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英雄传说VOL.9 回天篇》 第一章 —— 在边境上 —— Ⅰ 森林公园里有条长板凳,尤里安·敏兹知道那一向是杨威利所喜欢的地方。自从他的师父骤逝后,尤里安不知不觉地每天都要到这条长凳上面坐一坐,在那里消磨一些时间。尤里安和杨一样,从来没有想过和死者通灵之类的事情,不过为了要让自己的精神支柱能够得以现实化,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种必要的仪式吧。 尤里安虽然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不过他每天都要到长板凳上坐一坐的习惯,没有多久就成了众所皆知的事情。那一天,一名有着黑色卷发的少年,在犹豫了很久的一段时间之后,终于走到尤里安的面前,对着他说:“嗯,请问您是尤里安·敏兹中尉吗?” 亚麻色头发的年轻人静静地点点头之后,这名少年那黑色的眼眸立即闪闪发亮起来,他的脸上出现一片红晕,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少年所有的憧憬,在他的全身表露无遗。 “我从以前就晓得你……啊,不,我从以前就知道有关中尉您的事情。能够与您见面,真是觉得非常光荣。虽然您稍稍比我年长,不过您却很了不起,我非常尊敬您。” “你几岁呢?” “十三岁。” 砂漏中的砂正在往上倒流,时光在尤里安的眼前倒转。随着回忆的底片,往日的情景一幕又一幕地呈现出来,尤里安的身高也一点一点地缩小,仿佛有一只黑色的眼眸从他的头上望着他,那一对眼眸不是这名少年的,而是一双沉静、柔和、温暖、充满知性的眼眸。 “您知道吗?杨上校。我想您一定不知道吧?” “什么事?尤里安。” “我,真的非常地尊敬上校喔!没错,您看,您果然不晓得吧?” 啊,眼前站在这里的不就是几年前的自己吗?尤里安的心里这么样地想着。当年的自己,一定也是用这样的眼眸注视着杨威利的;注视着那位已经成为故人,堪称宇宙第一的魔术师。自己是多么地向往、多么地敬爱他,总希望自己能够像他那样,至少,能够成为他影子的一部分,追随在他的身旁。然而,这样的自己,现在成了另外一名少年所憧憬的对象。 “我并不是一个像你所想像的那么伟大的人。只不过是很幸运地能够跟随在杨提督的身边,让自己一直置身在一个胜利者的旁边罢了,也就是说我只是运气好而已哪!” “不过,您才十八岁,就已经成了伊谢尔伦军的司令官,不是吗?这可不是一个光凭运气好就可以胜任的工作哟。我非常尊敬中尉,不,司令官您喔,真的!” “谢谢你,我会试着努力看看的。” 尤里安于是伸出自己的手,他从自己的经验里面知道,这就是少年所希望的。而这名少年则因为他所崇拜的英雄能够和他握手,整个脸感动地涨红之后就离开了。尤里安于是又重新坐回长板凳上,闭上了他的眼睛。 这么一来,就可以将先人的志向传承下来吧!杨威利的志向,由自己承接下来。就算无法承接杨全部的志向,不,就算只有一点点,自己也算分担他的志向吧!由年长的人传承给年少的人,由先人传承给后继者,志向的火炬会一直这样地传递下去吧?!将这个火炬视为贵重之物的人,绝对不会让这个火苗熄灭,而且有责任将这把火交到下一个接棒者的手中。 这是在宇宙历八零零年八月,伊谢尔伦共和政府成立三天后的事情。 当时尤里安十八岁。不管是他的实际年龄,或者是他所曾经有过的经验,或是他所被赋予的责任,他都已经不再是一个少年了。 有一部分的历史学家,嘲笑伊谢尔伦共和政府是一个“由孤儿和寡妇组成的联合政权”。无论如何,伊谢尔伦共和政府开始成立的当时,这样的嘲笑确实有其存在的理由。 一生未曾失败过的杨威利死后,他的妻子菲列特利加成了共和政府的主席;而受他监护达八年的法定被监护者尤里安则成了军部司令官。这是经由众人商议决定下来,但这样的决定与其说是最好的,不如说是仅剩的唯一选择,尽管如此,他们仍然无法避免地要受到一些来自非当事者的批评与责难。 这些当事者都知道他们这样的决定,确实有受人非议之处。但是一个团体如果没有核心的话,就只有走向瓦解一途了,惟一能够作为这个团体核心的,就只有杨威利所遗留下来的形象。不管是亚列克斯·卡介伦的行政处理能力也好、华尔特·冯·先寇布的勇猛也好、甚或是达斯提·亚典波罗的组织能力与行动能力、奥利比·波布兰的空战能力、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的名望等等……这一切都是让核心能够巩固的要素,但是本身却无法成为真正的核心。他们本身也深深地明白到这一点,这或许是值得后人赞赏的地方。 “以杨威利为首的这一党人,真正的奇迹不在于他们总是能够以少胜多,而在于杨死后,他们内部并没有产生任何的权力斗争,这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 后世的历史学家中,有人抱持着这样的看法。事实上的确也是这样,在杨死后,尽管有大批的人脱离了伊谢尔伦,但是没有任何人一个人企图要除去菲列特利加或是尤里安来夺取政权。这种事实非常罕见,但是却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总之这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所以又有人从其中找到了可以用来嘲讽而不是赞赏的话柄了。 “伊谢尔伦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有谁会喜欢在那样一个不毛的边境上称王呢?结果,杨威利的幕僚们当然就是把这个长满荆棘的王冠塞给他的寡妇和遗留下来的孤儿喽,他们那些人只不过是被放逐到边境上的流亡者罢了……” 面对这些充满恶意的攻讦,尤里安心想,确实也是这样的,自己这些人确实都在边境上。不过所谓的边境并不是银河帝国或是自由行星同盟的边境,而是全人类社会的边境。全宇宙中,这里是惟一不把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当作是效忠对象的人们惟一的集中地,是一群不跟随压倒性之大多数的异端者所聚集的圣地。像这样的地方,只能够存在于边境上。尤里安认为,所谓的边境,是距离揭开时代序幕的地平线最接近的地方,因此对尤里安来说,边境这个名词是足以自豪的。 离开森林公园之后,尤里安朝着办公室走去,在电梯的门口,遇见了那位有着“淡红茶般颜色”的头发,身穿战斗机驾驶员服装的少女。 “你好啊,克罗歇尔中士。” “你好,敏兹中尉。” 相遇的这两个人,仍然很拘谨地互相打招呼。仍然?或许两人就永远这样子继续下去也说不定。卡琳、也就是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中士对于尤里安的态度,甚至算不上是安定的同盟或是协商关系,或许用树立在薄冰上的“中立”来形容会恰当得多。 不过,至少在这极少数的同志之间,能够不互相争吵、仇视,应该就算是一件好事。无论如何,尤里安留在伊谢尔伦上,而卡琳也留在这儿,因为在他们各自的心中,有些贵重的东西,有些想要去实现的事情,而在这些相当当中,一定会有某部份重叠。以目前来说,这样也就足够了吧。 两人互相说了一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话之后,卡琳把话题转到故人的身上。 “杨提督这个人,说实在的,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什么伟大的地方,不过,他却支撑了半个宇宙,包括在政治上、军事上还有在思想上。” 尤里安静静地没说一句话,因为对他来说,甚至连表示肯定的动作都是不需要的。 “这真是令人难以相信呢!自己竟然能够和他同在一方,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不过却有了自己就是历史见证人的一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你曾经和杨提督说过话吗?” “只有几次而已啦,都是一些没有营养的话,不过很不可思议呢,和他说完之后就忘了的那些话,现在竟然可以很清楚地回想起来呢!” 卡琳用着她的一根手指轻轻地按在她的唇上。 “说真的,杨提督还活着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想到过他是这么样伟大的一个人,现在他死了,我才感觉有些明白。我们顺以直接感受到提督的气息,而以后时间过得愈久,他的气息也会变得愈强,终有一天会将历史吹得改变方向吧……” 说完这些话之后,卡琳轻轻地举起她的一只手,然后就从尤里安的身边离开了。卡琳一脸懊恼着自己话说得太多了的表情,不过她的步伐仍然是充满了活力与韵律感,教人看着就觉得舒服。目送着她离开之后,尤里安不觉地调整了一下头上黑色扁帽的角度,然后朝着自己本身可以发挥作用的那个方向走去。 三个世纪以前,亚雷·海尼森在一万光年的长征途中过世了,残留下来的人们,固然为此而叹息悲伤,但是仍然继续向那一片未曾踏上的土地迈进,并没有就此中止了他们所决定要进行的旅程。同样地,现在残留在伊谢尔伦的人们,也要暂时将泪腺的活门关闭起来,继续向现在和未来前进。 就算亚雷·海尼森死了,尽管杨威利也这么去了不再回来,历史仍然未曾停留下来,人还是要继续活下去,虽然权力更换了支配者,但是理想却一直传承下去。只要人类没有灭亡,前人的行为就会变成记录留下来,不断地向后人诉说以前所曾经发生的故事吧。 以前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杨曾经对尤里安说:“我想所谓的历史,就是全体人类所共有的记忆,尤里安。虽然所回想起来的事情当中,或许会有些令人觉得不愉快,但是无论如何,这些事情却不是人们可以加以漠视或者遗忘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尤里安叹了一口气。回想起杨临终时候的事情,令尤里安觉得难过,但是如果把这些事情遗忘了,却令尤里安更难以忍受。 Ⅱ 后世的人们当被问到“杨威利在自由行星同盟的军部当中,最后是什么职位?”之时,几乎全部都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回答,是“同盟军最高司令官”呀,或者是“同盟军总司令官”等等;也有人更详细地回答,是“统合作战本部长兼宇宙舰队总司令官,简称叫最高司令官”。这些答案其实都是错误的。杨的职位,从七九六年年度到七九九年退役是为止,一直都是“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兼要塞驻留舰队司令官”。 宇宙历七九九年四月,当巴米利恩会战开始的时候,杨所指挥的兵力,事实上可说是同盟军全部的兵力。至少,有能力可以作恒星间航行的舰艇,还有其舰艇上的乘员,几乎全部都集结在杨的麾下,纳入他的指挥当中。而这一切,全部都是在宇宙舰队司令官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认可下所完成的。 所以,不管是就法律理论而言,或者是就军部指挥系统而言,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批评杨所进行的是不当的行为。不过,要满足在这世界上所有的人是不可能的,所以,还是有人批评“杨是一个胆小的人物,如果没有法令上的根据,他什么事情都没办法做”。 不过,就杨个人的观点来看,这种对于个人的责难或是中伤,他根本没有办法一一加以理会。因为姑且不论杨本身自我反省时的倾向如何,他总是认为行动和创造应该要比批评来得优先。 既然杨是这样的一种相当,尤里安当然也是如此,所以现在他必须要有所行动了。过去杨在有所行动的时候,总会一面问自己说“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的,没有其他的做法了吗”,而现在尤里安同样地会对自己提出问题,只不过他的问题,和他的指导者稍微有些不同。 “如果是杨提督的话会怎么做呢?杨提督还活着的话,是不是会赞同我的想法呢……” 恒星灭亡了以后,仍然继续存活的行星群——杨威利死后的伊谢尔伦共和政府,正是这样的情况。许许多多的人,在绝望之余,感觉到庆内已经曲终人散了,于是纷纷离开伊谢尔伦,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歹总算也有六十万以上的人留了下来。好奇的种子毕竟还是源源不断的。” 亚典波罗一面让纸杯里面漫升上来的咖啡热气湿润着他的下巴,一面语重心长地说出了这句话。最近他为了要确立尤里安的指导力量,一直四处奔走,就在这一天,因为有个民间的有力人士说道“如果杨提督还活着的话,倒也还可以留下来,但……”,于是他便很“郑重”地将这个人撵了出去。 “像那种不知觉悟的家伙,是没有必要请他留在这里的,如果是立体TV那种无聊的电视剧,或许还可以因为观众哭喊不止,让死去的主角重新活过来,可是我们所活着的世界,不是可以那么样随心所欲的,失去了的生命,绝对是不可能再回来的。也就因为如此,生命是显得如此宝贵且无可取代,但这就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呀!” “名演说!这真是一场名演说哪!” 和他同座的奥利比·波布兰拍手大声地说道。 “亚典波罗中将如果投对胎的话,真可以成为那个优布·特留尼西特的后继者哪,可惜呀可惜,可惜你穿的是军服呀哪!” “真谢谢你喔,有朝一日我如果当上了元首,一定会颁给你一个特留尼西特纪念奖。” 尤里安在一旁笑了起来,看到这幕景象,让他觉得安心多了。 尤里安想起了杨威利刚刚过世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奥利比·波布兰的情景。 那时波布兰独自一个人,和一打以上的酒瓶,一起缩在他的屋子里面。当尤里安和亚典波罗一走进屋子的时候,酒精和臭气像浓雾一般地向他逼过来。 原本奥利比·波布兰的人格是由三种要素——大胆无畏、爽朗和潇洒所形成的,但现在他所给人的印象是,这三个要素全部都已经随着酒精蒸发掉,而支撑精神的骨骼此时也完全地裸露了出来。一个自认且众人也同意此观点的美男子,此时竟然没洗脸、没刮胡子、更别提要在床上招待女子,这时的他,就好像是一只蜘蛛,在他的屋子四周挂满了用酒精、绝望、愤怒所织成的蜘蛛网,自己就蜷伏在网的中心。当见到这两个人闯入他的室内,这只有着人类的躯体而且愤怒的蜘蛛,甚至没有要从桌子旁站起来的意思。 “哼、酒精的毒好像已经蔓延到脑部了的样子,我不想看到的幻觉竟然也出现在眼前了,瞧那副臭脸,看了就讨厌……” “波布兰中校,请不要再喝酒了,这样对你的身体不好啊!” “……” “中校,我拜托你了。” “闭嘴!你这小子。” 波布兰的声音,虽然大而且尖锐,不过却缺乏中气。 “除了杨威利以外,凭什么我还得要听其他人的命令?我总有权力选择要让谁对我发号施令吧?这不就是所谓的民主主义,不是吗?” 他于是伸出自己的手,想要抓住大玻璃杯,可是他的手一摇,玻璃器皿和威士忌酒瓶便和桌子表面猛力地相互撞击,波布兰那充满酒精的绿色眼眸注视着他眼前所发生的情景,于是又重新拿起一瓶酒,正打算要打开瓶盖的时候,尤里安用他的两只手按住了波布兰,就在他正极力搜索却找不到应该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经过了大约三秒半钟,亚典波罗这才第一次开口说话。 “波布兰中校,我先向你正式报告吧。杨威利元帅过世以后,由尤里安接替成为我们的指挥官。” 一听到这句话,击坠王的眼中射出一道绿色电光,洞穿了尤里安和亚典波罗。 “所以我先对你说明白。波布兰中校,今后不得再有对尤里安的指挥权抱有任何异议,或者再有任何损伤司令部威信的言行举止。就算尤里安允许,我也绝对不允许的。” “……” “不服吗?如果不服就离开伊谢尔伦,凡是不能帮助尤里安的家伙,没有必要请他留在这里。” “……不,没有不服。” 经过瞬间的沉默之后,波布兰回答了这句话。接着他用两手扶着桌子的边缘,摇摇晃晃地用力伸着他的脚,好不容易终于成功地站起来了。 “对不起哪,尤里安。比起我们,你的心境更是不好受吧。” 此时的奥利比·波布兰或许想这么说吧,但是他并不是一个会将这种话说出口的人,他只是沉默地走向浴室,大约经过二十分钟之后,才又出现在尤里安他们的面前。脸色仍然很不好,但是服装仪表已经完全整理妥当了,他看着尤里安,然后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一个礼。 “你好,司令官,从现在开始,我会彻底洗心革面,今后也请你不要嫌弃……” 从那次以后,波布兰再也没有在他人的面前失去理性,而且也从未再怠忽过他身为一个空战队长的职守。 “要接受才干考验的,不只尤里安一个人,我们全体的人,在失去杨威利之后,是否仍然能够保持我们原来的希望、统一和计划性,所有的人,都必须接受历史这样的质问。” 亚典波罗对于往事的追述,等于是将残留在伊谢尔伦上的年轻一代,所抱持的意识加以整理,他所表现出来的叙述并无过与不及之处。在永远地失去了杨威利这个巨大的支柱以后,他们这些环绕在尤里安四周的人,都必须要重新自我质问,自己还朋其他的人究竟是为什么而战。即使亚典波罗所说的豪语“侠气与醉狂”是出自他的真心,但是至少这句话所导致的结果是不能够加以漠视的。 尤里安有一天对亚典波罗说出了一个想法。 “什么?要让帝国制定宪法?” 亚典波罗一听见尤里安所说的话,立即将心中所感受到的惊愕叫了出来。但是再仔细一想,这确实是在众多的选择当中,一个相当有力的作法。无论如何,“宪法”应该可以成为由君主专制迈向人民主权的一个里程碑,不管它的内容是如何地不民主。 “说的也是呀!我们也并不是非要采取急进的作法不可。如果能够以由立宪制度,慢慢地征服银河帝国的话,也未尝不可呢!” 如果只是用说,那么就太简单了,尤里安在内心里面苦笑着。不过,尤里安的心里面并没有非要固守在伊谢尔伦要塞,与压倒性的银河帝国大军作战,来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相当。尤里安的思考方式受到杨威利的影响,但是同时也具有杨舰队全体所特有的精神色彩。因为,唯有将健全的民主共和政治这个思想遗产,成功地流传给后世之后,“侠气与醉狂”的豪语才算是真正的划下句点。 让银河帝国本身的体制由专制国家转换成立宪国家,如果能够做到这样的话,或许就可以更有效率地促使全人类社会成为单一国家的日子早些来临也说不定。鲁道夫·冯·高登巴姆夺取了单一的民主共和政体,然后使它变质成为一个单一的专制国家,把这个程序反过来的话,难道就没有办法做到吗? 当尤里安循着这样的思绪前进的时候,脑子里面的思考路线好像被什么给绊住了,但是他还未能确认那是什么,在沉默了数秒钟之后,亚典波罗转换了话题。 “对了,尤里安,喔——不是,敏兹司令官,以现在的时间点而言,皇帝举大军来攻伊谢尔伦回廊的可能性,还是很低吗?” “我个人是这样认为。费沙回廊现在已经成了全宇宙的新中枢,皇帝应该正在努力地从事全宇宙体系的重编工作吧!” “不过,皇帝是嗜战的。在他厌倦了和平之后,可能就会以完成宇宙统一为借口,开启战端,不是吗?” “我想应该不至于会这样吧。如果杨提督还健在的话,或许会刺激皇帝的战斗意志也说不下,但是……” 但是如果对手尤里安·敏兹的话,尤里安心想,皇帝就不太可能会有什么战斗意志了。这种相当事实上并不是尤里安的自我嘲讽,而是对于自我的客观体认。杨在尚未领导艾尔·法西尔的撤退行动之前,一直是默默无名的,现在的尤里安也是一样,他的名字没有任何的权威性,也没有任何的影响力。如果说一定要分个差异的话,只是尤里安可以借用已故指导者的名号,但是杨不行。尤里安早已认识到自己是永远没有办法及得上杨的。不过,或许正因为他对于自己有这样的认识,所以他踏向未来的脚步,才能够经常地表现出有目标且具安定性也说不定。 此时的菲列特利加·G·杨,正在她的房间里休息。她那颜色像是榛果一般的眼眸,凝视着放在床边桌上的相片——她死去丈夫的相片。 在相框里面的杨威利,仿佛正绽放着稍微有些羞赧的微笑,回视着菲列特利加。她回想起与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杨威利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初出茅芦与与人头地或是功绩彪炳等形容词绝缘的年轻军官。从第一次见面到最后分离的这十二年里面,在心头累积了不知多少的往事回忆,然而留在脑海里的记忆之多与思念之深,远远超越了所拥有的这些事实。 他当时是艾尔·法西尔驻留舰队当中被遗留下来的中尉,被赋予了重大的责任,虽然一副想要紧闭着嘴唇的表情,却仍默默地将三明治送到嘴边。后来顺利地从帝国军的手中逃脱,平安无事地回到海尼森行星宇宙港的时候,菲列特利加一面用眼角看着相互拥抱的父母,一面四处搜寻着那位“被遗留的中尉”的身影。最后终于在群众当中发现了他,但是在一日之间被捧为英雄的他,满脸困扰为难的表情,一直伫立在大众传播媒体的包围当中,她甚至没有办法可以靠近他。而且,不久之后,她的父母就已经在呼唤她了。当时她十四岁,那一次对菲列特利加来说,是“刚开始的结束”…… 如今的事态对于杨威利来说,或许也有些无可奈何也说不定,自己的妻子坐上了革命政权的首席,自己的养子成了革命军的司令官,而自己本身早成了民主共和政治的守护神,连死了都还有意务要在精神上拯救他们,并且还要拥护他们革命的正当性。 “连死了都还要叫你工作,你大概想要这么说吧,不是是呢?不过,如果你还健在的话,那么我们就不会被赋予这样沉重的任务了呀!” 这样想着,菲列特利加心里明白,这样的逻辑论调,其实也是从杨那里学来的。 “全部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哪,杨威利,全部都是因为你。我之所以会成为军人是因为你。帝国军为了增加一个军事据点而建造的伊谢尔伦,曾几何时竟然成为民主主义的最后一个堡垒也是因为你。而大家之所以会永远留在这里,继续追逐庆典的梦,也都是因为你。你知道吗?如果你自觉这都是你的责任,那么就快快活过来吧!” 当然,死者是不可能再重回到人世间来的,而此时还活在世上的人,也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流逝的光阴绝不可能逆回。 杨在生前的进修曾经说,正因为如此,光阴其实比价值一兆的宝石还要来得宝贵,而且生命也不应该随随便便地抛弃。对于一些主张灵魂不灭、生死轮回而轻视肉体死亡的宗教,杨经常以他独特的表达方式批评说,如果死亡真如他们所说一般那么样美好的话,他们怎么不让自己走进死亡试试看呢?又没人会拦着他们。偏偏眷恋人世的,就是抱持这种观念的人哪。 想到这里,菲列特利加又独自低语起来了。 “请你活过来吧,就算违背了自然法则,但是就这么一次的话,上天会宽恕你的。如果你真能活过来,这一次在我死以前,决不让你再死去!” 想到这里,菲列特利加仿佛清楚地看到,杨对着他爱用的那顶黑扁帽,咕哝咕哝地说,就算你这么说,我也真是没办法啊。 “一想到自己到目前为止所杀害的人数之多,真的是感到很害怕。只死这么一次的话,恐怕也没有办法补偿吧?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不均衡哪。” 这几句话同样也是杨威利所曾经说过的话。但是不管再怎么样,人类终究会成为利已主义者。菲列特利加并不希望杨去弥补他的罪过,就算吸取其他死者的生命,菲列特利加也希望他继续活下去,作一个长命百岁的薪金小偷。 “我真的是失去了你了。不过,如果我的生命中从一开始就没有你,而不要到后来再失去你的话,相形之下,现在我的幸福多了。你或许杀了几千几百万的人,但至少你让我得到了幸福。” 杨最后临终时所说的话,菲列特利加并没有能够听到。但是这一点却是她惟一不觉得遗憾的地方。因为她明白杨所想要说的一定是“对不起”或是“谢谢”,或许就是“对不起”这一句话吧。这没有必要让任何人相信,因为只有她能够明白。 Ⅲ 由于不满分子和脱离者都已经让姆莱中将全部集中带走了,所以残留在伊谢尔伦要塞的人,此时应该是像磐石一样的坚定不移。但是,这一切还算不上是完美无缺的,特别是当酒精一进入人体的时候,原本处在打盹状态的不安,就会在一片沉寂当中,像蛇一样狡狯地扬起脖子向四处张望。有一天,一名喝得半醉的军官,在中央指挥室的门外附近,抓住了尤里安,开始对他胡搅蛮缠。这一幕恰巧让卡琳看见了,而且还听到了一句不能让人置若罔闻的话。 “这下子你可抖起来了吧,连杨提督的生命都没有办法保住,算什么司令官嘛!” 以前卡琳在反驳尤里安的时候,这一句是她唯一没有说出口的话,因为她明白这种言词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因为杨的过世,尤里安本身所感受的伤痛,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深刻,虽然他一直在谴责自己,但是其他人没有道理可以盛气凌人地去斥责他。如果要追究为何没有能够保住杨提督的性命,那么卡琳、还有伊谢尔伦要塞上任何一个人,都应该要负起一部分的责任。像“没有能够守护杨提督的生命”这种鲁莽、不体谅他人的责难,证明了谴责他人的人,比被谴责的人,还要气量狭隘。 “而且,最重要的是,杨提督根本一点都没有要谴责尤里安·敏兹的意思,可能还会因为没有能够等尤里安赶到,而向他致歉呢!” 卡琳心想,这么一想起来,愈觉得那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前些天卡琳对尤里安所说的那一番话,确实是出自她的真心。当杨还在世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会是这么样伟大的人,但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日子一天天地经过,卡琳愈来愈能够明白。原来,所有的人,包括自己、尤里安、波布兰中校,还有曾经是母亲短暂爱人的那个男人,全部都是只有在杨威利手心中的时候,才能够舞出绝妙的旋律和舞步。 卡琳的内心认为,原来杨提督不但是“伊谢尔伦式精神”的出发港,而且还是它的母校。虽然所有的人迟早都必须毕业,但是却仍然想要让过去的欢乐再多停留一会儿。 不过,此时的她,并没有让自己沉浸在思索的深渊当中,而是选择浮出水面,立刻采取行动。因为她一方面看着脸上充满了苦笑,一直默默忍受那名男子对他谩骂的尤里安,已经感觉到有些着急了。她于是甩了甩那像是淡红茶颜色一般的头发,然后踩着充满韵律感的步伐,走近了那两个人。迎面而来的这两双视线一直注视着她,但是她一点都没有畏缩或犹豫。 “敏兹中尉,你为什么沉默不语呢?” 卡琳对着尤里安追问道。 “你现在可是受了不正当的责难喔!如果是我的话,早就给这家伙二十四个大板了。为了那些信赖、支持你的人,你应该要保护自己本身正当的权利不是吗?” 这个时候,尤里安和那名纠缠他的男子,各自以不同的表情,沉默地注视着这名少女驾驶员。 “……这、或许有些多管闲事,我明白这一点,可是……” 这时卡琳的声音,被另一个两倍音量的声音给盖掉了。那名醉汉,又开始继续他被中断的骚扰行为。 “不管怎么说,杨提督就是杨提督。难道能够因为地球教徒的暗杀,就这么难看地死去吗?如果是因为和皇帝莱因哈特正面作战,而壮烈牺牲战死的话,还像是个英雄一生的结束嘛,怎么能够死得这么窝囊呢?” 就在这一瞬间,尤里安的脸色整个地变了。每当他一感觉到杨被人给批评了的时候,尤里安的感情频道立刻就会自动切换。 “你再说一次看看。你是说被暗杀的人,比战死的人还不如是吗?” 尤里安所说出来的这句话,事实上已经不是单纯的声音,而是所有怒气的结晶了。这时前来骚扰的男子脸色也变了,因为尤里安的言词刺激了他内心的恐怖。 “喂、喂、尤里安,不,司令官大人,部下我虽然行为恶劣,不过您还是不能揍人喔!” 这时,一只手放在尤里安的肩膀上。这虽然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但是却有一道像是波动的东西,从那手掌里传过来,抑制了尤里安的怒气。尤里安的视线,于是从对方的手掌到手腕,再从手腕到肩膀,最后被那像是阳光在跳舞一般的绿色眼眸给吸引了过去。 “波布兰中校……” 那名男子张开口好像想说什么似地,击坠王对他笑了笑,但是所展露出来的却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个时候,你好歹也稍微用一下你那贫瘠的想像力,好好想想看,你这样子口无遮拦地去斥责一个年纪比你轻年得多,但是却要背负更重责任的人,看在周围的人的眼里好看吗?” “……” “啊,算了,你退下吧!如果尤里安真的生气,那么你早就变成一团肉球了。我可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才这么多管闲事的哟!” 那名男子嘴里咕哝咕哝地走出去之后,波布兰回过头来,用他那绿色的眼眸,看着在旁边站着的尤里安和卡琳,然后很豁达的笑了。 “嗯,看来你们这两个年轻人好像有空的样子哪,是不是可以让在下我陪你们到那边喝杯咖啡什么的呢?” 后来,当这件事传开的时候,华尔特·冯·先寇布对亚列克斯·卡介伦说:“尤里安知道自己还不够成熟,不过还是接下了司令官的职务,主要是因为他想要以他自己的方式,来完成没有能够守护杨提督的这个责任,换言之,他是想要承继杨提督的理念,然后加以实现。没有办法了解到这一个程度的人,还继续留在伊谢尔伦的话,不但没有必要而且也没有意义。应该要让他们全部离开这儿吧!” 卡介伦听了对方这番听起来似乎正确的言论之后,另外提出了他不同的观点。 “我也是希望让这些人能够离开这里,但是将所有异议分子予以排除的这种做法,事实上就违反了民主政治的原则不是吗?” “难道所谓的民主政治,就是将权力者本身的规则章程,予以法令条文化的体制吗?” 先寇布的嘴边浮现一丝苦笑。 “权力者哪,也就是那个尤里安哪。杨威利是个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英雄的人,如今他的得意门生也要效仿他是吗?” 先寇布停止说话之后,卡介伦也沉默了。空调系统所吹送出来的新鲜空气,在他们两人之间,缓缓地绕着。 此刻的他们,已经从永远失去杨的冲击当中,完成精神上的重建了。但是,就算春天来临了,冬天的记忆依旧还是会留存。而他们那无畏而耿直的精神色彩,也因为曾经受到冰河侵蚀而留下了痕迹。 自从宇宙历七九六年的年底,杨威利就任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以来,一直到他过世为止,总共历经了大约三年半的时间。虽然在一段期间当中,曾经因为短暂的放弃而有所中断,但是和现在比较起来,几乎要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在那一段时间中,曾经是那么样地充满了活力与整体感,处处都充满了光与热。年轻的一代,或许都相信那样的日子将永远一直地持续下去,而较为年长的,像是卡介伦或先寇布等人,几乎都还不到四十岁,他们也不认为过去那一段“庆典的季节”会这么样快地结束了。 像是痛恶沉默似地,卡介伦开口了。 “尤里安对于先人没有任何的嫉妒心,这是身为一个后继者很难得具备的一种资质。希望他能够一直这样继续成长下去。” 先寇布一面对卡介伦的话点头表示赞同,一面重新将黑扁帽戴回头上。 “借用一下杨威利说话的语气,应该是这样子吧。以后历史会怎么说呢?尤里安·敏兹是杨威利的弟子,或者说杨威利是尤里安·敏兹的老师,总之,还不晓得会是怎么的一个说法。” “不过现在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我们这些人,全体的人都一样,是一群死到临头还不放弃的人。先寇布中将您的意见呢?” “可惜我提不出反对意见哪!” 先寇布笑了笑,然后扬起一只打个招呼之后,便离开了卡介伦的办公室。因为他还有责任要训练这些残留在要塞上的人,如果在量的方面处于少数的兵力还未能达到精锐的话,这些士兵就没有什么意义了。而卡介伦也再度开始自己的工作,他的责任就是要负责喂饱这些少数的人。 Ⅳ 尽管早期帝国军应该不会发动攻击,但是却不能疏于准备,随时要能够以军事力量对应对方的攻击。尤里安自然不消说,另外梅尔卡兹、亚典波罗、波布兰等人,也都全部埋首于编制、补给、人事、设施管理等各项作业,每天过着极为忙碌的生活。 特别是年轻的一代,也变得勤勉起来了,这固然是因为他们所感受到的使命感所致,另外还有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那就是他们想藉着忙碌,好使自己能够远离杨过切的那一段记忆。 “杨提督生前的时候,忙着准备庆典,现在他死了,得要费力气来收拾遗留下来的难题。” 达斯提·亚典波罗回想着过去,说出了这几句话,不过有一天,他从司令官中走出来,将正在检查港湾设施的尤里安找了回去。他的表情非常僵硬,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您怎么了?亚典波罗中将,您也有感到害怕的事情吗?” 亚典波罗默默地将脸转向萤幕,尤里安的视线也随着往萤幕的方向望去,然后就被吸引在那上面无法离开了。他的理性打从心里面想要去否定他的视觉所传送过来的情报。这萤幕上所显示的,真的是帝国所作的人事安排吗? 在那萤幕上面,所出现的是一个非常眼熟的笑脸。一个曾经迷惑了几十亿同盟市民、有权有势者以及支持者的笑脸。 “优布·特留尼西特……” 尤里安的嘴里,吐出了自由行星同盟前任元首的姓名。他此时的声音,不仅仅像是低语时的声音,更像是肺部机能急速降低、连呼吸都有困难样子。新领土总督府高等参事官优布·特留尼西特,这句话就像是刚睡醒的噩梦,竟然变成了事实。 “皇帝的人事安排的确出人意料之外,不过这名男子才真叫人吃惊。不知道他的内心究竟是怎么样想的,就算只有在表面上,也真亏他竟然还能够那样笑出来。特留尼西特这个混帐,比我们所想像的还要更像是一个怪物啊!” 亚典波罗这几句感言,正好刺激了尤里安脑子里的记忆细胞。杨威利生前,非常讨厌特留尼西特那种愚弄众人的政客面目,不过,另一方面,也对他在其他方面的阴险作为,感到极为可怕甚至还有些恐怖感。 菲列特利加一直在旁边沉默地凝视着画面,尤里安试着询问她的看法。 “在知道这样的一个消息之后,杨夫人您还能够保持平静的心情吗?” “不,实在是很难平静下来。不过,不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也不行呀!究竟这人事安排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呢?” 事实上的确也如菲列特利加所说,如果这是一道不为任何人所期望的人事安排,照理讲,应该是不可能会发布出来的,既然发布了,那么这究竟是任命的人还是被任命的人的期望呢?究竟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使得这道人事命令能够成立呢?如果这单纯只是特留尼西特厚颜无耻的权力欲望,那么尤里安就觉得安心多了,但是看一个问题不能仅看它的表面,就像看植物是否健康,不能光看开出来的花朵,因为真正有问题的,是在于它的根部,还有种植的土壤。不过,到目前为止,尤里安还不具备可以看穿其底细的能力,主要是因为所汇集的情报太少了。根据不充分的情报,然后引导出较有利于自己的结论,这种愚蠢行为是杨特别加以警惕避免的。尤里安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杨的后继者,哪怕是只有在态度上,也要能够做到这一点。 杨的去世,将尤里安对于未来的愿望作了些许微妙的修正。但是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对任何人说出来。尤里安打算在这一切全部结束之后,从政战两方面退隐,然后以一名历史学家的身分,为这个时代作见证。 但是,在这之前,尤里安必须要先完成两件事。其一、与历史上最伟大的征服者,也就是莱因哈特皇帝对抗,将民主共和政治的种子,散布于历史的土壤当中。这不仅是尤里安的理想,同时也是杨威利的遗志。 另外一件事,就是要为杨报仇。 尤里安一面责备自己没有拯救杨威利,另一方面,他也绝不会那些计划谋杀杨的歹徒。 不管杨是因为战斗也好,或者是因为阴谋也好,而死于莱因哈特皇帝手中的话,那么尤里安唯一所能够选择的路,就只剩下憎恶莱因哈特并且将他打倒而已。由于敌我双方的军事力量悬殊,如果无法经由战斗取得胜利的话,那么就只能抑赖那应该要避而不用的恐怖行动了。尽管这样的选择,可能违背了杨生前的意志,但是尤里安势必无法放弃这条路。 所以杨实际上是为地球教徒所杀的这个事实,使得尤里安得以从对莱因哈特那种无益的憎恨当中被释放出来。而这个事实,对于后世历史的展开,也有着不少的影响。 Ⅴ 优布·特留尼西特接受了皇帝亲自下达的人事命令之后,即前往行星海尼森,就任“新领土总督府高等事务官”的事务,当时是新帝国历零零二年的八月十日。 从周边的关系者所知道的,一直到去年为止,特留尼西特曾经是“新领土”主权的代表人。但是自由行星同盟这个国家的名字,已经从现实的地平线上消失了。过去曾经以武力千辛万苦想要使这个国家免于瓦解命运的两闰名将,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以及杨威利元帅,都已经逝去。但是特留尼西特却出现在总督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的面前。 “这种使祖国枯委而死的寄生木,究竟还有什么面目到这里来呢?” 尽管心里面这么想,罗严塔尔并没有将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但是他的金银妖瞳却闪烁着冷淡的光芒,他的视线像一把利刃似的,正横切过特留尼西特的脸。 罗严塔尔和特留尼西特,这次并不是初次见面。去年帝国军急袭海尼森行星,强迫同盟政府签下“城下之盟”的时候,便是由三位帝国军最高干部:渥佛根·米达麦亚、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以及罗严塔尔接受特留尼西特投降的。他们三人彼此之间的性格、思考都各不相同,但是对特留尼西特的行为感觉到丑陋而非高尚这一点,却是一致的。不要说是赞赏,就连去认同都很困难。这一回,特留尼西特极度厚颜无耻地顶着帝国高官的头衔,回到他的祖国,罗严塔尔心底那块嫌恶的画布,好像被一只粗大的画笔又加上了一道。 特留尼西特的致辞极为冗长,但是罗严塔尔的精神连一点都没有感应到。他的致辞最后是这样结束的:“罗严塔尔元帅不但是银河帝国第一重臣,而且还是声望最高的名将。当然没有必要用到像我这般智慧贫瘠的人,但倘若有朝一日能为阁下略效绵薄之力,实为光荣之至。” 先入为主的观念和原有的偏见,已经使得罗严塔尔原本锐利的头脑有些模糊不清了。就在这位金银妖瞳的总督,几乎要在特留尼西特这番极为巧言令色的言词当中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立即察觉到危险的阴影。至少,罗严塔尔本身是这么想的。 此时的嫌恶感,发生了生理化学反应,已经转变成杀意,不过罗严塔尔还能够控制这种情绪,或许是因为强烈的情感,碰触到理性的界限,反而产生了抑制反应。 这位金银妖瞳的名将,过去曾经因为对内务省国内安全保障局长朗古大声叱喝,而招致了朗古对于自己的憎恨。当时是因为没有将朗古的存在看成一个威胁,还另外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他感到他最亲密的朋友米达麦亚元帅受到侮辱,所以将单纯的怒气一股脑儿地全发动了。罗严塔尔为了他亲密的朋友,就算有再大的危险,他也公冒险冲过来,而米达麦亚也同样是如此地在对待他亲密的朋友。 但是这一回就不是这样了,罗严塔尔感受到他有必要对自我加以武装,面对阿谀奉承而且愈说愈起劲的特留尼西特,他以一种纯粹形式上的礼仪去应对,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让他退下去了。 此后不久,他将辅佐军事的查阅总监贝根格伦上将,传唤到他的面前,并且指示:“监视特留尼西特,照我想,那家伙一定又在策划着什么阴谋。” 贝根格伦稍稍地皱起眉毛。他当然不是想违背上司的指示,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对特留尼西特这种人太在意。 “这一点我也知道,不过,你试着改变一下观点然后想想看,杨威利尚且死于非命,何以那个特留尼西特能够健康地活着?” 贝根格伦接受了上司这种辛辣的见解,不过他那看起来极为认真的脸上,却浮现出担心的表情。 “元帅、总督阁下,卑职知道这或许是无用之言,但希望能事先唤起阁下您的注意。” “说说看,自从你成为我的辅佐人员以来,我不记得你曾经让我听过任何无用之言。” 查阅总监对上司的信赖一鞠躬表示感谢之后,即热心地进言道:“特留尼西特再怎么样,也没有办法和阁下您相提并论。阁下乃罗严克拉姆王朝之重臣,支撑帝国之躯,无论如何,恳请阁下务必多多保重自己。” 罗严塔尔的眼里,充满了黑与蓝的笑意,其中有一半以上是装出来的。 “就是因为想保重自己,所以才要你去监视特留尼西特呀!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忠告。” “原来就一直极为明敏的皇帝,为何会信任特留尼西特这种人,这是卑职唯一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皇帝这种作法,或许有像卑职这种人,再怎么想也不会懂的考虑吧……” “也许不见得是这样吧?”罗严塔尔心想。莱因哈特皇帝所知道的只是因为有特留尼西特这一号人物的存在,使得他精神上的沃野被水给弄脏了而已。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够将这一号人物从现实给除名,但是无论如何,总不能够以厌恶为理由就将人杀掉吧。对罗严塔尔来说,也是同样的情形。 此时罗严塔尔的脑海中,描绘出的不是皇帝而是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那张白里泛青、而且犀利异常的脸。那一个为了帝国与皇帝,一直企图想要将所有的障碍物给除去的男子,现在是不是正在计划着要如何让罗严塔尔把特留尼西特给除去,然后再以此为借口,将罗严塔尔加以处决呢? “不管再怎么说,特留尼西特这家伙到底也是拿皇帝敕令来就任的,就算他有罪,我也不能自己作主就把他处决掉,眼前绝对不可怠忽监视,我想时间应该不需要太久,但总之先这么做就是了。” 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之后,罗严塔尔就让他的心腹查阅总监退下了。整人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这位同时也以相貌俊美闻名的青年元帅,搔了搔他那暗褐色的头发,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似地。 后世有许多的历史学家,认为这个时候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堪称“宇宙第二的实力者”。帝国中央的兵权,此时划分为二,分别由奥贝斯坦以及米达麦亚两位元帅掌握。而罗严塔尔的军事独裁权力,虽然仅限定在“新领土”内,但是在多位帝国的重臣当中,却是最强且最大的。和他们比起来,奥贝斯坦并没有掌握实战部队,而米达麦亚则因为靠近权力中央,凡事都得要请示皇帝。拥有这么强大的权限与实力,应该要以哪个目标为志向呢,现在这个时候,甚至罗严塔尔自己也不明白。 第二章 ——夏末的蔷薇 —— Ⅰ “历史上最强大的征服者”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已经选定行星费沙作为新王朝的首都,但是他本人却还一直以饭店作为他的住处。 新帝国历零零二年八月,莱因哈特二十四岁,从他继承了罗严克拉姆伯爵家的名号以来,已经过了四年又七个月了,从他加冕的那时候算起的话,到现在也已经一年多。在这段期间,莱因哈特几乎每天都埋首在征战和经略当中,直到现在为止,他仍是一位“尚未安定下来的当权者”。 莱因哈特所居住的饭店,是从前他还没有加冕的时候,当作“诸神的黄昏”作战总司令部的那一栋建筑物。自从成为帝国大本营的所在地之后,内部曾经有过几次的改装整修,但是它的整体外观再怎么看,仍只是一栋称不上一流的饭店。 莱因哈特非常讨厌多余的警备,而喜欢身边能够维持简单朴素的状态,因为如此,他的臣子想尽办法在皇帝那苍冰色的眼眸所看不到的地方,设置警卫兵,时时刻刻留意着这位金发霸主的安全。记得在一年前,皇帝刚登基不久的时候,曾经遭受邱梅尔家族年轻男爵的企图暗杀。每次一想到这件事,无论当时的气温是热或冷,亲卫队长金塔·奇斯里准将,就会感觉到自已的汗腺全部充满了冷汗。 此外,在今年六月时,堪称银河帝国最强且值得敬畏的敌手杨威利,在即将与皇帝进行会面的前夕,竟成了恐怖行动下的牺牲者。这个巨大的冲击,甚至让帝国的机要部门都为之动摇。当全帝国最大的公敌杨过世的消息传出之后,当然也有人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但是以皇帝莱因哈特为首,包括米达麦亚元帅、缪拉一级上将等多位军部的高级将领,都对敌手的过世表达哀悼之意,而奇斯里也在那个时候深切地感受到,必须要再多加留意皇帝身边的安全。 皇帝的办公室在三楼的西翼部分,而起居则在十四楼的一间套房里面。皇帝平常往来这两个地方的时候,大多使用电梯,但是偶尔也会随兴之所至,用楼梯上下,所以他便派亲卫队员在楼梯和楼梯中间休息的平台上守护着。 工部尚书席尔瓦贝尔西原本是负责兴建皇帝的居住城堡,暂名为“狮子之泉”的最高负责人,但是因为他后来遭到暗杀,所以整个工程便仪停留在设计以及选定地点的阶段。而这也是因为莱因哈特本身从来就没有想要兴建一座皇城的缘故。莱因哈特与高登巴姆王朝开国始祖鲁道夫大帝全然不同,像是用一座巨大的建筑物,来张显象征皇帝的权威与势力这种事情,他一点都不关心。 事实上,关于这一点,新任的工部尚书古尔克就曾经试着要求皇帝能够改变他的作风。 “如果皇帝陛下您过着如此俭仆的生活,那么作臣下的人,自然也不能过太过富裕的生活。恭请陛下再予以考虑。” “说得也是,我倒没想到这一点。我知道了,让我想一想吧。” 除了政治与战争以外,对于其他的事情,常会显得生疏的莱因哈特,此时顺从地接受了臣下的忠告,在他考虑后的结果,遂将大本营搬到前费沙自治政府作为招待宾客之用的迎宾馆,并指示在九月一日以前完成迁移。而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宇宙舰队总司令官米达麦亚元帅等多位帝国重臣,也分别在费沙修筑、或是购买、或是征借宅邸。玛林道夫伯爵与女儿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一起住进了前费沙代表总督博尔德克的旧宅子。而米达麦亚被分配到的官舍,原本是费沙一些屈指可数的富豪巨商退隐以后所使用的大宅邸,共有三十个房间。但是这栋大宅邸的华美与雄伟,与米达麦亚的个性不合,所以后来他仅仅征借了距离大本营走路约十分钟路程,一栋非常平凡的二楼房子。 八月二十二日,银河帝国最高勇将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来到费沙第二宇宙港,身边没有带任何一名副官或随从,正等着迎接从远方来的人。当这名有着蜂蜜色头发和青年军官,一找到那名有着奶油色头发、眼眸像是紫萝兰一般的女子时,他立即张开了双手向她迎去。 “艾芳!” “渥佛!你还好吗?” 这一次的相见,对米达麦亚夫妇来说,已经相隔了大约一年。银河帝国军现存的三名元帅当中,有一人正拥着妻子亲吻良久。 “不太好呀!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艾芳做的菜了,味觉的水准退了好多!” “相对地,拍马屁的水准倒进步了许多呢!” 两人于是肩并肩地走出了宇宙港的闸门。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只不过是一对校官或是尉官级的年轻夫妇罢了。 走在路上的行人见到他们的时候,有的经过他们身旁了又回过头来,有的在路上停住脚步,纷纷投以惊愕的眼光。渥佛根·米达麦亚,一位支配着大部分宇宙——以人体来比喻的话,除了几根毛发之外,等于支配了整个人——的大帝国重臣,而艾芳瑟琳则是帝国重臣的贵夫人,但是从他们的外表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如果是在高登巴姆王朝时代的话,一个元帅光是侍从就足以组成一个分队了,而且一定用刺耳的喇叭与警棍驱散群众,乘着高级大轿车四处环游吧。但是米达麦亚夫妇,却坐进了极为平常、随时可见的无人计程车离去。之后,米达麦亚夫人即前往拜见并问候皇帝。 莱因哈特皇帝现年二十四岁,米达麦亚结婚的时候,也同样是这个年龄,但是皇帝现在身边却一点桃色传闻都没有,更别说是结婚了。诸位重臣以及皇帝身边的亲信,不由得为此感到有些伤脑筋。 如果莱因哈特和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样,是个性好女色的人的话,或许是也是一件让重臣们担忧的事情。米达麦亚的看法是,如果可能的话,皇帝最好能够按一般中庸或者平凡的世俗观念,和平常人一样拥有家族以及子嗣。当然,以莱因哈特个人而言,不管选择终生独身也好,或者选择清修戒欲也好,都是他个人的自由,但是一旦他身为一个专制国家的专制君主,那么就一定得要完成两个责任与义务,也就是统治国家以及血统的传承。以前者来说,莱因哈特所作所为没有任何批评的余地,但是对于后者,他毫无疑问地是个落第生了。有一个不知究竟是真是假的传闻,据说宫内省曾经设想非常周到,不断地将美女送到皇帝的寝室内,但是却被莱因哈特郑重地一一拒于门外。 莱因哈特在大本营的会客厅,迎接了米达麦亚夫妇二人。前一天晚上,莱因哈特又再度发烧了,但是随着朝阳的出现,体温又恢复正常,他仍然从一早开始就专注于政务上。 “米达麦亚夫人,千里迢迢地到这里来,真是辛苦你了。你的丈夫对朕来说,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战友。能有你丈夫这样的人在朕的麾下,真是朕的福气。” “惶恐之至,陛下,能够在陛下您的麾下尽力,才是外子一生中最大的福气。” 皇帝的贴身侍者,名叫艾尔密·齐列的少年,将咖啡牛奶送到三个人的面前,顿时香气四溢,谈话的内容也从最初的生涩,快速地增加了新和力。尽管莱因哈特本来就不是一个聊天高手,但是却很高兴地享受着与米达麦亚夫妇共同谈话的这段时间,从他们两人认识到两人结婚的种种经过,都听得津津有味。 “那个时候,米达麦亚元帅带去的是什么花呢?” “哎呀,说到这个,真的好愧惭呀——” 米达麦亚苦笑地说道。现在他已经明白黄色蔷薇的花语,那种花根本不是用来求婚的哪! 这番谈笑并没有占用太长的时间,米达麦亚便从大本营告退了,皇帝亲自送客送到门口。元帅夫妇两人走出大门之后,便一起肩并肩步行到他们的新居。结束这一次破例拜访之后,米达麦亚低声地说:“如果陛下有意思的话,陛下周围的花园也都是相同的东西哪,真是太可惜了!” “你是指玛林道夫伯爵的千金吗?” “也不仅限于她一个人,但如果我有那个权限的话,那么我还是想向皇帝进言,迎娶伯爵小姐为皇妃。” 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千金,是一个富有见识以及知性的活力的女子,如果能够有她在身边,应该也是皇帝所期望的事情。而且她又非常美丽,和莱因哈特并列在一起也毫不逊色。还有其他女子具备如此条件来成为皇妃的吗? 但是,据米达麦亚平日的观察,皇帝对于伯爵小姐的智力给予极正面的评价和敬意,但是对于她的美貌,则好像没有任何一点感动的样子。不过莱因哈特对于他自己本身的俊美,总觉得这是天生的属性,也是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对他来说,矜持与自负的泉源是智勇与节操,而不是外貌。当然如果他是一个陶醉于自己俊美外表的年轻人,那么米达麦亚也好,罗严塔尔也好还有其他的勇将和士兵们,怎样也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以及人类的未来委托给他吧。但是,总感觉意识自己是普通平凡的心情,的确是皇帝的欠缺的…… 米达麦亚摇了摇头,他希望自己只是一个单纯的军人,如果还要再去烦恼政治,甚且是皇帝私生活的话,那可真是无穷无尽的。 于是他动了动视线,并且在年轻脸庞上绽放出愉悦的笑意,向妻子指出一栋屋舍,那就是他们的新家,此时正静悄悄伫立在午后的阳光中。 此时正值夏末的季节。由杨威利骤然去世的冲击而揭开序幕的这年夏天,好像是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悄悄地经过人们的胸口,留下一个时代就此曲终谢幕的感觉,在一抹寂寥中消逝了。 