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英雄传说VOL.3 雌伏篇》 第一章 —— 首度出击 —— Ⅰ 刚开始的时候,少年并不喜欢宇宙。 当他年纪还没大到足以称为少年时,有一个冬天的夜晚,他骑到父亲的肩上仰望天际,当看到葱郁的雪岭上那片广阔而生硬阴凉的漆黑时,他害怕得紧紧抱住父亲的脖子。在幽深难测的黑暗里,仿佛有只无形的手伸出来,把他小小的身子攫走似的,那种恐怖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如今,父亲过世了,少年心中对宇宙深处的恐惧感也消失了。现在,他内心只希望自己拥有一双翅膀,能与父亲以外的人,一同在星辰闪耀的银海中自在傲翔。 宇宙历七九八年,帝国历四八九年的一月。 尤里安·敏兹转眼已经十六岁了。 自由行星同盟军伊谢尔伦要塞的驻留舰队中,由达斯提·亚典波罗少将所管辖的大小共二二○○艘的分舰队离开了军事要塞,经伊谢尔伦回廊往银河帝国领地的方向挺进,尤里安·敏兹也在其中。 分舰队的任务是担任最前线的警戒、巡逻、以及大规模的新兵训练。 去年,所谓的“救国军事委员会”发动政变,使自由行星同盟深受打击。为了平息政变,同盟军消耗了不少人力资源,在杨威利提督的指挥下,原为新旧兵混合编成的伊谢尔伦要塞驻留舰队虽然历经丰富的战斗经验,但是,内战结束后,这些有经验的人,大多冀望能进入新增设部队的核心,因而纷纷被“挖角”了。 老兵的兵源只好由新兵递补,虽然人数仍然相同,但战斗素质理所当然的较以往差了许多,纵使他们有潜在的能力,但要激发出他们的潜能,也必须要相当的经验和时间。 将这群菜鸟调教成能独当一面的战士,并不容易——由这个角度看来,某些负责教育新兵的人认为,有必要把眼光放远,在现阶段不适宜随便改动军事组织,不要说和银河帝国随时都会发生的军事冲突,更何况伊谢尔伦要塞地处最前线,一旦银河帝国发动军事攻击,伊谢尔伦必然首当其冲。然而,同盟政府却在这个时侯将经验丰富的老兵从这处重要的军事据点调离,并以新兵滥竽充数,真搞不懂那低能的同盟政府在玩什么把戏! 政府此举,举国哗然,交相攻讦。但在一阵叫嚣之后,伊谢尔伦的军官们也只得赶紧处理眼前的问题,为了捉高胜利的可能性,为了确保将兵的存活率,必须提升新兵的能力,使其足以独当一面,否则至少也得具备一半的实力。因此,除了让新兵参加实际战斗外,别无它法。 将这些速成的新兵编进伊谢尔伦驻留舰队的现役尚嫌太早了,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必须在声色俱厉的教官和老兵的指导下,接受严苛的训练。 “混帐东西,来这里混的是吧!一群没用的菜鸟!” “想要死里逃生,捡回老命,就得拿出看家本领来!敌人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打仗输了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正义和勇敢!这点千万切记!” “快速攻击不如正确攻击!要抢先发射炮弹,也要看准时机,否则自己的位置会被敌人发现!” “反应迟钝!重头开始,再来一遍!” “回去重念幼稚园吧!这种程度也能毕业啊!来这里给我有点水准好不好!” 教官们疾言厉色,慷慨激昂,声音愈扯愈高,要是有人漏听或一时反应不过来,少不得要挨一顿臭骂。 像尤里安这种与生俱来就具有敏锐的理解能力和反射神经者,实在少之又少。但即使如此,若没有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苛厉训练,也是无济于事,只要是新兵,成绩太差或太好都会被盯得很惨,这就是军队中特有的阶级社会,一个应予唾弃的弊端。 被殴打的人倒是没有,但仅限于伊谢尔伦驻留舰队,其他部队就没这等好事了。担任司令官的杨,对军纪一向要求从宽,唯独两点——一、军人危害百姓;二、上司对下属使用私刑——只有触犯这两点时,他才会和别人一样予以严格处分。有时候,一旦严厉起来,不但将转战八方,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军官降职严办,甚至还将其遣回同盟首都。曾有一名反复对部属使用暴力的军官遭到了遣返的制裁,虽然有许多力挽此人才能的声浪,但杨却总是充耳不闻。 “身为一个军人,若因殴打毫无抵抗能力的部属而受到赞赏,那么军人便是人类的耻辱了。我们不需要这种军人,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杨从不大声叫嚷,无论表情或声音,总是一派温和,但意志坚定,始终如一。 当尤里安表示想当军人的时候,身兼尤里安监护人的杨威利就显得很不高兴。 “职业有千百种,你偏偏非要做军人不可吗?” 杨的表情和声音都充满了劝阻的意味。 杨威利自己是军人,而且年纪轻轻就升到上将的地位,在自由行星同盟军当中,一向被视为制服组中仅次于统合作战本部长库布斯里上将和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上将的第三号大人物。 所以尤里安若有志从军,先天上就比别人有利,但是杨从不认为军人是自己的天职,对于尤里安,他的看法亦然。但是一味地叫年轻人打消念头也行不通,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杨只好勉强地暂不发表任何意见。 身为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兼要塞驻留舰队司令的杨是尤里安的监护人兼保证人,但在训练场合里,这种身份对尤里安而言,并不见得有利。相对的,有些爱惹事生非的下级军官,反而常常藉此在背后批评他或对他冷嘲热讽。 ——人家是杨提督的养子嘛!当然天不怕地不怕喽! ——搞什么鬼啊!真是有损提督的英名哪! ——如果以为我们会因此怕他,就大错特错了! ——他一定是在提督跟前苦苦哀求,才能来这里的。 利利流言令人恼怒,但尤里安只听在耳里,并不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别人妒火中烧。伊谢尔伦要塞和舰队的士气精神,无疑在全体同盟军当中是最高昂的,尽管如此,仍旧无法扫除其中负面的感情因素,不仅军队如此,人类的所有群体之中也常常有这种无奈的情形,不是吗? Ⅱ 分舰队的旗舰(司令舰)特里古拉夫是一艘以古代斯拉夫神话的军神之名来命名的战舰,造型优雅,洗练的机能美感,与杨的休伯利安旗舰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特里古拉夫是最新锐的战舰,于是有人暗地窃窃私语道:“一旦它分配到伊谢尔伦要塞,杨司令官一定会把指挥座移驾到特里古拉夫舰上。”但这种猜测落空了,于是又有人说:“要不然就是杨司令官认为军用旗舰用不着造得这么美观。” “为什么不用特里古拉夫?我觉得特里古拉夫的风格很适合做旗舰啊!” 参谋长姆莱问道,而杨的回答却使他无言以对,黑头发黑眼晴的青年司令官是这么说的:“特里古拉夫的确是一艘外观出众的好军舰,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做旗舰,那么美的军舰,一旦坐上去,光欣赏她的美都来不及了,哪还有心思作事呢?” 杨的回答有几分真实,但尤里安觉得其中有跷蹊。他想,或许杨是觉得把指挥座从坐惯了的军舰上移走实在是太麻烦了,才是真正的原因。也或许杨对那些喜欢凭空想像,搬弄是非的部下感到不胜其烦,所以才故意这么说。但话又说回来,搞不好杨所说的是真心话也不一定呢!总之,尤里安仍然难以猜透杨的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此刻在特里古拉夫的舰桥上,操作员忙成一团,他们正忙着在索敌系统上,搜寻一支来历不明的舰队,数量在一千艘以上,若不是从帝国大规模亡命而来的船队,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就是银河帝国军的舰队,这份报告送达分舰队司令官亚典波罗少将手上,从少将到各舰舰长,中止训练并进入第二级备战状态的命令由上而下传达而至。就在此时,由于通讯电波的混乱和干扰,担任前哨的各军舰无不感受到敌人逼近的压力。 警报响了,发现敌人舰队!五○分钟后接触!全体人员在战斗岗位候命! 紧张使全体将士的精神回路处于满溢状态,就寝中的士兵倏地跳起,餐厅顿时悄无人烟。在新兵当中,由于没有老兵在场,人人都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状极狼狈,他们穿战斗服的时间是老兵的二倍,手足无措,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只会在走道上四处乱窜,还被杀气腾腾的老兵们撞得鼻青脸肿,骂得狗血淋头。 “真是的,搞什么东西!我又不是在带一群童子军作战!” 在舰内凝视着监视萤幕的亚典波罗少将,铁灰色的头发上面,戴着一顶黑色军扁帽,二十九岁的他是同盟军人最年轻的将官之一,在军官学校时,晚杨两年毕业,度量与勇气十足,堪称是一时之选的年轻才俊,只看杨将尤里安交给他,就是杨对他绝对信赖的证明。 分舰队的主任参谋拉欧中校皱着眉头道:“新兵和实习生也要出击吗?” “当然喽!” 亚典波罗大嚷一声。说到底,他们也是为了战争之故,才被分发到舰队中,反正迟早都得体验一下“第一次战斗”的滋味,对大多数甚至可说是全部的新兵而言,这场战斗未免来得太早了点。但到了这步田地,战斗已是无可避免,而欲仅以少数老兵来保护新兵,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当务之急是必须将新兵分配到各战斗单位,以补足重要的战斗人员数量。 “他们也得参战!没时间让他们坐着欣赏战争了,让他们出动吧!” 亚典波罗在发号施令的同时,内心中不禁黯然神伤——这次战斗之后,有多少个新兵能安然无恙地回到伊谢尔伦要塞的宿舍呢?但在救援尚未赶到之前,也只有这样做才能使伤害减低到最小程度。年轻的指挥官心中决定了“不求战胜,只求不败”的作战方针。除此以外,实在也别无选择了。 “亚典波罗少将的分舰队在回廊FR方位上与帝国军接触了,目前进入战斗状态……” 当通讯士官传来这个报告时,同盟军上将杨威利提督并不在要塞的中央指挥室,他不是一个连勤务以外的时间也坚守工作岗位的勤劳男子,到那里去了他也懒得跟别人说,不久,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是在要塞的植物园找到了正在长凳上午睡的青年司令官。 “司令官,请起来!” 经这么一喊,杨把盖在脸上的帽子拿开,但仍不动声色,只以困盹含糊的声音应了一声: “什么事?” 等听完了副官的报告,他才拿起帽子坐起身来。 “边塞硝烟四起,北地春光无踪啊!真是麻烦,尤里安……” 杨习惯性地叫着尤里安的名字,环视了一下四周,最后与菲列特利加的视线相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举起手来搔了搔头上的黑发,然后站了起来,一面戴上帽子,一面帐然若失地喃喃自语着。 “我以为这个时候在那里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才把他送出去的……。” “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回来的,因为他是一个才运兼备的幸运儿啊。” 明白菲列特利加的话欠缺说服力的杨,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可能是察觉到自己说出了公私混淆的话。 “有那么多新兵,亚典波罗想必很为难,我们还是尽早赶去救援吧!” 他那忧心忡忡的表情和声音,再怎么掩饰也看得出来。 被称为伊谢尔伦回廊的细长隧道状的宇宙区域,就是帝国军出现的空域。一月二十二日,银河帝国和自由行星同盟两军,偶然在此发生冲突而引发小规模战争。就战略上来说,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这场战争可以说是典型的遭遇战,帝国军和同盟军双方都没想到会突然在此时此地遇上对方的舰队。 体制互异的两国,势力范围相冲突,争执的地点就在国境地带,由于双方都不承认彼此为对等的外交实体,从没有正式划分国界,所以其实国境只是空名,实际上并不存在。因此,这里充满了紧张、不安和敌意,是一处无音无形,危机四伏的漩涡圈,在这里绝对看不到丝毫的和平迹象。然而,有时候仍有所谓“缓冲地带”的存在,因为无论敌我舰队,在执行日常警戒任务时一般都会尽量避免和敌军接触,说是松懈也可以,但话说回来,即使是可能性极低的情况,也应当做好万全的准备,因为人类无法永远保持周密的注意力,意外的事件随时都可能发生。 尤里安是单座式战斗艇斯巴达尼恩部队中的一员,他穿着合身的制服,一边侧耳聆听舰内的广播,一边在母舰的飞机库中待命出击。 “敌军兵力推定:战舰二○○到二五○艘、巡航舰四○○到五○○艘、驱逐舰约一○○○艘、宇宙母舰三○到四○艘。” “敌人规模也不大嘛。”尤里安想。 话虽如此,但粗略算起来将领士兵加起来也有二十万之众,他们的生命和未来,都寄放在与宇宙真空只一壁之隔的舰舱内。在敌人里面,也有人和自己一样,是头一次参加战争的吧?尤里安环视着身边的驾驶员们,老兵们个个吊儿郎当,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与新兵们青一阵白一阵的神色相比,恰成对比。也许老兵们是在虚张声势,故作轻松,但是可怜新兵们却连虚张声势的余地也没有。 “……敏兹中土!快点登上斯巴达尼恩!” 管制官的声音通过耳机敲打耳膜,在新兵之中,尤里安第一个被叫到。 “是!”尤里安应了一声,连忙跑到他那刻着三一六号码的专用机上。 首先把记录着姓名、DNA型态、血型(ABO式和MN式两种)、指纹、声音、军籍号码和军阶等资料的ID卡,插进挡风玻璃的一处,斯巴达尼恩的电脑会阅读这些资料,再自动打开挡风玻璃,让驾驶员进来。 在操纵座里坐定后,系紧安全带,戴上头盔,电磁石会使头盔与战斗服紧密地接合起来,头盔有二道密码与电脑直接联系,传达驾驶员的脑电波,如果脑电波与电脑记忆中的驾驶员脑电波有异,头盔中会发射低输出、高压的电击,立即致人于昏迷状态。和孩提时代立体电视电影中看到的动作片不同,斯巴达尼恩绝对不会轻易被敌人夺去,而且一架斯巴达尼恩只能由一位驾驶员操作。 截上头盔的尤里安,机灵敏捷地检查机器和机内的装备物品。 盐的锭剂——这是在盐化钠的外层,包裹着一层粉红色的糖衣所做成的;浓缩维他命的塑胶罐;蜂王浆与小麦蛋白的混合筒等等,均是足以维持生命一周之久的营养补给品组合。 机体发生龟裂时的瞬间凝固树脂喷剂、信号弹、手控弹射器,以及钙质注射药品。这是为预防人体在无重力状态下丧失钙后,无法藉由进食或吃药予以补充而做的准备。内容计有:即效性镇痛剂、降低体温的模拟冬眠剂、有机锗剂、以及其它的医疗药品、压缩式注射器等等,全部组合成一套。 这一切只有在没有当场死亡的情况下,才派得上用场。同盟军在视士兵如同消耗品的作法下,口头声称这些是尊重他们生命的最大表现,还特别广为宣传,只是,这样就能够与美化为国捐躯之事并行不悖吗? 自己的死亡,任何人都可以预知得到。尤里安曾听人这样说过,是真的吗?少年半信半疑。于是,他询问曾经无数次飞越鬼门关的杨威利,杨的答覆是:“一次也没死过的家伙,还大放厥词的谈论死亡,他的话可信吗?” 杨这时的严厉语气当然并非针对尤里安,但尤里安仍然面红耳赤地快快离开了……。 “管制官,起飞准备全部完成,请发号指示!” 尤里安按照形式报告就绪,里面答覆道:“好!进入起飞舱门!” 刹时间,十架以上的飞机脱离母舰,跃进太空中。尤里安所乘坐的斯巴达尼恩,沿着舰壁向舱门滑行,舰壁内有电流传送磁力,以牢牢吸附着斯巴达尼恩。 到达舱门门口时,电流自动停止,壁面的磁力也消失了。 “起飞!” 斯巴达尼恩脱离母舰了。 Ⅲ 世界在尤里安的四周旋转起来。 尤里安吓了一大跳,然而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因为从有重力状态一下子移行到无重力状态时,上下感觉失调,连自己所在方位也辨别不清,这并非多经历几次就可轻易克服的。 呼吸与脉搏加速,血压上升,肾上腺素的分泌量也增加了,头盖骨的内部与外侧同时发胀发热,心脏和胃仿佛要从不同的方向跳出去似的,耳朵内部的三半规管嘶裂般地鸣叫着,当嘶裂声渐渐变小、变低、以至于消失后,才慢慢恢复平衡感与稳定感,前前后后约是二十秒钟的光景。 尤里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有时间来好好观察四周的环境了。 他现在正处于战场的正中央,黑暗与光明的交替,只在一转瞬间,彼此吞噬着对方的领域,黑暗的幽广深厚封闭了光明,光明则在结束生命的那一瞬间与黑暗相抗衡。 这时,一个景象吸引了尤里安的目光。 方才斯巴达尼恩在母舰脱离点的位置受到炮弹攻击并且发生爆炸,迅速膨胀白色光球在扩散之后又消失了。 尤里安心头为之一寒,在发射离舰的瞬间就已遭人狙击了。母舰的管制官算准了时间,及时让他起飞,尤里安铭感在心。 尤里安的爱机飞翔在充满死亡与破坏的空间里,中弹的战舰,翻转着爆裂的巨大船体,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同时,防卫性地发射出大量的能源来,猛烈地撞击敌人。失去操作员的巡航舰爆炸后的残骸以及残留其上的能源向四周散落,微弱的白光自尤里安的机旁泅泳而过。一道道的光束照亮黑暗,飞弹的电光划破宇宙,舰艇爆炸的光芒化成生命短促的恒星,照耀四方。所到之处,皆是无声的闪电交错横掠。 假使声音能够存在于眼前的世界,那么满溢邪恶的能源所发出的惊人咆哮,势将震破人们的耳膜,而狂妄之气亦将使全部人员变成永远的俘虏。 突然,一架帝国军的单座式战斗艇——王尔古雷猛然跃入视野,尤里安心脏噗咚噗咚跳个不停,仿佛要蹦出来了。他定了定神想重新看清来机,但它只留下视觉余像,便倏地迅捷移动而去。其动作之精锐、剽悍,决非泛泛之辈,飞行员必定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强者。尤里安可以想像出他瞠视着菜鸟般的敌人时,眼中所散发出的腾腾杀气和胜利的绝对自信。尤里安一面暗忖着,两手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因为过度激烈的操作,斯巴达尼恩发出了抗议的震动。加速压的强烈变动,不断刺激尤里安的呕吐中枢,而在此同时,尤里安看见了以极近距离掠过机身的高能火箭弹。 也许是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吧,炮弹自身边呼啸而过,尤里安居然能够避开远比自己经验老道的敌人所发射的第一枚炮弹。少年感觉到战斗服的里面,全身的皮肤都绷得紧紧的。他无暇放松心情,眼前他必须密切注视萤幕上显现的敌人状况,同时必须读取左右两边小侦测器上显示的复数资料,以提高效率至最大限度,削减敌人的战斗力量。说起来好像很简单,其实不然!斯巴达尼恩的设计师及操作手册的著作者,简直是要求舰艇的操纵者必须具备昆虫一样的复眼!所有斯巴达尼恩的驾驶员,还有王尔古雷上的帝国士兵,都必须接受这个过份的要求才能生存下去。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无理的要求,但也只得默默去做。 重新发动必杀攻击的敌人,带着更为锐利的杀气,再次向尤里安挑衅。光束如白热化的利牙向这方攻击过来,但是仍然没有打中!是尤里安躲过了呢?还是他没有瞄准好呢?…… 无论如何,必须尽可能避免战机做直线性的移动。直线的移动,再有多大的可能极限也无法避开敌人的攻击。在宇宙空间的物体形状,或动物或静物,圆和球都是基本形状。 回旋——上升——下降。假设虚空中有一个看不见的球面,把速度提高至最大的可能极限,沿着球面移动。不一定要按照计算的数值移动,因为那样反而可以逃过敌人的预测结果。当双方的机体擦肩而过,在最近的距离交错的那一瞬间,尤里安按下中子光束的发射按钮。 “打中了!是真的吗?真的啊!” 无色彩和有色彩的光爆炸成一幅盈满视觉的画面。爆炸的机体破片,自光球的中心喷射开去,化成霓彩,把宇宙的一隅装点成万花筒般的瑰丽世界。 此刻,尤里安·敏兹埋葬了生涯中的第一个敌人!而且这个敌人曾身经百战,无庸置疑,许多同盟的战友都丧命于此人手中,因此,许多我方的人都难以相信他丧命于尤里安手中。这个初尝战绩的黄口孺子,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一股难以抑遏的兴奋自体内涌出来,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像要灼烧起来似的雀跃着,但在这一股骄傲的热流里,却有一块无法熔化的沉重巨石,冷却了尤里安沸腾至顶点的热度。 那个被他打败的敌人浮现脑海——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有妻子吗?或者是在等待着恋人?……一架王尔古雷载着一个士兵的一生,而这个士兵的一生却牵连着无数的旁支,向社会的各个角落延伸而去。 这并不是无谓的感伤,一个人的一生毫无理由地被切断了,何其悲哀!尤里安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在自己有生之年里,一定要将此事铭记在心! 帝国军各舰,开始有人在纳闷了。以现况而言,他们正处于优势,原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是一股奇怪的感觉却不禁油然而生。敌人的战力并不均匀,虽然有人说伊谢尔伦的驻留舰队是同盟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但现在所见斯巴达尼恩上的敌兵,却有很多可说是以近乎自杀式的拙劣方式战斗着。原因何在呢? 帝国军指挥官艾思德尔夫少将是坎普上将旗下首屈一指的用兵专家,在此时他并不急于作全面的攻击,而是采取稳打稳扎的做法,步步为营,谨慎应战,以确保优势,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也是慑于杨威利的威名使然。通常这种稳健的做法应当会颇受赞扬的,但这次的结果却被指责为优柔寡断。 伊谢尔伦要塞的会议室里,干部们齐聚一堂。虽有人指称“爱开会的杨提督”,但又不能取消会议,否则大概又会被批评成独断专行或独裁作风了吧!站在杨的立场,他是认为听听部属的意见也不错,总比自己闷着头想要好。这次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赞成尽速增派援军,唯一的问题在于援军的规模,待每个人发表过意见后,杨威利征询司令官顾问梅尔卡兹的看法。 “客座提督的看法如何?” 此时最感紧张的大概是那些既不是发问者也不是回答者的其他座上的干部吧。 在去年以前,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仍是帝国军的一级上将,领的是银河帝国的俸禄。当贵族联合军被帝国的权臣——年轻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打败时,在副官舒奈德少校的力劝之下,他才放弃自杀的念头,到伊谢尔伦要塞投奔同盟军,成为杨威利的顾问。 “依敝人的看法,既要增援的话,就必须派出最大限度的兵力,并且迅速行动,给敌人一个意外的打击,然后再收容友军,全速撤退。” 当梅尔卡兹提到“敌人”二字时,他那略显老态的脸上,浮现一抹凄苦的神色。即使是在莱因哈特麾下,提到“帝国军”这三字时,仍会令他感到一股莫名的惆怅。 “客座提督的看法,我也赞成。在眼前,如果分批投入兵力,反而减少扳回一城的机会,而且还有可能助长战火扩大。全体舰队要快速行动,在敌人援军未到之前全力一击之后撤退,现在马上进行出发准备。” 干部们向司令官敬礼回应,就算他们对杨其它方面的表现有所不满,但对杨的用兵能力却绝对信服,一般士兵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看看大家的反应,杨对梅尔卡兹说:“我想请梅尔卡兹提督一同搭乘旗舰出击,可以吗?” 梅尔卡兹在投奔同盟军后位列中将,阶级在他之上的杨,原本不必如此谦卑的问他,但杨视他如贵宾,所以对他这般客气。 说来荒谬,即使梅尔卡兹提出的建议有多愚昧,杨也打算全盘接受的。当梅尔卡兹亡命投诚时,杨自愿做他的保证人,因为梅尔卡兹虽是敌国的人,但杨却很尊敬他。而且,为了使他对同盟军有归属感,杨觉得多少牺牲一点也是值得的。 另外则是因为杨对自己信心十足,战略状况再恶劣,他都有把握能在当时的条件下,争取到最大限度的成功战果。不过,过去的成绩未必是未来成功的保证,对于这点,杨或许太过自信了也未可知。 梅尔卡兹的提案与杨的想法不谋而合,由这点杨再度看出梅尔卡兹是位沉稳扎实的正统派用兵家,他心中感到欣慰,但同时又觉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方才还在想梅尔卡兹会不会提出荒谬的意见来哩——这种想法对于一个经验丰富的军事前辈而言,实在是太无礼了。 另一方面,杨也顾虑到梅尔卡兹的心情,他不想让梅尔卡兹处于与帝国军之间直接战斗的立场上。但是,如果杨亲自率领舰队出击,让梅尔卡兹留守的话,有人一定会担心司令官不在的期间会发生危险。杨觉得自己又在瞎操心了,但又不能置之不理,因为照顾部属必须公正无私,不能有所偏颇。梅尔卡兹也很清楚杨与自己的立场关系,这位亡命的一级上将简短地答道:“遵命!” Ⅳ 尤里安仍身处激战的漩涡中。 敌我识别侦察系统侦测到一不明物体的振动,尤里安反射性地将座机往左下方急速移动。一瞬之间,方才尤里安所在的位置被一道银剑般的光束穿过。在能源耗尽消失之前,尤里安便找出了光束的发射位置,锁定目标,连续发射出二道光束,被击中的王尔古雷机体像圆球般地轰炸四散开来。随着主萤幕的入光量调整系统变化,脉冲波打着节拍,不断扩大的爆炸光团宛然是画家笔下的作品。 “击坠第二架了!” 头盔底下,尤里安不住地喃喃念着,连自己也无法相信这就是所谓的“战果”。不但打败敌人,还同时体验了战斗的开始与结束的新兵,人数实在不多。这是幸运使然?不——不只是幸运而已,尤里安的技术较敌人更胜一筹才是原因所在吧。 头盔下,尤里安那双暗褐色眼瞳锐利地闪耀着自信的光采。心想,自己是否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呢?初次迎敌就打下两架敌机,这下子可要杨提督好好夸赞一番了。 当另外一个敌人在尤里安面前出现时,他知觉到自己已沉着下来,不论何种情况下,都能妥善对付了。 机翼呈X型的王尔古雷,中央部位闪光灿耀如画,但当它还只是极小的光点时,尤里安就已经“跳到”左方去了。电磁炮弹以数公分之差,与斯巴达尼恩擦身而过,向无垠远处的超低温空间射去,尤里安按下中子光束炮的按钮,但王尔古雷也自空中一蹬移了开来,光束只穿越过绵延不尽的黑暗。 尤里安为之目瞪口呆,一击不中的遗憾之意,想必敌人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吧。少年按下按钮,第二次射击,正准备一决胜负的时候,几个敌人的战斗艇却突然飞掠而过,整个视界的光影交错奔窜,尤里安把敌人追丢了。 战况顿时一片混乱。 看到这些莽撞的闯入者,少年一时怒气冲天。若再多个二、三分钟的话,自己应该可以再次刷新战果的,他的对手运气真不错——尤里安想到这里,突然间有当头棒喝的感觉。 他心中甚是羞愧,觉得自己竟如此自大狂妄!在第一次的战斗就打下了二架敌机,使他有种“我是个身经百战的勇者”的错觉,别开玩笑了,几个小时之前,他还被教官和老兵骂得狗血淋头呢!若说有什么实际的战争经验,他还谈不上,只不过是个沉溺于想像中的生手罢了,不是吗? 尤里安曾在杨威利的身边,亲历其景见识过大舰队的会战情形。那时无论判断、观察、下决定的人都是杨,尽管自己有多热心,多真诚,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旁观者罢了。旁观者无事一身轻,但当事人却得负起对自己人乃至对敌人的战斗责任。 尤里安这一点的认知应该是跟杨学来的,而不是出于本身的想法。杨教晓了他待人处事应有的态度,并要他谨记在心。但才有一点小小的成绩,他还是自傲起来了,尤里安对自己感到泄气。另外,有的人虽然可以对一○○万部属和一○○万敌人负起责任,但面对自我的时候,却连对自己的责任都无法承担起来。自己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填补这段差距呢?而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沉思的当儿,尤里安使劲地操纵忠实的爱机,一面闪避敌人的炮火,一面躲开我方的机体,来来去去地在虚空中留下饱和的轨迹,发射了数十发的炮弹,但不知是守护天使睡着了?还是真正的实力也不过尔尔?……竟连一发也打不中。 这时,操纵盘上的红色灯光忽隐忽亮地闪了起来,那是回航的信号,因为斯巴达尼恩本体和中子光束炮的能源,都已所剩无几了。十分钟后。尤里安到达母舰。“摇篮曲”是母舰与搭载机之间特殊感应系统的怩称,整备兵看见他回航,赶紧向管制官报告。 “敏兹中士回来了!” “知道了!补给能源期间,准许他休息,一切行动照规定来做……” 休息时间是三十分钟,在这段期间内,既要洗澡,吃饭,还要准备好下次战斗用的装备。 用几乎可以把皮肤烫得通红的热水和冷水交互淋浴,尤里安那充满活力生气的皮肤更加光采焕发了。穿上衣服走到餐厅用餐,菜色很多,有富含蛋白质的牛奶、乳汁烤鸟肉、汤面、混合蔬菜等等。但是全身的紧张仿佛都集中在胃里似的,一点食欲也没有。尤里安只喝了点牛奶,起身正待要走时,一个在餐桌对面,手里只端着牛奶的士兵向他叫嚷了起来。 “这样就没错啦!小伙子,不要吃比较好哦!撞击腹部的时候,胃里有食物的话,会得腹膜炎的!小心点哪!” “啊,是吗?我会注意的。” 尤里安只这么回应了一下。在宇宙空间的战斗中,这种注意有什么用呢?以尤里安刚打落的两个敌人为例,肉体大部分都在那一瞬间被打得四散纷飞了!在撞击腹部得腹膜炎之前,早就由于内外的气压差导致内脏喷出,血液在血管内沸腾,把心脏和脑部的细胞煮熟了,并自耳、鼻孔喷出来——在这种情况下要想生存是不可能的。但是,在生与死之间,为求能多靠近“生还”,一分一毫地付出代价与努力是士兵的义务和权利所在。这个士兵提醒尤里安的话可能就是出于这种想法吧! 步出餐厅时约莫已过了二十五分钟,刚好见到有五、六个士兵坐上往飞行甲板方向的电动车正要开动,尤里安过去纵身跳上,在飞驰三分钟后的目的地腾身跳下。 再次出击的准备已就绪了,尤里安一面快步走向爱机,一面戴上手套。整备兵们又叫了起来。 “小伙子!加油!不要死掉了!” “谢谢!” 尤里安回应着,感觉有点怪怪的。 在被叫做“小伙子”的年龄时,可真是一点也不想死的呢! 第二次启动战斗艇顺手多了——这是指与第一次相比较而言。 而且,在离开母舰重力控制系统保护的刹那间,那种上下失调的感觉,也可以在十秒钟内恢复过来了。 黑暗的花园里,爆炸光和光束射线所形成的花朵,不断的绽放过来。这就是人类嗜杀成性与破坏的最好证明。然后,这种不值一文的“嗜杀成性的残渣”,化成毫无秩序的能源波涛,汹涌奔来,拨弄着小小的斯巴达尼恩的机体。 虽然很想知道整体的战况,但现在整个战场淹没在电磁波和干扰电波的无形波涛里,通讯机能等于瘫痪了。各种信号变得有点可笑,而在通讯容许的范围内,又要如何才能保持舰队的有组织性呢?如果战场是在地上的话,要联络己方同伴,还可以用传令兵传令,有时甚至连军用犬或传信鸽也派得上用场,然而此刻战场上的状况仿佛穿越了时光隧道,回到二○○○年前的模样……。 不管怎么样,尤里安并不认为我方占了优势。尽管亚典波罗少将是位出色能干的指挥官,但这次的战役,部下却不完全照少将的意思行动!不!应该说是“动弹不得”。 除了像尤里安这种少数的例子外,其他的新兵们对敌人而言,无异是血腥横流的狂宴上绝佳的供品!尤里实现在只希望母舰阿姆塔特能够平安无事,“阿姆塔特”一词的意思就是“不死”,尤里安祈求母舰能像名字一般安然无恙! 正当思考的瞬间,尤里安突然吃了一惊!发现在自己与爱机眼前,赫然耸立着一面巨墙!他连想都来不及想地连忙把爱机往上攀升,否则,一旦撞上那面铜墙铁壁必死无疑! 原来是巡航舰!与战舰相比虽小得多,但与斯巴达尼恩一比的话,真可说是一座城寨了,它是结合金属,树脂和结晶纤维的几何学合成品,是以杀人为目的的工业技术产儿,是可以用手触摸的海市蜃楼。它的火力强大的足以把同盟军的巡航舰变成一团火球! 尤里安知道现在绝不能轻举妄动,一旦被巡航舰的主炮击中,连觉得痛楚的时间也没有,便自这个世上消失了。这或许是最理想的死亡方式之一,但尤里安不愿如此。他与巡航舰保持同步,在相距约三公尺的距离上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只接触到由巡航舰所发射的能源中和磁场。 设置于外壁的一个炮塔,突然急速回旋,但炮口并没有固定下来,难道尤里安被敌人的侦测系统发现了吗?尤里安赶紧潜进巡航舰的内侧死角,巡航舰本身在与同等的敌人厮杀期间,实在不可能调头过来对付一架微不足道的小敌机。而且,只要侦测系统不是凭着肉眼追踪,实在很难判断小巧滑溜的小敌机到底是附着在自己身上或者是逃之夭夭了。 尤里安摒息以待,不敢采取任何行动,只有心脏的鼓动相伴,期盼敌人判断错误的结果是令人乐观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巨大的敌舰背上,几个小小的银灰色中子飞弹浮上眼前,那充满恶意的飞弹头正朝向同盟军的驱逐舰。 尤里安摒住了呼吸,发射刚过,飞弹由内自外冲破磁场的那一瞬间,尤里安像个无形的隐身者一跃而出,同时朝尚未完全关闭的舰体飞弹发射孔内射出中子光束。然后,急速上升。背后,光块炸裂开来,能源的汹涌波涛把斯巴达尼恩撑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Ⅴ “巡航舰连巴赫损毁!” 传讯兵的报告态度总是让帝国军的指挥官感到不安。无论是心平气和的冷静也好,充满歇斯底里的危机感也好,每种不同的状况都容易使得指挥官的神经回路因负荷过重而乱成一团,他很想向传讯兵大嚷“那是怎么一回事?”身为军队的指挥官,不能将判断与决定权托付他人,其孤独感并不是一般没有任何责任包袱的人所能想像的。 这时,尤里安的战绩变成帝国军这边的损失了,当传讯兵向上级报告损毁消息后,所换回的“下场”却是“尽是垃圾消息”的蛮横斥责和一顿毒打!他也可以说是尤里安战绩之下的受害者吧。 不仅帝国军如此,同盟军的亚典波罗少将也正烦躁着。他具备作为一个指挥官所应有的卓越特质,但指挥一个“童子军兵团”的困难,他希望有人能代为效劳。 对他而言,帝国军艾思德尔夫少将过份慎重的态度,反而是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但同时却也使“我方的致命弱点何时会暴露出来呢?”的疑惧缓慢地爬升了。长期处在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下的亚典波罗,在看到萤幕上悠然晃过的一艘我方舰艇时,不禁感到讶异,他满脸疑惑地问起副官。 “那艘是尤里西斯吧?” “是的,是战舰尤里西斯。” 听在耳里,少将朝气蓬勃的脸上绽放笑容了,即使在激战的最高潮时,还没有消失的幽默感仍有刺激作用。 在伊谢尔伦要塞驻留舰队当中,尤里西斯是屈指可数的“斗士舰”,正如它名字所代表的一位古希腊英雄一样,参加战斗的次数与树立的功勋,无人可比。但是一听到它的名字,人人都会想笑,因为没有人不知道尤里西斯是一艘“厕所被打坏的战舰”。虽然这已经并非事实,但人总喜欢把点点滴滴的事实,经过自己的虚构包装,然后转成不着边际的想像,而不管这种虚构是否会对当事人或物造成困扰……。 “有尤里西斯在这儿,运气也不会差到那里去!各位,不成体统又有何妨?只要活着就行了!” 舰桥内扬起一阵笑声,却又在转瞬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祥沉稳的气氛。对尤里西斯的全体人员而言虽然有点儿没面子,但这个名字可以消除官兵们的紧张情绪,使身心顺畅活泼,功效匪浅。 从战斗开始,九个小时过去了。在这期间,尤里安已自母舰四度出击。第三度出击时,一架敌机也没打落。己方的斯巴达尼恩越来越多地成为王尔古雷炮火下的亡魂,双方生存机数的差额逐渐拉开。 二架王尔古雷同时发动攻击,不逃不行!尤里安一开始便放弃无谓的攻击,奋力逃命。而这两架王尔古雷虽为争取猎物各展本领,却欠缺相互配合的默契,若不是这样,尤里安早就一命呜呼了!不久,他幸运地甩开这二架王尔古雷的追击,千辛万苦地逃回母舰怀抱后,尤里安瘫在操纵席上,久久不能言语。 第四次的出击,正确地说,应是从中弹的母舰中“逃离”,“阿姆塔特”和它的名字“不死”之意相反,成了核子融合飞弹的炮灰,自中央部份折裂为二后,爆炸四散开来。从巨大的火球中跳脱至虚空的尤里安捉住了一瞬即逝的机会,将出现于眼前的一架王尔古雷打得粉碎。因为背对着火球,敌人的索敌能力明显下降。虽然得到了胜利的果实,但是由于在母舰的补给不够完全,现在能源已经快用尽了。尤里安暗褐色的眼眸绝望地望着能源指标,摒息凝视,露出神经质的苦笑。 突然,伊谢尔伦要塞的方位出现了无数的光点,并急速地扩大成一片光壁。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战舰特里古拉夫的舰桥上,通讯士官跳着大叫起来。此情此景,他那有点夸张的反应,反而是一种义务了,事实上鼓舞了同伴的士气。 效果果然不赖!同盟军各舰内欢声雷动,无数的黑色扁帽在空中挥舞。为了通知我方战友,同时让敌人知道,电波在同盟军的通讯回路上窜流不息。 另外一边的帝国军,则遭受了无比的冲击。各舰的监测员面无血色地望着侦测器,叫苦连天的报告使指挥官们呆若木鸡。 “有一万艘以上?那么取胜无望了!” 他们喃喃自语,脑海中同时闪过“撤退”的念头,衡量有利或不利的理性和能屈能伸的弹性并未失去。虽然帝国的援军也快来了,但规模没有敌人的大,而且自己被打败之后,援军也将成为被敌人逐个击破的牺牲品。考虑过后,艾思德尔夫自己先做榜样,开始撤退。 “敌人丧失斗志撤退中,是否要追击呢?” 战舰休伯利安的舰桥上,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请示司令官。 “可以了,让他们逃走吧!” 杨回答着。帝国军自行退却,挽救我军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追杀无斗志的少数敌人,就战略上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对一个军事指挥家也没什么快感可言。当初动用大规模的兵力,有一半以上的原因就是要吓阻敌人的。 “那么,是否可以开始回收我方被破坏的舰艇,进行抢救修复工作,让全体舰队回航呢?长官。” “当然,啊,对了,为了日后防御的需要,在这里加装几个监视卫星和电波转发卫星比较好。” “是!马上去安排!” 梅尔卡兹以赞赏的眼光望着行事俐落的菲列特利加,在他漫长的军历所看到的人当中,像菲列特利加这样才干出众的副官并不多。 “还有,尤里安·敏兹中士……” 菲列特利加又来报告,在她的视线里,杨的身体似乎显得僵硬起来。 “……平安生还了!”菲列特利加眼神柔和地望着肩头如释重负的杨,继续说道:“他的战果是击坠三架王尔古雷,并完全摧毁一艘巡航舰,报告完毕。” “摧毁巡航舰?在第一次战斗中……” 说话的人并不是杨,而是自称要来见识新兵训练成果的要塞防御指挥官华尔特·冯·先寇布少将,他是尤里安的射击和肉搏战技老师。菲列特利加点头示意时,他高兴的拍掌叫好。 “这家伙真让人大吃一惊,真是天才啊!我第一次打仗也没这样光荣的记录哪!将来不知会如何进展,可令人惊惧了……” “什么啊,他只不过是把一生的好运集中在这一次使用罢了。一战得志并不见得是好事,真正的才干要看现在开始的表现才是。” 身兼尤里安的监护人并站在严格的指导者和教育者的立场上,杨本想开口说这一段话,但看了看菲列特利加和先寇布的表情。他们的表情好像在说“不必再对尤里安做不合理的要求了吧。” 就这样,尤里安·敏兹经历了他人生里的第一次战斗,并平安地生还了。 第二章 —— 振翅待飞的秃鹰 —— Ⅰ 宇宙历七九八年,帝国历四八九年一月在伊谢尔伦回廊所发生的战争,就规模而言并不大,只能算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国境纷争罢了。 同盟军的负责人——伊谢尔伦要塞的司令官杨威利上将,为避免扩大战端,迅速地将舰队调回要塞。 帝国军方面,负责在边境警备任务的卡尔·古斯达夫·坎普上将向帝国军的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元帅面陈战败之罪,但莱因哈特只简短地回覆:“要百战百胜是不可能的,把已经打了败仗的战争再一一搬出来谢罪,也无济于事。” 身为银河帝国宰相的莱因哈特,必须投注相当的时间与精力于整顿内政及巩固自身的权力。因此,以国家命运为赌注的大型会战姑且不提,对于这场局限于一隅,而且既无战略价值,又无外交意义的小规模战争是胜是败,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将近二十二岁的莱因哈特,近来在他那与生俱来的俊美脸庞上,又加添了忧愁的阴霾和支配者的威严。士兵们对他是如同军神一般地既崇拜又敬畏,原因之一在于他的生活态度。 自从姐姐安妮罗杰离去后,莱因哈特便迁离史瓦齐别馆,移居到军官宿舍,这里虽然是高级军官专用的宿舍,但以堂堂支配着二五○亿人民和数以千计恒星世界的权力者而言,实在是太寒酸了点。书斋、卧房、浴室、客厅、餐厅、厨房和侍卫用的房间都一应俱全。在庭院的一角,另设有警卫兵专用的宿舍。 虽然如此,周围仍有人不免要替莱因哈特叫屈:“贵为帝国宰相之尊,这样太简朴了吧!虽然未必要豪华奢侈,但起码也应该显示出权威感来呀!” 对于这些反应,莱因哈特只是冷冷地一笑置之。 在物质欲望方面,莱因哈特与杨威利是如出一辙的。他所追求的是人世间的权力与光荣,这两者都是无形的。当然权力会保障物质方面的满足,也就是说,只有莱因哈特愿意,他随时都可以住在大理石宫殿,坐拥佳丽三千,还有数之不尽的黄金与宝石。不过,如此一来,又与鲁道夫大帝所演出的丑恶连续剧有何区别呢?鲁道夫是一个强横霸道的男人,似乎不将到手的巨大权力化作有形的物质绝不甘休似的。他独占了所有代表至高权力的事物,诸如壮丽无比的新无忧宫、广阔的庄园和猎园、难以计数的侍从和婢女、绘画、雕刻、贵重金属、宝石、专属的乐园、近卫军、出巡用的豪华游艇、肖像画家、酿酒厂……等等,应有尽有。贪婪的贵族们终日围拢在他四周,恭恭敬敬地领取他大方赠予的礼物。 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们可以说是善识时务者,但在历史上,对于压榨全体人类的专制君主而言,与其说他们是奴隶,不如说是家畜要来得恰当。他们没向鲁道夫摇尾巴,只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尾巴可摇罢了! 鲁道夫还不时将后宫的美女下赐朝臣,她们通常都是集庄园、爵位、珠光宝气于一身。因此,朝臣们当然是求之不得,并且以此为皇帝陛下的恩宠象征而向其他贵族示威。 以目前来说,这种腐蚀精神的生活方式与莱因哈特无缘。即使有人非常讨厌他,但也绝对不会批评他是一个没有创造性与进取心的为政者。 “体制上要博取民众的信赖和支持只有二点:公平的裁判和公平的税制,仅此二者。” 由这项发言显示出,莱因哈特不但是军事的天才,同时更具备政治上的才能,这不仅是他个人的雄心壮志,也是民众所深深寄予厚望的。 莱因哈特大力推动刑法及民法的公平和税制的改革,同时将贵族所拥有的广大庄园免费赐给农民,并且解放庄园的农奴。许多追随布朗胥百克公爵而灭殁的贵族的宅邸,也都悉数改建成医院等福利设施,开放给平民使用。贵族们珍藏的名画、雕刻、陶瓷器、贵重金属等名贵物品,也都转往公立美术馆公开让人民欣赏。 “……美丽的庄园惨遭贱民们的践踏,在厚重的绒毯上留下泥靴的痕迹,让肮脏的野孩子们,在高贵如天盖般的床上,留下口水的污渍。如今,曾经如斯伟大的国家,竟落入不知美感和高贵为何物的半人半兽手中!但愿,这种种丑陋和凄惨只是一场恶梦而已……。” 一个被剥夺特权与财富的贵族,笔尖充满愤怒和憎恶地在日记上这样写着。但这位贵族却从未想过,以往他之所以能过着如此优雅的生活,完全是那些“贱民们”的辛勤劳动和牺牲所换取得来的,而这是一种极不公平的社会体制下的产物。正因为他们只知索取,不懂得反省,所以才会自掘坟墓,走上穷途末路。 只要大家都一致认为怀念过去奢靡生活的人就是敌人,长此以往,莱因哈特就不必再担心了。因为,这些人顶多只能发动反社会的阴谋和恐怖活动,而除了贵族偏激派之外,他们无法得到任何的支持和援助。 现在民众都站在莱因哈特这一边,充满敌意和复仇心态的平民们,严厉地监视着旧贵族们。曾经驾驭他们的支配者,如今都被囚禁在无形的牢笼里。 不仅财政和法律体系,莱因哈特更大刀阔斧,大力改革行政组织。一向恶名昭彰的内务省社会秩序维护局,是支配民众,压制思想的政策实行机关,莱因哈特为其长达近五个世纪的历史划上休止符,局长海德里希·朗古被安排在奥贝斯坦的监视之下。除激进派的共和主义者和恐怖主义者之外,所有的思想犯和政治犯一律释放。一度勒令禁止发行的数份报纸和杂志,也都得到再次出刊的许可。 以贵族为对象的特殊金融机关被废止了,进而针对被解放的农奴成立了“农民基金”,以极低的利息贷款给农民以作务农之需。“解放者莱因哈特”、“改革者莱因哈特”……,民众们崇仰诵赞的声浪不绝于耳。 “罗严克拉姆公爵不只擅于战争,对取得民心也很有一套呢!” 贵族开明派的重要人物——帮助莱因哈特实施改革的卡尔·布拉格,向同志欧根·李希特小声说道。 “是啊!或许他是很懂得如何讨好民心。不过,旧体制的贵族们可是连讨好人心都不会哟!他们只会一味地压榨人民而已,两者相较之下,现在真是进步而且文明多了呢。” “但是,若不是以民众的自主性为出发点来取得社会进步的话,那么进步之名可就不值一文了。” “进步就是进步啊!” 对于布拉格的教条主义论调,李希特显得有点不以为然。 “比方说,上位者即使是仗着强权推动社会进步,但一旦民众的权利获得扩张,那么想要挽回也来不及了。当前,我们的首要工作是,拥护罗严克拉姆公爵,推动改革计划,不是吗?” 布拉格颔首表示赞同,但他的表情除了满足和同意之外,还有一点异样的感觉…… Ⅱ 位居银河帝国军科学技术总监的安东·希尔曼·冯·胥夫特技术上将,是一位拥有工业博士与哲学博士双重学位的五十六岁男子。头上虽然童山濯濯,但暗红色的眉毛和髭鬓却粗厚浓密,鼻头红通通的,像个营养充足的胖婴儿,全身光采焕发。乍看之下,颇像是啤酒屋的老板。 不过,他的眼光却比啤酒屋的老板高明多了。尽管这位枝术上将,并不具备作为一个军事科学家所应具有的研究开发能力,但他却具有赶走上司、超越同僚和排挤部下的斗争才能,也因而稳稳地保住了今天的地位。据说,他的野心不在于舰队指挥官或作战参谋的宝座,而是想跃升为历史上第一位以一介军事科学家出身的“帝国元帅”! 当胥夫特走访元帅府的大厦时,莱因哈特刚好完成上午例行的工作,正在用午餐。得知来访者的名字后,他的脸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六年来科学技术总监部在这位领导人的管理之下,除了指向性杰服燃烧粒子外,其它可说毫无建树,对于这个以邪恶的政治手腕巩固了地位与特权的“科学匠”,莱因哈特反感至极。 莱因哈特曾不只一次想换掉胥夫特,并刷新科学技术总监部的阵容,但是在这六年当中,足以与胥夫特匹敌的竞争者都被从中央政府流放了,而总监部的主要职位也都被胥夫特派系的人所独占了。把胥夫特更换掉,再来整理下面的旁支,当然是可以,可是,在目前的组织运作方面,势必会产止不少阻力。更何况胥夫特自始便没有向大贵族那一方面靠拢,对莱因哈特也表示了支持的立场。 莱因哈特虽然有意要裁掉胥夫特,但一时之间还找不到适当的理由。他一方面暗中查访可以取代胥夫特的人才,一方面也按兵不动,暂先观察胥夫特是否犯下大错或做出假公济私的丑闻来。