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幸存者》 1 洛杉矶市星期六凌晨两点三十分,乔卡本特在睡梦中惺忪醒来,只见他抓起枕头紧抱在胸前,低呼着自己爱妻的名字,声音甚是沉痛悲伤,他被自己的呓语惊醒,这才睡意全消,然而梦境并未随之消逝,门像是隔着一层面纱,若隐若现地飘忽着。 当意识到蜜雪儿并不在自己怀抱里时,他更搂紧了枕头梦中伊人的发香仍萦绕脑际,他深怕任问一动部会使这份记忆消逝无踪,徒留他隔夜的评酸味。但是一切终枉然,蜜雪地的发香逐渐淡去,有如一个冉冉上升的汽球,瞬间就脱离了他的掌握。 乔落魄地起身走向最近的两扇窗子,一片漆黑中,他无需顾虑会被什么障碍绊倒,因为整个房间唯一的家具就是他的床,而那也只是一张摆在地板上的床垫而已。 这所位于上劳瑞尔峡谷区的公寓式套房只有一个大房间,有个室内厨房,一个衣橱,浴室极又其窄小。楼下是可停放两部车的车库。乔将影城的房子卖掉后,并未携带任何家具同行,因为将死之人不需过得太舒服,他付了十个月的租金,就是等着有天就此长眠不醒。 窗子面对着峡谷高耸的山壁,西边一轮明月透过树从将银光遍洒在这凄凉的都市丛林上。他奇仔自已经过了这些时日仍然未死;但也不算真正活着。在这半生半死之间他必须寻求一个了断。因为对乔而言,这已是一条不归路。 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啤酒,乔回到床垫上靠墙坐着。凌晨两点半喝啤酒,生活也未免太颓废了。但他就是希望这样喝到死,在酒精的麻痹下,迷迷糊糊的离开尘世。可是酒喝多了又会抹去他至爱的回忆,所以他只允许自己小酌一下。 除了那透过枝叶之间投射在玻璃窗上的月光之外,屋内唯一的光源是来自床垫旁的电话键盘。他认识一个不论在深夜或是白天都能听他倾吐心声的人。乔虽然只有三十七岁,但父母早逝,又无兄弟姐妹,当突如其来的横祸发生之后,曾有不少的朋友试着安慰他,但他毫无心情和他多谈,甚至还刻意的回避,以至于得罪了不少人。 他拿起电话拨给岳母麦贝丝。三千里之遥的维吉尼亚州,对方在第一声铃响时就把话筒拿起。“是乔吗?” “我吵醒你了?” “亲爱的,你知道我一向早睡早起的。” “那亨利呢?”乔指的是蜜雪儿的父亲。 “嗅,那老鬼,世界大战也吵不醒他。”她的语气中洋溢着感情。麦贝丝是个慈祥温和的女性,即使面临丧女之痛,但仍给予乔无比的同情与安慰。她具有一种超人的毅力。 葬礼上,乔和亨利都因不支而靠着她,贝丝就像巨石般屹立不摇。但当天的午夜时分,乔在他影城的屋子后院,发现贝丝身着晨褛坐在秋千摇椅内,将脸埋在枕头里低声啜泣。枕头是从客房携出,为的是怕自己的悲恸会增加丈夫和女婿的负担。乔挨在她身边坐下,想要握她的手或是搂住她的肩,但都被拒绝了。任何的碰触都会令贝丝感到畏缩。强烈的悲痛使她的神经几近崩溃,安慰的耳语对她有如晴天霹震,爱意的触碰亦直似烙铁加身。乔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贝丝身旁,顺手拿起一支长柄捞网,开始打捞游泳池。半夜三更绕着油水,将树叶和虫子从漆黑的水面打捞上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不停地绕着、捞着,直到水面空无一物,只剩反射的冷冷星光。而贝丝不知何时停止了啜泣,静静走到乔的身边,取走他手中的网子,然后带他上楼,像照顾孩子一般地帮他盖好被子。经过了这么多天,乔总算好好地睡了一觉。 现在,乔坐在喝了一半的啤酒旁边,打电话给远方的她。“贝丝,你那边天亮了吗?” “刚亮一会儿。” “你是不是坐在厨房的桌边望着窗外?天色很美吧?” “西边还是一片漆黑,头顶是靛蓝色,东方混合着粉红、深红和宝蓝色,像日本丝绸一般。” 贝丝向来坚强,而乔经常打电话问候她,并不是希望能从她那里获得力量,而是喜欢听她说话。贝丝特殊的音色及软绵绵的维吉尼亚日音,就跟蜜雪儿一模一样。 “刚才你一拿起电话就叫我的名字……”他说。 “亲爱的,还会有谁这么早打电话?” “我是唯一会这么早打电话的人吗?” “其他人也会,但很少。不过今天早晨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悲剧发生在一年前的今天,他们的生活从此永远改变。 这是失去他们之后的第一个忌日。 “乔,我希望你多吃一点,”贝丝说,“你的体重仍在下降吗?” “没有。”他骗她说。 过去一年,他得了厌食症。三个月前,他的体重急剧下降,到目前为止,整整减轻了二十磅。“你那边很热吧?”他问。“又闷热又潮湿,天上有点云,但又不下雨,没什么用。 东边的云彩现在镶了金边,整个变成了粉红色,太阳也露脸了。“”似乎不像已过去了一年了,是不是,贝丝?“”嗯,没错,但有时又觉得好像已过了好多年了。“ “我好想念他们,”他说,“没了他们,我觉得自己好空虚。” “噢,乔,我和亨利都爱你,你就像我们的儿子一样,你就是我们的儿子。” “我知道,我也很爱你们。但这不够,贝丝,这不够的。”他深吸一口气,“这一年,我就像活在地狱中,我真的不知要如何面对未来。” “时间会抚平你的伤痛的。” “我怕不会。贝丝,我好害怕,害怕孤单。” “乔,你有没有想过回去工作?” 意外发生前,他是洛杉研邮报犯罪新闻的记者。当然,他的记者生涯已然结束。 “贝丝,我不能再看到尸体了。” 他没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乔并不相信有来生。他不相信会在充满光和爱的天国中,真能和娇妻爱女重聚。最近,每当他凝望夜空,只见遥远的星辰悬挂在无意义的虚空之中。然而他又不能质疑,因为如果这样的话,就表示蜜雪儿和孩子们的生命就真的变得没有意义了。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都是有个目的的。”贝丝说。 “她们就是我的目的,但她们都去了。” “那么对你而言,就有另外一个目的,你得找到它,你会仍然活着就必有其中道理。” “有什么道理,”他说,“贝丝,告诉我天色现在怎样。”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东边的云彩不再是金色的了,粉红色也已褪去,现在它们是淡淡的白云飘在湛蓝的天空。” 他倾听贝丝描述着大陆另一端的清晨,然后话题聊到萤火虫,她和亨利前一晚在后院一齐盯着它们,非常开心。南加州没有萤火虫,但乔记得重年时在宾州曾经见过这玩意儿。他们也谈到亨利花园里的草莓已经成熟了,这时乔已经有点昏昏欲睡,只依稀听到贝丝最后一句话说到“现在天已大亮,清晨正离开我这儿朝你而去,乔,你要把握住每个清晨带给你的机会,追寻你的目标和理想。” 乔挂了电话,侧躺在床上凝视着月华已逝的窗外。此时明月已沉,他置身在漆黑的暗夜中。进入梦乡后,他梦到的不是什么荣光照耀的目标与理想,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无形压力自天而降,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 2 星期天一早,乔在驱车前往圣塔莫尼卡时,一阵莫名焦躁袭上心头,这让他胸口紧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他试着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赫然发现手指有如中风老人一般的颤抖不止。 他觉得自己就像从很高的地方往下坠落,他开的喜美轿车似乎驶离了道路,掉入了一个无底深渊。道路在他眼前无限延伸,轮胎与沥青路面摩擦出声,他无法使自己恢复稳定。那种坠落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且吓人,使他不得不松开踩着油门的脚而死命地踩下刹车。 一时之间交通大乱,因紧急刹车而造成轮胎磨地的尖锐声音伴随着喇叭声四面八万响了起来。从车旁经过的一个个驾驶司机,不是恶狠狠地瞪他,就是口出恶言大声咒骂,甚至比出猥亵的手势。这就是处于变动年代的洛杉矶,充斥着等待末日时的焦躁,个人一点轻微的流失,别人都会睚皆必报地回敬你。 坠落感仍未减轻,他的胃继续在翻搅,犹如穿着滑橇沿着一条险峻的滑道往下冲似的。虽然他独自一人在车里,但他听到旅客们的尖叫声。起初很模糊,后来声音越来越大。 那不是游乐场里寻找刺激的人们兴高采烈的尖声怪叫,而是真正慌张失措的惊呼。声音似乎很遥远,乔听到自己低声地说着“不要,不要,不要……” 他从车阵中寻了个空隙钻了出来,将车驶离路面,紧贴看护栏停靠在狭窄的路肩上。路旁青翠的夹竹桃树丛,像波浪般地摇曳生姿。乔役将引擎熄火,他一身冷汗,得靠深呼吸才喘得过气来。 车子里的空气明明没问题,他却嗅到一股烟味,他的舌尖甚至尝得过且过到那种混杂着燃烧油料、塑胶、树脂及金属的辛辣味。当地望着挤压在车窗上的夹竹桃浓密的红花绿叶时,它们却幻化成缕缕油烟。车窗也变成都市长方形有着双层玻璃的飞机舷窗。 如果不是过去一年曾有过类似的遭遇,乔一定会认为自己疯了。以前每两个星期会发作一次,有时一天会达三次,每次都十到三十分钟。他也看过心理医师,可是那种辅导治疗毫无助益可言。医生也开过减轻焦虑的药,可是乔不肯吃。他希望能感受到痛苦,那是他所仅有的。 乔闭上眼,用冰冷的双手紧捂着脸。他努力地想控制住情绪,但灾祸的情景却一幕幕在他周围展开,坠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烟味也变得浓厚起来,旅客的尖叫声,就象鬼哭神嚎,所有的东西都在震动,脚下的地板、船壁、天花板,都发出恐怖的声音。 “拜托!”乔哀求道,他紧闭着眼,将手自脸上移开握成拳头置于身体两边。过一会儿,孩子们惊吓的小手紧握着他的手,乔也紧紧地握住它们。 孩子们当然不在车内,而是在那命中注定的班机座位上,乔瞬间置身在即将坠毁的三五三号班机上。每当这个症状发作时,他就会同时身处两地:一个在真实世界的车子内,另一个则在国家航空公司的七四七班机上。蜜雪儿坐在两个孩子中间,克莉丝和妮娜紧握住的是蜜雪儿的双手,而不是乔的。 飞机震动得越来越厉害,空中杂物四处乱飞:精装书、笔记型电脑、餐具、盘子、塑胶杯、酒瓶、铅笔、钢笔在机舱内四处弹跳。 蜜雪儿在咳嗽,一定是在催促孩子们低下头时被烟呛到。“低下头来,保护你们的脸!” 那些可爱的脸庞,七岁的克莉丝像她母亲一样,有着高高的颧骨和清澈的碧眼。乔永远也忘不了克莉丝上芭蕾舞课时脸上的喜悦之情,或是参加少棒比赛,走向本垒板准备打击时专注而斜睨的眼神。 妮娜只有四岁,小巧的鼻子配上蓝灰色的眼眸,一见到猫或狗,就会笑皱了脸。当看到她用小手捧着一只丑陋无比的蜥蜴,用一种惊奇和爱怜的眼光注视着这小东西时,任何人都会认为她就是爱神的化身。 “把头趴下,保护你们的脸!”这句话的含义是她们必会脱险,但最糟的事就是脸被玻璃碎片刮伤而破相。 在与时俱增的惊恐中,飞机坠落的角度愈加倾斜。乔被钉死在座位上,无法弯身向前,俯下保护自己的脸。 也许是破损的飞机造成系统失效,以致每个座位上的氧气面罩都不能使用。他不知道蜜雪儿、克莉丝和妮娜是否还能呼吸,或是在浓烟之中无谓的挣扎并因此而窒息。只见整个客船都是浓烟,那种幽闭的恐惧,比身在最深处的矿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一片漆黑的浓烟中,火焰犹如毒蛇一般境蜒地燃烧起来。人们在飞机失速下坠的惊恐中,既担心这把火不知在何处闷烧,又不知何时会变成吞噬整架七四七班机的熊熊烈焰。 当飞机承受的压力大到无法负荷时,整个机身开始震动起来。巨大的机翼嗡嗡作响地仿佛就要脱落。机身的钢骨也像垂死挣扎的野兽一般在呻吟着。任何一个焊接点的开裂,~个钉子的脱落,听起来都有如枪声一般尖锐。蜜雪儿跟两个孩子心想飞机即将解体,她们将被抛出机身外,分奔黄泉之路。 但是巨大的七四七是机械设计上令人赞叹之作,虽然油压系统在不明的原因下失效,但机翼并没有脱落,机身也未解体。只见它那怒吼着的引擎,似乎在这最后的坠落过程仍奋战不懈着。 蜜雪儿知道,他们正面临着死亡。她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安慰孩子们,她毫不犹豫地紧抱着妮娜,凑在她耳边说:“宝贝,没事的我们都在一块儿,我爱你,抱着妈妈。我爱你,你是最乖的小女儿。”蜜雪儿的声音充满了感情,却全然没有痛苦。当然她也没忘了克莉丝,“不会有事的,亲爱的,我与你在一起。握住我的手,我爱你,我们将永远永远在一起。” 乔坐在车内所听到蜜雪儿的声音,似乎来自他的记忆当蜜雪儿在安慰孩子们的时候,他似乎与她同在。他相信孩子们能有她们母亲一样的勇气。他要知道她们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蜜雪儿告诉她们是如何的珍贵一可爱,客机猛烈地冲撞在科罗拉多空旷的草原上,二十里之外都听得到撞击声。惊飞起一群夜鹰,也吓坏了早起的庄稼汉。 乔在车内发出一声闷哼,似乎胸部遭到雷击。 撞击的惨状,令人不忍卒睹。飞机撞地后爆炸,在草原上翻滚,机身碎裂成数干片烤焦扭曲的碎片。喷出的橘红色燃油将附近的树林也燃烧起来。机上旅客和机员三百三十人全数立即死亡。 蜜雪儿平日灌输给乔,对于爱与同情的认知,也在那悲惨的一刻化为乌有。克莉丝,七岁的小芭蕾舞者、少棒队的队员,将再也不能踮起脚尖作优美的旋转,或是朝着垒包直奔过去了。而动物若是有知,若能感应妮娜心里的话,那么在科罗拉多那个凄冷的夜里,草原上及森林里的小动物,也会在它们的地洞里哀伤颤泣。 乔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他并未和家人同在三五三号班机上。机上的每一个人都已粉身碎骨,如果他也是其中之一的话,大概也只能靠他的牙齿病历,或是一、二根指头的指纹来辨认了。 他穿梭于现实与撞机的情境之间,这并不是靠着回忆,而是极度幻想的结果,平常是出现在梦中,有时就像今天一样,会突然感到一阵焦躁。乔有一种罪恶感,因为他未能与娇萎爱女们同赴黄泉。所以他以此折磨自己,希望能分担她们所历经的恐怖过程。可是他的这种幻想,根本无助于疗伤止痛,只会在每次午夜梦回时,更增心灵的创伤。 乔睁开眼,望着在他面前呼啸而过的车阵。若他真想死得其时,他大可以打开车门,走到高速路上,活活被一辆卡车撞死。但他安然地留在车内,倒不是怕死,而是为了一些自己都搞不清楚的理由。至少目前他觉得在有生之年该多惩罚自己。 过往车辆所掀起的阵风不停地吹动着茂密的夹竹桃树丛,抵靠在车窗上的绿叶与玻璃摩擦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犹如失落而绝望的耳语。 乔不再颤抖,脸上的冷汗也被仪表板处送出的冷风吹干,他不再有坠落的感觉,他已回到现实了。 来往车辆排出的轻烟,在八月的热浪下,有如海市蜃楼一般的朦胧。朝西边望去,清凉的大海在这一片朦胧之中抖动着。乔等车流稍歇,寻了个空,再度朝着大陆的另一端驶去。 3 八月的骄阳下,沙滩白得亮眼。碧绿清凉的海水冲刷着沙滩上的贝壳。圣塔莫妮卡的海滩挤满了人潮。虽然在遥远的内陆是焕热的一天,但这里在太平洋的和风吹黛下,令人感到温暖而舒畅。 当乔经过一群身上涂满椰子油的日光浴者时,一些人对他投以好奇的眼神,因为他不是穿着海滩装,而是身穿白色运动衫、褐色短裤,脚踏一双跑鞋,没穿袜子,可见他根本不是来游泳或是作日光浴的。 一群身着比基尼泳衣的女孩摇鬼生姿地走过救生员面前,向正在注意泳客安全的救生员大送秋波。 星星们在浪潮中戏水,但乔却无法多看他们一眼,他们的笑语、喧嚷和愉悦的尖叫声,在折磨着他的神经,更点燃起他心中一把无名火。 背着一个冰筒,拿着一条毛巾继续向北走,好不容易找到一处人迹较少的沙滩。他摊开毛巾,面海而坐,从冰桶中取出一瓶啤酒。若此处海景是属于他的,他极愿意在海滨终老余生的。听那潮起潮落永无休止的涛声,看拍岸浪花在夕阳中的万千气象,遥望远处平滑如镜的海水,他心中没有一丝平和宁静的感觉,他对一切事物都已麻木。 两个十多岁瘦巴巴的男孩,穿着宽松的泳裤,沿着海滩从北边缓缓行来,然后在乔的旁边停了下来。其中一个扎了个马尾巴,另一个理了个庞克头,两人都晒得很黑。他们转过身注视着大海,背影正好挡住了乔的视线。乔正想叫他们离开一点时,留马尾巴的男孩说话了,“老兄,你有什么货吗?” 乔起初没搭理他,以为他在跟庞克头的朋友说话。 “你有货吗?”那男孩又问,眼光仍旧注视着海面。“想不想做点生意捞一笔?” “我除了啤酒没有别的。”乔不耐烦地说,他用手托起太阳眼镜打量了他们一下。“而且是非卖品。” “好吧,”留庞克头的小子说:“既然你不是道上的,那么,那边有几个家伙一定认为你是。” “哪儿?” “现在别看,”马尾巴的说:“等我们走远一点再看,我们刚看到他们在注意你。死条子,臭死了,真奇怪你居然闻不到他们的味道?” “就在你六点钟方向五十英尺外,离救生员了望台不远,”另一个说:“两个人都穿夏威夷衫,看起来像在度假的传教士。” “一个拿双筒望远镜,另一个拿对讲机。” 乔一时摸不着头绪,他放下眼镜说:“谢谢!” “嘿!”扎马尾巴的男孩说:“以后友善一点,我们最恨那些自以为是的痞子。” 这些毛头小子的话,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留庞克头的小家伙说:“去他的规矩。” 就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老虎一样,两个小家伙沿着海滩继续向南行,一路调戏着女孩子。乔始终没好好看清楚他们的脸。 过了一会儿,他喝完了第一罐啤酒,转身打开冰桶盖,装着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下岸边。两个身穿夏威夷衫的人正站在救生员了望台的阴影处。 其中个子较高的穿着花绿衬衫和一条白色棉裤,正拿着一具双简望远镜在窥视着乔。当他警觉到可能已被发现时,若无其事地将望远镜转向南边,假装在看一群身穿比基尼的小妞。矮个子的则身穿花红衬衫,赤着脚站在沙中,左手拎着鞋和袜,垂在身旁的右手拿着另一样东西,可能是小型收音机或是CD唱盘,也可能是一具对讲机。 高个子皮肤黝黑,一头被太阳晒黄了的头发,矮个子则显得苍白,一定很少到海滩晒太阳。 打开另一罐啤酒,吸着涌出的芳香泡沫,乔又转身面向大海。虽然两人看起来都不像是来海边游玩的,但乔更不像。那两个孩子曾说这两个家伙有条子的味道,但他当犯罪新闻记者十四年了,从来也闻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警方都没理由会对他有兴趣的才对。当谋杀案犯罪率节节升高,强暴案像罗曼史一样成为家常便饭,而抢劫案更是普遍到几乎一半的市民都被抢过的时候,条子不可能因为他在海滩喝两罐啤酒而浪费时间来骚扰他。 乔回头朝救生员了望台看去,那两人已不见踪影,于是他又转过头来面对大海。海浪打在沙滩上,碎成白色的泡沫。乔凝视着海浪,就像志愿受催眠的人望着催眠大师手中摆动的链表。但此刻浪潮催眠不了他,他的思绪混乱得无法平静。就像行星吸引卫星一样,乔的脑际此时绕着日历打转。 他无法不去想那个日子——八月十五日。今天是飞机失事后第一个周年忌日,他被强拉进回忆之中。 当完成失事调查和细部遗物分类之后,蜜雪儿和两个孩子的遗体送回给乔,他只得到她们尸体的碎块。封闭的灵枢,只有平常葬婴儿用的那么大。他像迎接圣人的圣骨箱一般接下她们。虽然他了解飞机撞击后的情形,也知道烈焰焚烧的后果。但对乔来说,蜜雪儿和女儿们的遗体变得如此之小,怎么都是一件很怪异的事。因为在他的生命里,她们曾是如此地巨大。 没有了她们,整个世界变得像是外星人居住的地方,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属于这里。每天都要多起床后两个小时,他才能调适自己恢复正常。有时候一天二十四小时,他都是浑浑噩噩的不能自己,显然,今天就是如此。 当他喝完第二罐啤酒之后,顺手将空罐子放回冰桶里。 他还不打算驱车前往墓园,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就近找一间厕所。他站起身转过头来,一眼瞟见穿花绿夏威夷衫,有着一头金发的高个了男人。此刻他手上没拿双筒望远镜,也不在南边救生员了望台附近,而是在北边离乔大约六十尺远的距离,独自一人坐在沙滩上。为了挡住乔的视线,他选的位置前方有一对坐在毡子上的年轻夫妇,还有一个墨西哥人的家庭,他们用几张折叠椅和二项海滩伞围起一个小天地。 乔慢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海滩,没看到矮个子那个。穿花绿衬衫的家伙刻意避免直接注视乔,只见他一直捣着右耳,好像戴了一付蹩脚的助听器,因为听不清楚,只得用手遮住外来的噪音。距离这么远,乔虽不敢确定,但他认为那人的嘴巴在动,似乎在跟他不见踪影的伙伴对谈。 乔将毛巾及冰桶留在沙滩上,朝南边的公厕走去,不用回头他也知道穿花绿夏威夷衫的家伙正盯着他。乔考虑再三,决定不要在沙滩上喝醉了,以免到时触法。毕竟这个社会,不论是如何的纵容贪污和暴力,它总得找些犯小错的杀鸡敬猴一番,表示它还是有规范的。 防波堤附近的人潮,从乔到海滩后就渐渐的多了起来。 娱乐中心里溜滑板的人在尖声叫嚷。他摘下太阳眼镜,走进人满为患的厕所。里头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尿骚的异味,地板上有只被踩扁了一半的大蟑螂,在没头没脑地打转,看到的人都急着避开它。 小解完在洗手的时候,乔从镜子里注意其他人的动静,想找一个可以帮他忙的人。最后他的眼光落在一个穿条游泳裤,踩着一双便鞋,大约十四岁左右的长发少年身上。 当这男孩走向纸巾箱时,乔跟随在他的后面,当他取完纸巾后,乔也很快地抽了几张,然后说:“外面有两个看起来像是条子的家伙在等我。” 这孩子望着他的眼睛,一语不发地继续擦拭他的手。 乔说:“你帮我去探一探,然后回来告诉我他们在哪里,我会给你二十块钱。” 孩子的眼眶有块瘀血,看起来是最近造成的。他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乔的眼睛说:“三十块!” 乔不记得自己在十四岁大时,是否敢如此大胆挑衅地瞪着大人的眼睛看。如果一个陌生人走来向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时,他早就摇着头落荒而逃。 “先付十五块,等我回来再付十五块。” 乔把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筒。“现在付你十块钱,回来之后再付你二十。” “成交!” 乔边掏皮夹边说:“其中一个大概有六尺二寸高,黑皮肤、金发、穿着一件花绿夏威夷衫。另一个大约五尺十寸左右,褐发、秃头,有点苍白,穿了一件花红的夏威夷衫。” 孩子取过十元大钞,眼睛仍盯着乔,“也许这只是个幌子,外面根本没这号人物。等我回来,你会要我跟你到厕所的隔间里讨另外二十块。” 这下把乔弄得尴尬了,倒不是他被怀疑成是恋童癖的人,而是这孩子,他生长的时空环境把他磨练得这么小就如此的精灵古怪。 “不是幌子。” “因为我不干那种事。” “了解。 至少有好几个人听到了他们的交易,但没人露出有兴趣的样子,这是一个各扫门前雪的时代。 当这孩子转身准备离去时,乔说:“他们不会就站在外头等,那很容易曝光。他们会躲得远远的,找个看得到这里,又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这男孩役作什么反应,趿着鞋子往外走。 “你拿了我十块钱,如果不回来,”乔警告他说:“我会找到你,狠狠地踢你屁股。” “是啊,又怎样。”男孩轻蔑地说着走了出去。 乔走回锈污斑斑的洗手台又洗起手来。这样看起来才不像是在闭荡。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在围观那只破脚的蟑螂。它仍在地板上绕着一个直径十二寸的圆周打转着,而那几个人手中正握着钞票在打赌,看它绕一圈有多快。 乔弯下腰,用双掌接了冰凉的水撩在脸上,一股刺鼻的漂白粉味道,令人作呕的水沟腐臭味,加上厕所里通风不良,停滞的空气比外头还热,汗酸、尿臭,还有消毒水的味道,让这地方变成了毒气室。 那小鬼也实在花了太长的时间。 乔往脸上拨了更多的水,然后望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脸。 虽然晒了一个小时的太阳,脸上红通通的,但是看起来仍是不很健康。以前他的眼睛是发亮的灰色,炯炯有神,如今却是涣散的布满血丝。 第四个人加入蟑螂的打赌阵营,看来他约莫五十来岁,比其他人足足大了有三十岁,却也兴高采烈地跟他们一起干这无聊的事。几个赌鬼妨碍了其他人的通行,而越闹越不像话,对着一只抽搐的昆虫大声叫嚷,“跑啊!跑啊,跑啊!” 好像在观赏一场马赛似的。 乔望着镜子里那双死灰的眼,开始思索自己为什么要派那男孩去侦察那两个穿夏威夷衫的男人。如果他们是来跟监他的,那一定是误把他当成某人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错了,然后乔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所以也实在没什么理由要搜集他们什么情报好与之对抗了。 他到海滩来是为了去墓园凭啥作准备,他要将自己交付给亘古以来大海永恒的律动,像海水冲刷礁石,磨去尖锐的棱角一般,洗净他内心的焦虑与创伤。大海的信息告诉他,生命是毫无意义的空虚。乔需要再来一罐啤酒来麻醉自己,这样就能带着大海给他的教诲,穿过城市,去到墓园。 他无需慌乱,也无需行动,更不必故作神秘,对他而言,生命的神秘性早在那晚的科罗拉多草原上,随着一团爆炸火球而消逝无踪了。 便鞋拖在磁砖上的啪哒声,乔知道那孩子回来收剩下的二十元了。“没看到穿花绿衬衫的大个子,但另外一个在外面肯定没错,他那秃脑袋都快被晒焦了。” 那群赌鬼有几个高兴得大叫,其他的则在低声咒骂,因为那垂死的蟑螂表现得太不争气。 男孩好奇地伸长脖子探看是怎么回事。乔一边从皮夹掏出二十元一边问:“在哪里?” 男孩正试着从几个赌鬼身体之间的空隙往里看。‘海这里大约六十到八十尺往海滩的方向有棵棕桐树,沙滩上有几张桌子,这痞子跟几个韩国佬混在一起下棋。“ “看着我!” 被蟑螂大赛分了心的孩子说:“什么?” “看着我!” 被乔声音中隐含的怒气吓了一跳,孩子朝他望了一眼,然后那双有瘀血的眼睛又重新盯在那二十元钞票上。 “你看见的那家伙是不是穿花红的夏威夷衫?”乔问。 “没错呀,还有其他颜色,但大部份是红色与橙色。” “他穿什么裤子?” “裤子?” “你给我老实点,我不会告诉你他穿什么的,你如果真的看见他,那由你来告诉我。” “嘿!老兄,他穿长裤还是短裤,我怎么知道。” “你告诉我啊!” “白色?褐色?我也不确定。我怎么知道还要作该死的时装报导。他就是手提了一双鞋,袜子塞在鞋里,站在那里张望。” 这样就没错了,他就是乔先前往了望台旁看到手拿对讲机的家伙。 那一群赌鬼笑着、骂着、吆喝着,使这场赌赛更形热闹。他们放肆地大声喧哗,从水泥墙反回来的声波,使镜子都震动起来。 “他是真的在看韩国人下棋,还是装个样子而已?” “他盯着这地方,但一边还跟奶油派打情骂俏。” “奶油派?” “几个穿比基尼的婊子,老兄,你应该看看那个红头发穿比基尼的婊子。跟你一赌十,她只有十二岁,可是老兄,她会把你的视线紧紧吸住。” “他想上她们?” “不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孩子说:“像他那种瘪三,连这种婊子都不会用他。” “不许叫她们婊子!” “什么?” “她们是女人。” 孩子的眼神闪烁着刀锋般愤怒的光芒。“嘿!你算老几? 教宗吗?“ 抽水马桶的冲水声使他感到反胃,乔强压住作呕的感觉对男孩说:“描述一下那女人。” 男孩的眼神比之前更加挑衅,“都很标致,尤其是红头发那一个,但褐发的那一个跟她有得拚。我会爬在碎玻璃上对她打手枪,即使她是个聋子。” “聋子?” “一定是聋了或怎么的,”男孩说:“她把一个像是助听器的东西,放进耳朵又拿出来,放进去又拿出来,似乎老是弄不好。那婊子真是甜啊。” 乔真想掐住他的喉咙把他掐个半死,直到他答应不再脱口说出那两个字,直到他了解那有多可恶,而且一旦变成口“ 头禅后是如何地贬低自己的身份。 乔咬着牙,额头青筋暴出,眼前因血压陡升而一片模糊。他对自己这种潜藏的暴力反应感到震惊,反胃的感觉又更强烈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 显然,乔的眼神使这男孩犹豫了,他不敢正视乔,而把眼光投注在那群喧闹的赌鬼身上。“给我二十块,那是我赚的。” 乔捏着钞票的手并未松开。“你爸在哪?” “怎么样?” “你妈呢?” “关你什么事?” “他们在哪?” “他们正逍遥的过自己的日子呢。” 乔的怒气化为沮丧。“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你干嘛要知道?你认为我只是个小婴儿,不能独自来海边?去你的,我高兴到哪就到哪。” “你高兴去哪就去哪,但你无处可去。” 他俩四目相接,孩子瘀青的眼里,闪过一丝孤独与创伤。它们是那么的深沉,令乔心中为之一震。那是每个人在十四岁的年龄都历经过的。“无处可去?那是什么意思?” 乔觉得他们之间已产生微妙的联系,他与这个问题儿童之间的一道门已然开启。只要他能跨越那道鸿沟,就可改变他们的命运。 但他自己的生活就像海边被遗弃的贝壳一样空洞。他没有信仰可以与人分享,没有智慧可以传授,没有希望可以布施,而且身无恒产。他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忽然,男孩从乔的手中夺走那二十元大钞。当他嘲弄地重复乔刚说的话时,脸上的表情是挪揄多过微笑。“她们是女人,”他边退边讲,“只要你把她们挑逗起来,她们全都变成了婊子。” “我们是禽兽吗?”乔怒叱地问,但那孩子在听到问题之前,就一溜烟地跑出了洗手间。 虽已洗了两次手,但还是觉得胜。他想回到洗手台,但六条大汉现在正挡在前面围着蟑螂。 拥挤的洗手间里换热难当,乔已开始汗流泱背,污浊的空气几乎要把人的肺腐蚀掉了。水气凝结在镜面上,反映出这群闹烘烘的人,一个个都不似血肉之躯,而像是来自炼狱的鬼差。 赌兴正浓的赌徒们个个手握着钞票,对着蟑螂大声吆喝。他们的声音听在乔的耳里,犹如撕裂他心灵一般的尖叫声,使他更加头痛欲裂。 他推开两个人,挤到圈子中间,一脚踏在蟑螂上,结束了它可怜的小生命。 他的闯入,引起一阵错愕。乔转身离开这群人,不断地甩着头,但那尖锐的声音仍在脑海震荡。他朝出口走去,极欲在他爆炸之前离开这个地方。 当赌徒们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们怒声叫嚷,正气凛然,就像一群虔诚的教徒,被一个邋里邋遢的醉汉跑到圣殿他们面前呕吐而激怒到一般。 其中一个一把捉住乔的手臂将他扭转身来。“老兄,你他妈的搞什么呀!” “放开我。” “我正在赢钱你不知道呀,老兄。” 陌生人湿答答的手抓着乔,又脏又短的指甲,为了防止滑脱,几乎就快掐到肉里去了。 “放开我!” “我正在赢钱!”这家伙又重复一遍,他的嘴因愤怒而扭曲,干裂的嘴唇沁出一丝鲜血。 乔瞬间抓住这个赌徒的手腕,把他的一根手指往后扳,只见这家伙圆睁双眼,痛得厉声尖叫出来。乔把他手臂扭到背后,整个人往前一推,脸紧贴着厕所门板上。 乔满肚子的怒火早就想发泄一下了,先前跟那十来岁小家伙的谈话,让他觉得沮丧到极点,现在怒火又被燃起。他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做,这些人铁石心肠与他何干。就在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时,他已经把那家伙的脸重重地撞在门上一次、二次、三次了。 乔怒气仍然未消,他血脉愤张,一股原始的暴力在他体内流窜,但他仍清楚自己已失去控制。他松开那赌徒,那家伙倒在厕所的地板上。 乔全身战栗着,是因为盛怒,也是因为对自己的怒气感到恐惧的缘故。他倒退几步,直到水槽挡住了他的去路。洗手间里其他的人,都避他避得远远的不敢吭一声。 赌徒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身下压着的是一张张一元。 五元赢来的钞票。血从他干裂的嘴唇滴到他的下颔。他一只手捣住左边与门相撞的脸。“那只是一只蟑螂,天啊,只是一只烂蟑螂啊!” 乔很想对他说抱歉,但说不出口。 “你怎么能为一只蟑螂撞烂我的鼻子?只为一只蟑螂就撞扁我鼻子?” 乔倒不是为他的所作所为感到难过,因为这家伙本来就是罪有应得,他是为自己变成如此可悲得如同行尸走肉而难过。 乔走出臭气熏天的屋子,海风迎面吹来,似乎也无法使龌龊的世界变得更清新些。虽然在大太阳底下,他仍颤抖不已,因为一丝懊丧的悔意正在胸中渐渐升起。 乔左躲右闪地避开在沙滩上晒太阳的人群,朝他的毛巾及清凉的啤酒走去。他还惦记着那个穿花红夏威夷衫的苍白汉子,他没停下来,也没回头看,只是蹒跚地在沙滩上向前走。 他不再对跟监的人感兴趣——如果他们真的是在跟监他的话。乔想不通他们为何会对他感兴趣,如果他们是条子,那一定是蠢蛋,竟把他误认成某人。他的生活中不需要这两个家伙。要不是束马尾巴的男孩提醒他,乔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两个人。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认错人了,然后呢,去一头撞死吧。 乔的周围来了更多的人潮,他想收拾一下然后离开,但并不准备到墓园去。因为在洗手间发生的事,搅乱了他的心情,喝下去的两罐啤酒也白喝了。 于是他又躺回毛巾上,一只手伸向冰桶,倒不是拿啤酒,而是拿了一块半圆形的冰块放在额头上。乔凝望着大海,一波波绿色的浪潮,像是一部巨大机械一排排的齿轮。 浪花反射着太阳的金光,犹如通过电极的电流所产生的火花。 大海是永不休止的机器,它无忧无虑地亘古长存,为无数的骚人墨客所歌咏,但它却不知人间的激情、苦难与承诺。乔认为必须学习这冰冷的机械世界,因为无需理解它那无意识的运作。毕竟,一个钟不需为走得太快而负责,织布机也不需为自己织出的布被刽子手拿来当面罩而被指责。他如果能适应机械世界的冷漠,对于人世的生死无常不再关心,那么,他终将获得平静。 也许这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做得到,但乔目前唯一希望的就是停止焦虑,不再噩梦连连、牵肠挂肚。 两个刚到的女孩,在离他二十尺远的地方铺下她们白色的海滩巾。其中一个有着一头耀眼的红发,身穿绿色的比基尼泳衣,泳衣小得连脱衣舞娘看了都会脸红。另一个褐发的女孩,跟她的朋友一样的标致。 红头发的女孩是俏丽的短发,另一个则是长长的揭发。 无疑地,这必是为了便于隐藏戴在她耳朵上的通信设备。 对二十几岁的女人来说,她们似乎显得太聒噪而且孩子气了一些,就算她们没有长得这么漂亮,这样旁若无人的言行,也是会引人侧目的。只见她们懒洋洋地轮流用防晒油替对方抹背,嘻嘻哈哈地像在拍成人电影,吸引了沙滩上每一个异性的眼光。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策略了,没有人会怀疑他被两个穿得如此少的特务监视。她们不会像穿夏威夷衫的那两个男人一样容易穿梆。修长的大腿、深深的乳沟及浑圆的臀部,她们似乎是为了迎合乔的品味而被挑选的,以诱使他会和她们攀谈。如果这是她们的任务的话,那她们就失败了,美色对乔是起不了作用的。 过去的一年里,他偶尔也会有性的幻想及冲动,可是每当勾起对妻子深刻的记忆,她曼妙的娇躯及火样的热情时,他不可避免地就会联想到在科罗拉多的坠机情形,那烟、火以及死亡,所有欲念就会立刻烟消云散。 这两个女人会让乔分心,是因为他恼火她们找错对象了。他考虑走过去告诉她们所犯的错,可是经过洗手间的暴力事件之后,他变得焦躁不安,现在他是强压怒火,但他不知能控制多久。 浪潮冲上沙滩,成为雪白的泡沫,然后退去,再涌上来。乔看着这永无休止的浪潮,心情逐渐平复。半小时后,啤酒终于没了,乔这才准备动身前往墓园。 那两个身穿比基尼装的美娇娘,正被两个小伙子所吸引。好在有太阳眼镜掩护,乔可以看到这两个娇娃喜欢这两个男孩其实是装出来的,因为她们没戴墨镜,当她们和对方打情骂俏时,还不时地向乔这边偷瞄。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这个荒唐之地。放了一些砂在鞋子里,这样他才会将大海的冷漠谨记于心。 但他仍好奇究竟是哪一个警察单位能有如此的绝色美女,他也认识一些霹雳警花,她们也都美丽而性感,但这两个,似乎早已超过电影明星的标准。 到了停车场,他预期穿夏威夷衫的两个男人会在监视他的车。果真如此的话,他们倒是隐藏得很好。乔将车驶出停车场,右转上了太平洋海岸公路,看看后视镜,他确定没被跟踪。 从威尔夏林荫道上圣地牙哥公路,再北转凡吐拉高速公路后向东行。地驶离凉风习习的海岸,进入火炉般懊热的圣弗兰多峡谷。在八月的骄阳下,这些郊区的房子被烤得像是刚出窑的陶器。 三百亩的缓坡浅谷及宽广的草地,构成了这座死者之城的纪念公园,洛杉机人的葬身之地。园区被弯曲的道路分隔开来。名演员与小推销员同葬于此,摇滚巨星与记者的家人比邻长眠。 乔经过两个正在举行的小型葬礼,路边停放了许多车,草地上摆了几排折叠椅,坟土是用绿色的防水布覆盖住的。 两处坟地的悼丧者,都弓腰驼背地坐着。一身黑色的丧服都快把他们闷死了。酷热加上思及自己也来日无多的想法,更使他们个个悲从中来。 乔将蜜雪儿和女儿们葬在一个缓玻边,上有石松及月桂的浓荫覆盖,松鼠在晴朗的日子,会在草地上互相追逐。黄昏时分,野兔也会走出洞穴。他相信他挚爱的王个女人会喜欢这里,喜欢这里微风掠过树稍的沙沙之声。 在离开第二处葬礼很远的地方,乔熄了火,在华氏一百度的高温下,他在静静地培养勇气。当他开始缓步爬坡时,他几乎不敢朝她们的墓地看一眼,因为那会使他感到挫折,进而掉头离去。 已经整整一年了,每次他来凭吊,看到的似乎不是墓地,而是在陈尸间里残缺不全的尸块。他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抚平心里的伤痛。 他低垂着头,像是一匹识途老马,循着旧日的道路回家。因为如此,所以也就没注意到坟墓旁边有个女人,直到离她十或十五尺远时才赫然发现。 她站在松树的阴影里,手里拿着拍立得相机,背对着乔正在拍摄和地面平齐的墓碑照片。 “你是谁?”他问道。 那女人没听见乔的话,也许是他声音太小,也许是她大专注于拍照。 乔走近了一点又问:“你在干什么?” 这下她才吃了一惊,转过身来面对着乔。 她的身材娇小但看起来像是还满矫健的样子。一条牛仔裤和黄色棉质罩衫,浅褐色的皮肤,乌溜溜的杏眼,似乎有亚裔的血统。一头浓密自然的直发漆黑发亮,使她更像亚洲人。但她的骨架却完全不像黑人,平顺的眉毛,高耸的颧骨有着极优美的弧线。看来她比乔大一些,约四十出头,但她眼中流露出的天真烂漫,以及坚强容貌下隐约显现出来的孩子气,又使她看来比乔还年轻。 “你是谁?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又问了一次。 她朱唇微启,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因太惊讶而说不出话来。她像个幽灵似的注视着他,然后伸出一只手,轻抚乔的面颊,乔也没有抗拒。 起初,他认为她眼中是讶异的眼神,但在温柔的触摸下,乔再望她一眼,才了解那其实是悲伤与同情。 “我还没准备跟你长谈。”她的声音轻柔似仙乐。 “你为什么要照……她们的坟墓?” 她两手紧握着相机说:“时间到了我会很快再回来,别沮丧,你会像其他人一样见到的。” 刹那间,乔觉得她是个幽灵,因为她的抚摸是那样的轻柔,几乎不像是真的,只是一种灵波的触动而已。 但那女人本身却是实实在在的在他眼前,个子虽小,但活力十足,比今天的任何事情都要真实,比蓝天、绿树、八月的骄阳及花岗五都还真实。她虽然静静地站在那里,却好像一步步的正在逼近乔。她站在树荫里,却比阳光下的乔还要明亮。 “你还好吗?”她问。 乔茫然地摇头,算是答覆。 “不好。”她轻声自语。 乔望向她身后的花岗石及铜牌。他似乎听到自己从很远的地方说:“永别了。”像是说给他的妻女听,也像是在说自己。当他将注意力转到这女人身上时,发现她正凝望自己后方的远处。此时响起一阵跑车的引擎声,她眯起眼、蹙着眉头,乔本能地转身察看究竟是什么事情在困扰她。只见一部白色的福特货车,沿着他的来时路正风驰电掣般地驶近。 “混蛋!”她低声咒骂。 乔再转回身时,那女人已经越过斜坡朝山边跑去。 “喂!等一下。” 但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跑。 乔急起直追,但体力不如人,似乎她本就是长跑健将,乔造了几步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只怪天气太热,他不可能追得上她的。 货车的挡风玻璃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从乔身边呼啸而过,那女人在成排的坟地之间穿梭,货车则与她奔跑的方向平行地追赶着。 乔朝他山下的车子奔去,也不确定自己要干嘛。也许他该追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阵刺耳的紧急刹车声,那辆货车就在他的喜美车前五。六十码的地方嘎然停住,在路面上留下两道刹车痕。两扇前门砰然打开,跳出两个穿夏威夷衫的男人,朝那女人追去。 乔惊讶得整个人傻住了,从圣塔莫妮卡开始,他敢确定没被任何车跟踪,尤其是白色货车。但他们就是有办法知道他会来墓园。 由于这两个人的目标不是乔,而是像猎狗一样的追逐那女人。因此他们在海边监视乔,倒不是对他有兴趣,而是希望他今天会在某处与她接头。 那女人才是他们的猎物。 该死的,他们一定也监视过他的公寓,一路从那里跟踪到海边。 这么说,他们已跟监他好几天了,也许有好几星期。他离群索居也实在太久了,每天只会茫然度日,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人潜伏在他的四周。 而她是谁?他们又是什么人?她为何要拍摄坟墓的照片呢? 那女人在一百码外往东奔跑着,她跑在夹道的松林树荫下,棕褐的皮肤与阴影浑然一色,但黄罩衫却暴露了她的位置。她朝着山顶一路奔去,似乎对地形相当熟悉。这附近除了乔的喜美及那辆福持货车外,没停放任何其它的车辆,她也许是徒步进墓园的。 从货车下来的两个男人,离她有一段距离。其中穿花绿衬衫的高个子,仗着腿比那女人长的优势渐渐追上她。那矮个子虽被抛在后头但仍穷迫不舍。他疯狂地朝坡顶奔去,途中被碑石绊倒了两次,他爬起身来继续往前追。像是闻到血腥的动物,狂乱地追逐猎物一般。 在修剪整齐的墓园前面,是另有一番自然景观的山色:浅色的砂地、泥板岩的山壁、枯黄的草坪、发出异味的蔓藤、豆科的灌木丛、发育不良的石南灌木,盘根错结的矮橡树。荒凉的峡谷延伸至格立佛天文台的上方,和洛杉矾动物园东边的一块不毛之地,那里杂草丛生,毒蛇遍地。 她若能在被抓之前跑进草丛中,而且仍能认清方向,那就可利用曲折的小径摆脱追逐的人。 乔朝白色的货车走去,他可能会在车上发现些什么。他希望那女人能逃得掉,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同情她。她也许是个犯案累累的通缉犯,罪大恶极,无理不容。可是她看起来不像,声音听起来也不像。 但这就是洛杉矶,在这里,一个看来规规矩矩的孩子,会用猎枪射杀他的双亲,然后哭哭啼啼地乞求陪审团,可怜可怜他这个孤儿。人心隔肚皮,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但是……她触摸乔脸颊的指尖是那样的轻柔,眼神是如此地哀伤,亲切的声音显示她是一位充满同情心的女士。不论她是否犯了法,乔都不希望她是个歹徒。 从墓园的另一端传来一声平板的巨响,回荡在静谧的空中,接着又是一声巨响。 那女人几乎已到达山壁的边缘,在两棵苍劲的松树间,依稀可见到她的牛仔裤和黄罩衫。她跨着大步,褐色的手臂在身体两侧前后摆动。 穿花红衬衫的矮个子落在最后,他的同伴紧跟在那女人后面,已可以清楚的看见她的身影。他停下脚步,两手握着一样东西,举起手臂。那是支手枪,他正拿枪要射她。警察不会从背后射击一个手无寸铁的通缉犯,正派的警察绝不会干这种事的。 乔想要助她一臂之力,但又想不出什么办法。他们如果是警察,他无权干涉。他们如果不是警察,那么就算追上他们,也许在他还未来得及动作,就会先被他们撂倒了。 砰! 那女人已到达山顶。 “跑啊!”乔嘶哑地催促她,“跑啊!” 他车里没有行动电话,所以无法打九—一报警。当记者时曾携有一具,但这段时间,几乎不曾用过。 尖锐的枪声划破沉闷的空气。 这两个人如果不是警察,那他们一定是丧心病狂。居然在这样的公共场合动刀动枪。枪声传得很远,应该会惊动墓园的管理人员。他们只需把入口的铁门关起来,这些枪手就出不了墓园。 很明显那女人没被击中,她从山头消失在灌木丛中。那两个穿夏威夷衫的男人,继续追了过去。 4 乔朝白色货车奔去,他的心猛烈地跳着,视线也因血液循环加速而变得模糊不清。 那辆福特车不是休闲用车,而是一般用来作生意,像是小包快递之类的镶板货车。车尾及车身两侧都没有任何公司行号的名称或商标。 车子的引擎还在运转,两扇前门是开启的。他跑到驾驶座旁边的位置,倾身到车内看能不能找到行动电话。车里如果有的话,一定不是可以一眼望见的。 也许在置物箱内吧,他砰然将它拉开。后面货车厢坐了一个人,误把乔当成两个穿夏威夷衫的人之一,他问道:“你们捉到萝丝了吗?‘”该死!“乔暗自咒骂。 置物箱里,有几卷救生圈,打开箱盖时,跌落地板上。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汽车部门的信封。 根据加州的法令,任何车辆必须携带登记证或是保险证。 “嘿!你是谁?”坐在货物厢里的人问。 乔拿起信封,转身离开货车。这人很可能会像另外两个家伙一样,从背后枪杀了他。可是乔倒不认为该尽速逃走。 货车后方的门,在一阵吱嘎声中被甩开。乔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一张大脸突然出现在货车边。 那家伙的手臂比大力水手还粗,脖子强壮得可以吊起一辆小型车。乔趁他错愕之际,提起一只膝盖朝他胯下顶去。 那家伙大叫一声,身体向前弯。乔用头在他脸上重重地一撞,那人就昏倒在地上。被撞破的鼻子血流如注,他用嘴巴大声地喘着气。 虽然从小乔就喜欢打架,但自从认识蜜雪儿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对别人挥舞过拳头。可是今天,在短短两个小时之内,他居然对人动粗两次,这让他自己都吓一跳。 此外,这种原始的暴力使他觉得想吐。 他从来不曾如此易怒过,即使在年少轻狂的年代也不曾如此。他必须努力克制一下自己了,就像在圣塔莫妮卡的公共洗手间一样。 过去一年,因为飞机的坠毁,使他终日意志消沉,自怨自艾。但他开始认清,那些只是表相而已,在他内心更深处,其实有着一股他始终不肯承认的强烈情绪——满腔的怒火。 如果宇宙是冰冷的机械结构,如果生命只是从一个虚无的黑暗过渡至另一个虚无,那么他不会高喊着上帝。因为在无限深透的真空里,大声呼救是徒然无用的。声音在真空中不会被传送,就像在水里不可能呼吸一样。此刻,他狂乱地捉住每一个机会,对人们宣泄他的愤怒。 乔揉着额头,那是刚才撞那家伙的脸而受伤的。他朝躺在地上鼻子淌着血的傻大个看了一眼。一种难以描述却又非他所愿的满足感涌上心头。躺在地上的人,身着一件运动衫,黑色宽松的裤子,一双红色的胶鞋,看来大约二十岁,至少比他两个同伴小个十来岁左右。他的手大得可以抓起西瓜,十根手指除了拇指外,每根手指的根部指节上都有一个刺青的英文字母。拼起来是ANABOLIC,就是生物科学里的“组成代谢作用”。 虽说刚才是防卫性的先发制人,但令乔迷惑的是自己怎么会对如此暴力的行为产生快感。 这家伙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执法人员,但不管他长相如何,他也许是个条子,袭警的后果可是很严重。 奇怪的是,即使可能面临牢狱之灾,也未曾稍减他对于自己的凶猛行为所产生的快感。 乔既兴奋又害怕,怕的是这强烈的愤怒情绪会掩盖住他根深抵固的道德感。他环顾墓园四周,没有来往的车辆,于是跪在这受害者身边。这人浊重的呼吸在喉间发出孩子般轻柔的声音。当乔搜寻他的口袋时,他眼皮抖动着,但仍不省人事。 除了找到几个铜板、一个指甲刀、一串钥匙及一个皮夹外,乔一无所获。皮夹里有张身份证及几张信用卡,这家伙叫布立克,他没携带警徽或任何证明文件。乔留下他的驾照,把皮夹又放回那人的口袋中。 乔把布立克从货车的后面拖到侧面,这样路过的行人或车辆比较不容易发现到他。然后把他翻转过来侧躺着,这样才不会被流出的血呛到。 乔走到车尾,钻进后车厢,低速运转的引擎发出隆隆声,使车厢地板都为之震动。两边的货物架上都是一些电子通信装备、窃听及追踪设备。两张固定在地板上的回旋椅,可以转向面对任何一边的装备。挤过第一张椅子,乔在第二张椅子坐下。面前是一部已开机的电脑。货车里有空调,但椅子仍然微温,因为布立克离开椅子也不过才一分钟。 电脑显示幕上是一幅地图,上面有街道的名字,乔认出那是通往墓园的道路。地图上一个闪烁的光点引起他的注意,那是个固定的绿色光点,它标定的地点正是货车所在的位置。另一个闪烁的光点是红色的,它固定在地图上的同一条路,但离货车有一段距离。乔确定它代表的是自己那辆喜美车。 这套追踪系统无疑地是利用光碟将整个格杉矾及周围地区巨细靡道的纳入地图。也许整个加州或者全国都包含在内。一片光碟就有足够的容量载入邻近所有的州,包括加拿大在内的街道详图。 有人在他的车上安装了强力的发射器,它所发射出来的微波信号,可以在很远的距离追踪得到。电脑则利用侦察卫星将信号作三角定位,然后将善美车的位置标示在地图上,所以他们不需要靠目现就能追踪他。 离开圣塔莫妮卡后到进入圣弗兰多峡谷,一路上乔从后视镜没见到任何可疑的车辆,这辆货车一定是离他数里之远,在他视线之外跟踪他的。 乔当记者的时候,曾与联邦探员搭乘过这种侦察车。烟酒军火缉私局来的一群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操纵着类似这辆货车上的装备,但没这套系统复杂。 他警觉到如果在此时停留太久,被撞昏的布立克醒来,或其他两人之一回到车上,岂不被他们活逮。乔环顾货车内部,看是否能找到是哪个特勤单位介入此次行动,但一无所获。在布立克先前工作的电脑台上,放置有两本刊物。 一本是有关网路的期刊,主要的一篇文章是有关比尔。 盖兹的“虚拟幻境”。另一本杂志是报导一位前特战部队的军官,他希望由军职转换为受雇于人的职业杀手。这本杂志被翻至一页描述皮带环扣刀的文章,这种刀锋利的可以剖膛断骨。显然布立克在工作之余,就是阅读这一类东西。布立克先生可真是一个带刀的电子玩家。 当乔钻出车厢时,布立克正好发出一阵呻吟,但仍未清醒。他两腿抽搐地抖动,像狗梦到在追逐兔子一样蹬蹭着,那双红胶鞋蹬掉了一块草皮。 两个穿夏威夷衫的男人,都没从山坡另一端的灌木丛里折返。乔也没再听到枪声,也许是被地形所遮没了。他急忙回到自己的车,车门把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碰到把手,被烫得叫了出来。车内热得快烧起来了,他赶紧摇下车窗。当乔启动喜美车时,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平台货车,正从墓园东边缓缓驶近。也许是整理草皮的车子,不是来查明枪声的原因就是来作例行的维护工作。 乔本来可以沿着路驶到墓园西边的尽头处,再绕一大圈回到东边的出口。但他急着离开,所以想从来时的路直接掉头回去。一种处于生死存亡关头的感觉涌上心头,必然分秒必争,他几乎可以听到像是定时炸弹的滴略声。 乔启动车子,想一次回转过来,但办不到。他将排档杆排入倒档,猛踩油门。轮胎在灼热的路面摩擦,他松开油门,煞住车,再排入前进档。 滴略!滴略!滴喀! 直觉总是对的,正当地加速朝接近中的平台货车驶去时,驾驶座后方窗户的玻璃突然爆烈开来。玻璃碎片四处迸射。他没听到枪声,所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乔朝左边望去,看到那个穿花红夏威夷衫的男人,以射击的姿态站在山坡下。那家伙苍白的像具活僵尸,却又穿得像去参加舞会似的。 有人用含糊粗糙的声音大声叫嚷咒骂着,布立克正匍匐着爬离货车,他像一头斗败的公牛一样,嘴角流着血沫,摇头晃脑地爬着。 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子弹砰然击中车身。乔驾着车往前冲,他以飞快的速度经过平台货车,吓得对方急忙避开以免撞上。 他经过一处正在进行葬礼的地方,穿黑衣的吊丧者,像是一群从开启的坟墓里飘荡的游魂。行经另一葬礼处,排排坐的丧家似乎准备与他们逝去的亲人长相左右。经过一座造型独特的白色教堂,他不顾一切的往前冲,预料对方会毫不放松地追捕他,但却什么也没发生。乔也猜想会被蜂拥而至的警车挡住去路,可是一直到他驶出墓园的大门,什么鬼影都没见到。 他由凡吐拉高速公路驶进圣弗兰多谷地的别墅区。在等红灯时,乔仍紧张得发抖。他看见十二辆古董车的游行队伍,由车迷俱乐部的会员驾驶着,正通过十字路口。看到这支游行队伍,他胸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是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得到松弛,得以抒发,那是种悲喜交集的感觉。 过了一条街,经过一座公园时,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家庭,在这大热天带着三个孩子和一条金黄色的猎犬在玩飞盘。乔心里一阵狂跳,减低车速,几乎是停在路边观看。 在街道的转角处两个可爱的金发女学生正准备过马路,一看就知道她们是孪生姐妹。两人身着白色的罩衫短裤。为这酷热的暑天,平添了几分凉意。梦幻似的女孩,在这乌烟瘴气的水泥森林里,清新脱俗的像两位大使。 这年头变了,虽不明显,但毫无疑问他,是变了。 不,不是这年头,也不是这城市,而是乔自己变了。他总觉得自己变了的想法在胸中翻搅,犹如海潮般沛然莫能御之。他深陷在痛苦与绝望的深渊,每天早上,都是在忧郁之中开始。虽然他曾渴望着死亡,但此刻却极想活下去,他需要活下去。 愤怒是改变乔的主要原因,他的悲愤不在于他所失去的,而全是为了蜜雪儿她们。他恨蜜雪儿无法和他共同观看古董车的游行,他也为克莉丝与妮娜无法和自己的狗玩飞盘;不能长大变得亭亭玉立而气恼。更为她们无法享受人生的成就及婚姻的乐趣而愤恨不平。悲愤改变了乔,深深地啃噬着他,使他从长久以来的自怜自艾中觉醒。 “你还好吗?”那个拍摄坟地照片的女人是这样问他的。 “我还没准备与你长谈。”她说。 “时间到了我会很快再回来。”她承诺过。似乎她将启示某种真理或事实。 