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望远镜》 一、被施了符咒的梦中人 猛兽们 从深邃的山谷走来 看着熟睡中的少女 ——威廉?布莱克 紧挨着雪线有一个杜鹃花遮蔽的山谷,山谷里哗啦啦地流淌着一条乳白色的雪水融化而成的小溪,鸽子和红雀在巨大的松树间飞翔,在岩石和其下簇拥着的又直又硬的树叶间半遮半掩着一个洞。 树林里充满了声音:小溪在岩石问的欢唱、风在松枝的针叶间的呼啸、昆虫的闲聊和小树间哺乳动物的叫喊,以及鸟儿的歌唱,还不时刮过一阵更为强烈的风使一棵雪松或冷杉的枝条相互碰撞发出大提琴般的呻吟。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阳光总是那么斑驳陆离。一道道像柠檬一样耀眼的金黄色光柱穿过一条条一团团棕绿色的树阴投射到森林的地面。那光永远不是静止的,也不是永恒的,因为漂浮不定的雾常常会在树梢间漂浮,将所有的阳光过滤成珍珠般的光泽,将每一个松球擦得湿漉漉的,雾一升起就闪闪发光。有时云中的湿气凝结成半雾半雨的小小颗粒向下漂浮,而不是掉落,在成千上亿的松针问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和嗒嗒声。 小溪边有一条窄窄的小径,小径从谷底的一个小村庄——也就是几幢牧人的房屋而已——通往谷顶冰川附近的一个半毁的神龛,褪色的丝绸旗在高山长风中招展,神龛上摆放着虔诚的村民们供奉的燕麦糕和干茶,光、冰和蒸汽的奇怪效应将谷顶常年笼罩在彩虹中。 洞位于小径的上方,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位圣人住在里面沉思、斋戒和祷告,这个地方就因为纪念他而受到崇拜。洞约有三十英尺深,地面干燥:是熊和狼的理想洞穴,但是多年来居住在里面的动物只有鸟和蝙蝠。 然而,此时此刻趴伏在洞口内的那个东西既不是鸟也不是蝙蝠。他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一双黑眼睛这边瞧瞧那边望望。阳光又浓又重的照在他有光泽的金色毛发上,两只猴爪将一只松球左右摆弄,锋利的手指掰掉鳞片,抓出甜甜的果肉。他身后,就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那一点上,库尔特太太正在一个石脑油灶上用一只小平锅煮水。她的精灵低声发出一声警报,库尔特太太抬头朝洞外望去。 沿着森林小径走来一位乡村小女孩,库尔特太太知道她是谁:阿玛已经给她送过好几天食品了。库尔特太太刚来的时候就已经让她明白自己是一个从事沉思和祷告、发誓永远不与男人交谈的圣人,阿玛是她接受的惟一一个访客。 不过,她这一次不是独自一人,她的父亲跟她一起来了。当阿玛朝洞口爬上来时,他在不远处等着。 阿玛来到洞口,鞠了一躬说:“我爸爸派我来,祈望与你友好往来。” “欢迎你们,孩子。”库尔特太太说。 女孩拿着一个旧棉布包着的包裹,她把包裹放在库尔特太太的脚边,捧出一小束花,是用棉线捆着的一打左右的银莲花,然后急切而紧张地说起话来。这些山里人的语言库尔特太太懂得一些,但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知道她懂得多少。 于是她笑了笑,示意女孩闭住嘴,看着她们的两个精灵。金猴伸出他的小黑手,阿玛的蝴蝶精灵越飞越近,最后落在一根粗硬的起老茧的食指上。 金猴慢慢将他送到耳边,库尔特太太感到一道细细的理解的溪流流入脑海,女孩的话一下子清晰了。村民们很高兴有她这样的圣人在洞中避难,但是人们谣传她有一个有些危险的强大的同伴,正是这一点使村民们害怕。这个人是库尔特太太的主人还是仆人?她有恶意吗?她最初为什么会在那儿?他们要待很久吗? 阿玛诚惶诚恐地表达了这些疑问。 随着精灵的理解渗透到心里,库尔特太太突然想到一个新颖的回答,她可以讲实话,当然不是所有的实情,只是部分实情。一想到这个主意,她在心里禁不住笑了起来,但她解释时声音里尽量不流露出那颤颤的笑意:“是的,是有一个人同我在一起,但是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她是我女儿,被符咒镇住睡着了。我们来这儿是为了躲避用符咒镇住她的巫师,同时我想办法给她治疗,并使她免遭侵害。如果你愿意就过来看看她吧。” 库尔特太太轻柔的声音使阿玛放下了半颗心,但还是有些害怕。谈话中提到的巫师和符咒增加了她所感觉到的惊恐,但是金猴如此轻柔地捧着她的精灵,再加上她也好奇,于是就跟着库尔特太太进了洞。 在下面小径上的父亲往前迈了一步,他的乌鸦精灵也提了提翅膀,但他最后还是待在了原处。 因为光线在迅速减弱,库尔特太太点燃了一根蜡烛,领着阿玛来到洞底。小女孩圆睁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发光,两只手不停地重复着压拇指的动作,以便迷惑邪恶的精灵避除危险。 “你瞧见了吗?”库尔特太太说道,“她不会加害任何人,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阿玛看着睡袋里的人。是一个小女孩,也许比她大三四岁,头发的颜色是阿玛从来没见过的——像狮子一样的淡黄色。她双唇紧闭,睡得很熟,这一点毫无疑问,因为她的精灵毫无知觉地卷缩在她的喉头边。他样子有点像獴,但个头小一些,颜色金红,金猴轻柔地拂弄着他两耳之间的毛发。正看着,那个样子像獴一样的动物不舒服地动了动,发出一声嘶哑的喵喵声。阿玛的精灵,像老鼠一样,紧紧地贴在阿玛的脖子上,透过她的头发怯怯地窥视着。 “你可以把你看到的情况告诉你爸爸,”库尔特太太接着说,“没有什么邪恶的精灵,只是我女儿,因为被符咒镇住而睡着了,我在照顾她。不过,阿玛,请告诉你爸爸这是个必须把守的秘密,除了你们两人以外不得有任何人知道莱拉在这儿。如果巫师知道了她的下落,就会找到她,并且毁灭她,毁灭我,毁灭这周围的一切。所以千万别声张!只告诉你父亲一个人。” 她在莱拉身边跪了下来,把垂在女儿睡脸上的潮湿头发拂到脑后,低低地俯身吻了一下女儿的脸颊,然后抬起充满忧伤和爱意的眼睛朝阿玛笑了笑。那微笑中饱含着如此的勇气和怜悯,小女孩感到泪水盈满了视线。 库尔特太太牵着阿玛的手走回到洞口,看到女孩的父亲正在下面焦急地张望着。妇人双手合十,对他鞠了一躬。看到女孩朝库尔特太太和被施了符咒的梦中人鞠了一躬,转身在暮色中蹦蹦跳跳地走下斜坡。他松了一口气,回了库尔特太太一个礼。父女俩再次朝洞口鞠了一躬,然后起程消失在浓密的杜鹃花那幽幽的花影中。 库尔特太太转身去看灶上的水,水已经快开了。她蹲下身子,把一些干叶子揉碎放进水里,从这个口袋里捏两撮,从那个口袋里捏两撮,加上三滴淡黄色的一种油。她轻快地搅了搅,在脑海中数了五分钟,然后把小平锅从灶上端下来,坐下来等锅中的液体冷却。 她身边摆放着从查尔斯?拉特罗姆去世的蓝湖边的营地里弄来的一些装备:一个睡袋、一只装有换洗衣物和洗衣器具的帆布背包等等。还有一个镶着木棉边的粗木框的帆布箱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在一个枪套里还有一支手枪。 熬好的东西在稀薄的空气中很快冷却,等它一冷却到跟血液一样热时,她就仔细地将它倒入一个金属的大酒杯送到洞底。猴子精灵扔掉松球跟着她走了过去。 库尔特太太小心翼翼地将大酒杯放在一块矮矮的岩石上,在熟睡中的莱拉身边跪了下来。金猴蹲在她的另一边,准备抓住潘特莱蒙,如果它醒来的话。 莱拉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在紧闭的眼帘后转动,她马上就要动了:库尔特太太刚才吻她时感觉到她的眼睫毛在颤动,知道她很快就会彻底醒过来。 她把一只手伸到女孩的头底下,用另一只手撩起她额头上湿漉漉的发丝。莱拉张开嘴唇轻轻地呻吟着,潘特莱蒙朝她的胸前凑近了一点。金猴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莱拉的精灵,他小小的黑手指在睡袋的边沿抽搐。 库尔特太太望了他一眼,他松开手,退后了一只手的距离。妇人轻柔地扶起女儿使她的肩膀离开地面,莱拉的头懒洋洋地垂着,然后突然屏住呼吸,双眼颤微微地半睁着,重重的。 “罗杰,”她喃喃地说道,“罗杰……你在哪儿……我看不见……” “嘘,”她母亲悄声说,“嘘,亲爱的,喝下这个。” 她把大酒杯放在莱拉的嘴边,稍微倾斜一下让一滴药汁润了润她的嘴唇。莱拉的舌头感受到了,转过头来舔。库尔特太太让更多的汁液流进她的嘴里,她动作非常小心,每次都等她喝完一口后才给她喂下一口。 药喂了几分钟,但大酒杯终于空了,库尔特太太让女儿重新躺下。莱拉的头一挨地潘特莱蒙就又绕住她的喉头,金红色的皮毛跟她的头发一样湿漉漉的,他们又沉沉地睡去。 金猴蹑手蹑脚地走到洞口,重新坐下来看着那条小径。库尔特太太在冷水盆中浸湿一块法兰绒布,为莱拉擦脸,接着又解开睡袋,给她洗了洗胳臂、脖子和肩膀,因为莱拉很热。然后又拿过一把梳子,轻轻地梳开莱拉的发卷,从额上朝后拂平,整齐地分开。 她让睡袋敞开着,以便女孩凉爽下来。她打开阿玛送来的包裹,里面有几条扁扁的面包、一块压缩茶、几个用大叶子包着的粘糊糊的米饭团。该生火了,山里的夜晚寒气很重。她有条不紊地干起活来,她刮了一些干干的火绒,擦着一根火柴点燃了火。那是另一件要考虑的事情:火柴快用完了,烧炉子用的石脑油也快用完了,从现在开始她必须让火白天晚上都燃着。 她的精灵不高兴,他不喜欢她在洞里所做的一切,他每次想表达他的担忧时她总是不予理睬。他背转身子,将松球上的鳞片扔进黑暗的洞外,身上的每一个线条都充满着不屑。她没有理睬,只是有条不紊地干着活,熟练地把火弄旺,坐上小平锅烧水冲茶。 然而,他的疑虑还是对她有所影响。把深灰色的茶砖碾碎放进水里,她不禁纳闷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她是否已经疯了,而且一次又一次想教会如果发现了会怎么样。金猴是对的,她不光是在掩藏莱拉,她还在掩藏自己的眼睛。 ------------------------------------小男孩从黑暗中走来,充满希望,充满恐惧,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呼唤:“莱拉——莱拉——莱拉……” 在他的身后还有两个人影,比他更朦胧更沉默。他们好像是一起的,一类的,但他们没有看得清的脸,也没有说话的声音。他的声音总是压得低低的,脸也像某个被人几乎遗忘的东西遮遮掩掩模糊不清。 “莱拉…莱拉……” 他们在哪儿呢? 这是一个浩瀚无边的平原,铁黑似的天空没有一丝光线照耀,浓雾将四周的地平线遮盖得严严实实。地面是光秃秃的泥土,被成千上亿的脚压平,尽管那些脚比羽毛还轻;所以一定是时间把它压平,尽管时间已在这里静止;所以一定是事情本来就是如此。这是所有地方的尽头,是所有世界的终结。 “菜拉……” 他们为什么在那儿? 他们是被囚禁的,有人犯了罪,不过谁也不知道犯的什么罪,谁犯的罪,谁判的罪。 为什么小男孩不停地呼唤莱拉的名字? 希望。 他们是谁? 鬼魂。 莱拉触摸不到他们,不管她怎样努力。她困惑的双手穿过来穿过去,小男孩还是站在那儿恳求。 “罗杰,”她说道,但她的声音一出口就变成了低声的呢喃,“噢,罗杰,你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道:“这是死人的世界,莱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是否再也不能离开这地方——我不知道我是否做了坏事,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坏事,因为我想做好孩子,但我讨厌这儿。我害怕这一切,我讨厌——” 二、巴尔塞莫斯和巴鲁克 然后一个灵魂从我的面前飞过:我的寒毛全竖起来了。 ——工作之书“安静,”威尔说,“安静。别烦我。” 那是在莱拉刚刚被抓走以后,也正是威尔刚从山顶下来以后,当时威尔的爸爸被女巫杀害。威尔用从父亲的背包里找到的干火柴点燃背包里的那盏小小的锡铁皮灯笼,蹲在岩石的背风处打开莱拉的帆布包。 威尔用他那只完好的手在里面摸了摸,发现了那个用绒布包起来的重重的真理仪,在锡铁皮灯笼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他把它递给站在身边的那两个自称为天使的人影。 “你读得懂这个吗?”他说。 “不懂。”一个声音说,“跟我们走吧,你必须跟我们走,现在就跟我们去见阿斯里尔勋爵。” “是谁派你们来跟踪我父亲的?你们说他不知道你们在跟踪他,但是其实他知道。”威尔狠狠地说,“他跟我说过你们会来,他知道得比你们以为的要多得多。谁派你们来的?” “没人派我们来,我们是自己来的。”声音说道,“我们想为阿斯里尔勋爵服务,还有那个死去的人,他想要你用这把刀子干什么?” 威尔不得不犹豫了一下。 “他说我应该把它带给阿斯里尔勋爵。”他说。 “那就跟我们走吧。” “不,只有等我找到莱拉以后。” 他用绒布包住真理仪,放进帆布背包。系紧以后,他披上父亲厚重的披风遮雨,然后蹲在原地定定地望着那两个影子。 “你讲的是实话吗?”他说道。 “是实话。” “那么你们比人类强还是弱?” “弱。你们有真正的肉身,我们没有。不过你还是得跟我们走。” “不行。如果我比你们强,你们就必须服从我。再说,我有刀子。所以我可以命令你们:帮我找到莱拉。我不在乎花多长时间,我要先找到她然后才会去见阿斯里尔勋爵。” 两个人影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飘浮到一旁私语起来,不过威尔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终于又凑了过来,他听见他们说:“行,你这样做是不明智的,不过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们将帮您找到那个孩子。” 威尔想穿透黑暗的夜幕把他们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是雨水灌满了他的双眼。 “靠近一点,让我能看清你们。”他说。 他们凑了过来,但似乎比原来更加模糊不清。 “白天我是不是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 “不,更糟。我们不是比较高级的那一类天使。” “很好,如果我看不见你们,那么别人也不可能看见,所以你们可以隐身。 去看看你们是不是能找出莱拉的去向。她肯定离这儿不远,有一个女人——莱拉一定是跟她在一起——是那个女人带走的她。去找找吧,看到了什么回来告诉我。” 天使们升上暴风雨的夜空中消失了。威尔突然感到周围一片阴霾沉闷。在与父亲搏斗之前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现在他已经几乎完蛋了,他所想做的一切就是闭上因为哭泣而沉重酸涩的眼睛。 他用披风裹住头,把帆布背包抱在胸前,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哪儿也没有。”一个声音说。 威尔在沉沉的熟睡中听到了这个声音,他挣扎着醒了过来,因为昏昏沉沉没有知觉,所以将近一分钟后他才睁开眼睛,眼前已是明媚的早晨。 “在你身边,”天使说,“这边。” 太阳刚刚升起来,晨光中岩石以及岩石上的青苔散发着清脆明媚的光“我说过在日光下我们是更难看得见的,”传来的声音继续说,“在黄昏和黎明那半明半暗的时分你看我们看得最清楚,其次是黑暗之中,最差的是在阳光下。我和我的同伴远远地搜寻到了山的那一边,没有见到什么女人或孩子 但是那儿有一个湖,湖水是蓝色的。她一定在那儿扎过营,那儿还有一“一个死人?他是什么模样?” “六十多岁,胖乎乎的,皮肤很光滑,一头银白色的头发,穿着很昂贵的” 是查尔斯爵士,“威尔说,”一定是库尔特太太把他杀了。唔,这至少倒“她留下了足迹,我的同伴顺着她的足迹找去了,一找到她的去处他就会回来,我留下来陪你。” 威尔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暴风雨洗净了空气,清晨清新洁净,一尘不染,这只使他周围的景象更加令人沮丧,因为附近躺着好几具女巫的尸体,这些女巫一直护送他和莱拉来见他的父亲。一只食腐肉的兽嘴乌鸦已经在撕裂一具尸体的脸,威尔还看见一只更大的鸟正在上空盘旋,仿佛在挑选最丰盛的宴席。 威尔依次看了看尸体,但没有看见塞拉芬娜。佩卡拉,她是女巫部落的女王,莱拉最要好的朋友。然后他记起:她不是在那天晚上之前不久因为别的事情突然离开了吗? 这么说她一定还活着,一想到这儿他心里高兴起来。他扫视了一下地平线,看是否有她的影子,但是什么也没有,不论朝哪个方向看都只有蓝色的空气和陡峭的岩石。 “你在哪儿?”他问天使。 “在你身边,一如既往。”那个声音说道。 威尔望了望声音传来的左边,但什么也没看到。 “这么说没人能看见你哕,别人能不能像我一样听见你们的声音?” “如果我轻声说话就听不到。”天使尖刻地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你们有名字吗?” “有。我的名字叫巴尔塞莫斯,我的同伴叫巴鲁克。” 威尔考虑该怎么做。当你从很多方法中选择一条时,其他你没选择的方法就像蜡烛一样被吹灭了,就好像它们根本没存在过一样。此时此刻威尔的所有选择都同时存在着,但要使它们全部存在下去就意味着什么也不做。无论如何他必须作出选择。 “我们回山下,”他说,“回到那个湖边,那儿也许有些我可以利用的东西,再说我也渴了。我认为哪条路对就走哪条路,如果我走错了,你可以指点我。” 沿着没有路的岩石斜坡往下走了几分钟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不疼了。 事实上,醒来以后他就根本没想过自己的伤口。 他停下脚步,看了看他与父亲搏斗后父亲给他绑的那块粗糙的布,布上洒了油,油腻腻的,但一点血迹都没有。经历了断指之后那血流不止的场面,现在这样子真是太好了,他感到心好像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 他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的确,伤口仍然疼,但疼的性质不同:不再是前一天那种深深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是那种较小较钝的感觉,感觉好像在痊愈,是父亲愈合的。女巫的符咒失效了,而父亲治愈了他。 他兴高采烈地走下山坡。 花了三个钟头,再加上天使们的几句指点,他来到了蓝色的小湖边。到达湖边时,他已经渴得喉咙冒烟,在灼人的太阳底下,披风又沉又热,不过一脱下他又失去遮挡,因为他光溜溜的胳臂和脖子在发烧。他放下披风和帆布背包,紧跑几步来到水边,脸扑在水中大口大口地喝着冰凉的湖水。湖水冰得他牙齿和头骨生疼。 解完渴,威尔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昨晚他无暇注意周围的一切,现在才发现湖水是那么的湛蓝,还听到了四面八方传来那刺耳的虫鸣声。 “巴尔塞莫斯?” “永远在这儿。” “那个死人在哪儿?” “就在你右手边的那块高高的岩石那边。” “附近有妖怪吗?” “没有,一个也没有。” 威尔拿起帆布背包和披风,沿着湖边爬上巴尔塞莫斯所指的那块岩石。岩石后面搭了一个营地,有五六个帐篷,还有埋锅烧饭后留下的东西。威尔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生怕还有人活着,躲在什么地方。 到处是深不可测的寂静,只有虫鸣声在抓挠着寂静的氛围。帐篷静悄悄的,湖水清澈见底,微微的涟漪仍在他刚才喝水的地方慢慢泛出。脚边突然有一个绿色的东西一闪,把他吓了一跳,原来只是一条小小的蜥蜴。 帐篷是迷彩材料制造的,这只是使它们在单调的红岩石中更加显眼。他先看了看第一个帐篷,帐篷里空荡荡的。第二个帐篷也是空的,但在第三个帐篷里,他发现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一听罐头和一盒火柴,还有一条黑糊糊的东西,跟他的胳臂一样长一样厚。一开始他以为是皮革,但在阳光下,他清清楚楚地看出是干肉。 哎,他不是有一把小刀吗?他切了薄薄的一小块,发现它很难嚼,而且只有一点点咸,但味道很好。他把肉和火柴连同罐头一起放进帆布背包,搜寻了一下其他帐篷,但却发现它们全是空无一物。 他把最大的一个帐篷留在最后。 “那个死人就是在那个帐篷里吗?”他冲着空气说道。 “是的,”巴尔塞莫斯说,“他是被毒死的。” 威尔小心翼翼地绕到面向湖的帐篷口。在翻倒的帆布椅旁趴着一具男尸,那就是在威尔的世界里叫做查尔斯?拉特罗姆爵士而在莱拉的世界里叫做博雷尔大人的男人。他偷了莱拉的真理仪,而这件事又使得威尔得到了那把精妙的小刀。 查尔斯爵士生前为人圆滑狡诈神通广大,但现在他死了,他的脸变了形,看了令人反胃。威尔不愿看他的脸,但是他朝帐篷内扫视了一眼,发现里面有很多东西值得一偷,于是就跨过尸体想仔细瞧一瞧。 他那身为军人和探险家的父亲会准确知道该拿些什么,威尔却不得不凭空猜测。他拿起一只装在钢盒里的小放大镜,因为他可以用它来生火以便节省火柴;一卷粗糙的麻线;一个比他一直背着的那只羊皮水袋轻多了的装水的铝合金饭盒和一只锡铁皮小杯子;一副小小的潜水眼镜;用纸包着的一捆拇指大小的金币;一个急救箱;净水片;一盒咖啡;三包压缩干果;一包燕麦饼干;六包肯得尔薄荷糕;一盒鱼钩和尼龙绳;最后是一个笔记本、两支铅笔和一只小小的电筒。 他把所有的这些东西装进帆布背包,又割了一片肉,填饱了肚子,然后把饭盒装满湖水,对巴尔塞莫斯说道:“你认为我还需要什么别的?” “你可以做得有些理性,”回答道,“有些东西可以使你识别智慧并使你尊重和服从智慧。” “你有智慧吗?” “比你强多了。” “那么,你瞧,我分辨不清。你是男人吗?你听起来像一个男人。” “巴鲁克曾经是个男人,我不是,现在他是天使。” “这么说……”威尔正在整理帆布背包,把最重的东西放在袋底。他停下手,想看清那个天使,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继续说道:“这么说他曾经是一个男人哕。 那么……人死了是不是会变成天使?是不是这么回事?” “并不总是这样。绝大部分不是这样……很少。” “那他是生活在什么时候的人?” “大约四千年前,我更老。” “他生活在我的世界?还是莱拉的世界?还是这个世界?” “你的世界。不过,有金字塔般的各色世界,你是知道的。” “但是人是怎么变成天使的?” “这样过分精细的猜测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想知道。” “最好是专心你手头的事情,你抢劫了这个死人的财产,你已经拥有了你维持生命所需要的所有玩具,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吗?” “等我知道走哪条路再说。” “不管我们走哪条路,巴鲁克都会找到我们的。” “这么说,如果我们待在这儿,他也会找到我们的。我还有一两件事情要做。” 威尔在可以看见查尔斯爵士的尸体的地方坐下来,吃了三块肯得尔薄荷糕。 随着食物营养的滋润,他顿感耳目一新、精神焕发,好极了。然后他又望了望真理仪,象牙上画着的三十六幅小画非常清晰: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婴儿,那是一只小狗,这是一块面包,等等。这就是他们之所以说它神秘的原因。 “莱拉怎么看得懂这个?” “很有可能是她瞎猜的,用过这些仪器的人研究了很多年,即使是他们也得借助很多参考书才看得懂。” “她不是瞎猜的,她的确看得懂,她告诉我很多她不可能通过其他途径了解的事情。” “这事对我来说也是一个谜,真的。”天使说。 望着真理仪,威尔想起莱拉说过的一件事,她说过要读懂它必须进入某种心境,这使他反过来又感受到那把银刀的神奇。 他好奇地拿出小刀,在他坐着的地方割了一个小窗,透过小窗,他只看到蓝色的空气,但是在下面,在远远的下面是树木和田野组成的风景画,那是他的世界,毫无疑问。 这么看来,这个世界的山水与他的世界的山水是不相通的。他关上窗,这是他第一次用他的左手。左手又能用了真是开心啊! 然后,一个主意突然像电击一样钻进了他的脑海。 如果有金字塔般的各色世界,为什么这把小刀只能打开这个世界与他自己的世界之间的窗户呢? 它肯定应该割进其中任何一个世界。 他又把小刀举起来,按照吉贾科默?帕拉迪西的吩咐,让他的心顺着刀刃流到刀尖,直到他的意识舒适地躺在原子的环抱之中,感受到空气中的每一个细小的裂口与涟漪。 他没有像以往一样,一感觉到第一个停顿就切割,而是让小刀从一个停顿移向又一个,就像摩挲一排线缝,轻轻地按压,但一个也不损伤。 “你在干啥?”空气中传来的声音把他唤了回来。 “探索。”威尔说,“别出声,站开点。如果你靠近就会被割到,我看不见你,就无法避开你。” 巴尔塞莫斯不满地咕哝了一声。威尔又举起小刀,感受那些细小的停顿和犹疑。这些比他原以为的要多得多,而且由于感受时不需要马上切割,他发现每一个停顿和犹疑都有不同的性质:这一个强硬而肯定,第二个云遮雾罩;第三个滑溜溜的,第四个冷淡而脆弱……但是在这所有的停顿和犹疑中有一些他感到比其他更容易,而且已知道答案。 他切了一个以证实自己的感觉:果然又是他自己的世界。 他把它关闭起来,用刀尖感觉一个不同性质的口子,他找到一个富有弹性充满张力的口子,切了进去。 啊,是的!他从那个窗户看出去的不是他自己的世界:在这儿地面更近,没有风景如画的绿色田野和树篱,只有山丘连绵的一片沙漠。 他将它关闭,又打开另一个:烟雾弥漫的工业城市,一队带着脚镣手铐脸色阴沉的工人正步履蹒跚地走进一家工厂。 他把这一个也关闭起来,恢复了常态。他觉得有点晕旋。他第一次明白了,这把小刀的一些真正的威力,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面前的岩石上。 “你准备在这儿待上一整天吗?”巴尔塞莫斯说道。 “我正在考虑。只有地面是同一个地方时你才可以轻松地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也许在它所在的位置有一些地方,也许那就是发生大量切割的地方……你必须用刀尖知道你自己的世界是什么感觉,不然你可能永远就回不来了,你就会永远迷失。” “的确如此。不过,也许我们……” “你必须知道哪一个世界有同一个地方的地面,不然就没有必要打开它。” 威尔说,既是对天使又是对自己。“所以这并没有我原来以为的那么容易。在牛津和喜鹊城,我们也许只是运气好,但是我只要……” 他又拿起小刀。除了他碰到一个能打开他自己的世界时所获得的那种清晰明显的感觉以外,他还有另外一种他碰到过不止一次的感觉:一种共鸣的感觉,就像敲击重重的木鼓的感觉,不过这当然不包括它像其他的每一种感觉一样,以最细微的运动方式,穿过空洞的空气走来。 它就在那儿。他移往别的地方又感觉了一下:它又出现了。 他切了过去,发现他的猜测没错。共鸣声表明他打开的世界的地面跟这个世界是在同一个地方。他眼前是阴天下的一片朝上倾斜的草坪,草坪上一群安静的牲畜在吃草。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动物,个头有美洲野牛那么大,长着宽宽的角,粗浓蓬松的蓝色毛发,背脊上~撮直挺挺的鬃毛。 他跨了过去,靠得最近的那只动物漠然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低头吃起草来。威尔没有关窗,在另一个世界的草坪上用刀尖感觉那些熟悉的口子,一一试探着。 是的,他可以从这个世界打开他自己的世界,他仍然高高地在农场和树篱的上方;是的,他可以轻易地找到那坚实的共鸣声,它意味着他刚刚离开的喜鹊城。 带着深深的释怀感,威尔随手关闭一切,回到湖边的营地。现在他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了,现在他不会迷路了,现在需要的时候他可以藏起来,可以安全地走动。 随着知识的增加,他的力量也在增加。他把刀装进腰间的刀鞘,把帆布背包甩到肩上。 “喂,你现在准备好了吗?”那个讽刺的声音说道。 “准备好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解释,不过,你好像并不十分感兴趣。” “噢,我觉得你所干的一切都能激起我浓厚的兴趣。不过,不用管我,你准备对正朝这儿走来的这些人说些什么?” 威尔惊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远远的山下小径上走来一队旅行者,他们牵着驮马艰难地朝湖边爬去。他们还没有看见他,但如果他待在原处,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 威尔拿起他摊在岩石上晾晒的父亲的大衣,大衣干了后轻了很多。他四处望了一眼: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拿了。 “我们继续上路吧。”他说道。 他本来想重新绑一下绷带,但这事可以等一等。他沿着湖边出发了,离开了旅行者,在明媚的空气中谁也看不见的天使尾随其后。 过了很久,他们走下光秃秃的山峰,来到一个青草和矮杜鹃花覆盖的山嘴。 威尔很想休息一会,不久,他决定停下来。 一路上天使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偶尔提醒一下:“不是那条路。”或是说:“左边有一条更容易的小路。”他接受了他的忠告,但其实他只是为动而动,以避开那些旅行者,因为在另一位天使带着更多的消息回来之前,他还不如待在原地。 现在太阳开始下山了,他想他可以看见自己奇怪的同伴,一个男人的轮廓好像在晚霞中颤栗,里面的空气较浓。 “巴尔塞莫斯?”他说道,“我想找一条溪流,这附近有吗?” “这个斜坡的半山腰上有一条小溪,就在那些树木的上方。”天使说。 “谢谢你。”威尔说。 他找到了那条小溪,深饮几口水,灌满饭盒。但是他还没走到那片小树林就听到巴尔塞莫斯的叫喊声,威尔转身看见他的轮廓箭一般地窜过山坡扑过去——什么东西?天使只在一闪而过的时候才看得见,在不直视的时候看得更清楚,但他好像停下来倾听了会,然后又射入空中再迅速滑回到威尔身边。 “来了!”他说道,声音第一次没了不满和嘲讽。“巴鲁克朝这边来了!还有一个窗口,几乎看不见了。过来——过来。快点过来。” 威尔忘记了疲劳急切地跟了过去。走到面前他发现那扇窗户通往一个昏暗的冻原似的地形,比喜鹊城世界的山地更平坦,更寒冷,乌云密布。他走了过去,巴尔塞莫斯也立即跟上。 “这是哪一个世界?”威尔问道。 “那个女孩的世界,他们就是从这儿走过去的,巴鲁克已经先走一步追他们去了。” “你怎么知道他在哪儿?你可以读懂他的思想吗?” “当然可以。不论他去哪儿,我的心都跟他在一起,我们虽然是两个人。感觉却像一个人。” 威尔环顾四周,一个人类的影儿都没有,随着光线的减弱,空气中寒气在分分秒秒的增加。 “我不想在这儿睡觉,”他说道,“我们待在喜鹊城的世界里过夜,早上再过来。至少那儿有树林,我可以生火。现在我已经知道她的世界是什么感觉,我可以用小刀找到它……噢,巴尔塞莫斯,你能够变成别的样子吗?” “我为什么要变成别的样子?” “在这个世界里,人类都有精灵。如果我没有,他们会怀疑。开始时莱拉就因为这个而害怕我。如果我们要在她的世界里旅行,你就得扮成我的精灵,变成某种动物的样子。变成一只鸟,也许。那样,至少你可以飞。” “噢,真烦啊。” “但你可以做到,是吗?” “我可以……” “那就赶紧做吧。让我瞧瞧。” 天使的身体好像在压缩,在半空中旋成一个小旋风,然后一只乌鸫飞扑到威尔脚边的草地上。 “飞到我的肩上来。”威尔说。 鸟儿照办了,然后用天使那熟悉的尖刻语气说道:“我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这样做,这样做真是说不出的丢人。” “太糟糕了,”威尔说,“在这个世界里,每次见到人你就变成鸟儿。闹也没用,吵也没用,就这样做吧。” 乌鸫飞下他的肩膀,消失在半空中。天使又回来了,绷着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生闷气。回去之前威尔看了看四周,嗅了嗅空气,估量了一下莱拉被囚禁的世界。 “你的同伴现在在哪儿?”他问道。 “跟踪那个女人往南边去了。” “那我们明天也上那边去。” 第二天,威尔走了好几个小时,一个人也没见着。大部分地方是短短的干草覆盖着的低矮的小山包。每到一个高处,他都四处张望看有没有人类的居住地,但是一个也没发现。惟有远处一抹模糊不清的深绿打破灰蒙蒙的棕绿色那虚空的单调。他朝那儿走去,因为巴尔塞莫斯说那是一片森林,有一条南流的河。当日上中天时,他想在一丛矮灌木中睡一会,但没睡着。夜晚来临时,他两腿发酸筋疲力尽。 “行进太慢。”巴尔塞莫斯尖酸地说。 “我也没办法。”威尔说,“如果你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那就干脆不要说话。” 到达森林边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花粉味,他不禁打了好几个喷嚏,惊得一只鸟儿从附近某个地方尖叫着飞了起来。 “那是我今天见到的第一样活的东西,”威尔说道。 “你准备在哪儿露营?”巴尔塞莫斯问。 现在,在长长的树影里时常可以看见天使,从他的表情中威尔可以看出他脾气很坏。 威尔说:“我得在这儿某个地方停下来,你可以帮我找个地方。我听见一条溪流——看你是不是能够找到。” 天使消失了。威尔继续艰难地往前走,穿过一丛丛低矮的石楠属植物和沼泽桃金娘科植物,真希望脚下有一条小路可以顺着走。望着暮色,他忧心忡忡:他必须马上选一个地方停下来,不然黑暗会迫使他毫无选择地停下。 巴尔塞莫斯出现在一臂之遥,说:“左边有一条溪流和一株死树,可以当柴火。这边走……” 威尔顺着天使的声音走过去,很快就发现了他描述的那个地方,一条小溪在长满绿苔的岩石间哗啦啦地飞流而过,流过山嘴落入一个狭窄的小深渊,黑黝黝地掩映在弯拱的树木下。小溪旁,绿茵茵的堤岸往后延伸到不远处的灌木和下层的林木间。 休息之前,他动手收集柴火。很快他就在草丛中看到一圈烧黑的石头,很久以前有人在这里生过火。他拣了一堆树枝和较重的树干,先用小刀把它们砍成合用的长度,然后才想办法去把它们点燃。他不知道什么办法最好,浪费了几根火柴才把火焰燃起来。 天使既疲惫又耐心地看着。 火一燃起,威尔吃了两块燕麦饼干,一些干肉,一些肯得尔薄荷糕,用大口大口的冷水冲下去。巴尔塞莫斯坐在近旁,一言不语,威尔终于说道:“你准备一直这样看着我吗?我哪儿也不会去的。” “我在等巴鲁克。他很快就会回来。到那时我就不会理睬你了,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想要些吃的吗?” 巴尔塞莫斯稍微挪动了一下:他产生了兴趣。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吃东西,不过如果你想吃点什么的话,那就不用客气。”威尔说。 “那是什么?”天使指着肯得尔薄荷糕挑剔地问道。 “大部分是糖,我想,还有薄荷。给。” 威尔掰下一块递给他。巴尔塞莫斯侧过头来嗅了嗅,然后拈起来,他的手指头挨了一下威尔的手掌,又轻又凉。 “我想这个会给我提供营养的,”他说,“一块就足够了,谢谢。” 他坐下来悄悄地舔着。威尔发现他看着火。由于天使就在他的余光里,他对他有了更深的印象。 “巴鲁克在哪儿?”他问,“他能够与你交流吗?” “我感觉他就在附近,他很快就会来到这儿。他一回来我俩就会说话。说话的感觉最好。” 不到十分钟,耳边传来翅膀轻轻的抖动声,巴尔塞莫斯急切地站了起来。紧接着,两个天使拥抱在一起。威尔盯着火苗,看出他俩彼此间的爱,比爱更强烈,是充满激情的相爱。 巴鲁克在他的同伴身边坐了下来,威尔拨了拨火,一股烟飘过他们俩。烟将他们的轮廓显现出来,使他第一次看清了他们俩。巴尔塞莫斯清瘦一些,窄窄的翅膀优雅地收在肩后,脸上带着一副高傲轻蔑与温柔悲悯交融的表情,仿佛只要他的本性能允许他忘记他们的缺点他会热爱一切。但在巴鲁克身上他看不到缺点,这一点很清楚。正如巴尔塞莫斯所说,巴鲁克好像年轻一些,他长得更有力,翅膀雪白厚实。他性情比较单纯,他仰慕巴尔塞莫斯,仿佛他是所有知识和欢乐的源泉。威尔发现自己被他们彼此问的爱情迷住了,感动了。 “你找到莱拉了吗?”他问,急不可耐地想听到消息。 “找到了。”巴鲁克说,“在喜马拉雅山脉的一个山谷,高高的,在一个光线被冰变成彩虹的冰川附近。我给你在地上画一个地图,这样你就不会弄错。那个女孩被关在树林中的一个山洞里,被那个女人催眠了。” “催眠?那个女人是一个人吗?没有士兵和她在一起吗?” “一个人,是的。藏在那儿。” “莱拉没有受到伤害?” “没有,只是睡着了,在做梦。让我告诉你她们在哪儿。” 巴鲁克用苍白的手指头在火边光秃秃的地上画了一个地图,威尔拿起笔记本把地图准确地抄下来。地图上画着一个奇怪的蛇形的冰川,在三座几乎一模一样的山峰间流下。 “现在,”天使说,“我们再走近一点。洞所在的山谷从冰川的左边下来,一条雪水从中流过。山谷的谷顶在这儿……” 他又画了一张地图,威尔也抄了下来,然后又画了第三张地图,每次都更接近,所以威尔觉得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那个地方——假如他跨过冻原和山峰之间那四五千英里的距离。小刀可以切通世界,但却不能消除他们之间的距离。 “冰川附近有一个神龛,”巴鲁克最后说,“上面有被风吹得破破烂烂的红色丝绸旗帜。一个小女孩送食物到洞里,他们以为那个女人是一个圣人。如果他们满足她的需求,她就会保佑他们。” “是吗?”威尔说,“她在躲藏……我不明白,躲着教会吗?” “好像是这么回事。” 威尔小心地把地图折起来。他先前把锡铁皮杯子坐在火边的石头上烧水,现在他撒进一些咖啡粉,用棍子搅了搅,用手巾包住手端起杯子喝了起来。 一根燃烧的棍子沉入火中,一只夜鸟在呼唤。 突然,不知何故,威尔看见两个天使都抬起头来望着同一个方向。他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他曾经看见他的猫这样做过:突然从半睡半醒中惊醒,抬起头来望着什么看不见的人或物走进房门走过房间。那情景让他汗毛竖立,这次也是如此。 威尔用他那只完好的好手掬起一把土洒灭火焰,寒气立即钻进骨头,他开始打颤。他扯过大衣裹住自己,又抬头望去。现在有东西可看了:在云彩的上方有一个东西在闪闪发光,但不是月亮。 他听见巴鲁克低声说:“是战车吗?可能吗?” “那是什么?”威尔轻声问道。 巴鲁克靠拢来轻声回答:“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他们找到我们了。威尔,拿好你的刀子——” 话音未落一个东西从天空猛扑下来撞在巴尔塞莫斯身上。不到一秒钟巴鲁克跃了上去,巴尔塞莫斯扭曲着想挣脱他的翅膀。三个人在昏暗中打来打去,就像巨大的黄蜂困在了威力无穷的蜘蛛网中,一点声音也没有:威尔只听到他们打斗在一起时树枝的断裂声和树叶的擦刮声。 他无法使用小刀:他们都动作太快了。相反,他从帆布背包里拿出电筒打开了开关。 谁也没料到,袭击者张开翅膀,巴尔塞莫斯迅速伸出手臂捂住双眼,只有巴鲁克还头脑清醒,没放手。但是威尔看清了当时的情形:这个敌人:另一个天使,比他们俩大得多强壮得多,巴鲁克的手抓住了他的嘴。 “威尔!”巴尔塞莫斯叫到,“刀子——切一条路出去……” 正在这时,那个袭击者挣脱了巴鲁克的手,喊道:“摄政大人!我找到他们了!” 他的声音让威尔脑袋里嗡嗡直响,他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喊声。过了一会那个天使本来要跳入空中,但威尔扔掉电筒,扑了上去。他杀死过一个悬崖厉鬼,但在一个与自己形状相同的东西身上动刀要难得多。不过,他把那抖动着的巨大翅膀抱进怀里,一刀又一刀地砍着羽毛,直到空气中到处是飞旋的白片,在那充满暴力感的狂澜中他仍然想起了巴尔塞莫斯说过的话:你有着真正的肉身,我们没有。人类比天使强壮,这是真的:他正将天使压到地上。 袭击者仍在用他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喊:“摄政大人!救我救我!” 威尔设法朝上瞥了一眼,看见云在旋转翻腾,那道光——一个庞大的东西——正变得越来越强大,仿佛云自己正因为能量而变得光彩夺目,像等离子体。 巴尔塞莫斯喊道:“威尔——放手快切啊,他就要来了——” 但是那个天使在拼命挣扎,现在他已经挣开了一只翅膀,正奋力要从地上爬起来,威尔必须抓住不放,不然他就会完全脱身了。巴鲁克跳过来帮忙,把袭击者的头强行向后摁了又摁。 “不!”巴尔塞莫斯又喊道,“不!不!” 他扑到威尔身上,摇他的胳臂,摇他的肩膀,摇他的手。袭击者又想喊叫,但巴鲁克的手捂住了他的嘴。空中传来深沉的震颤,像一个威力巨大的发电机,几乎低沉得听不见,但它震撼着空气中的每一个原子,震撼着威尔的骨髓。 “他来了——”巴尔塞莫斯几乎是哭着说。现在威尔的确感受到了他的一些恐惧。“求你啦,求你啦,威尔——” 威尔抬头望去。 云正在散开,穿过那深黑的裂缝一个人影飞速而下:开始时很小,但随着他一秒一秒地接近,那东西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吓人。他径直冲他们扑来,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恶意。威尔敢肯定他甚至可以看见他的眼睛。 “威尔,你必须这样做。”巴鲁克急切地说。 威尔站起来,心里想说:“抓紧他。”但就在这句话钻进脑海的那一刹那,那个天使便软塌塌地倒在地上,像雾一样融化散开,然后就不见了。威尔四处张望,感到自己很傻,仿佛天旋地转。 “我杀了他吗?”他颤巍巍地问道。 “你是逼不得已啊,”巴鲁克说,“不过现在——” “我讨厌这样做。”威尔情绪激动地说道,“真的,真的,我讨厌这种杀戮! 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我们得走了。”巴尔塞莫斯怯怯地说道,“快点,威尔——快点——我求你啦——” 他们俩都怕得要死。 威尔用刀尖在空气中探测:任何世界,只要能脱离这个世界就行。他迅速地割去,然后抬头一望:从天而降的那个天使已只差几秒钟的距离,他的表情令人恐怖。即使从那个距离,在那么紧急的一刹那,威尔仍感觉自己被某种巨大、残酷和无情的智慧里里外外地搜索和冲刷了一遍。 更有甚者,他手里握着一把长矛——他正举起长矛准备投射——就在天使止住飞行,站直身子,胳臂甩到后面准备投掷那个武器时,威尔跟着巴鲁克和巴尔塞莫斯穿过去并随手关上了窗户。当他的手指将最后一寸窗户合上时,他感觉到空气一声震荡——但一切都过去了,他安全了:那是在另外那个世界本来会穿透他身体的那支长矛。 他们来到了一个沙滩上,天空有一轮皎洁的明月。靠近陆地~点长着巨大的像蕨一样的树木,矮矮的沙丘沿着海岸延伸好几英里。天气又炎热又潮湿。 “那是谁?”威尔颤巍巍地直视着两个天使问道。 “那是梅塔特龙,”巴尔塞莫斯说,“你本来应该……” “梅塔特龙?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攻击我们?不要对我撒谎。” “我们必须告诉他,”巴鲁克对他的同伴说,“你早就应该告诉他。” “我是早该告诉他。”巴尔塞莫斯同意道,“但是我当时在生他的气,在为你担忧。” “那就现在告诉我吧。”威尔说,“而且记住,不要告诉我该干什么,这是没有什么用的——这些我都不在乎,都不。我只在乎莱拉和我的母亲。”他补充道:“这就是所有这些被你称作过分精细的揣测的原因。” 巴鲁克说:“我想我们应该把我们的信息告诉你。威尔,这就是我们一直在找你并且要带你去见阿斯里尔勋爵的原因。我们发现了王国——权威者的世界的一个秘密——我们必须与他分享这个秘密。我们在这儿安全吗?”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没有路出去吗?” 这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不同的宇宙。 他们站立其上的沙子很软,附近沙丘的斜坡很诱人。在月光下可以看到好几英里,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那就告诉我吧。”威尔说,“跟我说说梅塔特龙,说说是什么秘密。为什么那个天使叫他摄政者?权威者是谁?是上帝吗?” 他坐了下来,两个天使也跟他一起坐了下来,月光下他们的形状比他以前任何时候见过的都更清晰。 巴尔塞莫斯平静说道:“权威者,上帝,创世主,大人,耶和华,埃尔,艾多奈,国王,父亲,主——这些都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创世主。他像我们一样只是一个天使——第一个天使,这倒是真的,最强大的,但他像我们一样是尘埃形成的,尘埃只是物质开始了解自己时所发生的事情的一个名字。物质热爱物质。它想对自己有更深的了解,于是就形成了尘埃,第一个天使是从尘埃中凝练而成的,权威者就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个。他告诉后来者是他创造了他们,但这是一个谎言。一个后来者比他聪明,她发现了实情,于是他把她流放了。我们现在仍在为他服务,权威者仍然统治着他的王国,梅塔特龙是他的摄政者。 “至于我们在云山中发现的事情的核心我们不能告诉你,我们已经发过誓第一个听到这个的人应该是阿斯里尔勋爵本人。” “那么,你们能告诉我多少就告诉我多少吧,不要把我蒙在鼓里。” “我们找到了云山。”巴鲁克又接着说:“很抱歉这些词我们用得太随意。 它有时被叫做战车,不固定。你瞧,它窜来窜去,所到之处就是王国的心脏。他的城堡,他的王宫。当权威者年轻的时候,城堡是被云环绕着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把云越来越厚地包围在他的周围,好几千年都没有人看到过它的顶峰了,所以现在人们把它叫做云山。” “你们在那儿发现了什么?” “权威者本人住在山的正中间的一个房间里。尽管我们可以看见他,但是却无法靠近。他的权力——” “他已经将他的大部分权力授权给梅塔特龙,”巴尔塞莫斯插嘴道,“你已经看到了他的样子。我们以前也从他那儿逃脱过。现在他又看见了我们,更有甚者,他还看见了你,看见了那把刀子。我说过——‘’“巴尔塞莫斯,”巴鲁克温和地说,“不要责备威尔,我们需要他的帮助,他不应该为不知道我们花了那么多的时间才发现的事情而受到责备。” 巴尔塞莫斯别过头去。 威尔说:“这么说你们不准备告诉我你们的秘密?好吧,那就告诉这一点吧:我们死了以后会怎样?” 巴尔塞莫斯吃惊地回过头来望着威尔。 巴鲁克说道:“唔,是有一个死人的世界。它在哪儿?那里发生什么事情? 这谁也不知道。我的灵魂,感谢巴尔塞莫斯,从来没去过那儿。我现在就像巴鲁克以前的灵魂,死人的世界对于我们来说只是漆黑一片。” “那是一个俘虏营,”巴尔塞莫斯说,“权威者在早年的时候建的,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呢?到时候你会看到的。” “我父亲刚刚去世,就是因为这个。如果他没有被杀死的话,他本来会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的。你说那是一个世界,你的意思是说那是一个像我们这样的世界或宇宙?” 巴尔塞莫斯望了一眼巴鲁克,巴鲁克耸了耸肩。 “死人的世界里是什么样子呢?”威尔继续问道。 “很难说。”巴鲁克说,“有关那儿的一切都是秘密。甚至连教会都不知道。 他们告诉信徒们将来会住在天堂,但那是谎言。如果人们真的知道……” “我父亲的灵魂去那儿了吗?” “毫无疑问,在他以前死去的千千万万人也都如此。” 威尔觉得自己的想像力在颤抖。 “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阿斯里尔勋爵,告诉他你们的那个巨大的秘密,不管那是什么秘密。”他说道,“而是要来找我?” “我们不敢肯定他会不会相信我们,”巴尔塞莫斯说,“除非我们带给他一些证据,证明我们是出于好意。我们只是两个在他所对付的势力中的低级天使——他为什么要拿我们当真呢?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把刀子以及刀子的主人带到他那儿,他也许会听。这把小刀是一件强大的武器,有你站在他那一边,阿斯里尔勋爵会很高兴的。” “哦,对不起。”威尔说,“但这话听起来没有说服力。如果你们对自己的秘密有信心的话,去见阿斯里尔勋爵就不需要借口。” “还有一个原因。”巴鲁克说,“我们知道梅塔特龙会来追杀我们,我们想确保小刀不落入他的手中。如果我们能够说服你先去见阿斯里尔勋爵,那么至少——” “噢,不,我才不会呢。”威尔说,“你们不是使我更容易而是更难找到莱拉。她是最重要的,你们却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可没有。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留下,你们自己去找阿斯里尔勋爵?让他听你们的,你们飞过去比我走路会快得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先去找莱拉。就这样,去吧,别理我。” “但是你需要我们,”巴尔塞莫斯生硬地说,“因为我可以假装是你的精灵,不然,在莱拉的世界里你会很显眼。” 威尔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站起身,穿过又软又深的沙子走出去二十来步,然后又停了下来,因为天气出奇的炎热潮湿。 他转过身来,看见两个天使紧凑在一起交谈。然后他们走到他面前,一副谦恭和不好意思的样子,但也趾高气扬。 巴鲁克说道:“我们很抱歉。我一个人继续去见阿斯里尔勋爵,把我们的信息告诉他,并请他派人帮你去找他的女儿。如果我导航准确的话,我要飞两天的时间。” “我同你待在一起,威尔。”巴尔塞莫斯说。 “那就谢谢了。”威尔说。 两个天使拥抱了一下,然后巴鲁克伸出双臂抱住威尔,吻了吻他的双颊。他的吻像巴尔塞莫斯的手一样轻飘飘、凉飕飕的。 “如果我们继续朝莱拉进发,你会找到我们吗?”威尔说。 “我永远不会失去巴尔塞莫斯的。”巴鲁克说着,后退了一步。然后,他跃入空中,飞速冲上天空,消失在散落的星群中。巴尔塞莫斯既绝望又不舍地目送着他。 “我们是在这儿睡觉,还是继续往前走?”他终于转身对威尔说道。 “在这儿睡觉。”威尔说。 “那就睡吧,我会注意有没有危险的。我对你太粗暴了,都是我的错。你肩负最大的责任,我会帮助你,而不是责备你。从现在起我会尽量对你好一点。” 于是,威尔在温暖的沙子上躺了下来,他认定天使就在附近某个地方站岗,但那并没有给他多少安慰。 会将我们带出这儿的,罗杰,我发誓。而且威尔会来的,我敢肯定他会的!” 他不明白,他摊开苍白的手,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那是谁,他不会来这儿的。”他说,“如果他来了,他不会认识我。” “他会来救我的,”她说道,“我和威尔。噢,我不知道怎样办,罗杰,但我敢发誓我们会帮忙的。别忘了还有其他人站在我们这一边,有塞拉芬娜和埃欧雷克。” 三、食腐动物 骑士的骨头是尘埃,骑士的好剑是锈,骑士的灵魂与圣人同在我相信。 ——S.t 柯勒律治厄纳拉湖的女巫部落女王塞拉芬娜?佩卡拉哭泣着飞过北极烟雾腾腾的天空,哭泣中饱含愤恨、担心和后悔。她愤恨她曾经发誓要杀死的那个女人库尔特夫人;担心她热爱的国土的现状;后悔……她以后还会碰到。 与此同时,低头俯看着正在融化的雪山顶、被水淹没的低地森林、浮肿的大海,她感到心疼。 但她没有停下来看望她的祖国,或是安慰和鼓励她的姐妹,而是往北飞,再往北飞,飞入环绕披甲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王国斯瓦尔巴特周围的烟雾和强风之中。 她几乎认不出那个主岛了。山峰光秃秃、黑黝黝的,只有背阳的几个隐蔽的山谷在荫蔽的角落里还残留着一点雪,但在一年的这个时节,太阳究竟在这儿干什么呢?整个自然都被翻了个个儿。 她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找到熊王,她看见他在岛北边海上的岩石中飞快地追逐着一只海象。熊在水里捕杀要难得多:当陆地被冰覆盖,大型的海上哺乳动物上岸来呼吸时,熊有伪装的优势,而猎物却处于不利的环境。事情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饿了,即使是海象刺人的象牙都无法阻止他。塞拉芬娜看着两个动物搏斗,将白色的海水染红,她看见埃欧雷克将海象的尸体拖出浪花,拖上一个宽阔岩石架,三只皮毛稀稀拉拉的狐狸敬畏地远远望着,等着轮到它们享受这顿美餐。 熊王吃完后,塞拉芬娜飞下去与他说话。现在是她面对后悔的时候。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国王,”她说道,“请允许我同你说几句话好吗?我把武器放下。” 她把弓和箭放在他们之间的湿岩石上,埃欧雷克抬头迅速地看了一眼。她知道如果他的脸可以表露感情的话,那一定是惊愕的表情。 “说吧,塞拉芬娜?佩卡拉,”他咆哮道,“我们从来没打过架,对吧?” “埃欧雷克王,我没有保护好你的战友,李?斯科尔斯比。” 披甲熊黑色的小眼睛和溅满血迹的口鼻一动不动,她可以看见风吹拂他背上乳白色的毛尖。他一言不语。 “斯科尔斯比先生死了。”塞拉芬娜接着说,“与他分手前,我给了他一朵花,叫他需要时召唤我。我听到他的呼唤,赶紧飞了过去,但已经太晚了。他是与莫斯科人的军队战死的,但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到那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阻拦他们,本来他是可以轻松逃脱的。埃欧雷克王,我后悔死了。” “在哪儿发生的?”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问道。 “在另一个世界,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说吧。” 她告诉他李?斯科尔斯比着手去找什么:去找那个叫作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人。她告诉他世界之间的屏障被阿斯里尔勋爵打破,以及因此而导致的一些后果,冰的融化就是其中之一。她还讲述了女巫露塔。斯卡迪对天使的追击,她试图按照露塔的描述把那些飞行物描述给熊王听:那投射在他们身上的光、他们晶莹剔透的外表、他们丰富的智慧。 然后她描述了她听到李的召唤时所发现的情况。 “我给他的尸体施了咒,使它不会腐烂。”她说道,“它可以保持到你看他的时候,如果你希望这样做的话。但是这事让我感到很不安,埃欧雷克王。所有的事情都让我感到不安,但主要是这件事。” “那个孩子在哪儿?” “我把她托付给我的姐妹们了,因为我不得不听从李的召唤。” “在同一个世界吗?” “是的,在同一个世界。” “我怎样才能到达那儿?” 她解释了一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毫无表情地听着,然后说道,“我去看看李?斯科尔斯比,然后我必须去南方。” “南方?” “这些陆地的冰化了,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塞拉芬娜?佩卡拉。我已经租了一艘船。” 那三只小狐狸一直在耐心地等待,其中两只正头枕着爪子躺在地上看着,另一只仍然坐得直直的,听着他们的谈话。北极的狐狸,食腐动物,已经学会了一些语言,但它们大脑的构成使它们只能理解一般现在时的语句。埃欧雷克和塞拉芬娜所说的话对它们来说只是毫无意义的噪音。再说,它们说话时,说的大多数是假话,所以即使它们把听来的话传出去也无所谓:谁也分辨不出哪些是真话,尽管喜欢轻信他人的悬崖厉鬼往往大都相信,而且从来不从他们的失望中吸取教训。披甲熊和女巫都习惯了被这些动物来从他们的谈话中捕捉只言片语,就像剔取他们吃剩的肉一样。 “你呢,塞拉芬娜?佩卡拉?”埃欧雷克接着说,“现在你将干什么?” “我准备去找吉卜赛人,”她说,“我想会需要他们的。” “法阿大人,”熊说,“是的。他们是好战士。走好。” 他转身悄然滑进水中,开始稳健而不知疲倦地拍击着朝新世界游去。 过了一些时候,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一个烧毁了的森林边跨过熏黑的低层林木和炎热爆裂的岩石。太阳透过烟雾怒目而视,但他毫不理会那灼人的炎热,也不理会那弄黑了他白色皮毛的炭灰,以及徒劳地在寻找皮肤叮咬的蠓。 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在旅途中的某一个地方,他发现自己游入了另外的那一个世界。他注意到水的味道和空气的温度有了变化,但空气仍然好呼吸,水仍然将他的身体托起,于是他继续往前游。现在他已经将大海抛在了脑后,他已经快到达塞拉芬娜?佩卡拉描述的那个地方。他扫视了一下四周,黑色的眼睛凝视着头顶上方一堵石灰石山嘴组成的山墙上那些光怪陆离的岩石。 在烧毁的森林边和山峰之间,有一段满是大圆石和碎石的石坡,坡上散落着烧灼和扭曲的金属,那是某个复杂的机器上的圆板或支柱。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望着它们,样子既像铁匠又像武士,但这些碎块中没有他可以利用的东西。他留意到一根损坏得不那么严重的支柱上有一根带有力爪的绳子,金属的质地摸起来又轻又薄。他立即转过身来,再次扫视了一下那个山墙。 然后他看见了他在找寻的东西:在凹凸不平的山墙间有一条狭窄的溪谷伸向山后,谷口处有一块又大又矮的圆石。 他一步一步稳健地朝溪谷爬去。寂静中,干干的骨头在他大掌下噼噼叭叭地暴裂,因为很多人死在这儿,被郊狼和秃鹫以及较小的动物剔得干干净净。但是熊王没有理会,他小心翼翼地迈步朝那块岩石爬去。路很松软,他很重,脚下的碎石不止一次移动了,把他又拽了下来,弄得尘埃飞扬、卵石四溅。不过,每次一滑下来他就又开始往上爬,不屈不挠、不急不躁,直到登上岩石。那儿的地面坚实多了。 大圆石上尽是坑坑洼洼斑斑驳驳的子弹印,女巫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为了证实这一切,女巫在岩石的一条裂缝中种了一朵北极小花作为记号,那朵紫色的虎耳草不合时宜地开放着。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绕过岩石来到上面,这是一个躲避下面的敌人的好掩体,但是还不够好,因为在把岩石削得石片飞落的暴风雨般的子弹中有几颗击中了它们的目标,它们正躺在它们落下的地方,在僵硬地躺在阴影中的那个男人的尸体中。 他仍然是一具尸体,还不是骷髅,因为女巫施了咒使他不会腐烂。埃欧雷克可以看见老战友的脸因为伤口的疼痛而皱缩成一团,紧绷绷的,还看见他衣服上子弹穿过时留下的凹凸不平的弹孔。巫师的咒语一定没有覆盖溅出来的血,昆虫和太阳还有风把它完全驱散了。李?斯科尔斯比看起来不像是睡着了,不像是很安详,他看起来好像是战死沙场,但他好像知道自己的战役打赢了。 因为这个得克萨斯的气球驾驶员是埃欧雷克敬仰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所以他接受了死者赠予他的最后礼物。他爪子灵活地撕开死者的衣服,一掌劈开老朋友的身体,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他的血肉来。这是几天来的第一顿饭,他饿了。 但是一团复杂的思绪正在熊王脑海中纠缠,比饥饿和满足感更多。他想起那个被他唤作巧舌如簧的女孩莱拉。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在他的斯瓦尔巴特群岛上跨过一条脆弱的雪桥横过深渊。他还想起女巫之间的骚乱,关于帮派、联盟和战争的谣言,还有这个新世界本身的稀奇古怪的事实,巫师还坚持说有很多这样的世界,而他们的命运都或多或少地悬于这个孩子的命运之上。 然后还有冰的融化,他和他的子民住在冰上,冰是他们的家,冰是他们的城堡。自从北极发生巨大震荡以来,冰已经开始消失,埃欧雷克知道他必须为自己的同胞找到冰封的要塞,不然他们就会灭亡。李告诉过他南方有高得连他的气球都飞不过的高山,终年冰雪封顶。探索这些山峰是他的下一个任务。 但是,现在有一件更简单的事情占据了他的心,一件光明、艰巨和不可动摇的事情:复仇。曾经用气球救过埃欧雷克,并且还在他的世界里的北极与他并肩作战的李。斯科尔斯比死了。埃欧雷克要为他报仇。那个好人的血肉会滋养他,只有飞溅了足够的血,他的心才会得到安宁。 埃欧雷克吃完饭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空气凉了下来。熊王把剩下的残块堆成一堆,用嘴叼起那朵花,像人类喜欢做的那样放在中央。现在巫师的咒语解开了,谁来了都可以碰李残存的尸体,不久,它就会滋养一打不同的生命。 然后,埃欧雷克起身下山再次走向大海,朝南方进发。 能抓得到狐狸时,悬崖厉鬼喜欢狐狸。这些小家伙狡猾透顶很难抓获,但它们的肉又嫩又肥。 杀死这只狐狸之前,悬崖厉鬼让它说话,被它愚蠢的唠叨逗得大笑。 “熊必须去南方!我打赌!巫师有麻烦!真的!打赌!发誓!” “熊是不去南方的,撒谎的脏货!” “真的!熊王必须去南方!带你看海象——又细又肥的好——” “熊王去南方?” “飞行物得到财宝!飞行物——天使——水晶财宝!” “飞行物——像悬崖厉鬼!财宝?” “像光,不像悬崖厉鬼。富有!水晶!巫师有麻烦——巫师抱歉——斯科尔斯比死了——” “死了?气球人死了?”悬崖厉鬼的笑声在干燥的悬崖周围回荡。 “女巫杀了他——斯科尔斯比死了,熊王去了南方——” “斯科尔斯比死了!哈,哈,斯科尔斯比死了!” 悬崖厉鬼拧下狐狸的脑袋,与兄弟们争抢它的内脏。 他们会来的,他们会来的!” “但是你在哪儿,莱拉?。 这一点她回答不上。“我想我是在做梦吧,罗杰。”她能说的就只有这些。 在小男孩的身后,她可以看见更多的鬼魂,成打成百,他们的头挤在一堆,近近地窥探着,倾听着每一句话。 “那个女人呢?”罗杰说,“希望她没有死,希望她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因为如果她下到这儿来,那就没地方躲藏,她就会永远不离开我们。那是我看到的死亡的惟一好处,那就是她没死,只是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死去……” 莱拉震惊了。 “我想我是在做梦,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四、阿玛和蝙蝠 她躺在那儿好像在玩耍 她的生命飞逝而去 意欲再次回来 但不会太快 ——爱米利?狄金森 女孩熟睡的影子映在了牧人的女儿阿玛脑海中:她无法停止对她的想念。她一刻也没有怀疑库尔特太太所告诉她的事情的真实性。巫师无疑是存在的,他们很可能会施睡眠的符咒,而母亲也会用那种凶狠和温柔的方式照顾她。阿玛对这个在洞中的漂亮女人和她那被施了符咒的女儿产生了一种近乎崇拜的敬仰。 她尽量常去那个小山谷,为那个女人跑跑腿或者纯粹去聊聊天和倾听,因为那个女人会讲很多故事。她一次又一次希望再看一眼那个梦中人,但是那只有过一次,她认定很可能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在挤羊奶、剪羊毛、纺羊毛或磨燕麦做面包时,她不停地想着施加的那个符咒,以及施加的原因。库尔特太太从来没有告诉她,所以阿玛可以自由想像。 有一天,她拿了一些加蜜的扁平面包,走了三个小时的路程,沿着小径来到乔伦塞,那儿有一个道观。她连哄带骗不厌其烦,并且贿赂了看门人几个加蜜面包,终于得以谒见大医师帕格赞?图尔库。他聪明绝顶,去年还阻止了白热病的爆发。 阿玛走进那个大人物的密室,深鞠一躬,极其谦恭地把剩下的加蜜面包献给他。道士的蝙蝠精灵猛扑下来,围着她飞舞,把她的精灵库朗吓得钻进她的头发里躲了起来,但阿玛尽量保持镇静,一言不发,直到帕格赞?图尔库开口说话。 “行了,孩子!快点,快点。”他说道,每说一个字,长长的灰胡须便摇一下。 在昏暗的光线中,她能看到的主要是他的胡须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的精灵停在他头顶上方的房梁上,最终一动不动地倒挂在那儿,于是她说道:“求求你,帕格赞?图尔库,我想获得智慧,我想知道怎样施咒和惑人,你能教我吗?” “不行。”他说。 这在她的预料之中。“那么,你能告诉我一个解除的方法吗?”她谦卑地说。 “也许能。但是我不会告诉你是什么方法。我可以给你药,但不会告诉你其中的秘密。” “好吧,谢谢你,那已是极大的恩赐。”她说着,又鞠了几躬。 “是什么疾病?谁得了这个病?”老人问。 “是一种嗜睡病,”阿玛解释说,“犯病的是我父亲表兄的儿子。” 她知道,改变受害者的性别是格外聪明的做法,这样做只是为了防止医师听说过那个洞中的女人。 “这个男孩多大了?” “比我大三岁,帕格赞?图尔库。”她猜测道,“所以他十二岁了,他睡了又睡,醒不来。” “为什么他父母不来找我?为什么派你来?” “因为他们住在我们村子那边很远的地方,他们非常穷,帕格赞。图尔库。 我昨天才听说我亲戚生病的事,马上就跑来听取您的高见。” “我必须看一看病人,给他彻底地进行一下检查,问一问他睡着的那一刻行星所处的位置,这些事情都仓促不得。” “您就没有药可以让我带回去吗?” 蝙蝠精灵从房梁上掉下来,阴沉沉地飘到一边,碰到地板,然后悄然无声地一次又一次在房间飞来飞去,快得阿玛的眼睛都跟不上它,但是医师明亮的眼睛精确地看到她飞到了哪些地方。当她再次倒挂在房梁上,用黑色的翅膀包住自己时,老人站起身来,按照精灵光顾的顺序,从一个架子走到另一个架子,从一个罐子来到另一个罐子,从一个盒子再到另一个盒子,这儿敲出一勺粉末,那儿添上一撮药草。 他把所有的配方倒进一个碾子,一起碾碎,边碾边低声地念着一道咒语。然后在碾子边上敲了敲碾槌,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倒出最后几粒粉末,拿出一支毛笔和墨水,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些字。墨水干了,他把所有的粉末倒在处方上,把纸迅速地包成一个小小的四方包。 “趁那个睡着的男孩吸气的时候,让他们把这些粉末刷进他的鼻孔里,每次一点点,”他告诉她,“他就会醒来。做的时候要特别小心,一次刷得太多,他会呛死的,要用最软的刷子。” “谢谢您,帕格赞?图尔库。”阿玛说着,拿起药包放进最里面的衬衣口袋里。“我真希望还有一个加蜜面包给您。” “一个就够了。”医师说道,“现在,你走吧。下次再来时,告诉我整个实情,不要只是部分情况。” 女孩羞愧难当,深鞠一躬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希望没有暴露得太多。 第二天晚上,一有空她就拎着一些用心形果叶包着的甜饭团赶往山谷,她急于把自己所干的事情告诉那个女人,把药交给她,得到她的夸奖和感谢,更为急切的是想看到那个被施了符咒的沉睡人醒过来和她说话,她们也许会成为朋友。 但是当她转过小径的拐弯处,抬头望去时,她没看到金猴,也没看到坐在洞口的耐心的女人。洞口是空的。她跑过最后的几步路,害怕她们已经永远走了——不过,女人坐的椅子还在,煮饭的设备和其他东西都还在。 阿玛望了望山洞黑漆漆的深处,心儿跳得飞快。梦中人肯定还没醒来:朦胧中阿玛可以分辨出睡袋的形状,淡淡的那一块是女孩的头发,还有她熟睡中的精灵的那道白色弧线。 她蹑手蹑脚地凑近了一点。毫无疑问——他们把被施了符咒的女孩独自留下出去了。 一个想法像音符一样突然敲击阿玛的脑海:假如她在女人回来前把她唤醒……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感受这个想法带来的兴奋之情就听到外面小径上传来了声音,一阵负罪感袭来,她和精灵迅速躲到洞边的一排岩石后,她不应该在这儿,她在窥探,这是不对的。 现在金猴蹲在洞口,嗅了嗅,头摆来摆去,阿玛看见他露出锋利的牙齿,她感觉到自己的精灵钻进她的衣服,像老鼠一样,全身颤抖。 “怎么回事?”女人的声音对猴子说道,然后随着她的身体走进洞口,洞里暗了下来。“那个女孩来过了?是的……这儿有她留下的食物。不过,她不应该进来的,我们得在小径上安排一个地方给她放食物。” 女人瞥都没瞥梦中人一眼就俯身把火弄燃,坐上一平锅水来煮,她的精灵则趴在附近看着小径。他不时站起身来环顾一下山洞,阿玛躲在狭窄的藏身之处,感觉越来越紧,越来越不舒服,她热切地希望自己在外面等着没有进洞。她要被困多久呢? 女人把一些药草和粉末倒进正在烧的水中,它们随着蒸汽飘出,阿玛能闻到止血药的味道。然后,洞底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女孩在喃喃低语和翻动,阿玛转过头去:她可以看见那个被施了符咒的梦中人动了,她翻过来翻过去,伸出一只胳臂捂住眼睛。她快醒了! 女人没有理睬! 她肯定听到了,因为她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但马上就回头去照看她的药草和开水。她把药汁倒进一只大酒杯,放在那儿,这才把注意力全部转到那快醒的女孩身上。 阿玛一点也不明白女人说的话,但她听得越来越惊讶和怀疑。 “别说话,亲爱的。”女人说道,“别为自己担心,你是安全的。” “罗杰——”女孩半睡半醒,低声说,“塞拉芬娜!罗杰去了哪儿……他在哪儿?” “这儿除了我们谁也没有。”她母亲说,声音像唱歌一样,半吟半唱地低声哼唱。“抬起来,让妈妈给你洗一洗……起来,我的爱……” 阿玛看到女孩呻吟着挣扎醒来,试图推开她母亲。女人把一块海绵放进水碗中浸了浸,擦拭着女儿的脸和身体,然后拍干。 到这时女孩几乎醒了,女人不得不快点行动。 “塞拉芬娜在哪儿?威尔?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睡觉——不要,不要! 我不要睡觉!不要!” “别动,亲爱的——镇静——别说话——喝茶——” 但是她猛地一挥手,差点把药水泼翻,声音更大地喊道:“别碰我!我要走! 让我走!威尔,威尔,救救我——噢,救救我——” 女人紧紧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强行往后摁,把大酒杯塞进她的嘴里。 “我不要!你胆敢碰我,埃欧雷克会把你的头撕下来!噢,埃欧雷克,你在哪儿?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救救我,埃欧雷克!我不要——我不要——” 然后,女人说了一句什么,金猴扑到莱拉的精灵身上,又硬又黑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精灵以她从未见到过的速度迅速地变换着形状:猫——耗子一狐狸一鸟一狼一猎豹一蜥蜴一北极猫——但是猴子的手一直紧抓不放,然后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豪猪。 猴子尖叫一声松开了手,三根刺颤巍巍地扎进了他的爪子。库尔特太太大吼一声,用空着的手狠狠给了莱拉一个耳光。这狠毒的反手一击把莱拉打倒了,她还没回过神来,那只大酒杯就已经伸到了她的嘴边,她不得不吞下,否则就会呛死。 阿玛希望自己能够捂住耳朵:吞水声、哭喊声、咳嗽声、啜泣声、求饶声、呕吐声几乎让人无法忍受。渐渐地,声音消失了,女孩只发出一两声颤颤的啜泣,又再次慢慢陷入睡眠——被施了符咒的睡眠?中毒的睡眠?服药的、骗人的睡眠! 阿玛看到一线白色出现在女孩的喉咙处,她的精灵费力地变成一只长长的、动作轻柔、皮毛雪白的动物,眼睛又黑又亮,尾巴末梢黑黑的。他把自己围在她的脖子上。 女人轻轻地唱起催眠的摇篮曲,边唱边拂去女孩额上的头发,拍干她热乎乎的脸;可阿玛都听得出,她这歌没有歌词,因为她唱的只是一串毫无意义的音节,啦——啦——啦,巴——巴——布——布,她甜甜的声音发出毫无意义的字眼。 歌声终于停了下来,然后女人干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拿出一把剪刀,给女孩修剪头发,捧着她熟睡中的头转过来转过去,看最佳效果如何。她拿起一缕深金色的鬈发,放进她系在脖子上的小小的金盒子里,阿玛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准备用它再施什么符咒,但是女人先把它伸到唇边……噢,这真是奇怪呀。 金猴拔出最后一根豪猪刺,对女人说了句什么,女人伸手抓过栖息在洞顶的一只蝙蝠,那只黑色的小东西扑动着翅膀,用针尖一样细的声音尖叫着,简直把阿玛的耳朵都要刺穿了。然后,她看见女人把蝙蝠递给她的精灵,精灵把蝙蝠的一只黑色的翅膀往外拉了又拉,直到它叭的一声断裂开来,吊在一根白色的筋上。 与此同时,那快死的蝙蝠尖叫着,它的同伴们焦急而困惑地四处扑动。咔嚓——喀嚓——叭——金猴一条腿一条腿地把小家伙撕得粉碎,女人闷闷不乐地坐在火边的睡袋上,慢慢地吃着一块巧克力。 时间流逝着,天色渐渐暗了,月亮升了起来,女人和她的精灵睡着了。 阿玛全身僵硬疼痛,从她的藏身之处爬出来,踮着脚尖从睡着的人身边走过,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直到来到小径的半道上。 恐惧赋予她速度,她沿着狭窄的小径飞跑而下,她的精灵像猫头鹰一样悄然地飞在她身旁。洁净、寒冷的空气、摇摆不定的树梢、黑色天际映着月辉的云彩,以及无数的星星使她镇静了一点。 看到那一小片石头房子她才停下来,她的精灵落在她紧握的拳头上。 “她撒谎!”阿玛说道,“她对我们撒了谎!我们能干什么,库朗?我们能告诉爸爸吗?我们能干什么呢?” “别告诉他。”她的精灵说,“那更麻烦。我们有药,我们可以唤醒她,我们可以趁下次女人不在的时候去那儿,唤醒女孩,把她带走。” 这个念头使他们俩都充满恐惧,但是它已经被说出来了,而且那个小纸包还安全地藏在阿玛的口袋里,他们也知道怎么使用。 醒来吧,我看不见她——我想她就在附近——她伤害了我——” “噢,莱拉,别害怕!如果你也害怕,我会发疯的——” 他们试图紧紧抱住对方,但他们的手臂却扑了个空。莱拉想说出她的想法,黑暗中她凑近他那张苍白的小脸低声说道:“我只是想醒过来……我害怕睡一辈子,然后死去——我想先醒过来!哪怕只是醒来一个小时我也不在乎,只要能好好地活着,醒着——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是我会帮助你的,罗杰! 我发誓我会的!” “但是如果你在做梦,莱拉,醒来时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就想这样做,我只会以为它仅仅是一场梦。” 五、坚固的塔 带着野心勃勃的目的 反对王位和上帝的君主专政 在天堂挑起战争和骄傲的战役。 ——约翰?密尔顿 一个巨大的峡谷里延伸着一个灼热的硫磺湖。突然,湖中散发出一阵阵有毒的蒸汽,拦在湖边那个长着翅膀的孤独的身影前面。 如果他走空中,那么那些已经被他摆脱的敌人侦察兵马上又会发现他,可如果他取道陆地,要绕过这个有毒的湖泊又需要太多时间,那他的信就会送得太晚。 他只能冒更大的危险。等到一团臭气熏天的烟云从黄色的湖面升起时,他一下子跃身其中。 四双眼睛从天空的不同地方同时看到了那个一闪而逝的动作,四对翅膀立即奋力扑打弥漫着烟雾的空气,把四个侦察兵带进云里。 然后一场猎手和猎物互不知其踪影的捕杀开始了。谁第一个冲出烟云,到达遥遥相望的湖的那一边,谁就有利,就意味着生存,或意味着成功的捕杀。 不幸的是,那个形只影单的飞行者比其中一个猎手迟几秒钟飞出重重烟雾,他们立即扑作一团,周身飘浮着缕缕蒸汽,两人都因为那令人作呕的浓烟而昏昏沉沉。起初猎物占了上风,但是紧接着又一个猎手飞出烟云,三个人迅速而激烈地打成一团,像片片火花一样在空中扭成一团,飞上去、降下来,再飞上去,最后终于掉下来,落在湖那边的岩石堆里。另外两个猎手则再没从烟雾中钻出来。 那是一排呈锯齿状起伏的山脉,在它西头的一个俯瞰山下辽阔的平原和山后峡谷的顶峰上,一座玄武岩要塞仿佛一百万年前被火山冲出来一样矗立着。 在后墙下的大岩洞里,储存着各种各样的贴有标签的供给;在兵工厂和弹药库里,战车在校准、装备和测试;在山下的工厂里,火山火在烧着巨大的熔炉,炉中黄磷和钛被溶解和复合成从未听说或使用过的合金。 在要塞最暴露的那一边,在古时的火山岩浆中突耸而出的巨大的扶壁的阴影深处,有一扇小门。这是一扇后门,日夜有警卫把守,所有打算进入的人都将受到盘问。 上面的防御墙那边,快到了换岗时间,警卫为了取暖,会不时地跺一两下脚,用戴手套的手拍拍上臂,因为这是晚上最冷的时分,他身旁那小小的石脑油火一点热力也没有。再过十分钟他就会得到解脱,他正盼着那杯巧克力、烟叶,特别是那张床。 他最不希望的是听到小门上传来敲门声。 然而,他很警觉,他猛地打开窥视孔,同时拔掉塞子,让一线石脑油光照到外面扶壁的指示灯那边。就着光线,他看见三个带兜帽的人,他们还抬着一个,不过看不清模样,似乎是生了病或受了伤。 走在前面的人把他的兜帽往后一推,警卫认识他这张脸,但他还是报了口令,然后说:“我们是在盐湖发现他的,他说他叫巴鲁克,有紧急信息要告诉阿斯里尔勋爵。” 警卫打开门闩,那三个人费力地抬着担架从狭窄的入口挤进来。这时警卫——他的犬精灵全身颤抖着,不自主地轻轻叫了一声,然后立马又打住——看见抬着的是一个受伤的天使:这个天使级别很低,威力很小,但怎么说都还是一个天使。 “把他放在警卫房里。”他吩咐着他们。然后趁他们忙活时,他便摇着电话铃的曲柄,把这边的情况报告给值岗的军官。 在要塞最高处的防御土墙上有一座坚固的塔:只有一个楼梯能通到上面那几间房屋那儿,房屋的窗户是东南西北四个朝向都有。最大的房间里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个地图柜,另一间房内摆着一张野营床;另外就只有一个小浴室了。 阿斯里尔勋爵坐在坚固的塔里,隔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看着对面的间谍队长。一盏石脑油灯挂在桌子上方,火盆里装着雄雄燃烧的煤炭,抵御夜晚刺骨的寒气。门内,一只蓝色的小鹰栖息在一个托架上。 间谍队长叫做洛克勋爵,他长相奇特:身体还不到阿斯里尔勋爵的一柞长,粗细和一只蜻蜓差不多,但是阿斯里尔勋爵的其他队长都对他必恭必敬,因为他脚跟上的靴刺里装配着毒针。 他习惯坐在桌上,擅长摆出充满傲慢和恶毒的语言的假殷勤模样。他和他的同类,加利弗斯平人,除了个头奇小外,几乎毫无一个好间谍该具备的素质:他们既骄傲又易怒,如果能有阿斯里尔勋爵那样的个头的话,那么他们永远也不会安于默默无闻。 “是的。”他说道。他的声音清晰尖利,眼睛如墨水滴一样熠熠发光。“尊敬的阿斯里尔勋爵,我听说过你的孩子。显然我知道的比你多。” 阿斯里尔勋爵直视着他,小人儿立刻就明白自己在滥用上司给他的优待:他感受到阿斯里尔勋爵的眼神里有一种力量像手指头一样弹了他一下,于是他失去了平衡,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把自己稳住在阿斯里尔勋爵的酒杯上。过了一会,阿斯里尔勋爵的表情又变得和蔼而宽厚,就像他女儿的一样,从那以后洛克勋爵就更加谨慎了。 “毫无疑问,洛克勋爵。”阿斯里尔勋爵说,“但是因为某些我不明白的原因,这个孩子一直是教会注意的焦点。我需要知道这是为什么。关于她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教会里的活动名目繁杂,这个部门致力于这件事,那个部门调查那件事情,每个部门都试图不让其他部门知道它的发现,最活跃的部门是教会法庭和圣灵工作协会,”洛克勋爵说,“在这两个部门中我都有耳目。” “这么说,你拉拢了协会的一个成员?”阿斯里尔勋爵说,“祝贺你,他们曾经是刀枪不入的。” “我在协会的耳目是萨尔马齐亚夫人,”洛克勋爵说,“一个非常熟练的间谍。她曾经进入到一个神父——他有一只老鼠精灵——的梦里,劝他举行一个遭禁的仪式,以呼唤智慧之神的显灵。然后在关键时刻,她扮做智慧之神出现在他面前。现在,神父还以为只要自己愿意,他什么时候都能与智慧之神交流呢;她也是加利弗斯平人,住在他的书柜里。 阿斯里尔勋爵笑了,说道:“她了解到了什么呢?” “协会把你的女儿当成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一个孩子。他们认为不久的将来会降临巨大的危机,世界的命运将取决于她那一刻的表现。至于教会法庭,它此时正在与来自伯尔凡加和其他地方的证人举行一个问讯会。我安插在教会法庭的间谍泰利斯骑士每天用天然磁石共鸣器与我保持联系,他会把他们的发现告诉我的。 总之,我认为圣灵工作协会很快就会找到孩子的去向,但是他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教会法庭需要的时间则长一点,但是他们一找到,就会当机立断。” “一有新消息就立即告诉我。” 洛克勋爵鞠了一躬,打了一个响指,停在门边托架上的蓝色小鹰张开翅膀滑到桌上,她有辔头、鞍和镫。洛克勋爵倏一下就跳到她背上,从阿斯里尔勋爵为他们大大打开的窗口飞了出去。 尽管寒风刺骨,但他没有立即把窗关上,而是靠着窗座上,玩着他的雪豹精灵的耳朵。 “她来斯瓦尔巴特找我,我没有理睬她。”他说道,“你记得当时我是多么震惊……我需要一个牺牲品,第一个来到的却是我自己的女儿……不过,当我意识到还有一个孩子跟她在一起,所以她很安全时,我才松了一口气。那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吗?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顾及到她,一刻也没有,但她很重要,斯特尔玛丽娅!” “让我们想想清楚。”他的精灵回答道,“她能起什么作用呢?” “起——不了大作用,她是不是懂点什么呢?” “她能读懂真理仪,她能得到知识。” “那没有什么特别,其他人也可以,她究竟能成个什么样的角色呢?”身后的门敲响了,他立即转过身来。 “大人,”进来的军官说,“有一个天使刚到西门——受了伤——他坚持要同你说话。” 一分钟之后,巴鲁克躺在了野营床上。床已经被挪到主房里。护理员也给叫来了,但显然这个天使已经没救了:他伤得很重,翅膀被撕裂了,视线模糊。 阿斯里尔勋爵坐在近前,扔了一把草药到火盆里。正如威尔在他的烟火中发现的一样,这样做确实对天使的伤势有益,他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了。 “嗯,先生,”他说道,“你来这儿有什么要告诉我?” “三件事,请让我全部讲完后你再说话。我叫巴鲁克,我和我的朋友巴尔塞莫斯属于叛党,所以你的旗标一竖,我们就有皈依你的心思了。但是我们想带给你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因为我们的威力很小,不久前,我们设法混进了云山的心脏——权威者的城堡。在那里,我们了解到……” 他不得不停下一会儿,吸几口草药的烟,这好像能使他镇定下来。他继续说道:“我们了解到了关于权威者的真实情况。我们了解到他已经退隐到云山深处的一间水晶屋里,他不再料理王国的日常事务,而是思索更深奥的秘密。取代他并代他统治的是一个叫梅塔特龙的天使,我有理由熟知那个天使,虽然当初我认识他时……” 巴鲁克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阿斯里尔勋爵的眼睛在冒火,但他没出声,等着巴鲁克继续。 “梅塔特龙很傲慢,”巴鲁克恢复了一点力气后又继续说道,“他的野心没有极限,权威者四千年前选择他作为他的摄政者,他们一起制定了计划。他们有一个能被我和我的同伴洞悉的新计划。 “权威者认为各种有意识的物种都已经具有一种危险的独立性,所以梅塔特龙准备更主动地干预人类的事务,他想把权威者从云山秘密地搬到其他某个地方的一座不朽的城堡,把云山变成一个战争发动机。他认为每一个世界的教会都腐败懦弱,他们太容易妥协……他要在每一个世界里建立一个永久的宗教法庭,由王国直接管理。他的第一个行动将是摧毁你的共和国……” 他们俩都在颤抖,天使和阿斯里尔勋爵,但一个是因为虚弱,另一个则是因为激动。 巴鲁克积聚着他所剩无几的力气接着说:“第二件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把刀可以在世界之间以及各个世界中的任何地方切开口子,它威力无边,但只有在知道怎样使用它的人手里才能发挥作用,那个人是一个男孩……” 天使不得不又一次停下来恢复体力。他很害怕;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在散架。 阿斯里尔勋爵看得出,他在极力使自己不要散架;他坐在那儿紧张地抓着椅子的扶手,直到巴鲁克有足够的力气继续说。 “现在我的同伴正跟那个男孩在一起,我们想把他直接带到你这儿来,可他拒绝了,因为……这是我必须告诉你的第三件事:他和你的女儿是朋友,他要等找到你女儿以后才同意来见你,她是——” “这个男孩是谁?” “他是萨满巫师的儿子,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儿子。” 阿斯里尔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弄得滚滚的浓烟弥漫在天使周身。 “格鲁曼有一个儿子?” “格鲁曼不是出生在你的世界,他的真名也不叫格鲁曼,我和我的同伴是因为他想找这把刀而被吸引过去的。因为知道他会把我们带到小刀和它的主人那儿,我们跟踪了他,想把刀的主人带到你这儿,但是那个男孩拒绝了……” 巴鲁克又不得不停下来。阿斯里尔勋爵重新坐下来,他咒骂着自己的急躁情绪,又在火上撒了一些药草。他的精灵躺在附近,尾巴慢慢地扫着橡木地板,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使充满痛苦的脸。巴鲁克缓慢地吸了几口气,阿斯里尔勋爵保持着沉默,惟一的声音是头顶旗杆上的绳子的呼啦声。 “别急,先生。”阿斯里尔勋爵温和地说,“你知道我女儿在哪儿吗?” “喜马拉雅山……她自己的世界里。”巴鲁克低声说,“大山,充满彩虹的山谷附近的山洞……” “在两个世界里,且离这儿都很远,你飞得很快啊。” “这是我惟一拥有的东西,”巴鲁克说,“除了巴尔塞莫斯的爱以外。我再也见不着他啦。” “如果你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她……“那么其他天使也许也可以找到。” 阿斯里尔勋爵从地图柜上抓过一本大地图册,一把打开,寻找喜马拉雅山那几页。 “你能精确一点吗?”他说道,“你能告诉我准确的位置吗?” “用那把刀……”巴鲁克想说,阿斯里尔勋爵意识到他的意识开始恍惚了,“用那把刀他能为所欲为地进出任何世界……他叫威尔。但是他们现在有危险,他和巴尔塞莫斯……梅塔特龙知道我们掌握了他的秘密,他们在追杀我们……他们在你的世界的边缘只抓住了我一个人……我是他的兄弟……所以我们才能在云山上找到他。梅塔特龙曾经叫伊诺克,是贾雷德的儿子,贾雷德是马哈拉雷尔的儿子……伊诺克有很多妻子,他是一个好色之徒……我的兄弟伊诺克把我赶了出来,因为我……噢,我亲爱的巴尔塞莫斯……” “女孩在哪儿?” “是的,没错,一个山洞……她母亲……充满风和彩虹的山谷……神龛上飘着破旗子……” 他坐起来看地图册。 紧接着雪豹精灵迅速站起来,向门口跃去,但已经太晚了:传令兵敲了敲门,没等回应就走了进来。事情就是这样的,谁也没有错。但是阿斯里尔勋爵看到了传令兵的表情之后,他赶紧回身看巴鲁克,只见巴鲁克颤颤巍巍拼尽全力不让受伤的身体散架,这种努力太耗劲了。一阵风从敞开的门口送进一个气涡扫过床铺,天使的力量衰竭了,身体散开来,朝上一旋,消失了。 “巴尔塞莫斯!”空气中传来一声低语。 阿斯里尔勋爵把手放在精灵的脖子上,她感觉到他在颤抖,并让他镇定下来。 他转向传令兵。 “大人,请原谅——” “不是你的错。代我向奥滚威国王致意,希望他和其他指挥官能立即到这儿来。我还想要巴西利兹先生带上真理仪来参加,最后叫旋翼式飞机二中队装好装备加足燃料,叫一辆齐柏林空中加油飞艇马上起飞,朝西南方向进发,我将在空中发布下一步命令。” 传令兵敬了个礼,不安地再一次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空床,走出去,关上了门。 阿斯里尔勋爵用一个铜制的双脚规敲打着桌子,穿过房间来到敞开的南边的窗前。下方很远的地方,不死的火将光和烟投放到漆黑莫测的夜空中,即使在这样的高处,从刺骨的寒风中仍能听到锤子的叮当声。 “唔,我们了解了很多情况,斯特尔玛丽娅。”他平静地说道。 “但还不够。” 门口又响起敲门声,真理仪家走了进来。他面色苍白,身形瘦削,刚步入中年,他的名字叫托克罗斯?巴西利兹,他的精灵是一只夜莺。 “巴西利兹先生,晚上好,”阿斯里尔勋爵说,“这是我们的麻烦,希望你处理时把其他所有事情都抛到一边……” 他把巴鲁克所说的事情告诉巴西利兹,并且把地图册交给他。 “找出那个洞的准确位置,”他说道,“尽最大的努力找出坐标,这是你所肩负的最重要的任务。如果愿意的话,请马上动手吧。” 她的脚跺得太狠以致于即使在梦中都疼。“你不相信我会那样做,罗杰,所以不要说。我会醒来的,我不会忘记的,所以就在那儿。”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但她能看见的只是圆睁的眼睛和无望的脸,苍白的、阴郁的、衰老的、年轻的脸,所有的死人挤在一团,拥挤、沉默、忧伤。 罗杰的脸却不同,惟有他的表情包含着希望。 她说道:“你为什么看起来那样?为什么不像他们那样悲伤?为什么不感到希望渺茫?” 六、先发制人的赦免令 遗物、珠子 放纵、代价 赦免、耕牛 风的游戏…… ——约翰?密尔顿 “现在,弗拉?帕维尔,”宗教纪律法庭的询问官问道,“我要你如实回忆在船上听到女巫所说的话。” 法庭的十二个成员透过午后朦胧的光线望着证人席上的神父——他们最后的证人。他是一个学者模样的神父,他的精灵有着青蛙的形状。法庭在古老的高塔林立的圣杰罗姆大学听取这个案子的证据已经八天了。 “我想不起巫师准确的话语,”弗拉?帕维尔疲倦地说,“正如我昨天跟法庭所说的一样,我以前没经受过酷刑,所以它使我感到很虚弱,像大病一场。所以她所说的原话我无法准确地告诉你,但我记得她话的意思。女巫说北方的部落认出那个小孩莱拉是他们很早以前的一个预言的主角。她有着作出一个重大的选择的威力,所有世界的命运取决于此。另外,还有一个名字会让人想起一个平行的案子,那个案子会使教会仇恨她害怕她。” “女巫讲出了那个名字吗?” “没有,她还没讲出来,一直在场的另一个隐身的女巫师就杀了她逃跑了。” “这么说,那个叫库尔特的女人当时是不会听到这个名字啰?” “是的。” “没过多久,库尔特太太就离开了吗?” “的确如此。” “在那以后你发现了什么?” “我听说那个孩子穿过阿斯里尔勋爵打开的裂缝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她得到了一个男孩的帮助,那个男孩拥有或是获得了一把威力不同寻常的小刀。” 弗拉?帕维尔说。然后他紧张地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在这个法庭我说话可以绝对自由吗?” “完全自由,弗拉?帕维尔。”庭长的语气既严厉又清晰,“我们不会因为你把听到的实话转告我们而惩罚你,请继续吧。” 神父放心了,继续说道:“这个男孩拥有的这把刀能够在各个世界问切开口子,另外,它还具有比这更大的威力——再一次请求你们的允许,我害怕我说的话……它能杀死最高等级的天使,以及比他们更高级的东西,这把刀无坚不摧。” 他汗流浃背,全身颤抖,他的青蛙精灵紧张地从证人席边掉落到地上。弗拉?帕维尔痛苦地喘了一口气,迅速将她捧起来,让她在他面前的杯中喝水。 “你问过更多有关这个女孩的情况吗?”询问官问道:“你发现了女巫提起的这个名字吗?”“发现了。我再次希望法庭保证……” “说吧,”庭长厉声说,“别害怕,你不是异教徒,把你所了解到的情况报告给法庭,不要再浪费时间。” “我请求您原谅,真的。这个孩子处在亚当之妻、众生之母、罪恶之源——夏娃——的位置。” 做记录的速记员是圣一菲普洛梅尔修道院的修女们,她们都宣过誓要保持安静,但是一听到弗拉?帕维尔的话,她们当中就有一位发出压抑的喘气声,手一阵乱舞地划着十字。弗拉?帕维尔抽搐了一下,继续说道:“请别忘了——真理仪并不预告这些,它说:”如果某些事确实会发生,那么结果也就无可避免——‘等等,它说如果那个孩子像夏娃一样被诱惑,那么她就可能堕落。其结果取决于……一切。如果这种诱惑的确发生,而这个孩子屈服的话,那么尘埃和罪恶就会获胜。“法庭里寂静无声,从大铅框窗户透射过来的微弱阳光的斜光柱里飘浮着成千上万的金色的微粒,但这些是灰尘,不是尘埃。不管他们怎样尽职尽责地遵守法律,但不止一个法庭成员在其中看到了那种无形的尘埃的影子,它们停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最后,弗拉‘帕维尔,”询问者说,“把你知道的有关这个孩子目前的行踪告诉我们。” “她在库尔特太太的手里,”弗拉?帕维尔说,“她们在喜马拉雅山,到目前为止,我所能告诉的就只有这些,我想立刻出发,去搞到更精确的位置,我一知道就告诉法庭,但是……” 他停下来,恐惧地缩成一团,一只手颤巍巍地把杯子送到唇边。 “怎么啦,弗拉?帕维尔?”麦克费尔神父说,“不要有所隐瞒。” “庭长大人,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圣灵工作协会比我知道得更多。” 弗拉?帕维尔的声音弱得几乎像耳语。 “是那样吗?”庭长说,他圆瞪的眼睛好像要喷射出他的愤怒一般。 