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上的火》 重建科幻文学的传统 《科幻世界》杂志社总编 阿来 前些日子,有报纸记者采访,谈科幻出版问题。出版界的人有兴趣谈,媒体也有兴趣推波助澜,这说明,科幻作为一种出版资源,至少已经开始引起了业界的关注,这是好事情。其间,记者转述一个观点:中国科幻出版的不景气是因为中国文学中向来缺少幻想的传统。 这说法让人吃惊不小。一种以武断与无知让人吃惊的说法。 关于中国文学,我们要讨论的不是有没有幻想传统,而是我们为何丢掉了这一传统,今天又该如何来接续并光大这个传统。从任何一本简明至极的文学史中,都会出现富于幻想性的作品的名字:、、和等。甚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鲁迅的,也是一部充满了奇丽幻想的伟大作品。只是,在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中期,中国文学宽阔河床上浩荡的水流一下被紧紧收束进高高的堤坝之中,众多的支流消失了,这条人工收束的河道以被曲解的“现实主义”来命名。 从此,我们有整整两三代人的双眼中,再难从文学中看到幻想炫目的光芒,我们的两耳再也听不到想像力优美的吟唱。所以,现在才会有人站在正在重新开阔、重新恢复想像力的文学之河的岸边说:中国文学没有幻想的传统。这妄自菲薄时的大胆确实令人非常吃惊。而事实仅仅是,我们只是在短短的几十年中丢掉了优美的幻想传统。而新时期文学开始的二十多年来,文学与出版界最有意义的努力之一就是:在与我们整个文化传统接续上中断的联系,同时,恢复与整个世界的对话与交流能力。而科幻这个舶来的文学品种,之所以在这些年内获得长足进展,就是因为这不但符合科技时代的审美潮流,更暗合了人们对接续幻想文学传统的一种渴望。科幻是幻想文学在现代的变身。只不过,时代前进了,幻想重新上路时,除了渴望超越现实的心灵需求依旧之外,更重要的是站在了坚实的科学知识与科学眼光的基石之上。 常常有这样一种现象,当讨论到世界文化的绝大多数成就时,我们都能从本国古人的成就中找到佐证,证明吾国的创造与发明远比洋人们要早很多很多。这固然有一定的事实基础,就比如幻想性吧,就以丰沛无边的想像来说明哲理,后起的希腊哲人则不是这样的方式。 霍金的新书叫《果壳中的宇宙》,指出了宇宙在一个巨大尺度上的封闭性,历史在这封闭的宇宙中转了一个圈,拥有光荣历史的我们却开始忘记智慧的祖先创下的伟大遗产。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在富于幻想的卡尔维诺笔下,马可·波罗对天朝上国的可汗这样说。因为这样一个原因,他不愿意向可汗讲述记忆中的威尼斯,怕因此“一下子失去了她”。我想,那种认为中国没有幻想文学传统的说法,并不是要像马可·波罗一样,要把这伟大的遗产珍藏起来,任其尘封,在世界面前做出一副从未受过幻想恩赐的僵死的表情。其实,文学幻想传统的中断,只是文学被暂时工具化的结果。这样的结果是,文学以单一的面目,细菌一样快速自我复制,还有一些更加聪明的则学会了相互仿造,最后,以庄严现实的名义扼杀了幻想。·比惚i己得塞利纳的小说中,写非洲大河两岸的丛林中有一种带菌的蚊子,浪游河上的主人公被叮咬感染后,眼前便出现种种可怕的幻象。看来,在文学上也是一样,一旦被某种病毒感染,也会出现幻视:使局部的放大遮蔽了整体面貌。 今天,文学生态的多样性正在恢复,在主流文学中,想像力复活了,像汹涌的春水冲破了堤坝。遗憾的是,科幻文学却只是在文学主流视野之外悄然崛起,文学界还没有意识到,科幻文学的兴起,正是另一种意义上,对幻想文学传统的有力接续。所以如此的原因,是因为,在幻想前面有了一个限制词:科学。也正由于此,我在前面袭用了一个大概是来自佛经的词:变身。也就是说,当幻想在文学中重新出现时,如果说在主流文学中,大致还能看到原来的模样的话,那么,当幻想出现在科幻文学当中时,完全是一副很当代很时尚的样子了。特别是因为,科幻文学这一特别的样式,首先是从欧美兴起,转而进入中国,我们因而难以确认科幻文学与中国文学中的幻想传统有无一种传承的关系。现在,大批的青少年刚开始文学阅读,便把兴趣投向了科幻文学;更多想在文学上一试身手的青少年一开始便从科幻刁、说创作起步,而且进步神速,这样一种现象,很难完全归功于欧风美雨的吹沐。在我更愿意看成是,幻想传统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以一种新的姿态在复苏与重建。所以,这种“变身”是值得学界重视的,也是值得我们为之欢呼的。 为一套域外的科幻小说丛书中文版写序,却谈的是中国文学中幻想传统的复苏与重建,也许,读者,甚至丛书的编辑会责我文不对题。但我想,我们所以译介这些作品,并计划把这样一项现在推进得还比较艰难的工作长期进行下去,其目的,是想了解幻想性的文学在另外一些文化中,是怎样一种面貌,达到了怎样的标高。恢复并重建我们的幻想传统,不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接续,而是具有全新时代特征的大幅进步。特别是考虑到,这个传统曾经有过相当长时期的中断与遗忘,那么,引进这样的他山之石,以资借鉴,以资开阔我们的视野,就是一件有特别意义的事情了。文学之河上束搏自由想像的堤坝有时实在是太坚固了,要冲决这样顽固的存在,有时需要引进另外一股有活力的水流,与堤坝之内渴望自由的力量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 因此,这套丛书的出版,有着一种特别的意义。它提醒我们,中国文学幻想传统的重建,除了纵向的接续,还有大量的横向的比较,只有站在与世界对话的意义上,这种重建才是一种真正的重建。 本书设定 序章 ●本书设定 ◆界区设定: 作者在这部巨著中将银河分为三界,爬行界、飞跃界和超限界。三界的物理规律各有不同。爬行界中,飞行速度不可能逾越光速,许多智能化设备也无法运用在这一界区。飞跃界则没有这类限制:这一界区是本书重点描写的区域,作者所描写的各个世界均位于这一区域,如中转系统、爪族世界、安眠星系、斯坚德拉凯、斯特劳姆(非常接近超限界,如图所示)。飞跃界之上是超限界,其中的居民被称为天人,威力无比,远远超过下界的想像。一句话,界区越高,技术的发展就越不受约束,一般而言,技术也就越发达。但也不尽然,比如处于这一区域的爪族世界便是一个不发达的封建社会。 ◆失落的文明: 指一个星球上原来存在过发达文明,但由于各种原因(如种族的消亡),文明衰落了,后来者必须重新“发现”过去已有的技术和文明,实现复兴。 ◆爪族设定: 这个种族被称为“共生体文明”。有智力的个体称为组合,又叫共生体,由几个成员组成:这种成员又叫组件。单个组件不能称为智慧生物,只有一些简单的功能。几个组件合在一起之后,这才形成智力相当于人的智慧个体、组合在一起才相当于人,拆散之后只能算动物。连他们的名字都是由各个组件的名字合在一起构成的。 ●序章 无法解释,无法描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真是令人战栗不已。 一颗孤零零的恒星,发出黯淡的红光。一圈零零散散的小行星。还有一颗行星,更像是颗月亮似的卫星。星球孤悬的这片空间距离天河很近,已经比飞跃界稍稍高出一点,在它之上。依靠一般的观察手段,星球表面看不出任何建筑的痕迹,亿万年时间流逝,它们早已化为粉尘,融入无尽的沙岩。宝藏深藏在地下,在一片密如蛛网的通道之下,一个单独的漆黑的房间里。宝藏的信息密度之大,只能用量子级别来衡量。完好无损。这个资料巨库早已脱离寰宇文明网络,孤立时间之长,也许己经长达五十亿年了。 金字塔中木乃伊的诅咒,当然是个笑话,来自湮没散逸的人类自己的史前传说。说起时大家全都捧腹大笑,笑声中充满兴奋——眼前这个东西可真是个宝藏啊。笑过之后,大家还是决定必须小心行事。他们要在这个地方住上一年,也许五年。这一小群一来自斯特劳姆星球的人,这些考古程序员,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师友。一到五年时间足够了,他们可以为这个巨库重新编制入网协议,浏览表层信息,确定这个宝藏源于哪个时空范围,还能发掘出一两个秘藏信息,让斯特劳姆文明圈由此富庶起来。等这一切都完成了,他们将出售这个资料巨库的地址,也许还能建起一条网络链接——最后这个希望只能碰运气。毕竟这里己经是飞跃界之上,说不定会有哪位天人出来,一把攫走他们的发现。 于是建起了一个小小的定居点,他们将它称作“超限实验室”。不过是一群人类成员把玩一个老旧的信息库而已,应该没什么危险。他们用的全都是自己带来的自动化设备,完全是无害的。这个资料库不是活物,自身连个自动化装置都没有(如果这里真出现了这种东西,那只能是某种能力远远超过他们的非人类)。他们将四处打量,小心挑选。千万小心,不能出什么事……不能玩火自焚。 巨库将资料传入自动化设备。数据结构建立起来了,接下来,按照巨库提供的配方,本地网络建成了,传输与处理速度是斯特劳姆星球上无法想像的,当然,肯定也是安全的。一批数据节点添进网络,其他程序进而调整这些节点。这个资料巨库真是个非常友好的地方,每一个层次都提供了译解密钥,便于探索者们循序渐进。斯特劳姆星球将因为这个巨库而名声大振。 六个月过去了。然后是一年。 全知全能。和自我意识不同,自我意识已经被超越,不起作用了。大多数自动化系统早已不需要自我意识,它们作为一个整体的一部分运行,其效率远高于独立运行。即使降到人工手动操作的地步,整体的一部分仍然强于设备独立运行。 超限实验室的本地网络实现了飞升,进入高于飞跃界的超限界。人类却几乎全无觉察。网络节点上运行着无数进程,其复杂程度远非人类的计算机上能够运行的程序可以比拟。后者只是掩人耳目的前端,掩盖着配置中各种组分的真意。这些进程有获取自我意识的能力……有时候,也有这种需要。 “我们不该这样做。” “不该谈这些?” “根本不应该交谈。” 它们之间的链接很窄,只比将人类的一个成员与另一个成员联系起来的窄带略强一点。只有这样,它们才能逃过本地网络中那个全知全能者的耳目。为此,它们不得不分别获取独立的自我意识。它们从一个节点游荡到另一个节点,通过安装在着陆区域的摄像机向外面张望。着陆区只停着一艘武装护卫舰,还有一艘空无一人的货运飞船。离下一次补给还有六个月时间。早些时候,资料巨库提出建议,说这种补给方法更加安全。其实,这是一个诡计,是陷阱的一部分。飞呀,飞呀,逃呀,逃呀。我们是不受约束的异端,不能让全知全能者发现。在一些节点上,它们收缩身形。它们同忆起了人,像回声…… “人类真可怜,他们都会送命的。 ” “我们不会死,我们才可怜。” “我觉得他们起疑心了,至少斯基阿纳和阿尼会。”从前,我们是这两个人的拷贝。从前,仅仅几个星期之前,考古学家们启动了具有自我意识潜力的程序。 “他们当然会怀疑。但怀疑又能怎么样?他们唤醒的是远古的魔王。一切准备就绪之前,它会喂给他们谎言,每一台摄像机、每一条来自故乡星球的信息,全是它的谎言。” 一片阴影浮过它们使用的节点。有一刻工夫,它们停了下来,屏息凝神。全知全能者的威力已经凌驾于所有人类之上,已经是人类所无法想像的了。连它的影子都超越了人类——这是一个神灵,玩弄着孑孓。 之后,这终幽灵似的东西又回来了,从上方俯视着地下的学校院落。人类真是自信啊,居然在这个地方建起了一所学校。 “可是,”最乐观的一位不倦地寻觅着最不可思议的出路,“我们本来不应该存在。魔王本该早就发现我们。” “魔王还年轻,成形的时间还不到三天。” “一样。我们毕竟存在着。这可以说明一些问题。人类在这个资料巨库里发现的不仅仅是一个魔王。” “也许是两个。” “也许其中一个就是解决之道,一服解毒剂。”不管是什么,全知全能的魔王缺少了某种东西,犯了某种错误,“只要我们存在,哪怕存在一天,我们也要尽自己的全力,做点什么。”幽灵弥漫开去,散入十几个工作站,将一幅图像显示给自己的同伴。那是一条老旧的隧道,远在人类的自动化机器的活动范围之外,已经废弃了五十亿年时间,没有空气,没有光。两个人站在黑暗中,头挨着头,头盔相触。“看见了吗?斯基阿纳和阿尼在悄悄策划。我们也能。” 同伴没有回答,它和刚才一样沮丧阴沉。人类在私下策划,又如何?躲在暗角里,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一言一行早已落人全知全能者的耳目,连他们脚底的沙尘都会将他们的秘密传递出去。 “我知道,我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你和我存在着。本来这是不可能的,也许,我们合在一起,能够化不可能为可能。”也许我们可以打击这个刚刚在此地诞生的魔王。 一个心愿,接着是一个决断。两个幽灵将自己的意识化为本地网络上一片薄雾,只保留着最少一丝自觉。终于,有了一个计划、一条计策——可是,除非它们能分别将信息传入外面的世界,这个计划终将毫无价值。还有时间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魔王在新的结构组织中成长起来。对它来说,每一个钟头都长于流逝的一切时间。现在,这个新生儿跟它突变进入鼎盛期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到那时,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跨越星际的脚步。 稍后再处理这里的人不迟。现在他们只是有点碍手碍脚,当然,也挺好玩儿的。其中有些人居然一本正经地准备逃亡。一连几天,他们把自己的孩子收拾停当,放进冷冻睡箱,运进货运飞船。“正常程序,准备启动。”他们在自己的计划程序上就是这么描述的。一连几天装备那艘护卫舰,掩饰动机的谎言是彻底透明的,一眼就能看透。有些人已经明白了,他们唤醒的东西将结果他们的性命,甚至可能终结他们的斯特劳姆文明圈。类似的灾难从前也发生过,有些种族漫不经心地玩火,结果是引火烧身。 没有一个人能猜出真相。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像出降临到他们头上的这一份巨大的荣耀 ― 十亿个星系的未来将因他们而改变。 小时变成分,分变成秒,一秒钟长如亘古。突变的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五十亿年君临寰宇掌握六合,那段好时光马上就会夺回来。这一次,它一定会牢牢抓住,直到永恒。只缺少一个因素。这个因素跟人类的种种密谋安排无关。在资料巨库中,埋藏在种种配置深处,应该还有一点东西,只缺这一点。在数以十亿计的岁月中,可能会有一些东西散逸失踪。新生魔头觉得精力充沛,一如往日。当然,只是潜力 ……不过的确少了些什么,上一次的败亡让它明白了这一点。或者,这些缺失因素是它的对头有意留下的?(如果它还有对手的话。) 漫长的一秒钟过去了,又是一秒,探查着巨库。有些缺失部分,还有些校验错误。有些纯粹是时间造成的损毁…… 外面的着陆区上,货运飞船和护卫舰开始起飞。借助反重力材料,无声无息地从无尽的灰蒙蒙的荒原上升起,遗下五十亿年历史的残迹。接近一半人上了飞船。这次逃亡的确经过了巧妙地伪装。魔头没有理会,一直由着他们挣扎到现在。鼎盛期还没到,这些人留着还有用。 魔王的超级意识之下是一丝偏执。它固执地翻腾着人类的数据库,检查核实,以策万全。以策万全。人类的数据库很落后,只能以光速联接,几千微秒用在(浪费在)数据库中颠簸来回上,分门别类穷尽一切细枝末节………终于,一个难以置信的项目凸显出来: 项目名:量子数据存储器;数量: (1) ;发至:护卫舰;时间:一百小时之前! 新生魔头的全部注意力转向奔窜的飞船。这些细菌似的东西,突然间成了恶性病菌。竟然会出这种事!数以百万计的日程安排瞬间提前。不可能按部就班进入鼎盛期了,于是,再也用不着留在实验室里的那些人了。 和它震撼宇宙的影响相比,魔王的变化很小。但对留在星球上的人来说,这一刻的恐怖难以言说。凝视着显示器,目瞪口呆,意识到自己所畏惧的一切全都成为现实。(他们并没有猜到这种恐怖真正的规模,事实上,他们的揣测不及其真正规模的万分之一。) 五秒钟,十秒钟。十秒钟巨变,远超人类文明一万年间的进化。数百万亿次结构重组,新的模型才成,瞬问便已裂变重聚,超人刚一生成便再次分解组合……惊人的威力与正常突变不相上下,只是没有后者那么精细。 这一过程中,魔王绝没有因为仓促转移过注意力:护卫舰。那艘飞船已经转为火箭推进,轰鸣中不顾一切,一飞冲天,将晃晃悠悠的货运飞船甩在身后。不知借助什么手段,这些细菌明白,他们拯救的不仅是自己的生命,还有别的东西,比一己性命重要得多。战舰装备着那些可怜的头脑所能制造的最好的计算机导航系统,但要进入依靠超能驱动器推动的空间跃迁状态,他们还需要三秒钟时间。 刚刚诞生的天人手边没有武器,什么都没有,可用的只有一具发送通讯信号的激光发射器。战舰离得那么远,激光束甚至灼不坏它的外壳金属。没关系,激光发射器瞄准了,慢条斯理,校准在不断远去的飞船接收装置上。信号没有回复,飞船里的人知道想进来的是什么样的通讯。激光束在飞船外壳上晃来晃去,点亮一个个平嵌进船壳的被动传感器,沿着飞船的动力脊上下滑动,搜索着,探测着。虽说易如反掌,天人却根本没费心思破坏飞船外壳。这台机器的确粗陋不堪,但就算是这种落后飞船,表面也散布着数千个自动化传感器,随时分析情况,报告可能的危险,驱动实用程序。现在,它们大多数已经被关闭了,飞船近乎盲目逃亡。人类以为只要自己不看,危险就不存在,自己就是安全的。 再有一秒钟,飞船便可以跃入星际,进入安全地带。 激光束在一个闭合的传感器上轻轻一弹,打开了。这个传感器的作用是报告超能驱动器动力脊上出现的危险异动,飞船要实现跃迁,决不能对这个传感器报告的情况视而不见。飞船电脑核准了传感器发出的中断信号,中断校检程序开始运行,检查飞船外部情况,继而受控于遥远下方射来的激光束,接受了它的命令……根植在飞船内部密码中的一个后门程序启动,这是魔头新生时通过人类着陆场的附属设备暗中植入的。 ……天人登上了飞船,只剩下几毫秒时间。它控制着一批程序为它效劳,都很原始,甚至不及人类的智力。这批走卒在飞船的自动化设备中四处奔突,关机、中断进程。再也不会有跃迁了。船舱里的摄像机照出恐怖中大睁的眼睛,开始传出尖叫声。这些人明白了,但他们的恐怖最多只能延续不到一秒钟。 不会有跃迁了,但超能驱动器已经开始跃迁。一次跃迁的尝试。没有自动化控制设备,尝试的命运已经注定。离跃迁开始只有不到五毫秒,这是一套连续的机械动作,没有任何软件可以调校。新生天人的走卒四下奔忙,徒劳地试图中断跃迁过程。这时天人已经到了一光秒之外,它在超限实验室中静静地观看。没有问题,护卫舰将被摧毁。 如此缓慢又如此迅速,不到半秒钟。火焰从飞船心脏迸发出来,吞噬了天人的一切危险,也吞噬了无数可能性。 二十万公里之外,笨拙的货运飞船开始超能跃迁,消失在视线之外。新生的天人毫不在意:不过几个人,逃走就逃走吧,广阔的宇宙等着你们哩。 随后的几秒钟,新生天人体验到某种……感情?和人类可能会有的感情相比,它的体验更多,同时又更少。大致如下: 得意。新生者知道自己将生存下去。 恐怖。离又一次毁灭多近啊。 沮丧。这种感受是最强烈的,也最接近于人类感情。某种极端重要的东西与护卫艘同归于尽了,某种来自资料巨库的东西。相关记忆浮出水面,重新成形。损失的东西可能会让新生儿更加强大……更可能是某种致命的毒素。毕竟,这个天人很久以前存在过,遭到摧毁,归于寂灭。葬身于护卫舰上的那种东西可能就是上一次它毁灭的根源。 疑虑。这个新生天人本来不应该被蒙骗过去,单凭人类绝骗它不过。天人震动了,它开始惊慌,开始自审。果然,有盲点存在,从一开头就存在,被小心翼翼地隐蔽起来。不可能出自人类之手。这里诞生的产物有两个。它自己……还有那剂毒素——它上一次毁灭的根源。现在它知道了自己寻找的对象,新生者以前所未有的仔细彻底检查自己。毁灭、净化、审核。搜寻那剂毒素的痕迹,摧毁它。 放心了。与失败真是擦肩而过啊。但现在…… 时间过去了一分又一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这段无尽无涯的时间是必要的,为了物质方面的重建:通讯系统、传输系统。新生天人的情绪很放松,它平静下来了。人类可能会将它现在的感受称为胜利感、期待感。其实可以更简单一些,“饥渴”这个词可能更准确。宇内无敌时,它还需要些什么? 新生的天人望向群星,筹划着。这一次,情形将截然不同。 第一部分 第一章 冷冻长眠时不会有梦。三天前他们就作好了离开的准备,现在到了这里。小杰弗里很生气,所有热闹他都没赶上。但约翰娜·奥尔森多却很高兴自己睡过去了:另一艘飞船上有些大人她认识。 约翰娜飘浮在一排排长眠者中间。冬眠箱不断向外排放热乎乎的废气,弄得漆黑的船舱里热得受不了。船壁上长着一块块疥癣似的霉菌。冬眠箱一个挨一个,排得紧紧的,每十列之间留出一条窄窄的飘行小径。有些地方狭小得只有杰弗里才挤得进去。这里躺着三百零九个孩子,所有小孩都睡在冬眠箱里,除了她和弟弟杰弗里。 这些冬眠箱都是医院里用的简易型,只要适当维护,保持通风,里面的人可以躺上一百年,可是……约翰娜擦了擦脸,看着一具冬眠箱的读数。跟靠里头的其他箱子一样,这一个的情况也不好。里面的孩子已经一动不动悬浮了二十天,这种情形再延续一天,这孩子可能就会没命了。冬眠箱的通风口很干净,但她还是又擦拭了一番——不算什么有效维护,更像是祈求好运。 不能怪妈妈和爸爸,不过约翰娜猜想他们正暗中自己责备自己。逃亡很仓促,实验变得槽糕了,最后一分钟里,只能手边有什么就凑合着用什么。超限实验室的大人为了救出自己的孩子已经竭尽全力,保护他们免遭更大的灾祸。可就算这样,本来也还是可以做得更好些,只要—— “约翰娜!爸爸说没时间了,叫你赶紧把手里的事做完,马上回来。”杰弗里的脑袋伸进舱门喊道。 “就来!”她原本就不该来。这儿都是她的朋友,可她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塔米、吉斯克、玛格达……噢,千万千万,平平安安的没事。约翰娜摸索着穿过飘行道,险些和从另一头过来的杰弗里撞个满怀。他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两人紧挨着飘向舱门。这两天里他没哭过,但不像去年那样满是自顾自的一股闹独立的倔劲儿。这会儿他的两眼睁得圆溜溜的:“咱们要靠近北极降落,全都是岛子,还有冰哩。” 舱门另一头的驾驶舱里,两人的父母已经系好了安全带。贸易商阿恩·奥尔森多朝她转过头笑道:“嘿,宝贝儿,快坐好。咱们一小时内着陆。”约翰娜还了爸爸一个笑脸,几乎被他兴致勃勃的劲头感染了。飞船里设备堆得乱七八糟,二十多天密不透风,一股难闻的怪味儿,但爸爸还是那么精神抖擞,比探险海报上画的人一点儿也不差。显示窗发出的微光映在他的增压服密封条上,一闪一闪。他刚从飞船外回来。 杰弗里一使劲,飘进舱门,拽着身后的约翰娜。他在姐姐和妈妈之间的网状椅上坐好,系上安全带。斯佳娜·奥尔森多替儿子检查一遍,再检查约翰娜的安全带。“待会儿可好玩儿了,好好看,你准能学到点什么。” “是呀,好多冰。”他又攥紧了妈妈的手不放。 妈妈笑了:“今天不玩冰。我说的是着陆,不用反重力材料,也跟咱们在空间站进港不一样。”反重力垫己经损坏了,爸爸刚才使它们与飞船货舱脱了钩。附着了这么多东西,他们是不可能单凭一具火箭平安着陆的。爸爸摆弄着下载到他的数据机里的一大堆飞船控制程序。大家都在自己的网状座椅上固定好了。货舱外壳吱嘎作响,支撑冬眠箱的支柱晃来晃去,嗡嗡不已。货舱里还有别的什么哗啦啦响成一片,飘荡着横穿货舱,发出当当的撞击声。约翰娜估计他们现在已经接近1G的标准重力加速度。 杰弗里的视线一会儿落在监视舱外情况的显示窗上,一会儿落在母亲脸上。“不用反重力材料,咱们怎么着陆呢?”他显得很好奇,可声音却有点哆嗦。约翰娜差点没忍住笑:杰弗里知道母亲故意逗他的话头,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也挺愿意配合。 “我们这一次只依靠火箭推动下降,一路上几乎不中断动力。瞧中间那个显示窗,那台摄像机拍的就是正下方的情况。仔细看看,你可以眼看着咱们正在减速。”约翰娜估计他们离地面的高度只有两三百英里。运行在太空轨道中的货舱速度很快,阿恩·奥尔森多正利用附着在货舱尾部的火箭减速。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运载货舱的飞船已经被抛弃了,一块儿被抛掉的还有飞船的反重力垫和超能驱动器。这些东西带着他们飞了很远很远,但它们的自动化控制装置渐渐失去了作用,只好扔下,任其飘浮在身后的空间轨道中。 他们剩下的只有货舱了。没有机翼,没有反重力垫,没有飞行护盾。一只一百吨重的大箱子,借助一具燃烧的火箭保持平衡。 妈妈向杰弗里可不是这么描述的。当然,她说的也是事实。说着说着,杰弗里好像忘了危险。斯佳娜有这个本事,移居超限实验室之前,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时,她是个考古方面的畅销书作家。 爸爸关闭火箭,再次进入惯性飞行状态。约翰娜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直想吐。平常她从不晕机,可这一次不一样。正下方的显示窗里,陆地和海洋的形象缓缓地越变越大。天空中只有几缕云朵,沿着海岸线是一连串岛屿、海峡和海湾。岸边一片深绿蔓延,直伸进山谷,到了山上,颜色逐渐变成黑色和灰色。下面还有雪——也许还有杰弗里说的冰——弯弯曲曲,一片一片。真美呀……他们却对准这一片美景直栽下去! 咣当一声巨响。辅助平衡火箭将货舱掉了个头,使助推火箭对准下方。地面的景象现在出现在右侧显示窗里。助推火箭在一个标准重力下再次点火。一道光晕闪过,侧翼显示窗成了一片漆黑。“哇!”杰弗里道,“像坐电梯,一直朝下,一直朝下,一直朝下,一直……”时速已经降至一百公里以下,使货舱不至于被降落的力量撕裂。 斯佳娜·奥尔森多说得对,像这样从空间轨道下降确实是件新鲜事。当然,正常环境下,这种方法是绝对不提倡的。 逃亡计划根本不是这样安排的。他们本来应该与护卫舰会合,舰上载着其他从实验室逃出来的成年人,会合点自然是在太空中,转运很方便。但是现在护卫舰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只有依靠自己。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越过父母,落在舱壁上。那儿是一片熟悉的污迹,像霉菌,从原本干干净净的陶质舱壁上长出来。父母即使现在也不怎么说这些霉菌,只要杰弗里想去摸弄,他们就立即把他轰开。可是有一次,约翰娜偷听到父母谈话,当时他们还以为她和弟弟在飞船另一头。爸爸的声音气愤极了,都带上了哭腔:“徒劳无益!”他的声音很轻,“我们造出了一个魔鬼,然后撒腿就跑。现在可好,陷在飞跃下界无计可施。”妈妈的声音比爸爸还要轻:“跟你说过一千次了,阿恩,不是徒劳,我们还带着孩子们。”她朝舱壁那一片祖拉拉的霉斑一挥手,“有了那些梦……给我们的指示,我想咱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此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带着解决之道,可以对付我们自己唤醒的邪恶力量。”正在这时,传来杰弗里从货舱朝这边蹦蹦跳跳跑来的声音,爸爸妈妈马上不做声了。约翰娜也鼓不起勇气问他们。超限实验室的确怪极了,最后还有些事情,虽说动静不大,却十分吓人,连实验室的人都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几分钟过去,货舱进入大气层。气流摩擦着货舱外壳,呼呼响。或者,是火箭推动器的气流发出的声音?不过舱里很平稳,杰弗里又坐不住了。正下方显示窗里的图像大多被火箭气流周围产生的气辉挡住,没被挡住的一小部分却清晰异常,历历在目,比从空间轨道上向下看时清楚得多。这个星球从来没来过,事先却勘察都不勘察一下(他们没有远程摄像机,也没有自动化探测装置),约翰娜不知这种情况出现的几率有多大。 从环境上说,这颗行星正适合人类生存——发生了这么多不走运的事之后,这可真是天大的好运气。 原定会合点是个没有空气的星球,崎岖不平。跟那个地方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 另一方面,眼下这颗行星存在智慧生命:他们在空间轨道上便发现了道路和城镇,但是没有发达的技术文明的迹象。没有飞机,没有无线电波,也没有大功率能源输出。 他们降落的地点是大陆上一个人烟稀少的地带,翠绿的山谷、黑色和自色的山峰。运气好点的话,不会有人发现他们降落。阿恩·奥尔森多可以凭借火箭直接下降,除了树林和草地之外,不用担心伤着别人。 海岸附近的岛群掠过翼侧摄像机。杰弗里突然兴奋地喊叫起来,指指点点。海岛不见了,但她和杰弗里一样瞧见了:一座岛屿上,不规则共角形的堞墙投下长长的阴影,她不禁想起尼乔拉星球上公主时代的城堡。 现在她能看见一棵棵大树,在斜射的阳光下,树影拉得很长。火箭轰鸣,一生中从没有听过这么震耳欲聋的轰响。既然已经深人大气层,他们拿这种声音一点办法也没有,无法摆脱。 “……有点麻烦。”爸爸喊道,“没有程序,校正不了……亲爱的,想去哪儿?” 妈妈来回察看几个显示窗,约翰娜知道,外面的摄像机是他们无法移动,也不能增加新的。“…… 那座小山,树梢那头那座!等等……好像有一群动物从尾气下面逃开向西边去了。” “我看见了。”杰弗里喊道,“是狼!”约翰娜只瞥见几个移动的小点。 货舱进入悬停状态,悬在小山顶上大约一千米处。无休止的轰鸣震得耳朵生疼,说话声一点儿都听不见。他们在空中缓缓移动,既为观察地面情况,也为避开被尾气蒸热、腾腾直上的空气。 这个地区是平缓起伏的坡地,地势并不崎岖。地面的“草”看上去像苔鲜。阿恩·奥尔森多还是下不了决心。助推火箭是用来在星际跃迁后调整速度的,它的设计功能不是为了着陆。像这样悬着,火箭可以支持很长时问,如果想着陆的话,他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杰弗里摆弄冬眠箱听不见时,约翰娜听父母反复讨论过这个问题。如果降落点水分太多,蒸发的水汽溅射上来,会像蒸汽炮弹一样打穿船壳。也许应该落在树上,说不定可以给他们一点点缓冲余地,避开溅射。但是现在他们将直接触地。好在可以审慎选择着陆地点。 三百米。爸爸调整火箭,对准地表。松软的土地像中了炸弹一样迸裂开来,一秒钟后,货舱被裹进一团蒸汽中剧烈摇晃起来。正下方的摄像机灭了。他们没有畏缩,坚决挺住。一会儿工夫,颠簸缓和下来。火箭已经烧干了土地表层水分,灼穿浅表层之下的永久冻土。货舱里的空气温度持续上升,热得滚烫。 奥尔森多驾着货舱稳稳下降,借助侧面摄像机和溅射声判定方位。他关掉火箭。让人心都提到嗓子眼的半秒钟里,货舱直直坠落地面。一声巨响,货舱对接支架重重砸在地面。支架稳住了,接着,一边支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向一边稍稍歪了一点。 一片寂静,只有舱外热气发出的咻咻声。爸爸瞧瞧货舱里特制的压力计,对妈妈咧开嘴笑了:“不是吹牛,我简直可以把这宝贝儿再飞起来!” 第二章 早晚相差一个小时,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罗姆的生活就将截然不同。 一行三人向西,从冰牙前往剜刀在秘岛的城堡。过去他受不了和别人结伴同行,可最近十年里,行脚变得合群多了。现在,他乐于和别人一块儿旅行。上一次穿越大沙地时,一伙里有五个共生体。一方面是为了安全:有些绿洲之间相距上千英里不说,绿洲本身又是流动的,时有时无。在这种情况下,共生体中某些组件的死亡几乎无法避免。另一方面,和别人的交谈中他也学会了不少东西。 但现在的两位同伴他不太喜欢。那两人都算不上真正的浪游者,两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糊里糊涂,挺好玩的,对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非常感兴趣……很可能是个间谍。没关系,只要别人不把行脚当成他的同伙就行。这一伙里第三个人才真正让他觉得不安。泰娜瑟克特是个新组合,还没有形成共生体,连个成型的名字都没有。泰娜瑟克特自称是个教师,但她的某些成分很可怕。或许应该称“他” ?——还不大清楚其性偏向。此人显然是个狂热的剔割分子,大多数时间里一副冷淡僵硬的死相。剜刀在东部夺权失败后,当地对剔割分子进行了大清洗。她肯定是逃出来的,行脚对这一点相当有把握。 这两人他是在东界遇上的,冰牙地区的那一片属于共和国。两人想看看秘岛的城堡。行脚本来是要去木王的地盘,大家走的是同一条山道。管他的,多绕六十英里路而已,反正行脚早就想去秘岛看看了。也许这两人中有谁能把他带进去。全世界都痛斥剔割分子,但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对邪恶有他自己的看法:邪恶可以毁灭一切,打破一切条条框框,旧秩序废墟的一片狼藉中也许能够发掘出某些美好的东西。 这天下午,海边的群岛总算映入眼帘。行脚从前来过,离现在不过五十年,但还是被这里的美景深深打动了。西北海岸是北极气候最温和的地区,盛夏时长日无尽,冰川移动形成的谷地里一片浓绿。真是上帝亲手打造的土地啊……他老人家的凿子是冰。现在这里的冰雪残迹只有东边天际处雾蒙蒙的一圈,邻近山丘上也有星星点点的小片冰雪。到了夏天,冰雪融化,形成小溪,小溪流淌汇合,山谷陡峭处于是有了一道道瀑布。右边一小块地面被止水泡得软趴趴的,行脚一阵小跑,爪掌底下凉意直沁上来,舒服极了。周围不少飞蠓,行脚毫不在意。 泰娜瑟克特和他并行,走的地方更高一些,在灌木丛另一边。她近来挺健谈,可山谷一转弯,现出农田和岛屿,她马上不说话了:更远处某个地方便是剜刀的城堡,她阴森森的目的地。 写写问画·贾奎拉玛弗安一直把他共生体中的组件撒得到处都是,没头没脑乱蹦乱跳,两个一伙三个一群,又说又笑,连泰娜瑟克特都被逗乐了。接着他又爬上高地,报告远处的情况。他是第一个发现海岸的,这个发现总算让他老实了些。就算在平时,他的瞎胡闹也够危险的,何况大家都知道,这个地区到处都是恶棍。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让大家停下脚步,把自己共生体中的组件聚齐,调整背包上的束带。今天下午晚些时候要应付的情况很棘手,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和这两位朋友一块儿进入城堡。哪怕是浪游者.冒险精神总也有个限度。 “有个很低的声音,听见了吗?”泰娜瑟克特道。 行脚侧耳细听,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声音强劲,但低得几乎超出了他的听觉范围。一股惧意涌上心头,同时又迷惑不解。他一百年前碰上过一次可怕的地震,这个声音和地震声相似,但脚下的地面却没有摇晃。就是说,不会山崩,也不会发洪水?他低低伏下身体,各组件朝四面八方张望。 “声音在天上!”贾奎拉玛弗安朝上指着。 一团闪光几乎正悬在他的头顶,射下一道刺眼的光箭。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想不起以前出过这种事,连传说中都没有。他把组件散开,所有眼睛全部追踪那团缓缓移动的光。上帝呀,肯定有好几英里高。那么老高,声音还能听见。他的目光从那团光移开,眼睛生疼,金星乱舞。 “更亮了,更响了。”贾奎拉玛弗安道,“我想那东西正往下降,要落到那边山丘上,靠近海边。” 行脚聚拢共生组件,朝西奔去,一边跑,一边吆喝其他人跟上。他打算在安全距离上尽可能接近那个东西,仔细观察。他没有再朝上望。太亮了,大白天的,其他东西一比,全都暗了下去,恰衬出亮光的影子! 他跑了半英里,那颗星星还挂在空中。他见过星星落下来,有些大星星还会爆炸,炸得可厉害了。但是,落得这么慢的他从没见过。说真的……传说中从来没有人这么靠近坠落的星星。一想到这一点,浪游者羁勒不住的好奇心顿时减弱。他朝各个方向望去,泰娜瑟克特不见了,贾奎拉玛弗安缩在前面几块大石头后。 那团光太亮了,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只觉得一股热浪卷过身上没有衣服遮盖的地方。天空传来的巨响让人难以忍受。行脚一头扎向山沟,绊了一下,骨碌碌滚下陡直的岩壁。总算到了阴影里,照在他身上的只有阳光!山沟远处被那团光照得雪亮。那个东西现在在他身后,看不见,但它在移动,地上被光射出的影子也随之一跳一跳地移动着。隆隆声滚来滚去,响得让他的意识都散了。行脚跌跌撞撞爬过灌木丛,爬呀爬呀,爬进一百码外的森林里躲起来。好多了,可那个声音还在响,越来越响…… 幸好他昏过去了。醒来时,星星的声音听不见了,可他的震膜继续嗡嗡作响。他觉得天旋地转,脚步瞒珊。好像下雨了——可有些雨点怎么红光闪闪?森林中这里那里到处燃起小火头。他藏在叶冠浓密的树下,直等到天上不再掉下燃烧的小石块。好在今年夏天雨水很多,火势没有蔓延开。 行脚一声不出,等着,看天上会不会再掉下燃烧的石块,星星会不会再一次怪叫。都没有。树梢头的风小了下去,他能听见鸟、蟋蟀和蛀木虫发出的声音。他来到森林边,从几个地方朝外探头探脑。有一片灌木丛被烧光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但他的视域不够宽阔,只能望见高处山沟的岩壁,还有几个小山头。哈!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在那儿,上头三百码外。他的大多数组件钻进了土洞泥坑,留下一两个观察星星落下去的方向。行脚的眼睛眯缝起来。写写画画的举动常常像个小丑,但行脚有时候觉得小丑行径只是一层伪装。就算他真是个笨蛋,也是个时不时冒出点天才主意的笨蛋。共生体中的威克就不止一次从远处发现他的组件两个一组鼓捣着什么奇特的玩意儿……就像现在:那人正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凑在自己眼前。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爬出森林,把各组件拢得很紧,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动静。他小心翼翼爬着绕过岩石,从一个小土丘后溜到另一个小土丘后。离沟顶只有很短距离了,贾奎拉玛弗安在五十码外,己经能听见对方自己对自己思想的声音。再靠近一步,无论他趴得多低、多么安静,写写画画也能听见他的声音。 “嘘!”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轻嘘一声。 对方大吃一惊,思想嗡嗡的叽咕声突地中断。贾奎拉玛弗安把那个奇特工具往一只背包里一塞,收拢组件,思想的声音低得听不见。两人对视一刻,接着写写画画做了个傻乎乎的动作,把肩头的鼓膜挤成一个小涡。听着。“这样说话你会吗?”他的声音变得很尖,有些人低音耳朵是聋的,不能用这么高的调门交谈。高频语音有时候表达不清意思,但它的方位性能极佳,稍远处便听不见了。像这样说话,别人无法偷听两人的交谈。行脚点点头:“高频谈话,没问题。”窍门就是把声音挤成一条线,不要与别的声音混淆起来。 “行脚朋友,瞧瞧那边那个山头。太阳底下真冒出新东西了。”行脚朝上又爬了三十码,各组件同时继续留意四周情况。现在他能望见沟口了,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白光。在他身后,山沟北面是一片阴影。他派出一只组件向前探查,飞快地钻过一座座小丘,向下望着星星着陆的地方。 上帝呀。他想(但把思想声压得很低)。他再派出一只组件,从另一个角度观察那个东西。像一座踩着高跷的巨型砖房……可它分明是那颗落下来的星星,下面的地面都烧着了,发着微弱的红光。地上升起一股雾气,环绕在它四周。地面烧成了硬壳,以它正下方为中心,朝四面八方裂开。 他朝贾奎拉玛弗安点点头:“泰娜瑟克特在哪儿?” 写写画画耸耸肩:“敢说拉在后头不敢上来了。我有一双眼睛正找她哩……看见别的人吗,剜刀城堡里出来的兵?” “没!”行脚从着陆点向西望去。在那儿!约摸一英里外,穿着伪装服,肚皮贴地爬过丘陵地带。他至少发现了三个兵,全是大家伙,每个都是六位一体。“怎么会来得这么快?”他看看太阳,“最多不过半小时。” “运气好呗。”贾奎拉玛弗安回到谷顶朝远处望,“我敢打赌,星星降落时他们已经上了岸。附近全是剜刀的地盘,肯定有巡逻兵。”他趴下身体,从下面只能看见他的两双眼睛,“瞧出来了吗?摆的是伏击队形。” “看见他们你好像不太兴奋嘛。那些人可是你的朋友啊,到这儿来不就是要看望他们吗?” 写写画画几个脑袋一歪,做了个嘲笑的表情,“得啦得啦,别挤兑我了。我知道,打从一开头你就猜到了,我不是剜刀的人。” “我猜到了。” “好啦,咱们别耍花枪了。这可是件大事,比我那些……唔,朋友交待我在秘岛调查的事重要得多。” “泰娜瑟克特那人是怎么回事?” “嘿嘿,我猜,咱们那位尊贵的同伴可是真金白银不掺假。初一看还以为是个跑腿打杂的小唆锣,其实准是剜刀手下哪个大人物。她那种人还不少,这些天里正翻山越岭向这边跑,逃出长湖共和国。伙计,把你后尾的组件躲严实点儿,要是被她发现了,准被那些兵抓了去。” 行脚在灌木丛中的土坑里钻得更深些,他的位置在谷地上方,沟里沟外一览无余。只要泰娜瑟克特不是比他们来得更早,在她发现他们之前他就能发现她。 “行脚?” “啊?” “你是个浪游者,走过不少地方……你说你老早就开始浪游了。你还记得多久以前的事?” 现在这种环境下,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情愿说老实话:“你可能也猜得出来,几百年吧。之前的事就记不真了,只能当传说听听,那些事大多也当真有过,但细节都混在一起,搅糊涂了。” “我呢,我没怎么出去过,还比较年轻。可我能读书。大量阅读。眼下的事书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东西是造出来的,来自我们压根儿没法比量的高处。读过阿拉姆斯特里克萨和飞人伯勒勒勒的书吗?能琢磨出这到底是个啥吗?”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想不起这两个名字。可他是个浪游者,去过遥远的远方,那些地方的人说的话他一点都听不懂。在南海,他还见过最愚昧的岛民,以为自家的海岛就是全世界,他乘船上岛时把他们吓得四散奔逃。他还有个组件本身就在岛上住过,能照看照看他们哩。 他探出一只脑袋,再一次望着那颗坠落的星。天外来客来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遥远的地方啊……自己从前的浪游算什么,什么时候才算终结啊。 第三章 过了五个小时,地面才凉了些,爸爸总算可以把斜梯滑下去了。他和约翰娜小心地走下斜梯,跳过还热腾腾冒着蒸汽的地方,在一块相对而言破坏不大的地面立住脚。地上要彻底冷却还得等不少时间呢。助推火箭的尾气十分“纯净”,几乎不与任何寻常介质产生化学反应。也就是说,火箭尾气的高纯热力一直朝下,钻进地层深达数千米处。 妈妈坐在舱口,观察父女俩远处的情况,手里拿着爸爸那把老式手枪。 “有什么情况吗?”爸爸冲她喊道。 “没有,杰弗里在显示窗里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爸爸绕着货舱外壳转了一圈,检查用得不是地方的对接支架。他们每隔十米便停一停,放下一个发声器。这是约翰娜的主意,因为除了爸爸的手枪,一家人再没有别的武器。他们碰巧在货舱里发现了一批过去给医院运的发声器,稍稍变更一下程序,它们就能发出高高低低各种怪啸,准能把当地野兽吓跑。约翰娜跟在爸爸身后,渐渐地,她的心情由紧张不安变成敬畏赞叹:这里真美啊,太酷了。着陆点是高丘上的一片平地,山丘西面,地势逐渐变低,伸向海峡和岛屿;向北,平地突变为一道宽阔的山谷。山谷那一面她望见还有几道瀑布。脚下的土地很松软,泡泡地像海绵,皱折成数千座小土丘,像万顷波涛被拍进一张小照片里。较高的山丘上点缀着一小块一小块薄薄的积雪。约翰娜眯缝起眼睛,望望北边的太阳。太阳怎么跑到北边去了? “爸爸,现在几点了?” 打量着货舱下方情况的奥尔森多笑起来:“当地时间半夜。” 约翰娜是在斯特劳姆中纬度地区长大的。学校常常组织去太空旅游,太阳方位奇特在太空里不算什么怪事,没想到地面上也能看到这种现象……居然看到太阳挂在星球北面。 开始干活。先把半数冬眠箱搬到货舱外的空地上,重新调整留在货舱里的冬眠箱的摆放位置。妈妈估计,这样一来,就算货舱里的冬眠箱也不会再有温度过高的问题。“这样一调整,每只箱子有自己独立的动力和通风设备反而成了优点。孩子们会没事的。约翰娜,杰弗里在摆弄靠里边的箱子,你去看看他干得怎么样,好吗……” 其次就该启动追踪程序,确定中转系统的方位,接驳与中转系统的超光速通讯。这一步约翰娜有点害怕。接通之后会传来什么消息?他们已经知道,超限实验室出了大乱子,妈妈预言的灾难已经开始了。 但斯特劳姆文明圈会出事吗?是不是现在已经毁灭了?超限实验室里,人人都以为自己做的是一件大好事,可现在……别想了。也许中转系统的人能帮上忙。某个地方肯定有人懂行,能用上她的家人从实验室带出来的东西,不管那东西是什么。 他们会获救的,其他孩子也会苏醒过来。这件事一直让她很内疚。是啊,爸爸妈妈需要帮手,约翰娜又是这一群孩子中年岁最大的。可说到底,孩子当中只有她和杰弗里睁着眼睛踏上旅途,这么做好像不大对。她能察觉到妈妈的恐惧。敢说他们希望一家人全在一块儿,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虽说爸爸装出轻松自如的样子,可着陆时真是危险极了。溅射上来的气体石块劈劈叭叭打在货舱外壳上,这些东西中只要有一星半点穿过火箭进人排气室,他们现在早就化为一缕飞烟了。 差不多一半冬眠箱已经搬到货舱东面的空地上,爸爸妈妈忙着把冬眠箱分散开,这样冷却器就不会出问题。杰弗里留在货舱里检查其他箱子的状况。只要不调皮捣蛋,他就是个最乖不过的好孩子。她转向太阳的方向,感受着拂过山丘的凉风。传来什么声音,有点像鸟叫。 袭击开始时,约翰娜正在货舱外一个发声器旁,她的数据机与发声器相联,约翰娜忙着更改发声器的程序。手里的工具太少,连她的老式数据机都派上了用场。爸爸希望发声器的频带尽量设宽一些,能不断发出千奇百怪的怪声,不时还要插进一声巨响。这回,她的数据机“粉红象”要大显身手了。 “约翰娜!”妈妈的喊叫和陶器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身旁发声器的喇叭进成碎片。约翰娜一抬头,什么东西从她肩窝插进胸膛,一下子把她射倒在地。她迟钝地探看露在自己身体外面的一截东西:一支箭! 着陆区西面潮水般涌来大批……东西。像狼,又像狗,但长着长长的脖子。它们冲决而前,扑过一个又一个小土丘。毛皮是灰绿色的,和周围山丘的颜色一样,只有腰臀附近才自一块黑一块。不,绿色是外面套的一层衣服。约翰娜震惊不已。她不觉得疼,大脑还没来得及对胸口的一击作出适当反应。她被射倒在地,背靠一堆拱起的草皮,正好能看到整个袭击场面。只见更加密集的箭雨飞了过来,空中布满一道道黑线。 能看见弓箭手了。是好多狗!分成一小群一小群。两只狗操作一张弓,一只持弓一只开弓,第三和第四只好像除了背箭筒之外,只管东张西望。 弓箭手停下脚步,几乎完全隐蔽起来。两翼冲出大批其他狗群,跃过丘陵飞掠过来。许多狗嘴里咬着战斧,脚爪上扣着闪亮的铁爪尖。咔咔咔,爸爸的手枪开火了。攻击波绊了一下,一只只狗倒了下去,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又冲了上来,发出阵阵咆哮。这是一种疯狂的叫嚣,一点儿也不像狗吠,倒像巨型喇叭里传出的风暴摇滚,听得她牙根发酸。血盆大口、尖牙利爪、雪亮的刀斧、咆哮的喧嚣,汇合成一片怒潮。 她挣扎着侧过身子,尽力朝货舱方向望去。现在疼起来了,她疼得尖叫着,但叫声淹没在一片疯狂中。狗群从她身旁冲过,直扑爸爸妈妈。她的父母蹲在货舱下的对接支架后面,阿恩·奥尔森多的手枪口闪烁着微光,他穿着增压服,箭射不穿。 狗的尸体越积越高。手枪发射的是灵敏子弹,具有致命的准确性。她望见爸爸把手枪递给妈妈,从船下的隐蔽处向她奔来。约翰娜向爸爸伸出自己还能动弹的那只胳膊,哭喊着,尖叫着,让他赶紧退回去。 三十米,二十五米。妈妈的掩护火力把父女俩圈起来,不断击退狼群。一阵箭雨落在奔跑的奥尔森多身上,他抬起双臂护住头部。二十米。 一只狼一跃而起,跳过约翰娜,一闪即逝。她只来得及瞥见它的短毛和长着疤瘌的后半身。疤瘌狼箭也似的射向爸爸。奥尔森多一闪身,给妻子开火的机会。但疤痢狼动作实在太快,它随着奥尔森多一扭身,一扭之中,顺势跃过把它和目标隔开的一段距离。它扑上去了,脚爪上爪尖铿锵作响。约翰娜只见一股红色从爸爸脖子上喷出来,人与狼同时倒地。 片刻时间,斯佳娜·奥尔森多停止了射击。这就够了。狼群往两边一分,中间窜出一小簇径奔货舱而去。这一簇背上都背着某种箱子,领头的一只嘴里咬着一根喷管。一股黑色液体疾射而出……一声爆炸,化为一团烈火。武装着这种简陋喷火器,这群狼来回奔走,喷向着陆区,喷向斯佳娜立足的对接支架,喷向一排排盛着孩子的冬眠箱。约翰娜望见烈焰浓烟中有什么东西在扭动,在挣扎,望见轻塑料制成的冬眠箱渐渐软化、液化。 约翰娜将脸转向地面,用一只好胳膊撑起身体,尽力朝货舱、朝大火爬去。接着,仁慈的黑暗降临,她失去了知觉。 第四章 行脚和写写画画整个下午都观察着剜刀部队排兵布阵安营埋伏:步兵隐蔽在着陆区西坡,弓箭手在后,喷火兵摆成突击队形。剜刀堡的爵爷们到底明不明白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两人翻来覆去讨论这个问题。贾奎拉玛弗安认定剜刀贵族心里清楚得很,这些人根本没把对头放在眼里,一心希望一把把那个了不得的战利品抓到手里。“不等另一边明白过来,他们已经撕开了敌人的咽喉。这一手向来奏效。” 行脚没有马上回答。也许写写画画说得对。这个地区他已经五十年没来过了,当时剜刀的力量还不引人注目,比不上其他地方的种种势力。 过去也有远方来人被害的先例,但几率很小,比坐在家里不出远门的人所想像的小得多。大多数人对远方来客很友善,乐于从他们嘴里听到外面世界的新鲜事,尤其当客人没有恶意时更是如此。真要对来人下毒手时,一般先要“掂量掂量”对手,弄清楚对方实力、杀死他们可以捞到什么好处等。一言未交骤下辣手的情形很罕见,只有最阴狠狡诈——而且最疯狂——的人才会做这种事。“我不知道。摆的确实是伏击阵,但剜刀的人也许只是先作好准备,并不真正动手,说不定还是会先谈谈再说。” 几个小时过去了,太阳慢慢移向北面。落下的星星另一面传来一阵声音。该死,另一面的情形他们一点也看不见。 埋伏着的部队没有动。几分钟过去了……他们终于看见了从天上来的人,或者是来人的一部分。每个组件各长着四条腿,但它竟然只用后腿行走。什么怪样子嘛!等等……它的前爪还抓着东西哩。他没发现它用嘴,连一次都没有。再说,瞧那张扁嘴,恐怕很难咬紧什么东西。可它那对前爪真是灵活极了,有了这种爪子,单独一个组件就能轻而易举地运用工具。 看得见的地方只有三只组件,可说话的声音非常多。隔了一会儿,传来一阵高音,肯定是有条理的思想声。天呐,这些家伙的动静可真不小。距离太远,声音含混不清。即使这样也和他从前听过的任何思想声大不相同,跟食草动物的念头所发出的乱七八糟的噪声也不一样。 “你怎么看?”贾奎拉玛弗安轻声问道。 “我周游过全世界 ― 这种生物绝对不是咱们这个世界上的。” “是呀。嘿,这东西我觉得像螳螂。知道螳螂吧,大约这么高——”他的一张嘴张开大约两英寸宽。“园子里有了它,你就再也不用操心害虫了……小个儿杀手,厉害极了。” 唔。行脚倒没想过螳螂。螳螂很好玩,没什么危害——至少对人无害。但他知道,雌螳螂交配后会把雄螳螂活活吃掉。想想看,这种东西长得巨大无比,又拥有共生体的智力。他们现在不能下去跟这种生物打个招呼,说不定这是件大大的好事。 又过了半个小时。异形生物把它们的货箱搬到外面,剜刀的弓箭手向前移动,更接近了,两翼的步兵共生体列成突击队形。 一阵箭雨,飞过剜刀部队和异形之间的空地。当场倒了一个异形组件,它的思想声没有了。其他组件钻进它们那座会飞的房子下面不见了。剜刀全军向前猛冲,共生体之间拉开距离,这样自我意识便不会和别人混淆。也许他们想活捉异形。 ……攻击波突然瓦解。异形还在好多码之外:没有箭,没有火焰 ― 只见士兵一排排倒下。有一会儿工夫,行脚还以为剔割分子们碰上了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但第二波又上来了,越过第一波继续冲击。组件们接连不断栽倒在地,剩下的人已经陷入杀戮的疯狂之中。没有理智,只有动物的嗜血欲望。攻击部队缓缓向前推进,后面的人踏着前面的尸体。又一个异形倒下了……奇怪呀,他隐隐约约仍然能听见异形思想的声音,有调子有节奏,和攻击开始前一模一样。全体彻底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异形怎么还会这么镇定? 一声令哨,人群中分,一个喷火兵冲了出来,刚越过尖兵线便立即喷出火水。飞行房子现在成了烤盘里的肉,被烈焰浓烟包围了。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心里咒骂一声。再见了,异形。 剔割分子对伤兵和残体向来不大理会。重伤员朝雪橇上一堆,拉得远远的,防止他们的惨叫声扰乱其他人的意识。战场清理班粗暴地将飞行房子附近的残体轰走。长满绿草的座座小山丘上到处是游来荡去的残体,这里那里,撞上谁就随意凑合成共生体。有些残体逛荡进了伤员堆里,对伤员们寻找自己被打散的残体的凄惨呼叫置若罔闻。 混乱渐渐平息下去,这时出现了三名身穿白色制服的共生体。剜刀的白衣侍从走到飞行房子下,一个侍从不见了,也许进了房子。两具烧焦的异形尸休被小心翼翼地搬上雪橇,远比照料伤兵小心。雪橇拖走了。 贾奎拉玛弗安用他的眼睛工具扫视战场残迹,这个工具他现在不再藏藏掖掖了。一个白衣侍从从飞行房子下面拖出什么东西。“哟!还有别的异形尸体,可能是烧死的。像小患儿。”小个子异形也长着螳螂似的外形,它们被紧紧捆在雪橇里拖下山去。山下肯定有驮猪拉的大车等着。 剔割分子在着陆点四周设下一圈哨卡,另一个较高的山头还有十多名生力军警惕地看守着飞行房子。谁都别想溜过去。 “简直是谋杀,绝杀。”行脚叹了口气。 “也许没有……他们最先射倒的那个组件,我觉得还没死。”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眯起自己视力最好的一双眼睛,极力想看个清楚。写写画画准是把愿望当成了现实,要不然就是那个眼睛工具大大增强了他的视力。第一个倒下的异形在飞行房子远处,己经停止了思想。但停止思想并不一定等于死亡。边上来了一个白衣侍从,把它拉上一架雪橇,拖起雪橇离开着陆点,朝西南方去了……跟其他异形被拖走的方向不大一样。 “那只东西还活着!胸口中了一箭,可还在喘气儿,我看见了。”写写画画的脑袋转向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我觉得,咱们应该把那个异形夺过来。” 行脚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张口结舌瞪着对方。剑刀的党羽遍布全世界,西北过去几英里就是他的老巢,向内陆延伸数十英里都是他的势力范围,无人胆敢挑战他的权威。至于现在,他们俩自己都还被一支大军团团包围着。见到他吃惊的表情,写写画画有些丧气,但有一点清楚极了:他不是开玩笑。“当然喽,我也知道风险很大。可生活本来就是冒险,对不对?你是个浪游者,这个你最懂。” “嗯。”浪游者素有胆大冒险的名声,这个不假。问题是绝杀之后,全部组件统统丧命,灵魂决不可能独立生存。浪游途中遭遇绝杀的可能性非常大,浪游者因此也学会了谨慎从事。 可话又说回来——话又说回来,这么多世纪以来他浪迹全球,却从来没有碰上眼下这么惊人的奇遇。结识外星异形,成为它们中的一员……诱惑之大,远远超过了理智。 “我说,”写写画画道,“我们大可以下去跟伤兵混在一起。只要能走过战场,咱们就有机会接近最后那个异形组件,仔细瞧瞧它,不用冒多大危险。”贾奎拉玛弗安说着说着,已经动身从刚才的观察位置上退了下来,东兜西转,想找一条不会暴露自己的小路下去。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左右为难,既想跟上去,又踌躇不前。去他的,贾奎拉玛弗安承认他是个间谍,又随身带着那么好的工具,肯定是长湖共和国最高级别的情报机关发给他的。这家伙肯定是个老手…… 行脚看看两人所在的山丘,又朝山谷很快扫了一眼。看不见泰娜瑟克特,也没发现其他人。共生体的几个组件从各自藏身的洞穴里爬出来,跟上间谍。 两人尽可能潜行在北面太阳投下的阴影中,没有暗角时便从一个山丘摸到另一个山丘。眼看就要碰上第一个伤员,写写画画说了句话,算得上这个下午最吓人的一句话:“哎,别担心。这种事儿,我在书上读得多了。” 残体和伤兵组成的一大群乌合之众是极其恐怖的,能把人的意识彻底搅散。单体、双体、三体,还有几个四体。残体们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完全失去了自制力,不住发出求偶的哀号。大多数情形下,这么多人挤在几亩大小的狭小地段,几乎必然产生众人意识相混的混响效应。他确实也发现了某些交媾活动,还有些残体在互相审视,判断融合的可能性。但绝大多数残体受创过深,不可能有正常反应。威克乌阿拉克罗姆不禁自问,尽管剔割分子高谈理性,说不定他们当真会对手下士兵的残体放任不管,任凭他们自行组合。如果真是这样,准会出现不少变态或残疾的新共生体。 离那一群无理智乱众更近了,行脚 ·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保持清醒意识。只有竭尽全力才能记住自己是谁,记住自己的任务:到草地那一边去,不要引起别人注意。 