鸭蛋黄,夸张的大嘴巴像腊肠,好像都能吃。他猛吞口水,看到小丑捧起一碗热腾腾的面,吃得很快乐。 那个小丑注意到他,放下手里的碗,问他:“小乞丐,你想不想吃面?” 他猛点头,双脚微微发着抖。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小丑问。 “三天。”他微弱的声音回答说。 小丑竖起三根指头,说:“那该吃三碗!来!坐下来。” 小丑叫了三碗面条给他。他狠吞虎咽地吃了,连汤都不剩,双脚再没发抖,用手抹着嘴巴。 “好了,现在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变成乞丐?”小丑眨着那双仁慈的眼睛问他。 燕孤行把自己的故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怎样给洪水冲走,怎样和蓝月儿失散。 “她左边脚踝上有一个像玫瑰花的胎记,唱歌的时候,有蓝蝴蝶在她头上飞舞。”他告诉小丑说。 “小乞丐,你相信魔术吗?”小丑突然问他。 燕孤行点点头,他喜欢魔术,喜欢那个世界。 小丑这时伸手摸摸燕孤行的耳朵,竟变出一只白色小鸟来,他松开手,那只小鸟从他手里飞走了。 “那么,有一天,你会再遇到那个女孩。她会在某个地方等你。”小丑魔术师说。说完了,他结了账,站起来,拖着他那个有两个轮子的大木箱走。走了几步,他回过头来,问燕孤行:“小乞丐,你想不想当我的助手?” 燕孤行使劲地点头,几乎连脑袋都掉到地上。 小丑呵呵大笑,说:“那还不快点跟我走?” 第二天,小丑魔术师给燕孤行做了一套蓝色的小丑服,在他脸上涂上油彩,再戴上一个假鼻子。燕孤行朝镜子一瞥,发觉自己像一个小小的小丑。 “人家看到我们这个样子,会更乐意光顾。”小丑魔术师说。 每一天,他们在肚子上挂一个小货摊,在路过的小城和村落里叫卖。魔术师那双灵巧的手,会从顾客耳背上变出一朵红花,或是从自已空空的衣袖里变出一只小鸟,逗人们欢笑。 “我们要把欢乐带给别人。”小丑魔术师对燕孤行说。 小丑魔术师卖的货物很奇特,他卖过一种粉红色的花露水,涂上花露水的妇人上街时都有成群的蜜蜂追在她们头上。她们后来只好躲在家里,蜜蜂却在她们房子四周筑起蜂巢。 小丑魔术师又卖过一种万花筒,买回去的人,竟然觉得他们在万花筒里看到的世界比现实世界美丽许多,结果,他们走路和吃饭时都在看万花筒,最后,索性睡觉时也把万花筒牢牢黏在眼睛上。 小丑魔术师有一回卖过一种彩色的烛台,买回去的人竟然都舍不得让烛台上的蜡烛熄灭,他们一根接一根地燃点蜡烛,觉得心头暖暖的。到了夜里,那个小镇的每一个窗子都有烛影晃动,照亮着夜空。 然而,不管那种货物多么受欢迎,小丑魔术师卖完了便不会再卖。 “万物有时啊。”他告诉燕孤行说。 燕孤行从来不知道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货物是从哪里弄来的。小丑魔术师却对他说:“每样东西都有它的来处。” 小丑魔术师教他变魔术,他学会在别人耳背上变出一朵花,在袖子里变出一只小鸟,把一条打结的丝巾在半空中抖开来变成一串缤纷的丝巾。他重又开始做风筝,在路经的每个小城或小村子的天空上放他的风筝,希望蓝月儿会看到,朝着风筝飘来的方向找到他。然而,他放出去的风筝并没有把他渴念的人带回来。 “也许她忘记了看天空。”小丑魔术师安慰他说。 小丑魔术师不曾脱下身上那套红色的小丑服,也从来不卸掉脸上的油彩和那个假鼻子,他永远戴着那顶长统帽,穿着那双大头小丑鞋,连睡觉和洗澡的时候都是这样。 燕孤行从没见过小丑魔术师的真面目。他渐渐相信,小丑魔术师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 那年他十五岁,小丑魔术师得了重病。 “那个女孩唱歌的时候,真的有蓝蝴蝶在她头上飞舞?”他在病中模模糊糊地问燕孤行。 燕孤行点头。 “那么,她的歌一定唱得很好,人也漂亮。蓝蝴蝶是大自然里最挑剔的音乐鉴赏家,它们势利的鼻子只肯追逐最温香甜腻的歌声。它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一天,当你看到蓝蝴蝶,便会再见到那个姑娘。”小丑魔术师眨着眼睛说。燕孤行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油然生起对蓝蝴蝶的思念。 小丑魔术师吐出最后一口气,说:“我找到了人间的欢乐。” 燕孤行把小丑魔术师埋在一处漂亮的山坡上,下葬的时候,他身上仍旧穿着那套红色小丑服,所以,他看上去还是很高兴的样子。燕孤行在墓穴上竖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刻着:“这儿躺着一位伟大的小丑魔术师。” 这就是他所知道的全部。 第八节 天鹅船是静静河上的一个幻影,犹如镜花水月。船上上演着的故事像一千零一夜般神奇荒谬,住在船上的人却已经习以为常。就像他们在帐篷里唱的那些靡靡之音,他们确信人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幻梦。这些人是人类想像力的奇迹。 大白天,船上很安静,大部分人都还没有醒来。到了晚上,也是天鹅船最美丽的时候。船上悬挂着无数金色的灯笼,倒映在水中,如同一个个梦影。不用到岸上表演的日子,歌舞团里的人,还有那些搭便船的,都走到甲板上唱歌、聊天,或是翻几个筋斗跳到河里游泳,上船的时候,口袋里也许会装着几条鱼儿。 一年中最热闹是仲夏时节祭祖河母娘娘的这一天。河母娘娘是河里所有精灵的主母,靠河生活的人都祈求她的庇佑。她会阻止恶魔与溺死河中的女子相好。传说河母娘娘生于河床,好奇冒出河面时,第一眼看到的是紫丁香,所以最爱紫丁香。这一天也是生日。祭祀典礼从早上开始,由大妈妈率领船上各人把手上的紫丁香抛到河里去,将河水染成一片漂亮的紫。大妈妈表情虔敬,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祝祷往后一年的平安。 贝贝这一天也忙得团团转,她要做好一盘盘美味的小菜,端到甲板上去,又拿出自己酿的柠檬酒、茵香酒和蜜桃酒,设法把每个人都灌醉。她有一个怪疾,就是喜欢听那些喝得醉醒醒的人酒后吐真言,然后,她会把他们的故事用笔记在她那本“酒后真言簿”上。她告诉蓝月儿说:“将来我要把这些故事写成小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魔鬼!” 所以,贝贝是船上知道秘密最多的一个人。由于一些搭便船的人也曾不小心在酒醉后说出自己的秘密,贝贝便连岸上的事都知道。他们其中有些觉得后悔,又忘记自己说了什么,会想办法再搭一次船,追问贝贝他们自己的秘密。贝贝就得翻查那本簿上的记录回答这些人,告诉他们说:“你偷窥姐姐洗澡。”“你呢,你有一条尾巴。”谁要是觉得羞愧,想要回自己那一页,得用一个食谱来交换。因此,贝贝常常能够做出一些新的菜。 祭河母娘娘的高潮在晚上,工人会让夜空中燃起灿烂的烟火。蓝月儿上船的头几年,爱挤到甲板上看着美丽的烟火在空中绽放。 “以前更热闹呢,现在已经差远了。”贝贝对她说。 那几年,大妈妈已经很少庆祝生日,只会在祭典的那天到甲板上露一露脸,虔诚地撒下一束紫丁香。她带着世故的微笑跟大家说:“对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来说,没有比她自己的生日蛋糕更可怕的食物了。” 然而,自从蓝月儿来了之后,大妈妈好像比以前年轻了,她更常离开自己的舱房,到音乐室去,到甲板上去。 她坐在甲板上的那把柳条摇椅里,教蓝月儿读书,教她观天象,那双有光晕的眼睛看着她,告诉她说:“天空上面也有船。” 船上的歌女和舞娘年纪比蓝月儿大,都很疼她。她们大部分是无家的孩子,也有离乡背井,慕名到天鹅船来,追寻一个梦的。她们有些有情人在遥远的地方,每个月寄信来,说总有一天会来娶她们,却一直没来,后来连信也没有了。 一个叫妙妮的舞娘,她的情人在马戏团里当驯兽师,一次,他把头伸进狮子口里的时候给吃掉了。尸体送来的时候是没有头的,两只手里仍然牢牢抓住一撮狮鬃毛,舞娘相信他就是她那个给吃掉脑袋的情人了。 船上的人就像一家人,贝贝会记着每个人喜欢吃的菜,等他们生日那天特别做出来。但贝贝常常抱怨蓝月儿吃得太少,这孩子可以几天不吃东西,每次只吃一点点,也没有特别喜欢吃的菜。后来,贝贝发现她虽然吃得少,却比船上每个人都强壮,甚至避过了那场可怕的咳嗽症,也就不再逼她吃东西了。 船上那场咳嗽症发生在一个晚上。但梦三突然在音乐室里像小狗般咳嗽,连七弦琴都无法弹下去。大妈妈给他吃了用款冬花煮的茶,然而。但梦三直到第二天还是不停咳嗽。 第三天晚上,大妈妈在床上读着柳色青青的遗稿时,咳了两声,她没放在心上,结果整夜在床上咳嗽。 天一亮,一向最早起床的贝贝在厨房里做饭。她搅拌一锅蔬菜时干咳了一阵,然后,咳声便没有停止过,贝贝得用一条手帕捂住嘴巴。 几天后,船上每个人都染上咳嗽症,只除了蓝月儿。水手划船的节奏被逼跟自己的咳嗽声一致。人们打招呼的方式是:“咳咳,你好咳咳。” 大妈妈吩咐贝贝煮了一大锅止咳药,要所有人都吃下去,连蓝月儿也不例外,惟恐她会是最后一个染上咳嗽症的。然而,大家照样咳嗽,蓝月儿照样平安无事。那种咳嗽症不像肺病令人痛苦,而是让人喉咙痒痒的,想忍也忍不住,惟有双手又着腰使劲咳出来,才觉得舒服一点,也不影响日常生活,只是不可能唱歌跳舞,除非有人能咳得像一首歌。 大妈妈于是宣布:“我《要暂停……咳咳……到岸上……咳咳……表演,也暂时不要……咳咳……让人搭便船,免得把咳嗽症传到岸上去……咳咳……” 大妈妈写了一则告示挂在船上,表明天鹅船暂时不接载任何人,而由于她写字的时候不停咳嗽,那些字体歪歪斜斜,看上去像符咒。 到了夜晚,船上的人不是给自己就是给别人的咳嗽声吵醒,结果每个人都有了一对黑眼圈。他们开始担心这个咳嗽症是不会痊愈的,大家都免不了有点沮丧。 蓝月儿在每个人咳嗽的时候为他们拍背脊,在但梦三咳嗽的空当跟他说话,在大妈妈不咳的时候向她报告其他人咳嗽的情况,又编了一首《咳咳歌》来安慰大家。其实,她心里也想染上咳嗽症,那就能加入他们。她在每个人咳嗽时走上去大口吸气,又偷偷学他们叉着腰咳嗽,以为终于也会咳,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柳色青青那叠遗稿上,有治癫病症的药,也有治麻风病的药,偏偏没有止咳的灵药,也许是他觉得太容易了。大妈妈要大家吃的止咳药,都是以前听柳色青青随便说的。 咳嗽症持续了一百天之后,大妈妈走到甲板上,一边咳一边看风云。她看到东方有一股清凤吹来,便命船长把船开往东方。 她拍拍自已的额头说:“我竟没想到改变天鹅船航行的方向!” 船往东方驶去之后,大家果然都不咳了,咳嗽症也从此在天鹅船上绝迹。 咳嗽症过去之后,天鹅船又重新接载搭便船的人。第一个上船的是一位杏眼睛、尖耳朵的年轻女巫。她戴着一顶圆锥帽,身上穿着褴楼的麻布斗篷,背着一个魔法袋,手里拿着一根扫帚。 贝贝想拿走她手上的扫帚,说:“你是客人,不用扫地。” 年轻女巫连忙抓住扫帚说:“这是我的飞行扫帚。” 船上的人从没见过女巫,况且她是咳嗽症后第一个来搭便船的人,说不定会带来好运,于是大家都围着她看。 大妈妈听到船上来了一位女巫,便从她的舱房走出来,吩咐贝贝给女巫食物。 “你要吃蜘蛛还是蜈蚣。”贝贝自作聪明问。 “我吃素的,有七种颜色便行了。”女巫尴尬地回答说。 贝贝用了四种不同颜色的新鲜蔬菜搭配三种不同颜色的面条煮了一碗素菜面,看上去好漂亮,像彩虹。 年轻女巫专心地吃,这时,蓝月儿拉着但梦三悄悄走到女巫背后偷看那个破旧的魔法袋里有些什么,只看到一卷羊皮纸。 女巫吃饱了,把头上的圆锥帽脱下来休息。 一个歌女偷偷拿了女巫的帽子戴在头上,那顶帽子却自动飞回去。 他们看见女巫露出一头浓密粗硬的绿发,都很惊讶。一个舞娘忍不住伸手去摸,问:“是染的吗?” “是天生的,我们族里的人都有这种绿色头发。”女巫眼珠子朝自己头顶转了转,回答说。 “你要去哪里?”大妈妈问她。 “我给黑巫师追杀,想在船上躲一阵子。我看到这艘船给人下了一个永远咒,没有人能在这里捣乱,应该很安全。”女巫对大妈妈说。 “那一定是我母亲。”大妈妈带着些许微笑说。 “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女巫满足地打了个无声的饱嗝,对贝贝说。 贝贝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问女巫:“你要不要喝点酒?” 船上的人马上制止女巫喝酒。 “你喜欢听人酒后吐真言。”女巫机灵地贝贝。 贝贝羞死了,匆匆收起盘子,躲到厨房去。 女巫虽然是女巫,但活泼又好奇,在船上的日子,跟歌女们学唱歌,跟舞娘学跳舞,竟然都学得有板有眼。 一天,那个想偷戴圆锥帽的歌女问女巫:“可不可以教我们飞?” “可以啊!”女巫爽快地答应。 于是,所有想飞的人都齐集到甲板上。第一个骑在扫帚上的,是那个歌女。 女巫对着扫帚念了一段咒语,歌女果然跟扫帚一起飞上半空。 “首先要保持平衡,还要相信自己能飞。”女巫跟他们说。 贝贝也骑着扫帚飞天。她一边飞一边尖叫,忘了怎样降落,结果掉到河里去,压死了一条刚刚游过的大鱼。 轮到蓝月儿的时候,女巫见她年纪小,要她牢牢抓住扫帚,然后用一口气把她吹上去。蓝月儿太紧张了,一直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大妈妈,你也来飞啊?”蓝月儿在甲板上降落之后,悄声对大妈妈说。 “我很久以前已经放弃了飞翔的机会。”大妈妈说,眼神竟有些难懂。 人们在甲板上学飞的时候,但梦三躲在房里的舷窗前面偷看。蓝月儿来找他,跟他说:“很好玩,你也来吧。” “我看到你飞。”但梦三幽幽地说。 “你也可以。” “我不想飞。”他溜到床上,用被子盖着头。他想飞,可他不想叉开双脚跨骑在一把扫帚上,提醒自己,他身上有个地方跟别人不一样。 蓝月儿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阴阳人。大妈妈告诉她说:“他们是雌雄同体,上帝忘了把他们一分为二。”一个月后,女巫要走了,大家都很舍不得。 “你要上哪儿去?”大妈妈问。 “我要回家啦,我的家人想念我。”女巫说。 “你的家在什么地方?”蓝月儿问。 女巫从魔法袋里拿出那卷羊皮纸来,铺开在桌上,原来是一张地图,地图上有一座绿色山脉,长满参天大树。 “我家就在山上的一座修道院里。”女巫指着地图上的绿色山脉说。大家立刻看到那儿出现了一座黄色的修道院,回响着丁丁冬冬的钟声。 “是他们叫我回家的钟声。”女巫说。 “你不怕那个黑巫师追来吗?”蓝月儿问。 “我的家人已经在那边等我。”女巫指着遥远的天边说,然后把羊皮地图卷起来,带泪跟船上每个人道别,骑着扫帚飞到天上去。 那时正刮着北风,女巫拼命按着头上的圆锥帽,大声说:“后会有期!” 大家站在甲板上挥手送别女巫,知道自己以后都不可能像小鸟般飞翔。 这时候,但梦三仍然留在他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女巫的斗篷和扫帚在蔚蓝的天空上消失。他的手轻轻抚过七弦琴的弦线,听起来像叹息。 第九节 在船上的音乐室里,大妈妈用孔雀毛扇子扇风,一边听着蓝月儿在但梦三的琴声里唱着那本歌谱上的歌,一边驱赶蓝蝴蝶,嗅到空气中有花儿的气息。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少女时代,浑然忘却消逝的年华。 她早逝的母亲曾对她说:“留心一个指缝间有花香的男人。” 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她终于闻到命定的那股花香。 九月的一个午间,她照例像平时一样,到船上的餐室跟那些搭便船的人打招呼,了解一下岸上的世界。那天,餐室里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她走进去的时候,每个人都静下来看她,目光既感动又惭愧,像森林中卑微的小鹿终于得见万兽之王,像星星交会到月亮的光华,像平庸的小百姓看到了他们国家的皇后,而皇后早已习惯了这种仰望,依然谈笑自若,直到她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 他穿着淡青色的衣裳,气宇不凡,脸上却带着一种落魄的难堪。她主动走过去跟他握手,自我介绍说:“我叫金每露。” 他受宠若惊,连忙伸出手来,羞涩地报上名字,说:“柳色青青。” 他那双手有如花瓣,她嗅到他指缝间飘来的花香,突然之间,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她努力追寻那股复杂的花香,它闻起来像晨曦的玫瑰,又带着天竺葵的甜香和香灰莉的馥郁,似乎也有清雅的安息香,在她鼻子上萦绕不去的,肯定是乳香。还有许多花香是她说不出来的,也许从未耳闻目见。 他的双手就是一个花季,余香袅袅,细致地抚爱她的皮肤,她立即为自己身上乱涂的香膏和淡淡的汗味感到羞愧,一瞬间,这个落魄的男人才是国王,她不过是个冒充的皇后。 “我是个药师。”柳色青青似乎已经发现她努力追寻那股香味,却又迷失在其中。 她了然明白,颤声问他:“你要去哪儿?” “去找一种花。”他回答说。 “是哪一种花?”她好奇地问。 “也许并没有这种花,只是个传说。”他腼腆地说。 “是什么花?” “永香花,一种从来没有人见过的花。”他对她说。 “要到哪里去找?”她问。 “没有人知道。”他说。 “这艘船能送你去吗?”她问,那双不舍的眼睛仿佛看到了离别。 柳色青青却猝然明白,他哪里也去不成了。 她爱他,就像一个人爱着自己的灵魂,不是只爱它的纯洁和光辉,也爱它的无助和黑暗。在一个看烟火的夜晚,他对她说:“你是河上的女王。” “上了岸就不是喽?”她笑着挑剔他。 上了岸,她就是他心头的痛楚。她在帐篷里唱歌的时候,那些男人都晕陶陶地盯着她看,用眼睛占有她。要是她不能再唱歌,那有多好?让那些歌女去唱吧,她会留在船上,永为他一人所有。 “唱歌是我的生命呢!小气鬼!”她对他说,“一个人不会轻易放弃他的生命。” 为了抚平他的嫉妒,她告诉他说:“无论帐篷里坐着多少人,我眼里只有你一个。” 她没想到他心意已决。 一个下着微雨的早上,她从床上醒来,他递给她一杯药水,颜色像仲夏长日的天空,闻起来好香。 “这是什么?”她问他。 “喝了之后会快乐。”他对她说,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她。 “真的吗?会有多快乐。”她一边说一边喝下情人给她的药水,没看出他复杂眼神里的决断。突然之间,她觉得好像有一千枝花刺横亘在她的咽喉,一股凶猛的花香涌上她的鼻子,她全身冒着冷汗,在床上痛苦呻吟。 他吓坏了,抱着她,流着害怕的眼泪,颤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它会令你痛苦。” “你给我喝了什么?”她发着抖问他。 “是把你留在我身边的药。”他愧疚地说。 “你要杀我?”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我宁愿死也不会杀你。”他说。 “告诉我,那是什么?”她抓住他的手臂问。 “是让你不再唱歌的药。”他向她忏悔。 “那你已经杀了我。”她放开手说。 他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说:“那是因为我太爱你。” “如果你真的那么爱我,今天就离开这艘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她绝望地对他说。 柳色青青并没有离开她的生命。他雇了一艘小船,一直跟在她的天鹅船后面,每天坐在船头,任由风吹雨打,哀求她的原谅。她不肯出来看他。 他渐渐像个孤魂野鬼,依然坐在船头,受尽记忆与懊悔的折磨。四月里的一天,人们没见他,以为他终于放弃了。 船夫去找他,发现舱房里充满花儿腐朽的气息,柳色青青屈坐在一张只有一尺宽的木板床上,头埋两手间,身边有一碗残余的花药,粉红的颜色像罂粟花。 金莓露到小船上看他,看到她爱过的那个灵魂已经枯死在一个衰软的躯壳里。他吃下了自己调配的致命花药,寒碜的行囊里只有一叠遗稿。 她用乳香和没药涂抹那个只剩下几根骨头的身体,为他裹上一袭淡青色衣裳,又盖上厚厚的毛毯,把尸体系在一只小木船上。 一个吹西风的早上,她剪下头上一绺红发,放在他怀里,命水手把那只小船缓缓放到河水里去,让他乘着小船一直渡到冥河。她沿着小船漂流的河道洒下安息香的花瓣,总共洒了四十天。 她看到她失去的嗓子仿佛在蓝月儿那儿复活,日复一日,在音乐室的漫漫时光中,听着这个孩子唱歌,看着她长大,金每露忽而怀疑,蓝月儿是柳色青青送来的,这是他们未出生的孩子,是他还给她的情债。蓝月不就是一种玫瑰吗?他们相逢在九月天,在河堤上见到蓝月儿的那天,不也是九月天吗? 每个夜里,她依然在床上读着他的遗稿。其中一页写着“只有花香香如故”,旁边却是补血药的配方。她看不明白,跳过那一页。直到一个可怕的九月天,蓝月儿进入了青春期,那种每个女人都会流的血第一次从她两腿之间流出来,她竟染红了十二条床单,一张脸白得像雪,全身冰冷发抖,嘴唇枯干,在床上痛苦挣扎,发出有如垂死野兽般凄厉绝望的呼叫,吃下去的药全都吐出来。那些来看她的大夫都说她不行了。 “青青,你是要把她带走吧?”她问苍天。 猝然之间,她想起“只有花香香如故”。那一页遗稿上,有一帖补血药的配方,用了无花鹦鹉、小夜鹰、百灵鸟和编福的血,加入七里香、菩提花和丝帕。 第十节 蓝月儿头一次见识到七弦琴,是在天鹅船的音乐室里。但梦三抱着琴进来的时候,羞涩地低着头,眼睛避开了她,静静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弹琴。 她认出他就是她上船那天在人群后面偷偷看她的那个少年。他长得很好看,乌黑柔软的头发侧分,遮住一边眉毛,苍白的脸上有一张像女孩的漂亮嘴唇,白皙的双手,手指纤长,因为长久弹琴而青筋外露。 许多年后,蓝月儿才想到怎样去描绘她听到的琴声:那双羞怯的手一旦碰触到琴弦,弹琴的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不是惨绿少年,而是一位大师,充满自信,充满灵气,又充满忧伤的气息。那七根弦线不是弦线,而是悸动灵魂的七条彩带,流丽似诗,她要努力追上去,在彩带上以歌声飞舞。 但他会等她,总是在适当的瞬间为她低回。日复一日,她终于追上那七条绚丽的彩带,有时甚至故意作弄他,挑战他。他们彼此配合,又暗暗较量,而他最后会让她。 初识的日子,但梦三从不跟她说话。