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英雄传说外传(5)黄金之翼》 外传·达贡星域会战记-1 ……宇宙历六四〇年(帝国历三三一年)是人类历史上应该用红笔做记号的非常特别的一年。是年二月,银河帝国与自由行星同盟的势力首次遭遇,冗长的战争从此无声无息的揭开了序幕。同年七月,帝国远征军与迎击的同盟军爆发大规模的流血争斗,这就是史上有名的“达贡星城会战”…… “我的店不是妓女户!”三流旅店“金碧佳”的店主不客气地坚持着。尽管他态度坚定,但即使是同盟首都的居民也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 这间旅店的不良风评早已是远近皆知的事实,站在店主面前的男子当然早有耳闻。 男子带着好恶的眼神巡视着阴暗处的柜台。他的样子看起四十来岁,身材高瘦。至于长相方面,由于他满脸怒气的样子,店主也不确定他真正的模样。当然,五官还算正常,该在什么位置就在什么位置…… “我们在找带着女人过夜的男人,你有什么线索吗?” 男子不客气的问。店主当然也没有假以颜色。 “我们店里的客人个个都是大众情人,线索实在太多了,您找的那个人可有什么特征吗?” “那个男的36岁、身材高大、黑发蓝眼、鼻子、嘴巴各一个!” “是位帅哥?还是丑八怪?” “……长的还算可以。 男子不情愿的承认这个事实,但是他马上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不过却是个大烂人!” “咦?难不成他是你的兄弟?” 店主趁机挖苦地说。 不晓得是男子听不懂,还是不想为这种小事动肝火,他没有反唇相讥。反倒是弹了一下手指,好象发现什么重要情报似地眼睛为之一亮。 “对了,说不定他带了两个女人过夜!” “他可真受女人欢迎啊!” “那是不知羞耻!怎么样?你有线索吗?” 有也不告诉你!店主把这个差点脱口的答案吞了回去,正经的答复男子的问话。他的危机意识让他警觉到,再不收敛一点,对方极可能直接对他发动人身攻击…… 男子拿着三〇六号房的钥匙开了门,不发一语的走了进去,一群女人的莺声燕语立即传入耳里。床上的女人们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吓得花容失色,原本娇嗲的呢喃顿时变成了惊声尖叫。 男子铁青着一张脸等待着“主角”的反应。 床上的一名身材壮硕的男子坐了起来,浅笑了两声。 “真是稀奇啊!没想到托波洛中将这么老古板的人也是这家店的常客?”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林·帕欧!” 那个叫托波洛的男子怒声驳斥。他不理会女人的尖叫声,示意林·帕欧到外面去。 林·帕欧穿上衣服,丢下几张钞票,随即走出了房间。 “今天我接到我军旅生涯中最糟糕的一项命令,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托波洛忿忿地瞪着他说。 “洗耳恭听。” “上级要我和你搭档,你当总司令官,我当参谋长。够糟了吧!!” “喔……” 林·帕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这项任命的确叫人伤脑筋,其实我也不想和你共事呢……” 自由行星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也就是相当于元首的最高行政长官马奴耶尔·琼安·帕特利希欧,他是一位公认的立场公正温厚的调停人。去年,他才以60岁高龄当选评议会议长,过去他曾两次入阁,任期之间并没有犯下重大过失,不论操守或能力也受到各方面的肯定。只是,如果银河帝国即将大举入侵一事在一年前便公诸于世的话,他能否安稳地坐上元首的宝座,恐怕还是个未定数。虽然马奴耶尔称得上是位绅士,不过面临重大危机时,却未必是个可靠的领导者。 以作风来说的话,马奴耶尔的死对头寇涅尔·杨布拉德倒是给人较为强悍的印象。寇涅尔比马奴耶尔年轻20多岁,不论在气势和行动力方面都颇为出色。他在担任星际巡逻队的首席监察官期间,实施铁腕作风,整顿纲纪。之后,出任罕布尔星域政府的首相,大刀阔斧地进行各项经济、社会改革。最后还以进步派的翘首之姿跨入中央政界。选举落败后,马奴耶尔邀请这位年轻的政敌人阁,寇涅尔也毫不避讳地接受了国防委员长的职位。 虽然当时的人们对政治仍存在着诸多不满,但从历史眼光来看,至少在这个时期民主政治的精神并没有完全褪色。“为了脱离银河帝国的暴政,即使要面临一万光年的苦难之旅,亦不退缩”──这句出于受人爱戴的亚雷·海尼森的名言,至今仍代代相传着。这种大无畏的精神不但使独裁的种子无处萌芽,也为原本容易腐败的土地带来无限希望的曙光。那段时期真可说是“美好的旧时代”。 这天,国防委员长寇涅尔到马奴耶尔的办公室讨论人事任命的问题。自从银河帝国的进军一事成为定局以来,他一直用尽心力地坚守自己的岗位。不过对于林·帕欧和尤斯夫·托波洛被任命为迎击部队的总司令及参谋长一事,他觉得有必要表达自己的意见。 事实上,自由行星同盟早就知道银河帝国的版图终有一天必定会和同盟的国土发生冲突,而且势必会引发大规模的领土争夺战。同盟的军队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而成立。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日”,只要想起建国先烈的远见与悲壮的牺牲,每位军人都会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誓言捍卫家园。不过林·帕欧和尤斯夫·托波洛这两人,一个花天酒地,一个自以为是,丝毫不见任何的感恩之心和保卫国家的使命感,也难怪脾气刚硬的寇涅尔对这次的人事任命大表不满。 “既然议长是采纳统合作战本部长的建议而做此决定,我当然不便再说什么。只是没想到那两个头痛人物居然被凑在一块儿。您可知道林·帕欧是什么样的人吗?” “听说他没什么责任感,而且还是个色鬼……我本人是不太相信。” “说他是色鬼倒还不至于,不过喜欢和女人胡搞却是事实。而且他的风流韵事用双手双脚加起来的指头都数不完,甚至还吃过官司。您大概不知道米鲁布尔卡斯行星通信基地那件事吧?” 议长摇摇头。这更让国防委员长以揭发事实的使徒自居而提高音量。 “那座通信基地,包括士官、下士官、士兵、总共有十四名女生。林那家伙居然跟其中十二个上过床。” “我想她们应该都是自愿的吧?” “话是没错,可是其中三个人是有夫之妇啊!当然,在对方自愿的状况下,林的行为并不算犯罪。只是让这种操守不良的人当指挥了,恐怕会引起民众的疑虑。” 议长清清喉咙、安抚地说:“我看你是有所误解吧,我并不是要派林去当女生宿舍的舍监。” 不过,这个安排倒也挺有意思的——议长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因为以国防委员长现在的心情是经不起开玩笑的。 “其实我知道林·帕欧和尤斯夫·托波洛是令人头痛的人物,可是我们同盟军绝不会随便找个一无是处的人当将领,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您说的没错,那两个人的确不是泛泛之辈,而且也立过不少功勋,可是……” “或许这项任命不是最好的安排,但与其把这两个问题人物和士兵们摆在一起,倒不如安排他们担任最高的职位反而妥当,这点请你相信我的经验吧。” “……原来如此,说不定您这么做是对的。” 国防委员长苦笑着,他不得不承认议长的话的确有一番道理。 “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来说,所谓的正义就是胜利。虽然这么说令人难以信服,但事实就是事实,就算闭起眼睛也不会改变。为了实现眼前的正义,我们必须依靠他们两个了。” “如果这次失败了,自由同盟就会消失,变成银河帝国版图的一部分吧。” “没错,一旦失败什么都完了。” “如果赢了呢?” “那么一切才刚要开始而已,至于要与银河帝国抗争或是共存并不是我们能预料的。总之局势将会有新的变化。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将这个变化导向好的方面。” 尤斯夫·托波洛是有名的“唠叨大王”,动不动就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好象天底下的事他都看不惯似的。 “为什么我这么倒霉,非得接这种苦差事不可呢?” “每个家伙都一样!凡事都要我出面,难道自己就不会想办法解决吗!” “我们的军队没有军歌,大家只会唱‘薪水强盗’和‘面包加白开水’这两首!” “上级的人就只会宠络一些无能的家伙,根本不管什么同僚意识。” 从这几个例子就可以知道,他在同期友人的眼中是个不折不扣、令人厌烦的唠叨大王。 尤其这次他被分派与林·帕欧共事,更令他一肚子火。国防委员长为此还特地派了一名委员前来安抚他,说什么“让民主共和政体脱离极权专制的魔掌”是一项神圣的任务啦等等。不过尤斯夫可不领这个情,他不屑的说:“既然这项任务这么神圣,干嘛不找其它人,偏偏推给我!这太不公平了!” “尤斯夫中将,你不能老以利益得失来衡量你的人生啊,这样未免太没有建设性了吧……” “只有没吃过亏的人才会这么说,在我看来这种人才嚣张呢。” “你先别这么说嘛,或许你认为吃亏的事,在别人眼里可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美德呀。” “那是不甘心自己吃亏,想把别人也拖下水的说法罢了。” 尤斯夫斩钉截铁的顶了回去。原本来说服他的国防委员这下反倒落得自讨没趣的下场。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别扭的家伙!把国家存亡的重任委托这种人实在是太冒险了!”国防委员回去后,向冠涅尔大吐苦水。 “可是目前我们没别的选择了。” 寇涅尔简短的回答让委员大吃一惊,他猜想寇涅尔大概被议长给洗脑了,索性又自告奋勇去说服另一名头痛人物林·帕欧。 这时候的林·帕欧正和一名叫佛萝林坦·威尔豪沙的红发女人同居。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尤斯夫还曾亲眼目睹林·帕欧当街和妓女交易呢。根据后世的传记作家记载,林·帕欧的一生简直就是一本花柳帐,和他上过床的女人不计其数,有姓名可考的就有九十四人,而实际数目差不多有十倍以上。而佛萝林坦是其中最有名的五人之一。虽然她和林·帕欧没有步人礼堂,但林·帕欧死后,就是由这位红发夫人帮他料理后事和支付丧葬费用的。 国防委员在一家高级军官俱乐部找到正在和佛萝林坦用餐的林·帕欧,赶紧热切的上前打招呼,并要求同桌用餐,接着便开始对林·帕欧“晓以大义”。 “如果我们输了,那么建国之父亚雷·海尼森的心血以及这一世纪以来,全国百姓的努力都将付之一炬,人类社会又要陷入专制集权的统治之下呀。” “这件事的确非同小可。” 林·帕欧附和了一句,不过脸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接着,他招来服务生,点了一份水果派和奶茶。 “您的食欲还真好!”委员讽刺的说。 向来把用餐当成每天重要行程的林·帕欧,是那种别人赏他一拳,必定加倍回敬的人。 “无法提供人民想吃的食物的政府,根本没必要替它卖命。这是民主主义的原则,不是吗?” “你的论点未免太极端了。” “极端是为了象征化,这样才能清楚的呈现事态的本质。” “是吗?可是在我看来,你似乎认为点心比民主主义重要多了。” “当然。点心可以拿来吃,民主主义可不行。” 国防委员抑制不住满腹骚然的怒火,双手用力拍击桌面,随即怒气冲冲地起身离开。林·帕欧无所谓地扬起嘴角。佛萝林坦的视线从国防委员离去的背影回到爱人的脸上。 “你说那种话,太不给人家面子了吧?” “既然他问的都是傻问题,我也只好跟他装傻了。反正又没人付钱教我拍政治家的马尾。” 佛萝林坦双手托着线条姣好的下巴,直视着林·帕欧。 “你老是说尤斯夫的敌对意识太强,不够圆滑,其实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你讨厌对方,也不需要当面给人难堪呀。” “你别把我和那家伙混为一谈。我耍脾气可是会看对象的,那家伙根本对谁都一样。” “我还是觉得你那么做太过分了。” “这只是认知上的不同罢了。” “既然你和他搭档已成定局,为何不试着好好相处呢?” 这时服务生正好端上点心,林·帕欧的思路稍微迟了一下。 “就算我愿意和尤斯夫·托波洛和平相处,可是该花的还是会钻,何必多此一举呢。” “难道你们就不能相忍为国,团结起来吗?” “相忍为国……哼哼……” 林·帕欧吃起了刚端上的水果派,露出满意的表情。接着又把那杯奶茶一饮而尽,然后才回答佛萝林坦的质问。 “和银河帝国的这场战争会延续好几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分出胜负的。这么长的时间,要我为了国家勉强去忍耐,想起来就叫人头皮发麻。” “你说的也是有道理……” 红发女人点了点头,把嘴唇凑向奶茶轻轻地碰了一下,然后又嗤嗤的笑了起来。 “仔细想想,你和尤斯夫还真是很不错的组合呢。” “喂、别糗我了,佛萝林坦。” “说不定尤斯夫心里也这么想呢,其实你们就像肝和肾一样。虽然他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可是你只要想──只有我能驾驭得了他,这么一来就不会觉得没有面子啦。” “哼……” 林·帕欧没好气的嘟起了嘴。 统合作战本部的指挥室内,林·帕欧和尤斯夫·托波洛正在进行沙盘演练。突然,参谋长注意到总司令官嘴里好象念念有词,不禁问:“你从刚才就在嘀咕什么?” “我正在问治疗性病的日服药量。” 尤斯夫闻言脸色大变,老实不客气地瞪着林·帕欧,那眼神简直就像看到杀人未遂的犯人一样。 “今天我非得把话说清楚不可,我实在忍受不了你啦!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失礼吗?” “开玩笑的嘛,尤斯夫中将,我含的只是维他命呀。你这个人还真是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我有没有幽默感不干你的事。再说我也不是不懂幽默的人,只是你这个人开的玩笑实在太低级了!” “你就不会说句话吗?”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难道这样也碍着了你啦?” 尤斯夫原本还想回敬一句,不过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不发一语地继续刚才的工作。 在林·帕欧中将和尤斯夫·托波洛的领导之下,同盟军已经做好了随时出兵迎击的准备。 “能在战场之外左右战情的,就是情报和补给。” 统合作战本部长毕罗莱涅将军直接挑明了这一点,于是成立后方勤务本部,并亲自督导后勤的运作,目的在使前方作战的将领能随时获得充裕的补给,发挥勇猛的战力。 另外,提德、欧雷文斯基、安德拉修、艾尔斯泰德、穆凯等几名提督,个个都是和总司令官年纪相仿的青年才俊。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对于总司令官和参谋长的服从度。当他们获知林·帕欧和尤斯夫·托波洛是负责迎战帝国军的主帅时,提德懊恼的叫了起来,欧雷文斯基皱着眉啧了一下嘴,安德拉修无奈的耸耸肩,穆凯则是叹声连连。虽然对这些精英来说,这只是考验忍耐力的小试炼,而且像他们这样的军人早已把国家利益置于个人情感之上;但尽管如此,要不是评议会议长、国防委员长、统合作战本部长不断的勉励他们“国家就靠你们了”,恐怕还没开战,这些人早已战意尽失了吧。 自从鲁道夫·冯·高登巴姆创国至今,过了三个世纪以上的银河帝国目前是由第20代皇帝佛瑞德李希三世掌权。他是前任皇帝雷恩哈尔特二世的外甥。由于雷恩哈尔特二世没有子嗣,在皇后克莉丝蒂的强力推荐下,将佛瑞德李希收为养子,不久皇帝突然撒手人寰,佛瑞德李希也就顺理成章的登基称帝。不过当时,皇后与新皇帝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奸情的谣言却甚嚣尘上。 佛瑞德李希三世有四个儿子,长男古斯达夫虽然已被立为皇太子,但是他天生体弱多病,连日常生活都无力自理,更别提治理国家大事了。有一回他甚至在近卫军的校阅仪式中当众昏倒,这个事件让朝廷大臣忧心忡忡,担心皇太子无法胜任庞大帝国的统治者。 次男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不论在智能和健康方面都有不错的素质,可惜母亲是位下级贵族,没有显赫的门阀背景,所以几乎注定与至尊之位无缘。马克西米利安本身对政治也没有企图心,而且似乎对当一名地方小领主的安排甘之如怡。 三男海贝尔特在智力、健康、和野心等各方面也都极为突出,而且极富行动力与积极性,任何状况下都能应付自如。虽然对下属和友人有时稍嫌霸气,不过为人倒还算亲切豪爽,所以还颇得人望。尤其在酒过三巡之后更是受人欢迎。因为每次他总是在酒酣之际懊恼的说──要是我能爬到更高的位置、拥有更多的权力,一定会好好提拔你们这些哥儿们。 但,四男利夏尔却非常憎恶他的三哥。他和海贝尔特在血统上是不容置疑的亲兄弟,性格、容貌都十分相像。利夏尔体格挺拔、姿态出众,除了鼻子稍大之外,还算得上是位美男子。除了相貌之外,这对兄弟的想法也极为相似。他们都坚信,自己是下届皇帝的不二人选,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是否有继承王位的正当理由。对他们来说,权力是高登巴姆家的附属品、是祖先世代相传的宝贝,压根从没想过权力与地位原本就不该只属于单一家族或血统。当然,如果有人敢公开发表这样的声明,恐怕会被“维持社会秩序“这只无情的手剥夺身为人的权力吧。开国先祖鲁道夫·冯·高登巴姆虽然留给子孙无比庞大的帝国,却没有留给他们相同广大的精神楷模。 “这次的行动将是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狩猎。” 当御前会议决定远征“叛军占据的根据地”,军务尚书法鲁肯霍尔元帅发表这样的宣言。这不是毫无根据的大放厥词,而是事实。百年前从流放区脱逃的共和主义者的子孙居然在宇宙的一角自立门户,这可是何等严重的大事! 担任远征重任的总司令是皇帝佛瑞德李希的三男──海贝尔特太子。其实这项任命私下的用意是:皇帝对体弱多病的大太子已不抱希望,打算让新的皇位继承人藉此机会建立功勋。众臣们当然得体察上意,同表赞成才行,所以才把这次的行动美名为“大规模的狩猎”、“空前的壮举”。在帝国的体制下,皇帝的意识凌驾所有的法律和规章,人民除了服从,没有第二个选择。 不过偏偏却有人出面反对皇室。那个人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也就是帝国军一级上将的巴尔特包菲尔侯爵史蒂芬。他在御前会议上大肆抨击这次的远征行动。 “这次的远征对我军有三点非常不利的条件。首先是时间上的不利,准备的时间过于匆促草率。想要打一场有把握的胜仗的话,必须花时间做好敌情调查和分析情报,但这又会让对方有充裕的时间做好防御准备,所以我军必须想办法解决这种无法避免的情况。第二是地理上的不便。这次远征的距离有一万光年之遥,光是补给就十分困难。而且那个区域是敌人最熟悉的星域,对我们来说却是陌生之地。第三是人事资源的不利。负责远征重任的竟然不是沙场老将,而是一个分不清楚战争和游戏的区别的纨绔子弟。臣希望陛下能公私分明,不要将国事与家事混为一谈,造成国家与百姓的伤害。” 史蒂芬的发言震惊了议会全场,尤其是三太子更是气得直跳脚。 “叔父大人,你说我是傲慢的纨绔子弟?这种说法太失礼了吧,即使你是家族长老,也不可饶恕!” 被海贝尔特称为长老的史蒂芬侯爵,其实也只比他大十岁而已。 “海贝尔特,如果你想取代兄长登基称帝的话,我劝你还是不要指挥这次远征,因为你一定无法活着回来。想当皇帝,至少也要秤秤自己的斤两再说。像你这种搞不清楚现实状况的人,如果是一般百姓只会给家族、亲友惹麻烦,要是当了皇帝,恐怕宇宙数百个星系都不得安宁。与其急着夸耀功勋,不如学着如何避免征用武力!” 尽管海贝尔特气得两眼冒火,却又无言反驳。在场的皇帝目光凶狠地瞪着眼前同父异母的兄弟,脸上那对因沉浸酒肉色欲而下垂的双颊愤怒地颤抖着。 “那么,你认为应该怎么做?” “如果非得和对方开战的话,臣希望能延到一个世纪以后再说。毕竟以目前的情势来看,并没有紧张到非得短兵相接不可的情况。我们可以在这段期间内一面防止敌人入侵,一面在领域内建造补给和通信的中继站,以备未来长征之需。总之,我方不需主动出击,只要防止边界遭敌军入侵即可。” “你刚刚说领域之内,对吧?” 海贝尔特用毒蛇般的眼光怒视着侯爵。 “这个字眼真是刺耳。宇宙虽然无边无际,可是它们全是我银河帝国的领域,也是皇帝统治之地,所以说我们国家哪来的边界?难道叔父大人反对银河帝国是宇宙唯一的政体,皇帝是全人类统治者这个真理吗?” 对于外甥这种模糊焦点的恫吓,史蒂芬摇头苦笑。 “像你这种乱扣帽子的人也能当皇帝?高登巴姆家族真是前途未卜啊。” “够了,史蒂芬!朕不准你再说下去!!” 皇帝终于代替理亏的皇子,对批评者发出严厉的禁制。从他愤怒的表情和语气,在场的朝臣们已经可以猜出史蒂芬侯爵的下场了。 在这种情况下,刚正不阿是一种罪。正直凛然的发言只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勃然大怒的皇帝不但没有夸赞勇敢的批评者,反而处以重罪。朝臣们也没有人挺身相救。 有的时候,仗义执言反而加速强硬派势力的成长,这次的事件就是如此。个性耿直、忠奸分明的史蒂芬侯爵毫不避讳地公然与皇帝和皇子唱反调,不但没有得到其它朝臣的声援,甚至还遭到孤立、唾弃。结果,史蒂芬不但军职、爵位被撤除,而且终身不得踏进帝国首都一步。就这样,他回到被削去了八成的领地,过着隐居的生活,三年后抑郁而终。 银河帝国后来终于默认了史蒂芬的先见之明,在与自由行星同盟势力范围的交界处建设了伊谢尔伦要塞,不过这已经是半世纪以后的事了。 远征的准备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或许皇帝是受了史蒂芬的刺激的缘故,这次“讨伐叛逆”的行动,居然动员了四四〇万零八千位士兵、以及具有时空跳跃能力的大小舰艇共五万二千六百艘。规模之大用“空前壮举”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另一方面,虽然史蒂芬遭放逐,不过皇帝对他的意见并没有全盘否定。这次的远征,他决定派几名经验丰富的提督组成幕僚团以辅佐皇子。但这项命令引来海贝尔特强烈的反弹。最后,原本应该是不可违逆的皇帝还是拗不过儿子的脾气,答应半数的幕僚人选由他自己决定。众臣和提督们对这样的结果莫不感到忧心。海贝尔特不避讳地提拔他在沙龙的那票酒肉死党,他们全是一些20来岁、从未穿过军服的年轻人:总共有四位将官、八位副官。而海贝尔特本身则担任帝国远征军的元帅。这位年轻的皇子对于点缀着银色徽章的黑色军服所流露出的洗练之美感到相当满意。 从帝都奥丁出发后25天,帝国军抵达了所谓的“伊谢尔伦回廊”。光从名字就可以知道这片空域到处充满了危险。这里的自然条件极端恶劣,又是变光星、红色巨星、还有异常的重力场。所以在路经这条狭长的回廊时,必须非常小心才能安全通过。以前不少自由同盟行星的建国先烈,就是葬身在这条“走廊”上。由于这次的长征深入敌境,帝国军一面要克服自然的险阻,一面还得提防半路是否有敌军埋伏。 总司令官海贝尔特从帝都率军出发时那股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气势,在经过将近两个月的长途航行后,几乎已经完全消失殆尽,他的精神和肉体也呈现疲惫的状态。虽然在刚接近敌境时,航道的危险曾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可是没过多久又故态复萌,甚至连穿军装都嫌麻烦,成天只想着怎么样在环境许可之下放浪形骸。加上幕僚团有半数以上都是他的酒肉朋友,在这些人的怂恿之下,指挥中心产然已经成了贵公子们玩乐的场所。司令部变得朝气蓬勃,但不是军队和战场上需要的那种活力,而是一种充满了阳刚、机智和教养、却又无限空虚的气氛。 智囊团里的其它幕僚,多半都是经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叛变、海盗作乱、还有群众运动的军事活动专家。他们眼看着庄严的司令部变成游乐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不过对这些幕僚来说,与其让海贝尔特卖弄他半吊子的军事才能和显示他无上的权力,还不如让他荒于逸乐、不管正事,反而省得麻烦。 外传·达贡星域会战记-2 由于帝国远征军没有女性官兵,所以还不至于发生像林·帕欧和下属之间那种扰乱风纪的事情。不过那些忧心型的幕僚还是不免担心,年轻气盛又狂妄自大的殿下会不会找俊美的少年兵充当代替品——像“军中之恋”这样的事,数千年来屡见不鲜,早就不是新闻——不过,事实证明他们似乎只是杞人忧天。海贝尔特成天不是喝酒、赌博、射击,就是看士兵们的格斗训练,要不就是观赏立体电影,偶尔舰队里发生的意外也成了他调剂枯燥生活的娱乐。 但凡船舰的撞击事件、磁力风、重力风、陨石雨、幕僚的烦恼等等,都是他的乐趣所在。原本他只是从旗舰的荧幕上获得这些情报,时间久了,干脆搭着专用太空棱,亲自到事故现场“视察”。由于是总指挥官出巡,所有的舰队不得不停止前进,等候“视察”。一些看不下去的幕僚绞尽脑汁,以极度委婉的方式,试图把海贝尔特的注意力导向战场上。比方说,皇帝陛下正引领期盼殿下凯旋而归呀──等等的说词。光是想这些辞令就够幕僚们伤透脑筋,辛苦的程度绝不亚于指挥舰队作战。不过这招的确能让海贝尔特想起父王的期待而下令舰队继续前进。 “现在连一点芝麻小事,殿下都会想拿它来解闷。” 幕僚英格尔休塔中将对友人哈森克里佛中将发出抱怨。他的话充分道出海贝尔特欠缺身历战场的现实感。其实,帝国阵营之中不乏像他这样具有洞察力的幕僚,可是却没有人敢对海贝尔特提出建言。尤其朝臣们看到史蒂芬的下场后更是噪若寒蝉,深怕自己的生命和地位会因为自己的发言而化为乌有,以致于朝廷上下根本没有人敢对皇室直言进谏。 造成这种现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没有人怀疑远征军的胜利。即使是悲观的人也只认为这是场苦仗,压根就没有想过吃败仗的可能性。因为长达三世纪以上的帝国统治期间,许多叛乱和群众运动都被镇压下来,帝国成了永恒不灭的神话。对大多数的贵族来说,这些都是铁证如山的事实。而这也是为什么史蒂芬侯爵提出不同的意见时,被众人视为异端的原因。 “发现敌军舰队!” 七月八日,在回廊附近戒备的同盟军驱逐舰亚诺休紧急回报总司令部。之后总部又陆陆续续收到更多的情报,等到他们确认帝国军的兵力是同盟军的两倍时,已是七月十日了。 宇宙历六四〇年、帝国历三三一年七月十四日,帝国军与同盟军在达贡星域开战。 虽然说是“开战”,不过并不是主力舰队正面交火,而是双方的先遣部队在相隔三千万公里的距离搜索到敌人的踪迹。在尚未确认对方的兵力前,彼此在惊吓之余紧急开炮,而且是边打边退。最后,两边的军队未损失任何船只,安全地返回本队。 “我军没有任何损失!” 林·帕欧听到报告后不由得苦笑,因为他已经可以猜出当时的战况了。当然,两军初次交锋,与其发动猛烈攻击,不如先试探敌军的实力如何。以军事眼光来看,将遭遇战化为真正的战争是极为冒险的举动。因为没有事前规划的作战就算赢了,效果也很难令人满意。 七月十四日的这场战役是人类历史进人宇宙纪元后,第一场恒星与恒星之间的战争。公元二八〇一年──宇宙历元年银河联邦诞生之后的六个世纪,人类社会不曾经历大规模的战争。虽然期间曾发生屠杀、抗暴、镇压、以及剿灭海盗等军事行动,但却从未发生军队与军队的冲突。从帝国政权的角度看来,那些军事行动只是铲除叛逆,不能算是国与国之间的武力冲突。但是对自由行星同盟来说,这次交战不但是建国以来第一次对外战争,而且是关系着国家存亡的重大危机。 林·帕欧紧急召集各舰指挥官到旗舰山塔沙贝尔的总司令部集合。除了尤斯夫的参谋团早就在旗舰待命之外,其它像提德、欧雷文斯基、安德拉修、艾尔斯泰德、穆凯等舰队指挥都必须搭乘专用太空棱前来集合。这是为了避免消息走露的防范措施。 出席幕僚会议的高级将领们头戴黑色扁帽、身着黑色军用上衣、乳白色宽边裤、脚踩高筒军靴、然前还打了白色领带。据说,这套沿用到后世的同盟军的军装,就是从这次战役时开始采用的。不过由于资料不足,无法确定事实为何,而且有不少人对这个说法抱持怀疑的态度。且不管传言是真是假,这套军装的设计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同之处。以衣服的机能性来说,星际旅行的时代开始的初期,就已经达到成熟的阶段,之后的衣服并没有很大的变化。就像某位知名小说家说的一样,既然人体的形状没有变化,衣服当然也没有必要一变再变。就算衣服多了一只袖子或是在屁股的位置挖一个洞,也是毫无意义。 林·帕欧脱下黑色扁帽拿在手上把玩了两下,然后转身面对幕僚。 “现在说这些或许有点奇怪,不过自古以来,补给线过长的军队通常是战败的一方,这是军事上的常识。” “这得看补给线短的一方,在战术上有没有犯下致命的过失。” 尤斯夫不留情地补了一句。在场其它的幕僚顿时感到一阵错愕。不过尤斯夫和林·帕欧似乎并不在意。 “以地理位置来说,对我军有利。我们对这片星域的了解绝对比帝国军多。这一点,没有人有异议吧?” “……您说的对。” 安德拉修看尤斯夫没有开口,于是主动回答。 “很好。不过在兵力上我军则居于劣势,这也是事实。但是只要能利用地利之便,发挥军队最大的实力,还是有机会打赢这场仗。达贡星域对敌人来说就像鬼屋一样可怕,可是对我军来说却像是在自家后院玩耍呢。” “我军陷入最不利的星域了!这里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们在地利上根本占不到便宜。” 英格尔休塔忧心的叹气,他是这次作战指导的实际负责人。英格尔休塔离开已经变成宫廷沙龙的总司令部后,便急着赶到位于格钦根战舰第二舰桥的勤务室,埋首于情报的收集和分析。可是分析的结果却让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根据资料显示,太阳的外围有三重小行星带围绕着。而且太阳正处于不稳定的壮年期,电磁波的能量极强。再者,达贡星域对帝国军来说是完全陌生之地,想要发挥百分之百的战力实为不易。相较之下,敌军掌握丰富的信息、补给线又短。在各种不利的条件下,这一战就算帝国军不会输也会打得非常辛苦。 英格尔休塔深知己方毫无主动发动攻击的优势,如果硬将兵力分散是极为不智的作法,所以他打算采用高密度集中军力的策略,等对方来袭时再予以反击。利用这种方式消耗敌军着战力,等时机成熟时再大举出兵,决一死战。 七月十六日,帝国军获得第一次战术胜利。同盟军的欧雷文斯基舰队从帝国军正面发动攻击,结果反而身陷重围,先攻部队遭到夹击。提德、艾尔斯泰德紧急援军,突破敌阵的一角。欧雷文斯基舰队在这一役虽然没有全军覆没,但也损失了将近三成的兵力。 林·帕欧对于败战而归的欧雷文斯基并没有加以责难。 “这一仗让我们更了解敌人的作战实力。一味的发动攻击只会徒增我军无谓的伤亡,我们必须尽量避免和敌人交战。” 年轻将领涅史密斯·提德皱着眉,不解地望着司令官。 “不交战的话当然就不会输,可是也不会赢啊。万一敌军放弃作战而撤兵的话,那怎么办?” “这样最好。我军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赢,而是不要输。只要能阻止敌人入侵就算达成任务。再说,敌人要是真的撤军,我们还应该高兴呢。” 看到司令官丝毫没有制胜的霸气,提德水蓝色的限眸透露出责难之意。不晓得是林·帕欧心胸宽大还是反应迟钝,他对提德锐利的视线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请问总司令,胜利和不求输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你去查字典吧。什么事都问别人的话,自己怎么会进步呢?” 林·帕欧悠然地说。 提德无言以对,只好转身离开。离去前还故意大声踏着地板。用力关门,以表示抗议。 首战的胜利让帝国军的情绪亢奋到了极点。总司令官海贝尔特满身酒臭地吆喝着。他赞赏士兵的英勇作战,允诺给予加官进爵,并以美酒犒赏所有的官兵。其实,海贝尔特对属下一向出手大方,丝毫不吝啬。 “官兵们都很兴奋,大家对这次的胜利都非常高兴。胜利真的是提振士气最好的良药。” “还是有点不一样吧。” 英格尔休塔淡淡的说。他冷漠的反应令哈森克里佛感到诧异。 “哪里不一样?” “士兵们兴奋的原因不是因为胜利,而是因为有了战斗的对手。他们一心期待战争,以致于根本忘了战争的可怕。” 虽然英格尔休塔的看法和哈森克里佛不尽相同,但他的确道出了进攻陌生敌境的士兵们的心态。 不管怎么说,战争不能因为一次小小的胜利而掉以轻心。对方极可能只是在试探对手的虚实,所以未来几天之内必须更加小心防范…… 翌日、也就是十七日,帝国军总司令海贝尔特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敌人一点也不可怕!我军应该趁胜追击,将皇帝陛下的敌人歼灭,维护帝国边境的和平!” 对于这道突如其来的命令,英格尔休塔惊讶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帝国远征军总司令官海贝尔特除了被史蒂芬侯爵当面指摘的那些缺点之外,还有个性情急躁、情绪不稳定的毛病。当他处于顺境时,还可以抱持乐观的态度,一旦遭遇不顺的情况,就变得焦躁不安、动不动大发雷霆。海贝尔特从小到大所遇到的“逆境”,顶多也只是出外打猎时,没有射中毛色鲜艳的银狐、连续三天打牌时都是敬陪末座、以及有一次要调戏二皇兄的侍女姬可琳蒂时遭到拒绝之类的芝麻小事,他从未经历过生死攸关的深刻考验。 其实身为皇室也有一般百姓所不知道的苦。尤其本世纪以来,就曾发生过多次篡位的阴谋政变,造成了包括先帝雷恩哈尔特二世在内,总共有三位皇帝、五位皇后、以及三位皇太子的惨死。一旦在夺位战中落败,轻则被逐出官邸或帝都,重则连生命都得赔上。不过对海贝尔特来说,目前阻挡在他与皇帝宝座之间的只有现任皇帝,至于其它的兄弟他并不担心。一想到自己占有的优势地位,海贝尔特突然感到自己的双颊变得松弛,于是赶紧缩起下巴。他可不想和他父王一样双顿下垂,因为那样会让人联想到某一种狗。 海贝尔特对于他的两位兄长,倒是抱持着较为宽大的态度。因为长兄古斯达夫体弱多病,恐怕活不了多久,让他安祥的等死也不会有什么妨碍。次兄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也懂得安分守己,海贝尔特不需要费心思去对付他。不过对于次兄的侍女姬可琳蒂,他却觉得非给她点颜色瞧瞧不可,因为她“瞧不起”未来的皇帝。 现在的问题是他的弟弟利夏尔。 海贝尔特对这个亲弟弟完全没有手足之情,尽管他俩的长相。性格非常近似,但这是徒增他对弟弟的憎恨和嫌恶。利夏尔的想法大概也是一样吧。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他们之中谁要是当上皇帝,必定会将对方除之而后快。以目前情势看来,很显然的,通往皇位的路正对海贝尔特敞开大门。至少这次的长征,皇帝选择的是三男而非四男。利夏尔一想到哥哥率军出征,心里一定是既痛恨又嫉妒吧。要是海贝尔特真的凯旋而归,到时候他也必须卑躬屈膝地视贺兄长的胜利…… 不过,被首战的胜利冲昏头的海贝尔特竟然无视于兵家常识,下达发动攻击的指令。幕僚们对这种无谋的举动,虽感无奈但也只能服从。 “帝国军展开行动了!?” 十八日早上同盟军接到这项情报时,正要把土司放进嘴里的林·帕欧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可能!?他们应该会按兵不动才对呀!” 尤斯夫的声音因为惊讶而显得不稳。他们原以为已经识破帝国军英格尔休塔的正统战法。因为帝国军既没有地利之便、补给和通信的路程又极为遥远,为了确保大军的退路,应该会采取集中兵力的方式迎战同盟军的攻势。等对方军力耗损得差不多了,再展开正面决战。所以只要同盟军不轻举妄动,等帝国军补给物资不足时,自然会鸣金收兵。反正不管怎么说,帝国军都不至于蠢到把舰队分散主动出击。除非他们对这片星域的了解,比同盟军预料的还要仔细…… “参谋长,何必担心成那个样子呢。” 欧鲁特里奇少校看到在旗舰的房间内愁眉深铁的尤斯夫,开朗的上前打招呼。 “以前人家不是常说,与其输得莫名其妙,不如输得漂亮。” “我没听过这句话,不过倒是听过‘无能的战友比强悍的敌人更令人讨厌’。” “这句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耶。是谁说的?” “你自己去想吧。” 尤斯夫把认真想答案的欧鲁特里奇赶出去后,凝视着咖啡杯里渐渐融化的冰块,再度陷入沉思,一道刺骨的寒意窜上他的背脊。最后他决定,既然想不出个端倪,只好先按耐住内心的忧虑,等弄清楚真实的状况再说。 “总司令官呢?” 尤斯夫步出房间走向舰桥,途中正好碰到欧鲁特里奇。 “总司令现在正在吃早餐。他吃了六片梅尔巴土司、上面涂了厚厚的蓝姆沽口味的果酱呢……” “一大早就吃了六片土司!?那家伙和牛一样有四个胃吗?” “可是,总司令吃的是梅尔巴土司耶……” “那又怎样!?” “那种土司比较薄嘛。” 这有什么不同吗?尤斯夫气得差点破口大骂,不过还是忍住了。的确,吃早餐也不是什么滔天大罪。或许是因为自己低血压的关系,早餐吃的不多,所以看到林·帕欧一大早醒来就大吃大喝的,在他看来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但不管怎么说,实在不值得为吃饭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发雷霆。这回“唠叨的尤斯夫”十分难得地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再批评总司令官。 “算了,看他食欲那么好,我们的军队大概也会没事吧……” 尤斯夫发现自己竟然有这种想法时,心里倒觉得有点扫兴。 另一方面,帝国军这边的提督们的心情可就不是“扫兴”两个字可以形容。 总司令官海贝尔特下了一道几乎称不上是战略构想的命令──“各舰队分头搜索敌军,将敌人歼灭”。虽然战术方面交由各舰指挥官自行负责,但是这种连精密的星系图都没有的情况下,硬是被迫赶鸭子上架,可以想见他们的立场有多悲惨。不仅如此,舰队间的联络、通讯、情报的交换也是极为困难。在不清楚敌军位置的情况下,必须提防遭到窃听的可能,可是这么一来就无法从自己和友舰的相对位置测出自己所在的方位。更糟的是,大本营的补给又不可靠,帝国军舰队只能自求多福,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战力只会越来越薄弱。 “在达贡会战中,我军虽然经历挫败、误判、绝望,可是最后还是赢了,主要是因为敌人犯了比我们更多的失误、挫败、和绝望。” 尤斯夫·托波洛日后对这次的战役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当然,他并不是因为谦虚才这么说。事实上,七月十八日那天,同盟军总司令部因为搜集不到更多情报,无法做出正确判断而陷人紧张状态。尤其帝国军毫无预警的反常举动更是让人百思不解。谁也不敢断言究竟敌人是智谋不足,或是有备而来?甚至有幕僚认为,帝国军大举进逼达贡星城,其实只是为了分散同盟军注意力的一种策略。 当然,同盟军的苦恼比起帝国军的处境实在不算什么。至少在地理位置上,他们的确比敌人占了有利的条件。 修米特林提督所率领的舰队里,指挥官半失神地质问操作员:“敌人究竟在哪里!!” 这个沉重的问题换来的只是更沉重的答案。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先找出我们自己的所在位置比较重要。” 其实不只是修米特林舰队,其它舰队也都遇到相同的问题。当初海贝尔特一句“以遭遇战的胜利充作指针,追求全面性的胜利!”,迫使帝国军执行这愚蠢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命令,导致所有的舰队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各舰队指挥官不约而同地感受到失败的预感,不由得内心打起了冷颤。 而同盟军方面,林·帕欧召见艾尔斯泰德,交付他特别的任务。艾尔斯泰德不但在前一役中,救出陷入敌阵中的欧雷文斯基,之后还建立了不少战功。虽然尤斯夫偶尔会发几句牢骚,但事实证明艾尔斯泰德的确是个值得托付艰巨任务的幕僚。他接受了总司令官的派令,率领舰队迎击。 当天中午时分,帝国军和同盟军终于发生正面激战。双边都没有采取奇异的作战方式。帝国军采凸阵形,同盟军采凹阵形,展开激烈的炮战,无数道火光你来我往的扫过黑暗的空域。 或许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缘故吧,帝国军总司令海贝尔特在这次战役中表现得相当英勇,丝毫没有惊惧之色。即使炮弹的火光从他面前扫过,仍旧坚持坐镇前线,不肯退到后方。他的举动大大鼓舞了官兵的士气,一时之间,帝国军的确占了压倒性的优势。 这时,同盟军安德拉修舰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炮轰帝国舰队的右腹,实时阻止了敌人的攻势。受到激烈炮击的帝国舰队,中央部差点就被突破,但是他们一面积极应战一面重整舰队,很快的就恢复了舰列。 “当时,帝国军应该不顾侧面的损伤,继续进攻才对!” 日后,安德拉修这么评论着。如果那个时候帝国军不顾右侧的损伤继续挥军进攻,那么阵容薄弱的同盟军的中央部极可能被攻破。加上帝国军如果从背面展开攻击,那么原本企图包抄对手的同盟军,很可能反而变成瓮中之鳖。这么一来,胜利的宝座恐怕就要易主了。 可是帝国军并没有这么做。他们担心安德拉修的攻击可能只是敌人大规模包围战的第一波,万一军队过度深人,陷入敌人的陷饼,到时就很难抽身了。到了这个时候,海贝尔特不再坚持已见,他接受了幕僚的建议。当初帝国军出征时不可一世的气焰,如今已瓦解殆尽,胜利女神似乎不再眷顾他们了。 但即使如此,舍弃帝国军的胜利女神并没有立即转而拥抱同盟军。 七月十八日,林·帕欧继续下达各项作战指令,确保战线的优势。可惜他的判断不够果决,以致于丧失了展开全面攻势的最佳时机。而参谋长尤斯夫因为极度的食欲不振,整个人像虚脱了一般无精打采。他一面处理各项军务,一面嘴里还嘀咕个不停,整个总司令部弥漫着阴沉的气氛。定时和总司令部保持联系的安德拉修提督发现这个情况,不由得火气上升。 “你们快写好辞呈吧!我的遗书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当天的一七时三〇分。平常,尤斯夫听到这种激烈的言论,一定会说:“教训别人之前,至少先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好再说。” 可是向来得理不饶人的尤斯夫这次却一反常态,出神地听安德拉修狮吼。欧鲁特里奇少校看到尤斯夫一到虚软无力的模样,不禁担心是否大势已去。 其实林·帕欧和尤斯夫都过度高估了敌人。他们以为帝国军拥有和自己同等、甚至更优势的条件,敌人所采取的行动都是经过慎密的战略计划。再者,林·帕欧也担心,一旦他们采取因应动作,可能会遭致敌军无情报复,所以迟迟未敢大胆行动。 翌日黎明,也就是七月十九日破晓前,他们终于得到了一个结论。虽然这个结论还只是假设性质,可是以他们的军事经验来看,却非常具有说服力和理论上的整合性。林·帕欧转过身看着参谋长。 “我终于知道了,帝国军是白痴。” 尤斯夫的回答也非常干脆。 “赞成。” 同盟军把整个达贡星域划分成A1至Z20等五百二十个宙域,正确地掌握区域内情势。林·帕欧和尤斯夫从昨天起就一直观察敌军的动向,好不容易终于看出原本集结在G16宙域的帝国军,已经将兵力分散到各个地区。 现在他们总算知道帝国军的主帅海贝尔特不但缺乏作战经验,而且感情用事,所以才会做出分散兵力的决定。 林·帕欧召集幕僚,下令军队前G16宙域集中。 “总司令,那我们要派多少兵力对付其它宙域的敌人呢?” 对于部属的质问,林·帕欧的回答是“不派一兵一卒”。这个答案令在场所有的幕僚都愣得说不出话来。 “根据情报显示,我军的兵力刚好足以对付G16区的敌军。只要敌人的指挥部在G16,那么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集中兵力,攻击该区。” 林·帕欧的见解得到幕僚们的认同,这的确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但尽管如此,内心还是免不了全盘皆输的恐惧。 “可是,如果敌人采取分进夹击法,从背后包抄我军,那我们不是成了瓮中之鳖,死路一条了?” 对于穆凯的质疑,林·帕欧无奈的笑了笑。 “要是真的变成这样也没办法,只有等死。” 其实林·帕欧的决定看起来似乎过于大胆、不够周详。但事实上,此时的他已经在思考未来两天的作战计策了。 尽管英格尔休塔中将对总司令海贝尔特的无能感到失望和无奈,但是从没有放弃追求胜利的决心。他选择了在重重限制的情况下最有利的战法。首先下令各舰队负责一定范围的区域,并由大本营集中发号施令。必要时,所有的分队必须同时进行U型回转,从四面八方包抄正在攻击大本营的敌军。其实这也正是同盟军最害怕的情况,所以林·帕欧迟迟未能做出全力攻击G16的决定。英格尔休塔召集了数百艘航天飞机,以备随时应付同盟军的正面攻击。这项策略证明了他卓越的反应能力,而且如果成功的话,应该可以算得上是一种战略艺术吧。 从用兵学角度来看,英格尔休塔的现场判断和作战指导都是无懈可击。可是,实战的结果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主要的原因在于,对地理位置的不了解、没有掌握充足的情报。对于处在孤立地位的大规模军队来说,英格尔休塔的策略太过周密,反而变得碍手碍脚。即使大本营迅速地下达指令,可是传达的过程却相当费时。帝国军一面忙着确认各分队的位置,一面赶往预定的战斗区域,可是抵达该区时,又不见敌军踪影。正当大军不知所措时。又有新的指令传来。舰队才正要出发,总部又下了另一道指令。所有的帝国军舰队就在摸不清楚敌人所在的情况下,像一群无头苍蝇般在达贡星域里四周乱转。 从日后的推断,七月十九日十六时,双方阵营中处于战斗状态的情况是,同盟军为80%、帝国军只有19%。换句话说,帝国军犯了兵家“不可制造游兵”(没有参战的兵力)的大忌,以致于无法一举歼灭同盟军。 不过另一方面,同盟军这边也因为信心不足,没有发挥完全的战力。庞大的帝国军以洪水猛兽之姿,远征到这片边陲的星域。同盟军的将领虽然表面不说,但内心的恐惧却挥之不去。要是英格尔休塔的战术成功,那么他们的恶梦就会变成真的了。 “这时候的林·帕欧总司令和尤斯夫·托波洛参谋长两人依然镇定如常,临危不乱,各将领也冷静地坚守岗位,执行任务,勇敢地朝胜利之路前进……” 同盟军的历史这么记载着。就像其它的史书的通病一样,总是过度美化事实,夸大英雄事迹。 实际上,当时林·帕欧曾悄声地问参谋长:“喂、你觉得这次我们会赢还是会输?” “以目前来说当然会赢,不过5分钟过后,我就不敢保证了。” “那么,我们应该把赢的时间拖久一点……” “没这个必要,只要在最后一刻获得胜利就可以了。” 瞬间,两人互看了一眼。谁都可以看的出来,他们的眼神充满了不友善。但是,既然这两个人没有破口开骂,也没有大打出手,那么后世的人爱怎么编造神话,也就随他们去吧。 总之,同盟军直到十六时过后,才确定自己占了上风。他们一路势如破竹,而帝国军则是节节败退。不过他们也担心帝国军的撤退可能是为了集合分散各处的舰队所采用的障眼法,所以决定尽早采取对策。 “欧鲁特里奇,马上传令全军!” “要攻击吗?总司令阁下。” “不是攻击,是‘爆炸性的攻击’,你不觉得这种说法比较适合吗?” “您说的是,的确非常适合。” 欧鲁特里奇表示钦佩地回答。为了避免被要求做更进一步的批评,于是先行离去。 同盟军果然发动了“爆炸性的攻击”。由于兵力处于劣势,所以动员的兵力并不算庞大。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如字面上所说的一样,把潜在能力做了最充分的发挥。 “所有的官兵和舰队陷人浴血决战之中。” 同盟军的记载并不夸张。当时前线的战况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被帝国军突破。当英格尔休塔打算把在后方戒备的卡夫曼舰队投人战场的时候,毕罗提督的舰队已经包围了同盟军的左侧,致使同盟军的速度受到牵制。 虽然表面上帝国军已脱离困境,占了上风,可是他们还是错失了致胜的先机。卡夫曼舰队在这个时侯应该放弃后方游击战的策略,而到前线与毕罗舰队齐力攻击同盟军的左翼。这么一来,同盟军必定很快被瓦解。 可是英格尔休塔为首的幕僚团并没有这么做。倒也不是因为他们见识不足,而是总司令海贝尔特要求维持一定数量的后备军力。另一个失败的原因是──由于艾尔斯泰德的舰队在帝国军的侧翼和背后展开“像鞭炮一样无的放矢”(尤斯夫·托波洛口述)的战略,扰乱了敌人的通讯和心理。当然,帝国军的主要致命伤还是在于对敌情和地理环境的不熟悉。 “这一刻,帝国军已经注定非输不可了。” 达贡会战过了三十年后,以统合作战本部长官职退役的欧鲁特里奇回想起当年的战役,发表了这样的看法。虽然欧鲁特里奇算不上是杰出的实战专家,但是他为人温和公正,又有识人的眼光,曾经拔担过无数的人才,是同盟军历史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人物。同盟军军事学校还以他的名字作为教学大楼的名字,不少历代名将就是在那里度过他们的青春岁月,例如布鲁兹·亚修比、朗夫·卡尔先、西德尼·席特列,还有杨威利…… 七月二十日。 这天早上,帝国军的巴森海将军战殁。 他的死是因为犯了双重错误所导致的结果。巴森海将军错把敌人当成盟友、盟友当成了敌人。他将英格尔休塔舰队当成敌军,企图断其后路。不料反而将毫无防备的右翼暴露在艾尔斯泰相舰队的攻击范围之内。喜出望外的艾尔斯泰德见机不可失,于是让敌舰先行半分,再从斜后方展开攻击。第一波攻势就击毁了三百艘以上的舰艇,火炮和金属碎片汇聚成团团漩涡。这突如奇来的攻击让巴森海中将一时措手不及,原本他打算挥军回转,可是这么一来,又会形成背对敌人的局面──这时他仍以为英格尔休塔舰队是敌军──所以又撤回了命令。最后他决定照原订路线前进,然后从敌人后方逃至战斗区域之外。可是反反复复的命令却导致了无法挽回的厄运,整支舰队秩序大乱、失去了控制。艾尔斯泰德紧咬着巴森海舰队发动猛攻,等英格尔休塔发觉情况不对,回头支持巴森海舰队时已经为时已晚,艾尔斯泰德舰队大获全胜,巴森海中将也成了帝国军第一位战殁的提督。 海贝尔特总司令获知这项消息时,脸色刹时变为铁青,他立即召回作战负责人英格尔休塔。 在众目环伺之下,年轻的指挥官怒斥英格尔休塔的无能,并伸手扯下他胸前的勋章。而且就在面无血色的英格尔休塔面前将勋章掷到地上,用军靴狠狠地踩踏。 这无情的惩罚,在幕僚们看来只是更加暴露了总司令官残暴的嗜虐性格。他脚下踩的不只是英格尔休塔的勋章,还包括了所有幕僚的尊严。可是海贝尔特完全不了解这点,因为生为皇室的缘故,从小到大他从来不必顾虑臣下的心理和感受。 为了求胜,只有集中兵力一途——海贝尔特的这个见解是正确的。英格尔休塔建议,先观察敌情再慎重下令,可是海贝尔特完全充耳不闻,急着下达指令,结果导致了致命的失策──帝国军的通讯遭到同盟军窃听。就这样,因为兵力的分散、本队的孤立、战略的混乱、总司令部的急躁、以及补给不足所造成的战斗力薄弱、兵员锐减等等的内情,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搜集网下。 二二时四〇分,同盟军总司令林·帕欧通令麾下所有舰队,等帝国军残存的兵力集结完毕,立刻予以包围攻击。其实,这时候他们的包围网差不多已经布阵妥当,只等着发动总攻击了。 七月二十一日,〇时四〇分。 涅史密斯·提德中将舰队对帝国军左翼发动第一波攻击。 虽然提德舰队所保有的火炮总计有四二万二七五〇门,不过运转率仅有75%,舰队将可利用的三十万门火炮一齐发动攻击。刹时,密集的白色光束在黑暗的空域中形成了一道道的火网。 同盟军的火力像一面光墙般朝帝国军直击而来。帝国军的驾驶员们还来不及发出警报,左翼舰队便被卷人了如千军万马般倾泄而来的炮雨中。顿时,数百座核融合炉同时爆发,爆炸的闪光又形成了另一堵光墙。 有的舰船瞬间化为灰烬,有的变成一团火球,有的拦腰炸开,有的则是组员全数丧生,船舰失去控制开始漂浮。 遭受痛击的帝国舰队陷人恐慌,企图从另一个方向脱逃。不过安德拉修的舰队早已挡住他们的退路。 安德拉修应该进攻的。而他也这么做了。他以极度自信之姿,从指挥席上站起来,以高亢的嗓音下达指令:“第一命令、进攻!第二命令、进攻!第三命令、还是进攻!!” 原本处事慎重的安德拉修就是因为这简单而强烈的命令,奠定了“勇将”的声望。而且这道命令完全正确。陷入混乱与恐慌的帝国军试图找出敌人兵力较弱的部分,杀出重围。但是在整然有序而且火力凶猛的安德拉修舰队的炮轰下,帝国舰队完全无力招架,哈森克里佛就是在这个时候搭船狼狈脱逃的。 原本想先发制人,结果却落得处处挨打的帝国军,如今只能想尽办法躲过敌人的攻击。