Ⅱ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应该可以说是一个革命的专制者,或者是专制的革命家,他几乎废除了所有高登巴姆王朝的恶劣惯例与不良传统,但是唯独除了一件事之外,是他所没有办法改变的,那就是皇帝始终是刺客下手的目标的这个传统。” 后世历史学家所记述的这个事件,发生在这一年的八月二十九日。 这一天,雨一直下到午后接近傍晚时才停止,云已经往地平线撤走,天空正快速地恢复晴朗,大气经过雨水清洗之后,一颗一颗的粒子在夕阳的反射之下,将人们的视线染成一片清澄透明的红色。 莱因哈特在这一天里面,最后一个要参加的正式场合,就是阵亡将士墓地的新建峻工典礼。仪式结束后,莱因哈特接受了几个遗族的行礼,然后由三万名士兵所排列而成的队伍之间,优雅地走了出去。 “皇帝万岁!皇帝万岁!” 充满着狂热与韵律性的呼声,好像波浪似地,在他的左右形成一道音墙。高登巴姆王朝的时代,“皇帝万岁”的呼声,只不过是由贵族所主导的一个惯例,但是现在的呼声,却是士兵内心忠诚的具体表现。 “看起来身体很健康哪,真是太好了!” 安心的情绪好像一把火炬似地,在金塔·奇斯里准将那黄玉色眼眸的眼角点燃了起来。这位忠实且勇敢的亲卫队长,由于自己无法对莱因哈特的健康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有所贡献,感到非常地惋惜。而不应该会如此无能的御医团,竟然对皇帝最近经常发烧的症状感到束手无策,真是太让人感到气愤了,研读医学而且还支领高薪,到头来却一点用也没有。 不过,一旦离开了病床,莱因哈特还是和往常一样,青春的气息和活力好像结晶了似地俊美,而体力与韵律性也给人丝毫未损的印象。从外表上看起来,皇帝一点都没有因病而衰弱的样子。 这个时候与皇帝随行的人有: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帝都防卫司令官兼宪兵总监克斯拉一级上将、费沙方面军司令官鲁兹一级上将、大本营幕僚总监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中将、皇帝首席副官修特莱中将、皇帝次席副官流肯少校、以及贴身侍者艾尔密·冯·齐列等人,合计共有二十四名。如果有人仔细加以观察的话,大概还可以发现随行的人当中有二名御医。他们虽然也穿上了军服,但是看起来就明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米达麦亚元帅、缪拉一级上将、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瓦列一级上将以及艾杰纳一级上将,这五位为了完成在费沙回廊的两端建设防卫新帝都的军事据点的计划,预定离开费沙两个礼拜,前往当地视察。所以此时随行在莱因哈特身边的,只有费沙帝国军部中枢的人员。正因为如此,警备所负的责任更是重大。事实上,也不仅限于这一次,亲卫队的干部军官们,经常因为庞大的精神压力,而与胃痛结下了不解之缘。但是副队长尤肯斯上校,虽然饭量小,但是却不曾有过任何一次的胃痛经验,因此获得了“铁胃”的外号。 最行察觉有异样的,便是这个“铁胃”。他之所以能够察觉状况有变,根据他后来的说法是——其他的人都在看皇帝,而他则是在注意那些凝视皇帝的人。 当上校对他报告情况可疑的时候,奇斯里的瞳孔立即停留在一名男子的身上。那是一名身穿军服、乔装成士兵、年约三十过半的男子。但是他的行动举止,却没有集团成员所该表现出来的秩序。奇斯里快速且明确地下达不小心警戒的指示。 暗杀者在行动的哲学上,与“铁胃”是处在完全相反的那一端,他将自己的憎恶与杀意经由视线,全部投注到莱因哈特的身上,根本没有见到其他的人。 就在皇帝身边的三公尺前,暗杀未遂的犯人被逮捕了,从他身上发现了陶制的氰酸瓦斯喷剂、以及涂了尼古丁毒剂的竹刀。但是这一出暗杀未遂的真正好戏,是在犯人被逮捕以后才上演的。当犯人的双手被铐上双重电磁石手铐、两边腋下由士兵挟持着,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的犯人,对着一直冷淡地注视着这一幕的莱因哈特,发出了惨烈的叫骂声。 “金发小子!” 这句叫骂声,在莱因哈特还没有登上帝位的时候,几乎已经是他耳熟能详了。当然,这一句话罗严克拉姆王朝则构成了大不敬的重罪,不过这名犯人既然已经犯下了弑君未遂的大罪,这一句大不敬的叫骂,只不过是在一个大水池里再添了一滴水罢了。 正当他张开嘴巴要再度叫骂的时候,奇斯里一挥手,甩了他一个大耳光。这一击毫不留情,罪犯整个人都摇晃起来,几乎让人感觉犯人的颈椎就要被打断了。 “你这个家伙,就是那企图要破坏秩序的地球教信徒吗?” “我不是什么地球教信徒!” 那男子呻吟着,鲜血和憎恨从他破裂的嘴唇流出来。他集中眼光注视着年轻俊美的皇帝,好像想用瞪视烧死他似地。 “你难道忘了威斯塔朗特?三年前发生的那个惨剧,你已经忘了吗?” 从男子口中说出的这个名词,就像由一只弓上射出的无形的箭,从莱因哈特的耳朵,贯穿到他的心脏。 “威斯塔朗特……” 随着莱因哈特低语的那一瞬间,原本灿烂闪烁的生气,已从皇帝俊美的脸庞被夺去了。相反地这名暗杀者回复了生气,开始对皇帝加以谴责。 “你算什么皇帝?明君?你的权力不就是建立在流血和欺瞒之上吗?我的妻子就在威斯塔朗特上,因为布朗胥百克公爵还有你的关系,活活地被烧死了。” 奇斯里的手已经高举到头顶上了,但是这一回在空中停顿了起来,好像等着决断或是命令似地,注视着皇帝,但是这位金发的霸主,面对这么激烈的谴责,竟然只是茫然地站着。 “哼,你杀了我吧,就像你和布朗胥百克公爵共同谋杀二百万无辜民众那样地杀了我吧。那些根本无害于你的小孩、婴儿,却在一场热核子武器的浩劫当中,活生生地被烧死,你也像像那样烧死我吧!” 面对这名男子发生生命的怒吼,莱因哈特一点也没有打算回答的样子。他那刚刚退烧的脸颊整个发青,苍冰色的眼眸看起来好像扩散开来了似地,艾密尔靠到皇帝的身边,以便支撑他修长的身体。 “活着的人,或许会被你华丽的外表所迷惑,而忘记了威斯塔朗特上所发生的事情,但是死者是不会忘记的,他们永远会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活活地被烧死!” 艾密尔的手,感觉到皇帝的身体正微微地颤抖着。同时他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冷静地足以将对方的怒吼冰冻起来。 发出声音的人,就是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元帅。他好像要保护皇帝免受这场谴责暴风伤害似地,叉开两条腿站在暗杀者的面前说明真相。 “你憎恨皇帝根本就是错误的,向皇帝进言,请皇帝不要干涉威斯塔朗特的热核子攻击的人就是我。所以你应该要下手的对象,不该是皇帝而是我。要杀我的话,妨碍你的人少,说不定你现在已经暗杀成功了!” 这名男子一面喘息一面挣扎着,但是仅吐出两个字。在这道无形的冰墙之前,原有的愤怒与憎恶,已经失去了发泄的方向,看起来已经化成了一道乱流。 “威斯塔朗特的虐杀事件,使得布朗胥百克公爵的人望尽失、人心背离,而门阀贵族联合也就此从内部瓦解,所以最后内乱至少早了三个月平定下来。” 军务尚书所说的话,仿佛要为原本已经冻结的空气,再添加一些冷气似地。他那著名的义眼,此时正发出淡淡的光芒,照射着四周。 “如果内乱再延长三个月,那么后续再增加死亡的人数,绝对不下于一千万吧!而这个假设的死亡人数,还必须要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先揭发以布朗胥百克公爵为代表贵族联合军的真面目。” “你们这些掌权者,永远都是这样!永远说你们是为了拯救多数人,所以才不得已牺牲少数人,事实上这不过是一个使你们的行为正当化的借口。有哪一次是你们自己本身或是你们自己的亲兄弟,也被包含在被牺牲的少数人当中呢?” 满怀愤怒的男子,将他的脚踏平地面,用鞋跟使劲地蹂躏着地面。 “莱因哈特杀人!金发小子!你宝座的底下就是一片血海,你的皇位就是浮在这一片血海上面,每一分,每一秒,你都要记得。布朗胥百克已经用败北和死亡替他自己赎罪了,而你呢?你虽然还活着,但是总有一天你也得为你的所作所为赎罪。宇宙里面还有许多手臂比我长的人啊,在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发现现在就让我杀子还比较幸福一些!” “带到宪兵司令部去!待会儿我要亲自审问。现在立刻把他带走!” 克斯拉一级上将发出命令,将这一道仿佛会无限延续下去的谴责狂流给截断了。这名弑君未遂犯在人数足可构成三个分队的宪兵包围下,被强行拖走了。之后,在一片天色愈来愈暗的薄暮中,只留下皇帝一行还伫立着。艾密尔感觉到皇帝白晰的手,正放在自己的头上,但少年心中感到非常可惜,因为这只不过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而已,皇帝的眼眸并没有看着少年。 “克斯拉,那人的行为,依据法律会如何裁决呢?” “罪句是弑杀皇帝,虽然未遂,但是仍处唯一死刑。” “这是高登巴姆王朝的法律吧?” “诚如陛下所言,但是,罗严克拉姆王朝的法律尚未有这方面的规范,只得依据旧法……” 克斯拉看出这位年轻英明的君主,表情有种罕见的微粒存在,所以就不再说下去。但军务尚书那显得过于沉着的声音却取代了克斯拉的声音继续说着。 “如果陛下您是想要挽救他的声誉,那么就应该将他处以死刑。请您下令立刻予以枪毙。” “不行,不许处死!” “如果陛下想要救他的命,只怕他本身也会拒绝吧。这么一来,皇室的权威将受到双重的伤害。” 这一番话好像冷酷且不容反驳地指责对方,莱因哈特这时反常地露出困惑的神情注视着克斯拉。但是宪兵总监所提出来的回答,仍不是莱因哈特所想要的。 “陛下,关于这一件事,臣下所持意见与军务尚书一致。或许处决罪句可以不称为死刑,可赐予他名誉的自杀权利,不知陛下您认为如何?” “不、不要。” 豪奢的金黄色头发,随着头部的动作,一起摇晃了起来。但是此时他所撒落的,不是惯有的华丽、而是忧愁的花粉。 “绝对不得再杀害威斯塔朗特上的任何人。明白吗?不得杀他,如何处置以后再决定,所以……” 莱因哈特语尾的含意并不甚明了,充分证明了这位年轻征服者的心中无法作出决断。他转过身子,朝着他的专用座车走去。克斯拉目送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禁吃了一惊,怎么可能?这样绚烂夺目的皇帝,怎么可能会丧气地垂着肩膀呢…… Ⅲ 一个赤红色的半球,从威斯塔朗特行星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之后,便急遽膨胀、变化成怪异的蘑菇型云层。由这个云层所散发出来的热流,随即化成秒速七十公尺的高热暴风,灼伤了行星的表面。二百万名男女老少,在这一瞬间活生生地被火化了。那是在旧帝国历四八八年也就是距今三年前。下令发动这场虐杀行动的是布朗胥百克公爵,但是为了利用对方的暴行,来达到政略宣传目的,而袖手旁观的莱因哈特本身。由于这次的决定,使得莱因哈特与他独一无二的好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之间,过去一直共有的精神水平,产生了深深的裂痕。当吉尔菲艾斯知道事实真相的时候,不禁为金发友人感到悲哀。 “大门阀贵族做了不该做的事,但是莱因哈特大人却没有做您应该要做的事,为什么呢?您要做这种贬低自己身价的事情吗?” 在“大本营”第十四楼套房,莱因哈特白晰的手正抓起一瓶四一零年的红酒,斜斜地往透明的水晶杯里面倒。此时支配着他的手的,仿佛是他的情感而不是理智,酒从杯子里溢了出来,将白绢的桌巾染成不祥的颜色。酒精已经支配了他一半的神智,他那苍冰色的眼眸,正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桌面。尽管他现在神情恍惚,但仍难掩他俊美的脸庞。只是和他过去叱吒风云、率领大军、穿梭在星海之间,征服各地的英姿比较起来,他原有的魅力已经受到相当大的折损了。 酒的颜色令人联想到血。这是一个很平庸的联想,但是对于莱因哈特来说,这个联想更和一件令他伤心的往事连结在一起,此时他仿佛又看到那被鲜血濡湿了的火红头发,由于对威斯塔朗特事件抱持着不同的意见,招致了莱因哈特疏远,但仍不顾自身危险,以自己的性命守护他的密友红发青年。当他濒临死亡的时候,他连一句不平或抗议的话都没有说,他所说的只有这么一句话。 “莱因哈特大人,请您一定要将宇宙掌握在您手中。” 这句话是用珍贵的鲜血所写下来的誓言。莱因哈特一直在遵守着这个誓言,他先是消灭了高登巴姆王朝,然后消灭费沙自治领,最后又消灭了自由行星同盟,然后使他自己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霸主,他已经成功地实践了这个约定。但是——但是,莱因哈特现在被迫要去面对他过去的罪孽。极尽光荣的最后,获得最高权力的最后,他所获得的竟然是无法随光荫磨灭的罪人枷锁,是那些被活活烧死幼儿的哀号声,原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但是就如同那个暗杀者所宣告的,死者绝对不会忘记那些他人所施回在他们身上的暴虐。 此时有人怀着一颗关怀的心进到室内,将酒精形成的雾气驱散了。莱因哈特抬起了他阴暗的眼眸,在室内各处游移之后,固定在某一处,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暗色调的金发。那一头金发的所有人是伯爵小姐,她是受正站在门外鸣咽的艾密尔·齐列的请托而进来的。莱因哈特发出一个失意的笑声。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是你吗……” 已经丧失了绚烂华丽的声音,从那已经冰结起来的空气表面滑过。 “那人说的没有错,朕不但杀了人,而且还是一个卑鄙怯懦的人!” “陛下……” “如果朕去制止的话,那么那场屠杀就可以被阻止,可是我却没有那样做。愚蠢恶劣的布朗胥百克公爵自己犯下了罪孽,而我却利用他的罪孽,自己独占了利益。我明白,我是一个彻底的卑劣者,我不配拥有皇帝的地位,而且也不值得让士兵们为我欢呼。” 希尔德并没有回答。她所体会到的无力感觉与苦涩的程度并不亚于莱因哈特。她只是静静地掏出手帕,擦拭着被染成血色的桌巾以及皇帝和手和衣袖。而莱因哈特也停止了让他心中的自我谴责再继续宣泄出来,他紧闭着他端丽的嘴唇,但是希尔德仍然能够听见皇帝精神上的伤口在吱吱作声。 虽然自己是自愿进到室内来的,但是要安慰皇帝的伤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尤其像“充其量面多也只是死了二百万人而已”的这种论调,绝对是用不得的,这种论调正是鲁道夫·冯·高登巴姆式的力学理论。莱因哈特的人生,正是以否定这种思想为出发点。一旦将自己的罪责加以正当化,那么就会使自己从迈向自我神格化的陡坡上滚落下来,沦为鲁道夫第二。 莱因哈特是如此,已经成为过去的杨威利也是如此,希尔德既非全能也非万能,她没有把握应该要用什么药,来治疗皇帝在精神上所受到的创伤。但是被酒精濡湿的手、袖子、桌巾都已经擦拭好了,现在的她得要继续下一个动作。她于是一面犹豫着一面开口说道: “陛下,就算你曾经犯错,不过我认为您已经得到惩罚了。而且您在得到惩罚之后,确实在政治和社会方面做了相当大的改革。有犯错,但也得到惩罚,最后留下了成果。请您绝对不要因此而贬谪自己,因为民众确实因为您的改革而获救了。” 莱因哈特清楚地了解到希尔德所说的惩罚,其实是指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死。他的眼眸仍然显得阴郁,但酒精成分所形成的瘴气已经迅速地褪去了。他的眼眸里面,接着出现了伯爵小姐折好了手帕,鞠躬之后,正打算要退出房间的身影。年轻的皇帝着急地从椅子上稍微站起来,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这么说。 “伯爵小姐。” “是,陛下。” “希望你不要走,在这里留下来。” 希尔德没有立刻回答。她情绪自己的听觉是不是有问题,这样的疑惑像潮水似地逐渐上涌到她的胸口,并且超越她心脏位置的时候,她知道了,她知道年轻的皇帝和他本身已经踏进了某个固定的角落。 “今天晚上没有办法自己一个独处,拜托你,不要留下朕一个人。” “……是的,陛下,遵照您的指示。” 希尔德此时无法判断自己这样的回答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她只知道这样的回答不是选择而是必然的结果。但是对莱因哈特来说,事情又不一样。希尔德知道自己只不过是飘荡在波浪间的一根麦杆,但是她下定决心,为了眼前的这个人,她要尽可能让自己在今天晚上成为一根好麦杆。 Ⅳ 八月三十日。 玛林道夫伯爵家的管家汉斯·修德瓦掩不住从昨晚开始即徘徊在他心中的不安、怀疑与困惑的情绪。他所一直引以为傲的“希尔德小姐”,昨晚竟然彻夜未归。早上六点,有部地面车停在门前,那位有着暗色调金发、头发剪得短短的女孩,从车上一走下来的时候,汉斯立刻慌慌张张地迎了上去。 “希尔德小姐,您昨晚到底怎么了?” “我回来了,汉斯,你起得真早啊!” 忠实的管家,对于伯爵小姐的反应,不得不再一次感到怀疑与不安。从希尔德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开始,汉斯就一直照顾着她,无时不为她的聪明和活泼感到赞叹,甚至极为推崇。玛林道夫家的小姐和其他家“深闺中的千金小姐”是不一样的,她从不曾胡乱地购买丝绸衣裳,或者弹弹钢琴、唆使和钢琴老师谈个恋爱,或者整天就是收集一些宫廷内外的丑闻,然后牢牢地记在脑子里面,像是用图钉钉住了一般。 汉斯唯一觉得可惜的,就是希尔德不是男儿身。如果小姐是男儿身的话,那么今早恐怕早就当上国务尚书或者元帅了。 当今那些大贵族的子弟中,论聪明、论秉性,甚至还没有人能及得上小姐的。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希尔德小姐”不仅当上了平凡男子绝不可能就任的大本营幕僚总监,而且“伯爵大人”也当上了国务尚书。玛林道夫家过去在贵族界、社交界当中,一直没没无闻,在高登巴姆王朝的时候,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朴实、平凡、徒有贵族之名的家族。但这样的一个家族,今日却成为支配宇宙权力体制的中枢。这一切都是因为希尔德小姐的功劳。但这么了不起的小姐,为何昨晚彻夜不归,而且还一副发愣的样子呢?这是汉斯的记忆里面,从未曾有过的事。 但汉斯的观察事实上并不全然正确。因为发愣的样子是希尔德故意装出来的。因为她不知怎地只觉得羞涩,无法正面迎向忠实管家的脸孔。她刻意地放轻脚步,走向二楼的卧室,淋浴一番之后,换好衣服,七点三十分便下楼走向餐厅。 此时佛朗兹·玛林道夫伯爵已经在餐桌旁就座了。如果自己此时刻意避开早餐的话,那么可能会使父亲更加担心,但是一旦入座,就一定得要面对父亲了。希尔德于是发挥自己最大的演技,向父亲打过招呼之后,便开始把早餐的食物,送自己那毫无食欲的胃里面。 忽然,父亲出声对着希尔德说: “昨晚,是和陛下在一起是吗?希尔德?” 轻缓又温和的声音,在希尔德的脑子时引起不断的回响。希尔德看着汤匙从她的右手落下,汤盘里的汤溅到下巴的高度。 “玛林道夫伯爵除了诚实之外,没有任何的长处。今日的地位,还因为沾了女儿的光。” 希尔德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对父亲如此嘲讽的人,其实是错误的,因为玛林道夫伯爵的诚实,是有外表不华丽但内涵深厚的知性与洞察力作为底衬的。贵族社会的桎梏极为苛刻,但他并未对希尔德的才能加以限制,光就这一点,他人就应该可以看出伯爵真正价值的所在了。 “爸爸,我……” 父亲看着女儿的面容,透露着些许的寂寥,但也浮现着慈祥、理解的神情。 “嗯,我明白,我想我大概明白。所以你不说没关系,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而已。” “对不起,爸爸。” 这句话并是因为希尔德做了什么坏事,只是她面对她所敬爱的父亲,除了“对不起”之外,再也没有办法说其他的话了。她的表达能力,仿佛突然干涸了。 此时一阵脚步声在餐厅外响起,打破了父女之间的沉默。汉斯摇晃着他巨大的身躯,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伯爵大人!老爷!门口有客人……” 汉斯喘着气,胸腔急遽地起伏着,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向主人报告客人的身分。 “我打开门一看,皇帝陛下、皇帝陛下竟然就站在门外,他说无论如何希望能和伯爵大人与小姐见面……” 伯爵将视线转移到女儿的身上。这位被人称为智谋可抵整个舰队的武力而且貌美的幕僚总监,紧紧抓住餐巾的一角,眼睛睦盯着汤盘,身体一动也不动。 “希尔德……” “——爸爸,我站不起来。” “可是皇上可能有什么话想和你说哪。” “对不起,拜托你,爸爸。” 希尔德此时所说的话,完全没有一点智慧和气魄。 伯爵一面在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似地,一面从桌旁站了起来,往大厅的方向走去。 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征服者,此时正定定地站在大厅里,胸前抱着一把偌大的花束,那些是红色、白色和淡红色的大朵蔷薇,或许是这个夏天里,最后的蔷薇了。他认出迎面走来的人是伯爵家当家主人的时候,白晰秀丽的脸庞上,仿佛正映照映着淡红色的蔷薇。 “陛下……” “啊、啊、玛林道夫伯爵。” “承蒙陛下特地前来,臣甚感惶恐,敢问陛下您大驾光临,有何指示?” “不,过意不去的人是我,清晨一大早就前来叨扰,真是抱歉!” 这种表达方式能够被容许,便可充分看出这位有着夺目的金发、历史上最伟大的霸主,是多么地紧张和激动。他用他那仿佛弥漫着烟雾的苍冰色眼眸看着伯爵,然后把花束硬塞给他。 “我想把这花送给伯爵小姐……” “陛下您如此关怀,臣真是不胜惶恐。” 蔷薇花浓郁的强烈香气,在伯爵接过花束之后,笼罩住伯爵的上半身,伯爵忽然觉得有些要窒息了。 “我曾经问过米达麦亚元帅,他向他的夫人求婚的时候,就是带着美丽的花束去的。” “哦,原来是这样子。” 在这样模糊不清的回答当中,玛林道夫伯爵已经完全洞察到年轻皇帝来访的目的了。不过,伯爵心里面想,不至于会向米达麦亚元帅请求请教如何作为一个求婚者吧。 “所以,朕也想要这么做,不,应该是说不能不这么做,总局,朕还是让人选好花带过来了。伯爵小姐喜欢花吗?” “我想应该不讨厌。” 莱因哈特点点头,看来他内心已经设定了一个终点,但此时仿佛正在通往终点的途中徘徊着,不久终于决定要说出来了。 “玛林道夫伯爵,朕想要迎娶您家的小姐做朕的皇妃,不知是否可以得到您对我们结婚的认可?” 玛林道夫充分体会到皇帝、或者说这名不谙世故的金发年轻人内心的诚挚。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当然不会是轻蔑的对象,但是就因为一个“曾有过什么”的夜晚之后,天一亮就跑来要求结婚,这无论如何都让人感到有些不太对劲。 玛林道夫伯爵一面在心里面暗暗地想着,一面仿佛得到旁证似地,有了另外的相当。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这名“天才少年”,在军事和政治两个范畴内,以极短的时间,便开拓出无与伦比的基业,但是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就非常不懂世故了。 才能严重偏颇的“天才少年”,还是激动地说道:“如果,我对伯爵小姐做了那、那样的的事,却没有负起责任的话,那么朕就和高登巴姆王朝那些个淫荡的皇帝没什么两样了。朕、朕,不想和那种家伙同流合污。” 做臣下的人或许不应该有这种反应也说不定,不过伯爵却还是忍不住要同时叹气和苦笑。每个人感觉必须要感觉必须要负责的方式,各有各的不同,但是莱因哈特的感觉方式,很明显是洁癖的观念远高于一切。 “陛下,您不必要觉得有任何的责任。我的女儿应该是基于她本身的意志,才与陛下您在一起。我这个女儿决不会以一个夜晚作为武器,来束缚住陛下您的一生。” “不过……” “今天请到此为止,恭请陛下就此回去吧。一则因情绪尚未经过整理,且惟恐对陛下有失礼之言行举止。如今无论如何,已承蒙皇上赐予过高的地位,待平息稳定之后,一定会让她前往大本营谒见陛下。” “……” “臣下惶恐之至,但恳请陛下将此事交付臣下,请陛下先行移驾回朝吧。” 这一段对话,并不是天才皇帝与庸才臣下之间的对话,而是未成熟的年轻人与圆熟的成人之间的交谈。 “朕明白了,就拜托贤聊——不,伯爵您了。今天一大早就来叨扰,而且提出令您无法立刻回答的要求,真是对不起。那么朕就改天再拜访吧。失礼之处,请您多多见谅。” 莱因哈特说毕,打算回头的他,却又立刻停了下来,犹豫地对着伯爵的当家主人说了一句话:“请代为向伯爵小姐问好…… 这是一句一点都不机伶的话,难道没有其他什么想说的话吗?玛林道夫伯爵揣测着年轻主君的心情想着。但伯爵的视线里面,所看到的却是莱因哈特转过身去,亲卫队长奇斯里准将将门打开,让主君走出门外之后,自己旋即跟随主君身后走了出去。 玛林道夫伯爵将偌大的花束交给汉斯之后,便走回餐厅,浑身仍然为蔷薇的香气所环绕着。面对希尔德又想要发问又想要全部委由父亲来处理的眼神,作父亲的人于是直率地回答说:“大概和你所想的一样吧,希尔德。陛下说他想要迎娶你作为他的皇妃。” 作女儿的大吃一惊,虽然只发出小小的惊呼声,但父亲还是听见了。 “我……,这种事情,真是太谎谬了。和陛下结婚,这是不可能的呀!” “尽管这么说,希尔德,到最后,还是会有个什么人,坐上皇妃的位置呀。” 玛林道夫嘴里面这么说,但是他一点都没有想要煽动女儿的女性野心,毋宁说,他的想法是相反的。对于身为主君的莱因哈特,他是绝对推崇尊敬的,但是如果要作为女儿的丈夫,他的评价则又完全不同。 “西历十七世纪的时候,据说有一位叫做北方流星的小国国王。十五岁的时候即位,经常击破邻国的大军,是一位闻名的军事天才。不过一直到他三十岁过世的时候,不管是异性也好,是同性也好,终身与性无缘。” “……” “一个人如果具有所谓的异常才能,通常表示他可能是其他某些方面亦具有相对的缺陷。如今我见到莱因哈特陛下,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呢,如果只把他看作是一个君主的话,只要他不是完全和常人相异也就可以了。” 希尔德张开端整的嘴唇,有些唐突地说道:“皇上并不是爱我,这一点我还可以了解。皇上之所以会到家里求婚,完全是因为他的义务感与责任感呀!爸爸。” “或许是因为这样也说不定。不过,你自己怎样想呢?希尔德。” “我……?” 伯爵此时可以确认。女儿一贯的聪明,像是锐利的刀锋上,突然出现了缺口。 “这么说好了,你爱上爱皇上呢?包括他那些孩子气的义务感以及责任感。” 作女儿的心里想,终于被问到这个问题了。而作父亲的人心里面想的是,终于问出口了。事实上这是一种如果能够不问就最好还是不要去问的那种问题,而且一旦问出来的话,势必会成为日后永远后悔的根源。但是位于大帝国中枢地位的两名男女,结果竟然因为那名因妻子惨死,而企图要谋杀皇帝的男子的愤怒和悲伤,而被迫要作出决定性的选择。 希尔德左右摇晃着她那头暗色调的金黄头发,尝试着要从那一片迷蒙的云雾中走出来,但是并没有成功。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尊敬他,至于是不是爱他,有没有男与女之间的情爱,我没有自信。” 玛林道夫伯爵深深地吧了一口气。 “哎呀、哎呀,看起来这不只限于莱因哈特陛下哪。我这个足以自豪的女儿,有时候最好也能够重视自己的感觉胜于自己的更改思考。当然不是常常,不过有时候最好能够这样啊!用点时间了好地想一想吧!” 玛林道夫伯爵对着从昨晚以来,就一直持续混乱着的女儿,留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就步出了餐厅向书房走去。书房的一角有把安乐椅,伯爵坐了下来,让自己的身子好好地窝在椅子里面之后,把自己的视线投向没有点火的暖炉。 “不过,这两个人,昨晚过的还顺利吧……” 嘴里面喃喃地念着,玛林道夫伯爵不觉得苦笑出来。他不记得他这半辈子里面,曾经有过像这样既具有严肃性又具有滑稽性,两种不同性质并存的问题。 如果只限在政治和军事范畴的话,那么整个宇宙里面,大概也找不出任何一对男女,像他们两人一样,拥有如此卓绝的才干吧。但是,远比他俩不如的平凡男女,在私生活方面,一定比他们还要成熟得多。 事实上,玛林道夫伯爵所指责的,只是莱因哈特之于他的女儿,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缺陷,但是就与性欲无缘的这一点来说,希尔德也是同样的,她对于研究政治、分析军事这方面的兴趣,远比谈恋爱的兴趣还要高得多。社会上即有所谓性欲过剩的人,那么也一定有人是在相反的那一端的。处在相同一极的莱因哈特与希尔德,虽不见得能够相聚甚欢,但至少也能够平淡结合吧!尽管还有许多其他外在的因素影响。 过去这三年当中,玛林道夫伯爵家的命运,一直在激烈的旋涡当中打转,如今之所以能够超越这个旋涡,全是因为希尔德的才智。这是一个事实,同时也是伯爵亲身的体认。 希尔德,你的成就超越了我这个身为父亲的,只是,我知道这说了也没用,不过如果你能够和一个更为平凡、看得近一些、野心较小的男子谈恋爱的话,那么我这一生或许可以过得更适合身份、更简单一些吧…… 玛林道夫伯爵本身担任国务尚书,眼看着上班的时间已经接近了,他于是回到自己的卧室,在随从的服侍之下,一面整理自己的服装,一面想着,自己留在国务尚书这位位子上的时间,大概不长了吧。 Ⅴ 从玛林道夫伯爵的宅邸回到大本营之后,莱因哈特进到办公室,但是却无法立即静下心来处理政务。 莱因哈特觉得可耻。因为自己身为全人类的皇帝、历史上最伟大的征服者,竟然也暴露出自己柔弱的一面。希尔德固然有着无与伦比的聪明头脑与强韧的精神?但是再怎么说,她的年纪比莱因哈特轻,而且又是一名女子。这倒不是说莱因哈特歧视女性,而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这世上全部的女性当中,除了一个人之外,自己竟然也还依赖着其他的女性。 正如玛林道夫伯爵所洞察到的,同时也是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所担心的,莱因哈特确实是有些缺陷的地方。 “莱因哈特皇帝本身虽然俊美,而且掌握权力,但在自我约束方面却极为严格、禁欲。” 后世的这种评语,不容否定的,应该是对莱因哈特的一种误解或是过度推崇的结果。因为莱因哈特基本上不算是什么禁欲的人,而是其本身对于生理方面的欲望,虽不是完全没有但却极为淡薄。尽管他有着无与伦比的俊美面容与绝大的权力,但是直到今日为止,却未曾有过任何男女之间的性关系,这或许是常人或者说一般的人,绝对无法理解的吧。 对于一般好色的人、或者相信“英雄本好色”这句俗语的人来说,莱因哈特可能单纯只是个异常的人。因为人们或许可以了解比自己还要有更强烈欲望的人,但是要去了解那些欲望比自己还有薄弱的人可说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不过,尽管他本身清心寡欲,他却也一直约束着自己不要求滥用权力,特别是在私生活方面,这是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 自从他继承了罗严克拉姆伯爵之后,就开始有众多的女性想要接近他。而在长中帝国军最高司令官,接着又当上帝国宰相,俨然已成为实质上的独裁者之后,残存下来的贵族们,更是争先恐后地把他们的妹妹或女儿送到莱因哈特的身边。也有人因为家里没有女儿,便将其他人家里貌美的少女,收为养女,然后献给莱因哈特。尽管身边群花环绕,但莱因哈特却始终未曾有过采摘的意念。甚至也有人把自己的妻子给献上来,但那种卑鄙恶劣的行径,只徒招致莱因哈特的愤怒与轻蔑而已。 从那个时候到现在,莱因哈特一直未曾将自己从失去他最亲密的朋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冲击与后悔中完全解放出来。或许是由于吉尔菲艾斯的死,在莱因哈特的心理上造成了阴影,使得他对于自己本身的性欲产生了罪恶感,而将自己的性欲完全抑制住也说不定。 吉尔菲艾斯甚至还没有结婚就过世了。为了拯救莱因哈特的生命,竟然不惜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当时的他不过二十一岁。 ——而我牺牲了吉尔菲艾斯,独自一个人活了下来,这一次竟然还想要结婚。别人能够原谅我吗?就算活着的人会原谅我,但是死去的人难道会原谅我吗? 莱因哈特感觉到自己似乎正想犯下一种近乎难以言喻的罪恶,这样的感觉深深地攫住莱因哈特。不过,如果没有对玛林道夫伯爵小姐负起昨晚的责任,那么莱因哈特就与过去那些他所憎恶、轻蔑、反抗的对象,也就是高登巴姆王朝那些淫荡的皇帝,变成同一类的人了。玛林道夫伯爵听到他这种想法的时候,不觉改变了莱因哈特原有的评价,但是年轻俊美的皇帝却没有察觉到。他这种精神作用,或者只能够称之为迂腐不切实际吧!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个时候所意识到的,只是要表现出他身为一个公众人物的诚意而已。 莱因哈特撩起他前额那近乎华丽的金发,晚夏的微风吹抚着他的额头。沉浸在忧愁里面的眼眸,像是水晶杯中呈现液体化的月光,透露出淡淡的光芒,美得毫无争议,但却蕴含着不安定的纤弱。 至今为止,莱因哈特从未以这种形式,深深地体认到自己的不成熟。不管在政治或者军事方面,他一直都表现得极为贤明,度量宽宏,而且总是能够将自己主观与客观之间的差距,修正到完美的地步,但是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他所表现出事的却完全相反。 莱因哈特的心,只有在面对强敌的时候,才能够显得昂扬。这个事实,只有少数几个人,比莱因哈特本人还要更清楚地了解到。莱因哈特必须要有敌人,而且,那个敌人愈是强大,莱因哈特情感的灼热与理性的冷彻,愈能够同时达到极限,而能够从内在发出光辉,更能够增添莱因哈特俊美面貌的华丽。但是,现在的他,却没有强大的敌人…… 大约十点过后,宪兵总监克斯拉一级上将,带着严肃且惋惜的表情,前来向皇帝报告。那名出身于威斯塔朗特、企图要弑杀皇帝的男子,昨晚在牢里自杀身亡了。 “是你们强迫他的吗?” 由于克斯拉所带来的二度冲击,莱因哈特的声音颤抖。克斯拉明快地否定了皇帝的怀疑,因为事实上,弑杀未遂犯的自杀,克斯拉连用一根手指头去胁迫都没有,只不过,他也没有努力地去防止。克斯拉明白,纵使皇帝暂时释放了犯人,犯人除了自杀之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而莱因哈特在默默无言当中,也同样察觉到整个的情势,他无法对克斯拉加以斥责,因为真正的罪过,在于缺乏决断的莱因哈特本身。莱因哈特命克斯拉秘密地但却要郑重地埋葬犯人之后,即命克斯拉退出。莱因哈特无法对那名企图要杀死他的男子,怀有任何憎恶之心,因为在莱因哈特的权力之前,那名男子是一名弱者。 像这个时候,如果玛林道夫伯爵小姐在的话,那么多少可以跟我一起商量吧,莱因哈特心里这么想道,不过就像她的父亲玛林道夫伯爵所言明的,暂时,自己大概不能期望希尔德出勤了。不过莱因哈特就算见到希尔德,究竟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她才好呢?莱因哈特自己都无法判断。当玛林道夫伯爵谢绝自己与他的女儿见面的时候,在自己的某个无意识的角落,竟然出现了有点像是放下心来的心情。 “莱因哈特皇帝之所以重视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是因为不管于公于私方面,她都能够成为贤明的商谈对象,而且可以作出有用的进言,并不是因为性爱方面的满足。皇帝并不受性别歧视这种愚蠢偏见的约束,他不曾因为她是一名女性,而轻视她的才能。” 后世的历史学家有人如此地描述,这似乎过度称颂莱因哈特所成就的功绩与表现出来的才能,但是却无视于他个人私生活上的不成熟。 “把伟人或英雄的传记教给小孩子们,是最为愚劣的事情,因为这就好像要善良的人们,去学习异常的人,这两者其实是不同的。” 这是莱因哈特的敌手杨威利生前对尤里安·敏兹所说的话,莱因哈特当然不知道这些。不过如果他知道的话,或许会一反他平常的作风,以稍微面带苦涩的表情,点头同意也说不定。倒不是因为这样会带给谁麻烦,而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与大多数的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无论如何,莱因哈特的私生活方面,在这一年确实经历了极大的变动。而君主的私生活,会带给国家与历史某些正面或者负面的影响,这就是所谓的专制政治。不过,在这之前,莱因哈特和他的帝国却面临了深刻而且巨大的危险。 “多灾多难的新帝国第二年”,到此为止,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前方等待着。 第三章 —— 鸣动 —— Ⅰ 这一年的九月一日,海尼森行星上发生了一桩事件,历史上称为“九月一日事件”或者“古恩·基姆·霍尔广场事件”。 莱因哈特皇帝尽管在私生活方面暴露出其未成熟之处,但却丝毫不影响他施政的公正和清新,现在的他仍然没有改变,正由一位伟大的征服者朝向成为一位伟大统治者的方向迈进。身为政府人物的莱因哈特,的确在政治的建设上充分发挥了他的才华。 与新帝国的新首都费沙之间,相距五千光年的行星海尼森,正由莱因哈特皇帝的全权代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总督开始执政。 “新领土总督府”并非是恒久设置的机关,迟早都要和旧帝国领土一样,纳入内务省的管辖,确定为地方政府,而且政治与军事两权将采取分离制。到那个时候,人类社会的统合就应该完全成立了。 “新领土总督府的权力与权限,在帝国的行政体系当中,显得过于庞大,几乎有些失去均衡。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安置在这个位置上,等于将他潜在的野心给突显出来,在应该和平的土壤里埋下争乱的种子,这不能不说是皇帝的重大失败。” 后世的历史学家中,有人如是地断言,但当时对于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是否一位有能力且强力的行政官这件事,并没有任何人抱持着怀疑的心态。他掌握着“新领土治安军”这支人数达五百二十二万六千四百名的军队的指挥权,有了这样的武力作为后盾,他绝对可以有恃无恐地施行铁腕的行政措施,但他的施政却一直相当柔软且富有弹性。 此处即有一个例子,可以证明罗严塔尔的行政触觉的确是非凡的,那就是他以极为彻底根本的形式,将过去自由行星同盟统治底下一直积存着的不公平全部予以纠正。弹劾旧权力体制下之神圣领域的腐败,对新体制而言是宣传自我正义的绝好题材。过去一些经常受到反政府势力与新闻界猛力批评,但是却一直未受到当先制裁的特权政治家、军需产业经营者,共六百名左右,被总督府给一网打尽了。 如果以极端的观点来看,这些处置仅是以儆效尤。但是,罗严塔尔很清楚地知道,此时他所需要采取的手段,不是慢工出细活,而是快刀斩乱麻。因此,这些嫌疑犯过去在民主共和体制下,以司法搜查为前提,将物证湮没、采取法律武装或收买证人这些手段,此时全部都失去了作用。总督府凭藉着强权取缔不法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在意什么民主程序。仅凭着总督亲自签署的一纸搜捕状,即可强行展开搜查与拘捕,而且结果全部都是成功的。嘲弄民主共和政治的罪犯们所犯下的罪,却因专制政治的手法而受到制裁,这真是一个讽刺的结果。 罗严塔尔刻意将民主共和政治所不可避免的一个缺点“决定缓慢”,暴露在市怕眼前,并精心布局,让市民从实际效果上,来认可帝国的支配。这一切的措施到此为止,看来几乎是完全成功了。 然后在九月一日那一天。 自由行星同盟的政府以及军队虽然都已经解体了,但是相关人员和后备军人在这一天集结起来,举行自主性的联合慰灵追悼会。罗严塔尔仅给予集会的许可,本身则没有出席,也没有致任何的祝词,因为他的个性一向讨厌假惺惺地装模作样。就连特留尼西特也没有出席。超过二十万名的参加者,几乎都是默默无名的人们,一名下级将领主持追悼会并致辞。 如果集会的事态能够按照这个会场的负责人,也就是总督府民事总长艾尔斯亥玛的原定计划,那么这个集会应该是以一个和平的佘典来闭幕的。但是有些人却不这么希望。 光以二十万名群众这个数字而言,就足以形成一股对抗秩序与整顿的势力了。罗严塔尔过去可以完美无瑕地指统御以一百万名为单位的将兵,但是控制群众则又是完全不同的问题。查阅总监贝根格伦上将,在总督的授意之下,派出二万名武装士兵,配置在会场的周围担任警备。事实上,总督本人和查阅总监,都感觉到自己这样的处置太题大做,但出动到现场去的士兵们,却不见得是这样想。 “每隔一秒钟,就感觉到群众的敌意逐渐地升高。我们最初的阵形是散开的,可是却开始逐渐地集中到一个地方。” 后来如此证言的士兵并不只有一个人。当时追悼仪式就在他们的不安中进行着,不久水后,呼声从四处升起。 “杨提督万岁!民主主义万岁!自由永存!” 这种呼声当中,含有过多的情绪成分,如果让生前的杨听见的话,大概就闭着嘴,对尤里安·敏兹耸耸肩吧。但是在狂热的群众当中,能够像杨这样坚持理性的人,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二十万的狂热融合起来,便逐渐形成巨大的感情波涛,歌声随之响起,那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国歌。 “……朋友啊、总有一天,让我们打倒压迫者,在解放后的行星领土上,高高竖起自由之旗……” 自由行星同盟的国歌,原本是为了要抵抗高登巴姆王朝的专制政治,所作词谱曲而成的反抗歌曲。再没有其他的歌曲,可以像这样把人们精神的情绪高涨,提升到狂热境界的了。 “从专制政治黑暗的另一方,让我们用手把自由的黎明唤进来吧……” 群众的狂热与陶醉愈来愈激动,帝国军的士兵们,环绕在他们的外侧,不知所措地互相对望着。对他们来说,他们也有令他们产生狂热与陶醉的欢呼声,那就是“皇帝万岁”!他们本身在狂热至极甚至流下眼泪的时候,同样也是不自觉的,但是眼睁睁看着群众的力量,毫无理性地流向某个固定的方向,那种汹涌沸腾的样子,对于身在群众之外的人们来说,那是副令人感觉不舒服而且压迫感的情景。 “杨提督万岁!民主主义万岁!打倒压迫者!” 原本小不的呼声,此时呈几何级数地增幅,在大气的笼罩之下,不断引起回响。帝国军的士兵们尽管一边高呼着肃静,但也畏缩地互相看着彼此的脸,不知不觉地逐渐往后退。 根据记载,第一个石头是在十四点零六分掷出来的。接着在零七分,投掷的石头像是流星群似地落在帝国军士兵的头上。 “滚出去!帝国军的走狗!” “你们这些侵略者,滚回你们自己的老家去吧!” 自从帝国军直接对同盟统治支配之后,人民的敌意还未曾如此明显地表露出来。市民们应该早已放弃反抗,接受强者的支配了。但是在表层的薄冰底下,有一道热流在窜动着,这道热流现在更融化了薄冰,企图让站在冰上的帝国军跌进水中溺毙。 “镇压开始!” 军官们发出命令,士兵跟着执行的时候,混乱的状态已经变得难以收拾了。经过武装训练的士兵,在一次同时被五、六个市民——帝国军称之为暴徒——包围过来的时候,还是无法应付。就算用枪托殴倒了其中一人,另一个便从后面用手指插进士兵的两眼。 十四时二十分,使人无力瘫痪的瓦斯和警棍的使用已经被许可了,但这不过是对当时发生之事实的追认而已。 总督府好不容易一直勉强地克制枪枝的使用,但这个禁令在十四点二十四分的时候被打破了。枪枝的火光一闪,杀死了两名市民,却引爆出一百人的愤怒。 “暴徒当时企图夺取士兵的枪枝,使得士兵的性命产生危险,故不得不允许士兵开枪,此为当时正当的防卫处置。” 帝国军的正式记录是这样叙述的,这对当时整个局面中的一部分情形而言,的确是个事实,但是在其他方面,则还有另外的事实存在。因为帝国军当时是受到群众狂热的直接冲击,被一种歇斯底里的危机感所攫住,而对着手无寸铁的市民开枪。 于是惨叫声响起了,变成一道逆向的风暴。在穿过压倒性的怒吼当中,招来了反向性的恐怖与被这种恐怖所刺激而产生的愤怒。 暴动扩大了。 十五时十九分,整个事件形式上地结束了,留下四千八百四十具市民的尸体,受轻重伤的人超过五万名,其中的大部分遭到逮捕拘禁,而帝国军方面也有一百一十八名死者,整个事件的死伤极为惨重。 “我这些部下可真是了不起哪!竟然有办法对手无寸铁的民众开枪,没有勇气和侠义心的,还真是做不出来呢!” 罗严塔尔的尖酸讽刺,对部下来说,或许丈过于严苛了。但他到此为止所花在统治上的努力,此时都已经成了泡沫,以他的立场来说,忍不住还是要骂一声的。 “不管怎么说,是不是有人在背后煽动民众,才导致这种结果的?” 蓄意引发古恩·基姆·霍尔广场暴动的人,或许并不是企图要颠覆帝国,而是要让罗严塔尔总督的权威跌落吧?罗严塔尔犀利的头脑立刻想到了这个可能性。这虽然是极不愉快的体认,但是却不能将自己的眼睛故意岔开来。罗严塔尔自身,怎么也难以想象,自己会是那种不会塑出敌人的个性。 尽管集会最后的结果是被人煽动而产生的,但是完全没有不满与愤怒的地方,是不会有暴动或骚乱的。不管莱因哈特再怎么伟大,罗严塔尔再怎么有能力,在旧同盟市民的眼中,他们仍旧是侵略者,这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市民们在古恩·基姆·霍尔广场上,所抛给帝国的那些怒骂声,虽然失礼,但却不做作。 “什么侵略者的德政,终究不过是一种的样子。不过无论如何,到底这件事要怎么去收拾呢……” 事后处理的繁杂,令罗严塔尔感到不胜厌烦,在这个时候来了一则报告,说是在那些逮捕的群众中,西德尼·席特列元帅也在里头。 “西德尼·席特列元帅?” 罗严塔尔微微地皱起眉头。这个名字,刻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黑人,大约在三、四年前,还在自由行星同盟军的首脑阶层。他曾经担任宇宙舰队总司令官和统合作战本部部长,后来因为亚姆立札会战失败,他为表示负责而退役了。其实席特列本身当时是反对同盟军远征的,但他因身居军部制服组的首座,故还是无法规避责任。 在罗严塔尔的指示之下,席特列元帅被人带进总督的办公室里来。 这位身高将近有二公尺的黑人提督,浑身脏污,衣服被扯破,脸上更有干涸的血迹紧紧地附着着,但他的态度和他魁悟的身躯一样地坚挺,他正面迎向金银妖瞳的双眼所散发出来的光芒。 “席特列元帅,这个集会是因为在你的主导下,而招臻这个悲剧结果的吗?” 这位魁悟的黑人提督,在罗严塔尔的质询下,毫无畏惧之色。 “我只不过是一名单纯的参与者。如果说参与本身就是有罪的话,那么我只得甘受此罪名。” “你觉悟到这一点很好,那么我还想再请教你,促使今日这种悲剧场面发生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就算我知道,我也没理由要告诉你。” 这真是缺乏独创性的回答,罗严塔尔心里如此地想着,不过他并不觉得特别失望,因为对方的回答如果相反的话,那才会真正教他感到苦涩的失望吧! “那么,就我们的立场而言,我们也没有理由释放你哪……” “如果你们释放我的话,那么我会自己主导下一次的运动,来抗议你们的非法统治。唯一令我遗憾的,是我们自己已被大势给流放了。” “我对你的勇气表示敬意。不过我身为皇帝的代理人,自然得要遵守皇帝所制定的法律,维护秩序。所以我必须要再次拘捕你。” “你是应该要这么做的,因为你有你们所谓的正义与道德,我对你个人不会有任何怨恨。” 这位从前的同盟军总司令官,转过他宽大的身子,让人给带下去了。此时他给人的印象并不是昂然,却令人感到他已经看开了一切了,很难再去违背他的意志。罗严塔尔一直目送着他,当视线被门给挡住的时候,总督对他的心腹手下问:“贝根格伦,你认为区区一个人的死,能够叫数亿人觉醒吗?” “或许真的有也说不定。不过,直接面对这种事情是我们极力想要回避的事。” 罗严塔尔将他的视线固定在门板上,对着查阅总监的回答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说的没错。如果他们真的发起起义的话,那么我们势必要用武力来加以镇压。不过身为一个军人,能够和伟大的敌将作战是军人的荣誉,但是镇压民众却只是鼠辈一般的工作,真是太令人泄气了!” 贝根格伦不意地从侧面凝视着上司的脸孔。从这个角度,贝根格伦只能看到这位著名的金银妖瞳那双深沉的黑色右眼。 罗严塔尔的精神领域当中,或许有某种与主君莱因哈特皇帝有着微妙差异的潜在要素,使他无意识中抗拒安住在和平与荣华当中吧。在九月一日事件发生之前,他的巧妙统治的确是成功了,但是罗严塔尔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因此而满足的样子。 “杨威利元帅,你在战斗的途中倒下去了,这或许是一种幸福吧。和平时代中的军人,只不过是让人用锁链给绑起来的看门狗,在怠惰与无为的日子当中,让自己逐渐地腐败下去,不是吗?” 这样的想法,甚至也曾经掠过他的胸中。 其实,在他的敌手杨威利的语录里,有下面这样的一段话: “唯有能够忍耐和平之无为的人,才能够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姑且不论这种断定是否正确,但是罗严塔尔本人也自觉到自己一点都无法忍受和平之无为。关于这一点,恐怕罗严塔尔的死对头,也就是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早已敏锐地洞察到了。 “罗严塔尔元帅是一头猛兽,不是一个可以安住在笼中,乖乖地啼着和平之歌来度过一生的男人。” 据说军务尚书曾经有过这样的评语。不过,关于“猛兽”以下的那些话,还有其他的说法。 这个与罗严塔尔有关的评语,透过某个管道传到了他的耳中。不过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人们并不明白他对这个评语究竟有什么样的反应。 Ⅱ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在帝国军的诸位将帅当中,是个人生活最为豪华的一个,而他也是最配得上这种豪华生活的人。在艺术方面的洗练度或许稍有些及不上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但是却没有任何人,像他一样有着一股浑然天生的富贵气息。好比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给人的印象像是个终生过着军旅生活的青年军官,很难令人联想到罗严塔尔和毕典菲尔特竟会是同僚。当然,毕典菲尔特不想要过这种飞黄腾达的贵族生活,自然又成为另一种美德。 “贵族品味的罗严塔尔元帅。” 有部分人给了罗严塔尔这样的评价,不过这显得有些缺乏公正。因为这名男子的生活方式,基本上并不是因为他的品味,而是自然而然地就如此生活着。 研究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毕生生涯的人,发现到他的个人生活,与他的面貌外表、野心、才能和功绩比较起来,其实相当朴实乏味的时候,都不免要感到惊讶。他们甚至说——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生活,才是真正具有王侯格调的。 他之所以能维持他豪华的生活水平,固然是因为继承了他亡父的遗产,但罗严塔尔并没有沦为有钱人家的平庸继承人。他进入与他亡父遗产完全无关的军官学校,成为军人之后,不管环境多么地酷烈,他都能够悠然地睡卧其间,仿佛是睡在有丝帷的卧铺上,而且不管食物多么粗糙,事务多么繁重,他都能够甘之如饴。因此,尽管他日常过着豪华的生活,却也没有招惹士兵的反感。 另外还有一则关于他的传说。据说他在军官学校就学的时候,曾经读到在古代地球上,某个帝国兴亡的历史,其中说到有名重臣对皇帝揭起反叛的旗帜,皇帝问他,你对朕难道有什么不满吗?他回答皇帝道,没有任何不满,我只是想自己当皇帝而已。读到这里的时候,这名有着金银妖瞳的年轻人自言自语地说道,“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正当的理由了”。不过传说终归是传说,新帝国历零零二年以前,这则传说并未曾流传过。就算是事实,当时罗严塔尔自言自语所说的话,也不晓得是传到了谁的耳朵里,所以这个传说也不是那么可信的。 莱因哈特本身虽然明显地欠缺性欲,但是他并未强制臣下必须要禁欲。在战场上,强暴妇女是严格禁止的,假使有人破坏这规定,将毫无容赦地被处以重刑,这种重视军规的作法,是为了不破坏人民对军队的信赖。