在餐室里吃饭的时候,他会躲得远远的,一个人默默地吃。一天,她终于按捺不住,拿着饭菜,坐到他面前,故意吃出声音来。他的头垂得更低。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她问。 他吓得猛摇那低着的头,说:“我不讨厌你。” “你的琴弹得很好,是谁教你的?”她问他说。 “没人教我。”他的声音小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头依然没抬起。 他等了很久,没听到她再说话,偷偷抬起眼睛看,发现她已经走了。 第二天,大妈妈还没有起床,音乐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头垂得更低,几乎碰到琴弦。她也不像前一天那样,主动逼他说话。房间里回响着他的琴音和她的歌声,却要比任何时候都寂静。他好后悔昨天不理她,她也许再不会跟他说话了。 突然之间,他听到她凄厉的叫声。他猛然抬起头来,看到她头发披散,跪在地上,双手掩着脸,痛苦地嘶叫。他连忙丢下手里的琴,上去扶她。 她缓缓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有蛆虫从她两只眼睛里爬出来,嘴里露出一双白色的獠牙,渗着一滴滴鲜血,发出像狼似的喷叫,想扑向他。 “吸血鬼!”他惊呼一声,踉跄退后几步。 “害怕吗?”她摘下头上的面具,笑弯了腰,说,“贝贝昨天在餐室的桌子下面找到一个布袋,可能是一个搭便船的人遗下的,里面有这个面具。” 他傻傻地看着她,很为自己的胆小尴尬。 “你有没有见过吸血鬼。”她问…… “没见过。”他回答她说。 “听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她折起那张面具说。 “而且他们是没有影子的。”他说。 “是吗?”她走到一盏油灯下面检查自己的影子。 “我有影子,你呢?”她问他说。 他一颗心怦怦跳,轻轻挪移到她身边,看见自己的影子跟她的影子挨在一起,像一双似的。他突然有点喜欢自已的影子,喜欢它的单纯和勇敢。 当他仍然沉醉其中的时候,她的影子跨了出去,指着他放在椅子上的七弦琴,问他:“我可以弹吗?” 他连忙走过去,把七弦琴放到她手里。 她坐下来,专注地低着头,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问他说:“为什么是七根弦线?” 他不懂怎么回答。 “女巫要吃七种颜色加起来的食物,难道七弦琴是女巫的乐器。”她问他说。 他嘴巴半张着,觉得自己好笨,不懂回答这么美丽的想像力。 不唱歌的时候,、她爱跑到甲板上,不是观星象,而是看风筝。有一次,他们看到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她对他说:“你会做风筝吗?我有一个朋友会。他做的风筝比这一只漂亮多了,能飞到很远的天空。他是个牧羊童,叫燕孤行。” “他在哪里。”他问她。 “洪水把他冲走了。”她说,声音轻得像气息。 他蓦然想起,相遇之前,她在河堤上唱的那些歌。要有多么深的感情,才有那样的不舍?他突然觉得鼻子酸溜溜,有些鼻水。 “见到风筝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她慢慢地说,带着思念。 她转过头去,看到他长长的睫毛缓缓地垂下,像蝴蝶脆弱的翅膀,想挡住随时会涌出来的泪水。 但梦三终归是为她流最多眼泪的一个人,一个男人。她不知道,是上帝忘记把他一分为二,还是魔鬼在他身上留了一手,以证明自已的存在。在她血染十二条床单,在床上痛苦嗥叫,以为死神的手已经放到她身上的那时候,他一直站在那个房间外面,为她流下惶恐的眼泪,后来又偷偷用自已的血喂她。 第十一节 她上了天鹅船之后,一直跟歌女和舞娘们睡在一个大寝室里。她们全是十多二十岁的女孩,爱在睡前嬉闹和说悄悄话,彼此交换远方情郎的书信,有时也把岸上的游戏带到船上来,例如占卜纸牌,所占卜的,无非是那不确定的将来。 她是最后一个来的,所以睡在最里面,那儿刚好有一个凹位,她的床因此比其他人的床矮了一些,好像成了自己的一个小天地,也就是她后来的孤坟。 睡在凹位外面的是两个舞娘,姐姐妙妮和妹妹妙叶。她们是一对同卵双胞胎,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时,就像一个人在照镜子似的。其他人常常给她们搅糊涂,尤其是在台上,她们穿的舞衣一模一样,动作一致,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人和自已水中的倒影那样,根本无从分别。惟有蓝月儿从一开始就不曾弄错。她闻到妙妮身上有一股酥甜的奶娃味,妙叶身上散发的是香皂的味道,不管她换过多少块香皂,到头来都是散发着同一个味道。两个人的味道从来没改变。 妙妮和妙叶的父母也是双胞胎,她们家里从远古开始已是双胞胎,所有的亲戚都是双生儿,好像是上帝刻意把这个家族编成一双一对,害怕他们孤独似的。 “要是家里有人一次只生一个,一定是跟人家私通。”妙妮笑着说。 妙妮的情人就是那个给狮子吃掉头颅的驯兽师,他留下的惟—一样东西,是无头尸体手上牢牢抓住的一撮金色狮鬃毛。 妙妮矢志要为惨死的情人复仇。她把赚到的钱都储起来,藏在枕头底下,准备用来买凶杀掉那头没良心的狮子。杀手她早已找到了,就是她情人以前的助手。那个男孩已经升为驯兽师。他每隔一段时间会偷偷剪下凶手的一撮鬃毛寄来给妙妮,好使她知道凶手还活着。渐渐地,那些不定期寄来的狮鬃毛竟成了妙妮的精神支柱。 然而,几年后,当她终于储足了钱要于掉那头金毛凶手,凶手已经早一步老死在笼中。 妙妮沉迷复仇,妙叶沉迷巫术。绿发女巫在天鹅船上避难的那段日子,妙叶就曾偷偷向她请教,问她怎样可以把花心的情郎藏在耳朵里。 “那会很痒呢,”女巫说,然后严肃地告诉妙叶和船上所有的女孩,“爱情惟一有效的魔法就是爱情本身。” 蓝月儿在船上最好的朋友是但梦三,她爱跟他聊天,有心事也会告诉他。然而,那跟她和这些女孩子之间的情谊是不一样的。有一次,她跟妙妮一起洗澡,看到妙妮深深的乳沟,她问妙妮说:“这是什么?” “用来夹死一只蚂蚁。”妙妮笑着说。 一次,她看到妙叶尿尿时有血流出来,吃惊地问她是不是受了伤。 “你长大之后也会有这个。”妙叶告诉她说。 她从这些年纪比她大的女孩身上看到了女人每个月的变化:情绪有点不稳,乳房胀痛,身上散发着微微的腥味,刚巧要到岸上表演的话,那些狗儿会追着她们,嗅她们身上的味道。 这股气味是会传染的,由于女孩们都住在一个大寝室,只要其中一个人的月经来了,邻床的女孩很快也会来月经,然后会蔓延到整个房间。妙妮和妙叶更不用说了,她们第一次月信来潮,是在同一天。 蓝月儿不能跟但梦三讨论这些事。她既害怕也期待那一天的降临,担心上岸时那些狗儿会追上来嗅她的裙底,舐她的脚跟。 那些每个月从子宫里流出来的血,让一个小女孩成为少女,是成长的欢庆。蓝月儿做梦也没想到,当那天来临,迎接她的不是一场欢庆,而是地狱的七重门,人进去了就逃不出来,从此以幽暗为滋养,以血为食,活着犹如死去,却永远不能死去。 那年,她十五岁。 那个凄苦的九月天,半夜里,她在睡梦中全身簌簌发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一股热流从她身上流出来,流到两腿之间,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 妙妮和妙叶首先听到她那有如受伤野兽般的呻吟,捂着蜡烛来看她。 她们掀开她身上的被子。她听到奶娃味的妙妮说:“她来月经了。” 香皂味的妙叶摸摸她的头,说:“她头好烫啊!” 她突然觉得全身被火烧一样,血像烈火般喷出来,溅湿了她双脚。 她听到奶娃味的妙妮惊呼:“她流好多血!” 香皂味的妙叶哭叫着说:“她会死吗?” 她的鼻子已经再也分不出奶娃味和香皂味儿了,只闻到血的味道。寝室里突然变得很吵,点了很多灯,她用手遮光,身体发狂地哆嗦。 然后,她看到大妈妈来到她床边,惊惶的眼睛看着她,安慰她,然后命人把她抬到她的舱房里去。 他们用床单兜着她走,她的血一直往下滴,血迹从大寝室蔓延到舱房,这些人双手全都染满了血。她看到大妈妈身上有血,是她的血。 他们把她放到床上,下面垫着毛毯,又在她身上盖上厚厚的羊毛毯,她以为他们已经为她裹上了尸衣。 她看到大妈妈用手帕替她抹汗,震颤的声音问她:“月儿,你觉得怎样子。” 她又流血了,她虚弱的眼睛望着大妈妈,说:“我弄污了你的床。” “没关系,一会儿就没事。” 大妈妈替她换过染满血的睡衣,喂她吃药,对她说:“是止血的药。” 她好像好了一点,做了许多梦。 她梦见一个驼子。 驼子被困在一个红色竖琴里,颜色红得像深红色的玫瑰,头发乱蓬蓬,没有脸,锋利的弦线割破了他身上的衣服和皮肤,他全身淌着血,疯狂地呻吟。 一阵痉挛把她从梦里揪出来。她觉得仿佛有一头野狼在她身体里面,啮咬她全身的血管,想开膛破肚挣脱出来。她又流血了,嘴里吐出猩红泡沫,痛苦地嘶叫。 她咬伤了自己的嘴唇,口好渴,却把别人灌进去的热汤全吐了出来。 有几个陌生人来看她,好像是大夫。她听到他们当中有人说:“一个人怎可能流这么多的血?” 另一个人说:“她可能中了妖术。” 尔后,那个人在她床边念咒。她想叫他滚开,但喉咙已经发不出一个声音来。血还是缓缓流出她的身体,好像要流光才肯罢休。 她像一头血淋淋的兔子瘫在床上,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息和一堆骨头,濡湿的皮囊发着抖。意识朦胧中,她看到但梦三缩在房间外面,流着泪看她。她想告诉他说,她在梦里看到一个竖琴,不是七弦琴。 但她听不见琴声,只听到贝贝已经在厨房里哭着为她念度亡经。 她枕在自已披散的头发里,底下的血凉凉的。大妈妈一直没离开过她身边,绝望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神秘有光晕的眼睛曾在河堤上给了她救赎,而今却仿佛在等待着最后的道别。 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女孩们在大寝室里为她难过。有人偷偷用纸牌替她占卜,却不敢看结果。 天鹅船一片沉默,甲板上没有人。船头的圆月上,一团阴影挪移,一瞬间,那团阴影把月亮整个吞噬了,天地霎时一片幽暗。这时,一群黑压压的东西迅速从河里涌到岸上,是一群无头老鼠,脖子上滴着鲜血,数量多得可以淹没整片河岸。无头老鼠拖着慌乱的尾巴越过芦苇丛,穿过野地上的一个古墓,血滴在棺木上,吓得墓里的尸骨都在颤抖。 河水深深,底下有几十匹马,长着男人的头,身上覆满蛇的鳞片,踢起河床里的泥沙,在扬起的灰尘中,突然回转身子,睁着惊恐的眼睛,两脚站起,朝天鹅船发出一声驯服的嘶鸣,好像看到他们的王。 船头的甲板上,一堆鬼影迤逦,看起来像大鸟,却有女人的脸和手脚,朝着蓝月儿躺着的那个舱房匍伏。 舱房里,迷梦中,蓝月儿又看见那个困在红色竖琴里的驼子。他老还不堪,满脸伤痕,一群绿苍蝇在他头上飞扑。 第十二节 蓝月儿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少天,她已经无力嘶叫,嘴唇于焦,跟一个死人没有两样。一天夜里,大妈妈用枕头将她的头撑起,手里拿着一只碗,没把握地说:“乖,把这个喝下去。” 猝然之间,她闻到血的味道,不是她自已的血,而是动物的鲜血,有雀鸟的,也有蝙蝠的。大妈妈把那碗血缓缓倒进她嘴里,那口血有如甘露。她全身战栗,拼命试干留在嘴唇上的剩血,还想再喝。大妈妈又喂了她一碗,这一次,不再是毫无把握,而是很准确地一口一口喂她。 “没吐出来!”她听见大妈妈大叫,好像终于找到了救她的方法。 那天以后,大妈妈每天喂她那种血三次,告诉她说:“这是补血的药,你流太多血了。” 她在那双神秘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的眼泪。 她没再流血了,只是仍旧虚弱晕眩。一天夜里,她看见一个形影来到她床边,悄悄地,悲伤的眼睛看着她,她认出那是但梦三。 他微笑,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手心里划出一道伤口,鲜血冒出来。他立即把那只手放到她的嘴唇上,血缓缓滴进她嘴里。假如大妈妈喂她的是甘露,但梦三喂她的,便是续命的活水。她两手抓住那只手,贪婪地吮吸着。 “他们说你流了很多血。”他对她说,声音细微且忧伤。 她一边吸一边点头,眼里溢满泪水。 等她喝完了,他拿出一条手帕替她抹干留在嘴唇和下巴上的血。那只受伤的手握着拳,微微发抖。 每个夜里,但梦三偷偷走进来,走到她床边,用一把小刀在手心那个旧的伤口上再划一道新的伤口,用他的鲜血喂她。他每来一次,一张脸更苍白一些,她却渐渐有了血色。 一天傍晚,她躺在床上,但梦三拖曳着脚步来到她床边。他那张脸比往常更苍白,她眨着眼睛对他微笑,他朝她笑了笑,悄悄从怀中取出那把小刀,准备在手心再划一道伤口,她抓住他拿刀的手,摇摇头,阻止他说:“我好很多了。” “你仍然很虚弱。”他对她说。 “你的脸看来比我更自。”她说。 “我很强壮。”他举起一条手臂笑笑说。 “让我看看你的手。”她用枕头撑起身子,对他说。 他迟疑地把手放在身后。 “给我看看。”她重复一遍。 他只好把两只手伸出来,却仍然紧握着拳头。她把他的手指扳开,看到那两只惨白的手掌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创痕。 “你这怎么弹琴?伤到筋脉怎么办。”她难过地说。 “很快会好的。”他把手缩了回去,说。 “他们是不是到岸上演出去了。”她问他说。 他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用去?”她问,眼睛看着他。 他沉默。他从来就不懂说谎。他的手大虚弱了,一连几晚都弹得不好。大妈妈以为他不舒服,要他留在船上休息。 “是因为手受伤,不能弹琴吗?”她问他。 “他们都想听你唱歌呢,观众看不见你,很失望。”但梦三把话题转开。 “我还以为再不能跟你们一起唱歌了。”她虚弱地笑笑,又问,“我们到了哪个河岸?” “还是原来的河岸。大妈妈怕你晕船,船一直停在这里。”他回答说。 “我们仍然留在那个山上有灰色教堂的小城吗?”她如大梦初醒般,以为已经过了许多时日。 “你还说它看起来就像一个灰色大摇铃,尤其是教堂钟声响起的时候。”他告诉她说。 等她可以下床,她真想去看看。她从一年前开始跟着歌舞团到帐篷里演出,已经去了好几个小城镇,数这一个最漂亮。 唱歌是她的命运,是命运把她送上这艘回响着歌声的天鹅船。她本来会在花开魔幻地,也许在那儿当个牧羊人的妻子,那个浪漫的童梦已经给滔滔洪水冲散了。这些年来,她有时会想起燕孤行,想起他早夭的生命。 在船上初见但梦三,他让她想起燕孤行,但他们的味道全然不同。燕孤行身上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在她的回忆中,竟渐渐化成尘世的气味。但梦三身上带着的,是一个人自己皮肤的味道,孤独而凄凉。 她爱但梦三,就像一个妹妹爱她善良的兄长,那是多么朴拙的一份感情。 她望着放在床边的一盘红枣糕,那是贝贝怕她饿,特地做给她吃的。 “你吃一点吧,贝贝说是补血的。”她以妹妹命令兄长的口吻说。 “你不吃。”他问她。 “我没胃口。”她微弱地回答他说。 但梦三拈起一片红枣糕,慢慢地吃,哄她说:“你不吃东西,哪有气力跟我们回帐篷去唱歌?” 大妈妈给她做了许多漂亮的歌衫,她以为再没有机会穿了。第一次上台的歌女,都有点怯场,但她一点也不,好像唱歌是她的天职。有时候,她会想起跟燕孤行在帐篷里看星斗的那个晚上,记忆中,连那个妖里妖气的小村落,好像也镀上了一层五彩幻影。可惜,歌舞团的大帐篷很漂亮,没有可以看到星星的破洞。 这时,山上传来灰色教堂的钟声,像天堂的呼唤:“敲钟了。”她对但梦三说。 然而,教堂的清音救不了她。 那天半夜,她突然感到全身的血管疯狂震颤,一把邪恶的声音从她里面吼出来,像男人的声音,也像女人,对她说:“起来!起来!” 她着魔似的掀开身上的被子,看见大妈妈睡在舱房另一边一张临时放置的床铺上,像昏睡似的。她下了床,披上放在旁边的一件斗篷,跌跌绊绊地走出房间。 天鹅船停在岸边,没放桥板,她一脚踏空,竟没掉到河里去,而是像猫儿般着地。她踉跄往前,赤脚穿过与人等高的芦苇,走过一个阴森的古墓,越过一片荒芜的荆棘丛,脚下竟没流一点血,然后,她走进一个野树林。 一阵漫天漫地的狂风席卷而来,她几乎站不稳,头上的帽兜给吹开了,长发扑面。这时,一场暴雨冲下来,雨的颜色像鲜血,发出腥臭的味道,是乌鸦的血。死乌鸦如雨般撒落,覆盖了林中的荒草,堵住她双脚,她吓得往后退,血雨打在她脸上,打进她眼睛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摔然变得像野豹般亮。 树上的猫头鹰尖叫,眼睛暴凸,红雨不停地下,树枝在狂风中战栗,根抵也流露出畏惧。她害怕了,大叫:“是谁?” 一声乖戾的大笑从黑暗中冒出来,但她什么也看不见。死乌鸦停止掉落,而依然红得像血。 “神王再生!”一把男声以无比敬畏的语气呼喊,那声音好像从一棵狰狞的老树后面叫出来,却没有形影,瞬间碎成千万个回音。 “神正替换了她的血!”一把女声以欢欣的口气从另一棵更狰狞的老树后面叫出来,同样碎成让人背脊发凉的回音。 “可惜她是个女的。”男声沉郁地说。 “但她胜过千亿个男人!”女声骄傲呐喊。 “亲情啊!多么优秀的灵魂!”男声号着。 “优秀的血遍布她全身。”女声尖锐刺耳又谄媚。 “你们到底是谁。”蓝月儿大叫。 “吾等是汝之仆人。”男声变得卑屈。 “汝是吾等之主子。”女声如诵唱般喊着,几近呻吟。 老树突然长出了舌头,高喊:“女王!女王!” 林中野草长出一张张可怖的女人脸孔嘶喊:“昨天汝是凡人,今天汝是女王。” “汝是吸血女王!”男声惊惧抖颤。 “血的味道是不是鲜美一如甘泉。”女声在黑暗中一丝丝渗出来。 一条三头大蟒蛇在一棵老树上盘缠,三个头互相撕咬,凄厉嚎叫。 “我不是!我不是!”蓝月儿两膝一曲,跌倒在地上哭喊,“我宁可死掉入地狱。” “无死也无不死。”那把男声以庄严的语气说。 “无尽亦无天界。”女声缓缓念出。 “只有一个东西。”男声一个个字吐出来。 “无畏无惧仅凭自己的力量。”风静止了,女声在黑暗中回荡。 “除他以外没有别的东西。”男声显得阴阳怪气,像奴隶的语调。 “只有黑暗……”女声流露出畏怖。 “这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之中。”男声附和说。 “一切都将不朽!”女声狂歌。 “汝是永生之王!黑暗之尊!”男声宣布,每一个字都狠狠从牙缝里吼出来。 “不!我不是!我不是吸血鬼!”蓝月儿伏在地上哭号。但她清清楚楚感到心中燃烧着一种邪恶的火,把她通体烧透。她好渴,好想饮一口血,这一刻,她甚至会不惜杀死一个人来豪饮他身上的鲜血。 冰凉的红雨打在她身上,听起来像心头的沉重,野树林重归一片沉寂,她缓缓抬起脸,看到一个魁影立在她跟前,张开一把红色雨伞为她挡雨。她认出那是她母亲自若兰的幽灵。 人死了便不再长年岁,白若兰仍然像生前那样年轻,身上穿着从前钟爱的白色绉纱裙子,流着泪看她女儿。 “妈!”蓝月儿喊了一声,几许辛酸涌上眼睛。 自若兰把她扶起来。 “我是不是吸血鬼。”蓝月儿激动地问她母亲,声音震颤。 “我对不起你。”白若兰痛苦地说。 “胡说!”蓝月儿的声音充满愤怒,吼道,“我不是吸血鬼!” “你生下来的时候就跟其他孩子一样,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来到。”白若兰叹口气说。 白若兰为她自己犯的罪孽深深自责,她不能原谅自己。她竟以为逃走便可以改变这可悲的命运。她曾想打掉肚里的胎儿,却因为不忍心,又以为世俗的宗教能够拯救这个无辜的孩子。她一相情愿希望生下来的孩子流的是她的血,竟笨得没想到另一种血比她的血狂傲何止千万倍。当年她不惜一死追寻超然世外的爱情,但她凭什么要自己的女儿来承受她任性的结果? “是我的错。”白若兰含着泪说。 “不可能的!我怎会是吸血鬼!”蓝月儿绝望地说,但她不会忘记,在故乡那场瘟疫之中,她是惟一不死的人。 “你是人和吸血鬼的孩子,神王是你父亲。”白芝兰沉痛地说出自己的罪孽。 “神王究竟是谁?”蓝月儿嘶哑着声音问。 白若兰往后退了一步,颤声说:“神王就是吸血鬼之王。” “你叫他出来见我!”蓝月儿在雨中怒吼。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白若兰说,伤痛的声音。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破晓时分,她悄悄逃走,因为害怕他发现,身上没带任何东西,白天不停赶路,夜里听见风声会全身发抖,以为他追来。那天以后,她再没见过他。也许他太恨她了。他不会原谅一个背叛他的妻子。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还在想念他。 “疯子!淫妇!你竟会跟吸血鬼睡觉!我恨你们两个!滚开!我不要再见到你!”蓝月儿向她母亲的幽灵啐口水。 那个悲伤负疚的幽灵渐次消失,最后只留下一把红伞在雨中漂浮。 蓝月儿拽开头上那把红伞,在树林里半爬半跑,不知道自己想往哪里去。一只野兔从一棵树后面跳出来,她一手抓住它,动作快如闪电。那只受惊的野兔在她手中拼命挣扎,她叉开双脚蹲下来,看着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发出哀鸣。她双眼变成红色,紧紧掐住野兔的脖子,露出牙齿,想把它撕开,喝它身上滚烫的血。 猝然之间,她浑身颤抖哆嗦,她害怕她自己。 她并不是她,已然是一头怪物。她缓缓松开手,那只野兔从她手上溜走。 她惨然站起身,看到山上有一个大摇铃。 第十三节 蓝月儿爬上山坡。这座用石头盖的教堂宛如一个大摇铃,圆顶上的十字架就是大摇铃的手柄,整个建筑看上去就像上帝用一个大摇铃罩住这个小城的山头。 蓝月儿缓缓仰脸凝视教堂顶的十字架,以前那种神圣虔敬的感觉遽然消逝,她眼里发出一种奇怪而令人不安的目光。 她推开一扇沉重的大木门,步入空荡荡的教堂。祭坛的黄铜烛台上插着十二根蜡烛,烛影摇曳。七尊雪花石膏圣徒像立在祭坛后面,手里握着一串念珠,表情不一,但眼里都映射出庄严与慈爱,好像人间最圣洁的追寻。 祭坛左边放着一架金色竖琴,默言不语。 她沿着两旁座椅之间的走道挪移,来到那些圣徒像跟前。 “告诉我!我不是吸血鬼。” 她悲凉的声音在石教堂的穹顶上回荡。 圣徒像默然无语。 “每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不都是圣洁的吗?