那两个穿夏威夷衫的男人,那个操作电脑的恶棍,穿比基尼泳装的红发及褐发女子,监视乔的整组人马,明显地都在等待那女人与他接触。装了一车卫星追踪系统的装备,定向麦克风,电脑,高解析度照像机,朝他冷血开枪的枪手。 这一切都是因为…… 为什么? 因为他们认为那个在墓园的女人,告诉了他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因为仅仅知道她的存在,就会危害到他们?因为他们认为他从那辆货车出来时,一定知悉了他们的身份和企图? 当然乔对他们一无所知,包括他们是何方神圣,对那女人意欲为何。但他获得了一个结论:关于他太太及女儿的死因,不是错误的就是不完整的。国家航空第三五三号班机事件,另有内幕。 这甚至不需具备记者的,就可以洞察这件事。当他在墓地见到那女人的一瞬间,他就知道了。看她拍摄墓碑的照片,注视她慑人心魂的眼神,听她充满同情的轻柔声音,以及那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秘话语——“我还没准备与你长谈”——凭着普通常识,他就知道,事情不如想象那般单纯。 他驶过宁静的波班机场时,一股愤恨不平的情绪在心中沸腾。这个世界有太多可恶的谬误,欺骗、诡计、谎言、阴谋。他对造物者的漫无原则感到愤怒,也为此想法自我无人交战过。他是正确的,对着造物者发怒是白费力气的,就像对着遥远的星光投掷石块一样的徒劳无功。 但对那些刻意隐瞒、扭曲班机坠毁事实的人们,他的愤恨,就有宣泄的对象了。 蜜雪儿、克莉丝和妮娜是再也唤不回来了,乔的生命不再完整,受创的心也无法愈合,因为真相并不能给予他什么本来的希望,他的一生是完了,没什么事能改变得了。但他有权知道蜜雪儿、克莉丝和妮娜是怎么死的,他对她们有一种神圣的义务必须去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愤怒是杠杆,他的悲伤是支点,以此,他可以挪动整个世界,去了解整个事实。不论在这过程中会造成什么样的损坏,或是毁掉什么人。 在一条两旁种有行树的住宅区街道上,他将车停在路旁,关掉引擎。在布立克和他同党追上他之前,乔可能没有太多的时间。 他先检查车头的盘,但记号发射器不在那儿。他又蹲在车前,用手沿着保险杠的底部摸索,但也一无所获。 远处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逐渐变大,乔盲目的在前轮叶子板内面摸索,然后沿着摇杆面板搜寻,结果只摸到一手的机油和泥灰。后轮叶子板内面也没藏东西。 直升机从北方以超低的高度从他头顶飞过,离屋顶不会超过五十尺。将两侧的棕桐树吹得枝叶飞扬。 乔警觉地抬头观望,看着直升机的乘员是否在找他。但他的恐惧是多虑了,那直升机怒吼着朝南飞去,未曾盘旋停留。他没见到机身上有警徽或是任何标志。 乔又继续摸索,最后在后保险杠的缓冲器上找到了记号发射器。整个装置连同电池,也不过是香烟盒的大小,它发送的记号是无声的,看起来是无害的样子。 他将此装置丢在路面上,想用轮胎钢圈将它未成粉碎。 此时一辆园丁的大卡车,满载着修剪下来的灌木枝叶,沿着路开过来。乔决定将这记号发射器丢进这些被剪下的枝叶中。 也许那些混蛋会多浪费些时间和人力,去跟踪这辆卡车到垃圾倾倒场。 他回到车上,继续驱车前进。他看见南边数里之外,那架直升机正在绕小圈圈。时而盘旋,然后又绕着圈子飞行。 他的恐惧是毫无道理的,那架直升机既没在墓园出现,也没在天文台北边的沙漠丛树中追捕那女人。他们的资源,真令人印象深刻。 5 洛杉矶邮报刊登的广告数量,居全美报纸之冠。即使在大多数平面媒体处于不景气的时代,它仍为它的经营者赚进了大把的钞票。只见它高耸的报社大楼,座落在市中心,占据了整段的街区。 严格地说,洛杉矶邮报并不在洛杉矶。它那四层楼的老旧建筑位于日谷的波班克机场附近,属于都会区,但并不在洛杉矶市的范围内。 邮报的停车场不是那种多层的地下停车场。而是一片广场,四周用铁链相连的栏杆围起,上面还架了铁丝网。 没有笑脸迎人的制服警卫,取而代之的是个沉着一张脸的年轻人,坐在一顶脏兮兮阳伞下的折叠椅上,边听着收音机播放的饶舌歌边注意入口处。他大约十九岁,剃个光头,左鼻翼穿了一只金环,指甲涂得乌黑,穿着一条宽松的黑色牛仔裤,膝盖的地方还刻意剪破,一件宽大的黑色运动衫,胸前写着一排红字“天不怕,他不怕”。 他贼兮兮地注意着每一部进来的车,似乎在评估哪一部的零件可以拿到拆车厂卖到好价钱。其实他是在注意车子挡风玻璃上的员工通告证,准备引导来访的客人,到停车地点停放。 通告证每两年更换一次,乔的通告证依然有效。三五三号班机坠毁之后两个月,他递上辞呈。但总编辑山多士就是拒不接受,还安排他留职停薪,以便哪天他一旦归队,可以立刻干活儿。 他没准备要回来,根本无此打算。但现在他需要使用报社的电脑和网路。 接待室还是没花钱整修,灰棕色的油漆,蓝色塑胶垫的铁椅,仿花岗岩桌面的铁脚咖啡桌,以及两份当日的邮报。 墙上挂着几贴用简陋相框框起的黑白照片,那是韩涅特的杰作,他是邮报的传奇人物,得奖的摄影记者。照片大多是动乱的内容,包括一个着火的城市,满街都是趁火打劫的人;地震之后的大道,残垣断瓦;一位拉丁美洲裔的妇女,从失火的六楼跃下,死在街心;大雨冲刷,山坡地层滑动,一栋美仑美美的大厦摇摇欲坠。总而言之,没有那一家新闻企业,不论是电子或平面媒体,是靠正面报导而声名大噪的。 坐在接待柜台后面的是毕道威,他身兼接待与警卫之职。自从一个疯狂自大的亿万富翁创立邮报,想和政商关系良好的时报一较长短以来,道威在此已服务了二十个年头了。起初报社是在世纪城一座崭新的大厦里,整个空间设计都是出自名设计家史蒂芬的手笔。那时道威只是警卫人员之一,而不接待员。但就算这位大亨再疯狂,也禁不起花钱如流水般挥霍。于是卖掉豪华的办公大楼,搬到日谷这个寒酸的地方。员工也大幅裁减,道威因为长得高头大马,虎背熊腰,而且自夸有每分钟打八十个字的电脑技术,而被留任。 随着时光消逝,邮报总算是收支平衡了,而满怀理想的史蒂芬先生,也设计了无数令人叹为观止的室内装演,甚至曾被“建筑文摘”表扬过。最后溘然长逝,即使才华横溢如他,也难逃一死。正如那亿万富翁,虽然家财万贯,终有天年。就像笑容可掬的毕道威,多才多艺,将来总有蒙主宠召的一天。 “乔!”道威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柜台后伸出他那只大手。 乔握着他的手说:“你好吗,道威?” “卡佛和马丁今年六月以最高成绩从加州大学毕业了,现在一个去读法律,另一个去念书。”道威滔滔不绝地说,似乎这是刚出炉的新闻,而且明天会上邮报的头版。道威与亿万富翁的雇主最大的不同点,是道威的骄傲不是来自本身的成就,而是来自子女。“荣莉用奖学金在耶鲁读到二年级了。今年秋天,她接掌学生文学杂志编辑的工作,希望能成为像鲍安娜一样的小说家,她的作品茱莉总是一读再读因为突然想起三五三号班机后,道威的眼睛像浮云遮月一般,忽地黯淡下来。他默然不语,为自己在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男人面前,夸耀自己的子女而感到难过。 “莉娜好吗?”乔问候的是道威的老婆。 “她很好……她没事,对,没事。”道威笑着点头,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乔对朋友们的这种怜悯反应感到很生气,都过去整整一年了,还仍然如此。他们眼中的怜悯,纯然发自同情。但对乔来说,似乎是在责怪他还不能使自己的生活恢复正常。 “我得上楼去,道威,花点时间作一些研究,可以吗?” 道威的表情豁然开朗起来。“乔,你准备回来了?” “也许吧。”乔诓骗他。 “回来任职?” “正在考虑。” “山多士先生听了一定很高兴。” “他今天在吗?” “不在,度假去了。在温哥华某个地方钓鱼。” 不必为自己真正的动机对山多土撒谎,令乔感到如释重负。“有件事引起我的兴趣,是有关人类的曲折故事。不是我的本业,所以想找一些资料。” “山多士先要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你上去吧!” “道威,谢了。” 乔推开回旋门走进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上铺的是污渍斑斑的破旧绿色地毯,墙的油漆剥落,吸音天花板也褪了颜色。繁华落尽的景象,正是这些年来邮报在世纪城的沧桑写照。一个打游击战的小报,穷困潦倒,但正直不阿。 左手边是电梯间,两扇电梯门也是刮痕累累,凹洞遍布。一楼大部分是供作档案室、文书室、分类广告及销售部门之用,此刻是一片周末的宁静。静得让乔觉得自己像个闯空门的。他可以想象得到,任何遇见他的人,都不会相信他真的回来了。 在等候电梯的时候,道威从接待室匆匆走来,递给他一个白色封了口的信封,让乔觉得很讶异。“差点把这给忘了,几天前来了一位小姐,说这是一个故事里的一些资料,要亲自交给你。” “什么故事?” “她没说,只说你了解这一切。” 乔接过信封,此时电梯门也开了。 “我告诉她,你十个月前就不在此工作了,”道威说:“然后她跟我要你的电话号码。当然,我说不能随便泄露你的电话号码或地址。” 乔走进电梯说:“谢谢了。” “我告诉她,会将这转交给你或打电话告诉你。然后我发现你搬家了,也换了新电话。” “应该不是很重要。”乔指着信封安慰他说,毕竟他并不打算回新闻界。 当电梯门正要阖起时,道威用手挡住了门,他皱着眉头说:“不仅是人事资料查不到你,乔,这里没有一个人,包含你的朋友,没人知道如何跟你联络。” “我知道。” 道威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你消沉了不少?” “差不多,”乔承认,“不过我正往回爬。” “朋友会拉你一把,让你爬得更容易。” 乔点头表示心领。 “要记得。”道威说。 “谢了。” 道威后退一步,电梯门闯上,载着乔上升。 三楼几乎全用来当作编辑室,被分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的工作室,所以整个空间无法让人一目了然。每个工作室都有电脑、电话。旋转椅及一些必需品。 这一切与时报的编辑室相同,只不过时报编辑室较大。 唯一的不同是时报的家具、装潢都较邮报为新,而且时髦。 那边的环境,空气中的石绵及甲醛气味都被过滤掉,更显得此处的空气有着一股怪味。而且,即使是在周末下午,时报的员工也比邮报忙碌得多。 过去数年,乔曾有两次在时报任职的机会,但都被他婉拒了。虽然时报是一家大报,而且广告居冠。但乔相信邮报更能让他有所发挥,作更深刻的报导。邮报一向是胆大妄为,特立独行的记者们的庇护所,它从不把政客们的话当成一回事,它认定每一个公职人员不是贪污无能就是性错乱加上权力狂。所以也经常受盛名之累。 数年前,北部发生地震之后,地震学家就发现有一道断层正好通过洛杉肌市中心,而且靠近圣弗兰多峡谷一系列社区的附近。编辑曾流传过这么一个笑话,如果地震摧毁了市区的时报及日谷的邮报,那这个城市会有什么灾难。笑话说:没了邮报,洛杉矶市民无从知晓哪一个政客和公仆贪污、受贿以及兽交,但是最大的悲剧还是没了时报星期日每份重达六磅的报纸。就没人知道哪家商店在清仓大减价。 如果说邮报是一条被鼠辈们的气味所激怒,而穷追不舍的狼犬——它根本就是——乔认为是因为它超党派的立场使它能做到这一点。何况它所攻击的目标几乎跟大众所相信的一样腐败。 蜜雪儿曾是邮报杰出的专栏作家及主笔,他俩在此邂逅,同坠爱河,并共享成为此一势单力薄企业一份子的乐趣。她曾身怀他们的两个宝贝,在此工作过无数个昼夜。如今乔发现这栋大楼里,处处勾起对蜜雪儿的怀念。他无法控制情绪的稳定,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生命有其目的,值得奋斗。他在邮报,已无法专心工作。 乔直接走向他以前的工作室,很庆幸老朋友没遇见他。 他的位置已由柯兰迪取代,兰迪是个好人,若见到乔坐在自己的位置,应该不会见怪。记事板上贴了一张照片,是兰迪的老婆,他们九岁的儿子,以及六岁的女儿莉贝丝。乔注视了好一阵子,然后不再看一眼。 开启电脑之后,他伸手进口袋拿出一个汽车部门的信封。那是他从墓园里那辆以小货车的置物箱里偷来的。里面有一张仍然有效的登记卡,令他惊奇的是登记的车主不是政府单位,也不是执法部门,而是一家叫梅德斯的大企业。老天爷,他可不指望这只是个商业行为。布立克跟他那两个穿夏威夷衫喜欢扣扳机的朋友,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条子或是联邦探员,可是他们跟乔所认识的企业主管比起来,似乎是更有条子的味道。 接着他进人邮报数位化的浩瀚档案,这档案包含了邮报创报以来所发行的每一个字及每一篇文章,包括照片。 他输入梅德斯这个名词,得到了六个提示,它们只是商业篇里的小项。乔很快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梅德斯是纽津西州的一家企业,它是在几个城市以空中急救服务起家。后来扩张为遍及全国的专业快递,专门运送紧急药品,精密保存的血液及组织样品,以及昂贵易碎的科学仪器。这家公司甚至暗地里为公家机构及军事单位运送他们合作研发的高感染度的细菌及病毒。因此,它维持有相当数量的飞机及直升机。 直升机?还有一辆无标志的白色货车? 八年前,梅德斯被德拉威州的铁克诺公司所收购。那是一家在医药及电脑工业拥有全股子公司的大企业。它与电脑有关的产品,全是由公司本身研发、制造。大部分是与医药及医药研发用的软体。 当乔搜寻铁克话时,他得到了四十一个目录,大部分是在商业篇。最前面两篇文章,枯燥无味,都是一些投资及会计的术语,读起来简直是受罪。乔将四篇最长的文章拷贝起来,稍后再看。 当印表机在印这些资料的时候,他搜寻邮报曾刊登过所有与三五三号班机坠毁有关的文章。一系列的头条新闻并附有日期的资料呈现在荧幕上。乔得强迫自己创览这些档案资料,他闭上眼,深呼吸,试着在脑海里想象圣塔莫妮卡海边拍岸的浪潮。终于他咬着牙,他一页接一页的快速扫过这些目录,想找到全部的乘客名单。味地很快地跳过失事现场的照片,照片上飞机残骸断裂成碎片,扭曲得无法辨认。灰蒙蒙的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国家交通委员会的调查人员,身穿防护衣徘徊在坠机的草原上,照片的背景是烧焦的树,漆黑的树枝悬挂着低垂的天空。 乔寻找着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行动小组的领队,也就是负责调查的主管芭芭拉,以及她手下的十四位专家。 有几篇文章附有机员和乘客的照片,蜜雪儿及两个女儿因是邮报成员的家属,所以给予显著的地位来登载。 八个月前,当他搬进公寓时,乔将所有家人的照片装进一个大盒子里,然后封起盒子,放在他唯一的储存间后面。 他的理由是伤口常常摩擦将难以愈合。 现在,在他测览的过程,她们的容貌呈现在荧幕上,虽然他已有心理准备,但是仍觉得无法呼吸。一张由邮报摄影同仁所拍摄的蜜雪儿宣传照,虽捕捉到了她的美丽,但却没捕捉到她的温柔、智慧,以及颦笑间的妩媚,区区一张照片是无法涵盖的,但它仍是蜜雪儿。克莉丝参加邮报为员工子女们所举办的圣诞晚会照片也被刊出,她眼神炯炯,露齿而笑;还有口齿不清的小妮娜,她歪着嘴的笑容似乎在说她知道魔术的秘密了。 乔心如刀割,情绪几乎失控。他触动滑鼠,将她们的影像自荧幕消除然而却除不去她们在脑海里的容貌。自从将照片封存起来之后,她们就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浪花打在沙滩上,今如往昔,昨日如今朝,回升与日落,月有阴晴圆缺,这些亘古不变的韵律,都在无意义地运行着。 唯一睿智的反应,就是置之不理。 他将手从脸上移开,坐直身子,试着集中精神在电脑荧幕上。乔担心自己的举动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如果一个旧识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那他就得花费一番唇舌了。 他找到了想要的乘客名单,邮报将死者中居住在南加州的乘客名单分别列出,这倒省了他不少事。乔将这些名单全部列印,每个名字后面还附注这些死者所居住城镇的名字。 “我还没准备与你长谈。”这是那个神秘女子跟他说的,可见日后她一定有事情要告诉他。 “别沮丧,你会像其他人一样见到。” 见到什么?他一头雾水。 她会告诉他什么事情可以减轻他的痛苦?不可能,不可能的。 “……像其他人一样见到,像其他人!” “什么其他人” 唯一合理的答案就是三五三号班机上,其他罹难旅客的家属。像他一般孤独无助,而她曾与他们交谈过。 乔不指望她人回来找他,在布立克和他两个同党的追杀下,她不可能活到有时间来拜访他,满足他的好奇心。 当乔搜寻完毕,将印出的资料装订起来时,他想起毕道威在电梯门口交给他的白色信封。 身为犯罪新闻的采访记者,他的名字经常见诸报端。所以经常会收到报纸提供的一些故事内幕。他们一本正经地宣称自己是被撒旦教派秘密仪式所侵扰的受害者;或是声称他们知道某个烟草大亨密谋将尼古丁掺入婴儿奶粉中;或是说他们对街的邻居其实是蜘蛛一样的外星生物,只是伪装成韩国移民家庭掩人耳目。 话说有次,有个人坚称洛杉矶市的市长不是人类,是由迪主尼乐园里声控部门所控制的机器人。乔压低了声音跟他说:“告诉你,这件事我们已知道好几年了。可是只要我们登出一个字,迪土尼乐园里的人就会把我们全杀光。”他说得那么有理,唬得那家伙一愣一愣的无话可说。 因此他认为这封信一定也是一些胡言乱语的消息,怎知他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折成王折的白色信笺,上面用打字机打得整整齐齐的一行字:“我曾试着与你联络,乔。我的生命操纵在你手里。我是三五三号班机上的乘客。” 班机上的每一个人不是都死了吗?他不相信这封信是鬼魂从另一个世界寄来的。信笺下方有署名:杜萝丝。名字底下的电话号码是洛杉机地区的,但没附地址。 乔的怒气慢慢上升,脸颊因愤怒而微赤,很可能一发不可收拾。他几乎冲动得想抓起电话,将这位杜小姐狠狠修理一顿。告诉她是一个恶毒的人渣,成天耽溺在幻想之中,是个心灵吸血鬼,只会吸取别人的不幸,来满足自己病态的需要。 但是突然,他想起在墓园时,布立克跟他讲的第一句话。那时对方并不知道白色货车里另有其人,乔从开启的车门钻进去,在置物箱寻找行动电话时,布立克误把他当成穿夏威夷衫的男人之一。他说:“你们捉到萝丝了吗?” 萝丝! 乔因为被那两个枪手吓到了,又担心那女人会被捉到,所以没发现车中有人,更没想到布立克所说的话是何等的重要。之后,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他已把布立克的话几乎忘得一千二净,直到现在蓦然想起。 杜萝丝一定就是那个拿着拍立得相机,拍摄坟地照片的女人。如果她只是个精神错乱的妄想症病患,梅德斯或是铁克诺公司怎么会投下如此多的人力及金钱来找她。乔想起墓园那女人姣好的外貌,她的坦诚率真,泰然自若的表情及慑人心魂的眼神。她绝不是个疯子。 乔站起身来,心在狂跳,手上捏着的纸笺也跟着在抖动。他离开工作室,走进甬道,看看是否有其他人能跟他分享这项新的发展。 “嘿!看这里,你们读一下这张纸条。有些事情错得太离谱了。老天爷!全错了,根本不是我们讲的那样,有人在坠机后没死,活着离开了那里。我们得找出事情真相。他们说没有生还者,没有生还者,飞机人员全毁。他们还告诉我们什么?都是真话吗?飞机上的乘客真正的死因是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死?为什么?” 在其他人看到他站在那里陷于狂乱之前,在他四处寻找熟识的面孔之前,另一个念头浮现在他脑海。萝丝的信笺上写的很明白,她的生命操在他的手里,所以他必须谨言慎行。 另外他还有一个很疯狂的想法,虽然毫无道理,但乔坚信不移,那就是如果他将纸条出示给大家看,纸条就会变成白纸一张;如果他将布立克的驾照塞到他们手里,那就会变成他自己的驾照;如果他带他们到墓园去,草地上一定找不到弹壳,地上也找不到轮胎痕。不会有人见过白色货车,也没人听到过枪声。 这是一桩交付给他的神秘任务,非他莫属。乔忽然觉得,追寻真相不仅是他的责任,而且是责无旁贷的神圣任务。这将是他一生的目标,也许是一种不可知的赎罪方式。 他其实并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这种感觉,让他刻骨铭心。他全身发颤地走回座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6 乔拨了通电话到楼下柜台,询问毕道威有关交托这封信的女人种种。 “一个矮个子的女人。”道威说。 他老兄长得像个巨人,六尺高的亚马逊女战士在他面前都算小不点。 “你是说大约五尺六寸高,或是矮一些?” “也许五尺一或五尺二,但很结实,她就是那种学校一毕业就窝在山上的那种女孩。” “黑人女性吗?”乔问。 “对,她以前还是个修女呢。” “多大年龄?” “大约四十岁,长得很正点。头发像乌鸦的翅膀一样黑。 有事情让你心烦吗,乔?“ “没有,我没事。” “这位小姐是个麻烦吗?” “不,她很好,她不麻烦。谢了,道威。” 他的颈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两只手掌湿滴滴的,乔用力地在牛仔裤上援了搓。他不安地拿起印好的乘客名单。一行行地往下看死者的姓名,一直到他看到杜萝丝博士的名字为止。 博士! 她可能是医学博士或是文学、生物、社会学的博士,也可能是个牙医。对乔来说,这样的尊称更加强了乔对她的信任。像那种相信市长是机器人的捣蛋鬼,通常都是病人而不会是医生。 根据乘客名单得知,杜萝丝四十三岁,家住维吉尼亚州马拉萨斯市,乔曾开车经过那儿。蜜雪儿的父母就住在不远的城镇。 乔重新回到电脑,逐一审视所有罹难旅客的照片,希望能在其中发现萝丝,但一无所获。 依道威描述的判断,写这纸条的女人和在墓园中被布立克称为萝丝的女人,显然是同一人。如果她真的是杜萝丝博士的话,那么她真的曾在三五三号班机上。而且活了下来。 乔又勉强地把那两张最大的照片仔细地看了一遍。第一张是山风欲来的天空配上焦黑的树林,支离破碎的飞机残骸扭曲得像是超现实的现代雕塑。身穿生化防护衣的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的调查员,个个像是祈祷中的僧侣正四处漫游,也像是来自炼狱中的邪灵一般。第二张照片是在空中拍摄的,可以看出飞机撞得粉碎,而且残骸分布极广,凄怪的程度无法以笔墨来形容。 应该没人会在这场灾难中幸存的才对。 但杜萝丝——如果她真是那晚在飞机上的萝丝——显然是逃过劫难,而且不但活了下来,还毫发无损的自行离去。 但不可能的才对。从四英里的地方一路加速俯冲,然后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七四七客机就像拿鸡蛋朝石墙上砸,爆炸后,翻滚在熊熊烈焰之中。 如果真的不信,如他就不会如此愤怒与焦急,并带着敬畏与好奇了。他忽然疯狂地渴望奇迹会出现。 乔拨了查号台查杜萝丝博士在马拉萨斯市的电话,他心想得到的答覆是“此电话未登记”,或“此电话号码已停话”,毕竟官方认为她已死了。 但是,他得到了一个电话号码。 她不可能就这样从坠机现场死里逃生,而回家后竟然不引起轰动。此外,一些危险人物正在找她,如果她回到马拉萨斯,一定早就被他们发现。也许她的家人还住在老房子里,无论如何电话还是登记在她名下。 乔拿起电话就拨号,铃声响了两声就被对方接听。 “喂?” “杜公馆吗?”乔问。 “是的。”是个男人的声音,清脆且没有地方口音。 “请杜博士说话。” “哪位找?” 乔直觉的反应说:“布立克。” “对不起,那位?” “布立克。” 电话另一端的男人沉默了一阵子,接着说:“布立克?” 他的声音变了,变得警觉而小心。 乔觉得太自作聪明,于是将电话挂上。 这时,一个记者从乔身后走过,也没看清是谁便边走边跟他打招呼,“晦,兰迪。” 照着萝丝所给的纸条上的号码,乔拨通洛杉矶的电话。 “喂?”是个女人接的电话。 “麻烦请杜萝丝说话。” “这里没这个人。”她有着很重的非南方口音。“你一定是弄错号码了。” “这是她自己给我的电话号码。” “蜜糖,我猜这女孩一定是你在舞会碰到的,结果被她摆了一道。” “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做。” “噢,我倒不是说你长得丑,蜜糖,”她的声音令人想到龙舌兰酒的醇与茉莉花的香。“我只是说你没女人缘。” “我叫乔卡本特。” “好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听起来应该叫什么名字?”她半挑逗地问。 “听起来?” “叫奥克塔薇亚,或叫茉莉叶?” “应该叫黛咪。” “黛咪摩儿?那个电影明星?”她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你的声音有种朦胧的特质,很性感。” “蜜糖,我的声音是纯女孩的声音,清脆无比。” “清脆加上朦胧。” 她开心地大笑,“乔卡本特先生,好,我喜欢黛咪这个名字。” “听着,黛咪。我一定得和萝丝说话。” “忘了这位萝丝好不好?乔,她给了你假电话号码,你还那么痴心,要记住,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乔确信这女子认识萝丝,而且她也在等他打电话过来。 顾虑到狡诈阴狠的敌人,正在追踪一样的杜博士,黛咪的审慎是可以谅解的。 “你长得什么样子,蜜糖?”她问。 “六尺高,棕发,灰眼。” “帅吗?” “还看得过去啦。” “你今年几岁,乔?” “比你大,三十七岁。” “你声音满甜的,曾经参加过盲目的约会吗?”黛咪终于要安排会面了。 “盲目约会?”他说,“没试过。” “那么要不要跟朦胧性感娇小的我约会呢?”她笑着提议。 “当然好,什么时候?” “明晚有空吗?” “我希望尽快。” “别猴急,花点时间把事情处理好,这样才能成功,既不会有人受伤,也不会有人心碎。” 这番话,乔的解读是黛咪告诉他会面必须要很谨慎,为了保证萝丝的安全,会面地点必须很隐密。而且她也许无法在二十四小时内,通知到萝丝。 “另外,蜜糖。如果你长得还看得过去的话,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如此的失魂落魄。” “好吧?明晚在什么地方?” “我会给你在威斯特伍德一家咖啡店的地址,我们六点在门口会面,然后进去喝杯咖啡,看看彼此是否顺眼。如果我认为你还看得过去,而你也认为我像我的声音一样朦胧性感,那将是记忆中最绚烂的一夜。你有纸跟笔吗?” “有。”乔写下她给的那家咖啡店的店名和地址。 “蜜糖,现在你帮一个忙,把你手上有这支电话号码的纸条撕碎,丢到马桶里冲掉。”正当乔犹豫不决的时候,黛咪说,“可别不听话懊。”然后挂掉电话。 那三段打字的句子,实在不能证明杜博士是坠机事件的幸存者。也不能证明有关坠机的事情不是真的。他自己也可以编这样的故事,何况纸条上杜博士的名字也是打字的,没有亲笔签名。 他并不甘心将那张纸条处理掉。虽然它不能对任何人证明任何事,但它使这扑朔迷离的事件变得似乎更真实了。 他再次拨了黛咪的电话,看她会不会接。令乔觉得惊讶的是他听到的居然是电话公司的录音,告诉他这支电话已经停用,请他打查号台确认所拨号码是否正确。乔又试了一试,结果相同。 漂亮!他奇怪她是如何办到的。显然黛咪比她那清脆的声音要复杂多了。 当乔放下话筒的同时,电话响了起来。他吓了一跳,好象手指被烫伤了似的,不敢将话筒拿起。一阵尴尬之后,在铃声第三响时,他拿起话筒。 “洛杉矶邮报吗?”一个男人问。 “是的。” “是柯兰迪的专线吗?” “没错。” “你是柯先生。” 乔起初并未反应过来,现在他认出这男人的声音,就是在维吉尼亚州马拉萨斯市的杜萝丝家中接电话的人。 “你是柯先生吗?”对方又问。 “我是布立克。”乔说。 “乔本特先生?” 一股凉意自背脊升起,乔将话筒砰然挂上。 他们知道他在何处。 一排排的工作室,不再是舒适隐密的小窝。它像个迷宫,有太多的死角。乔迅速收拾起印好的资料及那张杜萝丝留给他的信。当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时,电话再度响起,但乔决定置之不理。 他走出编辑室时,正好遇到薛弗丹,他刚从影印中心回来,左手拿着一叠纸,右手握着他那没点着的烟斗。老薛的头全秃了,但有一嘴浓密的黑胡子。薛弗丹是财经记者及专栏作家,讲话喜欢夸大,但他自得其乐。见到乔,他劈头就说:“乔,上星期我开了一箱红葡萄酒,就是当年一推出我就买了二十箱当投资的七四年份的‘蒙大威’,我那时人在拿帕,并不是去找卖酒的,本想买个古钟。我告诉你,这酒发酵得真好——”薛弗丹秃然住四,因为他想起乔已不在这儿工作了。他局促不安地想说些安慰的话表示关心,“那件事太恐怖太可怕了,那些可怜的人,你太太还有小孩。” 听到柯兰迪桌上的电话在编辑室又响了起来,乔打断薛弗丹的话,想打发他离开。可是他居然问起:“听着,老薛,你知不知道一家叫铁克诺的公司?” “我知不知道他们?”薛弗丹扬着眉毛说:“老乔,你问得可有意思了。” “你知道他们?他们是一个很大的集团吗?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不是很有势力?” “噢,他们生财有道。主要以并购其它尖端科技公司,或是支助需要资本来发展它们创意的公司,籍以壮大自己。 它通常是以和医药有关的科技为对象,但也不一定一直如此。他们的高级主管都是一些傲慢自大,恶名昭彰的家伙。 总以为自己是这一行的土皇帝。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他们也回答‘我们要服从他’。“ “我们要服从他?”乔感到一头雾水。 “就像我们一样,就像我们一样。”薛弗丹笑着点头,拿起烟斗含在嘴里。 柯兰迪桌上的电话终于不响了。这会儿,寂静比震人心弦的铃声更令人紧张。 他们知道他在何处。 “我得走了。”在薛弗丹正要告诉乔买铁克诺公司的债券有何好处时,他已大步走开。 乔直接走向最近的洗手间,幸好洗手间没人,也没被旧职的朋友拦下来。 他将萝丝的信撕成碎片,然后丢进马桶内冲掉。他等着,直到确定每一张碎片都消失不见后,再冲一次水,以确保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梅德斯——铁克诺合股公司一手导演此次事件,使它看起来像是一次警方的行动。他们从洛杉矶到马拉萨斯,无远弗届的触角,以及无所不知的能力,证明这绝非单纯的商业行为。后面结合有更庞大的势力,也许与军方有关。 虽然如此,但一个企业为了本身利益,竟派人在公共场合滥杀无辜,终是说不过去的事。不管铁克诺公司多有钱,它的高级主管都不能免除刑责。即使在像洛杉研这种钱能通神的地方也不可以。因为他们认定自己可以免除刑责;所以胆敢用枪。乔所碰到的那些人一定是军方人员或是联邦警探。实在太缺乏情报可供参考,让他甚至无法推断梅德斯——铁克诺公司在这次行动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从三楼走廊到电梯的这一段路,乔预料会有人叫他的名字,喝令他站住。也许是穿夏威夷衫的人,或者是布立克,或是警察。如果追捕杜萝丝的人是联邦探员,那一定会获得本地警察的协助。所以当下,乔还得提防任何一个穿制服的人,不得不把他们当成潜在的敌人看待。 当电梯门开启时,他很担心会被立刻逮捕。但电梯里空无一人。电梯下降至一楼的途中,乔等待着电源被切断,但也没发生。电梯开门,出乎他意料的,竟也是毫无一人。 这一生中,乔从本这般疑神疑鬼过。他被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事,以及在邮报办公室所得悉的情报弄得有点反应过度。当乔走进接待大厅时,毕道威正在讲电话,只见他全神贯注的在倾听着,一张黝黑的脸全皱了起来。他不断低声地说着:“是,嗯——嗯,是。” 乔跟他挥挥手说再见,运自往门外走去。 这时道威在后面叫他,“乔,等一下。” 乔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虽然道威仍然在听对方说话,但眼光却投在乔的身上。 为了表示赶时间,乔用手指指着腕表。 “你等一下,”道威对着电话说,然后转向乔,“有个人打电话来找你。” 乔坚决地摇摇头。 “他要跟你说话。”道威说。 乔转身又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乔,那人说他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 乔站在门口,犹豫地回头望着道威。联邦调查局应该与穿夏威夷衫的人无关,与那些不问清楚,动辄开枪的人无关,与像布立克之流更应该没有关连。他们会吗?他是不是又害怕得开始胡思乱想了?他应该从联邦调查局那里获得答案并接受保护。 当然,电话里的男人可能说谎,他可能不是联邦探员。 他只是希望能把乔拖住,等布立克和他的同党——说不定还有其他怪物——能及时赶到。 乔对道威摇摇头,转身离去。他推开门,走进八月的酷热之中。 道威在他身后唤道:“乔!” 乔抑制住想跑的冲动,朝自己的车走去。在停车场的另一端出口处,那个剃光头、鼻穿金环的年轻人正注视着他。 这孩子看起来一付逾遇窝囊的样子,使人对他不存戒备之心。但此时此刻,他对乔有兴趣似乎显得有丝怪异。 虽然音量调得很低,但是饶舌歌的沉重韵律仍随着热浪传送过来。车内很热,但还没到令人忍受不了的地步。在墓园被子弹击碎正好通风。那孩子在乔驶进来时,大概就已注意到这面破损的窗子。也许他曾打过什么主意。就算他打什么主意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一面破窗而已。乔猜想引擎一定发动不了,但他错了。当车子缓缓倒出停车位时,毕道威推开接待大厅的门,走出来站在水泥阶梯的平台上。这大个子看来不是警告,而是有点迷惑。 道威一定不会阻止他的,毕竟他们是朋友,或曾经是朋友,而电话上的那个人,只不过是个声音罢了。乔将排挡杆排入前进档。道威步下台阶嚷着些什么。听起来不像是警告,而是迷惑和关怀。乔没理会他,直接将车开往出口。 由于开得太快,轮胎陷入被太阳晒软的路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但乔木曾稍减速度,在向南转到兰克辛大道时,一阵警笛的声音传来。警笛是城市音乐的一部分,不分昼夜,与他无关。虽然如此,但到凡吐拉高速公路的路途中,一路都笼罩在警笛声下。他在摩尔派克路上向西行时,不断地从后视镜察看后方的车辆,他不是罪犯,他应该向警局报告有关墓园的人。告诉他们,他得自杜萝丝的消息,还有关于三五三号班机的事。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萝丝虽然也挣扎在生死边缘,但她并没有向警方寻求保护。也许因为根本没有所谓的保护。 “我的生命操纵在你的手中。” 乔是个资深的犯罪新闻记者,他曾见过被害人成为标靶,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或是拥有什么。而只是因为他们知道了什么。一个知道太多事情的人,比一个拥有枪的人更危险。 如果他是因为知道宣称自己是唯一生还者的杜萝丝而成为标靶,那么她所掌握的秘密一定具有某种程度的爆炸性,而且威力惊人。 他向西开往影城时,想起邮报停车场那年轻人黑色运动衫上的红字“天不怕,地不怕”。那是乔无法接受的人生哲学,因为他什么都怕,而且怕得要命。 坠机事件不是意外,这种可能性深深地折磨着乔。妻女的死,不是命中注定,而是人为因素。虽然人为流失导致液压系统失效是最可能的原因之一,而那也是让乔能活下去的理由,因为无意就宇宙本身一般的呆板和冷酷。 但如果她们是死于恐怖分子之手,或是其他人为的犯罪行为,那她们就是在人类的贪婪和妒恨之下牺牲了生命,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事。 他害怕即将被揭露的真相真如上述,他更害怕自己内在的兽性会把自己变成一个自认为正义的复仇使者。 7 乔抵达他开户银行在影城的分行时,离打烊时间只剩二十分钟。乔走向一个窗口,有个叫伊瑟的女行员正在处理一些文件。自从乔十年前在此第一次开户,她就已经在此家银行工作了。 “我想提领一些现金。”稍微寒喧之后他说:“但我没带支票簿。” “没问题。” 但似乎有点小问题,当乔要求提两万元的佰元大钞时,伊瑟走到另一端和出纳员商量。出纳员又去征询经理的意见。 他们不时瞟向乔看,仿佛他的身份有问题似的。银行就是这样,收你钱时像个真空吸尘器,跟他拿钱时,就像堵住了的水龙头。 伊瑟面带着小心谨慎的表情回来告诉乔,他们很愿意给他方便,但是必须按程序办理。 那位经理正在讲电话,乔怀疑他是不是在谈论自己。他知道他的妄想症已经稍为好转,但此刻,他口干舌燥,心跳加速。钱是他的,他需要钱呀。 伊瑟和乔认识多年,他们同属路德教会,蜜雪儿常带着克莉丝和妮娜上主日学校,并一起作礼拜。 她也许要看他的驾照,唉,人与人互信的时代已经过去,它们已成为美国历史的一部分。 乔按捺着性子,他所有的财产都存在这里了,包括卖掉房子的所得,所以他不能不要这笔钱,他得靠它们过日子。 找社萝丝的同一批人也在找他,所以这段时间他得住汽车旅馆了。 经理已讲完电话,正在着桌上的同一本词簿,手里拿着一夜铅笔,在上面轻轻敲打着。 乔考虑过用他的几张信用卡购物提款,但有关当局可以循信用卡的使用,来追踪到他,甚至可以找到他买东西的地方。经理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瞟了乔一眼,然后将符号转过去背对着乔,深怕自己讲话的嘴形会泄漏天机。 当手续完成时,经理也讲完电话了。他缓缓从其他出纳人员的抽屉搜集百元大钞,将乔所需的款项悉数交给伊瑟,然后以一种僵硬且不自然的笑容,看着她将钞票点数给乔。 也许是想太多,但乔总觉得他们有点刁难他提领这么多现金,倒不是担心他因身怀巨款而危险,而是最近民众提领现金都会受限制。政府规定五千元以上的现金交易都需银行提出报告。表面上是为了防止毒枭利用合法的金融机构洗钱,其实没有哪个毒枭会因此感到不便,反倒是一般平民的金融活动更容易被监控了。 当伊瑟将二万元装进牛皮纸袋时,经理桌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低声对话筒讲了几句话,继续对乔保持高度的兴趣。乔离开银行时,已超过打烊时间五分钟。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顾客,因为担心受怕使得他忽觉两膝发软。 暑气仍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傍晚的天空仍是骄阳斜挂,蔚蓝的天色似乎加深了。那种单调平板的蓝,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直到他进入车内发动引擎,才蓦然想起,那是他在太平间担架车上所见到最后一具尸体的死蓝颜色。 自此之后,他不再报导犯罪新闻。 当他驶出银行的停车场时,乔看见那位经理站在玻璃门后面。但都被太阳反射的余晖遮盖住了,也许他是在记车牌号码及喜美车的特征,或者他只是在锁门。 此时天色未暗,却已是万家灯火。 经过一家小型购物中心时,乔看到一辆福特车停在便利商店门口,车上下来一位褐色长发的女人和一个金发蓬松的小女孩。她俩背对着乔,看不到她们的脸。 乔一个紧急转弯,差点与一辆灰色轿车相撞。当十字路口的黄灯转红灯时,他违规回转,乔有点后悔他所准备采取的行动,但似乎又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控制着,使他欲罢不能。他震惊自己居然无法自我控制一下,他将车停在那女人的福特车附近,下车时觉得两腿无力。 乔站在那里望着便利商店,那女人及孩子都在里面,但他却看不见她们。因为玻璃窗被海报及货品给遮掩了。 科罗拉多的空难发生之后,麦贝丝曾推荐他到一个全国性组织“关怀与同情”的团体去。贝丝经由维吉尼亚的“关怀与同情”组织,慢慢地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所以乔也参加过当地分会的几次聚会,但后来就没有参加了。 因为他的状况就和那里大多数的父亲一样:丧子之痛的母亲们,满怀信心的参加聚会,在与其他同样失去爱子的母亲们交谈过之后,往往会得到安慰。但几乎所有的父亲们,却变得更内向,把痛苦埋藏在心底。 乔希望能成为少数几个能因为开放胸襟而获得解脱的人。但由于男性心理的自尊与顽固,使他变得更自艾自怨而离群索居。 但至少从“同情与关怀”这个团体中,他发现目前控制住他的这种奇异力量,并非只有他才会如此,其实它是非常普遍的。他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寻觅的行为”。 每一个人,当他失去至爱的人之后,都会有某种程度的寻觅行为,大部分是失去了孩子的人。有些人的情况是比较严重,但乔的情况却是最糟。 理智上,他可以接受家人已一去不回的事实。但感情上,他仍然坚信会再见到她们。有时他会满怀期望地盼着妻女能再度走进门来;电话响起,他也盼望是她们打来的。有时开车,他会觉得两个小女儿就在后座,待他激动地转过身来,却不见任何踪影,只有无边的空虚使他更加沮丧。 乔朝着便利商店的人口走去。他犹豫了一下推开门,内心无人交战。若他发现这女人及小孩不是蜜雪儿跟妮娜,那他的心就会像被铁锤重击般的当场碎裂。 白天所发生的事——萝丝在墓园对他说的话,在邮报留给他的惊人讯息——是如此的离奇,让乔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心,让他对一些怪诞想法的可能性,深情不疑。如果萝丝能从四英里的高空坠下,撞在科罗拉多的岩石上,还能步得离开。那么……,他心中不知何时开始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花。 他大步走进便利店中。 收银台在他左手边,一位年约三十岁的美丽韩国少妇笑着对乔点头。一个韩国男人,正在记帐,也向乔致意。乔没搭理他们,运自走到第二条甬道,他看见那褐发女子跟那孩子站在甬道未端。 乔站在甫道的前端,等着她们转过脸来。那女人穿了一双在脚踝系带的白色凉鞋,白色的棉裤,翠绿的罩衫。蜜雪儿也有着同样的凉鞋,同样的棉裤,但罩衫不同。他记得很清楚,罩衫不同。 那小女孩与妮娜同年的样子,个子也差不多,同样穿了一双白色凉鞋,粉红色短裤,白色运动衫。她歪着头,甩着修长的手臂。妮娜以前也常这样站着。 都已经走到甬道一半了,乔才发现自己在移动。小女孩说:“拜托,麦根沙士。” 乔听见自己在低唤着妮娜,因为妮娜最爱喝麦根沙士。 “妮娜?蜜雪儿?” 那女人及小女孩转过身来面对着乔,她们不是妮娜和蜜雪儿。 他早就知道她们不是他所挚爱的女人和孩子,他这么做,没有任何的理由,只是内心的冲动。他早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可是当他发现她们只是两个陌生人时,仍觉得胸口挨了一记重击。 他傻傻地说:“你们……我以为……站在那里……” “怎么样?”那女人带着迷惑又自卫的表情说。 “别……别让她走,”他告诉那母亲,怪异的是他的嗓音突然变得沙哑。“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除非你紧靠着她们,她们会不见,她们会消失。” 那女人眼中闪过一抹警戒的神色。而她那四岁天真无邪的女儿,却用一种关怀的语气说:“先生,你需要买一些肥皂,你闻起来好臭。肥皂在那一头,我带你去。” 那母亲迅速抓住女儿的手,将她拉近身边。 乔知道自己真的很臭,他在海边晒了两个小时的太阳,后来又到墓地,被吓出好几次的大汗。加上整天没吃东西,呼出来的气全是一股酒酸味。 “谢谢你,甜心,”他说:“你说得对,我真的很臭,我最好买些肥皂。” 乔的身后有个人说:“没什么事吧?”转过身来,是那韩国人。 “我以为她们是我认识的人,”乔解释说:“我以前…… 认识的人。“ 他想到今晨离开公寓时未刮胡子,此刻的他,胡子满面,臭汗淋漓,满嘴酒味,看起来一定满吓人的。现在他才理解为什么银行的人,会用那种态度对他。 “没什么事吧?”店主问那女人。 她不确定地回答:“应该没事。” “我走了,”乔说,他觉得五脏似乎移了位,胃被吊得老高,而心脏却掉落到最下面。“没事,没事,只是误会,我走了。” 他走过店主的面前,很快来到店门口。经过收银机时,那韩国女人忧心地说:“没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乔说着,快步走出便利店,走进落日余晖中。 当他钻进喜美车时,看到驾驶座旁边椅子上的牛皮纸袋。他居然将两万块放在没上锁的车里。虽然在店里没出现什么奇迹,但钱没被偷走,才真是奇迹。 乔的胃在翻搅,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他实在没把握能稳稳地开车,可是他又不希望那女人认为他在埋伏等她。于是发动车子,离开这里。 打开车内的空调,将冷风对着脸吹。他用力的呼吸,好象肺被压扁了,正用全力将它恢复原状。他所呼吸的空气,在体内似乎非常沉重,像是滚烫的液体。 这也是他在“关怀与同情”那个团体里学到的:“对大多数失去孩子的人来说,痛苦有时是肉体上的,会使人不省人事。”他半趴在方向盘上,像得了哮喘症似的,边喘着气边开车。 他想起自己曾发过的毒誓,要毁掉所有那些需对班机坠毁负责的人。想到自己的愚昧,乔发出一阵苦笑。笑自己像个复仇机器,空有躯壳,伤害不了任何人。 如果他了解七四七事件的真正内幕,如果他发现真有阴谋存在,而且他也知道谁该为这些事负责的话,那么在他能与他们抗衡之前,早就已被这些预谋者做掉了。他们的势力那么庞大,他根本没机会将他们绳之以法。 但他似乎仍得一试,既然事情发展至此,也许早已由不得他选择。“寻觅的行为”是驱使他的动力。 在购物中心,乔买了畲洗用具,又买了一只皮箱,两条蓝色牛仔裤,一件灰色运动夹克、内衣裤、运动衫、运动袜及一双耐克运动鞋。他取了所要的尺码,未经试穿,拿了就走。 离开购物中心之后,乔在马里市找了一家汽车旅馆,刮胡子,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七点三十分,驱车来到卡尔佛市,樊汤姆的遗孀住在那里。樊汤姆是三五三班机上罹难乘客中的一员,邮报曾特别报导过他的太太罗拉。 乔在麦当劳买了两个起士汉堡及一杯可乐,在店里的电话簿上,找到了罗拉的电话及住址。他边开车边用可乐将两个汉堡送下肚,奇怪自己怎么那么饥饿。 那栋平房有着白色的外观,白色的百叶窗,是加州牧场房子与新英格兰海边木屋的奇怪结合。但它整洁的石板步道及凤仙花床,使它散发出迷人的风韵。 当时的温度仍高,石板散着热气。西边的云彩在日落之后反射着橘黄粉红的光彩,而东边的天色逐渐暗淡。乔登上两级石阶,来到门廊处按下电铃。 来应门的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容貌姣好。虽然皮肤是褐色,但却有着红发美女的白皙面庞,有些许雀斑和一双碧眼。她穿着一条卡其短裤,和一件男人的旧衬衫。袖子是卷起来的,头发凌乱且沾满了汗水,左脸还有点点污渍。看起来她正在清扫屋子,而且还在哭泣。 “樊太太吗?”乔问道。 “是的。 虽然他当记者时,习惯于讨好被访问的对象,但此刻他却笨拙地不知要说些什么。他觉得来访谈如此严肃的话题,他的穿着似乎太过随便。牛仔裤太松,裤腰用皮带来成一团。也因为天气太热,他把运动夹克丢在车上。 “樊太太,不知是否能跟你谈——” “我现在正在忙。” “我叫乔本特,我太太和两个女儿死于空难。”他有点硬咽,“一年前。就是今晚。” 她从门口退后两步说:“请进。” 乔随着她进入一间起居室,墙角一座明亮的展示架上,放了十二个瓷器制品。 地请乔坐在一张有扶手的椅子,然后走到门口喊道:“鲍伯,鲍伯,我们有客人。” ‘很抱歉在星期六晚上来打搅你。“乔说。她从门口回到沙发旁坐下,”一点也不会,但我怕不是你要见的樊太太。 我不是罗拉,我叫克莱儿。罗拉是我婆婆,他丈夫死于…… 意外。“ 一个男子从屋子后面进入起居室,克莱儿跟乔介绍是她先生,鲍伯比他太太大两岁左右,高高瘦瘦的留个小平头,神情愉悦,充满自信。他的笑容自然,握手强而有力,但在他古铜色的肤色下又略显苍白。蓝色的眼眸里隐藏着忧郁。 当樊鲍伯坐在他妻子身边后,克莱儿告诉他,乔的家人在坠机事件中罹难。她对乔说:“鲍伯的父亲也是在那次罹难的,他刚谈完生意回来。” 他们之间很快就无所不谈了,主题大部分团结在他们是如何得知这可怕的消息上。 鲍伯是一位战斗机飞行员,调派在圣地牙哥北边的麦拉玛海军航空站。那天他和其他两位飞行员带着妻子外出晚餐。餐后他们移到酒吧间,那里有一部电视正在播棒球比赛。临时被三五三号班机的号外打断。鲍伯知道,他父亲那晚会从纽约飞回洛杉矾,而且他经常搭乘国家航空公司的飞机。鲍伯不知道班机的号码,于是用酒吧内的电话打到国家航空公司洛杉矾的办公室。他很快联络上公关人员,并获得证实樊汤姆名列罹难乘客名单中。 鲍伯和克莱儿以破纪录的速度,从麦拉玛开车到卡尔佛市。他们在十一点左右到达,事前并未打电话给鲍伯的母亲罗拉。因为他们不知道她听到消息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她还不知道,他们宁可当面告诉她,而不要在电话里讲这件事。 他们到家时,已是午夜时分,整间屋子灯火通明,前门未锁。 罗拉正在做玉米羹,因为汤姆最喜欢这道菜。她还烘焙了巧克力加碎胡桃的饼干,那是鲍伯的最爱。她已经知道坠机事件,知道她丈夫已丧生在洛矶山之东。但她得为他做点事,他俩结婚三十五年,她得为他做点事。 “我是到机场去接机时才知道的。”乔说:“她们是去维吉尼亚探望蜜雪儿的家人,然后在纽约待三天,让女儿们能见见素末谋面的阿姨黛丽拉。我到那儿早了些,当然,进入航空站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荧幕上她们的班机是否会准时到达。资料显示飞机会准时到达。但当我走到她们预定的入境门时,航空公司的人员走过来和接机区的人们致意,并低声与他们交谈,将其中几个人带到私人的包厢去。有个年轻人走到我面前,他尚未开口,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不会让他说的。‘不,别说。’可是他无论如何都要告诉我,于是我转身离去。他将一只手搭在我手臂上,我将它拨开。如果不是他们三个——他和两个女的——紧紧地围着我,我可能会揍他,不让他说出口。因为我认为一旦说出口,就会成为真实的事。如果不说,你知道吗?事情就不会发生。” 他们沉默不语,倾听去年的回忆声音,这陌生的声音与可怕的消息。 “妈忍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克莱儿终于打破沉默,她谈到婆婆时,像是在谈自己的母亲似的,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她只有五十三岁,但没了汤姆,她也不想活下去,他们——” “——很亲密,”鲍伯接着说:“但上星期我们去看她时,她变得好多了。她曾经非常地沮丧和痛苦,但现在又获得重生。在坠机事件之前,她是非常快乐——” “——的人,非常外向,”克莱儿非常精准的接她丈夫的腔,她俩的思路似乎是完全一致的。“就在上星期,突然之间,她又变回我们所熟识的女人了……,整整一年,我们没见过她是如此的快乐。” 乔觉得很沮丧,他是来和他们谈论死去的人,而他们谈的却是樊罗拉。“发生了什么事?” 克莱儿从卡其短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擦拭眼睛,“上星期她说,她现在知道汤姆并没有永远消失,没人会永远消失。她似乎非常快乐,她看起来——” “——神采飞扬,”鲍伯握住他妻子的手接着说。“乔,我们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会一扫阴霆,变得如此充满希望……但就在四天前,我妈她……自杀了。” 丧事是前天才办完,鲍伯和克莱儿并不住在这里。他们只待到礼拜二,将罗拉的衣物打包,把一些私人物品分送给亲友及军品旧货店。 “真令人伤心,”克莱儿将她右臂的袖子放下来又卷上去,“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我这个时候不应该来的,”乔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不是很适当的时候。” 鲍伯迅速的站起来,伸出一只手以几乎恳求的语气说:“不,拜托请坐下,我们也需要休息一下……跟你谈一谈……呃……”他耸耸肩。鲍伯手长脚长,以前一定风度翩翩,但可不是现在。“我们都知道,那像是怎么回事,很简单,因为——” “——因为我们都知道那像是怎么回事。”克莱儿接着把话说完。 乔稍作犹豫,又重回椅子坐下。“我只是有几个问题……也许只有你母亲能回答。” 右边的袖子调整好之后,克莱儿把左边的衣袖放下,再重新卷上。她说话的时候,似乎必需得作些什么事情。“乔……天这么热……你要不要来杯冷饮?” “不,谢了。早点结束比较好,我得走了。我要问的是,最近是否有人拜访过她,一个自称叫萝丝的女人?” 鲍伯和克莱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鲍伯说:“是个黑人女人吗?” 乔不觉地打了个寒颤,“嗯,很娇小,大约五尺二寸高……长得很不错。” “妈对她所谈不多,”克莱儿说:“但这个萝丝来过一次,她们交谈之后,似乎一切都改变了。我们认为她是一位——” “——心理谘询师或是什么的,”鲍伯说:“起初我们不喜欢她,认为她是想从妈那里获得什么利益,因为我妈那时是如此的沮丧和脆弱。我们认为萝丝不是疯子就是——” “——骗子,”克莱儿接着说,“想诈她的财,或是只想搅乱她的心智。” “可是当她谈到萝丝时,她是如此的——” “——平静,我们认为这似乎也不坏,让妈情况改善总是好事。无论如何——” “——她说这女人不会再回来,”鲍伯说:“我妈说,她很感谢萝丝让她知道我爹安全地待在某处,他没死,在那里他很安全也很好。” “她不告诉我们从何来的信心,她以前从不去教堂,”克莱儿加了一句,“她也不说萝丝告诉了她什么事情。” “更很少谈论这个女人,”鲍伯说:“只说目前这是秘密,不久,最后——” “——每个人都会知道。” “最后每个人都会知道什么?”乔问。 “我父亲很安全地待在某处,我猜,安全又完好地在某处。” “不对,”克莱儿说,两手在腿上轻拍着。“我认为她的意思不止如此,我认为她是说最后每个人都会了解,每个人都不会死,我们……只是到一个更安和的地方去了。” 鲍伯叹口气说:“老实讲,乔,听到我妈说这些迷信的玩意儿,实在让我们紧张。但这使感到快乐,经过这一年的折磨——” “——我们看不出会有什么伤害。” 乔所期望的并不是这些唯灵论方面的事,他有点灰心。 