他们除了向内侧退避别无他法,因为一旦突出在外,势必成为敌军集中攻击的箭靶。 就这样,帝国军的舰队变成了紧密的球状阵形。可是这种消极的产物,只是让舰队失去主动的行动力,变成被动挨打的活靶子罢了。 另一方面,尽管同盟军将帝国军团团包围,但由于兵力不足无法形成结实的壁垒。因此,如果帝国军将剩余的兵力编制成纺锤状或圆锥状的阵形,集中攻击某一处,或许半数以上的舰队还有机会脱逃,可惜他们没有采用这个策略。当然、这得归功于林·帕欧和尤斯夫·托波洛苦心设计的包围战。在同盟军穷追猛打、不断缩小包围网的战术下,造成帝国总司令心理上极大的压力、陷人恐慌的状态,最后连指挥系统都跟着瓦解。 帝国军完全失去抵抗能力、球状的阵形越缩越小。相对的,敌人的包围网却越来越厚实,攻击效率也一次比一次高。同盟军舰队火力全开,发挥致命的破坏力与杀伤力,帝国军的一艘舰艇被击中后,立即化为一团白热的火球。有的船舰因为距离过近,发生连锁爆炸,有的则是受到爆炸乱流的影响失去控制,无法躲避敌人的攻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战斗变成了一场血腥的屠杀,每一秒钟都会有大量的生命沦为无情炮火下的冤魂。 七月二十二日四时三〇分,银河帝国远征军全军覆没。侥幸躲过敌人追击、平安逃回帝都奥丁的只有三十六万八二〇〇名,生还率仅仅8.3%。 在同盟军方面,二五〇万大军中生还的有二三四万人,而且没有损失任何一名提督。所有的舰艇官兵对这次能大获全胜,无不欣喜若狂。 “战争结束了。等我们处理完战场上的事情后立刻回去,二十万打的香槟正等着我们回去痛快地畅饮哪。” 林·帕欧在回师的途中指示通讯兵联络首都方面,然后就从舰桥上消失了。由于他没有回总司令官室,所有的幕僚紧张的四处找人。后来才知道他躲到随舰护士的房间里去了。代理总司令官处理战后一大堆繁琐事务的倒霉鬼则是气得直跳脚。 “气死我了!为什么苦差事通通落到我头上来!你们每个人都把工作推给我,难道就不会自己想办法解决、让我稍微喘口气吗!” 对失败者来说,他们的境遇和胜利者完全不同。 海贝尔特在最后一刻,被勇敢的士兵突破重围救了出去,但是他整个人早已经因为行动的失败而陷人恍惚的状态。过去他那不可一世、意气风发的模样、以及在部下面前那种残忍的傲慢已不复见。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辜负父亲期待、把皇帝的权威和帝国军的荣誉践踏在地的失败者。原本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如今就像地平线的彼方那样遥不可及。 英格尔休塔原本打算自杀,可是被部下及时夺去了手枪。他失声苦笑:“……我英格尔休塔恐怕不是死于敌人的子弹,而是断送在自己人的手里……” 果然,回到帝都之后,英格尔休塔就被带到秘密军事法庭等待判决。 至于达贡会战大败一事,政府并没有对外公开,只说因为战况不利我方,只好主动撤军。但是对一个庞大的帝国来说,蒙受如此重大的名誉损失,必须找一个代罪羔羊当祭祀品。这个可怜的角色当然不能由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室成员承担。很自然地,这个“重责大任”成了英格尔休塔这一生最后的任务。 军事法庭判处英格尔休塔死刑。他们不仅要他承担败军的责任,还把长官的无能腐败以及同僚的罪过,统统推到他一个人身上。说什么物资的不足是因为他私盗军需、中饱私囊,情报的混乱是因为他与敌人串通、故意扰乱己军的通讯。 英格尔休塔在审判过程一直沉默不语,他没有责骂任何人,也不为自己辩护。不知是否因为早已对这次的审判死心?还是想对死于这场战争的官兵们赎罪?或者两种都有可能?究竟是哪一种答案,没有人知道。 法庭内,站在法官与检察官面前热烈辩论的是法官所指派的被告辩护律师欧司法鲁特·冯·缪兹中将。他被指定为被告辩护的唯一理由是——他与被告1〇年来感情不睦,经常发生争执。可是缪兹中将违背上级的旨意,将个人恩怨抛诸脑后,竭尽心力为他口中常说的“连看都不想看一眼”的男人的权力和名誉辩护。 “检察官说,被告必须担负帝国军败退的责任。可是被告不是总司令官,他只是一介参谋。检察官说,被告没有设想周全的作战计划。可是被告不是参谋长,只是一介参谋。检察官说,被告私盗补给物资,使我军蒙受损失。可是被告不是主计总监,只是一介参谋。检察官说,被告妨害通讯,导致战况不利我军。可是,被告不是通讯总监,只是一介参谋!一名小小的参谋怎么可能同时掌握远征军的总指挥、作战、补给、通信各方面的指挥权限?如果可能的话,那么赋予他这些权限的组织才是罪魁祸首。如果组织没罪的话,那么放任他如此跋扈嚣张的各级主管就有罪。如果被告有罪的话,那些人也难逃其咎。我欧司法鲁特·冯·缪兹身为被告的辩护律师,为了保护帝国军和法庭的威信,请求廷上判被告无罪。本职非常确信,被告正在为莫须有的罪名接受不当的审判……” 虽然这是一场秘密审判,但是缪兹中将的这番辩论还是流传到外面,后来的人为他取了一个“弹劾者缪兹”的美名。 只是,尽管缪兹的主张和论点再怎么于法有据,还是左右不了审判的进行和结果。对于这样的结局,他感到极端的无奈。 当被告被宣判死刑时,没有人感到惊讶,连英格尔休塔和缪兹也不例外。尽管辩护师强烈抗议判决违反了正义和事实,甚至要求减刑,可是都没有被法官采纳。 执行枪决的当天早晨,站在刑场上的英格尔休塔向见证人缪兹深深点头致意。那是从审判开始后,他唯一一次表达自己的意思。 事件后,战败的真正罪魁祸首海贝尔特也被软禁在离官,并且接受精神方面的治疗。缪兹中将则在这次辩护任务中,遭到宫廷和军方的忌讳而被解除了帝都防卫司令部参事官一职,贬为边境的警备管区司令官。之后还奉命投人“当地的预备役”,就是实际上的流放。就在他离开之后,帝都奥丁历经了六年的宫廷斗争、暗杀、冤狱等事件,死伤惨重,也有不少人因此投靠了同盟国。帝国历三三七年(宇宙历六四六年),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二世即位,他召回流放的缪兹,命他担任司法尚书,扫荡危害帝国的多起犯罪和阴谋──不过,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就这样,如同盟国最高评议会议长马奴耶尔·琼安·帕特利希欧所预言的,同盟军在达贡星域会战的胜利只是“一切的开始”。 至于揭开序幕的两位麻烦人物林·帕欧和尤斯夫·托波洛在战后成了同盟国最受敬重的英雄,而且双双晋升为元帅。不过,他们的晚年却过得并不怎么如意,同盟军也刻意疏远这两个人。虽然他们以前的幕僚欧鲁特里奇尽力替他们奔走,却没有太大的作用。 “……不容置疑地,林·帕欧和尤斯夫·托波洛两位元帅都是军事天才。可是,天才要如何生存、如何在组织里立足、或是组织该如何对待天才,这些都是非常棘手的问题,要面面俱到实在是不容易”——《欧鲁特里奇回忆录》 外传·白银之谷 卡布契兰加行星位于银河帝国的要冲伊谢尔伦往自由行星同盟的方向约八。六光年的宇宙点的位置。那是一颗连恒星光都需要花一XX〇秒以上才能抵达地表的冰冷惑星。在那里,一天有二十八个小时、一年有六六八天,春秋两季极短,年中有六〇〇天以上是天寒地冻的冬季。 这颗行星在历史上一直是帝国与同盟的兵家必争之地。为了提高空中攻击的效率,两军的战火常常蔓延到气候条件极差的行星地表。这里的军事设施年复一年地遭受同样的命运,盖了又被炸、炸了又重建。像一处名为Bill的帝国前线基地一直到帝国历四八二年、宇宙历七九一年时,才正式成为帝国的一部分。 同年七月,刚从帝国军幼年学校毕业的两名少年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和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到这座基地赴任。这是在莱因哈特冠上罗严克拉姆的姓氏之前五年的事。 当时他们两个只有15岁,但是莱因哈特已经长到一七五公分,吉尔菲艾斯也有一八〇公分。 他们两人非常受人瞩目。莱因哈特有着一头阳光般闪亮的金发,以及令人联想到蓝玉的苍冰色眼眸,是一位少见的绝色美少年。而留着火红色头发的吉尔菲艾斯,在莱因哈特的光芒下虽然略显黯淡,但也绝对称得上是俊秀之姿。 莱因哈特毕业后,原本只能当一名预备军官,但他却被授与少尉的官阶。他能享有和士官学校毕业生一样的殊荣,主要是因为他的姊姊安妮罗杰是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的宠妃,在皇帝的暗示下,莱因哈特才能得到现在的职位。在帝国体制里,君主的意志本来就凌驾一切的法律,再说也没有任何一位朝臣会为了区区一名少尉的任官而向皇帝厉言相谏。 莱因哈特当然也满腔热血地期待到太空作战。可是他初次上阵的地点不是太空,却是边境的某座荒凉的惑星。对于这样的安排他感到相当沮丧和失望。对他而言,只有在广阔无边的宇宙空间才能一展抱负和才能。如今被派到一个天寒地冻的高重力惑星,满天星斗的宇宙看起来是那么地遥不可及,也难怪他不断向好友吉尔菲艾斯大吐苦水。最令他感到不满的,是卡布契兰加行星的战斗根本学不到任何战略上的意义。 但是尽管如此,能被分派到前线勤务一直是莱因哈特的愿望。原本人事局安排他到后方的军医院担任事务员。这个职务既轻松又安全,而且还有不少油水可捞,是人人抢着要的肥缺。不过莱因哈特并不图享乐,所以回绝了这项派令。当时人事局长还认为他是个“不识时务的小子”,不过还是照他的愿望安排他上前线。 卡布契兰加行星是一片酷寒的不毛之地。不过在赤道厚达一三.五公里的冰层下却蕴藏着锅、剔、氧化钛、锡金属、镍、锗、锑、纯矽等稀有矿物。银河帝国和自由同盟都只能确定矿物的存在,谁也不敢保证是否真的有开采的经济价值。虽然双方都曾在这里建设采矿基地,可是每次都遭到对方的破坏。就为了“不能让宝藏落入敌人手中”这种低层次的战斗动机,两军在这里投注了大量的兵力和财力,不但加重了这里的酷寒,也制造了不少战争冤魂。 手持子弹式步枪的士兵带领莱因哈特来到司令官室。 警备兵之所以使用子弹式步枪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对古董有兴趣,而是必须藉着枪声恫吓敌人。这一点,有大气的惑星和无声无息的宇宙空间是不同的。 Bill基地虽然经过多次扩张,不过到现在还是一座小小的军事基地,司令官是一名叫海鲁特的上校。 这位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外表看起来阴沉、诡异,双眉粗而向外,唇色黝黑,眼神毫无生气。 他用单手回应莱因哈特的敬礼,另一只手则握着一张皱折的纸片。看起来像是重要的报告书或是命令之类的信件。海鲁特注意到莱因哈特的视线停留在纸张上,匆匆忙忙地将纸塞进衣服的口袋里,然后摆出一副威严的态势。 “虽然令姐蒙受皇帝陛下的宠爱,但是别忘了,你只是一名新任的少尉。我劝你最好公私分明,免得背后惹人闲话。” “属下知道。” “你在幼年学校的成绩好像很不错,不过理论和现实是不同的,这一点你可要搞清楚!” “是,属下知道。” 要压抑内心的轻蔑之意还真是得花费一番功夫。对莱因哈特来说,像海鲁特这种只知道搬弄陈腔滥调来展示自己的刚直和威严的人,根本不值得尊敬。面对皇帝宠妃的胞弟,非但不懂得以自身的能力和见识让对方折服,反而用军队组织的权威加以侗吓,这种人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这年头,真正的人才实在不好找。” 莱因哈特感到有些失望。为了理想,他一直希望能找到将来可以当他左右手的可用之才。这件事他只告诉吉尔菲艾斯一人,因为他知道,告诉别人只会招惹不必要的嘲笑。 吉尔菲艾斯正在圆顶状基地的中央大厅等待莱因哈特。突然,他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叫声。如果是一条狗或一匹狼的话,听到这么尖锐的声音一定会竖起耳朵吧。吉尔菲艾斯警觉地巡视着大厅四周,寻找叫声传出的方向。很快地,他的视线锁住堆放建材和车辆零件的角落。 那是一幕令人做恶的光景,至少对吉尔菲艾斯来说是如此。六名男人压着一名女人。女人不断地尖叫、抵抗,而男人则是嘻笑怒骂地剥去她身上的衣物。其实这样的光景在战斗前线早已是司空见惯,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些被派到前线,为一场莫名其妙、胜负难料的战争,长期处于战斗状态的士兵来说,他们的精神早已被腐蚀殆尽了。骑在女人身上的那几名士兵,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理性。就连发情期的禽兽看到他们这种疯狂、毫不节制的兽欲,恐怕也会觉得羞愧吧。 发狂的士兵们发现有人靠近,突然停了下来。一打怀着敌意和不安的视线,一齐投向站在他们面前的红发少年。 “干什么!你是新来的菜鸟吧?” 一名双颊浑圆、脸上还长着青春痘的年轻士官开口质问。 “等我们玩够了再换你,你就先忍着点吧。” “别傻了!少年人都很性急的,怎么挨得了那么久呢” 士兵们轰然大笑。吉尔菲艾斯长这么大,还没听过像这么无耻、低俗的笑声。虽然以前在学校念书时,因为身份较低的关系,常遭到一些贵族子弟的羞辱,但是今天的笑声听起来格外令人感到不舒服。 “住手!” 他大喊着!声音充满着无法言喻的嫌恶感,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一股发自内心深处的怒气,爆发似地瞬间冲进每一道血管,直达指尖。或许那是出自洁癖而产生的正义感,但是其中还有另一种更难以压抑的情绪存在。 他想到的是,安妮罗杰被带到皇帝的寝宫时,是否也像地上的那个女人一样死命的抵抗?或者,在面对无力违抗的权威和暴力之前,只能无奈的屈服?五年前吉尔菲艾斯还是个小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安妮罗杰被皇帝带走,那份愧疚至今还深藏在他的内心深处。 “嘿嘿、兄弟们,你们听到没有,这个红头发小鬼竟敢命令咱们耶!” 说完,一伙人又狂笑起来,那是确信自己处于优势地位的一种笑声。毕竟,他们有六个人,而红发小鬼只有一个,而且他个儿虽高,身材却显得细瘦,看起来一点威吓感都没有。或许在同侪的眼中,他的确给人稳重、成熟的印象,但是对眼前这几个经历过战场杀戮的士兵来说,根本还是个乳臭未于的小子。 “叫你们住手,听到没有!!” 吉尔菲艾斯再次大喊,但没有得到善意回应,而且还招来更肆无忌惮的笑声。接着,一团东西朝他这边丢了过来。顿时,鲜绿的色彩遮住了他的视线。那是士兵们从女人身上撕下来的衣物。 少年的眼睛燃烧着无法压抑的怒火。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朝对方冲了过去。虽然士兵们紧急跳开,可是还是慢了一步。那个一脸青春痘的下士官,用手捂住嘴。没多久,一道血红色的游丝从他的指尖流到手腕。刚才的冲撞,让他咬到了舌头的前端。 “他妈的……小……” 下士官狠狠的咒骂着。另外的五个人因为即时跳开,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他们放开女人,两眼冒着阴险的愤怒和复仇的火焰。嘲笑和讽刺已经不足以摆平眼前的事态。 突然,一记右飞拳冲着吉尔菲艾斯直击而来。虽然劲道凶猛,但是用来对付吉尔菲艾斯的话,速度还不够快。吉尔菲艾斯先一步闪开,随即准确无误地朝对方的下巴重击而去,那个人当场向后飞了出去。这时,一个看起来像是带头的家伙冷不防地从后面架住吉尔菲艾斯,让他动弹不得。 “大家上!”他才发出杀气腾腾的哈喝,突然一道黄金色的闪光出现在他们视界。瞬间,那个带头的士兵发出一声惨叫,随即扑倒在地。一名金发少年脚踩在他的身上,以严厉的口吻威吓:“不准动!” 他的声音就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直直地刺进士兵的胸口。原本正准备上前攻击的士兵顿时凝住不动,惊恐地望着眼前的金发少年。 “谁敢再动一步,我马上刺穿你们老大的咽喉!不在乎的人尽管来吧!” 士兵们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他们的神经早已被莱因哈特那对苍冰色的眼睛所释放的犀利目光牢牢镇摄住。莱因哈特脚踩着躺在地上的彪形大汉,昂然的战斗气势令人不寒而栗。 “吉尔菲艾斯,谁手上有枪就杀了他!所有的责任由我来扛!” 他那毫不畏惧的眼神和音调,已经为这场争斗划下胜负的休止符。士兵们的抵抗意欲一下子就被摧毁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恐怖和挫败感。虽然这些人在弱者面前,极尽所能地逞其凶暴的本性,可是面对强者的时候,却像见了猫的老鼠,吭都不敢吭一声。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有人传来一阵怒斥。那是弗坎贝尔上尉的声音,这场纷争最后由他出面调停。 被弗坎贝尔上尉训斥了一顿后,莱因哈特被带到海鲁特上校的办公室。不过他面对一脸铁青的上校时却丝毫没有畏惧之情,反而昂首挺胸,以不妥协的表情和口吻替吉尔菲艾斯辩护。 “吉尔菲艾斯的官阶本来就在那些士兵之上,当然有资格命令他们。那些人才是罪魁祸首!再说,他们的作为已经严重损害到皇帝陛下还有帝国军的名誉。吉尔菲艾斯出面制止他们,正好可以挽回百姓对咱们帝国军的信任,他的行为应该被赞扬才对,怎么反倒被责罚呢?” 莱因哈特的这番严词批评,不只是替好友辩护,而且也是对军纪涣散以及指挥官的无能,表示强烈的抗议。 他走出上校办公室后,在走廊等待的吉尔菲艾斯向他深深点头。 “莱因哈特,我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真是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错不在你呀。” “话是没错,可是这么一来,你的立场……” “如果我看到那副光景却不出面制止的话,我想你一定会看不起我。所以我们的看法是一样的,你就不要太在意了。” “是。” 吉尔菲艾斯又向他点头。莱因哈特轻松地笑了起来,然后用他那细长高雅的手拨弄着好友的红色头发。 “我不是叫你不要放在心上了吗,你再这样点头点个不完,当心以后要倒立着走。” 弗坎贝尔的视线从监视荧幕上移开后,忿忿地说:“哼、好狂妄的家伙!他以为子弹只会从正面飞过来吗?” 这是几百年来用来表示敌意的一种老掉牙的俗话,身为上尉的弗坎贝尔毫不羞耻的引用。 “上校、如果放任那小子继续嚣张的话,不但无法维持军纪,更会损及您的颜面,我们得想个办法治治他才行同!” 海鲁特上校仿佛无视于弗坎贝尔的扇动,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当他看到弗坎贝尔读了纸条上的文字后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这才笑了起来。不过不是开朗的笑,而是一种隐含着邪恶的笑。 “……你知道了吧,那家伙一心想建立军功,我们就成全他吧。至于他能不能把握机会好好表现,就得看他的能力和造化了。当然啦,万一收到反效果也怨不得别人了。” 两个小时后,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接到命令,要他们搭乘机动装甲车前去侦察敌人的军情。 专为寒冷地带改造的机动装甲车“豹式-W”,这两年来一直是帝国军陆上部队的主力。装甲车配备有氢电池发电的九百五〇匹马力的引擎、一二厘米口径的电磁炮、泛用型的巴尔干光束炮各一门。另外,时速可达一二〇公里的车体是由有机强化陶瓷和氧化钛所制作而成,外面涂了一层可以吸收电波、红外线、低频率的无色涂料。除此之外,车内还装置了惯性航行系统、红外线夜视系统、空中姿势制御系统、指向性集音解析系统、地在气侦测系统等等,各种高科技系统一应俱全。帝国军投注相当庞大的经费在开发新式军武、电机工学方面的技术,完全没有考虑到是否收到了等值的经济效益。 以军武技术来说,通常性能优越的索敌、通信系统,一遇到同等性能的防御、妨害系统便会陷人瘫痪。当彼此的高科技武器无法继续作业时,什么军用犬、通信鸽啦,通通会被派上用场。而另一方则会利用喷洒脱臭剂、或是放出食肉性的猛禽来对应。总之,双方在这场可笑的战争所投注的物资与人力,实在多的令人无法想像。 莱因哈特对战争本身并没有抱持否定的态度。倒是上级无视战略的意义,每次和敌人交手总是随便应付了事,这种缺乏全盘计划。软弱无能的作风,让他感到异常愤怒。 “那些人……不、不只他们,帝国军上上下下都是一样。他们完全不去思考我们是为何而战、或是要如何打赢战争!他们总以为只要一发现敌人,把他们全杀光了就好。” 莱因哈特的想法当然跟这些人不同。他的野心是统治整个宇宙!为了这个远大的目标,他必须推翻现在的银河帝国——高登巴姆王朝,只有这样银河帝国才能彻底的改头换面。而要打倒高登巴姆王朝,必须先抢到武力和权力。要抢到武力和权力,就必须先立下辉煌的战功、爬到上层的地位不可。 自称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叛军的陆上基地,据推测是位于西北方向,约六〇〇~七〇〇公里远的一处山谷里。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这次的任务就是去确认该据点的正确位置、还有收集情报,以便做为帝国军发动攻击的依据。 海鲁特上校的这项命令,表面上只是一次例行勤务,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上校对他们的惩罚。因为这项命令既粗糙又笼统,而且没有指派精通地形的士兵随行。虽说车内的电脑已经输人所需资料,但是那毕竟只能发挥辅助作用。 上校的刻意刁难是无庸置疑的。只是,原因究竟是什么?如果只是单纯的看不顾眼,应该不会如此恶意相遇。以前也曾有人看他们不颀眼,但是这一次的情形似乎不太寻常。 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坐上装甲车,孤独地驶离基地。在一片冰天雪地中,他们开了将近5个小时的路程。 这里的夏季虽然短暂,不过还是会造成冰雪的融化。厚厚的冰层底下,偶而可以看到几道龟裂的痕迹。由于冰层很快重新结冻,所以水滴快速凝结时产生的水泡就被留了下来。看起来就像时间被冰冻了一般,静静地躺在不被打扰的冰层下。 当夜色将天际染成深蓝的色彩时,吉尔菲艾斯发觉情况似乎不太对劲。这时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在一条狭长的山谷,离基地差不多有五〇〇公里之远。驾驶座的吉尔菲艾斯搔了搔头发,侧着头,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好奇怪,你看这个。” 他手指着能源的刻度表,上面的红色警示灯正一灭一亮地闪着。莱因哈特皱起了线条优美的双眉,随即下令停驶。 “我亲眼看他们换上新的氢电池的,怎么会……” “嗯、我也确认过了。只是后来我又下车,离开了一会儿……” 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四目交望。莱因哈特恍然大悟地咋了咋舌。他们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车子被上校动了手脚。 “这算什么惩罚!根本是要置我们于死地l” “你说的没错。但是,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设计陷害我们呢?要是我们死了,后果不是很严重吗?” “我也想知道答案。” 莱因哈特摇摇头,他那金黄色的发丝像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麦秸般波动着。吉尔菲艾斯一时之间看得入迷,不过很快的就回过神。眼前面对的可是生死攸开的危机,不是欣赏美景的时候。 “现在该怎么办?剩下的能源根本不够回基地……” “等天亮之后再说吧。现在就算我们想走,也走不了。” 这并不是莱因哈特的选择,而是情势所通,别无他法。一旦动力用光了,不光是装甲车动不了,连车上所有的装置也会跟着瘫痪,包括武器、照明和暖气、索敌系统都会失效。 最后,他们采取了必要的措施。利用剩余的能量将车子开到冰崖的一处凹洞、再盖上冰和雪做伪装,车走过的痕迹也稍为做了掩饰。接着,在附近散布许多小型感应器,用来侦测机械反应。 做好防范的措施后,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钻进车里。虽然身上的隔热服有保温作用,不至于被冻死,但是随着车内温度骤减,感觉也是挺难受的。呼吸的鼻息一接触外面的空气便立刻冻住,发出像静电的丝丝声,脸颊也被冷空气冻得越来越不舒服。他们打开手电筒,将光源调到最小。不过对这两个正在发育的大男孩来说,现在最令他们难以忍受的就是饥饿。 “真想吃我姊姊做的洋葱派,再配上一杯热咖啡。” “最好多加一点奶油!” 吉尔菲艾斯跟着搭腔。以他们两人的体质根本不需要担心发福。一个线条优美、一个肌肉强韧,两人的反应神经和弹性都属一流。 “跟姊姊的洋葱派比起来,这东西简直是喂猪吃的饲料!” 莱因哈特用手指按了一下硬梆梆的黑面包。虽然车上备有放射线保存的速食品,不过那也得加热过后才能食用。不过撇开这些不谈,黑面包的品质实在差劲的令人意外。 “上校那家伙八成扣了不少油水吧。” 这的确非常有可能,因为他们已经见识过军队的颓废和腐败。但是,这样的现象绝不是从下层腐蚀起,而是由上至下开始溃烂。这是人类社会的法则,历史上从来没有例外。 莱因哈特用手指扬了搔那头金黄色的头发。 “不管是饿死还是冻死,总之我才不要死在地上。既然人都难免一死,至少我想死得其所。” 这也难怪,吉尔菲艾斯这么想。他知道莱因哈特不属于陆地,他生来就应该是这翔天际的游龙。不管是群莺乱舞、百花盛开的花园,或是大理石建造的水晶宫殿,都不适合当莱因哈特的葬身之地。 “吉尔菲艾斯,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死在什么地方?你总不会希望死在这种冰天雪地里吧?” “只要有你、还有安妮罗杰小姐在身边……什么地方我都无所谓。” 吉尔菲艾欺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清风无欲之人,相反的,他认为这是个奢侈的愿望。因为他是真心期待能和莱因哈特、安妮罗杰一起共创未来。 “将来不管我拥有什么,一定会和你分享。名誉、权力、财富。我都会分你一半!” 莱因哈特以铿锵有力的声音,热切地道出内心的想法,不过随即又一脸苦笑地说: “……可是,现在我只有黑面包和咖啡,还有希望而已。” “你愿意和我分享,我已经很高兴了。” 