为什么我会是吸血鬼的孩子!我没做坏事,我从没伤害过别人。为什么要把我变成那种怪物!”她凄厉地哭叫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帝要这样惩罚我!跟吸血鬼睡觉的那个人不是我!” 万籁俱寂,只有她掩面悲泣的声音。 她猝然抬起头,气冲冲地瞪着那些圣徒像,大声说:“你们这样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你们可以把我的美貌拿走!把我的歌声也拿走!我只想做一个好人,不要把我赶到地狱去,我求你们。” 教堂穹顶的彩绘玻璃上,一只黑蜘蛛慌乱地织着一张网,好像想快点织好,然后躲进去。 “你们听到没有?你们回答我!”悲愤的泪水在她眼里滚动,她直视圣徒像,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张脸变得美丽却狰狞。 “你们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要你们说,说我不是吸血鬼!说呀!”她怒吼,两行清泪沾湿了那张粉白的脸,在上面画出一个弧形。 那些圣徒像依然沉默地俯视她。 “骗人的!这里的一切全是骗人的!你们保护不了我!”她痛苦大喊。 七尊握着念珠的圣徒像突然缓缓流下两行眼泪,是红色的,像血水从眼睛里涌出来。 蓝月儿发狂大笑,指着那些圣徒像说:“连你们也害怕吗?你们这些没用的骗子,我根本不应该来求你们!” 蝙蝠也感受到她的怒气。一阵风卷起,猝然,一群吸血蝙蝠从教堂敞开的大门飞进来,龇牙咧嘴,张开巨大的翅膀,在她头顶掠过。它们其中七只扑到那七尊流泪的圣徒像头上,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把圣徒像整张脸封在它们的翅膀里。 其余的蝙蝠扑到烛台上,开展的翅膀卷起燃烧中的白蜡烛,祭坛上的一串念珠首先着火,整个祭坛塌了下去,烧起了熊熊烈焰。 蓝月儿仰脸望着那些无头的圣徒像,发出一声凄凉可怕的冷笑,蓦然转过身去,拖着蹒珊的脚步走向教堂的大门,哺哺地说:“除他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只有黑暗……” 第一节 这座北方古城原本是一个只有十二户人家的小村落,名叫乌有乡。几百年前,他们的老祖宗带着家眷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来到这片荒凉的土地。他们都是充满冒险精神又怀抱梦想的人,但他们已经累了。 他们历经二十四个月的旅程,全凭运气避过野地上的吃人花,那些狰狞的大花朵会将一个人活活吞下去,三天之后才把骨头吐出来。后来,他们又凭着机智从一群想俘虏他们的猿人手上逃走,这些巨大的人类始祖,只要打一个饱嗝,胃里涌出来的酸气能闷晕上百只松鼠。 他们在一个夏日的早上来到这片河岸,河水清澄,可以看到大海的那边,堤岸上的枫树正等待着下一个秋季,天空上有金色的小鸟飞翔,一只鸬鹚在河边张开双翼晾干翅膀,看来竟像展开怀抱欢迎他们到访。 这些老祖宗们睁着梦幻的眼睛,看到这幅美丽的风景,便再也不想离开了,就地建立一个小村庄。 他们之中有一位是大法师的后裔,在他那个放满开垦工具的行囊里拿出一卷幻影地图来。这张地图能够载住河水和海洋的浪花,看到远在异乡的家人。然而,他们在地图上找了很久,也找不到这片孤寂的土地,也许,连地图都把它遗忘了。 “既然它不在地图上,我们就叫它乌有乡吧。”这位大法师的后裔说。 这些人勤劳朴素,务农为生,也出海捕鱼。他们的子孙聪明灵巧,比上一代更富冒险精神,他们挖深河道让大船可以靠岸,开垦土地,重新规划城镇的巷道,欢迎外来的人,也很能接受新事物。几百年间,这个荒僻的小村落竟渐次变成了一个富庶的城镇。 那时,那卷幻影地图已经失踪,村民觉得乌有乡的名字跟这座古城有点格格不入,就像一个成了名的人,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够气派。外游的村民也常常遇到一个难题,当友善的异乡人问他们是哪里人,而他们回答说是乌有乡,对方会以为他们开玩笑,因为乌有就是不存在的意思。何况,乌有乡已经不再是一个乡村了。 开会的时候,居民一致决定把“乌有乡”这个名字放入历史的博物馆里,跟他们的老祖宗一起埋葬。他们为新的命名而烦恼,这个名字必须要好,省得他们的后代几百年后又要改名。居民为改名的事很兴奋,有些人甚至希望以自己的名字命名,遭婉拒也觉得无所谓。他们都是些快乐的人儿。 村里一位最有学问的智者是最早来建村那些人的后裔。一天,他无意中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就是:“快乐是人生最神圣的追寻。” 人们觉得很有意思,就把乌有乡易名乐城,代表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快乐的追寻者。他们的老祖宗第一眼看到的那条清澄的河流,也不再叫鸟有河,而唤乐城河。 乐城是个好名字,易名之后,这个城镇比往昔更繁华,许多人慕名涌来,房子愈盖愈多,愈盖愈漂亮。大街上商店林立,马路扩阔了,让马车可以经过。那条原本清澈的河流而今已变成琥珀色。 繁华同时也带来了堕落,城里盖起妓院和酒馆。人们不再那么容易觉得快乐。远方的教士来这里盖了第一座教堂,呼唤罪人悔改,最后一共在城里盖了三座教堂。 黄昏的时候,三座教堂的钟声在天空上回荡,点缀着古城的余晖,竟有点旧时的荒凉。不是当初那张幻影地图遗忘了这片土地,而是幻影地图预见这片土地几百年后会归于寂灭。这里的子孙后代,已经遗忘了他们那十二户纯朴的老祖宗,而渐渐迈向一轮落日。 落日既是一天最美的时刻,。也是黑夜的序幕,那些以幽暗为滋养的生物会留恋这座古城的天空和它幻灭的气息。 初秋的一天傍晚,乐城的一条主街上,人来人往很热闹,商店外面挂出了营业的灯笼。距离这条主街不远,有一条僻静幽黑的小巷,宽不到一抱。一个衣着富贵的醉酒鬼晃了进来,前一步后一步地拖着脚走。突然,他听到美妙的歌声,以为是昏昏醉梦;那首歌他记不起在哪儿听过,却充满了往日的情调,像是一首他儿时唱过的歌。几十年了,他想起自己虚度的日子,不禁掉下一把眼泪鼻涕。这时,一只蓝蝴蝶在黑暗中冒出一双斑斓的翅膀,拍翼飞到醉酒鬼喉咙上脉搏跳动的地方,栖在那儿,伸出盘绕在它头部下面的一根吸管,吮吸男人血管底下热暖的鲜血。 醉酒鬼觉得脖子好像有点痛,也有点痒,伸手去抓,哺哺地说:“这酒好喝!” 蓝蝴蝶已经拍翅飞走,朝小巷的尽头飞去。在那儿,蓝月儿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两手交臂,宛若一个鬼魂,一双眼睛在帽兜下变得像野猫,蓝蝴蝶翩翩飞来,轻吻她两片嘴唇,像蚕吐丝,把鲜血缓缓吐进她嘴里。那口血甜如花蜜,吃下去的人,脸上却有着二十岁女孩不该有的冷酷和使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第二节 但梦三站在通往歌厅后台的一扇门外面焦急地等着。他成熟了,偏瘦又苍白,俊美却多愁善感,脸上几乎没有胡髯。他看到一个黑蒙蒙的形影渐渐走近,愈来愈清晰,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到哪里去了?快到你出场啦。”他温柔地对她说。 蓝月儿脸上陡然浮起一个微笑,说:“我到城里逛逛。”然后把一包东西塞在他手里说,“给你的。” 他打开来看看,是一双漂亮的小羊皮手套。 “天凉了。”她一边说一边穿过长廊曳到后台的化妆间,那里闹哄哄的。 但梦三很珍惜地戴上其中一只手套试试看,那只手的掌心上有一条旧的伤痕,一直到他死的时候还在那儿。 “你又花钱了?”他说。 “钱是用来花的。”蓝月儿回答说。她把帽兜褪下,脸凑到镜子前面,用一支由狐毛刷在脸上扫上胭脂。她的头发剪短了,烫成浪漫的波纹。她用手指在两片嘴唇擦上鲜红色的口红,唇上有一滴干了的血迹,她把它抹走了,咕哝道:“这酒不好喝。” 她眼里却有了一丝丝醉意。这时,她从镜子里看到大妈妈坐在化妆问的一把椅子上,那双锐利的眼睛正朝她望过来。她有点心虚,假装没看见,半转个身,脱下斗篷。她穿在里面的是一袭蓝丝歌衫,像向晚的天空,在脚踝泛起波浪,脚下是一双白色缎布尖头高跟鞋。她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在颈子上绕了一个圈,垂到腰际,那儿缀着一条珍珠腰带。然后,她在耳背插上一朵新鲜的红玫瑰,匆匆走上台。 她唱压轴,一上歌台,掌声如雷。她站在台上,下面黑压压的坐满观众,她身后有一个小乐队为她伴奏,当然也有但梦三的七弦琴。 乐城是个繁华古城,有一座华丽的歌厅,大妈妈不用把自己的帐篷带来。 她唱歌的时候,蓝蝴蝶在她头上飞舞。它们成了她最亲密的同谋。她能召唤它们,情非得已,她并不想把它们变成邪恶的蝴蝶,像她自己。 她只要每隔几天吸一点血就够了,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她也不像酗酒的人愈喝愈多,她不酗血。然而,她有时觉得自已就像活在阴间的一只老鼠,鬼祟又卑微,惟有唱歌的那一刻,她才能够遗忘这一切。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难道要躺进古墓里,跟尸妖同眠吗?那个所谓神王也并没有来找她。母亲的幽灵再没有出现。滚滚红尘,她只晓得一个地方,就是歌舞团。 五年来,听过她歌声的人,说她宛如夜莺啼唱,“蓝色夜莺”的名字不胜而走。乐城的歌厅也因此重金礼聘她和歌舞团来表演。然而,这些虚名于她毫无意义。她唱歌是为了忘记。她赚到的钱都慷慨地花,送礼物给歌舞团里的姊妹,甚至要资助妙妮聘杀手干掉那头吃掉她情人脑袋的狮子。 她花钱也是为了忘记,像今天,在乐城河畔那一排亮晶晶的店铺里买东西时,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根本是个普通女子,也是很容易受到浮华与物质的诱惑。 然而,这诡异的命运似乎有意开她的玩笑。她吃下去的是血,吐出来的是歌,她的歌竟愈唱愈好,好得连自己都吃惊。她更发现自己比往昔更美,所到之处,不论男女,都会回过头来痴痴地看她。那一刻,她心里竟会觉得快乐。难道她跟魔鬼交换了灵魂? 这个夜晚,她唱完最后一首歌,唱的是一个女子对远方情人的思念。曲终人散,舞台上的灯火熄灭了,每次到了这一刻,她重又变回一个孤独的形影,怀念着血肉之躯的单纯和幸福。 第三节 一列马车隆隆地驶过已入睡的街道,扬起了灰蒙蒙的沙尘,迈向乐城河的堤岸。这是送歌舞团回天鹅船去的车。蓝月儿和大妈妈坐在其中一辆马车的黑布篷里。 她们身上裹着斗篷,并排而坐,两个人中间隔着一点距离。 “这古城好漂亮。”大妈妈开口道。 “嗯。”蓝月儿像耳语般地回答,眼睛飘到窗外。 “听说原来不叫乐城,叫乌有乡。” 蓝月儿不由得笑起来,说:“听上去就像桃花源。” 但她比较喜欢原来的名字。“乌有乡……”她心里哺哺道。 “未来一个月的门票都卖光了。”大妈妈说,脸上略带微笑。 “是吗?”蓝月儿依旧语似的回答,有点漫不经心。 “你今天晚上喝了酒吗?”大妈妈突然问,眼睛柔和地注视她。 “我没有啊。”她回答。要不是赶时间,她才不会挑上那个醉酒鬼。 “你眼睛好像有点醉。”大妈妈说着,可她也不相信蓝月儿会独个儿跑去喝酒,虽然这孩子长大后变得好古怪。 “是吗?不会啊。”蓝月儿回答,她的声音轻得像一丝气息。 有时她好怕大妈妈,她那双敏锐的眼睛好像什么都会看穿。但她不可能告诉大妈妈说:“我是一个吸血鬼。”她打从心底里敬重大妈妈,是大妈妈把她从堤岸上带回来。她会牢牢记住这一切,可她已经不是大妈妈当天带到船上的那个孩子了。大妈妈是不会明白的,由得大妈妈以为她变了吧,这总比知道真相好。 那真相太荒谬了,有时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她恨她母亲自若兰,却也怀念她,甚至渴望再见到她的幽灵。假如这还算得上是人生的话,她不了解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好孤独,那种孤独无法说与人听。她疯狂地花钱,夜里却睁着眼睛躺在她大寝室的孤坑里。她避开大妈妈,那会让她心里觉得好过一点。她也避开其他人,从前在天鹅船上的感情,那份人间的感情,都已成了幻梦。惟独但梦三有一点例外。她喝过他的血,他并不像大妈妈那么锐利。她不怕他,有时甚至觉得她和他是同路人:一个吸血鬼和一个阴阳人。听起来多么像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就像前一天,天鹅船到了乐城。午夜时分,她照样睡不着,独个儿坐在甲板的柳条椅子上,看着黑茫茫的大海,也看着她在金色灯笼下面那个朦胧的影子,想起儿时跟但梦三玩的一个游戏。他们两个竟以为吸血鬼是没有影子的。那又是一个笑话。 这时,但梦三来到甲板上。 “还没睡吗?”他问。 她摇头,没抬脸。 “听说到了深秋,乐城河畔会开满美丽的枫叶,一直开到山上去,到时候,遍地遍野都是红色的。”但梦三神往地说。 “那时我们已经离开了。”她轻轻地说,声音毫无盼望。 他默然无语。 她知道但梦三觉得她这几年变得好古怪,白天都在睡觉,晚上却睁着眼睛,一时狂喜,一时又愁眉深锁。有一天晚上,那是她第一次吸血之后,她回到天鹅船来,觉得自己身上吸血鬼的那部分很满足,人的那部分却觉得恶心。她冲进空荡荡的音乐室,吐了一地,吐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橘色的泡沫。她哭了,是愤怒的泪水,猝然,音乐室里的乐器如海啸风暴般疯狂地合奏,像一个人内心痛苦的交战。 但梦三听到声音走进来,她抬起头,那张脸满是阴霍。他吃惊地望着像疯子似的她。那时,音乐已经停了,乐器上的弦线全都断裂。 后来,他竟傻得以为她是因为喝过他的血,所以感染了他的孤独和忧郁,又以为女孩子到了青春期就会变得难以捉摸。 这就是但梦三,他看这个世界的方式跟大妈妈不一样,他那双悲愁的眼睛看到的一切都像他自己,是梦也是幻影。 她们坐的那辆马车已经由大街转到通往堤岸的路上了。好一会儿,大妈妈才又再开口说:“改天我也要去河畔那些商店看看,听说什么都可以买到。” “哦,我差点儿忘记了。”蓝月儿从怀中拿出一个红色缎布盒子给大妈妈,说,“你看看喜不喜欢。” “什么来的?” “是丝巾,在那边买的。”她回答。 大妈妈打开盒子,看到那条手工精细,绣上鸟儿的丝巾,一看就知道不便宜。 “别太花钱。”她看着蓝月儿,柔声说。 “这个不花钱。”蓝月儿轻轻地回答说。她的声音沉落,两个人好像失去了话题似的,只听到马车走在路上的声音。 目光停住在蓝月儿的侧面,她发现自己愈来愈不了解她了,自从五年前那场可怕的流血病之后,她突然变得好孤僻好沉默,甚至故意和她隔着一点距离。她不是没生过气,可蓝月儿终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她能对她要求些什么呢? 有时她觉得,蓝月儿送她那么多昂贵的礼物,不是想表达心里的一份感情,相反地,是想掩饰那份感情,想把它埋藏。 每次看到蓝月儿在台上唱着歌,那份旧时的关爱又涌上心头。也许,人长大了就跟儿时不一样,有了自己孤独的宇宙。 而今,她几乎整天埋首柳色青青的遗稿里。有时她几天都不走出房间,想解出那些像药方也像预言的句子,有时她累了,在床上瞌着,蒙蒙陇陇张开眼睛,竟以为看到他的幽灵。 五年前,他来过。 那时候,她刚刚把病愈的蓝月儿送回大寝室去。接连几天,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前一天,她明明把遗稿放在床上,第二天竟发现那叠遗稿放在椅子上。到了第二天晚上,她很记得自己把遗稿放在床上,第二天醒来,竟发现那叠遗稿又放到椅子上。她的鞋子明明排好一双双放在一起,到了第二天,左右脚竟然全都倒转过来。一天她起床,发现头上一绺红发竖起了,像一条猪尾巴。不管她怎么洗,怎么梳,那条猪尾巴还是滑稽地摆在那儿。 一天晚上,她在房里调了一碗安神的花药,以为那几天的怪事是因为自己心绪不宁。等她调好了花药放在床边,转过头来,竟发现那碗白色的药变成绿色,不断冒出像小花儿的泡沫。终于,她忍无可忍,对着房间里一个幽暗的角落说:“青青,是不是你?” 猝然,她闻到花儿腐朽的气息。那气息充满了整个房间,她看到一个形影渐次清晰,身上披着青色的衣裳,虽然消瘦了,但依然气宇不凡,那是柳色青青的幽灵。 “果然是你。”她说。 “莓莓,对不起,人死了就会有这种味道。”他缓缓仰脸说。 人死了也不老,她微微一笑,叹口气说:“你现在看来比我年轻。” “你也没老。”柳色青青说。 天鹅船常常改变航道,他走了好远的路才找到她。他想告诉她,她带到船上的那个女孩是吸血鬼。但那个不死的力量太强大了,他只是个微弱的幽灵,不能直接说出来。 “你过得好吗?”她问他,脸上带着关切的微笑。 他点头,心里难过,想告诉她说:“幽冥的路好寂寞啊!” “我以为你到冥河去了。”她说。 “你的头发。”他回答说。是她放在他尸体上的一绺红发让他舍不得。 她却以为他说的是她头上那条猪尾巴。 “是你做的吧。”她问,语气不像责备,而是觉得有趣。 “我在读你的遗稿呢,全靠你那个补血药,你记得吗?‘只有花香香如故’。”她微笑对他说。 他眼见机不可失,好想提醒她。终于,他想到一个办法了。他咧开嘴巴,露出牙齿,睁大眼睛,以为自己这个样子看上去很恐怖,然后捏住一条无形的脖子,做一个在脖子上吸血的动作。 她不禁笑起来,说:“青青,你干什么?” 他重复那个动作一遍,她竟问:“你是不是口渴?想喝一大碗水?” 他急死了,想到另一个方法。他假装拿着一根木桩猛插自己的心脏,脸露痛苦的表情。 “我懂了,”她说,“你想向我道歉。” 他摇头,想了一会儿又点头,他一直想她原谅他,可现在他不是要说这些,所以他又摇头。 “你不想道歉?”她问。 他连忙摇头。 “青青,你有话为什么不直说?”她问,奇怪他变成幽灵之后为什么吞吞吐吐。 他毫无办法地看着她,多么想告诉她说,他不能。 “我没恨你。”她对他说。 这些年来,她想告诉他的,就是这句话。 他凝望着她,脸上带着凄苦的微笑。生前死后,他始终那样爱她。可他而今仅是个幽灵,无法保护她。他缓缓朝她吹出一口气,她头上那条猪尾巴轻轻散开了,一朵新鲜的紫丁香飘摇优雅地在半空翻了几个筋斗,落在她耳背上,点缀着她不老的容颜。 她摸摸耳背上那朵花,带着幸福的微笑,对他说:“谢谢你。” 他的幽灵慢慢地消失,她才想起她有很多关于那叠遗稿的事情没问他。 可他一直没回来。 也许是天鹅船走得太快也太远了,一个幽灵终究是追不上的。 所以,后来有一天,当蓝月儿跟她说:“我们以后留在乐城吧。” 她答应了,但是,她依然住在天鹅船上,等着柳色青青回来。 第四节 燕孤行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初秋早上来到乐城的。他头戴破帽子,脸上有胡髭,容貌俊美,神情愉快,身后拖着一个老旧沉重有两个轮子的大木箱,不时发出丁丁冬冬的声音,里面有一套小丑服、魔术师的道具、八音盒和做八音盒的材料,还有几件换洗的衣服,那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他是走陆路来的,沿途碰见不少从乐城回来的人,这些人都异口同声说乐城是个美丽的古城,这儿的太阳永不下沉,天空上的鸟儿全是金色的,居民生活富裕,商铺里卖的东西美轮美奂,尤其是乐城河畔那一带的商铺,更是什么稀奇的东西都可以买到,譬如会说人话的狗儿和会跳舞的鞋子,有一家商铺还卖一种黑蜘蛛糖,人吃了就能爬到天花板上去。不少飞贼都去光顾。这些人把乐城渲染得像一个梦幻的国度,最后却连他们自己都深信不疑。 燕孤行于是带着他的大木箱慕名而来。他抬头看天空,天空上飞翔的鸟儿果然都是金色的。时候还早,街上的商铺仍然在睡觉,人流稀疏,只有贫民区那边的市场摆着几个卖早点的摊档,让寒酸的异乡人坐下来填填肚子。 燕孤行在那儿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然后向面摊主人打听附近有没有便宜的旅馆。那个矮胖懵懂的面摊主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热心但词不达意的人,他对燕孤行咕哝浓了一堆:“往那边直走,转左,直走,转右,再转左,下坡,直走到尾,在岔路转右,哦,不对,应该是转左,绕一个圈,脸朝东面,在你背后的位置,有一家叫‘枫叶’的。” 燕孤行听得晕头转向,决定随自己的脚步走,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原来,在乐城,单是叫“枫叶”的旅馆就有十几家,却不一定都能看到枫叶。最后,他在一条狭隘的下坡道上找到一家局促的旅馆,名叫“枫叶”,专门招待贫寒的旅客。他租了最便宜的房间。挑高的房间里有一扇朝西的窗子,灰尘斑斑,看不见枫叶,只看到一小片乐城的天空。他把大木箱放在地上打开来,将那套小丑服挂在床边。他决定先休息一会儿,等晚一点的时候,街上的人流比较多,才出去卖他的八音盒。 他脱掉脚上的鞋子躺下,不知不觉在床上睡着了,醒来已是午后。他揉揉眼睛,洗了把脸,换上那套蓝色的小丑服,从大木箱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来,里面有几瓶油彩,一个小丑的红鼻子和一面模模糊糊的镜子。他对着镜子,往脸上涂上厚厚的白色油彩,把蓝色油彩涂在眼睛周围,接着用一根小毛刷蘸上深绿色的油彩,由眼眉中央开始画一条垂直线到眼肚上,然后描一个肥厚滑稽的红嘴唇,嘴角伸延到两边脸颊中央,看上去好像大笑的样子。最后,他戴上那顶软绵绵的长统帽,把头发全都藏进去,又将一个红鼻子夹在鼻尖上。 小丑魔术师死后,他继承了那个大木箱,一天,他无意中在那个大木箱里发现一个小木盒。他好奇打开来看看,给吓了一跳,小木盒竟会唱歌。接下来的几天,他把小木盒拆开来重新镶嵌,但歌声没有了。他又再拆开来,再重新镶嵌,将里面一把小小的齿梳抹干净,这一次,他重又听到音乐,却有点走调,于是,他再拆开来镶嵌,终于学会了做八音盒的方法。他相信这是小丑魔术师留给他的礼物。 那以后,他走遍天涯海角,卖自已做的八音盒,却始终没见过蓝蝴蝶。最后,他来到乐城,投宿在一家没有枫叶的“枫叶旅馆”。 虽然在乐城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但他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他做的那些人音盒,就像他做的风筝,全是无师自通,也都很漂亮。