他原本认为杜萝丝博士知道三五三班机失事的真正内幕,准备指控那些需负刑责的人。没想到她所提供的竟是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你认为她有萝丝这个女人的电话或地址吗?” 克莱儿说:“我认为不可能,妈对这件事……很神秘。” 她跟她丈夫说:“拿照片给他看。” “还在她卧室里,”鲍伯说着站起身来,“我去拿。” “什么照片?”鲍伯离开之后,乔问克莱儿。 “很怪异,是萝丝带给罗拉的。看了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可是却让妈很安慰。那是一张汤姆坟墓的照片。” 那是张用拍立得相机拍的彩色照片,上面有汤姆坟上的墓碑,刻着他的生辰忌日及一行字:“挚爱的丈夫与父亲。” 乔想起在墓园初见萝丝时她说:“我还没准备与你长谈。” 克莱儿说:“妈出去买了这相框,她要将这张照片好好保存起来,这对她非常重要。” “上星期我们在这里待了三天,她随身携带着照片,”鲍伯说:“不管是在厨房烧菜,在客厅看电视,或是在院子里烤肉时,她都带着。” “甚至外出晚餐,”克莱儿说:“她都将它放在手提包里。” “那只是一张照片而已。”乔困惑地说。 “只是一张照片而已,”鲍伯附和着说,“这不可能是她自己拍的——不知什么缘故,因为是萝丝这个女人拿给她的,所以对她意义非凡。” 乔的手指抚摸着相框玻璃。似乎他具有超能力,可以感应到这张照片的含义。 “她第一次拿给我们看时,”克莱儿说:“她用一种…… 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们,似乎她认为——“ “——认为我们会有很强烈的反应。” 乔将照片放在咖啡桌子,皱着眉头说:“强烈反应?怎么说?” “我们也不明了,”克莱儿说,她拿起相片,用衬衫的下摆,擦拭着相框和玻璃。“当她看到我们没有预期的反应时,她问我们在照片上看见什么。” “墓碑。”乔说。 “没错,我父亲的墓碑。”鲍伯也同意。 克莱儿摇着头,“妈似乎看到更多的东西。” “更多东西?像什么?” “她不说,但她——” “——告诉我们,终有一天我们会看到有所不同。” 记忆里,萝丝两手抓住相机看着乔说:“你会像其他人一样看见。” “你认识这个萝丝吗?为什么会跟我们打听她?”克莱儿狐疑地问。 乔把在墓园遇见萝丝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们,只是只字未提白色货车里的人。他诓骗他们说,萝丝搭乘一辆车离去,而他未能拦住她。 “但从她告诉我的话里……我认为她可能已拜访过其他罹难者的家属。她教我不要沮丧,我会像其他人一样看到。 但她还没准备跟我谈。问题是,我没办法等她准备好。如果她曾和别人谈过,我要知道她告诉他们什么?她帮助他们看见了什么?“ “不管是什么,”克莱儿说:“她让妈心里舒坦多了。” “应该是曾经舒坦多了?”鲍伯质疑地说。 “有一个星期是如此,”克莱儿说:“她那一个星期都很愉快。” “结果却是这样。” 如果乔不是位惯于用尖锐问题访问受害者或其家属的资深记者,那他将发现那种可能会勾起鲍伯和克莱儿内心创痛的问题,是很难启口的。但一想到这热闹非凡的一天所发生的事,他不得不问:“你们确定她是自杀的吗?” 鲍伯欲言又止,掉过头去擦掉盈眶泪水。 克莱儿握着丈夫的手跟乔说:“罗拉是自杀的,应该没什么疑问。” “她留有遗言吗?” “没有,”克莱儿说:“没有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真相的东西留下。” “你说,她曾经是那样的快乐,神采飞扬,如果——” “她留有一卷录影带。”克莱儿说。 “你是指那种诀别的录影带?” “不是,是那种怪异……很恐怖……”她摇着头,脸部表情因憎恶而扭曲,半天说不上话来。“就是那么个东西。” 鲍伯松开他妻子的手站了起来。“我一向不太喝酒,乔,但现在我得喝一杯。” 乔不安的说:“我不想加深你们的创伤——” “不,没关系,”鲍伯安慰他说:“我们都是那场灾难的家属,我们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事不能跟家人说的,你要不要来一杯?” “当然。” “克莱儿,我回来之前不要跟他谈录影带的事。我知道你认为我不在,会比较方便谈,可是放心,不要紧的。” 樊鲍伯深情地看着他妻子,她说:“我会等你。”对他的爱意表露无遗。乔别过脸去,此情此景勾起他对蜜雪儿无限的追思。 鲍伯走出房间之后,克莱儿开始整理桌上那盆插花。然后将手时置于膝上,用手掌掩着脸。 终于她抬起头来看着乔说:“他是个好人。” “嗯,我喜欢他。”乔说。 “好丈夫也是个好儿子,大家都不了解他,认为他只是个战斗机飞行员,参加过波湾战役,是条硬汉。其实他也有温柔的一面,像他父亲一样多愁善感。” 乔等待着她讲出真正心底的话。 稍作犹豫后她说:“我们很晚才生孩子,我三十岁,鲍伯三十二。似乎有太多的时间,太多的事要先做,但现在我们的孩子在成长的过程,却不知道世上还有鲍伯的爹和妈,而且他们是这么好的人。” “那不是你们的错,”乔说:“那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我们都是人生列车上的过客,”不管我们希望如何如何,但都无法驾驭它。“ “你真的能接受这样的想法?” “正在试。” “办到了吗?” “狗屎,办不到。” 她笑了出来。 过去一年,乔从未让别人笑过——除了稍早在电话中萝丝的朋友之外。虽然克莱儿的笑声中,有着痛苦及嘲讽,但也有着解脱的意味。看到自己能如此的影响她,乔觉得和原来的生活又搭上了线。 一阵沉默之后,克莱儿问:“乔,这个萝丝坏人吗?” “不是,正好相反。” 她那张原先开朗及信赖的脸,此刻一脸疑惑,“你似乎很肯定。” “如果你见过她,你也会如此。” 鲍伯拿着三个杯子,一碗碎冰,一瓶七喜还有一瓶酒回到客厅。“恐怕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抱歉地说:“我们家没人爱喝酒,偶尔小酌一下,也是愈简单愈好。” “这样就很好了,”乔说着的同时接过他的杯子。 他们品尝着手中的酒,鲍伯调得很烈,有一阵子只听见冰块的撞击声。 克莱儿说:“我们知道是自杀,因为她录下来了。” 乔有点迷惑,“谁把它录下来了?” “罗拉,鲍伯的妈。她录下她自己的自杀镜头。” 克莱儿强抑悲痛,简明扼要的将她婆婆可怕的死法,向乔叙述了一遍。她声音低沉,但字字清晰,令乔不寒而栗。 樊鲍伯从头到尾都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打断过他太太的话头。他既没看着克莱儿,也不是望着乔。他凝望着手里不时加添的饮料。 精巧的八厘米摄影机是樊汤姆生前最爱玩的,他死于三五三班机的空难之后,就一直放置在书房的储藏室里。 摄影机的操作很简单,可以自动对焦,也可自动调整快门和光圈。虽然罗拉不曾使用过,但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学会。摄影机已放在储物间一年了,因此罗拉还花了点时间充电,证明了她是有预谋的。警方发现电池充电器插在厨房柜台的插座上。 星期二的早晨,罗拉走到房子的后院,将摄影机安置在一张桌子上。她用两本精装书垫在摄影机底下,取好她所要的角度,然后开启摄影机。 当录影带开始转动之后,她拿了一把椅子,放在离镜头十尺远的地方,然后回到摄影机旁边从现票窗检查椅子是否在框框的正中央。 回到椅子之后,她就在镜头前宽农解带,既不是表演,也没有矜持,就像是准备去洗澡一样的自然。她敏捷地脱去罩衫、长裤及内衣,将它们放在石板走道上的一旁。 她裸着身子走出摄影机拍摄的范围,显然是走进屋子到厨房里去。四十秒后她回来,手上拿了把切肉刀,她面对着摄影机坐下。 根据最初的验尸报告,星期二早晨大约八点十分左右,心智正常且身体健康的妇人樊罗拉,因无法承受丧夫之痛,自杀身亡。她两手握刀,使尽全力刺入腹部。她拔出刀子,再度深深刺入。第三次她将刀锋自左拉向右边,取出肠子后松掉刀子瘫在椅子上,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因流血过多而死。 摄影机仍继续拍摄尸体,直到录影带录完为止。两小时之后,大约是十点三十分,六十六岁的日本园丁在作例行巡视工作时发现尸体,立即向警方报案。 克莱儿说完后,乔只能冒出一句,“天啊。” 鲍伯替每个人的饮料加了一些威士忌,他的手抖得很厉害,酒瓶与杯子相撞发出声响。 最后乔说:“我猜录影带在警方手中。” “没错,”鲍伯说:“不管是开调查庭或是侦讯什么的,他们都得保有那卷带子。” “所以我希望你们知道这卷带子的情形,都是二手资料,我希望你们两人都没看过。” “我没看,”鲍伯说:“但克莱儿看过。” 克莱儿凝望着杯子,“他们告诉我们带子里的情形…… 但鲍伯和我都不相信,所以星期五早晨,赶在葬仪之前,我到警局看了带子。我们需要知道真相,现在我们知道了。当他们将带子带给我们的时候,我会毁掉它。鲍伯将永远也看不到它,永远看不到。“ 虽然乔对这女人的评价已经很高,此刻更是肃然起敬。 “有些事情我还是不太清楚,”乔说:“你们不介意我再问一些问题吧?” “问吧,”鲍伯说:“我们也有许多疑问,有一千个他妈的问题。” “第—……这听起来,似乎不是被强迫的。” 克莱儿摇着头,“那不是你能强迫一个人做的事,对不对?也不是因为心理压力或威胁。摄影机中看不到有任何人,她的眼睛也没离开摄影机去注视别人,她完全是一个人。” “克莱儿,听你描述录影带内容的时候,罗拉像是一部机器在做这些事。” “那就是她大部分时间的样子,面无表情,整张脸是……垮着的。” “大部分的时间?所以她也有表现出感情的时刻?” “有两次,在她衣服脱得差不多了之后,脱内裤时,她有点犹豫。她是个很保守的女性,乔。那是非常怪异的事。” 鲍伯闭上眼,将酒杯靠在额头上说:“就算……就算我们接受她因精神错乱而这么做的说法,但实在很难想象她会拍摄自己裸体的影片……或是希望被人发现她是那样死的。” 克莱儿说:“后院有很高的围墙环绕,上面还有很浓密的九重葛覆盖,邻居是看不到她的。但鲍伯讲得对,她一定不愿意以那种样子被人发现。不管怎样,当她要脱内裤时,曾犹豫了一下,只一会儿工夫,那种死板呆滞的表情不见了,一抹恐怖的神情掠过脸上。” “怎么样恐怖?”乔问。 克莱儿回忆那可怕的景象时,脸部的表情忽然扭曲,“她的眼神呆滞、空洞。眼皮有点沉重……突然,她睁大了眼,看起来非常震惊、恐惧。那种表情会令人心碎,但只持续了一两秒钟,然后她又恢复平静,将自己的内裤脱掉、折好,放在一边。” “她有在服药吗?”乔问:“她是否因为服药过重,导致失忆症,或个性激烈的改变?” “她的医师说没开任何药给他,但她在录影带上的表现,警方也怀疑与药物有关。” “太荒谬了,”鲍伯大声地说:“我妈从不服用禁药的,连阿司匹灵都不吃。乔,她不了解过去三十年世界变得多糟,她似乎还活在一个比我们晚了十年的时代里,而且活得很愉快。” “验尸的结果,”克莱儿说:“脑部没有肿瘤,也没受伤害。没有药物的迹象,无法解释她为何这样做。” “你刚提到还有第二次她脸上曾出现表情。” “就在……就在她刺自己之前,只有一瞬间,比第一次还短。像是一阵痉挛,她整张脸都扭曲了,好象要尖叫。然后一切都消失不见,她又回到面无表情的样子,直到结束。” 乔突然想到一件事,那是克莱儿第一次描述录影带的内容时他所忽略的,“你是说她从头到尾都没尖叫或出声?” “没有。” “但那太不可能了。” “就在最后,当她松掉刀子……有一个声音像是由她发出的,像是一声叹息。” “那种痛苦……”乔没办法说下去了。樊罗拉的痛苦是人所无法忍受的。 “但她根本没叫出来。”克莱儿很坚定地说。 “甚至本能的反应都——” “她就只是沉默而已。” “麦克风是好的吧?” “是内装式全方位的麦克风。”鲍伯说。 “画面上,你可以听到其他的声音。像她调整位置时椅子的撞地声,鸟鸣,远处一条狗在哀嚎但就是听不到她的声音。” 走出前门,乔在夜色中搜寻。他半抱着期待心里,希望看见白色的货车或其他可疑的车辆,停靠在樊家门口的街上。隔壁的屋子,传来一串贝多芬的乐章,天气很暖和,一阵微风从西边吹来,带来一阵茉莉花香。就乔目力所及,他看不出这个治人的夜晚,会暗藏着什么威胁。 当克莱儿及鲍伯尾随他到门廊时,乔问:“他们发现罗拉时,她有随身带着那张汤姆坟地的照片吗?” “没有,它在厨房的餐桌上,在桌子的一端,她没随身携带。” “我们从圣地牙哥赶到这里时,发现它在餐桌上,”克莱儿回忆说:“就在早餐盘子旁。” 乔只觉大惑不解,“她吃了早餐?” “我知道你作何感想,”克莱儿说:“既然要自杀,干嘛那么麻烦弄早餐?乔,还有更奇怪的呢,她用干酪、切碎的韭菜和火腿作了个蛋卷,旁边是烤面包,还有一杯现榨的柳澄汁。在她起身拿着摄影机走出去的时候,这些东西只吃了一半。” “你描述她在录影带里是极度沮丧,或是精神状况有某种程度的改变,她怎么会神智清明而且有耐心的做这么一顿复杂的早餐?” 克莱儿说:“你再听听这个——洛杉矶时报摊开在她盘子旁边——” “——而且她还在读笑话版。”鲍伯说。 他们陷入一阵沉默,思索着这难以解开的谜。 然后鲍伯说:“稍早我说我们有上千个问题要问,现在你能了解我的意思了吧。” 他们像熟识多年的老友一样,克莱儿环抱着乔说:“我希望这个萝丝如你所想的是个好人,我希望你能找到她。不论她告诉你什么,乔,我希望能带给你平静。” 乔深为感动,回拥着她说:“谢谢,克莱儿。” 鲍伯从一本记事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上他们在麦拉玛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将纸条折好递给乔,“你如果有其他的问题……或者你知道了什么事情有助于我们了解的,就跟我们连络。” 他们握着手,然后相互拥抱。 克莱儿说:“你现在打算干什么,乔?” 乔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才九点过几分而已,我今晚还要去拜访其他人的家属。” “小心点!”她说。 “我会的。” “事情不对劲,乔,很不对劲。” “我知道。” 鲍伯和克莱儿并肩站在门廊前,目送乔驱车离去。 虽然第二杯酒他喝了一半,但乔觉得并不碍事。他没看过樊罗拉的照片,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没有脸孔的女人,拿着一把切肉刀坐在椅子上。这就足可抵过两倍于他所喝的威士忌了。 都市里的灯光,像是沿着海岸而生的朵朵发光蕈类。晕黄的灯光,像抱子云一样射出,污染了天空,只露出数点的星光,是那么的遥远且凄冷。 一分钟前还是个舒适情人的夜晚,但此刻,他忽觉一股阴森之气在逼近,这让他一再的从后视镜往后窥伺。 8 戴查理和戴娇琴住在汉考克公园一幢占地半亩的豪华巨宅中。前门步道的两侧种了两排龙舌兰,由高至膝盖的护篱围着。整个房子的几何构图,显示出人力克服自然的信心和优越感。 戴氏夫妇都是医生,先生是专业心脏内科医师,太太则是内科和眼科的大夫。他们是社区里的知名人土,因为他们除了正常门诊外,同时在东洛杉矶还设有儿童义诊。 七四七客机坠机时,他们失去了十八岁的女儿安琪拉。 来应门的是戴娇琴,乔曾在邮报报导坠机事件的新闻看过她的照片。年约四十岁,身材瘦高,皮肤黑得发亮,一头浓密的卷发,灵活的眼睛像两颗紫黑的梅子,有种野性的美。她戴着一付金边眼镜,不施脂粉。一袭灰色的长裤及白色罩衫,正是时下流行的式样。 当乔跟她报上自己的姓名,还来不及说他的家人也在三五三号班机上,她就出乎意料的惊叫了起来,“我的天!我们正在谈你呢!” “我?” 她拉着乔的手,牵着他跨过门槛,走进大理石地板的走廊,顺势用臀部一顶将门关上,也不理会乔惊讶的眼神。 “丽莎正在跟我们说你的太太和女儿,说你如何离职,如何远走他乡,可是现在你就出现了,而且居然就在这里。” “丽莎?”乔有点迷惑。 这位打扮朴素、举止端庄的女医师,难掩心中兴奋之情,她环搂着乔,在他颊上深深一吻,害他差点站立不稳。 然后面对面盯着他的眼睛激动地说:“她也曾经去看过你,是吗?” “丽莎?” “不,不。不是丽莎,是萝丝。” 一股莫名的希望像石头掠过水面一般溜进他的心底。 “是的,但——” “来,跟我来。”她又搀起乔的手,沿着走廊朝屋子后面走去。她说:“我们就在这后面——我,查理还有丽莎。” 在参加“同情与关怀”聚会时,他还从未看过失去孩子的父母会如此快乐的。失去了孩子的父母通常会花上五、六年,仅为了克服一种想法,那就是自己应该代替孩子去死,一个人活得比孩子久,是一种自私,一种罪过,甚至是一种邪恶。而戴氏夫妇失去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儿,这和六十岁的父母失去一个三十岁的孩子都是什么差异的。在人生的任何阶段,丧子之痛都是生命中最大的悲剧。 可是这个戴娇琴却像个小女孩一样,兴奋得两颊泛红,眼睛发亮。她拉着乔来到走廊尽头,穿过一扇回旋门。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她似乎不仅从丧失爱女的痛苦中恢复,而且比以前还更好。 乔的一丝希望逐渐在破灭,因为在他看来,戴娇琴如果不是心智有问题,就是一个极其肤浅的女人。她那开心的样子,令乔感到莫名的心寒。 厨房的灯光很暗,但仍可看出整个空间布置得很舒适。 枫木地板、柜子及茶褐色的花岗岩柜台。头顶的架子上,悬挂些铜壶、煎盘和其他厨房用具,就像寺庙里悬挂的钟,等待着做晚课。 她引着乔穿过厨房,“查理,丽莎,你们看是谁来了! 简直是奇迹,对不对?“ 窗外是后院及泳池,池水在灯光照耀下,闪着点点金光。在椭圆形餐桌靠近窗子这一头,有三盏装饰用的玻璃油灯,灯心上摇曳着火焰。 桌旁站了一个高大、银发。仪表不俗的男人——戴查理大夫。 娇琴拖着乔走过去说:“查理,这是乔,乔卡本特。” 查理一脸惊异地望着乔,趋前热烈地与他握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小伙子?” “我也希望能够知道是怎么回事。” “奇异又奇妙的事发生了。”他好象也被他妻子的热情所感染。 娇琴提到过的丽莎从桌边的一张椅子上站起来,一头的金发,在灯光的照射下更为耀眼。她四十岁左右,有着女学生一样光滑的脸庞和浅蓝色的眼眸。 乔跟她很熟,两人以前是同事,她是专门作重大犯罪案件调查的记者——像连续杀人狂,恋童癖者,强奸犯之类——她有一股乔无法理解的狂热,不遗余力的挖掘别人的隐私,强迫自己浸淫在疯狂及血腥的故事中,想从人类最野蛮无聊的行为中,寻求真义。乔知道很久以前,她曾遭过性侵害,在淫威之下度过童年,她无法忘掉这段可怕的记忆,所以努力地想以工作遣怀。 她是乔所见过最仁慈,也最嫉恶如仇的人,最开朗有趣也是最会惹麻烦的人。她无畏无惧却也经常自我困扰,她的文采极佳,文章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令乔嫉妒得要命。她是乔最好的朋友之一,可是当他的心随同家人葬于坟墓之后,就像对其他朋友一样,乔也远离她而去。 “乔,”她说:“你来这里是因为回来工作了,还是因为你是故事的主角之一?” “因为我是故事主角之一,所以我工作。但不再摇笔杆了。别再迷信文字的魔力了。” “我对什么都不迷信。”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 “我们几个小时前打电话给她,”娇琴说:“是我们要她来的。” “我无意冒犯你,”查理拍着乔的肩膀说:“但丽莎是唯一我们认识且尊敬的记者。” “已有十年了,”娇琴说:“她每星期都会在我们开设的免费诊所担任八小时的义工。” 乔一直不知道这回事,但他深信不疑。 她忍不住歪着嘴尴尬的笑着说:“是啊,乔。我是定期的德瑞莎修女。不过,你这个猪脑袋给我听着,不许你告诉邮报的同仁,破坏我名誉。” “我想喝一杯,你们有谁要酒吗?上好的威士忌,”查理热心的问,他被他太太那不合时宜的好心情所影响了。好象他们聚集在此,是为了庆祝三五三号班机的空难事件似的。 “我不要。”乔已经有点晕头转向。 “给我一点就好。”丽莎说。 “我也一样,”娇琴说:“我去拿杯子。” “不,亲爱的,坐下,你陪乔和丽莎坐,”查理说:“一切都交给我。” 查理走到厨房另一端去的时候,乔陪两个女人围着桌子坐着。娇琴的脸被油灯照得发亮。“真令人难以置信,丽莎,萝丝也曾见过他。” 丽莎的脸半边映着灯光,半边在阴影中。“什么时候,乔?” “今天,在墓园里,她正在拍蜜雪儿和孩子们墓地的照片。她说她还没准备与我长谈……然后就走开了。” 乔决定在没听到他们的故事之前,暂且保留一点。一方面是急于听他们会讲些什么,一方面也想确认他们叙述的事不会受他的影响。 “那不可能是她,”丽莎说。“她早在空难中就死了。” “那是官方的说法。” “那你描述她看看。”丽莎说。 乔把萝丝的特征详细的述说一遍,但他花了很多的时候,想表达出这女人独特的气质,她有一种倾倒众生的魅力。 丽莎在听乔描述时,眼中透着感情的激荡。“萝丝一向拥有这种能引起大众狂热拥护的领袖气质,读大学时就这样。” “你认识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一起念洛杉矶大学,还是室友哩,那几年我们非常要好。” “那就是为什么查理和我不久前决定打电话给丽莎的原因,”娇琴说。“我们知道她有个朋友也在三五三号班机上,但那已是萝丝离开这里一小时之后的事,大概是午夜时分了。查理忽然想起丽莎有个朋友也叫萝丝,我们知道那一定是同一个人。我们整天都在想该如何告诉丽莎。” “萝丝什么时间来这里的?”乔问。 “昨天傍晚,”娇琴说:“我们正要外出吃晚餐时,她忽然到来,她要我们承诺,不能把她告诉我们的事泄漏给任何人……要等到她有机会再见到几个住在洛杉矶的罹难者家属之后才可以。 但去年丽莎得知坠机消息后,一直是那样消沉,又因为她跟萝丝是那要好的朋友,我们认为不应该会有什么伤害。“ “我不是以记者的身份来这里的。”丽莎告诉乔。 “你一直都是记者。” 娇琴说:“丽莎给我们这个。”她从口袋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那是安演拉墓碑的照片。 娇琴眼里闪着期待的神情问:“乔,这里面你看到了什么?” 在厨房那头,戴查理正翻箱倒柜地在一头膘了一眼,“我等查理过来再告诉你。” 丽莎说:“真是很怪异乔,我无法解释他们告诉我的事,我只知道我被吓得尿了一裤子。” “吓到你?”乔很惊奇,“丽莎,亲爱的,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吓到你的?” “你等着瞧,”丽莎跟乔说。这个女人平时胆大包天,此刻却发抖得像根风中芦苇。“但我跟你保证,查理和娇琴都是头脑清晰的人,等会儿他们开始的时候,你要牢记这一点。” 丽莎叹口气开始叙述她的故事。“关于这个谜团:我也要加入一些有关我经历的怪事,乔。一年前的今夜,我在洛杉矶机场等候萝丝的飞机落地。” 娇琴抬起头说:“没听你说过。” “我正要告诉你们的时候,”丽莎说,“乔就按门铃了。” 厨房的那一头,传来软木塞拔离瓶的清脆响声。 “那晚我没在机场见到你,丽莎。”乔说。 “我尽量的不突显自己,一方面是担心萝丝,一方面也是……害怕"”你是去接她的?“ “萝丝从纽约打电话给我,要我带着韩涅特在洛杉矶机场等她。” 韩涅特是邮报的摄影记者,他的那些灾难作品,悬挂在邮报接待大厅的墙上。 丽莎浅蓝色的眼睛隐含着忧虑,“萝丝很沮丧,她需要找一个记者谈,而我是她唯一认识且信赖的记者。” “查理,”娇琴说:“你该过来听一听。” “我听得到,我听得到,”查理说:“我正在倒酒,一会儿就好。” “萝丝也给了我一张名单——有六个人她希望在场,”丽莎说:“多年不见的老友回来,我想尽办法通知到其中的五个,那晚跟我一起去。他们都是见证。” 乔一阵狂喜,他问道:“见证什么?” “不知道,她口风很紧。但很兴奋,某件事让她非常兴奋却又害怕得要命。她说她会和某个东西一起走出飞机,那将会永远改变我们所有人,改变整个世界。” “改变世界?”乔说:“每个政客和没大脑的艺人,都认为他们能改造这个世界。” “噢!但就这件事来说,萝丝是对的。”娇琴眼眶含着兴奋又喜悦的泪水,将墓碑的照片又递给他看。“这真是太奇妙了。” 油灯的火焰,一直都是在玻璃罩里平稳地摇曳着,突然间升高许多,但乔没注意到。丽莎转过头注视着灯的时候,黄色的火光照亮了她原本阴暗的半张脸。她的双眼明亮得有如垂在地平线上的满月。 很快地,火焰又降了下去,丽莎说:“是啊,没错。这听起来有点离谱,但萝丝不是说大话的人,而且她曾参与一件巨大的工作,有六、七年之久,我相信她。” 厨房和楼下大厅之间的回旋门,发出一阵声响,戴查理没和屋内的人打声招呼,就走了出去。 “查理?”娇琴从椅子上站起身,“他跑哪儿去了?我真不希望他错过这些。” 丽莎告诉乔:“在她登上三五三号班机之前几小时,我跟她通电话。萝丝告诉我,他们正在找她。萝丝认为他们不希望她在洛杉矶出现。但为防万一,他们会算准她搭哪班飞机,然后等着她。萝丝要我们也在场,在她出机门的时候,可以围绕着她,不至于被他们封口。她会在出口处告诉我整个故事。” “他们?”乔问道。 娇琴本准备跟去看看查理在干嘛,但听了丽莎的故事,她又极感兴趣地坐回椅子上。 丽莎说:“萝丝说的是她为他们工作的人。” “铁诺克公司?” “乔,你今天可没闲着啊。” “我没闲着是为了要了解真相。”他说,此刻除了脑诲里出现一种假设的可能性,一种非常丑恶的可能性。 “你、我和萝丝都扯上边了,世界真小,不是吗?” 想到那些人,仅为了他们的一个目标,而杀害了三百二十九条无辜的人命,令乔觉得作呕。他说:“丽莎,你不会认为那架飞机会栽下来,全是因为杜萝丝在上面的缘故吧。” 望着屋外泛着金光的游泳池,丽莎想了一想,“那晚我的确是这么想,但后来,调查显示并没有炸弹爆炸的迹象,最后也没一个定论。如果要有,就是机件的故障加上人为的疏忽所导致。” “至少他们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我花了点时间暗中调查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结果发现他们的记录并无任何瑕疵。他们都是廉能的好人,比那些政客优秀太多了。” 娇琴说:“但我相信萝丝认为自己对发生的一切要负全部责任的说法。她坚信一切都是因她而造成的。” “但就算她对你女儿的死,只需负直接的责任,”乔说:“为什么你还认为她是非常奇妙?” 娇琴又展现出她在门口迎接乔的迷人笑靥,“你想知道为什么吗,乔?因为当我们知道的时候,就是世界末日了。” 乔恼怒地问丽莎,“杜萝丝是什么人?她为铁诺克公司做什么工作?” “她是个基因工程专家,而且是顶尖的。” “她在DNA 的重组研究上学有专精。”娇琴又拿起那张拍立得照片,而且似乎认为乔应该立刻领悟墓碑照片与基因工程的关系。 “她究竟在替铁诺克公司研究些什么呢,”丽莎说:“我并不清楚。那也是一年前的今夜,她在格杉矶机场着陆时准备告诉我的。如今,由于她昨天告诉娇琴和查理的事……我大致可以猜得出来。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相信。” 乔对她的用语感到奇怪不已——不是“是否”该相信,而是“如何”去相信。 “铁诺克是什么公司?——他看起来是怎么样的公司?” 丽莎淡淡的一笑。“你鼻子真灵,乔。一年过去了,没使你嗅觉变迟钝。根据萝丝过去几年所说的,我认为你盯上了资本家世界的特质——一个永远不能被打败的公司。” “不能被打败?”娇琴问。 “因为他背后有个大方的伙伴,承受并掩饰一切的失败。” “你指的是军方?”乔讶异地问。 “或是政府的一些单位,比世界上任何个人公司都要有钱的某些组织。从萝丝那里,我有种感觉,这个计划花在研究发展上的基金,绝不是只有几百万而已,它们是几十亿的金额。” 此时楼上传来砰的一声枪响。 虽然声音被隔间掩盖了不少,但是枪声绝对没错。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娇琴喊道:“查理?” 也许他才与鲍伯和克莱儿相聚不久,乔立刻想起樊罗拉裸体坐在后院的椅子上,两手握着屠刀,刀尖向着自己腹部的景象。 枪声在屋子里回荡,娇琴心生警觉地大声叫喊:“查理!” 当娇琴正要离开桌子,乔一把拦住她说:“不,等一下,我去,打电话给九—一,我去。” 丽莎说:“乔——”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预下结论地说。 他真希望自己是错了,他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樊罗拉的自杀与这毫无关连。但如果他是对的,他不能让娇琴第一个到现场,事实上她不该看到这种场面,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打电话给九—一。”当他穿过客厅,推开回旋门进入楼下大厅时,又重复说了一遍。 走廊里的吊灯。修明倏暗,就像旧日监狱电影里刑房里明灭不定的灯,因为州长电话来得太晚,死刑犯被烤焦在电椅上。 乔奔至楼梯口,准备登上二楼时,一种即将看见预期中可怕场面的恐怖心理,使他放慢了脚步。 会自杀的都是那些脑筋不清醒,认为市长是机器人,而邪恶的外星人每一刻都在监视我们的家伙。他不能理解的是戴理查会在短短两分钟之间,由快乐变沮丧,而后自杀——就像罗拉死时,也是从一顿愉快的早餐和报纸的笑话版到切腹自杀,甚至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来解释她的行为。 如果判断是正确的话,大夫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一发子弹可能还要不了他的命,也许还有救。于是救人一命的想法促使乔克服了恐惧,两阶并一阶的上了二楼,他经过几个暗无灯光的房间,都是打开房门瞥一眼就走,最后在走廊尽头,一扇半掩的门后透出暗红的灯光。 戴查理仰卧在床上,横在他身上的是一把十二发装自动装填的短把猎枪。因为枪管短,所以他可以将枪口对着自己的嘴,然后轻易地扣板机。虽然灯光很暗,但乔仍看得出来,不必去量有无脉搏了。两盏青磁花瓶台灯中较远的那盏,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发出暗红的光,因为灯罩上喷满了鲜血。 十个月前的一个星期六晚上,在采访一则新闻的过程中,乔访问了市立陈尸间。一具具装在尸袋放在担架床上的尸体,以及赤裸裸躺在验尸台等着法医检验的尸体转绕着乔。突然间,他脑海中产生幻觉,那一具具都变成了蜜雪儿和孩子们的尸体。还有从那不锈钢的冷冻停尸柜里,爬起更多的死者,他们向乔声声哀求释放他们,让他们回到活人的世界。他身旁的助理验尸官,拉开一个尸袋的拉链。 乔看到一张女人惨白的脸,她那涂了口红的嘴,像是雪地里操成一团的树叶。没有生命的蓝色眼睛像两面镜子,乔从里面看到了蜜雪儿、克莉丝和妮娜。他冲出停尸间,立刻向他的编辑山多士先生提出辞呈。 现在,他迅速转身远离那张床,以免旧事重演,那死去的大夫又变成那几张可爱的脸。乔听到一阵怪异的喘息声,他起初以为是戴查理正从他那张被轰烂的脸拚命的在吸气,接着才搞清楚那是他自己的喘息声。<dfn>p://www?99lib?net</dfn> 床头几上数位闹钟的绿色数字正一闪一闪地发光,钟面上的时间像发神经似的乱跳,每闪一下就是十分钟,而且时间是倒退着走,从傍晚的时刻往回跳至下午的时间。显然闹钟曾被猎枪的霰弹击中才会如此,但乔却有个疯狂的想法,他认为这个故障了的闹钟有种魔力,能使已发生的事回复到未发生前的时空去。 戴查理会复活,子弹会回到枪管,被射穿了的身体也会愈合。而乔自己则又回到圣塔莫妮卡海滩的阳光下,然后在月色朦胧中再回到那一个房间的公寓里,与维吉尼亚的贝丝通电话。时光仍不停地倒退,倒退,直到三五三号班机未在科罗拉多坠毁。 这时,楼下传来的尖叫声粉碎了他的幻想。接着又是一声尖叫,他认为那是丽莎。像她那样强悍的女人,一辈子可能都没尖叫过,但这的的确确像是孩子受惊吓,所发出的恐怖叫声。 他离开厨房顶多一分钟,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会发生什么事。乔伸手想将猎枪自尸体的手中拿过来,枪膛里应该还有一发子弹。 “不,这是自杀现场,移动了武器,看起来就像是谋杀,我就变成嫌犯了。” 于是他决定不动那把枪。拿了论也没用,他也不敢拿它轰任何人。此外,屋里除了娇琴和丽莎,还会有什么人呢? 不会有人的。 他一步两阶地飞奔下楼,手扶着楼梯的扶手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他的手掌沁出冷汗,在桃心木的栏杆上滑过。到达楼下大厅时,乔听到一阵杂乱的响声,他穿过回旋门,看到吊挂在头顶架子上的铜壶、煎盘等厨房用具,正左右摇荡着,互相撞击发出声响。 厨房的灯光仍像他离开时一样的柔和。头顶的卤素灯暗得像是快要熄灭了似的。屋子的另一端,丽莎站在桌前,三盏油灯由她身后投射出摇曳不定的灯光。她两手握拳紧压着自己的太阳穴,像是要把自己的头壳压碎掉似的。她不再尖叫,而是低声啜泣,呻吟,嘴里不断低声自语地说:“噢,我的天。噢,我的天。”可是娇琴呢? 乔急忙向丽莎奔去,他瞥见戴查理留在柜台上那瓶已打开的酒,还有三个装了威士忌的玻璃杯。每一杯都发出像宝石一样的色彩。乔的脑里飞快地闪过一个想法,莫非酒里下了毒,或是迷幻药? 当丽莎见到乔靠近时,她松开拳头,将手自太阳穴放下。汗水自她涂了宏丹的指尖,不断往下滴。她发出一声椎心刺骨,无法以文字形容的恐怖悲鸣。 在中央柜台末端的地板上,娇琴侧倒在丽莎的面前。她身躯微弯,不像还没出生的婴儿准备迎接生命,而是像要拥抱死亡的样子。她的两手仍紧握住插在腹部尖刀的刀柄。她圆睁含着泪水的双眼,嘴形扭曲,像是发出无声的尖叫。 血腥味使乔又陷于恐慌的边缘,那种熟悉的下坠感觉又再度袭击向他,一种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坠下的感觉,如果乔被它打败,那他就帮不了丽莎和自己的忙了。 乔努力将视线从可怕的地板移开,试图使自己从精神分裂的边缘挽回。他转身向丽莎走去,想将她拥入怀里给予安慰,但丽莎却背对着他。 一声玻璃破碎的声响,使乔吓了一跳,他以为是凶手破窗进入了厨房。结果不是窗子,而是丽莎手中拿的两个油灯,她抓住灯罩,将二个球状的基座同时打破,使得灯油四溅。霎时桌面变成一片火海。乔抓着丽莎,想将她拖离延烧的火焰,但她挣开乔的手,一把抓住第三盏油灯。 “丽莎!” 安演拉墓园的照片也被火舌吞没,照片被烧得卷了起来,像是一片着了火的树叶。 丽莎将灯油倾洒在自己衣裳的前襟,乔当场被吓得呆住了。桌面上火舌四窜,灯油流到地板上发出滋滋声。乔再试着接近她,但丽莎像从水盆掬水一样,双掌在桌面上掬起一把火苗,就往胸前抹。当丽莎被油浸透了的衣裳起火燃烧时,乔抽回伸出去的手大喊:“不要!” 没有尖叫,没有呻吟,甚至没有啜泣,她举起火球翻腾的双手站在那里,像女神黛安娜一样,两掌各一个着火的月亮。丽莎将手掌举到脸部,头发。乔踉跄地后退,离开这全身着火的女人。避开这慑人心魄的景象及恶臭,离开这让他希望落空的不解之谜。 丽莎神奇地站在那里,平静得一如站在雨中,她转过身来,似乎隔着浓烟火舌在注视着乔,所幸他根本看不见她的面孔。 这可怕的景象震慑住了他,乔知道,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他不会死于这场火,却会用像是吞枪、切腹、自焚等怪异的方式死于自己之手。这场自杀的瘟疫尚未传染到他,但乔知道终会有那么一刻的。丽莎早已气绝,她萎倒在地板上缩成一团,但他却仍无法移动。 一阵烈焰刮来,她似乎化为发光的幽灵及黑影似的鬼魅,沿着墙壁、天花板四处攀爬。有些黑影是黑影,有些却是带状的灰烬。 厨房里烟雾侦测器所发出的刺耳警报声,将乔从恍惚之中拉回现实世界,他与幽灵和鬼魅一起逃离这炼狱。穿过回旋门,沿着走廊来到门口。乔觉得除了警报器的声响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跟在他后头。也许是个杀手原先就静静地躲在厨房阴暗的角落,只是他没注意到。当他伸手握门把时,乔预期会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将他扳过转过来,然后他在凶手的狞笑中被刺身亡。 但身后没有预期中的手。也没有爆炸的热气,却有一丝凉意,使他毛发惊然。这股凉意钻进他的脊椎,直透脑门。 他惊慌失措得根本忘了自己是如何打开房门,离开屋子的,只发现自己穿过门廊,落荒而逃。 沿着砖墙,他在两侧花坛之间疾行。龙舌兰绽放的硕大花朵,像白色的猴子脸,躲在茂密的叶片间窥伺着他。乔回头查看,并没有任何人在跟踪他。 街上非常安静,虽然有戴家烟雾侦测器的警报声。但街上看不到一辆车,也没人在这八月炎热的夜晚出来散步。更没人走到门廊或草坪出来看看是什么骚动。这附近富丽堂皇的巨宅都盖得很坚固,高大的围墙使尖叫声传不到邻居的耳朵,甚至是枪声。 乔考虑等候消防队和警察的到来,但他无法想象,要如何去描述那屋子里,在短短要命的三、四分钟里所发生的事。而且火会毁掉大部分自杀的证据,他一定会被警方留置询问,甚至被当成嫌犯。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深陷在苦恼中的男人,他在失去家人之后就迷失了方向。没有工作,一人住在车库上的公寓里。他憔悴消瘦,两眼无神。将两万元现钞藏在车子行李厢的备胎中。他的境况及心理状态绝对无法使他们相信他所说的故事。 而且在他被警方释放之前,铁克诺公司和它的合伙人,一定会找到他,想尽办法把他干掉。仅仅为了萝丝可能告诉过他一些铁克诺公司不想被外人所知的事。 想到铁克诺公司与政府或军方挂钩的庞大势力,乔如果坐牢的话,一定会被其他被收买的犯人藉故杀死。万一幸免牢狱之灾,也会在获释之后被跟踪,一有机会就将他除去。 为了避免惹人注目,乔没用跑的。他横过街道朝自己的车走去。戴家厨房的窗户,轰然一声炸开,伴随着玻璃落地的声音。烟雾侦测器的警报声,比先前更为响亮。 乔回头朝戴家望去,只见烈焰从屋后升起。灯油助长了火势,他离开时开启的前门内,火舌已席卷了楼下的墙壁。 他进入车中,关上车门。发现右手沾有血迹,但不是他的血。乔心凉肉跳地抓了一叠纸巾擦手,然后将擦过手的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先前装有汉堡的袋子里。 “证据!”他心想。虽然他并未犯罪。 这个世界已是乾坤颠倒了,谎言当成真理,真理当成谎言。不可能被视为可能,无辜被当作有罪。他伸手进口袋掏出车匙,发动引擎。 从后座的破车窗传进来的不只是烟雾侦测器的警报声,还夹杂着左邻右舍的吆喝声,在夏夜中惊恐地叫喊着。确定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戴家大宅,没人注意到他的离去。乔打开车头灯,将车缓缓驶上街道。 可爱的乔治亚式的老房子,此刻已成火龙的宅第。火舌自每间房冒了出来,屋内的死者灰飞烟灭。此时,远处传来此起彼落的警笛声,似乎是为他们所奏的哀乐。 9 一望无际的海滩上,一共约有十处营火在熊熊燃烧着,有些是家庭聚会,有些则是青少年们的派对正在进行着。乔一个人穿梭在其间漫步而行,这处海滩是他夜游最常去的地方,不过他通常会避开那些营火。 这一天发生过的所有事,彻底改变了乔对一切事物的认知。他就像是戴了一付具有法力的眼镜来看这世界,看到的不是被扭曲的景象,而是神秘、冷酷和可怕的未知领域。 一群舞者穿着泳衣,个个摇肩摆臀,挥舞着手臂。在乔看来,他们每个人都同时存在着两个实体。一个是真实的个体,另一个则是被摆布的傀儡。他们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被看不见的主人操控着。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使乔相信,这是一个多么和乐美好的世界。 这些舞者、说故事的人和听众,还有冲浪的年轻人,以及每一个乔所经过的人,都以戒慎防备的眼神看着他。这绝不是他凭空幻想,虽然他们的动作很小心,但乔知道他们在看他。 如果说他们全部都是为铁诺克公司工作的,也不会让乔觉得有什么意外。 可是换个角度来想,他虽然近乎偏执,但神智依然清醒。他深刻了解自己拥有在戴家所见所闻,却不能说出来的秘密,而这些恐怖的画面常常会在他脑海浮现,这些可怕的经验刻画在他的脸上、他呆滞的眼神里,以及他憔悴褴褛的外观上。海滩上的人们见到的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这些人一向住在城市,所以他们都知道精神病人的危险性。 乔发现另一处的营火,有大约二十几个剃了光头的青年男女,静默地围着火堆席地而坐。他们每个人都身穿蓝色饱子,脚着白色球鞋,左耳悬挂一只金环。男的不留胡子,女的不施脂粉。一个个都长得俊秀非凡,看他们如此时髦,乔不禁把他们和“比佛利山的邪教”这部电影联想在一起。 他站在他们中间几分钟,看着这些人凝视着火光沉思冥想。当他们注意到乔的时候,并没有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他们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乔从中见到最深沉的谦逊、接纳与慈悲。 他将装有两个汉堡包装纸、一个汽水纸杯,以及擦拭过手上血迹纸巾的麦当劳纸袋掷入火堆,乔盯着这群作祭拜仪式的人,望着纸袋在火焰中爆开,焦黑,然后灰飞烟灭。 乔离开了这群人,他很想知道他们认识生命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了吗?这群身穿蓝袍的信徒们习得了真理,修为也到达澄明的境界,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了吗?乔没问他们,深怕他们的回答还不就是老生常谈,和一般人活在期待与希望中的说法并无二致。 离营火区一百码处一片漆黑,他盘腿坐在冲上沙滩的潮水边缘,乔抓起一把湿沙在手上援揉,希望清除指甲缝里附着的血迹。之后,他鞋袜没脱,裤脚也不卷,就直接走进水里,一路朝着漆黑的潮水走去,然后在水深及膝的地方停住。海浪轻拍,翻起发出磷光的泡沫。奇特的是,虽然夜色晴朗,明月高挂,然而四周却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乔的双腿挺住汹涌浪潮的冲击,从那唱唱低语的大海中,他意外寻得了一种慰藉,来自于那永恒的韵律,无意义的脉动,与世无争的宁静。 乔试着让自己尽量不去想刚在戴家大宅所发生的种种,因为那只会令人越想越糊涂。他真的是被吓到了,以致于对戴氏夫妇及丽莎的死,竟然没有感到太多的难过。在“同情与关怀”的聚会上,乔领悟到一件事,就是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亲,多半会对别人所受的苦难视若无睹。看到电视报导的车祸、大火、谋杀案等社会新闻,他们大多无动于衷。曾经感动过他们心弦的音乐,曾经触及他们灵魂深处的艺术,如今都已失去效力。有些人要花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克服这种失去感觉的症状。有些则要花上五到十年,更有一些人,一辈子都无法克服。 戴氏夫妇看起来是那么好的人,但他并不真正了解他们。丽莎是个好朋友,如今她也死了。那又怎么样?每个人迟早都会死,自己的孩子,或是生命中至爱的女人,任何一个人。 乔对自己变得如此铁石心肠感到震惊。但他不能强迫自己非得去感受别人的痛苦不可,除非痛苦是他自己的。 他从大海中学习对自己失去的事物漠不关心,但他不知道,当妻女的死对他都不再重要时,自己将变成什么样的禽兽。乔第一次思索到,如此极度的冷漠,也许不仅无助于内心的宁静,反而成为罪恶的温床。 繁忙的加油站和隔邻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离他落脚的汽车旅馆只有三条街口,洗手间外面有两具公共电话,几只像雪花一样的肥胖白蛾聚在灯下盘旋,只见它们被放大而扭曲的翅膀投影,来回不停地在白色的粉墙上掠过。 乔还未将电话公司的信用卡注销掉,他用卡打过好几次长途电话,但此刻,他若想安全没事的话,最好还是不要使用。 但他想跟三五三号班机调查组组长芭芭拉通话,此刻是西岸时间十一点,华盛顿特区则是星期天凌晨两点。她八成不在办公室。当然,乔也可以和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的值班人员通话,但他是绝不可能将芭芭拉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乔的。 但他仍然查到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的总机电话,于是拨了过去。委员会新的电话语音系统能让他选择分机号码,还可以留言给委员会任何一位成员。如果键人所欲留言对象姓名的前五个字母,就会直接通对方的分机。于是乔小心翼翼地键人芭芭拉名字的前五个字母,但得到的却是电话录音,告诉他此一分机并不存在。他又试了一次,结果相同。 若不是芭芭拉已不在此工作,就是这套语音系统的功能出了问题。 虽然在任何失事地点,调查组组长都是由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在华盛顿总部所派出的资深调查员,然而其他行动小组的成员的大部分名单,但却不知他们驻在哪里。 因为坠机地点离丹佛市约有一百里,他猜至少有几个组员是从那边抽调的。乔利用手中的十一个名单,打到丹佛市的查号台,查询他们的电话号码。 他查到三个人的电话,其他八个不是没有登记,就是不住在丹佛市。 加油站粉墙上飞蛾的影子,在乔的脑海中忽大忽小地浮现着,这令他困扰不已,它们仿佛在提醒他什么事。乔聚精会神地在注意着那急遽升降的影子好一会儿,它们就像熔岩一样没有固定的形状,也无法让他产生任何联想。 虽然此刻已过了午夜,乔还是拨了电话给这三个人。第~个是行动小组的气象专家,负责调查与坠机有关的气象因素。结果回话的是答录机,乔一个字也没留。第二个是负责督导检示残骸是否有金属疲劳的证据,显然他是被电话吵醒的,非常的不友善。第三个人则给了乔所需要的芭芭拉电话,他叫欧马里,是小组的人为因素调查部门,追查是否有机员或是航管人员的疏失。 虽然是凌晨时刻,又侵犯到别人的隐私。但欧先生丝毫不以为什,他还声称自己是夜猫子,不到凌晨一点不会上床。“但,乔先生,我相信你能谅解,我是不可以对新闻记者谈论委员会的事。所有的调查细节都是公开的报导。” “那不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欧先生。因为我有急事,要与你们的资深调查员联络,可是联络不到她,她的语音留言又有问题,所以希望你能帮这个忙。” “她的语音留言信箱?目前我们没有女性资深调查员,有的都是男性。” “她叫芭芭拉。” “哦,那是以前的事了,她几个月前就办理了提前退休。” “你有她的电话号码吗?” 欧马里犹豫了一会儿说:“没有。” “也许你知道她是住在华盛顿特区,还是郊外。如果我知道她住哪里,或许我能查出她的电话——” “我听说她回科罗拉多老家了,”欧马里说:“她是从丹佛办事处的基层做起,在那里待了许多年,后来调到华盛顿总部,然后升资深调查员。” “所以她现在应该在丹佛市?” 欧马里又再度沉默,似乎芭芭拉这个题目让他很为难。 最后他说:“我相信她家是在科罗拉多州的喷泉市,那是在丹佛南方大约七十里的地方。” 那距离七四七客机坠毁的草原,不到四十里。 “这么说,她现在在科罗拉多的喷泉市?”乔问。 “我不知道。” “如果她已婚,电话登记的可能是她先生的名字。” “她已离婚好几年了,乔先生……我想知道……” 欧马里的话讲了一半就顿住,隔了很长的时间,乔不住轻声唤道:“欧先生?” “是否和国家航空三五三号班机有关?” “没错,先生,一年前的今天晚上。” 欧马里再度沉默。 乔又说:“是否三五三号班机发生的事有什么……不寻常?” “我刚才说过,调查报告都公布了。” “那不是我要问的。” 电话那头又陷入沉默,让乔以为与他通话的对方,不在丹佛市,而是在遥远的月球上。 “欧马里先生?” “乔先生,我真的无可奉告,但如果稍后我想起什么……你有联络电话吗?” 乔不想对他目前的处境多作解释,“先生,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么打电话给我可能会让你身陷险境。有些龌龊的家伙一旦知道我们曾接触过,一定会突然对你产生兴趣。” “哦,是什么人?” 乔没理会他的问题继续说:“如果你的确知道些什么事,或是良心发现,花些时间好好想一想,我会在一两天内回来找你。”说完即挂上电话。 飞蛾还在那里上下飞动,不时的撞到水银灯,正是所谓的“飞蛾扑火”。 但乔还是想不起什么。 打到科罗拉多喷泉市的查号台,总机终于把芭芭拉的电话告诉了乔。 电话铃响了两声,她就接了。听起来不像是被吵醒的样子。 也许像他们这种见惯空难惨不忍睹场面的资深调查员,早已不容易睡得着觉了。 乔报上自己的姓名,并告诉她一年前的今天晚上,他的家人所发生的事,他还隐约暗示自己仍是邮报一名活跃的记者。她起初默不吭声,就像欧马里一样冷漠,遥远的像在月球上一样。然后她说:“你在这里吗?” “对不起,请你再说一遍。” “你从哪里打来的电话?在科罗拉多喷泉市这边吗?” “哦,不是,从洛杉矶打的。” “噢。”芭芭拉发出这个音的时候,乔以为听出对方一丝懊恼的语气。 “芭芭拉小姐,关于三五三号班机,我有一些问题想要——” “抱歉!”她打断乔的话头,“我知道你很难过,乔先生。 我甚至可以想象你的痛苦有多深。我知道要罹难者的家属接受这可怕的事实是非常困难的。但我实在想不出说什么才能帮你接受——“ “我不是来学习接受的,芭芭拉小姐。我是想知道那架航机到底真正发生了什么事。” “像你如此处境的人,会想象其中必有阴谋是件寻常的事。要不然这些死的人就白死了。有人认为我们是在替航空公司掩饰什么,还有说我们被驾驶员协会收买,以淹灭机员酗酒和吸毒的证据。乔先生,这只是一桩意外,而如果要我在电话里花老半天口舌来说服你,那是不可能的事。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但你需要的是和心理医生谈谈,而不是我。” 在乔还来不及回答之前,色色拉便把电话挂上了。于是乔又拨过去,这回铃声响了四十遍,对方硬是不接听。他已尽力而为了,结果仍然不过如此。 在他回到喜美车的中途,忽然停住脚步,他又回头研究起加油站旁的白灰墙。飞蛾怪异而扭曲的影子在墙上飞舞着,就像梦质中的幽灵,溜进白雾朦朦的梦境里。 飞蛾扑火。三个油灯里的三团火苗。高高的玻璃罩。 他想起什么来了,他曾清楚看到玻璃罩里的三团火焰拉拔得老高,黄色的灯光映照在丽莎阴沉的脸上,而影子在戴家厨房的墙上晃动。 当时乔认为那不过是一股气流将灯焰吹得这般高,可是那时厨房的空气是不流通的才对。现在回想起来,那像蛇一样的火焰,从三根灯心往上窜烧的印象,似乎比他原先所想到的要重要得多。 乔注视着飞蛾,心里想的是油灯,他站在加油站旁,但眼睛看到的,却是四周环绕着桃心木架子和花岗岩柜台的厨房。 当那些油灯的火焰向上窜升的时候,他没有即刻领悟。 尽管他是如此努力,但却不能认出他直接观察到的征兆。 他真的筋疲力尽到了极点,白天接踵而来的各种打击,使他心灵严重受创。直到他阖上眼,他都不知该信任他感官的知觉还是直觉的预感。 乔仰躺在汽车旅馆的床上,头枕海绵枕头,嘴里嚼着在加油站买来的巧克力棒,静静地一个人理清思绪,他极力地想将这一天所发生的事,好好作一番整理。 都吃到最后一口了,他还是不知道这巧克力究竟是什么口味。猛咬了一口,一股血腥味,他似乎咬到自己的舌头了。还好舌头没咬断,但折磨他的却是那种熟悉的罪恶感。 又过了一天,他仍然活着,却怎么也无法为自己的苟且偷生作任何的辩护。 除了从阳台洒进的月光和数位闹钟的绿色数字外,整个房间漆黑一片。乔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具,因为它圆突的玻璃盘凝聚了微弱的月光,所以依稀可见,但就像个鬼魅似的在他头顶上飘动着。 他想到戴家厨房柜台上的那三杯威士忌,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虽然查理有可能在倒酒前先尝了一口,但娇琴和丽莎根本连杯子都没碰到。 此刻的乔,满脑思潮澎湃,犹如飞蛾之乱舞。 他很想和远在维吉尼亚的贝丝通话,但又怕她的电话被监听,他们有办法循线找到她的。此外如果他告诉他们任何今天在海滩发现被监视后所生的事,无疑会将贝丝及亨利一起带入险境。 听着规律的浪潮声,倦意拉垂了他的眼皮,乔想着自己为什么能逃离戴家那场自杀的瘟疫……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但依旧噩梦连连。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黑暗中醒来,侧卧在床上面对着床头几上的闹钟。发着绿光的数字,使他想起在戴查理血迹斑斑的卧室里的闹钟:时间以每闪一次十分钟的速度倒流。 乔曾想过,一定是猎枪的霰弹击中了闹钟而把它弄坏了。但半梦半醒之间的此刻,他又有了不同的解释。假如说是铅弹是否更为神秘,也更含有深义呢。 闹钟和油灯。 数字的闪动和火焰的跳跃。 两者之间的关联。 其间的含义。 他很快又坠入梦乡,但随之闹钟将他吵醒时,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睡不到三个半小时。可是这一年来,没有一夜好眠,所以这一觉已让乔觉得脱胎换骨,神清气爽多了。 他迅速洗了个澡,在穿衣服时,乔仔细地把闹钟研究了一下。他没得到任何启示,所有的突发灵感都有如南柯一梦,消逝无迹。 天还没亮,乔已赶到洛杉脱机场。他买了当日来回丹佛市的机票,回程的飞机会让他在洛杉矶下机,这样他就赶得及和那个声音既性感又朦胧的黛咪六点钟在西区的咖啡店里约会了。 而就在他前往登机门时,一眼瞥见两个身穿蓝袍的年轻男子,由他们的光头、左耳的金环和白色球鞋,没错,正是几小时前,那群在海边营火堆举行仪式的教徒中的两个。 只见其中的那黑人看了一下手表,还是一只劳力士,姑且不论他们的宗教信仰是什么,起码贫穷绝不是他们必守的戒律。 虽然这是乔自一年前收到妻女噩耗后第一次搭飞机,但往丹佛的途中,他并没有预期中的紧张。起初他还真担心自己又会陷入妄想,好在过了几分钟,他才确定自己没事。 其实他并不会为如果发生另一次坠机而忧虑,相反地,如果他能像妻女一样的结束生命,他会平静而无畏地面对它,因为这是回归宇宙自然平衡状态的最好宿命。 乔比较关心的是他即将从芭芭拉那里获悉些什么事情。 他能够理解她之所以不信任电话交谈的安全性,但她一定会愿意面对面的谈论这件事。当色色拉知道对方不是在科罗拉多当地打的电话时,那种一闪而过的失望语气,乔相信绝不是出于自己的想象。同样的,她话中提到有关阴谋论是危险的想法,以及乔需要去作心理治疗等等听起来像是充满同情意味的话语,八九不离十说给那些监听电话的人听的。 如果芭芭拉想把心头的负担卸下,那神秘坠机事件的全部解答,眼看就垂手可得了。 