再说,莱因哈特也不能全心挂念着撤换胥夫特一事,因为帝国目前的状况,极须借重莱因哈特在国家建设方面的才华与能力。 这一天下午,他将与内政相关的数名高级官员会面,就旧贵族统领的土地权益、关系着征税与司法警察的行星层面的权限规定、以及中央官厅的组织重编等数个繁杂的问题听取说明。这些均是身为帝国宰相份内的职务,所以午餐用毕之后,他必须离开元帅府,往宰相府去。其实,莱因哈特只要吩咐一声,就可以叫众将官来元帅府报到会合,但是这位年轻的元帅不知是有洁癖呢?抑或是顽固呢?总是拒绝这种乐得轻松的事情。 “叫他进来吧,但只有十五分钟。” 莱因哈特做了一个反常的决定,同时通知让那些高级官员在宰相府等候他。看来,为了赢得莱因哈特的赏识,胥夫特必须在十五分钟内施展浑身解数、发挥他的辨才才行。 “……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在伊谢尔伦要塞前面设置一个与之对抗的我军要塞,是吗?” “是的,阁下!” 科学技术总监用力地点点头,一副等着接受赞赏的样子,但从帝国宰相年轻俊秀的脸上只看到了不悦和失望的神色。莱因哈特的表情好像在说,虽然只是十五分钟,也是在浪费时间。 “构想本身是不错,但要成功的话,必须具备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呢?” “条件就是在我军建造要塞期间,同盟军的众喽罗必须一语不发地静静观看,绝对不可妨碍工程的进行。” 科学技术总监以沉默来回报莱因哈特,看起来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 “哦……总监,这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建议,只不过实际执行起来就很难说了。你回去研究一下,该改进的地方就改进,再提出其它的建议吧。” 莱因哈特举止优雅地站了起来。胥夫特面对着这位位高权重,满脸不耐烦之色的年轻人,神经紧绷着,深怕一有疏失便会招来一顿责骂。 “请稍待一下!那个条件根本就不需要,因为,我的想法是……”科学技术总监发挥精湛的演枝,提高声音说道:“只要把已建造好的要塞移到伊谢尔伦回廊就可以了。” 莱因哈特的视线自正面投射在胥夫特那张自信满满的脸上,苍冰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散发出兴趣勃发的光采。他再次坐回沙发上。 “你就详细说出来吧。” 科学枝术总监红光满布的脸上,又添加了一抹胜利的神采。莱因哈特虽然不欣赏他谄媚的嘴脸,倒是很有兴趣听听他怎么说。 Ⅲ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批评卡尔·古斯达夫·坎普上将是一个“嫉妒成性的人”,即便是往后,也不会有人这样说他,他是一个豪气干云、光明正大的人,所表现出来的统率能力和勇气,都非泛泛之辈。 但是坎普的自尊心和竞争意识都很强烈,去年和贵族联合军之间的内战——以把贵族联合起来的利普休达特盟约为名统称为利普休达特战役当中,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功勋彪炳,他们都同时晋升为一级上将,唯独坎普仍停留在上将阶段,即使他心中没有任何不满,但难免也有所遗憾。更何况他今年已经三十六岁,又比他们都还年长。 后来,新的一年方过不久,在伊谢尔伦回廊的国境纷争中,他辖下的舰队又传败绩!坎普的自尊心大受打击,因此,他一直盼望能再有个机会扳回颜面和声名——这个机会就是战争。但是为了挽回一己的自尊心而再度引发战争,是不可能也不应该的。现在,他除了担任部属的训练和国境的防卫工作之外,就只能意气消沉地过着日子了。 这一天,莱因哈特下达一道命令,命他立刻回师帝都奥丁,到元帅府报到。 在副官鲁比兹的陪同下,到元帅府报到的坎普,受到流肯中尉的热烈欢迎。流肯曾是坎普的部属,去年以来,就直属于元帅府,是一个年方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在他的引导下,坎普走进莱因哈特的办公室。除了一头金发、冰蓝眼眸、年轻又俊美的元帅之外,他还看到另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胥夫特技术上将。 “你来得真早啊,坎普。奥贝斯坦和缪拉马上就来,先等一下。” 坎普遵照莱因哈特的话坐了下来,心中同时感到无比的讶异。因为他记得年轻的元帅一向讨厌俗不可耐的技术上将——胥夫特。 不久,巴尔·冯·奥贝斯坦一级上将与奈特哈尔·缪拉上将相继赶到。 奥贝斯坦身兼代理帝国统帅本部总长与宇宙舰队参谋总长二职,所以他出席此次重要会议,并不足为奇。他可以说是后方作战集团的代表人物,倒是担任实际作战指挥官团体代表的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二人,反而没有出席。 在拥有上将军阶的提督当中,缪拉的席次在坎普和毕典菲尔特之下,年纪也较小。由于他具有非凡的作战执行能力,又建立了不少功绩,所以年纪轻轻就受封提督之称号。不过,在同侪之中,他的声名还不够稳固。 “大致都到齐了吧。那么胥夫特技术上将,请跟大家谈谈你的提议吧。” 向莱因哈特点头示意之后,胥夫特站了起来,他的样子让人联想到鸡冠直竖、向人夸示胜利的矮公鸡。看他一付精神昂扬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并不是自信,而是太过自信。 他打了一个手势,透过操作室的操作,空间中浮现出立体影像,是一个银光四射的球体——乍看之下,只是个不怎么样的东西,但是,凡是帝国和同盟的军人,无一不知它是什么。 “这是什么,您知道吗?坎普提督。” 听起来不像军人的腔调,反而像是老师的口吻。胥夫特用这种口吻询问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两人的年龄差距达二十年之久。 “伊谢尔伦要塞。” 坎普彬彬有礼地答道。他之所以特意压抑声调,是顾虑到莱因哈特就在身旁,缪拉也毕恭毕敬地端坐一边。胥夫特满意地点了点头,挺起胸膛说道:“对人类社会而言,我银河帝国是唯一的政体,但却有一班罪大恶极的叛徒,在长达一世纪半的时间中,不断制造流血和破坏事件!这群匪类就是僭称自由行星同盟的那些家伙,竟还不自量力地自封国号,究其实只不过是一群激烈派暴徒的后代子孙,偏离了远古帝国臣民所遗留下的正道,兀自演出夜郎自大的荒唐闹剧罢了!” 这个一向不懂得尊重学问的俗人,究竟想说什么呢?——坎普在心底暗暗地咒骂着。聆听的四个人,表情与态度各异,但对这番了无新意的演说,都毫不动容。胥夫特接着说: “为了追求宇宙恒久的和平与人类社会的统一,我们必须消灭自称自由行星同盟的一干叛徒。有鉴于此,在敌人进攻时予以反击还不够,我方也应该主动发起攻击,压制敌人的根据地。但是敌人的根据地太远了,从首都出发的话,补给线与通讯线鞭长莫及,更何况双方之间,只有一条隧道状的伊谢尔伦回廊可供来往。迎击的一方可以集中战力,比较有利;攻击的一方则适得其反,在战术上很明显地受到限制。” “以前,帝国军之所以能长驱直入敌人的势力范围,是利用伊谢尔伦要塞做为桥头堡,进而成为补给据点。但是,现在伊谢尔伦要塞落入敌人手中,帝国军无法通过回廊,直捣敌人的根据地。而当前,由于亚姆立札会战的惨败和去年内战的打击,同盟军元气大伤,一时之间还站不起来,只要攻陷了伊谢尔伦要塞,帝国军就有可能一举征服整个同盟领土。还有,就人材资源的角度来看,驻守伊谢尔伦要塞的是同盟军的第一智将——杨威利,只要在攻陷伊谢尔伦的同时,将他捕杀,就能给同盟军一记致命性的打击。” “但是,单就硬体方面来看,伊谢尔伦要塞的确坚不可摧。直径六十公里的人工球体表面,一层结合着耐光束镜面处理的超硬度钢、结晶纤维与超硬度陶瓷所形成的四重复合装甲护膜包裹其上,就连巨型战舰的高性能主炮,也无法伤它一根寒毛。这并不是理论而已,事实证明了一切,同盟军曾数度强攻其外侧,但伊谢尔伦要塞仍屹立如山、不动分毫!” “既然一般的舰队无法攻占伊谢尔伦要塞,那要怎么办才好呢?唯一的方法就是集结与伊谢尔伦要塞旗鼓相当的火力和装甲,与之一决雌雄!也就是说,以要塞对要塞。把一个足以与之相抗衡的要塞移到伊谢尔伦前,锁定目标,发动攻击!” 胥夫特技术上将突然住嘴不语,环视着在座的四个人,已经知道谈话内容的莱因哈特,仍然面不改色;奥贝斯坦的内心即使大吃一惊,也不会在表情或动作上显露端倪;但另外两人就不同了,坎普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强而有力的手指不住的敲打着椅子的扶手,而缪拉则一面喃喃自语,一面连连摇头。 胥夫特再度打开话匣子。 “在银河帝国境内,堪与伊谢尔伦相抗衡的要塞,当推去年内战中贵族联合军的根据地——‘秃鹰之城’,这座要塞曾一度被放弃,但只要修复好之后,装上空间瓦普跳跃与一般航行用的引擎,就可以一万光年的航速直捣伊谢尔伦,进行要塞与要塞之间的决战。以现在瓦普跳跃引擎的运作力而言,仍无法使偌大的要塞航行起来,必须把十二个引擎排成轮状,同时发动才行。技术上是没有问题了,其它就要看指挥官的统率能力与作战执行能力如何了……。” 骄傲之色溢于言表,愈来愈自我膨胀的胥夫特,坐回椅子上。莱因哈特接着站了起来说道:“这就是请众卿来此的目的!” 苍冰色的瞳眸锐气迫人地扫现在座的提督,坎普和缪拉挺直了背脊。 “我任命坎普为司令官,缪拉为副司令官,按照科学技术总监的计划,进攻伊谢尔伦!” 新的作战行动中,由卡尔·古斯达夫·坎普上将担任司令官,奈特哈尔·缪拉上将担任副司令官的人事命令,在军队内部引起轩然大波。在一般的看法上,规模如此庞大且独立的作战行动,其指挥理当由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执掌才是。 当然,他们两人对一切都没有公开发言过,但在彼此之间,失望之意溢于言表。 “反正是按照奥贝斯坦总参谋长的意思决定的。” 米达麦亚之所以如此断定,与其说是推理,毋宁说是偏见,不过他的想法也已八九不离十了。 当莱因哈特问到作战指挥官的人选时,奥贝斯坦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询问了属下参谋团的其中一员——菲尔纳上校的意见。菲尔纳的回答是:“如果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两位提督再次建立功勋的话,就只能用帝国元帅的地位来酬谢他们了。一旦他们获封帝国元帅,阶级就与罗严克拉姆公爵一样。就人事上的秩序而言,这样做不太合适!倒不如从上将当中选择一适当人选,作战成功的话,就将其升格为一级上将,如此一来,还能制肘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避免他们因位高权重而锋芒太露。而如果失败了,由于不是本军的王牌大将,损害也比较小。” 他这番意见与奥贝斯坦的想法不谋而合,为了维持人事秩序,巩固最高位者的权威,绝对不能培养出第二号人物来。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在世的时候,奥贝斯坦深为顾虑的原因也在于此。 吉尔菲艾斯为了保护莱因哈特而身亡,身后受封荣誉不计其数。对于死去的人,赠予再多的荣誉也无所谓,但对于活着的人可就不同了。 吉尔菲艾斯亡故之后,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并没有取代他的地位。冻结第二号人物的空缺。制造众多的第三号人物,分散他们的权限,只有这样才能巩固莱因哈特的独栽体制。 值此期间,如果奥贝斯坦想将第二把交椅握在自己手中,免不了会被旁人指谪为自私自利,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甚至连一向讨厌他的米达麦亚也认为奥贝斯坦目前并没有篡夺地位的野心。他所希冀的乃另有其事。 “就选坎普吧!他一心想洗雪先前战败的耻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奥贝斯坦提出了自上将级的提督当中挑出人选的建议,莱因哈特遂据此下了决定。而副司令官的地位必须在坎普之下,于是年龄和经验都较浅的缪拉就被选上了。 这时,在莱因哈特精神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从前那种无比热烈的激情,被一张看不见的膜隔绝起来。他把自己带到远远的地方,漠然地眺望着这一切,这该叫做冷却了的热情呢?抑或是空洞虚无呢?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的脚是为了飞翔在高高的天际而生的,但他却可以感觉到飘扬的能力似乎已明显地下降了。 他明白其中的原因,但他却不敢正视它。 “我是一个坚强的人,无需他人的帮助或理解。” 莱因哈特这么认为。 从前,他根本不用花费心思去想这种事。而现在,有时候蓦然回首一看,想确定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就在身后半步之处跟着的身影,但一定神,一切都化为乌有了。啊!只有在共同拥有时,梦才有其价值啊!所以他更必须实现非专属于他自己的梦想。 把宇宙掌握在手里! 影子消失了,一方羽翼折断了,还有利牙。一旦利牙也掉了,也就意味着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生命意义消失了。无论何时会毁坏,现在只有磨砺以待。 “吉尔菲艾斯,我不明白,我们曾说过要永远并肩作战的,但是,为何,为何你却又要离我而去?……” Ⅳ 去年,忠诚心、胆识与能力均无人能比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去世之后,莱因哈特麾下的提督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就被喻为“帝国双璧”。 两人都是用兵高手,智勇双全,只要情势所需,不论中央突破及背面展开,全面直进攻势或据点专守防卫,他们都能依照实际情况通权达变,发挥最高水准的用兵技术。米达麦亚作战行动快如闪电;罗严塔尔攻守俱佳,相当冷静又具持久力,两人的才能都是举世难寻;而在状况判断的准确度、当机立断的果决性、弹性的应变能力和准备的周密程度等方面,两人旗鼓相当、难分轩轾。 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恰好三十岁,有一头蜂蜜色的头发和活力充沛的灰色眼睛。体格短小精悍,全身肌肉结实均整,像位体操选手,给人一种俊秀灵敏的感觉。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级上将,三十一岁,头发是接近黑色的深棕色,具有贵公子般的美貌与修长的身材,但他给人印象最强烈的地方是黑色右眼和蓝色左眼的组合——金银妖瞳。 他们两人的声名和战绩不相上下,但彼此并没有自拥派系互相对抗。不但如此,在战场上还多次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平均分享宏伟的战功;离开战场后,两人互为好友、情谊深厚。地位相同、气质互异的两人,能够保持这样的关系,周遭有人甚感讶异,有人视为理所当然。 米达麦亚出身平民,家族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水准算是中等程度。父亲是造园技师,以贵族和富裕的平民为服务对象,从事诚实信用的生意。 “在这样自上而下结构完整的人世之中,平民的生路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父亲这样训诲儿子。为人父亲者,认为儿子做技术师也好,工匠也罢,只要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一辈子就好了。结果儿子是成为工匠了,并且跨进了名人的领域。只是他所专擅的技术,既不是建造庭院,也不是手工艺术,而是充满风浪波折的“战争”……。 米达麦亚在十六岁那年进入预备军官学校,罗严塔尔比他高一个学年,但在学期间,两人都没有相识相知的机会。预官学校里面,高年级的学生可以集体对低年级的学生施予各种干涉和压力,然而罗严塔尔对这种集团活动却毫无兴趣。 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在他成为二年级学生那年的夏天,米达麦亚得悉家中将多了一位成员而由寄住宿舍赶回家中,那是母亲远房亲戚家的女孩,父亲在战场罹难后,被带回家里来。 这名十二岁的少女,名叫艾芳瑟琳。乳白色的头发、深紫色的瞳眸和蔷薇红的双颊,虽然谈不上是国色天香的稀世美女,但举止轻巧灵活,只是很少展露笑容,当她睬着莲步跑开时,妨若飞燕在春天的蓝空里轻轻转身翻飞一样,予人轻快明朗的印象。 “蜜海儿,蜜海儿,蜜海儿……起床喽!天气多么清爽明亮啊……” 她的歌声听起来也那么轻快动人! “真是一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啊!渥佛根。” 被母亲这样一说,军官学校的学生装作若无其事地含糊答应着,但自此以后,只要有休假,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地回来,因此双亲很快就看穿他的心意。 不久,米达麦亚自预备军官学校毕业,官任少尉,在双亲和艾芳瑟琳的目送下,奔赴战场。对于这位俊秀聪敏又勇敢的年轻人而言,做为军人是一项无可取代的天职。在短短的时日之间,他树立了大大小小的功勋,阶级也不断提升。但凡事果敢、速战速决的他,却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严重烦恼,结果在决定向深紫色眼眸的少女求婚之前,足足花了七年的时间。 那一天,他放假来到镇上,好像怕给人看见似的,首先环视了四周一下,突然不知何故地快跑穿过人群,生平头一次走进花店。看到这位身着军眼、一头闯进来的青年,花店的女主人差点失了神,因为脸色怪异的军人慌慌张张飞奔而至,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 “花!花!我要花!只要是花,什么花都可以!哦!不!不!我要那种非常漂亮、女孩子最喜欢的那种花!” 女主人知道不是强制搜查,也不是镇压行动后,心情渐宽,这才回过神来建议他买黄色的蔷薇花,米达麦亚把花店里一半的黄色蔷薇都买了下来。之后,他走进一家糖果店,买了巧克力和含有莱姆酒成份的海绵蛋糕。当他经过珠宝店门前时,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买戒指呢?不管了,先走再说吧,因为钱包已经快空了,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捧着花束和蛋糕礼盒,米达麦亚回到家中。在庭院整理着草坪的少女,当她抬起头来,深紫色的瞳眸中,映现出青年军官俊挺的身姿,她吃惊地站了起来。 “渥佛根——先生?” “艾芳,请接受我的诚意。” “是送给我的吗?谢谢!” 少年的紧张心情,与在战场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花般的笑靥,使米达麦亚感到一阵晕眩。 “艾芳瑟琳……” “是,渥佛根先生……” 为了这次求爱的壮举,曾多次演练台词,但当他看到少女深紫色的双眼时,那曾充满罗曼蒂克的文学修辞,都飞到一○○光年以外的对岸去了。现在他只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在做什么?加油呀!怎么这么胆小呢!” 在远处看见这番情景,米达麦亚的父亲瞠目结舌。他对儿子在战场的情况并不了解,但七年以来,对他求婚之前所表现的优柔寡断,一向感到很不耐烦。造园技师手里握着园艺用的剪刀,静静地观看着。只见儿子一面比手划脚,一面吞吞吐吐的说话,少女低着头,凝神聆听着。突然出乎意料之外,造园技师的儿子抱起少女,鼓足全身的勇气,笨手笨脚地与少女接吻了。 看来是成功了!——父亲满意地嘟囔着。 这时,蜂蜜色头发的青年军官,认识到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对自己来说是贵重得太多了,他怀内的人儿使他全身涨满了真实感。 简朴的婚礼终于举行了,渥佛根·米达麦亚二十四岁,艾芳瑟琳十九岁。六年之后,他们还没有小孩,但这对他们的幸福生活并没有任何影响。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不像故人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一样,心中有座圣殿住着倾慕的女神。也不像好友渥佛根·米达麦亚一样,与一位惹人怜爱的少女认真地谈一次恋爱。 自少年时代开始,就有不少女性非常关心他。他那深沉的黑色眼眸和锐利生辉的蓝色眼眸所组成的金银妖瞳,令人感到有种神秘莫测的吸引力。从年轻的小姐到中年的贵妇人,无人不对他倾倒三分。 这位智勇兼备的年轻人被称为银河帝国屈指可数的名将。身为军人,他一向对敌人绝不宽容,对女性也是出名的冷漠无情。对于那些单方面的追求者,和对方有过关系之后,他就会将对方抛弃。 从军官学校毕业后的几年间,他与渥佛根·米达麦亚成为知己,在战场上多次并肩作战。出身与性格迥异的两人,彼此产生难以言喻的好感,情谊日益深厚。米达麦亚得艾芳瑟琳为爱侣,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而罗严塔尔仍是单身一人,在旁人眼中,来者不拒地乱搞男女关系。 “不要作孽太深啊!” 实在看不过去的米达麦亚,不只一次两次地告诫他,罗严塔尔点点头,但并没有接纳忠告,还是依然故我。但是米达麦亚在得知罗严塔尔内心的曲折之后,也不再说他什么了。 那是帝国历四八四年,两人参加行星卡普兰卡战役。在酷寒、高重力、水银性气体的恶劣环境下,敌我双方展开凄惨的地上作战,当时仍是中校的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在前线所在无法确定的混战中陷入苦战。在能源弹匣消耗殆尽之前,他们以粒子光束枪连连射击。能源耗尽后便反手握住枪身,打得同盟军士兵在零下30℃的泥泞里尸横遍野。战斧划破寒气,喷出的血浆在瞬间凝结,无色彩的酷寒世界绽满了火红的花朵。 “喂!还活着吗?” “总算还活着!你干掉几个了?” “大概有十来个吧……” 战斧不见了,沾满血的枪身也弯曲变形不能再用,敌人又团团包围过来,他们早已觉悟必死无疑了。在勇猛苛烈的战斗下,他们给予敌人非比寻常的重大损失,因此,是不可能被允许投降的。米达麦亚默默在心中向妻子告别。然而在此时,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帝国军的大气圈内战斗机急速下降,以极低周波飞弹击中了同盟军部队的正中央。凌空飞舞的冰块和土沙,完全遮住了微弱的太阳光,扰乱了雷达。包围的一角崩塌了,在混乱与黑暗中,两人才终于得以逃脱出来。 当夜,在基地的酒吧中,两人举杯祝贺死里逃生,在洗澡水里放洗洁精可以洗净身体上的血渍,而要清洗精神上的血渍,只有酒精才能办到。他们随意地适量喝酒,但罗严塔尔突然坐直身子,正色看着好朋友。颜色不同的双眼,带着醉意和异样的感觉。 “米达麦亚,好好听着,你虽然已经结婚了,但要记住,女人这种生物是为了背叛男人而生的。” “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啦!” 想到艾芳瑟琳的笑容,米达麦亚极力地否认着,而金银妖瞳的友人则激烈的摇着头。 “不,我母亲就是个好例子,说给你听好了,我的父亲是空有其名的下级贵族,母亲则是从伯爵世家下嫁过来的……” 罗严塔尔的父亲在大学毕业之后,成为财务省的官吏,但他早早便对闭锁性和阶级观念强的官界死心,转而投资镍及白金的矿山开采。五年之后,他成功了,虽谈不上有巨亿的财富,但累积的资产也足够后代子孙享用了。 他到了四十岁仍独身一人,在将囤积的资产转买可靠的债券和不动产,让生活完全安定下来以后,才开始考虑娶个老婆成家。他打算娶个资产相当、门当户对的姑娘,这时,一位朋友替马尔巴哈伯爵家的三女蕾欧娜拉来说媒了。 在银河帝国,名门贵族不论在政治或经济上都受到妥善的保护,但即便如此,仍避免不了家道中落的情形。马尔巴哈家接连两代的主人都放荡成性,只会悉数变卖广大的庄园和宅邸以供挥霍,连高登巴姆帝窒赐予的高利率债券也都卖掉了。 看到蕾欧娜拉在立体照片上的美貌,连一向善于精打细算的罗严塔尔的父亲,也一时呆若木鸡。他一肩挑起马尔巴哈伯爵的债务,迎娶年龄相差二十岁的美丽新娘回到新居。 这个婚姻给夫妻双方都带来莫大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人的磨擦愈多,丈夫为自己的身份和年龄感到自卑,因此尽量以物质来掩饰这方面的缺憾,甚至对妻子背着他和情人们的幽会的事也故作不知。渐渐地,致命性的错误造成了,物质真正助长的不是信心,而是欲求不满,妻子陆陆续续向丈夫央求买回高价商品,但一旦买给了她,她却又失去了兴趣。 罗严塔尔的母亲有时很像标准的封闭上流社会的女人,宁愿相信占卜与命运,也不相信科学。自己和丈夫都是蓝色的眼睛,所以当她产下金银妖瞳的婴儿时,脑海里所涌现的不是遗传上的正确机率,而是黑色眼睛的情夫。 她相信神所降临的报应,因而被恐惧所攫住了。在丈夫财力的保护下,她穷奢极侈,并常与其他男子厮混在一起。她空有美貌,却欠缺生活的能力,若将她与她所暗中资助,成日耽于嬉戏的青年,一同放逐到社会上,会有什么下场呢?毫无疑问,不仅在物质上再也得不到安定,最后情夫也将弃她而去。 “……所以,我的眼睛甫一睁开,在见到亲生父亲之前,亲生母亲的手,就想要挖出我的右眼!” 罗严塔尔略显生硬的微笑在唇角绽开,米达麦亚一语不发地注视着好友。 罗严塔尔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 年轻优雅的女性自床上坐起,纤细的脸上,肌肉紧绷着,目中泛着火光,把婴儿抱到胸前,拿起水果刀就要往婴儿的右眼直刺过去。门打开了,给女主人送热牛奶过来的女仆,见状发出尖锐的哀号,地毯上牛奶洒了一地,杯子打碎了。许多人立刻飞奔而至,刀子自白晰的手中掉到床下,婴儿凄绝的哭声,划破了凝结的空气……。 他应该把这些景象忘掉的,然而金银妖瞳的青年,只要是双手所能触及的实体,都会炽烈地灼烧他的视网膜和内心。这些记忆使他对所有的女性都失去信心,并在他的精神意识里根深蒂固。 米达麦亚首度了解好友贪欢好色背后真正的心结所在。他没有说什么,喝了一口啤酒,眼睛看着别人,内心在同情朋友与为妻子这方的女性辩护之间挣扎。 这时,基于理性、教养和其它因素,应该对自己的立场做一抉择。米达麦亚是幸福的,但此时他却反而为此感到不安。 “嗯……罗严塔尔,我的看法是……” 一回过头来,米达麦亚立刻就闭口不语,只见金银妖瞳的青年军官已趴伏在柜台上,任恁睡眠之神轻轻地爱抚着全身。 第二天,一夜宿醉的两人,在军官餐厅碰面,两人看起来都没什么食欲,米达麦亚正拿起叉子要插向蕃茄和腊肉时,一脸不悦的朋友开口说话了。 “昨天晚上借酒装疯,说了很多无聊的话,不要放在心里。” “你在说什么事啊?我完全不记得了。” “……哦,这样最好。” 罗严塔尔一副皮笑肉不笑,到底是在笑米达麦亚那不高明的谎话呢?还是嘲笑自己借酒装疯,表白了轻蔑女性的原因之愚蠢呢?——他自己也分不清了。总之,自那天以来,两人绝口不提这个话题了。 他们就是这种好朋友。 Ⅴ 有一段漫长的时间,担任莱因哈特副官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在成为独立部队的指挥官之后,曾有几位军官接替了那个位置,不过没有一个人能坐得长久,因为再也没有人与莱因哈特有共同的心思。而他们也有所顾忌,由于在精神上与莱因哈特欠缺相同的步调,他们的关系往往仅止于单方面的接收或传达命令。 吉尔菲艾斯健在的时候,莱因哈特想要一位参谋,奥贝斯坦就是这样来的。现在他需要一位忠实而能干的副官,这位副官只要能及于吉尔菲艾斯的万分之一就好了。 一日,修特莱前来拜访莱因哈特。 修特莱曾是贵族联合军的盟主——布朗胥百克公爵的部下,他因惹怒旧主君而被罢黜。原因在于他不愿意看到出现大规模的内战,使帝国上下卷入战祸之中,而提出了暗杀莱因哈特以打开新局面的大胆腹案。当他落入莱因哈特手里时,态度磊落,具有堂堂男子的气概,使得莱因哈特反而对他产生好感,还了他自由之身。 莱因哈特对人的行为美丑相当敏感,即使是对敌人,也从来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去年九月,比兄弟还亲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去逝之时,所带给他的冲击与悲哀,几乎使他的人格崩溃瓦解。然而,尽管如此,对于杀害吉尔菲艾斯的安森巴哈,莱因哈特竟然一点也不憎恶他。这固然是由于莱因哈特自责太深,无有以之;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从安森巴哈不顾自己生死、誓为主君复仇的行为中,莱因哈特感受到一种美的存在。 而对于布朗胥百克,莱因哈特则是轻蔑与愤怒交加。不论是安森巴哈或是修特莱,他都未能善用这些有能的人材,而在极尽虚荣和骄傲的最后悲惨地死去,实是一个令人唾弃的男子。 “这男人罪该万死!根本就不是死在我的手中。” 莱因哈特在心底暗忖着,对于这件事情,他丝毫没有感到良心的苛责。 修特莱前来拜访,是碍于亲族的苦苦哀求。这位亲族曾有恩于他,由于这人是贵族,因此,他的财产势必会毫不留情地被全部没收,届时,全家将走投无路。为此,他央求修特莱去向莱因哈特求情,不敢说全部财产,但只要留下一部分就可以了。已经誓言绝不再过问世事的修恃莱,只好强忍着羞辱,在旧敌的面前跪了下来。 莱因哈特明了他的来意后,微笑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我不会为难他的。” “非常感谢您。” “不过,有个条件。”莱因哈特的笑容消失了。“做我的部下,成为统帅本部的一员。” “……” “对于卿的胆识和智谋,我都极之欣赏。你闲赋在野也将近一年了,现在又适逢岁月更新,对于旧主所付出的忠诚,也正好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低头不语的修特莱,不久抬起头来。眉宇之间,神色坚决。 “阁下大量宽容,敞人无以为报。不肖之身承蒙您如此厚爱,敝人愿将满腔忠诚敬献给您。” 修特莱受封少将,担任莱因哈特的首席副官。另外,迪奥多尔·流肯中尉升任次席副官,与新任少将的修特莱成为搭档。吉尔菲艾斯的位子不能由单单一人接占的说法,自此确立了。不论是阶级或年龄,流肯副官都可算是修特莱副官的副官。 大家都知道修特莱是莱因哈特的旧敌,因此,当莱因哈特决定任命他接掌副官要职时,人人无不骇然。 “这个决定太大胆了!” 一向大胆不落人后的米达麦亚,也不禁为之咋舌。 奥贝斯坦总参谋长会反对吧——有人这样认为,但还是没有猜对,奥贝斯坦接受了上级这项大胆的人事命令。因为他知道修特莱是个有才能的人,而且,正因为他以前曾效忠于布朗胥百克,所以如今他投诚于莱因哈特,其政治价值是颇堪玩味的;将来当修特莱获得非必要的势力时,他就会削减这种价值吧? 奥贝斯坦没有家庭,在官舍有随从,在自宅有六十岁的执事夫妇为他照料身边的琐事。除此以外,他还有一位“同居者”。“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达尔马辛犬,一看就知道是条老狗。前年春天,“利普休达特战役”战情尚未白热化之前,有一天在外用餐完毕,折返莱因哈特元帅府大楼的奥贝斯坦,踏上阶梯,正要走进大门时,卫兵举枪致礼,但脸上却有着奇怪的表情。他回头一看,发现有一只又瘦又肮的老狗,正亲呢地紧随着他。是想讨人喜爱吧,有气无力的尾巴慢慢地摇摆着。 “怎么有这只狗呢?” 以冷酷无情出了名的总参谋长,漫不经心地问道。卫兵看到他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投射过来,表情紧张狼狈至极。 “报告!嗯……不是阁下的爱犬吗?……” “哦?他看起来像我的狗吗?” “不、不是吗?” “是吗?看起来像我的狗吗?” 一股莫名的感动冲上心头,奥贝斯坦点了点头。于是从那天开始,这只无名的老狗,正式成为银河帝国军总参谋长家族的一员了。 这只老狗虽是被捡回来的流浪狗,了无特殊之处,但却只吃煮熟的鸟肉。因此,连一向毫无恻隐之心的帝国军一级上将,也会在半夜亲自到肉店去买鸟肉回来喂它。——在勤务结束的回家途中,看到这番光景的奈特哈尔·缪拉,在提督俱乐部中向大家大肆宣传。 当时,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虽然想说什么,但后来还是沉默不语。 “哼!我们的参谋长阁下,不讨人喜欢,倒是受到狗的欢迎,大概是狗与狗之间比较合得来吧。” 大发谬论的是“黑色枪骑兵”舰队的司令官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 毕典菲尔特是一员名誉卓著的猛将,有人给他这样的评价:“如果战斗限定在二个小时之内进行,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只怕也要略逊一筹。” 但是,这个评语也说明他用兵欠缺韧性。他擅长一鼓作气,全面攻击,若最初一击没有成功,接着便后继无力了。不过能挡住他第一击的敌人,在世上倒还不多……。 “毕典菲尔特的确很强。如果要我和他在战场上对垒,战斗之初他占优势,但战斗结束时,站着的会是我。” 罗严塔尔曾如此自信地告诉过米达麦亚,当然,当时在场的只有他们俩而已。能让金银妖瞳的提督有败北之觉悟的敌人,在这宇宙中只要一只手掌上的手指头就数得完了。 在莱因哈特大刀阔斧的改革中,是没有圣域存在的。极尽奢华浪费的宫廷,也必须纳入改革之列。 皇帝居住的“新无忧宫”,并没有拆毁,不过半数以上的广大庭院和壮丽的建筑物都关闭了,许多侍从和婢女也都随之被遣散,留下来的多半是垂垂老矣的人。众言盛传“罗严克拉姆公爵很讨厌华丽的宫廷”,而莱因哈特实则有所顾虑。高龄的侍从和婢女,在宫廷内度过了数十个寒暑,现在大部份的人都已无法适应外面社会的生活,而年轻的一辈,体力好,适应力强,甚至连劳力的工作也可以做,生活上较不成问题。 莱因哈特在冷酷野心家的面具之下,还有这样温和仁厚的一面,对他这个特点向来心照不宣的,只有亡故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莱因哈特不会自己说出来去求得别人的理解,一向顽固的他,也不要求别人理解他对皇帝的恶意。事实上,他对皇帝一向厌恶有加…… 不仅银河帝国本身,全宇宙的人都在摒息等待,想要看看这位年轻的权臣——罗严克拉姆公爵,何时会废掉幼帝,自己加冕为王? 宇宙历三一○年,鲁道夫·冯·高登巴姆废除民主共和制,建立银河帝国以来,经过了五个世纪,与其说他是皇帝,不如说是高登巴姆家族的族长。一个家族、一支血统,将国家据为私有财产,独占最高权力。五百年过去了,独占成为正统的体制,神圣不可侵犯成为理所当然的事实。 然而,谁说篡夺一定比世袭坏呢?那不过是权益既得者为一己支配理论圆场的说词罢了!为打破权力独占的状态,假使除了篡夺或武力作反,别无它法的话,以改革为志者当然只有选择篡夺或武力作反的唯一途径了。 有一天,奥贝斯坦走访莱因哈特的新居,有意无意地问起他对于年幼皇帝的处理态度。 “我不会杀皇帝。” 莱因哈特手中拿着水晶杯,杯中鲜红欲滴的液体轻轻摇起来,与苍冰色的眼眸相互辉映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让他活着才有利用价值吧。你不如此认为吗?奥贝斯坦。” “的确。目前,这样较为妥当。” “啊,目前……” 莱因哈特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热热的感觉顺着液体流入胸腔深处。液体灼烧着胸膛内部,却仍然无法填满内心的空虚。 第三章 —— 一根细弦 —— Ⅰ 伊谢尔伦要塞的中央发令室,是一间长宽各八十公尺,高约十六公尺的大房间。打开通往走廊的门,就是警卫的休息室,打开更里面的一扇门,迎面的墙壁是一大片萤幕。这面主萤幕长八.五公尺,宽十五公尺。右侧有十二面的辅助萤幕,左侧则设有十六面战术情报监视器。在主萤幕前面,有三排二十四个席次的操作席。操作席后面的地上有一个立体投影机,在投影机之后就是司令官座席。通常杨威利总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喝茶。 从司令官座席透过热线,可以与首都海尼森的统合作战本部或行动中的驻留舰队直接通话。司令官座席的左右和后方,共有二十个椅子,由要塞的首脑部坐阵。一般说来,杨的左边是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右边是参谋长姆莱少将,坐在他背后的则是要塞防卫指挥官先寇布少将。其它还有客座提督梅尔卡兹、舰队副司令官费雪及要塞事务监督卡介伦的座席。不过,卡介伦大部份时间都在要塞事务管理部的办公室,而费雪则大多在出入港管制室。 室内的联络、指示、命令、洽谈公事,全都由耳机通话。墙壁上设有一个监视摄影机,将影像送至其它的监视管制室。万一中央发令室被敌人占据了,其它的监视管制室便成为新的战斗指挥中心。 多年以后,每当回想起伊谢尔伦的种种时,尤里安·敏兹脑海里便会浮现起杨威利坐在司令官座席上的情景——杨的举止不甚文雅,常常把两脚伸到桌子上,要不就是不在椅子上而在桌面上盘腿而坐,因此,有一部份奉严谨的形式为军人第一信条的人,对他的评语并不是很好。他原本就不是像规格品一样在同一标准下制造出来的男人,硬要对他做刻板严谨的要求是太勉强了……。 尤里安在这里还没有得到固定的位置,而是坐在萤幕对面呈阶梯状倾斜的地上,当杨叫他时,他就像弹簧似的站直起来,然后跑到杨的眼前。他在中央指令室中得到一席之地是在晋升军官之后的事了。 以嗅觉方面来说,记忆中有些许的电子臭味,还有人手一杯咖啡的袅袅香味。杨嗜喝红茶,在发令室是属于少数派,因此,红茶的茶香经常敌不过咖啡的香味。虽然杨有点讨厌咖啡的味道,但这毕竟是小事一桩,其它大大小小的各种问题,才够他烦的。 尤里安自首次出击归来第一次去见杨时,杨是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来迎接他的,并在沉默良久过后说道:“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情,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 这番话对军人而言,可说矛盾已极。听在耳里,连尤里安和站立一旁的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都得费好大的劲才能忍住不笑出来。 尤里安回到官舍后,打开家用电脑,开始了一般性的日常作业。正当考虑晚餐的菜单时,视讯电话响了起来,菲列特利加在画面上出现。 “好像又变成生活战争中的战士哦,尤里安。” “还有赖长官的指导,有什么事吗?” 少年有点拘谨,如果有人说他对年长的女性情有独钟,他一定会大为光火。 “有重要的事要传达。你从明天开始正式晋升为上士了。明天中午到上级的办公室报到,领取任职令,可以吗?” “晋升?是我吗?” “当然喽。你建立了不少功勋啊!才第一次上阵就表现得那么出色。” “谢谢!不过,杨提督的意思如何呢?” 菲列特利加淡茶色的眼眸里,一种讶异的神色轻轻闪过。 “他当然很高兴啦!只是嘴里不说而已……” 她只能这样回答了。通话完毕之后,少年稍稍犹豫了一下。 杨并不希望尤里安成为军人,但是尤里安却志在从军,因此杨也不能执意强迫少年遵从自己的意思;但另一方面,杨又希望让尤里安跟在自己身边。对于这件事,“同盟军的最高智将”也显得言行不一、欠缺一致性。 杨在选择自己的职业时,完全没有理想根据。他只是想找一所可以免费读历史的学校,就进入军官学校的战史研究系就读,但该系却在中途废止,他只好转读战略研究系,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进入军队了。 和他相较之下,尤里安以军人为职志大致上纯属个人意愿,这或许是因为尤里安对自己、对职业都较诚实的缘故吧。杨应该没有理由再多说什么才是。不过,尤里安仍然希望自己所选择的前途,能得到杨的祝福。 尤里安的父亲虽是军人,但在他死后若不是尤里安被托付给杨抚养的话,或许尤里安也未必会以军人为职志。其中的利弊得失暂且不提,但可以肯定,杨的人格影响尤里安甚巨,如果对杨说起少年的从军志向,杨也只能露出一脸的无奈。 想到杨的表情,尤里安不禁兀自笑了起来,他相信总有一天杨会谅解的。 这年,杨威利三十一岁了。 “并不是我自己要变成三十一岁的。”他如此的极力主张。 “您还年轻嘛!”尤里安安慰他道。 事实上,杨仍显得年轻而朝气勃发,看起来活像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军官学校的前辈亚列克斯·卡介伦曾对他说:“和我这做丈夫的不同,你没有家庭之累,所以看起来比较年轻。” “有这种丈夫的卡介伦夫人才辛苦呢!也只有圣女才有这种耐性了。碰到这种蛮横粗暴的丈夫,一般的女性只怕一年也忍受不了吧!”杨却持相反的论调。 尤里安听了不禁暗暗窃笑。其实卡介伦的家庭充满了温馨与幸福。杨与卡介伦则是“斗嘴朋友”,不明究理的人一定会觉得他们怎么一天到晚都在吵架? 以军人而言,杨的射击表现平平,腕力和反射神经的水准只能算差强人意,以战斗员而言,可说毫无价值。卡介伦甚至毒辣地批评他:“那家伙自颈部以下全部是多余的!” 而卡介伦本身虽然精通桌上作业,堪称是优秀的军官幕僚,但作为一个战斗员时,他的能力也谈不上是一流的。 卡介伦的任务是利用软、硬体双管齐下,来管理偌大的伊谢尔伦要塞。设施、装备、通讯、生产、流通——为使要塞全体能协同一致地积极运作,各种不可或缺的机能,全仰赖他的指导。 “卡介伦少将打一个喷嚏,整个伊谢尔伦都会感冒。” 士兵们的玩笑中隐含着百分之百的真实性。事实上,在卡介伦有一次因急性胃炎而告假一个礼拜期间,伊谢尔伦的事务部门就乱了阵脚,只能按照前例外理事情。 “无能!”“没有效率!”“官僚主义!”士兵们群起攻讦,事务部门被骂得体无完肤。 由于杨在文字方面的能力很强、在数字方面很弱,因此卡介伦和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两人对他而言,都是世界上再重要不过的帮手。 把日常琐碎的工作交给他们,杨则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大军作战方案的推演上,只有在做战争相关方面的工作时,他才感到精神奕奕。撇开杨的思想不谈,他的资质是属于乱世和非常时期倾向的;若他生在和平的年代里,很可能只是一名不见经传、终此一生默默无闻的青年而已——充其量也只是一位少数人知道的二流历史学家罢了——然而,在如今的乱世之中,他却成为星际间国家级的重要人物,原因无它,时代造就了他的才能。 在人类的所有能力当中,军事才能是属于非常奇特的种类。在不同的时代或环境下,它对社会而言毫无存在价值。在和平的时代里,也有人怀才不遇、抱憾而终;他们不像学者或艺术家,在身后还有作品可以遗芳后世;也没有人会再谈论他们。“结果”就是一切,而杨已经充分地造就好这个“结果”了。 Ⅱ 是夜,杨和尤里安一同造访亚列克斯·卡介伦的官舍。以前他们时常碰面,自从搬到伊谢尔伦要塞之后,他们就改成每个月聚会一两次。那时卡介伦夫人便会煮一桌家庭料理款待他们,用餐时,宾主经常一面欢饮白兰地酒,一面不亦乐乎地下立体西洋棋。 这一天晚上,他们特地庆祝了尤里安·敏兹上士的首次上阵、首次建立功勋和晋升,虽然是一次简单的聚餐,但却显得十分温馨。 当两位客人到达时,卡介伦家八岁大的长女莎洛特·菲利丝跑出来迎接。 “请进,尤里安哥哥。” “晚安,莎洛特。” 少年郑重地向小淑女还礼。 “请进,杨叔叔。” “……晚安,莎洛特。” 手里抱着五岁次女的卡介伦,看到杨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还礼,故意露出嫌恶的笑容。 “怎样?好像满脸不情愿哦!” “我的心灵受伤了,我还是单身汉,应该叫我哥哥才对嘛。” 在私下的场合里,杨总喜欢用晚辈的口吻对卡介伦说话。 “太奢求了吧!三十几岁了还是单身汉,你不认为这是一种难以接受的反社会行为吗?” “有很多终身独身者,对社会也很有贡献啊。” “我还知道更多有家室、对社会贡献良多的人呢。” 尤里安看出胜负了。不论在下立体西洋棋时或施展唇枪舌剑的挖苦战时,年长六岁的卡介伦都比杨强一点点,不过,杨之所以没有再反击,是因为他的注意力被饭菜的香味吸引过去了。 进餐的气氛非常愉悦。卡介伦夫人的拿手菜——奶油焖鱼和白菜、苣菜肉蛋卷等都相当美味可口,但令尤里安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被劝酒。在这以前,他和莎洛特一样,都是喝苹果汽水的。 喝了酒以后,尤里安就马上变得面红耳赤起来,在座的大人们都觉有趣……。 饭后,如往常一般,宾主移阵,开始在立体西洋棋上厮杀起来,各一胜一败之后,卡介伦正了正神色道:“我想讲句真心话,杨。” 杨心情愉快地点点头,并将视线送到卡介伦的身后。只见尤里安正把图画纸摊开在地板上,教小女孩们画画。他想,尤里安自己本身就是一副画了。身披战袍、挺立沙场也好,置身平和的家里也好,他那副样子仿佛已经注定要被画在名画里了。这或者就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吧。 同样具有这种气质的人,到目前为止,透过间接的关系,杨知道还有一个——银河帝国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 “……杨,身为组织核心,你未免也太不关心自己的保身之道了。在这种时候,那并不是优点,而是缺点哪。” 杨微微移动视线,看着脸色严肃的军官学校的学长。 “要知道,你并不是荒野中遗世独立的人,身上背负着许多人的责任,为了大家,也为了你保护自己,要稍微留心一下,好吗?” “话是不错,只是太忙了啊。若是要考虑这件事的话……” “若是?” “那可就连睡午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杨半开玩笑地说道,卡介伦则不为所动。他把白兰地酒倒进杨和自己的杯中,换了个姿势盘腿而坐。 “不是没有时间吧?根本就是讨厌去想。明明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却连考虑一下都不要,对不对?” “我不是那么清高的人,只是觉得很麻烦啊。就是这么回事而已。” 卡介伦手里握着玻璃杯,叹了一口气。 “我会告诉你这些话,是因为担心我们所‘敬爱’的国家元首——特留尼西特。” “特留尼西特怎么了?” “这家伙虽然没有理想,也不懂治理国家,倒是满腹矛戟森然、图谋不轨。他笑的时候还好,事实上最近我还觉得这家伙有点可怕哩。” 不消说,杨笑不出来了。他回想起去年秋天,在群众的欢呼声中,自己和特留尼西特漠然握手之时,那种莫名的恐惧感。 “他是一个只会卖弄辩才、专擅讨好选民的二流政客,我可以感觉到这下子他又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了。最令人担忧的是,这家伙表面上若无其事,却在暗地里捣鬼!跟这种人在一起,无异是与魔鬼在打交道。” 卡介伦心中惶惶难安,其中原因之一是由于特留尼西特在军部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军部的龙头老大——统合作战本部长库布斯里上将,曾遭暗杀未遂而长期住院,后又被政变份子拘禁,之后才恢复现职。