不过莱因哈特几乎不干涉臣下的私生活,就这一点或许已经足以证明莱因哈特身为君主的宽阔胸襟了。 罗严塔尔在私生活方面,是个备受非议的男子,谴责他的人从不曾消失,尽管那些人并不像内务省次长海德里希·朗古那么地心地恶劣。因为还是有许多人希望或者认为:新王朝的重臣个个都应该要品行端正。 有一天,米达麦亚来到皇帝的办公室,突然不经意地被问到:“米达麦亚元帅,朕问你,罗严塔尔元帅的情人,有着什么样颜色的头发呢?” 年轻的主君突然提出这个奇怪的问题,令这位帝国军的第一勇将一时不知所措。他一面倒转记忆的页次,然后模糊不清地回答说:“我想应该是黑发没错吧,陛下!” “答错了,是明亮的红色。看来他还是一如往昔地独占全帝国的花朵哪!” 莱因哈特发出恶作剧成功的笑声,并且以宇宙舰队总司令官的表情变化为娱。因为他刚才接到罗严塔尔有关费沙回廊战力重新配置的报告,报告结束之后,统帅本部总长正要退出,莱因哈特身边的待者艾密尔·齐列发现有一根头发,从统帅本部总长的肩膀上飘落下来。 米达麦亚甚至比他的密友本人还要惶恐,不过莱因哈特只是把这件事当作是一时的笑话题材,并没有斥责统帅本部总长个人私生活的意思。一则是因为莱因哈特对于他人男女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关心,二则是他虽然在众人之上,但仍尊重臣下每人个原有的个性。 “阴郁消极的毕典菲尔特、没有女人在身旁的罗严塔尔、饶舌爱说话的艾杰纳、花心的米达麦亚、没教养又粗野的梅克林格、盛气凌人的缪拉,这些都不是原来的他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个性。如果罗严塔尔犯了法或者是欺骗对方的话就另当别论,否则总不能因为双方的男女关系,而强迫其中一方坐上被告席吧!” 莱因哈特说这些话的时候,确实是有身为一代明君,足以统御群臣的度量。如果是在一个漠视臣下的个性、凡事后分的君主之下,那么像是毕典菲尔特这些人,都不可能荣获高升吧。莱因哈特在继承罗严克拉姆家族的时候,也曾经因为受到失望、怒气与他人的斥责,而用严厉惩罚来处置部下失败的倾向,但是自从他至亲的密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过世以后,他对于自己的度量狭小感到深切的悔悟,也就因为这种悔悟,才能够让他有今日的自我戒律。而且在现实方面,如果所有的失败都要严厉惩罚的话,那么被视为名将集团的银河帝国军,恐怕早已变成空壳了,因为包括莱因哈特本身在内,几乎所有的将帅,都曾经吃过杨威利的败仗。 不过,在战术层次上,输给“魔术师”杨威利的败绩,对于莱因哈特来说,决不仅仅是单方面的负数战果。因为经由这些战败的经验,正好给予莱因哈特绝好的试练机会,让他锻练身为一名用兵家的洗练,同时提升了这两方面的层次。虽然杨像是奇迹似地,连续获得战术上的胜利,但是莱因哈特从最初的一开始,即对同盟采取战略作战,杨最后还是没有能够推翻莱因哈特所获得的压倒性战略胜利。如果一个指挥官所统帅的兵力在一个舰队以下,那么先姑且不论。如果自己是身为全军大元帅的话,那么战略比战术还是重要得多,而战争的胜利远比战斗的胜利更显得贵重,莱因哈特那天才的头脑,早对这一点有所认知,尔后也经由理论与经验证实了他的想法。 如果自由行星同盟军部当中,没有杨威利这一号人物的话,那么莱因哈特的胜利就显得太过于容易,而他也无法从其中学到些什么吧。莱因哈特虽然表现得很漠然,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体认,所以杨过世时所带给他的失落感,决不是若有若似无的。 “吉尔菲艾斯过世的时候,我还以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失去的了……” 这位年轻霸主的低声自语,虽然他本人也几乎没有察觉到,但其实却与他的生命力精华有着密切的深刻关系。 莱因哈特对于罗严塔尔身为一个将领的气度与才能,虽不若他对于杨威利那么样地推崇,却也有着极高的评价。 “如果要就智与勇两者之间的均衡,来作出一个评价的话,那么综观敌方与我方,再也没有任何人比得上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了吧!” 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对他的僚友作了如此的评价。和罗严塔尔的智勇均衡比起来,杨威利显得偏向于智,而渥佛根·米达麦亚则本质上就偏向于勇。莱因哈特皇帝虽然已经达到了人类身为一个战略家的极限,但是就一个战术家而言,他却显得偏好攻击。巴米利恩会战之所以会有战术上的败退,其中的一个原因,应该可说是由于他的防御不够彻底吧。而罗严塔尔到现阶段为止,却能够免受此类诸多弊害之扰。 Ⅲ 自九月一日事件之后,“新领土”的各处仍不断地发生小规模的暴动和事故。有一天,军事查阅总监贝根格伦向长官报告:“暴动当中半数,是别有意图且具有组织性的。其余半数则为偶发性乃至于仿效性之行为。” “民事长官对这些治安的混乱怎么说?” “他认识只要能够确保交通及通讯系统,那么局部地区性的暴动就不足为惧,他只请求这些系统能够确保。” “艾尔斯亥姆虽然是文官,不过却是名沉稳的男子。军方应该村满足他这些小小的请求,至于细节方面就交给你了,由你去安排。” “遵命。对了,总督阁下……” “嗯?” “我们收到这封以总督府为收信人的投书,请总督阁下一读。” 总督从贝根格伦手里接过那封信,然后看过一次。 “哼,这个嘛……” 罗严塔尔那对金银妖瞳,此时闪耀着讽刺性的光彩。 一个小时以后,优布·特留尼西特被传唤到总督的办公室,从正面迎向不怀好意的总督所投射过来的视线,但是他并没有作出惶恐的神色。其实罗严塔尔对于他从来没有表示过好感。 罗严塔尔一语不发,把那封投书的信件扔到大理石的桌面上,以冷漠的眼神注视着特留尼西特开始阅读那封信的表情,然后才对这个难得沉默的旧同盟元首说道:“你不认为这是一封很有趣的投书吗?高等参事官。” “不过有趣和事实并不见得是同一回事,实在是很可惜哪!总督阁下。” “如果一百个有趣集合起来的话,大概就可以构成一个事实了。特别是有力量的人如果这么希望的话,那么根本也不须要什么证据,而在你们所讨厌,不,应该说是憎恶的专制政治下,更是如此哪!” 这封投书的内容,主要是在告发特留尼西特。当中叙自九月一日事件之后,“新领土”上所发生各种险恶犯罪事件,都是特留尼西特为了恢复自己个人的权势所精心策划的,而且更有要加害总督的企图。 “反过来说,在你们所信仰的民主共和体制当中,有个原则就是实现民众所期望的事情。” “所谓的民众,其实是顺着气流飞升起来的风筝,表面上飞得高,其实并没有实力。” “你不应该这么轻蔑民众吧!过去把你捧上同盟元首的位置而且支持你的,不就是他们吗?你把他们说得这么差,会被人批评为忘恩负义的。” 事实上,罗严塔尔对于特留尼西特与过去将他捧上权力高位的那些民众是打从心里的轻蔑。虽然说自由行星同盟的国父亚雷·海尼森,还有与他一起长征,共同经历一万光年苦难的那些共和主义信奉者,是绝对值得赞赏的,但是他们的子孙,却只在这二百五十年的光阴中,将他们所创下的伟业一点一点地啃蚀掉,最后终于降伏在专制政治的城门之下,更有一部分的人息旗倒戈,只为了确保已身的安乐。 而特留尼西特就是这一部分的人当中的一个,哪里还能不知羞耻地批评民众。不过罗严塔尔心里这么想着,却又察觉到有异样的不快感在心中蠢动着,因为他发觉特留尼西特嘴里那些轻蔑民众的话当中,竟有种奇妙的现实感。或许这名男子,从过去就一直是用这种轻蔑的态度,在对待支持他的民众…… 如果和有“王座革命家”之称的莱因哈特比较起来,罗严塔尔在政治的权想力方面,确实稍微落实一些。以作为政治家而言,他是一个属于实践型的人物,决不会遗漏任何他所被赋予的课题,他的处理能力较创造力更来得卓越。 罗严塔尔对于既是长官又是君主的莱因哈特,在政务、军事上的表现是绝对地尊敬,但是对于莱因哈特私生活方面的缺点和脆弱,却也丝毫没有放过。 不过,莱因哈特的私生活虽然有许多的缺点,而且不成熟,但是他在作为一个政要人物时所表现出来的才干、气量和他所达成的功绩,却是不容否定的。罗严塔尔并不会因此而对皇帝有所批评,因为他的气量不至于如此狭小,而处世态度也不会这么不公平。 “不过,最终他还是让人感到他是一个不甘处于在他人风头之下的男子。” 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在与罗严塔尔第一次会面之后,曾经说过这样的评语,不过唯一一个站在罗严塔尔风头之上的人就是莱因哈特,而罗严塔尔也一直接受这种从属的立场。 在乱世当中,野心勃勃的君主与能力极强的臣下之间的关系,大多数就像是骑着单轮车要越过白刃,有着极高的危险性。莱因哈特与罗严塔尔之间的关系,或许最后也会成为这大多数的当中的一例,不过当然也会有例外的情形出现。 后世的人们经常这么说道,如果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一直到旧帝国历四八八年之后还活着,而且仍然身居“帝国的第二把交椅”的话,那么莱因哈特与罗严塔尔之间的紧张关系,可能就只是潜在但始终都不会爆发。或许至少他与军务尚书奥贝斯坦之间的对立,可能就不会这么样尖锐了。但是不管再怎么说,这些说法终究都只是假设。任何人唯一所无法否认的便是,吉尔菲艾斯在年纪还很轻的时候便过世了,在他生前的时候,不管是在下务军事方面也好,在私生活方面也好,从不曾遭受过任何人的责难,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么就他本身和帝国的未来发展而言,其实有着非常丰富的可能性。 暂时将特留尼西特遣回之后,罗严塔尔又再一次传唤查阅总监贝根格伦,给予他许多的指示,大多是有关于固守在伊谢尔伦要塞上的那批“杨威利军”残党。虽然帝国军方面并没有任何部分的军队为了要抢功而有所妄动,但罗严塔尔之所以再一次对要塞提起注意,是因为在没有任何命令之下,有舰艇企图要侵入伊谢尔伦回廊。 另一方面,罗严塔尔当然也不可能像个老好人似地,允许伊谢尔伦回廊方面的人、物资和情报流入完全自由化。对帝国军来说,“封锁并孤立杨威利的余党”是他们理所当然的基本战略,虽然伊谢尔伦回廊是个困难的攻击场所,但是要封锁它就没有那么困难。所以帝国军首先得要切断要塞所有的情报和对外界的交流,在心理上把共和主义者赶尽杀绝。 因此,对于被困守在伊谢尔伦要塞上的尤里安·敏兹等这些“伊谢尔伦共和政府”指导阶层的人而言,如何设法收集到质量兼具的情报,就成了他们要继续生存下去的必要课题了。 Ⅳ 肩负重责大任的尤里安·敏兹,每天都在繁忙之中,消化他所被赋予的工作。 尤里安每天一点一滴地整理着资料,期望将来有一天能够写下“杨威利传”。杨生前没有留下任何完整的著作就过世了,一生还不到三十五个年头,而且都在忙碌与多变之中度过。如果他没有遭此非命,而能够享有与他巨大的功绩成比例的生命,那么或许可把他膨大的知性活动的成果,透过文字的方式予以一般化吧。但是这么丰富的可能性,却因为他的过世而被永远地断绝了。 不过他还是留下了大量而片段的语录,关于战略方面、战术方面、历史方面、同时代的人物、政治和社会,然后还有关于红茶和酒。尤里安将这些没有秩序的思维和言行的只字片语,加以整理、重新排列,然后再加上自己所认为正确的注释。为了让杨威利这种个性的存在,能够流传到后世,尤里安每天回到个人寝室之后,仍不休止地埋首桌上。利用繁重事务当中的空隙来从事这样的工作。这对尤里安来说并不孤独,因为在整理的过程中,尤里安可以藉此和死去的人交谈。 每一个只字片语,都构成尤里安本身过去六年来的记忆与光阴,每一个字都伴随着丰富的背景,在尤里安的脑海里扩展开来。所有的景象当中,每幕都有杨威利的存在,他的身材忽长忽短,那是因为这些景像都是透过尤里安的视点所形成的,尤里安的身高在六年内增加了三十公分,而景象的出现并没有依照时间先后的顺序。 “确实是有某些东西是无法经由语言来传达的。不过这句话只有已经肠枯思竭的人才能够讲。” “所以,语言这个东西,像是人们心海上所漂浮的冰山。浮出海面的部分其实是微乎其微的,不过存在于海面底下的绝大部分,透过知或感觉,仍然可以感觉得到。” “言词必须小心谨慎地使用,尤里安。因为这样可以让更多的事情,比单纯只是沉默的时候,能更正确地传达出来……” 还有—— “正确的判断,唯有建立在正确的情报与分析之上,才有办法成立。” 杨威利也曾经这么样说过。 三年前,也就是因为“救国军事会议”的政变,而导致同盟军分裂的那个时候,杨被迫必须与强大的第十一舰队作战。双方的战力几乎相等,而杨如果败退的话,那么就意味着反政变派的崩溃,所以杨拚命地探索敌方部队的所在。当他们后来终于确认了第十一舰队战力分散的事实,以及其个别所在地的时候,杨兴奋地把报告书抛向空中,然后就和着笨拙的歌声,把尤里安当作舞伴,跳起笨拙的舞来了。由此可见正确的情报是何其的珍贵。 因此,尤里安为了在自己的思考和辅佐人员建言所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多收集一些情报,也采取了各种策略。伊谢尔伦回廊的两端,迟早会出现政治和军事性的变动吧。上前莱因哈特皇帝将伊谢尔伦回廊排除在外,正专注地构筑着宇宙的新秩序,到了他那华丽的权威甲胄上产生裂痕的时候,一定会有变动产生。 既然已经作出了这样的战略预测,尤里安也得要思考对应的策略。毕竟他不是后世的历史学家,而是现代的行动者。 只是未来情势的变化,不见得能够让眼前最理想的对策,还原封不动地持续到未来。 就像五外多以前,有谁能够预料到现在的宇宙情势呢?宇宙历七九五年的那个时候,高登巴姆王朝和自由行星同盟之间,还在持续着永无休止的争斗,而费沙的蠢蠢欲动,则填补着两者争斗之间的缝隙,只让人觉得这种情势仿佛会缓慢地、抑郁地、单调地流向未来。 大河尽管悠悠地流,有时还是会出现瀑布。或许和自己在一起的这一群人,此时正在逼近历史的瀑布,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变动或许会比预料的时间还要提早到来。杨提督在世的话,自己只要安心地乘在他的船上就好了。一方面自己是这么样地爱戴他,而另一方面则憎恨着那些杀害他的人,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心胸狭小吗? 想到这里,杨威利开始在尤里安记忆里的一个角落低声私语了。 “不!尤里安,我想不是这样。没有能力去恨的人,也就不可能有能力去爱。我认为是这样子。”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所以尤里安才会这么样地爱着杨威利,还有环绕在他身边的人,以及他们所缔造出来的小宇宙,并且认为这些是无比贵重的吧。也因为如此,凡是对这些加以污损、击碎的人,尤里安都会感到无可遏抑的憎恨。另外多半也是因为受到杨的影响,尤里安认为民主共和政治的理念非常重要,也因为他憎恨与这个理念相对的专制政治。一个人想要去爱所有的事物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过杨的这一番话并不能扩大解释。杨的根本用意并不是在鼓励人们去恨,而是想要指出“爱可以解决一切”的这种想法,在基本上是有矛盾的。对于这一点决不能有误解。 “……尤里安这种自省的心,很明显是受到他的导师杨威利的影响而产生的,不过如果这种心理往负面发展的话,那么进取的活力恐怕会受到损害,而且很可能会从守旧退到消极、保守。” 在那些从背后援助尤里安的“看护人”当中,如亚历克斯·卡介伦等等,似乎乎都对这一点有些担心。 “才能方面就不用担心了啦!” 波布兰笑着说,而亚典波罗则应声道: “也不可能会被坏女人拐走,毁了他自己啊!” 两个人轮流地嘲弄年长者的担忧。 要塞上属于青年组的,仍有部分无法像他们两个一样完成精神上的重建。好比施恩·史路少校就是其中的一个,当杨威利遭受暗杀之时,为守护长官而奋战的他,在伊谢尔伦医院的病床上与尤里安再度会面的时候,竟黯然地哽咽着:“我还活着,就只有我一个人还……” 施恩·史路的表情还有声音,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样明朗、直爽了,比克古与杨这两名司令官都先他而死的悲痛,使得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再回复到从前。 “如果你没有活下来,这才真的会让我们伤心。正因为少校您还健在,我们多少还有点可以安慰自己的。” 尤里安并没有让自己也落入他的悲伤之中。因为不管是无可奈何也好,或者只是表面比内心还要早恢复也好,只要自己是伊谢尔伦共和政府军的代表人,那么就必须要完成自己所被赋予的责任与义务,无论如何不得将人们引导到悲观的方面去。所以尽管尤里安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后生晚辈,他还是想要尽力去安慰史路少校的心。 不过了对史路所说的话也不全是在撒谎。因为能够让他们救出来的,虽然只有史路少校一个人,但是这个事实对尤里安、先寇布、林兹、马逊等人,想要拯救杨却没有能够达成的懊悔,多少可以有一些弥补的作用,就这一点而言是无法否定的。 经过年少的尤里安一番安慰之后,史路少校摆脱了悔恨的心境。他离开病床之后,立刻就投身成为亚典波罗的属下。 伊谢尔伦共和政府的干部们,此时仍然在讨论着优布·特留尼西特这个话题。 因为优布·特留尼西特竟然会甘愿接受莱因哈特皇帝指使的这个事实,让卡介伦和先寇布都觉得怀疑而且难以置信。至于亚典波罗甚至还有些认真地考虑着,是否要送一封书信给莱因哈特,给他一个“绝对不要相信这个家伙”的忠告。 “反正特留尼西特这个混帐东西,铁定又是在耍什么诡计。我是希望至少皇帝不要再被这种小人给害了!” 对着尤里安这么说道之后,亚典波罗立即苦笑了出来。 “其实,我们这些人根本只是所谓的杂碎。总之,不管特留尼西特这个老狐狸又打算要搞什么鬼,奥贝斯坦元帅那个传说中的对手,负担就更要加重了。” Ⅴ “黄金时代”。 尤里安在最近,觉得自己好像终于了解到这个字眼的意思了。但是他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倒不是因为害怕被人笑话,而是觉得现在这个时候,好像已经没有必要用言语来再加以确认此事。不过,人们在那个时代已成为过去式之后,才了解到那个时代的宝贵,这难道是造物者对人们的悟性和体会,所设下来的一个残酷陷阱吗? 不过,黄金时代并不是永远不可能再度来临。而尤里安等人的义务,就是努力去创造一个至少比较接近的时代。 和卡琳见面的次数,由每个月一次增加到每个礼拜一次,但是最近却只有在餐厅或者办公室碰面的时候,才能互相讲讲话。这如果让他们两人共同的老师波布兰给知道的话,大概又会取笑一番吧! “今天工作结束之后,你还是要继续整理杨提督的言行录,是吗?” “是啊!没错……” “真是太闷了。” 卡琳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正确说来,她是用这种像是不容反驳的口吻,用她一贯的方式在为尤里安担心。这一点尤里安也是明白的,其实更正确地应该只能说尤里安觉得自己明白这一点。卡琳的感情很丰富,而她也一向不善于控制表达自己的感情。 就在前不久,卡琳在司令部前的通路上碰见了她血统上的生父先寇布,先寇布向她问道: “你还好吗,克罗歇尔中士。” “碰巧现在变得很不好。” 事实上卡琳这种态度已经可以说是很有进步了,因为好歹她总算也有回答。不像以前只要看到先寇布的影子,就一下子躲得不见踪影了。 “哎呀!真是太可惜了,情绪不好就已经很漂亮了,如果情绪好的话大概会更有魅力吧!” 像这种普通平常的话,先寇布是不说的,他只平淡地说句:“你可不要太勉强自己了,因为你能够见到我明明是很高兴的。” 说出这句话之后,先寇布就走了。卡琳没说第二句话,只能目送着他的背影。 说出来可能会让卡琳觉得不舒服,不过尤里安却不禁觉得,角色失常似乎错了。卡琳本身好像也体会到了这个事实似地,最近已经不再严厉地批评先寇布,而且好像也对自己为何单单没有办法用平静或宽大的态度来对待他而觉得有些生气。 “菲列特利加所说的大概是真的吧……” 尤里安听到卡琳低声自语地说着。 有一天和先寇布讨论完要塞防御的事情之后,尤里安提到了卡琳,他并没有想要斥责先寇布的意思,只是想要知道先寇布什么样的想法。 “克罗歇尔中士对我有什么样的看法?这是她的问题而不是我的问题啊!” 这很明显是作父亲的人所会说的话。 “如果你是问我对她有什么看法的话,这才是我的问题哪!” “那你有什么看法呢?” “我可是从来不曾讨厌过任何一个美女啊,况且还是一个生气蓬勃的美女啊!” “那么,卡琳和她的母亲很相像吗?” “喂,年轻人,你脑袋瓜里面在想什么啊?” 先寇布笑得有点不正常。 “——总之,女儿比母亲更让人印象深刻就是了,这一点错不了!” 先寇布收住脸上的笑容之后,令人意外地用着严肃的口吻说道,然后轻轻地拍拍尤里安的肩膀。 菲列特利加·G·杨,同样也是每天埋首在繁忙的事务当中。她的父亲过世的时候,她同样也是如此,或许她想藉着将义务和责任发挥到最大的极限,然后把哀痛收藏到内心的抽屉当中。这种精神作用或许真的有用吧?菲列特利加说“如果我喝酒的话,或许会好一点”,听到这样的话,尤里安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想起来,如果洁西卡·爱德华女士还在的话,我们或许可以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 经菲列特利加这么一说起来,尤里安这才想到,那位女士同样也是在她的丈夫过世之后才投入政治界的,两个人的遭遇真的是很相似,一想到这里,尤里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尤里安简直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菲列特利加也遭遇到和洁西卡·爱德华一样的下场,会是怎样的情况。尤里安全身不寒而栗,赶忙把这些无济于事的想像逐出脑外,他对着菲列特利加问道,她是给了卡琳什么样的忠告。 “我只告诉她,先寇布中将绝对不是一个卑劣胆怯的人。事实上也是如此呀!” “看来您的话对她很有影响呢,克罗歇尔中士对杨夫人您非常敬爱,她还说以后要像杨夫人您一样。” “哎呀、哎呀,要是像我一样不会作菜就糟糕了,为了她的将来着想,还是多学学卡介伦夫人比较好哪!” 见到菲列特利加的笑脸,尤里安仿佛感觉到初春的微风吹进了他的内心。那微风温暖、柔和,但是感觉得到其中仍有挥不去的寒冬气氛,这是尤里安无能为力的。 那一天,他接到卡介伦夫人打来的电话。 “我请了菲列特利加还有先寇布中将的女儿到家里来吃饭,尤里安你也一起来吧,人多一些热闹一点比较好。” “谢谢您,不过,要不要紧呢?如果不招待中将本人的话……” “作父亲的人,有属于父亲自己的夜生活,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不是一个适合家庭团聚的人。” 夫人回答道,先请了卡琳,如果再让她和先寇布中将面对面的话,可能会有反效果? 伊谢尔伦要塞真正最有实力的人,或许就是这位夫人也说不定呢,尤里安想着。总之,尤里安非常感谢地接受了邀约。自从杨过世以后,菲列特利加和尤里安都渐渐地不再做饭,不想再为自己一个人吃饭的事情大费周章了。 伊谢尔伦最有实力的人的丈夫,一家四口招待了三位客人在家里吃饭,气氛极为热闹的时候,却有点愁眉苦脸的表情。 “喂!尤里安,让这群嘈杂的女人们自己去玩个游戏什么的,我们男人好好来喝杯酒吧!” 两个人于是把那一群娘子军留在起居室里干瞪眼,自己逃到图书室兼谈话室里去了。不久,卡介伦夫人把装有火腿、起司的托盘给这两个逃亡者送了过来。 “男士们请慢用,当主人的人自己竟然临逃亡,这说得过去吗?” “不是!今天伊谢尔伦的名花全部齐聚一堂,真是美得让我头晖目眩哪!而且耀眼得让我睁不开眼睛,所以只好逃到这个小窟窿里来啦!” 听到这番拍马屁的话,夫人有些不以为然,轻蔑地说道:“这种奉承话让先寇布中将或者波布兰中校来说,还让人觉得相称,让你说起来真是不伦不类哟!” “偶而说说也觉得新鲜嘛!对不对?尤里安。” 被人要求表示相同意见的亚麻色头发的年轻人,静静地微笑着,避免自己卷入其中。 菲列特利加、卡琳和卡介伦家的两个小淑女,此时兴高采烈地玩起“疯狂马迷”的游戏来了,也就是把两个作成马的形状的小棋子放进振动器里面一起振动,然后把振动器往地毯上一倒,看看马是以什么样的姿势着地,评分以后比赛看谁的分数最高。比如两头马如果姿势一致,同样仰头向上的话,就可以得到二十分,如果一头马用四脚站着,而另一头横躺着的话,那么就只得五分,这是比赛的评分标准。玩着玩着,她们的笑声激烈地迸弹开来,变成一个个的泡泡,漂到图书室里面来。 “真是!那么无聊的游戏也能够玩得这么兴高采烈。” 卡介伦家的当家主人,皱皱眉头地说道,拿起酒瓶往尤里安的杯子里面又倒了一杯。 “……不过嘛,笑声总比哭声还要好得多哪!” 这一点尤里安也深有同感,无论如何,现在总是能够笑得出来了,虽然说经常会有退回原处的危险,不过人们已经逐渐摆脱寒冬的记忆,进入春天、然后夏季了。 Ⅵ “开出剧毒之阴谋花朵的膨大地下茎”。 被后世如此称呼的组织,当时真的存在吗? 没错,确实是存在的。不过,这个组织处于一种无法公然夸耀其本身存在与实绩的立场。除非这个组织本身已经成为宇宙中最强且最大的优势地位,或者已经成为接近最强、最大的势力,否则还是不能光明正大地现身在地平面上的。 地球教团的大主教德·维利,潜伏在某个行星的地底下,亲身策划、指挥着许多既算不上是正确、也算不上什么光明正大的阴谋。在阴谋实施的空闲中,他也会向下级的司教或者祭司们,说明他的一些想法。 “你们不明白,为何暗杀的对象不是莱因哈特皇帝而是杨威利吗?” 德·维利大主教的声音威势,充满着傲然的光芒。自从暗杀杨威利成功之后,他的权威和权势,俨然已经成为首席大主教了。 “我们首先要让莱因哈特皇帝成为绝对的支配者,然后让他成为暴君,将人民所有一切的憎恶和怨恨全部集中在他一人的身上。到了那个时候,能够与暴君专制相对抗的理念,就只有仰赖地球教的信仰,而不是那看了就令人讨厌的民主共和政治。” 从宗教专制的立场来看,民主共和政治的精神的确是让人看了就讨厌,因为民主共和是以“让多数价值观能够同时并立共存”为前提,以及为其精神主旨之所在的一种体制。 而且,要篡夺一个权力体制的时候,权力集中的体制应该是要比权力分散的体制,还要来得容易对付,而且人们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的权利意义,并且已习惯于被支配。因为鲁道夫·冯·高登巴姆扳倒银河联邦时,所显现出来的钢铁手腕,并不是地球教团所需求的。 “臣下的叛逆,会招来专制君主的猜疑,猜疑之后便产生整肃行动,整肃行动会让臣下感到不安,不安之后便又开始叛逆。王朝的历史,就是这样反反覆覆的,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把这个不变的定律,援用到罗严克拉姆王朝上。” 德·维利的姿态,俨然是个自成一家的历史研究家。他从其中研习所得的,并非哲学,而是阴谋的实践学,不过他能够累积他所得到的知识,并且加以分析,然后引导出统计性的结果,他的头脑也可以称得上极为犀利吧! “太古时候,君临地球之上的罗马大帝国在衰弱的时候,就是以某个一神教作为国教,来支配后世的历史与文明。这是一个我们应该要留意的故事,同时也是我们今后的指标啊!” 年长的司教当中,或许有人对德·维利傲慢的言行觉得反感吧?不过已经没有人会把这反感放在嘴边,倒是逢迎谄媚的人比较多。 “那么您就是要让罗严塔尔元帅对皇帝叛变,是么?” “罗严塔尔在新王朝之中,是个排名一、二的重臣,虽然年轻不过却是名宿将。如果他造反的话,那么皇帝莱因哈特的心,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平静得下来,他对于忠实的臣下们,不禁会有难以克制的疑虑,随时都会想着接下来又有谁要造反了,我们到时只要让他的疑心病愈来愈重就行了。”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确是一位名将,不过他的部下会完全服从他,对莱因哈特皇帝举起叛旗吗?” “令人担心的是,就算有五百万名将兵,全部都肯誓死效忠罗严塔尔,这样的兵力还不到全帝国大军的二成,以这样的兵力,难道能打倒那个金发小子吗?” 德·维利低声地笑着,不用担心,我早已经采取对策了。 “杨威利已经死了,罗严塔尔也要死了,接下来就轮到那个僭越自称皇帝的金发小子死了。全部死得精光之后,就是我方正义开花结果之日,我们就把他们当作肥料来灌溉吧!” 到了那时候,政教合一的庞大帝国就要统一人类的社会了。从前人类只栖息在地球这一个行星表面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维持着类似的政治体系。如今这种政治体制要在整个宇宙中复活了,而且是自己使它复活的。过去那一段长时间雌伏与隐忍的日子,不久之后就要结束,扬眉吐气的时刻将取而代之。 德·维利又再一次地笑了。那是一种黑色的笑容,一种企图利用阴谋使历史倒转的人所拥有的笑容。 第四章 —— 萌芽 —— Ⅰ 身为银河帝国国务尚书的千金,而且本身也是大本营幕僚总监的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于九月七日,重新回到大本营担任勤务。 “由于个人的缘故,给皇帝陛下带来许多困扰,今后将极尽所能不使此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恳请陛下恕罪。” 希尔德对她的上司致意。其实她的上司,在这整个宇宙中,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银河帝国的皇帝。莱因哈特有些生硬地点点头,接受了伯爵千金的致歉,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有些什么话想说似地,不过,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让希尔德退下了。 莱因哈特私人方面不够成熟的包容力,在这个时候又暴露出来了,不过对希尔德来说,这样子反而让她觉得松了一口气。 因为莱因哈特如果真的把他心中的话说出来,那么应该要怎么回答才好呢?希尔德本身也觉得十分困惑,如果莱因哈特向自己表示歉意的话,自己应该要如何应对呢? “那是一场梦,陛下,请您忘了它吧!我自己也不会在意的。” 或者应该要这么回答才好:“我是陛下的臣民,自当遵从陛下的命令。” 不管怎么说,这两种说法对希尔德来说,都不是最适当的回答。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对方是不是应该要向自己谢罪的问题。 一旦回到自己岗位上,那么就不能放任公务不管,所以希尔德无法对皇帝的求婚有个明确的回答。 或许自己应该要辞去幕僚总监这个职务吧?不过,在自己缺勤这么多天之后,才刚出勤就马上提出辞呈的话,恐怕只会招致人们的各种臆测。其实如果仔细想想,年轻单身的皇帝,和一位同样年轻单身的女性幕僚共处在一起这么久,竟然还没有任何谣传,这才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吧?或许是因为莱因哈特总是给人与性爱无缘的印象,而希尔德也始终保持着公务对公务的关系,表现出一副不仗着权力者的宠爱而骄的作风。不过,如今事实已经发生了,今后会变成怎样,应该要如何应对,这个问题让希尔德这么聪明的女子足足想了一个礼拜,仍然没有得出答案。 另一方面,这位年轻俊美的皇帝,同样也处在束手无策的情绪上,这种心境不要说在公务方面从来没有体验过,就连在他私人方面的记忆里面,也是绝无仅有的。 自己向玛林道夫伯爵的千金求婚了。如果能够立刻得到回答的话,那么就算是被拒绝了,自己也可以把心情好好地作一番整理,然而因为并没有获得回答,所以莱因哈特本身的意识,此时像是漂浮在心海的水面上。不过莱因哈特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一个能够期望对方立刻回答的问题。 尽管有些人可能会嘲笑莱因哈特在处理私人生活时的不成熟,不过作为一个政府公务人员的他,却从不曾怠忽过身为皇帝的义务与责任,而且一直能够在政务方面,展现出正确的判断与裁量,这是嘲笑他的人绝不能否认的。当然有些心存讽刺的人,可能会认为莱因哈特如此专注于政务,是为了要逃避他私人生活中的苦恼,这种讽刺的观察当然可以成立,不过莱因哈特并没有将他个人的苦恼,反映在政务的处理上。莱因哈特的这一生中,到此时为止,只有一次曾经将他身为公务人员的责任义务抛弃不顾,那就是刚刚失去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那个时候。 不过庞大的政务,也有处理完毕的时候。往往这个时候,年轻的皇帝就变得不晓得应该做什么才好,有时恍惚发呆似地啜饮着咖啡,有时翻翻厚重的书本,但却不见得有把他的兴趣放在书里,不然就是找贴身侍者艾密尔或者次席副官流肯一起下下三次元西洋棋,再不然就是找他们一起到马场去骑骑马。从各种方面看来,他过去的人生一直是和风流韵事无关的,所以如果战争和政务这些每天的例行公事结束之后,他真不晓昨应该要如何打发时间。当然也从不曾忙于男女之间的肉体关系。 “皇帝不知如何消磨他空闲时间这件事姑且不论,倒是皇帝经常会发烧,这该不会是什么大病的前兆吧……” 重臣们不禁要觉得不安。 发烧虽然算不上是什么重病或者疑难杂症,但是却像是小小的云块,遮掩了太阳的光芒。而莱因哈特到此刻为止,生命力的光辉是不容许被任何云层给遮掩住的,不过那云层是多么地小。太阳是宇宙间独一无二的存在,所以臣下当然很难不心生疑虑。 “威斯塔朗特那件事,对皇帝的御体,恐怕有着很大的冲击吧……” 这个谣传传到亲卫队长奇斯里耳中的时候,他脸上毫无表情地听过就算了。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的千金,在皇帝私人的房间度过了一个晚上,还有皇帝捧着花束,一早就前往玛林道夫伯爵的宅邸拜访的这两件事情,奇斯里都知道,不过他却从来没有透露过半句话。虽然说他并不像“沉默提督”亚伦斯特·冯·艾杰纳一级上将,不过口风紧密也同样是奇斯里的一个优点。 就算莱因哈特每个晚上都和不同的女子一起度过,奇斯里同样会三缄其口,绝对不会让他人知道吧。就这一点而言,奇斯里口风紧密的这个优点,过去一直像是从不曾发挥功能的瑰宝,如今终于发挥了它真正的价值。依奇斯里本身的看法,身为皇帝的人,就算有几个爱妾或者情人也都是好的。 莱因哈特的确也是有其不知变通、笨拙的一面,而且还接近冥顽不灵。不管会被答应也好,或者会被拒绝也好,他向玛林道夫伯爵千金提出求婚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在等待她回答的这段期间,如果和其他女性交际的话,等于是一种不诚实的行为,这是莱因哈特根深蒂固的想法。不过人们或许可以这样说,他其实一直觉得男女之间的交往是极度麻烦的事情,所以如今等于是得到了一个理由,可以把他这种想法正当化。 “……有些人不容反驳地断定皇帝极为俊美,所以一定是非常多情,或者说他应该是多情的人。不过真不晓得这些人要如何解释,为何会有好色的丑男存在?” 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有些讽刺地批评道。不过如果光从表面上来看的容貌与权势,然后要想像他个人性生活的贫瘠,大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吧。 不管怎么说,莱因哈特一点都没有想要采摘其他花朵的念头。 由于玛林道夫伯爵忍不住发出那掺杂着同情的苦笑,所以莱因哈特不久之后,便经常在政务结束之后外出,前往鉴赏那他从不曾表现出任何关心、兴趣的戏剧、音乐、电影等等。因为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独处的话,情绪就会变得非常沉重。 不过真正对皇帝这些举止感到退缩的,恐怕是那些被吩咐一起前往观赏的高官或者皇帝身边侍者。莱因哈特就曾经有一次,要求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伴随前往观赏古典芭蕾,这个选择真是错得最离谱的一个例子了。不过一直把这个例子当作是笑话的克涅利斯·鲁兹一级上将,却也接到皇帝的命令,要求一起出席诗歌朗诵会,让他头痛不已。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一级上将,在还没有轮到自己“值班”的时候,甚至还认真地考虑着,是不是能够和驻守在本土的“艺术家提督”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级上将换一下工作。 “皇帝本身其实就是卓越的艺术品,所以根本不需要刻意对艺术抱持着兴趣。统治者对于艺术只要拨出金钱资助就可以了,不需要出眼睛,也不需要出嘴巴,否则只怕会产生出一些故作权威的冒牌艺术家。” 这是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所作的评语,不过这也是因为他本身由于宇宙舰队军事的理由,可以谢绝皇帝的招待,所以才能作这种第三者的评论也说不定。 “如果元帅您有如此的见识,那么就请您代替我们与皇帝同行吧。今天晚上的节目是那种我听了也不可能会懂的前卫音乐,可是却得要在皇帝面前洗耳恭听。” 奈特哈特·缪拉一级上将叹息地说道。 “这还不如有场战争或者内乱来得有意思。” 这当然不是什么明确的预言,不过日后却让缪拉对于他此时所说的话,感到无限地怅然。 Ⅱ 正当莱因哈特一面忙于政务,一面为私人生活的航路图不齐备,无法将自己导向正确方向而担忧,而他的幕僚人员为“艺术之秋”感到困扰之际,在邪恶的土壤深处,阴谋的地下茎正开始萌芽。 阴谋地下茎的一端,纵横过整个宇宙,此时已经伸展到费沙行星的地下了,当然并不是一直线地伸展过来,而且这个地下茎的根并不只有一个,它们为了争取单一的太阳,于是互相纠缠在一起生长着,而且,这个奇怪的植物正近乎贪婪地吸取着养分。 银河帝国内务省次长兼国内安全保障局长海德里希·朗古,还有费沙的前任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这两个只要一见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就会产生一股欲望,想要当场就将其射杀的人,正在进行着某种会谈,当然是非公开的。会谈的场所是在鲁宾斯基所拥有的几个密室当中的一个,而这也是过去曾经决定过几个人死亡的场所。光线透过水晶玻璃映照过来,使得以绿色为主要色调的室内,散发出像是某个森林角落的气氛。两名潜伏在这个人工森林里面的阴谋家,面貌和年龄都迥然不同,不过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互相轻蔑与自己共谋的对方,而鲁宾斯基对于这一点的认识,比朗古更深刻。 朗古正用手帕擦拭着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在对方的视线之中,把自己真实的表情隐藏起来,这是他一贯的作法,而鲁宾斯基也把心中的冷笑隐藏在皮肤之下,继续说明着阴谋的进行方式。 “如果无法让皇帝亲临新领土的话,那么要让罗严塔尔元帅造反,就变成相当困难了,关于这一点,次长阁下您应该也是很明白的。我们必须要给他一个巨大的饵,大得足以掩盖他的理智,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要替他制造一个好机会。” “或许是这样吧,不过为罗严塔尔制造如此有利条件,这种作法本身行得通吗?万一,如果说万一那家伙弑杀皇帝成功的话,这可怎么办才好?” 以朗古本身的立场,他不禁要如此担心。因为他这个不吉利的空想,在未来是绝对不得实现的,一旦罗严塔尔弑杀莱因哈特成功,整个宇宙的大权都在他掌握之下的话,那么朗古一定会比谁都早成为被肃清的对象。虽然朗古经常是一个看不清自我的人,不过这种事情他还能够了解,这可说是一种既悲惨又滑稽的事情啊。 “这点您不用担心,罗严塔尔弑杀皇帝的意图,到头只不过是一出戏,或者是表面上的行为。我们会让他一开始就失败,并且使皇帝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抢救回来,然后决定讨伐罗严塔尔,这一切都在我们精密的计算之下。” “真是这样吗?” “不然我们写份誓约书吧!” “……” 如果把朗古对于罗严塔尔个人的憎恶比喻作刀子,然后把他个人对于权势的欲望比喻作叉子的话,那么此时的他就像是想贪婪地吞下银河帝国这一顿丰富的料理。在武力占优势的时候,自己不具有武力,却又要达成这个目的的话,那么就非得要借助皇帝莱因哈特的权威与势力。 莱因哈特一旦对忠实的将帅们产生疑惧,并采取肃清将领的恐怖政治的话,那么朗古就会成为皇帝整肃时的特别检察官,或者是处刑的负责人,这么一来,自己就可以卖弄一下皇帝所赋予自己的权势了。所以罗严塔尔的造反,对于朗古来说,就是一个绝对必要而且极为宝贵的转机。 如果能让罗严塔尔造反的话,那么莱因哈特在镇压叛乱之后,对于米达麦亚等人,大概也会失去原有的信赖吧。米达麦亚是罗严塔尔的密友,罗严塔尔消失之后,那么他就是所有活着的人当中,最为了不起的用兵家。如果能够让米达麦亚落入陷阱之内,然后用两虎相斗的方式,把朗古的恩人,也就是奥贝斯坦也一起除掉的话,朗古通往要势的障碍就全部不存在了。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终究只是一个无力的小女子,而她的父亲也是个只知道诚实的无能者,缪拉以下的高级军官,如果离开了战场,也只不过是穿着军服的木偶罢了…… 朗古自己并没有察觉到两件事,一则是这样的构想或者该说是妄想,是受到费沙的旧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的诱导才逐渐愈来愈扩大的。二则是对于鲁宾斯基来说,他不过是一个卑劣、不起眼、使用后即可丢弃的道具,鲁宾斯基聪明地没有让他察觉到这两点。 如果说有人觉察到这些事情的话,那个人不是朗古,而另外的一个人,也就是巴尔·冯·奥贝斯坦元帅,而且可能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在他那由光学电脑所组成的义眼里面所呈现的事物,一定是经朗古本身的眼睛所能看到的还要多得多,不过他并没有对朗古一一解说清楚。朗古不但是鲁宾斯基玩弄阴谋的道具,同时也是奥贝斯坦的政治道具。不过他本身却反过来,把他们两个人都看成自己的道具。朗古认为奥贝斯坦虽然是自己非公开的地下上司,而且也是录用自己的恩人,不过他所能给予的最大恩惠,恐怕就是牺牲自己而让朗古飞黄腾达吧。 在这个时候,鲁宾斯基和朗古,同时都希望罗严塔尔能够起兵造反。不过,朗古所希望的前提是,这必须是场维持一定规模但能够被扑灭的火灾,而鲁宾斯基所希望的则是一场能够燎原的大火,因为他们各自怀有不同的动机和目的。鲁宾斯基对于这一点差异认识的非常清楚,而朗古则全然不知。一直不如奥贝斯坦,而基于某个类似的理由,朗古同样也及不上鲁宾斯基。鲁宾斯基能够寒酸地剖析并嘲弄自己,就如同对着自己映在镜子上的影子耻笑一样,而这一点正是朗古所无法做到的。 整个阴谋最后的结局是,朗古是罗严克拉姆王朝留下了一个佞臣的恶名,并且一直流传到后世。不过事实上他也有几个优点,好比在家庭中他是一个善良的丈夫,同时也是一个和蔼的好父亲,不过作为政府公务人员的他,却怎么也逃不掉别人对他的责难。 在“野心的时代”当中,确实是有这样的事情。莱因哈特皇帝本身,虽然出生在一个空有贵族之名的贫穷家庭,在不过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晋升为旧王朝的将官;二十五岁还不到,就已经是头戴至尊的冠冕了。 过去五个世纪以来,所有支配人类的人,不管是明君也好,是昏君也好,是直系也好,是旁系也好,全部都限于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的子孙。而用实际行动打破这种血统专制的人,历史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亚雷·海尼森,另一个就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虽然他们的手法以及所信仰的主义都迥然不同,不过有一点相同的就是,人们无法将他们的姓名从历史上抹去。 一个创造性的行动,往往会产生无数的模仿者。就好比莱因哈特,他那种依靠单一的支配者来统治宇宙的构想本身,就是延续了鲁道夫大帝的野心。当然,他并不是要模仿鲁道夫大帝,而是企图要超越他,而且在他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年纪,他的野心不已经大致达成了。 他所创造的伟业令无数的人产生敬畏的心。朗古当然也是这无数人当中的一名,不过他并不认为年轻俊美的皇帝是从不犯错或者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为如果不会犯错的话,就不会让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惨死,而且也不可能会败给杨威利。朗古让年轻的皇帝成为自己的傀儡。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要将莱因哈特从那群忠实、能干的臣下手中夺过来,必须要让莱因哈特孤立在猜疑和不信任当中,因为皇帝的不幸与朗古的幸福是直接相关的。 Ⅲ 这一年的八月底,有个奇怪的谣传,开始在新帝都费沙的地表上徘徊,接着进入九月的时候,这个原本像是地下暗流的谣传,开始像是泉水般地喷出来,流进银河帝国政府官员的耳中,不祥的流言像是无数的水泡,不断地将水泡破裂的音符送进人们的耳中。 “……新领土总督罗严塔尔有意要造反!” “……罗严塔尔元帅非常了解如果倚靠军事力量的话,一定无法和皇帝匹敌,所以他打算假借视察新领土之名,邀请皇帝亲临海尼森行星,然后在皇帝旅行的途中把皇帝暗杀掉。” “……暗杀皇帝之后,罗严塔尔元帅可能会拥戴行踪不明的先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发表高登巴姆王朝复辟之宣言,然后自己担任摄政王,独揽政治与军事的大权,不久之后,就打算为自己戴上至尊之冠了吧?” “……不,罗严塔尔元帅的目的,不是暗杀皇帝,而是要把皇帝给软禁起来,逼迫皇帝签写退位宣言书,让自己合法地坐上皇位。” “……听说罗严塔尔元帅已经把邀请皇帝亲临海尼森行星的邀请函呈给皇帝了,不过皇帝不可能会接受他的邀请。” “……说不定,皇帝会反过来把罗严塔尔元帅召到费沙来,好好地询问一番呢!” 有关于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有反叛企图的谣传,在这一年冬天将结束的时候也曾经流传过,不过皇帝与元帅经由在公开场合上的对话,使得过去这个谣传终归还是一个谣传。不过,这一次是不是也能够像从前一样,得出一个完美的结局呢,没有人能够有自信地加以预测。 皇帝的侍从长温歇尔·冯·哈杰尔巴克男爵,是皇帝的姐姐格里华大公妃的朋友,夏佛豪瑟子爵夫人的义弟。他以养子的身分继承了男爵家,不过他并没有特别洋溢的才华,为了温和诚实,没有政治野心。以侍从长这样的一个职务而言,这佯的一个人便足以胜任,不需要什么大器或才能。因为他所要做的不是辅佐皇帝的政务,只需要注意着不要让皇帝的生活有任何的不便之处就可以了。不过像莱因哈特那么朴实的生活,其实只要有艾密尔·齐列在他的身边照顾也就足够了。 这个在费沙流传的谣言,之所以会传到皇帝的耳中,是因为这个侍从长的缘故,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喜欢乱嚼舌根。罗严塔尔邀请莱因哈特亲临行星海尼森的邀请函送到莱因哈特手上的时候,被莱因哈特顺手放在新住所的图书室里的桌子上,侍从长发现之后,便将邀请书信交给皇帝陛下。当时莱因哈特因为察觉侍从长脸上有着不安的表情,询问其原因之后才知道这个谣传的。至少在侍从长晚年的回忆录里面是这么记载。 在这件事情之后的第二天,正式说来是九月十日,军部的最高干部被集结在大本营里面的时候,年轻俊美的皇帝一开始就流露出不悦的表情,眉宇之间布满了无形的雷云。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接触到皇帝的视线,立即往前半步。 “最近,宫廷内外流传着一个说法,想必皇帝陛下也已经略有所闻。在这个会传言的真伪尚示证实以前,陛下是否可以暂时留在费沙?” “这是什么话!” 莱因哈特那端丽的两唇之间,吐出巨大的怒气。他那苍冰色的眼眸,宛如封住火焰的青玉一般地闪闪发光。 “罗严塔尔不可能会暗杀朕,朕也不会怀疑他。你们竟然被这些世间的闲言闲语所迷惑,难道想要挑拨朕与朕的重臣吗?” 军务尚书的义眼闪闪发光。 “那么,请至少带领一个舰队前往。” “皇帝前往重臣统领的地区,如果带着过度庞大的兵力,只怕会招来疑虑与恐惧。而且最重要的是,皇帝在自己的领土上旅行,为何要有大舰队跟随呢?像这种废话就不用再说了!” 调整好自己的呼吸之后,莱因哈特把视线移到某个臣子的身上。 “缪拉一级上将。” “是,陛下。” “朕命你担任朕的首席随员,准备出发事宜。” “臣遵旨……” 奈特哈特·缪拉轻微摇动他那像是砂一般颜色的头发,接受了皇帝的命令。此时奥贝斯坦和米达麦亚都沉默无言。就在其他将帅的一片寂静当中,有一位提督开口说话了,是克涅利斯·鲁兹一级上将。 “启奏陛下,请允许臣下加入随员的行列,随同陛下前往新领土视察。臣下的妹婿因在新领土总督府中担任民事长官。而臣下与臣下之妹已许久不曾相见,盼能藉由此次机会,完成私人的愿望。” 藉由这种侧击,鲁兹成功地攻陷了皇帝莱因哈特这座难攻的城堡。另外不只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原本担任费沙方面军部司令部的职务,但由于首都正式迁移,军部组织随之改编,这个职务变成悬在半空中,所以一直到新的职务确定之前,鲁兹等于处在空闲的状态,只分别担任大本营以及军务省的参事官,这也是他的请求会被批准的原因之一。 “真可惜,皇帝怎么不带着我一起去呢?” 从皇帝的面前退下之后,毕典菲尔特叹气说道,鲁兹则闪耀着他那藤色的眼眸笑着说道: “如果你说要去和罗严塔尔元帅打架摔角的话,陛下或许会带着你一起去吧。不过,这一次如果不是和平之旅的话,事情可就麻烦了。” 还有一件事让鲁兹和其他将官们感到不可思议的,那就是经常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希尔德,也就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这一次竟然被留了下来。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最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作跳跃飞行恐怕会增加她体力上的负担。” 因为皇帝亲口作这样的说明,所以其他的人也就觉得,原来是如此啊!这么说来,那位聪明的伯爵小姐今天之所以没有被召来,而且最近也常缺勤,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不过,事实上莱因哈特很明显地是因为有着私人的理由。因为自那一个晚上之后,虽然已经过了十几天,而且希尔德也已经回到大本营,不过她还是没有对莱因哈特的求婚有任何的回答。这恐怕是希尔德直到现在的生涯中,第一次对事情无法果断处理吧?不过对于莱因哈特的来说,与她结婚究竟会不会幸福呢?希尔德到现在为止,一直束手无策地站在这个问题的前面。 莱因哈特把她传唤到办公室里面之后,特意作出一副纯事务性质的表情和声音。 “伯爵小姐,朕在这个月的月底,要出发到新领土去。” “谨听陛下的指示。” “这一次,朕希望你留在费沙。” “……是。” “另外,在朕回到费沙之后,希望你能够对这些天的事情,先准备个明确的回答。” 年轻的皇帝避开希尔德的眼眸,将视线投注在她暗调的金色短发上如此地说道。 “当然,前些天的事情,就是指朕对伯爵小姐求婚的事情。” 莱因哈特还特意地加以说明,这不能不说是他不成熟之处,不过却也可以从中看出莱因哈特的诚挚。而这个场合对于希尔德来说,毋宁说是得救了,因为莱因哈特如果是个没耐性的家伙或者极端本位主义的人的话,大可以强求对方在自己出发以前,给予一个明确的回答。毕竟他是一个专制君主,大可以无视于希尔德本身的意愿,而照他本身的意志为所欲为。不过希尔德的内心天秤,在这个时候,就会往某个方向增加倾斜度了。 希尔德回到大本营之后,她的行政处理能力一点也没有低落,不过在创造性思考力方面的表现却不甚完美,这大概也是因为理智能源的集中和持续没有办法两全的缘故吧! 希尔德自己本身也察觉到这一点,所以这一次不能与莱因哈特同行,也只觉得无可奈何。