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英雄传说VOL.6 飞翔篇》 第一章 —— 寒流来袭 —— Ⅰ 数十秒钟之后即将进入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仰望夜空,他第一次看到的数个星座在深蓝色的夜幕中闪灿着光芒。迈入新的年度之后,即将迎接第二十三个人生寒暑的年轻征服者,自他那冰蓝色的瞳孔中,朝着夜空放射出如冰箭般的犀利眼神。那是一种无言的宣告。他透过硬质玻璃制的天花向宇宙宣告,在他视线的彼方,连成一气的星群,只许作为被他征服及支配的对象之身份而存在着。当莱因哈特摇曳着他那灿烂如黄金般的金发回过头来面对聚集在大厅里的帝国军众将帅之时,从四方镶嵌着音响系统的墙壁上流泻出一阵钟声。似乎告诉人们旧的一年的日历已完成了它的使命。莱因哈特走近自己的桌子,高高举起手上倒满香槟酒的水晶杯,将帅们也回应着他的动作,以水晶杯中反射的光波交换着彼此的视线。 “干杯!” “干杯!为新的一年——” “干杯!为所创下的功勋——” 在充满霸气的干杯声交错当中,一个格外响亮的声音强烈地震撼着全座人的耳膜。 “干杯!为自由行星同盟最后的一年——!” 在众人注视下,那声音的主人一边看着莱因哈特,一边高高地举起酒杯。他的声音和表情就介乎于昂然和傲然的一线之间。莱因哈特端正秀丽的嘴角漾起一抹微笑,也同时举起了酒杯,这时,四周响起一阵叫好和拍手的声音。发言音则因为获得此一殊荣而兴奋得脸色潮红。 他就是依沙克·费尔南·冯·特奈杰中将,在满是少壮派的莱因哈特军高级将领当中,他显得格外年轻,和他的主君同年纪。在幼年学校中,他是在第一名的莱因哈特之后,优等生集团中的一份子。进了军官学校之后,声名更是大噪。但是,他却在中途退学投身前线,不管是担任实战指挥官或作战参谋,他都有着不容忽视的武勋,是个优秀的青年军官。在帝国历四八八年的“利普休达特战役”中,那些在幼年学校中和莱因哈特一起上学的贵族子弟们大多投入门阀贵族联合军中,最后终于自取灭亡;相对的,他选择了参与“金发小子”这一边,显示了他正确的判断力,在已故卡尔·古斯达夫·坎普手下任职时建立了不少功劳。战后,他离开了坎普,成为莱因哈特的直属部将,也因为这样,在日后坎普与自由行星同盟军的杨威利对阵败亡之际,他得以免于踏进败军行列的命运。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自己和周围的人深信,他有着一位肉眼看不到的超越常人智慧的守护者。因此,他越益确信自己是上天挑选的精英之一,为因应超越者的思宠,他更是凡事都比别人快一步。他认为今后要追过许多人,或者被追赶,不论在战场之内或之外,尽可能地引人注目是必要的。 他这种锋芒毕露的作风看在同年纪的主君莱因哈特眼里应该不是什么坏事,但是,看到这种类型的人,总会让莱因哈特联想起那个绝对不会刻意去引人注意的故友来。他觉得,如果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那个牺牲了自己只为救他生命的红发挚友的话,一定不会赞成用这种方式来引人注意。莱因哈特知道不能这样做比较,但是,意志及理念所不能控制的心灵悸动却使得他情不自禁地这样想…… 盛大的宴会中没有华丽感,反而充满了活力和冲劲,这或许是出席的人甚至连礼服都不穿而穿着可以立刻上战场打仗的军服之故吧!莱因哈特本人不喜欢在占领地的新年宴会中做华丽的装扮是原因之一,一个成功的征服者,必须能够小心避免不要刺激起占领地人民的反感,更主要的是列席的将帅中,有人在宴会结束的同时就要立刻出发往战场了,指挥远征军先锋部队的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和率第二阵的奈特哈尔·缪拉上将就是这样。 帝国军中最年少的上将奈特哈尔·缪拉今年将迎接他自己的二十九岁生命。他有着灰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珠,正面仔细观察他的体型的话,会发现他的左肩稍微低了些,这是与其年轻不相符合的身经百战及负伤次数的最佳明证。但是,如果不去考虑这些,充其量他看来也只像是个参谋型、有着温雅外表的军人,但是他进攻的精悍及防守的顽强都获得极高的评价。 在他旁边的米达麦亚和现在负责指挥伊谢尔伦要塞攻略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级上将被称为帝国军的双璧,外号“疾风之狼”。从某方面来看略显短小,但似乎随时随地保持最佳机能状态的身材让人联想起优秀的体操选手,他比莱因哈特大八岁,比缪拉长两岁,但以一般的社会标准来看,他仍然算是黄口孺子之类的年轻人。 “年轻人可真是有精神!” 然而,米达麦亚却常常说些惹人嫌的话。他是这次占领费沙回廊作战中的指挥官,也是所有参战的提督中功勋最卓著者。所以遇到的困难也最多,对于比较年轻一点的提督们的豪言壮语,他总认为是过度的幼稚表现。 “我也还年轻,但却没那种精神。” 缪拉回应的声调中,总有着他个人特有的讽刺意味在,在比他们年轻的军人们眼中,这种举动有时候被视为带有焦虑感情的表现。有野心的人喜欢变化多于安定,渴求乱世胜于和平。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把握到动荡不安的时势带来的机会,就会加快飞黄腾达的速度,而且会扩大成功的范围。不管是米达麦亚也好,缪拉也好,都看到了活生生的例子出现在他们眼前。 在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霸业即将快速完成的现阶段,他年轻的部属们建立功勋的机会也正不断减少。至少在一些人被野心之壁狭窄化了的视野中,通往荣耀的门扉即将被关闭了。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之下,同僚和前辈不再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反倒是带有竞争色彩的对手。尤其是缪拉,由于他没有像米达麦亚及罗严塔尔一般屹立不摇的名声,所以往往就明显地显现出其被视为“追赶”的对象之态势。 “算了,不管这件事……同盟军大概会由宇宙舰队司令长官亲自出马迎击我们吧?” “亚历山大·比克古提督?的确……” “他可是个老资格的军人。你跟我,再加上罗严塔尔、毕典菲尔特……把我们四个人的经历合起来都还比不上那个老人呢!他就像一座活生生的军事博物馆啊!” 米达麦亚从不吝惜于赞赏一个值得尊敬的敌将。缪拉自从认识这个年长自己两岁的同事开始就有意学习对方这个优点。但是,他自己也知道在表现力方面及不上对方。 “你们似乎谈得正起劲嘛!” 两个提督把脸转了过去,随即恭谨地行了一个礼。他们那年轻的主君正一手拿着水晶酒杯站在那里。 交谈了两三句话之后,莱因哈特问“疾风之狼”:“对于你这个历代罕见的巧妙用兵者,我无可挑剔,不过,同盟军可能会作困兽之斗,以破釜沉舟的姿态与我军决一死战,你打算如何对应?我想听听你意见……” 空荡的酒杯反映着灯火,在年轻的帝国军最高司令官俊美的脸上笼照着淡淡的虹色微光。 “我认为如果同盟军有充足的兵力,而不必顾虑人力和物力上的损失的话,他们可以在费沙回廊的自由行星同盟所属一侧的出口摆出纵深阵,从正面来向我军挑战。我军若要加以对抗,就只有采取中央突破一法了,不过,事先必须有心理准备,这种战法对我们自身将会有相对损伤,而且也得花上一段时间,费上一番功夫。如此一来,我们就必须时刻注意扼住我军后方的费沙动向,搞不好还会因为首尾不能相顾而居于劣势。” 米达麦亚的分析正确,表现明快清晰,具有充分的说服力。 “但是,这一次要是使用此法,同盟军的兵力应该会显得不足。如果一战失败就没有退路了,他们广大的领土,包括他们的首都都会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我们面前。如此一来,他们最初的一战就变成最终的一役了,除了投降之外,他们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一旦大势已去,他们就算想重组兵力再作反抗也是徒空无功了。” 歇了一口气,米达麦亚继续说道。 “有鉴于在费沙回廊出口处和我军作正面对决所冒的风险太大,因此,他们很可能会采取把我军诱入他们的领地内的战术,等我军到达行动的界限点之时,再破坏我们的补给路线,妨碍我们的通讯,分断孤立我军的各个部队,然后再将我们各个击破。也就是说,他们会大致改变攻守之地,使三年前的亚姆立札会战重演。因此,如果我们无限制地拉长军列,就会陷入敌人的算计。不过,依下官之见,我军的胜机也就在这里。” 米达麦亚闭上嘴,静静凝视着莱因哈特,年轻的主君脸上浮现出融合了敏锐和优美的笑容,对部下的能力甚表满意。 “你的意思是要用‘双头蛇’吧?” “是……” 米达麦亚也对主君的洞察力甚表赞佩。 “缪拉提督的意见呢?” 莱因哈特微微改变了苍冰色眼眸的方向问道,帝国军中最年少的上将轻轻地行了个礼。 “下官也赞同米达麦亚提督的看法,不过,同盟军的作战行动或许没办法做到一丝不苟。” “因为到处都有那些主张‘看到敌人而不作战是一种懦弱行为’的短视低能之徒吧?” 莱因哈特冷冷地取笑着架空的敌将。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十分有利了。只要把他们牵制住,逼他们打一场没有战略目的的消耗战,虽然没什么意义,不过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但是,这种打法太没意思了。” 喃喃自语的莱因哈特,表情若换成别人,在旁人眼中一定显得极为狂妄自大而不庄重吧?但就因为他是一个曾经在亚斯提星域中歼灭两倍多的敌人,在亚姆立札星域中使兵力达二○○○万的自由行星同盟军遭受空前未有溃败的战争天才,所以才被认可有资格说这样的话。莱因哈特憎恶无能的敌人如同他讨厌无能的同志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希望敌人会采取有秩序的行动……” 丢下这句话,莱因哈特就离开米达麦亚两人的面前,朝别的谈笑圈子走去。 莱因哈特的秘书官——玛林道夫伯爵的千金——希尔德正以冰冷的苹果汁冷却自己因喝酒所引起的醉意。这时,喝完了酒前来放置空酒杯的特奈杰中将以兴奋的语气对兼具美貌与智慧的伯爵小姐说道:“玛林道夫小姐,后世的历史学家们一定会很羡慕我们吧?他们一定也很希望能亲身参加这个酒会,成为历史的证人……” 傲然的自负洋溢在他年轻的脸上,特奈杰中将寻求赞同似的凝视着希尔德。希尔德嘴上虚应着,内心却颇不以为然。她并不认为特奈杰无能,但是,对于他的言行举止太过唯莱因哈特马首是瞻一事却有些微的不安及无可奈何的苦笑。莱因哈特是个天才没错,但是,天才未必适合作为学习及模仿的对象。若真要学习,缪拉及瓦列的坚实及强韧才值得效法,但是特奈杰似乎为莱因哈特那独一无二的华丽光彩所惑了。 进入新的年度后很快地经过了两个小时,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把酒杯放在一张桌子上,以律动的步伐走到年轻的主君面前。 “阁下,下官先行告退……” 米达麦亚敬了一个礼。莱因哈特轻轻地举起一只手回答。 “祝你胜利,我们就在海尼森再会了。” 面对莱因哈特那无畏的微笑,“疾风之狼”也以同样的表情回应着,之后,米达麦亚又端正地敬了一个礼,那裹着黑色和银色制服的身躯就在吊灯灿烂的光辉下走向外面。德洛伊杰、布罗、拜耶尔蓝、辛查等麾下的将领们也跟在素有勇将之誉的上司后面相继退下了。接着,奈特哈尔·缪拉也站到年轻的主君面前,行完了礼之后便率领着部下们离开会场。 出席者走了三成之后,现场活泼的谈笑仿佛吹动树梢的风戛然而止似的渐渐沉静了下来。莱因哈特也在结束了和几位重要的提督们礼貌上的交谈之后,坐到一张放在大厅一角的椅子上,交叠起他的一双长腿。 在这一瞬间,一阵强烈的感情旋风横扫过莱因哈特的心灵平原。在激烈壮大的征服战役之前,那颗飞扬的心快速地收缩,映在视野中的景致也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他感到有些不安,这种心灵的悸动恐怕不是能说与他人知的,也不是别人所能了解的。莱因哈特突然想到的是——当占领了费沙,征服了自由行星同盟,成为全银河系宇宙的霸者之后,自己是不是能够耐得住没有敌人的日子? 当莱因哈特出生时,帝国和同盟之间的战火已经持续了一三○年,长达一一四万个小时了。只有不断的战斗才能让莱因哈特有踏实的感觉。对他来说,和平只是一片薄薄的,夹在战争这种厚土司中间的火腿片而已。然而,在莱因哈特打倒了所有的敌人,统一了宇宙,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之后,或许他也就同时失去了能让他充分发挥智慧和勇气以一决雌雄的对手了。 这个为作战、胜利、征服而活的金发年轻人似乎必须要为忍耐自己一手所建造而成的和平重担及无聊做准备了。 可是——莱因哈特突然苦笑着。他发现自己想得太早了。下一次的战斗未必是他获胜,或许悲怆的哀歌会是为他而演奏的。连战皆捷,却在最后一仗中吃败仗而从绚丽的历史舞台上跌落下来的野心家毕竟不在少数,他必须平安地度过尚未结束的今天,把目光投向明天,绝不能重滔那些人的覆辙。从那一天、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已不是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了…… 凌晨四点,宴会解散了,每个人都为了完成征服之旅,分别回自己的宿舍做准备。这个时候,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的舰队已经起飞升向尚未天明的夜空,并且陆陆续续从费沙的中央宇宙港出发。“疾风之狼”今年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为后面的大军保住费沙回廊的同盟一方的出口。 Ⅱ 一方希望能征服对方,但是,另一方却不愿被征服。 打从心底里高兴并热切地迎接宇宙历七九九年到来的自由行星同盟的政府高级官员、普通士兵和市民,虽不至于完全没有,但是想必也寥寥无几吧!大部分的人都被卷入恐慌来临之前的混乱漩涡中,连新年度来到的那一瞬间都无法去确认。帝国军以武力占领费沙的消息,一度曾受严密管制而没有宣扬开来,但是,现在则如同被网住的猛兽撕开了神秘的面纱,朝人们猛扑而来,以可怕的洪流姿态占满了同盟的情报系统。当政府各首脑部门的人员在被厚实的墙壁阻隔着的会议室中铁青着脸,开始就解除报导管制时安抚民众的措施进行协议之时,离他们的会议桌不到一公里远的街角,一些从费沙方面搭乘宇宙船回来的人已声嘶力竭地渲染危机的到来。 在有效的防备方法尚未被找到之前,堤防就崩决了,歇斯底里和恐慌的浊流吞噬了整个同盟领土。勉勉强强可以挽救同盟政府威信的便是在报导管制期间,还没有一个高官企图循私让自己和家人逃亡。可是人们的看法是,如果有明确的消息确认安全之处的所在,那么,那些官员们就未必会如此忠贞了。看来,现在同盟政府即使在道德方面有好的表现,也挽回不了因为当事者的无能所失去的市民对政府的信赖了。 而市民们则是把感情的渲泄口指向政府当局,他们似乎也不想指向其它地方。“想想办法呀!”情绪激动的市民们一边要求政府拿出对策,随即又加上诸如“无能”、“薪水小偷”之类的辱骂。 当时的同盟政府正是在“华丽的诡辩家”优布·特留尼西特最高评议会议长的领导之下,他正值政治家的生涯中堪称少壮派的时期,有着优雅的外表和一帆风顺的经历,在以女性为中心的选民中颇有人缘,同时他又以军需产业为背景,政治资本傲视群雄。即使遭遇到救国军事委员会那种致命伤般的武装政变也没有伤到他一丝一毫。市民们都期待着他有足以与其辩才相匹配的指导能力。可是在今时今日光凭口头辩舌无法解决的状况到来时,他却直接或间接地从他日常挂在嘴上的“挚爱的市民们”面前消失了,他只透过政府发言人表达了“深切感受责任之重”,连他所在之地也模棱两可,这些事情更加深了市民们的疑惑。市民们怀疑,像优布·特留尼西特这种人是不是就是自古文明时代就一直存在的,光靠一张利嘴吃人不吐骨的煽动政治家?事实上根本没什么能力去处理紧急事态…… 但是,一向对特留尼西特厌恶至极的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杨威利上将有着和市民们略有不同的见解。他对特留尼西特的感觉是“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毫发无伤的男人”。这是杨个人的看法,或许这种评价有过之或不及之处,但是,目前特留尼西特背叛了市民对他短暂的期待,招致众人的失望和反感,是不争的事实。即使如此,当初将特留尼西特奉为政界的希望之星,对他的政纲大加赞赏以拉拢选民的商业新闻传播媒界仍坚持“不是议长个人的责任,所有的市民都有责任同时要有自觉”的说法,赦免了最高权力者的罪行,采取了分散责任并掩饰其行踪不明的方法,反将批评的箭头指向了“对政府欠缺协助意愿,一味自私地主张享有权利”的市民头上…… 国防委员长华尔特·爱朗兹在升平时代只不过是优布·特留尼西特手下的小喽罗罢了,而且还未必是一个深受信任和重视的手下,特留尼西特之所以让他坐上国防委员长的位置,是因为当初同盟的建国者们因担心会出现独裁者而立法管制禁止评议会议长兼任各委员会的委员长之故。然而,事实就如人们背后的议论一般,“表面上是爱朗兹委员长,实质上是特留尼西特议长”,他只不过是特留尼西特政府当局和军部之间的联络人罢了。他从未曾发表过属于自己个人的见解及政策,人们视他为从特留尼西特和军需企业群之间紧密结合着的金钱、权力输送带上获得些许利益的三流政客,而他自己对这种评价也甘之如饴。 可是自从帝国军闪电入侵费沙之后,这个看似已屹立不摇的评价。似乎有了大规模修正的必要。 当优布·特留尼西特发挥其为后世人所不耻痛骂的不负责任,一头栽进他自己的保身乐园之后,叱责狼狈不已的同事们,独力领导内阁会议,不断采取各种政治方面的紧急措施,防止同盟政府自乱阵脚的便是他_——华尔特·爱朗兹。过了五十岁大半,第一次坐上内阁主席位子的他,在面对难关时,看来却仿佛年轻了十岁以上,他挺直了腰杆,皮肤泛出了光泽,步伐强而有力-虽然失去的头发不可能再长出来。 “把战斗的指挥权委交给那些穿军服的专家,我们所必须做的决定是要投降或者抗战?也就是说,我们要决定国家的行进方向,明示给大众,让军部协助我们。如果我们一味地自乱阵脚,逃避该承担的责任,事态就会失去控制而演变成由最前线的军人来主导,经过大量而无益的流血之后,或许整个国家组织就会在一片混乱声中瓦解,这同时也意味着民主政治的自杀。我们绝对要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环顾当场,由于还没有一个人主张投降,于是国防委员长改变了议题。 “那么,大家都决定要抗战了,这里面也有两个选择:和侵略者誓死作战一直到同盟的所有领土都化为焦土,所有的国民都倒下为止呢?或者,以讲和或和平为目标,尽量整备出可以获得有利条件的政治环境——而这是不是要选择武力来做为技术上的手段?我认为都有必要先行确认……” 其他的阁员们都带着困惑的表情沉默着,然而,他们困惑的原因或许不是事态的棘手程度,而是国防委员长的沉着及明晰的表现重重打击了他们对他原有的根深蒂固的看法。不久之前,还是字典上“有职无权”这个语词的典型例子的国防委员长,现在却以其极为正确的洞察力及认识力,把握住事情状况,向同事们提示了寻求最佳解决问题方法的捷径,而且还是以极高格调的辨才当武器。 和平时代的爱朗兹只不过是潜藏在权力机构肮脏底层的一只寄生虫而已。但在面临危机存亡的此刻,应该原已死绝在他身体内部的民主主义政治家的精神,却从金权政治业者的灰烬中坚强地复活而起,而他在历史上的名声也因为这半年来的觉醒而深植人心,使后世的人们遗忘了他那长达半世纪之久的怠情。 年已过七十的同盟军宇宙舰队司令长官亚历山大·比克古上将,是一个公认相当厉害的挖苦专家,也就是一个口舌相当毒辣而批评不留余地的人。但是,这却无损于他公正的人格。老提督察觉国防委员长有意在短时间之内把不仅身为一个政治家,同时也是身为一个人所保有的微薄能量燃烧殆尽的心意,于是便不遗余力地从旁协助。不久之前,他还厌恶地批评国防委员长的无魄力和无见识。而现在,浑身充满干劲的爱朗兹委员长却亲自拜访宇宙舰队司令部,首先率直地自我批评以前的无能。比克古到这个时候还是半信半疑一头雾水,但是,国防委员长却以“整备出讲和的条件”为由,要求军部协助,所以比克古不得不承认委员长在见识方面的确有所长进了。 结束了谈话,目送委员长的背影,老提督喃喃自语着。 “国防委员长的守护天使好像突然勤劳起来了,这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多了。” 比克古的高级副官法菲尔少校却未必同意上司的看法,他反有满腔的不平,认为爱朗兹早就该觉醒了。 “或许这是不该说的话,可是我偶尔会想,或许前年救国军事委员会的非法武装政变成功的话还好些,这样一来,也许国防体制就能强化起来了。” “然后,帝国的专制主义者和同盟的军事独裁份子就以宇宙霸权为赌注进行激战吗……?你不觉得这样更无药可数?” 老提督的语气,讽刺中还带有过多的酸气,黑色的扁帽使得他的白发显得更白。 “如果我有什么值得自夸之处,那就是我是民主共和政体下的一个军人。我不想以对抗帝国的非民主政治体制为借口而容忍同盟本身的体制非民主化。同盟与其成为独裁之国而继续存在,不如以堂堂民主国家之名而灭亡!” 看见少校显得局促不安,老提督调皮地笑了笑。 “我好像说得太过分了。不过,事实上,如果建国的理念和市民的生命不能受到保障,那么国家本身就没有存续下去的理由了。而我呢?我会为了保护建国的理念,也就是民主共和政治及市民的生命安全而战。” 亚历山大·比克古去拜访唯一的制服组上司——统合作战本部长德森上将,老提督尽其所能地去安慰激励脸色苍白、食欲尽失、像个小官吏似的本部长,使本部的秩序和机能大致恢复正常。同时,只要时间允许,他就着手做精密防卫作战的准备工作。 同盟军首脑部门召集了所有兵力,除了派特提督指挥的第一舰队之外,还有从去年紧急编成的几支小舰队、星际间巡逻队、各星系警备队中的重武装部队所组成的军队,就船舰数量而言可达到三五○○○艘。其中也包括了刚建造完成,尚未做试航的新舰艇以及已预定要解体的老朽舰艇。这些舰艇还耐得住联络工作或欺敌作战,所以也被算进去了。比克古把不属于第一舰队的二○○○○艘混合舰队分成两股,编成第一四、一五两支舰队,并向统合作战本部呈报。由莱欧尼尔·莫顿担任第一四舰队的司令官,朗夫·卡尔先为第一五舰队的司令官,这两个少将因而得以晋升为中将。而他们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就是带领尚无秩序且未纯熟的士兵、不够完整的装备,去和强大的帝国军作战。 比克古和三名舰队司令官及宇宙舰队总参谋长遂展开了迎击帝国军作战方案的讨论会议。但一开始就发生不吉利的事,总参谋长欧斯曼中将因急性脑出血而病倒,从会议场直接被送到军医院去了。不幸的,总参谋长在病床上被更换了职务,由以前负责处理事务,只有三十几岁的副参谋长邱吾权奉命升格而赶往会议室去。三个礼拜前,他才从同盟军军官军校战略研究所的教授职务转任过来。在英才济济的教授群中,他也算是较年轻的一辈,然而论起风采、容貌、他却怎么看都像是个乐观的面包店第二代老板。两年前,当“救军事委员会”发动非法武装政变时,在占领了首都的武装政变部队的监视下,他仍然悠然自在地来去自如,甚至连被软禁的比克古也都和他见了面,因为穿着便服的他,一边把破烂的纸袋挟在腋下,一边趣昧盎然地看着四周,看起来就像一个笨拙的乡下土包子,毫不起眼。 来到重要的会议场中的邱吾权,一边在口中喃喃地对大家打招呼,一边对前辈们行礼。但是,他军服的胸前口袋中却隐隐约约露出了才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这幅景象连一向胆敢大声说话的卡尔先中将也为之大惊失色。注意到他惊愕眼光的新任总参谋长,像是有意安抚对方的挂虑似地,悠悠然地露出了笑容。 “啊,请不要在意。不管经过多久的时间,只要用热气热一下,面包还是很可口的。” 卡尔先觉得他的论点完全离了谱,不过,此时此地他也不想再多加追究,遂把目光又转回主持会议的比克古身上。 结论很快就出来了——在费沙回廊的出口,从正面向侵略军挑战是非常不利的,唯有静待敌人的行动线和补给线达到界限,再从侧背混乱其指挥系统、通讯、补给,然后逼其撤退。这种作战方式就诚如帝国军首脑部所预测的一样,但是就基本战略而言,事实上,除此之外就别无它法了。目前同盟军没有多余的能力在短时间内于费沙回廊的出口布署庞大的兵力。 “把驻守伊谢尔伦要塞的杨威利提督叫回来如何?” 任那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从胸前口袋露出来的新任总参谋长邱吾权如此提议,其他的出席者都为此提议内容的重大性和听来似乎过于无关紧要的语气之间的巨大差异感到惊讶。比克古扬起他的两道白眉,要求邱吾权详细说明他如此提案的理由。 “杨提督的智慧和他舰队的兵力对我军而言是极其宝贵的,但是在这种状况下,把他留在伊谢尔伦无异于是把烤好的面包放在冰箱中冷冻。” 由于他用了这样的比喻,所以这个新任的总参谋长被批评为“面包店的第二代老板”,但是他本人却一点也不在乎。 “伊谢尔伦要塞是在回廊的两端存在着不同的军事势力时才有其无限的战略价值。但是,如果两端被同一势力掌管的话,伊谢尔伦就如同被封进袋子里一般。站在敌人的立场来看,即使流了许多鲜血仍然拿不下易守难攻的要塞,但只要他们控制了回廊的两端,即能不战而使要塞瘫痪。既然目前敌人已经通过了费沙回廊,平白耗费兵力去保住伊谢尔伦回廊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您所言甚是,可是,杨提督现在正在伊谢尔伦和帝国军对峙,似乎不适宜轻举妄动。” 派特板着脸指出这一点,然而,邱吾权却不以为意。 “杨提督应该会有什么应对之策吧?如果没有,在军事上,我们是极为不利的。” 这个意见虽然太过平直了些,不过,却没有任何人有反对的意见。杨威利的名字对同盟军而言等于是胜利的代名词。曾经是杨的上司的派特等人,在亚斯提会战时也因为杨的力挽狂澜而使得他和部队获救。 “反正就算我们提出讲和的要求,帝国军也一定会以归还伊谢尔伦要塞为条件,如此一来,坚守伊谢尔伦只是提升杨个人的威望而已,他的智慧、兵力对同盟全体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如果我军有足够的兵力和时间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但是,现在的情况可不是这样,所以我们必须让他发挥最大的效用才行。” “……你是说命令他弃守伊谢尔伦?” “不,司令官阁下,不需要下具体的命令。只要下训令给杨就行了,告诉他,责任由宇宙舰队司令部全体担起,要他采取他认为最好的行动和策略。或许杨本人也不会固执地守卫伊谢尔伦要塞。” 提出了这个大胆的提案之后,邱吾权不慌不忙地从口袋中拿出刚才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以天真率直的表情旁若无人地继续享受着被打断的餐点。 Ⅲ 在海尼森受到最大冲击的人或许就是不到半年之前还夸口“银河帝国正统政府”诞生的那些亡命之徒。 他们簇拥着从帝都奥丁“逃”出来的幼帝艾尔威·由谢夫,欲藉着自由行星同盟的武力为后盾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军事独裁政权。虽然和同盟订了协约使他们不得不转行立宪体制,但是在这种形式下,他们得以收回旧贵族的支配权和特权,不得已而亡命至此的这些人,无时无刻不想加倍夺回他们曾经失去的东西。在他们的盘算中,自有其根据所在。但是,在他们还在描绘着美好的轮廓时,画布就被扯破了。这些爱作梦的画家们,在怅然不已和狼狈不堪的情况下,毫无选择地奔向破灭之路。 “这种结局对那些把颜料溶进糖水中画出甜美、自我欺骗的图画的无能者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 被“正统政府”授与中校阶级的贝伦哈特·冯·舒奈德冷漠地思索着。聪明伶俐的他,对于那些亡命的贵族光凭乐观的预测所建造起来的空中楼阁,从来就不曾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所以事情演变至此,是一点都不会感到失望或绝望的。然而,他也无法将自己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地看着好戏上演,因为他所忠诚追随的对象——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从帝国亡命至此之后,虽享有客座提督的待遇,但是,现在却不得不担任“正统政府”的军务尚书,负责重新编组军队。担任梅尔卡兹的副官辅佐繁忙工作的舒奈德,在四处奔忙的期间也常常想到将来。 如果帝国军从费沙回廊进攻而来,同盟军的胜算少之又少。就算有杨威利那无人可比的智慧,最后的结局恐怕也只能维持在平分秋色之间。在这种情形下,就会产生对舒奈德和梅尔卡兹最不利的结果。 因为,如果战况维持平分的话,没有希望获得更多优势的同盟一定希望能休战及讲和。而帝国讲和的条件一定包括了对“正统政府”的要员们进行处罚,讲和虽然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不过,如果为了重建军队而需要时间的话,同盟为达目的,一定会设法讲和,而在国家利益至上的趋使下,最后一定是把“正统政府”拿来当牺牲供奉的待宰羔羊。而七岁的幼帝艾尔威·由谢夫或许也会被绑在羊背上赶赴刑场。 一想起不幸的幼帝,舒奈德就感到一阵伤痛。这个自己的意愿被忽视,被当成大人们阴谋及野心的小道具的七岁幼儿实在值得同情。然而,现在的舒奈德已没有余裕去考虑到幼帝的事情。他必须投注全部的心力去保护梅尔卡兹,免受眼前的政治旋风所伤害,更何况,梅尔卡兹不是那种光顾着自己个人安全问题的人,所以,舒奈德必须小心谨慎以免自己的内心想法为梅尔卡兹所知悉。自此之后,舒奈德的表情显得更严肃、尖锐。有一天,看着镜中人影的青年军官想起了在帝国首都奥丁的时候,自己被贵族的千金小姐誉为“乐观英俊的男人”,而现在,他的心情就像一个破产的老人,怀念昔日的欢乐与荣华般怅然。 尽管如此,舒奈德仍有着自我的期许和对将来的展望,不过,其他大部分的人遑论明天了,就连今天该做什么都把握不住。就连正统政府的首相瑞姆夏德伯爵也因为出乎预料之外的事态发展而大惊失色,旁人都难以想像他那变了色的脸要经过几天才能恢复正常。被瑞姆夏德伯爵硬拉进乐观的花园贪婪地午睡着而没有主见的亡命贵族们,除了作为舒奈德冷笑的观察对象之外,根本已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了。 把幼帝艾尔威·由谢夫带离帝国首都奥丁,现任职正统政府军务次官的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对幼帝及高登巴姆王室虽有着坚定不移的忠诚,但是,在心情和头脑方面都嫌文气的他,也找不到守护王室的具体方案,只有暗自伤心叹息。和他一样有潜入帝都经验的休马哈上校对于失去历史存在意义的高登巴姆王朝没什么感伤。但是,他却挂念着留在费沙的旧部下们的安危,以致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他们的共通点是有极大的有心无力感,如果从无力感中排除恐怖和不安的成分的话,他们的精神状态就仿如坠落虚无的深渊一样。 新年度到来,“正统政府”的内阁会议很快地就召开了,然而,七名内阁大臣中却不见财务尚书谢兹拉子爵和司法尚书赫伍得子爵两人。而剩下的五名出席者中,宫内尚书郝晋格男爵却像是守着美酒之泉的怪兽般吐着满嘴酒气。他一手抓着威士忌小酒瓶,不时地往嘴里及会议用圆桌之间来来回回地送着。军务尚书梅尔卡兹“元帅”也保持沉重的静默抗议。因此,关于亡命政权的将来只在首相兼国务尚书瑞姆夏德伯爵、内务尚书拉特布鲁夫男爵、内阁书记长官卡尔那普男爵三人之间进行着。他们几人像是孵着无精卵似的,最后认真但是没什么用处的讨论被宫内尚书歇斯底里般的笑声所打断。在其他人愤怒及指责的注视下,郝晋格夸示般地突出他那变了颜色的脸。 “容我说句真话,各位清高圣洁的爱国者、高傲的忠臣诸君:你们担心的并不是高登巴姆王室的命运,而是和金发小子作对的自身的安全吧?当金发小子以胜利者的姿态踏上这个行星时,到底会给我们这些人什么样的惩罚呢?” “郝普格男爵,你难道想因这一次的酒醉行为而沾污你过去的所有名声吗?” “我可没有好名声可以沾污啊,首相。我跟您不同。”阴毒的笑声中央杂着酒精的臭气。“所以你们每个人藏在内心中,深怕张扬出去被外界知道的事情,我照样可以大声说出来。譬如,为了获得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欢心,自己双手奉上年幼的皇帝……” 他刻意于此时闭上了嘴,兴致勃勃地看着仿佛被人用一把无形的尖刀插进心脏的同志们的反应。连梅尔卡兹在这一瞬间也失去了平静,惊惶地凝视着宫内尚书。圆桌发出碰撞声,内务尚书拉特布鲁夫踢倒椅子站了起来。 “你这个无耻的醉汉!你把帝国贵族的尊严丢到哪儿去了?忘了以前所受的种种恩宠和荣誉,光想到自己的安全,这种……” 拉特布鲁夫一时找不到适当的骂词,上气不接下气地睨着郝普格,环视着众人,他原是想寻求赞同者,但连首相兼国务尚书瑞姆夏德伯爵都无意打破僵硬的沉默。因为他知道,拉特布鲁夫的狂怒对象不是烂醉如泥的郝晋格,而是那从自己的良心及羞耻心下昂首蠢蠢欲动,正做着丑陋盘算的魔鬼。 纠结在他们心头的藤葛不是那么容易清理的,除了梅尔卡兹之外,他们参加亡命政权都是经过一番细心盘算的,而当原本的盘算失败之际,下一个盘算立刻盘据心头,这也是必然的事情。尽管如此,为了自身的安全而把幼帝献给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想法虽然是一种强力的诱惑,但同时也足以引发他们的自我厌恶情绪。在无法取得平衡之下,就只得依靠酒精的强大助力了,那毋宁也是一种正常的表现。 让亡命政权首脑们的心理更形复杂的是他们本应效以忠诚的对象——艾尔威·由谢夫——是一个完全不会刺激人们支持和同情心的小孩子,这也是明摆着的事实。不曾学过自我抑制,只知以暴力表现,没有任何安定精神依靠的七岁小孩,在这些面对变乱而心绪摇摆不定的大人眼中,无异是一个讨厌的怪物。所谓的忠诚心其实只是映于镜中的自我陶醉罢了,所以负责扮演“镜子”的主君就要反映出美好的影像,这大概就是为臣下者的愿望吧?而艾尔威·由谢夫这面镜子不管从那一个角度看来总是有太多凹凸不平之处。当然,这是成人们单方面的意见,被强迫推上宝座,结果又从宝座上被拉下来的七岁幼童是不该有任何责任的。在形式上崇拜、敬爱着他的大人当中,谁都不曾想过负起培育幼帝人格形成的责任。 或许艾尔威·由谢夫已经没有了被称为皇帝、被视为应该受到尊敬的价值了。在一万多光年之外的银河帝国首都奥丁,宝座已经易主。在由谢夫二世离开后,由黄金及翡翠雕砌而成的宝座上,坐着的是一个牙齿还没长齐的女娃儿——“女帝”凯萨琳·凯特翰一世。她是银河帝国历史上最年少的皇帝,可能也会成为五世纪之前鲁道夫大帝开创的高登巴姆王朝的最后一任君主。艾尔威·由谢夫在帝国的正式记录中已是“废帝”了。 当银河帝国的罗严克拉姆独裁体制和自由行星同盟之间的政治、军事水流由激流而形成爆布,最后落至瀑布下方的水潭时,亡命贵族们的心理当然就产生了强烈动摇。虽然,这些人心里的确是有把幼帝出卖的打算,就如郝晋格信口开河所说的。但是,把“废帝”献给死仇大敌罗严克拉姆公爵以图自保一事,同时也在亡命贵族的内心中起了抗拒。虽说势己衰微,但是,他们心中还是有羞耻心及自尊心的,再进一步言之,就算排除了心理上的障碍,把“废帝”献给敌人,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不是就会因此赦免他们,那还是一点保证也没有。搞不好他们还会因为自己的背信行为和卑劣操守而受到贵备和重罚。 那么,难不成就从一而终尊艾尔威·由谢夫为主君,为摆脱侵略者的魔掌而逃向宇宙的尽头,相信总有一天高登巴姆王室将会复活,而在这一天来临之前,一直过着逃亡和流浪的生活吗?这种令人想起中世纪骑士故事的想法的确可以刺激人们本能的浪漫情结,但是,就现实性来说,那实在不容易做到。没有自由行星同盟的政治保护,不能依赖费沙自治领区的资金及组织力,自己本身又几乎完全没有军事能力的状态下,不要说宇宙的尽头,既使想要在不久之前尚是敌人地区的同盟领域内过逃亡生活也实在是不太可能的事,即使是再怎么欠缺预测能力的贵族们也不敢梦想到这种地步。 结果,这些贵族终究无法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找到出路。明知没有什么效果,瑞姆夏德伯爵仍然要求郝晋格自我反省,然后解散了内阁会议。最大的原因是他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了。 没有任何成效的会议于第二天再度召开。然而,坐在议长席上的瑞姆夏德伯爵看到的是五个空荡的位子及一个人默默地坐着的军务尚书梅尔卡兹,瑞姆夏德伯爵终于醒悟到自己已经是一艘连老鼠都不愿久待的老朽船只了。 Ⅳ 在急剧变化的状况下,一旦立于被动的立场,人们甚至连确定自己本身的命运都感困难。即使人们有不甘立于被害者立场的骨气,但是,整个宇宙的运行是凌越个人的力气及思虑之上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独自挣扎就好像在船甲板上往反方向狂奔一样,就算跑得筋疲力尽也到不了陆地。 在许多浑身充满无力感的人当中,有一个叫波利斯·哥尼夫的青年。他在费沙驻自由行星同盟的首都海尼森的高等政治外交事务所里担任书记官。他本身并不想走上仕途,是费沙的最高行政长官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命令他做的。波利斯·哥尼夫在费沙人当中是独立不羁习性特别强的独立商人。他的父亲及祖父靠着一艘商船在宇宙中驰骋往返,在排除了政治力及军事力的干涉下,得以全照自己的意愿及才能过自己的人生。这是波利斯终身的希望,也是他的自傲之处,所以在他这一代被迫走上仕途实在伤了他自尊心。 他没有一天不在想丢下辞职信,恢复无官无位的平民身份。但是就在机会尚未到来之时,故乡费沙就被帝国军占领,而自治领主鲁宾斯基也失去了消息。对波利斯而言,现在正是放弃地位,隐藏行踪的大好机会。然而,他却反而留下不走了,很明显的,这是不合理的感情因素所致,眼睁睁地抛弃就要沉下去的遇难船只而不顾一切地离开,这不是他所喜欢的事。 他在故乡还留有一艘叫“贝流斯卡”的商船及大约六十位船员。他担心他们的安危,但是和费沙方面的通讯及航行都在同盟军的管制下,事实上等于是禁止,所以他也无可奈何了。如果他想再见到自己的爱船及部下们,那就需要有更激烈的局势变化。譬如,帝国军从费沙撤退,或者帝国军攻入海尼森,同盟军败亡而解除航路管制。在波利斯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明显地高出许多,所以他向着那原本不相信有其存在的神祗祈祷这种事及早到来,而除此之外,他也只能坐在已经没事可做的办公室里发呆。 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银河帝国军的行动里程在历史上写下了空前的记录。前一年年尾成功占领费沙的帝国军把费沙当成后方基地,意欲把人类居住的所有宇宙尽纳入手中。现在,费沙表面上看来似乎施政措施适切,秩序安定。但是,如果帝国军的占领时间长期化,而当地物资又不断被征收的话,原本自立自主的意念就特别强大的费沙人,是不会甘于这种无可奈何的立场的。 尽管如此,目前帝国军的前锋大将渥佛根·米达麦亚的责任跟关心不在后方而在前线,他让手下勇将拜耶尔蓝做先头部队前去探索在费沙回廊出口的同盟军动向。第三天,报告就回来了。 “费沙回廊的出口没有发现敌人的踪影。” 当拜耶尔蓝中将传回了这个报告后,米达麦亚回头看着参谋长凯迪尔中将,脸上带着微妙的表情。 “……看来,我们可以直通大厅了,问题是我们能不能顺利到餐厅,况且餐桌上送出来的餐点搞不好还是毒酒。” 宇宙历七九九年一月八日,对同盟来说是不请自来的客人的帝国军第一阵舰队通过费沙回廊,朝着他们前所未见的恒星和行星之海前进。 第二章 —— 杨提督的方舟舰队 —— Ⅰ 新的一年也同样地造访了自由行星同盟军的最前线据点——伊谢尔伦要塞。然而,不管是军人或居留民众,面临由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级上将所指挥的银河帝国大舰队的围攻,在举杯庆祝新的一年到来之际,谁都没有那种欢欣鼓舞的心情。 虽然如此,但他们尚未完全跌落绝望的深渊,因为他们对兼任要塞司令官及驻留舰队司令官“奇迹的杨”——杨威利上将寄予厚望。新的年度即将迎接三十二岁到来的黑发黑眼睛的青年司令官,从军官学校毕业至今,不管在内乱、外战中都建立了傲人的功勋,连敌对的银河帝国军的提督们也尊他为同盟军的最高智将。但是,他的外表不仅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学者,那一头杂乱、粗长的黑发更让他再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重视秩序及阶级的军人。 “世上尽是一些怎么做也做不好的事,那还不如就喝酒睡觉。” 杨威利一边小声哼着极为不庄重的歌,一边迎接这被危险和困难双重包裹住的新年。但是,当首都那边穿透了帝国军重重的通讯阻碍而送抵面前的命令拆封之后,杨威利遥望着萤幕上炮火的此起彼落,放松了表情。 “所有的责任由宇宙舰队司令部担负,你可采取任何你认为最佳的行动。宇宙舰队司令长官亚历山大·比克古。” 杨反覆看了几遍训令,每看一次,脸上的肌肉细胞就如沐春风般扬起歌声似地微妙地颤动着,看来这道训令是深得他心。 “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体谅部属的上司。” 说完,他却又突然蹙起眉头。因为他发现到,要整备好环境就有许多事情非做不可。如果这是“死守伊谢尔伦要塞”之类单纯而愚昧的命令的话,杨就只要和敌方的指挥官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在战术层面上一较高下就可以了。但是,现在他被授与了用兵的所有权力,杨必得回报比克古司令官的知遇之恩。也就是说,他不能光顾着眼前的战场,而必须将整个大战局引领向对自由行星同盟较为有利的方向。第一次见面的人一定不敢相信,不过,他的排行确实是在德森上将和比克古上将之后——同盟军制服组的第三号人物。 “真是不好惹的老大人哪……给的工作远超过发的薪水。” 杨把刚才的赞赏丢到脑后,口中似有若无地念念有词嘟哝着。听在一旁的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耳里好像是“一艘敌人的战舰值多少退休金?……”由于这段话太过没水准,所以菲列特利加后来只说给尤里安·敏兹听,也因此,后世的历史学家几乎无人知道事实到底是怎样。他们只知道,杨从司令官专用席上站起来,命令副官召集手下的干部。然后,这位自由行星同盟历史上最年轻的上将对着集合在会议室里的干部们,用着比点菜单还要干脆的语气发号命令——“放弃伊谢尔伦要塞!” 伊谢尔伦要塞的干部们应该对“惊愕”一事有充分的体验了。要塞事务总监亚列克斯·卡介伦少将、参谋长姆莱少将、舰队副司令官费雪少将、要塞防御指挥官华尔特·冯·先寇布少将、副参谋长派特里契夫准将、分舰队指挥官达斯提·亚典波罗少将等人都是杨威利司令官的智谋及功勋的证人,他们觉得年轻的司令官在用兵学上的一般概念只能以绝妙来形容,这是众所皆知的事。然而,当他们把咖啡杯放回杯盘时,却仍然不得不因过度惊吓而弄出了碰撞声。 “您说什么,阁下?” 把用兵学上的一般常识视为严寒时期的御寒皮衣的姆莱少将刻意地加重了语气确认。卡介伦少将和先寇布少将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拜姆莱常打头阵的习性之赐,卡介伦和先寇布得以有时间去揣测杨的奇谋。 “放弃伊谢尔伦要塞!” 杨正确地重覆着同样的语句和声调,在幕僚们还在咀嚼着他的言下之意时,他任由从咖啡杯中升起的热气轻抚着他的下巴。他原本是红茶党,在他面前应该放着茶杯才对。但是,自从泡红茶的名人尤里安·敏兹离开之后,杨似乎不觉得有必要对占多数的咖啡党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尽管如此,他最多也只是采取忍耐的妥协态度。 “下官对阁下的意向没有异议,但是,是不是能请您做一点说明?” 为求得信赖和疑惑的平衡点,姆莱少将遂如此要求,杨点了点头开始说明。 伊谢尔伦要塞位于连接银河帝国领域和自由行星同盟领域的细长回廊的中心,战略位置无可比拟,但是,它在战略上的存在价值是在于回廊两端有不同的军事和政治势力时。如果回廊的两端被同一势力所占据,伊谢尔伦要塞就会像是被封入袋中的小石子一样遭孤立了。要塞本身不用说,驻留在该地的舰队也会被完全封锁而无用武之地。而这也就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之所以为战争天才的理由所在,他使战术上易守难攻的伊谢尔伦要塞的存在意义被战略层面的成功所消灭。如此一来,同盟军如果再固执地守住伊谢尔伦要塞,那不仅是毫无必要,而且看来是极为愚蠢的。至少要把驻留舰队的战力拿来活用在对抗帝国军的侵略上才行。 “难道我们就不能在伊谢尔伦抗战,再以战果来和帝国进行和平交涉吗?” “到那个时候,帝国那边一定会提出归还伊谢尔伦要塞做为讲和的条件。而同盟则不得不接受这个条件,最后,伊谢尔伦还是丢了。既然是这样,和现在就让给他们并没有什么差别。” 杨的语气似乎极为大方,然而,他该不会无条件就把伊谢尔伦要塞双手奉上吧?幕僚们心中都如此猜测道。 “可是到手的东西又要眼睁睁地拱手交给别人,这不是很遗憾吗?” 副参谋长派特里契夫准将不知何故前后摇晃着他那宽阔厚实的身体环视着在座的人。 “……花了昂贵的费用和无数的人力辛苦建造起来的要塞却被敌人给抢走了,帝国军一定觉得更遗憾吧!” 杨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三年前把伊谢尔伦要塞从帝国军手中用计夺了过来,使得尚未成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独栽体制下的帝国军的将帅憾恨不已的就是杨威利本人。原本这种事就不该以博爱主义者的论调来评论。华尔特·冯·先寇布少将嘲讽似地苦笑着,因为当时在杨的作战中担任重要的角色,带领“蔷薇骑士”连队侵入要塞,把气爆枪口对准帝国军的要塞司令官修特豪简上将的就是他。 “可是,司令官,当我们放弃伊谢尔伦的时候,帝国军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我们该如何面对他们自背后的攻击呢?” “是啊,我们就去拜托帝国军的罗严塔尔提督吧!就说既然我们已双手奉上要塞了,就请他网开一面,放妇孺老幼一条生路。” 这是个恶意的笑话,幕僚中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本来,不管效果多佳,立意多明显的笑话,要穿透围绕着他们的紧张和危机感的甲胄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目前虽然处于尚可的状态,但是,帝国军的大舰队已在要塞前展开攻击布署,在司令官罗严塔尔一级上将巧妙、周密的作战指挥下,不断地重复着攻击与休息,使得处于防御的一方不得不随时绷紧了神经。先寇布的奇袭刀刃一度曾逼近罗严塔尔身边,但是,自那次之后,被誉为名将的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却不再让对方有第二次的机会。先寇布对罗严塔尔的肉搏战技术和勇敢赞赏有加,但是,让大鱼溜掉的遗憾也让他不时扼腕叹息。 姆莱少将似乎还不想就此罢休。 “可是,就算如此也会造成心理方面的影响吧?如果表面上情势看似是杨提督不敌帝国军的攻击而放弃伊谢尔伦要塞的话,同盟全体市民所受到的冲击可相当大呀!或许我们会被指为不战而逃,军队也可能因此失去战意。如此一来,日后如果再战,大家就会没什么把握了。关于这一点,请阁下您三思。” 杨承认姆莱的话自有其道理在。然而,说实话杨觉得他不需要为这种事情负起责任。目的他只能以一个舰队和阵容庞大的帝国军三个舰队作战,而且之后他更必须卯足全力于掌握全部事态及作战行动,无论从那一个方面看来这些都已是不胜负荷的事,人们不应对他再作更多的要求了。 先寇布于此时首次开了口:“我也赞同参谋长的意见。反正,等那些政府高官们变了脸色,大吼大叫着‘丢掉伊谢尔伦要塞来救我们哪!’之后再行动也不迟。到时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也就会知道阁下您的存在有多重要了吧!” “那样一来就太迟了,会失去胜过帝国军的契机。” 先寇布以微妙的角度蠕动着他的眉毛。 “哦?契机!这么说来,阁下是认为我方会胜?” 如果不是在伊谢尔伦要塞,这样的发言是不会被允许的。杨一向对部属的言行极为宽容,有时候甚至被当时的上司及后世的历史学家批评为放纵得太过火。 “先寇布少将想说什么我了解,我们在战略上处于极为不利的立场,而战术层面的胜利又往住抵不过战略层面的失败,这是军事上的常识。不过,这一次有一个逆转情势的机会。” “那是……?” 杨的回答连聪明如先寇布者也难以理解。“奇迹的杨”对着幕僚们平静地露出了若无其事的笑容。 “罗严克拉姆公爵是单身,这就是我们的目标。” Ⅱ 会议解散之后,杨叫住了副官。 “格林希尔上尉,你赶快进行让人民撤离这里的必要措施。我这里有一份预测事态发展的报告,如果事情能照着报告里写的来发展那是最好了……应该是这样……” “是,下官静待阁下指示。”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以充满信赖的语气明快地回答。 “您是有什么大胆的作战计划吧?阁下。” “嗯,希望事情是照着我们的期望推演……” 杨没兴趣夸口说大话。尤其是对“必胜”、“大战果”之类充满军国主义虚妄意味的话特别感到厌恶。杨从来就不是靠这些经过缀饰的话来取得胜利的。 另一方面,菲列特利加则有信赖上司的充分理由。她在十四岁的时候,和母亲住在艾尔·法西尔星域,曾遭受被帝国军攻击的经验。当时感到害怕的是母亲,还是个少女的菲列特利加忙着鼓励、安慰动不动就胆颤心惊的母亲。根本没有时间像她那些同年龄的朋友一样表现出歇斯底里的样子。而负责让市民逃离战火的逃亡行动负责人就是才刚晋升为中尉的杨威利。菲列特利加不禁对那个无可依赖,一味搔着头的二十一岁中尉心生同情,于是特意为他做三明治、泡咖啡。当人们战战兢兢地问中尉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时,中尉总是“嗯嗯啊啊”地不做正面回答,使得逃难的人们更是感到不安和不信任。 “毕竟中尉是拼了命在做呀!什么事都没做的人没有资格说三道四的!” 怒气冲冲为杨辩护的菲列特利加或许是杨当时唯一的同志。