在这段期间,给了特留尼西特派系的份子一个乘虚而入、扩大势力的机会,当他知道军部的中枢已被以德森为代表的特留尼西特派系所控制后,也只能消极的对抗,两者之间的摩擦日深,嫌隙也日益扩大。 “甚至连老当益壮的比克古司令官,在幕僚人事和舰队调动上也倍受干预,积了一肚子气。长此下去的话,军部上层重心迟早会变成特留尼西特一门的旁支了。” “到时我就递辞呈啊。” “你倒说得轻松。你引退的话,也许可以好好享受梦想已久的退休生活,但你有没有设身处地为下面那些官兵和市民想想看?一旦德森之流的鼠辈当上要塞司令官,整个伊谢尔伦岂不是要变成神学校宿舍了?搞不好那天他一声令下,调动全体官兵在整个要塞来个大扫除呢。” 玩笑也好,认真的推测也好,两人都笑不出来了。 “所以啊,保护自己的事儿多准备点总没错,自己要多留神了。尤里安已曾经一度失去亲人,不管你这个监护人表现出来的成绩有多恶劣,再让他失去一切的话,实在太可怜了啊。” “我真的是一个成绩差劲的监护人吗?” “你自认为好吗?” “四年前,‘是谁’故意把尤里安硬塞给这个成绩差劲的监护人的?” “……再喝一杯白兰地吧!” “干杯。” 不知喝了几杯白兰地了,主人和客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尤里安。两个小女孩都睡着了,卡介伦夫人和尤里安将她们抱起,走向卧室。 “和监护人不一样,真是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啊。” “他和监护人不一样之处在于监护人交了个坏朋友,而他没有朋友。” “怎么说呢?” “在他这个年纪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朋友——斗嘴朋友、作弊朋友、队友、情敌等等。而尤里安的周围都是大人,难怪他会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这真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我记得在同盟首都——海尼森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然而,他却被调教得如此正直。” “就是说啊!” 杨以一种很认真的语气接下去,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话——就是因为监护人太好了,所以他才能避免跟大人们学坏。即使不是卡介伦,大家也都明白他说这句话的目的,不外乎是想给自己找台阶下。 “那小子曾有一次——就这么一次,说了话不算数。隔壁的人家有事来托他代为照料他们家里养的夜莺一天。要他定时给夜莺喂食,不料这小子却跑去参加飞行球的练习比赛,把夜莺给饿死了。” “是吗?那么结果怎么样?” “身为监护人的我只好义正词严地罚他不准吃晚饭了。” “真是的,阁下也蛮可怜的嘛。”卡介伦一脸同情之色。 “为什么我也可怜?” “喝令尤里安不准吃晚饭,你一定也不会让自己吃饱了撑着,总之,一定也和他一样少吃了一顿饭。” “咳,……第二天早上,食欲大增倒是真的。” “哦!哦!可不是嘛!” 杨轻啜一口白兰地,想试着扭转劣势。 “我知道自己还谈不上是个完美的监护人,可是,我也有话要说,我是独身,又在不完整的家庭中长大,虽然想让他有完整的双亲,但……” “小孩子不一定要在双亲的同时呵护下长大啊!有时候单亲反而可以成为反面教材,让孩子培养出独立自主的精神。你懂吗?提督阁下。” “又被你重重地损了一次了!” “怎么样?不想让我损你,就赶快结婚,组一个完整的家庭吧!”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杨差点噎着了。 “战争不是还没结束吗?” “话是不错,不过,人类最大的义务何在呢?不光是人类,所有的生物亦然,世代相传以延续种族,得靠新生命的诞生不可,不是吗?” “所以人类最大的罪恶就是杀人与被杀,而军人却把杀人当成职业。” “这种想法固然有一定道理,不过,一个犯了罪的人若有五个孩子,其中一个信奉人道主义,也许这一个便会挺身为父亲赎罪,以承继父亲未完成的职志……” “继承职志的未必一定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杨说着话,视线投向尤里安,继而转向军官学校的学长。“……谈到职志这件事……” 他想到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趁杨上洗手间时,卡介伦把尤里安叫来,并在杨先前所坐的椅子坐了下来。 “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你是杨的第一号忠臣,所以我才跟你说。你监护人非常了解昨天已发生的种种,也善于预告明天将发生的事情,但是,他却不知道今天聚会之事。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我想我明白了。” “举个极端的例子来讲,假设我们在今天的食物里下毒,而他竟没有察觉,那么,即使他再能洞悉咋日和明日之事,也是无济于事。这一点你也明白吧。” 尤里安没有答腔,暗褐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抹深沉的思虑。 “……您的意思是要我担任‘试毒’的任务吧。” 卡介伦点了点头,尤里安露出慧黠的微笑。 “您挑了一个优秀的人选哦,卡介伦少将。” “我想我看人是不会看走眼的。” “只有是为了杨提督,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做,但您的意思……杨提督的处境真的有危险吗?” 尤里安压低嗓门。 “目前还好,因为有帝国大敌存在的一天,就不能一天没有杨。但是,情势转变急遽无常,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很担心,杨应该也明白这层道理。但是这家伙却……” “学长啊!可别把这个纯真的少年给洗脑了哟。” 杨刚好走回这边,苦笑着扬声说道。他正想叫尤里安准备打道回府,看到卡介伦表情,就耸了耸肩。 “哎!不要担心了,好吗?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想过。要我做特留尼西特的玩具,还早得很呢!况且,我还打算年老时能安度余年呢。” Ⅲ PHEZZAN——费沙。 这里是一个奇妙的国家。正确说来,它算不上是个国家。而是在银河帝国皇帝的宗主权下,被承认具有内政自治与自由贸易的地方行政单位。同时,它的名字也予人“活泼的经济活动、集积的财富、繁荣、成功的机会、享乐、才能的发挥”等印象与感觉。可以说是加尔各答、巴斯兰、可尔多夫、长安、萨马尔多、君士坦丁堡、陆别克、热内亚、上海、纽约、马赛港、波罗塞尔比纳……等人类历史上“冒险家与野心家的天堂”的再版。 这个行星原本是个不毛之地,许多成功的传说和更多失败的故事,在这里流传着。而费沙则是这些传说的涡心地带。凡是有众多人类居住的宇宙区域,其所汇聚的人、物资、金钱和资讯,均大大提升了它的附加价值,并进而流传出令人响往的传说故事。 谣传也是资讯交流相当重要的一环。以许多独立商人群聚云集而闻名的“朵拉库尔”酒家,据说除了大型的酒吧之外,还有难以计数的“谈话室”和“磁卡室”,在设有防止窃听系统和隔音墙的室内,各种重要资讯正川流不息地互相交流。 这些资讯大部份都是空穴来风的谣传或是无关紧要的笑话而已,很容易便为人所遗忘;但其中也有重如泰山,贵比黄金的情报。现在商人们热衷的话题之一,是发生在约半个世纪前的一段小插曲,主角是一个名叫巴兰泰·卡夫的男子。 卡夫是一个中坚阶层商船船主的儿子,继承父亲的遗产不久之后,便因短视的投机买卖失去所有的财产。后在好友的帮助下,买了一艘小型的矿石运输船,准备东山再起;不料,船因磁爆失事,连做他保证人的好友也受到波及而破产。走投无路的卡夫最后想到自己有投保,他打算自杀,将获得的保险金偿还他向友人所借贷的部份款项。有一天晚上,他独自到“朵拉库尔”喝酒,他想,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喝酒了。就在这时,他断断续续听到邻桌交谈的内容。 “……因此,侯爵拥立皇帝的弟弟……然而,军务尚书却……” “……他变得自暴自弃……走投无路……军队……虽然没有获胜,但……换句话说,他垂死的挣扎只不过是一只被引向屠宰场的猪……” 笑声持续了好一阵子,不过卡夫已无意听下去。他把酒钱放到桌上后跑出“朵拉库尔”。 过了一个礼拜,银河帝国爆发内乱,据报赶到市场搜购物质的商人们,得悉数种重要的战略物质,都已被一个叫做卡夫的无名小卒所扣押了。卡夫根据上次在酒店中听到片断的谈话内容,研究其中人物的特征,并推断出他们的姓名和领地,进而寻找领地所缺乏的矿物。因为他知道一旦内乱爆发,这些矿物将出现短缺现象,于是他强行向人借了周转资金,开始囤积矿产。内乱虽然不到一个月就平息了,但在这段期间中,这些物资都是不可或缺的。卡夫赢得了这场赌注,从通往死刑台的阶梯上摇身而变为王座上睥睨群伦的富商。他获得了十二倍于商船利益的暴利,并将半数分予有恩于他的好友。 后来,卡夫展示了象征解除以前厄运的系列商业活动,三度获得了年度“辛巴达奖”。当他五十岁猝逝之后,留下了六个儿子和万贯家财。在今天,卡夫财阀已涓滴不剩了,原因无它,只因他的六个儿子光会继承遗产,乃父的才气和魄力却完全没有遗传在他们身上。巴兰泰·卡夫奇迹般的成功故事虽然只出现在他那一代,但却已成为鲜活的历史事实,不断怂恿费沙商人们的梦想与野心。 “今天的你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但明天你将是卡夫二世!” 这句话是费沙最大的商科大学所揭示的标语,文词虽不怎么洗练,但却是年轻学生们奉为圭臬的金科玉律。补充说明一下,这所大学是卡夫毕生的忠实好友——奥希根斯所捐助设立的。就某种意义来说,奥希根斯对费沙的贡献更甚于卡夫;卡夫的巨富犹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了,而奥希根斯所设立的大学,却成立至今,许多个体商人、经济学者、经济官僚辈出,成为费沙唯一的人才资源供应站。 有一天,“朵拉库尔”的酒吧中,一群自商务考察回来的商人,围拢着一张桌子,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话题是情势日新月异的帝国社会。 “失去特权的贵族,急欲将不动产、金银珠宝、有价证券等脱手,有人看准了这点,狠狠地向他们杀价买进,他们也曾想到要申诉,但心里又害怕,只好忍气吞声。” “一旦体制改变,旧体制下贪得无厌的特权阶级,往往成为复仇的对象,这是历史的铁律。”“祖先所作的孽,就由子孙血债血还,唉!也蛮可怜的!不过……” “可怜的是五世纪以来,那些被贵族们剥削压榨的民众。往后的五个世纪里,贵族们生活再痛苦,我也不会同情他们!” “这种说法太不近人情了吧。托这些贵族的福,我们也尝了不少甜头啊。” “不管在什么时候,我都是凭良心,凭真本事来攒取我应得的一份的,而且也做好了万一失败的心理准备。但那些家伙(贵族)既不动脑筋,也不肯花一分力气,就想坐拥金山银矿。岂能为人们所见容!” “我知道,我知道。还有,我认识一个自治领主府的仆人,他还告诉我一件奇怪的传闻。” “哦?什么传闻?” “在自治领主的府上,最近常有一个奇怪的僧侣来回走动。” “僧侣?听起来和黑狐的形象不太符合嘛。” “搞不好倒还很合称哦。那个僧侣好像是穿着附有帽兜的黑色长袍。” 安德鲁安·鲁宾斯基所执掌的自治领主府内,职员们一面望着会客室,一面交头接耳,吱吱喳喳地低声交谈着。 公私两头奔忙的自治领主,平常总喜欢把“身体要是有两个就好了,要不然一天有五十个小时也好”挂在嘴边。但这几天,他却好像被什么迷了心窍似的,常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僧人私下密谈,部属们个个都摸不着头脑。在费沙人当中,既知道自治领与地球之间的关系、又身居政治中枢部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 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全身包裹在漆黑长袍之中的僧人兀自站着。过了一会儿,秘书出来带他到自治领主那儿去。比他先来拜访鲁宾斯基、却在他之后始得进见的访客们,无不面有愠色地目送黑衣人渐渐远离的身影。 地球的总大主教为了监视鲁宾斯基,特别派了一名主教——德古斯比来到费沙,也就是这位黑衣人的名字。 德古斯比走进房间,拉下帽兜。帽沿下露出来的脸庞,出人意外的年轻。似乎还不到三十岁,身体细瘦、脸色惨白,显示出他严格而规律的禁欲生活,以及营养不良的饮食习惯。黑色的长发像从来没修剪过似的,蓝色的眼睛像热带雨林地带的太阳般闪闪发亮,让人感到不太舒服,并流露出理性与信念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主教猊下,请上座。” “猊下”是对高僧的敬称,鲁宾斯基大声说道,全身上下显得谦恭有礼。不过,这只是洗练的演技罢了,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自然表现。德古斯比的态度与其说是傲慢,不如说是不拘礼节来得恰当,他在预先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昨天,那个人说的话是真的吗?” 招呼也不打一声,他就冷冷地盘问起来。 “是真的。除了经济活动以外,我们在其它各方面对于帝国的配合与帮助,占了较大的比重。而且并不是一时激进的改变。” “这么说,帝国和同盟之间的均势已经瓦解了。我们该如何应变呢?” “我们可以等到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统一整个银河之后,将他杀死,再将其遗产据为己有,您的意下如何呢?” 听到自治领主所说的话,主教的脸上先是露出讶异的表情,继而释疑般地恢复正色。 “……想法不错。不过,是不是太自信了点呢?那个金发小子有那么轻易上钩吗?况且像奥贝斯坦那样老奸巨滑的人,也不吃这一套吧。事情恐怕没有我们想像中那么简单。” “主教猊下对整个情势的了解真是精辟入理啊!”鲁宾斯基果然善于应对。“不过,罗严克拉姆公爵也好,奥贝斯坦也好,他们的计谋算策也不是万无一失的,必定有机可乘。就算没有,我们也可以制造机会啊。” 要是罗严克拉姆是全能的话,那么去年秋天,自己就不会遭人暗算,心腹吉尔菲艾斯也不会丧命了。 “权力和机能愈集中愈座大,但其核心是一样的,可以运用四两拔千斤的方法控制小部份,支配大全体。以即将诞生的新王朝为目标,杀死罗严克拉姆公爵——不!杀死莱因哈特皇帝,控制神经回路的中枢部位之后,就等于直接控制整个宇宙了……” “可是自由行星同盟的权力核心,也在我们的势力范围之内。你们费沙利用经济实力掌握了其经济命脉,而其元首特留尼西特也在我方教徒保护下,由政变中脱险,可说欠了我们一个人情。支持银河帝国固然是好,不过,不要让同盟这边的棋子平白牺牲了。套句你们的话说就是‘不要做无谓的投资’,对不对?” 主教的分析简洁犀利,暂且不提精神上的平衡,但至少不是言之无物。 “不,不!不是这样的!主教猊下。同盟现在的权力核心等于是使同盟本身自内部开始腐化的腐蚀剂。内部强固却因外敌攻击而灭亡的国家,可以说没有;内部的腐败,只会助长来自外部的威胁。而且,最重要的是,一个国家绝对不会由下往上腐化,而只会由上往下腐化,这种情形无一例外。对此,我们费沙也是无能为力的。” 主教以冷冷的目光睥睨着说得口沫横飞的鲁宾斯基。 “费沙虽名之为自治领区,其实也是一个国家。可以像同盟一样,由上而下开始腐化。” “这点的确相当严重……这是为政者的责任,我会铭记在心的。对了,先别提这些生硬的话题吧。” 自治领主本想邀主教留下用餐,主教却冷漠地谢绝了主人的好意,自个走了出去。之后进来了一个青年,看来似乎才刚从大学毕业,眼光呆滞,容貌端正,给人一种刻板的感觉。身体略嫌消瘦,中等高度,谈不上是个大个子。 他是鲁宾斯基于去年秋天任用的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前任副官博尔德克被调派至银河帝国的首都奥丁担任外交官,从事某种工作。 “主教不太好应付吧?阁下。” “的确啊。这个狂热的教条主义者,比冬眠乍醒的熊还难缠……不知道他活着有什么乐趣?” 自认是个享乐主义者的自治领主,对一付清教徒模样的年轻主教嗤之以鼻。 “大约是几千年前的事了吧,基督教利用宗教力量将最高权力者彻底洗脑,成功地攻占了古罗马帝国。后来,基督教更以无比毒辣的手段,弹压其它宗教,使之相继灭绝。结果,整个罗马帝国甚至连文明也被控制了,这种高效率的侵略行动,可说空前绝后。虽然我们想再次仿效,但却固执于当初的计划是要使帝国与同盟相互倾轧,一起灭亡……” “费沙的黑狐”不禁动了动眉毛。因为修正原来计划是有原因的,由于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这位集战争,统治能力于一身的天才出现,促使帝国内部走向激烈的改革路线。想当然耳——衰老的高登巴姆王朝必定走上灭亡。但是,在燃烧其尸体灰烬的同时,年轻而强盛的罗严克拉姆王朝诞生了。 要同时推翻同盟和这个新王朝,并没有那么容易。一旦将其推翻,接踵而至的将是宇宙全面性的政治混乱与治安败坏。要收拾残局,必须运用强大的军事力量,并花上一段很长的时间。最后费沙的权益将被许多小国的政治及军事势力蚕食鲸吞,结局令人担忧。要怎样才能解决这个难题呢? 所谓“势力分割”并不是在宇宙空间中简单划几条国境界线就行了,它可以分作好几个层面-政治、经济、军事、宗教。政治的支配权、军事的支配权,以及伴随而来的“权威”,全由皇帝一人独揽,而费沙虽只是作为他的臣属,但是经济的支配权却在费沙的手里。空间的分割没有实质意义,可以藉着经济层面和社会机能的分割支配,使新帝国与费沙在往后的日子里和平共存、相辅相成、一起发展,这不是不可能的事。就让颓废、闭塞的自由行星同盟,成为掩埋在新时代土壤下的肥料吧。 不过,鲁宾斯基并没有把他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年轻的地球教主教。地球教的目的并不仅止于宗教的支配权,而是达到政教合一的神权政治,使地球变成全体人类的神殿,朝拜者络绎不绝。就让这种盛况出现也无妨——因为这颗位于银河系边境,摇摇欲坠的行星,其实就是人类的发祥地。可是如果将它当作神权政治的枢纽,再次成为支配全体人类的中心地,诚然令人反感。那等于地球的总大主教取代了“神圣不可侵犯的鲁道夫大帝”而登场,在此一双重意义下,历史又倒流回去了。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形并实现鲁宾斯基的个人野心,对地球教只得阳奉阴违,等到帝国与费沙双重支配体制确立的时机成熟时,再借助帝国的武力,镇压地球教,进而剿灭它!不消说,保持全面警戒与提高注意力是必要的,上一代的自治领主才稍稍显露出想脱离地球桎梏的心迹,便被以死裁决了。绝对不可以重蹈覆辙,只有先发制人,取得全面的胜利,才能解除地球的符咒! Ⅳ 曾是帝国高等事务官的瑞姆夏德,现在局促于费沙本星的一隅,过着亡命生活。由于他在旧体制时代,曾居高官要职,因此一旦回国,只有等待新体制的裁判来决定命运。如果他能痛改前非,向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立誓效忠的话,或许可望赦免。但是,向一个“金发的暴发户小子”卑躬屈膝,却不能为其自身的尊严及名门传统所见容。内战结束后,他离开驻费沙事务官公邸,搬到距首都有半日行程的伊斯麦尔地区定居下来。 前方有水色湛蓝的人造海,背后有玛瑙般的山岩环绕,两者之间有一片平地延展开来,杉林和草地混杂其间,其中由花岗岩与硬质玻璃所建造的别墅静静地耸立着。 失去公职、生活孤独寂寥的伯爵,出来迎接久未谋面的客人,请他到接待室坐了下来。来访的客人是费沙自治领主的年轻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 他首先对莱因哈特所推行的新体制批评了几句,之后才进入正题。 “虽然有些失礼,但是,瑞姆夏德阁下,您现在的处境相当艰难啊。” “……这还用不着你来提醒。” 伯爵浅色的眼眸里,掩藏不了苦涩的神色。委托费沙的信托公司运用资产,生活上虽然不虞匮乏,但却无法消除精神上的空虚。对新体制的痛恨与憎恶、对旧体制的依恋、对故乡的怀念——这些虽然是负面的热情,但这份热情却是不容置疑的。瑞姆夏德如玻璃般的双眼,荡漾着渴望复辟的波澜。 比伯爵年轻二十岁以上的鲁伯特·盖塞林格,以其冷静讥讽的目光,观察着伯爵的反应。不久,他彬彬有礼地开口道:“老实说,我前来拜访,是以自治领主非正式使者的身份来的。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计划,相信阁下会有兴趣,请闻其详……” 十五分钟之后,伯爵满脸都是惊愕掺杂着疑惑的表情,转向盖塞林格。 “好个大胆的方案啊!虽然很诱人,不过,其实并不是您个人的意思,而是自治领主的意思吧!” “我不过是自治领主阁下的手下而已。” 年轻的副官能言善道,表现出谦让的美德,但在说这句话的瞬间,两眼却闪过一道精悍的锐光。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理解啊。哦,不!就我个人而言是很感谢你们的好意,但这对费沙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配合金发小子的新体制,对你们今后的经济活动不是更有助益吗?” 盖塞林格微微笑着,要解开前外交官心中的疑窦倒没什么困难。 “罗严克拉姆公爵在帝国所推动的改革政策,层面涵盖政治、社会、经济等,极富急进及独断色彩。到最后,可以预见,我们费沙在帝国内的数项权益都将被侵吞。变革固然好,但反方向的变革就不好了,这就是费沙的立场,非常单纯明快吧!” “……” “当然,这个计划成功的话,就可以从罪该万死的篡夺者手中,拯救高登巴姆王朝,届时,费沙理当能取得相当的报酬。而救国英雄的美名当然非您莫属了!如何?考虑一下对双方都皆大欢喜的计划?” “计划……”瑞姆夏德轻轻开启双唇。“想不到国家兴亡也成了您们费沙人关心的话题了。如果我们帝国能恢复活力与霸气的话,另一个五百年黄金时代即将来临……” 盖塞林格若无其事地面向墙上挂着的蜡笔画,忍住了暴笑的冲动。聪明的人明白什么是困难,愚苯的人却连不可能也不知道。瑞姆夏德应该不是那么无能的男子,但是,要从自幼被灌输的“帝国永恒不灭”的思想中挣脱出来,并不是那么容易。只要一日活着,这个幻想便一日存在于寄居费沙的亡命者身上、也存在于残留在帝国的旧贵族身上。如此一来,费沙政府就可以利用这一点操控旧体制的人们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年轻的副官并没有浪费时间。步出瑞姆夏德的宅邸后,他搭便车直抵一个名叫汉斯的男子的家门里。汉斯是自由行星同盟派遣至费沙就任的外交官,负责处理同盟和费沙之间各种交涉事宜。除此之外,他还必须组织谍报网,负责搜集费沙和帝国方面的情报,密切观察它们的动静,随时向同盟政府报告。对同盟的国家战略来讲,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只不过一个人的地位、责任和能力,往往未必是一致的。 近几年中,大家都认为同盟外交官的素质是一落千丈了。每逢大选之后政权交替之际,就会出现高官阶层论功行赏的人事调度,那些欠缺政治能力和外交手腕的财阀或候选人,为了镀上“名士”的美名。莫不觊觎这些份外的职务与地位。汉斯不过是某一名门企业创业者的儿子,据说,他之所以拥有这个地位,是由于同盟现政府嫌他没有能力、不孚众望,但又不想失去他所代表的企业在大选中给予的支持,所以才委婉地把他“流放”到这里来。 汉斯迎进了盖塞林格副官。在他那满脸横肉、粗短的眉字间,掩藏不住困惑的神色。费沙向同盟购买的国债,偿还期已届满。盖塞林格便是前来责问此事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总额达五○○○亿帝纳左右。应当马上偿还……” “一时之间实在……那个……” “是吗?很抱歉,超越了贵国的财政能力了,我们自治领有权行使正当的权利,以前之所以一直没有深加追究,完全是居于对贵国的友情和信赖来考虑的。” “敝国政府感激不尽。” “不过,这仅限于贵国是一个安定的民主国家的条件之下。” 鲁伯特·盖塞林格的声音和表情,使外交官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要说的是,我国的政治情况使费沙感到不安。这样解释可以吗?” “你认为我还有其它的意思吗?” 尖锐的反问突如其来,外交官心虚地静默下来。盖塞林格的表情缓和下来,装出嫌卑的口吻说道:“我们费沙真心期望自由行星同盟永远都是安定的民主国家。” “当然!当然!” “像去年发生‘救国军事委员会政变’那样的动乱,实在让人伤脑筋。如果政变成功的话,我们费沙所投入的巨额资本,都将在国家社会主义的名义之下被悉数没收了。为了维持费沙在同盟境内的利益,我们必须保护企业活动与私有财产,但贵国却发生那种颠覆政府的革命,使我们的利益没有保障,让我们觉得相当为难。” “副官阁下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乌合之众的政变阴谋已告失败了,我国今日仍然保守着自由与民主的传统啊。” “关于这点,杨威利提督的功劳可大了!” 言下之意是暗示,不是你们的功劳。不过,汉斯并没有听出这弦外之音。 “是啊,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名将!” “不错。以他的实力,同盟军众提督当中无人足以与其并驾齐驱。” “的确……” “只是,一个如此声名显赫、又手握军事实权的人,他会满足目前的政权到什么时候呢?您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外交官阁下……” 外交官努力地思量着年轻副官话中之意,过一会儿,惊讶的神色溢于言表。 “难……难道……副官阁下是在说……” 鲁伯特·盖塞林格露出邪恶奸险的笑容向他示意着。 “外交官阁下的洞察力果真巨细无遗。” 他装模作样地赞叹着,其实心里暗暗地臭骂对方反应的迟钝。当然,他不会老实到把这种感受表现出来,此时还要用训练记性笨拙的恶犬的耐性,慢慢诱导对方。 “……但是……但,去年政变的时候,杨站在政府的一边,出兵镇压军国主义者暴乱,怎么可能背叛政府……” “去年是去年,现在是现在。您想想看,只要有杨在,就能在短短时间内把政变平息下来。一旦杨别具野心,拥兵自重,发动兵变,有谁可以制得了他呢?伊谢尔伦要塞也好,‘女神的项链’也好,在他跟前毫无份量,不是吗?” “可是……” 外文官本想辩驳,但终究没有发出声来。他拿出手巾擦擦脸上的汗珠,一种混杂着恐怖的疑惑感,在他的胃里翻转着。盖塞林格的目的何在可见一斑。现在,只要再添油加醋一番,就可使外交官的迷惑变成坚定的抉择了。 “这种有诽谤之嫌的推测,事实上是有根据可寻的……” “怎么说呢?” 双颊僵硬,身体挺直,现在外交官已变成盖塞林格手中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玩偶,任凭摆布了。 “以‘女神的项链’为例,十二个攻击卫星在行星海尼森的静止轨道运行,这些已全为杨提督破坏殆尽了。你想想看,有必要把十二个全部破坏掉吗?” “……如此说来……” “很明显杨提督是为了去除日后攻击海尼森的障碍,所以早早将它们撒除掉,表面上对同盟政府示好,其实则不然,我想你们还是去听听杨提督的解释才好。” 盖塞林格一口气放出了这些恶意的攻击。辞别汉斯的宅邸之后,便到自治领主那儿报告事情的经过。这时,他的神色有点黯然。 “怎么了,你好像有什么事不满?” “成功固然是好,但那么简单就听任摆布,实在是无趣之极。我倒是想试试那种擦出火花来的交涉场面。” “大奢求了吧。听你的语气,好像是说想跟更难应付的对手打交道,是吧?你要明白,今天的交涉会如此轻松,并不是因为你的外交能力特别优秀之故。” “我知道其中也是因为外交官的立场太弱了……于公于私都有……” 鲁伯特·盖塞林格发出低沉的笑声。因为他遵照自治领主的吩咐,赠送了金钱与美女给世俗欲望强烈的外交官。收实他国的政府官员,并不违反费沙人的道德定律,有的东西的确是金钱所无法买到的,而可以用金钱买到的东西,其价值也必须与价钱相符,并且可以善加利用。 “对了,阁下。有件小事禀告,是有关一个叫波利斯·哥尼夫的人……” “我记得这个人,他怎么了?” “他被派去长驻在自由行星同盟的外交官事务所,常常传来抱怨,满腹牢骚。这个人欠缺听令行事的协调性和勤勉精神,您有什么更好的安排吗?” “嗯……” “以个体商人而言,算是个才干独具的人,但现在他的身份却是公务员,等于是授命游牧民族耕地种田,不是吗?” “没有因才任用的缘故吧。” “若有拂逆,尚请见谅。您对这件事一定已深思熟虑过了吧?……” 鲁宾斯基啜了一口酒。 “没关系。暂时来说,波利斯·哥尼夫或许只是一个被流放在外的人。只是,虽然现在看来没什么意义。但今后也许会是大有用途的一步棋,存款也好,债券也罢,总是越长时间获利也相对较高吧?” “没错……” “动植物被埋藏在地层深处之后,要变成可用的石油,也是经过数亿年的时间。相较之下,人类再怎么大器‘晚成’,顶多半个世纪就可看出结果了,不用着急。” “半个世纪吗?” 年轻副官嘴里喃喃念着,声音中包含着奇妙的气馁之感。 明白了才能的差别,盖塞林格恍悟似的以略有不同的目光再次望向自治领主。 “虽然如此,但棋盘里的棋子有一定的移动方向,而人却没有。要让别人照着自己的意思来行事,实在比登天还困难哩……” “这就是重点所在了。没错,人类的心理和行为的确比棋局中的棋子还复杂。若想使一切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那么,想法本身愈单纯愈好。” “怎么说呢?” “把对方逼进某种状况,剥夺其行动自由,减少放在他面前的选择答案。例如,同盟军的杨威利……” 杨的立场目前非常微妙,同盟的权力阶层对杨可说爱恨交加,他们深恐杨威利会利用个人的声望,转入政界,合法地夺取他们的权力。除此之外,更令他们担心的是,杨会仗恃其所拥有的强大武力作为后盾,确立非合法的支配权。再加上鲁宾斯基吩咐盖塞林格煽风点火,更加深了他们这一层的疑虑。在这两种可能性之下,铲除执掌军事实权的杨似乎是势在必行的。不过,对同盟而言,杨的军事才能可说是无可取代的;一旦失去了杨,帝国军一旦大举入侵,处于绝对弱势之下的同盟军将不战自败,迅速瓦解。 说来可笑,对杨而言,银河帝国的独裁者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反而成了他的救星了。一旦莱因哈特亡故,同盟的权力阶层必定欣喜若狂,搞不好还会把投有利用价值的杨杀掉了。也许也不一定要杀掉他,只要捏造政治或私生活方面的丑闻,让他名声大跌,再剥夺其公民权就可以了。 一流的权力者,懂得有效地善用权力来做事;二流的权力者,则只是千方百计想着如何保住自己手中的权力,藉机坐大。而目前同盟的权力阶层,很明显的只能算是二流以下的权力者……。 “杨威利现在站在一根细细的弦上,弦的一端是自由行星同盟,另一端是银河帝国,只要保持平衡,杨就平安无事。但是……” “我们费沙需要切断这根弦吗?” “不切断也可以。但是我们可以把这根弦再削细一点,如此一来,杨便渐渐失去转寰的余地,再过两、三年,杨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其一,被本国的权力阶层肃清;其二,打倒现在的权力阶层,由自己掌政。” “在这之前也有可能是败亡在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手上啊……”副官执拗地提出质疑。 “我可不会让罗严克拉姆顺心如意到那种地步。” 鲁宾斯基的语气一派淡然,但其中却暗藏玄机。副官看穿他想搪塞的意图。 “不过,杨威利也有可能在战场上打败罗严克拉姆,那时又该怎么办呢?” “副官……”自治领主的声音略有不同。“我好像说得太多了,而你也问得太多了吧。除了纸上谈兵之外,我们也该做点实事了。在我们的计划中,除了以瑞姆夏德暂居盟主之位外,能够担任实行部队的指挥官尚未有适当人选,首先要完成这一点。” “……对不起!我会在最近几天物色人选,并向您报告。” 副官走出房间后,鲁宾斯基壮硕的身体深深埋进椅子里。 这项计划实现之后,罗严克拉姆独裁体制之下的新银河帝国与自由行星同盟之间,应该会产生不共戴天的仇恨而引发全面的战争吧!在两国出现见识不凡的政治家之前,在两大势力能达成和平共处之前,有必要好好布置一番。 费沙的自治领主,肥厚的下巴附近,泛着野兽般的诡笑。 有件事非注意不可……自由行星同盟的敌人事实上不是银河帝国而是高登巴姆王朝,也就是说,当罗严克拉姆新体制与同盟政府同时意识到高登巴姆王朝才是他们真正共同的敌人时。两者就有可能和平共存了。这个事实是不可不注意的。两大势力的斗争,目前仍须持续下去。但不是永远。顶多再三年或四年左右,然后战火熄灭之时,所有有人类居住的行星以及与其连接的空间,到底是由什么样的人在统治呢?缺乏想像力的人大概永远都料想不到……。 第四章 —— 逝去的一切 —— Ⅰ 费沙自治领主的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到位于首都北方九○○公里的亚西尼波伊亚溪谷探访雷欧波特·休马哈,是在二月底的的事。当地是属于以商业立国的费沙国内仍末被利用的广大可耕地。近年由才由移民者的集团农场开始进行开拓。 雷欧波特·休马哈,在去年还是身居帝国军上校的地位,在“利普休达特战役”中隶属贵族联合军,担任贵族最强硬派的领袖菲尔格尔男爵的参谋。但是男爵完全无视于休马哈的进言及忠告,最后还气愤得想射杀参谋,却遭到对参谋远比对主君更为信赖的士兵们集体反抗,男爵反而被杀害了。而后,休马哈带领部下们亡命到了费沙,在新的土地上,开始了挥别过去的生活。年方三十三岁,在将来的军旅生涯上受到期许的他,却对战争和阴谋感到厌倦,在心境上转而追求宁静而充足的生活。 为此,在捣毁了船上的所有武器之后,休马哈把将自己一行人搭载到费沙的战舰,卖给了费沙的商人,将所得平均分配给部下们,让他们各奔前程,但是部下们并不想解散。败战之后,舍弃祖国亡命异地的的他们,并没有在狡猾而不能大意的费沙这个竞争社会生存下去的自信。费沙人那激烈的唯利是图行为,在帝国中被夸大的传述着,对朴素而不明世情的士兵们来说,既然本身所拥有的才智不足以作为依赖,那么唯一能信赖的也就只有休马哈的思虑和责任感了。而休马哈也无法对将他从狂乱的菲尔格尔男爵的枪口解救出来的士兵弃之不顾。 士兵们将分配金的运用完全委交给休马哈。知性丰富的原参谋,对于以费沙人为对手的商业活动,也没有必胜的自信。所以他所选的是纯朴但实在的农场经营。即使身为商业国民的费沙人,没有了粮食也是活不下去的,而对美味而新鲜的食物,也有比那些较差的食物愿意付出较多代价的度量。对于仅为享受生活的商人们,将优质农作物的供应作为交易的手段,他们就得以在费沙生活下去罢。 休马哈有效地使用变卖战舰的所得,在亚西尼波伊亚溪谷买了土地,再安置了简单但设备完善的移动式住宅,并取得种子和苗木。亡命者们开始漫长拓荒的战争。鲁伯特·盖塞林格-这位意外的访问者,休马哈似乎也只把他看成令人困惑的不速之客。当费沙自治领主的副官说:“是有关你的祖国的重大之事”时—— “请不要再把我牵扯进去好吗?” 如此回答的休马哈,口气上虽是礼仪端正,但却隐藏不住那忌讳的声调。 “银河帝国及高登巴姆王朝会如何,这些都与我无关。我现在忙着重建自己和伙伴们的新生活,对于过去之事,已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你要舍弃过去倒也无妨,但可别把你的未来也一起葬送了。休马哈上校,你不该是在泥土和肥料中终其一生的人,难道你不想改变历史吗?” “不必多说,请回吧。” “我想请你镇定下来听听我的话吧。” 副官对站起身来欲下逐客令的原上校加以制止。 “你们是可以在农场培植出作物吧?亚西尼波伊亚虽一直被弃置没有受到充份利用,倒是有成为丰沃土地的可能。但是可悲啊!作物若不能在市场上出售,就没有意义了,聪明的你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吧?” 使盖塞林格内心有所感铭的是,休马哈脸上的筋肉一丝也未被其所动。费沙的年轻副官充分了解到他是个敏锐和苍劲兼备的男子。但是这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游戏,休马哈被迫只拿兵卒的棋子,去和持有全部棋子的对手对奕。 “……这就是所谓费沙的作风吗?” 休马哈的声音中带着轻微的愤怒声响,并非是朝着对手,而是针对只能说些没有实效和讽刺的话的自己的那份无力感。盖塞林格毫不讳言地承认了自己的胜利。 “没错,这就是费沙的作风。若有必要,就使用权术。你可以对其轻蔑,但是我认为,世上很少有像败者对胜者的轻蔑这般无奈的事物了。” “在得胜之时,都是会这么想吧?” 休马哈淡淡地说道,抚然地注视着比他年少十岁的副官。 “那么,就具体的说说你要我怎么做吧。是要我去暗杀罗严克拉姆公爵吗?” “费沙并不喜欢流血,因为和平才是通往繁荣的唯一途径。” 盖塞林格展颜一笑。 很明显的,休马哈并不相信这句话,但对年轻的副官而言,重点并非是要对方相信,而是要对方顺从。他又重覆了一遍前些日子对瑞姆夏德伯爵所说的话,并确认对方的表情出现了掩饰不住的惊愕而为之满足。 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也在费沙本星,为身为亡命者的不幸境遇而满腹牢骚。他虽才只有二十六岁,但却经历了远比活过四倍岁月的曾祖父要来得巨大的人生转变。曾祖父是在酒宴、狩猎和渔色中终其生涯,但这个曾孙却在这些方面还未有什么特别的经验时,就被卷入将帝国一分为二的大乱中,财产一一地失去了。光是可以保住一命,已经可说是非常幸运的了。 总算还保住生命,脱离战场而寄身于费沙的亚佛瑞特,被迫变卖了他引以为豪的先帝佛瑞德李希四世恩赐的蓝星钻袖扣,而获得暂时的生活费后,就开始著作起“利普休达特战役史”。以前在银河帝国贵族们的艺术沙龙里,他的诗辞及短篇小说,是颇受好评的。 开头的部份甫一完成,亚佛瑞特就得意扬扬地拿着原稿到出版社去,但却被郑重地回绝了。 “伯爵阁下的大作,文笔虽然优美流畅……”编辑对着愤然不平的亚佛瑞特说道。“……但是观点太过于主观、和事实相差甚远。以作为一本记实来说,其价值令人质疑……不要只照自己的热情和浪漫思想来用唯美手法去描写,应当更收敛笔调、冷静而客观地叙述才是……” 年轻的伯爵从编辑手中抢回原稿,收拾了被踩碎的自尊心回到临时居所去。要入睡时,大量酒精是必要的。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的心情也转变了。自己不应是个记录者而该是个行动者,与其把过去之事写在纸上,倒不如现在就起来行动,以自己的手把心中所想的构筑起来,这样才是不枉此生吧? 费沙自治领主的副官来探访了正有此想法的他。比亚佛瑞特更年轻的副官,礼貌周到地说了:“伯爵阁下,您有把忠诚和热情奉献给祖国的想法吗?如果有的话,请您参加以瑞姆夏德伯爵为盟主的计划……。” 听到此事的亚佛瑞特先是惊讶继而欣喜,立即宣誓表示愿意加入此计划。以计划实行负责人的身份,介绍给休马哈上校认识,但两人早有数面之缘,亚佛瑞特是已故菲尔格尔男爵的朋友,这是上校早已知道的事。 也许会因而有所隔阂吧?——休马哈己有此心理准备,但亚佛瑞特对于不过是上校的人并没有记忆,也不知道菲尔格尔男爵被部下杀害的事。 “你和我在过去好像是战友吧,今后将成为同志,请指教。” 他以毫不拘泥也毫无芥蒂的表情要和休马哈握手。一边回应着,休马哈感到那股安全和不安的气泡正交互的浮上到潜意识的水面上。 气质不差、也富有行动的勇气,但看来这个亚佛瑞特却有不能区别现实和幻想的倾向。当寻思于计划的可能性时,休马哈并没有乐天的心情。 这个计划真的会成功吗?——休马哈不由得如此自问。就算成功了,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呢?不是只会扩大战火,而在通往和平的道路上筑起障碍吗?但是不幸的是他虽然十分清楚这一点,却身属于不得不参加这个计划的立场。 就这样,鲁伯特·盖塞林格一一地汇集了计划所需要的人材。有着充分的时间和资金,他确信计划会成功。当此计划付诸实行时,全人类社会也会为之惊倒吧。他兴致勃勃地期待着比他年轻一岁的罗严克拉姆伯爵莱因哈特的反应。 而到了那个时候,费沙自治领主鲁宾斯基也就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了……。 Ⅱ 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以帝国宰相首席秘书官的身份辅佐着莱因哈特。她在政治、外交、战略上的丰富才华和独到见识,对莱因哈特而言是贵重的,但——“这不只是才能的问题。” 这种说法是不分文官、武官,成为莱因哈特的部下们观察结果的最大公约数。二十二岁的莱因哈特和二十一岁的希尔德都拥有稀世的美貌,也有人比喻说他们两人在一起时,就犹如古代罗马神话中的阿波罗神和雅典娜女神。但这比喻并非是能公然称道的。因为在帝国中,所谓的神话是指古代日耳曼神话。 若把希尔德以伯爵千金的称呼来想像比较,实在欠缺那种典型的公主形象。把朴实的金发剪成短发,飒爽的走姿,富有着活力和跃动性,甚至是给人一种少年的印象。父亲玛林道夫伯爵弗兰兹,一直对于不拘束于贵族的因袭中成长,而拥有超越了年龄及身份所应有的思考力的女儿,而感到光荣和骄傲,不会为自己未生下儿子而感到丝毫遗憾。就因为有希尔德,才能在“利普休达特战役”的激流漩涡中正确地预见未来,把伯爵家导向安泰之途。 希尔德没有兄弟,但是有一个表弟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银色的头发,端整但血色不佳的脸,骨骼和肌肉都很脆弱的身体——所有的一切都超乎正常的纤细,给人软弱的印象。实际上,他是个大半日子都得在床上渡过的病人,因此也没有参加“利普休达特盟约”,结果就避免了灭亡之路。 他从一出生,就被诊断为患了先天性新陈代谢异常的怪病。因为天生体内的酵素就不足,所以无法分解吸收胺基酸及糖分,而产生了发育障碍。这种病如果以治疗用的特殊牛奶饮用数年的话,是可以完全治愈的,但是那种牛奶是非常稀少昂贵。 若依鲁道夫大帝所极力主张的“劣质遗传因子排除法”,那么有先天障碍的孩子,是没有存活价值的。因此,生产治疗用的牛奶去救护虚弱者是不被考虑的。但在实际问题上,贵族家庭里也会诞下肉体上存有先天障碍的婴儿,为了因应其需要,也就出现了秘密生产出来的治疗用牛奶,以超乎平民购买能力的价格来出售。对银河帝国的支配阶级而言,平民的存在意义,仅仅是为了经由劳动和租税负担来供养支配阶级而已。勤勉的劳动者当然给予赞赏,但对社会没有任何贡献,只会给他人带来负担的虚弱者或残障者则没有生存的权利-这是鲁道夫大帝以来的帝国理论。 海因里希完全因为出生在特殊的名门贵族家庭,才得以延续他那应当死去的生命。身处在这种特殊的状况,是就此随遇而安、不加批判地得过且过?还是以此做为思考上的提材、生出要改变现实的决心?这就看各人的资质和周遭环境的影响了。像生来就需要义眼的巴尔·冯·奥贝斯坦就在思索过后,不遗余力地进行把他所认为是罪恶的体制打倒的行动,但海因里希并没有那股付诸行动的体力。他在幼儿时就被说是“只有三岁的生命”、五岁的时候被说是“再活两年就很不错了”、十二岁的时候被说是“大概活不过十五岁”,这样的身体,从年长三岁的表姐希尔德的眼中看来,只会刺激起她的保护意识。她无微不至地从各方面来照顾着表弟。 另一方面,在海因里希的眼中,美丽而充满活力和聪慧的希尔德,不只是年长的表姐,甚而是接近崇拜的憧憬对象。他很小的时候就失去双亲,他的伯父,也就是希尔德的父亲玛林道夫伯爵弗兰兹作为他的监护人而继承了家业,海因里希的智商尚且不论,因为欠缺年龄、经验和健康的一切,因此家族的产业也列入玛林道夫伯爵的管理之下,如果伯爵有横夺邱梅尔家全部财产的企图亦非难事。但是,像玛林道夫伯爵这般正直的人物,在帝国贵族中算是少之又少了。 在这种环境下,海因里希会有英雄崇拜的倾向,该说是理所当然的罢。他憧憬着在多方面立下业绩的人们——身为艺术家、建筑师及科学家的雷欧那多·达文西,身为政治改革者、军事家及诗人的曹操,身为革命家、军人、数学家及技术者的拉萨尔·尼可拉斯·卡诺,身为帝王而兼为天文学家及诗人的屠格略·贝克。 希尔德请求身为莱因哈特部下的艾涅斯特·梅克林格上将,请求他和海因里希见个面。梅克林格对梅因里希而言,在某一方面算是个理想人物。 满不情愿地成为军人这一点,他和自由行星同盟的杨威利是相似的。但是与在身家调查书上的兴趣栏内写上“午睡”的杨不同,梅克林格生就丰富的艺术才华。在散文诗歌和水彩画油画各方面,均获得过帝国艺术学院的分类年度奖,在钢琴演奏上也被评论家赞赏为“大胆和纤细的完全融合”。而以身为军人来看,在亚姆立札会战和利普休达特战役中也发挥了扎实的力量,有许多辉煌的功勋。在用兵方面而言,他是以广大的视野遍视战局全体,因应必要的状况来投入必要的兵力的战略家类型,在大舰队的指挥方面相当成就卓著,若作为参谋亦有难得的才干。 受希尔德之托的“艺术家提督”,带着一幅自画的水彩画,到海因里希的居馆拜访,和希尔德及海因里希畅谈了一个小时。兴奋的海因里希轻微的发烧,不得不传唤了医师来而结束了畅谈。送提督到门口的希尔德,在致谢的同时,做了一个质询,原因是在刚进到海因里希的病房时,提督露出了很轻微的意外表情,她想知道其中原因。 “喔,还是表露出来了?” 三十五岁,在莱因哈特麾下的提督当中比较年长的梅克林格,在精心修整的胡子下,有着稳重的笑容。 “没什么,我也认识两三个像他这样的病人。身体不能自由行动的人,大多会在身边饲养个宠物,像小鸟或猫什么的。邱梅尔男爵的房间却见不到这一类的动物,因此,我才想:咦!这个人讨厌动物吗?只是如此而已。” 的确,海因里希并没有放置赏玩用的小动物。因为自己不能自由活动,就以看着小动物来取乐或羡慕,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补偿行为,梅因里希大概是无此需要吧,但真的是如此简单吗? 梅克林格的疑问,使希尔德也回想起以前自己所感受到的同样问题,但不到几小时后她就忘却此事了。 无论是希尔德或梅克林格,都具有非凡的知性和感性。但他们虽然感到了疑惑,所育成的却也只是微小的幼芽。身任帝国宰相首席秘书官的伯爵千金和身为诗人及画家的帝国军提督,再度想起此刻这段小小的会话,是在很久以后的将来了。而那时将伴随着悲痛之事出现在希尔德等人的面前……。 对于胥夫特技术上将提出的,由坎普和缪拉担任实行负责人的秃鹰之城要塞移动计划,希尔德并非完全赞成。说得更明白一点,则是抱持反对的态度。她认为,现在宇宙所需要的是莱因哈特在身为建设者上的才能,而非征服者方面的能力,希尔德并非绝对的和平论者。像已故布朗胥百克公爵为代表的旧贵族联合军那种敌对集团就应当以武力来打倒推翻,别无它途。而阻碍改革、统一之敌亦是存在的,所以武力不可或缺。但是反过来说,武力并非万能。有了政治和经济的充实才会有武力存在的意义,如让这些都衰退,而只让武力突出的话,就不可能有永远持续的胜利了。极端地说,武力是弥补政治和外交上的不足和失败的最后手段,就在于不发动时才有其价值。 希尔德所不能理解的是:为何在这个时期非得发动对同盟领土的攻击不可?她只认为这一次出兵很明显的欠缺着必然性。 秃鹰之城要塞的移动计划,在坎普提督充满自信的指挥下,密锣紧鼓地进行着。要塞本身的修护、周围十二个瓦普(空间跳跃)引擎的安装都已顺利完成,预定在三月中旬实施第一次的瓦普试验。现在一共动员了六四○○○名的工兵在从事此项作业,但坎普又要求增加二五○○○名人员,莱因哈特也应其所需。 “‘瓦普’这东西可真是意外地麻烦啊。” 有一天在午餐桌上,莱因哈特对希尔德如此说着。 “如果质量太小,则得不到‘瓦普’所必要的动力,质量太大又会超出引擎的出力界限。即使是使用复杂精密的引擎,若不能使它们完全连动,也一样会遭致失败,秃鹰之城也将会永远地消失于亚空间,还原为原子了。