弗拉?帕维尔的精灵像青蛙一样发出小声的呜咽,神父知道教权的不同分支之间的竞争,也知道如果卷入到他们的斗争中会很危险,但是不说出自己知道的情况会更危险。 “我相信,”他战战兢兢地继续说道,“他们已经快找到那个孩子的准确所在了,他们有我无法得到的消息来源。” “很可能。”询问者说,“是真理仪告诉了你这个的吗?” “是的,是它告诉的。” “很好,弗拉?帕维尔,你最好继续那方面的调查。如果需要神父或秘书的帮助,你尽管差遣好了。请退下。” 弗拉?帕维尔鞠了一躬。他收拾起笔记,离开了法庭,他的青蛙精灵趴在他肩上。修女们屈曲起手指。 麦克费尔神父用铅笔在面前的橡木凳上敲了敲。 “艾格尼丝修女,莫妮卡修女,”他说道,“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下班前请把笔录放在我桌上。” 两个修女鞠躬离开了。 “先生们,”庭长遵循法庭的称呼方式说道,“休庭。” 十二个成员,从最老的(老态龙钟、眼泪汪汪的麦克普威神父)到最年轻的(脸色苍白、热血沸腾的戈梅兹神父),拿起笔记跟着庭长走进会议室,在那里他们会面对面地坐在桌边,进行超级密谈。 教会法庭的现任庭长是一个叫做休?麦克费尔的苏格兰人。他当选时还很年轻:庭长是终身制。他还只有四十多岁,所以可以预见,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麦克费尔神父将掌握着教会法庭以致整个教会的命运。他长着一头坚硬的灰发,神情阴郁、体格高大、仪表威严。如果不是因为他要求自己严格遵守清规戒律,他本来会很胖:他只喝水,只吃面包和水果,每天在冠军运动员教练的监督下锻炼一小时,因此,他显得身形瘦削,线条分明,一刻也闲不住,他的精灵是一条蜥蜴。 一落座,麦克费尔神父就说道:“事情就是这样子啦。有几点要牢记在心。 “第一是阿斯里尔勋爵。一个与教会很友好的巫师报告他正在纠集庞大的部队,也许还包括天使的力量。据那个巫师所知,他的恶毒意图是针对教会针对权威者本人的。 “第二是供奉部。他们在伯尔凡加开展研究项目以及资助库尔特太太的活动,这些表明他们企图取代作为神圣教会最为有力和有效的臂膀的教会法庭。先生们,我们被挤出去了。他们的行动既残忍又熟练。我们应该为我们疏忽大意、任其发生而受到严惩。待会儿再谈我们该怎么办。 “第三是弗拉?帕维尔证词中提到的那个拥有那把奇刀的男孩。很显然,我们必须找到他并尽快得到它。 “第四是尘埃。我已经采取措施,去弄清楚供奉部关于这件事到底有些什么发现。在伯尔凡加工作的一个实验神学家经劝告,愿意把他们的发现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今天下午我将在楼下与他谈话。” 有一两个神父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因为“楼下”意思是指大楼的地下室:白色瓷砖铺就的房间,通风很好,而且隔音。 “不过,不管我们对尘埃了解多少,我们都必须牢记我们的目的。”庭长继续说,“供奉部试图弄明白尘埃的效果:我们必须彻底摧毁它。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如果为了摧毁尘埃,我们也不得不消灭供奉部、主教学院,以及神圣教会为权威者服务的每一个机构……那就消灭他们。先生们,也许神圣教会不得不亲自完成这一任务并在完成的过程中消亡。但是一个没有教会、没有尘埃的世界好过一个每天必须背负着罪恶的沉重包袱挣扎的世界。我们更愿意有一个没有这一切的纯净的世界!” 两眼放光的戈梅兹神父满怀激情地点着头。 “最后,”麦克费尔神父说道,“说说这个孩子。我想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将被诱惑,而且如果前车可鉴的话,将沉沦且其沉沦会使我们全部毁灭的夏娃。 先生们,在处理她带给我们的麻烦的所有办法中,我准备提出最彻底的方案,我相信你们都会同意。 “我提议在她可能被诱惑之前派人去找到她,把她干掉。” “庭长神父,”戈梅兹神父立即说道,“我成人以来,每天都在做先发制人的苦行,我刻苦钻研、训练有素……” 庭长举起手来,先发制人的苦行和悔罪是教会法庭研究和培养的信条,但并不为更广大的教会知晓。它们包括为还没犯的罪恶做苦行,伴以痛斥和鞭打的严酷而热烈的苦行,以便建立信用储备。当为某一个特定罪恶所做的苦行达到合适的程度时,苦行者会事先得到赦免令,尽管他可能永远也不会被召唤去犯下罪恶。 譬如说,有时有必要去杀人,如果行刺者能够事先做到这一点,麻烦就会少得多。 “我心里想到了你,”麦克费尔神父和善地说,“法庭同意吗?同意。戈梅兹神父带着我们的祝福离开后,他就完全得依靠自己,无法与我们取得联系或被召回。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要像上帝之箭一样直奔那个孩子。把她击毙。 他不能被人看到;他会像捣毁亚述人的天使一样在夜晚来到;他会不出一声。如果当时伊甸园里有戈梅兹神父这样的人该多好啊!那样我们就永远不会离开天堂。” 那个年轻的神父自豪得几乎泪流满面。法庭为他祝福。 在天花板最黑暗的角落里,一个身高不够一柞的人藏在黝黑的橡木房梁上,他的脚跟装有靴刺,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漏过他的耳朵。 在地下室里,那个来自伯尔凡加的男人站在光秃秃的灯泡下。他只穿着一件肮脏的白衬衣,和一条松垮垮的裤子,连皮带都没系。他一只手抓着裤子,另一只手握着他的兔子精灵。在他面前的惟一的一把椅子里,坐着麦克费尔神父。 “库珀博士,”庭长开口说道,“坐下吧。” 室内除了那把椅子、木头行军床和一个桶之外,没有任何家具,庭长的声音在贴满墙和天花板的白色瓷砖间令人不快地回荡。 库珀博士在行军床上坐了下来,他无法将眼睛从这位身材清瘦、头发灰白的庭长身上移开,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等着瞧有什么新的不愉快的事情。 “这么说,你几乎成功地把那个孩子同她的精灵分开?”麦克费尔神父说。 库珀博士战战兢兢地说:“当时我们认为实验是早晚都要做的,再等也没什么意义。我们把孩子放进了实验室,但是库尔特太太亲自干预,把孩子带到了她的住处。” 兔子精灵睁开它圆圆的眼睛惊恐地凝视着庭长,然后又合上眼睛把脸给藏了起来。 “那一定很令人沮丧吧?”麦克费尔神父说道。 “整个项目都困难重重。”库珀博士急忙附和说。 “我很吃惊你怎么没有寻求教会法庭的帮助,在教会法庭里我们的实力是很强的。” “我们……我……我们以为这个项目是经过批准的……这是供奉部的事情,但是我们听说它是经过了教会法庭的批准的,不然,我们是决不会参加的,绝对不会!” “不会,当然不会。现在还有另一件事情。”麦克费尔神父转到他此次来地下室的真正主题,“你对阿斯里尔勋爵的研究主题有任何了解吗?他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释放的巨大能量的来源是什么?” 库珀博士咽了一下口水。在紧张的寂静中,一滴汗珠从他的下巴上滴落到水泥地上,他俩都听得清清楚楚。 “唔……”他开始说道,“我们有一个同事发现在切割过程中有能量释放。 控制它需要巨大的力量,但正如原子爆炸是由传统的炸药引爆一样,这可以通过聚集有威力的电子流而做到……不过,他没太把这当回事。我也没在意他的想法。” 他急急地补充道,“因为我知道没有获得授权这很可能是异端学说。” “非常聪明,那个同事呢?他现在哪儿?” “他是死于袭击的人员之一。” 庭长笑了笑,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库珀博士的精灵战栗了一下,昏倒在他的胸前。 “勇敢,库珀博士。”麦克费尔神父说,“我们需要你坚强勇敢!这是一件必须做的伟大工作,一场必须打的伟大战役。你必须与我们充分合作以赢得权威者的原谅。不要有任何隐瞒,哪怕是无稽的猜测,甚至闲言碎语。现在我要你集中注意力回忆你的同事所说的话。他做过实验吗?他留下了任何笔记吗?他有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件事?他当时用的是什么设备?把整个事情好好想一想,库珀博士,你将得到笔和纸以及你所需要的所有时间。 “这间房不是很舒适,我们会让你搬到某个更适合的地方。比方说,房间的陈设方面你有什么需要的吗?你喜欢在饭桌还是书桌上写字?你想要一台打字机吗?或许你更想口述,让速记员来记录? “告诉卫兵,你就会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但是,库珀博士,我要你每时每刻都用来回忆你的同事和他的理论。你的伟大任务就是回忆。如果必要的话重新发现他所知道的事情。一旦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仪器,你也会得到它们。这是一项伟大的任务,库珀博士!你能被委以重任,是你的福分!感谢权威者吧。” “我很感激,庭长神父!我很感激!” 哲学家抓着松松的裤带站起身来,几乎毫无意识地一次又一次弯腰鞠躬,目送教会法庭的庭长离开他的小室。 当晚,那个加利弗斯平间谍泰利斯骑士,穿过日内瓦的大街小巷去见他的同事萨尔马齐亚夫人。这对于他们俩来说都是危险的:对于挑衅他们俩的任何人或物也都是危险的,但对于小小的加利弗斯平人却肯定是充满险恶的。不止一只觅食的猫已惨死在他们的靴刺下,但就在一周前骑士的一条手臂差点断送在一条癞皮狗的牙齿下,好在萨尔马齐亚夫人动作迅捷,才使他获救。 他们在指定好的第七个约会地点——一个破败的小广场的梧桐树下——见了面,交换了消息。萨尔马齐亚夫人在协会的联系人告诉她在当晚较早的时候他们接到教会法庭的友好邀请,要他们前去商讨与双方利益相关的事情。 “动作很快哟。”骑士说,“不过,他十有八九没告诉他们关于刺杀的事情。” 他把他们要杀害莱拉的计划告诉萨尔马齐亚夫人,她一点也不吃惊。 “这计划符合逻辑,”她说道,“他们是非常有逻辑的人。泰利斯,你认为我们还会见到那个孩子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走好,萨尔马齐亚。明天在喷泉见。” 在简短的对话背后,还有一件事他们从来没谈及过:与人类相比,他们的生命极为短暂。加利弗斯平人只能活九到十年,很少超过十岁,泰利斯和萨尔马齐亚都已经八岁了。他们不害怕老去;他们的童年非常短暂,同胞们都是在身强力壮的盛年突然死去的,与他们相比,像莱拉这样的孩子的生命会延伸至未来,正如女巫生命的延伸会超过莱拉一样。 骑士回到圣杰罗姆大学,开始准备通过天然磁石共鸣器给洛克勋爵发送消息。 然而,在他与萨尔马齐亚约会谈话之时,庭长派人叫来戈梅兹神父。他们在书房里一起祷告了一个小时,然后麦克费尔神父授予年轻的神父那份先发制人的赦免令,它能够使对莱拉的谋杀根本不算谋杀。戈梅兹神父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在他的血管中流淌的必胜感似乎使他双眼闪闪发光。 他们讨论了一下实际安排和资金等问题。随后庭长说道:“一旦你离开这儿,戈梅兹神父,你就完全与我们分开了,你再也得不到我们的帮助,再也不能回来,再也听不到我们的消息。我能给你的最好建议就是:不要找那个孩子,那会使你暴露。找那个诱惑者,跟着她,她会把你带到孩子那儿去。” “她?”戈梅兹神父大吃一惊,说道。 “是的,她。”麦克费尔神父说,“我们从真理仪上了解到很多东西。诱惑者来的那个世界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你会看到很多让你震惊的东西,戈梅兹神父。 不要让它们的怪异使你分心,忘了你必须完成的神圣任务。”他又亲切地补充道,“我对你的信仰的威力有信心。这个女人在邪恶的力量的引导下正向一个地方进发,在那里她最终可能见到那个女孩并及时将她诱惑。当然,只有在我们不能成功地把小女孩从她现在的处所弄走的情况下才会如此。那样就只剩下我们的第一个计划。如果那个计划失败的话,戈梅兹神父,你就是我们不能让穷凶极恶的势力占上风的最后保证。” 戈梅兹神父点了点头,他的精灵——一只半月型的绿背大甲虫——哒哒地振了振鞘翅。 庭长打开一只抽屉,递给年轻的神父一包叠好的纸。 “这是我们知道的有关那个女人的所有情况,”他说道,“她来自的世界,她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好好读一读,我亲爱的路易斯,带着我的祝福去吧。” 他以前从来没有喊过神父的教名。与庭长吻别时,戈梅兹神父感到欢欣的眼泪刺疼了他的眼睛。 你是莱拉。” 然后,她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她感到头晕,即使在梦中。她感到一个巨大的包袱压在她的肩上,使包袱越发沉重的是,睡意又涌了上来,罗杰的脸渐渐消退在阴影中。 “唔,我……我知道……有各种各样像马隆博士这样的人站在我们这一边……罗杰,还有一个跟我们的一模一样的牛津,你知道吗?唔,她……我发现她在……她会帮忙的……但是其实只有一个人会真正……” 现在几乎无法看见那个小男孩了,她的思绪正像田野里的绵羊一样伸展开来,漫游而去。 “但是我们可以信任他,罗杰,我发誓。”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 七、孤身的玛丽 最后一朵玫瑰如在舞蹈庄严的树木张开挂满硕果的枝蔓……——约翰?密尔顿几乎在同一时刻,戈梅兹神父前去追踪的诱惑者自己也正受到诱惑。 “谢谢你们,不,不,我只需要这么多,真的不要了,谢谢你们。”玛丽?马隆博士对橄榄园里的老俩口说,因为他们要给她太多的食品,多得她拿不下。 他们无儿无女,与世隔绝地住在这儿。他们一直害怕那些出现在银灰色树林中的幽灵,但是当玛丽?马隆背着帆布背包走过来时,那些幽灵却被吓得落荒而逃。老俩口把玛丽迎进他们那藤蔓遮蔽的小农舍,用美酒、奶酪、面包和橄榄招待她,现在又不让她走。 “我必须继续上路。”玛丽又说道,“谢谢你们,你们对我非常好——我拿不动了——噢,好的,再拿一点点奶酪——谢谢——” 显然,他们把她看作是对付幽灵的护身符,她但愿自己有这个能耐。她在喜鹊城的这一周里见够了破坏行为、见够了被幽灵吃掉的成年人和食腐肉的野孩子,因此对那些飘浮不定的吸血鬼充满恐惧。她所知道的只是,每当她走近时他们的确会飘走,可无论谁想要她留下来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得继续赶路。 她把最后那一小块用藤蔓叶子包着的山羊奶酪放好,微笑着又鞠了一躬,最后喝了一口从灰岩石中汩汩涌出的泉水,然后学着老俩口的样子,轻轻地拍拍手,坚定地转身离去。 她比当初出发时显得果断多了。与那些被她和莱拉分别叫做阴影粒子和尘埃的实体进行的最后一次交流,曾经出现在她的电脑显示器上,根据它们的指令,她把电脑毁掉了。现在她不知所措,它们叫她穿过她所居住的牛津——那也是威尔的牛津——的出口,这一点她照做了,结果却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不同寻常的世界,眼前的奇观使自己昏昏沉沉、全身颤抖。除此之外,她惟一的任务就是找到那个男孩和女孩,然后扮演蛇,不管那意味着什么。 于是,她行走、探索、询问,却一无所获。但眼下她离开橄榄园,拐上小径时,她感觉自己必须得到一种指引。 等到离开小农舍足够远,肯定不会有人来打扰时,她在松树下坐下来,打开帆布背包。在帆布背包的最底层,用真丝围巾包着的是一本她已经保存了二十年的书:一本有关中国占卜术的书——。 她带着这本书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感情上的原因:这本书是她的祖父给她的,她上学时就用得很多。另一个原因是当莱拉第一次找到玛丽的实验室时,她曾经指着门上那张符号的张贴图问道:“那是什么?”过后没多久莱拉在对电脑的惊人解读中了解到(她声称),尘埃还有其他很多种与人类交谈的方式,其中一个就是使用中国的这些符号。 所以,在她匆忙打点行装,离开自己的世界时,玛丽?马隆带上了这本,以及用来阅读的欧耆草秆。现在是使用它的时候了。 她把真丝铺在地上,开始先作除法,再计数,然后再作除法再计数,然后把得数附在一边。十几岁时,因为好奇心加上狂热劲,她对此非常热衷。从那以后就差不多没再接触过。她几乎都忘了具体的方法,但是很快她就发现那些步骤又回到她的脑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镇静自若和聚精会神,这些在与阴影粒子们交流时起着重要的作用。 最后,她终于得出了与那个由六条时断时续的线条组成的六角星形对应的数字,然后她开始查阅它的含义。这是最困难的部分,因为的语言高深莫测。 她读道:转上高峰获取养分带来好运利眼侦察贪婪如虎这似乎挺鼓舞人,她继续读着,顺着其中的偈语,一路如穿越迷宫小径一般,最后读到的是:静幽山恋,小道僻径,小石、门洞与穴口。 她只能去猜测其中的含义了。“穴口”不禁让她想起她进入这个世界时穿过的那扇神秘的窗户;头几句似乎在指示她应该上行。 她觉得迷惑不解,但又备受鼓舞,便收起书和欧耆草,顺着小径出发了。 四个小时过去了,她又热又累。太阳低垂在地平线上。那条崎岖不平的小径已经渐趋消失,此刻她正在不断滚落的卵石和小石堆之间攀爬着,越来越艰难。 左边的斜坡下面,是一片橄榄园、柠檬园,还有疏于管理的葡萄园和废弃的风车,在暮色中显得雾蒙蒙的一片。在她的右边,是一片岩屑堆,地上的小矿石和砾石一直向上斜伸到一个日渐碎裂的石灰岩悬崖边。 她疲惫不堪地又一次提起帆布背包,踏上又一块平坦的石头——但是她还没来得及把重心移过去就停了下来。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阳光下一闪,她用手遮着眼睛,挡住碎石堆反射过来的强光,努力再找到它。 它在那儿:像一块玻璃毫无支撑地悬在空中,但不是那种能引人注意的反光玻璃:只是与周围环境不同的一个四方块而已。接着她记起里所说的:小道僻径、小石、门洞和穴口。 它像桑得兰大道上的一扇窗户,只是因为有阳光,她才能看见它:要是太阳再高一点的话,它恐怕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带着好奇和激动,走近那一小块空气,因为上次那第一个窗户她没有时间看:她当时不得不尽快离开。不过她仔仔细细观察了这一个,摸摸窗沿,转到后面,看看为什么从另一边却看不见,还比较着这个和上次那个有什么截然的不同,感觉她的心因为这些奇妙景象而兴奋得几乎要炸开来。 持刀人大约是在美国革命时期打开这个窗口的,可他粗心大意忘了将它关闭,但至少他切割的地方与这边的世界非常相似:也在一段岩面旁边。不过那边的岩石和这边不同,不是石灰岩而是花岗岩,而且当玛丽跨进了那个新世界,她发现自己不是站在一个高耸入云的悬崖脚下,而是在一个微微高过地面的矮石堆上,俯瞰着一片辽阔的平原。 这儿也是黄昏时分,她坐下来喘口气,休息一下腿脚,不慌不忙地品味着这一奇迹。 无边的金光,无垠的大草原,与她在自己的世界所见过的一切都迥然相异。 首先,尽管色彩斑斓的短草覆盖着大部分的土地,浅黄色、棕褐色、翠绿色、褚色、黄色,还有金色的,轻柔地起伏,在太阳长长的余辉下一目了然,但平原上好像纵横交织着一条条岩石河一样的东西,表面泛着淡淡的灰光。 其次,平原上到处都是玛丽从未见过的最高的树。有一次在加利福尼亚参加一个高能量物理会议时,她曾抽时间去看了高大的红木树,当时心里还感叹不已;但是不管这些是什么树,它们至少比红木树还高出一半。它们的叶子很茂密,呈深绿色,硕大的树干在浓浓的暮光中呈现出一片金红色。 最后,一群群动物在大草原上吃草,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楚是什么。它们的动作有点古怪,她一时还不能完全弄明白。 她累极了,而且又饥又渴。不过,她听到附近某个地方有泉水发出让人欣喜的滴答声,她只花了一分钟就找到了它:一股清泉从长满绿苔的裂缝中渗出来,顺着山坡流下去,形成一条细细的小溪。她心怀感激地喝了很久,灌满瓶子,然后就着手把自己弄舒服,因为夜晚正在迅速降临。 她包在睡袋中靠着岩石吃了一些粗面包和山羊奶酪,然后就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初升的太阳已盈盈地照在脸上,空气凉爽,露水化成一颗颗小珠子落在她的头发和睡袋上。她神清气爽地又躺了几分钟,感觉自己仿佛是这世界上惟一的一个人。 她坐起来,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寒噤,在凉飕飕的泉水里洗了洗,这才吃了几个干无花果,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她上了身后的小山坡,地面渐渐往下斜,然后又升起来,整个全景展现在眼前,横过辽阔的大草原。现在树木长长的影子在朝她的这一面,她可以看见一群群鸟儿在树前盘旋。与高耸的绿色树冠相比,它们看上去像一粒粒灰尘。 她又背起帆布背包,下坡来到大草原粗糙茂盛的草丛中,朝四五英里之外的最近的那排树走去。 草齐膝深,中间生长着像是桧状植物的矮灌木丛,只有她脚踝高,还有像罂粟花、毛茛和矢车菊一样的花儿,给这张风景画平添一抹不同的色彩;接着她看到一只大蜜蜂,有她拇指最上面的关节那么大。它飞到一朵蓝色的花上面,把它弄得东倒西歪。不过等它从花蕾中退出来,再次飞到天上时,她看清楚了它不是什么昆虫,因为过了一会儿,它飞到她手上,停在她的手指上,极其轻柔地把长针一样的嘴在她的皮肤上点了点,然后一发现不是花蜜,就又飞走了。它是一只很小的蜂鸟,长着青铜色羽毛的翅膀扇得很快,她都没法看清楚。 如果地球上的每一个植物学家都能够看到她此时所见的一切,他们会多么嫉妒她啊! 她继续前行,发现自己越来越接近一群她昨晚见过的那些吃草的动物,它们的行动使她莫名就里地感到困惑。它们的大小与鹿或羚羊差不多,颜色也相似,但是它们的腿却使她停下脚步,擦着眼睛以看得更清:形状呈菱形,中间两条,前面一条,尾巴下面一条,所以移动起来带着奇怪的摇摆动作。玛。丽真想查看一下它们的骨架,弄明白整个结构是怎样运作的。 至于吃草的动物呢,它们用温顺漠然的眼睛注视着她,一点也不惊慌。她本想再走近一点,慢慢看一看它们,但是天越来越热,那些大树的树阴看起来很诱人,反正有的是时间。 不久她发现自己跨出了草地,来到一条从山坡上看到的那种石头河:又是一个奇迹。 它有可能曾经是某种熔岩流,下面的颜色很深,几乎是全黑,但表面却淡一些,仿佛因为碰撞而被碾薄磨光。它同玛丽自己的世界里铺得很好的路面一样光滑,比起草地当然容易走得多。 这条河转了个大弯流向那些树,她顺河而行,走得越近,就越为那些树干的硕大无朋而惊讶,她估计那些树枝足有她以前居住的房子那么宽,高得像——像……她甚至找不出比较对象。 她走近第一棵树干,把双手放在皱巴巴的金红色树皮上。地面覆盖着深及脚踝的棕色落叶。叶子有她的脚那么长,踩在上面软软的,散发着香味。很快,她就被一团蠓一样的飞虫包围了,还有一小群小蜂鸟、一只翅膀和她的手掌一样宽的黄蝴蝶,以及多得让人发怵的爬行动物。空气中充满嗡嗡声、喳喳声和刮擦声。 她从树林中走过去,感觉很像身处在大教堂里:同样的寂静,结构中同样的上升感,还有自己内心同样的敬畏之情。 走到这儿的时间比她预计的要长,天已经快接近正午,因为穿透树盖飞泻而下的光束几乎呈垂直状。玛丽昏昏欲睡,心想在这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那些食草动物为什么不躲到树阴下来呢。 她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原委。 她觉得太热,没法再往前走,于是在一棵巨树下躺下来休息,头枕着帆布背包打起盹来。 她的眼睛合了二十分钟左右,还没有完全睡着,这时突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极响亮的撞击声,把地都震动了。 然后又是一声。玛丽惊坐起来,回过神,看见一码之外有一个东西动着动着就变成一个圆形的物体,滚过地面,停下来翻倒在一边。 接着,在远一点的地方又有一个掉下来,她看见那个巨大的东西落下来,摔到最近一棵树的根部,滚走了。 一想到有这样一个东西会掉到自己身上,就足以使她拎起帆布包跑出树林。 它们是什么呢?种荚? 仔细向上看看,她斗胆再一次走到树冠下,看了看落在最近的一个。她把它拉起来拖出树林,然后放在草地上想看个究竟。 它是浑圆的,直径和她手掌宽度差不多,中间在原来与树连接在一起的地方凹进去一块,它分量不重,却非常坚硬,周身长满坚韧的毛,所以手只能朝一个方向摸过去,另一个方向则不行。她用刀在表面划了划,却一点印子也没留下。 她的手指好像光滑了一些,她闻了闻:除了尘埃味,还有一点淡淡的芳香。 她又看了看那个种荚,在荚果中间有一点亮亮的东西。再次摸时,她感觉它滑腻了一些。它在溢出一种油。 玛丽放下它,琢磨着这个世界进化的方式。 如果她对于这些宇宙的猜测是正确的,它们是根据量子论所预言的多重世界,那么它们中的一些就有可能比其他世界更早地从她自己的世界剥离下来。显然,在这个世界里,进化偏爱了大树和菱形骨架的大动物。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知识是多么的狭窄,不懂植物学,不懂地质学,不懂任何种类的生物学——她无知得像个婴儿。 接着,她听到一阵低沉的雷鸣般的轰隆声,一开始难辨声音来自何方,到后来才看见一团尘埃沿着一条路滚动着——朝这排树,朝她滚过来。它大约在一英里开外的地方,但移动得并不慢,她突然感到害怕起来。 她重新跑进树林,在两个大树根之间找到一个窄窄的空间挤了进去,从身旁的树根上方朝外窥视着那团渐渐接近的尘云。 眼前的场面让她头昏目眩。最开始它看起来像一个摩托车队,接着她以为是一群带轮子的动物。但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动物长的有轮子。她没见过,但此刻她的确看见了。 他们一共有一打左右,个头同那些吃草的动物差不多,但却瘦一些,灰色,头上有角,鼻子像象鼻,短短的。他们也有着同样的菱形骨架,只是不知如何在他们的前后腿上各长了一个轮子。 但没有动物是天生有轮子的,她心里坚持这一点,他们是不可能存在的,你需要一个轴和一个与旋转部分完全分离的轴承,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不可能——然后,当他们在不到五十码的地方停下来,尘埃落定时,她突然在二者之间找到了联系,禁不住大笑起来,还夹杂着一两声的欢快的咳嗽。 那些轮子是种荚。浑圆浑圆的,极硬极轻——再不可能更完美了。那些动物把前后腿的爪子勾进荚果中央,用旁边的两条腿推着地面向前移动。她惊叹不已,也有些许担心,因为他们的角看上去锋利逼人,即使隔着这段距离,她也能看见他们眼神里流露出的灵性和好奇。 他们在找她。 他们其中一个看到了她从树林里拿出来的那个种荚,他从路上朝它滚过去。 到了跟前,他用鼻子把它举到一边,滚给他的同伴。 他们围在种荚周围,用柔软有力的鼻子轻轻地碰了碰它,她觉得自己听懂了他们轻柔的啧啧声、卡嗒声和哼哼声:他们在表示不满。有人瞎摸弄了这个:这可不对。 接着她想到:我来这儿是有目的的,尽管我还不明白。大胆点,争取主动。 于是,她站起身来,很不自然地喊道:“在这儿,我在这儿,我看了你们的种荚,对不起,请不要伤害我。” 他们的头立即叭地一下全转过来,鼻子伸出来,亮闪闪的眼睛朝前看着,耳朵全都竖得直直的。 她从树根那儿的藏身之处走出来,直接面对着他们,她伸出双手,然后又意识到这种动作对没有手的动物也许毫无意义。可她只能这么做。她拣起帆布背包,走过草地,来到路上。 在近处——不到五步远——她可以把他们的外形看得清楚多了,但是她的注意力被他们眼神中的某种鲜活的有意识的东西所吸引,那是一种灵性。这些动物与在附近吃草的那些动物截然不同,就像人与牛的差别一样大。 玛丽指着自己说:“玛丽。” 离得最近的动物把鼻子朝前一伸。玛丽朝前靠了靠,那个家伙碰了碰她刚才指着的胸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那个家伙的喉咙里传回来:“玛丽。”“你们是什么?”她问道。“你们系什么?”那个家伙应道。 她只能回答。“我是人类。”她说。 “我系淫类。”那家伙说道,然后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动物们大笑起来。 他们的眼睛皱成一团,鼻子摆来摆去,摇头晃脑——从他们的喉咙里发出真真切切的欢快声。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然后另一个家伙走上前来,用他的鼻子碰了碰她的手,玛丽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握住他柔软多毛的前来探究的鼻子。 “啊,”她说道,“你们在闻种荚里流出的味道……” “种匣。”那家伙说。 “如果你们能发出我的语言的声音,有一天我们也许能够交流。上帝知道该怎么办。玛丽。”她又指着自己说道。 没有反应。他们只是望着。她又做了一次:“玛丽。” 最近的那个动物用鼻子碰了碰自己的胸脯说话了。是三个音节还是两个音节? 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玛丽努力发出与那相同的声音:“穆尔法,”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其他动物都笑着用她的声音重复着“穆尔法”,甚至好像在取笑那个说话的家伙。“穆尔法!”他们又说道,仿佛这是一个很好玩的笑话。 “唔,如果你们会笑,我想你们一定不会吃我。”玛丽说。从这一刻起,她与他们之间已有了一种随意和友好,她不再感到紧张。 那一帮动物也放松了:他们有事要做,他们不是在无所事事地游荡。玛丽看见其中一个的背上有一副鞍或驮,其他两个正用鼻子把一只种荚抬上去,从四周捆上带子把它固定起来,动作复杂而灵巧。站立时他们用两边的腿保持平衡,移动时则用前后腿来掌舵,动作既优美又有力。 其中一个滚到路边,抬起鼻子像号角一样吹起来。那群食草动物步调一致地抬起头,朝他们跑过来。到来后,他们耐心地站在路边,让带轮子的家伙在他们中间慢慢穿过,清点、做记号、记数。 接着,玛丽看见有一个把鼻子伸到一只食草动物的身下吸奶,然后滚到她身边,把鼻子轻轻地举到她嘴边。 一开始她退缩着,但是那个动物的眼里流露出期盼,于是她又走上前去张开了嘴。他便把一点甘甜清淡的奶吐到她嘴里,看着她喝下去,然后又给她一点,一次又一次。他是那样聪明和友好,玛丽情不自禁抱住他的头吻了吻,她闻到了那热乎乎的布满灰尘的皮的气味,感觉到皮下坚硬的骨头以及那肌肉发达、刚劲有力的鼻子。 不一会,领头的轻轻叫了一声,食草动物们便走开了。穆尔法们准备离去了。 她很高兴他们接纳了她,却又因为他们将要离去而难过,但是她随后又惊讶了。 他们中的一个跪倒在路上,用他的鼻子招呼她,其他的也召唤和邀请她……一点没错:他们主动要求载她,带她和他们一起走。 有一个拿起她的帆布包,把它绑在第三个的鞍上,玛丽笨手笨脚地爬上跪着的那个穆尔法的背上,不知该把脚放在哪儿——放在他的前脚还是后脚?她的手该抓住什么呢? 但是她还没想清楚,那家伙就站起身来,大家开始沿着大路前进了,玛丽骑在穆尔法上与他们走在一起。 “因为他是威尔。” 八、伏特加 我曾经是一片陌生土地上的陌生人。 —— 在巴鲁克死的那一刻,巴尔塞莫斯已经感觉到了。他大叫一声冲入冻原址上的夜空,扇动着翅膀,在云层里诉说着苦痛;过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回到威尔身边。威尔完全醒着,手里握着刀,凝视着潮湿又寒冷的皮黑的夜空。他们已回到莱拉的世界。 “怎么啦?”当天使全身颤抖地出现在他身边时,威尔问道,“有危险吗?躲到我后面来吧——” “巴鲁克死了,”巴尔塞莫斯叫道,“我亲爱的巴鲁克死了——” “什么时候?在哪儿?” 但是,巴尔塞莫斯说不出,他只知道他的心有一半已经死了。他镇定不下来:他又飞起来,叫着,喊着,呼唤着,在空中疾飞,仿佛像在片片云层中找到巴鲁克;然后愧疚感又攫取了他,他飞下来崔出威尔躲起来别出声,答应任劳任怨地照顾他;紧接着痛苦又彻底地占据了他,他想起巴鲁克的每一个充满仁爱和勇气的壮举,简直数不胜数,他一件也没有忘怀;他哀号如此宽厚的性情不应该被毁灭;他再一次冲入天空,扑向各个方向,冒失、疯狂、伤痕累累,诅咒空气、云彩和星辰。 最后,威尔说:“巴尔塞莫斯,到这儿来。” 天使茫然的应从他的要求,来到他身边。在冻原寒冷刺骨的夜晚,小男孩在披风中瑟瑟发抖地说:“现在你必须想办法安静下来,你知道那边有威胁听到任何一点声音,他们就会袭击你。如果你在我身边,我可以用刀保护你,但是如果他们在那上边袭击你,我就无法帮你。如果你也死了,我也就完蛋了。巴尔塞莫斯,我需要你帮我去找莱拉,请不要忘了这个。巴鲁克很坚强——你也得坚强。为了我,像他一样吧。” 起初,巴尔塞莫斯一言不发,但是他接着说:“是的,是的,我当然必须这样。现在睡吧,威尔,我来站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威尔信任他;他也只能信任他。不一会他又睡着了。 他醒来时,全身被露水浸得湿透,寒气渗入骨髓,天是站在身旁。太阳刚刚升起,芦苇和沼泽里植物全都镀上了金光。 威尔还没起身,巴尔塞莫斯就说:“我已经决定我该干什么。为了巴鲁克,我将日日夜夜陪伴你,而且我会高高兴兴、心甘情愿。我将引你去见莱拉,如果我能做到的话,然后我将领你们俩去见阿斯里尔勋爵。我已经活了几万年,除非有人杀我,否则我将还要再活几万年,但是我从来没遇见过一个像巴鲁克这样使我如此诚心向善、热心向好的人。我失败过很多次,但每次他的德性总会拯救我。现在他不在了,我得独自努力。也许我时不时会失败,但我将一如既往地努力。” “那样的话,巴鲁克会为你感到骄傲的。”威尔打着寒颤说。 “现在我可以飞到前面去看看我们所处的方位吗?” “可以,”威尔说,“飞得高高的,告诉我前面是什么地形,在这沼泽地里一辈子也走不出去。” 巴尔塞莫斯飞到空中,他没告诉威尔他所担心的一切,因为他尽力不让他担心,但是他知道他们侥幸逃过的那个天使——总督大人梅塔特龙,会把威尔的脸深深印在脑海中;不仅他的脸,还有天使们能看到的有关他的一切,包括威尔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地方,比如他的性情——莱拉称之为他的精灵。 现在威尔面临来自梅塔特龙的极大危险,到时候巴尔塞莫斯不得不告诉他,但决不是现在。这太难了。 威尔觉得与其收集燃料来生火取暖,还不如走路热身的更快,于是他把帆布背包往肩上一甩,用披风把所有的东西包住,便朝南方进发了。前面是一条泥泞不堪的小路,车辙道道,坑坑洼洼,看来这路还经常有人走,但是四周平坦的地平线理得如此之远,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在前进。 过了一段时间,当光线明亮一些时,巴尔塞莫斯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往前八月在走半天的路程,有一条大河,和一个城镇,镇上有一个驳船的码头,我飞到够高的地方,看到那条河笔直地南北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如果能坐船的话,你就能快多了。” “很好,”威尔兴奋地说,“这条路通往那个镇吗? 他先穿过一个村庄,那边有着教堂,农场和果园,然后就直达镇上了。” “不知道他们讲什么语言,希望他们不要因为我不会将他们的语言而把我关起来。” “作为你的精灵,”巴尔塞莫斯说,“我会为你翻译的。我学会了很多人类的语言,我肯定能田东这个国家所讲的语言。” 威尔继续往前走,这样的跋涉枯燥而机械,但至少他在动,至少每走一步都更接近莱拉。 这是一个破败的村庄:一栋栋木房子,关着鹿的围场,以及在他走近时会吠叫的狗。 烟从锡铁烟囱里排出来,低低地盘旋在木瓦盖的屋顶上。路面泥泞粘脚,显然最近刚发过洪水:墙壁齐门半高的地方满是泥浆,那些棚舍、阳台和外务被冲走的地方露出断裂的木梁和松垂的皱铁皮。 但那些不是这个地方最奇怪的特点。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失去了平衡,甚至趔趄了一两下;原来那些建筑不是垂直的都朝着一个方向倾斜了两三度,小教堂的圆顶严重开裂。这儿发生过地震? 几条狗歇斯底里地叫着,但不敢靠过来。身为精灵的巴尔塞莫斯化成一条雪白的大狗,黑眼睛、厚皮毛、紧紧卷着的尾巴。他凶狠地吠吼起来,以致那些真狗都退避三舍了。他们又瘦又脏,眼前的几只驯鹿也长满疥癣,无精打采。 威尔在小村庄的中央停了下来,环顾四周,不知去哪儿。正在这时,两三个男人出现在前面,站在那儿瞪大眼睛望着他,这是他在莱拉的世界里见到的第一批人。他们穿着厚重的毡毛大衣,满是泥泞的靴子和皮毛帽子,看上去不怎么友好。 白狗变成一只麻雀飞到威尔肩上。对此,他们眼睛都没眨一下:威尔看到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精灵,大部分是狗,在这个世界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巴尔塞莫斯在他的肩上小声说:“继续走,不要只是他们的眼睛,别抬头,这是尊敬的做法。” 威尔继续往前走,他可以使自己不引人注目,这是他最拿手的。等他走到那些男人跟前时,他们已对他失去了兴趣,但这时路边最大的那幢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个声音大声喊了句什么。 巴尔塞莫斯轻声说:“他是神父。你得对他有礼貌,转身鞠躬。” 威尔依言而行。神父是一个个子很大的灰白胡子男人,传着一件黑色法衣,肩上有一只乌鸦精灵。她不安的眼影在威尔的脸上和身上扫来扫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招了招手。 威尔走到门廊处,有鞠了一躬。神父说了句什么,巴尔塞莫斯低声说:“他问你从哪儿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是讲英语的。”威尔缓慢而清晰地说,“我不懂其他的语言。” “啊,英语!”神父也用英语高兴地说,“亲爱的年轻人!欢迎来到我们的村,我们不再垂直的小村科罗德诺伊!你叫什么名字,你要去哪儿?” “我叫威尔,我要去南方,我失去了我的家人,我要去把他们找回来。” “那你应该近来吃点东西。”神父说着,“用粗重的胳膊万株威尔的肩膀,把他拖进门廊。 神父的乌鸦精灵对巴尔塞莫斯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不过天使并不逊于它:天使变成一只老鼠,好像害羞似的钻进威尔的衬衣。 神父把他带进一间弥漫着浓浓烟草味的客厅,一个俄式铁茶炊正在一张边桌上静静的冒着蒸汽。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神父说,“再告诉我一次。” “威尔*佩里。但我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奥特耶茨*谢苗,”神父把威尔引向一张椅子,抚摸着他的手臂说,“奥特耶茨意思是神父,我是神圣教会的一名神父,我的教名是谢苗,我父亲的教名是鲍里斯,所以我是谢苗*鲍里斯奥维奇。你父亲叫什么?” “约翰*佩里。” “约翰是伊万,所以你是威尔*伊万诺维奇,我是谢苗*鲍里斯奥维奇。威尔*伊万诺维奇,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迷路了。”威尔说,“我本来与家人旅行去南方,我父亲是一个士兵,但他在北极探索,然后发生了一件事情,我们就走丢了,所以我在朝南方走,因为我知道那是我们下一步要去的地方。” 神父摊开手说:“一个士兵?一个来自英国的探险家?已经几个世纪没有这样有趣的人从科罗德诺伊肮脏的路上走过了,但是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谁知道他明天会不会出现呢?你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威尔*伊万诺维奇。你必须在我家过夜,我们一起聊天吃饭。利蒂亚*亚历山德罗娃!”他喊道。 一个年迈的妇人默默地走了进来,他用俄语跟她说话,她点点头拿杯子倒满茶炊中的热茶,把茶杯连同一小碟带银调羹的果酱端给威尔。 “谢谢。”威尔说。 “这个果酱是给茶加甜味的,”神父说道,“是利蒂亚*亚历山德罗娃用越橘做的。” 结果茶却变得又苦涩又难喝,但威尔还是慢慢地呷着。神父老是倾过身来仔细看他,摸他的手看他是不是冷,还抚摸他的膝盖。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威尔问起村子里的房子为什么都倾斜了。 “这儿发生过地震,”神父说,“这是在圣*约翰的《启示录》里都预言过的,河水倒流……离这儿不远的大河以前是往北流入北冰洋的,自从万能的主,上帝的权威者创造了地球以来,这条河从中亚的群山中向北已经流了成千上万年,但是当地球摇晃,浓雾和洪水到来时,一切都变了,然后那条大河往南流了一周或更长时间,然后又回头朝北方流去,世界杯掀了个底朝天。 大地震发生时你在哪儿? “离这儿很远,”威尔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雾散时,我已经找不到家人了,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哪儿。是你告诉了我这个地方的名字,但是它在哪儿?我们在哪儿?” “把书架最底层的那本大书拿给我,”谢苗*鲍里斯奥维奇说道,“我指给你看。” 神父把椅子拖到桌边,舔了舔手指,翻开那本大地图册。 “在这儿。”他用脏指甲指着离乌拉尔东面很远的西伯利亚的中心说道。附近的那条河正如神父所说的,是从西藏山脉的北部一直流进北极。他仔细看了看喜马拉雅山脉,但他看不到巴鲁克化的地图上的那个地方。 谢苗*鲍里斯奥维奇说啊说,追问威尔的生活、家人和家的方方面面,擅长掩饰的威尔给了他最全面的答案。不久,主妇端来一些甜菜根汤和黑面包。在神父做完长长的祷告后,他们吃了起来。 “唔,威尔*伊万诺维奇,我们怎么打发时间呢?”谢苗*鲍里斯奥维奇说,“我们玩牌呢,还是聊天?” 他又从茶炊里倒了一杯茶,威尔犹豫地接了过来。 “我不会玩牌,”他说,“我急着赶路。要是我赶到河边,你认为我能坐上去南方的蒸汽船吗?” 神父的大脸阴沉下来,他的手腕灵巧的画了个十字。 “镇上有麻烦,”他说道,“利蒂亚*亚历山德罗娃有一个姐姐来这里说,河上有一艘运熊的船在上行。是披甲熊,他们从北极来,你在北方的时候没见过披甲熊吧?” 神父起疑心了,巴尔塞莫斯用只有威尔才能听见的声音悄声说道:“小心。”威尔立即就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刚才谢苗*鲍里斯奥维奇提到熊时,他的心已经开始怦怦直跳,因为莱拉对他讲过他们。他必须想办法掩饰自己的感情。 他说道:“我们离斯瓦尔巴特群岛很远,雄仔忙他们自己的事情。” “是的,我听说是这样。”神父的话让威尔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们现在正离家前往南方,他们有一艘船,镇上的人不会给他们加燃料的。他们害怕熊,他们是应该害怕——他们是魔鬼的孩子。所有来自北方的东西都是魔鬼,比如女巫——邪恶的女儿!教会很多年前就应该把他们全部处死。女巫——不要同她 们混在一起,威尔*伊万诺维奇,你听到没有?知道你长到合适的年龄以后他们会干什么吗?她们会尽一切绵力藏刀的、狡猾和欺诈的手段引诱你用她们的肉体、柔软的皮肤和甜美的声音,她们会拿走你的种子——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意思——她们会吸干你,让你只剩下一个空壳!她们会夺走你的将来,夺走你的孩子,让你一无所有。她们应该被处死,一个也不留。” 神父手伸到一旁的架子上,拿下一个瓶子和两个小杯子。 “现在我要请你喝一点酒,威尔*伊万诺维奇。”他说道,“你年轻,所以不要喝太多杯。但是你在长大,所以你需要知道一些事情,比如说伏特加的味道。利蒂亚*亚利山德罗娃去年采集了很多浆果,我蒸酿的酒就在这个瓶子里,这是奥特耶茨*谢苗*鲍里斯奥维奇和利蒂亚*亚利山德罗娃融合的唯一之处! “ 他哈哈大笑,拔出瓶塞,把两个杯子都倒得满满的。这种谈话时威尔极为不自在,他该怎么办呢? 他怎样才能不失礼节地拒绝呢? “奥特耶茨*谢苗,”他站起身说道,“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真希望能多留些时间来品尝你的美酒,倾听你的谈话,因为你告诉我的一切都非常有趣。但是你能理解我因为家人的缘故很不开心,给予重新找到他们,所以尽管我很愿意留下,但我想我还是必须继续赶路。” 神父的嘴丛浓密的胡子中噘出来,眉头皱着,接着他耸了耸肩,说:“那好吧,如果你非要走就走吧,但是走之前你必须喝完你的伏特加。现在,跟我站在一起!端起来,一口喝干,像我这样!” 她把杯子朝后一倒,一口吞了下去,然后把自己庞大的身躯拖起来,紧挨着威尔站着。他的酒杯在他肮脏的胖手指间显得很小,但它装满了清澈的烈酒,威尔可以闻到强烈的酒味,还有神父的黑法衣上令人作呕的捍卫和残食的味道,还没开始喝他就感到恶心。 “喝吧,威尔*伊万诺维奇!”神父用带有威胁味道的热情喊道。 九、上游 心灵的阴影好似 万能的太阳安歇时 掠月亮而过的云彩 ——爱米利?狄金森 “让我看看那把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我懂金属,铁或钢造的东西对熊来说不是什么谜,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刀子,我很想仔细看一看。” 威尔和熊王正在蒸汽船的前甲板上沐浴着落日温暖的光芒,船在快速溯河而上,船上有足够的燃料和食品;他和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开始第二次估量对方,之前已有过一次了。 威尔把刀把朝前递给埃欧雷克,熊王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他的拇指与其他四个指头操作得和人类一样熟练,现在他把刀子转过来转过去,凑近眼睛,举起来照光,在一块铁片上试了试锋刃——钢刃。 “你就是用这个锋刃来切我的头盔的,”他说道,“另一个锋刃非常奇怪,我再不明白它是什么,干什么用,是什么制造的,但是我想搞明白。你是怎样得到它的?” 威尔把事情的大部分经过告诉了他,只省略了与他本人有关的情况:他母亲、他杀死的那个男人、他的父亲。 “你为它进行了搏斗,还损失了两根手指头?”熊王说,“给我看看那个伤口。” 威尔伸出手。多亏父亲的油,白骨裸露的伤口正愈合得很好,但依然还很脆弱。熊王嗅了嗅。 “血苔藓,”他说道,“还有一点别的东西我分辨不出,谁给你的?” “一个男人,是他告诉我该怎么使用这把刀的,然后他就死了,他的一个兽角盒里有一些油,治好了我的伤;女巫师们想尽了办法,但她们的符咒不起作用。” “那他告诉你怎样使用这把刀呢?”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把刀小心翼翼地递还给威尔说。 “站在阿斯里尔勋爵这边用它参战。”威尔说道,“但是我首先必须救出莱拉?巧舌如簧。” “那我们会帮忙的。”熊王说,威尔的心高兴得怦怦直跳。 在随后的几天里,威尔了解到这些熊为什么要长途跋涉前往远离家乡的中亚。 自从那个灾难把各个世界炸开来,北极的冰全部开始融化,各种奇怪的新的水流出现了。由于熊是依赖冰雪和生活在冷海中的动物生存的,所以他们可以看出,如果待在原处,很快就会挨饿,于是出于理智,他们决定采取措施。他们必须迁往有大量冰雪的地方:他们要前往最高的山脉,到高耸入云的顶峰上去;虽然相隔半个世界之遥,但那里的积雪却深不可测、亘古不化、永恒长存。他们会从栖身海洋的熊演变成藏匿雪山的熊,直到世界重新再安定下来。 “这么说你们并没有在打仗?”威尔说。 “我们的旧敌已随着海豹和海象而消失了;如果遇到新的敌人,我们知道怎样战斗。” “我还以为即将要发生一场大战,把所有人都卷进来呢。如果确有其事,你会为哪边而战呢?” “对熊有利的那边,还能怎样?不过有几个人让我有些好感,一个是驾气球飞行的男人,他死了。另一个是女巫塞拉芬娜?佩卡拉。第三个是那个孩子莱拉?巧舌如簧。所以我首先会做对熊有利的事,然后是对那个孩子或女巫有利的事,或者为我去世的战友李?斯科尔斯比报仇。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帮助你把莱拉?巧舌如簧从那个可恶的女人库尔特身边救出来的原因。” 他向威尔讲述他和他的一些臣民是怎样游到河口,用金子租了船和水手,合理利用北极的水流,顺着河尽量离开内陆——因为河的源头就在他们要去的山脉的北山脚下。而且因为莱拉也被囚禁在那儿,所以迄今为止一切都很如法。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白天,威尔躺在甲板上打瞌睡、休息,养精蓄锐,因为他全身上下都筋疲力尽了。他留心着景色开始改变了,连绵起伏的大草原让位给低矮的长满青草的山坡,然后是偶尔夹杂着峡谷和大瀑布的更高的山地;船继续向南进发。 出于礼貌,他会与船长和水手们交谈,但他缺乏莱拉那种与陌生人相处时的见面熟,他发现很难想到多少话题;好在他们对他也兴趣不大,这只是一份工作,工作结束后他们就会毫无牵挂地离去;另外,他们也不怎么喜欢熊,尽管他们有的是金子。威尔是外国人,只要他付了饭钱,他们并不在乎他在于什么。而且他还有一个奇怪的很像女巫的精灵:他有时在身边,有时又好像消失了。与很多水手一样,他们也很迷信,乐得让他一个人待着。 巴尔塞莫斯也沉默不语。有时他的痛苦强烈得无法忍受,他就会离开船,高高地飞入云中,寻找任何一点可以让他回忆起自己与巴鲁克的共同经历的光亮、气味、流星或压脊。晚上,在威尔就寝的黑暗的小船舱里谈话时,他也只是汇报他们已经走了多远,离那个山洞和山谷还有多远,也许他认为威尔没有什么同情心,尽管如果他留心的话,他会发现事实根本不是这样。他变得越来越简慢,一本正经,不过从来不挖苦人,他至少遵守着这个诺言。 至于埃欧雷克,他一次又一次地检查那把刀子,好几个小时地看着它,试两边的刀刃,折曲它,把它举起来朝着亮光,用舌头舔,用鼻子嗅,甚至倾听空气流过它表面时发出的声音。威尔不担心刀子,因为埃欧雷克显然是成就最高的工匠,他也不担心埃欧雷克本人,因为他那巨大的爪子非常灵巧。 埃欧雷克终于走到威尔身边说:“这另一个锋刃,它的作用你没告诉我,是干吗的?怎么用?” “在这儿我无法给你演示,”威尔说,“因为船在移动,船一停我就演示给你看。” “我可以想得出,”熊王说,“但却不明白,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奇怪的东西。” 他把它交还给威尔,深沉的黑眼睛久久地凝视着,让人琢磨不透、惴惴不安。 到这时,河水已经改变了颜色,因为它遇到了从北极流下来的第一波洪水里的残骸。威尔看见,大震动在不同的地方对地球有不同的影响。一个又一个村庄被水淹到屋顶,那些成百上千的一无所有的人们坐着船或独木舟,努力想打捞些物品。地球在这里一定是下陷了一点,因为河变宽了,水流缓了,船长很难在宽阔湍急的水流中追寻真正的航线。这里的空气热一些,太阳高一些,熊感觉很难找到一点凉爽,有些跟着船边游,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品尝家乡的水。 但是,河流终于又变窄变深了,不久,眼前开始出现了中亚大高原的山脉。 有一天威尔看见地平线上有一条白边,他一直盯着看,原来是那些白色的山峰、山脊和山口,它们越来越高,以致似乎就近在眼前——只有几英里远——但实际仍离得很远,只是因为山脉巨大,而且随着一个个小时的靠近,它们仿佛越发高得难以置信。 大部分熊除了他们自己的斯瓦尔巴特群岛上的悬崖以外,没见过山脉;仰望着仍然那么遥远的巨大山脉,他们陷入了沉默。 “我们在那儿猎获什么,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一只熊问道,“山上有海豹吗?我们将怎么生活?” “有雪有冰。”熊王回答道,“我们会很舒服,而且还有大量的野生动物。 我们的生活在一段时间内会有所不同,但是我们会生存下去。当一切恢复应有的原状,北极又重新结冰,我们仍将活着回去收回我们的领地。如果我们死守在那儿,就会饿死。准备迎接陌生和新的生活方式吧,我的熊兄熊弟们。” 蒸汽船终于不能再往前行了,因为这里的河床又窄又浅,船长把船停在一个谷底,这个谷底本来一定是长满青草和山花,河水蜿蜒流过卵石河床,但是现在山谷已成了湖。船长坚持说不敢驶过,因为过了这里,即使有来自北方的大水,还是不够以让船通航。 于是他们停靠在山谷边一块突出的像栈桥一样的岩石旁,下了船。 “我们现在哪儿?”威尔对英语很有限的船长说道。 船长找出一张破破烂烂的旧地图用烟斗指了指,说:“在这个山谷这儿。你拿着,继续走。” “多谢,”威尔说,心想是否应该主动支付报酬,但是船长已经转身去监督卸船了。 没过多久,大约三十只熊和他们的铠甲全部都到了狭窄的岸上。船长喊了一声号子,船立即开始逆流调头,驶入河中央,一声汽笛在山谷里回荡,经久不息。 威尔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看那张地图。如果他没弄错的话,按照天使所说的,莱拉被囚禁的山谷就在东南方向不远的地方,通往那里的最佳道路要穿过一个叫宋城的关口。 “大家要记住这个地方。”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对他的臣民说,“等到我们回北极时,我们将在这儿集合。现在你们分头上路,去捕猎、去吃食、去生活。 不要制造战争,我们来此不是为了打仗的。如果有战争威胁,我会召集你们的。” 熊多半都是独居的,他们只有在战争和紧急情况下才聚集在一起。现在他们已经来到了雪原的边缘,全都迫不及待地要出发去独自探索。 “来吧,威尔。”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我们去找莱拉。” 威尔拿起帆布背包,他们出发了。 开头一段路程很顺利。太阳虽然火辣,但松树林和杜鹃花丛替他们遮了阴,空气新鲜洁净。地上满是岩石,不过岩石上却是深深的苔藓和松针,需要攀爬的斜坡也不怎么险峻。威尔觉得自己喜欢这样运动着。在船上这些天,别无选择的休息使他养足了体力。碰到埃欧雷克那会儿,他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但熊王却知道。 一到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了,威尔马上就告诉了埃欧雷克另一边刀刃怎么使用。他打开一个世界,那里是雾气腾腾、四处滴水的热带雨林区;散发着浓烈味道的蒸汽飘出来,飘进山中稀薄的空气中。埃欧雷克细细观看,用他的爪子抚摩窗边,嗅了嗅,跨进湿热的空气中静静地四处观望。猴猿尖啸、众鸟啁啾、昆虫呜叫、青蛙呱喊,还有重重的湿气带来的不停的滴答声,在另一边的威尔听来,一片喧闹。 然后,埃欧雷克走回来看着威尔关上窗户,请求再看一眼刀子;它眼睛紧凑在银刃上,以致于威尔担心它会割伤眼睛。埃欧雷克检查了很久,然后把它递还给威尔,只说了一句:“我当时是对的:我不可能打赢它。” 他们继续前行,很少说话,这对他们俩都合适。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抓到一只瞪羚,吃了大部分,把嫩肉留给威尔煮食。有一次,他们来到一个村子,埃欧雷克在森林里等着,威尔用一枚金币换了一些变味的粗面包和干果,还有一双牦牛皮靴和一件羊皮背心,因为夜里已经冷了起来。 威尔还向别人打听了有关彩虹谷的情况。那人的精灵是一只乌鸦,巴尔塞莫斯也变成一只乌鸦精灵来帮忙,使他们之间的理解和沟通更加容易,威尔得到了清楚有用的指点。 还有三天的路程。没错,他们快到了。 其他人也快到了。 阿斯里尔勋爵的旋翼式飞机中队和齐柏林空中加油飞艇到达了两个世界之问的通道:斯瓦尔巴特群岛上方的天空的裂缝。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除了补充基本的供给外,他们不停地飞。司令官、非洲国王奥滚威每天与玄武岩要塞联络两次;他的旋翼式飞机上有一个加利弗斯平人的天然磁石接收机,通过它,他能够和阿斯里尔勋爵本人一样迅速了解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 收的消息令人不安。小间谍萨尔马齐亚夫人打听到教会的两个强大的臂膀——宗教法庭和圣灵工作协会——同意摈弃异见、集中才智。协会有一个比弗拉?帕维尔更迅捷更熟练的真理仪家,而且因为有了他,教会法庭现在已经知道了莱拉的准确位置,甚至更多的情况:他们知道阿斯里尔勋爵已经派军力去营救她。 法庭一点时间也没浪费,立即命令一队齐柏林飞艇起飞,而且就在当天,一个营的瑞士卫兵开始登上静候在日内瓦湖边的齐柏林飞艇。 所以每一方都知道对方在朝山洞进发,他们都知道谁先到达就对谁有利,但眼下谁也没多少优势可言:阿斯里尔勋爵的旋翼式飞机比教会法庭的齐柏林飞艇快,但他们要飞的距离更远,并且受制于自己的齐柏林空中加油飞艇的飞行速度。 另外还有一个情况:不论谁先抓住莱拉,都免不了与敌方战斗才能杀出重围。 这对教会法庭而言要容易一些,因为他们不用考虑莱拉的安危。他们前去的目的是杀了她。 教会法庭庭长乘坐的齐柏林飞艇里还载着一些他不认识的乘客。泰利斯骑士通过他的天然磁石共鸣器收到一则信息,命令他自己和萨尔马齐亚夫人偷渡上飞艇。当齐柏林飞艇到达山谷时,他和夫人先行一步,单独前往莱拉被囚的山洞,尽量保护她,直到奥滚威国王的部队前来救她,她的安全高于一切。 要登上齐柏林飞艇是很危险的,尤其是他们还要带着装备。除了天然磁石共鸣器以外,最重要的装备是一对昆虫蛹和他们的食品。当成虫孵出来时,它们看上去就像蜻蜓一样,但实际并不是威尔和莱拉的世界里的蜻蜓。首先,它们的个头要大得多。加利弗斯平人精心喂养着这些家伙,每一个部落的昆虫都不一样,泰利斯骑士的部落培育的是胃口极大、极野蛮的红黄条状的大蜻蜓,而萨尔马齐亚夫人养的却是一个飞行速度很快的细长的虫,它有着蓝色的带电的身体,在黑暗中可以发光。 每一个间谍都装配有一些这样的蛹,通过喂食细心调制的油和蜜,可以使它们保持活力或迅速长成成虫。根据风速情况,泰利斯和萨尔马齐亚现在有三十六个小时来孵化这些蛹,因为飞行要花这么长时间,他们需要昆虫在齐柏林飞艇降落之前孵出来。 骑士和他的同伴在一块搁板后面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在飞艇装货和加燃料时,他们可以安全地躲在那儿。接着引擎开始轰鸣,轻巧的艇身被震得前后晃荡,地面人员散开,八艘齐柏林飞艇升入夜空。 这种苟且藏身本来会被他们视作是致命的侮辱,但至少可以像耗子一样掩藏得好。在藏身之处,加利弗斯平人可以偷听到很多,他们每个小时与坐在奥滚威国王的旋翼式飞机上的洛克勋爵联系一次。 但是有一件事他们却无法在齐柏林飞艇上听到,因为庭长绝口不提:那就是刺客戈梅兹神父,他已经为自己未来所犯的罪孽获得了赦免令——如果教会法庭的行动失败的话。戈梅兹神父正身处他处,根本无人知道他的行踪。 十、轮子 海上升起一小片云 好似一个男人的手 ——《列王纪上》 “是呀,”红发女孩在废弃的卡西诺赌场里说道,“我们见过她,我和保罗都见过,她好几天前打这儿路过。” 戈梅兹神父说:“你们记得她的模样吗?” “她看上去很热,”小男孩说,“脸上汗津津的,真的。” “她看上去多大年纪?” “大约……”女孩想了想说,“我想也许是四五十岁吧。我们没有近看,也许三十岁。但她是很热,像保罗说的一样。她还背着一个大帆布背包,比你的大多了,这么大……” 保罗对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边说边缩起眼睛看着神父。太阳亮晃晃地照在他脸上。 “是,”女孩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幽灵。”她对戈梅兹神父说,“她根本不怕妖怪,她就这样从城里走过,一点也没担心过。我以前从来没见一个大人这样做过,真的。她看上去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跟你一样。”她又补充了一句,眼里带着挑衅望着他。 “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戈梅兹神父温和地说。 小男孩扯了扯她的袖子又悄悄说了句什么。 “保罗说,”她告诉神父道,“他认为你是想去把那把刀子弄回来。” 戈梅兹神父感觉到皮肤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记起弗拉?帕维尔在教会法庭的询问时的证词:这一定是他指的那把刀。 “如果能够的话,”他说道,“我会的,那把刀是从这里拿走的,是吗?” “是从天使之塔那儿拿走的。”女孩说着,指了指耸立在棕红色屋顶上方的那个四方形石塔,它在正午的强光下光芒闪烁。“那个偷刀的男孩杀了我们的兄弟图利奥。然后妖怪们吃了他,真的。你想杀死那个男孩,那很好。还有那个女孩——她是个骗子,她跟他一样坏。” “还有一个女孩吗?”神父尽量显出不是太感兴趣的样子,说道。 “骗人的脏货,”红发女孩啐道,“我们差点就把他们俩杀死,但是正在这时来了一些女人,飞行着的女人——” “女巫们。”保罗说。 “是女巫,我们打不过她们。她们把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带走了。我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不过那个女人是后来才来的,我们认为她也许有什么刀子,能阻挡妖怪,真的。也许你也有。”她补充着,抬起下巴大胆地望着他。 “我没有什么刀子,”戈梅兹神父说,“但是我有一个神圣的任务,也许是它在保护我不受这些妖怪的伤害。” “是呀,”女孩说,“也许吧。不管怎么说,你想要找她,她去南方了,朝山里的方向去了。我们不知道是哪儿。不过只要有人看见过她,你就能打听到的,因为在喜鹊城没有人喜欢她,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她很容易找着的。” “谢谢你,安吉莉卡。”神父说,“上帝保佑你们,孩子们。” 他扛起背包,离开花园,满意地穿过炎热、寂静的街道出发了。 与轮子兽们相伴三天后,玛丽?马隆对他们有了更深的了解,他们也了解了很多有关她的情况。 第一天上午,他们带着她沿着玄武岩大路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来到一条河边的居住地。旅途很不舒服,她的手没有地方抓,动物的背又坚硬无比。他们奔跑的速度吓人,但轮子碰撞坚硬的路面发出的轰隆声,以及疾行脚步的拍击声使她兴奋不已,以致忽略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一路上,她对这种动物的生理结构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与那些食草动物一样,他们长着菱形的骨架,菱形的每个角上都有一条腿。在遥远的过去,一定是有某种古生物进化成了这样一种结构,并且发现它管用,就如玛丽的世界里的一代代古爬行动物进化成中央脊椎一样。 玄武岩大路渐渐往下,没一会儿,就越来越陡,于是动物们就可以信步滚下了。他们把两侧的腿缩起来,或左或右地掌舵,以惊人的速度前进,把玛丽吓坏了,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她骑坐的这匹动物一点也没让她感到危险。要是有什么东西可以抓住的话,那就更好了,她会觉得是种享受的。 在一英里长的斜坡脚下有一排大树,旁边有一条河,蜿蜒淌过平坦的草地。 不远处,玛丽看见一条波光粼粼的光带,看上去像一片更宽阔的水域,但是她没有多看,因为动物们正朝河边的那个居住地进发,她心里充满了好奇,想看看是什么模样。 这里有二三十个茅棚,不很规整地排成一个圆圈——她不得不用手遮住太阳来看,是用木梁搭建的,抹灰篱笆墙,屋顶上覆盖着茅草。其他带轮子的动物在干活:有的在修屋顶,有的正从河里拖网出来,有的在运柴火。 如此看来,他们有语言,有火,有社会。大约就在这一刻,随着从动物到人这个概念的转变,她发现自己在思想上做了调整。这些东西不是人类,但他们是人,她对自己说;不是他们,是我们。 他们就近在咫尺,可以看清眼前的来客们了,有些村民抬起头来看,并招呼其他人观看。路上的队伍慢慢停下来,玛丽僵硬地爬下来——她知道自己的腿脚免不了要疼的。 “谢谢。”她感谢了她的……她的什么呢?坐骑?轮子?对于站在她身边的这位眼睛明亮、和蔼可亲的动物,这两个想法都是荒谬的错误,她最后选择了朋友这个单词。 他抬起鼻子,模仿她的话语:“借借。”他说,大家又开怀大笑起来。 她从另一个家伙那儿接过她的帆布背包(借借!借借!),同他们一起走下玄武岩大路,踏上村子坚实的土地。 然后,她大开眼界的机会才真正到来了。 在后来的几天里,她学到了那么多东西,以至于觉得自己又回到孩童时代,被学校的知识迷住。而且,这些轮子兽好像也被她惊呆了。首先是她的手,他们怎么也看不够:他们用鼻子触摸每一个关节,找出大拇指、指关节和指甲,把它们轻轻地屈曲。他们还惊奇地看着她拿起帆布背包、把食品送到嘴里、挠痒、梳头和洗涮。 反过来他们也让她摸他们的鼻子。这些鼻子柔软无比,跟她的胳臂差不多长,连接头部的地方粗一些,她觉得它们有足够的威力把她的头骨揉碎。鼻尖上两个指头状的突出物具备巨大的力量,同时又不乏极致的温柔,他们好像能够从里面改变皮肤的色调,把指状的鼻尖从好似天鹅绒一般的柔软变得像木头一样的坚硬。 因此,他们既可以用它来做给那些食草动物挤奶之类的细致活儿,也可以来干折或砍树枝的粗活。 玛丽渐渐意识到他们的鼻子还起着交际的作用,鼻子的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一个声音,来诠释声音的含义,所以,当发出“嘘”的声音时,如果他们的鼻子左右摇摆,就表示“水”的意思,如果鼻尖卷起就表示“雨”,鼻子朝下表示“伤心”,当脖子快速地朝左一甩,表示“嫩草”。一发现这一点,玛丽就模仿着让胳臂尽量按照同样方式摆动。当动物们意识她在开始与他们交谈时,高兴极了。 一旦开始交谈(多数是用他们的语言,尽管她也设法教了他们几个英语单词,但他们只会说“借借、草、树、天空和河”,和念她的名字,即使这些都还稍有些艰难),他们之间的交流快多了。作为一个人种,他们称自己为穆尔法,但作为个体,他们称自己为扎利夫。玛丽认为雄扎利夫和雌扎利夫的声音各有所不同,但太微妙了,她无法轻易地辨别出来。她开始把所有的单词写下来,编成字典。 ‘但是在她让自己真正全身心投入之前,她拿出那本破旧不堪的纸皮书和欧耆草秆,查询:我该在此做这事,还是该继续前往别的地方搜寻? 回答是:稍安勿躁,不安则消,混乱主寸后,方见大法。 还有:如山之静谧源自山中,故智者不使意志偏离其境。 这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她把欧耆草秆收起来,合上书本,然后才发现自己周围已吸引了一圈围观的动物。 其中一个说:问题?许可?好奇。 她说:请看。 他们的鼻子灵巧地活动着,用她刚才的数数方式排列着那些欧耆草秆或翻着书页。他们惊讶她的手是成双成对的:因为她既可以拿着书又同时翻书,他们喜欢看她把手指交织在一起,或者玩儿时的游戏——“这是教堂,这是教堂的尖顶”,或者做那种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交叉翻动的动作,阿玛就是用莱拉的这种动作来作为避邪的符咒。 他们一看完那些草秆和书,就把布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回她的帆布背包。古中国典著上的这些信息使她高兴而放心,因为根据它的解释,眼下她最想要做的事情正是她应该做的。 于是,她心情愉快地着手对穆尔法做更多的了解。 她了解到他们有两种性别,过着一夫一妻的生活,他们的后代有着很长的童年期:至少十年;根据她对他们的解释的理解来说,他们生长得非常缓慢。在这个居住地有五个幼兽,有一个几乎已经成年,其他几个在成年与未成年之间。由于比成年兽小,他们还不会应付种荚轮子。孩子们不得不像那些食草动物一样行动,四脚全部着地。尽管他们精力充沛,喜欢冒险(疾行到玛丽面前,然后腼腆地跑开,试着爬上树干,在浅水里嬉戏等等),但是显得很笨拙,仿佛有什么不对劲。相比之下,成年兽的速度、力量和优雅令人惊叹。玛丽看见幼兽们很渴望有一天那些轮子会适合他们。有一天,她看着最大的那个幼兽悄悄地来到放着一些种荚的仓库里,试着把自己的前爪套进种荚中间的洞里,但当他试图站起来时,却一下子摔倒在地,把自己给卡在里面,声响引起了一头成年兽的注意。幼兽焦急地尖叫着拼命挣脱。看着那个气急败坏的母亲,和在最后时刻挣脱出来并逃开去的羞愧的幼兽,玛丽忍不住笑了。 种荚轮子显然是至关重要的,不久玛丽就开始看出它们是多么富有价值了。 首先,穆尔法花大量的时间维护他们的轮子。通过灵巧地抬起和扭转爪子,他们可以把爪子从洞中滑脱出来,随后用鼻子对轮子进行全面检查,清洁轮边,检查是否有裂缝。他们的爪子结实得很:在腿上合适的角度长着一个角刺或骨刺,微微有些弯曲,所以插进洞里时,最前面的中间部分承受着重量。有一天,玛丽看着一个扎利夫检查她(扎利夫也有雌雄之分,这里指的是雌扎利夫,故而用“她”)前轮的洞。她这儿摸摸那儿摸摸,把鼻子举到空中又收回来,好像品尝着它的气味。 玛丽想起自己检查第一个种荚时在手指上发现的油,经过那个扎利夫的允许,她看了看她的爪子,发现爪子表面比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摸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光更滑,她的手指根本无法在表面上停留,整个爪子上都浸着那散发着淡淡芳香的油。 见过一些村里的兽民检验、测试和查看他们的轮子和爪子后,她开始纳闷是先有轮子还是爪子,是先有骑轮子的兽还是长着种荚状轮子的树? 不过,当然还有第三种因素:那就是地质。这些兽只能在大路上才可能使用轮子。这些熔岩流的矿物含量一定有某些特点,使得它们像丝带一样遍布浩大的草原,并且能够抵抗气候变化,也不会开裂。一点一点地,玛丽渐渐明白一切都是紧密相连的,而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在穆尔法的掌管之中。他们知道每一群食草动物、每一棵长轮子的树和每一堆甜草所在的位置;他们还了解动物群中的每一个个体和每一棵树,他们讨论他们的幸福和命运。有一次,她看见一个穆尔法在一群食草动物中挑选了几只,驱赶到一旁,用有力的鼻子一拧,就掐断他们的脖子把他们打发了。干净利索。穆尔法拿着像刀片一样锋利的石片,只几分钟就把那些动物剥了皮开了膛,然后就开始熟练的屠宰过程,把内脏、嫩肉和较粗糙的关节分开来,割去肥肉,去掉角和蹄子。他的工作是如此高效,以至于玛丽兴致勃勃地观看着,感觉自己在欣赏精彩的表演一样。 不久,一条条肉被挂在太阳底下晾晒,另外一些塞在盐里用叶子包起来;皮被刮干脂肪——留待以后使用——放进泡有橡树皮的水槽中浸润,再晒成棕黄色。 最大的那个幼兽在玩一对角,假扮是一个食草动物,逗得其他幼兽哈哈大笑。当天晚上有新鲜肉吃,玛丽美美地大吃了一顿。 穆尔法同样知道哪里能捕到最好的鱼,还准确知道何时何地撒网。为了找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玛丽来到织网者那儿主动提出帮忙。当她看见他们的工作方法时——无法独自完成,而是两个一组,一起用鼻子打结——她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曾经让他们是多么的震惊,因为她独自就可以自己打结。 一开始,她觉得这是她的一种优势——她什么人也不需要,然后她意识到它使自己与群体脱离开来。也许所有的人类都是这样的。于是,从那时起,她只使用一只手,而与一个与她特别要好的雌扎利夫共同完成这一任务,她的手指和好朋友的鼻子同进同出。 但是,在轮子兽管理的所有生物中,他们照料得最尽心的是种荚树。 这一区域里有一半的树林是由他们照顾的。远处还有一些,但它们由其他群体负责。每天,一帮人前去查看那些巨树是否安好,并且收获掉落的种荚。穆尔法从中获得的好处显而易见,但是这些树从中获得什么利益呢?有一天她明白了。 当时她与他们一起经过时,突然传来极大的爆裂声,大家都停了下来,围住一个轮子裂开的兽。每一群兽都带着一两个备用轮,于是破轮子的扎利夫很快又骑上了轮子,但是那个破轮子被小心地包进一块布带回了居住地。 他们把它打开,取出所有的种子——像玛丽的小指甲一样大的椭圆形扁平白片——一个一个仔细检查。他们解释说这些种荚需要在坚硬的路面上不停地碰撞才会裂开,另外这些种子还很难发芽。如果没有穆尔法的照料,这些树都会死光。 每一个物种都是相互依存的,而且,是油使得这一切成为了可能。这一点难以理解,但他们似乎要说明的是,这些油是他们思想和感情的中心,幼兽们没有长辈们的智慧是因为他们不会使用轮子,因此不能通过他们的爪子吸收油。 这时,玛丽开始看出穆尔法与占据她过去好几年生活的那个问题之间的联系。 然而,她还没能进一步探究(与穆尔法的对话总是又长又复杂,因为他们喜欢用成打成打的例子来论证和解释他们的论点,仿佛他们什么也没忘记,他们知道的一切都可以信手拈来作为参考),居住地遭到了袭击。 玛丽第一个看见袭击者的来临,不过她不知道他们是什么。 事情发生在下半晌,当时她正在帮着修理一座茅草屋的屋顶。穆尔法的房子只建一层楼高,因为他们不擅长爬高,但是玛丽很高兴能爬离地面。他们一教会她技巧,她就能够用双手铺茅草屋顶,并把茅草打结固定,动作比他们快得多。 就这样,她正靠着房梁,接过扔给她的一捆捆芦苇,享受着水面刮过来的缓和了太阳热度的丝丝凉风,突然她看到了一道白光。 白光来自远处那片她感觉是海洋的发光物。她用手遮住眼睛,看见一个——两个——更多——高高的白帆船队,从热雾中冒出来,离得还有些距离,但是正不慌不乱地静静驶入河口。 玛丽!扎利夫从下面喊道,你看到了什么? 她不知道该怎么用他们的语言表达帆船这个词,于是就说:高,白色,很多。 扎利夫立即发出警报,听见叫声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跑到居住地的中央,喊着孩子们。只一会所有的穆尔法都已做好逃跑的准备。 她的朋友阿塔尔喊道:玛丽!玛丽!来!托拉皮!托拉皮!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玛丽几乎还没来得及动,白帆船已经进了河,正轻松地逆水前行。水手们的纪律性使玛丽很吃惊:他们划得很快,帆船像一群欧鲸鸟一样一起前进着,步调一致地调整着方向。雪白纤小的船拐弯、倾斜,然后张满帆,看上去是那么美丽——他们至少有四十个,比她预计得要快得多地溯河而上,可她没看见船上有任何水手,接着她意识到他们根本不是船:是巨大的鸟,帆是它们的翅膀,一前一后,通过它们自己的肌肉的力量直立、弯曲和调节。 没时间停下来研究它们了,因为它们已经到达河边,正从河里爬出来。它们有着天鹅那样的脖子,嘴巴和她的前臂一样长,翅膀比她的个头还长一倍,而且——她边仓皇逃跑边回头瞥了一眼——它们有着强有力的腿:怪不得它们在水上移动得那么快。 她跟在喊着她名字的穆尔法后面拼命地跑,大伙儿涌出居住地,来到大路上。 她及时赶上了他们:她的朋友阿塔尔正在等着她。等玛丽一爬上她的背,她就双脚拍打着路面,跟着她的同伴们迅速跑上斜坡。 那些在陆地上无法快速移动的鸟很快就放弃了追击,来到轮子兽的居住地。 它们撕扯开食品仓库,咆哮着怒吼着高高扬起它们残酷的嘴巴,吞噬着干肉和所有储藏的水果和粮食。不到一分钟,所有能吃的东西全没了。 然后托拉皮找到了轮子库,试图砸开那些硕大的种荚,但却只能是徒劳而已。 玛丽感觉到她周围的朋友们在低矮的山坡上观望时,因为惊恐而全身紧张;只见一个个种荚被摔到地上,被那些巨腿上的爪子又踢又锉,但是这当然对它们没有丝毫损害。使穆尔法担心的是有几个被推搡到河边,笨重地顺河漂向大海。 然后那些雪白的巨鸟开始残暴密集地挥动大脚,大嘴一顿劈砍和撕摇,摧毁一切看得见的东西。四周的穆尔法在喃喃低语,几乎是悲吟。 我来帮忙,玛丽说。我们重建家园。 但是那些邪恶的家伙还没完,它们把漂亮的翅膀高高竖起,蹲在废墟中拉大便。臭味随着微风飘上斜坡,一堆堆、一摊摊绿黑褐白夹杂的粪便散落在断裂的房梁和四散的茅草中间。接着,带着因在陆地上行动笨拙而东摇西摆的快跑,那些鸟走回水里,顺河而下向大海驶去。 直到最后一个白翅消失在下午的雾霭中后,穆尔法才再一次沿着大路骑下来。 他们充满了悲伤和愤怒,但主要是极其担心种荚库。库里的十五个种荚只剩下两个。其他的已被推入水中,不见了。但是在河的下一个拐弯处有一个沙堤,玛丽恍惚看见有个轮子卡在那儿,于是让穆尔法吃惊不已的是,玛丽脱下衣服,把一根绳子绑在腰上,朝沙堤游去。在沙堤上她发现了不是一个而是五个珍贵的轮子,便把绳子穿过轮子正在发软的中间部位费力地拖着它们游回来。 穆尔法充满感激,他们自己从来没有入过水,只是从堤上捕鱼,提防弄湿脚和轮子。玛丽觉得自己终于为他们做了一件有用的事。 那天晚上,吃完一顿简朴的甜根饭之后,他们把为什么那么担心那些轮子的原因告诉了她。曾经有一个时候轮子很多,世界很富裕,充满活力,穆尔法同他们的树一起过着永恒的快乐日子。但是很多年前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一些美德离开了这个世界,尽管穆尔法做出了各种努力,倾注了所有的爱心和关注,轮子种荚树还是奄奄一息了。 十一、蜻蜓 恶意的实话 击败你能编造的所有谎言 ——威廉?布莱克 阿玛爬上通往山洞的小径,背上的包里装着面包和牛奶,心里则充盈着沉重的困惑,她究竟怎样才能接近那个沉睡的女孩呢? 她来到那个女人叫她搁食品的岩石旁,放下食品,但没有直接回家,她又往前攀了一会儿,爬过山洞,穿过厚厚的杜鹃花,然后继续往上爬到树木稀疏、彩虹出现的地方。 在那儿她和精灵玩了一个游戏:他们往上爬过岩石层,绕过绿白相间的大瀑布,趟过旋涡,穿过五彩缤纷的水花,这时她的头发和睫毛以及精灵的松鼠毛上缀满了无数个小水珠。游戏内容就是要一口气爬到山顶,并且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去擦眼睛上的水珠,不久阳光就幻变成红黄蓝绿等各种缤纷的色彩;但是只有到达山顶之后,她才可以用手擦眼睛,以便看得更清楚,否则就输了这场比赛。 她的精灵库朗跳到最高的小瀑布边缘的岩石上,她知道他马上会转过身来确认她没有抹去睫毛上的水珠——除非他没有。 然而,他呆在那儿,紧盯着前方。 阿玛擦了擦眼睛,因为精灵所感受到的那份惊讶已经终止了这场游戏。 当她爬上去朝山边一望时,不由得吸一口气,惊呆了,因为正俯看着她的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动物的脸:那是一只熊,但是庞大、可怕,比森林里的棕熊大四倍,浑身像象牙一样洁白,黑鼻子,黑眼睛,爪子有匕首那么长。他离她只有一臂之遥,她可以看见他脑袋上的每一根毛发。 “是谁呀?”一个男孩的声音说道。虽然阿玛听不懂他说的话,但她很容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一会,男孩出现在熊的身边:样子凶狠,皱着眉头,鼓着下巴。他身边那个鸟状的东西是一只精灵吗?但是多么奇怪的一只鸟啊:不像她所见过的任何鸟类。它飞到库朗身边,直截了当地说:朋友,我们不会伤害你们。 那只大熊一动也没动。 “上来吧。”男孩说,她的精灵又把他的意思传达给她。 阿玛带着盲目的敬畏看着那只熊,然后从小瀑布边爬上去,腼腆地站在岩石上。库朗变成一只蝴蝶,在她的脸颊上停了一会,然后又扑打着翅膀,围着静坐在男孩头上的那个精灵飞来飞去。 “威尔,”男孩指着自己说,她回应说:“阿玛。”现在她可以看清楚了,与熊相比,她几乎更怕那个男孩:他有着一个可怕的伤口:两个手指头不见了。 她一看到就感觉头晕目眩。 熊转身沿着奶白色的小溪走过去,在水中躺下来,似乎是想凉快一下。男孩的精灵飞到空中,与库朗一起在彩虹间飞翔,慢慢开始相互理解。他们是不是在找有一个女孩睡在其中的那个山洞呢? 话语一骨碌就从她的嘴里滚了出来,她说:“我知道山洞在哪儿?她被一个女人催了眠,那个女人自称是她的母亲,但哪有母亲会那么残忍,对不对?她强迫她喝了催眠的东西,但是我有一些药草可以唤醒她,只要我能接近她!” 威尔只能摇头,等着巴尔塞莫斯翻译,翻译花了不止一分钟。 “埃欧雷克,”他喊道。熊正沿着河床笨重地移动,因为刚吞食了一条鱼,这会儿正舔着舌头。“埃欧雷克,”威尔说,“这个女孩说她知道莱拉在哪儿。 我同她去看看,你待在这儿放哨。” 埃欧雷克四平八稳地站在溪中,默默地点点头。威尔把帆布背包藏起来,扣好刀子,同阿玛一道穿过彩虹往下爬,他不得不擦着眼睛,透过使人眼花缭乱的光芒看着脚踩稳当,空气中满着冰凉的水雾。 到达瀑布底下时,阿玛示意他们必须小心行走,不要出声,威尔跟在她身后走下斜坡,两边是铺满绿苔的岩石和长满节瘤的大松树,斑驳的阳光映成一片深绿,无数只昆虫在呜叫、歌唱。他们一直往下走着,阳光也跟随着他们照进深深的山谷,头顶上的树枝则在明媚的天空下不停地摇晃。 然后,阿玛停了下来,威尔走到一棵雪松的巨大的树干后面,朝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透过错落的树叶和树枝,他看见一面悬崖耸立在他右手边,在半山腰——“库尔特太太。”他低声说,心跳得飞快。 那个女人从岩石后面走出来,把一根叶子很密的树枝抖了抖,然后扔掉,擦了擦手。她刚才在扫地吗?她的袖子挽着,头发用头巾包着。威尔压根没想到她会这么有家庭主妇的味道。 但是正在这时,一道金光一闪,那只恶毒的猴子出现了,一步跳到她的肩上。 他们似乎怀疑到了什么,四处张望,突然,库尔特太太那种家庭主妇的味道荡然无存了。 阿玛急切地低声说:她害怕那只金猴精灵,它喜欢活活地把蝙蝠的翅膀撕下来。 “还有人同她在一起吗?”威尔说,“没有士兵或类似的什么人吗?” 阿玛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士兵,但是人们的确谈论过他们夜里在山上见过奇怪、可怕的男人,也许是鬼魂……但是山上一直有鬼魂,这一点人人都知道,所以他们也许与那个女人没有什么关系。 好吧,威尔心想,如果莱拉在洞中,库尔特太太没有离去,我得去拜访拜访。 他说道:“你有什么药?怎样使用才能把她唤醒?” 阿玛作了解释。 “药现在哪儿?” 在她家里,她说,藏起来了。 “好吧。你就在这儿,不要靠得太近。见到她时,不要说你认识我。你从来没见过我或熊。你下次什么时候给她送食品?” “太阳下山前半个小时。”阿玛的精灵说道。 “到时候把药带上,”威尔说,“我会在这儿等你。” 她忐忑不安地看着他踏上小径出发了。他肯定是不相信她讲的关于那只猴子精灵的事情,不然他不会这么冒失地走向山洞。 其实,威尔非常紧张,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清醒了,所以尽管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洞口,但他能感知到那些漂浮在太阳光柱中的最小的昆虫,以及每一片树叶的抖动和空中云彩的移动。 “巴尔塞莫斯,”他低声说道。天使精灵变成一只眼睛明亮的红翅膀小鸟飞到他的肩上。“靠近我,提防那只猴子。” “那就望望你的右边吧。”巴尔塞莫斯尖刻地说。 威尔看见洞口处有一块金色的光斑,光斑上有一张脸和一双眼睛,正在望着他们,他们已离得不到二十步。他站住了,金猴转头望了一眼洞中,说了句什么,又转过头来。 威尔摸了摸刀把,继续往前走。 当他到达山洞时,那个女人正在等他。 她正安逸地坐在小帆布椅里,镇静地望着他,膝上放着一本书。她穿着咔叽布的旅行服,不过裁剪得很好,再加上她优美的身段,看上去就像是最高级的时装,别在衬衣前襟的那一小朵红花也像是最精致的珠宝,她的头发闪闪发光,黑眼睛亮晶晶的,露在外面的腿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她笑了笑。威尔没法回她一个笑容,因为他不习惯一个女人的笑容中的那种甜蜜和柔情,它使他不安。 “你是威尔。”她用那低沉而令人陶醉的声音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粗暴地说。 “莱拉在睡梦中说过。” “她在哪儿?” “很安全。” “我想见她。” “那就跟我来吧。”她说着站起身来,书掉在椅子上。 自从与她见面以来,威尔的目光第一次落到那只猴子精灵身上,它的毛长而富有光泽,每一根毛发好像都是纯金做成的,比人的头发漂亮得多,小脸和手是黑色的。威尔最后一次见到这张脸是在他和莱拉从查尔斯?拉特罗姆爵士在牛津的屋子里偷回真理仪的那个晚上,当时它的脸因为仇恨而扭曲,试图用牙齿撕扯他,后来威尔用刀子左劈右砍才把它逼退,这才得以关上窗户,把他们隔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威尔觉得现在绝不能不提防着那只猴子。 不过,变成鸟的形状的巴尔塞莫斯正密切地观察着,威尔小心翼翼地走过洞中的地面,跟着库尔特太太迈向静静地躺在阴影中的那个小身影。 他最亲爱的朋友就躺在那儿,她看起来是多么渺小啊!他很惊讶醒着时风风火火的莱拉睡着时怎么会显得这么文雅、柔顺。潘特莱蒙变成鸡貂躺在她脖子旁边,它的皮毛闪闪发光,莱拉的头发湿漉漉地垂在额际。 威尔在她身边跪下来,撩起她的头发,她的脸热乎乎的。透过眼睛的余光,他看见金猴蹲下身子准备扑过来,他的手握住了刀,但是库尔特太太微微摇了摇头,金猴放松下来。 威尔不经意地记着山洞的准确分布:每一块岩石的形状和大小、地面的坡度、熟睡中的莱拉上方的天花板的准确高度,他需要在黑暗中穿过这个洞,这是他事先看一看它的惟一机会。 “所以你瞧,她是相当安全的。”库尔特太太说。 “你为什么要把她关在这儿?为什么不让她醒来?” “让我们坐下来谈吧。” 她没有坐椅子,而是与他一起坐在洞口长满绿苔的岩石上。她的话语听起来是那么慈祥,眼里含着无穷的智慧,以至于威尔加深了对她的不信任感。他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每一个动作都隐藏着威胁,每一个微笑都是欺骗的面具。好吧,他也不得不欺骗她:他得让她以为他是没有恶意的。他曾经成功地欺骗了每一个对他和他的家人感兴趣的老师、警官和社工,他一直在训练着自己的这一本领。 对,他想道,我能对付你。 “你想要喝点什么吗?”库尔特太太说,“我也想喝一点……相当安全的。 瞧。” 她切开几个皱巴巴的淡棕色水果,把浑浊的汁挤进两只小酒杯,她抿了抿其中一杯,把另一杯递给威尔,威尔也抿了一口,发现它又鲜又甜。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她说道。 “要跟踪你并不难。” “显然如此。你拿着莱拉的真理仪吗?” “是的,”他说,让她自己去猜测他能否看得懂。 “你还有把刀,对吧。” “查尔斯爵士告诉你的,是吗?” “查尔斯爵士?噢——卡罗,当然。是的,他告诉我的。听起来很奇妙。可以看一下吗?” “不行,当然不行。”他说,“你为什么把莱拉关在这儿?” “因为我爱她。”她说,“我是她母亲,她面临极大的危险,我不会让任何事情发生在她身上的。” “危险来自哪儿?”威尔说。 “唔……”她说着,把酒杯放在地上,身子前倾,头发垂到脸颊两侧。重新坐直时,她用双手把头发塞到耳后,威尔闻到了她身上洒的某种香水和她的体味的芳香,他感到坐立不安。 即使库尔特太太看见了他的反应,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她继续说道:“瞧,威尔,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遇见我女儿的,我不知道你晓得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是否可以信赖你,但是,我同样厌倦了谎言,所以接下来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发现我的女儿有危险,危险来自我以前从属的人——他们是教会的人。 坦白地说,我认为他们想要杀她,所以我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你瞧:服从教会,或者拯救我的女儿。我也是教会忠实的仆人,没有人比我更狂热,我把我的生命都献给了它,我充满激情地为它服务。 “但是我有这个女儿……“我知道她小的时候我没照顾好她,她被陌生人带走并养大,也许这使得她难以相信我,但是随着她的长大,我看到了她所处的危险,现在我已经三次设法救她脱离那个危险。我已经成了一个叛徒,躲在这个遥远的地方。我原以为我们很安全,但是现在听说你这么容易地找到了我们——唔,你能够理解,这让我担心。教会紧接着就会来到,他们想要杀害她,威尔。他们不会让她活着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那么恨她?” “因为他们认为她将来会做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我希望自己知道,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使她更为安全。但是我所知道的只是他们恨她,而且毫无怜悯之心,毫无。” 她身子朝前倾着,说得急切、平静和紧凑。 “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呢?”她继续说道,“我能相信你吗?我想我是不得不如此了。我再也无法逃跑了,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如果你是莱拉的朋友,你也可以成为我的朋友,我确实需要朋友,需要帮助。现在一切都在跟我作对。如果教会找到我们,他们会把莱拉和我一起消灭。我孤独无援,威尔,只有我一个人和女儿待在山洞中,所有世界的所有力量都在想办法寻找我们,而你在这儿的出现显然表明要找到我们是多么的容易。你准备怎么办,威尔?你想要什么?” “你为什么给她催眠?”他说道,执意避开她的话题。 “因为如果我让她醒来会发生什么呢?她马上就会逃跑,并且活不到五天。” “但是你为什么不向她解释,并给她选择的权利呢?” “你认为她会听吗?你认为即使她听,她会相信我吗?她不信任我,她恨我,威尔。你应该知道这一点。她看不起我。我,唔……我不知道怎么说——我非常爱她,为此我放弃了我所拥有的一切——伟大的职业、伟大的幸福、地位和财富——放弃了一切,来到山中的这个洞里,靠干面包和酸果子为生,仅仅为了能让我的女儿活下去。如果为此我不得不让她睡去的话,那就让她睡吧。但是我必须让她活下去。你的母亲不会为你付出这么多吗?” 库尔特太太竟敢把他的母亲拿出来支持她的论点,威尔感到既震惊又愤怒。 接着,一想到自己的母亲毕竟没有保护他,又使得他最初的震惊复杂起来,他反而还不得不保护她。库尔特太太爱莱拉是不是胜过伊莱恩‘佩里爱他?但那是不公平的:他的母亲身体不好。 库尔特太太要么是不知道她简单的几句话搅起了威尔的感情涟漪,要么就是聪明绝顶,当威尔的脸红了,身体不自在地移动时,她美丽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一时间,库尔特太太看起来像她的女儿一样单纯。 “但是你打算怎么办呢?”她说。 “晤,我现在已经见到了莱拉,”威尔说,“她还活着,这是很显然的,而且很安全,我想。我原来就只准备做这些,所以既然我已经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可以按原计划去帮助阿斯里尔勋爵了。” 这话让她微微一惊,但她控制住了。 “你不是这个意思吧——我原以为你会帮助我们呢。”她相当镇静地说,既不是在恳求也不是在询问。“用那把刀。我看见了你在查尔斯爵士家里所做的事情。你可以保证我们的安全,对吗?你可以帮助我们离开。” “现在我要走了。”威尔说着,站起身来。 她伸出手来,露出忧伤的微笑,耸了下肩、点点头,仿佛面对的是一个走了一步好棋的技艺高湛的对手:这是她的身体语言所表达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喜欢上她了,因为她很勇敢,因为她像一个更复杂、更丰富、更深沉的莱拉,他无法不喜欢她。 于是他握了握她的手,发现它坚定、清凉、柔软。她转向一直坐在她身后的金猴,互相交换了一个威尔无法理解的眼神。 然后她转身一笑。 “再见。”他说道。她静静地说:“再见,威尔。” 他离开了山洞,知道她的眼睛在跟随他,他没有回头。阿玛不见踪影。他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走回去,直到听见前面传来瀑布的声音。 “她在撒谎,”三十分钟后他对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道,“她当然是在撒谎,即使会把事情弄得更遭,她也会撒谎,因为她就是太爱撒谎了,控制不住自己。”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熊说,他正平卧在岩石间的一块雪地上晒太阳。 威尔踱来踱去,心想是不是能用在海丁顿用过的伎俩:用刀进入另一个世界,然后走到紧靠着莱拉躺着的地方,切进这个世界,把她拖人安全的地带,然后再关上窗户。显然是该这么做:他为什么犹豫呢? 巴尔塞莫斯知道是为什么。他变回了自己的天使原形,在阳光下热霭一样地飘拂不定,“你去她那儿是愚蠢的举动,你现在想做的就是再去看她。” 