乔当然想知道整个事件的真相,但又怕知道空难的成因是人为而非意外,那他将终生不得平静。此趟真相之旅,虽然前途未卜,但似乎不是迎向光明,而是陷入黑暗纷乱的漩涡之中。 他随身携带了四篇从邮报电脑里列印出来有关铁诺克公司的文章,商业部分的内容索然无味,乔一共只睡了三个半小时,所以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客机在飞越莫如维沙漠和洛矶山脉时,他又断断续续小睡了片刻。梦境里有点燃的油灯,还有闪着数字的闹钟,他似乎就要了解整个真相了,但醒来时,仍然只剩想要获得答案的渴望。 丹佛市的湿度极高,天空一片阴暗,西边的山脉隐藏在晨雾之中。乔用驾照及信用卡租了一部车,但押金是用现金支付的,只为了避免使用信用卡而被人追踪到。 虽然这段时间里乔并未发现可疑的人,但他还是把车停在离机场不远的购物中心,然后车里车外、上上下下全部搜索了一遍,好在并未发现像昨天在车上找到的讯号发射器。 嗯,这辆租来的福特车是干净的。 从购物中心出发,他一路采取曲曲折折的路线,不时地从后视镜看着后方车子,确定没被跟踪后,这才驶上二十五号州际公路往南而去。 乔将油门踩到底,全然不顾速度的限制。因为他愈来愈相信,如果不能及时赶到芭芭拉的住所,他将会发现她死于自己之手。切腹,自焚,或是后脑袋一个大洞。 10 乔在科罗拉多喷泉市的电话簿里找到芭芭拉的住址。她住在一栋属于维多利亚安娜皇后式的小巧屋子里,屋顶上有装饰用的精美风车。 应门的时候,乔还未来得及表明身份时她就说:“你来得比我预期的还快。” “芭芭拉吗?” “我们不要在这谈这些。”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我认识你,但不在这里。” “在哪里?” “停的那部是你的车吗?” “租来的。” “把它停到下两个路口,在那等着,我会来接你。”说完她就将门关上了。 乔在门廊前站了片刻,考虑是否要再按一次门铃。他把车停在二条街之远的学校操场边。那些秋千、跷跷板星期天都没人使用,否则他一定要把车停在别处,因为他无法忍受孩子们银铃似的笑声。等着等着,他没看到任何一个女人。 又看了一眼手表,差十分十点,这是太平洋时间,此地慢一小时。 八小时之内他必须赶回洛杉矶西区,与黛咪和萝丝会面。 一辆小轿车从南方驶近,乔看见里面有三个人。他小心翼翼地转到车子的另一侧当作掩护,以防他们朝他开枪。但他们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开过去了。一分钟后,芭芭拉开着一辆碧绿的福特车到来。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漂白水和肥皂粉的味道。八成乔去按门铃时,她正在洗衣服。 他们从学校往南行驶时,乔说:“芭芭拉小姐,我很好奇——你在哪里看过我的照片?” “从没见过,”她说:“还有,叫我芭芭拉就好了。” “好吧,芭芭拉……你刚才开门的时候,怎知道我是谁?” “好几年没陌生人找上我的门,而且昨晚你在拨电话时,我不接,你让电话至少响了三十声。” “四十声。” “最顽固的人也会在响了二十声之后就放弃了,当铃声响了又响,我就知道你不是顽固,而是无法阻挡的。所以我想你应该很快就会来到。” 她大约五十岁,穿着一条褪色的牛仔裤,一件蓝色条纹的衬衫。一头浓密的白发,修剪得很得体但并不时髦。皮肤晒得恰到好处,脸上满布的是诚挚与值得信赖的表情。她的眼神直接而坦率,乔喜欢她处理事情的效率,以及她清脆自信的声音。 “芭芭拉,你在怕什么人?”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我会从别的地方找到答案。”乔说。 “我告诉你的都是实情,乔。不必管他们是什么人,但他们的势力是我未曾料到的。” “他们操控了安全委员会的调查结果?” “我认为委员会仍然是公正廉明的,但这些人……他们有能力使某些证据消失无踪。” “什么证据?” 在红灯之前紧急刹车;她说:“乔,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是什么事情让你又起了疑心?整个故事听起来不像真的吗?” “故事听起来一直像真的——直到我遇到唯一的生还者。” 她茫然地看着乔,似乎他在讲一种让她听得雾煞煞的外国语。 “杜萝丝。”他说。 芭芭拉淡褐色的眼中没有一丝欺瞒的神色,但声音却充满疑惑。“她是什么人?” “她也搭上了那班飞机,昨天她去找我太太和孩子的墓地探视时,我正好在场。” “不可能,没有生还者,没有人能够生还的。” “她也在乘客名单上。” 芭芭拉不发一语地望着他。 乔说:“有一群非常危险的人正在追杀她——现在是追杀我。也许是同一批人想要将证据烟灭掉。” 他们后面的车在按喇叭,因为交通号志早就转变成绿灯了。芭芭拉一面开车一面伸手把空气调节器的风量转小,她似乎觉得有点冷。 “没人能够还活着,”她依然坚持。“你不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擦撞,能否生还完全要看撞击的角度和其他因素。这次是机头朝下的垂直撞击,全毁,没得救了。” “机头朝下?我还一直以为是翻滚才解体的。” “你没看报纸报导吗?” 他摇着头说:“我没办法,我只能用想象的……” “它不像大多数的坠机都是擦撞的,”她强调说:“几乎是垂直落地,有点像霍普威尔市那次事件,一九九四年九月一架七三七客机在飞往匹兹堡的途中,坠毁在霍普威尔市,飞机整个……毁掉。三五三号班机上的人一定……很抱歉,乔,他们一定就像站在炸弹爆炸的中心一样,不可思议的轰一声……” “有些遗体根本无法辨识。” “炸得没留下什么可作辨识的,结果就是……乔,那比你所能想的还要令人毛骨惊然。相信我,情况比你想知道的还糟。” 他回忆起他家人的遗体装在小盒子里送到他手上时的情景,这些记忆所累积的压力,已将他挤压成如此一付铁石心肠。 等到乔终于能再度说话时,他说:“我的意思是说,有许多乘客的遗体并没被找到,那些人……瞬间死亡,烟消云散。” “绝大多数都是如此。” “也许这个杜萝丝正好没被……没被炸碎,她之所以消失不见,是因为她独自离开了现场。” “走离现场?” “我遇到的那个女人,毫发无伤,看样子她似乎度过了那场劫难,甚至连疤痕都没有。” 她固执地摇着头说:“她骗你的,乔。一看就知道这是天大的谎言,她根本就不在那架飞机上。她在跟你玩一种恶心的把戏。” “我相信她。”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亲眼所见过的事情。” “什么事情?” “我不认为应该告诉你,知道了这些事……也许会把你无端卷进来,就像我一样。我不要你去冒那些我必须去冒的险,我光是来到这里,就已经会给你带来麻烦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你一定是遇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你才会一直相信有人还活着。” “没错,而且怪异得让你无法想象。” “但……我仍不相信。”她说。 “很好,那你就安全多了。” 他们已驶离科罗拉多的喷泉市,越过郊区,乡村的景色越来越鲜明。只见东边的高原渐渐缩小成不毛的平地,而西边的田园和树林则逐渐出现在雾色朦朦的山脚下。 “你不是漫无目的地在开车吧?” “如果你想完全了解我即将告诉你的事,看看这些景色对你会有帮助的。”她看了乔一眼,眼中明显地流露着关怀。 “你认为你控制得了吗,乔?” “我们要去……那里。” “对,如果你能控制得住自己。” 乔闭上眼,努力压制住那股蠢蠢欲动的焦虑感。在他的幻觉中,他好象已经听到七四七飞机尖锐的引擎声了。坠机的地点就在科罗拉多喷泉市南方偏西约三、四十里的地方,而芭芭拉正是要带他到七四七摔得粉碎的那片草原去。 “只要你能控制得住——”她温柔地说。同时车子也慢了下来,她正在将车靠向路肩。 “不,”他说:“别停,我们走,我没事。我现在不想错过任何事情。” 下了高速公路,随即驶进一条油滑的碎石路,然后很快地转进一条泥土路,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枝叶向上伸展着,像是一丛丛绿色的火焰,当路愈来愈窄的时候,四周只剩白松木,而且树林变得更加浓密。一路上坑坑洞洞,几乎就要迷失方向了,好不容易道路前面展开一片草原,草原的尽头则是一片冬青树。 芭芭拉停好车后说:“我们用走的,不超过半里路,草不会太长。” 无边的寂静,令人想起教学里肃穆的仪式,唯有脚下的树枝和松针的折断声,才稍稍打破这周围的沉默。 乔尾随着芭芭拉在参天古木的浓荫下穿梭行进,虽是大白天,树林里却像修道院的回廊一般阴暗,空气中弥漫着松树的芳香,以及毒蕈和腐烂落叶的霉味。 走着走着,一股凉意像冰雪溶化时的酷寒直侵他的骨子里,穿过肉体,从眉毛,头皮及颈背冒出。天气很暖和,但乔脊背发冷。 终于他看到行树的尽头了,最后几棵树的外面,是一片空旷地。虽然那片森林让人有幽闭恐惧的感觉。但此刻,他却不愿抛开这一片浓密的绿荫,而去面对即将在他面前摊开的事实。 乔全身战栗地跟随芭芭拉穿过最后几棵树,来到山坡下,这块空旷地由南到北约三百码,由西至东则有两倍长。 飞机的残骸早已不见了,但草原依然令人觉得鬼影幢幢。冬雪和春雨为这撕裂焚烧过的大地疗伤止痛,重新敷以新生的草皮。但碧绿的草原及点点的黄色野花,怎么也藏不住大地最初最可怖的创伤——一块椭圆形的洼地。 “这就是撞击点。”芭芭拉说。 他俩并肩朝着数百万磅的机身,从夜空呼啸坠落地面的精确地点前进。乔很快就落在芭芭拉后面,他裹足不前,灵魂正在这块大地上受着痛苦的煎熬。 芭芭拉回头看着乔,一语不发地向他伸出手。乔紧紧地握着,然后他们再度出发。 他们到达撞击地点时,乔看见北边树林有被火烧焦的痕迹。这个地点曾被邮报作为坠机照片的背景。有些松树的针叶,已被烈焰焚烧一空,只剩下焦黑的树枝,挂在阴暗的天空上,形成僵硬的几何图形。 他们在洼洞崩蚀的边缘停住,高低不平的洞底,最深处有二层楼高。虽然洼地的四壁长满了草,但它的底部却是寸草不生。 芭芭拉说:“它撞击力量之强,将数千年堆积的表层土壤刮走,也震裂了地表下的岩床。” 撞击的力道比他预想的要大,饱受震撼的乔面对阴暗的天空,只能不断地深呼吸着。一只老鹰从山巅的迷雾中飞出,飞行路线精确得像是地图上的纬线。在灰白的云朵烘托下,它的身影漆黑得像是爱伦坡笔下的乌鸦。但当它飞过酝酿中的暴风雨区时,它又化身为白色的精灵呼啸飞过。 “三五三号班机,”芭芭拉说:“在飞过古德兰导航站时,航线正确,也没什么问题。那是离科罗拉多喷泉市东方大约一百七十里的地方。当它在此坠毁时,偏离了航道有二十八里之远。 为了鼓励乔跟她一起绕着洼地边缘漫步,芭芭拉将她所知七四七客机自起飞至坠落的细节,—一详细归纳说给乔听。 班机离开纽约的甘乃迪机场后,直飞洛杉矾。 照说它平常的飞行航道,应该比那晚的航道更偏南一点,这是因为那天南方有雷雨,且有龙卷风警报,所以才临时变更路线。更重要的是那天北边航道的逆风没有南边的那么强,采取阻力较小的路线,可以减少飞行时间和油料的消耗。最后,国家航空飞行路线的计划部经理,赋予这架飞机飞一四六航线。 飞机比预定时间晚了四分钟起飞,直飞洛杉研机场会经过宾夕法尼亚州的北边,克利夫兰、伊利湖的南岸、密西根州南部、芝加哥,在爱阿华州的达文波特市通过密西西比河,然后在尼布拉斯加州通过林肯导航站。但三五三号班机将它航线向西南修正,朝着堪萨斯州西北角的古德兰导航站飞去。 从飞机残骸中寻获的飞行记录器显示,从古德兰到下一个主要的前进管制站——科罗拉多的布鲁梅沙,驾驶员作了适当的航向调整。但在通过古德兰导航站后约一百一十里的地方,事情有点不对了。虽然七四七并未失去高度及空速,但它开始偏离所赋予的航线,朝向西南西飞,离开一四六航线约七度。 有两分钟的时间,没发生任何事。然后飞机航向突然做了一个机头向右三度的调整,似乎驾驶员已经知道自己偏离航线了。但仅仅三秒之后,又紧接着做了一个机头向左四度的改正。 分析了飞行记录器里所有三十个参数,似乎可以确定航向的改变,不是因为转动飞机,或是机身转动的结果。 首先机尾部分曾摆向左边,而机头向右,然后机尾摆向右边,而机鼻向左,在半空中滑行,就像车子在冰冻的高速公路上左右滑动一样。 坠机后的资料分析,对驾驶可能使用方向而造成航向突然的改变,也一度引起疑虑。但这是没什么道理的,几乎飞机所有左右摆动的动作,都是由于尾舵的运动所造成的,但民航机的驾驶员,因为考虑到乘客的关系,向来是避免使用方向舵的。 一个剧烈的摆动,会造成单边加速,而将站着的乘客抛到地板上,食物和饮料也将四处飞溅,进而造成大众的惊慌。机长白帝洛和副机长孙维特有四十二年民航机驾驶经验的老手,任何航向的改变,他们一定会使用副翼——主翼末端以铰链转动的翼板——作温和的转向动作。只有在起飞时引擎失效,或降落时遇强劲逆风的状况下,才会使用尾舵。 飞行记录器显示,在初次摆动事件之后八秒钟,三五三号班机的航向再度向左突然改变三度,接下来两秒钟后,更剧烈地向左摆动七度。两具引擎都功能正常,不是造成此次灾难的原因。 当机身前半部急遽摆向左舷时,右边的机翼必会迅速在空气中划过而获得升力。当右边机器被升起时,会迫使左舷朝下。在接下来的二十二秒,飞机倾斜转弯达一百四十六度,而机头朝下也达到八十四度。在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短暂时间里,飞机从平稳的飞行到致命的翻滚,最后飞向结束。 以正副机长的经验,应该在飞机滚翻之前,就能迅速改正摆的动作,更不可能造成这无可避免的坠机事件。在各种推测之下,专家们相信机长一定曾急速地将方向盘转向右边,也一定使用了一副器将七四七回复水平飞行。 要不然就是一具液压系统失效,使得驾驶员的努力白费,造成国家航空三五三号班机以大角度俯冲而下。因为所有的引擎都是发动着的,它们栽进草原中,将数千年堆积起来的土壤像水一般地向外喷洒出去。 剧烈的撞击,穿透了岩盘,将惠特尼公司制造的发动机钢片,摧枯拉朽似地裂成碎片,撞击的巨响,将远在派克峰栖息的禽鸟惊飞起来。 在撞击的坑口绕行到一半时,芭芭拉和乔停住脚步,仰首望向东边天际的雷雨云。他们想的不是即将形成的暴风雨,而是回忆一年前那个晚上短暂的雷电。 坠机后三小时,调查小组在总部的分遣队,随即搭乘联邦航空署的飞机,从国家机场起飞,离开了华盛顿。那晚,帕布罗市的消防队和警方很快就发现没有生还者。他们往后彻退,以免破坏可以帮助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了解实情的证据,同时他们也派人在坠机现场的四周警戒。 黎明时分,行动小组抵达科罗拉多的帕布罗市,那里比喷泉市离出事地点还要近。他们与联邦航空局的人会合,这时航空局的人已取得飞行记录器和驾驶员座舱通话记录器。 这两项装置都会发射讯号,可以很容易地确定它们所在位置,所以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很快地寻获。 “记录器被我们送回华盛顿安全委员会的实验室。”芭芭拉说:“钢制的保护罩被撞击得相当严重,我们但愿这些资料都还能够读取。” 公路两边聚集了消防车、警车、救护车、联邦特勤单位的土黄色轿车、验尸官的车再加上与此事件有关的人、好奇的群众及看热闹者的车。“总是搞得乱七八糟,”芭芭拉说:“许多装有卫星天线的转播车,我们一抵达时,将近一百五十个记者大声要求发表声明。但我们根本没什么可报告。” 芭芭拉的声音逐渐低沉,她将两手插进牛仔裤口袋中。 将视线自云端移至洼洞,三五三号班机如今只是深镌在破碎山岩上的记忆。 “我没事,”乔安慰着芭芭拉,虽然他的声音有点哽咽,“继续说,我要知道怎么回事。” 芭芭拉沉吟片刻,她在全神思考该告诉乔多少事实。 “当我和行动小组一起到达时,”她说:“第一印象总是那股味道,那股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臭味。喷射机的燃油,闷烧的聚乙烯和塑胶制品,绝缘材料的焦味,融化的橡胶,和…… 烧焦的肉体,从尸体和洗手间流出的排泄物……“ 乔强迫自己的眼光停留在坑洞里,因为他必须带着新的力量离开此地,使他能以正义对抗邪恶,不论他的对手有多庞大。 “通常,”芭芭拉说:“即使再猛烈的撞击,你也可以找到一些残骸,大得足以令你一眼就认出是一架飞机。一片机翼,一段机尾、一截机身骨架。这要看撞击的角度而定,有时你甚至会找到机头和好端端的驾驶座舱呢。” “那三五三号班机呢?” “残骸碎成很多的碎片,乍看几乎看不出是架飞机。在我们看来,好象有一大段的机身不见了。但它们确实在这草原上,裂成碎片散布在山坡上的树林间,四面八方都有。都在这里……最大的一块不会比汽车的车门大。我所见到的残骸,一眼能认出的是一具引擎的一部分,还有一张大的一块,不会比汽车的车门大。我所见到的残骸,一眼能认出的是一具引擎的一部分,还有一张乘客座椅。”“这是你见过最严重的一次坠机事件吗?”乔问。 “没看过比这更糟的,只有两件可与其相比——包括九四年美国航空四二七号班机在宾州霍普威尔市的坠机事件,那时我还不是调查组长,但我亲眼目睹。” “这里的尸体,在你到达时是什么样的情形?” “乔……” “你说没人能生还,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你不会想知道为什么的。”当他们眼光相遇,芭芭拉避开他的注视,脸朝向别处。“这都是幻觉在你梦中作祟,乔。 他们耗掉了你部分的灵魂。“ “那些尸体到底怎样了?”他坚持要问。 芭芭拉用两手将白发从额前擦向后面,她摇摇头,两手又插进口袋中。 乔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将它呼出,他将问题重复问了一遍,“那些尸体?我必须知道每一件我所能知道的事。任何细节可能都有帮助。就算没用……它们也能让我保有凌厉的怒气。这个时代,芭芭拉,你知道,我需要怒气让我能继续下去。” “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 “全部都不完整?” “是的,连接近完整的都没有。” “三百三十具尸体,最后法医能辨认几具……至少能找到一些牙齿还是身体的某部分,以确定他们是谁。” 他的声音刻意装得平板、不带感情,但已近乎耳语。 “我认为应该超过一百具。” “躯体破碎,身首异处,血肉模糊。”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击着自己。 “比那还糟,所有巨大冲击的能量,在一刹那间全部释放出来……大部分的残骸,你甚至无法认出那是属于人类的。由于血和卫生纸会传染高危险的疾病,所以我们只好撤出,穿上生化防护衣之后再回到现场。所有残骸的碎片,都经过结构专家编号分类再送走。当然,为了保护他们,我们沿着碎石路设置了四个消毒站。大部分的残骸在被送往帕布罗机场内的停机棚之前,都得先在那里经过处理。” 乔要残忍的证明给自己看,在这件事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他的痛苦将不再会比他的愤怒更为强烈。他说:“那很像将他们放进树木的除皮机里一样。” “够了,乔。知道太多细节,对你并无帮助。” 草原上一片死寂,犹如宇宙的最深处。 几只蜜蜂,在八月的酷热下,有气无力的飞着,但如此热浪仍然驱不走乔的寒意。 “失事的原因,”他问:“就是因为液压系统故障,还有那些什么方向舵,摆动和滚翻之类的东西?” “你真的没看报?” “我没办法看。” 芭芭拉说:“像是炸弹、气候反常,和一些其他可能的因素,早就被排除在外。研究机体结构的小组共有二十九位专家,他们在帕布罗的机棚里,花了八个月的时间研究残骸,仍然无法找到可能的原因。他们怀疑过许多不同的因素,有一阵子他们认为可能是引擎架失效,或是推力逆转装置故障。但最后他们排除了所有疑点,没有任何官方鉴定的可能原因。” “这样寻常吗?” “不寻常,但有时我们也无法判定。像九四年在霍普威尔那场空难就是。事实上,在九一年有另一架七三七客机,在接近科罗拉多喷泉市的时候坠毁。机上所有人员都死亡。 所以这件事,我们也很困惑。“ 乔知道她刚说“没有官方鉴定的可能原因”的那句话里,内藏玄机。 接着第二个想法冲击着他,“七个月前,你从安全委员会办理提前退休。这是那位欧马里先生告诉我的。” “欧马里,好人一个。他带领‘人为因素’小组调查本案。不过那离我退休,已是九个月前的事了。” “如果机身结构小组在坠机后八个月,仍在检查残骸……而这位原任的调查组长,却不留下来监督整个事件的疑问,这是不是有点……”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承认,“当一切都变了质,当证据突然消失,当我开始嚷嚷……他们就给我压力。起初我试着留下,但我就是不能像他们一样欺瞒大众。我不能又尽本分又不泄漏秘密。所以我选择脱身。我不觉得骄傲,但我有人质在他们手上啊,乔。” “人质?你的孩子?” “丹尼,他今年二十岁了,已不再是孩子。但如果我失去了他……” “他们威胁你的儿子?” 虽然色色拉是看着眼前的坑洞,但她看的是一件尚未发生的危机,而不是一件已成事实的灾难。她看的是一个人的生命安全,因此却无法顾到三百三十条人命的牺牲。 “那是发生在坠机后的两星期,”她说:“我人在旧金山,因为三五三号班机的机长白帝洛住在那里。我负责督导调查他的生平资料,看能不能找到他是否有心理上的毛病。” “找到了吗?” “没有,他是个像石头般的硬汉。那段时间也是我承受最大压力,要对外公开事件的某些证据的时候。我住在一家旅馆里,我一向是那种睡觉时很容易就惊醒的人。凌晨两点三十分的时候,有人扭亮了我的床头灯,一把枪对着我的脸。” 多年来,为了随时接听行动小组的电话,芭芭拉睡觉时已养成随时惊醒的习惯。桌灯开关的声音和刺眼的灯光把她弄醒。就像平常醒来接电话一样,她立刻警觉且头脑清醒。 当她见到闯入者时,差点叫了出来,但她却发不出声音。那个枪手年约四十岁,一双像猎狗似圆滚哀伤的眼睛,一个二十年酒龄的酒糟鼻,一张贪婪的嘴。他那厚厚的嘴唇,从未合起来过。似乎在等着下一个他无法抗拒的诱惑——香烟、威士忌、点心或是乳房。 他的声音像葬丧业者一样的温和且富同情,但却不见油腔滑调。他告诉芭芭拉,手枪装了消音器,只要她敢叫嚷,他都会射穿她脑袋。 她想问他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但只见他坐在她床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他与她没有个人恩怨,他说他没必要杀她。因为,如果调查三五三号班机事件的调查组长此刻被人谋杀,一定会引起许多闲言闲语。他那完美主义的老板——且不管他是谁——绝不会希望此时无端起议论。 芭芭拉知道房里还有第二个人,他刚才站在靠近浴室门的角落里,这时和那枪手各在床的一边。 这人比较年轻,有着一张稚嫩的脸,但他的笑容像蛇信一样的诡谲闪烁。 年长的那个扯掉芭芭拉的被子,很礼貌地请她起床,他们有几件事要向她解释,希望她能从头到尾仔细听着,因为好几条性命决定在她是否了解而且相信他们所说的话。 芭芭拉身穿睡袍,顺从地站了起来。那年轻的一个带着阴晴不定的笑容走到桌边,拉出一张椅子靠床脚放着,然后命令她坐下。 芭芭拉觉得纳闷,他们到底是怎样进来的,通到走廊的大门门扣及安全铁链都已锁上。现在她看到与隔壁房间相通的门——当客人需要较大空间时,此门可连接隔壁房间,变成套房——门户已大开。但她仍想不通,因为她确定睡觉前,也将这一扇门锁上。 在年长的指挥下,年轻人将芭芭拉的手腕用胶带绕了数圈,缚在高背椅的扶手上。芭芭拉虽然心里异常恐慌,但她还是不得不乖乖听命,因为她相信,如果反抗的话,那枪手会毫不犹豫的朝她脸上开枪。 年轻人将芭芭拉的嘴紧紧封住,然后再用胶带绕过她的头两次,她感到一阵恐慌,但随即镇定下来,他们并没有堵住她的鼻子使她窒息。如果他们要杀她,她早就完蛋了。 那年轻人一脸诡异的笑着,退到角落的阴暗处。那枪手则坐在芭芭拉对面的床边,两人膝盖相距不过几英寸而已。 他将手枪放在起皱的床单上,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将它打开。 芭芭拉的恐惧立即上升,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短浅,使得鼻子发出林林声。那个枪手似乎被她逗乐了,只见他从夹克口袋掏出一块乳酪,用刀子去掉包装的透明纸,然后剥除外面防止乳酪融化的一层红色蜡皮。 他小心翼翼地将乳酪自锋利的刀子上放到嘴里,他告诉芭芭拉,他知道她的儿子丹尼在哪里居住和工作,还念出两处的地址。他也知道丹尼和蕾贝卡已结婚十三个月零九天又——他看了一下表,算了一算——十五小时。他知道蕾贝卡已怀孕六个月,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而且准备替她取名叫菲莉。 为了不要伤害到丹尼和他的新娘,他们希望芭芭拉对于三五三号班机内,驾驶座舱通话记录器录音带的内容,必须要接受官方的说法——这种说法,在和其他同事讨论时,曾被她驳回,而且她也证明这种说法的谬误。 他们也希望她能忘掉从录音带里听到的事情。如果她要继续追查事实的真相,然后向记者透露或公开说明的话,那么丹尼和蕾贝卡就会消失无踪。然后在一座私人城堡的地窖中,那里有良好的隔音及各种审讯的设备。他们会绑起丹尼,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杀掉蕾贝和未出生的胎儿。接着他们会每天剁掉他一根手指,持续十天——用精巧的措施替他止血、防止他惊吓过度或受到感染。他们要让他活着并且保持清醒。第十一及十二天,会割掉他的耳朵,他们有一整个月富有想象力的外科手术计划。 每天当他们夺去他身体的一部分时,会告诉丹尼,他们会释放他回到母亲身旁,不再伤害他,只要芭芭拉同意与他们合作,保持沉默就可以。毕竟,那也是为了国家的利益,此事攸关国家重大的防卫计划。 这些话不全然是真的。关于国家利益的部分是真的,至少他们的观点看来,的确如此。虽然他们并未解释为什么芭芭拉知道的事会危害到国家;而有关只要她肯合作,丹尼就会被释放的部分,则不是真的。 因为,她一旦未遵守承诺,就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她将永远失去她的儿子。他们一定会欺骗丹尼并向他保证,他将悲惨地度过他最后的一个月。并且对他母亲为如此倔强,使他遭受此极端痛苦的凌迟之刑。最后他会在半疯的状态下,诅咒他的母亲,盼她下十八层地狱。 那枪手继续切割所剩下不多的乳酪,用刀尖将它送人嘴里。他向芭芭拉保证,没有任何人——不论是警察,聪明的联邦探员、强大的美国军队——能一辈子保护丹尼和蕾贝卡。他宣称,雇用他们的组织,有着无尽的资源和广大的人脉,可以和联邦政府或政府的任何特勤机构相抗衡。 他告诉芭芭拉,如果相信就点头。 她毫无保留地完全相信他的话,他那震慑人心的声音,恶毒的威胁,字字句句都充满了自信及优越。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身怀特勤单位的徽章,领取优渥的薪水及加给,而且老了以后还有退休金让他颐养天年,真是天理何在。 他接着问她,是否愿意合作? 芭芭拉满怀愧疚与屈辱,但也极其诚恳地点头。 审视着刀尖那一小块像是鱼肉的苍白乳酪,他说为了让她对刚才保证合作的事有深刻的印象,而不致冒险背弃她所作的承诺。他们决定在离开旅馆的时候,他和他的伙伴会随便选一个旅馆的员工或是客人——正好经过门口的倒振鬼——三枪取他性命,两枪在胸,一枪在头。 芭芭拉吓呆了,她奋力的扭动脸上的肌肉,想挣脱嘴上的胶带。但只是愈扯愈紧,连嘴唇也被粘住了。她唯一能争辩的方法,就是发出痛苦而模糊的声音,向他们哀求。她不要为任何人的死亡负责,她已同意合作了,没理由用这么残酷的手段来加深她的印象。 对方那双忧伤的大眼一直没离开过她身上,那枪手一语不发地慢慢吃掉他最后一块乳酪,然后用床单擦拭刀锋,将刀合起,放进口袋中,他将玻璃纸及剥下的红蜡碎屑收集好,站起身来将垃圾丢进桌边的字纸篓内。 那年轻人走出阴暗的角落,他的笑容不再是诡谲多变,而是固定地挂在脸上。当芭芭拉还在胶带后面为滥杀无辜而抗议的时候,那枪手走到她身边,用右掌朝她颈侧劈下。她眼前一黑,身子向前倾倒,只觉得椅子朝一边滑去,在头尚未撞到地毯之前,她已失去知觉。 大约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她梦见被切断的手指。装在红色蜡封里。一张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易碎的笑容。破碎开来,变成一串串珍珠,雪白的牙齿在地板上滚动。但在两片弧形的朱唇之间,新的珍珠又形成,唱诗班男孩的蓝眼对着她眨呀眨的。还有一双猎狗似的大眼,像水蛙一般漆黑发亮,她在这双眼里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失去了耳朵,哀号中的丹尼。 当她恢复知觉时,椅子已被扶起,她颓然倒在椅子上。 她用剪刀剪开绕在头上的胶带,小心翼翼地撕去粘在嘴唇上的胶带,还好只破了一点皮。 恢复了自由又能说话了,她发现自己拿着话筒却想不出敢打给谁,只好又将话筒放下。 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来警告旅馆经理,说他的员工或是房客正处于险境。那枪手若是真的说到做到,要杀一个无辜的人来加深她的印象,那么他应早已经扣了扳机。 她操着酸痛的脖子,走到和另一个房间相连的门口,推开门检查门的内面,当初那隐藏式的门柱是安装在一片可以移动的铜版上,再用螺丝钉将铜版固定,这样就可以从另一头打开锁。 铜版闪闪发亮,看起来仍是新的。她敢确定,这一定是那两个人,在她住进旅馆之前,用最短的时间安装好的。如果不是暗中进行,就是有旅馆的人在一旁协助。这么说,服务生一定也是被收买或遭到强迫,才会将这个房间分配给她。 芭芭拉不是个酒鬼,但她替自己拿了双份的伏特加和一瓶冰凉的橘子汁。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好不容易才把两种饮料掺进玻璃杯中,举杯一干而尽,接着又打开第二瓶伏特加,调第二杯鸡尾酒,依样画葫芦,仰起脖子就往嘴里灌——然后冲进浴室全呕了出来。 她觉得污秽不堪,距离天亮已不到一个小时了,她决定好好的洗了个澡。只见她用力的擦洗全身,然后用热水淋,直到皮肤变红,刺痛到无法忍受。虽然她知道更换旅馆于事无补,只要对方想要,随时都可以找到她。看样子她无法在此地多作停留了,于是打好包,天一亮就去结帐。 怎知豪华的大厅塞满了旧金山的警察——穿制服的警官和便衣侦探。从吓坏了的出纳口中,芭芭拉得知,大约凌晨三点,一位客房服务生在厨房的走廊,胸部两枪,头部一枪,当场死亡。 尸体并没有很快被发现,因为,很怪异的,并没有听见枪声。 恐惧像一只隐形的手,在背后推着她向前走。结完帐,芭芭拉叫了一部计程车,到另一家旅馆投宿去了。那是个秋高气爽的一天,旧金山著名的雾从海湾退至金门大桥的前方,从她刚住进的房里,可以很清楚看到这有限的风景。 芭芭拉是一名航空工程师,一名飞行员。她拥有哥伦比亚大学商业行政的硕士学位,她努力工作,成为唯一的女性调查组长,为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工作,调查坠机事件。十七年前与丈夫离婚后,她独立抚养丹尼,善尽母职。如今,她一生的心血,似乎都掌握在这个枪手手里。 她取消了白天所有的约会,在门外挂起“请勿打扰”的牌子,拉上窗帘,蜷卧在床上。 她的恐惧终于转化成悲伤,无法自抑地痛哭起来。 为了那不知名的客房服务生而哭,为了丹尼、曹贝卡及尚未出世的菲莉是系在这永远的威胁而哭,为了自己的清白和自尊即将毁于一旦而哭,为了三五三号班机上三百三十条人命而哭,更为了正义沦丧、希望破灭而哭。 一阵狂风刮过草原,卷起枯黄的白杨树叶。像是魔鬼清点灵魂后,弃绝而去。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我不能让你告诉我记录器上说些什么。这会害了你儿子的。” “乔,这不是为你所做的决定,你从洛杉机打电话来时,我装聋作哑,是因为我怕电话已被永久监听。事实上,我不相信他们觉得有必要监听。因为他们知道,到目前为止,我都是守口如瓶的。” “即使有机会——” “而且我也敢肯定没被跟踪,屋子也没被监视,我注意很久了。当我退出调查,办理提前退休,卖了房子回到科罗拉多喷泉市。他们就把我除名了,我已被他们吓得服服贴贴,他们也知道。” “可是我看你并不服贴。” 她感激地拍拍乔的肩膀,“我重新恢复了一点自我。不管怎样,如果你没被跟踪——” “没有,昨天我就将他们摆脱了。今早没人能跟踪我到洛杉矶机场。” “那么我也认为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也没人知道我告诉了你什么。我唯一的要求,是你绝不能说消息来自于我。” “我绝不会对你做出那种事,但你还是冒了很大的险。” 他担心地说。 “这件事我想了好几个月,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对我来说,最好的方法似乎是——他们也许认为我告诉了丹尼一些事情,所以他知道自己身边险境,他会格外留心的。” “你有吗?” “一个字也没说,他们如果知道,那日子要怎么过。” “一定不好过。” “但现在,只要这件事隐瞒一天,丹尼、蕾贝卡、菲莉和我,就得在恐吓之下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人将它大大地揭发出来。那么我所知道的鸡毛蒜皮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暴风雨的云层已不再局限在东方,就像科幻电影“星际大战”里的舰队,那墨黑的雨层,开始分解成头顶上茫茫的白雾。 “要不然,”芭芭拉继续说:“一、两年之后,就算我依然守口如瓶,他们也会为了永绝后患而除掉我。三五三班机事件已是陈年旧闻,没人会把我或丹尼,还有其他一大堆人的死,跟它联想在一起。这些人,不管他们是什么来路…… 会这边制造个车祸,那边放把火。布置个假强盗案,来掩饰谋杀或自杀什么的。“ 乔的脑海里浮现出全身着火的丽莎,倒在地板上的娇琴,还有躺在血泊里的查理,这些噩梦般的幻象。他无法反驳芭芭拉的论点,她也许是对的。 天空乌云密布,雷声隆隆,云朵变成吓人的脸谱,闭着眼,张着嘴,愤怒得无法呼吸。 揭露实情,踏出命运的第一步。芭芭拉说:“飞行记录器和座舱通话记录器在坠机后第二天,东部时间三点钟,被送到华盛顿的实验室。” “你那时还在这里调查。” “没错,明传——他是安全委员会的电子工程师——和几位同事打开记录器。它差不多只有鞋盒般大小,外面有八分之三英寸厚的不锈钢板。他们用特殊的锯子,小心翼翼地切开钢板。这个机器遭到极大的撞击,两端被压缩了四寸,钢板就像纸板一样地起了折皱,有一个角还被撞裂了。” “还能用吗?” “不能,记录器全毁。盒子内部的记忆体是钢制的模组。 包含了录音带,也裂开了。模组内渗进少许水气,但带子尚未全毁。必须经过烘干处理。于是明传和其他几个人,聚集在一间有隔音设备的房间里,从头听起。座舱通话器的内容,截至发生坠机时,一共差不多三小时——“ “他们就不能往前快转至最后的几分钟吗?” “不行,在飞行中,驾驶员先前的一些谈话,似乎不太重要。但或许能提供我们一些线索,以了解飞机在坠毁之前一刻,他们讲的是什么。” “有时我们拿到的带子很完整,但对我们毫无用处。”芭芭拉继续说:“录音效果很差,可能的原因不少,可能是带子老旧受损,也可能麦克风是用手持式,而且功能不佳,加上震动得太厉害,也可能是录音磁头磨损变形了。” “我认为像这么重要的事,他们应该有每日保养和每周更换的维修吧。” “要记住,飞机的失事率不是很高的。他们要考虑成本的花费和时间的延误。不管怎么说,民航事业是人的企业,有哪个企业牵扯到人的时候,还会达到理想标准的。” “你说到要点了。” “这一次则是有好有坏,”她说:“白帝洛和孙维特都截了耳机,附有麦克风的那种,配合头顶的座舱麦克风,共有三个频道可供我们研究。坏的方面,带子不是新的,它已重复录过许多次,磨损得相当严重。更糟的是水气浸入带子,造成部分录音表层的锈蚀。” 芭芭拉从牛仔裤的后口袋,掏出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纸,但没立即交给乔。 “明传和其他人发现,带子有些部分非常清晰,但有些部分则尽是沙沙的静电声,非常吵杂,一句话总有四、五个字听不清楚。” “最后一分钟情形如何?” “那是最糟的部分,他们决定带子必须清理一下以恢复旧观,经过电子强化处理后,效果应会比较好。地区调查主管布鲁斯听过整卷带子之后,在东部时间七点一刻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录音的情况,那天正好是复活节。他们晚上休息,早上又开始工作,很沉闷的。” 在他们的头顶上,那只老鹰从东方返巢。在云层反射下依旧是苍白的光影,飞得既直又准。 “当然那一整天,都是教人觉得沉闷的。”芭芭拉说:“我们从丹佛市调来冷冻货柜车来存放从现场收集的遗体。 在我们开始研究飞机的碎片之前得先把它们处置妥当。这通常会开一个协调会,很累人的,因为有太多相关的单位希望处理方式能符合他们的利益,就是这样,所以你得圆融一些,但也要强悍一点才能真正做到不偏不倚。“ “还包括了那些媒体记者。”乔没忘掉自我调侃一番。 “在我被行动小组电话吵醒的前一天晚上,我睡不到三个小时。甚至在从国家机场到帕布罗的飞机上,一路上连打盹的机会都没有。就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倒在床上时已是午夜时分。但在华盛顿,明传仍在工作着。” “就是那个切开记录器的电子工程师?” 她望着那张从口袋掏出的纸张,“你得先了解明传这个人,他们一家人都是越南移民,西贡沦陷后,他们逃离共党之手,然后遇上海盗、台风,那时他才十岁,所以他很早就知道,生活是不断奋斗的累积,而为了生存和成功,他必须做到百分之一百。” “我有几个朋友也是越南移民,”乔说:“都是种田的,他们工作的辛勤程度,胜过一匹耕作的老马。” “没错,当每个人那晚从实验室回到家,都已经是七点一刻了,他们过了漫长的一天。安全委员会的同仁都很牺牲奉献……但明传做得最多。他没离开,晚餐随便从贩卖机买了点东西果腹。他留下来清洁录音带,直到最后一分钟。将声音数位化后输入电脑,使驾驶员的声音及真正飞机上的声音,与静电等等外来的杂音分离。静电的圆形较特殊,所以电脑可以很容易分辨,将它除去。因为麦克风传送至录音机的信号很强,明传也能在杂乱的讯号中,区分出驾驶员的声音,结果他听到了非常不寻常的……” 她将折叠的纸条递给乔。但接过来,他未将其打开,似乎有点怯于知道内容究竟是些什么。 “华盛顿时间凌晨三点五十分,也就是帕布罗时间一点五十分的时候,明传打电话给我。”芭芭拉说:“我交代过旅馆总机不接任何电话,因为我迫切需要睡眠。但明传靠着他那张嘴说服了总机,我喜欢将所有的会议录下来,当作副本备存。所以我拿录音机靠着话筒录下我自己的拷贝,不需要等明传将清洁好的录音带,差人送过来。明传挂掉电话后,我坐在房间里,反复听着驾驶员之间最后的交谈十二遍之多。然后拿出记事本把它们—一写下。因为有时候,事情用读的比用听的,更会有不同的感觉,眼睛能明察耳朵所漏失的细节。” 乔现在知道他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了。 “明传曾告诉我,他想通知布鲁斯,然后通知委员会的主席与副主席——如果一下无法通知到委员会的五巨头——这样他们每个人就都可亲耳听到录音带的内容。这并不符合标准作业程序,但实在因为此事太怪异,情况更是史无先例。我敢确定明传至少通知了他们其中的一人——虽然他们全都否认听过他的录音带。我们永远也无法证实,因为就在当天早上六点之前,也就是大约在明传与我通电话后两小时,他死于实验室的一场大火。” “天啊!” “一场非常猛烈的大火,猛烈得不可思议。” 乔环视草原四周的树丛,看看是否有几张苍白的脸躲在阴暗之处窥伺他们。当他与芭芭拉刚抵达此地时,此处现场让他有一种很秘密的感觉。但此刻他觉得像站在洛杉矶市中心的十字路口一样的暴露和危险。 “我猜那卷从后舱记录器取得的原版录音带,一定在实验室的大火中被毁了。” “没错。”芭芭拉说。 “那处理数位影像的电脑呢?” “也烧成垃圾,没什么可抢救的了。” “但你还有复制的那卷录音带啊!” 她摇摇头,“我去参加早餐会报的时候,将它留在房间里。因为录音带的内容,非常具有爆炸性,所以我不打算立即让小组成员知道。直到我们有充分的时间来思考,我们必须很谨慎的来选择公布的时间和方式。” “为什么?” “驾驶员已死了,但此事攸关他的名誉。如果他遭受责难,他的家属也就毁了。我们必须十分的确定,如果责任归属是在白帝洛机长,那接着引发的将是几千万甚至几亿美元的过失致死诉讼。我们必须谨慎从事。我的计划是早餐后叫马里到我房间来听带子,只有我们两人。” “欧马里?” “是,他是‘人为因素’组的组长。那个时刻,马里的意见对我十分重要。但就在我们用完早餐,谈到实验室的大火,以及可怜的明传之后。我与马里回到房间时,发现我的那卷录音带已变成空白带了。” “被人换了一卷。” “或者根本就是用我的录音机把它统统洗掉了。我猜明传一定又告诉了某个人,说我曾将它录了下来。” “那时你一定知道。” 她点着头说:“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其中必有内鬼。” 她那一头蓬松的白发,就像盘旋在他们上空老鹰头顶的白羽毛似的。在此之前,她看起来不到五十岁。但此刻她忽然间老了许多。 “整桩事情都不对劲,”乔说:“但你不能相信。” “我的一生都在安全委员会,我以身为其中的一份子为荣,到现在仍是如此,乔。他们一个个都是他妈的好人。” “你有告诉马里带子的内容吗?” “有” “他反应如何?” “我认为是很惊讶,难以相信。” “你把抄写的内容给他看了吗?” 芭芭拉沉默片刻回答。“没有”。 “为什么?” “我有所警觉。” “你不相信任何人了。” “火势会那么猛——一定是有助燃物。” “有人纵火。”乔说。 “但除了我之外,没人指出这种可能性。我对实验室失火调查报告的公正性,完全没有信心,完全没有。” “明传的验尸报告怎么说?如果他是被谋杀,而且纵火是为了毁尸灭迹——” “如果真是如此,从明传身体仅余的部分,他们也无法证明,因为实际上他已烧成了灰。他真是个好人,乔。他热爱工作,因为他相信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拯救生命,避免其他坠机事件的发生。我恨死这些家伙了,不论他们是谁。” 就在乔和芭芭拉刚才进入这块空地的入口附近,白松木下有东西在动。一条褐中带紫的影子,一溜烟窜进林荫之中。乔连大气都不敢喘,他斜睨了一眼,但不敢确定看到的是什么。 芭芭拉说:“我认为是只鹿。” “如果不是呢?” “那不管我们是否能结束这次谈话,我们都死定了。”她以一种事实摆明了就会如此的语调整回答。 乔说:“事实上,你的录音带被洗掉了,那什么人最有嫌疑?” “一致的结论是因为我太累了。坠机那晚只睡三个小时,然后第二天晚上被明传吵醒之前,又只睡了几个钟头。可怜的芭芭拉坐着一遍又一遍的听录音带,最后我按错了按钮,你懂吗?不自觉地按到录音的按钮,自己把它洗掉了。”她满脸讥讽的表情说:“你现在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了。” “会有这样的机率吗?”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乔虽然已将纸条摊开,但还没准备读它。 “当你告诉他们在录音带上听到的事,他们为什么不相信?他们是你的同事,知道你是个负责任的人。” “也许有人相信——但他们不希望相信。也许有人真的归咎于我太疲倦。到帕布罗之前几个星期,因为耳疾把我累个半死,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体谅我这一点也许有一、两个很明白的表示不喜欢我,但我们又有谁能讨好周围的所有人? 那绝不会是我,因为太强人所难了。不管怎样,这都是假设性的。因为没了录音带,白帝洛和孙维特之间的交谈就失去了佐证。“ “你什么时候把你抄下的句子拿给别人看的?” “我保留了它,我在等适当的时机和情况再把它提出——最好是在调查出一些细节能够支持我的说辞时。” “因为你抄录的不能算是真正的证据。” “完全正确,当然,总比什么都没有好,总比只靠记忆好。但我得增加一些其他资料来充实内容。然后那两个混帐东西就在旧金山的旅馆里把我叫醒,之后……唉,算了,我已经不是什么捍卫正义的十字军了。” 东边的树林中,两头鹿一前一后的跳出来,是一头雄鹿和一头雌鹿。它们横越过空地的一角,很快地消失在北边的树林里。 乔心中的疑虑未曾稍减,他先前瞥见移动中的影子,一定是这两头鹿。但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也许是——惊动了它们,才会从树林中跳出来。他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会让他觉得安全的地方存在。他知道答案是:“没有”。没有任何角落是安全的,永远也不会有了。 “你怀疑安全委员会里面的谁?明传和你通完电话后又打给了谁?因为那个人可能就是叫他不要张扬,然后安排杀人灭迹的幕后主使者。” “他们都是明传的上司,他有可能打给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他也会听从他们的指示。我认为布鲁斯是不太可能,因为他层级最低。跟我们其他人一样,他也是由基层干起,一路升到今天这个位子。委员会的五巨头是由总统任命经参议院通过的,任期是五年。” “政治酬庸。” “不,事实上,过去几年绝大部分的委员会委员都是公正无私的,他们个个善尽职守,为委员会增了不少光。至于其他的,我们只有忍气吞声了,他们之中的一个,根本就是沐猴而冠。” “现任的主席和副主席人品如何?你说过明传会打电话给他们——假如他没先连络到布鲁斯。” “他们不是你理想中的公仆,主席吴玫心,她是位律师,年轻又充满政治野心,一直希望能出人头地,我看她是不值一文。” “副主席呢?” “巴汉特,纯粹的政治酬庸。他是个老财阀,所以并不需要这份工作。但他喜欢被总统任命,喜欢在宴会上高谈阔论,卖弄他坠机的知识。我看他也好不到哪去。” 乔继续注意着草原四周树林内的动静,但并未有新的发现。在东边遥远的天际,一条银蛇在暴风雨的云层中闪动。 他计算了一下闪电和雷声之间的时差,估计这场雨离他们有五、六里远。 芭芭拉说:“我给你的是那晚手抄下来的影印本,原稿我已藏起来了,天晓得我干嘛这样做,反正我永远用不到它们。” 乔在看与不看之间挣扎着,他可以感觉到在机长与副机长的对话当中,他一定会发现他太太与小孩当时经历另一全新的恐怖过程。 乔终于将注意力集中在第一页上,芭芭拉则从他的肩膀后面,看着他用一根手指指着他正在阅读的行次。 副机长从洗手间回到座位的声音,在他还没戴上附有麦克风的耳机之前,他讲的第一句话是被头顶的座舱麦克风所录下的。 孙维特:到了洛杉矶(此段不清楚),我要去吃好多(此段不清楚),鸡肉饼、沙拉、起司串,还有一大盘面条,直到撑爆为止。那是一家亚美尼亚人开的餐厅,棒透了,你喜不喜欢中东的食物? (接下来有三秒的静默。) 孙维特:帝洛,有麻烦吗? (二秒钟的静默。) 孙维特:这是什么?我们是……,帝洛,你将自动驾驶关掉了? 白帝洛:他们其中一个叫鲍路易博士。 孙维特:什么? 白帝洛:他们其中一个叫蓝凯斯博士。 孙维特:在MCDOO上的是什么?你正在操作FMC啊,帝洛?(声音中透露着关切。) 乔看不太懂,芭芭拉说:“七四七——四百型客机使用的数位化航空电子,仪表上有六个大荧幕,用来显示各种资料。MCDOO 就是MCDU,也就是多功能控制显示器。两位驾驶员的座位侧面各有一个,而且是相连的。所以任何一位驾驶员输入资料,另一位的显示器都会显示出来。他们控制FMC ,也就是飞行管制电脑。驾驶员将飞行计划输入电脑,经过MCDU的键盘,整个飞行路线,都会由MCDOO 运转而改变。” “所以孙维特从洗手间回来,看见白帝洛正在更改飞行计划,这是不是不太寻常?” “那要看天候,乱流,不可预期的空中交通状况,以及终点站机场的问题……” “但这次是从东岸直接飞到西岸,天气晴朗,每件事很明显的照着计划进行,不是吗?” 芭芭拉点点头说:“对,孙维特一定很奇怪,好端端地为何在更改飞行计划。但我认为他声音中的关切之情,是因为白帝洛没有任何该有的反应,以及他在MCDOO上所看到的一些不寻常的事。有些计划更改了,但实在没道理。” “哪些?” “就像我先前说的,他们偏离航道七度。” “孙维特在洗手间里感觉不到吗?” “这一切都是在他离开飞行舱时所发生的。而且飞机是以一种缓和的方式逐渐转向,就算他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但绝没料到变化是如此之大。” “这两位博士是什么人——鲍路易和蓝凯斯?” “没线索,你继续往下看,越来越怪异。” 白帝洛:他们对我做了很不好的事。 孙维特:机长,到底出了什么事? 白帝洛:他们遭蹋我。 孙维特:嘿!你是不是跟我在一起啊? 白帝洛:阻止他们。 芭芭拉说:“白帝洛的声音变了,整个过程中,这是很奇怪的地方。当他说‘阻止他们’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非常微弱,好象他事实上……不是很痛苦,但精神有点错乱。” 孙维特:机长,从现在起我来接手吧。 白帝洛:我们正在录音吗? 孙维特:什么? 白帝洛:叫他们停止伤害我。 孙维特:(忧虑的声音)你是否——白帝洛:我们正在录音吗? 孙维特:你现在是否好一点——一种像是重击的声音,接着是呻吟声,很明显的来自孙维特。又是一声重击,孙维特不再出声。 白帝洛:我们正在录音吗? 像定音鼓一样的雷声,在东边展开了序曲。乔说:“他出其不意地打了他的副驾驶?” “或是用某种钩器,也许是在孙维特去洗手间时,从飞行手提袋里拿出来,藏在座椅边上的。一种他预先准备好的钝器。” “预谋?这是在搞什么鬼啊!” “很可能击中他的脸,因为孙维特当场昏了过去。他静默了十至十二秒,然后——”她指着纸条上的字,“我们听到他在呻吟。” “天啊!” “在录音带上,此时白帝洛的声音不再颤抖、虚弱,反而是充满了悲痛,令人不寒而栗。” 白帝洛说:“阻止他们,要不然我一有机会……当我一有机会时,我会杀掉每一个人,每一个人。我一定会这么做,杀掉每一个人的,我很高兴。” 纸条在乔的手里抖动起来。 他想象三五三号班机上的乘客:有些在座位上打瞌睡,有些在阅读、织毛线、看电影、喝饮料,或是计划着未来。 每个人都悠闲自得,没人知道驾驶舱内正发生着可怕的事。 也许妮娜正在看窗外的繁星,或脚下的白云。她喜欢靠窗子的位子,蜜雪儿和克莉丝则可能正在玩游戏。 乔在折磨着自己,他已习惯如此,因为他自己认为他是罪有应得。 他强迫自己驱除这些杂念。“白帝洛是怎么了?吸毒? 他的脑子被烧坏了?“ “不,这些可能都被排除了。” “怎么办到的?” “每当出了事,总是最先检查驾驶员,把遗体拿去做药物和酒精的测试。这个案子,花了~点时间,”她说话的同时,用手指向山丘,“因为许多内脏器官都散落在数百码外的丛林里。” 乔的眼前一阵昏暗,他用力咬着舌头,直到流血。为了不让芭芭拉看到他震惊的样子,他缓慢地作着深呼吸。 芭芭拉将手插入口袋,将一块石头踢入坑内。“真的需要知道这些玩意儿吗?乔?” “是的。” 她叹口气。“我们找到一截手,认为可能是白帝洛的。 因为有一个半融化的结婚金戒指在手指上。相当独特的金戒指,还有一些其他的组织。根据这个,我们辨识出——“ “指纹?” “不,指纹早被烧毁。但他父亲仍然健在,所以三军DNA 鉴识实验室,能经由组织的DNA 查出与他父亲的血液检体相吻合,因而断定是属于白帝治所有。” “可靠吗?” “百分之百可靠,然后遗体又送去做毒物检验。白帝洛和孙维特都有微量的酒精反应,但那只是因为尸体腐败的结果。白帝洛的残肢在寻获之前,已在林内超过七十二小时,孙维特的遗体则达四天之久。组织腐败会产生酒精成份是意料中事。但另一方面,他们通过了所有的毒物检验,证明他们是干净且清醒的。” 乔试着从纸条上的字里行间中找出有吸毒的征状,但失败了。“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比如说中风?” “不可能,我在录音带上听不出这样的情形,”芭芭拉说:“白帝洛说话十分清楚,没有含糊不清的声音。虽然他曾说过一些怪话,但仍然很连贯,没有前言不对后语的情形。” 乔十分气馁,“那究竟是怎么回事?脑筋短路?精神错乱?” 芭芭拉的挫折感也不下于乔。“到底怎么会发生的?白帝洛机长,会是你所见过精神最正常的人,各方面都非常稳定。” “不是各方面。” “各方面都稳定,”她坚决地表示,“他通过公司所有的心理测验。是一个爱家的男人,忠实的丈夫,一位虔诚的摩门教徒,在教会里很活跃。不喝酒、不吸毒、不赌钱,你几乎找不到一个曾遇见过他有不轨行为的人。他不仅是个好人,更是条硬汉,而且是个快乐的人。” 云层中隐约露出闪电,雷声自东边慢慢逼近。 芭芭拉指着纸条告诉乔,七四七就是在这里突然作了一个三度的航向调整。机头朝右,造成瞬间的摆落。“就在那一点,孙维特开始呻吟,但并未恢复意识。就在转向之前,白机长说‘这真有趣’录音带上还有其他的声音,那是由于飞机突然摆动,造成一些松脱的小物件,四处碰撞的声音。” “这真有趣。”乔的眼光离不开这几个字。 芭芭拉为他翻开下一页。“三秒之后,飞机又作了~次猛烈的转向。机头朝左四度。此时飞机内除了先前的碰声之外,又多了一种撞击声及震动的杂音。而且白机长正在笑。” “笑?”乔不解的说:“他就要和他们一起栽下去了,他还笑得出来?” “那不是你想象中的狂笑,他是……一种愉快的笑声,似乎他很自得其乐。” “这真有趣。” 在第一次摆之后八秒钟,又是一次航向突然的改变,机头朝左三度。二秒之后又是更剧烈的机头朝右七度的转变。 白帝治就在第一次的摆动时,发出笑声。第二次时,他说“噢,哇!” “这里就是右翼升抬,迫使左翼下降。”色色拉说。“在二十二秒之内,飞机作了一百四十六度的转弯,机头朝下呈八十四度的角度俯冲。” “他们完了。” “是很麻烦,但并非绝望。仍是有机会将机头拉起的。 要记得,他们是在二万英尺的高空,有足够的空间将机身恢复正常。“ 因为他从未阅读过坠机的报导,或看电视的报告。乔总是想象飞机下坠时,机体着火,机舱内都是浓烟。方才他总算了解,乘客并未经历这种恐惧。他曾希望这漫长的坠机过程,不要像他妄想症发作时那么可怕。但现在,他怀疑到底哪一种比较糟:在浓烟之中立刻领悟即将毁灭的命运——或是抱着逐渐减少的假相希望,希望在最后一刻能将飞机更正过来而获得解救。 抄本上指出座舱内发出警报的声响,一个录音的声音重复地警告“注意交通!”因为他们下降经过了赋予给其他飞机的空中走廊。 乔问:“这个注明‘注意’的警告是什么?” “那是很大的响声,让人感到惊慌的声音,使任何人都不会忽视它。那是警告驾驶员,飞机已失去升力,正急速下降。” 就在此时,副机长孙维特突然停止了呻吟,清醒了过来。