胥夫特虽充满自信,但这计划的困难之处不在提案,而在实行。他现在可还不是摆派头的时候。” “坎普提督做得很好呢。” “但现在还没有完全成功……” “我希望能够成功。若是失败的话,就会平白失去一位有能力的提督了。” “就这样死的话,坎普也就不外如是而已。就算他活了下来,也担当不起大任。” 此时,莱因哈特的声音有着超乎冷硬的苛薄,在空气中回响着。 如果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在世的话会说些什么呢?——希尔德把想说的这句话保留在内心中,她知道能对莱因哈特说这句话的人,在世上只剩下一人了。那是一位住在佛洛依丁山庄的女性,有着和弟弟相同的灿烂金发,和宛如秋日的温煦微笑,同时拥有格里华德女伯爵的称号。 莱因哈特那将醇酒送至口中的动作,充满了无造作的优美自然。看着他,希尔德想起了这位年轻人潜在的一种危险性。 莱因哈特体内栖息着一匹长有羽翼的悍马,他就骑着它向前疾驰。而控制着那条缰绳的,并非莱因哈特自己,而是在于死去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吧?这个想法绑住了希尔德,久久不散。 Ⅲ “关于要移动要塞,在技术上没有任何问题。要解决的一点,只有质量和引擎出力上的关系而已了。” 胥夫特技术上将虽充满自信地下此断言,但并未减少众人不安的疑虑。 秃鹰之城要塞的质量,约达四○兆吨。这样巨大的质量在进行空间进入及空间移出之时,会给通过的空间多大的影响呢?时空震的发生不会成为致命伤害吗?要使十二个瓦普引擎“完全”同步,在实际上有可能吗?如果发生十分之一秒的动作误差的话,在要塞内部一百万人以上的将兵,是会四散还原为原子呢?还是成为亚空间内永远的流浪者呢? 重复了数次小规模的实验,在要塞的跳跃进入点及跳跃脱出点的预定宙域附近配置了调查船。在实施一件计划时,莱因哈特要求着“尽人类所能的完美”,而坎普和缪拉也都是优秀的执行者,他们竭尽所能地促使计划走向成功。当然,那并不足以做为可以带来完美结果的保证。 另一方面,莱因哈特也精励地执行身为帝国宰相的职务。除了星期天外,他每日的课题是:前半天在元帅府,后半天在宰相府进行他的工作,因此延迟到下午一点的午餐,成了中间的分界线。一起用餐的对象,大多由希尔德担任,莱因哈特享受着和这位美丽女子的交谈。但他似乎对希尔德的知性比对她的美貌还来得有兴趣。 有一天,话题谈到了去年的“利普休达特战役”之事,希尔德说了:“布朗胥百克公爵虽有着比宰相阁下更强大的兵力,但却失败了,这是因为他欠缺三样东西。” “我很想听听是哪三样东西。” “那我就说了。他内心欠缺冷静,眼光欠缺洞察力,耳朵则欠缺听取部下意见的雅量。” “的确如此。” “反过来说,宰相阁下则完全具备这三个条件。因此才能面对大敌却取得最后的胜利。” 注意到希尔德使用了过去式,莱因哈特那苍冰色的眼光略为增强。他把如薄纸般的白瓷咖啡杯放到桌上,从正面凝视着美貌的秘书官。 “伯爵千金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聊,让您做出这种眼神可真使人畏惧呢。” “你不可能会畏惧我的……” 莱因哈特苦笑了,一瞬间化为少年的表情。希尔德接着说道:“国家、组织、团体——怎么称呼都好,要团结人类的集团,有一样绝对必要的事物。” “哦,是什么?” “是‘敌人’。” 莱因哈特微微一笑。 “这倒可是真理。伯爵千金的见识依然是如此明锐。那么,对我和部下们而言,必要的敌人是谁呢?” 希尔德说出了莱因哈特所预期的答案。 “当然是高登巴姆王朝。” 眼睛直视着年轻帝国宰相的脸庞,她继续说着:“皇帝虽才只有七岁,他的年龄、才能、器量在此时,都还不足以构成任何威胁。但他是高登巴姆王朝的正统继承人,是继承鲁道夫大帝血统的人,毫无疑问会成为团结与纠合旧势力的象征,这在以后将是独一无二的问题点所在。” “正是如此。” 莱因哈特点了点头。 七岁的皇帝艾尔威·由谢夫的资质还在未知数中。现在除了脾气火爆之外,只是个极平凡的小孩,看不出有什么英明的潜质。和七岁当时的莱因哈特比较起来,无论在容貌方面或内在天赋方面来比较,都相形见拙。但是先天并不代表一切,也有人说过“大器晚成”这句话,所以今后会如何地成长,是很难预测的。 莱因哈特并没有给皇帝物质上的欠缺。和先帝佛瑞德李希四世比起来,宫廷费用和侍从数目的确是大副削减了,但仍然有数十个大人在侍候着他。专门的教师、专门的厨师、专门的照料人、专门的护士、专门溜狗的人。在饮食和衣服以及玩具上,都拥有着平民的孩子们无法想像的奢侈。他要什么都给他,不管做错什么也没人叱责他。或者说,这恐怕也是摘除将来可能成大器的幼芽的最好方法。就算是具有英明素质的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也会归诸于平庸吧! “别担心,伯爵千金。”似乎知道希尔德内心的想法,莱因哈特沉稳地说道。“我也不愿成为杀害幼儿的凶手。我不会杀皇帝,因为就如你所说的,我是需要敌人,而以我本身来说,是希望自己比敌人宽大,而尽可能正正当当的行事……” “您的确是了不起的。” 希尔德由衷地说道。她对高登巴姆王朝完全不抱持同情,出生于贵族家庭的自己,为何会有着像共和主义者一般的思想呢?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她不想让莱因哈特去杀害幼儿,因为篡夺并不可耻,反而可以证明自己有凌驾权威的实力而值得自傲。但是,杀害幼儿——不管基于何种缘由,都逃不过成为后世非难的目标……。 Ⅳ 卡尔·古斯达夫·坎普上将在进行秃鹰之城要塞的瓦普实验之前,特别回到帝国首都奥丁,向帝国军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元帅报告经过情形。 “你认为会成功吗?” 对于莱因哈特的问话,坎普回答的口气相当坚定:“一定会成功的。” 莱因哈特用他那双冷峻的眼睛盯着这位勇猛的部下,眼神突然变得柔和起来,他建议坎普回去和家人团聚一晚之后再动身。 坎普马上取消原定计划,回到官舍去过夜,他的家中还有妻子和两个儿子。回到家里,他一面向家人表示感谢元帅这次给他机会,使他得以和家人共享天伦,一面对两个儿子说:“爸爸这次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打坏人。你们俩个是男孩子,要在家里保护妈妈,做个好儿子喔!” 其实,事情并不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他只是不想让儿子知道那么多罢了。坎普认为孩子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就会逐渐了解到这个世界复杂和丑陋的一面。或许他们并不希望父母只告诉他们单纯及光明的一面,不过,当他们有一天也为人父母的时候,必能体会出这种心境的。 “快啊,你们不向父亲说几句辞别的话吗?” 母亲在一旁催促着。于是,他那八岁的大儿子古斯达夫·伊沙克马上抱住父亲魁梧壮硕的身躯,双手紧紧地抓牢说:“爸爸,您就要出远门了,希望你早日回来!” 五岁的卡尔·佛朗兹接着也抱住哥哥的臂膀,牢牢地和两人抱在一起说:“爸爸,您要保重,回来时别忘了带礼物喔!” 哥哥马上转头在弟弟粟色的头上用力地一掌拍下,大声骂他说:“真是傻瓜!爸爸是去办公事,哪有时间买什么礼物!” 坎普微笑说:“礼物等下次再买吧。我看这次就这样吧,等我回来,我带你们去外祖母家看看好久不见的外祖母,好不好?” “亲爱的,这是你说的,可不能黄牛喔!” “怎么会黄牛?如果我这次打了胜仗,一定会有好几天的休假,而且还会加官进爵,到时候也可以多带点东西回你娘家啦。” “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那么,请你这次去无论如何一定要平安回来。” “那当然,我一定会回来的。” 说完,坎普吻了吻妻子,两手轻轻地抱着两个儿子,开心地笑了。 “我从参战到现在,有哪一次没有活着回来的?”他向妻子开玩笑地说道。 对于这次的出兵表示反对的人,除了希尔德之外,还有帝国军的双璧——渥佛根·米达麦亚和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两人。起初,当他们获知此次出兵并未由他们执掌总指挥时,都觉得有些意外和失望,不过,当他们知道此计划是由科学技术总监胥夫特提出时,不禁为之呆然。因为这次的出兵,完全是出于他个人的动机。 有一天,他们两人在一个高级军官俱乐部中,一面喝咖啡,一面玩扑克牌,玩着玩着,就忍不住批评了起来。 “怎么可以因为在战术上有新的理论产生,就主张要出兵呢!真是本末倒置!向主君进言出无名之师,真是身为人臣的一大耻辱。” 个性刚直的米达麦亚强烈地评击着。“无名之师”是对无道德、无法理依据的战争所做的最为严厉的批判了。 不过,当坎普被正式任命为远征军总司令官,开始行动后,米达麦亚就立刻闭口不再批评了。原因有二,第一、此时已不适合再批评下去了;第二、为了避免让人觉得自己有嫉妒坎普功勋的嫌疑。他只对罗严塔尔说:“虽然自由行星同盟不可不灭,但是这次的出兵却是毫无益处和意义的,徒然出兵,耀武扬威,对于国家而言,没有好处。” 米达麦亚有个外号,叫做“疾风之狼”,是一员勇将,但这并不表示他嗜战成性。他本身是绝对反对毫无人性、残忍的战争的,也不喜欢随便向别人夸耀武力。 “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如果仍然在世的话,他一定会劝谏罗严克拉姆公爵的。”米达麦亚长长叹了一口气说。 这个大公无私的,使得任何人都对他有所好感的红发年轻人——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死给了在世的人很大的冲击。虽然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人们对于他的死所产生的悲哀和冲击会越来越小,但是,只要是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在自己的心目中永远占有一席之地。 连自己都如此了,罗严克拉姆公爵本人又会有多深的悲痛呢?想到这些,米达麦亚不禁对他起了深切的同情。 米达麦亚和同事兼好友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两人,跟莱因哈特第一次见面是四年前的事了。当时的莱因哈特才十八岁,却已官拜准将。米达麦亚那时是二十六岁,罗严塔尔是二十七岁,两人都是上校。当天他们除了见到莱因哈特外,还见到与莱因哈特如影随行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当时他还只是一名少校而已。 莱因哈特那时还未受封“罗严克拉姆”这个姓氏及爵位,用的仍然是“缪杰尔”这个旧姓。他见到莱因哈特时,是在莱因哈特于凡佛利特星域会战中俘虏同盟军将官凯旋归来后的事。当时这位年轻准将给他的震撼着实不小,因为莱因哈特俊美的令人难以置信,好像长着白色双翼的天使一般。不过,他那一双苍冰色的眸子,更让人觉得严肃、聪明、如刀锋一样锐利。 “贵族们都称呼他为‘金发的小子’,罗严塔尔,你有什么看法?” “有一句老话——‘虎儿易被人视为猫’,不可以小看他。” “那么你认为他是猫还是虎呢?” 罗严塔尔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敌人可没有因为他是皇帝宠妃的弟弟,就得故意败给他的道理。” 米达麦亚点头称是,表示相当赞成朋友的看法。当时众人对于莱因哈特·冯·缪杰尔这个少年的评价并不高。原因之一是在于他的姐姐安妮罗杰是皇帝的宠妃,而认定他一定会仗势横行。而他那出众的美貌,也正好成了隐藏其本质的面纱。一般人在见过这个少年之后,他们心中一定会认为像他这样貌美的人,一定没有什么才华可言,也一定不怎么贤明。另外,一些嫉妒心强的贵族不能接受莱因哈特的功绩是用本身实力建立出来的,他们宁可相信是因为姐姐的余荫才使他得到名实不符的地位。 由于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从一开始,即对莱因哈特这个人有了正确的认识和评价,所以在这个“金发小子”日后履建奇功、加官晋爵后,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只是,对于常常跟在莱因哈特一步之后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他们是在好一些日子之后才了解他真正的价值。吉尔菲艾斯是个鹤立鸡群的高大红发少年,虽然不像莱因哈特那样俊美,但在人群之中却也相当瞩目。罗严塔尔说:“他是一个忠臣。”这意味着他认为这个人是以忠诚之心见长的普通人。罗严塔尔对他的这句评语比贵族们的评价还算公正得多了,贵族们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只会冷嘲热讽地说:“姐姐是恒星的话,弟弟可比喻为行星,现在连卫星也有了!”吉尔菲艾斯并不会强烈地表现自己的言行,他只会跟在莱因哈特的身边,默默地分担他的工作,不但帮助他,而且还支持他。在卡斯特罗普星系动乱时,他在独立作战中的表现杰出,很多人才逐渐开始了解并且赞赏他的才能……。 也许这次强烈反对出兵的人不只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而已。就算撇开战略等问题,单就战术而论,像胥夫特所提的这个方案,其实根本毫无新意,只不过是古老的大炮巨舰主义旧瓶新装而已,不值得一试。 “试问杀一头大象难?还是杀一万只老鼠较难?当然是后者较难。胥夫特那家伙连这种团结力量大的集体战的意义都不懂,还能成什么大事?” 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轻蔑地这么说。 “或许这次会成功也说不定,即使将来会出现如你所说的演变。” “嗯……” 罗严塔尔不太愉快似地拨了拨他黑棕色的头发。米达麦亚一口喝下了咖啡。 “姑且不提那个俗气的胥夫特,我很担心罗严克拉姆公爵,自从吉尔菲艾斯死后,他似乎改变了很多,也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失去自己所不应失去的东西,人当然会有点变。” 米达麦亚听了罗严塔尔的话不住点头,他想到自己在万一失去艾芳瑟琳时的情形,不禁感到不吉祥和不愉快起来,他急忙将这些不快的想法自脑中赶走。他是一个刚毅的青年,不管是过去和未来,也不管是处于战场或其它场合,他都是一位有勇气、有判断力,及值得赞赏的人。不过,他也是一个不爱考虑凶噩的人。 金银妖瞳的青年看着朋友的侧验,眼神中谈不上好意但也没有讽刺。他对于米达麦亚这位朋友在好友、军人这两种身份上都有着相当高的评价。不过,对于他这种倾向某一位特定女性的心思,是不会理解的。不,或许是他没有办法理解,也或许是他根本就不想去了解。 Ⅴ 秃鹰之城要塞举行瓦普试验的当天,以技术部门为中心,要塞里的官兵共有一二四○○名,坎普和缪拉两位提督当然也在其中。但科学技术总监胥夫特技术上将也待在里面,就令人匪夷所思了。有人说,当初胥夫特本想待在罗严克拉姆公爵的身旁,坐收此次试验的成果,但年轻俊美的元帅却严词厉色地对他说:“你应该待在秃鹰之城要塞的发令室才是啊,那里更需要你!”胥夫特只得悻悻然地奉命前去。听到传闻的人大多相信这个说法,虽然没有实质的证据,但以胥夫特的人格而言,大家可以想像他一定是想以贵宾的身份坐在安全的地方,袖手远远地观看试验进行。其实,万一试验失败了的话,胥夫特坐在莱因哈特身旁的位置,可就一点都不安全了吧。 莱因哈特率领着米达麦亚、罗严塔尔、奥贝斯坦等最高干部,以及瓦列、鲁兹、梅克林格、克斯拉、法伦海特,还有卡尔·罗伯特·舒坦梅兹、菲尔姆特·连内肯普、亚伦斯特·冯,艾齐纳哈等提督,坐在中央指令室中,观看着巨大的萤幕。实验成功的话,可以从画面上看到秃鹰之城要塞,届时,无数的金、银粒子将布满深蓝的天空,银灰色的球体跃然出现,这将会是一出戏剧性展开的壮观景像吧! “但是,终究得要先成功才行。” 罗严塔尔对米达麦亚如此耳语道,声音显得有点漠不关心。和这些冷眼旁观的同僚不同,坎普因参与其中而显得热心过人。 威纳·艾特林根、罗夫·欧特·布劳契、迪特利·曹肯等三人,原在吉尔菲艾斯麾下,吉尔菲艾斯死后,转为直属于莱因哈特旗下的提督,三个人的军阶都是中将。 另外,霍斯特·锦兹少将属米达麦亚麾下,汉斯·爱德华·贝根格伦少将属罗严塔尔麾下,自成体系。这几位提督与其他的中将和少将级的提督们,一同在后方观看着萤幕。 元帅府的中央发令室里,帝国军的精英齐聚一堂。只要他们动动手指,数以万计的舰队将同时升空。这时,罗严塔尔突发奇想,只有在此投下一枚光子炸弹,未来的宇宙历史就会重新改写,不!也不用全员皆死,只要一个人——美貌无双,才智兼备的金发年轻人消逝的话,宇宙的命运就会完全改变了。这种幻想令罗严塔尔感到一股莫名的压抑,且在心中久久挥之不去。 他回想起半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当罗严塔尔将当时的帝国宰相立典拉德擒拿到案时,莱因哈特曾对他说:“如果你们有自信可以打倒我,任何时候我都接受挑战!”——自信!黑色的右眼和蓝色的左眼略略转动了一下,罗严塔尔凝视着年轻的主君。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发出喟叹,视线再度转向萤幕。 “三、二、一……”耳边响起了读秒倒数的声音。 啊!——提督们的感叹此起彼落,数分之一秒后,画面上一阵杂讯,萤幕上的风景突然全然改观了。现在,星海的画面深处延伸成广遽的光板,装着十二个环状引擎的银灰色球体出现了! “成功了!” 到处欢声雷动,大家兴奋雀跃地注视着画面。 于是,瓦普试验成功了,在瓦尔哈拉星系外缘出现的秃鹰之城要塞,还有其内部达一六○○○艘船舰的舰队及二百万名官兵,正式决定要迈向攻占伊谢尔伦的征途上了。 时值帝国历四八九年三月十七日。 “我们到秃鹰之城去看看。” 帝国宰相罗严克拉姆公爵突然说道。第二天,他便在首席秘书官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和首席副官修特莱的陪同下,乘着旗舰伯伦希尔出发前往。经过了半天的航行,到达了秃鹰之城,舰长尼梅拉中校以近乎艺术的娴熟手法,使伯伦希尔顺利靠港。 莱因哈特再次祝贺前来相迎的两位提督——坎普和缪拉,并向欢呼的官兵挥手答礼后,便走向要塞的大厅。 前年,在这个大厅里,莱因哈特曾举行庆祝利普休达特战役的胜利酒会,同时,这里也是使忠心耿耿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丧生的伤心之地。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莱因哈特说着推门而入,消失了身影。 从厚重的门缝中,可以看见被手持式加农炮击中而尚未修复的壁面。祟尚实际的坎普认为,内部装饰根本没有修复的必要。当然这是正确的做法,不过倒没想到会有现在这种状况。 莱因哈特只有在面对死去故友的时候,才会敞开心扉吧?希尔德心中一阵刺痛。真是如此的话,不是太寂寞了吗?那么莱因哈特又为何要推翻旧帝国,支配全宇宙呢? 希尔德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像莱因哈特这样的年轻人,生命应该过得更多彩多姿才对。她要怎样做,才能让他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呢? 如同把活着的人拒于门外一般,现在,他的心扉也同样深锁着。 在门的那一边,莱因哈特坐在数个月来布置如昔的阶梯上,他苍冰色的眼眸里,仿佛又看到了半年前的情景。那时,躺在血泊中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曾说:“莱因哈特阁下,请一定要将宇宙掌握在您的手中……请您代我转告安妮罗杰小姐,就说齐格己守住了过去的誓言……。” 你守住了誓言,所以我也会对你信守诺言。我会不择手段,统一整个宇宙,然后再去迎接姐姐回来。可是,我觉得好冷啊!吉尔菲艾斯!这个世界上失去你和姐姐,也就失去了温暖和光明。如果时间能再回到十二年前,如果,可以重新再来一次,我的世界大概就能多得到一点温暖的滋润吧……” 莱因哈特把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捧在掌心,项链的垂饰和链条都是纯银打造的,他用手指头轻轻一押,盖子打开了,其中是一幅安妮罗杰、莱因哈特与吉尔菲艾斯三人的合照和一络仿若红玉般的红色头发,金发的年轻人,身体一动不动,凝视着那络红发,好久好久……。 ……费沙行星自治领主府的一个房间里,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向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报告几件事情。起先报告帝国的秃鹰之城要塞成功地完成瓦普实验,随后便谈到自由行星同盟的动向。 “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好像已经决定召回杨威利回同盟首都接受审查会了。” “哦!审查会?不是军法会议吗?” “如果是军法会议,就必须发出正式的通告。被告可以申请辩护人,也必须要留下正式的记录,但是,审查会并没有法律根据,根本就是随意编出来的。这种在狐疑和猜忌之下所产生的精神层面的私刑,也许比正式的军事法庭还有效哩。” “果然是目前同盟权力者的作风。口口声声说什么民主,其实根本就无视于法律规章的存在,他们的作法不但消极,而且危险。权力者本身目无法纪,社会规范也随之摇摇欲坠,这算是末期症状了。” “这是他们自该解决的问题,我们没有担心的必要吧?” 鲁伯特·盖塞林格口吻颇为尖酸地说道:“没有能力却继承先辈遗产的人,就必须承受相对的考验,承受不了时,就只有灭亡一途了,高登巴姆王朝就是最好的例子……” 听了他的这番话,自治领主鲁宾斯基默不作答,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第五章 —— 审查会 —— Ⅰ 自由行星同盟政府传召杨威利还都的命令到达伊谢尔伦要塞是三月九日的事。 透过超光速通讯热线,接获自国防委员会直接传来的命令时,杨凝视着记录该项命令要旨的光板,足足有五分钟之久。当注意到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忧心忡忡的目光时,杨露出笑容说道:“命令下来了,我必须到海尼森报到。” “为什么呢?” “他们要我出席审查会,就我印象所及,似乎记不得有‘审查会’这个名堂,上尉,你知道吗?” 菲列特利加姣好的眉毛微微皱着。 “军法会议是有,至于审查会……在同盟宪章和同盟基本法中并没有规定。” “那就是超出法律明文规定的喽。” “也就是他们任意捏造的,根本没有法律根据啊。” 记忆力顶尖的菲列特利加以熟谙同盟宪章和同盟基本法而闻名。 “这样说来,国防委员长要我回首都报到,根本是于法无据嘛。看来,非得到那虚浮、道德沦落的城市走一趟不可了。” 虽然出生于海尼森,但听到这个地名时,杨却不禁觉得它已沦为特留尼西特一派运策阴谋及搜刮利权的渊薮,而且已迹近无可救药了。 目前,能够委以伊谢尔伦要塞防守重任的人只有一个,杨传唤卡介伦。 得悉事情始末之后,卡介伦也皱起了眉头,就差没有说出“不要去”三个字而已。 “凡事小心呀!不要落人口实。” “嗯,我知道。防守工作就劳烦你了。” 要塞防御指挥官先寇布少将似乎也很不放心司令官的首都之行。 “不带着警卫队吗?我可以担任指挥……” “没有必要这样劳师动众吧。又不是要去敌人的阵地,给我推荐一个信得过的人选吧。” “智勇双全的我如何?” “防御指挥官离开前线不好吧。你就留下帮忙卡介伦。这次我也不带尤里安,人数愈少愈好。” 杨没有选择休伯利安当座舰,他选择了巡航舰——瑞达Ⅱ号,甚至连一同出发,在伊谢尔伦回廊沿途一路护航的十艘驱逐舰也在他的命令下,只护送至出口地点。 拥有强大武力的军人,必须避免威慑政府之嫌,站在杨的立场,他不得不如此小心谨慎。 先寇布所推荐的护卫是一名叫路易·马逊的黑人准尉。富有光泽的褐色皮肤、宽厚结实的巨大身躯、与杨的腿一样粗的臂膀、又圆又和蔼的深褐色眼睛、坚毅的下巴——整体看来,宛如一头心地善良的公牛。但可以想像他一旦发怒起来,那种爆炸性的力量会激发起旋天转地的能源风暴。 “对付首都那班老弱残兵,他只要一只手就可收拾掉一个小队。” “那就是比你强喽?” “若是我的话,能干掉一个中队。” 说了这句招牌式武断自大的话,先寇布露出恶作剧似的表情。 “对了,你会带格林希尔上尉一道去吧?” “不带着副官怎么行?” “的确。不过,带上尉不带尤里安,小伙子可会嫉妒哟。” 和杨道别后,先寇布来到射击训练场,看看尤里安的练习情形,他随后问道:“我知道格林希尔上尉一向非常关心杨提督,但不知提督这边怎么样?” “嗯……”尤里安露出微笑。“不管怎么样,他不喜欢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心事,也不会乱说话而落人口实,我也不便妄下断言啊!” “不过你倒是早已经看穿了嘛。你那呆呆的监护人就不必说了,上尉虽然头脑聪明,气质好,人又单纯善良,但只要是私人的事就会变得钝感了起来。” “只要是别人的事情,你都蛮清楚的嘛。” “……喂,什么意思?” “哦,我得赶快去准备晚餐了。先寇布少将,抱歉喽。今晚要给提督做一份英国式腌肉耶。” 尤里安敬礼后速速离去。 “这个年轻人做事倒挺认真的,只是把难得的才能耗在做菜上,实在太浪费了啊。” 望着少年的背影,先寇布兀自唠唠叨叨地数落个不停。 不能跟随杨去首都,尤里安确实觉得很遗憾。他也曾对卡介伦提过,希望能跟在杨的身边。但是,早在少年说出心中希望之前,杨便明白表示:“让你轻松两个月,不必做家事。”他说这句话的动机和先寇布方才的数落,动机是不是一样,尤里安就不得而知了。杨一直认为,尤里安缺少同龄的朋友,或许他这样做是为了替尤里安制造机会吧。 不管怎样,此次的海尼森之行,尤里安大概帮不上杨的忙了。这点恰巧与菲列特利加不同,没有她的话,杨处理事务的能力将大为降低。 不过,至少在出发之前自己还有点作用,尤里安心里想道,他可以帮杨准备行李和其它东西。在尤里安忙着收拾的当时,自觉到在这个时候出手帮忙反而会给尤里安添麻烦,而在旁默默观察的杨,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尤里安,你身高多少了?” “嗯……一百七十三公分……” “唔,明年还会长高吧。第一次看到你时,还不到我的肩膀高呢。”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对话,少年却感到一股暖流流过心头。 Ⅱ 从伊谢尔伦到首都的时间距离,视航路的状况而定,约需三至四个星期。利用这段意外得来的空闲时间,杨准备着手进行历史论及国家论的著述工作,虽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完成一部完整的作品是太赶了点,但要拟妥草稿应是不成问题的。瑞达Ⅱ号巡航舰一离开伊谢尔伦回廊后,杨就马上躲回自己的房间。 “……巩固国防之途有二。拥有比敌国更为强大的军备,此为其一;其二,利用各种和平的手段,与敌国相安无事。前者较为单纯,而后者则因权力者不同,方法巧妙亦各有不同。但扩充军备与发展经济互为反比的关系,则是近代社会形成以来的不变法则。己国增强军备,敌国势必亦然,陈陈相因之下,各国偏重于军事扩充,造成经济及社会极度畸型发展,国家因而崩坏。由此观之,‘国防’也正意味着国家的灭亡,这是历史上普遍存在的讽刺现象……。” 杨抬起头来,视线离开文字处理机,手掌拍打着脖子,经过数十秒的推敲,他接着撰述:“……一般咸认,自古以来,许多国家都因外敌入侵而灭亡。但值得注意的是,有更多的国家却是因对侵略的反击、财富分配不均、权力机构腐败、国民对控制言论思想的不满等种种内部因素而导致灭亡。坐视社会上不公正现象严重恶化,一味穷兵黩武,对内镇压百姓,对外发动征战。滥用武力的结果,是将国家送上灭绝之路。历史上前车之鉴俯拾皆是。近代国家成立以来,不法的侵略行为,往往并非造成被侵略的一方兵败覆没,反而发动侵略的一方最终必自食其果。站在道义的立场上,即使有十二分胜算,也不应任意侵略他国……” 似乎有点教条化了。杨仍一脸严肃的思索着,两手交叉胸前,接着又写道:“……具体而言,生在现代的我们,到底要怎样做才好呢?就各个层面的实质效益来考量的话,第一种方法与第二种方法孰优孰劣,其结果不言而喻——我国必须与银河帝国的新体制共生并存。有一点必须要清楚,门阀贵族支配下的银河帝国旧体制,不仅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大敌,同时也是银河帝国的被支配阶级——平民——的公敌。因此,打倒门阀贵族后在现阶段稳然确立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新体制,广获平民支持。急速强大的罗严克拉姆新体制及其施政内容,也与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的独裁体制形成强烈的对比。高登巴姆体制高举民主的大旗而成立,却形成了最反民主的专制政权;罗严克拉姆体制以不民主的手段成立,却交出了漂亮的民主施政成绩。这虽不能算是‘一切操之于民众’的政治,但就目前而言,却可说是‘以民众为依归的政治’。若能认清这一点,则与罗严克拉姆新体制的共存关系,非但可能,甚且必然……反之,我们应该拒绝和避免与象征恶劣的君主专制、日益凋零的高登巴姆余党同流合污。一旦同盟被视为与残酷压榨民众的旧体制相互挂钩、狼狈为奸,敌人将不只是帝国的新体制,连帝国辖下的二五○亿人民也将与我们为敌……” 杨舒展两臂,发出一声长叹。他凝视着自己创作的文章,表情略为不悦。他并非认为所下的结论不对,只是,如果现在能够有一些证据稍稍印证自己的论点就好了。关于这点,似乎有点性急和言之过早,也许有人会因此批评他与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根本没有两样吧。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 多么响亮的名字啊!杨甚至觉得这个拥有金黄色头发、苍冰色眼眸、雪白肌肤的俊美少年,是近乎半人半神的结合体,他比自己年轻九岁,但不论是才能或处世方法,却具有无可抗拒的魅力。现在,莱因哈特在帝国断然施行的内政改革,实无异于一种实验——其个人的存在将在一个世界中扩大至无远弗届。或许,有一天他会君临天下成为皇帝吧。但并非依靠血统,而是实力!到时,或许会产生非贵族的帝政-以平民为依归的帝政——史上称之为“自由帝政”的特异政治体制,而且说不定其规模将扩及全宇宙。 但这样一来的话,银河帝国也将在新皇——莱因哈特的统驭下,蜕变成国民国家了。而且当国民错将皇帝的野心当作自己的理想时,狂热的国民军也很有可能将攻击的矛头指向自由行星同盟。 杨猛然感到室温骤然降低。当然,他的预感并不是百发百中的,但勉强加以区分的话,坏的预感似乎总是比好的预感准确多了。亚斯提星域会战亦然、亚姆立札会战亦然、救国军事委员会的政变亦然。内心但愿事情不会这样-但实际上事态却反而朝着坏的方向发展,这并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杨有时不禁暗忖——若自己是生在帝国,不就轻松快意多了!他可以效忠莱因哈特,击破大贵族联合军,并全力协助莱因哈特推行一连串的改革运动。只是事与愿违,现实中,他生在同盟,而且还得为特留尼西特这种人卖命作战。 ……结果,杨并没有好好的完成“著述”的工作,每一天都在读书、午睡和立体西洋棋中渡过了。 三个星期之后,巡航舰瑞达Ⅱ号到达首都海尼森所在巴拉特星系的外缘地带。放下心头大石的船员三三两两往娱乐室聚集,海尼森的民间播放电台拥有数以百计的频道,可以不受限制地收看任何一台,而不论是军舰或民间船只,总有体育新闻派及戏剧音乐派之分,两派之间也总是互不相让,因此争争吵吵自然在所难免。 杨的私人房间有专用的立体电视,算是个小小的特权。他第一个选择的频道,恰巧碰上特留尼西特派的政客——德梅克正在大放厥词:“……所以,我们应该维护历史和传统,不惜付出一时的代价和个人渺小的生命。那些一味主张小我权利,罔顾对国家应尽义务的人,只能算是卑鄙无耻之徒!” 在权力者的眼中,他人的生命轻如鸿毛,贱如粪土,他们所高唱的“渺小的生命”,实是发自他们内心的肺腑之言啊,只是不包括他们自己的生命而已!至于所谓的“一时的代价”,事实上已奉献了好几个世纪了,但无论在哪个朝代,无偿奉献的人尽皆市井小民,权力者则眉开眼笑的坐收并瓜分送到口袋里的既得利益。 杨的心情愈加沉重,他转换频道,权力者傲慢的嘴脸消失了,画面上取而代之的是穿复古风格服装的少年,看来似乎是小孩看的动作剧,其他出场的人物都称这位少年为“王子”。 王储流浪记——也就是“流浪的王子”,这类的主题是文学发源的源头之一,在各种民族的神话及建国传说中,都流传着这种故事。该主题衍生出的通俗故事,古今中外不计其数,滋润了许多作家的创作生命,也广受百姓的喜爱。 剧情是描述在某个宇宙王国中,主掌国家大权的邪恶宰相夺取王位,年幼的王子在正义之士的帮助下,矢志复兴正统王室。这个剧集触动了杨的联想。 “格林希尔上尉,这个节目的赞助厂商,是哪一家企业?”他转问菲列特利加。 “好像是费沙提供资助的一家合成食品公司吧。至于细节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如此,我以为又是银河帝国的旧体制复辟派在搞政治宣传哩。” “不会吧。” 菲列特利加正待要笑出来,但看到杨的表情出奇严肃,马上收起笑容正色道:“莫非其中大有文章?” 算是对杨表示尊重吧。换作是卡介伦或先寇布,早就不客气地大笑出来了。 听到“费沙”一名也是使杨陷进沉思的原因。这个地名不时浮现在杨的脑际,费沙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它会挟其财富干出什么勾当?其目的是在统一银河系呢?抑或是要造成银河系的分裂与对立? 透过经济需求达成政治统一的先例,历史上层出不穷。 成吉思汗统御的蒙古帝国之所以能缔建出横跨欧亚大陆的庞大统一国家,原因之一在于往来丝路的交易商人们从中支持。沿着丝路而下,一个个绿洲形同个别独立的小国家,整体治安难以维护;又加上每个绿洲国家往往恣意征收交易税和通行税,这些无一不对商人们构成威胁。 他们曾对花刺子模帝国寄予厚望,但那位无能而贪得无厌的皇帝却让他们大失所望,因此,对宗教信仰具有包容性、拥有强大军力、又深明东西交易重要性的成吉思汗,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支持的不二人选。 商人们提供资金、情报、武器及其制造技术、粮食、翻译、征税的资讯等给成吉思汗,协助其征服活动,除了纯军事行动之外,蒙古帝国的诞生实应归功于交易商人们。在这些交易商人中,维吾尔人的功劳值得特别一提,他们操纵了蒙古帝国的财政和经济,事实上,整个帝国的商业运作大权可说掌握在他们手中。由是故,有人评断——表面是蒙古帝国,实为维吾尔帝国。 难道费沙的目的在于成为“维吾尔人第二”——统一宇宙的“新银河帝国”背后实际的操纵者?他们希望人类社会的政治得以再度统一,同时也正大力朝此目标迈进? 这种说法似乎比相反的情况更具说服力,而且似乎也更合理。 不过,人类及人类群体往往并非仅在合理范围内才采取行动。 虽然没有任何理论根据,但杨却隐约感到,费沙的动向笼罩着一层不合常理和矛盾的阴影。去年,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策动同盟政变一事,被杨完全料中。那是因为莱因哈特的行径完全合情合理,杨只要抽丝剥茧,循序渐进,便不难看出莱因哈特思考的理路。 然而,费沙的动态却常常令人匪夷所思。尽管费沙再高明,杨仍然认为应该是有迹可寻的,但费沙行动的背后却包藏着未知的因素,而其中玄妙并非能够依循常理来加以推敲的。至于这背后的“因素”到底是什么?目前仍是未知之数…… “真惨呢。” 瑞达Ⅱ号的舰长杰诺中校对沉思中的杨说道。他从海尼森的民间转播中得知一件灾难新闻,运送单座式战斗艇斯巴达尼恩机体和驾驶员的运输舰,由于新人操作不当,导致舰内气压急转直下成真空状态,造成十多位的驾驶员死亡。 “你知道培养出一位单座式战斗艇驾驶员要花多少钱吗?一个人相当于三百万啊!” “是笔大数目呢!” 杨心中盘算,自己一整年的薪水也不过相当于这笔钱的二十分之一而已,他在军官学校时,也曾接受飞行驾驶的训练,在模拟空战中,他被击坠的记录总共有三十次,而击坠敌机的记录只有二、三次,寥寥可数。教官每每总是摇头大叹:每年都会有一两个不该来的人来入学。教官说的一点也没错,不容杨有反驳的余地。 “是啊,是一笔庞大的开销。不过,驾驶员可以说是资金和技术的累积体,是贵重的资源啊。就这样凭白无故地失去了,岂不可惜?我说哪,如果还想打胜仗的话,后方的管理得加强才行……” 杰诺中校一个劲地咬牙切齿。 他有权利发怒和叹息——杨这么认为。因为大概在这之前,事情本身就已有歪常理了。以杀人和破坏为目的,将巨额资金、知识和技术投注在一个人身上,这种作为和想法,原本就非正常。杨本身在军官学校也接受过这些训练,不过,他并不是优等生。 说到国家,或许它只是人类为了使自身的狂妄正当化所捏造的推托之辞罢了。一旦国家成为至高无上的主体,不论多么丑恶、多么卑劣、多么残暴的行为,都将轻易地为人们接受。所有侵略、屠杀、生化战、人体实验的罪孽,都可以一句“这都是为了国家”来解释一切,甚至有时还因而大受赞赏。批判这种行径的人反而被扣上“叛国”的罪名,挞伐谴责的声浪也从四方交逼而至。 对国家心存幻想的人,想必也相信国家是由比自己更优秀、更有智慧、更有道德的伟大人物所指引,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执掌国家权力核心的人物,与一般市民相较之下,思考更幼稚、判断力更差、道德水准更低落的例子比比皆是。 他们比一般市民真正“优秀”的地方在于追求权力的热情,若将这股热情投注于正面的方向。它便成为推动政治及社会改革、创造新时代秩序和繁荣的原动力——不过,这种好的例子能否达到全体例子的十分之一就不得而知了。看看历史上的每一个王朝,几乎无一不是第一代创建、随后十几代坐享其成而告终的。 不论是王朝或国家,都是非常强韧坚实的生命体,只要在某一个时代出现一个伟大人物,就能够使它延续好几个世纪的寿命。现在的银河帝国——高登巴姆王朝的腐败颓势己难挽回。但如果一百年前曼夫瑞二世的改革得以实现,或许,这个王朝的生命还能维持几个世纪吧……。 至于自由行星同盟,则不能与帝国一视同仁。因为,将国家的前途寄望于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才可能出现的伟大人物身上,实有违民主政治的原则。民主共和制便是植基于排除英雄及伟人作用的根本上,由普通市民来掌握国家和自己的前途,但是要到何时理想才能战胜现实呢? 巡航舰——瑞达Ⅱ号悄悄地登陆海尼森的军用宇宙港,这是因为国防委员长命令他们必须秘密抵达之故。杨本打算联络统合作战本部长库布斯里或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但这样做不但违反命令,也会招致军部与政府发生冲突。再者,根本也没有机会和他们取得联系,因为奉国防委员长直接命令前来迎接的官员,早已在此等候,杨一着陆之后,马上便被他们接走了。 菲列特利加和马逊正想提出抗议,却被荷枪实弹的士兵阻止,杨的身影消失在宇宙港的出口。莫非政府方面已经采取高压手段?事出突然,杨和菲列特利加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行驶约莫二十分钟后,在一处军事设施前,他们让杨下了地上车,一个壮年军官前来相迎。 “我是贝依准将。担任最高评议会议长特留尼西特阁下的警卫室队长,这次奉命担任杨提督的贴身侍卫,愿效绵薄之力,尚祈接纳。” “哦,辛苦了。” 杨装傻应道,名为护卫,实为监视,这个连小学生都知道。贝依随后为杨介绍下榻处的接待人员。他是一位目无表情的下级军官,身形剽悍,眼晴淡蓝。 杨显得无精打采,为了召开审查会,连接待他的人员,也都经过精挑细选,所有美貌、可亲、可怜等的软弱因素,都被一一剔除。看来他们相当重视极端机能,而且毫无疑问的,这种机能的目的是在恫吓及阻止逃亡。 不过,在杨的眼中,这些人尽是百无一用的家伙罢了。至此,杨对审查会已了无好感,心中也有所警惕。事实上,他也只能在心理上有所准备,不是吗? 杨从宿舍的窗户往外望,只见狭窄的中庭对面,是一片单调乏味的蓝灰色建筑物。在这里不但不能欣赏风景,更谈不上与外界接触。用钢筋水泥建造的坚固中庭,约有一个分队的士兵无所事事地站立其间,他们的肩上都荷着负电粒子光束来福枪,相当于实战装备。用手指敲敲窗户玻璃,可以发现那是厚约六公分的特殊硬质玻璃,其坚固的程度即使是被一只正值壮年期的灰色大熊冲撞,也只会有轻微的裂缝而已。 室内的摆设虽然高级,但却毫无个性。床、办公桌、沙发、餐桌……,所有家具都欠缺生活感。杨也懒得去理会有没有加装窃听器或监视摄影机了。如果有的话,一定也被巧妙地藏了起来,徒费精力去查看也是枉然。 “这算是软禁罢。” 接下来该怎么办?杨平躺在床上想着。床的弹簧垫虽然舒适,但却无法使人心情开朗。在这寂静无人的房间里,拷问、洗脑和谋杀的阴影一一跃然在杨的眼前,不消说,导演这一切的人正是特留尼西特。 说起来相当矛盾,杨会穿着同盟军的军服上战场作战,是因为他认为比起悲天悯人的英明皇帝所统御的专制政治来说,凡人集体营运的民主政治是比较好的,即使它陈义过高、不切实际、甚至一再尝试失败。然而,如今在本是民主主义堡垒的海尼森行星上,杨却被关进了腐化的中世纪权力者的牢笼中。 不能着急——杨这样对自己说道。值此之际,不论最高评议会对杨的敌意有多深,他们应尚不至于要不顾一切加害于他,否则只会造成亲痛仇快的结果,不费吹灰之力就除去心头大患,最高兴的莫过于银河帝国了。 当特留尼西特或最高评议会决意加害于杨时,其原因大概有如下四点: 1.同盟军出现能力在杨之上且又效忠权力者的名将时。 2.当杨成为银河帝国与自由行星同盟之间永久和平的障碍时。 3.当他们认为杨反叛同盟、倒戈帝国时。 4.最高评议会本身背叛同盟、倒向帝国时。 关于第1点,姑且不论忠诚度和服从度,目前同盟军之中,论能力无人可与杨并驾齐驱。自由行星同盟和银河帝国仍处于半永久性的战争状态,在这个时候杀害杨无异是自杀行为。毫无疑问,就如同人类会自杀一般,国家也会自杀,只是目前似乎尚未到达那种地步。 关于第2点,显然有点荒谬。若是帝国与同盟之间能够维持永久和平,抑或相安无事,杨大可满心欢喜地退役归隐去过响往已久的退休生活。但事实与认知之间本来就有出入,因此,也很难避免权力者会在误解或扭曲事实的认知下采取行动。 关于第3点,杨本身并无此意。不过,和第2点相同的是,也许政府会搬出春秋大义的道理或莫须有的罪名,借以行使逾越法规的手段。 关于第4点,杨正待进一步思考时,内线影像电话响了起来,贝依准将的脸占满了画面。 “阁下,一小时之后审查会即将开始,请您准备一下。” Ⅲ 房间大得有些浪费,天花板高耸在上。照明有意弄得昏昏暗暗的,气氛阴沉,干冷的感觉浸透皮肤。 进入室内,就让人有种物理上的压迫感,所有的陈设都是黑乎乎的,充份显露出其象征意义。审查官的座席高高在上,由三个方向包围着受审者的座位。 倘若杨是一个崇尚权力与权威的男子,在踏进室内的那一刻,从肉体到精神大概都要因而萎缩了吧。但是,杨只感到这个房间充满了恶意恫吓的矫饰感,这种虚张声势的作风使杨厌恶到了极点,了无畏惧之意。 审查官的位子上,坐了九个人。由杨的角度看去,正面和左右两边各坐三人,眼睛习惯了室内的光线后,坐在正面位置中央直盯着他看的中年男子,表情清晰可见。他是特留尼西特政权中官居国防委员长的尼古拉庞提,身高与杨不相上下,但肌肉却厚实多了。这名男子竟然是审查会的首席审查官,如此劳师动众,是表示政府相当重视这次审查会吧。当然他只是代言人而已,真正的发言者是没有出席在这里的同盟元首。 一想到接下来的几天当中,都要面对特留尼西特的这伙党羽,杨这才觉得郁闷烦躁、不耐已极。菲列特利加和马逊准尉都被带开,杨只有孤军作战了。相比之下,军法会议可就公正多了,被告可以说自己想说的话,还可以选择三名辩护律师。但这次,杨必须自己为自己辩护,自求多福。 尼古拉庞提自报姓名后,坐在他两侧的几名男子也相继自我介绍。 “我是亚林克·马尔奇诺·伯杰斯·迪·爱伦提斯·艾·奥里贝拉,现任国立中央自治大学校长。” 杨行礼表示敬意,这名男子似乎是副首席审查官吧,光凭他记得住自己那冗长的名字,就颇值得尊敬了。 其他七位审查官也相继自报姓名,其中的五人为特留尼西特派的政治家和官僚,对杨来说,他们充其量是不值一提之辈;但当看到唯一穿着军人制服的后方勤务本部长——洛克维尔上将那张面无表情的鹅蛋脸时,杨却无法再“一笑置之”了。这表示特留尼西特派系的势力已在军部内部扩展开来。 倒是非特留尼西特派的政治家——荷旺·路易,对审查会似乎充满好奇而非忠诚,表情及印象与洛克维尔大异其趣。或许特留尼西特为了做表面工夫,才选上他为审查官之一的吧,在这矛戟森然的面具剧场上,他所扮演的大概是填充门面的角色罢了。是不能期望过高的……。 每个人自我介绍过后,尼古拉庞提开口说道:“杨提督,请坐吧。……不可以跷腿!背再打直一点!你现在是受审者,不要忘记这点!” 识时务者为俊杰——想到这句话,杨尽量装出一付恭敬模样。既已淌了这淌浑水,还是静观其变较好。 “那么,审查会现在开始……” 主席郑重宣告,但是杨依旧无动于衷,他只祈盼着落幕时刻的到来。 审查会最初的两个小时都耗费在确认杨过去身家背景的问答上,从出生年月日,双亲的姓名,父亲的职业到进入军官学校就读,之间的经历均逐一加以调查作注,这些资料比杨对自己的认识还详细。 最令杨感到反感的是,他们竟把他在军官学校时代的成绩表也投影在壁面的萤幕上,战史八十九分、战略概论九十四分、战术分析演习九十二分……这些科目还好,另外射击实技五十八分、战斗艇实技五十九分、机关工学演习五十九分等等,则令杨有点尴尬。因为其中只要有一个科目的成绩在五十五分以下,就要留级了。 假设杨当时因留级而被迫退学的话,杨本身及自由行星同盟的未来又将会如何演变发展呢?或许伊谢尔伦要塞仍将是帝国军手中难攻不破的堡垒,那么也就逃过了在亚姆立札会战中同盟军惨败的命运。而救国军事委员会的政变,也有可能在“女神的项链”守护下,赢得局部成功,进而与拥政府派相对抗形成长期的内战状态。在此情形下,罗严克拉姆公爵势将利用同盟内战之际,乘虚大举入侵同盟,实现其称霸宇宙的野心。 就杨个人而言,就不会被派到艾尔·法西尔星域,也不会在逃离艾尔·法西尔之时,碰上了当时正值少女时期的菲列特利加,后来也不会和卡介伦成为知己,更不可能透过他与尤里安相逢,先寇布也不会成为杨的部属了。或许他会被征调至前线作战阵亡,也或许他会为了躲避兵役而过着亡命生涯。 时间不可逆转,在历史的长河里,一个人的存在渺小如沧海一栗,在通往未来的无数条路上,只能选择其一,向现实妥协,与现实产生互动,形成无数的小宇宙,命运弄人之玄妙实教人惊叹不已! “……而,你现在是同盟军最年轻的上将,担任前线的最高指挥官,这不能不说是令人嫉妒的好运啊!” 这几句话字字刺激着杨的神经,使他由幻想的天地跌进现实中来。审查官的措词语气听起来非常刺耳,要是杨的境遇如此令人艳羡,他倒宁愿和别人交换。敌舰发射的能源光束势如汹涌的波涛铺天盖地而来,随时置人于万劫不复;为了更有效率地执行杀人和破坏任务,他必须不眠不休地不断下达命令;这些暂且不提,他还必须从四千光年外的地方,特意赶到首都,老大不痛快地接受审查官的盘问。他倒不致于会说:“请同情我吧。”但以他这种身份和处境,绝对谈不上是令人羡慕的对象。若是不知情的士兵及其家属们会有这种想法,也就不足为奇。但这群只会躲在安全的地方,绞尽脑汁去打击锋芒外露的人以维持自己权力的人,有何资格说这种话! “……不过,无论是谁,不管他的身份有多高、功劳有多大,都不容逾越我民主共和制国家的规范肆意行动,为了澄清这点。才召开今天的审查会,那么,第一个问题是关于……” 开始了!——杨心里想道。 “去年,镇压救国军事委员会政变之时,你将防卫首都、从国库中斥巨资建造而成的十二个‘女神的项链’全数破坏,是吧?” “是。” “你认为这是战术上不得不采取的手段,但是,你不觉得这样做过于鲁莽粗率了吗?除了尽数破坏国家的贵重财产外,难道别无它法了吗?” “我答覆您的问题。正因为没有其它办法,才出此下策。如果您认为这个判断是错误的,那么,请提出您心目中认为可行的替代方案,恭候赐教。” “我们不是军事专家,战术方面的问题是你们的责任。不过,我认为只要破坏其中二、三个攻击卫星,就可进入大气圈了,这不也是一个好方法吗?” “用这个方法的话,我军官兵势将受到残存卫星的攻击,凭白牺牲。” 这是事实,因此杨也不需要刻意扯声辨白。 “如果阁下认为无人的卫星比官兵的生命更珍贵,那么,我承认判断错误……” 对于自己的这番说词,杨感到赚恶,但不这样说的话,是不能打动对方的。 “那么,下面这个战法如何?——政变派被困在海尼森上,我们不见得一定要与其短兵相接,可以围而不攻,采取时间消耗战削弱他们的抗战意志,使他们不攻自破,岂不更好?” “这个方法我也考虑过了,但是,有两个因素使我不得不放弃。” “你说说看。” “第一,深究政变派的心理可以看出,他们为了突破困境,很可能会不择手段,将首都的政要当作人质,万一他们把枪顶在诸位的头上,前来胁迫交涉,届时,我们也只有束手无策的份了。” “……” “第二点更为危险。当时,帝国内部的动乱已渐平息,我方若包围海尼森,好整以暇地等待政变派自取灭亡,那么,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那个战争天才,很有可能会挟其胜利余威,大举发兵攻来。那时,伊谢尔伦除了老百姓外,只剩下寥寥无几的警备兵和管制员而已,后果有多严重,相信各位也可以想像得到。” 杨喘了口气,很想喝一口水。 “基于以上两点,我必须速战速决,在最短时间内解放海尼森,让政变派在心理上产生败北感。如果大家觉得这样做应该受到责难的话,我只有甘之如饴。不过,若不能提出比这更稳当的代替方案来,我本人暂且不谈,只怕那些在战场上奋战抗敌、冲锋陷阵的军官士兵,会不能见容吧。” 这种带有恫吓意味的说话技巧,对杨来说,只能算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卖弄口舌罢了。似乎奏效了!审查官们交相耳语,还不时对杨投以忌恨的目光,看来似已再无辩驳余地了。唯一例外的是荷旺,他转头打个哈欠,似乎不胜其烦。 过了一会儿,尼古拉庞提猛地干咳一声,说道:“那么,这件事暂且不提,我们来谈下一个问题。在德奥里亚星域与第十一舰队交战前夕,你曾对全体官兵说过,‘国家的兴亡与个人的自由和权利相比,根本不值一文’,听过这番话的人证多得是,错不了吧!” Ⅳ “虽然说法不是一模一样,但我的确曾经说过相似的话。” 杨回答道。既有人证,否认也没有用。杨也并不认为自己所说的是错的,虽然他不是每次都对,但是,那时所说的一切确是千真万确的。 国家是由人组成的。没有国家,人照样能生活,但没有人,国家则只是一个空泛名词而已。人和国家,哪个是本?哪个是末?哪个更加重要?不是很清楚了吗?国家灭亡了,只要再建造就可以了,曾经一度灭亡却又复兴的国家,历史上比比皆是。当然,有更多的国家一旦灭亡,就再无中兴之望,但那是因为该国在历史上所扮演的角色结束了,腐败了,老朽了,而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国家的灭亡总是一场悲剧,流血在所难免。甚至,为了将不值得守护的国家自无可避免的灭亡中拯救出来,牺牲了许多人的性命,而当这些牺牲的报酬率等于零时,便变成了极端深刻荒谬的闹剧了。只有当国家的存在和个人的自由和权利没有严重抵触时,国家的存在才有其意义。反之,失去存在价值的国家嫉恨值得生存的人们,往往将他们一同带往地狱。拿那些最高权力者来说,无数的死者高喊着他们的名字仆倒在战场上,而将此情此景抛诸脑后、投身敌国普升贵族,过着优渥生活的人,更是大有人在,历史上国家的最高负责人战死前线的例子,古今有几人? 个人的自由与权利——杨曾对官兵们这样说过,似乎应该再加上“生命”吧?杨以前会这样说,今后也同样会这样说,不过,他并没有大声表达出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呢?有许多事比在战场上指挥杀人和破坏还要有意义啊! “你不觉得这一番话极没见识吗?” 声音更是刺耳!军官学校时代,学生犯错了,会遭教官白眼,这时候情形亦然,审查官像捉住了对方把柄似的紧接着说道,声音就像舔舌狩猎的猫叫。 “哦?怎么说?” 看到杨一副毫无愧色的样子,国防委员长更为光火,声音充满险恶的批评道:“你身为负责守护国家任务的军人,而且,年纪轻轻就受封提督称号,旗下大军之众,堪与大都市人口匹敌。以你这样的身份,竟胆敢藐视国家,甚至轻忽自身的责任,大发厥词,导致官兵士气低落,这种行径不是没有见识,是什么?” 无论如何,你必须忍耐眼前的虚伪和无聊!——杨的理性这样告诉他,但那声音却愈来愈微弱。 “我有话要说,委员长阁下。” 尽管心里很不情愿,杨还是极力压抑着声调:“我认为自己方才的那番话可说是见识独到。国家并不是由细胞分裂而形成个人,国家是结合一群具有主体意识的个人所构成的,在此前提下,何者为主?何者为从?在民主社会中是不辩自明的道理啊。” “不辩自明的道理?我的看法略有不同,我认为对人类而言,国家具有不可或缺的价值。” “是吗?没有国家,人仍可活下去;但没有了人,国家也就不存在了。” “……这句话可真令人惊讶!你很像是极端激进派的无政府主义者嘛!” “不,我是素食主义者。不过,一看到美味可口的肉类佳肴就会立刻破戒。” “杨提督!你是在侮辱本次的审查会吗?” 声音愈发充满了险恶。 “怎么会呢?我没有这个意思。” 事实上,杨正是这个意思,但却没有老实承认的必要。接着杨既没抗辩,也没有道歉,就这样沉默不语。国防委员长也无从深究,只是紧抿着肥厚的双唇,觑视着杨。 “我们休息一下子吧,怎么样?” 说话的人是方才在自我介绍之后便不发一言的荷旺·路易。 “杨提督一定累了吧。我也快无聊——哦,不,我也觉得很疲倦了。能够休息一下子的话,真是感激不尽。” 他的提议解救了不少人。 休息了九十分钟后,再度展开审查。尼古拉庞提开始发动另一波攻击。 “你任用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为副官,是吧?” “是的。这又怎么了?” “她是去年发动政变,阴谋颠覆国家的格林希尔上将的独生女,你知道吧?” 杨略微扬起双眉。 “哦?我们这个自由和民主的国家,是和古代的专制国家一样的采取父罪子偿的做法吗?” “我可没这么说。” “那您能做个解释吗?” “我的意思是,为避免无谓的误会,在人事安排上应当要慎重才是。” “您所谓‘无谓的误会’指的是什么?能不能具体说明一下?” 国防委员长默不作声,也可能是无法回答,杨接着说道。 “如果是有充分证据的重大嫌疑也就算了,但至于所谓的‘无谓的误会’,本身暖昧不清,下官认为,根本没预先设防的必要。依据法律,副官的人事安排受到军部司令官任用权的保障,若是将最有能力、最值得信赖的副官任意解除职务,将有碍于军事机能的全面发挥,并会使人认为这是故意造成军部损失的人事安排,这种解释可以吗?” 杨的理论具有攻击性,先发制人,逼得对方先机尽失。尼古拉庞提有两三次欲开口反驳,但苦于竭尽枯肠不得反论要领,只好望着身旁的自治大学校长,向他求救。 这个叫做亚林克又或是奥里贝拉的男子,根本不像学者,浑身充满官僚的气息。事实上,国立中央自治大学就是为培育政府官僚而成立的,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奥贝里拉一定都在忙碌着追求秀才的美名,连指尖都满溢着自信和优越感。 “杨提督,你再用这种说法的话,我们就很难再继续审查下去了。要知道,我们和你并非敌人,应该拿出良知和理性来,加深彼此的认知才是啊。” 听到奥里贝拉言之无物的论调,使杨大倒胃口。违逆上级也好,觉得困惑也罢,比较起来,尼古拉庞提还算较有人情味一些。 “看到你方才的言行举止,似乎对本次的审查会有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你完全误会了。我们并不是为了指责你才叫你来的,而是站在你的立场替你着想,为了使你了解这一点,才召开今次的审查会,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合作,当然,我们也会竭尽所能的帮助你。” “那么,我一个请求。” “什么事?” “如果有标准答案的范本,请给我看看好吗?我想先了解一下各位心目中期待的答案是什么。” 刹时间,室内一片悄然,不久,怒气腾腾,满室哗然! “警告受审者!不可侮辱本审查会,严禁有损本审查会权威和品格的言行出现!” 国防委员长的大叫声变成无可理喻的咆哮之前,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而刹时凝滞了下来。杨心中暗忖,如果这出闹剧还有权威品格的话,一定要好好端详端详。杨保持沉默没有说出来,并不表示他畏惧、退缩或在反省。国防委员长的太阳穴浮现肥厚的血管,气呼呼地喘着气。自治大学校长奥里贝拉不知在他耳旁说些什么。杨不高兴的瞪着他们。 审查会的第一天终于结束了,但解放了的杨还是处于被软禁的状态。离开审查会后杨被送上地上车被带往宿舍。 见到了负责招待的下士之后,杨便以用餐为由,要求外出。 “阁下,这里已准备好餐点了,您不必特意跑到外面去吃。” “我想到外面吃饭,最起码不是在这种刹风景的地方。” “您想跨出这扇门到外面去的话,必须先得到贝依准将的许可。” “我不想特别去要求他。” “不想要也得要!” “那么,可以带我去贝依准将那儿吗?” “准将到最高评议会议长的办公室接洽公务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很难说。只有这件事吗?” “啊,就这件事而已。” 下士敬礼出去后,杨凝望着窗外有好一阵子,他知道室内有窃听器,要叫也得压低声音。 “就这样被困住了吗?” 杨把军用扁帽丢到床上,然后又无意识地拿起帽子,弹弹灰尘,戴回头上。他两手交抱胸前,在室内踱来踱去。 不干!这次发誓不干了!——自去年攻占伊谢尔伦要塞以来,杨就不断有这种念头了,但是他愈是抗拒,地位反而愈高。而加重他的责任,扩大他的权限的,不正是政府那些权力者吗? 暂时自审查会解脱出来,杨觉得心情变得愉快了一点,因为今天他在战术运用上大获全胜,彻底粉碎了纷纭众说,同时使得那些厚颜无耻的审查官们满脸挂彩。 不过,此番战术胜利并不代表战略胜利,若那班达官贵人们放弃召开审查会的话可真是谢天谢地;不过,他们偏执己见,继续审查的可能性更大。今天的忍耐已到达极限,明天以后更不敢想像,届时也只有辞职不干了。 杨坐到办公桌前,开始构思辞呈的内容。 这时,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并没有袖手旁观。她走进女性军官宿舍的一个房间之后,便开始打影像电话到十四个地方,花了三个小时查出贝依准将的去向。步出特留尼西特办公室的那一瞬间,贝依迎面撞见了与马逊一道前来的菲列特利加。 “我是杨提督的副官,我要求和上司见面。提督现在在哪里?” “这是国家的最高机密。我不能允许你们会面,也不能告诉你杨提督所在的地方。” 这种答案无法使菲列特利加信服。 “我懂了。审查会是意味着非公开的精神拷问喽。” “格林希尔上尉!讲话请小心一点!” “如果不是像我所说的那样,请公开审查会,让辩护人能一起出席,并允许与受审者会面。” “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不能答应的理由何在?” “我没有回答的必要!” 对方的态度盛气凌人,菲列特利加并没有因而退怯。 “那么,一部份政要暗中把国家的英雄——杨威利提督召回首都,施以非法无度的精神私刑一事,让新闻媒界知道也没有关系喽?” 准将神色窘迫:“你、你敢!你试试看!我会动用国家机密保护法,让你接受军法制裁!” “我还不到接受军法制裁的程度,国家机密保护法中,并没有审查会这个名堂,所以即使公开内情,也不构成犯罪。你们若是无视杨提督的人权,硬要继续召开审查会,我也会不计后果,采取任何可能的手段。” “哼!有其父必有其女!” 准将口中冒出这句恶毒的话。 马逊先是一呆,接着一股愤怒涌上心头。菲列特利加却丝毫不动声色,不过,她那淡茶色的双眸燃起了熊熊烈焰,毫不相让地逼视着贝依准将。贝依丢下这句卑鄙的话后转身而去,她并没制止他。 去年,当知道父亲是政变首谋时,菲列特利加心里便已有觉悟,副官一职是保不住了。但是,那时杨却宽宏大量地对着她说:“你不在的话,我会很为难……” 这一句话支撑着菲列特利加直到现在,也将是往后支持她的一大精神支柱吧。她转头面向那位同行的巨汉。 “马逊准尉!虽然我不想这么做,但也只有用最后的手段了。我们去见比克古提督,听听他的意见吧。” 揉掉几十张信纸之后,杨终于写好辞呈了。他觉得无颜面对尤里安、菲列特利加和卡介伦等人,但以后也不必再与特留尼西特一干人纠缠了。即使没有自己,只要有伊谢尔伦要塞,帝国军也无法轻易超越雷池一步吧!——心里这样想着,好不容易才让思绪平静下来。 疲倦已极钻进被窝的杨,当然不知远在数千光年外的黑暗虚空中,有一个叫秃鹰之城的要塞正在航行。天神也好,恶魔也罢,毕竟杨并不是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的。 第六章 —— 没有武器的战争 —— Ⅰ 由希斯帕尼欧拉战舰、哥多华巡航舰等共十六艘船舰组成的队伍,发现“那件事”是在四月十日。这支队伍由J·吉布森上校指挥,离开伊谢尔伦要塞,在回廊内执行警戒任务。 “即使发现敌人,也不要轻启战端,先暂时撤退,向要塞报告此事再说。” 代理司令官的卡介伦少将,对全体驻留舰队下达这道严格命令,在司令官杨威利不在期间,他必须极力避免引发无谓的战争。 哥多华巡航舰的监控员,一面灌进几口咖啡.一面盯着计量仪器。眼前大致尚称平和,只是很无聊就是了,除了喝咖啡,实在无以排遣寂寥。不过,不久之后,胃也难逃咖啡的刺激作用了……。突然间,监控员脸色一变,直勾勾地盯着监视器,把杯子丢向操作台的角落。 “前方空间发生扭曲!”监控员报告。“有不明物体在做空间跃出!距离三○○光秒,质量……” 监控员的视线定在质量计上,声音哽咽在喉中,隔了数秒之久,才勉强挤出话来:“质量……非常大……” “报告再详细点!” 舰长咆哮起来。监控员大咳了两三声,才把堵在喉头的惊愕吐出来。 “质量约四十兆吨!不可能是战舰!” 这次换作舰长陷入沉默了。他用力抖了抖身子,立刻下达命令:“全速退后!不然会被卷进时空震!” 舰队的指挥官吉布森上校也同时命令全体舰队急速后退。十六艘船舰发动最高速限,远离骤生异变的宇宙空域。巨大的时空震动波紧逼在后,空间歪曲、摇动,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他们的心脏。咖啡杯从操作台的一端掉落,洒了一地。但他们并没有因而疏忽了搜索敌人的任务,视线仍紧紧地凝聚在萤幕上。忽然,眼中闪过惊怖的光芒,无声的悲鸣接着响起……。 伊谢尔伦要塞的中央指挥室一阵慌乱。通讯兵们的双手、眼睛和声带。不得片刻休息,以卡介伦少将为首的干部们监督着眼前的状况。 “可能又会与敌人交战,负责警戒的同志……” “这个时候敌人也真够勤快!他们连超量勤务的补贴金都要赚呢!” 当然,此时不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是,心中的不安却使他们无法遵守规定。不久,通讯士官向代理司令官传达自吉布森上校处传来的报告。 “形状为球体,或类似球体,成份为合金及陶瓷复合材料,质量……” “质量是多少?” “质量约略估计有四十兆吨以上!” “兆?” 卡介伦向来沉着冷静,但一听到这个数值,心中也不免为之忐忑不安了好一阵子,通讯士官接着报告:“由质量和形状判断,直径有四十至四十五公里,有可能是人工天体!” “……那么,这样说来,那是类似伊谢尔伦的要塞喽?” 卡介伦喃喃自语道,要塞防御指挥官先寇布少将以半开玩笑似的口吻接口道:“搞不好是帝国想用这种惊喜的形式派遣过来的友好亲善使节团哩!” “一月份的遭遇战,算是事先的预告吗?” 卡介伦的语调颇为苦涩。正如同盟军过去攻略伊谢尔伦要塞的经验一般,帝国军在上次的遭遇战吃过一次亏之后,就变得机灵多了——从目前的状况而得出的这个推论应该没有错吧? “也就是说,帝国军这次把舰队连同根据地,整个的移过来了?” “真是够努力哪。” 先寇布夸赞着,语气淡然,耿介正直的姆莱少将瞪视着防御指挥官的侧脸,目光略显露偏见。 “你也未免太小看它了!事情本身只怕并不简单,从要塞可以跳跃这件事看来,可以知道帝国军已经开发出新技术了!” “还谈不上什么新技术啦!只是规模加大罢了!不管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充其量也只算是补缺口之类的技俩而已!” 先寇布高唱着说了等于没说的异调。 “不过,令人大出意外的是,敌人这次的兵力相当庞大,这是首先可以确定的一点。” 卡介伦趁隙一针见血地指出。 “再加上杨司令官又不在,负责留守的我们,只得硬着头皮上阵了!” 卡介伦话一出口,偌大的中央指挥室,立刻布满紧张的气氛,人人面面相觑。伊谢尔伦要塞易守难攻,固若金汤,他们以往对此一向深信不疑,但现在这份信心却开始动摇了。伊谢尔伦固然经得起所有的炮击,可是,那是对方是以舰炮来攻击的时候,若是以近乎伊谢尔伦要塞主炮的火力袭来,则等级上又自不同了。 “以伊谢尔伦要塞的主炮,来攻击伊谢尔伦要塞的防御墙,何者会赢?” 这虽是士兵们平时随口开的玩笑,但事态发展却愈来愈接近事实了。结合超硬度钢、结晶纤维和超级陶瓷的四度复合装甲,是全宇宙最坚牢的护壁,不过,在这次的战争中,这句话恐怕即将成为过去式了。 “要塞炮和要塞炮交相射击……?” 卡介伦感到背脊一阵冰凉。 想像到前所未见的巨大能源与能源爆发冲突的情景,不禁令人毛骨悚然。据说,亲眼目睹过伊谢尔伦要塞主炮齐射的人,爆炸的残光将永久灼烧在眼中。 “那种烟火一定很壮观吧!” 先寇布喃喃说道。这句话在此时显得有失其一贯的豁达,而且也不具有任何幽默感。这种想法对于身处前线的军人而言,并非一句玩笑就能带过的。 “事态紧急,必须请杨提督立刻从首都赶回!” 冲口而出,派特里契夫准将自觉说错了话,顿时一脸懊丧,因为这么说可能冒犯了代理司令官的卡介伦,表现出对他能力的不信任。然而,卡介伦非但毫不介怀,反而极力表示赞同,他深自明白,自己只足以担任平时的留守司令官。 但是,超光速通讯一到达海尼森,即使杨立即动身,也不能在一时三刻之内赶到,距离伊谢尔伦要塞仍相当遥远。 “初步估计,我们必须抵挡敌人攻击至少四周才能等到杨提督归来,而且抵挡时间只会延长,不会缩短!” “好一幅快乐的未来蓝图啊!” 派特里契夫这么说,其实心里却没有话里表现的那样轻松。司令官——这位非比寻常的司令官——人人称作“魔术师杨”、“奇迹的杨”的不败名将,在他不在的情况下,伊谢尔伦要塞即将面临史无前例的可怕挑战!颤悚挑动着每一个人全身的每一根神经,皮肤寒毛直竖,冷汗浃背而流。 伊谢尔伦要塞及其驻留舰队的官兵,共计达二百万人,其中许多老兵如今已由新兵接替,尽管如此,它仍毫无疑问是同盟军最坚强的部队,而促使其坚强的因素,不外在于对司令官屡战不败的绝对信赖。 姆莱少将压低声音说:“要是伊谢尔伦失守,你猜会怎样?罗严克拉姆公爵将率领帝国大军,经由回廊直取同盟领土!届时,同盟将——” 完蛋了!——此时说这句话已属多余。 如果同盟军仍保持着在亚姆立札会战之前的实力,事情也不至于会如此严重。过去,伊谢尔伦要塞还在帝国军手中之时,同盟军也曾数度与穿过回廊发动侵略的帝国军交战,双方互有胜负。只是,目前局势已与两年前截然不同了。以回廊这一方的兵力而言,现在除了第一舰队,其余尽皆是没有战斗经验的新兵部队和欠缺长距离机动能力的以各恒星系为单位的警备队、火力及装甲不佳的巡防队,以及尚在编列之中的后备部队。 如今同盟的军事安全,可说完全维系于伊谢尔伦要塞及其驻留舰队,就因为前方有此屏障,后方才得以有充裕的时间来编列部队并训练新兵,使元气能逐步恢复过来。 可是在这危急存亡之秋,政府却妄顾大局临时召回前线司令官,开起无足轻重的审查会来! 在距离前线相当遥远的首都海尼森,只顾自身安全、只图丰衣足食的特留尼西特一伙,竟又任意妄为地传召杨回去接受秘密审判,一想起这班政客的嘴脸,卡介伦便怒火中烧! 和去年政变时及政变之前相比,情况丝毫没变,前线官兵为了保护这些官僚的权力和特权,必须舍命奔战沙场!卡介伦不禁怀疑,战争的意义究竟何在? 眼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场战争可以将杨从海尼森的审查会上解放出来。如果非战不可的话,杨也宁可在偌大的宇宙空间战场上,与敌军一较用兵之长短。而卡介伦的任务只是在杨归还之前,维持伊谢尔伦的现况罢了。 为防止最恶劣的状况发生,卡介伦已预先拟妥数项对策和措施。战略战术电脑的情报可以随时消除,机密文件也准备完全烧毁,另外,也为超过三百万的人民安排好撤离回后方的准备了。处理这些问题的灵敏度及正确度正是卡介伦的特长所在。 于是,超光速通讯自伊谢尔伦要塞飞速传至后方! “四月十日,帝国军大举入侵伊谢尔伦回廊——另挟带移动式的巨大要塞!情势危急!请求支援!” Ⅱ 同在四月十日这天,自由行星同盟的首都海尼森弥漫着没有武器的战争火花。杨威利在审查会上与对手周旋,他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则似乎已与特留尼西特全体政权处于敌对状态中了。 他们并没有每天审问杨。以审查会首席——国防委员长尼古拉庞提为首的各个成员,均有其它职务在身,无法全心处理有关杨的事情,因此,审查会就这样时开时不开,拖拖拉拉不知何日方了。杨还颇经得起考验,换作没耐性的人大概早已崩溃了,或许审查会的目的并非在于审问杨以获致某种结论,而是在于重复审问的动作罢了。 杨心想,他们到底打算如何收尾善后呢?假设审问的目的是查明“杨威利的存在对同盟有害抑或无害”,在此前提下,若结论是“无害”,他们自会放杨一马;若结论是“有害”,杨势必会遭受某种处分,但碍于帝国军事威胁的存在,目前仍不能没有杨。照这样看来,根本审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审查会又不能遥遥无尽期地开下去,想到这里,杨不免有些不悦和无聊,同时又感到自己心眼有点坏。反正他们迟早总要放了自己,比较令人感兴趣的是对方将如何收拾这出可笑的闹剧。 杨把辞呈放在衣服口袋里以便必要时随时都可以取出来丢给国防委员长。审查会第一天的晚上写好之后,他准备在第二天递出,不料第二天审查会没有召开,杨好似被拨了一盆冷水,锐气大减,自此,辞呈便一直放在口袋里了。后来并非没有机会递出,杨也知道随时都可以当场提出辞呈,但觉得这样做未免太平谈无奇了,不如等到更戏剧化的场面出现时再提出来吧! 审查会一日不结束,杨便一日不得松懈,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整天被软禁在宿舍里,除了吃饭睡觉,什么事都不能做。从窗户向外望,只能看到中庭,连立体电视也没有。他想找一本书来看,虽明知可能会徒劳无功,但还是试着要求他们,结果不出所料——被拒绝了。那么,只好继续历史论的著述工作了。不过,上次为了写一份辞呈,用掉几十张纸,所以虽然有笔,但却没有纸了。躺在床上,一想到自己被审查会成员一个接一个审向的情景,刹时又觉得厌烦透顶。 三餐的餐点都非常丰盛,不过却和房间的陈设一样,单调乏味毫无个性可言,不能享受随性变化的乐趣。尤其早餐,连日以来菜色完全相同,黑面包、奶油、原味乳酪、咖啡、蔬菜果汁、薰肉蛋、马铃薯,还有洋葱、青椒和莴苣沙拉。这些食物堪称人间美味,营养也充足,只是对杨而言,缺少了一份诚意和独创性。尤其在饭后只能喝咖啡,最让杨受不了了。 这时,要是尤里安在的话,一定会为他冲泡一杯芳香四溢的锡兰红茶,在做蛋的料理时,也会稍作变化,有时做菜肉蛋卷,有时做炒蛋,即使是前晚吃剩的残肴,他也能烹调成奶汁炒菜饭或什锦粥,在杨眼中,他的手艺堪称天下一品。 与其成为一个军人,从事对文明、人道毫无助益的贱业,毋宁正式学习烹饪技巧,取得证书,对文化、社会或许更有意义一些,不是吗?这样一来,杨就可以用退休金为尤里安开一家餐馆了……。不过,烹饪这一行肯定无法吸引一心想成为宇宙舰队指挥官的少年吧! 杨就这样在海尼森虚度时光、百无聊赖。但是他的处境和菲列特利加的辛劳一比,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了。就像字面形容的一样,菲列特利加正不眠不休的陷入苦战之中。 自上次遭贝依准将刻薄责骂之后,菲列特利加便在马逊的陪同下,登门造访宇宙舰队司令部。可是负责接待受理的军官一派官僚作风,在规则、权限与机构间玩把戏,故意刁难菲列特利加两人,徒然耗费她的时间。还好最后有一个名叫艾德蒙·梅塞史密斯的年轻少校,走出司令部门口正要回家时看见她,就给了她一些方便。 菲列特利加的父亲——德怀特·格林希尔在军官学校担任副总长时,梅塞史密斯是他的学生,当时,德怀特还差点想将菲列特利加许配给他。菲列特利加向他致意问候,梅塞史密斯露出愉悦的笑容应道:“有什么困难吗?无论什么事,只要你吩咐,我一定尽力帮忙!好久不见了,你一点也没变哪!菲列特利加!” 菲列特利加向他道谢并说明来意后,少校马上把她领进宇宙舰队司令部。当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上将办公室的门一打开,她便将梅塞史密斯的事全抛到脑后了。 “上尉!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七十二岁的老提督劈头问道。菲列特利加没有猜错,位居制服组第二号人物的他,果然不知道杨已奉令被召还首都。这次的审查会到底公不公正,已是不言自明的事实了。 菲列特利加扼要陈述事情始末后,比克古耸动着白色的双眉,沉默了良久,他并不是吃惊,而是厌恶。 “我曾犹豫了好久,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禀告阁下。若您能伸出援手,替杨提督解围,那我真是感激不尽!不过,假使事态恶化,搞不好会造成军部与政府之间的对立……” “这是最令人担心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担心也没有用啊!” 老提督的话使人莫名所以。语气不像平素胸壑豁达的比克古,反而黯然得近乎郁闷。 “我的意思是说,军部内部已是壁垒分明,部份人自成一系,局势已无可挽回了!上尉。” “您是说……军部内部已分裂为两派了!”菲列特利加睁大了眼睛,吃惊不已。 “两派!哼!就是两派!——如果压倒性的多数派愿意与少数派并列共存的话!当然,我是少数派的一员。想要干什么也诸多限制啊!” 菲列特利加心头一寒,她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进一步追问道:“为何事情会演变成这个地步?” 面对她的质疑,老提督不知为了什么,似乎正踌躇着不知该如何作答。但如同菲列特利加不得不进一步追问一样,最后比克古也不得不解释:“说来话长,去年救国军事委员会政变是问题症结所在,经过那场政变之后,军部声望一落千丈,发言权微乎其微。这是那班政客藉以延伸势力,渗透进军部的最好机会!他们我行我素地操控军部的人事调动,安排自己的手下到各重要位置任职,以巩固自身的权益。去年政变之时,库布斯里本部长和我虽没有参与其事,但在政变前不能及早预防,政变发生时也无力阻止,因此,提出抗议也只徒然遭人冷笑!” 自己的脸色一定很苍白吧?——菲列特利加心想。话说去年政变以及政变派的代表,父亲德怀特·格林希尔,在在无不成为她未来发展的阻碍。她当然不可能怨恨亲生父亲,然而,这件事情日积月累下来,虽说心中没有怨恨,但也渐渐感到厌烦。 “因此,库布斯里上将和我现在有如大海中孤立无依的石头,那班政客传令杨提督回首都,其根本动机仍不得而知,但他们一定认为,不管做什么也没有人敢反对,即使有也能很快摆平!” “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我不晓得会给您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那儿的话!没什么麻烦啊!只是觉得他们很令人厌恶而已!好了,我们别在这里嘀嘀咕咕罗嗦不停了。事实上,这个房间搞不好有装窃听器哩!可能性高达九成以上哦!” 马逊准尉一听,巨大的黑色身躯好似腾空长高了十公分高。老提督咳嗽似的笑了出来,迎视菲列特利加的目光后,止住了笑,解释道:“我明知故说的原因有二,一来现在再自圆其说也没有用了,二来窃听记录依法不能当作证据;相反的,我们可以控告他们窃听的行为侵犯人权,当然,如果政府还把同盟宪章放在眼里的话……” “政府不能公然破坏民主的原则,一旦有任何状况发生,我们可以依法动用武力!” “听到上尉这番话,真是令人欣慰啊!料想政府方面也不敢轻举妄动的,不过,重点仍在于杨提督本身,现在既已明白事情原委,我会尽所能协助你的。” “不会给您惹麻烦吗?” 老提督这次爽朗地笑了开来。 “你特意过来这里,现在就别再挂意这件事了!我很欣赏那个年轻人,哦!不可以在当事者面前夸他,否则他会神气起来哩!” “真是太感谢您了!您实在过奖了,我也非常欣赏比克古阁下呢!” “我一定要说给内子听听!对了!有一件事……”老提督脸容一整。“刚才你来的时候,没有被人跟踪吧?” 菲列特利加为之一惊,她望向马逊准尉。自己心里一直想着杨的事情,一时大意竟没有注意这点。壮硕的黑人挺起腰背,以浑厚的声音应道:“确实的证据倒是没有,不过,有一辆地上车,行踪有点可疑。它在我们后面跟了一阵子,就在中途换班了。” “果然是贝依这群鼠辈干的好事!” 比克古大声嚷道,或许他是故意透过窃听器让贝依本人听到。好个豪迈的老人家啊! “上尉!这就是民主主义大本营的现状啊!雨虽然还没下,但已乌云遮天了!情势似乎将加速恶化下去,要想挽回并非易事啊!” “是的,我可以体会得到。” “很好。” 老人沉重的声音中,包含了一份温馨:“我们可以说是好伙伴啊!虽然在年龄上差了老大一截。” Ⅲ 在不知所措的时候,菲列特利加决定走访比克古上将,这步棋下得很成功。比克古已应允愿助一臂之力。以其地位和声望,即使“压倒性的多数派”也不能无视于他的存在。若他们没有把老提督放在眼里的话,一定早就解除他宇宙舰队司令长官的职务了。 停泊在军用宇宙港一隅的瑞达Ⅱ号,没有再被监视。禁足舰内的官兵们莫名所以地恢复了自由之身,开始协助菲列特利加的救援行动。 菲列特利加接受比克古的好意,暂住在他家里。若是住在一般宿舍里,不仅会被窃听或监视,甚至有可能蒙受物理方面的伤害。比克古的家有专属的警卫守护,至少他们还不至于无法无天到侵扰宇宙舰队司令长官的家吧!比克古夫人也亲切地欢迎菲列特利加的到来。 “以后要常常来哦!啊,不可以这样讲。我们要早日让杨提督脱身出来才是!对了!不要拘束,把这儿当成你自己的家就好了!” “给您添麻烦,真是过意不去。” “快别这样说了!格林希尔小姐!家里有年轻人,显得有朝气多了!而且,我们家老头子啊,只要有个人跟他一块骂骂政府,他就很高兴了!该感谢的人是我们才对呀!” 夫人温和慈样的笑容,使菲列特利加心羡神往。夫妻俩同甘共苦四十余年,彼此相知相惜的默契,在这番话里显露无遗。 即使如此,这个国家已渐渐地不配再冠上“自由”这个头衔了。不只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菲列特利加不由得感到这个国家和社会正急速地失去理性和宽容。 她以比克古的家为根据地四处奔走,在这段期间,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一个以“爱德华委员会”为名的民间团体成立了。这个组织由反战派的人士集结而成,志在纪念于去年“国家广场屠杀事件”中牺牲的洁西卡·爱德华女士。委员会提出一个关于征兵不公的问题。 在政经界的重要人物中,其子女已届征兵适龄期者共二四六○○○人。以这二四六○○○人为对象所做的调查,结果令人震惊!入伍者比率不满百分之十五!被送到前线的,比率更在百分之一以下! “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就像那班支配阶层所说的,为实现正义,这场长期硬战非打不可,既然如此,那么为何他们不让自己的儿子加入战场?又为何利用种种特权,无所不用其极地大肆征兵?令人不得不重新思考这场战争真的值得我们牺牲生命去打吗?” 爱德华委员会提出这个问题,特留尼西特政权却完全置之不理。政府发言人兼情报通讯委员长伯尼只说了一句话——“没有必要回答”,这使得爱德华委员会的成员勃然大怒,而令他们感到悚然的是,竟然没有一家报纸敢披露这项消息。 电子报刊、立体电视等,在与政治权力无关的犯罪、丑闻和关税等各种要胁下,无一不冷漠坐视爱德华委员会的活动。 上诉不得要领,爱德华委员会的成员只好走上街头,向一般市民公开事情真相。正当五千位会员要展开示威活动时,防暴警察队立刻出动加以阻止。为避开警方阻挡的路线,他们被迫改绕小巷子,不料,激进主战派团体——忧国骑士团却人人手握特殊陶瓷制的棍棒,躲在其中伺机伏击。包括小女孩在内的爱德华委员会成员,每一个人都在忧国骑士团员的棍棒挥舞下相继倒地。这时,防暴警察则远远地袖手旁观,等到忧国骑士团员逃逸无踪后,才赶过去将手铐铐在躺在血泊中的爱德华委员会会员手上,罪名是动乱罪。警察发表声明,指称是会员们起内哄,引发流血事件,泰半的报社照单全收加以报导,忧国骑士团的名字也始终没有出现报端,整个事件就此划上句号…… 比克古的好友——政治家姜·列贝罗沉痛地讲述这件事时,菲列特利加起初并不完全相信,虽然在杨和自己身上发生了许多事情,但她对民主主义的体制和媒体,仍有一份根深蒂固的信赖。 然而,这份信赖随着时日的流转,已在菲列特利加的心中开始产生动摇。原因之一是即使在比克古公开的帮助和列贝罗暗中的协助下,她的行动仍然毫无进展,列贝罗从荷旺·路易口中得知审查会召开所在的大楼,那是同盟军后方勤务本部的用地,比克古亲往交涉,对方仍以国家机密为由,拒绝比克古入内。透过关系者要求面会也遭回绝。从比克古家中出来到回家之前,总是有人紧紧尾随在后,好不容易逮到跟踪者,问他话,他却惴惴不安,不知在害怕什么,不愿作证回答任何问题。 第二次成功地逮到贝依准将时,贝依依旧顾左右而言它,菲列特利加看不惯他的嚣张态度,以向传媒曝光此事做为要胁,孰料,贝依的反应和前次大不相同。 “随你的便!不过,任何一家新闻媒体都不会替你报导的!他们只会坐视不理,要不就是以冷笑回报你!” 菲列特利加膛目瞪视着贝依,贝依神色略显后悔和狼狈,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菲列特利加感到心中一片冰凉。如此看来,“爱德华委员会事件”是真有其事了,这意味着特留尼西特政权已完全控制了新闻媒界,一旦政治权力与新闻媒体相互挂勾,民主主义将丧失批判及自省的能力,甚而招致死亡病毒的侵害!难道,这个国家的局势已经演变至这种田地了?-政府机关、军部和新闻媒体,被纳入同一个人的操控下! 她在第二天终于想通这件事。走出房间,马逊准尉一看见她,便慌慌张张地连忙收起正在看的电子报纸,当然,他的举动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菲列特利加一问,马逊只得一脸为难地拿出报纸。 新闻中刊登了有关菲列特利加的报道——大意是说她的父亲德怀特·格林希尔是“去年政变的首谋者”,尽管如此,她仍然保有军籍云云,以充满恶意的笔调批判她,甚至还指称她与上司——杨是情侣关系,而发表这篇文章的人,其姓名、来路均不详。报道的出处、意图,可说昭然若揭。 “满纸胡言乱语,无耻下流的谎言!” 马逊愤怒不已,菲列特利加则起发怒的力气都没了。这种卑鄙低劣的说词反而使她的怒气由外放转而内敛。其中一个原因是,到目的为止仍找不到能帮助杨脱离审查会的方法,只能日日夜夜在焦躁和抑郁的煎熬中渡过。 但是,奇迹出现了!是日,比克古发出紧急联络,豪迈勇敢的老提督,似乎不再像近日那般沉静了。 “大新闻哪!上尉!伊谢尔伦要塞受到敌人攻击,帝国军发动侵略了!” 菲列特利加倒抽一口冷气,还来不及从震惊中恢复冷静,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失声嚷道:“杨提督可以从审查会解放出来了!” “没错!帝国军这时成了救世主了!真是一大讽刺啊!” 讽刺也好,什么都好,菲列特利加生平头一遭对帝国军心存感激。 Ⅳ 这一日的审查会,一开始即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大抵上,杨都能平心静气地忍受。但中央自治大学校长奥里贝拉像得了学术狂热似的,开始对杨阐述起战争的存在意义。言论中尽是认为否定战争是充满伪善和感伤的空谈。 “提督!你是一个优秀的军人,又那么年轻,但你对战争的本质似乎并不了解!” 杨默不作答,他的反应对奥里贝拉滔滔不绝的说教毫无杀伤力。 “你知道吗?战争是文明的产物,更是消除国际及国内矛盾最聪明的手段!” 有谁会赞同你这种说法呢?——一想到问了也是白问,杨根本懒得去反驳。但对奥里贝拉而言,杨沉默的态度倒像是很好的解释。他更为得意地继续自己的长篇大论。 “人类是一种很容易堕落的生物,尤其在缺乏紧张气氛的和平和自由时期,最容易使人类堕落,所以危机是必要的,战争产生活力与规律,唯有战争可以促使文明进步,锻练人类,提升人类精神和肉体的层次。” “您的意见真是高明啊!”杨应和的语气了无诚意。“不曾在战争中失去生命和血肉至亲的人,或许会相信你这套鬼话!” 一旦心里觉得不痛快,杨就会耍耍嘴皮,对这些政府高级官员极尽挪揄之能事;若没有表现的机会,为了省却麻烦,杨便闭嘴静观变化。不过,这次杨却全身充满了斗志,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在某些状况下,忍耐和沉默不见得是美德。在不该忍耐的时候忍耐,应该讲话的时候缄默,只会徒然助长敌人威风,敌人更将得寸进尺,并认定自己的一套可以横扫千军,所向无敌。如同过份溺爱幼儿,一任权力者骄纵无度,最后势将不得善终。 “更何况是那些利用战争牺牲别人、图谋一己利益的人,对他们而言,这种说法当然具有吸引力喽!而对那些心中不敬爱祖国,却满口国家民族大义,藉以蒙蔽他人的家伙来说,更是如此!” 听了杨这番讥刺嘲弄兼而有之的话,奥里贝拉开始怒气冲冠。 “你!你竟敢诬蔑我们对祖国的爱是假的?” “各位,若你们真像你们嘴上所说的那样关心祖国的安危,并愿为祖国献身的话,那么,在你下命令叫他人做这做那时,何不自己率先身体力行呢?” 对审查官的怒气视若无睹,杨语气间从容不迫。 “比方说,主战派的政治家、官僚、文化学者、财经要人等可以组成‘爱国连队’,为人民做个好榜样,一旦帝国军队来侵时,就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如何?甚至,若能把居所从安全的首都移到最前线的伊谢尔伦要塞,岂不更好?住的地方还多得很呢!” 促使对方一时无法提出有效的反论,再一次的沉默中,双方的对峙更明显,敌意已到了剑拨弩张的地步,杨也心知肚明,但他毫无畏色的进逼道:“人类各种行为中,最为卑劣无耻的是什么?——权力的拥有者和谄媚权贵的人藏身于安全的地方,歌咏战争的伟大,用爱国心和牺牲精神等名目,强制将与自己无关的人送往战场,这种行径最为无耻!为使宇宙恢复和平,在我们继续与帝国打这谓的战争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铲除国内这种低劣无耻的寄生虫呢?” 这时,连空气也变苍白了吧!审查会诸官作梦也想不到,年轻的黑发提督嘴巴竟然这样毒辣。只有荷旺·路易一脸意外地注视着杨。 “你所谓的寄生虫是指我们吗?” 尼古拉庞提强作镇静,但声音却高低起伏不定。 “我说的还有别的吗?” 杨不留余地地应道。尼古拉庞提暴跳如雷,样子犹如鼓胀起来的青蛙,手握着议事槌猛敲桌面。 “你无故侮辱本席!莽撞无礼至极!我们认为必须重新审核你的品性!审查会只得再度延长会期!” “我有异议——” 杨的声音被不断敲打的槌声所淹没。 “受审者禁止发言!” “根据何在?” “根据审查委员会主席的权力——哦!不!我不认为有说明的必要!请遵守秩序!” 杨双手插腰,斗志高昂,在表情和态度间表露无遗。他决定不顾一切豁出去了,而现在正是时候! “你不如下令退场好了!说明白点,我实在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没有付薪水也就算了,忍耐也应该有个限度的……” 国防委员长手中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个不停,打断了杨的话。 “喂喂!是我。什么事?” 尼古拉庞提瞪着杨,充满嫌恶的声音向话筒传去,但对方的一句话令他错愕不及。他紧绷的脸青筋暴露,几度叫嚷试图证实事情真假,不消多久,他放下听筒,满脸狼狈地向在座的人尖声叫道:“暂时休息一下!各位审查官到隔壁房间集合!杨提督暂留原地!” 杨心里明白,事情闹大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落荒离座的审查官们,是发生政变吗?不过,特留尼西特议长死掉更好!——心存这种念头的杨,似乎已称不上是位绅士了。 以尼古拉庞提为中心,每张脸都面无血色。敌军大举入侵伊谢尔伦回廊!——这个消息像一把无形的巨锤,重重地敲击着审查官们。 “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应该是无庸置疑的了吧!” 荷吐·路易是其中唯一保持镇静的。 “立刻中止审查会,让杨返回伊谢尔伦要塞,为同盟击退帝国军——不!为我们击退才对!” “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成了朝令夕改,徒惹笑柄?我们现在才开始审问他啊!” “难道要贯彻初衷,继续审查下去?直到帝国军杀至这个行星?” “……” “已经别无选择了!” “不过,我们决定了也没用!必须请示特留尼西特议长!” 荷旺·路易以充满怜悯的目光望着脸上尚存犹疑的尼古拉庞提。 “那就这样做吧!只要五分钟就可以了!” 杨数了将近五千只羊,审查官们才回到会场来。杨感觉到气氛和数分钟前迥然不同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内心忐忑不定。这时,国防委员长对他说道:“提督!有紧急状况!伊谢尔伦要塞遭帝国军全面攻击,据报,敌人挟带着移动式的巨大要塞,大举向伊谢尔伦挺进!事态紧急,必须立即派军赶往救援!” “……你的意思是要我赶回去?” 十秒钟的沉默过后,在温和的表情和声音中,杨确定了这个消息。尼古拉庞提看起来有点泄气,但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说道:“当然啊!你是伊谢尔伦要塞及驻留舰队的司令官,你的义务和责任就是阻止敌人侵略啊!” “不过,如今我是远离前线的待审之身,态度又恶劣不堪,本当革职才是。审查会一事究竟又该如何了断呢?” “审查会必须停止,杨提督!我以国防委员长,也就是你上司的身份,命令你即刻赶回伊谢尔伦,指挥防卫与反击任务!懂了吗?” 声音听起来斩钉截铁,不容对方有异议。然而,语音的余颤却显露出说话者内心的极度不安。在法律制度上,尼古拉庞提固然是杨的上司,但假使杨故意违背命令,至使伊谢尔伦沦陷,那么在法律根据上,他作为杨的上司的实质权力,也将化为泡影了! 尼古拉庞提终能察觉,以自身为首的这一伙人无异于在火药库旁边玩火!有了国家的安全才有他们的权力,有了下面的服从才有他们的支配。事实上,他们并没有确实地掌握根植于宇宙法则的实力。 “我知道了。我会回伊谢尔伦的。” 杨的话让尼古拉庞提如释重负般地深吁一口气。 “那里有我的部属和朋友,您能保证我的行动自由吧?” “当然!你自由了!” “那么!我先告退了!” 杨站起身来,一位审查官这时对他开口说话,那是当初自我介绍时坐在尾端的男子,名字在当时便已忘记,言语间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 “杨提督,有把握击退敌人吗?你是无人不知的‘奇迹的杨’啊!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 “我尽力而为。” 杨淡然应道。为了搏取这些官僚的欢心而自吹自擂、妄下豪语,这种事杨做不出来。他的语气变得如此委婉,原因之一在于他只想尽快脱身,不想再节外生枝,除此之外,应该如何对付入侵的帝国军,此时的他也没有明确的构想。 坦白说来,事态会演变至此地步,审查会应该负起完全责任。不过,杨也不能否认一个事实——帝国军趁虚而入了,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早有预谋的呢?无论如何,人类的想像能力毕竟有限啊! 要塞对要塞,在要塞中加装推进装置航行,这是大炮巨舰主义的一种变相。就本质上看来,还谈不上是冲击性的新战法。不过,其突如其来和空前的规模却对同盟的权力阶层造成莫大的心理震撼,并促使他们提早结束这场闹剧,释放了杨。 足以破坏两国间军事形势的划时代技术,其中一种便是一万光年以上的超长距离跳跃技术已经发展出来了——杨心里思量着,一旦这种技术发展成功,帝国军便有可能跳过伊谢尔伦回廊,运送大批舰队和补给物资进入同盟的核心。要是有那么一天,首都海尼森的上空突然战舰群出,势同炽云盖日,届时,不但市民们呆若木鸡,权力阶层也只有在俗称“城下之盟”——山穷水尽的全面包围——的憾恨中,束手就范了! 那时该怎么办呢?——杨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已超乎杨的处理能力,届时谁能承担责任?只怕连薪水都拿不到了罢?杨的退休金情结使他不得不如此忖度了一番。 杨扶正军用扁帽,装模作样地拍拍衣服上的尘埃,大步走向门口。 “对了!我差点忘掉一件重要的事。” 杨耸立门前,模样上恭敬有礼,实则毫无诚意地向全座的人说道:“你们特别选在帝国军入侵的时候召小官自伊谢尔伦不远千里而来,关于这件事,谁该负起责任,市民们一定希望有人出来做个交代!当然,我是指万一伊谢尔伦没有陷落的话……那么,我告辞了!” 回过身,杨强压住几日来不满的情绪,走出房间。听了这番话,审查官们脸上的血液流量可能又将产生变化吧?杨很想留下来仔细端详一番,但这样一来,又得在这个不愉快的地方多待几分钟,杨可不愿意这么做。 九位审查官凝然望着门开了又合上,有的人一脸挫败感,有的人神色不安,有的人则怒气冲冲。其中一人低声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自以为是什么东西!” 褪去伪装,小吏本性显露无遗。 “他啊!一点也不像是救国的英雄!”荷旺故作尖酸地应和道。 “可是,如果没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现在我们可能已经被迫投降帝国,而且被关在政治犯监狱里了,当然也不会有空在这里玩审判游戏了!他是我们的恩人哪!我们不知感恩也就算了,这些日子以来,还这样折磨他!” “但是他对上级鲁莽无礼、态度恶劣,难道就不过份?” “上级?政治家有那么伟大吗?我们对社会生产并没有多少贡献,我们的责任只是将市民缴纳的税金,公正而有效率地加以重新分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然后领一份薪水,如此而已。严格说来,我们不过是社会结构的寄生虫罢了,拜宣传之赐,使人产生错觉,误以为咱们有多伟大。不过,在现在大谈这种论调的同时……” 荷旺的目光益发显得不以为然。 “战火的距离又拉近许多了吧!在这里穷担心又能怎样?就像杨提督所说的,敌人已迫在眉睫,我们却偏偏老远从前线召他回来,这个责任,谁担待得起?看来,要准备辞呈的是我们,不是杨提督吧!” 十几道视线集中在尼古拉庞提身上,国防委员长肥厚的脸颊危颤颤地晃动着。召杨返回首都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听命行事罢了,虽然对这件事他并非全然消极。环绕在侧的男子们,已在心中为他的头衔加上一个“前”字。 