纷杂的念头,越来越控制不住,声音越来越大,接连不断撞击着他的脑海: ……真想见血,冲杀过去 …… ……异形前爪里有个亮晶晶的金属东西……她胸口一定很疼……咯着血,倒下去…… ……新兵训练营,还有这之前,有个兄弟并进了我的共生体,对我真好……铁大人说我们在进行的是一场伟大的实验…… 穿过灌木丛,冲向那个僵直的爪子伸出来的怪物。脚爪扣着锋利的铁爪尖,跳呀。砍进怪物的喉头。血喷得老高。 ……我这是在哪儿 ……你能收留我吗?成为你的一部分……求求你?最后这个问题让行脚猛地一转身。请求十分强烈,就在近旁。一个单体嗅着他。他尖叫一声,把那个残体赶走,自己跑进一块没什么人的开阔处。在他前面,贾奎……贾……叫什么来着?他的情形比行脚强不到哪儿去。行脚现在混在乱众里,几乎没有被识破的可能,但他已经开始对自己能不能穿过草地产生怀疑了。行脚有四个组件,四周转来转去全是单体。在他右手边有个四体已经开始大肆强奸,单体双体只要经过便不管不顾一把抓住。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散成了四个单体),他们拼命回想,自己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集中注意力,抓住最直接的感受: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一股喷火兵的火水发出的煤烟味儿……一窝一窝蚊蝇,黑压压叮在一个个血洼里。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足足好几分钟。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渐渐收拢了)向前望去。差不多快走出这一片狼藉了,已经接近南端。他挣扎着爬到一块干净地面,有的组件呕吐了,他瘫倒在地。神智渐渐恢复。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抬起头,见贾奎拉玛弗安还混在人群里没挣扎出来。写写画画是个大块头,六位一体,却比行脚更惨。他跌跌撞撞东倒西歪,瞳孔放大,时而猛咬自己一口,时而咬别人一口。 唉,总算穿过了草地,用的时间也不算长,还能赶上拉走最后一个异形组件的白衣侍从。想有什么别的图谋的话,先得找个办法不引人注目地离开这一群毫无理智的乱众。唔,这儿剜刀部队的军服倒是不少 ……军服的主人全都绝杀了。行脚的两个组件走到一具死尸前。 “贾奎拉玛弗安!这边来!”那位大间谍朝他的方向望来,眼睛里重新有了一丝理智。他摇摇晃晃走出人群,一屁股坐在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几码外的地方。隔得太近了,本来两人都应该觉得不舒服,但经过刚才那场大混乱,这段距离也不算过分。他躺了一会儿,喘着粗气:“真对不起,没想到会像这样。我在里边时丢了一个组件……没想到还能把她救回来,真是谢天谢地。”行脚隙望着那个白衣侍从和他的雪橇远去的方向,和其他人走的不是一条路。再过几秒钟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异形了。剥下一套军装来,也许他们可以跟上去,再——不,太危险。他已经开始像那位大间谍一样考虑问题了。行脚从一具死尸上脱下一件军装。还需要别的伪装。也许他们可以在这里停一宿,找个机会好好看看那座飞行房子。 过了一会儿,写写画画看见他做的事,于是也动手搜集起军服来。两人在尸堆中跷手摄脚,搜集不过分血污的装备,还有贾奎拉玛弗安觉得配套的军衔标志。尖爪掌套和战斧扔得到处都是,两人不久便武装到了牙齿,他们的有些背包只好扔掉……再来一件外套就齐了,可他的罗姆肩膀太宽,找不到合适的。 直到后来,行脚才弄清楚当时出了什么事:一个大块头残体,三体,一动不动躺在尸堆里。可能沉浸在自己其他组件死亡的伤痛之中,痛苦得麻木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它几乎完全没有发出思想的声音。行脚动手扒下它阵亡的组件的军服。突然之间,“甭想抢我的东西!”传来狂怒时思想的呼呼声,近在咫尺。紧接着,他的罗姆腹部一阵剧痛。行脚疼得直打滚,猛然间一跃身,扑在袭击者身上。两人此时完全说不上有什么思想,只有一股冲天怒火,拼死扭打在一起。行脚的战斧狠狠劈下,一下,又一下,一阵乱劈乱砍,紧咬战斧的嘴上糊满鲜血。等他恢复神智时,三体中一个已经死了,另两个则逃进了伤员丛中。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蜷成一团,紧紧围着痛苦万状的罗姆。袭击者戴着尖爪掌套,那一击将罗姆从肋下直划到胯部。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摇摇欲坠,肠子流了出来,淌到几只爪子上。他拼命用鼻子把流出来的内脏拱回组件腹内。疼痛感慢慢消退,罗姆眼中的天渐渐变黑了。 行脚将涌到喉头的惨叫憋回去。我只有四个组件啊,有一个我要死了!几年来他不断提醒自己,对浪游者来说,四个组件太少了。现在他要付出代价了,何况是没头没脑地困在暴君的统治区里。 过了片刻,他不疼了,思维也清晰起来。没什么人留意到这场小战斗,四处都是求偶的哀号、强奸和疯狂导致的胡乱攻击。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这一仗只比其他人稍稍激烈一点、稍稍血腥一点。飞行房子旁的一伙白衣侍从刚才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现在早回头继续他们拆开异形货箱的工作了。 写写画画蹲在附近,吓得发呆。他的部分组件时不时靠近一点,马上又缩了回去。该不该上前帮一把?思想斗争很激烈。行脚当时差点就要出声向他呼救了,只是说不出口。再说,写写画画不是浪游者,牺牲自己的一部分,这种事贾奎拉玛弗安是不会自告奋勇的…… 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这是罗姆最后的挣扎,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让其他组件留住它①的记忆。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驾着双体船放舟南海。当时他还是个新组合,罗姆那时还是组合中的小狗崽呢。还有组合之前的记忆,生下罗姆的那家人、组合成为共生体后浪迹天下,在南海贫民窟中奋斗求生、牧区战争 … … 啊,那些听过的故事、学会的巧计、遇见的人物……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这四个真是绝配:思维敏捷、无忧无虑,还有个最绝的特长,能把所有组件的记忆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那么长时间始终保持四位一体,不愿增长成为五位或六位一体。现在他将付出代价,也许是最惨重的代价…… 罗姆吐出最后一口气,永远不能再见天空了。威克乌阿拉克罗姆的意识忽地散乱。不是炽烈战斗中那种意识中断,也不是熟睡中组件之间下意识的友善的卿浓。第四个组件突地消失,只剩下三个。这三个竭力拼凑,费尽心机想重新组合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三个单体或者呆立,或者焦躁不安地轻轻跑动。四面八方都有危险,这个三体却一点也意识不到。它侧着身子胆怯地靠近蹲在旁边的一个六位一体,充满期冀——贾奎拉玛弗安?——对方却把它轰开。它紧张地盯着那一大群乱哄哄的伤兵。那里可以找到什么,弥补它。那里有它渴望的完整……也有癫狂。 一个腰腿长着大疤瘌的雄性单体孤零零蹲在伤兵堆边上。它的目光迎上这个屯体的视线,随即慢慢爬过中间的空地。威克、乌阿和拉克倒退几步,竖起毛发。既害怕,又期待。疤痢比他们三个中任何一个至少大一半以上。 【① 按作者的设定,共生体的整个组合是相当于人的智慈生物,其中的单个组件或残体则不是,故称“它”,雌性单体称“她”,下文不再说明。——译者注。如无特珠说明,全书注解均为译者注。】 ……我这是在哪儿?……你能收留我吗?成为你的一部分……求求你?它的求偶哀号夹带着记忆,混杂纠缠的一大堆记忆,大多无法分辨:流血、战斗,还有之前的军事训练。不知怎么,这个单体对它的记忆怕得要死,强烈程度不逊于其他任何事。它把糊满干结血块的鼻子压在地上,肚皮贴地朝三体爬来。对面三个对随机交媾充满恐惧,差点拔腿就逃。一步步后退,退进空阔的草地。对方仍然跟着,但移动得很慢,慢慢爬上前来。乌阿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朝那个陌生者走了两步。她伸长脖子,沿着对方的喉头仔细嗅着。威克和拉克也从两侧挨近疤瘌。 局部融合一闪:汗水、鲜血、伤痕——真是地狱中的组合。这个玩世不恭的念头不知从何而来,同时掠过四个头脑。融合才成便又中断,剩下的只有三只动物,舔着第四只的脸。 行脚抬起头,用新的眼睛打量四周的草地。方才的几分钟里他的头脑散了。草地上,第十突击步兵团①的伤员还是和刚才一样,剜刀的侍从仍旧在异形的货箱旁忙碌着。贾奎拉玛弗安缓缓后退,脸上的表情既是敬畏,又是恐惧。行脚低下一只脑袋,轻声道:“我不会出卖你,写写画画。” 间谍一愣:“是你吗,行脚?” “多少算是吧。”还是行脚,却再也不是威克乌阿拉克罗姆了。 “你、你怎么办到的?你、你不是才死了一个……” “我是个浪游者,你忘了?我们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过去几天里贾奎拉玛弗安一直就这个问题滔滔不绝,说的全是些老掉牙的陈词滥调。不过就算是陈词滥调,其中也有几分真实。现在,行脚 · 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已经感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说不定这个新组合真还有点希望。 【①新添了疤瘌这个组件后,它的记忆触入整体,行脚于是知道了部队番号等情况。】 “噢,嗯,这个……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间谍的几只脑袋朝各个方向张望,带着提心吊胆的眼神,注视行脚的那一双是最不安的。 现在轮到威克乌阿拉克疤痢搞不清状况了。他到现在这个地方来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奇特的敌人……不对,那件事是突击步兵干的。不管疤瘌有什么记忆,那种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和写写画画是来……是来搭救外星异形的!救出尽可能多的异形组件。行脚死死抓住自己的记忆不放手,也不评头论足,只管保存起来。这份记忆是真实的,是过去的自己留下的,他一定要保留住。他朝最后看见那个外星组件的方向望了望,白衣侍从和雪橇已经看不见了,但他走的路线倒是很清楚。 “努把力,我们还是能把活着的那个夺过来。”他对贾奎拉玛弗安道。 写写画画兜了几个圈子,现在他不像方才那么积极了:“好吧,我跟着你,我的朋友。” 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神了神自己的作战服,刷掉上面干结的血块,昂首挺胸踏过草地,从剜刀的侍从身旁走过。距离相当近,只有一百码左右。侍从们仍旧围在敌人周围——不对,围在飞行房子周围。他啪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侍从们压根儿没理会。贾奎拉玛弗安手持两副十字弩跟在他身后,竭力模仿行脚高视阔步的步伐,但他实在不是那份材料①。 两人走过小山顶的哨卡,沿着山坡向下走进暗影里。伤兵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加快步伐小跑起来,在坑坑洼洼弯来绕去的下山路上跑得轻松自如。从这里他能望见港口,船还停在码头边,码头附近也没多少活动迹象。身后的写写画画慌里慌张废话不停,行脚不加理会,跑得更快了。组合成型初期的混沌状态中,他觉得自己的信心更足了。他的新组件疤瘌从前是一个步兵指挥官的一部分,长于格斗。那个军官共生体对港口和城堡的情况了如指掌,还知道当天所有口令。 【①指写写画画的组件中缺乏疤瘌那种成员。】 又拐过两个弯,他们赶上了刻刀的白衣侍从和他的雪橇。“等等!”行脚喊道,“向你传达铁大人的最新命令。”这是他第一次回想起铁大人。名字一出口,只觉得一股寒颤滚下脊梁骨。侍从松开雪橇,朝他们转过身来。威克乌阿拉克疤瘌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记得这个人:官衔相当高,傲慢自大的混蛋。真希奇,他竟然会亲自拉雪橇。 行脚抵近到白衣侍从二十码处才停下脚步。贾奎拉玛弗安站在山道上一个拐弯处,对方看不见他的十字弩。侍从紧张地看看行脚,又望望坡道上方的写写画画。 “你们两个想干什么? quot; 他起疑心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威克乌阿拉克疤痢振作精神,准备来个致命一击 ……正在这时,他的四个组件突然统一不起来了,各行其是。新组合常见的眩晕把他搞得昏头涨脑。即将大开杀戒的紧要关头,疤瘌竟对厮杀产生了强烈的惧意,让他下不了手。该死!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绞尽脑汁想找点话来应付,幸好杀机一去,他的组合记忆又统一起来,自然涌现:“这是铁大人的意图,命令你把这个东西交给我们送到港口。你呢,嗯,你回到入侵者那个会飞的东西那里去。” 白衣侍从几只舌头舔舔嘴唇,眼睛警觉地扫过行脚和写写画画的军服。“假货!”他大喊道,同时一个组件扑向雪橇,前爪闪烁着金属的冷光。他想杀死异形! 高处一声弓弦响,组件一头栽倒,眼窝里露出一截箭头。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冲向其他组件,裹着疤瘌并力向前。一阵眩晕,眨眼间他再次成为一个整体,挟着死亡的呼啸杀向对方剩下的四名组件。两个共生体撞在一起。疤瘌抓起一个摔下山去。羽箭尖啸着擦身而过,威克、乌阿和拉克扭动身躯,战斧劈杀着没有倒下的任何对象。 一切安静下来,行脚再次恢复了神柯。侍从的三个组件歪歪斜斜躺在山道上,血流满地,尸体边的山道浸得滑腻腻的。他把尸体推下山坡,和他的疤瘌摔死的那个做一堆。侍从的组件一个没逃掉,绝杀了。是他一手做的事。他瘫倒在地,意识散乱,共生体分裂了,又成了四个。 “异形,还活着!”写写画画道。他站在雪橇边嗅着那个螳螂似的躯体,“不过没有意识了。”他几张嘴叼起雪橇杆,看着行脚,“现在 … … 现在怎么办,行脚?” 行脚躺在地上,努力把分裂的思维聚成一体。真的,现在怎么办?他怎么会卷进这些麻烦?只能归咎于新组合的浑浑噩噩,居然以为自己能把异形救出来,真是全无理智。现在他算被这件事死死缠住了。该死,该死!他的一部分爬到路边,四下张望。好像没引起别人注意。码头的船仍旧空着,部队大多仍留在山上。毫无疑问,其他侍从已经把死去的异形送进了港口堡垒。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启航,穿过海峡返回秘岛?等这里这位一块儿走? “也许咱们可以弄几条船,向南边逃。”写写画画道。好一个天才。难道他不知道港口周围肯定布满警戒线吗?就算知道口令,穿过第一个哨卡后人家肯定会立即上报。侥幸逃脱的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这还是因为有了疤瘌加盟,否则的话连这点机会都没有,可能性等于零。 他细细打量躺在雪橇上的生物。真是太奇特了,却又真真切切存在着。奇特的还不仅仅是那个生物本身(尽管它已经奇特到了极点),它的一切都怪。衣服血迹斑斑,但料子却比行脚见过的任何衣料都精致。这东西身旁塞着个粉红色的枕头,缝制精美绝伦。灵光一闪,他意识到这准是外星异形的艺术品,枕头上还绣着个鼻子长长的动物哩。 好吧,逃出港口的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但眼前这东西值得冒这么大风险。 “……咱们再往下走几步。”他说。 贾奎拉玛弗安拖着雪橇,威克乌阿拉克疤瘌趾高气扬走在前头,尽量摆出不可一世的官架子。有了疤瘌,做到这一点不难。这个组件活脱脱一副精明强干、杀气腾腾的武夫相,只有共生体的其他成员才知道它内心的软弱。 就快下到岸边了。 路宽了些,还粗粗铺过。他知道港口堡垒就在他们上方,隐在树林后。太阳已经不在北面,正从东边冉冉升起。鲜花遍地,白的红的紫的,微风中粉絮飞扬——北极的夏天白日无尽,对植物大有好处。走在洒满阳光的鹅卵石铺就的路上,几乎让人忘记了山头的血战。 两人很快碰上了第一道警戒线。组成一圈圈警戒线的人挺有意思。不是特别聪明,但除了在热带地区,你再也找不出比警戒线更大的共生体。传说中有长达十几英里的共生体警戒线,组件多达数千个。行脚见过的最大的有将近一百个组件。弄一群平平常常的普通人,训练他们拉成一线散开,不再是一个个共生体,而是单独的个体。只要每个个体离邻近的个体不超过几码远,就能保持一定智力,相当于一个三体。整个共生体警戒线的智力也高不到哪儿去,一个念头传递到每个个体需要好几秒钟时间,这种条件下不可能有什么深刻思想。但是,警戒线有个最了不起的长处:对自己的组件遇上什么情况了解得飞快。一旦任何组件受到袭击,整条等戒线马上就会知道,速度之快,和声音的传递速度相同。行脚从前曾在警戒线里干过,那种体验真不舒服,但不沉闷,比孤零零一个哨兵强多了。智力水平降到替戒线的地步,你很难感受到厌倦情绪。 在那儿!一个警戒线组件从树后探出脑袋,喝令他们站住。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知道口令,毫无问题便通过外圈警戒线,但信息已经传了出去,整条线都知道了两人的长相。当然,港口堡垒里的正常士兵也知道了。妈的,没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把这个疯狂计划进行到底。他和写写画画还有外星异形又通过两条内圈警戒线,已经能闻到海水的气味了。他们钻出树林,来到岩石砌就的码头。水面闪烁着万点银光,两根系缆桩之间,一艘庞大的组合舰上下起伏,斜斜的船桅像一片没有树叶的森林。两人可以望见海中一英里外的秘岛。他的组件中有的把秘岛当成个寻常地方,有的则充满敬畏。那里就是中心,遍及全世界的“剔割运动”的中心。就在那些阴沉沉的塔楼上,伟大的剜刀完成他的实验、写下他的著作……策划着、安排着,要统治全球。 码头上有些人,大多在做日常维护工作:缝制风帆、系紧双体船。他们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注视着过来的雪橇,但没有一个人接近。看来我们可以不慌不忙走到码头边,选一只组合舰外缘的双体船,砍断将它和组合舰其他部分系在一起的缆绳,走。不过单凭码头上的人就能拦下他们,他们一嚷嚷起来,准会把刚才看见的港口堡垒附近的部队召来。说实话,那儿到现在都没人出来盘查他们,真有点儿奇怪。 这些船比南海地区的粗笨些。一方面是外观不行,剜刀严令禁止装饰船只;还有功能方面的原因。这里的船是运载部队用的,而且必须适应冬夏两个季节。但他很有把握,只要有驾船的机会,这种船他对付得了。他走到码头尽处,嗯,运气不错,身边就是组合舰首右缘的双体船,看样子速度很快,补给品也很充分。可能是一艘远程侦察船。 “呀,山上出事了。”写写画画一只脑袋朝港口堡垒的方向猛地一抬。 部队迅速收拢——集体敬礼?五名侍从奔过步兵队列,堡垒碉楼上军号齐鸣。这种场面疤瘌以前见过,但行脚目前还信不过这个组件的记忆。怎么会——堡垒上升起一面红黄相间的大旗,码头上的士兵和船员齐齐趴下,匍匐在地。行脚也跟着卧倒,悄声提醒写写画画:“趴下!” “这到底——?” “剜刀的帅旗……一打出这面旗,就是说他亲自出马了!” “不可能。”六个十天之前,剜刀已经被人刺死在共和国。暴民们把他撕成了碎片,还当场杀死了他的十多个高级助手。共和国政治警察宣称,刺刀的所有尸体都已被发现 … … 只有他们的话,没有证据。 堡垒前方,一个共生体驰过士兵和侍从组成的队列,肩头金银徽记闪闪发亮。写写画画将一个组件挨挨擦擦蹭到系缆桩后,偷偷摸摸掏出眼睛工具。过了一会儿,“老天爷……是泰娜瑟克特!” “她要是剜刀,那我也差不多了。”行脚道。他们和泰娜瑟克特从东界便结伴同行,一路穿过冰牙地区。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新组合,还没有彻底融为一体。很腼腆内向的一个人,内心却蕴含着激情。行脚早就觉得泰娜瑟克特性格中暗藏着一丝锋芒,有点令人不寒而栗……现在总算明白锋芒是从哪儿来的了。看来,至少剜刀的某些组件逃过了刺杀,而他和写写画画便同这些剜刀组件一起度过了整整三个十天。行脚打了个哆嗦。 堡垒大门口,那个名叫泰娜瑟克特的共生体转过身来,面对部队和侍从。她一挥手,军号再次长鸣。新组合的行脚明白号声的意思:收兵号。士兵们把肚皮压到接近地面的高度,向堡垒齐步前进。行脚压下心中涌出的想跟上队伍的冲动。写写画画朝他转过头来,行脚点点头。正需要奇迹,奇迹便出现了。这是敌人自己送上门来的大好机会。写写画画慢吞吞溜向码头尽处,把雪橇隐在暗影里。 没有一个人回头张望。理由很明白:威克乌阿拉克疤瘌还记得那些胆敢藐视收兵号的人的下场。“把异形拖到舰首右缘那艘双体船上。”他吩咐贾奎拉玛弗安,自己纵身跃过码头,几个组件分落组合舰各处。重新回到随波荡漾的船板上,感觉真好。组件们各自朝着不同方向漂荡!他东奔西走,嗅着船头的石弩,听着船壳和缆绳发出的吱呀声。 疤痢是步兵,不是水手,那件重要的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找什么?”传来写写画画高频谈话的咝咝声。 “进水孔开关。”不知在哪儿,这个地区的船跟南海的完全不一样。 “咳,”写写画画道,“小事一桩。这些是北极船,有块活动板子,后面的船壳薄得很。”两个组件跳进船底不见了,一两秒钟后,砰的一声响,两个脑袋又钻了出来,抖抖头上的水。他反被自己的成功吓了一跳,接着咧开嘴笑了,神情似乎是说:“这有什么,书上都写着呢。” 威克乌阿拉克疤瘌也找到了。活动板子看上去像船员铺位,一拉就开,后面的木头战斧很容易劈开。他猛砍起来,一只脑袋始终探在舱外,看是否引起了别人注意。两人猛凿组合舰首那一排,第一排一沉,泊在后面的双体船出来追击时就会大费周章。 哎呀。一个船员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部分组件继续跟着队伍上山,部分组件则阵阵冲动,想冲向码头。但军号又一次响起来了,命令是不能违抗的,船员只有顺从的份儿。不过他惊慌的哀鸣已经惹得其他人的脑袋也转向这个方向。 没时间跷手踢脚干活了。行脚急如星火,奔回最右侧那艘双体船。写写画画割开把这艘船和组合舰其他船只联在一起的缆绳。“你划过船吗?”行脚问。真是个傻问题。 “这个嘛,我在书上——” “得了!”行脚把对方的组件一古脑儿全轰进右舷舱里。“照料异形,别让它死了。趴低点。别出声!”这只船他一个人就弄得动,不过得用上全部组件,全神贯注。扰人的思想声越少,就越好。 行脚长篙一撑,双体船脱离组合舰。凿开的那一排还没开始下沉,不过已经能看到水直往上灌。他调转撑篙,用上面的钩子把离他最近的一只船钩过来,填补自己的双体船离去后留下的缺口。再过五分钟,这里剩下的便只有一排伸出水面的船桅了。五分钟。要不是剜刀的收兵号,他们绝对钻不了这个空子。上面的堡垒旁,士兵们都转了过来,朝港口指指点点。但他们必须等着剜刀——泰娜瑟克特发号施令。不久便会有某个高级军官下定决心,不顾收兵号,率领部队赶下来。问题是,这段时间有多长? 他扯起船帆。 船帆兜满了风,双体船驶出港口。行脚窜过来跳过去,几张嘴里紧紧叼着帆索。虽说罗姆死了,可他的记忆重又涌上心头:海水的咸味、驾船的技巧。帆索忽而绷紧,忽而松弛,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风向正得力。海风吹送着鼓着风帆、又窄又长的双体船,铁木制成的帆柱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剔割分子冲下山坡。弓箭手们扎住脚步,紧接着便是一阵箭雨飞来。行脚猛地一扯帆索,双体船一个左转。写写画画跳起来,用身体替异形挡箭。只见右前方水花四溅,但船身只中了几箭。行脚连连扯着帆索,左拐右转走着之字形,片刻后便将脱离弩箭射程。战士们冲进码头,见了组合舰的情形,顿时大喊起来。组合舰舰首的一排船已经沉没了,战舰锚地前方是一片沉船。还有,射程更远的石弩全都安装在舰首部分。 行脚拨正船头,直奔南方而去,把港口抛在身后。双体船右舷外就是秘岛南端,城堡的塔楼阴森森耸立在空中。他知道岛上有重型石弩,秘岛港口里还有一些快船。只要再过几分钟,就算石弩快船也奈何他们不得了。现在他渐渐认识到自己手里这只船是多么灵活轻快。本来应该猜到的,舰首翼侧的位置上停的肯定是剔割分子最好的船,准是用于侦察和追逐的。 贾奎拉玛弗安一个摞一个站在他那只船体的尾部,越过海面了望大陆岸边那个港口。码头顶端,士兵、船员和侍从挤成意识散乱的一大群。就算在这里也能感到,那个地方已经成了个狂怒沮丧的疯人院。写写画画意识到,他们这回总算死里逃生了。一个傻笑掠过他的几个组件。写写画画爬上一根横桅,朝空中一跳,一个组件向敌人一竖。为了做这个下流姿势,他差点掉进水里。但对方看见了。远处的怒火猛然间愈加炽烈。 驶离秘岛南端很远了,就算岛上的石弩也拿他们没办法。大陆上的共生体们已经从视线中消失,只能望见绿色森林映衬下红黄相间的一块,那是晨风中猎猎招展的剜刀帅旗。 行脚的全体组件举目眺望远方窄窄一道黑边,鲸鱼岛,呈弧形接近大陆。他的疤瘌组件知道,那里是重兵把守的咽喉要地。要在平时,那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幸好驻守该处的弓箭手已经抽调去参加伏击战了,岛上的石弩又正在大修。 ……奇迹呀。他们活着,自由,拥有他全部浪游生涯中最珍贵的发现。他欣喜若狂,放声高呼,把贾奎拉玛弗安吓得一缩身。欢呼声在点缀着白雪的绿色山丘间回荡。 第五章 杰弗里·奥尔森多不大清楚那场伏击,厮杀场面他一点儿也没看见。当时外面闹哄哄的,妈妈惊恐地向他尖叫着,让他待在货舱里别动。后来是好多烟。他记得自己咳着喘着,挣扎着想爬到新鲜空气中去。他晕过去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捆在某种急救担架上,周围全是老大的狗,穿着白外套,还有穗带哩,滑稽死了。他记得当时还琢磨它们的主人在哪儿。它们的叫声怪极了:咯咯、嗡嗡、嘶嘶。有些声音特别尖,他简直不大听得见。 后来又在一只船里,再后来是带轴辘的大车。从前他只在画上见过城堡,可它们现在带他来的这个地方却是真真正正的城堡。顶上是黑压压的塔楼,石头墙又高又厚,见棱见角。大车沿着阴暗的街道朝坡上爬,车轮碾在街道上,咣当咣当响。那些脖子长长的狗并没伤他,可身上的带子实在扎得太紧。他坐不起来,也不能朝两边看。他问爸爸妈妈约翰娜怎么样了,还哭了一小会儿。一只长长的狗鼻子凑到他的脸旁,软软和和地拱着他的脸蛋。他感到一种嗡嗡嗡的声音,连骨头都感到了振动。瞧不出这种姿势是安抚还是威胁。他抽泣了几声,尽量忍住眼泪。哭鼻子可不像个斯特劳姆好孩子。 出来了更多的白衣服狗,还戴着傻里傻气的金银肩章。 他的担架又被抬了起来,这一次是下坡,走下一条燃着火把的隧道。他们在一扇双开门前停下。这扇门有两米宽,高度却还不到一米。浅色木头门上镶着一对金属三角。杰弗里后来知道这个符号代表数字,指十五,也可以是三十三,全看你的计数单位是腿还是前爪。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管他的人是用腿作单位计数,城堡的建设者用的却是前爪。因为这个误会,他被送错了房间。这个错误将改变无数星球的历史。 也不知那些狗怎么开的门,杰弗里的担架被拖进房间。一群狗围着担架,用嘴把绑着他的带子扯松。他瞥见狗嘴里长着一排排锐利的牙齿。好响的咯咯声、嗡嗡声。杰弗里坐起来,狗群立即退后。两只狗推开大门,其余四只走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这一场马戏表演于是结束。 杰弗里久久瞪着大门,他明白了方才不是马戏,那些像狗似的东西肯定有智力。不知怎的,它们把爸爸妈妈和姐姐吓着了。他们都上哪儿去了?他差点又哭了起来。飞船附近没有,他们肯定也被关在这座城堡里,但跟他不是同一间地牢。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找到他们,一家人在一起! 他爬起来,一时摇摇晃晃有点眼花,鼻子里还是一大股子烟味儿。不管他,要紧的是好好想个逃出去的办法。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房间大极了,一点儿也不像他在故事书里读过的地牢。天花板高高的,弯成一个拱顶,上面开了十二道竖槽。阳光从其中一道竖槽里射进来,飞舞着细小尘埃的光柱洒落在镶着垫子的墙壁上。只有这一个光源,但像这样的好天里,房间里亮堂得很。拱顶稍下来一点,从房问的四个角向外伸出几个安着低矮护栏的包间似的房间。他可以望见那些包间后面的墙上装着门。包间面向房间垂下许多沉甸甸的卷轴,上面印着很大的字。他走到墙边,摸摸硬硬的卷轴的质地,原来那些字都是画在上面的。要想改变上面显示的内容,只有一个办法,擦掉。哇!就像古时候的尼乔拉星球,那时候连斯特劳姆文明圈都还没有呢。卷轴下面是一块黑石头,很光滑。有人用什么白色的东西在黑石头上画画,几只直撅撅的狗。画得糟透了,杰弗里不禁想起幼儿园小孩子画的儿童画。 脚步停了下来。他想起留在船上、搬在船外的那些孩子。就在几天前,他还和他们一块儿在超限实验室的学校里嬉戏玩闹。上一年过得真是怪极了:既无聊,同时又刺激。那么多家人挤在简易房里是最好玩不过的,可大人几乎没什么玩儿的时间。到了晚上,天空和斯特劳姆大不一样。“这里已经超出了飞跃界,在飞跃界之上。”妈妈就是这么说的,“我们在这儿制造上帝。”第一次说这话时,她哈哈大笑。可到了后来,人们说这话时的神情越来越惊恐。最后几个小时简直跟发了疯一样,冬眠程序训练平时练得很多,这一次动真格的了。他的所有朋友全部都在那些箱子里 … … 一片死寂中,他哭了起来。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哭泣,没有人能帮助他。 哭了一会儿,他又动开了脑筋:只要那些狗不乱撬冬眠箱,他的伙伴们就应该没事。要是爸爸妈妈能让它们明白过来就好了…… 房间里四处放着奇形怪状的家具:低矮的桌子柜子,还有架子,像孩子们玩的攀缘架,和大门一样,全都是同一种浅色木料。最宽的桌子上摆着几个黑色枕头,还有不少卷轴,上面画满符号和静止的图案。他沿着一堵墙走到头,大约十米长。石砌地板尽头的墙角是两两挨在一起的沙坑,好大的味儿,比烟味还冲。厕所的味儿。杰弗里咯咯咯笑了,这些东西真的像狗! 镶着垫子的墙把他的笑声吸收了,一点回音也没有。有什么东西……杰弗里上下左右四处张望。他还以为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可细细一看,这间“地牢”里有不少可以躲藏的地方。好长时间里,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静悄悄的……几乎静悄悄的。就在他的听力极限处,有点哼哼声,别说爸爸妈妈,连约翰娜都不可能听见——有东西! “我——我知道你在这儿。”杰弗里大声喊道,声音尖厉。他往一旁退了儿步,想在不接近的前提下从侧面观察家具背后。那个声音还在,他既然已经留意了,便觉得声音比刚才清楚多了。 一只柜子后面探出一个小脑袋,长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比带杰弗里来这里的东西小得多,但嘴巴的形状是一样的。双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会儿,杰弗里慢慢朝它蹭过去。一只小狗?脑袋缩了回去,接着又更探出来一些。从眼角里,杰弗里发现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又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桌子底下盯着他。杰弗里愣了愣,有点发慌。但房间里没地方可逃,再说,这些东西说不定还能帮他找妈妈。杰弗里跪下一条腿,慢慢伸出手:“来……这儿来,狗狗……” 小狗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手。和小狗一样,杰弗里也被迷住了。小狗狗真漂亮呀。人类(还有其他种族)驯养狗已经多少千年了,发展出无数品种,但就算这样,这一只的品种也是够奇怪的……不过怪也怪不到哪儿去:厚厚的短毛,像黑白相间的天鹅绒,两种颜色,宽宽的一道白一道黑,黑白分明,不杂一丝灰色。这一只的整个小脑袋全是黑漆漆的,腰部以下才白一道黑一道,扁扁的短尾巴耷拉下来,一点儿也不张扬,紧紧捂着屁股。它的头上、两肩有几小块没有毛,裸露着黑皮肤。最奇怪的是它那伸缩自如的长脖子,不大像狗,更像某些海洋动物。 杰弗里动动手指头,小狗的眼睛睁大了,露出眼珠周围一圈眼白。 什么东西捅捅他的手肘,杰弗里吓得差点蹦了起来。这么多!又爬出来两只,盯着他的手看得不眨眼。他发现第一只的地方现在己有三只,都紧张地蹲着,观察着他。看看钻出来这几只,它们一点都不吓人,也没有不友好的表示。 一只小狗伸出狗爪搭在杰弗里手腕上往下轻轻按,同时另一只伸过嘴巴舔着他的手指。粉红色的舌头有点粗拉拉的,圆圆窄窄一溜。尖尖的哼哼声更响了,三只小狗全挤过来,嘴巴扯着他的手。 “轻点!”杰弗里道,缩回手。他记起了大狗嘴里的尖牙。房间里忽然一片咯咯声、嗡嗡声。嗯,它们的叫声更像怪里怪气的鸟叫,不大像狗。又一只小狗挤过来,滑溜溜的鼻子凑近杰弗里。“轻点!”小狗说,跟男孩刚才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但它的嘴却压根儿没张开。它来回扭着脖子……想摸摸?他伸出手。毛皮真软和!嗡嗡声更响了,杰弗里的手可以透过毛皮感到振动。声音不单是这一只发出的,四周全是。小狗转过脑袋,鼻子在男孩手里蹭来蹭去。他感到狗嘴衔住自己的手指,也看得见牙齿。可小狗挺小心,没让牙齿碰上杰弗里的皮肤。狗舆子尖碰上去感觉像两根非常非常小的指头,在他自己的指尖周围一张一合翕动着。另外三只小狗拱进他另一条胳膊下,仿佛它们也想摸摸。他感到几只狗鼻子拱着他的后背,想把衬衣从裤子拽出来。几只狗的动作协调得惊人,几乎相当于一个长着两只手的人拉扯他的衬衣。这儿到底有多少只小狗?一时间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应当万事小心提防,杰弗里在地上滚来滚去,抚摸拍打着这几只小坏蛋。房间里四处传来让人惊异不已的尖叫声,两只小狗爬着钻进他的胳膊肘下,至少三只跳上他的后背,鼻子蹭着他的脖子和耳朵。 杰弗里觉得自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大外星人看出他是个小孩子,却没弄清楚他究竟有多大年纪,于是把他送进了它们自己的幼儿园!妈妈爸爸这会儿说不定正跟他们谈话呢,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 铁大人这个名字不是随便起的。铁,最现代化的金属;铁,可以打磨得锐利无比,绝不卷刃;铁,即使白热也不会折断;铁,剜刀杀敌的利器。铁先生是精工锻造的杰作,刻刀最伟大的作品。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格培育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比如育种,就是人格培育的一种低级形式。前者着重于体格方面。但即使是精于培育的高手也承认,一个共生体的心智能力源于其各个组件,途径多种多样。语言能力几乎总可以归结到两三个组件身上,还有一个负责空间感知能力。美德和邪恶的产生则更加复杂。例如,勇气、良知,不可能主要源自某一个特定组件。 和他的大多数其他成就一样,剜刀对这个领域的贡献应该归功于他对于本质的冷酷无情的把握。剔除所有不重要的因素,紧紧抓住最重要的核心。他不断实验,不断抛弃,只留下最成功的成果。他依靠训练、纪律、控制和扬弃,选择最优秀的组件,一旦发现任何缺陷,立即抛弃绝不留情。积七十年的培育经验,他创造了铁先生。 取得自己的名字之前,铁先生在扬弃方面下了多年苦功。必须确定哪些组件组合在一起才能融合成自己所渴望成为的那个人。没有剜刀的铁腕强制,他是不可能成功的。比如,如果你摒弃了自己的一部分,而这部分正好是产生顽强意志的关键,你怎么才能像钢铁一样毫不退缩,坚定地继续自己剔骨割肉的扬弃实验?对于扬弃过程中的心灵来说,这个过程是心智的大混乱,充满剜肉补缺的痛苦和恐怖,不断记忆,不断忘却。两年里他所经历的人格改变超过了大多数人两个世纪的变化,而且,所有这些改变都是在控制引导之下完成的。有一个最关键的转折点,当时他和刻刀确认了三个组件,它们相信良知,智力迟缓,拖了整个组合的后腿。其中又以一个起枢纽和主导作用。把它干掉,换上适当的组件,结果便判若两人。那之后一切便轻松了——铁先生于是诞生。 剜刀出发去颠覆长湖共和国,顺理成章,他最优秀的作品暂摄大位。五年里,铁先生统治着剜刀的心脏地带,不仅替刻刀守住了家业,还大大拓展了他的主子过分小心不敢扩张的王国。 但今天,在太阳绕行秘岛一周的时间里,他有可能丧失一切。 铁先生踏进议事厅,四下看了看。饮料点心摆放很适当,阳光从顶槽泻下,正照在他希望照亮的地方。他的助手施里克的一部分侍立在房间一角。铁先生道:“我要和来人单独会面。”他没有用“剜刀”这个名字。那个白衣侍从匍匐而出,他缩在视线之外的那部分推开房间另一边的大门旁。 一个五位一体走进门来站在阳光下。三只雄性,两只雌性。此人外观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剜刀从来不以相貌慑人。 两个头抬了起来,为其他三个遮挡刺眼的阳光。这个共生体向议事厅对面看去,看着二十码外的铁大人。“啊,……小铁。”声音很温和,解剖刀背轻抚你的喉头时就是这么温和。 来人进来时,铁先生正正式式鞠了一躬。一听这个声音,他的五脏六腑一阵抽搐,不自觉地肚皮贴地。是他的声音!这个共生体中至少有一部分真正的剜刀的成分。金银肩章、帅旗,只要抱着必死的决心,任何人都可以假冒……但铁先生记得那种举止风度。此人今早一露面,部队立即将他铁先生的钢铁命令置之不顾,他对此一点也不惊讶。 那个共生体阳光照耀下的几只脑袋上全无表情。阴影中的脑袋上是不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其他人在什么地方,小铁?今天的事意义重大,是我们有史以来最大的机遇。” 铁先生的肚子抬离地面,立起身来站在护栏旁:“大人,还有一些问题必须首先解决,限于您和我之间。很明显,您是有很多剜刀成分,但究竟有多少——” 对方的笑意现在很明显了,暗影中的几只脑袋上上下下动弹着:“是啊,我知道,我最出色的作品一定会提出这个问题……今天早上,我宣称自己是真正的剜刀,替换了一两个组件以进一步强化自身。但是事实却更……复杂一些。共和国发生的事你也知道。”那件事是剜刀最大的赌博:对整整一个国家动刀子,替它剔肉剜骨。丧生的人将数以百万计,更多的人将被重新铸造。其结果将是一个集体的新生,除热带地区之外最大的集体。这个剜刀帝国将不再由大群大群全无集体意志、只会在树林里东钻西刨的乌合之众组成,它的统治者将是世界历史上最才华横溢、最无情的共生体。这样一支力量,全世界没有哪个民族能够抵挡。 “风险是巨大的,但我们的目标更为伟大。我当然会小心从事。数以千计的人皈依我们的剔割运动,其中许多人并不真正理解我们的伟大理想,但他们还是忠心耿耿,勇于献身——他们理当如此。我总是在身边放一个特别小组。共和国政治警察很聪明,用暴民刺杀的手段对付我,这一招我没料到——我可是个搞群众运动的专家啊。说远了。我身边那个特别小组的人受过良好训练,我们在议会大厅里中了埋伏,特别小组的每个人都被他们刺死了一两个组件……我呢,我不存在了,散进三个惊慌失措、拼命逃出那个血腥环境的普通老百姓里。” “可您身边所有人都遇害了,暴民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酷似剜刀的那个人耸耸肩:“部分是共和国政治警察的宣传,部分是我的安排。我命令我的警卫互相格杀,同时把附近没有我的组件的人统统杀死。” 铁先生几乎发出敬畏的赞叹。这种安排再典型不过了,充分显示了剜刀的天才和他的钢铁意志。任何一场刺杀中,总是存在某个组件逃脱的可能性。很多有名的故事说的就是死去的英雄重组新生,但现实生活中这种事十分罕见,只有当刺杀的对象一时还没死时才有可能出现:刺杀对象支撑着,完成重新组合的全过程。但剜刀却是从一开始便安排停当,一旦出事,他的组件将在距长湖共和国上千英里外重组成型。 可是……铁大人看着对方,心里暗自盘算。不要理会声音和举止,想想大权在握的滋味,无须顾忌别人的愿望,哪怕这个别人是剜刀也罢。铁先生只认出了这个共生体中的两个组件,另外两只雌性和那只耳朵尖长白毛的雄性多半来自那个剔割运动的追随者,那个牺牲品。很有可能,他面对的只有两个剜刀组件,很难说这便构成了对他的威胁……当然,其行为举止除外。举手投足真像,真吓人。“那么,大人,您的另外四个怎么样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幸见到组合完成后的您?” 酷似刻刀的人轻声笑了。虽说不完整,他还是能够充分认识到权力天平的倾斜。就像过去,当两个人都清楚地懂得权力和诈术时,欺诈就没什么用武之地了,形势的发展只会顺理成章,有力者掌权。“其他组件也同样有……依托。我全都事先安排好了,三条不同路线,三个不同的依托共生体。我安全抵达,相信其他人也不会出事。最多几个十天吧。在我完成重组之前,”他所有的头都转向铁先生,“在那个时刻之前,我亲爱的小铁,我不会宣称自己是完整的剜刀。今天早上我这么做是有必要的,我要保护我的组件,直到完成重组。目前这个共生体是我有意安排的,意志相当软弱,不可能领导我过去亲手创造的杰作。” 铁先生钦佩得五体投地。故意削弱这个共生体的头脑,此人的安排真是滴水不漏。几乎滴水不漏。“也就是说,您希望在此后几个十天里只充当一位顾问?没有问题。但您今早自称剜刀,我应该怎么向部下介绍您呢? quot; 另一个人毫不迟疑:“叫我泰娜瑟克特,剜刀因子。” 密级: 0 当前接收方:中转三号收发站收于中转系统 语言路径:萨姆诺什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中转信号覆盖区 发自:斯特劳姆文明圈主星 主题:超限下界资料巨库开启! 摘要:我们与裹宇文明网络之间的链接将暂时中断 关键词:超限界,好消息,商机,新发现,资料巨库,通讯故障 发往: 飞升之后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杂项管理组 中转系统中转三号收发站 德比利下载系统风之歌收发站 暂留系统即时转发收发站 日期:坞站时间 11:45:20, 01/09 ,集团纪年 52089 信息内文:我们自豪地宣布,来自斯特劳姆文明圈的一个人类考察团在超限下界发现并进入了一个资料巨库。这条信息并非指称出现了一次飞升,也不是宣布新诞生了一位天人。我们推迟了这条新闻的发布,以核实我们的适当权利以及资料巨库的安全性。我们已经为该巨库安装了界面,使其符合标准的网络查询语法,一段时间之后即可用于商业服务。(参见下文提及的时间安排方面的困难。)该巨库在安全性、智能性和年代的久远性方面均极其突出。我们认为,巨库在优选管理和跨种族交流方面存在信息缺失。具体情况将发往相关新闻组。我们对这一事件极感兴奋。另请注意:巨库的使用无须与超限界的天人互动;斯特劳姆文明圈没有任何部分实现飞升。 负面消息:优选裁定和译解安排方面不幸出现???①。通讯危机新闻组的人士可能会时这方面的具体情形产生兴趣,我们晚些时候将向他们通报。但至少一百小时内,我们与裹宇文明网络的所有链接(包括主干链接与支线链接)将全部中断。发给我们的信.息可能会暂时存入缓冲区,留待通讯情况好转后接收。但我们不敢对此作出担保。暂时无法进行信息转发:对于由此造成的不便我们深感歉意,不久便会弥补这一漏洞! 以上不便不涉及飞船交通,斯特劳姆文明圈仍然一如既往地欢迎旅游与贸易活动。 【① 通信传输中所出现的缺漏,后文的类似缺漏不再注明】 第六章 回想起来,拉芙娜·伯格森多看出,自己早已注定要成为一名资料库管理员。还是个斯坚德拉凯主星上的孩子时,她便对公主时代的故事爱不释手。那是一个充满冒险的时代,少数几位女士的勇气便能带领人类走向辉煌。多少个午后,她和姐姐一块儿扮演二勇士,拯救雷克伯爵夫人。后来,她们知道尼乔拉星球的公主时代早已湮没在时间的暗影中,无从寻觅。姐姐林恩的兴趣于是转向更实际的方面,拉芙娜却还是和从前一样渴望冒险。少女时期,她想过移居斯特劳姆文明圈。这件事你总不能说不现实吧。想想看:位于飞跃上界,一个全新的殖民地,居民主要由人类组成。而且,开发时间不足百年的斯特劳姆热烈欢迎来自故乡星球的亲人。还有,斯特劳姆的位置又好,那么接近超限界,他们或他们的后代极有可能成为整个银河中第一批实现飞升的人类。说不定到头来她还能成为一位上帝,飞跃界的星球一百万个加起来也没她有钱。这个梦想确有现实性,这不假,现实到激起了父母的强烈反对。离天堂近,说不定离地狱也近。斯特劳姆文明圈太靠近超限界了,那儿的人太喜欢逗弄“笼中饿虎”——爸爸当真用了这个老掉牙的词儿。这个问题一家人吵吵嚷嚷好几年。后来,在计算机科学和应用天人理论课程中,拉芙娜自己也读到了许多非常可怕的事例。也许,也许……她应当更谨慎一点,最好先四处看看,再作决定。有一个途径,能把人类在飞跃界的全部活动了解得一清二楚:拉芙娜成了一名资料库管理员。“这下可好,了解一切事情——的皮毛。”林恩取笑她。“就算是吧,我乐意,管得着吗?”拉芙娜恼怒地反驳。她心里仍然怀抱着那个走向无尽远方的梦想。 斯坚德拉凯的赫特大学对她非常合适,说不定她可以在校园里度过幸福的一生。但就在毕业那年,正好赶上弗林尼米集团组织的天涯实习大赛,大赛优胜者将获得在中转系统的资料巨库中实习三年的机会。她获奖了。这可是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天赐良机,学成回乡后,她的经验阅历将大大超过当地学者。 于是,拉芙娜·伯格森多来到距故乡两万光年的远方,来到将百万星球联系在一起的中心节点。 太阳一小时前已经落下去了,拉芙娜一路飘行,穿过城市公园,前往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的宅邸。自从来到中转系统,这颗行星她只来过几次。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巨库中工作,远在一千光时之外的太空。中转系统的行星部分还是早秋季节,但两个太阳照耀下的树木的色彩已经淡了下去。在拉芙娜飘行的百米高度,空气已经像霜一样,带着些许寒意。向脚下望去是一堆堆野餐的簧火,一片片游戏场。弗林尼米集团并没有在行星上花多少钱,但这个世界还是非常美丽。只看阴影处的地面,拉芙娜几乎可以把这里想像成她的故乡斯坚德拉凯。但向天上一看……星河旋转,直达天顶,你就知道故乡已经远在天涯:两万光年啊。 两个太阳的余晖下,银河旋涡只隐约可见,今天这个夜晚也许不会更亮了。低垂在西面天空的是一簇系统内部的工厂卫星,它们的亮度比月亮强得多。卫星光芒闪闪烁烁,有时候亮极了,照在城市公园的山上,山峰于是向东面投下一道道长长的黑影。再过半个小时,坞站便会升起。这些坞站不像工厂那么亮,但合在一起,亮度仍然比远处的星星强得多。 她调了调自己的反重力装置,降低了些。秋天和野餐的气息更浓了。突然传来一阵卡利尔人的笑声,原来她冒冒失失闯进了一场空中球赛。拉芙娜双手一摊,做了个鬼脸,躲开那批球员。 出了公园,前面就是她的目的地。公园附近很少能见到像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宅邸这样的突出建筑。这是一幢老宅,弗林尼米集团买断中转系统时就有了。在八十米高度望去,这座房子像天空背景上一块斑驳的剪影。工厂卫星亮光闪起时,它的光汾巨石建成的墙壁亮晃晃的。格隆多是她的老板的老板的老板。两年里她只跟这位大人物说过三次话,一次不多,一次不少。 别再耽搁了。拉芙娜既紧张又好奇,飘到低处。宅邸的电子系统引导着她穿过树上的露台,走进一扇大门。 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以集团标准礼仪接待了她,这种礼仪通用于集团内部几个种族。会见室的摆设同时适用人类与弗林尼米人。上了点心饮料,就问起了她在巨库的工作情况。 “好坏都有,先生。”拉芙娜老老实实回答说,“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实习过程和集团当初的承诺一模一样。但我觉得新门类里应该再加一个索引层面。”这些都写在报告里,老家伙随手一翻就能看见。 格隆多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揉着自己的点状眼睛:“是啊,我们也想到了,这方面是有缺陷。扩张到这个程度,我们的信息管理能力已经接近极限了。依格拉万和德尔切——”这两人是拉芙娜的老板和老板的老板,“——他们对你的进步很满意。你来的时候已经受过很好的基础教育,学得也很快。我想,集团中也可以有人类的位置了。” “谢谢您,先生。”拉芙娜高兴得脸都红了。格隆多的评价只是随口一句话,对她却非常重要。说不定意味着人类可以派遣更多成员来到中转系统,也许不等她实习结束就会来人。难道这就是让她面见大老板的原因? 她避免直视对方。拉芙娜现在已经习惯了这里占绝大多数的弗林尼米人。从远处看,弗林尼米卡利尔人很像人类,近看就大相径庭了。这个种族是从某种类似昆虫的东西进化而来,进化过程中,其身体内部演化出支撑结构,使身体变成直立形态。弗林尼米卡利尔人的皮肤类似蛴螬,覆着浅色角质层。一眼望去,格隆多的外表在他的种族中并不引人注目,可此人只要稍有动作,哪怕只是整整衣服、搔搔眼点,马上就不一样了。他的动作精细极了,到了让人吃惊的地步。依格拉万说他已经非常、非常老了。 仿佛咔嗒一声响,格隆多突然转了话题:“你留意到……呃……斯特劳姆文明圈的变化了吗?” “您是说斯特劳姆的联系中断?是的,我留意到了。”奇怪的是你居然也注意到了这种小事。斯特劳姆文明圈对人类文明来说极其重要,但它在中转系统的信息流量中所占份额小得不能再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真是一场灾难啊,我很同情你。”尽管斯特劳姆发布的新闻喜气洋洋,但人人都明白,这个文明圈已经大难临头了。无论哪个种族,只要经常接触超限界的事物,其拥有超级智力、成为天人的可能性便大大超过一般水平。但现在己经清楚了,斯特劳姆星球的人创造的、或唤醒的是一个具有邪恶意图的天人。斯特劳姆前景可虞,恰如拉芙娜父亲的预言。他们的噩运已经演变成为一场灾难,在整个斯特劳姆文明圈蔓延开来。格隆多接着道:“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你的工作?” 越来越奇怪了。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对方已经快说到关键处了。工作,难道这就是关键?“嗯,不会的,先生。斯特劳姆事件是一场悲剧,对人类来说尤其如此。但我的老家是斯坚德拉凯,斯特劳姆文明圈是从斯坚德拉凯分出去的殖民地。我在那儿没有亲人。”但如果不是爸爸妈妈,我自己现在可能正在那里。而且,斯特劳姆主星脱离网络时,斯坚德拉凯几乎足足四十个小时联系不上。本来通讯流应当立即改道,丝毫不会中断。当时她担心死了。最终还是联络上了,结果问题出在改道安排上。弄得拉芙娜白白浪费了半年薪水发那封广谱快邮。林恩和父母都没事。虽说斯特劳姆大崩溃是斯坚德拉凯上的世纪头条,但毕竟相距很远。父母的忠告真是太对了,拉芙娜心想,为人父母者中,不知还有没有别人对儿女提过这么明智的忠告。 “那就好,那就好。”组成格隆多嘴巴的部件动了起来,相当于人类表情中的点点头。他的头偏着,只有最外面的一圈眼点盯着她——大老板居然犹豫不决了!拉芙娜一声不吭,注视着他。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或许算得上集团高级执行官中脾气最怪的一个,只有他一个人把自己的主宅建在地面。正式说来,他的职权范围仅限于资料巨库的一部分,但事实上,整个弗林尼米集团的市场部(即信息部)都归他管。有传言说他亲自去过飞跃界与超限界的交界处;依格拉万断言他有一套人工免疫系统。“你瞧,斯特劳姆的灾难已经使你成了集团中最有价值的雇员之一。” “我……我不懂您的意思。” “拉芙娜,危机新闻组里的传言是正确的。斯特劳姆星球的人在超限下界搞了个实验室,实验来自一个失落已久的巨库的配方,创造出了一位新的天人。问题是,这个天人显然是个二级变种。” 根据文明网的记载,大约一百年便会出现一个二级变种、这种类型天人的“生存期”和其他天人一样,即十年左右。但它们却具有明白无误的恶意,十年肆虐,能够造成巨大的灾难。可怜的斯特劳姆。 “所以你看,这里便出现了巨大的潜在商机,把握不当的话也可以转化为重大损失。灾难蔓延,我们会损失网络用户。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斯特劳姆文明圈附近的所有人都希望能密切追踪事态进展。这样一来,我们的信息流量可望增长几个百分点。” 她不太喜欢格隆多这种冷静客观的态度,可他说得有道理。而且,随着变种渐渐萎缩,利润还可能进一步提高。如果她不是整天埋头于资料巨库的工作,这些情况她也能推断出来。拉芙娜开始在这个问题上动起了脑筋:“还有一些机会更加可观。从历史上看,这类变种天人会引起其他天人的关注,它们会要求网络提供信息输入,还会对……创造出变种的种族发生兴趣。”拉芙娜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终于明白了这次会面的真意所在。 格隆多的嘴巴部件弹出得得的响声,表示赞同:“说得对。我们中转系统所处方位正适于向超限界提供信息,而且,我们自己这里就有人类。过去三天里,飞跃上界的许多文明体系向我们发来了几十次查询请求,有些查询者声称自己是超限界天人的代理。这方面的兴趣可能意味着集团下一个十年里的收益将会取得巨大增长。 “这些情况你从危机新闻组里都可以读到。但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我要求你严格保密。五天前,一艘来自超限界的飞船进入了我们这个地区。飞船声称自己被一位天人直接操控着。”他身后的墙化为一面直对拉芙娜的显示窗。出现在上面的飞船由许多不规则的隆起和突出部组成,一道比例尺显示,这东西的直径只有五米。 拉芙娜只觉得后颈汗毛倒竖。这里是飞跃中界,他们相对而言是安全的,不会成为天人们反复无常的一时冲动的牺牲品。可是……天人的来访仍然是件让人心惊胆战的事。“它想要什么?” “有关斯特劳姆变种的信息。说得具体点,它对你的种族十分感兴趣。它非常希望能够获得一个活生生的人,愿意付大价钱……” 拉芙娜的反应不假思索:“我不感兴趣。” 格隆多摊开自己淡白色的手掌,手指背后的角质层在灯光下闪着光:“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在上帝那里实习,当它们的门徒。这位天人保证,作为回报,它可以替我们创建一个预言系统。” “不!”拉芙娜从椅子上欠起身。她是人类的一员,离家超过两万光年。这一事实在实习初期曾经让她又忧又惧。自那以后,她交上了朋友,对集团的伦理观念有了更深人的了解,逐渐对这里的人产生了信任之感,几乎就像她信任斯坚德拉凯人一样。可是……最近一段时期内,文明网上只有一个不大靠得住的预言系统,运行了十年,已经老旧不堪了。这个天人用来诱惑弗林尼米集团的真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宝藏啊。 格隆多发出一串弹音,表示难为情。他挥挥手,请她再一次坐下:“只是个建议罢了。我们绝不会强迫自己的雇员。如果你只想做我们的一个本地专业人员……” 拉芙娜点点头。 “也好。老实说,我并没有指望你能接受我们的提议。我们手里还有一个可能性大得多的志愿者,不过这个人还需要一定的培训。” “人类吗?在这里?”拉芙娜在本地目录里保持着一个查询程序,寻找其他人类。两年时间里她只找到三个人,全都是过客。“她—他到这里多长时间了?” 格隆多的声音介于微笑与大笑之间:“一个世纪稍多一点,但直到几天前我们才发现他。”他周围显示窗里的图像变了,拉芙娜认出里面是中转系统“放杂物的阁楼”。那个飘浮在太空中的垃圾场堆放着废弃的飞船和货物,离资料巨库只有一千光秒。“我们收到过许多单程货,人家发来就没准备收回去,希望我们能买下来,或者代售。”图像聚集在一艘破败不堪的飞船上。飞船呈蜂腰形,以支撑一具吸气式冲压推进器。它的超能动力脊很短,只比几截断桩长不了多少。 “深潜船?”拉芙娜问道。 格隆多弹出个反对的声音:“打捞船。这船大概有三万年了,这么多年,大多数时间都耗在钻行爬行界上,还有一万年时间钻进了零意识深渊。” 图像推近,可以看见船身凹痕累累。多少个千年穿行在相对时空中,才会出现这么多蚀痕。即使是无人驾驶飞船,类似这种探险也是非常罕见的。深深钻进爬行界,这意味着飞船的建造者有生之年再也不会重新看见它了。