吉尔菲艾斯照着莱因哈特的意思,把最后的咖啡分别倒进两个杯子里。因为要是把咖啡全部留给莱因哈特,他一定会生气。 “喝完这杯咖啡立刻就寝,这是命令。” “是、少尉阁下!” 吉尔菲艾斯故做正经地回答。尊重莱因哈特的自尊和责任感也是他重要的工作之一。 从幼年学校毕业的时候,莱因哈特的优异表现让他理所当然地坐上首席的位置。但是对他而言,那只是学习的结果,并不是努力的目标。他必须累积在学校学习的知识和经验,以备将来应用之需。其实,莱因哈特个人是比较偏重创造力和构想力的,所以成绩的排名对他来说实在是愚蠢至极。一旦将来他掌握了权力,想必一定会对死板的幼年学校和士官学校教育进行全面的革新吧。 吉尔菲艾斯在课业上的表现虽然还算优秀,不过在他和莱因哈特之间,还有一群汲汲营营于追求好成绩的优异生。 在实技科目方面,吉尔菲艾斯的成绩倒是不输给莱因哈特。他的射击成绩是全学年排名第二。第一名是一位个头矮小、人称射击天才的学生。那个人不仅是射击技术绝佳,而且总体评价的成绩也遥遥领先吉尔菲艾斯。 在肉搏战方面,吉尔菲艾斯则是拿到全学年的第一名。虽然同济之中不乏个头比他巨大、胳臂比他粗壮的学生,可是吉尔菲艾斯还是凭藉着灵巧的反应和流畅的动作,一一打败了他们。不过基地的士兵们并不知道这些事。 尽管吉尔菲艾斯的表现可圈可点,可是莱因哈特并没有因此而满意。 “如果只是普通的护卫,随便找都有。可是你不能以此自满,因为将来你必须代理我,率领上万艘的舰队哪。” 他常和吉尔菲艾斯讨论战略和战术。尽管在外人看来,他们像是在作春秋大梦的轻狂少年。但吉尔菲艾斯却非常高兴能有这份荣幸聆听莱因哈特这位金发美少年叙述他的宏图大志。 现在他正在和莱因哈特的姊姊、也就是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安妮罗杰高兴地畅谈着。 庭园里,安妮罗杰站在阶梯式的瀑布旁,观赏着波光涟涟的水流。她的形貌深深地烙印在吉尔菲艾斯的脑海。不管是第一次获准进人新无忧宫时、或是在白亚官殿的几何形的园林里,那些如彩虹般的巨大喷水池,他从来不看一眼,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静静地凝视着他内心官殿里的那位女神。 安妮罗杰少女时代的模样至今依然清晰地停留在吉尔菲艾斯的内心深处。她留着一头比弟弟莱因哈特颜色稍浓的金发,身上穿着朴实却不失高雅的衣服,外面罩着一件白色围裙。记忆中的她正在和弟弟还有朋友一起烤洋葱派。在此之前或之后,吉尔菲艾斯都见过不少衣着华丽、穿金戴银的贵妇人。但不管她们穿的是统罗绸缎。或是戴着钻石翡翠,在他看来都比不上系着白围裙的安妮罗杰来的清纯动人。 “……莱因哈特、齐格、快去洗手!派已经烤好,等你们来吃了!” 多么甜美的声音用——那个时候,安妮罗杰就是用这个声音委托他的。 “——齐格,莱因哈特就拜托你了。虽然他还有其他的朋友,可是我知道他只需要你一个。你愿意接受我的请托吗?” “是……是,我发誓用生命保护他。” 红发少年发自内心真诚地回答。对他来说,那是神圣不可儿戏的誓言。 “这可不行!我要你们两个人都好好地活着。” 安妮罗杰瞳孔的颜色也比莱因哈特来的深。她静静地凝视着吉尔菲艾斯,眼神是那么地深沉,仿佛就要让人沉醉其中的泉水一般。 “必须牺牲其中一方的友谊是无法长久的。我希望你们成为生死与共的好友,彼此扶持、互相鼓励。” “是、我一定会照你说的去做。” 虽然只是短短几个字,但吉尔菲艾斯却花了好大的劲才说出口。其实,他心里想知道的是——我对你是否也是不可缺少的呢?或者,我有没有可能成为你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尽管心里如此呐喊着,可是现实的束缚太多了。吉尔菲艾斯只能默默收藏起那份如波涛汹涌般的感情,目送安妮罗杰朝佛洛伊登山地走去。 他曾经两次和安妮罗杰两人造访佛洛伊登的山庄。当然,是趁皇帝不在的时候。第一次去,那里正好吹起春天的山岚,整个山庄笼罩在灰蒙蒙的云雨里,结果那一次什么都没玩到就打道回府了。 再次拜访时是个大晴天。山里的小溪就像融化了的水晶般晶莹剔透。他们在溪边垂钓群鱼,然后把钓来的鱼抹上奶油,放在用石头和树枝搭起的炉坑上烧烤。仔细回想起来,这可是随便滥用特权的举动呢,毕竟佛洛伊登山地的一切,包括空气、水、泥土、还有溪里的鲫鱼,甚至连杂草都是属于皇帝的私人所有。山庄和住在山庄里的女人也是…… 不过这也是吉尔菲艾斯最不能忍受的一点。皇帝在享用豪华的宫殿里夜夜歌舞狂欢,或者到广阔无垠的私人猎场猎捕野牛、狐狸,这些都无所谓。他用世上最珍贵的珠宝、大理石、贵重金属装饰私人起居室也不要紧。只要他有兴趣和财力,爱怎么挥霍都随他去。甚至,他要在后官豢养多少嫔妃也没人反对。反正,等着成为皇帝的所有物、追求特权的美女也大有人在。 但是安妮罗杰和她们不同。她绝对不是关在腐败的皇帝之鸟笼里的那种女人。 吉尔菲艾斯怎么也不能接受,纯洁善良的安妮罗杰竟然必须去服侍一个几乎连礼服的上勋章都承受不住的糟老头。她那双细白、温暖的手,应该是为了莱因哈特和他自己而存在的,所以她才有两只手不是吗?吉尔菲艾斯心里是真的这么相信着。为了纠正这个错误,他必须协助莱因哈特推翻现在的皇帝,彻底地改变政府的权力结构。而支持他们为目标奋斗的最大原动力,无可置疑的就是正义的力量。 吉尔菲艾斯感到肩膀轻微地震动着,随即很快地惊醒。他睁开眼,才发觉原来是莱因哈特正轻轻地推着他的肩膀。 “发现三辆敌人的装甲车。” 莱因哈特轻声的说。吉尔菲艾斯看到莱因哈特肩膀上湿湿的,也压低了声音问:“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跑出去了吧?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我现在不是叫你起来了吗?我们的车没有使用任何能源,所以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位置,这一点对我们比较有利。只是,我没想到敌人居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上校恐怕也没料到吧。” “我看,他高兴都来不及呢。” 莱因哈特咬着牙,忿忿地说。他大胆的推测,上校很可能和朝廷里的高官有挂勾。否则,在自然环境如此恶劣、而且随时可能遇到敌人的情况下,只派两个刚到任不久的菜鸟到前线侦测敌情实在太危险。何况其中一个还是皇帝宠妃的亲弟弟。 “据我推测,海鲁特上校八成和朝廷里的高层有挂勾,企图联手置我们于死地。” “……这么说,这件事背后可能有阴谋了?” “……没错,这已经不是上校一个人的面子问题,而是在我们抵达卡布契兰加之前,有人早已经准备好‘欢迎仪式’了。” 不管怎么说,眼前最重要的不是去揣测上校的葫芦里卖什么膏药,而是如何对付逐渐逼近的敌人。 “只要抢到对方的装甲车,我们活着回去的机会就大大提高了,你认为呢?” “嗯,希望很大呢。” 尽管他们的初次战役变成一场求生之战,无法建立军功或一展雄心壮志,但是对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而言,能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并肩作战,也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他们把放在车后座的RPG(精密诱导兵器)——反装甲车火箭发射器拉出来,确认是否有足够的能量。接着,莱因哈特取出求生刀,把垂挂在洞口的大冰柱砍了一段下来。他们爬上崖顶,从上面俯视正在通过狭窄通道的三辆敌人的装甲车。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开始动手组装火箭发射器。 曾经有一段时期,重机动装甲服是宇宙时代最先进的兵器之一,不过风光了短暂的时间之后便遭到淘汰的命运。主要是因为精密诱导兵器的出现,对它造成了致命的威胁。机动装甲服不但体积笨重,接触地面时会产生极大的接地压,而且动作迟缓,正好成了RPG最好的箭靶。虽然它配备有弹射火箭,但由于积载的燃料太少,一下子就失去动力,最后还是逃不出111G的追击。可是如果加强武装或是增加燃料的承载量,又会变得更加笨重,反而容易成为敌人攻击的目标。再者,就算机动装甲服可以承受一枚廉价火箭的攻击,但是穿戴者将因为剧烈的震动而引起脑震荡,失去执行能力,过去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就这样,使用机动装甲服的阵营变得越来越少了。 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小心翼翼地将火箭发射器装设在冰崖的棱线背面,避免被发现。因为一旦被敌人的金属感应器侦测到的话,一切就前功尽弃了。他们在崖顶等待第一辆车通过、第二辆通过…… 虽然敌人的装甲车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莱因哈特他们还是可以从车辆驶过时所产生的震动,推测敌人的动向。就在第三辆通过时,两人迅速架起火箭发射器,从后方攻击最后一辆装甲车。 原来寂静无声的雪地里突然传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装甲车顿时被火舌和烟雾吞噬。被炸毁的车体破片,随着窜起的热风四处飞散。 “解决一辆了。” 莱因哈特总算绽开笑容。他的笑在吉尔菲艾斯看来是那么灿烂耀眼。金发天使加上胜利的微笑,的确是最佳的搭配。 莱因哈特很快收起微笑,脸上再度蒙上紧张的神情。因为其他两辆装甲车听到爆炸声后,已经迅速调头。 橘红的火焰和黑色的浓烟继续向上窜升,在高处形成一团黑雾。装甲车停下之后,八名拿着光束枪的士兵立即跳下车。刚才那辆车很明显是遭到精密诱导兵器的攻击,如果继续留在车内随时有被击毁的可能。 士兵们交头接耳做了短暂的交谈后,随即以四人为一小队,兵分二路展开搜查。这么做的原因,一来是为了尽早找出敌人的位置,二来也可以避免遭受敌人的集中攻击。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他们所采取的行动是正确的。只是谁也没料到,攻击他们的竟然只有两个人。不过对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来说,这样反而有利,因为以二对八,根本没有胜算,可是二对四的话或许还有机会。在确认了敌人的位置后,两人丢弃了火箭发射器,从山崖的另一侧滑下。他们也决定兵分二路,对敌人展开个个击破。 四名同盟军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在雪地里前进,最后一名士兵还倒退着走,防止敌人从背后来袭。吉尔菲艾斯躲在前方一处转角,伺机丢出了一块碎冰。其中三名士兵被声音吸引,走了过去。剩下的第四名士兵迟疑了一会之后,才从后面赶上去。 瞬间、莱因哈特从暗处跳出,偷袭垫后的士兵。他把刚才用下的那段利如刀刃的冰柱夹在腋下,以轻如飞燕的矫健身手靠近。当士兵身上的装甲服侦测到热反应时,莱因哈特已经先一步扑上去。一道鲜红的颜色瞬间染红了原本毫无色彩的世界。 装甲服最大的弱点就在关节,尤其是颈部的关节部位。莱因哈特手持冰刃,不偏不倚地插进敌人的颈项,深深地刺人士兵的气管和颈动脉。 酷寒的空气中传出如气笛声般高分贝的惨叫。受到致命一击的士兵痛苦地扭曲身体,莱因哈特因为受到波及而跳开,冰刃也断成两半。一截握在手里,另外半截插在士兵脖子上。而士兵倒地时,那半截冰碰到冻结的地面又断折了。 听到惨叫声的三名士兵立即赶回来。当他们一发现莱因哈特的身影,立即将枪口对准他。 这时候,吉尔菲艾斯蟋曲起身体在冰地上翻滚,并朝敌人的方向连开三枪,枪法迅速而准确。士兵们头盔上的有机强化玻璃发出碎裂的怪声,随即其中两名接连倒地。而第三名士兵,大概是因为守护天使的保佑,在那一刻正好被湿滑的地表绊倒,光束从他头顶上掠过。 逃过一劫的士兵毫不迟疑地展开反击。刹时、一道闪光划过吉尔菲艾斯的视野。就在数公分的近距离内,弹开的冰屑打到了他的脸上。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只看到原本正要爬起来的士兵又倒了下去。莱因哈特及时的一枪,不偏不倚地贯穿士兵头盔的正中心。 另一组四人小队赶过来时已经太迟了。当他们看到同燎的尸体躺在雪地上动也不动,每个人的眼里都充满了愤怒与不安。最后,小队终于找到帝国军的装甲车,但是里面空无一人而且动力全无。就在敌人陷入困惑之际,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早就抱着液态氧气筒,爬到崖上观测下面的情况。原本他们两个正因为没有动力和热源感到苦恼,没想到结果却成了他们有利的条件,真是讽刺。 经过几番折腾,同盟军的士兵确信敌人的兵力至少有一个分队以上。要是他们知道对手只是两名初出茅庐的少年,恐怕面子一定挂不住吧。 士兵们将热感应器开到最大,展开逐步搜索。大概是有了前车之鉴的缘故,为了避免遭到敌人个个击破,他们采取集体行动慢慢地靠近山崖下方。这么一来,一旦被敌人包围便可以迅速反击。而且他们还将背靠着山壁,以为这样能躲开敌人的攻击。 突然,金属探测器发出刺耳的响声。当士兵抬头看到液态氧气筒从头上直坠而下时,极低温的液体已经像小瀑布一般倾泄而下。 从头到脚都被淋上液态氧的士兵还来不及惊叫就迅速冻结了。连向来标榜坚固强韧、甚至可以抵御雷射枪和子弹的装甲服,在这种情况下也无法发挥保护的作用。 姿势稳定的人在冰冻后就像生了根一样定住不动。姿势不稳的,结冻后便匡当应声倒地,像便宜的玻璃器皿般碎落满地。 那是一幅无生命、又缺乏现实的光景。没有泪泪流出的鲜血。没有温度、也没有杀戮的腥膻气氛。人就像消耗性的物品,耗损的部分很快就会有新的递补上来。对于初登战场的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来说,他们此时尚未想到这么深刻的层面。 两人一同走向失去主人的同盟军装甲车。不过由于车上的电脑和驾驶用头盔连线,具有检测驾驶员脑波模式的功能,以莱因哈特他们现有的配备无法破解这套保全系统,而且也没有车辆可以将它运走。 最后他们决定只取走需要的物件——能提供长距离行走所需能量的氢电池、还有对推算敌人基地极有帮助的惯性航法系统的资料。 当他们的车子装上敌人的氢电池重新恢复正常的能源供应时,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很有默契地击掌庆贺。对这两人来说,初上战场就能击溃敌人三辆装甲车,还拿到敌军基地的位置资料,可以说是大功一件。不过莱因哈特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心情。他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吉尔菲艾斯,并立即着手做准备,以便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 他们无视消化器官发出的抗议声,继续进行手上的工作。等一切准备就绪,总算有机会填饱在唱空城计的肚子。他们先把车子移到冰壁的另一侧,然后把经过放射线杀菌的奶油生派和鸡肉派放进微波炉煮熟,还冲了两杯咖啡。两人一面低声哼歌一面用餐,虽然这举动稍嫌不谨慎,但是在经历一番折腾后,能享受一顿热腾腾的餐点,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 “唉呀呀,你还活着?真是命大呀。” 一句不怀好意的招呼,掀起了另一出戏的序幕。 莱因哈特坐在几乎快被冰雪掩埋的装甲车车顶上。他睁开那对苍冰色的眼睛,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帝国军的装甲车就停在前方的三〇公尺的冰崖下方。弗坎贝尔上尉从其中一辆的天窗探出半个身体,两片薄薄的嘴唇新月状扬起,那笑容比四周冰冷的空气还叫人背脊发凉。 “上尉,你怎么会在这里!?” 莱因哈特表面上故意装出一睑错愕,其实内心却暗自窃喜,因为一切正如他所料,一定会有人前来确认他们的死活。就像犯罪者在犯案后,会忍不住回到作案现场确定情况一样。同样的道理,如果真有人想置莱因哈特于死地,那么他一定会想看到尸体,然后再把莱因哈特他们所立下的功劳全部埋藏在冰雪之下。 上尉开心的笑了起来,笑声中还夹杂着诡异的气氛,仿佛看到莱因哈特狼狈的模样是一件乐事似的。 “少尉,你的部下呢?怎么没看到那个红头发的小伙子……” 莱因哈特垂下双眼,显得很哀伤的样子,其实他是为了隐藏内心真正的情绪。 “……因为车子突然失去动力,连武器都不能使用,所以他跑到外面求援,结果不慎跌落山谷……我根本没办法救他……” “唉呀、真叫人惋惜。” “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找到他的尸体……让我们搭着你们的车子口基地去。” “很抱歉,我实在爱莫能助。” “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看也不用再瞒下去了。我们是跟着你们车上的追踪器追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让你们永远回不了基地。本来我是希望你们冻死或战死,不过看样子,我还是得自己动手。” “你说什么!?” 莱因哈特的声音越大,上尉似乎就越开心。 “这次的出战对你而言,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虽然结局令人伤感,不过也没什么好难过的,第一次上战场本来就比较困难嘛。你很快就可以和你那个红头发的战友相聚了。” “你敢乱来的话,要是海鲁特上校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派我来杀你的人就是上校呀!” 这下,莱因哈特更加确定自己原先的猜测,不过表面上还是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为了让对方吐出更多的实情,只有尽量让他感到更多的优越感和胜利感。 “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并没有做出违抗上校的事啊!” “只要你还活着,就是违抗过他啦!” 上尉的表情毫不保留地显露了官僚型军人最卑贱的一面——对弱势者施展毫无节制的嗜虐性格。 “我可是格里华德伯爵夫人的胞弟、是在你们之上的人!要是我死了,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莱因哈特发出几近哀鸣的怒吼。他确信这番逼真的演技可以为他带来更多宝贵的内幕。 “你想拿你姊姊来吓唬我们吗?真是可惜啊,你的靠山恐怕靠不住喽。因为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这话什么意思……” 莱因哈特苍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并不全然是演技,因为就算莱因哈特再怎么精明,一个十五岁少年的洞察力毕竟还是有限。 “海鲁特上校认识宫廷里的一位大人物。在你抵达这里赴任之前,那个人早已经写了一封亲笔信给上校了。人家可是皇帝宠爱的贵妇人,哪能忍受像你姊姊那种贫穷贵族出身的女人在官廷里作威作福。不过,要除掉她之前,得先把她的弟弟给解决了才行。” “你……你说的那位贵妇人是谁?” “反正你就要死了,告诉你也无妨。那个人就是培尼明迪侯爵夫人。” “……我听说过这个人。她是我姊姊进宫之前皇帝的一名宠妃。听说她曾产下一子,可惜是个死婴。” “没错!她可是出身名门的贵族,像你姊姊那种妓女怎么比得上人家。” 听到如此下等卑劣的辱骂之词,莱因哈特那对苍冰色的眼睛射出令人难以逼视的怒光。 “好、我知道了。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吉尔菲艾斯、动手!” 躲在装甲车里的吉尔菲丈斯早就做好准备,等着随时执行莱因哈特的命令。在弗坎贝尔上尉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之前,他已经先一步采取行动。一二〇厘米口径的电磁炮瞬间轰然作响,炮口冒出火红的闪光,朝着上尉坐车之外的另一辆装甲车直击而去。一切发生得太快,对方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之前,车子便在一片电光火石中爆炸起火。四周的冷空气也因为受到热风的挤压形成乱流,拍击着周围的冰壁。 “大家上!把他们统统杀了!” 上尉扯着嗓子大声嘶吼。不过莱因哈特他们可不是落网的鱼,而是正要跳出陷断,扑向猎人的猛虎。惊恐万分的弗坎贝尔还理不出个头绪之际,第二颗炮弹又在面前炸开。莱因哈特将车子右边的轮子滑上冰壁,只靠左边的轮子行驶,顺利躲过敌人攻击,而吉尔菲艾斯也乘势准确地发射第二发电磁炮。 弗坎贝尔上尉狼狈地在雪地上挣扎着,鲜血不断从他身上流出。爆炸的闪光和火焰灼伤他的眼睛、强烈的爆炸让他耳膜受损,腹部也承受剧烈的痛楚。他是凭感觉才知道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就站在前面。 “喔?你没死瞩?真是命大。” 这次轮到莱因哈特投以讽刺的声音。从弗坎贝尔身上流出的鲜血,已经将雪白的地表染成红色。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刚才的那股傲气和敌意早已随着爆炸的瞬间被抛向九霄云外。弗坎贝尔用极虚弱的声音为自己乞求一条生路。他后悔自己犯下的错误,并发誓要效忠他们。 “你说该怎么办?吉尔菲艾斯。” 莱因哈特微微举起枪口,征询好友的意见。红发少年一反平日温和的语气,严厉地表达否定之意。 “……这个人污辱了安妮罗杰小姐的名誉,绝不能饶了他。” 吉尔菲艾斯无法忍受刚才弗坎贝尔将安妮罗杰比喻成妓女一事。莱因哈特点点头,金黄色的头发像波浪般闪烁生辉。 “你听见了吧?上尉,我的看法和他一样。你想杀我们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错,毕竟你有你的立场。可是你却说了不该说的话,断送了自己的一线生机。” 枪口射出一道白光,直直地朝弗坎贝尔的眉间刺人。弗坎贝尔这次终于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瞳孔反映的只有雪花和虚无。 “没想到我们竟然得和这种人交手……” 莱因哈特不屑地咕吱着。他希望和他交手的对象是个优秀、值得尊敬的敌人。况且他的野心并不在这座荒凉的感星,而是无限深奥、无限宽广的宇宙空间。他期待着有朝一日可以实现这个梦想。 “我们回基地去吧,吉尔菲艾斯。战斗现在才要开始呢。” “是,莱因哈特少尉。” 吉尔菲艾斯郑重地点头。他们必须回去教训教训在基地等待“佳音”的海鲁特上校,而且还要让那个企图除掉安妮罗杰的那名贵妇人得到同等的报应。或许这么做等于是更进一步把安妮罗杰推向皇帝的怀抱……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让她在宫廷贵族的阴谋中活下去。因为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她那灿烂的笑容将会为他而绽放。为了这一天,他必须继续战斗下去。 吉尔菲艾斯握着装甲车的方向盘,这一刻,他仿佛从莱因哈特的身上看到了安妮罗杰美丽的倩影。 外传·污名 头顶上那颗巨大的气体惑星仿佛正用它那琥珀色的眼睛俯视着吉尔菲艾斯…… 当然,这只是形容两者之间相对位置上的感觉。正确地说应该是,吉尔菲艾斯正站在人工卫星克罗伊奈赫Ⅲ上,遥望着气体惑星索司托。 帝国历四八六年、宇宙历七九五年十一月,十九岁的帝国军中校齐格飞·吉尔菲艾斯飞抵克罗伊奈赫亚,计划在此度过几天的假期。只不过,这并不是出于他的自愿。 吉尔菲艾斯不是第一次造访这类完全由人工地表和人工空气组合而成的空中阁楼。对那些往返于边境宙域的行商或军人来说,这座配备有各种娱乐机能——酒吧、宾馆、赌场、妓女、赛狗场、健身房——的卫星,是发泄欲望和消除压力的绝佳去处,但是对吉尔菲艾斯而言,倒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之处。 大概是天生穷酸的个性使然,所以到了这种五光十色的娱乐世界才会觉得无聊吧——吉尔菲艾斯这么想,不禁苦笑着。现在的他既没有面临强大的敌人,也没必须处理的文件,连让他表示忠诚的对象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也不在。 过了年之后,也就是帝国历四八七年,莱因哈特就要晋升为一级上将,而且即将指挥大军抵抗自由行星同盟的大举入侵。吉尔菲艾斯也会升任上校,以副官的身份继续留在他身边辅佐军务。虽然出征的情报收集、补给制度都已备置妥当,战略演练也进行相当顺利,不过吉尔菲艾斯放心不下的是以梅尔卡兹、法伦海特为首的提督阵容。由于他们是第一次隶属于他的麾下,到时侯他们是否能摒弃个人偏见提供必要的协助,实在令人担心。 除了这点之外,倒是没什么特别令他挂心的了,所以他才答应到这里来享受几天假期。本来莱因哈特也要同行,不过他因为临时有事,所以必须慢三天才会到。 “我已经决定继承罗严克拉姆伯爵家。以后我就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了,所以必须先去罗严克拉姆家族的墓园祭拜才行。” 就像其他的贵族一样,罗严克拉姆家族因为扶植开国始祖鲁道夫皇帝登基有功,所以被授与爵位享受各种特权。 “所谓的功绩,还不就是镇压反抗的民众、迫害弱小的女人和小孩、残杀思想犯……可以说是历史的罪人。不过尽管如此,罗严克拉姆这个称谓听起来真不错,至少比缪杰尔好听多了。” 罗严克拉姆家传承了二十几代后,在十五年前断绝了后嗣。虽然期间曾经过继亲族的小孩为养子,偏偏那孩子年纪轻轻就病逝,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处于后继无人的窘境。直到莱因哈特决定继承之后,罗严克拉姆这个家名总算才得以延续下去。 不过莱因哈特毕竟只是皇帝宠妃的弟弟,不是出身名门世家,难免会招致保守派贵族的攻讦,说他破坏权力秩序的协调。所以要继承罗严克拉姆这个名衔就必须争取相等的功绩,可是他越是功勋彪炳越是招惹旁人嫉妒的眼光。 “看来,要消除贵族大爷们的敌意,只有取消贵族阶级一途了。” 莱因哈特苍冰色的眼眸闪着亮光。他这一番话不是陈述事实,而是表明决心。对他而言,从高登巴姆王朝所获得的任何地位和权势,都只是为了实现远大的理想所准备的阶梯罢了。 “吉尔菲戈斯,你偶而也该自己去渡个假,反正只有两、三天嘛。