Ⅴ 杨步出室外,明亮的阳光静静地洒满一身,他用力伸展双手,将阴湿的空气自肺中排出。 “杨提督!” 微微发颤的声音穿透他的耳膜,直入内心深处,他转身探寻声音的主人。 “格林希尔上尉……”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窈窕动人的身影俏立在阳光下,她的身旁站着比克古上将和马逊准尉。 几个人终于团聚在一起了,杨心里想着,毕竟,他并不是无处可去啊! “给您惹麻烦了!” 杨诚挚地向比克古低头行礼,老提督轻轻地摆摆手。 “要道谢就去跟格林希尔上尉说吧!我只不过才帮了点忙而已!” 杨再次转身向她,一如往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谢谢你!上尉!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表达我的谢意!” 菲列特利加强忍住内心的激动,微微笑道:“我只是做一个副官该做的事啊!阁下,没想到竟然能帮得上忙,我真的好高兴……” 老提督的下颚稍稍动了一下,似乎在喃喃嗫嚅着:“两个拙于表达感情的人!” 但是,没有人听到他在念些什么。他接着对他们这样说道:“对啦!回去伊谢尔伦可不能空着手啊!要准备的东西可多着呢,大伙先去吃个午餐吧!但愿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伊谢尔伦还挺得住!” 这个提议蛮周到的。 在“白鹿亭”餐厅,姜·列贝罗等候一行人的到来。身为在野政治家,他总是尽量避免进入军事设施。杨对他的帮助言谢过后,列贝罗也表达了祝贺之意,接着,列贝罗神情肃然地说道:“国民对政治已逐渐失去信心了,值此时期,所幸还有一位兼具实力与声望的高级将领使人民心存希望,这个人就是你,杨提督。但是,对民主共和政体而言,这种现象相当危险!可以说是培育独裁政治萌芽的温床啊!” “您的意思是说,我是温室中的花喽!列贝罗阁下!” 杨开玩笑地应道,列贝罗却不为所动,面不改色地接着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杨提督!在未来的历史中,很难保证你不会成为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第二啊!” “……等等!” 杨连忙打断他的话,虽然他经常被人家曲解本意,但这次可能是其中层次最高的。 “列贝罗阁下!我可不想成为独裁者,如果想的话,去年政变爆发之际,机会多的是哩!” “我也这样认为。不过……” 列贝罗语重心长地说到一半,抑郁的视线凝望着黑发的年轻提督。 “人都是会变的!五百年前,鲁道夫大帝是不是一开始就有野心想做皇帝?我很怀疑!在掌握权力之前,他或许有一点独善其身的观念,也可能只是一个热衷于理想和信念的改革者。但在取得权力之后,一切都变了,先是全面性的肯定自我,继而过度膨胀,无止境的放纵于自我神化的迷梦中!” “您的意思是说,我若掌权也会变质?” “我不知道。只是担心有那么一天,你会为了保护自己而不得不重蹈鲁道夫的覆辙——我祈祷这一天永远不会来!” 杨沉默不语了,他想问列贝罗,该向谁祈祷呢?不过,答案可能不会令人满意吧!列贝罗一向被评为良心派政治家,他对杨说了这番忧心忡忡的话,使杨心情恶劣到极点。列贝罗饭都没吃便先行离去了,此时,杨内心不免兴起归去来兮的感叹,菲列特利加和比克古也心有戚戚焉。当然,他们对列贝罗仍然心存感激,只是像他如此悲观的男子,似乎与此时此地格格不入…… 享用了以烤鹿肉为主菜的大餐后,杨意犹未尽,还把附送的水果冰淇淋吃个精光,才心满意足地起身正待离去。就在这时,一个令人意外的人物出现了!原来是先前在审查会上与他针锋相对的尼古拉庞提。 “杨提督!你身为公众人物,站在维护国家名誉的立场上,请你在对外发言时,不要提及有关这次审查会之事,尽量避免丑化国家的形象。” 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中不住纳闷——人类竟能这般厚颜无耻吗?杨闷声不响穿上外套,站到他面前答道:“照您这么说,表示您也承认这次针对我而召开的审查会,实在有损国家机构的形象喽?” 这个反击令尼古拉庞提招架不住,“算了吧!”他心灰意冷地暗忖道。为了美化特留尼西特的形象,他不得不忍辱前来,要求杨对审查会的事三缄其口。 “我只是尽一个公务人员应尽的义务罢了,不过,相对的,身为公务人员,我确信在尽义务的同时,也可以要求对等的权利。” “……确信与否是委员长您的自由,我不想再提审查会的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该好好想想如何打赢这场战争!” 甫说毕,杨转身走出餐厅,方才吃下的大餐仿佛已开始在胃里发酵了。海尼森行星的自然是如此美丽,但当人类占据其地表之后,一切便为之改观了。净想着他们的事又有何用?还不如研究如何赢得战争胜利要来得实际些。 “若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本人还好,我可不想输给他的部下呢……” 察觉到自己竟有此想法,杨不禁一阵苦笑。他想,这不是自信,而是长进吧! “无论如何,咱们同盟政府老喜欢掣手掣脚,又老是不自量力地打硬仗,真是伤透脑筋啊!比克古司令!” 杨认为这种说法已算客气了,自攻占伊谢尔伦要塞以来,杨经常是在战略运用多方受限之下勉强作战的。杨很希望政府能让他在战场上放手一搏,这虽然与他厌恶战争的个性相矛盾,但的确是他内心的一大愿望。 “没错!不过,不管那些家伙打算怎样,这次是非战不可了!” “您说得对!不管怎么说,伊谢尔伦总是我的家啊!” 杨并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感性,因为他自认自己是不属于生活在陆地的人。 虽然他生于首都海尼森,但五岁时,母亲便去世了,六岁开始随着父亲杨泰隆住在来往于恒星间的商船上。十六岁时父亲亡故之后,才搬进军官学校宿舍。在这十年间,他从未在陆地上连续居住达一个月以上,这也是亚列克斯,卡介伦笑称“杨的双脚从不着地”的原因所在,当时尤里安也在场。他此时只觉得世上所有他所关心的人,都已齐聚在伊谢尔伦要塞了。 “上尉,咱们回家吧!” 他对美丽的副官说道。 第七章 —— 要塞对要塞 —— Ⅰ “四月是最残酷的一个月”——古代有位诗人曾这样咏唱。对伊谢尔伦要塞的官兵们而言,宇宙历七九八年四月,可说是多灾多难的一个月。不但司令官不在,还面临大敌压境,陷入孤立无援的苦战当中。 “那时大家都人心惶惶,只因为杨提督不在……” 尤里安在事后如此向菲列特利加说道。 “不过,相反的,在杨提督回来之前,自己要先稳住阵脚才有用啊!就是因为人人心存此念,伊谢尔伦才有救。嗯……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司令官不在,大家并不恨敌人乘虚而入,但政府在此时传令杨提督回后方,却令绝大多数的人大为震怒!” 士兵们可以痛快淋漓地臭骂政府,高级军官却不能公然这么做。杨不在期间,由要塞事务总监亚列克斯·卡介伦少将代理司令官一职,其他尚有要塞防御指挥官先寇布少将、参谋长姆莱少将、驻留舰队副司令官费雪少将,驻留分舰队的亚典波罗少将和阮邦修少将、以及副参谋长派特里契夫准将——由这些人组成指挥小组。由于位列同一阶级者较多,因此,必须采取集团指导的形式,担任司令官代理人的卡介伦,也只是同级者当中“比较高级的一个”而已。 也就是说,在伊谢尔伦要塞的关系图中,司令官杨上将身居最高峰位置,其他高级军官则在外围形成第二波高山。坐二望一的人选目前仍然没有,银河帝国军的总参谋长奥贝斯坦如果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说“组织尚称健全”吧! 但眼前有一个微妙的问题,即现任司令官顾问的“客座提督”梅尔卡兹的角色定位。在银河帝国时,他官拜一级上将,“利普休达特战役”失败亡命至同盟后,只受到中将待遇,连降二个阶级。现在的同盟军没有现役的元帅,也不设一级上将,连统合作战本部长库布斯里也只是上将而已,因此,不可能授予亡命者和其相同的阶级。 但是,身为中将,他的阶级却也在卡介伦等人之上,杨不在的时候,他若以自己的阶级身份,要求相对的权限,势必会造成组织大乱。然而,梅尔卡兹对于自身的立场——“新来的客将及亡命者”——划分的很清楚,行事审慎,节制有度,他人未征询意见时,自己也绝不多说一句。 梅尔卡兹的副官贝伦哈特·冯·舒奈德,在这方面则略显不足。他就是当初力劝梅尔卡兹亡命同盟的青年军官,在帝国时,官拜少校,现为上尉待遇,由于上司被降了二个阶级,他也要求自己应该被降二级,成为中尉,但杨威利却以一句“这个阶级怎么样?”来回应他。杨本认为,没有必要连舒奈德也降级,可是,杨眼中这位洁身自爱到近乎有点“洁癖”和顽固的舒奈德,却坚持与上司同进退,杨不得已只得妥协降他一级。 而舒奈德劝梅尔卡兹亡命同盟的用意,并非为图安稳生活,身为军人,他想做点有意义的工作,过得更积极一些。与此相对的,姆莱少将则认为杨司令官过于礼遇亡命的客将,而且在杨的部下中与他持相同意见者,也大有人在。因此,杨不在的期间,伊谢尔伦要塞的集团指导机制能否顺利运作,令许多人担心不已。 “四周!只要熬过四周,杨就回来了!” 卡介伦强调,他只能这样给自己打气,同时也以此鼓舞官兵的士气。他在行政处理方面的盛名和实绩,人人有目共睹,信赖有加。但当危机迫在眉睫时,他在执行实战指挥官一职的能力上,则又另当别论了。 现在,卡介伦再次强调一点:“不可以让敌人得知杨不在的消息!” 敌人若知道杨不在,必定军心大振,加强攻势。更糟的是,敌军还可能使出杀手锏,半路拦截将杨俘虏。 “我们的基本方针是,在杨返回之前,守住伊谢尔伦。在战术上,以防御为主,随时作好准备应付敌军的攻势。” 会议室中,卡介伦如此说道。同僚们你看我,我看你,他们虽然不满这种有失创新性和积极性的做法,但除此以外也的确别无选择,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全力做好防御工作固然好,但未免过于消极了吧!而且反过来还会招致敌军的怀疑。”年轻的亚典波罗说道。 先寇布应道:“你说的没错,不过,这样做也可能会使敌人摸不清我们的虚实,误以为是‘魔术师杨’在故施什么策略呀!” “若敌人不这么想呢?” “那么,咱们辛辛苦苦打下的伊谢尔伦要塞,只好再度落入帝国的手中喽!” 亚典波罗正欲再辩,这时,通讯官发出报告,帝国军的要塞传出通讯电波。刹时之间,卡介伦眉头深锁,他下令把电波接入来,所有幕僚人员均移至中央指挥室。 一个辅助萤幕接收到电波,一位身穿帝国军提督制服的男子,出现在画面上。男子身形壮硕挺拔,为一中年军官,予人气概威武的印象。 “叛军!哦……各位同盟军!本官乃银河帝国秃鹰之城先遣军总司令官坎普上将,战火即将点燃,我要奉劝各位一句,聪明的话,尽快投降!不过,我想你们大概不会这么做!那么,各位只有在战火中自求多福了!” “作风古板,但称得上是堂堂男子汉!” 尤里安的身旁,先寇布如此评价道。 卡尔·古斯达夫·坎普像花岗岩般的风格,令尤里安大为折服。这位身经百战的勇将,武功彪炳,全身散发着刚阳气势。尤里安心想,杨若站在他身旁,充其量也只像个初出茅庐的副官而已。当然,他并没有丝毫轻视杨的意思。 后来,有人问尤里安对于他的监护人杨威利有何看法时,尤里安答道:“……嗯……表面看来并没有那么伟大,在众多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的军人当中,他一点也不显眼;但是,只要他一离开人群的话,大家就会立刻发现的。他就是这种人……” 秃鹰之城上。 “伊谢尔伦没有回音!” 通讯官来报,坎普点点头。“有点可惜啊!很想面对面一睹杨威利这个男子的风采,不过,身为军人就该有军人的作风,也许应该以实力和他在战场上一较高下吧!” 伊谢尔伦要塞没有回音,是因为他们不想让帝国军知悉杨不在,帝国军也一时无从得知此事。 “要塞主炮填充能源!” 坎普声音发自丹田,下达命令。 秃鹰之城要塞的主炮——“秃鹰之喙”是X射线光束炮,光束波长一百埃,输出达七四○兆瓦,只要被击中一炮,再大的战舰也将化为乌有。能量显示盘由白转黄,再由黄转橙时,炮术军官报告“能源装填完毕”后,坎普雄浑有力的声音下令道:“发射!” 下达命令的同时,数只手指按在数个按钮上。 十二道白热光束由秃鹰之城射向伊谢尔伦要塞,看起来如具有质感的固体,在短短二秒内,征服六十万公里的距离,刺在同盟军要塞的壁面上。 能源中和磁场欲振乏力,经过镜面处理的超硬度钢、结晶纤维及超级陶瓷所组成的四重复合装甲,勉强抵抗数秒之后,终告失败。光束刺穿要塞外壁直达内部,周边的空间在瞬间燃烧起来。 爆炸发生。 震动伴随着轰隆巨响摇撼整个伊谢尔伦要塞,中央指挥室的要员们全部站起身来,其中也有人失足摔倒在地。紧急状态的警铃声大作! “RU77区破损!” 通讯员的声音也显得那样凄厉! “调查损毁状况!救出伤患!快!” 卡介伦站着下达指示。 “77区里没有生命反应!共有四千名士兵困在炮塔和兵器库中!全部罹难!……” 通讯员举手拭去额头冒出的汗水。 “现在不可能修复外壁!破损区域必须放弃!” “不可以放弃!封闭RU77区!下令全体战斗人员穿上宇宙服,还有,非战斗人员不得进入接近外壁的区域!情况危急,立刻行动!” 先寇布快步走向卡介伦。 “代理司令官!可以用要塞炮反击了吧?” “反击?” “不反击不行了!再这样下去,等敌人发动第二次攻击,我们只有坐以待毙了!” “但是,看看现在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胆识过人的卡介伦也脸色铁青。 “双方用要塞炮交互射击,最后只有同归于尽哪!” “是的!两边要塞主炮彼此攻击,只有同归于尽一途!但我们就是要让敌人领教同归于尽的可怕,才能够逼使敌人停止发射主炮啊!一旦双方都无计可施,战况陷于僵持,我们才得以争取时间!现在绝不能让敌军发现我们的弱点!”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 卡介伦随即吩咐炮术军官:“雷神之锤!装填能源!” 紧张的情绪仿佛以光速传遍中央指挥室中的每一个人的神经。“雷神之锤”是伊谢尔伦要塞的主炮,输出达九二四兆瓦,凌驾在秃鹰之城的“秃鹰之喙”之上。这座要塞在帝国军手中之时,同盟军前后共有六次大举来袭,每一次都折损了大量的官兵和舰艇,帝国军也每每发下豪语:“伊谢尔伦回廊是用叛军士兵的尸体铺成的!” “能源装填完毕!瞄准点固定!” 卡介伦吞吞口水,举起一只手。“发射!” 这次,巨大的光柱由伊谢尔伦要塞射向秃鹰之城,像纸一般刺破能源中和磁场和复合装甲,引起内部爆炸。白色小小的光泡迅速涌现,伊谢尔伦要塞的人可以从萤幕上看到这幅景象。这些光泡足以抵过数十艘战舰同时爆炸所引起的能源浪涛,也意味着在这一瞬间,秃鹰之城也损失了数以千计的生命! Ⅱ 这场惨烈的主炮发射战,是要塞与要塞对战的第一幕。双方都造成重大的伤亡损失,心理上的冲击更为严重。这时,帝国军方面也已开始畏惧使用主炮的杀伤力了,这方攻击,那方还击,最后只有同归于尽!他们的目在于获胜,因此,必须寻求同归于尽以外的办法。 “接着敌人会采取什么策略呢?” 卡介伦一脸疲惫地望着同僚们,姆莱少将答道:“其中一个办法是,出动舰队,以舰队战一决胜负,但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贸然出动大规模舰队,只会徒然成为伊谢尔伦主炮的炮灰!” “还有呢?”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由于爆炸的原因,周边空域充满电磁波和干扰电波,而通讯和索敌都必须很大仰赖光学原理,趁此空隙,他们很可能会用行动较为灵活的小型舰艇将步兵部队送到要塞附近,从外壁潜入进行破坏活动,这是我的想法!” “嗯……防御指挥官的看法?” 被指名询问的先寇布,指尖弹着空咖啡杯。 “参谋长的确高见!不过,我要补充一点,我们不能一味静待敌军出来,必须同时采取同样的策略!” “……梅尔卡兹提督的看法呢?” 卡介伦一说,舒奈德上尉眼中闪过比梅尔卡兹本人更为得意的神采。梅尔卡兹还未答话,此时,紧急联络的铃声响起,卡介伦拿起听筒,说了两三句话后,望向防御指挥官。 “第二十四炮塔传来紧急报告,炮塔附近的要塞外壁上,敌军步兵部队开始降落,落点位于死角,无法攻击!我方也必须动员步兵部队,先寇布少将!偏劳你了!” “敌人的攻击行动竟然如此迅速!” 先寇布叹口气,传唤凯斯帕·林兹上校,在先寇布晋升将军之后,他便成为威名远播的“蔷薇骑土”连队指挥官。褪色麦穗般的头发,碧蓝的眼睛,是一个身体高大的青年。 “准备肉搏战!状况危急!由我直接指挥!” 在命令的同时,先寇布已大步走出去。 “喂!防御指挥官不需要亲自参加肉搏战啊!待在指挥室!” 卡介伦大嚷,先寇布头也不回。 “我去做点热身运动,马上就回来!” 和行星的重力圈比起来虽然微不足道,但伊谢尔伦也有重力圈,范围自外壁至上空十公里处。在要塞回转的惯性作用下,外壁上宛然是一环有重力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接近绝对零度的真空世界。在这里开辟战场,环境相当特殊。 这里现在已成为两军步兵部队激烈冲突的战场,入侵的帝国军是第八四九工兵大队和第九七装甲掷弹兵连队,前者在要塞外壁装设小型雷射氢弹的同时,后者担任掩护。 伊谢尔伦要塞外壁的表面积达一一三○○平方公里,设有许多索敌系统、炮台、枪座及舱口,彼此互相监视,然而并非全无死角,入侵者便利用死角进行渗透。 帝国军的士兵陆陆续续降落外壁,为数超过一○○○人时,同盟军开始迎击。 雷射步枪闪光四射,两个帝国军士兵应声倒下。由先寇布直接指挥的同盟军,向措手不及的帝国军袭击过来,他们从舱口跃出,利用炮台的阴影掩藏身形迅快移动,用雷射枪进行扫射。帝国军状极狼狈,但仍还以颜色。在某种情况下,雷射枪未必是有效的武器,装甲服若经过镜面处理,即使中枪,光束只会反射弹开,因此,原始的十八毫米口径至二十四毫米口径无后座力式自动步枪,此时倒出乎意外地成为强力武器,子弹追循着直线虹光,在眩花士兵们视线的同时一一夺去他们的生命。彼此距离愈近,原始的肉搏战愈为激烈,高密度碳素结晶制的战斧、长而大的超硬陶瓷制战斗刀,凶狠地吸吮敌人的鲜血。 战场上的杀人技巧是一种洗练的艺术——只有极少数人能使人产生这种感觉,但华尔特·冯·先寇布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可以单手使用全长八十五公分的战斧,现在则两手握着斧柄纵横挥舞,向前杀出一条血路。单以威力或速度来看的话,在他之上的敌军比比皆是,但同时拥有二者,将二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招招痛击敌军致命之处的攻击效率,则无人能出其右。先寇布在混战的乱流中移动,施展出雄浑臂力和高超技术,挥动战斧,在电光火石之际,劈向突袭而来的敌兵,在敌人来不及设防的喉头和关节处,准确挥下毫不留情的利斧。 帝国军第九十七装甲掷弹兵连队陷入险恶与绝望的苦战之中,如果他们的对手不是“蔷薇骑士”连队的话,现在或许还有还击的余地,但他们只为“同样的人数下,蔷薇骑士无人能敌”一说,徒然留下见证。 帝国军死伤惨重,处于被半包围状态,当他们节节败退,最后局促于外壁一隅时,在送他们前来的登陆舰掩护下,数只单座式战斗艇王尔古雷一跃而出,紧急低飞,在同盟军的上空俯冲袭至。 王尔古雷发射的光束不可能穿过要塞外壁,但要贯穿同盟军士兵的装甲服则绰绰有余。在这一刻,对人飞弹扫射而下,眩目的闪光如汹涌的漩涡,袭卷各处,被撕裂的人体在宇宙中飞散。王尔古雷一面大肆杀戮,一面伺机提高速度,正欲脱逃时,同盟军的对空炮塔突然发出无声的咆哮,被光子弹击中的王尔古雷一个踉跄,失去控制,撞向外壁爆炸开来。 一片混乱中,先寇布命令部下发射信号弹,信号弹发出白色的的光芒,“蔷薇骑士”连队开始陆续自舱口撤回要塞内部。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肉搏战斗渐渐接近尾声;帝国军一方亦然,暂时停下战斗行动,救回生还者,然后撤退,但无情的对空炮火依然弹如雨下,死伤更形惨烈! 先寇布卸下装甲服淋浴一番,冲洗掉身上的汗水后,回到中央指挥室。 “三两下就把他们打回去了!我方才说的办法怎样?把我方步兵也设法送到他们那边去试试看……” “不行!不可以那样做!”姆莱参谋长嚷道。 “为什么?参谋长!” “阁下刚才俘虏了几个敌人的士兵,如果相反的情况发生,该怎么办呢?要是我军士兵被捕,在拷问逼供下,抖出杨提督不在的消息的话……” “的确啊,是有这个危险!” 先寇布点点头,不经意地露出锐利的目光。在刚才的激战中,我方捉拿了俘虏,敌方呢?在宇宙战斗中,战死者和俘虏有时毫无差别,尸骨无存是常有的事。因此,不管是战死或被俘,都只能暂时算在失踪者之列。 卡介伦歪着头。 “我方的人没有被俘虏吧?先寇布少将!” “但愿没有啊!不过,要是……” “怎样?” “从现在开始该怎么做呢?我们总不能命令士兵不准投降、死战到底啊!战场上,一两人被俘是常有的,不可能避免。” “那怎么办?” “既然纸包不住火,不如干脆我们主动把这个秘密向外泄露,这样做可能反倒不失为上策,故布疑阵,看看敌人的反应如何?” “不!再仔细研究一下敌军的情势吧!我们贸然耍这种小花招,万一弄巧成拙,捅出纰漏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卡介伦举棋审慎自有其道理,先寇布明白他的用意,看看萤幕上的敌军要塞,肩头微微一耸。 “话是这么说,敌人的第一波攻击是胜负立见的大招术,第二波攻击是小招术,第三波攻击又会采取什么手段呢?……” 没有人作答,大家打从一开始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先寇布环视室内,走近他的射击和肉搏战技学生,拍拍他的肩膀。 “尤里安!现在该好好去睡一觉喽!因为,到时候可能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哩!” 秃鹰之城要塞的中央指挥室里,萤幕上映现着相距六十万公里的伊谢尔伦要塞,总司令官卡尔·古斯达夫·坎普与副司令官奈特哈尔·缪拉一面注视着那个银色的球体,一面交谈着。 “工兵队失败了吗?哎!有什么办法?如果事情像预期中那么顺利,我们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头了!” “对方毕竟是杨威利啊!连罗严克拉姆公爵也对他另眼相看呢!” “杨威利,那个人可是个逃跑高手呢!前年,亚姆立札会战正待开始时,就被他狡猾地溜掉了,那家伙分明赢了,却又逃走,真是个奇男子!” “奇男子?……他究竟在运用何种奇略呢?实在难以判断哪!” “不能再等了!先下手为强,那件事的准备完成了吗?缪拉!” “完成了!要开始了吗?” 坎普点头示意,霸气满满的视线投射在伊谢尔伦要塞的影像上,刚毅的下颚,绽出一抹自信的微笑。 Ⅲ 紧张与不安加速了每个人的心跳,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过。工兵队任务失败之后,帝国军长达八十个小时没有攻击行动,使人感觉犹如饱餐过后的猛狮,正在秘密潜伏伺机而噬当中。 “敌军没有进一步采取行动,在打什么主意呢?” 焦虑的声音随处可闻,不过,伊谢尔伦指挥部的方针即在拖延时间,敌人的攻击行动停顿下来,对他们来说可说正中下怀。 “杨提督一分一秒地接近伊谢尔伦,我们也一分一秒地接近胜利了!” 派特里契夫准将对士兵们说道,这段话的前半段,大家咸表赞同,至于后半段,却未必得到全面的支持。因为在杨提督赶来救援之前,伊谢尔伦要塞或许早已沦陷了。身处前线的士兵心理大多喜好乐观而非悲观,成功地将敌人击退逐离外壁,这个事实才是使士气得到提振的主要原因。 这时,事情突然发生了!没有任何先兆,就像一闪而过的影片镜头,沉静的局面一转而变得动荡起来。监控员确认自己的知觉正常后,秃鹰之城发射的光棒早已刺穿虚空。 “能源波急速接近!” 还没说完,外壁某处已被X射线光束炸裂,要塞动摇起来,内部连续发生数起小爆炸。声响如巨雷轰顶,中央指挥室内,人人心跳急剧加速。 “第七十九炮塔损毁!无人生还!” “LB29区破损,死伤众多!” 通讯员的叫声近乎悲鸣般此起彼落。 “放弃第七十九炮塔!立刻救出LB29区的受伤人员。” 通话一度中断。 “雷神之锤!准备发射!” 卡介伦下达命令,事实与内心不住地交战。他以为帝国军已放弃了主炮战,没想到自己太乐观了!此时,若有人批评他那极端被动的指挥方针是错误的,他也只能甘之如饴了……。 数秒后,伊谢尔伦要塞的主炮,开始向秃鹰之城喷吐报复的烈焰。白热能源的獠牙咬裂了秃鹰之城要塞的外壁,五光十色的火焰在空中张牙舞爪,又过数秒后,另一波报复的光束又袭卷而到,摇动、爆炸,按着轰声巨响,造成大量的损失……。 “他们已下定决心要同归于尽……?” 忽而看看萤幕,忽而看看侦测器,派特里契夫呼吸急促地说道。卡介伦咬着嘴唇,默不作答,精神回路的一部份已经搅乱了,一股奇怪的失调感自体内涌现,总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突然,天花板发生弯曲.三半规管全速运转,及时避免了卡介伦和先寇布等人跌落在地。随着乱流的咆哮,两三个侦测器的画面变暗,通讯员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 “壁面被炸开!是炸弹爆破!不是光束攻击,初步研判是雷射氢弹!” “敌军舰队逼近要塞后部!” “什么?怎么会这样?” 卡介伦大惑不解地嚷道,但不消片刻,他便理解一切了,是声东击西!实力相当的要塞主炮彼此轰击,目的在于分散敌人注意力,掩护舰队的出动和工兵队的活动,亦即掩护作战。为什么当初没想到这点呢?他厌恨地咀咒着自己的粗心大意。 另一方面,以旗舰伦贝克为首的舰队聚集在伊谢尔伦要塞的后方,舰桥上,缪拉嘴角浮现出会心的微笑。 雷射氢弹已将伊谢尔伦要塞外壁的一部份炸成一个巨大的破洞,直径长达二公里,形成一锯齿状边缘的黑色深渊,状似一只巨大食肉兽充满血渍的口腔。 奈特哈尔·缪拉下令出动二千架王尔古雷,他们掌握了伊谢尔伦重力圈内的制空权后,运载五万名装甲掷弹兵的登陆舰立刻出动,并在洞口四周放下他们。装甲掷弹兵由此侵入要塞,与外部的攻击行动内外呼应,目标指向要塞内各主要发令室和管制室,即使无法占领,至少也要破坏要塞内的通讯设施和运输系统。 “这样一来,伊谢尔伦要塞和回廊就是我们的了!” 警报器和信号器竞相争鸣,声声刺耳,尤里安走在传动带上,向单座式战斗艇斯巴达尼恩的专用港快速前进。他刚才被邀至卡介伦家中,与三位女士共进午餐,卡介伦不能离开中央指挥室,又担心家人的情况,因而私下托尤里安前去。对于这种程度的公私混淆,尤里安尚能接受。因为,若要认真计较的话,卡介伦大可以把家人迁至首都,或搬到要塞内最安全的地方。午饭吃到一半,听到紧急警报声,尤里安抓起军用扁帽,飞也似的离开卡介伦家。 “尤里安哥哥!小心哦!” 莎洛特·菲莉丝的余音缭绕耳际。 “多可爱啊!如果能有妹妹的话,就要像她那样!”尤里安心想。 有一次,杨故意逗尤里安:“十年后,你二十六岁,莎洛特十八岁,是不是很配啊?” 尤里安也不甘示弱:“杨提督现年三十一岁,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二十四岁,更配耶!” 杨一听,只得露出苦笑,赶快把话题岔开。尤里安常想,要到什么时候,提督才肯说出心里的话呢?他也常常幻想,如果自己现在是二十六岁就好了……。 “小子!现在要出动吗?” 轻松自在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此时的状况,可以清楚感到四周危机四伏的压力,因此,那声音听起来特别让人安心。尤里安止步,转头望见年轻的击坠王奥利比·波布兰少校的身姿。他也可说是尤里安的斯巴达尼恩空战技术的老师。 虽然先寇布及波布兰的私生活经常遭人非议,杨仍然坚持派任这两位超一流的老师来指导尤里安。但是,他们两人在伊谢尔伦韵事频传,风流之名不径而走,或许唯独这一点杨似乎不希望见到尤里安也有样学样吧! “少校!慢走啊!” 尤里安说道,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可能中午的时候,又跟某一个情人共渡一段甜蜜时光了吧?留意到少年的表情,击坠王大声笑了起来,手凑到鼻头,嗅嗅香水的芬芳。 “小子!这就是人生的——嗯!不!是生命的芳香啊!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尤里安还来不及对他的话发表感想,两人已来到港口区域。在机库乘上斯巴达尼恩,自空气闭锁舱进入跑道区域,全身裹着密气服的整备兵向他们挥挥手,除了驾驶者本人,他们也希望所有机里的人都能平安归还。 自高速航行中的母舰起飞时,可以利用惯性原理,但从伊谢尔伦要塞起飞,则必须先滑行一段。跑道宽幅五十公尺,长二千公尺,舱门高十七点五公尺,接近跑道的末端,可以看见前面远方出口的光点。斯巴达尼恩的驾驶员们都称它为“死神的白眼”。 “三一六号机!进入跑道!配合信号起飞!” 管制室的声音自耳机中传来。 “一到外面要特别小心!” 这是管制室对新兵的一番好意。 “去吧!” 数十秒后,尤里安的爱机自“死神的白眼”跃向虚空之中。 “威士忌、伏特加、莱姆、苹果杰克、雪利、可涅克,各中队集合!” 波布兰在操纵席上传唤部下。 “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要保护国家,就不可以想别的事,要想就想那个为你痴迷的美丽姑娘!祈祷自己能活着回来看那位美丽女郎的笑容,只要想着她,遭好妒的神嫉恨也无所谓,反正还有善良的恶魔保护我们!懂了吗?” “懂了!” 全体部下齐声应和。圆圆的头盔下,年轻的击坠王展颜一笑。 “好!跟我来!” 应不应该出动舰队?卡介伦犹豫未决。但费雪、亚典波罗、阮已纷纷来报“出动准备完成!”困坐要塞,束手旁观战况,是宇宙军舰乘员最痛苦的一件事。 一旦形成混战,帝国军也不愿因发射要塞主炮,而危及己方的舰队。因此,显而易见的,舰队决战的可行性极高。但问题是,卡介伦现在仍无法准确抓住出击的最佳时机。 “九点半方位!出现敌军战舰!” “第二十九炮塔!迎击!” 报告和命令夹杂交错,充塞着官兵们的听觉。隔着一层墙壁,仍然令人难以置信外面是一个寂静的世界,虽然室内保持着十六点五℃的适温,但不可思议的是,人人依然汗如雨下,浃背湿透。 先寇布少将几乎每隔一分或一秒,便发出迎击指示。他向值班的勤务兵招招手,要塞防御指挥官对紧张过度的士兵说:“给我冲一杯咖啡!放半匙砂糖,不要加奶,冲淡一点!” 年方十几岁的勤务兵听得一楞一楞,先寇布悠然而笑。 “搞不好这是生命中最后一杯咖啡哩!拜托你用心泡哦!” 勤务兵自中央指挥室飞奔而出,卡介伦体力透支,疲倦得面无光泽,但还有开玩笑的力气:“还记得交代咖啡的口味,可见你还不要紧嘛!” “对啊!凡是女人和咖啡的事,死到临头也绝不妥协!” 两人相视抿嘴一笑,这时一个声音扬起。 “代理司令官!” 卡介伦循声望去,原来是客座提督梅尔卡兹。亡命的客将,垂老的脸上浮现沉静的决意,先寇布兴致冲冲地望着这位帝国军的老将。 “请暂时将舰队的指挥权交给我,我想我可以使情况好转一些。” 卡介伦没有马上作答,他知道这件事早晚都会来的。 “……就交给您了,请您奋战。” Ⅳ 浅黑色皮肤,黑黝而粗的头发,中等身高但体格魁梧,双颊及嘴上蓄着浓密的胡子,脸形有棱有角——这就是杨的旗舰休伯利安的舰长亚塞道拉·沙其安中校的轮廓图。他在指挥舰队的能力方面,仍属未知数,但在领导一艘舰艇的才华方面,不论统率力或应变能力,均属无懈可击。在多次艰危的战斗中,杨之所以能够专心指挥全体舰队,是因为杨很放心将旗舰的行动交予沙其安全权负责。 在迎接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提督及舒奈德上尉登上自己的舰艇时,这个精悍的军舰强人,两眼目光炯炯瞪着他们,以毫不客气但又不失礼数的口吻放言道:“这艘战舰,除了杨提督,其他人我一概不以司令官之礼欢迎他!不过,我自然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请下命令吧!” 他的态度率直,梅尔卡兹并未感到不悦,并不是特别针对自己,事实上他对所有的高级军官都是这样直来直往的。 代理司令官卡介伦少将秉持的基本方针,是采取严密守势以待杨威利赶来救援,但这样做真的正确吗?他自己也不禁开始怀疑,而且,这个方针对战术运用有否助益,责任也在自己身上。眼前当务之急须先清除企图进入要塞的帝国军。关于请梅尔卡兹提督率领舰队出击一事?请大家提出意见吧……。 “我支持梅尔卡兹提督。”费雪少将说。 “我支持杨提督,而杨提督信赖梅尔卡兹提督,所以支持梅尔卡兹提督吧。”亚典波罗少将提议。 “支持梅尔卡兹提督是必要的。”阮少将也说。 由于梅尔卡兹态度谦冲自持,因而普遍博得大家的好感。 值此之际,数量占优的帝国军王尔古雷部队虽然保持战况优势,但要完全取得制空权则尚言之过早。同盟军伊谢尔伦要塞的斯巴达尼恩部队,出乎意料的顽强!尤其击坠王奥利比·波布兰麾下的六个中队,战法玄妙出奇,堪称变化万千的恶魔! 波布兰对自己的空战天份,向来信心十足——而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天份无人能及,所以,在他彻底的训练灌输下,部下们个个深谙三机一体的集体战法。 例加,以一架战机为饵,引敌军的王尔古雷上当,其余二机再从背后同时夹攻,所谓三机一体的集体战便是使用这类的战法。在执着于骑士精神的王尔古雷驾驶员眼中,这种战法无异于“卑鄙无耻!”尽管如此,战果却相当辉煌,而且,波布兰自己更常单枪匹马过关斩将,杀敌无数,可谓所向披靡。 话虽如此,就全体战况而言,帝国军仍处于压倒性的优势当中,因此,缪拉迫不及待地回到秃鹰之城,报告这个消息。坎普一听,兴奋地说:“很快这个回廊可以改名了!就改叫秃鹰之城回廊吧!或者,取名为坎普——缪拉回廊,也是不错哩!” 缪拉双眉微微扬了扬,眼中露出惊异的神色,印象中的坎普即使在开玩笑时,也不轻言大话,他一向是一位懂得分寸、值得尊敬的武将。但是,现在年轻的副司令官眼中所看到的坎普,不但精神昂扬,而且一反常态,轻浮且欠缺自制。即使换作是故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元帅也绝不容许部下如此招摇个人的名声……。 回到旗舰后,缪拉稍微变更作战计划,他一直在等王尔古雷部队取得要塞重力圈内的全面控制权,但没想到如此反而担搁更多时间,因此,他打算在同盟军舰队出动攻击之前,用无人操纵的六艘驱逐舰大胆突破冲入,封锁要塞主要港口的出入口,如此在战术上应能创下佳绩。缪拉并非此时此地才想到这招,其实这个方案在他心中早已酝酿许久,不过,他考虑到若在攻陷伊谢尔伦之后,己方人员也将有一段时间不能使用遭破坏的港口设施。因此,他决定在作战期间,非到必要尽可能不使用此战术。 然而,当缪拉将六艘驱逐舰排列完毕后,伊谢尔伦要塞的主炮,骤然吐出火舌!落点并不正确,因此,只有几艘巡航舰和驱逐舰受到膨胀的能源波及,遭致破坏。但是,缪拉也因而被迫暂时解散密集队形,然后伺机在主炮射程的死角空域,再次集结起来。孰料,在这个微不足道的时间空隙,赫然发现同盟军的舰艇自主要港口的出入口,一跃齐出。 缪拉在千钧一发之际功败垂成!假使同盟军慢一步出动,缪拉就可以成功的封锁伊谢尔伦要塞的主要港口,而同盟军舰队也将被关在港口中,动弹不得,有如瓮中之鳖。此外,伊谢尔伦要塞也将丧失一半以上的功能,仅余对空炮台,存在价值大为降低。 年轻的缪拉顿足捶胸,憾恨不已。不过,他回过头一想,这次不成功,只是稍稍拖延了大获全胜之时的到来罢了,对我军的优势地位根本毫无影响。 他现在有充裕的时间迎击眼前的同盟军舰队,但是,为了战斗而出击的同盟军舰队——而且极有可能是驰名天下的杨舰队——似乎有意避开缪拉的锐锋,循着要塞的球体表面,开始快速移动。缪拉推测其行动曲线后,并不傻傻地紧追敌后,他打算反向而行,由正面予敌人的先锋部队迎头痛击。然而,这正是一个设计巧妙的陷阱,缪拉的舰队现在正好位于伊谢尔伦要塞完整无损的对空炮塔群前,形成拱形阵列。 缪拉一发现不妙,连忙下令后退!不,正待下令时,同盟军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和秩序,逆向袭至,成功地截断了缪拉舰队的退路。 帝国军陷入伊谢尔伦要塞的对空炮火和梅尔卡兹所指挥的驻留舰队,两方面的包夹围攻中。在此之前,碍于天时、地利和特殊情况,一直不得出战的伊谢尔伦要塞驻留舰队,其所蓄积的满腔战斗意志和复仇心,随着光束和飞弹,发泄似的轰击帝国军。死亡与破坏交织成能源巨网,进退维谷的帝国军,毫无反击能力,灼热的巨网无处不在,一旦触及,便立即引起爆炸喷出熊熊焰火,被击碎撕裂的舰体化为火球,宛如装饰在网上的夜明珠,光可鉴人! 秃鹰之城也看得到这幅光景,但这时若向同盟军发射主炮,缪拉所率领的帝国军也将与之同葬火海,化为乌有。有鉴于此,秃鹰之城的炮手们个个只得束手无策。 “缪拉在搞什么!该果断的时候犹豫不决,演变成这种局面!” 坎普勃然大怒地咆哮着。但一味发脾气也没用,在此时他也必须做一个决定——该不该派出麾下待命的八○○○艘舰队,前往救援缪拉?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艾恩德尔夫、派特利肯!立刻出击,把缪拉这浑球救回来!” 坎普粗野的言词,令两个部下大吃一惊。不过,若不赶快遵照命令采取行动,司令官对缪拉的怒气将转到他们身上。两个提督遂自司令官跟前,速速退下,各自指挥分舰队,从要塞的主要港口出发。在电梯里的时候,两人窃窃私语道:“司令官可紧张得很哩!因为成功的话,前所未有的大功将非他莫属,但失败的话,被降级不说,搞不好还会被调充闲职呢!到时候,他和米达麦亚、罗严塔尔两位提督的地位差距,就有如天壤之别了……。” 虽然帝国军舰队受到集中火力攻击,伤亡惨重,但却能幸免于全面崩溃,其中关键在于奈特哈尔·缪拉奋不顾身的指挥和统率。他疾驰旗舰,来回移动于战场全域,拯救陷于苦战中的部下,整顿涉临溃散的舰列,并将防御能力较差的舰艇移至阵形内侧,巩固周边的防守,一心等待救兵的赶到。 当他得知艾恩德尔夫和派特利肯已赶来救援时,便集中最后的攻击力量于一点上,突破包围网。 梅尔卡兹也算准了撤退的时机,避免无益地与敌军再次冲突,同盟军舰队井然有序地返回要塞,目的已充份达到了。 尤里安也归来了,在这次战斗中,他击落三架王尔古雷,证明他在第一次上阵时所建立的功绩,并非侥幸得来。 Ⅴ 从四月十四日到十五日为止,帝国军的攻击成功率达九成以上,但结局却急转直下,功败垂成。事态大出卡尔·古斯达夫·坎普的意料之外,他把满腔愤怒发泄在无能——他这样认为——的副将身上。 “你确实骁勇善战,但是,也不过如此罢了!成果竟然一无所获!” 听到坎普这番严厉的责备,缪拉自觉羞惭,也一再反省。但对“以后到后方去好了!”这句话却大不以为然。连莱因哈特也有所评价的这位二十多岁便得到上将地位的男子,并非是个毫无自信和自尊心的人物。 压抑着不满,他率领麾下的舰队,依令移到后方布防。他并不是气量狭小的人,但这时却不免开始怀疑,坎普是否有独占战功的居心。与此同时,有一位军医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有一个俘虏说出一件奇妙的事!” “什么事?” “他说,杨威利司令官根本不在要塞里……” 上半身猛地向后一仰,奈特哈尔·缪位定定注视着军医。 “真的吗?” 这一段不知所以然的问话,恰恰证明了他心中深刻的惊愕感。军医一派冷静。 “可信度仍有待商权,不过是垂死的俘虏在发高烧时说出来的呓语而已,人已经死了,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 “但是,有可能吗?要是那个可怕的人不在要塞里……” 缪拉喃喃自语道,比他更年轻的副官卓文奇少校不解地问道:“杨威利真有这么可怕吗?” 缪拉沉默良久后,答道:“你可以使我方人员滴血不流就攻陷那座要塞吗?任谁都无法想像的方法!” “……不!不可能!” “那么,杨威利是一个可怕的人物!对于优秀的敌人,我们也要抱有相当的敬意吧!少校!这样做无损于我们的颜面啊!” 开导了少校之后,缪拉再度陷入沉思。伊谢尔伦要塞乃要冲中的要冲,身为司令官的杨威利,有可能随便离开任地吗?尤其,此时正逢帝国军不知何时会发动全面攻击的动荡时期。对于缪拉而言,不!凡对任何具有责任感和常识的军人而言,都绝不会轻易相信这种事的。 他突然想起,之前同盟军舰队自伊谢尔伦要塞出击时,其中一艘舰艇,他确信曾经看过。 由舰型判断,那艘战舰是休伯利安,最近两年,由于杨威利用作旗舰,因而广为人知。休伯利安也在出击之列,不正意味杨还在伊谢尔伦要塞吗?或者,这是借以掩饰杨不在的骗术?还是敌军欲引诱我军鲁莽突进,而故施此策?不管怎么说,杨威利毕竟是那个不使部下流一滴血便将伊谢尔伦轻易纳入手中的男子啊!两年前,当听到伊谢尔伦陷落的报告时,自己何等震惊!当时不禁大叹,杨威利的战术真可谓变化多端哪! 垂死的俘虏所说的话可信吗?发高烧时,意识模糊不清,或许是军医误诊。死者死前的一句话就把帝国军搞得鸡犬不宁了! 最后,他判定俘虏是遵照杨的指示说的。 缪拉轻轻的摇摇头,不管杨威利在或不在,都让帝国军头痛不已!“魔术师杨”果然名不虚传……。 若是能听到奈特哈尔·缪拉的心声,杨威利一定会耸耸肩,自顾说道——被高估了也真麻烦,自己只不过是一心响往退休生活的市井小民,没啥大志,要是国人能和帝国军一样看得起我,就不会被审查会折腾得半死了! 缪拉再用心思索也百思不得其解,撇开杨的智略不说,自己若根据不确实的情报贸然采取行动,后果将不堪设想。只可惜那名士兵已经死了,在宇宙中,只有战舰投降或在要塞内肉搏战中负伤,才有可能成为俘虏,偏偏这次的战争,捕获的战俘少得可怜,而且又都是意识不清的重伤者,无法进一步确认事情的真相。 但是,其中有一个俘虏的说法,使缪拉反而大感困惑:“是先寇布少将命令我们说杨提督不在的……” 奈特哈尔·缪拉深思过后,终于下了决心,下达命令:“在回廊全境内布署索敌和警戒网!在杨威利的归途上守候,伺机将他俘虏,这样一来,伊谢尔伦要塞和同盟军将不足为惧,最后的胜利非我们莫属了!” 遵从他的命令,为数达三○○○艘舰艇分配在回廊各点上,发挥最大的索敌能力,设下重重陷阱,准备捕捉杨威利!一切的布暑都经过审慎考虑后才决定的。 但是,这个决定却使一个人大为光火!总司令坎普质问:“没有我的允许,你竟敢任意调度兵力!理由何在?” 缪拉必须说服他:“去年,已故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元帅为交换俘虏,曾亲赴伊谢尔伦要塞和杨威利见过一次面,回来后,他私下向我透露:‘乍看之下,杨威利一点也不像军人,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可怕。’” “然后呢?” 坎普的表情和声音都显露出其不悦之情,尽管如此,缪拉却不想临阵退缩:“伊谢尔伦的俘虏在死前说,杨不在要塞,不在的理由何在,我们不得而知。但当杨获知帝国军来袭,一定会急急赶回伊谢尔伦,所以我们只要在半路加以拦截,将杨捉拿到手,就等于让同盟军遭受致命的打击了!” 听完这番话,坎普不屑地说:“我们怎会知道这是不是杨在玩弄什么诡计而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话都是你在说的,伊谢尔伦要塞是同盟最重大的要冲,身为司令官的他,怎么会离开任地?明显就是敌人想诱使我们以为杨不在要塞里,以便分散我方的兵力。立刻把人手调回原来的位置!你的部队是预备兵力,相当重要的!” 缪拉无奈,只得告退,但心中仍不认同。他想不管坎普的命令,放手去捕捉大猎物,但又觉得犹疑,遂找来担任参谋的欧拉准将商量。欧拉的回答是:“阁中并非总司令官,而是副司令官,切莫我行我素,致令我军产生内部分裂,应该遵从总司令官的指示才是!” 缪拉没有说话,他的沉默似乎在表示强烈抗议,只觉得自己实在万难放弃捕捉杨的计划,生擒“同盟军第一智将”的念头实在太诱人了!但是,微微叹口气后,他最终接受了参谋的进言。 “你是对的!副司令官应该遵从总司令官的意思,我知道了!放弃小我吧!撤回先前的命令!” 和杨一样,缪拉也不是万事通,即使才能出众,洞察和预测能力也毕竟有限。 因此,为捕捉杨威利而设的陷阱,全部被撤除。 结果,事实证明缪拉错了!后来,帝国的战史专家评论,一致谴责缪拉的决定,并认为如果当事人是罗严塔尔或米达麦亚的话,一定会坚持初衷,成功捕获杨威利。不过,米达麦亚本人则答称:“那些人只是倒果为因,站在缪拉的立场上,我也会像他这么做的。” 于是,自此之后的战斗并没有产生决定性的优劣差距,战况处于半胶着状态中。时间飞快流逝,四月进入尾声,杨威利的“回家时间”也渐渐接近了。 Ⅵ 在伊谢尔伦回廊,正当杨威利的部下们开始陷入苦战之际,在费沙自治领所在的费沙回廊这边,自治领主的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正以熟练的斗牛士态度,迎接暴跳如雷的客人。 “啊!别这么激动嘛!外交官阁下!” 青年的微笑在此时让人联想到飘动的红布,年长的外交专员汉斯,血压直线升高。 “副官阁下!说归说,在下无法冷静下来!我们听从你们费沙的建议,将杨提督自伊谢尔伦要塞召回,展开审查,但是,为何帝国军会在他不在的当儿,大举侵犯国境?时间上太巧合了吧?关于这件事,无论如何请您说个明白!” “茶快冷了哟!” “现在不是喝茶的时候!我们听从你的劝告,去……” “那是不妥当的劝告!” “……你说什么?” “我说,那是不妥当的劝告!” 盖塞林格故作优雅地将奶茶送到嘴边。 “杨提督早该接受审查——我们没有权利说这种话,因为这牵涉到干涉别国内政的问题。我们只是对一些事情善意地提出警告,而你们是有正当的权利和理由加以考虑是接纳或拒绝的,是你们自己放弃了这个权利,我们随口说之,你们竟不加考虑地全盘接受。在这种情况下,专员阁下还是一口咬定全部的责任都在我们费沙身上吗?” 自由行星同盟的代表人,脸色忽青忽白,年轻的费沙副官则好整以暇地观察着他。 “但是……假使当时我们拒绝了,我自由行星同盟今后将无从得到你们费沙在财政上帮助了。从当时你们的态度判断,我们才下了这样的决定,这样不对吗?” 这虽是拼命的反击,但副官似乎不为所动。 “好啦!已经过去的事再说也没用,问题现在才开始呢!今后,你们究竟打算怎么办?专员阁下!” “今后?” “哎呀!您竟没考虑过!真是伤脑筋哪!我们费沙烦恼的事情多的很呢!譬如,现在的特留尼西特政权和将来可能产生的杨政权,我们应该支持哪一个呢?” 冲击如同长鞭,重重地打在专员的身上,他的表情仿佛甫自窝穴爬出即被猎人枪口顶住的猎物。 “将来可能产生的杨政权?胡说!哦!不!对不起!但是,那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绝对不会!” “哦!好个充满自信的推断!不过,借问一下,三年前,你们曾想到像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这么年轻的人,竟会在最近成为银河帝国的统治者吗?” “……” “历史蕴藏着丰富的可能性,命运变化无常,世事本就如此。专员阁下!你也该好好考虑考虑以后的出路了,我是指继续效忠特留尼西特政权之事,它能带给你幸福吗?聪明如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用费沙的话说,先行投资可是很重要的哦!人类珍惜现在,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与其沉缅将成为过去结果的现在,不如好好把握即将成为未来关键的现在啊!” 盖塞林格再次端起奶茶。薄薄的雾气间,可以看见专员同时在数个意图之间举棋不定的苦恼样子。 第八章 —— 归来 —— Ⅰ 巡航舰瑞达Ⅱ号,在星群与暗夜交织而成的巨大迷宫当中,往伊谢尔伦要塞的方向疾驶而去。先前在往首都海尼森的途中,仅带少许的几只护卫舰,但在回程的路上,却有大大小小五五○○只的骑士紧紧地追随在瑞达Ⅱ号巡航舰的四周。 “政府真的要叫我们空手而回了,是吧!” 杨对着菲列特利加说道,这实际上并不是推测,而是他偏激的看法。因为无论特留尼西特政权对杨是多么不怀好意,还是得给予他充分的兵力,靠他来将敌人击退,没有道理让他空手而回。 不过,数量上虽然是差不多了,问题就在于素质上。