但是,当杨奇迹似地成功带领人民逃离了战区,被恭奉为英雄之后,可不是这样了。“在他默默无闻的时候,我就相信他的才能了”就有不少这种大言不惭的人四处宣扬,而菲列特利加则冷眼看着这些墙头草,当她和母亲回到首都之后,和父亲德怀特见了面,同时便忙着照顾母亲的病体,并且积极准备参加军官学校的入学考试。而父亲一直认为女儿从军的志愿是受自己的影响…… 过去的菲列特利加只能在极细微之处帮助杨。而现在,她的能力和立场更明显地强化了,如果没有了她,杨处理事务的能力就会减半。菲列特利加对自己扩大了存在意义感到欣喜万分,但是,这是她个人的想法,所以兼具美貌及能力的副官从不对外透露半点口风。 杨把华尔特·冯·先寇布叫了回来,是因为这个以豪放、伶牙俐齿闻名的防御指挥官刚才在会议中似乎还有些话没说,先寇布一边摸着那削尖的下巴,一边无所畏惧地看着杨开口说道:“我只是这样想,当政府那些首脑们知道海尼森已不安全时,他们会怎么做呢?结果,我得到的解答是这样的,他们是不是会弃所有市民于不顾,只带着眷属逃离海尼森,来到这易守难攻的伊谢尔伦要塞?……” 杨没有回答,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不想回答或者是答不出来?杨向来对自由行星同盟现政府中滥用政治权力的高官们感到愤怒和失望,但是,那并不代表他否定同盟政治体制中的民主主义成份;相反的,他是对那些败坏民主主义精神的无耻权力者们感到生气。然而,以目前他所处的立场来看,他必须抑制自己作这方面的评论。 “这些负有保护市民的义务,却忘了自己的责任只一味想到自己安全的家伙理应得到报应。我看当他们逃过来时就将他们一网打尽,交给罗严克拉姆公爵也行,责之以背叛市民之罪也成。然后,你就可以名符其实地立于众人之上。‘伊谢尔伦共和国’未尝不是个好名称。” 先寇布的说话里面有多少真心是很难判断的,不过,很明显的是他在唆使杨掌握最高权力。如果杨点点头,或许他就会指挥手下的“蔷薇骑士”连队去逮捕那些同盟高官。杨终于开了口,不过,当然是避免直接的回答。 “对我而言,政治权力就犹如下水道阴沟里的废物一样,总要有人处理的,如果不这样做,就会造成社会上的混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窝在里面负责处理的人身上必定也会沾上挥不去的腐臭味,我对此是避之惟恐不及呀!” “总有些人是避都避不过的。而且相反的,趋之若骛的人也不少。现在说起来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因为您并不是因兴趣而成为军人的。” “我并不认为军人的延长线上一定有独裁者存在。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还真想早一天从这种痛苦的行业中抽身呢!” “支持独裁者的是民众,反抗独裁寻求解放和自由的也是民众。我由帝国亡命至此也将近三十年了,然而,我却始终有一个疑问是怎么也解不开的,那就是,假如多数的民众渴望独裁而不是民主的话,又该如何整合那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呢?” 杨在耸起肩膀的同时搔了搔头,似乎在表示他也不知道。先寇布发现年轻的司令官不仅奇妙而且聪明机灵。看来那原不是他有意识的动作。 “这个疑问大概是任何人都无法解答的吧?不过……”杨一边想着一边说道。“人类发现火种距今已有一○○万年,而近代民主主义的诞生却还不到二○○○年。我想,要找出结论来还嫌太早了些。” 众所周知,杨的志愿是成为一个历史学者,但是,先寇布觉得他现在的说词反而像是个地质学者。 “先别说这个……”杨转开了话题。“目前先料理好当前的急务再说。晚餐还没准备好,先别讨论明天的早餐了。” “说得也是,不过,如果因为晚餐的材料是由对方提供就让给对方吃,那是不是太慷慨了?” “我们只在必要时才借用必要的东西,现在既然不需要了,就只好还给人家了。” “如果再需要的时候呢?” “那就再借吧!这段时间就先寄放在帝国军那边了,虽然要不到利息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要塞或者妻子都不是这么容易能借到的。” 先寇布竟用了这么一个不入流的比喻,使得黑发的青年司令官不由得苦笑不已。 “如果光明正大地拜托对方借我们,对方当然会拒绝啦!” “那么只有用欺骗的手段了。” “对方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帝国军的双璧之一。值得我们去骗。” 听来像是在背后说人家坏话似的。然而,在先寇布眼中,杨的表情的确不像是大敌当前策划谋略的智将,反而像是想对风评不佳的老师搞点恶作剧的顽皮学生。 Ⅲ 银河帝国的一级上将、伊谢尔伦方面军总司令官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在旗舰托利斯坦的舰桥上迎接新年的到来。主萤幕上,横跨三○万公里宇宙太空的伊谢尔伦要塞,那银色的球体看来仿佛是死人的眼球一般。 罗严塔尔是一个有着深棕色头发的美男子。然而,他给别人更强烈印象的却是左右颜色不同的眼珠。右眼黑色,左眼蓝色的所谓“金银妖瞳”在在左右了他的人生。他差一点被亲生母亲挖出一只眼睛、母亲精神失常自杀、父亲沉溺于酒精中成了半个废人等等的经历。都是由他那双金银妖瞳所孵化出来的畸形雏型。 躲在宽大宅邸的二楼里的父亲放弃了单身时代的勤勉和正直,终日和酒神同寝共食,但是偶尔也会颠颠跛跛地踏着楼梯下到一楼来。他甩开管家和奶妈的制止,站在幼小的儿子面前,瞪着泛红混浊的眼睛怒声斥骂-如果没生你就好了,谁都不希望你来到这世上! “如果没生你就好了。” 这就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幼时熟悉的摇蓝曲。长久以来,他就是这样想的-不应该来到这世间的,而这个想法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既然已经来到这世上,就尽可能地做一些不平凡的事”…… 现在,听令于罗严塔尔的舰队司令官有两人,克涅利斯·鲁兹上将和菲尔姆特·雷内肯普上将。和前者相较之下,后者对比自己年轻的总司令官所采取的不合作态度在这阵子越发地明显。最大原因是在于罗严塔尔并没有倾所有的兵力一举攻下伊谢尔伦要塞的打算。而雷内肯普不断地在口头上要求总司令官下令进行总攻击。 罗严塔尔并不认为雷内肯普无能。无能的人是不会被允许成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部下的。雷内肯普有充分的战斗能力及指挥能力。然而,他的视野往往局限在眼前的战场,他可以被赋予在个人战区里获得战术胜利的最高价值,可是他却不能看清整个大战局。 “只是个擅于战斗的人。” 这是罗严塔尔对他的评价。但是,罗严塔尔对自己本身也没有过高的评价。他认为胜败优劣都是相对的,不仅与当事者有关,事情本身也会因周围的条件和环境不同而有所改变。 “竭尽全力攻击是没有用的。”罗严塔尔对雷内肯普这样说。“如果是可以用武力强取豪夺的话,伊谢尔伦要塞主权的所有人,至少应该会变个五、六次才对。然而,目前唯一胆敢抢走它的,就只有那个现在坐在伊谢尔伦的骗子。” 正因为如此,罗严塔尔对与自己对峙的黑发敌将有着崇高的敬意。 而雷内肯普也有其主张的根据。米达麦亚那边占领费沙的捷报也已经传到他们这边来了。如果他们继续在伊谢尔伦回廊和杨威利持续着没有结果的对阵,功劳就会被费沙方面的同志占去了。至少要把伊谢尔伦要塞夺回来才不会太失面子。因此,他们应该以三个舰队压倒性的多数兵力不断地强攻,让敌人身心俱疲,最后只好双手献上要塞…… “这个意见很有意思。不过,不是有句话说‘跳得最激烈的舞者同时也是最疲惫的舞者’吗?” 感觉罗严塔尔的语气中颇带毒刺似的,雷内肯普很明显的以受伤害的表情睨着总司令官。他不同意总司令官所主张的,杨威利可能自动放弃伊谢尔伦要塞的见解。 “我不同意罗严塔尔提督您的意见,如果放弃要塞,他可能会被指为擅离职守而处以利敌之罪。一个武人不是原就该克尽已责死守城池的吗?” “现在谈死守已没什么意义了。我军已经快从费沙回廊攻入同盟领域内。在军事行动的对象只有伊谢尔伦回廊的时代,要塞才有存在的意义。但是,现在时代已经变了,光是死守要塞对整个战况并没什么帮助。” 不但如此,如果驻留在伊谢尔伦要塞的舰队动弹不得的话,同盟军的战力无疑会大幅削减。对兵员不足、胜算不大的同盟军而言,这支游兵——不能参加实战的部队——的存在实在是一大致命伤。如果要活用这支兵力,就只有脱离伊谢尔伦要塞,以确保其行动的自由。 “杨大概也会这样想吧?杨威利的常识和你的常识在界限的角度上似乎有些差距。” “就算同盟灭亡了,但只要伊谢尔伦不落入我军手中,杨作为军人的颜面不就保全了吗?” “嗯,如果杨是你的话,大概就会这么想吧!” 就算再怎么掩饰也藏不住侮蔑之意,罗严塔尔干脆就直截了当地冷言相对。所以说,好战之人是无可救药的,这种人从不试着去思索目前的战斗在整体的战争中占了什么样的位置?有什么样的意义? 莱因哈特以避实击虚闪电突破费沙回廊的方法,使在战术层面上易守难攻伊谢尔伦要塞在战略层面上呈现无力化。而莱因哈特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军人的道理也就在这里。但是,满脑子“胜利是战斗的结果”观念的雷内肯普,目前根本无法了解这种革命性的状况变化。 果然,“金发小子”是有其足以支配宇宙的道理所在……罗严塔尔不无自嘲地默认。战斗场上的勇者多不胜数,但是能够设计战争本身的战略构想家,却是何其稀少啊! “……雷内肯普提督,可能的话,我也想大举进攻伊谢尔伦要塞,但是总令官不答应自有他正确的理由,我们依令行事是应该的吧?” 克涅利斯·鲁兹看着愤怒的情绪渐渐往上升的同志,赶忙出来打圆场。罗严塔尔也适时收起他的表情,对两个提督轻轻行了个礼。 “我也说得太过分了,我道歉。不过,熟透的果实自然会掉下来,我想目前还不宜勉强行事……” “那么,我们就不对伊谢尔伦实施攻击,只是继续包围吗?” “不,鲁兹提督,这样也不行,因为这样会让敌人多出准备的时间。不管他们打算做什么,我们不能让他们专心地做自己的事。” “您的意思是……采取虚与委蛇的攻势?” “不必做得太明显,反正就是要尽可能地分散敌人的注意力,打乱他们的时间计划。” 以罗严塔尔而言,是不能让鲁兹这种男人的战斗意念深藏在心底的,应该让他有发挥的机会,这种政治上的顾虑是必要的。他虽然完全掌握住原本就是自己部下的人,但是,若果仅止于此,那么他也就只能够担任一个舰队的指挥官而已了。 罗严塔尔军开始发动的真正攻势使得杨威利不得不退一步设想。 杨必须一边应付罗严塔尔的猛攻,一边进行逃离的准备工作。虽然一切实务都委交给卡介伦负责,但是要安抚被夺走生活地点的人民那股不可抑遏的怒气和不满,他仍然得亲自出马说服。只要他出面,什么事都压下来了。 “……一下子忙得透不过气了。超时勤务可违背了我的作风呃!” 要塞第一空战队长奥利比·波布兰少校是一个被敌对阵营的单座式战斗艇驾驶员咀咒及崇敬的男人。帝国军的驾驶员在他手下化为宇宙尘埃的人数大概足以构成一个中队了。那还只是直接被他打落的数量,而被他指挥的空战队的利齿咬碎的牺牲者应该有这数目的十倍以上。他将三架单座式战斗艇斯巴达尼恩编成一组以对付一架敌机的战法,可说是被委派去指挥那些尚未成气候的士兵们所想出来的苦肉计。不过,在突显个人战技的空战世界中,采用集团式战法却也是一种划时代的壮举。他以击坠王、宇宙空战技术一派的创始者以及风流者之名流传后世,至于他把哪一项视为最高荣誉,那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多次的出击之后,获得短暂休息时间的波布兰,在军官餐厅中像个初期的社会主义活动家般大嚷大叫着。 “如果能回去海尼森,我一定要号召成立飞行员劳动工会,终我一生为机师争取避免过多的工作时间,你们等着瞧吧!管理阶层的家伙们!” “你不是要终你一生去争取女人吗?” 以无趣的表情说出这种不怎么有趣的话者是第二空战队长哥尼夫少校。他在功绩和空中战技方面足可与波布兰匹敌,然而,和风流成性的波布兰不同的是,他刚硬的个性宛如玄武岩般。当波布兰在酒和女人之间打滚的时候,他却以如字典般厚重的纵横字谜为消遣对象,这样的例子不胜杖举。但是,这两个性格和生活习惯完全相反的人却是步调极为协调的好搭档兼好朋友,连他们自己都难以相信。 Ⅳ 第二天的战斗比前一天的战况更激烈。帝国军不断地朝要塞攻击,要塞防御指挥官先寇布少将则忙于应付。他把射击人员送往相关炮塔,派工兵队去抢修受损的地方,以炮火去反击敌方如雨点般密集的炮火。在指挥室中不眠不休一直负责报告、联络、指示的通讯员中,有一人因过度劳累而倒地、一人因声带麻痹而发不出声音,只好换人顶替;至于卡介伦少将则为了撤离人民的准备工作也接近废寝忘食的状态。不过,蜂涌到他那边的人民代表团已经全都转移目标到杨那边去了,这使得他得以排除了这一项没有效率的干扰而专心工作。 “各位市民请放心!” 杨表现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虽然作腔作势一向不是他所喜欢的,然而,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困惑和尽早打发这些人走,他也只有这样做了。他原来的战略是要让伊谢尔伦驻留舰队保持近乎毫发无伤的状态,确保日后有最高的战力作自由的行动,但面对罗严塔尔这种擅长用兵者所采取的,将战斗本身目的化的消耗战,杨也不得不相应付出相当的代价,而这种事态的发展可以说是与他的希望背道而驰的。而现在,眼前又有这一群歇斯底里的市民。 “不要担心,没有问题的,我们一定会将你们平平安安送到首都。” 杨这样对充满了不安和不满的居民代表们保证。然而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向谁要求保证。说他是个无神论者倒不如说他是个不信神佛的人,所以他一点也不想把自己和别人的命运交给那未曾谋面的神。自古以来,正义只存在于人们愤怒可及之地,同样的,成功只存在于人类的能力范围之内。由此而观之,杨要一个人挑起五○○万军民的生命担子实在是太重了。 像罗严塔尔那么敏锐的人,应该可以使事态的本质单纯化,再加以掌握的。他知道,杨能选择的路只有留在伊谢尔伦或者离开,不外乎这两者之一。而在这个骨节眼的时候,他强化了攻势是要阻碍杨离开?或是要削弱杨及伊谢尔伦要塞的战力?不管目的何在,对罗严塔尔而言,都不致造成不利。对于眼前这个充分利用有利条件不断地展开强攻、不予对方任何喘息机会的敌将,杨除了感叹之外,也觉得可恨。 杨舰队的中级指挥官们,为了控制自己和部下的欲求不满,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因为杨威利司令官迟迟不下令出击,好不容易下了一道命令,也是严格禁止离开要塞主炮的射程范围之外。 负责指挥出击的达斯提·亚典波罗少将在承受住激烈的炮火之后,和敌方展开了近距离肉搏战,他巧妙地凭藉了要塞发出来的炮击,把帝国军赶出主炮射程之外。然而,以帝国军的立场来看,退却泰半是经过精心计算的,目的在于引诱同盟军追击。亚典波罗拼命制止了那些上了对方的当想冲上前去的同伴,但是,却仍被愤愤不平的中级指挥官们推举出来要求杨再下令出击。 杨威利瞥了一眼军官学校的学弟,回答道:“不行!” “这不像小孩子要零用钱花用,光一句‘不行’就可以了事的。士兵们的士气也得考虑进去呀!请允许我们再战!” “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行!” 杨以守财奴般冷峻的语气拒绝了。亚典波罗知道再交涉也没用,只得忿忿不平地退出去。 事实上,杨的心态的确就像守财奴一样。要让舰队毫发无伤、维持战力,就必须按兵不动,闭门不出,如无必要,就不要把精神和物质上的能源消耗在战场上。既然他把价值观放在尽可能避免任何损失上,他的思考方式就必须像个守财奴,这个自觉让他自己也感到很无奈和沮丧。 对他而言,“奇迹的杨”这个名号着实让他极为困惑。其中孕育着人们过度信赖的危险性。士兵和市民们都相信,杨提督会想出办法解决问题的。但是,被信任的人却不能依赖求助于任何人。杨既不是全能也不是万能,事实在本质上他甚至一点也不勤勉。同盟军最前线的指挥官中没有人像他那么懂得打发休假日的,他的战略和战术的最大重点也在于“尽可能地轻松取胜”。杨的观点是,人类之所以能使文明发达兴旺是期望享乐的心理产生推动力的结果,自以为是地认为应该无偿劳动的不是野蛮人就是伪君子,不过这种主张大多数时候也不过是一种诡辩。 曾经退却一次的亚典波罗,在不久之后又重整了旗鼓,然后又来陈情。 “我有一个想法,责任由我来担,请您允许我们再战一次。” 杨并不喜欢这种要求。军人,而且是年轻立下许多功勋的军人也一样,杨讨厌一切有军国价值观、思考方式、言行举止的表现。这也就是后代人称杨为“矛盾的人”的原因所在。 在一旁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察觉到了杨的不快。她微微地清了清嗓子以示提醒,亚典波罗也注意到了自己的说法刺激了司令官的不快,于是他立刻改变了表达方式。 “下官想出了一个相当轻松就可以打败敌人的方法,请司令官允许下官一试。” 杨凝视着亚典波罗,再转移视线看了看菲列特利加,最后终于苦笑着摇了了摇头,催促提案者做更详细的说明。想办法打击一下帝国军,以免他们的气焰过于嚣张,长远看来也未尝不是一种好事。 提出两三条修正之后,杨许可了亚典波罗的作战计划,年轻的分舰队司令官遂意气风发地走出了杨的办公室。杨叹了一口气,对金褐色头发的美丽副官发出了不平之鸣。 “不要太卖弄你的智慧了,上尉。就算没有你搅局,我的麻烦事也够多了。” “是,下官多事,很抱歉。” 菲列特利加的表情很明显地是强忍住笑,在这种情况下,杨也不能再多说些什么了。如果听到杨对菲列特利加这番抱怨的话,相信卡介伦少将等人一定会指责他“立场倒过来了”。因为,事实上“麻烦事”当中属于事务工作的多半是由菲列特利加处理的。 四○○艘由伊谢尔伦要塞出发的运输船队从要塞的港口开出,超过这个数量有五倍之多的战斗用舰艇一边护卫着运输船,一边朝着自由行星同盟领地的方向前进。 接获敌情侦察主任军官所送来的这份报告,罗严塔尔微微蹙起了眉头沉思着,随后回过头来看着旁边的幕僚。 “你认为如何,贝根格伦?” 被金银妖瞳的青年司令官这么一问,参谋长慎重地回答道:“从表面上看来,他们似乎是想撤离重要人员及非战斗员。而从目前的状况来分析,这是完全可以想见的行动……” “你说得有所保留?为什么呢?” “因为对方是杨威利。可能会设下什么巧妙的陷阱也说不定。” 罗严塔尔笑了笑。 “杨威利也真够厉害的。连你这个身经百战的勇者也会害怕吗?” “阁下!” “别动怒。连我也怕他的诡计,我可不想继修特豪简之后成为第二个被夺走伊谢尔伦要塞的人。” 罗严塔尔不是那种为了守住自己名誉而必须虚张声势的男人。实绩、能力和自信成为他的三根支柱,而他的冷静则使他有更正确的判断力。对于可能存在着陷阱的警戒在他脑海里一闪一闪地提醒着他。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在想,敌人是不是正是企图要利用他这种心态以阻止他前去追击呢?虽然他是一流的将帅,但是要完全洞悉同流将帅的作战方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接着又有新的报告进来了。雷内肯普提督追击离开要塞的敌人,正移动着他的舰队。不久,雷内肯普自己也送来了报告,罗严塔尔露出了一抹恶意的微笑。 “好吧,就交给那家伙吧!” “可是阁下,雷内肯普提督也钓过大鱼呀!您要将功劳让给他吗?” 贝根格伦的话中有八成是忠告,二成是对司令官的过度自信感到恐惧,这种情绪成分就像一杯奇妙的鸡尾酒,罗严塔尔像是要确认个中滋味似地沉默了半晌。 “如果会被雷内肯普打败,那么,杨威利的智慧泉井也就没什么了不起了。然而,这究竟对谁来说算是不幸?我不知道,不过,我不认为泉井的水脉已断。我们姑且就让雷内肯普去试探一下,看看他的用兵方法,期待他有好的表现吧!” 贝根格伦默默地行了个礼,目送着飘飘然离去的罗严塔尔的背影。贝根格伦以前是已故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部下,后来转到罗严塔尔麾下。他现在陷入了沉思中,似乎思索着他所先后追随的这两位提督的为人有多大的不同。 雷内肯普确实是个干练的指挥官。他不采直线一窝蜂地去追击逃走的敌人,而是有计划地将舰队一分为二,一股绕着圆滑的曲线出现在敌人前方阻断去路,另一股则从后面追击,形成了挟击的战术。他指挥下的包围网看来是无懈可击,因此,注视着萤幕目睹这一切的罗严塔尔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不过却也在内心深深地咋舌及感叹着。 不过,确实是只有那么一瞬间。同盟军在巧妙的算计下,预测了雷内肯普舰队行动的曲线,把帝国军引诱至伊谢尔伦要塞的对空炮塔群面前。如果是以前曾因这种作战方式而遭受痛击的奈特哈尔·缪拉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再让自己落入这个圈套中。但是,雷内肯普这次可真是得到了一次严重的教训。舰列遭猛烈的炮火重击而纷纷化为火球爆炸消失的雷内肯普舰队,其惨状很快就传到罗严塔尔耳里了。 “不能见死不救,立即以炮火掩护!” 这一次轮到帝国军瞄准了伊谢尔伦要塞,发射了数万枚光箭般的导弹。巨大的能量无声地撞击着要塞的外壁,打不穿壁面随即四散开来,亮晶晶、呈虹色的烟雾将直径六○公里的巨大人工球体包围了起来。能量暴风以高速在外壁上奔窜,部分炮塔和枪座在光和热的相互作用下粉碎,破片像灼热的冰雹敲打着伊谢尔伦要塞的外壁。因为这个缘故,使攻击雷内肯普舰队的同盟军火力出现一时的锐减,原先如被穿膛破腹的蛇般痛苦地扭动净扎着的雷内肯普舰队,终于得以借这个机会恢复秩序,逃离险境了。 然而,同盟军这首辛辣已极的交响曲——亚典波罗作曲、杨编曲——尚未演奏完全部的乐章。 雷内肯普舰队中原先绕行到逃亡的敌人前方去的一队尚未受到任何损伤,所以他们跳叫着疯狂似地想要复仇,打算一举杀入敌人的舰队中。当他们一边向前逼近,一边打开炮门,以能量之矛恣意挞伐同盟军的阵列时,同盟军很快地就显现出混乱的症兆,形式上的反攻开始紊乱之后,便如被潮水冲刷的沙子般往后退却。 “哼,这些同盟军家伙,看来司令官的薰陶是影响到他们了,似乎不觉得逃跑是一件可耻的事。” 雷内肯普本来是很少会低估敌人的。然而此时,他的视线却有一半投向了萤幕上身为总司令官的罗严塔尔身上。不管怎么说,他是想挽回前半场的失分,避免遭罗严塔尔的冷笑。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在用兵家才能、指挥官力量方面是不容置疑的人物,部下也极为信赖他,但是,由于他性好渔色,又有冷笑的怪癖,所以有时候也会招来同事们的反感。但是这种情结并不怎么根深蒂固,再加上总参谋长巴尔·冯·奥贝斯坦更讨人厌,所以在平常,人们对罗严塔尔的反感并不怎么明显,最重要的是因为他的武勋远在同事之上。除此之外,一年多前当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死把莱因哈特打入丧失自我的深渊当中时,罗严塔尔也是稳住己方阵脚,防止提督们动摇,并且把莱因哈特军团从崩散的危机转而成为确立独裁体制的转机的首功者之一。正因为如此,他一直是后来者追逐的目标,先前和杨作战而败亡的坎普也有过因竞争意识而招致失败的情形。而现在雷内肯普也一样。 他下了尖锐的命令,靠近动作迟缓的输送船队,然后发出了“停船!否则攻击!”的信号。 瞬间,突然炸裂的闪光,漂白了帝国军将兵的视界。注视着萤幕的人甚至错觉自己的眼球已经炸裂了。 看似毫无防备而被遗弃的五○○艘运输舰同时爆炸了。闪光仿佛急速膨胀的块状物般将帝国军完全吞噬。 完全失去惯性控制的舰艇虽然已经急剧减速了,但是,仍然闯进了可怕的能量浊流中。成功地紧急刹住势头的船舰却被没有它们那么迅速应变的后面的船舰追撞上来,狂乱的回避冲撞系统乱成一团,一起沉向光与热的深渊中。巨大的爆炸当中,一连串小规模的爆炸不断连锁发生,一视同仁地将所有的生命体和非生命体破坏殆尽。 “竟玩弄这种诡计!” 雷内肯普太过愤怒,以致口角也冒出了许多泡沫。然而,以他那中了敌人圈套的身份来说,很明显这种反应是缺乏魄力的表现。他的旗舰千辛万苦地脱离了能量的喷火口,然而,能像他们那么幸运的舰艇却不多。 亚典波罗见机不可失,立即下令反攻。杨的这个学弟在战术方面的表现的确非凡。他的命令非常有效地释放了部下们苦苦压抑多时的狂热斗争能量。 在鲁兹提督匆匆赶往截击同盟军之前,同盟军尽情地突破帝国军防线,横扫千军,所向披麾,予以彻底痛击。在杨和罗严塔尔一连串的对阵当中,从未像这一次一样胜负如此分明的。 帝国军失去了二○○○余艘舰艇,战死人数超过二○万人,一路败退。 Ⅴ 面对面子尽失,垂头丧气归来的雷内肯普,罗严塔尔的表情虽明白地写着“看到了吧?”,但是他也不说出口,甚至还好言安慰,让他退下休息。罗严塔尔想,其实事情没有那么糟。在战术层面上,他们的确逊了一筹,不过,同盟军之所以要玩弄这种伎俩,大概是为了在真正要逃离之时减弱帝国军的追击意志而做的心理布局吧?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没什么意义了。如果对方是那种单单因为战术层面的胜利而欢欣鼓舞之流者,他们这边也就不用费煞苦心去思量应对之策了。 听罗严塔尔这么说,参谋长贝根格伦率直地反应。 “那么,我们要做追击的准备吗?” “追击?”金银妖瞳放射出难测的光芒。“为什么要追击?我们只要在一旁目送着他们逃亡的景象,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回伊谢尔伦要塞了,你不觉得这样已经足够了吗?贝根格伦。” 如果冒失地追击,很可能成为对方巧妙反击的美食,就算置其于不顾,杨早晚也会被迫和帝国军本队作战的,在这种情况下,让他们到他们想去的地方不好吗? “可是,如果让杨威利自由行动,无异于放虎归山,他不就成为我们日后的心腹大患了吗?” 罗严塔尔带有深意的微微一笑。 “无论是个人或群体都难免会受到疾病的威胁,而对抗病症是帝国军全体的责任。我认为不光是我们的舰队有被感染的危险。” “可是,阁下……” “你知道吗?贝根格伦,有这么一句谚语——丛林里如果没有野兽,猎犬也就发挥不了作用,所以要避免将野兽赶尽杀绝……” 回望着司令官的参谋长,其绿色的瞳孔中闪着理解和畏惧的光彩。发出来的声音极其低沉。 “……阁下,您说得是,可是,这样可能会招来无益的误解,不,先别说误解,有可能会成为谗言的起因。请您自重。身为帝国军屈指可数的大将,如果走错一步路,对其他方面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呀!” “你的忠告是正确的,我该谨慎些。” 罗严塔尔诚恳地说道,对参谋长的忠告表示谢意。罗严塔尔知道这个男人是很难得的助手。 “很高兴您认为我的说法有理。先别说追击之事,我觉得也得先做进驻伊谢尔伦要塞的准备工作。” “没错,你就赶快着手进行吧!” 罗严塔尔已经决定采不流血的方式夺回伊谢尔伦要塞。 以前杨威利曾对尤里安·敏兹说过:“战略及战术上的最上乘手段便是让敌人高高兴兴地中圈套。” 他还说:“撒下种子之后,去甜甜地睡一觉,到时候起来一看,种子已经长成一棵高耸入云的巨木,这是最理想不过的事了。” 而现在杨似乎已经做到了对尤里安所说的策略了。事实上,从伊谢尔伦要塞逃出——以波布兰少校的说法便是“夜遁”——这件事本身算不上是什么奇谋,而是因为要活用驻留舰队的兵力舍此之外并无它法。毕竟世事是很难奢求两全其美的,既然不能将所有的东西据为己有,就只有放弃不得不放弃的东西。既然在活用舰队兵力的同时又要顾及到要塞内人民的安全,那么,放弃伊谢尔伦要塞这个军事方面的硬体设施,就好比在春天脱掉冬天穿的厚重的外套一样,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问题是这么做很令人感伤。 负责领导军民五○○万人逃亡行动实务方面工作的卡介伦少将,没有将重点放在文艺方面的独创性上,所以他把行动的代号称为“方舟计划”,这个名称让杨的内心极感气馁。他质疑,难道就没有一个能稍微让人发挥想像力的名字吗?但是,如果让卡介伦来辩白的话,他一定会说,与其要让这种没有实质利益的事情扰乱思绪,相比之下,决定要实施爆破那五○○艘可以用“老朽”形容的运输船来引帝国军上勾的杨和亚典波罗所做的浪费才应该受到指责。 运输船和医务船的收容力的确有限,于是有相当多的平民便得搭乘战斗用舰艇,而这又面临了人数分配的问题。 战舰尤里西斯负责运送六○○位婴儿和母亲,再加上医师及护士。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尤里西斯是一艘被强力的守护天使护卫着的战舰,由于它身经百战、多次险死还生,所以很多人都一致认为它最适合载送需要最大限度的安全及保护的婴儿及孕妇。但是尤里西斯的船员们近来相当有偏见,所以表面上就很不能接受首脑部门的解释。就连舰长尼尔森中校一想到舰桥上积着数百打尿布的景象都不免意气消沉。负责飞行技术的军官费兹中尉虽然尝试说服部下“女性在生产之后是最美的,而将有三个中队数量的这种女性搭乘本舰”,企图以此鼓舞士气。但是,震天价响的哭声大合唱比美丽的圣母像更容易刺激船员们的情绪,中尉的激励似乎也白费力气了。 为了把五○○万的军民——正确来说应该是五○六万八二二四名——完全收容到各舰船上,卡介伦和部属们只得不断地和数字拼斗。卡介伦下令只从数字上来安排,是因为怕与人情沾上边,事情就难以收拾了。就连他的家人夫人及两个女儿都舍不得离开伊谢尔伦。卡介伦的魄力仿佛一辆辆的压路机压碎了无数个小小的悲喜剧,作业也因此快速进行着。 林克斯技术上校所指挥的工兵部队在氢动力炉、中央控制室等要塞各处安置了极低周波炸弹。这件事,校官以上阶级的军官们都晓得,但是同时知道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受了杨的极机密命令进行另一项任务的人却只限定于极少数。那就是杨希望日后再夺回伊谢尔伦要塞所布下的暗棋,接受命令之初,菲列特利加压抑住满心的惊讶和喜悦,向长官再次确认任务。 “您的意思是必须让敌人发现爆炸物,但是又不能太轻易被发现?否则,如果真的陷阱被识破了……” “没错。上尉,也就是说,我打一开始先准备了能够以假乱真的人偶作帝国军的活靶,把他们的注意力移开来,使他们发觉不到真正的陷阱本身。” 陷阱本身单纯得让人觉得愚蠢,但是,杨期待它会有效果也是因为这一点。杨再三地对菲列特利加说明:“当然,只要要塞本身的运作系统没有损伤,没必要作细加查察的话,这个陷阱是完全显露不出来的。所以我希望他们注意到作为替身的人偶,然后在另一方面有所疏失。我不希望他们认为,在我们这么大规模的逃亡之后什么都没留下来。” 菲列特利加反刍着命令的内容,对于陷阱的简单性以及成功时的巨大效果感到万分佩服。 “再也没有任何谋略比这个更高级的了。这真是个坏心眼呢!被骗的一方铁定会气炸了。” 杨轻轻地接受了菲列特利加的赞词,同时回答道:“……不过,这个陷阱未必会有发挥效用的一天,或许我们不会再需要伊谢尔伦了……” 这一瞬间,菲列特利加用她那淡茶色的美眸凝视着青年司令官的侧面,但是,杨却一副没有接受超越者的启示、完成预言的表情。 “一定会有的,伊谢尔伦要塞是我们的……杨舰队全体人员的家。有朝一日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阁下的布局一定会见效。” 杨用一只手掌抚摸着头发。当不知道该装出什么表情时,他总是会这样。放下手,黑发的年轻司令官以少年般腼腆的态度说道:“啊,上尉,今后还得多仰仗你了。” 这就是菲列特利加所熟悉的杨。 Ⅵ 数量庞大的舰队开始离开伊谢尔伦要塞的报告,同时从几个地方传进罗严塔尔的手中。其中有半数不单单只做报告,还期待着上司发出追击指令。因为左右眼珠颜色不同的总司令官严禁在没有他发令下擅自开启战端。就在不久前,他才将一名自作主张随意开始攻击的少将革职查办,他要让所有的人知道他的态度。 “现在追击是没用的。”罗严塔尔断言。“同盟那些家伙又拉不走伊谢尔伦要塞。先占领要塞才是我们的首要目的。” 很快地,雷内肯普就前来开门见山地问可否追击,司令官的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追击只会遭受反击,现在就让他们走吧!我不喜欢因加害避难的人民而在历史上留下臭名。” 雷内肯普顺从地退下了,大概是前几天的战败对他的斗争心多少有些掣肘作用。太好了,今后应该比较好控制了吧?罗严塔尔满足地喃喃自语。 “贝根格伦,等完全控制了要塞之后就追踪杨威利。但是,不需要跟得太贴近,也不需要攻击,至少目前不要。”他对参谋长说道。“只要蹑在后面就行了,让杨舰队为我们领路。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目前最重要的,是开进他们空出来的伊谢尔伦要塞去。” 让谁打头阵呢?这也是个问题。克涅利斯·鲁兹前来提出意见。杨威利放弃要塞虽然是事实,但是,应该注意他们是不是放了临别的赠品。或许他们会在要塞的动力部装设爆炸物,打算一举杀绝进驻要塞的帝国军。为防有危险,现在全舰队不宜全速前进接近要塞,不如先派遣爆破专家前去调查,等确认安全之后再行进驻要塞。——这是鲁兹的建议。 “鲁兹提督的意见有道理。” 罗严塔尔遂暂时让全舰队从要塞前面往后退,派护卫护送由修姆德技术上校率领的专门小组先踏上要塞调查。 按受了这令人喜出望外的荣誉使命,修姆德上校又惊又喜地踏上了原为敌人据点的要塞。经过详细的检查之后,发现了好几个地方藏有极低周波炸弹,证明了鲁兹的预测是正确的;同时,他们也成功地将所有的炸弹拆卸了。 “真是千钧一发!炸弹被藏得极隐密,如果再晚个五分钟发现,伊谢尔伦要塞就会发生大爆炸。到时,我军也会被波及而造成相当大的损害。” 一边点头聆听修姆德上校的报告,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边用他那双金银妖瞳所特有的深奥神情回转着思考的纺纱机。或许当初该先置伊谢尔伦要塞于一边,从旁经过,然后从后面袭击杨的舰队。但是,这么一来就很可能因为受到要塞爆炸的波及而造成混乱,结果反遭对方还击而吃足苦头。还是先满足于目前这种程度的成功吧。话虽如此,然而杨威利的临别赠品就只有这些吗?金银妖瞳的提督总有一个疑虑——难道没有更狠毒的招数吗? “他可是个不好惹的男人哪!他到底意图何在……” 罗严塔尔忘了自己本身,这样评价着杨。 另一方面,成功地“夜遁”的杨威利,虽然人在休伯利安旗舰的舰桥上,但是他却没有办法把担忧的视线从位于主萤幕上发出银色光华的伊谢尔伦要塞上移开。万一——虽然他觉得不该有这种事——帝国军没有注意到有极低周波炸弹的存在,又或者忽略其中一个,那么自己不但会使得这个宇宙中最强大的要塞在一夕之间消毁殆尽,还会无益地造成大量生命死亡。当杨确定了爆炸时间已过,而伊谢尔伦要塞仍然完好无缺时,他才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 “哼哼,他们好像是注意到了。” 杨一边抚着胸口,一边离开萤幕前,朝着私人房间走去。临别前,他朝着映于萤幕上的银白色球体行了一个礼,这是杨对于自己所利用的对手所表现的一片谢意。 “再会了,伊谢尔伦。在我回来之前,你可不能见异思迁哦!你是个不折不扣的虚幻女王,没有一个女人像你这么完美。” 奥利比·波布兰少校使用他极具个人色彩的表现方式惋惜着和要塞的别离。在他身旁的先寇布少将默默地高举着威士忌酒瓶猛灌。姆莱凛然地行了个礼,菲列特利加和卡介伦少将也如法泡制。每个人都怀着个人的思绪向居住了两年多的宇宙要塞道别。他们当中有几个人日后又踏上了伊谢尔伦的人工土地。 这时,在被帝国军再度占据的伊谢尔伦要塞中,发生了一段小插曲。负责会计工作的一个老军官,把同盟军遗留下来的一部分补给物资偷偷扣了下来,没有登载在正式记录中,企图据为己有,而这件事终被发觉了。由于宪兵的追溯调查,他以往的同样卑劣行为也都被挖了出来。极为厌恶这种小人的罗严塔尔有意以军法追究,在立刻召开的军法会议中宣告了这人死刑,为达到以警效尤的目的,由总司令官本人亲自主持执行枪决。该军官在被拖上刑场之前一直歇斯底里地乞求原谅,但是当他发觉一切已成定局时,便开始疾言厉色地弹刻起上位者的居心。 “世界真不公平!在战争中不管屠杀了多少人,破坏了多少都市,但只要打胜仗就可以获赠提督、元帅的称号,还有勋赏,而我只盗领了一点点的物资就被当成罪大恶极的人。” “住嘴!到这个时候还发牢骚!” “没道理!世人都说罗严克拉姆公爵是英雄、是天才,但归根究底,他不也是夺人之国的恶徒?相较之下,我的罪行根本是微不足道的。” “那么,你就到地狱去夺人之国试试看吧!” 罗严塔尔脸容如水,动也不动他那端整的眉毛,扣起扳机,击穿军官的头颅。站在刑场上的幕僚们都默然不作声。 罗严塔尔退回不久之前由杨威利使用的司令官办公室时,校术军官就送来了报告书。在帝国军再度掌管的各项规定安排尚未确立之前,报告一定会堆得像座小山。报告中指出,战术用的电脑情报已全部被消掉,帝国军必须把所有的资料重新输进去,这件事一点都不令人感到意外。夺回要塞之后的事务处理工作对罗严塔尔而言绝非重要之事,他关心的是今后的战略状况。 将来的很多事都是现在所没有办法预测得到的。就算杨威利耍弄诡计想再夺回伊谢尔伦要塞,但只要不把他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当成丑角来耍,他是不会在意的。罗严塔尔是这样想的,首先,杨威利今后未必还有机会再夺回要塞,他应该知道与其挖空心思垂涎自己力不能及的事,倒不如选择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自在地行动。 “和帝国首都联络!就说我们已夺回伊谢尔伦要塞。” 应该说是勇敢地接收了敌人所让出来的要塞——罗严塔尔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下令给通讯官。就这样,伊谢尔伦要塞回到帝国军手中了,其间大约隔了两年半的时间。 第三章 第三章 —— 追求自由的宇宙 —— Ⅰ 这一年,宇宙历七九九年,尤里安·敏兹十七岁了,然而,他也是在焦虑中送走过去一年的人之一。 根据所谓的“战时托孤法”,他在十二岁时成了杨威利的受监护人。如今,当时原任上校的杨已晋升为上将,尤里安本身也多半在周围大人的影响下,由军人家眷成为正式军人而获得少尉的军衔。而他付出的代价便是离开杨身边,以驻在武官的身份前往费沙自治领上任,从伊谢尔伦要塞到同盟首都海尼森,再到费沙的旅程将近有一万光年之遥。 挥别那么多亲爱的人,千辛万苦到费沙上任,本非他所愿。对他来说,繁荣发达的费沙也只不过是不到半年的暂时栖身之地而已,这个地方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留住尤里安的心。“到费沙找个美人回来吧!”波布兰少校等人曾这样调侃他,但是,他根本没有时间谈恋爱。如果他有波布兰十分之一的热情,或许就会设法让自己腾出时间来……。 “走马看花,莫非真要就此空手而回吗?……” 尤里安夸张地喃喃念着很久很久以前,失意英雄常常挂在嘴边的台词。 迎接十七岁来临的尤里安,身高已达一七六公分,眼看着就要和监护人杨比肩齐高了。“也只是身高赶上而已。”尤里安心想,亚麻色头发的少年自觉到,在其它很多方面他连杨的影子都追不上,有待学习的事情是何其之多呀!自己本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杨提督身边的,在自己还不能单独走上活用学到的战略、战术、历史所铺成的道路之前,实在不该离开杨提督的。 在帝国军占领下的行星费沙上,某个胡同里的隐密藏身之所中,尤里安用一只手拨起落在额前的略带卷曲的亚麻色头发。端整但还留有些许稚嫩味道的脸庞,经得起大多数女性挑剔的审美眼光。但是,他本人根本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他引以为荣之处是学自杨威利的用兵学、先寇布的射击及肉搏战技、波布兰的驾驶空战技术,并且获得了相当的成绩。 “还不能走吗?” 尤里安这样问前来拜访的马利涅斯克。为了逃走的事宜而各方奔走斡旋筹备的马利涅斯克,是贝流斯卡号独立商船的事务长,即俗称的大副。同时也是现在正在同盟首都海尼森大叹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波利斯·哥尼夫的得力助手。虽然才三十几岁,却已头发稀疏,肌肉松弛,只有两眼仍充满年轻、蓬勃的活力。 “再忍耐一下,请不要着急……哎呀,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嘛?” 马利涅斯克的笑容中虽然没有讽刺及厌烦的成分,但是自觉到自己的焦虑及不安的尤里安却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马利涅斯克以前也再三说明过,目前,帝国军不允许民间的船只在费沙回廊内航行。在禁令未撤消之前,如果勉强逃离费沙,也一定会被帝国军抓住。但是,帝国军为了避免在费沙激起过大的民怨,在军事行动告一段落时必会放松管制允许民间的船只通行的。一旦开放通行,占领部队在人力资源方面是不可能一艘一艘检查为数众多的民间船的,到时要逃出去就容易得多了——马利涅斯克根据经验曾这样告诉尤里安。 尤里安知道对方的预测和判断有很大的说服力,但是,尽管他有这种认知,栖息在他心中的飞岛却急不及待地欲振翅高飞,这种理智和情感的煎熬让他极为痛苦。近似归巢的本能不断鞭策着少年,尤里安的脚似乎生来就不是要踩在费沙的地表上。 “我已听够了你这些推托之词,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不平之气化为具体的不耐之声的是汉斯事务官。他虽是同盟国内某大企业的老板之子,但是因为欠缺政治才干和器量,被周围的同僚们所排挤,只获得了同盟政府内的名誉职位,客客气气地被流放到国外。如果同盟政府真的重视外交的话,就不该把这种水准的人送到费沙来,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个人说来也是衰弱的民主主义的一个小小象征。 “要等到什么时候?到可以安全出发的时候呀!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马利涅斯克对尤里安把持应有的敬意,但是对汉斯,他却是趾高气扬,毫不客气。 “我们都已经付了搭乘宇宙船的费用了。” 而且,费用还是他出的——汉斯没有这样说,或许是他身为同盟高官的一点矜持不允许他这样说吧。 “只是付了费用而已,不要这么盛气凌人。原本搭载的客人是尤里安·敏兹先生,你只是附带的!” “付费用的可是我呀!” 矜持之类的字眼立刻被他从心底给赶出场外了,汉斯事务官脱口而出大叫着,但是,这并不能赢得马利涅斯克半点的尊敬。 “付钱给我的是敏兹少尉!或许你借了钱给少尉,不过,那是你和少尉之间的事,我可不管!” 发现马利涅斯克仿佛把汉斯当作游戏道具的不是当事人,而是在一旁听着这一问一答的路易·马逊准尉。有巨大体格的黑人若无其事地在气氛越来越显得险恶的空气中放出了中和剂。 “马利涅斯克先生,我看你这趟一定是带来了什么好礼物了?我有没有猜错?” 他的苦心立刻有了好的回报,马利涅斯克中断了和事务官之间没有意义的谈话,转向黑巨人。 “您的眼睛可真利,准尉。事实上,我是送东西来的。有了这个,你们就可以在街上自由行走,不必担心遭人盘查了。” 贝流斯卡号事务长的手从衣服内袋中伸出来,手掌上放着三张公认的通行证。 Ⅱ 尤里安·敏兹手上拿着面包店的大纸袋在街上走着。为了实地了解当地市街的情况,他每天都会出门一次,四处去走走。现在的他并不会引起站在街角的帝国军士兵的怀疑。尤里安和杨一样,脱掉军服后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军人,反而是因为太过吸引同年龄的少女们的注意而令他颇为狼狈,他必须小心翼翼以免节外生技,因为意外投射过来的视线和兴趣或许会暴露出尤里安的真实身分。 尤里安突然停下脚步。心头的冲击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充满紧张及探求的视线从他那深褐色的眼珠投向四周,他没看到任何让他吃惊的事情。尤里安放松了紧张的心情,但很快地又再度束紧了。他知道原因了。 造成冲击的原因在听觉,从身旁一些市民们交谈的内容中,某个固有名词火辣辣地敲打着尤里安的意识。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这个固有名词和其它的语句一起传进尤里安耳里。经过——不久之后将从这条街上经过。银河帝国宰相、银河帝国军最高司令官、帝国元帅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不久之后将要经过这条街——人们这样窃窃私语着。 尤里安发现自己的右手在腰际微妙地摸索着。一个极端悔恨的念头闪过他胸际。为了避免遭帝国军的盘问,他把光束枪留在屋子里了。如果现在带在身边的话,他或者就可以置那个对自由行星同盟而言无异于活生生的灾厄的金发年轻人于死地了。真是一大失策啊!如果能让时光倒流,就算让马逊准尉担心,他也一定要把光束枪带在身上…… 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把激情的热流吐出体外。他很辛苦地从无益的空想漩涡中抽身而出。就算如何诚心祷告,光束枪也不会出现在自己手掌中的。而且,杨提督也曾不止一次教导过他“恐怖主义和神秘主义不能将历史推向建设性的方向”。即使是尤里安本人,虽然从小就希望当个军人,但是,他也从来没对恐怖主义抱持任何好感。要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那个拥有狮子鬃毛般灿烂金发的独裁者,不能靠恐怖行动,而要在堂堂正正的战斗中击溃他。现在自己手中没有枪,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状态。 尤里安思索着,自己被上天赋与了一个和恐怖主义不同的机会。他还没有亲眼看过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英姿,只从立体影像和通讯画面中知道他有着超绝的美貌。连杨提督也是一样。而现在那个无与伦比的年轻霸主就要经过他眼前了。此刻,尤里安自觉地被一股比刚才想暗杀对方还强烈的欲求驱使着挤向群众中。 在车道和人行道的分界线上已经筑成了一道人墙了。孔武有力的警备士兵们排成一道穿着制服的忠诚护壁,推回了慢慢前后涌动的人海。然而,和被保护者的地位及权力相较之下,这种警备方式未免太过寒酸了。尤里安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排,他一边毫不做作地撩起落于额前的头发,一边等着独裁者的到来。 地上车列滑进了车道。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辆机动装甲车,跟在后面的都是非战斗用的高级轿车,但是,如果在街上单独驾驶的话,恐怕也不怎么起眼。尤里安听说过罗严克拉姆公爵不喜欢过度的排场,看来应该是事实。光凭这一点,尤里安对尚未见过面的年轻独裁者就有了好感。 高级官员们乘坐的地上车经过群众面前。尤里安凝神注视,但是,他看到的却是一头半白的头发和一张没什么血色、呈锐角状的脸,两眼放射出的光芒有一种无机质感,表情极为冷峻。尤里安根据这个印象走进记忆中的图书馆,在“帝国宇宙舰队总参谋长奥贝斯坦一级上将”的资料架前停下脚步。但是,他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精密地反刍这段记忆,因为下一辆地上车已经来到尤里安眼前了。当一眼认出了后座上那头豪气奢华的金黄色头发时,尤里安的心脏猛烈地鼓动着。 那就是罗严克拉姆公爵吗?尤里安开启了所有的视觉记忆力功能,把年轻独裁者秀丽的脸庞刻印在脑里的网膜上。同时,他立刻了解到一件事-要忘记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脸实在太困难了。不仅在眼耳口鼻的五官构造上非比寻常,这张脸在内藏的精神活力的质与量上更是超凡绝伦。尤里安可以清楚听到自己口中很自然地流泄出来的叹息声,同时,他稍稍移开了视线。 坐在莱因哈特身边的人看来像是和尤里安差不多年纪的美少年。但是,从“他”那雪白柔和的肌肤,剪得短短的、暗灰色调的金发以及不至妖媚的凛然表情看来,尤里安知道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或许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秘书官,不过,尤里安对她一无所知。当然,那就是希尔德——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千金。 坐在地上车内的莱因哈特突然把视线投向群众当中,他那水平流过的视线横越过亚麻色头发少年的脸。 这个时候,莱因哈特及尤里安的视线确实在这一瞬间的数分之一中交错了。可是,这件事只对尤里安有意义。对另一方的当事者来说,对方只不过是构成人海的小波涛中的一个泡沫。无论是莱因哈特,又或者是杨威利及尤里安,都不是什么超人,也不是被命运的绝对者挑选的使者。莱因哈特的资质在深度、高度、宽度上都远远凌驾于常人之上,可是,他所及之范围毕竟是在人类所能及的限度之内,莱因哈特既不在人类之上,也不在人类之外。不管在军事才能方面、政治野心方面、美貌方面,以及追求梦想的欲望方面,过去一定也有人在这几个方面超越过他吧?但是,和他一样同时具备这些资质的人少之又少,而且他所欲支配的恒星及行星数量,在历史上又是个空前的数字……不管怎么说,他并不是无所不知的,几年后,他也不会想起今天发生的事和见过的人。 莱因哈特的地上车离开之后,群众解散了,尤里安也回过头准备走了。对他来说,只要他活着,大概就不会忘记今天的事吧?突然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尤里安吓了一跳,贝流斯卡号事务长的笑脸映入他的眼帘。 “马利涅斯克先生……” “让你吓了一跳,真抱歉。怎么样?看到罗严克拉姆公爵本人,有何感想?” “觉得自己差人太多了。” 尤里安率直地脱口而出。事实上,他不得不承认,莱因哈特的气质、容貌、一举手一投足都具有盖过四周一切人事的绚烂光彩。现在,尤里安已经从亲身感受上了解到,为什么连杨提督也会如此盛赞这个金发的敌人了。 听了少年这简短而丰富的感想之后,马利涅斯克轻轻地舞动他的眉毛。 “不错,他现在是立于万人之上、集所有权力和荣华富贵于一身的独裁者,但是,他可不是天生就是公爵或宰相哟!罗严克拉姆这个显赫的家姓也是在获颁伯爵之位以后才有的,而在那之前,虽说也是个贵族,却是有名无实的穷人哪!总之,他的父亲是在卖了女儿之后,才使其后半生有了保障。” “卖女儿……?” “据说是被当时的皇帝纳进后宫,不过,先不说形式上啦,实质上就等于是出卖。” 对帝国的下级贵族而言,美貌的女儿往往是贵重的商品,是打开通往富贵和权力大厅门扉的黄金之钥。活用这种商品的不只是莱因哈特及姐姐安妮罗杰的父亲而已。但是,身为皇帝的宠妃之弟,如果是个无用之人或许可以使大臣和门阀贵族们的反感消弭于无形,但是,莱因哈特那无人可比的才能却堵住了他们嫉恨的排气孔,最后终于爆发了。