再说,我什么事都依赖你的话,我老姐可是会骂人哩。” 既然莱因哈特都这么说了,吉尔菲艾斯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先到克罗伊奈赫Ⅲ找间饭店住下。 “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帝国中校。休假中。预定停留5天。” 在柜台确认了预约后,饭店经理看着他的个人资料,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恕我冒昧,请问您是中校吗?真是年轻啊。” 以贵族子弟来说,年纪轻轻就藉着家世爬上高位者比比皆是。不过,吉尔菲艾斯的姓氏里显然没有代表贵族的“冯”字,也难怪饭店经理会感到讶异。当然,这种情形对吉尔菲艾斯来说也不是头一遭。 如果饭店经理知道他即将升任“上校”,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吉尔菲艾斯心里这么想,并没有真的说出口,只是假装若无其事地敷衍了一句。 “大家常这么说。” 他拿了电子钥匙,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因为突然出现的不寻常物体而停了下来。那是一个身高和他差不多、体型微胖,大约二十来岁的男子。 吉尔菲艾斯的视线就像受到磁铁的吸引一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名男子。 虽然还不至于到恐怖的地步,不过却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氛。饭店的室温顿时好像下降了好几度,四周弥漫着阵阵的寒气,令人觉得浑身不自在。那名男子像是一个做坏了的傀儡娃娃,动作非常不自然。他快速地接近一名离吉尔菲艾斯只有五、六步远,正在办理住房手续的老绅士。 紧接着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男子从衣服里掏出一把超高硬度的钢刀,像头斗牛似地朝老绅士冲过去。红发少年见情况不对,立即扑向老绅士,将他推到一旁。同时以飞快的速度,一脚将男子手上的钢刀踢飞。钢刀落地后发出金属钝器的声音,一旁观看的女性们见状莫不花容失色、惊声尖叫。 男子狠狠地瞪着吉尔菲艾斯。很明显的,他眼睛里看到的不是吉尔菲艾斯,而是他潜意识里所缔造出来的一头色彩鲜艳的巨大怪兽! 他的目光凶暴、熊熊怒火迅速地扩散到了全身。谁都看的出来,眼前的这名男子已经发狂了。虽然吉尔菲艾斯细瘦的身材底下隐藏着惊人的力量,不过光凭力气的话,恐怕制服不了眼前疯狂的野兽。 吉尔菲艾斯弓起身子做出防御态势。男子不由分说地挥起粗厚的臂膀,划破空气朝吉尔菲艾斯直击而来。吉尔菲艾斯迅速跳开,躲过正面的攻击。对方因为用力过猛,又错失目标,巨大的身躯顿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前踉跄了几步。不过他很快地转过身,以不自然的姿势发动第二波攻击。吉尔菲艾斯敏捷地用手臂挡开,另一只同时重击对方的腹部,劲道之强,整个拳头都凹陷了进去。男子瞬间腾空似地向后倾倒,巨大的身躯重重地摔落地面,嘴里发出低吼般的呻吟。 虽然随后发生的情况一如吉尔菲艾斯所料,不过却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受到刚才那记重击,一定是肝肠迸裂、当场喷出鲜血和胃液。可是那名男子过了五、六秒之后,却又若无其事地重新站起来,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似的,看起来就像退化的冷血动物。 他高高举起身边一张强化玻璃材质制造的桌子将它抛向吉尔菲艾斯。吉尔菲艾斯迅速闪过。桌子掷中饭店大厅的朱沙廊柱,在吉尔菲艾斯原来站立的位置上方碎成了两半。 男子非比寻常的怪力,吓得一旁观看的民众发出恐怖和惊叹的叫声。不过他还来不及夸耀胜利,吉尔菲艾斯已经展开反击。他朝地上投身而去,翻转一周后,伸脚扣住男子的腿,用力将他钩倒。 巨汉的身躯再度腾空,瞬间又重掉落地,头部毫无阻挡地撞击地面。在发出沉重的鼻息后,便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吉尔菲艾斯站起身,拨了拨蓬乱的红发。围观的群众对他报以赞叹的掌声,老绅士也走到他面前。 吉尔菲艾斯这才能仔细端详他刚才所救的人。老绅士一头灰白的头发,双须因年老而松弛,而且略微驼背。 “年轻人,感谢你刚才救了我,请接受我的致意。” 老绅士彬彬有礼地低下头。 “我是凯萨琳格男爵。虽然我们彼此不认识,可是你却不顾危险救了我,实在是太感谢了。” 吉尔菲艾斯当然记得“凯萨琳格”这个固有名词。 米歇尔·冯·凯萨琳格是一名退役少将,也是凯萨琳格男爵家第十九代主人,大约三年前才从军旅生涯退役,虽然他还不到退休之龄,不过却被强制除役。 这位刚这花甲之年的老人外表比实际年龄沧桑了许多,不管是精神或肉体,看起来都比同龄的长者来的老迈。大概是因为不得志的关系,才会如此憔粹的吧——吉尔菲艾斯不禁这么想。 “您这么说,晚辈实在承受不起。晚辈是帝国军中校齐格飞·吉尔菲艾斯。” “喔,好年轻的中校呀。” 老人的语气并没有丝毫的恶意,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吉尔菲艾斯反而不知该如何回答。凡是听过老绅士的过去的人,在言词上都不敢稍有马虎。 翻开高登巴姆王朝银河帝国军数百年来的历史,可以说是毁誉参半。胜利和失败、名誉和丑闻总是不断地以正比率增加。在众多的不名誉的纪录中,最有名的是,帝国三三一年的达贡星域会战大败、三八七年的山塔尔雅星域大败、四0八年提列曼提督麾下的军团叛变、四一九年的吉克麦斯塔提督逃亡事件、同年在弗尔赛提星域战败、四四二年米夏尔先提督的暗杀事件,以及四八三年阿尔雷斯海姆会战的惨败。其实,在阿尔雷斯海姆会战一役中,凯萨琳格麾下的帝国军事前早已探知同盟军的行动,并计划在适当时机发动最有效果的奇袭。不料几名漠视军令的士兵,不等时机成熟便轻率发动攻击,结果反而遭到同盟军袭击。 双方才刚开火,帝国军就像逃难似地乱成一团,同盟军当然不会错失机会,趁机发动猛烈攻击。原本埋伏等待发动奇袭的舰队,因为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而成了敌人攻击的箭靶,结果当然是不用说了。在这次战役中,凯萨琳格率领的大军虽不到全军覆没的地步,不过死伤超过了六成以上。 所谓兵败如山倒,同盟军方面莫名其妙地赢了一场胜仗,而帝国军却是一败涂地,自尊心也受到严重的打击。凯萨琳格率领败战之师口到帝都奥丁,在那里等他的是一场军事审判。 凯萨琳格被指控驭军无术,不能在危及之时安抚慌乱的士兵才会导致战争的失败。当然,士兵漠视军令擅自开枪,甚至一开战就四处逃窜,身为最高指挥官的凯萨琳格自然难辞其咎。审判期间他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做任何申辩。幸好这时候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久病初愈,大赦天下,所以他仅受到降级并强制退役的处分。但尽管如此,凯萨琳格的一世英名从此埋下无法抹灭的污点。 吉尔菲艾斯并不认为眼前的老绅士真的如外传的那么懦弱、无能。不过现实社会中,公私场合判若两人的例子倒也屡见不鲜。比方说,战场上嗜杀成性的指挥官,在家里是个温柔体贴的好父亲。道貌岸然的学者,私底下却喜欢上街召妓等等。纵使吉尔菲艾斯对老绅士的私人印象颇有好感,但也不能把他工作上的无能表现一笔勾销。 两人客套了几句之后,几名警官这才赶来询问案情。就在吉尔菲艾斯准备离去时,身后传来带着几分酒意的声音,半开玩笑地说: “红头发的年轻人,你真是了得!早知道我就在你身上下注一千马克!” 真是可惜啊!吉尔菲艾斯原本想这么说,不过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大概是感染了休闲胜地的愉快气氛,吉尔菲艾斯觉得心情仿佛轻松了不少。 在警官办公室稍作等待之后,一名年纪较长的警官才进来跟他打招呼,并示意其他警员离开。 “您就是吉尔菲艾斯中校吧?真是辛苦您了。我是本地的保安官霍夫曼警长。” 警长和中校究竟谁的职位高,达吉尔菲艾斯自己也不清楚。虽然在官僚体系里,官阶和俸禄都有严密的序列,但是看到一个年纪差不多有自己的三倍大的老前辈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感觉倒是蛮沉重的。在警长的劝诱下,吉尔菲艾斯坐在房间里那组毫无个性和美感可言的沙发。 “多谢您在警力尚未赶到之前即时出面救人,真是感激不尽。” “哪里,我只是刚好人在现场而已。” “就算是巧合,还是要谢谢您。对了,关于那个男人……我们从他的唾液化验出药物反应了。” “药物反应?” “是的,药物反应。” 霍夫曼警长沉重地点点头。 “那是十五年来,一直在军队里还有边境地区流通的禁药‘赛奥基辛’。那个男的就是受了赛贝基辛的控制失去了理性,才会攻击凯萨琳格男爵阁下。”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这不是调查上的秘密吗?” “嗯、是这样的……” 警长粗短的手指握了援头上所剩无几的银发,满面红光的脸上露出困惑的颜色。 “因为只要和军人有所牵连的犯罪,我们各方实在不好办事,偏偏那名男子是个现役军人。而且他周围就是个大毒窟,所以……” “你的意思是,军队中有贩卖毒品的组织?” 霍夫曼警长煞有介事地眨了眨眼。 “是的。因为从毒品的制造、精炼、到贩卖绝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到,背后必定有一个庞大的组织。由于贩毒关系着许多人的共同利益,所以他们的口风非常紧。” 警长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一连串的举动在吉尔菲艾斯看来,似乎带有几分演技在内。 “若是照军方那一套的话,整个案子就更难办了。以我们警察的立场来说,若非事态严重,否则是不会主动要求军方的协助。而且他们也曾说过,军方的事交给军方处理就行了。” 红发青年微微地叠起眉头。警长的难处,他倒是颇能体会。 “说来说去,你是要我帮你们调查贩毒组织喽?” “哈哈,您真是个聪明人……” 警长像个顽童似地笑着。 “警长,我是来渡假的。我这个人难得休假,所以希望把公事通通摆在一边,让自己好好放松几天。” “我知道跟您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太不近情理了。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是为了揪出幕后的犯罪集团,我也只有厚着脸皮请您帮忙了。” “我有拒绝的权力吗?” “当然有。不过我希望您能暂时保留这个权力,答应我们的不情之请。这是将贩毒组织一网打尽的好机会呀,因为他们的幕后老大已经来到克罗伊奈赫Ⅲ了。” 红发青年倒着头,讶异地问: “你的口气这么肯定,难道警方已经知道毒枭的身份了?” “这个吗……本来我们也是一筹莫展,不过我们收到了密报,应该错不了。” 警长向前挪了一下身体,轻声谨慎地说: “其实我们也很伤脑筋,不晓得告密者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万一我们听信了他的话,将警力集中到克罗伊奈赫Ⅲ,其他地方的警力必定会变得薄弱,那罪犯不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吗……” 霍夫曼警长把手伸向键盘。粗短的五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跃动着。不一会儿,桌上的麦克风传出电脑合成的声音。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不过却很明确地道出贩卖赛贝基辛的幕后毒枭已经抵达克罗伊奈赫Ⅲ的讯息。 “这样你就相信啦?” “老实说吧,目前我们除了相信也没有其他方法了。” 警长的回答沉重而坦率。 “您也知道,赛奥基辛不是天然产物,而是在工厂合成精炼的毒品。这种药物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提供神经中枢极度的快感,可是毒性极强。不但会引起重度幻觉,而且……听我说了这么多,倒不如先让您看看这个吧。” 呈现在吉尔菲艾斯眼前的不是立体的影像,而是一张旧照片。不过他很快就理解警长的顾虑。相片的画面是一个有两个头、六根指头的死婴。虽然吉尔菲艾斯投身军旅的这四年从不曾在战场上退却过,但是眼前的照片却令他感到胃部一阵抽搅。 “这个婴儿的父母都是赛奥基辛的中毒患者。父亲是在军队染上毒病的,后来又把习惯带回家里。到最后孩子的母亲自杀,父亲也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对于人类某些愚味的行为,我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哪,就像是用道德的面粉和欲望的水所做成的面包。面粉太多,面团会变得又干又硬,水份过多又不容易作出形状。像我们这颗小小的卫星所扮演的功能,就像是给干硬的面粉加水一样,游客们爱怎么赌博、闹事都无所谓,唯独就是不能吸毒。这一点我们是绝对不会通融的。” 吉尔菲艾斯听警长淡淡地道出他观察人生的心得,刚才作呕的感觉才渐渐退去。不过继之而来的却是愤怒与嫌恶。义愤填膺的他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和修养,终于答应警长的请求。 “我知道了,我会尽我所能来帮助你们。” 或许这么做正好掉进了警长的圈套,但是吉尔菲艾斯并不在乎。既然他的人生目标是将腐败的贵族阶级赶出权力中枢,那么扫除残害人民的精神和肉体以获取自身利益的毒品,应该也是责无旁贷的义务。 “喔?您真的答应了吗?真是太感谢了。” 警长兴奋地搓着双手,然后又热心地替他冲了一杯热可可。 “我打算等这件案子结束后便申请退休,然后回到故乡和我的儿子一家人一起生活。白天陪孙子玩耍,晚上念鬼故事给他听。在我上天堂找我那死去的老伴之前,尽量享受人生。” 霍夫曼提起一个吉尔菲艾斯不认识的小说家,并坚持那个人的著作“险恶的边境航路”是世纪杰作。吉尔菲艾斯微笑地聆听,可可冒出的香味令他忆起童年时光。遥远的记忆里,为他和莱因哈特冲泡热可可的那双温暖而洁白的玉手…… 结束了与警长的商谈后,吉尔菲艾斯回到饭店房间换了一套正式的服装,随即便赶往克罗伊奈赫Ⅲ的五星级饭店“蓝因哥尔德”。吉尔菲艾斯本身并不喜欢讲究排场的饭店,不过这次是凯萨琳格少将为了答谢他的救命之恩,特地邀他到此共进晚餐。 吉尔菲艾斯原本只想轻松地享受一顿德式洋芋和烩饭,可是他又担心拒绝邀请的话,可能会伤害到老绅士的一片盛情。再者,说不定可以藉这次机会打听一些关于贩毒方面的情报,所以他最后还是决定赴约。 大概是光线变化的关系,从餐厅看去,顶上那颗巨大的气体惑星是看起来出奇地扁平。感觉就像涂满了抽象色彩的调色盘悬在半空中似的。 “你终于来啦,中校。” 老绅士笑着上前迎接,脸上还映照着闪烁的烛光。 “承蒙您盛情邀约,真是不敢当。” “我还担心你不会来赴约呢。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的风评并不好,所以……” 在烛光的照射下,老绅士的脸上隐约透过着一丝的羞愧和尴尬。吉尔菲艾斯很高兴自己的决定是对的。毕竟对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又何必再去刺伤他呢。 晚餐的菜单是四一九年休贝浓产的白酒、洒了绿胡椒的猪肉。还有用醇酒和香料泡渍的鹿腿肉……虽然气氛拘谨了点,不过还算是尽兴。用完餐点后,吉尔菲艾斯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老绅士询问关于袭击他的那名男子的事。 “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警察不是说过了吗,那个人是因为吸毒一时失去理性,我想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了。” 这时,服务生端来了两杯热腾腾的咖啡。 “我每十年都会来这里一次,是来跟老朋友见面的,他们应该明天就会到了。” 说到这里,老绅士的声音起了微妙的变化。 “我们是四十年前在这里认识的。我说的‘我们’是指我,还有巴赛尔夫妇。当时,我跟克里斯多夫·冯·巴赛尔才刚从士官学校毕业呢……” 凯萨琳格少将凝视着远方,仿佛思绪掉进了遥远的过去。不过很快地又拉回现实,并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只方形的玻璃盒子。他接了一下盒面,立即出现了巴掌大的立体影像。 那是一名年约六十左右的妇女。或许应该称她为老妇人比较恰当。老妇人五官端整而秀丽,虽然年过半百担风韵犹存,不难想像她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位标致美女。吉尔菲艾斯曾看过不少上了年纪的宫廷贵妇,不过她们尽是一些傲慢、痴肥臃肿、气量狭小、神经质又善妒的女人,像这么美丽的老妇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呢。 “这位夫人真是雍容华贵。” 吉尔菲艾斯发出真诚的赞美。老绅士满足地关闭了立体形像,将那只小型投射器放进口袋,然后伸手拿取桌上的咖啡。 “是啊。她不但年轻的时候漂亮,过了六十以后依然美丽如昔。”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年轻和年老实在差别很大。年轻的时候一心只想获得,老了则是担心会失去。或许不能一概而论,可是却不是没有道理。你刚才看到的那位夫人叫约汉娜,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却一如往昔那么明艳动人,可是我就差多了。” “听阁下这么说,难道您害怕失去什么吗?” 吉尔菲艾斯好奇地问。 “不、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咖啡的香味在两人之间飘散着。 “我想你八成猜到了吧?我曾经向她求过婚呢,就在我们相识的一年后。当时,我鼓起最大的勇气,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共度人生,可是……” “您被甩了吗?” 虽然这种直接的表达方式稍嫌失礼,不过吉尔菲艾斯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出更恰当的句子。 “不、不是。” 老人的语气依然和缓,并没有情绪化的反应。 “不能算是被甩吧,因为约汉娜压根就没有把我当成异性朋友。” 红发青年不知该作何反应,索性沉默不语。 “当她回答说‘你是个好人’时,我就知道没希望了。因为好人并不是女人选择伴侣时的条件。‘好人’是用来安慰那些没有神秘感又缺乏勉力的男人的字眼。” “是吗?” 对于这个论点,吉尔菲艾斯并不完全认同。 “我只能这么想了。不过我一点也不恨她,毕竟她也不希望刺伤我的感情。她的存在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老绅士的心情吉尔菲艾斯颇能体会。因为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同样住着一位高不可攀的女神。 不过他们两人的感受也不尽相同。至少吉尔菲艾斯可不希望自己将来步上老绅士的后尘,守着记忆孤独地度过余生。 “那么,您之后一直没有结婚吗?” “嗯……我也不晓得自己的想法正不正确,但是一个人的热情是有限度的,我已经把全部的感情送给了约汉娜。这就是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吧!就算我和别的女人结婚,也只是履行义务罢了,这样对那个女人也不公平。” ……听完老人这一席话之后,吉尔菲艾斯不禁感到纳闷,这么一位深谙人生哲理的绅士,怎么会在阿尔雷斯海姆战役中惨败呢? 晨曦中,杉木林里弥漫的朝雾仿佛罩上一层薄薄的深红色纱衣,渐渐地又变为蔷薇色、金黄色,湿冷的空气从半开的窗户无声无息地吹进来…… 吉尔菲艾斯依稀记得梦境是从帝都奥丁街道遥远的彼方——佛洛伊登山地展开的。皇帝的行宫就矗立在山坡上,他和莱因哈特曾经多次造访那里。 “齐格……起来,齐格!” 女人细柔的声音像渗人耳膜一般,在梦境里回响着。吉尔菲艾斯知道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而且会叫他“齐格”的全世界只有一个——莱因哈特的姊姊安妮罗杰——存在他心灵深处的美丽女神。不管他睡得再沉,只要听到她的呼唤,一定会醒来…… 一睁开眼,佛洛伊登山地的宜人景色便随着梦境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饭店房间。吉尔菲艾斯很快地发现自己连人带被掉到了地上,而且胸口发闷,头部也隐隐作痛。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意识久久无法清醒,四周的气氛令人感到窒息般的难受。瞬间,瓦斯中毒的疑虑闪过他的脑海,不过呼吸或皮肤并没有任何刺激的感觉。房间内弥漫的气息仿佛要将他推向死亡之门似地。他摒住呼吸、用最强意志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同时伸手探索放在床下的紧急用氧气面罩。 吉尔菲艾斯死命地移动着越来越不听使唤的手指搜索着,等他戴上氧气面罩时,肺部已经濒临迸裂边缘。再晚一秒的话,这位未满二十岁、年轻有为的帝国中校恐怕真的就要一命呜呼了。 是安妮罗杰救了我!吉尔菲艾斯一面给肺部补充新鲜氧气,一面这么想。以科学角度来解释的话,其实是吉尔菲艾斯内心的潜在意识、求生本能、以及对危机的警觉心化成了安妮罗杰的形象,把他从昏睡的状态中唤醒。但吉尔菲艾斯始终坚信,他的命是安妮罗杰救回来的。他要这么解释也并无不可,反正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困扰。 霍夫曼警长对部下做出指示之后,便向吉尔菲艾斯走来。 “我们在空调管线中发现了大量的二氧化碳。” 他摸了摸双下巴,继续说: “据我推测,嫌犯应该是利用空调系统将气化的干冰送进你的房间,企图造成窒息死亡。而且天亮之后,什么证据也不会留下,作案的手法非常高明。” “的确……” 吉尔菲艾斯表情凝重地低语。 “中校,听说你昨天曾和凯萨琳格少将见过面,当时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你认为他有嫌疑?” “是有这种可能性。” “可是,他自己差点被毒瘾的患者杀死呀。” “说不定是他故布疑阵。” 虽然警长的推断不无道理,但是吉尔菲艾斯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看到他的反应后,警长又摸摸肥厚的下巴说:“当然啦,或许那是我个人的浅见和臆测,但是办案就是这样,不能错过任何可能的线索。对方知道我们的行动后,已经展开反击,而且将矛头指向你,他们分明是在向我们挑战呀。” 听到警长开口闭口都是“我们”,吉尔菲艾斯不禁苦笑。 “我觉得我好像是引诱敌人上钩的饵呢。” “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霍夫曼谨慎地解释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是我之所以怀疑凯萨琳格并不是没有理由。现在军队里毒品泛滥,是因为大家都想藉着药物忘却对死亡的恐惧,这对指挥官来说是再方便不过了。说的更明白一点,指挥官可以藉着这种会使人上瘾的药物控制部下。一旦部下上了瘾,对长官的命令一定会服从到底。” 说着,警长微微地耸起肩膀。 “既然没有后顾之忧,指挥官便能下达任何泯灭人性的命令。毕竟上瘾的人是抗拒不了毒品诱惑的。” 虽然警长的推断令人感到厌恶,不过吉尔菲艾斯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他感觉唾液泛着苦涩的滋味。 “我曾经在军队里当了五年的兵。老实说,比起那些不曾谋面的敌人,我倒觉得有虐待倾向的长官才叫人害怕哩。我这个人天性豁达、脸皮又厚,所以才能顺利退伍。但是队上还是经常传出一些个性较柔弱的士兵,因为受不了长官虐待而自杀的事件。当然,在军方的纪录上他们都是因公殉职。” 这番言词犀利的批判令吉尔菲艾斯感到十分讶异。警长如此直言不讳地道出军中弊端,是出于对他的信任,或是不把他当一回事? “仔细想想,所谓的士兵的忠诚心,其实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毒品。药性发作时,仿佛置身温暖的海洋一般舒畅快活,可是一旦药性消退,剩下的就是狼狈不堪的自己。” 说到这里,警长突然停了下来,不再发表意见。他看着吉尔菲艾斯睑上的表情,干咳了几声,随即又说:“中校大概不同意我的看法吧。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说的太严重了,恕我厚颜,请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 “你放心吧,我这个人是很健忘的。” 吉尔菲艾斯苦笑地回答。突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地问警长。 “对了,听说巴赛尔中将伉俪今天要来这里是吗?” “巴赛尔夫妇?我记得他们前天就到了呀。” “……你确定吗?警长。” “当然确定,巴赛尔可是退役的高级将官,我身为此地的保安官,当然会特别留意。可是,你问这个要作什么?” 吉尔菲艾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随便敷衍几句,便先行离去。 一到了餐厅,凯萨琳格早已坐在席上。他看到吉尔菲艾斯便对他招了招手。吉尔菲艾斯没有什么食欲,只向服务生点了一杯加了生蛋和蜂蜜的黑啤酒。虽然量不多,但是空着肚子实在无力办事,而这样简单的组合已经足够提供吉尔菲艾斯充分的能量。 霍夫曼警长说巴赛尔伉俪早已在两天前抵达克罗伊奈赫Ⅲ,可是眼前的凯萨琳格却告诉他,巴赛尔夫妇今天才会到。