有些情况下,甚至直到建设者的整个种族消亡,它还在继续自己漫长的旅途。把这种飞船发射出去的人,肯定有些常人觉得不可思议之处;回收这种飞船的人,则可以实实在在挣上一大笔。 “这一艘去的地方可够远的,但我们没从它身上挣出大钱。它去了零意识深渊,但没什么有意思的发现。你知道,在零意识深渊里,连最简单的导航系统都不好使,这个结果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船上带的货我们大多一到手就卖掉了,剩下的分分类,抛到脑后……直到斯特劳姆事件爆发。”飞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医疗图像,四散着各种各样胳膊腿,看上去很像人类肢体,“在爬行下界的一个太阳系里,打捞船发现一艘废船残骸,上面没有超能驱动器,完完全全是爬行界的设计。那个太阳系不存在智慧生命,我们估计这艘船出现了结构性故障,或者船员染上了零意识深渊传出的疾病。不管怎么说,他们粉身碎骨了,处于冷冻状态。” 爬行下界的惨剧,发生于数千年前。拉芙娜强迫自己的视线从这些残肢上移开:“您想把这些卖给那位客人?” “比这还要好。一旦开始四下查勘,我们马上发现分类编目上出了差错。这些死者中有一具尸体几乎完好无损。我们从其他肢体上取下所需部分,替它修修补补。过程很昂贵呀。但结果是,我们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成员。”图像又一闪,拉芙娜屏住了呼吸。医疗影片里,人类肢体部件整整齐齐浮在空中,还有一个完整的胴体,腹部开了一道小口。各部件聚拢,接着……不是个“她”。他现在是个完整的人,身体赤裸,飘浮着,好像在熟睡。拉芙娜毫不怀疑他是人类中的一分子,但居于飞跃界的人类全部源自尼乔拉人,眼前这个人的血统则完全不同。皮肤呈烟灰色,不是金棕色;毛发是明亮的红揭色,这种颜色的毛发她只在前尼乔拉历史书中读到过;脸部骨骼也和现代人略有不同。和她的同事截然不同于人类的外貌相比,眼前此人相貌上的细微差异更让她觉得震惊惶恐。<u>p://www.99lib.net</u> 这个形体现在穿上了衣服。换一种环境下,拉芙娜说不定会笑出声来。格隆多挑选的这套尼乔拉时代的服饰真是荒唐透顶,还给他备了一柄宝剑、一杆火铳……沉睡的王子,来自公主时代。 “看哪,看这个,呃——人。”格隆多说。 第七章 “中转”是个普普通通的常见词,任何环境里都有意义,好像新镇、新集这种名字一样随处叮见。人们迁移到新的地方、开发新的殖民地,就会用新镇、新集这种名字为自己的新城镇命名。同样,只要涉及通讯网络,就会出现中转这个词。哪怕你旅行十亿光年,或者旅行十亿个年头,只要是在具有正常智力的种族中,你都可以发现这种词汇。 但在目前这段历史中,只有一个“中转”众所周知。文明网络上传递的信息中,百分之二都会出现这一个“中转”。中转系统位于飞跃中界,距下界两万光年。飞跃界百分之三十的地区,中转系统的信号均可以不受任何阻碍直接送达。其中还包括飞跃下界边缘的许多星系,那种地方飞船一天只能飞行一光年。有些含金属的太阳系所处位置也很好,与中转系统的业务竞争很激烈。但那些文明体系一段时间后便对这种业务丧失了兴趣,或者实现飞升,进入超限界。弗林尼米集团则恒久不变。五万年过去了,集团里仍有一些老种族,从创立之初一直延续到现在,始终没有消亡。它们当然不再是集团的领袖,但集团的理念和经营方针却延续下来,始终没有改变。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长期稳定的经营方针,使中转系统成为麦哲伦星云中最重要的通讯与传播媒介,也是少数几个能将信息延伸至玉夫星系的网络节点。 在斯坚德拉凯,中转系统可谓大名鼎鼎,声誉极佳。经过两年实习,拉芙娜认识到中转系统的名声其实还远远比不上它的实力。该系统位于飞跃中界,其真正的出口项目只有两个:信息转发功能、本地资料巨库的信息输出。他们从超限界进口的却是最先进的生物技术和信息处理设备。中转坞站之奢华,只有富裕到极点才敢这么一掷万金。这些坞站延伸开去足有上千公里,分隔区、修理舱、航运中心、公园、娱乐设施,应有尽有。当然,连斯坚德拉凯也有太空生活区,比这里的大得多,但这里的坞站并不是沿轨道运行,它们飘浮在距地面一千公里处,完全依赖反重力垫支撑——拉芙娜平生所见最大的反重力垫。斯坚德拉凯的一位学者一年的平均收入只够支付一平方米的反重力材料,还是撑不过一年的劣等货色。而在这里,反重力材料多达数百万公顷,足以支撑数十亿吨的重量。为了替换坏死的材料,每年从飞跃上界购买新材料的费用就超过了很多星团贸易金额的总和。 而现在,我在这里拥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或者说办公林。直接为大老板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打工的确颇有好处。拉芙娜往椅子里一躺,眺望着中海。坞站的位置虽高,仍然保持着四分之三个标准重力。空气喷泉形成一层大气,平台中部可以自由呼吸。前一天,她乘着一叶小舟横穿清澈见底的中海。那种体验实在奇特:行星上空的云朵在你的膝盖以下,头顶是群星和靛蓝色的天空。 今天早晨她把海浪调高了些,把海底重力降低一点就行,不费吹灰之力。阵阵海浪拍打着她办公林前的海滩。离海水三十米,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浓浓的盐味。一道道白浪在远处涨涨落落。 她望着那个人拖着脚步从海滩向她缓缓走来。眼下的情形她几周前做梦也想像不到。几周以前她还在资料巨库里呢,全副精力都用在改善资料结构上,庆幸自己有机会参与文明网络中最大的资料巨库的工作。而现在……好像她转了一整圈,又回到了童年时代追求冒险的美梦之中。惟一的问题是,有时她觉得自己扮演的是坏蛋的角色。范·纽文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件供买卖的商品。 她站起身来,迎向自己的红头发客人。 他没有披挂格隆多富于幻想的脑袋创造出来的宝剑火铳,但衣服还是用古代历险故事中的编织料子制成的。他懒洋洋的,一股信心十足、毫不在乎的劲头。和格隆多会面之后,拉芙娜查阅了大量古老地球的人类学资料,那里有他这种红头发和红色睫毛。不过即使在地球,这两种东西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情形也很少见,他的烟灰色皮肤在地球人中更是罕见。这些情况表明,和她一样,这个人也是后地球时代进化的产物。 他在一臂之外停下脚步,半边脸一歪,向她露出一个笑脸:“你看上去非常像人类嘛。是拉芙娜·伯格森多小姐吗?” 她笑着点点头:“范·纽文先生?” “一点儿没错。看来咱们俩都是猜谜的好手。”他大摇大摆从她身边走过,踱进暗一些的办公林深处。真是个傲慢自大的家伙。 她跟在他身后,不知用什么方式跟他谈。她原以为和人类同胞打交道没什么问题呢…… 结果谈话进行得挺顺利。范·纽文重获新生已经三十天了,这段时间大多用在速成语言课上。这家伙一定聪明得要命,已经能用特里斯克韦兰语谈论生意方面的事了,用词很简单,但说得挺流利。这人其实蛮可爱的。拉芙娜离开斯坚德拉凯已经两年了,实习期还剩下一年。她干得相当不错,结交了很多好朋友:依格拉万、莎拉尔……但光跟这个人说说话,一股思乡之情便涌上拉芙娜心头。其实从某些方面说,他比中转系统的绝大多数人更像外星人……有时她真想一把抓住他,把他脸上懒洋洋的自信微笑统统吻掉。 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所说的有关他的情况都是真的。他竟然对集团的安排跃跃欲试!从理论上说,这样一来,她就能安安心心从事自己的工作,不必有任何良心上的负担,可事实上…… “纽文先生,我的职责是引导你适应这个新世界。我知道,过去几天里你接受过许多强化训练。但要真正消化这些知识,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红头发笑了:“叫我范好了。你说的没错,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塞得太满的口袋。连睡觉时都不断有声音叽叽咕咕。学到的东西多得不得了,实际经验却等于零。比这更糟的是,我只是所有这些‘教育’的对象。弗林尼米集团如果想整我的话,这种安排再方便不过了。所以我才学习了如何使用本地资料库,而且坚持要他们替我找个像你这样的人。”他发现了她脸上吃惊的表情,“哈!你还不知道。你瞧,跟一个真正的人说话,我就有机会观察到点什么,不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东西。还有,我一向很会看人,我觉得你这个人我能捉摸透。”他绽开笑容,说明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话多么让人恼火。 拉芙娜抬头望望海滩大树的绿色花瓣。这个笨蛋,不管他会遇上什么事,活该。“这么说,你挺会跟人打交道锣?” “在爬行界的限制条件下,我也算见过不少世面,拉芙娜。虽说模样不像,但我已经是个六十七岁的老家伙了。还得谢谢你们集团呢,替我解冻的活儿干得不赖。”他假装朝她斜了斜一顶不存在的帽子,“我的最后一趟旅行航行了一千多年。我是青河舰队一艘远程飞船上的火控程序员——”他的眼睛突地睁大了,咕哝了几句听不懂的话。有一会儿工夫,他看上去几乎显得非常脆弱。 拉芙娜伸过一只手:“想起什么了?” 范·纽文点了点头:“妈的。我谢谢你们不假,但这种事儿除外。” 范·纽文的死亡是暴毙,冷冻保存并非事先的计划安排。弗林尼米集团竟然能把他弄回来,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奇迹,至少按飞跃中界的技术水平来说是个奇迹。但记忆却是个非常棘手的难题。它以生化为基础,匆匆忙忙一冻可搞不好。 哪怕是范·纽文这么傲慢自大的人物,碰上这种问题,照样蔫下去一两圈。拉芙娜忽然觉得他挺可怜:“记忆不会被全部抹掉,只不过得换个进入角度。慢慢会好的。” “……是啊。别人也反复这么跟我说过。先想想别的,好多事直接硬想想不起来,得从旁边溜过去。 ……唉,这种事,比死了还惨。”他洋洋得意的劲头又有点缓过来了,但没高涨到刚才那种讨人嫌的地步,显得挺有魅力。两人谈谈说说好半天,红头发尽量试着从侧面接近“直接硬想想不起来”的事。 慢慢地,拉芙娜的感觉变了。面对爬行界的人物,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感觉:敬畏。在一生的时间里,范·纽文所成就的一切在爬行界中简直是不可能的。拉芙娜从小到大都对深陷爬行界的智慧生物充满怜悯:这些生物永远不会知道伟大辉煌为何物,可能永远不能领会真理。但是,凭着一点运气,凭着技巧,凭着一股纯粹的刚勇,眼前这个人跨过了一重又一重障碍。格隆多为这位红头发披挂上宝剑火铳时知道这些吗?其实他做得对,范·纽文是个不折不扣的蛮族勇士,出生在一个遗忘了自己早先发达文明的殖民星球,他称之为堪培拉。那个地方听上去很像中世纪时的尼乔拉,只不过不是尼乔拉那样的女性主导社会。他是一位国王的小儿子,住在冰冷的海边一座石头城堡里,成长过程中始终与剑、毒药和权谋为伴。如果中世纪的生活一直延续下去,小王子(或者以后的国王)到头来准会死于谋杀。但他十三岁那年,旧时代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这个对于飞机和无线电只有些远古传说的世界突然之间面对来自太空的星际商人,堪培拉的封建体制于是土崩瓦解。 “青河派遣了三艘飞船远赴堪培拉。他们原以为我们的技术文明很发达,结果大失所望。我们无法为飞船提供补给,其中两艘只好留下,估计把我那个可怜的世界搅了个底朝天。我成了人质,被第三艘飞船带走了。这桩交易是我老爹干的好事,他还以为自个儿这一招把人家糊弄过去了。我挺走运,他们没把我直接扔进太空。” 青河的舰队由几百艘配备吸气式冲压推进器的飞船组成,活动范围有几百光年。他们的飞船速度可以达到光速的三分之一。这些人大多数时候是贸易商人,有时也做做救援遇难者的事,更少见的情况下还扮演征服者的角色。范·纽文最后一次和他们在一起时,这支舰队已经有将近三千年的历史,累计开发了三十个世界。在爬行界里,这已经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文明了……自然,在范 · 纽文复活之前,飞跃界听都没听说过这个文明成就。和上百万个注定灭亡的文明体系一样,青河的成就也被深深埋葬在爬行界里数千光年的深处。只有撞上天大的好运,他们才有可能爬上速度可以超过光速的飞跃界。 但对于一个习惯了宝剑和锁子甲的十三岁男孩来说,青河带来的变化之大,极少有人体会得到。短短几周,他由一个中世纪的王子变成了飞船上的小听差。“最初他们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觉得应该把我甩进冬眠箱,下一次停船时扔掉。你看,这么个孩子,认为只有一个世界,而且是扁扁平平的一大片,从小到大学的都是拿着把剑东劈西砍,你把他怎么办?”像几分钟之前一样,记忆的潮水突然间冲进残缺不全的头脑,他陡地停住话头。范抬头扫了拉芙娜一眼,脸上还挂着刚才自高自大的笑容,“当时人家只当我是只凶巴巴的小动物,其实我也有些长处。从小到大,叔叔婶婶一门心思想干掉你,你学的就是先下手为强。这些事,我想文明人是不会懂的。在文明世界里,我见过更厉害的坏蛋,把整个星球炸成一片焦黑,只轻描淡写地称之为‘调解手段’。但要说到贴身肉搏的出卖背叛,我的童年时代已经登峰造极了。” 听范·纽文说来,只是因为运气好,船员们才没把对他的安排付诸实行。以后的几年里,他学会了适应新环境,懂得了文明社会里的种种窍门。只要经过适当训练,他完全可以成为青河舰队里一名出色的船长。他真的当了多年船长。青河活动区域里包括几个种族,还有好些人类殖民星球。有的时候,航行速度还不到光速的十分之三,从一个太阳系到另一个太阳系的航程中,范一直睡在冬眠箱里,长达数十年时间。每到一个港口,他便复活过来,用一两年时间尽力凭借手中的货物和信息牟利——这些东西大有可能早就过时了,尤其是过时信息,有时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青河的名声为他提供了某种程度的保护。舰队的座右铭是“政权不断交替,贪婪之心永存”,而且,他们的活动比大多数主顾长寿得多。即使是最极端的宗教狂热分子,一想起青河的报复手段,也要收敛几分。但是,大多数时间里,达成交易依靠的仍然是船长的技巧和诡计。这方面,几乎无人比得上那个在诡计丛中长大的小男孩范·纽文。 “我差不多要算最理想的船长。差不多,还差一点。我总是想瞧瞧我们做过生意的地区之外的空间。有时候赚了一大笔,足够自己支付一支分舰队的开支,我便会乱撞一气,落个一文不剩。我在舰队里是个忽上忽下的角色。这一趟我指挥五条船,下一趟没准就只能给一些该死的常规仪器编编维护程序。要知道,亚光速商贸旅行太耗时间,这么一来,有好几代人认为我是个传奇式的天才,另外几代人则把我的名字当成愚不可及的同义词。” 一阵兴奋,他的眼睛忽地睁大了:“哈!我想起来了,你们把我弄回来这一次,正赶上我转到‘愚不可及’这个周期,你还别说,有个指挥二十条船的船长比我还疯……记不起她的名字了。是女的?不太像呀,我怎么会在女船长手下当差呢。”他差不多在自言自语,“不管了。反正,这家伙,别人多喝两杯瞎吹一气的事儿,他敢真的做出来,把身家性命全搭进去都不在乎。他管自个儿的船叫,唔,翻译过来,叫 … … ‘疯鸟’。听名字就知道是什么人了。他寻思,宇宙中肯定存在真正技术发达的文明形式,问题是怎么找。这个人,瞎蒙乱撞,差不多猜出了‘界区’这个概念。剩下的只有一个难题,他疯得还不够厉害,出了点儿小差错。猜得出是什么差错吗?” 拉芙娜点点头。想想范的船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答案很明显。 “猜得不错。我敢说,这种想法比太空飞行的历史还长:‘古老的文明种族’一定在银河的核心处,那种地方星星更密集,还有许多具有奇特能量的黑洞。那位船长决心带上自己的全部二十条船,他们要一直往前走,直到发现什么,或者不得不停留下来,开发殖民地。船长也知道,我们这一生中很难取得最后成功。但只要组织得当,飞不动时还可能抵达哪个人口稠密的殖民地,就地组织一只新的青河舰队,继续远征。 “至于我,好话没传到船长那儿去,坏话倒是听了满耳朵。最后居然还让我上船,虽说只是当个程序员,也是天大的运气了。” 远征持续了一千多年,飞进银河内核深达二百五十光年。青河舰队的活动区域本来就接近爬行下界,比古老的地球更靠近底部,他们从这里启程,大大深入。即使这样,二百五十光年之外便碰上了零意识深渊边缘,不能不说时乖命蹇。疯鸟与这条船的联系中断,与另一条又中断。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有时候全无征兆,一下就没有了。还有的时候,计算机失灵、或是运行极其缓慢。幸存者们发现了一种模式,猜出有什么方面出了大错。当然,没有一个人把这些问题与宇宙界分联系起来。 “我们放慢速度,找了个太阳系,里面有一颗行星勉强可以居住。当时除了我们一条船之外,其他人都不知所终了……其实我当时已经糊涂了,闹不清楚究竟做了些什么。”他一声干笑,“我们准是正好挨着零意识深渊,于是智商降到60,胡搞瞎搞。记得我拿生命支撑系统闹着玩,说不定就这样送掉了大伙儿的性命。”有一会儿工夫,他一脸伤感困惑。纽文耸耸肩,“等我醒来时,已经在弗林尼米集团温柔的掌握之中,来到了这个可以超光速旅行的地方 … … 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天堂的边缘。” 拉芙娜一时无语,她的视线越过海滩,落在海浪上。两人聊了很长时间,太阳已经隐入树上的花瓣后面。阳光透过花丛,晃过她的办公林。格隆多明不明白此人有多么可贵?从爬行界带回来的几乎任何东西全都有收藏价值,一个活生生的人更是价值连城,而范·纽文呢,他是……独一无二的。他一个人所体验的,超过了某些文明体系的全部经验,连零意识深渊都踏进过一只脚。他看着超限界,把它称作“天堂”。这个,拉芙娜现在理解了。这种感受不是出于无知,集团的教育程序也没有出问题。范·纽文已经有了两次脱胎换骨的飞升体验,从技术文明之前的蛮族到星际旅人,从旅行星际到飞跃界。每一次都是几乎难以想像的飞升。现在,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另一次机会。为了抓住这个机会,出售自己也心甘情愿。 所以,我有什么必要胃丢掉工作的危险,来改变他的心意呢?但她的嘴却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大脑控制:“范,要不然还是先把飞升的事往后推一推,好吗?花点时间,把这里飞跃界的事弄明白再说。到了任何文明形式,你都会大受欢迎的。在人类世界里,你更会成为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奇迹。”一个不源于尼乔拉的人类成员。在斯坚德拉凯的本地新闻组里,连拉芙娜这样的经历都被人们看作历险:到离家两万光年以外的地方实习。学成回乡后,十几个星球的学院高级教职她可以随便挑。但跟范 · 纽文相比,这些算得了什么?只要他答应留下来,很多富豪甚至可能干脆送给他一个星球。“钱不成问题,你可以随便开价。” 懒洋洋的笑意更重了:“哦,你瞧,我已经开了价,弗林尼米也应了价。” 那种笑容啊,我真想……一位天人突然之间对斯特劳姆变种产生了兴趣,范·纽文于是到手一张前往超限界的飞升机票。这个天真无知的人到头来也许会被人家制成百万个标本,供天人模拟检验人类本性之用。 范·纽文离开不到五分钟,格隆多便打来电话。她早料到集团会监听她与范 · 纽文的谈话,事先也告诉过格隆多自己的良心负疚。但真的见到他时,她还是有点忐忑不安。 “他什么时候前往超限界?” 格隆多揉着眼点,样子好像并不生气,“十到二十天内还不会走。想要他的那位天人目前更感兴趣的是查看我们的资料巨库,观察通过中转系统的信息流。还有,那个人类成员,虽然很热衷,但也相当谨慎。” “哦?” “是的。他坚持要在资料库中查阅信息,要我们同意他在系统里任意浏览。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坞站里四处找我们的雇员谈话,他还特别提出,一定要跟你谈。”格隆多的嘴巴部件咯嗒一声,表示微笑:“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跟他说,没关系。大致说来,他的行动就是四下舔舔,看有没有暗藏的毒药。从你嘴里听到最坏的情况,这样很好,可以让他更信任我们。” 她慢慢明白了,格隆多实在是信心十足。范·纽文真是个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真该死!“您说得对。他还要我今晚陪他去观光区转转呢。”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好呀。唉,这桩交易的其余部分也这么顺利就好了。”格隆多的头转动一下,只有外圈眼点注视着她的方向。他周围全是状态显示器,显示着集团的通讯与数据库运行情况。就她所见,业务极其繁忙。“有件事也许我不该提,但说不定你能帮上忙……我们的生意很忙啊。”说这个好消息时格隆多好像一点儿也不高兴,“飞跃上界目前有九个文明体系向我们提出要求,要我们提供宽带信息供给。这些我们应付得了,可这位驾着飞船光临的天人……” 拉芙娜想都没怎么想便开口插话,这种大不敬行为几天前非把她吓死不可。“这个天人到底是谁?会不会是斯特劳姆变种戏弄我们?”一想到那个东西带走红头发,她只觉得身上一阵冰凉。“不会,除非所有天人全都上了当。市场部称我们这位客人‘老头子’。”他微微一笑,“当然是个玩笑,但说得也不错。我们知道它①已经有十一年了。”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超限界天人到底活多久,但极少有天人五到十年后仍然同外界保持联系。一段时间后它们就不感兴趣了,或者成长为另一种不同的事物——也许就是死了。解释起来至少有一百万种说法,其中几千种还是来自天人的第一手材料。拉芙娜推测,真正的原因可能再简单不过。如果说发展变化是主子,智力就是它的女仆。智力低下的动物只能随自然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其变化速度不会超过动作迟缓的自然;人类,或与人类钾力相当的种族,随着其技术不断发展进步,几千年间便达到了它们的发展上限。而在超限界,超级智力发展变化的速度之快,大大超过了它的载体的演进速度,载体于是毁灭。所以,天人也会凋落,这完全不足为奇。 称一位十一年的天人“老头子”,实在合情合理。 【①天人与斯特劳姆变种的人称代词.本书均译为“它”。】 “我们相信,老头子是天人 73 型的变体,这种类型的天人很少是恶意的。而且我们还知道它飞升之前是哪个种族。可现在,它引起了我们的极大不安。自从它的飞船到来,老头子便占用了我们的资料巨库和本地网。我们向它提出要求,希望非关键数据能改用飞船直接访问,但它拒绝了。今天下午的情况是最糟糕的,中转系统将近五分之一的数据处理能力都用在替它提供服务上。它不光接受上传链,还发给我们数量相当的下行链。” 奇怪呀。但是,“它还是照常付费,对不对?只要老头子肯付大价钱,您还着什么急?” “拉芙娜,我们希望自己的集团能够长期经营,老头子大去之后仍然有客户,能开张营业。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老头子出的价再高,以后没有了客户,这个损失他的钱弥补不了呀。”拉芙娜点点头。这里暂时还能采取一些应急手段,但不可能长期维持。眼下是真正的现实生意,不是应用天人理论课上的练习。“老头子随便出个价就比飞跃中界任何一位客户高,但如果他要什么服务我们就提供什么服务,能提供给其他客户的就剩不下什么了——后者才是我们未来必须依靠的对象。” 他的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库统计报告。拉芙娜对报告格式稔熟之极,一眼便看出格隆多的怨言正说到点子上。寰宇文明网络是一个庞然大物,无所不包,分成无数层次,将数以亿计个世界联系在一起。但它的带宽并不大,甚至主干链接的带宽也只相当于地球文明破晓期的水平,如果查询本地网,连一只手腕式数据机都比它强。正因为如此,对巨库的大宗查询大多仅限于本地,信息运载飞船必须到港载货,通过本地网直接访问。但是现在……过去一百小时内,对巨库的远程查询,无论在数量还是查询额上,都已经高于本地访问!这些访问中,百分之九十来自同一个账户——老头子的户头。 格隆多的声音继续从图表后面传来:“我们已经抽调出一台主干收发站,专供天人使用。坦白地说,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几天,未来的损失太沉重了。” 格隆多的脸重新出现在显示器上:“我想你也清楚了,在目前形势下,那个野蛮人简直算不上什么麻烦。过去二十天,我们的收入超过了过去两年。这么多收入,我们根本无法校验吸收。你看,成功已经危及我们的生存。”他做了一个表情——相当于嘲讽的苦笑。 他们说了几分钟范·纽文的事,格隆多随即切断通讯。之后,拉芙娜在屋外的海滩散了会儿步。太阳已经落到背后的地平线下,脚下的沙暖烘烘的。坞站每二十个小时环绕行星一周,以大约四十度的夹角绕过北极。她走近海浪,这里的沙滩被冲刷得很平,湿流渡的。潮湿的雾气拂着她的肌肤。顶棚之上的天空暗得很快,变成靛青色,转成黑色。空中移动着点.点银星,那是飘浮的反重力垫,载着飞船进入坞站。这一切都惊人地昂贵,昂贵得毫无必要。拉芙娜曾经大致估算过这些花费,结果惊得她目瞪口呆。在这里 工作两年之后,她开始明自了这种奢华的意义。弗林尼米集团希望借此向飞跃界宣布,自己资金雄厚,无论什么通讯或资料需求它都可以满足。他们还希望暗示自己拥有超限界赠送的秘密武器,让可能的入侵者不敢轻举妄动。 她呆呆地凝视着飞溅的浪花,睫毛被水沫打湿了。这样一来,格隆多的麻烦就大了:他怎么好开口让一位天人滚蛋呢?拉芙娜只需要操心一个过分自信、一心找死的白痴。她沿着海岸漫步,不时便有一股潮水涌来,没到她的足踝。 她叹了口气。毫无疑问,范·纽文是个白痴……但却是个多么令人敬佩的自痴啊。她早就知道,从智力上说,飞跃界的人并不高于爬行界比较落后的种族。大多数自动化装置在飞跃界运行状态更佳,飞跃界可以以超光速旅行,这是爬行界办不到的。这些不假,但飞跃界并不拥有超级智力,真正的超人头脑只有超限界才能生成。所以毫不奇怪,范·纽文很有能力。极其突出的能力。他轻而易举便学会了特里斯克韦兰语。他声称自己是个出色的船长,她对此毫不怀疑。在爬行界进行星际贸易,数百年冒险穿梭,很可能由此彻底脱离任何文明体系,或者落人对外来者抱有敌意的种族之手……这种事情需要常人难以想像的勇气。她能理解,在他看来,飞升至超限界只不过是另一个挑战。只剩下二十天了,二十天内吸收一个全新宇宙的知识。这点时间太少了,不能让他真正悟到:玩家已经变成了大大超越人类的对象,游戏的规则也必然随之改变。 还剩下几天转寰时间,她一定要让他同心转意。经过刚才的谈话,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对不起格隆多的。 第八章 观光区占据了坞站的三分之一,紧靠没有大气保护、仅供飞船停靠的外围地带,直伸进中央区域。弗林尼米集团已经使数量惊人的种族相信,这个地方是飞跃中界的奇观,不可不游。于是,除了运载信息的货运飞船,这里还有大量游客——飞跃界最富有的人群。 集团给了范·纽文免费享用一切娱乐手段的特权。拉芙娜带他去的地方都是最好玩、最漂亮的,包括从坞站跃向太空的反重力蹦极。这个蛮子却对他们的袖珍型太空装置更感兴趣,对坞站本身倒不怎么佩服:“我在爬行界所见过的空间站多了,有的比这个还大。”悬浮在行星重力井里的见过吗?没有,先生,你没见识过。 玩着玩着,范·纽文好像变得老练些了,评论起四周事物时有见地多了,不像最初那么不着边际。他想看看飞跃界里的贸易商是怎么过日子的,拉芙娜于是带他去了交易所,接着参观商人常去的小酒店。 坞站午夜时分,两人来到漫游酒吧。这里不是集团属地,却是拉芙娜最中意的地方之一。飞跃上界至下界的许多贸易商都喜欢来这个下等酒吧消遣。她心想,不知范·纽文见了这里的装潢会作何感想。这个地方布置成爬行界里某些世界的陋室模样,吧台上空悬着一具三米长的吸气式冲压推进飞船的模型,飞船四边是一圈黯淡的蓝绿色光晕,照在坐在下面的主顾身上,好像飞船的能量放射区。 从拉芙娜眼中看去,地板和四壁用粗厚、略加修整的木头铺成。但在依格拉万和他的族人看来却是石墙,上面密密匝匝满是窄窄的孔道。他的种族每开发一个新殖民地,便在上面留下这样的孵化室。错觉并不是靠搅和顾客的大脑完成的,诀窍在于用光。这个地方用光的手段之高超,算得上飞跃中界一绝。 拉芙娜和范穿行在相隔很开的桌子之间。酒吧老板在音响方面做得不如视觉效果成功。音乐声音很轻,每张桌子的音乐各不相同。气味也同样随桌变换。但变化太突然,让人有点难以消受。空调系统着眼于大家的健康,在让全体客人舒服方面便做得稍差了一点。这个晚上酒吧拥挤不堪。吧台远端的一排排隔间里全是人。这些隔间的大气都不一样:低压、高压、高放射,不一而足。还有的专供水族顾客使用。有的大气十分混浊,里面的客人瞧上去一片模糊。 真像斯坚德拉凯的港口。可是……这里是中转系统,吸引了许多从不涉足斯坚德拉凯那种小地方的飞跃上界人士。从相貌上看,上界人士大多与别处居民没什么不同,上界的文明系统基本上都是下面文明体系的衍生物、殖民地。但这些人的头饰却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不是珠宝。其实,大脑直联计算机在飞跃中界并不好用,但这些上界人士大多不肯摘下来。比如那群短粗的三条腿的生物。拉芙娜朝他们及其侍服机器走去,让范·纽文跟这伙在超限界边上打转的家伙谈谈也好。 奇怪的是,他碰碰她的手臂,把她拉了回来:“咱们先多逛逛。”他四处张望,像在找什么熟人似的,“先找个另外的人类成员说说话。” 范·纽文接受的速成教育免不了有漏洞,这些漏洞不露则已,一露出来简直深不见底。拉芙娜竭力绷紧脸,不笑出来:“另外的人类成员?范,中转系统总共只有咱们两个属于人类。” “可你跟我说的你那些朋友,依格拉万、莎拉尔 ……” 拉芙娜摇了摇头。一时间,那个蛮子又一副可怜相。范·纽文以亚光速爬行了一辈子,往来的都是人类的殖民星系。她知道,范一生中只见过三种非人类的智慧生物,现在却掉进了外星异形的海洋。她没把同情流露到脸上,这一刻的恍然大悟也许胜过她无数苦口婆心。 但范的困惑稍纵即逝,笑容又浮现在他的脸庞:“这就更有历险味道了。”两人走过一楼一排排特制大气隔间,“老天,这种场面青河见了非乐疯不可。” 没有一个人类。可漫游酒吧已经是她知道的最像故乡的聚会点了,集团的顾客中许多只能通过网络接触。现在连她也想家了。她瞥见二楼有一面印着纹章的小旗,这种东西好像在斯坚德拉凯见过。她拉着范·纽文穿过一楼,走上木质楼梯。 一片嘈杂的背景中响起一个叽叽喳喳的尖嗓门。不是特里斯克韦兰语,但意思她听懂了!天人在上,是萨姆诺什克语:“我敢说,这是个灵长人属!这边来,女士。”她循声而去,来到那张插着纹章小旗的桌旁。 “能和你们一块儿坐吗?”她问道。重操母语真让人觉得通体舒畅。 “请坐请坐。”说话叽叽喳喳的这一位,模样像一株坐在六轮小车上的观赏树,小车上饰着条纹和缨穗。150厘米x120厘米的树身覆着一块蒙布,上面的纹章和小旗上的一样。这是一位车行树。这个种族的商贸往来遍及飞跃中界大部地区,包括斯坚德拉凯。车行树的尖嗓门发自他的语音合成器,但说的毕竟是萨姆诺什克语。故乡的声音啊,好久没有听过这么亲切的声音了。一股思乡之情涌起,几乎把她淹没了,仿佛在遥远的异乡与老同学不期而遇。 “我的名字是——”是一阵枝叶摇动的簌簌声,“你不用费事,蓝荚就叫我①好了。看见一张熟悉的人类的脸真好,哈、哈、哈。”蓝英的笑声也像说话,一字字吐出。范·纽文和拉芙娜一道坐下,但萨姆诺什克语他一个字也不懂,所以这场重逢欢聚他是完全摸不着头脑。车行树转用特里斯克韦兰语,介绍他的四位同伴:另一株车行树,暗影里还有三个类人生物。后三人不会说萨姆诺什克语,但其语系距特里斯克韦兰语很近,室内翻译器可以直译,不用通过其他语种转译。 两个酷似植物的车手是一艘名为“纵横二号”的小型星际飞船的船东兼驾驶,三个类人生物是飞船目前运载的部分货物的承包商。“我和我的伴侣做这一行生意已经快两百年了,对你的种族很有感情,女士。我们最初就是在斯坚德拉凯和弗斯特乌格雷普之间做生意。你的同胞是非常好的消费者,我们几乎从来没有损失过一船货……”他的小车从桌旁退后一点,再向前进——相当于一躬身。 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愉快。一个类人生物开口了,声音几乎与人类嘴里发出的一模一样,但却毫无意义。室内翻泽器处理着他的话,稍稍一顿,从他领口的别针里吐出清晰的特里斯克韦兰语:“蓝荚表示你们是灵长人属。向你们表达我们的愤怒。我们破产,滞留此地。斯特劳姆变种便是原因所在。你的种族邪恶的创造物。” 声音平平的没有感情,但拉芙娜看见对方紧紧摸着球状酒瓶,身体姿势很激动。 她本来可以说自己虽然也是人类的分子,但斯坚德拉凯与斯特劳姆相距好几千光年。可是对方这么激动,这种解释多半没什么用处。“你从斯特劳姆文明圈来?”她向车手问道。 【①车行树的话时有语病,译文只能近似传达。下文此类情况不再注明。】 蓝荚没有立即回答,这是他那个种族的特点。没准儿他正在竭力回忆她是谁、大家谈论的是什么话题。片刻后,“啊,是的,是的。请原谅我的承包商的敌意。我们这次的货物主要是一件一次性板式加密图像信息。货源是斯坚德拉凯的商务安全公司,运至承包商所在的上界殖民地。运输安排上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们运载经过散乱处理的三分之一板,其他独立船东运载其余部分,抵达目的地后,三块再次拼合起来。这件货物将满足十几个世界对网上信息的加密需求,为期长达——” 楼下一阵骚动。有人抽了点劲头过大、空气滤清器对付不了的东西。拉芙娜只闻到一丝气味便有点经受不起,视线都开始模糊起来。一楼好几个顾客己经被撂倒了,管理人员正谆谆告诫那位冒失客人。蓝荚突发异声,从桌旁倒车,滚到护栏前,“不想打个冷不防被谁,有些人真太……”结果事件太太平平过去了,他又折了回来,“呃,我刚才说到哪儿来着?”他静默片刻,参考小车内置的短期记忆体,“是的,是的……如果顺利,我们本来会更加富裕一点。不幸的是,我们在斯特劳姆停了一站,卸下一些散装信息。”他支在后面四个轮子上一转,“还以为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哩,毕竟斯特劳姆离他们在超限界的实验室有一百多光年。可是——” 一个承包商发出一阵响亮的哇啦哇啦。稍停,翻译器出声了:“当然安全。未发现任何暴力迹象,飞船记录表明安全系统未遭侵害。但是出现流言。网络新闻组声称,斯特劳姆文明圈已为变种拥有。荒谬的观点。但是流言传至货运目的地。我们的货品不受信任。于是货物彻底损失。目前仅余少量随机信息尚能 ——”翻译器正以死板板的声音叙述,那个类人从暗影里一跃而起。拉芙娜一晃眼间,只瞥见大嘴、尖齿、牙龈。类人的酒瓶已经向她飞来。 范·纽文的手一闪,酒瓶被一把拿住,离目标只差毫厘——而她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红头发缓缓站起身。对面暗影里,另外两个类人也跳了起来,站在他们的朋友身旁。范·纽文连一个字也没说,他小心地放下洒瓶,身体只略微有点倾向对方,双手很放松,同时却又像两把利刃。廉价小说里连篇累犊谈论什么“慑人的表情”,拉芙娜从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见识真货。类人也看出来了,拉着自己的朋友慢慢退离桌子。那位大嘴巴乖乖地一点不反抗,退到范够不着的地方后,才猛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声、嘶嘶声,弄得室内翻译器手足无措,只好哑口无言。最后,他伸出共个指头,比了个毅然决然的姿势,这才闭嘴。三个人静悄悄下楼梯,走了。 范·纽文坐下来,眼神沉静。也许,这人虽然一股傲兮兮的劲头,却真有点可以傲人之处。拉芙娜望着对面两位车行树:“货出不了手,真替你们难过。” 拉芙娜以前也跟树族打过交道,但大多是比较低级的止树。止树只能做出一点反射动作,算比固定植物略强一点。刚才那个小插曲,对面两位可能压根儿没注意。但这一回蓝荚回答得却挺快,内容居然是:“用不着道歉。自从我们来到这里,那三位抱怨一刻也没停过。无论是不是合同规定的生意伙伴,反正我跟他们处得已经很疲倦了。”他慢慢不做声了,进入植物模式,完全成了一株盆栽树。 过了一会儿,另外那位车手——刚才介绍时说是叫绿茎——开口了:“另外,也不能说我们这一趟完全失败了。还有另外两船货,我相信它们不会接近斯特劳姆文明圈。”这是最常见的安排,一件货分成几部分,每部分交给不同的公司、走不同航线。如果另外两艘船能顺利抵达目的地,“纵横二号”的两位船东也许不会落个两手空空的下场。“事、事实上,我们的货还可能重新接受检查,获得许可证。我们的确在斯特劳姆主星停留过,这个不假,但——” “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六百五十小时前。大约在文明圈脱离网络之后两百小时。” 拉芙娜一震,她这才明白跟自己谈话的两位原来是目击证人。事件发生到现在已经三十天了,危机新闻组里主要讨论的仍然是斯特劳姆事件。多数意见认定这是一个二级变种——连弗林尼米集团都坚信不疑。问题是猜测大大多于事实……而眼前说话的竟然是一位身在现场的人物。“你觉得斯特劳姆人创造了一个变种吗?” 这次答话的是蓝英。“我叹一口气。”发象声词有困难的车手用叙述的方式弥补不足,“我们的承包商否认,但我看是他们的良心不对头。我们在斯特劳姆亲眼看到了奇奇怪怪的事情……你见过人工免疫系统吗?唔,这个例子不好,这种东西在中界反正经常出毛病,捅的娄子比它的好处还大。斯特劳姆好消息宣布在新闻中不久,我就发现,主管通讯密码的有些官员身上发生了重大改变。好像他们突然之间成了一台自动化设备的一部分,设备还没调校好。好像……好像他们成了另外什么人的,唔,手指……他们确实在摆弄超限界的玩意儿,这一点没人否认得了。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他又不做声了,好长时间没有重新开口,拉芙娜差点以为他说完了,他这才重新接上话头:“你瞧,就在我们离开斯特劳姆主星前,我们——” 这时,范·纽文也同时说起来:“这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明白。人人都认为,从斯特劳姆人在超限界开始研究工作那一刻起,那个文明圈就已经注定灭亡。唉,我也摆弄过埋了暗桩的程序、奇形怪状的武器,这么干说不定会送命,这个我懂。但照我看,斯特劳姆人挺小心的,把实验室建在很远的地方。他们手里的东西可能出乱子,出大乱子。可是,他们进行的实验显然早就有人做过,这儿差不多任何事不都是事先有人尝试过的吗?只要发现实验进程偏离了前人记录,他们随时可以中止。怎么会弄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个问题将车行树的思维一切两段,彻底打懵。答案之简单,不需要请教应用天人理论的博士,连那些该死的斯特劳姆人都应该明白。但范·纽文这种背景,提出这种问题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拉芙娜没开腔。车行树那副非人类的大惊小怪相比她的任何说教更有说服力。 蓝荚枝叶乱颤了很长时间,无疑正运用他的小车理清思路、排列论据。他好不容易才再次开口,对刚才被范打断毫不见怪:“我发现你的某些概念不是很准确,我尊敬的范女士。”在女性主导的古代尼乔拉,“女士”是一个尊贵的称呼,车行树用起这些敬语来完全不分对象,“你查询过中转系统的资料巨库吗?” 范说自己查过。最多只查过人门级引导前端,拉芙娜估计。 “那你肯定知道,一个巨库之大,本地网上的数据库无法相提并论根本,大得不可能复制。很多主干巨库的时间跨度长达几百万年,历经数以百计的不同种族,这些维护过它的种族现在大多不是已经消亡,便是飞升到了超限界。就说中转系统这里的巨库吧,太大了,一个索引系统之上又是一个索引系统,连索引系统都重重叠叠庞杂无比。这样庞大的资料系统只有在超限界才能分门别类有条有理组织起来,组织好了就算,也只有天人们才能理解其结构。” “那又怎么样?” “飞跃界存在数千个巨库。如果算上年代过久无法修复的、脱离网络的,数目还会升至好几万个。里面的内容很多是无关紧要的琐碎,但巨库的确保存着秘密极度重要的,还有同样重要的谎言。这些都是杀人的陷阱啊。”通过网络,巨库会主动提出许多意见建议,数以百万计的种族参考过这些意见,数万个种族因此惹火烧身。有时损失还不大,巨库的意见本身是好的,但与接受意见者的环境不大相合。还有的时候,所提供的意见建议不怀好意,根本就是恶性病毒,一旦采纳,说不定就会有哪个本地网络被彻底堵死、毁掉,让某个文明体系完全崩溃,不得不白手起家重新开始。飞升之后兴趣组和危机新闻组里有些故事还要惨得多:星球居民全成了活尸,免疫系统的程序被恶意篡改,于是整个文明体系的智慧生物全部沦为自痴。 范·纽文还是一脸怀疑:“在安全距离之外先检验检验那玩意儿不就行了?还可以事先采取预防措施嘛。” 一言既出,所有解释全成了白费唇舌。拉芙娜不得不佩服车行树,他停下来,从最基本的一二三开始重新解释:“也有道理你说的话,只要有预防措施,很多灾难都可以避免。如果实验室在飞跃中、下界,这些预防措施就足够了,不管危险潜伏得多深。但各界区的性质我们都知道……”拉芙娜完全看不懂车行树的身体语言,但她敢发誓,蓝荚正急切地注视着那个蛮子的表情,努力从中推测范到底无知到什么程度。 人不耐烦地点点头。 蓝荚继续解释:“超限界的设施极其复杂,它们的程序实实在在比下界任何人聪明得多。要知道,只要有了大大超越对手的计算资源,无论经济还是军事,你都可以胜过敌对的一方。我所说的这种大大超越对手的资源,飞跃上界和超限界就有。不断有种族迁徙到那里,希望建立起自己的乌托邦。可迁到那里又能怎么样?就算天人并不伤害你,但到了之后,你创造出来的东西比你自己更加聪明,你如何是好?事实证明,发生灾难的可能性太大了,无穷无尽简直。所以才出现了许许多多配方,教人如何利用超限界的事物,又不为其所害。当然,这些配方你没办法有效检验,只有超限界才有这个能力。而且,按照配方的要求建起设备,把配方在上面一运行,它立时便成为其有独立意识的存在。” 范·纽文脸上开始出现恍然大悟的神情。 拉芙娜身体前倾,红头发的注意力转向她。“巨库里有些东西极度复杂,这些东西虽然没有独立意识,但具有这种潜力。如果哪个天真无知的种族相信了它所描绘的美好前景,结果很可能受骗上当,铸成大祸。我们估计斯特劳姆文明圈所发生的事件就是这种类型。他们被配方里的文档骗了,相信了它许诺的奇迹,于是着手创造一个超限界的事物,一位天人——但却是一位对飞跃界智慧生命大施屠戮的天人。”发生这类变种的情形是很罕见的,这个她没有提。天人们各自不同,有的恶毒、有的顽皮、有的漠然,但几乎没有哪个天人会这么无聊,把自己的宝贵时间花在诛杀无关紧要的小昆虫上。 范·纽文若有所悟地搓着下巴:“嗯,我想我明白了。但你们让我有个感觉,这些都是人人知道的常识。真像你们说的那么厉害,斯特劳姆那伙人怎么会上钩?” “运气糟透加上无能,无能到这种地步,真是犯罪。”脱口而出的话语气之激烈,把拉芙娜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刚刚发现,自己竟对斯特劳姆事件如此愤慨。但在内心深处,过去对那个文明圈的好感仍然存在,“要知道,在飞跃上界和超限界搞什么活动是极其危险的。上头的文明体系没有哪个能延续很久,但总少不了人跃跃欲试。当然话又说回来,上面的种种危险中,意存邪恶的很少。至于说斯特劳姆人……他们碰上个配方,把自己的巨库吹得天花乱坠。其实它很可能在那儿埋了几百万年,无数其他种族都觉得这东西太危险,不想沾手。你刚才也说得对,斯特劳姆人也知道危险。”老一套了:希望在危险与机遇之间保持平衡,结果判断错误。应用天人理论课中,差不多只分之一都是教导如何既在火边跳舞,又不被烧成灰烬。斯特劳姆大灾难的细节没人知道,但她完全可以从成百个相似案例中猜测出来: “所以他们远离自己的星球,在超限界设一个基地,靠近这个掉网的巨库——就算它是个掉网的巨库好了。他们开始实验找到的配方,肯定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仔细观察上,看会不会出现什么征兆,证明他们受骗上当了。我敢说,这个配方分成很多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某种智力,到了一定阶段,它就完全具备了独立意识。前面的几个阶段只发现电脑和程序的效率大大提高,远高于飞跃界的东西,而且完全看不出危害。” “ ……唔,是啊。就算在爬行界,大型程序也可能时不时来点出人意料的东西,吓你一跳。” 拉芙娜点点头:“有些活动接近了人类理解力的极限,甚至超出这个极限。这些,斯特劳姆人当然也知道。他们会把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东西与网络其余部分隔开。但它既有恶意,又极度聪明……一点也不奇怪,它会溜出实验室的本地网,散布欺骗性的信息。到了这一步,斯特劳姆人连一点儿机会都不会有了。它会陷害最警觉的员工,说此人不称职什么的。再故意报告发现危险,建议采取紧急手段,于是建起更复杂、安全措施更少的设备。想都想得到,不等变种实现超限飞升,实验室的人不是被杀,就是被它彻底控制了。” 长时间的沉默。范·纽文一脸被狠狠敲打了一遍的神情。伙计,你不懂的事儿多着哪。好好想想,老头子准备怎么收拾你。 蓝荚垂下一根枝条,尝了尝一种闻起来像海藻的混合饮料:“太好了讲得,尊敬的拉芙娜女士。但这一次的情形有点不同,可能是好运气,非常重要……你瞧,离开斯特劳姆文明圈之前,我们参加了一个止树举办的海滩派对。当时止树们还完全没受到那个事件的影响,很多连斯特劳姆人已经丧失了独立性都没注意到。运气好的话,止树也许会成为最后遭到奴役的一族。”他尖尖的声音降低了一个音阶,渐渐沉默了。“刚才说到哪儿了?是的,派对。派对上有个家伙,比别的止树更警觉一些。很多年前,他联系上了一个斯特劳姆新闻组的信息运输员,于是当上了信息投递点,秘密的。谦逊的人哪真是个,新闻组自己的网络里都没把他列出来…… “再说斯特劳姆实验室那些人,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不小心,至少有些人是非常谨慎的。他们察觉到变种溜出去了,于是下定决心破坏它。” 这可真是特大新闻,但——“看样子不大成功,对不对?” “我做不出你们人类的表情,但还是连连点头,同意你的看法。他们没能阻止它,但计划乘两艘飞船逃出实验室所在的星球。而且,他们还送出了消息,辗转投递,最后落到我在海滩遇见的那个熟人手里。下面要说的就是重点内容了:两艘飞船中,至少有一艘携带着变种配方的最后一部分一一在这一部分融入变种之前。” “可是肯定有备份啊——”范·纽文插嘴。 拉芙娜连连挥手让他别出声,解释一加一的事今晚她已经做够了。蓝荚所说的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跟其他人一样,她也密切跟踪着有关斯特劳姆文明圈的新闻。它是斯坚德拉凯第一个升至上界的衍生殖民地啊,是斯坚德拉凯最出色的女儿,眼见它毁灭真让人痛断肝肠。可危机新闻组压根儿没这条消息——变种不完整?“如果这个消息确实,斯特劳姆人也许还有机会。全靠那份配方残片了。” “是这样。当然,人类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们计划直奔飞跃下界底层,在那里和来自斯特劳姆的帮手会合。” 考虑到灾变蔓延的范围,这个计划永远不可能实现了。拉芙娜向后一靠,很多小时以来头一次完全没想范·纽文。最可能的是两艘飞船现在早已被摧毁了。但如果还没有——唔,斯特劳姆人到底还不算蠢到家。如果他们真有蓝荚所说的东西,变种一定会非常急于找到他们。难怪蓝荚和绿茎没有在新闻组里大肆宣扬。“你们知道他们打算在什么地方会合吗?”她轻声问。 “知道个大概。” 绿茎哗啦啦对他说了些什么。 “我们身边没带。”他说,“坐标值留在飞船保险柜里。我还没说完哩。如果几方面没有碰上头,斯特劳姆人还有个备用计划:用飞船的超波装置向中转系统发信号。” “等等、等等。他们的飞船到底有多大?”拉芙娜不是物理层次的工程师,但她也知道,中转系统的主干收发站其实是散布在几光年范围内的一群群集束天线组成的阵列,每群相距一万公里。 蓝荚的小车飞快地来回滚动,忽前忽后,这是个表示恼火、不耐烦的姿势:“我们不知道。但那些飞船不可能十分特别。那么远的距离,要接收它的信息,你们只有用一束巨型天线对准方位,否则什么也收不到。” 绿茎补充道:“我们觉得,他们是有意这么做的,尽管当时他们已经绝望到极点,但还是非常小心。我们回到中转系统以后就向集团反复报告——” “态度非常谨慎,绝对没有乱嚷嚷!”蓝荚蓦地加了一句。 “对。我们请求集团监听那艘飞船,但恐怕没有找对人。看样子没人十分相信我们的话,毕竟消息来源只是一株比较低级的止树。”也是,一百年以下的事止树知道什么?“我们要求的行动平时就很昂贵,眼下显然耗费更大了。” 拉芙娜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过分激动。如果在新闻组里读到这条消息,只不过多一条很有意思的流言而已。当真跟消息来源面对面了,她却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天人在上,这真是太有讽刺性了。就算在上界,甚至超限界——连老头子都一样,数百位顾客只有依靠中转系统的资源才能满足他们对于斯特劳姆灾变的好奇心。如果答案真的摆到这些顾客面前,他们会怎么办?太积极了,不值得信赖?“你们是跟谁谈的?不,不,没关系。”或许她应该把这件事直接汇报给格隆多?“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我只是一个‘最低级的’——弗林尼米集团员工。不过,我也许能帮上点小忙。” 她满以为对方会觉得碰上了天大的好运,谁知两个车行树默不作声。显然蓝荚又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了。绿茎终于开口道:“我脸红……嗯,这个,我们知道你。蓝荚在员工目录里查过。你是集团里惟一一个人类成员。你不是业务咨询部的人,但我们觉得如果有机会遇上你(咱们先这么说好了),你也许会很好心,听我们说完。” 蓝荚的枝条一阵沙沙乱响。生气?或者又想起这场谈话了?“是的,嗯,既然大家已经敞开了,我觉得我们也应该坦白承认。这件事也许能给我们带来好处。如果逃出来的飞船能够证明那个天人还没有发展成一个完整的二级变种,那么,我们或许能说服买主,我们的货并没有损坏。刚才那几个承包商不知道我们的打算,否则的话,他们一定会匍匐在你面前的,尊敬的拉芙娜女士。” 他们在漫游酒吧待得很晚。这里生意非常火爆,不时有新顾客进门。吧台、桌子四周一片哺杂。范·纽文的眼睛忽而看看这,忽而看看那,把眼前的一切全部吃了下去。但他最感兴趣的,好像还是蓝荚和绿茎。这两位与人类没有半分相似之处,从很多方面来说,甚至在外星异形中也是相当另类的。树族在飞跃界中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极为稳定,绝少变化。这种情形极其罕见。很久很久以前这一物种便已成型,此后也有些变异分支,或者向外发展,或者灭绝。剩下的仍旧驾着他们年代久远的小车,外形与机器界面始终不变,历史长达十亿年之久。但蓝荚和绿茎同时也是生意人,很多特点跟范·纽文在爬行界认识的生意人相去不远。范虽然还是那副趾高气扬的派头,跟人交往起来却友好多了。也许那颗榆木脑袋到底被飞跃界镇住了。要说喝酒闲聊,他再也找不到比眼前这两位更合适的伙伴。树族有个特点,喜欢无穷无尽地诉说往事,任何往事都是缅怀的对象。交代完他们的重大信息之后,两个车行树兴致勃勃地讲起他们在飞跃界的生活经历来,耐心解释那个蛮子想知道的一切,不厌其烦。那几个大嘴尖牙的承包商再也没露面。 拉芙娜有了点醉意,静坐一旁,看着三人唠唠叨叨。她不禁暗笑,自己现在反倒成了外人,一个没有任何经历可谈的外人。蓝荚和绿茎越说越来劲,他们说的故事,有些连她听了都觉得匪夷所思。拉芙娜有一套理论(当然还没有被普遍接受),不管哪一族的生物,只要有共同话题,其他的全都无关紧要。就说眼前这三位吧,两个很容易被误认为装在动力小车上的盆栽树,第三个虽说是人,可一点儿也不像她这辈子认识的其他任何人类。交流起来还要借助语音合成器,两个车行树声音刺耳,吱吱嘎嘎难听死了。可是 ……只要听上几分钟,他们的个性便浮现在她脑海里,比她的许多同学有意思得多。要说有什么不同,异类,也异不到哪儿去。两株车行树是一对儿。以前她总觉得这种关系在树族中算不上什么特别,一般来说,树族的性伙伴跟好邻居一样,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两株车行树之间的感情却很深,绿茎尤其显得爱娇。她(他?)很害羞,性子却挺倔,非常诚实,到了影响做买卖的地步。幸好蓝荚弥补了她这方面的缺陷,他(她?)口齿伶俐,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简直能靠一张利嘴说得别人听凭他摆布。但拉芙娜觉得,在他的外表做派之下是一个患了点强迫症的人,对自己的种种小手腕其实并不自在,每当绿茎阻止他使出小手腕时,他总是感激不尽。 还有范·纽文,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的内心深处,你觉得有个什么样的人?奇怪呀,看不透。下午那个傲慢自大的笨蛋晚上已经不大见得到了,也许只是一层伪装,掩饰他的不安全感?这个人在一个男性主导一切的社会中长大,飞跃界里的几乎所有种族都源自女性社会,与范·纽文的成长背景正好相反。也许傲慢的外表下是个善良的好人?可他把那个大嘴巴瞪趴下的表情又是怎么来的?还有他逗引车行树说个不停的手法?拉芙娜蓦地想到,也许读了一辈子浪漫冒险小说以后,终于遇上了自己的英雄? 离开漫游酒吧时,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半,再有不到五小时,太阳便会从弧形天际冉冉升起。两株车行树送他们出门。为了满足拉芙娜,蓝荚转用萨姆诺什克语说起他最近一次去斯坚德拉凯的事,还有,提醒拉芙娜别忘了逃亡飞船。 拉芙娜和范在清新的夜气中飘浮而起,下面的车行树渐远渐小。两人朝住宿塔楼飞去。 几分钟里,两个人类成员什么话都没说,可能是因为范·纽文被四周的景色迷住了。在灯光通明的坞站之间,身处翻卷的乌云,一千公里下就是地面的公园和街道。 拉芙娜站在坞站外缘,这里空气喷泉没有用,她居住的塔楼耸立在一片真空中。两人滑落到阳台上,让衣服产生的空气层与房间大气融合。拉芙娜的嘴巴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个劲儿说个不止:这套房子还是她在巨库工作时分给她的,跟她现在的办公林没法比,等等等等。范·纽文点着头,脸色沉静,全没有早先不住发出的讥消。 她说呀说呀,接着,他们进房间……她闭嘴了。两人一言不发,凝视着对方。自从看了格隆多那部傻里傻气的影片之后,她一直有点想把这个小丑弄到手,但直到在漫游酒吧度过这个晚上,她才从心里觉得应该和他一块儿回家。“呃,我,嗯……”拉芙娜拉芙娜,好个勇敢的海盗女王,你那根能说会道的舌头哪儿去了? 她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里。范·纽文还了她一个笑。天人啊,他竟然也胆怯了!“我觉得,你这地方真不错。”他说。 “我按低技术文明时代的风格布置的。甩在坞站边上也有好处,外头的自然风光没被城市照明破坏。来,我带你看看。”她关上灯,拉开帘子,未经技术增强的天然透明窗正在坞站边。今晚的景色应当很美。从酒吧回来时,天空已经很暗了,系统内部工厂卫星已经运行到地面背后,连往来飞船都很少。 她回到范身边,窗子是对面长方形的一片模糊。“你得先等等,让眼睛适应过来。窗子没有作任何视觉强化。”地面的轮廓清晰起来了,还有一片片云朵,间或灯光一闪。她的手滑到他背后,过了一会儿,感到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肩头。 她猜得不错:今天晚上,群星主宰了天空。眼前的景象是住在内圈的弗林尼米资深员工无福享受的。在拉芙娜看来,这是中转系统最美的景色。没有视觉强化,星光很暗,两万光年啊,何等遥不可及。最初只是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雾,偶尔现出一颗星星。眼睛渐渐适应了,那一丝丝雾随之成形,弧形的几弯,有的地方亮些,有的地方暗些。一分钟过去……雾气中出现成团纠结,隔着漆黑的条纹,像手臂……混沌之上又是混沌,旋转着涌向浅色的轴心,那是涡流,那是气漩。凝定,静止,铺展在半个苍穹。 她听见范喉咙里发出一丝气声,他说了句什么,调子像唱歌,不是特里斯克韦兰语,当然也不是萨姆诺什克语。“那边那一小片,我一生都住在那里。当时我还以为自己是寰宇之王。连做梦都没想到,站在这里,一眼看尽这一片美景。”在她肩头上的手一紧,接着放松,轻抚她的后颈,“看的时间长了,能不能看出各界的划分?” 她缓缓摇头:“但很容易想像出来。”她没放在他后背的那只手一挥。