当然,莱因哈特对那些具有老旧而不值得嘉赏的价值观的人们也不会曲意奉承,讨他们的欢心。在莱因哈特眼中,他们只是存在着作为他消灭及报复的对象而已。连亲生父亲也不例外,莱因哈特不能原谅把姐姐卖给那老丑的权力者以获得生活保障的父亲。一直到浪掷那所剩不多生命的父亲暴毙了,莱因哈特仍然拒绝和父亲和解。他之所以参加父亲的葬礼,只是为了不愿让姐姐更悲伤而已…… 尤里安多多少少知道莱因哈特的过去,但是,现在听到这些事却更让他觉得无从恨起这个理当憎恨的同盟之大敌,这让他感到些微的困惑。个性刚烈、单纯而挚爱着姐姐的少年身影取代了野心家的形象。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有些人便说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成功是靠姐姐的提携庇荫,虽然这种说法未免有欠中肯,但事实上,如果不是这样,他的人生起点就会在更恶劣的环境下形成了,是不是还会有今日的成就,确是个未知之数。” “可是,他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不已经立了大功,成为一流的武人了吗?” “少尉您不也立了不平凡的功勋吗?如果让我再说一句,我想说的是,即使是‘奇迹的杨’,在你这种年纪时也只是个平凡的军官学校学生。相较之下,你可算是快了一两步了。” 尤里安那深褐色的瞳孔里罩上一层深思的云雾。 “马利涅斯克先生,你让我觉得你尽挑杨提督和罗严克拉姆公爵的事来和我作比较,似乎是有意唆使我做什么,假设真是这样,那是没用的,如果是层次比较低的对手,我或许会被人怂恿。可是,如果是和杨提督及罗严克拉姆公爵相比,那就什么自负都没有了。只会有适得其反的效果。” 尤里安好像想控制一下自己的语气,可是似乎并不如人意。 “呀,我的话听来像在唆使吗?” 马利涅斯克并没有退缩的表情,只是爱怜地抚弄着自己那稀薄的头发。 “如果是这样,那是我的失言。其实我只不过是想说,没有天生的英雄或名将,啊,或许这种说法就已有煽动的意味了。” “不,是我说得太过份了。” “那么,我们就彼此彼此吧!呀,时间过得真快,我本来是要去见见其他的客人的。” “客人?” “老实说,光载你们三个客人是很不划算的,所以我尽量多找一些客人。对你们而言,这样也有利于分散危险性。” 这一点尤里安是可以理解的。对象越多,监视及检查的密度就不得不降低了。但他又不由得想道,费沙人似乎很擅长于这种把自己的获利行为说成是为他人设想的论调,他甚至还想到,如果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真的表里如一地相信这种论调,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人有任何损失了。至少,费沙人纯就修辞上来说是对自己的论调深信不疑的。 尤里安问马利涅斯克,是什么样的客人?然而,这只是利用来作为谈话润滑剂的话题而已,事实上他并没有多大兴趣。就如同尤里安担心自己的来历会引起其他客人的关心而造成困扰一样,如果对方的来历也不便为别人知悉的话,对方一定会有所隐瞒的。 “是地球教的司祭。”马利涅斯克的回答很自然。“不,应该说是更高级的司教。不管怎么说啦,就是那种不用工作光靠一张嘴吃遍天下的人。” 马利涅斯克并不想掩饰对那种身分的人所把持的偏见。 “不过,我们也不能不重视这种圣职者。只要有一个圣职者站在你这边,就会有一○○倍的同志产生,情报网也就四通八达了。不过……” 豢养扮演皇帝、贵族、圣职者这些必须靠生产者的劳动才能生存下去、几近于废物的角色的一般人们却常常祟拜着这些人。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的矛盾,马利涅斯克对此极为不平。他的说法由给人勤勉、注重实质利益的费沙人看来,应该不会是一件奇怪的事吧。 “可是,他是个重要的客人吧?” “唉,那就很难说啦!” 那个人并不是直接就找上马利涅斯克的。他就像是有着不祥传说的宝石,在赖以埋藏的脆弱地盘破裂之后失去了安身之所,几经转手才落到马利涅斯克手中。以前他是个以上宾之姿出入于自治领主府第的年轻僧侣,充分地获得费沙那些保守大商人们的尊敬。如果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还在的话,一定会来讨他的欢心,但是,自从帝国军进驻费沙之后,鲁宾斯基似乎就人间蒸发了,从没有再出现于市民面前,而他也就失去了依赖的对象。 马利涅斯克本身并不怎么具有投机性格。从某方面来说,他甚至还经常站在把不爱脚踏实地的船长波利斯·哥尼夫拉回地面上的立场,当然是尽可能地凡事稳打稳扎……但是,既然这一次已决定冒险把尤里安·敏兹送到自由行星同盟领地去,危险度的增加就已不再是问题的重点了——贝流斯卡号的事务长这样想。费沙有一句谚语正可以加强他这种想法——如果已吃下了超过致死量的毒药,那么,吃再多也是一样的。 “怎么样?少尉,要不要伸展伸展筋骨跟我一起去见见那个一起搭船的客人是长得什么样子的?” 如此提出邀约的马利涅斯克观察着尤里安的表情,稍后扮出让步的笑脸,轻轻地摊开了两手。 “好吧,我老实说吧!我也是第一次见那个什么司祭、司教的,事实上,我是有些害怕。如果对方是个半疯癫的人,我可应付不了呀!所以如果少尉能跟我一起去,心理上也会踏实一些。” 尤里安觉得马利涅斯克并不那么可憎,何况,在小处上施惠也没什么损失。如果马利涅斯克想设陷阱害他,没必要等到此时,在这之前就有许多机会了。 尤里安答应了,他腋下挟着面包店的纸袋,跟在马利涅斯克后面踏进了一栋似乎被所有人抛弃已久的眼看着就要倾圯的大楼内。不流通的空气就像气化了的泥泞,两人在老鼠群为威吓入侵者所合唱的背景音乐中上了二楼,打开唯一的一扇门。 “德古斯比司教在吗?地球教的……” 马利涅斯克朝着光线阴暗的室内,以郑重的语气开口道。他之所以不叫司祭,是因为他还没有见过被赋与较高地位的称呼而感到不快的人。毛毯慢慢地蠕动,露出一双迷朦的眼晴凝视着两个来访者。 Ⅲ 在希尔德的陪同下刚走进临时元帅府的莱因哈特,接到了罗严塔尔一级上将攻陷伊谢尔伦要塞的报告。在办公室候驾的两名副官修特莱少将和流肯中尉迎进了年轻的金发独裁者,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之后,呈上了报告书。 “恭喜阁下。这样一来,两个回廊都在阁下的完全控制之下了。” 修特莱恭谨地说道,但总让人觉得像是在朗读。接着,流肯中尉也说了一些贺辞,但是,他说话的音调又像是在春天的野外中跳跃一般。希尔德对两人形成强烈对比的不同说话方式感到相当有趣。 “希望今后也如此顺利就好。” 莱因哈特接受了部下的致意。这是吉报,不应该会坏人情绪,不过,膨胀的气球只消一根针就可以刺破的。以前在夺得伊谢尔伦要塞时,自由行星同盟的主政者们大概都确信他们会永远支配要塞了。莱因哈特并不打算无条件地啜饮着胜利的美酒。 “杨威利似乎打算息事宁人哪!” 莱因哈特坐在桌子前,一边用他那柔软而有弹性的手指头翻着报告书一边喃喃地说着。罗严塔尔的报告中一点都没有美化自己的功绩,他完全客观地、完整地报告了整个事实的经过。 修特莱凝视着年轻的主君。 “阁下,听说杨威利是自己决定要放弃要塞、全面撒退的,这种行为难道不会招致同盟政府的愤怒而加以处分吗?” 莱因哈特将目光从报告书中抬起来。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欢迎部下询问。只要不是太愚蠢的问题,都会对他的知性及思考形成适度的刺激。 “如果处罚了他,又有谁能指挥杨的舰队和我军对抗呢?那些光躲在安全的地方写裁决书的人就算惩处了司令官,但是和司令官一起出生入死的部下和士兵们也不会善罢干休的。如果在上位者不正视这个问题的话……” 同盟政府的那些高官们都是一些甚至比灭亡了的帝国门阀贵族们更无能的的白痴。莱因哈特冷冷地笑着。 “下官明白了,不过,只要确保伊谢尔伦要塞不落入我军手中,不就可以将我军的攻势阻于伊谢尔伦回廊的一方而避免两面受敌吗?为什么他不采取这个安全的策略呢?” “一点都不安全。如果他这么做,除了伊谢尔伦之外,同盟的所有领地都会失陷的。” 这是一刀两断的作法。 “而他要使同盟获得胜利的唯一方法,便得让他的舰队能自由行动。” “唯一的方法……?” “不懂吗?就是在战场上打败我呀!” 莱因哈特的声音和表情都极为淡然,所以在这一瞬间有所感应的只有希尔德。她确实看到了那令人想起被弃置于冰原中的宝石一样的苍冰色瞳孔中放射出极光似的光芒。 修特莱少将和流肯中尉退下之后,莱因哈特叫来了传令兵,吩咐他准备两人份的咖啡。这个从幼年学校的学生当中挑选出来的少年,在这次“诸神的黄昏”作战中奉命担当莱因哈特的传令兵。咖啡和奶精送进来时,扑鼻的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室内。 “您既然看穿了杨提督的企图,那么,您仍然坚持要亲身参战吗?” 面对希尔德的质疑,莱因哈特以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伯爵千金,我立定志向要成为一个霸者,而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为自己订下了一个规定,就是一定要立于前线。以前被我打败的那些无能的贵族跟我的不同点就在这里。这也是士兵们支持我的理由。” 一边说着,莱因哈特稍稍降低他的视线,以银匙轻轻拨弄着咖啡,瓷杯的纯白和咖啡的褐黑形成绝妙的对比。而希尔德则仰望着他金黄色的额发娓娓铺述自己的意见。 “请容我多言,阁下。请您避开无益的战斗,回去帝都奥丁。如把费沙回廊交给米达麦亚提督,把伊谢尔伦回廊交给罗严塔尔提督的话,一定会有很好的战果。阁下只需坐镇后方,静待着他们所带来的胜利果实就可以了。” 莱因哈特没有生气,因为个建议的内容连他自己也都自觉到是极为常识性的。不过,他也没有接受希尔德的建议。 “伯爵千金,我要作战。” 对莱因哈特这一句话,希尔德没有反驳的余地,因为他的语气不像是发自一个渴望权力的野心家,反倒像是一个极欲抓住被遗忘梦想的少年心声。现在,希尔德更确认到一点——对莱因哈特而言,战斗不只是一种手段,而是他生命的全部。而且,她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成了想从少年手中抢走他仅有的小宝箱的严格而无理的女教师。这的确是错觉,从“理”字方面来说,她的建议是绝对正确的。身为支配者应该让部下有更多的机会去建立功劳,而不是一味地去抢功劳。可是,要把战争从莱因哈特身上夺走,就好像把一只生龙活虎而且高傲不已的猛禽硬生生关在笼子里一样,到时它那从瞳孔中放射出来的锐利眼神、从翅膀上散发出来的光彩必定会消失无踪。 莱因哈特的人生是靠着和众多的敌人作战编织而成的。在他最初的十年人生中,唯一的同伴便是长他五岁的姐姐安妮罗杰。而这个唯一而且绝对的同伴,对莱因哈特而言是光明源泉的安妮罗杰,在即将成为老迈权力者的囚虏的半年前,为他找到了第二个真诚的同伴。 和莱因哈特同年,身高超出年龄许多的红发少年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从此以后便常与莱因哈特为伴,守护着莱因哈特,为莱因哈特打败敌人。当他们两人奋力打退数倍于他们的恶童,意气昂然地回家时,安妮罗杰虽然没有赞赏他们,却总是会为这两个小勇士冲泡热腾腾的巧克力饮品。装在廉价杯子里的热巧克力以其难以言喻的炽热感觉温暖了少年们的心。不管多么辛苦,在这一瞬间似乎都有了回报。和当时那种喜悦及满足感比较起来,他觉得自己所报之于姐姐的只是微不足道而已。 莱因哈特的心态并没有迟钝到会认为给予姐姐崇高的地位就会使姐姐高兴。但是,让外人知道姐姐对他有多重要,而能以外在物质表现出来的,除了给与崇高的地位之外,难道还有其它的方法吗?公爵夫人或者女大公的称号,以及随着称号而来的庄园、邸宅及年俸金,不管是多么大的赏赐,莱因哈特对姐姐的浓烈感情都不能表达于万一。 然而,莱因哈特为姐姐所准备的东西名单上,独独没有“新配偶”这一项。莱因哈特本身所意识到的,或者没有意识到的几个心理因素,使得他不承认有所谓的“姐姐的配偶”的存在。看在希尔德眼里,她不禁有着无比的恐惧感,只要有那个无人可比的姐姐存在,莱因哈特不就无法像常人一样恋爱了吗?当然,那或者是她杞人忧天,或许只是让莱因哈特爱慕的女性尚未出现而已…… “照原定计划,明天离开费沙。” 莱因哈特把视线从昂贵的白瓷咖啡杯上移开,然后宣布道。希尔德把那时间极短但确实在其它世界中游移的心拉回到现实世界中。她答了一声“是”,但是也察觉到自己心神的不定。 “伯爵千金,总之一句话,如果我要掌握全宇宙,我会赤手去拿,而不是隔着一层手套。” 希尔德全身全心地赞同莱因哈特的话,但是心中却微微罩上一层薄雾。原本厚得让人不知外面时间飞逝的窗帘绽开了一条缝,黎明前的微弱光芒瞬间照亮了他的侧脸,或许那只是瞬间的错觉和幻影构成的粗略而没有色彩的图画。但是,希尔德觉得莱因哈特的话不仅暗示着他的生存方式,也暗示着他的死亡形态。然而,现在的莱因哈特就像是一团燃烧旺盛、永不熄灭的熊熊烈火,发自体内而及于手脚尖端的逼人热力,正丝毫不见衰竭地持续散放着。 Ⅳ 当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离开占领地费沙,重新登上征服之旅的当天,毕典菲尔特、法伦海特两提督刚好率领着舰队从帝国到达了费沙。他们预定在五天后尾随莱因哈特之后踏上征途,因此士兵们便在异乡获得了最后的休假日。 让费沙的市民产生令他们难以表现的感慨之情,是在他们看到跟在法伦海特、毕典菲尔特之后从帝国军的战舰中出现的人物。这个人叫博尔德克。他曾任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的副官及驻帝国的事务官,至少不是个无能的男人。最近,他因为没能事先报告帝国军侵略的消息以致身价暴跌。但是,他在宇宙港获得罗严克拉姆公爵出发前所颁赐“费沙代理总督”之称号,事情发展至此,费沙市民不得不认清他并不是不知道帝国军的侵略行动,而是有意隐瞒事实。也就是说,原被称为“自治领主的心腹”的人是出卖费沙的自由及独立以换取自身“代理总督”地位的卖国贼。 “卖国卖亲——但是,尽量卖个好价钱!” 这是费沙市民们恶意的嘲讽,不过,自己突然变成了被卖之身,当然也高兴不到哪里去。然而也有人认为,由费沙人担任费沙的行政长官比由帝国军直接支配要好得多。更积极的人则主张时代自有其变化,既然将会出现统一支配全人类社会的大帝国,那么,费沙就应在新的环境下寻求进一步发展的道路,太拘泥于原只是形式上的政治地位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 这些都是很具说服力的见解,但是,人类要处理感情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市民眼中那个坐在“代理总督府”中开始处理行政事务的博尔德克的形象实在没办法单纯化。 更何况,费沙人所信奉的理念之一便是“靠自己的脚站起来走路”,所以要他们支持稳稳地安坐在帝国军推动着的婴儿车中的博尔德克实在是很困难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 另一个更大的疑团使得市民们在酒馆或家庭中不时地如此窃窈私语。 “鲁宾斯基那个‘费沙的黑狐’跑到哪里去了?他是不是在某个地方袖手旁观帝国军的占领行动及博尔德克的一步登天?” 不管是哪个时代,在哪一种政治体制中,权力者总是有着市民所无法知道的秘密处所。形式上似乎与躲在阁楼中建造梦幻之城的小孩子一样,但是,出发点却完全不同。权力者主要是对一朝丧失权位感到恐惧,以及一种保身的利己主义使然。 因此,安德鲁安·鲁宾斯基所使用的秘密藏身处并不是他一手建造的,而是活用了先人的遗产。这个够聪明——或者说够狡猾——的位置就在只有极少部份人知道的高级官员们专用的地下掩体的更下一层,由于水的供给、排气、排水、排热等生存不可或缺的系统,是分散于能源常规消耗型的公共设施群中,并且与之连动,所以被探查出来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和不到十名的贴身保镖躲在这座无名地下宫殿的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表面上似乎很安于这种软禁似的平静生活。掩体内的布局为了消除住在里面的人的压抑感而刻意铺设得一如豪奢的王朝宫殿,由于同样的理由,天花板也特意挑高,整个空间多出了许多无用的部分。在饮食方面,菜单更是丰富得号称在一年内不会有同样的餐点上桌。 鲁宾斯基的情人多米妮克·尚·皮耶尔,是掩体内唯一的女性,虽然她常常和自治领主腻在一起,然而,这一对情侣之间会话的针锋相对,是那些忠实但单纯的近侍们所难以想像的。譬如,某天由鲁宾斯基开头的谈话内容是这样的:“为了从费沙逃出而让你费尽各种心思的地球教司祭德古斯比,好像终于找到救星了,真是不容易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也许是个很好的歌手及舞者,要说演技嘛,以前我就说过,你离合格线还差很远。” 鲁宾斯基的语气让人联想起哀叹弟子不肖的工匠。多米妮克把威士忌酒杯放在情人面前时,桌面发出了不小的响声。 “或许吧!不过,鲁伯特·盖塞林格,那个你最爱的儿子,在被你杀掉之前还一直相信我是他那一边的哪!” “他不是一个有敏锐感受力的观众。因为他不是纯粹在观赏演员的演技,而是藉着从本身抽离出来的幻想投影在演员身上来自我陶醉罢了。” 当多米妮克大胆地说出那个原本想杀死亲生父亲却反而被杀的青年的名字时,杀子的父亲脸上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手上酒杯中的酒也丝毫没有晃动一下。他的冷静或者假装冷静的态度不由得使多米妮克的神经为之崩溃。她放弃了佯装不知情的努力,转过来反击鲁宾斯基。 “看来我也得去保险公司投保了,一想起我把自己的命运委托在你这种人身上,就让人不寒而悚。” 一直相信着她的已故鲁伯特·盖塞林格,曾指示要她协助知道费沙与地球教的秘密关系之证人德古斯比设法逃离费沙,对这件事,多米妮克一直保持缄默。如果在其它的事情上,她必定会发挥其饶舌的本能。 “老实说吧,我并不喜欢参与杀害你儿子的行动。事后想来真不是滋味!” “打一开始我就不认为你会高高兴兴地参与。” 鲁宾斯基以他那奇妙而欠缺感性的眼睛凝视着照明设备反射于酒杯中冰块上的光芒,随即把视线移到情人身上。 “你没有选择鲁伯特而选我,只是纯粹站在利益上考虑。而现在已证明了你的盘算是正确的了,所以最好不要说那些放马后炮的话,那无异是用海棉去吸打翻了的牛奶一样。” “打翻的牛奶至死仍以为自己已超越了产奶的牛,自认为天下只有自己是智者,真是自取其辱啊!” “是呀,不好的地方实在太像我了。如果他多学一点抑制自己的锋芒的话,就不用这么早死了……” “教育儿子是父亲的义务吧?” “一般而言,是的。可是,那并不意味着凡事都要模仿父亲,走和父亲一样的路。总之,如果还有其它爱好的话,立志当个学者或艺术家都好,我会全力支持的。” 多米妮克露出探询的目光,然而,她实在是看不出鲁宾斯基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结果你还是以自我生存为优先。所以你也应该了解我的立场呀!” “我是了解呀!不只是我,人类对比自己低等的事物总是很能理解的。”鲁宾斯宾以比嘲笑更重的语气回答,然后又朝着还没喝干的杯子中倒入新的威士忌。“我有意和地球教这个代用品斩断关系。你所做的事,基本上和我的目的是一致的,所以我并没有阻止。” 地球教的力量大半来自其秘密性。当其秘密的铠甲被击破,阳光照射进来时,那存在于阴暗的房子当中达八世纪之久的恶灵也只好走上毁灭一途了。 鲁宾斯基将今后可资被利用的人、应该活用的事件,一个个在脑海里串联起来。为了完成复杂的设计图,今后将持续一段潜行的日子,时间应该是让嫩芽茁长的大好温床。 Ⅴ 独立商船贝流斯卡号是在一月二十四日载着不合法的八○名乘客离开费沙的。由于莱因哈特的动身,加上费沙民政的重新上轨,民间航路好不容易又获准开启了,贝流斯卡号加入了第一批船只的航行。不过,开启的航路只有费沙和帝国之间,同盟方面则还处于闭锁状态。当然,他们是隐瞒了目的地而离开的,不过,如果被帝国军抓到,难免就会沦为俘虏,这是船上的每个人都必须觉悟到的。 出发之前,马利涅斯克为了安全起见,所以玩了几个小诡计。他向代理总督府通报说“有企图航行向同盟领地的船队”。 “谁也想不到通报者就是主谋呀!” 马利涅斯克对尤里安这样说明,可是尤里安认为实在不必要故意朝蛇窝里丢烟火,打草惊蛇。而身为副官的马逊准尉则劝他把事情全权委托自认为是个中行家的马利涅斯克去办理。因为要抓住人心,就必须尊重对方的实绩和自尊。尤里安一半是为了给马逊面子,遂听了他的建议。有很多事情是自己的能力所不及的,他也没有办法事必躬亲。杨威利不也说过吗——尽了力而还作不好就不要勉强;伸手不能及之处,不管再怎么担心也够不着,不如就委托给想作的人去做,这才是最明智之举。可是,杨的说法似乎带有很重的辩解味道。 驾驶员卡列·维洛克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对尤里安颇具好感。或者倒不如说,他仿佛在见面之前就决定要对尤里安抱持好感似的。他觉得尤里安要躲过帝国军的监视和追捕而潜回同盟领土,所需具备的勇气与他那稚气未脱的脸孔实在搭配不起来。因此,他在赞赏之余还些许的感叹,也因为这样,他决定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使这趟逃亡之旅能顺利成功。尤里安虽然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但是另一方面,这个男人却也有他近似煽动者的性格。如果集结同盟残存的军事力量及费沙的财力,要打倒帝国军并不是不可能的,具体的组织化方法便是如此如此——他不对尤里安说明航行的技术,反而正经八百地提出反罗严克拉姆的统一战线之类的提案。面对他这些论调,尤里安只有苦笑。听来似乎同盟的败北与灭亡已成既定之数了,这令尤里安感到意外。他一直确信,只要杨威利健在,应该就不会袖手旁观同盟军深陷万劫不复的深渊。或者杨本身会评论说这不是确信而是信仰,因而感到困惑。但总之,目前对尤里安而言,杨威利和民主主义、自由行星同盟仍然是三位一体的。 在同行的乘客中——几乎都是在偶然的情况下被选出来的——尤里安最关心的便是号称地球教司教的德古斯比。在短短的时间内,从疯狂信仰的清教徒一变而为亵渎神明的浪荡者,其心境的复杂,尤里安当然是不可能完全理解的。他之所以对这个人有莫大兴趣,第一个理由便是和马利涅斯克事务长一起去访问德古斯比的藏身处而和他面对面时所留下的深刻印象。当时,尤里安只觉得视觉仿佛发了霉似的,这种恶劣的感觉令他难忘;第二个理由是地球教所具有的政治背景。当然,这些疑点并不需要在搭船前就获得解答。 于是,尤里安便以独立商船贝流斯卡号的乘客身分离开了费沙。这是帝国军和同盟军在兰提马利欧星域起正面激烈冲突的半个月前的事。又过了半个月之后,尤里安搭上了另一艘船到达了同盟首都海尼森,这件事在几本史书上都有记载。 第四章 —— 双头蛇 —— Ⅰ 持续战斗和进击的银河帝国军米达麦亚舰队,从费沙到波列多星域,前进里程达二八○○光年。到了波列多星域时,他们为了等后面跟上来的友军,部署成球形阵,以运送船队为中心,四周配置了战斗用舰艇,防备由各方向来袭的敌人。 波列多是古代斯拉夫神话中的一个有五张脸的军神,而这个星系除了有一个正值壮年期的恒星之外,还有四个具有巨大质量的气体状行星,所以就被取了这个名字。这是米达麦亚从费沙自治政府航路局的资料中所获得的知识。 从费沙回廊到波列多星域为止,同盟军通讯、补给、战斗的军事据点,和伊谢尔伦方面相较之下虽然有明显的不足之处,但是数目却也多达六○处以上。不过,其中有一大半都因首都方面传下来的命令而被放弃了,米达麦亚舰队摒息经过静待飓风过境的各星域。这些星域都像被烈火烧过的大草原似的,呈现出一片荒无死寂的凄凉景象。 可是在同盟军中存在着一个米达麦亚所不知道的小插曲。那是有关于休帕拉星系的通讯基地JL77的事。在其它的基地突然被放弃的情况下,JL77成为机能集约化的中心,他们一直持续收集及传达有关帝国军侵略进展的情报,士兵们于是处于不可能逃离该基地的状态下。 JL77的战斗要员只有二○○○名,火力也很贫困,没有机动力,甚至连一艘战斗用的舰艇也没有。帝国军只需用小指头的指尖轻轻一触,这些人铁定就像大象脚底下的蚂蚁一样,绝无活路。即使是同盟军统合作战本部对于赋与JL77过多的义务和责任,同时又置其于逆境当中一事也不是完全没有罪恶感。所以本部原打算全力派遣能力许可范围之内的大规模增援部队,包括五万个战斗要员,三○○艘小型战斗用舰艇前往支援。但是,基地司令官代理人布列查理上校接到本部有意增派兵力的报告之后,并没有欢欣鼓舞之情。“多谢本部关心……”他仍然保持着军人该有的礼仪,同时拒绝了增援。除了他本人以外,所有的人大概都会为此而骂翻了天。 “总之,您是认为我们势将坐以待毙。反正一定会走到这步田地,所以不必要那五万个友军陪我们葬身于此……?” 布列查理对着以悲壮的表情询问其中原因的部下摇摇头。 “不是。我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才拒绝增援的。目前我们的存在根本不能算是一种战力。帝国军在费沙获得了资料,一定也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五万个战斗要员、三○○艘战斗用舰艇动作起来,以现在敌我之间这么近的距离,事情一定会为敌人所知悉。那么,原本有意放过我们的敌人,也不得不攻击我们了。如果想活命,就不可以轻举妄动。” 布列查理猜中了。米达麦亚认为没有必要刻意去攻击、消灭连一只战斗用舰艇都没有的JL77基地,他们缓缓地通过了基地前方。当然,米达麦亚并不是单纯地对敌人有好感,只要JL77基地一有骚动的迹象,他们便会给予致命一击,让整个基地毁于一瞬间。 日后,布列查理对妻子忆述道:“老实说,当时我实在没有自信敌人会不会放过我们。可是,如果敌人攻来,不要说二○○○人,就是五○○○○人也一样难逃厄运。还好我选择了活命机会比较大的一种。不过,那种选择我一生中再也不想做第二次。” 一月三十日,自莱因哈特以下的帝国远征军全军在波列多星域集合完毕。一半的陆战要员则留在费沙,毕典菲尔特及法伦海特的舰队做为后续部队,集结于同盟领域内的兵力已达到了战斗用舰艇一一万二七○○艘,负责补给、运送、医疗等的支援用舰艇四万一九○○艘,将兵一六六○万这个庞大的数字,莱因哈特本人也是第一次统率这么大的兵力投入实战中。在亚姆立札会战中,和超过二○○○万的同盟军对决时,他的兵力也只有敌人的六成而已。 莱因哈特和众提督们聚集在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的舰桥上,米达麦亚站了起来,开始报告。 “同盟军可能认为这个星域是我军的界限点,我想他们会有迎战或攻击的准备。” 米达麦亚一边把得自费沙的丰富情报展现在多个萤幕上,一边详细说明。占领费沙在战略上的意义之一是没收了许多有关同盟领地的地理情报,而这件事的成功,使得他们可以期待着收成那战争的田里长出全面胜利的果实。 “从波列多星域到兰提马利欧星域之间,没有人类居住着。为了避免连累到一般市民,同盟军大概会选择这块宇宙区域做为战场。这是下官的推测。” “疾风之狼”一结束报告,莱因哈特随即以优雅的动作站了起来。 看过他着军装的人可能都不得不将自己的思绪驰骋在数百年前的光阴中。他们或许会想,当年接受帝国军委托的服装设计师,一定是透视到遥远的未来会出现一个和黑、银两色搭配的军服如此契合的年轻人,所以才设计出这么一套衣服来…… “我也认为你的见解是正确的。同盟军虽然忍耐至今,不过,为了抑住人心的不安,近日,他们不得不发动攻势。我军就回以相对的礼数吧!就用双头蛇的阵形……” 意气风发的莱因哈特一宣布完,一股抑遏不住的兴奋骚动,就在众提督之间散布了开来。 所谓的“双头蛇”,就是把自古以来地球上经常使用的大军配置法,应用在宇宙空间中的一种阵法。 假设在宇宙空间中存在着一条巨大的蛇。这条巨蛇在它长长躯体的两端各有一个头。如果有人想打倒这条蛇而去袭击一端的头,那么,另一端的头就会反过来咬住敌人。如果中央的躯体部分受到袭击,两端的蛇头就会同时咬住敌人。 利用这种阵法赢得胜利时,指挥官所表现出来的指挥能力之卓绝便犹如最华丽耀眼而跃动的盛大烟火,其光芒足以灼烧所有人的视神经。 然而,要活用这个阵法,首先就必须要握有比敌人更多的兵力。因为面对敌人的攻击既然采行被动的立场,那么,不管敌人的所有兵力集中在阵形的那个部分,该部分都必须在一定的时间内抵挡得住敌人的全力猛攻以待己方的支援。反之,如果敌方拥有足以同时攻击己方全部战线的兵力,那么,己方就会在各处被切断,而给与敌方各个击破的好机会。 此外,在兵力的运用上,柔软性及应变性更是不可欠缺的,所以通讯方面和行动方面的机能性就具有重要的意义了。如果通讯网有了破绽,友军一旦遭到攻击,其他部队就只有在一旁干着急而不能有效地给予配合或支援了。 为此,帝国军的通讯网装设了三重反干扰系统,同时又预设了通讯网遭破坏时的假想情况,准备了二○○○艘具有短距离跳跃飞行能力的联络用太空梭。目前,帝国军的情况是担任总指挥官的莱因哈特没有指挥能力上的问题,而命令的传达及应对的机动力又已在可能的范围内提升了速度。这方面的相关事宜一旦决定了处理的方式,议题接着就转移到如何将帝国军各舰队具体配置的方案上了。 “第一阵,也就是蛇的一头无疑会由米达麦亚一级上将指挥吧?这是必然的。” 提督们是这么想的,可是,接下来他们先是怀疑自己的听觉,往后便是面面相觑。 “元帅是说由您自己在阵前指挥?”奈特哈尔·缪拉从座位上挺直了上半身的腰杆。“太危险了。同盟军的力量虽然衰弱了,可是就因为这样,他们反而有可能放手一博。请阁下在后方督战即可。” “这种战阵没有所谓的后方,缪拉。有的只是两个头。” 莱因哈特冷静地指出,缪拉沉默了下来。年轻而貌美的独裁者,他那白晰而柔软的手指头梳理着一头金黄的头发。 “米达麦亚,你负责指挥身体的部分。如果同盟军企图将我军分断开来,当然是以身体为第一个目标。你自己要清楚,事实上你等于是打前锋。” “可是……” “我来这里是为了打胜仗,米达麦亚。要获胜就得作战,作战时我不想待在安全的地方。” 当其他提督们的作战位置都决定了之后,莱因哈特宣布暂时休会,他在起立敬礼的提督们注目下走了出去。 “他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战士啊!”米达麦亚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他总是想在战争的胜利当中找出意义来,如果是个单纯的独裁者,应该就不会拘泥于收获的方法……” 往自己房间走去的莱因哈特,在走廊的一隅停下了优雅的步伐。一个带有犹豫、但又充满决心的声音从侧面传了过来。以锐利的视线搜寻声音来处的莱因哈特,在墙边看到一个约只有十三、四岁,有着棕色头发的少年兵。兴奋的脸颊和紧绷着身体线条显现出了其纯真的个性。从他的穿着,莱因哈特知道他是幼年学校的学生。 “找我有事?” “阁下,请原谅我的无礼。可是,有些话我一定要说,请您务必要打胜仗,而且要统一整个宇宙……” 单纯而热烈的崇拜及憧憬之情,使得少年的发音极具震憾力。仿佛在这面镜子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莱因哈特苍冰色的眼眸变得柔和起来,从他那叱咤着巨大的宇宙舰队的口中发出来声音是那么的温雅。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是,艾密尔·冯·齐列。” “好名字。你是要预祝我打胜仗吗?” “是……是的!” “是吗?那么,就算我连将来该由你们来打倒的敌人都不留下来,也没关系吗?” 瞬间,词穷的少年一时不知所措,年轻的独裁者对他露出了笑容。动人的微笑使少年浑忘了一切,包括对死亡的恐惧。 “艾密尔,为了你的祝愿,我一定会打胜仗的。所以你要活着回去把消息告诉家人知道。你要告诉他们,预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兰提马利欧之战获胜的人就是你。” Ⅱ 面对侵略者大规模的兵备,同盟军没有办法像帝国军一样,把统一性及整合性极高的战略表于面上。他们之所以选择兰提马利欧星域为决战场所无宁是消去法的结果。 “据我们预测,帝国军在波列多星域集结全军再重新编制之后,将以首都海尼森为攻击目标前进。” JL77基地在帝国军放出干扰电波之前所送出的最后情报,在一月三○日被放上了统台作战本部及宇宙舰队总司令部联合会议的议桌上。焦虑和睡眠不足,使得深夜集合在本部地下会议室的高级干部们脸色形同死灰。 “如果他们一直推进,应该是经过兰提马利欧、杰姆席德、凯利姆星域,一路朝海尼森而来。” “帝国军会直接攻来吗?采取迂回路线的可能性呢?” “战略上的优势和补给上的考虑,我想帝国军没有避免直接前进的必要吧?他们应该会选择最短的距离直取海尼森,逼我们提早决战。” “从杰姆席德开始,我们的星域都是有人住的行星。已经不能说是边境地区的兰提马利欧,是阻止敌人的最后防线了。” “这同时也是时间上的问题,实在是不得已啊!” 他们所说的时间不是纯粹由军事条件方面来说的。反而大多是政治上的要求而使得他们的时间受到局限。 同盟政府会不会只防卫首都海尼森而弃其它星域和住民于不顾?——这种疑虑和恐惧的声音汇集成河,经过看不到的渠道由各个星域流入了海尼森。从战略战术来说,为了将最少的兵力做最大最有效的活用而不得不收缩战线,和远道而来集结于海尼森前面的敌人决战,这种使兵力布署偏重于首都海尼森的战法是有其大义名分所在的。 但是,自从地球上诞生城壁都市以来,人们就存在着一种疑惑——权力者是不是会以大义名分为盾,把应该用来保护民众的武力独占来只防卫自己?这种疑惑如果不断成长,恐惧不断高升的话,在现实的情况中被置于帝国军的威胁下,边境各星系的行星政府就可能对没有打算防卫领土和住民的同盟政府发出脱离同盟或中立化的宣言。一声悲鸣就会成为使群众心理爆发的导火线,最坏的情况,甚至可能造成从费沙回廊的出口到巴拉特星系附近的人口稀薄但面积广大的区域林立着名为中立实为帝国的附属国家群的情形。基于这种顾虑,同盟政府必须藉着作战、胜利来维系着他们对同盟的忠诚心。同盟政府当然不想承认这种事态会发生,但是事实上,面对同盟联邦政府能力不足以保障各星系安全的指责,政府连一句话都不能反驳。三年前,政府和军部的强硬派勾结,对帝国领域发动无谋的侵略,结果把所有战力的大半都葬送在亚姆立札的愚行,至今仍令他们悔恨不已。 结果,由于这种种的情况,统合作战本部迟迟无法制订出整合的战略。在战略上被强迫立于不利的立场及兵力的不足,使得他们如同身处在架构于恐惧和虚无之间的小桥上,战战兢兢在上面左往右来,丑态毕露。随着决战日子的逼近,最后大势就为宇宙舰队司令部所掌管的战术层面所顶替了。 统合作战本部长德森上将因为态度上的表现而暴露了他和政府部分要员勾结,才成为军部最高负责人一事,表面上虽然不怎么狼狈,但是事情的发展已使得他完全失去了积极性和自主性,只要国防委员长没有下命令,或者部下没有任何进言,他就什么都做不来。他只是在提送上来的文件上签字,处理一些日常的事务,把自己关迸偏执的自闭栅栏当中,对迫在眼前的危机置若罔闻。 就这样,同盟军被置于“一战就不得不胜”的状况下。现在谁也不问“如果输了怎么办”的问题了。 奇妙的是,除了德森之外,在极短的时间和有限的距离内,被赋与“正面决战”目标的同盟军部,整体呈现出活络的气氛。或许是战术层面的狭小容易让职业军人有踏实的感觉;也或许是除了杨威利之外,这些人在两年之后的今天,有了和帝国军正面作战的机会而刺激了他们本来的好战本性。在众人的一片兴奋讨论声中,邱吾权发表了意见。 “真希望战斗开始的时间能晚一点。” 根据他的说法便能猜测到他心中仍然盼望着放弃伊谢尔伦要塞,一方面保护着人民一方面全速朝着首都海尼森日夜兼程赶来的杨威利舰队。邱吾权早就一直认定杨威利所指挥的兵力是一项贵重的资源。 杨于一月十八日放弃伊谢尔伦要塞。由于搭载了许多平民,脚程的确是快不了,不过,如果在半路上让人民到某个星域去避难,自率舰队朝着兰提马利欧方面疾行的话,或者还可赶得及。应该可以想些应对办法的,邱吾权这么想,尝试计算无可避免的可能性。 计算的结果,二月十五日那天,杨的舰队可以到达兰提马利欧星域。如果能想办法将开战的时间拖延到那个时候,同盟军就能有强大的兵力和帝国军对抗了。 但是帝国军很可能在杨到达之前就杀到巴拉特星系了,更何况帝国军还有另一支大规模的兵力正从杨舰队的背后不断接近中,所以当杨参加兰提马利欧方面的会战时,等同于同盟心脏地带的巴拉特星系就会沦入帝国军别动队的手中,一想到这里,这个计算就不得不搁下来了。 目前甚至已有取代同盟政府趋势的国防委员会在爱朗兹委员长充满魄力的——半年前是绝对令人想不到的——指导之下,开始整备宇宙舰队作战时的环境,措施包括把海尼森部分的居民送到山岳、森林地带去避难,同时也制定接纳从伊谢尔伦来的难民体制。并且又向各星系发出通告,受帝国军攻击的行星可以发布“无防备宣言”以避免受战火波及。 二月四日,同盟宇宙舰队从首都海尼森所在的巴拉特星系出发。在司令长官亚历山大·比克古的直接指挥之下,以第一舰队为中心的三万二九○○艘战舰,五二○万六○○○人投入了战场。 再者,这一年已迈入七三高龄的老提督,在出发之前接到了来自政府的人事命令,正式晋升为元帅。 “这个命令是叫我不必活着回来了吧?等于是提前颁下死后特晋的命令……” “不,只是单纯的自暴自弃吧?” 晋升为上将的总参谋长邱吾权一边冷谈地批评,一边弹去附着在他胸前的面包屑。这个男人从各方面来讲,和杨威利有很多不同之处,但是看起来也完全不像个军人。当他在军官学校当教官时,就曾经在穿着便服预备出巡时被轮值的学生带到餐厅的后门去,因为学生误把他当成面包店的人来拿订单。这是个有名的传闻,不过,因为轮值学生的名字没有传开来,所以事情是真是假颇令人怀疑。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跟这种传闻极为搭调的男人,若在升平时代是不可能会有上将阶级的。 越是接近被锁定为决战场的兰提马利欧星域,紧张感越是加速提升。尤其是侦察部门中负责搜索敌人的军官和士兵们就因为自觉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压力倍增,监控员们苍白的脸上挂着冷冷的表情,抚摸胃都或搓揉脖子的动作很明显地增加了。 “看起来好可怜哪!” 比克古的新任副官说道。 这个副官常常被同事和部下当成笑话的来源,不过,不能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不论在容貌上或言行举止上,他都是个很正常的男人,也具有完全胜任的工作能力。责任完全在于他那久远以前的祖先身上。他从祖先那儿继承了一小块土地和一个奇妙的姓氏。他姓“史路兹卡利达”。 只要他一报上姓名,听的人一定会在口中反覆着这个有着异样发声的姓,然后兴致勃勃地反问该怎么拼法。此外,若是先被告之以拼法“SOULZZCUARITTER”的人,总是会蹙着眉头再念一遍,然后问如何发音。再加上他自己本身的名字“施恩”,情况就更奇妙了。当他中学毕业时,第一名的荣誉也反而对他造成了伤害。当“毕业生总代表——施恩·史路兹卡利达”的话声未落之前,神圣的毕业典礼会场便爆起了一阵笑声,就连站在规劝众人立场的校长也把义务和良知暂时塞进口袋中而笑滚在地上。 进军官学校就读时,最令他担心的是成为新生总代表而再蒙上一次羞辱。然而,事实证明他是杞人忧天,他和其他许多新生一样,只能远远地望着一个叫霍克的新生总代表的背影。从此,他就开始了同盟军人的生涯,可是就像他咀咒祖先们一样,他本身也被后世的战史学家们所咒骂。因为,不管是多么偷懒的战史学家,谁都不可能无视于在“兰提马利欧星域会战”中,同盟军总司令官的副官姓名…… 年轻的史路兹卡利达少校之所以在舰队出发的前一天被任命为比克古元帅的副官,是因为原先的副官法菲尔少将因心脏病发作而昏迷倒地,被送到军医院的缘故。在军务方面经常有辅佐法菲尔经验的这位有着奇怪姓名的青年军官,便义不容辞同时又不得已地挑起了应变的处理责任,结果就被安排到老提督的身边了。同盟军继总参谋长之后,又在没有内部竞争的情况下替换了部队的中枢要员。 老提督很干脆地解决了奇怪而且复杂的副官的姓名之难题。他从十五个字母所拼成的姓中,抽出最开头的四个字来称呼他。于是,通称“史路少校”于焉诞生,喜出望外的他,后来便以这个通称作为正式的姓。虽然原来的姓是承自先祖的,但是这个姓却往往成为“你的父亲候补人有三个,哪一个才是真的,实在搞不清楚,所以只好把三个人的姓全部撮合起来”之类的恶言笑话的根源,这件事很让他受不了。可是在这场战役期间,他仍然是施恩·史路兹卡利达少校。 这时,副官形色匆匆地跑来向老提督报告,时间是二月七日一二时四○分,所有的将官、士兵们吃完了早餐之后。比克古和邱吾权参谋长、旗舰里欧格兰特的舰长艾默森中校一起在高级军官餐厅吃饭。总参谋长的吃法极为拙劣,而且又极不注重礼仪,所以颈上的餐巾比别人的肮十倍。以前,杨威利曾在宴席上偷偷地对尤里安·敏兹说:“我比他好多了吧?”结果尤里安责备他:“请不要满足于太低的水准。” 是根据前锋侦察艇传来的急报。有关帝国军位置的情报开始进来之后,时时刻刻都有新情报涌到。设置于舰桥的大小二个萤幕全面开动,提供司令部战术对应所需的资料。 “帝国军的阵形不就是所谓的双头蛇吗?如果是这样,下官以为,我们谋取中央突破不就是敌人所希望的吗?那样危险性太大了。” 比克古深深地点点头,同意年轻副官的意见。 “或许,不,应该是毫无疑问地如你所说的。可是已经没有其它可采之战术了。我们只有反用敌人的阵形,尽全力一鼓作气突破中央,予以各个击破。” 老提督一面说着,一面对敌我双方战力差别之大叹息不已。报告显示,帝国军舰队的数量最少也有一○万艘以上。 “您说得对。不管怎样,罗严克拉姆公爵果然名不虚传。他经常制敌机先,先逼我们于战略上不得不战的立场,然后才来实战……” “所以杨威利才给他很高的评价呀!你知道吗?史路少校,我曾听杨威利说过——如果他出生在帝国,也会欢欢喜喜地投到他旗下去。” “这种说法不是太具危险性了吗?” “我也有同感哪!只是像我这么老朽、昏庸、又没什么才能的人,对方也不见得会重用我。” 老提督的话颇为惊人,年轻副官满脸的困惑在一瞬间转换为愉悦的表情。 二月八日十三时,帝国军和同盟军的距离接近到只有五·九光秒。如果从天顶方向俯瞰的话,应该可以看到同盟军直向排成一列的舰首以极高的速度往前突进,其前锋呈尖锥状;与之相对的横展向天际,阵形内侧稍为弯曲的帝国军,其中央部分的光点群集,令人不禁联想到一支箭正射向巨大蛇体的情形。 但是,越是与对方接近,比克古越是怀疑该不该固执于最初所预定的中央突破战术。帝国军的胴体部份有着极为雄厚的兵力层,如果中央突破的战术在短时间内不能成功的话,被敌人的左右两翼包抄的危险性就太大了。倒不如旁敲侧击,先行围剿左右两翼的任何一个头较易于各个击破。 比克古是在一三时四○分时这样重新评估的。而两军接近到五·一光秒开始炮战则是在此五分钟之后。 Ⅲ 战端开始之后三○分钟,战斗形态始终以炮战为主。交错冲突的能源、光束及火箭所织成的光网在寂静当中展开恶魔似的造形之美。 最先有动作的是帝国军胴体部分的米达麦亚舰队。所有辖下舰队同时前进的命令在超光速通讯中来回飞窜,于是,米亚麦亚舰队开始一边射击一边前进。由于这个攻击不以正面的胜利为目的,只是为了示威及试探敌人的反应,所以米达麦亚故意选择了平凡的的推进法。然而,帝国大军看似数也数不清的光点,其铺天盖地而来不断接近的态势就好像有种无形的强力压迫感紧紧攫住了同盟军最前线的指挥官们的咽喉。老练的比克古命部下待机而动,可是有一部分的指挥官们耐不住性子了。他们瞄准了接近中的帝国军,几乎在没有锁定目标的情况下就一齐发射,歇斯底里的气氛立刻感染给周围的同伴,于是便引发了一场疯狂的扫射。 可是,在半狂乱的同盟军无秩序但高密度发射的能源、光束、火箭重击之下,帝国军的集团发生了龟裂的现象。对两军而言,这都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无秩序的炮击过度集中的部分因负荷过重而破裂了。见此情景,同盟军的先头部队将理智的判断置于一边,意气用事似地争先前进,对着产生龟裂的部分又予以重击,扩大了破洞。帝国军开始后退,阵脚开始动摇。 米达麦亚全神凝注着旗舰的萤幕,皱了好一会儿的眉头,一边用军靴的后跟敲打着磨光的舰桥甲板,一边回头对副官阿姆斯道夫说道:“到底鬼门关是为同盟军还是为我们而开启的?我真想向地狱问问?” 透过旗舰伯伦希尔的萤幕,莱因哈特仍然安坐不动静观战况,然而,次席副官流肯中尉以率直的感叹声打破了沉默。 “真让人吃惊!米达麦亚提督被逼退了。在实战层次中算是勇者的他,拥有比敌人更多的兵力,但竟然给逼退了。” “同盟军的行为不是勇猛而是狂躁。” 莱因哈特冷然地订正了副官的见解。 “米达麦亚是个斗牛士。表面上看来像是被猛牛所逼,事实上,他是在储存力道,等待胜利时机的到来。不过……”莱因哈特轻而优美地歪着头,带着苦笑喃喃自语。“或许,他是真的被对方异乎寻常的攻击所慑。我们也该有所行动了……” 莱因哈特的观察都没有错。米达麦亚虽然采取了将敌人狂躁的威力吸收扩散开来的战法。但是对于敌人超越限度之外的凶猛攻势,他心中也暗暗震惊不已。 猛虎畏缩于那群没什么经验又没有判断能力的猎犬不要命似狂咬,此时的米达麦亚就处于这个状态。不管在指挥官的能力或士兵的质与量上,帝国军都远在同盟军之上,但是脱出常轨的情势往往使得计划及计算无力化,导致本来的胜败位置倒反过来,这种例子在战史上也不少。 的确,同盟军的攻势凶猛得超乎常规。有的战舰将所有炮门全开,朝着四方扫射光箭,不要命地以高速在无人的虚空中来回穿梭;有的战舰自己关掉了回避冲撞的系统,横冲直撞地用舰首将敌方的驱逐舰一切为二;有的巡航舰一个劲地将主炮对着眼前近距离的敌人齐射,结果自己也被爆炸形成的爆发光卷了进去。疯狂的攻击突破了理性的防御,破坏和杀戮的宴会如火如荼地摆开了。比克古为了阻止他们,使用了所有的传讯系统,最后好不容易掌握了主要战舰的通讯回路。 “停止前进!后退之后再重新编队。你们杀够了吧!” 被司令官这么严厉地一顿臭骂,醉心于流血的同盟军终于恢复了冷静,停止了横行,重新建立起紊乱的舰列,试着撤退战线。 但是,帝国军可不许同盟军趁机脱逃。拜耶尔蓝、布罗、德洛伊杰等米达麦亚麾下的勇将们,胸中翻腾着复仇的熔岩,不约而同地一起开始反击。就在同时,帝国军超过十五万艘战舰所形成的巨蛇扬起了两侧的蛇头,朝着同盟军扑杀而来。兵力有同盟军五倍多的帝国军,其大幅的动作震撼了无声的宇宙空间,化身成一只从午睡中醒来的肉食性恐龙。 情况急转直下,同盟军从杀戮的加害者一转而为被害者。前方有米达麦亚军的炮列所形成的闪光暴风,左方则有莱因哈特直属舰队吐着数十万条的火舌,右方则有缪拉、法伦海特、瓦列等人不断放射出来的能量枪。 仿佛要将视线烧毁殆尽的爆炸光芒产生了连锁反应,成为攻击目标的同盟军活生生地被烈火焚烧全身。即使舰体的外壁耐得住冲击和热,但里面的人却耐不住高温,人们相继倒在墙角及地板上,在舰内急速上升的高温中被迫与死亡拥抱。 立即死亡的人倒还算是比较幸福些。那些受了致命伤却还残留着几分钟生命的人,在死亡之神打开慈悲之门前,全身因内脏被煮沸的痛苦而痉挛不已,在自己吐出的血泥中痛苦地翻滚。不久之后,血化成了紫烟蒸发掉,灼热地板上的生者及死者的肉体被烤焦了,纯白的光将所有的惨状漂成了白色,舰体四射开来成为一团火球。堪以惊人来形容的物质、生命及能源的浪费不断地在广大的战场扩散开来。 这一天,从一六时到一九时,两军的战斗极尽苛烈之能事。由八四○艘战舰所组成的同盟军迪德涅分舰队在短短的三个小时之内被击灭至一三○艘。仲展在宇宙虚空中蛇头一端的瓦列舰队狠狠地给予迪德涅分舰队致命的一击。 瓦列再度前进,绕到同盟军的左侧面,同时不断地发射炮火,杀入同盟军的舰列中,试着去斩断同盟军的舰列,他的盘算因摩顿提督的猛烈反击而告失败,但是瓦列仍然紧紧地贴在同盟军的左侧,不断予以绵密的攻击,使同盟军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法伦海特舰队在瓦列舰队的外侧迂回绕行,想大胆地绕到同盟军背后去,但是却因此造成和兰提马利欧恒星太过接近,恒星所发出来的磁场及热力使得舰内机器出现失灵现象,最后法伦海特只好放弃这个打算。同盟军在比克古沉着的指挥下,多方接住了帝国军的攻势,从暂时的苦境中脱身出来,维持住了战线。 “看来要打赢这场仗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老人实在太顽固了。梅尔卡兹也一样。” 莱因哈特喃喃自语后,传唤了首席副官修特莱,让他传令下去,既然战况呈现胶着状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血,让所有军队暂时后撤,给将官士兵们休息、吃饭的时间。 自从开战以来,士兵们都只是配着离子饮料吞下钙素和各种维他命配制而成的高热量饼干。如果说以食欲的有无来决定新兵和老兵的差别,那也无可厚非。老兵当中至少有人还有多余的心力去指责饮食不佳,但是初上阵的年轻新兵们,则因为极度的疲劳,光是放固体食物进口中就会产生呕吐感,所以口中含着离子饮料就已经很够了。尽管如此,好歹他们也都活到现在,有很多的新兵已经永远失去成为老兵的机会了。 二月九日,兵力产生了压倒性的差异。帝国军推进了所有的战线,排除了同盟军的抵抗,缩小了半包围的圈子。帝国军的舰列受到炮击所产生的破洞在一瞬间就可以补好,但是同盟军所露出的破绽却永远也合不拢了。 被迫得节节败退的同盟军放弃了攻击的战术,改换成完完全全的被动及防御的战术,从天而降的能源之剑撕扯着同盟军,流出来不是血,而是能源;飞散的不是肉,而是装甲板。然而,同盟军仍然持续坚持抗战。从被破坏而漂流在宇宙中的战舰背后又有其它的战舰发射了炮火,可谓前仆后继。尤其让帝国军咋舌的是同盟军单座式战斗艇斯巴达尼恩将帝国军的舰艇引诱至己方火力网中的自杀式作战手法。当帝国军追逐着看似狼狈不堪的敌人时,其他的同盟军就伺机从后方或下方往对方舰艇的机关动力部附近予以致命的一击。 整体而言,帝国军的优势并没有什么改变,而且,每一瞬间都更接近于确立的阶段,但是同盟军尚未失去指挥系统的统一及行动秩序,若要全面击溃对方,就必须再予以更沉重的一击。一旦老练的用兵家比克古决定要彻底贯彻“不求有功,但求不失”的宗旨,作严密的防守,米达麦亚等人只怕也难以讨到半分便宜了。 “……难道非得使用不可吗?” 交抱着双手,以他那苍冰色的眼睛凝视着萤幕的莱因哈特终于吩咐了通讯士官,下令道:“联络毕典菲尔特!告诉他,该是他出场的时候了!把敌军总司令官的军扁帽挂在黑色枪骑兵的枪尖上,送到我这里来……” Ⅳ 号称具有无坚不摧的破坏力的黑色枪骑兵舰队最后终于在二月九日十一时接获最高司令官的命令开始行动。毕典菲尔特上将前几天一直没有接获出击命令,只得心急如焚地旁观战友们的作战,现在他吹了一声欢欣的口哨,站在通讯萤幕前高高地举起了手,用力地挥下来。 “黑色枪骑兵出动了!” 听到拜耶尔蓝中将的报告,米达麦亚用一只手潇洒地拢起他那一头蜂蜜色的头发。 “也就是说,战况已经接近尾声了吧!毕典菲尔特那家伙一定满口胡扯着‘最好的歌手总在最后出场’之类的话!” “我们的舰队该怎么做?” “转为全面攻击。可不能让黑色枪骑兵独占了猎物最上等的肉份。” “下官也是这么想。” 露出笑容的拜耶尔蓝向舰队传达了司令官的命令,他激励大家不要输给黑色枪骑兵。 接到毕典菲尔特出动的报告,缪拉、瓦列、法伦海特等人的舰队都雀跃不已,他们都深深感受到帝国军“胜利在望了”。 