也许他看见掠过挡风玻璃的云雾。也许七四七下降的高度,让他见到了科罗拉多急速上升的夜景。或许是刺耳的警报声及六个大型显示幕上急遽闪烁的资料,让他瞬间了解所处的情况。只听他说:“噢,老天!” “他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芭芭拉说:“这也许是白帝洛刚才打破了他的鼻子。” 甚至在读手抄本时,乔都仿佛听到孙维特的恐惧,以及狂乱的求生决心。 孙维特:噢,老天。不要,老天,不要! 白帝洛:(笑声)呵呵呵,我们上路了蓝博士,鲍博士,我们上路了。 孙维特:拉起来。 白帝洛:(笑声)呵呵呵,我们正在录音吗? 孙维特:拉起来! 孙维特急促的喘息声,他喉间发着咕啃的声音,像是在和什么缠斗,也许是白帝洛。但听起来更像他在努力控制方向盘。 孙维特:狗屎!狗屎! 白帝洛:我们正在录音吗? 乔困惑的问:“他为什么一直在问录音的事?” 芭芭拉摇头回答:“我不知道。” “他当正驾驶多久了?” “超过二十年。” “他应该知道座舱记录器是一直在录音的,对吗?” “他应该知道的,但他此刻脑筋不正常,对不对?” 乔继续读那两人最后的对话。 孙维特:拉高起来! 白帝洛:喔!哇! 孙维特:圣母啊…… 白帝洛:噢!耶! 孙维特:不要。 白帝洛:(像孩子般的兴奋)噢!耶! 孙维特:苏珊! 白帝洛:现在,你看着。 孙维特开始大叫。 白帝洛:酷啊! 孙维特的尖叫声维持了三秒半,一直到飞机撞击地面,终止了录音。 凄风吹过草原,大地为之含悲。天空愁云四布,大雨即将倾盆而下。 乔将三张纸折叠起来,塞进夹克口袋。有好一阵子,他说不出话来。 远处的乌云及雷电正在移动。 最后,乔望着坑洞说:“孙维特最后一句话是叫一个名字。” “苏珊。” “她是谁?” “他老婆。” “我想也是如此。” 在最后那一刻,不再乞求上帝的恩典。最后那一刻,凄凉地接受命运。口中呼唤的是至爱之人的名字,脑海中浮现的不是黑色残忍的大地,而是那张挚爱的脸。乔再度的说不出话来。 11 芭芭拉带乔离开坑洞往草原斜坡的北边走去,来到离那片焦枯的枫树不会超过二十码的地方。 “就在这附近某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说,“但又有什么关系?” 当芭芭拉于坠机次日初次到达这片草原时,四处散满了客机的碎片,只有两样东西立即被辨认出:一具引擎的一部分,和三个一组的旅客座位组。 “三个座位,连在一起的?” “是” “直立着的?” “是的,你问题的重点是什么?” “你能辨认出这组座椅是属于飞机的什么部分?” “乔——” “属于机身的什么部分?”他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不会属于头等舱的,也不会是属于商业舱。因为那里的椅子,都是两张一组。而经济舱的中央座位,则是四张一组。所以它应该是属于经济舱左右两侧的座位。” “有损坏吗?” “当然。” “很严重?” “没像你预期的那么严重。” “烧掉了吗?” “没全烧毁。” “毕竟还是烧到了?” “就我所记得……有几处被火攻过的痕迹,但都是很小的面积。” “椅套上有血迹吗?” “我不记得了。” “座位上有没有尸体?” “没有。” “连部分的尸块都没有?” “没有。 “安全带还扣着?” “我不记得了,应该是吧。” ‘如果安全带还扣着——“ “不,这样想就太荒谬了——” “蜜雪儿和孩子们都是在经济舱。”乔说。 芭芭拉咬着下唇,将脸别过去,看着那逐渐靠近的暴风雨。“乔,你的家人不在椅子上。” “我知道,”他跟她郑重地说:“我知道。” 但他心里是多么希望不是如此。 “她们死了,我不否定此点,芭芭拉。” “所以你还是回到杜萝丝的身上吧。” “如果我能找出她在飞机上所坐的位子,而且如果就是在经济舱的左侧或右侧——那么至少多了一点有力的证据。” “什么证据?” “她所说的故事。” “有力的证据?”芭芭拉简直不敢相信。 “她真的是唯一生还者。” 芭芭拉直摇头。 “你没见过萝丝,”他说:“她不是骗子,我不相信她说谎,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 芭芭拉用一种微愠的语气说:“他们从四里高空笔直坠下,整架飞机摔得粉碎——” “这一点我了解。” “天知道,我不是故意要残忍地伤害你,乔。但你真的了解吗?在你听过所有这些事情之后,你真的了解吗?巨大的爆炸力环绕着这位萝丝,撞击力大到可以粉碎岩石、所有乘客及机员……在大多数案例中,肉身都会立即和骨骼分离,剥离得干干净净,像是用水煮过那样的支离破散。而骨头则撞碎成面包屑一样。紧接着是爆炸产生的大火,四处都是熊熊烈焰。杜萝丝不会像蒲公英毛茸茸的种子一样,到处随风飘荡。她已进入第十八层的炼狱了。” 乔仰望天,又低头看地,看自己的脚。地比天还要明亮。 “最近有一部电影,是说被龙卷风侵袭的一个小镇,所有东西都被夷为平地。但就在灾区中心,有一栋房屋却几乎毫发无损。” “那是天候的一种现象,你知道风本来就是变幻无常的,可是眼前的这些却是最简单不过的物理常识,是物质与运动的一种定律,而物理现象是不会变幻无常的。如果那天整个小镇从高空摔下来,那栋仅存的小屋也会变成瓦砾。” “有些罹难者的家属……萝丝曾给他们看了一些东西,让他们深受鼓舞。” “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芭芭拉,我也很想知道,要她拿给我看。 但重点是——当她说她是在那架飞机上时,他们都相信她。 那不仅仅是相信而已,“他想起戴娇琴兴奋得发亮的眼神。 “那是一种深深的信仰。” “那她真是举世无双的大骗子一个。” 乔耸耸肩不作辩驳。 “基于几点理由,”芭芭拉说:“你不像是个虔诚的信徒。” “我不是。蜜雪儿和孩子们上主日学,而且每个礼拜都去教堂,但我从来不去,那是我唯一没有和她们分享的事。” “你反对宗教?” “不是,我只是缺乏那股热情,没什么意愿。我对上帝一向不感兴趣,就像它对我一样。坠机事件之后……我从‘精神之旅’中踏出离开的第一步,从没兴趣变成不相信。 当飞机上每一个人的遭遇……还有我们这些将追念他们一辈子的未亡人,你叫我如何去亲近上帝。“ “像你这种无神论者,怎么会那么坚定的相信这桩奇迹。” “我不是说社萝丝的生还是奇迹。” “天啊,我就看不出那还会是什么。除非上帝它自己出马,或派天使救援队,才能将她带离险境。”芭芭拉嘲讽地说。 “不是神迹,这应该另有解释,虽然不可思议,但很合逻辑。” “不可能。”她倔强地说。 “不可能?对啊,那发生在白帝治机长身上的每件事也是不可能。” 她瞪着乔,脑海里翻阅着那些陈年档案,看看能否寻找到解答,但一件也找不到。 “如果你什么都不相信,那你冀望萝丝能告诉你什么事? 你说,她告诉他们的事‘鼓舞’了他们,你不认为那是属于精神层面的事吗?“ “那倒未必。” “那又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 芭芭拉以恼怒的口气,重复乔刚说的话。“虽然不可思议,但很合逻辑。” 他将目光移向四周的丛树,在被烈焰焚烧过的白杨木丛中,乔发现唯一幸存的一棵如今是叶波技密,只是原先光滑苍白的树干,现在却变成焦黑峨峋的树皮。但秋天树叶转黄时,一定会成为鲜明的对比。 “虽然不可思议,但很合逻辑。”他深表赞同。 闪电愈来愈近,雷声隆隆。 “我们还是走吧,”芭芭拉说:“这里没什么看头了。” 乔随着她往下坡走,但就在坑洞的边缘,他又停下脚步。 在他参加过几次“关怀与同情”的聚会中,乔曾听到其他悲伤的父母亲谈到“零点”。“零点”的意思就是从孩子死亡的那一刻起,所有未来的事情,都要重新计算时间。那一瞬间所失去的,即代表你的内心世界全部归零。那一刻就像将原先充满理想和希望的纸盒,全部倒在深坑之中,留给你的只是空洞的期盼。时钟依然在滴嗒滴嗒地走,但未来已不是充满惊奇和期盼的世界,有的只是沉重的枷锁,一切只剩过去,才是赖以生存的力量。 他生活在“零点”已超过一年,时间像两头燃烧的蜡烛,他既不属于未来,也不属于过去。就像悬浮沉睡在液态氮里的急冻人一般。 如今他又站在另一个实质的“零点”边缘,他的妻女丧生于此。一种渴望她们能回来的想法,就像兀鹰的利爪撕裂五脏六腑一般地折磨着乔。而他最后只想要一件事,那就是替她们讨回公道。虽然这对死者已无意义,但对他自己,却是重要无比。 他必须想办法从冷冻床爬起,抖掉一身冰屑,在未挖掘出被埋藏的事实之前,绝不再倒下。为了他失去的妻女,那怕是要焚毁宫殿,推翻帝国,蹂躏世界亦在所不惜,只要真相能公昭于世。 如今他能体会正义与复仇之间的区别:真正的正义,不会稍解他的痛苦,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只能让他踏出“零点”,大功告成后含笑以终。 就在他与芭芭拉到达停放在草地尽头的福特车时,一阵大雨倾盆而下,强风呼啸地吹过松林,将他们的头发吹向一边,雨滴淋在脸上凝成点点水珠。 他们并没有遇到将鹿惊跑的什么东西,但乔此刻相当确定,嫌犯是其他为了避雨而四处乱窜的动物。他觉得只有野生动物,才会蛰伏那么久,索命的人可不会。 虽然如此,茂密的松林倒提供了绝佳的暗杀环境,隐蔽的树前是埋伏的好地点。 当芭芭拉发动车子,驶向他们来时的路时,乔自始至终都紧张地等着挨子弹。 车子开上碎石路时,乔说:“座舱录音带里,白帝治提到两个人的名字……” “鲍博士和蓝博士。” “你是否曾试着找出他们是什么人?” “我在旧金山调查白帝洛时,曾试着寻找任何会造成他心理状态不稳定的个人问题。我问过他的家人及朋友,是否听过这两个名字。结果没有一个人曾听过。” “你查过白帝洛的私人日记,约会日历或他的支票簿吗?” “有,但直不到什么,而且白帝洛的家庭医师表示,他从未提供过这两个名字的专业医师给他的病人。旧金山地区,没有一个医生、精神科医生、心理学家叫这两个名字的。这是目前我所能获得的资料。接着,我就在旅馆的房间里,被那两个恶棍叫醒,用枪指着我的脸,叫我少管闲事。” 在碎石路的尽头要转上柏油路的时候,细雨在路面上溅起了泡沫。芭芭拉蹙着眉头,陷入困恼的沉默之中,但乔觉得不是因为这恶劣的气氛使她必须如此专心地开车。 乔倾听单调的雨刷声和雨滴急促地打在挡风玻璃的声音。乍听之下,似乎是毫无意义的声音。但渐渐的,乔觉得他发现了隐藏着的模式,即使雨声,也有它的韵律。 芭色也许不是发现某种模式,而是她先前疏忽了的某项疑点。“我想到一些很特别的事,但……”‘乔等待着。 “……但我不希望鼓励你那超乎常理的妄想。” “妄想?” 她瞥向乔一眼,“就是也许还有生还者的想法。” 他说:“鼓励我啊!我有一年没被人鼓励了。” 她犹豫了半天,叹口气说:“有个农夫住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三五三号班机坠毁的那天,他已睡了。像他们这种在田里工作的人,通常睡得很早。他被爆炸声惊醒,接着有人跑到他家门口。” “什么人?”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警长,警长办公室将电话转给调查指挥中心,但似乎没什么结果。” “什么人半夜跑到他家门口?” “一个目击者。”芭芭拉说。 “目击坠机?” “应该是。” 她看乔一眼,但迅速转回大雨访论的路面。 就乔所告诉她的事来说,勾起这件回忆,似乎让芭芭拉平添不少困扰。她眯着眼,似乎不是透过大雨往前看。而是想看清尘封的往事。她紧抿着嘴,似乎内心在交战是否该多透露一点。 “一个坠机的目击者。”乔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记不起为什么她会到这一家农庄,以及她要些什么。” “她?” “一个女人,声称她见到飞机失事。” “一定还有其他的事。”乔说。 “是,我记得……她是位黑人女性。” 乔暂停呼吸听着,他问:“她有告诉这农人,她叫什么名字吗?” “我不知道。” “如果她说了,我怀疑他是否还记得。” 从州道转下来,到达牧场的人口处,两侧各立了一根白色柱子,支撑着一块白底绿字的牌子:“自由交换牧场”,底下用较小的草书写着:“杰夫和尹梅茜”。大门是敞开的。 芭芭拉说:“去年我没来这里,但有一个手下呈给我一份报告,现在我想起来了……它是一所养马的牧场,他们饲养赛马和展示用的阿拉伯马。” 牧地的牧草被风雨吹打得偃仆在地,没有马的踪影,围栏也是空的。 马厩的门是开启的,马儿从里面望着外面的风雨。芭芭拉将车停在回车道上,两人顶着风雨过门廊内。一个年约六十岁的男人,穿着黑色雨衣站在一旁等着他们。他那饱经日晒雨淋的皱折皮肤和黝黑面孔,就像一具年代久远的鞍囊,他锐利的蓝眼就像他的笑容一般友善。他拉高嗓门以压过屋顶上鼓点似的雨声,“早啊,这天气对鸭子来说真不错。” “你是尹先生吗?”芭芭拉问。 “那指的一定是我。”门口出现另一个穿黑雨衣的男人。 他比先前那个高六寸,年轻二十岁。不过由于长年的马背上生活,早已使皮肤失去了光泽,但却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纯朴睿智的感觉。 芭芭拉连乔一起自我介绍后,表示自己仍服务于安全委员会,乔是她的助理。 “都一年了,你们还在管这档事啊?” “我们还没找出原因,”芭芭拉说:“没找出真相前,是结不了案的。而我们来此的目的,就是想问你有关那晚敲你门的女人的一些问题。” “哦,我还记得。” “你能将她稍微描述一下吗?”乔问。 “一位娇小的女士,四十岁左右吧,长得很漂亮。” “黑人吗?” “对,是黑人,但又好象还有点其他血统,也许是墨西哥人吧。不过更像东方人。” 乔想起杜萝丝的眼睛,的确有着亚洲人的特质。“她有告诉你,她叫什么名字吗?” “也许有吧,”尹杰夫说:“但我不记得了。” “她是在坠机后多久才出现在你家门口的?”芭芭拉问。 “应该没有太久,”他右手拿了一个像医生出诊用的皮包,此时换成左手在拿。“飞机在撞地之前的声音吵醒了我和梅茜。那次比起任何经过这地区的飞机声都要来得大,但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和梅茜起床开灯,接着我们就听到远处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连屋子都为之震动。” 一旁年纪大的那个不耐烦地在旁边踱着步。 尹杰夫说:“她现在如何,奈德?” “不好,”奈德说:“一点都不好。” 尹杰夫看着大雨中长长的车道说:“那个鬼希利大夫到哪里去了?” 芭芭拉说:“如果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我们有匹马生病了,但我还可以给你们一点时间。”杰夫说着,又回到坠机的那晚。“梅茜打电话给帕布罗郡的紧急救护中心,我则立刻穿上衣服,跑出去开着我那辆小货车。我心里一直盘算着可能的坠机地点,以及自己能帮些什么忙。接近出事地点时,警长的车已堵在路口,另一辆吊车跟在我后面。他们正在设置路障,等候救援队的到来。他们明白的表示,这不是没受过训练的好心人士能帮忙的事,所以我就回家来了。” “你去了多久?”乔问。 “不会超过四十五分钟,然后我和梅前在厨房待了大约半小时,边喝咖啡边听收音机播报的新闻。这时听到前面传来敲门声。” 乔说:“所以她是在坠机后一小时又十五分,才出现在你门口。” “差不多。” 风声雨声掩盖住了引擎声,一部吉普车这时一直开到旁边,才引起他们注意。当它在屋子前的回车道调头的时候,眩目的头灯像两把银剑,斩断了丝丝的雨链。 “感谢上帝!”奈德叫了起来,拉起雨衣的头罩往外跑去。 “希利大夫来了,”尹杰夫说:“我得去帮他的忙了,梅茜知道那女人的事比我还多,你们可以去跟她谈谈。” 尹梅茜正忙着供焙点心,她把手在围裙上指了两下,然后坚持要色芭拉和乔坐在厨房的餐桌边,用咖啡和刚出炉的点心招待他们。 后门是半掩着的,外头的雨在这里变得低沉,像是路过此处送葬行列的小鼓声。 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燕麦糊的香味,还有巧克力及烤核桃的味道。墙上挂着以基督教为主题插画的日历,八月份的插画是耶酥在海边,对着两个渔夫传道,彼得和安德鲁最后丢下手中的网,跟随耶酥拯救世人去了。 乔觉得自己好象从过去一年的生活方式,忽然坠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真实生活。远离一个冷酷而奇异的地方,进入一个正常的世界,日复一日地快乐工作,并对世间的正义重新抱持信心。 梅茜回忆起坠机的那一晚,“不,她不叫萝丝(Rose) 她的名字是林芮绢(Rachel)。“ 两个名字部首相同,乔可以了解。当萝丝从坠机现场走出来的时候,她一定怀疑飞机为何会坠落?只因为她在飞机上?也许她焦急地要使她的敌人相信她已死亡,所以用了一个部首相同的名字,便于记忆。 “她从科罗拉多喷泉市开车到帕布罗,看见飞机就在她头顶上掉下来,”梅茜说:“她一定是吓坏了,才会慌乱地踩刹车,因而失去控制地打转不停。还好有绑那些安全带,车子冲出路边后,直接翻落到水沟里。” 芭芭拉说:“她受伤了吗?” “没有,而且毫发无伤,可是一直在发抖。芮绢的衣服上沾了一身泥土,还有草。但她没事,只是一直在抖,但她没事。她长得非常甜美,我为她那个样子难过不已。” 对乔来说,芭芭拉下面这句话问得才有意思呢,她说:“那么她自称是个目击者罗。” 梅富说:“她毫无疑问是个目击者,不然她不会那样喋喋不休地叙述她所见到的一切。”。 “她那晚是到这里求救?”芭芭拉问。 “她想叫一部计程车,但我告诉她,就算等一万年,他们也不会肯来这个地方的。” “她没叫吊车来拖她的车?”乔问。 “她认为那么晚了,应该叫不到。她希望第二天能带吊车驾驶来。” 芭芭拉说:“当你告诉她没办法叫计程车时,她怎么办?” “噢,我开车送她到帕布罗。” “一路送到帕布罗?”芭芭拉问。 “呃,杰夫必须比我早起,而芮绢又不肯在此过夜,而我只要脚踩着油门,花不了一个小时就到帕布罗了。” “你们心肠真好。”乔说。 “是吗?也不尽然。神要我们当撒马利亚人,那也是为什么我们会住在这里。你看到有人遇难,势必得帮助他们,如果还是这么美好的一位小姐。一路上,她不断的谈着飞机上可怜的人们。她几乎快要崩溃,好象全是她的错,而她只不过是在坠机前几秒钟,目击这件惨剧的发生而已。不管怎样,去帕布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那晚的回程,才真的要命。因为一大堆车子都往出事地点挤去,有警车、救护车、消防车,还有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将车停在路旁。我猜他们是希望看到流血的场面,真令我恶心。悲剧会显露人性善良的一面,也会表现出它丑恶的一面。” “去帕布罗的路上,她有没有指给你看她翻车的地点?” 乔问。 “她吓坏了,在黑暗中根本无法找到确实的地点。而且我们也不能每隔半里路就停下来,看看是不是这个地点。要不然,也别想送这可怜的女孩回家睡觉了。” 定时器响了起来,梅茜戴起手套打开烤箱的门。“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根本懒得管吊车的事,一心只想回家睡觉。” 乔敢确定,根本没有所谓的翻车这回事,萝丝走出焚烧的草原,进入树林。骤然从眩目的火光中走进黑暗,使她什么也看不见,一心只想在别人发现她还活着之前离开。可以确定的是七四七的坠毁,多多少少与她必定有关。目睹这场惨剧,让她恐惧得惊慌失措。宁可冒着在荒野中迷路、冻死的危险,而不愿被救援队发现,或落入邪恶的敌人之手。所幸不久她就到达玻边,透过树林,见到远处“自由交换牧场”的灯光。 芭芭拉将空咖啡林放到一边说:“梅茜,这女人在哪里下车的,你还记得吗?” 梅茜将烤盘拉出一半,检机点心烘炼的情形。“她根本没告诉我地址,只是一路告诉我该怎么走那条街,直到我们到达她的住处。” 毫无疑问,那一定是萝丝随便指的一间屋子,因为她在帕布罗好象并没有认识的人。 “你看见她走进屋子里了吗?”乔问。 “我在那里等着,直到她打开门走进去。但她向我致谢,愿上帝保佑我,说我可以回去了。” “你还能找到那个地方吗?”芭芭拉问。 确定点心还要多烤几分钟,梅茜又将烤盘推回烤箱,脱掉手套说:“当然,那是一间很漂亮的大宅,周围环境非常好。但那不是芮绢的房子,是她做医药生意的伙伴的。我跟你们说过,她是在帕布罗开业的医生吗?” “但事实上,你并没有见到她走进屋子,对不对?”乔问道。他猜想萝丝一定是等梅茜走远了之后,就离开屋子,找到其他的交通工具出城。 梅茜的脸被烤箱烘得通红,汗如雨下。她从纸卷上扯下两张纸巾,拭去眉毛上的汗水后说,“没有,就像刚才我所说的,我在门前让她们下车,看她们走上人行道。” “她们?” “你们没看见那可怜又疲倦的小东西,可爱极了。她是芮绢合伙人的女儿。” 芭芭拉望了乔一眼,倾身靠向梅茜说,“还有一个小孩?”,“像个小天使一样,虽然困极了,但一点也不邋遢。” 乔顿时回想起梅茜先前说的“那些安全带”,她用的是复数。他忽然觉得用字遣词的重要。“你是说萝丝……芮绢还带着一个小孩?” “对啊,我不是这么说吗?”她一脸困惑的将湿纸巾掷入垃圾筒。 “我们一直不知道还有个孩子。”芭芭拉说。 “我告诉过你们,”她也被她们的迷惑弄糊涂了。“有个从委员会派来的小伙子,我把芮绢和孩子的事,还有芮绢是目击证人的事,全都告诉他了。” 芭芭拉看着乔说:“我不记得有这件事,我相信我很用心,甚至连这个地方都记得一清二楚。” 乔的心在翻腾,就像一个停顿已久的轮子,忽然在生锈的轴上再度旋转似的。 梅茜还不知道自己的话对乔有多大的冲击。她打开烤箱的门,再次检查烘炼中的点心。 “那小女孩有多大?”乔问。 “噢,大概四、五岁。”梅前说。 “你能不能……能不能将她稍微描述一下。” “她好瘦小,像颗钮扣一样可爱——她们这种年龄不是个个都很可爱吗?”梅茜说。 芭芭拉看着乔,眼中充满怜悯之情,“乔,它不会是你所希望那样的。” 乔问道:“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有一点金黄色。” 乔不自觉地站起身来,绕着餐桌移动。梅前将两个烤盘里的点心,拨到更大的一个盘子里。 乔走到她的身边。“梅茜,那小女孩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我不敢说记得。” “试试看。” “我猜是蓝色。” “你猜?” “好吧,她是金发。” 乔从她手中抢下抹刀置于桌上,这个动作让梅茜吓了一跳。“看着我,梅首。这事非常重要。” 芭芭拉在桌子另一端警告他说:“乔。放轻松点。” 乔知道该接受她的警告,但冷漠是他唯一的防御。冷漠是他的朋友,他的慰藉。 “梅茜,”他说:“不是所有金发的人都有蓝眼睛。是不是?” 与他面对面地望着,梅茜说:“呃……我猜他们不全是。” “有些是绿眼睛,是不是?” “是。 “如果你回想一下,我敢说,你甚至看过褐眼的。” “不很多。” “但还是有。”他说:“这个小女孩,你确定她是蓝眼睛吗?” “不,不确定。” “她的眼睛有可能是灰色的吗?” “我不知道。” “想想看,试着回想一下。” 海茜的双眼逐渐迷朦,像是随着记忆回到从前。过了一会儿,她摇着头说:“我没办法说它们是不是灰色的。” “看着我的眼睛,梅茜。” 她望着乔。 他说:“它们是灰色的。” “嗯。” “一种不寻常的灰色。” “对” “这小女孩……梅茜,她的眼睛可像我?” 她开始了解他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了,就算她不知原因何在,但以一个好心肠的女人来说,她当然想让乔高兴。可是她却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敢确定什么。” 可想而知,他所有兴奋的情绪,一下全都跌落谷底,但内心依然汹涌澎湃着。 乔尽可能以最平静的语调说:“想想那女孩的脸孔,”他将双手搭在梅茜的肩上。“闭上眼,再试着看看她。” 梅茜合起眼。 “在她左颊,”乔说:“靠近耳垂的地方,有一颗小病。” 梅茜的眼球在眼皮下转动,似乎努力地在回忆。 “它比较像美人斑,”乔说:“平滑而没有突起,有点像是新月形。” 犹豫半晌之后,她说:“她可能有这样的一个斑,但我真的不记得了。” “她笑的时候,嘴角微弯,偏向左边。” “她没笑过,这一点我记得。她非常困……有点恍惚。 长得很甜,可是累坏了。“ 乔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可供辨认的特征,来唤起梅茜的记忆。当然他可以花好几个小时来告诉她,可是不论他形容得多详细,都无法引导梅茜回答他所希望的答案。 乔从她肩上移开双手,梅茜也张开了眼。 她说:“我很抱歉。” “没事,我只是希望……” 自欺欺人的事乔做不来,即使他对梅茜说谎的时候,也是赤裸裸地面对着自己。他又准备开始寻寻觅觅的行动了,但这次不是追着某人进便利商店,也不是在百货公司悄悄走近幻想的蜜雪儿身边,或是冲到学校操场围墙边,为了看清楚一个他以为是克莉丝的女孩。 那个谜一样的女孩,和他失去的女儿有着相同的年龄与发色,这怎么不使得他再度陷入狂乱追寻假象的希望之中。 梅茜感到他情绪的低落。“她的眼,她的病,以及她的微笑,都无法唤起我的记忆。但我记得芮绢叫她妮娜。” 坐在乔身后的芭芭拉,突然猛地站了起来,连椅子都掀倒了。 12 只听见后面门廊,雨水从排水管流下,发出一种幽灵似的漱口声。 乔忽然觉得两腿发软,两手倚着栏杆,一阵风雨吹打进门廊的屋檐下,溅在他的脸上。 芭芭拉手指着较低的山坡和西南方的树林,“坠机的地点,就在那个方向。” “有多远?” 梅茜站在打开的厨房门口说:“沿着直线走,大约半里路吧,也许要远一点。” 在草原外围的树林里,大火很快就熄灭了,因为那年的夏天很潮湿。在树林深处,必须眼睛勉强才能适应这一片黑暗,也许跟着鹿的踪迹会较容易通过。萝丝可能带着这孩子——大部分时间用背的——走出树林。直线距离虽是半里左右,但若跟着鹿的踪迹的话,可能会远上二到三倍。 “走了一里半。”乔说。 “不可能。”芭芭拉说。 “非常可能,她也许做到了。” “我不是在谈远足。”她转向梅茜说:“尹太太,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真的。但我们另有一些机密的事,要在这里讨论一分钟。” “噢,当然,我知道。你们尽管在这儿谈。”梅茜虽然有些好奇,但仍然很有礼貌地退下。 “只有一里半而已。”乔重复说。 “那是指水平距离,”芭芭拉靠近他,把一只手放在乔的肩上说:“水平距离只有一里半,但连垂直高度算上就不止四里了。乔,那是我最不能接受的部分。” 他自己的内心也在交战着,真要相信还有生还者的话,就必须具有信心或其他什么东西。而乔什么都没有。 芭芭拉的手依旧放在乔的肩上,她虽然对他稍嫌严苛了些,但内心里却像新姊姊一样关照着他。“起初你要我相信在这场浩劫里还有一位生还者,现在又增加了一个了。我站在这个冒着烟的废墟像身处于屠宰场一样,我知道任何人想靠两条腿走出这里的机率,是十亿分之一。” “同意。” “不——比十亿分之一还少,几乎是天文数字,少到无法估算。” “好吧。” “所以这两个人,根本没机会成功。连最小的机会都没有。” “还有很多事情我没告诉你,而且目前我也不打算告诉你。因为不知道,会比较安全。但有件事情……这个杜萝丝是位科学家,多年来,她从事一项重大的研究工作,是由政府或是军方所支助的,一个很机密又他妈的非常庞大的计划。” “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她在纽约登机之前,打电话给她一位在洛杉矾当记者的朋友,叫她带几个值得信赖的证人,安排在洛杉矶机场出口会面。她宣称她带了某样东西,可以永远改变整个世界。” 芭芭拉注视着他的眼神,显然是要找出他这句“改变整个世界”的幻想只是一句玩笑话。她是一位讲究理性逻辑思考的女性,只相信事实及细节,经验告诉她,尺螃所走过的路,是由数不清的一小步来完成的。这么多年来,作为一个调查员,她接手的案子每每都是数百万碎片和解不开的谜团呈现在她面前,这比起警察所承办的杀人案可要复杂得太多了。人类的行为和机械故障的神秘面纱,不单是靠奇迹就能去揭开的,而必须靠埋头苦干才能得以解决的。 乔知道她眼光的含义,毕竟新闻记者跟她的本行是不一样。 “你刚才说什么?”她催促他说:“当飞机翻栽下时,杜萝丝从皮包拿出一个挤压的塑胶瓶,里面有神奇的乳液,能让使用者暂时刀抢不入,就像徐防晒油一样,迅速涂在自己身上?” 乔不禁要笑了出来,这是好久以来,他第一次想笑。 “不,当然不是。” “那么是什么?” “我不知道,是某种东西。” “听起来像什么都不是。” “是某些东西。”他很坚持。 闪电远离,雷声渐息,翻腾的云层有一种铁灰色的美感。远处较低的山坡,茂密的树林笼罩在谜一样的雾中。芭芭拉到达的那晚,那些树丛并没被火烧到,也没被撞毁。风裙舞动着白杨木,吹过牧野,雨丝飘飘,就像是在舞蹈中的裙摆。 乔再次燃起希望,消息的确令人振奋。当然,这也是希望具有危险性的原因,它是如此令人鼓舞,沉醉于甜蜜的感觉中,然而一切又去得太快。 但这总比心中不存任何希望要好。 乔的心中充满了惊奇与期待,但也充满了恐惧。 “是某些东西。”他仍很坚持。 他把自己一只湿手在牛仔裤上指了指,用夹克的袖子抹去脸上的水珠,转过身来对芭芭拉说:“不管用什么方法,她们安全的到了草原,然后走了一里半的路到牧场。一里半路走了一小时又十五分钟。差不多正好是晚上背着一个小孩,或搀着她的手,走那么远路所需的时间。” “我很不愿意当戳破汽球的那根针。” “那就不要做这种事。” “但有件事,你必须要考虑。” “我正洗耳恭听。” 芭芭拉稍作犹豫,然后说:“为了避免争执,让我们假设有两个生还者,这个女人是在飞机上,她的名字叫杜萝丝……但她告诉梅茜和杰夫,她叫林芮绢。” “那又怎么样?” “如果她没告诉他们真实的名字,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妮娜的真名?” “那些追捕萝丝的人,他们不是要追妮娜。他们才不关心妮娜。” “如果他们发现萝丝不知用什么方法救了这女孩,而且她用的这种方法,正准备带去洛杉矾机场召开记者会昭告天下。那么是不是也应该会面临和萝丝一样的危险。” “也许吧,我不知道,我不在乎。” “我的意思是——她应该替妮娜取别的名字。” “没必要。” “她应该会。”芭芭拉坚持他说。 “那又有什么差别呢?‘”所以妮娜可能也是个假名。“ 他觉得像是挨了一巴掌,闷不吭声。 “也许那晚进这屋子的小孩,真名叫莎拉、玛莉或是珍妮佛……” “不!”乔斩钉截铁的说。 “就像林芮绢是个假名一样。” “如果那孩子不是妮娜,那萝丝凭空捏造出我女儿的名字,那也太巧合了吧!再谈谈你那十亿分之一的机率吧。” “我想那架飞机搭载的不只一个金发小孩吧。” “她们个个都叫妮娜?得了吧,芭芭拉。” “如果真有幸存者,而且其中之一是个金发小女孩,”色色拉说:“你至少得有她可能不是妮娜的心理准备。” “我知道。”但乔对芭芭拉如此强迫他说出“我知道”三个字觉得相当在意。 “你有准备吗?” “当然有。” “乔,我真替你担心。” “谢了。”他挖苦地说。 “你有个破碎的灵魂。” “我没事。” “你很容易就崩溃了。” 他耸耸肩。 “不,”她说:“瞧瞧你自己。” “我比以前还好。” “她可能不是妮娜。” “她可能不是妮娜。”他承认这点,但很讨厌芭芭拉没完没了的抬杠。他也知道她是真正的关心,先给他打一针面对事实的预防针,免得将来希望落空时,会整个人崩溃。“我已经准备面对她可能不叫妮娜的事实,可以了吗?是不是觉得好过一点?如果事情真是如此,我控制得了。” “你嘴里这么说,但不是真的。” 他瞄她一眼,“是真的。” “也许有一丝心意,知道她可能不是妮娜。但你的心正怦怦地跳动,奔流着她是妮娜的信念。” 他无法感觉到自己两眼所发出的狂乱光芒,期待着一次奇迹式的重聚。 但她眼睛的悲伤神色,却使他怒不可遏,几乎想要上前揍她一顿。 梅茜正在做花生奶油的面团,她从窗子看到门廊上两个人情绪化的争论。她没故意去偷听,但仍偶尔会有几句话传进耳朵。毕竟她是撒马利亚人,和耶稣、安德鲁、西蒙和彼得一样,八月将是纪念她的一个月份。她仍愿意提供最大的协助。 “没有,事实上那女孩从没说过她的名字。是芮绢介绍她的。那可怜的孩子说的没超过两个字。她是那么的疲倦,那么困,也许还因为翻车而受到惊吓了呢。不过她没受伤,请注意,一点伤痕都没有。她的小脸白得像蜡一样,眼皮沉重,神情恍惚。我很替她担心,但芮绢说她没事。毕竟芮绢是医生,所以我也就稍微宽心了。那小女孩待在车内,一路睡到帕布罗。” 梅茜用双掌揉着一个小面团,将它放在烤盘上,然后用姆指轻压,将它整个按平。 “芮绢是到科罗拉多喷泉市探望家人,因为妮娜的父母去过结婚纪念日了,所以芮绢带着她度周末。至少我知道的是这样。” “这很不寻常——我的意思是说一位黑人医生和一位白人医生在此地共同开业,而且在这附近看到一位黑人女性带着一个白人小孩,也一样不寻常。但我把这一切都看成是,这世界终于变得更好了。多了一些宽容,多了一些爱。” 她将袋子上端的开口折了两折,然后递给芭芭拉。 “谢谢你,梅酋。” 梅茜对乔说:“很抱歉,没办法帮你更多忙。” “她已经帮了许多忙了,”他笑着说:“还有这包点心。” 她朝厨房侧面的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朦朦细雨中的一座马厩。她说:“好点心可以提振精神,我真希望今天能为杰夫多做些点心。他好爱那匹母马哦。” 乔看了一眼以宗教为主题的日历,“梅茜,你是怎么保 持信心的?在这个有那么多死人的世界,天天有飞机掉下来,心爱的母马也会无缘无故地生病,你是如何维持信心的?“ 梅茜面对这问题,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或有被冒犯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有时的确有点困难,对不对?我有时会为我们没有孩子而感到懊恼。我之前有几次流产记录,所以我放弃了。有时我想对着天大叫,到了晚上又睡不着。我一再地思索……好吧,生命自有其乐趣,而且它只不过是我们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的中间过站罢了。如果我们将在那里得到永生,那又何必在乎这里所发生的事呢。” 乔原本期望会得到,一种洞悉世事、朴实睿智、让他能够信服的答案,然而……。 他说:“那匹母马是杰夫在乎的事,你也应该同样在乎。 因为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 他拿起另一块面团,搓揉成一个白色的小月亮。她笑着说:“噢,如果我能懂的话,乔,那我就不是我了,而是上帝了。” “怎会如此想?” “你不认为它比我们更难过吗?它知道我们潜在的本质,却必须看着我们那永远存在的缺点。看着我们彼此相残、仇恨、说谎、忌妒、贪婪和永无止境的贪得无厌。我们看到的只是那些丑陋的人在我们身边为所欲为,而它看到全体人类的丑恶,它会不难过吗?” 梅茜将面球放进烤盘,然后在上面压下她的大拇指印。 兽医的吉普车仍停在福特车的前面,一条德国卷毛猎犬正睡在车后。当乔和芭芭拉钻进车里,将门砰一声关上时,只见它抬起它那尊贵的头,从吉普车的后面挡风玻璃注视着他们。 色色拉发动车子后,挡风玻璃立刻被他们所呼出的热气,蒙上一层薄雾。 “如果她是妮娜,你的妮娜,”芭芭拉在等着空调清除玻璃上的雾气时说:“那么这一整年,她在哪里?” “跟杜萝丝在某个地方?” “为什么她不让你女儿见你?她怎么会这么残忍?” “不是残忍,在后面门廊时,你自己都已说出了答案。” “为什么你唯一听得过去的话,竟然是我的胡言乱语?”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妮娜和萝丝获救——因萝丝而获救后,如今萝丝的敌人也要找妮娜了。如果妮娜被送回我这里,她一定会成为目标。萝丝只是在保护她。” 凝结的水珠退至挡风玻璃的边缘,芭芭拉启雨刷。 “萝丝只是在保护她,”他又重复一次,“那也是为什么我要尽我所能的去了解关于三五三号班机的事。也要自己活得够久,好找出掀开整个黑幕的办法。当这些混蛋的幕后黑手被绳之以法,送往毒气室时。那时萝丝就安全了,而妮娜也能……也能回到我身边了。” “如果这个妮娜是你的妮娜。”她提醒乔。 “是的,如果她是的话。” 他们绕过花坛,驶上车道。 “你觉得我们是否应该请梅茜,帮我们找到那晚萝丝和那小女孩在帕布罗下车的那间房子?” “没用的,那里什么都不会有。她们根本没进那屋子。 等梅茜一走,她们就离开了。萝丝只是利用梅茜送她到最近的大镇,那她可以在那里换其他交通工具,或是打电话给洛杉矶还是什么地方信得过的朋友来接她。你想想帕布罗有多大?“ “大约有十万人。” “那够大了,有许多方法可以进出那个城市,巴士、火车、出租汽车,甚至搭飞机。” 当他们开上碎石路,准备朝柏油路面开去时,乔看见三个身穿雨衣的人,从一座马厩中走出来,他们是杰夫、奈德和兽医,但是没有马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在雨中瑟缩地走着,像是一群行进中的僧侣。他们朝屋子走去,只见他们陷下的肩膀承担的,不仅是暴风雨的沉重,还有失败的无奈。他们就要打电话给处理动物尸体的工厂,唉,一匹心爱的马,就要这样被运走,然后熬成油脂。 乔希望岁月、劳苦和流产,都不会造成杰夫和梅茜之间的距离,夜深人静时,他们还会彼此相拥而眠。 在科罗拉多喷泉市,芭芭拉将车停在乔租来的车房旁,那里离她屋子有两条街之远。“好吧,我想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谢谢你,芭芭拉。你实在冒了很大的险——” “我不要你担心这个,听见了吗?那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没有你的仁慈和勇气,我绝对不可能这样的追根究柢。 今天你为我开启了一扇门。“ “但是这扇门通往何处?”她忧心地说。 “也许是通往妮娜的门。” 芭芭拉着起来既疲倦又害怕,还有一点伤感。她用手抹了一下脸说:“乔,你记住我的话。不管之后你要去哪里,你都要记住我的话。我今天倚老卖老的告诉你,就算那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能从坠机中活着走出来,其中之一也末必是你的女儿妮娜。不要对着自己挥剑,更不要成为砍掉自己腿的人。” 乔点点头。 “答应我。”她说。 “我答应你。” “乔,她已死了。” “也许吧。” “你要坚强起来。” “等着瞧。” “该走了。”她说。 乔打开车门走进雨中。 “祝你好运。”芭芭拉说。 “谢谢。 他关上车门,芭芭拉扬长而去。 当他开启租来的车的车门时,乔听到半条街外福特车的紧急刹车声。他抬头望见福特车正朝他的方向倒车而来,红色的尾灯在光滑的柏油路上闪烁着。 芭芭拉下了车,朝他奔来,两臂紧紧环抱着乔。“你是个可爱的男人,乔本特。” 乔也回抱着她,但一语不发。他想起当芭芭拉逼迫他放弃妮娜可能活着的想法时,他曾多么恶劣地想揍她。现在他对自己当时的想法感到羞愧,一种羞耻和不安——但他也为她的友情所感动。这比他第一次按她家门铃时所想象的,更有意义。 “我怎么会在短短几小时内就那么了解你?”她说:“我觉得你就像是自己的儿子一样。”然后她再度离他而去。当她远离之后,乔在车内从后视镜中看着那逐渐变小的车影,直到它消失。 乔全身湿透了的开回丹佛市,一路上根本不理会速度限制,交替着使用暖气和空调,想要烘干自己的衣服。一种即将能找到妮娜的希望,让他热血沸腾。 虽然他曾对芭芭拉做了一些承诺,但有件事,在这诡谲多变的世界里,似乎是绝对正确的,那就是:妮娜还活着,活在某个地方。她像一道温暖的光,照在他皮肤上,这是肉眼所无法侦测到的光谱,就像红外线和紫外线一样。虽然他看不见她,但却能感觉到她在这世界闪闪发光。 这与那些预感完全不同,这个希望是操在他手里,而不只是虚无的幻想而已。 一年多来,每当他偶尔兴奋时,随之而来的一股内疚与悲痛,马上就会使他情绪跌落谷底。就算他找到了妮娜,他也没办法得回蜜雪儿和克莉丝。她们一去不回了,如果他为妮娜的生还高兴过了头,是不是太铁石心肠了。 他来到科罗拉多,原先的只是单纯想了解事实的真相,不过现在这股动力已转变成寻找他的小女儿了。可想而知,此刻他内心的狂乱,是无法度量的。在丹佛市的国际机场,乔还了车,取回他签了名的信用卡签帐单。在他所搭班机预定起飞时间之前五十分钟,他又回到了航空站。 他饿昏了,从前一晚去樊家,吃了两个起士汉堡,和一条巧克力棒,然后又在梅茜家吃了两块点心之外,他什么也没吃。 在航空站里,他找到一家最近的餐厅,点了一份三明治和薯条,还叫了一瓶海尼根啤酒。 他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一顿,自从去年八月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把食物吃光,而且吃得如此津津有味。离登机还有二十多分钟,他突然转向男洗手间,一阵想要呕吐的感觉。 等他进了厕所,锁上门后,那阵恶心的感觉也过去了。他没真正呕吐,只是背靠着门哭泣起来。 他已有好几个月没哭过了,也许是想到或许可以再见到妮娜吧。也或者是他潜意识害怕永远找不到她,或再度失去她,也或许是他为蜜雪儿和克莉丝而重启悲怀,也可能是他知道了太多飞机事故的幕后,大多骇人听闻的细节。 现在他已是骑虎难下了,只能重新控制住自己;若他乃一直在兴奋与绝望之间摆荡,他自知对寻找那两个人是毫无助益的。乔红着脸,但情绪已恢复平静,在最后一刻,他登上了往洛杉矶的飞机。 当飞机起飞时,乔忽然觉得好像心脏在耳际响起一种空洞的声音,一种下楼的脚步声,他紧抓着扶手,似乎他会头先看地似的向前仆倒。 飞往丹佛市时,他一点也不怕。但此刻,他却处于恐惧之中。往东而去时的理由,他是欣然迎接死神。因为活得比家人久,是一种负担,死反而是种解脱——但现在,往西飞回的动力,他有无数理由必须活下去。 甚至当机身已呈平稳时,他仍焦躁不安。他动不动就会想到,其中一个驾驶员对另一个说:“我们在录音吗?” 因为白帝洛机长在乔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干脆从夹克的里层口袋内抽出那三张摺叠的纸。所谓温故知新,也许他能发现以前所疏忽掉的一些事情。 飞机有三分之一的座位空着,乔的座位靠窗,中间位子没人坐,因此得以享有隐私的空间。 一位空服员应他的要求,拿来一支笔和一本记事簿。当他读完抄录本时,他将白帝洛机长的对话,单独分离出来,抄在记事本上。和副机长孙维特逐渐慌乱的情况分开,并删掉芭芭拉所描述的声音和注脚,也许可以发现机长的话里有什么不同,要不然是很难集中注意力的。 当乔完成之后,他将手抄本放回外套口袋中,然后阅读记事簿上的内容。 “他们其中一个叫鲍路易博士。” “他们其中一个叫蓝凯斯博士。” “他们对我做了很不好的事。” “他们糟蹋我。” “阻止他们。” “我们正在录音吗?” “叫他们停止伤害我。” “我们正在录音吗?” “阻止他们,要不然我一有机会……当我一有机会,我会杀掉每一个人,每一个人。我一定会这么做的,杀掉每一个人,我很高兴。” “这真有趣。” “呵呵呵,我们上路了,蓝博士、鲍博士,我们上路了。” “呵呵呵,我们正在录音吗?” “我们正在录音吗?” “喔!哇!” “噢!耶!” “现在你看看。” “酷噢!” 从这上面,乔看不出任何新意,但有些以前他注意到的事化,在这张剪裁过的内容上,更可以明显地看出来。虽然机长讲话的声音是成人的音调,但语气却很孩子气,像“他们对我做了很不好的事。”“他们糟蹋我。”“阻止他们。”“叫他们停止伤害我。” 这些都不是成人用来控诉折磨他的人,或是求救时所用的片语或句子。 最长的一段话,是威胁要杀掉每一个人,尤其“我很高兴。”这句话更像小孩子一样毛躁——特别是后面跟着的那句“这真有趣。”“呵呵呵,我们上路了……”“呵呵呵。” “喔!哇!”。 “噢!耶!” 七四七班机在翻滚下坠的当时,白帝洛的反应却像孩子乘坐云霄飞车时的兴奋。根据芭芭拉所说,机长的声音听起来毫不畏惧。的确,他的音调果真听不出有什么恐怖的。 “现在你看看。” 这句话是飞机撞地前三秒半钟所说的。当白帝洛看到夜景像一朵黑玫瑰,在挡风玻璃前逐渐绽开时,他似乎并不怎么害怕,而只是惊奇。 “酷噢!”乔把最后这一句话看了半天,直到那股不寒而采的恐惧感消失,他才用较客观的态度,来考虑它所有可能的含义。 “酷噢!” 一直到终了,白帝洛的反应就像在游乐场玩耍的孩子,他所表现出漠视乘客和机员们生死的态度,跟一个无知又倔强的孩子,表现在用火柴折磨一只昆虫的行为,实在没什么两样。 “酷噢!” 就算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尽管他再自私或不成熟,仍然会有害怕的时候才对。就算是一个决心自杀的人,在跳出大楼的边缘时,也会本能地发出惨叫,不是吗?但这位机长,不管他是处在什么样的转变情况,竟能表现得如此漠不关心,甚至乐在其中。好像他知道自己不会有肉体上的威胁似的。 “酷噢!” 白帝洛机长,一个有家室的人,忠实的丈夫,虔诚的摩门教徒。他沉稳、友爱、仁慈、富同情心,事业成功,幸福健康,本身也没有毒瘤。 这幅画面到底出了什么错? “酷噢!” 一股无名之火忽然自乔心中生起,倒不是针对白帝洛,他显然也是受害者——虽然起初并不看得出来。这溯自童年以及青春期所蓄积的怒火,就像锅炉里过热的蒸气,找不到释放压力的阀门,眼看即将要爆炸了。 他将记事本塞进夹克口袋,两手握拳,想要找个东西痛击一番,直到东西被打破,指关节皮破血流为止。 这股盲动的怒火,总是让乔想起他的父亲。 乔弗兰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怒的人,相反的,他从未拉高嗓门说过话,他总是以诙谐、乐观及赞赏的态度待人处世。 他是个好人,好得无法言喻,而且以他所遭到的际遇来说,他又是个十分稀奇古怪的乐天派。 但是乔却终生为他愤恨不平。 他已记不起他父亲有两条腿的模样了。他还不到三岁的那年,一个十九岁喝醉酒的青年,开了一辆货车,撞上父亲车子的侧面,从此他便失去了左腿。 弗兰和乔的母亲唐娜,靠着两张薪水支票及一身的工作服,就给了婚。为了省钱,他们的车只投保了强制责任险。 醉酒的驾驶没有财产,他们也拿不到任何保险公司的残废理赔。左腿是从膝盖至臀部的中间位置切除掉的,那时没有很有效的弥补术。此外,任何功能的义肢,都是非常昂贵。弗兰很快学会使用一条腿和拐杖就能敏捷地行动。他还开玩笑说要参加马拉松。乔对他父亲外表的与众不同,从不引以为耻。在他心目中,父亲不是一个步履瞒珊而怪异的独脚人,而是一位说床边故事的高手,各种游戏的带动者,一位有耐性的全球教练,乔第一次打架,是六岁读一年级的时候,有个名叫欧雷斯的孩子,嘲笑弗兰是个“蠢残废”。虽然雷斯长得比乔要高大许多,但他那优越的体型却难敌怒火填膺的乔,因此而被打得屁滚尿流。乔甚至想要挖出欧雷斯的右眼,让他知道人家有两个而你却只有一个的滋味。但老师在乔快戳瞎他眼睛之前,把他们拉了开来。 事后他一点也不懊恼,到现在仍是。他不是引以为傲,而是行事一向如此。 唐娜知道,如果她丈夫晓得他儿子为他惹上麻烦,心理一定很难过。所以她私下处罚了乔,然后两人共同保守这个秘密。 那是乔沉默的愤怒及周期性暴力生活的开始,长大之后他四处找架打,但乔打架的时间和地点,都特别挑选保证他爹看不到的地方。 弗兰本来是个修理屋顶的工人,但一条腿实在没办法爬楼梯,也不方便干活儿,只好无奈地接受政府的救济。但后来他改行去作木工,也就不再接受救济了。他制造珠宝盆、灯座,及其他用进口木料镶嵌成复杂图案的器具。他找到肯销售他作品的商家,没多久,他就清偿了所有的债务。 唐娜在一家裁缝店兼干洗店当缝纫工,每天回家时,头发都被蒸汽弄得卷卷的,身上也散发着石油精和其他溶剂的味道。直到今天,乔每当进入干洗店时,呼吸到的第一口气,都会让他想起母亲的头发和浅褐色的眼睛。小时候,他以为母亲的眼睛原本是深褐色的,后来是被蒸气和化学药品弄褪色的。 失去腿后三年,弗兰的关节和手腕开始疼痛。诊断的结果是风湿性关节炎。这种疾病非常痛苦,它会以很快的速度蔓延全身。弗兰全身都在痛,他的颈椎、肩膀、臀部和那仅剩的一条腿。 结束了木工的生意后,他开始接受政府的援助,但总是那么微薄,而且还得忍受那些官僚们白眼的屈辱。教会也帮了很多忙,可是僧多粥少。弗兰和唐娜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乔常和他们一起到教堂望弥撒。但他就是不信教。 弗兰少了条腿本来就行动不便,再加上风湿。两年后,他终于坐上轮椅了。 到了十三岁,乔的日常工作包括帮他父亲换衣。洗澡。 从一开始,乔对交付给他的工作从未推辞过、他对自已内心竟然也有此温柔的一面亦深感惊异。 过敢一段时间,弗兰对于必须仰赖儿子来处理自己隐私的事物,感到极难为情。可是和儿子一起克服沐浴、用餐和如厕上的困难,却加深了父子间的感情,使他们较之以往更为亲近。 乔十六岁那年,弗兰罹患了纤维性关节硬化疗,好几处关节都形成巨大的风湿瘤,包括右手腕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瘤。而左手肘的瘤竟大得像个垒球。 乔的父亲实在为儿子的成就感到欣慰,乔虽然在麦当劳打工,但仍能获得荣誉学生的头衔,同时也是高中足球队四分卫的明星球员。弗兰从未给自己孩子压力,或要他出人头地,是“爱”驱使乔自己力争上游的。 那年夏天,乔加入基督教青年会的拳击队。教练非常器重他,说他有天份。但在他前两场的实战比赛中,他因连续重击瘫在绳索上毫无反抗力的对手,而被拉下拳击台。对其他人来说,拳击只是一种娱乐及自卫术,但对乔而言,却是一种野蛮的心理疗法。他并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他的确伤害了别人,结果他被禁止参加比赛。 弗兰的慢性心囊炎,最后导致心脏衰竭。他在乔过十八岁生日的前两天,溘然长逝。 葬礼弥撒后的那个星期,乔午夜时分来到教堂,教堂当时空无一人,他喝了许多酒,将所有十字架都喷上黑漆。把圣母的大理石雕像翻倒,打破了二十几个许愿烛架上的酒红色玻璃。如果不是很快地被一种徒劳无功的想法克制住他的情绪,他可能会造成更大的损坏。他不能教上帝如何怜悯,也无法表达自己的痛苦。他愿意用所有的力量,打通今生和来世之间的隔阂——如果真有来世的话。 他颓然地倒在座位上,掩面哭泣。 乔坐下不到一分钟,猛然想起,在教堂哭泣不啻是承认自己的软弱。很可笑地,他认为有件事很重要,那就是自己的眼泪不能被误解为接受世界被残酷所统治的事实。 他离开教室,没有人知道他的破坏行为。他对自己的所为不觉愧疚,但也不引以为傲。 那一阵子,他几乎疯了。上了大学后,那里出奇地适合他,因为有半数以上的学生也疯了。 他母亲三年后过世,享年四十七岁,死于肺癌,癌细胞扩散至淋巴系统。她和他父亲一样,从不吸烟,也许是干洗店里的石油精或其他溶剂的蒸气所导致,或是因为劳累、忧伤和孤独,使她如此等不及追随父亲去了。 去世的那晚,乔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将冰凉的绷带敷在她眉上,把冰水滴进她焦干的嘴里她断断续续地述说弗兰带她去哥伦布骑士餐厅用晚餐的情形,那时乔才两岁。 那里有个大乐队,有十八位一流的乐师,演奏着优美的舞曲,不是那种站在那里抖啊抖的摇滚乐。她和弗兰跳的狐步和恰恰都是自己学的,但他们跳得还真不赖,彼此都了解对方的动作,他们笑得很开怀。还有汽球,噢,几百个汽球装在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网里。每张桌子中央,都摆了一只白色的塑胶天鹅,上面有支腊烛,四周围绕着红色的菊花。点心是一支糖做的天鹅里盛着冰淇淋,那晚是天鹅之夜。弗兰在缓歌慢舞中轻拥着她,在她耳边低语,说她是整个屋子里最美的一个女孩,她不知道他是多么地爱她。舞厅里旋转的大灯放射出五彩光芒,汽球从天而降,红的白的漫天飞舞。 糖天鹅嚼在嘴里有杏仁的味道,那晚她二十九岁。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刻里,她的记忆中没有别的,只有这最甜蜜的回忆。 乔在三年前捣毁过的同一间教堂,葬了他的母亲。十字架已安装上新的圣母像,在成排的许愿灯后面凝视着他。稍后,他在酒吧打了一架,彻底发泄了他的悲伤。他鼻子被打破,但对方那家伙更惨。他继续疯了一段时间,直到遇见蜜雪儿。他俩第一次约会,当乔送她回公寓时,蜜雪儿告诉他,说他有一种狂野的气质。乔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恭维。 但蜜雪儿说,只有白痴、荷尔蒙失调的青春期男孩、或是动物园里的猩猩,才会智障到以此为荣。 自此之后,她教导乔每一件事,改变了他的未来。在他们结婚前六天的晚上,乔独自一人来到埋葬他双亲的教堂。 他估算着一年前他所造成的损失,然后塞了一叠百元大钞,放进那可怜的奉献箱。他作此奉献,既不是觉得愧疚,也不是重新获得信心。他如此做完全是为了蜜雪儿,虽然她不知道他以前的捣蛋行为,也不知道这一次的偿还行为。 自此以后,他的生活重新开始。 直到一年以前,随着坠机事件而结束。 如果妮娜又重现人世,等待乔找到她,带她回家……抱着寻获妮娜的希望像一帖止痛的香膏,乔已能按捺住火气。 要想找到妮娜,他就必须能完全地控制自己。 他对自己曾经一度那么快就完全背离蜜雪儿对他的所有教导感到汗颜。随着三五三号班机的坠落,他也跟着堕落。 而现在妮娜给了他充分的理由与机会,让他重新恢复到未发生坠机事件之前的那个男人,让他不愧为她的父亲。 在这趟飞行旅程的最后一个小时,乔开始阅读他从邮报电脑里列印出来,关于铁克诺公司四篇文章其中的两篇。突然,乔看到一篇文章,令他当场吃了一惊。铁克诺百分之三十九的股份是由尼洛公司所持有的。那是一家瑞士公司,营业的项目相当广泛。有药物研究、医药出版事业,一般出版事业。电影及广播等。 尼洛公司主要是在传播事业发展,尼洛和他的儿子安卓投资创建了家族企业,资产据说超过四十亿美金。尼洛不是瑞士人,当然,他是美国人。他在海外经营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大约在二十多年前,他创办了洛杉机邮报,直到现在,他还是老板。 尼洛的投资很广泛,所以他拥有邮报以及铁克诺公司的股份股权并不足为奇,也许纯粹是巧合。他拥有邮报全部的经营权,而且不像一般置身事外的老板,关心的只是利润。 经由他的儿子,尼洛掌挖了报纸的编辑取向和新闻政策。但对于铁克诺公司,他可能介入没那么深。虽然持有大部份的股权,但他并没有亲自操控。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股票投资者而已。在这种情形下,尼洛个人实在没必要去了解杜萝丝和她的助理人员,暗地里所从事的机密研究。他也没必要为三五三号班机的坠毁负任何责任。 乔回想起前一天下午遇见邮报商业专栏作家薛弗丹的情形。老薛尖酸刻薄地把铁克诺的主管们描述成,“都是一些傲慢自大,恶名昭彰的家伙。老认为自己是这一行里的土皇帝。其实比我们也好不到哪去。他们也回答‘我们要服从他’。” 回味最后那句谈话的内容,乔才想到,老薛一定认为乔知道尼洛持有铁克诺的股份。这专栏作家也暗示,尼洛插手铁克诺事务的程度,不下于他在邮报的所作所为。 乔的脑海里同时闪过一件事,那就是在戴家厨房里,丽莎提到杜萝丝和铁克诺的关系时,她说:“你、我和萝丝都扯上边了,世界真小,不是吗?” 