授与杨的兵力,事实上根本就是一支混合舰队,并且分别由不同的将官所带领,其中二二○○艘是由雅拉肯少将,二○四○艘是莫顿少将,六五○艘是马里涅汀准将,而其余的六一○艘则是为沙尼亚准将所带领,任何一队都是不隶属于军方中央舰队的独立部队,平常的任务负责维护地区的警备和治安。不过就整体而言,该有的火力和装甲倒也配齐了。 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上将原本打算动员第一舰队,在眼前这个时候,只有这支部队在火力、装甲、编制、训练、战历等各方面,可以和杨在伊谢尔伦要塞上的驻留舰队相匹敌,而这也是同盟军当中唯一完好无缺的正规舰队,舰艇数总共是一四四○○艘,司令官是曾经担任杨威利上司的派特中将。但动员第一舰队一事,不仅政府首脑们,连军中内部也有反对的声浪。他们担心一旦第一舰队离开驻地前往伊谢尔伦,首都海尼森将立即呈现真空状态,在首都的防御上会出现大漏洞。 “说来也算是我的耻辱,去年政变的时候,首都里面同样也是驻留了不少舰队,尽管这样,政变不也是照样发生了吗?而且,如果不动用第一舰队的话,那么杨提督还有什么兵力可用?” 比克古说了上述这样的话,力图说服政府派出第一舰队,但由于统合作战本部的本部长库布斯里上将此时还在住院治疗当中,所以没有任何人拥护老提督的建议。最后,国防委员会命令第一舰队全力守卫首都,而统合作战本部则拼拼凑凑地好不容易凑齐了五五○○艘船舰。 “库布斯里在这个时候也是完全没有办法了。一方面又受到一些压力,如果健康不能好转,住院时间又拖长的话,大概迟早会被迫提出辞呈。久而久之,只剩下我这个孤立无援的老人了。” “还有我在啊!” 杨出自肺腑地脱口说出这一句话,而老提督则笑着说道:“那可要好好地感谢你了!” 事实上伊谢尔伦与首都海尼森之间的距离过于遥远,真能够给予老提督多大的支持呢?总是令人觉得不放心的。 对于混合舰队四名指挥官当中的那两名准将,杨并不甚了解,只是心中暗暗地祈祷,如果那两个能有一般程度的军事常识和指挥能力的话就已经很好了。 不过对于莫顿少将杨却有着充分的信赖感。莱欧尼尔·莫顿原本担任第九舰队的副司令官,亚姆立札会战时,曾代替身负重伤的司令官,指挥舰队长途败逃跋涉,使舰队免遭全军覆没,是一个被评定为富有沉着与忍耐力的人物。就其功绩而言,即使被擢升为中将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现年四十过半的年龄,比杨有更长的战历。或许因为他不是军官学校出身,且其本人对于这一点也太过在意,而使得他在组织当中较难立足吧! 问题就在于山卓·雅拉肯少将。在能力上是无庸置疑,但在性格上却有许多必须注意的地方。有关于他个人一些不名誉的风传,杨也时有所闻。他是一个近乎病态的军队至上主义者。去年他之所以没有参加政变,只不过是因为与救国军事委员会的干部艾凡思上校个人之间的不和,在思想上可说是非常极端,但对杨来说,最使他忌讳的莫过于雅拉肯曾不只一次被控告有拘禁杀害平民的嫌疑,在几次军法会议中虽均以证据不足或无事实根据而被无罪开释,但杨怀疑这里面可能有令人非议作呕的“同僚相互庇护”牵涉其中。但提督就是提督,兵力就是兵力,此刻对杨来说,必须要做到能够有足够的度量,来充分利用这个人。 这一回,杨的对手并不是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本人。这时候的莱因哈特,必须每天专心于国政。换个角度说,也是因为他不需要亲自出马上战场。这一次的战役对他来说,充其量只能算是对同盟军的一种试探,如果能获胜的话算是走运,甚至不能称之为审慎的出兵。 去年,罗严克拉姆公爵(那时候还只是伯爵)之所以进攻到亚斯提星域来,不仅仅是因为完成了各个击破的战术,还因为伊谢尔伦要塞在帝国的手中。正因为拥有完善的补给与后方支援的机能,莱因哈特才能安心无后顾之忧地深入敌方的领地。 此外,在同一年内,莱因哈特之所以在亚姆立札会战中大获全胜.就是因为破坏了同盟军的补给能力,并且将该事实作最大限度利用的结果。 莱因哈特的战法极其的壮大,极其的耀眼夺目,旁人看来仿佛是在演出一场超物理性的魔法似地,令人目不暇给。但事实上绝非如此,在他身为一个战术家,不,更贴切地说应该是身为一个战略家的同时,在他到达战场以前,绝对是早已完成了各项获取胜利所必须的准备。 莱因哈特过去的每一次战绩,无论是如何地辉煌,如何地神乎其技、异想天开,但追根究底看来,其道理就在于逻辑理论与实际整合性的一贯,已进一步成为战略的保障。 莱因哈特是一名“轻易获胜”的男子,正因为如此,连杨也衷心认同他的伟大之处。所谓“轻易获胜”,所指的是将获胜所需的条件准备妥当,将己方所可能遭受的损失减至最低,然后轻轻松松地获得胜利。大概只有将人命视为无限资源的愚劣军人和草菅人命的当权者,才会不给予莱因哈特极高的评价。 在莱因哈特的旗下,有众多的名将云集,正因为他有着如此过人之处,才能吸引这些人才陆陆续续加入他的阵营。而杨有机会得以直接与之会面相识的则仅有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一人……当初获知他已不幸身亡的消息时,杨感受到一阵锥心的刺痛,仿佛失去了一位多年的好友。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或许可以成为帝国新体制与同盟之间的桥梁吧!杨不无感慨地如此想着。 菲列特利加仿佛感应到杨内心思绪般地问起了有关莱因哈特的事情。 “罗严克拉姆公爵会杀死皇帝吗?” “不,我想不会。” “不过,罗严克拉姆公爵想要篡夺皇位的意图非常明显,而皇帝对他来说,岂不成了一种障碍吗?” “历史上篡位的人不计其数,任何一个王朝的开国皇帝,不是侵略者就是篡位者。难道每一个篡位的人在篡夺成功之后,都将先朝皇帝杀害吗?绝非如此,反倒是将之视为贵族而倍加照顾的例子多处可见,而在这种情况下,旧王朝又将新王朝压制下来而复兴的例子,从古至今,均未曾有过。” 有一位古代王朝的创始者,虽是以强迫前王朝的幼帝让位给自己的形式达到篡夺皇位的目的,但之后,则给予先朝皇帝各种特权并加以礼遇,在自己临终的时候,更特别留下遗言,要后代继承者立下约定,不得忽略对前王朝血统传人的照料。而该王朝终其几代,这项约定一直被执行着。这位创始者事实上可说是非常聪明的,因为他早已洞察到对于败者给予宽厚的待遇,不但可以获得人心,而且就权力体制而言,处于衰弱状态下的旧王朝嫡传者和旧臣,将因受到贵族般的礼遇,而减轻对新王朝敌视的心理,而最后终会消声匿迹。 就莱因哈特对门阀贵族势力所采取的政略和战略两方面的措施而言,虽然看来似乎无情苛刻,但是绝不残忍,当然它也绝不笨拙愚昧。如果杀害七岁幼儿的话,那很明显会遭到人道上、甚至政治上的批评,所以他自然不会作出这么不利的选择。 但是,幼帝现在是七岁,过十年就十七岁,过二十年之后,就变成二十七岁,到那时候或许又会有许多不同的想法产生,但那毕竟是以后的事。在眼前这个时候,罗严克拉姆公爵所考虑的,应该就是如何地保全幼帝的性命,然后作最大程度的利用吧!说来虽然讽刺,但现在最在意幼帝安全的人,应该就是这位年轻的帝国宰相了。因为幼帝一旦过世,不管是真的自然死亡或者是遭遇意外而去世,他都会被扣上一项谋杀的罪名,相反地,幼帝继续活着,也不致于会成为莱因哈特在推行变革时的大障碍,那些对幼帝心存厚望,仍对高登巴姆王朝忠心耿耿的人所给予的支持,对莱因哈特来讲并不是必要的。 五○○年前,鲁道夫·冯·高登巴姆使历史的潮流倒退,他重新扬起人类在遥远的过去中,那早就应该被褪下丢弃的旧衣上的尘埃——专制君主政治与层次分明的阶级社会,并把这一切压在全体市民的头上。这虽然是文明产生以来在迈向成熟的道路途中必经的艰难过程,但终究还是必须将历史的角色转让到近代市民社会的手中,而注定了始早要宣告退场。更何况,他所采取的是将多数人对少数支配者的牺牲予以制度化的一种令人唾弃的施政方式。 罗严克拉姆公爵促使变革,或许只是他为达成个人野心的权宜之计,也可能只是单纯地因为他对高登巴姆王朝极端反感的一种情绪表现。但是他的脚步,却是很明显地与历史进步的方向——自由与公正——相互一致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自由行星同盟又有什么理由必须与他为敌呢?相反的,不是更应该要共同携手,将古代专制的残渣自宇宙中扫除,建立历史的新秩序吗?更何况全人类的社会,并不一定要是个单一国家,即使是有好几个国家并存也无妨啊! 关键就在于政治实行的方式。究竟是要将历史的进步或者历史的倒退,全委托在像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这样杰出的,甚至可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一个人手中,或者是要像自由行星同盟一样,由能力与品德均极为平凡的人,在不断地相互争执、懊恼、彼此妥协、尝试失败,但责任却也由全体市民来摊分的制度下,缓缓地向前迈进。到底应该选择哪一种方式呢? 将专制君主打倒的近代市民社会,选择了后者。杨认为这应该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像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这样同时兼具野心、理想和能力的人物,会在这人世间出现,与其说是一种奇迹-倒不如说是因为历史的反覆无常。他现在正集银河帝国所有的权力于一身,不但是帝国宰相,同时也是帝国军最高司令官,但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他本身确实有足够的实力来达成这两者所应尽的责任与义务。但是,他的后继者呢? 对百年来也不见得会出现一个的英雄或者伟人,加以权力限制所可能产生的对人类社会的负面损失,与不使平庸的人握有过于强大的权力所可能产生的正面利益,两者相较之下,后者远胜于前者,而这正是民主主义的原则。像特留尼西特这样的人如果一旦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那岂不是非常糟糕的事? Ⅱ 警报声四处响起,监控员好像在展示优美声调似地对舰上人员报告。 “十一点钟方向发现敌方踪迹!将影像扩大投影在萤幕上!” 在萤幕上看到的是一艘驱逐舰以及六艘左右的小型护卫舰所组成的警戒哨兵小队,因数千艘同盟军舰队的出现,正慌忙地要逃跑。 “被发现了,这么一来就无法用奇袭的方式了!” 杨好像有些惊讶似地,注视着舰长杰诺中校。 “什么?奇袭?我一开始就没有这种打算啊!帝国军舰队发现了我们,但是我还是一样很安心的……” 这样的话,当然是出乎幕僚们的意料之外,所以杨不得不加以详细的说明。 “也就是说,帝国军的指挥官在发现敌方的援军,也就是我们之后,将被迫作出一个抉择。想必他也正为此大伤脑筋,究竟是要继续对伊谢尔伦实施进攻而背对我等的攻击呢?或者是相反地转过头来和我等作战,而背朝向伊谢尔伦呢?又或者是要兵分两路在两面同时作战呢?还是要利用时间差,赌一赌是否可以来一次各个击破?或者觉得没有胜算干脆就收兵撤退算了……嗯,总而言之,对方已经受到了压迫,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光是这一点就让我们占了上风。” 杨稍微地耸了耸肩膀。 “我个人的话,是希望他能选择最后一项。这么一来的话,也不会有人牺牲,最重要的,还是轻松一点的好。” 混合舰队的幕僚们看似愉快的笑了,大概只是把这些话当作是单纯的一种幽默,他们这几个人,并不像伊谢尔伦要塞上的干部们那样了解杨的性格,只有知道这些话事实上就是杨本身真正心声的菲列特利加,独自一人未与众人同笑。 卡尔·古斯达夫·坎普在接获警戒哨兵小队的急报之后,眼睛直瞪着萤幕上所显示的影像,正极力思索着因应的方法。在他肌肉厚实的两眉之间,出现了像剑痕一样又粗又深的皱纹。 正如杨所预料的一般,坎普现在正被迫必须要作出一个抉择。前几天,他己将战况报告到帝国首都奥丁,在那份报告的内容上,可说是花了他相当多的心血。目前的状况,并不算是失败,而且也确实造成同盟军相当的损失和心理上的冲击,但是伊谢尔伦要塞目前虽然受到创伤,却仍然还是健在如故,己方未能有一兵一卒侵入到要塞内,伊谢尔伦要塞仍为同盟军官兵所盘据,可以说事实上是处于一个僵局中。而坎普本身对巨大的秃鹰之城要塞应该如何利用,也有一些不知所措。胥夫特技术上将虽极度巧言令色地夸耀自己的提案,但在实际运用中所遭遇的困苦,则是他这提案者所不能想像的。但如果在报告上这样说,现在的状况很困苦等等之类的说法,那么无论是接受人事重新调派、撒退、或是由同僚派兵支援,任何一种命令都将会伤害到坎普的矜持。几经斟酌后,最后坎普所报告的是——“我军,有利。” 大约在同一个时候,一支超过两万艘战舰的大舰队,正由银河帝国领域逼近伊谢尔伦回廊。舰队分为前后两军,前军由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后军由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级上将——这两位人称帝国军双璧的超级将领所率领。他二人是突然接到莱因哈特的命令,出兵去援助坎普和缪拉的。 在接到命令的时候,米达麦亚斜着头在思考,而将两人心中疑问说出口来的是罗严塔尔。 “谨遵阁下您的命令,但是在这个时候由卑职等出击的话,是否会令坎普提督等误解为功绩被横夺了呢?” 罗严塔尔因考虑到前线军人的心理,故如是说道,但莱因哈特所回覆的却是像无特别意义一般的低笑声。 “卿等尚不必作如此的考虑。第一,坎普假设已有立功那也就罢了,更何况事实也不见得是这样。” “……阁下您的意思是?” “不要使战火过于扩大。除此之外其它的事就交由你们二位来处理了。” 两人自莱因哈特面前退下之后,在走廊并肩走着,罗严塔尔将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元帅究竟是什么样的打算呢?如果是因为战事陷于胶着状态,那我们特意前去确实是有充分的理由。但是如果坎普获胜的话,那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前去,而如果他败了的话,那现在赶去不嫌太迟了吗!”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接到宰相阁下的命令,就照命令行事吧。” 米达麦亚明快地再度确认自己的立场。 “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做到最好的程度就是了。至于到了伊谢尔伦之后会遇到什么状况?那时应该怎么做?到时候再决定吧!” “也只有这样了!” 坎普如果胜了的话,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如果战事陷于胶着状态的话,那就有必要当场和坎普重新协议。最后二人讨论的只是万一坎普落败而遭受敌人追击的时候所应该采取的策略,整个应变方案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像他们二人如此合得来的同级指挥官的搭配,无论在帝国或是在同盟当中,都无法找到类似的。 在命令下达之后,莱因哈特重新审阅坎普所提交的报告书时,奥贝斯坦前来求见。 “不知道阁下您对坎普提督的报告书是否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看来坎普还想要有一些作为,不过好歹也总算让敌方吃到了一些苦头,这大概也就是他所能发挥的最大极限了吧!反正我们的目的也只是要削弱伊谢尔伦的力量,不见得一定要击败他们或予以占领。说得极端一点的话,即使要用要塞去撞击要塞来加以破坏的话也是可以的。” 奥贝斯坦的义眼闪过一道光。 “可是,坎普却是想要以秃鹰之城为据点,和敌人作面对面的挑战。” “所以我说是已经到了极限了。” 莱因哈特有点粗暴地将报告书扔到桌面。镶着义眼的参谋长用手拨了拨半白的头发。 “就这一点而言,将坎普选为负责人的也难辞其咎。将他推举出来的是我,所以我本身也要对这个错误的选择加以检讨和反省。” “哦!这倒是相当值得敬佩。” 莱因哈特冷漠地回答道:“但是,最后下决定选择他的人是我。而且,真要归根究底起来,那个胥夫特也是要担当责任的,如不是他提出这样一个无用的方案也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了,只不过如果只是单纯没有益处的话,那也就罢了,但如果演变成对我军有害的话,那我就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处置他了。” “但是,像那样的一个人,或许还有什么用处也说不定。单靠武力就想取得宇宙的霸权是很困难的。属下以为棋子是愈多愈齐备愈好,即使是肮脏的棋子……” 注视着参谋长的冰蓝色眼珠,此时,闪烁着格外冰冷的光芒。 “你别搞错了,奥贝斯坦,我并不是想要偷取宇宙,而是要夺取宇宙!” “诚如阁下您所说的……” 奥贝斯坦行礼离去之后,莱因哈特甩了甩他那如狮子般豪气奢华的耀眼金发,他那白晰的手指,把弄着胸前垂着的坠子。 “所谓的掌握权力就是这样的一回事吗?我周遭剩下的,全是一些根本不了解我的人。这难道真的是我的错吗?” 冰蓝色的眼眸沉浸在一片忧郁的阴影当中,这样的情况并不是他所想要得到的,他真心渴望的,却已离他远去……。 Ⅲ “我们现在并没有太多的时间。” 杨对菲列特利加说明道。如果知道伊谢尔伦回廊尚未被压制住,那么帝国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必定会增派舰队前来支援,而且会是极为庞大的兵力。如果只是少数兵力的话,结果只是重复将人力投入到牺牲当中的愚蠢行为。所以如果在敌方的援军到来之前,还没能收复伊谢尔伦周边领域的话,那么杨的胜算可说是接近于零。 菲列特利加问道:“到目前为止,敌方只能靠日复一日的进攻来消耗伊谢尔伦的战力,接下来的话,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果阁下您是敌方指挥官的话,大概老早就将伊谢尔伦给攻下来了吧?” “这个嘛!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利用秃鹰之城来撞击伊谢尔伦要塞,让它们轰的一声相碰,然后就这样结束了。在一切都没有了之后,再把别的要塞搬过来就行了。如果帝国军使用这个策略的话,那么我们绝对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应付的,不过,看来帝国军指挥官的脑筋好像还转不过来。” “……这个方法太过于激烈了!” “不过,却很有效,对不对。” “如果对方一开始就采取这样的策略,那我们当然就只能束手待毙了,但是,如果他现在才想要来这一招的话,那就只剩下一个方法了。” 杨此时说话的表情和语气,在菲列特利加看来,就好像是一个少年发现了游戏当中的新绝招。和十年前指挥着大家由艾尔·法西尔星域中成功脱逃的杨比起来,一点都没有变。十年的岁月与这段期间当中的显达荣耀,仍然未能使杨染上一丝一毫军人的臭气。在这段时间当中,人们看杨的眼光不一样了。在艾尔,法西尔大撤退的时候,菲列特利加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当时的大人们,有的压低嗓门窃声交谈,有的则大声愤然抗议“真的可以让那个不足以让人信赖的乳臭未干小子来指挥撤退吗?”等等的景象,菲列特利加此时仍记忆犹新,而现在代之而起的则是来自众人压倒性的赞赏,以及如同对待带菌者一样的恶意中伤。但是无论别人怎么说,杨从未曾放在心上。 “伊谢尔伦要塞从外围被攻陷……可能性极少。” “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从杨的表情看来,似乎有些苦涩。 伊谢尔伦要塞之所以尚未陷落,原因之一当然是要塞本身有相当的防御能力,但除此之外,是因为攻击的一方并没有完全的自由。攻打伊谢尔伦要塞的目的,在于控制伊谢尔伦回廊,以确保帝国和同盟之间航路的制宙权,除此之外别无其它。为了制宙权,所以帝国军建设了伊谢尔伦要塞;为了制宙权,所以同盟军数度对伊谢尔伦要塞发动攻击,造成无数的死伤。正因为扼守着同盟和帝国之间唯一的航道,所以伊谢尔伦要塞有着如此重大的战略价值。 总而言之,攻击伊谢尔伦要塞,是为了占据而不是破坏。历史上唯一成功的人就是杨威利。 但是,这些都已成了过去式。一旦回廊当中可以随时设置取代伊谢尔伦要塞的战斗补给的据点基地,帝国军就可以对伊谢尔伦发动以破坏为目的的攻击行动。在这种情况下所发动的攻击,将远比纯以占据为目的的攻击行为来得激烈而且毫不留情。 这样想起来的确会让人不寒而悚,但事实上又好像不是这样。帝国军的指挥官看来只是将移过来的秃鹰之城作为占据伊谢尔伦要塞作战时的据点。这对处于弱势的同盟军来说,是极为幸运的。 同盟军的战力之所以会呈现今日如此弱势的状态,除了因为去年的内战和之前的亚斯提星域会战之外,最严重的莫过于去年亚姆立札一役中遭到前所未有的惨败。就因为那次毫无意义的出兵,同盟军不但损失了二○○○万名训练有素的军官士兵,许多有能力的提督也在那个时候一一战死沙场了。 仔细想起来,在那些战役之后,杨好像成了专门做战败善后处理的人。假若像伍兰夫,或者波罗汀,这些在亚姆立札会战当中战殁的勇将们当中,还有人存活下来的话,即使是只有一个,也能大大减轻杨的许多负担。 但是,空想无益,现在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回想这些,已经死了的人是不可能再复生的。这世上的事情,只能靠还活的人来解决。尽量有许多事情是令人又疲倦、又麻烦、又不高兴的……。 另一方面,帝国军在左右为难的状况当中,已经决定了应该采取的方针。 坎普所采取的是这样的战术。 首先,自伊谢尔伦要塞前面急速撤退。同盟军见状,一定会认为是援军到了,所以会趁机想由要塞中出击来个前后夹攻吧?在这个时候,我们就立刻回头予以打击,这么一来,同盟军又会以为这是我们假装敌援军到来,以诱使他们走出要塞出击所设下的圈套,故又再度缩回要塞去,这样我们就可以暂时将他们封锁在要塞之内,然后再全力将赶来救援的同盟军予以击破。也就是利用时间差作各个击破的战法。 当这样的提案被发表时,缪拉一方面觉得十分了不起,而另一方面又禁不住不安的情绪,这个作战方法如果成功的话,坎普或许会被赞扬是个用兵的艺术家。但是问题在于敌军是否会踏到己方所预设的圈套当中呢?而且,整个的作战方式可说是极为技巧性且时间上极为紧迫,只要走错一步,帝国军很可能就会受到前后夹攻、腹背受敌。基本上,各个击破的这个作战方式本身应该是个正确的方针,不过为安全计,是不是应留下秃鹰之城作幌子来分散伊谢尔伦要塞监视的注意力,然后再暗中动员全体舰队与敌方援军速战速决的方式较妥当呢? 缪拉将自己上述的想法禀告给坎普知道。就已发生的许多事情看来,这样的行动的确需要不少的勇气,坎普加以衡量之后,也采纳了缪拉一部分的意见,对自己的作战方案作了些许修正。 “是援军到了呢……或者根本是一个陷阱?” 在伊谢尔伦要塞的中央指挥室内,一众大概是以亚列克斯·卡介伦中将为中心的干部们,陷入判断的迷惑当中。原本环伺在伊谢尔伦周围,而且一直执拗地呈现波状攻击状态的帝国军舰队,此刻却像是退潮似地后撤。秃鹰之城要塞则并未稍有改变,仍然在距离六十万公里远的地方,一付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迎接炮战的样子。 “你觉得呢?小弟!” 先寇布可能是以一种开玩笑的心理,对端着咖啡走过来的尤里安问道。 “或许是两方面都有可能也说不定。”尤里安如是地回答道。 “两方面都有可能?” “是的,杨提督的援军确实是已经到了,帝国军应该是知道了这一点,所以想反过来将之利用为一种圈套吧!他可能是想在我们这边的舰队离开伊谢尔伦要塞出击的时候,给我们一个迎头痛击,让我们误以为是中了圈套而又再度退回到要塞里来,这么一来,他就能在心理上将我方的舰队封锁起来,然后集中全力来迎击我方的援军。” 干部们一时之间,全体默然地注视着这个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不久之后,卡介伦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问道:“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呢?尤里安?” “因为帝国军的举动实在是太不自然了!” “这倒是真的,不过你的判断依据难道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嗯,应该这样说吧,若是平常的话,假设他们是纯粹地设立了一个陷阱,那目的应该是什么呢?是另有埋伏呢?或者是想咬住我方出击的舰队不放,再回过头来入侵要塞呢?总而言之,一定脱离不了这两个目的,这应该是不难想像的。而事实上敌方应该也早已充份了解到我方倾向于坚固自守而不远离要塞出击的作法,所以这么一来,他们就正好可以利用我方防御的心理来达到封锁我们的目的。因为站在我们的立场,只要谨慎留神些不远离基地的话,至少绝对不会出错。” “……说得没错,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在成为我和波布兰的徒弟之前,的确是杨提督的得意弟子。” 先寇布的口气中夹杂着些许赞扬的意味,于是将视线转到卡介伦的身上,代理司令官征求梅尔卡兹提督对于应对策略的意见。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整个的情况并不太困难。我们可以将计就计先假装遭到他们的封锁,然后待他们放心回过头去的时候,突乎其然地攻击其后背。假使能刚好和援军配合上的话,就可以展开一个理想的前后夹击战。” 梅尔卡兹淡淡地说出他的看法,卡介伦于是请求他能指挥出击作战的行动。梅尔卡兹点点头,随即对亚麻色头发的少年说:“尤里安就和我一同坐上休伯利安旗舰吧!来,到舰桥上去。” 虽然不像在两年前发觉到莱因哈特的天份时那么地惊讶,但这位老练的用兵家的心里,确实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震撼。 Ⅳ “如果将战争比喻作登山的话……”在“达贡星域会战”的时候,曾经使得同盟军大获全胜的“唠叨尤斯夫”,也就是尤斯夫·托波洛元帅曾经这样说过。“那么决定应该登上那一座山的就是政治。而决定应该用什么样的途径,如何作准备工作的就是所谓的战略了。最后,如何依照原先决定的途径有效率地攀登上去,就是属于战术方面的事情了……” 对杨而言,应该攀登的途径已毫无选择地老早被设定好了。杨曾经深切地希望,有朝一日能用自己的手来决定攀登的途径试试看,但这应该是与他厌恶战争的心理很明显地相互矛盾……。 “前方,十一点半的方向发现有敌方舰队。” 监控员的报告,紧紧地牵引着全舰队每一个人的身心。我方舰艇数量约五○○○,相比之下,帝国军则确实有这个数字的二倍以上。如果与之正面交锋的话,必败无疑,只能等待伊谢尔伦要塞上己方的舰队在敌方的背后出动来配合支援。 杨的内心里静静地在祈祷着他在伊谢尔伦上的同伴们正作出适当的判断。如果他们在要塞内袖手旁观的话,那么如今在双方舰只的数量上居于绝对劣势的杨,可能就成了敌方各个击破战略下美味的饵食了。因为他整个的作战构想,基本上必须要能够和伊谢尔伦要塞方面有默契地互相联系支援,才能够成立。 幸好有身经百战的梅尔卡兹在,他应该是能够让人信赖的。此外,杨又再度想起尤里安——那个受他监护的少年俊秀的脸庞。过去曾对他说过一些与战略战术相关的话,而且也曾经特别强调过——敌方假如在不自然的时间点上撤退的时候,就必须要多加注意。那时也教了他许多应变的方法,是不是都还记得呢?如果能够这样的话——不,等一等!自己不是不希望尤里安成为一个军人的吗?自己如果还这样期待的话,那不就太差劲了……? “敌方已进入射程范围!” “好,一切照计划行事。” 杨将纸杯中的红茶一口饮尽。 “退后,与敌舰队的相对速度保持零!” 命令经由莫顿、雅拉肯传达至全舰队。 帝国军方面,许多带着疑问的眼睛,集中注视着萤幕及各种索敌系统上。 “敌方持续后退,自五分钟前开始,相对距离完全未缩短。” 帝国军的监控员虽然试图维持一种事务性的声调,但终究无法掩住满腹狐疑的微妙波动。 坎普使自己巨大的躯体深深地坐进指挥席的座椅当中,一面绞尽脑汁地在思考,忽然想到什么似地问道:“计算一下敌方是不是有可能摆设纵深阵,企图想要将我军往里面拖呢?” 为了回答司令官的疑问,人脑与电脑全面同时操作,不久之后得出了结论-如此的可能性极小,据推测眼前展开的应该就是敌方援军全部的兵力……。 “那么,那些家伙是企图想要拖延时间了,等伊谢尔伦的舰队出击之后,好来个前后夹攻。真狡猾!居然想用这一招。” 这时候,坎普的洞察完全正确,他那强而有力的手掌往指挥桌上重重一拍,下令所有战舰以最大战斗速度前进,三分钟后开始炮击,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同盟军的增援部队击破,然后中途返回。而往后,更听从缪拉献上的策略,纵使伊谢尔伦要塞还在同盟军手中,但由于秃鹰之城牵制了伊谢尔伦要塞的一举一动,使舰队得以有恃无恐地通过到目前为止不可能通过的回廊。如此一来,胜利之后,大可以不管伊谢尔伦要塞,就可以顺势直接进攻到同盟的领域当中。 “敌军已进入射程距离。” “好,炮击!” 数万道的光箭由帝国军射出。 一瞬间,伊谢尔伦回廊当中,能源的波涛由一方涌向另一方,化成无形的风暴,耀眼夺目的彩色漩涡开始卷动,遭到痛击的同盟军舰艇,发出一阵闪光之后碎了,未受到直接攻击的舰艇也在余波当中激烈地晃动着,即使是临时旗舰瑞达Ⅱ号也不例外。 这场晃动,使得一如往常坐在桌上指挥作战的杨也翻倒过来,自腰部以下跌落到座椅里面,杨忘记了自己正乘坐在比战舰休伯利安还要小三成,防御能力也较差的巡航舰瑞达Ⅱ号上。 以可以描绘为“狼狈”的姿势,跌陷到座位里面的杨,终于满脸通红地成功站了起来。平衡感好像比上司要发达得多的菲列特列加,以平稳的步伐走了过来,脸上充满牵挂掂念的表情。 “采取D队形……” 杨在跌落之后仍毫不在意地又重新坐到桌子上面,一边发布着命令,菲列特利加听到之后传了下去。 “全舰队变换成D队形!” 负责通信的士兵复诵着。所利用的不是已呈疲软的通信回路,而是利用信号来传达命令。 这是圆筒阵形当中极为极端的一种队形,几乎是呈轮状地敌军包围住,乍看就象一个大碗一样,接着同盟军好像是要将轮的中心打穿似的,自左右上下将炮口对准位于碗口的帝国军前锋。炮火于是自然而然地由圆的四周往中心集中在一点上,明显地提高了破坏的效率。突进的帝国军舰艇,有的甚至同时遭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袭击,被好几道的能源光束贯穿,像被环形切割似地爆发成一团火球。 这个阵形如果是在广大无边的宇宙空间内使用的话,一旦有敌军突破轮形阵厚度有限的外壁,并在此基础上将队形扩展并且回转过来的话,就可以由外侧将轮形阵包围起来,但在这狭窄的回廊当中就不可能了,这是杨利用回廊的特殊地势所想出来的战法。 帝国军在遭受第一波猛烈攻击之后,一时之间被迫由攻势转变为守势,此外—— “背后有敌人来袭!” 监控员发出惊叫声,坎普愕然地使自己庞大的身躯由指挥席当中站了起来。梅尔卡兹所指挥的伊谢尔伦驻留舰队以惊人的速度与压力,由帝国军的背后和天顶方向攻了过来。如果从好几个光年外的距离远望过来的话,或许看起来像是光的瀑布在流泄般的美丽。 帝国军的后卫部队,当然绝非粗心大意,但也禁不住强力的动摇,无数舰艇在高密度的像雨一般倾盆而下的光束当中被击中,接二连三地遭到破坏。 在远处眺望到这个景象时,杨所率的舰队立即欢声四起。 “变换成E队形。” 杨在此时又下达指令。原本呈轮状阵的混合舰队,虽然看来行动有些许不统一,但却也能快速地收敛阵形,变化成漏斗状。突进的帝国军如今又遭受来自同一方向多层的光束攻击,终于逐渐地在白热的能源浊流当中消失了踪影。而来自后方的,又有亚典波罗等人近乎狂热的攻击,受到胜利在握的驱使,施展出杨舰队炮战的特色,所有火力均往局部地区集中,帝国军于是无可奈何地被一步一步带入死亡的深渊当中。 碰到像这种情况,如果是一般无能的指挥官,可能会气急败坏地下令“舰队的前半部与前方敌人作战,后半部与背后敌军作战”,却反而能够杀出重围扭转危机,在一片杂乱无序的混战当中,获得意外胜利的机会也说不定。但是坎普本身却是一个同时具有用兵家的作战实绩与自负的男子,要他放弃一个舰队指挥官所应尽的权限与义务而发出这样不负责任的命令,是绝对辨不到的。 副司令官奈特哈尔·缪拉虽然已经感觉到绝望的黑色蛀虫正逐渐地在啃噬着自己的心,但仍然决意要善尽其责。即使有无限的后悔,在这样的时刻,如何努力地去防止舰列的崩溃,拯救我方的部队,才是他眼前的当务之急。他自指挥席当中站了起来,一道又一道地发布敏锐准确的命令,尝试着要脱离险地。但并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只是减低了战况恶化的速度。 但这样的努力终于也到了极限。坎普以及缪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己方同僚的舰艇一艘接一艘被炸裂成为火球,战线与司令官之间的距离事实上已经等于零。帝国军正面临全军覆没的绝境而摇摇欲坠。 “不许退后!” 怒吼着的坎普,额上的汗水成圆珠状地挥洒而下。 “坚持住!不要放弃!还剩一步,只要再一步,整个银河系宇宙就是我们的了!” Ⅴ 坎普所说的话,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绝不夸大。因为同盟军战线的背后,伊谢尔伦出口的那一方,呈现毫无防备状态的恒星与行星所形成的星海,此时正敞开着。 只要同盟军防卫的战线一旦被突破,坎普与缪拉或许就可以率领旗下舰队闯进同盟的领域当中。到了那个时候,守护伊谢尔伦回廊的同盟军该作何行动呢?如果来追击坎普和缪拉的话,整个回廊将空空如也,一旦米达麦亚或者是罗严塔尔这两位在第二线待命的帝国军名将杀到回廊来的话,根本就没有人能够加以阻挡,届时伊谢尔伦回廊将成为帝国军征服银河系宇宙的通路,而同盟军在这段历史的角色或许会受到后世人们的耻笑吧! 就另一方面而言,如果为了迎击势必会杀到的敌方第二波舰队,而无视坎普与缪拉的入侵,继续保卫回廊的话又如何呢?如样这样的话,那么坎普与缪拉势必会理所当然地尽情破坏无多大自卫能力的同盟各星系,甚至进一步攻略首都海尼森。而更有可能的是,坎普与缪拉会占领靠近伊谢尔伦回廊的星系,等待不久之后将到来的时机,也就是待帝国军第二波舰队入侵回廊的时候与之相呼应,由前后两头夹击回廊内的同盟军。这对帝国军来说是几乎是一种必胜的战法,而同盟的一方,却是只要稍加想像,就不能不立即感受到一股钻心刺骨的痛苦。 对于这一股不能不立即感受到的痛苦——杨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深刻的懊悔。因为即使到了这种地步,自己并没有什么责任。无论如何,到了最后,即使自由行星同盟这个国家消灭了,人总是要活着。只是不能再称为“国民”,而只是“人”。国家消灭之后,最为困扰的莫过于寄生在国家权力机构中枢的那一伙人,若只是为要讨好他们那些人,而要所有“人”来牺牲的话,宇宙之中任何角落都找不到这个道理。尽管这是杨威利个人的想法,但他确实没有理由要一个人杠起国家兴亡所有的责任。 帝国军当中,一直到最后仍不相信败北的无疑是坎普,但是尽管他个人全身上下充满了不屈不挠的斗志,其他的幕僚和士兵们却已经都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地疲软。 看着萤幕上一艘一艘被破坏而燃烧起来的己方舰艇,他们脸上的血气愈来愈稀薄。 “阁下,抵抗已经不可能了。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就只能等死或被俘虏了。虽然很难启齿,但是我还是得说,我们应该要撒退了。” 参谋长费赛尼亚中将脸色苍白地作了上述的进言。 坎普灼热的眼神瞪视着参谋长,几乎要破口大骂,但最后还是没有失去理性。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以强忍住心中抑郁的表情,百般无奈地看着帝国军数量逐渐地减少,战线也愈缩愈小,在临终垂死的边缘痛苦地挣扎着。 “对了!我怎么没想到呢!还有那个东西……” 费赛尼亚忽然生成一股异样的感觉,在他眼里看来,嘴里咕哝自语的坎普脸上好像恢复了生气。 “还有最后的一个方法!利用那个东西来摧毁伊谢尔伦要塞!舰队战是失利了,不过还不到全面失败的地步!” “您所说的那个东西指的是什么呢?” “秃鹰之城!就用那个没有价值的东西去撞击伊谢尔伦要塞!这么一来,伊谢尔伦当然是禁不住一击的。” 听到这番话之后,费赛尼亚心中的疑惑变成了确信。即使是像坎普这样富有指挥官的能力和度量的男子,在思虑极度匿乏的时候,精神上的状态也会失去平衡……。但是坎普却仍然冷静且充满信心地向全体舰队发布了撤退回秃鹰之城的命令。 伊谢尔伦驻留舰队与救援部队最后终于会合了。 “梅尔卡兹提督,真是无以言谢。” 杨深深地敬了一个礼。通信萤幕上映着梅尔卡兹那稳重的面容。在两人的背后,无数军用扁帽在空中飞舞着,“胜利!胜利!”这些单调但却热情的叫声一直不断地持续着。 梅尔卡兹说:“让我为你介绍最大的功臣吧!”说着,将一个人拉到画面上来。 “杨提督,欢迎您回来!” 是那名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 “是尤里安啊……” 杨见到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虽然事前也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料不到这名少年竟真能做出令监护人讶异的事来。而在同一时候,警报声又响了起来,将杨由奇妙的困惑不解当中解放了出来。 “秃鹰之城开始移动了!” 监控员的报告声中,隐约地有着一些恐惧。 同盟军的欢喜,由沸腾急降到冰点。完全的胜利尚未属于他们。 “它正朝向伊谢尔伦的方向前进!难道……难道是想要让两个要塞互相撞击?” “终于想到了……不过,太迟了。” 菲列特利加的视线,在杨喃喃自语的侧面上探寻着。杨的声音当中,竟然有着些许同情的意味。 事实上,杨是有些同情敌方的司令官。以要塞来撞击要塞的这种战法,在正常情况下,凡是一般正统派的用兵家是不会想得出来的。如果不是杨,或者那个无与伦比的战争天才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会考虑到使用这种战法的无疑是个平庸的外行人。正统派的用兵家一般认为要塞的存在和利用价值在于拥有强大的火力和装甲,可以和敌方的要塞抗衡。对于将要塞本身当作是一枚巨大的炸弹的作法,则认为根本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奇想。杨不得不为那位在穷途末路之下只好采用这种奇想的司令官心中所经历的矛盾挣扎感到悲哀。但事实上将他逼进这穷途末路的就是杨自己,人们或许会认为杨的想法根本就是一种猫哭耗子的伪善。但喜欢这样说的人,还是让他去说吧! 秃鹰之城要塞,带领着帝国军的残存部队,十二个航行用的引擎全力发动,正朝着伊谢尔伦要塞逼近当中,就好像是在黑暗的虚空里,一只巨大的秃鹰正静静地舞动着双翼,这动作震撼了全体的同盟军,所有的人惊异地嘴巴半张着,在舰上和要塞上的萤幕的前面,瞪视着眼前这令人难以置信、非比寻常的景象。 在秃鹰之城上面的,有坎普及几个幕僚、航行要员、医务兵等约有五万人之多,而其他的将兵,则在缪拉的指挥之下,分乘在要塞外围的各个舰艇上。要塞当中,所有脱出用的太空梭都在随时发射的状态下伺机而发。随着秃鹰之城一分一秒地推进,坎普愈发洋溢着反败为胜的自信,注视着前面显得愈来愈大的伊谢尔伦要塞。但就在这个时候,同盟军舰队的杨威利下达了指示——对于那个要塞,舰炮并不管用,只要瞄准那些正在发动当中的航行用引擎就行了,而且所有的炮火只要集中在其中一个,也就是行进方向左边的那一个即可。 各舰艇上的炮术士官们,纷纷飞扑到操作席上去,瞄准了狙击点。命令相继发出。 “射击!”“射击!”“射击!”…… 数万道的光束,全部集中在单一个普通航行用的引擎上,这威力足以使引擎的复合装甲外壳产生龟裂,第二次齐射的时候,则一举将原有的龟裂加以扩大,接着爆裂开来,白色的闪光四处飞散。 接着下来的一瞬间,秃鹰之城停止了持续的前进,巨大的要塞开始呈现不稳,开始急遽地打起转来。 宇宙船的引擎推进轴,原则上必须严密地贯通整个船体的重心。这就是为什么宇宙船无论大小,基本上都是采用圆或者是球体这种上下、左右呈对称的形状。如果违反这项法则的话,宇宙船不但会迷失前进的方向,而且会变成以中心点为重心不断地打转。虽然这个时候只要将整个动力装置关掉即可,但即使动力是停止了,也会因为惯性的作用而一直继续回转下去。在这段期间内,所有的管制机能均宣告瘫痪。 持续打转的秃鹰之城,冲进外围的帝国军残存舰队里面,刹时间数百艘的舰艇被吸到回转的漩涡当中,被破坏、被吹走了。透过通信回路,可以听到无数重叠的惨叫声,但都好像被挥动着的刀斩断了似的戛然而止。要塞本身也因与舰艇之间不断地相互撞击而受到创伤,又在这个时候,从伊谢尔伦要塞当中,“雷神之锤”齐射,突破了秃鹰之城的外壁,这是最为严重的致命伤。 “看到了吗?这真是杨提督的魔术啊!” 同盟军的士兵异口同声地叫道,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也与其他的士兵一样,对上司充满了赞叹。 如果除了杨以外,还有其他人会想到采用这种战法的话,菲列特利加或许会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杨为了摧毁装甲和火力都和伊谢尔伦要塞不相伯仲的秃鹰之城,自一开始就想到除了破坏那航行中的航行引擎,使推进轴的位置偏离之外别无他法,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只有使要塞航行移动,而要迫使要塞航行,就非得先将敌人追到让他们觉得只有使要塞撞击才能反败为胜的穷途末路当中。到了最后,杨就成功了——就像杨过去在战场上获得的无数次成功一样。 秃鹰之城要塞,此时出现了死亡的痉孪。沿着内部的配电路,多起的爆炸与火灾同时发生,热气和烟雾超过了空调系统所能处理的范围,弥漫在要塞内的所有地方。浑身都是汗与灰屑的士兵一面不断地咳嗽,一面蹒跚而行,在他们的脚下,被血泊浸湿全身的战友趴着一动不动。连中央指挥室也被破坏得满目疮痍,但坎普并未自指挥席上离开。 “赶快……让全员撒退。” 费赛尼亚参谋长感到喉中一阵干涩,一时僵硬的无法传达这道命令。 “阁下您呢?” 坎普苦笑着。 “我已经没救了,你看看这个。” 坎普的手正压着右边的侧腹,鲜血不断地涌出,并且还可以看到一段因折断而刺穿出来的骨头,恐怕内脏也受到了很重的伤害。爆炸发生的时候,壁面的破片乱飞刺中了他巨大的躯体。 费赛尼亚不禁要黯然神伤。去年,就是在这个要塞上,不败的骁勇将领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英年早逝。这个秃鹰之城原本是为贵族联合军所有,难道是以前主人阴惨的怨魂,将莱因哈特麾下的名将一一拖进万劫不复的地狱……?迷信的恐惧支配着参谋长,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所幸秃鹰之城这种不祥的生涯终也到了结束的时候。 不久,费赛尼亚踉跄地走出指挥室,死者的双眼目送着他。 “全员立即撤退!撒退——” 警报声持续地响了起来。 满身伤污的残存者,纷纷爬上脱出用太空梭的专用艇上,一架太空梭上的人员还不到规定人数的一半时就急不及待地想立即发射,有好几个人紧紧地抓住太空梭的机体。 “快要发射了!你们这些人不要碍事!” “等一等!让我们上去吧!不要把我们丢在这里自己跑掉啊!” “叫你们滚开……” 舱门打开了。士兵们正期待能让他们登上太空梭,一群人一窝蜂地挤了上来。 但哀号声充斥了整个室内的空气。较早登上救生太空梭的士兵,居然挥动着雷射刀,斩断后来也想登上来的士兵的手。那名士兵被斩断了一手之后,顿时失去了平衡,由太空梭的搭乘口跌落到下面的座台上,稍后赶过来的士兵,一言不发地拔出腰上的光束枪,击中了那个手持雷射刀的士兵的脸。 一场逃亡的大恐怖就此拉开了序幕。对生存的欲望及对死亡的恐惧急速攀升至疯狂的境地,原有的理性早就不知所踪,战火前后左右展开,自己人和自己人互相殴斗对射,对倒在地上的人不加理会地用军靴加以践踏。 就在几个士兵紧捉住机体的情况下,太空梭强行开始滑行。一颗手提式加农炮的炮弹被射向太空梭,轰隆巨声顿时响起,橘红色的火焰团团地包围住整个操作席。被扯断的断脚残臂被爆风刮起,在空间中狂乱地飞舞着,太空梭化成了一团火,冲进一整群的士兵当中,士兵们就好像是杂草一般地被砍倒,被割断,喷出的血被热气蒸发掉水分,形成赤黑色的血块,牢牢地粘在灼热的地上。 突然间赤红色的景象蓦地产生变化,化成了白热一片。秃鹰之城要塞的核融合炉在那一瞬间爆炸了! 超高热的暴风将所有的残存者刮起,又重重地甩落到墙上、地上……,转眼之间均悉数加入了死者的行列。就在秃鹰之城要塞所在的位置上,突然诞生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强烈光云。见此情景急速往后退的同盟军各个舰艇上的萤幕,立即启动了入光量调整系统的全部机能,没有任何人能够直视那强烈的光云。这团对人类视线造成威胁的强光,持续了一分钟以上的时间。 当爆炸所引起的最后余光消失之后,宇宙又回复到原来的黑暗。杨注视着萤幕,保持原先坐在桌上的姿态,默默地摘下了军用扁帽,面对着遭到失败毁灭的敌人,不禁俯首怅然。他非常的疲倦,胜利总是使得他非常地疲倦。 Ⅵ 秃鹰之城的爆炸,对受伤且精疲力尽的帝国军而言,无疑是最后的一击,残存兵力的八成左右,被卷进了人工行星的毁灭当中,遭到了与总司令官相同的命运。侥幸从鬼门关逃出来的人当中,几乎没有一个人完好无伤。 受到了爆炸的冲击,奈特哈尔·缪拉的身体被吹了好几公尺远,撞在那裸露出计量仪器与零件的墙壁上之后,摔落到甲板上。拼命地将一时愈来愈遥远的意识拉了回来,他想要出声叫军医过来,但近乎窒息的痛苦,在他的胸口开始发作。 原来有四根肋骨因猛烈撞击而折断,尖尖的末梢刺穿了肺叶,几乎使得他无法呼吸,差点昏倒,当然也就无法出声了。 缪拉强忍着剧痛与近乎窒息的痛苦,深深地缓缓地把空气吸进去,可以听到骨头碰撞的声音,胸腔膨胀之后,肋骨接合了,肺部自压迫当中被释放,身受重伤的副司令官终于成功地发出声音。 “痊愈要多久时间?” 缪拉以痛苦但却不失沉着的声音,对着那个自己脸上也流着血,匆匆忙忙跑过来抢救的军医问道。 “副司令官您真是不死之身啊!” “说的好,就用这句话来做我的墓志铭吧!到底,痊愈要多长时间?” 军医一边检查一边数着——肋骨有四根断折、脑震荡、裂伤、跌打损伤、擦伤、还有外伤的出血以及内出血,军医保证三个月内可以痊愈。 缪拉拒绝被移到医务室当中,所以备有医疗设备的病床被搬到舰桥上来。他一边接受着电子治疗、极低温保存血液的输血、以及镇静剂与解热剂的注射,一边与勉勉强强好不容易由秃鹰之城上脱逃出来的费赛尼亚中将会面。 “坎普司令官怎么样了?” 面对这个问题,满身伤痕的费赛尼亚悲痛的无法立即回答,但终究还是必须要说出来的。 “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 “坎普司令官要我传话给您。他是这么说的——代我向缪拉道歉。” 缪拉陷入一阵带电的,几乎令对方感到害怕的沉默中。不久之后,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床单,以微弱的声音悲愤地喊道:“奥丁大神在上,请您照鉴。我势必要为坎普提督报仇!将杨威利的首级提在我这只手上!——现在不成,我没有这个力量,与那个家伙差得太远……,但还是请您看着,将来有朝一日……!” 缪拉咬牙切齿地说完之后,多少沉着了一些,接着将副官叫到床边来。 “准备向全舰队广播。嗯,不要画面了,只要把声音传达出去就行了。” 因为声音即使可以控制,但是却不能让士兵们看到这身受重伤的样子。不管说的话是如何地雄壮威武,只怕一旦士兵们看到浑身包满绷带的司令官的时候,也会大受影响而士气不振吧! 