毕典菲尔特军的前进目标刚好位于大量浪费、释放的能源大河的另一边。这条大河是由太阳风的定向流动及行星的运行力量微妙地作用造成的,当它流经战场时,吸收了战场上被释放和浪费的能源而形成能源急流。静寂而又汹涌澎湃的能源波涛夹带着丧失航行能力的舰艇的残骸以及化为无机物的人类肉体碎片,朝着太阳引力所能到达的遥远而黑暗的尽头流去,或许经过一段超过人类寿命的时间周期,这些残骸及尸体又会回到这里来。 毕典菲尔特原可以迂回绕过这条危险的大河,不过,素有无畏猛将之称的他却命令所有舰队直线前进。 被漆成黑色的舰队群遂冲进了凶猛的能源浊流当中。流速比预测的还快,使得原本计划秩序井然、以最短时间抵达战场的毕典菲尔特的意图受到阻挠。舰列开始紊乱、漂流-结果使航向偏离至从他们看来为九点钟的方向。 “计算一下!计算帝国军的行进速度及能源流的速度。他们被冲偏了。计算一下,应该就可以推算出他们跳到这边来的宇宙点了。” 同盟军的邱吾权总参谋长对旗舰的监控员下了指令。为了寻求起死回生的数值,监控员和电脑交换着沉默的资询,不久便有了解答。总参谋长又下了指示,命令同盟军对着毕典菲尔特舰队的“渡河”宇宙点集中炮击。 一一时二○分,同盟军炮门齐开。 好不容易才越过能源急流跳到“对岸”的“黑色枪骑兵”舰艇群,这次又陷入了从正面杀至的光束及飞弹的豪雨中。连续产生核融合爆炸,从中折为两半的战舰被卷进了才刚刚攀爬而出的能源之河中,往下游流去了。 然而,“黑色枪骑兵”的将兵们并不是不抵抗的非暴力主义者。耐住对方猛攻的他们,一拔起自己的能源之剑,便朝着同盟军砍杀过去,其苛烈狂野的斩杀行动如排山倒海般粉碎了同盟军的抵抗。光束与光束互相冲突,炫目的光彩漩涡涌起又碎落。磁力炮所射出的超硬钢弹贯穿了复合装甲,散射的光子弹乱打着舰体。以急角度袭来的能源、光束直接击中氢动力炉,炸飞了炮塔,热风和辐射形成的旋风把乘员抛向死亡的无底洞。 以“黑色枪骑兵”为首的帝国军凭籍其坚实的阵容对同盟军的阵地发起总攻击,战况激烈异常。同盟军虽有拼死之心,奈何已精疲力尽、溃不成军。在步步紧逼的帝国军面前招架乏力,情况就如同除草机刈草般。核融合炉爆炸的闪光最初看来像是火球群,然而,立刻又重叠在一起,形成一道白亮、璀灿的巨大光云,而同盟军的舰艇则在云中炸裂四散、烈焰冲天,或者满载着舰员,或者把舰员抛向虚空中,然后沉入光芒的漩涡当中,残光则因后续的爆炸光芒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毁坏严重!本舰不能航行了!” “人力、物力损失显著,战线无法维持,请求撒退!” “请求支援!紧急!请求支援!” 惨叫声占满了同盟军的通讯网络。逆境已经不可能挽回了。不久,连惨叫声也越来越少,不禁令人怀疑是不是已全数阵亡了! “情况已到这种地步了,该说是一将功未成而万骨枯吧……” 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没有感慨万千的样子,只是沉痛地凝视着萤幕。他所指挥的舰队、他所统率的将兵都在他的眼前成为被破坏和杀戮的对象而还原成原子。每一次绽放一朵光芒之花,就产生大量的死者、孤儿及未亡人。眼看此情此景,他的手边却没可用以救援他们的一兵一舰。总旗舰里欧格兰特的周围只有三○艘左右的巡航舰及驱逐舰苍白着脸色并列在那里。战舰及宇宙母舰已经全部投入战斗中了。 “给我一点时间。” 老提督若无其事地对身旁的人说完便离开了舰桥处,当他一头钻进房间,从书桌抽屉拿出光束枪及笔记用具时,原本应该已经上了电子锁的门却打开了,总参谋长出现在眼前。 “不能自杀!司令官!梅尔卡兹提督不也在败战之后选择了生存吗?” 看着邱吾权手中所拿着开锁装置用的小盒子,老提督慢慢地摇了摇头,他的这个动作中有着经年累月所蓄积下来的疲倦阴影。 “既然宇宙舰队都消失了,光是司令官活着也没有用。你不这样认为吗?” “宇宙舰队还没有消失。杨威利舰队还健在呢!只要还有一艘舰艇在,司令长官就有活下去负起责任的必要。” 收起小盒子的邱吾权以认真严肃的表情说服司令官。 “你是说,面对此次的战败,除了以死谢罪之外,还有负起责任一途?” 老提督的视线仍依依不舍地固定在桌上的光束枪上。既然不能期待有奇迹的出现,又得面对眼前数量有己方五倍之多的敌人。那么,唯一所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了——年老的躯体透出了这样的讯息。然而,总参谋长却无视于老人无言的宣告。 “自杀只是对己方尽了责任。我所要说的是,你应该对敌人,没错,对敌人也要负起责任。” 这些话很明显地大出比克古的意料之外,老提督的视线这才离开了书桌,投向无礼的闯入者。 “现在我要说的话是极不人道的主张。如果您不想听,就请拿起那把枪对我射击吧!” 邱吾权以这段话做为开场白之后,便开始说明。如果自由行星同盟果真就在这片血与火交织中瓦解的话,那就不用说了。但是,或许不致于走到这个地步。以杨威利所具备的战力及智慧维持在休战或讲和的形式时,同盟的国家组织本身或许会被允许残存下去。而那时帝国军的条件之一一定是要求裁决战犯,到时候,如果军部的最高干部或者战死或者自杀而不在人世的话,底下的人势必会取代其位,以牺牲者的身份站上审判席…… 听到这里,老提督的两眼浮现了理解的眼神,甚至可以说,他那衰老的脸上洋溢着一片愉悦的表情。 “我明白了。为了堵住敌人的枪口,我一定得留下这具老朽的躯体。” 总参谋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阁下和我,以及德森元帅,我们三个来自制服组的代表必须作为军事审判的被告。这样才能减少牺牲一些无辜的人。为了同盟的将来,必须要跟杨威利他们活下去。” 当他们就战败后的责任和事宜进行磋商时,战斗似乎也将朝终点走向最后的阶段了。 可是,这个时候,在胜利感和争夺战功的迫切心情驱使下正采无秩序地对同盟军作全面穷追猛打的帝国军背后,却不断出现零星事件,导致不寻常事态的产生。 Ⅴ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隶属缪拉舰队的巡航舰欧巴豪简的监控员们。这艘战舰在激战中有半数以上的炮塔损坏,舰长也受了重伤而意识不清,因此,舰艇便在副舰长的指挥下撤离最前线,来到他们认为安全的地点,和工作船联络,进行舰体的修复工作。然而,就在此时他们从监测仪器中确认到,正在战斗中的宇宙区域的反方向的远处,即他们的后方,有大量的舰艇在移动。 “是隶属哪位提督的舰队?” 如果要责备副舰长警觉性不够的话,那就未免太苛刻了,因为对帝国军而言,胜利几乎已接近垂手可得的完成式了。可是,当他们发射出形式上的询问通讯波之后,回答的却是数十道的能源箭。由于距离遥远,而且也欠缺准头,所以并没有造成实质上的损害,不过,已足以造成该巡航舰的恐慌了。惊慌失惜的尖叫声透过通讯波在帝国军之间炸裂了开来,宛如一盆冷水淋到被胜利的美酒薰得头脑发热的他们身上。这么一来,状况改变了。 “同盟军的支援兵力?” 这个可怕的冲击鞭打着帝国军的神经,难道同盟军的战力比预期中还充足,一军从正面和帝国军作战,另一军则绕远路阻断帝国军的退路? 豪壮、大胆不落人后的帝国军领袖们也因这个猜测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他们已远远深入敌军领地达二八○○光年了。征服和胜利的昂扬感早已让士兵们如白蚁般的思乡感情沉睡在精神的支柱中。一旦这些白蚁复苏了,成功建造起来的胜利城堡将无可避免地面临崩圯的命运。 “停止追击!重新编列阵形,迎战背后的敌人!” 紧急命令透过所有能动员的传讯工具,奔窜在帝国军的指挥系统中。但是,要拉下胜利的帷幕就如同要降低败走时的速度一样困难。帝国军的舰列紊乱了,知道了这个情形的同盟军,获得了边逃边反击的绝妙良机,纷纷将炮门全数打开,对准忙不迭地改变方向、混乱不堪的帝国军倾注所有仅剩的能源、光束及炮弹。 “往费沙的归路被阻绝了!我们回不了帝国了!” 莱因哈特的叱喝压住了士兵们这种恐惧的尖叫声。 “有什么好怕的!到这个时候,就算同盟军有了增援部队,我们照样各个击破!不要惊惶失措,自乱阵脚!维持住秩序后退!”莱因哈特的声音中融合着冷静和霸气。“万一往费沙方面的路被阻断了,我们就直接攻往巴拉特星系,只不过是提早同盟的死期罢了。然后,我们再经过伊谢尔伦回廊,凯旋回帝国去。这样不就成了!” 莱因哈特说完,他那刚毅的声音仿佛烈风一样在瞬间吹散了恐慌的烟雾。士兵们仰望着他们的太阳,那永不失败的征服者华丽的身影,很快地恢复了信心。只要有那个一头金发犹如雄狮鬃毛的年轻人在,他们是绝对不会输的。 “让您见笑,下官真是无地自容,在胜利的时刻还陷入如此混乱的景况,可能是太习惯于胜利,以致于应付逆境的能力就消退了……” 好不容易收拾了混乱的局面,出现在通讯萤幕上的米达麦亚惶恐地道歉。莱因哈特无意责备。 “不怪你。敌人还有余裕使这种小诡计也真出乎我意料之外。或许这只是虚招,不过,一切小心为上。” “……是。不过,这会是杨威利做的好事吗?” 莱因哈特轻轻地歪歪他秀丽的嘴唇,连这种小动作都突显了他的优美。 “能够这么有效地耍这种小诡计的,除了那个骗子之外没有其他人了!” “是的。无论如何,下官先整理好士兵的秩序再说。” 另一方面,被莱因哈特及罗严塔尔称为“骗子”的黑发司令官,从旗舰休伯利安的舰桥上无言凝视着只遗留下巨大能源残渣的战场。 依目前的情况来看,就算真的和帝国军作战也没什么胜算。以他个人而言,向没有任何胜算的难题挑战是一项有趣的事。但是,作为被众多部下托付以生命的指挥官做出这种事却是最恶劣的行为。杨的目的是藉着大规模的佯攻造成帝国军混乱,阻止同盟军继续溃灭。关于这一点,莱因哈特是正确地洞悉了杨的意图。 从伊谢尔伦出发,马不停蹄不断赶路又赶路,中途和卡介伦所指挥的运送市民的船队分手之后的杨舰队,一点也没浪费时间先到巴拉特星系停留再接受命令,而是直截了当地朝兰提马利欧星域方向急驶而去,以超出莱因哈特预料之外的速度到达了此地。 “尽管如此,还是慢了半天。所谓的老糊涂,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形吧?” 杨陷入自我厌恶的泥潭中。他并不是没有预测到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会从费沙回廊来攻的可能性,但是,等他制定了对策时,还是晚了一步。 要给予长驱直入而来的帝国军打击就只有让帝国军相信同盟军有强力的秘密部队,而这些部队又断绝了帝国军在费沙方面的退路,以此使其官兵的心理产生动摇并诱使其分散兵力。对方既是个战争的天才,一定会发现事情的真相。不过,就算只是争取到一点点的时间也不无小补。为什么不事先将自己这个计划告知比克古司令官及邱吾权总参谋长呢?因为,如果事先让他们知道了,或许在将官们的心理上就会存在着杨威利还有其它的妙计,反而不能全力以赴,怠惰了应该做的事…… 突然,杨猛地摇了摇头,喃喃地说着“好险!好险!”他惊觉到在自我厌恶的泥潭地底里开了一个很深的洞穴。他一直深信自己这么做就可以改变事态,不就是过度自信的表现吗?这一次就真正证明了这一点。最恶劣的情况也可能出现在比克古司令官的舰队被完全消灭之后,他自己才蛮不在乎地现身,结果成了帝国军各个击破的目标而丑态百出。除此之外,在挽救同盟军于溃灭边缘的同时,他还必须趁帝国军未恢复秩序之前,确保己方退路,快速调离大军回巴拉特星系,以防止一直跟在后面的罗严塔尔军杀到毫无防备的首都去。 “全体舰队,和比克古司令官汇合,立刻改变航向直指首都!” 杨知道士兵们太过劳累,可是他仍然下了命令。他自己也不能因为让莱因哈特受了一次小小的惊吓就得意忘形。 不久之后,遭敌方狠狠打击的同盟军残存部队集结在杨舰队的周围,通讯毫无迟延地在彼此之间交流,杨立刻询问比克古提督的安危,直到通讯萤幕上出现了白发的老人之后,杨这才放下心头的一颗巨石。 “我苟延残喘的活下来了,但是让这么多的部下惨死,真是没出息啊!” “您不要这样说。您必须活着指挥我们进行复仇之战哪!” 于是,杨把后卫交给费雪提督负责,自己则统领先头部队朝着首都海尼森急急而去。而当费雪一边为应付帝国军的转进追击采行迎击阵形,一边开始往后退时,却发现有一艘帝国军驱逐舰正在接近中。费雪舰队大为紧张,但因为对方是孤身而来,似乎并无敌意,有可能是使者之类,于是发出了“停船!否则我方将攻击!”的信号,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请不要攻击。我们不是帝国军。”一个非常年轻的少年声音透过通讯系统这样宣告。“我是自由行星同盟驻费沙武官尤里安·敏兹少尉。这艘舰是从帝国军那儿夺来的,搭乘者都是反对帝国的人士,我们请求前往同盟首都海尼森。” 通讯军官们半信半疑数秒钟之后,急忙将事情报告给费雪提督知道。 “真令人惊讶!是尤里安·敏兹?他还平安活着。” 费雪发出了感叹的声音,但是在迎接那艘驱逐舰时,他仍然有着老练指挥官的慎重。他考虑到诡计的可能性,声音虽然的确是尤里安的声音,但或许尤里安是在无法自主的情况下,被强迫与敌人合作的。在费雪舰队严阵以待把炮门准星锁定驱逐舰之下,全副武装登上该驱逐舰的皮亚兹上尉及六○名部下确认了真的是尤里安发出的通讯。这个好消息遂像雪片一样以超光速通讯飞向首都。 当奥利比·波布兰知悉此事时,忍不住喃喃说道:“夺取敌人的驱逐舰?想不到这家伙的手脚可真快哪!” “看来似乎真有所谓的天敌存在哪!” 以冷漠的目光看着萤光幕上已恢复秩序的帝国军和远处同盟军离去的点点光群,莱因哈特喃喃自语。超乎单纯怒气之外的感受浮上他白晰的脸庞。 莱因哈特不得不回想起以前的事。以前在亚斯提星域被两倍于己方的敌人所包围而仍击败对方之时,还有,在亚姆立札星域击溃二千万同盟军时,都是这个杨威利在他获得完全胜利之前插上一脚的。亚姆立札会战之后,莱因哈特在众人之前严厉斥责毕典菲尔特提督,因为他错过了攻击的绝佳时机,竟妄顾大局未得到友军的有效配合之下指名挑战杨,结果为杨所乘而造成了失败的直接原因。莱因哈特原本想再给予更严厉的惩罚,但是已故的挚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平息了他的怒气。吉尔菲艾斯直言不讳地告诉莱因哈特,其实他的怒气是对自己而发的,毕典菲尔特只不过是受到牵连而已,吉尔菲艾斯要求莱因哈特自我反省。 “吉尔菲艾斯,如果你还在,就不会容许杨威利如此横行……” 莱因哈特对死去的友人如此说道。年轻而貌美的征服者告诉自己,如果故友还在,他在人才的调度上就不会如此捉襟见肘了。然而,这个声音只吹拂过莱因哈特空虚的心头,对他的精神上并没有任何帮助。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对吉尔菲艾斯的思念一日淡于一日时,莱因哈特知道他已永远失去了自己过去的岁月中那段最清晰、最温暖的日子了。这种恐惧感凌驾于所有的理性之上。 脱离战场的帝国军并没有进一步追击撤退的同盟军,一方面是莱因哈特认为同盟领域广大,非一朝一夕所能平定,所以不必操之过急,而大战过后舰队也必须稍作休整,另一方面是他们的补给线也到达极限了,为长远计,有修筑军事据点的心要。按照这种想法,帝国军移动了二.四光年,转往干达尔恒星系,开始了降落该星系第二行星乌鲁瓦希的作战。这个行星上有着一○万人左右的人口以及广大未开发的土地和丰富的水资源。以前,负责该行星开发的企业取得幅员辽阔的土地,试图做独占性的开发,但是失败了,从此就被长期搁置下来。莱因哈特却计划在这个地方建立半永久性的军事据点。将来同盟的领土都落入莱因哈特掌握之后,这个寂寂无名的行星将作为镇压武力叛敌及荡平宇宙海盗的根据地,势必会成为一个重要的基地。 第五章 —— 黎明前的黑暗 —— Ⅰ 宇宙历七九九年二月的每一天,自由行星同盟首都海尼森所留下的记录非常的杂乱。大概是由于人们的思想呈现一片混乱,而经由这些人之手所产生出来的资料也明显地欠缺整合性。 “不愿正视眼前的困境,一味逃避现实的市民充塞在酒吧夜总会等娱乐设施里,急性酒精中毒的患者及打架闹事受伤的人大量增加,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歇斯底里的气氛中。” “连平常最喧闹的街道,在这几天也像横倒在水边即将死亡的巨大老象一般安静。市民在沉默当中静听着飘荡过来的幻灭笛声。” “绝望使市民窒息了。空气如凝固般沉重。” “政治及军事上的逆境未必对市民的日常生活造成影响。音乐及嬉闹不仅承受住死亡的阴影,甚至异常地活跃起来了。” ……结果,地域差别及个人差异也相对地扩大,事情悬在半空中没有得到解决,加速了混乱及无序的程度。 即使还有部分市民们仍一厢情愿地抱持乐观的态度,但他们啜饮的乐观美酒中也渗了太多阴郁的佐料。因为具最大战力的宇宙舰队在侵略者之前吃了大败仗,首都海尼森己在敌人垂手可得之处,而其它的星系就等于毫无防备地置身于敌阵当中。 不过,在悲观的谷底流着自我怜悯眼泪的市民心中,射进了一道光芒。“奇迹的杨”和他的舰队还健在,这件事给了市民们足以与五个舰队匹敌的信赖感。再加上杨的养子尤里安·敏兹夺取了帝国军的驱逐舰从费沙平安回来的消息,更鼓动了市民们单纯、直朴而不需负责任的英雄崇拜情感。 “真不愧是杨元帅的养子!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奇招,真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人材。” 杨踏上海尼森的地表两小时之后,接到了晋升为元帅的人事命令。之前因为杨对放弃伊谢尔伦要塞一事也并非完全没有疙瘩,所以这件事着实令他感到意外。不过,他和邱吾权总参谋长有着同样的感想——那些人似乎在自暴自弃之余,活用了玩弄人事权力的最后机会。 这或许是杨的偏见,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以三十二岁的年龄成了同盟军史上最年轻的元帅。过去的记录有三十六岁的布鲁斯·阿休比元帅,不过,那也是在他战死后才颁赠的,所以杨在人事记录上又更新了一页。但是他心中全无天真欢喜之情。 “我也不是清高到无欲无求的境界,所以我接受了。不过,我希望比克古提督能和我分享这份荣誉。” 接受元帅任命的杨,坐上国防委员会专程派来的地上车,往委员会大厦前去。不到半年前,当他搭乘委员会公用车时,因为身为审查会的被告,所以受到的待遇形同半个囚犯,而这一次,他却贵为上宾。同行的有两人,华尔特·冯·先寇布“中将”和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少校”。包括负责留守在外的亚列克斯·卡介伦“中将”等在内,国防委员会似乎有意一口气解决人事晋升远落于杨舰队实际武勋之后的问题。 进入国防委员会大厦的三人,一边承接着来自人们期待的视线,一边被引入委员长办公室。原先他们都已听说了,不过,对于爱朗兹委员长的变化——面对巨大的危机时,身心呈现活性化的新姿态——他们也不得不感动。但是不知为何,他们都有一种嘲讽的恐惧感-这种情况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三人就座后,爱朗兹以安定人们精神的视线凝视着杨。 “杨提督,我爱我们的祖国——真正的我。” 杨也了解这件事,但是他并不会因此而无条件地尊敬他。他的表情很明显地可以看出肌肉微妙的抽动,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先寇布微微流露出笑意。 杨从不认为爱国心对人类的精神及人类的历史有至高无上的价值。同盟人有同盟人的爱国心,帝国人有帝国人的爱国心——结果,爱国心常常使人们以挥舞的旗帜不同为理由,使杀戳正常化。有时候这根本就是一种强制性的心情,通常是不能和理性共存的。尤其是当权力者将其当成个人的武器来使用时,其毒害之深实在超乎人们所能想像。爱朗兹如果再像特留尼西特的党羽一样开口闭口大谈爱国心的话,杨是连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元帅,你也爱这个国家吧?那么,我们应该可以进一步地彼此协调了。” 这是杨最厌恶的论调,不过,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使事情纠缠不清,他也只好温和地点点头。至少以前只不过是个自私政客的爱朗兹好不容易地让自己的爱国公仆意识觉醒了,他也就没有必要刻意往旺盛燃烧着的火苗上猛浇冷水。 “为守住民主主义的成果,我会尽我微薄之力。” 勉勉强强在形式和诚意之间取得了平衡,杨缓缓如此说道。即使如此,他也绝口不提“国家”这个字眼。委员长满意地点点头。 “我,不,应该说我以政府之名感谢元帅的努力。有什么我能效劳的,请直说无妨。” “目前,我想当务之急还是就万一战败之后的各项善后工作来考虑吧!如果打赢了,暂时就可以安心了。之后,不管是采和平外交或重建军备,都是政治家的领域,不是军人所能置喙的。” “如果我说希望你能跟我约定一定打赢,这是很愚蠢的请求吧?” “如果约定了就能获胜,那么,我也希望常常约定……” 杨虽然提醒自己不要有被解释成信口开河的语调,可是,他还是说了。即使保守地说,他的话也可以被视为与信口开河相差无几。不过,这也是杨的真心话。他不是靠着一张嘴创造世界的超越者,所以他没有办法只照着自己的意思就对尚未定形的未来做约定。 “是这样没错,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请你不要介意。因为不管是在任何形式上,我都没有拘束元帅的意思……” 对方既然已采取了这种低姿态,杨也觉得多多少少该给对方一些希望。 “如果战术层面的胜利可以弥补战略层面的劣势,那么方法只有一个。” 杨说到这里停下来并不是要故意制造戏剧性的效果,而是因为他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给喉咙补充水分了。放在杨面前的冰红茶杯已经见底,他又不好意思再要求来一杯,这时,一杯尚未沾口的茶滑到他面前来。是菲列特利加默默地推给他的。杨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我所说的方法就是在战场上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 杨放下杯子说道,国防委员长的脸上瞬间充满了迷惑。或许他认为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在他的表情尚未由迷惑转而为失望之前,杨一口气直指话题的核心。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目前还是单身。我的目标就在这里。” 爱朗兹委员长这一次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满脸不解之色地回望着年轻的元帅。即使是使他的勤劳意识觉醒的守护天使也因为这段话太出人意表,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智慧去洞悉杨的真意。当然,杨是打算以理论来加以说明的。 “也就是说,罗严克拉姆公爵死后若留有妻子,尤其是有继承其地位的男孩的话,部下们可能会抚育幼子以延续罗严克拉姆王朝。但是他现在并没有妻子及孩子,如果他死了,罗严克拉姆的体制就结束了。部下们的忠心及团结就会失去向心力而在半空中分解。他们会为了解为谁而战而回到帝国去,或许还会为了继承王位的宝座而产生激烈的对立。” 爱朗兹的双眼,那对以前只会专注于派阀斗争及升官发财的眼睛顿时充满了理解及赞赏的光芒,熠熠生辉。他倍感兴奋,不断地点着头。 “没错,元帅所言甚是!因为有罗严克拉姆公爵这颗恒星的存在,其它的行星才会闪闪发光。如果他死了,帝国军就会瓦解,同盟就得救了。” 在爱朗兹的生涯中大概还不曾如此确切、如此虔诚地祈望一个人的死去吧?杨继续说明。 “如果我们想办法分散他们,不断地予以各个击破的话,充满锐气及霸气的罗严克拉姆公爵一定会为了讨伐我们而亲自出马。我们必须制造出这个机会,那是唯一的胜机。” “如果部下一个一个被打倒的话,他确实不得不出面,这真是有道理。” “这是战略及战术之外的心理学问题。” 杨煞有其事地交抱着手臂。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不深居于皇宫大内而自己亲自上战场面对困难及危险,甚至立于阵前指挥。从这些事实中多多少少都可以看出,那个有一头金黄色头发的年轻人并不单纯是一个一心想统一全银河系宇宙的野心家,而且还同时是一个把战斗当成是生命表现形式的战士。如果他只是个醉心于权力的弄权者,应该就不会拘泥于取得胜利的方法了吧?莱因哈特视在战斗中打败敌人为最有价值之事。他之所以会成为霸者中的霸者,这大概就是原因之一吧?杨思索着。总而言之,他会现身——杨有这种自信。然而,在这之前和之后的事,他却没有完全的信心。只有在战场上将莱因哈特打倒,才能确保出现平分秋色的局面。也就是说,杨必须和那个光芒四射的战争天才正面作战,而为了要把他逼到这种境地,在和他正面对决之前,还必须连战其麾下的数名勇将,并且非胜不可。从战术层面上来说,此次战役必定艰苦得非比寻常。光是想到金银妖瞳的罗严塔尔及“疾风之狼”米达麦亚这两个人,杨就觉得相当头疼。 “唉,就尽可能地避过他们两人吧!一直把注意力放在这两个人身上,会使整体效率降低。” 杨这样想。由于在他的精神领域中,被虐待及自恋的元素都在水准之下。所以他不会中“和强敌作战有助于成长”之类把战争和学生运动混为一谈的观念之毒。总而言之,为了逼莱因哈特现身,杨之前的每场仗都要非胜不可,而且要胜得有效率——说得清楚一些,他希望赢得越轻松越好,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真正决战时拥有最大的战力。如果和米达麦亚、罗严塔尔这两位帝国军最出色的名将作战,就算最后胜了,舰队的损失不说,还会消耗大量的精力和时间。 无机质的灯光在杨的脚底下制造出一片薄薄的影子。一边不愉快地看着自己身影的移动,一边缓慢步出室外的杨,脑子里回荡着满是疑问的声音。他对偏狭而疯狂的爱国心没什么兴趣,也不会只因彼此服膺的旗帜不同而憎恨对方。他并不想为这些因素和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作战。但是,杨的立场会因为这样而得以单纯化吗?在时代巨轮无情的推动下,个人的理性能够阻止这种把自己和别人投入战争喷火口的愚行吗?更何况,他还有更深一层的疑问。那就是…… 突然,有贸然闯入的人影出现在杨等三人面前,陷入沉思中的杨惊觉到这件事是因为一边拔起光束枪一边挺身阻挡在司令官之前的先寇布的举动。守候在国防委员会大楼外的一名记者以尖锐的声音报上自己的姓名之后,便提出他似乎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杨元帅,请您在这里和同盟的所有市民做个约定。约定您必将拯救那些饱受恶魔般的侵略者蹂躏的星系及住民。请您在即将来临的善恶最终决战中,让正义获得胜利。请您约定一定获胜以不负全体市民的期望。请您和我们约定,或者您根本办不到?” 杨原已在感情的门扉上上了忍耐之锁了,但是这个时候,那把锁仍然差点就要迸散开来。当他正想朝着对方吐出如熔岩般灼热而毒辣的话时,一个比他冷静得多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 “元帅已经很累了,而且有关军事机密之事一点都不能透露。如果你希望让我军获胜,就请你了解这一点,并且请你回去。” 菲列特利加淡茶色的瞳眸中有着一种让这无礼客人畏缩的威严。先寇布推开了记者。于是,杨得以保住他温和的绅士形象,虽然不是因为他自己本身的才力…… Ⅱ 尤里安·敏兹晋升为中尉。对于这件事,至少没有人是大声高唱反调的。尤里安保护着上司——驻费沙事务官汉斯从敌占领区逃出,而且又夺取了帝国军的驱逐舰,如果一个功绩值得晋升一个阶级,那么,他晋升为上尉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不过,好像是以“自由战土勋章”的授与形式来代替了。 总而言之,太过年轻的英雄的诞生使一部分的新闻媒体狂热不已。某个电子报纸上写着“杨元帅自敏兹中尉幼年时就知道他有过人的才能,所以才收他为养子”,这种说法无异是过度评价的样本。而年轻的英雄对那些赞赏的人似乎也并不怎么会应对。 “我相信我所使用的战术,今后在同盟军与侵略者作战时也很有效。所以,如果在决战之前我详细透露其中的内容就等于是利敌行为。请各位原谅。” 这和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所使用的论调有异曲同工之妙,对阻截不负责任又穷追不舍的采访波涛有很好的效果。好不容易从采访记者的包围下脱身之后,尤里安希望再见见自伊谢尔伦分手之后一直未曾谋面的故人们,但是,他只知道卡介伦中将为了处理难民的善后工作,忙得人仰马翻。而要见杨,大概就得回银桥街的官舍去吧?一边乘上道路传送带,一边思考着的尤里安突然被一个悦耳的女声叫住了,尤里安转动着视线搜寻发声来源,当他看见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那头金褐色的头发时,不禁心中怦然不已。尤里安朝着菲列特利加所站着的传送带跨了过去,虽然因此造成了许多通行者的不便…… “你回来了?尤里安。你现在可是个大名鼎鼎的英雄了。” “谢谢。提督会很高兴我回来,不过我想他大概不太喜欢为英雄所举办的盛宴。” “你想会不会是嫉妒?” 姑且不论菲列特利加那形状极美的嘴唇,她那茶色的眼眸也似笑非笑的。尤里安突然答不上话来,他回望着这比他年长的女性迷人的眼睛,心肺的机能顿时紊乱了起来,“……怎么会?我从不这么想。” “那就好,如果你这样想,我一定会狠狠揍你。就像这样,我的身高和身手一直都是成正比增长的!小时候我就以行动快捷而闻名哦。” 菲列特利加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成功地吓住了同盟军的年轻英雄。菲列特利加笑眯眯地看着那个整张脸明显地写满难以置信表情的尤里安。 “而且,我进了军队之后,就开始以文静的外表来掩饰自己的本性……这可需要相当大的努力哟。” “看不出来呢!真的。” “谢谢啦!” 菲列特利加轻抚着她金褐色的秀发,告诉尤里安,杨预定投宿在国防委员会大厦附近的卡普利空旅馆。于是,尤里安便得以在二月十三日,于极没有景致的军用旅馆中和杨再会。尤里安打开门时,迎面就传来杨那令他怀念不已的声音。 “呀!尤里安,你看看。这就像我的心以及现在的世风人情。” 顺着杨的指点,尤里安看见房间的桌上,香肠、蛋、烤鱼、马铃薯泥、肉丸子等数种没个性的食物散放在餐盘上,一点美感都没有。尤里安不由得数落着。 “吃这种粗食的元帅阁下大概是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吧?” “我有同感!既然升为元帅,退休金也该增加了,我们到外面去吃一顿象样的以庆祝再会如何?” “好吧。不过,一定得看退休金而定吗?” “当然喽!如果同盟政府不继续存活下去,辛辛苦苦换来的退休金向谁要?所以呀,我是为了老年生活的安定才和帝国军打仗的。做人要有始有终嘛。” “不管怎么说,先要恭喜您晋升元帅。” “你的中尉比我这个什么元帅要好得多呀!” 杨改变了语气,一边拿起放在大批量生产的没什么特色的沙发上的短上衣,一边用他温和漆黑的瞳孔凝视着有亚麻色头发的少年。 “你能平安回来真好。做得真的很漂亮,个子也长高了,已经是完完全全的大人了。” “不,我还只是羽毛未丰的雏鸟。”尤里安确切地感受到那盈自内心的感动,他恳切地回答道。“没有您教我各种事,我觉得好不踏实。” “我并没有教你什么啊。” 穿上短上衣的杨走出房间,尤里安勿忙赶在他后面,朝极度节约照明的走廊信步走去。 “倒是我想请教你呢!你是用什么魔法搭上帝国军的驱逐舰的?虽然是军事机密,但应该可以告诉我吧?” 可能杨已看过立体影像电视的报导了,他的口气极为愉快。他自己本身对部分不知廉耻死缠不休的新闻人员极感不耐,所以尤里安的处理方式看来颇有大将之风,不过,少年却红了脸。 杨和尤里安停留的地方是令他们都很怀念的“三月兔亭”。他们的莅临使席位都客满了,杨对老侍者献上生意兴隆一如既往之类的贺词,老侍者笑逐颜开。 “托您的福,虽然值此乱世,不过,无论在那一种社会体制中都不可能没有餐馆及旅馆的。手艺高明的人不管在什么样的社会中都不会失业,所以我也不怕战争或亡国。” “嗯,我有同感!” 原本不想让尤里安成为军人的杨热心地猛点头,认真地点了以烤牛肉为主菜的餐点。原先是想点些比较奇特的东西,但是,自从因帝国军的入侵而使星际间的交通恶化以来,好几种做菜的主要材料都缺货了。 “……哪,敏兹中尉,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谈谈你勇敢的事迹吧!” “请别开玩笑了。我只不过是盗用了提督您夺取伊谢尔伦要塞时所用的方法罢了。” “唔,盗用?应该事先争取我的同意吧?退休金加上同意金……” 听来一点都不像笑话嘛-尤里安一边在心中嘀咕着,一边开始说出经过。 对企图从费沙逃出的尤里安来说,最让他担心的当然是帝国军的动向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改变态度,露出军事支配的凶恶本质,开始在各航道设置关卡,强制搜查民间船只。 “关于这一点,应该是没问题的。” 马利涅斯克充满自信地保证。帝国军目前并无意把费沙所有民间航路置于他们的统制下。理由有二。第一,从政治上的考量来说,他们不愿也不需要去刺激军队占领下的费沙民心,所以他们放弃直接统治,而是任命原为自治领主副官的博尔德克为总督,采行拟似民政。因此,他们应该会避免因过严的管理而导致商人们的反感。 “嗯,有道理。那么,另一个理由呢?” 尤里安追问之下,马利涅斯克眯着一只眼睛。 “从物理上来说也是不可能的。” 尽管帝国军拥有大量的兵力,但是,和费沙的人口及经济活动的规模比较起来却又极其微不足道。想将这一切完全置于管制之下是不可能的,如果要勉强为之,只会使流通停滞,经济条件恶化,这对帝国军有意把费沙纳入袋中的长期占领政策是不利的。 于是,尤里安一行人遂离开了费沙,开始了逃亡旅程。当宇宙船离开费沙行星时,尤里安一点都不慌乱,由于自知不是在和平时代从事和平职业,所以不能期望有百分之百的安全,既来之则安之。只有凭马利涅斯克、驾驶员维洛克、马逊准尉,以及尤里安自己的才能及运气来决定此行成败了。 虽然此次的行动事先已经有过充分的准备。但是,马利涅斯克这心思细密万事设想周到的男人却也疏忽了一点。那就是,他的同胞里面有背叛者。博尔德克“代理总督”觉得自己得先对帝国军表现忠诚心,所以他让自己的手下登上帝国军负责航路警备、哨戒的船舰,协助帝国军临检。以他的立场来看,如果能发现消失踪影的自治领主鲁宾斯基的行迹,不但可以取悦帝国军,自己的地位也将更形稳固,所以也不得不如此热心。而且,担任这种监视、举发人民的不名誉工作,由被占领国的协助者来做远比占领军的士兵有效得多。在尤里安他们离开费沙之前,已有三○艘船共超过二○○人的非法乘客被发现、拘捕了。后来尤里安由帝国军驱逐舰的资料中得知,其中也包括了同盟军驻费沙首席武官维欧拉上校等人。 “我似乎太过乐观了。” 检讨了从其它的船上传来的极机密情报之后。马利涅斯克沮丧地这么说。不过,此时距出发已过了一个礼拜,已经不能折回头了。帝国军的警备体制虽然有漏洞,但是一加上来自费沙的深知个中巧妙的协助者,伪造的通行证也只等于废物了。在他还没有想出对策之前,监控员通知他有帝国军逐舰接近当中。马利涅斯克难过地看着尤里安。 “我没有善尽事宜,真是万分抱歉。我们只有在这里结束了。” “请等一下,我们还有脱身的机会。” 当杨不流己方一滴血地占领伊谢尔伦要塞时,尤里安才十四岁,虽然不是正规的军人,但是,他从杨的成功例子中学到了两个教训。其一,不能从外部攻略敌人时就由内都来制压。其二,先抓住敌阵中最重要的人物,将其当成人质。尤里安充分运作着他的思考回路,以五分钟建立起作战计划,接下来的三分钟则只对部分的同船乘客做说明。 “反正,我们尽力试试看吧!” 尤里安最后下意识地模仿杨悠然轻松的姿态补充说道。与其说是此法奏效了,倒不如说是因为已别无它法,于是,他的提议获得大家的同意。 命令眼前那艘可疑的民间船停船的帝国军驱逐舰哈梅伦4号接获报告,企图劫持那艘民间船的偷渡者在一阵格斗之后已被制服了。贝流斯卡号的事务长马利涅斯克恳求帝国军尽早引渡危险分子。他们之所以航行于此方向也是为劫船者所逼。劫船者是同盟军的军官及士兵,刚刚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下手逮住他们,希望帝国军赶快伸出援手将他们逮捕。小心谨慎地透过通讯萤幕确认事情的哈梅伦4号的舰长在与马利涅斯克交谈后,吩咐他们把危险分子押进驱逐舰内。 “企图劫船的同盟军军官是哪个家伙?” 当散乱着亚麻色的头发,污脏着脸,衣服被撕扯开来的尤里安被拖进来时,舰长假惺惺地扬了扬眉毛。 “哟!真让人吃惊,这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吗?看来同盟军的人才已快见底了。” 舰长冷冷笑道。然而,他的冷笑却无法持续到最后一个乐章。原应该被电磁石手铐铐住的“乳臭未干的小子”,手突然弹开来,闪电般狠狠重击他的下颚。瞬间,飘上半空中的舰长倒了下来,被少年牢牢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同一时间,护卫舰长的三个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黑人马逊像铁柱般的手臂打得撞上了墙。第四个士兵闪过了这道黑色旋风,正想拔枪还击,却被从旁射过来的光束射中了右小腿,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声在地上翻滚着。那一枪是由刚才一直拿着枪对着尤里安的驾驶员维洛克所发射的。 于是,驱逐舰哈梅伦4号便轻而易举地被这群勇敢的人所控制了。 然而,这些成功的勇土没有时间为自己的胜利举杯庆贺。为了避免引起其它帝国军战舰的注意,他们必须再制定策略。尤里安一行人转搭上驱逐舰,使贝流斯卡号呈无人状态。马利涅斯克虽然哀叹不已,不过,到了这种最后关头,出只有牺牲贝流斯卡号了。 在做戏给别人看的对以自动操纵装置航行着的贝流斯卡号发出三次警告信号无效之后,尤里安一边在内心不断地致歉,一边发射炮弹摧毁了贝流斯卡号。 于是,他们藉此瞒过了帝国军的耳目,在完全进入同盟领土时,尤里安把驱逐舰上原有的乘员赶上紧急救生用的小艇放走了。其中也包括那个费沙协助者。这个男人当初透过通讯萤幕的影像,认得马利涅斯克的脸,维洛克等人对这个帝国军的走狗有很深的杀意,但是,尤里安不愿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他给了他们足够的粮食和水,并将通讯装置加以锁定,使其至少在四十八小时之后方才得以和帝国军联络上,这应该说是尤里安安排之细密吧?之后,尤里安他们只等着和同盟军相遇了。 但是,事情至此并未全然落幕,马利涅斯克不断主张该驱逐舰的所有权归贝流斯卡号的船员,一副不惜心力与同盟军对薄公堂的架势…… Ⅲ 在尤里安述说经过之时,用餐仍然照常进行,不知什么时候,草莓派和红茶已摆在两人面前。 “唔,在情在理是该给马利涅斯克一些补偿吧?他帮了那么大的忙。” 大概是因为觉得补偿的责任不在己吧?杨大方地说道。但是,大方归大方,杨却不敢说出更大胆的话来。现在,轮到尤里安发问了。 “把伊谢尔伦要塞还给敌人了吧?我认为您一定另有打算,能不能告诉我?” “没什么,只是设了个陷阱,很简单的事。” 杨并不是刻意表现自己的谦虚。当他把藉着装设爆炸物以瞒过帝国军耳目,期望数年后真正的陷阱发生作用的内容说给尤里安听之后,尤里安耸耸肩。 “真是个大骗子哩!如果成功了,帝国军一定气坏了。您真是坏呀!” “谢谢,这是最好的赞美之词。”杨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表情稍微郑重了些。“知道这件事的暂时只有先寇布、格林希尔而已,加上你共三个人。虽然不一定有帮助,但是,或许有必要,你要记住。” 尤里安当然欣喜承诺,然而,当被问及旅途的收获时,他却想起了重要的事情。 “我认识了两个值得留意的人。其中一人是直接认识的,另一人则是间接的,这个人现在应该还在海尼森,是提督您的旧识。” “哦?是美人吗?” 杨的反应稍稍欠缺点正经。 “是男人!叫波利斯·哥尼夫,您应该知道吧?” “波利斯·哥尼夫……?” 杨拿着餐刀的手停在半空,慌慌张张挖掘着记忆的矿山,可是,在他手中的矿石没一个刻有这个名字。最后,他之所以能在坑道内侧找到记忆之石是因为尤里安具体地告诉他那个人是他幼时一起胡闹的同伴。 “……啊,那个波利斯啊?我知道了!” “老化的第一个迹象就是想不起一些旧有的名词。” “老化?我才三十一岁哪!” 刻意隐瞒少报了一岁,杨用叉子猛叉着草莓派。 “因为你完完整整地报出波利斯·哥尼夫小子的恶作剧,好像因为有优秀的共犯而得以收到更大的效果哩!” “希望能再见到哥尼夫,对了,第二个值得注意的人物是谁?” 杨的刻意扯开话题显得并不怎么自然。不过,尤里安并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另一个人是叫德古斯比的地球教司教。不过,他自己说他不是圣职者而是个背教者……” “有什么理由让他如此自卑呢?” 尤里安把从德古斯比那儿听来的话转述给杨听。杨这才知道费沙的自治领主鲁宾斯基及副官盖塞林格之间的父子之争。 看来,演员们在后台里展开你死我活的暗斗——杨这样想着。不过,子想弑父却反被父杀的情形,不就像中世纪时宫廷的悲剧吗?然而,这个司教又为什么这么清楚费沙支配者阶层的内情呢?地球教和同盟的领导阶层似乎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不过,他们和费沙的关系似乎更深。地球教爬向四面八方的地下茎已经拓展得那么宽了吗?杨的心思不得不朝该处想。 “是的。德古斯比死前所说的‘所有事情的根源都在地球及地球教,如果想了解过去现在的内幕,就去地球探寻。’” 德古斯比断气是在从贝流斯卡号换乘帝国军驱逐舰哈梅伦4号之后的事。尤里安认为他有一半是自杀。皮肤的颜色明显地显出内脏的衰弱,一看就知道是因酒精及滥用药物而引起的。或许他是受着剧痛的折磨,不过,在尤里安看来,他却像是把这些痛苦视为背叛神灵的责罚似地甘之如饴。在把司教宇宙葬时,尤里安心中不无感伤。 “地球是一切的根源……” 杨把茶杯放在两只手掌中搓转,一边喃喃自语。他似乎小心谨慎地看着那片从精神的地平线上升起的骤雨云。 “他是这么说的。人类不能忘记对地球的恩义及负债……” 尤里安认为这是德古斯比最想说的话。杨则似乎还在观察、分析那片暗黑色雨云的样子,不过,他对尤里安的话表示同意。 “那是正确的。不过,正确的认识不一定会产生正确的行动。尤里安,我们人类的文明是七○○○年前,从一个叫地球的小行星之一角开始的。” “是东方吧?” “是的,虽然也有人说,在那之前就曾存在有未知的高度文明,不过从历史的连续性来看,应该说后者才是现在宇宙文明的母亲。” 在他身体里面属于屡遭挫折的历史学者的部分是这样说的,而另一部分身为战略家的思绪同时又剧烈地旋转了起来。他无法将临死的司教所留下的话当成只是妄想下的产物。 “可是,光是在地球这个行星的地表上,政治、经济及文化的中心就随着时间不停在变动。而时至今日人类既然已经在宇宙中进进出出了,该中心从地球移开也是不得已的事呀!” 根据杨的推测,地球教徒们是为了把人类文明的支配权夺回地球手中而进行超越宗教范围的活动。而那个死去的司教,一定是在临死前仍念念不忘自己的使命,想使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方法来宣扬这件事,使得尤里安从中发现了要了解一部分秘密的某些线索。 “尤里安,我们和那些在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畔建起城市的人们比较起来,精神上不如他们来得丰富。可是,姑且不管好坏,我们的知识是增加了,足迹拓展了。现在,我们是不可能回到摇蓝里去了,如果地球想藉着阴谋来取回支配权的话,那也只能是一种极为恶质的反动行为。” 可是想归想,目前杨还没有相应的对策。 “那么,地球教的事就放着不管了?” “不,也不能放着不管。” 杨快速地翻了翻脑海里的人名录,在某书页上画了红线。 “就让巴格达胥去调查吧!因为这个男人对这种事应该比战斗更在行。” ……于是,大约有两年的时间在伊谢尔伦要塞无为徒食的情报组人员好不容易被分配了这个有意义的任务。 “就让他和留在海尼森的费沙事务所的人们接触,之后再凭他的才能捉住毒蛇的尾巴吧!” “巴格达胥中校……” 尤里安口中念念有词,他不是询问,也不是确认,只是谨慎地表示了他的不同意。巴格达胥是杨的幕僚之一,但是,他加入集团的方式却大有问题。两年前,号称“救国军事委员会”的军部强硬派,打算树立军事独裁政权而发动非法武装政变时,以暗杀杨为目的,而被派遣潜入杨舰队的便是巴格达胥。但是,他们的意图被识破了,巴格达胥出于个人的考虑,遂背弃了同志,转而投效杨。 “没什么其他的人了。” 杨既然这么说,尤里安也就放弃再说什么了。话题随即又转开,杨提出了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作战构想。他把没有说给爱朗兹委员长听的想法告诉了尤里安。 “我实在怀疑,就算事情成功了,那对历史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呢?也就是说,用武力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使帝国军甚至银河帝国分裂,目前对自由行星同盟而言是有利的。但是对人类全体而言又如何呢?” 独裁者消失,从长期来看,这对人类不是有正面的价值吗?尤里安想道,但是,杨是不会满足这么单纯的见解的。杨拢拢他那头杂乱的黑发。 “对帝国的民众来说,那无疑是不好的事。失去强力的改革领导者之后,政治上的分裂如果再严重一些,不,应该说一定会有内乱产生。这样民众就成了牺牲品了。真是过分哪!我们为了寻求同盟眼前的安泰而做到这种地步。” “可是,我们不能拘泥于这一点吧?我认为帝国的事就该由帝国的人来解法。” 杨听了抚然地说道:“尤里安,希望你不要抱着敌国的民众是生是死不关己事的想法。” “……对不起。” “不,不用道歉。不过,如果你戴着‘国家’这副太阳眼镜来看事情的话,视野就会变窄,眼光就变得短浅。尽可能地不要有敌我之分的想法。” “是,我会试着去做。” “今后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不过,黑夜的来临便是天明的序幕嘛。” “这是国父亚雷·海尼森的名言吧。是当他从牛郎星系坐天然干冰宇宙船离开,即将踏上一万光年的长征旅途时勉励同志的话吧?”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不过,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只要是革命家或政治运动领导者,这种话由谁说出口都很正常。不过,如果是国父海尼森的话,总比默默无闻的人来得有震撼性。虽然,神格化、偶像化之类的事应该不是亚雷·海尼森所希望的。” 杨摇了摇头,他虽然对国家至上的思考方式极为厌恶及反感。但是,对国父海尼森还是敬爱有加。为了守住民主主义体制,他做了部分的妥协,但是,一想起这次胜利的果实将殃及于帝国的民众,心灵的一对翅膀就显得益发沉重。 Ⅳ 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二月底,杨威利的舰队开始蠢动。后世称其为“军事活动上的艺术”,他在战术上的成功早已广为人知,然而,其在战略思想方面也有着划时代的表现。再者,其整体的行动便是一场规模巨大的佯攻作战,最终目的却在它处,这种种事迹都让后世的军事史研究家们兴致勃勃,详加探讨。 杨一直认为权限不能用作独裁的手段,作为一个民主国家的军人必须受到种种的限制,因为这些理由和约束,以前杨总是不得不让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事事抢在前头。而目前事已至此,从纯军事角度上来说,杨好不容易获得了抢先莱因哈特下手的机会。 相对的,另一方的当事者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事情的前半部看来似乎欠缺精彩的演出。战史学家们对个中道理颇有兴趣,人们不禁要怀疑,难道像他那种无与伦比的战争天才也有欠缺精彩表演的时候吗? 莱因哈特在开始建设乌鲁瓦希行星上的军事据点时,召集了军队的最高干部们,进行中期战略的立案及定案。在这个时候,从伊谢尔伦方面而来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级上将及菲尔姆特·雷内肯普上将也率领舰队到达了。帝国军的总兵力达到了二○○○万人。只有鲁兹上将留守在伊谢尔伦要塞,以确保回廊的支配权。于是,在把总旗舰伯伦希尔驶入行星乌鲁瓦希的卫星轨道上所召开的作战会议中,远征军的最高干部几乎全部到齐了,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握手庆贺彼此的再会。 藉着突破费沙回廊以架空伊谢尔伦要塞的长期战略目标已经达成,而且伊谢尔伦要塞也已成功地夺回来了,他们获得了全面的丰收。但是同盟军中最强大的杨舰队仍安然无恙,并且还确保着行动上的自由,所以帝国军仍无法夸称已经取得最后胜利。 中期的战略立案在于,依现状应该选择两个立案中的哪一个?第一个立案是举全军之力直捣敌国首都海尼森。第二个立案则是先攻略并制压其它各个星域以孤立首都,同时完全确保将来从帝国本土而来的补给线。以上这两个立案就等着莱因哈特做决定。 在以往的记录中,通常在会议之前,莱因哈特都已经成竹在胸了。但是这个时候,他的脑袋却呈现空白状态。他似乎对所有事都不太感兴趣,提督们热烈讨论的声音撞击着他的耳膜。 “情况至此,一点都不需要再犹豫了。我们应该一举进攻敌人首都,摘下征服的果实。为此,我们已展开了一万数千光年的征服之旅。” 当然也有人持反对意见的。 “就因为我们是长途跋涉而来,所以更应循序渐进以免欲速则不达。制压住首都未必就能使同盟本身瓦解,可能会有地区性的反抗,这么一来就棘手了。我们握有战略和军事的优势,倒不如先控制周边星域,使同盟首都的权力者们在物力和心力两方面应接不暇,最后不得不乞和。” 活络的议论不知为什么刺激不了莱因哈特的精神,结果会议就在没有结论的情况下落幕了。年轻的独裁者只觉头昏脑胀,晚餐时也食不知味。 第二天早上,莱因哈特无法起床。他发高烧至三八度。闻讯赶来的医生好不容易才使部下们那近于恐惧的不安如春天的冰霜般溶解了,医师的诊断是因过度劳累而发烧。叫来医师的亲卫队长奇斯里上校也好不容易放下了一颗心。 想起来,有十年以上的时间一直四处奔波——金黄色头发的头枕在枕头上,莱因哈特不由得细细想起。他并不是自怜自己身世才这样想的。事实上,他手握着战争和政治两根绳索,毫不松懈地直往高处爬。和对手杨威利比较之下,莱因哈特在勤勉的持续性方面远胜过他,所以常常责无旁贷地把需要他下判断的政战两方面的工作放在他随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或许偶尔该休息吧。当身体不好的时候,精神上的活力也会受到影响。就算勉强撑住,仍然照常思考、下决断,也不可能有健康的成果。再焦急也是没用的。 “今天……可能的话,明天也请好好休息。