那时他以为丽莎是说三五三号班机事件,是他们生命圆弧上的转折点。也许她真正的意思是说,他们正巧都为同一人工作。 乔从未见过尼洛,那几年他似乎隐居起来了。当然,乔见过他的照片。六十几岁的亿万富翁,银发、圆脸、笑容满面。他看起来,就像厨师用糖衣在上面画了一张祖父脸的松饼,一点也不像杀手的样子。他是知名的慈善家,不可能在自己的企业里雇用刺客和冷血杀手。 人类不同于苹果和柳橙,果皮芬芳的,不代表果肉可口。 事实就是这样,乔和蜜雪儿和那些现在准备杀杜萝丝的人,竟然都有着同一个老板。而那些人用了迄今未明的手段毁掉了一架飞机。长久以来支持他养家活口的钱,也同样支付给了那些凶手。觉悟到这一点,他的反应是极端的错综复杂,他没办法立刻解开这个死结。太黑暗了,他无法看清事情的全貌。 乔虽然一直凝视着窗外,他并没有注意到沙漠围绕着乡村,乡村围绕着城市。等他惊觉时,飞机已在洛杉研机场降落了。乔看了一下手表,估算了一下到西屋咖啡店的距离,他预计会比和黛咪约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到。好极了,在赴约之前,他需要足够的时间在对街观察约会地点。 黛咪应该是很可靠的,她是萝丝的朋友,他是从萝丝在邮报留给他的讯息才找到她的电话号码。但此刻他不相信任何人。 毕竟,就算杜萝丝的动机纯正,就算她把妮娜留在身边,是为了防止他们杀害或绑架她。但她无论如何都使他们父女被硬生生地拆散了一年,更糟的是,她居然让他认为妮娜已死了。为了某些他还不太确定的理由,萝丝说不定还会永远不把女儿还给他。 当乔起身朝出口走去时,他看到一个穿白长裤、白衬衫,头戴一顶白色巴拿马帽子的男子,从机舱报前面的座位站起来,回头望了乔一眼。这家伙大约五十岁,矮小而强壮,一头浓密的白色长发再加上那顶帽子,貌似一位老牌的摇滚歌手。 他不陌生。乔愈来愈肯定曾经见过他。但不是在电视或是舞台上,而是最近在某个重要场合见过。那人的眼光与乔稍一接触,便移往别处。他进入甬道,向前移动。跟乔一样,他也没带什么随身行李,似乎只是一日游的过客。 他和乔之间,隔了八到十个乘客。乔担心在还未想出何时见过此人之前就失去猎物的踪影。但他又不能推挤他前面的乘客,否则必会打草惊蛇的。 当乔试着以帽子当作回忆的重点时,他脑里一片空白。 但当他想把那人的帽子去掉,而将焦点集中在那一头白色长发时,他想到那群穿蓝袍、剃光头的黑教徒。这个荒谬的联想让他很困惑。然后他想到昨晚在沙滩上,这群异教徒围绕着的营火。他曾将装有戴查理血迹的餐巾纸的麦当劳纸袋,丢进火堆里。想到另一堆火被~群身穿泳装的舞者所围绕。 第三堆火围聚集着一群冲浪的年轻人。还有一堆火是围坐着十几个聚精会神的听众,正在听一个矮矮壮壮,有着一张大脸和一头白色长发的人讲鬼故事。 这人,就是那个说故事的人。这一点,乔很肯定。他也知道昨晚不期而遇之后,今天又能在此相逢,这种机会可说是微乎其微。这一切都是这世界上最大的阴谋紧密安排下的结果。 当他星期六早晨,在圣塔莫妮卡海滩识破他们之前,想必他们一定已监视他好几个礼拜了,甚至好几个月了。等着萝丝和他接头。在那段时间里,他们摸清了他所有的行踪。 当他摆平布立克,侵入他们车里,并且飞奔离开墓园之后,他们就失去他的踪影。乔在他车上发现了讯号发射器,把它丢在错车而过的园丁卡车上,他们就把他追丢了。在邮报,他们差一点就递到了他,但乔早他们一步开溜。 所以他们在公寓、咖啡厅、海滩,四处布下眼线,等着他露面。那群听故事的人都是普通民众,而说故事的却不是。他们再次在海滩盯上了他,乔知道他们踉监的过程:他们在海滩盯上了他,跟着他到了便利商店。他在那里打电话给丹佛的欧马里,及科罗拉多喷泉市的芭芭拉。然后再跟踪他到汽车旅馆。 他们可以在那里乘乔熟睡或醒来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一枪解决掉,然后布置成是嗑过药过量,或是自杀的样子。 在墓园的时候,他们曾迫切地想将乔毙了,但后来又不急着杀死他,因为他也许会带领他们找到萝丝。 显然他们在这一段跟丢了的时间里,并不知道他去过戴查理家和其他地方。如果他们知道乔见到发生在戴氏夫妇及丽莎身上的事,即使他不明其所以——他们也会立刻处决他。 他们乘着晚上,将追踪器装在他车上。黎明之前跟踪他到洛杉矾机场。一路上和他保持相当距离,以免被发现。然后跟踪到丹佛,甚至更远。 天啊!是什么东西惊吓了树林里的鹿? 乔觉得自己既愚蠢又大意,虽然他并非真的如此不堪。 在这场游戏中,他不能期望自己会玩得和他们一样好,他以前从没玩过,可是他们每天都在玩这一套。 他已慢慢进入状况了。 说故事的人已到达出口的门,转眼不见了人影。乔担心会失去他的猎物,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仍以为乔没发觉被跟踪。 芭芭拉目前处境极度危险,第一件事,他要找个电话警告她。 装作厌烦又不得不耐心等候的样子,乔随着其他乘客亦步亦趋地向前移动。到了脐带似的空桥走廊时,他才不着痕迹的快步超越其他人。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屏息疾走着,直到看见他的猎物出现在他前面,这才呼出一口大气。 宽广的航空站内,人潮熙熙攘攘。门口的座份上,坐满了等候搭机的旅客。有些在窃窃私语、有些在高声谈笑,有些在争论不休,有些在深思冥想。 抵达的旅客则从另一扇门蜂拥而出,有单身汉、夫妻、全家福、黑人、白人。亚洲人、拉丁人,眼睛乌溜溜的美女,军服毕挺的军人,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叫着,两位坐着轮椅的八十岁老太太,静静地闭目养神。两个阿拉伯王子,前有保镖开道,后有随从跟班,晒得通红的游客,身上散发着防晒油的味道,脸色苍白的游客,则带回旅游地的满天阴霾。 就像暴风圈中一艘出奇平静的小船,那个戴着巴拿马帽子的男人,在这多元的人海中。正悠游地航行着。就乔的观点来说,他们可能全是穿着舞台服,其实每一个人都是铁克诺,或是不知名机构所派出的特务,用隐藏在手提包里的相机,偷拍他的照片。每一个手提箱及袋子里,都有隐藏式麦克风来通知他们该放他走,或当场枪毙。 这一辈子,他从未身在人群里,如此孤独过。 乔为可能会发生的事感到恐惧——甚至现在就会发生——发生在芭芭拉的身上。他试着盯紧那个说故事的人,一方面找公共电话。 13 四个成排的公共电话,没一个在电话亭里,因此毫无隐秘性可言。只见乔咬牙切齿的在键盘上按下芭芭拉的电话号码。他多希望能集中精神好好思考一下该如何开口,但实在没时间来深思熟虑了,但他又不能直接了当的跟她明讲,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替芭芭拉惹来杀身之祸。 就算前一晚芭芭拉的电话没被录音,但现在一定是在他们的监听之下。他的任务就是要警告色芭拉目前她所面临的危险,同时又要使窃听者相信,她并未破坏保持缄默的承诺,以维护她与丹尼的安全。 当科罗拉多那一端的电话响起时,乔朝那说故事的人瞟了一眼。他正站在机场入口外面的一个报摊边上,不时紧张地调整着他的巴拿马帽,跟一个身穿褐色短裤、绿色衬衫,头戴一项道奇队棒球帽的拉丁美洲人交谈。 乔透过来往旅客的人墙,装着没在注意他们,他们也装模作样的不看他,但实在太不谨慎了,因为过于自信,所以没作到他们应该具备的审慎小心。虽然他们认为乔够聪明,但基本上还是认为他只不过是个死老百姓,只不过脑筋转得比一般人快一些罢了。 乔的确是如他们所想的那样,但他希望他们相信的不止如此——他是一位因父爱的驱使而身陷险境的人,他是一个满腔热血、充满正义感的人,然而身处在把廉价的道德视为唯一道德的社会中,他只有被看作是异类一个的份。 电话铃响到第五声时,芭芭拉拿起了话筒。 “是我,乔卡本特。”他说。 “我正要——” 在芭芭拉未说出任何会穿帮的话之前,乔赶紧说:“听着,我要再次感谢你带我去坠机地点。虽然不好过,但那是我必须要做,必须得看的事,如此我才能安心。如果我缠着你问飞机失事的真正原因而造成你的困扰的话,我很抱歉。 我想,我是有点疯狂,由于后来发生的一些奇怪的事,使得我胡思乱想。你说得对,大多数的事情,就如它们表面所题示的那样,只不过很难接受就是了,一个人失去了所有家人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意外、机械故障、或人为因素等这些不是理由的理由,难怪会觉得应该有比意外更重大的理由。 因为……呢,因为她们是如此的重要。当然会认为一定有人在搞鬼,那不可能是命运,因为上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可是你说的话让我开始思索这个问题,你说‘坏人只在电影上才有。’如果我想恢复正常,我就必须接受这些已发生的事实,不能怨天尤人。生命本来就是冒险,对不对?上帝让这些无辜的人死去,让孩子们死去,事情就这么简单。“ 乔紧张地等待着,看她如何回应,芭芭拉能体会他竭力地用这种非直接的方式,所要传达的紧急讯息吗? 芭芭拉稍微犹豫了一下说:“我希望你能求得平静,乔。 我真心希望如此。对你而言,到坠机地点去,需要极大的勇气。而要面对没人可以埋怨的结果,则需要更大的勇气。只要你始终卡在认为某人有罪,或某人需接受法律制裁……那么你满怀报复的心,将永不可能有愈合的一天。“ 她了解了。 乔闭上眼,试着将他松散的神经再紧束起来。他说:“只是……我们生活在这么个怪异的时代,什么事都很容易泛阴谋化。” “相信它比面对困难的事实容易得多。你真正要抗议的,不是机长和机员,也不是航管人员或造飞机的人,你真正该抗议的是上帝。” “那我就赢不了啦。” 报摊前那个说故事的人和道奇球迷已谈完了话,匆匆先行离去。 “我们并不了解为什么,”芭芭拉说:“我们只能抱持信心,相信其中必有道理。如果你能学习接受这一点,那么也许你就能真的求得平静。你是个非常好的男人,乔。你不该受此折磨的。我会为你祈祷的。” “谢谢,芭芭拉。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祝你幸运,乔。” 乔几乎也要对她说同样的话,但又担心会让监听者有所惊觉,所以他改口说:“再见。”然后挂上电话。 只不过是到科罗拉多去敲芭芭拉的门,就让她和她儿子全家陷入危险中——虽然他无法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他拜访的后果,但现在任何事情都有可能降临在她身上——或什么事都没有——乔感到无比的自责。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因为去了一趟科罗拉多,使乔知道妮娜仍可能活着,这使得他愿意为数百名乘客之死负责,来换取再见到妮娜的一面。 乔知道把她女儿的生命看得比其他几百名陌生人的生命珍贵,是多么荒诞的一件事,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甚至会杀掉其他人来救她,杀掉任何挡他路的人,不管有几个。 这不就是人类自相矛盾的地方吗?梦想成为大同社会的一份子,但当面临死亡的威胁时,总是把个人及家人摆在第一优先?他就是如此,毕竟他只是一个人。 乔离开公共电话,沿着通道往出口走去,走到电扶梯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道奇球迷在他身后有段距离地跟着,他的衣着举止很不显眼,所以技巧的混进人群中,避免成为醒目的焦点。 下了电扶梯,乔头也不回一下,反正不是道奇球迷会在那里,就是另一个特务来接替。 以他们庞大的资源,机场一定有他们的行动分遣队,乔是无论怎样都逃离不了他们掌握的。 和黛咪的约会还有一个小时,他希望能经由她而见到杜萝丝,如果不能及时赶到约会地点,那他就无法再和这个女人联系上了。 他的喜美车还停在原来的位置。 虽然停车位里大都是轿车,但有三辆货车都停得离他不远。一辆老旧的福斯迷你巴土,窗子装有窗帘。还有一辆改装的露营车。乔看都不多看它们一眼地打开自己车的后盖,迅速察看了一下备胎底下的钱。乔带了二千元去科罗拉多,剩余的钱全藏在车里。还好它安然无恙地在老地方。 乔将信封塞在牛仔裤的腰带下,他考虑把小手提箱也带着。但如果将它带到前座,监视他的人绝不会被这种小把戏愚弄的。于是乔在驾驶座里把信封从腰带里取下,将百元大钞分装在他灯心绒夹克的各个口袋里,然后把纸袋折好放进置物箱内。 当他将车朝出口驶去时,并没有可疑的车辆立即跟随上来。他们其实不用那么匆促,只要将另一具讯号发射器藏在他车内某处,就能轻易追踪到他。 离场车辆都在收费站前停下车,当乔随着车队缓缓前进时,他看见那辆改装成露营车的货车,赫然出现在与他相隔六部车的后面。 离开机场后,乔将车速降低至速限以下,他不想将跟监他的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太远。乔朝着城市的西边驶去,一条街接一条街的驶过破旧的商业区,他一路苦思着一个可供他解套的办法。 忽然,他一眼瞥见旧车买卖店,乔心想这不正是他所要的吗? 于是将车停在路边一家传动系统修理店的前面,幸好它今天没营业,他可不希望这时候有技术精良的技工跑过来救援什么的。 跟踪的货车尚未出现,乔急忙走到车前打开引擎盖,老实说,这辆喜美对他已无用处。这一次,他们一定会把发射器藏得很好,让他根本没时间找,乔总不能开着它到西屋咖啡店,引领他们找到萝丝吧,但他又不能干脆把车丢了,因为这样他们一定知道他已发现他们了。 乔要把车子弄得不像是破坏,而是机械故障造成车子不能发动。那些跟踪他的人,最后一定会掀开引擎盖。而如果他们发现有火星塞不见,或分电盘的盖子没了,那么他们铁定知道被愚弄了。 如此的话,芭芭拉的处境就更危险了。他们一定会想到,乔在飞机上早已发现了说故事的人,那么他一定也知道他们跟踪他到过科罗拉多,那么他在电话中告诉芭芭拉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向她示警,并且想诱导他们相信芭芭拉并没告诉他什么重要的事。 他小心地拔下点火控制模组,但让它松垮垮地留在基座上,粗略检查的话,是不会发现它没接上的,就算后来他们发现了问题所在,也会想这是因为自然松脱,而不是被故意破坏的。只要他们不怀疑,就可以提供芭芭拉一些保护。 改装露营车的货车这会儿从他身边疾驶而过。乔没有正视它,只是从眼角的余光认出它。 他花了一、两分钟的时间,装模做样的研究引擎的各个部分,摸摸这动动那,然后抓抓头乔让引擎益开着,然后坐在方向盘后面,试着再发动车子。结果,当然发不动。他走出车子,再过去检查引擎。乔看见那部露营车在街尾转进巷弄内。 他又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检查引擎,然后唱作俱佳的大声咒骂,为的是怕他们有麦克风监听。最后,乔重重地关上引擎盖,然后表情忧虑地看着手表,犹豫不决地来回踱步。隔没多久,又看了一次表,骂了一声“狗屎”,还真像哩。 乔回头往来时方向走,走到旧车买卖车场时,他踌躇不前,以增加表演效果。最后直接走向经理的办公室。 办公室是一小间漆成黄色的活动房屋,从大型玻璃窗望去,可以看见一个男人懒洋洋地靠着搞背,两脚搁在桌上,正看着电视。 只见那个四十来岁的推销员把脚从桌面上收回站起,向乔伸出手说:“你好,没听见你开车进来,我叫简费屈。” “我要买一辆车。” “你来对地方了。”费屈朝摆在桌上的手提电视机走去。 “不用,没关系,你让它开着好了。”乔说。 “你也是球迷,你大概不会想看这一场。他们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 隔壁的传动系统修理店正好挡住了跟监小组的视线,如果像乔所期待的,露营货车出现在对街,而且走向麦克风正对着大玻璃窗。那么球赛的声音或许会干扰到窃听的人。 乔调整了一下位置,使他能和费层谈话,还能越过他看到车场和对街。“你有便宜车要卖吗?” “你只要愿意考虑,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物超所值——” “能不能成交,”乔说着从夹克口袋掏出一叠百元大钞,“要看试车情形如何。我要买一辆最便宜的,付现,不需要保证。” 费屈怦然心动,“乔,我推荐这辆速霸陆,虽然出厂已经很久了,不过还是冲劲十足。没有空调,但收音机和——” “多少钱?” “呃,我花了点工夫整修过,标价是二千零五十块,但我卖你一千九百七十五元,它——” 乔本想杀个价,但时间已不允许。而且他考虑到他准备告诉费层的话,他决定不讨价还价了。“我要了。” 经过漫长而沮丧的一天之后,简费屈显然是处于忧喜参半的心情下。喜的是眼看生意成交,忧的是成交的方式让他噢到其中的麻烦。“你不想试车吗?” 放了二千元现金在资屈的车上,“那正是我要做的,单独一人试车。” 对街,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露营车停靠的方向徒步走来。 他站在巴士招呼站牌的阴影下,若他坐在长凳上,停放的车辆就会遮住他的视线。 “一个人?”费屈不解的问。 “你已经拿到了交易的全额,就在你桌上。”乔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他的驾照,递给费屈。“我看见你有影印机,我的驾照拿去影印吧。” 站在巴士站的那家伙,身穿短袖衬衫及和裤,并没携带任何东西。因此,他不可能装备有高功效、长距离的窃听设备。他只是保持监视而已。 费屈跟着乔的眼光望过去说:“我这里惹了什么麻烦吗?” 乔看着推销员的眼睛说:“没有,你很清白。你只是在做你的生意而已。” “为什么巴士站那家伙对你有兴趣?” “有吗?他只是个路人吧?” 费屈才不会上当呢。“如果你只是买而不要试车的话,那请填张表格,还有附加营养税。” “可是这只是试车。”乔说。 他看了一下手表,这回可不是假装赶时间,而是真的要分秒必争了。 “好吧,你听着,我已没时间了,我告诉你怎么回事。 你收了钱放送你桌子的抽屉里,而我则开着速霸陆到我要去的地方,只是在西边的某个地方而已。我自己有车,但他们装了追踪器在我车上,而我不想被跟踪。我会把车丢在某个地方,然后明天打电话通知你,你再把它开回来。所以整个来龙去脉,就是你把最便宜的车用两千元一天的价格租出去,而且还免税。最坏也不过是我没打电话,但你还是拿到了钱,然后车子报遗失。“ 费屈拿着乔的驾照在手上转了又转,“如果有人来问我,为什么让你单独试车,而且拿的还是你驾照影本?” “我看外头那家伙一脸老实相,”乔教费屈该怎么说:“你就说正好分不开身。因为在等一通客户的电话,而那客户稍早来过,要买最贵的车。你可不想错过这笔买卖。” “你什么都算计好了。”费屈说。 他的态度转变了,这位懒洋洋脸上堆着笑容的推销员,忽然像是脱胎换骨般勤快起来。 他走到影印机旁,打开电源。 但乔觉得费屈仍举棋未定。“事实上,简先生,就算他们过来问你几个问题,他们也不能对你怎样——他们也不想惹麻烦。” “你在做毒品买卖?”费屈开门见山的问。 “不是。” “因为我最恨贩毒的人。” “我也是。” “摧残我们的孩子,摧残我们的国家。” “举双手同意。” 费屈朝窗外看了一眼间:“他们是条子吗?” “不是真条子。” “因为我支持条子,这些日子他们很辛苦。当最大的罪犯竟是我们自己所选出来的官僚时,他们还要试着维持法律。” 乔摇着头说:“这些不像是你所听说过的任何警察。” 费屈想了想,“你回答的很老实。” “我是尽可能的对你说真话,但我在赶时间。他们也许认为我在这里打电话叫技工或拖吊车之类的。如果我能得到那辆速霸陆,我现在就要。要赶在他们还没搞清楚我到底在干什么之前。” “实际上——是的。” “你知道为什么毒品泛滥?”费屈说:“因为半数以上的现任政客被收买,让他们坐大。还有,这些混蛋有一大票是自己吸毒,所以坐视不管。” 乔没搭腔,深怕自己会说错话。因为他不知道费屈的怒气来自何处。他如果不小心说错话,很可能会突然之间被视为敌人。 简费屈皱着眉将乔的驾照拿去影印。他把那薄薄的卡片还给乔,乔立刻将它塞进皮夹。 费屈又看着桌上的钞票,他似乎对是否要合作感到困扰——不仅是怕惹麻烦,而且是道德层面。事实上,他是关心乔。最后,他叹口气,拉开抽屉将那两千元放进去,他从另一个抽屈,拿出一组钥匙递给乔。 “车在哪里?” 费屈指着窗外那部车说:“半个小时之后,我可能打电话报失窃,为了保护我自己。” “我了解,运气好的话,那时我已经到达要去的地方了。” “见鬼,别担心,他们才不会去找。你可以用一个星期都不会被找到。” “简先生,我会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把它留在哪里。” “我希望你会,”当乔拉开门的时候,费屈说:“乔卡特先生,你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终结吗?” 乔在门槛处停下脚步,“你说什么?” 脱胎换骨之后的简费屈,突然变得严肃。他有一双很奇特的眼睛,完全不像先前的那一只——眼中没有怒火,只有哀愁。“我们生命时间的终结,这个混乱世界的终结。所有一切,突然之间就像一张被蛀蚀了的旧地毯,被卷起来整个丢弃。” “我想,总有一天它会结束的。”乔说。 “不是有一天,很快就会来临了。你不觉得如今是非颠倒吗?我们已经不知他们有何区别了。” “没错。” “你是否会在午夜梦回时感觉到它的来临?像是千丈怒涛向我们涌来,漆黑冰冷,横扫一切?” “嗯,”乔诚心地轻声回答,“是的,午夜梦回时分,我经常感觉到它。” 在梦中吞没乔的海啸,是自然的生理现象,但是,失去家人的悲痛,犹如排山倒海的浪涛,遮掩了星辰,使他见不到未来。他经常比任何人都渴望自己真能逐波而去。 乔可以感到费屈正深陷于某种道德厌倦感之中,他也渴望着天启日的来临。乔惊讶地发现,这股忧伤的情绪,自然居然是跟一个汽车推销员这样共同莫名分享着。 这个发现,使乔感到困扰,因为这种对世界末日的期盼,是极度的心智不正常及反社会。他自己才克服了万难,逐渐从这种病态之中恢复过来。乔现在担心这种黑色的思想,是否会在社会上蔓延。 费屈说:“他们使我害怕,”他回到椅子里,将脚搁在桌上,看电视转播的棒球赛,“你最好现在就走。” 乔颈背的汗毛直竖,他步出房间,直直走向黄色的速霸陆。 对街巴士站的男人显得很不耐烦,只见他左顾右盼,就像误点的公车让他等得冒火似的。速霸陆的车一触即发,方向盘抖动的程度尚好,椅套已破旧多时,一股松木的芳香剂掩盖不住雪茄烟的陈年酸味。 乔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跟踪的那家伙,就将车驶出停车场,他向右转,经过他的喜美一路朝街上驶去。露营车仍停在那里,当乔来到十字路口时,那里并没有红绿灯。他减慢车速,但没等它完全停稳,就重重地一踩油门向前飙去。 从后视镜里,乔看到那人匆匆地从巴士站跑向露营车,而露营车此时已倒车到街上了。没有记号发射器的指引,他们只好以目视接触,冒险地近距离跟踪。距离近到行踪都暴露了还不自知。 开了近四里路,乔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甩掉了他们。当他超速闯过一个黄灯之后,灯号变红,那辆露营车想跟进时,已被绿灯方向的车潮所阻。乔只听到尖税的刹车声压过了速霸陆的引擎声。 二十分钟后,乔把速霸陆弃置在洛杉矾大学附近的街上,步行到约会地点和黛眯见面。 咖啡店的生意很好,从敞开的大门飘出异国风味的啤酒香,独唱的吉他手正弹奏着曲子,虽然调子一再重复,但人们仍沉醉其中。 乔本想在对街先观察一下约会的地步,可是由于他来得太晚而作罢。六点过两分,他依指示站在咖啡屋外面入口的右侧,等待有人跟他接触。 在街上嘈杂的车声和吉他声中,他听到一阵细微的叮响声。说不出什么理由,这让乔突然有所惊觉,他紧张地四下找寻声音的来源。 门上悬挂着一串风铃,是用至少二十支不同大小和材质的汤匙所组成,它们在微风中,互相撞击出声响。就像一个淘气的儿时玩伴,记忆在深邃的往事花园中,忽隐忽现地在挪揄着他。 突然之间,乔回忆起戴家厨房里悬吊在天花板上的架子,以及控在上面的铜壶和煎盘。 从戴查理的卧房出来,去看丽莎为何尖叫。当他匆匆行经楼下大厅时,乔听到厨房用具的细微叮当声。到了厨房门口他见到吊在架上的铜壶、煎盘像钟摆一样地晃动着。等他到达丽莎身边,见到倒在地板上娇琴的尸体。这时叮当声也停止了。 但究竟是什么令这些物件动荡的呢?丽莎和娇琴都远在厨房的另一头,根本没接近这些吊着的锅盘。 就像戴查理身边那个闪着绿色的数字的闹钟,还有厨房上那三盏火苗会窜升的油灯。这些铜器发出的声响值得研究。他觉得在他洞察力的重击之下,原先的懵懂似乎已开了窍。 乔屏住呼吸,一度努力地想找出这些事件之间的关联性。但他发觉一切都是徒然,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也许像油灯、闹钟、叮当作响的厨房用具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可是在一个戴了有色镜片的偏执狂眼里,那怕是一片落叶,一阵风吹,或是斑斓的光景,对他而言,都是不寻常的征兆。 此刻他不仅是一个平凡的观察者,不仅仅是个记者,他也是个受害者,是他自己故事中的主角,所以当他看到这些虽然琐碎,但明显地相当怪异的重要细节时,他可能不再相信他记者的直觉了。 一个黑人年轻人沿着人行道朝他接近,大约是读大学的年龄,穿着一条短裤、印着洛杉矶大学的运动衫,脚踏着一双溜冰鞋。乔起初对他还不太在意,直到这孩子在他面前嘎然停住,然后递给他一支行动电话。 “你需要这个。” 在乔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这孩子用他那肌肉结实的腿一蹬就离乔而去。 乔手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四下张望,看自己是否在暗椿的监视之下,但显然没有。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乔拿起电话。“喂?”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男人问他。 “乔本特。” “你在等谁?”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怎么称呼她?” “黛咪。” “向南走一条街再过一半的路口,向右转。然后一直走,见到一家书店就进去,找传记区。”说完,对方即挂上电话。 看来,这不会是一场愉快的邂逅叙谈。 按照张贴在玻璃门上的营业时间,这家书店星期日六点就打烊了。现在已是六点一刻,书店靠近门口的日光灯都已熄灭,只有后面几盏还是亮的。当乔试着推门时,发现门并未上锁。 店里,在收银台有个黑人职员独自守在那里,年约三十多岁,瘦小结实得像个骑师。在他厚厚镜片后面,两只眼睛大大得像在审问犯人似的。 “传记区在哪里?”乔问道。 那店员从柜台后走出来,指着右边后面的角落。那里成排的书架顶上,灯光依然明亮。 当乔沿着曲折的路径,在丛书之间前进时,听到身后的大门被锁上的声音。 在传记区的甬道上,另一名黑人在等候乔。他长得像半截黑塔似的,给人一种孔武有力,不动如山的感觉。他那张胜,平静得像一尊菩萨。他说:“把姿势摆好。”‘乔立刻明白,他在和一个条子或以前是条子的人打交道。他乖乖地面向书墙,两腿分开、身体前倾,双手扶在书架上。他看着眼前那一排书,其中一本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本厚厚的自传,作者是詹亨利。 基于某种理由,甚至连这个名字似乎都有某种意义。每件事都有意义,但没一件是真有意义的事。尤其是这个死了很久的作者名字。 那警察搜身的手法专业而迅速检查完毕后说:“给我看证件。” 乔转过身来,从皮夹掏出他的驾照。 那警察比对着驾照上的照片和乔的脸之后说:“去出纳员那儿。” “什么?” “你进来时看到的那个人。” 留着山羊胡子的那小个子,正在前门等着。等乔走近时,他将门锁开启。“电话还在你手上吧?” 乔将电话递给他。 “不,留着。”出纳员说:“路边停放着一部黑色轿车,开着它到威尔夏路往西转,有人会跟你联络。” 出纳员打开门,乔看见那部车说:“谁的车?” 那人厚镜片后面放大的眼睛,把他当成显微镜下的细菌在研究,“是谁的有关系吗?” “我想是没什么关系。” 乔走出门进人轿车内,钥匙是在发动的位置。 在威尔夏大道西转,这车跟他从简费屈那里拿到的速霸陆一样老旧,但引擎声听起来好多了,而且内部非常干净,没有那股陈年雪茄的烟臭味,空气中是一股男用刮胡水的味道。 当他经过圣地牙哥高速公路下的涵洞后没多久,行动电话响了。“喂?”乔说。 送他出书店的那人说:“你一路开到圣塔莫妮卡的海边,你到哪儿时,我会再打电话给你,指示方向。” “好的。” “不要在路上任何地方停留,懂吗?” “是的。” “如果你这么做,我们会知道的。” 他们一定围绕在他四周,前面或后面一说不定都有。 他才懒得去找他们。 对方又说:“不要尝试用你手上的电话和任何人联络,我们也会知道的。” “我了解。” “只有一个问题,你开的这部车——为什么你想知道是谁的?” 乔说:“有几个令人讨厌的混蛋在找我,如果他们找到我,我不希望只因我使用了原车主的车,使得无辜的人卷入是非之中。” “老兄,整个世界都已经在是非之中了,你没注意到吗?”那人说完就挂上电话。 除了书店那个条子外,其余这些藏匿并保护杜萝丝的人,都不是专家。他们资源有限,无法与替铁克诺公司的恶棍相比,他们是思虑缜密,聪明睿智的业余好手,有足够的能力玩这一场游戏。 往圣塔莫妮卡的路上,乔想到那一排书的时候,一个名字浮现在他脑海——詹亨利。 詹亨利,又怎么样? 他想到詹亨利的成名作之一《转动的螺丝钉》。可说是最有名的鬼故事。 鬼! 那无法以常理来解释的油灯灯焰,闹钟闪动的数字,以及铜盘无端的叮当响,现在似乎都能连贯起来了。当他回忆这些景象时,很容易就想到他们超自然的物质。 虽然乔知道,是他自己的想象力加深了他的记忆。 乔也还记得,当他匆忙上楼,却了解那一声猎枪的枪响时,走廊里的吊灯忽明忽灭。在那接踵而来的可怕混乱之中,他已忘了这些诡异的细节。 现在,他想起旧日电影及电视节目中无数次降神会时的景象,开启我们这个世界与灵界之间这道门的象征,都是以电灯的明灭及烛焰的消长来表示的。 鬼! 这简直是荒谬的臆测,甚至比荒谬更糟,简直是疯了。 这世上根本没有鬼嘛。 但他又想起另一件令人不安的事,那是发生在他离开戴家的时候。他逃离厨房,身后是浓烟烈火及烟雾警报器的响声,沿着走廊到达门口,伸手握门把时,他觉得身后一阵冷风吹过,令他毛骨悚然,一股凉意钻进背脊,直透脑门。然后他穿过门廊,完全忘了自己是如何开启那扇门的。 起初他思考这件事时,还会觉得其中似乎别有蹊跷,可是若以质疑的眼光看待此事,一切又会变得毫无意义。 没错,如果他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的话,应该是烈焰的高温,而不是刺骨的凉意。还有,这股凉意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它不是那种四处散播的寒冷,而是像冰锥的尖端,更像是冰冷的针尖刺入脊椎骨一般。 可是这只是他个人主观的感觉,并不是以一个记者的素养来观察的实际现象。当时他是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自然会感觉到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这不过是在混乱时的正常心理反应。至于他将手放在门把上,并且发现自己已穿过门廊的这几秒空白记忆……呃,那也很容易以恐慌、以乱,或是以动物求生的本能,所发出的盲目力量来解释。 不是鬼! 安息吧,詹亨利。 当他经过圣塔莫妮卡住海边去的时候,乔短暂地拥抱了迷信,然后又松开,激情转眼消逝,重新恢复理性。 然而关于鬼魂的概念,乔仍然认为是有某种含义的,他有种预感,最后他必会从这些超自然现象中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可以证明的理论,就像詹亨利连细微末节都不放过的文章结构一样合乎逻辑。 一根冰灯,刺进脊椎中央的灰色组织,一支注射器,快速注进冰凉的……某种东西。 樊罗拉在她从早餐桌起身,拿出那架摄影机之前,是否感觉到那根鬼针? 戴氏夫妇也感觉到了吗? 那么丽莎呢? 难道白帝洛机长在解除自动驾驶,并殴击副机长的脸,然后平静地驾着三五三号班机撞向地表之前,也感觉到了吗? 也许不是鬼魂,而且某种和邪恶精灵一样恐怖而且恶毒,来自地狱的……某种鬼魂的近亲。 当乔离太平洋只剩两条街时,行动电话响了。“好,右转上海岸公路,继续开,直到你再次听到我们讲话为止。” 夕阳已开始西沉,海面闪耀着余晖。 到马里布时电话又响了,指示他转弯到一家位于绝壁上,可以俯瞰太平洋的“海边的圣他非”餐厅。 “将电话留在驾驶座旁边,把车交给侍者,他知道你是谁,是以你的名字订的位。”对方说完,再次挂断电话。 只见那位拉丁美洲高的待者,比任何拉丁美洲裔的明星都要来得英俊,正如电话上那人所说,这侍者正在等着他,也没给他取车卡。 “海边的圣地非”的内部装潢,看得出来花了不少钱。 乔敏感发觉自己的一身打扮,和这里的格调实在不相称。他从离开科罗拉多之后,已经十二个小时未曾修过面。那件灯心绒的夹克因为先前淋过雨,现在变得皱巴巴一付很破旧的样子,而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落魄的流浪汉,或刚喝过酒的醉鬼。 话说年轻的女老板和任何一个漂亮的女明星比起来可谓不逞多让。只见她四处穿梭递送餐点,大概也是在等待被发掘的一天,好能一举成名,荣登奥斯卡宝座吧。她对乔邋遢的外表一点也不在意,还引导他到窗边的一个双人座。 “你的同伴会晚点来,”女老板说,显然她指的是黛咪。 “她请你自个儿先用餐,稍后她会过来。” 乔实在不喜欢事情是这样发展的,他急切地想和萝丝连系上,急切地想知道她会告诉他什么——急切地想要找到妮娜。 但他仍得依他们的游戏规则在玩,“好的,谢谢。” 点过餐后,乔走到洗手间去。他有点不敢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满脸的胡渣,看起来活像个通缉犯。洗了一下手脸,梳了梳头发,可是看起来仍然不像该坐在靠窗位置的人。 靠着椅子,啜饮着冰啤酒,乔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客人,有些还是颇为知名之士。 乔舒适地享用晚餐,每样东西都可口极了。 乔边吃边注意四周的客人,包括那些不是太有名,但因为漂亮迷人,通常会在戏里轧一脚的小明星。 餐后还有芒果布丁和冰淇淋,乔惊讶地发现,观察别人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他和蜜雪儿曾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四处闲逛,享受徒步之乐。但过去一年,他从未对其他人发生兴趣,他只在乎他自己,和他的痛苦。 现在知道妮娜还活着,并且抱着找到她的期待心理,已使乔逐渐脱离之前封闭的自我世界,回到现实生活中。 一个黑人妇女,招呼两位客人到附近的桌子就座。 这两位客人身穿黑色长裤,白色丝质衬衫,以及软皮夹克。较年长的那个,年约有四十岁,有一双巨大而忧伤的眼睛。他那嘴丰润得可以去拍露华浓的广告,长得够英俊,也可以当一名侍者,除了他有一个长年酗酒而变红了的鼻子。 还有他那张永远没办法完全合拢的嘴,给人一种懒散的印象。 他那个蓝眼的同伴,看起来比他小十岁,有一张粉红的睑。嘴角挂着一抹他无法控制的神经质微笑,似乎是长期对自己的不确定感所造成。 与那位癌君子电影明星共进晚餐的褐发女郎,立刻被有张性感嘴的家伙所吸引,也顾不了他是否有个红鼻头了。她死盯着他看,他也像一条鳟鱼在河里,看见水面上飞着的虫子一样,立即有了反应——只是很难说两人当中谁是鳟鱼,谁又是虫子。 这瘾君子也注意到他俩之间的眉来眼去,他用一种忧郁的眼神看着那人。突然他站起身来,几乎弄翻了椅子。他曲折地横过餐厅,似乎准备教训对方。出人意表地,他在那两人的桌前转个弯消失在通往洗手间的走道里。 这时,有双悲伤眼睛的男人正在吃大麦粥里的小虾,他用叉子叉起虾子,先用鉴赏的眼神审视叉尖上的虾。再用很猥亵的动作将它送人嘴里。当他在细细品尝的时候,将目光投向那位褐发女郎。似乎在暗示,只要有机会和她上床,他会像对虾子那样对待她,让她欲死欲仙。 那褐发妞很难说是被挑逗起来,还是被打败了。这两种情绪对有些洛杉矾人来说,就像是连体婴,没办法分开的。 不管怎样,她离开了那明星的桌子,拿了一张椅子与那两个穿夹克的人坐在一起。 乔很好奇,当那窝囊废的明星回来时,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就在等候事情发展的时候,有着一双亮眼的传者来到乔的身边,告诉他晚餐不必付帐,黛咪正在厨房等他。 乔觉得很讶异,他留下小费,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朝走道走去,这条走道是通往洗手间与厨房。 当他到达往厨房的通道时,这一幕似曾相识的画面深深困惑着他。乔移动脚步之前,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那勾引者举起叉子,用他那悲伤的眼睛审视着叉尖上的虾子。揭发女子正在喃喃而语,而有张粉红脸的男子,则正在注视看他们。 乔的困惑刹那间变成警觉。 一时之间,他不了解为何会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接着在他想象之中,那把叉子变成了弹簧刀,而虾子则变成了乳酪。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不是在餐厅,而是在旅馆的房间里。不是这褐发女郎,而是芭芭拉。如果不是这两个男人,那一定是跟他俩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当然乔从未见过他们,只是听过芭芭拉简短而生动的描述。那猎狗似的眼睛,那个鼻子“像有二十年酒龄的酒糟鼻”,厚厚的嘴唇。较年轻的那个,有张粉红的脸,和无法停止抽搐的笑容。 乔实在不信这会是巧合。 令人难以置信,铁克诺的人居然在这里。 乔迅速沿着走道,穿过两扇回旋门,走进一间用来准备沙拉的大房间。两个穿白制服的厨子,正迅速而技巧地将青菜排列在盘子里。而在主厨房里,那个健壮黑女人正在等他。她那一身鲜明的衣服和亮丽的珠宝,都难掩她焦急的神色。她那张爵士歌手的大脸,漂亮、活泼充满了欢乐。但此刻听不到她的歌声,也见不到她的欢笑。 “我叫马凯莉,实在抱歉不能与你共进晚餐,乔。招待你一餐,聊表心意。”她那性感又朦胧的声音,使乔确定她就是他称为黛咪的女人。“但计划有变,蜜糖,跟我来。” 马凯莉带领乔穿过拥挤的厨房,乔紧跟在她身后问:“那么你知道他们的事?” “当然知道,今天电视新闻就有。新闻播报员先给大家看那些卷起你头发的玩意儿,然后试着推销它。这可怕的东西改变了一切事情。” 乔将手放在她肩上拉住她,“电视新闻?” “在她与他们交谈之后,有几个人被谋杀了。他们在新闻中声称某种原因,”马凯莉说:“但是谋杀没错。”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是说餐厅那两个人。” 她皱着眉说:“什么人” “两个穿黑长裤、白色丝衬衫,黑色皮夹克——” “是我带的位。” “对,我一分钟前才认出他们。” 她困惑地摇着头说:“但是蜜糖,我们知道你没被跟踪。” “我没有,但可能你有。或是保护萝丝的人被跟踪了。” “如果不经过我们,连魔鬼都很难找到萝丝。” “但他们总算是找出是谁藏匿了她一年,现在他们很接近了。” 马凯莉自信满满地对乔说:“谁都别想动萝丝一根汗毛。” “她在这里吗?” “正等着你。” 他的心凉了半截。“你不了解——外面餐厅那个人,不可能是单独前来的,他们在外面一定还有很多人,也许有一支小型军队吧。” “是啊,也许吧。但他们不知道是在和谁交手,蜜糖。” 她黝黑的脸庞上显出坚定的决心。“我们是浸信教徒。” 显然,乔并未听清楚她的话。他紧跟在她身后穿过了厨房。 他们穿过一扇门进入整间都是泡沫的洗涤室,所有的蔬菜水果在送往主厨房之前,都要在此清洗整理。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当然空无一人。 一直走,一直走,在红色的“出口”标志下,有一扇通往外面的铁门,此刻是关着的。送货卡车正停在外面卸货,然后送进来。左手边处有一架升降机。 “萝丝就在底下。”马凯莉按下按钮,升降机的门立刻开启。 “底下是什么?” “呃,有一阵子,这升降机是供宴会厅和平台之用,你就可以在海滩举行大型的宴会。但现在已被海岸委员会订下规定,严禁使用,所以现在只当储藏室。你下去后,我会叫几个男孩子来移动架子,挡住这个洞。我们会把升降机掩饰得很好。甚至没人会知道有人在这里。” 乔对这种困于一隅的方式感到极为不安,“但如果他们找到升降机怎么办?” “我要叫你‘烦恼乔’了。” “过一会儿,他们会过来探虚实。他们不可能等到打烊时间就回家睡觉的。所以我一旦下去,还有其他出路吗?” 他坚持己见地问。 “前面的楼梯尚未拆掉,那是给顾客上下用的。上面盖了一块装有绞链的板子,所以你看不到它,你可由那条路到上面。不过你会经过女老板位置,那在餐厅中央,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不好。” “如果状况不对,你最好从底下的门逃到平台,那里连接海滩和整条海岸。” “他们也可能堵住那个出口。” “那是通到峭壁的底部,从上面他们不会想到那里。你应该放轻松点,蜜糖。我们站在正义这一边,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算很重要。” “烦恼乔。” 乔走进升降机,用手臂挡住正要合起的门。“这地方和你是什么关系,凯莉?” “半个店东。” “菜好极了。” “你可以看出我是做那一行的,以为我不知道吗?”她开朗地说。 “你和萝丝是什么关系?” “我不久就要叫你‘好奇乔’了,萝丝二十年前嫁给我哥哥,他们在大学里认识的。我一点也不惊讶路易脑筋好到能读大学,但我的确很惊讶他有这样的头脑,能认识像萝丝这种女孩。后来,这男人证明他毕竟是个呆子,四年之后他们离婚。萝丝无法生育,而传宗接代对路易来说太重要了——虽然这男人又笨又没常识,但他也知道萝丝要比一屋子的孩子更加珍贵。” “他不当你嫂子已经那么多年了,但你还愿为她这样冒险?” “哦,你以为路易这个笨蛋和她离婚之后,萝丝就变成青面獠牙了吗?她还是和我初见她时一样的甜美。我早就把她当自己姊姊一样看待了,好了好了,现在她正在等你,好奇乔。” “等下等下,还有一件事,刚才你说,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在和什么人交手的时候……你是不是说‘我们是浸信会教徒’?” “没错,我是那样跟你说的,在你的认知里,你认为‘强悍’和‘浸信会教徒’不搭轧,是吗?” “呃,这个嘛——” “我爸妈在密西西比州,面对三K 党时强硬不屈,那时三K 党的爪牙要比现在还多。之前的祖父母也是如此,他们从不让恐惧打垮他们,当我还是小女孩时,我们在墨西哥湾遇到台风来袭。也在洪水中动后余生,安然度过脑炎疫情的流行。每次贫穷的时刻,根本不知明天的食物在那里,但我们都—一度过,星期日我问的歌声依然嘹亮,也许美国海军陆战队只比南方浸信会教徒强一点吧。” “萝线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幸运。” “我才幸运,”马凯莉说:“‘她让今天的我比从前更为提升,去吧,乔。跟她待在这里,直到我们打烊之后,我会想办法让你们出去。时间到了我自会回来。” “要早点哦。”他警告她说。 “去吧!” 14 没想到,终于能单独和杜萝丝博士见面了,只见她坐在屋子角落一张刀痕累累的工作桌旁,身体前倾,手时撑在桌面上,双手交握,静静地等待着。眼神肃穆但充满了温柔。 这位娇小的幸存者,保有乔千方百计想知道的秘密。如今他竟忽然感到心虚。 天花板上的灯泡有些已坏了,有些好的也是东歪西倒。 所以他走在底下只觉光影交错,犹如在水中王国。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判了刑的人,囚禁在地底下的水泥囚房里。走过一排排死囚的牢房,正要去接受极刑的惩罚,但他同时又相信宽恕与重生这回事。当他逐渐接近事情真相揭晓时,他的思绪愈发混乱,而希望这玩意儿就像一群亮丽的鱼群,在他内心黑暗处,一闪而过。 右边墙面对沙滩和大海,有两个门及一排很大的窗子,但却看不到海岸,因为玻璃全用金属防护罩保护着,基本上宴会厅看起来像是个碉堡一样。 乔在萝丝对面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之前在墓园的时候,这女人有一种惊人的魅力。她虽娇小,但看起来却比乔更为凛然而不可侵犯,尽管她的手腕像十二岁的少女一样细小。她那如磁石般的眼光吸引住他整个人,直探他心底深处,使他顿觉自卑。但她的外表是那样脆弱,粉颈是那样纤细,香肩是那样削瘦,就像孩童一般易受伤害。 乔向她伸出手,萝丝也伸手紧握着。 乔心里的恐惧与希望正在交战,他根本无法开口问妮娜的事,萝丝此刻看起来比在墓园时更为肃穆。她说:“事情发展得实在糟糕,他们杀了每一个和我交谈过的人,他们不会就此罢手的。” 乔心里的束缚去除之后,他第一个想问的问题,是有关他小女儿的生死。“我和戴氏夫妇在那间屋子……还有丽莎。” 她杏眼圆睁地说:“你是指……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难……” 她的小手在他掌中微微紧缩了一下,“你看见了?” 乔点头说:“他们杀了自己,真可怕……那么暴力、疯狂。” “不是疯狂,不是自杀,是谋杀。天啊,你怎么还能活着?” “我跑了。” “就在他们仍在被屠杀的当时?” “查理和娇琴已经死了,而丽莎全身着火。” “所以当你跑掉的时候,她还没死?” “没死,她站在那里继续燃烧,但没喊叫,很安静…… 只是静静地烧着。“ “那么你是及时逃出了,那真是奇迹。” “萝丝,他们怎么会这样的?” 她注视着乔的眼光低垂下来,看着自己紧握在一起的手。她没回答乔的问题,倒像是讲给自己听似的说:“我以为这只是开始工作的一种方式——把消息带给在那架飞机上罹难乘客的家属。但都是因为我……所有这些血腥事件。” “你真的是在三五三号班机上?”乔问。 她再度望着乔的眼睛说:“经济舱,第十六排,座位B ,与窗子相隔一个位子。” 她声音的真诚,就像雨水和阳光在草叶上一样的真实。 “真的毫发无伤地走离坠机现场?” “毫发无伤。”她低声地说,加强她逃生的奇迹性。 “而且不只是你一人。” “谁告诉你的?” “不是戴氏夫妇,也不是你跟他们谈过话的人。他们都对你有信心,归守着你告诉他们的秘密。问我如何知道的,那得回到那一晚。你还记得尹杰夫和尹梅前吗?” 萝丝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自由交换牧场。” “今天下午我在那里。”他说。 “他们真是好人。” “宁静又可爱的生活。” “而你是个好记者。” “受宠若惊。” 她的眼睛像一潭漆黑但发亮的湖水。乔看不出沉在湖底的秘密,到底是会把他拉下去,还是让他浮上来。 萝丝说:“俄很对不起那架飞机上的所有人员。对他们的早逝感到难过,更为他们的家属难过……还有为你。” “你并不知道你把他们推向危难,对不对?” “老天,当然不知道。” “那么你就不必内疚。” “虽然如此,但我还是觉得难过。” “萝丝,请告诉我,我已绕了一大圈,就是为了听答案。 你到底告诉了其他人什么事?“ “但他们杀了所有我告诉过的人。不只是戴氏夫妇,还有其他人,起码有一打。” “我才不在乎呢。” “但我在乎,因为现在我知道这很危险,不能把你推下火坑。这件事我得考虑。” “没有危险,什么都没有。反正我已死了,”他说:“除非你告诉我的事能让我重生。” “你是个好人,在有生之年,你能为这乱七八糟的世界做许多事情。” “以我的情况是办不到的。” 她的眼睛,那一潭湖水,透露着悲伤。乔突然感到惊惧,想逃离她的注视——但做不到。 他们的谈话曾给乔来接近他所畏惧不敢提的问题,此刻他知道,在再度丧失勇气之前,他必须提出。 “萝丝……我女儿妮娜在哪里?” 杜萝丝沉吟片刻,最后用她那只空着的手,从深蓝色运动上衣的内口袋,抽出一张拍立得的相片。 乔看出那是一块墓碑,上面的铜板镌刻着他太太和女儿的名字——一这是她前一天所拍的照片之一。 她紧握一下乔的手,表示鼓励之后,将乔的手松开,把照片塞到他手里。 乔凝视着照片说:“驰不在这里,不在地底下。只有蜜雪儿和萝丝,但没有妮娜。” 几乎是用耳语,她轻声地说:“开启你的心,乔,开启你的心和思想——现在你看见什么?” 终于她将改变了萝拉、戴氏夫妇及其他人观念的礼物带来给他了。 乔注视着照片。 “乔,你看见什么?” “墓碑。 “敞开你的心智。” 抱着无法以笔墨来形容的期待心情,乔用他的手来寻找影像。“花岗石、铜版……四周的草地。” “敞开你的心。”她轻声说。 “她们三人的名字……日期……” “继续看。” “……阳光……树荫……” “敞开你的心。” 虽然萝丝的诚心无庸置疑,她那小小的咒语——敝开你的思想,敞开你的心——开始变得似乎很愚蠢。好象她不是一位科学家,而是新一代的宗师。 “敞开你的心智。”她仍坚持地轻声说。 花岗石、铜版、四周的草地。 她说:“不要只用看的,懂吗?” 乔原先浓厚的期望,像香甜的牛奶逐渐变质一样,开始觉得有点酸味。 萝丝说:“你是否觉得照片很怪异?不是对眼睛而言……而是对你的手指?皮肤是否有种奇异的感觉?” 乔几乎就要脱口告诉她说没有,他感觉到的就是一张照片而已,光滑又冰凉——但之后他的确开始有奇异的感觉。 起初乔觉得他复杂的皮肤组织,似乎起了一种他前所未曾经历过或想象过的变化。他在抚摸照片时,可以感觉到照片里每样东西的浮凸形状,以及指尖细小的皮肤沟纹。似乎每一个指尖都有排列精细而敏感的神经末梢。 从照片上流入更多的触觉讯息开始进人乔的脑神经中,超过他所能处理和了解的范围,他已被照片表面数以千计肉眼所不能见到的细微小坑所击溃,也被触摸到照片上组成墓园影像的彩色颜料、定影剂及其他化学物质的感觉所击溃。 然后经由触觉,乔感受到照片的深度,似乎它不仅是一张二度空间的照片而已,而是一扇看得见墓地的窗,他能经由此扇窗到达墓地。他的指尖可以感受到夏日的温暖,可以感触到大理石、铜版及青青的草地。 更奇妙的是,他现在可以感觉到色彩,似乎有导线经过他的脑子,和他的感觉混杂在一起,当他说“蓝色”的时候,他感觉到来自远处一处眩目的光芒,然后听见自己说“光亮”,那种蓝色与光亮的感觉,立即转变成视觉的效果。 乔喘息着将照片坠落,似乎它在手中变成活的一样。 蓝色的光芒在他视野的中央啪啦一下变成一个小光点,就像关掉电视机时,荧幕上画面消失的情况一样。这光点逐渐变小,像是遥远的星光,然后消逝。 萝丝倾倚在桌面上正望着它,乔偷偷朝她那命令式的眼睛看了一眼,然后感觉到有些东西和他先前见到的有所不同。悲伤与怜悯没有少,同情与智慧依然存在,但此刻乔见到——或认为他见到——萝丝骑着一匹意念的疯马,正朝悬崖奔驰。她要乔追随于其后。 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乔,你所害怕的事,和我无关。你真正害怕的是对你一生拒绝相信的事敞开心灵。” “你的声音,”他说:“那种耳语,那一再重复的句子——开启你的心灵,开启你的心智——就像在施催眠术。” “你真的不相信。”她如往常一样平静地说。 “照片上有东西。”乔可以感觉得出自己声音的颤抖和沮丧。“ “你是指什么严她问。 “化学物质。” “不对。” “一种可以经由皮肤吸收的迷幻药。” “不对。” “我从皮肤吸收了些什么东西。”他坚持己见,“使我陷入改变了的知觉状态。”他将两手在灯心绒夹克上面搓揉。 “照片上没有东西能这么快经由你的皮肤到达血液循环系统,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在几秒之内影响你的心智。”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对不对。” “我知道是对的。” “我不是药剂学家。” “那就去请教别人。”她不带任何敌意地说。 “狗屎!”他那非理性的怒气又爆发了出来,就像他曾短暂地对芭芭拉发作过的一样。 他声音愈大,萝丝反而愈镇定。“你刚才所经历的,是心理学上的副感觉。” “什么?” 杜萝丝此刻是百分之百的科学家。“副感觉,就是将刺激以不同的型态加诸在人身上时,所产生同一种型态的感觉。” “非洲土人驱邪的那一套?” “完全无关。举例来说,当一条你很熟悉的曲子开始演奏前面几个小节时,你不是在听它,可能你是见到某种颜色,或是闻到某种香味。对一般大众来说,这种情况是少有的。但大部分人对这些照片的最初感觉是的确如此——尤其是对神秘主义者来说,更为普遍。” “神秘主义者!”他差点要一头栽在地板上。“我不是神秘主义者,杜博士,我是个犯罪新闻的新闻记者——或者曾经是。我只对事实感兴趣。” “副感觉并不是宗教痴狂的产物,如果你本来是这么想的话。乔,它是有科学根据的。即使那些不相信的人,以及有良好教育背景的人,都认为那是人类意识最高境界的灵光乍现。” 她那原本冰冷的眼睛,此刻似乎热情多了。乔的眼光与她甫一接触,立刻移开。深怕那把火会延烧到自己。 “如果它是某种涂在照片上,由皮肤吸收的药物,”她那种令人发狂的轻声细语,八成是一种魔鬼施展伎俩。“那么在你丢下照片之后,药效会依然维持。” 乔一句话也没回,他内心极度混乱。 “但当你将它丢开时,这效果立刻中止。因为你刚才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个幻影而已,乔。” “妮娜在哪里?” 萝丝指着他刚掉落在桌面上的照片说:“你去看。” “不要!” “别怕。” 乔怒火中烧,这种狂乱的怒火,以前令他自己相当感到害怕。此刻他也害怕,但他无法控制。 “妈的,妮娜在哪里?” “开放你的心灵。”她镇静地说。 “这全都是狗屎!” “开放你的心灵。” “开放到什么程度?直到我脑袋空空?那就是你希望的,对不对?” 萝丝给他时间让他冷静下来,然后说:“我并不要你变成什么样子,乔。你问我妮娜在哪里,你想知道你家人的状况,我给你照片,这样你就能见到她们了。” 她的意志力胜过乔,一会儿后,他发现自己已将照片拾起。 “记住这种感觉。”她鼓励乔。“让它回到你脑海。” 虽然他将照片在手里一再的翻转,但那种感觉没再回来。他用指尖在光滑的影像上绕圈子,但无法感觉到花岗石,铜版及草地。他召唤蓝色的光芒,也不曾再现。 乔愤而将照片丢掷一旁说:“我不知道我搞这些干什么。” 萝丝很有耐心地微笑着,她同情地向乔伸出手。 但乔拒绝握她的手。 乔现在觉得她就像新世代的宗教狂热份子,这一点虽然让他深觉挫折。但他也为自己不能第二次迷失在那幻觉似的蓝光之中而感到难过,他使蜜雪儿、克莉丝和妮娜都失望了。 但他想,如果是由于化学药品或催眠术所产生的幻觉,那就没什么意义了。就算自己再作一次白日梦,也无法挽回他所失去的。 