她本身当然也听到过与罗严塔尔有关的谣传,不过她觉得这不过是年初时的谣言再度传开罢了。或许这种想法本身,正可以证明希尔德的理智还与想法都一时失调了。另外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她对随行的缪拉等人有着绝对的信赖感。 此外,对希尔德来说,她本身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也就是:“前往会见皇帝的姐姐格里华德大公妃吧!” 自从那个晚上以后,希尔德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去拜访她,莱因哈特不在的这一段期间,或许可以有机会吧。希尔德希望能够让这位皇姐,也像希尔德自己的父亲一样,明白这期间所有的事情,因为她是从小疼爱着莱因哈特,完全明白莱因哈特内心刚柔之处的皇姐哪。 莱因哈特到此时为止的人生历程,虽然极为壮丽,可是却称不上多彩多姿,甚或应该说是极为单纯。他有着明确的价值观,而且目的非常鲜明,所以他只要全心全意地往那个目的地迈进就可以了。 拥有强大的敌人,而且为了要打倒敌人,必须竭尽一已所能的这种人生,一定得是单纯的。以莱因哈特的例子来说,他要打倒高登巴姆王朝的这个目的,虽然显得有些过度庞大,不过却反而为展现在莱因哈特面前的广大荒野,开辟出一条最短的道路。 就这一方面而言,杨威利所走的是一条更为复杂、更为曲折的思想路程。他认为民主共和政治就是最好的体制,而且他所抱持的这个想法一直是根深蒂固、毫不动摇的,不过他却以直接、间接的方式,体验到这个体制以最差的形态来运作时所产生的状况。 杨的人生、思考和价值观,经常是像双重矛盾的螺旋状态一样,表面上看起来颇为奇特,但却有着安定的人格以及极宽广的包容力,一直在制衡着这种特质。不过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对威斯塔朗特的虐杀事件觉得悔恨万分的莱因哈特,由此看来,他身为一个专制支配者的神经纤维,或许比“钢铁巨人”鲁道夫·冯·高登巴姆还要来得纤细也说不定。 不过,希尔德并不希望莱因哈特具备鲁道夫式强韧气质。 莱因哈特无法完全洞察到希尔德的心理,他把自己应该说的话说完之后,扬起了他的一只手,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僵硬,就打算走出屋外。但在他的动作所产生的气流,正好引起微风的那一瞬间,希尔德出声说道:“陛下……” “嗯……?” “请陛下路上多加小心。” 年轻的皇帝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地,凝视着美丽的幕僚总监。当他体会到伯爵千金的话中的含义时,脸上浮现出将要展露微笑的表情,对着她点了一下头之后转身离去。 就算把杨当作是例外,好比希尔德,她也有她的父亲,作为她的理解者以及助言者,但是莱因哈特的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吗?过去曾经是有的,不过此时在他声音所及的范围内,似乎没有这样的一个人。至少,这个人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里面。 面对米达麦亚或者缪拉这样的忠臣,莱因哈特没有办法把他们当作是可以笔自己商讨私人生活的对象。尽管他已经把自己的不成熟以及脆弱的一面在玛林道夫父女的面前暴露出来,不过不管是米达麦亚也好,是缪拉也好,他从没想过要开口和他们商谈私人生活,毕竟莱因哈特不是一个可以让他人知道自己的缺点之后,仍然能够处之泰然的人。 Ⅳ 米达麦亚因为必须要亲身参与许多重要的军务,所以没有办法像鲁兹那些自愿随同皇帝前往新领土。于是他将缪拉召到宇宙舰队司令部的办公室,从整体的大局一直到细部的问题,彻底重复地检讨着,他对于这名小自己两岁的僚友,寄予着深厚的信赖。 “我想我能够明白你所担心的是什么事,今年的六月,杨威利在前来与皇帝会面的途中遭到了暗杀,你在害怕那样的悲剧会再次重演吗?” “如您所明察的。” 缪拉点点头,他那颜色像是砂一般的眼眸浮现着轻微的忧虑。因为一旦曾经暗杀成功,那些恐怖分子便可能食髓知味,进一步想要再干一次,这是就是人类的心理。 “如果能够的话,属下是希望皇帝能够留在费沙,不过到了这个地步,皇帝的行程如果忽然中止的话,只怕人们反而会朝坏的方向去想像吧……” “没错,不过,就算这样也真是太巧妙了!” 米达麦亚不禁要恨恨地啐舌。 因为害怕罗严塔尔叛乱,所以皇帝便不敢离开新帝都的这种谣传如果四处散播的话,那么以莱因哈特皇帝的个性,便绝对不可能会让自己窝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而且这样一来,好像更证明了谣传的真实性。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要把皇帝引到新领土上的一个陷阱吧。米达麦亚想到这个陷阱其实非常单纯,不过却具有绝对的效果而且极度狠辣的时候,不禁不寒而栗。 这个阴谋,在大约半年前,罗严塔尔因为与一名已故的立典拉德公爵有些关连的女子之间的关系,而受到斥责的那时候开始,就已经细密地筹划并且布置好圈套了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一直在背后用指尖引线操纵的人,难道就是那个令人讨厌的小人海德里希·朗古吗? 米达麦亚不认为是这样,因为姑且不论朗古的策谋能力如何,米达麦亚对于朗古的实践能力与组织能力一直有着相当低的评价,所以朗古毋宁说是受到某个更狡猾的人物所影响,不过却由他掌握着表面上的主导权。米达麦亚的这项疑虑,在不久的未来即被证明是正确的。 “不过,阴谋者也不可能会拥有如何强大的战力,所以只要有五十艘到一百艘左右的舰艇跟随皇帝前往的话,也就可以有足够的抑制力了,而且也不会对罗严塔尔有太大的刺激吧。” “的确是这样,不过问题在于陛下的想法。” “这由我来提出请求。如果随行舰队只有这么一点数量的话,那么皇帝应该会容许的。” 银河帝国这两名年轻的名将,不禁交换着轻微的苦笑。皇帝的霸气与矜持,有时的确会让臣下感到苦恼,不过以臣下的眼光看来,这也是值得他们敬爱的。 “对了,军务尚书对于这次的事件,有说过什么样的话吗?” 米达麦亚那一对富有活力的灰色眼眸,此时正闪耀着充满讽刺的光芒。只要一提到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元帅,他肉体的机能就会和精神作用直接连结在一起。奥贝斯坦当然不可能会心存好意地接受罗严塔尔呈给皇帝的邀请函,这是再明白不过了。 “罗严塔尔如果真要背叛的话,一定会从正面堂堂地发动军队,来一场决战,绝不会像某个人,只会筹划一些阴险黑暗的策谋,想从背后刺陛下一刀。” 米达麦亚其实是想要这么说,不过如果真说出来的话,就不是能够当作玩笑而隔的。人的地位尽管升得再高,舌头活动的范围却不见得会因此而变得更为宽阔。 “据我所知,在那之后他并没有再发表任何意见,而且随行者的名单上也没有尚书的名字。” “是么?这样的话就好了……” 军务尚书如果随行的话,米达麦亚当然要反对,不过并不是因为他讨厌军务尚书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深深地了解到,奥贝斯坦与罗严塔尔这两人之间错综复杂、像是磁铁互相排斥的对立关系,到时将会比呈现在表面上的,还要来得锐利而且深刻。奥贝斯坦如果随行的话,那么极可能会对罗严塔尔的情绪有着负面的刺激作用。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奥贝斯坦是以自我保命为优先的男子,那么从最初的一开始,他便不可能打算到罗严塔尔的根据地。不过,有一件事是连米达麦亚都不得不承认的,那就是奥贝斯坦不是一个以追求自我的利益与安全为满足的人,如果对他而言,还有其他重要目的的话,那么就算会牺牲他自己,他或许还是会令人意外地付诸行动也说不定。这是米达麦亚必须要提防戒备的,这当然不是为了奥贝斯坦的性命安全,而是为了罗严塔尔。 此时此刻正在宇宙间进行的所有阴谋,米达麦亚当然不可能察觉得到。虽然说他原本就希望他的一生,不要与阴谋有任何的牵连,但是他这个愿望终究无缘实现。 如果说在这个时间点上,有人能够察觉到某个以地球教的首脑为核心的组织,在全宇宙中所策划的全部阴谋内容,那么这个人大概不能算是人类了吧。所以,在人类的世界里面,没有任何人能够对米达麦亚洞察阴谋的极限能力有任何责难。 只是米达麦亚仍然能够看透事态本质的危险性,这是基于他身为一国重臣所具备的见识,而不是基于任何阴谋家的才能。如果罗严塔尔的叛逆真的变成一个事实,那么随着镇压平息之后,紧接着来到的将会是君主与臣下之间的猜疑。一方想的是“连罗严塔尔都会造反,接下来不知道会是谁呢”;而另一方面所想的则是“连罗严塔尔都会遭到整肃,接着不晓得会轮到谁”。这么一来,整肃与叛逆只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恶性循环。 “算了,不管军务尚书是怎么想的,我有我自己的作法。就是把宇宙舰队的主力,暂且先集结在夏坦布鲁格周边的宙区吧。” 所谓夏坦布鲁格,有着“影之城”的意思,这是一个已经要确定要建设在费沙回廊的新领土方面,也就是旧同盟方面出入口地方的宇宙要塞名称。重要性虽然无法和伊谢尔伦要塞相提并论,不过却能够扼住回廊其中的一个出入口防卫新帝都,而且还可以作为出击、补给、通讯的据点,应当可以发挥相当大的机能。 另外值得顺便一提的是,在费沙回廊通往帝国本土方面的出入口即将建设的一个要塞,被命名为“多莱·古罗斯阿多米拉尔斯布鲁格”,意思是“三元帅之城”,也就是用来纪念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六名元帅当中,已经死去的三名……吉尔菲艾斯、海伦法特、斯坦梅兹元帅。 “如果再有一个人死去的话,那么就改名叫四元帅之城了吧。” 毕典菲尔特这个一点都不高明的玩笑,惹得僚友们只能苦笑。不过不管怎么样,建造这两个新要塞在费沙回廊的咽喉部,对于新王朝与新帝国的存续与发展,有着极重大的意义。 莱因哈特咫建造一个壮大帝国的构想,经由这种实地的建设,逐渐踏实地具体化。身在军务的第一线、统辖并指挥这些新要塞建设工作的人,就是米达麦亚元帅,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无法随同皇帝前往新领土的缘故。 米达麦亚非常能够适应新时代里面的新任务,而且对于他所被赋予的课题,也都逐渐在圆满地达成中。他是帝国军第一勇将,不过却不单单只是一名勇将,因为他其实有着绝佳的弹性与气度,虽然他本身并不自觉,不过像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等人,却一直给予他极高的评价。莱因哈特当然也是充分掌握到这一点,所以才一直把重托付给这位“疾风之狼”。 不过万一莱因哈特与臣下之间陷入了整肃与叛逆这两者的恶性循环的话,那么米达麦亚不禁要怀疑,自己和其他的僚友究竟是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千辛万苦地打倒高登巴姆王朝、消灭自由行星同盟、不断地作战、将全宇宙勾勒出一道流血的轨迹呢?罗严克拉姆王朝为宇宙带来了和平与统一,并且以更进步更公平的统治,支配了至少大半个宇宙。这么样辉煌的功绩只要稍有差错,便可能被暗红色的恐怖政治给涂盖上去,而后世的人,将会用嫌恶和冷笑来批判这一段政治史吧!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情况变成如此。自己除了要求莱因哈特皇帝能够有宽大的度量之外,同时也期望罗严塔尔能够自制。 “缪拉一级上将,陛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够和鲁兹同心协力,将陛下平安无事地带回到费沙。” 缪拉静静沉着地微笑着,大概是为了让这位比自己年长二岁,同时也是自己所敬爱的僚友安心吧。米达麦亚一面衷心地祈祷着缪拉所说的话是正确的,一面伸出自己的手和他相握。 Ⅴ “不管最后的结果是因为有多么毒辣的阴谋才产生的,一开始的时候,叛乱的种子之所以会发芽,必须要有相对的土壤配合。莱因哈特皇帝与罗严塔尔元帅之间,终究是有一道能够让阴谋家利用的裂痕。” 后世所作的上述批评,虽然有些太过于偏向唯物论的嫌疑,不过就某部分而言,应该也有其正确性吧。 原本在战乱平息之后,皇帝本身临视新领土的这个计划,早已纳莱因哈特本身以及帝国政府所制定的预定表当中。正因为是新领土,所以只要一有机会或者应该要积极地制造机会,让皇帝的威信与恩惠能够照告“臣民”,让所有的臣民都能够深刻地感受到。 所以罗严塔尔所呈送给皇帝的邀请书,应该是要毫无疑义地为皇帝所接受。 在罗严塔尔这一方面所遭遇到的事情,其实更显得复杂。就在他即将要送出邀请书的时候,从他留在费沙的眼线那儿传来了奇怪的谣传。 “皇帝陛下虽然身在费沙,却还经常有原因不明的发烧。藉着皇帝卧病的机会,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和内务省次长朗古的专横便愈演愈烈,军务尚书俨然是一副宰相的姿态,而朗古次长则俨然已经是内务尚书,有心者莫不紧皱眉头、静默不语。特别是朗古次长基于私人恩怨,屡屡在皇帝面前毁谛罗严塔尔元帅,并进言请皇帝召唤罗严塔尔元帅前往费沙,然后予以绥靖。另外还声称罗严塔尔元帅邀请皇帝前往新领土,背地里其实正在策划暗杀皇帝的阴谋……” 朗古本身将这个情报散播出来,其中可能有着某种阴险的意图吧。罗严塔尔固然是一个能够作极度敏锐之政略观察的人,但是却没有注意到朗古为了要“让”罗严塔尔“知道”这个情报,刻意用夸张和塑造的手法来捏造一些假象。罗严塔尔以武人的身分,深深地知道叛乱对于一个支配者来说,绝对是造成负面效果的因素,而这与引发一场从一开始就是以被平定为条件的叛乱——的想法是很难互相融合在一起的。虽然罗严塔尔对于用兵极为自信,不过怎么也无法以平静的心态,来看待任何企图要破坏皇帝与自己之间信赖关系的举动。而且他内心对于朗古这一号人物原本就有着先入为主的观念,他认为朗古对于皇帝根本没有发自内心的尊敬,而且随时都抱着想要加害罗严塔尔的企图。事实上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是正确的,不过罗严塔尔却因为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反而中了朗古的阴谋。 “陛下不可能会被朗古这种奸佞小人所说的话欺骗。像今年初春的时候,那家伙就曾经企图要把我推进粗陋的陷阱里面,最后还不是很凄惨地失败了!” 罗严塔尔一面想要对自己这么说,一过却还是多少有些不安。于是他把自己的心腹,也就是军事查阅总监贝根格伦上将传唤到自己的面前,试丰询问他对于最近在新首都流传的谣言有什么样的判断。 “皇帝陛下当然不会被朗古奸佞的言词所蒙蔽。不过属下所担心的是另外一个人物的动向。因为朗古这种人,应当只是腹语术的傀儡罢了!” 贝根格伦特意避免明白地指名道姓,不过罗严塔尔对于他所指的是什么人,却是明白不过了。此时他的脑海里面,浮现出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那对闪耀着异样光芒的义眼。奥贝斯坦的内心对皇帝可能是极度轻蔑的,这种担忧和不快的感觉,对于罗严塔尔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如果皇帝陛下果真的化为奥贝斯坦与朗古那种人的木偶,那可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果真如此的话,那位年轻霸主的人生不就是典型的虎头蛇尾吗?罗严塔尔心里这么想着,而且由于他本身霸气之所驱,他甚至还想到,不如自己就取代奥贝斯坦那些人来拥戴皇帝吧。 这一次皇帝即将在少许护卫的随行之下,前来罗严塔尔所掌管的领土,如果在皇帝来访新领土的时候,就请皇帝留焉为,不让皇帝回去,然后宣布大本营和宫廷迁到海尼森的话,那么奥贝斯坦等人因为没有与皇帝同行,到时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吧。 这难道不是一个可以将全宇宙掌握在手掌之间的绝佳机会吗! 当然,莱因哈特不可能会轻易地承认罗严塔尔的优势,一定会企图从他的手中逃脱,然后夺回他的权力吧。如果真演变成这样的话,又何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如果双方真要以战争来取胜的话,朗古不用说,就连奥贝斯坦都只不过是战场舞台上演技欠佳的三流演员罢了。虽说奥贝斯坦长于权谋,却也必须要仰仗皇帝的权威才能够站立,罗严塔尔是一名拥有五百万兵力而且具有用兵之长才,奥贝斯坦根本还不配作他的敌手。 在高登巴姆王朝的时候,有能力的臣下遭到整肃的例子,根本没有什么稀奇。甚至还有将领刚从战场上凯旋归来之后,立刻莫明其妙地被夺了兵权,然后直接被押解到刑场去的例子。莱因哈特如果因为卧病在床,而导致判断力低落的话,旧王朝的恶例或许会在罗严塔尔的身上重演也说不定。 况且罗严塔尔本身的叛逆色彩,也不完全是透明无色的,正因为他确实有宛如枭的另外一面,所以自从他就任总督以来,便不时在研究按照新领土的生产能力,能够对帝国本土行使何种程度的政战策略,虽然说在他这些研究当中,都是把奥贝斯坦当作假想敌。 也因为如此,所以后世对罗严塔尔抱持着批判态度的历史学者,便有着如下所述的言论: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如果要作为莱因哈特皇帝的忠臣,却没有足够的忠诚度;如果要作为叛逆者的话,却又欠决断的毅力。所以他也算不上是一名叛逆者,最后终究只是一名永远的不满分子罢了。” “他如果能够对于自己在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所处的位置,有更深刻体认的话,那么他应该可以明了他应该把自己的心力贡献在和平与秩序的确立之上。不过从那些帮助他成功与荣达的理性与智慧,地在他爬到臣子之最高地位的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最后的阶段变节,给予人一种印象,那就是他过去贡献给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忠诚,全部都是欺瞒的行为。这不是因为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 虽然有这么多的批判,不过却也没有人歪曲事实,硬是要指罗严塔尔是一个无能的人。毋宁说他那持量并具的才能与力量,才是将他的人生引导到错误航向的因素,这样的说法还比较中肯。 如果问问其他同在一个时代的证人有何见解的话,那么经常与罗严塔尔处在对立阵营的尤里安·敏兹,他的说法是这样的: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可以说是一位有着雄才大略的伟大人才,不管是担任大军的指挥官也好,广大领土的总督也好,亦或是宰相也好,以他的才干来说,绝对没有不足之处。不过,在这个时候,似乎还有一个地位不适合他,那就是新帝国皇帝的位置。其实如果就第三代的皇帝来看的话,大概没有一个人的才干与气度,像罗严塔尔一样的卓越。他可以毫无疑问地继承前任政权的政策,发挥其长,修正其短,肃正纲幻,使国家的组织再生,并且藉由他强大的指导力来维持一个统一而且屹立不摇的集权政治,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比高登巴姆王朝大部分的皇帝都还要来得伟大的君主……可是,在他统治下的帝国首都,可能还是会继续在行星奥丁之上吧。然而和他在同一个时代,却有一名凭藉着无与伦比的天才,把支配宇宙的中枢移到行星费沙的年轻人。这么看来,罗严塔尔是一个出生在创业时代的守成人才,而与创业的人才,也就是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生在同一个时代,这对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来说,大概是一种不幸吧?又或者……” 尤里安·敏兹的记载只叙述到这里就停止了,接下来的仿佛是以无言的方式,在诉说着罗严塔尔的叛乱,对于生在同一时代的他来说,也是在接受真实而不是事实所支配的领域当中所发生的。不过如果尤里安·敏兹的分配正确的话,那么这与罗严塔尔本身主观认识之间,似乎有着明显的差距,因为罗严塔尔一直认为,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适合栖息在乱世中的人,或者应该说他希望自己成为乱世英雄的愿望,比他祈求安定的志向更为强烈。 无论如何,罗严塔尔绝对不想让已身处在奥贝斯坦或者朗古的风头之下,这是当然的,不过他对于自己的未来,却也无法太过乐观。 罗严塔尔明明知道有些令人觉得不舒服的谣传,在费沙方面四处流传,却还是把邀请书呈送给皇帝,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想要知道皇帝的反应。如果皇帝不离开费沙的话,那么皇帝就是相信那些谣传而对罗严塔尔有所怀疑,面对这种情形,罗严塔尔只能无奈地说“皇帝已经沦为奥贝斯坦与朗古的傀儡了”,虽然会让人觉得不痛快,不过至少事态已经澄清。但是皇帝如果应罗严塔尔的邀请亲临新领土的话,就可以证明他对罗严塔尔的信赖了吗?可惜事实不见得就是这样,或许是想要让罗严塔尔先松懈下来,然后再立刻予以逮捕、处决也说不定啊。虽然以莱因哈特皇帝的为人并不公玩弄这种计谋,不过如果是奥贝斯坦和朗古这般人的话,要玩弄这种计谋也没有什么难处的。 不管怎么说,九月二十二日,莱因哈特皇帝已经离开新帝都踏上亲临新领土的路途了。而总督罗严塔尔也必须有些欢迎的准备。 第五章 —— 乌鲁瓦希事件 —— Ⅰ 新帝国历零零二年,宇宙历八零零年的九月下旬。 这一年的夏天,对银河帝国的人民来说,是一个平静而且爽朗的季节,现在已经要接近尾声了。战争在长期、持续的消耗之后,终于要迎向它的结束,许多人的父亲、丈夫、兄弟、爱人、儿子,终于要从长久的远征归来。据说一到达故乡的宇宙港,就和前来迎接的爱人一起直接赶到结婚典礼会场的年轻士兵,有数万人之多。 但是乌云却在这个时候悄悄地笼罩在地平线上某个不为人所知的一端。 云层的产生并不是人民的责任,可是一旦云层散布开来又变成豪雨的时候,人民却无可避免地要被豪雨所打湿。人民没有参与起因的权力,可是却又被迫要负担结果,这就是与民主共和政治有所不同却又与封建制度有些许差异的情况下,所建立的专制政治的罪恶所在——这是杨威利在生前对尤里安·敏兹所说过的话,不久之后,尤里安就已经深切地体会到杨所说的这些话,是多么真实的预言。 当尤里安等人被封锁在伊谢尔伦要塞的时候,为他们带来珍贵情报的,就是民间许多的通讯网,以及波利斯·高尼夫所组织的“封锁突破集团”里的每个人。 现年三十一岁的波利斯·高尼夫,并不是伊谢尔伦共和政府的正式成员,也从来没有担任过任何公职,因为他一生下来就是费沙自治领的公民。不过当这个特殊的政治地位在银河帝国的武力胁迫下趋于瓦解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有任何的法律或条文可以保障像波利斯·高尼夫这种人物的权力了。 这位勇敢的独立商人,不但不因为自己是“不属于任何组织的存在”而有所不妥,反而还以这种身分为乐。他拚着性命突破帝国军层层的封锁网,归集情报,秘密运送物资,这种种的行为并不是因为受命于某个人,而是基于个人的自由意志,所以他由其中获得无上的快感。对他来说,去成为哪个人的上司或臣下,也就是去取得一个法律上的地位,还不如去成为与某个人相等的朋友来得有意义。就好像达斯提·亚典波罗热中于革命战争似地,波利斯·高尼夫也一直固执于“自由独立商人”的立场。他认为所有的一切只要不是义务而是他想做的就可以去做,而且他还曾经说过“心理的利益比物质利益还为重要”之类的话,所以也有人认为他所具有的资质,与其说是一个商人,不如说是一个冒险家。如果让奥利比·波布兰来评论的话,他一定会一针见血地说“那家伙反正就是喜欢惊险恐怖的生活”。 “以前我大概也说过吧,我和高尼夫这个姓氏,天生就是八字不合,这个姓氏的家族,一定是天生有种不能和安分守已的人共存的遗传特质。” 一面说着这种恶毒的话,一面却又关心着那个听说是在海尼森行星上的伊凡·高尼夫家族的安危,而频频向波利斯·高尼夫打听消息的就是波布兰。这位有着绿色眼眸的击坠王,却反而对自己这个波布兰家族没有表现出任何关心——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奥利比·波布兰和达斯提·亚典波罗两个人,共同被后世的人视为伊谢尔伦共和政府中,具有“爽朗庆典气息”的代表人物。除了那一段曾经流露出伤心的短期间之外,这个评语应该是正确的吧。不过,达斯提·亚典波罗的记载当中曾经提到,尤里安时代的波布兰与杨时代的波布兰有些不同,从侧面上可以看出他是有意识地想要带动这种爽朗的气息。不过几乎所有的都不是能够让他人如此看透的浅底容器,所以达斯提·亚典波罗之所以能够察觉到这一点,想必是因为他本身的言行和心情,与波布兰有某些共通的部分吧。 波布兰在青少年当中,是个极有声望而且备受欢迎的人,这是当时同一个时代的人所一致共有的证言。少年士兵还有已成家的将兵家里的孩子们,总是喜欢围绕在这位爽朗、潇洒、无畏的青年身边听他说话,甚至连他戴帽子的方式、走路的样子,都有许多青少年喜欢模仿。至于他和异性间的关系,则是众多的父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模仿的地方吧。另外如果说到姑娘的话,波布兰只会把“女人”而不是“女孩”当作对象的这个事实是众所皆知的,使得这名男子反而意外地获得别人对他的信任。 “……所以说呢,这样好吗?各位青少年朋友,以后就称呼我是深谋远虑、品行端正的波布兰好了。” “不是叫采花大盗波布兰吗?” “咦?你们也知道这种无聊话啊,是不是从亚典波罗中将那儿听来的?” “不是!是从卡介伦中将那儿。” “这种来自老一辈人的误解,是年轻的改革者注定要背负的宿命。大家一起站起来吧!把他们统统赶进对过去的追忆里面吧!” ……因为波布兰同时也肩负着要把空战技术教授给这些孩子们的责任,所以他的声望以及他对青少年的一种极为自然的统率力和说服力,的确是一种极为难得的特质。当亚典波罗两手交叉在胸前看着波布兰带领着一小队少年少女,往战斗机驾驶员的培训所走去的时候,便喃喃地说道:“这家伙如果是出生在和平时代的话,大概会出人意料地作个幼稚园老师吧?让他作个孩子王还真是恰当哪!” 亚典波罗一面挖苦地说道,一面却有着发自内心的感动。这使得他身后的尤里安不由得露出自然的笑容。 “波布兰中校都能够摇身一变,从采花大盗变成幼稚园老师了,亚典波罗中将何不也放弃独身主义呢?” “是独身主义不放弃我啊!毕竟我和独身主义也交往这么多年了,倒也舍不得弃之不顾哪!” 其实如果亚典波罗有这个意思的话,那么他一定早就拥有一个可以与他的地位、个人魅力相称的家庭或者爱人了。不过此时他的心境,大概就像是一艘暂时还不需要港口的船吧。 亚典波罗手里抱着文件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之后,尤里安也走进隔壁的自己的办公室里去,他的桌子上放着几封投书信函。利用投书来发泄不满或者表示意见的这种方式,是尤里安所接受的。在这些信件当中,固然有些建设性的内容,不过也有一些尽是对于尤里安个人的恶言恶语。 “一个不能公然对指导者表示恶意的社会,便称不上是一个开放的社会。” 因此,尤里安从来不曾企图要堵住别人对于他的批判或责难。他只有在杨被人恶意中伤的时候,才会有忘我的反应产生。关于这一点,可以从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等人证言中得知。 杨威利在世的时候,在他身旁的尤里安,看起来仿佛是个比黑发魔术师有着更丰富判断力的天才型人物。但是在杨过世之后,这个印象便改变了,虽然说这是因为看的人本身的情感有了变化,而不是尤里安变了,不过和这位有着亚麻色的头发与纤细容貌的年轻人,总是奉着杨威利语录这一本圣经,俨然像是个辛苦努力的布道家也脱不了关系。 尽管如此,尤里安绝不阴郁,同时也不强硬。他没有莱因哈特皇帝那么样华丽、充满热力的自信,不过却是依着一种极为自然的作风,成为杨的后继者。 在这段时期,他本身作为一个政务人员的基本态度就是“等待”。 “帝国的人民,在过去这将近五个世纪的岁月中,已经习惯了被统治、被支配。所谓的政治对他们来说,就是被迫去做一些事情、或者靠别人为他们去做些什么事。但是当罗严克拉姆王朝在岁月的风化作用当中,开始走上自然崩坏的下坡道路时,就是民主共和制开始变得有意义的时候了吧。” 所以尤里安认为现在需要做的事就是等待。以伊谢尔伦共和政府本身目前的状况,要成为一个可以促使情况发生变化的核心,而且是一个积极的核心,力量还是过于薄弱。尤里安甚至认为,在行动之前,或许得要用上好几个世代储备力量才行。 不过在另一方面,尤里安凭藉着本身的感性与理性,知道状况的变化正急遽地加速。所以除了以长期的观点来经营共和政府之外,同时也要设想一些可以对应短期性变化的方法,这也就是为什么,尤里安等人可以在宇宙历八零零年的后半期以来,创造出一个有效成果的原因。 “……尤里安从不曾说过任何一句属于他自己的话。他所有一切发言和知识的源头,都在杨威利的语录里面。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经由他的创造而是经由剽窃得来的。只因为他比杨活得更久,所以就不当地独占了所有的光荣。” 这种对尤里安个人近乎残忍的毁谤,达斯提·亚典波罗有着反对的意见。 “尤里安·敏兹不是作曲家,而是一个演奏家。他不是作家,而是一个翻译。而尤里安的愿望,也就是让自己成为一个最优秀的演奏家,或者最优秀的翻译。他从不曾隐瞒过任何一句话的出处,所以没有道理指责他是剽窃,因为世界上绝不可能有任何一首不经由演奏却能够叫人感动的名曲。” 而尤里安则终其一生,不曾试着要为自己辩护。当然也有些历史学家,从他始终可以忍住那种为自我辩护的冲动和欲望,并且坚持自己扮演杨威利的后继者、介绍者之角色的这些地方,发现到尤里安的确有他的不凡之处。无论如何,杨威利的生涯、事迹和思想,能够以近乎完整的形式被记录下来并流传到后世,尤里安·敏兹绝对是功不可没的,这一点没有任何人能够予以否认。虽然有人对于尤里安记录的正确性与客观性,多少提出了一些疑问。 不管怎么样,后来事态的改变,却使得尤里安和他的同僚们不需要等待那么久的时间。 十月中旬的时候,“封锁突破者”也就是波利斯·高尼夫,为伊谢尔伦带来一个重大且具有冲击性的情报,这是继五月底,高尼夫告知有人企图要杀害杨威利的暗杀计划之后,又一个无形爆炸物。这个情报的内容就是,“银河帝国新领土总督罗严塔尔元帅反叛莱因哈特皇帝……” Ⅱ “皇帝陛下及随从等一行人,将顺路前往干达尔巴星系的乌鲁瓦希行星,凭吊大亲征时阵亡者的墓碑,以慰藉英魂,之后再前往海尼森。” 这是莱因哈特这闪亲临新领土的旅程中的一个预定行程。其余具体的内容是临时决定的,因为莱因哈特本身原本就不喜欢死板的行程表,所以除了在十一月上旬回到帝都的事情是已经预定好了的之外,其余的行程都是具有弹性的。 主要的随员的缪拉一级上将、鲁兹一级上将、修特莱中将、奇斯里准将、流肯少校以及少年艾密尔·齐列,没有文官随行,可以说是一个特征,同时也是个缺点。其他的成员就是医生、总旗舰伯伦希尔以及护卫小舰队的搭乘员。 后世有人批评莱因哈特,是一个“皇帝军人而不是军人皇帝”,从他担任旧王朝提督的时候开始,比起在宫廷里为众美女环绕,他宁可在宇宙战舰的舰桥上或者在周遭的军事设备当中,与将兵们同在一起。或许士兵们也认为,他们的皇帝身穿黑、银相间的军服,比周围环绕着穿着丝绸衣裳与宝石的公主,还要更为华丽耀眼吧。 皇帝一行人,比预定的行程还要早一天,也就是在十月七日,到达乌鲁瓦希行星。 乌鲁瓦希行星,在人类居住的条件上,和费沙有些类似。气候较寒冷,水资源极度宝贵。为了满足屯驻在此地的将兵对于水的需求,这个行星上有一个大约八十平方公里的人工湖,而以这个人工湖为中心,面积大约六百平方公里的人工绿洲,可以说是这个行星上全部人类的生活圈。过去这个地方,是由于已故的卡尔·罗贝尔特·斯坦梅兹元帅率军屯驻,现在则是由隶属于新领土总督府的五十万名治安军驻守在这里。一旦总督府所在地的行星海尼森发生变故的话,那么在帝国新首都费沙的救援到达之前,这里便需要扮演军事行动中枢的角色。这也就是为什么把治安军总兵力的一成,放在这个半沙漠行星上的缘故。 皇帝一行人首先接受乌鲁瓦希基地司令官阿尔夫雷特·亚罗伊斯·维库勒中将的欢迎,然后与高级军官共同进餐,接着再转移到邻接司令部的迎宾馆时,已经是二十一点十分了。虽然名为迎宾馆,也同样有着罗严克拉姆王朝的特性,那就是完全没有华美的外表,大厅里所张挂的油画,也都是观摩比赛中获得优胜的士兵作品。仅仅只有这种程度而已,要是太过复繁复的话就令人觉得有些讨厌了。 缪拉等人在二十二点四十分,从图书室兼谈话室的房间退出。不过因为睡眠的妖精还没有开始向人人耳语,所以莱因哈特便从书架上,取下“自由行星同盟建国史”的第一卷,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开始阅读,贴身侍者艾密尔·齐列将一杯柠檬水放在桌上,然后也躬身退下了。二十三点三十分,房间的门忽然又打开了,艾密尔紧张的脸,又再一次出现在皇帝的面前。 “怎么了?艾密尔。” 年轻的皇帝笑着对少年问道。 米达麦亚曾经嘲弄地说,“艾密尔崇拜皇帝,从头到皇帝踩在脚下的地面也都同样崇拜吧!”虽然是句玩笑的话,却也几乎将事实完全指出来了。 “陛下,鲁兹提督与缪拉提督,说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情,可以让他们进来吗?” 少年看出此时的皇帝,其实很欢迎有人能够打破这一段无所事事的时间。于是克涅利斯·鲁兹高大的身躯便出现在门口。 “臣惶恐之至,恳请陛下立即准备出发离开这里。警备兵的动态有些不稳定。” 鲁兹的双眼闪耀着藤色的光彩。这是这名沉着、坚实的用兵家,每次在紧张或者兴奋的时候,就会出现的一个特征。同僚毕典菲尔特就曾经笑说鲁兹是一名“玩扑克牌时必须要戴太阳眼镜的男子”,虽然这种玩笑并不适合现在的气氛。莱因哈特苍冰色的眼睛注视着鲁兹,合上书本之后站了起来,艾密尔随即把上衣呈递给皇帝。 忠实的奈特哈特·缪拉,此时正伫立在门外,守护着年轻的君主,为了要向皇帝敬礼,只得用左手拿着枪。 “辛苦了,缪拉,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莱因哈特一面用手将落在额头上的金黄色头发往上拨起,一面如此问道。奇斯里坐在驾驶座上,而鲁兹则坐进助手座位。其他的两辆地面车,则由其他的亲卫队员分别乘坐,不过还是有部分人因坐不上去,只得留下来。地面车开始奔驰之后,莱因哈特立刻开启他那端丽的嘴问道:“修特莱呢?流肯怎么了?” 莱因哈特这个性急的问题被缪拉报以沉痛的表情。 “臣下不知道,陛下,而且连我们本身现在的处境也不明白。” “可是却知道处于危险是么?” 莱因哈特有些讽刺地低语着,随即有一道探照灯的光,以白得刺眼的光线切割着莱因哈特秀丽的脸庞。同时地面车的周围也因为遭到好几条能源光束的射击,顿时冒起了白烟。凭藉着奇斯里的驾驶技术以及地面车本身的回避系统,使车身免于被直接击中,不过此时莱因哈特却也不是不承认缪拉等人的判断是正确的。手上持有武器的武装士兵队伍,此时正浮现在车头灯的前方以及车内的红外线萤幕上。而背后也有好几道车头灯散发出光束以及警报声紧追了上来。 “一个连队前来送行了哪。” “要加害银河帝国的皇帝以及两名一级上将,竟然只动用区区一个连队,真是太小看我们了!” 克涅利斯·鲁兹像是有些无可奈何地低语着。他两眼的藤色光彩此时已经消失了。因为危险已经得到确认,所以紧张也就随之消除,并且逐渐地恢复日常的平静刚毅,宛如一个身在第一线的军人。 突然间,大约有五名的武装士兵,出现在车头灯的正前方。 地面车的速度正要减低的时候,竟发现士兵们把荷电粒子来福枪的枪口,朝向这边发射,在这一瞬间地面车又立刻加速,车身受到一阵柔软冲击,而车窗外则有士兵方才被撞得飞起来的身体,正快速地落下。 “失礼了,陛下。” 缪拉把自己的身体,压在皇帝以及艾密尔的身上,一道光束射线,仅瞬间之差,从右边车窗贯穿到左边。缪拉那砂色的头发,有几根和军服背部的表面,已经一起碳化了。 “缪拉!没事吧?” “臣惶恐,陛下,微臣背部的皮很厚,请陛下无须担心。” 缪拉一面说着拙劣的笑话,一面撑起身子,然后拔出枪,把视线投向窗外。 “不过就眼前看来,整个基地都像是要取陛下性命的样子。” “那么,你想说的是罗严塔尔背叛朕了是吗?” 莱因哈特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像是要结冰的气氛。激动的表现,并不只有热风或者雷鸣,暴风雪同样也是其中之一。不过缪拉此时毫无畏缩神色地回答皇帝的质询。 “微臣无意说任何贬低僚友的言词,但是支有保护陛下免于危险的义务。如果微臣有涉嫌毁谤之罪,尔后自当主动请罪,请陛下此时先以已身的安全为重。” 将认真严肃的言词呈现具体化的视线,也同样出现在艾密尔少年的身上。年轻的皇帝凝视着贴身侍者的这名少年,脸上露出微笑。 “不用做多余的担心哪,艾密尔,朕现在已经决定让自己死在一个看起来很漂亮的地方。皇帝陵墓在什么乌鲁瓦希,不好听。” 地面车突然以大幅度的转弯,避开一辆企图要冲撞上来的地面车,使得莱因哈特金黄色的头发像波浪似地拍打着车窗,缪拉比右边的车窗用枪射击。而皇帝则一面调整着身体的姿势,一面开口说道:“假设罗严塔尔真的已经反叛的话,那他的计划可是一点泄露的缝隙都没有哪!现在朕和你们都不是自由之身了,不是吗?” 鲁兹和缪拉同时沉默不语,因为莱因哈特给人的感觉像是和他自己的理性及感性对话似的,而且就算是在对他们说话,这语气也未免太奇怪了。 鲁兹仍然用单手拿着枪,然后用另一只手调整在助手位置上的通信系统,好不容易,终于勉强联络上总旗舰伯伦希尔。虽然有杂音的干扰,不过还可以确认那的确是舰长德利兹的声音没错,此时的伯伦希尔,同时也受到地面上的攻击,正在交战中。 Ⅲ 军用宇宙港此时早已被“叛乱部队”所压制住了,了解到这一点之后,莱因哈特所乘坐的地面车,立即一个急转弯,切换前进的角度,往人工湖的方向驶去。而原本尾随在后的地面车,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失散,早已不见踪影。 橘红色的光线一直朝地面车行进的方向向波动着,这一次企图要加害莱因哈特一行人的行动,已经不能说是小规模的了。 “伯伦希尔已经暂时离开了宇宙港,要在湖面上着水。” 鲁兹说明着。 好不容易抵达人工湖之后,湖面上整片为水注和飞沫所覆盖,环绕在湖四周的森林,正以火焰和浓烟侵略着夜空的领域。闪耀着纯白光芒优美的宇宙战舰的身影,正在看不见的水面上滑行过来。这艘不可侵犯的船——美丽的伯伦希尔,正前来迎接它唯一的主人。 到达靠近湖岸的地方以后,皇帝一行人抛下了地面车,朝着已经着水的伯伦希尔的方向飞奔过去,这时有许多条人影,从侧面树林的暗处里跳了出来,缪拉已经把枪口对准人影的那一瞬间。 “陛下,陛下平安元事,多谢奥丁大神的保佑。” 因为这个声音,所有的人终于都明白了。那个脸上涂着黑炭的男子,原来就是皇帝的次席副官肯少校。如果身分表白稍微慢一点的话,皇帝的忠臣不但射杀了忠臣,而且连苦笑的时间都没有。 流肯和修特莱等人,同时都接到一则谎报,说是“皇帝已经脱离了”,不过随后不久,他们也发现这原来是一则谎报,立刻就开始四处寻找皇帝了,因为想到万一的可能性所以便先赶到人工湖这边来。 “修特莱中将等人,在前方恭候陛下。” “那么,立刻让伯伦希尔出发吧!” “不,请等一下。” 以尖锐的声音制止下一步行动之后,鲁兹的两眼又开始产生藤色的光彩。 “如果此次叛乱行为并非突发性质的话,那么只怕敌人已经在行星轨道上等着我们了。” 鲁兹所指出的重点,让一行人同时都屏住呼吸,众人顿时鸦雀无声。时间上和空间上都变得非常狭小,而且极度凝重的沉默,最后被皇帝的声音所打破。 “鲁兹,你所说的敌人是指什么人?” 莱因哈特的声音因为不悦而显得有些尖锐。 “大概是指罗严塔尔吧,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你也同样不说出真正名字是吗?” “臣仅藉由缪拉提督方才的说法,新领土总督罗严塔尔元帅,有责任要保护皇帝陛下在新领土的安全。但是依照如今的事实,如果要说他不应该受到批评的话,非常地遗憾,臣下实在不这么认为。” 鲁兹本来不是一个会有这种思考方法的男子。这位耿直的军人,无疑是受到“罗严塔尔元帅企图造反”这种谣传的影响,尽管他原本和罗严塔尔之间绝无任何不快,不过正因为如此,更不得划清他身为一个公务人员的界限。 “总之,请先登上伯伦希尔吧,陛下。如果要继续留在地面上的话,那么在舰内至少会安全许多。至于对策是否等进入舰内之后再议。” 缪拉居中调和皇帝与鲁兹之间的气氛,由于他正确的建议,同时帮助了他们两个人。于是一行人,在交错着黑暗与橘红色光线的森林中前进,而环绕在卫星周围的大气层,也像是一阵冷气、一阵热气的瀑布,正由上往下倾泻着。火焰带来气流,而气流则运送着浓烟,群飞乱舞的火焰一同对着人耳朵,高唱着胁迫的歌声。 突然间,有几条像是从森林那一片黑暗中用剪刀剪下来的黑影,从他们的前后跳出来,并且高声盘问着来者何人。原来是隶属于治安军的士兵。其他的五个人,在皇帝的周围筑起人墙,但莱因哈特那闪闪发亮的金发,仍然成为士兵们视线的焦点。 “皇上……” 莱因哈特正面的士兵喘息似地叫了起来,内心无可隐藏的敬畏,不只经由他的声音,更从他全身上下流露出来。他虽然把枪口对准皇帝,可是力量却好像从他扣住扳机的手指头上快速地流失。 “看来你多少还有一点正气哪!没错!朕就是你们的皇帝。” 莱因哈特试着要往前踏出一步。缪拉见状立刻想要阻止,可是却反而被皇帝抓住他的一只手腕,莱因哈特昂然地让自己的胸膛坦露在士兵们的枪口前方。这时,所有的光亮和黑暗,仿佛都只是为了要强调这一位年轻人的俊美与权威的附属品。 “你们开枪好了,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只有一个,所以历史上杀他的人也只有一个,只是这一个人会是谁呢?” 缪拉立刻挺身要阻挡在皇帝的前面保护皇帝。可是莱因哈特却第二次,冷静但有却强而有力地,将这位忠实提督的身躯推回去。 从过去到现在,莱因哈特完全不需要像高登巴姆王朝那些大贵族出身的指挥官,以故作威风的方式来教士兵服从自己。他那无与伦比的功勋与将材,使他独占士兵们的信仰与忠诚且受之无愧,至于他那随风飘扬的金发,宛若天神般俊美的容瘢,更是众人热烈崇拜的对象。 “如果莱因哈特皇帝的相貌丑陋的话,那么士兵对他的崇拜心一定会低落许多。” 这是某些人心怀恶意的见解,不过又有些人表示了相反的意见。 “如果说莱因哈特皇帝是因为相貌俊美,所以他的敌对势力都应该要败给他,这是毫无道理的。士兵对于他的崇拜,在质和量上都与他的实力相称。” 无论如何,这个时候,这个场合,士兵们的确是让莱因哈特的权威给压倒了。原本对准他胸口的枪,已经有些因为畏惧而左右上下地颤抖着,看样子是无法达到他们原来的目的了。 又有一道热风使气流产生新的旋涡,橘红色的光投照在这群互相面对面的人身上,取代这橘红色光波的黑影出现的同时,响起了一声大喝:“你们到底在干什么!皇帝的首级可是值十亿帝国马克啊!” 煽动性的喊声,刺着几个人的欲望和动作,几个枪口看起来好像已经不再颤抖的时候,有一名士兵,从他那些与皇帝为敌的僚友身后,抢行一步发难。 “皇帝万岁!” 那名士兵在大喊的同时,便开枪射杀那些在前一秒钟还是与自己在同一战线的僚友。 错综的枪火停下来的时候,地面上已经倒下了七具尸体。站着的有八个人,那就是莱因哈特一行全体的人,以及那名高呼“皇帝万岁”的士兵。保护皇帝的缪拉的右手腕被击中,奇斯里的右侧面颊和流肯和左手指头受轻伤,但是没有人死亡,这或许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那名士兵于是放下枪,跪在地上,请求皇帝饶恕他的罪,莱因哈特对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是的,陛下,是的,卑职是麦恩荷夫下士。卑职虽是遭人唆使,但是将枪口瞄向陛下,卑职罪该万死,恳请陛下恕罪……” “可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上士了,只要你能够将我们带到伯伦希尔战舰,明白吗?麦恩荷夫上士。” 麦恩荷夫脸上心荡神驰的表情,像个梦游症患者似地,他立刻走在前头,为皇帝等人带路。他所走的是一条通往湖边的捷径,那里好像连地面车都无法通过似地。 在森林里大约走了一分钟之后,大火与浓烟已经都被抛在后面,可是一道突如其来的光束,却从前方飞快地窜过来,命中了这位刚刚才晋升的上士,在他的脸部中央打穿了一个洞。不幸的士兵还没有倒下去之前,鲁兹立刻便拨枪还击,那名击中麦恩荷夫的男子,自己同样被光束射线贯穿了脸部的中央,连惨叫都还来不及发出便横倒在地上。 这时,鲁兹地着右手腕缠绕着已经被血濡湿的手帕的缪拉低声说道: “如果只有这个人就好办了,可是一定还会有其他人赶过来,这是可以想见的,所以我留下来阻止他们,请你保护皇帝安全地乘上伯伦希尔。” “不要说这种蠢话,鲁兹提督。” “喂喂喂,好歹我也比你年长五岁,应该不至于愚蠢吧?我只是尽到年长的人所应尽的责任。” “对不起。” 缪拉循规蹈矩地为自己的无礼道歉。 “不过,我同样也有责任,而且你还有未婚妻哪,我没有什么负担,就让我留下来吧!” “你的右手腕受伤,把你留下来有什么用?” “可是……” “你只要把你应该负的责任完成,其他形式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如果你再这样的话,那么我就把你的左手腕也打伤来回敬你。” 缪拉不再作坚持了,一来因为时间很宝贵,二来他不得不承认鲁兹的说法是正确的。后续的敌人一定还会源源不断地杀过来,一定得要留下某个人,为皇帝一行人争取一些时间,就算只有些微的时间。方才乘坐地面车逃走的时候,与皇帝一行失散的亲卫队,让缪拉感到深地地懊悔,但是再多说也无济于事。原本还想要向麦恩荷夫询问这些谋杀行动,是受到哪个人的唆使,但是却同样地失去了他,缪拉感到无限的遗憾。 奇斯里等人要求该由他们留下来,但遭到鲁兹的拒绝,反而把他们的能源弹匣接了过来。 莱因哈特知道鲁兹已经不会再改变主意的时候,便用他那白晰的手,紧紧抓住鲁兹的手。但是如果还继续在这里依依不舍的话,那么等于把鲁兹的忠诚给糟蹋了。皇帝到底有皇帝不能踏错的脚步。 “鲁兹。” “是,陛下。” “朕不希望在你死后,才把你擢升为元帅。再怎么迟都没有关系,你一定要赶来。” “卑职原本就打算要活着从皇帝的手中接过元帅杖。过去承蒙陛下赐予诸多与陛下共同建国的苦劳,当请陛下无论如何将今后的安乐与荣华分赐臣下。” 鲁兹并不是在逞强。他充满微笑地回答着皇帝的话,然后将视线投向缪拉。“铁壁缪拉”了解地点点头,因为莱因哈特站在鲁兹的前面,一点没有想移动的样子,他只得恭谨地抓住皇帝的手腕。 “走吧!陛下。” 莱因哈特那头金黄色的头发,在火焰的映照之下,显得格外地华丽耀眼。 “鲁兹,枪无法射击的时候就投降吧!罗严塔尔应该晓得何为对待勇者之道。” 鲁兹向皇帝一鞠躬,但是没有回答好或者不好,他目送着皇帝等人的背影,当莱因哈特最后一次回过头来看着鲁兹的时候,鲁兹对着他那白晰的脸庞再行一次礼之后,并没有加快他的脚步,反而让他的身体躲在路旁的大树后面藏起来。 但是鲁兹耐心的极限并没有受到考验,大约经过十秒钟之后,便大约有一小队的人紧追了过来。鲁兹一个人阻止他们的前进,于是乎一场枪战开始了。 追踪的人看起来显得有些胆怯,他们固然知道鲁兹是一位声名极高的名将,但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一个奇准无比的神射手。 短短二分钟的时间,鲁兹凭着他一个人的枪,打倒了八个个,而且其中一半是立即死亡。在敌方逐步逼近的猛烈炮火之前,鲁兹的沉着仍然像是没有缺口的刀锋,他的身子半藏在大树干的后面,有时还有闲暇把顺风飘送到过来的火灰拂开,展现出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雄风。当对方高呼着要他投降的时候,他的回答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管你们是死也好,是活也好,就让你们开开眼界,好好地看着,罗严克拉姆王朝的一级上将是怎样的一个死法。” 鲁兹用他一贯平静的声调放声说道,而他本身的精神也仿佛同样的平静,他的把手臂伸直,然后扣动扳机。 鲁兹的意志于是化成能源体,从枪口迸裂出来。袭击的人忘了已方的人数,好像在与对方一对一决斗似地拚命射击,接着竟像是要逃开那奇准无比的射击似地,冲进森林里头,露出被火焰追得跳起来的丑态。 一面装填着密封的、同时也是最后的一个能源弹匣,鲁兹竟然还为着其他的人担心着,为什么伯伦希尔还没有离开湖面呢? 火焰猛烈地摆动着,在那一片红与黑、火焰与黑暗竞相彼此吞噬的上方,银白色的耀眼光芒压过了一切,鲁兹仰起脸,他那像是箭一样锋利的视线里面,出现了凡是银河帝国的军人都绝对不会盾错的宇宙战舰那优美的身影,在地面上几十道光束射线的紧追不舍之中,像是一只白色的巨鸟,正无比自豪地振翅高飞。这名男子从地面上,正赞叹地仰望着巨鸟的身影。 就在忘我的那一瞬间,克涅利斯·鲁兹看见一道细细的白光,钻进了自己的左锁骨下面,他真实地感觉到那道光线,由左肩胛骨的侧面贯穿到自己的背部。疼痛的感觉从一个点迸裂开来,然后迅速地扩散,自身体的内部占据了整个身体。鲁兹只踉跄了半步,稍微地皱着眉头,然后再度扣动扳机,击中两名敌人,让他们滚落到燃烧的火焰当中。鲁兹用自己的左手按住穿着军服的胸部,感觉到有一股令人觉得不舒服的黏稠感。已经变成黑色的血液,像是几条黑色的小蛇,从鲁兹的指缝间爬窜出来。 此时鲁兹以同样的姿势,扣动他手中仿佛突然变重的扳机,于是又有一名敌人,在身后的火焰背景之中,跳着死亡的舞蹈,但是从斜向射出来的还击闪光,却在此时贯穿过鲁兹右侧的头部,鲜血从耳朵涌出来。火焰迅速在忠臣的视线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 “皇帝陛下,从您手中接过元帅杖的约定,已经无法实现了。臣下愿在天上接受您的责备。不过那会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 不屈的勇将不曾再站起来。袭击的士兵看见他倒向那已经开始起火燃烧的大树根部,知道他已经受了致命伤,但是他们仍不敢靠近过去,直到大树燃烧的枝叶,落到鲁兹头上的时候,才确认他们所畏惧的神射手真的已经死了。 Ⅳ 乌鲁瓦希行星上所发生的变故,当然立刻就传到身在海尼森行星上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耳中。当他获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竟然茫然不知所措,但是不一会儿之后就恢复了。 “无论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皇帝等人的行踪,并保护皇帝的安全。另外格利鲁帕尔兹上将即刻前往乌鲁瓦希,以恢复当地的治安并查明事实的真相。” 除此之外,罗严塔尔就没有再发布其他的命令。如果他能够确保皇帝的安全,那么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还能够向皇帝解释、说明,要是皇帝一旦再回到费沙的话,那么罗严塔尔只怕要成为叛逆的罪人,只有接受皇帝的处决了。姑且不论是否会被皇帝处决,无论如何,自己要为自己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情而受到罪人待遇,绝不是罗严塔尔本身的矜持所能够容忍的。况且,一定是有着令人讨厌的人物在皇帝与他之间从中作梗。 尽管来自乌鲁瓦希的报告,在量的方面非常地贫乏,而且明显地缺乏整合性,但是不久之后,至少有一个凶讯已经确定了。那就是皇帝的随员,克涅利斯·鲁兹一级上将死亡的消息。 “鲁兹死了?” 罗严塔尔的声音,首度出现裂痕,他清楚地听到他背后的那一扇门,紧紧地被人关闭起来的声音。不仅仅是他的退路被堵死了,而且现在可以通往未来的一条路也已经被封闭。事到如今,要将已经造成的误解忘却然后彼此和解的可能性已经失去了,罗严塔尔不禁绝对地这么想。 “总督阁,您怎么了?” 军事查阅总监贝根格伦上将,用他那已经丧失血色的脸面向长官。他是一位勇者,如果现在当场命令他死的话,他大概连眉毛动不都不会动一下吧,但是他现在得花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够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恐慌。 “就像你已经听到的了,贝根格伦,看来我将要成为罗严克拉姆王朝的第一个叛逆者了。” “不过,总督阁下,尽管确实是有一些毫无前例可循的不幸事件,但是如果将阁下您毫无所知,向皇帝陛下说明事情原委的话……” “没有用的!” 罗严塔尔愤愤地说,从他的声音里面,可以看出他连自己的命运都豁出去的态度。他是无辜的,但是他无辜的身躯,为何非得要死得这么卑屈,又如何毫无辩解的余地呢?真的是太没有价值了!这种不甘心的想法,在罗严塔尔的胸中,像涨潮似地充满了他整个胸腔。难道自己过去在皇帝的麾下出生入死,就是为了今天的这个下场吗? “向皇帝低头没有关系,不,对做臣下的人来说,这也是应当的,但是……” 罗严塔尔紧紧地闭着他的双唇,但是贝根格伦已经可以猜测上司心里面想着但是却没有说出来的话。这位金银妖瞳的提督所想要说的是“要向奥贝斯坦或者朗古那种人低头,是绝对不可能的”。对于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的反感,是贝根格伦与长官所共通的情绪,所以不需要再特意地陈述自己的意见。两人之间的沉默之歌,演奏了大约三个小节之后,罗严塔尔低声地说道: “如果自己是出于自愿才成为叛逆者倒也无妨,但是被迫出于无奈地变成一个叛逆者,这我可不干!” 罗严塔尔那只黑色的右眼漾着几乎是沉痛的眼神,但是另一只蓝色的左眼则闪烁着接近激烈的霸气。罗严塔尔对于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态,总是没有一般凡人恐慌失惜的可怜相,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经常会遭人误解的原因。罗严塔尔在这一方面的表现,和他所反对的奥贝斯坦有着些许相似的地方,但是如果经人这么指出的话,他或许会觉得无可奈何吧。 “对了,贝根格伦,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怎么办是指……” “如果你打算对皇帝竭尽忠诚的话,那么你现在就把我杀了,否则,恐怕我会变成皇帝的一个灾厄吧。不,现在我已经沦落到这种处境了……” 罗严塔尔的自我嘲讽显得有些偏颇,查阅总监极为担忧地注视着长官的嘴角。 “我打算要走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放下武器与阁下一起前往谒见皇帝,将阁下与阴谋叛乱无关的事实,向皇帝陛下禀明。” “贝根格伦,我曾经被皇帝质疑过是否有叛逆的企图,如今是第二次,这已经太多了。不只有我是这么想,皇帝也会这么想吧?” “只要嫌疑经证实不是事实的话,那么就算是第二次、第三次,皇帝的误解都可澄清的。现在不应该因为如此而不尝试着去解释。” 罗严塔尔的理性,可以谅解部下这番正确的言词,但是无法衡量的火焰仍然在胸中若隐若现,并且映照在他两只不同颜色的眼眸。 “贝根格伦,单枪匹马前往谒见皇帝是可以,但是难保在途吕或者在面谒之前,不会被军务尚书或者内务省次长暗杀啊!” “……” “我的名字被记载在军务尚书的整肃黑名单当中,被后世人怜悯耻笑的这种死法,我绝对无法忍受。” 如果要这样的话,宁可——罗严塔尔说到一半,用力地咬着嘴唇,强忍住即将倾泻而出的激情。 “……总而言之,如果我真遭人不当之诬陷,那么这一定是身在费沙的内务省次长朗古,那个伪装成人形的害虫所阴谋筹划出来的结果。” 话题一转之后,罗严塔尔吐出这几句话,他深信这几句话绝对没有错,不过后来事实证明也是如此。 “就算事实不是如此也无妨。我自己要这么想,就让我这么想吧。如果是像杨威利那种用兵的艺术家倒也就认,如今自己竟被那种人渣的手载上手铐,然后从此了度余生,那么也未免太过悲哀了……” 罗严塔尔又猛然地想到。 战争结束之后,自己其他的僚友,难道就应该要像被套上黄金项圈的狗在宫廷中并而立,在用宝石所堆砌起来的狗栏里,贪婪地享受酒色与睡眠,以此终养残老吗?难道自己应该要甘于这种境遇,在和平与安逸之中,一点一点地逐渐腐朽吗? 如果在杨威利的话,应该可以在和平的年代中,过着和平的生活方式吧?尽管他本身一直希望过着如此的生活,但是这样的心愿却始终没有达成,他就过世了,但是在另一方面,存活在这世上的人,却又尽是将和平视为无所作为、而没有耐力来忍受这样的日子。从对人们充满恶意的这一点看来,造物者或许是公平的吧。 “你是为了让我们夫妇不幸才出生的。” 这是罗严塔尔的父亲结着他幼小的儿子所说的话,而这也的确是事实,不需要去反驳。正因为有他的存在,所以父母亲才遭遇不幸,虽然说他并没有这个意思。 “或者,我也可以拥有一个家庭,过着和平安乐的生活呢!” 事实给人的想法并非如此。 过去曾经对他付出真情、真心爱他的女子,已经可以编成一个中队了。而且几乎每一个人都具有一定的美貌,要论哪个人够资格作为一个妻子或者母亲的话,那么至少也有一个小队的人在及格以上吧。 没有达到水准以上的,是男的这一方,不管是要作为人家的丈夫或者父亲,罗严塔尔都远在及格之下,而且又从不曾想要努力地填补这个缺陷。 “罗严塔尔家族,到我这一代就绝后了,幸好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也没有留下令后人为难的血统。” 罗严塔尔在一次喝醉的时候,曾经对他最亲密的朋友渥佛根·米达麦亚如此信口说道。翌日他又到米达麦亚的家中,并且带了一把花束,低声地说着“送给尊夫人”,大概是因为他事后想起米达麦亚夫妇到现在还没有小孩,自己却又说那种无缘由的话,所以感到后悔吧!米达麦亚明白这一点,而且也能够谅解自己的这个朋友无法老实向人谢罪的心理,所以便假装认真地把花束接过来,然后亲手交给妻子。 米达麦亚夫妇已经结婚许久还没有小孩,而不想结婚也不想生子的自己,竟然有小孩出世了,这样的一个事实,让罗严塔尔不得不更加深信造物者原来对人们是充满恶意的。自己这一对颜色不同的双眼,冷淡地看着自己的出生——或者同样冷淡地看着自己的死亡吧!罗严塔尔想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着自己即将要死的那一瞬间。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苛烈的插曲,叙述一个古代的名将,他亲手挖出自己的眼球,好让自己能够亲眼看着故国的灭亡。 “少年时代之所以会让人觉得幸福,是因为他们还可以不用知道自己真实的本色。” 罗严塔尔曾经对着渥佛根·米达麦亚这么说道。 “帝国军的双璧”过去曾经一起到一所幼年学校演讲,为少年们充满热情钦佩的眼光所包围。他们两个人,同样都是对演讲之类的行为感到害怕的类型,所以便早早地结束了演说,坐在校园一角的一棵大偷树底,与学生们一起联欢。 米达麦亚当时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曾经用他那双灰色的眼眸望了僚友一眼,不过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那时正忙着一一地回应那一群因为兴奋脸夹呈现着红潮的少年们,热情希望能够与他们握手的要求。待告一段落之后,他才出声对着僚友说:“这应该说是酒醉或者说是清醒呢?到底是哪一种状况?” “啊!无论如何,如果能够在酒醉的时候死去,那应该是一种幸福吧!” 这是罗严塔尔的真心话,不过“酒醉”这个字眼里面,或许还包含一些好比爱着某一个人或者竭尽忠诚这些情绪在里头吧?但是这些更进一步的想法,罗严塔尔并未再向他人说出。 “所谓的贵族,就是一群不可救药的人。终有一天,一定会在人类社会中消失吧!” 这样的想法,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已经在罗严塔尔的精神世界中根深蒂固了。他知道他的母亲,是如何在贵族社会中的微暖潮湿地带,过着自我摧残、精神颓废的生活,他不想要知道的事情,却还是无可避免地知道了。 但是,过去的五个世纪以来,所培养出来的臣民意识——高登巴姆王朝是神圣不可侵犯而且是永不毁灭的这种先天洗脑的成果,却像是无形的铁环,套在罗严塔尔的脚踝上,就算他可以将大地一脚踢开,却怎么也没有办法让自己飞翔起来。 所以当他知道莱因哈特企图要打倒高登巴姆王朝篡夺帝位的时候,罗严塔尔所感受到的冲击,不可谓之不大。过去他一直无法超越的心理障碍,却由一名小他九岁、乘着黄金的羽翼飞得又高又远的年轻人给超越了。 “所谓的伟人和所谓的平庸之辈,志向的差距竟然是如此之大!” 一分的自我嘲讽、九分的赞赏,让罗严塔尔改变了自我的人生航行。他把密友米达麦亚以及自身的命运作为赌注,押在金发的年轻人这边,结果赢了、成功了。但是眼前的成功,今后是不是能够永久持续,还存在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况且,皇帝一行人在乌鲁瓦希行星遭到袭击,鲁兹提督又不幸身亡,要怎么做才能够让已经失去的再重新恢复呢? 唯一的希望,就是亲自用他自己的手,来保护下落不明的皇帝一行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那么要向皇帝解释乌鲁瓦希行星上的袭击,不是出自罗严塔尔本身意志的这个机会,只怕要永远地失去了。不!或许还是有也说不定,但是那将会是在自己已经成为囚犯,然后请愿的时候,无法以一种与皇帝对等的立场来说明原委。 “米达麦亚,我多么想要再与你一起对饮哪!可是我已经亲手把这个可能给摧毁了……” 罗严塔尔在内心低声呐喊的时候,伴随着悲伤而来的激痛,像针一样地刺痛着他的心。我的朋友啊!有着蜂蜜色头发的“疾风之狼”啊!你一定会赌上自己的性命,为我向皇帝辩护吧。但是恶运超越了你的善意,正在挑拨着皇帝与我之间的关系,我为了我自己的矜持,我为了我自己的矜持,不得不放手一搏。 在作战时,我将竭尽所能与智慧,尽最大的努力求取胜利,如果不这样的话,那么就是对皇帝失礼了…… 一想到莱因哈特皇帝,罗严塔尔并不感到痛苦,甚至有一种异常激奋的感觉,顺着罗严塔尔的脊椎窜流而上,然后有种战栗感随之而生,罗严塔尔终于勉强地克制住体内的热气,强硬地切换他关心的方向。 “特留尼西特怎么了?” 这个质问,让贝根格伦感到惊愕。因为只要一提到这个专有名词,金银妖瞳的总督,一定无法克制住心中那股厌恶的不快感。为什么在这个时机,会提这个相称的名字呢? “那人有用处吗?阁下。” 贝根格伦有些刻意地反问。 “那个家伙有个那个家伙的用处,不过不是什么好的用途,因为是令人讨厌的用途,所以就先把它完成吧!叫那个家伙进来!” “这得要透过民事长官传话才行,要通知他吗?” “不,没这个必要。” 这名有着金银妖瞳的男子,竟然也有些胆怯。总督府的民事长官优利乌斯·艾尔斯亥玛,是死于乌鲁瓦希行星的克涅利斯·鲁兹一级上将的妹婿。面对大伯的死,以及罗严塔尔为他的死所必须要负起的责任,他怎么也无法平静吧?鲁兹过去曾经在罗严塔尔的麾下担任副将,从事伊谢尔伦的攻略战,是一名值得信赖的男子,应该是为了保护皇帝才英勇战死的吧?终生与污名无缘,是个了不起的男子。 和鲁兹对照起来,那个将污名化为液体,然后涂布在全身的人物,三十分钟之后,出现在总督办公室。罗严塔尔每次一见到这个优布·特留尼西特,都不禁要对培育他、使他成功的政治制度发出冷笑。 “民主共和政治的迂腐,总是让民众感到心焦,如果能够在办事速度上,满足这些民众的话,那么也不见得要拘泥在民主共和制吧。……” 罗严塔尔对于民主共和政治的偏风与侮蔑,往往可以从行政的末端层次上得到证实,因为政府官厅与公共机关原先明显恶化的服务水准,现在已经逐渐提升了。 “地下高速铁路已经照着时刻表在行驶了,区公所窗口的办事员,过去一直是一副傲慢的样子,现在也变得亲切起来了。” 总督府接到许多像这种从小处着眼的报告。用看的就可以了,所谓的公仆,虽然害怕权力者的处罚,可是要他们为民主主义的主我,也就是市民们牺牲奉献,那是不可能的…… 特留尼西特仍旧是以一种无可非议的绅士态度,向总督致意,罗严塔尔也形式上地答礼。 “我有些事想要你去做,希望你能够帮忙。” “请尽管吩咐。” “对了,以前我一直有一件事想要问你,你不是这么说过?自己过去之所以一直做出各种遭受他人非难的行为,全都是为了要促进民主共和政治的健全发展,为拯救世人敲响警钟,还有……” “不愧是罗严塔尔元帅,承蒙您能洞察我的本意,真是不胜感激。” “什么……?” “这全是开玩笑,我没有兴趣装成一副殉教者的样子,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很遗憾地,都是为我个人的福祉。” 此时站在罗严塔尔面前的这名男子,正是一个“勒紧领带的愚众政客”,除此之外还能够用什么字眼来形容他呢?罗严塔尔到现在,已经不认为这名男子除了天生就具有缺德政客的坏胚子之外,骨子里还有什么其它的组成因子。过去罗严塔尔就曾经对贝根格伦说过,杨威利死了之后,特留尼西特一定还会活着,而现在,罗严塔尔自己死了以后,这名男子就同样会继续活下去吧,然后像他过去腐蚀民主共和政治吸吮民主共和制的骨髓似地,开始让专制政治枯死,然后贪婪地吞噬专制政治的尸体吧,这种事情是必然的,如果没有人愿意负责把这个祸害处理掉的话。 罗严塔尔于是将头转向查阅总监这一边,对着总监发布命令,这时的罗严塔尔已经不再介意表面上的礼仪,像是在指着什么脏东西似地,用下巴指向特留尼西特说道:“把这只阴沟里的老鼠监禁在适当的地方,他不过是一只会说人话的老鼠,没有必要与他交谈。不过如此让他饿死的话,事后的回味大概不会太好,所以不要忘了喂饲料啊!” 士兵架走了特留尼西特,他没有一点恐惧的神情,就算他是虚张声势,或许也值得一点赞佩吧。 罗严塔尔微低着头,很不愉快地沉思着,接着忽然很快地抬起头来。 “贝根格伦!” “在!” “马上派遣使者到伊谢尔伦要塞,把这些话转达给他们。告诉他们说假使帝国军要通过伊谢尔伦回廊的时候,他们能够加以阻止的话,那么旧同盟领全部的支配权就让给他们。” 查阅总监目瞪口呆的表情好像波浪似地,在原本沉着坚毅的脸荡开。罗严塔尔凝视着他的表情,笑着说道:“你不用惊讶,我想要的是帝国的支配权,至于旧同盟领的话,就让给民主共和主义的那些余党吧!” 罗严塔尔放话的时候,充满了霸气的光彩,宛如一代枭雄。这个时候,罗严塔尔已经不再回顾背后的那一道门,而是往前方迈进了吧。 “不管怎么样,总没有人会为自己招臻军事上的不利,先采取决策总不会有错,如果他们希望的话,我们还可以把出卖民主政治的叛徒——也就是优布·特留尼西特活生生的、或者是首级附赠给他们,这一点不要忘记。” 贝根格伦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可是却又像改变了主意似地把嘴巴闭起来,对长官敬礼之后,便走出总督办公室。罗严塔尔搔了搔他那近乎是黑色的深棕色头发,然后又再度恢复沉思的姿态。 Ⅴ 以上的事情,并非全经由波利斯·高尼夫传送到伊谢尔伦,他所带来的情报,只到“罗严塔尔叛乱、皇帝行踪不明”的阶段,尽管如此,已经是很珍贵的情报了,而且从高尼夫船长可以比过去更容易地“突破封锁”这一点,也可以证明新领土治安军的混乱状态。 接获他的报告之后,伊谢尔伦的干部们,对于状况产生变化的期望变得热切起来,都希望事态都能够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尤里安过去曾经对亚历克斯·卡介伦明白地说过。只有在伊谢尔伦回廊的两端,产生不同的政治性、军事性势力团体的时候,伊谢尔伦要塞才能够产生战略性的价值,只不过这种变化可能要在半个世纪以后的未来才会出现。 可是这个变化根本不需要半个世纪,从杨威利意外去世以后,到现在还不到半年的时间,时间的刻度似乎缩到一百分之一以下的,情况的变化是何其激烈啊!不过再回头过来想想的话,莱因哈特皇帝自从以罗严克拉姆伯爵的身分登上历史舞台以来,根本也还不到五年的时候。或许现在的历史脚步,已经不是一条悠悠的大河,反而更像是一道足以将万物吞噬的洪流吧! 尤里安搔了搔他那一头亚麻色的头发,此时掠过他胸中的感慨,并不是非常开朗的。他感觉到他所直接、间接认识的许多人,仿佛都在这个历史整体加快脚步的时代中,匆匆忙忙地活着,然后匆匆忙忙地死去。莱因哈特皇帝也好,罗严塔尔元帅也好,大概也都免不了要走向这条路吧!尽管他们是自己的敌人,不过却也都是充满了光彩、世间难得的人才哪! “怎么样呢?尤里安,是不是要藉着这次机会,改善一下我们所处的状况?” 华尔特·冯·先寇布,向杨提督的后继者询问他的意见。 “我想我们是一定要这么做,可是……” 可是如果判断错误的话,整个伊谢尔伦的航行方向恐怕就要大乱了,而且这个决定,与民主共和政治本身的命运,有着密切的关系。莱因哈特皇帝与罗严塔尔元帅之间的抗争,终究只是专制支配体制内的权力斗争,所以不伊谢尔伦共和政府的立场而言,当然想要利用这个间隙,获取渔人之利。尽管如此,尤里安仍有个无法忽视的疑问。 “罗严塔尔是一位古今少有的名将,不过他真有办法能胜过莱因哈特皇帝吗?梅尔卡兹提督?” 从刚刚一直两手交叉在胸前的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回答这位年轻的司令官说道。 “依照我个人认为,罗严塔尔是一个懂得随着自己地位的攀升、舞台的逐渐宽广,而随时充实自己实力的人,我认为利普休达特战役以前,不全然是因为经验的差距才败给他,当然,他还是无法及得上莱因哈特皇帝。不过,如果能避免双方正面作战,等待补给的极限的话,可能还会有活路也说不定。” 尤里安低声地喃喃说道,他现在正试着利用他尊敬的老师所给予自己的提示为基础,然后构筑出自己思考的金字塔。尤里安注意到有一个应该要堆上去的大石头,他用提问的方式在自言自语的。 “……可是,暂且不论罗严塔尔元帅的才干如何,他的部下是否会同意对莱因哈特皇帝兴起叛旗呢?” 尤里安这个问题,同样也是演出这出阴谋剧的地球教团内部所不能忽视的。莱因哈特既不是昏君,也不是暴君,士兵们更是把他当作军神一样地崇拜着,罗严塔尔元帅尽管从拥五百万以上的兵力,但是其中有几成愿意把对于他个人的忠诚,放在一个比对于皇帝本身的信仰心还要优先的位置呢? 如果杨提督还活着的话——一开始想到这里,尤里安赶忙在心底深处摇摇头,过去长年累月培养起来的依赖心,竟是如此地顽固哪。 “自己想一想啊,尤里安,用自己的脑袋。” 尤里安仿佛又听见杨对自己说话的声音。杨过去总是用手指尖轻轻戮一下少年亚麻色的头发,然后这么说道。 尤里安深思着,卡介伦、先寇布、亚典波罗、波布兰,以及梅尔卡兹等多位幕僚则静静地看着尤里安的表情与姿势,菲列特利加也是。甚且不在这个现场的生者与死者,也一定是在追循着他思考的轨迹。 新帝国历零零二年、宇宙历八零零年十月,“罗严塔尔元帅叛乱”的消息,好像是一道强烈的雷光,撕裂了整个宇宙。杨威利的死并没有为宇宙带来永久的和平,仿佛更像是把人们推进一道昏暗的深渊里去。 第六章 —— 叛逆是英雄的特权 —— Ⅰ 混乱的事态与杂乱的情报,呈螺旋状地相互纠缠在一起,将不祥的涟漪扩大到整个宇宙。“皇帝下落不明”这个非正式的情报,让整个帝国上层阶级战栗了起来。首都与新领土总督府之间,交换着慎重甚至激烈的通信,但是徒劳、疑惑与焦虑这些感觉,却好像薪柴似地堆积起来,只等待起火燃烧。 接着在十月二十九日,银河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终于被瓦列一级上将从“影之城”附近出航的舰队所发现,并且加以保护。 这个好消息立刻传送到新首都费沙。如果事态呈现明朗化的话,或许又会有其他深刻的问题重新困扰着人们吧?不过缪拉觉得眼前至少已经完成克涅利斯·鲁兹所托付的责任了。当然,缪拉不可能会知道,莱因哈特会活着并且让已方的舰队救回,其实是那些傲慢的、自认为可以把人们的命运任意玩弄在股掌之间的阴谋家,早已经安排好的一个计划。 阴谋和知性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和品德也无法并存。缪拉无法察觉到这种对人性有着负面影响的阴谋,让后世的人无法给予他更高的评价。但是,对缪拉来说,失去了克涅利斯·鲁兹这位年长而且值得信赖的僚友,比后世对他本身的评价更教他伤心。 在伯伦希尔舰内,通过通信窃听得知鲁兹死讯的莱因哈特,紧闭起他的双眼前两手交叉顶住额头,许久一动也不动。修特莱中将有些担心地想要上前说话的时候,莱因哈特改变了他的姿势,他的声音让人联想到安魂曲的旋律。 “鲁兹叙勋为帝国元帅。或许他会不愿意接受,不过对于一个破坏约定的人来说,这是惩罚!” 罗严塔尔元帅叛变! 接获这个报告的时候,银河帝国军著名的将领们这才深切地体会到,原来过去在众多战场上出生入死,视消灭强大的敌军而建立武勋如探囊取物的自己,仍然不见得能够从惊愕的魔掌中获得解放。 另一方面,也产生了一些奇怪的体认。当今的时代,一个同时具有霸气、才能与气度的人,也能够从一个下级贵族到戴上至尊之冠。如果有机会的话,那么在支配全宇宙的诱惑之下,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甘愿铤而走险。罗严塔尔的地位与自负,的确能够和他的野心相匹配,绝对不是缺乏自知之明的。 当然,也有人是不相信此说法的,或许应该说是不愿相信。罗严塔尔的密友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最初接到这个报告的时候,激动地叫了起来。 “我一直以为这个谣传已经像今年的早霜一样,在初春时就已经消失了,可是看起来却好像不是这样子哪,难道你们也是高兴见到夏天下雪的一群吗?” 报告的人一动也不动。 “那个时候还只是一个谣传,可是这一次真的成为事实了。就算罗严塔尔元帅和这个阴谋无关,可是他却没有负起保护皇帝安全的责任,这一点要怎么解释呢?” 米达麦亚担任宇宙舰队总司令官,在行动。在执行勤务的时候,情报像是浊流似地涌到他的身边,其中有人报告皇帝已经死亡,或者通知他罗严塔尔已经登基了。但是唯一确定的一个事实,只有鲁兹死亡的消息。不管是虚是实,直到瓦列向自己报告皇帝的确还活着的消息为止,让米达麦亚觉得轻松的情报,连一则都没有。 十一月一日,莱因哈特皇帝以及随员们,在瓦列舰队的保护之下,进入费沙回廊,米达麦亚亲往迎接。“疾风之狼”移乘到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一面为皇帝的平安无恙感到欢喜,一面则感谢缪拉等人的辛劳。 “朕有话和总司令官说,其他人暂且退下。” 莱因哈特说这句话的时候,缪拉等人难掩脸上稍有些复杂的表情,静静地退出了。 “米达麦亚!” “在。” “朕留下你的理由,你可以理解吧?罗严塔尔是当代的名将,可以战胜他的人,在帝国全军当中,只有两个,一个是朕,另一个是你。” “……” “所以说,朕留下你,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已经不须要再重复说明了,米达麦亚低下他那蜂蜜色的头发,涔涔的汗水在他的额头上形成一条条的细流。 “朕明白这对你来说非常残酷,因为你和罗严塔尔是十年以上的密友。所以,只限于这一次,朕给你拒绝命令的权利。对你来说,这或许反而是一个侮辱也说不定……” 米达麦亚第二度了解到莱因哈特的意思。那也就是说,他如果拒绝接受敕令的话,那么皇帝就打算亲自率军讨伐叛逆者。 “请等一等,陛下。” 帝国军最高勇将的声音在颤抖着。这位过去曾经遭到高登巴姆王朝最大的门阀贵族布朗胥百克公爵以死胁迫,但是仍昂然地指责对方过失的年轻提督,现在整个人或许连心脏都变得苍白了。莱因哈特在椅子上坐了起来,左脚交叠在右脚的膝盖上面,以这种姿势目不转睛地看着米达麦亚,苍冰色的新星在他的两眼里闪烁着。 “臣下愿意交出过去所有的武勋,但求陛下回心转让。不知陛下是否能予以采纳?” “回心转意?回心转意是什么意思?” 莱因哈特提高了他的声调。激动的情绪在他白晰的脸颊上添了淡红色的妆。 “米达麦亚,你是不是误解了什么?应该要回心转意的人不是朕而是罗严塔尔吧!是他背叛了朕,而不是朕辜负了他,不是吗?” 愤怒与意外的火焰,使得莱因哈特全身闪耀着金黄的火花。 “恕臣下赘言,罗严塔尔应该不会背叛陛下。他的忠诚与功绩,非臣等能够相提并论。恳请陛下无论如何,赐予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什么机会?从朕在鲁兹的牺牲之下,脱离乌鲁瓦希的时候开始,一直到被瓦列所拯救,这中间历经了多少时日?如果罗严塔尔有心想要证实他的清白,他少说有一百次的机会了。” 在乌鲁瓦希的时候,莱因哈特也想要否定罗严塔尔是这不幸事件主谋者的想法,但是忠实的鲁兹死亡和逃避袭击的行动,深深地伤害了他的矜持。贵为皇帝之尊,竟然在自己的领土上被重臣所追杀,甚至还因为害怕成为阶下囚,而不得不惊慌逃走。 “请恕臣下冒昧,陛下,今年二月罗严塔尔受到中伤的时候,您不是也相信他而且丝毫不为所动吗?” “但是朕遭到袭击,鲁兹丧失性命,这难道也是某个人的中伤吗?” 莱因哈特白晰的手往桌上的玻璃杯一挥,墙壁发出刺耳的声响之后,水晶玻璃的碎片与酒的飞沫顿时洒了一地。米达麦亚内心的地平线上,密布了绝望的黑云。毕竟皇帝曾经无视于种种传言,几乎完全是以非武装的准备,前往罗严塔尔的管辖区视察,但是他的宽容却遭到仇视的回报。因为相信一个重臣,却导致另一个重臣的死亡,莱因哈特对于这个结果,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况且,对于死者的哀惜与对于自身的自责,朝向生存者反扑的时候,经常会变本加厉。 但是莱因哈特没有道理要责备米达麦亚。况且,一想到他与罗严塔尔之间的友谊,但不难体会他的苦恼。莱因哈特并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只是年轻的皇帝也有他本身精神上的痛苦,他无法不让这个痛苦倾泻出体外。而米达麦亚对于那个将自己赶进今日处境的友人,竟然没有丝毫的怒意,这种表现更使得莱因哈特感到难以忍受的愤怒与不快。 “难道朕愿意讨伐罗严塔尔?或许他确实也有些想要辩解的地方。虽然及不上你与他之间友情的深固,但是朕与他之间也同样有着友谊,如果他想要辩解的话,为什么他不来到朕的面前说明原委呢?朕在狼狈地逃亡躲藏的期间,他在做什么?他连张谢罪文都没有送来,而且也没有任何书信表达他对鲁兹身亡的哀悼,他的行为要教朕要如何相信他的诚意?” 米达麦亚无言以对。莱因哈特的指责是正确的,罗严塔尔的行为的确有太多教人批评的地方。此时米达麦亚的脑海里,所浮现的是密友咎由自取、一步一步进进迷宫深处的身影,但是不能把这幕情景告诉主君,因为他认为一旦说出来将不可收拾。这是为了皇帝、也是为了罗严塔尔。 他口中所说出来的,又是另外的事情。 “陛下,臣实在难以启齿,但是罗严塔尔一定是害怕在前来参见陛下的途中,为某些人所害。” “某些人指的是什么人?” “说来恐有毁谤之嫌,我是指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及内务次长朗古。” “他们难道会漠视朕的旨意而加害罗严塔尔吗?” “陛下,臣谨请求陛下,撤换方才臣所指之两人的现职,请求陛下更进一步向罗严塔尔表示和解的意思。” “……” “陛下如果能和臣下作此约束,则臣下将不惜以臣下的性命作为交换,说服罗严塔尔,使之跪在陛下的御前。罗严塔尔由于一时迷妄,请陛下无论如何宽恕他。臣下自知此作法尊卑颠倒,本末倒置,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难道朕非得要做到如此的让步不可吗?你要朕不去讨伐反叛的臣下,反倒要朕撤换重臣来要求他回来,这个帝国的主君到底是谁?是朕还是罗严塔尔?” 莱因哈特将激动的情绪原封不动地倾泻而出,对米达麦亚来说,再没有教他如此痛苦的质问了。 “陛下,臣下与军务尚书固然不和,但是臣下并不是为此缘故才要求陛下将其撤换。就算陛下暂时撤换军务尚书,但也还有再度恢复其地位与名誉的机会。但是如果错失了这个机会,罗严塔尔将永远失去回到陛下御前的机会了。” “你以为这种论调军务尚书会接受吗?” “背负此一不名誉的人不只军务尚书,卑职也同样辞去宇宙舰队司令官的职务。这么一来,军务尚书的不快应该可以稍减。” “蠢话!如果你去职的话,那要谁来负责指挥宇宙舰队。我军中枢现有三名元帅,难道要朕全部失去吗?” “宇宙舰队交付给缪拉一级上将,将不会有任何的不妥。至于军务尚书,恕臣下僭越,克斯拉或者梅克林格也应该可以胜任,陛下无须担忧。” “你是说你才三十五岁不到就想要过着退役的生活吗?朕真是难以想像,我军最高的勇将,竟然学起那个杨威利的人生观。” 莱因哈特不禁为自己的玩笑话笑了起来,但是在阳光还没有升起的时候,云层仍然遮住了他的笑容。莱因哈特的不悦甚至更增加了,他再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米达麦亚。 “朕会记住你的意见。不过朕的命令如何呢?朕还没有听见你的回答,愿意或者不愿意,不愿意的话,朕只有亲自率军……” 帝国军最高的勇将把头深深地低下来,蜂蜜色的头发掩盖他的脸,从皇帝的视线中把表情藏匿起来,沉默之乐奏了几十小节,涨满了他们两人的耳膜。 “……臣谨遵陛下圣旨。” 米达麦亚并没有说出:臣乃不得已只好接受。 Ⅱ 总司令官从“影之城”周边宙域回到宇宙舰队司令部的时候,幕僚人员没有人敢正视他的脸,米达麦亚仿佛全身为苍白的磁场所环绕着,走进办公室。三十分钟之后,最年少的幕僚卡尔·爱德华·拜耶尔蓝上将,以裹着公务盔甲的表情和声音,硬着头皮接受上司的召见。 “联络瓦列以及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这一次出征,由他们两人负责加强巩固两翼。” “是的,那么缪拉一级上将呢?” “缪拉负伤还没有痊愈,所以他必须要留在陛下的身边。而且我战败的时候,还有他可以作为最后的盾牌保护陛下,所以这一次要让他留下来。” “那么这一次缪拉一级上将就不上阵了,不过阁下还不是会战败的。” 年轻的部下说着自己充满信赖与尊敬的话,使得米达麦亚脸部的表情显得有些犹豫。 “……我,这一次希望能够败给罗严塔尔这家伙。” “长官!” “不,这家伙可是非常骄傲自满,就算我倾尽全力,也不见得能够胜过罗严塔尔哪。” 米达麦亚苦笑着说道。他那充满酸涩的表情,与拜耶尔蓝心目中所敬爱的长官,显得非常地不相称。“疾风之狼”总是显得那么年轻、爽快、大胆无畏,而且总是注视着前方,对上不谄媚,对属下极为和蔼,融洽上人给人爽朗澄明的感觉。不管是在拜耶尔蓝的眼中,或者在幼校的学生眼里看来,都称得上是一个理想的军人。那些被指派担任他勤务兵的幼年学校学生,总是眼里透出闪闪发亮的光芒,集所有同年级学生的羡慕于一身。甚至还有些少年,特意将米达麦亚无从送给他们的糖果饼干带到学校里炫耀。但是,这一片原本应该是晴朗的天空,此时却出现彼此纠结的黑云,笼罩在一片即将要下起雷雨的气氛当中。 “属下不这么认为。” “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我反正是远比不上罗严塔尔的。” “阁下,这……” “我比不上。我只不过是一名单纯的军人,而罗严塔尔就不是了,那家伙……” 米达麦亚把下面想说的话吞到肚子里去了。拜耶尔蓝对长官的心事深深地感到同情,他一面犹豫着,不过还是忍不住要问出来。 “假设阁下您所说的话不是因为谦逊,您同样也会同罗严塔尔元帅决战,是吗?为了不让皇帝亲自……” 拜耶尔蓝所指正中米达麦亚的内心,米达麦亚望着他,视线虽然锐利却稍微有些缺乏力量。不过他并没有赞赏年轻部下的洞察力,也没有斥责他的多嘴。 “我不能让陛下弄脏了他的手。” 米达麦亚只说了这句话,便闭上了口。虽然稍微需要一点时间,不过拜耶尔蓝可以理解到长官所没有说出来的话。 如果莱因哈特皇帝亲征讨伐罗严塔尔的话,那么皇帝的手将被叛逆者的血玷污。莱因哈特过去一直是以“将兵们的皇帝”如此完美无缺的形象出现在士兵们面前,这次让皇帝亲征,只怕会使士兵们对于偶像的信仰蒙上一片乌云。 而和皇帝过去无法战胜的杨威利的印象比较起来,这个污点将会造成皇帝与士兵之间更深刻的裂痕吧?米达麦亚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撇开自己个人的情感,阻止这一道裂痕的发生。 “就算罗严塔尔和我两人同时丧命的话,银河帝国仍然可以存续下去。但皇帝就不同了,如果陛下有个万一的话,那么我们好不容易才挣来的和平与统一就会毁于一旦。我就算没有办法获胜,也没有道理会战败。” 米达麦亚这个时候的口吻极为平淡,这反而让拜耶尔蓝感到不安。 “阁下,如果这样的话就麻烦了,假设阁下与罗严塔尔元帅当真同时战死的话,那么今后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挠那个奥贝斯坦元帅的专横了。” 拜耶尔蓝心想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激励长官,于是抬出了军务尚书的名字,不过米达麦亚好像也没有因此而受到多大的刺激。 “哦,如果罗严塔尔和我同时消失的话,那么军务尚书也就可以安心了,或许会就此归隐也说不定。” “阁下,您这玩笑未免……” “……算了吧!我们结束这种假设的讨论吧!立刻联络毕典菲尔特和瓦列。” 拜耶尔蓝对长官投以担忧的眼神之后,便敬礼离开办公室,留下米达麦亚一个人在胸中低语着。 “奥贝斯坦暂且不管,不过,另外还有一个家伙,那个家伙是绝对不能饶恕的。在我上阵之前,一定要先为皇帝陛下驱除这只害虫。” 内务省次长兼国内安全保障局长的海德里希·朗古尽管不是军务省所属的一员,却从以前开始,就老是三天两头地到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的面前,一副忠实勤奋的样子。 这一天,朗古又来到这里,向军务尚书报告可憎的罗严塔尔终于沦为叛贼的消息,当然奥贝斯坦早已经知道了,就在朗古欢欣地卖弄着口舌的时候,奥贝斯坦若无其事地回他道:“因为这一回新领土发生的不幸事件,我或许要以特使的身分,出使到罗严塔尔那儿也不一定。” “这……这……您真是太辛苦了,而且说不定还会有危险……” “你不必特别对我表示同情,因为你也要跟我一起去哪!” 说的人态度极为冷静,但听的人却好像是给恐慌的情绪打了一巴掌似地,态度不得不跄踉了起来。头发半白的军务尚书无视内务闪长的丑态,仍然迳自地啜饮着咖啡。 “你准备一下以便随时出发,至于我的话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我、我只要一出现在罗严塔尔元帅的面前,一定会被他当场杀死的,不晓得为什么,元帅总是一副憎恨我的样子哪!” “我倒不认为你会比我更让人家讨厌。” 奥贝斯坦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嘲讽的意味,装着义眼的军务尚书,只是以一副像学者的沉着态度,将事实指出来。 朗古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暂时拖延着不回答,然后飞快地冲出军务尚书的办公室。正好菲尔纳准将走了起来,与他擦身而过,朗古发现对方好像正投以自已一记冷笑,可是却没有工夫来加以确认。 朗古心里想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奥贝斯坦如果为罗严塔尔所害的话,其实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这还是朗古为了自己日后的荣达所希望的。如果奥贝斯坦能够和罗严塔尔同时死去的话就更好了,这将是一幅完美的理想图,但是要自己加入这幅图当中,根本就是毫无道理的。 这时候朗古的自我意识就像是鹅肝馅饼似地油亮、极度地肥大。他甚至没有想到,在他人的眼里,自己是个远比奥贝斯坦低劣的人。 朗古刻意地绕到建筑物背面的楼梯,多少也是有些想要避开他人耳目,不过当他开始下楼梯的时候,他的身体突然全部僵硬起来了。一名身穿黑银相间的帝国军军服的青年,正从下面的楼梯望着他。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与好意完全相反的极端的光芒。 “米、米达麦亚元帅……” “喔!现在正当红的内务次长阁下,竟然知道在下的名字,真是荣幸之至。” 米达麦亚的声音里,一反平常地充满着恶意的毒素。在对方灰色眼眸的扫射之下,朗古无意识地倒退了两步。这是朗古第一次与帝国军最高的勇将作一对一的面对面,他甚至没有办法躲到某个人的外衣的衣角里。 “嗯!如果您找军务尚书的话,请上五楼的办公室……” “不过我是找你有事哪,内务次长。” 由敌意化成杀意的转变,从米达麦亚的声音里面渗出来。 “或者我应该要称呼您一声国内安全保障局长才好,是不是?不过生前的地位,对于往后的你已经是无用的了。” 米达麦亚开始爬上楼梯,脚上的军靴发出巨大响声,他把右手按在枪把上,但脚步却是不急不徐。米达麦亚人还没有走到,可是他所发出的锐气,却像是无形的铁钉,刺进朗古双脚的脚背上,把他钉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好!就站在那里不要动,直到我走过来。” 朗古的精神想无视于米达麦亚的命令,可是他的肉体却做不到,他或许正想着赶快逃走吧,可是思考的速度却比蜗牛还要慢似地,在神经通路中慢慢地爬着。他的两眼睁大,嘴巴缩小,两种器官一样都是开的,在这已经凝结为半固体状态的空气中,朗古想要挣扎也难。并不是因为周遭都没有人,而是让米达麦亚的锐气给压倒,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不!另外还有一个能够移动的人。就在米达麦亚要登上最后一层阶梯的时候,有一只手突然按在“疾风之狼”的肩膀上。 “请住手,米达麦亚元帅。朗古次长也是皇帝陛下的臣下啊!” 伫立在元帅那充满杀气的视线前方的人,原来是宪兵总监兼帝都防卫司令官伍尔利·克斯拉一级上将。 “米达麦亚元帅,您所立下的武勋虽然无与伦比,但是在军务省时面私斗的话,那么卑职只有以本身的职权加以制止,这一点请你谅解。” 米达麦亚的表情和声音都充满了苛烈的气味,灰色的眼眸更是迸射出怒气的洪流。 “宪兵总监所言真是叫人意外,不过如果这是私斗的话,那么就让你这样认为也无所谓。这个朗古是一只人面蛀虫,如果再这么放任他的话,那么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地出征,这个时候,我不妨说清楚,我……” “朗古的乱行自有法律来制裁。如果不这样的庆,那么罗严克拉姆王朝所赖以建立的基础将会崩溃。您身为重臣中的重臣、宿将中的宿将,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这可真是了不起的意见,宪兵总监,但是对于这只在这里发抖的蛀虫来说,法律经常是无力的,不是吗?只要能够让这家伙得到相对的报应,那么就算我要受到惩罚也无所谓。” “你冷静一点,元帅,这样一点也不像聪敏的你了。如果你有什么万一的话,那么究竟要让谁来负责保护黄金狮子旗的荣耀呢?人称疾风之狼的你,难道要因为私情而罔顾保护国家的重责大任吗?” 克斯拉的声音,既不宏亮也不高昂,可是却直接冲击到米达麦亚的肺腑。米达麦亚那头蜂蜜色的头发显得有些杂乱,激情的汗水从头发流到额头,再从额头流到他的脸颊。克斯拉沉痛地凝视着他,然后以较为和缓的语气说服他。 “皇帝是一位明君,如果朗古次长有罪的话,陛下一定会以帝权和国法和惩治他。无论如何,请元帅信任下官,安心地完成您的任务吧。” “……我明白了,就交给你了。” 元帅的声音极低,而且缺乏生气。 “让你看到这么难看的一幕,引起骚乱的罪过,请让我来弥补。” 米达麦亚踩着仿佛虚脱了的脚步走远了,克斯拉默然地目送他的背影,之后便将视线转过来看着还僵在那里的朗古,一种想要对他吐口水的表情,在克斯拉的脸上一闪而过。 Ⅲ 帝国历零零二年的十月以及十一月。 地球教团的阴谋得到了几乎是艺术性的成功。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却也有些类似一幅幼儿胡乱涂鸭的图画,结果却被给予极高艺术评价的现象。后来在教团干部的报告当中,曾经说到“罗严塔尔元帅如果失败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话,就以米达麦亚元帅、乃至于奥贝斯坦元帅为目标来进行”,这句话或许正可以证明,这个阴谋恐怕是因为成功的结果,而在达成的程度认定上,有些被给予过度评价的倾向吧? 在此时所发生的,被称为“罗严塔尔元帅叛乱事件”、“海尼森行星动乱”、“新领土战役”或者“零零二年兵乱”的巨大动乱当中,个人的资质其实占着绝大部分的影响力。 罗严塔尔其实知道自己是及不上莱因哈特的。莱因哈特篡夺了高登巴姆王朝的作法是独创的,罗严塔尔如果篡夺罗严克拉姆王朝的话,那么就是模仿了。罗严塔尔既然知道这一点,但仍然走向高举叛旗的下场,固然是因为被地球教的阴谋追赶至绝地,但是其后也并非完全没有挽救破裂局面的可能性。如果他听从贝根格伦的劝说,以非武装的姿态前往新首都费沙,向皇帝说明原委的话,那么米达麦亚也不至于坐视他走上绝路,一场动乱也会无疾而终。根据后世历史学家的观察,罗严塔尔或许必须对克涅利斯·鲁兹的死负起最终的责任,但是当时可能只是被撤换总督职务,或者暂时编入预备役就了事了吧。 不过其实还有一个罗严塔尔所无法知道的事实,在宇宙的另一个角落里发生了。 格利鲁帕尔兹上交在十月中句,成功地压制了乌鲁瓦希行星上的叛乱,并且恢复了治安。不过他所采用的是相当果断的处理手法,在那些没有立即服从放弃武器复归原队此一命令的将兵当中,因为战斗与枪毙而死亡的人数,多达二千名以上。 尔后格利鲁帕尔兹虽然说明了整个使皇帝濒临险境的事件经过,但是结论并没有这么容易就归结出来。 因为基地司令官维库勒中将后来行踪不明,而且尸体也没有被寻获,故无法取得与这个消息有关的明确证言。而最近,他被卡鲁特军医发现有麻药中毒的症状,但是像他这样才能与阅历兼具,被委以重任的高级军官,为何会沦为麻药中毒者,这个搜索的线索后来也断了。 士兵们的证言极为混乱,甚至还有人指出:“因为鲁兹以及缪拉两位提督,被地球教团洗脑,企图要加害陛下,我们接获上司的命令,奉命要救出皇帝所以才出动的。” 此外,在死者当中,发现有十个以上的人,身上怀有地球教的教典及徽章,而且存活者当中也有人持有同样的东西,所以整个事件怎么看起来都像是地球教的阴谋,但是格利鲁帕尔兹在这个时间点上,却一点都没有想发表这个事实的意思。 格利鲁帕尔兹在乌鲁瓦希行星上,看起来想是正在解开这些有刺铁线的时候,周围的状况正在一点一点逐渐地恶化当中,帝国政府与新领土之间,也正筑起一道又高又厚、充满恶意的墙。结果,他不但没有逃回费沙,反而回到海尼森行星,并且向罗严塔尔言明,自己原归属在他的麾下,总督当然无法掩饰意外的表情,反而还特意追问:“你是真心的话?要站在我这一边?” “是真心的。只是……” “只是?” “我也有我的野心,希望阁下能够允诺属下,当阁下成就霸业的时候,给予我军务尚书帝国元帅的地位。” “没问题。” 金银妖瞳的眼眸当中,注满了冷笑的微粒,罗严塔尔点点头,说:“我想你现在是希望能够得到较高的地位,如果你以军务尚书为满足的话,那就依照你的希望吧!其他的期待你为了本身的希望而尽力吧!” 罗严塔尔以及格利鲁帕尔兹,同样都是乱世的军人,所以在野心这种共通的精神基础上,对于相同价值的追求,应该是一致的。或许正因为格利鲁帕尔兹在这个场合刻意地耍些小手段,表明自己追求地位的野心,所以罗严塔尔才反而信任他也说不定。总之,也是基于彼此利害关系盘算,才达成双方合作的关系。不过,在这个时候,就算罗严塔尔对格利鲁帕尔兹抱持着怀疑的态度,然而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的怀疑的情况下,如果贸然立下前例,将他排除掉的话,只怕会引起其他的部下动摇,所以事实上罗严塔尔应该是没有其他选择的。 另一方面,克纳普斯坦上将则是被软禁在官舍里,不过在得知僚友格利鲁帕尔兹来访的时候,不免惊讶而且愤怒地诘问他:“你为什么回来?难道是想袒护罗严塔尔举兵叛乱,在新王朝的历史上留下叛徒的污名?” “……” “哼!不只这样,听说你还向罗严塔尔宣誓忠诚,甚至还要求地位是吗?你到底想怎么样?” “冷静一点,克纳普斯坦,你难道以为我是真心拥护罗严塔尔高举叛旗的吗?” 身为地理学者兼军人的这名男子,仿佛是在揶揄僚友的单纯。克纳普斯坦收起四成的不快,露出求教的神色。 “难道不是吗?那么我倒想听听你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个没有学问的人,太复杂的理论我可听不懂。” 克纳普斯坦刻意讽刺地说道,不过似乎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效果。 “你想想看,克纳普斯坦,我们才二十几岁,却能够获得帝国军上将的地位,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因为皇帝的恩宠,和我们本身所建立的功勋。” “所以,功勋是怎么样建立起来的呢?只有和敌人作战才能够建立功勋对不对?可是现在自由行星同盟已经灭亡,杨威利也死了,从此之后宇宙间就不再有点战争。如果我们就此袖手旁观的话,那么在这个和平的时代里,我们就不可能再建立任何功勋,当然也不可能再继续飞黄腾达了,是不是这样子?” “或、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 “所以,我们一定要再继续建立辉煌的功勋,就算必须要耍点小手段也在所不惜。怎么样,还不明白吗?” 格利鲁帕尔兹用笑脸迎向僚友。透过他这种虚伪的笑脸而认识到僚友骨子里的野心时,克纳普斯坦不禁因为一股无意识的战栗而背脊萎缩。 “也、也就是,暂时先让罗严塔尔把你看成自己人,最后的打算却是要出卖他喽?” “出卖?你能不能注意一下你的用辞呢?克纳普斯坦。我们毕竟是莱因哈特皇帝陛下的臣民,只不过是碰巧被编在罗严塔尔元帅的麾下,到底应该以对什么人的忠诚心为优先呢,这应该再明白不过了,不是吗?” 克纳普斯坦嘟哝了起来,格利鲁帕尔兹的说法是没有错,不过既是如此的话,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厘清自己的立场,高声指出罗严塔尔的不对,归投皇帝的麾下呢?否则不应变成现在反叛皇帝,将来又出卖罗严塔尔,这样做不是只会让自己犯下双重背信吗?格利鲁帕尔兹是想要利用罗严塔尔的背叛,作为自己飞黄腾达的手段,可是情况要是没有如他想像的那样顺利呢?……想着想着,克纳普斯坦结果还是变成与僚友持相同的主张。暂且似乎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的余地。 另一方面,新领土总督府的民事长官优利乌斯·艾尔斯亥码,拒绝对总督宣誓忠诚。尽管他已经因为恐惧而脸色发白,而且冷汗直流濡湿了他的衣领,他仍然以颤抖的声音,说明他不支持背叛皇帝的行为。尽管他被罗严塔尔的威胁,以及他那金银妖瞳所散发出来的目光所压倒,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屈服。 “……而且以我私人的立场而言,总督阁下对于我义兄克涅利斯·鲁兹的死必须要负起责任。在这一点还没有获得法律上以及道义上的解决时,绝无法接受阁下为已方的事实。” 罗严塔尔只是稍微地扭曲他的嘴角,但是一直保持着沉默,不久之后,在他终于挤出来的声音当中,有着接近是沉痛的口吻。 “你以公务员的立场发表的意见虽陈腐而平凡,不过在私人立场的主张,却有着勇气与正义。如果你不能协助我的话,那么这件事就到此算了。只要你走出官舍,而且不对我有任何敌对行为,那么你和你的家族就可确保安全。” 罗严塔尔当场写了一张简函,交予艾尔斯亥玛带在身上,并且让他毫发无伤地回到家中。那封简函的抬头是给渥佛根·米达麦亚的,罗严塔尔在当中载明艾尔斯亥玛对于皇帝的忠诚心绝对没有怀疑的余地,并且要求米达麦亚多予关照,以免他在将来遭受皇帝的斥责或处断。 罗严塔尔对于艾尔斯亥玛的宽容,证明他的精神当中,的确有着高洁的情操,但是另外,还是有着为了生存和发展,所必须预先采取的对策。 “不管最后是败给皇帝也好,是被皇帝给消灭也好,至少必须要是在竭尽全力以后。” 罗严塔尔的黑色右眼无声地咕哝着,但是他那只蓝色的左眼,马上就反对了。 “既然要作战就应该要期望胜利。一开始就想着要失败,这怎么行呢?难道你所希望的是败北和灭亡吗?” 没有回答。这名有着黑色右眼与蓝色左眼的人,从墙壁上悬持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理所当然地,在镜子上所映照出来的,右边眼睛是黑色的,而左边眼睛则是蓝色的。 “真是不可救药哪!连我自己……” 罗严塔尔在嘴里面低声地说着,不过还好没有给我听见,至少这一点应该是要值得感谢的。 Ⅳ 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发布什么宣战公告。不过正因为没有明确的出发点,所以帝国本土与新领土之间的敌意与紧张的水位愈涨愈高。奥贝斯坦元帅在军务省,米达麦亚元帅则在宇宙舰队司令部,尽管两人的心理与表情各不相同,不过却都已经准备好出动的态势。 在大本营,有两个人再度相见了。莱因哈特从“影之城”周边宙区回到费沙,走进大本营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人影正伫立在胡桃木厚重质地的办公桌旁。年轻的皇帝丝毫未加思索地,自然地喊了出来:“玛林道夫伯爵小姐……” “陛下,恭迎陛下回都,陛下安然无恙,臣感到无限的欣喜。” 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说话的口吻丝毫未见紊乱,然而声音当中充满着柔和的情感,莱因哈特的感受力或许有所感应,但是却因为表达能力的迟缓,只是简单地说声“嗯,让你担心了。” “……鲁兹死了。” 莱因哈特一面说着毫无情趣的话,一面对希尔德指着沙发,示意她坐下之后,自己也坐了起来。 “到此为止,已经有多少人为了朕的缘故而牺牲了呢?三年前,朕以为再也没有任何人的死去,会让朕觉得痛切惋惜的了,可是今年一年当中,已经有海伦法特、舒坦梅兹、鲁兹三个人相继死去了。上天用这样的方法来惩罚朕的愚昧,难道不觉得太重了吗?” “各位元帅大人,不是命运用来惩罚陛下的道具,而且死去的元帅在回天的时候,心中对陛下一定没有任何怨尤。请陛下不要再如此自责。” “我想我明白了……” 莱因哈特一面低声地自语着,然后像是察觉到自己太过粗心大意似地,忽然有些唐突地问道:“伯爵小姐,你还好吗?” “是的,陛下,托陛下鸿福。” 这样的回答听起来或许让人觉得有些莫明奇妙也说不定,不过莱因哈特倒像是获救了似地点点头。 在年纪上,希尔德虽然比莱因哈特小一岁,不过有时候在态度上却像是一个“恭谨的长者”。在莱因哈特的精神领域当中,没有所谓高贵与卑劣的差距,却有两种心灵上的角色,一面像个十足的、现实的实务家,另外一面则是个充满梦想、单纯,只能注视正面,而且容易受伤的少年。这两种角色时而互相融合,时而分离,但是却一直并存在莱因哈特的心中,这是一个事实,所以当后者的特质特别明显突出的时候,希尔德在应对上不得不特别地小心谨慎。 如果说莱因哈特的诞生和存在是历史上的一个奇迹,那么希尔德也同样是个奇迹似地存在吧。莱因哈特出生在一个空有贵族之名的贫穷家庭,而希尔德则生在一个与门阀主流扯不上关系的伯爵家族。就这一点看来,毋宁说希尔德的存在,更可以说是闭锁的温室世界中的一个异端。 三年前,利普休达特战役当中,门阀贵族与立典拉德联合与罗严克拉姆的核心势力之间,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争斗的时候,为了避免玛林道夫伯爵家也被卷入其中,希尔德作了一个政治上的选择,加入了莱因哈特的阵营。正因为这个选择,是极为卓越的政治性、战略性的判断力两者融合之后所得出的结果,所以给了莱因哈特一个知性上的巨大冲击,并使得希尔德因此而得到帝国宰相秘官的地位。 希尔德并非以姿色迷惑这位年轻的霸者。尽管她的确是一位美貌的伯爵千金,但是这与姿色或美丽并非同一种资质。而且莱因哈特是一个对姿色的感受极为冷淡,或者可以说根本是个迟钝的人,如果希尔德企图以她的姿色来攻占莱因哈特的心,那么她一开始就毫无成功的可能。希尔德其实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她之所以能够拥有与莱因哈特同一频率的精神频道,并不是全然因为她一个人的功劳。莱因哈特如果仅从她的外表来衡量她的智慧人格的话,很可能会一口断定她是一个“故作聪明的傲慢女子”,然后就把她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排除掉了吧。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恐怕莱因哈特早已在巴米利恩会战的时候失去了未来,而且全人类历史的发展也截然不同。 “罗严塔尔送来一封以帝国政府为抬头的通讯文,这件事伯爵小姐你知道吗?” “是的!” 莱因哈特所提到的是他返国的前后,罗严塔尔送来费沙的一封通讯文,收信人的名称是帝国政府而不是皇帝,从这一点便足以显现出发信人的心情有着极不单纯的一面。莱因哈特对这一点或许觉得不悦,但是让他更觉得不高兴的一定是通讯文的内容,当中提到“军务尚书奥贝斯坦与内务省次长朗古两人,垄断国政,漠视皇帝的存在,迳自进行肃清。我罗严塔尔元帅无法坐视,如果因情势之所需,将以实力来排除他们二人之专横”。另外希尔德认为,这封通讯文更让莱因哈特觉得受刺激的,一定是文中有“乘着皇帝因卧病衰弱之际……”这样的一句话,令人感觉他仿佛就是在向皇帝挑衅。 “朕什么时候允许过奥贝斯坦或者朗古这一班人垄断政治?如果真像罗严塔尔所说的,那么哪有让他当上新领土总督的道理?为了要让他的叛逆名正言顺,难道就非得要把朕贬低到这种程度吗?” 莱因哈特一向就是个厌恶服从他人、受他人支配的人,因为矜持而受到伤害所产生的愤怒,不但强烈、深刻,而且是理所当然的。况且,罗严塔尔在通讯文中坚决地指称皇帝“因病而衰弱”,无疑是一道强风吹进年轻皇帝炽烈的火焰当中。 另一方面,罗严塔尔也有他必须如此主张的理由。因为皇帝本身在政治上既然没有什么失策之处,那么以“君侧的奸臣”作为弹劾的重点,必然是一个叛逆者理所当然的说法。朝廷重臣对于奥贝斯坦的反感固然挽杂着些许敬畏,但是对于朗古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所以罗严塔尔提出排除他们二人的主张,以便获得其他朝廷重臣某种程度的共鸣,这无论是在政治上、或者在战略上都是必然的。而且,罗严塔尔对于奥贝斯坦和朗古的反感,是早已存在的事实。不过希尔德并不认为在他们二人遭到处决的时候,罗严塔尔会因此而停止这场即将发生的纷乱,因为到头来,罗严塔尔所希望的应该是一个奥贝斯坦所拥有的,甚且是在奥贝斯坦之上的地位。 不过话说回来,像朗古这种佞臣型的,或者是酷吏型的人物存在,应该是专制国家当中一个无可避免的缺点吧?在过去历史上,就算是一个被后世称颂为贤主或明君的人物,有时恐怕也得要允许佞臣或者酷吏的擅权。不过正因为这种佞臣或酷吏对君主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要留意警惕的人物,所以往往应君主的漠视和放任之中,逐渐坐大成为其他臣下的威胁。朝廷重臣对于朗古这种人的反感,可能会让他们反过来同情或者认同罗严塔尔的反叛。希尔德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莱因哈特理解到这一点。 莱因哈特此时的眼神,就像是两颗苍冰色的太阳正在眼底里沸滚着。希尔德悄悄地看着他,然后张开她那丝毫不比莱因哈特逊色的美丽嘴唇说道:“请陛下恕臣直言。姑且不论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阁下的风评如何,但是朗古内务次长不管是对于国家或者对于陛下您,都是罪大于功。他的所作所为以及为人已经招致许多人的反感,这一点陛下是否也有所知?” 年轻俊美的皇帝好像已经稍微息怒了似地,用他的手指尖揉着俊挺的下巴,沉思地说道:“……这一点不用伯爵小姐来告诉朕,朕当然知道朗古那种人是十足的小人,但是,一只老鼠固然会糟蹋了仓库的粮食,但是为害毕竟有限,如果说连这种鼠辈的栖息都不能允许的话,那么银河帝国也未免太狭隘了,不是吗?” 这些话未必是莱因哈特内心真正的想法。但是莱因哈特本身虽然廉洁,但是却也有他身为君主的复杂意识。自古以来,“君主为了调和清浊,亦应有包容小人之度量。”是一个有力的君主论,深知此理论的莱因哈特,在朗古既没有犯下刑法或大不敬的情况下,没有理由来革他的职。而且,不管怎么说,莱因哈特也始终未曾把朗古这种人物放在眼里。毕竟金发的霸主在欣赏冬日蔷薇之们,没有道理会把视线转向爬在花朵上的害虫。而且朗古本身也知道一旦招致皇帝的不悦的话,一定会遭到处决的下场,所以在莱因哈特面前永远是卑躬屈膝、毕恭毕敬。而且在职务上也勤奋地力求表现,以迎合皇帝的心意,这是因为朗古在本质上就是一个佞臣的缘故。而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就算会违拗皇帝的心意,仍然会以近乎冷漠的方式,从正面提出他的主张。基本上两个人的作法是完全不一样的。 其实希尔德此时内心真正的想法,是想要建议皇帝连奥贝斯坦一起撤职。但是正因为她知道奥贝斯坦与朗古之间的差异,所以不能用与莱因哈特之间特别的关系,要求连着奥贝斯坦一起治罪。 “无论是现职的贤能官员,或者在野的人才,能够取代朗古次长的大有人在。如果能够将他撤职查办的话,那么暂时,罗严塔尔元帅举兵的借口就少了一个,而且提督们也会欣然接受吧。” “但是,朗古并没有任何罪行,怎么能够因为他受众人讨厌就将他治罪。” “不,陛下,他的罪状确凿,这份报告书能否请陛下过目。” 希尔德向皇帝呈递出一份报告书,那是宪兵总监克斯拉一级上将接受鲁兹提督生前的委托,进行调查后所制作的。主要的内容是提到前费沙代理总督尼可拉斯·博尔德克,因被指称参与炸死工部尚书席尔瓦贝尔西的阴谋,而被捕下狱,最后横死在狱中的这整件事,其实是朗古所设计的冤狱事件。 “这份报告书是在伯爵小姐你的指示下完成的吗?” “不是,这份报告书是过世的鲁兹元帅生前,因见朗古次长横行猖獗,唯恐将有害于国家,故委托克斯拉一级上将进行调查后所完成。” “鲁兹……原来如此。” 像是阳光被云层遮掩似地,莱因哈特那苍冰色的眼眸显得有些黯淡,不过视线仍落在报告书,年轻的皇帝开始阅读起来了。 在一面读下去的时候,莱因哈特的脸颊,像是夕阳映照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似地,呈现一片红霞。阅读整份报告书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莱因哈特看完最后一个字之后,不禁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一阵幽率的短短沉默之后,莱因哈特自言自语地独白着。 “……鲁兹原来一直都没有抛弃朕哪,甚且还豁出他自己的性命来解救朕。” 莱因哈特白晰的手指,从下巴移动到眉头之间。他的手指微微地颤动着,将他内心的悸动无言地表现出来。 “朕太愚蠢了,为了维护小人的权利,竟然让贤能的忠臣,陷在一片不满和不安之中。” 希尔德看着莱因哈特那珠玉似的牙齿正用力地咬着他那端丽的嘴唇。 “对罗严塔尔来说,或许已经太迟了,但是就算从现在开始,也要采取适当的处置,好让鲁兹的忠诚不至于白费,这样子好吗?伯爵小姐。” 希尔德从沙发上站起来,向皇帝一鞠躬。此时的她并非全然不希望莱因哈特能够给予自己一个接吻或者拥抱,但是也觉得莱因哈特表明他对于自己的信赖感,比起接吻或拥抱更来得让她欣喜。 Ⅴ 走出莱因哈特的办公室之后,希尔德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呕吐感,从腹部急遽地窜升上来,压迫着她的胸部,希尔德原先按着自己的胸口,接着却不得不一面掩住自己的嘴巴,飞快地冲向化妆室。来往的几名士兵,一面向她敬礼,却也不禁以奇异的眼神望着她。 希尔德对着白色的陶瓷洗脸盆一阵呕吐之后,打开水龙头让水将呕吐物冲走,然后用漱口杯含口水将嘴巴内部漱干净。待身体上的状况恢复正常之后,精神上的动摇却从此刻开始了。 “难道,就因为那一个晚上……不过,除此之外,再也想不起其他的可能性了。” 希尔德又回想到从上个月开始,自己的生理状况已经产生了一些变化,从那一晚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月,如果说刚才的呕吐是怀孕的第一次害喜,就时间上来讲,也不算是太早。希尔德也想到过是不是因为食物中毒才引起呕吐,但是自己在还没见到莱因哈特之前,一直都处在不安与期待的情绪之中,这一天的早上根本只喝了一点牛奶。不过就算不是这样,希尔德凭着她的理性,一一地否定了其它逃避性的想法。 希尔德此时真是不知所措,自己即将成为母亲,而莱因哈特即将成为父亲,这些都还在她想象力的地平线之外。但是此时的她,已经决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怀孕的事,此时绝不能告诉莱因哈特。希尔德走出化妆室的时候,已经调整好身体的状态,并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表情和步伐,然后外表平静地走向自己担任皇帝幕僚总监所拥有的那间办公室。 莱因哈特与希尔德重逢的另一方,是一场伤心的离别。艾芳瑟琳·米达麦亚虽然不想把这次离别看成是永远的分离,但是两人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分处两地一年之后,仅重逢两个月的时间,却又必须要与自己丈夫分开。 “往后会有一阵子不能回家唷!” 当丈夫的人这种像是在说对不起的声音,在米达麦亚家已经不是什么罕有的事情了。艾芳瑟琳·米达麦亚的丈夫是一位军人,而且又是指挥大军之人,像这种几百光年甚至几千光年的征旅,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 但是,这一次的情况却是特别的多,她无法对着丈夫若无其事地说“安心地去吧”,在这个她刚刚适应的新居起居室,她对着丈夫说:“渥佛,我敬爱罗严塔尔元帅,是因为他是你亲密的朋友。不过,如果他一旦变成了你的敌人,那么我也可以毫无条件憎恶他。” 如果再多说的话,只怕澎湃的感情会妨碍她的表达。 渥佛根·米达麦亚感觉到妻子温暖纤细的手,正轻轻地扶住自己的两边脸颊。灰色的眼眸和紫罗兰的眼眸当中,互相映照着彼此的脸庞,而其中一方更是明显地极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 “你一定要平安的归来,到时候我一定会每天帮你做你最欣赏的、最喜欢吃的肉骨汤干酪火锅。” “吃得太胖那可伤脑筋呀,一个星期一次就好了。” 一点没有肥胖的征兆,而且全身硬挺坚实的青年元帅,说着拙劣的笑话,想要博妻一笑,但是却说不上成功。他把妻子的手从自己的脸颊上拿下来,然后深情地吻着妻子,技术明显地要比已故的杨威利好得多了。 “你不要这么担心嘛,艾芳。” 想到妻子或许有足够的理由来憎恨罗严塔尔也说不定,所以米达麦亚用力地抱住妻子那从少女时代起,丝毫未曾变形的身躯。 “第一点,是不是一定会打起来还未可知,而且陛下已经逮捕了朗古内务次长,罗严塔尔的气或许因此就消了也是有可能的啊!” 爱情当中,有时候虚伪似乎是不可或缺的,不过接下来的却绝对真实。 “所以呢,如果你为我祈祷的话,希望你祈祷这一次能够不战而终,一定要这样告诉天神唷,艾芳。” 新帝国历零零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所指挥的帝国军宇宙舰队的舰艇,已经布满了“影之城”周边的宙域,共有舰艇四万二千七百七十艘,将兵四百六十万八千九百名。在他所指挥下的一级上将,有毕典菲尔特与瓦列两名。 第七章-1 —— 因剑而生 —— Ⅰ 银河帝国宇宙舰队总司令官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此时正在旗舰“人狼”上,召集瓦列与毕典菲尔特两名一级上将,商讨作战计划。不过,基本的作战计划其实早就已经拟订好了。只要一出兵讨伐罗严塔尔的话,那么就得抢在敌方(这是多么令人不悦的字眼啊)作战态势展开以前,使主导权快速为我方所掌握,然后发动一场快攻,给予敌人致命的一击,使敌人整个瓦解。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要获得了首战的胜利,那么最后的战况的归趋大概就能明朗,因为罗严塔尔的军队,不管在物质上或者在心理上,都没有可供支撑的后盾。 作战商讨进行没有多久就结束了,当咖啡送进来的时候,毕典菲尔特提出了一个严重却毫无顾忌的疑问。 “究竟罗严塔尔对皇帝有什么不满,竟然这么乱来,不,竟会出此下策呢?” 瓦列用眼神无声地责备着毕典菲尔特的鲁莽。因为若明白总司令官与新领土总督之间的友谊,那么就不难想象米达麦亚此时内心的苦涩了。毕典菲尔特此时说出这样的话,倒不是因为了是一个无情苛刻的人,不过他的感觉却也太不敏感了。 “不,瓦列提督,不要特别顾虑我,罗严塔尔元帅和我个人之间的友谊,终究只是个人的私情,不能够和国家的重责相提并论。” 米达麦亚轻描淡写地化解僚友对于他个人的顾虑,但是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底下,究竟掩藏住多么澎湃汹涌的怀古,不了解米达麦亚的人,只怕难以想象吧。瓦列听到这些话,也感到非常伤感,甚至无法正面对着这位帝国军最高勇将的脸。 “就是说嘛!瓦列提督,总司令官在执行公务的时候,我们还在心里揣测着私情,这不是太失礼了吗?” 毕典菲尔特的说词,着实让瓦列感到惊愕,不过这位橘红色头发的猛将,好歹也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为米达麦亚担忧着,而米达麦亚仿佛也感受到这一点,脸上于是呈现出像是要苦笑起来的表情。他在内心里面自问自答着:“在整个宇宙中,能够让罗严塔尔弯下膝盖来的人,恐怕只有吾皇莱因哈特陛下一个吧。如果要让他在皇帝之前,先向军务尚书跪拜的话,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就算是我也同样不愿意……” 奥贝斯坦元帅,过去曾经将罗严塔尔比喻为“无法驯养的猛禽”,米达麦亚此时不禁感到这样的评语似乎是正确的。那只原本已经对宇宙中唯一的巨大白鸟宣誓忠诚的大鹫,到头来,还是乘着暴风企图要飞离白鸟的身旁是吧! 瓦列与毕典菲尔特告辞“人狼”之后,米达麦亚目送着他们两人,独自伫立在窗边沉思良久。他身为优美的白色巨鸟的臣下,必须要亲自去讨伐那只身为自己挚友的大鹫。米达麦亚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与罗严塔尔的友谊,竟然要划下这样的一个句点。他一面让星星的光芒洒落在自己蜂蜜色的头发上,一面想着,包括他个人在内的银河帝国历史,一直到现在这一刻为止,究竟有过多少次错误的选择啊。 如果那位聪明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还活着的话,或许能够把莱因哈特皇帝与罗严塔尔之间纠缠不清的钢索给解开来吧?又或者即使有他的存在,今日的事态仍旧是无可避免的必然结果呢? 米达麦亚等人出发之后,莱因哈特皇帝也立刻从费沙出发,乘着总旗舰伯伦希尔来到“影之城”的周边宙域。此时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幕僚人员是艾杰纳及缪拉两位一级上将。“铁壁缪拉”——也是奈特哈特·缪拉所受的伤还没有痊愈,右手臂仍由绷带缠绕着吊在脖子上就上阵来了。莱因哈特想要授予他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武勋勋章,并让他晋升为元帅,不过这位有着砂色头发以及砂色眼眸的年轻提督,却惶恐地坚决推辞。他回应皇帝的好意说话,自己并没有立下什么功勋,所以绝不能接受元帅杖,待日后建立起相称的功勋之后,会很感谢陛下给他这个荣誉,莱因哈特听到这一番话之后,无言地点点头,的确,缪拉和鲁兹不同,他今后还是有机会可以立功的。 “那么,除此之外,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还有什么其他的方式来报答你为朕负伤呢?” “既然陛下您这么说,那么臣有一个请求,不知陛下是不是可以考虑?” “哦……” 此时如一层薄纱笼罩在莱因哈特脸上的表情,是凄怆而非辛辣。但这只是掠过大海一角的暴风,丝毫无损年轻霸主的俊美。莱因哈特那近乎灿烂的金发晃动着,就像是这场风暴匠余波。 “朕想朕明白你想要求的是什么。” 莱因哈特的声音充满不快,不过却也有着音乐性的节奏韵律。 “你想要说的是,要朕饶罗严塔尔一命是吗?” “陛下明察,臣万分惶恐。” 皇帝看起来颇不悦地稍微转动了身躯。他的两眼仿佛迸射出冰色的火花。 “缪拉,你是朕的宿将,而且也是朕的恩人,所以朕很想要答应你的要求,但是唯独这件事朕无法让你如愿以偿。” “陛下……” “问题不在于朕,而是在罗严塔尔那边。你应该要问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不,不是过去的事情,而是今后的事情。” “陛下的意思是?” “你应该要去问罗严塔尔,现在他反正已经兴起叛旗,不过等战事结束之后,他有没有意思向朕低头,请求朕饶恕他的性命,难道不是这样吗?” 缪拉惶恐而且怅然若有所失,他不禁觉得像这种时候,如果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千金在场的话就好了,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为缪拉帮腔,从情理两面来说服皇帝吧!可惜的是,那位美丽聪明的幕僚总监这次因为生病而无法离开费沙,真是太可惜了。 当然,缪拉并不晓得,不,甚至连莱因哈特也不知情,怀孕以后的希尔德,是因为害怕跳跃飞行可能会给胎儿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才没有办法离开费沙的。 莱因哈特对于渥佛根·米达麦亚的心情,可以由对其能力和人格具有的深厚信赖感来说明。而莱因哈特对罗严塔尔的感觉就复杂得多,还有着其他情感像螺旋纠结在一起。这种复杂的心理,在罗严塔尔的内心或许来得更为深刻,但是对于一向肯定罗严塔尔的才能,并且一直重用着他的莱因哈特来说,的确是有一种被出卖了的感觉。在乌鲁瓦希行星上的时候,鲁兹主张罗严塔尔应该为行星的暴动负责,当时莱因哈特也想要否定鲁兹的主张,但是当鲁兹为保护皇帝而丧失性命的时候,他的主张便被莱因哈特所接受了。这种因为鲁兹丧命所产生的自责心理,被转向罗严塔尔身上的时候,一种微妙的化学变化不禁在莱因哈特的胸中产生。 “不过,一旦真的出兵讨伐罗严塔尔,那么我的心就真的能够毫无牵挂吗?” 莱因哈特向自己提出问题之后,他给自己的答案是“否”。那么如果不出兵讨伐就这样算了的话呢?莱因哈特再度这样对自己问道,所得到的答案同样也是“否”。前者的答案是由性的思考所得来的,而后者的回答则是理性的思考结果。如果在此时无条件赦免罗严塔尔的话,那么君主对臣下的支配权、与国家整体的上下秩序关系无法确立了。而且今后再有人叛乱或者违法的话,那么可以用来作公平处理的根据也将在此失去。 “如果罗严塔尔这家伙能够向朕低头不就好了。如果能够这样的话,那么朕就不须要去讨伐他了,罗严塔尔要为眼前的事态负绝大部分的责任。” 为了守护皇帝的权威与国家的支配秩序,莱因哈特不得不出兵讨伐罗严塔尔,他到此为止所作的一切思考,都还在理性与正当信念的领域当中,但如果超越此一步的话,那么莱因哈特的内心或许会想“向我低头难道是这么样让他厌恶的事情吗”,而使得他整个情绪都在感情的深渊中沸腾。 已经成为故人的杨威利,总是若无其事地,而且从容不迫地与莱因哈特保持对等的立场,但是莱因哈特从来不曾感到有任何的不快,反而觉得非常地自然。 杨的作风为人或许有助于莱因哈特产生这样的感觉,不过不管怎么样,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杨从不曾接受莱因哈特的俸禄。但是罗严塔尔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是莱因哈特的臣下。不过反过来说的话,或许他过去已经对莱因哈特低头这么多年也够了吧。或者,难道说是实践了从前的那句话了吗?三年前的那句话。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真正的过错应当在自己的身上吗?不!即使答案为是,自己也没有义务要使罗严塔尔叛乱成功。总而言之,唯有优越的力量才是成为霸者的条件,圆满转让的霸权,应该是一种可笑的权力存在吧…… 在这段期间当中,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级上将所指挥一万一千九百艘舰队,已经从旧帝国本土朝伊谢尔伦的方向进军,以迫使罗严塔尔非得应付二面作战不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必须要对伊谢尔伦要塞提出通过回廊的要求。所以梅克林格此时除了担任舰队指挥官之外,同时还肩负皇帝所委托的交涉权——行使外交使节的职权。 几乎已经是一座空城的旧帝国本土,为了要维持出兵期间的治安,而由接掌了鲁兹舰队指挥权的克留尼曼上将驻守着。在巴米利恩会战当中,身负重伤而濒临死亡的他,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疗养之后,终于重新回到岗位复职了。另外一位曾经对鲁兹竭尽忠诚的辅佐官,则自我推荐转往米达麦亚元帅的司令部,他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所以没有任何人询问有关他转移所属的理由。 每个人怀着不同的意图与行动,在宇宙间奔走着,或者说在宇宙间优游着。此时各种不同的战略观战,一定呈现着颇富趣味的状况。对于后世的历史学者们来说,想必乐于对当时的情势加以分析与考察吧。 “如果那个魔术师杨威利还活着的话,他会如何活用现今的状况呢?……” 莱因哈特不自觉把内心的思绪说了出来,不待两名一级上将回答,随即又循着自己的思考轨迹继续探索下去了。 “对了,就是这样,只要看他怎么样选择,就可以看出杨威利的后继者有多大本事……” 事实上或许不见得如此。如果伊谢尔伦要塞的民主共和势力与罗严塔尔缔结盟约,而彼此相依的话,那么他们就可以勉强成立二面作战,罗严塔尔可以由正面迎击远从费沙长驱而至的帝国军,而伊谢尔伦的兵力则可以步出回廊,进攻帝国本土。届时皇帝恐怕不得不重回费沙,然后再折返帝国本土,与侵入军交点。万一旧帝都奥丁沦陷到敌人手里的话,那么新王朝的权威或许会因此而蒙受不小损伤吧! “臣所禀奏者并非是不吉的预测,只是,如果真演变成这种情势的话,我帝国应该如何对应呢?陛下。” 缪拉问道。此时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或许是杨的后继者,也就是尤里安·敏兹的身影也说不定。 “到了那时候的话……” 莱因哈特体内所散发出来的光与热,仿佛正穿透那苍冰色的眼眸,迸射出几乎令人难以正视的炽烈火花。 “到了那个时候,把伊谢尔伦军的举动,视为对朕的一种敌对行为,帝国以此为由,便可对伊谢尔伦要塞发动攻击。至于讨伐罗严塔尔的先锋,则仍然继续攻击乃至歼灭叛乱部队。短暂的战术劣势,不足引以为意。” 缪拉与艾杰纳互相对视。皇帝的霸气还是丝毫没有失色,叛乱行动到此为止,皇帝根本未曾想过自己会败给罗严塔尔,他的视野极度宽广,视线的距离又长又远,整个宇宙都在他的俯瞰之下。 “杨威利的后继者,如果只是一个单纯想利用眼前混乱形势的小术士,那么大概只会加重罗严塔尔的负担吧?不管怎么说,全看他们怎么选择了。” Ⅱ 十一月十六日,银河帝国以皇帝的名义,褫夺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元帅称号。如此一来,罗严塔尔便丧失了对他麾下总计五百万大军的指挥权,而且在法律上也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叛逆者。 如果内务省次长兼国内安全保障局长海德里希·朗古还是个自由之身的话,大概会高兴地鼓掌叫好吧,但是他现在因为尼古拉斯·博尔德克的冤狱事件,遭到宪兵队的拘禁,而正在接受审讯当中。此时的罗严塔尔并不知道这一件事,不过就算他知道,也一定不会相信命运是公正的吧。罗严塔尔想都没想过自己会与朗古那种卑鄙小人适用于同一评断标准。 罗严塔尔听到自己被褫夺元帅称号的时候,脸上不禁荡漾着苦笑的涟漪,自从进入军官学校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自己身上没有一官半职。自己的身分不受到任何权力保障的情况,令罗严塔尔感觉到有些奇妙。在苦笑还没有褪去以前,一则来自“敌将”渥佛根·米达麦亚的超光速通信,传送到托利斯坦战舰上来了。 这一则通信对米达麦亚来说,是整个状况演变到此之后,第一次可以和罗严塔尔直接交谈的机会。当通信官前来报告的时候,罗严塔尔瞬时陷入沉思之中,不久之后即命令通信官,将超光速通信转接到他的个人通讯室。 个人通讯室中的萤幕,由原来的灰白转而呈现出友人年轻朝气蓬勃的脸庞。 “罗严塔尔,在你百忙之中前来打扰,抱歉了!” 如果仔细一想的话,这的确是个奇怪的开场白。 “这说什么话?好了啦!米达麦亚,我们两个是什么交情嘛。” 罗严塔尔的口吻当中丝毫没有讽刺或者憎恶的万分。在这位友人的面前,他可以将内心的盔甲全部卸下来说话。失去了这么样真挚的友情,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过错,所以如果能够使友情恢复,无论以何种形式,无论时间多么短暂,他都将满心欢喜。 “罗严塔尔,随我一起去谒见陛下吧!如何?我一点都不想和你交点,趁现在还来得及。” “米达麦亚,我也不想与你交战。” “罗严塔尔,既然这样的话……” “不过,我特意要与你一战,你想问为什么是吗?因为如果不与你作战,将你打倒的话,那么皇帝大概不会和我作战吧!” 这一句若无其事的话,让米达麦亚无言以对。沉静的激情在罗严塔尔的黑色右眼与蓝色左眼当中闪耀着,使得他两个眼球仿佛分别映射出两只眼眸不同的颜色。 “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本身没有智慧的悲哀呀!不过,最近这些日子,我终于有些领悟了,我终于想到我不就是为了与皇帝交战,为了从其中获得满足感而活着的吗?” 米达麦亚想要反驳罗严塔尔所说的话,不过咽喉中却好像有一道门堵住了似地,经过了感觉上像是会无限延续下去的几瞬间之后,门终于被撬开了,米达麦亚还是试着以常识性的论点来说服他。 “重新考虑吧!罗严塔尔。如果你能够把这件事交给我的话,那么我就算拼了自己的命,也会保护你应有的正当权利。皇帝已经把朗古拘禁起来了,事态也逐渐一点一点地往好的方向进展,接下来轮到你用自己的诚意来加快事态的好转了,不是吗?你相信我的承诺吧!” “疾风之狼的承诺,真是一言万金哪!” 感谢的分子回荡在罗严塔尔的声音之中,不过他随即像是要切断这种感谢念头似地,摇摇头说道:“不!不行,米达麦亚,我这个人不是能够和你的存在相提并论的,你所走的一直是正道,这是我无法做到的,我能够做的是……” 说到这里,罗严塔尔紧紧地闭起他的嘴唇,他的心中兴起了一股冲动,他想要告诉这个他所敬爱的友人,三年前,利普休达特战役结束,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意外惨死之后,罗严塔尔向莱因哈特报告立典拉德公爵已经被逮捕的消息时,莱因哈特那像是水晶雕刻般俊美的面容上,荡漾着无机质、不带感情万分的微笑对他说:“如果你认为我有缺点可乘的话,那么你随时可以向我挑战,一个没有实力的霸者被打倒也是理所当然的。”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了,强大的敌人才是这个人真正的渴望的啊…… 不久之后,罗严塔尔刻意作出一个颇富野心的表情,然后转移话题说道:“我们先不要说别的,米达麦亚,你觉得如何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联手呢?” “由你来说的话,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这不是什么玩笑,我作正皇帝,你作副皇帝,不不不,反过来也没有关系,两个人一起来分割支配整个宇宙也不坏啊!就连那个特留尼西特过去也是这样做的。” 米达麦亚灰色的眼眸,在通信萤幕之中,为一层沉痛的阴云所笼罩,年轻富有朝气的脸庞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英俊,但是他的活力与锐气,反而更给予人一种酷似顽劣少年的强烈印象。此时这张脸上密布着无色的云彩。 “你醉了,罗严塔尔。” “我没醉。” “你醉了。不是因为酒,而是一场沾染血腥的梦。” 经对方这么一指出,这回轮到罗严塔尔无言以对了。米达麦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透过通讯萤幕,罗严塔尔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米达麦亚叹气之后,接着质问:“梦总有一天要醒过来,醒来之后又该如何呢?你说你想要与皇帝交战,藉着交战得到满足感,但是战争过后,也获胜了,你要怎么办呢?皇帝不存在以后,你要如何来填补你内心的饥渴?” 罗严塔尔紧闭着眼睛,然后又睁开。 “这或许是梦也说不定,但不管怎么样,反正是我自己的梦,不是你的梦。看来我们怎么也不可能会有相同的意见了,所以这种无益的长谈就到此为止吧!” “等等,罗严塔尔,再一会儿就好,你听我说……” “……再见,米达麦亚。我要说的话或许会很奇怪,不过我是真心的。皇帝拜托你了。” 通讯到此便切断了。米达麦亚只得将他内心还要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去,将无声的忧虑与叹息一口吐尽,然后将他内心沸腾的感情全部集中到声带,使劲地对着萤幕大吼一声:“罗严塔尔你这个大混蛋!” 此时的米达麦亚不再是大帝国元帅的身份,仿佛时光倒转,又回到昔日刚从军官学校毕业不久的年轻军官。米达麦亚甚至憎恶地瞪着那片又回复到灰色的萤幕,仿佛那片萤幕是阻挡在他与友人之间,毫无慈悲的障碍。 通信即将切断前的那一瞬间,罗严塔尔脸上所呈现的表情,将是米达麦亚这一生中永远无法忘怀的吧!那将是他必须要连着自己的性命,一起带回费沙的记忆。 走出个人通信室之后,米达麦亚坐上舰桥的指挥席。担任随从任务的幼校学生送来咖啡,米达麦亚机械式地道谢之后,便沉陷到属于他自己的思考,一个属于用兵家的思考当中。 “罗严塔尔的弱点,在于他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副司令官。在作战方案的订定方面是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是不是能付诸实行就值得怀疑了。” 米达麦亚正确地看穿了这个既是友人同时也是敌将的人物,在军事上的弱点。这并不是因为罗严塔尔在人格上的缺陷,而是罗严塔尔在强制部下对皇帝与帝国作出叛逆行为的时候,可能会自己负责分散兵力的总指挥,将主力部队与欺敌部队对调,让米达麦亚等人落入张开的陷阱当中也说不定。不过,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战法,都必须要有一个人能够作为罗严塔尔的分身。这个人会是谁呢?米达麦亚的脑海里,此时列印出平日辅佐罗严塔尔的幕僚人员的名字的面容。会是贝根格伦呢?或者巴特豪瑟、狄塔斯多夫、宋年菲尔斯、修拉,还是新领土总督府设立的时候,被配置在总督府的格利鲁帕尔兹、克纳普斯坦之中的一个人呢? 米达麦亚一面想着,一面烦恼着,却也同时以旁人无法跟随的飞快速度,攻进“新领土”的核心地区。 罗严塔尔的旗舰托利斯坦的舰桥墙壁上,现在仍然挂饰着那面豪奢的“黄金狮子旗”,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罗严塔尔无意把皇帝所赐予的这面“黄金狮子旗”,从墙壁上给扯下来,这或许是因为他认为唯有自己,才是这面旗帜的真正守护者也说不定。这种心理,让他不得不自觉到自己实在是不可救药,同时也是造成他的叛逆看起来虽然壮大,可是却欠缺彻底决心的一个原因。 统帅的心理,同时也反应在士兵们的身上。所到之处,都可以看到手持武器的士兵们就着本身的正当性,以及作战的理由在热烈地讨论着。 “我们现在只是追随着罗严塔尔元帅而已啊!其他还能够做什么呢?” “不过,我们要和皇帝作战不是吗?和那个皇帝!” 士兵们此时所用的指称词“那个”,正表现出他们内心对皇帝怀抱的敬畏之感。那位在战场上获得无数的胜利、率领大军征服星海、支配着空前未有的偌大版图、长相俊美的年轻皇帝,在士兵们的眼里看来,简直就是军神的化身。 “如果和皇帝陛下作战的话,那么我们不就成了叛贼了吗?” “不对,我们不是和陛下作战,我们是要打倒那些围绕在皇帝身旁,无视于陛下存在的奸臣和佞臣。” “就是指那个军务尚书吗?我也不喜欢这个人,不过他应该不是一个图利个人以满足私欲的人啊!” “你们知道吗?我倒是听说,陛下最近经常生病,国政都是由这个军务尚书在把持的。” “不管怎么样,现在和我们正面作战的,不是皇帝陛下,也不是军务尚书,而是疾风之狼呀!” 说到这里,士兵们顿时精神抖擞了起来。他们彼此无言对看着对方的脸,感觉到一股像是兴奋的情绪,由体内火热热地升了起来。他们互相交耳地说道:“那个人可真是不得了……” “帝国军的双璧互相撞击,孰胜孰负呢?” 帝国军所有的将兵,大概没有人不对这个问题感到兴趣吧?但是,若将这个问题现实化,想到本身也参与其中一方的时候,热烈的兴奋不禁急遽地变成冷颤。 在这个战争即将爆发的前一刻,罗严塔尔所率领的军队,几乎没有出现任何逃兵。从这一点来看,或许可以说罗严塔尔是一位深得军心的名将。不过,不管再怎么说,他终究还是“皇帝的名将”,如果他自立门户,另拥势力的话,这些士兵们是不是还会真心地追随他,就要另当别论。所以罗严塔尔必须对士兵说明“我们不是要背叛皇帝而是要讨伐奸臣,并且要进一步藉着确立战场上的胜利,使士兵们的斗志昂扬起来。 Ⅲ 新帝国历零零二年十一月。整个宇宙仿佛只是为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以及渥佛根·米达麦亚,这两位稀世罕见的伟大用兵家而存在的。杨威利的死,似乎并不表示名将们竭尽本身一切智慧与才干,倾注在战争之中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罗严塔尔最初订定下来,并且想要付诸实行的作战大纲是这样的: 一、米达麦亚所率领的舰队攻来之时,应以新领土各处所配置的兵力来应战,并建造多层的防御线,给予敌方最大限度的损害,并使其前进速度迟缓化。 二、诱导敌方主力深入行星海尼森,并切断其后方的补给,或者,假装要诱导敌人深入,以迫使敌人后退。 三、敌人后退之际,立刻重新集结各地配置的兵力,截断敌人的退路,并快速由海尼森出动主力与之相呼应,分别从前后夹击敌人,致使敌人败北。 以上是罗严塔尔的基本作战计划。 罗严塔尔的战略构想与战术技巧,后世均公认为是极为壮大、致密的作战典范。但是,这个作战计划要要获得全面的成功,必须要具备两个先决条件。其一:这个作战在完全结束以前,不能有任何敌方兵力由伊谢尔伦方面侵入,方可避免被迫采取二面作战。其二:必须要有一个能够担任指挥官的人才,负责运用新领土各地所配置的兵力,并且把所有的兵力再重新集结起来。 为了使第一个条件能够成立,罗严塔尔派遣使者出使到伊谢尔伦要塞。而且不能只是一个单纯的使者,所有罗严塔尔的优点与缺点,都必须要能够在这个人选的身上被明显地表现出来。 至于第二个条件,对罗严塔尔来说,贝根格伦上将不管是人格方面,或者在能力方面,都是得到他最大信赖的人,所以这个任务就由他担任。贝根格伦默默地从事准备工作,不过到最后也仅是准备而已就结束了。 这个壮丽的作战计划,最后还没有发动就流产的原因,在于米达麦亚果然不辱没他“疾风之狼”的名号,运用其他用兵家绝对无法达到的速度发动快攻,使得罗严塔尔没有充分的时间来从事作战构筑所致。 世上没有任何人,比罗严塔尔更了解米达麦亚用兵神速的真正价值是在于何处。他固然早已预料到米达麦亚用兵神速,不过却仍出现了预料中最恶劣的结果。尽管如此,罗严塔尔却也有着绝妙的手腕,可以使正要分散的兵力,在千钧一发之际,再重新折返回来,然后加以编排配置成密集阵势。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在所面临的战场上,以凌驾在米达麦亚之上的兵力,成功地发动攻势。 “帝国军双璧”的对决,其水准之高令一般庸将难以想象,双方的前锋部队尚未正式交锋以前,激烈的火花已经迸裂开来了。 “看那移动展开的手腕,速度何其地快呀!” 金银妖瞳充满了赞叹之意,不过接着又闪耀着用兵家的苛烈。 “可惜啊可惜,阵容稍嫌单薄。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米达麦亚脚步之快,可不是一般凡人跟得上的。” 罗严塔尔当机立断决定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 这位有着金银妖瞳的名将,此时因为将与一个可以和自己匹敌的用兵家在战场上遭遇,而感到一股痛快美妙的兴奋。尽管他对于米达麦亚的友爱与敬畏并不受到丝毫的影响,但是昂扬的情绪确实是存在的。由这一点便可以证明,这种属于用兵家的人类,是多么地不可救药啊! 就连米达麦亚这样的人物,也同样有着用兵家不可救药的特性。米达麦亚的内心,此时也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低语着,能够和罗严塔尔这样的名将对决,不就是身为军人的心愿吗?只是他的内心除了因为将与友人互相杀伐而感到苦恼之外,还存在着不同的苦恼。 罗严塔尔麾下的士兵,全部都是莱因哈特皇帝的臣民。如果有什么方法能够不需杀害他们就将事态解决的话,米达麦亚多么希望能这么做,因为一旦战端开启,那么原本应该属于同一阵线的兄弟或者战友将被迫互相残杀。米达麦亚想起有一名军官,他的长男和父亲同在米达麦亚的麾下,而次男则配置在罗严塔尔那一方。其他像这佯的例子会有多少呢? “既然状况已经演变到这种地步,罗严塔尔必定会将他麾下所有的兵力投入主战场吧?” 米达麦亚如此地预测着,理由有两个。一个是积极的理由,那就是罗严塔尔可以藉着优越的庞大兵力,一举击溃敌人,获取战术上的胜利,并进一步为战略的胜利布局。另一个则是消极的理由,也就是说罗严塔尔如果将一部分的兵力留在海尼森上,一旦叛乱——对敌国来说是归顺——发生的话,那么他的根据地就失去了。罗严塔尔率领着全军迎战敌方舰队,反过来看,正暴露出他对已方有着无法产生万全信心的心理弱点。 接着到了十一月二十四日。 罗严塔尔与米达麦亚双方的舰队,在兰提玛利欧星域对阵。这是星域也就是过去自由行星同盟军,已故的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和莱因哈特皇帝所率领的帝国军首开战火的地方。这倒不是有什么奇怪之处,而是因为这个星域是一个众人公认的战略要冲。 九点五十分,双方的距离正以五点四光秒的速度在接近当中,通信回路经过短暂的空白之后,随即为激烈的叫声所取代。 “攻击!” “攻击!” 第七章-2 同一种语言,下达了同一个命令。 数万道的光柱,将星星原有光芒打散了。舰艇被包围在能源中和磁场当中,像是巨大的萤火虫似地闪闪发亮,无法负荷强大能源直击的舰艇,顿时爆炸成碎片四散纷飞,像是在光与影交错而成的巨大的帆布上,泼洒死亡与破坏的鲜艳颜色。战争女神好像掷撒着被扯断的项链似地,光球与火焰琚毫无秩序地零落纷散着,而第二波的还击又接踵而至了。舰体被能源光束割裂而残破不堪,能源流无声地咆哮着,将生命体与非生命体全部抛向真空。无声的哀号贯穿了整个宇宙,高热与火焰像是一件件发光的寿衣紧紧地包裹着他们的身躯。不管统率军队的是多么高洁的指挥官,他们的目的仍是确保已方能够维持兵力的优势,而杀人便是一个能够获得最大效果的手段。军人的责任与义务,就是杀人与死亡。 光束与飞弹在黯淡的黑夜中,开辟出一个个不幸的白昼小领域。在这些领域当中,舰艇一艘艘地被打得千疮百孔,动力部分被热浪刮跑了,士兵们活活地被烧烤着,口里发出一阵阵的惨叫哀号,然后滚倒在舰艇的地面上,鲜血与内脏流到体外痛苦地死去。 这场激战被称谓“第二次兰提玛利欧会战”,也有人称之为“双璧争霸战”。最初参战的兵力,是罗严塔尔的五百二十万大军对米达麦亚的二百五十九万,在数量上是前者占有绝对优势,所以两者的基本应战姿态是:罗严塔尔攻,而米达麦亚守,但米达麦亚将了直接指挥的机动战力,发挥到最大限度的活用,坚决阻挠罗严塔尔军的渗透,所以胜负还不能轻易地立见晓。此时的米达麦亚明知已方的兵力在这个时间点上是处于劣势,但是他仍然果断地开启战端,其目的在于使罗严塔尔舍弃持久战策略,而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因为在战略上采取速战速决;在战术层次上,在已方的兵力全部到齐以前保持守势的作法,本来就是米达麦亚所采取的基本应战姿态。 双方战力均衡的时间点,比原先的预期还要来得早。 十一月二十五日八时三十分,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也到达战场。尽管在猛烈进击的过程中,有些部分因为跟不上而脱队了,但是超过一万艘舰艇的新战力还是会给战局带来不小的影响吧! “前进!力战!敢斗!奋励!” 这是“黑色枪骑兵”的座右铭。这支部队所忌讳的是卑层、消极和犹豫。 “冲锋!帮米达麦亚争取一些吃早餐的时间吧!” 毕典菲尔特旗舰“王虎”,挺立在部下的前头,率先跃进战场。据传说,此时的毕典菲尔特,正一边啃着充作早餐的热狗,上面沾满了芥末,然后一边站在舰桥的主萤幕前辈。如果这是刻意演出的话,那么或许难逃别人认为他太过火的批评也说不定。 “黑色枪骑兵已经来了吗?” 罗严塔尔在旗舰托利斯坦的舰桥上,不禁发出尖锐的啐舌声。事实上,当这只黑色枪骑兵还是已方的时候,倒不觉得这么具有威胁性,但是当它以敌人的姿态出现的时候,却让人不得不觉得有一股炸裂似的压迫感朝自己紧逼过来。那互相重叠的光点,一个一个张牙舞爪、呲牙露齿地扑了过来。 在爆炸光连连不断,汹涌的能源如惊涛骇浪之中,“王虎”带头的黑色枪骑兵仍未稍减他们的速度,凶猛的气势也丝毫不受挫折地朝罗严塔尔的舰队直逼过去。 罗严塔尔军的左翼,在直接承受到对方那几乎是傲慢的攻势之时,心理上开始动摇了起来,舰队的阵型开始出现微妙的崩溃现象。米达麦亚的主力舰队,像是在与黑色枪骑兵相响应似地,所有的主炮连续三齐射,一面集中高密度的火力,一面维持着毫无间隙可乘的队形开始推进。此时的时间是九点十五分。 毕典菲尔特所率领的“黑色枪骑兵”,在这一年四月到五月的“回廊会战”期间,折损了近一半的兵力。不过后来经过重新编排,并且将海伦法特的旧舰队也一起并入之后,现有的实力凌驾罗严克拉姆王朝成立初期的黑色枪骑兵舰队有一成之多。 只是,不管是原来的“黑色枪骑兵”也好,或者海伦法特的旧舰队也好,过去都因为有身经百战的勇将担任他们的指挥官,所以一直是赫赫有名、勇猛善战的部队,但是现在五十的战斗力与五十的战斗力合并起来,却不见得能够得出一百这个数值。因为一支勇猛且具有特殊性格的部队,要与其他部队融合起来其实是相当困难的。 黑色枪骑兵部队和他们的司令官的号令同步运动,杀进战场,跃进敌阵。当司令官高喊着“前面的家伙全部都是敌人”的时候,他们已经拿着大刀开始挥舞着,可是海伦法特的旧部队,在配合上就显得有些迟缓。而罗严塔尔的一部分舰队,便乘着这么小的一点缝隙,混进他们的行列之中,使得无秩序的混战,像波纹似地逐渐向外扩散。 由于这是一场帝国军对抗帝国军的战役,所以当同型的舰艇因交战而相互混在一起的时候,便产生了一个敌我辩识上的困难。第二次兰提玛利欧会战的一个特征,便在于这个敌我难分的混乱。 “千万不要出丑哪!帝国军互相对抗的战役,在利普休达特战役中就经历过了,不是吗?现在还慌什么慌!” 可是此时却只有正在怒吼的毕典菲尔特所率领的舰队,在众人的面前,展示着他们不至于被敌方或已方误认的漆黑色身影。原海伦法特所率领的舰队,在合并的同时,当然也漆上了同样的色彩,但是海伦法特的旧舰队,在心理上却很难抹去他们是让人收容合并的感觉,而且在他们之中还有人相信,海伦法特之所以战死,原因之一便是因为毕典菲尔特在“回廊战役”中太过于蛮干所致,虽然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但还是有些人无法释怀。海伦法特一直深得军心,三年前在“利普休达特战役”的时候,有些士兵曾追随着这位有着水色眼眸的勇将,与罗严塔尔等人所代表的莱因哈特一党作战。奈何事态是如此地变幻莫测,过去的那些士兵,如今却被编制在毕典菲尔特的麾下,为了莱因哈特皇帝与罗严塔尔交点,回顾这段过去,或许不禁要感叹命运弄人的手法也不免太讽刺、苛烈了吧。 瓦列舰队继黑色枪骑兵之后,于二十五日十九点也加入了战场,至此双方的战力比数几乎已经对等。米达麦亚坚忍地支撑到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已方已经优势在握了。但是,当他将战场全幅的两军配置图放在辅助萤幕上的时候,却发现敌方一支小部队的移动有些怪异。 “那支部队是……” 司令官低语着,而幕僚人员克里中校则回答道:“是罗严塔尔元帅的直属部队吧?” “这个我明白,难道是什么奇兵吗?” 米达麦亚所担心的是,那一小支舰队可能就是敌人的最精锐的部队,此时作出这种奇妙的移动,究竟是有什么企图呢?正因为那一小支舰队的移动路线并不是呈一直线,所以要了解他们的目的得花一点时间,不过不久之后,米达麦亚随即发出“原来如此,完了”的啐舌声。原来已方最突出战线的拜耶尔蓝舰队,已经被敌方的一部分故意后退的舰队诱导,正朝前方直前当中,而且那一小支舰队已经截断了他的后方。 虽然曾经预先警告过拜耶尔蓝,千万不要中了罗严塔尔的伎俩,但是他年轻轻,作风又极为骠悍,所以发觉时已经无法制止他的攻势了。 罗严塔尔此时以“令人觉得可怕的冷静”,注视着眼前的拜耶尔蓝的窘状,然后回过头看着副官瑞肯道夫,没出声地笑着说道:“我们来教教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究竟什么才能够叫作真正的用兵吧,瑞肯道夫。” 罗严塔尔本身其实也是被人称为乳臭未干的年龄,可是在他与拜耶尔蓝之间的风格与魄力差距,却不只是由五岁的年龄差所造成的。 罗严塔尔军引诱拜耶尔蓝的舰队,来到火线密集的中心点之后,立即以光束和飞弹发动近距离扫射。拜耶尔蓝一面反击,一面后退,可是这两种动作每次相互交替的时候,前锋马上就遭到攻击,所以一直到米达麦亚将他们拯救出来为止,整个舰队已经遭到相当严重的损害了。不但副司令官雷玛中将战死,而且还失去了其他三名提督。 “完全被整惨了,非常对不起。” 出现在通信萤幕上的拜耶尔蓝感叹地说着,而米达麦亚则毫无笑容地回答道:“现在还是继续在被整之中,所以你用完成式来说还太早了,我还想在后面接个逆接的连续词哩。” 说完这个和梅克林格还比较相称的比喻之后,“疾风之狼”开始深思了。 “就算罗严塔尔的攻守都完美无缺,可是他的部下并非如此,从那里应该可以打开一条活路吧!” 米达麦亚此时当然不可能知道格利鲁帕尔兹对罗严塔尔的背叛,以及克纳普斯坦为人所诱导的事情,按理他很难相信罗严塔尔的部下会愿意与罗严塔尔生死与共,所以便想要将已方的战力,集中在敌方较薄弱的一环。这个构想虽然极为寻常,但是猛攻的战力与速度却是非比寻常的。所以克纳普斯坦舰队,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面临到敌人压倒性的攻势了。 米达麦亚的猛攻令人措手不及,克纳普斯坦舰队的舰列变得零乱,并开始后退,司令官当然拼命想要重整指挥系统,但是米达麦亚并不给对方这个机会,于是克纳普斯坦舰队的防御线像是砂城倒塌似地崩溃、分裂了。 “格利鲁帕尔兹这个家伙,什么时候要行动呢。” 对克纳普斯坦来说,这像是一个无形的锁,牵制了他的判断与行动。他原本并不是一个无能的男子,他能够为莱因哈特所录用,而且曾经在已故的菲尔姆特·雷内肯普的手下被锻炼成一个战术家,五年以后,或者十年以后,应该是一个可以将统率帝国军的大任扛在肩上的人才。 但是,他此时无法将能力作完全的发挥,是由于他的内心理所造成的。他原本是一个清教徒式的严肃认真的男子,所以尽管有个借口说是要对皇帝竭尽忠诚,但是他的内心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这些背信或者出卖的行为释怀。而且是敌将实在太过于伟大了。当克纳普斯坦注意到舰艇监控员发出惨叫声的时候,他的旗舰已经被连锁的火球给团团围住了。死亡虹色的火花,拍打着能源中和磁场,一只无形的巨大手掌,开始使劲地撬开磁场的裂缝。 “愚蠢!怎会有这种愚蠢的事呢!” 克纳普斯坦对着超越者和人们大声地呼叫,无奈时空中充满了不公平,既不是积极的叛乱者,同时也不是积极对这个叛乱者背信的克纳普斯坦,却必须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当中,比任何人还要早失去他的生命。 接下来的那一瞬间,一道火柱撕裂了旗舰,克纳普斯坦的肉体和精神,随着旗舰在那一团球形的巨大白热光中四散纷飞,还原成最基本的原子。而走向死亡的人所发出的抗议,则在短短的时间内,由那些构成时间的无数小粒子吸进黑暗的深渊。 这是在十一月二十九日六点零九分。 克纳普斯坦可以说是这场内战当中,死得最不值得的一个人吧?而且知道这个内幕的人只有一个,只有那个诱使他作出双重叛逆行为的格利鲁帕尔兹。也就是说从犯却比主犯还早遭受到报应。 十分钟后,金银妖瞳的总指挥接获他阵亡的报告。 “是么?克纳普斯坦真是不幸哪!” 罗严塔尔所说的这句话,当然不是因为他已经了解到事态的全部真相,他的同情是出自一般的常理和理仪。不过,就算他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可能也只是说着同样的台词吧。 知悉一切内幕的格利鲁帕尔兹,无言无表情地接受了僚友的死讯。究竟他是在内心为克纳普斯坦的不得窍门而啐舌呢,或者是为自己在不久后的未来可能独占那不可告人的功勋而洋洋自得呢,其他人最后还是无法得知。 或许,在这个瞬间,是他出卖罗严塔尔的好机会也说不定,可是他却错过了决断的机会,因为米达麦亚苛烈的攻热没有给他时间。如果他一旦停止抵抗,并转而背叛罗严塔尔的话,他很可能在那一瞬间被米达麦亚的光束击中,被粉碎寸断而气绝吧。 克纳普斯坦舰队失去了指挥官,指挥系统被击溃,只能一面左来右往不知所措,然后一面尝试着发动效果极差的绝望反击。 尽管情况逐渐在恶化中,此时的罗严塔尔仍发挥了他身为战术家的巧妙之处,成功地使得米达麦亚军的阵形出现不均衡的状态。他故意使火力的分布处于疏密不均的混乱状态,然后利用已方的火力,在米达麦亚的本军与“黑色枪骑兵”之间作成一个断层。 当火线疯狂地扫射在“黑色枪骑兵”身上的时候,这支舰队显露出他们不善于防守的弱点,一时之间几乎要从半慌乱的状态中溃败而走了。 “不准后退!我说不准后退!” 毕典菲尔特一面弄乱了他橘色的头发,一面在“王虎”的舰桥上跳脚,将地面踩得砰砰响。 “要想后退的家伙也没关系,我会用王虎的主炮来轰他。与其让他当一个苟且偷生的卑劣者,不如让他成为一个骄勇的军人!” 当然这样的命令是不可能付诸实行的,不过由于副参谋长欧根少将的机智,当司令官的命令流经整个通信回路的时候,各个舰艇都楞住了,不过却也停止了无秩序的溃走,纷纷停留在原地不动。而“王虎”不仅仅待在火球与闪光所形成的漩涡当中,而且还稍稍加快了前进的速度,连那些无生命的光束与飞弹,也好像害怕“王虎”的凶猛骠悍似地,纷纷回避着这艘勇猛的舰艇。 “对毕典菲尔特这个人来说,还真是没有什么暴行是他做不出来的。看来恶名有时也有它的用途啊!” 罗严塔尔笑着说道,不过在他的话当中,却也含着冷笑以外的成分。因为无论动机或者目的如何,“黑色枪骑兵”事实上已经从溃走前一刻的险境当中,重新建立起战意与阵形了,也就是说他们的铁腕已经粉碎了罗严塔尔巧妙的攻势。 这么一来,原“黑色枪骑兵”与旧海伦法特舰队之间,原本接近反目的状态,却产生了正面的连锁反应。 “我们不要羞辱了死去了海伦法特元帅英勇的名声哪!不要让那群鲁莽的黑色枪骑兵在我们面前摆起可笑的架子!” 海伦法特麾下有名的勇将荷夫麦斯达中将,在僚友的前面带头打头阵,开始了反击攻势。 大概再没有像这种与战术理论起源于不同层面上的士气,能够如此叫用兵专家跌破眼镜的了。帝国军之所以对已故的杨威利油然产生出敬畏的赞叹之意,固然是因为他有那顶每每生出无数奇迹的魔法大礼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部下的士气,一直到他死了也都继续保持着最高的水准。 尽管毫无协调与联系,但“黑色枪骑兵”不但超越了恐怖,甚且根本是无视于恐怖的存在,凭着一股狂热,不仅抵抗,而且更粉碎了迎面而来的死亡与破坏。罗严塔尔此时已经不再像是个冷静沉着的用兵家,只是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战况的发展,而且几乎要失笑出声了。不过他最后却也不得不避免从正面阻挡这群狂热家,以免作出愚蠢的举动。尽管如此,罗严塔尔的大军仍然始终维持条条不紊的阵形,丝毫没有露出破绽,如果让毕典菲尔特来形容的话,他大概会说这真是“一点都不可爱的用兵法”吧。 十一月三十日,双方的战斗仍然毫无间断、执拗地持续着。 由于双方的总指挥官具有不相上下的实力,而且都能够迅速地洞察对方的战术,并且采取有效的应对,所以双方虽然都蒙受了不少损失,可是却不至受到致命的伤害,一场场必须付出相当代价的流血战接二连三地持续着。 罗严塔尔此时不禁觉得大势不妙了。如果战力再以相同的规模耗损下去的话,那么罗严塔尔的大军,将要被拦进无底的沼泽当中埋没。虽然米达麦亚所率领的舰队同样也会遭到歼灭的结局,不过他的背后还有毫发无伤的皇帝直属军在那里等着哪! 米达麦亚并不是生来就是个慢性子、有耐性的人,不过他知道对手既然是罗严塔尔,那么所有一切的焦虑或性急都是极度危险的。他对自己要求双重忍耐,继续忍受着苛烈得足以令一般怯懦的指挥官昏迷失神的身心消耗。