这是最普通,但也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法。” 接受医师忠告的莱因哈特,好好地睡了一觉,接近正午的时候醒来,他想喝水便按了枕头旁的对讲机按钮。 发烧沉睡这种情形对莱因哈特来说。已经足足有七年不曾有过了,小时候他常常发烧,每次都是姐姐安妮罗杰无微不至地看护他。有时候其实是没什么热度,可是,他为了享受姐姐把手抵在他额上的那种陶瓷似的冰凉触感而常赖在床上不愿起来。 “只有一点热。如果你想睡就睡吧!反正待会儿你就腻不住,自己爬下床来了,莱因哈特呀……” 姐姐说得没错。中午前他还觉得温软的床铺很舒服,可是,当姐姐喂他喝过蔬菜汤之后,那浑身充满劲道的肌肉便想舒展舒展了,这个时候,他就得烦恼该怎么找个籍口才能下得了床……。 把水晶水壶和杯子放在托盘上送进来的是一个普通的幼校学生,不过,莱因哈特对他那棕色的头发以及绿色的眼珠还有印象。莱因哈特以视线询问,这个叫艾密尔·冯·齐列的少年恭敬地奉上一杯水,随后深深地敬了个礼。 “玛林道夫小姐吩咐我来照顾阁下。” “你懂医护知识?” 莱因哈特有意逗他,少年却一本正经地反应。 “我父亲以前是医生。当我从幼校毕业之后也想进军医学校就读。” 莱因哈特注意到少年使用了过去式。 “那么,令尊呢?” “三年前战死了。他是巡航舰的舰医,在亚姆立札会战时,随船舰一起粉身碎骨了……”少年的口气显得极为平静。“不过,阁下已为我报了仇了。您在亚姆立札会战中击灭了叛乱军……连同家母的一份心意一并在此谢过。” 一口气喝完了满满一杯水之后,莱因哈特以柔和的声音说道。 “赶快拿到军医的资格,因为我要你成为我的主治医生。” 感激的情绪使少年的眼珠闪着耀眼的光芒。艾密尔红着双颊,对着自己憧憬的对象——年轻而美貌的独裁者发誓要努力用功。大概没有其它的情绪可以像“憧憬”之情一般成为一股强烈的原动力驱策着年轻人吧! 医师和奇斯里上校一起走进室内,针对疲劳和发烧的关系重述那一段没有独创性的意见之后,用喷雾式注射器为莱因哈特注射了退烧剂及营养剂。站在一旁,睁着黄玉色眼珠看着的奇斯里上校似乎也表现出了对主人的忠诚。当然,如果医生有任何轻举妄动,奇斯里就会立刻加以射杀。 莱因哈特又睡了,他做着断断续续的梦。首先是姐姐以被纳入后宫前的样子走进他的梦园中。她穿着朴素但洁白的衣服为莱因哈特烤洋葱派……洋葱派的香味消失之后,只见在辽阔的星空背景下,红发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露出了他的笑容。莱因哈特在满怀思念之下,不禁脱口说出话来。 “如果你还活着,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只要让你担任远征军的总指挥,我就可以在帝都专心内政了……” 在尽情地吐露了心声之后,莱因哈特从睡眠的国度中醒来了。当他眨眨眼帘以稳定视线,同时毫无意义地喃喃自语时,薄薄的窗帘对面有人影晃动着并出声应答。莱因哈特想起了床边一直有个叫艾密尔的少年服侍着。 “我没事。”金发的年轻独裁者回答道,不过,他发现自己额头和脖子上都是汗水,便要少年为他擦拭。少年在谨慎地实行命令之后,犹豫地说着一些祈祷战争获胜之类的话。“别担心,艾密尔。如果能力相当,就由运气来左右胜败。我除了有自己的运气之外,还有从朋友那儿来的好运。这个朋友不仅给了我好运,还把他的生命和未来都交给我了。” 莱因哈特在这一瞬间闭上了眼睛。是某一种无形的因素使他如此。 “我有着两人份的运气,所以我不会输给杨威利的,你放心。” 莱因哈特所担负的责任不只是针对一个人。他负起的责任是对二○○○万名远征的将兵和二五○亿个帝国人民。可是在这个时候,对莱因哈特而言,最重要的是让眼前这位少年感到安心。金发的年轻人自己也不懂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第六章 —— 连战 —— Ⅰ 所谓“距离的暴虐”是指要靠武力来支配扩及银河系宇宙三分之一的人类社会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说这句活的人据说是在银河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二世身旁担任司法尚书,秉性刚直不阿的缪兹·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二世采纳了忠告,放弃派军侵略自由行星同盟的计划,在他治理国政的二十年间,完全不对外征战。 相对的,宣称“距离的防壁”者是被选为自由行星同盟的第一任元首,但却以年老及眼盲为理由而坚辞不就的古恩·基姆·霍尔。他虽然是国父亚雷·海尼森的好友,“长征一万光年”后期的实际指导者,但是建国之后,他却没有任公职,只担任海尼森纪念协会的名誉会长。当政府首脑问他,国防政策的今后去向时。他回答道:“帝国本土和我们共和国之间的距离是最大的防壁,即使帝国出现了具有相当大野心及才能的人,可能也要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攻破这道防壁,大概至少要一世纪之后吧!”古恩是宇宙历五三八年去世的,是莱因哈特出生之前的二三八年前。 “总而言之,距离是决定军事上的输送、补给、通讯、指挥系统等一切活动的关键因素,其中的困难度大概和距离的增加成正比。” 这是军事上的常识,帝国军和同盟军都曾不只一次因为轻视这一点而体验了充满痛苦和屈辱的败仗经验。 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有巨大的野心及才能,花费相当多的时间之后”,突破费沙回廊,在兰提马利欧星域大败同盟军主力,眼看似乎就要克服距离的暴虐,打破这道距离的防壁了。可是,一想到超过二○○○万大军的补给及和帝国本土间的联络问题,他最多也只能为打胜了一场会战而欣喜。帝国军占有压倒性的有利态势是事实,但是,战史上也不乏强大的远征军为弱小的防御军所败的例子。“距离的暴虐”对人力资源也有很大的影响。历史上,不知有多少的征服者在最后的关头因遭到耐不住思乡及厌战的感情的将兵们的反抗及怠工而功败垂成。士兵们以拒绝的眼神回应着誓言“直捣世界尽头”的征服者,他们说:“要去你自己一个人去好了,我们要回家乡去,死在亲人身旁”,何况古代还常常有因风土之差而产生的疾病残害着人们的肉体。而现在这种情形也不一定不会出现,头上的星座不同,长时间下来即会蚕食士兵的心理,与帝都奥丁之间相隔一五○○○光年的距离,对莱因哈特来说绝对不远,但是士兵们的心所能及的距离远比莱因哈特短得多。由此而推之,将来远征同盟以及成功之后的统治,只要是以奥丁为根据地,都脱离不了“距离的暴虐”之纠缠。 “干脆将费沙当成新帝国的首都吧!” 莱因哈特这样想着。征服同盟之后,他所支配的领土便拓展至原来的二倍以上。在这种情况下,要有效率同时又能维持高统一性来支配的话,现在的帝都奥丁距新领土太远了,而费沙刚好位于旧领土与新领土的交叉点,完全可作为物资及情报的蓄积中心,成为统治的中枢。如果在费沙回廊的两端筑起像伊谢尔伦要塞一样的军事据点,从军事上来看,应该也可以做到易守难攻的地步,原本奥丁就是鲁道夫大帝建立起的高登巴姆王朝的根据地,莱因哈特没有毫无异议地继承该处的理由,新的王朝该有新的首都才对,废除旧王朝的虚饰面目,重建一个实质的首都…… 然而构想归构想,目前,莱因哈特必须把热情投注在行星乌鲁瓦希的基地建设上,而不是去幻想未来的首都。 杨威利的第一击是针对帝国军经过伊谢尔伦到达行星乌鲁瓦希的运输船队。这个运输船队是把乌鲁瓦希永久基地化的第一步,八○○艘的巡航舰及护卫舰护送着满载二○○○万人一年份的粮食及燃料、液态氢等的二四○个巨大球型货柜。 球型货柜是把镍陨石的内部淘空成隧道状,装满冰将两端密封之后,再利用恒星反射镜加热制成的。当热气渗透到中心部分的那一瞬间,大量的冰一下子蒸发爆炸似地膨胀起来,就形成了具有薄镍外皮的巨大中空球体。然后安装上推进装置,装载上货物,球型货柜就完成了,但由于这种货柜没有自卫设备,所以就需要有护卫的舰队了。 指挥官是年轻的宋巴尔特少将,是他自己毛遂自荐申请负责此项任务的。不管是多么平凡无味的任务,他总是极力推销自己。 年轻的军人通常都有只重视前方战斗而轻视后方补给的倾向,虽说年轻,他仍然比主君年长,但是,莱因哈特却考虑到这一点,他特别给了宋巴尔特指示——因为同盟的兵力尚未完全被歼灭,所以沿途要特别小心,要经常和本队保持联络,一发觉有危险,就要寻求救援。宋巴尔特挺起了胸膛保证。 “如果任务失败,属下愿意将这条不值钱的命交由阁下处置,作为阁下端正全军纲纪的材料。请您放心。” 听到这番话而蹙起眉头的不是莱因哈特,而是经验丰富的米达麦亚及罗严塔尔等将领。深知这次输送行动之重要,米达麦亚曾提出自愿担任此行任务,但是莱因哈特摇摇他那头金黄色的头发,拒绝了。补给再怎么重要,也不需要劳动到罗严塔尔、米达麦亚等统帅,那纯粹是人力资源的浪费。莱因哈特说:“既然都把大话说出来了,就负起责任吧”,遂把宋巴尔特派出去了。 宋巴尔特信心十足,精神抖擞地交抱着两手端坐在旗舰指挥官席上出发了——完全合乎莱因哈特的期望。他并不是没有才能,只是没有办法让自己持续保持警惕感。此外,他又自己要求负责不适合自己的任务,对自我的评价也欠缺正确性。不管怎么说,他都不是候驾多时、绞紧所有的神经及敏锐的利牙伺机而动的杨舰队的敌手。 从运输船队断断续续的联络而预测到有危险发生的莱因哈特,命特奈杰中将率领舰队前去迎接,当他们赶到现场时,所有的物资都已遭彻底破坏,只剩下三○艘的护卫舰如丧家之犬般无依无靠地在战场上徘徊,加害者早已逃之夭夭,连影子都不见了。 宋巴尔特少将免于战死,但是他也只不过多活了几天,莱因哈特不原谅他厚着脸皮回来。 “截断我们的补给线是敌人理所当然的行动。姑且不论我耳提面命,也先不管你如何地大言不惭,但因你一人的大意而导致我军损失重要物资之事却不容辨解。你自行了断吧!” 宋巴尔特少将受命服毒自杀。提督们莫不神色肃然。米达麦亚等人没有为他辩护是因为于此时此地为他请命的话,等于是扰乱军纪,公私不分。冷酷无情也是不得已之事。 杀一儆百确实有心理上的效果,莱因哈特召集了所有高级将领宣告:“对于这件事,以前没有确立正确的方针,我也有责任,如果只是短期间的作战及占领那就不用说了,但是,如果是永久性的征服,就必须要制定审慎的计划。为避免以后发生同样的事,我们必须撤底地排除敌人的武力骚扰。” 杨舰队没有回海尼森去,为了寻求其它的集结地及补给地,他的舰队离开了巴拉特星系。莱因哈特以其军事天才看穿了杨舰队每经一战必改变集结地和补给地的基本战略为其行动的根底,正因为这样,他预料要捕捉击灭敌人必是困难重重。但无论如何,必须找出杨所在之地,一旦发现,就集中大量的兵力去击溃他。 “舒坦梅兹提督。” 莱因哈特指名叫道。 舒坦梅兹率领麾下的舰队离开了乌鲁瓦希行星。 Ⅱ 歼灭帝国军的补给船队一事对杨舰队而言,无疑是一个大成功。然而,这个成功只不过是更大规模、更艰苦作战的踏脚石而已。要把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逼出来面对面决战就要不断作战,而且必须每战必胜。同时,随着战斗次数的累增,困难的程度也相对地提升,这是必然的事。越是打胜仗,这就像借钱生利息一样,要偿还的数目也越来越大,负担越来越重。一想到这个畸形的发展,杨也不由得满嘴怨言。看到他这个样子,尤里安不禁笑道:“越来越像个唠叨的老人了。” 尤里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留在杨的身旁,事实上,他虽然接到了晋升为中尉的人事命令,但因为尚没有变更职务的命令出来,所以他目前的身份还是驻费沙武官,不是杨的部下。杨也是在离开海尼森之后才注意到的。至于尤里安当然是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故意保持沉默。最后还是由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少校巧妙地解决了。她以——尤里安·敏兹中尉有义务将在费沙拿到的情报提供给杨元帅做为决定战术的依据——为由,保住了尤里安的地位。尤里安对她衷心感激,杨在嘴巴里嘟哝了好一阵子,不过,他也没有大声地提出异议,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舒坦梅兹比他本人预计的还早,于三月一日就发现了杨舰队的踪迹。这当然是杨有意夸示自己的存在,不过,舒坦梅兹并不知情。问题是发现的地点,该宇宙区域位于莱加尔,特利布拉两星系中间,不管从哪条航路过去都离得相当远,当然,其理由都记载于费沙所收集的资料中。 “确认该处有黑洞的存在,这个黑森林的半径有九公里,质量为六京吨的一○○亿倍,危险区域的半径推算最大的限度为三二○○光秒,九.六亿公里。” “也就是说最好不要接近到一○亿公里之内吗?” 监控员的答案是,杨舰队正在一○亿公里的极限距离上游移。而且,随着帝国军的接近,渐渐顺着球面展开成凸形阵,突出的部份朝这边伸过来了。 “那些无聊的家伙以黑洞为背景来布阵哩!他们打算做什么?” 舒坦梅兹歪着头不解地说道,参谋长奈西巴哈中将以他个人的观点试着解开司令官的疑团。 “防守一方后背靠着危险地带时,攻击一方的攻击方法也会受到限制,因为不能迂回绕到他们背后去。他们的目的就在这里吧!” 舒坦梅兹点头称是。虽说是奈西巴哈的主观看法,却有充分的客观说服力,舒坦梅兹遂命令舰队相应地缀成凹形阵。根据自然及人为两方面的理由来看,两军似乎不得不正面冲突了。 双方进入彼此的射程距离是在同一天的二一时,先是杨舰队一起朝着敌人射出光束,接着帝国军也毫不示弱地回射,黑暗的宇宙空间出现了绚烂的光彩瀑布。不久,帝国军步伐整齐地缓缓推进,同盟军看似颇为不甘,但又力不从心地被逼得踉跄后退,无可奈何地一步一步接近黑洞的死亡引力地带中。舒坦梅兹压抑住兴奋急躁的心情,采取稳中求胜的方法,将凹形阵的两翼伸展开来扩大战线,安静但执着地加强半包围的态势,不让敌方有任何逃脱的空隙。 战况是在三月二日五时三○分有了剧烈的转变,原本看似被帝国军压制住的同盟军突然开始高度集结急速向前挺进,使用叫人叹为观止的集中炮火和机动力,几乎在一瞬间就突破了舒坦梅兹舰队的中央部分,紧接着,破茧而出的同盟军在敌人的后方左右展开,开始反过来将帝国军推向黑洞。 这可以说是一次完美而成功的“中央突破,背面展开”战法。舒坦梅兹从凹形阵变为半包围战法完全造成了使同盟军有机可乘的反效果。他倒不如不要采用经过计算的阵形,只要利用地利及武力,从正面和敌军硬拼了。如果是莽撞行事的指挥官的话,就一定会这么做。然而,就因为舒坦梅兹是一流的指挥官,所以他寻求比较有胜算的阵形,以期有效地全歼敌人,结果却反倒成了他的致命伤。他并没有看出杨的阵形不是守势,而是为突击攻势所摆下的诱敌阵形。 现在,杨舰队把帝国军呈半球型地压逼得喘不过气来,采彻底的一点集中式炮击,将舒坦梅兹舰队硬生生地逼向黑洞的重力圈去。帝国军几近溃散,不肯往后退入死路的部分舰艇,受到面前炮火的打击,一个接一个爆炸开来,化为光尘。 杨舰队的旗舰休伯利安的监控员突然高声大叫,引起了司令官的注意。 “背后发现敌人!恐有受挟击之虞。” 接受报告一方的情绪并没有报告一方的一○分之一高亢。杨脱下黑色扁帽,搔搔他那头杂乱的黑发。 “背后?距离多少?说时间距离就可以了。” 监控员在操控桌上和数字激烈地格斗,最后推定为三小时左右。杨点了点头,又戴上扁帽,压住那乱糟糟的头发。 “那么我们就用两小时攻破眼前的敌人,用一小时来逃跑吧!” “奇迹的杨”以看完电影吃饭似的平淡口吻说道,命令全舰队加强攻势。 舒坦梅兹舰队如同从断崖上被追落的野牛般不断跌进重力场的深渊。以舰艇的重力控制能力根本是不可能对抗得了黑洞的可怕吸力的。 “救命呀!我们被拉进去了……!” 悲鸣在帝国军的通讯回路中不断冲击着,不久之后便化为碎片消失了。黑洞那无可抵抗的巨大重力场把舒坦梅兹舰队给拖了进去,离黑洞最接近的中心部位的舰艇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呈自由落下的状态,成一直线地被吸进了黑洞中,而周边的战舰则被猛烈的潮汐力量搓捻成纸人偶一样,一边被撕扯摇曳着,一边就着巨大的重力波动身不由己地朝宇宙的深渊抛跌,当舰艇没入“事象的地平线”时,便成了“以前是战舰”的金属和非金属尘粒。另一些舰艇虽然打开所有推进力以抵抗黑洞的吸引力,但舰内的人员却因为高重力而导致内脏破裂,骨头崩散而死亡,最后动力炉也不堪负荷自爆开来,舰艇化为一团火球,向着死亡的黑暗隧道飞去,就像一群面对死亡的萤火虫跳着奇怪的舞蹈一般。由于黑洞的重力场连光线也能吸收,所以萤幕上看到的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胜利者们成了这番异样的非现实景像的俘虏,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一部分不断消灭的火球。 舒坦梅兹的舰队有一半永远沉没在“事象的地平线”之下了。剩下的半数中更有一大半遭炮击而损毁。躲过重力和敌人袭击,得以回到己方阵容的也不过只有两成。这两成舰艇一边抵抗着杨舰队的密集炮火攻击,一边朝着黑森林半径的临界线滑行,藉着双曲线轨道好不容易获得了胜过战艇本身推进力的速度,终于成功地逃脱了。司令官虽然勉勉强强地死里逃生了,然而,他那苍白的脸色已与死人无异。 利用黑洞做了一次成功挟击的杨,撤回了先前的命令,他放弃了逃走的计划,决定和新的敌人交战。原因之一是逃跑时时方很可能从背后追上来攻击,另外一个理由是综合几个情报之后,他知道增援舰队的司令官可能是菲尔姆特·雷内肯普上将。莱因哈特考虑再三后,不放心让舒坦梅兹一个人担起这个任务,遂急急派遣增援部队出来,原本的计划是有充分的时间赶得上的;事实上,也只有三、四个小时之差,杨就可能被这两倍于己的敌人前后夹攻,雷内肯普的行动已经不能说不快了。 “是菲尔姆特先生吗?” 杨随随便便地省略了别人的姓,自己念念有词,他把一只手支在下巴上思考了几分钟。不久,他敲响了手指,不过,只有他自己听得到。杨随即下达了指示,如果不是杨的舰队,相信别人是很难信服他以下的命令的。 “在敌人进入射程距离之前,连射主炮,然后,朝莱加尔星系方面逃走,但是动作要慢,而且要整齐。” 杨舰队中大概也没有人能完全了解这道古怪命令的意思,但是也没有任何人反对。在原本就不该会射中的三次连射划破黑暗的虚空之后,杨舰队仿佛被急奔而来的帝国军所追赶似地开始一窝蜂地逃跑,一开始,帝国军像是被引诱了似地加速前进,但是雷内肯普司令官随即下令后退,于是帝国军在不满和不解声中开始退后。 几乎在同一时间,凝视着萤光幕的杨向全部舰队下了反转攻击的指令。 时机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雷内肯普舰队由于自己的匆忙后撤而形成了在敌人骤然而至的快速攻势下措手不及的情势,强烈的闪光同时横扫过黑暗及帝国军的舰艇,爆炸的光芒灼烧着萤光幕和人们的视网膜。爆炸的光壁在极短的时间内逼近至帝国军舰队旗舰,雷内肯普战意全失,节节败退。到了十三时左右,呈半溃走状态的帝国军好不容易整顿好秩序时,杨舰队这次是真的逃了。 “敌人为何要突然中断攻击而后退呢?他们若乘势直接追上来不就可打胜仗了吗?” 在杨舰队的旗舰休伯利安的舰桥上,尤里安·敏兹问黑发的青年元帅。尤里安也搞不清楚当时的状况。 “雷内肯普这个人……”杨说明道。 以前,在伊谢尔伦要塞的攻防战中曾为杨舰队所诱而惨遭痛击。由于那一次的深刻教训,现在,杨舰队一露出破绽,他就会考虑到设陷阱的可能性而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如果同盟军故意摆出明显的逃跑姿态,他很可能不进反而后退,杨就是巧妙利用了他这种心理,如果雷内肯普是一个不懂得汲取教训而一心只知复仇的单纯武夫,当然会全力进击穷追不舍。如果是这样的话,介时杨就无机可乘了,因唯恐己方有所不利,只有弄假成真全力逃跑一途了。 “这么一来,又产生了几十万个憎恨我的未亡人和孤儿了。如果要负起所有的责任,即使是万死也不能辞其咎呀!恐怕不是下一次地狱就能赎罪了事的……” 一天之内连破对方两个舰队的丰功伟业却只让杨的脸上罩上一层寒霜。 “如果提督下地狱,我也会一起去,至少不会太寂寞。” 尤里安假装开玩笑地说道。然而,这确实是发自肺腑之言。 “别说傻话了。”杨缓下了表情苦笑着。“我还巴望你到天国去,用钓鱼线把我从地狱钓上来哩!多积一些善行吧!” 嘴上回答“我会尽可能去做”。可是,尤里安的心却早已飞到反刍杨的战法那边去了。尤里安学到了一点,不管是战略或战术上,心理学方面的要素有时占了很大的一部分。就因为舒坦梅兹和雷内肯普都不是无能的将帅,所以才会自己跌进杨所设下的心理陷阱中。尤里安在心中的笔记上写下——能够作理性思考的对手有时候反而比较容易掌握。 “……隶属杨舰队的人,就算生命有成打以上,恐怕也不够用。因为我们竟然在一天之内连战两个舰队。” 在休伯利安的战斗艇驾驶员休息室内,不久前刚晋升为中校的“击坠王”奥利比·波布兰嘟哝着。同伴伊旺·哥尼夫重重地批评他。 “如此说来,你每一打生命中的每一条命都需要一打的女人,太厉害了。” “这种说法就不对了,应该说我每条命对一打的女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什么?如果没有你,那些女人只会去发现其他男人的优点罢了。” 哥尼夫让对方无以答辩之后,随即打了一个重重的呵欠。 Ⅲ 舒坦梅兹、雷内肯普两舰队被杨威利以时间差各个击破,这件事对莱因哈特的自尊心无疑是重重的一击。他所关爱的,而且也颇受好评的两个提督竟然被人摆了一道。他感情上的激动比运输船队遭破坏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可给你们上了一课了吧?你们总该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你们所无法掌握的对手。回去好好再想一想,为什么我给你们现在的地位!” 莱因哈特以他冰蓝色的眼珠盯着跪着的两个提督,厉声地叱责他们,同时禁止他们在舰队完全重新编成之前上战场。这样的责罚使得一旁的同事们比两个当事人更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莱因哈特有意换掉雷内肯普,让他转任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然后叫来鲁兹顶替,但是秘书官希尔德反对。理由有三,第一,如果调走雷内肯普而留下舒坦梅兹,那么,被更换的人会觉得不公平。第二,既然已经肃清了宋巴尔特少将收到杀一儆百的效果,却还于此时严罚部下,会使人心萎缩。第三,日后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之职会被视为左迁者的落脚处而遭轻视。莱因哈特认同了希尔德的说法,对舒坦梅兹及雷内肯普的责罚就仅止于口头叱责了事。事实上,如果把他们两人从前线撤下来,全军战力也会大受影响,所以莱因哈特只好采纳希尔德的意见了。 莱因哈特冰蓝色的眼眸映出了他体内奔腾的怒火而散射出锐利的光芒,他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来平息这股澎湃的怒涛。 虽然内部设备及布局极为欠缺景致,但是行星乌鲁瓦希上的高级军官宿舍已经盖好了,罗严塔尔及米达麦亚便得以在数月不曾有过的在非人工的大地触感中把酒共话。他们各自说完了在战场上的大小事情之后,话题便转向到那个目前正威胁着他们的狡猾敌将。 “他们的战术真的只能以巧妙来形容,可是,我不认为杨威利在累积了战术上的胜利之后,就可以获得战略上的胜利。你觉得如何?” 若无其事的发表自己的感想之后,罗严塔尔凝视着友人的脸,然而,他那颜色不同的两只眼睛中却显出了内心的狐疑。 “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 “唔……” 米达麦亚交抱着双手。 “说说看呀!只有我在嘛!” 他们交谈的语气和孤立无援、满身泥泞和油污、在前线苦斗的下级军官并无两样。结果米达麦亚在犹疑了好一阵子之后还是开了口,或许就是跟这种气氛有关吧? “罗严克拉姆公爵曾经说过,如果同盟军想一口气扳回在战略上的不利情势,就必须在战场上将他本人打倒,除此之外,他们别无胜机。” “哦……” 金银妖瞳洋溢着的光彩中有着微妙的波动,其中有着他的朋友不得不感到畏惧的某种成份。 “这么说,表面上看来,杨威利是执着于战术层面上的胜利,而事实上,这一切都是为引出罗严克拉姆公爵与他正面对决所作的准备。” “这么想来是可以通的。” “没错。” 一边凝视着不断点头的罗严塔尔,米达麦亚一边将酒倒进他和自己的杯子中。 “罗严克拉姆公爵如果被打倒了,我们就失去了领导者,也失去了忠诚的对象。这么一来,我们就不知道为谁而战了,这正是敌人所希望的吧!” “因为我们也还没决定继任者的人选。” “不管是谁当继任者,绝无法像罗严克拉姆公爵那样获得绝对的支持吧?” 米达麦亚的语气和朋友的眼光一样不单纯,他知道,罗严塔尔除了有丰富的理性之外,还有非理性的情感,那不仅止于给人好渔色的印象,一旦和乱世称雄的野心连动起来,就具有很大的危险性了。目前,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自己——米达麦亚这样想——他希望罗严塔尔能自重、自爱些。浪费自己的才能,在平地上乱挖无用的洞穴是不应该的。 不知道是不是觉察到好友的心情,罗严塔尔爱惜地看着空空的酒杯。 “已经没了吗?真希望能再喝一瓶。” “很遗憾的,自从运输船队被灭了以后,负责调配补给物质事务的部门的情绪和慷慨程度大大地打了折扣。连高级军官都不能幸免。” “姑且不论酒,一旦肉和面包的配给开始短缺之后,士兵们的士气就会受到影响。自古以来可没有饥饿的军队能获胜的例子呀!” “我们得在挨饿之前打赢仗才行。” 结果好像是莱因哈特被迫和杨威利正面决战了,虽然目前开展了极为有利的战局,同盟的首都也在呼之可应的距离之内,但是,帝国军的勇将们却在心中的某个角落里潜藏着焦躁及不安。 没多久的工夫,帝国军又出现第三个牺牲者了。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上将又因杨舰队而尝到败绩。 瓦列对帝国军等待下一批补给物质而白白浪费时日的作法有异议,于是,他自订了独立作战的行动方案呈给莱因哈特,以下就是他说服年轻主君的说词。 “根据我们在费沙所获得的情报显示,同盟军在其国内有八十四个补给基地及物资聚集处。由于我军的补给部队为其所攻击,所以我们应该以牙还牙,袭击他们的补给基地,尽可能的话,强夺他们的物资。” 莱因哈特之所以允许他提出的行动方案并不是因为被小小的欲念所诱惑,而是因为他还未作出最后的决断,不知如何选择,目前,他需要一点时间,而且,再怎么说,补给物资是越多越好,提高士气的机会是不容错过的。 另一方面,以杨的立场来看,帝国军的根据地既然在干达尔星系,那么,只要监视该处就可以掌握帝面军的动向,相对的,杨舰队离开了海尼森之后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以致于帝国军无法将监视的目标集中于一点,这个不利的条件对帝国军那些表现不俗的将帅来说也是很难忍受的,他们希望籍着主动的出击行动把杨从藏身之处给逼出来,从而好掌握他的动向。 于是,为袭击同盟军在达希利上的补给基地而出发的瓦列舰队,在半路上正面遭遇了从达希利星域而来的杨舰队,当然,杨舰队是刻意在敌人的前进途中大刺刺地登场的,如果帝国军没发现到他们,反倒会令他们大失所望。 在局势难明的情况下,非武装的运送船只位于护卫舰队的中心部分以躲避敌人的攻击,这是一般军事上的常识。然而,这个舰队却将球形的运输货柜放在前头,战斗用舰艇则像服侍女王一样的跟在后面,以这种阵形根本无法应付从前方来的攻击,这种欠缺原则性的大意作法,便是不期而遇的最好证据,瓦列是这么判断的。 当帝国军采行一丝不乱的凹形阵杀过来时,同盟军停止了前进作势抵抗,但接着却现出了丑态,因为自己前面的货柜反而成了交战的阻碍了,投鼠忌器之下,就算把阵形向侧面展开来,但要和凹形阵对抗又显得火力层太薄弱了,左右为难的结果,等到帝国军一开始发攻,他们干脆就逃了。这当然是杨舰队的伪装了,但由于表演得太逼真了,参谋长姆莱中将忍不住还自嘲地道:“我们的舰队最行的就是逃跑的演技了……” 瓦列舰队的成员似乎有意为友军舒坦梅兹及雷内肯普舰队洗刷屈辱,于是一心一意地想趁机追杀同盟军,然而,司令官制止了无秩序的攻击,下令首先完成当初的目标——收集物资,瓦列不是那种优先以争战为目的的男人。由于拖引货柜的运送船早就一哄而散了,所以超过八○○个的货柜,连同里面的货物都毫发无伤的落入帝国军手中,同盟军那些没规矩的鸭子这次可为帝国军产下了金蛋了。 然而,当帝国军将所有的货柜集中在舰队的中心部位,像古代的北欧海盗一样高奏凯歌正准备回去时,同盟军却掉回头紧追上来了。 “守住货柜后退!” 瓦列下了命令之后,把自己的旗舰置于队伍的最后面,亲自在阵头做反击的指挥,整齐的阵形和密集的炮火使得同盟军退缩了,再次想打肉搏战的同盟军,又像闹上嘴的猛兽般开始后退。然而,他们仍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他们似乎依依不舍哩!贵重的物资被抢了,也难怪他们……” 瓦列凝视着旗舰的萤幕,喃喃说道。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被置于帝国军阵形的中心部分严密保护着的球型货柜突然闪起几道光束袭击帝国军。从密集成球形阵的内侧发炮,使得帝国军闪避不及,一艘驱逐舰被破坏了,一艘巡航舰和两艘驱逐舰受损。这个情形让帝国军大吃一惊。 “货柜里面竟躲着敌方的战斗人员!难道是他们看穿了我们需要物资而设下了陷阱?” 内心震骇不已的瓦列放弃运送货柜,他下令清除那些仿佛在他们的胃里面钻营的寄生虫。货柜被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能源光束所缠住,在瞬间的痉挛之后,爆炸了,而且不只是普通的爆炸。 白热的光块撞击着帝国军将兵的视线,爆炸产生了连锁,巨大闪亮的宝石群出现在帝国军的中心部位。每一颗宝石的产生都要数万个士兵的生命做代价。 货柜所搭载的原来不是普通的物质,而是自动射击系统和大量的液态氢,而能源光束往货柜集中就等于帝国军用自己的手完成了巨大爆炸物的引爆,热与光的乱流从内侧撕扯着帝国军,每一艘舰艇的驾驶人员为了避开彼此的冲撞,莫不拼命与机械格斗,然而,他们的努力所换来的却是急速而至、炮门全开的同盟军的凌厉攻势。 阵形和精神双方面都陷入混乱状态的瓦列舰队,在偷袭而来的杨舰队的猛烈炮火之前被彻底地痛击,数十万道的能源光鞭狠狠打着帝国军,帝国军痛苦地惨叫着,炸裂的光芒就是从帝国军的伤口喷泻而出的血沫。帝国军的舰艇一艘接一艘和乘员们一起化为火球,其流血不止的景象令人为之动容。 “……人类总是有些优点的。” 在杨舰队的旗舰休伯利安的舰桥内,先寇布中将一边注视着萤光幕,一边评论着司令官的作战。尤里安·敏兹也一声不响地看着光与黑暗的群舞。杨推测帝国军可能会把抢来的货柜放在舰队中心,然后用层层的舰艇来包围住,所以他甚至算计到就算用自动射击系统也会有足够的命中率而使得瓦列落入陷阱。 然而眼看着计划成功,部下们彼此拍手庆贺发出狂热的欢喜声浪时,杨却没有太过乐观。 “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怒气和矜持应该也到达极限了吧?他们的物资也没有足够的份量来维持长期作战。近期内,他应该就会发动全军,大举攻来。或许他会以前所未有的强烈意志和雄壮的战法……” 四周的将兵都把视线集中到他身上,杨这才注意到自己在无意识中把应该放在心中的话说出了口,在孤独中要保持心壁上没有任何裂痕并非容易的事。 Ⅳ 帝国军所受的打击及冲击又加深了一层。勉强整顿好残兵败将,生还的瓦列跪在年轻的帝国元帅面前请罪,然而,莱因哈特只是冷冷地含怒丢下一句:“算了!”就离开位置,消失在众人面前了。留在原处的提督们垂着肩膀,从彼此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失意的表情。 “连瓦列那么会用兵的人都被打倒了……” 提督们的声音近似呻吟。 “不,就因为擅于用兵,所以才会被打败。雷内肯普和舒坦梅兹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不是他们不服输,如果瓦列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好战之徒,他就会拼命追杀放下货柜转身就逃的敌人了。如果真是这样,今天也就不会中了杨的诡计了。从这一点看来,很明显的,是瓦列的理性束缚了他自己的脚步,然而,瓦列虽然失败了,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他在全面溃散之前,使舰队的秩序恢复完整,同时一方面侦察杨舰队战门后的行踪。结果,他发现,从达希利星系方向出现的杨舰队离开战场后朝渥佛丁星域方面消失了。 杨威利每经过一次战役就变换舰队的集结地和补给地,一面移动一面作战。 以前,莱因哈特仗着他天才的智慧所推断出来的事实,如今也明显地摆在其他提督的面前了,帝国军的勇将们在这一瞬间鸦雀无声了,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来的是杨没有特定根据地的积极战略思想。 “真糟糕,也就是说,同盟领土本身就是那家伙的基地了!” 法伦海特淡蓝色的瞳孔中夹杂着厌恶与感叹之情喃喃说道。这就是由正规军所实施的游击战,而帝国军如果想歼灭敌人,就必须不知疲倦地追着没有主要根据地的敌人作战,一想起其中的困难性,比起他们所踏过的一万多光年的长征路途,似乎也相去不远了。 回想起来,杨威利连伊谢尔伦要塞都可以很干脆地放手不要了,原本帝国军是可以推测其不执着于硬体根据地的用兵风格,但是,他会贯彻这种风格到如此地步还真令人恐惧。 米达麦亚用军靴的后跟踢着地板。 “……一个舰队……”低沉的声音中蕴含着大量的感情,有赞赏与屈辱,有感叹和愤怒,这是一碗炙热翻滚的感情杂味汤点。“只一个舰队就把我们搞得天翻地覆!那个家伙竟能在他喜欢的时候,在他喜欢的地方出现……” 帝国军早皆知道同盟军有八十四个补给基地,但是,哪一个才是杨的下一个根据地呢?太难预测了,这个时候,知识反而成了人们迷惑的原因了。 “两年前,当我们在利普休达特战役中和门阀贵族的败家子们作战时,我还以为再也没有像他们一样差的无能之辈了。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是错误的。看看我们如今的丑态,杨威利再怎么有智谋,也不过只有一个舰队,而我们却对他束手无策!” 米达麦亚叹息着说。法伦海特闪着水色的眼珠提议道:“干脆我们分头去把他们八十四个补给基地占据或摧毁,这么一来,杨舰队就会饿得动不了了。” “那是纸上谈兵。”罗严塔尔冷然地出言制止。“如果我们发动全军,我军在干达尔星系的根据地就会变成空城一座,即使我们制住了八十四个地方,也只是犯了分散兵力的兵家大忌而已,各个击破不正是杨所擅长的吗?” “那么,罗严塔尔提督的意思是让大家袖手旁观那家伙继续胡作非为?” 法伦海特尖锐地问道。金银妖瞳的提督沉稳地避开了对方的舌锋。 “话不是这么说,我们去追杀他们。他们就会逃了。目前不宜轻举妄动,否则只是给他们制造机会而已。” “但是,我们仅存的物资可不容我们悠然地冬眠呀!” “所以我们要诱出杨威利。设下陷阱将他引诱出来,再包围消灭他。目前也只有这种方法了。问题是要用什么样的饵来钓他?” “总而言之,只要打垮杨威利的舰队,同盟军就只剩下字典上的一个空泛名词罢了,不打倒他,我们没有办法获得最终的胜利。” 缪拉灰色的眼珠中充满沉痛的光芒。 这个时候,帝国军领袖们的眼光焦点都无法避免地投注在杨威利舰队上,而不是同盟的首都或政府,杨威利的智谋和武力比同盟政府更对他们构成现实的威胁,当被侵略国的军队在没有政府的情况下自立化时,征服者们的权力和权威便无以维持了。 “同盟军的行动应该有一定的模式。” 说这句话的是年轻而富血气及野心的特奈杰中将。他认为只要解析出其行动模式,就可以知道杨下次会在哪个根据地现身了。 “那个家伙岂是个笨蛋!”毕典菲尔特使用了太过率直的表现法。“照这个情形看来,如果要等到解开他的行动模式之谜,可能要花上好几年,或者我们该等到同盟所有的补给基地都让杨威利给吃光了再说。” “黑色枪骑兵”的指挥官不理会因愤怒和不平而涨红了脸的特奈杰,把眼光转向米达麦亚等人。 “如果杨像个发情的猫一样四处骚动的话,我们就别管他,直接攻入敌人的首都去好了!” 毕典菲尔特说道。他的语调虽略嫌不上道,但意见却不见得那么不可取。 “然后我们又得再把大部分的军队撒回本国,这么一来,毫发无伤的杨威利就会从某个补给基地出发抢回首都,重建同盟,而要打倒他,我们必须再一次远征。” 米达麦亚的语气虽已有所压抑,但是,似乎反而更刺激了毕典菲尔特。 “你怕杨威利就像小羊怕狼一样,你难道不怕后世人的耻笑?” 毕典菲尔特的说词毒辣已极,然而米达麦亚却不为所动。 “我所怕的不是杨威利一个人,而是我国和前线的距离。如果你不能了解到其中的重要性,那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了。” 毕典菲尔特沉默了,因为他能了解对方话中的含意。目前,帝国本土和费沙之间的通讯虽然大致能维持畅通,但是补给方面谁都不敢保证,而莱因哈特的阵营中绝对没有认为缺乏补给仍可以长期作战的愚蠢的唯心主义者。 这时,莱因哈特的命令下达到了诸将集合之处。 “召集所有的提督!决定作战计划。” 领命的总参谋长奥贝斯坦虽然极想知道作战的内容,但是,金发的年轻主君却没有进一步做详细的说明,只是这样补充说道:“不出一个月.杨威利的舰队就会从宇宙中消失,这将是一件简单的事。” 奥贝斯坦退下了,在他的记忆中,主君从未曾如此毫无根据地说出豪语。 Ⅴ 提督们聚集的大厅,欠缺完美的装饰。如果运输船队没有被杨击破,或许在建筑和内部装潢上会多花一些心思,不过,目前唯一称得上优美的,只有站在讲台上的年轻独栽者的容姿了,但是从其优美的嘴唇中说出来的语句却极其辛辣。 “我问你们!我们为什么要越过宇宙深渊,进行这一万数千光年的征服之旅?难道就是为了成就杨威利之名吗?身为武人的你们的尊严都长了翅膀飞走了吗?” 提督们听起这段话来当真如雷贯耳,裹着黑银两色华丽军服的身体不自禁地挺硬了起来,尤其是“成就杨威利之名”的瓦列、舒坦梅兹、雷内肯普三个提督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压住头顶似的眼睛朝下不敢抬头,然而,片刻后瓦列毅然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年轻的主君。 “下官破坏了阁下常胜不败的声誉,罪大难当,深感惶恐,但是,不,应该说就因为这样,下官才斗胆敢言,请阁下允许下官争取胜利的战绩以偿失职之过。” “我等着看。不过,我自己本身也该出面了。” 莱因哈特的眼睛投向另一个提督。 “罗严塔尔!” “在!” “你率领舰队朝利欧贝鲁提星域前进,攻下该地的敌人补给基地,同时控制周边航路!” 罗严塔尔吞下了原本到了嘴边的答覆,回望着莱因哈特,年轻的独裁者低声笑道:“你不懂吗?这是假设状态。其他的人也各自率领自己的舰队离开我身边。看到我孤立了,杨威利就会从洞窟中跑出来,我们就张开网狙击他。” 提督们交换着视线。 “那么,阁下是打算以自己做饵,只以直属的舰队对付杨威利的攻势?” 奈特哈尔·缪拉以代表众人之姿问道,他从年轻的主君的眼光中得到了答案,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那太危险了,请允许下官留在您身边当前卫。” 莱因哈特微微一笑。 “你是怕我不是杨威利的对手?” “不,不是!……” 词穷的缪拉答不出话来,米达麦亚向前踏出一步。 “我们担心的不是这一点,杨威利虽堪称名将,但也不过是一介舰队司令官,阁下大可不必亲自出马与其较量分出胜负。请您三思。” 年轻的独裁者同样拒绝了这个说法。 “你的辩才果然是一绝,不过,根据情报,杨威利最近已晋升为同盟的元帅,而我则是帝国的元帅,和他资格相当,这不算过分。” “全宇宙没有人能和阁下相提并论。” 特奈杰热烈地叫着,然而,他并没有更具体的提案,所以莱因哈特也只是冷冷地点点头而已。奥贝斯坦的义眼和罗严塔尔的金银妖瞳中,同时闪过冷冷的笑意,瞥了特奈杰一眼。“奉承者”,这是他们共同的想法。 米达麦亚净了净嗓子。 “下官明白,既然阁下决定了,下官多说也无益了,但是,如果阁下能将您部分的想法告知下官们,我们也比较能安心。” “我也想过这一点。我就来消除你们的不安吧!” 莱因哈特把冰蓝色的眼睛投向守候在一角的少年艾密尔,命令他拿酒过来。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命令,不如以请求来形容来得贴切些,提督们不禁为之一惊,也有人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莱因哈特在旁边的桌子上摆了一叠厚纸。 全身因紧张而显得僵硬的艾密尔,拿来红酒瓶和酒杯,在杯中倒满了酒,恭恭敬敬地递给莱因哈特,他没有洒出半滴酒来,这或许让那些提督们比少年本身更感到安心。 莱因哈特那双如雕刻家投注了最高热情及全部注意力所雕塑出来的手慢慢地翻转过来,鲜红色的液体便成了一道湿润的光流,从酒杯中倾倒在纸上。 提督们的视线都集中在如同浸泡于血中的纸束上。他们的视线如此地专注和炙热,以致不禁令人怀疑如果焦点完全吻合的话,纸束是不是会着起火来?莱因哈特的手指头捉起了一张纸,当他一张一张拿起染成酒红色的纸时,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的眼中开始有了理解的光彩,最后,当终于有酒渗不透的纸张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年轻的独裁者环视四周。“看到了吧?纸虽薄,但只要重叠几十张,就可以将杯中的酒完全吸干了。我打算以这种战法对付杨威利的锐锋。他的兵力绝对没有办法突破我所有的防御阵形。” 莱因哈特的说法极为抽象,不过,这些身经百战的勇将们都很清楚,他们了解到,年轻的主君创造了堪称为艺术的用兵法,并且将付诸行动。 “然后,当他的攻击到达极限不得不停顿下来时,你们就率领舰队回过头将他包围起来,歼灭其兵力,把他带到我面前来,不管生死。我要让自由行星同盟的主政者们看看他的下场,让他们立下献城的盟书。” 没有人带头,但是,提督们都无言地一起对年轻的主君敬礼。他们又一次领教了他那无与伦比的战争天才。 希尔德——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再次要求面见莱因哈特是在晚餐之后。她知道莱因哈特会嫌罗嗦,可是,她还是要劝莱因哈特不要和杨正面对决。灯光照亮了她一头暗色调的短发,希尔德开始说服。 “不要去管杨舰队,先攻陷行星海尼森,让同盟政府降服,然后要他们命令杨威利停止无益的抗战,这样一来,就可以不战而达到征服的目的了。” “这样的话,我在纯军事上就立于败者的位置了。” “……” “不,不行,伯爵千金。我不能输给任何人。人们对我的尊重及信仰是来自于我的不败,我不是因圣者之德而获得士兵及民众的支持的。” 莱因哈特秀丽的脸庞上闪过一抹自嘲的阴影,希尔德不由得心中一寒。她不禁想道,这个年轻人锐利的知性不反而成了不幸的原因了吗? “那么,就遵照您的意思吧!不过,我也要一起上旗舰去。” “不,伯爵千金。你不是战场上的勇者,你不上阵,不会为你带来任何不名誉的后果。你就留在干达尔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这一次的战斗不比前些日子的轻松,大概没有观战的余裕了。” 希尔德想抗议,但是莱因哈特又接着说道:“如果你出了什么差池,叫我怎么对你父亲玛林道夫伯爵交代呢?” 希尔德不能再说什么了。 一个名叫阿洛斯·冯·利安克龙的中尉负责指挥由二十名部属所组成的希尔德的亲卫队。 来为莱因哈特整理床辅的少年艾密尔忍不住开始指责起敌将杨威利来,他认为杨威利四处窜逃,不堂堂正正战斗是卑劣的行为。金发的年轻独裁者微笑着摇摇他美丽的头。 “艾密尔呀,你那么说是不对的。所谓的名将是只赐给那些懂得辩别该后退的时机和逃跑的方法的人哩!只知道突进而战斗的猛兽只能成为猎师的助手。” “可是,公爵阁下,您至今未曾逃过一次啊!” “如果有必要,我会逃的,目前是因为没有必要。”莱因哈特以平静,教导式的口吻说道。“艾密尔,不要想学我。谁都模仿不了我的,模仿我反而对你们有害,不过,如果你以杨威利那种人为榜样,至少就不会成为一个愚将……不,你是会当医生的。我倒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了。” 自己为什么准许这个少年进入心中的回廊呢?不,应该说是自己请他进来的吧?莱因哈特找到一个自以为是的解答,不过,他不知道对不对,或者那是一种冀求有相对报偿的行为,然而,莱因哈特大概不愿承认吧? “而我则没有其它的生存方式,不,或许是有,不过,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决定走这条路了,为了夺回被夺走的东西才开始踏出这一步的。不过……” 莱因哈特沉默了。“不过……”之后想说些什么呢?艾密尔无法想像。莱因哈特将视线从遥远的地方拉回到少年的身上。 “睡觉吧!小孩子需要作梦的时间。” 这是以前姐姐安妮罗杰对莱因哈特所说的话。当他和来家中住宿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挤在小小的床上东拉西扯时,姐姐就会从门外传来叮咛“睡觉了!小孩予需要的作梦时间比大人多得多哟!” 艾密尔行了一个最敬礼出去之后。莱因哈特的心急速地朝现实的敌人收敛,他站在硬质玻璃窗边,一边极目眺望一边喃喃自语:“这是你所希望的,你要实现愿望就会来到我面前吧?奇迹的杨。” 莱因哈特苍冰色的眼睛注视着闪灿的星群,那是一双希望藉着战争以获得至高宝座的野心家的眼睛。他把裹在黑色和银色布料中的手伸向前,手掌贴在硬质玻璃上,他在玻璃上感觉到自己体内脉动的反射,金发年轻人秀丽的脸上浮起微微的笑容,充实的振奋感胀满他的身体,使所有的细胞都跃动起来。 这一瞬间,他是幸福的,他失去最好的朋友已将近一年半了,而现在,他有了最好的敌人。 莱因哈特需要敌人。尽管他本身光芒四射,但如果没有可以反射他光芒的对象存在,他的生存就显得毫无意义而极其空虚了。 四月四日,渥佛根·米达麦亚率领着舰队朝艾流塞拉星域出发。第二天,四月五日,罗严塔尔的舰队开始对邻接着艾流塞拉的利欧贝鲁提星域实施进攻。 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站在旗舰托利斯坦的舰桥上,凝望着遥远的乌鲁瓦希行星。 “全军回头合围,歼灭杨威利?……” 这些话有百分之九十是说在心中,所以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真是巧妙的战略。但是,如果没人回头来包围的话,事情又会如何演变呢?” 第七章 —— 巴米利恩 —— Ⅰ 所谓的“巴米利恩会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实在不易确定,如果以先前帝国军三个舰队的败亡为第一幕的话,那么,此次会战于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二月就已经揭开序幕了。此外,以自由行星同盟辽阔的宇宙领域为陷阱,想将杨舰队围在巨大的蜘蛛网中的莱因哈特,其壮大战略是在四月四日米达麦亚舰队朝艾流塞拉星域前进时开始了具体的实施行动。获知此消息的杨,于四月六日下令朝帝国军的总根据地干达尔星域出动,十日,应杨之请前来当顾问的“银河帝国正统政府的军务尚书”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来到杨的身边。 当梅尔卡兹出于礼貌为新上任的职务而造访时,自封为亡命政府首相的瑞姆夏德伯爵以一副像涂上萤光涂料的表情责问着这种他个人理解是弃上司于不顾而独个逃命的部属行为,梅尔卡兹不是那种对误会和曲解会有过敏反应的男人。 “我留在这里对伯爵阁下,对皇帝陛下也没有什么帮助。倒不如协助杨提督打倒罗严克拉姆公爵,或许还能找出最后的可能性,我想阁下应该会允许我这样的做法……” 瑞姆夏德伯爵沉默了。对于自己对幼帝一字不提的羞耻心,也隐隐约约盘据在他口头。 梅尔卡兹从首相府出来,舒奈德对他行了一个礼迎了上去,五个穿着帝国军制服看起来有些倦态的男人跟在他后面。舒奈德带着微微苦笑回头看着这五个人。 “这是帝国正统政府军的全部人员。他们要求永远跟随阁下左右。” 梅尔卡兹看着这几个“正统政府军”士兵的脸。他们不论在年龄或体形上都不统一,其中一个看来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穿着一件很明显是承自父亲的,大小不合身的旧衣服,显得颇为局促,最年长的一个看似与梅尔卡兹差不多年纪。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表情,每一张脸都融合了忠诚、勇气和自我满足的微妙感情。梅尔卡兹放弃说服他们的努力,因为他明白,除了顺应他们的意思及请求之外,别无它法了。于是,这支有七名成员的军队加入了杨舰队。 事实上,带着这种“非正规兵”的不只有梅尔卡兹,在兰提马利欧星域和莱因哈特已经交过手而战败的摩顿、卡尔先两提督也已重新编组了锐减的兵力,与杨舰队合并了,虽然都已事先向国防委员会及统合作战本部申请,但是他们都没有等到回音就擅自实行了。所以从某些方面来说,这证明了军部的秩序已经有名无实化了。 从这些事情的迹象来看,有人评论其为“最后决战时刻,同盟军的义勇兵性格”,但是义勇兵虽极富有战斗意志及勇气,从装备及指挥系统的观点来看,却是一群“乌合之众”。在武装抵抗运动中,他们可以成为贵重的战力,但是和大舰队正面决战时,就很难想像他们能有效地发挥实力了。以前,杨在平息“救国军事委员会”的内战中也曾为大群空有满腔热血的义勇志愿者所苦。这一次,杨需要的是摩顿和卡尔先的指挥能力,所以他也不想再在鸡蛋里挑骨头了…… 然而,除此之外,杨又发现身边还有非正规兵存在。那就是在尤里安·敏兹身后亦步亦趋,有着壮硕体格的黑人路易·马逊少尉。 当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送来帝国军的最新动向资料时,杨远远地望着那个黑巨人质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人?” “你说什么呀?那是路易·马逊少尉!” “我知道。我是说,为什么连他也上了我的旗舰?” “当然是因为尤里安在这里啦!他可是个好护卫哦。” 菲列特利加简洁地把话交代清楚了,跟自己在公私两方面也没有细分清楚的杨完全没话可说了。于是,马逊得以保住了他自己的一席之地。 当杨在自己的房间中看着菲列特利加送来的资料时,他觉得高挂在心灵地平线上的太阳沉下来了,他不觉叹了叹气。根据资料显示,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直属舰队也将随着其他将领的舰队离开干达尔星域。杨原本打算制压干达尔的意图不得不做修正了。 “好可怕的人哪!” 杨在心中喃喃说着,他的自言自语化成了冷冽的恐怖水珠,浸透了他全身的细胞。