一连串的困惑在他脑海中飞跃穿梭。 萝丝说:“没事了,浸染的照片通常是足够了,但不是每次都可以。” “浸染?” “没事,乔,真的没事。以前有一个人……一个跟你一样的人……唯一能让他相信的方法,只有靠接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接触。” “什么接触?” 萝丝没回答他的话,她拿起那张照片,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似乎她真的清楚地在上面看到了一些乔看不到的东西。 若说她的心智此刻接触到混乱的话,那她掩饰得很好。因为她像乡村池塘,在无风的黄昏一样的平静。 她的镇静只会使乔火上加油。“妮娜在哪里?妈的,我的小女儿在哪里?” 萝丝平静地将照片放回夹克口袋中,“乔,如果我是一群参与一项革命性系列医药实验的科学家之一,而且如果我们无意中发现人死了以后的某种生命型态……” “打死我也不信。” 她的柔和正好和乔的尖锐成对比。“这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子虚乌有的事。几十年前,分子生物学和物理学的某些学科就发现了所谓‘创造出来的宇宙’。”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你把妮娜藏在哪里?为什么你要让我相信她已死了?” 萝丝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她的声音仍然柔和得像禅宗一般平静。“如果科学指引我从前一条路,可以见到死后生命的事实,你是否愿意看看它的证据?大多数的人一定会立刻说:”愿意‘,也不考虑这件事对他的一生有多么重大的影响,甚至会改变他一向对重要事物的看法,以及他原来对人生的计划。然后……如果这种启示是会让你濒于崩溃的边缘,你是否愿意看一看这个事实——即使它给你的惊吓一如带给你的升华;给你的恐惧一如喜悦;它的深不可测及怪异诡橘一如它对你的启迪教化?“ “杜博士,你跟我说的这些都是废话,毫无意义。就像水晶能治病,灵魂沟通和飞碟绑架人一样的荒诞无稽。” “不要只用看的。” 乔已气红了眼,他认为萝丝的平静,只是操纵人的工具而已。他站起身来,两手握拳,“你在那架飞机上,带了什么东西到洛杉机?为什么铁克诺公司的人,会为了阻止你而杀了三百三十人?” “我正想告诉你。” “那就告诉我啊!” 她闭上眼,似乎在等他的这一阵风暴过去——但她的平静只会火上加油。 “你以前的老板,何尼洛,也是我以前的老板。他涉入此事有多深?”他质问萝丝。 她一句话也不说。 “为什么戴氏夫妇、丽莎、罗拉和白机长会自杀?而且为什么他们的自杀,依你刚才所说,会是谋杀?楼上那些人又是什么人?这一切都在搞什么鬼?”他气得发抖,“妮娜在哪里?” 萝丝张开眼,露出关切的神情,她的宁静终于被搅乱了。“什么楼上的人?” “为铁克诺或他妈的某个秘密特情单位,或是某个人工作的两个痞子。” 她的目光朝着餐厅看。“你确定吗?” “我在用晚餐时认出他们。” 萝丝墓地站了起来,她仰头看着低垂的天花板。似乎她处于一艘在海洋失控下沉的潜艇之中。慌乱地计算海水深处的压力,等待着外壳破裂时的第一个讯号。 “如果他们之中的两人在里面,那你可打赌其他人一定在外面。”乔说。 “天啊!”她轻声说。 “马凯莉打算在打烊之后,想法子让我们溜出去。” “她不了解,我们现在就得离开这里。” “她拿箱子挡住了升降机的入口——” “我才不管那些人或他们他妈的枪,”萝丝说:“如果他们跟在我们后面,下到这里来,我可以面对并且控制住场面的。我不在乎死在那种情况下,乔。但他们实际上不需要跟在我们后面。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此刻在这栋建筑物的某个地方,他们可以摇控我们。” “什么?” “遥控我们。”她害怕地说着朝其中一扇可通往平台和沙滩的门走去。 乔气冲冲地跟在她后面问:“那是什么意思——遥控我们?” 那门是由一对可用手指旋开的螺钉所固定,她卸下上面的那一个。乔用手夹住底下那个,不让她打开。“说,妮娜在哪里?” “乔,看在老天的份上——” 这是杜萝丝第一次露出脆弱的一面,乔则乘胜追击,“妮娜在哪里?” “待会儿再告诉你,我保证。” “现在就说!” 这时,楼上传来哗啦一声巨响。 萝丝喘息着转向门,眼睛盯着天花板,仿佛它就要掉在他们头上似的。 乔听到从升降机传来一阵争吵声,是马凯莉和至少两个或三个男人在争执。他确定那声巨响是挡住升降机门的空箱及架子,被拉开丢掷的声音。 “当那两个穿皮夹克的人发现了升降机,并且知道这栋建筑物有地下层。他们也许会想到,未在沙滩布置眼线,而给萝丝和乔留了一条逃生之路。其他人现在也许正在寻找通往四十尺高峭壁底的捷径,希望能堵住他们。 乔面对着萝丝,决定不惜任何代价要找出答案,他狂怒地问:“妮娜在哪里?” “死了。”她似乎有点言不由衷的说。 “见你的鬼她死了。” “乔,拜托——” 乔非常的愤怒,因为萝丝骗他,就像过去一年中,许多其他的人骗他一样。“见你的鬼她死了,门儿都没有。我跟尹梅茜谈过,那晚妮娜还活着,她现在一定还活在某个地方。” “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屋子里,”萝丝用急迫而颤抖的声音重复她刚才说的话:“他们就能遥控我们,就像戴氏夫妇,丽莎和白机长一样!” “妮娜在哪里?” 头顶上,升降机的马达辘辘在作响,升降机缓缓上升。 “妮娜在那里?” 宴会室头顶的灯光忽然黯淡下来,电许是因为升降机耗电的关系。 在灯光暗下来的时候,萝丝恐惧得叫了出来,她不惜用身体撞乔,想将他移动开来,并且疯狂地抓他那只夹住下面螺栓的手。 她的指甲整个掐过乔的肉里,痛得他只好松开了锁。萝丝拉开门,一阵海风吹来,她跑出门外,直向黑暗中奔去。 乔跟在后面冲出去,在这二十尺宽,八十尺长悬吊在半空的平台上,每一步都造成定音鼓似的回响。萝丝已到达楼梯口。乔跟在她后面,发现平台距沙滩有十四至十六尺高,有条两段式的楼梯通往底下。 萝丝长得黑,又穿着深色衣服,所以在黑色的阶梯背景下,几乎看不见她的人影。当她到达浅色的沙滩之后,才能看见她的轮廓。 沙滩两头距离有一百多尺,发出磷光的海面翻搅起白色的浪花,不断冲刷着海滩而发出低沉的声音,这不是一个让人游泳或冲浪的海滩,看不见任何营火。 乔并不想让萝丝停住或慢下来,当他追上她时,乔反而跑在她身边,把步伐放小,以免超越她。 她是乔与妮娜之间唯一的连系,乔被她忽而平静忽而恐惧的态度和明显的神秘主义所困惑。乔对于萝丝在墓园时,曾让他相信她最后一定会告诉他实情,结果对于妮娜之事却又说谎,感到万分的生气,但他俩的命运是彼此纠缠相连的,因为只有她,才能引导乔找到自己的小女儿。 当他们踩在软软的沙地上向北经过餐厅的角落时,有人从峭壁边冲过他们的前面然后跑到右边。这黑影在夜间显得高大且动作迅速,像在梦魇中窜出袭击的隐形野兽。 “注意!”乔警告萝丝,但她也看见这攻击者,并已做出闪避的动作。 当这快速移动的影子挡住萝丝的去路时,乔试着挡住这攻击者,但他自己却被第二个人从后方扑倒,这家伙是从海边过来的,高大得像职业足球队的后卫员。他俩同时重重摔落在地面,乔肺里最后一口气也被压了出来,他急促地喘息着,因为他们着地时的沙又软又深,他被压在下面,毫不留情地又踢又捶,从攻击者的身下翻转上来。,当他正站直双腿时,他听到从沙滩远处有人对萝丝大喝一声——“婊子,别动!”一接着,一声枪响,沉闷而平板。他不敢去想子弹贯穿萝丝头部的情景,他也不敢去想他将永远失去妮娜了。但他无法不去想,这像是一道烙痕,永远印在他脑海里。 攻击他的人,一边咒骂一边从沙摊上站起来。当乔转过身来准备对付这敌手时,他胸中充满了粗暴与怒火——二十年前他曾为此被赶出少年拳击队。此刻他已变成了一头野兽,像猪一样敏捷且残酷的掠食者。 他把这个对手当成需要为弗兰的风湿关节炎负责的人。 他认为是这个龟儿子使弗兰的关节肿胀变形,他认为就是这痞子放了个漏斗在白机长的耳朵上,倒了一些使人发疯的药进入他的脑子。 所以乔朝那家伙的胯下一脚踢去,当他痛得弯下腰时,乔抓住那混蛋的头,同时膝盖向上一项,直接撞在他的脸上。乔听到那人鼻子裂开的声音,感觉到他的牙齿掉落在自己的膝盖头上。只见那家伙向后瘫倒在沙滩上,气喘如牛的鲜血直喷,像个孩子一般哭了起来。 但这对乔来说还不够,此刻地兽性大发,比任何野兽都要凶猛。他朝着那家伙的肋骨猛踢,因为他穿的是耐克牌球鞋,不是硬头的那种。所以他改踩那痞子的喉咙,想把它气管踩断。结果是端那人的胸,一次不够他还想继续端,直到把他喘死为止。但此时他被第三个人从后面撞倒。 乔的脸朝下仆倒在沙滩上,那新加入的攻击者,至少有两百磅体重压在他身上,使他动弹不得。乔将头侧过一边,牌出口中的沙,卯足全力想将那人顶起,但也只是白费力气,他全身早已筋疲力尽,只能无助地躺在那里。 就在他沮丧地喘息之时,他觉得那家伙拿出一把钝器项在他的脸颊。在他听到那人的威吓之前,乔就已经明白那是把什么东西了。 “如果你希望我轰掉你的脑袋,我不反对,”这陌生人说的声音回荡着一种疯狂杀人癖的味道。“我会这么做的,你这个驴蛋。” 乔相信他会,于是停止了反抗,拚命的喘气。 但沉默的屈服却不能让坐在他身上的人满意。“你这个混蛋,回答我!你要我轰掉你他妈的脑袋,是不是?” “不要。” “不要?” “不要。” “想不想站起来?” “想。” “我可是快没耐性了。” “我知道。” “你这个婊子养的。” 乔不再说话,只是吐出嘴中的沙,并深深地呼吸,以蓄积体力。 萝丝在哪里? 坐在乔身上的人也在大力喘息,呼出的气,一股大蒜味。这不但让乔有平静下来的时间,也让他恢复了体力。他闻到一股莱姆古龙水和雪茄烟的味道。 萝丝怎样了? “我们现在要这个了,”那家伙说:“我先站起来,家伙可是会对准你的头。你躺着别动,直到我退后告诉你说好了你才站起来。”为了加强他的话,他把枪管用力紧压乔的脸。 深陷入脸颊碰到牙床,让乔十分痛苦。 “你明白了吗?乔卡本特?” “明白了。” “我可以毙了你,然后走开。” “那我就凉掉了。” “没人可碰我。” “我绝不会。” “我是说我有警徽。” “当然。” “你想看吗?我把它钉在你他妈的嘴唇上。” 他们刚才没喊“警察!”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他们就是假条子,只能说他们不想声张罢了。他们想干净俐落的办完事,然后尽快的离开。免得向地方警局解释他们为何在此出现,那会让他们因为越区办案而报告写个没完,说不定还会被问到伤脑筋的问题,问他们是从那一条法律执行勤务。如果他们不是铁克诺公司的员工,那他们一定有某个联邦单位的背景,但他们开枪时也没听见吆喝“联邦调查局”或“药物管理局”之类的话,所以他们一定是政府利用预算分配当中,数十亿的黑箱作业预算来支付的秘密特勤单位。 陌生人终于离开乔站了起来,后退两步说:“站起来。” 乔的眼睛已能适应黑暗,从他离开宴会室,沿着沙滩向北奔跑到现在为止,大约花了两分钟的时间。此刻四周已没当初那么黑暗。他待在黑暗中愈久,愈了解到他几乎是无机可乘。 虽然那顶漂亮的巴拿马帽子不见了,但黑暗中那名枪手的模样依然清晰可辨——就是那个说故事的人。暗夜中,他的白长裤、白衬衫和满头的白发,似乎将四周的光线集于一身,就像降神会中的幽灵,发出淡淡的光芒。 乔回头望一眼,并看着峭壁上的“海边的圣他非”,他可以看到桌边用膳者的轮廓,但他们可能看不见黑暗中海滩上所发生的事。 那个胯下被踢,脸上挨揍的特勤人员,仍趴在旁边的沙滩上。虽然呼吸不再哽塞,但他仍痛苦地捂着脸,血仍汩汩地流着。他努力地挤干一直忍不住的眼泪,用一连串的脏话来代替啜泣。 乔叫喊着:“萝丝!” 那白衣枪手说:“闭嘴!” “萝丝!” “闭上你的嘴,转过身来。” 沙滩有一个人影,静静地出现在说故事者的背后。他没说明他是铁克诺的人,只是说:“我有一把点四四的左轮枪,离你后脑只有一寸。” 那说故事的人似乎和乔一样错愕。乔被整个情况的转变完全弄糊徐了。 拿着左轮枪的人说:“你知道这武器的威力有多大吗? 你知道脑袋会变成什么模样?“ 说故事的人虽然全身仍淡淡地发光,但此刻却像个孤魂野鬼般无力,“狗屎!” “粉碎你的头骨,把你那猪脑袋从你颈上轰掉,那就是它能做到的。”这后来的人说:“现在,把你的枪丢在乔面前。” 说故事的人犹豫不决。“ “现在就丢!” 就算是投降也死要面子,说故事的人鄙夷地将枪丢在乔脚前。 持有点四四的救星说:“乔,把它捡起来。” 当乔捡起手枪时,他看见这新来的人,把枪当棍子用。 说故事的人先是双膝跪下,接着两手扶他,但尚未昏厥。直到手枪第二次敲下,他才一头栽过沙里,面孔如下,鼻子像块马铃薯一样种在沙里。 拿着点四四手枪的陌生人是个黑人,一身的黑衣黑裤,只见他弯下腰,将那白发人的头轻轻地转向一边,以免这昏过去的痞子会窒息。 那个被膝盖撞烂脸的特务已停止咒骂,此刻他的同党已没法听见,于是他又放声哭泣起来。 那黑人说:“乔,走啊!” 此刻乔对马凯莉这一群业余的杂牌军,印象更加深刻。 他说:“萝丝在哪里?” “往这边走,我们已找到她。” 被丢下的受伤特务在他们背后哭泣,乔紧跟在那黑人后面向北行。那是他和萝丝被追杀时所逃逸的方向。 他还差点被另一个昏倒在沙滩上的人绊倒。毫无疑问,这是第一个冲出来拦阻他们的人,也是他开的枪。 萝丝站在峭壁阴影里的沙滩上。黑暗之中,乔只能见到她的身影,但她双臂紧抱,似乎在这温和的夏夜里,她却冷得发抖。 乔很惊讶自己见到她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是因为她是自己与女儿之间的唯一连系,而是因为他看见他安全地活着而由衷的欢喜。她虽带给乔挫折、愤怒及困惑,但当他忆及两人初次在墓园相遇时,萝丝慈祥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温柔与怜悯,即使在黑暗中娇小如她,仍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势,一种高深莫测,充满智慧的气质。 伟大的将领和纯洁的圣女们,全因这种同样的气质,使得其追随者愿意为其牺牲。 而现在的萝丝,站在黑暗的海边,让人相信她真的是来自深海,她在水中一如在空气中自由呼吸,她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带着惊人的秘密来到人世间。 伴着他的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大块头,有着一头浓密卷曲的金发,像是曲折的海草。 乔说:“萝丝,你没事吧?” “只是……稍为被打伤而已。”她的声音里略显痛苦。 “我听到枪声。”乔忧形于色的说,他想触摸她,又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做,然后他发现自己展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萝丝。 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乔急忙松开双臂。但萝丝的一条手臂仍搂着他,让乔知道,她虽然受了伤,但仍很感谢他的关心。“我很好,我没事,乔。” 远方从峭壁项传来呼唤的声音,而海滩上那受伤的特务也微弱地呼救。 “我们得离开这里,”金发男子说:“他们过来了。” “你们是什么人?”萝丝问。 乔惊异地问:“他们不是马凯莉的人吗?” “不是,”萝丝说:“以前从未见过。” “我叫马克,”金色卷发的男子说:“他是约书亚。” 那黑人——约书亚——说了一句话,听起来像是,“我们都是‘巫界’的人。” 萝丝说:“我真该死。” “什么?你说你们是什么?”乔问。 “没关系,乔,”萝丝说:“我很惊讶,但我或许不该如此。” 约书亚说:“我相信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杜博士。无论如何,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远处传来一阵声音,起初像心跳般的微弱,但接着逐渐变成像是无头骑士接近中的马蹄声。这劈啪劈啪的声音,来自一架直升机的旋转翼。 15 除了获得该有的自由之外,他们什么也没偷,但现在却得像个贼似的沿着峭壁飞奔。地面高低起伏,就像乔体内肾上腺素分泌的指数。 他们在行进的时候,马克在前,萝丝尾随其后,乔听见约书亚用急促的声音和某人说话,回头一看,只见那黑人正用行动电话在通话。乔隐约听到“车”这个字。他现在知道他们的逃跑是有计划有安排的,但后续会有什么发展,现在实在难以预料。 就在他们快要逃离现场时,直升机出现了。它射出的一道光,像是石庙中神像额头上的宝石服遭亵读时所发出愤怒的光芒,那道耀眼的搜索灯光划破暗夜,在海滩上扫瞄着,一路从峭壁到海面来回地搜索,逐渐接近他们。因为断崖下的沙滩非常柔软,他们不会留下很明显的脚印,所以空中的追捕者无法跟踪他们的足迹。经过几组通往峭壁顶巨宅的阶梯,乔又回头望了一眼,见到那架直升机正在一节楼梯上空盘旋,探照灯在阶梯和栏杆间搜索。 乔估计猎杀他们的小组人员,应该已经从餐厅出发,以徒步地毯式的搜索方式,和直升机两面夹攻,如果马克仍沿着海滩这样走的话,最后一定只有被夹杀的命运。 显然马克也顾虑到了,因为他突然带着他们走一条人迹较少的红木阶梯,它往上通过一个高大的箱形框架,这个建筑物让人联想起火箭的发射平台。 正当一行人往上爬,和直升机之间的距离愈来愈小时,直升机仍不断逼近。他们跨了几步台阶之后,来到一处平台,这让他们更为暴露。直升机离海面不过一百英尺高,而他们所站的地方,离直升机也许只有四十英尺。 隔壁的房子没有楼梯可通海边,使得这座平台更加突出。如果这时直升机的驾驶或副驾驶,忽然转头向右边看峭壁顶的话,那他们必将难逃被发现的命运了。 此刻直升机的引擎和旋转翼的震天价响,使乔听不见同伙的声音,除非他用叫喊的。 想攀爬过围栏不是一件易事,因为那不是在一、两分钟之内就办得到的事。约书亚拿出他的左轮论,朝着门锁射了一枪,一脚将门踹开。 直升机里的人不可能听到枪声,而屋子里的人,只会以为那不过是直升机的噪音。果然,所有窗子仍是一片漆黑与宁静,似乎没人在家。 他们经过这道门,进到一座私人的产业,有修剪得低矮的藩篱、玫瑰花园、碗形的喷泉、古色古香的法国步道、两边有铜制的郁金香型的路灯,还有一栋有多层大理石栏杆的地中海式巨厦,四周绿树成荫。他们在树木的掩蔽之下,不必担心被直升机驾驶员发现。 当乔跟随萝丝及马克登上最低层的石阶时,他希望这栋巨宅保全系统的监视器,不是安装在屋外。如果他们通过时启动了装在树上或墙头的照明装置,那必会吸引驾驶员的注意。 乔知道即使独自一人的逃犯,想逃离搜索直升机驾驶员的锐眼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尤其是在这个空旷的环境之中,没有太多可供隐蔽的地方。他们一行四人,一旦被照到,很容易就被盯死。 好在乔的忧心并未成真,屋外的保全系统并没有如他所想的发挥功能。他们匆匆抬级往更上层爬,地面上的阴影错综交叠。 在峭壁的前线,直升机与他们并排缓慢地向北飞行。驾驶员的注意力,仍集中在下面的海滩上。 马克引导他们经过一座大型的游泳池,漆黑的池水,反射着粼粼银光,像是一群鳞片发亮的鱼巡游在水面上。他继续往前走时,萝丝绊了一跤几乎摔倒。 “你没事吧?”乔担心地问。 “没事,很好。”她说,但声音微弱,而且仍然站不稳的样子。 “你背上的伤势怎么样?”当马克和约书亚围上来时乔问她。 “只打到我臀部而已。”她说:“有点瘀紫。” “萝丝——” “我没事,都是因为刚才一路从海边沿这该死的阶梯往上爬,唉,我想我真的要承认老了。” 约书亚压低了声调在用行动电话讲话。“我们走,”萝丝说:“快点,快点,我们走。” 峭壁处的海滩上空,直升机几乎快越过那座庭园。 马克再度带头,萝丝重新恢复体力跟随其后。他们在紧靠着后墙,有拱形屋顶的走廊上快步行走,在这里不必担心被发现,没多久就到了屋子一角。当他们沿着屋旁的步道鱼贯而行,通过树皮蓬松的南洋杉丛时,突然一道大型手电筒的光照在他们身上。一个守卫挡住他们的去路说:“嘿,你们是什么鬼——” 几乎就在手电筒的灯亮起的同时,马克已毫不犹豫的采取行动,那警卫兀自顾着说话的时候,马克已将他撞倒在地。 手电筒也脱手飞出,撞在南洋杉的树干上,反弹回来掉在步道上打转。照出四周景物旋转的影子,像一只追咬自己尾巴的狗。 马克将那受惊吓的警卫转个圈,把他手臂扳到背后,粗暴地推他离开步道,重重地撞在屋子边。约书亚则捡起手电筒,照在两人身上。乔这才看清楚,他们对付的是一个超重的制服警卫,大约五十五岁左右。 马克用膝盖压着他,一只手按在那警卫的后脑勺,将他脸向另一边,免得他能描述他们。 “他没带武器。”马克跟约书亚说。 “混蛋!”那警卫恨恨地说。 “脚踝有没有枪?” “也没有。” 那警卫说:“我那个蠢蛋老板是个和平主义者,竟然不准带枪,所以才会有这个下场。” “我们不会伤害你。”马克说完就强迫他背靠着南洋杉树干坐下来。 “你吓不到我的。”那警卫说。不过听起来,他真的被吓到的。 “有狗吗?”马克问。 “到处都是,”警卫说:“还是杜宾狗。” “他在说谎。”马克很有信心的说。 连乔都听得出警卫声音里的夸大成份。 约书亚将手电筒交给乔说:“让它保持照在地上。”然后从臀部一个小包裹中取出一付手铐。 马克将那警卫的双手拉到树后,约书亚则将手铐铐住他两只手腕。 “警察已在半路上了。”那警卫幸灾乐祸地说。 “应该是骑着社宾狗来吧。”马克说。 “混蛋。”警卫骂道。 马克从包裹中取出一卷卷得很紧的绷带。“咬住这个。” 他告诉警卫。 “咬住这个?”那警卫心有不甘地说,想表现他最后的勇气,但还是照着指示乖乖地做了。 约书亚拿电匠用的胶带,绕过那警卫的头三圈,将绷带紧紧地固定在嘴里。 马克从警卫的皮带上,解下一个像是遥控器的东西。 “这是开车道大门的吗?” 那警卫从他被堵住的嘴,发出咿咿啊啊听起来无意义的喃喃声。 “也许是大门的。” 约书亚对警卫说:“放轻松点,不要挣破了你的手腕。 我们不是来此行抢的,只是路过而已。“ 马克说:“我们离开后半小时,会打电话给条子,他们会来将你放开。” “最好养条狗。”这是约书亚给他的忠告。 拿着警卫的手电筒,马克领着他们前屋子前门走去。 这些家伙是什么人,乔很庆幸与他们是同一边的。 这座庭园占地至少有三亩,巨大的宅第离前院的围墙有两百英尺远。 “我们在这里等。”马克说。 围绕着喷泉的池子,墙壁有两英尺高,萝丝坐在池边边缘,乔和马克跟着坐下。拿着从警卫身上取得的遥控器,约书亚沿着车道朝人口的大门走去,同时还一边用行动电话与某人联络。 “你怎么认识我的?”萝丝问马克。 “任何一个企业如果像我们一样创办了十亿元的信托基金时,”马克说:“它不需花太长的时间就能成功。此外电脑和资讯科技,正是我们的本行。” “什么企业?”乔问道。 答案和约书亚在海滩所给的一样神秘难解。“我们都是‘巫界’的人。” “那是什么意思?” “稍后再问,乔,”萝丝允诺他,“马克,继续说。” “所以,从第一天起,我们就密切注意全世界各个领域所从事最有前途的研究工作。这些研究工作我们认为会有预期的成果呈现。” “也许如此,”萝丝说:“但是当我过去七年里所做的研究工作,绝大部分是在最严密的安全措施下所从事的时候,你们也出道两年了,有发现什么吗?” “博士,你在你的专业领域展现出极大的远景,直到你约三十七岁的时候——突然之间,你的工作似乎完全停顿下来。除了一些只字片语的报告偶尔见诸文字外。然后你就像尼加拉瀑布,忽然一夜之间干涸了。” “那又显示了什么?” “这是最典型的模式,一个被国防机构或政府其他单位所甄选聘用的科学家,在强大的压力下,封锁了一切对外的资讯。所以,当我们看到像这样的情况,我们就积极地寻找你实际工作的地点,终于发现你在替铁克诺公司工作。但并不是在他们这些知名而且任何人都能进出的设施内,而是在维吉尼亚州马纳萨斯市附近,空入地下有生物安全防护设备的建筑里。你们称作‘九十九号计划’。” 当乔仔细倾听他们的谈话时,只见在长长车道尽头那扇华丽的电动大门,正缓缓向一边移开。 “你们知道多少我们在九十九号计划里做了些什么?”萝丝问。 “不够多。”马克说。 “那你们如何知道这所有的事情!” “当我说我们密切注意全世界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时,那并不是说我们资讯的来源,只限于某些刊物,或每一个科学研究室都能使用的资料库。” 萝丝并没有露出憎恶的表情说:“如果说你是能进入电脑安全系统,破解密码的电脑‘骇客’是否应该比较恰当呢?” “不管怎样,我们并未以此图利,我们并未窃取我们所需要的经济方面的资讯,那只是我们的任务而已,我们的工作就是搜寻。” 乔对自己的耐性感到惊奇,虽然在倾听他们的对话时,他知道了不少的事情,但基本上谜团并未解开,反而陷得更深,但他准备好随时等着听答案。在宴会室里,那张拍立得照片的怪异经验,已让他感到无比的震撼了,此刻,他终于有时间去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副感觉似乎只是某些正在揭示中神秘事件的序曲而已,而这个揭示,比他之前所想象的更为错综复杂。他继续约束自己稍安勿躁,以了解真相。此刻他的直觉警告他,应该让所揭露的事对自己产生的冲击减到最小,而不是压顶的狂涛巨浪。 约书亚已走出开启的大门,站在太平洋海岸公路边上。 东边的山丘,升起一轮明月,暖风也自海面吹来。 马克说:“你是我们所追踪的数千名研究人员之———由于‘九十九号计划’是高度机密性,使我们对你产生兴趣。然后一年前,你带着计划中的某些东西离开了马纳萨斯市。一夜之间,你成了全国所丞欲寻找的人。甚至在你被猜测死于坠毁在科罗拉多的班机之后,甚至那时……人们都在找你。许许多多的人,花费了很可观的资源,疯狂地寻找一个死去的女人——这对我们而言,是非常怪异的事。” 萝丝没说什么鼓励他的话,她似乎有点倦了。 乔握着她的手,那只小手在颤抖着。但她紧捏着乔的手,像是跟他保证她没事似的。 “然后我们开始截听某些秘密特勤单位的报告……报告中说你仍活着,并在洛杉肌地区活动,活动的内容与三五三号班机的罹难家属有关。我们安排了一些我们自己的监视人员,这方面我们很在行,有些成员是从军中退下来的。不管怎样,你也可以说我们是在监视着那些监视你们的人。现在……我认为我们做得还不错。” “是的,谢谢你们,”她说:“可是你们不知道你们卷进了什么是非之中。这里面没有荣耀……只有恐怖与危险。” “杜博士,”马克很坚持地说:“我们有超过九千人,个个都视死如归。我们不害怕,此刻我们相信你已发现了你所做研究的关键点——如果你真的有所突破,那就与我们所预期的大大地不同……如果人类处于历史的这个转折点,所有的事情将彻底永远地改变……那么,我们都是你的拥护者。” “我相信你们是的。”萝丝同意地说。 马克用一种温和但很坚持的方式,使萝丝接受这样的联盟关系。“博士,我们是在并肩对抗这个无知、可怕又自私的邪恶势力,它们想将世界论于黑暗之中。” “你要记住,我曾为他们工作。” “但你已转变心意了。” 一辆车驶离太平洋海岸公路,停下来把约书亚接上车。 另一辆跟随着它驶进大门,沿着车道开过来。 萝丝、马克和乔都站起身,等那两部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一部是福特,另一部是宾士。约书亚从那辆福特里出来,而一个年轻的揭发女子则从驾驶座走出车外。那辆宾士,是由一个大约三十岁的亚洲人驾驶。 他们都聚集在杜萝丝的面前,鸦雀无声地望着她。乔看他们望着萝丝的样子才明白,他们不仅是对这位科学家感到好奇而已,甚至于是一种敬畏。就像是站在一位超凡的圣人面前。 “我很惊讶看到你们所有人都穿便服。” 大伙儿都笑了,约书亚说:“两年前我们计划此一任务时,刻意保持低调。不想引起太多媒体的注意……因为我们认为大众对我们误解很深。唯一没料到的是我们居然有敌人,而且敌人是如此的凶残。” “势力如此的庞大。”马克接着说。 “我们认为,每个人都想知道我们所追寻的答案——如果找得到的话。现在我知道有希望了。” “不知道是福气,有些人因为知道而被杀呢。”那年轻女子说。 “所以一年前,”约书亚继续说:“我们利用袍子来掩人耳目,一般大人都视我们为异教徒。他们愈是认为我们疯狂,就愈能接受我们。” 袍子。 乔惊异地问:“你们穿蓝袍,剃光头?” 约书亚说:“我们有些人是这么做,而且那些穿‘制服’的假装是我们全部的成员。那也就是刚才我说袍子是掩人耳目的意思——袍子、光头、耳环等,都是这个作用。我们其他人则暗中活动,执行工作时不会被人发觉,容易渗透。” “跟我们来,”那年轻女子对萝丝说:“我们知道你已找到方法了,而我们要帮你公诸于世——不受干扰。” 萝丝靠近她,将手贴在她脸上。一如在墓园时对乔所做的。“我也许很快就会和你在一起,但不是今晚。我需要多一点时间思考,现在我急着要去见一个小女孩,她即将有难。” 妮娜,乔心想。他的心有如树的影子,在狂风中不停地抖动。 萝丝走到那个亚洲人的前面,也用手触摸他。“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站在你预见的门槛上。我们将要通过那道门,也许不是明天,不是后天,不是下周,而是未来的数年。” 她走到约书亚的面前,“我们将一起见到这世界做永久的改变,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将知识的光辉,带进人类所存在的黑暗与孤独。” 最后她靠近马克,“我想你会带两部车来,因为你准备留一辆给乔和我使用。” “是的,但是我们希望——” 萝丝伸手拉住他的手,“很快,但不是今晚。我有很紧急的事。马克,每一件我们希望完成的事,目前都是以一种平衡状态悬吊在那里,悬挂得很不稳定——要等到我找到我刚才所提的那女孩为止。” “不管她在哪里,我们可以带你去。” “不,必须由乔和我来单独处理——而且得尽快。” “你可以开福特车去。” “谢谢。” 马克掏出一张一元的钞票给萝丝。“这张钞票的序号有八位数字,去掉第四位数,其他的七位数是区域号码为三一O 的电话号码。” 萝丝将钞票塞进牛仔裤口袋里。 “当你准备好加入我们,或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时,打这个电话给我。不论你在何处,我们都会赶到。” 她亲吻马克的脸颊说:“我们得走了。”她转向乔,“你会开车吗?” “当然。” 萝丝对约书亚说:“可以借你的行动电话吗?” 他把电话交给萝丝。 他们进入车内,当萝丝关上车门时,说了一句:“天啊!”然后身子前倾,不断地喘着气。 “你受伤了。” “跟你说过,我被他们殴打了。” “哪里受伤?” “我们得穿过市区,”萝丝说:“但我不要经过马凯莉的餐厅。” “你大概断了一、两根肋骨。” 萝丝没理他,坐直了身子,说话时呼吸平顺多了,“那些家伙不会在没有当地警局配合下,冒险设置路障和实施临检,他们也没时间作准备。但他们一定会注意每一部经过的车子。 “如果你的肋骨断了,可能会伤及肺脏。” “乔,该死的。我们没时间了。如果想要我们那女孩活命,我们得立刻动身。” “妮娜?” 萝丝注视着他的眼说:“妮娜!”但脸上随即露出害怕的表情,将目光自乔脸上移开。 “我们可以从这里向北走,上太平洋海岸公路,”他说:“然后转卡南敦路,那是条通往奥格拉山的一条郡道,我们可以在那里上一O 一号公路,向东转二一O号公路。” “就这么走吧。” 月光照在他们的脸上,风拂乱了他们的头发。那四个人站在宾士车边望着他俩。 乔驾着车缓缓离开时,那年轻女子趋向前来,将手掌贴在萝丝身边的车窗玻璃上,萝丝也隔着玻璃将手掌与她的相接合。只见那年轻女子忍不住哭泣起来,月光照在她脸庞上的泪珠,颗颗晶莹,她跟着车子一直送到大门口,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去。 杜萝丝颓然仰倒在椅子上说:“也许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能掌握的,乔。我太累也太害怕了。我只是个小角色呀,我还没特殊到能够去做该做的事,更没特殊到足以挑起这样的重担。” “不,对我而言,你非常特殊。”乔说。 “我会把一切都搞砸的,”她说着说着,拿起行动电话按下电话号码。“我害怕得要命,实在没勇气去开启那道门,带着大家穿越过它。” “让我看看那门,告诉我通往哪里,我来帮你。”乔说,希望她不要再打哑谜,赶紧告诉他事实真相。“为什么妮娜对于那件即将发生的事那么重要,萝丝?” 有人接听电话了,萝丝说:“是我,把妮娜移走,现在就移走。” 妮娜。 萝丝倾听对方说话片刻,然后很坚决地说:“不行,就是现在,现在就移走她。如果可能,在五分钟之内,甚至更快一点。他们知道凯莉和我有联系……对,虽然我们事前也采取了预防措施。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了——而且也没有太多时间了——直到他们知道你和我有关连。” 妮娜。 乔从太平洋海岸公路转至通往奥格拉山的郡道,穿过一片起伏的黑色大地。山风掠过平野,吹起漫天黄沙。 “带她到大熊。”萝丝告诉电话中的男人。 大熊。自从乔在科罗拉多与尹梅茜谈过之后,妮娜又重回世间,就像奇迹一般地回来,但被藏在某个他遍寻不着的角落。而不久,她就会在大熊湖畔的大熊镇里。那是在圣伯纳迪诺山附近,一个人们常去的地方,乔对其知之甚详。妮娜的归来此刻变得如此真实,她就在一个乔叫得出名字的地方。他曾在当地的小径散步过,一股甜蜜的期望涌回心头。 他想大声叫喊,抒解心中的压力。乔心中默念着那名字一遍又一遍,似乎它是一枚闪亮的铜币——大熊。 萝丝对着电话说:“如果我能……我会在一、两个小时之内赶到那里。我爱你们,去,现在就去。” 她结束了谈话,将电话放在两腿之间的椅子上。斜靠着车门,闭上双眼。 乔发现她很少使用左手,它微弯地放在大腿上。即使只靠着仪表板的黯淡光线,他也能看见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在抖动。 “你的手臂怎么了?” “让它休息一下,乔。谢谢你的关心。但你开始有点唠叨了,只要我到了妮娜那里,我就会好起来。” 乔沉默了有半里路,然后说:“告诉我每一件我该知道的事。” “你说得对,那是很长的故事……但我该从何处开始呢?” 16(1) “就从刚刚那些人说起,他们是什么样的邪教?” 萝丝把那个名词仔细地念给乔听:“无界。” “这是一个拼出来的名词,”她说:“也就是‘无限界面’的简称。他们也不是什么邪教,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 “那么他们是什么人?” 萝丝没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她调整了一下座位,让自己躺得稍微舒服点。 “你能开快点吗?” “这条路不行,事实上,你最好系紧安全带。” “我左半边感觉与平常不同,”调整好位置后她说:“你知道卜劳伦这个名字吗?” “软体方面的天才,人家叫他‘穷困潦倒的比尔盖兹’。” “那是记者们有时对他的戏称,但我不认为一个从白手起家,四十二岁就赚了七十亿的人,可以用穷困潦倒形容。” “大概是不可以。” 梦丝闭着眼,斜倚着车门,用她身体的右半边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只见她眉尖沁出汗珠,但声音仍然洪亮。“两年前,卜劳伦提供了十亿元,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名字就叫‘无限界面’。他相信利用新一代超高速电脑的天空设施,可以发现造物者的真正面貌。” “那听起来不就像是邪教吗?” “嗯,许多人都认为劳伦是个骗子。不过他是独力将不同的科学作综合研究的人——而且他有眼光。你要知道,现代物理学有一个趋势,就是要寻找创造宇宙的证据。” 乔皱着眉头说:“混饨初开的理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认为是一件大事。“ “混饨初开的理论并非说宇宙的形成是杂乱无章,它的涵意极广。在看似混乱的系统中,年事物之间都有错综复杂的关联性——就像是天气,看起来是风云莫测,但你会发现它隐藏着一种规律性。” “说实在的,”乔承认,“我对这东西一点概念也没有。” “你要知道,大部分的电影都是愚昧无知的,就和政客们一样,所以,如果卜劳伦在这里,他会告诉你,八十年前科学嘲笑宗教的理论——宇宙是从无中生有的。每个人都知道,没有一样事情可以无中生有——那是违反物理法则的。 现在我们对分子的结构有了更多的了解,而量子物理学家,无时无刻不以无中生有的方式创造物质。“她咬着牙吸一口气,倾身向前打开置物箱,翻寻里面的东西。”希望有阿司匹灵,我可以干吞它。“ “我们干脆找个地方停——” “不要,继续开车。大熊还很远……”她关起置物箱,但仍维持前倾的姿势。唯有这样才能稍减她的痛楚。“不管怎样,物理和生物是最吸引劳伦的两门科学,尤其是分子生物学。” “为什么?” “因为我们对生物在分子的层面了解愈多,就会愈清楚的了解,每样东西都是被精心设计的。你、我、哺乳类。 鱼、昆虫,万事万物都是如此。“ “等一下,你是否定进化论吗?” “不完全是,不论分子生物学将我们带向何处,达尔文的进化论仍有它适用的地方——只不过是以某种形式罢了。” “你不是那些绝对的基督教基本教义派,坚信我们是五千年前在伊甸园被创造出来的。” “大概不是,但达尔文的理论是在一八五九年提出的,那是在我们了解原子构造之前的事。他认为构成生物的最小单位是细胞——他视之为一小团有适应性的蛋白质。” “蛋白质?你把我弄糊涂了。” “他认为这种基本的生命物质的起源,是一种化学上的意外事件——而所有物种的起源,都是用进化论来解释。但如今我们知道细胞是非常复杂的结构,内部有生物时钟的设计。你无法相信,这只是自然界的一种巧合。” “是这样吗?我离开学校已很久了。” “甚至在各物种……呃,达尔文理论的两个主要法则——大自然的密切关连和适应性的设计——在近一百五十年里,从未有过单一被证明是真的案例被发现出来。” “现在你真的把我弄糊涂了。” “我换一种方式说。”她仍然身向前倾,“你知不知道柯里克这个人?” “不知道。” “他是位分子生物学家,一九六二年他和另一个人共同获得诺贝尔医药学奖。他和威尔金及华特生发现了DNA 的三度空间分子结构——双螺旋结构。从那时起,所有的基因工程方面的长足进步,以及未来二十年,对各种疾病的革命性疗法,都要归功于柯里克和他同燎的研究。柯里克是科学家中的科学家,乔,他与神秘学家及灵魂学家丝毫沾不上边。但你知道几年前他发表了什么高见吗?他认为地球上的生命是外星智慧生物的精心创作。” “连这么有学问的人,也看‘国家调查报告’这本书?” “重点是——柯里克无法用物竞天择的理论来说明我们目前已知分子生物学的复杂性,他又不愿意接受造物主的那一套……” “所以……就落入了神一样的外星人那一套?” “但这还是规避问题,你懂吗?就算这个星球上所有形式的生命,都是由外星人所创造……那么又是谁创造了他们?” “这又是鸡生蛋,蛋生鸡的老问题了。” 萝丝微微一笑,但却引起自己一阵咳嗽,半天停不下来。她又向后倾靠在车门上,注视着乔。 “卜劳伦相信人类智慧的努力——科学的目的——是在增进对宇宙的了解。这不只是让我们能更有效的控制环境,或满足好奇心而已,而是要解开摆在我们面前的上帝谜团。” “解开之后,我们自己就变成了上帝。” 萝丝笑了,笑容中带着痛苦。“现在你和卜劳伦看法一致了。卜劳伦认为我们正处于一个科学突破的关键时刻,将可证明有造物者。它是一种……无限的界面。这会将灵魂带回到科学的层面使人类不再害怕与疑虑,愈合我们的分裂与仇恨,最后探求我们精神与思想的合而为一。” “听起来像‘星舰迷航记’。” “别再逗我笑了,乔。很痛的。” 乔想起那个卖旧车的简费屈,他与卜劳伦两人似乎都感觉到世界末日的来临。不过对于即将到来的汹涌浪潮,费屈见到的是黑暗与冰冷的大毁灭,而卜劳伦见到的却是纯洁无瑕的光明。 “所以卜劳伦就成立了‘无限界面’,以便于在这方面做某些探求。他追踪全世界的研究计划,着眼于……呃,连科学家们自己也不甚了解的形而上的观点。让关键性的发现由全体研究人员共享,并鼓励会使卜劳伦的预言有所突破的特定计划。” “无限界面不是一种宗教。” “不是,卜劳伦认为宗教的价值,在于使人认识这被创造的宇宙及造物主的存在。但他们接着便陷入曲解上帝对他们的期望。依卜劳伦之见,上帝真正要求他们做到的,是共同努力来学习、了解,并解开宇宙层层的迷团,以寻找上帝……进而与它平起平坐。” 此刻,他们已驶进黑暗的山区来到别墅区。不远的前面就是高速公路的入口。 当他们驶上交流道时,乔说:“我什么都不信。”。 “我知道。” “没有一位有爱心的神会允许这样的灾难发生。” “卜劳伦会说,你想法的误谬是导因于人类狭隘的眼光。” “也许卜劳伦才是满口屁话。” 不论是因为萝丝又开始笑,还是真的开始咳嗽。她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控制住自己。 “你需要看医生。”他坚持地说。 萝丝坚决地反对说:“稍有延误……妮娜就没救了。” “不要让我来选择——” “没有选择,这是我的意见。如果是我或妮娜……那么她应摆在前面。因为她就是未来,她就是希望。” 星期日晚上,高速公路的交通非常拥塞。乔尽他所能的飙车,但他清醒的知道,千万不能冒着被公路警察拦下的危险。这部车登记的既不是萝丝也不是他的名字。如果他不能证明是借来的,那一定会浪费许多的时间。 “九十九号计划是什么?”乔问萝丝:“他们在马拉萨斯外面的地下设施里搞什么鬼?” “你听过‘人类染色体计划’吗?” “听过,它还上过新闻周刊的封面。据我所知,他们找出了每个基因是控制些什么?” “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科学成就,”萝丝说:“就是将人类的十万个基因绘制成图,并将DNA 详细编上字母序列,他们在这方面的进展非常神速。” “发现如何治疗肌肉的营养不良,多重的硬化症——” “癌症,只要假以时日,就可治疗所有的病了。” “你是成员之一吗?” “不,不是直接的。在九十九号计划中……我们会被赋予一些外来的任务。我们寻找那些似乎具有不寻常天赋的基因。” “就像——像莫札特之类的?” “不,不是创作或运动方面的天赋,而是超感觉。心灵感应、隔地触动等方面的异能。有一长串奇异名字的名单。” 乔的立即反应就像个犯罪新闻的记者,而不是最近目睹了许多不可思议现象的人。“但事实上并没有这种特异功能,那只是科幻小说而且。” “有许多人在接受为发掘超自然能力所设计的测验时,都获得了比机率还要高的分数。像是预测纸牌、丢铜板猜正反面,思想影像的传送等等。” “那些玩意儿他们以前在杜克大学就做过。” “当我们发现有人在做这些测试时,有特别好的反应。 我们就取得他们的血液样本,研究他的基因构造,或是能见到喧哗鬼的儿童。“ “喧哗鬼?” “喧哗鬼并不是真正的鬼,这种现象发生的地方总会有一、两个孩子。我们认为房间中飞舞的物件和出现的幽灵,都是由于这个孩子所造成,由一种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本身具有的非意识力量所运作的。当我们一找到这样的孩子,就采取他们的样本,并建立这些特殊基因的档案图书馆,找出这些具有各种超感觉经验的人们,他们基因型式的共同点。” “你们发现了什么吗?” 萝丝没吭气,也许在等另一阵痛楚过去。她脸上显露出精神上的焦虑,尤甚于肉体上所受的折磨。终于她说:“太多了。” 如果有足够的光线让乔能见到后视镜中自己的影像,他会发现脸上被晒黑的颜色已淡去,而且脸色惨白一如月光。 因为他突然知道基本上九十九号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正好研究这个的吧?” “不是。” “可是你曾接触过这项研究。” “是的。” “九十九号计划有多少工作人员?” “超过两百个。” “制造怪物。”他木然地说。 “人,”她说,“在实验室中制造人。” “他们看起来也许像人,但有些是怪物。” 萝丝整整好长一段路没出声,然后说:“没错。”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真正的怪物是制造出他们的我们这群人。” 四周有高墙围起,还看得到有警卫巡逻,老远在公路上就能认出是一座研究中心。这个夸特马斯机构,在维吉尼亚乡占地有一千八百亩。整个山丘长满青草,驯鹿漫游在草原上吃草。桦树及山毛样树林里有许多小型猎物,因为没人猎杀,所以繁殖得很兴旺,池塘中还有野鸭。 虽然看不到什么安全措施,但只要比兔子稍大一点的动物都难逃监视器的法眼。四处设置的移动侦测器、热感应器、麦克风及摄影机,势必会源源不绝的将资料输送电脑,供作分析。任何未经许可的闯入者,都将会立即遭到逮捕。 在广大地区的中心地带,有一所孤儿院,是一栋结合了一所医院的三层楼砖造建筑物。有四十八个院童居留在此,每个人都在六岁以下——虽然有些看起来大了一点。他们的共同特色,就是没有人是母亲好好怀胎生下的。他们的出生没有父母,只有化学仪器,没有人在女人的子宫里待过,他们是飘浮在机械子宫内人造羊膜液中所孕育出来的胎儿。 就像实验室中的老鼠一样,他们的头盖骨被切开,脑子暴露在外好几天供实验之用。这些孤儿都没有名字,叫他们名字会使他们的操控者与他们发生感情。这些操控者——从安全警卫到科学家都是——必须保持道德的冷漠和感情的疏离,才能做好他们的工作。结果这些孩子就以字母或号码作为他们在九十九号计划中基因档案的特别索引,实验人员依这个索引来选择他们的特异功能。 在三楼的一间房间里,坐着AtX -12-23.一个四岁小女孩,因为紧张而尿失禁。只见她坐在小床里自己的便溺中,等候护士来替她更换,而她不哭也不闹。AtX-12-23从没说过一个字或发出任何声音,自从婴儿时期起,她就不曾哭过,也无法走路。只能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眼睛只能看见中距离的东西,有时还会流口水。即使她一周有三次的复健时间,但部分的肌肉还是萎缩了。 如果她的表情能活泼些,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才对。可是她松弛的五官,却给人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摄影机涵盖她房间每一个角落,而且还是二十四小时的录影,看起来似乎是有些浪费胶卷——除了环绕在AtX -12—23四周的东西,不时地由静而动,五彩汽球在空中飘浮,从这面墙流向那面墙,或是绕着孩子的头转十或二十分钟的圈。百叶窗役人碰它,也会上下开合。灯光忽明忽灭。 数字时钟也加快了速度。连她从来碰过的泰迪熊,有时也会用它那粗短的腿站起来,绕着房间走。 在二楼电梯边的第三间房,住了一个五岁的小男孩KSB —22-09,身心都没问题,事实上,他是一个十分活泼的红发男孩,智商也达天才的水准。他热爱学习,每天接受家庭教师的辅导,目前已有九年级的教育程度。他有许多玩具、书籍和录影带。 他也在被监督之下,参与其他孤儿的游戏,因为这个计划的设计者认为这一点很重要。有时当他很努力的尝试时(有时根本不需试)KSB -22-09就能将诸如铅笔、小钢珠、回纹针等变不见。他把它们送到一个地称为“黑黑的地方”。他没办法把那些东西变回来,也无法解释“黑黑的地方”是什么。他必须服用镇定剂才能睡觉,因为他会作噩梦。梦里他无法控制地将自己一块一块地送进那“黑黑的地方”——起初是大拇指,然后是脚趾头、左脚、一颗牙、另一颗牙、一个眼珠突然自眼眶脱出不见,接着是一只耳朵。 最近KSB —22-09患了失忆症和妄想症,周围的专家无不认为这和长期服用镇定剂必然有关。 住在机构里的四十八个院童,只有七人展现出超能力,其余的四十一个也没被认为是失败。这七个孩子,每人在不同的年纪就初次展现了他们的天赋潜能,最小的在十一个月大时,最大的则到五岁才开始。因此那四十一个孩子有可能在等待他们开窍时间的来临,也许不必等到他们青春期才发动。当然,这些到了年龄,仍不见有特殊天赋的小孩,就要从计划中除名。因为九十九号计划的资源并非无穷无尽的。 不过计划的设计者,迄今尚未决定较乐观的终止年龄。 虽然方向盘在乔冒汗的手中又清又重,虽然引擎声仍然熟悉,虽然轮下的高速路面依然坚硬如常,但他只觉得自己好象跨进了一个虚无飘渺且充满敌意的空间。让人想到达利那一幅幅超现实主义的名画。 “你所描述的地方,分明就是地狱嘛。你……你不可能是他们一伙,对不对?” “我不像吗?” “不像。” 萝丝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小,仿佛支持她的力量,来自她严守的秘密。当她一件接一件的揭露之后,她的生命力也逐渐消失。萝丝似乎乐于拥抱这种虚弱,因为让她有一种认罪后获得赦免的解脱感——但仍无法摆脱沮丧的情绪。“如果我现在不是……那个时间我一定就是和他们一伙的那种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卷进这些……这些恶行?” “为了自尊,为了证明我像他们所想的一样好,足以接受这空前的挑战。为了刺激,为了能参与这比曼哈坦计划更伟大的计划所带来的刺激。为什么那些发明原子弹的人会卖命的工作……难道他们不知道在做什么吗?因为我们不做,这世界上还是有人会做……所以我们必须做,也许可以拯救自己。” “出卖自己的灵魂以拯救自己?”他问。 “我难辞其咎,”萝丝道:“不过当初签订合约的时候,谁也没料到实验会做到这个地步。我们沿着阶梯一步步地创造出一个孩子,没想到一跤摔在滑溜的斜坡上。我们原来打算对第一个孩子只监控到第二期,也就是六个月的胎儿阶段——毕竟我们不认为胚胎算是真正的人,所以我们也不是拿人做实验。当我们第一个实验期满……居然发现他的脑动电流图,有令人困惑的反常现象出现。他的脑波型式非常怪异,这可能指示出前所未知的大脑功能。所以我们得让他活下去好继续观察……观察我们得到怎样的成果。看看我们是否让人类的进化又向前跨出一大步了。” “天啊。” 虽然乔只是在三十六小时之前第一次看到这女人,但对她的感觉却是五味杂陈。从实质上的崇拜到恐惧到转为厌恶,现在他又由厌恶而转成了同情。乔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人类的弱点。 “很早以前,”她接着说:“我就要退出,所以我和计划的主任私下谈起。他很明白地告诉我,现在已骑虎难下了。 这是终生任期的工作,如果想试着离开九十九号计划,那简直雷同自杀的行为——而且会让周围至爱之人的生命也同样面临危险。“ “你难道不能去找记者,把整件事抖出来,好让他们关门大吉。” “也许没有足够的证据,我所知道的全都记在脑子里。 另外,我有两个同事认为他们能把所有的资料带走。结果其中一个正好中风,另一个在背后被人朝头部开三枪——凶手一直没抓到……我非常沮丧,也考虑过自杀,但后来……来了CCY -21-21…… “起初,比CCY -21-21早一年出生的是SS -89-58,是个男孩,各方面都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他的故事,对你相当重要。因为你最近所碰到的切腹自杀、引火自焚,还有在科罗拉多所失去的,都和他有关。 “SS -89-58三岁半时已具有大学一年级学生的语言能力。依课文的复杂程度,他能在一到三小时里,读完三百页的书籍。高等数学对他来说,就像吃冰淇淋般家常。外国语文从法文到日文,每本他读起来都易如反掌。他身体的发育也是同样加速进行,四岁时就像七岁小孩的平均身高。他的超能力正如所预期的。但最令研究者惊讶的是他表现在一般事物的天份,任何钢琴曲子,他只要听一遍就能演奏,加上他身体的早熟,这都是筛选出的基因中,从未有过的情形。 “当89-58开始展现他超能力的时候,他证明了自己是有感官有感知的天赋。第一次令人目瞪口呆的表演是‘隔室观物’。像玩游戏似的,他描述研究人员家里房间的情形,虽然他从未去过。他与研究人员去逛一间未曾造访过的博物馆,当他看到一张怀俄明州山的照片,那座山底下是极机密的战略空军指挥防卫中心,他竟能极其详尽的描述作战室中飞弹状况显示板的情形。他曾被考虑当作间谍活动的无价之宝,所幸,他渐渐发现自己能进入别人的思想,就像进入遥远的房间一样容易。他控制他的初级操控员的心理状态,让那人脱光了衣服,然后跑到孤儿院的走廊里学公鸡叫。当SS -89-58解除了对操控员的控制之后,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他以牙还牙,将所受的惩罚加倍奉还。那晚,他利用隔定观物的本事,进入了四十六里之外操控者的家中,并进入了操控者的脑里。他利用操控者的身体,血腥地谋杀了那人的妻子和女儿,然后他让操控员自行了结。发生此一惨剧之后,工作人员使用麻醉枪注入大剂量的镇静剂,才将SS -89-58制伏。在这过程之中,有两名九十九号计划的成员丧生。 “在这之后十八天的期间,他一直停留在药物产生的昏迷状态,而一群科学家正忙着设计一间适合他居住的建筑物——一间能让他维持生存,又保证他能接受控制的地方。有人建议,立刻处决SS -89—58,但这提议经过考虑后被驳回。 “现在要进入孤儿院一楼东南方的安全室,则必须经过三个警卫的检视。因为这一点,不分昼夜,你都必须将右手放在扫瞄器上,根据你的指纹来确认你的身分。你也要接受视网膜扫描,它会将作视网膜的形式与你接受雇用时就扫瞄储存起来的型式相比对。 “从这里,搭电梯经过地底五层楼的高度,九十九号计划大部分的工作都在此进行。来到最底层,也就是地下六楼,走到长廊的尽头,经过一道灰色的金属门,有一间宽敞的房间,里面只有简单的家具和三个警卫人员。没人会对你有兴趣,他们三个人每六小时轮班一次。除了保证他们会对这间房间及隔壁所发生的事保持警觉外,他们也相互监视彼此的行为。 “这个房间的一面墙,有一个很大的窗子,可以望见隔壁相连的房间。你会不时见到的路易博士和蓝凯斯博士在玻璃的另一边工作。他们是SS -89—58的设计者,监督对89-58超能力的探讨及使用。当两位博士都不在时,立刻会有三个他们的成员来接管。也就是说,SS -89-58永远都在监管之下。” 乔从州际二一O 号公路转到州际十号公路时,萝丝一转话头,“乔,你能不能找一个有加油站的出口?我要上洗手间。” “有什么不对吗?” “没事,我只是想要……上洗手间,我讨厌浪费时间,我要尽快赶到大熊。但我也不想尿湿了裤子,好吗?” “好的。” 萝丝再度把话引人正题,谈马拉萨斯的九十九号计划。 继续向前走,经过一道连结门,进入最后一个房间。那里有一个制作精巧的密闭容器,SS -89-58就在那里面。 除非有什么意外的天灾,否则他将在里面度过他异于常人的一生。这个容器与几十年前用来装流行性小儿麻痹症死者遗作用的东西相似,就像包在壳里的胡桃一样完全封闭。他被嵌在用软垫作成涂有润滑油的身体模子里,限制了他所有的活动,甚至连手指头都无法动一下。他只有面部表情可以活动,或是痉挛——不过那没人看得见。他由容器外面的一个气瓶,经由鼻夹,直接供应他空气。另外,他还吊了过多的点滴管,两臂各有一条,左大腿也有一条。经由这些管子接受维持生命的营养素,平衡身体电解质的液体和各种药物。 他被插入永久性的导管,以排放他的排泄物。如果任何一条点滴的管子,或其他维生系统松掉或失效,紧急警报会立刻响起,警告他的操控者。虽然仍有备份的维生系统,但维修工作绝不会被耽误。 研究人员和他们的助理必须每天扩音器和89—58对话。 