的确,如果他们一直待在房间里,而且只吩咐客房服务的话,就不会和凯萨琳格碰面。可是,既然人都来了,为何要躲着每十年见一次的老朋友呢? 克里斯多夫·冯·巴赛尔的外表看起来比失意的凯萨琳格年轻十来岁左右,眼神、举止都散发着无以伦比的英气和活力。他退役后转而投资星际间的运输事业。看的出来,他不但是个出色的军人,也是位杰出的企业家。 “你就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上校?不、是中校吧。听说你是莱因哈特·冯·缪杰尔提督的心腹,是吗?” 巴赛尔热切地和吉尔菲艾斯打招呼寒暄,仿佛没注意到介绍他们认识的凯萨琳格。由于他的态度非常热络,以致于连吉尔菲艾斯都没发觉他在提及莱因哈特时,语气中所隐藏的敌意。至于凯萨琳格,他在知道巴赛尔夫人因为晕船,已经先行回房休息之后,显得有点落落寡欢。 “我已经听说你昨天英勇救人的事迹了,我代替我的老朋友向您表达无限的感激。” 巴赛尔的语气中,除了优越感还是优越感。 “昨天我自己也差一点就遭人暗算呢。” 吉尔菲艾斯掩藏内心厌恶,淡淡地说。巴赛尔闻言,煞有介事地蹩着眉:“哦?照您这么说,昨天那件事不是突发事件,而是有预谋的计划了?” “从种种迹象推断,应该是如此……” “这可不得了!我巴赛尔绝对不会坐视老朋友身陷险境的。请你多告诉我一些吧。” “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警长再三交代要我保密,再说,案情尚未明朗之前,实在不宜妄下定论。” “真的不能再多透露一点吗?” “是的,我能奉告的就只有这些了。” 吉尔菲艾斯一面观察巴赛尔的神色,一面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对了,请问阁下今天什么时候到的?” “大约十点左右,你问这个要作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他料想巴赛尔一定会起疑心,所以故意这么问。吉尔菲艾斯对今天的会面并没有留下良好的印象。 吉尔菲艾斯坐在吧台,正陷入苦思的时候,隔壁男子手上的咖啡杯突然掉落在地,他口吐白沫、双手不停地抖动,全身开始不由自主地痉挛,眼神涣散地看着天花板。接着他一把将椅子踢开,弄出极大的声响。店内的顾客不约而同地朝声音的方向投以责难的目光。男子没有付帐,转身就要离去。吉尔菲艾斯留了一枚铜板在柜台上,赶紧追了上去。由于那个人走路跌跌撞撞,一到旁若无人的样子,其他的客人只得皱着眉纷纷走避。 吉尔菲艾斯确认了那名男子走进一扇门之后,随即跟了进去。 才推门进去,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身体立即飘了起来,内耳的三半规管因为突如其来的变化而产生耳鸣。 那是一处名为“漂浮世界”的轻重力游戏空间。空间内部的格局方正,边长约六十公尺,高约三十公尺。一次至少可以容纳十人以上在里面自由自在地移动。 吉尔菲艾斯费了极大的功夫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体,可是这时候前面突然出现五名壮汉。他们个个体格壮硕、手持利刃,脸上挂着狰狞邪恶的表情。 吉尔菲艾斯苦笑,他早就料到这是个陷井。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让敌人放松警戒,还刻意把配枪留置在柜台上。本来他还因为调查工作毫无进展伤透脑筋,没想到对方倒先采取行动了。以吉尔菲戈斯的实力,对付面前的五名壮汉应该不成问题,说不定还可以逼他们供出幕后的主使者。 对手们不停地上下左右跳跃变换位置,企图分散吉尔菲艾斯的注意力,再一步步逼近。吉尔菲艾斯谨慎地往后退了几步,室内的墙壁本来是为了方便民众观赏而装设的强化玻璃,不过现在却放下护罩,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事。 吉尔菲艾斯在瞬间,不、应该是半瞬的时间,读出敌人的意图,随即迅速向上跃起。他抓住壁上的横杆,双脚朝墙壁用力一踢,在空中翻转一周,躲过了攻击。对手在扑空之后,由于身手不如吉尔菲艾斯灵活,以致于还来不及跟进就朝墙壁撞了过去,墙壁受到撞击之后,护罩突然开启。就这样,强化玻璃里面所发生的怪异景象,完全呈现在隔壁植物区里数十名男女的面前。 “咦?他们在玩新的游戏吗?” 大伙儿露出疑惑的目光。因为玻璃的另一侧正在进行一场五对一的不公平的决斗。大家凑热闹似地贴着玻璃看着血腥暴力的场面,人群中也开始出现鼓噪的声音。 “好!我赌那个红头发五百马克!” “可是他只有一个人呀!” “那小子功夫好像不错,一对五应该不成问题。我赌他会赢,你就押另外那五个人吧。” 凭什么由你决定!另一个人正要开口抗议时,突然又惊叫了起来。原来一名壮汉绕到“红头发”的背后,挺着刀子就要刺过去。 吉尔菲艾斯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把身体一侧,用手臂钳住对方的手腕。这时,另一名男子又冲了上来。吉尔菲艾斯又是一个闪身,原本在他后面的那名壮汉顿时变成了人肉盾牌。锋利的刀口直直地刺进他左肩甲骨的内侧,刀身直接穿透血肉。男子当场发出痛苦的哀嚎,全身痛苦的痉挛。 不一会儿,男子便像一只四肢抽缩的蜘蛛般,动也不动地用浮在半空中。尸体在碰到强化玻璃后,又弹了回去。加上重力较轻的缘故,他身上流出的鲜血凝结成颗粒状漂浮,碰到阻碍时便四溅飞散。 “杀人啦!” 女人开始惊叫,人群也跟着起了骚动,叫嚣声此起彼落,现场气氛顿时沸腾了起来。 “太好啦,他们是玩真的!果然有看头!我押一千马克!加油啊!红头发的!我的人生就看你啦!” 由于隔着强化玻璃,吉尔菲艾斯完全听不到场外鼓噪的声音。杀手们当然也没空理会那些喧闹的观众。尽管他们少了一名伙伴,不过攻击的狠劲却增加了二成。吉尔菲艾斯也抽出死者身上的刀子,一面向后退避一面拿着刀子威吓对方。这时,一名杀手突然从上方纵身跃下,刀光直指吉尔菲艾斯而来。吉尔菲艾斯惊险地打掉对方的利刃,同时朝他的咽喉刺了一刀。 解决掉两个了!吉尔菲艾斯正在这么想的时候,身体突然又失去了平衡。 室内恢复了原来的重力。 幸好当时吉尔菲艾斯只有离地五十公分,所以恢复重力时候,双脚稍微弹了一下便安全降落,并没有受伤。 不过在天花板高度的那几名杀手可就没这么幸运。重力恢复的那一瞬间,他们才发出惨叫声,身体已经比声音先一步落下,整个人重重地掉落在坚硬无比的陶瓷地板。就在场外观众一片惊声尖叫中,数名武装警察推开围观的人群,涌入房间里。 其实不是吉尔菲艾斯运气好,而是有人在顾及到不伤害吉尔菲艾斯的情况下,才按下了重力开关,那个人正是霍夫曼警长。他担心地看着吉尔菲艾斯:“你有没有受伤?中校。” “还好。” 吉尔菲艾斯尽量表现出镇静的样子,事实上他的呼吸早就乱了节奏。 “幸好你们即时赶来救我,太谢谢你们了。” “其实我们收到了通报,说游戏空间的荧幕突然故障。我这个人就算再迟钝,也猜得到其中必有蹊跷。”霍夫曼自豪地说。“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个人对付他们五个也真是了不起啊,中校。” “还说呢,要是你们再遇个几分钟,我就听不到你这番赞美了。” 他们边谈边看着陆续被抬出的那几名杀手。 “有一个人只有脚发生骨折,并没有生命危险。我想应该可以从他口中问出答案。” “说不定是有人雇他们来杀我的。” “你是说……巴赛尔中将?” 在吉尔菲艾斯的注视下,霍夫曼警长的表情显得有点尴尬。 “关于你跟我提起的那件事,我已经派人去调查过了。结果,果然发现了一、两件令人玩味的消息。” “说来听听。” “第一件事就是你已经知道的,巴赛尔夫妇比预定的时间提早抵达。” 警长露出自责的眼神,不过倒也不是很严重。 “真是谢谢你点醒了我,我想案情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还有一件事,你一定会有兴趣,我会一五一十地跟你报告的。” 吉尔菲艾斯听了警长的说明后,原先放松的心情顿时又变得沉重起来。 吉尔菲艾斯再一次造访凯萨琳格的房间。老绅士开门迎接他进入,脸上露出怀疑和警戒的神色。不过这也难怪,因为吉尔菲艾斯的态度让他不得不如此。吉尔菲艾斯谢绝了老人要替他冲咖啡的好意,只是低声的质问: “阿尔雷斯海姆会战中,您担任舰队总司令,巴赛尔中将则是以后勤参谋者的身份担任补给部门的负责人,是吗?” 凯萨琳格沉默了几秒后才点头承认。 在那一次战役中,凯萨琳格还是中将,巴赛尔只是跟在他身边的少将。期间,巴赛尔因为涉嫌持有毒品遭到宪兵队传唤侦讯,后来在凯萨琳格的作证下才得以无罪释放。而就在发生这个事件后的一个月,帝国军不幸惨败。 “听说当时是因为气化的赛奥基辛外泄,不少官兵因而陷入急性中毒的状态,所以才会导致全军溃败。” 老人紧闭双唇,睑上不带任何表情,从他的反应看不出任何的悔意。 “如果您在军事审判的法庭上供出那件事的话,巴赛尔中将势必难逃制裁。可是您为了保护情敌,故意隐瞒实情,对吧?” 尽管吉尔菲艾斯也不愿如此咄咄相逼,可是声音还是难掩激动的情绪。因为凯萨琳格的牺牲实在太大,他被迫负起战败的责任、强制从军队除役。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还晋升为中将,这样的结果实在是令人难以信服。 “我真不懂、您为什么要这么袒护巴赛尔中将呢?” 凯萨琳格双手交握,口吻平淡的说:“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我不能让约汉娜选择的男人变成罪犯。巴赛尔和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女的高贵典雅、男的气宇轩昂……” 吉尔菲艾斯一时无言以对。这究竟是信仰?还是幻想?他有立场责怪他吗? “那、您的名誉怎么办?” “我这个人还有什么名誉可言。事实证明,我的确是一个无能的将领,法庭对我的判决并没有错。” “那我们换个说法吧。就算您不在乎被判刑,可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巴赛尔至今仍逍遥法外,继续危害无辜的士兵,难道您不想弥补这个错误吗?” “不行,我办不到。如果我帮助你们举发巴赛尔,到时约汉娜一定以为我是出于嫉妒而出卖朋友,四十年的交情也会付之一炬。” 吉尔菲艾斯迟疑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质问:“照您这么说,您宁愿背负无能的污名,也不愿意举发巴赛尔?为了自己爱恋的人,您不惜忍受世人鄙夷的眼光,可是您这么做对得起那些被毒品所害的官兵吗?” 凯萨琳格眉头深锁,久久不发一语。 “上次我忘了告诉你……年轻人为了追求正义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可是三年前我已经失去了那份年轻的心了,因为我实在不愿伤害她……” 老人苦涩的声音依然掩不住对约汉娜的款款深情。 “可是有时候,诚意和爱情反而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人生不是简单的数学习题,无法用方程式来解决。如果世间上的爱情都是付出就能获得同等的回报,那么人生将是何等单纯快乐,但是……” 看到凯萨琳格脸上痛苦的表情,吉尔菲艾斯停住说话。 “中校,你是对的。如果三年前我供出实情的话,就可以避免更多人受到赛奥基辛的毒害,我为了一己的私情,害了那么多士兵受苦。他们同样有爱人、同样有想要保护的对象……” 他虚脱似地垂着头,低低自语着。 “我是一个没用的人,只会带给别人不幸……” 一个小时后,吉尔菲艾斯终于亲眼见到了上次在投影器看到的那位妇人约汉娜·冯·巴赛尔。因为巴赛尔夫妇比预定的时间提早抵达,所以她和夫婿分别住在不同的军人房里。他们如此匆促的行程,只是更加凸显此行不寻常的意图。 巴赛尔夫人虽然住的是军人房,不过空间倒还算宽敞,墙壁上还镶有复古式壁炉,气氛柔和而温馨。 正如吉尔菲艾斯所想像的,眼前的巴赛尔夫人果然气质出众、美丽典雅。 “你就是凯萨琳格的代理人吗?真是辛苦你了。” “哪里,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这真是个奇妙的回答,吉尔菲艾斯这么想。凯萨琳格因为没有勇气面对巴赛尔夫人,所以临时决定放弃这次见面的机会,独自关在房间里,改由吉尔菲艾斯出面。当吉尔菲艾斯正要开口说话时,老妇人优雅地制止了他。 “你们是不是想揭发我先生的罪行,所以特地前来取得我的谅解,对吧?” 巴赛尔夫人一语道破吉尔菲艾斯的来意,令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 “您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向警方通报要来克罗伊奈赫Ⅲ的贩毒组织的幕后老大就是我。” 吉尔菲艾斯一时说不出话来。倒不是因为老妇人的惊人之语,而是他似乎早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 “我曾向我丈夫提出匿名警告,要他立即洗心革面,否则要把他的恶行公诸于世,没想到却收到了反效果。” “他以为是凯萨琳格少将在暗中搞鬼,所以派杀手去行刺他。为了确认暗杀行动有没有成功,你们提早抵达克罗伊奈赫Ⅲ……” “没错、年轻人,你猜对了。” 对年纪尚轻的吉尔菲艾斯来说,巴赛尔夫人的态度冷静的叫人讶异。 “您大概事先也没料到会波及到凯萨琳格先生吧。恕我多嘴,凯萨琳格少将似乎对您一往情深,难道您没有为他的立场着想过吗?” 约汉娜以平静的口吻回答:“年轻人,谁爱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的是谁,不是吗?” 自从到这里的这两三天,吉尔菲艾斯已经经过几次无言以对的窘境。没想到现在又是一次。 “我非常清楚凯萨琳格先生是位心地善良的正人君子。可是一个人的品格和评价,和我爱不爱这个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瞬间,吉尔菲艾斯觉得胸口好像被利刃刺中了一般。老妇人所言的确是事实,而且是冷酷无情的事实。 “……大约在一年前,我得知我丈夫正在从事任何时代、任何体制都不会允许的毒品买卖。我也知道凯萨琳格先生曾经帮他脱罪。这一次是我提议三个人一起见面的,我这么做无非是希望我丈夫能当面向凯萨琳格先生赔罪。可是当他决定将行程提早两天时,我就知道自己的苦心是白费了……” 巴赛尔中将依然保持沉稳的态度,客套地接待年轻的中校。不管他是装腔作势的伪君子或是恶贯满盈的毒枭,吉尔菲艾斯还是不得不承认,巴赛尔的确具有一股非凡的气度和威严。 “以我派去的那五个人居然连一个人都对付不了,真是饭桶。事到如今,我也只有认栽了。你要多少尽管开口吧,中校。” 对方无耻的态度令吉尔菲艾斯不由得火冒三丈。 “你在阿尔雷斯海姆会战中铸下大错,到现在还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吗?” “这位红头发的小兄弟,战争不也是一场利益的争夺吗?” 巴赛尔一副气定神闲的态度,试图说眼吉尔菲艾斯。 “你想想看,就是因为有那些贪图利益的小人,战争才会不断地发生。如果没利益可图,那么社会的组织不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吗?既然存在,就必须想办法有效地利用,这是很自然的呀。” “我不是来跟你谈论战争哲学的。” 吉尔菲艾斯强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勉强压抑住内心翻腾的情绪。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可能早就拔枪射击了。 “每个人对于现状的认识和所抱持的态度的确不同。只是我不懂,你为了自身的利益不惜毒害士兵们的身心,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猪活在这个世界上是被人吃、不是吃人的。如果你硬要我解释的话,那我只能说是自然界中弱肉强食的法协……” “你说士兵们是猪吗……” “中校、你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别忘了,你也是牺牲了许多士兵的生命才能爬到今天的地位。我们之间的差异只是一个比较保守、一个比较积极而已呀。” “你想举发我的话尽管去吧,反正你们也没有证据。是聪明人的话,就接受我的条件吧。” “我是没有物证,可是凯萨琳格少将愿意出庭作证。” “别傻了,一个情场败将说的话谁会相信。” “约汉娜夫人也愿意作证,这点你总不能视若无睹吧。” 巴赛尔听到约汉娜的名字,皱了一下眉头。接着吉尔菲艾斯把约汉娜夫人说过的话简单地陈述了一遍,巴赛尔听完后睑色大变,懊恼地咂了咂舌。 “原来如此,约汉娜四十年前拒绝了凯萨琳格,为了弥补内心愧疚才会这么做。她真是让我颜面尽失。” “你到现在还是执迷不悟吗!” “我好不容易爬到今天的位置,岂能轻易放弃!” 丝毫没有悔意的巴赛尔冷冷地看着指摘他的红发青年,笑着说:“吉尔菲艾斯中校,你的确是个胆识过人的有为青年,可是你这么不懂人情世故,可是活不久的哦。” “少装模作样了。” 血气方刚的年纪使得吉尔菲艾斯压抑不住沸腾的怒气,不愿同流合污的态度充分表露在粗暴的语气中。向来自制力颇强的吉尔菲艾斯觉得自己的耐性似乎已经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凯萨琳格那家伙也太多管闲事了,我指的是三年前的那件事。我又没有拜托他那么做,他却硬是把人情加在我身上,那家伙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 说到这里,他的话突然被房门打开的声音阻断,几名宪兵冲了进来,在吉尔菲艾斯身后排成一道人墙。 “中校,你们的谈话结束了吗?” 不等吉尔菲艾斯回答,霍夫曼警长便转头瞪着巴赛尔。 “巴赛尔阁下,你应该知道你派去的那几名杀手,已经因为杀人未遂而被逮捕了吧。刚才你又自动供出了自己的罪行,现在我们要以教唆杀人的罪嫌将你逮捕。” 虽然当场被逮,可是巴赛尔依然摆出一副高姿态,傲视着警长和包围的警察。 “这里没有你们警察插手的余地!我可是帝国军的退役将领,你当我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吗?” 警长也不甘示弱地挑战他的权威。 “容我说明,阁下。内务省的条文上明确的规定,凡是犯下重大的刑案的嫌犯,例如杀人、贩卖毒品、绑架等重罪,不论身份地位,一律逮捕。” “一个小小的警长,居然想用法律逮捕国家高级将领?” “有什么话请留到军事审判的时候向法官申诉吧,到时凯萨琳格少将也会出庭作证。我想你行李里也有可以当作呈堂证据的线索吧。” 巴赛尔不屑地扭曲着脸颊。 “……原来如此,看样子我是输定了。好吧、我认了。不过请你们容许我和我的太太说最后一句话吧。” 巴赛尔按下和隔壁房间联络的电视通话器的按钮。他表情怪异,过了一会见才开口说话。 “约汉娜,你房间桌子抽屉里有我的文件,请你马上把里面的东西烧了。” 吉尔菲艾斯吃惊地瞪大了眼,霍夫曼警长也急得跳了起来。而巴赛尔则是扬起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 “你们听见了吧?我只是说‘里面的东西’而已,你们如何能证明那就是证据?” 吉尔菲艾斯转过身飞奔出去,霍夫曼于长则是和其他警员向巴赛尔一拥而上。双方很有默契地分开行动。 冲进隔壁房间的吉尔菲艾斯,正好看到老妇人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朝壁炉走去。 “放下那些资料、夫人!有了它我们才能举发巴赛尔在军队从事贩毒的事实、理清阿尔雷斯海姆会战失败的责任,还给凯萨琳格少将一个清白呀!” 老妇人淡淡地笑着说:“年轻人,我是巴赛尔夫人,怎么能帮你们举发他呢。我必须完成我丈夫交代的任务。” “巴赛尔夫人……” “我必须烧掉这些文件,如果你想阻止我的话,尽管开枪吧!” “夫人……” “是非善恶用我都没有关系。除非我丈夫认罪,否则我是不会帮你们检举他的,因为我没有那个资格。其实我跟他一样,都是无药可救的罪人……” 吉尔菲艾斯心里非常清楚,他必须马上射杀眼前的老妇人。为了凯萨琳格、为了霍夫曼警长、为了无辜受害的士兵、也为了自己,他必须开枪。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动手射杀一名手无寸铁的女人。 如果是莱因哈特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扣扳机吧。尽管内心有所迟疑,他也会压抑在心中,甚至无视于它们的存在。吉尔菲艾斯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及莱因哈特的原因。 吉尔菲艾斯无力感地站在原地,迟迟无法扣下扳机。 巴赛尔夫人拿着文件,一步步走近壁炉。她的动作不徐不缓,仿佛正等着吉尔菲艾斯开枪射击似的…… 这时,一道闪光从吉尔菲艾斯身旁划过。 战场上,吉尔菲艾斯绝对称的上是骁勇善战的豪杰,可是这一刻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志,他只觉得眼前的色彩顿时消失。老妇人的胸口流出汩汩的鲜血,接着便倒卧在地,直到她手上的文件散落到地面,吉尔菲艾斯才恢复到现实。 吉尔菲艾斯环视了一下室内,发现凯萨琳格就站在房间里,其他警员这时也纷纷赶来。凯萨琳格手上的枪掉落地面,像个罪人似地走到老妇人身边跪了下来。 “约汉娜、约汉娜……” 他呼唤着到死都没有接受他的巴赛尔夫人名字。吉尔菲艾斯怅然地摇着头,红色的头发像海浪般地波动。他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站着,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霍夫曼上前拾起掉落地上的文件,像抱着婴儿般地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 “有了这个就能将巴赛尔定罪了!中校,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我什么都没做。” 激动的情绪已经平复的吉尔菲艾斯拨了拨一头红发,轻描淡写地回答。 “是凯萨琳格将军为自己洗刷了污名。” 这次的事件在帝国军方的记录上,一定会把真正应该为战争失败负责的罪魁祸首写成是具有骑士精神的勇者吧。但不管官方记录怎么记载,都无法抹煞这一页用血泪所写成的事实,民众的心中对这次的事件也会不同的评价吧。 对吉尔菲艾斯而言,能不能得到安妮罗杰的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心爱着对方。就像凯萨琳格对爱的坚持、约汉娜无怨无悔的忠贞一样,他对安妮罗杰的爱慕之增也永远不会改变…… 这份感情是吉尔菲艾斯自己的纪录,也是他真正爱过的证明。 各式各样的人陆续从刚刚抵达宇宙港的太空出里走了出来。要从旅客中发现金发的莱因哈特并不困难。同样的,莱因哈特也很快地从迎接的人群中发现了红头发的吉尔菲艾斯。 “吉尔菲艾斯!” 这句充满活力和韵律的叫唤声,在吉尔菲艾斯听来是那么地熟悉而怀念。 金发的青年向他走了过来,两人像久违多年的老友重逢一般,热切地拥抱着对方的肩膀。 “怎么样?我不在的时候玩得还愉快吗?少了一个人在耳边唠叨,一定很轻松吧?” “才不呢……” 红发少年认真地摇摇头。 “只有待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才能大展身手啊。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的。” 莱因哈特用他苍冰色的眼眸注视着好友,脸上流露出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笑容,伸出手拨弄着他那一头红发。 “我也是,少了你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哩。我们先去喝一杯庆祝一下吧。待会儿你可要告诉我你这两天发生的趣事喔。” 巨大的气体惑星高挂天空,仿佛正低头俯视着这两个年轻人,它那瞬息万变的气流就像彩带般不停地旋绕着…… 外传·朝之梦、夜之歌 Ⅰ 晨曦呈螺旋状般地射人寝室,透进眼睑闭合的细缝。 莱因哈特·冯·缪杰尔眨了两、三次眼,好不容易才从睡梦中醒来。才刚睁开眼,天花板角落的扩音器便开始展开早晨的攻势。 “起床!起床!!起床!!” 莱因哈特大大地舒展了一下全身的筋骨,邻床的吉尔菲艾斯则是揉揉睡眼惺松的眼睛。他们两个现在正在幼年学校的宿舍里。虽然他们的房间和隔壁寝室有一墙之隔,但是还是可以感觉到学生们起床的骚动。点名、盥洗、然后到校庭排队举行升旗典礼。 倒不是莱因哈特陷入了回忆的时空,其实他早在两年前就从这所学校毕业了。这次他是奉宪兵队之命重回母校调查一桩杀人案件。这一天是四月二十八日,也是被害者卡尔·冯·莱弗艾森举行葬礼的日子。 帝国历四八四年,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十七岁,阶级上校。 经过卡布契兰加那件事之后,莱因哈特过了一段平安无事的岁月。后来,他接受了自然大气和人工大气周期性交换呼吸的训练,然后被派到伊谢尔伦要塞驻防。刚开始他是以少校的军阶指挥驱逐舰,之后又晋升中校,担任巡航舰艇长。期间,帝国军曾和自由行星同盟军发生大规模流血战争,他亲眼目睹了同盟军溃败的光景。 在同年龄的军人之中,莱因哈特不但官阶较高、功勋彪炳,而且分配到的部属也比较多。每次一有人事变动,他的功勋和驻防地就会重新变动。当然,这跟军务省的人事方针缺乏一贯性有很大的关系。但一方面,他自己也很积极建立军功。再者,他姊姊安妮罗杰的身份无异也是他仕途上的一大助力。就这样,上司不得不向上级推荐,让他一路向上晋升。但是,晋升的另一个意思通常也就是驻防地的变动。 在长官眼中,莱因哈特是个不受欢迎的部属。对一个墨守成规、按部就班型的长官来说,像莱因哈特那种有才能(虽然不情愿,但也必须承认)、趾高气昂(大家一致公认的事实)的部下是最令人厌恶的。偏偏他却是皇帝宠妃的亲弟弟!万一他在自己的麾下战死的话,那么皇帝只要动动他那枯瘦的手指,别说是上司的位置,连未来的仕途都一并滚落万丈深渊。所以长官们对莱因哈特这个危险的火种,莫不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上一个贪图安逸的长官想尽办法将莱因哈特踢开,下一个接到这个烫手山芋的“牺牲者”则是暗自咒骂,大叹走霉运。 