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构想能力之雄大,计算之精密实在令人咋舌,一个凡人想做到其中任何一项都很困难,而这个金发的年轻人却同时具有这两方面高度的智慧。 莱因哈特把麾下的提督们远远地支开,看似孤立了他自己的舰队,实则是想把同盟军诱入巨大的陷阱当中,这一切都在杨的预料之内。但是莱因哈特本人也离开干达尔星域,这一着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杨原本打算抓住莱因哈特麾下的提督们离开主力部队的时间空隙,在他们尚未回过头来围杀之前,来个速战速决以获得胜利的。然而,莱因哈特竟然也移动了主力部队,行动路线虽然巧妙地呈现曲线路径,然而,指据电脑的推算,其行动的速度和角度正好是当提督们离开主力部队到最远的反转攻势的界限点时,莱因哈特本身就朝巴拉特星系突进,一直到可以用肉眼看到同盟首都海尼森为止。要防备他闯入巴拉特星系,避免把首都周边区域变成战场,杨就必须比当初预定的计划还早与莱因哈特交战,换句话说,此举是逼杨威利提前决战。当然,该时间米达麦亚及罗严塔尔也会比杨当初预定的更接近战场,也会更快回过头来围攻。前有莱因哈特,后有罗严塔尔及米达麦亚,杨不会自我美化到相信自己可以同时承受他们的夹击并且获得胜利。杨的胜算是在把帝国军完全分开来后,以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为各个击破的首要目标,这样此战才有五成的把握。 “只有五成吗……?” 事情演变至此才正式进入战术层面,不过,杨的立场还是很难说是有利的,杨是非胜不可,而莱因哈特则只要维持住战线到底下的提督们赶到战场上来就行了。虽然以莱因哈特的性格来说,“胜”比“不败”更重要,但是他的积极性、主动性背后却有着深不见底的智慧,与冲动及莽撞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尽管如此,要守护民主主义的果实,杨还是得胜过这个劲敌。 “不能不胜吗……?” 杨微微苦笑着,“必须”这种思考方法不是他所喜欢的,尽管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如心所愿,但是他还是希望尽可能地走上自主和自发的道路。事实上,人生的每一个足迹都覆盖着后悔的尘土…… “这真是一件不简单的事哪!没有人来代替我吗……?” ……当然,应该是没有人的。杨常常被交付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做的料理材料,然后被迫站在厨房中埋头工作。 发现有人急切地敲着门,杨打开遥控门一看,亚麻色头发的少年带着紧张的表情站在外面。若看在同年龄的少女眼中,一定显得极为英俊勇武,令人情不自禁为之心动吧? “我可以进来吗?元帅。” “我的门总是为你开着的。进来吧!” 比监护人还早四年拿到中尉阶级的少年行了一个礼进入室内。他把落在端整脸上的亚麻色头发往后拢了拢。坐定后,杨询问他的来意,尤里安挺直了身子。 “您对罗严克拉姆公爵分散全军一事有何看法?” “你说该有什么看法?” “那么,我就说说我的想法,这很明显是个陷阱。他会这么公然地让各个提督出动到各地去,分明是引诱我们——我们的根据地是空的,你来攻击吧!如果去了,一定会落入他们的圈套中。” “什么样的圈套?” 杨的表情和声音都仿佛罩上一层烟雾似的,然而,尤里安的视线却有着能穿透这层层烟雾的热力和敏锐。他把视线停在杨的脸上,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 “如果我们的舰队一接近敌人的根据地,他们的每一支舰队就会捉住时间一举回头反攻,把我们赶进一个大网中歼灭。这就是他们的圈套。” 杨脱下镶嵌着五棱星的黑扁帽,抬起头来。他不知道这种时候该不该称赞少年洞察的准确性。 “您当然也知道的吧?因为我都想到了,更何况是您?可是,您却还要自己跳进圈套中。” 杨没有说话,伸手抚弄着他那头黑发,尤里安见状便把身体往前探了探,杨觉悟到躲不过少年的满腔热诚,只好面对事实。 “哟,一般人都说年轻人容易冲动,年长者总是扮演着压抑这种冲动的角色。现在,看来情形是颠倒过来了,你认为我会输给罗严克拉姆公爵吗?” “您要以这种说法来让我闭上嘴就显得太懦弱了。” 瞬间的沉默之后,杨承认错误,点了点头。 “……是我不对。你说得没错,这种说法是太懦弱了。” “不,是我太狂妄了,对不起。” 杨松开叉着的腿又重新坐定。 “听着,尤里安,我以‘不打没有胜算的仗’为座右铭。这一次,我也绝对不会违背这个座右铭。” “您有胜算?” “老实说,不多。” 杨重新戴上黑色扁帽,把杂乱的头发压在底下。既然决定接受对方的询问,他就希望尽可能地把事实和真象说出来。虽然他不愿对方完全知道全部事实…… “但是,这也是唯一的机会。罗严克拉姆公爵是在看穿了我的意图之后故意来诱我上钩的。如果是不择手段只为取得胜利的话,他大可无视我们的存在,直取首都海尼森的。应该说,这样做比较有效。然而,他并不这么做,也就是说,他接受了我无礼的挑战。” “您是有感于他的意气,所以才决定堂堂正正地和他正面对决吗?” 杨以直指己心深处的表情沉思。 “不,我才不会那么浪漫主义哪!我现在想的只有一点——如何利用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浪漫主义及自尊来打败他。事实上,我也希望能赢的轻松些,但是,这一回这个方法已经是最轻松的选择了。” 尤里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闭上了他那形状极佳的嘴唇。使杨感到困惑、动摇并不是他的本意,可是,难道真的没有更轻松的方法吗?尤里安不禁怀疑着。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又犹疑着没有说出口,最终他只是这样说道:“总而言之,不要太勉强自己。” 杨点点头很高兴地回答说:“没问题。勉强行事不合我的胃口。多谢你的关心。” Ⅱ 离开根据地的前一天,也就是四月二日,杨给了底下的所有士兵、军官半天的休假。这是杨舰队出战前的惯例,杨一直格守着这个惯例。 司令官的命令一经下达,随即涌起一阵有生气、但缺乏实质性的欢呼声,根据地鲁德米拉是由军事基地及岩石所组成的行星,实在没什么娱乐设施,时间的自由并不能说就意味着行动的自由。奥利比·波布兰看着朋友哥尼夫耸了耸肩。 “如果是在海尼森或伊谢尔伦就另当别论了,但在这种基地哪有什么地方可去呀?算了,我决定去找一个一夜热情的对象,你呢?” “在房间里睡觉。” “这么无聊的事还讲得这么大声!” “不无聊啊!” “开玩笑地说是无聊,老实说就更无聊了。” “你比较喜欢开玩笑吧?” 接受了哥尼夫若无其事的眼光,波布兰轻轻岔开话题。 “我不光靠开玩笑过活,不过,我可不想在没有任何情趣的环境下生活。” “你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吧……” “……最近你的恶意表现似乎大有进步嘛,哥尼夫先生。” “不,不,只不过是出自一个不受女人欢迎的男人的嫉妒心罢了。你可不要介意呀,波布兰先生。” 两个击坠王互相给了对方一个嘲笑,然后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走去。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少校根本不需要思索如何去度过“到晚上三时为止的自由时间”,因为杨威利请她到他的房间去。菲列特利加淡淡地补了原本就淡淡的妆进了房间,杨一副不知该选择何种表情的样子面对着硬质玻璃桌,一迎进菲列特利加,他就板着脸要她坐下。 杨威利在宇宙战场上可以用一只手指头指挥上万艘以上的大舰队,可是,这个原本希望做个历史学者的青年,在他每一出的人生戏剧中都不算是个好演员,在某些场合,他甚至还是一个会让舌头打结的拙劣演员。尽管如此,现在他仍然辛苦地转动着舌头的引擎,轻呼着对方的名字。最先,他叫“上尉”,然后慌张地更正为“少校”,再过好一阵子又改为“格林希尔小姐”,每一次,美丽的副官都回应了,可是,在那之后他却又无话可说了。那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因为怯懦。他好不容易鼓起了一百倍于与敌人作战时的精神弹簧,叫了第四次。 “菲列特利加。” 这一次,淡茶色眼眸的年轻女子没有立刻回答。这真是一件划时代的事,因为杨威利从来就没有直呼过她的名字。她睁大了茶色的眼睛,愕然半响后才答了一声“是”,也因为这个字使她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觉得好像好不容易找回了十一年的时间。”菲列特利加柔柔地微笑着。“元帅是在艾尔·法西尔星域救了我的命之后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的。您还记得吗?” 脸上发着高烧的杨威利像个自动木偶似的猛点头。 如何把陷于帝国军重重围困下的艾尔·法西尔星域的人民送走,当时二十一岁的杨中尉不甚自信地搔着头,从此开启了在他往后的人生中不断被人称为“奇迹的杨”的第一页,菲列特利加为他送来了餐点。 “谢谢你,格林希尔小姐。” 年轻的中尉对着十四岁的少女认真地说道,少女不由得笑了出来,要求这位看来完全不像军人,倒像将来会成为有成就的学者模样的青年军官叫她“菲列特利加”就可以了。“逃离艾尔·法西尔”对杨、对菲列特利加而言都是一个出发点,终点却还在他们的视线之外。此时,杨把目标放在折冲点上,但是要摆脱停滞不前的状态却不容易。 “菲列特利加,等这场战役结束了……” 杨有系统地说到这里,但是,感情及意思已无法有效地结合,以致接下来的话词不达意,一点脉络都没有。 “我比你大七岁,而且,怎么说呢?这个,我欠缺一个正常的人所具备的完整人格。此外,我的坏习惯又是那么多。回顾以往的种种,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看来仿佛是利用地位压人,而且,在战斗之前的这种情况下提出这种事,实在不应该……” 菲列特利加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她并没有为表面上的混乱而迷惑,她已经正确把握住了杨内心的想法。菲列特利加自觉一颗心加速跳动起来。 “但是,说了后悔总比不说后悔来得好……啊,真伤脑筋,从刚才开始就只一直随自己高兴乱讲话。总之……总之,你愿意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吗?” 一鼓作气突破关卡的杨,仿佛已吐尽肺里的空气似地松了一口气,要甩开优柔寡断是需要不少体力的,菲列特利加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长了翅膀似地飘升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她心里已经盘旋了多久的一段时间了啊! “我想,如果把我们两人的退休金合起来,就算将来年纪大了,应该也不愁吃穿的,而且……” 菲列特利加不断搜寻着一些字句试图回应,可是她优秀的记忆力却在这个时候背叛了她。原本应该丰富感人的词汇,不知都跑到哪里去旅行了。 “我的父亲和母亲差了八岁。这件事我曾经有对你提及过吗?如果我说了……” 菲列特利加笑了,这使她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其实在笑之前她就决定了,但她觉得如果不表示点什么,脸上的表情或许就会完全不同了,那可能会使杨感到狼狈。可是她看着杨,知道他并没有感受到她的喜悦,同盟军史上最年轻的元帅,穿上军服也不像军人的这个青年从扁帽下面露出的前发下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她。 “呃,你觉得怎样?” 杨露出了难以表现的表情,勉强形容起来,那就像接受教官面试的军官学校学生的表情,事实上,在他真正接受面试时,杨从来不曾有过如此深切的表情。他脱下了扁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还没有听到你的答覆,怎么样?” “啊!” 菲列特利加睁大了淡茶色的眼眸,这时才发现到自己的失神,不禁红了双颊。好或者不好对她来说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所以她的思考和言语动作,都已经轻轻地带过那个关口了,她没有注意到障碍的存在。菲列特利加用线绳把自己那颗跃动不已的心加以控制,好不容易才得以说出口来。 “好的,阁下。” 菲列特利加重覆说了好几遍。她突然有种极度不合理的疑念——她的声音是不是只有自己听得到,而杨却没听到呢? “太好了!嗯,我很高兴……”杨笨拙地点点头。现在又轮到他困难地来选择词汇了。“谢谢,该说什么……该说什么好呢……该说什么呢……” 结果,杨只能深注着菲列特利加的眼睛,什么都没说,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走进亚列克斯·卡介伦中将房间的尤里安,步伐显出有种异样的沉重感,感到怀疑的卡介伦在知道理由之后笑了一笑,调了一杯淡淡的掺水酒给少年。 “……是吗?姓杨的那个家伙终于提起他那么一点点的勇气了?” 尤里安点点头,猛地灌下了那杯酒,却被轻轻地噎住了,冰块互相碰撞,发出了清凉的声响。卡介伦微微一笑,也在自己的杯子中倒满了酒。 “基本上说来,这是一件喜事,我们来干一杯吧!” 尤里安看着杯子,红了脸。不只因为酒的缘故,他为自己还未干杯就喝了酒的失礼行为致歉。卡介伦在杯子中放了冰块,把调得比刚刚那一杯还浓一些的酒推到少年面前,一完成干杯的动作,尤里安便问道:“您说,基本上来说这是一件喜事,此话怎讲?” “对杨来说是喜事,因为他总算有了新娘了,而且还是可遇不可求的上上之选。对格林希尔少校来说,虽然是一件让外人极为惊奇的事,不过,能和自己爱恋的对象结婚实在是幸福的事,因为酒宴可以一个人举行,婚礼却非得两个人不可。” “那么,为什么说基本上呢?您保留了什么?” 卡介伦没有立刻回答,先为自己调了第三杯酒,把杯子拿在手上,没有喝,然后才回答道:“理由就在你在我们干杯之前就喝了一杯。” “……” “你喜欢格林希尔小姐,我没说错吧?” 尤里安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把空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杯中的冰块激烈地振动起来了。 “我衷心祝福他们两人!真的,我很喜欢他们两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我知道。”卡介伦温和地制止了少年。“要再来一杯吗?” “……嗯,淡的。” 中将为他调了一杯恰到好处的酒。 “我知道是我多事,不过,不只是恋爱,人的心理活动是不能用数学来解释的,也不能用方程式来模拟。以你的情形来说,你只到达爱慕的阶段,所以不妨把它当成一段美好的回忆来消化。但是,如果再进一层发展成刻骨铭心的爱情的话,那么对某一个人的爱,或许就会使你失去对另一个人的爱和尊敬,这不是是非善恶的问题,而是在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演变而成的。老实说,事情会变成这样还真令人困惑。你的头脑好,性格又佳,但是最好不要再牵扯在这件事上,火是很容易引上身的。” “嗯,我知道。” “唔,知道就好。即使只是停在脑袋而已。” 卡介伦似乎着透了尤里安的心,他继而把话题一转。 “可是,他们两个人结婚之后会不会还彼此叫元帅、少校啊?” “应该不会吧?” 尤里安虚应形式地回答,卡介伦便装着板起一副脸孔。 “很难说喔!我太太在结婚之后不久也还叫我上尉,每次被她一叫,我就不由得立正行礼。” 尤里安笑了,可是,卡介伦知道有八成以上是基于礼貌上的缘故。 “不管如何,这是我们大家都活下来之后的事了,如果他们结婚了,尤里安你怎么办?啊,可以暂时到我家去。” 酒精以外的某种因素使得尤里安吐出的气息显得极为炙热。他把喝光的酒杯重新放回桌上,用手不断地旋动着。 “我不想妨碍他们的新婚生活,嗯,怎么说呢?我可不喜欢被看作是碍手碍脚的人。” 听来像是开玩笑,但是尤里安是想,如果杨和菲列特利加结婚,自己该离开他们一阵子。 在尤里安的胸中,一个还没看过的行星的影像虽然不明确,但是慢慢组合出形状来。那是位于银河帝国领域边境小星系的一个小行星,太阳系的第三行星——地球。对人类来说,那是以前唯一的居住世界,当尤里安从濒死的德古斯比司教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他就觉得非去看一次不可。 当然,尤里安无法预知那里有些什么,如果那儿暗藏了一把可以撕裂一部分历史面纱的刀刃,那么,他必须把那把刀拿到手。虽然,这种想法当中大多混入了主观愿望之奶,不能说只是客观预测方面的黑咖啡。 然而,尤里安还是觉得有前去一看的价值。尤里安在预测的能力方面远不如杨,但是,如果辅以行动和亲眼见识,应该可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他觉得自己应该以有异于杨的方法来接近现在和未来。如果这次战役结束后还能幸存下来,如果能看到杨和菲列特利加结婚,他就要前往地球旅行。 “希望你们幸福……”。 尤里安在口中喃喃说着,把蕴荡在心头的某种暇思放在抽屉里上了锁。 这个时候,凝视着少年的卡介伦,眼中似乎也洋溢着趣味及共识的光芒。 Ⅲ 离开根据地的杨舰队一路朝巴米利恩星系继续航行。 “不知什么时候这个舰队成了一个大家庭,杨要指挥控制也得花些心力!” 卡介伦对尤里安说道,然而,他自己本身也是“非正规兵”。由于失去了伊谢尔伦要塞,原任要塞事务总监的席位应该也不见了,但是在下个职务还没有决定之前,他就以监察人的身分搭上旗舰休伯利安了。 在这个情形下,距离的缩短和紧张的增加显现出了完全的对应关系。当他们到达巴米利恩星系的最外缘,从萤幕上凝视着那如早春的嫩果似的恒星时,同盟军的干部们都确实听到了自己体内血管收缩的声音。 “真是不可靠的太阳啊!” 亚典波罗中将连恒星都骂了进去,可能是因为过敏的神经格外令他感到不快吧!即使恒星是稳定、明亮地照耀着,或许还是会因别的因素而遭指责。 “如果不在这里阻止住罗严克拉姆公爵的话,就再也没机会了。” 这已是确定的事实而不只是共识,所以所有的幕僚们都不想再提起了,他们秉持着这无言的协定,把视线集中在他们的司令官身上。杨正和梅尔卡兹愉快地交谈着——看来是如此——看在众人的眼中,大家心里的负担也稍微减轻了些,只要司令官健在,他们就有期待奇迹的可能性。 镶着五棱星的黑扁帽,黑色短上衣和半统靴,象牙白的领结和宽裤——晋升为元帅之后,杨的军装并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是阶级章上的星星数目多了一枚而已。然而,其所象征的意义一般说来是很大的,但是当事者的言行举止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仍然是一个看来完全不像军人的青年。 站在杨身旁,具顾问身份的梅尔卡兹则穿着帝国军的黑色和银色制服。这套制服穿在他身上有四十年之久,仿佛已与他融为一体了。这个兼具军人和武人风格,刚踏进老年期的男人即使是在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那极为偏颇的眼光中也像极了杨的上司。 双方的前哨战在无声无息的侦察竞争的形式中安静地展开了,同盟军把巴米利恩星域宽达一二五○亿立方光秒的宇宙空间细分为一万个宇宙区域,以二○○○组的先遣侦察队覆盖这些区域,建立起分析各处汇集回来的情报系统。负责指挥营运的姆莱参谋长,在管理这种精密的作业方面,他的能力远远超越黑发的司令官。杨做的是考虑、筹划的工作,而一旦到了实施的阶段,他就觉得不胜其烦。根据他本人的辩解,在十一年前,困难重重地从艾尔·法西尔逃离之际,他已经让自己的勤勉性给磨掉了…… 进入侦察战之后的三○个小时,只是持续着使紧张的水位稳步上涨的沉默。但是,最后帝国军出现了,发现的人是却斯上尉所指挥的F02侦察团的一个下级军官。 “上尉,那是……!” 部下的声音虽然在音量上已加以压抑,但是语气却完全走样了,足以让上尉紧张得绷紧神经。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的是一大片正慢慢蚕食着黑暗的宇宙空间而且渐渐扩大的光点群。光点群又会聚成一片波涛,吞噬了背后微弱的星光,无声无息地朝着同盟军压逼过来。 上尉按下了超光速通讯的按钮,但是声音及指头都微妙地颤动着。 “这里是F02先遣侦察队……发现敌人主力部队。位置在由○○八四六宇宙区域朝一二二七宇宙区域方向的地方,距离我方四○.六光秒……非常接近!” 另一方面,帝国军的侦察网也发现了在前方徘徊的一小撮集团。最先接到来自先遣侦察卫星的影像及来自哨戒小集团的报告的是原为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部下,曾参加过奇霍伊萨星域会战的洛尔夫·奥图·布劳希契中将。 部下问他是否要追击扑灭这一小撮老鼠,他摇摇头。 “击灭侦察队充其量只是个小功,不要贪这种功劳。倒不如探寻他们回去的方向,以探出敌人主力的位置所在。” 布劳希契的指示是正确的。当同盟军F02先遣侦察队把敌人的位置告诉同志时,同时也有了反作用。他们退回去时虽然不会遵循直线路径,但是,其轨迹的曲线形状却很容易就可以用战术电脑解析出来。 接到布劳希契的报告时,莱因哈特正坐在总旗舰伯伦希尔舰桥的指挥席上凝视着头顶上映于萤幕中的星海,白晰的脸上洒满了星光雨,沉浸在一片波动的光影当中,看来就像白瓷沉于水底一样。四周的人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声,很自然地摄住气息埋首于各自的工作中。打破这神殿般的沉默气氛,把敌舰队接近的消息报告给年轻的帝国元帅者是巴尔·冯·奥贝斯坦一级上将。 “可能会在巴米利恩星域一带和敌人接触吧!” 对于前进之时奥贝斯坦所做的推论,莱因哈特完全赞同。自古以来,成为战场之地是在敌我双方的默认之下选出的。这一次选在巴米利恩星域也是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莱因哈特一点都不怀疑杨威利也会着眼于此处为决战场。 “……果然是这里……” 不怎么有感动的表情的金发年轻人喃喃自语着,他叫来了高级副官修特莱,命令全军休息。莱因哈特微笑着对惊愕不已的副官说道:“战斗不会马上开始的,现在稍微松弛一下紧张的情绪反而会好些,自由行动三个小时,喝酒也无妨。” 副官退出之后,莱因哈特坐在指挥官席上,闭着那双有浓浓睫毛的眼睛,任一颗心浮游于无限的宇宙当中。 同盟军这一边也在没有预期的情况下,收到司令官下达全军休息的命令。但是,高级干部们仍留在会议室内喝着咖啡彼此交换着意见。杨啜了一口咖啡,他几乎不懂辨别咖啡有什么好坏,对细味品尝也不热衷。 “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无与伦比的战争天才。如果我们以同样的兵力与其从正面交锋,胜算太少了。” “或许吧!” 先寇布非常率直。“逃跑”或者“打败仗”之类的词语在杨舰队中不是什么禁忌。 “可是,你也不赖。今年你也已经连续捉弄了帝国军的三名擅用兵法的大将了,不是吗?” “那是运气好。虽然不只是这样,不过,总而言之一句话,主要就是运气好。” 这是杨的真心话。在这次会议之前,他虽然已经各个击破了帝国军三个舰队。但是,姑且不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本人,就算只和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或渥佛根·米达麦亚正面交战,他也没有把握还能如预期中一样高奏凯歌。虽然不能说是没有胜算,但是,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获胜,尤其是当时的局势还在双方蓄势待发的前哨阶段,杨不认为莱因哈特本人或者帝国军的双璧会投进此阶段中,所以他才有心放手一赌。事情是成功了,但是,他可不认为因此就证明命运的女神特别宠爱他,他甚至觉得那三连胜已经用尽了幸运的筹码了。 梅尔卡兹以温和的眼光看着年龄足可当他儿子的青年司令官,但是,他却什么也没说。 “敌阵展开的幅度很小,可以预见深度和厚度一定到了某种程度。还打算采中央突破的方式吗?” 派特里契夫副参谋长交抱的手臂足足有杨的两倍粗,本来,他不该做文书工作的,前线指挥的工作应该较适合他。但是从“杨舰队”的前身——第一三舰队的诞生开始,杨就一直把这个充满活力和干劲的大汉放在司令部。“放任他到前线去的话,可令人担心哟!”这是奥利比·波布兰暗地里所说的坏话,但是以杨的立场来看,派特里契夫能够了解杨的作战,当他以歌剧歌手级丰厚的低音回答“果然没错”时,可以给士兵们带来很大的安定感,这些因素都是杨考虑在内的。 在进行了一次把重点放在安定幕僚的精神胜过实质意义的谈话之后,幕僚们都退了下去,只有华尔特·冯·先寇布在众人之后单独留了下来,杨看着他,把视线稍稍移开,然后又移回了视线开口问道:“你认为我们会赢吗?中将。” “如果您真有获胜的信念的话……” 先寇布的音调微微超过了开玩笑的范围,杨自然是不会听漏掉。 “我是打从心底想胜呀!” “不行呀!如果您自己没有自信,又怎能让别人相信您呢?” 杨沉默了,现在他实在难以抵抗先寇布辛辣的舌锋。 “如果您是一个只以胜利为目的单纯职业军人,或者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几两重而光想掌握权力的凡俗野心家,我的煽动可能还会奏效。再甚者,如果您是一个深信自己的正义使命而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和责任感的人,多少也会受别人唆使。但是您却是一个即使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也不完全相信自己是站在正义那一方的人。”杨没有立刻回答,先寇布于是用手指轻弹着空了的咖啡杯继续说道:“没有任何信念却每战必胜。以唯心论的精神主义者来看,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哪!” “我一向认为最坏的民主政治也胜过最好的专制政治,所以我为优布·特留尼西特而和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作战。我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念。” 话是这么说,杨的心中却不得不承认先寇布的指责是对的,他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在古代的地球上,当民主国家雅典和专制国家斯巴达抗争之时,小国梅乐斯谨守中立不倾向任何一个阵营。对梅乐斯拒绝隶属于己方的事感到愤怒的雅典遂视梅乐斯为民主政治的敌人而发动军队入侵,残杀当地人民,将其领土并为己有,并称自己的行为为民主政治的胜利而举杯庆祝。这种丑陋的行为为后世的人类历史立下了恶劣的模范,对侵略者的羞耻心而言,大义名分遂成为其最后的一件遮丑衣衫。如果侵略和虐杀是出自疯狂的专制君主的野心的话,那还让人无话可说,但令人绝望的是,有时候这种事情却往往是由民众所选出来的领导者直接加害于本国和别国人民的,民众有时候还会为侮辱他们的人送上热烈的掌声。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确确实实是踩着人民的肩膀走向通往权力宝座的路的,这就是“最坏的民主政治”的归结。所以杨是完全不相信自己说的话的。尽管如此,杨还是认为——最坏的专制政治在崩溃之后或许会产生最好的民主政治,但是,最坏的民主政治在垮台之后却绝不会产生出最好的专制政治,这是一件奇妙的事…… 休息结束后便立刻发动第一级临战体制。一度松懈下来的精神活动朝着起火点急速地收敛了,所有的侦察系统都已经告知前方有众多的敌人,这使得全体将兵的心都响起了警报。 “和敌人的距离,八.四光秒。” 监控员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遍全舰,仿佛用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了士兵们的肺和心脏,呼吸和心跳都立刻加速,也有人的体温立刻上升。 “渐渐接近了。” “当然,如果远离一些的话可就难办了!” 在炮塔及枪座中交谈着的士兵们,低语中带着微妙的紧张及不安。如果他们任由精神的温度无限制地升高,喷起火焰,很可能介时便会把自己和别人都烧成灰烬。 杨一如往常坐在指挥桌上,托着下巴,手肘支着一边膝盖,凝视着正面的萤幕,但是他突然把视线投向幕僚们。视线是依梅尔卡兹、姆莱、先寇布、尤里安·敏兹、马逊、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派特里契夫的顺序平移过去,虽说是一瞬间,可是也没有停下来,当视线又回到萤幕上之后,他就再也不动了。 菲列特利加的心情复杂着极大的担忧及微微的灰心,她看着脱下黑色扁帽,头发杂乱不堪的年轻元帅。他是她的,可是,又不只是她的,较之自由行星同盟超过一○○亿的市民对他的期望,她所求之于他的又显得那么的渺小——不,或许该说是荒诞——希望和他共有未来。 杨又戴上了扁帽,菲列特利加也振作起了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萤幕上,因为一切事情都得等待战后保往了性命再说。 “敌军正突破黄色区域……” 监控员的声音让人有一种唾液分泌不够的感觉。随之声音突然提高了。 “完全进入射程距离了!” 这时候,炮手的手指头都已经放在发射钮上了,他们摒住呼吸,等着总司令官下达射击命令。杨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轻轻地举起一只手,然后以十倍于举手的速度猛地挥下手。 “炮击!” 数十万道能源光束在黑暗中激进,在他们的利牙咬住猎物之前,帝国军的光束如猛兽般更早自栅栏中放出来,袭向敌人。利牙和利牙在半途中冲撞,化成眩目的光芒炸裂开来。 更具实质意义的“巴米利恩星域会战”开始了,时间是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四月二四日一四时二○分。 Ⅳ 炸裂的光芒使宇宙充满了无声的鸣动。新产生的光剑切碎了白热的光漩涡,四散分解的舰体成了乱舞的影子,紧紧攫住了人们被光热烧炙的视网膜。开战不到三○分钟,战况已经直线上升达到激斗的程度了。 不过,“巴米利恩星域会战”在一开始纯粹是以极平凡的形式开幕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也好,杨威利也好,彼此都怀疑对方是不是会出什么奇招,也都打算静观而后动,所以双方都不得不以正统的战法踏出第一步。 莱因哈特面对杨的攻势想出了战史上前所未曾有的“机动性纵深防御”战法。杨当然也有他的想法,但是他的想法却也是等对方先行有所动作之后才能付之实行,所以惨烈的炮战及凄艳的光芒对他们任何一方而言都不是必要的。然而,战端一经开启,一开始有了动作,就如同疯狂的野马般不受骑师的缰绳控制而肆意奔腾了,莱因哈特和杨都是一方面在心中感到无奈和不满,一方面又必须使用大部份的神经网路去修正预定的轨道。 局部的战况变化显得急速而又无秩序可言,连莱因哈特及杨也无法全盘应对。就算下了指示,在指令尚未到达之前,情况又已有了新的变化,结果,下达的指令也就失去了原先的意义了。当帝国军的最前线多次传回通讯请示该如何行动时,莱因哈特冰蓝色的瞳孔闪着怒气。 “按照个人的部署来应战呀!我要中级指挥官是做什么用的?什么事都非得要我决定吗?” 另一方面,同盟军的状况也不见得比帝国军好。当最前线的指挥官要求更细部具体的指示时,杨叹了口气回答:“这种事你去找敌人商量吧!因为我没什么选择权。” 正当双方的最高指挥官深感困扰时,战斗仍然急速地白热化。光束和光束、火箭和火箭燃烧着敌意在宇宙中相互冲撞,彼此较量着破坏力及防御力。破坏力升高,能源中和磁场及装甲就被突破,致命的光、热乱流就席卷了整个舰艇内部。防御力增加虽然使得庞大的能源四处扩散开来,但是,偶而附近的弱小猎物会为余波所动摇而毁灭。两军在彼此放射出来的能源怒涛中翻滚着,却仍然不屈不挠地射出光束及飞弹。在自己的腹部被击入核触合飞弹,于一瞬间炸裂开来的同时,用光束撕扯开敌舰同归于尽,似乎连舰艇本身仿佛也被人类的偏执狂念附了体一样。 帝国军的炮火放出彩虹般的光彩袭击过来,杨的旗舰休伯利安的四周出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火球。巡航舰那尔毕克的舰体中央被击中,喷出泛青的光泡,从正中折为两半,随即又散为一团团的光块,照亮了宇宙的一角。 休伯利安的舰长亚塞道拉·沙其安中校浅黑色的精悍脸上罕有地浮起担心的表情。 “司令官阁下!旗舰太接近前线了。恐有成为炮火集中的目标之虞,请允许后撤。” 看着舰长的杨,黑色眼珠中洋溢着抑扬的信赖感。 “舰艇的指挥由艇长负责,中校大可放手去做。” 可是不到一○分钟,杨又巧妙地推翻了前言。 “为什么要后退?这样不好指挥呀!” 之所以会让杨产生这种抱怨是因为他发现帝国军的一部分和其他部队失去了联系,开始突了出来。只要有了可乘之机,构成杨的精神堡垒的支柱——用兵家的要素——就显得格外有力。杨探出身子,下了一道命令给菲列特利加。 结果,命令只落得没有结果的下场,因为正当突出的帝国军的第一阵对着敌人正要打开炮门时,第二阵就从背后杀上来了。自动回避冲撞的系统急速作动,帝国军的各艘舰艇为了避开接近过来的庞大质量而无秩序地四处跳动,驾驶员们一边咒骂着神明和恶魔,一边紧紧绞着操纵盘,拼命控制好方向。 这场混乱虽然只有短短的时间,但对杨来说却已经足够了。同盟军的各艘舰艇朝着意外演出一场蹩脚舞蹈的敌人一起发射主炮。四处产生的光点立刻形成球状,球球相连,泛成一片。 帝国军的舰列开了个大洞,那是由能量及虚无所形成的畸形混合体,巨大的能量漩涡充满了拒绝生命的冷峻。 这个情形从远距离之外的伯伦希尔旗舰上也看得一清二楚,挑起了金发年轻人的怒气。 “特奈杰究竟在搞什么鬼?” 莱因哈特的声音令通讯官畏缩,赶忙和妨碍电波及电子杂讯的干扰继续奋战,试着和特奈杰中将的旗舰取得联系。监控人员也汗流浃背地忙着识别满天飞舞的敌我双方,最后确认了特奈杰脱离了原来的战线部署擅自闯出阵列,在一阵没有秩序的舰队运动之后被敌人围攻了。 “不自量力的家伙!”奥贝斯坦的两只义眼射出了强烈的光芒。“口里说得头头是道,眼睛却只看到前面,这是个言过其实,不值得大用的人物。” “这场会战结束之后,如果我还活着,一定听你的忠告。”莱因哈特说道。“可是,目前为了活命,我们必须借重他的战力,无论如何和特奈杰取得联络!” 联络用的太空梭载着放有莱因哈特命令的通讯密封舱从旗舰伯伦希尔的船腹出发了。莱因哈特为这个绕远路的联络方法感到气结,可是,在无它法可想的情况下也只好勉强为之。 如果不能让那个满是战意及野心的特奈杰回到原来部署的位置,莱因哈特的整体计划就会在战术方面有遭搁浅的危险。就算捉住他的衣领也要把他拖回来,阵形是必须靠秩序建立起来的。如果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投入到消耗战中,很可能会中了杨威利的奇略。 莱因哈特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杨在千辛万苦之中巧妙地变换了阵形,把特奈杰以外的帝国军前方部队诱入了凹形阵炮火的焦点内,时机之精妙令在一旁的梅尔卡兹也不得不感叹佩服。帝国军就像被吸管吸出来一样,阵形崩毁,舰艇争先恐后似地跳到同盟军的炮列之前。 “射击!” 炮击的密度和正确性恰到好处。如疯狂的野牛般汹涌奔来的帝国军仿佛冲撞上一道隐形墙壁似地拌了下来,光和热泛起波澜,四处泛滥,充满勇气和斗志的士兵们在一瞬间化为残骸。炸裂的火光上下左右连锁反应,产生了只有人类能雕琢出来的绚烂光亮宝石。然而,每一颗宝石的内部却尽是与优美及华丽完全沾不上边的死亡之姿。 有的人肉体在瞬间蒸发;有人虽然活着,却被高热折磨着,一边毫无意义地惨叫,一边滑落死亡的斜坡;闪光灼伤视网膜而被夺去光明的士兵,被意欲逃命的同伴推倒,脸上刺进到裸露出来的配电线路上,在闪光的火花当中毙了命。 他们打仗的目的不在残酷,但是任谁都无法理解,正义和信念是这个世界上最嗜血的东西。最高指导者为了实现他们所倡言的正义,把成千上万的人送上战场。在喂饱他们的信念之前,必须活生生地葬送无数个士兵的生命,或者使他们断手断脚成了废人。如果国家的统治者放弃所谓的信念和正义的话,士兵们就可以不用眼睁睁看着从自己伤口中送出来的内脏,在恐惧和痛苦中悲惨地死去了。但是,只要他们自己置身于远离战场的安全场所,权力者一定会继续坚持“正义和信念远比生命更重要”的主张,如果说莱因哈特可以在自己和那些平庸而卑劣的权力者之间画出一条界限的话,那大概就是因为他常常和士兵们一起站在最前线的缘故吧! “妈妈、妈妈……” 被爆风吹断两脚的年轻士兵用两手在地上艰难爬行着,在血泊中沙哑地嘶喊着。受了伤满身血污的其他士兵一边呻吟着一边毫不犹豫地踏过这个士兵的身体,只听见肋骨碎裂的声音,年轻士兵的两眼随即失去了光彩。 残酷和悲惨的景象不只是某一方的专卖品,受帝国军猛烈反击的同盟军也在痛苦中呻吟挣扎。 从电磁炮中射出来的枪骑兵238弹贯穿了战舰的装甲,发出超高热能量而爆炸。全身被火焰拥抱着的士兵,发出奇怪的惨叫声滚倒在地上,而甲板也已经呈现无比灼热的状态,飞散的血花化做阵阵白烟蒸发了。长官下令集体弃舰,浑身血污的生还者拨开火和烟的侵吞,以体力所许可的最快速度奔向密闭式的舱门中。从伤口所流出来的血一和地板接触即产生新的蒸气,热气透过地板,直烧脚底。新的爆炸接二连三发生,热风的巨掌掴倒了士兵们。带着锐角的金属和陶瓷的碎片以高速在半空中穿梭,斩瓜切菜似的割下士兵的脑袋。没了首级的尸体洒着血雨,倒在好不容易正要爬起来的同伴身上,于是,接着又发出了新的惨叫声,接触到地板的手掌在一瞬间被烧糊了,一用力拉起,皮肤便粘在地板上,露出的血肉因火伤和血呈黑紫色,像戴了手套一样。密闭舱门关起后遮断了人间地狱的景象,然而,在生还者的眼前仍然开启着另一道杀戳地狱之门。 随着时间的经过,牺牲的比率也增高了,杀戳和破坏渐形激烈,数量和范围也愈形扩大,帝国军和同盟军都不约而同地陷入难以自救、仿佛煮开了的泥泞深渊中。 第八章 —— 死门 —— Ⅰ 最初,参加“巴米利恩星域会战”的兵力,帝国军有舰艇一八八六○艘,将兵有二二九万五四○○人;同盟军则有舰艇一六四二○艘,将兵一九○万七六○○人,在数字上是不相上下,同盟军的补给线比较短,对采纵深阵形的帝国军而言就像游击兵,因此,优劣几乎相等。若要勉强说起来,或许可以说同盟军“不会立于不利之地”吧! 但是,帝国军可以指望米达麦亚、罗严塔尔、缪拉、毕典菲尔特等人的强大增援军,而相对的,同盟军的金库中已经连一枚铜币都不剩了。如果在这里被打败,没有配备一兵一卒的首都海尼森就等于任人采摘了,也就是说,自由行星同盟的命运就完全取决于是否能在此地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这个人了。 事态的严重性足以压碎同盟军指挥官们的心,如果有人因责任之重大艰困而发狂,旁人也不该责之以柔弱吧!杨之所以不致于落得如此地步是因为从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人类的能力和可能性是有界限的,他已经改变态度把事情看开了。如果杨威利赢不了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至少表示在同盟军中再没有人能打得过他,那并没什么好遗憾的。 然而,这也得是在不必看到在恐惧和痛苦中死去的士兵们的情形下才能成立的。对杨来说,自觉自己是一个大量杀人的罪犯并不是现在才有的事,虽然这其中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是,影像化了的破坏及流血的惨状却已足够冰冷这个一向以历史学者为职志的青年的心了。杨不得不怀疑,以前做过这种事,现在也还在做这种事的他有追求家庭幸福的资格吗?这也是以前他一直不能顺遂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愿望的最大原因,目前看来似乎好不容易克服了这种心理障碍。然而,要完全地调整好这种心态的平衡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当然,就算杨放弃家庭的幸福,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但是…… “巴米利恩会战”战略过程的壮大及精密程度是前所未见的,后世人总是将重点放在赢得“用兵天才”之神话般名声的两个年轻元帅正面冲突这一点上。然而,在战斗的第一阶段,战况却出现了令人不敢相信是出自这两人指挥下的混乱场面,演变成双方都不愿持续下去的消耗战。他们都知道,再如此下去一定会直接走向破局,于是,双方都致力于这意料之外的战局收拾工作,最后,双方才好不容易为这看似无休无止的相互残杀落下幕来。在这里面洞察和判断,以及处理的成功或许就证明了他们的不凡,虽然表现的方式是消极了些…… “哎!我们打了一场拙劣的仗呀!” 杨一边看着资料一边叹着气,用兵学本质上的冷酷在于如何有效地杀伤敌人同时减少我方人员的牺牲。但是这一次,他却脱离了正规的轨道,损耗了不少宝贵的战力,他感到遗憾也是其来有自的。 “如果有更多兵力就好了,再给我一○○○艘,不,五○○艘,不,不,三○○艘就可以了,这么一来……” 这是欠缺建设性的牢骚,对状况的改善完全没有帮助,心中极清楚这一点而叹息不已的杨抓了抓黑色的头发,重新振作精神,为作战再做下一步准备。 司令官以外的人都各有任务。军医和护士动员了所有的医疗系统为负伤者做治疗。他们的做法必须在人道及效率上做一选择,而他们也不得不着重后者。从某方面看来,他们的做法是极其残酷的,先用麻醉瓦斯让痛觉神经失效,再切除患部,移植人工脏器或皮肤,用雷射线切断不可能治好的手、脚,再装上内藏氢电地的义手或义脚。这些措施是在利用电子照射不能使身体细胞活性化的恶劣情况下才使用的,半数以上都没有事先经过患者的同意。所以,当恢复意识的重伤者找不到原来应该在的手或脚时,便发出发狂般的尖叫声抗议。然而,当他们叫着“还我的手脚来!”时,被切断的肢体却已经火化处理掉了,从卫生的观点来说,这些东西是不能保存的。于是,身体的一部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机械化了的人和死去的人几乎一样多。 二十七日一早,战局出现了第一个变化。结束了杂乱无章的杀戳,以最快的速度重编军队之后,杨下了快攻的命令。 面对正面冲突的敌人,杨是很少如此积极的,大多数他都是因应敌人的行动才有动作的。更有甚者,他总是尽可能地避开正面作战,代之以侧面和背后奇袭。另一方面,接获“同盟军快攻”报告的莱因哈特非常常识性地下令迎击,不过,以他惯用的物力论来看,此举亦属罕有。 “这就是‘巴米利恩会战’所以混乱的原因。原本,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用兵是重在先发制人,而杨威利的用兵是重在柔性防御,这是他们各自的特长。然而,在此次会战中,他们却扼杀了自己的特长,想利用对方的技法来赢得最后的胜利。” 后世的战史学家自信满满地如此评论。但是,不管是主动的或被动的,既然状况已演变至此,莱因哈特和杨也只有在竞技场的栅栏内尽己之力发挥所长了。除此之外,他们也各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杨舰队以经过计算的圆锥阵形朝帝国军攻来。从打开的炮门中射出来的有形无形的能量仿佛破坏之神的大锤般直击帝国军。帝国军也全力反击,然而却无以阻止杨舰队的前进。令人眼花缭乱的爆炸光芒照亮了更多的帝国军舰艇。 被直接击中的驱逐舰仿佛遭各种扰乱视神经的彩色闪光所包围,化为无数的金属和非金属的细片四散纷飞。激射的能源光束弹起光和热的飞沫,形成一股股无秩序的乱流摇撼着舰艇。数十万支火箭卷起一阵暴风撞击着舰体,巨大的空气团和士兵从破裂的舰艇伤口被吸进黑暗的太空中。 纯白、橘、鲜红、蓝、绿、紫。一道道炸裂的光芒刺激着人们的眼睛,再加上震耳欲袭的声响,发狂者的数量必然也急速增加吧! 杨舰队的集中火力于局部的战法在过去未曾失效过,这一次也不例外,源源不断产生的光芒漩涡造成了帝国军重大的伤亡,同时也产生了等量的恐怖及狼狈气氛。帝国军在一瞬间似乎要后退了,然而,突然又放弃,转而向水平方向移动,但是,这一点却仍为杨所知悉。 愿想避开炮火迂回前进的帝国军抽中了下下笺。仿佛从山峡流向平原的大河似地扩散开来的帝国军,被集结在他们面前的同盟军逮个正着,成了众矢之的。 这么有效的炮击即使在杨的记忆中也是值得大书特写的一个纪念碑,杨舰队的炮手们轻松的瞄都不用瞄就制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爆炸的火球,狂乱的能源光在太空中绘出了一幅幅血与火的油彩画。一个火球的爆炸就意味着数百倍于此的人类的死亡。 帝国军的一侧被击溃,舰列崩塌,阵形扩散开来了。杨当然不会放过此一良机,一道简洁但充满力感的命令下达全军。 “突进!” 杨舰队的圆锥阵全力向前冲刺,如钢剑贯穿青铜盾似地突破了帝国军的横列。 监控员们响起一片狂喜之声。 “完全突破了!突破了!” 旗舰休伯利安的舰桥上充满了欢喜的叫声,然而,杨却似乎没有感受到幕僚们的喜悦。 “太薄了……” 杨也只是说了这句话,就好像客人对餐馆的料理不满的低声咕哝。尤里安了解杨的意思,帝国军的防御阵形不应该这么轻易就被突破的。 “立刻就会有下一波敌阵来了。” 司令官的预测不到半小时就实现了,十二点钟方向出现了新的敌人,从横列阵中不断地有炮火射击过来。 杨舰队一面以高速继续前进,一面以他们最擅长的一点集中式炮击在对方的横列阵中打穿了几个洞,再经由破洞插进敌阵当中,以零距离的射击重重打击着帝国军,打头阵的是马利诺准将的部队。 马利诺准将是沙其安中校的前任者,曾经担任战舰休伯利安的舰长。舰长的能力及舰队指挥官的能力未必一致,但是,他却同时兼具双方面的才能。他的部队如锥子一般穿透帝国军的横列,突破对方防线。但是,就在大家欢呼声尚未平息之时,前方又出现了新的光点群,向左右方展开。这又是对方一次横列阵式的欢迎。 “又来了。到底有几层防御网啊?好像古代女人的衬裙似的!” 咕哝着的马利诺准将不高兴地环视着幕僚们,当然,没有人能够回答他。欣喜的气球一旦泄了气,紧接而来的便是不安和疲劳的气氛笼罩上来。 尽管如此,同盟军仍然不减进击的速度,打开炮门冲向第三阵,激烈但为时不长的战斗之后,再一次突破了敌人,同盟军响起了第三度的欢呼,直到第四队的横列阵式出现为止。 Ⅱ 四月二十九日,杨威利的快攻已经突破了帝国军第八层的迎击舰队。但是,同盟军的面前又出现了第九层的防御阵列,连接着数千光点,摆开了迎击的架势。 “竟有如此之深的厚度及深度……” 杨不由得发出惊叹。事前他已预测到帝国军为了迎击他,或许会摆出前所未见的厚重纵深阵,但是,他却没想到竟会如此之彻底。谚语说“事实往往凌驾于个人的预测之上”,这里就是个活生生的实例。梅尔卡兹双手交抱。 “好像在剥千层派的皮一样。一层又一层,解决了上一层,下一层的防卫阵接着又出现。” “根本没有没完没了嘛!” 姆莱参谋长摇摇头,华尔特·冯·先寇布中将仍保持他一贯的作风嘲讽地说道:“现在也停不了了吧?要继续剥第九层皮吗?或者……” 杨把视线投到一旁的梅尔卡兹脸上,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之后点点头。到这个时候再停止前进并没有什么好处,明明知道前面的水更深、泥更厚,同盟军却仍然必须走向湖心。尽管如此,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扯着看不见的绳把同盟军拉进湖心的技巧却让人不得不佩服,同时又觉得不快。要摆脱困境,首先要先解开在这里面存在的两个关键问题:第一,身处于如此深厚的埋伏阵内部,罗严克拉姆公爵是如何掌握战况的?还有,一队接一队出现于同盟军面前的帝国军在轮到上阵之前究竟隐身于何处? “阁下……” 尤里安谨慎地出声。 “什么事?” “阁下,我知道罗严克拉姆公爵想干什么。” 杨轻轻蹙起眉头看着有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他不喜欢被别人批评对尤里安有所偏袒,所以有时候杨会刻意对他严厉些。 “表达的方法要正确。罗严克拉姆公爵在想什么以及他在做什么,这两件事可是有一光年的距离哦!” “是。可是,目前这种情形是不到一光日的距离。” 幕僚们的视线都集中在尤里安身上,杨停了一下,敦促少年发表己见。 “罗严克拉姆公爵的目的在于消耗我军,不只是在物力方面,心理上亦然。在我军突破一个阵形之后,又立刻出现另一阵便是证据。” “没错。” 梅尔卡兹低声说道,杨则默默地看着少年。尤里安不是信口胡扯,他是一字一句都经过自己确认后才说出口的。 “他们不是从前方来的。如果是来自前方,监测器应该会发现,而且如此一来罗严克拉姆公爵也就不易掌握战况了。我军和罗严克拉姆公爵之间,应该并没有隔着什么东西。我认为敌人的兵力是像薄卡片一样左右配置的。”尤里安喘了一口气之后下了结论。“也就是说,他们是从左右方飘飞过来,出现在我军前方的。如果说有什么办法可行的话,那就是我们可以直接进攻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本营。” 尤里安的表现在明快及正确性上真是无人可比。少年一说完,梅尔卡兹首先点了点头。 “说得没错,就是这样。” 杨叹了一口气。采用这种布阵,罗严克拉姆公爵就可以直观战况,在必要时使等候在左右的部队横向移动,出现在同盟军面前。尽管如此——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想着——杨的叹息是针对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或者是针对尤里安的呢? 这个时候,监控部门有报告进来了。帝国军的单座式战斗艇王尔古雷机群正在接近休伯利安旗舰当中。 “波布兰、哥尼夫两战队迎击!” 杨下了命令之后,为了思考下一波短期的战术,从指挥桌上下到座椅上来,把黑扁帽盖在脸上。 于是,一六○架的斯巴达尼恩和一八○架的王尔古雷,以高速在巨舰之间来回穿梭演出一场空中肉搏格斗战。 背地批评奥利比·波布兰的人很多,但是,却没有人称呼他为懦夫,至少,曾看过他在出击之前表现出恐惧和不安的人没有活在这世界上。 “威士忌、莱姆、伏特加、苹果杰克各中队集合!不要被敌人喝下去了,倒是该把他们给喝了!” 波布兰向取了酒名的麾下各中队打了例行的招呼,一声令下向八方散开来。 众所皆知,波布兰的部队用的是三机一体的集体战法,但是,队长本身则以单独一人对抗敌机,从战斗中寻求自我的价值,表面上看来似乎有勇无谋,但事实上,他以精密计算过的速度及敏捷突入敌机群中,光束一闪便是一架,二闪便是两架,瞬间,已有好几架敌机化成了光之火花。