他发地被嵌在钢制容器内的身体,在两耳装配有耳机,嘴旁设有麦克风。职员们可以随意将89-58的话调整到耳语的程度。另外一项精巧的视觉设计,将影像经由玻璃光纤输送至戴在89-58眼眶上的镜片,这样他就能看到需要他施展隔室观物能力的建筑物或地点。 在实施隔室观物的能力时,89—58会活灵活现的描述他所见到的地方所有的细节,不管那里距离多远。并且还会回答操控者所问他的问题。同时经由监看他的心跳、血压、呼吸频率、脑波、眼球的运动,以及皮肤传送电流的变化,侦测出他是否说谎,那怕他百分之九十九说的都正确。他们经常将已搜集到的可靠情报,要他去刺探,把他的答案与档案内的资料相比较,以测试他的可靠性。 他是被公认的坏孩子,不被信任。 当89—58接受指令进入某特定人土脑子里时,不是把他个人除掉,就是利用这个人来除掉另一个人。这类交付的工作叫做“湿答答任务”,这个名称来由是因为执行任务时,经常会弄到鲜血四溅的。但对89—58则不然,因为他不是进入干爽的房间,而是进入人类脑子的最黑暗处。每当他执行完“湿答答任务”之后,他总会向鲍博士或蓝博士描述当时的情况。经过无数次这样的任务之后,鲍易和蓝凯斯及他们的助手,都能在仪器还没有异样显示之前,就能分辨出他有没有撒谎。 对他的操控者而言,89-58脑中视觉显示所产生的电流活动,很清楚的将他在每个时刻所从事的活动,一一都显现出来。当他仅从事隔室观物时所显示的电流型态,根本上与他从事“湿答答任务”时有所不同。如果赋予他的任务,仅仅是去观察某个地方,那在观察时,他违抗命令擅自进入那地区某人的脑中,不论是实际的反叛行动,或是纯粹为了好玩,他的操控者都能立即知道。 16(2) 若SS 一89—58拒绝接受指令,可以用很多方法修理他。装在他身体模子及尿液导管内的电极就会启动,选择他从头到脚最柔软的部位,或全身的皮肤,给予极为痛苦的电击。电流所造成的尖锐声,会传进他的耳朵。令人作呕的烧焦味,也会进入他的呼吸器官。 另外,还可以使用不同的药物,造成他生理上突然的痛苦和恐惧,像是肌肉的剧烈痉挛,以及刺激他的神经末梢。 但这都不会危害到这个无价之宝的生命。 若89-58乖乖的接受指令,那他可以获得五种奖赏的其中之一。虽然平常注射点滴,使他能吸收主要的营养素,如碳水化合物、蛋白质、维他命、矿物质,但他可以选择另一条喂食的管子,从模子通到他的嘴里,使他能享受一些可口的饮料,像是可口可乐、苹果汁或巧克力牛奶之类的。 其次,由于他是个钢琴神童,酷爱音乐,所以可以用披头四到贝多芬的所有音乐大师的作品来奖励他。 第三,整部电影可以传送进他眼睛上的镜片,由于是如此的接近,因此可以让他更有身历其境的感觉。 第四,他会被注射振奋情绪的药物,使他像世界上其他的孩子一样快乐。 第五,也是最好的奖品。有时可以允许他运用隔室观物的能力,到他想去的地方。这一段历险的过程里,他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他知道自由的可贵。 一如往常,看管这密闭容器的警卫,不会少于三个。因为89—58一次只能控制一个人的思想。如果三人当中任何一个,突然变得暴力,或展现出不寻常的行为,其他两个人可以拉动开关,将足量的镇静剂注入点滴中,可以使89-58立即陷入昏睡。万一这项措施失效,那么按下末日按钮,致命剂量的神经性毒药,会随着镇静剂注入。在三至五秒之内,使他丧命。 在观察窗另一边的三名警卫,面前都有一个相同的按钮,供他们自行决定使用。 SS —89-58并不能看穿人的思想,他不具有精神感应能力,他只是能压抑住他所进人之人的人格,并控制住他的心理状态,所以九十九号计划的研究人员,为此而意见分歧。到底89—58没有精神感应能力,是幸还是不幸。 还有就是执行“湿答答任务”时,他必须知道目标的位置,才能侵入他的脑子里。他不能随意地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目标。他的操控者先要确定目标的位置,再引导他前往。 一旦目标所在地的建筑物或车辆的影像,出示给他看之后,而且所在地的地理位置也进入他的脑海,他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会受到建筑物墙壁的限制,无法超越原先就存在的藩篱而有效地去寻找所要找的目标。没人知道为什么会存在着这样的限制。也许这是因为心灵的自我只是某种形式的能量波,反应到开阔的空间时,就好象一块含有热量的石头被放置在冰冷的房里,热能向外幅射而逐渐散失。他可以在户外练习隔空观物,但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 这项缺点,让89-58的操控者深感挫折,但他们相信并希望他这方面的能力能与日俱增。 密闭的容器每周开启两次,操探人员会替他们的无价之宝清洗。他会被注射大量的镇定剂,而且“末日按钮”仍与其相连。工作人员用海绵彻底地将他清洗,并刺激他的皮肤。他的排泄物也从模子中清理干净,刷洗牙齿,检查眼睛是否有被感染,然后用抗生素冲洗……。 虽然89-SS每天接受低压电流的刺激,使他的肌肉不至于萎缩,但他仍橡第三世界被干旱及邪恶政客所迫害的饥饿孩子,只见他苍白得像一具尸体,因为缺乏运动而使得骨骼细小,当他无意识地弯曲自己纤细的手指,抓住着护人员的手时,甚至比不上摇篮中婴儿的握力。 有时在注射镇静剂而使他陷入昏迷的时候,他会喃喃喊语,听不清说些什么,但周围的人可以感受到那种绝望与孤寂。他有时会低声饮位,有时会放声大哭,似乎正飘浮在一个悲伤的梦境里。 加油站里只有三部车在自动加油,驾驶眯着眼侧着头,以避免眼睛被风吹进砂粒。 加油站灯火通明,虽然乔和萝丝并不是通缉犯,他们的照片也没出现在当地的新闻节目上,不过乔还是宁愿避开别人的注意。他将车停在靠近洗手间的建筑物旁边,那里比较阴暗。 乔此刻的情绪可说是异常紊乱,因为他已知道造成这悲惨坠机事件的原因,也知道凶手是何人,以及其中曲折离奇的细节。这些真相就像一把外科手术刀,将他在痛苦中慢慢愈合的疤痕,又一点一点的切开来。 乔将车子熄了火,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 “我实在不明白,他们是怎样发现我在那班机上的。”萝丝说:“我已经非常谨慎了……但我知道他何时用隔室观物的能力扫视座舱内的所有旅客,因为那时的灯光忽然奇怪地暗了,我的手表也出了问题,有一种困鬼的感觉,我知道这就是征兆。” “我曾和一位交通安全委员会的调查员谈过,她在座舱录音带被实验室的一把火毁掉之前,曾听过它的内容。这孩子当时是在白机长的脑子里,萝丝。我不明白……他不是只要除掉你吗?” “他是奉命要除掉我和那女孩两人——对付我,他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但对付她,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乔大惑不解地问,“妮娜?他们那时为何会对她有兴趣? 她只不过是一个乘客而已,不是吗?我认为后来他们会追踪她,是因为……呃,因为她和你都活下来了。“ 萝丝避开他的眼光,“乔,拜托你去拿洗手间的钥匙给我好吗?让我休息一下,去大熊的路上,我再把其余的部分告诉你。” 乔走到贩卖部,从出纳员处取得钥匙。当他回到福特车时,萝丝已在车外。她斜靠着前方的挡泥板上,背转过来,在风中畏缩地耸着两肩。她的左臂弯曲地贴着胸部,手却不停地抖着。她的右手将运动上衣的翻领紧拉在一起,似乎八月的暖风,使她觉得不胜寒冷。 “帮我开门好吗?”她说。 乔走到女用厕所,当他开了门打开灯的时候,萝丝已到他身边。 “我会尽快的。”她说着,并从他身边擦过。 门关起来之前,乔在明亮的灯光下,看了一眼她的脸,气色实在够差。 乔没回车上,他靠站洗手间的墙等待萝丝。 根据精神病房的护士们说,她们大多数的病人,因为圣塔安娜山风而引起精神病发作的比例,比月圆时分引起发病者还高。这不仅是那可怕的风声像是一个怪异的猎人和他所追踪的怪兽的嘶吼,还有它从沙漠带来的威性土昧及奇怪电行,这和其他那些湿度较高的风不同。 乔现在晓得为什么萝丝会将翻领拉紧,畏缩在里面了。 因为今晚的山风和月亮,都透露着一种巫毒教派的神秘气氛,让人从脊骨里,感到一阵凉意窜出——只要一想到一个无父无母又没名字的小孩,活在他的铁棺材里,竟是可以这样来无踪去无影地进入被害者潜意识的世界。 “我们正在录音吗?” 那孩子知道座舱通话录音机——而且他留下了求救的呼唤。 “他们其中一个叫跑路易博士,一个叫蓝凯斯博士。他们对我做了很不好的事。他们糟蹋我。阻止他们。叫他们停止伤害我。” 不管他是不是反社会、精神病还是杀人狂,他终究不过是个孩子。就算他是野兽、是一个可增可怖的人,但毕竟仍是个孩子。他没要求被生出来,如果他是邪恶的,那也是他们一手造成的。他们没有教导他身为人的价值,却把他当成武器使用,为杀人而奖赏他。如果他是野兽,也是一只值得怜悯的野兽,因为是他们让他如此迷失又孤独地在悲惨的迷宫中流浪。 虽然可怜,亦复可畏,因为他仍然在外面四处寻找杜萝丝和妮娜的下落。 这有趣了,这男孩酷爱杀戮,乔猜想,很可能他的操探者并未指示他杀掉三五三号班机上所有的人。但他却以类似抗命的方式这么做了,因为只要他喜欢,有什么不可以。 “阻止他们,要不然我一有机会……当我一有机会,我会杀掉每一个人,每一个人。我一定会这么做,杀掉每一个人,我很高兴。” 回想起手抄本上的那些句子,乔忽然觉得这男孩指的不单是那坠毁客机上的乘客而已。其实当时他就已经决定要杀掉他们全部。他话中所准备采取的行动,恐怕要比那三百三十条人命还要多。 如果给他看的照片及相关地理资料,不是飞弹追踪设施,而是一座复杂的核子飞弹发射基地,那他会怎么做呢? “天啊!”乔不禁轻呼了出来。 今晚的某处,妮娜正等待在那儿,她在箩丝一个朋友那儿,但如果没有很适当地被保护,将很容易受到伤害。 乔敲了敲洗手间的门,呼唤萝丝的名字,但毫无反应。 他犹豫片刻又敲了一次,当他隐约听见萝丝虚弱的叫他名字时,他推开洗手间的门,只见萝丝坐在马桶的边缘,她已将蓝色的运动外套及白色的罩衫脱去,罩衫已被血水浸湿了的丢置在水槽上。 乔不知道她在流血,黑夜加上运动外套,使乔一直都没有发觉。他走进洗手间,看见她正拿着一叠湿纸巾作压布,压住胸部上方的左胸肌。 “海滩那一声枪响,”他木然地说:“是他们打中你。” “子弹穿过去,”她说:“背后子弹的射入孔,很干净也很完整。血已经不会流那么多了,痛也还忍得住……但不知为什么我愈来愈虚弱?” “内出血,”乔猜测,当他检查她背后伤口时,几乎都不忍心看。 ‘哦懂解剖,“她说:”我挨的这一枪,位置可说再好不过了,不会伤到任何血管。“ “子弹可能打到骨头而碎裂了也说不定,碎片当场没有出来,岔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很渴,想从水龙头喝点水。当我弯下身来,几乎昏了过去。” “不必多说了,”乔说,他的心开始加速地跳动,“我们得去找个大夫。” “带我去妮娜那里。” “萝丝,你在说什么呀——” “妮娜能治好我。”她说话时,眼光带着愧疚地避开了乔。 乔很惊异地说,“治好你?” “相信我,妮娜可以做到医生做不到的事,这地球上没有一个人能做到的事。” 那一瞬间,乔至少知道了杜萝丝一直未透露的一件秘密。但他此刻不愿去深思这个问题。 “帮我把外套穿上,我们立刻就走,把我交到妮娜手里,她那有治疗能力的手里。” 乔忧心忡忡地依她所说的去做。帮她穿衣时,乔还记得星期六早晨在墓园初次见到萝丝时,觉得她是多么地巨大,但此刻却又如此渺小。 她偎在乔的怀里回到车里时,萝丝问他是否能拿点东西给她喝。 乔跑到加油站前的贩卖机,买了一罐可乐、一罐橘子汁。 在她接过饮料之前,她给了乔两样东西,他家人墓地的拍立得照片,和一张折叠起来的一元钞票。那张钞票序号的第四码去掉之后,就是紧急时可以通知马克驰援的电话号码。“你开车之前,我要告诉你如何找到大熊的小木屋——万一我撑不到那里的话。” “别傻了,你办得到的。” “听着,”她说,又恢复了那种领袖气质的命令式口吻,乔仔细地听她说明去的路线。 “至于‘无限界面’的人,”她说:“我相信他们,他们是我的盟友——妮娜也是——正如马克所说。但我怕他们太容易被人渗透,这也是今晚我不要他们一起来的的缘故。但如果我们没被跟踪,那么这辆车就没问题,也许他们的安全措施做得很好。如果事情演变得实在太险恶,而你也无处可去……他们也许是你最后的希望。” 乔的胸口一阵酸,喉头也硬咽的说不出话来,“我不想再听到这些,我会及时把你带到妮娜那里。” 萝丝的右手此刻颤抖得很厉害,乔都怀疑她是否能握得住橘子汁。但她还是办到了,饥渴地喝了起来。 当乔上了高速公路向东行驶的时候,她说,“我从未真正的伤害过你,乔。” “你没有。” “虽然我做了可怕的事。” 乔瞥了她一眼,但不敢问她做了什么。 “不要恨我。” “我一点也不恨你。” “我的动机是善良的,他们却不然。当然,当我去九十九号计划工作时,也不是毫无缺点。但这一次,我的动机是善良的。” 离开了洛杉矶,乔朝漆黑的山区驶去,妮娜就住在那里。乔等着萝丝告诉他,为什么他要恨她。 “所以……让我告诉你吧,”她说:“关于九十九号计划,唯一真正成功的……” 现在,我们向那地狱似的地下六楼瞥下最后一眼,将那男孩留在密闭容器内,然后搭乘电梯一路上升到安全警卫室。在一楼的东南隅,住着CCY -21-21.她比89-58晚一年孕育出来。她不属于鲍博士或蓝博士的计划,而是属于杜萝丝。她是个可爱的孩子,纤弱的身体,白净的脸,一头金发和一对蓝紫色的眼睛。虽然大部分住在这里的孤儿,只有平均水准的智慧。但CCY -21-21的智商却高得不寻常。甚至比89-58还要高,而且她喜欢学习。她是个安静的孩子,优雅而讨人喜水。但在她出生后最初的三年里,并未展现出什么超能力。 之后,在一个五月的下午,艳阳高照。她和其他的孩子在孤儿院内的草坪上玩耍。她发现了一只折断了翅膀,并且瞎了眼的麻雀,躺在一棵树劳的草地上,卖力地扑动着。当她将麻雀捧在手上时,它已一动也不动了。这女孩哭喊着带着麻雀来到最近的操控者面前头,问他该怎么办。麻雀此时已非常虚弱,而且被吓到瘫痪了,只能微微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操控者看看也是无计可施。但这女孩却不接受这只鸟已回天乏术的事实,她坐在地上,左手握住这只鸟,右手轻抚着它,唱着儿歌,结果不到一分钟的时候,那只麻雀竟神奇地复元了,翅膀的骨折处,又牢固地结合在一起,瞎掉的眼也复明了,只见鸟儿唱着歌,振翅飞走。 从此,CCY -21-21变成众所瞩目的焦点。杜萝丝曾经因为九十九号计划这个梦魇,逼得一度想自杀。此刻如同那只鸟一般获得重生。她从绝望的深渊重回研究室。往后的十五个月,她开始潜心探索21一21的治疗能力。刚开始她还不能随心所欲地操作,但月复一月,她学会如何召唤并控制她的天赋能力,直到她能运用自如。九十九号计划中,有些药石罔效的病人,被带来治疗后,健康恢复到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程度。几个被挑选出来的军、政界巨头及其家属,罹患了绝症的,也被秘密送到这孩子处治疗。九十九号计划中有些人认为21-21是他们至高无上的无价之宝。但也有其它人认为89-58虽然有控制上的问题,但终究会成为他们最有趣也最有价值的资产。 就在麻雀被医好后十五个月,也就是八月的一个下雨天,一个名叫爱默斯的基因学家,罹患了胰脏癌,这是一种死亡率最高的疾病,在治疗的时候,他们才见面,小女孩就诊察到他除了恶性肿瘤外,还有一种不属于肉体上,但仍会令人虚弱的病。也许是因为爱默斯在九十九号计划中的所见所闻,每一个人只是风里的灰尘。谁都知道这种黑色的思想比癌症更严重,而这女孩也把它矫治好。她让爱默斯不仅见到了上帝的荣光,更让他看到了我们世界之外的国度里奇异的空间。 从此爱默斯变得喜乐而警畏上帝,时而笑,时而哭,看在同一房间其他人——珍妮丝和文生——的眼里,他似乎得了歇斯底里症。当爱默斯缠着这女孩,要求带珍妮丝去见那道他曾见过的光之后,她再度施展她的天赋异能。 但珍妮丝的反应却与爱默斯不同,她变得自卑而心怀恐惧,她因悔恨而几近崩溃,她后悔自己所过的生活,而且为那些被自己出卖及伤害过的人们,深感悲伤。看到她身心所受的痛苦,周围的人无不感到骇怕。 萝丝被调了过来,而珍妮丝和爱默斯则被隔离观察,并继续追踪评估。那女孩到底做了些什么?爱默斯看起来像是一个对人无害,但喋喋不休的快乐疯男人,只是他前几分钟还是一位个性严肃的科学家,怎么瞬间就变了样。 由于爱默斯和珍妮丝有着显著不同的反应,这让萝丝深觉困惑,因那小女孩也变得退缩且沉默寡言。在萝丝从她身上查出令人惊异的解释之前,萝丝曾私下与这女孩相处了三个多小时。这女孩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给爱默斯及珍妮丝看的事,会使他们如此彻底的崩溃。而且珍妮丝的反应,混杂着幸福感与自虐狂的行为。 最好的办法,就是萝丝亲身去经历一下这小女孩奇妙的上帝之旅。她要求这小女孩显示给她看,小女孩也照作了,然后一切从此永远改变。因为当小女孩的手碰触到她的时候,她所体验到的是笔墨无法形容的丰富感。就像是连绵不绝的喜悦冲击着她,洗尽她一生的悲惨和忧愁。但她也感到十分的恐慌,因为她所知道的不仅是一个光明来世的承诺,也是对她的一种期望,期许她在今世的有生之年以及来往的世界里要努力地实践。她会对这种期望感到恐慌的原因,是她不知道是否能达到他们的要求。就像珍妮丝,她敏感地觉察到自己所曾犯下的每一样卑劣、残忍、欺骗和背叛的罪行,同时她还知道自己仍然是个自私小器和残暴的人,所以在她渴望超越自己过去的一生时,不免对将为此而付出的艰难与辛苦而战栗不已。 当这些景象消失后,萝丝发现自己仍像先前一样,在这女孩的房间里。无疑地,她刚才所看到的全是真的,最接近真理也最纯洁的型态,而不是孩子经由心灵力量传送给她的妄念。足足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将脸理在手掌中不停地颤抖。 她逐渐了解刚才在这里发生的事,基本上有两点涵义,第一:如果这项启示能让全世界现存的所有人知道,他们一旦见到死后的世界,那个仍然神秘难解,甚至还有点可怕的世界,那么眼前所有以往认为是重要的东西,都将变得无足轻重;以往只有一条通过黑暗的小径,如今却是条条光明大道。第二:有些人并不喜欢原有世界秩序的结束,他们习惯于将自己的权力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与屈辱上。所以他们不可能会接受这女孩的天赋异能,他们甚至害怕这女孩和她所作的任何承诺,所以他们不是会将她麻醉后,装在密闭的容器里隔离起来,就是干脆杀了她。 她就像弥赛亚一样赋有异能,但她只是个凡人。她能使折翼的鸟儿康复,瞎掉的眼睛复明,她还能将癌症自病因不明的患者身上去除。但她不是刀枪不久的天使,她只是血肉之躯,那宝贵的力量只是在她脑袋中纤细的组织里。如果一颗子弹自她后脑进入,她会像其他孩子一样的死去,而无法治愈自己。虽然她的灵魂会去到另一个国度,但她必定会从这个极需要她的纷扰世界从此消失。世界当然不会改变,和平也不会取代动乱,但孤独与沮丧将永无止境。 萝丝相信,这个计划的主任,将选择终止这项计划。当他们知道这小女孩的能力之后,他们会杀了她。在入夜之前就会杀了她。 他们不会冒险将她放在密闭容器中,那男孩只具有破坏的力量,但21-21却具有启迪教化的能力。他们两人加在一起的危险性,是无法估量的。 他们会用枪射死她,然后将尸体浸透汽油,再放火烧尸。之后,将烧焦的骨头磨成灰。 萝丝必然采取行动,而且要快。这女孩必须在他们能毁掉她之前离开此处,并且要隐匿起来。 “乔?” 对着满天的星斗,黑色的山脉此刻似乎陡然耸起在地平线上。 “乔,我很抱歉。”她用微弱的声音说:“我很抱歉。” 他们急驰在三十号公路上向北行,离大熊镇只有五十旱。 “乔,你没事吧?” 他无法回答。 “你坚信和我在一起的小女孩是你的妮娜,那我只有让你亲眼见到,你才会相信真相。” 不论是为了什么目的,她仍在骗他。乔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继续如此隐瞒。 她说:“他们发现我们在餐厅之后,我需要你的协助,尤其是我中抢之后,我更需要你。但你始终不肯敞开你的心和脑,来接受我给你的照片。你太……脆弱。我怕如果你知道那真的不是你的妮娜,你会……罢手离去。老天原谅我,乔,但我需要你。现在那女孩也需要你。” 妮娜需要他,不是那个在实验室里出生,能把她奇怪的幻想传给别人,弄昏别人脑袋的女孩,而是妮娜需要他。 如果他不相信萝丝,那他又能相信谁呢? 乔以颤抖的声音说:“继续讲吧。” 在21一21的房间里,萝丝苦思如何将这女孩带出比监狱更严密的安全警卫系统。 结果答案是既明显又文雅。 孤儿院的一楼有三处出口,萝丝和那小女孩手牵着手走向那个联结主建筑物的门,从那里可以通往邻接两层楼的停车场。 一个配枪的警卫看着她们接近,脸上的表情是困惑多于怀疑。因为院童即使在监护之下,也不准接近车库的。 当21一21伸出她的小手说:“握手。”那警卫笑着配合她,然后就接受了她的超能力。只见他突然像中了邪似的坐下来,一个人在那抖个不停,高兴得哭泣起来,带着极度的悔恨,就像萝丝刚才在女孩房间碰到的情形一样。 按下警卫台的按钮,开启门上的电子锁,原来走出去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 另一名守在靠车库的警卫,被他所见到的景象吓呆了。 她走过去摸摸他,这警卫接下来的表现,更会把他自己吓坏了。 第三个警卫是驻守在车库的出口处,他看见21-21坐在萝丝的车里,心生警觉。他从车窗伸出半个身子要求解释时,被这小女孩摸了一下脸。 另外两名武装人员配置在通告公路的大门口,障碍已放下,而维吉尼亚就在前面。 这一回想逃脱就没那么容易了,如果他们弄清楚了,这女孩一旦伸出手,他们可能就会以开枪来回礼。 但诡计又再度得逞,她们得以迅速离开这地区。当计划的安全部门知道他们的五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后,必会立即发动搜寻,也许还会获得当地以及州与联邦警力的通力协助。萝丝疯狂地开着车,鲁莽地横冲直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这样的技术。 21—21看着车窗外,入迷的观赏着往后飞掠的乡村景色,忍不住地说:“哇,外面真大。” 萝丝笑着说:“蜜糖,你还没见识到呢。” 她知道必须将话尽快地放出去,利用媒体来显示21-21治疗的能力,再展现这小女孩更大的神奇天赋,否则只有无知和黑暗的,才会从秘密中谋利。萝丝相信,除非全世界都知道她、拥抱她,不让她再受到监视,不然21-21将永远没有安全的一日。 她的前任老板将会要她们尽速地分开,而且动作要大。 但他们对媒体的影响力实在太大,就像一片云的阴影覆盖在池塘的水面上。他们会在她露脸之后,将21-21公诸于世之前,尽快找到她。 萝丝认识一个她所信赖的新闻记者,而且绝对不会出卖她,也就是她大学时的同窗丽莎,目前在洛杉矶邮报工作。 萝丝和这女孩得飞往南加州,而且愈快愈好。九十九号计划是结合了私人企业和国防单位与政府其他庞大的单位所从事的一项冒险计划,要想抗拒他们的联合势力,犹如螳臂挡车,他们会在最短时间之内,运用他们一切的装备来找到萝丝和那女孩。 想从华盛顿的杜勒斯机场或国家机场搭机,那是甭想了。她考虑过巴尔的摩、费城、纽约和波士顿,最后选择了纽约。理由是她跨过的郡与州界越多,她就越安全。所以她开到马利兰州的海格镇,再从那里到宾州的哈里斯堡,一路平安无事。一程接一程,萝丝逐渐开始担心她的车上被装了追踪器,那么不论她开离马纳萨斯多远处,都会被捕。所以在哈里斯堡,她弃置了汽车,和女孩改搭巴士去纽约。 当她们上了国家航空三五三号班机后,萝丝这才感到似乎安全了。在洛杉矾机场飞机一落地,她就会和丽莎及她所召集的人员会合。然后一连串的媒体战就要爆发了。 在航空公司的旅客名单上,萝丝是填写自己嫁给一个白人,并证明21-21是她的继女。一时兴起,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杜马莉。对媒体,她仍准备采用CCY-21-21的代号。 因为这类似集中营的代号,会使大众对九十九号计划的特性有更深的印象,并且立刻会对这孩子产生同情之心。她知道最后势必要为21-21取一个正式的名字——这个名字,将使这历史性的大事,永志不忘。 她们的座位与一位母亲及她的两个女儿只隔一个通道,她们是蜜雪儿、克莉丝和妮娜。 妮娜和21-21的年龄与身高相仿佛,她正在玩掌上型电话游戏。隔着通道,21-21被那小小荧幕上的影像及声音所吸引。妮娜注意到之后,就要求“玛莉”和她一起移到附近的两个空位。如此一来,就可以两人一起玩游戏。萝丝稍稍犹豫了一下,但她了解21-21的智慧远超过本身的年龄,自己知道该小心谨慎,于是便答应了。这是21-21此生中第一次不在建筑物里玩耍,也是她第一次真正的玩耍。 妮娜是一个非常讨人喜爱,甜蜜又合群的孩子,虽然21—21是一个有大学一年级阅读能力的天才,具有奇迹式能力的治疗者,而且是全世界的希望,但她很快就迷上了妮娜,希望成为妮娜,变得像妮娜一样酷,不自觉地,她开始模仿妮娜的动作和讲话的样子。 她们搭的是纽约飞出的晚班飞机,经过了几个小时之后,妮娜困倦了,她抱着21-21,得到蜜雪儿的许可,她将电动玩具送给她的新朋友,然后回去与母亲、姊姊同坐,没多久就坠入梦乡。 21—21高高兴兴地回到萝丝身边,将电动玩具紧抱在胸前,似乎当它是无价之宝。现在她并不想玩它,因为怕弄坏,她要将它永远保持在妮娜给她时的样子。 兰陵湖镇离大熊湖还很远,沿着它西边的山脊线,通过风生水起的峡谷,路面上堆积如山的松针,被风吹起,迎面撞击在挡风玻璃上。 乔拒绝去思考电动玩具是在暗示什么,听了萝丝的故事,他有点按捺不住火气。乔知道他没理由对这女人以及那有着集中营号码的孩子发怒,但他仍气得脸色发青,也许是他知道如何在盛怒中自处,但却不知如何在忧愁中排解。 乔将话题自那孩子身上岔开,“何尼洛在这事件中扮什么角色?除了拥有铁克诺大部分的股权之外,有没有涉入九十九号计划?” “就是像他这种政商关系良好的混蛋……是未来的浪潮。”她将百事可乐夹在两膝间,用右手抠那个拉环但她几乎没力气将它拉开。“未来的浪潮……除非妮娜……除非她改变一切。” “大商人、大政府、大媒体——现在变成合而为一的怪兽了,联合起来剥削我们,是不是?这是我的偏激之辞。” 铝罐碰到她的牙齿发出声响,一滴百事可乐流到她的下颔。“他们只在乎权力,其他什么都不管,他们不相信…… 善与恶。“ “对他们来说,这都只是事件而已。” 虽然她刚喝了一大口可乐,但嗓子听起来仍干干的。 “这些事件的意义……” “……要看你以什么角度来看。” 乔仍在生闷气,因为萝丝坚持不同意他相信妮娜还活着的事。但又不忍心看着她更形虚弱。他眨着眼看着前面的路,松针如雨般落下。乔踩下油门,以他所敢开的最大速度加速离去。 汽水罐自她手中滑落,滚到她的座位下,可乐溅得到都是。“乔,我有点撑不住了。” “不会太久了。” “我要告诉你,当飞机坠下的情形。” 从高空一路向下加速坠落,引擎在怒吼,机翼作响,机身猛烈地抖动,尖叫的乘客被重力加速度抵紧在自己的座位上,连头都抬不起来。有些人在祈祷,有些人在呕吐,哭泣声、咒骂声、呼叫着上帝的各种名字,呼叫着远在天边或近在眼前的爱人。从那样的高空掉下,就像是从月球上永恒的坠落——然后,萝丝被包围在一片蓝色中,静寂无声的亮蓝。她就像鸟一样的飞翔,除了脚下没有黑色的大地,只有四周无边无际的蓝。没有移动的感觉,既不冷也不热。她处在一个四面无缝隙的蓝球中心。悬浮在那儿,等待着。她深吸一口气在肺里,想要呼出却呼不出,直到——她大吼一声将那口气呼出来,她发现自己置身在草原上。21—21在她身边,昏迷不能动弹。四边的森林全着了火,火舌吞噬了扭曲的残骸碎片。整个草原像一个无法形容描述的停尸间,七四七客机不见了。 在那最后一刻,那女孩运用了她天赋与能的最大力量,将她们从那架在劫难逃的飞机中,移往了另一个地方,一个时空之外的空间。她们在那个神秘的庇护所里停留,度过了那可怕而具毁灭性剧变的一刻。经过这奋力的一搏,21-21全身冰凉,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四周的火光,映射在她眼里而显得分外明亮。她无法走动,甚至站不起来,所以萝丝只好将她从座椅中扶起,紧紧抱着她。 “为黑夜中粉身碎骨的死者哀泣,为这场屠杀恐惧得战栗不已,为自己的幸存而深感惊异。萝丝百感交集,只能抱着小女孩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举步维艰。然后她想起旅客舱的闪烁灯光,和当时自己手表乱转的指针。她敢确定驾驶员是”湿答答任务“的受害者。这让她警觉到必须尽快离开此地,从四面着火的丛树中,走进洒满月光的树林里,在杂草间乱窜,后来沿着一条兽径来到另一片草原。这时,她们见到”自由交换“牧场的灯光。 当她们抵达牧场大宅时,这女孩已复元许多了,但仍不太正常。她已能下来行走,但仍旧显得呆滞、沉默和冷淡。 在接近屋子时,萝丝告诉21-21,要记得她的名字叫杜马莉。但21-21回答说:“我的名字叫妮娜,我想变成她。” 那是她说的最后两句话,坠机后的那段时间,在箩丝的保护下,小女孩一天睡十二到十四个小时。醒来后,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凝望着窗外,或是故事书的图片,或是视而不见的一个人呆坐着。她没有食欲,体重一直在减轻,苍白又脆弱,连那一对紫蓝色的眼眸都失去了光彩。显然这是因为她将自己和萝丝从那蓝色的空间移进移出,使她元气大伤了,或许还差点让她送命了。妮娜再也没展露过什么超能力了,这使萝丝深觉沮丧。 到了圣诞节快来的时候,妮娜似乎又对周围的世界开始恢复了兴趣,她再度看起电视读起书来。过了冬天,她睡得少,吃得多,皮肤又恢复了光采,眼睛的颜色也明显深许多了。她仍不说话,但与人交往的情形改善了。梦丝每天跟她谈她所能做的好事,和她所能带给别人的希望,藉以不断鼓励她,让她能从自我放逐中回到现实世界。 房间里有一个她们两人共用的五斗柜,她放了一张洛杉矾邮报在里面。头版新闻就是国家航空三五三号班机的悲惨消息。这应该有助于提醒她,敌人是多么的疯狂与邪恶。 发生空难后的十一个月,也就是七月的某一天,她发现妮娜坐在床沿,手上的报纸摊开在登着罹难者照片的那一版。小女孩正用手摸着乔妮娜的照片,脸上露出了微笑。 萝丝坐在她身边,问她是否因为想起失去的朋友而感到悲伤。 小女孩摇摇头,然后拉着萝丝的手去碰触照片。当萝丝的指尖接触到报纸的一瞬间,她跌在一片亮蓝的空间里,与飞机撞毁前那一刹那,她被移送过去的庇护所没什么两样,只是这里充满了温暖与感情。 通灵人长久以来就宣称他们可以感应到一般物体被人们接触后残余的能量,他们有时靠着手待被害人遇害时所穿的衣着,就能协助警方找到凶手。邮报上的能量与这很相似但并不相同,它不是由妮娜所留下的,而是经意志力而灌注在报纸上的。 萝丝觉得自己像是一头栽进蓝色的大海里,海中有许多在游泳的人,但她却看不见他们,只能感觉到四周有人在飘动。然后有一个人游过来,经过萝丝身边时,与她构成了连系。她知道她就是乔妮娜,那个歪着嘴笑的小女孩。她已去世了,但很安全。已经去世,但并不是永远消失。她快乐地生活在亮蓝空间之外某个地方,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空间,而是一种存在状态的界面。 就像她第一次在孤儿院的房间里,知道有来生时一样,萝丝深受感动。她将手自乔妮娜的照片上抽回来,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片刻,然后将她的妮娜紧紧拥入怀里,一言不发地摇晃着她。 如今这奇特小女孩的能力恢复了,萝丝知道她们必须要怎么做,而且知道该从何处着手她们的工作。她不再冒险去找丽莎,她不相信她的老友会出卖她,但她怀疑由于丽莎和邮报的关系,再经邮报到何尼泊——九十九号计划的人,所以才知道她在三五三号班机上。如今萝丝和妮娜都被认为已经死亡,她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来活动,而不致于引起敌人的注意。 首先萝丝要求小女孩,结几个掩护了她们十一个月的朋友施展她的能力,让这些人见到永生的世界,然后他们将和三五三号班机罹难者的丈夫、妻子、父母或孩子们有所接触。将他们所爱的亲人现在身在不死境界的影像带给他们。 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在被发现之前,已将这信息广为散播。 萝丝想从乔开始着手,但是找不到他。邮报的同仁都和他失去了联络。他卖掉了在影城的房子,电话也没登记。他们说他是个破产的人,已经跑去寻死了。 因此,她必须从别处着手。 因为邮报所刊登的照片,只有部分是住在南加州的罹难者,而且她也投办法获得其他人的照片。萝丝决定不采用肖像,而根据丧葬业者所发的通告,来寻找他们埋葬的地点,摄取他们墓地的照片。这似乎很管用,照片里的是墓碑,接受照片的人,经由这些花岗石和铜版,会了解到死亡并不可怕,超越了这个悲苦的阶段后,死亡本身自会消灭。 离大熊湖还有二十里路,杜萝丝微弱的声音,几乎都被引擎声压过了。“乔,你愿意握住我的手吗?” 乔不能看她,不愿意也不敢看她。因为他此刻忽然孩子气地迷信起来。他相信只要他没亲眼证实她说的可怕事实,她就会好转起来,完全康复。但他还是看了。她是如此地娇小,颓然地陷在椅子里,斜倚着车门,头靠着窗子。在他眼里她是如此地瘦小,即使在仪表板微弱的灯光下,她表情生动的大眼睛,又露出他初次在墓园见到她时,那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眼神,充满了同情与仁慈,还闪烁着一丝喜悦,令乔觉得很害怕。 他的声音抖得比萝丝还厉害。“已经不远了。” “太远了,”她轻声地说,“握住我的手。” “噢,狗屎。” “没关系,乔。” 公路的路肩在一处风景休息区突然变得开阔。他将车停在前面一片漆黑景色的地方。乔解开他的安全带,握住她的手,觉得她的握力好虚弱。 “她需要你,乔。” “我只是个无名小卒,萝丝。” “你得把她藏起……藏得远远的。” “萝丝——” “给她时间……她的力量在增长。” “我没办法救任何人。” “我不该这么快就开始工作的……应该等到……她不那么容易受伤害的时候。把她藏起来……让她力量增加,当时候到了……她会知道。” 她开始松开握住他的手。 乔用两掌合住她的手,紧抓着不让它滑走。 萝丝的声音愈来愈模糊,她虽然没动,可是却觉得她逐渐远离。“敞开……敞开你的心来对待她,乔。” 她的眼皮眨动着。 “萝丝,拜托不要。” “没关系的。” “拜托不要。” “待会儿再见。” “拜托。 “待会儿见。” 乔孤独地坐在黑暗中,紧握着萝丝的小手。山风在唱着挽歌,地俯下身,亲吻她的眉。 萝丝告诉过他前往的方向,那小木屋既不是在大熊湖的市区内,也不是在湖畔,而是高踞在北边山坡上的松林里,表面龟裂,到处是坑洞的柏油路,通往一条泥土路的车道,车道的尽头,就是那栋水瓦屋顶的白色木屋。 木屋旁停了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乔将车停在吉普车的后面。 小木屋的门廊很深,而且是升高起来的。三张藤背的摇椅并排地置于门廊上。一个长相英俊、身材高大且健壮的黑人,站立在栏杆边。门廊天花板上两个灯泡发出晕黄的光,照在他黑檀木似的皮肤上,泛出古铜般的色泽。 那女孩站在第一阶的阶梯上等候,她有着金色的头发,大约六岁。 从驾驶座的底下,乔找回那把在海边一场混战之后,从白发说故事者手中得到的手枪。他下了车,将枪塞在牛仔裤的腰带下,走到台阶前。 那小女孩已往下走了两阶,她向乔身后的福特车望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门廊上的黑人开始哭泣。 一年以来,这小女孩第一次开口说话。她凝视着车子,只说了一个字“妈!”声音既细小又微弱。 她的发型和妮娜一样,两人都是细骨架。但她的眼睛却不是灰色的。不论乔如何努力地把她想像成妮娜的脸,他都没办法骗自己她就是他的女儿。 但他又开始他的追寻行为,开始寻找他永远失去的亲人。 天上的月亮是个贼,它本身不发光,它的光来自太阳的反射。这小女孩也是个贼,她不是妮娜,只是妮娜的投射。 她发出的不是妮娜耀眼的光芒,而是苍白的火焰。 不管她是否只不过是实验室孕育出来,有着异能的变种,抑或是全世界真正的希望。此刻,乔莫名地恨极了她,也恨自己竟会如此地恨她。 17 牵引进来的电线,松弛地在风中晃荡着。有时碰到房子还会造成灯光的跳动及闪烁。每一次灯光突然的黯淡,都会让乔想起戴家大宅忽明忽灭的灯光,这使得他不得不不寒而栗起来。 那黑人屋主正涕泪横流地站在门廊上,他叫杜路易,是马凯莉的哥哥,十八年前发现萝丝不能生育,两人宣告仳离。但她在最黑暗的时刻,回到他这里。虽然他已再婚,有妻有子,但路易显然仍深爱着萝丝。 “如果你真的相信她没死,那她只是上路了而已。”乔冷酷地说:“为什么为她哭泣?” “我为自己哭泣,”路易说:“因为她离开这里,我还得等好多天才能再见到她。” 前面的屋里放了两只皮箱,装着这孩子的东西。她站在窗前,凝视着福特车。 “我好害怕,”路易说:“萝丝本来准备和妮娜留在此地,但我想现在已不安全了。我虽然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但他们也许在我和妮娜出去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我们。有好几次在回家的途中,我总感觉有一部车老是跟在我后面,只是它没一直跟下去。” “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用他们的装备,可以在老远之外就跟踪到你。” “在你开进车道时,我有来到门廊看外面。因为我好象有听到直升机的声音。在这个山区,这么大的风——你说合理吗?” “你最好立刻把她弄走。”乔同意他的说法。 路易走到壁炉边又转回来,一只手按在额头上,似乎想把失去了萝丝的这件事赶出脑子,才能思考该怎么做。“我以为你和梦丝……呃,我以为你们两个要带她走。如果他们只有找上我,那她跟你们在一起是否比较安全?” “如果他们一旦找上你,”乔说:“那么,我们没有一个能幸免的。” 电线击打着房子,灯光忽明忽暗,路易走到壁炉边,从炉床拿起装有电池的辛烷点火枪。 那女孩转向窗子,睁大了眼说:“不要。” 杜路易按下点火枪的开关,一道蓝色的火焰从喷嘴喷出。他狂笑着将自己头发点燃,然后是他的衬衫。 “妮娜!”乔大声喊叫。 那女孩朝他这边奔过来。 头发的焦臭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全身着火的路易走过来挡住前门。 乔从牛仔裤的腰带里拔出手枪瞄准路易,但却扣不下扳机。眼前的男人已不是杜路易了,而是被远在三千里外维吉尼亚的一个男孩所控制的猎物。路易不可能活过今晚。但乔却犹豫着开不了枪,因为路易一死,那男孩一定改为遥控另外一个人。 那女孩也许是那男孩碰不得的人,因为她能用她的超能力保护自己。所以,那男孩一定会利用乔——他手里的枪——轰掉那女孩的脑袋。 “这真有趣。”那男孩用路易的声音说。火焰烧光了他的头发,耳朵都焦裂开来,脸颊及额头上,起了一个个的水泡。“真有趣。”他说,只见他自得其乐地操控着堵在门口的社路易。 也许在最危险的那一刻,妮娜会把自己送进蓝色的空间里,就像她在七四七客机坠毁在草原上之前她所做的。也许子弹只能穿过她所身处的空虚而已。但也有可能她尚未康复,无法承受这么重的负担,可能会耗尽元气而送命。 “从后面出去,”乔喊着:“快走,快走!” 妮娜朝木屋后面,在前厅和厨房之间的门跑去。 乔在后面掩护她,枪口仍然瞄准着那着火的男人,虽然他根本不想用它。 他们唯一的希望,是那男孩的“贪玩”。会让他们有机会逃出木屋,来到空旷的地方。根据萝丝所说,如此他的遥控搜寻能力,以及控制人脑的能力,将急剧地散失。如果他放弃掉杜路易这个玩具,他一定会立刻进入乔的脑中。 将点火枪丢掷一边,火焰已从衬衫延烧到裤子,男孩的大玩具说:“噢,耶!噢,哇!” 乔还清楚的记得前一晚他仓惶逃离戴家时,那一种被冰冷的针刺穿脊椎骨的感觉。那种侵入体内的能量,比起被这全身着火的怪物拥抱,更令他害怕。 乔慌张地退进了厨房,走的时候,将门砰然关上。其实这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只要这男孩放弃路易的身体,那么没有哪扇门、哪道墙、哪个保险柜能拖延得了他的。 妮娜已溜出木屋的后门,乔也跟着她遁入黑夜中,他听到起居室的门垮掉的声音。 木屋后是个有天然泥土地和草皮的院子,空气中弥漫着落叶的味道。越过红木制的野餐桌和四张椅子,前面森林赫然在望。 妮娜已朝树林跑去,两条小腿前前后后的运动着,胶底鞋踏在结实的路面上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她冲过森林周围高可及人的草丛,消失在幽暗的松林间。 乔既担心小女孩会在旷野间走失,又害怕在那全身着火男人身体里的男孩。乔在树丛之间四处搜寻,大声呼唤女孩的名字。他伸出一只手,拨开低垂的松枝,以免刺伤眼睛。 在他背后,响起杜易含混不清的声音,因为火焰已烧破了他的嘴。依稀听得出是孩子们所唱的歌谣:“我来了,我来了,是不是准备好。我来了,是否准备好。” 从枝叶间泻下的月光,使乔看到那女孩被风吹拂的金发,发出微弱的光芒,就在他右前方只有六至八码的地方。 乔被一根烂木头绊了一跤,踩在一些滑不溜丢的东西上。他站稳了身子,拨开高至腰际会割伤人的茅草,发现妮娜已经找到一条被踩平了的兽径。 当他追上小女孩的时候,漆黑的森林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橘红色的火焰照亮了树干和树枝。 乔回过头来,看见被附了身的杜路易,正在三十尺远的地方。从头到脚都是火,但仍站立着,在树林之间跌跌撞撞地前进。现在离他们只有二十尺远了,他所经之处,引燃了铺在地面上干了的松针,茅草树枝也着了火。现在只剩下十五尺了。风中飘来肉体烧焦的臭味,那男孩的大玩偶高兴得大叫,但语句模糊不清。 虽然两手握枪,但仍抖个不停。但乔扣下扳机,一发。 两发……四发、六发。而且至少有六发子弹击中这鬼怪。它向后跌倒在地,不再动作,甚至连抽搐都没有,就死于火焚及枪弹之下。 杜路易此刻已不是人,只是一具燃烧的行尸,这具尸体不再有思想可供那男孩驱使和折磨。 乔转身向着妮娜的时候,突然颈后感觉到一阵非常熟悉的冰凉刺痛感。但不像在戴家大宅的门槛,他险些被捉到的那一次那么尖锐。那男孩的威力,在空旷地区果然大大地减弱。但这种心灵的注射,并未因威力减少而失效。它仍在刺戳,在穿透。 乔大声尖叫,那女孩紧握着他的手。 那冰凉的利牙松开口,离他而去。像只编幅一样展翅飞走。乔感到一阵晕眩,他用一只手捂着颈背,认为自己一定是皮破血流。但他并未受害,神智也很清醒。 妮娜的碰触救了他,使他没被附身。 一只老鹰尖声怪叫地自一棵树的高枝上突然飞出,俯冲而下,朝着女孩的头部攻击。只见它翅膀不断拍打啄着她的头顶,女孩尖叫着用双手护着脸,而乔只能不断挥动手臂驱赶这突来的攻击者。这疯狂的鸟儿呼啸一声凌空飞去。它绝不是一只普通的鸟,它当然不是被风吹草动,或是他们身后迅速蔓延的大火所惊吓而疯狂。 它又再次袭击,在月光下,像支箭矢一般凶猛的攻击,尖锐的鸟喙像支致命的短剑。由于速度太快,根本无法用枪射击它。 乔扔掉枪,跪下来把女孩拉过来贴近自己。将女孩的脸埋在自己胸前。那老鹰一定是要啄她的眼睛,不断的啄,直到啄破脑壳,啄坏她的大脑,使她丧失奇特的超能力。 那老鹰的一只鹰爪,抓住乔外套的袖子,透过灯心绒而穿入手臂的肉里。另一只爪子抓住女孩的金发。它拍打着翅膀重啄她的头顶,因为啄不到她埋藏着的脸而发怒。当乔试着赶它走的时候,它转而攻击乔的手。抓住衣袖及头发的爪子抓得更紧了。它死命地啄着,那敏捷的鸟头,沾血的鸟喙。这一次啄在他右眼上方的眉毛上,下一次一定会啄瞎他的眼。乔一把抓住它的脖子,鸟爪撕裂了他的袖子和手腕,翅膀扑打在他的脸上。它扭动着头,继续朝他攻击,差一点就啄瞎了他的眼。乔将它推开,它血红的眼珠映射着火光。 他捏紧、捏紧,直到将生命捏出它的躯体,直到乔觉得它的胸部已被捏碎,才将它丢掷在路上。它还没死,翅膀仍微弱地扑打着,但已无法展翅飞入夜空。 乔撩开覆在女孩脸上的头发,她安然无恙。眼睛没被啄到,事实上,一点抓痕都没有。乔心头涌上一阵骄傲,他阻止了那只攻击她的老鹰。 血从他受伤的眉尖慢慢滴下,沿着眼眶流到眼角,模糊了他的视线。血从他被啄破的脸颊,被抓伤的手腕,像小河一样的往下流。 他找到手枪,关上保险,将枪又塞进腰带。树林的外面发出一阵野兽的爆叫声,声音恐怖但嘎然而止。接着越过山坡,在风的呼啸声中,传来一阵刺耳的爆笑。没错,有某样东西正在接受。 也许那男孩在萝丝逃亡的这一年里,功力增进了不少。 也许他已经能够在室外控制别人,他精神力的发射也许像萝丝所比喻散热的石头一样,但是不会消失得太快,还是能做迅速的一击。 由于风的呼啸声和熊熊火热燃烧的劈啪声,一时之间使乔不能确定那曝笑声究竟来自哪一个方向。现在那男孩,附身在他寄主的血肉之躯,正静静地接近中。 乔伸出双臂将那女孩抱起,他们要保持移动。而且在他筋疲力竭之前,抱着她穿过树林,比搀着她的手要快。她是如此的瘦小,瘦小到令他惊异的程度。骨骼细弱得像那只被捏碎了的老鹰。 她紧偎着乔,他试着向她微笑。在跳动的火光中,他闪烁的眼神和不自然的笑容,看起来不但安慰不了人,反而有点狰狞。 那男孩新的化身,不是他们唯一的威胁。强劲的圣塔安娜山风,将火势扩展到山腰,久旱未雨的干枯松林,树干饱含松脂,像浸过汽油的木头一般,燃烧时爆出熊熊的火焰。 一道至少有三百英尺长的火墙,遮住了返回小木屋的路。他们也无法绕道过去,因为两侧火势燃烧的速度,比他们徒步穿过丛林,越过崎岖的地区还要快,同时大火也越来越靠近。 乔抱着妮娜站在那里,眼看着火势逼近,顿时心慌意乱。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必须放弃车子。他们得徒步走出这个山区。乔抱着女孩远离木屋,沿着羊肠小道的兽径往前走。才刚逃离火窟,一团团的火球被风吹起,落在前方树林,顿时前方的树顶也烧了起来。燃烧中的针叶纷纷坠落,像明亮的小蜜蜂。乔担心自己或妮娜的头发和衣服会烧着。这条烈火遂道伸展的极为迅速,他们没办法穿越它。火势越来越大,夹杂着浓烟形成一股气流,再加上圣塔安娜山风的推波助澜,眼看就要变成一场烈火的风暴。 羊肠小道渐渐往上爬升,但坡度并不大。乔走的速度比他预期的要快。烈火烤得他汗流使背,气喘吁吁,他抱着妮娜终于来到山脊线。 腰带下的手枪,在乔奔走的时候压在肚子上十分痛苦。 如果他能腾出一只手,一定把那武器拔出来丢掉。他担心自己身体太虚,一只手会抱不动她,只好咬着牙忍耐。 当他越过狭窄的山顶,沿着小径下山。他发现在山脊线这一面的风较小,虽然烈焰也会越过山顶,但蔓延的速度慢得使他能逃离火窟及浓烟的范围,他站在清凉的空气中,大口地喘息。 乔此刻肾上腺素的分泌高亢,已超过他平常的耐久程度。如果不是靠他对痛苦的支撑,他也许早在到达山脊之前就崩溃了。乔的腿部肌肉疼痛难当,抱着小女孩的手臂宛如千斤之重。就因为他们还不安全,所以他得继续走,蹒跚地曲折前进,格疲倦的泪水,从被烟熏的眼中挤眨出来。一步步稳健地向前走——直到那只咆哮的土狠,从后面猛然冲上来,朝乔的背后凶恶地一口咬下去,所幸只咬到灯心绒外套。但八、九十磅的冲力,却让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 但那土狠咬着夹克不放地悬吊在那边,造成一种平衡,使乔仍屹立不倒。 夹克被扯破,土狼也摔了下来。乔停住脚步,将妮娜放在地上,转身面对着这个掠食者。他从腰际拔出手枪,庆幸自己稍早没把它丢掉。映着山脊线的火光,那土狠面对着乔,它很像狼,只是比较瘦小,有一对比狼大的耳朵,鼻颚部分却比较小。它露出白牙,模样似乎比狼还吓人,因为那邪恶男孩的精神力,像毒蛇一样盘跑在它脑中。它发亮的眼,闪烁着黄色的光芒。 乔扣下扳机,但枪并未击发,他忘了打开保险。只见那土狼朝乔窜来,姿势很低,但迅速而机伶地咬向他的足踝。 乔本能地退后,避免被咬到,同时用拇指顶开了保险。 那野兽绕着他转,嘴边白沫横飞。它咆哮着冲上来,一口咬住乔的右小腿。他痛得大叫,扭转身来想一枪毙了这该死的畜牲。但他转,它也跟着转。乔既狂怒又担心他小腿的肉会被扯掉,那种撕裂的痛楚,像遭到一股强大的电流的电击似的由小腿来,使他几乎快要昏厥。 突然那土粮松了口,畏缩地向后退,露出害怕与迷惑的样子。 这野兽此刻不再作势攻击,它发出呜呜的哀声,困惑地打量着四周。 乔手指扣着扳机,却犹豫地下不了手。它侧过头看着那皎洁的月色,哀鸣又再度发出。然后它又望着山顶,大火离他们不到一百码。此地风势突然加强,火焰在夜空中往上窜升。那上狼竖起耳朵,当火势再度高涨,它突然弃乔与妮娜于不顾,自个儿从他们身边跑开,消失在下面的峡谷间。 在这广大而空旷的地区,这男孩耗尽了他的能力,终于遭到挫败。他失去对那条野兽的控制。乔可以感觉到,森林之中不再有什么妖魔鬼怪会在那里盘旋不去了。 这一波烈火风暴又再度袭向他们,乔拖着那条被咬的腿,一拐一拐艰难地迈出步子。他没办法再抱妮娜了,但她牵着他的手,两人尽快地朝着黑暗的原始森林走去。 他希望能找到一条路,铺有柏油的、碎石的或是泥土路都没关系,只要能通往外面就行。只要能引导他们离开这火场,妮娜就安全了。 就在他们走了不到两百码,后面发出隆隆如雷的声音。 乔转过身,担心又遭到攻击。他见到一群鹿正朝他们奔来。 十头、二十头、三十头鹿优雅且迅速地分开,围绕着他们。 它们耳朵保持警觉地竖起,乌油油的眼睛像小镜子,布满斑点的腰窝不停地抽动着。蹄子在地面踢动,扬起一阵淡淡的灰尘。它们喷着鼻息,嘶鸣着扬长而去。 乔的心怦怦地跳着,他平伏了一下紊乱的情绪,牵着妮娜的手,循着鹿群的足迹下山。他走了十几步才发现被咬的小腿已经不痛了,被老鹰啄伤的手和脸也不痛了,他不再流血。一路行来,就在鹿群通过的时候,妮娜治愈了他。 18 在国家航空第三五三号班机发生空难的两周年纪念日,乔卡本特坐在佛罗里达海边的棕桐树荫下,凝望着大海。这里轻拍着沙滩的浪潮,比起加州的海滩要温柔多了。大海带着热带气息的慵懒,不再像是一部机器。 他与那个逃出山区大火的那个男人已是截然不同了。他的头发现在变长了,因为化学药剂和日晒的缘故,颜色也褪掉了,留了两撇八字胡当作简单的掩饰。他的体能状况较诸一年前有长足的进步,他自己也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的改变:轻松、舒适、不紧张,也没有对过去的怀恨与愤怒。 他拥有一个新名字的身份:出生证明、社会安全卡、三张信用卡、驾照。“无限界面”的伪造专家,事实上并不是伪造文件,他们是运用他们的电脑进入这些系统,制造出事实上并不存在的这些人的真正身份证件。 他的内心比历经了改变,乔将这一切都归功于妮娜——虽然他拒不接受她所能给予他的最大天赋异能。她不是靠接触来改变他,而是以身作则的以她的甜蜜和仁慈,以对他的信任和爱,以及对所有事物一视同仁的信心感化了他。她只有六岁大,但在某些方面则老成持重。因为她如果真的是每个人所相信的那样,那么她就是永恒的光。 他们和“无限界面”那些不穿袍子,留有头发的成员待在一起。那栋大宅离海有段距离,里面从早到晚充斥着电脑键盘的滴答声。第一周或两周,乔和妮娜得移到另一个团体去,带给他们小女孩所揭示的事。 他们就是不断地旅行,散播这无声的语言。几年之后,等到她的功能已致不会轻易受伤害的地步,那也是公诸于世的时候。 在失去所爱的纪念日这天,妮娜来到海边,坐在乔身边的棕榈树荫下。她现在的头发是棕色,穿着一条粉红色的短裤,白色套头衫,上面有只眨着眼的唐老鸭,就像这个星球上任何一个六岁女童的打扮。她用手把腿盘起来,一句话也没说。 他们注视着一只大的长脚蟹从沙滩横过,寻找一个筑巢的地点,然后很快地埋入沙中不见了。 终于她说:“你为什么不敞开心胸?” “我会的,等时候到了就会。” “什么时候才叫时候到了?” “等我学会不憎恨。” “你恨谁?” “恨你,很很久了。” “因为我不是你的妮娜?” “我已不再恨你。” “我知道。” “我恨我自己。” “为什么?” “因为害怕。” “你什么都不怕。”她说。 乔笑了。“我害怕你能给我看的东西怕得要命。” “为什么?”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残酷,如此的艰苦。如果有上帝,它用病魔折腾我父亲,使他英年早逝。它带走了蜜雪儿、克莉丝,还有妮娜。它也让萝丝死去。” “这只是过程。” “一个他妈的邪恶过程。” 妮娜沉默不语。 大海正向沙滩低语,沙蟹突出一只眼,打量着世界,然后决定起身移动。妮娜站起来,往沙蟹走去。当她接近时,通常这小东西会羞涩地急急跑开。但这只没跑,当妮娜跑下来研究它时,它瞪着一双眼看着她c 妮娜抚弄着它的壳,碰它的钳子,但沙蟹并不夹她。 乔好奇地望着。 终于这女孩回到他身边坐下,那只沙蟹也消失在沙滩中。 她说:“如果这个世界残酷……你可以协助我改造它。 如果那是上帝希望我们做的,那么它就不残忍。“ 乔对她的高调没有回应。 大海呈现彩虹的蓝,蓝天在远处与它接合得天衣无缝。 “拜托,”她说:“拜托握住我的手,爹地。” 她从没唤过他爹地,当乔听到这个字时,胸口像被什么梗塞住了。 乔望着她那紫蓝色的眼,希望它们能像自己的眼睛一样,是灰色的,但它们不是。她曾与他同生共死,一起逃离火窟,逃离黑暗与恐惧。乔认为他足可以像社萝丝当她母亲一样地成为她的父亲。 他握住她的手。 一时之间,他已不是身处佛罗里达的海滩。而是与蜜雪儿、克莉丝及妮娜同在一个亮蓝的空间。 他不知道死后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在等着他,但他知道,她们毫无疑问的依然存在。她们的陌生感使他震惊,但也振奋了他的心。 他了解到永生不是有关信仰的表面文章,而是像物理定律一样真实的宇宙法则。 宇宙是一个因果循环的创造:物质转变为能量,能量转换为物质;一种形式的能量转变为另一种形式;平衡是不停的在变化,但整个宇宙是个封闭的系统,没有任何物质的粒子或能量的波曾流失掉。 大自然不仅是憎恶浪费,也禁止如此。 人类的思想与精神,发挥到极致,可以使物质的世界变得更好。我们也能改变人类的状况,将我们自己从原始穴居时代的恐惧,提升至对永生的预期。并希望了解上帝对我们的工作。 光线不能只靠意志力来穿透石头,石头也不可能自己建造殿堂。只有人类的精神,在意志及自觉的动作下,才能将其改变。 它是在所有上帝的创造之中,唯一不受外力所左右的,因此它是宇宙间最有力及最珍贵的能量。有时,精神会转为肉体,但当它存在的阶段结束时,它又转化为不受形体拘束的精神。 当乔自蓝色的空间回来,他坐在那里,全身颤抖着闭住眼睛。就像螃蟹将自己理进沙堆里一样,陷于所揭示的真理中。 乔睁开眼,他女儿对他笑脸相迎。 她的眼睛是紫蓝色而不是灰色。她的容貌与乔所深爱过的妮娜也不相同。但她不是以前初见时那把微弱的火光。乔很奇怪自己为何会被怒气遮掩了她存在的事实。 她是耀眼的光芒,所有人都在她眩目的光采下,看不清别的事物。正如妮娜以前在乔心目中的情形,使他忽视了别人的存在——其实我们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