而他的密友,同时也是伟大敌手的罗严塔尔也是同样受到这种身心的煎熬吧! “杨威利所受的身心煎熬是多么地苛烈,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那是一种真正的伟大呀!” 罗严塔尔一面苦笑着,一面对着自己低声说道,和这样有着近乎无限回复力的敌人作战所带来的疲劳,就像是用锉刀在锉着神经般的痛苦。狂妄地说什么“以少胜多”的冒牌用兵家,是多么地愚劣啊!再怎忠实勇敢的士兵,也都有身心精力的极限,唯有靠数量上的齐备,让士兵们轮流上阵,一面休息,一面作战,才能够维持、补充他们的体力,这也就是为什么大军较占优势的原因。 罗严塔尔这一回,对士兵们的士气,一点都没有挽持着幻想,这固然也是因为他对自己没有任何幻想,不过结果也完全表现出一个用兵家的冷彻。 十二月一日十六点,原本经常处在战火中心的毕典菲尔特,也得要暂时后退,以便重新编整舰队的阵列了,所以罗严塔尔军便得到了一个前线战力比敌方优越的时机。罗严塔尔于是将正面战线缩小,以高密度的火力来阻止米达麦亚军的前进,并率领机动力为中心的直属部队,企图包抄敌人的左侧,如果此举成功的话,那么罗严塔尔军便可以对米达麦亚军形成一个半包围的环,然后以左右两道火墙夹攻米达麦亚军,一举横扫成功。 不过,这个可能产生戏剧性结果的攻势,因为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一级上将及时的反应,在即将包抄成功的前一刻被阻挡下来了。双方你来我往的“炮火应酬”极为激烈,放出的能源已经超出了宇宙区的负载极限,于是形成巨大的能源旋风,如狂风暴浪般席卷了双方的舰艇。 瓦列的旗舰“火龙”在这个情况下,遭到二发炮弹的直接命中,单座式战斗艇王尔古雷的第二机库,与舰桥下部受到严重损伤,舰桥的墙壁与地面为狂涛刮过,造成监控员与护卫兵八名当场死亡,二十名受到轻重伤。而司令官瓦列本身的左手臂也遭到能源旋风的侵袭,军服的左袖子被撕成碎片,义手的骨骼露出金属的光泽。 “已经失去过一次的东西,召集再失去一次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不便。” 瓦列苦笑地说着,然后依照参谋长比尔梅林中将的建议,把义手切除掉,义手落地的时候,瓦列用军靴的鞋尖把金属骨踢走。这位一向稳重的司令官,此时注视着参谋长,竟然也难得地开起玩笑来。 “好了,这下子把厄运给切除掉了,我们唯一害怕的就只有怯懦这两个字了。” 连续三个小时的缠斗、死战就这样进行到最后,罗严塔尔只得放弃继续采取攻势,因为米达麦亚此时正在防御线的各处,制造一些小小的突破口然后把这些小突口连成一横线,企图要一举展开正面的前进,如果这个战术成功——事实上,已经接近成功了——的话,那么罗严塔尔军就将要整个为烈火与钢铁的怒涛给压碎挤扁,然后整个被压死了吧。而现在位于这个危险地带的人,便是格利鲁帕尔兹。 格利鲁帕尔兹本身也有一个失算,这个失算与无奈战死的僚友是不同的。格利鲁帕尔兹原本打算在会战当中,寻找一个最具效果的时机,将矛头转过来刺向罗严塔尔的后背,可是却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时机的到来。原因之一是因为他所有的部下并不晓得司令官的想法,所以许多舰艇只是一味果敢地与米达麦亚军进行你来我往的炮火应酬。 格利鲁帕尔兹从至近的距离,观看着米达麦亚那令人畏惧的战术,忍不住全身的战栗与衷心的感叹。他的心中此时正在盘算着,是不是藉此机会,将米达麦亚军的攻势给引过来,以导致罗严塔尔军全面的崩溃,但是此决断的紧急关头,他又再度犹豫了。因为米达麦亚的攻势,势必会带来出乎想象的压力,他害怕自己会像是个挖掘堤防的人,反而会被洪水给淹没。因此,格利鲁帕尔兹只顾着保护自己,不得不拼命阻挡米达麦亚的攻势,这就像是一出笑不出来的黑色喜剧,必须要一直演到罗严塔尔率领直属部队反转过来为止。在上演的期间,格利鲁帕尔兹又企图把自己降服的意愿传达给米达麦亚,不过罗严塔尔却在通信回路即将接通前的一刹那,出现在他的背后,使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 此时米达麦亚军已排列成纵长列,于是罗严塔尔集中精密的火力,击溃米达麦亚军的一个突破口,并且反过来施加攻势,从该突破口往横的方向冲刺,由侧面攻击米达麦亚军的一个舰队。攻击时间虽短,但是激烈的程度几乎要让双方打断牙齿,米达麦亚被逼得不得不让整个舰队后退六十万公里。 流血的筵席,至此仍然没有一点要结束的气息。 Ⅳ 在这之前,正当米达麦亚与罗严塔尔即将在兰提马利欧星域展开这场死斗的时候,一名使者来到伊谢尔伦要塞上。这名使者是罗严塔尔基于战略上的考量所派遣来的,目的是希望伊谢尔伦要塞能够在帝国军企图通过回廊的时候,出兵加以阻止。这名使者并不是罗严塔尔的部下,而是目前居住在海尼森行星上的一名退役军人,过去与尤里安等人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姆莱中将,好久不见了,真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您的气色看起来很好哪!真是太好了!” 尤里安满怀诚意地向他问好,并且握他这位前参谋长的手。奥利比·波布兰见到姆莱,只留一下句“哎呀,惨了”,然后就像是野生动物发现了天敌似地逃之夭夭。而达斯提·亚典波罗则一面说着,“我们可是用绅士礼送你走的哪,没想到你会再回来”,一面像是有些难为情似地主动跟姆莱握手。卡介伦与先寇布在一旁露出欢喜的微笑,互相交换敬礼,而菲列特利加真心地向丈夫生前的这位诚实幕僚点头致意。 罗严塔尔选中了从前曾是旧敌的姆莱,作为使者出使到伊谢尔伦,这真可说是一个兼具巧思与辛辣的人事安排。姆莱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不得不接受下来。但是他本身在接受这个任务的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动机,他却没有一点想要透露的样子。尤里安猜测着姆莱想法可能是,姑且不论罗严塔尔真正希望他达成的任务是什么,不过如此能为尤里安等人带来旧同盟领上最近所发生的变故的相关情报,那么单就这一点而言,也不是没有意义的吧。<dfn>http://</dfn> 罗严塔尔所提出的建议,的确展现出他作为一个枭雄的不凡气概,如果阻挡成功,便将旧同盟领全域归还给伊谢尔伦的共和主义者,这并不是一个可以很容易开出来的条件,而且会让人觉得不妨就照着他的要求去做,因为即使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大损失。 但是,尤里安是杨威利的弟子,除了考虑能有多少胜算之外,还必须考虑到另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自己的选择在历史上将会有什么样的意义。虽然这终究不过是一种思考的模仿行为,不过对尤里安来说,却是一支在迷路又没有地图时,可以为自己照亮方向的火炬。 “有关于您所提出的要求,必须与杨夫人和梅尔卡兹提督等人商谈,我们会尽快将您所需要的答案带来给您,不过在这之前,请您轻松一下,随便坐坐。” “说的也是,就麻烦你们尽快了,一旦坐久了,只怕我最后会想插嘴年轻同伙们所做的事情哪,虽然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位子了。” 姆莱说完之后就举起自己的一只手,然后朝着被分配的客室走去了。尤里安原本想要说,中将你不回来吗,可是他又将这句话吞到肚子里去,因为姆莱笑着谢绝了使用他过去的宿舍。 这一整天,尤里安努力地思考着罗严塔尔的提案。 罗严塔尔如果想要以政治正统性,作为对皇帝莱因哈特和新王朝申述的重点,就必须要使新帝国历使用的前二大政治体制复活。难道说,他想要拥戴下落不明的先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向天下人宣告高登巴姆王朝复活,或者要复兴旧自由行星同盟,成为共和政治的旗手吗?后者的可能性,光是用想的就觉得愚蠢可笑。如果罗严塔尔真正的意图,是想要莱因哈特皇帝作傀儡来掌握政治实权,那么尤里安等人,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介入这种专制权力的内部纷争。 不管怎么说,在莱因哈特皇帝统治下的社会,就政治体制而言,虽是属于专制体制,但是就所得到的成果而言,却是属于中庸之道。莱因哈特皇帝的统治,已经得到良好的改革成果是一个事实,绝不能因为体制不同,就把这个成果扔在地上踩。而且,就算罗严塔尔暂时成功地打倒莱因哈特皇帝,其他的重臣也不可能会对他屈膝唯命是从。如此一来,只是重新开启了一个无秩序、无原则的长期纷争时代罢了。 尽管罗严塔尔元帅,在政治上与军事上的实务能力,和莱因哈特皇帝比较起来,并没有什么逊色之处,但是在历史上,他却只能够成为皇帝的一个反叛者。 为了让历史能够尽量朝好的方向进展,毋宁让莱因哈特皇帝的治世继续下去,才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至少在他还持续着贤明、公正统治的这段期间,应该是如此的。至此,尤里安的想法已经如此确定下来了。 问题在于另外一个条件,罗严塔尔打算将优布·特留尼西特的性命,交给伊谢尔伦来处理。这一个条件所带给尤里安等人的,不是政治上的动摇,而是一个讽刺的、心理上的诱惑。 一听到这个条件的时候,尤里安的内心的确产生了强烈的动摇。而奥利比·波布兰更是兴奋地吹着口哨,怂恿尤里安说:“光看在这个条件的份上,我们就可以接受他的建议了。” “我不要求把特留尼西特的头给我,他的头就让给各位了,我只要他的一只手臂。” 尤里安当然也不是没想过要耍些手段、卖弄权术。事实上,他们根本可以先提出把特留尼西特交给他们的要求,让罗严塔尔先松懈下来,可是最后却让帝国军通过回廊。如此一来,不但可以卖个人情给帝国军,同时也可以了却他们与特留尼西特之间的私怨。 但是,这种作法显得太无情。因为不管尤里安等人对特留尼西特个人有多么憎恨与嫌恶,如果拿他的性命来当作政治交易的筹码,那么尤里安等人也就没有资格谴责特留尼西特从前对民主主义的种种背信行为了。 罗严塔尔向伊谢尔伦开出这样的条件,固然是非人道的,但是从他的政略和战术上来看却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尤里安等人如果接受了,终究会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尤里安此时突然想起另一个重要问题,他于是试着询问姆莱,罗严塔尔对于这次内战抱持着什么样的态度,而旧同盟的民众是否也被卷入其中。 “不,这纯粹是帝国的内战,和民众完全没有关系。这是他所抱持的态度,或许有些傲慢,不过确实是以这样的态度在进行的。” “哦,原来是这样。” 尤里安觉得从这其中,似乎可以看出罗严塔尔这人的矜持。而且如果将旧同盟的民众卷进争斗之中,发起一场彻底的焦土战争的话,那么势必引起一场长期的抵抗,所以他刻意避开,决定采取正面决战。或许有人会嘲笑这种作法,不过也许他认为要笑就让他们去笑吧。 但是对于罗严塔尔的赞叹与自己应该要作的选择,是不同的两回事。尤里安将自己的判断告诉了姆莱,说自己不能接受罗严塔尔的建议。 “拒绝是吗?我明白了。” “姆莱中将,劳驾您跑这一趟,真是抱歉。” “什么,我只是把条件转达给各位罢了,不是要负责让这个交涉成立哪!” 姆莱静静地笑着说道,之后,他的表情改变了。 “尤里安,其实我必须要向你道歉,我原本还一直以为你会因为眼前的利益,而作出错误的判断。所以,我一直觉得就算会落得一句多管闲事,我也必须要阻止你。” “您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不过,我的担心已经是没有用的了,你果然是杨提督最得意的弟子。” 对尤里安来说,姆莱所说的话是最高的赞美了。 虽然这件事应该是已经确定下来,不过幕僚们仍有些人觉得十分可惜。好比华尔特·冯·先寇布中将等人,并没有因为有些顾虑而私底下议论,反倒是直接了当地公然提议说道:“尤里安,让我和姆莱中将一起到海尼森去吧!” “您是想遍访昔日的情人吗?” “这当然是主要目的,不过我另外还想做一件事,就是左手提着罗严塔尔的首级……”先寇布的笑容,好像高贵的食人虎似地,有着危险的风采与魄力。“右脚底下踩着优布·特留尼西特的头,然后右手持着战斧,用这种姿势拍张照片来当作纪念,然后再把照片卖给新闻界。” “这个计划请务必让我参加。” 波布兰探出身子来了。 “罗严塔尔元帅就让给先寇布中将,至于我只好将就另外那一个了。” “我就想到你会这么说,你就只想着轻松的事情自己揽下来,你这个人!” “也不是这样,只是我跟罗严塔尔元帅之间没有什么恩怨,而且我不想让帝国的贵妇人都痛恨我呀!” 尤里安叹气地说道。 “两位请不要轻举妄动。海尼森目前还是在帝国军的支配之下,无法活着回来的可能性恐怕会很大。” “难道我们会贪生怕死吗?” 奥利比·波布兰毫无笑意地重新载上黑色扁帽。虽然有部分人把波布兰唤作“轻薄的好色男子”,不过尤里安最近却对他有了一个新的感想,认为他其实是从这样一个角色的扮演中,享受着一些充满讽刺的乐趣吧。 “这话真是勇敢哪!真想不到一见到姆莱中将的脸,就急忙逃走的这位仁兄,会说出这样的话哪!” 达斯提·亚典波罗嘲弄地说后,波布兰好像又答了句什么似地,不过尤里安的听觉并没有抓住那些话。他一个人走向了望室想要好好地静一静,不过一走到那边,却发现那里也有许多人,正想要折返的时候,卡琳——也就是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叫住了了。他们隔着透视墙一面看着星星,最后话题还是回到尤里安所面对的军事决断,竟然全然没有朝他们共同的老师所得意的范围发展。 “波布兰中校说,只要一看到尤里安的脸,就可以看的出来这一次没有我们上阵的机会了,是这样子么?” “这一次?是啊,虽然只有这一次……” 尤里安的眼眸里,绽放出思虑颇深的深褐色光芒。其实尤里安内心真的很想要放手一战。代表银河帝国的名将,如今背叛皇帝举起了反帜,帝国军内部所产生的动摇,定是非同小可,而且隐藏在尤里安内心,属于军事冒险家的声音,正低声地向尤里安诉说着一个甜美的梦,如果能够利用这次机会的话,那么——这个诱惑太强烈了。但是四年前,自由行星同盟之所以会吃了一个大败仗,也是因为受到这种诱惑吸引的缘故。 如果尤里安在这个时候和罗严塔尔缔结盟约,与莱因哈特皇帝一战的话,将会把整个历史引导到不同的方向吧?但是甜美的梦,往往带来苦涩的结果,最后只怕会引导莱因哈特的大军,走向攻击伊谢尔伦这一条路。 “虽然可惜,不过我认为你作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要卷入皇帝与罗严塔尔元帅的内战,你对自己的判断要有信心唷!” “谢谢,让你担心了。” “你在说什么,我才不是担心呢!我只是着急啊!如果你不好好加油的话,不但会让杨夫妇蒙羞,而且还会影响到我们自己的命运呢!” “我明白。” “不是什么明不明白嘛,我又不是说你没好好地在加油啊!” 在尤里安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卡琳已经转过身去,踩着尤里安印象中的极富韵律的步伐走掉了。此时尤里安真想自己也能够学着卡琳的父亲一样,那么潇洒地对付她,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手腕也好,不过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另一个必须要作的决断,此时又加诸在他的身上了。 回到指令室的时候,刚刚正在与通信官谈话的菲列特利加·G·杨微笑地对着尤里安说道:“看来今天的稀客还真不少唷!帝国军一位叫作梅克林格一级上将的人刚刚才要求交涉,要不要听听他说的内容呢?尤里安。” “……嗯,当然。” 将自己惊讶的思绪整理过后,尤里安点点头,帝国军交涉的内容,早已在意料之中,那将是和罗严塔尔完全对立的要求吧?当尤里安对着菲列特利加点头的时候,他早已经将决断的门扉推开一半了。 尤里安的决断,在十二月三日的时候,被具体地带到战场上。 “有一支大军正从伊谢尔伦方向朝海尼森行星进攻过来了。” 罗严塔尔的副官艾密尔·瑞肯道夫少校向司令官报告了这件大事。 “帝国军是吗?这个……” “是,指挥官是梅克林格一级上将,伊谢尔伦的共和主义者,允许他们通过回廊。” 罗严塔尔将自己的视线,从脸上印着紧张与不安的瑞肯道夫脸上移向宇宙的时候,发表评论说: “伊谢尔伦的小子,看来也有着认真正经的战略眼光哪!或者,是因为有一位好参谋在身边,梅尔卡兹那个老人给他们这种智慧的吧!” 不过这个猜测并没有命中真实的情况,“伊谢尔伦的小子”是凭着自己的判断,然后作出选择决定下来的。至少他并没有借助任何活着的人的力量。 不过,罗严塔尔还是正确地理解到,尤里安作这样的一个决定所代表的意义。他一方面“卖人情”给帝国人,以便作为日后面临交涉时的政治筹码,另一方面他让梅克林格通过回廊,便可以使帝国在回廊方向的出入口,呈现毫无战力的空白状态,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以入侵、搅乱帝国本土,乃至于有其他更进一步的行动,就算他们没有这个意图,也势必可以获得行动上的自由。 无论如何,再继续现在的正面战斗已经没有意义了。一旦海尼森为梅克林格所夺,那么罗严塔尔将被孤立在虚空中,而且在不久的将来,势必会被迫采取二面作战。 “真不愧是一代名将,一面作战,一面后退,还能维持丝毫不紊乱的阵形,这么完美的例子,连战术教科书里面都没有记载。” 瓦列注视着萤幕上逐渐远去的光点,然后赞叹地说道。而米达麦亚则沉默不语,因为这种本事对他来说已经不需要再加以言语化,他早已有所体认了。此时的他,眉头紧紧地皱着,在心里作出了一尖锐且沉重的决定,那就是今年之内一定要了结这场战乱。如果过了这个年头的话,很可能会发起暴动,而且目前困守在伊谢尔伦要塞的人不晓得将会采取什么动作。所以趁着危险和混乱还没有大量成熟孵化以前,应该要及早将孕育的卵全部击碎。 不过,米达麦亚所谓的了结,指的是讨伐密友的军事行动。而帝国军所有的将帅们,也都深知罗严塔尔不是一个会向人求饶的男子,所以当米达麦亚从僚友的脸上,看出近似乱流的感情起伏时,他毅然决然地下达一道指令: “全军以最大战速,在罗严塔尔回到海尼森之前,加以逮捕。” 米达麦亚的声音和表情,将僚友们的议论给堵住了。 第八章 —— 因剑而亡 —— Ⅰ “不幸内战的产生,现在似乎将带给我们一个小小的幸福,也就是有了内战的结束。虽然说只是一个比没有结束还好一点的结局……” 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级上将在通过伊谢尔伦回廊,并且抵达新领土宙域的时候,在日记里如此地记载着。过去仅有少数人,能够在没有引发战火的情况下,从旧帝国本土这一方,经由伊谢尔伦回廊前往旧同盟领土,如今梅克林格也有资格将名字列在这少数人的名单当中了。 当伊谢尔伦共和政府同意帝国军通过回廊的时候,这位富有智慧和理性、属于战略家型的指挥官,不免也感到些许意外。他把这个消息,报告给费沙方面的莱因哈特皇帝知道的时候,这位有着醒目金发的年轻霸主,也因此而沉思了好一段时间。倒不是因为莱因哈特或者梅克林格将尤里安评估得太低,而是因为他们对于尤里安的存在和力量完全不知情所以根本无法产生任何先入为主的观念。 “既然他们应我们的要求让我们通过,那么你就率军通过吧。看起来我们应该要感谢杨威利为我们留下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后继者。对方或许还会有其他的考虑,不过就把那些都当作以后的事吧!” 皇帝这么说道,梅克林格当然就遵照皇帝的指示进行,不过幕僚人员当中,当然也会有人表示担心。 “万一伊谢尔伦要塞发射雷神之锤,那么我们整个舰队岂不全完了。这一点请你留神。” “艺术家提督”的上唇有着修刮得极为整齐的胡须,而此时在那胡须之下,好像显露着一点苦笑。 “留神就可以让雷神之锤失去效用吗?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我一定会非常留神的不过我认为,现在我们已经没有这种权利了……” 自己的人虽然不安,不过那些固守在伊谢尔伦要塞的共和主义者,应该也是自己一样的不安吧?因为就算他们逞一时之快,让梅克林格舰队成了雷神的祭品,结果也只是徒然招来帝国军全面的报复罢了。而且他们或许还不免要担心,梅克林格会不会是想趁要塞松懈之际加以攻击。 “老实说,在我自己的心理上,希望的成分比自信的成分还要稍微多一些。这个时候,如果要塞上的杨威利还健在的话,那么此时这个心理万分的比例就会反过来了,或许根本还可以向对方寄予完全的信赖。这是我自己内心的希望,希望杨威利年轻的后继者,不会被冲动役使,而让野性比理性来得优先。” 后来的情形倒不是因为尤里安感应到梅克林格的愿望,而是尤里安自制的结果。这位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年轻人,深深地明白一旦同意了帝国军的要求,就绝对不能再节外生枝,以免损害了双方信赖关系。 “帝国军若有任何背信行为,我们可以立即攻击,即使有舰炮的射击,也不至于损伤伊谢尔伦要塞的外壁。但是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可以对全宇宙发表他们可耻的行为。” 尤里安在要塞的中央指令室,仔细凝神地注视着主萤幕上的动静。此时帝国军梅克林格舰队,正以整齐的行列通过“雷神之锤”的射程。他们之所以刻意将航路设定于经过距离要塞极近的地方,正是要以行动证明他们对尤里安等人的信赖吧。 达斯提·亚典波罗此时正在尤里安的身旁,用纸杯装着咖啡轻轻地啜饮状,他凑近尤里安耳边低声说道: “看来帝国军是不会攻过来了。既然如此,我们何妨用雷神之锤,轻轻摸一下他们的头呢?” “不用太浪费,只要稍微放一下烟火就行了,不过如果要让烟火看起来壮观一点也行啊!” 奥利比·波布兰那绿色的眼眸上,荡漾着充满爽朗神采的表情,不过却是好占的。虽然他充分理解尤里安这次不主张上阵的构想,不过假设有什么危险的突发事件的话,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失望的感觉吧? 另外伫立在波布兰旁边的梅尔卡兹,与立在梅尔卡兹身旁半步的舒奈德,始终都沉默不语,或许他们在心中也有有什么话想说吧? “通过中的帝国军送来电文。” 负责通信的监控员前来报告。送到尤里安手中的通信文是这样说着的: “银河帝国军一级上将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至伊谢尔伦各政府与军部的代表人:谨在此向各位所表现出来的善意致谢,并期待今后双方关系的正常化。此外,我大军并向各位伟大的指导者杨威利元帅的神圣陵寝,以敬礼方式致敬,但愿能够为贵方接受。” “总而言之,敌方和我方尽是一些感伤主义者。伊谢尔伦是神圣之墓,是吗?” 华尔特·冯·先寇布的视线扫过尤里安的侧面。 “那么,司令官阁下,你认为这些感伤主义者的同志们,可以看出将来的展望吗?” “是的,的确是能看到的,不过那些不会是一条平坦的路,这是我看到的。” 尤里安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出自预测不如说是出自期待。这虽然是杨威利曾经劝诫过的事,不过此时的尤里安,对于历史潮流的方向与速度的掌握,的确是经由皮肤的感觉,而不是理性,而且似乎已经正确地预测出归结点了。 “说起来,宇宙就像是一个剧场。” 杨威利曾经过这样的话。各个大大小小的悲剧,在这个时空的舞台上演出,开幕、闭幕,然后更换主角。而自己所被允许参与演出的这一出戏——以壮丽的梦想和大量的流血来装饰的、鲜红与金黄的历史剧——已经逐渐在接近尾声了,尤里安有这样的预感。只是尤里安身为杨的弟子,对于自己这种并不是根据理性和认知能力分析得来的预感,感觉到有些羞,所以并不想多说。 尤里安所预测的这种历史剧其中的一幕,在相隔五千光年的虚空中,有了一个剧烈的转变,那是在帝国的客人离开伊谢尔伦回廊以后不久后所发生的。 Ⅱ 十二月七日。 罗严塔尔军后退时,米达麦亚军紧追不舍,罗严塔尔军的后部,此时已经陷入米达麦亚军的射程之内。这种情势的发展,原本应该是追击与反击相互交替展开的,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混乱,却攫住了正要进入反击态势的罗严塔尔军。 “格利鲁帕尔兹舰队向我军发炮射击。” 监控员的惨叫声,飞快地闪过罗严塔尔的听觉神经。 跟在听觉神经之后,是视觉神经遭到闪光的攻击。尽管入光量已经在调整之中,但是整个萤幕仍然充满了像是脉搏般跳动的白浊光芒。通信回路连续呼叫着战舰和战斗群的名称,并告知了通信中断的消息。充满恶念与杀意的巨大能源,在“托利斯坦”的周围炸裂开来。 “这个自以为有点聪明的小子,原来从一开始就在暗中等待这个机会啊!” 这个苦涩的体认,让罗严塔尔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过去所思考的战略与战术,一直只把莱因哈特皇帝与米达麦亚当和对象,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小人物的小阴谋。格利鲁帕尔兹的背信行为,随即造成群情激愤的反噬。 “卑鄙小人!难道我们会袖手旁观让你独占功劳吗?我们送你去当同路人,到天上去向战死的人道歉去吧!” 士兵们如此怒吼着,而其中反击最为猛烈的部队,正是克纳普斯坦的旧部,这种情形只能说是一种讽刺吧。他们正哀悼着自己战死的司令官,遂将他们的情感全部发泄到格利鲁帕尔兹的身上。 而格利鲁帕尔兹本身所率领的舰队,也并非上下一心。有些不幸的舰艇,对突来的命令感到惊讶,正在犹豫着该不该攻击的时候,竟然遭到反击,平白被炸碎四散到宇宙中。也就因为如此,事态急速地奔向残破的深渊,士兵的悟性与本能相互起冲突,遂演出苛烈的大内哄。 格利鲁帕尔兹的背信,为这个原本以华丽色彩所描绘的内战历史画,染上了一大片污渍。过去不管是在能力上或者道义上都绝少受到他人责难的格利鲁帕尔兹,也是一个受到众人期许他能够集大成的学者。甚至连渥佛根·米达麦亚,也曾经教诲他麾下的拜耶尔蓝说,光是打仗还不足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要多学学格利鲁帕尔兹,放宽自己视野。 但是,后世的历史在提到拜耶尔蓝的时候,则称他是“米达麦亚的后继者,一位有能力、诚实、清廉的军人”。说到格利鲁帕尔兹的时候,则将他的罪名定为“应遭人唾弃的背信者”。因为他最后一段生涯——还不到他人生的百分之一,所采取的行动,使得他过去生涯的功绩,全部都遭到否定。而他也因此加入那幅不幸人们的群像中。 米达麦亚对于眼前所展开的这场混乱中,在刚开始的一瞬间难以掌握它的意义。但是当透过监听通信,听见在这一片混乱当中,冒出一句“叛徒”的时候,他全部都理解了。“疾风之狼”年轻富有朝气的脸庞,顿时因为激愤而涨红了。他完全无法料想到这场由他与密友使出所有的智慧与能力交点的这个战斗,竟然会出现如此丑恶的局面。 在那一片色彩纷杂的混乱当中,炮火都对准了罗严塔尔的旗舰托利斯坦,一枚磁力炮弹此时正由一点钟方向,翰托利斯坦发射过来。 “托利斯坦”躲过了这一枚磁力炮弹,可却又另一枚飞弹,从托利斯坦回避的方向发射过来,在飞弹与旗舰相对速度增加的状态下,穿透了“托利斯坦”的外壁,并冲进旗舰内部,然后爆炸了。 罗严塔尔的视野内,最初是上下剧烈地振动,接着又左右大幅地摇晃着,一道强烈的闪光似乎将所有舰内的物体都染白之后,紧接着燃起了场橘红色的大火。在这一场巨响和暴风之中,罗严塔尔挺直身子站着,可是指挥席却倒了下来,正好压住罗严塔尔的一条腿。此起彼落的爆炸声,几乎要震破人鼓膜。 就在视线与听觉乱成一片的时候,罗严塔尔那黑与蓝的眼眸,注意到一个既没有光也没有影的物体,正朝着自己袭击过来。如果指挥席的座位并没有压住他的一条腿,那么要避开这个物体应该没有什么困难。可是他卓越的反射神经,却也有些违背主人的意志,那个物体的冲击,直刺进他的左胸膛,连贯成一直线。 陶瓷的细长破片扎进左锁骨底下所产生的热痛,一直窜流到他的后背。幸运躲过这一劫的副官瑞肯道夫少校,从这一片烟雾与混乱当中,看到司令官被陶瓷长枪刺穿的身影,不禁惊呼一声。 “阁下!” “不要喧哗,受伤的是我不是你!” 罗严塔尔在这个时候,仍不忘用手梳拢他那有些零乱的头发。 “副官的任务当中,应该没有代替长官发出尖叫声这一项吧!” 金银妖瞳的名将,露出内心正在忍受繁杂思绪而非痛苦的表情,用力把将近四十公分长、贯穿了锁骨底下的陶瓷破片给出来的那一瞬间,鲜血立刻像是细流般地泉涌而出,军服的正面马上就濡湿了一片,而他的双手看起来,更像是用红色的布片裹起来似地。 “看来不管眼睛和皮肤的颜色再怎么不一样,血的颜色还都是一样的,是么!” 陶瓷的破片扔掉之后,喷出来的血已经顺着身体流到靴尖,滴到地板上去了。而后背同时遭陶瓷破片刺穿的小伤口,在背筋收缩前的短短时间内,也已经形成了一条红色的涌泉。罗严塔尔受伤的地方,说起来其实只是纯粹地偶然,不过却和死去的克涅利斯·鲁兹的伤口在同样的部位,就这一点来说,主张命运主义的人,或许已经从其中看出了特殊意义也说不定。 令人感到惊叹的是,罗严塔尔将指挥席的座位推开时,鲜血也跟着大量地涌出来,然而他竟然还能够面不改色地挺直着身体,至少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丝毫看不出有任何苦痛,这可说是一股近乎傲慢不逊的刚毅。军医应少校的呼声赶了过来,立刻急急忙忙地为罗严塔尔进行治疗,而瑞肯道夫少校在军医的旁边看着,脸颊的肌肉因愤怒而不由自主地颤动着。 “阁下,我们让格利鲁帕尔兹那个背信者知道,卑劣的人要如何被打进地狱的炼火。” “放他走!” “可是……” “现在让他苟且活下去,对他来说反而是一件不幸的事情。皇帝和米达麦亚难道会饶恕那种人吗?哎,怎么样了?” 后面这个疑问是针对那位正忙着施行治疗的军医问的。军医的双手也已经沾满了司令官的鲜血,他一面用手背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然后回答说:“连结心脏和肺部的血管,有部分已经受伤。现在已经用冷冻疗法先加以止血,把伤口接合起来,不过还是必须要立刻进行正式的手术。” “手术这玩意儿我可不喜欢。” “阁下,这应该不是喜欢或讨厌的问题吧?这攸关阁下的性命哪!” “不!这是一个超越喜欢或讨厌的问题,军医,穿着睡袍死在医院的病床上,这样的死法不适合我,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苍白却又傲慢不逊的平静笑容,阻止了军医的异论。这个时候,罗严塔尔的脑海里,浮现出过去一些死者的名单。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坎普、雷内肯普、海伦法特、舒坦梅兹、鲁兹以及敌将比克古、杨威利,每个人的死法,都配得上他们生前的名誉。而自己呢?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加入他们的行列呢?过去他从没有如此深刻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或许已经有人开始在为他打扫通往天上的路了。 利用冷冻疗法做好止血处置,并用绷带和冰袋覆盖在伤口上包扎好,然后注射抗生物质。 “辛苦了,其他伤患的治疗就拜托你了。” 让军医退下之后,罗严塔尔把指挥席重新扶起来然后坐下。事实上,受伤的人并不只他一个,整个舰桥仿佛已经成了一个血与肉的展示场:一个还只有十几岁的士兵,正一面哭叫着妈妈,一面找着被旋风削走的一只手臂;在另一个角落,有些士兵流着疼痛与恐惧的眼泪,用两只手试着把已经狼藉的内脏,再从腹部的伤口塞回去。 一名担任随从兵的幼年学校学生,满头金褐色的乱发,他按照听从上级的吩咐,正努力把脏污的桌面擦拭干,可是却忍不住抬起他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脸。 “阁下,这样对您的伤口会有不好的影响啊,请您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你不用担心,倒不如拿干净的军服和衬衫来让我换,连续五分钟闻着自己的血腥味,我已经快反胃了!” 托利斯坦舰内的火灾已经被扑灭了,可是旗舰的战斗和防御能力,却也已经明显地降低许多,不得不立刻从战场上脱离。这是在十二月七日八时四十分。罗严塔尔军已经接近溃乱的边缘。可是凭着总指挥官沉着的统御,还是有部分的舰艇成功地随着旗舰脱离战场。 “罗严塔尔元帅,当时只靠着定时注射镇痛剂和造血剂,竟然还能端坐在指挥席的座位上,继续指挥全军。更换军服的时候,还将衣服的领子折整齐,表情仍然和平时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尽管身体上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苦痛,可是他所作的判断与指示仍然十分精确。我得以亲眼目睹一个真正勇敢的人,是如何发挥他的毅力,不禁以自己能够接受罗严塔尔元帅的指挥,而深深引以为傲。虽然只有短短的时间,可是我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正与伟大的莱因哈特皇帝敌对的可怕事实。” 连后来作了上述这段证明的副官瑞肯道夫少校,也没有否认当时罗严塔尔的脸逐渐失去血色。后来罗严塔尔因为暂时脑贫血而陷入昏迷状态,部下们急忙要把他从指挥席上扶到病房的时候,他又恢复了意识,把部下痛斥一番之后,再度坐回原来的位置。在部下的眼里看起来,他似乎是在向死神挑战,不禁更加深了内心的敬畏。不过他们也都觉悟到,如此的毅力既是建筑在肉体的牺牲之上,那么司令官的余生恐怕不长了。 格利鲁帕尔兹的背信行为至此已经暴露出五重的丑态。第一、袒护罗严塔尔对莱因哈特皇帝的叛逆行动,虽然只有在表面上。第二、出卖罗严塔尔,尽管曾一度立下誓约。第三、背叛的时机选择极差。第二、背叛的行动本身没有成功,反被罗严塔尔击破。第五、在毫无贡献的情况下,却向极为憎恶他这种背信行为的人要求降服。格利鲁帕尔兹选择了瓦列作为他要求降服的对象,显然是因为考虑到米达麦亚是罗严塔尔最亲密的朋友,不过他这个考虑的结果,却只是更加深了他人对他狡诈的坏印象。 米达麦亚并没有会见这个不名誉、无耻的投降者,因为他没有把握当自己见到他的时候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Ⅲ 从军官学校毕业后这十三年年,罗严塔尔曾经参加过大大小小超过二百次的战役,以及多达三十回的私人决斗。当他是一名战士的时候,远比身为用兵家的他,更富有攻击性,并且喜欢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不过,或许是因为他那极具有贵公子气息的端正面貌上,有着一对金银妖瞳,给人极强烈的印象,所以人们才会特意想要从他的为人当中,看出其性格的两面性也说不定。不过无论如何,在过去那些不管是公或私的战斗当中,罗严塔尔始终都不曾身负重伤。在战斗和决斗之外与人互殴的时候,能够将拳头打在他脸上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渥佛根·米达麦亚。 对罗严塔尔来说,这次的负伤让他感觉到这一生的晚钟已经开始敲响了。当他一想到自己竟然被格利鲁帕尔兹这种人由背后袭击的时候,自嘲的念头或许比对年轻背叛者的憎恶,还要来得更为强烈也说不定。 虽然不晓得罗严塔尔已经身负重伤,不过米达麦亚军也了解到旗舰托利斯坦刚刚被飞弹击中。所以当托利斯坦中弹脱离战场,以后的事态等于已经完全决定了。 降服的人,并不只有格利鲁帕尔兹。许多受伤或者已经疲于战斗的舰艇,此时已经停止动力,并且放弃对抗的意思。如果此次战斗的对象,是大贵族联合军或者自由行星同盟军的话,那么他们或许还会执拗地继续战斗下去也说不定,可是这次的对手,却是昔日共同拥护“黄金狮子旗”的战友同志。 “吾等并非背叛罗严塔尔元帅,而是希望归顺皇帝,回归帝国军人的正道……” 听见这些军官在投降所申述的主张,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回答说:“不要强词夺理了,他们只是因为吝惜自己的性命罢了!” 而大部分的下级士兵所表现出来的,就与这些一心一意想要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的高级军官大不相同,他们显得极为单纯率直。一名因受伤而为医疗船所收容,年纪只有十几岁的年轻士兵,在接受询问的时候回答:“我们以自己的性命与疾风之狼、黑色枪骑兵作战,所以对罗严塔尔元帅的义理也已经尽了,出院以后,我想在皇帝麾下从事军务工作。不过,像我们这种小兵,会不会要受军事审判呢?” 米达麦亚接获这个报告的时候,并没有愤怒的表情,看到部下们的眼里,反而更像是受到深刻的冲击似地。米达麦亚体会到士兵所说的话,其实正适切地、丝毫无过与不及地道出了士兵们参与这场内战的心理,而这场内战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 对于士兵们的心理上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能够在叛旗之下,统率士兵直到这种阶段,或许只有罗严塔尔才做得到,不过相对地,我也应该看作是罗严塔尔已经达到极限了。对于士兵们来说,主君是皇帝莱因哈特,不是罗严塔尔。士兵们没有义务在罗严塔尔败北之后,还要与他共同走向灭亡的命运。 “结束了……” 米达麦亚低声地自语着,并且像是他本身遭到败北似地垂头丧气。 米达麦亚的预测是正确的,原本多达五百五十万人的“新领土治安军”,不断有士兵投降或脱离部队,正快速在解体之中。 米达麦亚军的进击,因为这些投降士兵的舰艇群,反而受到妨碍。米达麦亚于是把管理整顿这些投降士兵的权责,委托给布罗上将。由于投降士兵当中,负伤的人相当多,而且还有些舰艇尽管已经半毁,却仍然顽强地抵抗着,所以要收拾这些残局,看来得花费不少工夫。米达麦亚质询一名受伤被俘虏的军官。 “你们的司令官罗严塔尔怎么了。” “他现在正逃往巴拉特星系的海尼森行星,阁下。” 米达麦亚皱起了他的眉头,或许是因为“逃往”这个字眼刺激了他的神经。不过他说出口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他可能准备在巴拉特星系东山再起,立刻做好追击准备。” 罗严塔尔或许已经死了,这样的推测并不是现在才产生的。当面临第二次兰提玛利欧会战的时候,不,应该说是在更早以前的时候,罗严塔尔就将败北和死亡看成同一件事,一旦战败,他绝对无法再活下去。这不仅仅是米达麦亚的想法,更是曾经与罗严塔尔作战的所有将帅们一致沉痛的公认。 “总之,我们的人生传记,不管翻到哪一页,都是用血记录下来的文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就算用再厚的人道主义来粉饰,还是无法消除血的痕迹啊!” 就连猛将毕典菲尔特,也不禁怅然若有所失地对着战友瓦列这么说道。 “不过,在这一生中,有些事情最好能够无须经历。像是和战友互相残杀的这种事情。如果,皇帝命令你来讨伐我的话,你会遵照皇帝的命令吗?” “会啊。” 瓦列几乎是立刻明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以致毕典菲尔特反而有些怯懦地说道:“像这种问题,你起码该表现出有些烦恼之后再回答吧!” “问题本身不好,出题的人自己应该反省。” 瓦列本身无法在意这种假设的问题。因为甚至连帝国军双璧中的一个人——罗严塔尔这种宿将当中的宿将,都无法摆脱这种悲惨的命运。莱因哈特皇帝对于将帅们的信赖感,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这种想象不禁让我感到不安。毕典菲尔特现在虽然说是“如果”,可是又有谁能够说,有朝一日这个假设不会变成事实呢? 十二月十一日。 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级上将所率领的舰队,在通过伊谢尔伦回廊之后,和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的本队会合了,地点是在干达尔巴星系的外缘,也就是那个可以称为因缘际会之地——乌鲁瓦希行星所属的星系外缘。 梅克林格虽然没有直接参加战斗,可是因为他通过伊谢尔伦回廊之后,随时可以切断罗严塔尔的后背,使罗严塔尔军感到威胁,然后后退,对于已方赢得战略胜利仍有所贡献。 米达麦亚、毕典菲尔特、瓦列并没有在乌鲁瓦希行星的帝国军基地着陆,他们直拉率军往海尼森行星的方向继续进击,而梅克林格则屯驻在乌鲁瓦希行星上,负责秩序的重建与维持。在导致克涅利斯·鲁兹元帅惨死的皇帝遇袭之后,格利鲁帕尔兹的驻留也在短短的时间内便结束了,如今又而临罗严塔尔军败走的事态,这个乌鲁瓦希就像是一艘在动荡不安的大海中漂浮的小船。梅克林格的才干与声望,以及他所率领的舰队本身的武力,成了一个为乌鲁瓦希带来安定的主要因素。在一场匆忙不过却极为确切的商议中,梅克林格向米达麦亚表达了自己想尽快对前些日子的皇帝遇袭事件进行调查的意愿。 “我想日前在乌鲁瓦希,企图要加害皇帝陛下的主谋者,应该不是罗严塔尔元帅。” 正确说来,罗严塔尔已经被褫夺元帅称号了,可是这些不得不采取与他敌对立场的将帅们,并无意直呼他为罗严塔尔。唯一例外的是米达麦亚,不过这是他以前就养成的习惯,并不是特意迎合皇帝的处置。 “为什么这么想呢?梅克林格提督。” “第一、与他的为人不符。第二、与他的能力不符。” “嗯……” 米达麦亚皱起眉头,一片像是困惑的阴影笼罩在他那朝气蓬勃的脸上。 梅克林格的主张确实是正确的。罗严塔尔如果想要兼任驾皇帝企图举起叛旗的话,应该会从正面堂堂起兵,与皇帝一决雌雄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叛逆的原始动机根本就不成立。就算他想要不择手段,只企图掌握权力的话,其实可以在皇帝到达海尼森行星之后,再加以办禁或杀害就算成功了,根本不需要在皇帝出巡的途中,在乌鲁瓦希这种地方,对皇帝发动那种没有把握的袭击。而且又怎么会在伯伦希尔战舰飞离乌鲁瓦希的时候,袖手旁观地任由它脱离行星。罗严塔尔如果真有意的话,绝不可能让皇帝一行人脱逃的。 在最初的时候,米达麦亚就对这一回的“叛逆”事件感觉到有些怪异,或许就是起因于这些矛盾、不协调的现象也说不定。只是,以他此刻的立场,他必须要重视的是结果而不是原因,所以只得委托留驻在乌鲁瓦希的梅克林格查明究竟,然后赶忙率军前往海尼森。 梅克林格将直属部队配置在乌鲁瓦希的各个地方之后,一面完全掌握基地、一面让宾雪中将协助自己进行调查。宾雪中将的面貌像是个朴实的农民,是梅克林格最为信赖的幕僚人员。 “如果罗严塔尔元帅本身没有袭击皇帝的话,为什么不大声主张自己是冤枉的呢?” “你也知道,罗严塔尔是一个极度自豪的男子。要他向人解释自己是因为某个人的阴谋,现在正被人推上牺牲者祭坛的这种话,他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或许罗严塔尔是想寻使自己相信,自己之所以背叛皇帝,完全是基于自己的意愿,是因为受到野心的驱使所致。这是梅克林格的一种想法。罗严塔尔应该是那种与其高喊冤枉、祈求皇帝饶命,宁可选择挺身一战的男子。 “……两个人的野心,共存在同一个时代,看来银河系好像真的太狭小了。” 梅克林格一面慨叹着,一面仍感到有些难以说服自己的地方,罗严塔尔为何放任袭击皇帝的犯人不管,不去追究犯人的罪名与刑责呢? “不过,就算真的是这样,罗严塔尔元帅为什么没有惩罚乌鲁瓦希行星上这个不幸事件的主谋者呢?这一点我想不通,你有什么看法?” “会不会是因为事态的发展太过于急速,以致没有充分的时间来进行周密的调查呢?” 梅克林格有一半想法也是这么认为,不过还是有些无法释怀,所以便向一些遭到逮捕的罗严塔尔军的军官,询问和这个疑点相关的问题,然后又对乌鲁瓦希的士兵进行调查。结果发现当时接受罗严塔尔的命令,前来乌鲁瓦希镇压这个事件并进行调查的格利鲁帕尔兹,不但没有报告正确的实情,反而将一些可以证明此事件乃地球教团余党之阴谋的证据隐藏起来,然后向长官报告说犯人不详。聪敏的梅克林格明白到这些详情之后,格利鲁帕尔兹的思考与行动也就是串连起来了。 应传唤出现在梅克林格面前的格利鲁帕尔兹,脸上的表情可以划分成不安、不满与期待这三等分。不安与不满是因为自己出卖罗严塔尔的功绩没有受到诸位前辈的赞赏,而期待则是因为相信梅克林格一定会认可自己在身为一个军人以外所具备的资质。 不过,梅克林格却严厉谴责他,是一个利用地球教徒的阴谋,造成罗严塔尔的叛逆,企图为自己谋求利益的罪犯。 “格利鲁帕尔兹,不管你是作为一个军人好了,是作为一个学者也好,都是个前途受人期许的人才。就算你不出卖他人,不卖弄权策,迟早还是可以获得更高的地位与权限,可惜你却因为沉迷于自己的野心,以致最后毁了自己的名节。” 梅克林格这些暗示死亡的言词,使得格利鲁帕尔兹的体温急速地下降,冷汗由内侧濡湿了衬衫。 “你犯下了双重的罪名。先是背叛皇帝的隆恩,接着又辜负罗严塔尔元帅的信赖。如果你将真实的情形向罗严塔尔元帅作正确的报告,那么这场叛乱或许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你竟然为了一已之私,让上司背负叛逆的污名。” 遭到弹劾的青年提督,试着为自己辩护,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皇帝好,罗严塔尔叛逆是一个事实,他的败北,不也是因为自己奉献心力才造成的吗? “你以为皇帝会希望靠背叛行为来取得胜利吗?” 梅克林格的声音充满了沉痛。 “……不,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你才会出卖罗严塔尔元帅。区区鼠辈的智慧,怎么能够度量狮子的心胸呢?原来你终究也是一个无法成为狮子之友的人哪!” 格利鲁帕尔兹还想要继续为自己辩护的时候,张开的嘴巴却只是一直发抖着,无法再说出任何一个字。他低头头,垂着肩膀,仿佛已经自觉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都一起失去了。卫兵从左右两边将格利鲁帕尔兹架走之后,梅克林格充满疲惫地叹口气,为格利鲁帕尔兹的才能和前途感到惋惜。他知道罗严塔尔的叛乱,是因为地球教团余党的阴谋以及格利鲁帕尔兹更进一步利用该阴谋的野心,所造成的一个无可挽回的结果,但此时米达麦亚元帅却为了该不该将这个事实的真相告知皇帝,而犹豫不决。 Ⅳ 回到海尼森行星之后,罗严塔尔军的数量,已经减少到原有总数的一成多,只剩下舰艇四千五百八十艘,将兵六十五万八千九百名。没有回来的人一半是战死或受伤了,另一半是被俘虏或投降了,其他极少数的人则下落不明。 这是一次彻底的惨败。不过罗严塔尔的统率能力之强,却也可以从战败部队的秩序井然、行动整齐划一上得到证明。当然,这已经可以说是落日的最后余光,照耀在断崖边缘上的一点点光亮而已。 被炮弹击伤的旗舰托利斯坦在回程上作跳跃飞行的时候,振动的程度比平时更为激烈,罗严塔尔左胸的伤口也因而裂开,再度造成大量出血,意识又陷入昏迷不醒的状态,不过后来经过紧急输血,罗严塔尔总算重新恢复意识,他仍然继续指挥,而且丝毫不紊乱地统率着败军。贝根格伦等人试着劝他移乘到医疗船,或者其他没有受损的舰艇上,但是罗严塔尔拒绝了。 “缪拉舍弃了旗舰之后,之所以会受到赞赏,是因为他在激战旋涡中继续指挥。如今我战败溃逃,若连旗舰也舍弃的话,那么我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名字,将变成胆小鬼的代名词。” 罗严塔尔笑笑地说道,最后还是没有把他的司令座迁移到别的舰艇上。 如果一般普通人的话,此时早已在昏睡的斜坡上逐渐滑落到死亡的深渊了。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仍有着清晰的意识,而且一直到最后,他始终都没有失去他一贯冷彻的理性与强韧的自制心。关于这一点,所有的直接证言全部都是一样的。 “罗严塔尔元帅,一直到死亡前的那一瞬间,始终都是罗严塔尔元帅。” 当他从地面车上下来,走进总督府大门的时候,衬衫、军服和仪容都和平常一样的整齐,除了脸色极差之外,没有任何线索会让人联想到他即将与死亡拥抱。 罗严塔尔的高级幕僚人员当中,此时还有贝根格伦、宋年菲尔斯跟随在司令官身旁。其他巴尔豪瑟与修拉已经战死,而狄塔斯多夫则在负伤后弃械投降。超过四千名的将兵,携带武器集结在总督府,愿意为总督誓死效忠,竭尽他们的义务和责任感,直到总督死去为止。 “是吗?真没想到,这个世上的笨蛋还真多哪!” 镜子中的另一个罗严塔尔此时正对着自己冷笑地说道,其中最笨的一个就是你啊!尽管他对着那些人冷笑着,但另一方面他也感觉到自己不能让忠实的部下为自己个人的愚蠢行为牺牲,支撑着这个男子的两道精神支柱之一——深广的理性这样告诉他。他让自己濒死的身躯在总督府的办公桌后面坐下来之后,随即传唤被软禁的民事长官艾尔斯亥玛。鲁兹的妹婿走进办公室之后,看见总督的脸色感到十分地惊愕,一时间只知呆呆地站着,罗严塔尔苍白着脸对他笑着说:“我失败了。本来是没有颜面见你的,不过我还是厚脸皮活着回来了!” “那是您的运气不好。” “不,就算再有一次机会还是会得到相同的结果。看来这就是我的才干和能力的极限了。” 如果皇帝莱因哈特不存在的话——罗严塔尔本身比谁都明白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假设。 “民事长官,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要不要听听看呢?” “您请说。” “我希望你能够到总督府,全权掌管所有的政务和事务。我擅自开启的事端,却推给你来善后,我很过意不去。不过不管是到了谁的手里,都不能随便敷衍统治者所交付的责任,是吧?” 艾尔斯亥玛恭谨地答允罗严塔尔的请求,退出办公室之后,罗严塔尔又向副官瑞肯道夫少校指示下一个他要传唤的人。 “把特留尼西特叫来!看到那个人虽然会让我觉得不舒服,不过正好可以练习一下如何忍耐死亡的不悦啊!” 瑞肯道夫对于总督在这个时候所想传唤的人,感到十分地意外,脸上的表情好像是想要反对似地,不过大概又想说自己不能够和已经濒死的长官唱反调,所以便立刻遵照命令,把特留尼西特带过来。 此时主动召见的一方和应传唤被召见的一方,呈现极为明显的对比。主动召见的人,已经濒临死亡,苍白的脸上黑与蓝的两只眼睛在闪烁着,他的眼光仍然不失锐利,只是已经不像平常那样的强而有力了。 而被召见的人,仍然仪表堂堂、生气盎然,而且血色丰润,有着充分的可能性,可以实现他这个少壮的政治动物满怀的野心。虽然他比罗严塔尔至少还要年长十岁以上,可是两者距离死亡的数值,显然是相反的。 “真高兴看到你这么健康,高等参事官。” “托总督阁下您的福。” 在充满恶意的应酬话之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这个时候,和罗严塔尔的声音比较起来,特留尼西特的音量显得中气十足,音调也更有抑扬顿挫。 “我丑态就如你眼前所见的。我陷入专制主义的陷阱,发动了这场无谓的叛乱,将以不受任何人赞赏的死法结束我的生命。你所信奉的什么民主主义,大概和这种悲喜剧无缘是吧。” 罗严塔尔的论点显得极不分明,不过特留尼西特并不认为罗严塔尔怀有什么特别意图,反而认为那是他在即将死亡前的昏迷状态下所说的话。他的嘴边于是闪现出浅浅的笑意。 “民主主义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看看我就知道,元帅,像我这种人都能够掌握权力,操纵其他人的生杀大权,如果这不是民主共和政治的缺陷,那么又应该叫做什么呢?” 特留尼西特的舌头,又开始加快回转的速度,自我陶醉所散发出的臭味,开始压过科隆香水的香气。 “这也真是奇怪,听起来你好像很憎恨民主主义。不过,你之所以能够获得你所希望的权力,正是因为你将民主主义的制度做最大限度利用的结果,所以说起来民主主义正是你的恩人,你不应该这么样贬谪它的,不是吗?” “如果专制主义能够给予我权力的话,那么专制主义同样会变成我的恩人。我会以更真挚的赞美,比我崇尚民主主义更为真挚的赞美,来信奉专制主义。” “这么说来的话,你也有心在罗严克拉姆王朝,当个宰相掌握权力是吗?” “如果皇帝也这么希望的话。” “然后你就会像过去使自由行星同盟枯死一样,也让罗严克拉姆王朝枯死,是吗?” 这真是个怪物,罗严塔尔在苦痛的脉动之中想着。这是一个和军务尚书奥贝斯坦不同种类的怪物,一个利已主义的怪物。这名男子啃蚀了民主主义,全然只是因为他偶然地归属在那个阵营之中,一旦他身在专制主义阵营的话,也同样会以相似的手法,将专制主义啃蚀掉吧。这名男子的精神,就像是一只以利已主义为核心的变形虫,蠕动着不固定的外貌,贪婪地吸取着其他人的生命。 “为了这个目的,你也宁可为地球教所利用……” “不管是宗教、制度,甚至是皇帝。