他超绝的技法令敌兵噤声,然而,为勇气和功名心所驱策的驾驶员所操纵的两架王尔古雷瞄准了强大的猎物,勇猛地跃向前,朝着看似旁若无人的敌人背后发射火箭。 “想跟我对抗?早了半个世纪吧!” 冷笑不已的波布兰就让背后的追踪者缠着他的爱机,然后,朝着敌人的战舰奔驰在宇宙中。他无视于敌方光子弹的曳光擦过斯巴达尼恩的机体,在战舰之前突然急速上升,他在接近战舰至可以公分计算出来的距离时,攀爬至舰体之上再一回转。 然而,尾追波布兰而来的两架王尔古雷却闪避不及,其中一架从正面碰进战舰的厚体,化成一团杂色的火球四散迸裂。另一架试着急速爬升,然而,机体擦过了战舰,产生摩擦的火花,驾驶员从龟裂的机体中被吸向宇宙的深渊。 “惨了,这不能算进击坠的数目当中,和哥尼夫的击坠竞争大概要输了。” 然而,波布兰这种悠然的喃喃自语余裕并不久长。他的部下们陷入了过去未曾有过的苦战中,在帝国军王尔古雷部队有八○架击坠记录的霍斯特·修拉中校的指挥下,也以三机一体的战法对抗同盟军,同时又和己方的舰炮紧密配合,歼灭了不少同盟军的斯巴达尼恩。斯巴达尼恩被赶进帝国军舰炮的射程内,一一在炮火前消失了。 当波布兰集结部下时,为锐减的数目感到愕然,苹果杰克中队的负责人莫兰比尔的报告中充满了痛苦。 “苹果杰克中队的生存者只剩下官等两名。其他人都战死了……其他都……” 声音突然变弱了,波布兰胸中有不祥的预兆。 “怎么了,喂?” 回答的声音和刚才的不一样。只有被打垮的疲累感是同样的。 “下官是沙姆契夫斯基准尉。苹果杰克中队的生存者现在只剩下官一名。” 波布兰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当他再吐气时,右拳狠狠地敲在没有罪过的操纵盘上。 威名远播的波布兰战队有近半数永远地消失了,这件事让同盟军不寒而悚,然而,更多的冲击还躲在扉后深处等着他们。回到母舰的波布兰穿着飞行服在军官餐厅里喝着威士忌,哥尼夫战队的副队长科尔德威尔上尉在这时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了过来。 “喂,你们的队长到哪去了?我想看看他那比我更糟的脸色。” 听到波布兰沉重的询问,科尔德威尔上尉站定了,脸上一副困惑及犹疑的表情,最后便以悲痛的声音回答。 “现在下官代行哥尼夫战队的队长职务,波布兰中校。” 击坠王把不高兴写在脸上,又一杯酒下肚。 “我现在不想听拐弯抹角的说明。你们的队长究竟怎样了?” 上尉觉悟了,他给了波布兰不会再误解的答案。 “队长牺牲了。” 波布兰以含着近似杀意的眼神斜睨着上尉,几种感情的掺杂混合反而压住了他的怒号。 “被几架敌机打落的?” “啊……?” “我问你他是被几架敌机打落的?依旺·哥尼夫不应该是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被打败的。帝国军以多少架机围攻哥尼夫?” 上尉低下了眼睛,做出被告般的表情。 “哥尼夫队长并不是在格斗战中战死的,而是被巡航舰的舰炮打中。” “……果然。” 波布兰突然长身而起,科尔德威尔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要料理哥尼夫得动用帝国军的巡航舰?那么,要打下我至少也要半打的战舰才行!” 波布兰笑了笑,然而,他的笑容却让上尉感到一股凉气上升。波布兰把强劲的手腕一翻,利尔德威尔反射性地接住了飞过来的东西,目送着以毫无醉意的步调走出军官餐厅的击坠王的背影。上尉把视线落在自己手上,空了的威士忌酒瓶就握在他手中。 突破帝国军的第九阵之后,杨威利召集幕僚们作出变更作战的指示,他以一双困倦的眼睛环现着幕僚们,这不是他的演技,而是因连续战斗的疲劳让他真的想睡觉。 “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战术是想利用极端的纵深阵消耗我军的战力,就如敏兹中尉所说的一样。我们如果再前进,那就是明知故犯的行为,但是,如果停止前进,则会让他们争取到不少时间,同样也会中了他的计。因此,我们唯一的胜利机会便是如何去瓦解敌人又重又厚的布阵。” 一段不怎么有趣的开场白之后,杨向幕僚们透露了他活动头脑之后的成果,指示了新的作战方式。 于是,四月三○日,战局有了第二次戏剧性的变化。 Ⅲ 在这个阶段,莱因哈特没有任何积极的动作,他只是专心地承接杨的攻势,吸取杨的渗透力。和杨的正面作战只不过是把广大的自由行星同盟领域当成一个包围歼灭战的陷阱的一部分而已,当诸将从被派出去的宇宙区域回过头来杀到巴米利恩星域时,这场战役的高潮才真正开始。而在这场华丽而壮大的高潮戏上演前的准备工作虽然比较乏味,然而,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莱因哈特为了阻挡杨的攻势,准备了二十四段的迎击阵,他们打算如先前对诸将所说明的,以一叠叠的薄纸吸干酒汁似地削弱杨的战力。莱因哈特这种令杨也不禁感叹不已的卓绝战法有其更强劲的一面,那就是,被突破的防御阵的战力可以化整为零地向左右方散开,加入后方的同伴队伍中,重新构筑成下一道防御阵的一部分。如此一来,杨就算一胜再胜,也得面对着那像永久机关似的无限的防御墙。 在这之前,这个战法完美地发挥了机能,但是到了四月三○日,发生了让莱因哈特姣好的眉毛蹙在一起的事情。同盟军停止前进了,不仅如此,还后退了有八○万公里远,躲进了难以探查行踪的小行星群的阴影中,好像是在策划些什么。不久,报告进来了,大量的舰队避开了帝国军的正面,朝着从同盟军看来为右翼,帝国军看来为左翼的方向移动。 莱因哈特苍冰色的眼睛中浮上了一层薄薄的迷惘,他难以想像杨威利会随便分散兵力。目的或许是要使帝国军的兵力散开,但问题是,出动的敌军是不是主力?义眼参谋长巴尔·冯·奥贝斯坦对陷入沉思的主君说道:“从对方故意让我们发现其动向来看,这或许是个诱饵。不过,也很可能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主力部队。不管怎么说,分散我军兵力的意图应该是可以肯定的。” 莱因哈特点了点头,然而,他的动作与其说是赞同,不如说保留的色彩比较浓些。他对在战术方面有独到见解的奥贝斯坦并没有过多的期待。义眼总参谋长虽然是个优秀的战略家及政略家,但是在实战方面,他的才华却远不及莱因哈特。 莱因哈特发现自己的手正不知不觉抚弄着胸前的垂饰,如果被收藏在垂饰中的红发挚友还活着,他一定会给莱因哈特一些好的建言。失去了他,莱因哈特从战争计划的策定到实施都必须靠他自己一个人承担。他失去的东西有多重大?而失去不能失去的东西又是多么的愚蠢啊! “请下决定,阁下。” 奥贝斯坦从旁提醒,莱因哈特才把一颗心拉回现实中。然而,要下决定多多少少必须花一点时间。 “全军转向左翼方向!我想敌人的作战方式是,看来像诱饵,实则是移动着实际的兵力。我们截击其正面,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 这个时候,莱因哈特并没有完全的自信,或许应按兵不动,不该改变原有完美的迎击法——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游移着。如果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在他身边如此进言,他一定会毫无异议地立即采纳的。可是,天生的霸气使他对目前所采用的消极策略产生反弹。或许这是年轻的特质。不借助部下各提督们的武力而想独力打倒杨威利的诱惑也占了很大的因素。此外,他了解杨的战术,对莱因哈特而言,夺得先机是最重要的,即使战场限定于一家,他也不能容忍对方早他一步行动。就这样,在还没有完全整合心中的迷茫之时,莱因哈特转而采用了积极的策略。 除了直属于莱因哈特大本营的少数部队之外,帝国军再度整编了阵容,朝着正往左翼迂回包抄的敌人急速前进,年轻气盛的提督们因为从一面倒的守势转而为攻势,显得情绪高涨。 然而,把敌人纳进射程之内的帝国军不由得一阵愕然,原以为是同盟军的主力部队的竟是二○○○艘的诱饵部队。之所以会让帝国军误认为有近一万艘,是因为这些部队拉着许多陨石而瞒过了雷达,而当这些诱饵部队牵制着帝国军主力的同时,从小行星群中蹦跳出来的同盟军主力已猛然地朝莱因哈特的大本营突进。 同盟军以最快的速度挺进。因为,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他们就输定了。达斯提·亚典波罗等人一边踩着地板一边叱喝部下,他们就像巨大的利箭般贯穿了空荡的宇宙空间。 当帝国军发现时,同盟军已经阻断了他们的后路,正急速逼进莱因哈特的大本营。同盟军此刻的前进速度只怕连“疾风之狼”渥佛根·米达麦亚看了也不得不咋舌。 特奈杰、布劳希契、阿尔顿林肯、卡尔纳普、格留尼曼诸将急忙停止朝诱饵部队前进的动作,纷纷调过头来,不意,同盟军的诱饵部队却发出了炮火,帝国军遭受了一些的损失。尤其是当同盟军把本身已有惯性的巨大陨石撞击向帝国军的舰列时,一次就破坏了好几艘战舰,然而,这毕竟不是什么致命伤,帝国军并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他们虽然遭受诱饵部队从背后而来的炮火袭击,却也朝着正在向莱因哈特本营推进当中的同盟军舰列的侧面杀将过去。 如果成功的话,帝国军一定会让同盟军遭受强烈的重击,然而,杨威利的用兵术巧妙到极点,那原来只不过是他另一个更大的诱饵。当帝国军的先头集团一边扫射着光束及飞弹,一边朝同盟军的右侧面攻上去时,同盟军立刻疏散舰列,朝左右逃开了——看来是这样。同盟军笔直前进的舰列发生扭曲,中央部份朝左偏离弯成了一个曲线,似乎是想逃避对方的攻击而从中央断裂了。特奈杰、布劳希契确信是如此,为了洗刷中了圈套的屈辱,便再往前推进,一心想把同盟军的前后两部份完全分断开来。 变化就在这时急剧产生了,在确信将同盟军分断了的下一瞬间,帝国军的提督们才骇然发现到自己竟处于同盟军的完全包围之下,这个发现令他们呆在当场了。看来像是同盟军舰列分断点的弯曲处,事实上是因应从右侧面攻过来的帝国军攻势而变化成凹形阵的凹陷部分。如果是从正面对峙,帝国军是不会犯下眼看着自己陷入凹形阵中央的愚蠢错误的。自己正袭向敌人侧面的这种错觉使得他们成了杨威利堪称神技的用兵法下的牺牲者。 现在,形成阻断帝国军后路之势的同盟军诱饵部队也紧逼上来不间断地发射炮火,同盟军的火力从前后左右袭卷向帝国军。 无数的光矛串刺了帝国军的舰列,光刀切断了舰艇。被重重包围而失去行动自由的帝国军在闪烁的爆炸光芒中滑下了死亡和破灭的斜坡。 “阿尔顿林肯舰队,继续溃灭中!” 充满危机及恐惧的报告为旗舰伯伦希尔带来深海般沉默。噩讯接二连三抵达。 “布劳希契舰队也处于战线崩溃状态!” 报告噩闻的通讯员,声音即将失去控制似地颤抖着。莱因哈特明白,崩溃中的不单是手下的舰队,也不止是战线,还有他的不败神话及随之而来的权力和光荣。 “被耍了……” 喃喃自语的莱因哈特白晰秀丽的脸庞涌上一抹自嘲的阴影。如果计划中那个壮大的包围网完成的话,他尚不致于败北,但是照现在的情势继续发展下去的话,在那之前,杨威利的手掌就已能握住他将他捏碎了,尚未完成的包围网则只会形成难看的零星兵力,成为敌人各个击破的绝佳对象。 “一胜再胜,到最后才输了吗?吉尔菲艾斯,我就只能走到这里吗?” 白晰的手紧紧握着垂饰,在深不见底的孤独中,莱因哈特无言地问着。红发友人没有回答,而使他不能回答的是莱因哈特本人。 帝国军目前似乎只能勉强撑着崩塌之前的身躯,就像被落雷猛击的大树一样摇摇欲倒。 莱因哈特的高级副官修特莱少将走到年轻主君面前,被称为最具诚实理性的他,在面对败局之时,仍然以下了最佳决断的表情进言:“阁下,太空梭已经准备好,请您下决心逃脱……” 回望着副官的莱因哈特,眼中泛着冷冷的光,冰蓝色的眼眸在这个时候美得让看的人为之窒息。 “别做越份的事,我从来没有学过在非必要的时候逃亡的战法。难道有懦夫成为最后的胜利者的例子吗?” “容下官冒犯。就算逃离这个战场也不意味着败北啊!我们还可以集合各提督的兵力,再重新进行复仇之战。” 金发年轻人悍然拒绝。这个时候他似乎已经忘了前几天教导少年艾密尔时,自己所说的话了。 “如果我在这里被杨威利杀了,就表示我只有这种程度而已。什么银河系宇宙的霸者!那些为我战死的人一定会在天上或地下嘲笑我,你们要让我成为别人的笑柄吗?” “阁下,请不要如此轻忽您宝贵的生命,请您把希望寄望在下一次的东山再起,现在请务必离开这里。” 有着黄玉色眼珠的亲卫队长奇斯里上校哀求似地说道。然而,莱因哈特白晰的脸如瓷器般静谧刚硬,拒绝了这个请求。修特莱的视线投向奇斯里的脸上,他以眼神唆使着“就算暂时违抗主君的意志,也务必把他带离旗舰!”奇斯里点点头。 这一瞬间,在伯伦希尔之前警卫旗舰的二艘战舰成了集中炮火下的牺牲品,爆炸了。被直接击中动力部位的一艘战舰成了绚烂的火球消失了,另外一艘从中央折成两半,在伤口中喷出了破片及能源流,翻滚着朝外围摇晃飞去。 爆炸的闪光透过萤幕震撼着伯伦希尔旗舰内的人,战舰爆炸散放出来的大量能源像疯狂的野马般踢撞着伯伦希尔的舰体,帝国军的总旗舰剧烈地摇晃着,在舰桥上的人,除了一个人之外全倒在地上,只有金发的年轻独裁者以其令人难以置信的平衡感及柔软的动作保持了不倒的傲然姿态。 奇妙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同盟军的猛攻突然中断了!莱因哈特帮助身旁的少年艾密尔站起来,同时把锐利的目光投向萤幕,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然而,面面正渐渐恢复了宇宙的黑暗实景。 监控员突然惊叫。“是缪拉舰队!缪拉舰队来援了——我们得救了!” 最后的那句话正是代表了全舰桥上人们的心声。一阵狂喜的欢呼声随即爆发开来。 Ⅳ 关于为了完成大包围网而分散出击的帝国军的诸将中最先回头攻击的是奈特哈尔·缪拉一事多少有其理由所在。他奉命去接收离巴米利恩星域较近的流卡斯星域的物资流通基地,然后在任务完成后立刻回头包围。当然,流卡斯会有武装抵抗,镇压所需要的日数也算进去了,然而,当缪拉到达流卡斯星域时,却从该处基地传来了不抵抗的宣告。 毫无抵抗地将基地和物资交给帝国军的是同盟军基地的负责人启布里·科库兰。当然,也有许多部下主张不要将目前对同盟极为重要而为数不多的物资交给帝国军。他们建议将八○○○万吨的谷物、二四○○万吨的食用肉、六五○○万吨的家畜用饲料、二六○万克拉的工业用钻石、三八四○万吨的液态氢,以及其它大量的稀有金属、燃料及石油制品用放射能加以污染,使帝国军不能使用。但是,科库兰拒绝了,他的理由是这样的:“如果是军用品那是不必说了,但是,集中在这里的物资都是民生必需用品。不管支配者或政治体制如何改变,都不能破坏人民的生活。或许有人会叫我卖国贼,不过,我也只有承担下来了。” 于是,部下中的激进派便想禁锢科库兰,不让物资平白便宜给帝国军,不过,其他忠于科库兰的部下将此行动镇压下来。这么一来,流卡斯星系的物资流通基地便在和平的情况下由帝国军接收了。原先缪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视科库兰的行为是利己的卖国行径而厌恶他,但之后,缪拉从部下口中了解到科库兰的心情,大为感动,遂有意招科库兰为自己的部下,他想让科库兰担任统辖物资及金钱的管理要职。 然而,科库兰谢绝了邀聘。他自认是个胆小鬼,极在意世人的批评,如果有人指责他为了地位而把物资交给敌人的话,他会受不了。科库兰要求缪拉要确实把物资用于民间,同时请求缪拉让他和部下们回首都海尼森去,说完,科库兰便悠然地离去了。然而,科库兰的诚意并没有获得相对的评价,当他回到首都海尼森之后,被以前的部下告发,遂以利敌之罪被政府逮捕起来,关在接近极地的嫌疑犯收容所等待审判。在政治、军事呈现一片混乱的当时,他的存在似乎已沉进了世人忘却的深渊了,可是,就只有一个人忘不了他,两年后,当巴拉特星系动乱结束时,奈特哈尔·缪拉特别派遣部下寻访科库兰的下落,救出了在收容所中由于营养失调而许久未曾与外界接触的他,之后,科库兰便在缪拉手下担任主计监的职位——这是另外的话题。 奈特哈尔·缪拉的回头及来援,为巴米利恩会战带来了第三次的状况变化。 如果没有五月二日那天缪拉的参战及猛烈的攻击的话,或许在当天还没结束之前,同盟军就已把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活捉或打倒在地了——这是那些无法抗拒假设历史诱惑的后世历史学们的推测。从前些日子到这一天,杨威利的战术指挥几乎完美无误,尽管优势只持续了那么一会儿,但是他的才智仍让人觉得已威驾莱因哈特之上了,然而,事情到了这里却有了新的变化。 因为缪拉舰队的参战而产生新活力的帝国军一举转守为攻,他们似乎决定将所拥有的一切能源消耗于此时似的大开炮门,将光束及火箭对着同盟军倾盆而下。 同盟军的舰列中不断地开出一朵又一朵的火花,火花消失后,留下一个个不毛的黑洞。瞬间处于劣势的同盟军也全力反扑,击碎帝国军的舰艇。 同盟军的达斯提·亚典波罗中将仿佛要向体力的极限挑战似的,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在前线指挥作战。 “我们的司令官不应该只因为对方加进了一个舰队就露出疲态认输了,我还想看看‘奇迹的杨’的本领哪!” 亚典波罗一边摸着他那没有多余的时间剃胡须而有着扎刺感的下巴一边毫不在乎地评论着。 他的评论并不完全正确,缪拉的舰队由于行动过于急速而有部分落后了,跟着司令官一起抵达战场的只有全体舰队的六成左右,大概有八○○○艘,或许该说不到一个舰队吧?对杨来说,这至少是一件幸运的事。 缪拉的出现与其说是杨的失算不如说是计算之外的因素,他原本最担心的是帝国军的所有提督中以行动快速无人可比著称的渥佛根·米达麦亚,打算赶在这只“疾风之狼”以最快的速度回头抵达战场之前把莱因哈特打倒,而到先前为止计算的收支似乎还在预估之内。如果按照这个事态来推移的话,胜利已经在手中了。不过,似乎还需要用到其它的计算纸。 “这可落入权威主义的窠臼了吧!竟然无视于缪拉的存在……” 杨一边把黑扁帽盖在脸上,一边带着苦笑自言自语着。他并无意轻视帝国军最年轻的上将,但结果却似乎变成这个样子了。 最先从正面承受缪拉狂风骤雨般攻势的是库顿提督的舰队。 那真是猛烈至极的攻击。战斗开始时尚有三六九○艘的库顿舰队,在一个小时之后被击落至只剩一五六○艘,一个小时之内的损失率竟高达五七·七百分比,这个数字令战史学家们瞠目结舌,然而却完全是事实。 当然,帝国军所付出的代价也绝对不小,同盟军的包围网尚未崩散,炮火仍然紧密,冒着枪林弹雨突进的帝国军舰队撞击着固体及非固体物,迸发出爆炸光及能源流,但是,从帝国军由外往内蜂涌进入而同盟军阻拦不及的态势看来,缪拉在这个时候比杨占优势。 “摩顿提督,战死!” 当通讯员以沉重的调子传来这个噩耗时,杨一瞬间闭上了双眼。年轻的脸上清楚地浮现出痛惜及疲劳的神情,尤里安及菲列特利加相对而视。 残存的摩顿舰队失去了指挥官,一边承受着猛烈的炮火,一边勉强维持着舰列,和杨的本队合并。让摩顿战死的缪拉以最短时间介入了杨和莱因哈特之间,极力地在敌人的猛攻之下,挺身护卫着主君。 “真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将啊!正确地判断、正确地战斗、正确地救了主君!……” 即使与对方处于敌对的立场,却不得不感佩其力量。这种情形不只发生在杨一个人身上,莱因哈特也有这种心性。有时候,军人的心理及感性会表现出一种对敌人尊敬和仰慕,而对同志轻蔑和憎恶的颠倒情感。 尽管这样,事实上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感叹。缪拉的攻势越来越猛烈,同盟军的舰列多处被突破,已经没有余力去填补这些被挖空的洞了,帝国军开始侵入同盟军的包围网中。 跃进同盟军舰列中的帝国军一举爆开了战意的喷火口,闪光和炮弹的豪雨不断倾落在同盟军头上,用超高热的火焰炙烧着他们。光束纵横奔窜,一瞬间照亮了通往死亡世界的黑暗之路,为牺牲者奏起无声的镇魂曲。 “缪拉做得很好!” 得以免去狼狈逃命的莱因哈特在伯伦希尔舰桥上喃喃说道,用少年艾密尔递给他的热毛巾擦了擦他那秀丽的脸。金发的年轻人至此方才喘了一口气。 Ⅴ 看来立于生死存亡边缘的似乎轮到同盟军了。如果缪拉能纠集本来所有战力的话,或许他就可以把杨舰队置于完全的反包围之下;也或许放弃这种念头反而造成了更佳的效果,在局部的战线同盟军舰列被打散、撕扯开来,舰艇在核融合爆炸的火焰及流失的能源烟幕下频频倒地。 然而,就整个局面来看,帝国军并没有占优势。在包围网没有被突破的同盟军和被围困在里面的帝国军之间的战斗,前者占压倒性的优势,不断用时间及能源消化着帝国军的战力。阿尔顿林肯、布劳希契两舰队现在几乎只能说是军队的残骸,溃不成军;长时间苦战的特奈杰、卡尔纳普、格留尼曼的各个舰队也只剩下接应缪拉自外而来的攻势,突破敌方包围网的战力而已。 特奈杰光是防御就应接不暇了,而格留尼曼则受了重伤,把指挥权委交给参谋长。在同盟军的包围下,整整持续死战达二十四小时以上的卡尔纳普舰队也因损伤过重而支撑不住,当他好不容易跟莱因哈特本营之间联络上时,便要求总司令官增派部队支援。当通讯官将消息传达给莱因哈特时,年轻的独裁者摇了摇他那头金黄色的头发回答:“总部没有多余的兵力,叫他战死在那里吧!” 并不是莱因哈特冷酷,事实上,他的大本营中确实没有多余的一兵一舰,纵使有心想救援也是爱莫能助。然而,他这个回答却也显得太苛刻了。 另一方面,听到这个回答的人反应也太过激烈了。 “叫我死?好,我就去死!如果我先死了,在天上就轮到我当老大了!你等着看我把你当成杂工吧!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小子!” 卡尔纳普从指挥官席中站起来,对着锐减的舰队颁下号令,最高战速的攻势便开始了。如果攻击集中于一点的话,和外面的友军内外配合,或许包围网就会被突破,他们也就能逃出生天了。卡尔纳普的选择看来是很理所当然的,可是,这么一来却给杨制造了宝贵的机会,他在一瞬间所制定的战术简直只能以骇人来形容! “准备炮击!尽可能准确、有效地射击!” 他之所以还要加上后面的叮嘱,是因为同盟军的光束用能源及飞弹已经开始缺乏了。就在同时,杨故意把承受着帝国军内外夹攻的包围网开了一角。 帝国军见状惊喜不已,在包围网中的帝国军想朝外逃脱,而在包围网外的帝国军则想救同伴而急忙冲进去。双方同时涌到宇宙空间的某一点处,导致舰列出现了过度密集的现象。于是,杨舰队把握住这一千载难逢的良机,发挥出他们的特长,几乎所有的炮火以一点集中的方式朝该处狂轰滥炸。 卡尔纳普和旗舰一起消失了。咆哮着飞窜的炮火,只要瞄准一艘舰艇便意味着一次就可以炸翻了好几艘,该处成了在黑暗的宇宙空间中建造起的光采耀目的巨大墓场。 于是,战况第四度起了变化。 奈特哈尔·缪拉砂色的瞳孔中映着他那在最前线的旗舰正被火球及五彩的漩涡所包围,同盟军最后集结的破坏力之猛烈、强大着实令人心寒,缪拉的旗舰有六个地方破损,核融合炉随时有爆炸的危险,船员们不得不退避三舍。 “阁下,请赶快离开这里,这艘舰艇的命运就快终结了。” 舰长库斯曼中校苍白的脸上泌着汗珠进言道,缪拉微微地歪着头,然后答应了。但是,他不希望只是逃命。 “那么,就把司令部转到其它舰上去,距离最近的战舰是哪一艘?” 得到的回答是诺休泰德,缪拉点点头,命令舰长与他一起搭乘太空梭离开,不准他自杀。所向无敌、从未曾败过一次的莱因哈特严于律己,所以往往不自觉地被光荣之锁绑住自己的脚,但是,以前曾吃过杨的败仗的缪拉却从失败中学到了软性的应对办法,他搭上了太空梭,离开了濒临死亡的旗舰。 然而,缪拉刚转换旗舰不久,同盟军已朝着诺休泰德集中火力猛攻。舰体中央部分中弹的诺休泰德很快陷入不能航行的状态,在缪拉一行人离开之后五分钟便化为火球消失了。“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太差呢?”苦笑不已的缪拉于是把司令部转到战舰欧法布鲁夫,两小时之后,又转乘到战舰赫尔汀去。这不是笑话,而是证明了缪拉在激战之中如何地顽强不屈,下定决心不退离战场的奋战意志。 就这样,奈特哈尔·缪拉便在这一次的会战中因四度转换旗舰的行径而名留千古。可是,他勇往直前、奋不顾身的作战态度仍不能阻挡杨威利的攻势,杨的传记作家们都禁不住要在后面强调——单靠个人的力量,凭借着无比的果敢及杰出的判断力指挥战斗,带领舰队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企图捉住胜利的尾巴。杨排除了缪拉参战的危险要素,在新的环境下构思战术,并一步一步将计划付诸实行。 五月五日,战况发生了第五次剧变。这次剧变的原因出在距离战场三.六光年之外的同盟首都海尼森。这一天,二二时四○分,一道超光速通讯抵达杨的所在处,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优布·特留尼西特下令无条件停战。当命令传到时,同盟军的炮列正把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旗舰伯伦希尔纳入射程之内! 第九章 —— 骤变 —— Ⅰ 无条件停战——。 在无数人苍白的脸色褪尽之后,爆发的怒气从巨大的冲击造成的混乱中产生。那正是同盟军伸出手钳住帝国军咽喉的时候,而当他们正要让敌人断气的那一刹那,竟然被自己的人一手拉到墙角去。 “到底想干什么!海尼森的那帮家伙!” 这不是问话,而是语言化了的激情。 “政府首脑部门疯了吗?我们快打胜仗了!不,是打胜了!为什么现在非得停战不可?” 怒吼着把黑色扁帽用力惯在地上的是在弹指之间就可以拿下莱因哈特的旗舰伯伦希尔的亚典波罗。 在杨的旗舰休伯利安上,华尔特·冯·先寇布尖声地对杨说道:“司令官!我有话要说!” 转过头来的杨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什么都不用说了。” “如果您明白,就请允许我再确认一次!” 先寇布两眼燃着熊熊烈火,指着主萤幕。 “请您别管政府的无理命令,下令全面攻击。如此一来,您就可以掌握三件事——掌握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性命、银河系宇宙及未来的历史!请您下决心吧!只有您照这条路走下去,才能让历史走上正轨!” 他一闭上嘴,蕴含着一场风暴的沉默笼罩着整个休伯利安舰桥,每个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为自己高亢的心跳而战悚。先寇布说的都是他不得不说的话,幼年时被祖父母拉着手从帝国逃出来,长大后靠着自己的能力及功勋升到同盟军中将,这个三五岁的高大男人在众人的环视下,从树枝上摘下了禁忌的果实。 然而,这颗禁忌的果实又是如何地甘美啊!那是胜利、霸权、光荣的甜美果汁和芳香的混合体,而且,不仅是杨本身,其他周围的人也得以一尝个中美味。 杨不说话.但是他的沉默有异于其他人的沉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认为他的沉默不像暴风雨,倒像和煦的初春暖阳,不过,可没有人敢保证那是不是因为她对杨有过度的好感而引起的误解。但是轻轻推开沉默栅栏的杨所说的话却使菲列特利加更加确信。 “……嗯,是有这条路可走。可是,对我来说,这件衣服好像不太合我的身。格林希尔少校,麻烦你传令下去,全军后退。” 控制了艾流塞拉星域的同盟军补给、通讯基地,正要开始调回头的渥佛根·米达麦亚是在五月二日接待到一个稀客。一艘未经确认的航行体出现在米达麦亚舰队的索敌网中,于是警戒部队发出了这样的信号——“停船,否则将受到攻击!”而对方的回答却是“我们是友军,请求面见你们的司令官。” “玛林道夫小姐为什么到这里来……?” 在“疾风之狼”的注视下,踏上舰队旗舰“人狼”的希尔德——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脸上带着夹杂有肉体疲劳及精神活力的微笑和迎接的人打了招呼,她那暗色调的金色短发和男性化的服装更加强了予人美貌少年的印象。 在这之前,希尔德半说服半强迫地向负责留守的高级长官借用了一艘快速巡航舰,偷偷地离开了干达尔星系,前往巴米利恩星域的外围部,然后在远处观看了开战之初的战况以及杨实施的大规模攻击之后,便以最快的速度急急赶到艾流塞拉星域。要救莱因哈特,她是一兵一卒都没有,因此,她只有求助于能信赖得过的同志,她之所以不使用远距离超光速通讯是因为正处于敌国领土内,恐有被窃听的危险性。 米达麦亚把美丽的帝国宰相首席秘书官请进司令官室,要幼校学生送上咖啡之后,便仔细听取她的来意。 “唔,这么说来,就算现在赶到巴米利恩星域去也来不及了?” “嗯,即使是‘疾风之狼’的快脚也来不及救罗严克拉姆公爵了。” 米达麦亚听后露出微微的苦笑,但他很快收起短暂的笑容,问了理所当问的问题。 “那么,您说该怎么做?我猜测伯爵小姐己有腹案了吧?” 希尔德点点头,开始说明。 今天是五月二日。以现在的航程赶往巴米利恩星域,到那边时也是四天后的事,也就是五月六日了,而且去的不光是一艘船,而是率领着大舰队,要维持队伍的完整和秩序,行程是绝对快不了的了。但是,根据当时远观的战况以及推测今后的演变,发现杨威利的攻势非比寻常,莱因哈特失败的可能性极为浓厚,照如此类推,当帝国的援军在五月六日到达战场时战斗也许已经分出胜负了,那时如果杨已经获得胜利的话,再攻击他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尽管如此,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因为从这里到同盟的首都——巴拉特星系的行星海尼森——要比前往巴米利恩要近得多,大致算起来,应该可以早四十八小时到达,所以,如果能立即快速调头,直冲可能完全没有防备的海尼森,逼使同盟政府投降,再让他们命令杨停止战斗的话,就可以将莱因哈特从失败的深渊里拯救出来…… 这个时候,希尔德还不知道奈特哈尔·缪拉比预期中的日子早三天到达巴米利恩战场。 “事实上,我也曾向罗严克拉姆公爵提过这个方案,但是被拒绝了。他说,要在战斗中获胜才有意义,这种价值观虽然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不幸失败的话,一切就化为乌有了。” “您想罗严克拉姆公爵会失败吗?” 以前米达麦亚也曾试着问过缪拉这个问题,并使缪拉无以言对。但这时希尔德毫无惧色地以明亮的绿色眼眸直视着银河帝国军的最高勇将。 “是的,根据这次事态的推演,罗严克拉姆公爵很有可能将会尝到他一生中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失败经验。” 米达麦亚不得不承认,撇开她的智略不谈,至少这个二二岁的年轻女子在勇气和行动方面都有不凡的表现,尽管是开玩笑,不过还真有人将她比之于女神雅典娜,现在看来这个比喻还真贴切。 “我明白了。那么,伯爵小姐,现在还剩下一个问题。” 米达麦亚端起咖啡闻了闻香气,随即又把咖啡放回盘子中。 “那就是杨威利是不是会遵从政府的停战命令?以他的立场来看,胜利的果实就在眼前了,他为什么得丢下果子而后退呢?如果无视于停战命令的存在,不论是对同盟这个国家或者是对他个人,能得到的好处不是大得多吗?” 希尔德承认米达麦亚的疑虑是有道理的,有谁会甘愿放弃已经掌握了百分之九九胜算的战斗而停战呢?如果他不去理会命令而继续作战的话,首先,他就可以获得军事上的胜利,不仅如此,即使在这期间,政府组织崩溃了,他也可以以救国英雄的姿态,轻而易举地独揽政治权力于一手重建国家。应该没有人会错过这个机会的,可是…… “这一点我也仔细想过,不过,我的结论是,政府的停战命令仍然会对杨威利产生效力。如果他有心以武力及军事方面的才能为背景掌握权力的话,以前已经有过好几次的机会了,可是,他都放过这些机会而甘愿去做一个守备边境的军人。” “……” “以的我的直觉觉得或许在杨威利心目中有比权力更贵重的东西,他这种气节值得赞赏,不过,这个时候我们只有利用这一点了,虽然有点卑鄙……” “可是,也或许他会突然对权力产生欲望而无视于政府的停战命令的存在,因为这一次的机会所具有的巨大魅力,是你提到的过去的例子中所没有的。” “嗯,是这样没错。这么说来,您是觉得我的提议太过冒险而不值得采用?” “不……”米达麦亚摇了摇头。“我完全了解,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我们就照您的计划去做吧!已经没有其它的办法了。” 希尔德不禁觉得他的决定之明快、状况判断之准实在叫人叹服。 “谢谢!我由衷感激您的决定。” “可是,光是我一个人也不行,我想找其他的同志一起去。以伯爵小姐的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希尔德点点头。她了解米达麦亚身为武人的矜持。如果米达麦亚没有按原定计划前往巴米利恩星域完成合围敌人的任务,而是单枪匹马攻略行星海尼森的话,事后可能就会被人指责为了一己之军事、政治的野心而有意无意地坐视主君陷于绝境。这种事是米达麦亚所无法忍受的。事实上,就因为希尔德十分清楚“疾风之狼”是这样正直无私的人,所以她才会选择他作为说服的对象,而她的判断似乎也得到了正确的回应。 既然了解米达麦亚的意思,希尔德当然就有必要问该问的问题,然而那也是不言而喻的问题。 “那么,您打算找谁同行呢?” “当然是找一个在附近的星系、容易联络上、力量也值得信赖的人,那就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伯爵小姐,您有不同的意见吗?” “不,我认为他是适当不过的人选。” 希尔德没有说谎,但是,她也没有把心里所想的事全然说出来。为了营救莱因哈特,她为什么会率先选米达麦亚而不选罗严塔尔,理由何在?或许她自己也不是太明白。她并不怎么相信直觉,如果警官的直觉一定是对的,狱中就应该不会有为无有之罪而哭泣的人;如果军人的直觉是正确的,战场上就应该不会有失败者。可是,这一次的选择她却是根基于直觉,因为除此之外,她还没有任何可以付诸于理论的资料和证据。 Ⅱ 米达麦亚告诉主要的部属将与罗严塔尔舰队协同作战,改变方向直取敌国首都海尼森。部下们对司令官的决定一时之间似乎都不知所措。 米达麦亚麾下的卡尔·爱德华·拜耶尔蓝中将低声地问司令官:“罗严塔尔提督怎么想?万一对方误会了我们的意思,搞不好会演变成帝国军互相残杀。” “……你文学的想像力出人意外地丰富哪!” 米达麦亚以揶揄的口吻说道。但是在这之前,他有一段短暂但明显的沉默,所以这句话让人感觉有点言不由衷。拜耶尔蓝这个青年偶而会表现出异常的嗅觉。米达麦亚最难得的地方就在于他从来不是一个光靠武力做事和思考的男子,在他自己还没有将感情及理性整合好的时候,部下的这个疑问正好触动了他的心事。 “罗严塔尔是我的朋友,而且我也不是那种可以和一个不明事理的坏男人相交十年以上的温和的人。你怎么想像是你的自由,但是,要小心可能导致误解的言行。” “是,对不起,我说了冒失的话。” 拜耶尔蓝深深地低下头。但是,在回自己旗舰的太空梭中,他却叫来部下,下令采取第一级临战体制,惊讶不已的部下问起理由,拜耶尔蓝烦躁地回答:“时时防备敌人的奇袭不是武人该做的事吗!这里是敌国的境内.可不是故乡小学里的内院呀!不能瞒着老师偷偷午睡哪!” 做完了像是他自己少年时代的告白之后,拜耶尔蓝停止了通讯。 原本,他也认为自己想得太多,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所敬爱的上司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一级上将是出生入死的好朋友,但为什么他又会想到自相残杀之事呢?回想起来,似乎是一个油然而起的激动想法突然攫住了他。他感到不可思议,自己竟敢把那种大胆的想像说出口,而且也没有遭到斥责。算了!还是把想像的翅膀先放下来吧……然而,拜耶尔蓝虽然这么想,不知何故的,他也没有意思要取消刚发下去的命令。 当米达麦亚以超光速通讯将希尔德的提案传过来时,罗严塔尔没有即时回应。兼备敏锐及胆识的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答覆。 “如果没有人回头合围的话会怎样?”当离开干达尔星系时,他曾这么想过。不过,想像归想像,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不回头的话,功劳就会被其他提督抢去,主君对他的评价也会大打折扣,他从没有想到这会成为事实。然而,如今事态却已经急速发展到接近他的想像、足以煽动他野心的地步了。 贝根格伦参谋长先前来报告,在他们附近的米达麦亚舰队中的拜耶尔蓝中将所属的舰队正采取了在这种状况下不必要的严格警戒体制。 罗严塔尔当时没说话,但是在他那不同颜色的两只眼睛中,却闪着锐利的光芒。他只知道拜耶尔蓝是米达麦亚麾下提督中最年轻、最果敢的指挥官,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出敌人近在眼前似的举动。罗严塔尔曾想亲口问问米达麦亚,然而,现在罗严塔尔觉得他已经有答案了。是否如果罗严塔尔舰队不只拒绝希尔德的提案,同时还表现出妨碍的举动的话,米达麦亚舰队将不惜一战?他观察着萤幕上米达麦亚的表情,但是友人一点都没提到这一点。如果是米达麦亚自己下的指示,以他的个性来说,不应该只字不提的。这么说来,是拜耶尔蓝那个小子自作主张的了……? 乍见映现于通讯萤光幕上的罗严塔尔的金银妖瞳,表面上虽极为平静,但希尔德却可以感觉到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所蕴含着的暴风。她知道这是自己的直觉,看来至少这一次是押对宝了,同时她也自觉到那急速产生的不安,或许,这么一来反而让这个具有不凡野心及才能的人知道有了大好的机会了?如果被人告知现在赶了去也来不及救主君的话,恐怕连没有野心的人都会产生可怕的念头……担心自己做出了愚昧至极、弄巧反拙的事情,希尔德一颗心七上八下。 罗严塔尔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慌与不安,他出声笑了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懂了。既然连你都这样说,我就照玛林道夫小姐的提议去做吧!我会立刻指示所有的部队朝巴拉特星系进发,不过,为做进一步的详细讨论,我迟点会到你那边去!当然是在舰队重编之后。” 如果叫米达麦亚过来,或许拜耶尔蓝等人就会有过度的反应,司令官会不会被扣留作人质呢?罗严塔尔也考虑到这一点了。 很多事情不需要太过勉强自己。罗严塔尔常常会为那一颗急欲从理性之手逃脱的心套上鞍绳加以控制,也因为如此,所以至今仍未做出越轨的事。玛林道夫伯爵小姐虽然聪明又机智,但是也不见得每件事都要照她的担心发生。 Ⅲ 被称为银河帝国军双璧的两名大将米达麦亚及罗严塔尔,率领着达三万艘的庞大舰队于五月四日进入巴拉特星系。第二天,五月五日,他们到达了同盟首都海尼森的卫星轨道,抬头观望夜空的市民,看到星星的光辉为人工的光点所掩盖,随即陷入恐慌状态。这是历史上的第一次,自由行星同盟首都海尼森的市民可以用肉眼看见帝国军的舰队。 在一片混乱之中,米达麦亚的宣告从介入行星通讯波的帝国军舰上传了下来。 “我是银河帝国一级上将渥佛根·米达麦亚。你们的首都海尼森上空已全部被我军控制,我要求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全面讲和,立即停止一切军事行动,解除武装。否则,我军将对海尼森实施全面攻击。给你们三个小时考虑,不过,为了让你们清楚我军的立场和自己的处境,在此之前先让你们看看余兴节目。” 这句话重在恐吓,所以米达麦亚的措词和口气都显得极其严峻。不久,一艘帝国军舰瞄准了六○○○公里以外的行星上的一点发射飞弹。 闪光和爆炸破坏了大气的平静,将士兵及市民的视野漂白了的光芒急速变薄,在仍然鼓噪着耳膜的巨大声响中,橘色的光彩聚升成球型,同盟军统合作战本部大楼的黑影倏地碎裂,破片高高扬起。在附近,被爆炸所引起的骤风吹起半个身子,紧紧趴在地上的一个士兵颤抖着声音说道:“他们下手了!是极低周波的飞弹!” 极低周波的飞弹直接击中已足够将统合作战本部大楼的地上部分完全摧毁。 看着映于萤光幕的惨淡景象,“疾风之狼”对希尔德说道:“这样就够了,权力者对一般市民的家着了火是连眉毛也不会动一下的,然而,一旦与政府有关的建筑物遭到攻击,大概就要脸无血色了。” “您是尽可能不想危害普通的市民吧?” “嗯,我也是平民出身的呀……” 希尔德对着露出苦笑的米达麦亚投以具好感的眼光。 “提督,现在能不能下达一项消息?就说,以帝国宰相罗严克拉姆公爵之名保证,同盟政府投降的话,最高负责人将不予问罪。我想,或许该给他们一个方向以尽早下决定。” “依双方长久以来的敌对关系来说,这些话真让人泄气。不过,如你所说的可能会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我这就传达下去。” 米达麦亚似乎已经完全信赖希尔德小姐的进言了。 地上的一切景象都映在巨大的萤幕上,自由行星同盟的国防紧急调整会议在远较一般市民住宅安全的地下深处召开了,政府和军部的高官们顶着一张张像是用冻土所堆砌起来的没有血色的脸。刚刚被帝国军摧毁了办公场所的统合作战本部长德森“元帅”也把空洞的双眼盯在萤幕上。 从不合时节的冬眠中被吓醒,召集这个会议的最高评议会议长优布·特留尼西特打破了沉默。 “下结论了……” 特留尼西特的声音当然显得无精打采,但是,却也很奇妙地欠缺危机感及悲壮感,表情就像戴着面具的人偶一样,发出机械般的声音。 “我们接受帝国军的要求。对方即将要展开全面攻击,我们别无选择。” 爱朗兹国防委员长正待提出异议,发觉他这个举动的特留尼西特两眼放出针般锐利的光芒。 “我这个议长已经被罢免了吗?应该没有吧。那么,做决定的责任及资格就该在我手中,这是制度赋予我的职责和义务所在!” “请你住口!”国防委员长的声音因悲怆而颤抖着。“你没有权利滥用民主政治的制度,使其精神和历史堕落。你想因为你一个人而腐蚀国父亚雷·海尼森一手建立起来的、历经两个世纪的民主国家历史吗?” 特留尼西特的嘴唇两端往上吊,使得他的脸更像戴了面具一样。 “你说得可真动听啊,爱朗兹。你大概忘记了,不过,我可记得一清二楚,那一夜是谁拿着昂贵的套装餐具到我家来要求我一定要让他成为我的幕僚。” “……” “而且,你从各个大企业弄到多少献金及回扣?利用职务分配选择资金时,你又从中亏空了多少钱用以周转买别墅?有多少次你用公费旅行之余还带着太太以外的女人去?这些我都知道。” 国防委员长宽阔的额头上冒出了无数不是因为闷热而跑出来的汗珠。 “不错,我是个下流的投机政客,我能爬到今时今日这个地位也是拜你所赐,你对我有恩,所以我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历史上留下亡国者的臭名!请你再考虑看看,或许我们会死在这里,但是,只要罗严克拉姆公爵被杨提督击败,同盟就获救了。祈求一个人去蒙受不幸是一件缺德的事,但是,这是事实,罗严克拉姆公爵一旦身亡,帝国军就不得不撤回他们的领土,而后在他们争夺下一代的领导权之时,杨威利元帅就可以趁机重新建立国防体制了,我们的下一任政治领导者会帮助他……” “唔,杨威利?”如果声音可以成为毒药,特留尼西特的声音就是了。“您也不想想看,如果不是杨威利那个笨蛋以前破坏了守护这个行星的‘处女神的项链’的话,今天我们就不用坐在这里受到帝国军的恐吓威逼了!事情会演变至此,也都是因为那个家伙的缘故!什么名将?难道是指那种毫无先见之明的无能之辈吗?” 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元帅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发言。 “如果有‘处女神的项链’的话,或许这个行星、还有你们的生命安全以及地位和权力能够不受侵犯,但是其它的星系将要遭受多大的战祸呢?你们能心安理得地让战争持续下去吗?”年逾七○岁的老将声音并不激动,但是,和特留尼西特的粗言秽语相较之下,却格外显得如花岗岩壁般的坚毅。“总而言之,同盟的气数已尽。政治家只知道玩弄权力,军人就像在亚姆立札所表现出来的一样,热衷于投机的冒险。大家口中高喊着民主主义,却从不曾想过负起责任去维护民主的精神。不,即使是连一般市民也把政治全权委交给一部分哗众取宠的政客,一点都不想参与。专制政治垮台是君主和重臣之罪过,但是民主政治垮台的话,就是全民的责任。人民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合法地把你从权力的宝座上赶下来,可是,大家都放弃了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把自身出卖给无能而腐败的政治家。” “你演说完了没有?” 优布·特留尼西特微微笑着。如果杨威利看见他那副嘴脸,一定会再度想起以前曾留下的恐怖和厌恶的印象。 “没错,该演说的时间已经完了,现在是有所行动的时候了。特留尼西特议长,就算拼了我这把老骨头我也要阻止你!” 老元帅下定决心似地站了起来。出席这个会议的人是不能携带武器的,所以老人是空着双手的,但是他一点也不胆怯,朝着比他年轻三十岁的议长逼近。 四周蓦地扬起了一片声响,开始是制止,接着便是狼狈的叫声。此时,地下会议室的门开了,几个人影跳了进来。来人并不是警备的士兵,但这十个以上手持荷电粒子来福枪的男人们的表情比士兵还机械化,表现出没理性的顺从,一半的人围成一道肉体障壁,仿佛守护着特留尼西特一样,剩下一半的人则把枪口对着出席会议的官员。 “地球教徒……!” 停止脚步的老提督,其声音把因惊愕而麻痹的其他人都变成了活化石,他们的视线都冻结在那些人的胸口上。那个地方清清楚楚地印着标语文字——“地球是我的故乡,地球在我手中”——这是地球教徒的象征,无庸置疑。 “把他们监禁起来!” 特留尼西特冷冷地下达了命令。 “自由行星同盟接受银河帝国提出的讲和条件和要求。同盟将以立刻停止一切军事行动为证明。” 当这则通告从地上传达上来时,希尔德、罗严塔尔、米达麦亚正在位于海尼森的卫星轨道上成为共同司令部的战舰“人狼”的会议室中喝着咖啡注视着萤幕。 米达麦亚听到通告后恭恭敬敬地低下他那蜂蜜色的头。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您的智谋真是胜过一个舰队,今后还望您继续为罗严克拉姆公爵费心。” “不好意思,我一个人做不了什么,有两位提督的协助,事情才能成功的,也请两位作为罗严克拉姆公爵的双翼,辅助公爵继续前进!” 这些话倒不如说是针对金银妖瞳的提督要求的。 “老实说,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哪!真是妙极了。” 罗严塔尔虽然扮出了笑容,但是他却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蒙上一层阴影。他曾算计过同盟政府不投降的可能性。难道在民主政治的大本营中,那些口口声声以正义者自居,以对抗专制为己任的家伙,没有人肯为理想而赌上自己生命和骨气吗?是不是对同盟的大多数权力者而言,认为一旦自己的生命和权利不保,民主政治的存亡就已经无所谓了?不管怎么说,对罗严塔尔而言,事情已经结束了。 “我心里也在想,如果同盟的当权者们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拒绝我们的要求的话,我们该怎么办?站在我们的立场,这种说法或许会显得很奇妙,那样事情肯定要大费周章了。不过,那些人可真是可耻的权力者呀!” 米达麦亚厌恶地摇了摇头。希尔德也点了点头,虽然说计划是成功了,但是,他们总觉得有种无可奈何的不释然感。 “一亿人花了一世纪的时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可以于一夕之间毁在一个人手中。” “所谓国之将亡就是指这种情形吧?” 米达麦亚口中抒发着不怎么有创意的感慨,回头看着旁边的同志。罗严塔尔把他的金银妖瞳映在不曾喝过的咖啡汁液表面上,然后抬起头来说道:“我们亲眼看到了分割、支配宇宙的三大势力——高登巴姆王朝的银河帝国、自由行星同盟、费沙——的灭亡,后世的历史学家们一定很羡慕我们吧!借用特奈杰中将的说法就是这样……” 希尔德及米达麦亚和他有同感。他们口中虽然深表赞同,但是,每个人的心湖上那无法消失的小小波纹却不断地扩大…… Ⅳ 在远离了同盟首都海尼森的巴米利恩星域中,士兵们内心的狂澜已达到顶点。他们虽然服从了杨的命令,把舰队后撤,停止战斗,但是士兵们对在大获全胜之前竟由我方提出停战要求的荒唐,有一种超越狭窄视野的愤怒与绝望。 “首都到底怎么了?被帝国军围攻……” “投降了!全面投降了!那些亡国奴,举着双手叫饶命的家伙!” “那么,自由行星同盟会怎样?” “你说会怎样?会成为帝国领土的一部分啦!或许会获得批准以形式上的自治继续存在……可是,也只是光在形式上,而且,时间大概也不会长!” “将来呢?” “还用问?去问罗严克拉姆公爵吧!去问那个金发小子呀!因为他今后将是我们的主人了!” 有人狂怒,也有人悲叹。有的士兵对着朋友眼泪汪汪地诉说着:“我们应该是属于正义的一方呀!为什么光明的正义得对黑暗的邪恶屈膝乞和?这个世界真是病入膏盲了!” 同意这种单纯得过火的疑问的人并不是太多,而另一方面也有不同的论调。 “这是政府的通敌行为!” 这个弹劾的声音一旦响起,就化为燎原的野火一般扩及整个舰队。 “没错!政府背叛了我们!政府背叛了国民的信赖和期待!” “他们是一伙卖国贼!我们不需要听从那些人的命令!” 其中也有人痛骂通讯军官,为什么要接收那种无理的命令?如果在这两三个小时之内,对发过来的命令佯装不知的话,现在就可以逮杀罗严克拉姆公爵了,但结果通讯人员却老老实实地传达了,真是不知变通的低能者! 在一片否定的声浪中,也有人把持着一小株肯定的幼芽。 “……可是,我们的家人都在海尼森。如果拒绝投降就会受到毁灭性攻击的话……因为政府的投降,亲人才得以获救呀!” 说这些话的人不可能再说得更多了,由于四周的战友们都勃然变了脸色站了起来,他知道要说出一介市民的心声是需要很多勇气的。 “我们去请求杨元帅,请求他完成真正的正义,请求他不要遵循无理的停战命令……” “对呀!就这么办!” 在一片骚动声中,尤里安朝着展望室快步走去,他想和先寇布中将谈谈。 先寇布手拿着口袋型威士忌酒瓶站在落地窗边,映着黑暗的静寂及星星跃动的双眼中闪着极为不悦的光芒。尤里安停下脚步,以失意者的沉痛眼光沉默了好一阵子。 “先寇布中将……” 回过头来的先寇布拿起口袋型威士忌酒瓶朝少年打了招呼。 “呀,你特地来见我,想必我的期待是对的。你是不是和我抱持一样的想法,杨提督应该不理会停战命令?” 走上前来的尤里安以谨慎但不让步的表情回答:“我了解您的心情。可是这样做会在历史上留下不好的前例。如果允许军队司令官根据自己的判断而无视于政府的命令,民主政治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国民代表控制军事力的机能就消失了。您认为杨提督可以创下这种前例吗?” 先寇布嘲讽地歪了歪嘴。 “那么我问你,如果政府下令残杀丝毫没有抵抗能力的民众,军人是不是就该遵守命令?” 尤里安猛烈地摇了摇他那头亚麻色的头发。 “这种事当然是不允许的。我认为在作为一个军人之前,不应该忘记自己同时也是一介平凡的市民,在对待这种非人道、严重违反市民利益的事情上,当一个人的尊严受到考验时,首先自己必须是一个人。到那个时候,即使是政府的命令,也有不得不拒绝的理由。” “……” “可是,就因为如此,除了那种情形之外,身为民主国家的军人,在行动的基准上,就该遵从政府的命令。否则,就算你是基于正当的理由去行事,也会被指为恣意乱行。” 