埃欧雷克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一开始威尔以为他是在警告巴尔塞莫斯,但是紧接着,他就有点震惊和尴尬地意识到,熊是在表示同意天使的意见。到目前为止他俩一直不怎么理睬对方,他们的类别差异太大,但是在这一点上却显然是一致的。 威尔皱了皱眉头,可这是真的。他被库尔特太太俘虏了,他所有的思绪都与她有关:想到莱拉时,他的脑子里是她长大以后会多么像她的母亲;而想起教会时,他思考的是有多少神父和主教对她着迷;想起自己死去的父亲时,他会揣测父亲是憎恶她还是爱慕她;如果想起自己的母亲……他感到自己在心里做了鬼脸,他离开熊,站在一块可以俯瞰整个山谷的岩石上。在清澈寒冷的空气中,他可以听到远处嗒嗒的伐木声,以及下面很远处的树梢的刷刷声;地平线上那些山峰最小的缝隙他都看得清晰明确,还有几英里外盘旋在一些快死的动物上方的鹰鹫。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巴尔塞莫斯是对的,那个女人对他施了咒,回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和甜甜的声音,回想起她抬起胳臂把那晶莹的头发拨向脑后……让人感觉愉悦、难以自制。 他努力恢复理智,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遥远的嗡嗡声。 他转来转去,想确定声音的方位,然后发现它来自北方,正是他和埃欧雷克来的方向。 “齐柏林飞艇,”熊的声音说道,把威尔吓了一跳,因为他没有听到那个大动物走近。埃欧雷克站在他身边望着同一个方向,然后后腿高高地直立起,足有威尔两倍高,目光专注。 “有多少?” “八架。”埃欧雷克过了一会儿说,接着威尔也看见了他们:排成一队的小点。 “你能告诉我他们到这儿要多久吗?”威尔说。 “夜幕降临后不久就可到。” “这么说天到时候还不够黑。这是个麻烦。” “你的计划是什么?” “切开一个缺口,把莱拉带进另一个世界,在她母亲追来之前关上它。那个女孩有药可以把莱拉唤醒,但具体怎么使用,她解释得不很清楚,所以她也得进洞,不过,我不想让她有危险。也许我们行动的时候你可以引开库尔特太太。” 熊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威尔环顾四周寻找天使,看见他的轮廓印在接近黄昏的阳光中的雾气里。 “巴尔塞莫斯,”他说道,“我现在要回森林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做第一个切口。我需要你为我放哨,她一靠近就告诉我——她或者她的那个精灵。” 巴尔塞莫斯点点头,张开翅膀抖落雾珠,然后冲入寒冷的空气中,滑出去飞到山谷的上方,而威尔则开始搜寻莱拉会安全的世界。 在领头的齐柏林飞艇那个吱吱嘎嘎、轰鸣作响的双层舱壁中,蜻蜓们在孵化。 萨尔马奇亚夫人俯身在铁青色蜻蜓裂开的茧上,轻轻抹干净那湿漉漉的薄翼,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脸第一个印在那多面的眼睛里,抚慰它伸展开来的神经,悄声把它的名字念给那个聪明的动物,让它知道自己是谁。 几分钟后,泰利斯骑士对他的蜻蜓也会这样做,但是现在,他正在天然磁石共鸣器上发送一条信息,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弓形物和他手指的动作上。 他发送着:“给洛克勋爵:“我们离预计到达山谷的时间还有三小时,宗教纪律法庭打算一着陆就派一队人马前往山洞。 “它会分成两个组,第一个组冲进洞中,杀死那个孩子,砍掉她的头以证实她的死亡。如果可能的话,也抓获那个女人,虽然他们杀不了她。 “第二个组活捉那个男孩。 “剩下的部队将对付奥滚威国王的旋翼式飞机。他们估计旋翼式飞机紧跟着齐柏林飞艇就会到达,遵照您的命令,我和萨尔马奇亚夫人会很快离开齐柏林飞艇,直接飞往山洞,在那里我们会想办法保护女孩抵御第一个组,拖住他们直到增援到达。 “我们静候您的回音。” 回音几乎立即就到了。 “给泰利斯骑士:“根据你的汇报,计划有变。 “为了防止敌人杀害孩子——那将是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结果——你和萨尔马奇亚夫人应该与那个男孩合作。因为他有刀,有主动权,所以如果他打开另一个世界把女孩带进去,就让他这样做,并且跟他们进去,自始至终守在他们身边。” 泰利斯骑士回答:“给洛克勋爵:“您的信息已收到并领会,我和夫人将马上离开。” 小间谍关起共鸣器,把他的设备收到一起。 “泰利斯,”黑暗中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它就快孵化出来了,你现在应该过来了。” 他跳上支柱,他的蜻蜓正挣扎着进入这个世界,他把它轻轻地从破裂的茧中弄出来。他抚摩着它凶狠的大头,竖起仍然潮湿、卷曲的笨重的天线,让它品尝他皮肤的味道,直到它完全听从他的指挥。 萨尔马奇亚正给她的蜻蜓配上她随身携带的挽具:蜘蛛丝缰绳、钛蹬子、蜂鸟皮鞍。这些轻得几乎毫无分量,泰利斯也同样配置好他的蜻蜓,用带子绑住蜻蜓的身体,系紧调节,这副挽具它会一直佩带下去。 然后他迅速地把背包背到肩上,割穿齐柏林飞艇上了油的纤维皮。在他身边,夫人跨上了她的蜻蜓,现在她催促蜻蜓穿过狭窄的裂缝,钻进砰砰作响的劲风中。 挤过缝隙时那脆弱的长翅膀颤抖着,接着飞行的喜悦控制了这个动物,它一下子扑入风中。几秒钟后,泰和J 斯与她在狂暴的空气中会合,他的坐骑自己急切地想搏击迅速聚集的暮色。 他俩在冰冷的气流中朝上旋转,花了一会儿时间辨别方位,确定飞往山谷的路线。 十二、突围 在逃跑时 他的眼睛仍看着后面 仿佛他的恐惧仍在跟随他。 ——艾德蒙德?斯宾塞 在黑夜降临时,现状是这样的。 阿斯里尔勋爵在他坚不可摧的塔里踱上踱下,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天然磁石共鸣器旁的小身影,以及被传送的每一个报告,他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在灯光下的小方石块上接受到的消息。 奥滚威国王坐在他旋翼式飞机的机舱里,迅速制定计划对抗教会法庭的打算,他是刚在自己的飞机上时从加利弗斯平人那儿知道教会法庭的安排的。领航员正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一些数字,递给飞行员。最根本的问题是速度:领先把部队放到地面,一切就会完全不同。旋翼式飞机比齐柏林飞艇快,但他们仍然落后很远。 在教会法庭的齐柏林飞艇里,瑞士卫兵正在打理他们的全副装备。他们的弩在五百码的距离是致命的,一个弩手一分钟内可以装发十五枚箭,用牛角制作的螺旋形的翅片,能够让箭旋转,使得这个武器跟步枪一样准确。当然,它还是无声的,这也许是一个极大的优势。 库尔特太太醒着躺在洞口。金猴坐立不安,心绪烦乱:随着黑暗的来临,蝙蝠已经离开了山洞,没有什么东西可摧残了。他在库尔特太太的睡袋周围徘徊,用他那粗硬而长满老茧的小手指抓住偶尔停在洞内的萤火虫,并把它们的光体摔碎在岩石上。 莱拉躺在那儿,浑身热热的,几乎也一样坐立不安,但却深深地熟睡着,她母亲一小时前刚刚强迫她灌下的药汁让她忘记了一切。有一个梦占据了她很久,现在这个梦又回来了,怜悯和愤怒的小声啜泣,以及莱拉式的决心摇撼她的胸脯和喉咙,潘特莱蒙不由得同情地咬着他的鸡貂牙齿。 不远处,在森林小径随风摆动的松树下,威尔和阿玛正朝山洞走来,威尔试着向阿玛解释他准备干什么,但是她的精灵一点也弄不明白。当他切开一个窗户向她演示是怎么回事时,她吓得几乎昏倒。他必须冷静行动,悄声说话,以使她留在身边,因为她拒绝让他把药拿走,甚至不告诉他药怎么用。最后他不得不简单地说,“跟我走,别说话”,并希望她会听。 埃欧雷克,身披铠甲,就在附近,等着牵制从齐柏林飞艇上下来的士兵,以便让威尔有足够的时间工作。他们俩都不知道阿斯里尔勋爵的部队也已经在靠拢:风儿不时把遥远的喧闹声带入耳中,虽然他知道齐柏林飞艇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但是从来没听到过旋翼式飞机的声音,他听不出任何名堂。 巴尔塞莫斯也许能够告诉他们,但是威尔正为他犯愁。因为找到了莱拉,天使又开始退回到他的悲痛之中:他一言不发,心不在焉,而且闷闷不乐,这也反过来使得与阿玛的交谈更为困难。 当他们在小径上暂停下来时,威尔冲着空气说:“巴尔塞莫斯?你在那儿吗?” “在。”天使闷声闷气地说。 “巴尔塞莫斯,请与我待在一起,靠近点,有任何危险就提醒我,我需要你。” “我还没有抛弃你。”天使说。 这是威尔从他那儿能得到的最好的回答。 在狂风作乱的高空中,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在山谷的上空翱翔,试图俯看山洞。蜻蜓们会绝对服从命令,但它们的身体没法对付寒冷,另外它们在狂风中被吹得翻来覆去,很危险。他俩把它们导引到低处,来到树木的庇护中,然后从树枝飞到树枝,在渐渐聚集的黑暗中朝他们的方向进发。 威尔和阿玛在微风习习的月光下悄悄爬到他们可以靠得最近但还看不见洞口的地方,那儿正好在一片枝繁叶茂的灌木丛后面,他在空气中切了一个窗户。 他能找到的地面结构相同的世界是一个光秃秃的岩石地,月亮从星空中照耀着白森森的地面,很多小昆虫在爬来爬去,在广袤的寂静中啾啾呜叫。 阿玛跟着他走过去,手指头和大拇指狂乱地挥舞着,来保护自己不受那些经常出没于这个恐怖之地的鬼怪的伤害。她的精灵,马上适应环境,变成一只蜥蜴,迅速爬过岩石。 威尔看出一个麻烦了,那就是,他在库尔特太太的洞中一打开窗户,照在白森森的岩石上的明亮的月光就会像灯笼一样照进来。他得迅速打开窗户,把莱拉拖过来,再立即关上。他们可以在这个世界把她唤醒,这里安全一些。 他在令人头昏目眩的斜坡上停下来,对阿玛说道:“我们动作必须非常快,而且绝对不能说话,不能有任何声音,连悄悄话都不行。” 她明白,不过她很害怕,那小包药在她胸前的口袋里:她已经检查了十几遍,她和她的精灵演习过很多次,她敢肯定可以在漆黑一片中完成这一任务。 他们爬上白森森的岩石,威尔仔细测了测距离,直到估计会正好在洞中。 然后,他拿出刀子,切了一个刚够他看过去的尽可能小的口子,不会比他用大拇指和食指能够挖开的洞大。 他迅速把眼睛凑上去堵住月‘光朝里一望,正是地方:他计算得很准确。他可以看见前面的洞口,夜空下黑黝黝的岩石,他还可以看见库尔特太太睡卧的身影,她的精灵在她的身边,他甚至看见猴子的尾巴,漫不经心地垂在睡袋上。 他改变了一下角度,凑得更近一点,他看见了挡在莱拉前面的那块岩石,不过,他看不见她,他是不是太近了?他关上窗户,后退了一两步,又打开一扇窗。 她不在那儿。 “听着,”威尔对阿玛和她的精灵说,“那个女人已经把她搬走了,我看不到她在哪儿。我准备穿过去,在洞里找找她,一找到我就切过来。所以站后点——让开点,这样我回来时就不会意外地割着你们。如果我因为什么原因卡在那儿了,你们走回去,在我们进来的那个窗口那儿等着。” “我们应该一起进去,”阿玛说,“因为我知道怎样把她唤醒,而你不知道,并且我也比你更了解那个洞。” 她的脸上是固执的表情,嘴唇紧抿,拳头紧攥。她的蜥蜴精灵变成一只流苏鹬,慢慢缠到她的脖子上。 威尔说:“噢,那好吧。但是我们要迅速走过去,绝对不能发出声音,我说什么你就立即按我说的去做,明白吗?” 她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口袋检查那包药。 威尔切了一个小口,趴下来,朝里望了望,然后迅速把口子割大,一会儿就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阿玛紧跟其后,窗户开着的时间总共不到十秒钟。 他们趴在山洞里的一块岩石后面,变成小鸟形状的巴尔塞莫斯待在他们身边;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视力才从另一个世界明晃晃的月辉中适应过来。洞中黑多了,充满了更多的声音:主要是树木间的风声,但是在那个声音之下还有另一个声音,那是齐柏林飞艇的引擎声,声音已经不远了。 威尔右手握刀,小心翼翼地平衡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环顾四周。 阿玛也在环顾四周,她的猫头鹰眼精灵在四处张望,但是莱拉没在洞底,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威尔把头伸到岩石上方,定定地朝库尔特太太和她的精灵躺着的洞口望过去。 接着他的心一沉。莱拉就熟睡在库尔特太太身边,她们的轮廓在黑暗中融会在一起,怪不得他一直没看到她。 威尔碰了碰阿玛的手,指给她看。 “我们得非常小心才是。”他悄声说。 外面有状况在发生。现在齐柏林飞艇的咆哮声大过树木间的风声,灯光也在四处摇曳,透过树枝从上面照射下来,越快把莱拉弄出来越好,那就意味着现在在库尔特太太醒来前冲到那下面去,切开口子,把她拖进安全地带,然后关上窗户。 他悄声把这个意思告诉了阿玛,她点了点头。 然后,正当他准备行动时,库尔特太太醒了。 她动了动,说了句什么,金猴立即跳了起来。威尔可以看见他的轮廓映在洞口,全神贯注地趴在那儿。接着库尔特太太自己也坐起身来,用手遮住外面的光线。 威尔的左手紧紧握着阿玛的手腕,库尔特太太站起身来,她全身穿戴整齐,灵活机敏,一点也不像刚刚睡醒。也许她一直醒着,她和金猴趴在洞口内,观察着,倾听着,齐柏林飞艇的光在树梢上扫来扫去,只听见引擎轰鸣着、叫喊声、发出警告或喊口令的男人的声音,事情变得非常清楚了:他们应该迅速行动,非常迅速。 威尔攥了攥阿玛的手腕,冲了出去,看着地面以防跌倒,又快又低地跑着。 然后,他来到了莱拉的身边,她还在熟睡,潘特莱蒙缠在她的脖子上。接着,威尔举起刀仔细感觉,一秒钟之后,就会有一个口子把莱拉拖入安全地带——但是,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库尔特太太。她已悄悄地转过身来,空中的强光从潮湿的洞壁上反射下来,照亮了她的脸,一时间那根本不是她的脸,是他自己的母亲的脸,满是责备的神情,他的心因为悲伤胆怯了。然后他扔掉了刀子,他的心偏离了要点,随着猛的一扭,咔嚓一声,刀子掉到地上摔成碎片。 它碎了。 现在他根本不能切开一条出路了。 他对阿玛说:“把她唤醒,现在就动手。” 然后他站起身来,准备战斗。他会先掐死那只猴子,他全身紧张等着他扑过来,他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刀鞘:至少他可以用它来搏斗。 但是,金猴和库尔特太太都没有攻击他,她只是移开了一点点,让外面的光照见她手里的手枪。在这样做的同时,她让一些光线照着阿玛正在做的事情:她正把一种粉末撒在莱拉的上嘴唇上,看着莱拉吸进去,用自己精灵的尾巴当刷子帮着把粉末弄进她的鼻孔里。 威尔听见外面的声音有些变化:现在除了齐柏林飞艇的轰鸣外,有了另外一种声音,它听起来很熟悉,像他自己世界的某种东西介入进来了,然后他认出了直升飞机的哒哒声,接着一架又一架,更多的光扫过外面摇晃不停的树木,绿光四射光彩夺目。 一听到这个新的声音,库尔特太太很快转了一下身,但她转得太快,威尔来不及跳起来抓住那把枪。至于那只猴子精灵,他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威尔,趴在那儿随时准备扑过来。 莱拉在动,口中喃喃低语。威尔俯身捏她的手,另一个精灵则推搡着潘特莱蒙,抬起他重重的头颅,向他低声诉说。 外面一声喊叫,一个人从天而降,轰隆一声令人作呕的巨响落在离洞口不到五码的地上。库尔特太太没有退缩,她冷静地望着他,重新转向威尔。不一会上面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暴风雨般的枪声爆发出来,天空充满了爆炸声、噼噼叭叭的火焰和阵阵枪声。 莱拉正挣扎着试图清醒过来,她喘气、叹息、呻吟、强撑起身来,但又虚弱地倒了下去,潘特莱蒙则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咬着阿玛的精灵,笨拙地砰然摔到一边,因为他的肌肉动弹不了。 至于威尔,他正在山洞的地上,极其仔细地搜寻那把摔碎的刀子的碎片。没有时间考虑这是怎么发生的,也没有时间想它是否可以修好,但是他是刀子的主人,他必须把它安全地捡起来。每找到一片,他都把它小心翼翼地拿起来,他身体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提醒他那不见了的手指,把它塞进刀鞘,他可以相当容易地看到那些碎片,因为金属的刀片反射外面的光线:一共七块,最小的就是刀尖。 他把碎片全部捡起来,然后转回身试图弄明白外面的战斗。 在树林上方的某个地方,齐柏林飞艇在盘旋,有人顺着绳子滑下来,但是风使得飞行员很难控制飞艇。同时,第一艘旋翼式飞机已到达悬崖的上空,地方小每次只能降落一艘,然后非洲枪手们得沿着岩石的表面爬下来,其中一人正好被从摇摇晃晃的齐柏林飞艇上射出的一枪给挑了下去。 到这时,双方都有一些士兵着陆了。有些还在空中时就被杀害了,更多的负伤,躺在岩石上或树林间,但是双方都还没有到达山洞,洞里还是库尔特太太占上风。 威尔的声音压倒其他声音说:“你打算怎么样?” “抓住你们。” “什么,做人质吗?他们凭什么要在意?反正他们是想把我们统统杀光。” “有一方当然是如此,”她说道,“但另一方我就说不准了。我们应该希望非洲人赢。” 她听起来很开心,从外面的强光中,威尔看见她的脸充满欢乐、活力和能量。 “你弄碎了那把刀。”他说。 “没有,我没弄破。我希望它完好无损,这样我们就可以逃走。是你把它弄碎的。” 莱拉的声音急切地传了过来:“威尔?”她喃喃地说道。“是威尔吗?” “莱拉!”他说着,迅速跪倒在她的身边,阿玛正扶她坐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莱拉说,“我们在哪儿?噢,威尔,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们在一个山洞里。别动得太快,你会头晕的,小心就是,找回你的力气,你已经睡了很多很多天了。” 她的眼睛仍然很沉重,仍被深深的哈欠弄得东倒西歪,但她急于醒来,他把她扶起来,把她的手臂放在他的肩上,承受她的大部分重量,阿玛腼腆地望着,因为现在这个陌生的女孩醒了,阿玛怕她。威尔幸福而满足地嗅着莱拉睡意蒙咙的身体的味道:她在这儿,她是真实的。 他们坐在一块岩石上,莱拉握着他的手,擦了擦眼睛。 “发生了什么事,威尔?”她低声说。 “这位阿玛得到一些可以把你唤醒的粉末,”他非常平静地说,莱拉转向那个女孩,第一次看见了她,把手放在她肩头表示感谢。“我尽最快的速度赶到这儿。”威尔接着说,“但是一些士兵也赶到了这儿,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们要尽快出去。” 外面,声音和混乱达到了一个高峰,一艘旋翼式飞机在枪手们跳到崖顶时遭到齐柏林飞艇上的冲锋枪的连续射击而起火了,不仅让机上全体人员丢了命,而且还致使其他旋翼式飞机不能降落。 同时,另一艘齐柏林飞艇在山谷下面更远处找到一个空旷的地方,从齐柏林飞艇上下来的弓箭手们现在正沿着小径跑上来增援已在战斗的那些人。库尔特太太在洞口尽可能地观察着一切,现在她双手举起手枪,仔细瞄准后开火了。威尔看见枪口火光一闪,但没听到什么声音,因为外面爆炸声和枪炮声震耳欲聋。 如果她再这样做,他想,我就冲过去把她推倒,他转身对巴尔塞莫斯说,但是天使根本不在身边。威尔失望地看见他已经变回了他天使的原形,正缩头缩脑地靠在洞壁上,全身发抖,呜咽啜泣。 “巴尔塞莫斯!”威尔急切地说道,“行了,他们伤不着你的!而且你得帮我们!你可以战斗——你是知道的——你不是懦夫——我们需要你——” 但是天使还没回话就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库尔特太太大叫一声,伸手握住她的脚踝,同时金猴发出一声欢快的嚎叫,抓住半空中的某个东西。 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是有点细小——是猴爪中的那个东西发出来的。 “泰利斯!泰利斯!” 那是一个很小的女人,大不过莱拉的手,猴子已经在撕扯她的一只胳臂,疼得她大声喊叫。阿玛知道猴子不把它扯下来是不会停手的,但是威尔看见手枪从库尔特太太的手中掉了下来,立即扑了上去。 他抓住了手枪——但是这时库尔特太太突然安静下来,威尔意识到一个奇怪的僵局。 金猴和库尔特太太都一动不动。她的脸因为痛苦和愤怒而扭曲,但她不敢动,因为她的肩上站着一个小人,脚后跟顶着她的脖子,他的手缠在她的头发里。震惊的威尔看见在那个脚跟上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似角一样坚硬的靴刺,便知道刚才是什么使她大叫起来,他一定是刺了她的脚踝。 但是小男人不能再进一步杀害库尔特太太,因为他的搭档在猴子的手里,也非常危险,猴子也不能伤害她,以免小人把毒刺刺进库尔特太太的颈静脉血管。 他们谁也动弹不了。 库尔特太太做着深呼吸,努力地吞咽着,把泪汪汪的眼睛转向威尔,平静地说:“这样吧,威尔少爷,你认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十三、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 皱眉 皱眉的夜晚 在这个沙漠 让你的月亮明亮地升起来 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 ——威廉?布莱克 威尔抓住那把重重的枪,手往旁边一摔,把金猴推下它落座的地方,把它打得晕头转向,库尔特太太大声哼了一声,猴子的爪子松开了一点,让小个子女人挣脱开来。 她即刻跳上岩石,那个男人也从库尔特太太身上跳开,两个人都动作迅捷得像蚱蜢一样。三个孩子根本没有时间吃惊。男人显得很关切:他温柔地摸了摸同伴的肩膀和手臂,飞快地拥抱了她一下,这才对威尔喊道。 “你!男孩!”他说道,尽管他的声音音量不高,但却跟成年男人的声音一样深沉。“你带着刀子吗?” “当然带着。”威尔说。如果他们不知道它已经摔碎,那他也不准备告诉他们。 “你和小姑娘得跟我们走,那个女孩是谁?” “阿玛,村里的。” “叫她回去。现在动身吧,在瑞士人到来之前。” 威尔没有迟疑。不管这两个人是什么意图,他和莱拉仍可以穿过他在下面的灌木丛后的小径上打开的那扇窗户逃走的。于是他扶她站起身来,好奇地看着那两个小人影跳上——是什么东西? 鸟?不,是蜻蜓,几乎跟他的上臂一样长,它们一直在黑暗中等待着,他们朝库尔特太太躺着的洞口冲去,她因为疼痛还处于半晕眩的状态,骑士的那一刺使她晕晕沉沉,但是他们经过时她伸出手来,叫道:“莱拉!莱拉,我的女儿,我亲爱的女儿!莱拉,别走,别走!” 莱拉低头看着她,很痛苦,但紧接着她跨过母亲的身体,松开库尔特太太抓着她脚踝的虚弱无力的手,女人哭了,威尔看见她脸颊上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三个孩子趴在洞口边,等到枪战中出现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跟着蜻蜓跑下了小径。光线已经变了:来自齐柏林飞艇泛光灯的冷冷的电光也变了,到处闪耀着金黄色的火焰。 威尔回头看了一眼,在刺眼的强光中,库尔特太太的脸成了一张悲情的面具,她的精灵怜悯地依偎在她的身边,她跪在那儿,伸出胳臂,喊道:“莱拉!莱拉我的爱!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孩子,我的惟一!噢,莱拉,莱拉,别走,别离开我!我亲爱的女儿——你在撕裂我的心——” 一阵猛烈的大声啜泣让莱拉身体发抖,因为库尔特太太毕竟是她惟一的母亲,威尔看见泪水从她的脸颊上奔腾而下。 但是他必须冷酷无情,他拖了拖莱拉的手,当蜻蜓骑士冲到他的头边,催促他们加快速度时,他领着她猫着腰跑下小径离开了山洞。威尔的左手因为刚才给了猴子那一拳而又在流血,手里握着的是库尔特太太的手枪。 “朝悬崖顶上跑,”蜻蜓骑手说,“投靠非洲人,他们是你们最大的希望。” 因为忌惮那些锋利的靴刺,威尔什么也没说,尽管他根本不想服从他们的命令。他要去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灌木丛后的那扇窗户,于是他低着头飞快地跑着,莱拉和阿玛跟在他后面跑。 “站住!” 前面的小径上拦着一个人,是三个——身穿制服——带着弓弩和咆哮的狼狗精灵的白人——瑞士卫兵。 “埃欧雷克!”威尔立即叫道。“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他能听见熊在不远处横冲直撞和咆哮,听见与他遭遇的士兵发出的尖叫和喊声。 不过另有一个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帮助他们了:巴尔塞莫斯,不顾一切飞身来到孩子们和士兵之间。这个幻影闪闪烁烁地在士兵们面前现形,把他们吓得朝后退去。 但是,他们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战士,过了一会,他们的精灵扑向天使,凶残的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白光——巴尔塞莫斯退缩了:他恐惧和羞愧地大喊一声退缩了。然后他往上一跃,拼命拍打着翅膀。威尔绝望地看着他的向导和朋友的身影冲上云霄,在树梢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莱拉仍然晕眩的目光也追随着那个身影。时间还不到两三秒,但足以让瑞士兵重整旗鼓,现在他们的头儿举起了弓弩。威尔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举起手枪,右手紧紧握住枪把,扣动了扳机,冲击波把他的骨头都震松了,但子弹到达了那个人的心脏。 那个士兵身子朝后一仰,仿佛被马踢了一脚一样。同时,两个小间谍扑向另外两个人,威尔还没来得及眨眼,他们就从蜻蜓上跳到受害人的身上。女的找到一个脖子,男的瞄准了一只手腕,分别用脚跟迅速朝后一刺,一声令人窒息的痛苦的喘息,两个瑞士兵死了,他们的精灵咆哮到一半就消失了。 威尔跳过尸体,莱拉也跟着跳过去,跑得又狠又快,潘特莱蒙变成野猫的形状紧紧跟在他们的脚跟后面。阿玛哪儿去了?威尔想到;然后,他看见她躲躲闪闪地跑下了另一条小径。他想现在她应该安全了,一秒钟后他在深深的灌木丛后看见了从那扇窗户透过来的苍白的幽光。他抓住莱拉的手臂,拖着她朝那儿跑去。 他们的脸划破了,衣服挂住了,脚踝缠绕在树根和岩石上,但他们找到了那扇窗户,跌跌撞撞地穿过去,进入另一个世界,来到亮晃晃的月光照耀下的白森森的岩石上,那儿只有昆虫的鸣叫声打破那无边的寂静。 威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捂住他的肚子干呕,怀着极大的恐惧一次又一次地吸气。现在他已经杀了两个人了,还不算天使塔里的那个年轻人……威尔不想这样。 他的身体反感他在本能的驱使下所做的事情,然后他跪倒在地,又是一阵干涩、酸楚、痛苦的呕吐,直到他的胃和心都变得空空荡荡。 莱拉在一旁无助地看着,照顾着潘特莱蒙,在胸前轻轻地摇晃着他。 终于,威尔好了一点,朝四下望去。他立马发现在这个世界里不只是他们,因为那些小间谍也在这儿,他们的背包放在附近的地上。他们的蜻蜓在岩石上掠过,吞噬着飞蛾,男的在按摩女的肩膀,两人都严厉地望着孩子们。他们的眼睛是如此明亮,五官是如此鲜明,将他们内心的感受表露无疑,威尔知道,无论他们是谁,都是难对付的一对儿。 他对莱拉说道:“真理仪在我的帆布背包里,在那儿。” “噢,威尔——我原来是多么希望你找到它啊——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找到你父亲了吗?我的梦,威尔——太难以置信了,我们该怎么办,噢,我甚至不敢想……它安然无恙!你为我把它一路平安地带到了这儿……” 这些话语急切地从她的嘴里进出来,连她自己都没希望能得到答案,她的手指轻拂着真理仪上那厚重的金子、光滑的水晶和有凸边的轮子,它们是如此的熟悉。 威尔心想:它会告诉我们怎样修那把刀! 但他先问道:“你好吧?饿不饿,渴不渴?” “我不知道……是的,但不是很厉害,反正——” “我们应该远离这扇窗户,”威尔说,“怕万一他们找到它,钻过来。” “对,的确如此。”她说道。他们走上斜坡,威尔拿着他的帆布背包,莱拉高兴地拎着装着真理仪的小包。用眼角的余光,威尔看见那两个小个子间谍跟在后面,但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没有表示出任何威胁。 在高坡的山眉处,有一截突出的岩石,构成了一个狭窄的掩体,他们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里面没有蛇之后,就坐了下来,分着吃了一些威尔饭盒中的于果和水。 威尔平静地说:“刀子碎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库尔特太太做了些什么,或是说了些什么,然后我就想起了我母亲,刀子就扭曲,或被夺走了,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把它修好了,我们才能逃脱,我不想让这两个小人知道,因为只要他们认为我还可以使用它,就会觉得我占了上风,我想你可以问问真理仪,也许,而且——” “可以!”她立即说,“可以,我问一下。” 她立即拿出了那个金色的仪器,移到月光下以便能看清转盘,正如威尔看见她母亲所做过的那样,她把头发挽到耳后,开始用那种古老而熟悉的方式转那些转盘,潘特莱蒙现在变成老鼠,坐在她的膝盖上。但是一切并没她以为的那么容易,也许月光有问题。她不得不把它转了一两次,眨巴着眼睛,来醒醒目,那些符号这才清晰起来,然后她就又转了一下。 她几乎还没开始,就兴奋地低声喘了一口气,随着指针的摆动,她眼睛闪闪发亮地抬头望着威尔。但是它还没有结束,她又回过头去看,皱着眉,直到仪器停下来。 她把它放到一边,说:“埃欧雷克?他在附近吗,威尔?我好像听到你叫他,但是当时我以为那只是我的愿望。他真的在吗?” “在。他能修那把刀吗?真理仪是这样说的吗?” “噢,任何金属的东西他都能修,威尔!不光是铠甲——他还会制作精致的小玩意儿……”她告诉威尔埃欧雷克为她做的那个用来装鬼魂间谍的小锡盒。 “但是埃欧雷克在哪儿?” “我喊叫的时候,他就在附近,不过显然是在搏斗……还有巴尔塞莫斯!噢,他一定是吓坏了……” “谁?” 他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感到自己的脸热辣辣的,天使此时一定正感受到这种羞愧。 “但是我以后会告诉你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他说道,“多么奇怪呀……他告诉了我那么多事情,我想我也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用手捋了捋头发,擦擦眼睛。 “你得把一切都告诉我。”她坚决地说,“从她抓住我以后你所做的一切事情。噢,威尔你不是还在流血吧?你可怜的手……” “没流了。我父亲把它治好了,我刚才打金猴时,它又裂开了,但是现在好多了,他给了我一些他调制的油——” “你找到了你父亲?” “是的,在山上,那天夜里……” 他让她清洗了一下伤口,敷上小牛角盒里一些新鲜的油,一边告诉她一些发生的事情:与陌生人的搏斗、在女巫的箭射中要害前一秒钟他们俩都得到的启示、他与天使的见面、他前往山洞的旅程以及他与埃欧雷克的相遇。 “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而我却在睡觉。”她惊叹道。“你知道吗?我认为她对我很好,威尔——我现在还这样认为——我认为她从来没想要伤害我……她做了那种坏事,但是……” 她擦了擦眼睛。 “噢,但是我的梦,威尔——我无法告诉你那个梦是多么的奇怪!就像在我读真理仪时一样,能看得明白透彻,透彻得似乎不见底,却又没有丝毫疑惑。 “就像……我告诉过你我的朋友罗杰的事,饕餮们抓住了他,我曾经想办法去救他,结果却弄巧成拙,阿斯里尔勋爵把他给杀了,你还记得吗? “唔,我见到了他。我在梦里又见到了他,只是他已经死了,他是一个鬼魂,他好像在向我招手,叫我,只是我听不见。他不想要我死。不是那么回事。他想和我说话。 “而……是我把他带到那儿去的,带到斯瓦尔巴特群岛,他是在那儿被杀的,他的死是我的错,我回想起我们,罗杰和我,曾经在约旦学院里玩耍的时候,在屋顶、在全城上下、在市场上、在河边、在泥床下……我和罗杰还有其他人……我去伯尔凡加接他平安回家,但是我却把事情弄得更糟,如果我不对他说声抱歉,那将是不对的,纯粹是大大地浪费时间。我得这么做,你瞧,威尔。我得下到死亡世界去找到他,然后……然后说声抱歉。我不在乎那以后会怎么样,然后我们就可以……我就可以……那以后就不管了。” 威尔说:“死亡世界,这世界像眼前的世界吗,或者与我的或你的或任何其他的世界一样吗?它是一个我可以用刀子进入的世界吗?” 她望着他,被这个主意惊住。 “你可以问一问,”他接着说,“现在就问。问它在哪儿,我们怎么去。” 她俯身看真理仪,不得不揉了揉眼睛,又一次凑得近近地看,手指头迅速移动,一分钟后,她有了答案。 “是的,”她说,“但是那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威尔……太奇怪了……我们真的能那样做吗?我们真的能去死亡世界吗?但是——我们的哪一部分去呢?因为我们一死我们的精灵就消失了——我看见过其他人死后,他们的精灵就消失了——而我们的身体,唔,它们只是待在坟墓中腐烂,是不是?” “那一定有一个第三部分,一个不同的部分。” “你是知道的,”她兴奋不已地说,“我想一定是这样!因为我能够思考着我的身体,思考着我的精灵——所以一定有另一个部分来进行这些思考!” “是的,那就是魂魄!” 莱拉的眼睛闪闪发光,她说道:“也许我可以把罗杰的魂魄弄出来,也许我们可以救他。” “也许。我们可以试一试!” “对,我们试一试!”她立即说。“我们一起去!我们就这样办!” 但是,威尔想,如果不修好刀子,他们什么也干不了。 等到他的头脑清醒,胃也觉得平静多了,他坐起身来,对正在附近忙着整理一些微型仪器的小间谍们喊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站在哪一边的?” 男的干完手中的活,关上一个长不足核桃的像小提琴盒一样的木盒子。女的先开口说话。 “我们是加利弗斯平人,”她说道,“我是萨尔马奇亚夫人,我的同伴是泰利斯骑士,我们是阿斯里尔勋爵的间谍。” 她正站在离威尔和莱拉三四步远的一块岩石上,在月光下清晰耀眼。她细小的声音非常清晰而低沉,一副满怀信心的神情。她身穿一条某种银质材料制作的宽松裙子和一件绿色的无袖紧身上衣,带靴刺的脚同那个男的脚一样,是光着的。 他的服装颜色相同,但却是长袖的,宽宽的裤子垂到小腿肚子那儿。两个人看上去都强壮、能干、无情和傲慢。 “你们来自什么世界?”莱拉说,“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人。” “我们的世界跟你们的世界有着同样的麻烦?”泰利斯说,“我们是绿林好汉,我们的领袖洛克勋爵听说了阿斯里尔勋爵的暴动,发誓进行声援。” “你们要我干什么?” “把你带到你父亲那儿去,”萨尔马奇亚夫人说,“阿斯里尔勋爵派了一支由奥滚威国王统帅的部队来解救你和这个男孩,并要把你们俩都带往他的要塞。 我们是前来帮忙的。” “啊,但是假如我不想去见我父亲呢?假如我不相信他呢?” “听你这么说我很遗憾,”她说道,“但是那是我们接到的命令:把你们带到他那儿。” 想到这些小人居然想逼迫她,莱拉忍不住大笑起来。但是她错了,那个女人突然一动,一把抓住潘特莱蒙,把他的老鼠身体狠狠攥住,用她的靴刺刺尖碰他的腿,莱拉喘了一口气:就像伯尔凡加的人抓他时她所感受到的震惊一样。谁也不应该碰别人的精灵——这是违背常理的。 但是这时,她看见威尔用右手把那个男人抓了起来,紧紧捏住他的双腿,使他无法使用他的靴刺,把他举得高高的。 “又僵持不下了。”夫人平静地说。“把骑士放下来,孩子。” “先放了莱拉的精灵,”威尔说,“我没情绪跟你讨论。” 莱拉看出威尔完全准备把加利弗斯平人的头砸向岩石,她打了个寒颤,两个小人也知道这一点。 萨尔马奇亚把脚抬离潘特莱蒙的腿,他立即挣脱她的手心,变成一只野猫,凶狠地咝咝叫着,毛发竖立,尾巴猛甩。他龇露在外的牙齿离夫人的脸只有一掌的距离,她镇定自若地盯着他,过了一会,他转身逃到莱拉的怀里,变成一只貂。 威尔小心翼翼地把泰利斯放回到岩石上他同伴的身边。 “你应该表现出一些敬意,”骑士对莱拉说,“你是一个自私自利、粗暴无礼的孩子,今晚有几个勇敢的人为了你的安全而牺牲,你最好礼貌一点。” “是的,”她恭顺地说,“对不起,我会的,真的。” “至于你——”他转向威尔继续说。 但是威尔打断了他:“至于我,我不想听你那样跟我说话,所以不要试。尊敬是双方面的。现在仔细听着。在这儿不是由你们说了算,我们说了才算数。如果你们想留下来帮忙,那就按我们说的去做。不然,现在就回到阿斯里尔勋爵那儿去,没什么好争辩的。” 莱拉看得出他们两个都在摩拳擦掌,但是泰利斯在看着威尔的手,他的手放在皮带上的刀鞘上,她知道他在想,只要威尔拥有这把刀子,他就比他们强大。 那么,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不能让他们知道刀子碎了。 “很好,”骑士说,“我们会帮助你们,因为这是交给我们的任务,但是你们必须让我们知道你们打算干什么。” “这样很公平,”威尔说,“我会告诉你们的,一休息好我们就准备回莱拉的世界,我们要去找我们的一个朋友,一只熊,他离这儿不远。” “穿铠甲的熊吗?很好。”萨尔马奇亚说,“我们看见他搏斗,我们会帮你们找他,但是到时候你们就必须跟我们去见阿斯里尔勋爵。” “会的,”莱拉热切地撒谎说,“噢,会的,到时候我们会去的。” 现在,平静了一点的潘特莱蒙好奇心萌发,于是她让他爬到她的肩上变身,他变成一只蜻蜓,同他们说话期间一直在空中飞掠的那两只蜻蜓一样大,他跃入空中加入他们的行列。 “那个毒药,”莱拉重新转向加利弗斯平人说,“我指的是你们靴刺里的那个,它致命吗?因为你叮了我的母亲,库尔特太太,对吗?她会死吗?” “那只是很轻的一叮,”泰利斯说,“如果是全部剂量,她就会死,是的,但是小小的抓伤只会使她虚弱、困倦半天左右。” 而且充满令人疯狂的疼痛,他知道,但他没告诉她这一点。 “我需要与莱拉单独谈点事,”威尔说,“我们只是离开一会儿。” “用那把刀子你可以从一个世界切入另一个世界,是吗?”骑士说。 “你不相信我?”“是的。” “那好吧,我把它留在这儿。如果我没有刀子,我就不能用它。” 他解开刀鞘,把它放在岩石上,然后和莱拉走开,坐在看得见加利弗斯平人的地方。泰利斯仔细地望着刀把,但他没有碰它。 “我们只能容忍他们,”威尔说,“等刀子一修好,我们就逃跑。” “他们那么快,威尔。”她说,“而且他们不在乎,他们会杀了你的。” “我只是希望埃欧雷克能够修好它,我以前还没意识到我们多么需要它。” “他会的。”她信心十足地说。 她在看潘特莱蒙掠过空中,像那两只蜻蜓一样扑食着小飞蛾。他飞不了他们那么远,但是也一样快,会变的花样甚至更多。她把手举起来,他停在了上面,透明的长羽翼颤动着。 “你认为我们睡觉的时候可以信任他们吗?”威尔说。 “可以,他们很凶,但我认为他们是诚实的。” 他们回到岩石边,威尔对加利弗斯平人说:“我现在要睡觉了,我们早上出发。” 骑士点了点头,威尔立即蜷成一团,睡着了。 莱拉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潘特莱蒙变成猫,躺在她的膝盖上取暖。现在有她醒着照顾,威尔是多么的幸运啊!他的确勇敢无畏,她对此崇拜得五体投地,但是他不擅长撒谎、背叛和欺骗,这些对于她,来得像呼吸一样自然。当她想到这一点时,她感到温暖和高尚,因为她这样做是为了威尔,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她本来想再看一看真理仪,但是让她大为惊讶的是,她发现自己也很疲惫,好像前段时间自己不是昏睡不醒,而是一直不曾闭眼休息过似的,她紧挨在威尔的身边闭上了眼睛,睡着前她向自己保证只小睡一会。 十四、知道它是什么 没有快乐的劳动是低贱的 没有悲伤的劳动是低贱的 没有劳动的悲伤是低贱的 没有劳动的快乐是低贱的 ——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英国作家和艺术评论家] 威尔和莱拉睡了一通宵,当太阳射到他们的眼睑上时才醒。其实他们醒来的时间前后只差几秒钟,而且脑袋里都是同样的想法:但是当他们环顾四周时,骑士泰利斯正静静地在跟前站岗。 “教会法庭的部队撤退了,”他告诉他们,“库尔特太太落入奥滚威国王的手中,正在前往阿斯里尔勋爵的途中。” “你是怎么知道的?”威尔僵硬地坐起来说,“你又穿过窗户回去过吗?” “没有,我们通过天然磁石共鸣器通过话,我把我们的谈话,”泰利斯转向莱拉,“向我的指挥官洛克勋爵作了汇报,他同意我们同你们一道去找熊,见过他后你们就跟我们走,所以我们是同盟,我们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帮助你们。” “很好,”威尔说,“那我们就一起吃饭吧,你们吃我们的食品吗?” “谢谢,我们吃。”夫人说。 威尔拿出他所剩的最后一点桃干和腐败的黑麦面包片,大家分享,不过间谍们当然没吃多少。 “至于水,好像附近一点也没有。”威尔说,‘’我们得等到回去后才能有水喝。““那我们最好是马上动身。”莱拉说。 不过,她首先拿出真理仪。与前一晚不同的是,她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睡了那么长时间,她的手指又慢又硬,她问山谷里是否还有危险,没有,回答说,所有的士兵都已经走了,村民们已经回家。所以他们准备离开了。 在沙漠令人头昏目眩的热气中,窗户看上去怪怪的,它通到浓荫遮蔽的灌木丛中,一个由茂密的绿色植物组成的方块像一幅画一样悬挂在空中。加利弗斯平人想看一看它,他们惊讶地发现从后面是看不见它的,而当你从旁边转过来时,它就突然出现在眼前了。 “等我们一过去,我就要把它关闭起来。”威尔说。 莱拉试图把窗子的几个边缘捏到一起,但她的手指头根本找不着窗边,间谍们也找不着,尽管他们的手是那么小。只有威尔能够准确地摸到,他做得既干净又利落。 “用那把刀你能进人多少个世界?”泰利斯问。 “有多少进多少。”威尔说,“没有人有时间弄清楚。” 他提起他的帆布背包,领头踏上森林小径。蜻蜓们享受着清新潮湿的空气,像针一样穿梭在一道道阳光中。头顶上方的树木没怎么猛摇乱晃了,空气凉爽静谧,所以,映入眼帘的一切就显得更加令人震惊:一架旋翼式飞机扭曲的残骸悬挂在树枝间,困在座位的安全带上的非洲飞行员的尸体半悬在舱门外;再往前一点,是烧成焦碳一样的齐柏林飞艇的残骸——烟灰一样黑的布条,熏黑的支柱和管道,破碎的玻璃;接着是尸体:三具烧成灰烬的尸体,他们的四肢扭曲变形了,朝上提着,仿佛仍然在威胁着要战斗。 这些还只是小径附近的场景,在上面的悬崖上和下面的树林间还有更多的尸体和残骸。两个孩子惊呆了,一言不语地穿过血腥的战场,而习惯了战场的间谍们则坐在蜻蜓上冷静地四处张望,留意仗是怎么打的,谁输得多到达树木渐渐稀少、彩虹瀑布出现的谷顶时,他们停下来喝足了冰冷的水。 “希望那个女孩没什么事,”威尔说,“如果不是她把你弄醒,我们根本不可能把你带走。她是专程去一个圣人那儿弄到那个粉末的。” “她没事,”莱拉说,“因为昨晚我问了真理仪。不过她认为我们是鬼,她害怕我们,她很可能希望自己没有卷入其中,但她是安全的,这点没错。” 他们从瀑布旁边爬上去,把威尔的饭盒灌满水,然后穿过高原,朝山脊走去,是真理仪告诉莱拉埃欧雷克去了那儿。 接下来是一天漫长艰难的跋涉:对威尔来说没什么问题,但对莱拉却是折磨,因为漫长的睡眠使她的四肢虚弱无力,软绵绵的。但是她宁可把舌头咬碎也不会承认她多么难受:她一瘸一拐、嘴唇紧闭、全身颤抖;她紧跟着威尔,什么也不说。只有当他们中午坐下来时,她才允许自己啜泣了一声,而那也是在威尔到一旁去解手的时候。 萨尔马奇亚夫人说:“休息吧,疲劳没什么可耻的。” “但是我不想让威尔失望!我不想让他认为我软弱无能、碍手碍脚。” “他绝对不会这么想的。” “你不了解,”莱拉粗鲁地说,“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他。” “不耐烦的话语我还是听得出的,”夫人平静地说,“现在照我说的去做,休息休息,留着精力走路。” 莱拉很想反抗,但是夫人闪闪发光的靴刺在阳光下非常清晰,所以她什么也没说。 她的同伴骑士正打开天然磁石共鸣器的盒子,莱拉的好奇心压倒了厌恶之情,看他怎么操作。仪器看上去像一节短短的铅笔,是用暗淡的黑灰色石头制成的,插在一个木头支座上。骑士像小提琴家一样把一个小弓轻轻扫过尾部,同时手指按动表面的各个点。那些点没有标出来,所以他好像是在随意按动,但是从他专注的表情和动作的流畅来看,莱拉知道整个过程跟她读解真理仪一样,需要技巧,要求很高。 几分钟后,间谍把弓放到一边,拿起一对耳机,耳塞还没莱拉的小指甲大,他把耳机线的一头轻轻包在石头末端的钩子上,将另一头拉到另一端的钩子上包起来,通过控制两个钩子,以及两者之间绷紧的线,他显然能听到对他自己的信息的回复。 “那是怎么运作的?”他结束后,她问道。 泰利斯望了她一眼,仿佛想判断她是不是真的感兴趣,然后说道:“你们的科学家,你们叫他们什么来着,实验神学家,他们会知道某种叫做量子结集物的东西,它意味着性质相同的两个分子可以共存,所以发生在一件物体上的事也同时发生在另一件上,不管它们相距多远。唔,在我们的世界里有一种方法,拿一个共同的天然磁石,把所有的粒子结集在一起,然后把它分裂成两个。这样一来两个部分就可以一起共鸣,与这个相对应的那一个在我们的指挥官洛克勋爵手里。 当我用弓在上面弹奏时,另一边发出一模一样的声音,所以我们就可以交流了。” 他把一切放在一边,对夫人说了句什么。她跟他一起走到一旁,他们谈话的声音很轻,莱拉什么也听不见,尽管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猫头鹰,把他的大耳朵朝他们的方向支着。 不久,威尔回来了,他们接着上路。随着白天渐渐过去,他们走得更慢了,小径变得越来越陡峭,雪原越来越近。在一个布满岩石的谷顶,他们又停下来休息,因为连威尔都看得出莱拉已经快不行了:她跛得很厉害,面色黯淡。 “让我看看你的脚,”他对她说,“因为如果脚起了泡,我给你涂点油膏。” 脚的确起了泡,她让他把那血苔药膏抹上去,闭着眼睛,牙齿咬得咯咯响。 与此同时,骑士手忙脚乱。几分钟后,他把天然磁石放到一边,说:“我已经把我们的位置告诉了洛克勋爵,你们同朋友一说完话,他们就派旋翼式飞机来带你们离开。” 威尔点点头,莱拉没有注意。不久,她疲倦地坐起来,拉上袜子和鞋子,大家又出发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山谷已大部分处于阴影中,威尔在想是否应在天黑之前找个遮身的地方,但是就在这时莱拉发出一声轻松欢快的喊声。 “埃欧雷克!埃欧雷克!” 她比威尔先看到他。熊王还在较远的地方,他的白毛在雪地里不是很清晰,但是当莱拉的声音回响时,他转过头来,抬头嗅了嗅,跳下山坡朝他们跑来。 他没有理睬威尔,只让莱拉抱住他的脖子,并将脸埋在他的毛发中。他深沉的咆哮让威尔感觉到脚下都在摇晃,但是莱拉觉得很快乐,一时间她忘记了她的血泡和疲劳。 “噢,埃欧雷克,亲爱的,看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我从来没想到会再次见到你——那次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以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斯科尔斯比平安吗? 你的王国怎么样了?你一个人在这吗?” 小间谍们不见了;总之,在渐渐黑暗下来的山坡上好像只有他们三个人:男孩、女孩和大白熊。好像她从来不想待在别的地方一样,当埃欧雷克要她上背时,她爬了上去,骄傲和幸福地骑在上面,让她亲爱的朋友载着她走完最后的一段路程到他的洞里。 威尔想着心事,没有听莱拉跟埃欧雷克的谈话,不过在中间某个时刻,他听见她发出一声绝望的叫喊,只听她说:“斯科尔斯比——噢,不!噢,太残忍了!真的死了吗?你肯定吗?” “女巫告诉我他是去找那个叫格鲁曼的人。”熊王说。 现在,威尔听得仔细了,因为巴鲁克和巴尔塞莫斯曾告诉过他一些与此有关的情况。 “发生了什么事?谁杀的他?”莱拉说,她的声音颤抖着。 “他是战死的,他使一个连的莫斯科人都无法靠近,而那个人逃跑了。我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死得很勇敢,我将为他报仇。” 莱拉尽情地哭了起来,威尔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这个陌生人牺牲自己的性命挽救的是他的父亲,而且莱拉和熊王认识和热爱李?斯科尔斯比,而他却不。 很快埃欧雷克转到一旁,朝一个洞口走去,那洞口在白雪的映衬下黑乎乎的。 威尔不知道间谍们在哪儿,但他敢肯定他们就在附近,他想悄悄跟莱拉说句话,但必须等见到加利弗斯平人并且知道他是不是会被偷听之后。 他把帆布背包放在洞口,疲惫地坐了下来。在他的身后,熊王在生火。莱拉尽管悲伤,但仍忍不住好奇地看着。埃欧雷克左前爪握着一块铁矿石模样的小岩石,在地上一块同样的岩石上砸了三四次,每一次都有四溅的火花蹦出来,准确地飞向埃欧雷克指定的方向:一堆碎枝和干草。很快火就熊熊燃烧起来,埃欧雷克平静地放上一根又一根木头,直到火燃得很旺很旺。 孩子们开心极了,因为现在空气已非常冷,接着又来了一件更好的东西:好像是一条山羊的后腿。埃欧雷克当然是生吃,但他把这条后腿穿在一根锋利的棍子上,架在火上烤给他俩吃。 “在这些山中打猎容易吗,埃欧雷克?”她说。 “不容易,我的人民在这儿无法生存。我以前错了,但是我错得很走运,因为我找到了你们。现在你们有什么计划?” 威尔环顾了一下山洞。他们紧靠着火边坐着,火光在熊王的皮毛上投下温暖的黄色和橙色,威尔没见着间谍的影子,但是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问。 “埃欧雷克国王,”他开始说道,“我的刀子碎了——”然后他望着熊王的身后,说:“如果你们在听的话,”他加大嗓门继续说,“那就出来堂堂正正地听,别监视我们。” 莱拉和埃欧雷克回头看他在同谁说话,小间谍们从阴影中出来,静静地站在火光下的一块比孩子们的头还高的岩石上。埃欧雷克咆哮了一声。 “你们没有征得埃欧雷克的允许就进了洞,”威尔说,“他是一个国王,你们只是间谍,你们应该表现出更大的尊敬。” 莱拉喜欢听这话。她愉快地望着威尔,看见他一副气势汹汹、不屑一顾的神情。 但是骑士望着威尔时的表情却很不开心。 “我们一直对你坦诚相待,”他说道,“你欺骗我们是不光彩的。” 威尔站起身来,莱拉以为他的精灵会变成母老虎的形状,想像着那个巨大的动物会表现出的愤怒,她朝后退缩了一下。 “如果我们欺骗了你们,那是逼不得已。”他说,“如果知道刀子坏了,你们会同意来这儿吗?当然不会。你们会用你们的毒液使我们失去知觉,然后叫人帮忙把我们绑架起来,送给阿斯里尔勋爵,所以我们不得不设计骗你们,泰利斯,你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问:“他们是谁?” “间谍。”威尔说,“阿斯里尔勋爵派来的。昨天他们帮助我们逃脱,但是如果他们站在我们这边,那就不应该藏起来偷听我们讲话。如果这样做,那他们就是最不应该谈什么光彩不光彩的人。” 间谍们眼露凶光,看上去随时准备扑向埃欧雷克,更不用说手无寸铁的威尔,但是泰利斯知道是自己有错,他只能鞠躬道歉。 “陛下。”他对埃欧雷克说,埃欧雷克立即咆哮了一声。 骑士仇恨地怒视威尔,挑衅和警告地望了莱拉一下,对埃欧雷克则眼里充满冷漠谨慎的敬意。他清晰的五官使他所有的这些表情生动明亮,好似有一道光照在他身上一样。在他的身边,萨尔马奇亚夫人从阴影中钻出来,毫不理会孩子们,对熊王行了一个屈膝礼。 “原谅我们,”她对埃欧雷克说,“隐藏的习惯很难改变。我的同伴泰利斯骑士和我,萨尔马奇亚夫人,在敌人中间待得太久了,以至于纯粹因为习惯我们忽略了向你表示应有的尊敬。我们正陪伴这两个孩子,以确保他们安全到达阿斯里尔勋爵那里,得到他的照顾,我们没有别的目的,对你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国王绝对没有恶意。” 如果埃欧雷克在思考这些小东西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的话,那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不仅他的表情无法看透,而且他也很有礼貌,夫人说得够通情达理。 “到火边来吧,”他说道,“这里有足够丰富的食品,如果你们饿了的话。 威尔,你刚才说到刀子。” “是的,”威尔说,“我以为它永远不可能发生,但它碎了。真理仪告诉莱拉说你能够修好它。我本来想问得更礼貌一点,但是事情就这样啦:你能够修好它吗,埃欧雷克?” “给我看看。” 威尔把所有的碎片从刀鞘中抖出来,摆在岩石地面上,小心翼翼地移动着,直到它们全部摆在了正确的位置,并且可以看出所有的碎片都在那儿。莱拉举起一根燃烧的树枝,火光下,埃欧雷克俯低身子仔细看着每一块碎片,用巨大的爪子轻轻地摸着,拿起来左瞧右看,检查破碎的地方,威尔惊叹那双黑色的巨爪的灵巧。 然后埃欧雷克又坐起身来,他的头高高地仰进阴影中。 “能。”他说道,他只是回答了威尔提出的具体问题,没说二话。 莱拉知道他的意思,说:“啊,但是你愿意修吗,埃欧雷克?你不会相信它是多么重要——如果我们不把它修好,我们就麻烦大了,不仅我们——” “我不喜欢那把刀子,”埃欧雷克说,“我害怕它所能做的事情,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危险的东西。与它相比,最致命的战斗机器都如同玩具,它能造成的伤害是无限的。如果它从来就不存在,那要好得多。” “但是用它——”威尔说。 埃欧雷克不让他讲完,继续说道:“用它你可以做奇怪的事情,你有所不知的是刀子自己所做的事情,你的意愿也许是好的,刀子也有意愿。” “那怎么可能?”威尔说。 “一个工具的意愿就是它所具备的功能,锤子的意愿是敲击,老虎钳的意愿是夹紧,杠杆的意愿是抬起,这些是它们被制造的目的,但是有时一件工具也许有你不知道的其他用途,有时在做你所希望的事情时,你也在做刀子所希望做的事情,但却浑然不知。你能看见这把刀子最锋利的刀刃吗?” “不能。”威尔说,因为这是真的:刀刃渐渐变得那么薄以至于肉眼根本看不见。 “那么你怎么能知道它所做的一切?” “我不能,但我仍然必须用它,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好的事情出现。 如果我什么也不做,我会比无用更糟糕,我会有犯罪感。” 莱拉一直仔细听着,见埃欧雷克还是不愿意,她说道:“埃欧雷克,你知道那些伯尔凡加人是多么邪恶。如果我们赢不了的话,那他们就能够把那种事情永远地做下去。另外,如果我们没有刀子,那他们也许会自己得到它。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们还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把刀,埃欧雷克,谁也不知道,但是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自己得用它——我们不能不用。那样会软弱,也会是错误,那就如同把它交给他们说,继续吧,用吧,我们不会阻拦你。是的,我们不知道它会做什么,但是我可以问真理仪,不是吗?那我们就会知道了,我们可以适当地思考,而不只是猜测和害怕。” 威尔不想提他自己最迫切的原因:如果刀子不修好,他就永远回不了家,再也见不着母亲,她永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会以为他像他父亲一样抛弃了她。这把刀子应对他们俩的抛弃负直接责任,他必须用它回到她的身边,不然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很久都没说一句话,他扭头看着黑暗的洞外,然后慢慢站起身来,沉重地走到洞口,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斗:有的是他原来在北方所知道的那些星星,有的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在他的身后,莱拉把肉放在火上,威尔望着他的伤口,看愈合得怎么样,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默默地坐在岩石上。 然后埃欧雷克转过身来。 “很好,要我做有一个条件,”他说道,“尽管我感觉这是一个错误。我的人民没有神,没有魂魄,没有精灵,我们生生死死,就这么回事,人类的事情给我们带来的只有悲伤和烦恼,但是我们有语言,我们发动战争,使用工具,也许我们应该选择站在哪一边,但是充分了解好过一知半解。莱拉,读一下你的真理仪,弄清楚你要问的是什么,然后如果你到那时仍然想要这样做,我就修这把刀。” 莱拉立即拿出真理仪,朝火边凑得更近以便看清表面,忽闪不定的火光使她很难看清,或许是烟钻进了她的眼睛,读的时间比平常要久,当她眨巴着眼睛,叹了口气回过神来时,她的脸很苦恼困惑。 “我从来不知道它是这么混乱,”她说,“它说了很多事情,我想我已经弄清楚了,我想是这样。它首先说到平衡,它说刀子可以行善也可以行恶,但是这是一个非常小、非常微妙的平衡,所以哪怕是最微弱的一个想法或愿望都可能使它倾向一边或另一边……它指的是你,威尔,它指的是你的愿望或想法,只是它没说什么是好的想法,什么是坏的想法。 “然后……它说可以。”她眼睛扫视了间谍们一眼,说:“它说可以,干吧,修好刀子。” 埃欧雷克定定地望着她,然后点了一下头。 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爬下来以便看得更加仔细,莱拉说:“你还需要燃料吗,埃欧雷克?我和威尔可以去弄一些来,我肯定。” 威尔明白她的意思:离开间谍说句话。 埃欧雷克说:“在小径上的第一个山嘴下面有一个树脂木灌木丛,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来。” 她马上跳起身来,威尔跟她一道走了出去。 月亮很明亮,雪地里的小径上是一行散乱的脚印,空气凛冽刺骨,两人都感到心旷神怡,充满希望和活力,他们一直等到离山洞有一定距离时才开始交谈。 “它还说了些什么?”威尔问。 “它说了一些我当时不明白的事情,我现在仍不明白。它说这把刀子会导致尘埃的死亡,不过接着又说它是使尘埃得以生存的惟一途径,我不明白。威尔,但是它又说它是危险的,它不停地这样说,它说如果我们——你是知道的——我以前想的那个——” “如果我们去死人的世界——” “是的——如果我们那样做——它说我们也许再也回不来了,威尔。我们也许活不下去。” 他一言不语,现在他们更加冷静地往前走,寻找埃欧雷克提到的那个灌木丛,想着他们可能要做的事情,默默不语。 “但我们不得不如此,对吧?”他说。 “我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现在我们知道了。你得同罗杰说话,我必须同我父亲说话,现在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我害怕。”她说。 他知道她从来不会向别人承认这一点。 “它说过如果我们不去的话会怎么样吗?”他问。 “只有空洞,只有空白,我真的不明白,威尔。但是我想它的意思是即使这事有那么危险,我们仍应该想办法救罗杰。但不会像我把他从伯尔凡加救出来的那时一样。当时,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真的,我只是出发了,而且很幸运。我的意思是有各种各样的朋友相助,比如吉卜赛人和女巫们。而在我们不得不去的这个地方,我们不会得到任何帮助,我能看见……在我的梦里我曾看见……那个地方……比伯尔凡加更糟糕,这就是我之所以害怕的原因。” 过了一会,威尔根本没望着她,说:“我害怕的是困在某个地方,再也见不着我母亲。” 他莫名地回想起一段记忆:他很小,那是在她的麻烦开始之前,他生了病。 好像整个晚上,母亲都在黑暗中陪坐在他的床上,给他唱儿歌讲故事,只要她充满深情的声音在那儿,他就知道自己是安全的。现在他不能抛弃她,不能!如果她需要,他会伺候她一辈子。 仿佛知道他一直在想什么似的,莱拉热情地说:“是呀,的确如此,你是知道的,我同我的母亲在一起的感觉太美好了……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独自一个人长大,真的,我不记得有谁抱过或搂过我,从我记事起就只有我和潘特莱蒙……我不记得朗戴尔太太这样对待过我,她是约旦学院的管家,她只管我是不是干净,她考虑的就只有这一点,哦,还有举止……但是在山洞里,威尔,我真的感觉到了——噢奇怪,我知道她在做可怕的事情,但是我真的感觉到她爱我,照顾我……她一定是以为我要死了,睡了那么久——我估计我一定是得了什么病——但是她一直不停地照顾我,我记得有一两次醒来时她正把我抱在怀里……我真的记得这个,我敢肯定……我处在她的位置也会这样做,如果我有孩子的话。” 这么说,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了那么久。即使是假的,他是否应该告诉她真相,出卖那段记忆呢?不,当然不应该。 “那就是那个灌木丛吗?”莱拉说。 明亮的月光足以照亮每一片树叶,威尔折断一根树枝,松树脂味浓浓地停留在他的手指上。 “对那些小间谍们我们什么也不要说。”她补充道。 他们采集了一抱灌木,把它们扛回山洞。 十五、铸造 当我带着天才的喜悦 欢快地走在地狱之火中…… ——威廉?布莱克 与此同时,加利弗斯平人在谈论那把刀子,与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半信半疑地达成和平以后,他们爬回到岩石上,不再碍手碍脚。当火焰熊熊升起,响起一阵噼噼叭叭的燃烧声时,泰利斯说:“我们再也不能离开他的左右,一旦他的刀子修好,我们必须比影子还要靠得更近。” “他太机灵了,处处提防我们。”萨尔马奇亚说,“那个女孩更可信一些,我认为我们可以把她争取过来。她天真,容易投入感情,我们可以在她身上下工夫,我想我们应该这样做,泰利斯。” “但是他拿着刀子,只有他才能使用那把刀子。” “没有她他是哪儿也不会去的。” “但是她得跟着他,如果他有刀子的话。我想等刀子一完好,他们就会用它溜进另一个世界以便逃离我们,你看见她正准备说什么别的时他是怎样制止她的吗?他们有一些秘密的打算,与我们想要他们做的完全不同。” “我们会看到的,但是我想你是对的,泰利斯。无论什么代价,我们都必须守在那个男孩身边。” 他们俩都有些怀疑地望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把工具摊开在他临时准备的车间里,阿斯里尔勋爵要塞下军火工厂的那些有着炼钢炉、滚动磨、风力铸造机和液压机的了不起的工人们,一定会笑话那敞开的火、石锤和由埃欧雷克的一块头盔构成的砧。然而,熊估量了任务的分量,在他胸有成竹的动作中,小间谍们看到了某些消除了他们的轻蔑的东西。 当威尔和莱拉抱着灌木进来时,埃欧雷克指挥他们把树枝小心翼翼地放在火上。他看着每一根树枝,把它转过来转过去,然后告诉威尔或莱拉把它放在这样或那样的角度,或者折成小段,把它单独放在边上,结果是火力不同寻常的猛烈,所有的能量集中在一边。 这时,洞里热极了,埃欧雷克继续造火,让孩子们又跑下小径几趟,以确保有足够的燃料完成整个工序。 熊把地板上的一块小石头翻过来,并告诉莱拉再去找一些同样的石头。他说这些石头加热后会散发一种气体,这种气体会包住刀片,隔开空气,因为如果热金属与空气接触就会吸收一些空气,硬度就会有所减弱。 莱拉着手寻找,在变成猫头鹰的潘特莱蒙的帮助下很快就找到一打多石头,埃欧雷克告诉她怎样放、放在哪儿,还准确地用一根带树叶的树枝演示给她看她应该扇出什么样的风,以确保气体均匀地流过铸造的东西。 威尔负责火,埃欧雷克花了几分钟指导他以确保他明白工作原则。很多事情取决于准确的放置,埃欧雷克停不下来,每放一次都得纠正:威尔必须理解,然后他就会放正确了。 再者,他不能指望刀子修好后样子会一模一样,它会短一些,因为刀片的每一部分都会与另一部分有一丁点重叠,这样它们才可以铸造到一起;虽然有石头气体,但表面也会有一点点氧化,所以有一些颜色会失去;刀把也无疑会烧黑,但是刀片会一样锋利,并且还会起作用。 于是,威尔看着火苗顺着带有树脂的树枝咆哮而过,他的眼睛给熏得泪汪汪的,手也烤得厉害,他调整着每一根新鲜的树枝直到热量集中在埃欧雷克所需要的方向。 同时,埃欧雷克自己磨锤着一个拳头大的石头,他淘汰了好几个,才选中这一个重量合适的。他用重重的几拳把它锤成型和磨光,砸碎的岩石的火药味与烟融合到一起,钻入两个从高处看着的小间谍的鼻孔。连潘特莱蒙也很活跃,他变成一只乌鸦以便能扇动翅膀,使火燃烧得快一些。 锤子终于变成了埃欧雷克满意的形状,他把那把精妙的刀子的头两块刀片放进火中心熊熊燃烧的木头中间,叫莱拉开始把石头气体吹送到它们上面,熊看着,耀眼的火光中他长长的脸苍白可怕,威尔看着金属的表面开始闪着红光,然后是黄色,然后白色。 埃欧雷克仔细观察着,他的爪子随时准备把刀片夹出来,过了一会,金属又变了,表面变得光芒四射,像烟花一样的火花四处飞溅。 然后埃欧雷克行动起来,他右爪飞快伸进去,先抓住一块,然后又抓过另一块,把它们固定在他的巨爪的爪尖间,放在那原本是他头盔后板的那块铁片上。 威尔能够闻到爪子烧焦的味道,但是埃欧雷克毫不理会,他异常迅速地调整刀片重叠的角度,然后高高举起左爪,用那把石头锤子砸了一锤。 在重重的锤击下,刀尖在岩石上跳了起来,威尔想他的余生都取决于那一块小三角形上发生的一切,那一个在原子内部寻找裂缝的那一点。他所有的神经都在颤抖,感觉到每一个火焰的每一个闪烁,感觉到每一个原子在金属的点阵里松开。在此之前,他原以为只有规格齐全的炉子加上最精细的工具和设备,才能够修那个刀片,但是现在他看到这些就是最精细的工具,而且埃欧雷克的技艺构筑了最好的熔炉。 埃欧雷克的咆哮压倒了铿锵的敲击声,“集中精力紧紧握住!你也得参与铸造!这也是你的任务!” 威尔感觉到他的整个身体在熊掌中的石锤的敲击下颤抖。第二批刀片也在加热,莱拉那带叶子的树枝把热气送过去,气流使两块刀片都沐浴在气体中,避开侵蚀铁的空气。威尔一切都感觉到了,他感到金属原子跨过缺口连接到一起,又形成新的晶体,随着接口接好,在看不见的点阵里自我强大、伸直。 “刀刃!”埃欧雷克吼道,“把刀刃拉直!” 他的意思是集中精力,威尔马上照做了,他感觉到那些小小的阻碍,然后刀刃完美连接起来时那细微的舒缓,接着接口连好了,埃欧雷克转向另一块。 “换一块新石头。”他冲莱拉喊道,她把第一块石头扔到一边,把第二块石头放上去加热。 威尔检查了一下燃料,把一根树枝劈成两半以便把火导得更旺。埃欧雷克又开始挥动锤子。威尔感到他的任务又新增了一层复杂性,因为他必须把这块新的刀片与前面那两个准确地联系在一起,他明白只有做得准确无误他才能帮助埃欧雷克修好刀子。 就这样工作继续着,他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至于莱拉,她也发现自己胳膊酸疼,眼睛流泪,皮肤烤得又疼又红,身体的每一根骨头都疲劳得生疼,但是她仍然按照埃欧雷克的吩咐把石头一块一块地放上去,疲惫的潘特莱蒙也依旧欣然地抬起翅膀拍打着火焰。 等到了最后那一块时,威尔的头在旋转,心智的努力已使他筋疲力尽,他几乎再也拿不起一根树枝放到火上,他必须把刀片连接好,不然刀子就合不到一块。 当到了最复杂的那一块时,最后一块,即将完成的刀片连接到刀把上剩下的最后那一小块——如果他不能在他全部的意识里将它同所有其他的刀片保持在一起,那么刀子就会四分五裂,就像埃欧雷克根本没有修补时一样。 熊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开始加热最后那块时他停了一会,他望了望威尔,在他眼里威尔目光涣散,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一团无底的黑色的光芒。但是他明白:这是工作,它是艰苦的,但是他们能够胜任,他们都能胜任。 对于威尔这已经足够了,于是他的心回到火上,把想像力释放出来送到刀柄破裂的顶端,鼓足干劲迎接任务最艰巨的最后部分。 就这样他和埃欧雷克还有莱拉三人合力铸造着那把刀子,最后那个接口花了多长时间他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当埃欧雷克敲下最后那一锤时,威尔感觉到了原子越过缺口连接在一起时那最后的细微的融合,他瘫倒在山洞的地上,让疲劳占据了他的全身。一旁的莱拉也瘫倒在地,她的眼神呆滞,眼圈红通通的,头发上尽是烟灰。埃欧雷克自己头重脚轻地站着,他的皮毛有几处烧焦了,浓密的奶白色上印着一道道黑灰。 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轮流睡了一觉,保持总有一个警醒着,现在是她醒着,他在睡觉,但是当刀片从红色冷却成灰色最后到银色,威尔伸手握住刀把时,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把他唤醒,他马上就醒过来。 但是威尔没有碰刀子:他把手掌放在近旁,对于他的手来说,刀子的热气环太大。间谍们在岩石上放心了,只听埃欧雷克对威尔说:“出来一下。” 然后他对莱拉说:“待在这儿,不要碰刀子。” 莱拉紧靠着砧板坐下来,刀子就躺在那儿冷却,埃欧雷克叫她把火垒起来,不要让它熄灭:还有最后一道工序。 威尔跟着埃欧雷克来到外面黝黑的山坡上,从炽热的山洞里一出来顿时感到寒冷刺骨。 “他们本来不应该制造那把刀子,”走了一段路后,埃欧雷克说,“也许我不应该修好它,我很苦恼。以前我从来没有苦恼过,从来没有过疑惑,现在我充满了疑惑。疑惑是人类的事情,不是熊的事情。如果我在变成人类,那就有什么事情出了错,有什么事情不对,而我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但是当第一个熊制造了第一副铠甲时是不是也同样不对呢?” 埃欧雷克沉默了,他们一直走到一大堆雪边。埃欧雷克躺在雪中滚来滚去,把一片片雪花弹上漆黑的空中,以至于自己看上去好像是雪做的,他是世界上所有的雪的化身。 当他翻滚完毕站起身来使劲抖动自己时,看见威尔还在等着他的答复,于是说道:“是的,我想也许也是不对,但是在第一个披甲熊问世之前没有先例,在那之前我们什么也不知道,那就是习俗的开始。我们知道我们的习俗,它们是坚实稳固的,我们一成不变地遵循着它们。没有习俗,熊性是脆弱的,正如没有铠甲,熊的肉体得不到保护一样。 “但是我想修理这把刀是超出了我的熊性,我想我跟埃欧弗尔?雷克尼松一样的愚蠢,时间会验证对错。但是我没把握,我疑惑,现在你必须告诉我:刀子为什么会碎?” 威尔用双手擦了擦疼痛的头。 “那个女人望着我,我觉得她有着我母亲那样的脸,”他说,用他所有的诚实尽量回忆当时的感受。“刀子碰到一点它切不开的东西,因为我的心在推它过去,同时又在迫使它回来,它就崩裂了。我想是这么回事,我敢肯定那个女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非常聪明。” “当你谈起那把刀子时,你谈到你的母亲和父亲。” “是吗?是的……我想是的。” “你打算拿它干什么?” “我不知道。” 突然埃欧雷克扑向威尔,用他的左爪狠狠地给了威尔一巴掌:这一巴掌太狠,把威尔打得半晕,头昏耳鸣,掉进雪中,翻了好几个跟头,一直在坡下的某个地方才停下来。 埃欧雷克慢慢来到威尔挣扎着站立起来的地方,说:“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威尔很想说:“如果我手里有那把刀,你是不会那么做的。”但是他知道埃欧雷克明白这一点,也知道他明白这一点,而且这样说会愚蠢无礼,但是他还是很想说。 他嘴唇紧闭,直到站直身子,直视着埃欧雷克。 “我说了我不知道,”他说道,尽量保持声音的平静,“因为我没有看清我打算做的事情,没看清它意味着什么,它使我害怕,也使莱拉害怕。反正,我听她一说就马上表示了同意。” “那是什么?” “我们想去死人的世界,与莱拉的朋友罗杰的鬼魂谈一谈,就是在斯瓦尔巴特群岛被杀的那个男孩。如果真的有一个死人的世界,那么我的父亲也会在那儿。 如果我们能同鬼魂说话的话,我想同他说说。 “但是我很矛盾,我被弄得四分五裂,因为我也想回去照顾我母亲,因为我能够,也因为我父亲和天使巴尔塞莫斯告诉我应该去见阿斯里尔勋爵,把刀子给他,我想也许我们也是对的……” “天使逃跑了。”熊说。 “他不是战士,他已经尽了力,以后他再也做不了什么了。害怕的不仅仅他一个人,我也害怕,所以我得想清楚,也许有时候我们做错事是因为错误的事情显得更危险,而我们不想显得胆小怕事,所以我们去做错事,只是因为它危险,我们更关心的是不显得胆小怕事而不是判断正确,这一点非常难,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回答你的原因。” “我明白了。”熊说。 他们静静地站着,感觉好像过了很久,对威尔来说尤其如此,因为他几乎不能抵御严寒,但是埃欧雷克还没有完。被打了那一巴掌后威尔仍然虚弱晕眩,感觉自己站不稳脚,所以他们待在原地没动。 “唔,我在许多方面作出了妥协,”熊王说,“也许是因为帮助你,我给我的王国带来了最后的毁灭;也许我没有,毁灭本来就是要来临的;也许我阻止了它的来临。所以我很苦恼,不得不做违背熊性的事情,像人类一样猜测和怀疑。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是已经知道的,但是你不想知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开诚布公地告诉你的原因,这样你就不会弄错了。如果你想成功地完成这个任务的话,你就必须不再想你母亲,你必须把她放到一边。如果你分心,刀子就会碎。 “现在我要去和莱拉道别,你必须在洞中等候,那两个间谍是不会让你离开他们的视线的,我同她说话时不想让他们听见。” 威尔无话可说,尽管他的胸口和喉咙都堵得满满的,他设法说道:“谢谢你,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但是这就是他能说的全部。 他同埃欧雷克一起爬上斜坡走向山洞。在周围无边的黑暗中,洞里的火光仍温暖地照耀着。 在那儿,埃欧雷克进行了修理那把精妙的小刀的最后工序,他把它放在较明亮的灰烬中直到刀片发光,威尔和莱拉看见一百种颜色在烟雾缭绕的金属里面变换,当他感觉时间合适时,埃欧雷克叫威尔把它拿起来直接插入外面飘舞的雪中。 玫瑰木刀把烤黑烧焦了,但是威尔把手卷在几层衬衣里照埃欧雷克所说的做了。在咝咝作响的蒸汽的闪烁中,他感觉到原子终于融合在一起了,他知道刀子像以前一样灵敏,刀尖还是无比的锋利。 但是,它看起来的确有了不同。它短了,远没那么漂亮,每一个接口上都有一个暗淡的银色的痕迹,现在它看上去很丑,看起来像是受了伤。 当刀子冷却得差不多时,他把它装进了帆布背包,没有理会间谍们,坐在那儿等莱拉回来。 埃欧雷克把她带到斜坡上方不远,山洞里看不见的地方,他让她舒适地安坐在他巨臂围成的屏障中,变成老鼠状的潘特莱蒙躺在她的胸前。埃欧雷克低头用鼻子爱抚她烟熏火燎的双手,他一言不语地开始把它们舔干净,他的舌头抚慰着她烧伤的伤口,她一生中第一次感到这么安全。 但是当她的手清除了烟灰和尘埃后,埃欧雷克说话了,她感觉到他的声音在她的背上震颤。 “莱拉?巧舌如簧,去拜访死人的这个计划是怎么回事?” “它来自我的梦,埃欧雷克。我看见罗杰的鬼魂,我知道他在呼唤……你记得罗杰的。唔,我们离开你以后他就被杀害了,那是我的错,至少我觉得是如此,我想我应该有始有终,就这么回事:我应该去说对不起。如果我能够的话,我应该把他从那儿救出来。如果威尔能够打开一条通往死人世界的道路,那么我们就必须这样做。” “能够与必须并不是一回事。” “但是如果你必须而且能够,那你就没有借口了。” “当你活着时,你的事业是只涉及有生命的东西。” “不,埃欧雷克。”她温和地说,“我们的事业是信守诺言,不管多么困难。 你是知道的,暗地里,我害怕死了,我希望自己从来没做过那个梦,我希望威尔没有想过要用那把刀前往那儿,但是我们有这个计划,所以我们摆脱不了啦。” 莱拉感觉到潘特莱蒙在颤抖,就用疼痛的手抚摩它。 “不过,我们不知道怎样去那儿,”她接着说,“在尝试之前我们是不会知道任何情况的,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同我的人民回北方,我们在山里无法生活,就连雪都是不同的。我原以为我们可以在此生活,但是我们在海中生活得更自在,即使海水是热的。那是值得去学会适应的。另外,我想有人会需要我们的,我能感觉到战争,莱拉?巧舌如簧,我能嗅到它,我能听到它,我来这儿之前同塞拉芬娜?佩卡拉谈过,她告诉我说她要去找法阿大人和吉卜赛人,如果有战争的话,有人会需要我们的。” 听到老朋友们的名字,莱拉激动地坐起身来,但是埃欧雷克还没有讲完,他继续说道:“如果你找不到离开死人世界的路,那我们就将再也见不着了,因为我没有鬼魂,我的身体会留在地球上,成为它的一部分,但是如果你和我都幸存下来的话,那么你将永远是斯瓦尔巴特群岛的贵客,威尔也一样,他告诉过你我们见面时发生的情况吗?” “没有,”莱拉说,“他只说了是在一条河边。” “他蔑视了我,我原以为没有人可以那样做,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个半大的男孩太大胆太聪明了。我不高兴你们要实施的那个计划,但是除了那个男孩外你跟任何人去我都不放心,你们是很般配的。走好,莱拉?巧舌如簧,我亲爱的朋友。” 她站起来,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毛发中,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他轻轻地站起身来,松开她的手臂,然后转身静静地走入黑暗之中。莱拉认为他的身影几乎是立即消失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但这也许是因为她眼里含满了泪珠。 当威尔听到小径上的脚步声时,他看着间谍们说:“你们别动。瞧——刀子在这儿——我不会用它的,待在这儿。” 他走到外面,发现莱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哭泣,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狼正仰脸望着黝黑的天空。她一言不语,惟一的光线来自残火在雪堆上反射的暗淡的光,这个光线又从她湿漉漉的脸颊上反射过来,她的泪珠映在威尔的眼里,就这样那两个光子把两人织进一个沉默的网。 “我是那么爱他,威尔!”她设法颤巍巍地悄声说道:“他显得那么衰老了! 他看上去又饿又老又悲伤……现在一切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吗,威尔?现在我们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依靠了……只能靠我们自己。但是我们还不够成熟,我们只是年轻……我们太年轻……如果可怜的斯科尔斯比先生死了,埃欧雷克老了……要做的事情,一切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我们是能够做到的。”他说,“我再也不往回看了。我们能够做到,但是我们现在得睡一觉,如果我们待在这个世界里,间谍们叫来的那些旋翼式飞机可能会来……我现在准备切过去,我们要找另一个世界去睡觉,如果间谍们跟我们来的话,那就太糟了,我们就得下次再摆脱他们。” “是的,”她说,她嗅了嗅手背,然后在鼻子上擦了擦,再用双手擦了擦眼睛,“我们就这么办吧,你肯定刀子会行吗?你试过了吗?” “我知道它会行的。” 潘特莱蒙变成老虎形状,他们希望以此来阻止间谍,威尔和莱拉走回去拿起他们的帆布背包。 “你们在干什么?”萨尔马奇亚说。 “进入另一个世界,”威尔拿出刀子说,他感觉又完整了,他以前没有意识到他是多么爱它。 “但是你们必须等阿斯里尔勋爵的旋翼式飞机到来。”泰利斯说,声音生硬。 “我们不打算去,”威尔说,“如果你们走近刀子,我会杀了你们。如果你们非要来那就同我们一起过去,但是你们不能强迫我们待在这儿,我们要走了。” “你撒谎!” “没有,”莱拉说,“我撒了谎,威尔不撒谎,你们以前没想到这一点。” “但是你们要去哪儿?” 威尔没有回答,他在模糊的空气中感觉了一下前面,切开一个口子。 萨尔马奇亚说:“这是一个错误,你们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听我们说,你们没有想过——” “不,我们想过,”威尔说,“我们仔细想过了,明天我们会告诉你们我们的想法,你们可以跟我们一起去,也可以回阿斯里尔勋爵那儿去。” 窗户开向那个他与巴鲁克和巴尔塞莫斯曾经逃往的世界,他在那儿曾经平安地睡过一觉:温暖无边的海滩,沙丘后面是蕨类丛林。 “就在这儿——我们将在这儿睡觉——这个行。” 他让他们穿过,马上关上了窗户。他和莱拉疲惫不堪地就地躺下时,萨尔马奇亚夫人站岗,骑士打开天然磁石共鸣器,开始朝黑暗中发送一条信息。 十六、意念机 从神秘的魔力悬挂的拱形门上 石脑油和沥青点燃的无数排 星星点点的灯和耀眼的标灯 散发着光芒…… ——约翰?密尔顿 “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她在哪儿?你干了些什么!我的莱拉——你还不如撕碎我的心——她本来安安全全地跟我在一起,安安全全的,现在她在哪儿?” 库尔特太太的叫声响彻坚固的塔顶上的小房间,她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她头发凌乱、衣衫破损,眼神疯狂,她的猴子精灵在地板上的一堆银链中滚打和挣扎。 阿斯里尔勋爵坐在一旁,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着什么,不理不睬。一个传令兵站在他身边,紧张不安地看着女人,当阿斯里尔勋爵递给他那张纸时,他敬了个礼,匆匆地走了出去,他的犬精灵尾巴压得低低地紧跟其后。阿斯里尔勋爵转向库尔特太太。 “莱拉?坦白地说,我不在乎。”他说道,声音平静而嘶哑。“那该死的孩子本来应该待在她该待的地方,做她该做的事情,我再也不能为她浪费更多的时间或资源。如果她拒绝帮助的话,那就让她自食其果吧。” “这不是你的本意,阿斯里尔,不然你不会——” “我句句是真,她所引起的混乱与她的美德不成比例,一个平凡的英国女孩,不很聪明——” “她聪明!”库尔特太太说。 “好吧,聪明但没有知识,冲动、不诚实、贪婪——” “勇敢、慷慨、有爱心。” “一个完全平凡的孩子,毫无出色之处——” “完全平凡?莱拉?她是独一无二的,想想她已经做的事情,你要不喜欢她就不喜欢吧,阿斯里尔,但是你休想在你的女儿面前摆出恩惠人的模样,她本来平平安安地跟我在一起,直到——” “你说得对,”他说着站起身来,“她是独一无二的,居然驯服和软化了你——那可不是什么一般功夫。她吸走了你的毒液,玛丽莎,她拔掉了你的牙,你的火被熄灭在多愁善感和虔诚的细雨中。谁会想到这一点呢?教会无情的代理人,孩子们的狂热的迫害者,发明可怕的机器切开他们,在他们恐惧的小东西里寻找罪恶的证据——来了一个满口脏话、指甲肮脏的无知的小丫头,你就像只母鸡一样咯咯叫唤着用你的羽毛罩住她。好吧,我承认:这个孩子一定有某些我自己都从来没见过的天赋,但是如果它所能做到的只是把你变成一个溺爱的母亲,那它就是相当单薄、单调、微不足道的小天赋。现在你最好是安静一点,我已经叫我的主要指挥官们来开一个紧急会议,如果你控制不了你的声音的话,我就得叫人把你的嘴塞起来。” 库尔特太太比她自己知道的还更像她女儿,她对此的回答是朝阿斯里尔脸上啐了一口,他镇静地把它抹去,说:“把嘴塞起来也会制止这种行为。‘’“噢,惩罚我好了,阿斯里尔。”她说道,“把俘虏绑在椅子上展示给下属看的人显然是礼貌的王子。给我松绑吧,不然我会逼迫你把我的嘴塞住。” “就遂了你的心愿吧。”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条丝巾,但是他还没能把它绑在她嘴上,她就摇了摇头。 “别,别,”她说道,“阿斯里尔,别这样,我求你,请别羞辱我。” 愤怒的泪水夺眶而出。 “很好,我给你松绑,但是他可以拴在链子上。”他说着,把丝巾放回抽屉,然后用一把折刀割断束缚她的绳索。 她擦了擦手腕,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的样子,她看上去憔悴苍白,加利弗斯平人最后的毒液还残留在她的体内,使她关节疼痛万分,但是她不想让他看见。 阿斯里尔勋爵说:“你可以在那里面洗一洗。”他指的是一个比壁橱大不了多少的小房间。 她抱起她被锁链锁着的精灵,走进去整理自己,精灵恶狠狠的眼睛越过她的肩头盯着阿斯里尔勋爵。 传令兵进来通报:“奥滚威国王陛下和洛克勋爵到了。” 非洲将军和加利弗斯平人走了进来:穿着干净制服的奥滚威国王,太阳穴上的一个伤口刚刚包扎过,洛克勋爵骑着他的蓝鹰迅速滑到桌边。 阿斯里尔勋爵热情地招呼他们,请他们喝酒,蓝鹰让它的骑手下来,然后飞到门边的架子上。这时传令兵通报阿斯里尔勋爵的第三个高级指挥官,一个名叫泽法妮亚的天使到了,她比巴鲁克和巴尔塞莫斯级别高多了。随着一道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闪烁不定、令人不安的光一闪,她就出现了。 这时,库尔特太太出现了,整洁了很多,所有的指挥官都向她鞠躬示意。如果她对他们的出现感到吃惊的话,她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点了一下头,平和地坐了下来,怀里抱着那个铐住的猴子。 阿斯里尔勋爵没有浪费时间,说道:“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奥滚威国王。” 那个声音低沉的强壮的非洲人说:“我们杀死了十七个瑞士士兵,摧毁了两架齐柏林飞艇,损失了五个人和一架旋翼式飞机,那个女孩和男孩逃跑了,我们俘虏了库尔特太太,尽管她英勇顽抗,并把她带到了这儿,希望她没有觉得我们有什么无礼之处。” “我相当满意你们对待我的方式,先生。”她说,对你们这个词极淡地强调了一下。 “其他旋翼式飞机有什么损坏吗?有人受伤吗?”阿斯里尔勋爵问道。 “受了点损,还有一些伤员,但都不严重。” “很好,谢谢你,国王,你的部队干得不错,我的洛克勋爵,你听到了些什么?” 加利弗斯平人说:“我的间谍同那个男孩和女孩在另一个世界里,两个孩子都平安无恙,尽管女孩被药物催眠了好多天。男孩在洞中没用上他的刀子:因为什么意外,它破裂成碎片。但是现在又完整了。多亏从你的世界的北方来的一个动物,阿斯里尔勋爵,那是一只巨大的熊,非常精通铁匠活。刀子一修好,男孩就切入他们现在所处的另一个世界。我的间谍当然与他们在一起,但是有一个困难:只要男孩拥有那把刀子,就不能强迫他做任何事情。可如果他们在他睡着时把他杀死,那刀子对我们又会毫无用处。眼下,无论他们去哪儿,骑士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夫人都将跟着去哪儿,这样的话我们至少可以知道他们的行踪。他们好像心里有什么计划,无论如何都拒绝来这儿,我的那两个人会盯住他们不放的。” “他们在现在所待的这另一个世界里安全吗?”阿斯里尔勋爵说。 “他们在一个蕨树森林边的沙滩上,附近没有任何动物生命的迹象,在我们说话的此时此刻,男孩和女孩都在睡觉,五分钟前我刚同骑士泰利斯通过话。” “谢谢你,”阿斯里尔勋爵说,“现在你的两个特务在跟踪孩子们,当然,我们在教会里就再也没有耳目了,我们只能依靠真理仪了,至少……” 这时,库尔特太太说话了,使他们吃了一惊。 “对其他分支的情况我不了解,”她说道,“但是就教会法庭而言,他们依靠弗拉?帕维尔?拉斯克来读真理仪,他很精通,但速度很慢,他们还要过好几个小时才会知道莱拉在哪儿。” 阿斯里尔勋爵说:“谢谢你,玛丽莎。你知道莱拉和这个男孩下一步打算干什么吗?” “不知道,”她说道,“一点也不知道,我同男孩说过话。他好像是一个顽固的孩子,而且养成了保守秘密的好习惯,我猜不出他会干什么。至于莱拉,她相当难以琢磨。” “我的大人,”奥滚威国王说道,“能否告诉我们这位女士现在是否是这个指挥班子的一部分?如果是的话,她的职能是什么?如果不是,她是不是砬该带到别处去。” “她是我们的俘虏,我的客人,并且作为教会杰出的前任特务,她也许有一些有用的信息。” “她会心甘情愿地说出什么来吗?或许她需要受点刑?”洛克勋爵直视着她说。 库尔特太太笑了。 “我想阿斯里尔勋爵的指挥官应该知道上刑是逼不出实话的。”她说道。阿斯里尔勋爵情不自禁地欣赏着她公然的挑衅。 “我将为库尔特太太的行为担保。”他说,“她知道背叛的后果,尽管她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但是,如果你们谁有什么疑问,现在请大胆地说出来。” “我有。”奥滚威国王说,“但是我怀疑的是你,而不是她。” “为什么?”阿斯里尔勋爵说。 “如果她迷惑你,你不会拒绝。俘虏她是正确的,但邀请她参与这个会议是错误的。给她以礼遇和最大的舒适,但是把她放在别的地方,别靠近她。” “唔,是我请你说的,”阿斯里尔勋爵说,“我必须接受你的指责,与她相比我更珍视你的在场,国王。我将叫人把她带走。” 他伸手去按铃,但是他还没有按,库尔特太太就开口说话了。 “请先听我说几句话。”她急切地说,“我能助你们一臂之力。我比你们能找到的任何人都更接近教会的心脏,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思考问题的,我能够猜出来他们要干什么,你们想知道为什么应该相信我,是什么原因使我离开他们的吗? 这个很简单:他们要杀我的女儿,他们不敢让她活下去。当我一发现她是谁——她是什么人——女巫们关于她的预言——我就知道我得一离开教会,我知道我是他们的敌人,他们是我的敌人,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对于你们我是什么人——那是一个谜,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反对教会,反对他们信仰的一切,并且如果有必要的话,反对权威者本人。我……” 她停了下来。所有的指挥官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现在她直视着阿斯里尔勋爵的脸,仿佛只对他一个人说话,她声音低沉,激情洋溢,她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辉。 “我曾经是世界上最坏的母亲,我让人把我惟一的孩子从我身边带走,当时她还是个小小的婴儿,因为我不在乎她,我只是关心我自己的成就。好几年我没有想过她,如果我想到的话,也只是后悔生了她。 “但是随后教会开始对尘埃和孩子产生了兴趣,我心里就有东西在翻滚,我记起我是个母亲,莱拉是……我的孩子。 “还因为有一个威胁,我得把她从中解救出来。到现在为止,我已经三次介入其中把她从危难中救出。第一次是当供奉部开始工作时:我去约旦学院,我把她带到伦敦与我一起生活,在那里我可以使她免受供奉部的伤害……或许这只是我的愿望。但是她逃跑了。 “第二次是在伯尔凡加,当我及时地发现她在刀——刀刃下……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那是他们——我们——我曾经对其他孩子所做的事情,但是当这个孩子是我的时……噢,你想像不出那一时刻我的恐怖,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像我当时那样遭罪……但是我解救了她,我把她带了出来,我第二次救了她。 “但是,即使在我那样做的时候,我仍然感觉到我是教会的一分子,一个仆人,一个忠实、诚实和虔诚的仆人,因为我在为权威者工作。 “然后,我听说了女巫的预言,莱拉会以某种形式,在不久的某个时候,被诱惑,像夏娃一样——他们是这样说的。这个诱惑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我不知道,但是她毕竟在长大,这不难想像,现在教会也知道了这一点,他们要杀了她。 如果这一切都取决于她的话,他们能够冒让她活下去的险吗?不管是什么诱惑,他们敢冒她会拒绝这个诱惑的险吗? “不会,他们注定要杀了她。如果能够的话,他们会回到伊甸园在夏娃被诱惑之前杀了她。杀戮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卡尔文亲自发令杀死孩子们,他们杀害她时会是一副盛况,有专门的仪式,祈祷、哀悼、唱圣歌和赞美诗,但总归会杀害她。如果她落入他们的手中,她已经死了。 “所以当我听了女巫所说的话后,我第三次救了我女儿,我把她带到一个可以保住她安全的地方,我打算就待在那儿。” “你给她服毒药,”奥滚威国王说,“你使她处于昏迷之中。” “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库尔特太太说,“因为她恨我。”