这几年来,他卖过很多八音盒,数量多得连他自已都忘记了。然而,有一个音乐粉盒,他一直留着,舍不得卖。 那天,他在一个旧货摊上无意中看到一块带着玫瑰色泽的黄钢片,在阳光的折射下呈现缤纷的颜色,上面画了一只张开翅膀的蓝蝴蝶,熠熠生辉。那块钢片全无瑕疵,是从一个旧首饰箱上面剪下来的,他用手量度一下尺寸,发觉刚刚可以裁出一个粉盒。 他付了钱,用一条软布把那块铜片小心裹好。回去之后,他把一个工作台放在大腿上,一直埋头埋脑在那块铜片和一堆工具之中,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几乎不眠不休,一天,他终于完成了一个圆形粉盒,蓝蝴蝶就在盒面上。只要打开粉盒,就像打开一个美丽的魔法箱,会听到音乐在耳边萦回:“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 这是蓝月儿那天在山上唤羊儿归来的歌,事隔多年,他不曾忘记那段优美的旋律。她的歌声,早已成了他童年回忆中最诗意的音韵。 她比他小两岁,应该有二十岁了,必定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说不定嫁人了,在远方他不知晓的陌生家门过着幸福的日子,也许拥有许多漂亮的音乐粉盒。但是,这一个粉盒,他还是会留给她。 这时,他放下模糊的镜子,站起来,把小货摊挂在肚子上,在上面放满了八音盒,离开那个局促的房间。 第五节 燕孤行在乐城热闹的大街上贩卖他的八音盒。他把八音盒全都打开来,让它们回响着丁丁冬冬的乐音。 这天的生意很好,到了傍晚,他的小货摊上只剩下一个八音盒,孤零零地唱着歌。他想,也许是他把它的音乐做得太凄凉了,所以没卖出去。天渐渐落黑了,他离开大街,穿过一条侧街,绕过一个街角,走上一条狭窄幽暗的下坡道,想到乐城河畔那边去看看。他走着走着,突然觉得颈子有点痒,好像有蚊子叮他,他连忙伸手去打,没打到什么。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小小的形影飞走,像飞蛾,也像一只巨大的蚊子,太黑了,他看不清楚那是什么,继续往下面走。 蓝蝴蝶拍着翅膀飞到下坡道的上方,蓝月儿身披黑色丝缎斗篷,在那儿等着。她刚才在大街上看到这个小丑的背影,他身上穿着一套蓝色的小丑服,上面撒满亮晶晶的星星,高起的领子像波浪,头上戴着一顶软塌塌的长统帽,末端缀着一个金色的小毛球,挂在前面的小货摊荡漾着丁丁冬冬的歌声。她从没吸过小丑的血,于是一直跟着他,终于等到他走在阴暗的下坡道上,身上的小货摊唱着凄凉的歌。 她仰脸,微微张开嘴,吸了小丑血的蓝蝴蝶翩翩栖在她嘴唇上,把鲜血缓缓往她嘴里吐。她满心以为会吃到小丑的欢乐,吃到的却是回忆。小丑的血为什么会有回忆的滋味?里面有童年往事,也有思念。她猝然想起燕孤行和八只蹄子的羊,也想起了天空上飞翔的风筝。也许,欢乐的血正是这种味道,让人回到旧时的幸福日子去。 她觉得有点醉,不是酒醉,而是掉到幸福的迷离世界中,那儿有一段时间洗擦不掉的往事、一种蓦然回首的恍惚,她看到自己还是小女孩的一刻。在光阴的长河里,有些事情永不可追回,她渐渐爱上了回忆中的那个人,虽然,燕孤行已经死了。 这天晚上,她站在歌台上,唱着幸福的歌谣,时光好像往回走了。台下的人,在萦回的歌声里,都想起了幸福的往事。 只有一个人例外,因为他是没有爱的,也没回忆。他坐在最后排,头戴一顶黑色圆礼帽,身穿黑色礼服,襟上别着一朵新鲜的红玫瑰,帽檐下面一双阴郁的眼睛盯着蓝月儿看。 第六节 燕孤行在河畔看到一艘漂亮的天鹅船,船上静静的,只有几个水手在甲板上聊天。谁说乐城的太阳水不沉落?星星已经露脸。他吃过自己带着的馒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碎屑,把卖剩的一个八音盒放在口袋里,收起的小货摊挂在肩头,走在回旅馆去的路上。 经过主街时,一列马车隆隆在他身边驶过,朝河畔那边走去,车上的黑布篷盖得密密的,他嗅到马的味道和女人的香水味。 那个晚上,他躺在“枫叶旅馆”那张虫蛀的床板上,却睡不着。在下坡道上被蚊子叮咬的那一刻,他好像听到一把歌声,那歌声好熟悉,转眼却已消逝。不可能是她,应该是他自己回忆里的歌声吧?每次到了一个漂亮的新地方,他会想起她,这么美好的风景,要是有她在多好?他不知道他和她现在距离有多远,是天涯?是咫尺却永不相见?今夜,她在他思念里萦回,竟比往日更清晰。 看到朦胧窗子外面朦胧的晨光,他累瘫了,终于睡着。在梦中重又看见在主街上遇到的那辆黑色马车。他觉得走在前头的一匹马儿在他胸膛上踏了一下,他哺哺地呻吟。 马车在城里驶过的时候,蓝月儿并没有拉起窗帘往外望,她仍然回味着那个小丑身上的血,血里带着往事的甜香。 本来她可以一直陶醉在那股甜香之中。然而,到了第二天,她在后台收到一大束红玫瑰,闻到的却不是玫瑰香,而是呛鼻的麝香猫。她想起马戏团里那个可怜的秋千女郎,女郎必定已经死了。那个叫阎背香的人贩子却在乐城盖起一间妓院,在那儿,给喂了迷药的妓女跟野兽关在一起,任人挑选。 阎背香一连三天送花来,她把那些花全都踏碎,这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在花里施了妖术,竟以为可以迷惑她。 她在歌台上看到阎背香,他头戴黑色圆礼帽,坐在最后排,那双淫邪的眼睛在她全身上下打量。他竟认不出她来。 到了第三天晚上,她离开歌厅的时候,阎背香在外面等她。 他欠欠身,油腔滑调的声音说:“蓝姑娘,请容我告诉你,你的歌声是这个世界的奇迹,只有天堂的鸟儿可堪比较。” 那把声音也在对她施妖术。 她假装中了他的妖术,动情地看着他,说:“先生,你顶会说话。” “那些玫瑰不成敬意。”阎背香诌媚地说。 “哦,原来是你送的,那些花好漂亮。”她一副销魂的样子。 “再漂亮的花和姑娘的天香国色相比,都嫌俗气。”他恭维地说。 她满脸潮红,含笑望着阎背香,好像骨头都酥软了。 “在下阎背香,就住在枫叶街最后一幢房子。” “我改天会去拜访。”她身不由己地对他着迷。 然后,她软软的身子爬上在一旁等待的马车,回头朝他抛了个媚眼。 她钻进车篷的时候,大妈妈问她:“外面那个邪里邪气的男人是谁?” “一个该死的人。”她回答说,脸上露出烦厌的神色,抖开一条蓝色丝缎手帕,在鼻子前面扬了扬,驱走阎背香身上那股麻香猫的气味,心里恨恨道:“容他多活一天。” 阎背香看着马车驶离,他拉拉帽檐,转过身子踱步回他枫叶街的妓院去。他从没试过用三天那么长的时间来迷惑一个女人,还大手笔送她花呢。但她是值得的,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她简直是魔鬼造的。 “这个小魔鬼,让她多活一天吧。”他哺哺道。 第七节 枫叶街是乐城著名的红灯区,有成打的妓院,五家在左边,六家在右边,阎背香那家叫“乐土”的妓院兼住家就在尽头,门外有两只巨大的黑狐狸把守。它们一雌一雄,雌的那只有一双媚眼,能嗅到进来的客人身上荷囊是否饱满;雄的那只眼神凶猛,挡住想进来捣乱的邪魔和寻仇的冤魂。 推开那道楼花金色大门的时候,门口两座狮身女人脸的镀金雕像嘴里吐出火焰,欢迎阁下来到人间乐土。在“乐土”的中央有一座旋转木马,吃了迷药的妓女坐在无精打采的狮子、老虎、野豹和马儿身上,摆出诱惑而大胆的姿势,玩弄着情欲的游戏。 阎背香就住在顶层的房间里,那儿有个阳台,可以看到下面的一切。这一刻,他正耐心等着他的小魔鬼上钩。他知道还有一点时间,所以留在书房里看书。这儿的藏书比得上最博学多闻的学者,阎背香什么书都看:历史、传记、哲学、文学、诗歌、淫书、妖术、魔道,统统不拘一格。他对知识的贪婪绝对不下于他对金钱和欲乐的贪婪。 时候差不多了,他把正在看的一本书放下,那一页提到一种不是人也不是鬼的恐怖生物一吸血鬼。 “今天晚上,我就是吸血鬼!”他淫笑,离开书房,回到他那个有锦缎华盖大床、床上铺了兽皮的房间去。 他踏进去的时候,发现蓝月儿已经在他房里等着。她身上披着黑斗篷,帽兜下的一张脸暗沉沉的,有一股阴气。他稍微吓了一跳,猜不透她是怎样进来的。 “是守门的人把我带到这儿来的。”蓝月儿告诉阎背香说。她褪下帽兜,露出一张脸,妩媚的眼睛朝他看。 那双眼睛马上使他松懈了,怪自己在她身上用的妖术也许重了一点,才会让她看起来有点邪。他以为只要过得了他养在外面的两只黑狐狸,也就伤不了他阎背香。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个时候,那两只守门狐狸正睁着惊恐的眼睛躺在外面,一群蝙蝠在它们身上舐血。 “阎先生,你这儿好漂亮啊!”蓝月儿靠在房间的阳台上,看着下面那个旋转木马说。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淫邪的眼睛看着她,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休息吧。” 她转过头来朝他看,含笑问他:“阎先生,你不认得我吗?” 他狐疑了一下,笑吟吟地问:“我们见过面吗?” 蓝月儿点头。 “会不会是在前生?”他故作多情地问她。 他真是令她作呕,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丢下去喂狮子,但是,一个人总有权知道自己为什么该死。 “你那时候不是要我好好记住你吗?”她脸上毫无笑意。 他黑色圆礼帽下面的脸孔瑟缩了一下,他只对一个人说过这句话,是个小丫头,从他手上逃走了。 “你想起来了?”她说。 “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他说,暗忖着她到底想怎样,很奇怪她为什么好像没中他的妖术。 “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她诡异的眼神瞪着他。 他戒备地退后一步,用妖术包围保护住自已。 “什么事情?”他问。 “你好臭!”她啤一口道,眼睛因暴怒而变成红色。 他转身想逃,她身上的黑斗篷突然开展,像羽翼,把阎背香整个人卷起来,丢到那张铺兽皮的床上去。 “有一句话你说得很对,世上是没有上帝的。”她来到他床边,缓缓对他说,声音如歌。 一阵翅膀拍击声,一群饥渴的吸血蝙蝠好像闻到了猎物的味道,从房间的阳台扑进来,鼓翼轰声震耳,嘶叫着扑向床上那个人,以锐爪抓住他。 有生以来头一次,阎背香所学的妖术派不上用场,也救不了他。他睁着恐惧的眼睛,身上爬满狼吞虎咽的编幅,这群野兽吃得滋滋有味,懒理血花四溅。不消一刻,床上连一根骨头和一滴血都没有了,只剩下兽皮上的一顶黑色圆礼帽。 蓝月儿哺哺唱着歌,是友情的歌,唱给那位用自己性命救了她的秋千女郎听。她顺顺发丝,蓝蝴蝶在她头上飞舞。她拉起帽兜,把脸藏起来。由得那些蝙蝠去享用吧,她才不要吸阎背香的血,这个人的血只会沾污她。 尔后,她放走了旋转木马上面那些可怜的妓女,让她们回家,也释放了那群瘦骨磷峋不得温饱的动物。 没有人关心枫叶街“乐土”的阎背香去了哪里,只知道他走得很急,连那顶他从不脱下来的黑色圆礼帽也忘记带走。然而,即使他死了,也无人闻问。 房间里的浩瀚书海从此失去了它们的主人,却并不孤独,知识从来就不孤独,是那些读它们的人觉得孤独罢了。 第八节 乐城的主街上,人们满怀期待等着昨天那个小丑出现,主要是女人和小女孩。她们都听过那音乐小丑的事了,说他卖的八音盒很漂亮,里面的音韵听起来像回忆的旋律,听得人心头暖暖的,甚至掉下眼泪来。即使是乐城这样一个繁荣的古城,什么昂贵的东西都可以买到,也没人见过像小丑卖的八音盒那样称心。 但是,今天晚上,她们要失望了。 燕孤行前几天在大街上听人说歌厅那边很热闹,有一个著名的歌舞团在那儿登台,每晚都座无虚席。他决定到那边去看看。 歌厅外面挤满等着入场的观众和兜生意的小贩,高声叫卖他们的货物多么美好。一个养蜂人的整颗脑袋被蜜蜂重重包围,卖的是青春蜜糖。一个诛儒坐在一只傻气的大黑熊肩上,把一个篮子吊下来,卖的是来自深山的不老药。一个绿发老女巫面前漂浮着一个货摊,卖一种洋囡囡,那些洋囡囡的眼睛像人。 “抱一个洋囡囡回去吧,姑娘们!洋囡囡会听你说心事,而且保证能守秘密。”老女巫高声说。 但梦三杵在老女巫的货摊前,看着那些洋囡囡出神。 老女巫能阅读人心,对他说:“乐师,送一个给你喜欢的姑娘,她会感动得掉眼泪。” 但梦三一脸羞红,匆匆付钱抱走了一个洋囡囡。这些洋囡囡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那双大眼睛比人的眼睛还要聪慧,一副很懂世情的模样。女孩都喜欢洋囡囡,他想进一个给蓝月儿,她有心事,可以跟洋囡囡说,不用把什么都藏在心里。 贝贝悄悄在小侏儒手上买了不老药,回过头来刚好看到但梦三抱走一个洋囡囡。她曳到老女巫面前,看到老女巫的圆锥帽下面露出又粗又硬的绿发,兴奋地问她:“你是不是住在绿色山脉上的一座黄色修道院里?” “你怎么知道?”老女巫狐疑地问。 “有一个跟你一样绿发的小女巫坐过我们的天鹅船,你们是一家人吗?” “我了然一身,”老女巫冷冷地回答,却又悲从中来,忍不住对贝贝说:“我给赶出来了” “为什么?”贝贝睁着好奇的眼睛问。 “还有什么?一个女巫爱上几人,就会有这种下场,最后连飞翔的本领都失去了,只能卖弄些雕虫小技。”老女巫满腔怨愤地说。 贝贝眼里充满同情,对老女巫说:“改天有时间来我们天鹅船喝杯酒吧,那艘船就停在乐城河畔。” “你是想听我酒后吐真言吗?我虽然老,还不至于那么笨。”老女巫咆哮一声,吓得贝贝连忙掉头跑回歌厅的后台去。 燕孤行站在大黑熊和小保儒旁边,他用不着高声叫卖,只需要把八音盒全都打开来,便胜过所有广告。 绿发老女巫注意他很久了,等到歌厅外面的人没那么多的时候,她走过来,那个货摊也跟着飘在她屁股后面。她那张脸上布满孤独的皱纹,表情凶巴巴的,盯着那些八音盒看,然后每一个都拿起来放到耳边听一遍。 燕孤行看着女巫,发现每当她倾听一个八音盒的音韵时,脸上的表情便放松了一些,也暖和了一些,最后,那张脸上竟有些羞怯。 “小丑,我要这个……给我的洋囡囡听。”老女巫终于选定了一个八音盒,对燕孤行说,并在腰包掏钱给他。 “谢谢。”燕孤行从耳背变出要找赎的钱给她,这是他跟小丑魔术师学的小把戏,习惯了,竟忘了对方是个女巫。 老女巫看着他,说:“小丑,小心生病,你骨头里都有寒意。” 燕孤行微微怔了一下,回答老女巫说:“谢谢你,我会留心。” 他并没有把老女巫的话放在心上,他觉得自已比一条牛还要强壮。老女巫离开他的货摊时,一直把那个八音盒放在耳边,沉醉地听着。燕孤行觉得好笑,她根本不是买回去给那些洋囡囡听,而是自已想听。 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面前站着两个姑娘,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样子漂亮,身上穿着金色舞衣,闪闪亮亮,定定地看着他那些八音盒。 “小丑,这些八音盒是你自已做的吗?”她们其中一个问。 燕孤行点点头。 另外一个,把每个八音盒都放到耳边听听,仿佛只要她一个人听,她身边的姊妹也能听至。 当她拿起回响着凄凉音韵的那个八音盘之后,便再也舍不得放下来了,两个人几乎同时说:“我们要买这一个。” 然后,她们其中一个催促另一个说:“快进去吧,大妈妈会骂的。” 观众都进场了。老女巫带着她的洋囡囡一起离开,八音盒一直拿在耳边听着。大黑熊背着它的小主人消失在远方漆黑的街道上。歌厅外面,只剩下燕孤行一个人。他累了,放下身上的小货摊,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听着里面悠扬的音乐,想找些做八音盒的灵感。 直到夜空上最后一颗星星熄灭了,他站起来,重又把小货摊挂在肚子上,准备回旅馆去。这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一把歌声,如此动听,却又似曾相识,就像许多年前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竟在缥缈烟云间重现,前来相认。 他全身一阵震颤,走上去,把歌厅的红丝绒帷慢拉开一条缝,探头进去。里面黑蒙蒙一片,只有台上灯火璀璨,那儿站着一个美丽的形影,穿着蓝色的歌衫,唱着甜蜜的情歌,头上熠熠生辉。 他看不清楚她的脸,于是放轻脚步悄悄走进去,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猝然之间,他发现她头顶上熠熠生辉的不是光,而是翩翩飞舞的蓝蝴蝶。一瞬间,浩瀚尘世都消逝了。 台上那个人看了他一眼,好像相识,又未曾相识,有一下分了神,甜美的歌声却毫无破绽。他痴痴地看着她,宛如置身整个世界之外。蓝蝴蝶是他们相逢的翅膀,飘飘如天堂的云朵,却也是男人心头的沉重。她长这么大了,美得让人心碎,莺声啼啭,天赋不藏,是歌台上一颗灿烂的明星,而他不过是个寒碜的小丑。 他看到台上那双美丽的眼睛在搜寻他,他本来跨出的脚步缩了回来,缓缓往后退,退到红丝绒帷慢的暗影里。 他突然很庆幸自己脸上涂满了油彩,这些廉价的油彩是他高贵的尊严。他颓然转过身去,被满星星的枯萎背影悄悄离开了歌厅,但那把歌声追随着他,在他心头不舍地流转,唤回了爱情的乡愁。 “我明天一早就走。”他告诉自己说。 第九节 等到她终于唱完了今天晚上最后一首歌,蓝月儿匆匆谢了幕,飞奔回后台去,几乎跟妙妮撞个满怀。妙妮掌心里放着一个铜造的八音盒,跳舞女郎穿上美丽的舞衣,弓起一条腿,在盒子里随着丁丁冬冬的音乐旋转。 “漂亮吗?开场前在歌厅外面跟一个小丑买的。”妙妮说。 “他还在外面吗?”她焦急地问。 “应该已经走了吧?” 她披上黑斗篷追出去。 “你上哪儿去?”妙妮问她。 她带着灿然的微笑回答说:“我碰到一个老朋友。” 她穿过后台长而幽暗的走道离开歌厅,走另一条路避开刚刚散场的人潮。发现身后没有人的时候,她乘着夜雾飞起来,越过乐城的大街小巷,飘向已入睡的市集和贫民窟,在夜空中寻找他的身影。 刚刚在台上唱着歌的时候,她看到他,那张涂满了油彩的白脸从黑暗中冒出来,渐行渐近,一双惊讶的眼睛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她,凝神,却又倏忽后退,消失在歌厅的红丝绒帷慢后面。 但是,她已经闻到了她曾熟悉、而在回忆中渐渐化为宛如尘世的一股气味。 是他吗?所以他身上的血才会有往事的滋味? 终于,她在雾中看到他了,他小货摊上的八音盒在他走在一条凸凹不平的石子路时丁丁作响,像风吹动了重聚的风铃。她宛若蝴蝶落下,翩然栖在一个拐弯处等他。 她突然在他面前出现,吓了他一跳。 “小丑,我们是不是认识的。”她带着微笑问他,隔着苍茫世事,也隔着阔别多年却未曾陌生的一种感情。 他望着她,脸上没有她期待的那份喜悦,反而淡然说:“姑娘,我从没见过你。” 白色夜雾在两张脸孔间漂浮,她失望的眼睛朝他看。她不相信他。他长大了,声音也改变了,脸上涂满油彩,但那双澄澈的眼睛没有改变,她也没有错间他的味道。他又为什么要说谎? “你很像我一个朋友。”她试探他说。 他笑得很开心,不是真的笑,而是那个夸张的小丑嘴巴给人的错觉。 “你那位朋友也是小丑?”他问她说。 “不,他不是小丑。”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却沮丧。他愈是否认,她愈肯定是他。 他本来可以就这样脱身,跟她说一声再见,然后打她身旁走过,明天就离开,也许从今以后不会再相遇,直到老死。毕竟,她只是他童年的一个伙伴,人长大了就不一样,不再纯真和简单。 然而,看到她失望的神情,他心里突然觉得不舍,竟问她:“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我经常到处去,也许可以替你留意一下。” 她抿抿嘴唇,看穿他,却不揭穿他,像低语般说:“他叫燕孤行。”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道出来,觉得心里难过。这些年来,人家都只叫他小丑,好像他是个没名字的人似的。 “我会记住。”他回答她说,心里留恋不去。 “他还记不记得一个叫蓝月儿的朋友?”她突然问他,眼睛直直盯着他。 “这个我不知道。”他立刻回答她,毫无破绽。 他为什么不认她,眼里却又有愧疚的神情?她不了解,只知道他此刻很坚定。 “要是你有机会碰到他,请告诉他说,有一位叫蓝月儿的朋友问候他。她找他很久了,以为他死了。” “好的,我会告诉他。”他花了很大努力,才能不带悲喜地回答。原来,她以为他死了,那样也好,那个结局比较不遗憾。 她却突然又说:“我这位朋友做的风筝能飞到很远的天空。” “好了,姑娘,我统统都会告诉他。再见了。”他匆匆说。再留下来,他会露出破绽,让自己成为一个失败的撒谎者。想到这里,他打她身旁走过,遁入浓雾的长巷里。 她侧过身子让他通过,清亮的眸子朝他看,终于失望地对那雾中的背影喊了一声:“小丑。” “什么事?”他止步不前,却没回过头来。 “你还是不要告诉他,你见过我。”快快的声音说。 “为什么?”他凝在那儿。 “也许他已经把我忘了。”她这话不是要说给燕孤行听,是要说给小丑听。 他蓦然回首,已经失去了她的形影,她好像是突然不见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夜雾如雨露潮湿,他孤零零地走在巷子里,觉得心里沉沉的一担离情。一只灰色小蝙蝠在他头上无声地张开皮翼,为他挡住了雾水,他没注意,小蝙蝠黑亮的眼睛却看到了他脸上的落寞。前面的浓雾里亮着一颗星,像花,有枝有叶,似真还假,他想起她说过,天上的星星是地上花儿的影子,雾中的星花却像离别的叹息。他把他们的重逢幻想过许多遍,只是从来没想过会像今天晚上这样,近乡情怯。 在歌台上那短短的一瞬,在那个拐弯处相见争如不见的几句凄凉说话,使他痛苦,那种痛苦是失落的少年光阴与初恋的哀愁,他爱上了一个他自知配不上的人。 第十节 那朵星花悄悄陪伴他回到旅馆局促的房间,停在那扇朦胧的小窗外面。他打开那个一直为蓝月儿留着的音乐粉盒,流曳的音籁像往事呢哺,倒挂在一个木椽上的灰色小蝙蝠听见了。 他用一条布擦掉脸上的油彩,露出她没看到的一张脸,窗外的星花却看见了那张俊脸。 他把粉盒搁在桌上,在床板上躺了下来,想睡一觉。那个粉盒缓缓升了起来,在房问里他看不见的地方漂浮。他累垮了,她的歌声偏偏在他心头索绕不去,使他骨头发烫。 当那朵星花在晨雾中消失,河堤上的枫叶一夜红遍,他觉得肩膀沉重,头好痛,想勉强撑起身来收拾行囊,意识却迷糊。 第十一节 晨雾消散的午后,天鹅船上的歌女、舞娘和水手纷纷拿出椅子或草席,涌到船头,或坐或卧,欣赏那片一夜之间染红了河岸的枫叶。他们都是跑惯江湖的人,可从没见过开得这么翻腾,又红得这么销魂的枫叶。 “那些枫叶本来不是红色的,是吸血鬼的血把它染红。”贝贝一边拿出酒菜来,一边绘影绘声地说。 “乐城有吸血鬼。”妙叶吃惊地问,她对这些神怪故事最好奇。 贝贝年纪是船上最大的,一向好打听,除了记下人家的酒后真言之外,也听来不少故事,再加油添酱,简直可以写出几部奇幻小说。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那个吸血鬼非常英俊…?” “有多英俊。”妙妮好笑着问,其他女孩也一同起哄。 “雨从来不会打在他头上,因为雨看见他的眉目已经傻了眼。风从来不会吹乱他的头发,因为风舍不得。他所到之处,星星不在天空,而在他头顶偷看他的容貌。” “你说得太空泛了!”妙妮投诉。 贝贝索性说:“就像蓝月儿反串。” 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坐在最后排的但梦三心里微笑,他能想像几百年前那个吸血鬼长得有多么美,贝贝的故事才刚开始,他已经爱上了。 贝贝接着说下去:“一天,吸血鬼被吸血鬼猎人追杀,逃命到一片枫林,枫树精灵爱上了他,把他藏在树的根节里,避过了猎人的追杀。猎人走了之后,吸血鬼还一直留在那片枫林里。他爱上了美丽的枫树精灵,枫树精灵也为他放弃了永生……” “吸血鬼不是也有永生吗?”妙妮禁不住问。 “那不一样,”妙叶抢着回答说,“精灵的永生是天堂的永生,非常幸福。吸血鬼的永生是在地狱轮回,没有任何快乐可言。” “只要不死就好了。”妙妮说。 贝贝继续说:“但是,吸血鬼始终是吸血鬼,吃血维生,一天夜里,他竟忍不住吸了妻子的血。他后悔已经太晚了。枫树精灵伤心欲绝,但精灵纵然被吸了血也不会变成吸血鬼,而是一夜之间衰老,尔后死亡。铸成大错的吸血鬼,这时用指甲割破自己的喉咙殉情。他的血瞬间把原本绿色的枫叶染红,从此以后,枫叶都是红色的,那是吸血鬼的颜色。听说,吸血鬼和精灵的幽灵还住在枫林里。”贝贝顺手指向岸上的一片枫林说。 “贝贝,你说得很恐怖呢!”妙妮喝一口酒壮胆。 但梦三这时已经悄悄溜到大寝室外面,他拿着昨天在绿发老女巫那儿买的洋囡囡,等蓝月儿醒来送给她。 他耐心地等着,想像她待会儿看到可爱的洋囡囡会幸福地笑起来。她很少笑。终于,他看见她从大寝室走出来,身上披着斗篷,一脸忧愁,行色匆匆,他连忙把那个洋囡囡藏在背后。 “有事吗?”他关切地问。 “我去见一个朋友。”她边说边拉起帽兜遮光。她很少这么早起来,但她得去看看燕孤行,小蝙蝠和幻星告诉她,他病了。 她先去了舱房那儿,问她要了些退烧的草药。 大妈妈把药裹好,问她说:“是昨天闯进歌厅来的那个小丑吧?” 蓝月儿点点头,心里暗忖,大妈妈真厉害,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她那双眼睛。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大妈妈比吸血鬼还要聪明,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大妈妈把药放到她手里,说:“快去吧,你朋友病得很重,他在等你,他一直都等你。” 她接过药,感激地看了大妈妈一眼,匆匆出去。 大妈妈想起了母亲以前跟她说过,要是枫叶一夜之间开遍,那儿会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发生。她刚刚在蓝月儿脸上看到了爱情,那种会使任何一个女人变得心软的爱情,然而,她也看到了蓝月儿和那个小丑的结局比枫叶凄凉。 第十二节 蓝月儿把草药放在斗篷里,打开一把红伞,走下桥板,穿过枫林,往城里去。她是半人半吸血鬼,不像吸血鬼,只能昼伏夜出。但是,阳光始终是个伤害,她走在日光下,必须用伞子遮阳光,无法飞翔,也无法召唤蝙蝠。幻星和火焰,只能像人那样一步一步走。而且,曾经暴露在大白天的身体,到了夜里,皮肤像被千百条小恶虫螫咬,骨头发颤,浑身哆咳,肠子都萎缩,那是很痛苦的一种感觉。 但她还是出去了。红伞消失在枫林里,她来到“枫叶”旅馆燕孤行的房间,嗅到空气中一股酸酸的汗味。他躺在床板上,人迷迷糊糊的,并不知道她来了。她坐在床边,冰冷的手按在他额头上,他正在发高烧,浑身发烫。她抚他的脸时,他张开眼睛,身体皱缩了一下,轻微颤抖,唤道:“小不点。”声音听起来像梦中的呓语。 她微微笑起来。多少年了,没人唤过她这个名字,渺渺天地问,只有燕孤行会这样叫她。 她一匙一匙地喂他吃药,悄声对他说:“吃了药就好。”又噘着嘴说,“这是惩罚啊!谁叫你假装不认识我。” 等他吃过药,她让他躺平,从他身上脱下被汗水渗硬的衣服,为他抹身。他沉睡不醒,脆弱至极。她看着他那张俊秀的脸,没有了油彩,也没有了长统帽和小丑的红鼻子,他再也躲不了。她想:他真傻!竟然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她也真是冒失,竟吸了他的血。人家是不打不相识,她和他是吸血重逢,就像一个傻气的小偷无意中偷了旧相识的钱包。 等他醒来,她要问他这些年来发生的事,他为什么会扮成小丑到处去卖八音盒?她离开了床,走到桌子那边,拿起那个蓝蝴蝶音乐粉盒,好奇地打开来,音韵流曳,她听到“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的乐音。那不就是她唤羊儿归来的歌吗? 连她自己都几乎忘了这首童谣。她看着沉睡的他,他一直在等她吗?她想起他们一起去找半个萝卜,遇到八只蹄子的羊,带着它到处表演跳圈圈,说好要去花开魔幻地…… 一首歌,穿过多少岁月在她心头里回响? 待他醒转,她会对他说:“哼!你用了我的牧羊歌!” 到时候,为了赔罪,他会把这个粉盒送给她。 她又喂他吃了一次药,为他抹汗,坐着陪他。那套撒满星星的小丑服挂在床边,肩线绽了边,看上去很褴楼。她脱下身上的斗篷,穿上那身小丑服,打开桌上的一个小木盒,将放在里面的油彩往脸上涂,涂得像他,然后画一个大嘴巴,夹上红鼻子,最后,她戴上那顶有他头发味道的长统帽,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很有趣的自己,除了身上的衣服松垮垮,她看起来就像燕孤行。 她坐在他床边,两条腿快乐地摇晃。等他醒转过来,张开眼睛看见她,以为看到自己,一定吓死他。 日落了,她打开窗,一只灰色小蝙蝠飞到窗外,看见她,竟认不出她来,停驻窗边迟疑。 “蝠儿,是我!”她对小蝙蝠说。 小蝙蝠轻轻哪瞅了一声,鼓翼进来,倒挂在木椽上,像个小布袋。这只小蝙蝠是她驯养的,虽然也吃血,却纯真又聪明,不像大蝙蝠那么凶猛。她喜欢把它留在身边,唤它“蝠儿”,它和她心灵相通。 怕他醒来看不见东西,她向桌子上一盏小油灯轻轻吹了一口气,里面的灯心革被火燃亮了。她回过头来的时候,燕孤行刚好微微张开眼睛,他看到她,以为是自己,人不是死了才会看到自己吗?他又昏了过去。 “糟糕!我把他吓昏了!”她叫了出来,连忙除下脸上的假鼻子,抹掉油彩。 他气息极弱,一张脸烧红,不断冒汗,一次又一次推开她为他盖的被子,好像身体里面有一把火要把他整个人吞噬,她怎么帮他抹汗都像用手去挡洪水般徒劳。猝然,她想起自己是凉血的,就跟蝙蝠一样。她脱掉脚上的鞋子和身上的小丑服,爬到他身上,用自已的血为他降温。 她脸抵住他的胸膛,倾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渐渐放缓,于是抱得他更紧一些。 他张开蒙陇漾着汗珠的眼睛看见她,以为是梦中的形影。 “月儿。”他低语。 “嘘。”她在他胸膛上呼出一口气。 他在梦中微笑,昨天在重雾里,他心里多么难受,以为再也看不见她了。他抱着她,把她拉向自己的胸膛。他在梦中浮了起来,抱着她,在撒满星尘的房间里像蝴蝶翩跹飞舞。 那不是梦,是她用爱情之翼抱他在半空中起舞,房间里的三十二个八音盒齐鸣,星星像永远也撒不完,蝠儿倒挂着,从一个木椽跳到另一个,学着他们的舞步。她的血依然冷,但他不再流汗,这小房问成了他们梦想的魔幻地。她唱起歌,蓝蝴蝶飘飘飞来,在星尘之间慢舞。他的吻落在她唇上,轻巧如小鸟的羽毛,她的牙齿禁不住在那儿厮磨。 第十三节 蓝月儿孤零零地躺在她大寝室的羽毛床上,牙齿打战,忍受着骨头抽痛和遍体像被虫咬的折磨,不肯嘶喘一声,这是吸血鬼在大白天出去的代价。但这种痛苦比不上她心里的痛苦。她气自己,心绪难安,妙妮偏偏把那个跳舞女郎八音盒打开来放在床头,人睡着很久了,凄凉的乐音依然回响着,像永远也不会停似的。 她是谁?五年来,她都在想这个问题。她已经死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蓝月儿。燕孤行假装不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应该相信,也许他并没有说谎,他清明的心眼看到的,根本不是他认识的故人。 但她又为何要回到他身边?她不回去,那个故事也就完了。 她恨他,他未免来得太晚了。可他早一点来又有什么分别?难道不是因为他来得不是时候,她才会爱上他?平凡女子得享的爱情,她就无权追寻吗?她不是比她们都要强大吗?她甚至能杀人,虽然那个人死不足惜。但是,难保下一次,她不会杀一个好人。为了存活,她吸无辜者的血,燕孤行要是知道这一切,还会爱她吗?他还敢碰她吗? 终于,她嘶呜了一声,低唤:“幅儿。” 一直倒挂在船梁上的灰色小蝙蝠无声地拍着皮翼朝她飞来,她两只颤抖的手放在它的翅膀上,它缓缓飞起来,带着她飞出大寝室。 她太虚弱了,要吸许多许多的鲜血来恢复元气。 蝠儿带着她来到那片红艳如血的枫林,把她放在一棵枫树下面,她靠着树干盘腿而坐。它把自己倒挂在树枝上,温驯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她。 “这阴森森的枫林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她吸口气说。 要是有天找不到血,她会不会连最亲密的人都不放过,吸他的血?想到这里,她很激动,满怀焦虑,那种焦虑使她更想念血的味道。 突然,她鼻子翁动,闻到人的味道,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在一棵枫树后面欢爱,发出像海洋的味道。她的嘴唇动了动,哼出的歌引来了四只蓝蝴蝶在林间盘旋飞绕,朝那棵爱情的枫树飘去。 她缓缓抬头,微笑望着蝠儿,赞赏它找到这个地方。它眨眨眼睛,身子因快乐而皱成一团。 那双在枫树后面亲热的少男少女并没有看到蓝蝴蝶飞舞。他们看到的只有对方,又以为颈子上的叮咬是恋人热情的啄吻。 四只蓝蝴蝶飞了回来,因吸饱了血而低飞了一些。蓝月儿颤动着干枯的嘴唇,四只蓝蝴蝶合拢起来,八片翅膀像一朵绽放的花儿,栖在她唇上,把鲜血往她嘴里吐。 顷刻间,她的骨头没那么痛了。她吃到了别人的欢爱,那种滋味比鲜血悠长,让她心灵悸动,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当蝴蝶纷纷飞走,她润了润嘴唇,侧身躺着,胳膊肘支着头,底下有风,她浮了起来,姿势就像跟枕畔的人说话。 直到那双男女嬉笑着走出枫林,踩得落叶沙沙作响,她依然那样浮着,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朵云,在林间缭绕,想念着燕孤行,也想念着她初始的爱情和那种心跳扑扑的感觉。 太快乐了,她又唱起歌来,蓝蝴蝶在她发鬓之间飞舞。那歌词是她自已编的: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从今以后无老死,也无离别,无时间,也无消逝,只有一个东西,除它以外没有别的,只有相思…… 即将变成的一切,都包含在相思之中。 吾为女王,吾为不朽…… 她瞎编的歌,听来竟像五年前在野树林中听到那一男一女两把声音阴森的诵唱,而今却全无恐怖气氛。 她漂浮着,脚踝上有亮光环绕,灿烂了身子,是玫瑰般的蓝色磷火。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成了吸血鬼之后,只要她愿意,她能召唤暗夜里的一切:星月、夜风、晚雨、重雾、火焰……她也能召唤晚间的生物:蝙蝠、猫头鹰、萤火虫、夜蝴蝶、山猫、野豹、狼……那天晚上照亮着燕孤行的一朵幻星,便是萤火虫。她甚至召唤尸妖,也许还有更多是她未知的。有一次,她想尝试召唤她母亲白若兰的幽灵,却召来了一个没有鼻子的尸妖向她匍伏,嚅嚅却又带点自傲地告诉她说:“幽灵不是这一路的,他们有如微蚁,没有力量,只是一个虚影。” 她脚踝上的磷大翻飞。几只披着血红色羽毛的猫头鹰在枫树之间捉迷藏,谁也没捉到谁,其中一只松毛阔脸的,栖在枝头,黑色圆眼睛诡异地笑。 吾为女王,吾为不朽…… 她唱着,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许不是忘了,是爱上了。 第十四节 燕孤行找出他最好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神采飞扬地离开旅馆,脸上一径挂着甜甜的微笑,要是蜜蜂这时看到他,也会以为他嘴上黏着的是花蜜。今天晚上,他不是小丑,肚子上也没有小货摊。他买了一张黄牛票去听蓝月儿唱歌,想给她一个惊喜。门票已经卖光了,幸好他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兜售黄牛票的皮包骨小子。 歌厅外面一如前天那样挤满了人。大黑熊和小保儒依旧卖着不老药,他们都认不出他。那个卖青春蜜糖的养蜂人就更认不出他了,他整颗脑袋都覆满蜜蜂,根本没睁眼看过任何人。 一只小蜜蜂从养蜂人脸上飞到燕孤行的唇边嗡嗡叫,他侧过头去避开,脸上一径挂着甜甜的微笑。 “小丑!”一把沙哑的声音在后面叫他。 他吓了一跳,脸上一径挂着微笑回头,看看是谁叫他。 “原来你长这么帅!”那个卖洋囡囡的绿发女巫怜爱地看着他。 他礼貌地跟她点点头,脸上一径挂着微笑。 观众一个个进场,几个不守秩序的人推了他一把,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那个皮包骨小子骗了他,他买的黄牛票不是前面第二排,而是倒数第二排,他稍微生气,但脸上很快又挂着笑意。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在他面前经过时不小心踩了他一脚,他一径微微笑着。 舞台上的灯火亮起,那两个买他八音盒的双胞胎首先出场,跳着热情的舞步,他一径笑着。其他歌女在台上唱着凄楚的情歌,他脸上还是挂着微笑。 到蓝月儿出场了,他连忙坐直身子。台下的人全都屏息静气听着她唱歌,蓝蝴蝶在她头上飞舞,她看起来像女王。七弦琴为她独奏,那个弹琴的小子,姿态未免太情深了吧?他心里想,有点酸酸的。他坐这么远,蓝月儿不可能看见他,他本来想悄悄朝她挥挥手,又怕打扰了她。他静静地坐着,她的眼睛好像有几次朝他这边望过来,他看着台上那个美丽的身影,脸上一径挂着幸福的微笑。 散场之后,袅袅余音在歌厅四周维绕。他站起来,匆匆走出去,来到后台的出口处。 一排由黑色小马拖着的马车在那儿等着。歌舞团的人陆续出来,三三两两登上马车离去。他看到那对双胞胎边说着悄悄话边上车。然后,他看到一个女人,矜贵又有气派,披着毛皮镶边的紫红色斗篷,登上其中一辆马车时瞥了他一眼。那辆马车并没有立刻驶走。 蓝月儿为什么还不出来?他心里多么渴望看到她,紧张得笑容凝在脸上。 终于,她出来了,身上裹着亮晶晶的蓝丝绒斗篷,领口缀着一个漂亮的珍珠扣环,好像早知道他在这儿似的,却仍然惊讶地朝他送来一瞥,点点头。 “你唱得很好。”他说。 “谢谢你。”她脸上没有他期待的那种反应,看他的神情也有点陌生。 “我没事了。”他告诉她说,脸上笑容有点震颤。他本来准备了许多话要跟她说,但他迟疑了。 “那就好。”她简短的回答,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 他以为她只是累了,想起要送她的礼物,于是,他仍像事前想好那样,熟练又灵巧地摸了摸自己的一只耳珠,修地变出一个系了蓝色蝴蝶结的小盒子来,递给她,带着微笑说:“送给你。” 她好像对他那小小的魔术毫不惊讶,只是没料到他会送她礼物。她看着手上的小盒子,没打开来,似乎没打算要看看里面装些什么。有一会儿,她什么都没说,然后只说:“谢谢你。” 他好失望,想说的话在口里消逝。 她看着他,脸上明显的小小挣扎,终于说:“很高兴再见到你。我要回去了,以后小心保重身体。” 两个人之间一阵沉默。他双手放在身后,发现已经无话可说。她是气他前一天说谎吗?还是他们两个而今才真正像久别重逢的朋友,相见之前以为彼此会有许多话要说,一旦相见,却只有几句寻常的话,大家都被过去的回忆蒙骗了,对重逢怀抱着天真的幻想,永不知道时光与现实的欷歔。然而,昨夜的一切,难道是一场梦吗? 一匹马儿轻轻发出一声嘶鸣,仿佛是在催促她上车。那个弹七弦琴的乐师从后台那扇门出来时,瞥了她一眼,上了另一辆马车离去。 “再见了。”她说着,缓缓爬上那个披紫红、色斗篷的女人坐着的那辆马车,并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那辆小马车的黑色车篷像一只大蝙蝠,带走了她,留下飞扬的尘土。 一只灰色小蝙蝠鼓翅飞翔,跟在那只“大蝙蝠”后面,双双消失在黑夜里。 “走吧。”这两个字苦涩地在他心中回响着,这夜他身上没穿小丑服,却觉得自己比平日更像一个小丑。 第十五节 蓝月儿坐在马车上,在身旁,默默无语。好一会儿,她松开小盒子上面的蝴蝶结,打开盖子,看到装在里面的是那个玫瑰红色的蓝蝴蝶音乐粉盒,蝴蝶的一双翅膀在车篷里的一盏迷蒙小油灯下面好像飞了起来。 她抿着嘴唇,鼻子一阵酸楚的感觉,猝然明白粉盒根本就是燕孤行为她而做的。 “不要打开来。”她告诉自己说。她知道里面藏着的那首歌是她不能听的。 “一旦听到了,就不自由。”她叮嘱自己。 然而,她愈是不敢听,愈是禁不住把手上的粉盒打开来。像擦亮了一盏神灯似的,回忆的歌倏地流泄而出,那么轻,却比巨人震撼。 “都说了不要听。”她埋怨自已。 尔后,大妈妈在她身旁说:“以前有一个天使,厌倦了天堂单调的生活,想到几间去看看。他最舍不得的,是天堂里的音乐,那些唱歌的小精灵都住在云朵上。临走时,他偷走了云朵上几个小精灵,匆匆藏在身上的一个小盒子里,带到人间。所以,每次当我们打开一个八音盒的时候,都会听到天堂般的慰藉,不管我们年纪多大了,那一刻还是会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其实,每次当八音盒打开时,那些音乐小精灵都会跳出来,跳到我们头发里,耳朵旁边,肩膀上,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 蓝月儿望着大妈妈,满怀凄黯的微笑。 但是,天堂离她已经太远了。 刚才,她在歌台上看到燕孤行。她渴望他一整天了。他脸上挂着迷人的浅笑,并不知道她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仍然能够看见他。她多么想跟他挥手,然而,转念之间,她那只手并未提起来。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 她在台上唱着歌,那首她唱着的歌倏忽提醒了她,爱就是要为对方设想,要是她真有那么爱燕孤行,就应该离开他。他应该去爱一个同类,过着幸福的日子,在彼此怀中逐渐变成老头子和老太婆,也许下辈子还会在一起。一个夜间要出去吸血的女人,只会害苦他。地狱的门不会通往天堂。 “要牢记,却也要遗忘。”她对自已叨念着歌词。直到她在歌台上唱完了最后一首歌,她没有再望他,可她知道他会在歌厅外面等她。在那儿,她用冷漠牵制住心中的激情。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在他跟前她心里一直痛苦地唱着,像对自已念一种紧箍咒。 她成功了,燕孤行会忘记她。 她能召唤暗夜里的一切,难道就不能召唤遗忘吗? 她的手伸出窗外,悬在车篷外面,那只手的掌心里放着粉盒。 她的手掌摊开来,看都不看窗外一眼。 仲秋的风吹得车篷飕飕响,粉盒的盖子给吹开来了,快乐地高唱那首回忆的牧羊歌,好像全不知道它的主人想让风把它吹走,就像遗忘往事一样。 马车走得很快,粉盒给抛了起来,像蝴蝶在半空中飘飞,依然唱着歌,然后竟又掉落在她手里。马车隆隆地朝河堤奔去,它始终没离开过蓝月儿的手。 直到第二天,太阳快要消逝的时候,她躺在大寝室的羽毛床上,那个粉盒依然在她手心里,回响着音乐。 原来,她无法召唤遗忘。 她听到甲板上面很热闹,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没去理会。她听到外面有女孩子的欢呼叹息声,她没去理会。她听到更多的人涌到甲板,船上的小白簿啼叫,好像看到什么稀奇的事情,她转过身去,没理会。 然后,她听到妙叶带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来。 “月儿,你快出来看看!”妙叶来到她床边,把她摇醒。 她懒懒地躺着,问:“干吗?” “你出来就知道,大妈妈也去了甲板那边呢。”妙叶开心地说,一边把她拉起来,为她披上斗篷。 她心里想,还有什么是她没见过的呢?她再也不会大惊小怪了。妙叶却拉着她走出大寝室,把她拖到甲板上,那儿挤满了人。 她在船缘就已经看到了。 漫天的大蝴蝶在她眼里展开来,是断了线的风筝,在船首的天空上飘扬,数不清有多少,像一只只大鸟,点缀着远方红澄澄的落日余晖,连天空上的鸟儿都在两旁为它们护航。 没有任何魔法,这是人间的工夫,只有一个人,能做出这么漂亮,又飞得那么远的风筝,全都断了线,却是她心头的牵绊。 “你看过这么多的风筝吗?”妙叶雀跃地问她。 大妈妈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想念着天空。但梦三酸涩地想起蓝月儿曾经告诉他,看到风筝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个朋友。 那些大蝴蝶愈飞愈高,每个人都得抬起脸,手放在额头上这着斜阳的光,眼睛追逐着天空上快要没入远山的风筝。但梦三知道,他要永远把那个洋囡囡藏起来了。 蓝月儿看到燕孤行站在堤岸上,头戴破帽子,隔着困落日斜照而泛红的河水,朝她这边看,嘴唇有点震颤,好像想告诉她,时间从来就没有溜走,逝去的风筝又飘回来了,惟一的真实就是这一刻。 她看着他,仿佛看到一个最古老的承诺。 那些风筝终于在遥远的山脉上消失,护航的鸟儿却没有回来。那天的夕阳久久地低垂在天边,农夫一直留在田里,家家户户的房子也没升起炊烟,猫头鹰和夜莺以为还不是它们出没的时候,所以睡着懒觉,直到星星露脸,落日才肯下沉,那是乐城几百年来最长的一个白天。 