先寇布无意识地把玩着酒瓶。 “孩子,不,尤里安·敏兹中尉,你说的没错。可是,我也懂这些道理。虽然懂,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说。” “嗯,我很了解。” 这是尤里安的真心话,他反驳先寇布的论调何尝不是他对自己感情的理性反驳。 “杨提督对政治没有任何野心,或许也没有政治的才能。但是,他至少不会做出像优布·特留尼西特那样把国家私有化、把政治当成附属品、背叛市民的期望的可耻行为。杨提督的治国能力或许比不上历史上那些大政治家们,但在这个时候,要做相对的比较,优布·特留尼西特一个人就够了。”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尤里安松开了领结,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使自己信服比说服他人要来得困难得多。“可是特留尼西特议长毕竟是大多数市民所推选出来的元首,即使那只不过是错觉而造成的结果。但要修正这个错觉,不管要花多少时间和付出多少代价,都必须由市民本身来完成。职业军人是不能以武力来导正市民的错误的。如果这样做,就和两年前救国军事委员会的非法武装政变同出一辙了,军队会不受监管地成为统治、支配国民的组织。” 先寇布把威士忌瓶口送到嘴边,半途又放了下来。 “或许银河帝国会要求以杨提督的生命做为和平的代价。如果政府答应他们的要求,到那个时候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唯唯诺诺地听命吗?” 少年的脸涨起红潮,他断言道:“不!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可是政府的命令是不得不遵从的吧?” “那是提督的问题,而这是我的问题。我可不想遵从屈服于罗严克拉姆政府的命令,我只听杨提督一个人的命令,因为提督接受了停战命令,所以我也不得不听。可是,其它的事可就另当别论了。” 先寇布合上威士忌酒瓶的盖子,以感动的表情凝视着一七岁的中尉。 “尤里安,或许我的话有些失礼,不过,你是真的长大了。我也要学学你,接受该接受的事。不过,有些事也是不能让步的,这也是你说的。” 弥漫在旗舰休伯利安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呈现半固体化似的沉重。昂然仁立在这看不见的流动物中的副官舒奈德,他那犀利的眼光正射向杨威利。 “我明白停战是不得已的,因为这是同盟政府的决定,但是,如果你们自由行星同盟军为了保身,想把梅尔卡兹提督牺牲掉的话,我可不会听从你们的处置!” “舒奈德!” “不,梅尔卡兹提督,舒奈德中校所言甚是。” 杨只说了这么一句。他并没有对同盟政府的决定作出任何指责,原本政府就以拯救广大市民免受帝国军攻击的大义名分为投降的理由,所以杨也不能说什么,即使就算他看穿了政府的真正用心…… “梅尔卡兹提督必须离开这里。” 他接下来的这句话扰乱了弥漫于室内的不快流动物,所有的幕僚们都惊诧莫明。 “我不能预知未来,但是就像舒奈德中校所说的,我已经仔细考虑过同盟政府将您交给帝国军以献媚之事的可能性,我是同盟人,我必须遵守政府的愚行,但是,你没有这种义务。如果您不离开这艘即将沉没的船,会让我为难。”杨的表情有些迟疑,让人感觉那似乎是开玩笑。“请您带一些战舰离开,当然,连燃料、粮食、人员都一并带走。” 流动物又再度被剧烈地扰乱了。 “一旦立于战败者的立场,同盟军当然无法保有和以前同样水准的武力。我想,与其放在那里任由帝国军尽数破坏,不如藏起来好。因为,战舰失踪和因战斗而被破坏或者自爆,是很难去确认的。” “谢谢您的好意,杨提督。可是您是要我自个去逃命而留下你一个人去扛全部的责任吗?” 梅尔卡兹说完,杨的脸上浮起某种闪烁的表情。尤里安和菲列特利加清楚那是一种会心的笑意。 “我知道您会这么说,不过,梅尔卡兹提督,我可不是让你们到别的地方去逍遥哦。因为我有个更无礼的想法,我是想,为了将来,希望您把同盟军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精髓的一部分保存下来,也就是说,我希望您领导以前罗宾汉传说中所说的‘活动的谢伍德森林’。”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室内的空气在不借助空调的情况下完全改变了。完全了解杨意思的人彼此交换着兴奋激昂的视线。总而言之,他们是有东山再起的希望。在一片嘈杂声中,杨不自禁地搔了搔头发,他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什么装模作样的话,不过,只要意思通了就可以了。 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 “我赞成!” 大家将视线投向说话者——奥利比·波布兰,同盟军屈指可数的击坠王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发言有多大的意义。 “所谓自由行星同盟的自由就是独立自主。对于沦为帝国附属领地的同盟,我已无心眷恋,就像丧失自尊心的女人一样没有魅力。我请求能跟随梅尔卡兹提督去。” 听了他这段不伦不类的话的人大多觉得这个比喻像极了他个人的风格,同时,大家也觉得朝光明的地平线跨出一大步了。只要有人先踏出一步,就会有人相继效法,跟在后面走总比带头来的轻松,因为大家知道,至少这不会是一条孤独的路。 “如果能获得先寇布中将的允可,下官也想……”“蔷薇骑士”连队长卡斯巴·林兹上校也气势雄伟地站了起来。 “我也是个从帝国来的亡命者之子,现在更不愿屈居于帝国下风,请让我跟随梅尔卡兹提督,但是……”林兹以尊敬的眼神凝视着黑发的元帅。“假以时日,我们一定要杨提督再做我们的总指挥。只要您在,‘蔷薇骑士’连队誓言效忠于您。” “这是军阀化的第一步哩!宣誓效忠的对象不是国家也不是政府,而是个人。真令人伤脑筋哪。” 亚列克斯·卡介伦以不带嘲讽的口气说完,随即引来一阵哄堂笑声。被问及他个人的去留时,卡介伦回答:“我要留下来,倒不如说是必须留下来,将官大量失踪会引起帝国军的怀疑。我和杨司令官都得留下来等候处置。” 先寇布、费雪、亚典波罗、姆莱、派特里契夫、马利诺,以及卡尔先等将官们也陆续打破漫长的沉默,向杨敬礼,他们都决定留下来。 “当初我亡命而来时,已经将我的未来都交给您了,既然您决定这么做,我就不负您的期待吧!” “谢谢!有劳您了。” 幕僚们解散之后,菲列特利加和杨留在会议室里。是杨以眼神示意她这么做的。 “对不起,菲列特利加。”剩下他们两人时,黑发的年轻元帅笨拙地说道。“如果是别人做出这种事,我一定也会认为他是白痴。可是,结果我还是只能选择走这条路,除此之外,还让那些我所喜欢的同伴增加不少麻烦……” 菲列特利加伸出她白晰的手,细心地为杨整理好从衣领露出来的紊乱领结,清澈的淡茶色瞳眸中映着对方黑色的眼珠,她微微笑着。 “我也不知道你做的对不对,可是我知道,我无可救药地喜欢你所做的一切。” 菲列特利加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她很清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帝国军中有人对骤然的停战并不感到惊异,但是那并不包括莱因哈特。当他接到总参谋长奥贝斯坦的报告时,这个金发的年轻独裁者反而像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似地几乎要从座席上跳起来。 “怎么回事?” 莱因哈特发出凶恶的声音,被人指出理性所不允许的事实,让他觉得倍受侮辱及愤怒,即使那是极为振奋人心的吉报。 “同盟军停止前进了,不仅如此,还提出停战的要求。” 奥贝斯坦从表情到声音都武装了起来,准备承接主君的激动反应。 “太无稽了,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再一步,不,只要再半步,他们不就胜利了吗?有什么正当的理由让他们放弃垂手可得的胜利?” 等主君稍稍平息了感情的波涛之后,奥贝斯坦说明事情的原委。他并没有说自己从同盟军那边接获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不是能够完全保持冷静。 “……你是说我的胜利是别人拱手让出来的?” 了解事情经过的莱因哈特,把包着黑色和银色军服的优美肢体深深沉进指挥席中喃喃说道。 “真是滑稽之至!我竟然拿到了原本不该属于我,而由别人让出来的胜利?简直像乞讨……” 莱因哈特笑了,这是他从来未曾有过的笑容。笑容中没有华丽感及霸气,一种仿如雕刻出来的笑容。 第十章 —— “皇帝万岁!” —— Ⅰ 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五月五日二二时四○分,前后十二天的“巴米利恩星域会战”结束了。帝国军参战的兵力有舰艇二万六九四○艘,将兵三二○万三一○○名。被完全破坏的舰艇有一万四八二○艘,遭受损伤的舰艇有八六六○艘,舰艇破损总率达百分之八七.二。战死者有一五九万四四○○名,负伤者有七五万三七○○名,人员伤亡总率达百分之七二.○;同盟军参战的兵力有舰艇一万六四二○艘,将兵一九○万七六○○名。被完全破坏的舰艇有七一四○艘,遭受损伤的舰艇有六二六○艘,舰艇破损总率达百分之八一.六。战死者有八九万八二○○名,负伤者有五○万六九○○名,人员伤亡总率达百分之七三.七。 关于这场会战的胜利者到底是帝国军,还是同盟军?战史学家们的见解分歧,无法统一。双方的死伤率都高达六成以上,这种情形已超过一般军事上对胜利的定义了。以小数点前后的细微数字之差来决定胜败实在没什么意义。那么,这场会战难道是“平手”吗? 主张同盟军胜利的人阐述了以下的理由。 “在巴米利恩会战中,同盟军总司令官杨威利的战术指挥往往凌驾在帝国军总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之上。在开始的阶段,两者平分秋色,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机动性纵深阵看来似乎奏功了,但是一旦崩溃后,战事的主导权就牢牢握在杨的手中了,如果不是先有缪拉的提前抵达,后又出现在敌人胁迫之下的同盟政府下令强制停战的意外情况,历史应该就会明白地记载着杨是完全的胜利者。” 另一方面,倡言帝国军胜利的人提出这样的反驳。 “在巴米利恩星域的战斗,只是为了征服自由行星同盟及统一全宇宙的目的之下,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所构想而展开的壮大战略中的一个小环节而已。将敌人的主力牵制在战场上,再以奇兵突袭敌人的首都使其降伏的手段是自古以来即有的高明战法,所以对于个别战役的失利是没必要感到羞耻的。帝国军已达到战略的目的,而同盟军阻止失效,到底是谁获得胜利?只要排除无谓的军事浪漫主义,正视结果,就可以得到回答了。” 此外,还有想夸示自己公正性的人。 “在战场上,同盟军是胜利者;在战场外,帝国军赢了。” “在战略上,帝国军是赢家;在战术上,同盟军胜了。” 各式各样的论说都被提出来了,但是,不管是哪一种主张,倡言者都必须觉悟到会有相同程度而同样具说服力的反论存在,无论如何,这场会战使后世产生了无数的著作,也为许多战史学家挣得每天糊口的食粮。 而当事者的心境又如何呢?很明显的,双方的最高指挥官都不认为自己是胜利者,莱因哈特无法轻易地从“我没有胜,胜利是偷来的”的这种厌恶感中解脱;而另一方面,从杨本身重视战略的胜利远胜于战术胜利的军事思想来看,他同样一点都不确信自己获胜了。或许这么说是夸大了些,不过,他们确实给予对方的成功比本身要高得多的评价,与其说这是谦让的结果,倒不如说是他们自觉到自卑感的存在。 帝国军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元帅和同盟军伊谢尔伦要塞驻留舰队司令官杨威利元帅之间的正式会面是在停战生效后刚好过了二四小时,也就是五月六日二三时。 在这段期间,双方又各自做了什么事呢?那便是人类超过食欲及性欲的最大愿望——睡眠。在历经十二天的生死激斗当中,偶有战斗转缓的状态,虽有轮班休息及就地假寐的时间,但是要让极度绷紧的神经获得全面性的休息根本是不可能的。现在好不容易从“暂时的睡眠直通向永久安眠”的恐惧中解脱,帝国的英雄也好,同盟的智将也好,都在安眠药的帮助下享受了深沉的睡眠。 在这段期间,黑色枪骑兵舰队司令官毕典菲尔特、法伦海特、瓦列、舒坦梅兹、雷内肯普等赶不上战斗的帝国军领袖们都赶回战场四周了。在接获已经停战的报告之后,他们一方面感到羞愧,一方面又为欲求不满所恼,但是,仍然采取了必要的措施。 五月六日一九时,当杨威利在自己的床上被睡眠之神放逐出来时,在同盟军舰队的四周已被四万艘帝国军舰艇——完全没有损害的——所重重包围住。一边感叹地看着四周那重重叠叠密密麻麻的光点群,杨一边洗了澡,擦了脸,整理好自己的仪容。 “被四万艘敌舰包围着喝红茶实在是很别致的气氛。” 杨悠闲地把红茶冒上来的热气蒸到脸上。尤里安所冲泡的红茶有一种久违了的芳香。餐桌上只有他和尤里安、菲列特利加、卡介伦、先寇布等五人在场,如果没有帝国军可能突然狂暴地用炮火戳杀的不安,餐桌上甚至会有朋友家庭聚会的气氛。尽管如此,杨的大胆,或者该说是钝感,实在令人叹服,其他的四个人一直凝视着司令官的脸。 这个时候,梅尔卡兹所指挥的有六○艘舰艇的小舰队已经离开了战场,逃过帝国军的眼睛消失不见了。六○艘船中计有西巴、卡山德拉、尤利西斯等战舰八艘、宇宙母舰四艘、巡航舰九艘、驱逐舰一五艘、武装运输轮二二艘、修护工作舰二艘。事实上这些舰艇完全没有损伤,但由于篡改了资料,这些舰艇名义上都已经在战场上被完全破坏了。搭乘其上的包括陆战要员,战斗艇驾驶员总计一万一八二○名,以林兹上校、舒奈德中校、波布兰中校等人为干部,当然他们在资料上都是战死者。 Ⅱ 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的内部装潢充满了庄重及优美的绝妙调和感,这是一种超越军舰的机能性感觉,杨就像乡巴佬进城一般率直地以感叹的眼光环视四周。 “……那就是杨威利?” 四周此起彼落细声交谈的声浪冲进杨的耳中。是不是很失望呢?杨不禁事不关己似地为他们惋惜。他不是像莱因哈特那种风华绝代的美貌贵公子,也不像以前败死在他手里的卡尔·古斯达夫·坎普一般有着硬汉型的个人风格,也不是冷酷锐利的秀才型,当然也不是贫相外露的小农民类型。依个人审美观点的不同,他似乎还多少称得上英俊——对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来说就是,整体看来,或许说他像一个眼看着就可以爬上副教授宝座,却由于政治能力远较学识不足,以致于只能停留在讲师职位的青年学者还比较恰当。乍见之下有二七、八岁,本来是中等身材,但是由于这段时间连日的战斗,使得他显得有些削瘦,杂乱的头发从军用扁帽下方露出来,怎么看都不像军人。总之,他的外表绝不像他所缔造的战绩一样,予人那么强烈的印象。 这时一个砂色头发,砂色眼珠的高大青年军官走上前来,对着杨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下官是奈特哈尔·缪拉。得以一见同盟军最高的智将杨元帅阁下,实乃下官之荣幸。” “哪里……彼此彼此……” 杨回了礼,也回了一句不怎么上道的客气话,当然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了。 缪拉对杨似乎有着一种无法对他抱持败北感及敌对的印象,原本对杨的武功就充满敬意的他,砂色的瞳孔深处闪着错综复杂的微笑。 “如果阁下和我们生在银河系的同一边,我一定要在您麾下学习用兵之道。事与愿违,真是遗憾。” 杨也露出了自然而温和的表情。 “不敢。我也很希望你能生在我们这一边,如果是这样,我现在就能放心地躺在家中舒舒服服地睡觉了。” 这不是客套,而是杨的真心话。如果同盟军中多几个像缪拉这种有才能且又勇敢的舰队指挥官,杨的辛劳应该是可以减轻一大半的。 缪拉笑了笑说:“真是天不从人愿呀!” 在缪拉的引领下,杨来到莱因哈特的房间。门前站着一个有黄玉色瞳眸的青年军官,默默地敬了礼之后,他打开了门让客人进去。这个人就是莱因哈特的亲卫队长奇斯里上校。 于是,把脱下的黑色扁帽拿在一只手上的杨威利,便和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直接面对面相会了,这也是这两个宿敌一生中的头一次会晤。 强大独裁者的房间并不怎么奢华,或许是因为房间的主人所具有的华丽特质掩盖过了一切。当金发的年轻人从对面的一个沙发上站起来时,杨不可思议地感觉到自己除了若有似无的音乐声,竟听不到其它一切声音了,杨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内看见了这个独占神话、历史和美神宠爱于一身的年轻人,以黑色为基调,各处配上银色点缀的帝国军军服从来没有这么美仑美奂地映现过在杨的眼中。 从瞬间失去自我的状况中回到现实的杨,举手行了一个礼,他这个动作使得前额上的丰沛黑发落了下来,将眼睛附近给遮住了。他慌忙将头发拢上去,尽可能端正地重新行了一个礼,莱因哈特也柔顺地回之以礼,他的视线越过杨的肩膀,对奇斯里点头示意了一下。门在杨的背后关上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莱因哈特秀丽的嘴唇露出微笑的形状。 “长久以来我就一直想见你一面。好不容易,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不好意思。” 又是一次不怎么高明的回答。他并不想和这个金发的年轻人在辩才上一较高下,他顺着莱因哈特的邀请,坐到沙发上,重新戴上扁帽,他的头发常常给予人有些杂乱的印象。一个像是幼校学生模样的少年打开门,送来了银质的咖啡杯组,不久,香酵的热气便漂散在大理石桌上。少年对主人投以憧憬的眼光,对客人则投以好奇的视线退了下去。莱因哈特以流利的动作拿起杯子。 “我们有各种因缘。三年前的亚斯提星域会战,你还记得吗?” “嗯,我接到阁下的通讯,上面说愿健壮如故至再战之日。托你的福,虽然恶运频繁,仍得以苟活至今。” “当时我没有接到你的回音。” 莱因哈特笑了。杨也受影响地笑了笑。 “非常抱歉。” “我不是要跟你讨回这个债的……” 莱因哈特收起笑容,安静地把杯子放回盘子上。 “怎么样?要不要过来我们这边?听说你已被授与元帅的称号,我也可以给你帝国元帅的封衔。现在,我们这边应该有比较实质性的东西。” 事后,杨曾自问,如果不是事先曾经想过这种情形,并且也已准备好答案的话,自己是不是能够对抗得住这个劝诱。 “这是我无比的光荣,不过,恐怕我不能接收。” “为什么?” 看不出莱因哈特有多少惊讶,不过,会这样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为我认为自己大概帮不了阁下的忙……” “这算是谦虚吗?或者,你想说我欠缺主君的资格和魅力?” “没这种事!” 杨微微加强了语气,他在想该怎么说明才不会伤到金发年轻人的自尊心?令人惊讶的是,他并不是怕触怒独裁者,而是拒绝这种亲切的邀请令他有一种罪恶感。 “如果我是生在帝国,就算阁下不来邀请,我也一定会投效到您麾下。但是,我是喝和帝国人不同的水长大的,我听说,喝了不习惯喝的水恐有伤体之虞。” 似乎连自己都觉得这个比喻太蠢了,杨为了掩饰窘态端起咖啡往嘴边送。即使是坚决拥护红茶一如杨者也可以感受到,在这杯黑色的液体中投注了最好的咖啡豆及最好的技巧。莱因哈特似乎并不因被拒绝而感到恼怒,他也拿起了咖啡杯。 “但我却认为你现在喝的那些水未必适合你。和你伟大的功绩相较之下,你不觉得自己所得到的待遇太不公平,而且受掣肘的时候也太多了吗?” 只要能拿到退休金和养老金就行了——杨当然不能这么说,所以他只得厚颜地板起脸来回答道:“我本身对此已经觉得很满意了。而且,我喜欢这种水的味道。” “你的忠心只是针对民主主义的精神,是吧?” “嗯,唔……” 杨含糊其词地回答,然而,莱因哈特仍旧放下杯子,开始认真地讨论起来。 “民主主义真有这么好吗?那么,对于当年银河联邦所标榜的民主共和政治却生出了鲁道夫·冯·高登巴姆这样丑陋的畸形儿一事,你又怎么说呢?” “……” “而且,把你所挚爱——我是这么想——的自由行星同盟低头屈膝交到我手上的就是由多数的同盟国民按照自己的意志所选出来的元首。难道所谓的民主共和政治就是全体人民依据自由意志贬低自己本身价值和逃避责任的制度及精神的政体?” 对方放言至此,杨不得不加以反驳了。 “对不起,依照阁下的说法,让我觉得就像是因有火灾而否定的火的价值一样。” “唔……” 莱因哈特歪了歪头,但即使是这种动作似乎也不能破坏这位金发年轻人所散发出来的优美感。 “或许吧!那么,专制政治不也一样吗?我们不能因为偶尔出了一个暴君就否定了这种具有领导性和纪律性的政治制度的价值呀!” 杨以闷闷不乐的表情回望着对方。 “我可以加以否定。” “如何否定?” “因为能够侵害人民权利的不在于别人而只在人民本身。换句话说,当人民把政权交付给鲁道夫·冯·高登巴姆,或者更微不足道的优布·特留尼西特这类人的时候,责任确实是在全体人民身上,他们责无旁贷。而最重要的就在这一点上,所谓专制政治之罪就是人民把政治的害处归结到他人身上,和这种罪恶比起来,一○○个名君的善政之功就显得渺少多了,更何况,像阁下您这么英明的君主是难得出现的,所以功过自然就很明显了……” 莱因哈特看来似乎一片茫然。 “我觉得你的主张大胆又新鲜,不过却过于极端,所以我只能略表赞同。你是想借此说服我吗?” “不是的……” 杨困惑地回答。事实上,他是很困惑,他完全无意去说服莱因哈特或问倒他。他习惯性地脱下扁帽,搔了搔长而乱的黑发,要对抗莱因哈特优美的举止,他这个动作固然于事无补,但却可以借此把凌乱的心绪收拾起来,眼前最重要的是沉着。 “……我只是针对你的主张提出对照性的看法,因为我在想,相对于一个正义,是不是在相反的角度一定会存在另一种等量等质的正义?所以,只是提出来说说……” “正义不是绝对的,也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这就是你的信念吗?” 讨厌“信念”这个说词的杨补充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或许宇宙中真的存在着独一无二的真理,有着可以解答的联合方程式也不一定,不过,那不是我的短手臂可及的。” “这么说来,我的手是比你的更短了。”莱因哈特略带自嘲地微笑着。“我不认为真理是必要的。自己想要的东西只需要自由行使自己的力量去争取就行了。反过来说,那就是一种可以不听命于讨厌的家伙的力量,你不这么认为吗?你没有讨厌的人吗?” “我所讨厌的是只把自己藏在安全的地方,然后赞美战争,强调爱国心,把别人推到战场上去,而自己却在后方过着逸乐生活的人。和这种人共同生活在一面旗帜之下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杨的口气超乎嘲讽而达到了辛辣的程度,莱因哈特趣味盎然地注视对方。发现到这视线的杨赶忙净了净嗓子。 “你不一样,你常常站在阵首。恕我失言,我实在是感慨万千。” “果然,只有这一点你认同我了。我很高兴!” 莱因哈特扬起了音乐般悦耳的笑声,然而,杨却感觉到他的表情突然显得透明了许多。 “我有一个朋友。当我们发誓要把宇宙拿到手中的同时也这样宣誓过——绝不学大贵族们卑劣的行径,一定要站在阵首作战,赢得胜利……” 莱因哈特虽然没有说出名字,可是,杨却可以推测出来,那个朋友就是帮他从暗杀者手中抢回一条命而牺牲了自己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 “我原打算随时随地都可以为那个朋友牺牲。” 莱因哈特一边用白晰的手指头把落在额前的华丽金发往上拨一边说道。或许他把杨看作是钢琴上的键盘,演奏着他所钟情的乐曲。 “然而,事实上牺牲的总是他,我一直习惯性地这样依赖他,结果,连他的生命都为我丢掉了……” 苍冰色的瞳孔反射着灯光,他下了断言。 “如果那个朋友还活着,我现在面对的应该不是活着的你,而是你的尸体。” 杨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金发的年轻人不需要他的回答。 莱因哈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他似乎想把心拉回到现实世界来。 “刚才我从占领你们首都的我军指挥官那儿接到报告。大概是你的上司宇宙舰队司令长官发表了宣告,内容是说,军部的责任都由他一人担起,希望不要再问罪他人。” 杨不禁动容了。 “这的确像是比克古司令长官所说的话。不过,我恳求阁下,请您拒绝他这个请求。让长官一人担起责任就显得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太过没用了。” “杨元帅,我不是一个复仇者。或许对帝国的门阀贵族们而言,我矢志不忘报仇,但是,我认为你们跟我是互争长短的敌人。在现阶段逮捕敌人的军事最高负责人统合作战本部长下狱是不得已的事,不过战火熄灭之后,再为没意义的事情流血就不是我们喜欢的了。” 莱因哈特的表情在这个时候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傲,杨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很自然地敬了一个礼。 “对了,如果让你重获自由之身,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对于这个问题,杨一点都不需要犹豫。 “退役。” 瞬间,莱因哈特以他那苍冰色的眼睛深深凝视着年长他九岁的黑发青年,他以没来由的体谅心情点点头。 会面结束了。 在回自己的旗舰休伯利安途中,杨忍不住沉思着,莱因哈特对民主共和政体的指责是不是太过尖锐了? “依自己的自由意志贬低自己本身价值和逃避责任的制度及精神的政体……” 地表上最硬的炭结晶体——钻石的形成需要巨大长期的地质压力。同样的,要孕育人类的精神中最宝贵的东西——互助互爱、团结一致地对抗极权及暴政、不断进取、希求自由和解放的精神,强大敌对势力的威胁也是不可或缺的条件吧?适合“自由”的环境只会使自由堕落! 杨不懂,世界上有太多事情不是以他的智慧所能断定的。将来会不会出现有明快解答的日子到来呢? Ⅲ 踏上同盟首都海尼森土地的莱因哈特,接受了罗严塔尔、米达麦亚两提督及首席秘书官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的欢迎。这一天时值初夏,刺骨的雾、雨罩在皮肤上,年轻人华丽的金发上沾满了露珠。 “莱因哈特皇帝万岁!” 五月一二日这一天,动员来护卫这位年轻独裁者的士兵本来有二○万人,但是,轮到休假的士兵们为了想看看他们忠诚及崇拜的对象一眼,纷纷跑出宿舍夹道来迎接,狂热的欢呼声仿佛要撕扯开雨、雾所罩成的薄幕。 “皇帝万岁!帝国万岁!” 以前回响着“打倒帝国”的那些自称为爱国者的叫声及反战主义者被毒打的街角,现在都充满了支持征服者的声浪。看见从地上车的窗户中挥着手的金发年轻人,士兵们的欢呼声更加高亢,狂热气氛更浓,因太过感动而泪流满脸的人数大概足以编成一个师团了。现在,在他们心中已不在乎已经有多少人为了这位他们所崇拜的年轻人而死,也不在乎今后还必将有更多的人为他而亡。 由于受到士兵们的欢迎,莱因哈特比预定的时间稍晚抵达原同盟政府的权力中心-最高评议会大楼。 莱因哈特对于此次的远征该以什么样的形式来解决,他不仅在这里汇集军方首脑们的看法,也参考了随行的行政专家们的意见。不能单纯地因为胜利了就不做改动、照原有的制度来支配,为了维持霸权,必须想出更有效率的方法来。 “管治的范围不能过度膨胀,我军的行动已经达到临界点。首先应该把全力投注到完全掌握费沙区域这件事上面,待事情底定之后,再完成支配同盟的工作。” “目前,我们随时随地可以自费沙,伊谢尔伦两回廊进攻同盟领地。只要能确保这个军事方面的支配权,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上的统治权了。” “而且,士兵们都希望在打了胜仗之后赶快回国去。长期的占领会加深他们的思乡情绪,可能会引起他们对罗严克拉姆公爵的不满。” “用强权支配二二○亿个对帝政充满敌意的人民并没有什么效率,再加上同盟的财政及经济已经濒临崩溃。如果要将这些问题一并承揽下来,对才在这两年因改革而较为健全的帝国财政是一项新的负担,恐怕不太理想。” 归纳了这些意见之后,奥贝斯坦向莱因哈特提出报告。 “大多数的意见显示,现在使同盟在形式上完全灭亡,并且置其于帝国的直接支配下为期尚早。我个人也赞同此一说法。” 义眼总参谋长也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但是,我认为应同时采取使同盟的财政更形恶化的处置。因为军事支出急速锐减之后,财政应该会走向健全,所以没有必要使他们成为第二个费沙。” “当然。” 莱因哈特把报告书丢在桌上。这张桌子是历代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所使用的,是拟定对抗帝国的政战策略的历史证人…… 五月二十五日,双方签订“巴拉特和约”。莱因哈特将完全并吞自由行星同盟领土一事延后,决定在市民的武装抵抗尚未成形之前,尽速返回帝国本土。但是,那当然是在获得了相当的利益之后。就算莱因哈特再怎么拘泥于完全征服的形式,看过和约的条文之后,他大概也很难不满足了。“巴拉特和约”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一、银河帝国同意自由行星同盟继续保有名称及主权。 二、同盟国把干达尔星系及位于两回廊出口周边的两个星系割让给帝国。 三、同盟同意帝国的军舰及民间船只在同盟领土之内自由航行。 四、同盟每年必须支付帝国一兆五○○○亿帝国马克作为安全保障税。 五、同盟可以保有象征主权的军备,但必须放弃保有宇宙战舰及母舰的权利。此外,同盟在建设、修改军事设施之前,必须和帝国取得协议。 六、同盟制定新的国内法规,禁止任何以妨碍和帝国友好及协调为目的的活动。 七、帝国在同盟首都海尼森设最高等办事处,并享有驻留警备军队的特权。高等事务官代理帝国主权者(皇帝)和同盟政府折冲、协议、并且具有旁听同盟政府各项会议的资格…… 第八条以下的条文则让双方确认了同盟已隶属帝国领土的事实。 同盟元首优布·特留尼西特在帝国军士兵的重重包围下完成签名、盖章的工作,然后宣称自己担起战败的责任,引咎辞职。议长退职,而国防委员长爱朗兹则因心力交瘁,成了半个废人,躺在病床上,苍白着脸的众阁僚人员于是要求特留尼西特的政敌,前财政委员长姜·列贝罗代理元首之职。 列贝罗一方面为事态的严重性所恼,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众人所求。然而,在和约的条文对外公开,列贝罗的朋友荷旺·路易看过之后如此说道:“就像脖子上套了绳索,只有脚尖还勉强触到地面上。列贝罗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没有像他这么冷静,又不擅于极端的表现方式的其他高官们都涌出了悲愤的泪水。两世纪半之前,亚雷·海尼森等人披荆斩棘,完成充满苦难险阻的一万光年逃脱之行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看看今天同盟所受到的屈辱?而且是由国民的代表带头做的决定! 于是,卸任的特留尼西特便如人们所想像中的一般逃之夭夭了,市民的愤怒及憎恶遂从莱因哈特身上转而针对接受屈辱条件的特留尼西特。 莱因哈特是在和约签订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六日从首席秘书官希尔德口中知道了特留尼西特要求会面的事情,当他听到“会呼吸的肮脏”的前议长的名字时,白晰的脸上燃烧起厌恶的火焰。 “不见!” “但是……” 莱因哈特以倔强的少年般的眼神盯着希尔德。 “我应该是大地上具有最大权力的人了,难道我不能不见我不想见的人吗?” “阁下……”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把他这种下流的废物丢到复仇心正旺的激进人群当中去!我……” “我了解您的心情,可是,我们曾以罗严克拉姆公爵之名保证不问罪于最高负责人的。也许这违背了您的心意,可是,如果我们出尔反尔,就会招来‘帝国不守信义、违反和约的所载’的不信任之名啊!” 莱因哈特胸膛急促起伏,激动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汹涌的波涛还在感情的水面上翻腾,他把视线投向希尔德。 “那么,那个家伙要求什么?” “生命和财产的保障,以及在帝国本土的居留权。他还说,如果能谋得一官半职,愿为阁下竭心尽力。” 独裁者端丽的嘴边扬起了不愉快的笑容。 “看来他是没脸和他所出卖的国民一起生活了。他认为只要在帝国领地内就可以受到我的庇护吗?好!我答应。既然答应了,就没有必要见他。叫他回去!” 希尔德知道莱因哈特不可能再多作让步,正想退出之际,莱因哈特突然叫住了她,犹疑了一下之后,仿佛要挣脱掉某种情绪似地说道:“伯爵千金,我真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我知道是你救了我的命,只是,到现在为止却没有说出任何向你道谢的话,刚才还对你出言不逊。请给我一点时间。” 希尔德不置可否,金发年轻人不怎么巧妙的致谢方式让她的胸口一阵翻涌。在冷酷无情的野心家面具下,有一张对温柔的姐姐安妮罗杰付出无限关爱的少年脸孔。 “哪里的话,我做得也太过分了,阁下再怎么叱责我都是应该的,您这么说反而让我羞愧得无以自容。但是,请恕我多事,我有个请求。请您务必重重地酬谢米达麦亚及罗严塔尔两位提督的功劳。” “嗯,我会的。” 莱因哈特轻轻地举起一只手,于是,希尔德行了一个礼之后便离开了。从房间走出去之际,希尔德晃着她短短的金发,越过肩膀回头一看,支着脸颊正陷于思索中的莱因哈特映在她那急速缩小的视野中。 在甄选派遣到同盟首都海尼森任职的高等事务官人选时,莱因哈特原打算以罗严塔尔为候补者。高等事务官不单单是外交代表,同时必须监视同盟的国政,尽可能地维护帝国的最大利益,甚至还要面对各种反抗及抵抗、镇压武力叛乱等等棘手的事情。莱因哈特认为罗严塔尔有充够的才干可以处理这些事务,但是,总参谋长奥贝斯坦反对,他对主君所陈述的理由是米达麦亚、罗严塔尔两员大将在军队中具有很高声望,必须在本国统辖帝国军的实战部队,然而,在某一次机会下,奥贝斯坦把他反对的真正理由只说给部下菲尔纳上校听。 “罗严塔尔是一只猛禽,把他放在远处太过危险了,这个男人应该把他放在看得到的地方,用铁链锁着。” 也有人认为这种说法是后世人的创作之想,不管如何,莱因哈特是把罗严塔尔从候补人选中抽调出来了,改而以雷内肯普为就任人选。罗严克拉姆独裁体制基本上是将军人的政治支配权制度化,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以文官任此要职。但是理所当然的,在雷内肯普底下配属了许多文官——外交、财务、行政专家等。 然而,奥贝斯坦同样也反对雷内肯普这个人选。理由当然和反对罗严塔尔的不同,他的理由是雷内肯普太过军人型,思路往往太过僵直,尤其又曾经极不名誉地两度败在杨威利手下,因此对同盟的态度恐有欠缺柔软性之虞。听奥贝斯坦说完,莱因哈特笑了笑回答:“雷内肯普失败的话就撤掉他,如果同盟政府也有责任的话,当然也正好一并问罪。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好烦恼的。” 奥贝斯坦行了一个礼,认同了主君的看法。这和占领费沙时的处置是相似的手法,但是,听到这一段话,奥贝斯坦对年轻主君的度量及才能起了敬意。 此外,莱因哈特任命舒坦梅兹担任已经成为帝国直辖领土的干达尔星系的基地司令官。本来,高等事务官和干达尔星系驻留司令官以一人兼任为佳,但是,那是日后完全征服同盟时的课题了。 旧体制派的亡命政权“银河帝国正统政府”极端仇敌帝国军是无庸置疑的,所以有必要对当中成员加以弹压逮捕,但是当“军务尚书”梅尔卡兹已经在巴米利恩星域战死的记录被提出来之后,他的死也让帝国军的高官们肃然起敬。 其余的人,“银河帝国正统政府”的首相瑞姆夏德伯爵由弗恩服毒自杀了。那是在他的私宅被罗严塔尔麾下的士兵包围后的事,金眼妖瞳的提督对瑞姆夏德伯爵的要求表示敬意,给了他自杀的时间。亡命政权于是消失了。 然而,却不见幼帝人影。调查的结果,帝国军了解到是正统政府的军务次官,也就是把幼帝从帝国首都奥丁带出来的犯人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和八岁的男孩一起消失了。 罗严塔尔及米达麦亚忧心焚焚,扩大搜查网,同时向莱因哈特报告,然而,年轻的独裁者却没有叱责他们的过失。 “到哪里去都无所谓。该灭亡的时候不灭亡,对国家对人民都只是干枯的果实而已。”莱因哈特的声音中不只有冷漠,似乎还包含着怜悯的微粒子。“如果梦想高登巴姆王家再兴的话,还是躲在床上不要看到现实状况的好,对这些人我们又何必太认真呢?” 事实上,莱因哈特根本没有时间去和非现实的浪漫主义者的梦想打交道,他必须着手进行即位及加冕的准备工作,同时还必须用脑筋去思索在不久的将来如何完全并吞同盟的所有领地,还有完成对他而言已是既定事实的迁都费沙计划。此外,新帝国蓬勃发展之后的人事也成了极重要的课题。新帝国是由皇帝亲政,所以不需要宰相,但是阁僚却是必须的,而且军队组织也必须改制。莱因哈特虽然最终接受了奥贝斯坦的忠告,下令搜查旧体制派余党的下落,但是他也马上把这件事丢到遗忘之井,盖上盖子了。 至于同盟的人们也不能一味地留恋过去,轻视未来。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离开了公职,拖着一身年老及失意的躯体回到老妻身旁养老去了。 杨威利元帅退役,长达十二年非出自他本意的军人生涯终于谱上休止符——看来是如此,取而代之的是安稳的退休生活。他预定在最近和也已退役的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结婚。对他来说,他所希望过的生活模式似乎已经确立,但是为了获得这小小的幸福却丢掉了多少人命的苦恼却没有从他脑里消失。尽管如此,就算他遭逢不幸也不能让那些战死者起死回生,所以,他虽然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帝国的严密监视之下,但是他仍然不时和菲列特利加联络,一起计划将来的生活蓝图,过着一般人的生活。然而,他在如何组织家庭的构想力方面等于零,所以只能成为赞成菲列特利加所提的方案的无条件拥护者。 尤里安则偷偷地进行潜入位于帝国领土内部深处的地球的准备工作。除了从地球教的德古斯比司教那边听来的一些情报,再加上背后支持特留尼西特议长让他逃过非法武装政变之灾的地球教徒的存在事实,“到地球去就可以了解一切”这句话尽管有夸大之嫌,但或许是事实也不一定。尤里安认为这里面应该有充分调查的价值。 除此之外,就像他以前对卡介伦所说的,他无意去打扰杨和菲列特利加的新婚生活,他知道他们两人都不认为尤里安会是个干扰。但是,知道归知道,或者说就因为知道,所以尤里安认为至少自己应该在他们面前消失个一年半载才是。在费沙的短暂生活,多多少少使他长大了一些,他希望藉着这次的旅程能再让自己成熟些,然后再和他所喜欢的这两个人见面。 黑肤圆目的巨人路易·马逊少尉当然也开始准备随着尤里安前往地球。以他的立场来说是“不能违背命运的安排”,但却没有人认为他是被迫走上他所不喜欢的命运之路。尤里安和马逊都向军部提出了辞呈,虽然还未被受理,但是他们已是一副受不受理不干己事的模样,而且他自从尤里安回到海尼森之后一直就和杨他们同行,现在也一起住在银桥街的官舍中,以致前来监视他们行动的帝国军士兵们打一开始就认定他是杨家的人。 杨虽然是勉勉强强耸着肩接受了马逊存在的事实,但是,他却毫不犹疑地把保护尤里安的重大任务托负给黑巨人。此外,杨对从社会上消失了踪影的梅尔卡兹一行人的今后去向也负有责任,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完全的隐居者。如果帝国军知道了这项事实,在重新建立起来的秩序中,杨的处境就会变得更加困难。 当年的“恶作剧的波利斯”,也就是波利斯·哥尼夫和从费沙抵达海尼森的马利涅斯克事务长再会面了,但是,当他听到爱船贝流斯卡号的悲惨遭遇之后,再也无法无止境地沉迷于乐天的气氛当中了。 当时,滞留在同盟的费沙人都聚集在失去法律依据的事务官办事处,交换着不安的情绪及贫乏的情报,但是,波利斯·哥尼夫却先朝着杨威利的官舍拜访去了。帝国军的士兵已经在门前警卫,杨一家人接近处于被软禁的状态,但是,哥尼夫夸称,自己是杨独一无二的密友,再加上杨本人也从屋里走出来提出要求,哥尼夫因此得以成为杨家的客人。哥尼夫和阔别十六年的老朋友再会,品味着尤里安的红茶,同时也获得了堂弟伊旺·哥尼夫战死的消息。 “承蒙你大力帮助尤里安,多谢了!另外贝流斯卡号船上的朋友们也给了他许多方便……” “功在马利涅斯克,不用对我道谢,问题是我的船哪!同盟政府形同虚设,难道要我向帝国军申诉?” “关于这一点我来想想办法吧。”杨毫不在意地许下承诺,他意味深长地对老朋友笑了笑。“不过,现在,你是不是先听一听我的要求……” 随着杨回到首都的将官中,先寇布及亚典波罗强行提出辞呈退役了。卡介伦的辞呈被驳回,反而还不得不接受后方勤务本部长代理之职,费雪、姆莱、派特里契夫、卡尔先等人则待在自己家中等待时机的到来。就这样,每个人头顶上的时间阴影一点一点的移动着,但是,却没有人知道冬天会有多长?或者有多短? Ⅳ 太阳向着地平线倾斜,褪色的光芒在大气中的微粒子乱反射下,使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橘色波中。以前许以人类丰硕果实的大地仿佛为自己化为不毛之身感到羞耻,寻求着黑夜羽翼的庇佑。 深刻着衰老及疲惫皱纹的这块土地以前是地球这个行星的中心部位,是全银河系宇宙的中枢。久远久远的岁月,不知不觉三十个世代也过去了。 一个全身裹着黑衣的中年男人踩着规律但缓慢的步伐在老旧的石造建筑物中徘徊。当他站到某一扇门前时,侍卫行了一个礼打开了门。室内充满了幽暗、模糊的光,一个比先前那个男子老得多的枯瘦老人坐在羊皮上。 “总大主教猊下……” 恭恭敬敬地称呼老人的男子,眼看对方没有反应,遂又继续说道:“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终于征服了自由行星同盟。” 听到这个消息,黑衣老人这才抬起头,用他那干巴巴的手招呼男子。门在男子背后关了起来。 “……那么,之后呢?” 发出来的声音同样显得干枯而了无生气。 “他没有退留在征服地,而是任命手下一个叫雷内肯普的人率领大军驻留在当地负责监视,自己则回帝国本土了,离开时带走了那个特留尼西特……” “那个男子也已充分地发挥效用了,那么就这样让他在帝国做个腐败的苹果吗?” “不,我们一年多以前已在帝国那边准备好了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但他现在却似乎还有些犹豫。” “听说那个人重病缠身,你确定有用吗?” “如果再保个半年,我们的目的就可达成了,医生也派去了,他原本就嫉妒罗严克拉姆的才能及健康,要加以利用并不困难。” “好吧!就交给你了。费沙那边怎么样了?” “唔,关于费沙方面,不能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男人的声音这时失去了自信,黄浊的眼睛中泛着疑惑的光芒。总大主教又问道:“还没和鲁宾斯基联络上吗?” “目前是的。但是,那个男人的心深不见底……” 尽管知道没有其他人会听到,但是,总大主教的部下仍然压低了声音,把身子往前探,对着老人侃侃谈论起自己心中的担忧。 “不单单是精神服从方面有可疑,属下认为他已有不顺从之野心。请阁下……” “这事我知道。”老人显得颇不在乎。“只要是在我们的手掌上跳舞,就不用介意他是以什么形式来跳。倒是那个不肖的德古斯比后来怎么样了?” “确定德古斯比已经死了,但问题是他死前是不是泄露了什么秘密……” 祈望历史倒流的窃窃私语仍然继续着,在他们的头顶上无数缭乱的星光开始点缀在夜空之中。 凯旋回帝国的莱因哈特为了实质和形式上的需要,开始忙碌起来,各种该处理的事情都等着他的判断及决定。 他最先着手进行的事完全是为了私人的义务感及微微怯懦的满足感。他给予现在拥有格里华德伯爵夫人称号的姐姐安妮罗杰加赠女大公的称号。另外也赐予故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大公的称号,并制定了冠上他名字的勋赏。当他以这两件事为优先办理之要务时,奥贝斯坦不无反论,但是,莱因哈特一句“这个处置会伤害到谁?”便使得他无话可说了。 这两件事底定之后,莱因哈特在有才能的构想家、实务家之外披上了精神之衣,开始制定各项人事、组织及制度。在军事方面,罗严塔尔、米达麦亚、奥贝斯坦受封为帝国元帅,奥贝斯坦兼任军务尚书。十名上将晋升为一级上将,最年轻的缪拉则因为在巴米利恩拯救莱因哈特于危急之时,居功至伟,所以在十名一级上将中名列首席。文官方面的人事也已底定,希尔德的父亲玛林道夫伯爵佛兰兹被推上国务尚书宝座。欧根·李希特为财务尚书,卡尔·布拉格则为新设的民政尚书。 六月二十日,不到一年前因身为出生才八个月的女皇帝之父亲而从子爵三级跳至公爵地位的贝克尼兹家族现在的当家尤尔肯·欧法一面饱受不安及怀疑的折磨,一面战战兢兢地钻进帝国宰相府。他几乎把热情及财产全都投注到象牙艺品的收集上,这个对政治及军事完全没有兴趣的三十岁青年贵族,从比他冷漠一万倍的奥贝斯坦手中接到一张纸,那是女皇帝退位的宣告状,接下来的一张纸上面声明把帝位让给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随后第三张纸又交到已汗流夹背的青年贵族手中,上面已经有莱因哈特的签名,主旨是说莱因哈特将保障贝克尼兹家的爵位及财产安全,今后,至女皇帝去世为止,每年会得到一五○万帝国马克的赡养金,贝克尼兹公爵因为定下了一颗心而流出了更多的汗水浸湿了他昂贵的衣裳,他用手帕擦拭了整个脸部,拿过对方递过来的笔,以一岁又八个月大的女皇帝的监护人身分在三张文书上签上名。 自开国始相鲁道夫大帝以来,支配人类社会达四九○年,三十八人坐过皇帝宝座的高登巴姆王朝于焉结束了。 六月二十二日是新皇帝莱因哈特登基及加冕的日子,从这一天起,他就不再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而是莱因哈特皇帝陛下了。以前,从他身边夺走姐姐安妮罗杰的高登巴姆家失去了一切东西,将一身褴褛的悲惨身影隐藏于过去的领域中。 在新无忧宫广大的“黑珍珠室”中聚集了数十个宣誓效忠新王朝的文官武将,然而,在人海之中却没有莱因哈特最想要见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和他一样有着灿烂迷人的金黄色头发,而另一个则拥有像火焰般燃烧的红色头发。 在“皇帝万岁”的欢呼声响彻整个黑珍珠室时,莱因哈特拿起放在紫色绢布上的黄金帝冠,以毫不造作地,但却又无人能模仿的优雅姿态戴到自己头上。黄金帝冠和金黄色的头发完美地融为一体,似乎无言地诉说着,这个年轻人就是几世纪之前正统的所有者。 罗严克拉姆王朝从此开始了。 —— 后 记 —— —— 后记 —— 和一万光年的远征之途相较之下,“银河英雄传说”系列显得极微不足道的10本书好不容易发展到全程的一半了。笔者首先要对钟爱这部充满缺点的作品,同时又不断地鼓励怠惰的作者之广大读者致十二万分谢意。 这系列的作品是笔者自己想要写所以才写出来的,因此没有想到会获得这么广大的回响。听说在日本甲府还发行了“(杨)提督通信”,同人志登了幽默漫画等,笔者的心境就像在守护明星的星妈一样。 本作品的源流来自原预定由现在已停刊的“幻影城”社发行的“银河西洋棋”长篇小说。当写了100张稿纸时,“幻影城”倒闭了。在遇到下一个拾荒者捡到之前,这些东西简真无依无靠。后来,序章中的一部份复活了,于是便成为了现在的“银河英雄传说”。 和旧稿相较之下,莱茵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人格没什么改变,倒是杨威利却有了一八○度的转变。在旧稿中,他更沉静,更具忍耐力,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不是一个拘泥于退休金的问题儿童。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修改,连作者自己都不清楚。原以为不会受女性读者的欢迎,哪知加上了美人副官之后,竟也出现了许多女性读者反应“杨是理想的男人”。叫作者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他之受欢迎功不在作者,纯粹是盘算错误。 若说盘算错误,这里面有一个让作者印象比较深刻的情节,那就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太早死了。本来这只是在作品中淡述的,哪知道,每次和读者碰面或收到来信时,都一定会因为这件事受到抗议及弹劾。虽然是出于必然性,所以作者才杀了他。不过,事实上,笔者后来也挺后悔的。就像许多人所说的一样,莱茵哈特及吉尔菲艾斯是表里一体的,可以说是“二体合一”的角色,或许也可以“光和影”的表现方式来说明其一体性。这么一来,就必须出现“光和影因共存而攀高,当一方消弭时,另一方也会衰微”的模式了。因此,吉尔菲艾斯该活到莱茵哈特的最盛期,至少也要话到第五册皇帝登基时才行(或者生死反过来)。 然而,他却在莱茵哈特正要上坡时就匆匆下台了。因此可以说,笔者自己破坏了可以重叠、复合地构筑作品要素之契机,而使得许多期待着某些情节的存在及发展的读者们倍感失望。笔者发现到这件事时就开始后悔了。然而,如今又不能让他“死而复生”。 笔者到现在仍然后悔不已,只要我将来继续从事创作故事的工作,一定会牢牢记住这种悔恨交加的感觉。 不过,笔者于此处也有话要说。就是,既然各位读者对笔者已完成的故事那么有感觉、依依不舍,那么也希望大家同样爱护笔者目前陆续推出的作品。笔者个人非常满意后来取代吉尔菲艾斯活跃于帝国阵营的米达麦亚、罗严塔尔、奥贝斯坦、希尔德、缪拉等人。笔者很高兴他们拥有各自的支持群众。 不只是他们,凡是自己所创造出来的人物能获得读者们的青睐,这是最让作者高兴的事。至于主要人物受欢迎的程度,莱茵哈特是一如所料,吉菲艾斯超过预算,至于杨则是失算了。而读者对配角们的喜爱也相当多彩多姿。今年的情人节,有男性读者送安妮罗杰糖果;也有女性读者支持被称为“伊谢尔伦的诸星当”的波布兰。身为她及他的代理人,笔者一并致谢。和这些令人振奋的事情相较之下,笔者为了给每个人物命名而翻遍古代国际人名录的辛劳也就不算什么了。尽管如此,特别有德国风格的名字也给快用光了,但是库存的资料我早就堆积如山了。如果要开始写后半部时,得还要绞尽脑汁去找名字呢! 最后对读者们有厚颜不情之请——请给予有慢性低糜症的作者逃过其魔掌而残存下来的出场人物更多的支持。 宇宙历前八一六年四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