莱因哈特当然是“危险的火种”,而且危险的程度远远超乎那些平庸无能长官的想象。他所发出的巨量高热和破坏力,在不久的未来将会把整个王朝、体制,还有宫廷里的门阀贵族全部燃烧殆尽。那些没能事先发觉的人,其实应该算幸运吧。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被调任到帝都宪兵本部一事,菜因哈特感到万般不愿。他一心渴望上太空和强大的敌人交战,建立武勋。如今却被派到一个专门对弱势者展示皇帝和政府权威的机构。 不久前,宪兵队逮捕了一名老妇。老妇人原本有三个儿子,两个战死,一个在战场上病死。绝望之余,她将每个家庭都会钓挂的皇太祖鲁道夫大帝和现任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的肖像从墙上扯下扔到地上。她一面用力踩踏,一面大声咒骂:“我含辛茹苦养大的三个儿子,都为了皇帝陛下您战死了!我只能用这个方式表达对您的感激啊!” 后来由于有人密告,老妇因此遭到逮捕。那个利用职权将自己的儿子调到后方的宪兵副总监,在对部下训示的时候说:“那个女人该恨的是共和主义者那些叛徒,可是她居然把怨气出在皇帝身上,做出违反国家、忘恩负义的举动!那些不懂得感谢皇帝、效忠国家的人,不必把他们当人看待!这种人应该得到最严厉的惩罚!” 他的言论很明显地是在教唆刑囚,甚至要置老妇于死地。菜因哈特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虽然感到极端愤怒,但是以他的权限和责任根本插不了手。 不过,宪兵队内部还是出现了见义勇为的声音。那是一个三十来岁,名叫伍尔利·克斯拉的年轻男子,他不是宪兵出身,而是以舰队法务士官的身份,从宇宙舰队司令部调到宪兵队从事研修的工作。他一接下那件令人不愉快的案件后,立即带人到那名告密者的家里将他逮捕。以下就是他所持的理由—— “这个人看到老妇人犯下大不敬的罪行时,竟然站在一旁观看而不出面予以制止,显然没有尽到一个臣民的责任。虽然事后他告了密,但那只是为了掩饰他自己的过错。正因为他内心的想法和老妇一样,所以才会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的肖像被踩踏,而没有出面干涉。这种行为等于是共犯,如果不予以严惩的话,那么惩治不敬之罪的精神将荡然无存。” 就这样,那名告密者当月的家计陷人赤字,因为他领到的奖金必须拿来支付更高昂的医疗费用。至于那名老妇,虽然遭到监禁和询问,不过并没有受到刑罚。宪兵副总监为此还特地召克斯拉前来质问。克斯拉这么回答:“会踩踏皇帝陛下肖像的人,表示精神状态已经不正常。拷问一个疯子一点意义也没有。” 克斯拉的反抗也仅止于此。后来老妇人被流放到一座酷寒的行星,没过多久便因为绝食而衰弱致死。虽然克斯拉最后还是未能替老妇脱罪,但至少那名告密者受到应有的惩罚,这一点倒是替无能为力的平民百姓出了一口怨气。 “了不起!克斯拉中校见义勇为的精神实在令人敬佩,值得我们学习。” 莱因哈特向来欣赏作风直来直往的人,但是克斯拉中校迂回致胜的行事作风更是令他感佩不已。毕竟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只有藉由不断地学习、累积经验,将来才能拥有超人一等的能力。事实上,吉尔菲艾斯的本质和莱因哈特非常近似,只不过他要求自己必须扮演缓和莱因哈特刚烈性格的角色,所以在处理事情方面要比莱因哈特来的审慎周密。或许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更钦佩克斯拉处事的机智。 举个例来说吧,莱因哈特视为理所当然的人事异动,在吉尔菲艾斯看来却是令人担心的变数,他害怕不能和莱因哈特编入同一个单位。所以每次一有新的人事异动,他最关心的是有没有和莱因哈特分配在同一部属,至于派到哪个单位他倒是不那么担心。 这次人事变动的结果,让他阴压多日的心情得以拨云见日。或许心头的重担没了,所以才能心平气和地安慰对这次人事异动有满腹牢骚的莱因哈特。当然,莱因哈特并不是不在乎能否和吉尔菲艾斯发配在同一个部属,而是他认为那种事根本不需要担心。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之所以能分配到同一个单位,很明显的和莱因哈特的姊姊安妮罗杰的幕后运作有很大的关系。再者,对军部来说,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的存在对他们尚没有构成威胁,不需要特别予以防范。既然莱因哈特身为主官,必须分配一名副官给他,那么让他们两个同进同出倒也省得麻烦。至少目前,他们还认为吉尔菲艾斯只是一个不足轻重的小卒——当然,那只是现在而已,直到莱因哈特掌握人事大权为止。而吉尔菲艾斯本人认为,只要荣因哈特和安妮罗杰承认他存在的价值就足够了,其它的并不重要。 帝都宪兵本部是在今年的四月二十六日才受理幼年学校所发生的杀人命案。当天,负责搜查的刑事小组曾经前往学校进行调查,可是最后还是无功而返。但是,这个案子又不能因此置之不理。 由于命案发生在幼年学校,搜索调查对象是贵族的子弟,所以警方自动被排除在搜查行列之外,改由宪兵接手,然后再交由刑部进行审理。虽然这无异是对警界的一大污蔑,但在一个极权统治的社会,本来就没有什么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公理可言。 被害者是一名五年级(最高年级)学生——卡尔·冯·莱弗艾森,十五岁。案发当天清晨,同寝室的学生一醒来就发现他的床上空无一人。经过全校搜查,结果在粮食仓库里找到那名学生的尸体。校方开了三个小时冗长的会议后,才向宪兵队报案,那时已经过了中午时刻。被害者是因脑部遭重击而死亡,现场没有找到凶器,而且仓库的门是从外面反锁。从以上种种迹象可以看出这是一桩杀人命案。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就是为了调查这宗离奇的命案而住在学校宿舍。 “我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让你进行全权调查。当然,我们宪兵队里也不是没有人才,所以如果你觉得无能为力的话,也可以找别人代替。” 长官的口气不但缺乏诚意,而且充满了讽刺。尽管莱因哈特对这个任务感到排斥,但是他并没有拒绝。对他来说,临阵脱逃对他的存在意义将造成重大的打击。 “菜因哈特,您实在不需要被那些人耍得团团转。” 吉尔菲艾斯的见解稍有不同。他认为莱因哈特不需要当一位全能的超人。与其费尽心思处理区区的刑事案件,不如学习如何善用将才,统领大军。再说,宪兵部的意图非常明显,一旦莱因哈特无法顺利破案,他们便会以能力不足、办事不力为由将他踢出宪兵部,这么一来正好称了他们的意。不过,莱因哈特并不同意他的看法,他说:“吉尔菲艾斯,我们两个从来没有失败过吧?不管敌人是如何难缠,我们都能克服对不对?” “是的,莱因哈特。” “以后我们也不会输。” “是的,莱因哈特。” “……所以,尽管这次的敌人再怎么狡猾、凶狠,我们都不能退缩。” 莱因哈特已经下定决心,要在一个星期之内侦破校园命案,好送给宪兵队一个灰头土脸的大礼。“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吉尔菲艾斯这么想,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反正从以前到现在,金发天使总是有办法说服他。 Ⅱ 翌日,二十七号,金发少年和红发少年回到毕业近两年的母校拜访。 “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上校和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上尉?” 在校门口站岗的是最低年级的学生。他们看到莱因哈特出现时,莫不一脸惊讶。虽然宪兵部之前已经通知校方将派专人前来处理,但是他们以为上校和上尉应该是中年军人,没想到出现的竟是两名青年才俊。高年级的学生听到消息后,都纷纷跑出来看个究竟。 高年级学生对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并不陌生,因为他们曾经同校三年。莱因哈特不仅是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而且成绩表现相当优异,不但令同年级的学生艳羡不已,连低年级的学弟也对他散发出来的那股孤高的气质、领导者的风范崇拜不已。吉尔菲艾斯因为经常陪伴在莱因哈特身边,而且为人亲切有礼,所以也很得人望。 “十七岁就当上上校啦?真了不起!” 低年级的学弟们的窃窃私语化成阵阵微妙的空气波动,轻掠过莱因哈特波浪般的金发。惊讶、好奇、疑惑、赞叹就像倒入咖啡里的奶糖般,在围观的学生中缓缓地流动着。就在一片毫无秩序可言的阵列中,莱因哈特他们走进了校长室。 由于他是两年前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校友,所以学校的师长对莱因哈特·冯·缪杰尔这个名字印象非常深刻。再者,他毕业之后,短短两年间就从少尉一路晋升到上校,升迁的速度是幼年学校历年来的毕业生中最快速的一个。照理说,这应该是值得母校夸问的光荣事迹,但是每当师长们在提到这位杰出的校友时似乎语多保留。毕竟,莱因哈特的成就并不是通例。谁都知道他姊姊安妮罗杰是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的宠妃,而且皇帝还赐给她伯爵夫人的称号。 “他是格里华德伯爵夫人的弟弟?难怪那么快就飞黄腾达。” 对于这样的误解,令莱因哈特感到厌烦和不悦。刚满十七岁的年轻肌肤散发出感性的芒刺,更让人留下焦躁、难以亲近的印象。或许,越是完美的杰作所受到的贬损也越严苛吧。不管怎么说,莱因哈特还只是十七岁的小伙子,感情往往超越了理性的控制。 关于这方面,吉尔菲艾斯当然也是一样。不过他深谙热锅不宜浇热油的道理,所以一直比莱因哈特更有自觉,不轻易感情用事。 说的更明白一点,莱因哈特自始自终都是莱因哈特,但吉尔菲艾斯却是凭藉自我的意识和努力,才变成现在的吉尔菲艾斯。或许他天生就资质脱颖,但是让这份资质开花结果的却是他本身的自觉,以及不可不提的催化剂——“缪杰尔家的姊弟”。 幼年学校的校长是一名年届退休之龄的老士官——吉尔哈鲁特·冯·修提加中将。莱因哈特在学的时候,他还只是副校长。虽然是军旅出身,却唤不出军人气息,但也不见教育家的风范。他拥有皇家赐予的男爵封号,不过并不会摆出贵族的架子。说的更贴切一点,他给人的感觉就像个农庄的小地主,说起话来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本来,我们并不欢迎外人进来本校。不过这次的命案事关重大,而且凶手残无人性。希望你以搜查官、以及杰出校友的身份,早日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以慰不幸的牺牲者在天之灵,也好让本校受损的声誉能够重获清白。这是本校全体师生殷切的期盼。” 既然这样,为何那么晚才向宪兵队报案呢?莱因哈特感到相当不解,但并没有提出疑问。而校长,大概是平日的习惯使然吧,他边用手指抚弄颜色略深的胡子,边推销他那毫无根据的推测——什么贵为帝国军基石的幼年学校居然发生杀人案件,八成是共和主义者的阴谋等等。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说不定共和主义份子已经拥有超越时空的能力了。搞不好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军务省呢。” 是皇宫!莱因哈特好不容易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但即使如此,还是瞒不过吉尔菲艾斯的眼睛。 知道莱因哈特对旧体制的厌恶和企图推翻的意念的,只有他自己和吉尔菲艾斯两人。在安妮罗杰的光环庇佑之下,莱因哈特更不能对帝国最高权威表示违逆。纵使杰出的成就为他惹来不少闲言碎语,甚至有人批评他是个“目中无人的臭小子”。但是如果那些人了解他内心真正的意图,恐怕就不只是“目中无人的臭小子”能一语蔽之了。那可是罪大恶极的叛国之罪!无庸置疑地,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将会遭到处决,连安妮罗杰也无可幸免。即使她贵为皇帝的宠妃也一样。王朝的存亡凌驾在皇帝个人的意志之上。一旦罪名确立,莱因哈特将不再是宠妃的弟弟,而会变成安妮罗杰是叛国罪人的姊姊,主客的地位在瞬间大逆转。叛国者的妻子、儿女、双亲,甚至是兄弟、朋友都会遭受连坐。这种例子在过去的历史上屡见不鲜。而且也唯有叛国罪,是不分贵族、平民,一律都得受到相同的罪刑。 所谓停滞的石头会生苔,雍塞的池水会腐臭。高登巴姆王朝时代曾发生过几次原本可以为帝国注人活水的事件,可是最后都遭到当权者以死亡和暴力恫吓给退杀了,结果更加速自身的腐败。 对灭亡的古老历史寄予哀怜之意乃是人之常情,但是却不需要对那些扼杀新事物的陈年污泥冠上古老传统的美名。莱因哈特发过誓,一定要把这些污泥从历史上扫除殆尽。 尤其从第一次上阵以来,菜因哈特的背后就蒙上了一层敌对的阴影。他们个个张牙舞爪,准备随时对他伸出最恶毒的魔掌。而那些人就是躲在“新无忧宫”里,享尽荣华富贵的特权阶级。尽管莱因哈特极欲除之而后快,但是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和那些人抗衡。 周围那些无才无能、又眼界狭隘的庸俗之辈,在莱因哈特看来简直愚蠢的令人难以忍受。但吉尔菲艾斯却有不同的见解。他认为那些视野狭隘的无能之辈,正好可以当他们步步高升的台阶。要是他们拥有卓越的洞察力和想象力,一旦识破莱因哈特的野心,那么他们两个人计划多年的未来将永远无法实现。以个人成就来说,十七岁的年轻人能爬上上校的位置,应该可以算是功成名就。但是若要对付整个王朝如此巨大的敌人,这一点小小的成就实在是微不足道。 莱因哈特反问校长:“与其拉上共和主义份子,说不定是那名学生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所以才会惹来杀身之祸吧?” 这突如其来发言,让站在一旁吉尔菲艾斯赶紧对他使眼色。在反应稍迟钝的校长尚未变脸之前,莱因哈特又为自己辩护。 “我只是打个比方罢了,校长阁下。如果有得罪之处,在此先向您道个歉。在宪兵队待久了,总是变得讨人厌。” 莱因哈特恭敬地掩饰了内心真正的想法。对于尚无力反抗的人来说,有时必须藉着几近虚假的客套来掩饰真正的自己。莱因哈特当然知道这个道理,而他也准备这么做。只是在吉尔菲艾斯看来,这种作法实在太冒险了。他不出一声,以视线极力要求菜因哈特掩藏他突出的棱角。 午后温和的阳光,透过格子窗洒进了校长室。现在正好是晓春的季节,空气中混和着多种花香,随风轻拂着人们的肌肤。透过格子窗向外看去,浓淡参差的绿意像炸开似地攻占了整个视野,仿佛连视网膜都染上翠绿的色彩。 虽说外面的世界一片生意盎然,走到哪里都感觉暖烘烘的,不过莱因哈特并不特别喜欢这个季节。他比较偏好早春的清晨、初夏的午后、萧瑟的晚秋和寒意同眠的初冬。对他来说,晚春的午后空气过于透明翠绿,感觉好象整个人都沉入海里似地。人夜之后,夜空中的点点寒星所绽放的银光,连人呼出的气息都会反射白色的光芒。而且皮肤干涩紧绷粗糙的感觉刺激着全身的每一寸神经。这就是晚春的自然和人体之间格格不入的触感。 总而言之,莱因哈特对于带有硬质透明感的时间带,向来都不抱持好感。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的话,可以调查本校的经理。但是你绝对查不出有任何可疑之处的。” 校长虚伪地笑着说。听得出来他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悦。 “这些将来都要上战场和共和主义份子作战的学生们,如今却得面临互相猜忌的下场,真是情何以堪哪。” 老人沉重地叹了口气。莱因哈特再次向他表达歉意,毕竟眼前这个老人是他们求学时的恩师,总不能表现得太过失仪。 “互相猜忌?可是我们并没有对外发表这是件杀人案,不是吗?” “谣言传播的速度快得惊人,而且是无孔不入,我们实在防不胜防哟,莱因哈特上校。” 莱因哈特额首表示同意。接着,他以要到现场勘查为由,退出校长室。校长则答应派一名可以信赖的学生过去,以便提供他们办案时所需的协助。 Ⅲ “这里就是……发生不幸事故的现场。” 带领他们到粮食仓库的是一名在学校服务了30年,好不容易才升上中尉的事务员。虽然吉尔菲艾斯的官阶只比他大一级,但对他来说都是必须低头服从的长官。至于上校莱因哈特就更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了。他们很快就结束在仓库的调查,一方面是距离案发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早就没什么证据可查。另一方面是,事务员毕恭毕敬的态度也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走出仓库后,莱因哈特询问事务员学校里对这次的事件有没有流传什么样的谣言。事务员表情恭谨地回答:“是的。大家都在谣传可能是怨灵作祟。” “怨灵作祟!?” “是的。有人说是几十年前意外身亡的学生想找人作伴,也有人说是因为他看到恶魔信徒的集会才会惹来杀身之祸,反正校园里是谣言满天飞。” “谢谢你宝贵的意见。” 莱因哈特在心里暗自苦笑,随即让事务员离开。 “真是!什么恶灵作祟!!” “学校和鬼故事本来就是如影随形,每所学校都一样。或许这也算是恶灵作崇吧。” 但凡房间的角落、楼梯下的死角、走廊的尽头、门的后面多少都会流传着一些“灵异故事”。它对人们所造成的恐惧,简直就像躲在宇宙黑暗的迷宫里,随时等着将飞过的宇宙飞船一口吞下的怪物一样。或许远古的人类在洞穴里生一把小小的火苗以对抗外界无止境的黑暗的那段记忆,还留在人体最深层的细胞核里。所以人类至今还是对黑暗存在着莫须有的恐惧。尽管说来可笑,可是却不能否认这个事实。即使是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他们也曾经历过因为恐惧黑夜,而把头蒙在棉被里,害怕得整夜不敢阖眼的年纪。 话虽如此,不过如果将这次校园命案归咎于超自然现象,实在是荒谬无稽。 莱因哈特他们到学校的教室、第一到第三校舍、体育馆、图书馆、阅兵场兼竞技场、射击训练场……等地走了一回。与其拘泥在同一个地方,倒不如四处走动或许可以探听到更多线索。 幼年学校不但占地广大,师资和设备也比其它同年级的教育机构来的高级。因为它和士官学校都是属于银河帝国的军国主义教育的中枢,所以享受这样的待遇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在莱因哈特看来,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幼年学校已经老朽了。” 他指的不是设备,而是师资和校风都已经呈现颓纪的老态。一味地墨守成规和习惯、忽略创新和启发性、视古老为真理、将求新求变的学生当成扰乱秩序的罪魁祸首。 尽管为人垢病的毛病不少,但是一成不变的校园却也勾起了校友的怀念之情。 “图书馆还是老样子。” “我们曾在大厅后面和高年级的学生打架,而且是二对四呢!” 幼年学校的莱因哈特是出了名的“麻烦人物”,不但以前如此,现在也是一样。不过他从不找低年级学弟下手,也不会以多欺少,而且是正好相反。因为他的尊严不容许这样的行为。 “我还记得曾经把一个说我姊姊坏话的家伙扔进那座水池里。” 求学时种种的回忆仿佛又被唤醒了一般,历历在目。 “这里是古老的战场,到处都有你以前留下的功迹哪。” “别说的好象事不关己似的,别忘了,你也是同伙喔。” 莱因哈特笑着。他用细瘦的手指撩拨着一头金黄色的发丝,思绪再度陷入往日的时光。 “我们从幼年学校毕业只有短短的两年,这段期间要不是有你跟随在侧,说不定我早就向阎王报到了。” 这一番直接、坦率的谢意,让吉尔菲艾斯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得用蹩脚的笑话掩饰内心的尴尬。 “虽然您有不少通往冥界的车票,可是却没有人场券。所以不管你遇到什么危险,都死不了的。” “喔?这我倒不知道呢,这故事挺有意思的。” 谈笑声中,莱因哈特的脚步变得轻松许多。走出一排一排的校舍后,两人来到一大片草地。因为天气热的让人发汗,他们便朝一棵大榆树下走过去。 树荫下,他们再度翻开手上厚厚的资料,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被害者的学年成绩并不算特别优秀,约莫在一0名到五0名之间。吉尔菲艾斯在校的成绩大概就是这个程度。虽然他在射击的科目表现杰出,但是也仅止于此。因为学校里并没有辅佐役这个科目,连战略计划也都是纸上谈兵的模拟战况,能让他施展所长的机会并不多…… “以他的成绩应该不至于遭人嫉妒。令人纳闷的是,他为何会出现在粮食仓库里?” “您说的没错,一个学生在三更半夜跑到仓库的确不寻常。” 在缺少线索和目击证人的情况下,莱因哈特在调查过程中不只一次触犯校规。向国旗致敬时双脚要打开多少角度、看到师长要心怀感激地低头敬礼……这些规定对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个体来说,简直愚不可及。 当再次享用学校供应的餐点时,虽然让他忆起学生时代的点滴,但味觉上的感受却教人不敢领教。黑麦面包、香肠、起司、蔬菜汤、马铃薯沙拉占满了桌面,量虽多但味道实在难以下咽。莱因哈特求学时代,就经常为了这件事遭到师长的训斥。 “校方非常重视食物的营养!你身为国家未来的军人,却老是抱怨食物难吃,简直是不知好歹!” 那些站在支配者立场的人在强制别人遵守规定时,自己往往就是那个破坏规定的害群之马。例如以前痴肥不堪的鲁道夫皇帝,他严格限制人民的饮食生活,自己却天天酒池肉林、享尽人间佳肴。他晚年的时候一直为痛风所苦,就是最好的证明。或许对鲁道夫来说,“自己”的食物遭到平民百姓的糟蹋是他最痛恨的吧。所谓上行下效,幼年学校的前任校长,也就是莱因哈特求学时代的校长,就曾经私藏葡萄酒和鱼子酱。那么现任校长修提加中将又是如何呢?就算学生私闯粮食仓库,顶多也只是触犯校规,可是…… 莱因哈特的视线停在前方一大片泛着祖母绿色彩的球场。场上正好有红、黄两队球员在进行比赛。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选了一处斜坡坐了下来。当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球场上的比赛时,突然有个人影挡住了前方的视线。一名身材高大、棕色头发、看起来应该是高年级的学生站在他们面前,直挺挺地向他们敬礼。 “报告,我是高年级的学生墨利斯·冯·哈森。校长派我来协助协助上校的调查工作。” “喔,辛苦了,坐下吧。” “对不起,我不能在上校面前坐下。请让我站着接受您的询问吧。” 少年的表现与其说是生硬,倒不如说是出于本身的教养和对规则的机械性顺从。尽管莱因哈特心里嘀咕着,不过并没有说出口。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死者莱弗艾森生前的风评如何?” “这个我不太清楚。” “那么,他有没有与人结怨?” “这我就不知道了。” 少年的回答对案情一点帮助也没有。倒不是他无心协助办案或是存心跟莱因哈特作对,而是他可能本来就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或许数字和资料对他来说还来得实际吧。莱因哈特皱着眉,不再开口。看到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吉尔菲艾斯代替他提出问题。 “那反过来问好了,有谁跟他交情比较好?” “我。” “是吗?那么在你看来,莱弗艾森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少年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无法会意吉尔菲艾斯的问题。吉尔菲艾斯只好换另一个方式问。比方说,当他的成绩被同学超越时,他是无所谓呢?还是会耿耿于怀? “就我所知,应该是会介意吧。” 他有推倭责任的倾向吗?就是把自己的过错和失败归咎他人身上的习惯? “嗯,他的确会这样。” “你说你们是好朋友,可是你怎么都不替他辩护?” “我想,照实回答对案情才会有帮助……” 少年不愠不火的口吻,连吉尔菲艾斯都感到有点不耐烦。他的回答不像是自己知道或是相信的答案,倒像是从旁偷听来的讯息。这时,球场上的学生传来一阵骚动。少年回过头去看。莱因哈特因为视线被挡住,索性问他:“哪一队得分啦?” “不是黄的那队。” 少年没有做正面的回答。球场上果然可以看到穿红色球衣的球员欢欣鼓舞的呐喊着。吉尔菲艾斯突然看了少年一眼,不过并没有说什么。莱因哈特挥挥手,作势要少年离开。 “这家伙一点帮助都没有。” 莱因哈特没好气的说。他的声音充满了不满的怒气。 “到目前为止还是找不到凶器。到底凶手是如何杀人,又是如何湮灭凶器的?” “或许我们应该先考虑凶手的动机,吉尔菲艾斯。如果把所有的可能性还原为单一动机的话,你说那会是什么?” “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对吧?” 在这种情况下,吉尔菲艾斯不需要下任何断言,只需提供莱因哈特思考的线索就行了。金发少年点点头,浓密的前发随着轻轻晃动。 “没错,就像战争一样。要不就积极的争取胜利,要不就退一步守住现状,也就是攻击的动机和防卫的动机。” 吉尔菲艾斯没有打断他的话,专心地聆听。 “或许我们应该把复仇的动机也列人考虑。广意来说,这也算是一种防卫性的动机……” 说到这里莱因哈特突然中断谈话,陷入沉思,随即又咋了咋舌。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派我们来调查这个案子了!吉尔菲艾斯。” “为什么?” “为了让嫌犯放松警戒。” “喔喔……” 吉尔菲艾斯会意地点点头。 当初校长得知宪兵队派两名十几岁的小伙子负责这件杀人案时,显得极为不悦。莱因哈特到校那天,校长还抱怨说宪兵队根本没有把这个案子当一回事……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就只有等犯人自己露出马脚了。 Ⅳ 四月二十八日,这天是被害人卡尔·冯·莱弗艾森举行葬礼的日子。下葬地点选在罗伊斐林墓园。