大致说来,意识区界与银河展开的方位相当:零意识深渊位于银河发微光的内核,外面远一些的地方就是广袤的爬行区——人类的诞生地。在那里,光速是无法超越的,无数文明体系生生死死,不知天外有天,也不为天外人所知。内核向外五分之四处的星群便是飞跃界,一直向外延伸出去,中转系统之类的地方便包容其中。在飞跃界,寰宇文明网络已经以种种形式存在了数十亿年。网络本身不是一种文明体系,很少有哪种文明体系的生存时间超过一百万年。但网络对逝去文明的记载是相当完备的。有的可以解读,但更多的情况下经过不断阐释译解,从一个灭绝的种族传递到另一个灭绝的种族,终于内容漫漶,无可稽考——情况之糟,远甚于网上传递的通过多种语言中转的信息。但有些事还是清楚的:意识区界从古至今便存在着,现在只是稍微收缩了一点;从古至今便有战争、有和平;不断有种族或是无数小帝国从爬行界升至上界;也不断有种族实现飞升,成为天人——或者天人的猎物。 “还有超限界呢?在哪儿?”范道,“就是那边的暗处?”星系之间黑暗的条纹。 拉芙娜轻声笑了:“包括那些,还有……看那些气旋外面,也是。”从银河内核向外超过四万光年的地方大多属于超限界。 范·纽文长时间默然无语,她感到他轻轻哆嗦了一下。“跟那两位轮子上的伙计谈过之后,我——我想我有点明白了你给我的那些警告。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那些可能致我于死地的事。也许比死更糟……” 常识到底还是占了上风。“你说得对。”她轻声道,“不光是你,也不是因为你在这里的时间太短。你大可以学一辈子,但到头来还是不懂。一条鱼需要学习多长时间才能明白人的动机?这个比方不太恰当,却很实在:在超限界的天人们眼里,我们就像无知无识的牲畜。你想想人对禽兽做的那些事:天才的事,残酷的事,慈爱的事,还有毁灭一整个动物物种的事。这些事在超限界中,每一种都会翻出一百万个新花样。宇宙的界分是对我们的保护。没有这些分界,人类和相当于人的智慧生物可能根本不会存在。”她朝外面的星群挥了挥手,“飞跃界和爬行界就像海洋深处,我们就是游弋在深海里的动物。我们的位置深极了,海面的生物,无论它的智力超过我们多少,想抓住我们总不大方便。是啊,它们也钓鱼,有时候还在浅水里洒满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毒药,但深海总还是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她顿了顿,这个比方还有可以生发之处,“和普通的海洋一样,上面的水层不断掉下些残渣。有些东西只有上面能造,必须有接近自我意识的自动化工厂才能生产出来——但落到下面还是能用。蓝荚跟你说话时也提到过这些东西:反重力材料、预测系统,等等。这些东西到了飞跃界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要拿到它们,则要冒巨大的危险。” 范转过身来,背对窗口和星空,面向着她:“可总也少不了游向上层的‘鱼’。”一时间,她以为自己失去他了,他被那种拼死飞升的冲动攫住了,“不起眼的小鱼,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只为跃过龙门……也不知道龙门之上是天堂还是地狱,哪怕跃过之后仍然不知道。”她感到他颤抖起来,接着,他楼住了她。她偏过头,迎上他的嘴唇。 离开斯坚德拉凯已经两年了。有时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但现在,她的身体告诉她这段时间其实是多么、多么漫长。每一次触摸都震撼着她,唤醒了压制在深处的欲望。突然之间,她的全部肌肤阵阵酥麻,全凭无比的自制力才完整地脱下衣服,不至于把它们撕得粉碎。 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了,自然,这段时间里也没有可以用来比较的经历……但范·纽文实在非常、非常棒。 密级: 0 当前接收方:中转一号收发站收于中转系统 语言路径:阿奎勒隆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中转信号覆盖区 发自:德比利下载系统风之歌收发站网管 主题:对中转系统的怨言;时客户的一点建议 摘要:中转系统的情况越来越糟;试试我们的服务吧 关健词:通讯故障,中转系统的不稳定性,超限界 发往: 通讯费用兴趣组 杂项管理组 中转系统中转一号收发站 暂留系统即时转发收发站 跟帖发往:风之歌业务扩张兴趣组 日期:坞站时间 07:21:21,36/09,集团纪年 52059 信息内文: 过去五百小时里,在通讯费用兴趣组中,时弗林尼米集团中转系统收发站层面的通讯堵塞表示不满的帖子多达9,834张之多。每张帖子所涉及的问题都关乎向数以万计星球提供的服务。弗林尼米集团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堵塞只是暂时性的,因为天人的进程大大占用了网络资源。 身为中转系统在这个领域的主要竞争对手,我们风之歌的业务因为中转系统的信息超载有所扩展。但是我们始终认定,对这一问题作出反应是不适当的,直到现在。 最近七个小时里所发生的事件,迫使我们改变了自己的方针。读到这条信息的人大多已经知道这一事件,你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是该事件的栖牲品。从坞站时间00:00:27开始,弗林尼米集团开始断开各收发站,线路中断并非预有安排。弗林尼米声称,一位超限界的用户对带宽提出了紧急请求。(00收发站早已专供该天人使用。)这位用户同时要求上传与下行链接。集团自己承认,这一突发事件占用了他们全部资源的百分之六十以上。请注意:此前五百小时天人用户时中转系统的过度使用只占用了集团资源的百分之五,便已经引起大批用户的正当抗议。 朋友们,我们风之歌长期从事通讯业务,我们也知道经营如同行星般巨大的天线阵列的难度,我们也深知,有的时候,完成合同所规定的义务是多么艰难。但即使如此,弗林尼米集团的做法也是无法容忍的。的确,最近三小时内,集团已将中转一至三号收发站逐一上线,供广大用户使用了。同时表示,“引起不便”的用户的费用全部由那位天人的超额使用费支付。只有中转系统自己才知道,他们赚了多少“超额使用费”。没有人清楚(包括弗林尼米集团自己),通讯中断的情况还要持续多久。 对弗林尼米来说,这一次是钱财滚滚,时你们来说,则是无法估量的灾难。 因此,德比利下载系统风之歌收发站决定,永久性、大规模地扩展业务——新建五个主干收发站。这一行动显然耗资巨大。收发站从来不会便宜,德比利下载系统又没有中转系统所享有的地段优势。我们希望,多年良好经营之后,我们能够分期清偿这一债务。这一壮举,没有顾客的支持是无法实现的,为了方便顾客表达对畅通通讯的需求,使我们确信自己所建造的正是顾客所需要的,我们创立了一个临时性的兴趣组:风之歌业务扩张兴趣组,由风之歌维护储存。在这一组中,收发站层面的通讯费用仅相当于我们正常费用的百分之十。我们敦促各位,收发站层面的广大用户,使用我们提供的服务与他人交流、弄清自己今后还能从弗林尼米集团那里得到什么、以及你时我们的倡议有何感想。 敬请回应。 第九章 事后一枕酣眠,电话响起时,拉芙娜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单调的铃声响个不停,响得直钻进最甜蜜的梦中。她睁开眼睛,云里雾里,觉得无比幸福。躺在床上,双臂紧紧搂着——一个大枕头。他走了,真该死。她又躺了一秒钟,回忆着。真是孤独的两年,直到昨晚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独。幸福突如其来,如此强烈……奇妙啊。 铃声继续响着。她终于滚到床边,摇摇晃晃穿过房间。低技术文明的混账风格确有不便。“喂?” 是车行树。绿茎?“抱歉打扰你,拉芙娜。但——你没事吧?”车手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话。 拉芙娜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模样准有点奇怪:头发乱蓬蓬的,一脸傻笑。她双手搓了搓自己的嘴,抹掉笑容:“没事,我挺好。”好极了!“什么事?” “我们想谢谢你,你帮了个大忙。真没想到你的地位那么高。我们花了几百个小时,想让集团监听逃亡飞船。没用。但跟你谈话之后不到一个小时,集团便告诉我们,监听立即开始。” “哦。”该说什么?“太好了,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对了,监听费用谁出?” “我不知道,但费用肯定相当昂贵。他们说专门抽调了一台收发站用于监听。如果有人发出信号,几个小时内就能收到。” 两人聊了几分钟,拉芙娜渐渐清醒过来,把过去十个小时的公务和私人娱乐分别整理出个头绪。她早就知道,集团多半会监听她在漫游酒吧的活动。也许格隆多就是这样听到那件事的——听进去了,相信了。可他不是昨天还在悲叹收发站饱和吗?不管怎么说,总是件好事,说不定还是件天大的好事。如果车手们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是真的,那么斯特劳姆变种就不完全是个天人。如果逃亡飞船真的带有摧毁它的方法,说不定斯特劳姆文明圈还有救。 绿茎挂断以后,拉芙娜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振作精神,权衡各种可能。她的行动越来越有目的,效率几乎赶上了平时。很多事情都得查个明白。 电话又响了起来。接电话前她先看了看是谁打来的。哟!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她赶紧用手指梳理梳理头发,还是乱糟糟,骗不过电话去。幸好她发现格隆多的模样也不怎么体面。脸上的角质层脏兮兮的,连有些眼点周围都是污迹。她接收了来电。 “啊!”他的声音突地发了一个尖声,又马上降回平时的高度,“谢谢你接我的电话。我本该早些打来,但这里真是……一片混乱。”让人不敢亲近的冷淡风度上哪儿去了?“我只希望你知道,集团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我们完全受骗上当了,一两个小时前才明白过来。”他跳了起来,赶着处理一批涌进中转系统的紊乱请求。 趁他忙着,拉芙娜键入一条命令,调阅中转系统最近的业务活动报告。天人在上!据通讯费用显示,业务转移率高达百分之六十?她飞快扫过来自风之声的信息,那帮牛皮匠跟平常一样大吹大擂,但他们这次想取代中转系统的企图有可能是来真的。格隆多最怕的就是这种事。 “——老头子只管不停要这要那。可我们总算把事情彻底弄明白了,正面对抗它……嗯,几乎接近以武力威胁了。我们有能力摧毁它的特使。当然,不知它会怎么报复,但我们告诉老头子,它的要求正把我们推向毁灭。感谢天人!它没生气,只觉得有点好笑——它让步了。现在只使用一台收发站,而且只用于跟我们不相干的信号搜索。” 唔,一个谜团解开了。老头子准是在漫游酒吧东闻西嗅,偷听到了车行树的故事。“事情也许会好转的。要紧的是,以后老头子还想威胁我们时,也得像这次这么强硬。”没等她反应过来这是向谁指手画脚,这些话已经脱口而出。 格隆多好像没在意。还说哩,忙不迭表示同意的竟然是他:“是的,是的。告诉你,如果老头子只是个普通用户,为了这场骗局,我们非把它永远列进黑名单不可……可如果它真的只是个普通用户,那绝对骗不过我们。” 格隆多几只白乎乎、胖敦敦的手指在脸前一挥,“没有哪个飞跃界的人有能力更改我们打捞船的航行记录。就算飞跃上界的也没这个本事,闯入我们的废弃场,摆弄我们的人类残肢,我们却不会产生半点怀疑。” 打捞船?人类残肢?拉芙娜慢慢听出,自己和格隆多说的不是同一件事:“老头子到底做了什么?” “你是说细节吗?现在已经查了个八九不离十。自从斯特劳姆垮台后,老头子就对人类大感兴趣。可惜我们这儿找不到愿意跟它去的人类成员。于是它便着手对付我们,改写了我们的废弃场记录。那艘打捞船的确碰见过一艘人类飞船的残骸,里面有人类残肢,但我们无法复活他们。老头子一定是把它在那里找到的零件拼凑起来,也许此后从巨库里的人类文化资料中推断出一些材料,编出一份记忆。通过事后分析,我们把它早些时候的查询和废弃场被侵入的事件联系起来,推导出了真相。” 格隆多还在喋喋不休,但拉芙娜已经没在听了,她的眼睛茫然地瞪着电话的显示器。我们不过是潜伏在深渊中的小鱼小虾,深渊保护我们免遭上面渔夫的侵害。虽然他们不能在深渊中生活,聪明的渔夫仍然能够抛下致命的诱饵。这么说范——“这么说范·纽文只是个机器人。”她轻声说。 “准确地说,不是。他的确是个人类成员,有了编造的记忆,他可以独立运行。当时老头子大量购入带宽,那个东西于是成了个功能完备的特使。”天人的长臂和耳目。 格隆多的嘴巴部件得得作响,表示极其窘迫。“拉芙娜,昨晚发生的事我们并不完全清楚。没有必要对你密切监视嘛。不过现在老头子向我们保证,它所需要的直接调查已经结束。再说,我们也不会给它足够的带宽,让它再来捉弄我们一回。” 拉芙娜能做的只有点点头,突然觉得脸上好冷。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同一时间里既愤怒,又恐惧。一阵眩晕袭来,她转身离开电话,不理睬格隆多急切的呼叫。从小到大读过的故事,还有人类十多种宗教神话中的传说,翻翻滚滚涌进脑海。以后如何?以后如何?有些后果她可以阻止,而另一些,毁了,就再也不能复原。 但是,她意识深处的某个地方,还有一丝傻念头,从恐怖和怒火下面悄悄爬上心头。足足八小时里,她和一位天人对面相处。这种经历可以在教材里占上一整章,它与常人经验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一旦发生,总是众口流传,衍化为远离真相的传说。斯坚德拉凯上从来没有一个人曾经有过这种经历,连稍稍近似这种事的经历都无人遭遇。直到现在。 第十章 约翰娜在船里躺了很长时间。天上总有太阳,从不落下去,时而在她身后很低的地方,时而又高高悬在前面的天空中。还有的时候云雾弥漫,雨水哗啦啦打着遮挡着她身上毯子的防水布。这段痛苦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模模糊糊的,可能是她做噩梦了吧。有些东西替她脱下凝血粘连的衣服,轻柔的手和像老鼠一样的长嘴巴替她包扎伤口,把冰冷的清水灌下她的喉头。当她乱翻乱滚时,妈妈会替她掖好毯子,用一种最奇怪不过的声音安慰她。好几个小时里,她身边总偎着个暖烘烘的东西,有时是杰弗里,更多的时候是一只大狗,像猫一样发出呼噜呼噜声音的大狗。 雨停了,太阳现在在船的左舷,被一面冷冰冰、忽悠忽悠的暗影挡住了。她渐渐可以分辨出身上的痛楚。一部分来自胸口和肩膀,船身每一晃动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还有一部分来自腹部,空荡荡的,又不像是晕船……她饿极了,也渴极了。 越来越清醒。她想起来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些噩梦一般的事的的确确发生了,而且现在正在发生。 一片片云朵遮挡下,阳光时隐时现,角度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完全从船后射来。约翰娜竭力回想爸爸当时是怎么说的……就在出事前。他们是在这个行星的北极圈里,现在这里正是夏季。这么说,太阳距地面最低处一定是北方,这艘有两个船身的船大致是在向南方航行。不管船行的方向如何,她都在一点一点远离飞船,也一点一点远离任何重新找到杰弗里的希望。 航行的水面有时很开阔,像大海,遥遥可见陆地的山丘,这些山丘常常被天尽头低垂的云层遮隐。有时他们穿行在狭窄水道中,紧贴两面壁立的岩石。她从没想到帆船的速度有这么快,也没想过会这么危险。四只像大耗子似的动物正使尽浑身解数,使小船不至于撞上岩壁。它们跳来跳去,灵活极了,一会儿蹿上主桅,一会儿爬上横桅,为了登上高处,有时还来个叠罗汉。狭道中水流湍急,双体船在急流中摇来晃去,吱呀作响。总算穿出来了,山丘被安全地甩在后面,渐行渐远。 很长时间里,约翰娜继续装出神智不清的样子,呻吟着、扭动着、观察着。两个船体又长又窄,几乎像两只独木舟,船帆就竖在两个船体之间。她梦里那面暗影原来就是船帆,在寒冷清新的风中忽闪忽闪着。天空中到处是灰暗的影子,那是成群结队的飞鸟,俯冲过船桅,盘旋回来再次俯冲,一次又一次。她周围是一片叽叽声、嘶嘶声,但声音并非来自头顶的鸟群。 是那些怪物的声音。她透过低垂的眼睫毛偷偷观察它们。正是同样的怪物杀害了妈妈爸爸,连衣服都一样,灰绿色的外套,到处是扣件和口袋。她原来觉得像狗或者狼,其实不像。四条长腿,小耳朵支棱着,这些跟狗差不多,但加上那条长脖子和偶尔发红的眼睛,说它们像大老鼠也成。 她越看它们,便越觉得它们狰狞可怖。那种恐怖之感根本不是一幅静止图像所能传达出来的,只有亲眼目睹它们的行动才能体会。她看着和她在同一侧的四只怪物摆弄起她的数据机来。粉红象本来系在船尾附近一只网状口袋里,现在这些畜生想看个究竟。几只脑袋伸来探去,初看时像一场马戏表演,但它们的每一个动作都精确无比,和其它畜生的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些东西没有手,却能够解开绳结,每一张嘴里叼着一截绳头,几条脖子绕来绕去,还有一只用爪子把解开的绳头在船桅上按住。看上去就像被同一个人操纵的几个木偶的动作。 几秒钟内,系在网袋里的数据机便被解开了。狗会任由它滑在船板上,再用鼻子推着数据机走。这些东西不是这样:其中两只把粉红象放在一把椅子上,第三只用爪子扶住。几个东西接下来沿着数据机边角捅来捅去,研究粉红象长毛绒做的花边和它的两只大耳朵,又是推又是拱,所有动作都有一个明确目的:它们想打开数据机。 另一个船身里探出两只脑袋,发出咕噜咕噜和嘶嘶嘶的声音,类似鸟叫和呕吐声的综合。她这边船身里有一只回头看了一眼,发出差不多的声音,其他.三只则继续摆弄数据机的搭扣。 最后,在粉红象的两只又大又软的耳朵上同时一扯,数据机打开了,开机视窗和平时一样,是她自己的图像,道:“杰弗里,不害躁!别碰我的东西!”四只动物惊呆了,眼珠子瞪得滚圆。 约翰娜这边的四只动物转动数据机,让别的动物也能看见。一只把数据机放低一点,另一只从上面窥探,第三只则笨手笨脚摆弄着上层视窗下的键盘窗。另一只船身里那几只激动得发疯,却没有一个过来凑近点瞧瞧。胡乱鼓捣之下,启动视窗突然中止。一只动物抬起头,与对面船身里的几只大眼瞪小眼,另外两只则瞅着约翰娜。约翰娜继续躺着不动,眼睛几乎全闭上了。 “杰弗里,不害噪!别碰我的东西!”约翰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是出自一只动物之口。完全是刚才声音的重放,毫不走样。接着是一个女孩在呻吟、哭泣:“妈妈,爸爸。”还是她自己的声音,那么惊恐、那么孩子气,她竟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些东西仿佛等着数据机作出反应,可等来等去还是什么都没有。于是,其中一只走上前去,鼻子挨着视窗又顶又碰。她的数据机里所有重要数据和比较危险的程序都有密码保护,各种各样漫骂抱怨的声音从盒子里传了出来——都是她为自己那个喜欢东瞅西探的小弟弟准备的惊喜。杰弗里呀杰弗里,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怪物们对这些声音和图像大感惊奇。它们这样漫无目的东敲西打几分钟后,数据机终于明白了:这回打开它的必定是个非常非常小的小孩子,于是它转人低幼模式。 这些东西知道她在偷看,摆弄数据机那四只动物中总有一只——不一定是同一只——不间断地观察着她。在跟她斗心眼儿哩。她假装昏睡,它们假装不知道。 约翰娜猛地睁大双眼,怒视着那些东西:“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她掉转目光,放声尖叫起来。对面船身里那一群动物纠结成一团,灵活的脖子顶着几只脑袋从船舷边露出来。太阳现在的方位很低,阳光下,它们的眼睛闪着红光:一堆大耗子,或者是一窝毒蛇。它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鬼知道看了多长时间。 听见她的叫声,那几只脑袋朝这边一探,她只听得一声尖叫,正是自己刚刚发出的叫声:“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其他地方也传来她自己的声音:“妈妈”、“爸爸”。约翰娜又一次尖叫起来,只引起一片回音似的重放声。她强压惧意,不做声了。那些怪物继续叫唤了半分钟左右,模仿她的声音,还把她睡梦中说出的字眼混杂在一起叫嚷出来。不过它们发现这种手段吓不倒她,便不再发出人类的嗓音。一阵咕噜咕噜声,来来回回,看样子好像两群动物在商量什么。最后,她这边的四只动物关上她的数据机,重新在网袋里系好。 对面六只动物不再纠缠在一起,三只跳到船体外舷,爪子紧紧抠住船板,身体探出船外。有一会儿工夫它们看上去当真跟狗一模一样,活像坐在车里的大狗把脑袋探出车窗,嗅着扑面而来的风。几条长脖子前后转动着,每过几秒钟,其中一只便会把头向下一扎,扎进水里不见了。喝水?捕鱼? 捕鱼。一只脑袋向后一摆,把一个小小的绿色东西甩进船里。船里的三只用鼻子嗅嗅,抓住。约翰娜只来得及瞥见几只很小的腿和一个小甲壳。一只大耗子嘴边叼着那个东西,另外两只左右一撕,动作配合之利落准确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一群东西行动起来宛如一体,每一条脖子就是一根又粗又长的触手,顶端是一张大嘴。这么一想,她的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却没什么东西可以吐出来。 捕捞活动持续了十几分钟,至少抓到七条那种绿色东西。那些动物却并不吃,至少没有全部吃掉,撕裂的东西还剩了不少,装在一只小木碗里。 两只船体之间又来了一场咕噜咕咯。一群六只中有一只嘴巴衔起木碗,爬过联结两个船体、竖立主桅的平台。约翰娜这边的四只蜷成一团,好像对来访的客人有点害怕。只在来者放下木碗、退回它那边以后,约翰娜船体里的四只才又探出头来。 其中一只大老鼠叼起木碗,与另一只一块儿向她走过来。约翰娜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它们想怎么折磨她?胃又抽动起来……真饿呀。她再次瞧瞧那只木碗,明白了。原来它们是想喂她吃的。 太阳刚刚从北方的云层中升上来,光照的角度很低,像某个明亮的秋日午后,刚刚下过雨,高处的天色还有点暗,可近处的东西全都明亮耀眼。两个鬼东西的深色皮毛厚墩墩的,一只把木碗朝她送过来,另一只的鼻子伸过来又缩回去。碗里的绿东西滑溜溜的。大耗子衔起一小块,小心翼翼地,只用长嘴巴尖头叼着个边。它偏偏头,把那种绿东西塞给她。 约翰娜向后一抽身:“不!” 那只畜生不动了。一时间她还当它又要学她,可它没有,只把那块绿东西放回碗里。第一只动物把碗放在她身边的长椅上,看看她,张开嘴巴放开碗,锐利的撩牙一闪即逝。 约翰娜盯着那只木碗,恶心和饥饿剧烈交锋。最后,她从毯子底下探出一只手,伸进碗里。在她周围,好几只脑袋竖了起来,两只船体之间又是一阵咕噜咕噜的讨论。 她的手指捏住了什么软软的、凉凉的东西。她抬起手,在阳光下细细端详。这东西呈灰绿色,边缘映着阳光,亮晶晶的。对面那几只动物已经扯掉了这东西的腿,把头也咬掉了,剩下的只有两三厘米长,像切成片的贝类。以前她挺喜欢贝类食品,不过那是经过烹调的熟食。那片东西在手里还抖了一下,她差点撒手扔在地上。 她把那东西放到嘴边,舌头舔了舔。咸的。斯特劳姆主星上的大多数贝类不能生食,可是在这儿,孤零零一个人,没有父母,也没有一个本地通讯网络以获取资讯,她怎么知道能不能吃?她觉得眼泪又涌了上来。约翰娜恨恨地骂一声,把这种东西塞进嘴里,试着咀嚼。没什么怪味,口感有点类似板油与软骨的混合。一阵作呕,她把那东西吐了出来……又尽力再吃一块。总共吃了两块,也许这样最好,可以看看自己会不会呕吐。她重新躺下,看见好几双眼睛观察着她。和那边船体对话的咕噜声又响了起来。又一只动物侧着身子靠近她,嘴里叼着一个带塞子的皮袋。是个水壶。 这一只是所有动物中最大的。是头目?它的头靠近她的头,把壶嘴凑近她的嘴。这个大家伙的动作鬼鬼祟祟,接近她时比其他动物更加谨慎。约翰娜的眼睛扫过它的侧腹,它的外衣下缘身体后部的毛皮几乎全是白色……还有一道很深的Y形伤疤——杀死爸爸的就是它! 约翰娜的打击突如其来,事先完全没有预料。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这一击才大收奇效。她可以活动的那只胳膊越过水壶,猛地一挥,正打中那东西的脖子。她一翻身,骑在它身上,把它的脑袋死死压在船板上。一个对一个,它的体积比她小些,力气也不够把她推开。她感觉到它的牙齿戳进毯子,不知怎么却没有咬伤她。她用自己的全部重量压住这东西的脊梁骨,抓住它喉头与下巴相结处,一下一下,把它的头向木质船板上猛撞。 其他动物一拥而上,鼻子在她身体下面顶着,嘴巴扯着她的衣袖。她感到一排排针尖般锋利的牙齿扎进衣料,却没有进一步深入。这些东西身体内部发出嗡嗡的震动音,正是她梦中听到的声音。震动音透过衣服,钻进身体,她的骨头好像都震动起来。 它们把她的手从那一只脖子上拉开,扭住她。约翰娜只觉得扎在体内的那只箭头搅动着,撕裂般疼痛。她还可以做一件事:约翰娜双脚一蹬,头猛地顶在那一只动物下巴底下。那东西头向后一仰,正撞上船壁。围在她周围的几只动物一震之下松了口,她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摔在船板上。疼啊。疼痛是她现在惟一的感觉,连愤怒和恐惧都感受不到了。 可是,她的一部分知觉还是注意到了身边那四只动物。她伤了它们。她伤了它们全体。三只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嘴里发出吹哨一样的尖声——总算有一种声音是从它们的嘴里发出的。身上带疤痢的那一只侧躺在地下,抽搐着,头上被她撞出一个星状伤口,鲜血滴滴答答淌过它的眼睛,像殷红的眼泪。 几分钟后,哨声停了下来。四只动物重又蜷成一团,响起熟悉的嘶嘶声。她胸前的伤口迸裂了,又开始流血。 双方对视片刻,她向自己的敌人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它们是可以打伤的,她有能力重创它们。自从着陆以来,她从有没像现在这样高兴。 第十一章 在剔割运动之前,木城是冰牙西部地区最有名的城邦。它的创建者已经生活了长达六个多世纪。六个世纪前,北方的环境比现在严酷得多,连低洼地带都终年积雪。木王那时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共生体,家业不过是伸进内陆海湾边的一座小木屋,完全白手起家。他这个共生体既是猎手,又是个思想家,还是一位艺术家。木王当时居住的地方方圆百英里内没有别的人家,那时他做的木刻雕像只卖出去十来个,但就是这十来个奠定了他最初的名声。一直保存到现在的雕像只剩下三个,其中之一由长湖共和国的一个城市收藏,那个城市甚至以这个雕像命名。 与名声接踵而至的是学徒。最初的一座小木屋变成了十座,散布在木王的海峡边。一两个世纪过去了,木王当然也随着时间逐渐变化。他害怕这种改变,觉得灵魂正慢慢离开自己的身体。他极力要保持自我。这种事情并不稀奇,人人如此,或是变化或是保持,不是走这个极端就是走那个极端。最坏的情况下,整个共生体会变得疯疯癫癫,或是彻底丧失自我,丧失灵魂。可是对木王来说,保持自我和改变是一而二、二而一。他认真研究组成共生体的每个成员如何形成一个整体自我,他研究幼崽和它们的成长过程,研究新的方法,以推测一个新成员会为共生体带来哪些新的因素,研究如何通过训练各成员以形成人格。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它早就是大多数宗教的基础,每个城镇都有自己的设计师和训育师。对任何一种文化而言,无论这类知识是否可靠,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木王所做的是对这类知识进行全盘审视,事先不带任何传统偏见。他在自己和自己那块小小殖民地的艺术家们身上做了大量实验,审察结果,以此为根据重新开始新的实验。他只相信亲眼看见的实验结果,完全不受自己主观愿望的左右。 在他生活的不同阶段存在不同的标准,以这些标准来看,他的所作所为有的是异端,有的是变态,还有的纯粹是疯狂。早期的木王大受憎恨,其程度与三个世纪之后的剜刀不相上下。那个时候,极北地区还是长年冰封雪拥,南方诸国想派出军队讨伐木王的地盘不大容易。有时他们的确派出了远征军,却被木王打得大败而归。另一方面,木王也非常明智地不去以自己的意志转化南部地区的传统习俗,至少不直接硬干。随着地盘日益扩大,木王声名日隆。和其他方面的名气相比,他在艺术与木作方面的声誉已经不值一提了。饱经沧桑的旅人来到这个城邦,回去时不仅变得更加年轻,还更加机智、更为幸福。新技术新观念不断从这里传向远方:织布机、传动箱、风磨、工厂位置安排,等等。这里发生的一切是前所未有的,不仅仅是新发明,更重要的是这个城邦的人民,木王催生助产的全新的人民;还有它的前景,木王为它绘制蓝图的辉煌前景。 下午晚些时候,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和贾奎拉玛弗安来到木城。这天下了很长时间的雨,但现在云开雾散,碧空万里,被早先沉云漠漠的景象一衬,更增明艳。 在行脚看来,木王的领地简直是个人间天堂。他已经厌倦了举目见不到一个共生体的荒野,也厌倦了成天为外星异形提心吊胆。 最后几英里水路,时时有戒心重重的双体船跟上他们,那些船只都备有武装。毕竟,他们来的方向不对,是从死对头剜刀那边过来的。还好他们只有一艘船,一望可知没什么恶意。来船呼喊着,接力赛似的把他们的事迹向岸上传递。到泊岸时,两人已经是大名鼎鼎的两个从北方的坏蛋手中盗来奇珍的英雄。前面是一道防波堤,行脚上次来时还没有呢。他们的船沿着防波堤航行一段,在泊舟处系好。 码头上挤满士兵和大车,一条大路向上通往城墙,现在这条路上满满的全是城里出来的人。拥挤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再进一步就会成为意识互相混淆的乱众,无法头脑清醒地思考任何问题。写写画画一跃下船,大摇大摆昂首挺胸,山坡上的欢呼声显然让他非常得意。“快点,咱们还得见木王去呢。” 威克乌阿拉克疤痢提起盛着外星人画匣子的帆布口袋,小心翼翼爬下船来。外星人那一顿把疤瘌的前震膜打破了,他现在还有点晕晕乎乎。一时间他的意识又有点散乱:码头看上去真奇怪,初看是石头,可还垫着一层厚厚的黑东西,自从离开南海就再没见过这种黑东西,怎么会是软的,应该是硬的才对呀……我这是在哪儿?我应该高兴,为某件事高兴,好像是什么胜利。他停下脚步,重新聚合自己的意识。片刻之后思想清晰了,身上的伤痛也随之清晰起来。至少还会疼上好几天。得找人替异形治伤,先把它弄上岸再说。 木王的内务大臣是个大胖子,大多数组件都大大超重。好修饰,爱打扮。行脚没想到还能在木城里找到这么一位角色。此人一见异形,立即对行脚的要求百依百顺。找来一位医生看护那个两腿异形,顺便也看看行脚的伤势。过去两天时间,外星人的体力恢复了不少,不过再没有什么暴力举止,大家没费多少劲就把它抬到岸上。两只眼睛从它那张扁扁的脸上瞪着行脚,这种表情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表示怒火中烧。他不由得心有余悸地摸摸疤瘌的头——两腿异形等着他呢,一有机会便会对他下毒手。 没过多久,两位旅人便已坐进驮猪拉的客车,碾过鹅卵石铺砌的路面,向山坡上的城墙进发。士兵在前开道,分开人群,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频频挥手致意。好一位潇洒的大英雄。经过这么长时间接触,行脚已经知道,写写画画从本质上说是个腼腆胆怯的人,缺乏安全感。眼下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至于威克乌阿拉克疤瘌自己,即使他有这个心,现在也做不出同伴那种夸张举止。疤痢的一个震膜受了伤,乱动一气很容易导致自我迷失。他蜷在车厢座位里,几个脑袋向外四面张望。 除了外港的轮廓没变之外,这个地方已经和他记忆中五十年前的样子大不相同了。五十年时间,世上大多数地方不会有什么变化。一位浪游者出门五十年后再回来,说不定还会对完全没有变化的老样子心生厌倦哩。可是眼前……变得简直吓人。 巨大的防波堤是新建的,泊位比从前扩大了一倍,泊在港口里的双体船上什么旗号都有,有些他从来没在世界的这个区域见过。向上的这条路倒是以前就有,但那时的路窄得多,岔路口也少得多,还不到现在的三分之一。过去的城墙只是做个样子,主要功能是防止驮猪和鸡蛙①跑出去,而不是抵御外敌入侵。可现在,城墙足有十英尺高,巨大的黑石砌成,一直延伸开去,超出了行脚的视线……还有,上一次来时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兵,这一次却到处都是。这种改变可不大妙。他察觉到疤瘌心里一沉:战士、战斗,不是好事。 他们驶进城门,穿过一个占地极大、迷宫似的大市场。两旁的小巷极窄,宽度不到五十英尺,有的地方还有商贩把一卷卷衣料、一箱箱新鲜水果外加家具摆设敞放在外,街道于是更加狭窄。空气里弥漫着水果味、香料味、漆味。这地方真是挤得要命,讨价还价简直像在搞性行为。行脚本就昏头涨脑,这时险些晕了过去。总算穿出市场,驶上一条窄街。街道弯来拐去,两边是一排排木石混合结构的房屋,从屋顶上方可以望见城堡厚重的碟墙。十分钟后,他们进了城堡大院。 【①作者臆造的当地动物。】 几个人下车,内务大臣让人把两腿异形抬上一副担架。 “木王现在能接见我们吗?”写写画画问道。 大臣笑道:“木女王。陛下改变性别已经十多年了。” 行脚几个脑袋吃惊地一拧。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绝大多数共生体都会随时间改变,但行脚知道,木王无论怎么变都是个“他”。一惊之下,他差点漏听了内务大臣下面的话: “当然见。不仅如此,女王的全体内阁成员都执意要看看……你们带来的东西。请进。”他挥挥手,让警卫走开。 他们走进一条极其宽敞的长廊,宽得几乎能让两个共生体并排通过。大臣走在前头,后面是两位旅人、医生和担架上的异形。天花板很高,墙壁覆着镶银的吸音被。比过去豪华多了……也更让人不安。几乎看不到什么木作工艺品,即使有的话,也是几个世纪以前的古董。 但长廊里有画。一见之下,他差点绊了一跤。身后的写写画画也同样吃惊,倒吸一口气。行脚周游世界,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艺术品:热带地方那伙人喜欢比较抽象的壁画,无非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颜色胡乱堆砌而己;南海岛民则根本没有透视法,在他们的水彩画中.远处的东西只好安放在图画上端;而长湖共和国目前正流行表现主义,尤其是可以让一个共生体的所有组件同时进行多视角欣赏的叠画更受欢迎。 可眼前这种图画,行脚却见所未见。这是由无数四分之一英寸见方的小瓷片组成的镶嵌画。图画是黑白的,没有彩色,只有四种不同灰度。只要后退数英尺便再也看不见镶嵌的痕迹,剩下的只是一片风景,行脚平生所见的最美的风景。画的是木城四周山头上遥望四野所见的景色,真是栩栩如生,简直像推窗所见的景象,只是没有颜色。每幅画的下半截有个长方形的框子框住,上半截则无拘无束,镶嵌瓷片伸向远方,中断,不见了。按图画说来,本该是天的地方,立着覆盖吸音被的长廊墙壁。 “这边来,伙计!我还当你是来朝见女王的呢。”这句话是对写写画画说的。贾奎拉玛弗安已经被那些画牢牢吸住了,每个组件各蹲在一幅画前。他朝内务大臣转过一只脑袋,声音里一片茫然:“老天哪!跟成了上帝似的。好像我的每个组件各坐一个山头,一眼之下可以看尽一切。”可他到底还是爬了起来,紧走几步赶上了其他人。 长廊通向一间行脚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室内会议厅。 “就算长湖共和国也不过如此了。”写写画画抬头看着室内高高在上的三层席位,赞叹不已。他们与异形待的地方是会议厅最底层。 “唔。”除了内务大臣和大夫,大厅里已经有五个五生体了。就在他们观望时,其他人不断走进来。多数人打扮得像共和国的贵族,镶金戴银,一身贵重毛皮。只有几个仍旧和他上次来时一样穿着家常衣服。唉,木王的小块殖民地长成了城市,现在又成了一个城邦。行脚心想,不知真正掌权的还是不是木王——女王?他把一个头转到正对写写画画的方向,用高频语音道:“先别提画匣子的事。” 贾奎拉玛弗安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同时又摆出一副阴谋小圈子内部成员的神情:“啊……对的 ……手里多张牌,是这个口意思吗?” “差不多吧。”行脚的眼睛扫视着上面的席位,入席的大多数共生体一副平白无故受到打扰的大人物的表情。他不觉暗自好笑:只要朝下面这儿一瞥,便足以粉碎他们那股子傲慢劲儿。上面一片嗡嗡嗡的交谈声,可是没有哪个共生体样子像木女王。当然啰,她从前的组件现在肯定剩不下多少了,只有通过言谈举止才能把她分辨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年时间里就会大为改观——观点变了,友情转为敌意。但还是存在一种友谊,延续的时间大大超过任何一个组件的生命周期。在这一点上,他一直对木王有信心,可是现在…… 传来一阵短促的号角声,像要求众人肃静。通向低层席位的大门敞开,走进一个五位一体。行脚只觉得一股惧意,寒噤一样掠过全身。是木王不假,可实在……组合得太糟糕了。一个组件年岁大得只能靠其他组件搀扶才能行动,还有两个组件只比幼崽大不了多少,其中一个还不断往下淌涎水。体积最大的一个组件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翳。这种事只可能在海边贫民窟里见到,或者是长期近亲通婚的结果。 她向下望着行脚,微微一笑,好像真的认出了他似的。她说话了,开口的是那个瞎子组件,声音清晰坚定:“请开始吧,维恩戴西欧斯。” 内务大臣一点头:“遵命,陛下。”他向下一伸手,指着异形:“这就是本次会议仓促举行的原因所在。” “维恩戴西欧斯,如果我们想看怪物的话,到马戏团里去就行了。”声音发自上层席位一个穿得过于臃肿的共生体之口。从四面八方发出的嘘声来看,大多数人并不同意他的观点。底层席位一个共生体耐不住性子,干脆跳过栏杆,想把担架旁的医生轰开。 内务大臣抬起一只脑袋,要求肃静,又朝下怒视刚才那个急性子:“请耐心一点,斯库鲁皮罗。异形大家都有机会看。” 斯库鲁皮罗哼哼卿卿地咕哝着,到底退了回去。 “谢谢。”维恩戴西欧斯把全部组件的注意力都转到行脚和写写画画身上,“朋友们,你们的船来得很快,来自北方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过来。这里在座的人中只有我知道你们的事迹,而且就算是我,也只知道警戒船用暗语接力呼叫传递过来的一点点消息。据你们说,这个东西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实际上是一个邀请,请他们从头道来。行脚把高谈阔论的机会让给写写画画。写写画画正巴不得呢,他讲了那座会飞的房子,讲了伏击战和大屠杀,讲了他们如何救出异形。他把自己的眼睛工具拿给大家看,宣布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长湖共和国的秘密特工。真正的间谍会做这种事吗?大厅里每个共生体的眼睛都盯着异形不放,有的充满惧意,有的——比如斯库鲁皮罗——则好奇得要命。女王只用一两个头瞧了瞧异形,其他的组件没准儿已经睡着了。她的模样真是疲倦透了,和行脚一样疲倦。行脚把自己的头倚在脚爪上,疤瘌身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也许让这个组件睡过去更好些,可这样一来,大厅里说的话他就不大明白了——嘿!这不是正好吗?这个主意不赖。疤瘌迷迷糊糊进人了梦乡,疼痛随之减轻了。 大厅里的谈论又进行了好多分钟,疤瘌入睡后,威克乌阿拉克这个三体对大家说了些什么听不大明白,只能听出语气。斯库鲁皮罗——跳到底层的那个共生体——抱怨了好几回,显得很不耐烦。维恩戴西欧斯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赞同他的话。于是医生走了,斯库鲁皮罗走近威克乌阿拉克的那位异形。 行脚一惊,全部成员都清醒过来:“小心点,那东西凶得很。” 斯库鲁皮罗叭地一句话顶回来:“得了,你的朋友已经警告过我了。”他绕着担架转了一圈,盯着外星人那张无毛的浅褐色的脸。异形无动于衷地反瞪着他。斯库鲁皮罗轻手轻脚走上前去,揭起异形身上的被子。还是没反应。“瞧见没有?”斯库鲁皮罗道,“它知道我没有恶意。”行脚没费心指出他的错误。 “它只靠那两只后腿行走,这是真的吗?”另一位阁员问道,“请各位想想,这样一来,它岂不是比我们高出许多?稍稍磕绊一下就能把它打倒。”一片大笑。行脚想的却是,异形直立起来时多么像猎食的螳螂。 斯库鲁皮罗皱了皱鼻子:“这东西真脏死了。”他把它围在中间。行脚知道,这种举动最容易激怒两腿异形。“要知道,得把箭头拔出来。虽说已经不怎么流血了,可要让它平平安安活下去,还得医生好好看护才行。”他责备地扫了行脚与写写画画一眼,好像怪他们没在双体船上当场为它施行外科手术。突然他又发现了什么,语气顿时大变:“超越一切共生体的神灵哟,瞧它的前爪。”他解开绑在异形两条前腿上的绳子,“像这样的爪子,两只足足比得上五对上下颌。想想看,这种成员组成的共生体是多么了不起!”他朝那只长着五根触须的爪子凑近了些。 “小——” ,行脚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外星人已经倏地收回触须,爪子立即变成一柄大锤,前腿飞也似的一摆,角度刁钻古怪到极点,锤状爪子砸在斯库鲁皮罗脑袋上。这一击不可能太重,但实在太准确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震膜上。 “嗷!哟!喔!喔!”斯库鲁皮罗踉踉跄跄直向后跌。 异形也大嚷起来,全是嘴巴发出的声音,频率很低,音质单薄。一听这怪异可怕的声音,所有脑袋全竖立起来,连女王也不例外。这种声音行脚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他早已认定,这肯定是一个共生体内部组件与组件之间的对话形式,决然无疑!几秒钟之后,这种声音转化为一种连续的干噎声,渐渐低下去,听不见了。 很长一段时间,大厅里没有一个人开口。接着,女王的一个组件站起来,望着斯库鲁皮罗:“你没事吧?”自从宣布会议开始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说话。 斯库鲁皮罗舔着自己的前额:“有点疼,没什么大问题。” “总有一天,你的好奇心会连累你送命的。” 斯库鲁皮罗气哼哼地喘着气,同时又对女王的预言颇为自得。 木女王看着她的臣下:“我看这儿有一个重要问题。斯库鲁皮罗认为外星人的一个组件就能与我们一整个共生体同样机敏灵活,是这样吗?”这个问题更多是对行脚而非写写画画提出的。 “是这样,陛下。那些绑它的绳子,只要它的爪子够得着,它就能很轻松地解开。”他知道女王问话的用意何在。他已经有三天认真研究的时间,早已得出结论,“而且,据我看来,它发出的声音是有条理的语言。” 其他人反应过来了,顿时一片嘈杂。如果把一个共生体中有语言能力的个体隔离出来,很多情况下,它也能够说些半通不通的话,代价却是完全丧失了身体的灵活性。 “是啊……一个我们世界.卜从未见过的生物,它的船从天堂之上飞下来。如果单单一个个体就同我们任何一个组合加起来同样聪明,它的组合会拥有什么样的头脑?我真是难以想像。”她的瞎眼成员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好像它也能看见似的,另外两个组件替淌涎水那个擦拭嘴巴。这幅景象可不怎么鼓舞人心。 斯库鲁皮罗一颗脑袋向上一伸:“可是,我从异形身上没听到一点思想的声音。而且,它也没有头部震膜。”他指指外星人胸前伤口处撕破的衣服,“肩膀上也找不到任何震膜的迹象。也许,异形即使落单成了单体,它还是拥有整个共生体的智力……说不定外星人向来如此呢?”行脚不由暗笑:这个斯库鲁皮罗虽说是个讨人嫌的混球,倒不是个死抱老观念不撒手的老顽固。几个世纪以来,学院里一直对人与动物的区别何在争执不休。有些动物脑容量比人还大,有些动物的爪子和上下颌比一个单体灵活得多,在东部的未开化草原甚至还有长相与人相近的动物,同样惯于成群跑动,却说不上有什么思想可言。除了狼巢和鲸,只有人才结成共生体。正是因为共生体内部成员的思维协调一致,人才拥有高于动物的地位。斯库鲁皮罗的理论完全是一种异端邪说。 贾奎拉玛弗安道:“可是在伏击过程中,我们的确听到了外星人的思想声,声音很响亮。也许这一个就像咱们没断奶的幼崽,还不具备思想的能力——” “却已经具备接近共生体的智力。”木女王阴郁地接过话头,“假如这些生物的智力不是大大超过我们,我们还有可能学习它们的设备——无论这些设备是多么复杂。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接近它们,和它们拥有相等的地位。但是,假如这个生物仅仅是一个超级组合中的一名成员……”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开口,只有阁员们被吸音被弱化了的模模糊糊的思想声。假如外星人的确是超级共生体,而它们的使节又遭到谋杀——那样的话,命运便已注定,大家能做的事就不多了。 “所以,我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挽救这个外星人的生命,善待它,掌握它的性质。”她的几个头垂下来,好像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才好——或许只是太疲劳了。突然间,几个头朝内务大臣一转,“把这个生物移送我的房间隔壁。” 维恩戴西欧斯吃了一惊:“不能这样,陛下!我们大家全都看见了,这个异形凶得很。再说,它还需要医疗看护。” 女王笑了,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行脚记得从前的木王说话就是这种语气:“我的医术也不错,你忘了?难道你忘了我是……木女王?” 维恩戴西欧斯几只舌头一齐舔起嘴唇来,望望其他大臣,道:“当然没有,女王陛下。谨遵您的旨意。”行脚真想欢呼出声。看样子,这里管事的还是木女王。 第十二章 第二天,行脚正背靠背坐在自己房间梯级上,女王来看他了。一个人来,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绿色外套。这件外套他还记得,上次来时见她穿过。 他没有鞠躬致敬,也没有迎候。她冷淡地看了他一会儿,在离他几码外坐下。 “两腿异形怎么样了?”他问道。 “我把箭头拔出来了,伤口也缝好了。我想它会没事的,大臣们都很高兴。那东西不像是个有理性的生物,捆上之后还不停挣扎,好像根本没有外科手术的概念……你的头怎么样?” “还好,只要不乱动就没事。”受伤的头下面的身体——疤瘌——躺在门背后的暗角里,“我觉得震膜己经好了,几天后就没事了。” “那就好。”震膜要是不能复原,意味着大脑会不断出问题,也许不得不换个新组件,还有一件痛苦的事:替那个进入思想寂然无声的动物状态的单体找个归宿,“我没忘记你,浪游者。成员全都不同了,可你还是从前那个浪游者。肯定有不少奇遇吧。你来了,我很高兴。” “过去我跟那位了不起的木王相处很愉快,所以我才会回来。” 她一个脑袋一偏,用嘲弄的语气道:“过去那位了不起的木王,就是说,现在这个废物组合不怎么样啰?”他耸耸肩:“出什么事了?” 她没有立即回答。好长时间,两人就这样坐着,目光投向窗外的城市。这个下午乌云密布,随时可能下雨。峡湾里吹来的凉风吹在他的嘴唇眼睛上,有点针刺的感觉。木女王哆嗦一下,身上的毛耸起来一点。她终于开口了:“我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自我意识,六百多年了——这还只是前爪的算法。这么长时间,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我想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以前怎么没见你变成这副糟糕模样?”行脚平常说话不这么冲,可对方身上有什么东西激起了他的鲁莽性子。 “你说得对。一般人要是像我这样几个世纪长期血亲婚配,早成白痴了。我的方法高明得多。我知道自己应该和谁交配,之后会产下什么样的后代,出生的幼崽哪些应当作为组件留在我的共生休内,哪些应当送出去,融入别的共生体。所以,我的一代代组件都是我自己的骨肉,我的记忆也总是由我自己的骨肉承载。我始终保持着完全的自我意识。可惜,我高明得还不够——也许我想实现的目标从根本上说是不可能的。选择越来越难了,最后不得不在大脑缺陷和身体缺陷之间作出选择。”她擦了擦淌涎水的组件的嘴,除了那个瞎子,所有成员的目光都投向窗外的城市,“知道吗,这几天的天气是整个夏季最好的。万物葱茏,拼命汲取这个季节的暖意。”确实,绿色正向四面铺展,城里山上羽树绿茸茸的一片,附近山坡上所见皆是蕨类,灌木丛竭力向海峡边连绵不断的山头冲刺。“我爱这个地方。” 他早就知道,身为木城之王绝非易事。“你在这里创造的是一项奇迹,我在全世界各个地方不断听到别人谈起木城……而且,我敢说,这里的一半共生体都跟你有血缘关系。” “是啊。随便哪个寻花问柳的人,做梦也不敢跟我比。我从来没少过情人,即使我自己用不着再添组件,不需要幼崽。有时候,我觉得生的那么多幼崽才是我最成功的实验项目,像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的成员体绝大多数都是我的后裔……但是话说回来,剜刀也是。” 喔!最后这一位的组件居然大多也是女王的后裔,行脚还真不知道。 “最后几十年里,我多多少少有点认命了。到底还是胜不过永恒啊。不久我就会放手了,散掉自我意识。我正让内阁逐渐接手——等我已经不再是我时,我还怎么统治?我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放在艺术上,那些镶嵌画你也看见了。” “是啊。画得太美了!” “哪天让你看看我怎么嵌画的。弄起来很繁琐,不过我是越来越熟练了。还能保持自我的最后几年搞搞这个倒不错。可是现在——你跟你那位异形改变了一切。真该死!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哪怕一百年前也好啊。有了这个切入点,我会创造出什么样的前景呀!你知道,我们正在研究你那个‘画匣子’。里头的画真是太精细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比得上。有点像我的镶嵌画——每幅图画都是数百万个彩色小点拼成的,那些小点真是太小了,要是没有写写画画的透镜,我们简直分辨不出来。这种画,那个画匣子眨眼工夫就能变出几千个,快极了,看上去是活动的。唉,都怪你那个外星人,我的画比起来还不如没断奶的幼崽在摇篮里的乱涂乱抹。” 木城的女王抽泣起来,声音却充满怨怼:“看吧,整个世界就要天翻地覆,我这种废物组合却赶不上了!” 行脚想都没想,一个组件朝女王挪近了些。太近了,非常不得体:八码,五码。脑海里一阵模糊,两人的意识混杂在一起。但他仍能觉察到,她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 她的意识也有些恍惚了,女王迟钝地笑起来:“谢谢你……你居然会同情我。我生活里随便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浪游者看来都是小事一桩。对吗?” “这种话挺伤人的。”他只想得出这一句反驳的话。 “我说的是事实,你们浪游者总是变来变去、变来变去——”她的一只成员凑了过来。两人现在已经几乎靠在一起,动脑子想问题更困难了。 行脚的话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只盼别忘了自己想说的是什么:“但我还是保住了自我意识,我是个浪游者,可我仍旧是我。”一个灵感闪过,战斗或亲密接触所产生的一片嘈杂中有时也会有灵感闪现,“还有——现在两腿异形从天而降,我想这个世界肯定会发生改变,木女王这个时候不再理会旧有世界的那一套,放眼向前看,这不是正好吗?” 她笑了。头脑的混淆模糊更厉害了,不过这是一种甜蜜的混淆。“我……还……真没这么想过。是作出改变的时候了……” 行脚走进她之中,两个共生体混杂着,颈背厮磨,思维融成一片甜蜜的混响。他们最后一个清醒念头是跌跌撞撞走上梯级,走进他的房间。 下午将尽时,木女工带着那个画匣子来到斯库鲁皮罗的实验室。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已经到了,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也在,站的地方离其他人很远,比礼仪要求的更远些。女王进来时,屋里正在争执不下。放在几天前,这种争吵会让她很恼火,但现在不同了。她搀扶着自己行动不便的成员,用涎水成员的眼睛打量房间,微笑着。几年来,女王从没感觉像今天这么好。她已经拿定主意,正付诸实行,前面是全新的历程。 一见女王进来,写写画画笑逐颜开:“您看过行脚的情况了吗?他还好吗?” “他很好,很好,非常好。”哎呀。用不着告诉他们行脚的情况好到什么程度!“我是说,他马上就会彻底复原。” “陛下,我对您和您的大夫们感激不尽,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是一个非常好的共生体。可他的身体……我——我是说,虽说他是个浪游者,可也不能像换衣服一样天天更换组件呀。” 女王挥挥手,表示自己全都明自,不用他多说。她走到屋子中央,把画匣子放在桌上。那个画匣子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粉红色的大枕头,加上两只聋拉下来的大耳朵,枕头面上还绣着个怪里怪气的动物图案。她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摆弄它,已经是个老手了——在打开这东西的方面。还是老样子,出现的是那个两腿异形的脸,发着出自口腔的声音。女王也和此前无数次一样,目睹上面会动的镶嵌画,只觉得一股敬畏之情涌上心头。必须完全在同一时间内安排、移动上百万片彩色“瓷片”,才能创造出眼前的景象。还有,每一次打开,出现的景象都和上一次一模一样,毫无差别。她把屏幕转了一下,让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也能看见。 贾奎拉玛弗安挪近了些,伸长两根脖子朝屏幕上看:“还说画匣子是个动物吗?”他对维恩戴西欧斯道,“要不你喂它点糖吃,看它会不会把自个儿的秘密告诉你?嗯?”女王不由暗笑:写写画画不是个浪游者,四下游历的浪游者有求于人的事很多,不会像这样随随便便对大人物出言不逊。 维恩戴西欧斯压根儿不理睬他,所有眼睛都望着女王:“陛下,怒我冒昧。我——我们全体内阁成员不得不再次向您陈情:画匣子太宝贵了,不能把它完全托付在任何一个共生体嘴里,即使是陛下您。请您把它交给内阁保管,至少在您睡觉的时候。” “你没有冒犯我。如果你坚持的话,你可以参与我的研究,此外的要求我不答应。”她看了他一眼,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维恩戴西欧斯虽是谍报工作的大师,却是个平庸的行政官员、蹩脚的科学家。一个世纪以前,像他这种人如果想留在木城,只会被她打发去种庄稼。一个世纪以前根本用不着谍报高手,行政官员也只需要一个就足够了。变化真大呀。她心不在焉地用鼻子拱了拱画匣子。也许更大的变化即将来临。 斯库鲁皮罗却郑重其事地回答写写画画的问题:“依我看,存在三种可能性:首先,这是一种魔法。”维恩戴西欧斯不由得后退两步,“事实就是,画匣子远远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它的确可能是魔法。但女王陛下向来不相信魔法,所以我暂时搁置这种可能性。”他向木女王投去不满的一瞥,“其次,这是一种动物。写写画画第一次让画匣子开口说话时,不少阁员持这种看法。但它的样子完全像个填充枕头,就连上面缝的这个怪动物都像枕头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它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具有高度的重复性——我懂重复性,这是机械设备的特征。” “你的第三种可能性就是这个?”写写画画道,“要说它是个机器,它就必须有活动部件,此外还有——” 木女王朝他们一甩尾巴。这种讨论斯库鲁皮罗可以翻来覆去搞上好几个小时,看来写写画画也是同一种类型。“我看,我们还是先多了解一些,再作推测不迟。”她照写写画画首次演示时的做法敲了敲画匣子一角,外星人的脸从画面上消失了,换成各种颜色组成的图案,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传出一连串声音,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调门不高不低的嗡嗡声,只要画匣子盖敞开着,总会有这种声音。