第一节 一个初雪翻飞的夜晚,乐城的天空始终流转着同一首歌,那是燕孤行和蓝月儿的牧羊歌。燕孤行把歌放在他做的八音盒里,这些八音盒依照八只蹄子的羊的模样来做,他把它画得比记忆中更可爱,又为它设计了几个不同的姿态,有盘腿坐的,有睡觉的,也有看天空的。然后,他把这些人音盒卖给乐城河畔一家浪漫的商店。 这家名叫“红流苏”的小商店,中央垂吊着一盏深红色有长流苏的大罩灯,把每个进来的人那张脸都映照出亮红的肤色,像微醺似的。店主葛奴奴有一双美丽且深不可测的圆眼睛,她爱在眼窝上涂上酒红色的眼影,眼睛下面罩着红色的面纱,从不脱下来。有人说她不是本地人,也有人说她其实是女巫,可能已经很老了,只是用魔法把自已变成像二十岁的姑娘,然而,因为她的魔法逐渐失效,所以眼睛以下的皱纹都跑出来了,惟有整天戴着一张面纱。 不管那些传闻怎样说,不会有人否认“红流苏”是一个迷人的地方,这里只卖最称心的东西。 店里有一种泡过熏衣草汁的紫色鞋带,把鞋带穿在鞋孔上,那双鞋子就成了“不迷路鞋”,那么,人无论走到哪里,走得多远,沿途都会留下香味,凭着香味,就能找到来时路。 店里也卖一种用毋忘我编成的项圈和带子,给女人套在情人和丈夫的脖子上,牵着他们到处走,直到他们老得不能变心为止,才把他们拴在家里。 那天,葛奴奴一边听着羊儿八音盒,一边对燕孤行说:“这些八音盘可以留下来,它们有回忆的诗韵。” 她说话一贯不带任何感情,但非常坚定,而且拥有点石成金的能力,所以,有人说她的货物都下了魔咒,客人一旦走进去,就舍不得空手而回。 没过多久,燕孤行的羊儿八音盒也成了人们在“红流苏”里舍不得不买的东西。在冬雪初降的那个晚上,这些人不约而同将八音盒打开来,让静静天空上回响着那首年少的牧羊歌。 这些八音盒是燕孤行在他芳心桥上的工作间里做的。蓝月儿为他在那儿租了一幢有鹦鹉绿烟囱的红房子,颜色红得像覆盆子。芳心桥位处乐城河上游分支的逐水溪上,有点荒凉,乐城的鸟儿有时会把它忘记。几百年前有份建村的那位大法师的后裔,晚年曾择居于此,而今只留下几幢丢空了的房舍和附近山上的一个樱桃园。再往高处走,便是野树林。蓝月儿喜欢的,正是这种幽深沉静,从这儿更可以遥遥看到停在乐城河上的天鹅船。 “我们虚度了多少光阴啊!”片蓝月儿笑着对燕孤行说。 他们决心追回彼此失散的那段时光,在芳心桥上的房子里,他们在炉火边挨在一起,面对面凝视对方的眼睛,谁首先眨眼睛谁就输了,常常是蓝月儿忍不住笑出来,而燕孤行依然不眨一下眼睛。 “你是天生不会眨眼睛的。”她竖起一根指头在他眼前移来移去,笑笑说。 两个人一起吃腌萝卜的时候,总会记起相识的经过,他抢了她半个萝卜。 “所以,你一辈子都欠我半个萝卜。”她说。 愈往记忆的深处探索,他们愈发觉彼此是命定的一对。他告诉蓝月儿,失散之后,每到一个城镇或村落,他会把风筝放到天上去。然而,这么多年来,她从没见过他的风筝。原来,他一直往西走,蓝月儿却一直往东走,再远的风筝也飞不到她那儿。 “最后,我们竟在北方的古城再见。”燕孤行微笑说。 蓝月儿爱陪伴着燕孤行在工作间里做八音盒。 那天,他们背靠着背,她问他:“无论我变成什么,你也都爱我吗?” 他一径点头,说:“即使你变成厉鬼,我也都爱你。” “你不怕鬼吗?”她问。 “是你变的就不怕。”他回答她说。 有一天,他提起花开魔幻地,笑着对她说:“那时你好固执,坚持要往西走。” “根本没有那个地方,是骗人的。”她叹口气说。 花开魔幻地不过是她母亲白若兰瞎编的童话故事罢了,她不会再相信。她哪里也不要去,只想留在燕孤行也在的地方,连大妈妈都成全她。那天,她跟大妈妈说:“我们以后留在乐城吧。” 她以为大妈妈不会答应,没想到大妈妈竟说:“好吧,这艘天鹅船也是时候休息了。” “只要你快乐就好了。”大妈妈对她说。 就因为大妈妈这句话,蓝月儿没离开天鹅船,只是常常到芳心桥那边去看燕孤行,陪着他一整天,回到船上,依然遥遥望着桥上那幢红房子。 大部分的水手离开了,其他人仍然留在天鹅船上,这儿本来就是他们的住家,他们厌倦了漂泊,也迷上了乐城的繁华。只有但梦三显得落落寡欢。他而今很少到甲板上去了,反而常常独个儿留在音乐室里,回忆他和蓝月儿在这里练歌的幸福时光。 一个欢筵的晚上,他喝了许多柠檬酒,酒后对贝贝说了好多真心话,仿佛那样才不至太痛苦。贝贝同情他,没把他说的一切记在她那本厚厚的“酒后真言簿”里。 “孩子,我早就看出来了。”她陪着但梦三一起哭,哭湿了五条围裙,哭肿了的眼睛第二天要用三十个水煮蛋来搓揉消肿。 但梦三醒来的时候,却已经记不起自己曾经跟贝贝说过话,只觉得贝贝此后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慈爱,又多了几分默契。 而今,但梦三比往时更珍惜与蓝月儿同台演出的时光,惟有那一刻是全然属于他们两个的。他从没恨她,谁叫他自己是个不完整的人?不管她爱上谁,不管她变成怎样,他也还是爱她,爱到肠子里,那些肠子夜里会低泣。 一天,蓝月儿对他说,声音满是惊叹:“你的琴弹得像魔法,我的歌都追不上你啦。” 他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苦笑凄然,忽然明白,最好的音乐,是用痛苦来成就的。 第二节 乐城细雪纷飞的那个晚上,天鹅船上的人都兴奋地涌到甲板看雪,贝贝在那儿放一个大木桶,接住飘下来的雪,用来做冰酒。但梦三独坐音乐室里,手指在七弦琴上飞舞,弹着凄楚的歌。蓝月儿裹上镶毛皮的黑斗篷,悄悄从船上走下堤岸,唤来夜风载她飞翔。她身上被满亮晶晶的雪,赶到芳心桥上的红房子去。 她走进屋里的时候,燕孤行在工作间里,给她吓了一跳。 “这么晚了,你是怎么来的?”他惊讶地问。 “我坐马车来。”她撒了个谎。 “那倒奇怪,我没听到马车声。”他说。 “下雪了,快来看。”她把他拉到窗前,脸凑到窗子上看着外面毛茸茸的雪。 他们两个是头一次一起看雪,也是头一次看到乐城的雪。 “你知道乐城原本叫乌有乡吗?”她问他说。 他微笑摇头。 “这场雪可不是海市蜃楼。”她的声音像快乐的叹息,接着,她在蒙霜的窗子上呵气,呵出一朵云的形状,下巴朝他努了努,问他说:“你能呵出比这个更美的图画吗?” 他没说话,轻轻在窗子上呵出一颗星星。 她不服气,呵出一棵树,没想到他竟呵出一只小鸟。她呵出一朵花,他使劲呵出一只青蛙。到了最后,两个人都有点晕眩,他是因为呵气太多,她是因为沉醉在这种幸福之中。 为了确定燕孤行不会再走,她把他那套绽了边的小丑服、油彩和大木箱,全都拿去丢掉。 “现在你哪里也去不成了,没用毋忘我项圈套着你,已经很好啦。”她笑着对他说。 她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燕孤行根本就不会离开她,只怕她会跟着那艘天鹅船离开,或是终于爱上了其中一位痴心的歌迷。 蓝月儿有一个歌迷,是一位年轻俊俏,风度翩翩的伯爵。三年来,不管歌舞团到哪儿,那位伯爵都会去听她唱歌,从来不会骚扰她,只会默默坐在歌台下。 一天,这位伯爵寄了一张人形的黑色剪纸给蓝月儿,在信上说:“这是我的影子,在我的故乡,一个人的影子就是他的灵魂。” 蓝月儿和燕孤行为伯爵的影子涂上了漂亮的颜色,寄回去给伯爵。蓝月儿在信上说:“我不能收下你的影子。” 伤心的伯爵不久之后竟然寄来了一个漂亮的水晶珠,在信上说:“这是我的传家之宝,人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将来。请你收下。另外,感激你为我的影子涂上颜色,它而今看起来快乐多了。” 蓝月儿不敢看水晶球,怕会暴露吸血鬼的模样,最后却因为好奇而躲在燕孤行背后偷看,然而,他们在那个水晶珠里看到的将来,竟是而今的模样,就跟照镜子一样。 “没可能的,难道我们都不会老。”燕孤行对她说。 他们捧着水晶球研究了很久,始终不明白。 “说不定它是假的,那位伯爵只是想讨你欢心。”燕孤行最后下了一个醋劲十足的判断。 第二天,他们把水晶球寄回去给伯爵。蓝月儿在信上说:“我不能收下你的水晶球。关于影子一事,不用客气。” 那位住在古堡里的伯爵,看到水晶球送回来,很是忧伤。他从这个眩目的球里,看到一个永不会爱上他的蓝月儿。 伯爵再没有寄来什么,他们也把他忘了。芳心桥上积雪的一个晚上,蓝月儿陪着燕孤行在工作间里做八音盒。他哼着歌,蓝蝴蝶在炉火旁边飞舞。燕孤行就像死去的小丑魔术师那样,相信万物有时,再好卖的货物,也不能永远卖下去,否则,那个奥秘也会消失。于是,他把新的音乐放在羊儿八音盒里,全是蓝月儿唱过的那些歌,不变的,是回忆的诗韵。 “终有一天,”她微笑对他说,“整个世界都在回忆。” 他切割一块铜片时,割破了指头,血泉涌而出,蓝月儿赶紧过去吮吸伤口上的鲜血,原本在炉火边盘旋的蓝蝴蝶,闻到血的腥味,立即鼓翅飞扑过来想吸那只指头上流出来的血,把燕孤行吓了一跳。蓝月儿用手驱赶它们。问燕孤行说:“还痛不痛?” 他对她微笑说:“没想到你会吸血,还吸得这么快,真是吸血魔。” “你才是吸血魔。”她不安地说,眼睛深沉地看着他,脊骨发凉。刚才她看到他割伤流血,一心只想到他会痛,此刻却突然怀疑自已是受不住鲜血的诱惑,本性尽露,就像她那些蓝蝴蝶同谋。 燕孤行的血一串串滴到地上,她撕下干净的布条把他那只苍白的指头裹起来,结一个蝴蝶。蓝蝴蝶纸着地上的血,燕孤行没看到。 “以后小心点。”她叮嘱他说。 “我故意的。”他竖起那只指头,带着孩子气的微笑说,“我喜欢指头上有一个你绑的蝴蝶结。” 她笑了,看着他,无限的甜与爱。他发现地上的血迹不见了,以为是她的鞋底无意中把血擦走了。 第三节 大雪翻飞的午夜,河堤上那片枫林已经干枯,残枝上覆着厚厚的雪,一只因贪恋乐城的绚烂而忘记南飞的候鸟尸体葬在雪地上,露出一颗小小的不幸的脑袋。一个黑影在雪地的枯叶上站起,高大、敏捷,抓起那只死鸟放到嘴边吸吮,啜饮它冰冷干涸的血,甩甩头,不满足,把死鸟扔掉,朝河边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一行男人的脚印。 黑影在河边找到一堆垃圾,从上游冲下来的,有破衣服、一只女人的鞋子、破烂的陶锅,他全都不感兴趣。然后,他发现一个有轮子的大木箱搁浅在铺雪的河边。 他把木箱拉上来,用手拧断上面那条锈蚀的锁链,将里面的东西翻出来。他看到一套亮晶晶的小丑服,他捡起来,看了又看,比在身上,仰头,拱起肩膀,震颤,好像在笑。他套上那条松垮垮的裤子,束紧腰带,裤管在脚踝绑起来,穿上那双大头小丑鞋,现在他有了下半身,上半身依然只是个黑影。他把上衣套在身上,一颗脑袋从领口钻出来,然后他摸摸颈子,好像很喜欢那波浪似的高领。 他有了上半身,只欠一颗头颅。他在地上找到一顶缀着金色毛球的长统帽,他戴上帽子,前后左右移了几下才满意。他蹲下去,找到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一个红鼻子,几瓶油彩和一面模糊小镜,他又再拱起肩膀,抖动,好像是大笑。他用手指揩油彩抹在脸上,那个背影的动作仔细而用心,似乎很爱这个扮相。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朝枫林那边转过身去的时候,已经是个身上撒满星星的小丑,有一张白脸,红鼻子,一个欢笑的大嘴巴和一双狡猾的红眼睛。 第四节 这个一头长发缠结的可怜女人是个疯婆子,没有家,到处流浪乞讨,整天疯言疯语,喊着她死去的丈夫和儿子。严冬降临,好心人给她棉被,外面太冷了,她睡在一个古墓里,瑟缩在几口棺材旁边,在梦里很安静,就像一个脑筋无恙的人那样酣睡。 突然,一只手把她摇醒。她睁开惺松的睡眼,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看到一个蓝色的小丑对她欢笑。 “儿啊!”她哺哺说,以为看至了儿子的玩具,于是迎上去,微笑,牢牢抱着小丑。小丑压在她身上,吻她的脖子,猝然露出两颗青白獠牙,啃啮她的血管。她惊叫,拼命挣扎,眼睛惶恐,凄厉地呼喊,鲜红色的血自她崩解的皮肉中喷出,他疯狂享受一场血的盛宴,直到她变成一个空空的皮袋,再也挤不出半滴血,他丢下她。她已经不会呼叫,惨白的脸泛蓝,眼睛变得温柔,以为小丑是来带她走的死神,她终于见到丈夫和儿子。 小丑离开古墓,回到他栖息的枫林,这儿有一股他熟悉的气味,好像几百年前已经属于吸血鬼,就像泥土属于蚯蚓,墓穴属于蛆虫。他躺在树枝上抚着肚子。他喜欢吸女人的血,女人的血比较香,比较甜,尤其漂亮女人的血。他讨厌男人的血,除非无可选择,才会勉为其难。 几天后,他肚子饿了,嗅着残花败絮的气味来到妓院林立的枫叶街。在一个幽黑的街角,一个醉酒的小妓女看见他,高兴地说:“小丑!我想要八音盒!” 他把她拖进深巷里,尽情地享用她青春的血液。 第二天早上,一个清道夫在那儿发现她的尸体,尸体的脖子上有两个恐怖的血洞。小妓女的几个姊妹认出她来,伏在她身上哭泣,其中一个,用一条手帕抹去她脖子上的血迹,发现那不是血,是油彩。 这个发现油彩的小妓女隔天晚上独个儿走在枫叶街一条幽巷里,看到一个蓝色小丑和他唇上的红油彩。她浑身发抖,死的时候终于知道她的姊妹是怎么死的。她临死前在雪地上写下“小丑”两个字,须臾即被落下来的新雪覆盖,连小丑的脚印也都消失。 第五节 枫叶街两个小妓女的死并没有造成很大的震动,毕竟她们都是无家的人。然而,几天后,一个美貌少女死在自家的院子里,同一天,一个守墓者在古墓里发现那个疯婆子的尸体,因天气严寒而并未腐烂。四个女死者脖子上都有两个深深的血洞,看来是尖锐的獠牙造成的,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口,不像野狗或野狼所为,也不可能是人。 “乐城有吸血鬼!” 惊恐的人一个传一个,教士在教堂念着驱魔的经文,妇女晚上都不敢外出,夜街上只有零星的男人,歌厅空了一半。 这天在歌厅里彩排的时候,歌女、舞娘和乐师聚在台下讨论这桩恐怖的事情。 “听说被吸血鬼吸血之后,也会变成吸血鬼。”妙叶缩在妙妮背后说,两个人挨在一起,她们如今连厕所都不敢单独去。 “所以,那四个死者下葬时要砍掉脑袋,确保她们死后不会变成吸血鬼。”团里的小鼓手说。直到目前,受害者都是女人,因此,这些乐师比较不害怕。 胆小的歌女不约而同吓得尖叫,想起那些死后还要身首异处的可怜女尸。 “从今天起,大家不要到处走,尤其是女孩子,除了来这里,晚上最好留在船上。”大妈妈叮嘱各人。 “月儿,你最好也留在船上。”她转头对坐在后排一把椅子上的蓝月儿说。 蓝月儿一直沉思这件事,大妈妈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只是随便应了一声。 这个吸血鬼到底是谁?他这么凶残,使她愤怒。吸血鬼吸血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杀人。但她同时也好奇。她从没见过其他吸血鬼。对方会比她强大?还是比不上她?他曾否耳闻目见她的神王父亲?吸血鬼遇上吸血鬼,是会让路,还是难免一场决战?这个吸血鬼会不会是冲着她而来?他已经杀了四个人,她为什么没嗅出他的味道来? “你还是留在船上比较好。”但梦三走过来对她说。 她看着但梦三,他曾用自己的血喂她,但他并没有因此变成吸血鬼。 “知道了。”为了让他安心,她回答说。 然而,演出前,她还是偷偷溜了出去,想找点线索,更特意去了枫叶街那边看看。枫叶街的入口贴着两张符咒,是江湖术士用来镇压吸血鬼的。她觉得好笑,读了那些符咒一会儿,觉得它们看起来就像小孩子乱画的东西。但枫叶街的妓女都躲起来了,只有些许嫖客。整个乐城变得像死城,路上只有积雪和寒鸦。她没找到另一只吸血鬼。 她只好国歌厅去。她在歌厅附近一条幽巷翩然落下,拐一个弯,竟跟燕孤行撞个满怀,吓了她一跳。 “你上哪儿去了?”他问。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她问。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话。 “乐城有吸血鬼,你还到处跑。”他语气带着些微责备,把手中的伞子挪到她头顶,为她遮挡雪花。 “我倒想见见那个吸血鬼呢。”她抖落身上的雪,拉拉帽兜,心里想着,步伐微微慢了下来,问他说:“你为么不留在家里?” “我担心你。”燕孤行说,觉得手上的伞好像重了一点,以为是积雪,原来是蝠儿趴在上面,陪着他们在雪中漫步。他浑然不知,蓝月儿仰目一瞥,心里跟蝠儿说:“你好顽皮。”她听到它发出微微的喉音回应。 “四个受害人都是女的。”燕孤行忧心地看着她说,“而且听说都长得好看,那个住在古墓里的疯婆子以前也是美人儿。” “你就不怕吸血鬼吗?”她用嬉逗的眼神看他,吓唬他说,“你长得这么好看,只怕男人也会爱上你。” 他被她说得浑身发毛。看到他那个样子,她笑了,说:“要是他敢吸你的血,我不会放过他。” 他正想说她的胆子太大,她突然说:“你听!” “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她哼着,对他说:“是我们的羊儿八音盒,人们都在听。” “那是因为他们都留在家里,不敢外出。”他说。 那首牧羊歌的音韵在飘雪的天空荡漾,听到蓝月儿歌声的蓝蝴蝶翩然而至,在伞子下面翻飞。她想着她和燕孤行的第一个雪季,想着以后的雪季,想着那只淫邪的吸血鬼到底躲在哪儿。 她惟一没想到的是,她不去找他,这只吸血鬼竟然找上门来。 她和燕孤行刚踏进歌厅,就看到一个军官和一队士兵守在那儿,旁边还有一个老修士,每个人都像如临大敌。大妈妈和歌舞团的人站在歌台下面,这些她熟悉的人而今看她和燕孤行的目光都流露恐惧。 士兵马上逮住燕孤行,慌张地在他身上系上手镣和脚链,再用铁链把他捆起来。那个外表文弱的老修士对他不停念驱魔经。 “你们干吗?”她讶然问。 “他就是吸血鬼。”那位方肩魁梧,眼神坚定,容貌帅气的年轻军官宣布。蓝月儿认出他,他来过歌厅听她唱歌,跟几个军官一起,是个懂歌的人。 “你们有什么证据?”她盯着那个军官问。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她忍住没笑出来。要是燕孤行是吸血鬼,那她是什么? 军官直直地注视她,说:“有人看到吸血鬼是一个小丑,就是早些时候在街上卖八音盒的那个小丑。” 原来,住在第四名死者对面的是一对年轻姊妹,案发时,这两姊妹走到窗前看雪,无意中竟看到一个小丑正在吸那个美貌少女的血,她已经不会挣扎了,像垂死的猎物。这两姊妹简直吓疯了,躲进衣柜许多天之后才敢爬出来。她们其中一个说:“是那个音乐小丑,我在他那儿买过八音盒。” 燕孤行木然不知所措。蓝月儿愣住了,小丑为什么会跟吸血鬼扯上关系?她对那位军官说:“小丑都化了装,怎能说小丑就是他?” “我们带他回去之后会调查。”那位军官说,始终保持风度。 然后,他下令士兵把燕孤行带走。那队士兵小跑步押着燕孤行离开,老修士跟在后头,窸窸窣窣念着经文,往他身上不停洒圣水。 外面停着一辆由两匹马儿拖着的囚车,不是普通的囚车,而是一个精铁铸成的大兽笼,恰似天罗地网,以往是用来捕捉吃人的狮子和可怕的狼人。 她想要陪伴他。那位军官说:“你不能来。” “我不是吸血鬼!”燕孤行大喊,激动得颤抖。 她眼看他们把燕孤行当成禽兽般押上囚车带走。稀稀落落的细雪翻飞而下,她拾起他掉在地上的那把伞子,看到他头发湿湿的,仿惶无助。猝然之间,她想冲上去拦住他们,叫道:“你们知道什么是吸血鬼吗?你们到底见过吸血鬼没有!” 但她不能。 她蓦然向歌台那边望去,目光抚过众人脸庞,对他们说:“要是燕孤行真的是吸血鬼,也不会笨得扮成小丑样吸血。” 众人一个看着一个,都没说话。 “吸血鬼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歌女说,她似乎说出了大家心里的话。 蓝月儿朝但梦三瞥了一眼,他沉默,隐藏心思。但她知道,假使她需要,他会站在她这一边。 “没有证据之前,任何人不得乱说话,晚上还是留在船上比较安全。”大妈妈对各人说。 她的神情难以臆测,但她最后一句话略微显示了她的立场。 蓝月儿心里感激,但她知道,惟一能证实燕孤行清白的,只有她。 第六节 她派了蝠儿去打听。这只灰色小蝙蝠善于寻查。幅儿回来的时候,嘴里衔着一片枯萎的枫叶。她嗅闻那片枫叶,拍拍额头说:“我怎会忘了枫林?” 难怪她之前没嗅到那个吸血鬼的气味。他躲在枫林里,就像红色猫头鹰匿于盛开的枫叶之间,是很难分辨出来的。那片枫林笼罩着一股属于吸血鬼的气息,她第一次进去的时候就已发觉。那股气息像天空之于鸟儿,仿佛从远古开始已是如此。滚滚红尘,绚烂如血,吸血鬼为自己留下了一片栖息地。 她驾驭夜风雪,朝枫林飞翔,雪在她脸上映出淡淡幽光,她低哺着无词的歌调,蓝蝴蝶在她头上飞绕,一群吸血蝙蝠鼓翅拍击,跟在她身后。她生气,对敌人的一切全不知晓,但她无可选择,只能勇往直前。 原本悠然躺在树枝上的吸血小丑,突然嗅到一股不寻常的花香,像玫瑰,却蕴含嗔怒,是冲着他而来的。他倏地弓背坐起来,听到蝙蝠鼓翅声由远而近,发出愤怒嘶吼,猝然之间,一道幽光从地面朝他延伸,沿他坐着的那棵枫树攀爬,宛如尸妖的形体,又敏捷又迅速,想擒住他。他猛地跳起,翻到地上,沿着树间雪片覆盖的甬道疾走。 “小丑,你要上哪儿去?”一把悦耳的女声像歌,在枫林中回荡。 他拼命跑,只知道对手是个女的,不像吸血鬼猎人,也不是巫师之类,力量在他之上,能召唤尸妖。他跑着跑着,那团幽光一直紧追不舍。 “你这个假扮的小丑,还不给我站着!”那把声音生气了。 他转身,眼睛冒出红焰,对那团缠着他不放的尸妖幽光吼嘶,那团幽光略略退缩,几只蝙蝠猛地由上而下朝他俯冲,在他眼前翻滚拍动,仿佛连续掴他几个巴掌,发出的叫声像嘲笑。他愤怒了,吹出几口火焰,号叫,想飞,但飞不起。 “我看你往哪里跑。”那把女声渐次逼近,蝙蝠纷纷朝声音的方向飞去。他仰脸,看到一个女人高悬在他正前方,四周有蓝蝴蝶飞舞,身上披着黑斗篷,双臂交抱,缓缓降落,挨在一棵树于上,容貌绝美,斗篷的边缘在风中翻飞。 吸血鬼识得吸血鬼。他心里想:“这就好办了,她没理由要跟我过不去。” 于是,他站定,他欢笑,不是由衷地笑,而是那个小丑嘴巴在笑,心里暗暗提防,不明白她何故想抓住他。 蓝月儿直直盯视着这个吸血鬼,研究他。衡量他,发现自己讨厌他。他穿了燕孤行的小丑服,扮得跟他一模一样。但她了然明白,小丑不是她的对手。 她知道自己身体里有股巨大的力量,她还不完全知晓怎样使用,但是,杀阎背香的时候,她忽而领悟其中道理:力量源自天赋。惟有来自天赋的力量是最厉害的武器,也不是武器,因为对手无法将之从她手上夺走。她的歌声就是她的天赋,只要唱着歌,她就能随心所欲,召唤暗夜里的一切力量。 “你这身衣服是怎样得来的?”她。温声问。 “你为什么想知道?”他知道她是同类,语气竟变得有点轻挑。 “你是不打算告诉我吧?”她语带不悦。倒挂在树梢上的一群蝙蝠鼻子翕动,狰狞地盯着他。 但他不怕蝙蝠。