不久之后,这些被打败的帝国军的生还者们,透回通信回路,听到了那位年轻副司令官的声音,那声音虽然并不是很有力,但却非常的清晰,充满了理性与坚强的意志力,有着将他们从绝望带往希望边缘的效果。 “我军战败了!但是司令部还存在!司令部答应将全体官兵,活着带回故乡去,谨守荣誉和秩序,大家应该都希望能井然有序地踏上归途吧……” 离开故乡的时候,拥有一六○○○艘舰艇的帝国军,现在却只剩下二十分之一,开始了艰苦的败走,同时还要应付背后敌军紧逼而至的追击。尽管如此,舰列并未全面瓦解,而且可以维持着团体的秩序。这无疑是身在病床,但仍全力指挥的缪拉的功劳。 “前方有舰艇群接近!” 听到报告之后,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注视着舰桥上萤幕。他的旗舰“人狼”的所在位置比舰队的先锋集团还要居前,这种一马当先的举动,正说明了其英勇名号确实是名符其实。 一级备战状态已经传达至全舰队,信号也已经发出。 “停船!否则将受到攻击!” 过了悬疑的一分钟之后,米达麦亚知道了前方接近过来的是己方败走的舰队。米达麦亚下令将萤幕扩大投影之后,不禁为那惨不忍睹的景象叫了出来。透过通信萤幕,全身包满绷带的战友缪拉横卧在病床上,听他说明了事件的经过后,“疾风之狼”垂下了肩膀沉痛地说道:“坎普死了,是吗?” 当他闭目为战友祈求冥福之后,突地张大眼晴,米达麦亚全身散发出锐不可当的气势。 “你先回后方去向罗严克拉姆公爵覆命吧!好好养伤!为坎普的复仇之战就交给我们了。” 通信切断之后,米达麦亚回头重新面对着部下们。无论由何种角度看来,这位身材短小的司令官,都像是一位巨人似地压倒了所有的部下。 “以最大的战速前进!”“疾风之狼”下达了这项指示。“对追杀缪拉的敌方先头部队施以迎头痛击!要争取时间,速战速决,急袭之后立刻离开!继续让战火扩大的话,在现在这个时刻是没有意义的。拜耶尔蓝!布罗!德洛伊杰!照刚才的指示行动,知道了吗?” 幕僚们以敬礼回覆之后,分头进行布署,同时将整个状况透过通信传给了后面的罗严塔尔。 当罗严塔尔的副官艾密尔·冯·瑞肯道夫将米达麦亚的传言带到之后,金银妖瞳的年轻提督重重地点了点头,发布了与战友相同的命令。 “是吗?坎普已经死了!” 他也同样地咕哝自语,但那表情和语气与米达麦亚有着些许微妙的差异,应该说像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心想,即使有毫无胜利因素,却仍可以取得胜利的例子,但是绝无不具有败北因素,却在最后遭到败北的例子。坎普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本来就应当失败。罗严塔尔认为没有任何值得同情的余地。 伊谢尔伦要塞,就好像是同盟建国庆典与达贡战胜纪念日同时到来一般,整个地沉醉在一片欢喜和狂热之中。仅剩的香槟酒喧闹地被打开、不是战斗员的人,一回到家中将行李放下,为了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兵,立即又再度地飞奔出家门。卡介伦与先寇布在中央指挥室一面看着主萤幕,一面轮流喝着整瓶的威土忌。 但是杨并没有踏进伊谢尔伦要塞的大门。虽然曾严令穷寇莫追,但阮少将和雅拉肯少将,合计五○○○艘以上的舰队仍执拗地对败走的敌人穷追不舍。他们在通信状态尚未完全恢复的状态下,并未接收到杨的命令,就这样地咬住败走的敌人不放,兴高采烈地加以追击。而杨首先得把他们带回来才行。 陶醉在全面胜利当中的阮等人,完全不知道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正在前方,摩拳擦掌地等着他们前来自投罗网。 第九章 —— 意志与野心 —— Ⅰ 宇宙历七九八年,帝国历四八九年的四月至五月间,银河帝国军和自由行星同盟军在伊谢尔伦回廊发生的攻防战,战术上有许多话题和教训在后世广为流传,但战略上则被认为毫无重要意义可言。然而,这场攻防之战帝国军若是获胜,后来人类的历史无疑势将改写,至少像尤里安·敏兹这个原本微不足道的人物,能够一跃登上历史的舞台,全拜今年的这场战争之赐。历史上,没有一场战争不具有深远影响。 在这场战争的最后一幕,帝国军挽回了一部分颜面。争先恐后、漫无章法地穷追帝国败军不舍的阮邦修和山卓·雅拉肯这两位少将的舰队,丝毫不知道大难临头,一无所觉地被诱进到帝国军预先设好的、巧妙地结合了细密和大胆的陷阱当中。 “敌军自背后来袭!” 监控员惊慌失措地喊道,粉碎了同盟军的胜利大梦!阮吞了吞口水,自指挥席中站起来,只见在回廊的天顶顶端方向,帝国军自不能航行的危险地带迅速俯冲而下,阻断了同盟军的归路。这是渥佛根·米达麦亚指挥的最精锐部队,阮和雅拉肯先前以为是战败遁逃的残余兵力,实则是米达麦亚舰队的后半部,为引他们上当,故作后退状。 “为坎普提督报仇!一艘都不能留,给我杀个精光!” 米达麦亚所下的不是命令,而是煽动。稳操战术成果的他,此刻已不需要步步为营地下达细微的指示,只消算准时机便可以了。 在此同时,拜耶尔蓝中将所指挥的舰队也不再伪装逃走,打开了全部炮门对准卒不及防、来不及刹住前进势头的追击者,舰炮齐射。 同盟军的舰队有如一头撞到一面巨大的光壁上。 高密度的能源分子与超合金分子,以亚光速的相对速度相互冲撞,刹那间,一方被消灭了,撕裂的舰体和四散的人体,在无声的悲鸣中,布满了宇宙空间。同盟军的舰艇,或蒸发化为虚无,或爆炸四处纷飞,或断成两截在宇宙中翻腾,在帝国军阵前交织出死亡的锦绣图腾。 目击这一切的人,全都噤声地看着眼前这华丽辉煌的光影之乱舞,其中也不乏有人是纯粹抱着“美与善之间本就毫无关连”的心态,兴味盎然地观赏着这幅凄美的景象。 前后挟击同盟军舰队的帝国军,齐声合唱出死者的挽歌:第一小节,负荷过重的能源中和磁场破裂;第二小节,贯穿舰体的复合装甲;第三小节,舰艇爆炸;于是一首挽歌就这样戛然而止。 “下面!快!往天底方向逃走!” 雅拉肯绝望地嘶喊。同盟军的残余舰只为了躲避自上而下的残酷攻击,争取生存的时间和空间,顾不上抵抗,像一头被猎人追捕的负伤野兽一般,慌不择路地朝天底方向拔足狂奔。 然而,这只是稍稍移动他们的墓碑座标而已。在他们的去路上,和米达麦亚并肩齐驱的帝国军名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早已埋伏以待,在指挥官指示下,全舰队的主炮均填满能源,张牙舞爪地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准备让他们浴身在火海中。他们尖锐的目光杀气腾腾,眼看着同盟军像自杀似的一涌而下。 “所有主炮齐射!” 罗严塔尔一声令下,无情的炮火连珠齐发,场面壮观,摧枯拉朽地击溃同盟军的舰列。光剑将他们劈开、击碎,为了某种目的而制造的金属和非金属物体,如今碎裂成数以亿计毫无意义的破片,在虚空中飘散开来。 这是一场一面倒的战斗。狼狈万分的同盟军,指挥系统欠缺统一,只懂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反观帝国军兵力雄厚,战术层出不穷,指挥官人才济济,整体配合完美无暇,在在显示出帝国军胜券在握。而面临死亡的人,显然再没有机会记取这次的经验教训,作为将来的借镜了。他们被追赶、被粉碎,最后只能袅袅散放出比萤火更细微的光芒,终至完全消失。 “这些乌合之众真的是杨威利的部下?亚姆立札会战时并不是这样的!”“疾风之狼”颇为不悦地自言自语道,表情显得有点失望。一旦失去杰出的总司令官,军队就会如此一蹶不振吗? 被六道能源光束同时击中,在爆炸的光芒漩涡中,阮邦修少将连同他的乘舰一起自这个世上消失了。 山卓·雅拉肯少将虽然比阮多活了些时候,但也仅有五分钟吧,最多也不超过十分钟。光子飞弹直接击中雅拉肯的座舰,舰艇一折为二,包含舰桥的前半部,撞上一艘己方的巡航舰,同时爆炸开来。 “又有敌军舰队!这次更多,超过一万艘以上!” 当此报告传至时,战场上剩下来的,可说人人皆胜利者。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透过通讯萤幕对话。 “听到了吗?罗严塔尔!” “杨威利本人可能也在其中,怎么办?你要继续打吗?” “这个……虽然很想和他较量,不过,如今再战也没有意义了!” 战况不利的话,杨一定会逃到要塞里去。更何况帝国军的战线和补给线,差不多已达界限了,应该趁敌军主力到达之前赶紧撤退。两人达成一致的决定,虽然这一点点的胜利尚不足以弥补坎普和缪拉的惨败纪录,但若无视战况演变,一意孤行,最后将难以收场。 米达麦亚忍不住摇头叹息。“动员千万大军甚至要塞,辛苦筹谋数千光年的长途远征,所换得的代价竟然是一败涂地,独独造就杨威利一个人的威名吗?哎!” “唉!战场上是没有百战百胜的——这倒是和罗严克拉姆公爵所说的没两样。暂时撤退吧,杨威利的人头总有一天会落在你或我的手中!” “缪拉也很想要吧?” “哈!看来今后的竞争会更加激烈了!” 露出无畏的笑容,两位青年提督立即着手准备撒退。把全舰队编成以一○○○艘为单位的小队,一队在退时,随后的一队负责掩护其背后,井然有序地撤出战场。先遣部队由米达麦亚率领,同时负责调整全体舰队的秩序,断后的部队由罗严塔尔指挥,采取逆袭的态势,以防同盟军攻来,漂亮地完成整个撤退行动。 就这样,当杨威利转乘战舰休伯利安,率梅尔卡兹一行人抵达时,放眼望去,满目皆是己方的舰艇残骸和远处的点点光群。杨没有下令追击,他指示立即救出生还者,返回伊谢尔伦要塞。 “看到了吗?尤里安!” 望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杨喟然长叹道:“这就是名将的战争手法!抱着明确的目的,一旦达成之后,就应脱离,不该再恋战。打仗就得这样才行!” 阮和雅拉肯就是欠缺这一点,这恐怕就是杨的言下之意,只是不能在此种场合说出来罢了。 帝国军——应该说莱因哈特军的人才,可谓多如过江之鲫啊!倘若年轻的红发勇将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还活着的话,杨要获胜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当然,这已是不必再担忧的事了…… “格林希尔上尉,向全舰队传达归返命令。” “是!阁下!” “还有,尤里安,好久没有喝你的红茶了,给我冲一杯好吗?” “没问题,阁下。” 少年飞奔出去。 “尤里安真是了不起呀!” 梅尔卡兹对杨说道,语气沉稳而恳切,他只是想将尤里安看破帝国军策略之事,传达给这位稍微脱线的监护人。 “尤里安哪……” 杨掀起军帽,搔搔黑发,杂乱的头发又长长了些。审查会期间,有人曾无聊地挖苦他道:“一点也不像军人的发型,帮你理个凉快发型,怎样?” “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想让那孩子成为军人,不过,事实上,即使我命令,他也不会放弃。” “那样有违民主的精神哦!” 梅尔卡兹开玩笑道,杨只得礼貌性的笑一笑。其实杨内心感到一阵刺痛,因为就种种迹象显示,这一天——杨不能再阻止尤里安往军人的路上迈进之日——终于来临了! Ⅱ 费沙的首都,夜色轻笼,原本应是躲避黑暗的休息时间,但费沙的居民并不是简朴的原始人,即使在夜里,各种活动依然热络地进行着。 自治领主鲁宾斯基的宅邸灯火通明,形形色色的人物进进出出,俨然是另一处人类杜会的中枢地带。 鲁宾斯基并没有像神祗一般地受到崇拜,也没有像天使一样受到爱戴,人们尊敬他,只因他是一个势力强大的统治者。 有一天晚上,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来到他的书房,向他报告一件事,一个世纪以来,一向保持均势的三国——帝国、同盟、费沙,势力比率终于改变了。 “正确数值要到明天中午才能计算出来,我大略看了一下,比率是这样的,帝国四十八,同盟三十三,我费沙则约变成十九了!” 帝国的门阀贵族势力几乎被一扫而光,下级贵族和平民阶层的人才逐步被网罗登用,促进了人事的新陈代谢,也消除了政策的闭塞感。同时,随着贵族所独占的财富重新分配,各项社会投资大幅增加,经济活动也热络起来。另一方面,旧贵族虽然因而穷困潦倒、苦不堪言,但受惠的却是绝大多数的民众,因此并没有造成社会问题。只是缺乏生存能力的旧贵族,最后势必会渐渐被社会淘汰。 而同盟的国力则出现令人不忍卒睹的低落惨状,前年亚姆立札会战大败和去年内战的打击,是其主要原因。在这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内,军力急转直下,减少了三分之一不止。更令人忧虑的是,社会维持体系也逐日式微,各行各业意外事故的发生率大幅提高,市民对政府的信赖度更是一落千丈。 又加上消费物资所带来的压力,生产量减少、品质低劣、价格上升——三者合一,加快了步向毁灭的速度。 “要不是亚姆立札会战时败得那么凄惨,同盟的国力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占领伊谢尔伦之后,他们应该采取和平攻势,将帝国内的旧势力和新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有效地达成对自己有利的外交成果。但他们却没有这样做,反而贸然发动毫无胜算的军事行动,最后把自己逼进丑态百出的窘境!他们的愚蠢简直是罪恶!” 此外,由于与帝国长期对立,无法削减军事开支,更不能缩小军队规模,造成现在同盟经济的窘境,莫此为甚!因为同盟的国民生产总值有百分之三十以上必须投入到军事支出。 一般而言,平时军事费用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率最高不应超过百分之十八。至于战时如何呢?以战败前夕的交战国而言,有时可超过百分之百,这时,过去的积蓄将被啃蚀殆尽,由于消费远超过生产,所以经济亦将由贫血状态步向死亡。 “但愿同盟能长此以往下去,当他们的国家经济破产之时,也就是我费沙接收同盟之日!然后,迫使帝国承认费沙在同盟的权益,届时,宇宙事实上已经掌握在费沙的手中了!” 对于年轻副官的滔滔雄辩,鲁宾斯基默不作答,只是流览着手上的资料,隔了半晌才说道:“总之,多留几步棋,从中留下最有效益的就行了!” “我知道!该做的,我都安排好了,请放心!对了,帝国军的科学技术总监胥夫特该怎么处置?” “关于这个问题,我正想问问你的意见哩!” 被反问回来,年轻的副官立刻明快地答道:“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还不自量力地对我们扩大要求,不如趁现在把他给甩了!” 他一度闭嘴观察自治领主的反应,然后意志坚决地放言道:“相关的文件已准备妥当,只要征得阁下的同意后,随时都可以交到帝国司法部的相关人员手中!” “好!马上去办!废物不速速排除,污水将堵塞不通!” “遵命!” 下达命令的人和接收命令的人,似乎都不把胥夫特当人看,一旦对方失去利用价值,便将其弃若敝履,其冷酷无情可见一斑。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对了,明天不是你母亲的忌辰吗?你可以休息一天!” 自治领主冷不防对他这样说,年轻的副官斜嘴一笑,这种笑并不代表任何意图,只是他的习惯而已。 “啊呀!阁下连我个人的事情都这么关心,我真是受宠若惊!” “理所当然而已……你是我血脉相连的至亲嘛。” 盖塞林格的上半身不禁微微一晃。 “……您都知道了?” “我对不起你的母亲。” 自治领主与副官——这对父子互相静静对望着,没有丝毫温馨的气氛,父子之间彼此的关爱早已干涸,而各自带着不同的表情。 “您还记挂在心上吗?” “啊!一直都……” “我母亲在另一个世界若听到这番话,一定会很高兴。我代她致谢!不过,其实,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中。当年,在三餐不继的穷人家女儿和全宇宙财富屈指可数的富豪千金之间,换作是我也会与阁下……嗯……和阁下作同样的选择!” 鲁宾斯基的儿子有点不知所云,但不出数秒,立即又恢复常态。 “……我只是个刚从大学毕业,不知天高地厚的庸才,您却将副官的重任交给我,是因为您对我的父子之情吗?” “你真这么想?” “我不敢奢望!我对自己的能力,多少有点自信,因此我认为您是认定我的能力才选上我的。” 鲁宾斯基面无表情地望着气势昂然,侃侃而谈的儿子。 “在内心里,你跟我太像了;外表上,就像母亲……” “谢谢!” “费沙元首的地位不是世袭,想成为我的继承人,不是靠血脉,实力和声望才是最重要的!花点时间,培养本钱吧!” “您的话,我会铭记在心!” 鲁伯特·盖塞林格躬身行礼,或许他是为了躲避父亲的视线而掩饰自己的表情,但相对的,这样一来,他也看不到父亲的表情了。 不久,鲁伯特·盖塞林格自父亲——自治领主的跟前告退。 “实力和声望,哼……!” 鲁宾斯基的儿子,抬眼望着父亲宅邸的灯光,发出不屑的低语。 “为了达到目的,你尽管为所欲为吧!自治领主阁下!自己不花任何工夫却叫我做这做那,真是矛盾哪!别忘了!我是你的儿子啊!” 透过侦测电视的画面,鲁宾斯基看着搭上地上车离去的儿子。他没有叫佣人,自己动手用杜松子酒和蕃茄汁调配鸡尾酒,做成一杯“血腥玛丽”。 “鲁伯特和我太像了!” 鲁宾斯基指的是野心勃勃、富有霸气、冷静、善于思考、工于心计,必要时会不择一切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排除任何挡在自己前面的障碍…… 这种危险人物,不能放在远处任其自由行动,必须置于身边,就近监视和控制。正因为如此,鲁宾斯基才提拔他为副官。 或许,鲁伯特的资质远在父亲之上,但父亲却比他多出二十年以上的阅历经验,相差了这二十年以上的人生经验,并非是光靠天赋的才能就可以弥补得了的。为了赶上这段差距,鲁伯特势必要付出莫大的努力吧!但是结果他又能得到什么呢?这仍是个无人知晓的未知数…… Ⅲ 在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两位提督的保护下,打了败仗,只剩下顶多七百艘舰艇的伊谢尔伦回廊派遣军终于班师回朝了。经过这次惨烈的战役,帝国军总计损失了总司令官坎普上将、一万五千艘以上的舰艇、一百八十万以上的官兵、还有秃鹰之城要塞,几乎可说是全军覆没。 在以往的历史中,帝国军——特别是莱因哈特及其部下们,从来就没有过类似这次一败涂地的纪录。虽然在亚姆立札会战中毕典菲尔特的“黑色枪骑兵”舰队曾被杨威利打得七零八落,但这不过是大获全胜中的一个小小挫折罢了!在这场战役的最后,尽管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也曾经对穷追不舍的敌军予以强力的反击,但这只代表一个小战术的运用成功而已,并不能挽回作战全面大败的事实! 许多人都预测罗严克拉姆公爵一定会把生还归来的副司令官奈特哈尔·缪拉骂得狗血淋头,严加惩处。 而当缪拉头裹着带血的绷带赶赴元帅府向莱因哈特负荆请罪时,他跪在年轻元帅的面前说:“下官承蒙阁下您委以重任,如今却未能达成任务,不但损兵折将,还使得司令官坎普提督因而战死沙场,大败而回,此罪真是万死不辞,现在我却还厚颜活着回来,是为了报告事情经过,以待阁下裁处。只求您能从宽处置其他的部下,所有的罪过都让下官一人承担……” 深深俯首的同时,赤红的鲜血自绷带渗出,流到了脸上,但缪拉仍动也不不动。 莱因哈特用他那冷峻的眼神凝视着这位战败的提督好一阵子,终于在所有大臣的面前说话了:“卿无罪!你这次打了败仗,下次再带罪立功就行了。这次长途跋涉,也够你辛苦的。” “元帅……” “我已经失去坎普提督了,现在更加不能再失去你。好好养伤吧!静候回复现役的命令。” 单膝跪地、深深低下头行礼的缪拉,头部伤口未愈,再加上长期身心受到痛苦煎熬及情绪上的紧张,此时忽然之间松弛了下来,以致他还未开口答话就猛然地失去知觉,身体笔直地往前倒了下去,匍匐在地上。 “来人!立即将缪拉提督送到医院!另外,追封坎普为一级上将!” 就在莱因哈特下达其它善后命令的同时,他的亲卫队长奇斯里已和部下合力将缪拉送往医院去了。看到这位年轻的主君如此宽宏大量,所有在场的大臣都松了一口气,感到相当高兴。 其实,当莱因哈特得知部下惨败的消息时,他的反应是相当愤怒的。他认为即使战况不利到我方不得不撤退的地步,也不至于使兵力折损九成以上!所以当他听到此一消息时,气得将手中酒杯摔在地上,并且立刻回到书房。他心里想着一定要严惩缪拉,不过,当他看到镜中自己胸前的坠子时,他又想起了已经死去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吉尔菲艾斯曾经在亚姆立札会战后,向他进言特赦打败仗的毕典菲尔特。如果他还在的话,一定也会劝他赦免缪拉吧。莱因哈特这样想着,在心里对友人说道:“像缪拉这样的人才真的是不可多得,要他为了无益的战争而死是愚蠢的行为啊!还是赦免他吧!吉尔菲艾斯,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吧?” 莱因哈特对缪拉虽然宽大,可是他对科学技术总监胥夫特上将就没这么好了。他把胥夫特找来,当面问他:“我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莱因哈特一副要对他兴师问罪的样子。胥夫特则仍然自信满满地辩解:“在下所提的案子并没有错,作战失败的责任应由统率指挥的人来负起来才对!” 他竟然还死咬着己被赦免的缪拉不放。 英俊貌美的帝国宰相对着他冷笑说:“你还在这里浪费唇舌,我并没有说你是因为作战失败才有罪的啊!克斯拉!你过来,告诉他他犯了哪些滔天大罪。” 随着军靴声的响起,有一位军官应声走了出来。 他就是这一年刚被莱因哈特任命为宪兵总监兼帝都防卫司令官的伍尔利·克斯拉上将。克斯拉上将那轮廓分明、有棱有角的面孔朝向科学技术总监,以严峻的神态冷然道:“胥夫特上将,你已被捕了。罪名是收贿、私吞公款、逃税、不尽职守、泄漏军事机密!” 说完,他把手一挥,旁边六个孔武有力的士兵马上包围了胥夫特,并且将他逼到墙边上去。此时科学技术总监已面如死灰,他之所以闻之色变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些罪名是冤枉他的,而是因为料不到这些他所秘密犯下的、自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罪行竟然被赤裸裸地揭发了! “证据呢?……” 他仍不死心硬着头皮强辩着,但也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左右士兵们上前扣住他的手腕,他立刻发出痛苦挣扎的声音。 “把他押下!”克斯拉喝道。 “人渣!”莱因哈特听到他渐去渐远的呼天抢地喊声,忍不住厌恶地骂了出来。这时在他冰冷的瞳孔中,丝毫找不到同情的影子。克斯拉正要退出时,莱因哈特又把他叫进来吩咐道:“从现在起,加强对费沙专员办事处的监视工作,让他们察觉也没关系,也许这么做对他们的牵制效果会更好。” 莱因哈特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他能视实际情况铲除没有存在价值的胥夫特,同时也把握此一契机,让科学技术总监部这部老朽的机器能适时地注入新血。另外,他当然也不会忘记密切留意费沙的动向。除掉胥夫特后,费沙将采取什么措施?有什么样的动机?慢慢就可揭晓了。 “费沙这个拜金主义国家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尽管是无足轻重,但费沙自治领的动向确实令人怀疑,但是他绝对不会让费沙的计划和阴谋轻易得逞的。 Ⅳ 帝国军统帅本部次长艾涅斯特·梅克林格上将奉命去向卡尔·古斯达夫·坎普“一级上将”的遗族致意感哀。身为提督又同时身为艺术家的梅克林格带着相当感伤的心情前往丧家,只见坎普夫人不住地哭泣,才八岁的长子紧紧扶持着悲痛欲绝的母亲,看到此情此景,梅克林格的心不禁酸了起来。 “妈妈!妈妈!不要哭!我一定会替爸爸报仇的!我一定要把杨威利那家伙干掉!” “对!把他干掉!” 一旁五岁的弟弟虽不明字意,却仍大声附和着。 看到这种情景,梅克林格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于是急急告辞离开。坎普目前已被追封为一级上将,享有帝国军国葬,同时还加授了许多勋章,他的遗族往后的生活也都有保障,生活绝无困难。不过,即使国家事后所给予追封的荣誉和报酬如此的丰厚,却也改变不了坎普已经死去的事实,他再也活不过来了。 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明白莱因哈特的心中始终藏有一个缺口,这个缺口若不能填平,她担心莱因哈特终有一天会人格崩溃。 有一天,这位帝国的年轻元帅在餐桌上说道:“不论是白手起家创业的人,或运用智慧巧取豪夺的人,都值得我们去赞赏他,这是不容怀疑的。” 希尔德对于这种看法也有同感,所以她也深表赞同。 “不过,如果一个人不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实力来行事,只单单靠着祖荫而垂手继承了权力、财富和名誉的话,那他有什么资格拥有这些呢?一个人若真正拥有实力时,机会一来就会成功,否则就只有被历史淘汰的份了,我最感到厌恶的制度就是血统嗣继的制度。权力只能落到有资格的个人手中,一代结束后,此一权力不应该单靠血统来继承,而应该凭着实力来获得才对!” “那么,您的地位和权力,绝对不会传给儿子吗?” 这位帝国宰相看了看脸色有点异样的希尔德,她可能很难想像他将来身为人父的样子吧!莱因哈特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继续道:“继任我位置的人,能力一定要和我一样好,或甚至比我更强才行。而且,也不一定要在我死后才能继任……” 说到这里,莱因哈特秀美的脸孔上已完全没有笑容,他的面部表情使希尔德联想到在寒光中闪烁的钻石,虽然它美不胜收,但是却一点也不温柔,它只让人感到冰冷。 “如果有人想要从背后暗杀我,得手后继任我的权位的话,那么不妨试试看!不过,如果不幸失败,后果将会如何?他们可以运用自己丰富的想像力去想一想!” 他的这番话尽管有如音乐般地被播送出来,可是听者却感到胆颤心寒,莱因哈特说完话后将手中的红葡萄酒一饮而尽。自从失去了红发的朋友后,他的酒量就明显地增加了。 希尔德默然不语。她认为在莱因哈特冷漠的外表下,其实深藏着一颗孤独的心,自从比兄弟还亲的好友吉尔菲艾斯死去,姐姐安妮罗杰也离开他以后,他已经没有能倾谈心事的知心朋友了。尽管有许多部下有能力而且又对他忠心耿耿,但是莱因哈特总是将自己的心紧紧封闭起来。其中奥贝斯坦就是又有能力,对他又效忠的一个。 奥贝斯坦这个人在权术谋略上不流于私情,像个精密运作的机器。若极端地来说,莱因哈特对他言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常这个“工具”征服宇宙,统一人类社会,集所有权势和荣华富贵于一身时,奥贝斯坦势必会以艺术家自居。他将满足地看着自己运用完美的技巧所完成的一幅伟大作品,而这幅作品正是一幅以时间和空间为背景的壮丽历史画。 奥贝斯坦最不愿见到的,大概就是莱因哈特时常怀念他姐姐安妮罗杰以及他的朋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这件事了。他认为这是一位强者表现出脆弱的举动。 奥贝斯坦主张“君主应该是个让他的臣子们望而生畏的对象,不可有亲爱臣子的表现……”。 古代主张这种思想的代表人物有两个,这还是希尔德在念大学时所学到的。这两个人一个是韩非子,一个是马其维利。在经过数千年的时空交错之后,现在出现了一个似乎想彻底实践此一思想的人奥贝斯坦。迟早,他都可能会促使这个历史上空前的霸主诞生于银河系上。一旦霸主诞生,那个原本还带有多愁善感性情的年轻人就将宣告死亡了。这位绝对霸主的出现,意味着比鲁道夫大帝的高登巴姆王朝还要专制的帝国即将形成,这将是全体人类的不幸,也是历史上的空前浩劫。 希尔德微感头疼,她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她在想,说不定自己也会成为奥贝斯坦要斗争的对象。 希尔德下定决心,如果这场斗争不可避免的话,她一定要击败对方,取得胜利。她绝不能让莱因哈特变成“鲁道夫二世”,莱因哈特必须是莱因哈特自己,虽然他也有自己的缺点和弱点,可是最重要的是,他仍然是他自己,不是别人。 “已经下定这个决心了!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 希尔德回到家里,她用她那充满活力与知性的深绿色眼眸盯着镜中自己微红的脸孔,一本正经地问自己:“你有胜算吗?加果光是凭着决心就能胜过对方的话,那还有人肯努力做事吗?啊!对了!去看看他姐姐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吧!如果吉尔菲艾斯提督还健在的话,我也不需要这样强出头了啊!” 希尔德拨了拔她那短俏的金发,人死已不能复生。但是,这位英年早逝的红发青年,今后还将会唤起多少名将发出类似于挽叹的共鸣呢? “如果他还活着该有多好……”希尔德想着。 希尔德的表弟梅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躺在病床上养病。他持续着一点小发烧,汗却不停地流着,光是这一天下来,就已经更换了十几条床单以上。女佣为了给生病的主人解闷,特地坐在病床旁朗诵诗集给他听。 “……我内心有如长了翅膀一般……逃离了重力的魔掌……遨游于太空中……被世人遗弃的母星,昔日绿荫曾如此地苍翠……现在连鸟鸣声也听不见了……” “够了!出去!” 听到主人没什么力气的命令,女拥有点害怕地合上那本诗集,草率行礼后匆匆离开了,海因里希憎厌地看着这个身体完全健康的人走出门口,微感疲累地呼呼喘着气。 隔了一会儿,海因里希用他那双微微泛着血丝的双眼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发现自己脸颊上有着病人惯有的晕红,而且还不住有汗从咽喉往胸口流去。 这位邱梅尔男爵家年轻的主人心里想着,自己大概活不久了。其实他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十八岁,已经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了。当他还是个小孩时,每天晚上,他都活在不知道还看不看得见明天早上的太阳的恐怖阴影之下。 他现在对死亡已不再那样感到恐惧了。不过,他还是很害怕在自己死后,人们会慢慢地将自己忘掉。他无法释然地想,自己死后的一年左右,家中的亲人,亲戚们,以及他那美丽的表姐都将慢慢地遗忘他这体弱多病的可怜人吧! 到底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每天都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浪费昂贵的医药费,难道真的就要躺在病床上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吗?难道就这样无声无息,什么事也没做,就这样离开人世了?为什么有人在和他同为十八岁的时候就当上了提督,二十岁就成了帝国元帅,二十一岁就登上帝国宰相的宝座,且未来前途又充满光明,而为什么?为什么上帝就这么不公平!给了他这样一个坎坷的命运呢? 汗已经湿了枕头,他用手指轻拭着自己发白的脸颊。他不愿就这样死去,他绝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想要做点值得在历史上留下纪录的事情,这样他才会心甘情愿的死去。 就在坎普举行国葬的那天傍晚,渥佛根·米达麦亚带着一瓶白酒到他的同事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单身居所。罗严塔尔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似地,他高兴地把米达麦亚请到房间去,拿出了酒杯。米达麦亚本来想和主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可是主人却已经有点醉了似的,他竟然说了一些惊人之语。 “你听我说,米达麦亚!以前我们总是说要打倒门阀贵族,消灭自由行星同盟,以统一整个宇宙为罗严克拉姆公爵和我们的共同目标。可是,这已经是我以前的想法了!……”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我现在觉得,当人家使唤的部下,充其量不过是别人的道具罢了!除了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是个例外之外,对公爵而言,其他人根本是无关紧要的。看看坎普吧!我很同情他,为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而死,就像是用完了就丢!” “但是公爵也哀悼坎普之死,并也追封他为一级上将了,他的遗族们也都领有一笔为数可观的抚恤金,不是吗?” “话是没错,可是坎普还是死了,给与死者再多同情的泪水和名誉也是无用的,因为死者再也不能和活着的人一样,能够拥有实质上的东西——权力和财富。我们的主君还值得我们继续效忠吗?我很怀疑。” 米达麦亚喝了酒后,也以微醉的表情反驳他说:“喂!你怎么这样讲呢?我记得去年秋天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死的时候,公爵曾一度意志消沉,不就是你倡议大家设法使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吗?那难道不是你心中所想的吗?” “不错,我当时是这么想!” 罗严塔尔那双金银妖瞳正绽放出一种很奇异的光芒,他说:“但是,我也不敢断言自己到目前为止所做的判断和选择都是正确无误的。即使现在尚无任何不妥,但有朝一日,我或许会后悔不已呢!” 罗严塔尔话一说完,这两位年轻的提督仿佛都觉得四周的空气变得沉重起来,一时之间两人都默默不语。 “就当我没听见吧。”米达麦亚终于开口了。“不过,这种话你最好不要随便告诉别人,如果被奥贝斯坦那些人听到了,那就不得了了。我在想,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一代英雄,我们作为他的助手去辅佐他,而后得到相对的奖赏就行了,最重要的是,统一宇宙,结束乱世不也是我们一直以来的理想吗?” 不久后,来访的朋友终于辞别离去了,只剩下罗严塔尔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嘟哝着:“嗯!我又这个样子了……”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厌恶的表情。以前,当他提及母亲的事情时也是这样吧!今天算是酒喝多了,对米达麦亚也就多说了几句话。而且这些话都是不为米达麦亚所熟知的。其实,自从去年莱因哈特对他说过“你们若有自信的话,不妨来挑战看看”这句话以来,这样的想法就一直在罗严塔尔心中挥之不去,可是…… 罗严塔尔望往窗外,夕阳仅剩一点余晖照射着,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天空已经渐渐变黑了。 把全宇宙掌握在手里-他心里试着这样想。就人类的能力和实绩而言,这种夸大不实的豪言壮语,往往能带给人们一股热血沸腾的冲动。 莱因哈特曾经对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说过,“鲁道夫大帝做到的事,我会做不到吗!”罗严塔尔也在此有资格之列吧?他在想,难道罗严克拉姆公爵想要得到的东西,自己就没有资格去想得到吗?他快满三十一岁了,目前官拜银河帝国一级上将,登上帝国元帅的宝座指日可待,比起鲁道夫大帝三十一岁的时候,他还更为接近最高权力。 自己刚刚对米达麦亚所说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被传出去?明天最好再告诉他今天所说的全是开玩笑的。 而正在回家途中的米达麦亚,心情就好像刚喝了一杯充满酸味的咖啡一般。他一直无法忘记罗严塔尔所说的话,无法听过就算,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或者罗严塔尔是在醉人醉话,但是这种借口仍然不能使自己信服。 随着新时代的来临,或许就是会发生一些新的纷争,产生一些始料不及的问题吧!不过,再怎么说,他都极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亲密战友罗严塔尔竟然会对主君产生不满和不信任的想法。虽然目前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局面,但还是要小心谨慎为好,若是让奥贝斯坦那家伙知道的话就大为不妙了。 米达麦亚扪心自问,自己是否过份单纯了?他的知识水平虽高,但是除了在战场中打败敌人之外,于其余的事都不曾在脑中深入想过。对于权力斗争,他只感到厌恶,他想到的全是战场上的敌人。他现在所烦恼的,大概也只是杨威利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罢了,比方说,在胜利祝捷会上和美女跳舞……等。 Ⅴ 米达麦亚的联想并未命中。 身系自由行星同盟存亡的救国英雄杨威利,竟然在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病倒在床上,病因是身体太过劳累,病名是无治根治的绝症——感冒。对杨来说,这根本是难以想像的事情,或许这场病是幸也是不幸,就在他参加完战胜庆功宴回到宿舍后,躺在床上就一病不起了。即将升为准尉的尤里安在一旁服侍着,尤里安在他的第二次上阵中,击落了好几架敌机,而且更看破了帝国军的作战策略,表现相当优异,也因此获得了长官的推荐。而杨本身由于已晋升到相当高的职位,这次并没有再升为元帅,只是获颁勋章而已。 “我来给你做点热果汁吧!在酒里掺点蜂蜜和柠檬,再加入沸水,对付感冒最有用了。” “不要加蜂蜜、柠檬和热水,好吗?” “不行!” “没有什么差别啊!” “那不如不要酒算了!” “……你四年前来这里时,还很听话的哟!” “嘿!我会变成这样,是后天的因素造成的。” 尤里安你一句我一句地应战,杨欲辩无力,只得面对着墙壁唉声叹气,喃喃发着牢骚:“唉!真是了无生趣啊!……有烦人的工作压力,又没有情人,现在连喝个酒也要被骂……” “你感冒了,就认命一点吧!” 尤里安提高声音,以压抑自己快忍耐不住的表情。这种对话持续了两个多月,他们反倒希望往后还能持续下去,因为自从来到杨家后,这便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习惯。在厨房做好热饮,他小心端给感冒患者。 “你真是个好孩子哩!” 虽然不够稳重,浅尝了一口之后,杨立刻改口说道。少年所做的热饮,简直近乎真正的醇酒。杨裹着毛毯坐在床沿上,很满足似的喝着“温热的感冒药”。注视着黑发的年轻提督,半晌之后,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道:“提督……” “干嘛?” “我想……成为正式的军人!” “……” “你可以答应我吗?如果,无论如何都不行的话……我就放弃……” “你想清楚了?你真的想当军人?” “对!我想做维护自由和平等的军人!不是侵略或暴政的爪牙,而是保护市民的生命和权利的军人!” “你刚说可以放弃……放弃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不过,到那时,提督您就会为我安排了。” 杨两手搓弄着还剩一半热饮的杯子。 “你这小子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我会拒绝的情况吧?” “才不是呢!” “不要小看十五年的时间差距呀!这一点我可早就看穿了。” 杨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煞有介事地说道,可是毕竟身上还穿着睡衣,所以想装得严肃一点也不行。 “……对不起。” “没办法啊!看看你那种表情,我能再反对吗?算了!希望你不会成为让人伤脑筋的军人,就随你的意思去做吧!” 少年暗褐色的眼睛,闪耀着灿烂的光芒。 “谢谢!谢谢你,提督!” “……真是奇怪啊,怎么会那么想当军人呢!” 杨不由得一阵苦笑。 不论那种宗教、那种法律,自古以来,都有一个共同的基本规范:不要杀人!不要抢夺!不要欺骗!——杨一再反省自己,杀了多少的敌人?抢夺了多少东西?欺骗了敌人多少次?在现世之中,上述种种行为之所以无罪,完全只因为遵照国家的命令行事而已。事实上,所谓的国家,除了不能让死者复活外,其它可说无所不能!它可以免除罪犯的罪;相反的,也可以让无辜的人坐牢,甚至送上断头台;连安居乐业的市民也不放过,强迫他们扛着武器上战场和不相识的陌生人拼命。军队对国家而言,无异是有组织的、最大的暴力集团。 “尤里安!或者我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不过,如果你想做军人,有一件事不要忘记——军队是暴力机关,暴力有两种……” “善良的暴力和邪恶的暴力!” “不是!支配、镇压的暴力,和作为解放手段的暴力。国家的军队……”杨一口气将冷掉的饮料喝光。“……就本质而言,是属于前者的组织,很令人遗憾吧?但历史就是明证,当权者和百姓对立时,军队倒戈百姓者少之又少。不仅如此,过去有许多国家,军队甚至成为最高权力机构,即军政府,军队负责人成为统治者,以暴力和高压政策支配民众,去年那些搞政变失败的家伙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是,提督您虽然是军人,不也是很反对这种事吗?我很想成为像提督这样的军人,至少,这是我努力的方向!” “噢!这下子就麻烦了……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志不在此,不是吗?” 杨坚信笔绝对胜过剑。然而在这个真理荡然无存的人类社会中,会支持这种信念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的例外。 “用剑不能打倒鲁道夫大帝,不过,我们却可以把他对人类社会所造成的罪孽纪录下来,这就是笔的力量。用笔可以控告几百年前的独裁者,甚至几千年前的暴君。剑不能让历史倒流,但笔却可以。” “但是……照这样说来,到头来也只能确认过去而已喽?” “过去?这样说吧,尤里安。人类的历史倘能继续下去,所谓的过去便会无限地累积起来。历史并非仅仅是过去的记录而已,更是文明延续至今日的证明。现在的文明是由过去的历史所累积出来的,懂吗?” “懂了!” “……所以,我想成为历史学家,但是,刚开始时走错一步,便落到今天的下场啊!” 是叹息,是无奈,也是埋怨。 “不过,若是没有人创造历史,那么写历史的人也没有存在价值了。”少年说道。 杨再次苦笑,把杯子递还给少年。“尤里安,刚才的热饮,可不可以再给做我一杯,真的蛮好喝的。” “好!我马上去做!” 杨的视线从在厨房中忙碌的尤里安身上,转移到天花板上。 “哎!世事本就不能尽如人意啊!不管是自己的人生,或是他人的人生……” Ⅵ 以杨为首的伊谢尔伦要塞和要塞驻留舰队的官兵们,在接受了自由行星同盟政府颁赠的勋章后,军部内部随即有了小规模的人事变动。国防委员长尼古拉庞提提出辞呈,由爱朗兹接任,这位政治家在各方面均深受最高评议会议长特留尼西特的影响,由此看来,军事政策的变革,可能性完全化为泡影。 新上任的爱朗兹委员长,对引咎辞职的尼克拉庞提在进退上了然于胸的气度,赞不绝口,并对全国表示会遵循其在位期间的政策。他的内心是否真的这样想,不得而知,但尼古拉庞提表面上确实潇洒地辞去国防委员长的要职,转任国营氧气能源公社的总裁。 爱朗兹委员长走马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是造访费沙自治领的特派专员布列查理,就进口军需物资的佣金问题,作一商谈。当商谈顺利结束后,两人在闲聊中,爱朗兹提到尼古拉庞提对杨威利召开审查会失败之事。话中,爱朗兹刻意美化尼古拉庞提的用意,说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军人干政。 “大概的情况我也都听说了,总之,你们大可以随便作个理由罢免杨,但是罢免之后,一旦他投身政界,威胁到你们的权力时就麻烦了!” 布列查理言语间毫不掩饰,不客气地直指出爱朗兹话下之意。爱朗兹沉默数秒,然后答称,并不是杨个人如何的问题,而是要阻止军方介入政治的问题。 “既然如此,就制定法律好了!有什么比权力更令人愉快呢?让千千万万的人,遵守自己制定的法律和规则,这种乐趣——金钱买不到的乐趣,才值得投入大量资金和心血,以掌握权力!对不对?” “所言甚是……” 爱朗兹没有流汗,却掏出手帕来擦着额头,无非在掩饰自己不快的表情。让他觉得老大不痛快的原因,是对方露骨的口气,和一针见血的说法。 但不管怎么说,费沙特派专员的提议相当有吸引力,因此,爱朗兹言谢过后,便马上赶往特留尼西特那儿,做紧急报告。 在隔壁耳闻这一切,极力克制着的波利斯·哥尼夫,有想唾口水的冲动,但地板擦得太亮了,遂打消此念头,把口水吞了回去。 这个充满污秽的世界啊!身为独立商人,他认为即使从前身处于独立商人的圈子里头,尔虞我诈的场面虽也见怪不怪,但和这种以政治权力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地来打击竞争对手的败类的行为相比,真是光明正大多了!这种人才真正应该被同声遣责和唾弃!自从成为特派专员公署的一员后,手头上负责的尽是这类下流的勾当。在最初的时候,他原本就没打算要长期忍受下去,如令或许已经达到极限了。 五月下旬,费沙自治领主鲁宾斯基,决定了一件事。 “盖塞林格!” 自治领主叫道,年轻副官立刻出现,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那个计划准备充分了吗?” 回应的是自信满满的微笑。 “万无一失!阁下!” “好!那么,马上进行!将消息传达给执行小组!” “遵命!对了,阁下,这项计划成功之后,罗严克拉姆公爵和杨威利一旦发生全面冲突,谁将会获胜呢?” “我不知道。不过,正因为如此,才令人觉得有趣呀!不是吗?” “您说得对!那么,我将命令传达给执行小组了!” 自那个晚上以来,父亲与儿子之间的关系,并未更加亲密。双方在有共识的基础下,保持着上级与下级的关系。退回自己办公室的副官,按下消除影像发送机能的影像电话,确定对方受信之后,发布命令:“这里是狼穴……现在,怪狼被放出来了!重覆一遍,怪狼被放出来了!” 多么幼稚的暗号啊!——鲁伯特·盖塞林格心里想,这和他本身的语言敏感度,此时并没关系。无论是谁说的,局外人均无从判明,能让执行命令的人明白就行了。 被放出来的怪狼,张开血盆大口,谁将是他尖牙利爪下的牺牲品呢?年轻辅佐官的脸上浮现阴险的笑容,既然不是狗而是狼的话,那么它也有可能掉过头来反咬自己的主人…… 原银河帝国军上校雷欧波特·休马哈再次确认印有伪名的护照,这是由费沙自治政府所正式发放的,可以方便他假借着别人的名义进行活动。 这项计划事成之后,依照约定可以得到费沙的永久居留权、市民权,而且还有一笔可观的报酬。 休马哈从一开始便没有完全相信费沙副官的约定,无论是对费沙自治政府,还是对盖塞林克个人,他都抱有强烈的不满,但他没有选择,一想到加诸于自己身上的报复将有可能转移至部下们的身上,他只有听命行事。假使费沙有意利用他,那么,他也会利用费沙!不管了,先重返帝都奥丁再说吧…… “走吧!上校!” 同行的亚弗瑞特·兰斯贝尔克伯爵用明亮的声音说道,休马哈点点头,徐徐步向费沙宇宙港的出入境办公室。 宇宙历七九八年,帝国历四八九年,这一年的前半段方才结束,距离震动银河帝国和自由行星同盟的事件发生,尚需要一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