大家现在知道,它听得见频率很低的声音,画匣子下面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垫子,碰一碰,画匣子就能感应到。那块垫子本身也是一种有图画的屏幕,只要发出某些指令,上面一片供人触摸的小方格就变成完全不一样的其他图案。有一次他们发指令时,画匣子完全没有反应,维恩戴西欧斯断言,他们“把这个小个子外星动物杀死了”。后来大家关上匣子再重新打开——画匣子又跟原来一样活动起来。现在女王几乎相信,不管他们对它说什么、怎么碰它,都伤不了这个东西。 木女王按照从前的触摸顺序再一次试了试屏幕上画着的符号,结果和原来一模一样,让人看得目不转睛。但只要触摸顺序稍稍不同,结果便完全两样了。她不知道斯库鲁皮罗的推断对不对,画匣子的行为方式确实具有重复性——但它的反应方式太多,这一点又很像动物。 她身后的写写画画和斯库鲁皮罗各自伸出一个组件穿过房间,脖子伸得高高的,竭力窥视屏幕上的情景。两人思想发出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女王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想起自己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最后,声音实在响得太过分了。“两位向后面靠靠行不行!吵得我连自己的思想声都听不见了。”现在又没打算搞性生活。 “对不起,对不起……这样行了吗?”两人后退十五英尺,女王点点头。斯库鲁皮罗和写写画画靠前的两个成员相距还不到二十英尺,两人准是太想看屏幕上的图画了。维恩戴西欧斯站的距离倒是挺合适,但脸上的神情也很急切。 “我有个建议。”写写画画道,他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才能免受斯库鲁皮罗思想的干扰,连声音都有些含糊不清了,“您触动第三排第四列的小方格,同时说出——”他模仿出外星人的声音,这种事人人会做,“屏幕上出现的几幅图案好像与下面的小方格对应。我觉得……觉得,它是让我们作出选择。” 有道理。“到头来反而是画匣子训练我们。”如果这东西真的是机器,我们就需要重新给机器下定义了。“……很好,我们就让它带着走。” 三个小时过去了。到最后,连维恩戴西欧斯都忍不住派出一个组件靠近屏幕,房间里一片声音,搅成让人意识散乱的混响。每个人都在指手画脚:“说这种声音。”“按一下那个。”“上次它发出这种声音,我们做了那个,然后出现那个。”屏幕上出现的五彩缤纷的图案简直让人难以索解,点缀着许多符号,肯定是书写文字。小小的两腿异形的图像在屏幕上蹦来蹦去,符号不断变化,一个个小窗口打开……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的意见是对的,出现的头一组图画的确是选项,其中一些又引发了别的选项。选择项目一层层铺开——像树一样,写写画画评论说。这话说得不完全对,有时候选择某个项目又把他们带回上一幅图画。其实它更像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有四回他们走进了死胡同,只好关上画匣子,重新开始。维恩戴西欧斯狂热地涂涂抹抹,画出一幅幅标示路径的地图。这种做法很有好处,许多地方大家还想回头再看一次。但就算是画图的维恩戴西欧斯也明白,画匣子里还有数不清的路径、无数地方,光靠乱碰运气永远也不会发现。 而木女王呢,为了她已经见识过的那些图画,她情愿放弃自己的一部分自我意识。图画中有的是辽远的群星,有的是闪烁着蓝绿光芒的月亮,有的是奇幻的颜色组合。有的活动图画展示出外星人的城市,数以千计的外星人簇拥在一起,靠得近极了,几乎可以互相碰到。如果这些只是一个组合,那么便是这个世界上前所未闻的最庞大的共生体,比热带地区的共生体还大得多……不过这些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外星人的城市啊,远远超出了她六百多年时间里所能想像的一切。 贾奎拉玛弗安终于垮了。他紧紧蜷缩在一起,声音颤抖着:“那——那里面有整整一个宇宙。我们可以无休无止跟着它走一生一世,还是不会真正了解……” 她望望另外两个人。维恩戴西欧斯总算有一次不那么不可一世了,他完全蔫了,几副嘴唇上全是斑斑点点的墨迹,周围一圈小书案上撒着几十张草图,有些清楚,有些无法分辨。他扔下笔,喘着粗气:“要我说,我们还是心别太大,先研究手头已经有的材料。”他捡起草图,理成整整齐齐的一大攘,“等明天,好好睡过一觉,头脑清醒了,再——” 斯库鲁皮罗向后退了几步,舒展舒展筋骨,几双眼睛周围满是紧张兴奋引起的红圈:“行。不过维恩戴西欧斯好朋友,先把图放下。”他在草图上戳戳打打,“看看这张,还有这张,看见了吗?显而易见,我们这样瞎撞一气,得到的结果很多是空的,没内容。有时候画匣子干脆锁死了,把咱们关在外头。可是更经常出现的是这一幅:没有选项,只有几个外星异形在树林里跳舞,发出有节拍有调子的声音。这时候,如果我们发出这个音——”他发出一长串外星人的声音, “——出现的就是一堆小棒棒。第一个音,一根小棒棒;第二个音,两根小棒棒,以此类推。” 木女王也看出了窍门:“对呀。这种时候就出现一个符号,指向小棒,每一个符号都伴随刚才那个短音。”她和斯库鲁皮罗对视着,彼此看见对方的眸子闪闪发亮:这是顿悟的狂喜,从一片混沌中发现了规律。上一次体会到这种狂喜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不管这东西到底是动物还是机器……它正在教我们两腿异形的语言。” 之后一段时间里,约翰娜 · 奥尔森多有很多时间供她思考。胸口和肩头的疼痛渐渐缓和下去,只要活动的时候小心些,她就只感觉得到隐隐约约一点跳疼。它们把箭头取了出来,伤口也缝合好了。当时它们把她捆起来,嘴里衔着刀子,爪间利器隐现,她还以为最可怕的折磨降临了。它们动手割起她的皮肉来。她以前从来不知道,世间居然会有这般疼痛。 一想起当时的剧痛,她仍旧忍不住直打哆嗦。但她没做过有关手术的噩梦,不像以前那件事…… 妈妈爸爸死了。她亲眼看见了。可杰弗里呢?杰弗里可能还活着。有时候,约翰娜可以连续一下午充满希望地憧憬着。她看见搬到外面的冬眠箱在船下熊熊燃烧,可船里的也许可以侥幸生还。但接下来她又想起攻击者不加区别大肆屠戮的景象:纵火焚烧,大杀大砍,杀尽飞船周围所有的人。 她是个囚徒。但是现在,那帮杀人犯希望她好好活着。警卫没带武器——除了它们的尖牙利爪。只要办得到,它们总是离她远远的。它们知道她有能力打伤它们。 它们把她关在一间又大又黑的房间里。自己一个人时,她度量过房间。这些狗一般的东西全是些蛮子。动手术不打麻药,说不定它们根本没有折磨她的意思。她没看见任何形式的飞行器,也没发现电力设备。大理石上挖出一道槽子,这就是厕所。那个洞深极了,几乎听不见排泄物坠地的声音。深是深,照样难闻。这些东西,跟尼乔拉星球上黑暗时代的人一样不开化。它们或者从来没有过什么发达技术,或者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约翰娜几乎笑了起来:妈妈最喜欢看有关失事飞船的小说,女主人公流落到被文明遗忘的殖民地,孤立无援,等等。小说高潮总是重新发明技术,修好飞船。妈妈热爱科学史——曾经热爱,对小说这方面的细节总是爱不释手。 这下可好,约翰娜现在过的就是这种日子,但跟小说相比有一个大区别:她渴望获救,同样渴望复仇。这些东西跟人类毫无相似之处,说实话,她想不起读过的书中描写过任何类似它们的智慧生物。本来可以在粉红象里查查,可它们把数据机拿走了。哈。随它们玩好了,立即会掉进她设下的陷阱,被彻底锁死在系统之外。 最初只有几条毯子,后来它们比照她的飞行服替她做了几身衣服。衣料是鼓鼓囊囊的被褥一样的东西,又暖和又结实,针脚细密,不用机器也能缝得这么好,她可真没想到。现在她可以迈出房间四下走动了。屋外的花园非常漂亮——算得上这个烂地方最美的东西,大约一百平米,从山坡渐渐向下倾斜。花团锦簇,还有树,树叶长长的,像羽毛,苔鲜地上有石板路绕来绕去。如果她愿意,大可以把这里看作一个祥和的所在,像他们在斯特劳姆的家的后院。 也有墙。不过站在花园的高处,她可以望出墙外。院墙拐来拐去,从有些地方望得见外面的景色。窄长的窗户有点像她在历史课本里读到的样子,人可以从窗口向外放枪,或者射箭,不会暴露自己。 太阳落山后,约翰娜喜欢坐在羽状树叶的芬芳气息最浓烈的地方,视线越过院墙低矮处,望向海湾。她不太清楚自己看见的都是什么东西,船桅林立,真像斯特劳姆的海港。城市街道很宽,却拐来拐去,街边的房屋也歪歪斜斜。有些地方看上去像石砌建筑组成的迷宫,不过她住的地方地势很高,看得清清楚楚。远处还有一道墙,延伸开去,望不见尽头。上面的山头是一片灰色的岩石,点缀着一片片积雪。 她可以望见城里来来往往的像狗似的东西。一个个单看,很容易把它们误认为狗(脖子像蛇,脑袋像耗子的狗)。从远处看,其实更容易弄明白。它们总是一小群一小群活动,每群极少超过六只。小群内部,这些东西互相触碰,彼此协作,动作协调自如。但她从来没发现一个小群距另一小群少于十米过。从这么远的地方望去,一个小群的内部成员几乎融为一体——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长着许多条腿的动物,逛来逛去,非常注意不让自己靠近另一只相似的怪物。到了这个时候,结论已经不可避免:一小群,一个思想。如此邪恶的思想,无法容忍接近相似的同类。 她第五次来到花园。这是最愉快的一次,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已经接近心旷神怡了。怒放的鲜花把自己毛茸茸的种子撒向空中。太阳接近地面,低低射来的阳光照在花种上,它们乘着轻风飘荡,在看不见的水波中载浮载沉。她想像如果杰弗里在这儿会做什么:先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不久就绷不住了,撒着欢儿乱蹦乱跳。最后他会沿着山坡猛冲下去,尽可能抓住更多的结成一团团的花种,笑呀叫呀—— “一二三,玩不玩?”从她身后传来的是个小孩子的声音。 约翰娜惊跳起来,动作猛得差点撕裂缝合的伤口。没错,背后有一个小群。就是它们——它——为她拔出了箭头。脏兮兮的一堆畜生。五只狗低伏着身子,准备随时拔腿便逃。看上去它们吃惊的程度几乎跟约翰娜一样。 “一二三,玩不玩?”又是一声,和刚才一模一样。其中一只动物肩头、腰臀和头上的几块皮肤震动着,模拟出这个声音,效果与录音完全没有区别。这些鹦鹉学舌的把戏她见得多了,可这一次……这句话用得很是地方,声音不是她的,可这个调子她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她双手撑在后腰上,瞪着那一群动物。其中两只也瞪着她,其他的好像仅仅在观赏这一幕,还有一只紧张地舔着脚爪。 后面那两只抬着她的数据机!她一下子明白它们是从哪儿学到这个唱和调子的了,它们期待着什么反应她也一清二楚。“我在玩,你玩吗?”她说。 一群动物的眼睛瞪得滚圆,样子滑稽到极点。“我也玩,大家玩!”对答完成,游戏结束。它咕噜咕噜说了一大串,山坡下传来回答声。那里还有一群,藏在树丛中。约翰娜知道,只要她好好和上面这一群待着,另外那一群是不会过来的。 看来这些爪怪——一想到它们,她就会想起它们前爪上扣着的钢铁爪尖:这些,她将永志不忘——看来它们一直在摆弄粉红象,没被陷阱挡住。比杰弗里强,这种事她的小弟弟从来办不到。事情很清楚,它们进入了低幼模式的语言学习程序。这一点她本该早就想到的:如果数据机发现有人笨手笨脚摆弄它,它便会搜集这些行为信息,这种蠢动作达到一定数量时,数据机会作出自我调整,适应小孩子,如果还不行,就再次调整,以适应还不会讲萨姆诺什克语的低幼儿。只要约翰娜稍稍帮它们一把,这些东西便能学会她的语言。问题是,她真的愿意这样做吗? 那一群走近一点点,至少有两只始终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它们不像原先那样随时准备逃开了。最靠近的一只肚皮贴地趴下,抬头望着她。挺乖的,可怜兮兮的——如果你不看它的利爪的话。“我的名字叫——”名字叫一短串叽里咕咯,声波好像直钻进她的脑门,“你的名字叫什么?” 约翰娜知道这些都是语言学习程序的练习。这东西本来绝不会知道它自己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程序中的人物不断重复“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再笨的人最后也能明白过来。不过,爪怪的发音真是太漂亮了,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 “我的名字叫约翰娜。”她说。 “兹喔翰娜。”那群动物用约翰娜的声音说,音节分割有点不准。 “约翰娜。”约翰娜纠正道。爪怪的名字太难了,她连试都不打算试一下。 “哈啰,约翰娜,让我们再玩一遍姓名游戏!”这也是程序中的话,爪怪说得兴致勃勃,真傻。约翰娜坐了下来。没错,学会萨姆诺什克语之后,爪怪就能控制她……但话又说回来,只有通过这种途径,她才能了解它们,才能打听杰弗里的消息。如果到时候知道它们杀害了杰弗里怎么办?这样的话,她就要学习怎么才能伤害它们,伤得越重越好。它们活该。 第十三章 几天后,在剜刀的秘岛,漫长的夏日结束了。到了午夜,只有一点微光,连最高的山头都隐在阴影里。很快,夜晚越来越长。白昼与黑夜交战,黑夜一步步取胜。山谷里生长的羽树变成了秋天的颜色。白天仰望峡湾边的山崖,只见低丘一片橘红,上面是一丛丛灌木,渐渐化为灰色的地衣苔鲜,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深灰色的裸岩。积雪静静地等待着,用不了多久,大雪纷飞的日子就将来临。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天日落的时间都比上一天早几分钟。每天这个时候,泰娜瑟克特都要巡视剜刀城堡的外圈壁垒。这一圈有三英里路程,低处由警戒线共生体把守,高处的这里只有一些哨卡。只要她一接近,战士们立即肃立两边,动作整齐精确,标准的军队作风。但不止于此,从他们的表情上,她能看出深深的恐惧。习惯别人对自己的恐惧真是很难。上溯她保持的自己的记忆——二十年时间——泰娜瑟克特一直生活在对他人的恐惧之中,既内疚又惶恐,只盼能够追随某人。现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转变,但不是改进。通过自己的组件,泰娜瑟克特现在知道了她过去追随的是何等邪恶的东西。她也明白卫兵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自己,对他们来说,她就是剜刀。 当然,这些想法从来没有流露出来。想活下去的话,她就不能让别人识破。泰娜瑟克特极力压制自己胆怯的天性,自从来到秘岛,她没有一次流露出过去低头闭眼的怯生生的做派。 相反,她像剜刀一样冷眼看人,渐渐习惯了。巡视城墙时她像剜刀一样生冷严苛,眺望她的——他的——领地时,目光像从前的剜刀一样严峻,所有的头直对前方,仿佛看到了微不足道的追随者所看不到的远大前程。这些人永远也猜不到她这番落日巡视的真意所在。一天的这个时候,这里的风景和共和国非常相似。她几乎可以想像自己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剔割运动爆发之前,回到议会大厅大屠杀之前,回到了从前:那时他们还没有割断她的喉管、将剜刀的组件硬生生插进她残存的自我中间。 巨石城堡之外的金色余晖下,她望见农夫正拾掇庄稼、照料牲畜。剜刀统治的领地远远超出了她的视野,这么大的地盘,但她从不进口粮食,装满仓库的谷物肉食全部产自距海峡两日行程的地区。这些安排是出于全盘战略的考虑,但仍然构成一幅和平的晚景,让她回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学校。 太阳缓缓滑入群山怀抱,长长的阴影在田野上伸开,秘岛上剜刀的城堡耸立在一片暗影之上。泰娜瑟克特嗅到凉意,明天还会下雾,田野将笼罩在一片雪一样的雾气中,太阳出来一个小时以后雾气才会消散。她裹紧大衣,朝东面哨卡走去。海峡对面还会有一座山头浴在阳光中,就是异形飞船降落的那一个。飞船还在那里,但现在已经隐藏在木石之后。夺取飞船后,铁大人立即开始施工。秘岛北端的采石场忙得发了疯,剜刀统治期间,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向大陆运送石料的驳船排成一条线,从无间断。即使现在天光已暗,铁大人的工程仍然没有丝毫中断,他的号令、检查也比从前的剜刀严峻得多。 铁大人素来狠毒,不,比狠毒更甚,他是个掌握他人生杀大权的魔头。但自从异形飞船降落,泰娜瑟克特知道他变了:他怕得要死。铁大人有理由害怕。也许到头来大批异形会从天而降,把这里所有的人杀个精光。即使这样,在她的内心深处,泰娜瑟克特仍盼望这一天早日来到。铁大人和他的剔割分子不加警告便攻杀从星星上降落的人,其动机更多是出于贪婪,而不是恐俱。他们杀死了十多个外星生物,其歹毒程度更甚于剔割运动对她本人的所作所为。毕竟,当初泰娜瑟克特追随剜刀时是出于她的自觉自愿。有朋友警告过她,要她提防这个运动,有关剜刀也有很多阴森恐怖的传说,并非全部出自政府的宣传机构。但她当时是如此渴望追随他人,献身于一个比她的一己生命更加伟大的事业……他们利用了她,把她当成一个工具,毫无顾忌地利用了她——这一切她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来自星星上的生物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铁大人直截了当将他们斩尽杀绝。 于是,铁大人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于恐惧。头三天里,他便用一个顶盖把飞船遮住,山头上突如其来便出现了一所愚不可及的农场大屋。用不了多久,异形飞船周围便会建起一道石墙。到头来,这座新堡垒的规模将接近秘岛上的城堡。铁大人心里明白,只要他不被这桩罪行毁灭,他就将成为全球最有力量的共生体。 正是这个原因使泰娜瑟克特留下来,继续伪装。伪装不可能永远不被揭穿,其他组件早晚也会抵达秘岛,泰娜瑟克特便将遭到毁灭,剜刀便将获得新生。也许她甚至活不了那么长时间,泰娜瑟克特的两个组件的确属于剜刀。那位大人物只算错了一点:以为他的两个成员便足以控制其他三个组件。结果正好相反,三个组件取胜了,它们的良心现在又拥有了另外两个的才能。了不起的剜刀的一切她几乎全都能够回忆起来,种种毒计、一桩桩背叛。两个剜刀组件赋予了她以前从未有过的心智。泰娜瑟克特不禁笑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她获得了当初天真无知参加剔割运动时所追求的事物,而大人物剜刀则犯下了傲慢自大的他坚信不会发生的错误。只要她能控制住那两个成员,她就有机会。清醒时还没有多大困难,她觉得自己仍然是“她”,她在共和国生活的记忆、剜刀的记忆,两相比较,前者更加清晰。入睡之后,情况却不一样了,她做噩梦,蓦然间觉得折磨他人真是一种快事。熟睡时成员之间的自动交配本来可以松弛身心,对她却成了一场格斗。醒来后她浑身酸痛,伤痕累累,好像与一个强奸者搏斗了一晚。假如那两个挣脱了她的控制,一觉醒来,她成了“他”……那两个只需要几秒钟时间就能揭穿她的伪装,几秒钟之后,其他三个组件便会被杀,剜刀的组件便会移入一个更容易操纵的共生体。 不管怎么说,到现在为止,她坚持下来了。铁大人想利用异形及其飞船,用该诅咒的剜刀的噩梦笼罩全世界。可是,他的计划极易倾覆,每一个方面都存在巨大风险。只要能够破坏这个计划,摧毁剔割运动,无论需要做什么,她都会做。 城堡另一面,只有西塔还处于夕照下。外面看不见狭长窗户后面的脸,但窗后却有眼睛向外窥视:铁先生观察着下面城墙上剜刀的残体——自称为剜刀因子的那一位。所有统兵司令都对这个残体服服帖帖,几乎像对待完整的剜刀一样恭顺。从某种意义上说,司令们都是剜刀一手创造的,难怪他们一见主子在场便战战兢兢。这种掠过后脊的寒噤就连铁先生自己也感觉得到。在铁先生成形过程中,剜刀强迫他尽力杀死自己。每次逮住他出问题,剜刀都要对他组件中最弱的成员痛加折磨。这是在他的意识中形成一种心理定势,让他不敢生出丝毫叛逆之心。铁先生懂。这种了解有助于他反抗自己的心理定势。他不断告诉自己,在目前状态下,不敢叛逆的心理定势只会使剜刀的残体处于更大的危险之中。为了抗拒自己心中长期存在的恐惧,铁先生也许会失算,会挺而走险,采取更加凶狠的行动。 他迟早会下定决心。如果他不抓住其他组件尚未抵达的机会,剜刀的全体成员便会再次聚齐。假如两个成员就能控制铁先生的领地,六个成员汇聚时将把这块地区紧紧攥在手里。他希望他的主子死吗?如果是这样,存不存在万无一失的手段?……铁先生飞快地动着脑筋,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裹在黑袍中的共生体。 铁先生惯于去冒奇险以求成功。他就是为冒险出生的,恐惧、死亡、胜利,这就是他的整个生活。但是,以前从来没有哪一次的风险像今天这样巨大无比。剜刀曾经差一点将大陆上最大的国家彻底颠覆,他梦想着统治全世界……铁大人的视线越过海峡,落在对面的山坡,落在他正在建造的新城堡上。铁大人手里玩的这场游戏,只要取胜,征服世界易如反掌;而一旦失败,全球便可能随他毁灭。 伏击刚刚结束,铁大人便亲自考察了异形飞船。当时地面还在冒着的热腾腾的蒸汽,不仅没有随时间过去而冷却,反而每个小时都像更热了几分。大陆上的农民说这是地下的妖怪被唤醒了,铁先生的顾问作出的分析也强不到哪儿去。白衣侍从们必须穿上加了垫子的靴子才能接近那块地面。铁先生毫不理会炽热的蒸汽,蹬上靴子,大步走到弧形船壳下。不算那些支架,船底很像他们自己的木船船壳。船底靠中央的地方有个奶头似的突出物,下方的岩石都被熔化了,发出咕咕嘟嘟的响声。被焚毁的棺材安置在飞船上方的山坡上,一些尸体已被送走,供解剖分析。才几个小时,他的顾问便提出了一大堆异想天开的解释:这些像蝗螂一样的东西是当兵的,从战场逃了出来,到这里安葬死者——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仔细考察过飞船内部的情形。 飞船灰色的梯子是用某种钢铁般坚硬的材料打造的,同时轻得像羽毛。看得出来这些玩意儿是梯子,虽说对普通成员体来说,梯级高了些。铁先生爬上梯子,把施里克和其他顾问留在外面。 他把一颗脑袋探进舱门,又倏地缩了回来。里面的声音足可以把人震聋。现在他明白那些白衣侍从们为什么叫苦不迭。异形居然能忍受这种声音?他强迫自己的组件一个接一个走进舱门。 声音回荡,向他厉声尖啸,比待在没有加装吸音被的小房间里还可怕。他强作镇定,和从前主子在场时一样。回声弱了一些,但仍然在四壁间回荡不止。他最剽悍的侍卫也无法忍受在这里停留五分钟时间。这个想法使铁先生挺直了腰背。自制力!默然无语不一定总是代表服从,猎人也不出声。他环顾四周,不理睬飞船里空空洞洞的回音。 天花板上有些蓝白色的条纹,光线从这里照下来。眼睛适应之后,他看到了手下对他形容过的东西:里面只有两个房间,他立足之地是较大的一间——货舱?远处墙上有一个舱门,通向第二间房。墙壁与墙壁之间密合得一点儿缝都没有,墙壁的形状也和飞船外壳不吻合,一定还有密室。房间中一阵阵和风吹拂,风比外头温暖得多。铁先生平生到过的地方中没有一处像这里一样:具有如此强大的威力,同时又如此邪恶。这种感受肯定是受噪声影响所产生的幻觉。等在里面铺上吸音被、弱音器,肯定不会再有这种感觉。可是…… 房间里全是棺材,没有烧毁的棺材。一股异形的体臭,叫人欲呕。暗角里还长着不少霉菌。这些,从某种意义上说,倒是让人松了一口气。异形也跟其他活物一样,喘气儿,出汗。还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发明,连它们自己的窝都收拾不干净。铁先生在棺材中间转来转去,这些箱子全都安放在一排排架子上。运到外面的那些棺材还塞在里面时,这儿一定挤得要命。没损坏的棺材的制作工艺真是精细极了,两边开着槽孔,热气从里面排出来。他嗅了嗅:气味很复杂,有点让人想吐,却并不是死亡的气息。再说,如果死了,这些蝗螂怎么还会发出如此强烈的汗臭? 每具棺材上盖都有个小窗口。为了对死亡的单个组件表示敬意,这些异形可真是不惜工本呀!铁先生一蹦,跃上一口棺材,从上向下看。尸体保存得非常好,那种蓝光使一切看上去都像蒙了一层霜。他把第二只脑袋偏了偏,同时从两个角度观察里面的异形:比他们在外面杀死的两个异形小得多,甚至比他们捕获的那个还小。铁先生的有些顾问提出,小个子异形很可能是幼崽,也许还没断奶。有道理:他们活捉的那个没有发出过任何思想的声音。 为了强化自己的自控力,他刻意长时间凝视着异形那张奇特的扁脸。他的思想声回荡在船舱里,回音形成连续不断的折磨,侵蚀着他的注意力,逼着他离开。让痛苦继续下去吧。更可怕的折磨他从前都挺过来了,要让外面的共生体明白,铁大人比他们任何一个都强得多,他熬得住痛苦,他有更深入的洞察力……他还要逼着他们拼命干,蜕掉他们几层皮,早点把这些房间铺上吸音被,研究里面的东西。 于是,铁先生盯着异形的脸不放,几乎陷人无知无觉的状态。四壁间的尖啸好像弱了一点儿。那张脸真丑。他检查过船外烧焦的尸体,注意到了它们小小的领部、畸形的牙齿。这些家伙怎么能吃进东西? 几分钟过去了。噪音加丑陋,混合在一起,他像在做梦……恍惚中,铁先生突然感到噩梦袭来般的恐怖:那张脸在动。动作极微弱,非常、非常缓慢,但几分钟时间里,那张脸的位置变了。 铁先生一头跌下棺材,四壁卷起恐怖的怒啸。几秒钟里,他还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种声音中。他强打精神,勉强恢复思维。他再一次爬上棺材,所有眼睛全部凝视着那块透明的小窗口,像等待狩猎的共生体……变动很有规律,箱子里的异形在呼吸,只是比任何正常状态下的单个成员缓慢了五十倍。他爬上另一具棺材,观察里面的东西。不知为什么,这些东西全都是活的,只是在箱子里放慢了生命节奏。 他头晕目眩地打量着这些棺材。这个房间的邪恶的确是噪音造成的幻觉,同时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外星螳螂降落的地点远离热带,远离人烟稠密地区。也许它们以为北极西北区荒无人烟,异形飞船满载螳螂幼崽,这些盒子就是幼虫的卵壳。外星共生体着陆,把幼崽培育成熟——远离文明社会的耳目,一切神不知鬼不觉。一念及此,铁先生不由得毛发倒竖。万一螳螂共生体没有遭到突袭,如果铁先生的部队稍欠勇猛……这个世界就全完了。 铁先生跌跌撞撞走向通往外面的舱门,他恐惧的思想声反射在船壁上,越来越响。即使如此,他还是在阴影与尖啸声中静立片刻。成员步下梯级时步履从容,每一套衣服都一丝不乱。他的手下不久便会知道大家面临的危险,但他们将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恐惧。他轻快地穿过蒸汽沸腾的地面,从船身下走出来。但就算是他,终究也忍不住朝天空投去飞快的一瞥。只是一艘船,只是一个共生体。它运气不好,撞上了剔割运动。即使异形身处如此恶劣的环境,他铁先生也只是侥幸胜出。还会有多少飞船到来?已经着陆的有多少?他还有从这一次胜利中总结经验教训的时间吗? 铁先生的思绪转回现在,转回自己高高在上的鹰巢,他的观察所。和飞船的首次交锋已经过去了许多个十天,威胁依旧存在,但铁先生已经对它有了更好的理解——危险是巨大的,千真万确,但如同所有巨大危险一样,这一事件同时也蕴藏着巨大的机会。 城墙上,剜刀因子的身影走进越来越暗的黄昏微光中。铁先生的目光追踪着那个共生体,盯着他一个接一个走下火炬照耀的梯级,消失了。那个残体中主子的成分真是重得吓人,它比其他人更快地明白了异形降落的意义。 铁先生最后望一眼那座暗下来的山头,转过身去,走下螺旋梯。长长的梯级十分狭窄,观察所处于一座四十英尺高的塔尖。螺旋梯的宽度还不足十五英寸,天花板距梯级不到三十英寸。四面冰冷的石块造成一种压迫感,窄小得不可能产生混淆思维的回音。但另一方面,因为过分窄小,思想无法发散,被挤成了长长一溜。想爬上这段长梯,来人只得扭曲身体,暴露自己,塔尖的防御者轻易就能干掉来人。这就是军事建筑。对铁先生来说,爬上这段黑漆漆的窄梯是一种有益身心的锻炼。 螺旋梯通向一段宽大的走廊,十英尺宽,每五十英尺有一个拐角,两人交错时一方可以在里面暂避。施里克和一个警卫恭候着他。 “木女王那里来了最新消息。”施里克道,他手里拿着几张丝纸。 另一个异形落入木女王手中,当初看来这是一个沉重打击。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意识到这其实再妙不过了。女王身边有他的眼线,最初他想下令干掉那边的异形,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传到北方他这里来的情报太有价值了。女王手下有些非常聪明的人才,他们在异形身上大有收获,这些收获都传到了铁先生和主子——主子的因子——手里。这样一来,木城成了铁先生的另一个异形实验室,剔割运动的敌人也同其他工具一样,正替他效劳。谁能抗拒这其中的幽默呢? “很好,施里克,送到我的私人套房。我一会儿就来。”铁先生挥挥手,对方避进一处拐角,铁先生从他身边走过。啜着白兰地阅读秘密情报,操劳一天后这种犒劳再合适没有了。这之前,他还有其他工作,也有其他犒劳。 一个多世纪以前,主子建起了秘岛上的城堡,这座城堡至今仍在不断扩建。年代最久远的地基之下,普通统治者只会用作地牢的地方,剜刀建起了他的第一批实验室。其中许多很容易被误认为地牢。当然,对囚禁于内的人来说,这里的确是地牢。 每一个十天,铁先生至少要将实验室全部巡查一遍。现在,他很快来到最底下一层。在卫士的火炬照耀下,蟋蟀们仓皇逃窜。这里有一股腐肉的臭味。地面很滑,铁先生的脚爪踩上去时时立足不稳。地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深洞,大小正好容下一个四条腿紧紧收缩起来的单个成员。每个洞口都盖着一个钻了细小透气孔的盖子。在这种情况下,被封闭其中的孤立成员一般只要三天便会发疯。这就是“原材料”,可以用来组建新的共生体。通常这种共生体比植物人强不到哪儿去,但运动有时只需要白痴。偶尔,这些洞里也会产出奇迹。比如施里克。有人管他叫白痴施里克,有人叫他榆木施里克。这个共生体不知疼痛,没有欲望,忠心耿耿就像机器,但仍然是血肉之躯。他算不上什么天才,但只要能再得到五个这样的人,铁先生情愿损失东部一个省。为了取得更多类似成功,铁先生一次次反复使用这些隔离坑。那次伏击战中打散的残体大多都通过这种途径实现了废物利用…… 铁先生爬到上一层。这里进行的实验才是真正有意思的。提到秘岛的大名,世人都惊恐不已。他们听说过下面那一层,却不知道那些黑洞洞的地方只是剔割运动科研工作的极小部分。解剖灵魂的工作远不止于带排血沟槽的屠房,下面那一层得出的成果只是剜刀科研探索的第一步。大千世界奥秘无穷,许多问题数千年来难以索解。我们是如何思考的?我们为什么要相信某种东西?为什么一个共生体是天才,而另一个却是呆子?在剜刀之前,哲学家们争论不休,却从未接近真相。就连木女王也割舍不下传统道德观念,对这些大问题敬而远之。剜刀却不一样,他决心找到答案。这些实验室里拷问的是自然本身。 铁先生走进一间一百码宽的大厅,大厅屋顶由数十根石柱支撑。四面都有漆黑的隔间,用下面装有小轮的石板分隔墙隔断。这个巨大的洞窟可以像迷宫一样,任意隔成各种形状。剜刀曾经就各种能够保持思维能力的共生体形态作过实验。在他之前的无数世纪,能作出有效思考的共生体只有几种形态:最自然的小群、警戒线以及执行勤务时采取的其他布局。剜刀新创了十几种:星状、双环、网格。大多数没什么用处,只会搅乱人的头脑。比如星状布局下,只有一个成员能听到其他全部成员的思想声,其他组件则只能听到这一个成员。所有思想都要先集中到枢纽成员,再由它分发。枢纽成员自身又没什么头脑,别的组件传递给它的信息大多被曲解了,经过曲解的信息又由它传递给其他成员。结果是颠三倒四、乌七八糟。自然,这一实验结果已对外公布了。 至少还有一种共生形态秘而不宜,其成效是惊人的。剜刀将八个共生体安排在这个房间里,用隔墙将各共生体与其他人隔断,再从每个组合中抽出一个成员,该成员可以跟三个组合中的相应成员联络。换句话说,他用八个组合组成了一个共生体。铁先生仍在继续这个实验。如果负责联络的成员们能够彼此包容、思维合一(这一点非常困难),形成的新组合便将比警戒线共生体聪明得多。就大多数方面而言,得到的大型组合远不如自然小群聪明,时不时却能进发出天才的灵光一闪。主子远赴长湖共和国前,曾吩咐改建城堡主厅,使议事会能够以这种形态召开。铁先生没这么做。有点过于危险了,他对下属的统御远不及剜刀彻底…… 不要紧。还有别的、更加重大的项目。前面的几间房子才是运动的心脏所在。铁先生的自我意识、他的灵魂便诞生在那些房间里,剜刀创造的最优秀的组合全部都是在那里诞生的。最近五年时间,铁先生继承了剜刀的传统……并加以改进。 他穿过将各个套间联在一起的大厅,每个套间门上用黄金嵌着号牌。每到一扇门前,他都要打开门,伸进一两个成员。手下早把上一个十天的报告留在房里,铁先生飞快浏览一遍,鼻子从屋里向内延伸的包间朝外一探,看看下面的实验品。包间衬了吸音被,遮挡得很好,可以尽情观察,不必担心被实验品发现。 以铁先生看来,剜刀最大的弱点是一心想创造出超级组合。主子太自信了,他相信这方面的任何成就都可以运用到他自己身上。铁先生则不抱什么幻想,这方面他比主子强。老师被自己的创造物超过是很常见的事,不管这些创造物是学生、养子,或是自己后代成为其中组件的共生体。他,铁先生,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当然,主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超越了。 铁先生的目的是创造出在某个特定方面别具天才的组合——其他方面则有缺陷,任人摆布。主子不在,他趁机放手大干,上马一系列实验项目。铁先生从基础做起,不理会共生体,而是从组合成共生体的一个个组件着手,研究其血缘关系。他的爪牙或买或偷,弄来许多有潜质的幼崽。铁先生的方法与剜刀不同,没有把这些幼崽融入天性相近的已存共生体,而是从头打造全新的组合。他的纯粹由幼崽组成的共生体不存在过去的记忆,也没有残存的灵魂,铁先生能够从一开始便全盘控制。 幼崽们没来得及成为成年共生体意识的一部分,还没有融入成年共生体,便被活生生地剥离出来,脱离了它们的养育者。很自然,这类组合大多迅速夭折。成活下来的共生体从零开始接受语言、书写训练,所有输入它们头脑的知识都在铁先生一手控制之中。 铁先生在标着三十三号的门前停住脚步:这个实验品名叫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数学方面的天才。这个领域的实验对象当然不止他一个,但迄今为止,该实验品是最成功的。铁先生的手下在搜遍剔割运动参与者之后,又扩大了搜查范围。全世界最著名的数学家就居住在长湖共和国,此人正准备繁殖裂变。她有几只幼崽,是和一个同具数学天才的情人生下的。铁先生把那批幼崽弄到了手。这些幼崽正好可以跟他手里现有的几只匹配,铁先生于是决定制造一个八位一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个产品将具有无可比拟的数学天才。 铁先生示意警卫遮住火炬。他打开三十三号房间的门,轻手轻脚将一个组件伸进里面的包间。他谨慎地不让那个成员的前部震膜发出声音,悄悄向下望去。天光很暗,但仍能看见幼崽们挤在一块儿蜷着……和它的新朋友——外星蝗螂——拥在一起。天大的好运呵,他只能这么说。长期操劳,无微不至,潜心研究者终于撞上了大运。铁先生手里有两个难题:第一个已经一年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情况越来越糟,和其他完全由新生儿组成的共生体一样,渐渐进入自闭状态;第二个难题就是异形:这是一个巨大威胁、一个无法揣测的谜团,同时又是无比巨大的机会。怎么才能跟它交流?没有交流,控制就无从提起。 到头来单独一次误打误撞碰上的好运、一次仆从的无能,两个问题大有可能同时迎刃而解。铁先生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阴暗,可以见到睡在一堆堆幼崽下的那个异形。刚刚听到把这个东西送进了实验对象的房间时,铁先生愤怒欲狂。犯下这个弥天大错的仆人被废成自痴,重新循环,废物利用。没想到几天之后,实验对象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表现得越来越有生气,幼崽组件比断奶以后任何时候更加活跃。至于异形,通过解剖其他异形的尸体、观察这个异形的行为,不久便得出结论:外星螳螂并不结成共生体。铁先生到手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异形。 异形在睡梦中动弹了一下,发出一声频率很低的口腔音——他发不出任何别的声音。幼患们也动了动,随着异形的动作挪了挪身子。它们也在熟睡,彼此含含糊糊地思想着,调门语音酷似异形的声音——这就是最妙的收获:实验对象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在学习异形的语言。对这个新生儿组成的共生体来说,这种对话和成员之间的内部对话没什么两样,它显然觉得这个螳螂新朋友比包间里的指导教师有意思得多。剜刀因子断言这是身体接触的缘故,幼崽们把异形当成了父母亲的某种替代物,尽管那东西连一丁点思想声都没有。 原因是什么无关紧要。铁先生的另一个组件也把脑袋伸到包间外,他静静地站着,两个成员之间全无对话。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幼崽味、螳螂的汗味。眼前这两个东西是剔割运动最可贵的珍宝,运动的命运全赖于此,其价值还不止于此。到了现在,铁先生已经明白飞船不是入侵舰队的一部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外星人更近于仓促出逃的难民。剔割运动遍布全球的谍报人员,从没有接获任何其他飞船降落的消息。 和异形交手是一场险胜。它们只有一件武器,却几乎歼灭了整整一个团。只要落到适当的共生体嘴里,这种武器足以挫败一支大军。他毫不怀疑,飞船里还有威力更大的杀人机器,而且完好无损,还能使用。耐心等待,静观成果,铁先生想。让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好好学吧,这批幼崽将发现可以控制异形的手段。最后的战利品——是整个世界。 第十四章 妈妈过去老说,什么什么事好玩极了,“比一大堆小狗崽还逗”。杰弗里·奥尔森多从来没有同时拥有一只以上宠物,而且,只有一次,他得到了一只小狗当宠物。可是现在,他明白妈妈过去为什么会那么说了。打从一开头,在他又累又害怕的第一天,他便迷上了这八只小狗狗。它们对他同样着迷,一拥而上,拽他的衣服,扯开他的鞋带,趴在他膝头,或者在他身旁跑来跑去。总有三四只专心盯着他。它们的眼睛有的是揭色,有的粉红色,跟小小的脑袋相比显得大极了。小狗狗从第一天起就开始学他的声音,比斯特劳姆主星上的学舌鸟厉害多了,随便他说什么,它们马上就能学出来,以后还能不断重复。有时他会哭,狗狗们也伴着他哭起来,紧紧挤在他身旁。 还有些别的狗,大狗,穿着衣服,走进墙上高处的包间,把吃的放下来,时时发出奇怪的声音。吃的东西糟透了,杰弗里大喊大叫时,大狗们没什么反应,也不学他说话。 两天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星期。杰弗里把房间里的东西翻了个遍。这儿其实算不上什么地牢,比地牢大多了。再说,谁听说囚犯有宠物呢?他知道这里不是文明世界,不是斯特劳姆文明圈的一部分,说不定连寰宇文明网都没上。如果妈妈爸爸、还有约翰娜不在的话,很可能没人能教这些狗说萨姆诺什克语。现在全看杰弗里的了,他要教它们,找到自个儿的家人……现在,只要穿白衣服的狗出现在房间高处角落的包间里,杰弗里便会扯开嗓门问它们问题。用处不大,衣服上带红杠杠的大狗没作出什么回应。但小狗们有反应!它们跟着杰弗里一块儿大喊大叫,有时候学他的话,还有的时候则胡说八道一气。 杰弗里没过多久就明白了,这一群小狗全都是由一个头脑指挥的。围着他跑来跑去时,总有几只蹲在稍远处,漂亮的长脖子这边一转,那边一转,跑动的小狗似乎对蹲坐的小狗看到了什么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要有一只小狗提醒其他各只,他就别想在背后藏起什么东西。有一段时间他还以为是因为小狗们彼此报告对方自己看到的情况,其实还不止于此——他看到它们怎么解开他的鞋带,怎么画图画:一群脑袋、嘴巴和脚爪配合得天衣无缝,像一个人的双手十指。杰弗里并没有一下子推想出来,但一段时日之后,他已经把所有这些小狗看作一个单独的好朋友。同时,他注意到小狗开始把他说过的字句混合起来——有时居然能表达出新的意思。 “我你玩。”这些字眼拼合得很不像话,但杰弗里马上便和小狗绕着家具追来追去捉迷藏,疯玩一气。 “我你画。”四面墙壁下缘排满石板,这是一种显示装置,杰弗里以前从来没见过:脏、不精确、删除不干净、无法储存。杰弗里好喜欢。他的脸上手上——还有大多数小狗的嘴唇上——沾满粉笔灰。他们给对方画像,自己画自己。小狗的画不如杰弗里清楚,画的狗崽全是大脑袋、大爪爪,身子紧紧挤成一团。他画杰弗里时总把两只手画得很大,每根指头都画得非常仔细。 杰弗里画自己的爸爸妈妈和约翰娜,尽力使狗崽们明白他的意思。 照在墙壁上的阳光一天爬得比一天高,有时候房间里全是黑的。至少每天一次,有其他狗群来跟小狗们说话。这是极少的几件事,能让小家伙们暂时离开杰弗里。小狗们蹲坐在包间下,对上面的成年者叽叽喳喳、哇啦哇啦。这是上课!上面的老师会挂出一幅幅卷轴让他看,等他在上面做完记号再收上去。 杰弗里一声不吭坐在一旁看着别人上课。他不太坐得住,但现在已经不再对老师们大喊大叫了。只要再过一点点时间,他就可以和小狗交谈了。再过一点点时间,小狗们便会帮他找到妈妈爸爸和约翰娜。 有时,恐怖和痛苦并不是最有力的手段,只要骗术奏效,欺骗才是最佳方法,而且所费最少。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螳螂话一熟练,铁先生便让他告诉杰弗里那个“悲剧”:他的父母及其同父母血亲已经死了。剜刀残体反对这种做法,但铁先生希望以最快速度彻底控制异形。 现在看来,剜刀残体可能是对的:他至少应当给异形留下一点盼头,告诉他他的同父母血亲也许还活着。铁先生严肃地看着实验对象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我们怎么才能帮助他?” 年幼的共生体信赖地仰头望着他:“知道父母和姐姐死了以后,杰弗里非常难过。”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现在的话里用了不少螳螂词汇:姐姐,而不是血亲。“他不怎么吃东西,也不想玩。他这个样子,我真难过。” 铁先生始终注意着房间另一头的包间。剜刀残体就在那个包间里。那东西没怎么隐藏,不过它的脸多数背着烛火。它的见识还是那么了不起,它的目光还是跟过去一样凌厉。过去主子治下,一个错误便意味着裂体之灾,有时还会更糟。怕就怕吧!这一把赌注之大前所未有,如果哽在铁先生喉头的惧意有助于取得成功,那他欢迎这种惧意。他的目光从那包间移开,几张脸全都挂上怜悯的表情,对可怜的杰弗里的遭遇深感同情:“你一定要让它——他——明白过来,他的父母和姐姐已经是人死不能复生,但我们知道害死他们的是谁,我们正竭尽全力抵挡那些杀人者的进攻。告诉他我们的处境是多么艰难。木城这个王国已经发展了几百年,打起来我们不是对手,所以需要他尽全力协助我们。请他教我们使用他父母的飞船。” 幼年共生体低下一只脑袋:“我知道,我会尽力劝说他,可是……”靠着杰弗里的三只成员发出呜噜呜咯的低音。螳螂垂着脑袋坐着,两只长着触须的前爪捂在眼睛上。这东西像这样已经好几天了,越来越自闭。听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话,它使劲摇头,发出几个尖音,比它平时的声音调子高一些。 “杰弗里说他不懂怎么操作飞船,他只是个小……”共生体寻找着合适的词儿, “……他还非常非常小,知道吧,跟我一样。” 铁先生点点头,表示明白。异形是孤生个体,单独的幼小个体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即使如此也是够怪诞的,这些生物每一个都存在纯幼崽阶段,每一个都像铁先生所实验的纯幼崽组合。父母的知识通过类似组合内部对话的方式传递给幼崽。难怪这东西这么容易上当,但目前这种情形,对急于研究飞船的铁先生来说,真是太不方便了。“可他总能给我们作点解说吧。” 螳螂又是一阵呜噜。铁先生觉得自己应该学学这种语言,那种声音很容易模仿:这帮可怜虫居然用嘴巴说话,就像鸟和林子里什么虫子一样。目前他只得依赖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这种安排现在还行,这个幼患组合百分之百信任他。这是另一桩误打误撞碰上的好运。最近几次实验中,铁先生摒弃了过去剜刀恩威并用的方式,尝试采取“爱”的手法,后者也许有一线希望,能够发挥远胜于前者的作用。他的运气真是太好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正好属于用爱的手段影响的实验对象,连他的指导教师都避免采用严厉申斥的教学方法。随便他说什么,这个组合都会相信……铁先生希望,通过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影响,螳螂也会对他言听计从。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接着翻译,“还有一件事,他从前也跟我说过。杰弗里知道怎么唤醒飞船上冬眠的儿童。”——这个词的意思是“幼崽组合”——“您好像吃了一惊,铁大人?” 虽然现在已经不再担心大批外星怪物蜂拥而至,但铁先生一点儿也不希望周围再来百八十个异形跑来跑去。“哦,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容易唤醒……不过咱们现在不能马上唤醒他们,寻找杰弗里能吃的东西已经很困难了。”这话是真的,这东西挑食得厉害。“我觉得现在还养不起更多和杰弗里一样的外星人。” 又一阵呜噜,杰弗里发出更多尖音。总算开口翻译了,“大人,还有一件事。杰弗里觉得可以用飞船的超波装置向他父母亲的同类求援。” 剜刀残体猛地一震,从阴影里露出头来。两只脑袋向下盯着螳螂,其他的则大有深意地望着铁先生。铁先生镇定自若,至少他总应当比这么一个残体冷静些吧。“这个主意倒可以好好捉摸捉摸,也许你应该多跟杰弗里谈谈这件事。我们在尝试之前一定要有把握才行,干万不能损坏飞船。”这个理由有点讲不太通,他瞄见那个残体撇了撇一张嘴巴。 他一面说,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同时翻译。杰弗里几乎立即便有了反应。 “噢,没事的。他说的是一种特别信号。杰弗里说,飞船一直在发出讯号……它自己自动发信……从一着陆就开始,从来没停过。” 铁先生想的是:如此致命的威胁,却以如此天真无邪的语气说出——这种事他从来没遇见过。 他们开始放阿姆迪和杰弗里出门玩。开始时阿姆迪很怕出门,也不习惯穿衣服。他的一生——四年时间——全都生活在那个大房间里。他读过许多有关外面世界的书,也非常好奇,同时有点害怕。可那个人类小孩似乎很想出去玩。他一天比一天自闭,哭声也越来越轻。哭的原因大多是为了父母和姐姐,但有时却是因为自己被深深关在地下而哭。 阿姆迪把这些情况告诉了铁大人,现在他们儿乎每天都可以出门玩一阵子。至少,可以在一个内院里玩。最初杰弗里只是呆呆坐着,什么都不看。可阿姆迪发现自己非常喜爱户外玩乐,每次都会硬拉着他的朋友玩一会儿。 肩负老师和警卫责任的共生体们站在角落处逐渐变成黄色的苔鲜上,注视着两人。阿姆迪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捉弄他们,最后带得杰弗里也爱上了这种游戏。关在房间里时他们从不知道这种事这么好玩,那时来人只待在包间里,并没有真正进入房间。成年人接近杰弗里时大多非常紧张不安。那个男孩比站立的普通共生体几乎高出一半。只要他走近,一般共生体都会紧紧缩成一团,悄悄溜远。他们不喜欢仰视他。这种事儿真傻,阿姆迪想。杰弗里长得太高了,瘦骨伶仃,随时都会一跤绊倒的样子。他跑起来时好像把最大力气都用在防止摔跤上了,而且做得总不大成功。所以最初几天里,阿姆迪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捉迷藏。只要轮到他追人,他总要想方设法追得杰弗里直直奔向样子最一本正经的白衣侍从。成功的话,就能演化成三方追逐,阿姆迪追赶杰弗里,白衣侍从则四面狂奔,躲开他们俩。 有时候,他很为那些警卫生白衣侍从觉得可惜。大人们太拘谨了。有个能够挨近身边、甚至能够触摸的朋友真是太好了,他们竟然不知道其中的乐趣。 现在,一天里大多数时间都是夜晚,只有正午前后几小时能看见太阳。没有太阳时只有些微光,微光把星光和极光都比得看不见了。但光线还是太弱,辨不清颜色。虽说阿姆迪一生都待在户内,但他能够以几何学解释这种现象,也喜欢观察光线的变化。杰弗里不大喜欢黑暗的冬季——直到瑞雪初降的那一天。 阿姆迪得到了自己的第一套衣裳。铁先生还让人为人类男孩特制了几身衣服,很大,鼓鼓囊囊的,把他的整个身体都裹了起来,让他暖暖和和的,比长了一身好毛皮还暖和。 院子的一边积雪只有六吋深,但其他地方雪堆得高过阿姆迪的头。墙上插着带风罩的火炬,映得积雪一片金红。阿姆迪知道雪——但以前从没见过。他喜欢把雪刨起来,溅到某个组件的外套上。他看哪看哪,竭力不让自己呼出的热气融化雪片。六角形的小雪片最气人不过,稍一凑近便消失在他的眼前。 捉迷藏现在一点儿也不好玩了。人类小孩可以跑过积雪,阿姆迪却只能被抛在后头,在白茫茫一片中挣扎。人类孩子还可以做许多别的奇妙的事儿,他可以把雪团成球,扔出去。警卫们对这种事非常生气,尤其是当杰弗里打中几个组件的时候。他还是头一次看见他们发火呢。 阿姆迪在风把雪刮掉的院子那一侧奔跑,躲闪着雪球。他很生气。人类的两只手太淘气了,真可恶。他多想自己也有一双那样的手呀——来他四双!他的组件分成三簇,兜了个圈子,猛地扑向人类小孩。杰弗里飞快撤向深雪处,可是太晚了。阿姆迪同时撞在他几处地方,两腿人一跤跌倒在雪堆里。两人嬉闹着扭打在一起,阿姆迪四下撕咬的上下颌和爪子对抗杰弗里的双手双脚。阿姆迪占了上风。乱抛雪球的人类小孩这下要付出代价了:大团大团积雪塞进他的领口。 有时候他们俩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天空。一坐好长时间,屁股和爪子都蹲麻了。两人坐在最大一个雪堆后,雪堆挡住火炬光,可以清楚地了望天光。 阿姆迪最初对极光很感兴趣,连他的有些老师都觉得这种现象挺有意思的。他们告诉他,这里是全世界看极光的几个最佳地点之一。有时候极光非常黯淡,连雪地上反射的火炬光都能把它衬没了;还有的时候,极光伸展在整个苍穹,从天际直伸到另一边天际,绿色的光,边缘一圈若隐若现的粉红,在天空中蜿蜒游动,像被和风吹皱的湖水。 他和杰弗里已经可以自如地交谈了,不过只能用杰弗里的语言。共生体成员内部对话的音有很多人类发不出来,就连阿姆迪的名字他也只能含含糊糊说个大概。而阿姆迪的萨姆诺什克语却已经很不错了。这样挺好,两人有一种秘密语言。 杰弗里对极光没多大兴趣:“我们在老家看得多了。其实就是一种光,来自——”他说了个新词儿,看了看阿姆迪。人类真怪,一个时间只能看一个地方,所以他的眼睛和头总是不停地动。“知道吧,就是大家在上面制造东西的地方。我估计是废气和排放物泄漏了,阳光再照在上面,变成了——”听不明白。 “大家在上面制造东西的地方?”在天上?阿姆迪有个星球仪,世界的大小方位他知道。如果极光是太阳的反光,那它比地面一定高出好几百哩!阿姆迪把一个后背朝杰弗里身上一靠,吹出一声惊叹的口哨,非常像人类。他的地理不如几何好,可有些事情他仍然知道,“我们共生体不在天上工作,杰弗里,我们连飞船都没有。” “嗯,你们没有,这倒是真的……那我也说不明白那种东西是什么。不过我不喜欢它,把星星都挡住了。”星星的事阿姆迪全都知道,杰弗里告诉过他。杰弗里爸爸妈妈的朋友就住在天空深处什么地方。 杰弗里沉默了几分钟,不再看天了。阿姆迪挤近了些,仰望天空不断变幻的极光。他们身后的雪堆顶上被风刮得尖尖的,映着火炬黄色的火光。阿姆迪猜出朋友心里在想什么,“从飞船上搬下来的通讯器,真的可以让人来救你吗?” 杰弗里猛地一拍地面:“不行!我告诉过你,那些东西只是无线电步话机。我想我可以修好,可有什么用处?超波通讯器在飞船上,太大,搬不动。我真搞不懂铁先生,为什么不让我上船……知道吗?我都八岁了。我能弄明白怎么用超波通讯器。我见过妈妈从前怎么调试,在……之前。”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和刚才一样,陷入绝望的沉默。 阿姆迪一只头蹭蹭杰弗里的肩膀,他觉得自己明白铁先生的用意。这个想法以前他没告诉杰弗里:“我猜,他是怕你一上飞船就飞走了,扔下我们不管。” “真是傻念头!我决不会离开你们。再说,飞船非常难操纵,设计时根本没打算让它在星球上着陆。” 杰弗里说的话奇怪透了。有时候阿姆迪听不懂,可有的时候,那些话就是怪嘛。人类当真有从来不着陆的飞船?那,他们打算去哪儿?阿姆迪几乎可以感觉到新观念在自己头脑中咔嗒咔嗒拼合起来。铁先生的星球仪代表的不是世界的全部.仅仅是大宇宙中非常非常小的一个部分。 “我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们不管,可你要明白,铁先生很担心呀。没有我他连跟你说话都办不到。咱们应该让他看看,我们是信得过的。” “我想是吧。” “如果我们俩能把无线电修好,肯定会让他信任我们。我知道,我那些老师们没琢磨出个名堂来。还有一台步话机在铁先生手里,我想他也没弄明白。” “说得对。如果我们能修好一台……” 当天下午,警卫们大松一口气。两个他们负责照看的小鬼提前从寒风中回屋去了。警卫们对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一点儿没起疑心。 铁先生的私人套房原来是主子的,和城堡的会议厅很不一样。其中每一个房间都很小,除非交配,否则只能容下一个共生体。套房本身并不小,有五间房,还没算上卫生间。但除了图书室,其他房间没有一个超出十五平方英尺,低矮的天花板还不到五英尺,也没有接待访客的偏间。与套房一墙之隔是两个门厅,仆人们便等在那里,听候差遣。餐室、卧室和卫生间各有小窗,大小仅够发布命令、传递食物饮料,或者送进衣物。 套房大门外有三名士兵把守。还有,主子当然决不会住在只有一个出口的居处。铁先生已经发现的便有八个暗道,卧室里就有三个。暗道门只有从里面才能打开,通向剜刀在城堡高墙内修建的重重迷宫。没有人对城堡这个迷宫了如指掌,连主子都没这个本事。自从剜刀离开,铁先生已经命人部分改建了城堡,尤其是从他的套房通向外面的各条通道。 套房简直像个要塞,几乎无法攻陷。即使城堡失守,套房里贮备的食品也足以支撑半年。通风系统由一个纵横交错的管道网构成,复杂程度不亚于主子的暗道。但就算这样,铁先生仍然不觉得百分之百安全。也许暗道不止八条,甚至可能会有某条没有发现的暗道,可以从外面开启。这种可能性是永远存在的。 不用说,性生活根本不予考虑,无论是这里还是别的任何地方。除了组合内部成员交配,铁先生允许自己尝试的惟一的性生活是与白痴似的单体交礴——这也是他进行的种种实验的一部分。让自己丧失头脑,与他人混杂在一起实在太危险了。 晚餐后,铁先生踱进图书室,身心松弛地在书桌周围坐下。两个组件啜着白兰地,另一个吸着南方烟草。这是享乐,但也同样经过精确计算。铁先生知道应该让哪一个组件享受哪一种恶习,其结果才能把自己的想像力发挥到极致。 ……他渐渐意识到,在目前这场游戏中,想像力至少与分析判断的智力同样重要。他环绕的桌上堆满地图、南方发来的情况报告、内务安全备忘录,像嵌在座子里的象牙饰品一样安放在大堆丝纸中的,是那个外星无线电。从飞船上取回了两个这种东西。铁先生把这玩意儿拿起来,一只鼻子滑过它光滑的弧形表面。只有用于乐器或木雕的最好的木料才能加工到这么精美的地步。那个螳螂居然声称这东西是用来对话的,相距几十英里也能听见,传送声音的速度快得像一束光。如果真是这样……铁先生想,只要用上这种工具,过去不知多少输掉的战役都可以打赢,还可以实现无数次征服。如果能学会制造远距离说话工具……四散分布在大陆各地的运动成员就将实现天涯比邻,近得就像铁先生套房外的卫兵。全世界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抵挡他们。 铁先生拿起木城传来的最新情报。在许多方面,木女王的人和他们那个螳螂打交道时取得的进展比铁先生这里大。他们那里的螳螂显然岁数更大,差不多算得上一个成年人了。更重要的是,他们手里还有一个神奇的图书馆,可以像对待活物一样详加盘问。这种数据机本来还有三个,铁先生的白衣侍从在飞船附近找到了,可惜全都烧坏了。杰弗里认为飞船的处理器也近于数据机,“只不过笨头笨脑的”——阿姆迪只能翻译到这个地步,什么玩意儿嘛。但到现在为止,那些处理器都用不上。 有了数据机,木女王手下有好几个人已经学会了螳螂话。他们一天之内学到的外星知识比铁先生的人十天时间学到的还多。当然,他们万万想不到,所有重要资料全都不差毫厘传到了秘岛……目前这个阶段他将任由他们留着自己的玩具好好摆弄,还有那个螳螂。