说到这里,她那原本充满情感但处于控制之中的声音爆发成一声抽泣,声音颤抖着继续说道:“她怕我,恨我。如果我没有给她服毒药使她忘记一切的话,她早就像鸟儿逃离猫一样离开了我。你知道那对一个母亲意味着什么吗?但是那是使她平安无恙的惟一办法!在洞中的整个那段时间……昏睡不醒,双眼紧闭,身体无助,她的精灵蜷缩在她的咽喉边……噢,我感到这样一种爱,这样一种柔情,这样一种深深的、深深的……我自己的孩子,第一次能够为她做这些事情,我的小……我为她洗漱,为她喂食,保证她的安全,使她温暖,确保她的身体在睡着时得到营养……夜里我躺在她的身边,我把她楼在怀里,我的泪水打湿她的头发,我亲吻她的睡眼,我的小东西……” 她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平静地说着,没有提高嗓门,抽泣震撼她时,只是模糊地打几个嗝,仿佛她在为了礼貌而控制自己的情感,这就使得她厚颜无耻的谎言更加有效。阿斯里尔勋爵恶心地想,她的每一滴骨髓都在撒谎。 她的话主要是说给奥滚威国王听的,好像并不经意,阿斯里尔勋爵也看到了这一点,国王不仅仅是她的重要指控者,他也是人类,不同于那个天使或洛克勋爵,她知道怎样对付他。 不过,事实上,对她的话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加利弗斯平人。洛克勋爵在她身上感觉到了一种与他所见过的蝎子相近的本性,他也完全认识到她温柔的语气下蛰人的威力。最好是把蝎子放在你能看得到的地方,他想。 所以当奥滚威改变主意争辩说她应该留下时,他支持了他的意见,而阿斯里尔勋爵发现事与愿违:因为现在他想要她去别的地方,但是他已经答应按指挥官们的意愿办。 库尔特太太望着他,表情中带着淡淡的真挚的关心。他肯定其他人谁也看不出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深处闪过的那一道狡黠的获胜感。 “那就待在这儿吧。”他说,“但是你已经说得够多的了,现在安静地待着。 我想考虑一下在南部边境派守驻军的提议,你们已经看了报告:可行吗?理想吗? 接下来,我想看一下军工厂,然后听泽法妮亚说说天使队伍的部署。首先,是驻军,奥滚威国王?” 非洲领袖开始了。他们谈了一段时间,库尔特太太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对教会的防御了如指掌,对它的领导人有着清晰的评价。 但是现在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与孩子们在一起,阿斯里尔勋爵在教会里已没有间谍,他们了解的信息会很快危险地过时。库尔特太太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她和猴子精灵交换了一个眼神,这眼神感觉像巨大的火花一闪,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边抚摩着他金色的毛发,一边听指挥官们说话。 然后阿斯里尔勋爵说道:“够了,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解决,现在谈谈军工厂。我知道他们正准备实验那个意念机。我们去看看。” 他从口袋中拿出一片银钥匙,打开锁住金猴手脚的链子,小心翼翼地避免碰触哪怕是金毛尖。 洛克勋爵跨上他的鹰,与其他人一道跟着阿斯里尔勋爵走下塔梯,出塔来到城垛上。 天上刮着寒风,抽打得他们的眼睛都睁不开,深蓝色的鹰带着巨风冲入云霄,在狂野的空气中盘旋尖叫。奥滚威国王用大衣裹紧自己,手停放在他的印度豹精灵的头上。 库尔特太太谦卑地对天使说:“请原谅,夫人,你的名字叫泽法妮亚吗?” “是的。”天使说。 她的外表给库尔特太太的印象就像露塔?斯卡迪在空中发现她的随从时她们给她留下的印象一样:她不发光,而是被光照着,尽管根本没有光源。她个子高高的,光着身体,长着翅膀,她皱纹满面的脸让库尔特太太感觉她是她所见过的最年迈的生物。 “你是很早以前反叛的天使之一吗?” “是的,从那以后我一直在许多世界之间徘徊。现在我已经效忠阿斯里尔勋爵,因为我在他的伟大的事业中看到了最终摧毁霸权的最佳希望。” “但是如果你失败了呢?” “那我们就会被摧毁,酷政就会永远统治下去。” 说话间,他们跟随着阿斯里尔勋爵急切的脚步,沿着狂风吹打的防护墙走向一个巨大的楼梯,楼梯伸向很深的地方,深得连墙上壁突式烛台上的光都无法照到它的底。蓝鹰从他们身边飞扑而过,一点一点往下滑行,滑入昏暗之中,他所经过之处,每一盏灯都使他的羽毛闪烁,直到他成为一个小小的火花,然后完全消失。 天使移到阿斯里尔勋爵的身边,库尔特太太发现自己走在非洲国王的身边。 “请原谅我的无知,先生,”她说道,“但是我从来没见过或听说过骑蓝鹰的这种人,直到昨天洞中的战斗时……他是哪儿来的?你能告诉我有关他的人民的情况吗?我说什么也不愿得罪他,但是如果我在不了解他的情况下说什么,我也许无意间会无礼冲撞。” “你问得好,”奥滚威国王说,“他的人民很骄傲。他们的世界发展跟我们不一样,在那里有两种有意识的生物,人类和加利弗斯平人。人类大多是权威者的仆人,他们从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试图消灭这些小人,把他们看成是残忍的魔鬼,所以加利弗斯平人至今仍然无法完全信任我们这种体格大小的人,但是他们是凶狼和骄傲的战士、致命的敌人和有价值的间谍。” “他所有的人民都站在你这一边呢,还是像人类一样有分歧?” “有一些跟敌人在一起,但是大多数站在我们这一边。” “天使呢?你要知道,我原以为天使是中世纪的发明,他们只是虚幻的产物……你会觉得自己与一个天使说话令人惊惶不安……阿斯里尔勋爵这边有多少天使?” “库尔特太太,”国王说,“这些问题正是间谍想打探的内容。” “这样露骨地问你,那我真是好间谍了。”她回答道,“我是一个俘虏,先生。即使我有安全的地方可逃,我也逃不了。从现在开始,我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这一点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如果你这么说,我很高兴相信你。”国王说,“天使比任何人类都难理解,首先,他们并不只有一类,有些比别的更有威力,他们之间有着复杂的联盟和古老的敌意,有关这一点我们知之甚少,权威者产生以来一直在镇压他们。” 她停了下来。她的确震惊了。非洲国王在她身边停了下来,以为她不舒服,她头顶上方燃烧的烛台上的光确实在她脸上投下惨白的阴影。 “你说得这么轻巧,”她说道,“好像这事我也应该知道似的,但是……怎么会这样呢?权威者创造了所有的世界,不是吗?他存在于一切东西之前,他怎么会产生的呢?” “这是天使了解到的情况,”奥滚威说,“当我们了解到权威者不是创世主时我们有的人也很震惊,也许有创世主,也许没有,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在某个时候,权威者负起了责。从那以后,天使就反叛了,人类也反抗了他。这是最后一次反叛,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类和天使,以及所有世界的生物进行一个共同的事业,它集合了最强大的力量,但是也许还仍然不够,我们会看到的。” “但是阿斯里尔勋爵是什么意图?这是一个什么世界?他为什么来这儿?” “他把我们领到这儿,因为这个世界是空的,就是说,没有有意识的生命。 我们不是殖民者,库尔特太太,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建设。” “他打算进攻天堂的王国吗?” 奥滚威平视着她。 “我们不会侵略王国的,”他说,“但是如果王国侵略我们,他们最好做好打仗的准备,因为我们已有准备。库尔特太太,我是一个国王,但是和阿斯里尔勋爵一道去建立一个根本没有王国的世界是我最骄傲的任务。没有国王,没有主教,没有神父,自从权威者最初把自己凌驾于其他天使之上以来,天堂的王国就一直以这个名字而闻名于世。我们不想要它。这个世界是不同的,我们意在成为天堂共和国的自由公民。” 库尔特太太还想说,想问一打冒到她嘴边的问题,但是国王已经往前走,不愿意让他的指挥官等候,她只好跟上。 楼梯延伸到下面很深,所以等到达平地时,他们身后楼梯顶端的天空已完全看不见了。还没走到一半她就气喘吁吁了,但是她没有抱怨,一直往下走,直到楼梯通到一个巨大的大厅里,照亮大厅的是支撑着屋顶的柱子上闪闪发光的水晶。 头顶上方的梯子、构台、房梁和过道在昏暗中交叉成一片,有小小的人影在中间有目的地穿梭。 库尔特太太到达时,阿斯里尔勋爵正在同他的指挥官们说话,没等她休息他就继续往前穿过大厅,大厅里不时有亮闪闪的人儿穿过空中,或落在地上与他简单地说上一句话。空气稠密温暖,库尔特太太注意到很可能是出于对洛克勋爵的尊敬,每一个柱子上齐人头高的地方都有一个空空的支架,以便他的鹰可以停落在那儿,让他这个加利弗斯平人参与讨论。 但是他们在大厅里没待多久,在大厅远远的那一边,一个侍从拉开一扇沉重的双层大门,让他们穿过大门来到一条铁路的站台上。在那里等着一辆由风力机车牵引的小小的封闭的车厢。 机师鞠了一躬,他的棕色猴子精灵一看到金猴就躲到他的腿后。阿斯里尔勋爵对那人简短地说了句什么,告诉其他人进车厢。车厢同大厅一样是用那些闪闪发光的水晶照明的,水晶固定在银支架上,靠着装有镜子的檀香木板。 阿斯里尔勋爵一加入他们,火车就开始启动了,平稳地滑离站台,进入隧道,精神抖擞地加快了速度,只有车轮压在光滑的铁轨上的声音使人知道它们的速度有多快。 “我们去哪儿?”库尔特太太说。 “去军工厂。”阿斯里尔勋爵简短地说,转过身去与天使静静地交谈起来。 库尔特太太对洛克勋爵说:“大人,你的间谍总是成双成对地派出去吗?” “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纯粹是好奇,我和我的精灵最近在洞中与他们相遇时发现自己陷入僵局,我很好奇地想看看他们的仗打得有多好。” “为什么好奇?你没想到我们这么小的人会是好战士吗?” 她冷冷地看着他,意识到他咄咄逼人的傲气。 “没想到。”她说,“我原以为我们会轻易地打败你们,但你们几乎打败了我们,我很高兴地承认我错了,但是你们总是成双成对地战斗吗?” “你们是一对,不是吗?你和你的精灵?你希望我们对这个优势作出让步吗?” 他说着,傲慢的眼睛即使在水晶柔和的光线中也清晰明亮,挑衅地望着她,看她还敢不敢再问什么。 她谦卑地朝下一望,什么也没说。 几分钟过去了,库尔特太太感到火车在把他们往下带,一直带到山的心脏。 她猜想不出他们走了多远,但是至少过了十五分钟,火车开始减速。不久,他们停靠在一个月台上。经过了隧道的黑暗后,月台上的风力灯显得非常明亮。 阿斯里尔勋爵打开门,他们走出火车,空气热乎乎的,充满硫磺味,库尔特太太不得不喘起气来。空气中响着巨大的锤子的敲击声和铁碰在石头上发出的叮当刺耳的尖锐声。 一个侍从拉开下月台的门,声音立即大了一倍,热气像巨浪一样扫过他们全身,一道灼人的光刺得他们遮住了双眼,只有泽法妮亚似乎不受声音、光线和热气的影响。感官适应以后,库尔特太太四处张望,充满了好奇。 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见过铸造坊、铁匠铺和制造厂:跟这个相比,其中最大的也好似乡村铁匠铺。房子那么大的锤子一下子被提到好高好高的天花板那儿,然后落下来砸平树桩那么大的铁坨,不到一秒钟就一锤把它们锤平,震得地动山摇。从岩石墙的一个通风口里流出一条含硫磺的熔化的金属河,直到被一个坚固的大门切断,明亮、沸腾的金属洪流冲过隧道和裂缝,漫过堰坝流进一排又一排的模具,在一团邪恶的烟雾中安定冷却,巨大的切割机和滚筒像对付纸巾一样切割、折叠和平整一英寸厚的铁块,然后那些魔鬼般的锤子又把它们锤平,用巨大的力量将金属一层一层重叠在一起,把许多层锤成更坚硬的一层。 如果埃欧雷克能够见到这个军工厂的话,他可能会承认这些人对金属活儿有一些了解。库尔特太太只能观看和感叹,要说点什么并被人理解是不可能的,谁也没有这样做。现在阿斯里尔勋爵正示意这一小组人跟着他走上一条悬空的铁格子通道,下面是一个更大的拱形房,矿工们正在那儿辛劳地挥舞着鹤嘴锄和铁铲从母岩石上砍挖那亮闪闪的金属。 他们走过通道,走下一条长长的岩石走廊,走廊里悬挂着闪烁着奇怪颜色的钟乳石,敲打声、磨压声和锤击声渐渐消退,库尔特太太可以感觉到凉飕飕的微风吹在她热乎乎的脸上,照明的水晶没有高高地放在烛台上,也没有围在闪光的柱子上,而是松散地散落在地板上。没有燃烧的火炬来增添热量,所以渐渐地一行人又开始感到冷起来,不久,突然一下子,他们走了出来,走入夜晚的空气之中。 他们所在的地方有部分山已经砍挖掉了,形成一个跟阅兵场一样宽广开阔的空地,再远处他们能看见山坡上灯光昏暗的巨大铁门,有些开着,有些关闭。从其中一个巨门中,人们正在往外拖一个防水油布盖着的东西。 “那是什么?”库尔特太太问非洲国王说,他答道:“意念机。” 库尔特太太一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极其好奇地看着他们准备揭开防水油布。 她好像要寻找保护似地紧靠着奥滚威国王站着,问道:“它是怎么运作的? 它是干什么的?” “我们马上就会看到。”国王说。 它看起来像某种复杂的钻具,或旋翼机的驾驶员座舱,或是大吊车的驾驶室。 玻璃罩下的一个座位前面至少横着一打控制杆和把手。它有六只脚,每一只都从不同的角度与主体连接和移位,所以看上去既精力充沛又笨拙难看。它的身体结构本身是一堆管道、圆柱体、活塞、卷曲的缆绳、开关设备、阀门和量表。很难分出哪个是结构,哪个不是,因为只有后面有灯照亮,大部分藏在昏暗之中。 洛克勋爵骑着他的鹰直接滑到它身边,在它的上空盘旋,从各个方向观察着它。阿斯里尔勋爵和天使正在与工程师们热烈讨论,有个男人从意念机里面爬出来,其中一人拿着笔记板,另一个拿着一节缆绳。 库尔特太太如饥似渴地盯着那个意念机,牢记它的每一个部分,弄清它的复杂结构。她正望着,阿斯里尔勋爵跃上座位,把一根皮带系在腰问和肩膀上,并把头盔稳稳地戴在头上。他的雪豹精灵跳起来跟上他,他转身在她的身边调试了某个东西。工程师喊了一声,阿斯里尔勋爵答应了一下,男人们退到门道里。 意念机动了起来,尽管库尔特太太不能肯定它是怎么动起来的,几乎好像是颤抖了一下,尽管它还在那儿,相当安静,用一种奇怪的能量泰然自若地平衡在那六只类似昆虫的脚上。她正看着,它突然又动了起来,然后她看见了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它的各个部分在旋转,转过来转过去,扫视着头顶上方漆黑的天空。 阿斯里尔勋爵坐在那儿手忙脚乱地动动这个控制杆,检查那个刻度表,调试某个操纵盘,然后突然间意念机消失了。 不知是怎么回事,它跃入空中,在他们头顶上方齐树梢高的地方盘旋,慢慢朝左转,根本没有引擎的声音,根本猜不出它是怎么抗拒引力停在那儿的,它就简单地挂在空气中。 “听,”奥滚威国王说,“朝着南方。” 她转过头来竖起耳朵倾听,在山的边缘有风声哀号,她透过脚后跟感受到从压机那儿传来的深沉的锤子敲击声,还有从有光的门道里传来的人声,但是在某个信号下,声音停止了,灯光熄灭了。寂静中,库尔特太太可以听到很微弱的旋翼式飞机在强风中的咔嚓咔嚓声。 “他们是谁?”她平静地说。 “诱敌的圈套。”国王说,“我的飞行员,在执行飞行任务引诱敌人来跟踪。 瞧着吧。” 她睁大眼睛,想在星星寥寥的黑沉沉的夜空中看到些什么。在他们上空,意念机稳稳地悬挂在空中好似停泊固定在那儿一样,风对它没有丝毫影响,驾驶员座舱里没有发出任何光线,所以非常难看到,阿斯里尔勋爵的身影完全没了踪影。 然后她第一次在低低的天边看见一群光,与此同时,引擎声变大到足以持续地听见,六架旋翼式飞机,飞得很快,其中一架好像遇到了麻烦,因为机尾已经冒烟,比其他的飞得低一些。它们正朝山边飞来,但却是准备飞越它,飞往别处。 在它们身后,紧紧追击着一队五颜六色的飞行器,不容易辨别是什么东西,但是库尔特太太看到一架样子古怪的笨重的旋翼式飞机,两架直翼飞机,一只巨鸟载着两个全副武装的骑手毫不费力地飞速滑行,还有三四个天使。 “一支突袭队。”奥滚威国王说。 它们逼近了旋翼式飞机,然后一线光从一个直翼飞机上发出,紧接着两三秒钟之后传来一个声音,一个深沉的爆裂声。但是炮弹根本没有到达它的目标——那架摇摇晃晃的旋翼式飞机,因为在他们看到那道光的同时,在听到那个爆裂声之前,山上的观察者们看到意念机里闪出一道光来,一颗炸弹在半空中爆炸。 库尔特太太几乎没有时间去弄明白那光和声音几乎是同时出现的,仗就打起来了,而且也根本不容易明白,因为天空是这么黑,每一个飞行物速度那么快,但是一系列几乎是无声的闪光照亮了山坡,伴随着短暂的像蒸汽泄露似的咝咝声,每一道光不知何故全击中一个不同的突袭者:那架飞机起火或爆炸了,巨鸟发出一声尖叫,仿佛撕裂山一样高的幕布,垂直落在远远的山下的岩石上。至于天使们,每一个纯粹就像一股发光的空气一样消失,无数粒子闪闪烁烁,光线渐渐暗淡,直到像快熄灭的烟花一样火消烟灭。 然后是寂静,风带走了诱敌上钩的旋翼式飞机的声音,现在它们绕过山侧不见了。观看的人谁也没说什么,远远的山下的火焰明晃晃地照在意念机的底部。 意念机不知怎么还在空中盘旋,现在正慢慢转身好像要环顾四周,对突袭队的摧毁是如此彻底,以致见多不怪的库尔特太太都震惊了。当她抬头看意念机时,它好像在微微发着光或移动着,接着又稳稳地回到了地面。 奥滚威国王跟其他指挥官和工程师一起急忙赶上前去,工程师们打开了门,让光线飞泻在检验场上。库尔特太太待在原处,琢磨着意念机的运作原理。 “他为什么要让我们看这个?”她的精灵静静地说。 “他肯定没能看透我们的想法。”她用同样的语气说。 他们想到了在坚固的塔里那个如火花一炸的想法闪现在他俩之间的那一时刻,他们想给阿斯里尔勋爵提一个建议:提出前往教会法庭为他充当间谍。她知道每一个权利的控制杆,她全部可以操纵,开始时会很难让他们相信她的好意,但是她可以做到,现在加利弗斯平人间谍们跟威尔和莱拉走了,阿斯里尔勋爵不可能拒绝这样的提议。 但是现在他们看着那个奇怪的飞行机器,又一个念头更强烈地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她欢快地抱住金猴。 “阿斯里尔,”她天真地喊道,“我可以看看这个机器是怎么工作的吗?” 他低头望了一眼,一副心不在焉的不耐烦的表情,但是也充满兴奋和满足。 他为意念机感到高兴:她知道他会无法抵御炫耀它的冲动。 奥滚威国王站到一旁,阿斯里尔勋爵伸手把她拉进驾驶员座舱,他帮她坐进座位,看着她环顾着那些控制杆。 “它是怎么工作的?它靠的是什么动力?”她问道。 “靠的是你的意念,”他说道,“这就是它的名字的来历。如果你想要它往前,它就会往前。” “那不是回答,好啦,告诉我吧。它是什么类型的引擎?它是怎么飞的?我根本看不见任何空气动力的东西,但是这些控制杆……从里面看,它几乎像一架旋翼式飞机。” 他发觉很难不告诉她。既然她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就告诉了她。他拿出一根缆绳,缆绳的顶端有一个皮把手,被他的精灵用牙齿紧紧咬住。 “你的精灵,”他解释说,“必须抓住这个把手——不管是用牙齿,还是手,都没关系。你必须戴上头盔,有一股电流在它们之间流动,有一个电容器把它放大——噢,它比那个更难,但是这家伙飞起来简单,我们安上像旋翼式飞机那样的控制杆以便比较熟悉,但是最终我们会根本不需要控制杆。当然,只有有精灵的人才能驾驶它。” “我明白了。”她说道。 她狠狠地将他一把推下机器。 同时,她戴上头盔,金猴一把抓住皮把手,她伸手抓住在旋翼式飞机里会倾斜机翼的那个控制杆,将调节杆往前一推,意念机立即跃入空中。 但是她还没有完全摸清,意念机定定地悬在那儿好一会儿,微微倾斜着,这才找到使它往前开的控制杆。在那几秒钟里,阿斯里尔勋爵做了三件事情。他跳起身来,抬手制止奥滚威国王指挥他的士兵对意念机开火,说道:“洛克勋爵,请跟上她好吗?” 加利弗斯平人马上催动他的蓝鹰冲上去,蓝鸟径直飞到仍然敞开着的驾驶员座舱。下面看着的人可以看见女人的头转过来转过去,金猴也是如此,他们两个都没注意到洛克勋爵小小的身影从鹰身上跳下来,跳进他们身后的机舱里。 一会儿后,意念机开始动了起来,鹰转身飞落在阿斯里尔勋爵的手腕上。不到两秒钟,飞机已经渐渐消失在潮湿的星空中。 阿斯里尔勋爵既痛苦又羡慕地望着。 “唔,国王,你当时是完全正确的。”他说道,“最开始我应该听你的,她是莱拉的母亲,我也许该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你不准备去追她吗?”奥滚威国王说。 “什么?去摧毁一架完美的好飞机吗?当然不。” “你认为她会去哪儿?找那个孩子吗?” “一开始不会,她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她。我很清楚她将干什么:她会去教会法庭,把意念机交给他们以表忠心,然后她就会为我们充当间谍。她试过所有其他类型的欺诈行为:这一次会是一种新的体验,一旦找出女孩在哪儿,她就会去那儿,我们将跟去。” “洛克勋爵会在什么时候让她知道他和她在一起呢?” “噢,我想他会给她一个惊喜的,你们认为呢?” 他们大笑起来,回到车间里,在那儿,一架更新更高级的意念机正在等待着他们的检阅。 十七、油和漆 现在 蛇比我主上帝创造的 任何地面上的动物 都狡猾。 ——《创世记》 玛丽?马隆打算制造一面镜子,不是出于虚荣心,因为她没什么虚荣心,而是因为她想检验一下她的一个想法,她想试着抓住阴影粒子,没有她实验室里的仪器,她只好用手边的材料凑合了。 穆尔法的技术对金属毫无用处,他们用石头、木头、线,还有贝壳和角做出不同寻常的东西,但是所拥有的金属却是从当地的铜矿块中锤出来的,或是在河沙中找到的其他金属,而且从来不用来制做工具,是作装饰用的。举例说,穆尔法夫妻联姻前会交换亮闪闪的铜片,铜片绑在他们一个角的根部,很有点结婚戒指的味道。 所以他们被那把瑞士军刀迷住了,那是玛丽拥有的最值钱的东西。 有一天,那个和她最要好的叫作阿塔尔的扎利夫惊讶地大呼小叫,看着她打开刀子,给她看所有的附件,用她有限的语言尽可能地解释它们的功能。有一个附件是一个微型的放大镜,她用它在一根干树枝上烧了一个图案,就是这个图案使她想到了有关影子的事情。 当时他们正在钓鱼,但是河水浅,鱼儿一定是去了别的地方。于是她们让鱼网横放在水中,在草堤上坐下来聊天,这时玛丽看到了那根有着光滑的白色表面的干树枝。她便把图案——一朵简单的雏菊——烧进木头里,阿塔尔高兴极了。 然而,当那一缕轻烟从聚焦的阳光触及的那一点上飘起时,玛丽心想:如果这个变成化石的话,那么一千万年以后科学家发现它时,他们可能仍然能够在它的周围找到阴影粒子,因为我已经在上面做了工。 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的她陷入沉思,直到阿塔尔问道:你在做什么梦? 玛丽试图解释自己的工作、研究、实验室、阴影粒子的发现,以及它们是有意识的这一奇妙的新发现,她发现整个这一切又抓住了她的心,所以她渴望回到她的仪器中去。 她没有指望阿塔尔理解她的解释,一方面是因为她自己对他们的语言的掌握不完全,另一方面是因为穆尔法好像是那么实际,那么顽固地植根于平凡的物质世界,而她所说的大多是数学方面的问题,但是使她惊讶的是,阿塔尔说:是的——我们知道你的意思——我们管它叫做……然后她用了一个听起来像他们的光的那个单词。 玛丽说,光?阿塔尔说,不是光,但是……为了让玛丽听清她把那个单词说得更慢了一些,解释说:像日落时泛起涟漪的水上的光,这个光明晃晃地成片地落下来,我们这么称呼它,但这只是一个模仿。 玛丽以前就知道,模仿是他们表示隐喻的术语。 于是她说道:它不是真正的光,但是你看见了它,它看上去像日落时水面上的那个光? 阿塔尔说:是的,所有的穆尔法都有这个,你也有,那就是为什么我们知道你和我们一样,与那些食草动物不同,因为他们没有。尽管你看上去如此奇异和可怕,你是和我们一样的,因为你也有——那玛丽没能完全听清楚所以说不出来的那个单词又一次出现:有一点像斯拉夫或撒夫,阿塔尔边说,鼻子边朝左边一甩。 玛丽激动万分,她必须使自己保持镇静以便找到正确的单词。 关于它你知道些什么?它来自哪儿? 阿塔尔的回答是:来自我们,来自油。玛丽知道她指的是那些巨大的种荚中的油。 来自你们? 当我们长大时,但是如果没有那些树木,它就会再次消失,有了轮子和油,它就待在了我们中间。 当我们长大时……玛丽又必须使自己不至于前后矛盾。关于阴影粒子,她开始怀疑的事情之一是,孩子和大人对它们的反应不同或者吸引着不同种类的阴影活动,莱拉不是说过她世界里的科学家发现了有关尘埃的某种类似的东西吗?尘埃是他们表示阴影的名字。在这里,它又是如此。 这与她离开自己的世界之前影子在她的计算机屏幕上对她说过的话有联系:不管这个问题是什么,它都应该与以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为代表的人类历史上的巨变有关,与诱惑、堕落、原罪有关。她的同事奥利弗?佩恩在对化石头颅的研究中发现,大约在三万年前,与人类遗骸有关的阴影粒子的数量急剧增加,当时发生了某种情况,进化中的某些发展,让人类的大脑成为扩展它们的效果的理想的渠道。 她对阿塔尔说:穆尔法已经存在多久了? 阿塔尔说:三万三千年。 到这个时候她已经能读懂玛丽的表情,或者说至少是最明显的那些表情,她笑玛丽沉下脸来的样子,她们的笑无拘无束,充满欢乐,极富感染力,玛丽往往不得不加入其中,但是现在她仍然表情严肃、万分惊讶,说:你们怎么能知道得如此准确?你们有所有这些年来的历史吗? 噢,是的,阿塔尔说,自从我们有了斯拉夫以来,我们就有了记忆和觉醒,在那以前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们有了斯拉夫? 我们发现了怎样使用轮子,有一天,一个没名没姓的家伙发现一个种荚,就开始玩耍起来,玩着玩着她——她? 她,是的。在那以前她没名没姓。她看见一条蛇蜷曲着身子穿在一个种荚的洞里,蛇说——蛇同她说话? 不是!不是!这是一个比方。故事里讲蛇说道:你知道什么?你记得什么? 你前面看到什么?她说什么也没有,没有,没有。于是蛇说:把你的脚穿过我在玩耍的种荚洞里,你就会变得聪明。于是她就把脚放进蛇刚刚待过的地方,油钻进她的脚,使她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了,而她见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斯拉夫。这事是如此奇怪和愉快,她想立即与她所有的族人分享。于是,她和她的配偶带头用起了种荚,他们发现他们知道了自己是谁,知道了自己是穆尔法,不是食草动物,他们相互给对方取了名,他们把自己叫做穆尔法,他们给种荚树取了名,给所有的动物和植物取了名。 因为他们是不同的,玛丽说。 是的,他们是不同。孩子们也如此,因为随着更多的种荚掉下来,他们告诉孩子们怎样使用它们。当孩子们够大时,他们也开始产生斯拉夫,当他们大到能骑轮子时,斯拉夫随油一起与他们待在一起,所以他们明白了,为了油他们必须种更多的种荚树。但是种荚太硬,很少发芽,第一个穆尔法知道了帮助那些树的办法,那就是骑在轮子上使它们裂开,所以穆尔法和种荚树总是生活在一起。 对阿塔尔刚才说的话玛丽直接理解了大约四分之一,但是通过询问和猜测,她相当准确地找出了其他的意思。她自己对语言的掌握能力一直在增加,不过,她学得越多,就越难,因为她发现的每一件新事情都揭示着半打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引向不同的方向。 但是她紧紧抓住斯拉夫这个主题不放,因为这是最大的主题,这就是她考虑那面镜子的原因。 是将斯拉夫比作水上的闪光的比喻给了她启示,像海上的强光一样反射的光是两极分化的:也许当阴影粒子与光一样动似波浪时,它们也是能够两极分化的。 我不能够像你们一样看到斯拉夫,她说道,但是想用树漆制做一面镜子,因为我想那也许可以帮助我看见它。 这个主意使阿塔尔激动万分,她们立即把网拖了上来,开始收集玛丽所需要的东西。网里有三条好鱼,这是一个好兆头。 树液漆产自另一种小得多的树,穆尔法就是为了那个目的而种植它的。通过煮沸树液融人他们用蒸馏水果汁酿的酒中,穆尔法制成一种浓度像牛奶一样的物质,颜色呈精美的琥珀色,用来作清漆。他们会在木头或贝壳上涂上二十层,让每一层在湿布下固化,这才涂上下一层,渐渐形成一个非常坚硬和光亮的表面。 他们通常会加入各种氧化物使它不透明,但有时也让它保持透明状,这就是使玛丽感兴趣的地方:因为那清清的琥珀色漆与被称作冰岛晶石的矿物质有着一样的奇异品性,它把光线一分为二,所以当你透过它看过去时,你看到的东西就成倍放大了。 她拿不准自己想干什么,她只知道如果她不烦恼或不唠叨,到处闲逛得够久的话,她就会找出来。她记得曾给莱拉引用诗人济兹的话,莱拉立即明白说那正是她读真理仪时的心态——玛丽现在要找的正是这个。 于是她着手做起来,先找到一块像松树一样的有点扁平的木头,用一块沙石(不是金属:没有位面)打磨表面,直到它平得不能再平,这是穆尔法使用的办法,假以时间和精力,还是管用的。 然后,经过仔细解释自己的意图,她和阿塔尔参观了漆园,并获准收集了一些树液。穆尔法很高兴给她,但忙得顾不上她。在阿塔尔的帮助下,她取了一些粘粘的含树脂的树液,接着是漫长的煮沸、溶解、再次煮沸,直到清漆可以使用。 穆尔法用一叠取自另一种植物的棉花般的纤维铺底,遵照一个工匠的指示,她费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漆着她的镜子。由于漆很薄,所以每一层都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让他们慢慢固化,就渐渐发现厚度在增加。她刷了四十多层——她数不清了——但是到她的清漆用完时,表面已经至少有五毫米厚了。 最后一层刷完后就是抛光:整整一天来回轻磨,直到手臂生疼,头昏脑涨,她再也吃不消了。 然后她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这一群人去一个他们叫做节疤木的矮林里干活,确保树苗在按他们种下时的样子生长,把树与树之间的牵引网夹夹紧,以便长出的树的形状合适。他们珍惜玛丽对这个工作的帮助,因为跟穆尔法相比她凭借自己的力量就能挤进更窄的缝隙,用她的双手在更狭小的空间里干活。 一直到那个活计干完,他们回到居住地,玛丽才能够开始做实验——或者说玩耍,因为她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仍然不完全清楚。 首先她试着用那个漆层作为一面镜子,但是由于没有加了银的背面,她能看到的只是木头反射的一个模糊的双重影子。 然后她想到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不用附着在木头上的漆面,但是一想到要再做一块她就想打退堂鼓,根本没有起支撑作用的背面,她怎么能够把它弄平呢? 她想到了要不就把木头砍掉,留下漆。那也会费时,但是至少她有那把瑞士刀。她动手非常细心地把它从边缘处剥离,她的动作极其小心,以便不从后面刮花漆面,但是最终只是弄掉了大部分松树,留下一堆乱七八糟、四分五裂的木头牢牢地粘在那清澈坚硬的清漆板上。 她想知道如果把它浸在水中会怎么样。漆弄湿了会不会变软呢?不会,她的工匠师傅说,它会永远这么硬,但是为什么不用这个呢?——他给她看一种保存在石碗里的液体,它只要几个小时就会吃透任何木头。玛丽感觉它看起来和闻上去都像一种酸。 那对漆根本不会有什么伤害,他说,并且她可以用来轻而易举地修补任何破损之处。他被她的计划迷住,帮她把酸细致地抹在木头上,告诉她他们是怎样在一些她还没有去过的浅湖边找到一种矿物质并且通过磨压、溶解和蒸馏,制作成了这种酸。渐渐地,木头变软脱落下来,玛丽拿到一面清澈的棕黄色漆片,大约有简装书的页面那么大。她把正反两面都抛得光光的,直到两面都跟最好的镜子一样平坦光滑。 当她透过它望去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它异常清晰,但她看到的是一个成双的图像,右边一个相当靠近左边,大约朝上15度的样子。 她想知道如果把两块漆板叠在一起看的话会怎么样。 于是,她又拿出那把瑞士刀,打算在漆片上划一条线,以便把它切成两块。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并且不断地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磨着刀子,使之锋利,她成功地划了一条深度足以让她冒险撕裂漆片的凹线,她在所划的凹线里放了一根细细的棍子,使劲朝漆片上一摁,她曾经见装玻璃的工人这样割过玻璃。成功了,现在她有了两块漆片。 她把它们叠放在一起朝里一望,琥珀色更深了,像一个照相滤光器一样,它突出了一些颜色,抑制了另外一些颜色,使看到的景色投上一层稍微不同的色彩。 奇怪的是那种成双的影像消失了,每样东西又变成单的了,但没有阴影的踪影。 她把两块漆片分开,观察变化是怎样发生的。当它们相距大约一掌宽的距离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琥珀色消失了,一切物体都恢复了它本来的颜色,不过更明亮更生动。 正在这时阿塔尔走过来看她在干什么。 现在你能看到斯拉夫了吗?她说。 不能,但我能看见其他的东西。玛丽说着,想演示给她看。 阿塔尔表现出了兴趣,但只是出于礼貌,没有那种使玛丽欣喜若狂的发现新事物的感觉。不久这个扎利夫厌倦了透过那两块小小的漆片看来看去,在草地上坐下来维护她的轮子。有时穆尔法会互相修剪对方的爪子,纯粹为了社交。有一两次阿塔尔曾邀请玛丽为她修剪,玛丽也反过来让阿塔尔整理她的头发,享受着那柔软的鼻子把它梳起来放下去,抚摸和按摩她的头皮。 她感觉阿塔尔现在又想要这个了,于是她放下那两块漆片,双手摸过阿塔尔那非常光滑的爪子——比特氟隆(teflon,聚四氟乙烯,一种涂料)还光滑,停放在正中心的那个洞的下边缘上,在轮子转动时充当轴承。当然,它们的周线完全吻合,当玛丽双手摸到轮子的里面时,在肌理上她感觉不到任何区别:就好像穆尔法和种荚真的是可以神奇地自我拆卸和重组的一个整体动物。 阿塔尔平静下来,玛丽也一样。她的朋友年轻,还未婚,在这一群体中没有年轻的雄性动物,所以她得嫁一个外面的扎利夫,但是联系外界并不容易。有时玛丽认为阿塔尔在担心她的前途,所以她不吝啬与她待在一起的时间。现在她很高兴地清除着积聚在轮子洞里的灰尘和污秽,把香香的油轻轻地抹在朋友的爪子上,而阿塔尔则抬起鼻子为她理直头发。 当阿塔尔享受够了以后就再次套上轮子,滑开去准备晚餐。玛丽回到她的漆片上,马上就有了新发现。 她把两块漆片放在相隔一掌的距离,以便它们显露出她先前看到的那个明亮的图像,但是一件事情发生了。 当她望过去时,她看见一群金色的火花围绕着阿塔尔的身体,它们只能透过漆片的一小部分才看得见,然后玛丽意识到了为什么:她曾经用她沾有油的手指头摸过它的表面。 “阿塔尔!”她喊道。“快点!回来!” 阿塔尔转身滑回来。 “让我拿一点油,”玛丽说,“只要够抹在漆片上。” 阿塔尔乐意地让她把手指头放在轮子中心的那个洞周围,好奇地看着玛丽把其中一块漆片抹上一层清澈、香甜的油。 然后她把两块漆片按在一起,转动了一下让油均匀铺开,再一次放在相距一掌宽的位置。 当她望过去时,一切都变了,她能看见阴影粒子了。如果当阿斯里尔勋爵在约旦学院放映他用特别的感光乳剂制作的黑影照片投影时,她在场的话,她会认出那个效果的。不管朝哪儿望去,她都能够看到金光。正如阿塔尔所描绘的那样:闪闪的光花,飘忽不定,有时是有目的涌流般地移动。在这一切之中是她可以用肉眼看到的世界,青草、河流、树木,但是每当她看到一个有意识的东西时,一个穆尔法时,那个光就更厚,更加富有动感。它根本没有模糊他们的形状,如果有什么的话,它只是使他们更加清晰了。 我原来不知道它这么美,玛丽对阿塔尔说。 哎呀,当然美,她的朋友答道,想到你以前看不到它真是奇怪,瞧瞧那个小家伙……她指的是一个在深草中玩耍的小孩子,他笨拙地跳着追一只蚱蜢,突然停下来观察一片叶子,摔了一跤,又爬起来冲过去告诉他母亲什么事,然后又被一根棍子吸引住,试图把它拣起来,这时却发现鼻子上有蚂蚁,激动地大喊大叫……他的周身上下有一道金色的薄雾,正如包围在居住屋、鱼网和夜火周围的一样:只是比它们的更厚,不过也厚不了多少。但是与它们有所不同的是,它充满了旋转的小小的意念流,这些涌流减弱、爆发、四处漂浮,随着新的涌流的出现而消失。 从另一方面讲,在他母亲周围,金光更强烈,移动于其中的涌流更稳定更有力。她在准备食物,把面粉铺在一块平平的石头上,做着像薄煎饼或玉米粉圆饼的面包,同时看着她的孩子。沐浴着她的阴影,或者说斯拉夫,也就是尘埃,看起来正像是一幅弥漫着责任感和智慧的图景。 这么说你终于能够看到了,阿塔尔说,好吧,现在你必须跟我来。 玛丽纳闷地望着她的朋友,阿塔尔的语气很奇怪:仿佛在说你终于准备好了,我们一直在等待,现在事情必须改变了。 其他人出现了,从山眉的那一边下来,从他们的居住的屋子里出来,从河边走来:他们当中有这个群体的成员,也有陌生的、她没见过的穆尔法,他们好奇地望向她,他们的轮子在坚硬的地面发出低沉而稳重的声音。 我必须去哪儿?玛丽说,他们为什么都往这儿来了? 别担心,阿塔尔说,跟我来吧,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这一聚会好像是经过长时间筹划的,因为他们全都知道去哪儿,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在村边,有一个低矮的土丘,土包形状规整,铺着坚硬的土,周身是坡面。大家——玛丽估计至少五十号左右——正朝它走去。炊烟飘上夜晚的空气中,正在落山的太阳把朦胧的金色光芒铺展在万物之上。玛丽闻到烤玉米的味道,还有穆尔法们身上的那种温暖的味道——部分油味,部分温暖的肉味,一种马一样的甜甜的味道。 阿塔尔催她朝土丘走去。 玛丽说: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不行,不行……我不能告诉你。萨特马克斯会说的……玛丽不熟悉萨特马克斯这个名字,阿塔尔所指的这个扎利夫她不认识,他比她迄今已见过的任何穆尔法都老:他鼻子底部稀稀拉拉地有一些白毛,行动僵硬,好像得了关节炎。其他穆尔法都小心翼翼地围着他转。当玛丽透过漆玻璃片偷看了一眼后就明白了为什么如此:那个老扎利夫的阴影层是如此丰富和复杂,玛丽本人都感到肃然起敬,尽管她并不怎么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当萨特马克斯准备讲话时,其他穆尔法都静了下来。玛丽紧靠着土丘站着,阿塔尔站在身边为她壮胆,但她感觉到所有的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感觉自己像一名刚刚上学的新生。 萨特马克斯开始讲话,他的声音低沉,语调生动,富于变化,鼻子的动作优美。 我们全部到一起来迎接陌生人玛丽,已经认识她的人有理由为她来到我们中间以后的所作所为表示感激,我们一直等到她对我们的语言有所掌握,在我们许多人的帮助下,尤其是在扎利夫阿塔尔的帮助下,陌生人玛丽现在能够理解我们了。 但是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她必须理解,那就是斯拉夫,她以前就知道它,但是她不能像我们一样看到它,直到她制作了一个仪器,透过这个仪器来看。 现在她已经成功了,她已经可以更多地了解她必须做些什么来帮助我们。 玛丽,到这儿来,跟我站在一起。 她感到头昏、害羞、困惑,但是她还是不得不照做,走上前去站在那个老扎利夫的身边,她想自己最好是说点什么,于是她开口说道:你们全都让我感到我是你们的朋友,你们善良好客。我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是我们中有些人像你们一样,感觉得到斯拉夫。我很感激你们帮助我制作了这面玻璃,透过它我可以看见它。如果有什么方法我可以帮到你们,我会很高兴去做。 她说得比跟阿塔尔说话时要笨拙一些,她害怕自己没有把意思讲清楚。当你一边说话还得一边做手势时你很难知道应该面向哪边,但他们好像理解了。 萨特马克斯说:很高兴听到你说话,我们希望你能够帮助我们,如若不然,我看不出我们将怎样生存下去,托拉皮会把我们全部消灭的。他们的人数比任何时候都多,他们的数量每年都在增长。这个世界有些事情出了错,在过去三万三千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一直有穆尔法的存在,我们照料着地球,一切都处于平衡状态,树木茂盛,食草动物们健康,即使偶尔有托拉皮过来,我们的数量和他们的数量始终是一样的。 但是三百年前,树木开始生病,我们焦急地看着它们,小心翼翼地护理着它们,但仍然发现它们生产越来越少的种英,在不合季节地落叶,有些干脆死去,这是以前闻所未闻的,我们搜索所有的记忆都找不出这一切的原因。 当然,这一切是缓慢的,但是我们的生活节奏也是缓慢的,在你到来之前我们不知道这一点。我们曾见过蝴蝶和鸟儿,但是他们没有斯拉夫,你有。虽然你样子看上去怪怪的,但是你行动迅速敏捷,像乌儿,像蝴蝶。你意识到需要一件东西帮助你看到斯拉夫,就立即从我们知道了几千年的材料中配制了一件仪器来使用。在我们身边,你以乌儿的速度思考和行动。事情看起来就是如此,我们就是这样知道了自己的节奏好像比你的慢。 但是这个事实是我们的希望,你能够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你能够看到我们看不见的联系、可能性和可供选择的办法,正如你看不见斯拉夫一样。因为我们看不出生存的出路,我们希望你可以。我们希望你会迅速地查出树生病的原因,找出治疗的办法,我们希望你会发明一种对付托拉皮的办法,他们的数量如此众多,如此强大。 我们希望你能够快点动手,否则我们全会死去。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喃喃的附和声和赞同声,他们全都在望着玛丽,她更加强烈地感觉自己像个小学生,刚刚进入一所对她期望值很高的小学。她也有一种奇怪的受宠若惊的感觉:说她迅捷、飞快、像鸟儿一样的这种看法既新鲜又令人高兴,因为她一直认为自己顽固、拖沓,但她随之而来的感觉是,如果他们把她看成那样的话就完全弄错了:他们根本不懂,她不可能完成他们这个孤注一掷的希望。 但是,她必须完成。他们在等待。 萨特马克斯,她说,穆尔法,你们信任我,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你们一直很善良,你们的生活很好很美,我将尽力帮助你们。现在我已经见到了斯拉夫,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 他们点头,喃喃低语,她走下来时他们用鼻子抚摩她的头。她被自己答应要做的事情吓坏了。 就在同一时刻,在喜鹊城的世界里,暗杀神父戈梅兹正穿越一片纠结缠绕的橄榄丛,爬上山中的一条崎岖的小径。黄昏的阳光斜穿过银色的树叶,空气中充满着蟋蟀和蝉的呜叫。 在他的前方,他可以看见一座小小的农舍掩映在藤蔓中,一只山羊在叫唤,一线泉水从灰色的岩石中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有一位老人在屋旁料理着什么事情,一位老妇人把山羊牵到一张凳子和一个水桶旁边。 在他们身后不远的村子里,村民们已经告诉他他所跟踪的那个女人来过这里,还说她谈到要上山去。也许这老两口见过她,至少他也许能在这里买些奶酪和橄榄,还有泉水喝。戈梅兹神父非常习惯简朴的生活,并且有大量的时间。 十八、死人世界的外围 有可能我们也许只能 与死人举行两天左右的会议…… ——约翰?韦伯斯特[joer (1580?—1625),英国诗人] 莱拉在黎明前醒了过来,潘特莱蒙在她的胸前哆嗦着,她站起身来到处走动让自己暖起来。此时,灰色的光正渗入天空。她从来没见识过这样的寂静,甚至在冰雪覆盖的北极也没有过。没有一丝风儿,大海是如此的安静,以至于海滩上连最小的涟漪都没有,世界好像悬于呼吸的游丝间。 威尔卷成一团睡得很熟,他的头枕在帆布背包上,以保护那把刀子,披风从他肩上滑落下来。她把它裹紧在他身上,假装这样做是为了回避他的精灵,想像这精灵有着猫的形状,正跟他一样蜷缩成一团。她一定在这里的某个地方,莱拉心想。 带着仍然睡眼蒙咙的潘特莱蒙,她离开威尔,在不远处的一个沙丘的斜坡上坐了下来,这样他们说话的声音就不会吵醒他了。 “那些小人。”潘特莱蒙说。 “我不喜欢他们。”莱拉斩钉截铁地说,“我想我们应该尽快离开他们,我想如果我们用网或什么东西把他们罩住的话,威尔就能够切开一个口子并把它关上,这就成了,我们就自由了。” “我们没有网或什么东西。”他说,“无论如何,我敢打赌他们没那么蠢。 他现在正看着我们呢。” 说这话时潘特莱蒙是一只鹰,他的眼睛比她的尖。漆黑的天空正一分一秒地变换成极为轻淡的蓝色,当她望过沙滩时,太阳的第一道边刚刚从海的边缘冒出来,使她眼花缭乱。因为她在沙丘的斜坡上,光芒照到她几秒钟之后才到达海滩,她看着它从自己的身体周围流过去,一直流向威尔,然后看见骑士泰利斯那手掌高的身影,站在威尔的头边,清醒地注视着他们。 “问题是他们不能强迫我们做他们想干的事情,他们得跟我们走,我敢打赌他们受够了。”莱拉说。 “如果他们抓住我们,”潘说,指的是他和莱拉,“准备好靴刺要刺我们,威尔就不得不照他们说的去做。” 莱拉想了想。她还清晰地记得库尔特太太那可怕的痛苦的尖叫、那眼睛直翻的抽搐、还有毒药进入她的血液时金猴那恐怖的大声哀号……而那只是轻轻的一挠,就像不久前有人这样提醒过她母亲一样。威尔会不得不让步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 “不过,也许他们认为他不会,”她说,“也许他们认为他是一个冷心肠的人,他只是会看着我们死去。他最好让他们那样认为,如果他能够的话。” 她随身带着真理仪,现在已有足够的光线可以视物了,她拿出那个心爱的仪器,把它放在她膝盖上铺着的黑色天鹅绒布上。渐渐地,她飘入那种很多层意思都清晰了然的恍惚之中,在那里,她可以感觉到他们之间那错综复杂的联系网。 随着她的手指找到那些符号,她的心找到了那些词语:我们怎样摆脱间谍们? 然后,指针开始飞快地左右摆动,比她以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快——事实上,快到使她第一次害怕自己错过一些摆动和停顿,但是她的某些意识在计数,立即明白了摆动所说的意思。 它告诉她:不要作这种努力,因为你们的生命取决于他们。 这是一个惊奇,但不是惊喜。但是她继续问道:我们怎样才能到达死人的世界? 回答是:走下去,跟着刀子。走上去,跟着刀子。 终于,她犹豫着不太好意思地问道:这样做对吗? 对,真理仪立即说,对。 她叹了口气,从恍惚中走出来,把头发撩到耳后,脸上和肩上感觉到太阳的第一点温暖。现在在这个世界里也有了声音:昆虫动了起来,一丝非常轻微的风吹拂着长在沙丘较高处的干草秆。 她收起真理仪,漫步走回到威尔身边,潘特莱蒙变成他能变的最大的狮子样子,希望压压加利弗斯平人的威风。 那个男的正在使用他的天然磁石仪器。当他完事后,莱拉说道:“‘你是跟阿斯里尔勋爵说话吗?” “跟他的代表说话。”泰利斯说。 “我们不会去的。” “我就是告诉他这个。” “他怎么说?” “那是说给我听的,不是说给你听的。” “随你的便。”她说,“你跟那个夫人是夫妻吗?” “不是,我们是同事。” “你有孩子吗?” “没有。” 泰利斯继续收拾他的天然磁石共鸣器。这时,萨尔马奇亚夫人在附近醒了过来,她优雅而缓慢地从她在柔软的沙子里挖的小坑里坐起来。蜻蜓们还在睡觉,身上围着蛛网般细的线,翅膀湿漉漉地粘着露水。 “你的世界里是有大人呢,还是他们都同你一样小?” “我们知道怎样对付大人。”泰利斯有点文不对题地回答说,走过去跟夫人静静地交谈。他们说话的声音太轻柔,莱拉听不见,但是她喜欢看他们从草上吮吸露珠来让自己神清气爽。水对于他们来说一定存在着差异,她对潘持莱蒙想道:想想像你的拳头那么大的水滴!它们会很难喝进去,它们会有一种有弹性的外壳,像气球一样。 这时,威尔也疲惫地醒来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些加利弗斯平人,他们立即回望了他一眼,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他望开去,找到了莱拉。、“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她说道,“到这儿来,离开……” “如果你们离开我们,”泰利斯用清脆的声音说,“你们必须留下刀子。如果不留下刀子,那你们就必须在这里说话。” “我们不能独处一会吗?”莱拉气愤地说,“我们不想要你们听见我们说的话!” “那就走开,但是留下刀子。” 反正,附近没有别人,加利弗斯平人肯定不会使用它。威尔在帆布背包里翻出那只装水的饭盒和一两片饼干,递了一块给莱拉,跟她一起走上沙丘的斜坡。 “我问了真理仪,”她告诉他,“它说我们不应该想法子逃离这些小人,因为他们将挽救我们的生命。这么说,我们也许和他们捆在一起了。” “你把我们的打算告诉他们了吗?” “没有!我也不会告诉他们,因为他们只会用那个说话的小提琴告诉阿斯里尔勋爵,他就会去那里阻拦我们——所以我们只能就这么去,不要在他们面前谈论这件事。” “不过,他们是间谍呀。”威尔指出来。“他们一定擅长偷听和躲藏,所以也许我们最好是根本不要提起这事。我们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所以我们只是前去,不谈它,他们就不得不忍气吞声地跟上。” “现在他们听不到我们,他们离得太远。威尔,我还问了我们怎么去那儿。 它说跟着刀子走,就这些。” “听起来容易,”他说道,“但是我敢打赌没那么容易。你知道埃欧雷克跟我说什么来着?” “不知道。他说——当我去跟他道别时——他说对你来说会很难,但他认为你能做到,不过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想到我妈妈,所以刀子就破了。”他解释说,“所以我必须把她从脑海中消除掉。但是……这就像当人们说不要想鳄鱼,却偏偏会想一样,你控制不了自己…一” “晤,你昨晚不是顺利切过去了嘛。”她说。 “是的,我想是因为我累了。唔,我们会看到的。只要跟着刀子走吗?” “它就是这样说的。” “那我们最好现在就走,只是没多少食物了,我们应该找点东西带在身上,面包和水果什么的。所以首先我要找一个能够找到食物的世界,然后我们就会体体面面地开始行动了。” “好的。”莱拉说,很高兴又行动起来,与潘和威尔一道,生龙活虎一般,而且神清气爽。 他们走回到间谍们身边,他们把背包背在肩上,警惕地坐在刀子旁。 “我们想知道你们的打算。”萨尔马奇亚说。 “唔,反正我们不去阿斯里尔勋爵那儿,”威尔说,“我们先得做一件别的事情。” “既然我们不能阻止你们去做,你们告诉我们是什么事好吗?” “不行,”莱拉说,“因为你们只会去告诉他们。你们得在不知道我们去哪儿的前提下跟我们前去。当然,你们随时可以放弃并回到他们那儿去。” “当然不会。”泰利斯说。 “我们需要某种保证。”威尔说。“你们是间谍,所以你们一定是不诚实的,那是你们的职业。我们需要知道是否能够信任你们。昨晚,我们都太疲劳了,不可能想到这事,但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你们等到我们睡着后叮我们一下,使我们无能为力,然后用那个天然磁石把阿斯里尔叫来。你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所以我们需要有你们不这样做的适当保证,光有一个许诺是不够的。” 两个间谍对他这样给他们的荣誉抹黑气得发抖。 泰利斯控制住自己说:“我们不接受单方面的要求。你们必须给一点什么东西作为交换,你们必须告诉我们你们的打算是什么,然后我会把天然磁石共鸣器交给你们保管。当我要发送信息时,你们必须把它交给我,但是什么时候要你们总是会知道的,没有你们的同意我们是不能使用它的。那将是我们的保证,现在你们告诉我们你们打算去哪儿以及为什么去。” 威尔和莱拉交换了一个眼色以彼此确认。 “好吧。”莱拉说,“这样很公平。下面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要去死人的世界。我们不知道它在哪儿,但是刀子会找到它,这就是我们要去做的事情。” 两个间谍张大嘴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然后萨尔马奇亚眨了眨眼睛说:“你们说的是一派胡言。死人是死的,就这么回事。没有什么死人的世界。” “我原来也以为这是真的,”威尔说,“但是现在我不敢肯定,至少用这把刀子我们能够找出真相。” “但是为什么呢?” 莱拉望着威尔,看见他点了点头。 “好吧。”莱拉说,“在我遇见威尔之前,在我睡着之前很久的时候,我把一个朋友带人了危险之中,他被杀害了,我以为自己在拯救他,只是事情被我弄得更糟。在我睡着的时候,我梦见了他,我想也许我该去到他前往的地方,说声抱歉,我可以作出点补偿。威尔也想找到他爸爸,他刚刚找到他,他就死了。瞧,阿斯里尔勋爵不会考虑这一点的,库尔特太太也不会。如果我们去到他那儿的话,我们就得按他的意愿去做,而他根本不会考虑罗杰——就是我那死去的朋友——他不会在意的,但是对于我,对于我们,这是非常重要的。所以这就是我们想要做的事情。” “孩子,”泰利斯说,“当我们死去时,一切就结束了。没有什么别的生命。 你们见过死亡,见过死尸,见过死神来临时精灵会怎么样。它会消失。在那以后还有什么会生存下去呢?” “我们就是要去找出真相。”莱拉说,“既然我们已经告诉了你们,我将拿走你的天然磁石共鸣器。” 她伸出手来,雪豹潘特莱蒙站着,缓慢地摇着尾巴以便强化他的要求。泰利斯从背上解下背包,把它放在她的手掌中。它重得惊人,对她来说当然不是什么负担,但她惊叹他的力气。 “你们认为这一远征要多久?”骑士问。 “我们不知道。”莱拉告诉他,“我们跟你们一样不知道任何有关情况,我们只是去那儿看着办。” “首先,”威尔说,“我们得弄些水和更多的食品,一些容易携带的东西,所以我要找一个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世界,然后就出发。” 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跨上他们的蜻蜓,把它们颤巍巍地稳定在地上。那巨大的昆虫急于腾空飞翔,但是它们的骑手的命令是至高无上的。莱拉第一次在日光下观察它们,看见它们身上精致的银灰色缰绳、银色的靴刺和小小的鞍子。 威尔拿出刀子,一种强烈的诱惑使他摸索着自己的世界:他还有着那张信用卡,他可以买熟悉的食品,甚至可以打电话给库珀太太询问他母亲的消息——刀子带着钉子拽过粗糙的石头所发出的那种声音卡住了,他的心几乎停顿下来。如果他又把刀刃弄断的话,那就完蛋了。 过了一会,他又试了一次,他不是努力不去想自己的母亲,而是对自己说:是的,我知道她在哪儿,但我这样做的时候不会朝她那儿看……这一次成功了,他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把刀子滑过去开了一个口子。不一会儿,他们全站在了看起来像荷兰或丹麦的某个北方国家的一个整洁繁荣的农场,麻石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排牲口棚的门大敞着。太阳透过烟雾弥漫的天空照下来,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烧糊的味道,还有某种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东西。没有人类生活的声音,不过有一种大大的嗡嗡声从牲口棚里传出来,那声音既活跃又来劲,听起来像机器声。 莱拉走过去看了看,立即脸色苍白地回来了。 “那里面有四——”她手摁喉咙咽了一口唾沫,忍住了恶心,“——四匹夕匕马,上亿只苍蝇……” “瞧,”威尔说着,咽了一口唾沫。“也许最好不要看。” 他正指着厨房花园边的草莓秆,他刚刚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腿,一只穿了鞋子,一只没有,从灌木丛最浓密的部分伸出来。 莱拉不想看,但是威尔走过去看那个男人是不是还活着,需不需要帮助。他摇着头走了回来,显得很不安。 两个间谍已经来到敞开着的农舍门前。 泰利斯跳回来说:“那里面味道更香。”然后跨过门槛飞回来,而萨尔马奇亚则绕过外屋进一步侦察。 威尔跟着骑士,发现自己来到一间正方形的厨房里。这地方风格古老,木碗柜上摆着白色的瓷器,擦得干干净净的松木桌子,火炉上放着一只水壶,冷冷的。 隔壁有一个食品间,有两个装满苹果的架子,使整个房间充满了香味。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莱拉静静地说:“威尔,这就是死人世界吗?” 他也想到过这一点,但是他说道:“不,我想不是。这是我们以前到过的一个世界。瞧,我们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有黑麦面包,这个不错——分量轻——这里还有一些奶酪……” 当他们拿够以后,威尔把一枚金币扔进大松木桌子的抽屉里。 “唔?”看见泰利斯眉毛一扬,莱拉说道,“不管拿什么东西你都应该付钱。” 这时,萨尔马奇亚从后门进来,把她那只发着铁青色微光的蜻蜓停在桌上。 “有人来了,”她说,“步行,带着武器,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就到了,田野那边有一个村子在燃烧。”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他们听到靴子踩在卵石路面上的声音,一个声音在发号施令,还有金属的叮当声。 “那我们应该走了。”威尔说。 他用刀尖在空中感觉,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一种新的感觉,刀刃好像滑过一个非常光滑的表面,像镜子一样,然后它就慢慢地沉下去直到他能够切割,但是表面在产生阻力,就像厚重的布。切开一个口子后,他惊讶不已地直眨巴眼睛:因为他正在打开的这个世界跟他们现在所站立其中的世界在每一个细节上都一模一样。 “怎么啦?”莱拉说。 间谍们望过去,困惑不已。但是他们感觉到的远远不止困惑。正如刚才空气阻住了刀子一样,这个口子那头有某种东西也在阻止他们进入。威尔不得不推开那种看不见的物质,然后把莱拉拖了过去。加利弗斯平人几乎根本讲不去,他们不得不把蜻蜓停在孩子们的手上,但即使这样空气中似乎仍然有某种压力在阻挡着它们,它们蝉翼般的翅膀弯曲着,小骑手们抚摩它们的头对它们悄声低语以消除它们的恐惧。 经过几秒钟的奋斗,他们全都过去了,威尔找到切口的边缘(尽管看不见)关上它,把士兵们的声音关在了他们自己的世界里。 “威尔。”莱拉说。他转过身来看见厨房里另外有一个人跟他们在一起。 他的心停止了跳动。这就是他在不到十分钟之前见过的那个喉咙被割断、死在灌木丛中的男人。 他中等年纪,消瘦,样子像那种大部分时间在户外度过的人。但是现在,因为震惊,他看上去几乎呆住了,或者说瘫痪了。他的眼睛睁得如此之大以至于虹膜周围全是白的,他用一只颤抖的手紧紧抓住桌子边,威尔高兴地看到,他的喉咙是完整的。 他张开嘴说话,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能做的只是指着威尔和莱拉。 莱拉说:“请原谅我们进入你的房子,但是我们得逃离那些快要来到的人。 很抱歉让你受惊了。我是莱拉,这是威尔,这些是我们的朋友,骑士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夫人。你能告诉我们你的名字以及我们这是在哪儿吗?” 这个听起来正常的请求似乎使那个男人恢复了理智,他打了一个寒颤,仿佛从梦中醒来。 “我是死人,”他说道,“我正躺在那儿,死了。我知道我死了。你们没死。 发生了什么事?上帝救救我,他们割了我的喉咙。发生了什么事?” 当那个人说我是死人时,莱拉不禁向威尔靠拢了些,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老鼠逃到她的胸前。至于那些加利弗斯平人,他们则在想办法控制住他们的蜻蜓,因为这些巨大的昆虫好像很反感这个人,在厨房里飞来飞去,寻找着一条出路。 但是那个男人并没有注意他们,他仍然在试图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一个鬼魂吗?”威尔小心翼翼地说。 男人伸出他的手,威尔试图抓住它,但他的手指合在空气中,只感觉到一阵麻飕飕的寒意。 当男人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些,他瞅了瞅自己的手,脸色苍白。麻木感已经开始?肖退,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处境的可怜。 “真的,”他说道,“我是死了……我死了,我就要去地狱了……” “嘘,”莱拉说,“我们一起去,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德克?詹森,”他说,“但是我已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去哪儿……” 威尔打开门,仓库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厨房花园没有改变,还是那轮雾蒙蒙的太阳照射着大地,那个男人的尸体也没有人动过。 德克?詹森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小的呻吟,仿佛这下再也无法否认了。蜻蜓们飞出房门,掠过地面,然后高高地冲入天空,比鸟儿还快。男人无助地四下张望,举起双手又放下,发出细小的喊叫声。 “我不能待在这儿……不能待在这儿。”他说着,“这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农场,这不对,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儿,詹森先生?”莱拉问。 “上路,我不知道,我得走,不能待在这儿……” 萨尔马奇亚飞下来停在莱拉的手上,蜻蜓的小爪子把她扎得生疼,这时夫人说道:“有人从村子里出来——跟这个人一样的人——全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那我们就跟他们一起走吧。”威尔说着,把帆布背包甩到肩上。 德克?詹森已经跨过自己的尸体,他眼睛斜向一边,看起来像喝醉了一样,走走停停、东倒西歪,在他如此熟悉的小径上磕磕碰碰。 莱拉跟在威尔的后面,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茶隼,飞到他力所能及的高度,让莱拉直喘气。 “他们说的是对的,”他下来后说,“有一队队的人从村子里出来。死人……” 不一会,他们也看见了:二十个左右的男女老少全都像德克?詹森刚才那样走着,不知所措、惊魂未定。村子在半英里外,人们正朝他们走来,紧靠在一起走在路中间。当德克?詹森看见其他鬼魂,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他们伸出双手迎接他。 “即使他们不知道要去哪儿,他们也都一起去。”莱拉说,“我们最好就跟着他们走。” “你认为在这个世界的人们有精灵吗?”威尔说。 “不知道。如果你在你的世界里看见这样的一个人,你会知道他是鬼魂吗?” “很难说。他们看起来不正常,准确地说……我曾经在我镇上见过一个人,他总是拿着同一个旧塑料袋在商店外面走来走去,从来不跟人说话,也从来不进去,谁也不看他一眼。我曾经假设他是鬼魂,他们看起来有一点像他。也许我的世界充满了鬼魂,我从来不知道而已。” “我认为我的世界不是这样。”莱拉犹疑地说。 “不管怎么说,这一定是死人的世界。这些人刚刚被杀害——一定是那些士兵干的——现在他们在这儿,跟他们活着时所居住的世界一模一样,我原以为会大不一样……” “唔,它在消褪。”她说道,“瞧!” 她抓住他的胳臂,他停下来环顾四周。她说得没错,不久前他曾经发现牛津的那扇窗户,跨过去进入喜鹊城的另一个世界,那儿曾出现过一次日食,像成千上万的其他人一样。威尔在正午的时候站在外面,看着明亮的太阳消褪和模糊了,直到一种怪异可怕的黄昏的光笼罩着房屋、树木和公园。一切跟在充分的日光下一样的清晰- ,但是光线却没那么充足了,仿佛所有的力气正从一个临死的太阳中抽出来。 此时发生的一切就像那时一样,只是更古怪,因为万物的边缘也正在失去,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这不像是我们快瞎了,”莱拉害怕地说,“因为不是我们看不见东西,而是好像万物自己在消褪……” 颜色正渐渐地从这个世界中渗出去。一种朦胧的绿灰色取代了树木和草的那明亮的绿色,一种朦胧的沙灰色取代了一地玉米的生动的黄色,一种朦胧的血灰色蒙上了一幢整洁的农舍的红砖……现在挤得更紧的人们也开始留意到这一点,正在指指点点,手挽着手寻找着安慰。 整个场景中惟一明亮的东西只有蜻蜓那耀眼的红黄色和铁青色,还有它们的骑手、威尔和莱拉以及变成茶隼形状的紧紧盘旋在上空的潘特莱蒙。 现在他们离走在前面的人们已经很近了,很显然:他们全是鬼魂。威尔和莱拉各自朝对方迈了一步,但是没什么可害怕的,因为鬼魂们好像更怕他们,他们往后躲着,不敢靠近。 威尔叫道:“别害怕。我们不会杀害你们的,你们要去哪儿?” 他们望着他们中最年长的男人,仿佛他是他们的向导。 “我们要去其他所有人都去的地方,”他说道,“好像我应该知道,但是我记不起了,好像是该走这条路,到了那儿我们就会知道的。” “妈妈,”一个小孩说,“为什么大白天就快黑了?” “嘘,亲爱的,别担心。”母亲说,“担心是没有用的。我想,我们是死了。” “但是我们要去哪儿?”孩子问,“我不想死,妈妈!” “我们要去见爷爷。”母亲绝望地说。 但是孩子不听安慰,痛哭起来。其他人同情或恼火地望着那位母亲,但是他们帮不上什么忙,他们全都悲伤地穿过渐渐消褪的景物往前走着,耳旁孩子那尖细的哭声则响着、响着、响着。 骑士泰利斯对萨尔马奇亚说了句什么,然后飞去前面,威尔和莱拉艳羡地望着变得越来越小的蜻蜓,嫉妒着它们明亮的色彩和充沛的精力。夫人飞下来把她的昆虫停在威尔的手上。 “骑士去看前面是什么。”她说,“我们认为景物在消褪是因为这些人正在忘记它,他们越远离家园天就会越黑。” “但是你认为他们为什么要走?”莱拉说,“如果我是鬼魂,我会想待在我熟悉的地方,而不是到处游荡,迷了路。” “他们在这儿感到不高兴。”威尔猜想道,“这是他们刚刚死去的地方,他们害怕这个地方。” “不是,他们是被什么东西拖着往前走。”夫人说。“某种本能在牵引着他们沿着道路往前走。” 的确,自己的村庄已看不见了,鬼魂们走得更有目的了。天空黑了,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是根本没有什么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电闪雷鸣。鬼魂们稳健地继续往前走着,道路笔直地穿过一片几乎是毫无特色的景物。 时不时他们中有一个人瞥一眼威尔或莱拉,或那耀眼的蜻蜓和它们的骑手,仿佛是出于好奇。终于最年长的男人问道:“你们,你们这两个男孩和女孩,你们没有死,不是鬼魂,来这儿干什么?” “我们是碰巧来到了这儿的。”威尔还没来得及说话,莱拉就告诉他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正想逃离那些人,然后就发现自己到了这儿。” “到时候你们怎么知道到达了自己得去的地方?”威尔说。 “我想会有人告诉我们的。”鬼魂信心十足地说。“他们会把有罪的和正直的区分开来的,我敢说。现在祈祷已经没用了,现在这样做太迟了。你们应该在活着的时候这样做,现在没用了。” 很显然他在估计自己归于哪一类,也很清楚他认为那一类不会有很多人,其他人听了他的话很不自在,但是他是他们惟一的向导,所以大家没有争辩地跟着他。 他们继续往前走,沉默不语地跋涉在终于黑成沉闷的铁灰色并保持着这种颜色的天空下。活着的这几个人发现自己在左顾右盼,上看下看,寻找任何明亮或活生生的或欢快的东西,但总是失望,直到前面出现了一点闪光,穿‘过空气朝他们急奔而来,那是骑士,萨尔马奇亚快乐地大喊一声,催动她的蜻蜓迎上前去。 他们交谈了一会,迅速回到孩子们身边。 “前面有一个镇子。”泰利斯说,“看起来像一个难民营,但是显然已存在好多个世纪了。我想再过去有一片海或是湖,但是被雾笼罩了,我能够听到鸟儿的叫声。每分钟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到达,从各个方向,和这些人一样——这些鬼魂……” 他说话时鬼魂们也听着,尽管没有多少好奇。他们好像已进入迟钝的恍惚状态,莱拉想摇醒他们,鼓励他们起来奋斗,清醒过来寻找出路。 “我们怎么帮助这些人,威尔?”她说道。 威尔甚至猜都没法猜。继续前行着,可以看见左右方向的地平线上有了一点动静,前面缓缓升起一道肮脏的烟,把它的黑暗添加到阴暗凄凉的天空中。移动着的是人,或者说是鬼魂:或成队,或成双,或成群,或掉单儿,但是全都空着手,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越过平原,朝黑烟的源头汇聚。 地面像在朝下倾斜,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垃圾场,空气厚重,充满烟味还有其他味道:辛辣的酸性的化学品、正在腐败的蔬菜物质、污水。越往下走越糟,眼前看不到一块干净的土壤,惟一的植物只有丛生的杂草和粗糙的、灰不溜秋的草皮。 在他们前面的水上方,是一片迷雾,像悬崖一样耸起来,融入阴沉的天空,从里面的某个地方传出泰利斯提到过的鸟叫声。 在垃圾堆和迷雾之间,矗立着死人世界的第一个镇子。 十九、莱拉和她的死神 我生朋友的气 我说出了我的愤怒 我的愤怒结束了。 ——威廉?布莱克 这里,那里,废墟中到处都燃着火,镇子一片混乱。没有街道,没有广场,除了一座建筑物倒塌的地方外,没有敞开的空间,一些教堂或公共建筑仍矗立着,但是它们的屋顶穿了洞或墙壁裂了缝。有一处房子,整个门廊倒塌在柱子上,在石头建筑的外壳之问,是一大堆杂乱无章的废物,有一块块屋顶板、压扁的汽油罐或饼干筒、一块块塑料碎片、一片片夹板或硬纸板。 跟他们一道来的鬼魂们急匆匆地赶往镇子,从四面八方过来更多这样的人,多得以至于看起来像涌向沙漏漏口的沙粒。鬼魂们径直走进肮脏混乱的镇子,仿佛他们确切地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莱拉和威尔正准备跟上他们,却被人拦住了。 一个人影从一个修补过的门洞里跨出来,说:“等一等,等一等。” 他身后亮着一盏暗淡的灯,难以看清他的五官,但他们知道他不是鬼魂。他跟他们一样是活着的。他是一个瘦个子男人,看不出年龄,穿着一件土褐色的破烂西装,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和用大钢夹夹着的一捆纸,他跨出来的这幢房子看上去像一个很少有人光顾的边境检查站。 “这是什么地方?”威尔说,“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 “你们没死。”那人疲惫地说,“你们得在滞留区等着,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左走,把这些证件交给门口的官员。” “但是劳驾一下,先生。”莱拉说,“希望你不介意我的询问,但是如果我们没有死我们怎么能走这么远到这儿呢?因为这不是死人的世界,对吗?” “这儿是死人世界的郊区,有时有活人错来了这儿,但是他们得在滞留区等着才能继续往前走。” “等多久?” “等到死。” 威尔感到一阵眩晕,他看见莱拉准备争辩,就抢在她说话前说道:“你能! 解释一下到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吗?我的意思是,这些来到这儿的鬼魂,他们永远待在这个镇上吗?” “不,不。”官员说,“这只是一个中转码头,他们坐船离开这儿继续往前走。” “去哪儿?”威尔问。 “那我可说不上,”男人说,一个苦笑把他的嘴角拉了下去。“你们必须继续往前走,你们必须去滞留区了。” 威尔拿过男人递过来的证件,然后握住莱拉的胳臂催促她离开。 蜻蜓们现在飞得懒洋洋的,泰利斯解释说他们需要休息,于是他们停在威尔的帆布背包上,莱拉让间谍们坐在她的肩膀上,雪豹形状的潘特莱蒙嫉妒地抬头望着他们,但是什么也没说。他们沿路走去,绕过凄凉、肮脏的棚屋和一摊摊污水,看着永无止境的鬼魂到达或经过,毫无阻碍地进入到镇子里。 “我们得像他们其他人一样蹬过这片水域。”威尔说,“也许在这个滞留地的人们会告诉我们怎么去。不知为什么,他们好像不生气也不具有危险性,真是奇怪。还有这些证件……” 它们只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片,上面用铅笔胡乱写着几个字,打了叉,好像这些人在玩一个游戏,等着看旅行者们什么时候会对他们进行挑衅或让步和大笑。然而一切显得如此真切。 天越来越黑,越来越冷,很难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莱拉认为他们走了半个小时,也或许有两倍的距离了,一路上的景物没怎么变。终于,他们到了一个小小的木头棚屋,跟他们先前停留过的那个一样,门上光光的电线上亮着一个昏暗的灯泡。 他们走近时,一个穿着跟另一个人差不多的男人,一只手里拿着一块黄油面包走出来,二话没说地看看他们的证件,点了点头。 他把证件递回给威尔,正准备进去,威尔突然说:“劳驾,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找个地方待着。”男人说,没显露出什么不友好。“问一声就行了,每个人都在等,跟你们一样。” 他转身关起门来抵御寒冷;他们转身走进这个活人必须待着的棚屋镇的中心。 它很像刚才的主镇:破败的小茅房,修了十多次,用塑料片和波纹铁片打着补丁,歪歪斜斜地相互靠着横在泥泞的巷道上。在有些地方,电线从一个支架上垂下来,提供足够的微弱的电流,启亮一两个穿挂在附近茅屋上的光秃秃的灯泡。 不过,这里的光大多来自火。它们带着浓烟的火光红红地闪烁在一片片一条条的建筑材料上,仿佛是一场大火最后残存的火焰,因为纯粹出于恶意而长燃不熄。 但是随着威尔和莱拉以及加利弗斯平人走得更近,他们看见了更多的细节,只见几个——更多——很多的人影独自坐在黑暗中,或者斜靠着墙壁,或者一小堆一小堆地聚在一起悄悄地说着话。 “为什么这些人不进去?”莱拉说,“天这么冷。” “他们不是人,”萨尔马奇亚夫人说,“他们甚至不是鬼魂,他们是别的东西,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 他们来到第一片棚屋前,这些棚屋靠吊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的电线上的一个微弱的大电灯泡照明,威尔把手放在皮带处的刀子上。屋外那一群好像是人,蹲在地上扔色子,当孩子们走近时,他们站了起来:一共五个人,全是男人,他们的脸遮在阴影中,衣服破破烂烂,全都一言不语。 “这个镇叫什么名字?”威尔问。 没有回答,有些人朝后退了一步,五个人彼此都靠得更近了一些,仿佛害怕似的。莱拉感到皮肤起鸡皮疙瘩,她手臂上细小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不过她说不出是为什么。在她的衬衣里潘特莱蒙在全身发抖低声说:“不,不,莱拉,不,走吧,我们回去吧,求你啦……” 那些人没动,威尔终于耸了耸肩说道:“好了,那还是祝你们晚安吧。”说完继续往前走。一路上他们见到的所有人都是相似的反应,他们的忧虑逐渐增长。 “威尔,他们是妖怪吗?”莱拉悄悄地说,“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长大到可以看见妖怪了?” “我想不是,如果是,他们会攻击我们,但是他们好像自己都很害怕,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 一扇门打开了,光线泻出来照在泥地上,一个男人——一个属于人类的真正的男人——站在门道里,看着他们走近,围在门边的那一小群人影朝后退了一两步,仿佛出于尊敬。他们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反应迟钝、没有恶意、面容温和。 “你们是谁?”他问。 “旅行者,”威尔说,“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这是什么镇子?” “这是滞留区,”那个男人说,“你们走了很远吗?” “很远一段路,是的,我们累了。”威尔说,“我们可以买点吃的,付钱找个地方住下吗?” 那个男人越过他们朝黑暗中望去,然后走出来,朝更远处的地方望了望,好像不见了什么人,然后他转向那些站在一旁的奇怪人影说:“你们看见死神吗?” 他们摇了摇头,孩子们听到喃喃的声音:“没有,没有,没看见。” 男人转过身来,在他身后,在门道里,有几张脸正朝外望:一个女人,两个小孩子,另一个男人。他们都很紧张和焦虑。 “死神?”威尔说,“我们没有带来任何死神。” 但那好像正是他们所担忧的,因为当威尔说话时,活着的人们中有人轻轻地喘了一口气,站在外面的人甚至朝后退缩了一点。 “对不起,”莱拉用她最礼貌的方式朝前跨了一步,仿佛约旦学院的管家在盯着她看似的,说道:“我没法不注意到,但是这里的这些先生们,他们死了吗? 如果这样问很无礼的话,那我很抱歉,但是在我们生存的那个地方,这是很不寻常的,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他们这样的人。如果我这样说很失礼的话请你们原谅,但是你们瞧,在我的世界里,我们有精灵,每个人都有精灵。如果看见谁没有精灵我们会感到震惊,正像你们见到我们感到震惊一样。现在我们一直在旅行,威尔和我——这是威尔,我是莱拉——我们了解到有些人好像没有精灵,像威尔就没有,我吓坏了,后来才发现他们其实跟我一样普通,所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世界的人看到我们时可能会有一点紧张,如果你们认为我们与你们不同的话。” 男人说:“莱拉?威尔?” “是的,先生。”她谦逊地说。 “那些是你们的精灵?”他说着,指了指她肩上的间谍。 “不是,”莱拉说,她很想说:“他们是我们的仆人,”但她觉得威尔会认为这样说不合适,所以她说道:“他们是我们的朋友,骑士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夫人,是与我们一道旅行的非常尊贵和聪明的人。噢,这是我的精灵,”她说着,从口袋里拿出老鼠状的潘特莱蒙。“你瞧,我们是没有恶意的,我们保证不会伤害你们,我们需要食品和住宿,我们明天就会继续往前走的,真的。” 每个人都在等待,那个男人的紧张情绪被她谦逊的语气安抚了一点,间谍们也明智地显出一副谦逊和无害的样子,过了一会,男人说道:“好吧,不过这很奇怪,我想有些时候是很奇怪的……那就进来吧,欢迎……” 外面的人影点了点头,有一两个微微鞠了鞠躬,他们恭敬地站到一边,看着威尔和莱拉走进温暖和光明之中。男人随手合上门,把一根线挂在一颗钉十上,让门关着。 这是一个单间,由桌上的一盏石脑油灯照明,干净但破旧;夹板墙上装饰看从电影明星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和一个烟灰手印制作的图案;靠墙有一只铁炉,炉前有一个晒衣架,上面有一些邋遢的衬衣在冒气;在一张梳妆台上有一个祭坛,上面有塑料花、海贝和五光十色的香水瓶,还有其他华而不实的碎纸碎片,全围绕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戴着高礼帽和墨镜的洋洋得意的骷髅。 棚屋很拥挤:除了那个男人和女人以及两个小孩子以外,还有摇篮旱的一个婴儿和一个更老的男人;在一处屋角的一堆毯子中,还躺着一个非常老的女人,在她那跟毯子一样皱巴巴的脸上,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在观察着一切。莱拉看着她,突然吃了一惊:只见毯子一动,一只穿在黑袖子里瘦骨嶙峋的手臂钻了出来,然后是另一张脸,一张男人的脸,那张脸是如此苍老,几乎算是一个骷髅了。事实上,他更像照片上的那个骷髅而不像一个活着的人,然后威尔也注意到了,所有的旅行者都意识到了他更像外面的那些影子一样的彬彬有礼的人,和那个男人刚看到他们时一样,他们也都感到困惑。 事实上,这拥挤的棚屋里的人——除了那个睡着的婴儿——全都说不出话来。 莱拉听见自己第一个开了口。 “你们真好,”她说道,“谢谢你们,晚上好,我们非常高兴来到这儿,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很抱歉没有带来什么死神,如果那是事情的正常方式的话。 但是我们不会太打搅你们的。你们瞧,我们在找死人的世界,这就是我们怎么碰巧来到这儿的原因。但是我们不知道它在哪儿?这是否是它的一个部分?怎么去那儿?它是什么样子?所以如果你们能够告诉我们有关的事情,我们会非常感激的。” 棚屋里的人仍睁大眼睛盯着他们,但是莱拉的话使气氛缓解了一点,女人抽出一张凳子邀请他们在桌旁坐下来。威尔和莱拉把睡意蒙咙的蜻蜓举起来放在一个黑暗角落里的架子上,泰利斯说他们会在那儿睡到天亮,然后加利弗斯平人也加入他们坐到桌上。 女人正在炖汤,她削了一两个土豆,把它们切碎放进汤里继续炖,催促丈夫在汤炖好之前先给旅行者们拿些其他的东西提提神。他拿出一瓶清澈刺鼻的酒,莱拉觉得闻起来像吉卜赛人的詹尼弗酒,两个间谍要了一杯,往他们自己的小杯子里面滴了一下。 莱拉本来以为这一家子多半会盯着加利弗斯平人看,但她发现他们对她和威尔的好奇心也不小,她没等多久就询问起其中的原由来。 “你们是我们见到过的第一批没有死神的人,”那个男人说,他们了解到他的名字叫彼特。“自从我们来这儿以后,我是说。我们跟你们一样,我们来这儿时还没死,因为某个偶然或意外。我们得等我们的死神告诉我们时间到了没有。” “你们的死神告诉你们?”莱拉说。 “是的,我们来这儿时就发现了,噢,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们发现我们全都随身带着死神,我们就是在这儿发现这一点的,我们一直就有着他们,而我们从来都不知道。瞧,每一个人都有死神,它随处跟着他们,一辈子紧跟在身边。我们的死神,他们在外面透空气,他们会经常进来。奶奶的死神,他就在那儿跟她在一起,他跟她靠得很近,很近。” “有死神整天紧靠在身边,你们不害怕吗?”莱拉说。 “为什么会怕呢?如果他在那儿,你可以看着他。如果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会紧张得多。”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死神吗?”威尔惊叹不已地问。 “哎呀,是的,你出生的那一刻,死神就跟你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且是你的死神把你带出去。” “啊,”莱拉说,“这是我们需要知道的事情,因为我们正在想法找到死人的世界,而我们不知道怎样去那儿。那我们死后是去哪儿呢?” “你的死神拍拍你的肩膀,或牵起你的手,说:跟我来吧,时间到了。这也许是发生在你生病发烧的时候,或当你因一块干面包而噎住时,或是当你掉下一座高高的建筑时。在你处于痛苦和辛劳时,你的死神会亲切地来到你的身边,对你说:放松,放松,孩子,你跟我来吧。你跟他们坐船横过那个湖驶入雾中,在那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回来过。” 女人叫一个孩子去把死神叫进来,他跑到门口对他们说了。威尔和莱拉惊异地望着,加利弗斯平人靠得更近了一点,看着死神——家里每人一个——从门口走进来: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的不起眼的土褐色人影,安静而迟钝。 “这些是你们的死神?”泰利斯说。 “千真万确,先生。”彼特说。 “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告诉你们该走的时间到了吗?” “不知道,但是你知道他们在附近,那是一种安慰。” 泰利斯什么也没说,但是很显然,他感觉这绝不是什么安慰,死神们有礼貌地沿墙壁站着,看到他们占据的空间那么小而且吸引的注意是那么小真是奇怪。 莱拉和威尔很快发现自己也完全把他们给忽略了,尽管威尔心想:那些被我杀死的人——他们的死神一直紧挨在他们身边——他们当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玛莎,把炖的汤舀起来放在有缺口的瓷铀盘子上,并放了一些在一只碗里,让死神们相互传递,他们没有吃,但是那美美的味道就使他们满足了。 不久,全家人和他们的客人都饥饿地吃起来,彼特问孩子们来自何方,他们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会告诉你有关的一切的。”莱拉说。 随着她这么一说,随着她控制了局面,她身体的一部分感觉到一股喜悦的暖流涌上心间,像香槟的泡泡一样。她知道威尔在看着,她很高兴他能够看她做她最擅长的事情,为他,为他们所有的人。 她从她的父母开始讲起。他们曾经是公爵和公爵夫人,非常重要和富有,被他们的一个政敌骗去财产投进监狱,但是他们设法逃出了监狱。父亲抱着当时还是婴儿的莱拉抓着一条绳子爬了下来,他们重新获得家庭的财产,却遭到歹徒的进攻和谋杀,莱拉本来也会被杀死,烤熟、被吃掉,幸亏威尔及时救了她并把她带回到狼群中,带回他被当作狼孩抚养成人的森林中。他婴儿时从父亲的船边上掉下水,被冲到一段荒芜的河岸边,一只母狼哺乳了他,让他活了下来。 那些人用一种平静的信任感,全部接受了她的这一派胡言,甚至那些死神也挤拢来听,坐在凳子上或躺在旁边的地板上,温和、客气的脸盯着她编造她与威尔在森林中的生活故事。 他和莱拉与狼群待了一段时间,然后搬到牛津,在约旦学院的厨房里工作,在那里他们遇到了罗杰。当约旦遭到住在泥床的烧砖人的进攻时,他们不得不慌忙逃跑,于是她和威尔还有罗杰捕获一艘吉卜赛人的窄船,一路驶下泰晤士河,在阿宾登船闸几乎被抓,然后他们的船被海盗击沉,不得不游往安全地带,上了一艘正准备开往中国杭州去贩茶叶的三帆快船。 在帆船上,他们遇见了加利弗斯平人,他们是来自月球的陌生人,是被银河上的飓风刮到地球上来的,他们在乌鸦的窝里避难,她和威尔还有罗杰经常轮流爬上去看他们,只是有一天罗杰一脚踩空掉进了戴维?琼斯的箱子(Davy Joness Lock,来自英国传说的一个谚语,意即掉人海底)。 他们试图说服船长掉转船头去找他,但是他是一个强硬凶狠的人,只对尽快赶到中国会赚到的利润感兴趣。他把他们用铁链锁起来,但是加利弗斯平人给他们拿来一把锉刀,然后……等等。她不时转向威尔或间谍们以得到证实,萨尔马奇亚会补上一两个细节,威尔会点点头。故事一直讲到孩子们和他们来自月球的朋友必须想办法前往死人世界,以便从她的父母那儿了解家庭的财富埋在哪儿的秘密。 “如果在我们的世界,我们知道自己的死神,”她说,“就像你们这儿一样,那很可能会容易得多,但是我想我们能找到这儿,所以可以得到你们的建议,我们真的是幸运,非常感谢你们这么友好,感谢你们的倾听,感谢你们提供给我们这顿饭,这真是太好了。 “但是你们瞧,我们现在需要的,或者说明天早上需要的是找到一个办法穿过死人们前往的那片水域,看我们是否也能够到达那儿,有什么船可以租吗?” 他们看上去有些疑虑。孩子们疲劳得满脸通红,睁着睡眼看着一个个大人,但是没有人提议在哪儿能找到一只船。 然后,一个以前没有说过话的声音开口了,那是从角落处的床单堆里传来的一个干裂的鼻音——不是女人的声音——不是活人的声音:是祖母的死神的声音。 “你们要过湖前往死人的世界,惟一的方式就是与你们自己的死神一道。” 他用肘子撑起身体,皮包骨的手指头指着莱拉,说:“你们必须召唤你们的死神,我听说过像你们这样的把死神拒之千里的人。你们不喜欢他们,而他们出于礼貌躲开了你们的视线,但是他们并不远,每当你们转头时,你们的死神在你们的身后躲藏,每当你们瞧时,他们就藏了起来。他们能够躲在茶杯里,或露水中,或风的呼吸中,不像我和这位老玛格妲一样。”他说着,拧了一下她皱巴巴的脸颊,她把他的手推开。“我们共同生活在仁慈和友爱中,这就是回答,就这样,这就是你们得做的事情,说欢迎,交朋友,善良一点,邀请你们的死神更靠近你们,看你们能够使他们同意做什么。” 他的话像沉重石头一样掉进莱拉的心里,威尔也感觉到那番话语的致命的分量。 “我们应该怎样做呢?”他说。 “你们只要许个愿,事情就成了。” “等一等。”泰利斯说。 每一双眼睛都转向了他,那些躺在地板上的死神坐起身来把他们空洞、温和的脸转向他激动的小脸。他正紧挨着萨尔马奇亚站着,手放在她肩上。莱拉看得出了在想什么:他正准备说,这事太过火,他们必须回去,他们已经把这件愚蠢的事做到不负责任的地步了。 于是,她插了进来。“对不起,”她对那个彼特说,“但是我和我们的朋友骑士,我们得出去一会儿,因为他需要通过我的特别仪器与他在月球上的朋友谈话,我们不会要很久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拾起来,避开他的靴刺,带他来到外面的黑暗中,那儿一块松松的瓦楞铁皮屋顶在寒风中啪啪地发出让人悲伤的声音。 头顶上方的电线上摇晃着一盏电灯泡,当她在它微弱的光线下把他放在一只底朝天的油鼓上时,他说道:“你们必须停止,这已经够过分的了,不要再往前走了。” “但是我们有协议。”莱拉说。 “不,不,不能这么过分。” “好吧,离开我们吧。你们飞回去。威尔能切一个世界进入你们的世界,或任何你们喜欢的世界,你们能够飞过去,安全无恙,那没什么,我们不会介意的。” “你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吗?” “意识到了。” “你没有,你是一个没有思想、不负责任、谎话百出的孩子,幻想如此轻易地光顾你,使你的整个本性变得不诚实,你甚至当事实摆在眼前时都不承认它。 好吧,如果你看不见的话,我会明白地告诉你:你不能,你不应该冒死亡的险,你现在必须跟我们一起回去。我将呼叫阿斯里尔勋爵,几小时后我们就能够安全抵达要塞。” 莱拉感到胸口涌起一阵愤怒的、想要啜泣的巨大冲动,她跺了跺脚,无法保持安静。 “你不知道,”她叫道,“你不知道我脑袋里或心里在想什么,不是吗?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不是生孩子,也许你们生蛋或什么的,我不会感到奇怪,因为你们心地不善良,你们不慷慨大方,你们不体贴——你们甚至不残酷——即使能残酷点,也会更好些,因为那意味着你会认真对待我们,你跟我们一道前来并不光是这样做对你合适……噢,现在我根本不能相信你了!你说过你会帮忙,我们一起干,现在你想要制止我们——你才是不诚实的人,泰利斯!” “我决不会让我自己的孩子用你刚才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跟我说话,莱拉——为什么我先前没有惩罚你呢——” “那就来吧!惩罚我吧,既然你能够!拿起你血淋淋的靴刺狠狠地刺吧,刺呀!给你我的手——刺吧!你根本不知道想到我的朋友罗杰,我感到多么伤心、缺德和抱歉——你杀人时就是这样的,”她打了个响指,“你毫不在乎他们——但是对于我来说,没能跟我的朋友罗杰道别是一种折磨和痛苦,我想要说声对不起,并且尽量把它做好——你永远都不会理解,因为你的骄傲,因为你的那种成年人的精明——如果要做正确的事情就不得不死的话,那我愿意死,并且高兴地去死,我见过比那更糟的事情。所以你想要杀我,你这个狠心的人,坚强的人,带毒药的人,骑士,那你就干吧,动手吧,杀吧。那样我和罗杰就可以永远在死人的世界玩耍,笑话你,你这可怜的家伙。” 泰利斯可能采取的行动并不难看出,因为他从头到脚都因为激动和愤怒而火冒三丈,浑身颤抖,但是他还没有时间行动,就听到莱拉的身后有人说话,他们俩都感到一股寒意降临到身上。莱拉转身,知道她看到的会是什么;尽管她很勇敢,但仍然感到害怕。 死神站得很近,善良地微笑着,他的脸跟她所看到的其他死神一模一样。但这一个是她的,她自己的死神;潘特莱蒙在她的胸前嚎叫颤栗着,他的貂身子扑上来围住她的脖子,试图把她从死神的身边推开,但是他这样做只是把自己推得更近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又缩回到她的胸前,缩到她温暖的喉咙和她扑扑直跳的心脏边。 莱拉紧紧抱住他直面她的死神,她记不起他说了些什么,从眼角的余光,她看见泰利斯迅速准备那个天然磁石共鸣器,手忙脚乱。 “你是我的死神,是吗?”她说。 “是的,亲爱的。”他说道。 “你还不准备带我走,是吧?” “是你需要我。我总是在这儿。” “是的,不过……我是需要你,是的,不过……我想去死人的世界,那是真的,但不是去死,我不想死,我热爱生活,我热爱我的精灵,而且——精灵是不去那下面的,对吧?人死的时候,我看见他们消失掉,只是像蜡烛一样熄灭,在死人的世界里他们有精灵吗?” “没有,”他说,“你的精灵消失在空气中,你消失在地底下。” “那我去死人的世界时要带上我的精灵,”她坚定地说,“而且我要再回来,听说有人这样做到过吗?” “很多很多年没有这种事了。最后,孩子,你会不费力气、不冒风险地来到死人的世界,那是一段安全、平静的旅行,在你自己的死神、你特别忠实的朋友的陪伴下,在你一生中的每时每刻他都一直陪伴着你,他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但是潘特莱蒙是我特别忠实的朋友!