对了,当然包括你所背叛的那个皇帝,固然他是有些才能,不过距离一个完整的成人还太远,他其实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小弟弟哪。这个金发的小弟弟一副高傲自大的样子,想必罗严塔尔阁下也觉得可笑,是吧?” 在这一番滔滔不绝的能言善道之中,优布·特留尼西特等于已经用舌头签下了他自己的死刑宣告书。令人感觉到奇妙的是,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否会被罗严塔尔所杀,他认为罗严塔尔没有理由要杀他,更何况杀了他,罗严塔尔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 罗严塔尔以看来近乎优雅的手势,其实是倾注了全身的力量,拿起一把枪,瞄准特留尼西特胸膛的时候,这位自由行星同盟的前元首,脸上依然堆满了笑,甚至连子弹已经贯穿他胸膛的正中央时,他还是在笑着。当剧烈的疼痛支配了他所有的神经,喷出来的血液已经使他那身成套定制的高级西服变色的时候,他的表情才有了变化。不过呈现在他脸上的并不是恐惧或苦痛的表情,看起来却像是在谴责这个加害他的人,怎么能够不依照他的计划和计算,竟然做出这种非理性的行动。不过当他一张口的时候,取代那千万句美丽的词藻,从嘴巴溢出来的,却是由肺部逆流上来的一百CC血液。 “你想要愚弄民主共和政治也好,想要腐蚀国家也好,或者要欺骗市民也好,这些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 罗严塔尔那两只异色的眼睛,用苛烈的眼光鞭打着特留尼西特的脸,使得自由行星同盟前任元首的身躯,因此而踉跄地站不稳脚步。 “可是,我不能容许你,用那肮脏的舌头,把秽物涂抹在皇帝的尊严之上。我并不是‘服侍’那位被你侮辱的人,我也没有‘背叛’他。” 当罗严塔尔闭起嘴巴的时候,优布·特留尼西特已经失去了站立的力气,滚倒在地面上。他的两只眼睛望向天空,充满了失望与失意。这企图用一种资质,来操纵两种不同体制的稀有男子,尽管内心怀藏着极大的可能性,可是却因为这名濒临死亡边缘、有着金银妖瞳的男子,给夺去了他的未来。一名已经不需要再拘泥于任何正当理由或法律的人物,随着私人感情的奔放,把这名稀有的男子击倒了。这名可以在莱因哈特皇帝面前或者在已故的杨威利面前,完美地守护着一已的性命与地位的自保人才,因为一名失败的叛逆者的“暴行”,不得不从这个时空舞台上退场。要能够破坏特留尼西特那种像九命怪猫的不死性,只有这样的行动才能奏效。 此时滚倒在地面上的,已经不再是优布·特留尼西特了。倒不是因为他死了,而是因为他没有办法再卖弄他的嘴皮子,特留尼西特一旦无法再活动他的舌头、嘴唇与声带,那么他就已经不再是特留尼西特,而只是一堆失去了人格的细胞集合体。罗严塔尔松开枪!不应该是枪从他的手中掉落,和地板产生了猛烈的碰撞。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在自己临死之前,为那些应该是在他死后才会展开的历史,做了些许的修正。众人了解到这些事是在他死后,因为要揭穿特留尼西特那些不得已被中断的野心与构想的全部内容,还需要不少的时间。 Ⅴ 让人将特留尼西特的遗体收拾掉之后,累积在罗严塔尔身上的无数疲劳,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使劲地想要从背后将罗严塔尔推下死亡的深渊。可是这个时候,属下支进来报告说有客人来访,罗严塔尔心想这人来的真不是时候,不过他却连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都没有力气。 “希望这个人不要打扰我哪!” 罗严塔尔的声音,当然有着些许苦笑的意味。不过他此时的内心有种债务已经全部清偿还毕的安然。 “我不是一下子死亡,而是逐渐地死去。我正在好好享受这种过程,希望不要来阻挠我最后的乐趣才好。” 已经失去血色的皮肤上,有着些许冷汗冒了出来。受伤以来这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自己正逐渐死去的这种感觉,真是非常奇妙。这股从身体中央扩散到全身各个角落的痛觉,已经成了他感觉中不可缺或的一部分,如果这种痛觉失去了,那么罗严塔尔的内部,大概就要变成一片虚空、完全崩溃了吧。 杀害特留尼西特这个人,在罗严塔尔折身心上造成了庞大的负担。此时的他就好像是一位奋力杀死毒龙的骑士,疲惫了,身心耗尽了精力,只能一心一意想要得到和死亡直接相连的睡眠。不过一个冷淡得如同从钟乳石上滴落下来的水滴同样冰凉的女人声音,阻止他进入睡眠。 “好久不见了,你终于还是成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罪人。” 罗严塔尔扬起他的视线,努力聚合他视野的焦点,然后才看清楚这名女子的轮廓。不过视觉要实际进入理性的领域,却需要五秒钟的时间。 “……原来是立典拉德的遗族啊!” 好不容易推开笨重石头所堆砌而成的记忆之门之后,罗严塔尔低声地说道。或许是因为她总夸光地强调自己的“身份”,所以她的出身才比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这个名字还令人印象深刻吧。 “你被你自已的野心给绊倒、击溃了,我特地来看你将会如何悲惨地死去。” 这个在罗严塔尔记忆中的声音流进了他的耳朵。这个披着甲胃的声音,听起来却有些不安定的奇妙振动。 “那么真是辛苦你了……” 这个认真的、缺乏热度的反应,或许有些出乎爱尔芙莉德的预料吧。 “再等一会儿,你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反正,我也想要满足一下女性的期望。” 想要说些恶毒的话,似乎也得要有些力气才行。这名女子的脸上或许已经露出憎恶的凶光。他虽然想要观察得更仔细一些,可是却力不从心。罗严塔尔对女性所抱持的一种否定情感,是从人生的出发点上就已经开始培养到现在的,不过此时好像也随着生命逐渐地蒸发了。 “……不管怎么样,是谁带你到这儿来的呢?” “是个亲切的的人。” “名字呢?” “你不认识的。” “说的也是啊,确实不是我所认识的哪……” 罗严塔尔接着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似地,不过侵入他听觉里面的一个声音却制止了他。在还没有搞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声音的时候,罗严塔尔有些发愣,而更觉得奇怪。怎么会呢?现在这个时候,在这样的一个场所,怎么会听到婴儿的哭声呢? 他于是将仅存的一点生命力,全部集中在他的视力上,这才注意到爱尔芙莉德原来不是自己一个人,手上还抱着一个出生大约半年多的婴儿。 婴儿有粉红色的肌肤、褐色的头发,此时正努力想把眼睛张大似地,静静地看着这名毫无期待的情况下变成父亲的男子。左边的眼珠是大气圈最上层的天空颜色,右边的眼珠也是——同样的颜色。 罗严塔尔听见自己浓重的呼吸声音,这样的呼吸是因为自己的内心有着什么样的感情呢?罗严塔尔不明白,在没有弄明白的情况下,他便开口问道:“是我的孩子吗?” 这或许是个自然且早已在预料中的问题,不过这名女子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男子提出的问题。经过一阵默静之后,她连另外一个没有被问到的事实也一并回答了。 “是你的儿子。” “你来这儿是为了让我见这个孩子吗?” 女子并没有回答。不过罗严塔尔自己也已经没有把握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出声问出这个问题了。在罗严塔尔的视野中,荡漾在婴儿眼里的天空色愈来愈扩大,好像要把父亲的全部人生给包含进去似地。在罗严塔尔的内心最深处,好像有个人在对着婴儿说话。 ……你的祖父和父亲,看起来似乎不同,其实却都是一样的。父亲的人生似乎比祖父来的浩大,不过本质都一样没有改变。而你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呢?罗严塔尔家的第三代,会继续在不毛的荒野上撒种灌溉,或者……或者过着比祖父和父亲更为明智、充实的人生呢……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苦痛的程度像水涨一样地上升,将罗严塔尔从回想中拉回到现实世界。死亡这一件事,基本上是一个难得的状态,不需要再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可是活着的人,却迟早必须要和未来相互拥抱。 爱尔芙莉德还是没有回答。如果罗严塔尔同样还具有原本的锐利和明敏,或许可以发现她脸上此时的表情,会是他未曾看过的。不过这名男子已经即将要失去了自己,而这名女子也即将要失去这名男子了。当确认到这将是自己过去从未曾经历过的一种失去时,不知这名女子是否能够承受。罗严塔尔用尽他最后的一点点生命力,试着将他的思想用言语表达出来。 “古代好像有个了不起的家伙,似乎曾经说过这么一句了不起的话。他说一个人临死的时候,如果能够有个可以把孩子托付给他的朋友,是人生至高无上的幸福……” 一滴冷汗滴落在桌面上,就好像是又一滴生命力流出体外了。 “去见渥佛根·米达麦亚,把这个孩子的将来托付给他就可以了。那将是这个孩子一生最好的保障。” 比起这名女子和自己的组合,那一对夫妇更有资格来作为孩子的父母亲。尽管如此,他们之间却没有小孩,而自己却和这名女子生下了小孩。宇宙生命诞生的掌管者,一定相当无能,或者生性喜欢对人冷笑嘲讽。 罗严塔尔的视野逐渐为黑色的窗帘所遮掩了,现实的情节与意识也一点一点地褪去。 “如果你想杀我,现在就动手吧!否则就永远失去这个机会了。没有武器的话,就用我的枪吧!” 幽暗的视线再度恢复明亮的时候,大约已经过了五百秒的时间了。死神似乎不接受罗严塔尔前往他的国度,不过这名有着金银妖瞳的男子凭着他的理性和感性,知道死神的拒绝只是暂时的现象,桌上放着一条女用的手帕,手帕已经完全为他的汗水所湿透了。自我嘲讽的想法,让他又再度冷汗直流,冷汗好像流水似地从脖子流落到衣领上。这就是所谓的调落,看来我已经连被杀的价值都没有了…… 罗严塔尔轻轻抓住手帕的时候,担任随从的少年胆怯地走进办公室来,他金褐色的头发零乱着,满困惑的表情,手臂里抱着刚才的婴儿。 “那位女士走了,她说要我把这个婴儿交给米达麦亚元帅……怎么办好呢?阁下。” 少年的表情和声音,让罗严塔尔的脸上露出微笑。哎呀、哎呀!母亲自己走了,然后把小孩留下来。两代都是这样,你示免和父亲太相像了吧! “抱歉了,在米达麦亚还没来到这里之前,麻烦你抱着那孩子。啊,还有,那边的柜子里有威士忌,然后再帮我拿两个杯子来,好吗?” 罗严塔尔的声音极为微弱,只勉强达到听得见的程度。此时的罗严塔尔,对着自己发出生涯中最后的冷笑,因为他凭着最后仅剩的一点意识力,发觉到自己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原有的棱角逐渐失去了,不过这名少年当然不可能发现罗严塔尔内心的自我嘲讽。像奥斯卡·冯·罗严塔尔这种男子的死法,也使自以为道德的道德家们为他啼泣说“那个人死的时候,已经变成一个善人了呀”,会这样吗?这真是有些愚蠢啊!不过这或许是好的结果也说不定哪!每个人有每个人各自不同的生,也有各自不同的死。不过至少我所敬爱的极少数人,会拥有更美丽的死亡呀…… 少年用一只手抱着婴儿,然后用另外一只手取出两个杯了放在总督的桌上,接着再把颜色像是落日余晖的液体注入杯中。少年有肺与心脏虽然已经快要迸出胸腔,不过了还是完成了长官的命令,然后退到墙角的沙发上。 罗严塔尔两只手臂顶着桌面,然后把脸朝向杯子,不,是把脸朝向那个应该坐在杯子对面的友人,他无声地对着虚空说道:“未免太迟了啊,米达麦亚……” 美酒的香气,缓慢地淹没了逐渐失去亮度与色彩的视觉。 “我原本想活着到你来到为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是吗?疾风之狼,你有辱这个夸大的名号哪……” 坐在沙发上的少年,见到这名被褫夺元帅封号的男子,那个有着接近黑色的深褐色头发的头往前倾的时候,摒住自己的声音和呼吸站了起来,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在自己的臂弯中睡着的婴儿。不过他随即将那小小的躯体放在沙发上,赶忙跑向桌子旁边,把自己的耳朵贴近那微微动着的嘴边。 这名少年慌忙地、拼命地在笔记上写下那轻微搔动着鼓膜的几句话。之后少年就呆呆地拿着笔,然后凝视着那苍白、端整的脸。死亡已经无声地振动着翅膀笼罩在这名男子的身上了。 “……元帅,罗严塔尔阁下……” 少年低声地呼唤,可是没有任何的回答。 十二月十六日十六点五十一分。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享年三十三岁,与他过去和他在敌对阵营的杨威利出生于同一年,也死于同一年。 第九章 —— 无休止的安魂曲 —— Ⅰ “银河帝国军的双璧”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与渥佛根·米达麦亚,在第二次兰提玛利欧会战中的用兵对决中,究竟是孰胜孰败呢?历史年表中的记载是“新帝国历零零二年十二月,第二次兰提玛利欧会战,罗严塔尔战败而死”,不过当事者却有不同的见解。 “表面上看起来或许是旗鼓相当,不过我身边有瓦列和毕典菲尔特辅助,罗严塔尔那边却没有任何帮助他,所以到底谁才配得上胜利者的名号呢?根本无须议论。” 每当有人称他是“第二次兰提玛利欧会战的胜利者”,米达麦亚总是会说这些话来予以纠正。不过,在战争之后,他仍然还存活着,这是一个客观的事实,而且罗严塔尔确实也是比对方还早退兵。 米达麦亚和毕典菲尔特、瓦列、拜耶尔蓝,一起在海尼森行星的宇宙港着陆的时候,前来迎接他们的分别是文官和武官的代表,民事长官艾尔斯亥玛和副查阅总监里裘中将。米达麦亚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他最亲密的朋友已经死了。他表情毫无改变地接受了这个悲讯,不过当他接着被告知优布·特留尼西特的死讯时,在还未得知死因之前,就叹着气说道: “啊,原来罗严塔尔已经替皇帝在新领土上作过大扫除了嘛……” 在总督府等待他们的,是贝根格伦上将、宋年菲尔斯中将以及瑞肯道夫少校等人。最初的时候,没有卸除武装的士兵,还把枪口对着米达麦亚这班人。 “你们这是干什么?竟然把枪口朝向总督的挚友、皇帝代理人,你们懂不懂礼节啊?” 头部包裹着带血绷带的宋年菲尔斯这么大声一喝,士兵们这才以举枪礼让他们通过。这大约是在罗严塔尔死后两个小时的事。当他们进入办公室的时候,里面有一名死者与两名活着的人在等待他们。 “罗严塔尔元帅,一直在等着米达麦亚元帅。可是,最后还是……” 为米达麦亚等人说明事情经过的少年,忍不住地哭了起来,而他手臂中抱着的婴儿,好像在与他呼应似地,也大声哭起来了。这一行人当中最年轻的拜耶尔蓝,于是一面笨拙地哄着他们,一面把他们带到隔壁房间去。 米达麦亚无言地脱下自己的军用披肩,盖在死去密友的肩膀上。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临死的时候,留下了些临终遗言,不过这其中多少有些前后不一致的地方。 根据当时尚为幼年学校的学生,为罗严塔尔担任随从兵的海因里希·朗贝兹所写下来的记录是:“吾皇、米达麦亚、胜利(编注)、死”(编注:此字原文为‘ZICK’,和齐格飞的开头发音类似,在德文中有‘胜利’及‘万岁’之意。)。 这是罗严塔尔临终前所留下的遗言,不过众人对于胜利这个词的含义有着些许的疑问。有人认为他单纯只是在说“胜利”这两个字,也有认为他所说的是“皇帝万岁,就算自己死了”;另外还有人认为他在说“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死了之后……”,可是说了一半就断气了。当时十四岁的朗贝兹曾经说:“当时自己所记录的,只是一些可以听得懂意思的话,意思不明的意思就没有记录下来了。无法负责向他人解释。”之后他一生再也没有提到这个话题。 就这样,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在这个由时空和人类所组成的戏剧上退场了,不过却也产生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死后所遗留下来的这些人应该要如何处置。 对于罗严塔尔生前的这些幕僚人员,最好能够尽力地帮助他们,这不只是米达麦亚也是帝国军的将帅们共通的心情。原因之一,应该是因为格利鲁帕尔兹所带给众人的印象太过于强烈,所以将帅们的嫌恶与憎恶全部集中在他的身上,对一向罗严塔尔竭尽忠诚的人,反倒是同情感较为强烈。 “将请求皇帝予以宽大处置,故勿寻短见。” 米达麦亚作了如此的宣言,而将兵们也都听从米达麦亚的指示,不过却有一个人例外。原本在罗严塔尔麾下,担任查阅总监的汉斯·艾德尔特·贝根格伦上将自杀了。 “吉尔菲艾斯元帅死了,罗严塔尔元帅也死了。我除了到天上向他们两位致意之外,活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乐趣了。” 布罗上将被挡在那道关得死死的门外,他透过TV电话,拼命地想要说服贝根格伦,可是贝根格伦却回答他说:“请帮我转告皇上,忠臣名将如此相继地失去,想必是很寂寞的事。接下来是不是轮到米达麦亚元帅了?如果以惩罚的方式来回报臣下的功劳,能够为王朝带来繁荣的话,那么就请皇帝今后还是继续这么做吧!” 过去从没有人对莱因哈特发出过如此痛切的谴责。切断TV电话之后,贝根格伦扯下了军服上的阶级章扔在地上,然后将手枪的枪口顶住自己的太阳穴,随后便扣了扳机。 新帝国历零零二年、宇宙历八零零年十二月十六日,“罗严塔尔元帅叛逆事件”或者称为“新领土战役”结束。渥佛根·米达麦亚使这个内战“在年底以前有个了结”的预言兑现。 有关于战役的处理,米达麦亚已经得到皇帝的批准。他遂于当天立刻从行星海尼森出发,回到费沙向皇帝报告内乱已经结束。海尼森行星暂时由瓦列驻守,其他相关者的葬礼也由他经手办理。乌鲁瓦希行星则由梅克林格暂时驻守,并负责维持新领土的治安。毕典菲尔特则与米达麦亚同行。 罗严塔尔的“叛逆”,并没有连结旧同盟的残存势力,所以这场战乱迅速平息的结果,使得反帝国势力没有蠢动或者起义的时间。过于庞大的兵力如果长期驻守在这里,反而会造成反效果,所以大军必须于短时间内撤出,以便尽早恢复常态、重新恢复秩序。 但是,除了这个正当理由之外,米达麦亚其实还有个私人的理由。离开总督府之后,他乘着地面车直接前往宇宙港,和瓦列道别之后,便命令“人狼”即刻出发。似乎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吸尽友人鲜血的不祥地,就算早一秒钟也好。而那名抱着婴儿的海因里希·朗贝兹也随同他们出发。 当“人狼”旗舰的上下乘员,都忙着为出港作准备的时候,米达麦亚在舰桥一处光线朦胧的地方,背对幕僚们伫立着。幕僚们都避免发出声音,站在和他保持着些许距离的地方,从背后注视着帝国军现在仅存的一璧,这位已经成了无价至宝的年轻元帅的背影。身穿黑色质地上有着银色装饰华丽军服的他,肩头竟微微地颤动着,蜂蜜色的头部向前低倾。呜咽的声音,微弱地、真的很微弱地顺着空气调节机的风,飘过幕僚们的耳边。 在忠实的卡尔·爱德华·拜耶尔蓝上将的胸中,感性正在向理性低声地说着:“看见了吗?我这一生大概永远忘不了这幕光景吧!疾风之狼竟然哭了……” Ⅱ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死讯传送到莱因哈特皇帝的手边时,金发霸主便预期内战已经终结了,所以便由“影之城”踏上回归费沙之途。 莱因哈特接到这个死讯,是在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上皇帝的个人室内,而优布·特留尼西特的死亡也在同时报告上来,这个消息虽然很意外,不过和罗严塔尔被预期的死亡比较起来,还不足以让莱因哈特的精神感到有任何丧失。因为莱因哈特与特留尼西特的精神轨迹,在从来没有交叉过的情况下就分道扬镳了,而且也没有带给莱因哈特任何的结果,这情形和杨威利截然不同,当然和罗严塔尔也不一样。他的精神轨迹曾经与莱因哈特交叉,而且也曾经共同行经那通往宇宙的深渊和人类社会的边缘,这是个充满鲜血与火焰的旅程。 “唯有我亲自上阵,才能够教罗严塔尔感到满足吗?……” 在这一段述怀之中,有着连莱因哈特本身都没有察觉的欺瞒。真想作战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本身不是吗?罗严塔尔的用兵,其实有着让罗严塔尔亲自率兵亲征并予以击破的价值不是吗?米达麦亚接受出征的命令,那潜伏在莱因哈特内心的好战欲望,难道没有些许失望的感觉吗?啃蚀敌人之后,这只有翼狮子就变得连已方的血都想要吞噬不是吗?罗严塔尔的霸气,正是因为感应到这只有翼狮子的咆哮才点燃的不是吗? 这一切都是在推测之中。人的心不像初级数学,无法利用方程式来得到正确的解答。 “陛下,您感觉如何呢?” 贴身侍者少年艾密尔·齐列,端着放有热牛奶的托盘,走进皇帝的房间。莱因哈特在床上半坐起来,仿佛想让少年安心似地点点头。 “还好,对了,你的烧伤好些了吗?” 乌鲁瓦希事件发生的时候,艾密尔·齐列的左手在燃烧的森林中,受到轻微的烁热。 “小勇士光荣负伤了哪!” 皇帝这么说着,一面还亲自为少年的灼伤抹药。这是在已故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元帅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曾经有过的荣誉。 “已经好多了,陛下。” 是么,莱因哈特再一次点点头,展现在他脸颊上的微笑,就像是美之女神用小指尖按在他的脸颊上。 被后世俗称为“皇帝病”的发烧,仍然间歇性地侵袭着莱因哈特。这像是一种胶原病,表面上虽然只是发烧,其实年轻的生命力已经在内部逐渐地损耗当中。不过,在表面上,莱因哈特容貌的俊美并没有丝毫折损,白晰的皮肤反而显得更白了,而且由于体内的热度,使得他白晰的皮肤像是在洁白纯净的雪地上,撒上了几片蔷薇的花瓣,好像可以让阳光透过去似地。勉强说起来,这其实给予他人一种无生命的印象,不过不可思议的是,这种印象当中,毫无憔悴的成分。 莱因哈特接到罗严塔尔死讯的当天,立刻恢复了罗严塔尔曾经一度被褫夺的元帅封号。因为就算任命罗严塔尔担任总督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不过授与他元帅的封号本身并没有错误。像贝根格伦那样身在罗严塔尔麾下,始终没有背叛他,而且最后战死或者自杀的人,也并没有被追夺原有的阶级。而对格利鲁帕尔兹那种双重背信的行为,莱因哈特有股无法忍受的嫌恶感,在追夺他上将的阶级之后,即命他自杀。在第二次兰提玛利欧会战之中,无奈战死的克纳普斯坦,并没有被褫夺原有的阶级,这种差异其实是命运弄人的讽刺结果,不过活着的人并不晓得这其中的内幕。 这些处置如果还有遭人非难的余地,应该不是基于法规或理性的不当,而是感情下的产物吧?不过这些处置如能摆平大多数相关者的情感,就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问题。 就这样,除了讨伐军还没有回朝之外,罗严塔尔的叛乱几乎都已经解决了。 在这之前,莱因哈特曾经想要赐予和死去的克涅利斯·鲁兹有婚约的那名女子,每年十万帝国马克的年金,可是却遭到婉拒了。理由是,她已经做了十年护士,足以维持自己一人的生活,况且和鲁兹并没有正式成婚,不宜接受年金的赠与,惶恐之余,谨向皇帝隆恩拜谢。她平静地拒绝了。 不过,专制君主这类的人,在自己的好意遭人拒绝时,都不禁会感到不快,甚至连莱因哈特也有着如此的精神倾向。将他的不悦劝解开来的,是留在费沙的玛林道夫伯爵千金希尔德。她向皇帝指出,鲁兹的未婚妻是一位有着自立精神、十分难得的女子,而这正是吸引鲁兹的地方,她并向皇帝建议,设立一个纪念鲁兹的基金,由政府每年提供十万帝国马克,作为随军护士的培养经费与奖金。而鲁兹未婚妻的名字,列入基金营运委员名单当中。 希尔德对于政治的感受度丝毫没有减弱,让莱因哈特感觉十分高兴。 “许久不见了,玛林道夫伯爵小姐应该还好吧?你一不在身边,大本营的事务就延迟了,真令人头痛。” 这番话固然不是虚言,不过莱因哈特可能也不见得全然坦白,因为他或许也藏匿了一些事实。莱因哈特自觉到她对于自己来说,是一名必要的女性,毋宁说是把她当作一名难得的、智慧的进言者。 此时希尔德已经怀有近四个月的身孕了,经医师诊断的结果,预产期是在明年六月十日前后,她的父亲玛林道夫伯爵也知道了这个事实。 “哦!我要当爷爷了是吗?” 玛林道夫伯爵有些不知所措地微微笑着,两天之后,他突然向女儿宣告:“希尔德,我打算在明年年初辞去国务尚书的职务。” “爸爸,为什么呢?……” 玛林道夫父女之间,到现在为止,让对方感到惊讶的,经常都是女儿所扮演的角色。不过,经过八月底那个晚上之后,玛林道夫伯爵已经确实地认清了女儿的界限,为了帮她补足界限,才会出任国务尚书这个大任,一直有着很好的成果。而且也没有引起皇帝半点不悦。 “您怎么会有这个决定呢?” 一旦和自己有关系的时候,希尔德这个聪明的女儿,也会有些考虑不到的事情。 “是这样子的,希尔德。就算你拒绝和皇上结婚,可是一旦生下孩子,那么你还是会成为皇帝嫡子之母,而我则是他的祖父。身在这种立场的人,坐在宰相级的位置上,从来没有过任何好的结果。” 希尔德一面同意父亲考虑的正确性,一面又担心着是否有适当的人选来接替父亲的职务。在此,父亲又再度出乎女儿的意料外了。 “对了,我想推荐米达麦亚元帅。” “咦?不过,他是纯粹的军人,不是政治家呀!” “我能够做的,米达麦亚元帅没有道理不能做。这样说是开玩笑的,不过希尔德,我认为国务尚书这个阁揆的位置,比军务尚书还要适合他这个人,你的看法怎样呢?” 父亲平静的主张或许是正确的也说不定,希尔德想着。在国务尚书这个职位上,所需要的应该不是阴谋或策略的能力,能够像米达麦亚元帅这么样富有见识、信义,并且处世公正的人应该是很稀有的。只是皇帝会同意这样的人事安排吗?这该会是问题所在吧! Ⅲ 内务尚书欧斯麦亚,经常很难断定自己究竟是幸运或者不幸。 当他在边境地区转来转去,负责行星的开拓与地方警察制度的整备,经常抱怨自己的才干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后来为伟大的皇帝提拔为内务尚书,一场欢喜之后,却遭到次长海德里希·朗古觊觎自己的地位,时时担心着有进一日会被迫下台,真是不安之至。还好朗古被自己阴谋的拐杖打碎了膝盖,现在终于下狱了。欧斯麦亚最近总算得到心理上的安定。 海德里希·朗古连日来,在宪兵队本部接受审问,宪兵总监克斯拉还经常亲自审问,可是一直都没有办法得到满意的供述。朗古那张孩子脸,充满了近乎傲慢的表情,甚至还厚脸皮地扬言:可以恢复地位的时候,可要让我知道啊! “你还记得你过去是怎么对付嫌疑犯的吗?如果还有记忆的话,那你应该知道最好不要再强辩了。不然呢?我们也可以把你过去独占的有效询问法,用在你身上试试看。” 遭对方如此威胁的时候,朗古的脸色稍微有了些变化,不过还是没有一点愿意积极招供的意思。只要一想到招供的最好,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一场极刑,那么封住他嘴巴的那扇门只怕会愈来愈厚吧! 十二月下旬的时候,罗严塔尔元帅的死讯也流传到监狱中,朗古一听见这个消息,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并且足足狂笑了一个钟头,宪兵们一面感动恐惧,一面又感到阴森可怕。 在这之后,朗古的招供便开始像奔流似地流泄出来,不过他所说的话不像是招供,却像是自我辩护和转嫁责任两者登工起来的奇怪化合体,他口所宣泄出来的流水,全部都流向“我是牺牲者”的这个湖中。根据他的证言,自己是一个连一毫克私心都没有,对皇帝竭尽心力的忠臣,结果之所以会招来他人的误解,完全是因为被卷入费沙前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毒辣的阴谋所致。鲁宾斯基如果听见这些话的话,或许会装聋作哑地说,“我才是被卷进他阴谋里的人呢。” 朗古因此主张,鲁宾斯基那家伙应该经自己先受到处罚。而他接着又牵扯到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元帅,朗古说,如果不是因为他给予沉默的谅解,那么自己根本什么事都做不成,所以应该要追究军务尚书的责任,这简直就是唆使检察官逮捕国家重臣嘛。 克斯拉表面上无视于和军务尚书相关的发言,不过他根据朗古的招供,曾经派遣宪兵队突袭击鲁宾斯基的秘密住所。 不过,费沙前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的踪影,早就从那儿消失了。大概是在朗古遭到拘禁的前后,就已经察觉到会有危险,所以逃之夭夭了。朗古本身的沉默,结果为鲁宾斯基争取了逃亡的时间。 在这前后,朗古的妻子前来请愿,要求释放她的丈夫。和宪兵总监克斯拉会面的时候,她一面哭着,一面解释她的丈夫是一个多么善待妻子和孩子的好丈夫。 “朗古夫人,你的丈夫之所以遭到告发,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也不是因为他私人方面有什么过错才下狱的,请你不要误解。” 克斯拉如此地回答她,并且同意让她和狱中的丈夫见面。会面之后,目送着边哭边离去的夫人背影,克斯拉不禁想每个人的一体两面有着什么样的差距。公和私、两张不同的脸。以家庭生活来说,朗古一定远比莱因哈特或者罗严塔尔来得要充实得多。 现在,银河帝国军现存的元帅有两名、一级上将有六名。莱因哈特即位之后,雷内肯普、海伦法特、舒坦梅兹、鲁兹、罗严塔尔相继去世,建国的宿将们感到浓厚的寂寥气氛。 目前仅存的两名元帅当中的一名——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在罗严塔尔叛乱的时候,没有机会发挥他的手腕。他原本也依照他自己的方式,拟订了几个平定叛乱的方案,不过却被后世对他抱持否定态度的历史学家,冷讽为“埋葬对立者时杀人不见血”,不过在生前,他是一个根本不介意他人如何评价自己的人,死后恐怕也是一样的吧! “米达麦亚元帅宁可亲手讨伐他的密友,你明白这其中的意义吗?” 奥贝斯坦对着他的幕僚中的安东·菲尔纳提出这个问题,这是在米达麦亚回来以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在接近年底前的一天。菲尔纳因为在这位冷彻、严格、无私的尚书手下,所以便成了后世一个重要的证言人,向后世证实军务省的事务从未延迟过一瞬间。 “这个嘛,卑职才浅无法得知,敢问尚书阁下是如何的看法?” “如果皇帝亲手讨伐罗严塔尔的话,米达麦亚恐怕禁不住会对皇帝产生反感。君臣之间一旦产生裂痕,恐怕会进而扩大,导致无可挽救的结果也说不定!” “啊……” 菲尔纳模棱两可地答覆着,一面注视着军务尚书毫不在意的说话时,那仿佛用刨子削成的侧面脸。 “不过,如果是自己担任指挥官,前往讨伐罗严塔尔的话,那么朋友之仇就是在自己身上,也就没有理由怨恨皇帝了,他是这么样想的,他就是这样的一名男子。” “您有如此的想法,是否是因为有什么证据呢?” 奥贝斯坦微微摇晃着他那头半白的头发。 “这是我个人随意的见解,不知符不符合真实情况。只是……” 军务尚书好像有些苦笑的样子,菲尔纳突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只是,我好像也变得爱说话了。” 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听见军务尚书的薄嘴唇,泄露出任何一个和罗严塔尔的叛乱有关的字眼了。 Ⅳ 新的一年即将开始的前一天,也就是新帝国历零零二年十二月三十日,宇宙舰队总司令官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回到帝国新首都费沙。虽然是凯旋归来,不过却带着极为凝重的表情,这名有着蜂蜜色头发与灰色眼眸的年轻元帅,完全不像是个凯旋者。 “就算只有米达麦亚元帅,只要能够平安无事就好了。谨向您的凯旋表示贺忱。” 前来迎接的奈特哈特·缪拉,以砂色的眼眸望着战友并致意之后,向战友伸出他那只业已痊愈的右手,米达麦亚无言地握住他的手。而出现在后面几步的毕典菲尔特,肩头上也同样充满了怅然若有所失的寂寥。 两个人于是前往大本营,向皇帝莱因哈特作战事报告。一度退出之后,莱因哈特又把米达麦亚叫回来。年轻的皇帝,此时离开了办公室的桌子,窗外微弱的阳光,照耀在他那金黄色的头发上,他对着正向自己恭敬行礼的元帅,露出迷朦的笑容,说着出人意料的往事。 “米达麦亚,你还记得五年前的事吗?朕和吉尔菲艾斯一起住在林贝尔克·谢特拉杰的时候,你曾经和罗严塔尔一起来过。” “是的,陛下,臣记得很清楚。” 米达麦亚觉得自己的呼吸好像快停止了,莱因哈特用他那白晰的手指,将他前额的垂发给拨回去。 “那个时候,在那个屋子里交谈的四个人当中,还活着的人,就只剩下你和朕了。” “陛下……” “你不可以死。如果连你也没有了,就没有人可以以身作则,来教导帝国军究竟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用兵了,而朕也失去了宝贵的战友。这是命令,绝对不能死!” 这或许根本只是莱因哈特的利已主张。不过,米达麦亚在这个时候,却能够与这位有着耀目的金黄色头发、历史上最伟大的霸主,不,应该说是这名与自己一起战斗、推翻高登巴姆王朝、征服自由行星同盟的年少战友,共同拥有相同五年前,旧帝国历四八六年的五月十日,正是气候从晚春进入初夏之际,风云即将变色的那一个晴朗日子。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一起造访了莱因哈特与吉尔菲艾斯两人所租来的一间屋子。商量着如何排除那些企图要伸出格里华德伯爵夫人,也就是安妮罗杰身旁的那些宫廷阴谋魔掌。当时围靠在桌子旁的四个年轻人,在那之后,征服了全宇宙,到了现在,半数已经归天。而活着的人,必须背负起继续生存下去的义务,为了将死者的记忆永久保存下去的目的,也为了将他们的霸业传诸于后世…… 米达麦亚一面忍耐着脸上的热度,一面从皇帝身前退下。他相信此时正看着窗外一动也不动的皇帝,也一定和自己一样。 退出大本营之后,回到自己家里以前,米达麦亚前往玛林道夫伯爵家拜访。而海因里希少年手里抱着罗严塔尔所遗留下来的孩子,也随同前往。米达麦亚要求和希尔德会面,向她说出事情的经过情形之后,便提到自己造访的目的。 “如您所知,我们夫妇没有孩子,所以我想把这个孩子当作自己的小孩来抚养,如果伯爵小姐能够帮忙说服陛下许可的话,那么就真是太感谢了……” “抚养罗严塔尔元帅的小孩……” “是的,不过就法律上来讲,这是大逆犯人的孩子,父亲的罪或许会牵连到小孩,不过这个由我来承担,您觉得怎么样呢?” “有关这一点,我想您应该不用担心的,元帅,因为这孩子并非法律上的嫡生子,所以父亲的罪不会牵连到孩子身上。况且罗严塔尔元帅的孩子,由米达麦亚元帅您来抚养,一定会培育一位很了不起的名将。” 在明快地回答了之后,希尔德对着少年和婴儿笑着。 “我没有任何异议,我很高兴能够替您在皇帝面前帮忙说话。不过,我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什么事呢?” 看到米达麦亚脸上的表情,好像慢动作摄影似地筋肉正在紧缩的样子,希尔德觉得很是有趣。 “是您夫人的想法呀!米达麦亚元帅。您的夫人是不是和您有相同的想法呢?” 被这么一问,帝国军的至宝顿时面红耳赤。 “这真是粗心大意,我还没有跟内人提起这件事,不过,内人应该会答应的吧?” “如果是您的夫人,她一定会很高兴地答应唷!” “我也是这么相信,所以才忘了问内人的意思。” 米达麦亚本人并无闲向人叙述自己和妻子之间的事情。“疾风之狼”接着又说为罗严塔尔担任勤务兵的这名少年,最近几年失去了双亲,所以如果可能的话,也一并和妻子商量,把他收养在米达麦亚家。谈话告一段落的时候,米达麦亚起身准备告辞的时候,希尔德把他叫住。 “米达麦亚元帅。” “什么事?伯爵小姐。” “您身为帝国军的至宝。陛下的身旁已经变得愈来愈空虚,请求元帅,今后仍如往常一样,守护着皇帝陛下,拜托您!” “我没有什么才能,远比不上已成为故人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或者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只是侥幸地存活下来了,实在承担不起如此过度的称呼,不过请让我和你约定,我会连他们的份,也一起效忠于皇帝。我在此立下誓约,无论皇帝意欲如何,我的忠心绝对不变!” 将那有着蜂蜜色的头深深地低下之后,年轻的元帅,转过他那不甚高、身穿黑银军服的身躯,从这个在不久的将来,将成为银河帝国皇妃的女性面前走远了。 艾芳瑟琳·米达麦亚,在丈夫生还的喜悦之后,感到有些惊讶。丈夫在和她接吻之后,便有些犹豫地说道:“艾芳,其实有个可以说是礼物,我把它拿回来,不,带回来了……” 他对着妻子露出如此紧张的情绪,是拿着黄色蔷薇向妻子求婚以来的第一次吧。只是他这次手里拿着的,却是个出生不到八个月的婴儿。从丈夫那令人担忧的手里,把婴儿接过来之后,妻子一面温柔地哄着孩子,一面她那发亮的紫罗兰色眼眸望着丈夫说道:“这是从哪个高丽菜田里捡到的呢?渥佛?” “不是,这个,怎么说……” “我知道,你是从那个叫罗严塔尔的高丽菜田里捡到的是吧?” 丈夫无言以对的时候,妻子便加以说明,在他还没回来之前,玛林道夫伯爵千金就已经经由TV电话说明事情的经过了。 “我认为你会把这个孩子带回来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会很高兴地当这孩子的妈妈。不过唯独有一件事,拜托你一定要让我作决定,就是让我决定这孩子的名字,好不好呢?老公?” “嗯、好是好啊,不过你想取什么样的名字呢?” “叫做菲利克斯,您还满意吗?” “菲利克斯……” 帝国军最高勇将知道这是古早、古早时代的语言,代表着“幸福”的意思。当然,他的妻子也知道,或许早已经把这个名字放在胸口上好几年了吧?为了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为了不知何时才会出生的孩子,为了最后或许根本不会出生的孩子…… “菲利克斯是个好名字,就这么决定了。这个孩子,从今天开始就叫做菲利克斯·米达麦亚。” 当他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判断力和价值观的时候,再让他冠上亲生父亲的名字也可以,且要让他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一个自尊自豪的人,全宇宙中只向一个人屈膝的男子…… 想到这里之后,米达麦亚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赶忙推开起居室的门,看到那名幼年学校学生,呆呆地站在堆着婴儿用品的玄关,打了一个小喷嚏之后,好像很冷似地朝元帅笑着。 Ⅴ 几乎是和渥佛根·米达麦亚在同一个时刻,另外还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当爸爸了。这个人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一名身为银河帝国最高主权者,二十四岁的年轻人。 大本营是在九月上旬迁移的,此时玛林道夫小姐千金以私人的身份,前来皇帝个人的起居造访的时候,莱因哈特示意希尔德在起居室兼图书室里的圆桌旁坐下,并且让贴身侍者艾密尔送来鲜奶油咖啡之后,透过窗户,眺望着那一片仿佛含有冰晶石的寒冬碧空,然后说道:“今天满冷的,伯爵小姐,你没有感冒吧?” 对于这名外表无与伦比、金发华丽的年轻人来说,这已经是最温柔的表现了。希尔德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微笑地、若无其事地、不过却具有决定性的一句话,此时从她僵硬的嘴唇间滑落出来。 “要是感冒了可不得了的!陛下。因为感冒会伤害肚子里的孩子。” 莱因哈特的瞳孔扩大了。眼里映照着窗外寒冬中的天空心脏希尔德的身影,白瓷般的脸颊涨得通红。血液乘着无数的思想在体内循环着,必须要经过好长一段的时间,血液才能够在脑袋里把思路迸裂开来。当莱因哈特终于调整好自己的呼吸与心脏鼓动的时候,他张开他那端丽的嘴唇,丰富的感情化成有韵律的声音流泻了出来。 “再一次请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朕结婚呢?玛林道夫伯爵小姐。” 莱因哈特并没有问出像“孩子是谁的”这种愚蠢的问题,这或许正可以证明莱因哈特的精神构造,原来还是可以救药的。 “朕终于明白你对于朕来说是很重要的。这几个月的时间,让朕明白到这一点。你为朕所和的进言从来没有任何错误,而且朕认为你来配朕有点可惜了……” 莱因哈特的容貌,是个在艺术上洗炼的造型美最登峰造级的表现,不过在求婚的这个时候,却距离洗炼有几光年距离之遥。而且后面所说的话,也只是说出自己本身的心情,并没有对希尔德的心情加以揣测。不过,希尔德能够理解,这全然无损这名年轻人的诚实性,因此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战争的天才、政治上的伟人,不过却不是恋爱或情欲的名人。他那华丽的创造力与表现力,是用在战场上放光芒,而不是用来丰富闺房情趣的。这样的一个选择了自己,而自己也希望能够为他所选上。希尔德充分了解莱因哈特的缺点,而且也像她贤明的父亲所洞察到的一般,把这些缺点当成是难得的特质。 “是的,陛下,我接受,如果我可以的话……” 希尔德最初是想要直接前往奥丁,会见莱因哈特的姐姐,也就是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安妮罗杰。但是知道自已怀孕了之后,就不能再从事星球间的航行,因为希尔德一点都不想伤害到莱因哈特在她体内的分身。所以十一月中的时候,她才让超光速通信延长至奥丁行星的佛洛依丁山庄,然后在安妮罗杰的山庄之间,设置了热线。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不,希尔德,谢谢你能够喜欢我弟弟。 安妮罗杰知道事情经过之后,对着希尔德如此说道。那声音中充满了温暖的、颤抖的感情,像是会发出声音的春天暖阳正全面照耀着自己。 “能够有你这样的人在弟弟的身旁,弟弟就会幸福了。无论如何,莱因哈特的事就拜托你了。” 莱因哈特拜托了——这句话,是安妮罗杰第二次向人说出,希尔德便是第二个人。第一个当然就是已故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 “莱因哈特没能有个爸爸。” 安妮罗杰此时对希尔德所说的,其实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希尔德明白这一点。安妮罗杰所谓的“父亲”,是指人格形成期的父性要素。对一个少年来说,可以作为对抗、反驳、克服之对象的父亲是将男人与母性的要素带开,为之带来精神自立性的一种精神存在。可是,莱因哈特的情况是,他亲生的父亲显然是太过于卑微的存在。 对莱因哈特来说,母性要素的个体存在,当然就是姐姐安妮罗杰。而将少年期的他与母性要素带开的,本来应该是父性要素,可是事实上却是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也就是高登巴姆王朝的专制权力,那是以全人类规模,仅强调了父性之否定性面的一种存在。 莱因哈特人格上的特异,即是由此孕育出来。他本身并没有察觉到,不过打倒高登巴姆王朝,其实和他的人格形成期中的超越父性,应该是于同一种行为。而莱因哈特在打倒高登巴姆王朝之后,对他来说,他只能不断与强大的敌人作战,然后把敌人打败,从中获得他心理上的生命价值。所以安妮罗杰对于莱因哈特只知道战斗而不知恋爱的心理态度感到担忧,更祈祷莱因哈特不要只是追随着姐姐本身的影子,这也就是她刻意和弟弟保持距离的缘故。只是,她无法明白地说明这一点,而且她本身与已故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之间,也纠缠着太过奇妙的心理联系,莱因哈特说不定已经为姐姐和自己离别的言词受到伤害了。所以安妮罗杰对于希尔德的谢意,其实是兼具双方面的。 后世有些历史学者,断定安妮罗杰对于莱因哈特的感情不足,并且以此对她加以谴责,而这些历史学家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女性,这是个饶富趣味的现象。因此,男性的历史学者们,有时候也会对异性的同业者,发出严厉的批评。 “——归根究底,教人不得不以为她们(女性历史学者)只是单纯用放弃母性的这个观点,来判断格里华德伯爵夫人的行动。伯爵夫人大概必须一直挨在年纪已经超过二十岁的弟弟身边,不知分寸地撒娇,插嘴国政,继续妨碍弟弟的精神自立,才能够教她们感到满足吧?当然,在她们这些人的看法中,伯爵夫人十五岁时被专制君主强行夺走贞操,在那之后大约十年的时间里,仍一直受到束缚的事情,根本不能说是什么牺牲的行为,是吧?” 当然也不能因此断定男性历史学者的评价是完全正确的,最后只能互相作个可能性高低的比较,不过无论孰是孰非,所有人都不能否定安妮罗杰对莱因哈特的影响。此时的安妮罗杰,如果说声“不同意弟弟和玛林道夫伯爵小姐之间的婚姻”,那么莱因哈特尽管苦恼,还是会以姐姐的意思为优先吧。可是安妮罗杰并没有这么做,反而鼓励希尔德,为弟弟的将来能够托付给这么一个聪明年轻的女性而高兴,并且祝福他们。而她的判断,也确实有助于把历史导向一个具有建设性的方向,这一点是众人所无法否认的事实。 Ⅵ 在生与死、光明与幽暗混在一起的某个银河系角落,有一群培育了过去了八百年来的憎恶与偏执意念的人正秘密地潜伏着。他们以宗教性的团结心和湿度偏高的阴谋作为武器,企图以各种方式来干涉历史,他们所有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得回地球母星的光荣。最近看起来,所有的目的已经快要达成,而且新一代的指导者仿佛也已经产生了。 那就是地球教的大主教德·维利。 年纪轻轻的面容上,原本应该因旺盛的野心而绽放出精力的神情,此时却笼罩着一片近乎阴惨的深刻阴影。 杨威利与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相继地加入死者行列的时候,他的阴谋看起来确实是已经接近完全的成功了。让坐上幽暗宝座之后的他,可以为所欲为地宰割整个宇宙的未来。但是紧接着,竟然传来了优布·特留尼西特这匹重大的战马已经失去的消息,他于是感觉到教团干部们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开始弥漫着不信任的烟雾。对于德·维利在教团内急遽上升的地位,与急速扩大的权限,感到非常不愉快的某个大司教,更是将他的不安刻意藉由高昂的声音表现出来。 “我们失去的还不只是特留尼西特。皇帝就快要结婚了,而且结婚的对象是玛林道夫小姐,据说也已经怀孕了……” 每说一个字眼,嘴角边都迸裂着恶毒的泡沫。德·维利于是稍微将视线岔开,忍受着这股不愉快的压力。声音的主人,仍然刻意地放大音量,滔滔不绝地说着。原本他所赞成的是暗杀莱因哈特皇帝的计划,所以此刻他当然热心地追究着德·维利变更计划的责任。 “如果皇帝的孩子出生了,那么罗严克拉姆体制不就将以该子嗣为核心,继续维持下去了吗?那罗严塔尔元帅的死,不,甚至是杨威利的死,到最后都变成是在为那金发小子除去灾厄的根源,不是吗?” 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这话之后,声音的主人沉默了。于是一个低沉的笑声,打破了这片充满瘴气的寂静。 “各位到底是在慌什么呢?皇帝的孩子根本还没有出生嘛。一旦生了,就生了,有了子嗣也不见得一定会对皇帝有正面的帮助啊!” 德·维利当着众人的面笑着,藉着笑容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固然有些许的夸张,不过也是他内在确实拥有的自信。宇宙是何其地宽广,就算再玩弄几兆亿个阴谋,也不会让空间显得拥挤啊。 杨威利的后继者尤里安·敏兹,在这一年,因为没有参与战斗而得到他人对于他身为指导者的正面评价。明年这一年,他的声誉将会因为参与战斗而更为升高吧! 尤里安不明白。不过,他原本的志愿是希望成为一名军人,所以他相信有些战争是无可避免的。讽刺的是,自从杨过世以后,尤里安的志愿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现在更希望自己能够走上另外一条和军人不同的人生道路,而且这样的心情,在内心水池里的水位愈来愈升高。 前些天,接获银河帝国的名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讣闻时,杨威利那稳静的声音,好像立刻在尤里安脑海里的某个角落里响了起来。 “在我的指挥之下,死了几百万名的将兵,尽管他们都不想死,尽管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想过着和平富裕的人生,像我就是这样。如果我们应该要珍爱的每个人,都能够不死就解决的话,那么战争本身或许就不见得有那么样的可恶了……” 尤里安吐出的气非常深、也非常多。虽然他从不曾与罗严塔尔身处于同一个阵营,虽然这名有着金银妖瞳的名将,经常都是杨和尤里安的敌手,可是尤里安可以体会到,罗严塔尔的死,其实就是一颗巨星的陨落。在这个令人惊愕的短短时间内,一个时代是不是又将要过去了?在有某些人死亡或者诞生之后,这个时代是否就将结束了?时光本身化成一阵旋涡,好像要充满尤里安体内似地,让尤里安喘不过气的感觉正一阵一阵有节奏性在侵袭着他,尤里安于是从森林公园的长凳上站了起来,以稍快的步调走开了。在这个时候,尤里安还不晓得优布·特留尼西特已死。 走出公园之后,尤里安的周围充满了喧哗,那是属于和平的喧哗。伊谢尔伦要塞所有的人员,正忙着准备欢送宇宙历八零零年、迎接八零一年的庆典。这一年是杨元帅逝世之年,原本有人主张中止庆典的举行,但是菲列特利加·G·杨却把这个意见驳回。 “他生前的时候,从不曾讨厌过任何同伴之间的庆典和喧哗。毋宁说为了了,请热闹地举行庆典,拜托各位!” 达斯提·亚典波罗与奥利比·波布兰两个人,一面走一面又在互相消遣对方。当他们发现显得太过于年轻的革命军司令官的身影时,令人感到十分爽朗地对着他喊道: “喂,尤里安,明年会帮我们制造上阵的机会吧?” “我们期待着唷,司令官大人。” “与其问我不如请你们去问皇帝吧!那么答案会比较确切一些唷!” 在尤里安的脑海里,日历正快速地往回翻着,四年前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眼前,那是伊谢尔伦要塞第一次欢度新年庆典时的情景。那时和现在,都一直在尤里安身旁的菲列特利加、卡介伦一家人、先寇布、波布兰、亚典波罗。现在这一次的人,有梅尔卡兹、舒奈德、施恩·路史、波利斯·高尼夫、波布兰、马逊以及卡琳,也就是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 那个时候,杨威利还在,姆莱还在,派特里契夫还在,费雪还在,伊旺·高尼夫都还在。可是如今,除了回到时海尼森行星上的姆莱之外,在尤里安的有生之年,是再也见不到其他人了。不过,尤里安得承接他们的意志,并使他们的意思开花结果。“自由、自主、自律、自尊”是民主共和政治的小小嫩芽,为了让这个嫩芽能在宇宙上生根,尤里安必须要为即将来临的春天作准备。 “尤里安,庆典开始了唷!如果好了我们就一起去吧!菲列特利加还有卡介伦一家人在等着哪!” 这是卡琳的声音,尤里安注意到其中有某个值得纪念的改变。那就是她第一次单只叫他名字。他于是点点头,稍微有些刻意地回答说:“走吧,卡琳。” 这名少女的父亲在距离稍远的地方,目送着这两名年轻人并肩走去的身影,脸上的表情好像内心在说“哎哟、哎哟”似地。他的表情上笼罩着一片酒精的淡淡云雾,他已经为哀悼那一个没经由他的手即战败而死的敌手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喝了好几杯了。一名不知名的年轻女子,正偎靠在他那宽阔的肩膀上。 宇宙历八零一年、新帝国历零零三年,罗严克拉姆王朝的第三年已经开始了。今年的一月中,莱因哈特皇帝就要正式迎娶希尔德·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为皇妃了吧。有些人正期待着这场婚礼,当然也有些人不然。就在前一年,宇宙间所建立起来的秩序,是否会永远持续下去,或许终究只是暂时浮现在历史洪流上的泡沫呢? 决定性的一年已经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