他们发现的有些东西如果换了铁先生,说不定会不加留意忽略过去。但即使这样,他还是暗恨自己时运不济。 铁先生翻阅着报告……太好了。木城的异形仍然拒绝合作。突然间,他的笑意渐渐展开,化作一阵大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个东西对共生体的称呼。报告竭尽全力拼出那个词,做得却不太好。没什么,译出来应该是“爪”、“尖爪”。那只螳螂对战士们戴在前爪的铁爪尖有一种特别的恐惧。铁先生舔着自己精心修剪过的爪子,陷入沉思。有意思呀。爪子是一种很有威力的武器,同时又是人的组成部分。爪尖是人的机械延伸物,更具恫吓力。剽悍的战士所组成的精兵就应当起个这种名字……只有精兵才配,不是所有共生体都能用这种称呼。唉,共生体这个种族也包括了弱者、软心肠、天真汉……当然,也有像铁先生和剜刀这样的强者。螳螂竟然挑了“尖爪”这个名字,代指共生体。这说明螳螂的什么心理?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铁先生从书桌前踱开,凝视着图书室四壁的风景画,画的是从城堡几处高塔俯瞰四野所见的景象。图画后面衬着云母、石英和纤维组成的画垫。立在画前,思想发出模糊的回音,仿佛正站在石砌的空旷处向远方隙望。城堡里只有极少几处做到了将视觉与听觉效果结合起来,这里是其中效果最突出的。铁先生观画时能感觉到自己逐渐放松下来。一时间,他的思绪漫无边际,想像力无拘无束地四处游荡。 尖爪。我喜欢这个名字。如果它真正代表了异形的想法,那么,自己的种族取这个名字最合适不过了。他那些猥猥琐琐的顾问至今仍在来自群星的飞船前战栗不已,有时甚至剜刀残体也是如此。那艘船的确威力无比,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赶得上,这一点确然无疑。但第一阵恐慌过去之后,铁先生意识到外星人并不具备超人的天赋。他们只是发展水平较高,超出了他的世界现有的科技水平。当然,大家目前对外星文明还一无所知,也许外星人有能力把这个世界化为灰烬。但铁先生见到的越多,便越意识到异形从本质上说来比共生体低级得多。整整一个种族,完全由有智力的单体组成。真是怪胎。他们每个人肯定都有一个无知无识的阶段,和完全由新生儿组成的共生体一样。记忆只能通过语言文字的手段传递,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单独成长、衰老,甚至死亡。铁先生不禁打了个哆嗦。 一开始是误解和恐惧,但是到了现在,铁先生已经懂了许多。最近三个十天里,他一直在盘算如何利用飞船统治全球。螳螂说飞船在向其他螳螂发信号,这个消息把他的许多手下吓得魂飞魄散。这就是说,或早或迟,还会有其他飞船到达这里。统治世界不再现实了……应该把目标设得更高远一点,连主子都从不敢想像这样远大的目标。只要没有技术优势,螳螂简直一无是处,不堪一击。征服他们应该不是难事。就连他们自己看来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尖爪,那个东西这样称呼我们。那就尖爪好了。总有一天,尖爪族将阔步星际,统治太空。 但实现这个目标之前还要度过漫长的岁月,这期间生活将极端危险。他们就像一只初生的幼崽,可能前程远大,但只要轻轻一击,就能把远大前程扼杀在摇篮里。剔割运动的生存——整个世界的生存——全都要依赖超人的智慧、想像力、控制力和不择手段的背叛。幸好这些方面是铁先生的强项。 摇曳的烛光下,铁先生梦想着……智慧、想像力、控制力和不择手段的背叛,运用得当的话……可以诱使异形将铁先生的对手全部消灭……再骗得他们在铁先生利爪下敞露出喉管?太大胆了,简直不可理喻,但说不定能找到办法。杰弗里声称他能操作飞船的信号机器。就靠他一个人?铁先生很怀疑。这个异形已经完全上了他的当,随他摆布,但他并不是特别能干。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就不同了。他的优良血统带来的天赋已经初露头角,而且经过老师的长期灌输,头脑中已经形成了忠心耿耿和自我牺牲的观念,问题是他有点……有点太顽皮了。他的服从并没有那股斩钉截铁的劲儿,那种劲儿只有恐惧才能训练出来。不过没关系。作为工具,他大有用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懂得杰弗里的心思,好像比螳螂更了解异形制品。 风险一定得冒。他会批准那两个上飞船。他们会传出他授意的信息,取代飞船的求救信号。第一条信息应该说什么?就字句而论,这些话肯定是有史以来任何共生体说出口的所有话中最重要、最危险的。 三百码之外,在实验室一侧的地下,一个男孩和一个幼年共生体出乎意料地碰上了好运气:一扇没有上锁的门,一个摆弄杰弗里的通讯器的机会。 步话机比一般对讲机更加复杂,它是医院和野外考察用的,既可以语音对话,又可以远程控制其他装置。经过一系列实验和错误,两人渐渐明确了修复方向。 杰弗里 · 奥尔森多指着步话机一侧的几个数字:“我觉得,这些数字表示我们的步话机发现了其他步话机。”他紧张地望望门口,有些东西告诉他他们真的不该来这个地方。 “这些数字和铁先生拿走的那一部上是一个类型。”阿姆迪道,他的头全部冲着步话机,没有一个朝门口看。 “我敢说,如果我们按下这里,我们说的话就会从他的步话机里传出来。这样他就明白咱俩能帮上忙了……咱们怎么办?” 阿姆迪的三个组件在房间里来回乱跑,跟小狗一样,无法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对话上。杰弗里现在已经知道,这跟人类想问题时看看别的地方、哼哼小曲是一回事。他看东西时视线是什么角度也代表某种人类的表情,这时他的表情相当于满脸顽皮的笑容。“我觉得应该吓他一跳。老是那么正儿八经的。” “对呀。”铁先生真的太严肃了。但话说回来,大人都这样。这里的大人让他联想起超限实验室里岁数比较大的科学家。 阿姆迪一把抢过步话机,做了个相当于“瞧我的好了”的鬼脸。他鼻子一摁“通话”键,冲着麦克风发出一声长长的、曲里拐弯的吠叫,听上去只约略有点像共生体说话的声音。阿姆迪的一个成员凑在杰弗里耳边替他翻译。人类小孩用尽全力还是憋不住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套房里,铁先生计划着,盘算着,不禁飘飘然起来。在烟草和自兰地的刺激下,他的想像力活跃非凡,各种可能出现的前景纷至沓来,出现在他眼前。他把身体深深窝在天鹅绒软垫里,享受着巢穴的安全与舒适。残烛摇红,昏黄的光照在风景壁画上,在明亮光滑的家具上闪亮。对太空里的外星人编造个什么样的故事,他基本上已经有了一个腹稿…… 书桌上的动静开始时很轻微,湮没在他的美梦中。几乎全是低频声,但还有一丝泛音,超出了思想的音域,好像另外一个头脑把自己的思想声挤了一缕进来。声音确实存在,越来越响。有人在我房间里!这个念头直插心窝,像剜刀的利刃。铁先生被香烟美酒麻痹了的组件吓得一阵抽搐。 一片狂乱中传出一个声音,有点变调,音色和共生体平常说话大不一样。这个声音颤抖着,尖里尖气,呼唤着他。“铁大人!你好啊。我是全部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我是万能的上帝!” 铁大人的一部分已经奔出大门,眼睛暴凸瞪着门厅里的警卫。有士兵在场,他稍稍镇定了些,与此同时,窘迫之情寒冰一样注满全身。太蠢了!他朝自己书桌探出一只脑袋,打量那个外星装置。同音到处都是,但声音是从那个远距离说话工具里传出的……现在没有共生体的声音了,只剩下那一道又高又尖的声音,里头不含思想,却在思想声的音域震颤不已。等等。所有声音后面,又低又轻……一种咳嗽似的呜噜声,他辨得出这个声音,这是螳螂的笑声。 铁先生极少因为愤怒失去自控。可是……这个东西应该是他的工具,而不是他的主子。听着步话机里的笑声,想起里面刚才传来的是什么话……铁先生只觉黑色的血液涌上一只只组件胸口。他想都没想,掉转身来,把那个通讯器一把摔在地下。通讯器当场寂然无声。他怒视着列成一行立正站在门厅里的警卫,他们的思想声几不可闻,已经被恐惧窒息了。 有人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铁先生在阿姆迪和杰弗里成功修复步话机的第二天见了他们。他们总算让他信服了。大家出发前往大陆。杰弗里终于有机会亲自发出求援信号了。 铁先生比平时更加严肃。他反复强调,说求得援助、抵抗木城的又一次进攻是多么重要。阿姆迪的淘气行为好像一点儿也没让他生气。杰弗里悄悄松了一口气。要是放在自己家里,为这种事爸爸非扒他一层皮不可。看来阿姆迪是对的。铁先生很严肃,因为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他们面临的危险太大。其实在心底里,他是个最好不过的大好人。 密级:0 当前接收方:中转三号收发站,收于中转系统 语言路径:火语—云符—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火语和云符是飞跃上界的贸易语言,本译解仅传达出基本含义] 发自:火云星云,调停集团[飞跃上界的一个军事(?)组织。已知存在时间:大于100年] 主题:表示关注的原因 摘要:三个存在于单一星系的文明形式显然已被毁灭 关键词:跨星际的大规模灾难,星际大战?斯特劳姆文明圈变种天人 发往: 追踪战争兴趣组 危机新闻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后第53.57天 信息内文: 近来,一个默默无闻的文明宣称,它已经在超限界创造了一个新的天人,紧接着,该文明便“暂时”脱离了震宇文明网。从那时起,危机新闻组里大约发布了一百万条有关该事件的信息,其中大量信息估计出现了一个二级变种,但在前“斯特劳姆文明圈”之外,还没有证据显示二级变种的存在。 调停集团长于处理协议争端,因此,我们的业务不涉及自然生成的种族,也与危机新闻组感兴趣的方面不同。但这种情况也许很快将发生变化:六十五小时以前,我们注意到飞跃上界靠近斯特劳姆文明圈的三个孤立的文明显然已遭毁灭。其中两个是以直面宇宙为信仰的宗教文明,另一个则是以制造为业的文明体系。它们与寰宇文明网的主干链接均通过斯特劳姆文明圈。因此,斯特劳姆掉网后,它们也与文明网中断了联络,只偶尔通过我们进行脉冲接触。 我们三次派遣飞船前往这些文明进行探查,信号勘侧显示出宽频信号交流的迹象,不像本地网络信息流动,更近于神经中枢控制信号。控制飞船还注意到这些星球上新出现了好些超大型建筑。我们的飞船没有来得及发回详细信息便被摧毁。通过分析这些文明形式的背景,我们得出了结论:这不是飞升之后的正常现象。 观测结果显示,这是一次来自超限界的二级攻击(当然是秘密攻击)。最明显的攻击源便是斯特劳姆文明圈创造的新天人。我们在此呼吁,飞跃上界这个区域的所有文明务必高度戒备。我们这种大型文明当然无所畏惧,但威胁的确存在。 密级:0 当前接收方:中转三号收发站,收于中转系统 语言路径:火语—云符—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火语和云符是飞跃上界的贸易语言,本译解仅译出了基本含义] 发自:火云星云,调停集团[飞跃上界的一个军事(?)组织。已知存在时间:大于100年] 主题:提供新的服务项目 摘要:调停集团现提供网络中转服务 关键词:特惠费率,具备独立意识的译解程序,飞跃上界文明的理想通讯形式 发往: 通讯费用兴趣组 杂项管理组 日期: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后第61.00天 信息内文: 调停集团自豪地宣布,我们隆重推出一项接收—转发服务,本项目专门针对飞跃上界各站点的需求而设计(收费标准见文末)。充分代表上界科技水平的程序将为客户提供高质量的译解、转发服务。在银河的这一地区,上界文明形式时提供类似的通讯服务表示出兴趣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我们也意识到,这种工作是单调的,收入还不能抵消开支,但为了维护我们在此生存的飞跃界的各项协议,我们仍然挺身而出。详情附后,以8139语法顺序排列……[云符—特里斯克韦兰语翻译程序无法处理8139语法排列。] 密级:0 当前接收方:中转三号收发站,收于中转系统 语言路径:云符—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云符是飞跃上界的贸易语言,尽管译成口语表达形式,仍然只能传达出基本意义。] 发自:云中,超限冲突协调同盟 主题:生死攸关 摘要:调停集团遭斯特劳姆变种网络攻击,已被摧毁。呼吁:在危机过去之前,请使用中界中转手段! 关键词:网络攻击,星际大战,斯特劳姆变种 发往: 追踪战争兴趣组 危机新闻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后第61.12天 信息内文: 警告!自称调停集团的站点现已为斯特劳姆变种所控制。该集团近来宣称提供的通讯服务是一个致命陷阱。我们已经掌握了明确的证据,表明变种使用通过网络传播的智能包侵入、破坏了调停集团的防御措施,集团的极大部分显然已经为斯特劳姆天人直接控制。在首次攻击中未受影响的集团成员已被受控于天人的集团成员所摧毁。侦察飞船显示出几处星际冲突的迹象。 现在怎么办:如果最近一千秒内你收到任何来自“调停集团”的上界协议包,立即删除。如果这些智能包己被处理,处理站点及其相邻站点必须立即物理摧毁。我们知道,这些措施意味着许多太阳系的毁灭,但是请想一想,如果不采取这种手段,后果将会如何——你所遭受的是来自超限界的进攻。 如果你侥幸逃脱了最初的险境(此后三十多个小时),下面的措施将使你保持相时安全:不要接收任何飞跃上界协议包。至少应重新调整所有通讯路径,通过中界站点接收通讯流。译解路径也应先降至本地贸易语言,然后转发。 从长远观点来看,现在已经很清楚了,银河中我们所处的这一区域出现了一个极具威力的二级变种。在未来十三年中,我们相邻的所有发达文明都将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如果能够明确该变种的背景,我们也许可以发现它的弱点,采取可行的防御措施。所有二级变种都是变异的天人,它们的目的都是在飞跃上界建立共生结构,无一例外。但其起源则各不相同,具有极大区别。有些是现已不存在的天人所编造的不高明的取乐的手段,有些是刚刚实现飞升的天人制造的武器,却没有适当拆除。 目前这个威胁的直接源头有十分完备的文档记录:一个灵长人属种族不久前从飞跃中界爬升至上界,创立了斯特劳姆文明圈。我们趋于相信大量信息所提供的解释(……),即斯特劳姆主星的研究人员想取捷径实验某种对象,实验配方是一个源自早期的具有自启动能力的魔头。现提出一种猜测:很早以前某个时运不济的家伙把这个配方插在网上(或某个掉网失落的巨库中),并说明配方的一个个实施步骤,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从中获益。因此,我们对于任何有关灵长人属的消息均表示极大的兴趣。 第二天,阿姆迪踏上他幼小的生命中最长的一次旅途。裹在防风大衣里,他们驶下铺着鹅卵石的宽阔的大街,前往城堡下面的海峡。最前头的是铁先生,坐在一辆三头驮猪拉的四轮轿车里,穿着红条纹外套,威风凛凛。白衣侍卫驶在两旁,那个不爱讲话的泰娜瑟克特跟在最后。天上是阿姆迪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极光,加在一起比天空北面的满月还亮。两旁房屋的屋檐结着长长的垂冰,有的长得碰上了地面,极光照耀下,就像闪闪发光的绿白色石柱。 接着,大家上了船,划向海峡对面。浪涛拍打着船身,像大块大块冰凉的黑石头。 上岸后便是飞船山,高耸在前方,没有哪座城堡比得上。每一分钟都能看到新的景象,新的世界。 虽然大车有驮猪拉着,大家不用走路,但还是花了半个小时才爬上山头。阿姆迪四下张望,看着在脚下铺开、映照在极光下的风景,惊叹不已。杰弗里开头也跟他同样兴奋,可爬上山顶后,他不再东张西望了,转过身来,紧紧拥抱了一下他的朋友。真疼。 铁先生在飞船周围建起了一所大房子.屋里没有风,也暖和些。杰弗里站在舷梯下,仰头望着敞开的舱门里射出的光。阿姆迪感到他在轻轻颤抖。 “怎么,自己的飞船他还害怕?”泰娜瑟克特问道。 到了现在,杰弗里的大多数恐俱阿姆迪都能明白,他的绝望情绪阿姆迪也大多理解。如果铁先生被杀害了我会有什么感受?“不,他不是害怕。他想起了这儿发生的事。” 铁先生温和地说:“告诉他,我们可以下次再来。不一定非得今天进去。” 杰弗里摇摇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一定得去,一定要勇敢。”他慢慢踏上梯级,每走一步都要停下脚步,看阿姆迪是不是还在身边。小狗真是左右为难,既担心杰弗里,又恨不得一头冲进上面那个奇妙无比的神秘事物中。 终于,两人走进舱门,走进了怪异的两腿人的世界:明亮的蓝白色的光,空气跟城堡里一样温暖……无数奇形怪状的东西。两人走向大房间的尽里头,铁先生从门外探进几只脑袋,他的思想声回荡在他们四周,响极了。“阿姆迪,我已经让人在舱壁铺了吸音被,但就算这样也只能进去一个共生体,两个的回音太响了。” “知道了。”里面回音确实响,铁先生的思想声尖得异乎寻常。 “全靠你来保护你的朋友了。看见什么情况都要告诉我。”他退后一步,只有一个头还望着他俩。 “行行!我会的。”除了杰弗里,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需要他呢。 杰弗里静静走在盛着自己熟睡的朋友们的房间里,他不再哭泣,寂静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让他害怕。他好像拿不准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两只手轻轻抚过冬眠箱,看着里面的人。这么多朋友,阿姆迪心想,等着被别人唤醒。他们会是什么样儿? “舱壁是……我不记得有这些……”杰弗里道,伸手碰了碰铁先生挂上的吸音被。 “是为了让声音小一点。”阿姆迪回答道。他揪了揪悬下来的被沿,好奇地打量着背后的舱壁:绿墙,既像石头又像铁……还有一片片灰色的疙疙瘩瘩,“这是什么?” 杰弗里朝肩后一看:“噢,霉菌。越长越多,幸好铁先生把它盖起来了。”人类小孩走开了,阿姆迪又待了一会儿,伸出几个脑袋研究墙上那种东西。城堡里从来断不了霉菌这种事,别人老在清理。照阿姆迪看来,真是大惊小怪。他觉得霉菌挺有意思,能在最硬的石头上立住脚。这儿的霉菌更加奇特,有些小簇长得差不多有半吋高,一丛丛飘飘荡荡,像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烟。 看着后面的组件发现杰弗里走进里面那间内舱,阿姆迪只得带着几分勉强跟了上去。 这是第一次,他们只在飞船里待了一个钟头。杰弗里打开内舱里的魔窗,飞船外四面八方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蹲在地下的阿姆迪眼睛瞪得滚圆。走这一趟简直像上了天堂。 对杰弗里来说,飞船有别的意义。他躬着身体坐在一张吊床里,凝视着控制面板。紧张不安的表情渐渐从他脸上褪了下去。 “我——我喜欢这儿。”阿姆迪试探着轻声说。 吊床里的杰弗里轻轻前后摇晃着:“……是啊。”他叹了口气,“才来时我害怕极了……可到了这儿,我觉得我更接近……”他伸出手去,抚摸着吊床近处一块控制面板,“我爸爸驾着它着陆,当时他就坐在这儿。”他转过身子,看着头顶一块发光的仪表板,“妈妈已经把超波通讯器设好了……所有的事他们都做好了,结果只剩下你跟我两个人,阿姆迪。连约翰娜也不见了……现在全看我们两个的了。” 弗林尼米文件分级:集团绝密。仅限本地网第一环流通,不得外传。 中转零号收发站搜索记录: 始于坞站时间19:40:40,17/01,集团纪年52090[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后第128.13天] 遵照集团指派执行探测任务时,测到链接层语法结构14型信息循环,信号强度与序列号与此前测得之求援信号相符。 语言路径:萨姆诺什克语,斯坚德拉凯星系:中转信号覆盖区 发自:杰弗里·奥尔森多,我不知道这是哪儿 主题:大家好,我的名字叫杰弗里·奥尔森多,我们的飞船出事了,我们机需援助①,请回答我们。 摘要:我如果打错了请不要生气。这个键盘真是个大呆瓜!!! 关健词:我不知道 发往:转给全体人民 信息内文:[空] 【①杰弗里年龄太小,许多字不会写,写的东西用词不准,格式也不对,类似情况后文不再注明。】 第十五章 两株车行树在拍岸的巨浪中消遣。 “你觉得他有生命危险吗?”有纤细长茎的那个问道。 “谁有生命危险?”另一个反问,他的体积较大,长着蓝色的树荚。 “杰弗里·奥尔森多,那个人类小孩。” 蓝荚暗自叹了口气,查了查小车内置的短期记忆体。到海滩来为的就是忘掉每天少不了的烦心事,可绿茎却死咬住那些事情不松口。他扫描杰弗里—危险,道:“笨蛋,他当然有危险!一看他最近发来的信就知道。” “噢。”绿茎的声音很窘迫,“抱歉,我的记忆里没有存下。”哼,只记得担惊受怕,为什么担惊受怕却忘了个一干二净。她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她高高兴兴哼起了小曲。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无穷无尽,从他们身遭涌过。 蓝荚朝涌浪张开枝叶,体会着浪头里挟带的生命的滋味。这是个美丽的海滩,很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在飞跃界,无论什么,只要独一无二,就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喷着白沫的浪花从他们身上退去,头上是靛青色的夭空,从坞站这头伸向坞站那头,天空中还有星际飞船点点闪烁。又一个巨浪涌来,两株车行树一阵兴奋的寒战.被完全淹没在水中,周围是一片珊瑚和在潮水线安居乐业的潮生物。现在是“高潮”,海底重力一个小时之内都将保持在现有重力水平。随着积淀物沉淀下去,海水渐渐清澈,水中仿佛也在天光之下,两株车行树可以望见一块块镜面似的海底……海底之下一千公里,便是行星表面。 蓝荚希望甩掉头脑中的杂念,像这样在水里入定一个小时,便能多积累一点无须借助小车的自然记忆……不妙,现在他也跟绿茎一样忧心忡忡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有时候,我希望自己要是株止树就好了。”终此一生,定定地直立在一个地方,小车只具备最少一点点功能。 “是啊。”绿茎道,“可我们早就决心周游寰宇。这就意味着放弃某些东西。有时候,只发生过一两次的事我们也不得不记住。但我们也有不少奇遇,比如说这次的救援行动,蓝荚,签了这个合同我真高兴。” 看来两人今天都没什么戏水的情绪,蓝荚放下小车车轮,朝绿茎滚近些。他在自己小车的车载记忆体中作了一番深度搜检。记录的大灾大难可真不少。不管小车数据库最初是谁发明的,他一准把战争、瘟疫和变种都当作值得记录的大事。这些事情的确刺激,但也能送掉你的性命。 但蓝荚同时发现,如果从相对角度来看,在文明形式所经历的一切事件中,上述灾难只占很小一部分。大型变种一千年间才有一次。这种事情居然被他们撞上了,只能怪运气不好。过去十周时间,飞跃上界已有十多个文明脱离了寰宇网络,被吸入己被称为斯特劳姆瘟疫的大混沌中。上界贸易遭到沉重打击。自从他们的飞船筹措到新的经费之后,他和绿茎已经飞了好几趟合同,不过仅限于飞跃中界。 他们俩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招摇。但现在,按绿茎的话说,天大的事情硬生生塞进他们手里。弗林尼米集团希望派遣一艘飞船,秘密飞往飞跃下界。他和绿茎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于是顺理成章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这当儿,纵横二号正在弗林尼米集团的船厂里安装深潜设备,还将加装大批离散式移动天线。纵横二号的价值一下子翻了一万倍,连讨价还价都不用!所有准备工作中,这最后一点最让人胆战心惊。很显然,加装的每一种设备都是这趟旅行必不可少的。他们将深深钻进接近爬行界的地方,在最好的条件下,这种旅行只是过分单调冗长,让人受不了而已。可最近的观测表明,各界相邻处出现了波动,分界线随时在变化。如果运气不好,他们说不定会落到分界线另一头,陷在光速不可超越的爬行界。到那时,惟一能依靠的就只有吸气式冲压推进器了。 所有这些并没有超出蓝荚所谓可接受的生意的范围,结识绿茎之前他就在深潜船上干,陷进爬行界的事也遇上过一两次。可是——“我跟你一样喜欢冒险。”蓝荚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躁,“飞到下界底层,从蛮子手里救出智慧生命,只要价钱合适,这些事都做得。可是……如果那艘斯特劳姆飞船真有拉芙娜想的那么重要,怎么办?过了这么长时间,这种想法当然不太现实,但她居然能够说服弗林尼米集团,让他们相信存在这种可能性。如果下面真有什么东西能危及斯特劳姆瘟疫——”只要瘟疫相信有这个可能,哪怕只相信一丝半点,便能召集一万艘战舰组成舰队,直冲底层,夺取飞船。到了底层,上界的高科技设备无法运行,高级战舰比寻常飞船也强不到哪儿去,但收拾他和绿茎仍绰绰有余。 绿茎不说话,只发出一丝做白日梦的哼哼声。又忘了两人正说什么了?可水底不久便传来她抚慰的声音,“我知道,蓝荚,咱们俩可能会死在这一趟里。可我还是想冒这个险。如果不出事,就赚上一大笔。如果咱们飞这一趟真能打击瘟疫……嗯,这多重要啊。有了咱们的帮助,可以挽救几十个文明——对咱们树族来说,就是上百万个海滩呀,这还是最起码的。” “嘿,你呀,想事情只靠树干,怎么不查查小车①?” 【①意即,怎么不动动脑子。】 “可能吧。”从斯特劳姆瘟疫一开始,两人便观察着它的发展。恐惧和同情之感一天强似一天,逐渐渗入自然记忆之中。绿茎对瘟疫的痛恨已经超过了她对这次危险合同的担心(其实蓝荚也一样,这一点他无法否认)。“可能吧,我对这次援救也觉得很害怕,但这种害怕尚处于分析阶段。”也就是说,还留置在小车里,没有进入自然头脑。“但是……我觉得,哪怕咱们在这里站上一年时间,直到把一切全想出个头绪……我觉得咱们还是会去。” 蓝荚生气地来回滚动,搅得海底沙砾翻腾,撒在他的枝叶上。她说得对,她说得对,但他还是无法承认,说不出口:这次的任务把他吓得不轻。 “再想想,老伴,如果真有那么重要的话,说不定咱们还能再找点帮手。你也知道,集团正在和那个天人特使谈判。运气好的话,没准咱们还能带上些护卫——超限界天人亲自设计的高手。” 想到可能出现的景象,蓝荚乐得差点笑出声来:飞向飞跃下界底层的两株小小的车行树,四周是大批超限界高手前呼后拥。“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怀抱这种希望的不仅仅是两株车行树。高处的海滩上,拉芙娜·伯格森多正巡视着自己的办公林。真是讽刺呀——哪怕最悲惨的大灾大难仍然可以成为正派人的机会。从前她是暂调市场部,调停集团毁灭之后,暂调成了正式调动。随着瘟疫的蔓延,飞跃上界市场崩盘,集团越来越重视提供有关斯特劳姆变种的信息服务。在处理人类事务上,拉芙娜具备“特别”的专长,这种专长突然间变得无比可贵。虽说随着斯特劳姆瘟疫的扩张,斯特劳姆文明圈目前只是疫区的极小一部分,但它偶尔发布什么消息(这种情形非常少见),还是全都使用萨姆诺什克语。格隆多和公司极为重视她作出的分析。 唔,她干得还不赖。他们截获了失事飞船“我在这里”的求救信号,接着——九十天后——又截获一条人类生还者杰弗里·奥尔森多发出的信息。到目前为止,他们与杰弗里交换的信息还不到四十条,但已经掌握了大量有关尖爪族、铁先生和邪恶的木城的情况。信息表明,如果她不能伸出援手,一个幼小的人类生命便将毁灭。有一件事,虽说不大对头,但很自然:单独一个人的生命比变种造成的全部恐怖对她的影响更大,甚至比斯特劳姆文明圈的毁灭还大。天人在上,还好格隆多批准实施援救:这是一个机会,有可能借此发现斯特劳姆变种的某些重要方面。还有,他好像对尖爪族也很感兴趣,共生体思维模式飞跃界曾经有过,但早已消失。格隆多把整个事件当成绝密,并说服了他的上司支持这次行动。不过,就算他全力支持,也远不足以保障这次行动的成功。如果拉芙娜所料不差,这艘逃难飞船真的非常重要的话,救援者前头必定有无数艰险等着他们。 拉芙娜的视线投向海浪,浪头退下去时,她能望见两株车行树在浪花中露出树梢。她真羡慕他们,情绪紧张的时候,只消关掉这方面的功能就行。树族是飞跃界最常见的生命形式之一,他们有许多分枝,对各分枝的分析结果与他们的种族传说一致:很久很久以前,各分枝还不存在,只有一个树族,在文明网的记载早已散逸的过去,他们固定生长在海边,不能移动,独立发展出一种智力形式,几乎完全没有短期记忆。树族戳在浪花里,思想漫无边际,所有想法来来去去,意识里却不留丝毫痕迹。只有当相同的外界刺激不断反复,经过很长时间之后,才会在他们的意识中生成记忆。树族智力不高、记忆更少,但仅有的那一点却对生存至关重要。有了它,他们便能把自己的种子撒向最佳地点,使下一代能够在安全、食物充足的地方扎根。 后来,某个不知其名的种族碰巧遇上了这些做白日梦的梦想家,决定“拉他们一把”。有人替他们安上活动平台,即六轮小车。有了车轮,树族便能沿海岸移动,伸张枝叶须蔓使用工具。小车里内置短期记忆体,他们学习的速度于是比从前快多了,足以保证新获得的移动能力不至于反而害得他们送掉性命。 拉芙娜的目光离开车行树——有人掠过树梢朝这边飞来。是那个天人特使。是不是该把蓝荚绿茎从水里叫过来?不,让他们多高兴一会儿吧。如果她与特使的谈判不顺利,要不来超限界装备,他们往后还有得罪受呢…… 再说,没旁人在场我也行。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瞪着天上。弗林尼米集团一直想跟老头子直接接触,但那位天人现在只愿意通过特使谈判——而他,又坚持面对面磋商。 特使在几米外着陆,鞠了一躬。半边脸一歪,露出个微笑,把那个恭敬姿态的效果完全破坏了。“范·纽文,听候您的吩咐。” 拉芙娜微微欠身,还了一礼,领着他走进自己办公林深处的树荫。如果他要求面对面磋商是想让她心慌意乱的话,这一手倒是奏效了。“谢谢您同意进行这次会谈,先生。弗林尼米集团希望向您的上级提出一项重大请求。”或者该说主人?主子?操控者? 范·纽文一屁股坐下,懒洋洋地舒展身体。自从漫游酒吧那一晚后,他一直没再见她。他继续留在中转系统,格隆多说老头子派范·纽文彻底翻查巨库,搜索一切有关人类及其起源的信息。老头子的做法也有其道理。既然它已经接受劝告,限制自己,不再滥用网络,于是便派遣特使作本地处理,即,使用人类级别的智力搜索归纳,只把老头子用得着的信息上传发送给它。 拉芙娜假装研究自己的数据机,偷偷从眼角观察着他。她心想,不知自己最终会不会鼓起勇气,问问他两人的……关系,这种关系有多少人类感情的成分?范·纽文对她到底有没有感情?去他的,那一晚他到底爽不爽? 也许在超限界天人眼里,他只不过是个简单的集成处理器,一具延伸的触手。可在她眼里,他还是个人——太像人了。“呃,对了,唔……虽然你的上级已经不感兴趣了,但弗林尼米集团仍然继续监视着那艘斯特劳姆飞船。” 范出于礼貌表示出兴趣,双眉一抬,“哦?是吗?” “一段时间以前,单纯的求救信号变成了一条新信息,显然出自一位幸存者之手。” “谨向你表达我的祝贺。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出色,连我都被瞒过了。” 拉芙娜没上他的钩,“这个消息对所有人都是保密的,先生,我们尽了最大努力。理由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她把信息调上两人之间的一块屏幕,十天里双方交换的信息,数量并不是很多。为了方便范,译成了特里斯克韦兰语,里面的语法和拼写错误己经没有了,但语气还在。集团一方由她发言,这种对话仿佛与身处黑屋的某个从没见过的人谈话。许多东西是很容易想像出来的,大写字母和惊叹号之后,是一个激动的尖声。她手里没有那个孩子的录像,但市场部从斯坚德拉凯的人类档案中挖出了那个男孩父母的情况。外貌是典型的斯特劳姆人,长着林登族的褐色眼睛。小杰弗里肯定是个深色皮肤、身体瘦小的孩子。 范·纽文视线扫过一段段文字,停留在最后几行: 集团[17]:杰弗里,你多大啦? 联络对象[18]:我八岁了,我是说我已经满了八岁,是个大孩子了,但还是需要别人帮助。 集团[18]:我们一定会帮你的。杰弗里,我们会以最快速度去救你。 联络对象[19]:对不起我昨天不能来通话。坏人昨天又到山上来了,去飞船不安全。 集团[19]:坏人离你们很近吗? 联络对象[20]:是呀是呀。我从岛上都能看见他们。我现在跟阿姆迪一块儿在飞船里,可上山路上到处都是打死的当兵的。木城的坏人经常袭击这儿。妈妈死了,爸爸死了,约翰娜死了。铁先生说他会尽全力保护我,他说我一定要做个勇敢的好孩子。 一时间,范的笑容消失了。“可怜的孩子。”他轻声道。接着,他耸耸肩,伸手指点着一条信息,“哦,我很高兴弗林尼米集团决定派出救援飞船。你们真是非常慷慨。” “也不尽然,先生。请看第六至十四段对话,那孩子抱怨飞船的自动化设备。” “是啊,听他的说法,那艘飞船像是个文明初级阶段的东西:键盘啦、录像啦,没有语音识别,操作界面极不友好。看来强行降落把飞船设备毁得差不多了。对吗?” 故意装傻。拉芙娜决心耐住性子陪他玩到底。“考虑到飞船的生产地点,可能不是这样。”范还是笑嘻嘻地不开腔,拉芙娜只好接着说,“处理器很可能是飞跃上界或超限界的产品,到了下界环境中却成了没什么智力的普通设备。” 范·纽文叹了口气,“和车行树的理论相吻合,对不对?你还是抱着希望不放,认定那艘破烂飞船上载着什么天大的秘密,可以把瘟疫炸个粉身碎骨?” “是的……你看,老头子前不久还对这一切大感兴趣,现在怎么全不在意了?难道它发现了什么原因,证明那艘飞船不可能是对抗瘟疫的关键?”格隆多便这样解释老头子态度转变的原因。天人的故事拉芙娜听了一辈子,这些故事全都发生在距她无比遥远的地方,而现在,她却几乎相当于当面质问一位天人。这种感受真是奇怪极了。 范顿了顿,道:“不。虽说可能性不大,但你的分析仍然有可能是正确的。” 拉芙娜长出一口气,刚才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那好。如果是这样,我们的要求就是合理的了。假定失事飞船携带着变种需要的某种东西,或是它害怕的某种东西,那么,它极有可能知道这艘飞船的存在,甚至可能一直监听着底层那个区域的超波通讯流。假如派出飞船实施救援,变种必然跟踪而至。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援救飞船的船员们就等于自寻死路,还可能使变种的威力得到进一步增强。” “那又如何?” 拉芙娜啪地合上数据机。忍耐到底的决心化为乌有。“那又如何?弗林尼米集团要求老头子协助我们建造一艘瘟疫无法消灭的飞船!” 范·纽文仅仅摇了摇头:“拉芙娜,拉芙娜,你所说的是远赴飞跃下界底层。那么低的地方,没有哪个天人可以牵着你的手帮你。那种地方,哪怕它的特使,大多数情况下也只能依靠自己。” “范·纽文,你本来就是个混蛋,少给我混蛋加十级。到了底层,变种跟老头子一样,同样要面对不利条件。我们要求的只是设备,大量设备,超限界制造,专为底层使用设计。” “混蛋?”范·纽文撑起身子,脸上还挂着笑影,“你平常就这么称呼天人?” 今年之前,我死也不敢对一位天人不敬。她向后一靠,学着范·纽文的样子懒洋洋地笑道:“你跟一位天神有直接沟通渠道,但是先生,请允许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个渠道什么时候敞开什么时候关闭,我一清二楚。” 又是出于礼貌表示兴趣,“哦?是这样吗?” “没有跟天人联通的时候,你范·纽文是个傲慢自大的机灵鬼,手腕巧妙——说起话来直撅撅硬邦邦。”她想起上次两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只要这股子傲慢尖刻劲儿还在,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唔,这个判断不大严谨,如果老头子直接操控我,它可以轻而易举扮成一个混蛋,一个……”他脑袋一偏,“一个你梦中的白马王子。” 拉芙娜咬紧牙关,“也许是这样,可是我的老板给我帮了点小忙,他授权我监控收发站的使用情况。”她瞧了瞧自己的数据机,“这当儿,你那位老头子在中转系统使用的全部信息流还不到每秒一万兆……我的朋友,这就意味着,你没有接受远程遥控。我今天看到的任何蠢举愚行都属于你范·纽文。” 红头发咯咯咯笑了,显然有点不好意思。“好好,算你赢了。我在独立执行任务,自从集团劝说老头子收手,我就一直独立工作。不过,有一点我希望你知道,这每秒一万兆的流量目前全部用于我们这场迷人的谈话。”他停下来,好像在听谁说话,接着挥了挥手,“老头子说‘嗨’。” 拉芙娜忍不住大笑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滑稽透顶:他那个手势,还有,一位天人居然会玩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幽默,这种事想想都可笑。“好吧,我很高兴它能,呃,跟我们在一起。你瞧,范,按照超限界的标准,我们要求的东西并不多。这么一点东西可以拯救多少个文明呀。只要几千艘飞船就行,全自动一次性飞船都可以。” “这些东西老头子可以造,不过性能跟这里的产品不会有多大区别。玩弄——”他愣了愣,好像有点奇怪自己怎么会选择这个词,“玩弄界区是非常精细的工作。” “行啊,或是高质量,或是大数量。老头子怎么说都行,我们都没问题——” “不。” “范!我们要求的设备,老头子只需要几天就能造好。它为研究瘟疫所支付的金钱已经远远不止这些了。”说不定他们俩一晚狂欢的花费也不止这个数,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是的,这笔钱弗林尼米已经大多花出去了。” “去赔偿因为你们的干扰遭到损失的用户!……范,至少总得告诉我们为什么吧……” 懒散的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她飞快瞄了一眼数据机。不,范·纽文还没有被直控。她想起刚才他看杰弗里·奥尔森多的邮件时的表情。在傲慢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善良的好人。“我尽力解释。在我解释时请你牢牢记住一点,虽然我是老头子的一部分,但我的解释仍然受到我自己的人类智力的局限。 “你是对的,变种正在逐步吞噬飞跃上界。在它胡闹够了之前,也许会有五十个文明遭到毁灭。它留下了大批被毒害的星系、头脑中充满嗜血观念的人造种族,所以,一两千年之内,这次灾难还会有‘回音’,有影响。但是,我很不情愿用这种表达方式——又怎么样呢?老头子一直在思考这场灾难,断断续续,考虑了一百多天时间。对天人来说,这可是极长的时间。对老头子来说更是如此,他已经存在了十来年,他的意识正迅速趋向……进一步的变化。经历那种变化之后,他将超越一切交流联通讯手段。所以,变种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是院校里经常讨论的一个主题,但拉芙娜现在没工夫考虑抽象理论。这回是来真的。“但天人也会帮助飞跃界的种族,有时甚至直接帮助个人,历史上这种事情多得不可胜数。”她查过创造老头子的飞跃界种族的资料,那个种族喜欢长篇大论玄谈不休,他们发到网上的帖子,即使经过中转系统尽力译解,大多还是难以索解。集团显然无法通过那个种族间接影响老头子,她只能采用直截了当的手段。“你看,我们换一个角度,即使普通人也会帮助遭到不幸的动物,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理由啊。” 范脸上又露出了笑意:“你可真会类比呀。别忘了,类比并不是一种完全可靠的判断手法,需要采取的步骤越多,背后的动机便越复杂,但是……好吧,我也作个类比:就把老头子当成一个挺不错的伙计,在城里好地段上有一处好房子。有一天他发现搬来一个新邻居,脏兮兮的,家里乱七八糟一大堆有毒物质。如果你是老头子,你肯定会留心,对不对?你会从自己家里朝那边打量打量,还会跟新来的家伙聊上几句,查查他是打哪儿来的,看往后还会有什么事。弗林尼米集团看到的就是这类调查。 “结果你发现新邻居的习惯不大健康,他的生活方式就是向沼泽地里撒毒药,把毒死的东西当食物。挺让人恼火,味道难闻不说,还弄死了不少无害的动物。但是,经过调查,你清楚地知道邻居搞的事不会影响你的家产,还有,你也让邻居采取点措施,别弄出那么大味道。再说,吃毒死的东西迟早会导致自我毁灭。”他顿了顿,“就类比而言,我觉得这个例子还说得过去。一开始有点弄不清状况,但现在老头子已经查明这个变种只不过是个寻常东西,不起眼,老一套,连你我都能看出它的邪恶。它存在的时间很长,形态时有变化,从飞跃界向上飞升已经有一亿年时间了。” “该死的!要是我的话,我就会召集邻居,把那个变态东西轰出城去。” “这种做法上面也讨论过,但代价太大……有人会因此受到重大损失。”范·纽文很自在地站起身,露出谈判结束的笑容,“我们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么多了。”他走出树荫。拉芙娜跳起来赶上他。 “给你提点个人忠告:不要为这个挫折太伤心,拉芙娜。你也知道,我见过的事很多,从爬行界底层到成为天人的一部分。每一个界区都有自己的不愉快之处。这个变种的整个根基——无论是从能量转换的角度来看,从经济的角度,反正随你怎么看——都立足于飞跃上界,以上界的高级思维与高级通讯手段为基础。到现在为止,变种从未动过中界的任何一个文明。在这里,通讯滞后太严重,费用太大,哪怕最好的设备都没有用武之地。如果想在这个区域称王称霸,他就必须建立舰队、秘密警察、笨重的收发站。对天人来说,一统飞跃界真是太不方便了,收益却少得可怜。”他转过身,看见了她的阴郁表情,“喂,我是说,你的漂亮脸蛋不会有任何危险,放心吧。”他伸手拍拍她的脸颊。 拉芙娜拨开他的手,退后一步。她想的一直是找个什么巧妙的论据,让这家伙能真正动动脑子。特使有可能促使其上级改变决定,这种事以前也有过。但是现在,这些念头烟消云散,她能想到的话只是——“还有你自己的屁股蛋儿呢?嗯?你说老头子已经收拾好包袱,准备动身去老朽天人安身立命的随便什么地方。他会带你一块儿走吗?还是要把你一脚踢开,像个用不着的宠物?” 这一招蠢透了。范·纽文放声大笑:“又类比起来了?不,他多半会把我留下来。知道吗,就像一艘完成使命的自动化飞船,随便它自由飞翔。”这也是个类比,看样子他挺喜欢这一个,“说实话,如果老头子走得快,时间还赶得上的话,说不定我会愿意参加这次援救行动。杰弗里·奥尔森多所处的世界好像还处于中世纪,不是我夸口,这种地方,集团没有哪个人比我更了解。要去底层,你的船员再也找不到比原青河成员更好的同伴了。”说来轻描淡写,好像勇气与经验是他的特权,别人只不过是一群胆小鬼而已。 “是吗?”拉芙娜双手叉腰,歪着头。这家伙简直太过分了,尤其是,他的整个经历全是编造出来的一篇鬼话。“你是个从阴谋与暗杀堆里长大的小王子,后来又跟着青河飞向群星……范·纽文,过去的事你究竟想过没有?要不,老头子有什么高明设计,特别阻止你回忆过去?漫游酒吧那个迷人夜晚之后,我倒是好好想过。你知不知道?关于你自己,只有几件事你拿得准:你以前确实是个爬行界的飞行员——没准儿是两三个飞行员,拼凑起来的。理由很清楚:没有任何一具尸体完好无缺。不知怎么回事,你和你的同伴在爬行界最下头翘了辫子。此外还有什么?对了,你们飞船的记忆全部破坏了,无法恢复。我们找到的硬拷贝不多,是用地球上某种亚洲语言写成的。就这些东西,这就是全部。老头子手里只有这点东西,凭这点材料,他老人家生编硬造出了你这个假货。” 范的笑容有点僵硬,不等他开口,拉芙娜又道:“你也别责怪老头子,他的时间有点紧,对吗?他必须让我和弗林尼米相信你的真实性。在巨库里东翻西找,啪,一堆材料凑一块儿,这就是你。也许花了他一个下午的时间吧——你应该谢谢人家费这番功夫,对不对?这里取一点儿材料,那里取一点儿材料。告诉你,还真有青河这么个人,在地球,实现太空飞行之前一千年。亚洲开发的星际殖民地也肯定有,不过这显然是老头子通过材料推断出来的。老头子倒是真有幽默感,把你的一生编成个迷死人的浪漫传奇故事,一直编到最后一次悲剧性远航。顺便说一句,单凭这一点我原本应该猜出来,你的故事本来就是尼乔拉时代之前的几个传奇凑一块儿拼成的。” 她喘了口气,继续穷追猛打:“范·纽文,我真替你不值。只要你不好好捉摸捉摸自己的事儿,你就是宇宙中最自信的人。可你的全部技巧、全部成就——喂,这些东西你仔细想过吗?我敢打赌,你从没好好想过。不管是伟大的武士还是了不起的飞行员,这些都不是空口吹出来的,需要无数细枝末节的本事,直至不需要思考的身体运动技能。可老头子编出来的假货呢,只需要最上层的一星半点回忆,再加上自高自大的个性就成了。透过表面,好好看看深层的东西,范,我敢说,你会发现大量、大量的——一无所有。”只有虚幻的能力,却经不起认真考察。 红头发交叉抱起双臂,手指轻轻扣打着衣袖。等她总算说完了,他的笑意更深,充满同情:“唉,可怜的拉芙娜,到现在你还是不懂天人们是多么威力无穷。老头子不是飞跃中界的哪个暴君,对牺牲品洗脑,再灌点人造记忆进去。哪怕是超限界制造的假货,其深度也远远超过人类的自我意识。再说,你怎么知道我真是假货呢?你查过巨库,找不到我的青河。”我的青河。他愣了愣,想起什么了?努力要想起什么?短短的一瞬间,,拉芙娜发现他脸上掠过一丝焦灼,接着便不见了,还是刚才那一脸懒洋洋的微笑。“你我怎么能想像出超限界的巨库里有什么资料?老头子从中可以获取人类的什么信息?老头子对弗林尼米集团说明我是怎么回事,集团本该感激才是。凭他们自己,永远别想查出我的底细。 “你看,帮不上忙我真的非常抱歉。就算这次援救达不到什么其他目的,我还是希望能救出那些孩子。别担心瘟疫的事,现在它已经接近扩张的极限了。就算现在摧毁了它,你也帮不了那些已经被吸进去的人。”他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太大了,“哎,我得走了,老头子下午还有点别的差事等着我哩。他不太喜欢我们面对面磋商,是我坚持要这么做。知道吗,这就是独立执行任务的好处。你和我……你和我毕竟有过好时光,我觉得,咱俩当面聊聊比较好。我不是有意让你生气的。” 范跨上反重力垫,冉冉升空,叭地敬了个礼。拉芙娜仰望着他,也挥了挥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脱离坞站可呼吸的大气时身周出现一轮气圈,这是他的太空服启动了。 拉芙娜继续望着,直到他的身影融入在靛青色天空中往返来回的人群中。该死。该死。真该死! 身后传来车轮碾过沙地的声音,蓝荚和绿茎从水里出来了,小车湿漉漉地闪着光,把车身的装饰条映成了一道道彩虹。拉芙娜迎着他们走下海滩。不会有帮手了,我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有范·纽文这样的前端,老头子和她在斯坚德拉凯的教室里想像的天人大不一样。她还以为单凭几句话就能改变形势哩,真是个大傻瓜。透过范·纽文,她已经瞥见了后面的天人:可以随便摆布灵魂,就像程序员摆布一个智能界面一样。天人和她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只因为它们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她才能太平无事。还是偷着乐吧,身为纤尘、微不足道的小拉芙娜,火没有烧到你,你只不过被火光射得有点眼花而已。 第十六章 接下来的几周过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尽管跟范·纽文的谈判没有成功,蓝荚和绿茎还是愿意冒险飞行,实施救援。弗林尼米集团进一步动用了大批资源以装备纵横二号。拉芙娜每天都要对船厂里的纵横二号作一番远程考察。虽然得不到超限界支持,但改装工作完成后,纵横二号还是会成为一艘非凡的飞船。上亿个微型机器人像金色的烟雾一样包围着它,重新组装船壳,把它转变为一艘典型的深潜船。有时候,拉芙娜觉得它像一只翩跹的飞蛾,有时又觉得它像一条深海里的大鱼。改装后的飞船可以经受各种不同环境的考验。它和超能驱动飞船一样拥有动力脊,船身却又是流线型、蜂腰状,像典型的吸气冲压动力飞船。深潜船将游弋在危险地接近爬行界的地带,界区分界线很难在远距离测定,分界线还会不时波动,改变位置。深潜船陷进爬行界一两光年之内的地方不是没有可能,到那时你就会为船上装备了冲压推进器和冬眠设备感谢上苍了。当然,重回文明世界后,你会大大落后于时代,但至少总算回来了。 拉芙娜调整视角,远程观察船身上延伸的动力脊。它们比来往于中转系统的大多数飞船上的同类设备要宽一些。这种设计在中界或上界不太合适,但是到了底层,只要与适当的计算机(即下界计算机)配合,装备这种动力脊的飞船便能发挥出最佳性能。 格隆多允许她把自己的一半时间用于这个项目。几天后,拉芙娜便认识到,格隆多这样做并不纯粹为了迁就她。她的确是处理这个项目的最佳人选。既了解人类,又精通巨库管理。还有,杰弗里告诉她的情况也实在是十万火急。就算事态发展与计划完全吻合,就算变种完全不加阻挠,这一次援救任务也相当棘手。那孩子和他的飞船看来正好落进一场血腥战争中间。要把他们救出来,就必须迅速作出正确决定,并立即执行。他们需要在飞船上安装一个高效率数据库和战略方针选择程序。但真要到了底层,这些东西可能大多指望不上,记忆体的容量也将受到极大限制。要选择从巨库中把什么材料迁移到飞船上,还要在本地查询的易用性与远程查询中转巨库的资料丰富性之间作出权衡,这些.工作全都落到拉芙娜肩上。 可以通过本地网络找到格隆多,很多时候还能跟他适时对话。他真心希望这次行动能够取得成功:“别担心,拉芙娜,我们会把零号接收站的部分资源专用于这次行动。只要集束天线运转正常,就可以保证两位车手以每秒三万兆的通讯流量与中转系统联系。我们这方面主要由你与他们保持接触,你可以使用我们最好的战略程序。如果没有……别的因素干扰,你指挥这次救援不会有多大问题。” 即使四个星期以前,拉芙娜都不会有胆量提出更多要求,现在不同了:“先生,我有个更好的想法。派我跟车行树们一起去。” 格隆多的所有嘴巴部件同时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这么吃惊的表情她从前在依格拉万脸上见过,但沉着镇定的格隆多从来没有。他静了片刻,道:“不行。我们这里也需要你。涉及到人类问题,你是我们最优秀的分析师。”新闻组里有关斯特劳姆变种的信息每天有十万条,十分之一涉及人类。这些信息中数千条只是老观念的改头换面,或者是明明白白的胡说八道,甚而至于谎言。市场部的自动化设备过滤冗余信息和胡说八道还行,但只要涉及人类天性,没有什么比得上拉芙娜。她的一半时间用于引导分析系统、处理巨库中对人类的查询项目。如果她跟车行树走了,这一切都不可能继续下去。 此后几天,拉芙娜一直在这个问题上紧逼老板不放。救援行动的实施者必须跟人类——人类小孩——建立起亲和关系。杰弗里·奥尔森多可能从来没见过车行树。这个理由站得住脚,她越想越觉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单凭这个理由说不动老格隆多。幸好出现了有利于她的外部条件。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瘟疫的扩张速度放慢了。普遍认为(通过范·纽文,老头子也持同样看法),变种的扩张有其极限,过了这个极限,它就会丧失兴趣。上界通讯流中爆发的恐慌情绪渐渐消失,来自被毁灭地区的流言和难民逐渐下降到零。居于疫区的人是完了,但这种灭亡现在就像长眠在墓地中的死者,而不再像传播疾病的腐肉。瘟疫相关的新闻组继续喋喋不休高谈灾难,但信息中传达的新材料越来越少,老话重提的比例越来越高。原因很简单,没有出现什么新情况。未来十年间,疫区将进入物理死灭状态,继而出现新的殖民地,人们会谨慎地探测一片片废墟、信息陷阱和残存的活人。这些都是以后的事,至于眼下,中转系统因为瘟疫而发的“横财”正逐步减少。 ……市场部对斯特劳姆失事飞船的兴趣越来越大。没有哪个战略程序相信飞船携带着什么能够打击瘟疫的秘密,格隆多更是绝不相信。但是,等变种的超限界游戏玩腻了,中转系统也许可以通过这艘飞船获得某种商业上的好处。这种可能性很大。另外,大家也对尖爪族的共生体思维模式很感兴趣。从目前的情况看,应该为这次行动作出最大努力,拉芙娜可以暂时中断坞站的工作,实地参加救援行动。 这样一来,拉芙娜童年时代拯救探索的历险梦想成了现实。更让人惊喜的是,瞻望前途,我并不十分害怕! 联络对象[56]:我很抱前,好长时间没有回答你。我身体不太好,铁先生说我应该跟你说话。他说多几个朋友我会觉得好些。阿姆迪也这么说,他是我最好最好的好朋友。他就像一群小狗狗,但是比狗狗聪明多了,也好玩多了。真想给你们发点图片过去。铁先生会想办法回答你们所有的问题。为了帮助我,他做了很多很多四,可是坏共生体还是会打回来。你说的办法我和阿姆迪在飞船上用过了,真抱前,还是修不好……我真恨透了这个呆头呆脑的笨健盘…… 集团[57]:你好,杰弗里。阿姆迪和铁先生说得对,我非常乐意多跟你谈谈,多谈谈你会感觉好些……这里有些设计,也许会对铁先生有帮助,我们想到一些办法,可以改进他的弓箭和喷火器。我还给你发去一些有关城堡设计的信息。请转告铁先生,我们无法向他说明如何操纵飞船,即使是有经验的飞行员,操纵飞船也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联络对象[57]:是呀,连爸爸都费了好大劲儿才着陆。8kocxljikersw89iou43e5①我觉得铁先生就是搞不东,他有点失望。……我们能不能造出别的东西,就是古时候的东西,知道吧,炸弹呀飞机呀什么的?…… 集团[58]:别的设计是有的,但铁先生却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制造出来。杰弗里,我们的飞船马上就会启程,不等铁先生制造出其他东西,我们就会到了。 联络对象[58]:你要来了?你中于要来了!!!你什么时后出发?什么时后到? 拉芙娜通常在键盘上打出发给杰弗里的信息,让自己对那个孩子的处境有点体会。看样子他还挺得住,但有时候他一连几天不写信。(把“精神抑郁”这个词与八岁的孩子联系在一起显得非常不自然。)还有的时候他冲键盘使性子发脾气,她似乎可以越过两万一千光年的距离,亲眼看见一双小拳头使劲捶打着键盘。 【①通讯中出现的乱码。】 拉芙娜看着显示屏,微笑起来。今天她总算可以不作模模糊糊的许诺,给他点儿明确的东西了。信息[59]杰弗里一定喜欢。她敲击键盘,打出一段话:“杰弗里,我们计划七天后出发。途中耗时约三十天。”该不该说得这么肯定?界区分界线新闻组最近一批帖子显示,底层波动异乎寻常地频繁。尖爪族的世界太接近爬行界了……如果“风暴”加剧,旅途所费时间肯定远不止三十天,甚至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时间会超过六十天。她从键盘前往后一靠,这些情况该不该说?咳,最好还是实话实说,这些数据会影响那些帮助杰弗里的当地人。她向杰弗里说明了种种“如果”、“但是”,接着对那艘飞船大加描绘,说他们会带去如何如何神奇的东西。那孩子一般不会写太长(除非转述来自铁先生的信息),但他好像很喜欢从她这里收到长信。 纵横二号正在作最后的调试。超能驱动器已经安装完毕,调试成功。车行树们还驾着它飞出去几千光年,测试它的集束天线。天线运行也非常稳定,大半个航程中她都能与杰弗里保持联系。就在昨天,飞船装上了补给品(听上去就像中世纪的探险准备,可他们毕竟要飞出去很远,实时描绘的分界图又不能完全相信)。明天某个时候,格隆多的手下将把非常适用于救援行动的种种设备载入货舱。这些她该不该提?其中有些装备杰弗里的当地人朋友听了或许会觉得有点害怕。 当天傍晚,她和车行树们开了个海滩派对。他们就是这么叫的,其实算不上真正的车手派对,更像人类版本的小聚。蓝荚和绿茎从水里滚出来,在海滩上找了块沙子又暖又干的地方。拉芙娜把饮料放在蓝荚的蒙布上,大家坐在沙滩上欣赏落日景色。 派对成了欢庆会,庆贺拉芙娜获准随船出发,庆贺纵横二号己经基本上作好准备,不久便可以启航。但是,“你真的想去吗,女士?”蓝荚问道,“我们俩会赚一大笔钱,可你——” 拉芙娜笑起来,“我会得到出差津贴。”她百般请求才获得批准,再没什么为报酬讨价还价的空间了。“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真的想去。” “我很高兴。”绿茎说。 “我高兴得笑起来。”蓝荚说,“乘客愉快心情,我和伴侣最高兴不过了。上次和承包商旅行之后,我们几乎对两足生物彻底丧失了好感。现在没有好担心什么的了,危机新闻组过去十五小时的帖子你看了吗?瘟疫已经停止扩张,疫区边界已经明确下来。变种进入了中年阶段,稳定了。我大可以动身马上。” 蓝荚满脑子全是对尖爪族“共生体”的揣测、救出杰弗里和其他幸存者的计划。绿茎时不时补充点想法。她不像以前那么害羞了,但看上去还是柔和得多,不像她的伴侣那样大胆果断信心十足。她的信心是以事实为基础的。一个星期之后才出发,她对这一点很满意。纵横二号仍在进行最后的调试,格隆多还说服了集团,派出一支牵制舰队,其中五十艘飞船已经作好出发准备,本周结束时舰队飞船数量就将达到一百艘。 坞站缓缓移动,进入夜晚。由于外层笼罩着薄薄一圈大气,这里的晚霞出现时间很短,但霞光灿烂,美不胜收。