我不认识你,死神,我认识潘,热爱潘,如果他——如果我们——” 死神在点头。他好像很感兴趣,很友好,但是她一刻也不能忘记他是什么:她自己的死神,而且这么近。 “我知道现在要继续往前走是会很费力的,”她更加坚定地说,“而且危险,但是我想去,死神,我真的想去,威尔也一样,我们俩都有亲人或朋友过早地去世了,我们需要作出补偿,至少我想去。” “每个人都希望能再次同那些已前往死人世界的人说话,你为什么应该例外呢?” “因为,”她开始撒谎,“因为我有事要去那儿办,不光是见我的朋友罗杰,还有别的事情,是一个天使交给我的任务;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能够做到。这件事太重要了,不可能等到我自然死亡,必须现在就做。瞧,天使命令了我,这就是我们来这儿的原因,我和威尔,我们不得不这样。” 在她的身后,泰利斯放开他的仪器,坐在那儿看着孩子哀求她自己的死神带她去谁也不应该去的地方。死神挠了挠脑袋,举起双手,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止住莱拉的话语,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转移她的渴望,甚至连恐惧都不能:她声称自己见过比死神更糟糕的事情,而且她是迫不得已的。 于是她的死神终于说道:“如果什么也不能阻止你的话,那我能说的就是跟我来吧,我会带你去那儿,进入死人的世界,我会做你的向导,我能够为你指明进去的路,但至于再出来,你得自己想办法。” “还有我的朋友们,”莱拉说,“我的朋友威尔和其他人。” “莱拉,”泰利斯说,“虽然违背本能,但我们会跟你们一起去。刚才我很生你的气,但是你使这事很难……” 莱拉知道这是妥协的时候了,遂了她的愿,她很高兴这样做。 “是的,”她说道,“我很抱歉,泰利斯,但是如果你没有生气的话,我们永远不会找到这位绅士来给我们做向导。所以我很高兴你在这儿,你和夫人,我真的感激你们能跟我们在一起。” 就这样,莱拉说服了她自己的死神带她和其他人前往罗杰、威尔的父亲、托尼?马克里尔斯,还有那么多其他人去了的地方,她的死神叫她在第一道曙光升上天空时下到码头上,准备离开。 但是潘特莱蒙在颤抖哆嗦,莱拉怎么也不能把他安抚得平静下来,也不能止住他禁不住发出的轻轻的小声呻吟。于是她与其他人一样,躺在小屋的地板上,睡得很浅,时断时续,她的死神警惕地坐在她身旁。 二十、攀爬 我如此得到它 通过缓慢的攀爬 抓住生长在福佑 和我之间的 树枝 ——爱米利?狄金森 穆尔法会制作各种各样的绳子和线。玛丽?马隆花了一个上午查看和检验阿塔尔家存放的那些绳子,才选到自己中意的那种。他们还没有掌握捻搓和卷绕的原理,所以所有的线和绳子都是编织而成的,但是很结实很柔软,玛丽很快找到她想要的绳子。 你在干什么?阿塔尔问。 穆尔法没有表示爬的词,所以玛丽不得不做了大量的手势和迂回的解释,阿塔尔吓坏了。 到树的高处去? 我必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玛丽解释说,现在你可以帮助我准备绳子。 玛丽曾经在加州遇到过一个数学家,那个数学家把每个周末都用来爬树。玛丽曾经做过一点攀岩,她兴致勃勃地听他谈爬树的技巧和装备,决定一有机会就亲自试一试。当然,她从来没想到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爬树,而且一个人爬也不怎么好玩,但是这是没有选择余地的,她能做到的只是事先尽可能保证安全。 她拿了一卷长绳,足以拴到一棵高树的树枝上,然后再垂到地面,并且很结实,足以承受几倍于她的重量,然后她把一卷较细但很粗糙的绳子割成很多段,制作成吊环,用渔人结系成的短短的环,绑到主绳上充当抓手和踏脚的地方。 接下来的问题是先得把绳子弄到树枝上去;她用一些粗糙的细线和一段有弹性的树枝制成弓,实验了一两个小时;然后又用瑞士军刀削了一些箭,用硬硬的树叶来代替羽毛在飞行时增加箭头的稳定性。干了一天后,玛丽终于准备开始了,但是太阳已快下山,她也累得双手无力了。吃完饭她心事重重地睡下,而穆尔法们则用他们那平静而富有乐感的悄悄话无休止地讨论着她。 第二天早上,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动手把箭射上一根树枝。有些穆尔法聚拢来看,为她的安全担忧。对带轮子的动物来说,攀爬是太不可思议的活动了,所以光是这个念头就把他们吓坏了。 玛丽知道他们的感受,她强忍自己的紧张情绪,把最细最轻的线头绑到她的一支箭上,通过弓将它射出去。 第一支箭没成功:它半路上射进了树皮里,拔不出来。第二支箭也没成功,因为尽管越过了树枝,但它落得不远,没垂到那边的地面上,把它扯回来时箭因为卡住给弄断了,拴在断箭这头的长绳子掉了下来。她又用第三支试了试,这一次终于成功了。 为了不让绳子被卡住或被弄断,她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扯着绳子,一直扯到两头都落到地面。然后她把两个绳头都牢牢系在一截树根的大树肿上,那根肿和她的臀部一样圆浑。她想这样应该相当牢固了。当然,她在地上无法弄清楚绳子到底穿在一根什么样的树枝上。攀岩时,你可以每隔几米就将绳子牢牢系在岩石表面的岩钉上,所以即使出了问题也不会坠落得太多。可现在她只有这样一根无羁无绊的绳子,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就会高高地坠落下来。为了使自己更加牢靠一点,她把三根小绳子编成一个鞍子,用一个松松的结把它穿过主绳垂摆着的两头,这样万一滑落了,她就可以扯紧。 玛丽把脚放进第一个吊环,开始爬。 她爬到了树冠,比预期的速度要快,动作干净利落;绳子听话地握在她手上;她起初没怎么想过该怎么爬上第一根树枝顶,不过她发现树皮上那些深深的裂缝帮她站稳了脚,感觉很牢靠。事实上,她才用了十五分钟就已经站在第一根树枝上,计划着爬向下一根树枝。 她随身还带了两卷绳子,打算做一个起定型作用的线网,以充当类似攀岩时的那种岩钉、锚、“帮手”和其他器具。把它们固定起来又花了她几分钟,她一解决安全问题,就选了一个最为合适的树枝,重新卷起她剩余的绳子,出发了。 小心翼翼地爬了十分钟后,她来到了树冠最浓密的部分,那些长长的树叶触手可及;她看到了一朵又一朵米色的花,散发着奇怪的香味,每一朵上都结着一个硬币大小的小东西,日后长成那些巨大的像铁一样硬的种荚。她爬到一个三根树枝交叉的舒适的地方,把绳子绑牢,系紧鞍子,休息起来。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她能够看见蓝色的大海,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波光粼粼;从右肩头向后看过去,只见金褐色的平原上那连绵起伏的低矮的坡地,黑色的大路蜿蜒穿梭其间。 微微的轻风撩起花朵的清香,摇晃着僵硬的树叶簌簌作响,玛丽想像着一种巨大而模糊的仁爱像一双巨手将她托起。她躺在巨大的枝权间,重温到那种以前只体验过一次的甜蜜感——那是在她宣誓做修女的时候。 右脚踝的夹疼终于让她回到现实中,她的右脚正别在权弯里。她把它慢慢挪出来,将注意力转向自己当前的任务,可那种包围着她的大海般宽广的喜悦依然让她晕旋。 她之前已经向穆尔法解释过她该如何把那两块树脂漆片隔开手掌宽的距离以便看到斯拉夫,他们立即就看出这样操作的不方便,便用一截短竹子把琥珀色的漆片像望远镜一样固定在两端,这个望远镜正塞在她胸前的口袋里,现在她把它拿了出来。当她透过琥珀望远镜望过去时,她看见了那些飘忽的金光,斯拉夫,影子,莱拉的尘埃,一大团细小的物质漂浮在风中。它们很像光柱中的尘埃或水杯中的微粒一样漫无目的地漂浮着。 很像。 但是,她看得越久,越开始看出另外一种运动,在漫无目的的漂浮下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缓慢的统一的运动,从地上升起,飘向大海。 哦,这真是奇妙。她把自己固定在一根系牢的绳子上,沿着一根平伸的树枝爬出去,仔细看着她能找到的所有那些花蕾,不久她就看出状况了。她观察着,等待着,直到自己完全能够肯定,然后开始小心而又吃力地往回爬那段不短的距离。 玛丽发现穆尔法因为她爬得那么高而很紧张,为她担着不小的心。 阿塔尔尤其松了口气,用鼻子紧张地从头到尾把她摸了个遍,发现她安全无恙后,温柔地发出快活的嘶叫声,跟十几个其他的穆尔法一道迅速把她带回到居住地。 他们一翻过山眉,集合令已经在村里的那些穆尔法中间传开来,等他们到达演说场时,人群已挤得很密。玛丽猜想有很多是从其他地方来的,来听她说什么。 她希望自己有更好的消息给他们。 那位老扎利夫萨特马克斯登上讲台,热情地欢迎她。她用她能记得的所有穆尔法的礼节回应着。见面礼一结束,她就开口说了起来。 停停顿顿,带着许多迂回的解释,她说道:我的好朋友们,我爬到你们那些树木高高的树冠上,仔细看了树叶和柔嫩的花,还有种荚。 我可以看出在高高的树顶上有一个斯拉夫的涌流,她继续说,它顶着风运动,空气是从海上朝内陆运动,但是斯拉夫却缓慢地逆着它移动,从地面你们能看见吗?我是看不见的。 不能,萨特马克斯说,我们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唔,她继续说道,树木在斯拉夫穿过它们时过滤斯拉夫。有一些斯拉夫被花儿吸引过去,我能够看见这个过程的发生:花朵是朝上的,如果斯拉夫垂直落下,它就会进入它们的花瓣,像来自星球的花粉一样给它们提供肥料。 但是斯拉夫不是向下落,它在朝大海运动。当一朵花碰巧朝着地面时,斯拉夫能够进入它,这就是为什么仍然有一些种荚在生长,但是大多数是朝上的,斯拉夫只是从旁边漂浮而过没有进去。花儿一定是进化成这样的,因为在过去,所有的斯拉夫是垂直落下的。是斯拉夫出了什么问题,而不是树。你只能从高处才能看见那个涌流,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从来不知道它的原因。 所以,如果你们想挽救这些树木和穆尔法的生命的话,我们必须找出斯拉夫这样做的原因,我还想不出一个办法,但是我会努力的。 她看见他们大多伸长脖子朝上去看那漂浮的尘埃,但是从地面上你看不到它:她自己透过望远镜看了看,但能看到的只是湛蓝的天空。 他们讨论了很长时间,试图回忆在他们的传说和历史中有没有提到过这种斯拉夫风,但是没有,他们知道的只是斯拉夫来自一些星球,一直就是如此。 终于,他们问她是否有更多的想法,她说道:我需要作更多的观察,我需要找出风是否总是朝那个方向吹,或者是否像气流一样有白天黑夜的变化,所以我需要在树顶上待更多的时间,晚上睡在那儿观察,我将需要你们帮着搭建一个平台,以便我能安全地睡觉,但是我们的确需要更多的观察。 讲究实际的穆尔法急切地想找出原因,立即主动提出为她建造她所需要的任何东西,他们知道使用滑轮和轱辘的技巧,不久就有一个穆尔法提出了方法,可以把玛丽轻松送到树冠上面,以免得她总是危险地爬上爬下。 他们很高兴有事可做,马上着手收集材料,在她的指导下编织、捆绑晶石、绳子和线,收集她搭建树顶观察台所需要的一切。 同橄榄园旁边的老两口谈话以后,戈梅兹神父失去了她的行踪,他花了几天时间在附近的每个地方寻找和打探,但是那个女人好像彻底失踪了。他永远不会放弃的,尽管这事很让人灰心丧气,他脖子上的十字架和背上的步枪标志着完成这项任务的绝对的决心。 但是如果不是天气有了变化,他花的时间本来会更长,在他所在的世界里,天气又热又干,他越来越渴,看见一个遍地小石的斜坡顶上有一块潮湿的岩石,他爬上去看那里是不是有泉水,没有。但是在轮子种荚的世界里刚刚下过一场阵雨,所以,就是凭借这个,他发现了那扇窗户,找到了玛丽所去的地方。 二十一、鹰身女妖 我憎恶完全虚构的东西…… 应该总是有一些事实基础…… ——拜伦 莱拉和威尔各自带着沉重的恐惧醒来:仿佛行刑当日上午的死刑犯。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在照料他们的蜻蜓,为它们带来在外面油鼓上的电灯附近捕到的蛾子和从蛛网上捉下来的苍蝇,还有锡铁皮盘里的水。看到莱拉脸上的表情和老鼠状的潘特莱蒙紧贴着她胸口的样子,萨尔马奇亚夫人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同她说话。与此同时,威尔离开棚屋到外面四处走走。 “你还可以作出别的决定。”萨尔马奇亚说。 “不,我们不可以,我们已经决定了。”莱拉说,顽固,同时也很害怕。 “如果我们回不来呢?” “你们不必跟去。”莱拉指出。 “我们不会抛弃你们的。” “那要是你们回不来怎么办?” “我们将为一件重要的事情而死。” 莱拉沉默了,以前她没有真正看过夫人,但是现在在石脑油灯模糊的光线下,她可以非常清楚看见她。她站在桌子上,离得只有一臂远的距离,她的脸平静而慈祥,不美,不漂亮,值正是那种你生病、不乐或害怕时乐意见到的脸。她声音低沉、感情丰富,在宁静的外在性情下流淌着欢笑和幸福。在莱拉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人在床头为她读书,没有人给她讲过故事或同她一起唱儿歌,然后吻她并把灯熄灭。但是现在她突然想:如果真的有什么声音能够呵护你的安全并用爱温暖你的话,那会是像萨尔马奇亚夫人这样的声音。她感到心里有一个希望,希望有一天自己有一个孩子,可以用这样的声音去安抚她,为她歌唱和催眠。 “好吧,”莱拉说,她发现自己的喉咙哽住了,于是咽了口唾沫,耸了耸肩。 “我们看着办吧。”夫人说着转过身去。 一吃完那些薄薄的干饼,喝完那苦苦的茶——那些人只能提供这些东西——他们就谢过主人们,拿起自己的帆布背包,穿过棚屋镇子朝湖边出发了。莱拉环顾四周找她的死神,他果然在那儿,彬彬有礼地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但不想靠得更近,不过他不停地回头看看他们是否跟了上来。天空笼罩着阴沉沉的雾,与其说是白天其实更像黄昏,鬼魂般飘动的雾从路上的水坑里阴沉沉地冒出来,或像被遗弃的恋人一样紧紧缠绕在头顶的电线上。他们没看见一个人,也没看见几个死神,但是蜻蜓们掠过潮湿的天空,仿佛在用看不见的线把这一切缝在一起,看着它们明亮的颜色在来回闪烁真是赏心悦目。 没多久他们来到了居住地的边缘,沿着一条缓慢流动的小河,穿过光秃秃的矮小繁茂的灌木丛行进着。不时,他们会听到一声刺耳的嘶哑叫声或是一些两栖动物被惊动后的拍水声,但是他们看到的惟一一只动物是一个跟威尔的脚一样大的癞蛤蟆。它只能充满痛苦地朝两边跳,好像受了可怕的重伤。它横躺在路中央,努力想躲开,它望着他们仿佛知道他们有意要伤害它。 “最好是把它杀了。”泰利斯说。 “你怎么知道?”莱拉说,“也许它仍然喜欢活着,虽然一切是这个样子。” “如果我们杀了它,我们就把它带走了。”威尔说,“它想待在这儿,我已经杀了够多的生物,即使是一摊这样污秽停滞的水也许也好过死亡。” “但是如果它处于痛苦之中呢?”泰利斯说。 “如果它能够告诉我们,我们就会知道。但是既然它不能告诉我们,我就不打算杀死它,那样做只是考虑到我们的感情而不是这只癞蛤蟆的感情。” 他们继续往前走。不一会脚步声的改变告诉他们,附近有一个出口,尽管雾更浓了。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狐猴,并且把眼睛瞪得最大,紧贴着莱拉的肩膀,钻进她满是雾珠的头发里,四处张望,但他看见的比她多不了多少。他仍然在颤抖、颤抖。 突然,他们听到一个小浪花飞溅的声音,轻悄悄的,但就在附近,蜻蜓们带着它们的骑手回到孩子们身边,莱拉和威尔靠紧了一点,小心翼翼地跋涉在滑溜溜的小径上,潘特莱蒙偷偷爬进莱拉的怀里。 然后他们就来到了岸边,那油油的、满是浮渣的水在他们面前静静地流淌着,偶尔有一个涟漪无力地在卵石上溅起。 小径转向左边,往前走了一会,一个更像一团浓雾而不是牢固实体的木码头歪歪斜斜地矗立在水面,桩子已腐朽,木板已长满绿苔,再没有别的东西,码头再过去也什么都没有。小径在码头这儿到了尽头,而码头的前方只是浓雾。一直把他们引到这儿的莱拉的死神朝她鞠了一躬,跨进雾中消失了,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听。”威尔说。 在看不见的水面上有一个缓慢的声音:木头的嘎吱声和安静的有规律的水花声。威尔把手放到他皮带上的刀子上,小心翼翼地向前跨上正在腐烂的木板,莱拉紧跟在后。蜻蜒们停在两个长满杂草的抛锚柱上,看上去像传令的卫官。孩子们站在码头的尽头,睁大眼睛看着迷雾,还得一边擦去落在眼睫毛上的雾珠。那个惟一的声音,那缓慢的嘎吱声和水花声,越来越近。 “我们别去吧!”潘特莱蒙悄声说。 “不得不去。”莱拉悄声回答。 她看了看威尔,他表情凝重、严肃和急切:他不会离她而去。加利弗斯平人泰利斯立在威尔的肩上,萨尔马奇亚立在莱拉的肩上,镇静而警惕。蜻蜒们的翅膀挂满雾珠,像蛛网一样,它们不时迅速地拍打着翅膀来抖落那些雾珠,因为那些珠子会使翅膀太重,莱拉想。她希望在死人的世界里他们能找到吃的。 然后,突然间那只船就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艘破旧的桨船,补丁重重、腐朽不堪。划船的人老得不能再老,裹在一件用线系着的麻布袍子里。他跛着脚,驼着背,骨瘦如柴的双手总是弯曲着握在桨把上,湿漉漉的眼睛深陷在灰蒙蒙的皮肤的褶皱和皱纹里。 他松开桨,把弯曲的手伸到安在码头一角柱子上的铁环处,另一只手用桨将船带到木板边。 没有说话的必要,威尔带头上了船,接着莱拉也上前跨上了船。 但是船夫举起了他的手。 “他不行。”他严厉地低声说。 “谁不行。” “他不行。”他伸出一个黄灰色的手指头,直指着潘特莱蒙。潘特莱蒙立即从一只红黄色的白鼬变成白色的貂。 “但是他就是我!”莱拉说。 “如果你来,他就必须留下。” “但是我们不能这样!我们会死的!” “这不正是你所想要的吗?” 这时,莱拉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这就是真正的后果。她站在那儿,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把她亲爱的精灵紧紧抱住以致于他疼得直叫唤。 “他们……”莱拉无可奈何地说,接着又停了下来:不能去指责其他三人不必放弃什么,这样做不公平。 威尔在焦急地望着她,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了看湖、码头、崎岖的小径、停滞的水坑、湿气沉沉的枯灌木丛……她的潘,独自一人留在这儿:没有她他怎么生活?他在她的衬衣里颤抖,紧贴着她光光的肉,他的皮毛需要她的温暖。不可能!决不! “如果你要去,他就必须待在这儿。”船夫又说。 萨尔马奇亚飞快地抖了一下缰绳,她的蜻蜓飞离莱拉的肩头,落在船的舷缘上,泰利斯也加入其中。他们对船夫说了些什么,莱拉望着他们,就像被宣告有罪的囚犯观察着法庭后面那有可能是赦免的信号一样。 船夫弯下腰来倾听,然后摇了摇头。 “不行,”他说道,“如果她来,他就得留下。” 威尔说:“这样不对,我们不需要把我们的一部分留下来,为什么莱拉应该如此呢?” “噢,但你们也要。”船夫说,“她的不幸在于,对于她必须抛弃的、属于她自身的这部分,她不仅能看到,还能同他说话,你们上了船就会知道,那时就太晚了,但是你们都得把你们自己的那一部分留在这儿,在死人世界没有他的通道。” 不,莱拉想,潘特莱蒙也和她一起想:我们当初因为这个没有穿过伯尔凡加,没有;我们以后再怎样找到对方呢?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肮脏和凄凉的湖岸,如此荒凉,毒气横流,想到她心爱的潘,她心灵的伙伴,独自一人在这儿等待,看着她消失在雾中,她不禁嚎啕大哭。她剧烈的抽泣声没有回音,因为雾把它们模糊了,但是沿着湖岸,在无数的池塘和浅滩里,在可怜的裂开的树墩里,出没在这儿的受伤的动物们听到了她全身心的哭声,而把自己更紧地贴到地面;它们害怕这样的感情。 “如果他能来——”威尔叫道,他急不可耐地想止住她的痛苦,但是船夫摇了摇头。 “他可以上船,但是如果他上船的话,船就待在这儿不走了。”他说道。 “可她将来怎样才能再找到他呢?” “我不知道。” “我们将来还会走这条路回来吗?” “回来?” “我们要回来,我们要去死人的世界,我们还要回来。” “不走这边。” “那就走什么别的路,但我们一定回来!” “我带过成千上万的人,没有人回来过。” “那我们将成为第一个,我们将找条路出来。既然我们要这样做,船夫,求你发发善心和同情心,让她带上她的精灵吧!” “不行。”他说着,摇了摇他那颗苍老的头,“这不是一条你能够打破的规定,这是法律,像这个一样……”他俯身到船边用手掬了一捧湖水,然后手一倾,水又流了出去。“是使水又流回到湖里的法律,这是同一个道理,我不能把我的手倾斜,让水朝上飞,我也不能把她的精灵带到死人的世界,不管她来不来,他都必须留下来。” 莱拉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脸埋在潘特莱蒙的猫毛里,但是威尔看见泰利斯从他的蜻蜓上爬下来准备扑向船夫,他对间谍的意图半是同意半是反对;但是老人看见了他,转过他苍老的头说:“你知道我渡人到死亡世界有多少年了吗?如果你认为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到我,那不是早已发生了吗?你以为我带走的人会高兴地跟我走吗?他们挣扎,叫喊,他们想贿赂我,他们威胁和搏斗,什么也不生效,你伤害不到我,不管你怎么叮。最好是安慰一下这个孩子,她会来的,不要管我。” 威尔几乎看不下去,莱拉在做她有史以来最残酷的事情,她痛恨自己,痛恨这件事,为潘、与潘、因为潘而痛苦,试图把他放在冰冷的地上,松开他抓着自己衣服的猫爪,哭泣、哭泣。威尔闭上了耳朵:那声音太悲伤了,让人难以忍受。 她一次又一次把她的精灵推开,他仍然哭叫着拼命想抓住不放。 她可以回头。 她可以说:不,这是一个坏主意,我们不应该这样做。 她可以忠于连接她与潘特莱蒙的那深如心灵深如生命的纽带,她可以把那个放在首位,她可以把其他的东西从心里赶出去——但是她不能够。 “潘,以前没有人这样做过,”她哆哆嗦嗦地低声说道。“但是威尔说我们会回来的,我发誓,潘,我爱你,我发誓我们会回来的——我会的——保重,亲爱的——你会安全的——我们会回来的,如果我必须花我生命的每一分钟去再次找到你,我会的,我不会停止,我不会休息,我不会——噢,潘——亲爱的潘——我得走了,我得走了……” 她把他推开了,他痛苦、恐惧,冷冰冰地趴在泥泞的地上。 现在他是只什么动物,威尔几乎说不上来。他好像是那么年幼,一只幼兽,一只小狗,一个无助的饱受打击的东西,一只如此陷入悲伤的动物,以至千与其说是动物,不如说就是悲伤本身。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莱拉的脸,威尔可以看见她迫使自己不望向一边,不回避愧疚感,他仰慕她的诚实和勇气,同时也为他们的离别时的悲伤而绞痛。他们之间涌动着那么多真切的情感,以至于对他来说空气都有触电的感觉。 潘特莱蒙没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结果;他没有问莱拉是否爱罗杰胜过爱他,因为他也知道那个真正的答案。他知道如果他开了口,她会受不了,所以精灵没有出声,以便不让正在抛弃他的这个人伤心。现在他们俩都假装这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再一次在一起,这是最好的,但是威尔知道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正把她的心从胸口里撕裂出来。 然后,她跨进了船,她很轻,船几乎没有摇晃。她坐在威尔的身边,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潘特莱蒙。他正哆哆嗦嗦地站在码头近岸的那一头,但是当船夫松开铁环,挥动船桨把船拉开时,那个小狗状的精灵无助地快步跑到码头的尽头,爪子得得地轻叩着松软的木板,站在那儿望着,只是望着,看着船驶离,码头在雾中模糊而后消失。 然后,莱拉深情地大叫了一声,即使在迷雾笼罩的模糊的世界里,也激起了回音,但是它当然不是回音,是她待在活人的世界里的另一半在她进入死人世界时的回应。 “我的心,威尔……”她呻吟着,紧紧抱住威尔,她的脸因痛苦而扭曲。 就这样,约旦学院的院长曾经对图书管理员说的预言实现了,预言里说莱拉会作出一个巨大的背叛,这个背叛会对她造成可怕的伤害。 但是,威尔也发现自己心里有痛苦在堆积,透过痛苦,他看见那两个加利弗斯平人像他和莱拉一样搂在一起,被同样的痛苦所感动。 这痛苦有一部分是身体上的,感觉像一只铁手攥住了他的心,把它从他的肋骨问往外拔,所以他双手按住那个地方,徒劳地想把它稳在里面。这痛苦比失去他的手指头的痛苦深得多,糟糕得多,但是这种痛苦也是精神上的:有一件秘密的隐私的东西被拽到它不希望所处的众目睽睽之下。威尔几乎被那交织着痛苦、羞辱、恐惧和自责的感情所压倒,因为这一切是他自己导致的。 事情比这个更糟,就好像他在说:“不,别杀我,我害怕,杀我母亲吧,她无所谓,我不爱她。”就好像她听到他说这话,假装没听到以便不伤害他的感情,总之她主动替他去死,因为她爱他,他感到跟那一样糟糕,没有什么事情比这种感觉更糟糕。 就这样,威尔知道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因为有精灵的原因,不管他的精灵是什么,她也与潘特莱蒙一道被留在了身后那毒气横流、荒凉凄楚的岸上。这一想法同时进入威尔和莱拉的脑海,他们交换了一个泪汪汪的眼神,在他们生命中第二次,但不是最后一次,他们彼此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 只有那个船夫和蜻蜓们似乎对他们所作的这段旅行漠不关心。即使在这粘糊糊的雾中,那些巨大的蜻蜓仍充满活力,美丽动人,他们扇动着薄翼来抖落湿气,那个穿着麻布袍子的老人前倾后仰地摇着船,光脚丫子抵住混泞着粘土的船板。 旅途长得莱拉都没法丈量了,尽管她的一部分因为痛苦而生疼,想像潘特莱蒙被遗弃在岸上,另一部分也在适应这一痛苦,衡量自己的力量,好奇地想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会在什么地方靠岸。 威尔强壮有力的手臂挽着她,但是他也在看着前方,试图透过湿漉漉、灰蒙蒙的阴霾看清前面有什么东西,想听出除了阴湿寒冷的桨声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不久确实有了点变化:横卧在他们前方的好似一段悬崖或一个岛屿。在看见雾变深以前,他们就听见声音在聚拢。 船夫划动一只桨把船靠左边转了一点。 “我们这是在哪儿?”骑士泰利斯的声音说,声音仍然小而有力,不过有点刺耳,仿佛他也遭受了痛苦。 “在岛的附近,”船夫说,“再过5 分钟,我们就将到达靠岸台。” “什么岛?”威尔说。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很紧张,紧张得几乎不像他的声音。 “通往死人世界的大门在这个岛上。”船夫说,“每个人都到这儿来,国乇、王后、凶手、诗人、孩子,每个人都来这儿,没有人回去。” “我们会回来的。”莱拉狠狠地低声说。 他没说什么,但他苍老的眼睛充满了怜悯。 靠得更近以后,他们可以看见深绿色的柏木和紫杉树枝低垂在水面上,浓密而阴暗。陆地陡峭地耸立起来,树木长得如此茂密,几乎连白鼬都难以溜过去。 想到这儿,莱拉发出一个小小的半嗝半泣的声音,因为潘本来会为她展示他可以做得多好,但是现在他不会了,也许再也不会了。 “我们死了吗?”威尔对船夫说。 “这没有什么区别。”他说,“有一些来这儿的人从来不相信他们死了,他们总是坚持说他们是活人。这是一个错误,总得有人付出代价,没有什么区别。 还有一些人活着时渴望死去,可怜的灵魂,充满痛苦或忧伤的生命,自杀以便有机会获得保佑的休息,却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变得更糟。这一次却逃脱不了,你不可能使自己活过来。还有一些人太虚弱,病得太厉害;有时是婴儿,还没出生到活人的世界就来到这下面的死人王国。很多次我划着这艘船的时候,膝上还放着哭泣的小婴儿,他们从来不知道那上面和这下面的区别,也有老人,最糟糕的是那些有钱人,他们嚎叫、撒野、漫骂、抱怨和尖叫:我以为我是谁?他们没有聚敛和存下他们所能储存的所有金子吗?我现在要不要拿一些把他们送回到岸上?他们会控告我,他们有有权有势的朋友,他们认识主教,认识这个国王或那个公爵,他们身居要职,可以看着我受到惩罚和鞭挞……但是他们知道真理在于结果:他们所在的惟一位置是在我这艘前往死人世界的船上。至于那些国王和主教们,他们也会来这儿,在轮到他们的时候,那个时候比他们想要的早得多。 我让他们哭,让他们咆哮,他们伤害不了我,他们最后安静下来。 “所以如果你们不知道你们是死是活,这个小女孩盲目发誓说她会再次回到活人的世界,我没说什么来反驳。到底是什么样,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他一直沿着岸边不停地划着,现在他收起桨,将手放进船里,朝右边一伸手,抓住浮出水面的第一根木桩。 他把船靠到狭窄的码头上,为他们固定在那儿。莱拉不想出去:只要她在船上,那么潘特莱蒙就能分毫不差地想到她,因为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就是这样的,但是当她离开他时,他就不会知道怎样去想像她的样子。所以她犹豫了一下,但是蜻蜓们飞了起来,威尔脸色苍白,紧攥胸口跨了出去,所以她也得下船。 “谢谢你,”她对船夫说,“当你回去的时候,如果你看见我的精灵,告诉他在活人和死人的世界里我最爱的都是他,我发誓我会回到他的身边,即使以前没有任何人这样做过,我发誓我会的。” “好,我会告诉他这个的。”老船夫说。 他推离岸边,缓慢的摇桨声渐渐消失在雾中。 加利弗斯平人走了一段时间又飞了回来,像先前一样停在孩子们的肩上,夫人在莱拉肩上,骑士在威尔肩上。就这样,他们,旅行者们,站在了死人世界的边缘。在他们的前方除了雾什么也没有,不过从雾的浓密处可以看见一堵巨大的墙耸立在他们的面前。 莱拉打了个寒颤。她感觉好像皮肤已变成镂空织物,那潮湿和刺骨的空气在她的肋骨间出出进进,潘特莱蒙曾经所在的那个刺痛的伤口无比寒冷。然而,她想,罗杰落下山坡试图抓住她绝望的手时一定也是这样的感觉。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儿倾听着。惟一的声音是不断从树上落下来的水的滴答声;他们抬起头来看时,感到有一两滴冷冷地溅在脸颊上。 “不能待在这儿。”莱拉说。 他们离开码头,靠在一起,朝墙壁走去。巨大的石块,因为古老的粘土而发绿,高高地耸人雾中,高得看不见顶。现在他们更近了,能够听见墙后的叫声,但是否是人类的喊叫声却难以判断:高声的哀嚎和尖叫像水母漂浮的细丝悬在空气中,碰到哪里,哪里就生疼。 “有一扇门。”威尔紧张地说,声音嘶哑。 这是一扇破烂的木头边门,安在一块石板下。威尔还没能抬手推开它,附近就传来一个刺耳的高叫声,振聋发聩,把他们吓得要死。 加利弗斯平人立即冲入空中,蜻蜓们像急于战斗的小战马,但是飞下来的那个东西的翅膀粗暴地一挥,把它们扫到一边,然后重重地落在孩子们头顶上方的一块岩石上。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振作起来,安抚着他们受惊的坐骑。 那东西是一只秃鹫大小的大鸟,长着一张女人的脸和胸脯。威尔见过她这种动物的照片;一看清她,他的脑海中马上涌现出“鹰身女妖”这个单词。她的脸光滑无皱,但是年龄比巫师更老:她已经目睹了几千年光阴的流逝,所有这些岁月的残酷和悲伤形成了她五官上那仇恨的表情。但是随着旅行者们看得越清,她就变得越发令人厌恶。她的眼窝凝固着肮脏的粘土,红红的嘴唇结了痂和壳,仿佛她一次又一次呕过古老的血,肮脏、缠结的黑发垂到肩上,锯齿状的爪子凶狠地攥住石头,有力的黑色翅膀收在背上,每移动一下,身上就发出一股腐败的臭味。 威尔和莱拉都感到恶心和痛苦,努力站直身子面对她。 “但是你们还活着!”那个鹰身女妖说,她嘶哑的声音讽刺着他们。 威尔发现自己恨她怕她胜过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你是谁?”跟威尔一样反感的莱拉说。 作为回答,那个鹰身女妖尖叫了一声,张开嘴巴对准他们的脸喷出一阵声音,震得他们头昏脑涨,差点朝后一仰。威尔一把抓住莱拉,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这时尖叫声则变成一连串粗野的嘲讽的大笑,笑声得到沿岸雾中的其他鹰身女妖的回应。这嘲讽的充满仇恨的声音使威尔想起游乐场上的那些孩子们无情的残酷行为,但是这儿没有老师来制订规矩,没有人要讨好,没有地方可躲藏。 他把手放在皮带上的刀子上直视着她的眼睛,尽管他的头在旋转,仅仅是她尖叫声的威力就使他眩晕。 “如果你想阻止我们,”他说道,“那你最好作好战斗的准备,而不光是尖叫,因为我们要穿过那扇门。” 那个鹰身女妖令人作呕的红嘴巴又动了起来,但是这次是把她的嘴唇嘬成一个嘲讽的吻。 然后她说道:“你的母亲很孤独,我们将给她送去噩梦,我们将在她的梦中对她尖叫!” 威尔没有动,因为从他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萨尔马奇亚夫人正轻巧地沿着那个鹰身女妖停落的树枝移动,她的蜻蜓,翅膀颤动着,被泰利斯摁在地上,然后发生了两件事情:夫人扑向那个鹰身女妖,一转身把她的靴刺插进那个家伙有鳞的腿,泰利斯把蜻蜓往上放飞,不到一秒钟,萨尔马奇亚一转身,跳下树枝,直接跳到她铁青色坐骑的背上,冲人空中。 这在鹰身女妖身上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又一声尖叫打破了寂静,比先前大得多,她奋力拍打着黑色的翅膀,威尔和莱拉都感觉到了风,打了趔趄。但是她用爪子紧紧攥住石头,她的脸气得发紫,她的头发从头上竖起来,像用毒蛇装饰的头盔。 威尔拽了拽莱拉的手,两人都试图朝那扇门跑去,但是那个鹰身女妖愤怒地朝他们飞扑过来,只有当威尔转身,把莱拉拽到身后、举起刀子时才停止了俯冲。 加利弗斯平人立即飞向那个鹰身女妖,冲到她脸跟前,然后又跳开;虽然不能出击,但是分了她的心,以至于她笨拙地拍打着翅膀半倒在地上。 莱拉喊道:“泰利斯!萨尔马奇亚!住手,住手!” 间谍们策鞭将蜻蜓骑回来,在孩子们的头顶上方高高飞掠。其他黑色的东西正在雾中云集,沿岸更远的地方响起一百多只鹰身女妖嘲讽般的尖叫声。最先这一个鹰身女妖正在抖动翅膀和头发,轮流伸展着双腿,活动着爪子,莱拉注意到她没有受伤。 加利弗斯平人盘旋着,然后朝莱拉俯冲回来,莱拉正伸出双手给他们降落。 萨尔马奇亚意识到莱拉的意思,对泰利斯说:“她说得对,我们因为某种原因伤不了她。” 莱拉说:“夫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鹰身女妖抖开翅膀,从她身上飘出一股恶心的腐烂的味道,旅行者们差点晕倒。 “无名氏!”她叫道。 “你想要我们什么东西?”莱拉说。 “你们能给我什么东西?” “我们可以告诉你我们去过哪儿,也许你会感兴趣,我不知道。我们来这儿的路上见过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 “噢,你想给我讲故事?” “只要你愿意。” “也许我会,然后怎样?” “你也许可以让我们穿过那扇门去找我们来此寻找的那个鬼魂,不管怎样,我希望你会这样做。但愿你有这么好心。” “那就试一试吧。”无名氏说。 即使又恶心又痛苦,莱拉还是感觉她刚刚打了一张王牌。 “噢,小心点。”萨尔马奇亚悄声说,但是莱拉的大脑已经跑到前面,梳理着她昨晚讲述的那个故事,成型、剪切、完善和添加:父母双亡、家庭财产、沉船事件、逃离虎穴……“好吧。”她说着,进入她讲故事的思维模式,“故事开始于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真的。我父亲和母亲是阿宾登的公爵和公爵夫人,你瞧,他们富得什么似的。我父亲是国王的顾问之一,国王本人经常来我们家,噢,是所有的时候。 他们常常一起去我们的森林里打猎。那里的房子,我就出生在那里面,是整个英国南方最大的房子,它叫做——” 连警告的叫声都没有发出,那个鹰身女妖就大张着爪子扑向莱拉。莱拉刚够时间低头躲避,但一个爪子还是抓住了她的头皮,揪下一把头发。 “骗子!骗子!”鹰身女妖尖叫着。“骗子!” 她一飞转身来瞄准了莱拉的脸,但是威尔拿出刀子挡在了前面。无名氏及时转身躲开,威尔拥着莱拉朝门口走去,因为她被自己脸上流下的血吓坏了,眼睛也看不太清了。威尔根本不知道加利弗斯平人去了哪儿,但是那个鹰身女妖又朝他们飞来,愤怒和仇恨地一遍又一遍尖叫:“骗子!骗子!骗子!” 听起来就好像她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那个词从雾中的大墙那边传回来,模糊了,改变了,所以她似乎是在叫莱拉的名字,于是莱拉和骗子成了一体,成了同一件事物。 威尔把莱拉紧贴在自己的胸口,肩膀弯过去保护她,他感觉她在他胸前发抖和哭泣,但是随后他把刀子插进腐烂的木门,刀刃飞快地把锁割开了。 然后他和莱拉仓皇地撞进了鬼魂的国度,间谍们骑着他们疾箭一般的蜻蜓跟在身旁;在他们身后鹰身女妖的叫声被雾蒙蒙的岸边的那些其他加入进来的鹰身女妖们放大了一倍又一倍。 二十二、耳语者 浓密如撒满瓦隆布罗萨的溪流的秋叶, 在那里,永恒的高高的绿荫遮天闭日…… ——约翰?密尔顿 威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莱拉坐下来,然后拿出那一小罐血苔藓药膏,看了看她头上的伤口,只见鲜血汩汩地涌出来,但口子并不深。他从自己的衬衫边上撕下一块把血擦干净,涂了一些药膏在伤口上,尽量不去想把她抓伤的爪子那肮脏的样子。 莱拉目光呆滞,脸色灰白。 “莱拉!莱拉!”他说着,轻轻地摇了摇她,“现在好了,我们得走了。” 她打了个寒颤,颤巍巍地长吸了一口气,眼睛定定地盯着他,充满了疯狂的绝望。 “威尔——我再也不能这样做了——我再也不能这样做了!我不能说谎了! 我原以为说谎很容易——但是它不起作用了——我能做的就只是这个,而它却行不通了!” “你能做的并不只是这个,你不是能读真理仪吗?来吧,让我们看看我们这是在哪儿,让我们去找罗杰吧。” 他把她扶起来,他们第一次环顾鬼魂们所在的这个世界。 他们发现自己处在一片大平原上,平原远远地延伸到前方的雾中。他们看东西所凭借的光源是一种暗淡的光,这光似乎均匀地存在于每一个地方,所以没有真正的影子,没有真正的光,每一样东西都是那同样的暗黑色。 站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的是成年人和孩子们——鬼魂人——多得莱拉猜不出他们的数量。至少他们大多数站立着,尽管有些坐着,有些乱七八糟地躺着或睡着,没有人到处走动、跑动或玩耍,不过很多人转过身来看着这些新到者,大睁的眼睛里透着畏惧和好奇。 “鬼魂,”她悄声说道。“这就是他们全部所在的地方,所有死去的人……” 显然是因为她不再有潘特莱蒙,所以她紧紧地抓着威尔的胳臂,他很高兴她这样做。加利弗斯平人飞到前面去了,他看见他们明亮的小身影在鬼魂们的头顶上方冲刺和飞掠。鬼魂们惊奇地抬头尾随着他们,但是那寂静是巨大的,令人压抑;阴暗的光使他充满恐惧,莱拉暖暖地贴在他身边,是他感觉到的惟一有生命的东西。 在他们身后,鹰身女妖们的尖叫声仍然响彻湖岸。有些鬼魂忧虑地抬头望着,但更多的鬼魂是盯着威尔和莱拉,然后他们开始向前涌来。莱拉朝后退缩,她还没有力气像她愿意做的那样面对他们,首先说话的是威尔。 “你们说我们的语言吗?”他说道,“你们能说一点吗?” 虽然他们战战兢兢,恐惧而痛苦,但他和莱拉比所有死人合到一起的威信还要大,这些可怜的鬼魂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力量,听到威尔的声音,这在死人们的所有记忆中第一个清晰的声音,很多鬼魂走上前来,急切地想作出回应。 但是他们只能悄声耳语,他们只能发出一种微弱的苍白的声音,跟轻柔的呼吸声差不了多少。 随着他们你推我搡地涌上前来,加利弗斯平人飞下来在他们面前飞来飞去,阻止他们挤得太近。尚幼小的鬼魂们满怀激情和渴望地抬头望着,莱拉立即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以为那些蜻蜓是精灵,他们满心希望能再次拥有自己的精灵。 “噢,他们不是精灵,”莱拉同情地冲口而出,“如果我自己的精灵在这儿的话,你们都可以摸他碰他,我发誓——” 她向孩子们伸出了双手,没精打采或担惊受怕的成年鬼魂们没有靠近,但是孩子们全都涌上前来。他们跟雾一样不是什么实体;可怜的东西,莱拉的手一个又一个地穿过他们的身体,威尔的也一样。他们挤上前来,轻飘飘的,没有生命,在这两个旅行者流动的血液和强力跳动的心脏里温暖自己。当这些鬼魂穿过他们的身体一路温暖自己的时候,威尔和莱拉感觉到一阵寒冷、毛茸茸的微妙感觉。 两个活着的孩子觉得自己也一点点地快死了,他们没有无限量的生命力和温暖可以给予,他们已经很冷了,那没有尽头的人群还在往前挤,看起来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终于,莱拉不得不求他们不要再靠近。 她举起双手,说:“求求你们——我们希望能够触摸你们所有的人,但是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找一个人,我需要你们告诉我他在哪儿,这样才能找到他。噢,威尔。”她说着,把头靠在他的头上。“我希望自己知道该干什么!” 鬼魂们被莱拉额头上的血吸引住了,在朦胧的光线中它像圣洁的浆果一样闪闪发光,有几个鬼魂从中间擦过,渴望接触到如此活力四射的东西。一个一定是在九岁或十岁左右死去的女鬼魂腼腆地走上前来试图摸一摸它,然后又害怕地缩了回去,但是莱拉说道:“别害怕——我们来这儿不是伤害你们的——如果你们能讲话的话就跟我们讲话吧!” 女鬼魂说话了,但是她那细瘦苍白的声音只是悄悄的细语。 “是鹰身女妖们弄的吗?她们试图伤害你们吗?” “是的。”莱拉说,“但如果她们只有这点本领的话,我是不会害怕她们的。” “噢,不是——噢,她们还会干比这更糟糕的事——” “什么?她们做什么?” 但是他们不愿意告诉她,摇了摇头,一言不语,直到一个男孩说道:“对他们这些在这待了几百年的人来说,并不是那么糟糕,因为过了那么久你早厌倦了,她们不可能使你那么害怕了——” “她们最想交谈的是那些新来的。”第一个女孩说,“那只是……噢,那只是可恨。她们……我不能告诉你们。” 他们的声音不会大过干树叶飘落的声音,并且说话的只有孩子们,成年人全都陷入了一种深深的了无生气之中,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动弹或者说话。 “听着,”莱拉说,“请听我说。我们来到这儿,我和我的朋友们,因为我们得找一个叫做罗杰的男孩,他到这儿还没多久,只有几个星期,所以他不会认识很多人,但是如果你们知道他在哪儿……” 但即使在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她也知道,他们也许在这儿待到死,找遍每一个角落,查看每一张脸,也只能看到极少的一部分死人。她感到绝望压在她的肩头,沉重得就像鹰身女妖落在她肩上。 不过她紧咬牙关,试图高高地扬起下巴。我们到了这儿,她想,不管怎么说,那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第一个女鬼魂在用她那细细的耳语说着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找他?”威尔说,“唔,莱拉想同他说话,我也想找一个人,我想找我的父亲,约翰‘佩里。他也在这儿的某个地方,我想在回那个世界之前跟他说句话。所以如果你们能够的话,请叫罗杰和约翰。佩里来跟莱拉和威尔说话,叫他们——” 但是,所有的鬼魂突然都转身逃跑,就连成年鬼也一样,像被突如其来的飓风吹散的干树叶一样。一时间,孩子们周围的空地空了,然后他们听出了原由:各种各样的尖啸声和叫喊声从上面的空中传来,接着鹰身女妖们扑向他们,带着一股股腐败恶臭的风,拍打着翅膀用沙哑的尖叫声冷嘲热讽、喋喋不休。 莱拉立即缩到地上,捂住耳朵。威尔手握刀子,匍匐在她的身上。他可以看见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朝他们飞来,但是他们仍然有段距离;他有点时间来观察在飞转和俯冲的鹰身女妖们。他看见她们的人脸在空气中张嘴咬着,仿佛在吃昆虫一样,他听见她们在喊叫的话语——嘲弄的、肮脏的话语,全部是关于他母亲的震撼他心灵的话语,但是他的部分大脑相当冷静,不为所动,在思考、计算和观察。她们没有一个想靠近那把刀子。 为了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站了起来,一个鹰身女妖——有可能就是无名氏自己——不得不笨重地转弯而去,因为她刚才俯冲得太低,本想正好从他的头顶上方掠过,她沉重的翅膀笨拙地拍打着,好不容易才转过去。他本来可以伸手用刀子劈下她的脑袋。 这时,加利弗斯平人赶到了,两个人正准备进攻,但是威尔喊道:“泰利斯! 到这儿来!萨尔马奇亚,到我的手上来!” 他们落在他的肩上,他说道:“瞧,看她们干什么。她们只是过来尖叫,我想她袭击莱拉是弄错了,她们根本不想碰我们,我们可以不理睬他们。” 莱拉双眼圆睁地抬头望去。那些家伙围绕着威尔的头顶飞,有时离得只有一英尺左右远,但总是在最后那一刹那转向一边或上面。他可以感受到两个间谍急于战斗,蜻蜓的翅膀颤栗着,因为渴望带着它们致对方于死地的骑手冲过空中,但是他们控制住了自己:他们可以看出他是对的。 这对鬼魂也产生了效力:看见威尔站在那儿,既不害怕,又没受到伤害,他们开始飘回到这些旅行者们的身边。他们好奇地望着那些鹰身女妖们,但是尽管如此,那温暖的血肉的诱惑,以及那强壮有力的心跳太难以抵御了。 莱拉站起来加入威尔。她的伤口又裂开了,新鲜的血液从她脸颊上淌下来,但是她把它抹到一边。 “威尔,”她说道,“真让人高兴我们是一起来到这下面的……” 他在她的声音里听到了一种语气,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个表情,那是他熟悉并且最喜欢的语气和表情:它表明她在想着一件有胆识的事情,但她还没有做好说出来的准备。 他点了点头,以表示自己明白。 女鬼魂说:“这边——跟我们来吧——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他俩都感到一种最奇怪的感觉,仿佛小小鬼魂之手正伸进身体里,拉扯着他们的肋骨要他们跟上。 于是他们出发,穿过那巨大的荒凉的平原,鹰身女妖们在头顶越盘越高,尖叫来尖叫去,但是他们保持着距离。加利弗斯平人飞上去放哨。 鬼魂们一边走,一边与他们交谈。 “请原谅,”一个鬼魂女孩说,“可你们的精灵在哪儿?请原谅我这样问,但是……” 莱拉无时不刻不在想着她那被遗弃的亲爱的潘特莱蒙,她无法轻松叙说,于是威尔代她回答。 “我们把我们的精灵留在外面了。”他说道,“在那里对他们来说安全一些,我们以后会去接他们的。你有过精灵吗?” “有过,”鬼魂说,“他的名字叫桑德林……噢,我爱他……” “他定型了吗?”莱拉说。 “没有,还没呢。他曾经想自己会成为一只鸟,我希望他不会,因为我喜欢他夜里全身毛茸茸地躺在床上,但后来他越来越像鸟了。你的精灵叫什么?” 莱拉告诉了她,鬼魂们又急切地往前挤,他们都想谈他们的精灵,每个都想。 “我的叫做马特潘——” “我们曾经玩捉迷藏,她常常变成一只变色龙,我根本看不到她,她永远是那么好——” “有一次我弄伤了眼睛,看不见路,他把我一直领回家——” “他从来不想定型,但是我想要长大,我们常常争吵——” “她常常蜷缩在我的手心里睡觉——” “他们还在那儿,在别的什么地方吗?我们还会再见到他们吗?” “不会了。当你死去时,你的精灵就像烛光一样熄灭。我看见过。不过,我从来没见着我的喀斯特——我从来没说再见——” “他们不是没在哪儿!他们一定在某个地方!我的精灵仍在某个地方,我知道他在!” 推推搡搡的鬼魂激动了,急切了,他们双眼闪亮,脸颊温暖,仿佛在从旅行者们身上借取生命。 威尔说:“这儿有谁来自我的世界吗?在我的世界里我们是没有精灵的。” 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瘦个男孩点了点头,威尔转向他。 “噢,是的。”他回答说,“我们不明白精灵是什么,但是我们知道没有精灵是什么感受,这儿有来自各种世界的人。” “我认识我的死神。”一个女孩说,“我在整个成长过程中都认识他。当我听他们谈起精灵时,我以为他们指的是像我们的死神那样的东西。我现在想念他,我再也见不着他了。我已经完蛋了,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他就永远地走了。当他和我在一起时,我总是知道有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有一个知道我将去哪儿,将干什么的人,但是我已经失去了他,我再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了!”另外一个人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了!” “你不知道,”另一个人说,“他们来了,不是吗?谁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她指的是威尔和莱拉。 “这是发生在这儿的第一件事,”一个鬼魂男孩说,“也许这一切都将改变了。” “如果可以的话,你会干什么?”莱拉说。 “再回到上面的世界去!” “即使那意味着你只能再看它一眼,你仍然想这样做吗?” “是的!是的!是的!” “唔,总之,我得找到罗杰,”莱拉说,她为自己的新想法而热血沸腾,但是首先得让威尔知道。 在这漫无边际的平原上,在无以计数的鬼魂中,存在一个庞大而缓慢的运动状态。孩子们看不见它,但在上方飞行的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看见那些苍白的小人影全都运动着,像是一大群候鸟或驯鹿群在迁徙。在运动的中心是那两个不是鬼魂的孩子,稳步向前,不是领路,也不是跟随,但是或多或少将这一运动集中为所有死人的意愿。 间谍们,思绪比他们飞速的坐骑更快,交换了一个眼色,把蜻蜓带过来并排停在一根枯萎的干树枝上休息。 “我们有精灵吗,泰利斯?”夫人说。 “自从我们跨进那艘船以来,我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撕裂出来扔弃掉了,现在还在那个岸上跳动,”他说道,“但是它并没有,它仍在我胸腔里工作。所以我的一部分已出窍在那儿,与小女孩的精灵在一块,你的也一样,萨尔马奇亚,因为你的脸很憔悴,双手苍白紧绷。是的,我们有精灵,不管他们是什么。也许莱拉的世界的人是惟一知道他们自己有精灵的生物,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是他们中的一个发起了这场叛乱。” 他从蜻蜓的背上滑下来,把它安全地拴住,然后拿出那个天然磁石共鸣器,但是他还没开始碰就停了下来。 “没有回应。”他阴沉地说。 “这么说我们超出了一切?” “超出了援助,当然。唔,我们早就知道我们是来死人的世界。” “那个男孩会跟她走到世界的尽头。” “你认为他的刀子会打开回去的路吗?” “我敢肯定他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噢,泰利斯,我不知道。” “他很年轻,晤,他们俩都很年轻。你知道,如果她从这件事情中能够幸存下来,那当她受到诱惑时是否能做出正确选择这个问题就不会出现了,它就不再重要了。” “你认为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吗?当她选择将她的精灵留在岸上时?那就是她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吗?” 骑士低头望着死人世界的地面上那成千上万缓慢移动着的人影,全都跟在那个明亮和充满活力的火花——莱拉?巧舌如簧——身后漂浮。他只能看见她的头发,那是昏暗的光线下最亮的东西,在她旁边是那个男孩的头,黑发、敦实、健壮。 “不是,”他说,“还没有。那个会来的,不论它可能是什么。” “那我们必须把她安全地带到那儿。” “把他们俩都带到,他们现在已结为一个整体。” 萨尔马奇亚夫人抖动了一下那轻如蛛网的缰绳,她的蜻蜓立即从树枝上冲下来,迅速飞向那两个活着的孩子,骑士紧随其后。 但是他们没有在孩子们身边停下来,他们低低掠过,确保他们没什么不妥之后就继续向前飞去,这部分是因为蜻蜓们闲不住,部分是因为他们想看看这个阴沉凄凉的地方会延伸到多远。 莱拉看见他们在头顶闪烁,感到一阵舒心,因为这里仍然还有一点东西动来动去,闪着美丽的光。然后,她再也无法忍住自己心中的想法,转向威尔,但她不得不悄声低语。她把嘴凑到他的耳边,他听见她带着一股热浪说:“威尔,我想我们该把这些可怜的鬼魂孩子全部带到外面去——还有大人——我们可以把他们放了!我们找到罗杰和你的父亲,然后我们就打开通往外面世界的路,把他们全都放了!” 他转身给了她一个真诚的微笑,如此温暖和幸福,她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和颤抖,至少,那感觉就是那样。但是没有潘特莱蒙,她无法问自己那是什么意思,这也许会是她心脏跳动的一种新的方式。她深深地震惊了,她告诫自己挺直腰杆往前走,不要再昏头昏脑。 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那声悄悄的罗杰传播得比他们前进的速度快得多,“罗杰——莱拉来了——罗杰——莱拉在这儿——”这几个字从一个鬼魂传向另一个鬼魂,就像电子信号一样,从身体里的一个细胞传向另一个细胞。 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骑着他们不知疲倦的蜻蜓在上面巡视,一边飞一边环顾四周,终于他们注意到了一种新的运动,在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活动的旋涡。他们飞下去凑近一些,却发现自己第一次没人理睬,因为有件更有趣的事情攥住了所有鬼魂的心,他们正用他们那近乎无声的耳语兴奋地交谈着,指点着,催促一个人上前。 萨尔马奇亚低低地飞下去,但是她不能降落:这儿太拥挤了,即使他们敢于一试,他们的手或肩膀也没有一个支撑得起她。她看见一个年少的鬼魂男孩诚实的脸上现出一种悲伤,被其他鬼魂告诉他的事情惊呆了,疑惑了。她喊道:“罗杰?是罗杰吗?” 他抬起头来,好奇而紧张,点了点头。 萨尔马奇亚飞回到她的同伴身边,他们一起飞快地飞回莱拉的身边。路很远,难以导航,但是通过观察运动的模式,他们终于找到了她。 “她在那儿,”泰利斯说,喊道:“莱拉!莱拉!你的朋友在那儿!” 莱拉抬头一望,伸出手来让蜻蜓降落。那个大昆虫立即降落,身上的红色和黄色像珐琅一样闪闪发光,薄薄的翅膀僵硬而安静地垂在两边。她把泰利斯举到眼前,泰利斯保持着平衡。 “在哪儿?”她问道,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他远吗?” “一小时的路程。”骑士说,“但是他知道你来了,其他人告诉了他,我们已证实是他。只管往前走,很快你就会找到他了。” 泰利斯看见威尔努力站直身子迫使自己找到更多的能量。莱拉已经充上了能量,问了加利弗斯平人一大堆的问题:罗杰看起来怎么样?他跟他们说了话没有? 他看上去高兴吗?其他孩子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吗?他们是在帮忙呢,还是在碍手碍脚? 等等,等等。泰利斯尽量真实和耐心地回答着一切,一步又一步,这个活着的女孩渐渐走近被她带进死亡的那个男孩。 二十三、没有出路 你会知道真理 真理会使你自由 ——圣约翰 “威尔,”莱拉说,“你认为我们把鬼魂放出去时鹰身女妖会怎么样?” 因为那些女妖声音越来越大,并且越飞越近,越聚越多,仿佛昏暗的光线正聚集成小团的邪恶并给它们配上翅膀,鬼魂们不停地抬头恐惧地张望着。 “我们快到了吗?”莱拉对萨尔马奇亚夫人喊道。 “现在没多远了。”她在他们上方盘旋,朝下喊道,“如果你爬上那块岩石就可以看见他。” 但是莱拉不想浪费时间,她正全心全意地努力为罗杰摆出一副高兴的面孔,但是在她的心灵之眼的前面,每时每刻都是变成小狗的潘被抛弃在码头上、被浓雾渐渐笼罩住时的可怕的样子,她简直忍不住要嚎啕大哭。不过,她必须忍住,她必须为罗杰而充满希望,她一直如此。 他们的相见发生得太突然了。他出现在那儿,站在所有挤来挤去的鬼魂当中。 他熟悉的面容憔悴了,但表情却充满了鬼魂所能表现出的愉悦。他跑过来拥抱她。 但是他像冷烟一样穿过她的胳臂,不过她感觉他的小手在抓她的心,却没有力气抓住,他们再也不能真正地接触了。 但是他可以悄声说话,他的声音说道:“莱拉,我从来没想到会再次见到你——我以为即使你死后真的来到这儿的话,你会大很多,你会长大了,而且你水远也不会想跟我说话——” “为什么永远不会呢?” “因为当潘特莱蒙将我的精灵从阿斯里尔勋爵的精灵手里夺过来时,我做了错事!我们应该跑,我们不应该试图与她搏斗!我们应该跑到你身边!那她就不会再次抢走我的精灵,当悬崖掉下去时,她就会仍然跟我们在一起!” “但那不是你的错,傻瓜!”莱拉说,“首先是我把你带到那儿,我本来应该让你跟其他的孩子和吉卜赛人一起回去,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罗杰,真的,是我的错,那样的话你就不会在这儿……” “好啦。”他说道,“我不知道,也许我会以什么别的方式死去,但是这不是你的错,莱拉,你得明白。” 她感到自己渐渐开始相信这个,但是还是一样,看到这个冷冰冰的小东西,如此接近却又如此不可及,真让人揪心。她试图抓住他的手腕——尽管手指头握住的是空空的空气,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其他鬼魂后退了一点,不去打搅他们。威尔也挪到一边,坐下来护理他的手,它又在出血。泰利斯恶狠狠地朝鬼魂们飞过去以便把他们赶走,而萨尔马奇亚则帮着威尔打理着伤口。 但是莱拉和罗杰却忘却了那一切。 “你没有死,”他说,“如果你还活着你怎么到了这儿呢?潘呢?” “噢,罗杰——我不得不把他留在岸上——这是我不得不做的最糟糕的事情,那是多么伤心啊——你知道那是怎样伤心——他就站在那儿,就那样望着。噢,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凶手,罗杰——但是我不得不如此,不然我就不可能来到这儿!” “自从我死了以后,我一直假装总是在同你说话,”他说道,“我一直希望我能够,并且希望得那么强烈……只是希望我能够出去,我和所有其他死去的人儿,因为这是个可怕的地方,莱拉。但这是不可能的,人人死了以后都得面对这些,还有那些鸟一样的东西……你知道他们干什么。他们等到你休息的时候——你永远不能正常地睡觉,你只是打个盹什么的——他们悄悄地来到你的身边,将你生前做过的所有坏事悄悄地讲出来,以便你不会忘记。他们知道有关你的所有最糟糕的事情,他们知道怎样使你只要一想到你曾经干过的所有的蠢事和坏事就感到害怕,你曾经有过的所有贪婪和不善良的想法他们全都知道,他们羞辱你,使你对自己感到恶心……但是你摆脱不了他们。” “唔,”她说,“听着。” 她压低声音更加凑近了那个小鬼魂,正如他们在约旦学院一起计划什么恶作剧时她常常做的那样,继续说道:“你大概不知道,但是那些巫师——你记得塞拉芬娜?佩卡拉——那些女巫有一个关于我的预言,他们不晓得我知道——没有人晓得,我以前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但是当我在特罗尔桑德时,吉卜赛人科拉姆神父带我去见巫师们的顾问兰斯刘斯博士,他给了我一种测试,他说我得出去从所有的其他云松中挑选那正确的一片以表明我可以真正读懂真理仪。 “唔,我挑好了,然后很快就进了屋,因为天气冷,并且只花了一秒钟,很容易。顾问正跟科拉姆神父说话,他们不知道我能够听见他们。他在说女巫们关于我的这个预言,我将做一件伟大和重要的事情,那将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只是我从来没有说起过它,我想我一定是甚至把它给忘了,发生了那么多别的事情,所以它就好像是从我的脑海中沉没了,我甚至跟潘也从来没有谈起过,因为我想他准会笑话我。 “但是后来库尔特太太抓住我,让我陷入了昏迷之中,我在做梦,我梦见了那件事,我梦见了你,我记得那艘吉卜赛人船的船妈妈玛?科斯塔——你记得的——我们跟西蒙、休还有他们,在杰里科上的就是他们的船——” “是的!我们差点驶到了阿宾登!那是我们做过的最棒的事情,莱拉!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件事,即使我在这底下死上一千年——” “是的,但是听着——当我第一次从库尔特太太身边逃走时,对吧,我又找到了吉卜赛人,他们照顾了我……噢,罗杰,我发现了那么多东西,你当时一定会惊叹不已——但是这是最重要的事情:玛?科斯塔对我说,她说我的灵魂里有着巫师油,她说吉卜赛人是水人,而我则是火人。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她是在让我为那个女巫的预言做好准备。我知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个顾问兰斯里尔博士说重要的是,我在事情发生之前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命运是什么,瞧——我永远不应该询问有关它的情况……所以我从来没有询问过。我甚至没想过它可能是什么,我甚至从来没有问过真理仪。 “但是现在我想我知道了,再次找到你只是某种证明。我必须做的,罗杰,我的命运就是我必须帮助所有的鬼魂永远离开死人的世界,我和威尔——我得拯救你们所有的人。我敢肯定就是这个,一定是这个,因为阿斯里尔勋爵,因为我父亲所说的一件事情……死神即将死去,他说。不过,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你还不能告诉他们,答应我,我的意思是在那上面你的生命也许不会延续,但是——” 他急切地想说话,于是她停了下来。 “那正是我想要告诉你的事情!”他说道,“我告诉他们,所有其他死去的人们,我告诉他们你会来的!就像你来到伯尔凡加救出那些孩子一样,我说,莱拉会做到的,如果有任何人能做到的话。他们希望这会是真的,他们想相信我,但却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我可以看得出来。 “譬如,”他接着说,“每个曾经来过这儿的孩子,每一个人,从一开始就说他们敢打赌他们的父亲一定会来救他们,或者说他们的母亲一知道他们在哪儿就会来领他们回家。如果不是父亲或母亲,就是朋友或爷爷,总之有人会来救他们。只是他们从来没来过,所以当我告诉他们说你会来时,谁也不相信我。只有我是对的!” “是的,”她说,“唔,如果没有威尔我是不可能做到的,那边那个是威尔,那是骑士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夫人。我有那么多事情要告诉你,罗杰……” “威尔是谁?他是从哪儿来的?” 莱拉开始解释,完全没意识到当她讲述她与威尔相遇和争夺那把精妙的刀子的故事时,她的声音在怎么改变,她怎么坐得更直了,甚至眼神都看上去不同了。 她怎么会知道呢?但是罗杰注意到了,带着死人那不变的悲伤和无声的嫉妒。 与此同时,威尔和加利弗斯平人正在不远处静静地交谈。 “你们打算干什么,你和那个女孩?”泰利斯说。 “打开这个世界把鬼魂们放出去,那就是我得到这把刀子的原因。” 他还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脸上见过这样惊讶的表情,姑且不说这些人的高见是他所珍视的,他已经对这两位产生了极大的敬意。他们一言不语地坐了好一会,然后泰利斯说道:“这将使一切重来,这是你们能够打出的最有威力的一击,这以后权威者将无能为力。” “他们怎么会怀疑到这个呢?”夫人说,“这对他们将是突如其来的打击!” “然后呢?”泰利斯问威尔。 “然后?唔,然后我们自己也得出去,找到我们的精灵,我想。不要想然后,想好现在就够了,我还没有对鬼魂们说什么,以防……以防事情行不通,所以你们也不要说什么。现在我要去找一个我能够打开的世界,那些鹰身女妖在看着,所以如果你们想帮忙的话,你们可以在我做这事的时候去分散她们的注意力。” 加利弗斯平人立即策动他们的蜻蜓冲人头顶上方的昏暗中。在那里,鹰身女妖像大苍蝇一样密密麻麻。威尔看着那两个巨大的昆虫毫不畏惧地朝那些鹰身女妖发起进攻,仿佛他们是苍蝇,虽然大,但却可以用嘴巴把他们咬得粉碎。他心想,如果云开雾散,可以在明净的水面自在飞翔,这些夺目的动物会多么开心啊。 然后他拿起了那把刀子,鹰身女妖冲他骂出的那些话马上回到耳边——关于他母亲的冷嘲热讽——他停了下来,放下刀子试图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 他又试了一次,结果一样。尽管有加利弗斯平人的凶猛阻拦,他还是能够听见他们在上面吵闹叫喊,他们数量太多了,光有两个飞行者根本阻止不了他们。 唔,这就是这么回事,事情不会容易。于是,威尔让自己的大脑放松,不再想事,只是松松地握着刀子坐在那儿,直到自己重新准备停当。 这一次刀子直接切入空中——触到岩石。他曾经打开过这个世界的一扇窗户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地下。他把它关上又试了一次。 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尽管他知道这是又一个世界。他以前曾经打开过窗户,发现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地面上,所以看到自己在地底下也不应该感到奇怪,但是结果很令人沮丧。 接下来一次他用已经领会的方式仔细地感觉,让刀尖在同样是地面的那个世界寻找一种回应,但是不管他切在哪儿,都感觉不对头,没有任何世界他可以打开,他碰到的所有地方都是坚固的岩石。 莱拉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她结束了与罗杰的鬼魂的亲密交谈,跳起来急匆匆地赶到威尔身边。 “出什么事了?”她平静地说。 他告诉了她,并补充说:“我们得转移到某个别的地方才能找到一个我们能够切入的世界,那些鹰身女妖不会让我们这样做,你把我们的计划告诉鬼魂们了?” “还没呢,我只告诉了罗杰,并且叫他不要声张,我叫他干什么他都会照办的。噢,威尔,我害怕,我好害怕。我们也许永远出不去了,要是我们永远陷在这儿,该怎么办?” “刀子可以切穿岩石,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切一条隧道就行了。那会要很长时间,希望我们不必如此,但是我能够那样做。别担心。” “是的,你说得对,因为我们能够。” 但是她认为他看上去病得很厉害,脸痛苦地缩成一团,眼睛周围都是黑圈,手在颤抖,手指头又在流血,他看上去病得跟她感觉的一样厉害。没有精灵他们支撑不了多久了,她感觉自己的鬼魂在身体里惊恐万状,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胳臂,想念着潘。 但是与此同时鬼魂们挤得更近了,这些可怜的东西,孩子们尤其不放过莱拉。 “求求你,”一个女孩说道,“你回去后不要忘了我们,好吗?” “不会的,”莱拉说,“永远不会的。” “你会告诉他们有关我们的事情吧?” “我发誓。你叫什么名字?” 但是那可怜的女孩尴尬和羞愧起来:她忘了。她捂着脸转身走开,一个男孩说:“我想忘了更好,我已经忘记我的名字,有些在这儿很久了,他们仍然知道自己是谁,有些孩子在这儿已经好几千年了,他们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他们忘记了很多,只有阳光没忘,谁也不会忘记阳光,还有风。” “是呀,”另一个说,“告诉我们有关的事情吧!” 他们越来越多地吵闹着要莱拉告诉他们有关他们记得的事情,太阳、风和天空,还有他们忘记的事情,譬如怎么玩耍。她转向威尔,悄声说:“我该怎么办,威尔?” “告诉他们。” “我害怕,在之前发生的那个事情过后——鹰身女妖——” “告诉他们实情,我们不会让鹰身女妖靠近的。” 她怀疑地望着他,事实上,她感到自己害怕得要命。她转回身向着正越挤越近的鬼魂们。 “求求你!”他们在喃喃低语,“你刚从那个世界来!告诉我们,告诉我们! 告诉我们有关那个世界的事情!” 不远处有一棵树——只是一棵死树干,白骨般的树枝耸入寒冷灰色的天空——因为莱拉感到虚弱,因为她认为自己不能一边走一边说话,所以她朝那棵树走去以便有个地方坐一坐。鬼魂群推推搡搡,涌向一旁给她让路。 当他们快到树旁时,泰利斯落在威尔的手上,示意他低下头来倾听。 “她们回来了。”他平静地说,“那些鹰身女妖,越来越多,你的刀子准备好了吗,我和夫人尽可能稳住他们,但是你也需要战斗。” 威尔没有让莱拉担心,把刀鞘中的刀子松开,将手紧靠在旁边。泰利斯又起飞了,然后莱拉走到那棵树旁边,在一根粗树根上坐了下来。 那么多死人围在周围,充满希望地往前挤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威尔不得不迫使他们退后,腾出地方,但是他让罗杰待在身边,因为他正盯着莱拉,充满深情地倾听着。 莱拉开始讲述有关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 她讲述了她和罗杰怎样爬上约旦学院的屋顶发现那只断了腿的白嘴鸦,他们怎样照顾它直到它又能再次飞翔;他们怎样探索那些布满厚厚的灰尘和蛛网的葡萄酒窖,品尝了一些加那利白葡萄酒,或许是托考伊酒,她说不上来,以及他们醉成什么样子。罗杰的鬼魂听着,既骄傲又绝望,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喃喃低语,“是的,是的!事情就是这样,那是真的,是啊!” 接着她告诉他们有关牛津城人和烧砖人之间的大战经过。 首先她描述了泥床,确保不遗漏她记得的任何细节,那宽阔的赭色的洗坑、索头铲、像巨大的砖形蜂箱一样的窑。她跟他们讲沿河的柳树,树叶背面全是银色的。她告诉他们当太阳照射了两天以上时,泥巴怎样开始裂开成漂亮的大盘子,中间有深深的裂缝,把手指头咯吱咯吱地压进那些裂缝,慢慢提起一个干泥盘,想办法使它尽可能大但又不破。盘子下面仍然是湿的,是掷人的理想武器。 她还描述了那个地方周围的气味:窑里飘出的烟,刮西南风时河里那腐烂树叶和肥土的味道,烧砖人常常吃的烤土豆的温暖的气味,水径直越过水闸流进洗坑,人们把脚从地上拔出来时那缓慢浓厚的吸力,以及闸门搅拌器在泥水中沉重潮湿的拍击。 她的描述调动着他们所有的感觉,鬼魂们挤得更近,从她的话语中摄取养分,记起了他们有肉有皮有神经有感觉的时光,而且希望她永远不停地讲下去。 然后,她讲到那些烧砖人的孩子们总是对城里人发动战争,但是他们却很缓慢和迟钝,因为大脑里有泥,而城里人则像麻雀一样敏锐快捷。有一天所有的城里人摈弃前嫌,经过周密计划,从三面向泥床发起进攻,将烧砖人的孩子们逼回到河边,互相扔着一把把重重的凝固的泥,冲进他们的泥巴城堡,将它拆毁,把防御堡垒变成投掷的武器,直到空气、地面和水全都混在了一起,每个孩子都看上去一模一样,从头到脚全是泥,大家再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 讲完后,她筋疲力尽地望了一眼威尔,接着大吃了一惊。 除了四周寂静的鬼魂们和身边活着的同伴们,还有另一些观众,因为那些树枝上挤满了那些深色的鸟状的东西,它们的女人脸朝下盯着她,表情庄严、着迷。 她突然害怕地站了起来,但是她们没有动。 “你们,”她绝望地说,“先前我想告诉你们什么时,你们朝我飞扑,现在有什么在阻拦你们?来吧,用你们的爪子撕扯我,把我变成鬼魂吧!” “我们绝不会这样做的。”中间的那个鹰身女妖,就是无名氏本人,说:“听我说,成千上万年前,当第一个鬼魂来到这下面时,权威者赋予我们一种能力,让我们看到每一个人身上最丑陋的一面。从那以后我们就以最丑陋的事情为食,直到我们的血因为它而恶臭,我们的心为之作呕。 “但是它仍然是我们不得不以之为食的惟一东西,它是我们拥有的全部,现在我们得知你们正计划打开一条通往上面世界的路,将所有的鬼魂带出去,进入空气——” 她沙哑的声音被成千上万的耳语声淹没,因为所有能听到她的话语的鬼魂都充满快乐和希望地叫出声来,但是所有的鹰身女妖尖叫着拍打着翅膀,直到鬼魂们重新安静下来。 “是的,”无名氏叫道,“把他们领出去!现在我们将怎么办?我来告诉你们我们将怎么办:从现在开始,我们将不再手软,我们将伤害、玷污、撕扯和粉碎每一个穿过的鬼魂,我们将让他们因为恐惧、悔恨和自我仇恨而发疯。现在这是一个废墟了,我们将把它变成地狱!” 每一个鹰身女妖都尖叫、嘲笑着,很多从树上飞下来,直接扑向鬼魂们,使他们惊恐四散,莱拉紧紧抓住威尔的胳臂,说:“现在他们把它泄漏出去了,我们做不成了——他们会恨我们的——他们会认为是我们出卖了他们!我们把事情弄糟了,而不是更好了!” “安静,”泰利斯说,“不要绝望,叫他们回来,让他们听我们说。” 所以威尔喊道:“回来!你们都回来!回来听我们说!” 一个接一个,鹰身女妖转身飞回到树上,她们的脸显得急切和饥饿,充满对悲伤的渴望,鬼魂们也飘了回来。骑士把他的蜻蜓交给萨尔马奇亚照管,绿装黑发的紧张的小身影跳上一块他们全都能够看见他的岩石。 “鹰身女妖们,”他说,“我们能够给你们一些比那更好的东西,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听我说,然后作出判断。当莱拉在墙外跟你们说话时,你们朝她飞扑,你们为什么那样做?” “谎话!”鹰身女妖全都叫道,“谎话和幻觉!” “然而当她刚才说话时,你们全都听着,你们每一个人,你们安安静静一动不动,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它是真的,”无名氏说,“因为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它有营养,因为它在喂养我们,因为我们忍不住,因为它是真的;因为我们不知道除了邪恶还有任何东西,因为它给我们带来世界、太阳、风和雨的消息,因为它是真的。” “那么,”泰利斯说,“让我们与你们达成一个交易吧。你们不要只看到来到这下面的鬼魂们的邪恶、残酷和贪婪,从现在起,你们有权叫每一个鬼魂给你们讲述他们的生平,他们必须如实讲述他们在活人世界里的所见所触所闻所爱和所知。这每一个鬼魂都有自己的故事,将来来到这下面的每一个鬼魂也都会有关于世界的真实事情告诉你们,你们将有权听他们说,他们必须告诉你们。” 莱拉惊叹这个小间谍的胆识,他怎么敢用一种仿佛自己有权赋予他们权利似的口吻跟这些家伙讲话?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顷刻间将他猛咬起来,用她的爪子把他绞碎,或者把他高高举起然后扔到地上摔个粉碎,然而他就站在那儿,骄傲而无畏,与她们讨价还价!她们听着,交换着意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声音低低的。 所有的鬼魂望着,既害怕又安静。 然后无名氏转回身来。 “那还不够。”她说道,“我们想要的不止这个,我们在老的体制下有一个任务,我们有地位和职责,我们辛苦地完成了权威者的命令,我们因此而得到荣誉,虽然惹人恨遭人怕,但却有了荣誉。现在我们的荣誉会怎么样呢?鬼魂们凭什么要理睬我们,如果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重新走进世界?我们有我们的自豪,你们不应该让它被除掉,我们需要一个荣耀的位置!我们需要一个将给我们带来应有的尊敬的职责和任务!” 他们在树枝上移动着,嘴里嘀嘀咕咕,抬抬翅膀,但是一会儿后,萨尔马奇亚跳上去加入骑士,喊道:“你们说得对,每个人都应该有任务做,那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为他们带来荣耀的任务,一个他们能够自豪完成的任务,所以这儿就是你们的任务,这是一个只有你们才能完成的任务,因为你们是这个地方的守卫者和保护者,你们的任务就是引导鬼魂们从湖边的登陆地一路穿过死人世界前往通往活人世界的新入口。他们将给你们讲述他们的故事,作为这一引导的公平和公正的报酬。你们觉得怎么样?” 无名氏望了望她的姐妹们,她们点了点头,她说道:“如果他们撒谎,或有所保留,或没有什么东西可告诉我们,我们就有权拒绝引导他们。如果他们生活在活人世界里,他们应该有机会看见、触摸、倾听、热爱和学习事物。不过婴儿例外,因为他们没有时间学习任何东西;但其他人如果什么也不带,就来到这下面,我们将不引导他们出去。” “这很公平。”萨尔马奇亚说,其他旅行者都同意。 于是他们达成了协议。作为对他们已听到的莱拉的故事的交换,鹰身女妖主动提出把旅行者们和他们的刀子带到离上面世界很近的地方,不过那地方很远,要穿过隧道和洞穴,但是她们会忠实地把他们领去,所有的鬼魂都可以跟去。 但是在他们出发之前,一个声音尽着悄悄话最大的音量喊叫起来,那是一个表情愤怒、激动的瘦男人的鬼魂,他喊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离开死人世界后我们会再生吗?还是会像我们的精灵一样消失?兄弟们、姐妹们,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我们不应该跟这个孩子去任何地方!” 其他鬼魂听取了这个疑问:“是的,告诉我们我们要去哪儿!告诉我们可以期待什么!除非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否则我们不走!” 莱拉绝望地转向威尔,但是他说道:“告诉他们实情,问一下真理仪,把它所说的情况告诉他们。” “好的。”她说。 她拿出那个金色的仪器,答案马上出来了。她放下它,站起身来。 “事情会是这样,”她说道,“这是真的,完全是真的。当你们走出这儿以后,组成你们的所有分子会松弛漂浮开来,就像你们的精灵那样。如果你们看见过人死去,那么你们就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但是你们的精灵现在并不是什么都不是了,他们是一切事物的一部分。以前组成他们的那些原子,进入了空气、风中、树木、土壤和一切活着的东西里面。他们永远不会消失,他们只是万物的一部分,这就是将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情,我向你们发誓,我以我的荣誉担保。你们将漂浮开来,这是真的,但是你们将出到空旷的外面,重新成为一切活着的事物的一部分。” 谁也没有说话,那些见过精灵怎么消逝的鬼魂还记得它,那些没见过的在想像它,谁也没有说话,直到一个年轻的女人走上前来,她是好几个世纪前牺牲的一位烈士,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当我们活着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们死后我们会去天堂,他们说天堂是一个快乐和光荣的地方,我们会在圣人和天使的陪伴下甜蜜地度过永恒,赞美万能的主。那是他们所说的,它使我们中的有些人付出了我们的生命,有些人花费很多年做着孤独的祷告,而所有的生活的快乐却在我们周围荒废,我们却从来不知道。 “因为这个死人之地不是奖赏之地也不是惩罚之地,它是虚无之地,好人和坏人都来到这儿,我们全都永远在这个昏暗中凋萎,没有自由的希望、欢乐、睡眠、休息或太平。 “但是现在这个孩子来带我们出去,我打算跟她走。即使它意味着遗忘,朋友们,我也将欢迎它,因为那不会是虚无,我们将重新活在一千片草叶和上亿片树叶中,我们将飘落在雨珠中,轻拂在微风里,我们将闪烁在露珠中,在星星和月光下,在外面那个物质的世界里,那是我们真正的家,以前也一直是我们真正的家。 “所以我力劝你们:跟这个孩子走出去进入天空吧!” 但是她的鬼魂被一个样子像僧侣的男人的鬼魂推到一边:这个男人很消瘦,即使作为死人的面孔,也仍然显得过于苍白,长着一双热情的黑眼睛。他划了个十字,喃喃地祷告一声,然后说道:“这是一个苦涩的信息,一个伤心和残酷的笑话。难道你们看不出实情吗? 这不是一个孩子,这是邪恶本人的代理人!我们曾经居住的世界是一个充满腐败和眼泪的谷地,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满足我们,但是万能的主许给了我们这个永远的福地,这个天堂。对于失落的灵魂它好像是荒凉和贫瘠,但是虔诚的眼睛看到的是它的真实面目,到处横流着牛奶和蜂蜜,响彻着天使们的甜蜜歌声。这是天堂,真的!这个邪恶的女孩许诺的全是谎言,她想把你们领向地狱!冒险跟她去吧。虔诚的我和我的同伴们将留在这个幸福的天堂里,唱着对万能的主的赞歌走向永恒,因为他给了我们分辨真假的判断力。” 他又划了个十字,然后他和他的同伴们恐惧和厌恶地转身离去。 莱拉迷惑了,她错了吗?她在犯什么大错误吗?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到处是昏暗和荒凉,但是她以前在有关事物的表象上犯过错,因为库尔特太太美丽的笑容和艳光四射的魅力而相信了她。要犯错误是多么容易呀,没有她的精灵引导,也许关于这件事她也弄错了。 但是威尔在摇她的胳臂,接着把双手放在她面前,执着地放在那儿。 “你知道那不是真的,”他说,“你也能够感觉得到这一点,别理睬!他们也都能够看出他在撒谎,他们在依靠我们,来吧,让我们开始吧。” 她点了点头,她必须相信自己的身体和感觉所告诉她的实情,她知道潘会这样做。 于是他们出发了,那无数的鬼魂开始跟随他们。在他们的身后,远到孩子们看不到的地方,其他居民听到发生的事情后,正前来加入这庞大的行军队伍。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飞回去看,他们欣喜若狂地看到他们自己的人民在那儿,还有被权威者发配或处死的每一种有意识的物种,在他们中间有根本不像人类的生物,和玛丽?马隆会认得出的像穆尔法一样的动物,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鬼魂。 但是威尔和莱拉没有力气回头看,他们能够做到的就是跟在鹰身女妖后面往前走,充满希望。 “我们几乎做到了吗,威尔?”莱拉悄声说,“是不是快结束了?” 他说不上,但是他们身体太虚弱,病得太厉害,所以他说道,“是的,快结束了,我们几乎已经做到了,我们很快就会出去了。” 二十四、库尔特太太在日内瓦 有其母,必有其女。 ——《以西结书》(在圣经的《旧约》中是先知书当中主要的一个,教士以西结是住在耶路撒冷的先知) 库尔特太太一直等到天黑才接近圣杰罗姆学院。暮色降临以后,她把意念机降到云层下,在齐树梢的高度沿着湖岸缓慢地移动。与日内瓦的其他古老建筑相比,这个学院是具有清晰突出的形状;她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尖顶,以及学院那些幽深、黑暗的回廊,还有教会法庭庭长居住的那个正方形的塔。她以前到这所学院来过三次,她知道屋顶上那些屋脊,两端的山形墙和房顶的烟囱掩着大量的藏身之地,甚至有足够的地方容纳像意念机这样大的东西。 她慢慢地飞在因为刚刚下过雨而熠熠生辉的瓦上,把意念机缓缓移进一片陡峭的瓦顶和笔直的塔墙间的一个小檐槽里。这个地方只有从附近的神圣忏悔教堂的钟楼上才能看到,是一个绝佳的藏匿之地。 她把意念机灵巧地降低,让它的六只脚找到落脚点,自我调节以保持机舱的平行。她开始喜欢上这部机器了:即使她的念头转得再快,它也能立刻按她的意志行动,并且还那么安静,它可以在别人的头顶盘旋,距离近到可以摸得到,但对方却不会知道它在那儿。弄到手后差不多只用了一天时间,库尔持太太就掌握了那些控制器,但是她仍然没弄懂它靠的是什么动力,那是她惟一担心的事情:她没办法知道燃料或电池什么时候会用完。 一确定它已经停稳,屋顶也结实得足以支撑它,她就取下头盔,爬了下来。 她的精灵已经掀起一块重重的旧砖头,她和他一起干起来,很快就把半打瓦掀到了一边,然后她劈断它们曾经悬挂在上面的木条,弄了一个大得足够钻过去的裂缝。 “进去看一看。”她悄声说,精灵跳下去进入黑暗之中。 她可以听见他的爪子小心翼翼地在阁楼的地板上移动的声音,随后金边的黑脸出现在裂口处,她立即明白了,跟着他穿过去,等着让眼睛适应。在昏暗的光线中,她渐渐看见一个长长的阁楼,阁楼里到处存放着深色的橱柜、桌子、书架和各种各样的家具。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一个高高的橱柜推到瓦被掀开的那个裂缝处,然后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远远的尽头的那面墙上的一扇门前,试了试把手,门当然锁上了,但她有一个发卡,锁也很简单。三分钟之后,她和她的精灵已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的一头。就着从一个蒙着灰尘的天窗透过的光,他们看见另一头有一段通往楼下的窄窄的楼梯。 五分钟以后,他们已打开两层楼下的厨房隔壁的食品间的一扇窗户,爬出去来到巷子里。学院的门房就在拐角处,正如她跟金猴说的那样,重要的是以正统的方式到达,不管他们打算怎么离开。 “放开我。”她镇静地对门卫说,“对我礼貌一点,否则我将叫人剥了你的皮。告诉庭长说库尔特太太来了,说她希望马上见到他。” 门卫马上退后,他那只一直在对举止温和的金猴龇牙咧嘴的警犬精灵立即退缩了,把尾巴根压得低得不能再低。 门卫摇了摇有曲柄的电话把手,不到一分钟,一个脸面陌生的年轻神父急匆匆地走进门房,一边在袍子上抹着手,以备她想要握手。她没握。 “你是谁?” 她问道。 “路易斯修士。”男人说着,抚慰着他的兔子精灵,“教会法庭书记处的书记员。如果你肯赏脸——” “我不是来这儿与书记员会谈的,”她告诉他,“带我去见麦克菲尔神父,现在就去。” 那个男人无可奈何地鞠了一躬,把她领开了,她身后的门卫腮帮子一鼓,舒了口气。 路易斯修士想跟她交谈,试了两三次后他放弃了,默默地将她带到庭长在塔里的房间。麦克菲尔神父在祷告,可怜的路易斯修士敲门时全身剧烈地颤抖着。 他们听见一声叹息和呻吟,然后沉重的脚步跨过地板。 一看到眼前的人,庭长的眼睛就睁大了,他贪婪地笑了。 “库尔特太太,”他说道,伸出手来。“见到你非常高兴。我的书房很冷,我们招待不周,但是进来,进来。” “晚上好,”她说道,跟着他走进阴凉的石屋;他略显激动,指着一把椅子让她坐下。“谢谢你,”她对仍站在那儿不走的路易斯修士说,“我要一杯巧克力。” 并没有人问她要喝什么,而且她知道把他看作仆人对他是一种羞辱,但是他的态度是那么卑躬屈膝,所以活该。庭长点了点头,路易斯修士不得不极为恼火地出去处理此事。 “当然,你被捕了。”庭长说着,拿过另一张椅子,打开灯。 “噢,为什么还没开始就把我们的谈话给搅了呢?”库尔特太太说,“我是一逃离阿斯里尔勋爵的要塞就自愿来这儿的。事实是,庭长神父,我有关于他的军队和那个孩子的大量信息,我来这儿是要把这些信息带给你的。” “那就开始吧,从孩子讲起。” “我女儿现在十岁,很快她就将进入少年期,到那时我们任何人想要阻止那场灾难都太晚了,本性和机会会像火花和木头一样走到一起。多亏你的介入,现在那件事的可能性更大了,我希望你满意了。” “把她带到这儿来交给我们照顾是你的职责,而你却选择躲在一个山洞里——不过像你这样聪明的女人怎么会希望躲起来呢,这对我来说是个谜。” “大概有很多事情对你来说都是谜吧,我的庭长大人,首先是母亲与孩子的关系。如果你曾经想到过我会把我的女儿送进那种照料——那种照料!——让一群疯狂沉湎色欲、指甲肮脏、浑身臭汗、满脑子狡猾念头的男人像蟑螂一样爬遍她的全身——如果你以为我会让我的女儿承受这一切的话,我的庭长大人,那你就比你认为我的还要蠢。” 他还没能回答就传来敲门声,路易斯修士用一个木托盘端了两杯巧克力进来。 他紧张地鞠了一躬,把托盘放在桌上,朝庭长一笑,希望他叫自己留下,但是麦克菲尔神父朝门口点了点头,年轻人不情愿地离开了。 “那么你原打算干什么?”庭长问道。 “我原打算把她安全地保护起来直到危险过去。” “会有什么危险呢?”他说着,递给她一杯巧克力。 “噢,我想你是知道我的意思的,在某个地方有一个诱惑者,或者说是一条蛇,我得阻止他们见面。” “有一个男孩跟她在一块。” “是的,如果你没有干扰的话,他们两个都会在我的控制之下。目前这情形,他们有可能在任何地方,至少他们没有与阿斯里尔勋爵在一起。” “我敢肯定他会在找他们,那个男孩有一把威力非凡的刀子,光那个东西就值得他们穷追不舍。” “那个我知道。”库尔特太太说,“我设法把它弄断了,他又把它修好了。” 她在笑,她肯定不赞赏这个可恶的男孩? “我们知道。”他简短地说。 “好啦,好啦。”她说,“弗拉?帕维尔一定得快点。当我知道他的时候,他恐怕已花了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弄懂所有这一切。” 她抿了一口又稀又淡的巧克力,多么像这些乏味的神父啊,她心想,把他们自以为是的节制也强加在客人身上。 “告诉我有关阿斯里尔勋爵的情况,”庭长说,“告诉我一切。” 库尔特太太舒适地往椅背上一靠,开始告诉他——并不是一切,她也压根没想过要告诉他一切。她告诉他有关要塞、盟军、天使、矿洞和铸造厂。 麦克菲尔神父坐在那儿一动没动,他的蜥蜴精灵吸收和记住了每一句话。 “你怎么来到这儿的?”他问。 “我偷了一架旋翼式飞机,燃料烧完了,我不得不把它丢弃在离这儿不远的乡下,然后徒步走过来。” “阿斯里尔勋爵在积极地寻找那个女孩和男孩吗?” “当然。” “我想他冲的是那把刀子,你知道它有一个名字吗?北方的悬崖厉鬼称它是上帝的毁灭者。”他穿过房间,走到窗前,俯瞰着那些回廊,继续说,“那就是阿斯里尔的目标,对吗?毁灭权威者?有些人声称上帝已经死了,阿斯里尔大概不是其中一员,如果他保存有杀害他的野心的话。” “唔,上帝在哪儿?”库尔特太太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为什么不再说话?在世界开始时,上帝在花园里散步跟亚当和夏娃说话,然后他就开始退隐,摩西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后来,在巴比伦王伯提沙撒时代,他老了——他属于古老的岁月了。现在他在哪儿?他仍然活着吗?老弱年迈、昏聩癫狂,无法思考、行动、言语,连死亡的能力都没有,只是一只腐朽的废船?如果这就是他的处境,那么最仁慈的事情,最能真实地证明我们对上帝的爱的,不就是把他找出来赐给他死亡这个礼物吗?” 库尔特太太说话时感到一种平静的兴奋,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活着出去,但跟这个人这样说话让人陶醉。 “尘埃呢?”他说,“从异教的深处看,你对尘埃是怎么看的呢?” “对于尘埃我没有什么看法,”她说道,“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我明白了。好吧,我一开始就提醒你,你被捕了,我想现在我们该给你找个地方睡觉,你会很舒适的,谁也不会伤害你,但是你不得离开,我们明天再接着谈。” 他按了一下铃,路易斯修士几乎是立即走了进来。 “带库尔特太太去最好的客房,”庭长说,“把她锁起来。” 那间最好的客房破败不堪,摆着廉价的家具,但至少还干净。当身后的门被锁上时,库尔特太太立即四处找传声器,在精心设计的灯光调节器里找到了一个,另一个是在床框下面找到的。她把两个都断开来,这时她突然吓了一大跳。 洛克勋爵正从门后的抽屉柜顶上望着她。 她大叫一声,一手扶在墙上稳住自己,那个加利弗斯平人正搭着二郎腿。悠闲自得,她和金猴都没看见他。等她的心跳放慢,呼吸减缓以后,她说道:“你本来打算什么时候才会有礼貌地让我知道你在这儿,我的大人?在我宽衣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他说道,“叫你的精灵安静下来,不然我就废了他。” 金猴龇牙咧嘴,毛发倒竖,他那充满极度恶意的表情足以使任何一个普通的人感到恐惧,但是洛克勋爵只是笑了笑,他的靴刺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发光。 小间谍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我刚跟我在阿斯里尔勋爵的要塞里的特工通过话,”他继续说,“阿斯里尔勋爵向你致意,并请你一弄清楚这些人的意图就立即告诉他。” 她感到呼吸急促,仿佛在角斗中被阿斯里尔勋爵重重地摔了一下。她双目圆睁,慢慢地在床上坐了下来。 “你是来这儿监视我还是来帮忙?”她问。 “两者兼而有之,有我在这儿是你的运气,你一到,他们就在下面的地窖里开动了某个电力设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现在正有一群科学家在忙活着,你好像给他们通上了电流一般。” “我不知道是要感到受宠若惊呢还是震惊,事实上,我累了,我要睡了,如果你是来这儿帮我的,那就给我站岗吧,你先别开头去。” 他鞠了一躬,面向墙壁,直到她在那个有缺口的脸盆里洗了脸,用一块薄薄的毛巾擦干,脱了衣服钻进床。她的精灵巡视了一下房间,检查了衣橱、画轴、窗帘,以及窗外漆黑的回廊。