他嬉皮笑脸地说:“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美人儿,我是在河边找到的。” 不出她所料,这个吸血鬼捡到她丢掉的大木箱。她不免责怪自己的大意。 “你是怎样变成吸血鬼的?”她问他,心里很是好奇。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吸血鬼。 “就跟你一样。”他陪笑。 “混账!我有告诉你我是吸血鬼吗?”她厉声道。 “我倒是没见过这么美的吸血鬼!但是,吸血鬼骗不了吸血鬼。” “你见过很多吸血鬼吗?” “不多不少。”他擦擦红鼻子说。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终于问:“你有没有见过神王?” “神王不是随便现身的。”他脸露敬畏。 “你到底是见过还是没见过?”她瞪着他问。 “那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反过来问,想窥探她内心。 “我看你是没见过吧?”她语带嘲讽,想逼他说出来。 “但我曾略有所闻。”他脸上露出得意神色。 “他是不是一个驼子?”她问。她一直想知道那个梦,梦境中,她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的驼子被国在一个红色竖琴里,痛苦呻吟,身上淌着血,一群凶猛的绿苍蝇在他头上飞扑。 “听说神王俊美不凡,一如王子。” “他在哪儿了?”她追问。 “你竟没听说过?”他奇怪。 “听说什么?”她尽量不流露好奇。 他终于可以在她面前炫耀一番了。他告诉她说:“神王已经被囚禁,他身边的七大护法天下四散,群雄无首,我们吸血鬼而今都过着苦日子,像老鼠一样到处逃窜。” 她眉头一皱,问他:“他被谁囚禁?囚禁在什么地方?” 她没想到自己竟会关心起这个神王来。她本来恨他,恨自已有一个这样的父亲,但是,变成吸血鬼之后,她渐渐能体会他,甚至想要寻找他。找到他,就等如找到她自己。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小丑说。 她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她面前的吸血鬼显然是个无名小辈。 “你跟我走。”她对他说。 “美人儿,你想带我上哪儿去?这片枫林就是个好地方。”他色迷迷地说。 她怒目瞪视他,说:“我带你去自首。” “自首。”他不禁愕然。 “你在乐城杀了四个人,要是你肯自首,我或者会想办法救你出去。”她冷冷地说。 他禁不住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震颤,说:“我还没听过吸血鬼会去自首。美人儿,你别跟我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她啤一口道。 “我不跟你去,你又奈我如何?”他拱起肩膀,一副有恃无恐的无赖相。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她冷笑一声。 “你又跟我开玩笑了!”他格格大笑,露出两只青白獠牙,说,“吸血鬼不能杀吸血鬼,也杀不了吸血鬼。这是吸血鬼的天规。只有神王能杀吸血鬼。” 蓝月儿脸上毫无表情,掩饰自己不知道的事,盯着他说:“废话少说,跟我走。” 歌声从她唇间缓缓流曳而出,她双臂伸展,召来一群蓝蝴蝶飞舞其间。她慢慢从雪地飘起,猝然用身上的斗篷将小丑卷走,挟着他穿越枫林。 他一连吐出几口凶猛的红色火焰,蓝蝴蝶的翅膀瞬间着火飘落,她猛地回头,想俯身用手接住那些蓝蝴蝶的尸体。吸血小丑乘机从她松开的斗篷中逃窜。他急促抖动一下,在树间的甬道消失。她马上回身去追,气他杀了她的蓝蝴蝶。 “你给我滚出来。”她吼道。 他变得无声无息。她却发现自己的力量渐次减弱。当她飞出枫林,一道强光绽露,天空被初升的旭日照亮,她连忙退回到枫林。晨光漫淹进来,驱赶黑暗,雪地反射出炫目银光。她连忙用手遮光。她不能再追,那个吸血小丑也同样不可能在拂晓行动。她决定先回去,入黑之后再来。 第七节 那个吸血小丑越过枫林,踉踉跄跄硬拖着脚步逃到附近一个古墓躲起来,就是他遇到疯婆子的那个荒芜古墓。那儿有几口棺材,其中一口是空的。他爬进去,一只硕大的老鼠慌忙从里面溜出来,尾巴的长度是身躯的两倍。 他仰脸躺着,把棺材盖上,大叹自己倒霉,竟又遇到一个疯女人,前一个自以为是他娘,后面的一个更疯,嚷着要带他去自首。入黑之后,他还是尽快离开乐城好了。 “吸血鬼要抓吸血鬼,真是天下大乱了!看来神王被擒的消息不是假的。”他一边吸收古墓里的阴气一边咕依。 几个时辰之后,他觉得通体舒畅了不少,推开棺盖爬出来,发觉自己的鞋带在逃命时松脱,他蹲下去,边系鞋带边哼着《吸血鬼之歌》:我是一只吸血鬼,血淋淋呀血淋淋。 你若遇到吸血鬼,头晕晕啊头晕晕。 他唱歌荒腔走调,闷毙了一只正在棺材盖下面织网的巨蜘蛛。巨蜘蛛死的时候,八条腿不住抽搐,口里吐出黄色的泡沫。 突然之间,一团苍白的微光照在他深蓝色的鞋面上,渐次扩大。他陡然一惊,正在唱的歌在唇边消失,戒备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个老者,头发花白,身上披着陈旧厚重的灰色斗篷,左肩上栖着一只绿色小鸟,手上拿着一根紫杉拐杖,末端附着光亮,白眉毛下那双半瞎的眼睛朝他看,挺直不动。 他站起来往后退,眼见来者不善,灵机一触,露出一副滑稽相,对老者说:“我是小丑!”一边说一边走出古墓。 老者伸出手上拐杖,横在小丑面前,吼道:“跟我去自首。” “又去自首。”小丑禁不住心里怪叫。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干吗要去自首?他再怎么不济,也到底是个吸血鬼。吸血鬼自首就跟吸血鬼自杀一样,可说是天下奇闻。 “你们全都是疯子。”他啐一口道。 “你不肯活着去自首,我只好带你的尸首去,反正我会杀你!”老者拐杖在手中旋转,发出了白光,向小丑胸膛击去,口中念念有词。小丑惶恐急嘶,吐出的火焰像一只没头没脸的小怪兽,有四只蹄爪,抓住老者拐杖射出的那团白光。但那团白光加宽扩展如水般流动,迅即熄灭了小丑吐出来的火焰。 小丑脸孔尽湿,奋力一跃,翻转身躯,跳到古墓圆顶一道裂口,扭着背,一团狼形火焰从小丑青白的獠牙、大张的嘴里冒出,猛地扑向老者,想擒住他的喉咙。老者挥动手中拐杖,射出一张由银光织成的网,将狼形火焰网住,火焰挣扎,那张网逐渐收窄,火焰化作灰烬。 小丑大惊,想从裂口逃走,老者念咒,手中拐杖飞出直刺小丑心脏。小丑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掉下,嘴巴流出深黑寒凉的鲜血,两只燎牙染成黑色,宛若余烬。尸体横陈地上,旁边躺着那只给他歌声闷死的巨蜘蛛。 老者立在死去的小丑面前,捡起拐杖,把尸体挑起来,搭在肩上,走出古墓。 血淋淋呀血淋淋。 你若遇上牧羊人,好可怜啊好可怜。 老者悠然唱着刚刚改编的《吸血鬼之歌》朝山上的教堂走去,那儿正敲响了日落的第一下钟声。 第八节 黄昏的时候,蓝月儿独自来牢房探望燕孤行。那位懂歌的军官友善地对她说:“见他对你没好处。” “除非你能证明他是吸血鬼,否则,你不能阻止我见他。”她无所畏惧地直视军官的眼睛。 这位年轻的军官是个知音人,他爱歌,就像他爱自已的生命和权势,活着不能一日无歌。他有一个很贴切的名字叫“吾爱歌军官”。那些奉承他的人会把歌女送到他那儿。他官邸里养着一群披着鲜艳羽毛的小鸟,是世上最会唱歌的鸟儿;他用珍珠和花蜜喂饲它们。直到他遇见蓝月儿的那天,方知道歌的彼岸还有歌。 “吾爱歌军官”答允让蓝月儿在牢房里待一会儿,不是因为她理直气壮,而是无法拒绝她。但他以铁面无私的神情掩饰心中爱慕,命令士兵带她进去。当蓝月儿转身随士兵离开,“吾爱歌军官”温柔的眼光在背后追随了她好一会儿。 蓝月儿在牢房里找到燕孤行。他坐在一张床上,头上罩着一个铁造的鸟笼,在脖子的地方上锁,用来阻止他吸别人的血,两串大蒜挂在他颈上,使他看来可怜又滑稽。 “你们以为他是僵尸还是把他当成魔鬼?”她质问那个带他进来的士兵。 那名士兵没回答,他受命不得跟她说话。 她气得全身沸腾,想要他们见识一下她的厉害。她要召唤吸血蝙蝠来,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然后马上带燕孤行离开,不让这些人再羞辱他。可这是不行的,燕孤行会蒙上一世污名,他们更会认定他是吸血鬼,到时候,燕孤行会发现,她才是真正的吸血鬼。他也许会恨她一辈子。 她走上去,隔着监仓的铁栏望着燕孤行。他身上穿着昨天的衣服,满脸胡髭,疲倦惟悴,却不掩俊秀。她看着他,发觉他好落寞好沮丧,那只切割钢片时受伤的手指上,仍然有一个她绑的蝴蝶结。 “看看我带了什么给你。”她打开带来的一包东西给他看,里面有一套于净的衣服、一些食物和一个羊儿八音盒。她揭开八音盒,牧羊歌的乐音在弥漫蒜味的牢房里回响。 “你还好吗?”她问。 “我已经一整天没吸过血了。”他开玩笑说,然后又以认真的语气说,“可能我真的是吸血鬼。” “你不是。”她说。 “但我觉得这些大蒜很难闻,吸血鬼会害怕这种味道。”他咬着嘴唇笑笑。 “又有多少人受得了大蒜的气味。”她皱着鼻子苦笑说。 “要是我真的是吸血鬼,你还敢来看我吗?” 她笃定地点头。 “你不怕我吸你的血?”他露出牙齿说。 她笑了,说:“你还没有啊。” “为了证明我是吸血鬼,他们可能会插一根木桩在我胸膛。”他试着笑,从没想像过自己在这样的时刻还能笑。 “我不会让他们这样做,你很快就可以出去。”她对他说。那个小丑不会走得很远,也不是她对手,这点她非常肯定。 他看着她,看到她在荒芜的田里挖萝卜的小小背影,听到她后来吃萝卜的清脆声音。他看到重逢的那天,她在歌台上唱着歌,那首歌有一种幸福的调调儿。他也看到自己是个被放在草篮里的弃儿,听见栅栏里的羊儿咩咩叫。而今,他听到他做的音乐在这可怕的牢房里,在他荒谬的人生中回响。猝然,一生之中使他恐惧的孤单都涌上心头。雪落在牢房里,落在蓝月儿的斗篷上,宛如一场烟雨,仿佛也听到了他听到的一切。他想抬起头看雪,但头上的鸟笼太沉重,他头抬不起来,肩膀疼痛,那种痛楚使他几乎忍不住掉下眼泪。 “回去吧,不要再来看我。”他对她说。 雪落在他眼睛上,化成亮晶晶的水珠,模糊了视线,他无法用手去揩抹,只好眨一下眼,再一下。尔后,他听到使他在以后漫长的黑夜里悔恨痛苦的一句话,蓝月儿对他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除非,这个世界不再下雪。” 第九节 雪停了,蓝月儿走出牢房,呼唤夜风。风来接她,蝠儿朝她飞来,丧气地拍着皮翼。它没找到那个吸血小丑。 “不可能的。”她哺哺说。即使他离开了乐城,蝠儿也会找到他。何况,他不可能走得远,他不像她,能呼唤夜风。 她赶紧朝枫林飞去,那儿只有诡谲的风声。她越过覆盖雪花的芦苇地,月亮的银光在雪上辉映,并没有映出一张小丑脸。尔后,她来到一个圆形穹顶的古墓,闻到血的腐臭味。她在古墓外面降落,走进去查看,发现地上有一滩正逐渐消失的黑血、一堆灰烬和一只肚子朝天,嘴边挂着黄色泡沫的巨蜘蛛,死前好像受到虐待。石墙上有打斗过的痕迹,那儿有一个大头鞋的脚印。 “是谁比我早一步找到小丑,又把他藏在什么地方。”她心里哺咕,后悔昨夜让他逃走了。不管他是死是活,她无论如何要把他找出来。 然而,她找遍了乐城每一片土地,也没找到小丑。她沮丧地朝芳心桥飞去,想好好思索一下。半空中,她看到桥上有一个背影移动。蝠儿兴奋地拍着皮翼,飞在她前头。 她在那个背影后面无声地降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燕孤行转过身来看见她,吓得跳了起来。 “他们怎会放你出来?”她带着惊喜问。 “吸血鬼已经捉到了。”他笑着告诉她,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胡子也刮干净,手上提着灯笼,正想去找她。 “是谁捉到吸血鬼?”她百思不解。 “就是那个在歌厅里对我念驱魔经的修士。”他说。 她更是疑惑。她见过那个老修士,他看来并不像拥有任何法力。 “你刚走,修士就用一辆牛车把吸血鬼的尸体送到牢房,他果然穿了我的衣服,扮成小丑样,从胸膛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还有两只撩牙。那个‘吾爱歌军官’于是让我走。”他告诉她说,脸上神色明亮。 “他死了,怪不得我找不到他。”她心里想。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吸血鬼死了之后便没有任何气味,就像从没存活过。真相大白,她应该高兴,但她竟也有点伤感,好像看到一个同类的灭亡。谁敢保证有一天不会是她呢?她的血,说不定也是黑色的。 她落入沉思中,直到燕孤行牵着她的手,说:“你快进屋里来,有一个人在等你。” “谁在等我?”她笑笑问,瞧他脸上欣喜的神情,似乎是个很重要的人来了。 她跟着燕孤行进屋里去,看见炉火边站着一个老人,背向他们,头发斑白,身上裹着灰斗篷,手里拄着一根紫杉拐杖。 “叔叔。”燕孤行叫道。 老人缓缓转过身来,脸庞如岩石般冷硬,一身旅尘,肩上停着一只绿色小鸟。老人那双半瞎的眼睛直视蓝月儿,双眼周围笼罩一股正气。 她在帽兜下的脸缩了缩,避开了老人的凝视,嗅到他身上的羊膻味。 “他就是养大我的叔叔,我跟你提过的老牧羊人。”燕孤行兴奋地站到他们中间,又对老牧羊人说,“叔叔,她就是蓝月儿。” 她略略朝老人点了一下头,带着些许微笑衡量他。老人没报以微笑,肩上的小鸟很面熟,她好像见过它,但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样的一只小鸟。小鸟不像老人,看她的眼光竟带着几分温驯。 “我今天真是太高兴了,两个最亲的人都在我身边。”燕孤行像个孩子似的笑着说。 “你饿了,”蓝月儿对燕孤行说,“我去做几个小菜给你们。”她没看老人,转身匆匆走入厨房。老人的眼光很令她不安,她想独处。 在厨房里,她褪下帽兜,抓起那只养了几天的山鸡,朝炉火吹出一口气,烧旺炉火,在上面放一个装满水的陶锅,准备用来炖肉。她拧断山鸡的脖子,拔掉羽毛,打开胸膛,去除内脏,洗净污血。这时,蝠儿倒挂在窗前,她扬扬手,要它先回天鹅船去。这儿有点不对劲,老牧羊人不像一般的牧羊人,他的眼睛不好,却似乎能看透她,手上那根紫杉拐杖晶亮逼人,笼罩着一股杀气。她一边在山鸡身上抹盐、油、酒和枫糖浆,一边思索,始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只小鸟。锅里的水沸腾,她把山鸡、红萝卜白萝卜、红薯和一片月桂叶丢进去。老人是燕孤行的恩人,不管怎样,她得对他好一些。 待到她把饭菜和酒端出来的时候,燕孤行跟老牧羊人坐在桌子那边,燕孤行谈意正浓,老牧羊人背朝她坐着。她悄悄猜度他,他肩上的小鸟忽然转过身来凋瞅一声,看她的眼光带着几分傻气。 她尽量避开老牧羊人的眼睛,把菜放在他们面前。 “你们慢慢吃。”她说。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吃?”燕孤行问她说。 “我不饿。”她带着局促的浅笑说。 “她吃得很少,真不知道她是吃什么长大的。”燕孤行对老牧羊人说,脸上满溢幸福的神情。 老牧羊人双眼暗沉,手上的紫杉拐杖有意无意地一下一下敲在地板上,声音在屋里回响,像念一种驱魔咒,人听了没什么,蓝月儿却觉得晕眩。 “叔叔慢用。”她匆匆走开,躲到厨房里去,推开窗,深呼吸一口气,让冷风抚过她的脸,晕眩的感觉慢慢消散,一颗心却下沉。老牧羊人仿佛知悉她的身份。他会告诉燕孤行吗?那个小丑会不会就是他杀的?那根紫杉拐杖似乎刚刚大开杀戒。 砧板上残留着一小滩山鸡血,她用手指在血里乱画,心中充满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离别的恐惧。 一墙之隔,燕孤行一边吃饭一边对老牧羊人述说别后的故事。 “叔叔,我还以为你死了,这些年来,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问老牧羊人。 “我治病去了。”老牧羊人回答说,手上的拐杖搁在一旁,冷硬的脸柔和了许多。 “治好了吗?”燕孤行关心地问。 老牧羊人拍拍胸膛说:“这副残躯还能用上几年,但眼睛是不行的了。” “叔叔,留下来和我一起住吧,不要再走了。”他想念老人,也了解孤单的滋味。 “你肯留下,月儿也会很高兴。”他说,怕老牧羊人担心自己留下来会妨碍他们。 老牧羊人没回答,慈悲的眼睛看着燕孤行。这孩子是他带大的,而今是他惟一的亲人。以前,他无法算出燕孤行的命运,今天亦然。他来,是要带他走,离开躲在厨房里的那个吸血鬼。 “我们可以再养羊,”燕孤行兴奋地说,“附近有个山坡,长满青草。” 老牧羊人抿嘴笑了,说:“我已经忘记了怎样养羊。” “你说过,羊会自已养自已。”燕孤行说着,笑着,醉意愈来愈浓,想着以后可以和一生中最亲爱的两个人在一起。 “要是那些羊逃跑了,我如今也没气力把它们追回来。”老牧羊人摇摇头说。 “月儿可以!”燕孤行说,“她唱歌,羊就会回来,你没听过她唱歌,你要是听过,以后都不想再走了。” 老牧羊人沉默不语,拈起桌子上一颗萝卜碎屑喂给肩上的小鸟。须臾之后,老牧羊人问燕孤行:“你还听不听我说话?” “我当然听,我是叔叔养大的。叔叔,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燕孤行带着微笑问,眼睛却已经醉了。 蓝月儿这时突然端着一壶酒从厨房出来。 “我热了些酒。”她一边说一边为两人添酒,恳求的眼神第一次投向老牧羊人。她不知道他要跟燕孤行说些什么,只是隐隐觉得是对她不利的。 老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叔叔会住在这儿。”燕孤行笑着告诉蓝月儿。 “那我们以后可以好好侍奉叔叔。”她温柔地说,眼睛再一次投向老人那张皱褶的脸,想讨好他,说的也是真心话。 然后,她转过身去,把柴枝丢到炉火里。 “叔叔,你想跟我说什么?”燕孤行问。 老牧羊人瞥了炉火边那个背影一眼,一念之间,没再说话。 “我都忘记了。”老牧羊人笑笑说。 蓝月儿松了一口气,用一根木柴拨炉火,让炉火烧旺些,才又回到厨房去,在那儿等着,不知道等些什么。时间像永远过不完。她换在墙上,听着燕孤行和老牧羊人在外面说话。在她爱的男人屋里,她突然觉得自已活得像一个暗影,无法直视光明。 第十节 燕孤行在饭桌上继续说着别后的故事,他告诉老牧羊人,他昨天被当成吸血鬼。 “我以后都不想吃大蒜。”他笑着,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可以回家。回到家里,竟然看到老牧羊人拄着拐杖在桥上等他,银白的头发披散,满脸风霜,好像赶了很远的路。 “叔叔,你怎会知道我住在这儿?”他刚才忘了问,而今才想起来。 老牧羊人拍拍他的手背,说:“我占卦。” 他点头,望望老牧羊人肩上的小鸟,说:“对,你会占卦。” 燕孤行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他并不知道,老牧羊人是位大法师,真名赤地。 第十一节 赤地曾经违逆天命,将绿色小鸟变成八只蹄子的羊,把燕孤行从蓝月儿身边带走。他没想到,多年以后,燕孤行竟又重遇蓝月儿,劫数难逃。 赤地再一次违逆天命,他在水镜中看到燕孤行与蓝月儿住在乐城,蓝月儿魔性大增。赤地带着绿色小鸟离开遗忘岛,乘一艘小船来到乐城,在海上遇上飓风,翻起滔天巨浪,小船几乎沉没,赤地用巫术稳住小船,向风怒吼:“天命当真不可违?” 小船终于来到乐城,赤地刚上岸,就听到燕孤行被当成吸血小丑系狱的消息。赤地先到古墓杀小丑,将尸体交给山上教堂的老修士。修士与赤地年轻时相识,宗教与巫术本不相容,两人当年曾经在山庄论坛多次公开辩论,高下难分,与闻者众,此为赤地年少轻狂之逸事。数十年不见,均为白发老人,豪情不减,彼此敬重。修士是儒雅书生,不涉魔道,见面之日,两人聚饮一杯匆促茶,修士问赤地:“大法师为什么会来到乐城?” “来找一个人。” “大法师要找的是什么人?我在乐城二十年了,或许可以帮忙。” “修士有心,那个人,我已经找到了,待会儿就去见他。” “我还以为大法师是为吸血鬼而来。” 赤地沉默,他的确是为吸血鬼而来,但不是修士看到的那一只。 修士站起来,瞥了地上的小丑尸体一眼,小丑的黑血凝固在胸前,尸首正慢慢萎缩。 “我马上就把这个吸血鬼送去牢房,一个无辜者正为此蒙冤。”顿了顿,修士指着尸体问赤地,“他是否已经不能再害人了?” 赤地点头,说:“用一辆牛车送去即可。” 修士命人牵来一辆牛车,跟赤地一起走到教堂外面,看着四个小修士将尸体扛上牛车。 “大法师,我们明天再促膝长谈。”修士跟赤地说。 “修士,我明儿就走。”赤地说。 修士脸露失望的神情,问:“为什么不多留这几天?” “北方严寒。”赤地回答说。 修士微微叹息:“你我皆已白发苍苍,下次见面,不知何时。” 赤地豁达一笑:“魂离之日,修士去的是天堂,赤地走的是死域。” 修士慈爱一笑:“浪子回头,未为晚也。” 赤地朗声大笑:“赤地死性不改,要令修士失望了。” 修士无语,赤地在风中独行,直往芳心桥走去,绿色小鸟栖在主人斗篷领子里取暖。 第十二节 蓝月儿斜挨在厨房的一堵墙上,听到燕孤行轻轻的鼻息。他今天晚上说了很多话,醉了,然后睡着了。她十只指头紧张地交缠,想他睡着,也怕他睡着。 “你出来。”老牧羊人缓缓地说,冷漠的声音穿过墙壁。 那一刻终于降临,她松开指头,紧张地抿抿嘴唇慢慢地走出去,看到燕孤行伏在饭桌上酣睡,老牧羊人的手揉了揉他的头,仿佛是要他睡得更沉一些。 赤地陵地站起来,拄着紫杉拐杖,直往外面走,没看蓝月儿一眼。 蓝月儿贪恋地看了看燕孤行,拿了一条羊毛毯子盖在他身上,怕他着凉。 外面风声呼呼,她拉起帽兜走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黑夜中,半瞎的赤地由手上拐杖带路,蓝月儿能看到黑暗中的一切。 绿色小鸟栖在主人左肩上,垂头丧气。赤地来到山上覆雪的樱桃园,回身逼视蓝月儿。 “叔叔,你要我出来有什么事?”蓝月儿深呼吸一口气,低低地开口。 “别装傻了,巫师识得吸血鬼。”赤地对蓝月儿投以极冰冷的一瞥。 蓝月儿紧绷颤抖地站着,面前的老人,果然不是普通的牧羊人。 “我明儿就带燕孤行走。”赤地说,毫无转圜余地。 “叔叔,求你别带他走。”蓝月儿乞求,希望可以说服赤地。她不知道她和赤地之间谁较强大,她从未遇过巫师。然而,这一刻,惟有害怕失去的人是处于下风的。 “吸血鬼不能和人在一起。”赤地语气强硬。 “我不会伤害他。”她说。 “那你应该放他走。”