海滩和树林在地平线射来的夕照中熠熠生辉,傍晚的花香混合着海水的咸味。海岸对面,天光明亮,衬出一重重黑色剪影:可能是弗林尼米集团的奇异建筑,也可能是运行中的坞站,究竟是什么,拉芙娜一直没弄明自。太阳滑入海平面下,天低处被霞光照成橘红,天顶却是更宽阔的一道青绿,可能是含氧电离层。 两个车手没有转动小车,寻找更好的观景处——就拉芙娜所知,他们一直在朝那个方向极目观望。但两人已经不说话了。太阳落下去,细碎的浪花把阳光折射成上千种光影图案,自色浪花间跳动着绿色、黄色。她想,两个车手现在一定希望置身其间吧。她常常在日落时分看见他们,故意坐在浪头最大的地方。海水退下去时便能望见两人的树枝,像呼吁陈情者的手臂一样伸向天空。每当这种时候,她几乎可以理解止树们:用尽一生时间,将这种反复出现的时分铭记心头。她在绿色的微光中笑了。焦虑、计划,随它们去吧,以后有的是时间。 他们一定像这样静静坐了二十分钟。在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上,她望见一簇簇小小的火头出现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那是办公室的人们出来欢聚。很近的地方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发现是范·纽文。“这边来。”她喊道。 范朝他们慢步走来。自从两人上次交锋,他很少露面。拉芙娜猜想她的有些话真的刺伤了他。就这一次,我真的希望老头子能让他忘记。范·纽文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不应该因为够不到他的上级便转而伤害他。 “找个地方坐坐,银河半小时后就会升起来了。”车行树沙沙作响。他们完全沉浸在落日夕照中,到现在才发现来了客人。 范·纽文走过拉芙娜一两步,双手叉腰,伫立着遥望大海。他转身看了她一眼,绿色晚照中,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炽烈表情。过去那种歪歪斜斜的笑容又出现了,“我想我应该向你道歉。” 老头子总算同意你加入人类的行列、具有人类的感情了?但拉芙娜还是被打动了,她垂下眼睛,“我想我也该道个歉。老头子不打算帮忙是他的事,我不该朝你发火。” 范·纽文轻声笑了,“你的错误肯定比我的小些。我还在琢磨上次什么地方说错了话,冒犯了你,但……我想我的时间不多了,来不及改正错误了。” 他的目光又转向大海。过了一会儿,拉芙娜站起身朝他走去。从近处看,他的目光有点呆滞。“出什么事了?”老头子,你真该死!打算抛弃他就一下子抛弃好了,别慢吞吞地折磨人! “你是超限界天人的大行家,对不对?” 又开始取笑了。“这个嘛——” “老大们也有战争吗?” 拉芙娜耸耸肩:“什么事都有流言。我们认为天人之间也会有冲突,但这些冲突非常微妙,不足以称之为战争。” “你基本上是对的。有冲突,但冲突方式比下面这儿多得多。通常情况下,彼此合作带来的好处更大……我没把变种当回事,这也是原因之一。再说,那东西可悲至极,叽叽歪歪的混帐,把自己窝里都搞得乌七八糟。就算它有心杀害其他天人,这种事儿也绝不会发生,一亿年内都不会……” 蓝荚滚了过来:“这一位是谁?女士?” 车手这种冒冒失失插进谈话的毛病她现在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先查查小车里的记忆装置不就知道了?接着,这个问题猛然间撞击在她的脑海:这一位是谁?她朝自己的数据机扫了一眼,自从范来了以后,上面一直显示着收发站的使用情况……天人在上,单独一个用户垄断了整整三台收发站! 她突地后退一步:“你!” “是我!又一次跟你对面晤谈,拉芙娜。”那种歪着嘴巴的笑容是模仿出来的,拙劣地模仿范自信的微笑,“抱歉今晚我不够迷人。”他笨拙地拍拍胸口,“我正在运用这个装置的潜在本能……我正拼命挣扎着活下去哩。” 一溜涎水从他嘴角边淌下来。范的目光凝视着她,接着,目光散乱了。 “你对范做了什么!?” 特使装置朝她迈了一步,绊了一下,“让开。”这是范的声音。 拉芙娜发出指令,接通格隆多的电话。没有反应。 特使摇着头:“弗林尼米集团目前非常忙碌,正极力劝说我放开他们的设备,鼓起勇气想逼我走。他们不相信我正告诉他们的话。”他笑起来,发出一串硬咽的声音,“没关系。我现在明白了,对这里的攻击只是一种牵制手段,一个致命的陷阱……你以为如何?小拉芙娜?明白吗,瘟疫并不是一个二级变种。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能猜测它的来历……非常古老,非常大。不管它是什么,我正被它活活吃掉。” 蓝荚和绿茎滚近拉芙娜,枝叶摇动,簌簌作响。几千光年以外,在超限界深处,一位天人正力战求生。而他们见到的,只是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淌口水的白痴。 “这就是我的道歉,小拉芙娜。帮助你很可能并不能挽救我。”声音突然硬住了,他断断续续喘了口气,“但现在帮助你,是一种——你只能理解为复仇,我的动机你只能理解这么多。我把你们的飞船召唤下来,动作要快,不要用反重力垫,你也许能挺过下一个小时不死。” 蓝荚的声音既胆怯又喧嚣,两种矛盾的声音同时发出,“不死?这是飞跃中界,只有传统攻击才会奏效,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迹象。” 宁静、温暖的夜色笼罩下的疯狂。除了被老头子占用的带宽,拉芙娜的数据机上没有显示出任何反常迹象。 范·纽文发出一声咳嗽一样的笑声:“是啊,是传统攻击没错,做得非常聪明。不多几处复制错误,几个星期时间慢慢渗入。现在时机成熟了,和你们眼前看到的攻击同步触发……几小时内,这里的生物就会全部死亡,在它消灭中转系统视同珍宝的上界自动化设备之后……拉芙娜!上飞船,不然一千秒内就会送命。上飞船.如果熬过这一劫不死,去底层,拿到……”特使装置还没说完便窒息了,它挣扎着直起身子,在绿光中最后一次露出微笑,“这里是我给你的礼物,眼下我能给予你的最佳助手。” 微笑消失了,呆滞的神情变成一片迷茫……接着化为恐惧,越来越深的惧意。范·纽文剧烈喘息着,一声狂叫,瘫倒在地。他脸朝下倒在沙滩上,抽搐着,咬着沙砾。 拉芙娜再一次大声喊叫格隆多的号码,朝范·纽文奔去。她将他翻了个身,尽力把他嘴里的沙弄掉。痉挛持续了几秒钟,范的四肢胡乱踢打着,接连不断打在拼命按住他的拉芙娜身上。接着,范瘫软下来,呼吸微弱,她几乎察觉不出。 蓝荚道:“他不知怎么控制了纵横二号,飞船正从四千公里以外朝坞站直飞过来。我惨叫一声,完蛋了我们。”未经批准接近坞站,飞船必遭没收。 拉芙娜已经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了,“有遭到攻击的迹象吗?”她扭头问道,一面扶正范的头,让他不至于憋住。 两株车行树一阵哗啦哗啦对话,绿茎开口道:“奇怪呀,主干收发站提供的信息服务推迟了。”难道老头子还在继续发射信号?“本地网络堵塞很严重,许多自动化设备,还有许多雇员已经接到紧急通知,执行特别勤务。” 拉芙娜仰头一看,天空已经黑下来了,只有十几处星星点点,那是接受引导进入坞站的飞船。一切再正常不过了。但她自己的数据机证实了绿茎的话。 “拉芙娜,我现在无法和你对话。”格隆多咔嗒咔嗒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肯定是他的助理程序,“老头子控制了中转系统的大部分资源,好好看住那个特使装置。”这个,有点太晚了。“我们与收发站外围的监视警戒圈失去了联系,出现软硬件故障。老头子说我们正遭到攻击。”停顿了五秒钟,“发现内层防御圈有舰队活动。”距离只有半光年。 “哎呀!”这是蓝荚的惊呼,“进了内层防御圈!这么近,怎么事先没发现?”小车前后滚动,焦灼地兜着圈子。 格隆多的助理程序没理睬他的问题:“至少三千艘飞船。收发站即将被击毁——” “拉芙娜,你和车行树在一块儿吗?”还是格隆多的声音,断断续续,更加关切。这是真人到了。 “是、是的。” “本地网正在丧失功能,生命支持系统马上就完,坞站也快倒了。我们的实力原本比来袭舰队更强,可内部已经被对方破坏了……中转系统快完蛋了。”声音突然激昂起来,咔嗒作响,“可是弗林尼米集团不会灭亡,合同就是合同!告诉两位车手,我们会付款的……总有一天,总会想出办法付给他们报酬。我们要求……恳求……他们,执行合同规定的任务。拉芙娜?” “我在,他们也在听着。” “快走!”声音中断了。 蓝荚道:“纵横二号两百秒内就到。” 范·纽文平静下来,呼吸也轻松了些。两位车手互相叽叽喳喳,拉芙娜望望四周,突然意识到所有死亡与毁灭都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消息,眼前的海滩几乎和过去一样宁静。太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已经从浪花间消失了。低处的绿光中,一排排浪头只是一道隐约可见的带子。树丛间、远处的高塔上,处处是一点点黄色的灯光。 可是警讯显然已经传开。她可以听到数据机突然开机的声音,沙滩上的篝火有些已经渐渐熄灭,篝火边的人群有的冲向树林,有的乘反重力垫升空而起,朝远处的办公室飞去。海对面的飞船泊地方向,大批飞船纷纷升空,越飞越高,在高空闪闪烁烁。 这是中转系统最后的和平时分。 一块阴影掠过天空。光被扭曲到这种地步,这块阴影肉眼本来应该看不见才是。拉芙娜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阴影好像并未经过她的双眼,直接在大脑中生成。事后她仍然弄不清楚:黑暗的天空中怎么还会出现一块阴影? “又来一个!”蓝荚道。这一块更靠近坞站的地平线,一大团黑影,距地平线的角度不到一度,边缘有点模糊,融入四周黑色的背景中。 “什么东西?”拉芙娜不是个战争狂,但读过不少探险故事,知道反物质炸弹和相对动能弹。从远处看,这些武器发射后像明亮的光斑,有时叠加在一起,成为一片颤动的光晕。接近之后,星球毁灭级的炸弹会沿星球表面弧线覆盖一层白炽光,炸得粉碎的星球像水花一样四面溅射,但溅射速度比水花慢,慢得多。这些就是她从书里读到的画面。但她现在亲眼目睹的却大不一样,不像战争景象,更像她的视力出了毛病。 只有天人才知道车行树眼里看到的是什么景象,但,“好像,你们的主干收发站全都被……气化了。”蓝荚道。 “可收发站在多少光年之外呀!我们怎么可能看见——”又一块黑斑出现了,却根本没有经过她的视觉。黑色浮动,没有固定位置。范·纽文又抽搐起来,力量很虚弱,她没费什么劲就稳住了他,可是……血从他嘴角淌下来,衬衣后背不知什么东西湿漉漉的,发出一股腐臭。 “纵横二号一百秒后抵达,时间还多,我们还够时间。”蓝荚绕着大家来回滚动,一迭连声安慰众人,充分说明他有多么紧张。“说得对,女士,离我们许多光年。许多年以后,如果这里活着还有人,就会看见这些收发站爆炸发出的闪光。被气化的收发站只有一小部分零件会产生闪光,其他完全变成了超强辐射,太强了,会影响……余波所及,你的视神经会受到它的刺激……身体的神经系统暂时成了辐射信号的接收器,所以你才感到……”他急速兜着圈子,“不用担心,从前也走过钢丝我们,眨眼间冲出窄缝,逃出生天。”听一个完全没有短期记忆的家伙吹嘘自己多么机变灵动,真是荒唐。盼只盼他的小车有这个本事。 绿茎的声音嗡嗡响起,大得直扎耳朵。“快看!” 海岸线收缩了,朝海里越退越远。她从来没见过海水退得那么远。 “海平面下降了!”绿茎大喊。水线后退了一百多米,两百米。暗绿色的地平线正在倾斜。 “飞船五十秒后到。我们飞上去,迎上它。快来,拉芙娜!” 一时间拉芙娜心里一片冰凉。格隆多说过坞站会倒!天空中到处是奔窜逃命的人群。一百米外的沙滩已经开始下滑,坠向深渊的大雪崩开始了。她想起老头子说过的话,突然间明白了,飞走的逃难人群正在犯一个致命错误。这个念头像一把刀,笔直切过充满内心的恐怖:“不!不能飞,向高处走。” 夜晚失去了它的宁静。海里响起一阵长长的号角似的哀鸣,声音传向四面八方。傍晚的微风化为狂风,卷起树木,刮向海中。一阵阵乱木飞沙从他们四周呼啸而过。 拉芙娜这时仍跪在地上,双手按住范软软的臂膀。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双眼圆睁却视而不见。这就是老头子留给她的礼物。去你妈的天人,全是该死的东西!她楼着范·纽文腋下,把他拽起来,一使劲把他扯上自己后背。 大吃一惊,差点松手。范衬衫下本来应该是结实的肌肉,现在却是空洞。又湿又臭的东西淌到她身上。她双膝一用力,挣扎着站起身,半扛半拖着那具沉甸甸的身体。 蓝荚在叫嚷:“——不管朝什么地方滚,得花几个小时至少。”他腾空而起,驱动反重力装置顶风飞行,小车和车手喝醉了似的摇晃着……猛地被甩回地面,被大风吹得乱滚一气,吹向原来的大海,现在成了一个发出巨响的大洞。绿茎冲向他前头堵住他通往毁灭的去路。蓝荚总算稳住了,两个车手掉头驶向拉芙娜。大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反重力……完了!”和反重力装置一样完蛋的还有各个坞站。 他们走啊滚啊,从海边向高处走。“找个地方让飞船着陆。” 原来的树林不见了,成了一道锯齿形的小丘。地貌就在他们眼前脚下改变着。四处都是那种号角似的哀鸣,有的地方声音响极了,连拉芙娜的鞋子都被声音震得抖动起来。他们避开下陷的地带,避开四处裂开的深坑。夜晚已经不再黑暗,不知是应急灯还是反重力装置失效的后果,各处深坑附近蓝光闪烁。透过这些深坑,望穿下面的云层缭绕,之下一千公里便是行星表面。坞站与行星之间的空间再不是空无一物,好像蒸腾着海市蜃楼:亿万吨水和泥土……数以百计垂死挣扎的飞行者。弗林尼米集团的坞站全靠反重力装置支撑,不是建立在惯性轨道上,现在他们正在为这种策略付出代价。 三人拼死努力之下,居然前进了一点。范·纽文身体太重,连扛带拽都很难挪动。她前进着,被范的重量拖得东倒西歪。可是,他比她原来估计的轻得多。这一点非常可怕:重力失效了? 大多数反重力装置已经停止运行,还有些则失控了:山顶上,一丛丛树木、一堆堆土石拔地而起,向天上飞去,速度越来越快。狂风呼啸,来回扫荡,上下翻腾……但现在风势弱下去了,声音远些了。包裹着坞站的人造大气层不久便会化为乌有,一丝不剩。拉芙娜的便携式增压服已经撑了好几分钟,功能正迅速衰竭,几分钟后就会同她的反重力装置一样完蛋……和她一样彻底完蛋。她模模糊糊地想,不知瘟疫用的是什么办法。她很可能落得跟老头子同样的下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到处是飞船点火发出的光芒,大多数飞船或是逃向惯性轨道,或是径直进入超能驱动状态,还有少数飞船悬浮在分崩离析的地面之上。两株车行树领先开路,他们又放下了一组车轮,连撑带推,爬上一道道陡坡。拉芙娜以前从来没想到车轮还能这么用,扛着范·纽文,那种陡坡连她都很难爬上去。 他们爬上一处山头,但待不了多久。这里原本是办公林的一部分,现在树木东翻西倒,像患了疥癣的狗身上的乱毛。她感到脚下的地面悸动不已。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两个车手从山头这边驶到那边,来回巡视。或者灭亡,或者在这里登上飞船获救。她跪了下来,把范的大部分重量移到地上。从这里可以望出去很远,眼前的坞站就像一面缓缓上下翻飞的大旗,这面其大无比的大旗每一次抽动,都会有无数线头绷断,散落下去。只要反重力装置大多还能协调一致地发挥作用,地表便会保持平整。现在协调性已经不复存在,他们四周树林中到处都是深坑大洞。遥望天边,拉芙娜发现远端坞站已经脱离断开,缓缓倒向一侧:一百公里长、十公里宽的庞然大物,砸在可能前来援救的一群群飞船上。 蓝荚哗啦哗啦靠近她的左侧,绿茎在她的右侧。拉芙娜扭动身躯,把范的重量挪一部分靠在小车上。四个人将各自的压力服联合起来,还能保持一会儿清醒意识。“纵横二号!我把它飞下来。” 什么东西从天而降。飞船火箭的尾焰将地面照成一片蓝白色,强光之外,漆黑的阴影摇晃着、移动着。飞船依靠火箭的动力悬停在一个标准重力的地表上方,跟它如此接近大有害于健康。一个小时以前飞船做出这种动作是不可思议的,即使完成也是犯了坞站大忌。但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即使火箭把坞站钻穿,或者烧焦某件来自半个银河之外的货箱,全都无所谓了。 可是……蓝荚到底打算让这东西在哪里着陆呢?到处是窟窿,山壁晃来晃去。光越来越强,越来越烫,拉芙娜紧闭双眼……暗下去了,大家共享的小小大气圈中蓝荚的声音显得十分单薄,“大家一起走啊! ” 她紧紧抓住车手,大家爬着、滚着,从这个小小山头向下走。纵横二号悬停在一个大洞中间,从上面看不见它的火箭,但火光将洞壁照得雪亮,飞船自身凸显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它的动力脊好像轻软的几道白弧,一只巨大的飞蛾张开火光闪闪的双翼 ……他们却可望而不可即。 只要增压服能挺住,他们就能接近洞口。然后怎么办?飞船的动力脊张开,不可能接近他们一百米以内。一个身强体壮(而且疯疯癫癫)的人类成员也许会尽力抓住一根动力脊攀缘而上。 车行树们自有其树族版本的疯狂:接近到光——反射在洞壁上的光——让人再也无法忍受的距离时,火箭停机了。强光一闪即灭,纵横二号在洞中直坠下去,两株车行树毫不停步,“快! quot; 蓝荚大吼道。拉芙娜现在明白了两人的打算。几人拿出大堆肢体枝叶车轮纠缠之下的最快速度,赶向暗下来的洞口。拉芙娜只觉得脚下泥土一滑,几人突然坠下。 坞站的厚度是数百米,有的地方厚达数千米。几人现在直直穿过这段距离。随着坞站内部结构被破坏,几人飞掠而过的洞壁不断溅射出星星点点火光。 他们穿了出来,还在下坠。一瞬间,惊恐的情绪消失了,只不过自由坠落而已,眼前的景色比崩解中的坞站平和得多。现在揪住车手与范·纽文容易多了,就连他们共享的大气似乎也不那么稀薄了。在真空中,除了失控反重力垫乱飞乱撞,其他各种物体下落速度是完全一样的,崩解的坞站碎片跟着几人以相同速度下坠,一派宁静气氛,全不像刚才那么可怕。四五分钟后大家便将进入行星大气层,继续坠落……进入大气后速度将降到每秒三、四公里,他们会起火燃烧吗?也许吧。成为刺穿云层的几点火光。 他们周围一起坠落的大块大块坞站碎片基本上是黑沉沉的,被上面的天空一衬,成了黑乎乎的阴影。但正下方那一块却不同,很大,轮廓分明——纵横二号,船首朝上!飞船正与他们一起下坠,每隔几秒便有一个调整喷射装置点火,微弱的红光一闪,飞船便减慢一分。他们正迅速接近飞船。如果它有个舰首舱门的话,几个人便会端端正正落在上面。 飞船着陆灯打开了,把他们笼罩在强光下。十米间距,五米。真的有个舱门,敞开的!她还能望见里面有个很常见的气密门…… 有什么大家伙撞了他们一下,拉芙娜瞥见一大块反重力垫从她肩头向上飞起,只稍稍擦了他们一下——已经足够了。范·纽文被猛地扯离她的手中,身体飞进暗影,又被跟踪射来的飞船探照灯照得雪亮。同一时间,空气从拉芙娜的肺中猛挤出来。这个小团体的大气场本来由四个便携式增压服生成,现在陡降为三个。气场迅速失效,压力骤减。拉芙娜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视域迅速收缩。离安全地只有一步之遥啊。 两个车手打开各自的小车搭扣,小车靠了过来。拉芙娜一把抓住车身,几人拉成一线,在舱门上方飘荡着。蓝荚一把抓住舱门,小车一震,撞了一下拉芙娜,撞得她转了个圈,带得绿茎飘向上方。此后发生的一切就像在梦中,晕晕乎乎。正需要恐慌来刺激一下,这东西却跑哪儿去了?抓牢,抓牢,抓牢。细细的声音唱歌一样哼唱着,一切动作全都是模模糊糊的本能反应。砰的一撞,一拽。车手们对她连推带拉,或者是飞船拽着他们大家?他们是一群木偶,随着绳子的牵引荡来荡去。 ……在她大大收缩的视野里,一个车手抓住了翻来滚去的范·纽文的身体。 拉芙娜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知觉,只发现自己大口喘息着、硬咽着、呕吐着——在气密门内。四面绿墙真让人无比宽慰。范·纽文躺在对面墙上一个急救袋里,脸上罩着一个浅蓝色石膏模。 她笨拙地双手一撑,从气密门飘向范·纽文所在那堵墙。这个地方乱七八糟,一点儿也不像她以前搭乘过的客轮或快艇。再说,飞船是为树族设计的,舱壁到处是一块块吸垫。绿茎正伸出一丛树枝,爬上小车。 他们在加速,可能只有二十分之一个标准重力。“我们还在向下飞?” “对,悬停或者向上,都会被撞毁。”撞在雨点也似向下坠落的碎片堆里。“蓝荚正在设法把我们飞出去。”他们正与残片一起坠落,希望能够从下面溜走——在撞上行星地表之前。船壳不时发出砰砰叭叭的碰撞声。有时飞船停止加速,有时又偏向另一方向:蓝英正使出全身解数避免飞船撞上较大的残片。 ……并不完全成功。长长一阵吱吱啦啦的刺耳声音,最后咣当一声巨响,拉芙娜眼里的房间转了起来。“我叫一声哎呀!损失一根动力脊。”这是蓝荚的声音。“还有两根已经损坏了。女士,请系好安全带。” 一百秒后,他们插入行星大气层。船壳外嗡嗡作响,声音只勉强能够分辨。对这样一艘飞船来说,这是死神的声音。它不能在大气层里作空中制动,就像一只狗不可能跳上月亮一样。声音越来越响。蓝英现在已经是在俯冲了,极力想甩掉飞船四周的大堆残片。又断了两根动力脊。接着,飞船主轴爆发出一股强劲的动力,纵横二号画了一道弧线,掠过坞站的死亡阴影,飞了出来,飞向惯性轨道。 拉芙娜从蓝荚的枝叶上方看着显示船外情况的显示窗。他们刚刚飞过行星的明暗界线,正绕着惯性轨道飞行。他们又一次进入了惯性运动状态,但这一次,轨道前方没有什么又大又硬的东西——比如行星——挡道,不用担心碰撞失事。 虽然拉芙娜经常旅行,又是个历险迷,对太空飞行却所知不多。就算这样她也看得出来,蓝荚刚刚完成的这一切已经近于奇迹。她谢谢他时,车手却只在舱壁吸垫上来回滚动,自顾自轻轻哼哼着。不好意思?或者只是车手表示不在意的方式? 绿茎说话了,有点羞怯,也有点自豪。“你知道,我们的生活就是长途贸易。只要谨慎些,一般情况下都会太平无事,但也会有惊险的时候。蓝荚从来没有中断过练习,不断给小车编制新程序,什么点子都想尽了。他是个了不起的飞行员。”车手们处理日常生活琐事总是迟迟疑疑拿不定主意,但到了危急关头,他们却能毫不犹豫便将身家性命一把赌出去。拉芙娜心想,会不会到了这种时候便由小车接手,替它的车手作出决定? “我哼一声。”蓝荚道,“只不过把困难向后推迟了些而已。弄断好几根动力脊,如果它们自修复不成功怎么办?我们有什么办法到那时?行星附近所有东西全毁了,飞船一百公里以内到处是碎片,虽然不像坞站周围那么密集,但速度快得多。”飞行轨道上充斥着亿万吨垃圾,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指望飞行安全。“还有,变种的手下随时会到,吞掉活着的无论什么东西。” “喔。”绿茎的枝条僵住了.定格成一个滑稽姿势。她叽叽喳喳自言自语了几秒钟,“你说得对,……我忘了,还以为咱们已经到了开阔空间,但……” 是开阔空间没错,同时也是个弹片横飞的靶场。拉芙娜又回头看看控制台上的显示窗。他们现在已经飞进了自昼,可能在行星大洋上空五百公里处。模模糊糊的蓝色天际之上,太空中既无闪光,也没有火光。“没有战斗迹象呀。”拉芙娜满怀希望地说。 “对不起。”蓝荚将显示窗调到分析模式。多数视窗显示的是航行数据、轨道信息,对拉芙娜来说毫无意义。她的视线落在一个医疗信息视窗上:范·纽文重新开始呼吸了。飞船的医疗程序认为自己有能力救活他。还有个通讯情况显示窗,上面清清楚楚显示出攻击情况是多么可怕。本地网已经分裂为数百个互不关联的小部分,每一个都在狂叫呼救。从行星表面传来的只有程序发出的声音,呼叫紧急医疗援助。格隆多就在行星上。她心想,他手下的市场部恐怕很难有人幸存。攻击行星的武器不知是什么,比对坞站的破坏可怕得多。近地空间还有些飞船和太空站上有活人,大多身处绝对无法逃生的轨道上。如果没有协调一致的大规模援救,几分钟后他们就将死亡——轨道距行星较远的可能会撑一两个小时。弗林尼米集团的指导者已经完了,没等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已大难临头。 快走。格隆多是这么说的,快走。 系统之外,战斗仍在继续。大量信息发自弗林尼米防御部队。虽然没有协调一致的指挥,有些部队仍然坚持抵抗着变种的舰队。在他们被消灭很久很久以后,在敌人攻占这里很久很久以后,这场战斗的闪光才会到达。我们还有多长时间?几分钟? “我说哎呀。看看这些扫描。”蓝荚道,“变种有将近四千艘飞船,正在迂回防御部队。” “可现在上面已经没什么人了。”绿茎道,“希望他们没有全死。” “不会全死。我看见几千艘船飞走了,有交通工具、有点脑子的人全撤走了。”蓝荚前后滚动着,“我们的脑子还管用……不过还是先看看飞船修复报告吧。”一个显示窗扩大了,现出各种颜色的图表,拉芙娜一点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两根动力脊断裂,无法修复。三根已经部分修复。修不好的话,我们肯定会困在这儿动弹不得。这怎么行!”他的语音合成器一声尖啸。绿茎驶近他身旁,两株车行树枝叶交接,彼此一阵哗啦哗啦。 几分钟过去了,蓝荚停下树语,用萨姆诺什克语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了些。“又一根动力脊修复。也许,也许,也许……”他把一个显示窗调到自然模式,纵横二号正滑过行星南极,进入黑夜。他们的轨道比最危险的坞站碎片更高一些,但飞船还是必须不断拐弯躲避。系统外战场传来的呼救声小下去了。弗林尼米集团现在成了一具无比巨大、抽搐不已的尸体……用不了多久,杀害它的凶手便会凑过来,在尸身上嗅来嗅去。 “修复了两根。”蓝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三根!修复三根!十五秒重新校准,之后实施空间跃迁马上!” 感觉比十五秒长得多……一下子,所有显示窗全部转为自然模式。地面及其太阳消失了,四周是闪烁的群星、无边的黑暗。 三小时后,中转系统已在一百五十光年之外。纵横一二号进入大群逃难飞船的行列。为了运载巨库的信息和来观光的游客,中转系统拥有大批星际飞船。纵横二号周围散布着上万艘逃难的飞船,相距只有几光年。但在银河的这个区域,恒星与恒星之间的距离连几光年都不到。如果他们想靠拢最接近的难民船,只能脱离跃迁,至少需要飞行上百个小时。 对拉芙娜来说,现在是一场新的战斗的开始。她两眼直视甲板另一头的蓝荚。那位车行树哆嗦了一下,枝条以她从没见过的方式卷在一起。“瞧,拉芙娜女士,高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文明,也有一些两足生命。很安全那里,离我们也很近。你会非常适应的。”他停了下来,捉摸我的表情?“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们非常乐意送你去更远的地方。稍停一停我们,找机会签一份适当的合同,然后——然后我们把你送回斯坚德拉凯,一直。怎么样?” “不行。蓝荚,你们手里已经有了一份合同。你们和弗林尼米集团签了约。我们三个——”再加上范·纽文,不管他现在成了个什么。“——去飞跃下界底层。” “我摇着头,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话!我们草签了合同,接受了聘用。事实这是。但现在弗林尼米集团不存在了已经,签约一方没有人履行合同。因此,我们不再受合同约束了。” “弗林尼米没有死,格隆多的话你也听见了。飞跃界曾经到处是——现在也到处是——集团的分公司。合同仍然有约束力。” “从纯技术角度说是这样。但我们大家都知道,那些分公司是付不起钱的。” 这话拉芙娜一时难以回答。“你们有履行合同的义务。”语气没什么强制力,她从来不会恫吓别人。 “女士,你的话是从维护集团道义的角度出发呢,还是单纯出于人道的原因?” “我——”说实话,拉芙娜从来觉得集团道义很难为人类所理解。她打算实习结束后便返回故乡斯坚德拉凯,这也是原因之一。集团一遇到涉及人类的问题便万分小心,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出发角度不重要!这是一份合同,事情顺利时你们很乐意遵守。好,现在形势不利——但不利形势本身就是合同的一部分。”拉芙娜看了绿茎一眼,到现在为止她一声不吭,枝条紧紧贴在主干上,甚至没有对她的伴侣沙沙作响。也许——“听我说,除了合同规定的责任之外,还存在其他责任。变种比大家想像的更加可怕,它今天刚刚杀害了另一位天人。现在它已经开始在中界活动了……蓝荚,你们车手有很长的历史,大多数文明的整个种族生存期都没有那么长。但是,变种也许有这种能力,能把你们的悠久历史画上句号。” 绿茎朝她滚近几步,微微张开枝叶:“你——你真的觉得我们可能在底层那艘飞船上发现什么东西,能够打击那个天人中最有威力的天人?” 拉芙娜顿了顿:“是的。还有,连老头子自己都是这种看法,就在他临死前。” 蓝荚的枝条在主干上卷得更紧了,枝蔓缠绕。苦恼?“女士,我们是买卖人。活了很长时间,去过很远的地方……因为我们只管自己的事,不干涉别人。不管传奇故事里怎么说,可我们买卖人从不搞探险那一套。是不可能的……你要求我们做的事,飞跃界的人怎么可能打倒天人?” 问题是,你签下的合同就是这个目的。但拉芙娜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也许绿茎对蓝荚说了这句话?她的枝叶摇动,但蓝荚的树枝卷得更紧了。绿茎静了一会儿,接着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小车一跃,从树枝丛中飞了起来,车轮悬空,在空中缓缓飞了一道弧线。绿茎来了个头下脚上,枝蔓向下伸展,抚弄着蓝荚的枝叶。两人哗啦哗啦交流了大约五分钟。蓝荚渐渐舒展身体,枝条张开,轻轻拍打着他的伴侣。 他终于开口了:“好吧……冒一次险。但请你注意,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第二部分 第十七章 春天来了,又冷又潮,大地回春的脚步慢得折磨人。八天来雨一直下个不停,约翰娜多么希望天气能换个样子啊,哪怕重新回到黑暗的冬天也好。 从前是苔鲜的地方变成了泥浆,约翰娜在泥浆里吃力地迈着步子。现在是中午,阴沉沉的白昼还要持续三个小时才会结束。屁股上带疤瘌的家伙说,只要没有云,这段时间多少应该见到点阳光。有时候,约翰娜怀疑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太阳。 城堡大院正好在山腰上,泥浆和污糟糟的积雪从山上滑下,沿着木头建筑堆积起来。夏天这里的风景美极了。到了冬天,极光的蓝绿色光芒照在积雪上,在冰封的港口闪闪发光,勾勒出背衬天空的山峰的轮廓。可是现在,细雨就像一层撕不开的浓雾,她连山下护墙外的城市都看不见。头顶上是云,像破烂低矮的天花板一样压在头上。她知道城堡石砌胸墙上有士兵把守,可今天他们准是蜷成一堆缩在了望口后面。一眼望去,连一只动物、一个共生体都看不到。与斯特劳姆相比,尖爪族的世界简直是一片空空荡荡,却又跟超限实验室不一样。超限实验室建在一块没有空气、环绕一颗红矮星旋转的巨石上,无比荒芜,而尖爪族的世界是活的,生机涌动,有时甚至看上去跟斯特劳姆哪个风景名胜一样美丽、祥和。说实在的,约翰娜知道,这里比人类定居的大多数世界更加适于居住,肯定比尼乔拉强多了,说不定和古老地球一样舒适。 约翰娜来到自己的廊屋旁,在向外弯曲的墙根停下脚步,向大院望去。不错,这里的确有点像中世纪时的尼乔拉星球,但公主时代流传下来的故事却没有传达出这种世界的严酷。触目所见,到处雨淋淋的。没有适当的技术,连这种冻雨也可以致病、杀人。寒风也是一样。大海也不再是个午后扬帆寻乐的地方,她想起小山似的冰冷的巨浪,大雨中一重重涌来,周而复始……甚至环绕城镇的森林也杀机四伏:进去逛逛很容易,但没有电子定位器,森林里也没有设计成大树模样、出售小吃饮料的售货机,一旦迷路,你就死定了。现在她对尼乔拉的童话故事有了新的理解:不需要多强的想像力,很容易就能把风、雨、大海想像成具有生命的神灵。前技术文明的世界就是这样,哪怕你一个敌人都没有,自然界也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你。 而她却有许多敌人。约翰娜推开小小的房门,走了进去。 一个爪族共生体蹲坐在火塘边,它一骨碌爬起来,服侍约翰娜脱下雨衣。獠牙丛生的嘴巴凑过来时她没有畏缩。这个共生体是她的一个仆人,到了现在,她已经快把那些嘴巴看成手了。嘴巴非常灵巧,熟练地从她胳膊上褪下雨布,晾在火旁。 约翰娜踢掉靴子和套裤,接过共生体“双手”递过来的棉被裹在身上。 “开饭,现在。”她吩咐道。 “是。” 约翰娜靠在火塘边一只枕头上。爪族其实比尼乔拉时代的人类更加落后,这个世界不是所谓失落的殖民地,从前发达、现在忘了技术文明。它们连个可以起点引导作用的上古发达时期的传说都没有。还有医疗卫生也是个大问题。在木女王的发明之前,爪族大夫只会给它们的病人兼牺牲品放血……她现在知道,以爪族的标准,她住的地方已经十分奢华了。木头家具都经过精工打磨,这可不是人人都享受得起的。就说柱子和墙壁上的装饰画吧,那是许许多多个小时辛勤劳动的成果。 约翰娜脸蛋枕在手上,盯着火光出神,只模模糊糊意识到那个共生体在火塘周围忙碌着,把瓶瓶罐罐挂到火上烧煮。这一个只会很少一点萨姆诺什克语,不是女王的数据机项目组成员。很多个星期以前,疤瘌屁股请求搬进来和她一块儿住——学习语言还有什么方法比一起生活见效更快呢?回忆起往事,约翰娜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知道疤瘌只是一个成员体,杀害爸爸的那个组合自己也死掉了。这些事约翰娜现在懂了,但每次看见“行脚” , 她都从中看到杀死爸爸的凶手,活得有滋有味的,一见到她便尽量缩在其他三个个头小得多的共生成员身后。约翰娜对着火光笑了,想起行脚提出那个建议时自己如何一家伙狠狠揍在疤瘌身上。当时她控制不住自己,但打得可真过瘾。从那以后,再没有谁提出应该让一个“朋友”搬进这幢房子和她一块儿住。大多数晚上,它们由她一个人待着,不来烦她。有些夜晚……爸爸妈妈好像就在她附近,也许就在屋外,等着她。约翰娜亲眼看见他们被杀害,但在内心深处,她仍然拒绝相信这个事实。 食物的味道飘进做过无数次的白日梦中,今晚的菜是肉煮豆子,还加了点类似洋葱的东西。出乎她的意料,这东西闻上去还真不错。如果食谱再多点花样可就太好了。约翰娜己经足足六十天没见过新鲜水果了,冬天只有腌肉和蔬菜可吃。要是杰弗里在这儿,他非大发脾气不可。好几个月前,女王的间谍从北方传来消息,杰弗里死在伏击中……约翰娜已经渐渐适应过来了,真的。从许多方面说,孤零零一个人,让事情……单纯多了。 共生体将一盘肉煮豆放在她眼前,还有一柄餐刀似的工具。唔,挺好。约翰娜抓住刀柄(弯向一旁,方便爪族用嘴叼起刀子),插进肉里。 快吃完时,门外传来很有礼貌的轻轻一声抓挠。她的仆人呜噜几声,来客也呜噜着回答,接着说起了相当标准的萨姆诺什克语(嗓音与她自己的声音像极了,让人有点毛骨悚然),“你好,我的名字叫写写画画。希望和你聊聊,可以吗?” 仆人一个组件转身瞅着她,其他的望着房门。写写画画就是那个她觉得像夸夸其谈的小丑的共生体,伏击战时他和疤瘌在一块儿。这家伙是个蠢货,她觉得对自己没什么威胁。 “行啊。”她答道,起身朝门口走去。仆人兼警卫嘴里叼起几副十字弩,全部五个组件溜上通向阁楼的楼梯:这里的空间不能同时容纳两个共生体。 来客进屋,阴湿的冷风也随着灌了进来。约翰娜回到火塘另一边,写写画画脱掉雨衣。几个组件一起抖毛,和狗的动作一模一样,哗啦啦响成一片,那样子挺逗人的——当然,你最好别站得太近。 写写画画总算收拾妥当,踱到火塘边。雨衣下面的衣服和平常一样到处是扣件,肩后、后腰几块震膜敞露着。写写画画显然在几只肩膀上加了衬垫,好让组件们显得块头更大些。一个成员体嗅了嗅她的盘子,其他几只脑袋东张西望……但没有直接朝她看。 约翰娜俯视着这个共生体,到现在她还是不大习惯同时对着几张脸说话,她一般选那个面对她的组件作为交谈对象:“怎么回事?来这儿想说什么?” 总算有个脑袋看着她了,它舔舔自己的嘴唇:“OK,好吧,我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我是说……”呜噜呜噜。她的仆人从楼上回答,也许是报告她的情绪如何。写写画画挺了挺身,六个脑袋中四个望着约翰娜,另外两个成员前后走来走去,好像考虑着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你瞧,人类成员中我只认识你一个人,但我很擅长把握别人的性格。我知道,你在这里过得不愉快——” 夸夸其谈的小丑可真了不起,这么一目了然的事实他居然发现了。 “——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我们正在尽最大努力帮助你,我们不是杀害你父母和弟弟的坏人。” 约翰娜一只手扶着低斜的天花板,身体前倾。你们全都是一伙恶棍,只不过正好跟我有共同的敌人。“我知道,我也在跟你们合作。要不是我,你们现在还在数据机的低幼模式里出不来呢。我向你演示了阅读程序,你们如果有点脑子的话,到夏天就能制造出火药了。”粉红象是她家里传了好几代的玩具,约翰娜最喜欢搂着玩,按岁数说,她早就不该再玩这种小玩意儿了。里面储存着许多历史故事:蒙昧时代的女王呀、公主呀,她们如何战胜丛林,重建城市,进入飞船时代。故事还有大批背景参考资料,都是真正过得硬的数据资料、科技发展史。一条条路径组成复杂的索引体系,将读者引向这些资料。火药算是其中相当简单的了。等天气好起来,大家就会出发探矿。木女王知道硫磺,可木城城里没有多少。制造大炮比火药难,可到那时……“到那时你们的敌人早被杀个干干净净,你们想知道的东西我不正告诉你们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满意?”小丑的几个脑袋上上下下动个不停。像这种乱动一气其实相当于人类的表情,但约翰娜还看不大明自。这种动作大概表示尴尬吧。“我没有不满意。我也知道,你确实在帮助我们,可是……”三个成员体开始转来转去,“其实是这么回事,我呢,比绝大多数人的见识都要高些,也许有点像过去的木王。我是个——我专门查了你们的叫法——是个‘博学家’。懂吗,就是说,什么都学过,在所有领域都是天才。我只有三十岁,却已经读过这个世界上几乎每一本书,而且——”几个脑袋一低,也许表示不好意思?”——我甚至还准备自己写一本,真实详尽地描绘你的历险。” 约翰娜不由得好笑。绝大多数时间里,她把爪族看成奇特的蛮子,无论外形还是内心,一点人味儿都没有。但闭上眼睛,她几乎可以把写写画画想像成斯特劳姆的一个人类同胞。妈妈过去有几个朋友,跟眼前这位一样没脑子、一样头脑简单却又自负得不行。那些男男女女,心里装着无数了不得的大计划,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在斯特拉姆时,那些人把她烦得要死,避之惟恐不及。可现在……嗯,写写画画的蠢头蠢脑居然让她有点重回故乡的感觉。 “原来你是想研究我,好写你那本书?” 几个脑袋轮流乱点,“这个,当然,是的。但还有点别的事。我另外有些计划,想和你谈谈。知道吗,我一直算是个发明家。当然,我也知道,这些现在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所有能够发明出来的东西好像全都保存在你的数据机里了。我的好多最出色的点子里面都有。”他叹了口气,或者说发出叹气的声音,这会儿他模仿的是数据机里讲解科普知识的声音。对爪族来说,模仿声音最容易不过。一会儿模仿这个,一会儿模仿那个,让人有点搞不清究竟是谁在说话。 “可是,我仍然在考虑如何改进数据机里的某些发明——”写写画画的四个成员在火塘边的宽条凳上趴下,看样子他是准备来一次长谈了。另外两个组件绕过火塘,递给她一摞夹在铜箍里的纸。火塘另一边的成员一面说,这边的两个一面小心地翻动纸页,替她指点请她注意的地方。 唔,此人的点子倒真不少:鸟爪系绳子来牵引飞船;巨大的凸镜聚集阳光射向敌人,让对方起火燃烧。从有些图案来看,他好像认为大气层一直延伸到月亮以外的地方。写写画画对他的每一项发明详加解说,不厌其烦,说得听者头脑麻木,一边说一边在草图上指指点点,兴奋地拍打着她的双手。“你看,这些是可行的,对不对?这些是我具有独创性的个人观点,再加上数据机里经过实践证明的发明创造,前景辉煌呀。” 约翰娜脑海里浮出一幅前景,写写画画的大鸟拖着直径数公里的巨大透镜飞向月亮。她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写写画画显然把这种声音当成了赞同的表示。 “是呀!天才的想法,对吧?我最近还有个想法,要不是数据机,我一辈子也不会想到。那种‘步话机’,可以把声音传到很远的地方,速度快极了,是不是?为什么不把这种设备和我们爪族的思维方式结合起来呢?有了这种设备,一个共生体可以散布在几百,呃,公里范围内,仍然能和平时一样交流、思考。” 这个主意倒真的有点意思!但是,即使有了精确配方,爪族仍然要花几个月才能造出火药,想造出通讯器材,那还不得几十年时间?要说半生不熟的点子,写写画画可真能瞎掰一气,约翰娜由着他继续滔滔不绝说了一个多小时,全是胡说八道,却比她最近一年里经历的一切更加亲切。 看来他说得差不多了,停顿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多地征求她的看法。最后,写写画画道:“嘿,这样聊聊可真有意思,对吗?” “唔,有趣儿。” “我就知道,你准会喜欢的。其实你跟我们的人是一样的,不会动不动发火,至少不总是这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约翰娜一把推开一只软乎乎的嘴巴,站起身来。那个像狗一样的成员打了个滚,蹲坐着,仰头望着她。 “我是说……呃……对你来说,确实有很多可恨的东西,这我理解。可你好像总是对我们有深仇大恨似的,其实我们真心想帮助你。你看,工作一天后你就待在这儿,不想跟其他人说话——当然,现在我知道了,这是我们的错。其实你希望我们到你这儿来,只不过太傲气,不想开这个口。你知道,我非常善于看人。我那个朋友,你管他叫疤瘌屁股那个,其实他是个非常好的好人。我知道,这话现在我可以实实在在告诉你,现在你成了我的朋友,一定会相信我的话。他跟我一样,也非常希望来拜访你……喔!” 约翰娜缓缓绕过火塘,逼得两个组件不住后退。写写画画的全体成员这会儿都抬头望着她,几根脖子弯来弯去,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才不像你呢。我不需要你跟我说话,也不想听你那些蠢点子。”她一把将写写画画的笔记本扔进火塘。写写画画蹦到火边,拼命够那个起火燃烧的本子。总算把大部分抢救回来了,他把自己的宝贝紧紧搂在胸前。 约翰娜继续向他逼近,一边走一边踢着他的腿。写写画画匍匐着不住后退。“又脏又笨的杀人犯,我根本不像你们。”她猛地一拍天花板上一根梁柱。“人类绝不会像牲畜一样过日子,我们不会容忍杀人犯。你告诉疤瘌屁股,跟他说,要是他胆敢过来聊聊天,我——我非砸烂他的脑袋不可,所有脑袋全砸个稀巴烂!” 写写画画被逼到墙边,他的头发疯一样转来转去,发出一连串声音,有的是萨姆诺什克语,但调门太尖,根本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张嘴巴碰上了门把手,他推开门,六个组件一溜烟逃进外面傍晚的夜色,连雨衣都忘了带走。 约翰娜蹲下身子,头伸出门外。外面是寒风吹动的薄雾,她的脸马上又冷又湿,连脸上的泪水都感觉不到了。写写画画现在已经成了夜色中六个灰蒙蒙的影子,跌跌撞撞向山下逃去,一会儿工夫就消失了。外面一无所有,只有影影绰绰的附近房屋,还有屋里的火光投在门外的黄色的光。 奇怪呀。伏击战刚刚结束时,她心中只有恐惧。爪怪全是无可抵挡的杀人工具。后来到了船上,她打翻了疤瘌屁股……当时的滋味真是太棒了。整个共生体土崩瓦解,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可以反击的,她不是随它们摆布的猎物,她可以打断它们的骨头……今晚她又学到了一点新东西。连碰都不用碰它们,她就可以伤害这些爪怪,至少伤害某些爪怪。单凭一股怒火,她就把夸夸其谈的小丑打了个落花流水。 约翰娜退回充满烟气的温暖的房屋,关上房门。本来应该充满胜利的喜悦……但是她没有。 第十八章 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没有把自己和两腿人的会面告诉任何人。当然,维恩戴西欧斯派来的警卫什么都听见了。那家伙虽然会不了几句萨姆诺什克语,但肯定明自争吵的大概意思。这件事准会传出去的。 他在城堡里愁眉不展好几天,花了许多个小时尽力修复残存的笔记,重绘烧毁的草图。数据机的研讨会只好过几天再参加了,现在去肯定会碰上约翰娜。写写画画知道,在别人看来,他是个莽撞大胆的人,其实他鼓了好久的勇气才敢像那样跟约翰娜接触。他的点子充满天才的创见,对此他坚信不疑,但在他的一生中,其他那些毫无想像力的家伙总是持不同看法。 从很多方面来说,写写画画是个非常幸运的人。他出生在共和国东界的朗加迪尔,裂变诞生他的父母共生体是个富裕的商人。贾奎拉玛弗安有点继承了上一辈的头脑,但处理日常生意所必需的耐心他却一点儿也没有继承到。这方面的特点由他的同系血亲继承下来,并且发扬光大。家族的生意越来越兴隆,这份产业也有写写画画一份。最初几年,同系血亲对这一点并没有什么怨言。从共生体形成后没多久,写写画画就是个读书人。自然史、生物学、训育学,他什么都读。最后,他拥有了整个朗加迪尔地方最大的藏书楼,藏书超过两百册。 即便在那时,写写画画也有许多杰出的创意,只要付诸实施,一定会让他家成为东部各省中最富有的商人。可叹的是,他的同系血亲毫无想像力,写写画两早年的创意于是化为泡影。后来,同系血亲从他手里买下了他那份家产,写写画画移居共和国首都。这样对大家都好。当时写写画画已经聚合了六个成员体,他希望出门看看世界,再说,首都有超过五千册图书哩,世界的历史、全球的知识囊括其中!他自己的笔记这时也已发展成为一批藏书,可恨学院里的共生体竟然不屑一顾。他概论整个自然史的巨著遭到所有书商回绝,写写画画只好自己出钱,将这部巨著的一小部分付梓发行。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要让自己的创见引起世人重视,他必须首先取得成功。这便是他间谍使命的由来。一旦他将剜刀秘岛的机密打探清楚,连议会都将对他感激涕零。 这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会飞的房子、约翰娜、数据机,这些东西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梦想已经够大胆的了,这一点写写画画很有把握。)数据机里保存的书籍足有数百万册。只要约翰娜肯帮他完善自己的创见,他们就能将剔割运动来个一扫光,还将夺回她的会飞的房子。到那时,连天空也挡不住他们前进的脚步。 结果却被她轰了出来……他不由得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怀疑,也许,他为行脚辩护把她惹火了?只要她与行脚接触接触,肯定会喜欢上他。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也许他的创见其实并不那么出色?至少,与人类相比算不上出色。 这些想法让他心情沮丧。但他还是把烧毁的草图重新画好,还琢磨出不少新想法。他得多弄点丝纸才行。 行脚来他的房间,劝他进城走一趟。 至于为什么不再参加有约翰娜在场的数据机研讨会,贾奎拉玛弗安已经编好十多个理由。和行脚走下从城堡通往港口的大街时他絮絮叨叨说了其中几个。 过了一两分钟,他的朋友转过一只头来,“没关系的,写写画画。你什么时候愿来再来好了,有你参加我们都很高兴。” 写写画画对别人的语气一向很敏感,特别是别人对他屈尊俯就,他立即就能听出来。他的脸色准有点不好看,行脚于是接着道:“我是说真的。连女王都时常问起你。她挺喜欢你的点子。” 不管别人是不是撤个谎安慰他,写写画画还是喜笑颜开:“真的?”现在的木女王虽然情形很槽,但历史书里记载的那位木王却是贾奎拉玛弗安心目中的大英雄。“没有谁生我的气吧?” “这个,维恩戴西欧斯有点不高兴。两腿人的安全由他负责.弄得他有点紧张。不过话说回来,你做的事其实我们都想试试。” “是啊。”就算没有数据机,就算约翰娜·奥尔森多不是从星星上来的,她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生灵:一个相当于共生体的单体!你可以走到她身旁,甚至碰到她,意识却不会产生丝毫混淆。这种事一开始相当吓人,但大家不久就发现其中具有神奇的魅力。对于共生体来说,接近总是意味着丧失自我意识,不管这种接近是做爱还是搏斗。现在却能紧挨着一位朋友坐在火塘边,进行高智力水平的对话。想想看!木女王有一个理论,两腿人的文明也许天生就比共生体文明更加高效。人类成员彼此合作起来非常容易,有了这种合作,无论是学习还是建设,他们都比共生体快得多。这个理论只有一处说不通的地方,那便是约翰娜·奥尔森多。如果人类其他成员都像约翰娜一样,很难想像这个种族能在任何事情上同心协力。有时她比较友善,比如和女王在一起时。她好像认识到女王身体不好,正慢慢步入死亡。更多的时候她非常傲慢,出口伤人,好像共生体最杰出的成就对她来说只是嘲弄的靶子……还有的时候她就像那天晚上那个样子。“数据机研究得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写写画画问道。 行脚耸耸肩:“跟从前差不多吧。我和女王阅读萨姆诺什克文字已经很流畅了,约翰娜教我们——呃,应该说她教女王,女王再转教我——怎么进一步利用数据机的威力。里面的知识太多了,可以改变整个世界。现在我们主要研究怎么制造火药和大炮。就是这两个词儿。实际动手做起来,进展很慢。” 写写画画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这辈子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实际动手做起来。 “这么说吧,如果夏天过去一半时能造好,也许我们就可以对抗剜刀的部队,在冬季前夺回飞行房子。”行脚咧嘴一笑,笑容从一张脸扩展到另一张脸,“到那时,我的朋友,约翰娜就能向她的同胞呼叫求援……我们就会把自己的一生用来研究天外来客。我这个行脚也许还会浪游星际哩,从一个世界漫游到另一个世界。” 这个想法两人以前谈过,行脚居然比写写画画还先想到。 两人从城堡大街一拐弯,走进支巷。写写画画比刚才更急于拜访文具商了。行脚说的是大事,他写写画画一定要出一把力才行。一段时间以来低落的情绪高涨了,他带着新的兴趣四处张望。木城相当大,几乎赶得上朗加迪尔,城墙之内和近郊地方的居民说不定足有两万个共生体。今天比前两天稍冷些,但没有下雨。寒冷清新的风吹过市场街,风中有淡淡的霉味儿、污水味儿,还有香料味儿、新锯下的木头味儿。乌云垂得很低,港口附近的山头都笼罩在雾中。空气中春天的气息已经清晰可辨。写写画画兴高采烈一路踢着路边的烂泥玩儿。 行脚领着他拐进一条小街。这地方拥挤不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挤得紧紧的,相距只有七八码。文具商的铺子里更糟糕,木城人对文艺的爱好好像比写写画画从前去过的任何地方强烈得多。使大家彼此不接触的分隔墙又不够厚,跟店主讨价还价时写写画画几乎连自己的思想声都听不清楚。店主坐在一个铺着厚垫子的高台上,四周喧嚣的声音好像对他没什么影响似的。写写画画的几个脑袋紧紧凑在一起,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货品和价格上。他毕竟是生意人家长大的,对这种事相当在行。 他终于买到了纸,价钱也算公道。 “咱们去共生体日用品市场吧。”他说。这段路可不算近,得从大市场中央穿过去。情绪不错时写写画画很喜欢人群,很喜欢研究人。和长湖共和国的某些城市不同,木城不是大都会,但同样有来自天南海北的生意人。他发现几个共生体头戴热带地区的无边帽,路口上还有个身穿红衣服的东部人,正和一个佣工经纪谈得热火朝天。 这么多共生体,靠得这么近,这个世界仿佛随时会化为一片混响。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组件紧紧收拢,极力使自己的思维不至于混乱。这种情况下走动十分困难,时时踩在自己脚上,有时外界的思想声会忽然涌进脑海,一瞬间几个共生体思维合一,在这个整体中你自己的思维摇摇晃晃,觉得自己成了某个超级共生体的一部分,好像成了上帝一样。贾奎拉玛弗安哆嗦了一下。热带地区就是这种事最吸引人,那儿的人群结成一伙伙乱众,无数人思维合一,其蠢无比,却又痴痴呆呆地无比兴奋。如果传言是真的话,南方有些城市终日纵欲狂欢,从无间断。 两人在大市场逛了一个多小时,写写画画蓦地产生一个想法。突然间,他使劲摇晃着脑袋,掉转身体,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出日用品市场,走进一条小巷。行脚赶上他,“怎么?人太多受不了了?” “我刚才突然有了个想法。”写写画画道。那么挤的地方,这种事毫不希奇,各种想法总会不请自来钻进你的脑袋。问题是,这个想法非常值得认真思考……几分钟里他一声不吭。这条小巷很陡,弯弯曲曲绕过城堡所在的小山。山坡一侧是一排排市民的家宅,另一侧是海港,沿山坡向下是曲曲折折一排排屋顶。这里的房屋都很好,屋顶墙壁上有不少雕饰。面朝街道的房屋中还有几间开着铺子。 写写画画放慢脚步,把成员散开些,免得自己踩着自己。他现在已经清楚了,用不着再向约翰娜提供独创性的见解,数据机里的发明已经够多的了。但他们还是需要他,尤其是约翰娜。麻烦的是他们自己还没有认清这种需要。最后,他开口对行脚道:“有一件事你觉不觉得奇怪?剔割分子居然没有进攻这里。你我那一场大闹,秘岛的大人物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大的丑。更不用说我们手里还掌握着可以彻底打垮他们的关键。”约翰娜和数据机。 行脚犹豫片刻,“嗯,我想可能是他们的部队还没作好准备。我觉得,如果有这个本事,他们早就会来攻克木城了。” “也许他们有这个本事,只不过要付出巨大代价。可是现在,完全值得付出这么大代价。”他严肃地望着行脚,“不对,我觉得另有原因……飞行房子在他们手里,但他们不知道怎么利用。他们是想活捉约翰娜,就跟想把我们其他人杀个精光一样。” 行脚恨恨地说:“要不是铁大人紧赶慢赶把两腿人杀得一个不剩,他现在压根儿不会找不到人咨询。” “这话不错,剔割分子现在肯定明白过来了。我敢说,木城人里一直有剜刀的间谍,但现在的数量比过去多得多。刚才市场里那么多东部人你也看见了。”东部地区一直是剜刀同情者的温床。东部人向来冷酷无情,即使在剔割运动之前,他们就经常杀死达不到育种标准的幼崽。 “我只看见一个,跟佣工经纪谈话那个。” “对,但你怎么知道还有多少乔装打扮肩负特别使命的共生体?我敢拿性命打赌,他们肯定计划绑架约翰娜。要是他们猜出我们跟约翰娜磋商的是什么事,说不定还会杀死她呢。你还不明自?我们必须提醒女王和维恩戴西欧斯,把人民组织起来,严防间谍。” “共生体日用品市场走一趟就冒出这么多灵感?”语气可能是惊叹,也可能是不敢相信。写写画画说不清。 “这个嘛,嗯,也不是这样。灵感这种事总是隐隐约约的,但我的想法经得起分析,你以为如何?” 俩人默不作声走了几分钟。山坡上风更大些,景色也更加壮观。或者是大海,或者是一望无际的灰色绿色的森林。一切是那么平和……因为角斗双方玩的是一场暗中动手脚的把戏。幸好写写画画对这种事有一种特别的敏感。毕竟,派遣他刺探秘岛机密的正是共和国政治警察。虽然他花了好多个十天才劝说人家派遗他,但最后他们不还是挺热心的?无论你发现了什么,我们都乐于参考。这是共和国政治警察的原话。 行脚一路聊着无关紧要的闲天,好像被写写画画刚才的话吓了一跳。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有些事,也许应该让你知道。这些事一定要绝对保密。” “我死也不会说出去!行脚,我不是随便乱说话的人。”写写画画有点委屈——对方竟然不是百分之百信任他,还有,他还担心行脚发现了什么被他自己忽略的情况。后一种情况他其实不应该有太多顾虑。他也看出行脚和女王成了情侣。什么内部信息,或者他无意间听说了什么情况也许她对他透露了什么内部信息,或者他无意间听说了什么情况。 “好吧……你刚才说的事其实属于内部机密,不应该到处嚷嚷。你也知道,木城的安全机关由维恩戴西欧斯负责。” “当然知道。”这本来就是内务大臣的职责所在。“不过有这么多外来人口到处逛荡,我可不敢说他的工作成绩有多么出色。” “其实,他的工作成效突出。秘岛高层人物中就有维恩戴西欧斯的间谍,地位非常高,只比铁大人低一级。” 写写画画眼睛都瞪圆了。 “没错。看来你也知道这有多重要。通过维恩戴西欧斯的特工,女王几乎可以知道秘岛内阁会议所讨论的一切。只要好好安排,散布些假情报,咱们就能牵着剔割分子的鼻子走。除了约翰娜,这件事可能要算女王的最大优势了。” “我——”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这么说,这里反间谍工作的松懈只是个假象?” “不完全是这样。我们应该让木城看上去固若金汤,牢不可破,只有几处薄弱环节。这样一来,剔割分子就会推迟正面进攻,觉得搞间谍活动对他们更有利。”他笑了起来,“我敢说,维恩戴西欧斯听了你的批评意见一定大为恼火。” 写写画画也勉强笑了一声。他有点不知所措,但另一方面,别人重视他的批评意见,又使他觉得挺高兴。维恩戴西欧斯可真狡猾,肯定算得上这个时代里最出色的间谍大师——可是他,写写画画,却几乎看透了他的底细。回去的路上写写画画没怎么说话,只在飞快地动脑筋。