洛克勋爵观察着他的每一动作。最后金猴幺皋于回到库尔特太太那儿,他俩马上就睡着了。 洛克勋爵没有把他从阿斯里尔勋爵那儿得知的事情全部告诉她,盟军一直跟踪着共和国前线上空的所有飞行物,他们在西面注意到一大群东西,可能是天使,也可能完全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们已派侦察兵去调查,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了解到什么情况:它们悬挂在那儿,把自己包在无法看透的雾中。 间谍认为最好是不让库尔特太太为这件事伤神,她累了,他决定让她睡觉,并默默地在房间里走动,在门口听一听,朝窗外望一望,清醒而警觉。 在她进入这个房间一个小时后,他听到门外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一阵微微的刮擦声和喃喃的说话声,同时一道昏暗的光线照在门上,映出门的轮廓,洛克勋爵转移到最远的角落,站在库尔特太太放衣服的那把椅子的一条腿后面。 一分钟过去了,然后钥匙在锁孔里悄悄地转动,门开了一英寸,就这么宽,然后光灭了。 在昏暗的光线中,洛克勋爵透过薄薄的窗帘看得清清楚楚,但是那个闯入者却得等自己的眼睛适应。终于门开得更大了,非常缓慢,那个年轻的神父路易斯修士跨了进来。 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洛克勋爵准备扑过去,但是那个神父只是听了听库尔特太太平稳的呼吸声,凑近去看她是否睡着了,然后就转向床头柜。 他用手捂住电筒的灯泡,把灯打开,让一线窄窄的光从指缝里泄出来。他凑得近近地去看桌子,鼻子差点碰到桌面,但是不管他是在找什么,他没找着。库尔特太太上床前放了一些东西在那儿:一两枚硬币、一个戒指、她的手表;但是路易斯修士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他又转向她,然后就看见了他要找的东西;他从牙缝里发出轻轻的嘶嘶声,洛克勋爵可以看见他的沮丧:他要找的是库尔特太太颈项的那个金链上的小盒。 洛克勋爵悄悄地沿着踢脚线朝门口挪去。 神父又划了个十字,因为他不得不碰她了。他屏住呼吸,俯身下去——金猴动了。 年轻人伸着双手,一动不动。他的兔子精灵在他的脚边发抖,一点作用也没有:她本来至少可以帮这个可怜的人放放哨,洛克心想。猴子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又安静下来。 保持着蜡像般的姿势过了一分钟,路易斯修士颤巍巍的手落到库尔特太太脖子上,他笨手笨脚地弄了这么久,以至于洛克勋爵想天亮前他都打不开那个扣,但是他终于轻轻地拿起那个小盒,站直身体。 在神父转身之前,洛克勋爵像老鼠一样迅速和安静地出了门,他在黑暗的走廊里等着,当那个年轻人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把钥匙转上时,那个加利弗斯平人开始跟踪他了。 路易斯修士朝塔走去,当庭长打开门时,洛克勋爵飞奔进去,飞向房间角落的祷告台。在那儿,他找到一个隐蔽的壁架,趴下来倾听。 房间里不只是麦克菲尔神父一个人:真理仪家弗拉?帕维尔正忙着翻他的书,另一个人影紧张地站在窗前,那是库珀博士,来自伯尔凡加的实验神学家,他们俩都抬起头来。 “太棒了,路易斯修士。”庭长说,“把它拿到这儿来,坐下,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太棒了!” 弗拉?帕维尔移开他的一些书,年轻的神父把那串金链放在桌上,其他人俯身过来看着麦克菲尔神父拨弄着那个扣子,库珀博士递给他一把折叠刀,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咔哒声。 “啊!”庭长叹了一口气。 洛克勋爵爬到桌面以便能够看见。在石脑油灯光下,只见一道深金色的光:那是一卷头发。庭长正把它卷在手指间,把它转过来转过去。 “这肯定是那个孩子的吗?”他说。 “我敢肯定。”传来弗拉?帕维尔那疲惫的声音。 “这够不够,库珀博士?” 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俯低身子,从麦克菲尔的手指头上取下那卷头发,举到灯光下。 “噢,够了。”他说,“一根头发就够了,这足够了。”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庭长说,“现在,路易斯修士,你必须把这个小盒送回到那位优雅的女士的脖子上去。” 那个神父微微向下一顿:他原希望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庭长把莱拉的那根卷发放进一个信封里,合上那个小盒,一边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洛克勋爵不得不躲出他的视野。 “庭长神父,”路易斯修士说,“我当然会照您的指令去做,但是我可以知道您为什么需要那个孩子的头发吗?” “不行,因为那会使你不安。让我们来处理这些事情。去吧。” 那个年轻人强压自己的怨恨拿起那个小盒离开了。洛克勋爵本想跟他一起回去,在他试图把项链放回去的时候,把库尔特太太弄醒,看她会怎么做;但是找出这些人企图干什么更重要。 门一关,加利弗斯平人就走回到阴影中倾听。 “你怎么知道她把它放在那儿?”那个科学家问道。 “每次提起那个孩子,”庭长说,“她的手就伸到小盒上。现在,要多久才能准备好?” “几个小时。”库珀博士说。 “那根头发呢?你怎么处理它?” “我们把它放在共鸣室里。你明白,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基因粒子的排列是相当明显的……唔,等它一被分析出来,信息就会以一系列的电力脉冲的形式编码,转送到定位装置,找出头发的主人所在的位置,不管她可能在哪儿。这个过程实际上利用的是巴纳德一斯托克斯异端学说,多世界理论……” “别惊慌,博士。弗拉?帕维尔告诉我那个孩子在另一个世界。请往下说,炸弹的力量是靠那根头发导引的?” “是的,导引到这些头发被剪下的其他头发那儿,就是这样。” “所以,当它被引爆时,那个孩子就会被毁灭,不论她在哪儿?” 科学家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不情愿地说了一声“是的”。他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需要的能量是巨大的,电力能量。正如原子弹需要一种高度炸药来迫使铀归到一处而引爆连锁反应一样,这个装置需要巨大的气流来释放分离过程中那更加巨大的能量。我一直在想——” “在哪儿引爆无所谓,是吧?” “无所谓,这是关键。在哪儿都可以。” “完全准备好了?” “现在我们有了头发,是的,但是那个能量,你瞧——” “我已经处理了。圣让瀑布的水力电力发电站已经被我们征来使用,他们在那儿生产足够的能量,你说不是吗?” “是的。”科学家说。 “那我们将马上出发。请去看看那个仪器吧,库珀博士。尽快使它做好运输的准备,山里的气候变化很快,马上会有一场暴风雨。” 科学家拿起装着那卷头发的那个小信封,离开时紧张地鞠了一躬。洛克勋爵跟他一起离开,像影子一样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走出庭长房间里的人视线所及的地方,加利弗斯平人就扑了过去,被他扑倒在楼梯上的库珀博士感到肩上挨了疼痛难忍的一击,想抓住栏杆:但是奇怪的是他的手臂虚弱无力,他滑了一下滚下整个楼梯,最后半昏半醒地躺在楼梯底部。 洛克勋爵费了一番力气才从那个男人抽搐的手中拽出那个信封,因为它有他一半那么大,在黑暗中朝库尔特太太睡着的房间走去。 门底下的裂缝宽度足够他溜过去。路易斯修士来过又离开了,但是他不敢把链子系回到库尔特太太的脖子上:它被放在她旁边的枕头上。 洛克勋爵按了按她的手,叫醒她,她疲劳极了,但她的精神马上集中在他身上,坐起来,揉着眼睛。 他解释了发生的事情,将信封交给她。 “你应该马上把它销毁,”他告诉她,“只要一根就够了,那个男人说过。” 她看了看那一小卷深金色的头发,摇了摇头。 “这太迟了,”她说,“这只是我从莱拉头上剪下来的那卷头发的一半,他一定留了一些。” 洛克勋爵气愤地咝咝直叫。 “在他环顾四周时!”他说道,“啊——我躲到一旁不让他看见——他一定是在那个时候把它留下了……” “没办法知道他会把它放在哪儿了,”库尔特太太说,“不过,如果我们能够找到那个炸弹——” “嘘!” 那是金猴,他正趴在门边,倾听着。接着他们也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急匆匆地朝房间赶来。 库尔特太太把信封和那卷头发猛推给洛克勋爵,他接住它,跳上衣柜顶,然后随着钥匙大声地在门锁里转动,她在她的精灵旁躺了下来。 “它在哪儿?你拿它怎样了?你是怎么攻击库珀博士的?”随着灯光照射到床上,庭长沙哑的声音说。 库尔特太太抬起胳臂来遮挡自己的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的确喜欢逗你的客人开心,”她睡眼惺忪地说,“这是一个新游戏吗? 我必须干什么?谁是库珀博士?” 门卫跟麦克菲尔神父一道走进来,用电筒照着房间的角落和床下。庭长微微有点不安:库尔特太太睡眼惺忪,在走廊里照射进来的强光中几乎看不见东西,很显然她没有离开过她的床铺。 “你有一个同谋,”他说,“有人袭击了学院的一位客人。他是谁?有谁同你一道来这儿?他在哪儿?” “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 她的手放下来帮助自己坐起来时发现了枕头上的那个小盒,她停下来。把它拿起来,用圆睁的睡眼望着庭长,洛克勋爵看见了一出绝妙的表演,只见她摆出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说道:“但是这是我的……它怎么在这儿?麦克菲尔神父,谁来过这儿?有人把这个从我脖子上取了下来,并且——莱拉的头发在哪儿?在这里面有我孩子的一卷头发,谁把它拿走了?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她站了起来,头发凌乱不堪,声音里充满恼怒——显然跟庭长本人一样迷惑。 麦克菲尔神父朝后了一步,把手放到头上。 “一定有什么别的人跟你一道来了,一定有一个同谋。”他说着,声音很刺耳。“他藏在哪儿?” “我没有同谋,”她愤怒地说,“如果这个地方有一个无形的刺客的话,那我只能想像是魔鬼本人,我敢说,他在这儿相当自在。” 麦克菲尔神父对卫兵说:“把她带到地窖去,给她带上脚镣,我知道怎样对付这个女人;她一出现我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她慌乱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与洛克勋爵的眼睛有了一刹那的相遇,他的眼睛正在天花板附近的黑暗中闪闪发光,他立即捕捉到她的表情,完全明白了她想要他做什么。 二十五、圣让瀑布 一只明亮的头发手镯 在骨头旁边…… ——约翰?多恩[John Donne (1572一1631),死后出版第一部诗集,长期受人争议,直到二十世纪才被公认为大师] 圣让瀑布在阿尔卑斯山一个山嘴的最东端的岩尖之间奔流直下,那座发电站紧贴在上面的山边。这是一片荒野之地,凄凉破败的荒野。如果不是因为有可能用那从峡谷间呼啸而过的成千吨的水来驱动巨大的发电机,谁也不会在那里建任何东西。 那是在库尔特太太被捕后的第二个晚上,风雨大作。在离发电站陡峭的石崖不远处,一架齐柏林飞艇在风中放慢速度盘旋起来,齐柏林飞艇下面的探照灯使得飞艇看上去像是由几条光柱支撑着一般。飞艇渐渐降低自己以便落地。 但是飞行员不满意,风被山的边缘刮成旋流和强大的飓风。除此之外,电缆、路标塔和变压器离得太近:一旦充满易燃气体的齐柏林飞艇被刮进它们中间,会当即致命。冰雹斜斜地敲打着齐柏林飞艇巨大僵硬的外壳,发出的声音几乎淹没不停转动的引擎的咔哒声和咆哮声,遮住了地面的视线。 “这儿不行,”飞行员压倒那些声音喊道,“我们飞到山嘴那边去。” 麦克菲尔神父恼怒地看着飞行员将调节杆往前一推,调节了引擎的平衡,齐柏林飞艇突然一倾斜升了起来,飞过山脊,那些光柱突然加长,好像自己摸索着下了山脊,然后越来越短,消失在冰雹和雨的旋涡中。 “你不能靠得更近一点吗?”庭长说,身子前倾,让声音传到飞行员耳中。 “除非你们不想降落。”飞行员说。 “是的,我们想降落。很好,在山脊下面把我们放下来吧。” 飞行员命令全体机组人员准备降落。由于要卸的仪器又笨重又精密,所以要稳定齐柏林飞艇是很重要的。庭长往后坐稳,手指头敲着座位的扶手,咬着嘴唇,但什么也没说,让飞行员不慌不乱地干活。 洛克勋爵从他在后舱的横向舱壁里的藏身之处观察着。在飞行中他阴森森的小身形在金属网眼后面走过好几次,任何人只要是回头一望都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但是为了听清发生的事情,他不得不来到一个可以看见他们的地方。这种冒险是不可避免的。 他挪到前面,费力地透过引擎的咆哮、冰雹和冰雨的轰鸣、风在电线间的高声狂啸和靴子踩在金属过道上的咔嗒声倾听着。机师冲飞行员喊了几个数字,飞行员表示了确认。洛克勋爵缩进阴影里,紧紧抓住支柱和横梁,随着飞机俯冲和倾斜。 终于,从飞机的运动中可以感觉它几乎停稳了,他顺着机舱的蒙皮回到右舷边的座位。 两个方向都有人穿过:机组人员、技术员和神父。他们的精灵很多也是狗,充满好奇。在过道的另一边库尔特太太坐在那儿,醒着,没说话,她的精灵从她的膝头上看着一切,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洛克勋爵瞅准机会,飞奔过去,来到库尔特太太的座位,不一会就爬上她肩膀的阴影里。 “他们在干什么?”她喃喃地说道。 “降落。我们在发电站附近。” “你打算跟我待在一起,还是单独行动?”她悄声说。 “我和你待在一起,我得躲在你的大衣下面。” 她穿着一件笨重的羊皮大衣,在有暖气的机舱里热得很不舒服,但是因为她的手被铐住了脱不下来。 “行动吧,现在。”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他钻进她怀里,找了一个可以安稳坐下的镶毛边的口袋。金猴热心地把库尔特太太的丝领塞进去,看上去完全像一个挑剔的女服装设计师在照料他最心爱的模特儿,而实际是在确保洛克勋爵完全藏在了大衣的褶皱里。 他的时机选得正好,不到一分钟,一个身配步枪的士兵来命令库尔特太太下飞机。 “我必须戴着这些手铐吗?”她说。 “我没有接到除下它们的命令。”他答道,“请起身吧。” “但是如果我不能抓住什么东西是很难动弹的,我全身僵硬——我一动没动地在这儿坐了大半天——而且你知道我没有任何武器,因为你搜过我了。去问一下庭长是否真有必要把我铐住,在这样的荒野上我会逃跑吗?” 洛克勋爵对她的魅力无动于衷,但却饶有兴趣地发现它对其他人能产生影响。 那个卫兵是个年轻人:他们应该派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兵来。 “唔,”卫兵说,“我敢肯定你不会,夫人,但是没有接到命令我不能做,你明白这个,我敢肯定。请站起来,夫人,如果你走不稳,我会扶住你的胳臂的。” 她站了起来,洛克勋爵感觉她笨拙地往前走。她是加利弗斯平人见过的最优雅的人类:这种笨拙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当他们来到舷梯的顶端时,洛克勋爵感觉到她绊了一下,惊叫一声,感觉到卫兵的手臂抓住她时的震动。他还听到周围的声音有了变化,风的咆哮声、引擎稳稳地转动声——以发电照明,和附近某个地方传来发号施令的声音。 他们走下舷梯,库尔特太太重重地靠在卫兵身上,她在轻声说话,洛克勋爵只听到了他的回答。 “上士,夫人——在那边的大板条箱旁——他拿着钥匙,但是我不敢问他,夫人,对不起。” “噢,好吧。”她用动听的声音遗憾地叹了口气说,“还是谢谢啦。” 洛克勋爵听到靴子在岩石上走动,接着她低声说道:“你听到钥匙的事了吗?” “告诉我那个上士在哪儿,我需要知道他在哪儿,有多远。” “按我的步子大约有十步远,在右手边,一个大个子男人,我能够看见一串钥匙在他的腰上。” “要知道是哪一把才有用,你看见他们锁手铐了吗?” “看见了,是一把绑了黑胶带的又短又粗的钥匙。” 洛克勋爵顺着她厚厚的长毛大衣的呢里一路爬下去,一直爬到齐她膝盖的下摆,在那儿他抓住下摆四处望了望。 他们架起了一盏泛光灯,将强光照在湿漉漉的岩石上,但是正当他朝下看并到处找阴影的时候,他看见那强光开始在一股劲风中左右摇摆,然后他听到一声喊叫,光突然灭了。 他立即落到地面,穿过漫天飞舞的冰雨朝上士跳去,那个上士举步蹒跚向前,试图抓住那掉下来的泛光灯。 在混乱中,洛克勋爵在那个大个子男人的腿从他身边迈过的时候跳上去,抓住他的迷彩裤——已经被雨浸透,重重的——将一根靴刺踢进靴子上方的肉里。 上士咕哝叫了一声,笨拙地倒了下去,抓住自己的腿,试图呼吸和喊叫。洛克勋爵住了手,从正在摔倒的男人身边跳开。 谁也没有注意到:风的呼啸、引擎的轰鸣,还有冰雹的砰砰声盖住了男人的声音。在黑暗中,他的身体是不会被人看见的,但是旁边还有其他人,洛克勋爵必须动作快一点。他跳到那个倒下的男人身边,那串钥匙躺在一摊冰凉的水里,他把那些跟他的胳臂一样圆并且有半个他那么长的巨大钢轴拖到一边,找到那把绑了黑色胶带的钥匙。接下来又得对付那个钥匙圈,还要避开跟他的两个拳头一样大的冰雹——这对加利弗斯平人来说是致命的。 接着,一个声音在他上方说道:“你没事吧,上士?” 那个士兵的精灵正在咆哮和用鼻子爱抚已半昏迷的上士的精灵,洛克勋爵不能等待:一跳一踢,另外那个人也倒在了上士的身边。 又拽又扯又拉的,洛克勋爵终于打开那个钥匙圈,然后他得把其他六把钥匙拿开,才能取出那把有黑色胶带的。现在他们随手都可能把灯重新弄亮,不过就算在半明半暗中,他们也几乎不会想起那两个躺在那儿昏迷不醒的人——正当他把那把钥匙取出来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声,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拖起那个巨大的钢轴,一阵拖拉提拽,他刚躲在一块小圆石后,重重的脚步声就过来了,有声音在喊开灯。 “中弹了?” “没听到一点声音——” “他们还有呼吸吗?” 接着重新固定好的泛光灯又啪地打开了,洛克勋爵被暴露灯光下,像汽车灯前面的狐狸一样一目了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眼睛左顾右盼。等到他确定每个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两个不明原因倒下的人身上,他就把钥匙拖到肩上,跑过那一摊摊的水和圆石,一直跑到库尔特太太身边。 一秒钟后,她打开手铐,悄悄地把它们放到地上。洛克勋爵跳上她的大衣下摆,跑到她的肩上。 “炸弹在哪儿?”他凑近她耳边说。 “他们刚刚开始卸它,就是那边地上的那个大板条箱,在他们把它拿出来之前我什么也干不了,而且即使到了那时——” “好吧,”他说,“跑吧。把你自己藏起来,我待在这儿放哨。跑!” 他朝下跳到她的袖子上。她悄没声息地走到灯光之外,一开始很慢,以便不吸引那个卫兵的眼睛;然后她蹲下来,跑进雨打风吹的黑暗之中,爬上了斜坡,金猴跑在前面探路。 她听到身后引擎不停的咆哮声、混乱的叫喊声、庭长想发布什么命令来稳住局面的有力的声音。她还记得在骑士泰利斯的靴刺带给她的那漫长可怕的痛苦和幻觉,所以她并不羡慕那两个人的苏醒。 但是不久她就到了更高的地方,身后能看见的只有泛光灯摇晃不定的光亮从齐柏林飞艇弧形的大肚皮上反射回来,不久灯光又熄灭了,她能听到的只有引擎的吼叫声,徒劳地抵抗着飓风,还有下面瀑布的轰鸣声。 发电站的工程师正挣扎着攀过峡谷的边缘将一根电缆拉到炸弹上。 对于库尔特太太来说,问题不是怎样活着逃离这个地方:那是次要的问题。 关键是怎样在他们发射之前将莱拉的头发从炸弹里取出来。洛克勋爵在她被捕后将信封中的头发烧毁,让风将灰烬吹入了夜空,然后他找到了实验室,看着他们将其余的那小缕深金色的卷发放进共鸣室。他知道它具体放在哪儿,也知道怎样打开那个共鸣室,但还不说那些来来往往的技术人员,单是那明亮的灯光以及闪闪发亮的实验室,就使他根本做不了什么手脚。 所以他们不得不在炸弹装好以后把它弄走。 但是从庭长在库尔特太太身上打的主意来看,这就更难了。炸弹的能量来自割断人类与精灵之间的纽带,那就意味着可怕的分离过程:网眼笼、银绞架。他要切断她和金猴之间一生的联系,并用由此释放出来的能量毁灭她的女儿,她和莱拉会由于她自己所产生的东西而灭亡。这样做至少干净利落,她想。 她惟一的希望是洛克勋爵,但是在齐柏林飞艇上的悄声交谈中,他解释了有关他的毒靴刺的情况:他不能够连续使用靴刺,因为每叮一次,毒液就减少一些,要一天的时间才能重新充满。用不了多久他的重要武器就会失去威力,到那时他们有的就只能靠自己的智慧了。 她在紧贴着峡谷边的一棵云杉树的树根旁找到一块突出的岩石,把自己安顿在下面望外看。 在她身后的头顶上,峡谷的唇缘上处,那个发电站耸立在全力咆哮的风中;工程师们正在安装几盏灯,以便借着灯光将电缆拉到炸弹上:她能听见他们在不远处发号施令,能看见灯光摇曳着穿过树木。好大一卷跟男人的胳膊一样粗的电缆正从斜坡顶上的一辆卡车上被拖下来,按他们在岩石上拖拽的速度来看,五分钟以后或者还不要五分钟他们就会到达炸弹那边。 在齐柏林飞艇那儿,麦克菲尔神父重新集结了那些士兵们,有几个人站岗,握着步枪盯着冰雨大作的黑暗之中,而其他人则打开装着炸弹的板条箱,为接上电缆做准备。库尔特太太透过被雨水冲刷的泛光灯,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些乱糟糟的、蠢笨的机械和配线微微倾斜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她听到灯那儿传出高度紧张的劈啪声和嗡嗡声。电灯线在风中摇摆,击散雨水,线的影子在岩石上晃悠着,像一根奇形怪状的跳绳。 库尔特太太对这个设备的一部分非常熟悉:那个网眼笼子以及上面的银片。 他们站在仪器的一端,仪器的其他部分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在那些线卷、瓶罐、绝缘堆、管道格子后面她看不出什么原理。不过,那小卷关系一切的头发肯定放在整个复杂设备的某个地方。 在她的左边,斜坡延伸到黑暗中,在远远的下面是一线亮亮的白色,还有来自圣让瀑布的雷鸣般的水声。 一声叫喊传来,一个士兵丢下步枪朝前绊了一下,倒在地上又踢又打地痛苦呻吟。庭长相应地抬头望着天空,把手放到嘴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声。 他在干什么? 不一会,库尔特太太就明白了。一个女巫意想不到地飞下来落在了庭长的身边,庭长的喊叫声盖过风声:“搜索附近!有个什么家伙在帮那个女人,它已经袭击了我们好几个人,你能够看透黑夜,找到它并把它干掉。” “有东西过来了,”女巫说,她的话语清晰地传到库尔特太太的这边。“我看见它在北方。” “别管那个,找到那个家伙,并把它消灭。”庭长说,“它肯定就在附近,也找找那个女人。去吧!” 女巫又跃入空中。 突然,猴子抓住库尔特太太的手,指了指。 洛克勋爵在那儿,显眼地躺在一块苔藓上。他们怎么会看不见他呢?但是出了什么事了,因为他没动弹。 “去把他弄回来。”她说,猴子低低地从一块岩石飞奔到另一块岩石,朝岩堆中的那一小块绿苔藓跑去,他的金毛很快就被雨水淋成深色,紧贴着身体,使他显得更小,不那么容易被人看见,但还是非常显眼。 与此同时,麦克菲尔神父又转向那个炸弹,发电站的工程师们已把他们的电缆正好拖到它旁边,技术员们正忙着固定夹具,准备终端。 库尔特太太在琢磨着:庭长的猎物逃跑了,他打算怎么办呢。接着庭长回头望了一眼,她看见了他的表情,那表情是如此坚定和认真,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张面具而不是人。他的嘴唇在祷告中蠕动,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空任雨水冲打,他整个人像某幅阴郁的西班牙画作中为殉道而欣喜的圣徒。库尔特太太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因为她准确知道了他的打算:他准备牺牲自己,不论她是不是炸弹的一部分,炸弹都会爆炸。 金猴从一块岩石飞奔过另一块岩石,来到洛克勋爵身边。 “我的左腿断了,”加利弗斯平人平静地说,“最后那个人踩在了我身上,仔细听着——” 当猴子把他从灯光下搬离时,洛克勋爵详细解释了共鸣室的位置,以及怎样打开它。他们实际上就在士兵们的眼皮底下,但是一步一步地,从阴影到阴影,精灵负载着这份小小的重量偷偷爬着。 库尔特太太咬着嘴唇看着;这时她听到一阵风声,感受到沉重的一击——不是击在她身上,而是树上。一支箭颤颤地钉在那儿,离她的左臂只有不到一只手的距离。在女巫还没能射出又一支箭之前,她立即滚开来,仓皇地滚下斜坡奔向猴子。 然后一切都在同一时刻发生了,太快了:对方开了火,一股辛辣的烟云波浪般翻腾过斜坡。不过她没见到火焰。金猴见库尔特太太遭到袭击,将洛克勋爵放下,跳过去保护她,女巫正好手持刀子飞下来。洛克勋爵爬到离得最近的一块岩石上靠着。库尔特太太直接与女巫打起来,她们在岩石间凶狠地搏斗着,而金猴则着手拔除女巫云松枝上的所有松针。 同时,庭长正将他的蜥蜴精灵推进那个较小的银网眼笼子里,她翻腾着、尖叫着、踢打着、撕咬着,但是他把她从他手上打下来,飞快地把门关上。技术人员正在作最后的调试,检查他们的仪表和量表。 一只海鸥不知从哪里狂叫一声,凭空飞下来,把加利弗斯平人抓在爪子里,那是女巫的精灵。洛克勋爵拼命搏斗,但是那只鸟把他抓得太紧,然后女巫挣脱库尔特太太,一把抓过那把破烂的松枝,跃入空中加入她的精灵。 库尔特太太朝炸弹撞去,感觉烟雾像爪子一样袭击着她的鼻子和喉咙:是催泪弹。士兵们大多已倒下或踉跄到一边,这是因为窒息(催泪弹是从哪儿来的呢,她纳闷?),但是现在,随着风把它驱散,他们又开始清醒了。齐柏林飞艇那凸起的大肚皮罩在炸弹上,拉紧风中的电缆,银色的机身淌着雨水。 但是高空中一个声音使得库尔特太太的耳朵嗡嗡直叫:那尖叫声是如此高如此恐惧,就连金猴都害怕地攥住了她。一秒钟后,白色的胳膊、黑色的丝绸和绿色的树枝盘旋着,女巫掉了下来,正好落在麦克菲尔神父的脚边,她的骨头在岩石上摔得啪啪直响。 库尔特太太飞奔上前,看洛克勋爵是否幸存,但是加利弗斯平人已经死了,他的右靴刺深深地插在女巫的脖子里。 女巫自己还活着,她的嘴颤巍巍地动着,说:“有东西过来了——别的东西——过来了——” 这话没起到什么作用。庭长已经跨过她的身体,到达那个较大的笼子那儿,他的精灵正在另一个笼子里上蹿下跳,她小小的爪子弄得银网眼嗡嗡直响,她在呼喊哀求。 金猴朝麦克菲尔神父扑上去,但不是去袭击他:他爬上并跳过那个男人的肩膀,以到达那些电线和管道的复杂的心脏——共鸣室。庭长试图抓住他,但库尔特太太拖住他的胳臂试图把他拽回来;她什么也看不见:雨水正往她的眼睛里灌,而且空气中还有催泪弹。 周围到处是枪炮声:怎么回事? 泛光灯在风中摇摆着,所以一切显得摇曳不定,就连山坡上的黑色岩石也一样。庭长和库尔特太太肉搏着,抓、捶、撕、拽、咬,她累了,他却很强壮,但是她也殊死相拼。她本来可以把他拽开,但是她却分心在看着她的精灵操纵那些把手,愤怒的黑爪子把机械这边扳扳,那边扳扳,又是拽又是扭又是插入——然后她的太阳穴被猛击了一拳,她昏头昏脑地倒在地上。庭长挣脱开来,鲜血直流地挪到笼子里,随后将门关上。 猴子已把共鸣室打开——那是安在重重的铰链上的一扇玻璃门,他把手伸到里面,那卷头发就在那儿:在金属夹子里的橡皮垫中间!仍然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库存尔特太太用颤抖的双手把身子支撑起来,使出全身的力气摇晃那银色的网眼,抬头看着那块银片、那些闪光的终端、那个在里面的男人。猴子在松开那个夹子。 庭长的脸成了一张无情和得意的面具,他正在把电线扭在一起。 只见一道强烈的白光,一声鞭打般的碦嚓声,猴子的身子被高高地抛到空中,随他一起抛出来的是一小团金色的云:那是莱拉的头发吗?还是他自己的毛发? 不管那是什么,它在黑暗中立即被吹走了。库尔特太太的右手抖得如此剧烈,以至于它紧攥在网眼上,使她半躺半悬,天旋地转,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但是她的视力出现了变化,她的眼睛突然极度清晰了,具备了看清最微妙的细节的能力,它们集中在宇宙中惟一重要的东西之上:在共鸣室夹子的一个垫子上粘着一根深金色的头发。 她痛苦地大叫一声,摇晃着笼子,试图用她所剩的那点力量将那根头发摇松。 庭长双手抹脸,擦去雨水,他的嘴动着好像在说话,但她听不到一个字,她无助地撕扯着网眼,然后当他把两根线凑到一起、火花一闪时,她将自己整个身体全部撞到那个机器上,在彻底的寂静之中,那块闪耀的银片被击落了。 在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但是库尔特太太什么也没感觉到。 有一双手把她抱了起来:那是阿斯里尔勋爵的手。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大惊小怪的了,意念机伫立在他的身后的斜坡上,绝对平稳。他把她抱起来,“他死了吗?它被发射了吗?”她挣扎着说。 阿斯里尔勋爵爬进去坐在她身边,雪豹也跳了进来,把那只半昏厥的猴子叼在嘴里。阿斯里尔勋爵握住控制杆,意念机立即跃入空气中。透过因为痛苦而迷乱的眼睛,库尔特太太低头看了看那个山坡,人们正像蚂蚁一样到处跑窜,有些死了,有些缺胳臂少腿地在岩石上爬着,从发电站拉出来的那根大缆绳像蛇一样横在混乱之中,是眼前惟一一个有目的性的东西,一直通往那个闪闪发光的炸弹,庭长的身体正缩成一团,躺在笼子里。 “洛克勋爵呢?”阿斯里尔勋爵问。 “死了。”她低声说。 他按了一个按钮,一道火光射向那个摇来晃去的齐柏林飞艇,刹那间,整个飞艇成了一朵白色的火玫瑰,裹住了意念机,意念机一动不动地悬在火中,丝毫无损。阿斯里尔勋爵不慌不忙地把意念机移开,他们看着那个齐柏林飞艇慢慢掉下来,慢慢落在整个场景之上,炸弹、电缆、士兵以及一切,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在翻腾的烟雾和火焰中滚下山坡,速度越来越快,一路上烧尽那些多树脂的树木,最后坠入瀑布白色的水花中,水又将一切卷入黑暗之中。 阿斯里尔勋爵又碰了碰控制杆,意念机开始加速往北边驶去,但是库尔特太太无法将眼睛从那景象中移开,她久久地望着身后,满是泪水的眼睛盯着那团火,直到它变成黑暗中的一道垂直的金黄色的线,周身翻腾着烟和水汽,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二十六、深渊 太阳离开了黑暗 发现一个更为清新的早晨 美丽的月亮在清朗无云的夜晚开怀…… ——威廉?布莱克 天黑漆漆的,带着铺天盖地的黑暗重重地压在莱拉的眼睛上,使她几乎感到承载着成千吨岩石,惟一的光来自萨尔马奇亚夫人的蜻蜓那发光的尾巴,即使这点光也正在消退,因为这些可怜的昆虫在死人世界里找不到食物,骑士的蜻蜓不久前已经死去了。 所以泰利斯坐在威尔的肩上,莱拉双手抱着夫人的蜻蜓,而夫人则安抚着它,对这只浑身颤抖的坐骑说着悄悄话,给它先喂了喂饼干屑,然后又喂她自己的血。 如果莱拉看见她这样做,她会主动献出自己的血,因为她的血更多,但是她只能注意脚下的路,并避免头顶上低矮的岩石撞了脑袋。 鹰身女妖无名氏把他们带到一个洞穴群中,说通过这里可以到达死人世界最靠近其他的世界的地方,从这个地方他们可以打开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户,在他们身后是无数对鬼魂。隧道里满是耳语声,前面的鼓励后面的,勇敢的激励懦弱的,年老的给年轻的打气。 “还有很远吗,无名氏?”莱拉悄悄地说,“因为这个可怜的蜻蜓快死了,到那时它的光就灭了。” 鹰身女妖停下来,转身说:“跟着走就行了,如果你们看不见,那就听;如果你们听不见,那就摸。”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凶光。莱拉点了点头说:“是的,我会的,但是我不像以前那样强壮了,我也不勇敢,总之不是非常勇敢,请不要停下来,我会跟着你走的——我们全都会跟着你走。请继续走吧,无名氏。” 鹰身女妖又转身继续往前走,蜻蜓的光在一分一秒地变暗,莱拉知道它很快就会完全熄灭了。 但是当她磕磕绊绊地向前走着时,一个声音就在她身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莱拉——莱拉,孩子……” 她欣喜地转过身来。 “斯科尔斯比先生!噢,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开心了!是你,我可以看见,只是——噢,我希望能够触摸到你!” 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看清了那个得克萨斯的气球驾驶员消瘦的身影和嘲弄的微笑,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但却是徒劳。 “我也一样,宝贝。但是听我说——他们正在外面制造一些麻烦,是针对你的——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就是那个有刀子的男孩吗?” 威尔一直在看着他,急切地想见见莱拉的这位老友,但是现在他的眼睛却从李的身边望过去,看着他身边的那个鬼魂。莱拉立即明白了他是谁,并惊叹着这个成人版的威尔的身影——那同样突出的下巴,那同样昂首挺胸的样子。 威尔一句话也说不出,但是他的父亲却说道:“听着——没有时间谈这个——就照我说的去做。现在拿着刀子,找到莱拉有一卷头发被剪下的地方。” 他的语气急迫,威尔没有浪费时间问为什么;莱拉的眼睛惊得大大的,一只手举起蜻蜓,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头发。 “不,”威尔说,“把你的手拿开——看不到。” 在昏暗的光线中,他可以看见它:就在她的左太阳穴上方,有一小片头发比其他头发短。 “那是谁干的?”莱拉说,“而且——” “嘘,”威尔说着,问他父亲的鬼魂,“我该怎么做?” “把那些短头发齐头皮剪下来,每一根都仔细收集起来。一根也不漏。然后打开另一个世界——任何一个都行——把头发放进去,然后又关起来,现在就做,马上。” 鹰身女妖在看着,后面的鬼魂往近前挤,莱拉在昏暗中可以看见他们模糊的脸,又害怕又迷惑。她咬着嘴唇站在那儿,而威尔则按照他父亲的吩咐做着。他的脸在蜻蜓暗淡的光下紧贴着刀尖旁,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岩石里面切下一个小小的空间,把细细的金发全部放了进去,重新放回岩石,然后关上窗户。 接着地面开始摇晃,从很深的某个地方传来轰隆声和碾磨声,仿佛地球的整个中心像一个巨大的磨盘在自己旋转,小石块开始从洞顶掉下来,地面突然朝一边一斜,威尔抓住莱拉的胳臂,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同时脚下的岩石开始摇摆滑动,松松的石块哗啦啦地从身旁滚落,擦伤了他们的腿和脚——两个孩子护住加利弗斯平人,手臂抱着头趴下来,然后一阵急速的滑动之后,他们发现自己落到了左侧低的一边;他们死死地抱住对方,喘不过气来,也震惊不已,连叫都叫不出来。他们的耳朵里充满着成千上万吨岩石与他们一起滚落的轰鸣声。 终于,他们不再滚落了,尽管周围较小的岩石仍然在翻滚,跃下这个一分钟前还不存在的斜坡,莱拉躺在威尔的左臂上,威尔用右手摸了摸刀子:刀子仍然在皮带上。 “泰利斯?萨尔马奇亚?”威尔问,声音颤颤的。 “我们都在这儿,都活着。”骑士在他的耳朵附近说。 空气里充满了尘埃,以及砸碎的岩石的无烟火药的味道,让人呼吸困难,目不能视:蜻蜓死了。 “斯科尔斯比先生?”莱拉说,“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这儿。”李就在旁边说。“我猜想炸弹引爆了,我猜想它没打中。” “炸弹?”莱拉害怕地说,但是她随后又说道:“罗杰——你在那儿吗?” “在,”那低低的耳语声传了过来,“是佩里先生救了我,我正要掉下去,他抓住了我。” “瞧,”约翰?佩里的鬼魂说,“但是抱住岩石不放手,别动。” 尘埃在落定,从某个地方闪过一点亮光:一点奇怪昏暗的金光,像闪光的雾雨落在他们周围。它足够使他们心里燃起恐惧的火焰,因为它照亮了他们的左边那个一切都在滚落或流入的地方,仿佛一条与瀑布相连的河流。 那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空洞,像一个轴插入最深的黑暗之中,金光流入它消失不见了。他们能看见另一边,但是威尔即使扔一块石头过去也远远够不着。在他们的右手边,一段怪石嶙立的斜坡,松松垮垮,摇摇晃晃,高高地耸人尘土飞扬的昏暗中。 孩子们和他们的同伴们正紧抓着一个连岩架都算不上的东西——只是勉强能放得下手和脚——就在深渊的边缘上,除了往前没有别的出路:沿着斜坡,在四溅的岩块和摇摇欲坠的巨石之间爬行,这些巨石似乎轻轻一碰就会轰隆隆地滚下来。 在他们身后,随着尘土散尽,越来越多的鬼魂恐惧地盯着那个深渊,他们趴在斜坡上,害怕得不敢动。只有鹰身女妖不害怕,她们扬起双翅在上面翱翔,前后扫视,飞回来让仍然留在洞中的人放心,然后飞到前面去寻找出路。 莱拉检查了一下:至少真理仪安全无恙。她压抑住自己的恐惧,环顾四周,发现了罗杰的小脸,说:“那就继续走吧,我们还在这儿,我们没有受伤,而且我们现在至少可以看见了,所以接着前进,接着走吧,我们没别的出路,只有绕着这个边缘走……” 她朝深渊示意一下,“所以只有继续往前走,我发誓威尔和我会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到为止,所以别害怕,别放弃,别掉队。告诉其他人,我不能老是回头,因为我得看前面的路,所以我相信你们会紧紧地跟上我们,好吗?” 小鬼魂点了点头。就这样,在震惊和寂静中,那一大队死人沿着深渊的边缘开始了他们的旅程。要多久的时间,莱拉和威尔都不知道,旅程的恐惧与危险将令他们终生难忘。下面的黑暗是如此深邃,好像在将他们的视线朝里面拽拉,往下一望就有可怕的晕眩感在脑海上方游移。他们尽量坚定地盯着前方,看好这块岩石,注意那个脚蹬,留心这块伸出来的凸岩,避开那段松散的卵石斜坡;他们努力让视线避开深谷,但是它牵引着、诱惑着,他们禁不住要朝里面瞥;仅仅一瞥就会感到重心在倾斜,视线在游移,可怕的晕眩恶心感紧紧攥住他们的喉咙。 活人们时不时回头看看,看见那没有止境的死人队伍从他们穿过的那个裂缝中蜿蜒而出:母亲把婴儿的脸埋在她们胸前,年迈的父亲在慢慢地攀登,小孩子们抓着前面的人的裙子,和罗杰年龄相仿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们保持着坚定和小心,人数之多……而且全都跟着威尔和莱拉,可见他们仍然盼望着,盼望着那自由的空气。 但是有一些并不信任他们,他们紧紧地挤在队伍后,两个孩子都感觉到冰冷的手扼住了他们的心和五脏六腑,而且还听见他们恶毒的低语:“上面的世界在哪儿?还有多远?” “我们在这儿很害怕!” “我们根本不应该来——在死人的世界里至少有一点光和一些同伴——现在却糟糕得多!” “你们到我们的世界来是做了一件错事!你们应该待在你们自己的世界等到死后才下来打搅我们!” “你们凭什么领导我们?你们只是孩子!谁给了你们这个权利?” 威尔想转身谴责他们,但是莱拉抓住了他的胳臂,她说他们既不开心又害怕。 接着萨尔马奇亚夫人说话了,她清晰平静的声音在无边的空洞中传得很远。 “朋友们,勇敢点!待在一起继续往前走!道路是艰难的,但是莱拉会找到它的。沉住气,开心点,我们会领你们出去的,别害怕!” 听了这番话,莱拉感觉自己力量倍增,那正是夫人的真正意图,于是他们继续痛苦而费力地向前跋涉。 “威尔,”莱拉过了一会儿说,“你能听见那风声吗?” “能听见。”威尔说,“但是我根本感觉不到它,我来告诉你一件关于下面那个洞的事情吧,它如同我切一个窗户时的那种东西,同样的边,这种边有点特别,一旦摸过就永远不会忘记,我可以看见它在那儿,就在岩石落入黑暗中的那儿,但是下面那个巨大的空间,并非跟其他世界一样,是属于某个世界的;它不一样,我不喜欢它,我希望我能够把它关起来。” “你并没有关上你制造的每一个窗户。” “是的,因为有些我无法关上。但是我知道我应该关上它们。如果它们敞开着会出事的,而且那么大的一个……”他朝下面示了一下意,不想往下看。“那是不对的,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就在他们一起交谈的时候,另一场谈话也在不远处进行着:骑士泰利斯正悄悄地与李?斯科尔斯比和约翰?佩里的鬼魂交谈着。 “你说什么来着?”李说,“你说我们不应该走出去进入自由的空气?伙计,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急切地盼望着重新加入活人的宇宙之中!” “是的,我也一样。”威尔的父亲说,“但是我相信如果我们中那些曾经久经沙场的人能够设法保存住自己,我们也许能站在阿斯里尔勋爵一边,投身到战斗之中去。如果它来的是时候,也许一切都不同了。” “鬼魂?”泰利斯说着,尽量掩饰住自己的声音中的怀疑,却没能成功。 “你们怎么能打仗?” “没错,我们是没有杀伤力。但是阿斯里尔的部队也要与其他种类的敌人交手。” “那些妖怪。”李说。 “正是,他们袭击精灵,对吗?我们的精灵早就不见了。这值得一试,李。” “唔,我同意你的意见,我的朋友。” “还有你,先生。”约翰?佩里的鬼魂对骑士说,“我同你的人民的鬼魂交谈过,在你死去,变成鬼魂来到这儿之前,你还能活到重新看到上面的世界吗?” “哦,与你们相比,我们的生命很短暂,我只有几天可活了。”泰利斯说,“萨尔马奇亚夫人也许会长一点点,但是多亏那两个孩子现在所做的事情,我们作为鬼魂不会永久地被流放,帮助他们让我感觉很自豪。” 他们继续往前走,那个可恶的深渊一直豁裂着。小小的一滑,脚踩着一块松动的岩石,或者手稍不留神,就会将你永远地送下去。莱拉想,下面是这么深以至于你还没落到底就饿死了,到那时你那可怜的鬼魂会继续往下落呀落直到落入那没有尽头的深谷,没有人帮助你,没有手伸下去把你抬起来,你会永远清醒着,永远掉落着……噢,那岂不比他们正在离开的这个昏暗、寂静的世界更加可怕? 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她脑海里。担心坠落的恐惧让莱拉感到一阵眩晕,她晃了晃。威尔在她的前面,太远了够不着,不然她也许会抓住他的手,但是当时她心里想到的更多的是罗杰。一小团自负的火焰在她心头一闪:有一次在约旦学院的屋顶上,只是为了吓唬他,她挑战了自己的眩晕症,从一条石沟的边上走过。 她现在回头一望,想提醒他,她是罗杰的莱拉,充满着优雅和胆量,她不需要像昆虫一样爬行。 但是小男孩喃喃的声音说道:“莱拉,当心——记住,你不像我们一样已经死了——” 事情好像发生得如此缓慢,但她却束手无策:她的重心在改变,脚下的石头在移动,她开始无助地滑动。她的第一反应是很恼火,接着是很好笑:她想自己是多么愚蠢啊!但是当她完全没抓住任何东西,当石头在她身下翻滚、滚落,当她朝悬崖边缘滑落,速度越来越快时,恐惧感才骤然袭来,她要坠落下去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止住,已经太晚了。 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抽搐,她没有意识到那些鬼魂扑下来试图抓住她,只是感觉自己像穿过薄雾坠落的石头一样从他们之间摔下去。她知道威尔在呼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大得在深渊里回荡。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整个人都成了一个极度恐惧的旋涡,她滚落得越来越快,越来越下,有些鬼魂都不忍心再看:他们捂住眼睛,大声叫喊。 威尔感觉像遭到恐怖的电击,他痛苦地看着莱拉滑得越来越远,知道自己什么也帮不上,知道自己只能看着。他跟她一样听不到自己发出的那绝望的哀号,又过了两秒钟——又过了一秒钟——她已经到了深渊的边上,她停不下来,她滑到了那儿,她在往下坠落——黑暗中,那个不久前曾用爪子抓过她头皮的鸟飞扑而下,女人脸鸟儿身的鹰身女妖无名氏用那两只同样的爪子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们一起继续往下坠,鹰身女妖强壮的翅膀几乎承受不了那额外的重量,但是它们拍打着拍打着,爪子握得紧紧的,慢慢地,沉重地,慢慢地,沉重地,鹰身女妖将莱拉一点一点带出深渊,将瘫软昏眩的她送进威尔敞开的怀里。 他紧紧地抱着她,将她按在胸前,感觉到她的心紧贴着他的肋骨狂跳不已。 在那一时刻,她不是莱拉,他也不是威尔,她不是女孩,他也不是男孩,他们是在那个巨大的死亡深谷里惟一的两个人类。他们紧紧抱在一起,鬼魂们围在周围,悄声安慰着,祝福着鹰身女妖。站在最近的是威尔的父亲和李?斯科尔斯比,他们也多想抱一抱她啊。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跟鹰身女妖说着话,赞扬她,称她为他们所有人的救星,慷慨无私的救星,愿上帝保佑她的善良。 莱拉一能动弹就颤抖地伸出胳臂抱住女妖的脖子,吻了又吻她那被划破的脸,她说不出话来,所有的话语,所有的信心,所有的虚荣都从她身上被震了出去。 他们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恐惧一开始消退就又再次出发。威尔用他那只完好的手紧紧抓住莱拉的手,向前慢慢爬行,每走一步都仔细检查后才把重心移过去。 那过程是如此缓慢和累人,以至于他们自己以为会累死,但是他们不能休息,他们不能停下来,身下有那个可怕的深谷谁能休息得了呢? 又辛劳了一个小时以后,他对她说道:“往前看,我想有出路了……”的确如此:斜坡越来越平缓,甚至能够稍微从边缘处往上和往外爬出一点,而且前面,在那悬崖壁上不是有一个凹槽吗?那会是一条出路吗? 莱拉望着威尔明亮坚强的眼睛,笑了。 他们继续往前爬,越来越上,每一步都越来越远离深渊,爬着爬着,他们发现地面越来越坚实,抓手的地方越来越牢靠,踏脚的地方越来越不容易翻滚和扭伤脚踝。 “我们现在一定已爬了相当一段距离了,”威尔说,“我可以试一试刀子看会找到什么。” “还没有,”鹰身女妖说,“还要往前走,这个地方不好切开,上面有更好的地方。” 他们静静地继续往前,手、脚、重心、移动、试探、手、脚……他们的手指磨破了,膝盖和臀部因为用力而颤抖,脑袋因为筋疲力尽而疼痛和晕眩。他们爬完最后几英尺,来到悬崖脚下,那里有一条狭窄的隘路伸入不远处的阴影中。 莱拉用生疼的眼睛看着威尔拿出刀子开始在空中搜索、触摸、退回、搜索、再次触摸。 “啊。”他说道。 “你发现了开阔的空间?” “我想是的……” “威尔,”他父亲的鬼魂说,“停一会儿,听我说。” 威尔放下刀子,转过身来。在这之前聚精会神地攀爬时,他的心里一直没能想到父亲,但是知道他在身边就已经让人很欣慰。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就要永远分手了。 “你们出去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威尔说,“你们就这样消失了吗?” “还没呢,我和斯科尔斯比先生有个想法,我们中有些人将在这儿待一会儿,我们将需要你让我们进入阿斯里尔勋爵的世界,因为他也许需要我们的帮助。另外,”他阴沉地望着莱拉继续说道,“你们将需要自己到那里去。如果你们想找回你们的精灵的话。” “但是,佩里先生,”莱拉说,“你怎么知道我们的精灵已经进入我父亲的世界呢?” “我活着的时候是一个萨满教的道士,懂得如何预见未来事物,问一下你的真理仪——它会证实我所说的话。你得记住精灵的去处,”他说道,声音严肃而有力,“你认识的叫做查尔斯。拉特罗姆爵士的那个人会定期回到他自己的世界去;他不能在我的世界里永久居住,在各个世界之间旅行了三百多年的天使之塔的哲学家协会的学者们发现他们也得面对这个事实,结果他们的世界就渐渐弱小败落了。 “然后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最初是一个士兵,是一名海军军官,后来我当了探险家,和其他人一样强壮和健康,然后我意外地走出了我自己的世界,找不到回去的路;我在那个世界里做了很多事情,学会了很多东西,但是在我到达那个世界十年后得了致命的病。 “所有一切也都是这个理儿:你们的精灵只能在它们出生的世界里才能很好地生活,在其他地方它最终会生病而死亡。我们可以旅行,如果有通道进入其他世界的话,但是我们只能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生活,阿斯里尔勋爵伟大的事业最终也会因为这同样的原因而失败:我们得在我们所在的地方建立天堂共和国,因为对于我们而言没有别的地方。 “威尔,我的孩子,你和莱拉现在可以出去短暂地休息一会,你们需要休息,你们应该休息,但是之后你们必须同我和斯科尔斯比先生回到黑暗中做最后一次旅行。” 威尔和莱拉对视了一下。然后他切了一个窗户,眼前的一切是他们见到的最美好的事情。 夜晚的空气充满了他们的肺,新鲜、洁净和凉爽,他们的眼睛被满天闪烁的星星所吸引,下面的某个地方有水波在闪耀,到处是成片的树林,像城堡一样高,点缀在宽阔的大草原上。 威尔把出口尽量弄大,草拨到左右两边,使口子大到能同时容纳六七个人并排走过,走出死人的世界。 前面的鬼魂们因为希望而颤抖,他们兴奋的情绪像涟漪一样传回到身后长长的队伍中。随着他们见过好几个世纪的星星映人饥饿可怜的眼睛,年轻的孩子们和年迈的父母们都欣喜和惊奇地抬头望着头顶和前方。 第一个离开死人的世界的鬼魂是罗杰,他朝前迈了一步,转身回头看着莱拉,当他发现自己化入夜晚、星空、空气……他惊奇地笑着,然后不见了,留下一缕细微而生动的幸福感,让威尔想起香槟杯中的泡泡。 其他鬼魂跟在他身后,威尔和莱拉筋疲力尽地倒在沾满露珠的青草上,他们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祝福这美妙世界的甜美、夜晚的空气和星星。 二十七、平台 我的灵魂滑入大树枝: 像只鸟儿坐在那儿歌唱 然后梳理着银色的羽翼…… ——安德鲁?马维尔[Andrew Marvell (16211678),英国著名诗人] 当穆尔法一开始为玛丽搭建平台,他们就干得又快又好。她喜欢看他们干活,因为他们会讨论而不争吵,合作而不互相妨碍,因为他们劈削和拼接木头的手艺是如此优雅而富有成效。 两天内,观察台就设计、建造并安装上了,牢固、宽敞而舒适。当她爬上去后,就一方面而言,她感到非常欢欣,这主要是指她身体所感受的一切:在浓密的树冠下,树叶间透着深蓝色的天空,微风使皮肤保持凉爽,淡淡的花香随时给她带来欢欣,树叶簌簌、百鸟歌唱,浪击海岸传来遥远的呢喃;她所有的感官都被催眠和滋润了。如果能够停止思考的话,那她会完全沉醉在幸福之中。 但是思考问题是她上平台的主要目的。 当她透过望远镜看见斯拉夫,也就是阴影粒子,在持续不断地朝外漂浮时,她仿佛感觉幸福、生命和希望正跟它们一道飘走。她根本找不出任何原因。 穆尔法说过,三百年前,树木就开始衰败了。假如阴影粒子同样经过所有的世界,那么很可能同样的事情也正发生在她的宇宙,以及每一个其他的宇宙。三百年前,皇家协会成立了:那是她的世界里的第一个真正的协会;当时的牛顿正在做着有关光学和引力的探索。 三百年前,在莱拉的世界里,有人发明了真理仪。 与此同时,在她来此的途中经过的那个奇怪的世界,那把奇妙的刀子被人发明了。 她躺倒在木板上,感觉观察台随着巨树在海风中的摆动非常轻微和缓慢地摇荡着,她把望远镜举到眼前看着那无数细小的火花飘过树叶,飘过绽放的花朵,穿过巨大的树枝,汇成一种仿佛有意识的缓慢审慎的流动,迎风飘浮。 三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呢?是它引起了尘埃流,还是尘埃流导致它的出现? 或者它们都是另外一个不同的原因导致的结果?或者它们根本就没有什么联系? 漂浮具有催眠作用。陷入恍惚,让她的心同漂浮的粒子一起飘走会是多么容易啊……她还没弄明白自己在干什么,身体就被催眠了。事情真的就这么发生了,她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离开了自己的肉身,她恐慌了。 她在观察台上方一点,在离地面几英尺的树枝间。尘埃风发生了某种变化:它不再是那种缓慢的漂浮,而是像洪水泛滥时的河流一样飞驰,是它加快了速度,还是因为她已离开自己的身体而使时间的运动不一样了呢?不管是哪种原因,她都意识到最可怕的危险,因为洪水正威胁着要把她完全扫散架,并且是巨大无边的。她伸出双臂想抓住任何坚固的东西——但是她没有手臂,没有什么东西相连。 她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远,在她下面睡得如此之沉。她试图叫喊,把自己唤醒:没有声音。那个身体继续沉睡着,那个观察着的自己则被完全带出树冠,进入宽阔的天空。 不管她怎么挣扎,她也无能为力,把她带出来的那股力量既平稳又如冲向拦河坝的水一样有力:那些尘埃粒子正潺潺流过,仿佛它们也正泄向某个看不见的边缘。 她被带离了自己的身体。 她朝那个肉身的自己抛去一条精神层面的生命线,试图回忆在它里面的感觉:所有那些活着的感觉。朋友阿塔尔那软软的鼻尖轻拂她脖子的感觉、熏肉和鸡蛋的味道、爬上一块岩石时肌肉胜利的紧绷、手指头在电脑键盘上美妙的跳跃、烤咖啡豆的芳香,和冬夜里床铺的温暖。 渐渐地她停止了移动,那条生命线系牢了,她悬挂在空中,感觉那潮流的重量和力量冲击着她。 这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点又一点(随着她强化了那些感官记忆,增加着其他的感觉:在加利福尼亚品尝加冰的玛格丽塔酒、坐在里斯本的一个餐厅外的一棵柠檬树下,刮去自己车前窗上的霜,)她感觉到尘埃风在减缓,压力在减小。 然而这只是刮到她身上的:在周围,上面,下面,那巨大的洪水仍然像先前一样飞快地流淌,不知为什么,她的周围有一小块静止的地方,在那儿,粒子们正在抵御着这种流动。 它们是有意识的!它们感觉到了她的焦虑,并对此作出了回应,它们开始将她带回她那遭遗弃的身体,当她近到能再次看见它,如此沉重、如此温暖、如此安全时,一个无声的抽泣震撼了她的心。 然后她回到身体里,醒了过来。 她颤巍巍地深呼了一口气,把手和脚贴在观察台那粗糙的木板上,一分钟前还几乎怕得发疯,现在却因为与身体、地球和重要的万物成为一体而充满深沉和舒缓的狂喜。 她终于坐起来,试图理清一下思路,她的手找到了那个望远镜,她把它举到一只眼前,用一只手支持着另一只颤抖的手。那是毫无疑问的了:那缓慢的漫天漂浮已经成了洪流,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听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感觉到,如果没有望远镜,也没有东西可以看到,但是即使当她把望远镜从眼前拿开时,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急速无声的洪流,与之一道的还有她在因为脱离肉身的恐惧中所忽略的一件事情:空气中弥漫着的一种深沉、无助的遗憾。 阴影粒子们知道在发生什么事,它们非常悲伤。 她自己也部分是影子物质,她的一部分臣属于正在穿越宇宙的这个潮汐,穆尔法也一样,每一个世界的人类,每一种有意识的生物也一样,不论他们身在何处。 除非她找出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否则它们也许全都会飘走,烟消云灭,一个也不例外。 突然她又渴望回到地球上,她把望远镜放进口袋,开始爬回地面。 当黄昏的阳光变得绵长柔美时,戈梅兹神父跨过了那扇窗户,他看见了那一排排巨大的轮子树和蜿蜒穿梭在平原上的道路,与玛丽前些时候在这同一个地方所看到的一样,但是空气中没有雾霭,因为早前一点刚下过雨,所以他比她看得更远,尤其是能望见远处大海的波光粼粼和一些可能是船帆的若隐若现的白色物体。 他把帆布背包高高地扛到肩上,转身向它们走去,去看能发现什么。在长夜到来之前的沉静中,走在这光滑的路上很是愉快,耳旁有长长的草丛里一些像蝉一样的动物的呜叫,脸上沐浴着温暖的夕阳。空气也是新鲜的,清新、甜蜜、完全没有他经过的一个世界里的那种悬在空气中的石脑油烟和煤油烟的气味:他的目标——诱惑者本人——属于的那个世界。 日落时,他来到一个浅湾旁边的一个小岬上。如果这片海有浪的话,那浪是很高的,因为水边只有狭窄的一道柔软的白色沙滩。 漂浮在平静的海湾里的是一打多……戈梅兹神父不得不停下来仔细思考,一打多硕大的雪白的鸟,每一只有划船那么大,长而直的翅膀拖在它们身后的水面上:翅膀实在够长,有六英尺多。它们是鸟吗?它们有同天鹅一样的羽毛、头和嘴,但是那些翅膀是前后依次排列的,肯定……突然它们看见了他,头啪的一声转过来,所有的翅膀立即高高张起来,跟游艇的帆一模一样。它们全都随着微风朝里倾斜,向岸边驶来。 戈梅兹神父感叹着那些翅膀帆的美,感叹它们的柔软自如和完美的线条以及这些鸟儿的速度。接着他看见它们也在划桨:它们在水下有脚,不是像翅膀那样一前一后,而是并排长着。与翅膀和腿一样,它们在水里有着不同寻常的速度和优雅姿势。 第一只鸟一靠岸就穿过干干的沙子笨重地爬上来,径直冲向神父。它口里发出恶意的咝咝声,一边笨重地蹒跚上岸,一边头向前刺,嘴巴劈啪作响,里面还有牙齿,像一排锋利的没有弯曲的钩子。 戈梅兹神父在离水边大约一百码的一个长满草的低矮的岬上,他有足够的时间放下帆布背包,拿出步枪,装上子弹,瞄准,开火。 鸟的头爆炸成一团红白相间的雾,那死鸟笨拙地向前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这才扑倒在地。在一两分钟之内它还没死,腿踢着,翅膀升起又落下。巨鸟在一摊鲜血中扑通了一圈又一圈,踢起粗糙的青草,直到肺里不停地喷出泡泡,以红沫四溅的咳嗽告终,这才倒下不动了。 第一只鸟一倒下,其他鸟就停住了脚步,站在那儿看着它,也看着这个男人,它们眼里迅速流露出一种夹杂着愤怒的领会的神情。它们望望他又望望那只死鸟,望望那只死鸟又望望步枪,望望步枪又望望他的脸。 他把步枪再次举到肩上,看见它们作出反应:笨拙地朝后移动着挤到一堆,它们明白眼前的处境。 它们是优秀强壮的动物,身大背阔,事实上,就像具有生命力的船。如果它们知道死神是什么,戈梅兹神父心想,如果它们能看到死神与他本人之间的联系,那么他们之间就有了成功理解的基础。一旦它们真正学会了怕他,它们就会完全照他所说的去做。 二十八、午夜 很多时候我一直 半恋着惬意的死亡…… ——约翰?济慈 阿斯里尔勋爵说:“玛丽莎,醒来吧,我们要着陆了。” 当意念机从南方飞进来时,喧闹的黎明正在玄武岩要塞的上空破晓,库尔特太太又酸疼又伤心,睁开了双眼。她一直没有睡着,她可以看见天使泽法妮亚在着陆地的上空滑翔,然后随着意念机朝城墙飞去,她也升起来向塔飞去。 意念机一降落,阿斯里尔勋爵就跳出来跑到西哨塔去找奥滚威国王,完全不理会库尔特太太,立即过来照料这个飞行机器的技术员们也根本不注意她,没有人就她偷去的那架意念机质问她,就好像她是隐形人一样。她伤心地走上坚塔里的那间房间,在那里传令兵主动说要给她端一些食品和咖啡。 “你有什么就拿什么吧,”她说,“谢谢你。噢,顺便问一下,”那人转身离开时,她接着说:“阿斯里尔勋爵的真理仪家,叫什么先生来着?” “巴西利兹先生?” “对,他有空上这来一会儿吗?” “眼下他正在研究他的书籍,夫人。有空我会请他上这儿来的。” 她洗漱完毕,换上她剩下的惟一一件干净衬衣,摇撼着窗户的冷风和灰色的晨光使她打了个寒颤,她多放了一些煤炭在铁炉子上,希望这会止住她的颤栗,但是这种寒冷不只是在肉体表面,更在她的骨头里。 十分钟后,门上响起了敲门声,那脸色苍白、眼睛黑黑的真理仪家肩上带着夜莺精灵走进来,微微鞠了一躬。过了一会,那个传令兵端着一盘面包、奶酪和咖啡来了,库尔特太太说:“谢谢你前来,巴西利兹先生,想用些点心吗?” “我喝点咖啡,谢谢。” “请告诉我,”她一倒完饮料就问道,“因为我敢肯定你一直在跟踪所发‘生的事情:我的女儿还活着吗?” 他迟疑了一下。金猴抓住她的胳臂。 “她活着,”巴西利兹小心翼翼地说,“但是也……” “是吗?噢,求求你,你是什么意思?” “她在死人世界里。有一段时间我弄不懂这个仪器所告诉我的事情: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已无疑了。她和那个男孩进入了死人世界,他们打开了一条路放鬼魂们出来,死人们一出来就像他们的精灵一样消失了,这对他们好像是最美满最值得渴望的结局。真理仪告诉我,那个女孩这样做是因为她偷听到一个预言,说死亡会结束,她认为这是她应该完成的任务。因此,现在死人的世界有了一条出路。” 库尔特太太说不出话来,她只得转身走到窗前以便掩饰她脸上流露出的情感。 她终于说道:“她会活着出来吗?但是不,我知道你不能预言。她是——她怎么样——她有没有……” “她在受苦,她在忍受痛苦,她害怕,但是她有那个男孩的陪伴,还有那两个加利弗斯平间谍,他们还在一起。” “那颗炸弹呢?” “炸弹没有伤到她。” 库尔特太太突然感到筋疲力尽,她最想要的就是躺下来睡上几个月,几年。 外面,旗绳在风中噼啪作响,白嘴鸦哇哇叫喊着,围着城墙打转。 “谢谢你,先生。”她又转回身对真理仪专家说,“非常感谢,如果你发现更多有关她的情况,或她在哪儿、她在干什么,请让我知道好吗?” 那人鞠了一躬离开了。库尔特太太走过去躺在行军床上,但是不管她多么努力,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 “你认为那是什么,国王?”阿斯里尔勋爵说。 他正透过哨塔望远镜看着西边天空的某个东西,它看样子像一座山悬挂在离地平线一手宽的天空里,笼罩在云层中,它离得非常远,远得实际上只有把手臂伸直时的一个大拇指指甲那么大。但是它在那儿的时间并不长,并且悬挂在那儿一动不动。 望远镜把它拉近了一些,但是没有更多的细节:不管放大到多大,云仍然看起来像云。 “云山,”奥滚威说,“或者——他们管它叫什么?战车?” “握缰绳的是摄政者,他把自己掩藏得很巧妙,这个梅塔特龙。他们在伪经里提到过他:他曾经是人,一个叫做伊诺克的人,是贾雷德的儿子——亚当的第六代子孙,现在统治着王国,他的意图不光如此,如果他们在湖边发现的那个天使没弄错的话——就是进入云山侦察的那个天使。如果他打赢了这场战争,他企图直接干涉人类的生活,想想那个,奥滚威——一个永久的教会法庭,比宗教纪律法庭做梦才能想到的任何事情都更糟,人员来自每个世界的间谍和叛徒,由他这个具备能让那座山漂浮不坠的、充满智慧的人亲自指挥,……那个老权威者至少还知道体面地退出,把杀害异教徒和绞死巫师的肮脏活留给他的神父们去做,这个新家伙会凶狠得多。” “唔,他已经以侵略共和国的方式开始了。”奥滚威说,“瞧——那是烟吗?” 一股灰色的东西正离开云山,一个缓慢扩散的污迹映在蓝天上,但是它不可能是烟:它正顶着撕裂着云彩的风漂浮着。 国王把他的双筒望远镜戴到眼睛上,看出了它是什么。 “天使。”他说。 阿斯里尔勋爵离开望远镜,站起身来,手搭凉篷遮住眼睛,成百,成千,成万,直到半边天都黑了,那些细小的身影飞呀飞,不停飞来。阿斯里尔勋爵见过数亿只强壮的蓝色椋鸟在夕阳西下时围绕着康鄱皇帝的宫殿盘旋,但眼前是他从来也没见过的庞大群体,那些飞行物自己聚拢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飞走,涌向北方和南方。 “啊!那是什么?”阿斯里尔勋爵指点着说,“那不是风。” 云在山南侧的上空旋转,长长的蒸汽破旗在强大的风里流出来,但是阿斯里尔勋爵说得对:那个运动是来自内部而不是来自外面的空气,云煽动和翻滚,然后分开了一秒。 那儿不只一座山,但是他们只看见它一会,接着云又卷回来,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拽过来把它重新掩盖起来。 奥滚威国王放下双筒望远镜。 “那不是一座山,”他说,“我看见了炮台……” “我也看到了,一大堆复杂的东西。我纳闷他能透过云往外看吗?在有些世界里,他们有设备能做到这一点,但是至于他的部队,如果他们只有那些天使的话——” 国王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半是惊讶半是绝望。阿斯里尔勋爵转身抓住他的胳臂,手上的劲道差点伤到他的骨头。 “他们没有这个!”他用力摇晃着奥滚威的胳臂说,“他们没有肉身!” 他一只手抵住朋友粗糙的脸颊。 “即使我们人很少,”他接着说,“即使我们短命,即使我们弱视——但与他们相比,我们还是强壮的。他们嫉妒我们,奥滚威!那就是他们仇恨我们的原因,我敢肯定。他们渴望拥有我们这样宝贵的身体,如此结实和有力,如此适应这个美好的地球!如果我们用决心和力量迎战他们,我们能够横扫这无数的敌人,就像你能用手扫过云雾一样。他们的力量不过如此!” “阿斯里尔勋爵,他们有来自一千个世界的像我们这样的同盟。” “我们会赢的。” “假如他们把那些天使派去找你的女儿了呢?” “我的女儿!”阿斯里尔勋爵欣喜地叫道,“让这样一个孩子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不是很了不起吗?你会认为她孤身一人跑到披甲熊国王那儿,使用伎俩把他的王国从他的统治下解放出来已经足够了——但她却还下到死人世界镇静地把他们放出来——还有那个男孩,我想见见那个男孩,我想握握他的手。我们开始这场反叛时知道自己在与什么进行较量吗?不知道,但是他们知道吗——权威者和他的摄政者,这个梅塔特龙——当我的女儿卷入时,他们知道他们会与什么进行较量吗?” “阿斯里尔勋爵,”国王说,“你明白她对于将来的重要性吗?” “坦白地说,不明白。那就是我为什么想见巴西利兹的原因,他去哪儿了?” “去库尔特太太那儿了,但是他人已累了,要休息以后才能干别的。” “他早就应该休息了,派人去叫他,好吗?噢,还有一件事:请叫奥克森谢尔夫人一方便就来塔上,我必须给她安慰。” 奥克森谢尔夫人一直是加利弗斯平人的第二司令,现在她得接过洛克勋爵的职责,奥滚威国王鞠了一躬,留下他的司令扫视着灰色的地平线。 整整一天,部队集合着,阿斯里尔勋爵部队的天使们高高飞在云山上,寻找一个突破口,但没有成功。什么也没改变,再也没有天使飞出或飞进,狂风撕扯着云,云无休无止地自我更新,一秒也不散开。太阳横过寒冷的蓝天,然后移下西南方,给云镀上金光,给山周围的水汽染上深浅不一的杏子和橙子的那种奶白色和猩红色。当太阳落下时,云层从里面发出淡淡的光。 现在,给阿斯里尔勋爵的反叛以支持的每一个世界的战士们都到位了,机械师和技工们在给飞机加燃料、安装武器、校准瞄准器和测量器。随着夜晚的降临,备受欢迎的援军到达了:北方寒冷地带的披甲熊一只只到来了——数量很多,他们的国王也在其中。随后不久,第一个女巫部族到达了,空气从她们的松枝间穿过发出的声响在黑色的天空久久不息。 沿着平原到要塞的南边,闪烁着成千上万的灯光,指示着那些是从远方来的人的营房,更远处,在指南针的四个角落,间谍天使的飞机在不知疲倦地巡游、放哨。 午夜,在坚塔里,阿斯里尔勋爵坐在那儿与奥滚威国王、天使泽法妮亚、加利弗斯平人奥克森谢尔夫人和托克罗斯?巴西利兹讨论着。真理仪专家刚刚讲完话,阿斯里尔勋爵就站起来,穿过房间来到窗前,看着窗外悬挂在西边天空的云山的遥远的光。其他人都一言不语,他们刚刚听到一件让阿斯里尔勋爵脸色苍白、全身发抖的事情,他们全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终于阿斯里尔勋爵说话了。 “巴西利兹先生,”他说道,“你一定很累了,非常感激你作出的努力,请和我们一起喝点酒吧。” “谢谢,我的大人。”真理仪专家说。 他的手在颤抖,奥滚威国王倒了一杯金色的托考伊葡萄酒,把杯子递给他。 “这将意味着什么,阿斯里尔勋爵?”奥克森谢尔天人清脆的声音说。 阿斯里尔勋爵回到桌前。 “唔,”他说,“它意味着当我们加入战场时,我们将有一个新的目标,我女儿和这个男孩因为某种原因与他们的精灵分开了,并设法活了下来,他们的精灵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如果我归纳错了的话就纠正我,巴西利兹先生——他们的精灵在这个世界,梅塔特龙打算抓住他们。如果他抓住了他们的精灵,孩子们就得跟着他。如果他能控制住那两个孩子,未来就永远是他的。我们的任务很清楚:我们得在他们之前找到那些精灵,保证他们的安全,直到我女儿和那个男孩与他们团聚。” 加利弗斯平人领袖说:“他们是什么形状,这两个失踪的精灵?” “他们还没有定型,夫人。”托克罗斯?巴西利兹说,“他们任何形状都有可能。” “所以,”阿斯里尔勋爵说,“归纳起来就是:我们所有人、我们的共和国、每一个有意识的物种的未来——全都取决于我女儿得活着,取决于不让她和那个男孩的精灵落入梅塔特龙的手中?” “是这么回事。” 阿斯里尔勋爵叹了口气,几乎是心满意足的叹息,仿佛他已经完成了一个漫长和复杂的计算,得出了一个非常出乎意料的答案。 “很好,”他摊开大手放在桌上说,“那么战斗一打响我们将这样做。奥滚威国王,你指挥所有的部队保护要塞。奥克森谢尔夫人,你立即派你的人四处搜寻我女儿和那个男孩,还有他们的精灵。找到他们后就用你们的生命保护他们直到他们重新团聚;我明白了到那时,那个男孩就能逃往另一个世界,脱离危险。” 夫人点了点头,她笔直的灰白头发被灯光照得像不锈钢一样闪闪发光,她从洛克勋爵那儿继承来的蓝鹰在门边的架子上飞快地伸展了一下他的翅膀。 “现在,泽法妮亚,”阿斯里尔勋爵说,“你对这个梅塔特龙有何了解?他曾经是人:他仍然有人类的那种体力吗?” “我被流放很久以后他才显赫起来,”天使说,“我从来没有近距离见过他,但是他不可能统治王国,除非他真正强大,在每一个方面都强大。大多数天使往往避免肉搏,梅塔特龙却往往喜欢搏斗,并且取胜。” 奥滚威可以看出阿斯里尔勋爵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的注意力突然被吸引开了,他的眼睛一时间失去了焦点,然后带着特别的专注回到眼前。 “我明白了。”他说道,“最后,泽法妮亚,巴西利兹先生告诉我们,他们的炸弹不仅在世界的下面打开了一个深渊,而且极大地击碎了事物的结构,以至于到处都是缝隙和裂口,在那附近的某个地方一定有一条通往那个深渊边缘的通道,我想要你去找到它。” “你打算干什么?”奥滚威国王严厉地说。 “我要去毁灭梅塔特龙,但是我的作用已经几乎结束了,必须活着的是我的女儿,我们的任务就是使王国的所有力量不靠近她,以便她有机会进入一个更为安全的世界——她和那个男孩,还有他们的精灵。” “库尔特太太呢?”国王说。 阿斯里尔勋爵用一只手摸了摸额头。 “我不想让她烦心,”他说,“让她一个人待着,尽量保护好她。不过……也许我这样做是对她不公平。不管她还做了些什么,她总是让我惊奇。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必须做什么以及为什么必须做:我们必须保护莱拉直到她找到她的精灵并且逃跑。也许我们的共和国成立的惟一目的就是帮助她做到这一点。好啦,让我们尽量做好吧。” 库尔特太太躺在隔壁房间阿斯里尔勋爵的床上,听着他们谈话的声音,她动了动,因为睡得不深,她从她惊扰不定的梦中醒来,全身不适,因为渴望而沉重。 她的精灵在她身边坐起来,但是她不想走近那扇门,她想听到的仅仅是阿斯里尔勋爵的声音,而不是任何具体的话,她觉得他们俩都注定要灭亡了,她觉得他们所有人全都注定要灭亡了。 终于她听见隔壁的门关上了,就抖擞精神站了起来。 “阿斯里尔,”她说着,走进温暖的石脑油灯光中。 他的精灵轻轻地咆哮:金猴把头压得很低,以便讨好她。阿斯里尔勋爵卷起一张大地图,没有转身。 “阿斯里尔,我们大家会怎么样?”她拿过一张椅子说。 他用掌根揉着眼睛,满脸疲惫。他坐下来,一只手支在桌上,他们的精灵非常安静:猴子趴在椅背上,雪豹身子挺得直直的,警觉地坐在阿斯里尔勋爵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库尔特太太。 “你没有听到?”他说。 “我听到了一点点,我睡不着,但是我没有听。莱拉在哪儿,有谁知道吗?” “没有人知道。” 他还没有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他不准备回答,她也知道这一点。 “我们本应该结婚,”她说,“并且亲自把她抚养成人。” 这句话太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禁眨巴了一下眼睛。他的精灵从喉咙深处发出轻得不能再轻的咆哮,像狮身人面像一样伸出爪子安顿下来。他什么也没说。 “我不能忍受头脑一片空白的想法,阿斯里尔,”她继续说,“什么都比那个强,我曾经以为痛苦会更糟——遭受永远的折磨——我原以为那一定更糟……但是只要你有意识,就会好一些,对不对?好过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进入黑暗,一切永远永远地消失?” 他的角色仅仅是个倾听者,他的眼睛锁定了她的眼睛,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没有必要回答。她说道:“那天,当你那么刻薄地谈起她和我时……我以为你恨她,你恨我我能够理解,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但是我能够理解……我能够看出你为什么可能恨我,但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恨莱拉。” 他慢慢地把头转向一边,然后又望了回来。 “我记得你在斯瓦尔巴特群岛,在山顶上,就在离开我们的世界之前,说过一件奇怪的事情,”她接着说,“你说:跟我一起来吧,我们将永远消灭尘埃。 你记得说过这话吗?但是你并不是这个意思,你的意思正好相反,对不对?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真正在干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真正要做的是保护尘埃呢?你本该告诉我实情。” “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他的声音沙哑而平静,“我以为你更喜欢谎言。” “是的,”她低声说,“我当时是那样想的。” 她坐不住了,但是她真的没有力气站起来,一时间,她感到晕眩,她的头在旋转,声音减弱,房间暗下来了,但是几乎立刻她的意识比先前更无情地回来了,他俩之间的情状没有任何改变。 “阿斯里尔……”她喃喃地说。 金猴试探性地伸出一只爪子碰了碰雪豹的爪子,男人一言不语地看着,斯特尔玛丽娅没有动,她的眼睛紧盯着库尔特太太。 “噢,阿斯里尔,我们会怎么样?”库尔特太太又说道,“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他什么也没说。 她像梦游人一样站起来,拿起放在屋角的帆布背包,从里面取出她的手枪,接下来她本来会做什么谁也无法知道,因为这时传来上楼的跑步声。 他们俩,还有各自的精灵都转身看着走进来的传令兵,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对不起,大人——那两个精灵——有人在离东门不远的地方看见了他们——是猫的形状——岗哨试图跟他们交谈,带他们进来,但是他们不肯走近,就在大约一分钟之前……” 阿斯里尔勋爵坐起身来,完全变了个人。一时间,所有的疲劳从他脸上消去,他跳起身来抓过他的大衣。 他没理睬库尔特太太,把大衣披到肩上对传令兵说:“马上告诉奥克森谢尔夫人:不得威胁、惊吓或劝诱那两个精灵,任何看见他们的人先得……” 他说的其他话库尔特太太没听到,因为他已经下到了楼梯的一半,当他跑动的脚步声也消失了时,惟一的声音是石脑油灯柔和的咝咝声和外面狂风的呻吟。 她的眼睛与精灵的眼睛相遇了,金猴的表情跟平常一样微妙和复杂,在他们三十五年的生命中,一直如此。 “很好,”她说道,“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想……我想我们将……” 他立刻知道了她的意思,他跳到她胸前,他们拥抱在一起,然后她找到自己的毛边大衣,他们非常安静地离开房间,走下黑暗的楼梯。 二十九、平原上的战役 每一个人都在他的幽灵的控制下 直到他的人性 苏醒的那一时刻到来时…… ——威廉?布莱克 对于莱拉和威尔而言,要离开他们昨晚睡过的那个美好的世界实在是太难了,但是如果要找到他们的精灵,他们知道自己必须重新进入黑暗之中。现在在昏暗的洞里疲惫地爬了好几个小时以后,莱拉第二十次俯身在真理仪之上,不自主地轻轻发出绝望的声音——呜咽和呼吸的梗塞声,声音再大一点的话就会变成啜泣。 威尔也感到精灵原来所在的地方生疼,一块烫伤的敏感的嫩肉,每一次呼吸都像冰冷的钩子撕扯着它。 她疲惫无比地转动着轮子,思绪的脚步有千斤重。真理仪的三十六个符号中的每一个指针,她曾经都移动得很轻巧和自信,现在却感觉松散和摇晃。把它们之间的联系记在脑海里……这曾经像跑步、唱歌、讲故事一样,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现在她不得不费力地干,她的手握不住,可她不能失败,不然一切都会失败……“不远了,”她终于说道,“还有各种各样的危险——有一场战役,有……但是现在已将近到了那个地方,就在这个洞的尽头,有一个被水冲刷着的光滑的石头,你在那儿切过去。” 准备打仗的鬼魂们急切地往前挤,她感到李?斯科尔斯比紧挨在自己身边。 他说道:“莱拉,伙计,现在不会要多久了,你见了那只老熊就告诉他,李出去战斗了,战斗结束后,我会在这个世界上一直顺风飘荡,找到曾经是赫斯特的原子,在圣地里找到我母亲,和我的心上人——我所有的心上人……莱拉,孩子,这事结束以后你就休息,你听到了吗?生命是美好的,死亡结束了……” 他的声音在变得微弱,她想伸出胳臂搂住他,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只是望着他苍白的身影,鬼魂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深情和智慧,从中获取着力量。 在莱拉和威尔的肩上,坐着那两个加利弗斯平人,他们短暂的生命就快结束了,两人都感觉四肢僵硬起来,心脏周围冷冷的。他们俩都会很快回到死人世界,这一次是作为鬼魂,但是他们看到彼此的眼睛,发誓他们会尽可能与威尔和莱拉待在一起,不说一句有关他们快死的话。 孩子们一步一步往上爬,他们没有说话,他们听着对方沉重的呼吸声,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听着他们的脚步踢起的小石头的声音。在他们的前方,鹰身女妖一路上沉重地攀缘着,她的翅膀拖拽着,她的爪子抓挠着,沉默和严酷。 接着传来一个新的声音:一个有规律的滴答声,在洞里回荡。接着是更快的滴答声,然后一线细流,接着是奔涌的流水。 “这儿!”莱拉说着,俯身摸了摸那块挡住他们道路的岩石,又光又湿又冷。 “就是这儿。” 她转向鹰身女妖。 “我一直在想,”她说,“你是怎样救了我的命,你是怎样答应带领其他所有鬼魂穿过死人世界到达我们昨晚休息的那个世界,我想如果你没有名字的话,那是不公平的,对于将来的人来说也是不妥当的。所以我想我要给你一个名字,就像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给我取了巧舌如簧的名字一样,我要叫你仁爱之翼,所以现在你就叫这个名字了,这就是你永远的名字:仁爱之翼。” “有一天,”鹰身女妖说,“我还会再见到你的,莱拉?巧舌如簧。” “如果我知道你在这儿,我将不会害怕。”莱拉说,“再见,仁爱之翼,到我死亡时。” 她拥抱了鹰身女妖,紧紧地搂着她,吻着她的双颊。 然后,骑士泰利斯说:“这是阿斯里尔勋爵的共和国吗?” “是的,”她说道,“真理仪是这样说的,这儿离他的要塞很近。” “那就让我跟鬼魂们说几句吧。” 她把他高高举起,他喊道:“听着,我和萨尔马奇亚夫人是我们中间惟一见过这个世界的人,在山顶上有一个要塞:那是阿斯里尔勋爵正在保卫的地方,敌人是谁我不知道。莱拉和威尔现在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去寻找他们的精灵,我们的任务是帮助他们。让我们鼓足勇气打个漂亮仗吧。” 莱拉转向威尔。 “好吧,”他说,“我准备好了。” 他拿出刀子,望着站在他身边的父亲的鬼魂的眼睛。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不再互相认识了;威尔想,如果能看见他母亲也站在他们身边,一家三口全在一起,那他会是多么开心啊——“威尔,”莱拉提醒道。 他停止思绪,刀子卡在了空中,他把手抽开,刀子就悬在那儿,牢牢地插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的物质里。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差点……” “我看得出来,”她说,“看着我,威尔。” 在鬼光中他看见了她明亮的头发、坚毅的嘴唇、坦诚的眼睛:他感觉到她温暖的呼吸,捕捉到她肉体的友好的味道。 刀子松了。 “我再试一次。”他说。 他转开身去,努力集中注意力,让自己的思想流到刀尖,触摸、收回、搜寻,然后找到了它。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鬼魂们挤得这样近,以至于威尔和莱拉直感觉阵阵轻微的寒意袭上每一根神经。 他最后一切。 他们的第一感受就是声音。射进来的光直晃眼睛,他们不得不遮住眼睛,鬼魂们也是一样,所以好几分钟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那敲打声、爆炸声、枪炮声和叫喊声马上清晰可辨,异常恐怖。 约翰?佩里的鬼魂和李?斯科尔斯比的鬼魂首先回过神来,因为他们俩当过兵,打过仗,没有被声音弄得晕头转向;威尔和莱拉只是恐惧和惊讶地望着。 火箭炮在上方的空中爆炸,一块块岩石和金属碎片像暴风雨一样倾洒在离他们不远的山坡上。在空中,天使在斗天使,女巫也上冲下窜,一边尖叫着部落口号,一边向敌人射箭。他们看见一个加利弗斯平人,骑在一只蜻蜓身上,俯冲下来攻击飞行器,而飞行员则试图用手把他打开,蜻蜓在上面飞来掠去,而它的骑手则跳下来把靴刺深深地插入飞行员的脖子,然后蜻蜓又回来,低低地俯冲下来让它的骑手跳上那明亮的绿背,而飞行器则嗡嗡地笔直坠入要塞脚下的岩石丛中。 “把它打开一点。”李?斯科尔斯比说,“让我们出去!” “等等,李,”约翰?佩里说,“有新情况——瞧那边。” 威尔在他所指的方向又切了一个小窗户,他们望外一看,全都可以看出战斗的形势起了变化,进攻的一方开始撤退:一群武装车辆停止前进,在炮火的掩护下艰难地转头往回开,在与阿斯里尔勋爵的旋翼式飞机的激烈战斗中占上风的一个飞行中队在空中掉头朝西飞去。在地面的王国部队—一一排排步兵、配备着火焰喷射器、毒气喷雾弹和他们几个从来没见过的武装的部队——开始停火往回撤。 “发生了什么事?”李说,“他们在离开战场——但是为什么?” 这好像毫无理由:阿斯里尔勋爵的盟军寡不敌众,武器较弱,倒地伤员比敌人多得多。 然后威尔感觉鬼魂中突然动了起来,他们在指着漂浮在空中的某个东西。 “妖怪!”约翰?佩里说,“原因在于妖怪。” 威尔和莱拉第一次认为自己可以看见那些东西了,仿佛闪烁不定的薄雾面纱,像飞絮一样从空中落下来,但是他们很淡,落到地面后更难看见。 “他们在干什么?”莱拉说。 “他们要袭击步兵——” 威尔和莱拉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俩恐惧地大喊起来:“快跑!走开!” 有些士兵听到孩子们就在近前的喊叫声,惊讶地四处张望,有的看见妖怪扑过来,那么奇怪、苍白和贪婪,举起枪开火,但是当然没有效果,接着它袭击了它碰上的第一个人。 他是一个来自莱拉的世界的士兵,一个非洲人,他的精灵是一只长腿的茶色猫,带着黑色的斑点,她牙齿往后一收准备跳上去。 他们全都看见那个人瞄准了他的步枪,毫无惧色、寸步不让——接着他们看见那个精灵无助地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哀号,嚎叫,男人试图抓住她,他放下步枪、喊着她的名字,却因为痛苦和难以忍受的恶心作呕而跌倒昏厥。 “好了,威尔。”约翰?佩里说,“现在放我们出去吧,我们能够对付那些东西。” 于是威尔把窗户大开,带领鬼魂部队冲了出去,接着开始了他可以想像的最奇怪的战斗。 鬼魂们从地下爬出来,苍白的身影在正午的光线下更加苍白,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他们扑到那些看不见的妖怪身上,与威尔和莱拉根本看不见的东西格斗、摔打和撕扯。 步兵和其他活着的盟军呆住了:他们根本看不懂这场鬼魂妖怪之战,威尔挥动刀子从中问穿过,他记起了以前这把刀子曾怎样使幽灵逃之天天。 威尔去哪儿莱拉也跟到哪儿,希望自己像他一样有什么东西可以搏斗,但是她环顾四周,更宽地观察着。她认为自己可以在空气中时不时看见幽灵。是莱拉第一次感受到了危险带给她的颤栗。 她肩上骑着萨尔马奇亚,来到一个小小的高地上,这只是一个被山楂灌木丛环抱的土堤,从这儿可以看见正被侵略者废弃的大片土地。 太阳在她的头顶。前面,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云堆积着,明晃晃的,然后被黑暗遮蔽住,云头在高处的风中拉长。那边,在平原上,敌人的地面部队也在等待着:冲锋枪闪闪发亮,彩旗飞扬,军团整队待发。 身后,在她的左边,是通往要塞的锯齿状山峰的山脊。它们在暴风雨来临之前那苍白可怕的光线下闪烁着明亮的灰光,在远处黑色的玄武岩城墙上。她可以看见小小的人影在四处走动,修理损坏的城垛,运来更多的武器着装,或者纯粹是观望。 大约就在这时莱拉感觉到第一阵隐隐的恶心、痛苦和恐惧,那肯定是妖怪的碰触。 她立即就知道了那是什么,尽管她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它。它让她明白了两件事情:第一,她现在一定是大到已经能受到幽灵的伤害;第二,潘一定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威尔——威尔——”她喊道。 他听到她的喊声,转过身来,手里握着刀子,眼睛冒火。 但是他还没能说话就发出一声喘息,一阵窒息,他攥住了胸口,她知道同样的事情正发生在他身上。 “潘!潘!”她喊道,踮着脚四处张望。 威尔弯下腰来努力压住恶心的感觉,过了一会,那种感觉过去了,仿佛他们的精灵逃脱了。但还是没找到他们。四周的空气充满枪炮声、叫喊声、痛苦或恐慌的声音、盘旋在头顶上方的悬崖厉鬼遥远的唷唷声、弓箭偶尔发出的簌簌和咄咄声,接着是一个新的声音:起风了。 莱拉首先感觉到它吹在自己的脸颊上,接着就看见草被吹弯了,然后她听见它在山楂林里,前面的天空里,乌云压顶,暴风雨将至:所有的白色已从雷暴云砧上消逝,云砧带着硫磺黄、海绿、烟灰和油黑翻滚和盘旋,颤颤地搅得数英里高,铺得和地平线一样宽。 在她的身后太阳还在照耀,所以在她和暴风雨之间,每一片树林,每一棵树都光鲜耀眼,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这些脆弱的小东西用叶、枝、果实和花公然挑战着黑暗。 两个不再完全是孩子的孩子穿过这一切,现在几乎看得清妖怪了。风在拍打着威尔的眼睛,把莱拉的头发抽到她脸上,它本应该能够把妖怪吹走,但是那些家伙穿过它直接向地面漂浮。男孩和女孩,手牵手,在死伤的人身上小心翼翼地走着,莱拉呼唤着她的精灵,威尔则全身心警觉,找寻着他的精灵。 现在天空出现了闪电,然后第一声巨雷像斧头一样劈开来,莱拉双手抱住头,威尔几乎摔倒,仿佛被声音压了下去。他们抱在一起抬头望去,看见一幅谁也没见过的情景。 女巫们,露塔?斯卡迪和赖娜?米蒂的部落,以及半打其他的部落,每一个女巫都带着浸过沥青的熊熊燃烧的油松火把,正从东方,从最后一片清朗的天空,越过要塞的上空,直接向暴风雨飞去。 在地面的那些人能够听见那爆炸性的碳氢化合物在高高的上空燃烧的咆哮声和劈啪声。少数妖怪还留在较高的空中,有些女巫没看见,撞上了他们,就惨叫着,带着熊熊烈火坠落到地上,但是这时那些苍白的东西大多数已到达地面,庞大的女巫队伍像火河一样流入暴风雨的心脏。 一队天使带着长矛和弓箭从云山上迎战女巫们,他们是顺风,速度比弓箭还快,但是巫师们的速度也一样,前面的巫师高高冲上去,然后俯冲人天使的队伍中,用她们燃烧的火把左扫右劈,一个又一个天使被包围在火中,翅膀着火,尖叫着从空中摔下来。 然后大滴大滴的雨开始落了下来,如果雷风雨云中的司令官想藉此浇灭女巫的火把的话,那他就失望了,北美油松和沥青对它公开挑战,溅进去的雨越多,它们的喷吐声和嘶嘶声越大。雨珠敲打着地面,就好像是恶狠狠扔下来的,撞碎和飞溅到空中。不到一分钟,莱拉和威尔全都淋得透湿,冻得发抖,雨像小石子一样砸着他们的头和胳臂。 他们顶着这一切,蹒跚挣扎着,把雨水从眼睛上抹去,在混乱中呼唤着:“潘!潘!” 头顶上方的雷声几乎是一阵紧似一阵,撕扯、碾压和爆炸,仿佛原子裂开来一般。伴随着雷的爆裂和一阵阵的恐惧,威尔和莱拉奔跑着,嚎叫着:“潘!我的潘特莱蒙!潘!”威尔发出的是无声的呼唤,他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两个加利弗斯平人一直跟随着他们,警告他们留心身边,看好脚下的路注意孩子们仍不能完全看见的妖怪。但是莱拉不得不把萨尔马奇亚抱在手里,因为夫人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依靠在莱拉的肩上了。泰利斯在扫视周围的天空,寻找他的同类,每次一看见上面的空中有针一样明晃晃的东西闪过,他就叫出声来,但是他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很多力道,再说其他的加利弗斯平人在找的是他们那两个蜻蜓的部落颜色,铁青色和红黄色,那些颜色早就消退了,那两个曾经闪烁着这些颜色的身体躺在了死人世界。 接着空中出现了与众不同的动静。孩子们挡住眼睛不让瓢泼的雨珠落入眼内,抬头望去时,看见一架与他们以往看到的飞机完全不同的飞机:难看,六条腿,黑色,完全无声。它从要塞飞出来,飞得很低,非常低,它掠过头顶,只有他们头顶上方的屋顶那么高,然后离开飞入了暴风雨的心脏。 但是他们没有时间去考虑它,因为又一阵剧烈的恶心告诉莱拉,潘又遇到了危险,然后威尔也感觉到了,他们盲目地在水坑、泥泞、混乱的伤员和战斗着的鬼魂们中间蹒跚,感到无助、害怕而又恶心。 三十、云山 保重 至高无上的天堂 呈圆形的广泛延伸 不确定是方还是圆 带着椭圆的塔和碉堡上的城垛 装饰着美丽的蓝宝石…… ——约翰?密尔顿 意念机是由库尔特太太驾驶的,驾驶舱里只有她和她的精灵。 在暴风雨中,气压高度计没有多少用处,但是她能通过看天使落地之处那燃烧的火焰来判断自己的大致高度。尽管有疾落而下的雨,那火苗仍窜得高高的,至于航线那也不难:山周围闪烁不定的闪电充当着明亮的灯塔,但是她必须避开仍然在空中搏斗的各种各样的飞行物,并且躲开下面那越来越高的陆地。 她没有用灯,因为她想在被看见和击落以前靠拢并找到某个地方降落。随着她的飞近,上升的风变得更加激烈,强风更加迅速和残酷,旋翼式飞机会毫无机会:粗暴的气流会像打苍蝇一样啪地一声把它打到地上。在意念机里她可以轻巧地随风移动,像在祥和的海里的冲浪者一样调节自己的平衡。 她小心翼翼地开始爬升,窥视着前方,不理会仪器,靠视力和本能飞行。她的精灵从小玻璃舱的这边跳到那边,看看前方、上方,审视左右,不停地冲她喊叫。明晃晃的闪电在意念机的上方和周围闪现和破裂。她坐在小飞机里飞越这一切,一点一点地增加高度,始终朝着那悬在云中的宫殿前进。 随着一步步接近,库尔特太太发现自己的注意力被山本身的特性弄得犯了迷糊。 它使她想起了某个讨厌的异教邪说,其创造者现在正罪有应得地在教会法庭的地牢里消亡。他提议说除了那熟悉的三维空间以外还有更多的空间,说在非常小的范围内有七到八个其他的空间,但是难以直接检查。他甚至建造了一个模型来演示它们可能是怎样运作的,在它被驱除和焚烧之前,库尔特太太看过那个东西,一层套一层,层层叠叠,边边角角既包容又被包容:它的里层无处不在,它的外部也无处不在。云山给她的印象是同样的:与其说它是块岩石,不如说更像一个战场,巧妙地处理空间本身,来将它包容、延伸和重叠成走廊、台阶、房间、柱廊和有空气有光有蒸汽的哨塔。 她感到一种奇怪的欢欣在胸口慢慢膨胀,与此同时她明白了该怎样将飞机安全地带到南侧的云雾缭绕的平台上。小小的飞机在浑浊的空气中倾斜和拉紧,但是她稳稳地把握着航线,她的精灵引导她降落在平台上。 到现在为止她一直凭借的光来自闪电、偶尔射过云层裂缝的太阳、燃烧着的天使的火光和电力探照灯的光柱,但是这儿的光不一样。它来自山的物质本身,它以呼吸一般的缓慢节奏一明一暗,发出祖母绿的光辉。 女人和精灵从意念机上下来,环顾四周看看应该走哪条路。 她感觉有其他生物在上下快速移动,飞快地穿梭于山的物质间,传递着信件、命令和信息。她看不见他们,她所能看见的是使人摸不着北的环抱的柱廊、楼梯、台阶和门面等方面。 她还没能拿定主意走哪条路就听到了声音,便躲到一根柱子后,那些声音正唱着赞美诗,越走越近,接着她看见一队天使抬着一顶轿子。 当他们走近她的藏身之处时,他们看见了那架意念机,停了下来。歌声有些发颤了,有些抬轿子的天使怀疑和恐惧地四处张望。 