虽然仪式进行的时候还不到太阳下山的时刻,但是天空却阴沉沉的一片,厚厚的云层仿佛承受不住重量似地越压越低。以视觉来说,时间好象加快了两个小时。以皮肤的触觉来说,简直就像倒退了一个月。前来参加丧礼的人回家后大概都要吃感冒药吧。 “……这件意外真是令人遗憾……” 耳边不时传来的窃窃私语,证明了情报管制的确收到极大的效果。尽管天色灰暗,仪式也沉重的令人快喘不过气,但是致悼词的学生代表——学年首席墨利斯·冯·哈森仍然以无懈可击的态度,朗诵着无懈可击的追悼文章。悼词的内容千篇一律、毫无个性可言,不过也找不出值得诟病的破绽。当学年首席和已故友人的父亲握手时那种形式美的极致表现,让参与丧礼的女士们都不禁嘶嘶吸泣,以帕拭泪。 仪式结束后,莱因哈特上前向死者的父亲表示哀悼之意。 “令公子的事真是令人遗憾,莱弗艾森上校。” 虽然官阶相同,不过莱弗艾森足足比莱因哈特年长三十多岁,而且不久即将退役。关于这次的意外,校长已经跟他说明了原委,他也知道菜因哈特是宪兵队派来的调查人员。尽管内心悲痛万分,但他还是恭敬地向莱因哈特回礼。 “真是辛苦你了,请你务必查出真凶,予以严惩。” “这是当然的了,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给令公子一个公道。” 莱因哈特毫不做作地表达负责的态度。不过基于职务上的关系,他必须要求痛失爱子的父亲不要对外公开这是一桩杀人事件。笃实的莱弗艾森上校立即毅然地表明立场,“我知道,因为这关系到帝国军幼年学校的名誉。”听到这样的回答,莱因哈特不禁对自己的立场和这位父亲顺从的态度感到痛恨。被支配者的宽容只会助长支配者的气焰,让他们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吉尔菲艾斯听了莱因哈特满腹的怨气后,微笑地安抚他的情绪。 “莱因哈特,您说的很有道理,可是这件事不能怪他呀。” 莱因哈特不好意思地拨了拨头发。 “说的也是,他并没错。帝国的人民经历了将近五个世纪的精神奴役,不、应该说是家畜对待,自然而然就养成习惯了。说起来他也是牺牲者之一,我实在不该怪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心里发誓,无论如何绝对不当单方面的牺牲者。正在思索着的时候,他发觉吉尔菲艾斯的视线一直盯着站在前面不远的学年首席哈森身上。吉尔菲艾斯也注意到莱因哈特狐疑的眼光。 “我总觉得怪怪的,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种感觉就好象牙缝里塞了蔬菜的叶子。” “那的确很不舒服。” 莱因哈特露出一脸感同身受的表情。 “算了,反正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就专心办案吧。虽然丧礼花去我们不少时间,但我想这种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了吧。” 不过,这回莱因哈特的猜测出现了数亿分之一的误差。当他们回到幼年学校后,便收到一封从吉格林蒂皇后皇家医院寄来的录影带信件。一旁的吉尔菲艾斯看到信件内容后,瞬间整个人都呆住了。 “……帝国骑士赛巴司提恩·冯·缪杰尔阁下于帝国历四八四年四月二八日一九时四0分,病逝于本院特别医疗大楼。死因是肝硬化。本院虽尽一切力量挽回缪杰尔阁下的生命,但是他送来本院时已经为时已晚。” 莱因哈特面无表情的看着宣告父亲死亡的画面。医院方面一再强调父亲的死是因为疏于对自己身体的管理,但这对莱因哈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无言地凝视着录影带画面,突然觉得肩膀上增加了些许的重量。莱因哈特轻轻拍着吉尔菲艾斯搭在他肩上的手。 “放心吧,吉尔菲艾斯。我会去参加丧礼,我可不想挨我姊姊的骂呢。” 他极力想挤出一丝笑容,但中途还是放弃了。过去种种不愉快的回忆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莱因哈特父子感情不睦的事吉尔菲艾斯早就知情。不过莱因哈特对父亲的憎恨也不是毫无理由。七年前,他的姊姊安妮罗杰被送进皇帝的后官时,赛巴司提恩收下了皇帝馈赠的五十万帝国马克。虽然那笔钱名义上是治装费,事实上却是贩卖人口的酬金。对莱因哈特来说,不管是买的人或卖的人都是万恶不赦的罪犯。他的父亲和皇帝都是共犯。而把这种公然的人口贩卖视为理所当然的社会体制,以及默许这种事的人民的心态,都是莱因哈特发誓要铲除的恶习。 四月三0日这天是帝国骑士赛巴司提思·冯·缪杰尔举行丧礼的日子,仪式简单而隆重。参加仪式的人虽多,但都不是来替赛巴司提恩致哀,而是忙着向安妮罗杰摇尾巴,真正来凭悼死者的恐怕一个也没有。 赛巴司提恩的灵枢被安放在十四年前亡故的爱妻克拉里贝儿·冯·缪杰尔旁边。他安息的墓园是安妮罗杰出钱买下的,虽称不上气派,不过格调高雅、空间也不小。另外,赛巴司提恩虽然对儿子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是他生前把所有的家当全部挥霍殆尽,没有留下任何资产。 安妮罗杰一身素净的黑衣,黑纱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站在她身旁的莱因哈特则是望着天空,视线冰冷不带感情。而吉尔菲艾斯一直等到仪式结束,才有机会向安妮罗杰问安。 “安妮罗杰夫人,如果您在官延里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请尽管告诉莱因哈特跟我,这样或许您会觉得舒坦一点……” “谢谢你,吉尔菲艾斯。” 安妮罗杰轻微而颤抖的声音,像清泉般地渗进吉尔菲艾斯的心扉。 “真的非常谢谢你……” 这时,一阵令人厌烦的杂音打断了她的声音。 “格里华德伯爵夫人,抱歉打断您的谈话。是这样的,陛下要您今天晚上跟他一起去欣赏歌剧。开演的时间是晚上七点,所以请您准备起驾回宫。” 说的也是。安妮罗杰现在的身份是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的宠妃——格里华德伯爵夫人。而他只是一名区区的上尉,他们两人之间的鸿沟实在太大了。站在安妮罗杰身旁的宫廷内侍仿佛是在提醒吉尔菲艾斯注意自己的身份。无处倾诉的相思顿时化成了对高登巴姆王朝的憎恨。但是不一会见,他的思绪又被现实的光景拉回。他看着安妮罗杰在宫廷内侍的护卫下坐上一辆黑色骄车离开。 以前吉尔菲艾斯曾听人说过,赛巴司提思·冯·缪杰尔生前曾婉拒皇室赐予的男爵封号。但这毕竟只是谣言,是真是假很难说。就算是事实,或许卖女求荣的污名让他羞于接受,或者他想用拒绝的方式表达为自己辩护的立场。究竟是哪一种,连吉尔菲艾斯也不敢断言。不过另一种说法是,赛巴司提思主动向皇室申请男爵的封号,结果遭到驳回。莱因哈特似乎比较相信后者的说法。 在吉尔菲艾斯的印象中,莱因哈特的父亲似乎都和嗅觉脱离不了关系。赛巴司提思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不论何时身上总是散发着浓重的酒臭。至少在吉尔菲艾斯的记忆里他一直是醉醺醺的样子,几乎没有例外。或许,他只是借酒装疯吧。 “天底下把女儿卖给皇帝和大官的人不计其数,为什么莱因哈特这家伙却偏偏只怪我一个人!” 的确,卖女求荣的人确实多的不胜枚举。但是莱因哈特的父亲只有他一个,而且把安妮罗杰卖给皇帝的也是他。在这种推卸不掉的身份下,他也只有承受莱因哈特负面的感情了。 突然,吉尔菲艾斯感到似乎有个力量压在他的肩上。他不需回头就可以感觉到莱因哈特金黄色的头发和金黄色的怒气。没想到强夺者和被强夺者之间的界线竟然是如此清晰可见。 “莱因哈特。” 吉尔菲艾斯这个时候也只能说这么多了。金发少年按着好友的肩膀,那对苍冰色的眼眸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笑意。 “总算结束了……” 莱因哈特端丽的唇形像化了冰一般,绽露出开朗的笑睿。 “姊姊和我终于解脱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就靠我们的努力了,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吉尔菲艾斯!” Ⅴ 赛巴司提思·冯·缪杰尔的葬礼结束后,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正赶回幼年学校的途中,原本阴靡的天空抛弃了贵妇人的衿持,开始歇斯底里的闹脾气。厚厚的雨云从地平线那端迅速飘来,阵阵狂风像要展示它强大肺功能似地呼啸着。不一会儿功夫,天空便渐哩哗啦地下起大雨来,路上的车子顿时陷人窒碍难行的困境。 春天的雨势虽然短暂,却一点也不温顺。在天体运行法则面前,静静地喘息着的自然,仿佛把它所有的热情全部倾注在即将到来的复活日一般。莱因哈特非常了解这一点,因为他自己正是这样。 回到学校后,更凛冽的强风正等着他们。校园里发生了第二宗杀人案件。死者同样是最高年级的学生,约翰·哥德霍尔特·冯·贝鲁兹。他的成绩是仅次于哈森,排名全学年第二的优等生。 “我人在这里,凶手竟然还敢犯案!” 莱因哈特压抑不住满腔怒火,狠狠地用拳头锤打墙壁。吉尔菲艾斯没有情绪化的反应,反而看起来轻松了许多。因为这个案子已经有了眉目,他的怒气因此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凶手是故意趁你不在的时候犯案的,我们是防不胜防啊。” “可是不管怎么说,命案再次发生,我也有责任哪!” 杀人现场是一间盟洗室,室内全部铺上了磁砖,天花板和墙壁是乳白色系列,地板则是绿色。溅到墙上的血迹几乎都已经擦拭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奇怪的是,地板的血渍只有大略地擦过,甚至原本没有沾血的部分也留有擦拭的痕迹。这个情况倒是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你负责调查本校的命案,如今一案未破,又发生新的命案,真是令人遗憾。” 校长室里,修提加校长看着年轻的金发少年,眼神流露着责备的目光。莱因哈特没有为自己辩护。其实最应该负责的应该是校长。他去参加葬礼的这段时间,校园内的治安本来就该由校内的纠察队负责才对。尽管菜因哈特心里这么想,不过并没有说出口,只是用苍冰色的眼眸冷冷地回敬对方。 “实在是可惜啊,本来贝鲁兹还说有事情想找我谈的。现在想想,大概是他目击了命案的发生,凶手怕他泄漏秘密而将他杀害的吧。” “这的确很有可能。不过你为什么没有事先跟我提这件事呢?”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想到这些,再说,你不是正为别的事情倾心吗?” 莱因哈特没有答话,默默地退出校长室。在命案尚未侦破之前,他是没有立场发表什么长篇道理的。 关于第二宗命案,有一点令莱因哈特百思不解。既然命案现场墙壁上的血能擦得那么干净,为何对于地板上的血迹却那么粗心大意?是时间不够吗?因为有人走近,所以来不及收拾善后?或者只是凶手本身的失态?还是临时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惊慌失措、乱了阵脚? 从这几个矛盾处着眼的话,或许对破案会有重大帮助。既然无法从第一宗命案找到蛛丝马迹,那么就只能从第二宗命案发掘线索了。 翌日清晨,莱因哈特在听取了本部派来的五、六名宪兵下士的报告后,便独自到笼罩着连续杀人阴影的校园散步。他走到位于偏僻角落的服务区内,逗留了约15分钟后又走了出来。 等他回到自己的寝室时,吉尔菲艾斯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之前有件事我一直觉得不对劲,现在终于想通了,莱因哈特上校。” 吉尔菲艾斯边说,边把五件不同颜色的运动服摆在桌上。黄、红、蓝、绿、黑五种衣服排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朵又大又鲜艳的花。上次在足球场旁边,哈森所说的话一直让吉尔菲艾斯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协调。 “你还记得那时候哈森说‘反正赢的不是黄的那一队’吧了?” “其实他只要说红队赢就行了。” “没错,换成你或我一定会这么说。可是哈森却办不到。” 因为足球场上覆盖着浓密的绿草,在绿意盎然的背景下,哈森只能辨识黄色球衣而无法辨识红色球衣。 说的更明白一点,哈森是个色盲,而且是重度性的红绿色色盲。他隐瞒自己这方面的缺陷,进人幼年学校就读。 听到色盲这个名词,莱因哈特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会意过来。那是由不良因子所造成的视觉缺陷,照理说,这个时代应该已经没有色盲的存在。 因为大约在五百年前,鲁道夫·冯·高登巴姆制订了“优生法案”。他和他一群宫延学者不顾自然的法则,主张只有“完全健康的人”才有生存的资格,使得许多有遗传缺陷的人类遭到“处置”。尽管他们采取高压手段,但仍无法完全根绝“不良遗传因子”。连高登巴姆王朝的皇族里也生出许多有先天疾病的婴儿。他们屠杀幼儿、以及“优生思想”的愚昧、肤浅,终于在自己身上得到报应…… 莱因哈特细长的手指像弹钢琴般地轻敲着桌面。 如果犯人是哈森的话,那么他杀害贝鲁兹后,应该无法把溅到磁砖上的血迹全部擦拭干净,因为他是红绿色盲,不能分辨红色和绿色。从这一点来看,就不难理解作案现场奇怪的血迹,而且所有的矛盾也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 “可是,他可以用别的颜色的毛巾来擦拭,这么一来不就可以从沾血的毛巾上看出是不是探到血了。” 吉尔菲艾斯的推理得到了莱因哈特的认同。金发少年点点头:“你说的没错,吉尔菲艾斯。那么你看了这个之后,有什么感想?” 莱因哈特拿出一条黄色毛巾,正确的说应该是烧剩下的残骸。虽然毛巾已经被烧的焦黑,但是仔细看的话,还是可以发现上面沾着变了颜色的血清。 “莱因哈特上校,这是从焚化炉里拿出来的吗?” “没错,不过没有完全烧掉。如果送回宪兵本部检查的话,应该可以化验出上面的血迹。” 吉尔菲艾斯讶异地看着眼前的金发少年,他听得出来莱因哈特的声音里流露着毫无热情的冷酷。 “您还是认为凶手就是墨利斯·冯·哈森吗?莱因哈特。” 金发少年微微侧着头,光线从他波浪般的金发流泄而下,看起来就像是顶着光环的美少年天使。 “……太多的线索都对他非常不利,让人不得不这么想……” 他们再一次前往粮食仓库进行取证。从宪兵本部派来的宪兵下士的报告中可以知道,去世的卡尔·冯·莱弗艾森生前似乎对学校的伙食颇多怨言,或许他们可以从这方面找到线索。 两人走进仓库,正要穿过堆积如山的材料时,吉尔菲艾斯注意到头顶上的危机。 “危险!莱因哈特!!” 他大喊着,不过动作却比声音更为迅速。他整个人朝莱因哈特扑了过去。 就在他们高速朝旁边跳开的同时,原来的地方突然有重物从高处垂直落下,重重地摔落在水泥地面。震动扬起的灰尘微粒弥漫着四周的空气。那是一包约30公斤重的面粉袋。 大约有几秒的时间,两个人呆坐在地上直直地看着那包巨大的面粉袋,久久说不出话来。要是面粉袋砸到莱因哈特身上的话,那可不是说着玩的。莱因哈特感激地把手掌搭在吉尔菲艾斯的红发上,然后站了起来。 “凶器就是这个,吉尔菲艾斯。” 莱因哈特以难得的兴奋语气说。他一面拉起吉尔菲艾斯,一面热切地阐述自己的发现。 “如果这一包30公斤重的面粉袋从15公尺高的地方掉下来,被砸到的人就算没死也会脑震荡吧。凶手杀了人之后把面粉倒出,用吸尘器吸干净,再把袋子折起来藏在衣服里,这么一来凶器不见了,案子当然也破不了。虽然今天的事是巧合,不过我们之前怎么没料到呢……” 他似乎有点懊恼,不过吉尔菲艾斯却认为,若不是莱因哈特具有过人的聪明才智,否则普通人是无法做出这样的推理。 “……不过这个推理有一个漏洞,吉尔菲艾斯……” 金发少年空那对俊俏的双眉,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为年轻。 “怎么说?” “为何犯人不保持现场原来的样子,将面粉袋留在原处,再从外面反锁,这么一来不就可以解释成意外身亡了吗?” “而且校长只需负起疏于管理的责任就行了……” 莱因哈特双臂交叉,苍冰色的限眸陷入沉思。他朝出口慢慢走去,嘴里念念有词。 “才花了一个星期就破案了……” Ⅵ 学年首席墨利斯·冯·哈森被莱因哈特传唤到校长室的时侯,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即使看到臭着一张脸的修提加校长也出现在里面时,依然面不改色。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缪杰尔上校。” 吉尔菲艾斯代替莱因哈特递给他一张纸——一张灰色的纸片。至少在哈森看来是如此。不过莱因哈特却以冷酷而平淡的语气命令他。 “请你把上面的句子念出来。” 那是一张上面用红字写着“墨利斯·冯·哈森是凶手”的绿色纸片。但是哈森却念不出来,只是沉默地站着。 第一名被害者卡尔·冯·莱弗艾森大概知道犯人是个色盲,利用这点予以胁迫。犯人基于“防卫的动机”而对他下毒手。第二名被害者可能是现场目击者,以致于犯人一不做、二不休,连他也一并杀害。 莱因哈特对校长做了上述的说明。很明显的,犯人已经呼之欲出。接着,他又将哈森拉到校长面前。 “怎么了?哈森。你不会念上面的字吗?” 莱因哈特的声音像冰箱一样地冰冷。哈森脸上则反复着多重复杂的心情,狼狈、屈辱、挫败、愤怒和憎恶感在他内心交战着。这一路走来,他究竟吃了多少苦才有今天的成就。为了掩饰色盲的秘密,努力训练自己记住红绿灯的位置,任何方面都不能输给正常识力的学生,甚至要比他们更为出色。事实上,他现在的地位正是他努力的最佳证明。可是如今却…… “还是,你根本就看不见?哈森。” “是的、上校!我是个重度色盲,分辨不出红色和绿色,所以看不到纸上的宇。我已经承认了,请你停止这种无用的戏码吧!” 学年首席激动的说。双手像是被强风吹起似地无秩序的挥舞,眼眶里涌出阵阵热流。就像反射热带阳光的水潭一般,灼热而刺痛。 “这就是本来的你吧?虽然外表冷静沉着,内心却是非常激动。” 莱因哈特就像十七岁的少年一样,断然地发表单方面的定论。而校长修提加中将虽然拥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却没有出言制止。当然,以一名教育者的身份来说,是不能偏袒犯罪的学生。 “哈森,你真是让我失望、痛心哪。像你这么优秀的学生,不管有什么理由,也不能对同学下手啊。除了遗憾之外,我也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愧疚……” 莱因哈特制止了校长空转的马达。 “墨利斯·冯·哈森并不是犯人,校长阁下……” 他的声音依然如霜一般地冷峻。 “我之所以指责他,是针对他隐瞒色盲的事实,进人幼年学校就读一事。可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则是另有其人。” 校长一脸怀疑地看着莱因哈特。只见莱因哈特对吉尔菲艾斯使了个眼色。随即吉尔菲艾斯便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件用厚毛巾包裹着的棍状物体。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把沾了人血的裁信刀。 “凶器是一把刀。这是不久前在一名叫爱力西·冯·威尔布鲁克的学生的房间里搜到的。” 顿时,室内变成了无声的空间。最后是莱因哈特的声音划破了沉默。 “那名学生目前正由另一名宪兵看管。他已经承认杀害了哈森和贝鲁兹,不过还没做正式的笔录。” “你胡说!” 校长的眼神和话里同样冒着愤怒的火焰。 “不可能,他不可能是杀人犯!因为刀子明明放在哈森的抽屉里!!” “您说的没错,校长阁下!”莱因哈特有礼貌地表示赞同。“不过,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哈森是学年首席,而约翰·哥德霍尔特·冯·贝鲁兹的成绩则是仅次于哈森排名第二,一旦除掉这两个人的话,排行第三的人便可成为首席。”金发少年不徐不缓地说。“学年第三名刚好就是爱力西·冯·威尔布鲁克。当然,他本身的姓氏并没有多大关系,重要的是他外公的姓,修提加。因为他外公叫做吉尔哈鲁特·冯·修提加。” 校长的脸顿时变得像化石一样僵硬,好不容易才从干个的喉咙挤出磨石子般粗糙的声音。 “莱因哈特上校,你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发现你这个人不懂得开玩笑。没想到你现在还是没有进步,甚至还退步了。” “容我稍做更正,我不是在开玩笑,而是陈述事实。不管怎么样,请校长继续听下去吧,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校长的表情明显地表示反对,不过并没有开口。莱因哈特不等对方回答便继续说下去。 “其实第一个被害者莱弗艾森是死于意外。他生前对学校的伙食感到非常不满,怀疑是厨房的人盗卖货品,中饱私囊,于是趁着三更半夜跑去仓库调查。他这么做倒也不完全是出于正义感,而是一旦发现弊案的话,他进士官学校的时候,可以得到较高的评价。” “不料莱弗艾森遭遇不测惨死在仓库内,而你正好到那里夜巡。当你发现死者后非常懊恼,因为校园里发生这样的事件,身为校长的你势必要负起失职的责任。而这也是引起犯罪动机的开始……” 说到这里,莱因哈特突然闭起秀丽的双唇,室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氛。吉尔菲艾斯冷静地站在一旁,哈森惊讶的几乎不敢呼吸,而校长的思绪早已变成一片空白。 “你把面粉全部倒出,将袋子丢弃,再从外面将门反锁,这么一来,意外就变成了杀人命案。我不知道你是否一开始就打算嫁祸给哈森,或许你是后来才想到的吧。一旦哈森被发现是个色盲的话,一定会被学校退学。可是就算他走了,您的爱孙爱力西前面还有一个贝鲁兹。只有把贝鲁兹一并铲除,爱力西才能成为学年首席。你对孙子的疼爱蒙蔽了良心,为了把爱孙拱上首席,你不惜杀害贝鲁兹,嫁祸给哈森。” 校长的脸涨得通红,他极力掩饰的秘密,如今却被以前的学生毫不保留地全盘揭露。 “只是你没料到,宪兵队竟然派两名初出茅庐的小子前来调查命案。你为了暗示哈森是犯人的确煞费不少苦心,特地把他叫去足球场,还故意使用黄色毛巾和绿色的磁砖。虽然我们毕业这么久,可是还承蒙校长这般苦心指点,真是感激不尽。” 莱因哈特停顿了一下,接着又以怜悯的口吻继续说:“我劝你还是别做无谓的抵抗。别忘了,吉尔菲艾斯在学校的时候,可是射击大赛的冠军,你是敌不过他的。” 校长的肩膀无力地垂下。吉尔菲艾斯走过去,把校长藏在背后的那只手抓住,并取下他手心的手枪。莱因哈特再次开口,一改刚才不愠不火的语气,转为灼热的刺针。 “好个卑鄙小人!你不去对抗违法乱纪的强者,反而为了自己的孙子杀害立场薄弱的学生!被你杀死的学生也是有祖父的呀!!”他毫不留情地发出严厉的指责。“那些投奔自由行星同盟的叛徒都比你光明正大多了!至少他们知道要得到利益就不得不失去自己所拥有的,即使是远离祖国!” 莱因哈特最痛恨的就是那种只会欺负弱小,却不敢挑战强权的小人。 “像你这种人懂什么!!” 修提加中将怒吼着,声音里充满积压的敌意。憎恨和绝望像涌出的热泥浆般占据了他的眼神。 “一个仗着皇帝宠妃的姊姊,在十七、八岁就当上校的人怎么能了解我的辛苦!你可知道我忍受多少屈辱和痛苦,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吗?我曾把希望寄托在女儿的夫婿身上,偏偏他却战死了。我只不过是帮他达成梦想,替孙子铲除障碍,这么做哪里错了吗!!” 以前莱因哈特最不能忍受别人对他的这种侮辱和指责,可是今天他虽怒火中烧却没有燃烧到极点。吉尔菲艾斯看出莱因哈特内心的踌躇,因为连他自己的心理也起了变化。 的确,在当前的社会体制下,有资格憎恨莱因哈特的不是贪恋权贵、欺压弱势的门阀贵族,而是那些在体制内,为了争取些微地位和待遇的改善而汲汲营营的小民。当他们好不容易有机会坐在银制器且前享受权力的滋味时,却因莱因哈特的出现而化为泡影。比起社会的不公平现象,他们更痛恨莱因哈特。 当莱因哈特即将振翅高飞、翱翔天际的时候,他们却只能在地上攀爬,和一些境遇相同的人共同争食有限的幸福。也难怪他们内心会有如此强烈的怨恨。 “跟我说这些也没有用,现在你该做的是如何得到贝鲁兹家人的谅解。” 莱因哈特无法苟同的丢下了这么一句,然后对吉尔菲艾斯使了个眼色,随即数名宪兵便从打开的大门走进校长室。 “莱因哈特,你会看不起胸无大志的人吗?” 金发少年回头看着红发好友。他们一起散步在云散风清的校园,远处的足球场,运动员们依然精力旺盛的在场上奔驰。 校长被带到宪兵本部接受侦讯。哈森也因为隐瞒色盲的缺陷而一并被带走。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对于这样的结果都感到非常惋惜。八成是校长在接受问讯时,供出哈森的秘密。虽然莱因哈特有心替哈森辩护,但是以他目前的权力和地位,尚无力与不合理的社会对抗,只能上呈请愿书,请求上级予以从轻量刑。 因为这次的事件,幼年学校顿时失去了校长和三位资优生。为了不让丑闻扩大,莱因哈特没有得到盛大的表彰,只有秘密的赠勋仪式。不管结果如何,莱因哈特总算得以离开他本来就不想待的宪兵队,他的梦想是在浩瀚的宇宙空间,和优秀的敌人展开战略和战术上的较劲。 “梦想的大小并不重要,懦弱并不可耻,可耻的是甘于懦弱的人。不能争取自我正当权力的人,就等于是侵害他人正当权力的帮凶,我实在无法认同这样的人……” 这个回答和吉尔菲艾斯所期待的答案略有出人。不过,很快的他就得到了超过他想要的答案。 “你也有同感吧?吉尔菲艾斯。我们的想法向来都很接近,不是吗?” “是的,莱因哈特。” 没错。他和这位金发天使拥有共同的梦想。吉尔菲艾斯最大的心愿就是随侍在莱因哈特身边,本来他还担心这个小小的梦想会遭到耻笑,不过现在他终于明了,身体和影子是不可能分开的。 阵阵凉风吹乱了他们金色和红色的头发,两人不约而同地用手按住头发、不约而同地仰望天空、不约而同地凝视对方,这是他们好久以来第一次绽放明朗的笑容。 强劲却令人感到舒适的风是初夏脚步的代言人,温吞的季节已经过去。很快地,他们就要一起迎接充满阳光和朝气蓬勃的夏日。 附:本篇文章虽然提及“色盲(红绿色盲)”,但决无轻蔑视觉障碍者之意。作者是想借着银河帝国对身份低残和患有先天疾病的国民的不平等待遇,凸显扭曲的社会现象,让大家了解为何莱因哈特立誓要推翻高登巴姆王朝。请各位读者能理解本作品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