赤地傲然说。 “我不可以没有他。”她咬着嘴唇,声音震颤。 “这个人,我是无论如何要带走的了。”赤地毫不容情。他一生未婚,并不了解男女之情缱绻,只知正邪不相容。 “我生下来就是吸血鬼,这不是我的错,大法师要因为一个人无可选择的命运而惩罚她吗?”蓝月儿激动地质问赤地。 赤地默然不语。要是这女子没有选上燕孤行,他也许会放她一马。天地之大,他不能什么都管。 蓝月儿见赤地不说话,以为他会改变心意,她双膝一跪,说:“叔叔,我没伤害过任何人。” “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杀你。但你始终是吸血鬼。”赤地叹口气说。 “我答应你,我永远不会伤害别人。叔叔,你可以监管我,要是我变坏,你再带他走。”蓝月儿说,声音充满哀伤与爱。 “不行。”赤地心意从未转变,但他怕女人哭,女吸血鬼的哭亦如是。他挪移脚步,想离开樱桃园。 蓝月儿抱住赤地的腿,声泪俱下地哀求:“叔叔,我求求你,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要带他走。” 风愈来愈大,樱桃树的枯枝在风中战栗,发出宛如啜泣的声音。一只红色猫头鹰在树顶咕咕叫,仿佛是在向赤地求情。赤地肩上的小鸟轻拍翅膀,同情地看着蓝月儿。 “这个妖女魔性太重了。”赤地心头一震,语气变得更冷漠,脚从蓝月儿手中脱出,吼道:“你别阻我。” 蓝月儿爬上去,抱住赤地的腿不放,号哭着说:“叔叔,我不再吸血!只要不吸血,我很快会死。等我死了,你再带他走。别告诉他我是吸血鬼,永远也不要让他知道。” 白蒙蒙的月光洒落在枝头上,红色猫头鹰淌下黄色的眼泪,发出的叫声更凄凉,引来其他猫头鹰啼叫。 “吸血鬼不会不吸血。”赤地斩钉截铁地说,甩开蓝月儿往前走。 蓝月儿跪伏地上,有一会儿什么都没说,然后,凄冷的声音自她唇间轻嘶:“叔叔,是你阻我哪。” 她呢哺着一首高音的歌,有一种不忿,也有一种怨恨。狂风骤起,矮树的根节在泥土里哆嗦,一群吸血蝙蝠拍击翅膀飞入樱桃园,扑向赤地,园中有巨大鬼影挪移。 赤地回身朝蓝月儿怒吼:“我不杀你!你敢杀我。” 蓝月儿缓缓抬起悲伤的脸,蓝蝴蝶在她身边盘旋。她低声下气对赤地说:“叔叔,你要带他走,就等如杀了我。你把他留下,我让你走。叔叔归天之日,我和燕孤行会执孝子贤孙之礼。” 赤地气得全身发抖,吼道:“我倒要看看是谁归天!” 语毕,赤地高举手中巫杖,巫杖转眼发出白光,照出亮澄澄的光芒,朝他扑来的那群凶狠蝙蝠霎时翅膀碎裂,发出惨叫。失去翅膀的蝙蝠掉落地上,改用四脚爬行,再没有任何攻击能力。 赤地收回手杖,这时,蓝月儿已经从地面飞升,悬在树梢,面对赤地,凄然说:“叔叔,你留下燕孤行走吧,我不想伤害你。” “魔性难改,我今天就要杀你除害!” 赤地厉声道,跨出一步,朝蓝月儿伸出手中巫杖,发出一道刺眼强光,向四周扩展,将天空与树间甬道照得白花花。在这片光影中,蓝月儿俯伏空中,脸庞苍白,鬓发与身上斗篷飞扬,神色凄艳。 “叔叔,别怪我。”她说,倏忽飞旋,一首灵异恐怖的歌从唇问溢出,使人毛骨惊然。 漫天蓝蝴蝶飞舞,一群黑影从覆雪的地上冒出,起初没有形状,然后乘风膨胀,渐渐有了人形。人形黑影张开巨大薄翼向赤地飞扑过来,抓住他的斗篷,想把他扯开、撕裂。 赤地向后踉跄数步,挥舞发光巫杖还击身边黑影。黑影稍稍退缩,这些没脸,没眼睛,没鼻子,没唇的巨大黑影不是人也不是兽,是恶灵,以暗夜为食。 黑影再度扑向赤地,这时竟有了一双混浊不清的红眼睛。赤地口中急念着咒语,两手高举巫杖,巫杖发出耀目光芒,黏附在他身上的黑影霎时一分为二碎裂,眼睛消失,溶成黑色浊水,漫溢雪地。 赤地稍稍回神,他一生从未遇过这么难缠的对手,顿时杀意更浓,猛地抬头,却不见蓝月儿。 “魔女,滚出来!”他怒叫。 猝然之间,一个旋转飞舞的人影从半空朝他俯冲,有如急风骤雨的歌声在他身边回响,紊乱心神。 人影渐近的时候,赤地看到是蓝月儿。他凝然不动,开展双臂,摆出招魂的手势。 “叔叔,我来了。”蓝月儿凄厉应答,声音如歌,碎成千万个回音。 她只曾遇过两个对手:阎背香和吸血小丑,这两个都无法跟她相比,赤地却让她害怕,但她无路可退,只有拼死一战。要是她能死、会死,那么,死在燕孤行的恩人手上,她也是甘心的。她朝赤地冲去,伸出双手,想抓住他的脖子。 赤地动也不动,仿佛想把蓝月儿招进他的斗篷里。蓝月儿差一点就抓住赤地,赤地的斗篷却突然射出眩目银光,几乎把她吸进去,她挣扎,冷不提防赤地使出浑身气力朝她胸膛击出一掌。那一掌有如一片山河,蓝月儿飞堕数十米之外,口中吐出鲜血,染红了雪地。 歌声夏然而止,蓝月儿脸朝下俯伏地上,再无声息。漫天的蓝蝴蝶鼓翅飞落,纷纷栖在她头上,颜色惨淡。地上枯叶翻飞,都沾了血。 蝠儿从黑暗中冒出来,拍着凄凉的皮翼落下,在她耳边悲鸣,想唤醒她,却唤不醒。赤地肩上的绿色小鸟飞来,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尔后飞回主人肩头。 赤地刚才那一掌已经耗尽精力,使得他疲乏至极。他以巫杖支撑身体,瞒珊地朝樱桃园的出口走去。小鸟在他耳边悲伤啼叫。 “天一亮,她会化为湿雾消散。” 赤地对肩上小鸟说,声音微弱,拖着疲跛的脚步走。 突然之间,身后传来如泣如诉的歌声,瞬间转化为有如琴弦在音乐飞升中断裂的追魂曲。 赤地猛然回首,发现尸体原先俯卧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一个人影从前方朝他飘来,头发披散,美丽惨白。 蓝月儿没有死,相反,她变得暴烈,浑身散发骇人蓝光,蓝蝴蝶吓得在风中抖颤,蝠儿躲在枯树枝上,园里的樱桃树仿佛都在畏怖中挪移。 “叔叔别走!”这四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宛如催命符。 赤地不然站着,一阵死亡的恐惧自心底涌出,人在歌声中摇晃,想找个支撑点。 这时,赤地肩上小鸟鼓翅跳跃,不停抖落身上的羽毛,无数绿色的飞羽瞬间编成一道围墙,想镇缚住蓝月儿,保护赤地。 蓝月儿在半空中回转,依然唱着歌,朝那道高大坚固的羽毛围墙缓缓喷出红色烟雾,那烟雾有如藤蔓,伴随着歌声飞舞伸展,瞬间吞噬羽毛。羽毛灰飞烟灭,围墙倒下,小鸟从赤地肩头掉落,气息尽失。 赤地朝蓝月儿伸出巫杖,但巫杖光线已然微弱。蓝月儿轻抚赤地眩花的双眼,赤地两眼之间一朵血花溅开,狂乱地跟跄数步,终于倒下。他紧闭双眼,急喘一口气,张开嘴唇呼吸,挣扎,再呼吸,直到无法再接续。他横躺在一棵樱桃树下,身上披满小鸟的羽毛,一张风霜老脸染满自己的鲜血,再无气息。 蓝月儿从空中降落,跪在赤地身旁。 “叔叔,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她哺哺说着,脸露悲伤。她杀了一个好人。 尔后,她看到赤地身旁那只死鸟渐渐膨胀,肚子迸裂,怪异地伸出四条腿,最后竟变成八只蹄子的羊,已经死了,躺在自己的鲜血里。 蓝月儿恍然明白,她摸摸羊的肚子,哀凄的声音说:“原来是你。” 她颓然站起来。天已将近破晓,她招来一阵狂风,挖松赤地和羊儿身下的雪与泥土,一人一羊连同那支紫杉拐杖缓缓往下掉,那儿成了他们的墓穴。 蓝月儿唱着一首挽歌,风吹起泥土与枯叶,覆盖荒凉的墓穴,蓝蝴蝶在她头上飞绕,其中一只,斑斓的小翅拂过她脸庞,抹干上面的眼泪和血水。 第十三节 蓝月儿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芳心桥上的房子。燕孤行依然沉睡,炉火仍旧温暖,饭桌上还放着他和赤地用过的两个酒杯,但一切已然不同。 她在燕孤行身边落坐,感到双腿一直颤抖,身体虚弱,给赤地打伤的地方像火灼一样疼痛。燕孤行头埋臂弯里,仿佛给人下了一个安眠咒。她看着他低下头的颈背,闻到一阵舒坦香甜的气息。要是燕孤行知道她杀了老牧羊人,他还会原谅她吗?永远都不可能了。 沉倦的泪水浮上眼睛,她嘴唇震颤,朝燕孤行的颈背缓缓吐一口气,将脸靠上去,抵住他的皮肤,聆听他深沉的呼吸,好像前世已经经历过这一刻。 午夜的星子依然挂在晨曦的天空,心头的寒凉使她无法瞌上眼睛。她挨着他抽泣,泪水儒湿了他的颈背。原来,她吸的血一路滋养着身上那个邪恶的灵魂,她发怒的时候像一头野兽。她气自己的凶残。那只抚过赤地双眼的手,掌心里好像长出了一双半瞎的眼睛来,此刻正盯视着她。她不敢看,紧握着拳头发抖。 她觉得彻骨的冷,心头的情焰宛若花儿在屋里飘飞,她伸出没有抚过赤地的那只手,接住一朵燃烧的情焰。那朵情焰浮在她掌心上,是玫瑰红色的,像一颗心倒转,她把它放在燕孤行头上,那是她的心。 她为谁而活? 为了把他留在身边,她双手染满了鲜血。她将背负一辈子的罪疚,永活于黑暗。她再也不能没有他。 然而,老牧羊人说,吸血鬼不能和人在一起。这一次,她赢了,显然是惨胜。但是,下一次,必然会有一个更强大的力量要拆散她和燕孤行。 她的脸缓缓离开他的颈背,带着颤抖的微笑凝视他。要把他永远留在身边,只有一个方法。她抚抚他的颈背,只要在上面划一道伤口,再在自己手心划一道伤口,将血滴到他的伤口里,那么,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们分开。 她用指甲轻轻刮着他的颈背,那只手在他颈背上哆嗦,脸上掠过一阵悲伤。把燕孤行变成跟自己一样的吸血鬼,她凄然笑了,那就是永恒。 她的指甲在他酣睡的颈背上刮着刮着,手抖得愈来愈厉害。 “你会恨我吗?”她带着凄凉的微笑问。 他睡了,没法回答她的问题。 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她咬着唇啜泣。挂在屋梁上的蝠儿朝她哪瞅了一声,那声音无限悲凉,仿佛是在催促她下手。 她流着眼泪和鼻水,哺哺在他耳边唱着那首歌: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从今以后无老死,也无离别,无时间,也无消逝,只有一个东西,除它以外没有别的,只有才思…… 即将变成的一切,都包含在相思之中…… 蓝蝴蝶翩翩飞来,一双一对在她和燕孤行身边飞绕,一朵情焰悬在他们之间,远山的教堂传来了黎明的第一下钟声,白皑皑的雪从窗子涌进来,覆盖了她脚下的地板,在那儿开出了白色的花。 “我们将一同跨越时间的浩海,永不分离。”她对他说,带着幸福的眼泪。 她震颤的手在他软软的颈背上轻轻刮了一下,血丝冒出来,她惊呼一声,猛地把那只手抽回来,从椅子上踉跄后退,一直退到炉火边。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她怎可以那样自私,要他和她一同忍受永不超生的痛苦与长夜的煎熬? 她流着泪,把双手放入炉中柴火,闻到的却是花儿的气息,双手丝毫无损。她想惩罚自己,方法却是多么愚蠢?她脸埋手里哭泣,浑身震颤。蓝蝴蝶飞走了,情焰熄灭,只留下一朵在她心中。 燕孤行在饭桌上缓缓地醒转过来;拍了拍因趴着睡觉而觉得疲倦的颈背,看到地上雪花覆盖,外面下着大雪。 “雪都飞进来了。”他说,起身去关窗。 她连忙用袖子抹走脸上的泪水,转过身来。燕孤行走到她身边,看到她肿胀的眼皮,忙问她。 “你为什么哭?” “我有点不舒服。”她虚弱地笑笑。 “你脸好苍白。”他摸摸她的脸,那张脸很冷。 “你觉得哪儿不舒服?”他关切地问。 “现在好多了。”她回答说。 “你都不吃东西,身体怎会好。”他带着怜惜的语气责备她。 尔后,他发现老牧羊人不在屋里。 “叔叔呢?”他问。 “他走了。”她就知道他会问。 “什么时候走的?”他怔了怔。 “今天大清早坐船走的。”她转过身去,把一块木柴丢入炉火里,明知这一刻会降临,却依然心跳怦怦。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是叔叔说不要吵醒你,你睡得很熟。”她回过头来对他说。 “他有没有说要去什么地方?”他问。 “他没说。”她心虚地回答。 他脸露失望的神情,不明白老牧羊人为什么不肯留下来。 “也许叔叔习惯了自由。”她对他说,用谎言来掩饰自已的罪行。她多么恨她自己。 “但他年纪这么大了,眼睛又不好。”他担心,觉得自己没有好好报答老人。 “叔叔要我跟你说,不用担心他。他不会问,有一只懂事的小鸟陪他。”她干涩的嘴唇些微震颤,想到八只蹄子的羊和巫师一起躺在地里。 燕孤行笑了,脸露人世的天真,说:“那只小鸟只会占卜。” “他永远不会了解那个黑暗的世界,他也不会向往。”她心里想。 他握着她那双冰冷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以后要多吃点东西,知道吗?” “我没有什么东西喜欢吃。”她孩子气地说。 “那么,你吃我吧。”他笑着,把她一只手放在他胸膛上。 “你可以吃我的心,饮我的血。”他开玩笑说。 她眼里盈满泪水,说:“那会很痛。” “我不怕。”他带着令人动心的微笑说。 她伏在他胸膛上缀泣。 “我不会饮你的血。”她对他说。 他不会知道,那是一个多么痛苦的盟誓。他们将不能一同跨越时间的浩海。宁愿失去,也不愿伤害爱人,暗夜的漫长孤独将有幸福的记忆相随。她心中的情焰烧得更旺,使得身体发烫。 “你暖好多了。”他怀抱着她,以为是自己的体温温暖了爱人。 一朵朵深红色的情焰在他背后翻飞。他抱着她在覆雪的地板上盘旋起舞。 远山的教堂敲响了黎明的第二下钟声,屋子里的一双恋人却以为爱情是天堂般的救赎。 白色的雪融了,融成了早春的新绿。他们的舞一直跳下去,仿佛从远古跳到永远。夏天来的时候,山上的樱桃园结满累累的果实,颜色腥红如血,她是不敢吃的。 第十四节 燕孤行和蓝月儿那场舞,一直跳到河堤上枫叶红遍的那天,缠绵的舞步在他们心中的天堂开出了灿烂的花朵,他们脚下的泥土却荒瘠了。一切都有两面: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世俗与幽冥。一旦失去了平衡,地狱也开出了血红的花,抵住天上的星辰。乐城变了,氤氲迷蒙的空气带着腐坏的气息。 贝贝那本“酒后真言簿”记录的故事比以往更荒谬,人们不再认识自己,只能在荒凉的内心浇上遗忘的烈酒。 一天夜里,但梦三对着芳心桥上那幢鹦鹉绿烟囱的红房子,用力弹奏七弦琴,一根弦线在音乐飞升的颠峰猝然断裂。 就在琴弦断裂的那天,“吾爱歌军官”官邸里那群最会唱歌的鸟儿飞走了,再没有回来,遗忘了主人曾用珍珠和花蜜宠幸它们。 枫叶街的妓院里,嫖客和妓女玩着吸血鬼的游戏:嫖客扮成吸血小丑,追逐着脱光衣服嬉笑尖叫的妓女。 “天国近了!”老修士在教堂的圣坛上喊道。 主街上一家酒铺为了宣传,举办一场“喝樱桃酒大赛”。这场比赛像热闹的嘉年华会,人们从四方八面来参加竞赛。参赛者颈上挂了个围涎,要以最短的时间喝掉面前三斤樱桃酒。妙妮、妙叶和船上的小鼓手成功进入决赛。 “加油啊!”歌女、舞娘和乐师们在台下为他们喝彩。 钟声一响,二十个参赛者举起酒桶拼命喝酒,鲜红如血的樱桃酒从他们嘴角不断流出来,把他们的牙齿和颈上的围涎都染成了红色。 妙妮喝得太急,喝到一半,肚子鼓胀,倒在台上呻吟,他们连忙把她抬回天鹅船。 “我一生只爱过一个人,他死了。我恨狮子!”她握着妙叶的手,醉醺醺地说,以为自已会死。 连续打嗝十七天之后,妙妮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直到很久之后,牙齿依然是红色的,好像喝过血。 城里的女人都涌去葛奴奴的“红流苏”买毋忘我项圈,用来拴住她们的丈夫和情人,免得他们在嘉年华会上走失,或是悄悄跑到枫叶街去跟妓女玩吸血鬼游戏。葛奴奴卖出了许多项圈,红色面纱下带着诡异复杂的神情。 “喝樱桃酒大赛”决赛的那天,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用毋忘我项圈把她唇红齿白的情人牵到枫林里。两个人相对挑逗一笑,猝然之间,两个肉体同时迸裂,两个黑影从里面爬出来,其中一个仍然戴着毋忘我项圈。原来他们是恶灵,扮成人的模样,但一点都不像活生生的人,好似蜡像。 一阵怪风卷起,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一棵枫树的根节里挣扎出来。另一个黑影从枫叶之间蹦出来,另外几个黑影从地底缓缓钻出地面。这些聚集在枫林里的黑影,一时膨胀,一时缩小,一时像狼,一时像鸟,一时唱歌,一时跳舞,七嘴八舌地讨论樱桃园那场决战。 “女王胜了!”戴着毋忘我项圈的恶灵说。 “巫师将恶灵一分为二。”狼形恶灵说,仍然带着怒气。 “但是,女王杀死了巫师。”一个像鸟的恶灵拍着翅膀说。 “女王果然是神王的女儿。”一个人形恶灵鼓掌说。 “女王复兴了吸血鬼王朝!”一个像马的恶灵用后脚跟站起,嘶喊着说。 樱桃树下的尸骨在颤抖,枫林里的恶灵欢呼。歌厅每晚座无虚席,蓝月儿唱的是遗忘的歌,人们有太多事情想要遗忘。大妈妈赚进了数不完的钞票,带着光晕的眼睛却不快乐,仿佛也闻到了腐坏的气息。一个静静的夜晚,她穿着紫色薄纱裙子,离开舱房,来到甲板上,合上眼睛缓缓长吸一口气,翻身跳进河里,河水泛起圆形涟漪,一片皱褶,她潜到百米深的河床里游泳。她回转身子,带着微笑,在那儿唱着歌。猝然之间,她看到柳色青青的幽灵朝她游过来,仿佛是听到她的歌声。他穿着青色的衣裳,一张脸在水中有点朦胧。 “莓莓。”他唤她,声音在河底回荡。 “青青,我们又见面了。”她说话的时候,嘴里吐出长长的一串泡沫,眼睛周围闪着光亮。 “岸上的气息让人很难受,不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在水里漂浮着,对他叹口气说,“要是很久以前,我会知道问题发生在哪里,可惜,我而今只是个人类。” 柳色青青深深地朝她看,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早已经知道?”她嘴里吐出些许泡沫。 他朝她点头微笑。 “我还以为能骗到你。”她笑了。天地之间,柳色青青也许是认识她最深的人。 “那叠遗稿……”他缓缓说。 “哦,我有很多地方看不明白要问你。”她嘴里吐着泡沫说。 “遗稿上有一个药方……”他嘴里吐着翻飞的泡沫说。 “药方?”她双手将飘起的头发往后拨,诧异地问他。 “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个药方可以保护你。”他嘴里吐出一串泡沫,悬浮在她面前。 “在哪一页?”她问。 他不能说。他好想游过去拥抱她,但他是个幽灵,无法像生前那样跟人拥抱。 “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青青,你想说什么?”她翻了一下身子,想游到他面前,却好像有东西阻隔他们。 他无法对她说出来。他不是吸血鬼的对手,幽灵的死亡比活人的死亡更可怕,但他会不惜一切守护他的爱人。 第十五节 嘉年华会的那天,蓝月儿在芳心桥上的房子里,静静地陪着燕孤行做八音盒。 他在做一个羊儿拿着一支木桨划船的八音盒,八只蹄子的羊变成了水手,里面放的却是遗忘的歌。 她哺哺地哼着歌,蓝蝴蝶轻快地拍着翅膀,在房间里飞绕,偶尔遗忘了节拍。 燕孤行终于完成了那个羊儿水手八音盘。他放下工具,在八音盒上面绑上一条蓝丝带,然后将一把金色的小剪刀交到蓝月儿手里。 蓝月儿拿着小剪刀,手按在胸口,深呼吸一下,剪断八音盒上的丝带。 “第一千个。”燕孤行宣布,脸露喜悦的神情,看着蓝月儿。 “等你完成第两千个八音盒,我们又可以再剪彩。”她望着他说,满怀着爱与希望。 爱情也许只是很小的一番滋味,却让人变得饥渴,想要更多,想更完美,永不履足,永远想追求下去。他们忘了外面腐坏的世界,独享受着他们红尘中的爱情,也在爱情的红尘中翻滚。 第十六节 东方之陲,夏日清晰半亮的长天之中,一排白色飞鸟横空翱翔,朝开阔山坡顶上的绿树林飞去,追逐着拂晓风中的世外之音。那儿仁立着一个男子,身穿朴素白色斗篷,斗篷帽兜垂肩,身材颀长,神情挺拔刚毅,脸庞如大理石般光滑无瑕,深黑的眼眸晶亮沉静,有一股非属尘世的气质。他把一支木笛举到口边,木笛末端附着光亮,他飞舞手指,吹出一首乐曲,带着青山流水的壮阔,云淡风清的潇洒,也带着千古江山的浩气。树梢俯首倾听,他脚下的花儿纷纷绽放,一群白色小鸟或悬荡在他头顶,或在他身边飞翔起舞,发出赞叹的呢哺。 须臾,日出光照,西方飞来一只大鸟,翅膀捕捉了尚未漫淹天际的阳光,当空鼓翼,金光闪闪。他抬头一看,将横笛举离口边,欣喜愉悦地高喊:“阿芙萝!” 他看到大鸟的时候,沉静的脸上流露几分稚气。 大鸟在空中鼓翅咻咻,体形比老鹰大一点,它头、胸、背上披着有如艳阳的红色羽毛,翅膀五彩缤纷,脚是紫色的,眼睛水蓝。它是一只凤凰“云遨天!”凤凰呼喊他的名字,声音低静。 凤凰说话,实属罕见,在精灵世界中却如星辰雨露般自然。但它说的是“精灵语”,云遨天刚刚是用“精灵语”叫唤它的名字的。 凤凰的年岁从它们的眼睛可以看出来,初生凤凰的眼睛是淡蓝色的,带一点绿,年纪愈大,颜色愈深,千岁凤凰的眼睛深蓝,像暮色,依此推断,阿芙萝约有三百岁,在凤凰之中算是年少,眼神天真。但是,原本在林中谛听乐曲的白色小鸟依然畏惧它,纷纷缩起翅膀降落地上。 阿芙萝是云邀天师傅“猎户”的信使,见阿笑萝如见师傅,因此,云邀天笔直站着,神情恭敬。 阿芙萝飞悬半空,对云邀天说:“阿术,多奎,云邀天。” 在“精灵语”中是“云邀天听命于此”的意思。 “云邀天,多奎,阿依安。”云邀天回答说,在“精灵语”中是“云邀天谨遵师命”的意思。 “世道不靖,邪恶力量日益张狂,汝即往北方乐城。”阿芙萝说道。 “汝此行……”阿芙萝天真的眼眸里竟带着些许神伤,接着仍以优美低语说,“汝此行,将遭遇爱与死亡。” 云邀天眨眨眼睛,虽有不解,不敢追问。 阿芙萝停语,一团金色轻烟从它口中逸出,在它和云邀天之间宛如丝带飞扬,是精灵的祝福。 “阿芙萝,谢谢你。”云邀天微笑响应。 阿芙萝并未久留,回转身子,直飞西方,在长空中留下一道金光。地上小鸟纷纷飞到云邀天头顶瞻仰那道金光。 云邀天再次将木笛举到口边,手指在音孔上飞舞,吹出召唤的歌。 一匹真马从清空中冒出,悬停在云邀天面前。它全身白毛,鬃毛与尾巴精致如丝光般,四条腿是金色的,宛如穿上金色长袜,英姿勃勃,眼睛是晓白色的,神情高雅聪明,有一双失而机敏的小耳朵。 云邀天翻身上马,轻抚白马鬃毛,低头唤它名字“骏风”。马儿轻嘶回答,眼睛像会说话,但真马不像凤凰能说“精灵语”,只能与主人心意相通。 云邀天朝林中飞鸟挥手告别,握着缰绳,对马儿说:“骏风,我们出发了。” 骏风喷气,踏步,蹄声在空中回荡如歌。 精灵以天赋各司其职,云邀天自小跟随师傅猎户,这一族的精灵专职捕猎吸血鬼,平衡天地正气。 云邀天自十五岁起,遵从师命,云游天下,匡扶正气,五年未返故乡。他跨坐骏风背上,马儿肩上有一金色烙印,状若莲花,并非莲花,而是永香花,是云邀天故乡的花,见花如见故乡。 他来自花开魔幻地。 (第一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