库尔特太太近到足以看见轿子里面的东西:一个天使,老得无法形容,不容易被人看清,因为轿子四周全部围着闪闪发光的水晶,反射着山上那包容一切的光,但是她感觉到那可怕的衰老,一张深陷在皱纹中的脸、一双颤巍巍的手和一张咕哝作响的嘴和满是黏液的眼睛。 那年迈的长者颤巍巍地指了指那架意念机,自个儿咯咯地笑起来,喃喃自语,不停地扯着胡须,然后头朝后一仰,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库尔特太太不得不捂住耳朵。 但是这些抬轿子的显然有任务要做,因为他们打起精神沿着台阶继续往前走,不理会轿子里传出的叫喊声和咕哝声。当他们到达一个空旷的地方后,他们将翅膀大大地张开,在领头的一声令下起飞,抬着那顶轿子,在旋转的烟雾中飞出库尔特太太的视线。 但是她没有时间去想那个,她和金猴迅速往前赶,爬越巨大的楼梯,翻过桥梁,一直朝上行进。走得越高,越感觉到周围那看不见的活动,直到他们终于拐过一个角来到一个像悬在雾中的广场样的宽阔空间,迎面碰上一个手握长矛的天使。 “你们是谁?有何贵干?”他说。 库尔特太太好奇地看着他。这些就是很早以前爱上过凡间女子的生物。 “不,不,”她温和地说,“请不要浪费时间,马上带我去见摄政者,他在等我。” 她觉得该让他们觉得不安,使他们失去平衡。这个天使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所以他照她的吩咐做了。她跟着他走了几分钟,穿过那些使人混乱的光,一直来到一个接待室。怎么进去的她不知道,反正他们就到了那儿,短暂的停顿后,她面前的某个东西像门一样打开了。 她的精灵的锋利的指甲按进了她上臂的肉里,她抓住他的毛发以让他安心。 面对他们的是一个由光合成的生物。她感觉他是人的形状,人的大小,但是她头昏目眩,根本看不清他。金猴把脸埋在她的肩膀里,她扬起一只胳臂来遮住自己的眼睛。 梅塔特龙说:“她在哪儿?你女儿在哪儿?” “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的,我的摄政大人。”她说。 “如果她在你的控制之中,你会带上她。” “她不在我的控制之中,但她的精灵在。” “那怎么可能?” “我发誓,梅塔特龙,她的精灵在我的控制之中。伟大的摄政者,请把你自己藏起一点点——我的眼睛晃得发花……” 他扯过一块云纱掩在自己面前,现在就像是透过烟灰色的玻璃看太阳,她的眼睛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不过她还是假装被他的脸晃得眼花缭乱。他跟中世纪早期的人一模一样,高大、有力和威严。他穿了衣服吗?他有翅膀吗?她说不上,因为他眼睛的威力。她看不到其他东西。 “请听我说,梅塔特龙,我刚从阿斯里尔勋爵那儿来,那个孩子的精灵在他的手里,他知道那个孩子很快就会来找他。” “他要那个孩子干什么?” “使她远离你直到她成人,他不知道我去哪儿了,我必须马上回到他的身边,我告诉你的是实话。看着我,伟大的摄政者,因为我不能轻松地看着你。清楚地看着我,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天使王子看着她,这是玛丽莎?库尔特所经历过的最彻底的检查,每一点遮掩和欺骗都被剥走,她赤裸裸地站在梅塔特龙凶猛的凝视下。 她知道她的本性会为她回答,她恐怕他在她身上看到的会不够,莱拉用她的言语向埃欧弗尔?雷克尼松撒谎,她母亲是在用她的整个生命撒谎。 “是的,我看见了。”梅塔特龙说。 “你看见了什么?” “腐朽、妒忌和对权利的欲望,残酷和冷漠,邪恶的探究的好奇心,纯粹、恶毒和醉人的恶意;从你早年开始你从来没有表示过一丝的同情或怜悯或仁慈或不算计会对你有什么回报;你毫不后悔或迟疑地折磨和杀戮过,你背叛过、阴谋过并以你的背叛为荣,你是一个道德污秽的污水坑。” 那个表达着这些判断的声音深深地震撼了库尔特太太,她知道它会来,她害怕它,然而她也希望它来,现在它已经被说出来了,她体验到一阵轻微的胜利感。 她向他靠近了一点。 “所以你看见了,”她说,“我会轻易地背叛他,我可以把你带到他带走我女儿的精灵的地方,你可以消灭阿斯里尔,那个孩子就会毫不怀疑地走进你的手心。” 她感觉到水汽在她周围运动,她的感觉变得混乱了:他的下一句话像用加香水的冰块做的飞镖一样刺透她的肉。 “当我是人的时候,”他说,“我有很多的妻子,但是没有一个有你这么可爱。” “当你是人的时候?” “当我是人的时候,我叫做伊诺克,是贾雷德的儿子,贾雷德是马哈拉雷尔的儿子,马哈拉雷尔是科南的儿子,科南是伊诺施的儿子,伊诺施是塞斯的儿子,塞斯是亚当的儿子。我在地球上生活了六十五年,然后权威者把我带到了他的王国。” “你有过很多妻子?” “我爱过她们的肉体,这是天堂的儿子爱上地球的女儿,我向权威者恳求与她们结合,但是他坚决反对她们,他逼我预言她们的末日。” “你已经有几千年没有一个妻子了……” “我做了王国的摄政者。” “你不该有个配偶了吗?” 那是她感觉最暴露和最危险的时刻,但是她倚靠她的肉体,倚靠自己了解到的有关天使的奇怪事实,也许尤其是那些曾经是人类的天使:没有肉体,他们垂涎、渴望接触肉体。现在梅塔特龙已靠得很近,近到足以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凝视她皮肤的质地,近到足以用滚烫的手抚摸她。 她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像你意识到自己听到的是你的房子着火之前的那种咕哝和劈啪声。 “告诉我阿斯里尔勋爵在干什么,他在哪儿。”他说。 “我现在可以带你去他那儿。” 那些抬轿子的天使离开云山朝南飞去,梅塔特龙的命令是将权威者带到一个远离战场的安全地方,因为他想要他再活一段时间,但是他没有给他安排一个只会引起敌人注意的大群卫队,他相信暴风雨能起到掩护作用,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一小队人会比一大队人更安全。 事情本来有可能如他所料,可一个正忙着大吃垂死的战士的悬崖厉鬼却抬起头来,这时正好有道探照灯光照到了水晶轿子。 某个东西在悬崖厉鬼的记忆里搅动,他停下来,一只手摁着那温暖的肝脏,当他的兄弟把他推到一边时,一个咿呀胡说的北极狐的记忆回到他脑海中。 他立即张开他里的其他悬崖厉鬼跟了上去。皮革一样坚韧的翅膀,往上一跃,不一会儿队伍泽法妮亚和她的天使们辛勤地找了一个晚上和小半个上午,终于在要塞南面的山坡上找到了一个很小的裂缝,那是前一天所没有的。她们研究了它并把它扩大了,现在阿斯里尔勋爵正爬下来,钻进长长延伸在要塞下的一系列的洞窟和隧道里。 洞里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完全黑暗,有一个淡淡的光源,像上亿个微小粒子组成的河流,淡淡地发光,它们像一条光河一样稳稳地流下隧道。 “尘埃。”他对他的精灵说。 他从来没用肉眼看见过它,但是那时他也没见过这么多尘埃在一块。他继续往前走,直到隧道突然开阔了,他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巨大洞窟的顶上:拱顶大到足以装下一打大教堂,洞窟深不见底,斜下好几百英尺深,令人眩晕,漆黑一片。 那尘埃瀑布正无休无止地流进坑里,不停地往下倾注,它那成亿的粒子像银河系的星星一样,每一颗都是一个有意识的思想的小碎片,看上去是一片凄凉悲伤的光。 他和精灵朝深渊爬下去,走着走着他们渐渐开始看见深谷远远的对面,在好几百码的昏暗中,在发生什么事情。他原以为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越往下爬,那东西就越来越清晰:一队模糊、苍白的人影沿着危险的斜坡在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男人、女人和孩子,他见过的每一种生物,还有很多他没见过。他们聚精会神地保持平衡,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当意识到他们是鬼魂时,阿斯里尔勋爵感觉脖子后面的头发竖了起来。 “莱拉来过这儿。”他静静地对雪豹说。 “脚下小心。”她只答了这么一句。 这时,威尔和莱拉已淋得透湿,全身发抖,疼痛难忍,跌跌撞撞地胡乱穿泥泞、翻岩石、入小溪谷,溪谷里因暴风雨而形成的河流流着红红的血水。莱拉担心萨尔马奇亚夫人快死了:她已经有几分钟没有说一句话,她昏沉沉软绵绵地躺在莱拉的手里。 当他们停在一条水至少是白色的河床里,用手掬起一捧捧水喝进干渴的嘴巴时,威尔感觉泰利斯打起精神说:“威尔——我听到有马过来了——阿斯里尔勋爵没有骑兵,一定是敌人,过河躲起来——我看见那边有一些灌木丛……” “走吧。”威尔对莱拉说,他们哗啦啦地趟过冰冷刺骨的河水,及时爬上远远的溪谷对面。翻过斜坡叫嚷着下来喝水的骑手看上去不像骑兵:他们好像跟他们的马匹一样有着毛发密集的血肉之躯,既没衣服也没鞍子,不过却带着武器:三叉戟、网和弯刀。 威尔和莱拉没有停下来看:他们弯着腰跌跌撞撞地走过崎岖的地面,一心只想不被看见。 但是他们不得不低着头,看着脚下;他们跑着时,雷在他们头顶爆炸,所以他们听不到悬崖厉鬼的尖叫和咆哮,直到跑进他们中间。 那些家伙正围着一个躺在泥地里闪闪发光的东西:那个东西比他们稍微高一点,侧身躺着,也许是个大笼子,有着水晶墙。他们正一边尖声喊叫一边用拳头和岩石敲打着它。 威尔和莱拉没能停住脚跑往另一边,而是正好闯进了悬崖厉鬼的队伍中间。 三十一、权威者的末日 因为帝国已经不在 现在狮子和狼将住手。 ——威廉?布莱克 库尔特太太对她身边的影子悄声说: “瞧他是怎么躲藏的,梅塔特龙!他像耗子一样在黑暗中偷偷地爬行……” 他们站在大洞窟的一块高高的岩石上,看着阿斯里尔勋爵和雪豹在远远的下面小心翼翼地走着。 “我现在可以攻击他。”影子悄悄说。 “是的,你当然可以。”她靠近他悄声回答,“但是我想看见他的脸,亲爱的梅塔特龙,我想让他知道我背叛了他。来吧,让我们跟上去抓住他……”尘埃瀑布平稳地永不停息地落入深谷,像一个巨大的淡淡光柱发着光。 库尔特太太没有心思去注意它,因为她身边的影子正因为渴望而颤抖,她得让他待在自己身边,处于她所能施加的控制之下。 他们跟着阿斯里尔勋爵悄悄地继续往下走,越往下,她就越感觉到巨大的疲劳感漫上她的全身。 “怎么啦?怎么啦?”影子感觉到了她的情绪,立即怀疑起来,悄声问道。 “我在想,”她带着甜蜜的恶意说,“那孩子永远不会长大到去爱人并被人爱,我是多么高兴啊。她是个婴儿的时候我以为我爱她,但是现在——”“有后悔之意。”影子说,“看不到她长大你心里后悔。” “噢,梅塔特龙,你不是人以来已经多么久了啊!你真的不知道我后悔的是什么吗?不是她的成年,而是我的。我多么后悔在我自己是个女孩的时候没有认识你,我会是多么热烈地献身于你呀……” 她朝影子靠过去,仿佛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的冲动,影子饥饿地嗅了嗅,似乎要吞下她肉体的味道。 他们在滚落和破碎的岩石上艰难地朝斜坡脚下行进,越往下走,尘埃光就越是给一切镀上一层金雾的光轮。库尔特太太不停地伸出手来去握他的手可能在的地方——如果影子曾经是人类伴侣的话,然后好像控制住了自己,悄声说:“跟在我后面,梅塔特龙——在这儿等着——阿斯里尔疑心重——让我先去引诱他,等他失去防备时我会叫你,但你过来时依然得像影子一样,就这个小小的形状,这样他就看不见你——不然他会让那个孩子的精灵飞走的。” 摄政者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他的知识经过了几千年的深化和加强,广博到了百万个宇宙,然而在那一时刻,他被自己的两个美梦迷住了眼睛:摧毁莱拉,占有她的母亲。他点了点头,待在原地,而女人和猴子则尽可能安静地往前走。 阿斯里尔勋爵在摄政者看不见的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头后等着;库尔特太太转过拐角时,雪豹听到他们过来,阿斯里尔勋爵站起身来。一切东西,每一个表面,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全部被落下的尘埃渗透,赋予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以柔和与清晰。在尘埃光中,阿斯里尔勋爵看见她的脸被泪水淋湿,她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把她抱进怀里,金猴搂住雪豹的脖子,将黑脸埋进她的毛发里。 “莱拉安全吗?她找到她的精灵了吗?”她低声说。 “男孩的父亲的鬼魂在保护他们俩。” “尘埃很美……我以前从来不知道。” “你跟他怎么说的?” “我编了一个又一个谎话,阿斯里尔……我们不要等太久了,我受不了……我们活不成了,是吗?我们不会像鬼魂那样幸免于难吗?” “如果我们掉进深渊就不会,我们来这儿是为了给莱拉找到她的精灵的时间,然后是生活和长大的时间。如果我们将梅塔特龙带入毁灭之中,玛丽莎,她就会拥有这个时间。即使我们和他一起去了,也不要紧。” “莱拉会安全吗?” “会的,会的。”他温柔地说。 他吻了吻她,她在他的怀里感觉像十三年前怀莱拉时那样温柔和快乐。 她在悄悄抽泣。当她能够说话时,她悄声说道:“我告诉他我要背叛你,背叛莱拉。他相信了我因为我很腐败,充满邪恶。他看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我感到他肯定看出了实情,但是我谎撒得太好了,我用每一根神经、每一根纤维和我所做过的一切在撒谎……我想要他在我身上找不到一点善良之处,他没找到,没有任何善心,但是我爱莱拉,这爱来自哪儿?我不知道,它像一个夜里来到我身边的小偷,现在我爱她爱到心都爆满了。我能希望的是让我的邪恶如此巨大,从而这份爱在它们的阴影中只有芥菜种子那么大,我甚至希望我犯更大的罪恶以便将它掩盖得更深……但是那个芥菜种子扎根生长起来,那个小小的绿苗把我的心大大地撑开,我是那么害怕他会明白……” 她不得不停下来振作自己,他抚摩着她镀满金色尘埃的闪亮的头发,等待着。 “现在他随时会失去耐心,”她低声说,“我叫他把自己变小,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天使,即使他曾经是人,我们可以跟他搏斗,把他带到深谷边,我们俩和他一起下去……” 他吻了吻她说:“好。莱拉会安全的,王国会对她无能为力,现在叫他吧,玛丽莎,我的爱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颤抖着长叹了一声,然后把裙子抚下去盖住自己的大腿,把头发别到耳后。 “梅塔特龙,”她柔声地喊道,“是时候了。” 梅塔特龙影子的身形在金色的空气中出现,立即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两个精灵警觉地趴在那儿,女人带着尘埃的光轮,阿斯里尔勋爵——阿斯里尔勋爵立即扑到他身上,抱住他的腰,试图把他掀翻在地,但是,天使的胳臂是自由的,他用拳头、手掌、手肘、指节、上臂捶打着阿斯里尔勋爵的脑袋和身体:巨大的连续的拳击将他的呼吸从肺里逼出来,从他的肋骨上反弹回来,击打在他的头盖骨上劈啪作响,让他失去了意识。 然而,他的手臂抱住天使的翅膀,把它们夹到他的身体两侧,过了一会,库尔特太太跳到那被扼住的翅膀之间揪住梅塔特龙的头发,他的力气很大,感觉就像抓住一匹狂飙马的棕毛。他狠狠地晃动脑袋,她被甩来甩去,感觉到那折叠起来的巨大翅膀在紧紧箍着它们的男人的手臂里用力和起伏时所表现出的力量。 精灵们也抓住了他,斯特尔玛丽娅的牙齿牢牢咬在他的腿上,金猴在撕扯着最近的一个翅膀的边,折断羽毛,撕裂羽翼,这只是更加激怒了天使。他突然一发力把自己朝一边一甩,挣脱一只翅膀,把库尔特太太摔到一块岩石上。 库尔特太太被怔呆了一会,她的手松了,天使立即又直起身来,拍打他的一只自由的翅膀来摔掉金猴,但是阿斯里尔勋爵的胳臂还牢牢地抱着他,事实上他现在抓得更紧了,因为要抱的东西不多了。阿斯里尔勋爵拼尽全力想把梅塔特龙的呼吸碾压出来,把他的肋骨压到一块,试图不理睬落在头盖骨和脖子上的残暴的拳头。 但是那些拳头开始见效了,阿斯里尔勋爵试图在碎裂的岩石上站稳脚时,后脑勺遭遇了致命的一击。当他朝旁边一闪时,梅塔特龙抓起一块拳头大的岩石,把它凶残地用力砸在阿斯里尔勋爵的头盖骨的要害点上。男人感觉他的头骨挤成了一团,他知道再有这么一拳他就会马上完蛋。他疼得头晕脑涨——疼痛因为头抵着天使的身体一侧的压力而更加糟糕——他仍然紧紧地抓住不放,右手的手指头紧握左手的骨头,在碎裂的岩石中间蹒跚着想站稳脚跟。 梅塔特龙高高举起那血糊糊的石头时,一个浑身金毛的身影像一道火焰一样一跃而起跳到一个树顶,金猴一口咬住了天使的手,石块一松,噼噼啪啪地落下来掉到深渊边。梅塔特龙把胳臂左扫右甩,试图把金猴甩掉,但是金猴用牙齿、爪子和尾巴紧紧地揪着,接着库尔特太太把那拍打着的世大的白色翅膀抱在怀里,遏制住它的运动。 梅塔特龙被牵制住了,但他仍然没有受伤,也没有来到深渊的边上。 到现在,阿斯里尔勋爵体力正在衰弱,他拼命维持着他那被血渗透了的意识,但是每动一下就失去一点,他可以感觉到骨头的边缘在头骨里磨压在一起,他可以听见它们,他的感觉紊乱了:他只知道紧抓不放往下拽。 接着库尔特太太的手摸到了天使的眼睛,她把手指头深深地挖进他的眼睛。 梅塔特龙惨叫起来:从远远的大深渊那面传来了回音,他的声音从一块悬崖弹到另一块悬崖,忽强忽弱,引得那些远处的鬼魂们在没有止境的队伍中停下脚步,抬头张望。 雪豹精灵斯特尔玛丽娅自己的意识也跟阿斯里尔勋爵的一起衰弱,做出最后一次努力,扑向天使的喉咙。 梅塔特龙跪倒在地,库尔特太太与他一同倒下去的时候看见阿斯里尔勋爵的充血的眼睛盯着她。她爬起来,节节向上,强行把那拍打着的翅膀摁到这时阿斯里尔勋爵在拽他,把他往后拽,脚蹒跚着,岩石在掉落,金猴跟但是梅塔特龙使劲站了起来,拼出最后的力气张开了翅膀——一个巨大的白色的华盖拍下拍下又拍下,一次一次又一次,然后库尔特太太落到一边,梅塔特龙站直了身子,翅膀拍打得越来越有力,他飞了起来——他在离开地面,阿斯里尔勋爵仍然紧抱着他不放,但却在迅速衰弱。金猴的手指头仍缠在天使的头发里,他永远也不会放手——阿斯里尔勋爵就会掉下去,梅塔特龙就会逃跑。 “玛丽莎!玛丽莎!” 这叫喊声是从阿斯里尔勋爵口里撕扭出来的,有雪豹在身边,有那咆哮声在耳边,莱拉的母亲站起来,找到落脚点,带着全部的身心,要跃向天使和地的精灵、她那快死的爱人,抓住那些拍打的翅膀,把他们一起拽下深渊。 悬崖厉鬼们听到了莱拉沮丧的惊呼,扁平的头啪地一声立即转过来。 威尔跳上前去把刀子刺向最近的一个悬崖厉鬼,他感觉肩上被轻轻地一踢,泰利斯跳下他的肩头,落在最大的悬崖厉鬼的脸颊上,抓住她的头发,在她能够把他摔下来之前狠狠地踢她的下颌。那个家伙嚎叫着摔进泥泞里,另一个家伙不知所措愚蠢地看着他的断臂,然后惊恐地看看自己的脚踝,他被砍掉的手在落下来时抓住了他的脚踝。一秒钟之后,那把刀子刺进了他的胸口:威尔感觉刀把随着那颗快死的心跳了三四下,他在悬崖厉鬼倒下时把刀子拔了出来,以免把它拧断了。 他听见其他悬崖厉鬼一边逃跑一边恨恨地大喊大叫,他知道莱拉安然无恙地在他身边,但是他扑倒在泥泞中,脑海中只有一件事情。 “泰利斯!泰利斯!”他喊道,避开那咬人的牙齿,把最大的那个悬崖厉鬼的头拖到一边。泰利斯死了,他的靴刺深深地插在她的脖子里。那个家伙还在踢打和撕咬,所以他切下她的头,把它滚开,这才把死去的加利弗斯平人从像皮革一样坚韧的脖子里提出来。 “威尔,”莱拉在他身后说,“威尔,看这个……”她在盯着水晶轿子里面,它没有破,尽管水晶弄脏了,上面沾着泥巴和悬崖厉鬼们嘴上的血迹,它歪歪斜斜地斜躺在岩石间,在里面——“噢,威尔,他还活着!但是——可怜的东西……” 威尔看见她的手按在水晶上,试图伸到天使身上安慰他,因为他是那么老。 他吓坏了,像婴儿一样哭泣,躲进最下面的角落里。 “他一定是太老了——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这么痛苦过——噢,威尔,我们不能把他弄出来吗?” 威尔一刀就把水晶切穿,把手伸进去扶天使出来。又老又无能为力,这位年迈的长者只会恐惧、痛苦和悲伤地哭泣和咕哝。他朝后躲闪着又一个可能的威胁。 “没什么,”威尔说,“我们至少可以帮助你躲起来。来吧,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一双颤巍巍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虚弱地抓住。老者一个劲发出的呻吟般的呜咽,牙齿打颤,用空闲着的那只手不自主地拽着自己,但是当莱拉也伸手进去帮助他出来时,他试图微笑和鞠躬,深陷在皱纹里的昏花老眼带着无辜的惊奇对她眨巴着。 他们俩一道把那个老朽从他的水晶牢笼里扶出来,那并不难,因为他轻得像纸一样,而且会跟他们去任何地方,因为他没有自己的意志,像花儿对太阳一样,对简单的仁慈作出反应。但是在户外没有什么能阻挡风儿摧毁他使他们沮丧的是,他的身形开始松散和融化,只一会儿以后,他就完全消失了。留给他们的最后印象是那双眼睛,惊奇地眨巴着,还有一声最为深邃和疲倦的释怀的叹息。 然后,他无影无踪了:成了一个消失在谜中的谜,一切发生在不到一分钟之内,威尔立即又转回身去照料泰利斯。他拾起那个小小的尸体,把他捧在掌心,感觉自己的泪水在奔涌而下。 但是莱拉在说着一件紧急的事情。 “威尔——我们得走了——我们得走——夫人听到那些马过来了——” 一只靛蓝色的鹰从靛蓝色的天空中低低地俯冲下来,莱拉叫喊着躲闪但是萨尔马奇亚使尽全力叫道,“不,莱拉!不要!站高,伸出你的拳头!” 于是,莱拉伸出手来,用另一只胳臂托住伸出去的胳臂,蓝鹰转了一圈转身,再次俯冲,用锋利的爪子抓住她的指关节。 在鹰的背上坐着一位灰头发的夫人,她眼睛明亮,先看了看莱拉,然后看着紧紧抓住她的衣领的萨尔马奇亚。 “夫人……”萨尔马奇亚虚弱地说,“我们已经做了……” “你们已经做了你们所需要的一切,现在我们来了。”奥克森谢尔夫人说着,抖了抖缰绳。 鹰立即尖叫了三声,声音大得使莱拉的头嗡嗡作响。作为回应,空中先飞出一只,然后是两只、三只和更多,然后是成千上万只闪亮的驮着战士的蜻蜒,全都飞得极快,仿佛会相互碰撞在一起似的,但是昆虫们的反应和他们的骑手的技巧是如此精确,以至于仿佛在孩子们的上方和周围迅速和无声地编织着色彩鲜亮的挂毯。 “莱拉,”鹰上的夫人说,“还有威尔:现在跟我们走,我们将把你们带到你们的精灵那儿去。” 当鹰张开翅膀,从她的一只手里飞离时,莱拉感觉萨尔马奇亚小小的分量掉进了另一只手里,她立刻明白只是夫人那来自意念的力量支撑她活了这么久,她紧紧地捧着她的身体与威尔一道在层层的蜻蜓下面奔跑,跌跌绊绊摔倒不止一次,但是她一直把夫人温柔地贴在胸前。 “左边!左边!”蓝鹰上的声音喊道,在被闪电撕裂开来的黑暗里他们转向那个方向。在他们的右手边,威尔看见一队身穿浅灰色铠甲、头戴头盔和面具的男人,他们灰色的狼精灵紧跟在他们身边,脚步低沉地拍打着。一队蜻蜓立即朝他们冲了过去,那些男人们踌躇了:他们的枪没有用处,加利弗斯平人一下子就到了他们中间,每一个战士从昆虫的背上跳下来,寻找着一只手、一条胳臂、一个光脖子,把靴刺刺进去,然后在昆虫转了一圈又重新飞过时跳回去。他们动作是如此迅速,几乎让对方无法跟上。士兵们转身惊慌逃窜,成了一盘散沙。 但是,这时,后面突然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孩子们惊慌地转过身去:那些骑马人正疾驶着向他们扑来,已经有一两个手握网,在头顶上旋转捕获蜻蜓,把网像鞭子一样抽打,把摔碎的昆虫甩到一边。 “这边!”夫人的声音传来,她接着说道,“现在猫腰——俯低!” 他们这样做了,感觉土地在他们脚下颤抖,那是马蹄声吗?莱拉抬起头来,把湿头发从眼睛上抹开,看见一些与马不同的东西。 “埃欧雷克!”她喊道,喜悦在她心里跳动,“噢,埃欧雷克!” 威尔马上把她又拖下来,因为不仅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还有一大群熊正径直朝他们扑来。莱拉及时低下了头,然后埃欧雷克从他们身上跳过去,咆哮着命令他的熊往左往右,把敌人摧毁在他们中间。 熊王动作轻巧,仿佛他的铠甲只有他的毛发那么重,他转身来面向威尔和莱拉,他们正挣扎着站起身来。 “埃欧雷克——你后面——他们有网!”威尔喊道,因为那些骑手已经几乎到了他们头上。 熊还没来得及动,骑手的网已咝咝地从空中划过,埃欧雷克立即被裹在一个坚如钢铁的网中。他咆哮着,用后腿高高地直立起来,用巨大的爪子乱砍那个骑手,但是网很坚固,尽管那匹马恐惧地哀号着朝后退却,但埃欧雷克挣脱不开那些网。 “埃欧雷克!”威尔喊道,“停住!别动!” 骑手试图控制马匹的时候,他夺步朝前,趟过一洼洼的水坑,翻过草丛。但第二个骑手来到,又一张网咝咝地及时挥舞到埃欧雷克面前。 但是威尔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没有疯狂地乱劈以至更纠缠不清,而是观察着网的流向,只一会就把网切穿,第二张网毫无用处地落到地上,然后威尔跳向埃欧雷克,用左手摸,用右手切,巨熊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男孩在他巨大的身体上奔来奔去,切割、解索、扫清道路。 “现在去吧!”威尔大喊一声,跳到一边,埃欧雷克似乎彻底地爆开来,好像充分地朝上一爆,撞进最近的一匹马的胸膛。 骑手举起他的弯刀在熊的脖子边往下扫,但是身穿铠甲的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将近两吨,在那个范围内没有什么能够挡得住他。马和骑手两个都撞得粉碎,毫无杀伤力地倒在一边。埃欧雷克站稳脚跟,环顾周围看地形是什么样子,朝孩子们吼道:“爬到我的背上来!现在!” 莱拉跳了上去,威尔也跟着跳了上去。他们双脚之间压着那冰冷的铁,感觉到埃欧雷克开始移动时那巨大的能量的涌动。 在他们身后,其他的熊正与那些奇怪的骑兵交手,加利弗斯平人在帮助他们,他们的靴刺激怒了那些马。蓝鹰上的夫人低低掠过,喊道:“现在笔直往前走! 到山谷的树林间!” 埃欧雷克到达一个小丘的顶部,暂停下来。在他们面前,一片狼藉的大地朝着四分之一英里开外的一个小树林斜伸下去,在小树林那边的某个地方,一个巨炮的炮台发射的一颗又一颗炮弹在头顶高高地呼啸而过,还有人在发射照明弹,那些照明弹就在云层下爆炸,朝树木飘落,使它们闪耀着寒冷的绿光,成了枪炮的最好靶子。 有二三十个妖怪正在争夺小树林,它们遭到了一群衣衫蓝缕的鬼魂的拦阻。 莱拉和威尔一看到那一小片树林就知道他们的精灵在那儿,而且知道如果不很快赶到他们那儿的话,他们就会死去。每一分钟都有更多的妖怪漫过右边的山脊前来,现在威尔和莱拉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他们了。 山脊正上方的爆炸震撼了大地,将石头和土块高高抛入空中。莱拉尖叫一声,威尔不得不托住他的胸部。 “坐稳。”埃欧雷克咆哮着,开始进攻。 又一个照明弹在高高的上方爆炸,接着是一个又一个,发出耀眼的镁光,缓慢地落下来。又一个炮弹爆炸,这次更近,他们感觉到空气的震撼,一两秒后他们感觉有泥土和石头打在脸上。埃欧雷克没有迟疑,但是他们发现很难坐稳:他们不可能把手指头挖进他的毛发里——他们得用双膝夹住铠甲,他的背是那么宽以至于他们俩都不停地往下溜。 “瞧!”另一个炸弹在附近爆炸时莱拉往上一指,喊道。 一打巫师扛着枝繁叶厚的树枝,扑向照明弹。她们用树枝把耀眼的光刷到一边,把它们扫进远处的天空,黑暗又重新降落在小树林上,使它躲开炮火。 现在树林只有几码远了,威尔和莱拉都感觉他们丢失的自己就在近前——一份激动,一个夹杂着恐惧的疯狂的希望:因为树林里妖怪稠密,他们得直接走入他们中间,只要一看见他们,威尔和莱拉的心里就泛起那种恶心和虚弱。 “他们害怕那把刀子。”一个声音在他们身边说道,熊王停得如此突然,莱拉和威尔从他的背上颠了下来。 “李!”埃欧雷克说,“李,我的战友,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事。你死了——我在跟什么说话?” “埃欧雷克,老伙计,还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们现在将接管过来了——妖怪不害怕熊,莱拉,威尔——到这边来,举起那把刀子——” 蓝鹰又一次俯冲到莱拉的拳头上,灰头发的夫人说:“一秒钟也不要浪费,进去找到你们的精灵,然后逃跑!有更多的危险来了。” “谢谢你,夫人!谢谢你们所有的人!”莱拉说,鹰振翅飞起来。 威尔可以看见李?斯科尔斯比的鬼魂朦朦胧胧地在他们身边,催促他们走进小树林,但是他们得向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道别。 “埃欧雷克,亲爱的,我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祝福你,祝福你!” “谢谢你,埃欧雷克熊王。”威尔说。 “没时间了,去吧,去吧!” 他用他戴着铠甲的头把他们推开。 威尔随着李?斯科尔斯比的鬼魂扑入下层丛林中,用刀子左劈右砍。这里的光线是破碎和柔和的,阴影很厚重,纠结在一起,使人混乱。 “跟紧点。”他朝莱拉喊道,然后大叫一声,因为有一丛荆棘划过他的脸颊。 在他们的四周全是晃动的身影、声音和搏斗,阴影像大风中的树枝一样来回摇曳。他们也许是鬼魂,两个孩子都感觉到他们如此熟悉的那种寒意微微袭来,接着他们听到周围到处都有声音在说:“这边!” “在这儿!” “继续往前走——我们在拦住他们!” “现在不远了!” 然后传来一个莱拉熟悉和最珍爱的声音的叫喊:“噢,快点来!快点,莱拉!” “潘,亲爱的——我在这儿——” 她泣不成声,浑身颤抖地冲进黑暗之中,威尔扯下树枝和藤蔓,劈砍着荆棘和荨麻,而在他们周围,鬼魂的声音变成了鼓励和提醒。 但是妖怪也找到了他们的目标,他们穿过挡在面前的灌木、石楠、树根和树枝,逐渐逼进,几乎如入无人之境。一打,不,有二十来个苍白狠毒的家伙朝小树林的中央扑过来,约翰?佩里的鬼魂指挥他的同伴把他们打退。 威尔和莱拉都因为恐惧、疲劳、恶心和痛苦而颤抖和虚弱,但是放弃是不可能的。莱拉赤手撕扯着荆棘,威尔左劈右砍,因为在他们周围影子们的战斗越来越野蛮了。 “那儿!”李喊道,“看见他们了吗?在那块大岩石旁——” 一只野猫,两只野猫,在吐着口水,咝咝直叫,胡劈乱砍。两个都是精灵,威尔感觉如果有时问的话,他会轻易分辨哪个是潘特莱蒙,但是当时没有时间,因为一个妖怪从最近的一块阴影中钻出来朝他们悄悄靠过来。 威尔跳过最后一个障碍,一棵落下的树干,把刀子扎进空气中那个没有抵抗的闪烁物中。他感觉自己的手臂麻木,但是随着手指头握紧刀柄,他咬紧了牙关,那个苍白的身影好像蒸发了一样重新熔回到黑暗之中。 就快到那儿了,精灵害怕极了,因为越来越多的妖怪穿过树木逼过来,只有勇敢的鬼魂在拦阻他们。 “你切得穿吗?”约翰?佩里的鬼魂说。 威尔举起刀子,可又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一阵痛苦的恶心把他从头震撼到脚。 他的胃里已没有留下任何东西,那阵痉挛使他疼得很厉害,他身边的莱拉也是同样的状态。李的鬼魂看出了原因,朝精灵跳过去,与穿过他们身后的岩石、向他们走来的那个苍白的东西搏斗。 “威尔——快点——”莱拉喘着气说。 刀子进去了,横过来、下去、回来。李?斯科尔斯比的鬼魂看过去,看见一轮明月下的一片宽阔宁静的草原,那么像他自己的家乡,以至于他认为自己有幸重返家园。 威尔跃过开阔地,抓住最近的那个精灵,而莱拉则抱起了另一个。 即使在这种可怕的紧急情况下,即使在这个最危险的时刻,他们也都感受到了一阵同样的激动:因为莱拉抱着的是威尔的精灵,那只无名的野猫,威尔抱着的是潘特莱蒙。 他们把注视着彼此的眼睛分开来。 “再见,斯科尔斯比先生!”莱拉喊着,回头找他,“我希望——噢,谢谢你,谢谢你——再见!” “再见,我亲爱的孩子——再见,威尔——走好!” 莱拉爬过去了,但是威尔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他父亲的鬼魂的眼睛,在阴影中格外明亮,离开之前他有话要说。 威尔对他父亲的鬼魂说:“你说过我是一个战士,你告诉我那是我的本性,我不应该争辩。父亲,你错了,我战斗是因为我不得不战斗,我不能选择我的本性,但是我能够选择我干什么,我会继续选择,因为现在我自由了。” 他父亲的微笑中充满骄傲和柔情。“做得很好,我的孩子。做得真的很好。” 他说。 威尔再也看不见他了,他转身跟在莱拉的后面爬过去。 现在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孩子们已找到他们的精灵逃走了,死亡战士终于容许他们的原子放松并飘散开来。 步出那个小树林,离开被困住的妖怪,出了山谷,越过他的老伙伴披甲熊的壮实的身体,气球飞行员李?斯科尔斯比的最后一小片意识朝上漂浮,正如他的大气球曾做过多次的那样。不受照明弹和爆炸的炸弹的干扰,充耳不闻爆炸声,以及愤怒、警告和痛苦的叫喊声,只意识到那朝上的运动,李。斯科尔斯比最后的部分穿过厚重的云层,来到明亮的星空下,在那里,他心爱的精灵赫斯特的原子正在等待着他。 三十二、早晨 早晨来了, 夜晚消逝, 哨兵离开他们的哨所…… ——威廉?布莱克 李?斯科尔斯比的鬼魂透过窗户一瞥而见的那片辽阔的金色草原静静地躺在早晨的第一束阳光下。 有金色,有黄、褐、绿以及它们之间的无数种色彩;有黑色,到处都可以见到;有银色,在被太阳照到的那种刚刚开花的草的顶部;也有蓝色,不远处的一个宽阔的湖泊和附近的一个池塘反射着天空浩淼的蔚蓝。 平静,但不是寂静,因为一股柔和的微风吹得无数小小的草根簌簌作响,数不清的昆虫和其他小动物在草丛里呜叫,只听见嗡嗡声和唧唧喳喳声;一只在蓝天上高高飞翔的鸟唱着婉转的小铃曲的降调,时近时远,从来没有两次是一样的。 在那个辽阔的风景画里惟一寂静和静止的活物是那个男孩和女孩,他们背靠背躺在一个小绝壁顶上的一块突出来的岩石的阴影里睡觉。 他们是如此安静,如此苍白,他们也许已经死去。饥饿使皮紧绷在脸上,痛苦在他们的眼睛周围留下了皱纹,他们身上覆盖着尘埃、泥巴和很多血迹,从他们绝对迟钝的四肢看,他们好像处于极度的疲劳之中。 莱拉第一个醒来。随着太阳移上天空,爬过头顶上方的岩石照到她的头发,她开始动,当阳光照到她的眼睑上时,她发现自己像条鱼一样从睡眠的深处被拖出来,缓慢、沉重,带着她自己的抵触。 但是与太阳是没有什么可争辩的。不久,她动了动头,把一条胳臂捂到眼前,喃喃地说:“潘——潘……” 在胳臂的阴影中,她睁开眼睛,彻底醒了。她没有马上动,因为她的手臂和腿是那么酸痛,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因为疲劳而感觉软绵绵的,但是她还是醒了,她感受到了徐徐的微风和太阳的温暖,她听到小小的昆虫的呜叫以及高空中那只鸟的银铃般的歌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都忘记了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 不久,她翻转身来,看见威尔仍然熟睡着。他的手流了很多血,衬衣撕开了,很脏,头发被灰尘和汗水弄得硬梆梆的。她看了他很久,看着他喉咙的小小搏动,看着他慢慢起伏的胸脯,看着太阳终于照上来时他的眼睫毛形成的微小的阴影。 他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动了动。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在看他,她转过头去看他们前一天晚上挖的坟墓,只有两手掌宽,在那里骑士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夫人正安息着。附近有一块扁平的石头:她站起身来,把它从土里扳出来,直立在坟头,然后坐起来,用手遮着眼睛凝视着整个平原。平原好像没有尽头地延伸着,没有任何地方是完全平坦的,不管她往哪儿看,都有温和的波动,和小小的山脊以及溪谷,使表面富于变化。她看见到处都是一排排很高的树,高得仿佛是建造出来的,而不是长出来的:它们笔直的树干和深绿色的树冠似乎并不把这点距离放在眼里,让人肯定在好多英里以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稍近一点——事实上在绝壁的脚下,不到一百码外——有一个小池塘,池塘里的水来自岩石中流出来的一条泉水。莱拉这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渴。 她双腿颤巍巍地站起来,慢慢朝它走下去。泉水欢快地淌过长满苔藓的岩石,她把手一次又一次地浸入水中,洗净上面的泥巴和污垢,这才把水捧到嘴里,水冷得牙齿生疼,她高兴地大口喝着。 池塘四周都是水草,有一只青蛙在呱呱叫唤。她脱下鞋子蹚进去以后发现池塘很浅,比泉水要暖一些。她久久地站在那儿,太阳晒着她的头和身体,津津有味地品味着脚下那凉爽的泥巴和流过她小腿的寒冷的泉水。 她弯腰把脸浸入水下,把头发彻底打湿,让它蔓延开来,把它重新甩到脑后,用手指头搅动以便将所有的灰尘和污垢弄出来。当她感觉干净了一点,渴也解了后,她又抬头看了看那个斜坡,看见威尔已经醒来,胳臂正抱着双膝,像她刚才那样望着平原,感叹着它的辽阔,感叹着那光、那温暖、那宁静。 她慢慢地爬回去加入他,发现他把加利弗斯平人的名字刻在那块小墓碑上,并把它更牢固地插入土中。 “他们在……”他说,莱拉知道他指的是精灵。 “不知道。我没看见潘。我感觉他就在附近,但我不知道。你记得发生的事情吗?” 他擦了擦眼睛,深深地打了哈欠,使得她都听见他的下巴里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然后他眨了眨眼睛摇摇头。 “记不得多少,”他说,“我抱起潘特莱蒙,你抱起了——另一个,我们就过来了,到处都是月光,我把他放下来去关窗户。” “你的——那另一个精灵就从我的怀里跳了出去,”她说,“我正想透过窗户看一眼斯科尔斯比先生和埃欧雷克,看看潘去了哪儿,我四处寻找时他们都不在那儿了。” “不过,不像我们进入死人世界时那样,不像我们真正分开时的感觉。” “是的,”她同意说,“他们肯定在附近某个地方,我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玩捉迷藏,只是从来都不成功,因为我个头太大很难躲过他,而我总是知道他具体躲在哪儿,即使他变成一只蛾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但是这一次很奇怪,”她说着,不自觉地用双手扫过头顶,仿佛想驱散某个符咒。“他不在这儿,但我并不感觉与他分割开来,我感到安全,我知道他也一样。” “他们在一起,我想。”威尔说。 “对,他们一定在一起。” 他突然站起身来。 “瞧,”他说,“在那边……” 他正用手遮着眼睛指点着。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远处有东西在运动,与热霭的微光的跃动完全不同。 “动物吗?”她疑惑地说。 “听。”他说着,把手放到耳后。 经他指出,她能听见一种低沉而持续的隆隆声,几乎像雷声,在很远的地方。 “他们消失了。”威尔指点着说。 那一小块运动的阴影消失了,但是那隆隆声持续了一会,然后突然变得安静了一些,尽管已经很安静了。他们俩还在盯着同一个方向,不一会儿看见那个运动又重新开始,再过了一会,又传来了那个声音。 “他们到一个山脊或什么东西后面了,”威尔说,“他们更近了吗?” “看不真切。是的,他们在转弯,瞧,他们朝这边来了。” “唔,如果我们得跟他们作战,那我先想喝点水。”威尔说着,把帆布背包拿到溪水边,埋头深深地喝了水,洗去大部分尘埃。他的伤口流了很多血,他身上一团糟,他渴望用很多肥皂洗个热水澡,渴望换身干净的衣裳。 莱拉在看那些……不知是什么玩意。他们很奇怪。 “威尔,”她喊道,“他们骑在轮子上……” 但是她说得不肯定。他朝斜坡上爬回去一点,遮住眼睛去看。现在能够一个个看清楚了,那队或那群或者说那帮东西有一打多,他们像莱拉说的那样骑在轮子上,他们看起来介于羚羊和摩托车之间,但是他们甚至比那更奇怪:他们像小象一样有象鼻。 他们显然有备而来,冲着威尔和莱拉过来了。威尔拿出刀子,但坐在他身边草地上的莱拉则已经在转动真理仪的手柄。 它很快作出了反应,而那些家伙还在几百码以外。指针飞快地左右摆动,莱拉焦急地看着,因为她最后的几次阅读是那么困难,在她穿越理解过程的枝枝蔓蔓时,她的思维感觉笨拙和踌躇。她不像鸟儿一样从一个落脚点飞到另一个落脚点,而是为了安全节节高升地移动着,但是含义就摆在那儿跟以往的一样实在,很快她就明白了它所说的意思。 “他们是友好的,”她说道,“没关系,威尔,他们是在找我们,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这事很蹊跷,我不是非常明白……马隆博士?” 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个名字,因为她不能相信马隆博士会在这个世界里。 然而,真理仪清晰地指出了她,尽管它当然不能给出她的名字,莱拉把它放到一边,慢慢地站起来站在威尔身边。 “我想我们应该走下去迎接他们,”她说,“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 他们中有些已停下来等着,领头的走上前一点,鼻子扬着,他们能够看见他是怎样用同一边的四肢有力地向后划着,来推动自己向前的。有些家伙已走到池边去喝水,其他的等待着,但不是带着聚集在大门口的奶牛的那种温顺、被动的好奇心。他们是一个个的个体,因为智慧和意图而充满活力。他们是人。 威尔和莱拉走下斜坡直到近得足以跟他们说话,尽管莱拉说了那话,威尔的手仍没离开刀子。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听得懂我的意思,”莱拉谨慎地说,“但是我知道你们是友好的,我想我们应该——” 领头的动了动鼻子说:“过来见玛丽。你们骑,我们载,过来见玛丽。” “噢!”她说着转向威尔,高兴地笑了。 两个家伙的身上配备了麻绳做成的缰绳和镫子,没有鞍子,但事实证明没有鞍子他们菱形的背也够舒服的了。莱拉骑过熊,威尔骑过单车,但是谁也没骑过与这种动物最接近的马,然而骑马者通常是控制马的,孩子们却很快就发现他们不是:缰绳和镫子只是给他们一点东西来抓住和保持平衡,那些家伙自己做着所有的决定。 “哪儿——”威尔开始说话,但是不得不停下来重新获得平衡,因为那个家伙在他下面动了起来。 大家转身走下小小的斜坡,缓慢地穿过草地。动作很颠,但并不是不舒服,因为那些家伙没有脊椎:威尔和莱拉感觉自己坐在弹性很好的椅子上。 不久,他们来到了他们从绝壁那儿没有看得清的地方:那是一片黑色或深褐色的土地。他们很吃惊地发现光滑的岩石路像花边一样穿过草原,就像玛丽不久前看到的一样。 那些家伙滚到路面上出发了,很快加快了速度。这种路与公路相比更像水道,因为在有些地方,它变成小湖泊似的宽阔地区,有时又分裂成狭窄的路道,然后出其不意地会合在一起。它与威尔的世界里的那种非常理性的道路——穿过山坡、架起混凝土的桥梁跃过山谷——不同。这是风景的一部分,不是强加上去的。 他们越行越快,威尔和莱拉过了一会儿才适应那肌肉的活跃的刺激以及坚硬的轮子敲击坚硬的石头发出的那令人心惊胆战的雷鸣声。开始时莱拉发觉比威尔更难,因为她从来没骑过单车,她不知道斜靠向一边的技巧,但是她看见他是怎么做的,很快就发现这速度令人兴奋。 轮子发出的声音太大使他们无法交谈,他们不得不以手势交流:指着那些树,惊奇它们如此之大如此壮观;还有一群他们见过的最奇怪的鸟,它们的翅膀一前一后,使它们在空中飞行时显出一种扭曲的样子;一只和马大小相当的肥肥的蓝色蜥蜴正躺在道路中央晒太阳(轮子动物分开来从它的两边骑过,它根本没注意)。 他们开始放慢速度时,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没错,空气中是海水的盐味。 道路正升向一个绝壁,不久他们移动的速度已跟散步差不多。 莱拉浑身僵硬,骨头发酸,说:“可以停下来吗?我想下来走路。” 她骑的那个家伙感觉到缰绳的拽动,不知他是不是明白了她的话,他停了下来。威尔的也停了下来,两个孩子都爬下来,发现自己经过这持续的颠簸和紧张以后,全身僵硬,几乎要散架了。 那些家伙转过身来一起交谈,他们的鼻子随着他们发出的声音优雅地动着。 一分钟后他们继续往前走,威尔和莱拉走在这群带着干草味和青草温暖的动物中间很开心,动物们在身边滚动着,有一两个已经到达前面的坡顶上,孩子们因为现在不再需要聚精会神地抓牢,所以能够观察他们的移动方式,并且欣赏他们把自己向前推进、倾斜和转身的优雅和力量。 来到坡顶后,他们停了下来,威尔和莱拉听到领头的说:“玛丽在附近,玛丽在那儿。” 他们向下望去,在地平线上有大海蓝色的微光。在中间有一条宽宽的缓慢流淌的河流蜿蜒穿过肥沃的草地。长长的山坡脚下,在杂树林的小树和成排的蔬菜中间伫立着一个茅草屋组成的村庄。更多的跟他们一样的动物在房屋之间活动,或伺弄庄稼,或在树木间行走。 “现在再骑上来吧。”领头的说。 没有多远要走了,威尔和莱拉又爬了上去,其他的动物全仔细地看着他们平衡好身体,用鼻子检查他们的镫子,仿佛要确保他们是安全的。 然后,他们出发了,用他们同侧的四肢敲打着道路,急速走下山坡,速度快得吓人。威尔和莱拉用双臂和膝盖紧紧抱住,感觉空气抽打着他们的脸、把他们的头发吹到脑后、压迫着他们的眼球。轮子的轰鸣声,两边草地的后跃,朝前面宽阔的拐弯处的那坚定和有力的倾斜,速度带来的敏锐的狂喜——那些动物喜欢这个。威尔和莱拉感受到他们的喜悦,高兴地报以大笑。 他们在村子中央停了下来,看见他们前来的其他动物聚集到周围,举起鼻子,致着欢迎辞。 然后莱拉叫道:“马隆博士!” 玛丽从一问茅草屋中走出来,她褪色的蓝衬衣、粗壮的身材、温暖的红脸颊既陌生又熟悉。 莱拉跑过去拥抱她,玛丽紧紧地抱住她。威尔站在后面,谨慎而怀疑。 玛丽热情地吻了吻莱拉,然后走上前来欢迎威尔。接着是一场小小的交织着同情和尴尬的心理斗争,持续了一秒钟或不到一秒。 因为对他们的处境的同情,玛丽起初不仅想拥抱莱拉而且想拥抱威尔,但是玛丽是大人,威尔已几乎是大人,她可以看出那种反应会把他变成个小孩,因为虽然她可能拥抱一个孩子,但却永远不会拥抱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所以她在心理上退缩了,只想尊敬莱拉的这个朋友而不使他丢面子。 所以她只是伸出手来,他握了握,一道理解和尊敬的电流在他们之间传递得非常强烈,它立即变成了好感,两个人都感觉找到了终生的朋友,他们的确是找到了。 “这是威尔,”莱拉说,“他来自你的世界——记得,我跟你说起过他——” “我是玛丽?马隆,”她说道,“你们两个饿了,你们看上去快饿死了。” 她转向她身边的那个动物,发出一些像唱歌和呜呜响的声音,边说边动着胳臂。 那动物立即走开了,然后其中一些从附近的房屋里拿来靠垫和地毯,把它们铺在附近的一棵树下的坚实的地面上,浓密的树叶和低垂的树枝形成凉爽和芳香的树阴。 他们一舒服下来,主人就拿来装满牛奶的木碗,牛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柠檬的涩味,有奇妙的提神作用,还有像榛子一样的小坚果,但却有着更加浓的奶油味道,和从地里摘下来的蔬菜做成的色拉,奇辣的叶子与柔和的流着奶油一样的汁液的厚叶子搅拌在一起,小小的樱桃大小的根茎,味道像甜胡萝卜。 但是他们吃不了多少,太油腻了。他们那么慷慨,威尔不想拂他们的意,但是除了饮料以外,他能够下咽的只有一些稍微烤焦了的像薄煎饼或玉米粉圆饼的扁面包。这种面包既简单又有营养,那是威尔惟一能吃下去的。莱拉每一样东西都试了一点,但是像威尔一样她很快就发现一点点就完全足够了。 玛丽尽量不问任何问题,他俩经历了在他们身上留下深刻烙印的过去:他们还不想谈及。 于是,她回答了他们有关穆尔法的问题,简单地告诉他们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接着她走开了,把他们留在树阴下,因为她看见他们的眼睑耷拉下来,他们的头在一下一下点着。 “除了睡觉你们现在什么也不用做。”她说。 下午的空气温暖宁静,树阴散发着催眠作用,四周充满蟋蟀的呜叫声,喝完最后一口饮料不到五分钟,威尔和莱拉都进入了熟睡。 他们是两个性别?阿塔尔吃惊地说,但是你们怎么分别得出来? 这很容易,玛丽说,他们的体形不同,走路的方式也不一样。 他们比你小不了多少,但是他们斯拉夫少一些,什么时候那才会到他们身上? 我不知道,玛丽说,我想很快就会了吧,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到我们身上的。 没有轮子。阿塔尔同情地说。 她们在菜园子里除草,玛丽制作了一把锄头以免去弯腰,阿塔尔用她的鼻子干活,所以她们的谈话是断断续续的。 但是你知道他们要来。 是的。 是那些棍子告诉你的吗? 不是。玛丽说,脸红了。她是一个科学家,不得不承认查阅已经够糟糕的了,但这事就更令人尴尬了。这是一副夜晚的景象,她承认。 你不喜欢夜晚的景象,阿塔尔说。 不,我喜欢,但是直到现在我才相信它们,我清楚地看见那个男孩和女孩,一个声音告诉我为他们做准备。 什么样子的声音?如果你看不见它,它怎么说话? 阿塔尔难以想像没有鼻子的运动,怎么可以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并给它一个定义,她在一排豆子中间停下来带着极大的好奇望着玛丽。 唔,我的确看见了它,那是一个女人,或者是一个女性智者,像我们一样,像我的世界的人,但是很老,又一点也不老。 智者是穆尔法称呼他们的领袖的说法,她看见阿塔尔一副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她怎么可能又老又不老呢?阿塔尔说。 这是一种修辞方法,玛丽说。 阿塔尔甩了一下鼻子,消除了疑虑。 玛丽尽其所能地继续说:她告诉我说我应该期待那些孩子的到来,还讲了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哪儿出现,但是没说为什么,我只是必须找他们。他们受了伤,受了累,阿塔尔说,他们会制止斯拉夫离开吗? 玛丽不安地抬起头来,不用透过那个望远镜查看她就知道阴影粒子正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快的速度流走。 我希望如此,她说,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制止。 夜幕刚刚降临,当做饭的火生了起来,第一批星星出现,一群陌生人来了。 玛丽正在洗漱,她听到他们轮子的雷鸣声以及他们激动的谈话声,赶忙从屋里出来,一边擦干自己。 威尔和莱拉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他们现在醒来,听到了那个声音。莱拉东倒西歪地坐起来看见玛丽正同五六个穆尔法说话,他们正围着她,显然很激动,但是他们是气愤还是高兴,她分辨不出。 玛丽看见了她,脱身过来。 “莱拉,”她说,“发生了一件事——他们发现了一样他们解释不清的东西,那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得去看看,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我会尽快赶回来,需要什么你就自己从我房里拿——我得走了。他们很急——” “好吧,”莱拉说,仍然因为睡得太久而迷迷糊糊。 玛丽看了一眼树下,威尔正在揉眼睛。 “我真的不会去太久,”她说,“阿塔尔会和你们待在一起的。” 领头的不耐烦了,玛丽迅速把自己的缰绳和镫子放到他背上,为自己的笨拙道声歉,立即攀了上去。他们滑动轮子,转身驶入黑暗之中。 他们朝一个新的方向,沿着海岸上面的山脊朝北边出发了。玛丽以前从来没有在夜里骑过穆尔法,她发现那速度比白天还吓人。随着他们的爬升,玛丽可以看见月亮在左边遥远的海面上熠熠生辉,它银褐色的光仿佛把她包裹在一种冷静的充满疑惑的惊奇中。惊奇是在她的心里,疑惑则在世界里,冷静则两者中皆有。 她不时抬头望望,摸一摸她口袋里的望远镜,但是他们不停下来她是不能用它的。这些穆尔法在急切地赶路,那神情好像不想为任何事情停下来。经过一个小时的艰难行进,他们拐进内陆,离开那条石头路,缓慢地沿着一条踩平的土径,穿过齐膝深的草,过了一排轮子树,往上朝一个山脊进发。山水在月亮下生辉:宽阔的光秃秃的山坡,不时有小小的山谷,山谷里溪水在簇拥在那儿的树木问汩汩淌下。 他们正把她带向这样一个山谷,他们一离开路,她就下来了,跟上他们的速度稳步地走过山眉,走进山谷。 她听见了泉水的汩汩声,以及草丛里的夜风声,她听见了轮子在坚实的土地上碾揉的静静的声响,她听见了前面的穆尔法相互之间的喃喃低语,然后他们停了下来。 在只有几码远的山坡上有一个精工小刀切开的口子,它像一个洞口,因为月光照进去一段距离,就好像切口那边也是山体内部:但那不是。从里面正出来一队鬼魂。 玛丽感觉仿佛地面在她的脑海中塌陷,她心里一惊,抓住最近的一根树枝以确认这仍然是一个物质世界,而她仍是其中的一分子。 她走近了一些。老人、孩子、仍躺在怀里的婴儿、人类和其他生物,越来越密,他们走出黑暗进入实实在在的有着月光的世界——然后消失了。 那是最奇怪的事情。他们在有青草、空气和银色月光的世界里走上几步,环顾一下四周,面部因为喜悦而变形——玛丽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喜悦——伸出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宇宙,然后,仿佛他们是烟或雾做成的一样,他们就这样漂走了,成为地球、露珠和夜风的一部分。 有的向玛丽走来,好像想告诉她什么事情,伸出他们的手,她感觉他们的接触像一阵阵轻微的寒意的侵袭,有一个鬼魂——一位老妇人——招手叫她走近。 然后她说话了,玛丽听见她说:“给他们讲故事。我们以前不知道这个。这么久的时间,我们从来就不知道,但是他们需要实情,给他们营养的是实情。你必须给他们讲真实的故事,一一切都会没事,一切。只要给他们讲故事。” 她就说了这些,然后就消失了。这种时刻就像我们突然记起了一个不知为何忘却的梦,梦里感觉到的所有情感突然洪水般地回来了,这就是她向阿塔尔描述的那个梦,但是正当玛丽试图重新找到它时,它溶解了飘散了,正像这些人在自由的空气中一样。那个梦消失了。 留下来的只有那种感觉的甜蜜,以及给他们讲故事的指令。 她朝黑暗中望去,在那片没有止境的寂静中,她能够看到的是更多的鬼魂在走来,成千上万,像回到祖国的难民。 “给他们讲故事。”她自言自语地说。 三十三、杏仁酥糖 甜蜜的春天 充满甜蜜的日子 和玫瑰 一只盒子里面 是包着糖果的谎言。 ——乔治?赫伯特[George herben(1593—1633),英国著名诗人] 第二天早上,莱拉从梦中醒来,梦里潘特莱蒙回到了她的身边,呈现的是他最终的形状,她很喜欢那形状,但现在她一点也不记得是什么样子了。 太阳早就升起来了,空气里有新鲜的花香。透过她睡的小茅草屋敞开的门,她可以看见阳光,这是玛丽的房子。她躺在那儿听了一会,外面有鸟儿和某种蟋蟀的叫声,旁边玛丽还在睡梦中静静地呼吸。 莱拉坐起来,发现自己光着身子,一时间很生气,接着她看见一些干净衣服叠在她身边的地板上:一件玛丽的衬衣、一段又柔又轻的有图案的布,可以系成一条裙子。她把它们穿上,感觉给裹在了大大的衬衣里,但至少是体面的。 她离开茅草屋。潘特莱蒙就在附近:她敢肯定。她几乎可以听见他谈笑的声音,这一定表明他是安全的,他们仍然以某种方式连接在一起,当他原谅她并回到她身边时——他们会交谈好几个小时,会告诉对方一切……威尔仍在树下睡觉,真是个懒东西。莱拉本想叫醒他,但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她可以去河里游泳。她曾经光着身子与牛津所有的孩子一起在彻韦尔河里快活地游泳,但是跟威尔一起却会完全不一样,即使是这么想她都脸红。 于是在这泛着珍珠色的早晨她一个人下到了水边,在水边的水草里,有一只像松鹤一样高挑的鸟,完全静止地单腿站立着。她悄悄地、慢慢地走过去以便不惊动它,但那只鸟根本没理会她,就好像她只是水上的一根树枝。 “唔。”她说。 她把衣服留在堤上,滑进水里,她奋力游着以保暖,然后从水里出来,蜷缩在堤上发抖。通常潘会帮着为她擦干:他会变成一条鱼在水下笑她吗?或化作一只甲壳虫爬进她的衣服里挠她的痒痒,或是一只鸟?或许与另一个精灵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地方,心里根本没有莱拉? 现在太阳已经暖起来了,她身上很快就干了。她重新穿上玛丽那松松的衬衣,看见堤边有一些平平的石头,她回去拿自己的衣服来洗,却发现有人已经洗了:她的,还有威尔的衣服全铺在一片香香的灌木丛富有弹性的枝条上,几乎都已经干了。 威尔动了。她坐在附近,轻轻地叫他。 “威尔!醒来!” “我们在哪儿?”他立即说着,坐起身来,伸手去摸刀。 “很安全。”她望着别处说。“他们还把我们的衣服洗了,或许是马隆博士洗的。我去把你的拿来,已差不多干了……” 她把它们递过来,背冲着他坐,直到他穿好衣服。 “我在河里游了泳。”她说,“我去找潘,但我想他是躲起来了。” “那真是个好主意,我是说游泳,我感觉身上仿佛积有好多年的尘埃……我下去洗洗。” 他离开以后,莱拉在村子里转悠了一下,没有太仔细地看任何东西,以兔违反一些礼节上的规定,但是对她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感到好奇。有些房屋很旧,有些相当新,但全都是用木头、泥巴和茅草以大致相同的方式建造的,一点也不粗糙,每一扇门、窗框和门楣上都有精美的图案,但那些图案不是刻在木头上的:倒仿佛是他们劝说木头自然长成那种形状似的。 看得越多,她就越看出村子里的各种秩序和细心,像真理仪里的那一层层含义。她的大脑的一部分急于解开这所有的谜团,轻巧地从相似走向相似,从一层意思走向另一层意思,就像她读真理仪时那样,但是另一部分却在纳闷:在不得不继续上路以前,他们能够在这儿待多久。 唔,在潘回来之前我哪儿也不去,她对自己说。 不久,威尔从河里上来,接着玛丽从她的屋子里出来,请他们吃早饭。不久,阿塔尔也来了,村子在他们周围有了生气。两个年轻的穆尔法孩子,没有轮子,不停地在他们的房子边窥视,莱拉会突然转身,直直地望着他们,把他们吓得跳起来大笑。 “现在好啦,”当他们吃了一些面包,喝了一种像薄荷的滚烫的液体,玛丽说道,“昨天你们太累,你们能做的就是休息,但是今天你们俩看起来都精神多了,我想我们需要告诉对方我们所发现的一切,那会要很长时间,我们最好一边说一边干活,补一些网,发挥一点作用。” 他们把那一大堆硬梆梆的待修的网拿到河堤,铺在草上,玛丽告诉他们怎样把一段新绳索结在破的地方。她很小心,因为阿塔尔告诉她,在离海岸边更远的地方,有人看见过大量的托拉皮,那些白色的鸟聚集在海上;大家都准备一有警报就立即离开,但是与此同时工作不得不继续做。 于是,他们坐在平静的河边的太阳底下工作,莱拉讲述她的故事,从很早以前她和潘决定调查约旦学院的休息室那时讲起。 潮水涨上来又退下去,仍然没有托拉皮的影子。后半晌,玛丽带着威尔和莱拉沿着河堤,经过系鱼网的鱼钓竿,穿过宽阔的盐沼地,朝海边走去。潮退了以后去那里是安全的,因为那些白鸟只在水涨高时才进内陆,玛丽领着他们走在泥泞地中间的一条坚实的小径上,像穆尔法建造的许多东西一样,那条小径修得时间不短了,但维护完好,更像自然的一部分而不像强加于其上的东西。 “是他们建造的那些石头路吗?”威尔说。 “不是,我想从某种方式上说,是那些道路建造了他们。”玛丽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大量坚硬平坦的地面给他们使用的话,他们永远不可能开发出轮子的功能。我想它们是古时候的火山爆发后的熔岩流。 “所以那些道路使他们能够使用轮子,其他的东西也都如此这般,像轮子树本身,还有他们体型的形成——他们不是脊椎动物,他们没有脊椎,很早以前在我们的那个世界,幸运的偶然性一定意味着生物们发现有背骨,会使生存更容易一点,所以所有其他的体型都朝这个方向发展了,全都建立在中央脊椎的基础上。 而在这个世界里,偶然性倒向了另一边,菱形成功了,当然也有脊椎类动物,但不多,比方说有蛇。蛇在这儿是很重要的,人们照顾它们,想办法不伤害它们。 “总之,他们的形状、道路还有轮子树全部合在一起使得一切成为了可能,很多小小的偶然,全部合在一起。你的故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威尔?” “对于我也有很多小小的偶然。”他开始讲述,想到角树下面的那只猫。如果他唇干舌燥地早几秒或晚几秒到达那儿的话,他就永远不会见到那只猫,永远不会找到那扇窗,永远不会发现喜鹊城和莱拉,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从最早开始讲起,他们一边走一边听着。当他们到达泥滩时,他已经讲到了他和父亲在山顶上搏斗的地方。 “然后女巫就杀了他……” 他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这一点,他解释了她在自杀前告诉他的事情:她爱过约翰?佩里,但他却蔑视她。 “女巫是凶狠的,不过。”莱拉说。 “但是她爱过他……” “唔,”玛丽说,“爱也是凶恶的。” “但是他爱我的母亲,”威尔说,“我可以告诉她,他从来没有对她不忠过。” 莱拉望着威尔,心想如果他爱上谁也会是那样。 在他们的四周,下午特有的那种宁静的噪音充满着温暖的空气:沼泽里无休无止的流水声、昆虫的呜叫、海鸥的呼唤。潮水完全退了,所以整个海滩在明亮的阳光下清清爽爽,光彩熠熠。无数个小小的泥巴动物在沙子的表层上生活、觅食和死亡,小小的排泄物和出气孔,以及看不见的运动揭示整片大地因为生命而颤动。 没有告诉其他人为什么,玛丽望着大海的远处,扫视着地平线寻找那些白帆,但是只有天空的蔚蓝色在大海尽头淡下来的朦胧的闪光,大海拾起了那份灰白,使它透过微微发亮的空气闪烁发光。 她教威尔和莱拉怎样根据找到沙子表面的出气孔采集一种特别的软体动物,穆尔法喜欢它们,但是他们很难在沙子上行走和采集。每次玛丽到海边,都尽量收集一些,现在有三双手和眼睛在干活,那会是一顿盛宴。 她给他们每人一只布口袋,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听接下来的故事。他们把袋子装满了,玛丽带领他们回到沼泽边,因为潮水要转向了。 故事要讲很长时间,他们今天讲不到死人世界。接近村子时,威尔在告诉玛丽关于人类的三部分本性他和莱拉意识到了什么。 “你们知道的,”玛丽说,“教会——我曾经归属的天主教会——不会使用精灵这个词,但是圣保罗却谈到精神和灵魂以及肉体,所以有关人类本性三个部分的想法并不奇怪。” “但是最好的部分是身体,”威尔说,“那是巴鲁克和巴尔塞莫斯告诉我的,天使希望他们有肉体,他们告诉我说,天使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更欣赏我们的世界;如果能有我们这样的肉体和感官,他们会欣喜若狂的。在死人的世界里——” “等我们讲到那儿的时候再说它吧。”莱拉说,对他微微一笑,那微笑充满如此甜蜜的了解和喜悦,使他的感官感到混乱,他也笑了一下。玛丽认为他的表情流露出的信任比她在任何人类脸上看到的都更加完全。 这时他们已到了村子,因为要做晚饭,所以玛丽让他俩坐在河堤上看潮水涌入,自己则去做饭的火边,给阿塔尔帮忙,她的朋友因为有贝壳类动物的盛宴而欣喜若狂。 但是,玛丽,她说,托拉皮摧毁了海岸上方的一个村子,接着毁了一个又一个。它们以前从来没这样做过,它们通常攻击完一个就回到海里。今天又有一棵树倒了……不!哪儿? 阿塔尔提到离温泉不远的一个小树林,玛丽三天前才去过那儿,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对劲。她拿起望远镜,看着天空,可以肯定,那巨大的阴影粒子流得更加有力了,与现在正在河堤中涨起的潮水相比,在速度和数量都要大得无可比拟。 你能干什么?阿塔尔说。 玛丽感觉沉重的责任像一只沉甸甸的手压在她的肩胛间,但是她强迫自己轻松地坐了起来。 给他们讲故事,她说。 吃完晚饭以后,三个人和阿塔尔坐在玛丽房外的地毯上,在温暖的星光下面。 他们吃饱喝足了,舒适地躺在花香四溢的夜晚,听玛丽讲述她的故事。 她从第一次遇见莱拉前不久说起,告诉他们关于她在黑暗物质研究小组里所做的工作,以及资金危机,她花了多少时间去要钱,而剩下的用来做研究的时间是多么少! 但是莱拉的到来改变了一切,并且如此迅速:没有几天她就完全离开了她自己的世界。 “我按你说的去做了,”她说,“我做了个项目——那是一套指令——让阴影通过计算机与我交谈。他们告诉我干什么,他们说他们是天使,并且——唔……” “如果你曾经是一个科学家,”威尔说,“我认为他们那样说不是好事,你也许不会相信天使。” “啊,但我知道有关他们的事,我曾经是一个修女,你瞧。我原以为物理可以给上帝带来荣耀,后来我发现根本没有任何上帝,而物理学却更加有趣。基督教是一个非常强大和令人信服的错误,就这么回事。” “你是什么时候不再做修女的?”莱拉说。 “这我记得一清二楚,”玛丽说,“甚至具体到一天的什么时候。因为我擅长物理,所以他们让我继续我的大学生涯,你瞧,我完成我的博士学位,打算去教书。这不是他们让你远离世界的那种命令,事实上,我们甚至连修女服都不穿,我们只是必须着装严肃并且佩带十字架。所以我准备去大学教书,做粒子物理方面的研究。 “后来有一个关于我的课题的会议,他们请我去宣读一篇论文,会议在里斯本举行,我以前从来没去过那儿,事实上,我从来没出过英国。整个事情——飞行、旅馆、明媚的阳光、包围着我的外语、要发言的著名人士,还有想到我自己的论文,不知是否有人会来听,我是否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噢,我因为兴奋而紧张极了,我都无法向你们描述。 “我当时是那么天真——你们必须记住这一点,我一直是这么好的一个小女孩,我按时去做弥撒,我认为自己的精神生活有所依托,我想全心全意地为上帝服务,我想把我的整个生命这样奉献出来,”她举起双手说,“把它放在耶稣的面前,他想用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想我当时对自己是满意的,太满意了。我圣洁并且聪明。哈!那一直延续到,噢,七年前的八月十日晚上九点半钟。” 莱拉坐起来,抱着膝盖,仔细地听着。 “那是我宣读完我的论文后的那个晚上,”玛丽继续说道,“事情很顺利,有一些名人听,我对问题的处理也没有搞砸,尽管我充满了释怀和喜悦……无疑还有骄傲。 “后来,我的一些同事要去海岸边过去一点的一个餐厅,他们问我是不是想去。平时我会找一些借口推辞,但是这次我想,唔,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我宣读了一篇有关一个重要课题的论文并且获得了好评,而且我是和好朋友在一起……天气是那么温暖,谈话的内容全是我感兴趣的事情,我们全部情绪很高,我想放松一下。我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面:喜欢葡萄酒、烤沙丁鱼、温暖的空气落在皮肤上的感觉以及背景里音乐里的节奏。我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它。 “所以我们在花园里坐下来吃饭,我坐在柠檬树下的一张长桌的尽头,我旁边是一个长着热情奔放的花的凉亭,我的邻桌正跟另一边的那个人说话……唔,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男人,我在会议期间见过一两次,我跟他没有熟到谈话的程度,他是一个意大利人,做了一些人们正在谈论的工作,我想听听会有趣的。 “总之,他只比我大一点点,有着一头柔软的黑头发和漂亮的橄榄色皮肤以及黝黑黝黑的眼睛,他的头发不停地掉到额头上,他不停地把它望后推,慢慢地……她演示给他们看,威尔感觉一切的记忆对她来说都历历在目。 “他不英俊,”她继续说,“他不是讨女人喜欢的那种男人或可爱的人。如果他是的话,我会不好意思,我会不知道怎样与他说话。但是他友好、聪明和幽默,坐在柠檬树下,沐浴着灯笼的光,闻着鲜花、烧烤食品和葡萄酒的香味,交谈、大笑、感觉自己希望他认为我漂亮,这是世界上最惬意的事情。玛丽?马隆在打情骂俏!我的誓言呢?我要为耶稣奉献我的生命还有所有那一切该怎么办呢? “唔,我不知道是因为那葡萄酒呢,还是我的愚蠢,或是温暖的空气、柠檬树,或不管是什么……反正渐渐地我仿佛觉得我已经使自己相信了一些并不真实存在的东西,我使自己相信我很好,很高兴在没有别人的爱的情况下实现自我了。 相爱就像中国:你知道它在那儿,并且毫无疑问地非常有趣,有些人去过那儿,但是我永远不会去,我一辈子也不会去中国,但是那没关系,因为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其他地方可去。 “接着有人递给我一块甜甜的东西,突然我意识我已经去过中国了,可以这么说。我忘了这事,是那个甜甜的东西使我想起了它——我想它是杏仁酥糖——甜甜的杏仁糊。”她对看上去疑惑不解的莱拉说。 莱拉说道,“啊!碎杏仁制成的饼!”然后舒适地坐回去听后来发生什么事。 “总之——”玛丽继续说——“我记得那味道,而且马上就回到小女孩时第一次品尝到它的味道时的感觉。 “当时我十二岁,在一个朋友的家里参加晚会,一个生日晚会,有一个迪斯科舞厅——就是他们在一种录音机上放音乐,人们跳舞的地方。”看见莱拉的疑惑,她解释道,“通常女孩们一起跳,因为男孩们太害羞,不敢邀请她们。可是那个男孩——我不认识他——他请我跳舞,于是我们就跳了第一支舞,接着又跳了下一支,到那时我们已经交谈起来……你们知道当你喜欢某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你们马上就会知道。晤,我是那么喜欢他,我们不停地说话,接着就到切生日蛋糕的时候,他拿起一点杏仁酥糖,轻轻地放进我的嘴里——我记得自己当时想笑,脸红了,感觉很傻——就为那一点我爱上了他,为他用杏仁酥糖接触我的嘴唇的那温柔的方式。” 玛丽说着,莱拉感觉身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感觉发根上的跳动:她发现自己呼吸急促起来。她从来没有坐过滑行铁道,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但是如果她有过的话,她会知道她心里的感觉正是如此:它们既使人激动又使人害怕。 她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种感觉持续着,深化着,改变着,随着她身体的更多部分发现它们,自己也受到影响。她觉得就好像有人给了她一把她原本并不知道在那儿的大房子的钥匙,那房子不知为什么就在她的身体里,当她转动钥匙时,她感觉在房子暗暗的深处,其他的门也在打开,灯亮了,她坐在那儿全身发抖,紧紧地抱住膝盖,几乎不敢呼吸,玛丽继续说道:“我想就是在那个晚会上,或者也许是另外一个晚会上,我们第一次接吻了。 那是在一个花园里,里面传来音乐的声音,树木问一片宁静和凉爽,我渴望——我的整个身体在渴望得到他,我能看出他也有同感——我们俩都几乎太怕羞而不敢动,差不多就是这样。但是我们俩中有一个人动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停顿——那就像量的一跃,突然之间——我们吻着对方,噢,那不仅仅是中国,那是天堂。 “我们见过大约五六次面,就这么多,然后他父母搬走了,我就再也没见过他。那是多么甜蜜的时光,那么短暂……但是它在那儿,我知道过它,我去过中国了。”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莱拉完全知道她的意思,倘若在半个小时以前,她会什么也不知道。在她的身体里,那个丰富的房子,带着它所有的门和亮着灯的房间站在那儿等待着,安静,充满期待。 “那天晚上九点半在葡萄牙的餐桌旁,”玛丽继续说,却没有意识到莱拉身体里发生了那无声的戏剧性变化,“有人给了我一块杏仁酥糖,那种感觉全又回来了。我想:难道我真的准备在再也没有那种感觉的情况下度过我的余生吗?我想:我想要去中国,那里充满了财宝、奇异、神秘和快乐。我想,如。果我径直回到旅馆,做祷告,向神父忏悔,保证再也不陷入诱惑,有谁会因此而过得更好吗?有谁会因为使我悲伤而变得更好吗? “那个回答回来了——不,谁也不会。没有人烦恼,没有人谴责,没有人、因为我是一个好女孩而祝福我,没有人因为我邪恶而惩罚我。天是空的,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已经死了,或者根本就没有过什么上帝。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我都感到自由和孤独,我不知道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是有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当我嘴里含着那块杏仁酥糖甚至还没吞下去的时候,所有那个巨大的变化发生了。 一种味道——一段记忆——一个山崩……“当我把它吞下去,看了看对桌的那个男人时,我可以看出他知道有事情发生了,我不能在那时那地告诉他,对于我来说,那还太奇怪太隐秘了,但是后来我们在黑暗中沿着海滩散步,温暖的夜风不停撩拨我的头发,大西洋表现很好——安静的小浪花环抱着我们的脚……“我从脖子上取下十字架,把它扔进海里。就这样,全部结束了。不见了。 “我就这样结束了修女的生涯。”她说道。 “那个人就是发现那些头骨的人吗?”莱拉专注地问。 “噢,不是。发现头骨的那个人是佩恩博士,奥利威尔?佩恩。他是很久以后才出现的。不是,在会上的那个人叫艾尔弗雷多?蒙塔尔,他非常与众不同。” “你吻他了吗?” “唔,”玛丽笑着说,“吻了,但不是那一次。” “离开教会难吗?”威尔说。 “从某个方面讲是的,因为每个人都这么失望。每个人,从女修道院院长到神父到我的父母——他们是那么震惊,充满责难……我感觉好像他们全都热切相信的东西取决于继续我不相信的事情。 “但是从另一方面讲是容易的,因为它是有道理的。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在用我的全部本性做一件事情,而不是部分本性,所以当时孤独了一段时间,但后来我就习惯了。” “你嫁给他了吗?”莱拉说。 “没有,我没有嫁给任何人,我与一个人同居——不是艾尔弗雷多,是另外一个人。我与他同居了将近四年。我的家庭遭到流言蜚语,但后来我们决定我们不生活在一起会更幸福,于是我就一个人生活了。与我同居的那个男人曾经喜欢爬山,他教会我爬山,我在山里散步……我有我的工作。唔,我有过我的工作,所以我虽然独自一人,但感觉幸福和开心,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莱拉说,“晚会上的?” “蒂姆。” “他长得怎么样?” “噢……好。我只记得这个。” “当我在你的牛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莱拉说,“你说你成为科学家的原因之一是你不必想什么善与恶,你当修女的时候想过这些吗?” “唔,没想过。但是我知道我应该想什么:那是教会教我想的,当我做科学研究的时候,我必须一起想其他的事情,所以我从来不必为自己想这些东西。” “但是你现在在想?”威尔说。 “我想我是不得不想啊。”玛丽说,试图精确一些。 “当你停止相信上帝,”他继续说,“你有没有停止相信善与恶?‘’“没有。但是我不再相信在我们的身外有一个善的力量和恶的力量,我渐渐相信善恶是人们所做的事情的名字,不是他们是什么的名字。我们只能说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它帮助了某人,或者那是一件坏事,因为它伤害了他们。人们太复杂了,不能贴上简单的标签。” “对。莱拉断然地说。 “你当时怀念上帝吗?”威尔问。 “不念,”玛丽说,“怀念得很,现在还怀念,我最怀念的是与整个宇宙连接在一起的那种感觉。我曾经感觉我是那样与上帝连接在一起的,而且因为他在那儿,所以我与他创造的一切联系在一起,但是他并不在那儿,后来……远远的沼泽上面,一只鸟带着一长串凄凉的降调叫着。灰烬落入火中,草随着夜晚的微风轻轻动着,阿塔尔好像一只猫一样在打瞌睡,她的轮子乎放在她身边的草上,她的腿蜷曲在她的身体下,眼睛半闭着,注意力一半在这儿,一半在别的地方。威尔仰面躺着,眼睛大睁着望着星星。 至于莱拉,自从那奇怪的事情发生以来,她一直没动一丝肌肉。她把那些感觉的记忆保存在身体内,就像一个溢满新知识的脆弱的容器,她几乎不敢碰它,因为害怕它会溢出。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它从哪儿来:所以她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试图制止自己激动的颤栗。很快,她想,很快我就会知道的,很快我就会知道的。 玛丽累了:她没有故事讲了,毫无疑问,明天她会想起更多的故事来。 三十四、现身 把世界给你们所有的活人看 在那里 每一个尘埃的粒子 呼出它的骄傲。 ——威廉?布莱克 玛丽睡不着,每次闭上眼睛,就有什么事情使她摇摆和倾斜,仿佛身处一个悬崖边上,然后她猛地一下惊醒了,又害怕又紧张。 这事发生了三四次,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她站起来,悄悄地穿上衣服,跨出房子,从威尔和莱拉栖身其下的那棵枝叶像帐篷一样伸展开来的树旁走开。 月亮明晃晃地高挂在天空,夜风习习,美妙的夜景点缀着云影,玛丽感觉它们就像一群无法想像的动物在迁徙。但是动物迁徙是有目的的。当你看见一群群麋鹿在冻原上移动,或野生动物穿过大草原,你知道他们在前往有食物的地方,或好交配和孕育后代的场所。它们的运动是有意义的,而这些云的移动纯粹是偶然的结果,是原子和分子层面的完全漫无目的的时间的影响,它们飞速掠过草原的影子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它们看起来又好像有意义似的,它们显得紧张,并且是有目的驱动。 整个夜晚都一样,玛丽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只是她不知那个目的是什么,但是与她不同的是,云朵好像知道它们在于什么,也知道为什么,风儿知道,草儿知道。 整个世界是鲜活的,有着意识。 玛丽爬上斜坡,回头看了看沼泽,沼泽上,上涨的潮水在闪闪发光的深黑色的泥滩和水藻床中间镶了一条明亮的银边。那边的云影非常清晰:它们看上去仿佛在逃离身后某个可怕的事物,或急匆匆赶到前面去拥抱某件奇妙的东西。但是那是什么,玛丽永远不会知道。 她转身向她经常攀爬上去嘹望的那棵树所在的小树林走去,到那儿要走二十分钟的路程,她可以清晰地看见它,高高耸立着,摇摆着大大的树冠在与急切的风交谈。他们有事情要说,她听不见它们。 在夜晚所有这一切的刺激下,她急匆匆地朝它走去,急切地想加入到其中。 这正是威尔问她是否想念上帝时她告诉他的话:那是一种整个世界是活的,万物都通过千丝万缕的意义彼此联系在一起的感觉。当她是基督徒时,她也感受到了这种联系,但是当她离开教会后,她感到松散、自由和轻快,生活在一个没有目的的宇宙里。 后来发现了阴影,她也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现在身处这样生动的夜空下,很显然一切都在因为目的和意义而跳动,但是她与此隔离开来了,难以找到联系,因为没有上帝。 半是狂喜半是绝望,她决定爬上她的树,试图再次在尘埃中迷失自己。 但是她还没走到一半就听到在树叶的抽打声和风吹过草地的声音之外,还有另一种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呻吟,仿佛风琴在发出深沉阴郁的乐调;此外,也还有劈劈啪啪的声音——喀喀嚓嚓的折断声和碎裂声,木头压着木头、发出的刺耳的嘎吱声。 那肯定不可能是她的那棵树? 她停在原地,停在开阔的草地上,风吹打着她的脸,云影飞速飘过她身旁,高高的草抽打着她的大腿。她看着小树林的树冠层,主干在呻吟,树枝在断裂,高大的绿色树木的树干像枯树棍一样啪地折断了,慢慢地倒在地上,接着是树冠本身——她是那么熟悉——倾斜、倾斜,慢慢开始倒下。 树干、树皮和根里的每一块纤维仿佛都在为抗议这一谋杀而叫喊,但是它倒呀倒,整棵树从小树林里砸出来;在仿佛海浪冲向防浪堤一样碎开来鬻前,它好像在朝玛丽倾斜过来;巨大的树干向上反弹了一下,终于带着破裂的木头的呻吟落定下来。 她跑上去摸那摇晃的树叶,她的绳子还在那儿,她的平台已四分五裂,成了一堆废墟。她的心痛苦地咚咚直响,她爬进倒下的树枝间,跨过那些曾经熟悉如今却面目全非的枝叶,尽可能攀到最高处平衡着自己。 她靠在一根树枝上,拿出望远镜,透过它,她看见天上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运动。 一种是云的运动,穿过月亮朝一个方向运动,另一个是尘埃流的运动,好像朝完全相反的方向穿过它。 在这两者之间,尘埃流得更快,量大得多,事实上,整个天空好像都在和它一起流动,无情的尘埃洪流从世界里涌出来,从所有的世界里涌出来,涌入无尽的虚无之中。 慢慢地,仿佛一系列的事情自动在她的脑海里运动一样,它们连接在了一起。 威尔和莱拉说过那把精妙的刀子至少有三百年历史了,是塔里的那个老人这样告诉他们的。 穆尔法告诉过她,养育他们的生命和他们的世界三千三百年的斯拉夫在三百多年前开始减弱。 据威尔说,精工小刀的主人天使之塔的哲学家协会一直很粗心,并没有把他们打开的窗户都一一关上。唔,玛丽就找到了一个,一定还有很多别的。 如果尘埃就这样,一点一点,一直在从那把精工刀子在自然界里制造的伤口里漏出来……她感到晕眩,那并不是因为她栖身其中的树枝的摇摆和起伏。她把望远镜小心放进口袋里,用胳膊勾住前面的树枝,凝望着天空、月亮和疾驶而过的云。 那把精工刀子应对那些小规模的泄露负责,这泄露是有损害的,宇宙在因此而遭罪,她必须跟威尔和莱拉谈谈,寻找一个制止方法。 但是天空这巨大的尘埃洪流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这是新出现的,是灾难性的。如果不制止它,所有有意识的生命会结束。正如穆尔法给她看的一样,尘埃在生物意识到自身时产生,但是需要某个反馈系统来强化它,使它安全,就像穆尔法有着来自树木的轮子和油一样。没有像这样的东西,它就会全部消失,思想、创造力和感情都会枯萎和流逝,只留下一种愚钝的本能行动,那段生命有自我意识的短暂时期会像在每个世界里明亮燃烧的蜡烛一样熄灭掉。 玛丽强烈地感受到它的重负,它让人觉得似乎垂垂老矣,已经八十高龄,筋疲力尽,渴望死亡。 她心情沉重地从那倒下的巨树的枝叶间爬出来,迎着仍然吹打着树叶、草丛和头发的狂风,出发回村。 在斜坡顶上,她最后一次看了看那尘埃流,云和风仍在刮过它,月亮稳稳地伫立在中间。 接着她终于看出了它们在干什么:她明白了它们宏伟而迫切的意图。 它们在试图阻挡尘埃洪流,它们在努力设置一些障碍挡住那可怕的洪流:风、月亮、云、树叶和青草,所有那些可爱的东西都在喊叫着,将自己投身到把它们如此珍爱的阴影粒子留在这个宇宙的战斗。 物质热爱尘埃,它不想看着它离去,那就是这个夜晚的意义,那也是玛丽的意义。 她曾经想过没有了上帝生活就没有意义、没有目的了吗?是的,她是那样想过。 “唔,现在有了。”她大声道,然后又说了一次,声音更大:“现在有了!” 来了。 她站住了,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不可能是托拉皮,因为它们总是成群地活动,而这个是只身一个,但却与它们一模一样——帆一样的翅膀、长长的脖子——那是一只托拉皮,没错。她从来没听说它们单独行动过,她本要跑下去给村里人报警,但却迟疑了,因为它不知怎么停了下来,漂浮在紧挨着小径旁边的水上。 它在分裂开来……不,有东西从它的背上下来了。 那是一个男人。 她可以相当清楚地看见他,即使在那么远的距离,月光很亮,她的眼睛已适应了,她透过望远镜看过去,确认无疑了:那是一个人的身影,身上散射着尘埃的光。 他拿着一件东西:一根长长的棍子模样的东西,他飞快地沿着小径轻步走过来,没有跑,但是行动像运动员或猎人一样迅疾;他穿着不起眼的深色衣服,在夜色下把自己掩饰得很好,但透过望远镜,他好像在聚光灯下一样纤毫毕现。 当他离村子更近时,她意识到那根棍子是什么:他拿着一把步枪。 她感觉仿佛有人泼了一瓢冰水在她的心上,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竖了起来。 她离得太远,束手无策:即使她大声叫喊,他也不会听见,她只能看着他跨进村子,左顾右盼,不时停下来倾听,从一幢房子走到另一幢房子。 玛丽的心仿佛像试图留住这尘埃的月亮和云一样,在无声地喊道:不要到树下——离那棵树远点——但是他越来越靠近那棵树,终于停在她自己的房前。这让她不能忍受,她把望远镜放进口袋,开始跑下山坡,她正准备叫喊,喊句什么都行,一声狂野的大吼,但她及时意识到叫喊可能惊醒威尔或莱拉,使他们暴露自己,她又忍了回去。 接着,为了继续观察那个男人的行迹,她停下来,又摸索着拿出望远镜,站定下来透过它来观察。 他在打开她的房门。他走了进去。他从视线中消失了,身后的尘埃起了一阵骚动,像被手穿过的烟一样。玛丽仿佛等待了无尽长的时间,直到他再次出现。 他站在她的门厅处,缓慢地从左至右地环顾了一下,他的眼神扫过那棵树。 然后他跨出门槛,静静地站在那儿,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玛丽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光秃秃的山坡上是多么暴露,只需一枪就能轻易地击中她,但是他只对村子感兴趣。又过了一两分钟后,他转身悄悄地走了。 她目视着他一步一步走在河边的小径上,清楚地看见他跨上鸟背,两腿交叉地坐在上面;鸟儿转身游走了。五分钟后他们消失在视线中。 三十五、山那边及更远方 我的生日到了, 我的爱情来了。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ina Georgina Rossetti(18301894),英国诗人] “马隆博士,”莱拉早上说,“威尔和我必须去找我们的精灵,找到后我们就会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没有他们我们熬不了多久了,所以我们想去找一找。” “你们去哪儿找?”玛丽说,经过昨晚的折腾以后,她眼皮沉重,头疼脑涨。 她和莱拉走在河堤上,莱拉是为了洗漱,玛丽则为了偷偷地寻找那个男人的脚印。 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找到任何脚印。 “不知道,”莱拉说,“但是他们在外面某个地方,我们一从战场上过来,他们就跑了,仿佛不再相信我们,我并不怪罪他们任何一个,但是我们知道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感觉自己见过他们两三次,所以也许能够找到他们。” “听着,”玛丽不情愿地把她昨晚见到的事情告诉了莱拉。 她正说着,威尔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和莱拉俩都瞪大眼睛,认真地听着。 “他很可能只是一个旅行者,发现了一个窗户,便从别的某个世界信步走了过来。”玛丽说完后,莱拉说。她自个儿另有完全不同的事情要考虑,这个男人没有它们那么有趣。“就像威尔的父亲当初那样,”她接着说,“现在肯定有各种各样的口子了。不管怎么说,如果他只是转身离开了,那他就不可能是想做什么坏事,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对这事没好的感觉,你们独自出去我也担心——或者说如果我不知道你们已经做过比这个危险得多的事情我会很担心。噢,我不知道。但是请留点神,向四处望一望。至少在草原上你们从大老远就可以看见有人过来……” “如果真撞上了,我们会径自逃往另一个世界的,他没法伤害我们。”威尔说。 他们执意要去,玛丽不想再争论下去。 “至少,”她说,“你们答应不要去树林里。如果那个人还在附近的话,他可能会躲在一片树林或树丛里,你们没法及时看见到他,就逃不了。” “我们答应。”莱拉说。 “好吧,我给你们包点食品以防你们整天待在外面。” 玛丽拿了一些扁面包、奶酪和一些止渴的红甜果子,包在一块布里,用一根绳子绑着让他们其中一个背在肩上。 “祝你们寻找顺利,”他们离开时,她说道,“请保重。” 她仍然很担忧,她一直站在那儿看着他们走到山坡脚下。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忧伤。”当威尔和莱拉沿着大路往山脊上爬时,威尔说道。 “她大概在想自己还会不会再回到家里,”莱拉说,“在想回去后她的实验室是不是还是她的,也许她在为她曾经爱过的那个男人而伤心。” “唔,”威尔说,“你认为我们还会回家吗?” “不知道,我想反正我没家,他们大概不会让我回约旦学院,我不能与熊或女巫一起生活,也许我可以与吉卜赛人一起生活。如果他们愿意接纳我,我是不会介意的。” “阿斯里尔勋爵的世界怎么样?你不愿意住在那儿吗?” “记住那是行不通的。”她说。 “为什么?” “因为在我们出来之前,你父亲的鬼魂告诉过我们;他说我们的精灵只有在自己的世界里才能活得很久,但是大概阿斯里尔勋爵,我是说我的父亲,可能没有想到过这个,因为当时还没有人对其他世界有足够的了解,在他开始……所有那一切,”她纳闷地说,“所有那一切勇敢之举和高超的技艺……所有那一切,一切都浪费了!一切都成为徒劳!” 他们继续往上爬,发现在岩石路面上走路很轻松,到达山脊顶上后,他们停下来环顾四周。 “威尔,”她说,“假如我们找不到他们呢?” “肯定会找到的,我现在正琢磨的是我的精灵将会是什么样子。” “你看见过她,我把她抱了起来。”莱拉说着,脸红了,因为触碰他人精灵这样的私密之物的行为是对对方的极大冒犯。它不仅因为不合礼仪而被禁止,而且还有更严重的后果——耻辱感。她飞快地瞥一眼威尔的脸颊,那上面的激动之色显示出他和她的感受完全一致,她看不出他是否也像她一样有一种半害怕半兴奋的感觉,昨晚漫过她全身的那种感觉:现在它又来了。 他们继续肩并肩地往前走,突然彼此羞涩起来。但是,威尔没有被羞涩压倒,他说:“你们的精灵什么时候停止变形?” “大约……我想大约就在我们这个年纪,或更大一点。也许有时要大很多。 我和潘经常谈论他什么时候定型。我们经常想他会是个什么样子——” “你们自己不知道吗?” “小的时候不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开始想,唔,他们也许会是这个样子,或许那个样子……通常他们变成适合的样子,我的意思是变成一个像你的真实本性的样子。比方说你的精灵是一条狗,那就意味着你喜欢做别人叫你做的事情,知道谁是老板,听从命令,讨好负责人,很多仆人的精灵都是狗。所以它有助于知道你是什么样子,找出你擅长什么。你们世界的人是怎么了解自己的呢?” “我不知道,我对我的世界不是很了解,我所知道的是保守秘密、保持安静和及时隐藏,所以我不是很了解……大人和朋友,或恋人。我想有一个精灵会很困难,因为每个人只要看一眼就会对你很了解。我喜欢隐蔽一点,不被人注意。” “那么也许你的精灵会是一个擅长藏身的动物,或者看起来像另外一种动物的那种动物——一只看起来像蚂蜂的蝴蝶,这样有利于伪装。在你的世界里一定有那样的动物,因为我们的世界也有,而我们这两个世界是那么相似。” 他们保持着一种友好的沉默,继续往前走;周围的山谷沐浴在静谧明澈的晨色之中,暖暖的空气中透着珍珠蓝。在目力所及的地方,大草原连绵起伏,棕色、金色和米绿色,闪着光芒,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草原上空无一人。他们也许是这个世界里的惟一人类。 “草原上并不是真的没人。”莱拉说。 “你是指那个人?” “不是,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是的,我知道。我可以看见草中的影子……也许是鸟。”威尔说。 他的眼睛追随着那些东窜西跳的身影;他发现不去正眼注视时,更容易看见他们的影子,他们更愿意把自己展现给他眼角的余光。当他把这告诉莱拉的时候,她说:“那是负能。” “负能是什么?” “这是诗人济兹最先说的,马隆博士知道,我就是这样读真理仪的,你就是这样使用刀子的,是吗?” “是的,我想是的。但是我刚才想的是他们有可能是精灵。” “我也是这么想,但是……” 她把手指放到唇边,他点了点头。 “瞧,”他说,“有一棵树倒在那儿。” 那是玛丽爬的那棵树。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眼睛盯着小树林,以防另有树再倒下来。在这静谧的早晨,只有一丝微风在吹动树叶,一棵这样的巨树似乎是不可能倒地的,但它就倒在眼前。 那巨大的树干被拔地而起的树根和铺散在草地上的浓密的树枝支撑着立在小树林里,高过他们的头顶。有些被压碎压断了的树枝和威尔所见过的最大的树一样粗大。树冠处密密实实挤满仍然结实的树枝,树叶依旧郁郁葱葱,像一个毁坏的宫殿一样耸入在柔和的空气中。 突然莱拉攥住了威尔的胳膊。 “嘘,”她悄声说,“别看。我敢肯定他们在上面,我看见有个东西在动,我发誓那是潘……” 她的手很温暖,他对这个的体会比他们头顶的那一大堆枝叶要深刻得多。他假装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地平线,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远处那一大片混在一起的绿色、褐色和蓝色里,在那儿——她说得没错!——有一个不是树的东西,在它旁边还有一个。 “走开,”威尔压低嗓子说,“我们去别的地方,看他们跟不跟我们来。” “要是他们不呢……不过行,好吧。”莱拉悄声回答。 他们假装到处张望,用手抓住垂在地上的一根树枝,好像想爬上去,又假装改变了主意,摇摇头走开了。 “要是能回头看一眼就好了,”走出去几百码远后,莱拉说。 “只管继续往前走,他们能够看见我们,他们不会迷路的,等他们想来到我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会来的。” 他们离开黑黑的大路,走进齐膝深的草里,双腿在草茎间呼呼扫过,看着昆虫盘旋、飞舞、鼓翼、掠过,听着无数种声音合在一起吟唱和鸣叫。 “你有什么打算,威尔?”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程以后,莱拉静静地说道。 “唔,我得回家。”他说。 不过,她觉得他听起来不是很肯定。她希望他不肯定。 “但是他们也许还在追杀你,”她说,“那些人。” “可我们已经遭遇过比他们更可怕的事情。” “是的,我想的是……但是我想带你去看约旦学院,还有沼泽地带的居民,我想要我们一起……” “是的,”他说,“我也想……即使是再去一次喜鹊城都好,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而且如果妖怪们已不在了的话……但是我还有妈妈,我得回去照顾她,我只是把她交给了库珀太太,这对她俩都不公平。” “但是你这样做对你也不公平。” “是的,”他说,“但那是另一种不公平,就像地震或是暴雨一样,它也许不公平,但谁也不能怪罪,可是如果我只是把我母亲扔给一个自己身体也不好的老太太,那种不公平是不同的,是错误的,我必须回家。但是我们现在这样子大概很难回去,那个秘密很可能现在已经传开了,我估计库珀太太会照顾不了她。 如果我母亲陷入那种恐惧的境地时她是不可能照顾她的,所以她很可能需要帮助,当我回去后,我会被送进某个机构。” “不!像孤儿院那样的机构?” “我想他们会这样做的,我不知道;我会讨厌它的。” “你可以用那把刀子逃跑,威尔!你可以到我的世界来!” “我仍然属于那个世界,在那儿我能与她在一起。等我长大了,我就能够在自己的家里好好照顾她,到那时,谁也不能干涉我们了。” “你认为你会结婚吗?” 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她知道他在考虑。 “我看不了那么远,”他说,“对方必须是一个能……我想在我的世界里不会有那样的人。你会结婚吗?” “我也一样,”她说着,声音不是很稳定。“不会嫁给我世界里的任何人,我想。” 他们继续慢慢地朝地平线走过去,他们有着这个世界的时间:这个世界拥有的所有时间。 过了一会,莱拉说:“你会保留那把刀子,对不对?那样的话你就可以拜访我的世界?” “当然,我肯定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永远不会。” “别看——”她说着,没有改变步伐。“他们又出现了,在左边。” “他们跟着我们。”威尔高兴地说。 “嘘!” “我早就认为他们会的。0K,我们现在接着假装下去,到处一路闲逛,装作在找他们,我们要到各种各样无聊的地方去搜寻。” 这变成了一场游戏。他们找到一个池塘,在水草和泥巴里搜寻,大声说精灵们肯定变成了青蛙、水甲虫或蜗牛的形状。他们剥开一片线木小树林边的一棵倒下很久的树的树皮,假装看见了那两个精灵变成蠼螋的形状在皮下面爬动,莱拉说她踩着了一只蚂蚁,然后故意大呼小叫,同情它的伤口,说它的脸正是潘的脸,假装伤心地问它为什么拒绝跟她说话。 但是当她认为精灵们真的听不到他们讲话时,她身子凑近威尔,急切地悄声说:“我们当时是不得不离开他们的,对吧?我们是真的没有别的选择?” “是的,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对你来说比对我来说更艰难,但是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你对罗杰作出了许诺,你必须信守你的诺言。” “你必须与你的父亲再说一次话……” “我们必须把他们全放出来。” “是的,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我很高兴我们那样做了,有一天潘也会高兴的,当我死的时候。我们是不会分开的,我们做的是一件好事。” 随着太阳更高地升上天空,空气变得更暖,他们开始找阴凉的地方。快到正午的时候,他们来到在一段通往一个山脊脊顶的山坡上,当他们到达脊顶上时,莱拉扑通一声倒在草地上,说:“唔!如果我们不很快找个阴凉的地方……” 山脊这边是一个山谷,长着密密的灌木,所以他们猜那儿可能还有一条小溪。 他们走下脊坡,来到山谷谷尖。在那儿的蕨类植物和芦苇间,真有一条小溪从岩石中间潺潺流出。 他们把热乎乎的脸浸进水中,愉快地畅饮着,然后顺着小溪往下走,看着它汇成小小的漩涡,从小岩层上倾泄下去,水越来越满,越来越宽。 “这是怎么回事?”莱拉惊叹说,“没有更多的水流过来,但是这里的水却比那上面的多那么多。” 威尔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影子,看见他们溜到前面,跳过蕨类植物消失在下面的灌木里。他默默地指给她看。 “它只是流得慢了一些,”他说,“不像泉水刚涌出来时那么快,所以汇集在这些池塘里……他们进了那里面。”他指着山脚下的一片小树林,悄声说。 莱拉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她感觉到喉咙里脉搏的颤动。她和威尔对视了一眼,一个出奇正式和认真的眼神,然后沿着小溪往下走。随着他们走下山谷,下层丛林变得更密,小溪流入绿色的地沟,在斑斑驳驳的开阔地冒出来,然后只是翻滚过一个石嘴又流进绿色的丛林,他们得既听又看地追寻着它。 到了山脚下,它流进了一片银皮树的小树林。 戈梅兹神父从山脊顶上看着,跟踪他们并不难,尽管莱拉对开阔的大草原那么有信心,但是草里有大量的隐藏处,而且偶尔还有着线木和树液漆灌木丛。两个少年起先还总是不停地四处张望,似乎察觉有人跟踪,他不得不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随着上午过去了,他们越来越沉浸在彼此之间,不再那么注意周围的景象。 他并不想伤害那个男孩,他害怕伤害一个无辜的人。要弄准他的目标的惟一办法就是走近到足以看清她,这就意味着要跟踪他们进入树林。 他小心地沿着小溪静静地走下来,他那只绿背甲壳虫精灵飞到前面,注意着空气中的动静。她的视力没他的好,但嗅觉却很灵敏,她很清晰地捕捉到那两个年轻人的肉体的味道。她会飞到前面一点,停在一根草茎上等他,然后又继续往前飞。随着她在空气中捕捉到他们的身体留下的痕迹,戈梅兹神父意识到自己在为这份使命而赞美上帝,因为这个男孩和女孩正走入致命的罪恶,这是越发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就在那儿:那片运动着的深金色是女孩的头发。他靠得更近了一点,拿出步枪。枪上有望远镜瞄准具:低火力,但是制作精美,所以透过它会让你感觉视野既开阔又清晰。是的,她就在那儿,她停下来,回头一望,他看见了她脸上的表情,他不能理解一个罪孽如此深重的人看上去怎么会焕发着希望和幸福的光芒。 他迷惑了,不禁犹豫了一下,然后这种感觉消失了。两个孩子都走进了树林间不见了。唔,他们不会走多远,他跟着他们蹲伏着顺小溪而下,一手握着步枪,另一只手保持着平衡。 现在离成功只有咫尺之遥了,所以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想他随后该干些什么:想他是否该回到日内瓦,或者待在这个世界,传播基督教,以此取悦天堂王国。在这儿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让那些好像有粗浅理智的四条腿的家伙相信,他们骑轮子的习惯是可恶的、邪恶的,是违背上帝的愿望的。把他们从轮子上解脱出来,他们才会得到拯救。 他到达山脚下,在开始有树木的地方,轻悄悄地把枪放下来。 他凝视着那杂糅着银色、绿色和金色的身影,双手放在耳朵后面倾听着,以便透过昆虫欢快的鸣叫声和小溪潺潺的流淌声来捕捉和聚焦任何轻微的说话声。 是的:他们在那儿,他们停了下来。 他弯腰拣起步枪——他突然听见自己嘶哑地叫了一声,透不过气来地喘息着,因为有东西抓住他的精灵,把她从他身边拖走。 但是那儿什么也没有!她在哪儿?那痛苦是巨大的,他听见她的哭叫声,他疯狂地左奔右跑,寻找她。 “别动,”空气中一个声音说,“安静,你的精灵在我手里。” “但是——你在哪儿?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巴尔塞莫斯。”那个声音说。 威尔和莱拉顺着小溪进入树林,小心翼翼地走着,很少说话,直到来到树林的正中央。 在小树林的中间有一小块开阔地,地上满是柔软的草和铺满绿苔的岩石,头顶的树枝交叉着,几乎遮住了天空,漏进星星点点闪烁、移动的阳光,把所有的东西都镀上斑斑驳驳的金色和银色。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小溪潺潺的流淌声和高高的树叶被微风偶尔吹得簌簌作响,打破这份宁静。 威尔放下装食物的包,莱拉放下她的小帆布背包,哪儿都没有精灵影子的踪迹,完全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脱下鞋袜,坐在溪边长满绿苔的岩石上,将脚浸入冷水里,感觉它的冲击使他们的血液活跃起来。 “我饿了。”威尔说。 “我也饿了。”莱拉说,尽管她感觉的远不止这个,还有某种迫切而又被压抑着的感受,并且半是幸福半是痛苦,以致于她不能肯定那是什么。 他们打开布包,吃了一些面包和奶酪。因为某种原因他们的手又慢又笨,他们几乎没有品尝出食物的味道,尽管这在热乎乎的烤石上做出的面包又粉又脆,奶酪也被切成了一片片,是咸的,非常新鲜。 后来莱拉拿出一个那种小红果。她揣着一颗跳得飞快的心,转向他说:“威尔……” 她把果子温柔地送到他的嘴边。 她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而且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她的手指仍然停在他的唇边,他感觉到了它们的颤抖,他抬起自己的手握住她的手,然后两人的目光都无法对视;他们神志迷乱了,全身洋溢着幸福。 他们像两个蛾子一样,笨拙地碰到一起,轻轻地贴合着嘴唇。接着还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们就紧紧地抱在一起,急切地将脸贴向对方。 “像玛丽说的一样——”他喃喃地说——“当你喜欢上谁时,你立即就知道——当你在山上睡着了,在她把你带走之前,我告诉潘——” “我听到了,”她悄声说,“我醒着,我想告诉你同样的话,现在我知道我这么久以来是什么感觉:我爱你,威尔,我爱你——” 爱这个词把他的神经燃烧起来,他的全身都为它而激动,他用同样的话回答了她,一次又一次吻着她热乎乎的脸,爱慕地吮吸着她身体的味道、她温暖的散发着蜂蜜香味的头发和她带着小红果子味道的甜甜的湿润的嘴唇。 在他们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住呼吸。 巴尔塞莫斯吓坏了。 他沿着小溪往上走,离开树林,手里握着那只又抓又叮又咬的昆虫精灵,尽量隐蔽自己,躲开那跌跌绊绊、紧追不放的人。 他不能让他赶上来,他知道戈梅兹神父一下子就可以把他杀死,他这样级别的天使不是人的对手,即使身体强壮的天使也不是他的对手,更别说巴尔塞莫斯两者都不是。另外,他因为为巴鲁克悲伤和先前抛弃威尔而削弱了战斗力,他甚至连飞的力气都没有了。 “站住,站住。”戈梅兹神父说,“请不要走,我看不见你——我们谈谈吧,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精灵,我求求你——” 事实上,是精灵在伤害巴尔塞莫斯,天使透过他紧握的手背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绿色的小东西,她一次又一次将她有力的嘴巴咬进他的手掌。只要他把手张开哪怕一会儿,她就会跑了。巴尔塞莫斯不松手。 “这边,”他说,“跟我来,离开树林,我想和你谈谈,这地方不行。” “但是你是谁?我看不见你,靠近一点——我看不到你,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站住,别走那么快!” 但是快速前进是巴尔塞莫斯惟一的防御措施,他努力不去理会那叮人的精灵,择路跑上小溪流淌而下的小山谷,从一块岩石跨上另一块岩石。 然后他犯了一个错误:试图朝后看时,他滑了一下,一只脚落进了水里。 “啊。”戈梅兹神父看到溅起的水花,低声发出一声满足的喊叫。 巴尔塞莫斯马上缩回脚继续往前跑——但是现在他每次把脚放下,干干的岩石上就出现一个湿湿的印子,神父看见了它,往前一跳,手上感觉到了与羽毛的摩擦。 他惊讶地停了下来:天使这个词在他的脑海中回荡,巴尔塞莫斯抓住这一时刻又跌跌绊绊地向前冲,神父感觉有人在身后拽住了他,同时又一阵彻骨的疼痛揪住了他的心。 巴尔塞莫斯回头说:“再往前走一点,到山脊顶上,我们就谈,我答应你。” “在这儿谈!你就停在你现在的地方,我发誓不会碰你!” 天使没有回答:太难集中精神。他必须把注意力分为三个方向:躲避后面那个人,看清前面的路,提防这只撕咬着他的手的愤怒的精灵。 至于神父,他的大脑飞快地运转。一个真正危险的对手会立即就杀了他的精灵,当时当地就把事情给了断:可见这个对手害怕出击。 戈梅兹心里想着这个,让自己绊了一下,然后痛苦地低声呻吟,哀求了一两次,要对方停下来——实际他一直在仔细观察,努力靠得更近,估计天使有多大、能走得多快、在看哪一边。 “求求你,”他断断续续地说,“你不知道这有多疼——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们能不能停下来谈谈?” 他不想离树林太远,他们现在在小溪的源头,他可以看见巴尔塞莫斯的脚的形状非常轻地压在草上,神父一路上仔细观察了每一英寸,他现在肯定天使站在那儿。 巴尔塞莫斯转过身来,神父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认为是天使的脸所在的地方,第一次看见了他:那只是空气中的一点闪光,但是他没有弄错。 他没有近到足以一步就到达天使身边,事实上,天使对他的精灵的拉扯让他既痛苦又虚弱,也许他该再往前跨出一两步……“坐下来,”巴尔塞莫斯说,“在原地坐下来,不要再走近一步。” “你想干吗?”戈梅兹神父说,没动。 “我想干吗?我想要杀死你,但我没有力气。” “你是天使吗?” “是又怎样?” “你有可能弄错了,我们有可能是一边的。” “不,我们不是。我一直在跟踪你,我知道你是站在哪一边的——不,不,不要动。待在那儿。” “悔悟再晚也来得及,即使是天使也允许那样做,让我听听你的忏悔。” “噢,巴鲁克,帮帮我!”巴尔塞莫斯绝望地喊了一声,转过身去。 随着他的叫喊,戈梅兹神父向他扑去,他的肩膀击中天使,将巴尔塞莫斯撞得失去平衡,天使伸出一只手去救自己时放走了那只昆虫精灵,甲虫马上脱身飞走了,戈梅兹神父感到一阵释怀和力量的涌动。事实上,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正是这一撞让他丢了命。他如此用力地将自己扑向天使那淡淡的身影,以为会遇到巨大的抵挡力,以至于不能控制自己的平衡。他的脚一滑,惯性使他朝小溪倒下去,正在心想巴鲁克会怎么办的巴尔塞莫斯把神父扬起来寻求支撑的手踢到一边。 戈梅兹神父重重地摔倒了,他的头撞裂在一块石头上,眼冒金星地脸朝下倒进水里,那寒冷的水击立即把他惊醒,但是正当他呛着水虚弱地试图站起来时,不顾一切的巴尔塞莫斯不理会精灵叮他的脸、眼睛和嘴巴,用尽仅有的那一点点力气把神父的头摁进水里,把它摁在那儿,摁在那儿,摁在那儿。 当精灵突然消失时,巴尔塞莫斯才放手。那个人死了。巴尔塞莫斯一肯定他已死就把尸体从小溪里拖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草地上,把神父的双手折叠在他的胸前,合上他的眼睛。 然后巴尔塞莫斯站起身来,感到恶心、疲倦、充满痛苦。 “巴鲁克,”他说,“噢,巴鲁克,亲爱的,我再也做不了什么了。威尔和那个女孩安全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了,但是这是我的末日,不过其实你死的时候我就死了,巴鲁克,我的爱人。” 一会儿后,他就不见了。 豆子地里,在后半晌的热浪中昏昏欲睡的玛丽听到了阿塔尔的声音,她分辨不出是惊慌还是激动:又有一棵树倒下了吗?那个拿步枪的人出现了吗? 瞧!瞧!阿塔尔用鼻子蹭着她的口袋在说,所以玛丽拿出望远镜,按她朋友所说的,把它对准天空。 告诉我它在干什么!阿塔尔说,我可以感觉到它的不同,但是我看不见。天空那可怕的尘埃洪流停止流动了,它并不是静止的,玛丽用琥珀镜片扫视着整个天空,看见这儿一个尘埃流,那儿一个旋涡,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个涡流,它在永恒的运动中,但是它不再流走,事实上,如果硬要说它像什么的话,它像雪花一样在飘落。 她想起了轮子树:那些朝上开放的花会饮用这金色的雨。玛丽几乎可以感觉到花朵们在用极度干渴的喉咙欢迎它,它们为它而形成如此完美的形状,它们已经渴望了那么久。 那两个年轻人。阿塔尔说。 玛丽手里握着望远镜,转身看见威尔和莱拉回来了。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两人不慌不忙,手拉着手,一起聊着,头挨在一起,忘记了别的一切,即使离这么远她也可以看出这一点。 她差一点把望远镜放到眼睛上,但她收回手,把它放进了口袋。不需要望远镜了,她知道她会看见什么。他们看上去会像有生命的金子制成的一般,他们会显示出人类的真实形象——一旦他们获得祖先的遗传特性。 从星空倾泻而下的尘埃又重新找到了一个有生命的家,这些被爱情渗透的不再是孩子的孩子,是实现这一切的原因。 三十六、断箭 命运确如敲打铁楔, 并且总是把自己挤在中间。 ——安德鲁?马维尔 两个精灵穿过寂静的村子,出没于阴影之中,以猫的形状轻轻走过月光照耀下的聚会地,停在玛丽敞开的房门外。 他们小心翼翼地朝里面一望,只看见那个睡着了的女人,于是他们退出来,重新就着月光,朝那棵遮风避雨的树走去。 它长长的树枝使芳香的螺旋形叶子几乎垂到地面。他俩极度缓慢,非常小心地不弄响一片树叶或弄断一根落枝,穿过叶帘溜进去,看见了他们在寻找的东西:那个男孩和女孩,熟睡在彼此的怀里。 他们走过草地靠得更近,用鼻子、爪子、胡子轻轻地触摸着两个熟睡的少年,沐浴在他们散发的赋予生命的温暖里,但是绝对小心不惊醒他们。 正当他们查看着他们的人(温柔地清洁着威尔迅速痊愈的伤口,把一缕头发从莱拉的脸上拨开来),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两个精灵立即毫无声息地跳转身来,变成狼:眼睛闪着恶狠狠的光,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浑身上下都充满威胁。 一个女人站在那儿,月亮印出她的轮廓,不是玛丽,当她说话时,他们清楚地听见她,虽然她的嗓子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跟我来。”她说。 潘特莱蒙的精灵之心在他身体里跳跃,但他什么也没说,直到他离开树下两个熟睡少年足够远时才跟她打招呼。 “塞拉芬娜?佩卡拉!”他高兴地说,“你上哪儿去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嘘。让我们飞到一个我们可以谈话的地方去吧。”她说,提防着睡着了的村民。 她拿起靠在玛丽房门口的云松枝,两个精灵变成了鸟——一只夜莺,一只猫头鹰——跟她一起飞过茅草屋顶,飞过草地,飞过山脊,飞向最近的轮子树林,大得仿佛城堡一样的树冠在月光下看起来像银色的凝乳。 塞拉芬娜?佩卡拉落在一根最高的舒适的树枝上,就在敞开着吮吸尘埃的花朵间,两只鸟停在附近。 “你们做不了多久的鸟了,”她说,“很快你们的形状就会定下来,看看周围的一切吧,把这些景象都收入你们的记忆里。” “我们会是什么?”潘特莱蒙说。 “这个答案你们知道的会比自己预期的早得多,听着。”塞拉芬娜?佩卡拉说,“我将告诉你们一些只有女巫才知道的巫师歌谣。我能够这样做的原因是你们与我一起在这儿,而你们的人类睡在下面那边。惟一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是谁?” “巫师,”潘特莱蒙说,“还有萨满教的道士们,所以……” “在把你们俩留在死人世界的岸上时,莱拉和威尔不知不觉地做了一件事情,一件巫师们从第一次做巫师起就一直做的事情。在我们北国有一个地区,一个荒凉讨厌的地方,在那里,世界刚刚开始时就发生了一个巨大的灾难,从此,那儿寸草不生,没有精灵能够进去。要成为巫师,女孩们必须独自穿过它并把她的精灵留在身后。你们知道她们必须经历的磨难,但是事后,她们发现自己与精灵并没有分离,像在伯尔凡加一样,他们仍然是一个整体,但是现在他们可以自由漫游,去往遥远的地方,见识奇怪的东西,带回知识。 “你们没有分离开来,对吗?” “对,”潘特莱蒙说,“我们仍然是一体,但那是多么痛苦啊,我们是那么害怕……” “唔,”塞拉芬娜说,“他们俩不能像巫师那样飞行,不会活得像我们一样久,但是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你们和他们成了巫师。” 两个精灵琢磨着这个奇怪的消息。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将成为鸟,像巫师的精灵一样?”潘特莱蒙说。 “耐心点。” “威尔怎么能成为巫师?我以为所有的巫师都是女性。” “他们俩改变了许多事情,所有人都在学习新方式,即使是巫师。但是有一件事情没变:你们必须帮助你们的人类,不要阻碍他们,你们必须帮助他们,引导他们,鼓励他们获取智慧,这就是精灵的用途所在。” 他们沉默了。塞拉芬娜转向夜莺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直到从他的心里撕扯开来时,我才知道我诞生了。” “那我给你命名为基里亚娃。” “基里亚娃,”潘特莱蒙试着发出那声音,说:“那是什么意思?” “很快你们就会明白它的意思的,但是现在,”塞拉芬娜?佩卡拉继续说,“你们必须仔细听着,因为我将告诉你们应该做什么。” “不。”基里亚娃用力地说。 塞拉芬娜?佩卡拉温和地说:“从你的语气我可以听出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们不想听这件事!”潘特莱蒙说。 “这事太快了,”夜莺说,“实在是太快了。” 塞拉芬娜沉默了,因为她同意他们的意见,她感到遗憾,但是她仍是那儿最聪明的人,她必须引导他们到正确的事情上来;不过她让他们的激动情绪平息后才继续说话。 “你们在流浪过程中都去了哪儿?”她说。 “穿过很多世界,”潘特莱蒙说,“每次发现一个窗户,我们就穿过去。窗户比我们原以为的多得多。” “你们看见了——” “是的,”基里亚娃说,“我们仔细查看,看见了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们看见很多其他东西,”潘特莱蒙飞快地说,“我们看见了天使,与他们进行了交谈。我们看见那些小人加利弗斯平人来自的世界,那里也有大人,他们试图杀害加利弗斯平人。” 他们告诉巫师更多他们见到的东西,他们尽力分散她的注意力,她知道这一点,但是她让他们谈,因为他们从彼此的声音中感觉到爱。 但是他们终于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她了,他们沉默了,惟一的声音是树叶无休止的温柔的呢喃,直到塞拉芬娜?佩卡拉说道:“你们一直躲着威尔和莱拉以此来惩罚他们,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做,当我穿过荒凉的无人之地后,我的恺撒正是这样做的,但是他最终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因为我们仍然爱着对方,他们很快就会需要你们去帮助他们做接下来必须做的事情,因为你们必须告诉他们你们所知道的一切。” 潘特莱蒙大叫一声,一个纯粹的冷冷的猫头鹰的叫声,一个这个世界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叫声。在周围辽远的巢穴和洞穴里,在任何小夜行动物狩猎或吃草或食肉的每一个地方,一个新的无法忘记的恐惧出现了。 塞拉芬娜从近处看着,只感到同情,直到她看到威尔的精灵,夜莺基里亚娃。 她记起曾经与露塔?斯卡迪进行的一次谈话,露塔只见过威尔一次,但她问过塞拉芬娜是否看过他的眼睛,塞拉芬娜回答说她不敢看。这只棕色的小鸟放射着一种不安静的凶光,像火一样明显,塞拉芬娜害怕它。 潘特莱蒙野性的尖叫声终于停止了,基里亚娃说:“我们必须告诉他们。” “是的,你们必须告诉他们。”巫师温和地说。 渐渐地,那凶光离开了棕色小鸟的眼睛,塞拉芬娜又能够直视她了,她看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凄凉的悲伤。 “有一只船要来了,”塞拉芬娜说,“我离开它飞到这儿来找你们,我是跟吉卜赛人一起大老远的从我们的世界里来的,他们过一两天就会到这儿。” 两只鸟坐得近近的,不一会,他们改变了形状,变成两只鸽子。 塞拉芬娜接着说:“这可能是你们最后一次飞翔,我能够看到一点将来的事情,我可以看到只要有这么大的树,你们俩将能够爬到这么高,但我想你们定型以后不会是鸟。尽量多看一点并好好记住。我知道你们和莱拉还有威尔会想得很艰难很痛苦,我知道你们会做出最佳的选择,但是那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不是别人的。” 他们没说话,她拿起她的云松枝,飞离那高耸人云的树顶,在高高的上方盘旋,感受微风拂过皮肤的凉爽,和星光的麻刺感,以及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那尘埃轻柔的飘落。 塞拉芬娜又飞到村子里,悄悄进了玛丽的房子。她对玛丽一点也不了解,只知道她与威尔来自同一个世界,而且她在这些事件中起着关键的作用。至于她是凶狠,还是友好,塞拉芬娜根本无从知道;但是她得叫醒她,又不能惊着她,有一个符咒可以达到这一目的。 她坐在玛丽脑袋旁边的地板上,透过半闭着的眼睛看着,与她一道呼吸。不久,她的部分视觉开始向她显示玛丽在梦中正看见的苍白的影子,她仿佛调试一根线一般地调节着大脑与玛丽的梦境共振。然后,经过进一步的努力,塞拉芬娜跨进了玛丽的梦境里。她一进入其中,就能与玛丽说话。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基于人们常常对梦中相遇的人能即刻产生好感。 过了一会儿,她们低声而急促地说起话来,这些后来玛丽一点也不记得。她们走过一片立着变压器的杂草地,塞拉芬娜开口的时候到了。 “过一会儿,”她说道,“你会醒来,别惊慌,你会发现我在你的身边,我这样叫醒你,你就知道一切是相当安全的。没有什么东西要伤害你,然后我们就可以好好地谈谈。” 她退了出来,梦里的玛丽一起被带了出来,直到她发现自己又重新回到房子里,盘腿坐在土地板上,玛丽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你一定是那个巫师。”玛丽喃喃地说。 “没错,我叫塞拉芬娜?佩卡拉,你叫什么?” “玛丽?马隆。我从来没有被这么安静地叫醒过。我是醒了吗?” “是醒了。我们必须谈谈,梦里交谈不仅难以控制,更难记住。最好是醒着时,你喜欢待在屋里说呢还是愿意跟我去月光下走走?” “我这就走。”玛丽坐起来,伸了伸懒腰说,“威尔和莱拉在哪儿?” “在树下睡觉。” 她们走出房子,经过那棵叶子遮天蔽地的树,来到河边。 玛丽既警惕又羡慕地望着塞拉芬娜?佩卡拉: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苗条和优雅的身影,她好像比玛丽还年轻,尽管莱拉说过她已经几百岁了,惟一年迈的迹象呈现在她的表情里,那表情充满了复杂的忧伤。 她们在银黑色的水边的堤上坐了下来,塞拉芬娜告诉她她已经同孩子们的精灵谈过了。 “他们今天去找过他们,”玛丽说,“但是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威尔从来没有好好见过他的精灵,只有在他们从战场上逃跑的时候见过一次,而那又只是转瞬即逝的,他不能肯定自己有一个精灵。” “唔,他有,你也有。” 玛丽瞪大眼睛看着她。 “如果你可以看见他的话,”塞拉芬娜继续说,“你会看见一只黑色的鸟,红色的腿和稍微有点弯曲的明黄色的嘴,是一只山鸟。” “一只阿尔卑斯山红嘴山鸦……你怎么能够看见他?” “我眼睛半闭的时候就能够看见他。如果我们有时间,我可以教你也看见他,而且看见你的世界里的其他人的精灵。想到你们看不见精灵,我们觉得很奇怪。” 然后她告诉玛丽她跟精灵们说了些什么,以及那些话的意思。 “他们相爱了。” “我知道。” “他们是刚刚才发现的……” 玛丽试图理解塞拉芬娜话语中的所有含义,但是那太难了。 过了一两分钟,玛丽说:“你能够看见尘埃吗?” “不能,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它,在战争开始之前我们听都没有听说过它。” 玛丽从口袋里拿出望远镜,递给女巫;塞拉芬娜把它放到眼前,吸了一口气。 “那就是尘埃……太美了!” “你再转身看看他们栖身的那棵树。” 塞拉芬娜依言而行,然后惊呼起来。“这是他们干的?” “在今天——如果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就该算昨天了——发生了一件事。” 玛丽说,一边努力找到合适的词汇来解释,一边回忆她看见的那幅尘埃洪流仿佛密西西比河一样奔涌的景象。“一件小而关键的事情……如果你想把一条大河引上一条不同的河道,即使你拥有的只是一块石子,你也可以做到:只要你把那块石子放在正确的位置,将第一滴淌过的水送向那边而不是这边就行了。昨天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他们看待彼此的眼光不同了,或是有些事……在此之前他们没有那样的感觉,但是突然就有了,然后尘埃就被他们吸引了过去,非常有力,它就停止往另外那个方向流淌了。” “这么说,这就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塞拉芬娜惊叹道,“现在安全了,或者说当天使们填补了地下世界那巨大的深渊以后就安全了。” 她把有关那个深渊以及自己是如何发现的一一告诉了玛丽。 “我在高高飞翔,”她解释说,“寻找一个着陆点,这时我遇见一位天使:一个女天使。她非常奇怪,既年轻又年迈。”她继续说,忘了她自己在玛丽眼里是什么样子。“她的名字叫哈法尼亚。她告诉我很多事情……她说人类生命的历史一直是一场智慧与愚昧的斗争,她和反叛的天使,智慧的追随者,一直在致力于开启思维,权威者和他的教会则总是试图使它们保持关闭,她给我举了很多我的世界的例子。” “从我的世界里我也可以想到很多的例子。” “在那大多数的时候,智慧不得不秘密工作,悄声说话,像间谍一样穿梭在世界的贫贱之地,而法庭和宫殿则被她的敌人占领了。” “是的,”玛丽说,“我也认识到了这一点。” “现在那场战斗还没有结束,尽管王国的力量遇到了挫折,他们会在新指挥官的领导下重新纠集,发起猛烈的反击,我们必须做好抵御准备。” “但是阿斯里尔勋爵怎么样了?”玛丽说。 “他与天堂的摄政者、梅塔特龙天使搏斗,他把他扭进了深渊,梅塔特龙永远消失了,阿斯里尔勋爵也一样。” 玛丽屏住了呼吸。“库尔特太太呢?”她说。 作为回答,巫师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仔细地从中挑选一根:最好、最直、平衡最稳的。 她把箭断成两截。 “有一次在我的世界里,”她说,“我看见那个女人折磨一个女巫,我曾对自己发誓要把这支箭送进她的咽喉。现在我永远不会那样做了,她牺牲自己与阿斯里尔勋爵一道斗那个天使,为莱拉换取一个安全的世界,他们单独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一起同心协力做到了。” 玛丽沮丧地说:“我们怎么告诉莱拉?” “等她问起再说吧,”塞拉芬娜说,“她也许不会问。反正她有真理仪,它会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一切的。” 她们默默地并肩坐了一会儿,星星慢慢地在天空转动着。 “你能看到未来并猜出他们会选择干什么吗?”玛丽说。 “不能,但是如果莱拉回到她自己的世界的话,那么我会成为她终身的姐妹。 你将干什么呢?” “我……”玛丽开言道,却发现自己还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想我是属于我自己的世界的,尽管离开这个世界我会很遗憾,我在这儿一直很开心,这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我想。” “唔,如果你真的回家,你会在另一个世界里拥有一个姐妹的,”塞拉芬娜说,“我也一样。过一两天,等船来了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到时候在回家的途中再聊,然后就将永远分别了。现在拥抱一下我吧,姐妹。” 玛丽依言而行,然后塞拉芬娜?佩卡拉骑着她的云松枝飞走了,她飞过芦苇荡,飞过沼泽,飞过泥滩,飞过海滩,飞过大海,直到玛丽再也看不见她。 在大约同一时刻,一只蓝色的大蜥蜴看见了戈梅兹神父的尸体。威尔和莱拉那天下午是取另外一条路回的村子,所以并不知道真相。神父的尸体还完好无缺地躺在巴尔塞莫斯把他放倒的地方。蜥蜴是食腐肉动物,但是它们温和无害,根据与穆尔法达成的古老的共识,它们有权在天黑后获取任何被遗弃的动物尸体。 蜥蜴把神父的尸体拖回它的巢里,它的孩子们美餐了一顿。至于那支步枪,它还躺在戈梅兹神父当初放置它的草丛里,静悄悄地变成了铁锈。 三十七、沙丘 我的灵魂并不寻求永恒的生命 但却穷尽可能的极限。 ——品达(Pindar,古希腊诗人) 第二天威尔和莱拉又双双出去了,他们很少说话,急于与对方独处。他们看起来神志迷乱,仿佛某件幸福的事情夺走了他们的智慧,他们动作缓慢,眼睛没有聚焦在他们看的东西之上。 他们一整天待在空旷的山上,然后下午顶着酷热造访他们金银色的小树林,他们交谈、沐浴、吃饭、接吻,沉醉在幸福的晕眩中喃喃自语,发出的声音与他们的意识一样混乱,他们感觉自己正被爱情融化。 晚上,他们与玛丽和职权塔尔一起吃饭,寡言少语;因为天气很热,他们想散步去海边,认为那里可能有凉爽的微风。他们沿着河边漫步,直到来到开阔的海滩,沐浴着明亮的月光,低低的潮水正在转向。 他们在沙丘脚下柔软的沙子里躺焉为,然后就听到了第一只鸟儿的叫唤。 他俩立即转过头去,因为那只鸟的声音不像是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所有的。 一声雅致的吟唱从黑暗的上方的某个地方传来,接着另一种歌声从不同的方向回应了它。威尔和莱拉高兴地跳了起来,试图看看那歌唱的鸟,但是他们能够看到的只是一对黑色的飞掠而过的身影低低翱翱,然后又冲入云霄,一直在用丰厚圆润的银铃般的音调不停地唱着一首充满无穷变化的歌。 然后,随着翅膀扇动扬起一小堆沙子,第一只鸟儿落在了几码远外。 莱拉说:“潘——?” 他形状像一只鸽子,但颜色很深,在月光下难以看清,不管怎么说,他清晰地显形在白色的沙滩上。另一只鸟仍然在头顶盘旋,仍然在歌唱,接着她飞下来加入他的行列:这是另一只鸽子,但羽毛颜色属于珍珠白,鸟冠上有一撮深红色的羽毛。 威尔明白了看见他的精灵会是什么感受。当她飞落到沙滩上时,他感觉他的心以一种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方式绷紧和放松。六十多年后,当他年迈老去时,他仍然会像以往那样明晰而鲜活地体验那些感受:莱拉的手指在金银树下将果子放进他的嘴唇、她温暖的嘴唇压住他的嘴唇、他的精灵在他们进入死人世界时从他毫不知情的胸膛里撕扯开来,她在月光照耀下的沙丘边重新回到他身边的甜蜜和惬意。 莱拉朝他们走去,但潘特莱蒙说话了。“莱拉,”他说道,“塞拉芬娜?佩卡拉昨晚来到我们身边,她把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们,她已经回去把吉卜赛人领到这儿来。法德?科拉姆要来,还有法阿大人,他们会来到这儿——” “潘,”她伤心地说,“噢,潘,你不开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然后他变了形,变作一只雪白的貂翻过沙子向她奔来。另一个精灵也变了形——威尔感觉到了它的发生,就像心被轻轻地揪了一下——变成了一只猫。 走到他身边之前,她说话了。她说:“巫师给我取了一个名字,我以前不需要名字,她叫我基里亚娃,但是听着,现在听我们说……” “是的,你们必须听着。”潘特莱蒙说,“这事很难解释。” 他们俩一起设法将塞拉芬娜告诉他们的一切转述给威尔和莱拉,从关于孩子们自己的本性的展现开始:关于他们和精灵怎么不知不觉地变得像女巫一样具备了分离但仍然保持一体的能力。 “但还不光是这个。”基里亚娃说。 潘特莱蒙说:“噢,莱拉,原谅我们,但我们得告诉你们我们发现的事情……” 莱拉大惑不解,潘什么时候需要过原谅?她看了看威尔,显然他和她一样迷惑。 “告诉我们,”他说,“别害怕。” “是关于尘埃的事情。”猫精灵说,威尔惊讶地听着自己本性的一部分告诉他一件不为他所知的事情。“它要全部流走了,所有的尘埃,流进你们看见过的那个深渊,不过现在有个东西阻挡了它,但是——” “威尔,是那金色的光!”莱拉说,“是全部流进那个深渊消失不见了的光……那就是尘埃?这是真的吗?” “是的,但是一直还有更多的尘埃在泄漏出去。”潘特莱蒙继续说,“它不应该泄露,它不能漏走,这是至关重要的;它必须留在世界里不消失,不然的话,一切好的东西都会消退和死亡。” “但是其他的尘埃是从哪儿溜走的呢?”莱拉说。 两个精灵都望着威尔和威尔的刀子。 “我们每切开一个口子,”基里亚娃说,威尔又一次感觉到那小小的震颤:她就是我,我就是她——“任何人,我们,或哲学家协会的人,任何人每次在世界之间打开一个口子,刀子就切入到外面的虚无中,和深渊下面的那种一样的虚无。但我们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因为那边缘太细微而看不见,但却大得足够尘埃从中泄漏出去。如果他们立即把它关起来,尘埃就没有机会漏出去很多,但是有成千上万个从来没有关闭。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尘埃一直在从世界中泄漏出去,流入虚无之中。” 威尔和莱拉开始明白了,他们与它搏斗,把它推开,但是它正像那渗入天空熄灭星星的灰光一样:它偷偷爬过他们建起的障体,从他们为了阻拦它而拉上的每一扇百叶窗下面和每一块帘子旁边偷偷渗出去。 “每一个口子。”莱拉喃喃地说。 “每一个口子——它们必须全部关上?”威尔说。 “每一个口子。”潘特莱蒙像莱拉那样喃喃地说。 “噢,不。”莱拉说,“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所以我们必须离开我们的世界去待在莱拉的世界,”基里亚娃说,“或者潘和莱拉必须离开他们的世界去待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别的选择。” 这时,他们全都无奈地明白了。 莱拉大叫了一声,潘特莱蒙头天晚上的猫头鹰叫声吓坏了所有听到了叫声的小动物,但是与莱拉现在发出的这激动的哀号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精灵们震惊了;看见他们的反应,威尔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他们不知道其他的实情,他们还不知道威尔和莱拉了解到的情况。 莱拉因为愤怒和痛苦而颤抖,紧握着拳头大步地踱上踱下,泪水奔腾而下的脸转来转去,仿佛在寻找答案。威尔跳起身来,抓住她的双肩,感觉到它们在紧张地颤栗。 “听着,”他说,“莱拉,听着:我父亲是怎么说的?” “噢。”她叫喊着,头摆来摆去。“他说——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你当时在场,威尔,你也听到了!” 他以为她会因为痛苦而当即死去,她扑进他的怀里抽泣着,激动地紧紧抱着他的肩膀,将指甲摁进他的背,脸埋进他的脖子,他只听见她说:“不——不——不……” “听着,”他又说道,“莱拉,让我们想办法仔细回忆一下,也许有办法解决,也许有空子可钻。” 他温柔地挣开她的手臂,让她坐下来。吓坏了的潘特莱蒙立即奔到她的膝上。 那个猫精灵试探着靠近威尔,他们还没有接触过呢,但是现在他向她伸出手来,她将猫脸在他的手上蹭了蹭,然后优雅地跨上他的膝头。 “他说——”莱拉咽了一口唾沫,开始说——“他说人可以不受影响地在其他世界过一小段时间,他们可以,我们也经历过,对吗?尽管我们当初不得不前往死人世界去完成我们必须完成的事情,但我们仍然很健康,不是吗?” “他们能够过一小段时间,但不能长期这样,”威尔说,“我父亲离开他的世界——我的世界——十年了。当我找到他时,他差不多快死了。十年,就那么多。” “但是博雷尔大人呢?查尔斯爵士呢?他身体够健康了,不是吗?” “是的,但别忘了,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回他自己的世界重新获得健康。 别忘了,你第一次就是在那儿见到他的,在你的世界里。他一定是找到了某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窗户。” “唔,我们可以做到那一点!” “我们可以,只是……” “所有的窗户都必须关闭。”潘特莱蒙说,“所有的窗户。” “但是你怎么知道?” “是一个天使告诉我们的,”基里亚娃说,“我们遇到了一个天使,她告诉我们有关这件事的一切,还有其他的事情,这是真的,莱拉。” “她?”莱拉激动地说,满肚子狐疑。 “是一个女天使。”基里亚娃说。 “我从来没听说过一个这样的天使,也许她在撒谎。” 威尔在思考另一个可能性。“假如他们关闭所有的窗户,”他说,“我们只在我们需要的时候打开一个,尽快穿过,然后立即把它关闭——那就安全了,对吧?如果我们不留太多的时间给尘埃泄露出去?” “对!” “我们在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打开,”他接着说,“只有我们俩知道——” “噢,那会行得通的!我敢肯定那会行得通的!”她说。 “我们可以从一个世界走到另外一个世界,维系健康——” 但是精灵们很沮丧,基里亚娃喃喃地说:“不行,不行。”潘特莱蒙说:“妖怪……她还讲了有关妖怪的事。” “妖怪?”威尔说,“我们在战斗中见过他们,那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怎么啦?” “唔,我们发现了他们是如何产生的,”基里亚娃说,“这是最糟糕的事情:他们像地狱的孩子,每次用刀子打开一个窗户,就制造了一个妖怪,就好比把地狱打开了一小点,鬼魂就飘出来进入世界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喜鹊壤充满妖怪的原因,因为他们在那儿留下太多窗户没有关闭。” “他们靠吃尘埃长大,”潘特莱蒙说,“还有精灵,因为尘埃和精灵有点类似,不过是成年的精灵。他们就这样越长越大越长越强壮……” 威尔感到心里一阵隐隐的恐惧,基里亚娃把自己贴在他的胸前,也感觉到了他的恐惧,她试图安慰他。 “这么说,每次我使用那把刀子,”他说,“每用一次,我就制造了一个妖怪?” 他记起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他重新铸造那把刀子的洞中说过,你不知道的是刀子自己做什么,你的意图也许是好的,但刀子也有意图。 莱拉的眼睛在看着他,因为焦急而睁得大大的。 “哦,我们不能,威尔。”她说,“我们不能给人们带来那样的灾难——不能让其他的妖怪出来,不能那样,因为我们见过他们的所作所为!” “好吧。”他说着,站起身来,把他的精灵紧紧抱在胸前。“那我们将不得不——我们俩中有一个将不得不——我去你的世界并且……”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看见他抱住他那只甚至还没开始了解的美丽健康的精灵,她想到他的母亲,她知道他也在想她。抛下她去和莱拉生活在一起,甚至只能共同生活那么几年——他能够那样做吗?他也许会同莱拉生活在一起,但是她知道他无法身心合一地生活。 “不,”她叫喊着,跳到他的身边,基里亚娃加入沙滩上的潘特莱蒙,看着男孩和女孩绝望地拥抱在一起。“我来,威尔!我们去你的世界并在那里生活! 我们,我和潘,生病不要紧——我们很结实,我打睹我们活得很久——而且你的世界很可能有好医生——马隆博士会知道的!噢,让我们那样做吧!” 他在摇头,她看见他脸颊上有泪光闪耀。 “你认为我能够受得了吗,莱拉?”他说,“你认为看着你生病憔悴然后死去而我却一天一天强壮生长,我能够生活得幸福吗?十年……那算什么,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们还只长到二十几岁,十年并不是那么久。想一想,莱拉,你和我长大了,正准备做我们想做的一切——然后……一切全结束了。你认为你死后我能够继续活下去吗?噢,莱拉,我会不假思索地跟随你下到死人的世界,就像你跟随罗杰一样,那会是两条生命无谓地牺牲,我的生命跟你的一样浪费。不,我们应该一起度过我们完整的生命,美好、漫长、繁忙的生命,如果不能在一起,那我们……我们就不得不分开度过。” 她咬着嘴唇,看着他极度痛苦地踱来踱去。 他停下来转身继续说:“你记得他说过的另一件事吗,我的父亲?他说我们必须在我们所在的地方建立一个天堂共和国,他说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其他地方,那就是他的意思,我现在明白了。噢,那太痛苦啦。我当时以为他指的是阿斯里尔勋爵和他的新世界,但实际他说的是我们,他说的是你和我,我们必须住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 “我要问问真理仪,”莱拉说,“它会知道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早点想到它。” 她坐下来,用一只手掌擦了擦脸颊,用另一只手去拿帆布背包。她到哪儿都带着它:当威尔晚年回忆起她时,他常常想到的是她肩上背着那个小包的样子。 她麻利地把头发迅速往耳朵后面一塞——他喜欢她那个样子—一拿出那个黑色的天鹅绒包裹。 “你能看见吗?”他说,因为尽管月亮很亮,但真理仪表面的符号非常小。 “我知道它们都在哪儿,”她说,“我记在心里了。现在别说话……” 她盘起双脚,把裙子扯到上面形成一个可以放真理仪的地方,威尔用手肘撑住身体躺下来看着。明亮的月光,从白色的沙滩上反射回来,形成一种光辉照亮她的脸,那光辉好像把她身体内的某种其他的光亮吸出来,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的表情如此认真和投入,以至于威尔可能会再次爱上她,如果爱情还没有占据他身体的每一根纤维的话。 莱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转动轮盘,但是只过了一会儿,她就停了下:来,把仪器转了一圈。 “地方不对。”她干脆地说了声,又试起来。 威尔看着,清楚地看见她可爱的脸庞,因为他是那么熟悉那张脸,并且研究过她在感受幸福、绝望、希望和悲伤时的表情,所以他可以看出有什么事不对劲,没有她过去经常迅速进入的那种明显的全神贯注的迹象。相反一种不开心的疑惑逐渐蔓延到她的全身:她咬住她的下嘴唇,眼睛眨得越来越厉害,慢慢地从符号到符号,几乎是漫无目的,而不是迅速和肯定地扫来扫去。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但是我好像看不出她是什么意思……” 她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把仪器转了一圈。它在她的手里显得奇怪而丑陋。 潘特莱蒙变成老鼠爬上她的膝头,把黑色的爪子放在真理仪的水晶面板上,一个又一个地窥视着那些符号。莱拉转动了一个轮盘,再转动另一个轮盘,把整个仪器都转了一圈,然后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威尔。 “噢,威尔,”她叫道。“我做不了了!它离开了我!” “嘘,”他说,“别着急,所有那些知识仍然在你的身体里。只管镇静下来,让你自己去找,别强迫它,只管漂浮下去触摸它……” 她咽了一口唾沫,点点头,恼怒地用手擦了擦眼睛,深吸了几口气,但是他可以看出她太紧张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然后感觉到她的颤抖并把她紧紧抱住。她抽回身子又试了起来。她又一次盯着那些符号,又一次转动那些轮盘,但是那些她曾经能够轻松而自信地领会的含义不在那儿了,她不知道那些符号的意思。 她转过身去,抱住威尔,绝望地说:“没有用处——我看得出——它已经永远地走了——它在我需要它的时候就来了,为了我所必须做的所有事情——为了救罗杰,然后为了我们俩——现在它完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它离开了我……我害怕它,因为它一直那么难——我以为是我看不清,或者手指头僵硬或什么来着,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种能力正在离我而去,它正在消退……噢,它走了,威尔!我失去了它!它永远不会回来了!” 她绝望地放声大哭起来。他能做的只是抱着她,他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因为很明显她说的没错。 接着两个精灵毛发竖立,向上望去。威尔和莱拉也感觉到了,也顺着他们的视线朝空中望去。一道光正向他们移来:一道有着翅膀的光。 “是我们见过的那个天使。”潘特莱蒙猜测说。 他猜对了,随着男孩和女孩还有两个精灵看着她飞近,哈法尼亚把翅膀张得更大,滑到沙滩上。尽管与巴尔塞莫斯一起待了那么久,威尔对这个奇怪的访客还是没有心理准备。他和莱拉紧握着彼此的手,看着天使向他们走来,另一个世界的光照耀在她身上。她没穿衣服,这无所谓:天使又能穿什么衣服呢?莱拉想。 看不出她是老还是年轻,但是她的表情很严肃,充满同情,威尔和莱拉感觉她好像知道他们的心声。 “威尔,”她说,“我来请你帮忙。” “请我帮忙?我能帮上什么忙?” _“我想要你告诉我怎样关闭那把刀子制造的口子。” 威尔咽了一下。“我会告诉你的,”他说,“作为回报,你能帮我们一把吗?” “我无法如你们所愿地帮助你们,我看得出你们一直在谈什么,你们的悲伤在空气中留下了印记,这并不好受。但是相信我,每一个知道你们两难困境的人都不希望事情是这样:但是有些命运是最强大的生物也不得不屈服的,我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帮助你们改变事物的本来方式。” “为什么——”莱拉开言道,她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而颤抖——“为什么我再也读不懂真理仪?为什么我连这个能力也没了?这是我惟一能真正做好的事情,它就这样再也不在那儿啦——它就这样消失了好像它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你以前读它靠的是恩典,”哈法尼亚看着她说,“你可以靠努力重新获得它。” “那要多久?” “一生的时间。” “那么久……” “但经过一生的思考和努力之后,你会读得甚至更好,因为它会来自有意识的理解。那样获得的恩典比随意来的恩典更深邃更充分,另外,一旦你获得了它,它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你的意思是整个一生,是吗?”莱拉喃喃地说,“漫长的一生?不是……不仅仅……是几年……” “是的,我是这个意思。”天使说。 “所有的窗户都必须关上吗?”威尔说,“每一个窗户?” “要明白这一点,”哈法尼亚说,“尘埃不是一个恒量,没有一个保持不变的固定数量。有意识的生物制造着尘埃——它们总是在更新它,通过思考、感觉和反思,通过获取智慧并将它延续下去。 “如果你们帮助你们世界里的每一个人,帮助他们认识和理解自己,理解别人,理解万物的运作方式,教授他们仁慈而不是残酷,耐心而不是仓促,快乐而不是无礼,最主要的是怎样保持心灵的开放、自由和好学求知……它们就会更新到足以弥补从切开的口子流失的东西。然后就可以留下一个窗户不关。” 威尔激动地颤抖着,他的大脑跳跃到一点:在他和莱拉的世界间可以有一个新窗口。那会是他们的秘密,只要愿意他们可以随时穿过,在对方的世界里住上一段时间,而不是永久地固定在某一个人的世界,这样,他们的精灵会保持健康,他们可以一起长大,也许很久以后他们可能会有孩子,孩子们会是两个世界的秘密公民,他们可以将一个世界的所有学问带到另一个世界,他们可以做各种各样的好事——但是莱拉在摇头。 “不,”她静静地呜咽道,“我们不能那样做,威尔——” 他突然知道了她的想法,然后以同样痛苦的语气说,“不,那些死人——” “我们必须为他们保留那扇窗户!我们必须这样!” “是的,否则……” “我们必须为他们制造足够的尘埃,威尔,并让那扇窗户永远开着——” 她在颤抖,当他把她抱在身边时,感觉她是那么幼小。 “如果我们这样的话,”他颤抖着说,“如果我们正常地生活,并且思考着生活,那么将来也会有些东西可以告诉鹰身女妖,我们得告诉人们这一点,莱拉。” “为了真实的故事,是的。”她说,“鹰身女妖作为交换想听的真实的故事。 是的。所以如果人们在生命结束时却没有什么可以告诉鹰身女妖,那么他们就永远不能离开死人世界,我们得告诉他们这一点,威尔。” “不过,是独自一人……” “是的,”她说,“独自一人。” 一听到独自一人这句话,威尔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充满愤怒和绝望的波浪从体内的某个深处往外涌,仿佛他的心是一个海洋,某个极大的痉挛把它搅乱了。他孤独了这么多年,现在他又必须孤独了;上帝赐于他的无限珍贵的福佑几乎是立即又必须被夺走了,他感到波浪越来越高越陡,要将天空抹黑,他感觉那浪头颤抖不已,开始溢出,他感到那巨大的浪堆身后是整个海洋的重量压下来,撞击着那本来应该是铜墙铁壁的海岸。他发现自己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和痛苦喘息、颤抖和大叫,他发现莱拉同样无助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但是当波浪消耗了它的力量后,水退了,凄凉的岩石仍然留在那儿,与命运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不论是他的绝望还是莱拉的绝望都没有使它们改变一英寸。 他的愤怒延续了多久,他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它最终还是不得不消退,痉挛后的大海平静了一点,海水仍然激动,也许它们永远也不会真正平静下来了,但是那巨大的力量已经不见。 他们转向天使,看见她明白了一切,并且跟他们一样感到悲伤。但是她可以比他们看得更远,她的脸上还有着平静的希望。 威尔狠狠地咽了一下,说:“好吧,我教你怎样关闭窗户,但是我得先打开一个,这样就又制造一个妖怪。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一点,不然我会更加小心的。” “我们会对付那些幽灵的。”哈法尼亚说。 威尔拿出刀子,面对着大海。使他吃惊的是,他的手相当稳。他切了一个窗户进入他自己的世界,他们发现眼前是一个大工厂或化工厂,工厂里复杂的管道穿梭在建筑物和储藏罐之间,每一个角落都有灯光闪烁,一团团蒸汽升入空中。 “真是奇怪,天使们竟然不知道这个方法。”威尔说。 “这把刀子是人类的发明。” “你们准备关闭所有的窗户,只有一个除外,”威尔说,“从死人世界通出来的那一个。” “是的,那是一个承诺。但是那是有条件的,你们知道是什么条件。” “是的,我们知道。有很多窗户要关吗?” “成千上万个。有炸弹炸出来的那个可怕的深渊,有阿斯里尔勋爵从他自己的世界里打开的大口子,这两个都必须关闭,而且会关闭。但是还有很多更小的口子,有些在深深的地底下,有些在高高的空中,它们是因为其他的方式形成的。” “巴鲁克和巴尔塞莫斯告诉过我,他们利用那样的口子在世界间旅行,天使再也不能那样做了吗?你们会跟我们一样局限在一个世界里吗?” “不会,我们有其他的方法旅行。” “你们的方法,”莱拉说,“我们可以学吗?” “可以,你们可以学,就像威尔的父亲所做的那样。它利用的是你们称作想像力的本领,但是那并不表示凭空捏造事情,它是一种可视的形式。” “那就并不是真正的旅行,”莱拉说,“只是假装……” “不,”哈法尼亚说,“跟假装根本不一样,假装是容易的,这种方式很难,但真实得多。” “它是不是跟真理仪一样?”威尔说,“要花整个一生的时间来学?” “它需要长时间的练习,是的。你们必须努力。你们以为手指头一弹就拥有了这个天赋?值得拥有的东西是值得为之努力的,不过你们有一个朋友已经跨出了第一步,他可以帮助你们。” 威尔不知道他会是谁,此时他也没有心情问。 “我明白了,”他叹了口气说,“我们还会再见到你吗?我们回到我们自已的世界去以后还会与天使说话吗?” “我不知道,”哈法尼亚说,“但是你们不应该花时间等待。” “我还应该把刀子折断。”威尔说。 “是的。”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身边的窗户一直开着,工厂里的灯光在闪耀,工作在继续,机器在运转,化学品在复合,人们在生产商品谋生,那是威尔的世界。 “唔,我告诉你怎么做。”他说。 于是他教天使怎样去摸窗户的边,正如吉贾科默?帕拉迪西当时教他一样,用指尖感觉它们并把它们捏到一块。渐渐地窗户关上了,工厂消失了。 “那些不是由这把精妙的刀子制造的口子,”威尔说,“真的有必要把它们全部关上吗?因为尘埃肯定只是从刀子制造的口子逃出去,其他的一定已有上千上万年的历史了,尘埃却仍然存在着。” 天使说:“我们会将它们全部关闭,因为如果你认为还留着任何口子的话,你会把你的生命花在寻找一个口子上,那会浪费你的时间。在你的世界里,你有其他的工作要做,重要和有价值得多的工作。你再也不会走出你的世界去旅行了。” “那么,我该做的工作是什么?”威尔说,但立即接着说:“不,我想还是别告诉我,我会决定自己该干什么。如果你说我的工作是战斗或治愈或探索或不管你可能会说什么,我会总是想着它。如果我依照你说的做了,我会厌恶,因为那会感觉好像我没有选择,如果我没做,我会感到内疚,因为我应该做。不管我做什么,该我自己来选择它,不是别人。” “那你已经向智慧迈出了第一步。”哈法尼亚说。 “海上有亮光。”莱拉说。 “那是带你的朋友来接你们回家的船,他们明天会到这儿。” 明天这个词仿佛重重的一击落下来,莱拉从来没想到她会不愿意见到法德?科拉姆、约翰?法阿和塞拉芬娜?佩卡拉。 “我现在要走了。”天使说,“我已经学会了我需要知道的事情。” 她用她轻巧凉爽的手臂拥抱了他们俩,吻了吻他们的前额,然后弯下腰来吻了吻精灵,他们变成鸟,随着她展开翅膀,迅速升入空中。只有几秒钟,她就消失了。 她走后不一会儿,莱拉轻轻地喘了口气。 “怎么啦?”威尔说。 “我没有问我父母的事——现在,我又不能问真理仪……我不知道我是否会知道?” 她慢慢坐下来,他靠着她也坐下。 “噢,威尔,”她说,“我们怎么办?我们究竟怎么办?我想永远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想每天吻你、和你一起躺下一起醒来直到死去,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不想要回忆,只是回忆……” “不,”他说,“回忆是可怜的东西,我想要的是你的红头发、嘴唇、胳臂、眼睛和手,我以前不知道我会如此去爱一些东西。噢。莱拉,我希望这个夜晚永远不要结束!只要我们能这样待在这儿,世界可以停止转动,所有其他人都可以沉睡……” “除了我们以外的所有人!你和我可以永远地生活在这儿,只管彼此相爱。”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将永远爱你,直到我死去,直到我死后;当我走出死人的世界,我,我所有的原子,会永远到处漂浮,直到我重新找到你……” “我会寻找你,威尔,每时每刻。当我们真的重新找到彼此的时候,我们将紧紧地抱在一起以至于没有任何东西或任何人会将我们拆开。我的每一个原子和你的每一个原子……我们将活在鸟儿、花儿、蜻蜓、松树、云彩以及你看见的在太阳的光柱中漂浮的那些小小的光点中……当他们用我们的原子制造新的生命时,他们不可能只取一个,他们必须拿走两个,你一个,我一个,我们将那么紧地结合在一起……” 他们手牵着手并排躺着,望着天空。 “你记得吗?”她悄声说,“当你第一次走进喜鹊城的那家咖啡店时,你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精灵?”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但是当我看见你时,我就立即喜欢上了你因为你勇敢。” “不,是我先喜欢上你。” “你没有!你跟我打架!” “唔,”她说,“是的,但是你攻击我。” “我没有!你冲出来攻击我。” “是的,但是我很快就住了手。” “是的,但是。”他温柔地模仿着她。 三十八、植物园 吉卜赛人在第二天下午到达了,因为没有码头,他们只得把船停在海上的某个地方,约翰。法阿、法德?科拉姆和船长同作为向导的塞拉芬娜?佩卡拉坐着汽艇上了岸。 玛丽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穆尔法,于是等到吉卜赛人上岸来到宽阔的海滩上时,已经有一群奇特的生物在等着迎接他们。双方当然都好奇地想了解对方,但是约翰?法阿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学会了很多礼节,养成了很好的耐心,他认为这些最奇怪的人从西方吉卜赛人的头领那儿得到的应该是恩典和友谊。 所以他在炎热的太阳底下站了一些时候,听老扎利夫萨特马克斯作欢迎辞,玛丽尽其所能地翻译过来,约翰?法阿致了答谢辞,给他们转达了沼泽地带居民的问候。 当他们开始穿过沼泽往村里进发时,穆尔法看见法德?科拉姆步履是非常艰难,立即提出要载他,他感激地接受了,就这样他们来到了聚会地,威尔和莱拉赶来迎接他们。 莱拉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些亲爱的人啦!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说话还是在北极的雪地上,在他们前去从饕餮手里营救那些孩子们的路上。她几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犹疑地把手伸出来给他们握,但是约翰?法阿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双颊,法德?科拉姆也同样如此,把她紧抱在胸前。 “她长大了,约翰。”他说,“记得我们带去北地的那个小女孩吗?现在瞧瞧她,唉!莱拉,亲爱的,即使我有着天使的舌头,我也无法告诉你再次见到你我是多么的开心。” 但是他感觉她看上去受到了很大的伤害,那么脆弱,那么疲倦。他和约翰?法阿都不会看不到她怎样紧靠在威尔的身边,那个眉毛又黑又直的男孩怎样时刻留意她在哪儿,并确保自己不远离她的左右。 老人们恭敬地向威尔打招呼,因为塞拉芬娜?佩卡拉告诉了他们威尔所做的一切。至于威尔,他羡慕法阿大人的风度所表现出的巨大威力,在彬彬有礼掩盖下的威力,他认为等自己老了以后最好也有这样的风度,约翰?法阿这儿是一个避难所和一个坚固的难民营。 “马隆博士,”约翰?法阿说,“我们需要带上一些新鲜水,以及你的朋友能卖给我们的任何可以充当食品的东西。另外,我们的人在船上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我们还打了几仗,如果他们都能上岸走一走,以便呼吸一下这个世界的空气,并且日后能给他们的家人讲讲他们所旅行到的世界,这会是一件幸事。” “法阿大人,”玛丽说,“穆尔法要我告诉你们,他们会提供你们所需要的一切,如果你们今晚能够和他们一道共进晚餐,他们会很荣幸。” “我们非常乐意。”约翰?法阿说。 于是那天晚上,来自三个世界的人们一起坐下来分享着面包、肉、水果和酒。 吉卜赛人送给主人们来自世界各个地方的礼物:日内瓦的坛子、海象牙雕、土耳其的丝绸挂毯、瑞典银矿的银杯、韩国的瓷釉碟子。 穆尔法高兴地接受了这些礼物,也回赠了他们自己手工制作的东西:古节木制作的稀有的船只、一段段最好的绳子和线、漆碗、坚固和轻巧得连住在英国沼泽地带的吉卜赛人都从来没见过的鱼网。 分享完盛宴后,船长谢过主人们,离开去指挥船员将他们需要的储备品和水运上船,因为他们天一亮就启航。他们正这样忙碌着时,老扎利夫说道: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一个事物表示着我们被赋予了一个责任,我们想让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约翰?法阿、法德。科拉姆、玛丽和塞拉芬娜与他们一道来到死人世界被打开的那个地方,鬼魂们仍然在无休无止地从里面走出来。穆尔法在她的周围种植一个小树林,因为他们说那是一个圣地,他们会把它永远保存下去,它是快乐的源泉。 “唔,这是一个谜,”法德?科拉姆说,“很高兴我能活着看到了这一天,进入死亡的黑暗是我们都害怕的事情,不管我们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对它我们都只有恐惧,但是如果这个我们不得不去的地方有一条出路的话,那我的心情就要轻松很多了。” “你说得对,科拉姆。”约翰?法阿说,“我见过很多人死去,我自己就打发过不少人去到那黑暗之中,尽管这总是发生在战争的怒火中。知道在黑暗中度过一段时间后我们会重新出来,来到一个这么美好的世界,像鸟儿一样在天空白由翱翔,唔,那是任何人都希望得到的最美妙的承诺。” “我们必须同莱拉谈谈这事,”法德?科拉姆说,“了解它是怎么出现的,以及它是什么意思。” 玛丽觉得很难向阿塔尔和其他穆尔法道别,在她上船之前,他们给了它一件礼物:一个装着一些轮子树油的漆瓶,还有最为珍贵的一小袋种子。 它们也许无法在你的世界生长,阿塔尔说,不过如果真不能生长,你还可以用那瓶油。别忘了我们,玛丽。 不会的,玛丽说,永远不会。即使我能和女巫一样长寿,会忘记其他的一切,也永远不会忘记你以及你的人民的友好。 于是,大家踏上了回家的旅途。风轻海静,尽管他们不止一次看见那些巨大、闪光的雪白翅膀,但是那些鸟很谨慎,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威尔和莱拉形影不离,对于他们来说两周的航程过得像眨动眼皮那般快疾。 泽法妮亚曾经告诉塞拉芬娜?佩卡拉,当所有的切口都关闭后,各个世界就会恢复它们彼此间的正常关系,莱拉的牛津和威尔的世界又会重新彼此互为存在,像两张胶卷上的透明的影像一样,靠得越来越近,直到重合,但永远不会真正接触。 然而,此时,这两个世界却相距很远——和她当时从她的牛津旅行到喜鹊城一样远。现在威尔的牛津就在这儿,只有一刀之割的距离。他们到达时是晚上,随着锚哗啦一声落入水中,迟暮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绿色的山坡、赤土色的陶瓦屋顶、那四处飞溅的美丽的瀑布以及威尔和莱拉的小咖啡馆上。船长用望远镜搜索了也没有看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但是约翰?法阿带上半打武装人员上岸以防万一。他们不会碍事,但如果需要的时候他们会有所帮助。 迎着暮色的降临,他们一起吃了最后一顿晚餐。威尔向船长和他的手下还有约翰?法阿和法德?科拉姆道别。他似乎还不太了解他们,他们对他却看得更清: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非常强壮,但却受到深深打击的年轻人。 终于威尔和莱拉以及他们的精灵,还有玛丽和塞拉芬娜?佩卡拉出发穿过那座空荡荡的城市。城市里空无一人,惟一的脚步声和影子都是他们自己的。莱拉和威尔手牵着手走在前面,去往他们不得不分手的地方,两位女士隔着一段距离走在后面,像姐妹一样交谈着。 “莱拉想到我的牛津去稍微看看,”玛丽说,“她脑子里有些想法,她随后就径直回来。” “你有什么计划,玛丽?” “我——当然是跟威尔一起走。今晚我们将去我的公寓——我的房子——然后明天找他母亲在哪儿,看我们能做些什么来帮助她康复一些。我的世界里有那么多规章制度,塞拉芬娜,你必须让那些权威人士满意,回答上一千个问题才行;我将帮他处理法律方面、社会服务、住房和所有这类问题,让他集中精力照顾他母亲。他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我会帮助他的。另外,我也需要他。我已经没工作了,银行里也没多少钱。如果警察在追捕我,我不会感到意外的……他将是我在我的世界里惟一能够谈论这一切的人。” 他们穿过寂静的街道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正方形的塔——塔的门厅那头黑乎乎的,和一个桌子摆在人行道上的小咖啡馆,来到一条中间长着一排棕榈树的宽阔的林荫大道上。 “我当初就是从这儿过来的。”玛丽说。 威尔当时在牛津寂静的郊区大道上第一次看到的窗户就开在这儿,在牛津那边,有警察看守着——或者说是在玛丽设计哄骗他们让她穿过时被警察看守过。 她看到威尔走到那个地方,双手灵巧地在空气中移动,窗户消失了。 “他们下次再来看时会大吃一惊的。”她说。 莱拉想进入玛丽的牛津,让威尔看一样东西,然后再同塞拉芬娜回来,显然他们必须非常小心地寻找一个地方切过去,所以女士们跟在后面,穿过喜鹊城内月光照耀的街道。在他们的右边,一片开阔漂亮的公用场地通向一幢大房子,房子那儿有一个古典的柱廊,在月光下明亮得仿佛冰糖一般。 “当你告诉我我的精灵是什么形状时,”玛丽说,“你说过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你可以教我怎样看见他……我希望我们有时间。” “唔,我们是有时间,”塞拉芬娜说,“我们不是一直在说话吗?我教了你一些巫师民谣,按照我的世界里的老方法,它是被禁止的,但是你要回到你的世界了,老方法已经改变了。我也从你那儿学到很多东西。你听我说:当你在电脑上与阴影说话时,你必须保持一种特别的心态,对吗?” “对,正如莱拉用真理仪一样,你的意思是要我试着用这种心态来看我的精灵吗?” “不只是这样,你同时也得像平常一样看,现在试一试。” 在玛丽的世界里,有一种画乍一看像随意的色点,但是当你用某个方式看时,它就好像进入了三维空间:纸张上会是一棵树,或者一张脸,或者某个以前根本不存在但此刻却真实可见的东西。 现在塞拉芬娜教授玛丽的与这个相似,她必须坚持她看事物的正常方式,而同时又要进入她能看见阴影的那个类似昏睡状态下的梦境。她现在必须把两种方式结合在一起,保持每一天的正常状况,同时要处于一种睡眠状态,正如要想在点子中看到那三维画,你就得同时朝两个方向看一样。 正如看点子画一样,她突然看到了它。 “啊!”她叫道,伸手抓住塞拉芬娜的胳臂来稳住自己:在公用场地周围的铁围栏上蹲着一只鸟:黑油油的,有一双红腿和一张弯曲的黄嘴,那是一只阿尔卑斯山红嘴山鸦,正如塞拉芬娜描述的那样。它——他——只有一二英尺远,头微微竖起望着她,仿佛觉得好笑。 但是她是那么吃惊,以至于注意力分散了,他消失了。 “你已经成功了一次,下次会容易些。”塞拉芬娜说,“当你回到你的世界时,你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学会看见别人的精灵。不过,他们看不见你的或威尔的精灵,除非你像我教你一样教会他们。” “是的……噢,这太奇妙了。是的!” 玛丽想:莱拉可以同她的精灵交谈,不是吗?那她能不能既看见又听见这只鸟呢?她继续往前走,因为心怀期待而容光焕发。 威尔正在她们前面切一个口子,他和莱拉等着她俩以便重新将窗户关上。 “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威尔说。 玛丽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们现在所在的是她的世界里的一条安静的林荫道,两边还有带灌木花园的维多利亚式大房屋。 “在北牛津的某个地方,”玛丽说,“事实上离我的公寓不远,不过我不知道这具体是哪条路。” “我想去植物园。”莱拉说。 “好吧,我想那大约要走15分钟,这边……” 玛丽又尝试了一下那种双重视觉,她发现这次容易一些,那只红嘴山鸦与她一起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他停在低垂在人行道上的一根树枝上。她伸出手来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毫不犹豫地跨上她的手,她感觉到微微的重量,那爪子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指,她把他轻轻地移到肩上,他稳稳地安顿下来,仿佛自她有生以来他就一直待在那儿似的。 唔,他是的,她想到,继续往前走。 high大街(牛津城早学院最多的一条街)上没有多少车辆,当他们转下玛格达伦学院对面的阶梯朝植物园的大门走去时,一路上只有他们几个。植物园有一个华丽的进口,里面有石凳,玛丽和塞拉芬娜在那儿坐下来,威尔和莱拉则翻过铁围栏爬进了园,他们的精灵从栏杆中间溜过去,赶在他们前面进了园子。 “走这边,”莱拉扯了扯威尔的手说。 她领着他经过一个池塘,池塘内有一个喷泉罩在一棵叶冠宽大的树下;然后穿过苗床向左一拐走向一棵树干繁多的巨松。有一段高大的石墙,墙内有一个入口。在园子更深处,树木要长的小一些,种植得也不那么正式,莱拉带着他几乎走到了园子的尽头,翻过一座小桥,来到一棵枝叶低矮、向四周铺开的树下的一个木凳旁。 “是的!”她说,“我抱着那么大的希望,就是这儿,还是老样子……威尔,过去每当我想独处时,我常常来到我的牛津里的这个地方,坐在这同一个长凳上,只有我和潘。我想的是如果你——也许只要每年一次——如果我们能够在同一时刻来到这儿,只要待一个小时左右,那么我们可以想像我们又靠得很近——因为我们会很近,如果你坐在这儿,而我就坐在我的世界里的这个地方——” “对,”他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回来,无论我在世界的哪个地方,我都会回到这儿——” “在施洗约翰节(6 月24日,英国四结账日之一)这天,”她说,“正午时分。只要我活着,只要我活着……” 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看她的神情,但是他任自己的热泪奔流而下,只是把她紧紧抱住。 “如果我们——以后——”她颤抖地悄声说——“如果我们遇见某个我们喜欢的人,如果我们与他们结婚,那么我们必须对他们好,不要总是作比较并且幻想该结合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俩……但是得坚持每年到这儿来一次,只是一个小时,只是彼此在一起……” 他们紧紧地抱住对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旁边河上的一只水鸟被惊动了,叫唤起来,偶尔有车辆驶过玛格达伦大桥。 终于,他们抽开身子。 “就这样吧。”莱拉柔声说。 此刻,她整个人都软若无物,那是他后来最喜欢的记忆之一——她优雅中的那份紧张因为朦胧而柔嫩,她的眼睛和手,尤其是她的嘴唇柔软无比,他一次又一次地吻着她,每一个吻都更接近最后那一吻。 他们怀着因为爱情带来的那份温柔而沉重的情绪,走回到大门口,玛丽和塞拉芬娜在等着。 “莱拉——”威尔说,她说:“威尔。” 他切了一个进入喜鹊城的窗户,那头处在大房子周围的公用场地深处,离森林边缘不远。他们最后一次跨过来,俯看着这座寂静的城市,铺着瓦的屋顶在月光下熠熠发光,塔在它们上方,那艘灯火通明的船在平静的海面上等待着。 威尔转向塞拉芬娜,尽可能平稳地说:“谢谢你,塞拉芬娜?佩卡拉,谢谢你在观景楼救了我们,谢谢你所做的其他一切。请在莱拉的有生之年好好待她,我对她的爱是无人能比拟的。” 作为回答,女巫吻了吻他的双颊。莱拉一直在同玛丽说悄悄话,然后她们俩也拥抱了一下。首先是玛丽,然后是威尔跨过那最后一个窗口,回到他们自己的世界,回到植物园那些树木的阴影下。 从现在开始要开心起来,威尔这样想着,但是这就像要把一只想抓挠他的脸并且撕开他的喉咙的斗狼囚制在他怀里一样艰难,然而,他这样做了,他想没有人能够看出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他知道莱拉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她笑容中的那份紧张和疲惫说明了一切。 然而她笑了。 最后一个吻,急切和笨拙,以至于他们的颧骨碰到了一起,她眼里的一颗泪珠滴落到他的脸上,他们的两个精灵也吻别着,潘特莱蒙越过台阶爬进莱拉的怀里,然后威尔开始关闭窗户。接着窗户就合上了,通道关闭了,莱拉不见了。 “现在——”他说,努力装出面对现实的口吻,但是身子还是不得不背着玛丽——“我必须弄断这把刀子。” 他用熟悉的方式在空中搜寻直到找到一个裂缝,努力去回忆以前发生的事情。 当初他在洞里正准备切一条出路时,库尔特太太突然不知为什么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刀子就断裂了,那时他觉得是它终于碰到了它切不了的东西,那就是他对母亲的爱。 于是他现在也作着这样的尝试,在脑海中回想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她在库珀太太的小门厅里诚惶诚恐、心不在焉的样子。 但是这没有用,刀子轻易地切穿空气,打开一个正风雨大作的世界:重重的雨珠扑打过来,把他们俩都吓了一跳,他迅速地把它关起来,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 他的精灵知道他应该怎么做,干脆地说:“莱拉。” 当然。他点点头,然后右手握刀,用左手按住那滴仍然留在他脸颊上的泪珠。 这次,随着咔嚓的扭断声,刀子碎了,刀片散落到地上,在被另一个宇宙的雨水淋湿的石头上闪着光。 威尔跪下来把它们仔细拣起来,基里亚娃用她的猫眼睛帮着一片不漏地找回来。 玛丽把帆布包背到肩上。 “嗯,”她说,“现在听我说,威尔。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你和我……所以从很多方面来讲我们还仍然是陌生人,但是塞拉芬娜?佩卡拉和我相互作出了承诺,我刚才对莱拉发了誓,即使我没有许过别的任何承诺,我也会对你作出同样的保证,那就是如果你容许的话,我愿意一辈子做你的朋友,我们俩都只能靠自己了,我想我们俩都可以对付那种……我的意思是说,除了你我以外,我们没有别的人可以谈论所有这一切……并且我们俩也都得习惯与我们的精灵相处……我们俩都有麻烦,如果这些都不能使我们有某些共同语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会。” “你有麻烦?”威尔望着她说,她坦荡、友好和聪明的脸直接回望着他。 “唔,我离开前在实验室里砸碎了一些设备,并且伪造了一张身份证……那并不是我们不能对付的事情,而你的麻烦——我们也能够对付。我们可以找到你母亲给她一些适当的治疗。如果你需要某个地方居住的话,晤,如果你不介意与我住在一起的话,如果我们能够这样安排的话,那么你就不必进他们所谓的那种福利院。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编好一个说法,并且口径一致,不过我们可以做到这一点,对不对?” 玛丽是朋友,他有了一个朋友,这是真的,他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 “是的!”他说。 “唔,我们就这样做吧。我的公寓离这儿有半英里,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要的是什么吗?我想要一杯茶。来吧,让我们去把茶壶放在火上。” 在莱拉看着威尔的手将他的世界永远关上之后过了三个星期,她发现自己又重新坐在了她第一次中了库尔特太太的符咒的约旦学院的餐桌旁。 这只是一个较小的聚会:只有她、院长和圣索非娅女子学院的院长汉娜?雷尔夫夫人。汉娜夫人当初也出席了那第一个晚宴,即便莱拉现在见到她很吃惊,她还是礼貌地跟她打了招呼,然后感觉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问题:因为这个汉娜夫人比她记忆中的那个愚蠢守旧的人聪明得多,并且更有趣,更慈祥。 莱拉离开期间,在约旦学院,在英国,在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 教会的权力好像极大地增强了,许多残酷的法律得以颁布,不过这种威力消退的速度和它当时生长的速度一样快:教权中的巨变推翻了那些狂热者,将更多的自由力量带进权力圈,总祭品委员会解散了,宗教纪律法庭混乱无主。 牛津大学经过一段短短的动荡期后,正在重新恢复学术气氛和礼仪。有些东西不见了:院长收藏的珍贵银器被盗,有些大学仆人消失了,不过院长的男仆卡曾斯仍在;莱拉准备好用挑衅来迎战他的敌意,因为自她记事起,他们就一直是敌人。可当他非常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并且用双手跟她握手时,她简直吓了一跳:他声音里流露出的是好感吗?唔,他已经变了。 席间院长和汉娜夫人谈论着莱拉不在期间发生的事情,她听着,要么沮丧、要么悲伤,或惊奇。当他们撤到起居室去喝咖啡时,院长说道:“现在,莱拉,我们几乎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但是我知道你见识了不少事情,你能告诉我们一些你的经历?” “能,”她说,“但不是一次讲得完,有些事情我还不明白,有些仍然会让我战栗和哭泣,但是我会告诉你们的,我发誓,能讲多少讲多少,只是你们也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院长望着那位膝头上趴着一只狨精灵的灰发夫人,一道笑意在他们之间闪过。 “那是什么?”汉娜夫人说。 “你们得答应相信我,”莱拉认真地说,“我知道我并不总是讲真话,在有些地方我只有靠讲谎话和编故事才能生存下来,所以我知道自己过去是哪副德行,我知道你们清楚这一点,但是如果你们半信半疑的话,那我的真实故事就太重要了以至于我不能讲。所以,只有你们答应相信它,我才会讲实话。” “唔,我答应。”汉娜夫人说,院长也说:“我也答应。” “但是你们知道什么东西是我最希望——最希望得到的吗?我希望我没有失去读真理仪的方法。噢,太奇怪了,院长,它先是成为我的本领,然后又这么离开!我曾经是那么了解它一一我可以在各种符号意义之间自由穿梭,从一个符号跨到另一个符号,把所有的意义联系起来——它就像……”她笑着继续说:“唔,就像一只猴子在树上,动作那么迅疾,然后突然——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一个有意义,我甚至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类似锚表示希望,骷髅头表示死亡这些基本意思。” “不过,它们并没有丢失,莱拉。”汉娜夫人说,“那些书还在博德利图书馆里,研究它们的奖学金还可以拿并且很丰厚。” 汉娜夫人正对着院长坐在壁炉旁的两张扶手椅中的一张里,院长椅子旁的灯是惟一的光源,但是它清楚地显露出两位老人的表情,莱拉发现自己在研究的是汉娜夫人的脸。莱拉觉得她的脸慈祥、机敏和睿智,但是除此之外,就像她读真理仪一样,她看不出那张脸更多的内容。 “唔,现在,”院长继续说,“我们必须考虑考虑你的将来,莱拉。” 他的话使她战栗,她打起精神,坐起身来。 “我离开的这段之间,”莱拉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个,我所想的只是当下,只是现在。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将来,现在……嗯,突然发现自己有一辈子的生命要过,但是根本不知道……但是根本不知道怎样来度过,嗯,就像有真理仪,却不知道怎样读一样。我想我必须努力,但是具体干什么我不知道。 我的父母大概很富有,但我敢打赌他们从来没想过要为我存点钱,总之我认为他们现在一定已经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他们所有的钱都用光了,所以即使我有权继承的话,也不名一文了。我不知道我的将来是什么样,院长。我回到约旦学院因为这儿曾经是我的家,而且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想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会让我住在斯瓦尔巴特群岛,塞拉芬娜?佩卡拉会让我与她的女巫部落住在一起,但是我不是熊,也不是女巫,所以虽然我那么爱他们,但是我不会真正适应那儿。 也许吉卜赛人会收留我……但是我真的再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现在我是真的很迷茫。” 他们望着她:她的眼睛比平时更明亮,她的下巴扬得高高的,那神态是她无意识地从威尔那儿学来的。她看上去既迷茫又充满挑战性,汉娜夫人心想,并且为此而羡慕她;而院长还看出了一些别的东西——他发现这个孩子潜意识的孩子气不见了,她为自己正在发育的身体而尴尬。但是他深爱着这个女孩,对即将出落成美丽的大姑娘的莱拉感到半是骄傲半是畏惧。 他说:“只要这所大学还在,你就永远不会迷茫,莱拉。只要你需要,这儿就永远是你的家。至于钱——你父亲转让了一笔捐助基金,可以满足你所有的需要,并且委托我为执行人,所以你不必为这个担忧。” 事实上,阿斯里尔勋爵根本没有这么做过,但是约旦学院很富裕,院长自己也有钱,即使在经历了最近的动荡以后。 “不,”他接着说,“我在想有关学业的事。你还很年轻,到目前为止你的教育一直仰仗于……晤,非常坦白地说,仰仗于我们这里受你威胁最少的学者,” 他说,但他在笑着说。“而且一直毫无计划。现在该到了接受恰当的课程,让你顺应你的天赋去发展的时候了——具体会是什么,我们根本无法预测,但是如果你打算将真理仪作为你一生的研究课题,并且有意识地去学习你曾经通过本能所做到的事情——” “是的。”莱拉肯定地说。 “——那把你交到我的好朋友汉娜夫人的手里是再好不过的了,她在这一领域的学术成就是没人比得上的。” “让我提一个建议吧。”夫人说,“你现在不必回答,考虑一会儿,现在我的学院没有约旦学院这么古老,你还太小,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研究生,但是几年前我们在北牛津要了一栋大房子,我们决定成立一个寄宿学校。我想让你去见见女校长,看你是否愿意成为我们的学生。莱拉,你要知道,很快你将需要的是与你同龄的其他女孩的友谊,年轻时有些东西我们是相互学习的,我认为约旦学院不可能把所有一切都提供给你。女校长是一个聪明的年轻女人,精力充沛、富于想像力,善良仁慈。能拥有她是我们的幸运,你可以跟她谈谈,如果你喜欢这个安排的话,就来把圣索非娅学院当成你的学校,约旦学院作为你的家。 如果你想系统地研究真理仪,你和我可以单独上些课程。但是有时间,我亲爱的,你有的是大量的时间。不用现在回答我,留到你准备好了再说。” “谢谢你,”莱拉说,“谢谢你,汉娜夫人,我会的。” 院长给了莱拉开花园门的钥匙,所以她可以随意来去。那天晚上晚些时候,门房正在锁门的时候,她和潘特莱蒙溜了出去,在黑暗的街道上穿行,听着牛津城午夜的钟声。 他们一进入植物园,潘就跑过草地追着一只老鼠朝围墙而去,然后又把它放走,跳上附近的一棵巨松里。看着他能够远远地在树枝间跳跃,莱拉觉得很开心。 但是有人看着时,他们得小心着不这样做,这经历了痛苦得到的女巫的那种人与精灵分离的能力绝不能让外人知道。换作以前,她会很高兴地向她的顽童朋友们炫耀,让他们恐惧得瞪大眼睛,但是威尔已教会了她沉默和谨慎的可贵。 她坐在长凳上等潘来到她身边,他喜欢给她惊喜,但是她通常能够在他过来之前看到他,他那隐隐烁烁的身影沿着河堤移动。她望向另一边,假装没有看见他,然后在他跳上长凳的时候突然抓住他。 “我差点就成功了。”他说。 “你得更好才行,我听见你从大门那儿过来。” 他坐在椅背上,前爪搭在她的肩头。 “我们怎么跟她说?”他说。 “我们说行,”她说,“反正只是见见这位校长,不是去上学。” “但我们会去的,是吗?” “是的,”她说,“有可能。” “也许是件好事。” 莱拉不知道其他学生怎么样。她们也许比她更聪明,或者更世故,而且对那些和她的同龄女孩来说十分重要的所有知识一定比她知道得多得多,她不能够把她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她们,她们肯定会认为她简单无知的。 “你认为汉娜夫人真的会读真理仪吗?”潘特莱蒙说。 “有那些书,我敢肯定她会。我在想到底有多少书?我打赌我们可以把它们全部学会,然后抛开书本去读真理仪。想想要带着一堆书到处跑……潘?” “什么?” “你会告诉我在我们分开时你和威尔的精灵做了些什么吗?” “有一天会的,”他说,“有一天她也会告诉威尔,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说等那个时候来临时,我们会知道的,但是在这之前我们不会告诉你们中任何一个。” “好吧。”她平和地说。 她把一切告诉了潘特莱蒙,但是他有些秘密瞒着她是没有错的,毕竟是她抛弃过他。 想到她和威尔又有一件共同的事情,这让她感受到一种安慰,她不知道此生是否还会有一刻不想念他,不在脑袋里与他说话,不重温他们在一起的每一时刻,不渴望他的声音、他的手和他的爱。她做梦也没想到过深爱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在历险过程中让她震惊的所有事情中,那是使她最为震惊的。她认为她在它心里留下的温情就像一道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伤口,但是她会永远地珍惜它。 潘溜到椅子上,蜷缩在她的膝头。在黑暗中他们安全地在一起,她,她的精灵,以及他们的秘密。在这个沉睡的城市的某个地方,有那些会告诉她怎样重新阅读真理仪的书,和那个即将教授她的学识渊博的慈祥女人,还有学校里那些比她知道得多得多的女孩子们。 她想:她们还不知道这事,但她们即将成为我的朋友。 潘特莱蒙喃喃地说:“威尔说的那事……” “什么时候?” “在海滩上,就在你试真理仪之前,他说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那是他父亲告诉你们的,但是还有一个。” “我记得,他指的是王国完了,天堂的王国,全都完了。我们不应该认为它比当前的生活、当前的世界更重要,因为我们所在的地方总是最重要的地方。” “他说我们必须建设一个……” “那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好好活下去的原因,潘。我本来会跟威尔和基里亚娃走的,不是吗?” “是的,当然!他们本来会跟我们来这儿,但是——” “但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建设不了它,谁也建设不了,如果他们把自己放在首位的话。我们必须经历所有那些艰难的事情,如开心、仁慈、好奇、勇敢和耐心,我们得学习和思考,并且努力工作,我们所有人,在所有不同的世界里,到那时我们将建设……” 她的手歇在他光滑的毛发上,在花园的某个地方,一只夜莺在歌唱,一丝微风轻抚着她的头发,吹动头顶上方的树叶。城里各种各样的钟敲响了。每个钟都敲一下,这个高那个低,有些近有些远,一个嘶哑暴躁,另一个庄重浑厚,但是全都以不同的声音告知着同一时间,即使有些敲得比其他的稍微慢一点。在她和威尔吻别的那另一个牛津里,钟也会在敲响,夜莺也会在歌唱,微风也会吹动植物园里的树叶。 “到那时,”她的精灵睡意蒙咙地说,“建设什么?” “天堂共和国。”莱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