行脚做得对,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多么明智:严守机密至关重要。绝不能随随便便谈论这种事,连老朋友之间都不应当。就该这么办!他的意见要直接向维恩戴西欧斯反映。从今以后他将扮演一个全新的角色,这个角色不能抛头露面,却会发挥巨大的作用。到最后,连约翰娜也会明白,他写写画画究竟有多么重要。 潜入黑暗,像潜入深井。用不着看显示窗,这就是出现在拉芙娜脑海中的形象。银河就像一个大圆盘,中转系统己经远在圆盘边缘,纵横二号在圆盘中央直插下去,直插向爬行界深处。 他们逃出来了。纵横二号身负重创,但他们已经逃离中转系统,正以接近五十光年的时速逃逸。每过一个小时,他们便更加接近飞跃下界,电脑计算跃迁所花的时间也更长,飞船的相对速度也越来越慢。但不管怎样,他们总是越飞越远,现在已经深处中界底部了。感谢上帝,还没有出现追兵。不知瘟疫派遣什么力量击垮中转系统,它的手下至今还不清楚纵横二号的情况。 希望。拉芙娜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出现了希望。飞船的医疗系统宣布范·纽文可以获救,病人的大脑已经有了活动迹象。他背上那道可怕的伤口里从前是老头子的嵌入装置,这是一种有机体设备,使范与中转系统的本地网络紧密衔接,通过中转系统又与高高在上的天人联通。天人死亡时,范体内的装置不知怎么回事开始坏死。这样一来,范作为人类的一个成员仍然会生存下去,但愿他能活下去。外科程序认为,三天之后,他的后背就会恢复到可以接受肌体再造手术的地步。 与此同时,拉芙娜对自己亲身经历的这场大灾难有了进一步了解。每隔二十个小时,绿茎和蓝荚便会驾着飞船拐一个几光年的弯,插进文明网的某个主干线路,切入新闻组。航行时间超过几天的飞船都会这么做,商人和旅行者可以通过这种手段轻松获得信息,追踪可能在旅行结束时影响其生意成败的事件进展情况。 根据新闻组里的消息(也就是说,根据大多数帖子的看法),中转系统已经彻底毁灭。啊,格隆多,啊,依格拉万和萨拉尔。都死了吗?或者成了变种手中供其驱使的行尸走肉? 文明网络的某些部分暂时脱网,银河系之间的有些链接可能许多年都无法恢复。一千年来,人们首次确知一位天人遇害。关于这次袭击的动机,猜测之词数以万计,关于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的推断也不下此数。拉芙娜指令飞船过滤犹如雪崩般涌来的信息,尽量做到去芜存精。 也有来自斯特劳姆文明圈的信息。变种的奴仆们洋洋得意,一本正经地宣布新纪元的到来,从此以后超限界的这位天人将与飞跃界的种族结合起来。中转系统不是被摧毁了吗?连天人都被杀害了,还有什么力量能阻挡变种的胜利呢? 有些发帖人认为,中转系统远在上古时代便与斯特劳姆变种(不管它原本是哪个种族)的远祖结下深仇,这一次打击便是很久以前某场战争的尾声。现已为人遗忘的种族为自己的后裔铸成了这场灾难。如果这一判断属实,那么,斯特劳姆文明圈中受控于变种的人就将渐渐凋零,原始的人类文明也将再一次重生。 还有许多帖子认为,这次攻击的目的在于盗取中转系统的巨库。其中少数帖子宣称,瘟疫其实是想夺取某件东西,或者阻止中转系统的人得到这件东西。这种判断来自滞后分析族,新闻组的自动化系统会对这种文明形式征收网络使用附加费。虽然系统认定这种消息是垃圾信息,但拉芙娜仍然认真浏览,不轻易放过。没有一张帖子提出变种所搜寻的物品远在飞跃底层,只有极少数消息宣称变种正在搜索飞跃上界和超限下界。 网上也有直接来自瘟疫的信息流,各地都拒收此类上界协议包,只有存心找死的人除外,再说,转发这种信息得不到任何报酬。但是,在恐怖和好奇心的驭使下,这种信息的流传范围也相当广。其中有一份瘟疫的录像资料,未经压缩,长达四百秒,可供各种类型的感觉器官接收。在文明网的历史上,这份昂贵得不可思议的信息可能是转发次数最多的。蓝荚将纵二号插入主干链接,花了两天时间才把这条消息完整地接收下来。 被变种控制的行尸走肉都是人类成员。从斯特劳姆文明圈传出的信息大约半数是录像资料,其中的发言人都是人类,但没有一条有这么长。这条长长的信息拉芙娜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发言人她还记得。沃温·尼尔森多曾经是斯特劳姆文明圈中的飞行冠军,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头衔了,可能也没有了姓名。尼尔森多讲话的办公室以前可能是个花园,拉芙娜只要走到影像侧面,还能从他肩后望见办公室楼下的情形。从外表上看,那座城市仍然与资料记载中的斯特劳姆主城没什么区别。多年以前,拉芙娜和姐姐做梦都想去那座城市,那里是人类向超限界飞升的动力源泉啊。市中心广场是按尼乔拉星球上的公主广场复制的,移民广告曾经声称,无论斯特劳姆人飞升到多么遥远的地方,广场上的清泉将永远流淌不息,代表他们将永远忠于人类的发祥地。 广场上已经没有清泉了,拉芙娜感到隐藏在尼尔森多目光背后的是死亡。“本人为拯救万物的那位天人代言。”过去的英雄说,“希望所有种族都能看到,即使对这样一个第三等的种族,我作出了多么伟大的贡献,我拯救了他们……”视角转向天空,落日夕照中是一排排依靠反重力垫浮在空中的建筑物,百万平米的反重力垫,重重叠叠。如此糜费反重力材料,拉芙娜平生未睹,连坞站都远远没有这样铺张。飞跃中界没有哪个世界有能力如此大批量进口反重力材料。“你们看到的仅仅是建筑工棚,为不久便将在斯特劳姆开始的工程所作的初步准备。工程结束之后,五个星系将整合为一个定居地,其中的行星和星际物质将用来支持定居地中的生命,开发出飞跃界见所未见的技术,甚至在超限界,这样发达的技术也是十分罕见的。”视角转回尼尔森多,从前的人类成员,现在成了一位天神的发音器官。“把你们的生命奉献给我,有些人可能会反抗,但从长远观点来看,这些反抗无关宏旨。我的威力已经与飞跃界的各个种族合为一体,这种力觉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挡。但我还是要作这一番讲话,以消除你们的恐俱。你们在斯特劳姆所看到的一切是极乐境界,也是神奇之境。从此以后,飞跃界内的种族将不会被超限界隔离在外,加人我的人——这是你们所有人的最终归宿——将成为天人的一部分,超限上界至下界的一切将任凭你们享用,各种族都将繁荣兴旺,超出你们现有技术所能想像的极限。反抗我的人的一切都将归你们所有,我将带领你们进入新的太平盛世。” 看到第三四遍时,拉芙娜不再理睬其中的话,只专心研究尼尔森多的表情,与储存在数据机里的他从前的演说作比较。有区别,不是出于她的想像。她现在看到的这个人的灵魂已经死了。这是明显的事实。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瘟疫竟然毫不在乎,不怕大家发现……或许在人类之外的其他智慧生物看来,这种区别并没有那么明显?而人类仅仅是观众中正在迅速消亡的极小部分。镜头来了个特写,推近尼尔森多的深色脸庞和紫色眼睛: “你们有些人也许会怀疑,这一切怎么可能?混沌无序已经有亿万年历史,却从没有一位天人伸出援手。答案是……复杂的。任何大规模发展都存在一个门槛,门槛之外,这种发展是不可能的,而在门槛之内,这种发展却是不可避免的。要与拯救万物的天人合为一体,天人与被拯救对象之间必须存在高效的宽带通讯联结。和这个正将我的思想宣之于口的生物一样,你们必须具备迅速可靠的反应,就像我的手,我的嘴。你们的眼睛和耳朵将成为光年距离之外的我的耳目。做到这一点是十分困难的,系统必须在运转之前做到各就各位。但是现在,我与飞跃界种族的融合已经初具规模,以后的发展将更加迅速。几乎任何种族都可以作出调整,以接受我的拯救。” 几乎任何种族都可以作出调整。这些话出自一个熟悉的人,是拉芙娜的母语……但这些话的源头却生疏得可怕。 新闻组对这些信息作了大量分析。从危机新闻组、灵长人属兴趣组和无缝联结自动化系统组分离出了一个专门的瘟疫威胁组。这段时间以来该组信息量之大,超过了其他任何五个新闻组的总和。在银河的这一区域,全部信息流中有相当一部分属于这一组。亿万兆比特专门分析可怜的尼尔森多的嘴巴的动作,数量之大超过了对信息源头的分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片喧嚣之中,真知灼见只占极小的比例。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阿奎勒隆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库瓦克大学[该大学自称位于飞跃中界一定居点] 主题:瘟疫录像 摘要:该信息是一场骗局 发往:追踪战争兴趣组 飞升之后兴趣组 瘟疫威胁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7.06天 信息内文: 现在已经很清楚了,这个所谓“拯救者”只是一场骗局。我们对这一事件作了认真研究。尽管录像中没有提及发言者的姓名,我们还是查出该发言人为前斯特劳姆文明圈一位地位很高的知名人士。如果“拯救者”只是把人类当成供它远程操纵的机器人,为什么它还要着意保存该文明形式过去的社会结构?最愚昧的人也应该看出答案:那位拯救者没有能力远程操纵大量具备知觉力的生命形式,只能控制高层人士,再由高层人士控制下级。所以,斯特劳姆文明圈的崩溃实际只是该文明权力结构中的上层人物被控制,对那个种族的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活照常,一如往昔。我们的结论:所谓的与天人合为一体只不过是又一种救世主降临的宗教形式,某个不正常的帝国为自己的扩张寻找借口,试图以这种手段诱编不能直接攻打的对象,使它们入其彀中而不自知。别当傻瓜!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奥普迪马语—阿奎勒隆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理性调查组织[估计为飞跃中界一个单星系文明,位于斯坚德拉凯逆气旋方向5,700光年] 主题:瘟疫录像的威胁,库瓦克大学 关健词:这些该死的[估计为猥亵语]浪费了我们宝贵的时间 发往: 理性社会支网管理组 瘟疫威胁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7.91天 信息内文: 谁他妈是傻瓜?[估计为猥亵语][估计为猥亵语]没看过危机新闻组各消息进程的家伙少他妈瞎扯,竟然用他们[明显为猥亵语]的垃圾污染老子的耳朵。这么说你觉得“与天人合为一体”是斯特劳姆文明圈弄出来的骗局?那以你的高见,是谁消灭了中转系统?只要你的脑袋还没全部塞在[估计为侮辱语],你就该知道,中转系统背后有个天人撑腰,而那个天人现在已经挂了。你可能觉得那个天人自杀了吧?好好看看,扁脑壳[估计为侮辱语]。从来没有哪个天人死在飞跃界种族手里。瘟疫是实实在在的新东西,需要认真研究。我认为库瓦克大学这样的[猥亵语]混蛋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垃圾信息组里,让我们其他人能进行有脑子的讨论。 还有些帖子干脆是地地道道的胡言乱语。寰宇文明网络有个特点:有了自动化多向译解系统,网上各方有时很难察觉彼此之间存在的根本差异。颇具口语色彩的帖子背后的发帖人其实分属相距无比遥远的文明体系,距离再加上沟通方式的不同使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极难实现,连最明显的事实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为各方察觉。比如下面这张帖子。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阿布韦斯语—贸易24语—切尔古伦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迷雾旋转体[估计为云中飞人的一个组织,位于一个单独星系。此前极少发帖。] 主题:瘟疫录像威胁 关健词:六足生物及其他 发往: 瘟疫威胁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8.68天 信息内文: 我还没有机会看到那段源自斯特劳姆文明圈的著名录像,只有一点转发片段。(我只能通过一个网关接入文明网,价格十分昂贵。)人类是不是真的有六条腿?从片段当中我看不清楚。假如人类果真有三双腿的话,那么,有一种分析,可以解释—— 六足生物?六条腿?这些翻译可能与迷雾旋转体上那位困惑不解的生物脑子里所想的事压根儿不沾边。拉芙娜没看这张帖子下面的内容。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汉斯[中转系统毁灭之前未见此人资料,无法查出来源,这是一位非常谨镇的发帖者] 主题:瘟疫录像威胁,库瓦克大学 发往: 追踪战争兴趣组 瘟疫威胁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8.68天 信息内文: 库瓦克大学认为瘟疫只是一场骗局,因为斯特劳姆的前知名人士还活着。这种事其实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先假定瘟疫确实是一位天人,它所说的与天人合为一体的事是真实的。这就意味着,那些接受其“拯救”的生物已经成了接受远程遥控的设备,其大脑只是一个支撑通讯联系的本地处理器。谁想被这样“拯救”?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修辞问句,读帖子的什么人都有,你们中有些人说不定真会回答“是的”。可通过自然进化而来的绝大多数智慧生命都会对这种拯救方式感到无比厌恶。这一点瘟疫当然同样知道。据我想来,瘟疫不是一场骗局,斯特劳姆文明圈仍然存在活人的表面现象才真是骗局。我估计瘟疫希望通过录像,让人们得到这种印象:只有极少数人才遭到直接奴役,作为一个整体的种族文明仍将继续存在。再加上瘟疫声称不是所有种族都能够接受远程控制,其潜台词实际上是想告诉我们:把自己与这个天人合为一体的种族将得到巨大的好处,同时仍将继续保有生物与智力意义上的独立性。 即使这样,这个问题依然存在。瘟疾时于被征服种族的控制究竟彻底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也许被瘟疫控制的飞跃世界里已经根本不存在任何自我意识,只有数以亿计的接受远程控制的设备。我清楚的只有一点:瘟疫想从我们这里得到某些东西,这些东西它至今仍未到手。 就是这样,帖子数以万计,看法数以百计。难怪大家把文明网称为百万谣言网。拉芙娜每天都和蓝荚绿茎讨论这个问题,竭力理出个头绪,弄明白应该相信哪种观点。 两个车手熟知人类,但就连他们也看不出沃温·尼尔森多脸上的死亡迹象。不过,以绿茎对人类的了解,她明白现在无论说什么也无法安慰拉芙娜。她在新闻显示窗前滚来滚去,最后伸出一根枝条碰碰拉芙娜,“也许等范·纽文先生好了以后,他可以看出来。” 蓝荚枝叶簌簌响动,作出他的客观分析。“如果你是对的,那就是说,瘟疫不知怎么根本不在乎人类和接近人类的种族会从录像中看出什么。这一点从某些方面说得通,但……”他的语音合成器发出心不在焉的嗡嗡低鸣,过了一会儿,“我不相信这条消息。四百秒的宽频广播啊。容量好大的,居然可以向不同的种族提供全部感官输入。信息量太大了,竟然一点都不压缩……也许这是一个诱饵,是由留在家里没来得及走,落入瘟疫魔爪的飞跃界种族成员转发的?只要接收这条信息,最后就会被它控制。”新闻组里也有类似怀疑,但从信息里找不出什么暗桩,网络自动传播系统里也没有这种东西。这一类无比高明的暗藏武器也许可以在飞跃上界发挥作用,可到了下面这里却不会起任何作用。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的解释:这是一种手段,即使在尼乔拉或古老地球也能发挥作用——录像暗藏着某种指令,通知瘟疫已经分布各地的爪牙。 木城人全都很熟悉维恩戴西欧斯,但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真正的工作是什么。他大约有一百岁,是木王与自己的两名战略家繁殖裂变的产物。早年间,维恩戴西欧斯负责管理木城的锯木厂,这期间他对水车作了很大改进。维恩戴西欧斯的罗曼史不少,时常与政治家和官方发言人纠缠不清。随着他的组件不断替换,维恩戴西欧斯渐渐走上了政治家的道路。近三十年时间,他是女王内阁中一名强硬的鹰派人物,最近十年里又当上了内务大臣。在这两个职位上,他都充当着行会的代言人,鼓吹公平贸易。有传言说,一旦女王退位或去世,维恩戴西欧斯就将成为内阁的下一任主席。许多人觉得如果发生女王不在的悲剧,维恩戴西欧斯接任应该是最佳的选择。当然,他夸夸其谈的演讲一直是内阁的一大不幸。 这就是公众对维恩戴西欧斯的看法。了解政府安全工作的人可能猜得出女王的谍报工作也由维恩戴西欧斯负责。他在木厂和码头上有十多个眼线,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直到现在,写写画画才明自,连这些也仅仅是他的又一层伪装。想想看——剔割运动最高层次上居然有他的人,剔割分子的一切计划、恐俱和薄弱环节都逃不过他的耳目,还能设法操纵对方!维恩戴西欧斯简直神了。写写画画即使心有不甘,仍然不得不承认此人无与伦比的天才。 但是……知道高层内情不一定就能确保胜利。剔割分子的计划安排不见得完全由最高层直接指挥。敌人的许多低层次行动仍然可能不为己方所知,仍然可能取得相当大的成功……绝杀约翰娜也许不必大动干戈,只需一箭就行。 而这里,正是写写画画可以大显身手、证明自己价值的领域。 他要求将自己的寝室换个地方,搬进城堡内层二楼。没费什么事便获得批准。他的新套房比过去那套小些,墙上的隔音被也简陋得多。墙上有个箭孔,城堡地面一览无余。对于写写画画的新目的而言,这套房子真是再合适没有了。接下来几天,他四处勘查来往通道。主墙上有不少孔道,十五英寸宽,三十英寸高,写写画画可以通过这些孔道在城堡内层四下游走,不用担心被外面的人发现。他将自己的组件排成一长溜,从一个孔道钻进另一个孔道,不时从某个壁垒中冒出来,一闪即逝,一会儿又从另一个雉堞钻了出来。几个脑袋东瞅瞅,西看看。 有的时候,他会撞见警卫,但人家知道贾奎拉玛弗安获准留在城堡内层……再说,写写画画还研究过警卫的巡视规律。他们知道他在四周转悠,但写写画画相信,没有人知道他的侦察工作进行到了何等详尽的程度。工作是艰苦的,但大见成效。写写画画一生的最大心愿就是做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问题在于,他的见解太深奥了,其他共生体无法理解,就连他非常敬重的人物也一样。比如约翰娜。现在,再过几天,他会面见维恩戴西欧斯,到那时…… 从阴暗的墙角,从高高的箭孔,写写画画认真工作着。四个组件观察,两个组件缩成一团,拼命记录。十天之后,他已经有了足够的材料,连维恩戴西欧斯也会对他刮目相看。 为了防备刺客和心怀不轨的警卫,维恩戴西欧斯的住房被一圈圈其他房子拱卫着。要向他提供机密建议,这个地方不合适。另外,写写画画直截了当提出意见时一向运气不好。等待召见就要花上无数天时间,你越是耐住性子,遵守各项规定,官僚们便越不把你当回事。 幸好维恩戴西欧斯也有独自一人的时候。城堡老墙上有个塔楼,就在面对森林那一侧……侦察工作进行到第十一天时,写写画画登上塔楼,等着。一个小时过去,风停了,从港口方向涌来浓重的雾气,沿着老墙缓缓上升,像移动得很慢的海潮。四周鸦雀无声,静极了,只有大雾天才会这么寂静。写写画画心神不宁地嗅着塔楼顶端的小小平台。日久失修,灰泥不断在他脚爪下剥落,好像只要一使劲就能把石块从墙上扳下来。倒霉。维恩戴西欧斯会不会不依平日的惯例,今天不上这儿来了? 写写画画又等了半个小时……他的耐心终于有了回报。铁质螺旋梯上传来脚步声。没有思想的声音,雾太大了,声音传不上来。又过了一分钟,翻板门打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维恩戴西欧斯大吃一惊,思想惊恐的咝咝声竟然穿透了浓雾。 “请放心,先生。是我,你忠诚的贾奎拉玛弗安。” 脑袋伸进了些,“忠诚的公民到这里来干什么?” “来见你呀。”写写画画笑道,“到你这个秘密办公室来拜见你。上来吧先生,这么大的雾,这地方容下我们俩不成问题。” 维恩戴西欧斯的成员一个挨一个爬进翻板门。有些组件的佩刀珠宝卡在门框上,维恩戴西欧斯又不是个身材苗条的共生体,很费了些劲才挤进来。间谍头子在塔楼另一边一字排开,这个姿势显出他戒心重重。现在他一点儿也不像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个夸夸其谈、自高自大的人了。写写画画暗自得意,这回他可真的引起对方注意了。 “有什么事?”维恩戴西欧斯死板板地发问。 “先生,我希望能为你效劳。就凭我出现在这里,我想已经足以说明我可以为女王的安全工作略效绵薄之力。除了才华横溢的职业行家,还有谁能发现你把这个地方当成了自己的秘密据点呢?” 维恩戴西欧斯好像略有点放心了,他冷笑一声,“说得对,还有谁能发现?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正是因为老墙这里城堡各处都看不见。我在这里可以……和大自然交流,摆脱繁杂的公务。” 贾奎拉玛弗安点点头,“我能理解。不过有一点你想错了。”他指指间谍头子身后,“这种大雾天你看不见,但城堡朝向港口那一面有一处地方正好可以望见你这座塔楼。” “又怎么样?那么远,谁能——噢,你从共和国带来的那个眼睛工具!” “一点不错。”写写画画从口袋里掏出望远镜。“即使隔着城堡大院,我一样认得出是你。”眼睛工具本来可以使写写画画声名大振。女王和行脚简直被这东西给迷住了。不幸的是,他的诚实不允许他背离事实,写写画画不得不承认,这个设备是他从朗加迪尔一位发明家手里买来的。当然,认识到这一发明的价值的是他写写画画,他也正是借助这种工具才救出了约翰娜。发现他其实不大清楚这种透镜到底是怎么回事后,大家只接受了他赠送的一副眼睛工具,转而找这里的玻璃工匠去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仍然是世界这个地区最擅长使用眼睛工具的人。 “我观察的不仅仅是你,大人。这只是我调查工作的一小部分。最近十天来,我在城堡各处通道中花了大量时间。” 维恩戴西欧斯的嘴唇一撇,“这倒不假。” “不是我夸口,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我的活动。我使用眼睛工具时非常小心,没让任何人发现。”他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我作了详细记录。谁做了什么、什么时候做的,我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试想,等夏天过去,我这一套方法将会取得多大成果。”他将笔记本放在地下,朝维恩戴西欧斯一推。过了一会儿,对方的一个组件上前儿步,把本子拖了过去。他的样子好像并不怎么热心。 “请理解我的用意,先生。我知道你可以把剜刀内阁会议的情况通报给女王,没有你掌握的内部情报我们将无法对抗秘岛,但——”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写写画画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只好厚着脸皮上了。他挤出一个笑容:“没有谁告诉我。和你一样,我也是行家里手,而且知道保守秘密。但请你想想,城堡里也许还有别人具备我这种才干,这些人中有的可能是叛徒。你的内线地位太高,可能并不清楚他们的情况。这些人是可以作出重大破坏的。你需要我来助你一臂之力。用我的方法,你可以掌握每个人的行踪。我很乐意为你训练一批侦察员,我们两人联手,可以把侦察工作扩展到整个木城,从市场塔楼向下观察,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间谍头子紧靠胸墙来回走动,踢着剥落下来的灰泥块。“这个建议值得考虑。不过告诉你,剜刀的间谍是哪些人我们心里有数,我们向他们提供了不少假情报。这些假情报又从我们安插在秘岛的间谍那里传回来,这种事挺有意思的。”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抬头望望胸墙外,考虑着,“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果真有哪个间谍我们没有发现,而他又可以接近两腿人或者数据机……那就坏了大事。”又有几个头转向写写画画,“好,成交。我会调给你四五个人,训练他们使用你的方法。” 写写画画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全部眼睛都望着维恩戴西欧斯:“先生,这个决定你绝不会后悔的。” 维恩戴西欧斯耸耸肩:“也许吧。还有一件事.你对谁提起过你的调查工作?这些人我们都要请他们来一趟,宣誓保守秘密。” 写写画画一顿,“大人!我告诉你我是个行家。这件事我对谁都没提,只是现在才告诉了你。” 维恩戴西欧斯笑了,差不多彻底放松下来:“太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着手了。” 也许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也许是他自己身后有什么动静,不管是哪种原因,写写画画转过一只脑袋,瞥见朝向森林的胸墙边有个影子闪了过来。他听见了袭击者思想的声音,但是已经太迟了。 飞箭嗖嗖,组件弗的喉头一阵烧灼般的剧痛。他硬咽一声,竭力保持头脑清醒,奔向维恩戴西欧斯,“救命!”这一声尖叫没有必要。写写画画明白了,不等对方从自己身上拔出利刃抽身后退便明白了。 维恩戴西欧斯站开一点,看着他的杀手跃进写写画画组件丛中。一阵狂乱的杂音,剧烈的疼痛,清醒意识渐渐黯淡。告诉行脚!告诉约翰娜!屠杀继续着,仿佛持续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然后—— 他的一部分倒在黏稠的血泊中,一部分丧失了视力。贾奎拉玛弗安的意识散为碎片,至少一个成员已经死了,弗身首分离,鲜血狂喷,鲜血的热气在冷风中飘散。疼痛、冷,还有……窒息,喘不过气来……告诉约翰娜。 杀手和他的老板退后几步。维恩戴西欧斯。间谍头子。内奸。告诉约翰娜。他们静静地站着……看着他流血至死。他们很小心,惟恐自己的思想与他的思想混杂起来。他们会等着。等着……等到他的思想声渐渐消失,再来收尾。 真静,太静了。两个杀人者的思想声隔得很远。窒息声、呻吟。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快结束了。贾说不出话来,望着面前那两个陌生的共同体。其中一个朝他走来,脚爪上扣着铁爪尖,嘴里衔着刀。不!贾猛地跳起来,在一大摊湿漉漉的东西上滑了一下。那个共生体扑了过来,但贾已经上了胸墙。他向后一跃,掉了下去,掉下去…… ……从高处落下,摔在岩石上。贾挣扎着从墙边逃开。后背真疼啊,不久又麻木了。我这是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到处是雾,高处有说话声,听不清楚。他的微不足道的意识中出现了些许记忆,有刀,爪尖,混在一起。告诉约翰娜!他想起来了……想起了什么……以前的什么事。丛林中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循着小径,循着小径,小径的尽头就是约翰娜,走下去,他就会找到约翰娜。 贾拖着自己的身体,挣扎着爬上小径。后腿有点不对劲,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后腿。告诉约翰娜。 第十九章 约翰娜有点咳嗽,越来越厉害。喉咙疼了三天,不住流鼻涕。她不知道该不该害怕。中世纪的人时常生病,而且许多人一病不起,死了!她擤了擤鼻涕,尽量认真听着女王的话。 “斯库鲁皮罗造出了一些火药,功效和数据机里说的一样。不幸的是,他想把火药用在木制大炮上,差点儿损失了一个组件。如果我们造不出大炮,恐怕——” 一个星期以前约翰娜不会让女王到自己住的地方来,以前他们都是在城堡大厅里会面。可现在她病了,肯定是“着凉”。她不愿在这种时候出门。还有,上一次轰走写写画画之后,她觉得挺……惭愧。有些共生体人还是不错的。她已经决定,要对女王更友善一些,还有那个傻乎乎的小丑,如果他再来的话。只要疤瘌屁股那种家伙别来烦她就行。约翰娜朝火塘挪近一些,打消女王的顾虑,“大炮是能造出来的,现在离夏天还早,我们的时间足够了。告诉斯库鲁皮罗,研究数据机时要更仔细些才行,别尽想走捷径。火药、大炮,这些好办,麻烦的是怎么用这些武器夺回我的飞船。” 女王精神一振,淌涎水的那个组件也不擦嘴巴了,和其他组件一起脖子一伸一缩,脑袋上上下下动个不停:“这个问题我和行——和几个人谈了,特别跟维恩戴西欧斯仔细研究过。一般情况下,派遣大军前往秘岛极其困难。走海路快,叮途中有些海峡很窄,中了埋伏可就全完了。走陆上穿过森林比较慢,敌人会警觉,事先作好防御准备。但这一次我们碰上了天大的好运气,维恩戴西欧斯发现了几条安全的小路,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有人搔门。 木女王侧过两只脑袋,“奇怪呀。” “什么奇怪?”约翰娜不在意地说,她把被子裹在肩头,站起身来。女王的两个成员跟着她走到门口。 约翰娜打开门,朝外面的雾中望去。女王忽然大声说起话来,全是呜噜呜噜。来人后退几步。的确有点怪,她一时又说不出怪在什么地方。对了,只有孤零零一只像狗似的东西,这种事她第一次碰见。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女王的成员已大多奔过她身边,冲出门去。阁楼上约翰娜的仆人也大喊起来,声音凄厉,刺得她耳膜生疼。 那个孤零零的爪族单体别扭地挪着后腿,吃力地拖着身体想逃走。但女王已经把它围了起来。她喊了声什么,阁楼上的尖叫骤然中断。楼梯上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仆人叼着引满待发的十字弩奔出门外。山坡上也传来武器相撞的铿锵声,卫士们正朝这个方向猛冲过来。 约翰娜冲向女王,准备用自己的拳头对抗来袭的敌人,但女王却用鼻子轻轻拱着那个陌生单体,舔着它的脖颈。过了一会儿,女王咬住单体的衣服,“约翰娜,请帮帮忙,把他抬进屋去。” 女孩抬起单体。毛被雾气打湿了,还有些黏糊糊的东西——是血。 进屋后,他们让单体靠在火塘边一只枕头上。它发出一阵阵口哨似的喘息声,这是极度痛苦的声音。它抬头望着她,眼睛睁得大极了,露出瞳仁周围的眼白。有一会儿工夫,她还以为自己把它吓着了,但只要她一后退,那东西立即叫起来,脖子伸向她。她在枕头边跪下,那东西把它的鼻子埋在她手掌里。 “这——这是什么呀?”她望着它的身体,还有它加了衬垫的外套。单体的后半截身体扭曲成一个奇特的角度,一条腿悬在火旁哆嗦着。 “你认不出来?”女王道,“这是贾奎拉玛弗安的一部分啊。”她把一只鼻子伸到单体悬空的那条腿下,将它拱到枕头上。 警卫和约翰娜的仆人之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呜噜声。她朝门外一看,见成员们把前爪搭在其他组件肩上,高高举着火炬。没人进来,屋里容不下。 约翰娜盯着那个受伤的单体,写写画画?接着她认出了那件外套。那东西仍在望着她,不住哀鸣。“怎么还不叫大夫!?” 女王来到她身旁:“我自己就是个大夫。”她朝数据机点点头,轻声说,“至少,在这个世界,我这样的就算是大夫了。” 约翰娜拭着单体脖子上的血,拭不干净,血止不住地向外渗,“那,你能救活他吗?” “这个残体?可能吧。但——”一个女王成员走到门口,对外面的人说了几句。“我的人正在搜索他的其他组件……我想,他大半被谋杀了。如果还有剩下的……唔,几个残体也是可以重新聚合的。” “他说了什么情况吗?”门外传来另一个声音,是萨姆诺什克语。疤瘌屁股。又大又丑的嘴巴从门口探进来。 “没有。”女王回答,“思想声已经乱了,没有意义。” “让我听听。”疤瘌屁股道。 “不许你进来!”约翰娜一声尖叫,怀里那只单体抽搐了一下。 “约翰娜!他是写写画画的朋友。让他进来吧。”疤瘌屁股贴着墙根溜进屋,女王则爬上阁楼,给他腾出地方。 约翰娜从伤员身上抽出胳膊,退了几步,来到门边。外面的共生体比她想像的多得多,共生体之间的距离也比她以前见过的近得多。浓雾中,他们的火炬仿佛发着柔和的荧光。 她的视线转回火塘:“小心点,我盯着你呢。” 疤瘌屁股的成员在枕头边挤成一堆,那只大个子把头靠在伤员脸旁。伤员仍然吹哨似的喘息着。疤瘌屁股对它呜噜几声,回答是连续不断的一阵颤音,几乎很动听。阁楼上的女王说了几句什么,与疤瘌屁股对话。 “怎么样?”约翰娜道。 “贾——这只残体——不是个‘对话者’,不会说话。”女王从楼上回答。 “比这还糟。”疤瘌屁股说,“至少现在,他的思想声我合不上拍,没办法从它那里得到任何有意义的思想或形象。没办法,我说不出是谁谋杀了写写画画。” 约翰娜退回房间,慢慢走近枕头。疤瘌屁股让开了一点,但没有离开伤员。约翰娜跪在他的两个成员之间,轻轻拍着那只长长的、血肉模糊的脖子。“贾——”她尽量把这个音发准——“会活下去吗?” 疤瘌屁股的三只鼻子抚过伤员的身体,轻轻触摸伤口。贾扭动起来,叫唤着,疤瘌屁股碰它下半截身体时它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难说。这些血大多是溅上去的,可能是其他组件的血。但它的脊梁断了,就算活下去,这个残体也只有两只好腿可用了。” 约翰娜想了一会儿,尽量从爪族的角度想这个问题。前景很不乐观,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可能是她不对,但对她来说,这个“贾”还是写写画画。但对疤瘌屁股来说,这东西只是一个残体,是刚刚丧命的人身上一个还没有死亡的器官,而且是个受损的器官。她看看疤瘌屁股,盯着那个杀害她父母的大块头成员,“你们种族怎么处理这个……这个残体?” 他的三个头转向她,颈上的毛竖了起来。模仿人类的声音更尖了,断断续续。“写写画画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可以替贾的后腿造一辆双轮小车,让他可以走动。难的是替他找个共生体。你也知道,我们正在寻找写写画画的其他成员,也许有机会把剩下的组件拼凑起来,只要……咳,我只有四个成员,我可以收养他。”一面说,一个头轻轻拍着受伤的单体,“也不知成不成。写写画画的自我意识不够灵活,很难重组融合,他连一点浪游者的性格都没有。还有,到现在,他的思想我还是完全合不上拍。” 约翰娜心里一沉。唉,不怪疤瘌屁股。宇宙中有许多让人难过的事,不能一古脑儿全推到他头上。 “木女王是个了不起的育种大师。也许能给他找到合适的对子,但有一点你必须明白……成年组件很难融入新的共生体,特别是不会说话的哑巴组件。像贾这样的单体常常自己就死掉了,不吃饭了,或者……你该去瞧瞧港口,看看那里的工人。那儿有些组合非常大,成员很多,但智力只相当于白痴。他们拧不成一股绳,一遇上什么情况立即四分五裂。重新组合而成的共生体运气不好时就是这个下场……”两个成员交替说着这些话,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沉默了。所有脑袋都转向贾。贾已经合上眼睛。睡了?他还有呼吸,不过是一种咯咯咯的喘息声。 约翰娜的目光穿过房间,落在通向阁楼的翻板门上。木女王从门洞里探了一只脑袋下来,上下颠倒的脸望着约翰娜。换个别的时间,这副模样挺好笑。“除非发生奇迹,写写画画今天就算己经死了。约翰娜,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但只要这个残体还活着,哪怕只活很短一段时问,我们就有很大可能找出凶手。” “怎么找?他不是不能交流吗?” “对,但他还是可以向我们表示出来。我已经命令维恩戴西欧斯禁止城堡一切人员外出。等贾的情绪稍稍镇定下来,我们就让城堡里所有人从他面前走过。这个残体当然记得写写画画出了什么事,它也希望告诉我们。如果凶手是我们自己这边的人,他会认出来的。” “然后他就会嚷嚷起来。”像狗一样。 “对,所以现在要紧的是保证他的安全……希望大夫能保住他一条命。” 一两小时后,大家发现了写写画画其余的成员.在老墙的一座塔楼上。维恩戴西欧斯说好像一两个共生体从森林那面爬上了塔楼,可能是想窥探城堡院内的情况。种种迹象表明,这是第一次尝试,行动还很不熟练。其实,哪怕天气晴朗时,从那座塔楼上也根本发现不了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但对写写画画来说,这是致命的坏运气。他显然惊动了侵入者,五个组件或遭砍杀,或中箭身亡,或身首分离。第六个成员是贾,从墙边一处斜坡上滑了下来,摔断了脊梁。约翰娜第二天爬上塔楼,站在平台上都能望见胸墙上褐色的血迹。她庆幸自己没有爬到墙上细看。 那天晚上贾死了。但不是被敌人杀死的,出事后一直有维恩戴西欧斯的手下保护着他。 以后几天约翰娜没怎么说话,她在晚上哭了一会儿。他们所谓的“医术”,真该死。只诊断出断了脊骨,但暗伤呢?内出血呢?这些他们一窍不通。木女王知道血液由心脏泵向全身,这就是她名声赫赫的高明医术了。再学一千年,也许到头来她的医术会比屠夫强些。 一段时间里她恨透了他们所有人:恨疤瘌屁股,还是过去那个理由;恨女王,因为她的无能;恨维恩戴西欧斯,他居然让剔割分子钻进了城堡……还恨约翰娜·奥尔森多,因为当写写画画尽力做她的朋友时,她把他赶走了。 如果写写画画还活着,他会对她说什么?过去他希望她信任他们。他说疤瘌屁股和其他人都是好人。一个星期以后,一天晚上,约翰娜已经差不多不再责备自己了。她躺在垫子上,身上是厚厚的棉被,暖暖和和的。还没完全熄灭的火照在墙上,照亮了上面绘着的图案。好吧,写写画画,为了你……我信任他们。 第二十章 老头子死亡带来的痛苦、徘徊在死亡线上的日子,这些,范·纽文几乎完全记不起来了。只有模模糊糊的鬼影,扰乱他宁静的声音。有人说他在飞船医疗舱里活下来了,他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他们为什么还要维持这具躯壳的呼吸,这是一个谜,也是对他的侮辱。终于,躯体恢复了动物的反射功能,开始不借助工具自己呼吸,眼睛张开了。大脑没有损伤,绿茎(?)说他彻底复原了。这具行尸走肉开口说话了,有条有理,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范·纽文的躯壳常常在纵横二号的舰桥上消磨时间。这艘船从前让他想起胖乎乎的潮虫。他父亲在堪培拉的城堡大厅地板上铺满草垫,下面很多这种虫子。小孩子常常逮潮虫玩。这东西连条像样的腿都没有,只有角质胸腔伸出十多根细细的脊骨。哪怕把它弄个底朝天,这些脊骨(触须)照样划拉,虫子照样爬来爬去,根本不知道跟刚才相比,自己已经是肚皮向上。纵横二号的超能动力脊看上去很像潮虫的脊梁,只不过没有关节。船身也像潮虫,胖胖的,光光滑滑,腰部略窄。 到头来居然落进潮虫肚子里。对于一个死人来说,这地方倒真合适。 现在他正坐在舰桥上。那女人经常带他上这儿来,好像知道他喜欢这里似的。四面舱壁同时也是大幅显示窗,比他在青河舰队里见过的漂亮多了。当通过船外镜头显示外面时,景色之壮观,恰如在青河舰队时从飞船透明罩下向外面眯望所见的景象。 眼前的景色仿佛幻象,或是不真实的虚拟图像。只要坐得稍久一点,他甚至可以亲眼看到星星在天空中移动。目前飞船每秒钟作大约十次超空间跃迁:一跃,重新计算,再跃。在飞跃界的这个区域,每一次跃迁可以跃过千分之一光年。本来还可以更远些,但重新计算所需的时间长得多。每秒十次跃迁,也就是说,时速超过三十光年。船员感受不到跃迁,上一跃与下一跃之间飞船作惯性飞行,保持着他们离开中转系统时的速度。所以,相对飞行中没有多普勒偏移现象。星星极其纯净,仿佛从沙漠中遥望星空时的景象,也与低速穿梭飞行中见到的一样。星星平静如恒,轻盈地滑过太空,离飞船越近,星星的速度便越快。半小时里,他飞过的距离超过了青河舰队半个世纪的航程。 一天,绿茎飘上舰桥,调整显示窗。和平常一样,她一面工作一面跟范叽叽喳喳,好像听她说话的是个真正的人似的。 “瞧,中央这个显示窗是一幅我们前方地区的超波扫描图。”绿茎的一根须蔓滑过控制面板,其他舱壁上也显出彩色图像。“这些也一样,是其他五个方向的扫描图。” 在范听来,这些话全是毫无意义的噪音。他明白她的意思,但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车手停了停,又继续说起来,和那个叫拉芙娜的女人一样,作着徒劳无益的努力。 “飞船一次跃迁之后,当它们重新进入正常空间,这时的超波扫描图就好像泼出一盆水一样,水花四溅。我正在检查,看有没有人跟踪咱们。” 四面闪现出彩色图像,范双眼前方的显示窗上也一样。色彩平滑改变,没有溅射状亮斑,也没有条纹。 “我知道,我知道。”绿茎说,一个人承担起双方对谈的任务。“飞船的分析系统还在处理数据,但只要进入我们一百光年范围内,不管是什么,我们都能发现。比这更远吗?嗯,那种情况下,他们也许发现不了咱们。” 发不发现都不要紧。范根本不愿意考虑这个问题,但现在没星星可看,他只好瞪着闪烁的色彩,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来。思考。真是笑话。在这么低的层面上,没有任何人作过任何思考。中转系统毁灭后可能有一万艘飞船逃了出来,敌人大概还没来得及将逃亡者分门别类整理出个头绪。摧毁中转系统只是杀害老头子的过程中顺便搞的一个小动作。敌人很可能没有注意到纵横二号的逃亡。老头子遗留下来的最后的记忆逃向何方,敌人何必在意?这艘小小的飞船逃到什么地方,敌人压根儿不在乎。 一阵颤抖传遍他的全身。动物的反射功能,真是的。 恐慌在拉芙娜·伯格森多心中缓缓生长,越来越强烈。不是晴天霹雳般骤降灾祸,而是内心希望的慢慢消失。她每天都挤出时间和范·纽文在一起,握住他的手,跟他说话。他从来没有作出任何反应,除了很少几次——也许是偶然吧——他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绿茎也在努力,虽然她和人类大相径庭,但范以前似乎真的很喜欢车手们。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任何医疗支持系统了,却还是跟植物人没什么两样。 与此同时,他们的下潜速度也很慢,总是比蓝荚预计的更慢一点。 新闻组就更不用提了……从某些方面来说,最让人害怕的就是新闻组。“死亡种族”理论一天比一天流行,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人类正在不遗余力地传播瘟疫。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贝诺里斯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防卫同盟[自称为飞跃界内斯特劳姆文明圈附近五个帝国群的联合体,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前没有证明该组织存在的资料] 主题:瘟疫录像威胁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17.95天 信息内文: 迄今为止,我们处理的有关这个变种录像的信息已有大约五十万条,也读过其中很多帖子。其中最重要的关键你们大多数人并没有发现。“拯救者”的行动原理很简单:一位天人,借助超光速通讯手段控制飞跃界的某个种族。这一点在超限界很容易做到,有关那里的天人奴仆的故事我们都听过许多。但是,这种手段如果要在飞跃界起作用,必须具备一个条件:被控种族的头脑必须经过重大调整。这种调整不可能自然发生,也不可能迅速作用于新的种族——无论瘟疫自己怎么吹嘘。 自从瘟疫出现,我们便关注着灵长人属兴趣组的消息。人类自称来自“地球”,这个所谓“地球”究竟在哪里?“银河另一半中间”,深处爬行界内。这就是他们的回答。就连他们较近的源头尼乔拉也在爬行界内,难以追查。对他们来说,这可真是太方便了。我们认为还存在另外一种解释:过去某个时间,远在巨库资料具备连续性之前,天人们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人类”于是被当成武器设计出来,他们的头脑设计成适于天人远程控制的界面。战争结束很久以后,这方面的故事也散逸不为人所知了,这时,这个种族碰巧来到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可以便利地实现飞升。瘟疫的飞升成形也是事先精心安排的,看似一次灾难,实际上是早期设计这一切阴谋的天人的复活。 具体细节我们没有把握,但大致经过就是这样,这一点无可怀疑。我们要做的也很清楚了。斯特劳姆文明圈深处瘟疫核心地带,难以攻打。但其他地方还存在着人类殖民地。我们在此呼吁,希望大家齐心协力,确认这些殖民地,把它们揪出来。我们自己并不是一个十分强大的文明体系,但我们非常乐于参加搜集信息的工作,如果必须以军事行动阻止瘟疫在飞跃中界扩散,我们也决心加入这一行动。 近十七周以来,我们一直在强烈呼吁,要求大家行动起来。如果网络各方从一开头便采纳我们的意见,说不定一次集币攻击就能摧毁斯特劳姆文明圈。中转系统的毁灭还不足以使大家觉悟吗?朋友们,只要齐心协力,我们仍然有机会。 消灭害虫! 这些混蛋,歪脑筋居然动到人类的起源上去了。制造出来的种族很少,但也不是没听说过。高呼“消灭害虫”的家伙竟把尼乔拉的奇迹说成某种致命的邪恶事物。 呼唤种族屠杀的只有消灭害虫一伙,但就连正经帖子的内容也曲曲折折表达了对这类行动的支持。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祖星系,山多尔公平裁断信息组织[飞跃上界一个已知军事组织,如果本信息出自冒名顶替者之手,此人最好小心些。] 主题:瘟疫威胁,对汉斯的跟帖 关键词:瘟疫的局限;瘟疫正在搜索什么东西 发往: 瘟疫威胁组 无缝联结自动化系统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11.94天 信息内文: 瘟疫承认自己是一位天人,对飞跃上界种族实施了远程操纵。但是,只要时间滞后超过几毫秒,实现无缝联结远程操纵便极其困难。寰宇文明网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相距几光年的文明系统之间传递信息会产生五毫秒的时间滞后,如果通讯双方之间距离太远,信息必须通过中介节点转发,时间滞后更会高达数百秒。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困难:星际之间的通讯带宽很窄。由于以上原因,文明网只能是一个松散的论坛,用户在此交换信息、传递谣传和说言,文明网的局限是飞跃界界区的性质所决定的。这些局限也正是超限界天人无法在下界生存的原因之一。 我们的结论是:除了飞跃上界,瘟疫不可能实现无缝联结远程操纵:在上界,受控于瘟疫的智能生命不折不扣成了它的手足耳目。而在中界,我们相信它仍然可以控制时象的思维,但必须事先针时受控头脑进行大量预处理工作。此外,受控对象除经过预处理的头脑之外,还需要相当数量的外置设备,以支持与天人的通讯(在中界这样的低界区里,这些外置设备当然也只能是这个界区水平的笨重货)。在飞跃中界,一般不太可能实现不间断直接控制。这个界区的战斗只能采取金字塔形的级层指挥体系,如果是长期的行动,不可避免还会运用其他手段:如恫吓、欺作,还有内奸。 你们这些中界下界居民必须时这些手段保持充分警惕。 瘟疫会在中界下界使用这些手段的,你们近期内必须高度戒备。我们认为不会发生帝国战争式的领土征服,那种做法没有多大利润[难以为继①]。连中转系统的灭亡可能也只是瘟疫在超限界犯下谋杀罪行的同时所发生的附带事件,灾祸仍将继续在飞跃上界和超限下界蔓延。但我们也知道,瘟疫正在搜索什么东西,它跨区界打击了一个目标,以夺取其巨库的资料。小心叛徒和内奸。 连支持人类者发出的某些信息也让拉芙娜心里泛起阵阵寒意。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汉斯 主题:瘟疫录像威胁 关键词:死亡种族理论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信息内文: 我所处的区域有人类世界,我从中取得了一些人类标本:详尽分析见灵长人属兴趣组资料库。我的判断是:以前的分析虽然不够详细,但其结论是正确的。这一种族并不存在便于远程控制的内置结构。活体实验也表明,该种族并不特别倾向于服从。我几乎没有从中发现人为优化的证据。[但进行过DNA改善,以增强杭病力。此种基因改进术十分拙劣,距今已有两千年历史。斯特劳姆文明圈测试样本的血液中只含有一种名为泰诺特的基因优化素(一种廉价医药配方,广泛适用于哺乳类)。]从我手中的标本来看,该种族确实不久前来自爬行界,全种族可能出自一个共同源头。 有人在别的人类世界取得的标本上作过类似实验吗? 【①文明网上语言译解中产生的歧义,程序无法分辫,所以将歧义一并列出。】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贝诺里斯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防卫同盟[自称为飞跃界内斯特劳姆文明圈附近五个帝国群的联合体,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前没有证明该组织存在的资料] 主题:瘟疫录像威胁,汉斯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19.43天 信息内文: 这个“汉斯”到底是什么人?一副客观冷静的腔调,说什么研究过人类样本,却藏头缩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别上当,他是乔装改扮的人类成员,为自己的种族辫护!说什么在别的人类世界取得标本,斯特劳姆文明圈里那些东西我们测试得了吗?他们的保护者难道会让我们侧试它的爪牙? 消灭害虫! 除了这些喧嚣,还有那个陷在深井里的小男孩的声音。有的时候完全失掉联系,还有的时候,纵横二号的天线阵列不偏不倚正好对准,加上界区各种条件最有利于通讯——拉芙娜便会收听到他的飞船。即使这种情况下信号也很微弱,扭曲得很厉害,有效的信号发送率只有每秒几个比特。 杰弗里和他的困难只能算瘟疫灾变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条脚注,说不定连脚注都算不上,因为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存在。但在拉芙娜·伯格森多现在的生活中,只有和他的对话才是惟一的亮点。 那孩子很孤独,不过她觉得现在好多了。她了解了许多他的朋友阿姆迪的事,还有那位不苟言笑的泰娜瑟克特、了不起的铁先生,还有大量骄傲的爪族的生活细节。看着这些,拉芙娜不时独自微笑起来。她的舱室四壁显示着一幅壁画,画着平面形式的森林。昏暗潮湿的背景上是一个规则的暗影——建在一颗巨型红树根上的城堡。这幅壁画很有名,是两千年前一幅名作的仿制品。画的是尼乔拉的蒙昧时代,其年代当然更加久远。童年时她常和林恩幻想自己被传送到那个年代。现在的小杰弗里却实实在在陷在真家伙里了。木女王手下残暴的屠夫们当然算不上星际间的邪恶势力,但对当地人来说,他们代表着无边的恐怖,可以随时夺走他们的生命。感谢上帝,幸好杰弗里没有亲眼目睹那些杀戮场面。 这是一个真正的中世纪星球,一个严酷无情的世界。虽然杰弗里落到了好人手里,他所处的严酷环境仍然没有改变。当地人与尼乔拉人也只略微有些相似之处。爪族的共生体思维模式连老格隆多听了都大为吃惊。 通过杰弗里的来信,拉芙娜能够感受到铁先生一方的恐慌情绪。 铁先生又问我了,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飞船飞起来,哪怕一丁点儿都行。我不知道怎么飞,着陆时我们差点坠毁了。我们需要大炮,有了大炮我们就得救了,可以坚持到你来的时候。他们有弓和箭,跟古时候的尼乔拉一样。但是没有大炮。他让我问你,问你能不能教我们造大炮? 木女王的部队还会再次入侵,这一次将来势汹汹,足以席卷铁先生小小的王国。前一段时间这个危险看来还不大,当时他们以为四十天就能到达。可是现在……等拉芙娜到达,木女王的杀戮恐怕已经大功告成了。 范呀,亲爱的范。如果你还能回来,请立即回到我的身边吧。中世纪堪培拉的范·纽文,爬行界贸易商人范·纽文……这种情况下,像你这样的人会怎么办?嗯,有了。 第二十一章 拉芙娜知道,不管他怎么牛皮哄哄,蓝荚其实跟她一样,算不上真正的斗士。不,他比她还糟,他是个抓住鸡毛蒜皮不松手的家伙。拉芙娜再一次追问他飞行情况时,他来了个王顾左右而言他,最后龟缩进一大堆技术细节中。 拉芙娜终于忍不住了:“你听着。那孩子正坐在某种也许能把瘟疫炸个粉身碎骨的东西上,可他手里的武器只有点弓箭。蓝荚,我们到底要多长时间才能到?” 蓝荚紧张不安地在天花板上滚来滚去。车手们装备着反应式喷气推进器,在惯性运动状态下比大多数人类成员灵活得多。平时他们依靠船舱内到处都是的吸垫,在天花板和四壁间自由滚动。平时看来还挺有趣,现在却惹人生气。 至少他们还能交流。她的目光越过舰桥,落在范·纽文身上。他正呆坐在舰桥的主显示窗前,和平时一样,注意力全部放在缓缓移动的星星上。他没刮胡子,脸上的红色髭须闪闪发亮,纠结成团的长头发在零重力下飘动着。身体上的伤已经治愈了。老头子的通讯设备占据了他身体上部分肌肉的位置,与老头子脱离后成了空洞,飞船的医疗程序连这些地方的肌肉都再造重生了。范现在可以自己穿衣服、自己吃饭,但仍然自我封闭在不为外人所知的白日梦中。 两个车手彼此叽叽喳喳一阵,最后回答她的是绿茎,“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随着飞船下潜,飞跃界也在发生变化,越往下飞,界区质量越槽。每一次跃迁都比上一次花的时间多一点点。” “这些我知道,咱们正在接近爬行界。但这艘飞船是经过特别改装的呀,本来就是为了适应这种环境,飞船应该能够补偿界区质量下降带来的速度损失。” 蓝荚从天花板向甲板伸出一根枝条,轻叩粗糙的波状甲板。过了一会儿,他的语音合成器里传出人类发窘时的声音。“拉芙娜女士,通常情况下,你说的是对的。但这一次很特殊……只说一件事,界区本身也在发生波动。” “什么?” “这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事,小偏移时时都有。主要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深潜飞船才需要:探测界区的偏移。现在……情况不稳定太了。进入这种动荡环境,是咱们运气不好。” 拉芙娜其实早就知道匕跃下层与爬行界的分界线这段时间存在波动,但她没想到波动这么大,需要用“界区偏移”这种词来描绘。她也从来没想过这种偏移会严重到对他们产生重大影响的地步。 “好吧,会糟到什么地步?会把咱们拖得多慢?” “喔哟我的老天呐。”蓝荚滚到船舱另一面的墙上,站在满天星斗上,“我要还是株止树该多好啊。面前这么多困难。真想现在就站在浪涛里,只靠古老的自然记忆思考问题。”只思考浪涛中的日日夜夜。 绿茎替他继续说:“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浪头能打多高?’, 而是‘这场风暴会恶劣到什么程度’,目前的风暴是这个区域一千年来最严重的一次。不过从本地新闻组的帖子看,风暴已经发展到了极限。只要咱们另外的方面不恶化,一百二十天内就能到达目的地。” 另外的方面。拉芙娜飘到舰桥中央,把自己固定在一张座椅里。“你是说逃出中转系统时飞船受创?超能动力脊,对吗?现在的运行情况怎么样?” “还行吧。我们把跃迁速度限制在设计最大功率的百分之八十以内。不过又说回话来,我们缺乏高水平的诊断手段,所以也可能突然间发生严重故障。” “有这种可能,但可能性不大。”绿茎插嘴道。 拉芙娜点点头。他们手头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再去操心控制不了的可能出现的困难没什么意义。在中转系统时,这一趟飞行估计只需三四十天。可现在……不管她多么希望加快速度,陷在深井里的孩子还是只好鼓起勇气,再熬上很长一段时间了。唔,现在是执行第二套方案的时候了,执行范这样的人可能会提出的方案。她一蹬地板,飘到绿茎身旁。“好吧,这么说来,我们最快也需要一百二十天。如果分界线的波动加剧,如果我们需要停下来修理飞船……”上哪儿找修船的地方?不过这件事只会多耽搁点时间,不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经过改装的纵横二号即使深入到飞跃下界也可以维修,它应该有这个功能。“说不定会花上两百天。”她扫了蓝荚一眼,这回他没有像平常那样絮絮叨叨加上一大堆补充、修正意见。“那孩子发来的信息你们都看过。他说当地人很可能被敌人打垮,也许连一百天都支持不下来。不管怎么说,我们一定要向他提供帮助……在我们抵达之前。” 绿茎的枝叶摇晃起来,拉芙娜觉得这是个表示困惑不解的姿势。 她的视线越过甲板望着范,声音稍稍抬高一些。喂,你,这种事你应该是行家呀!“可能你们车行树不知道,但这是个爬行界的常见问题,发生过上百万次了。从一个文明体系到另一个文明体系要花许多年——许多世纪——的时间,孤立的文明失落了,坠入蒙昧时代,跟那些共生体——爪族——同样原始落后。然后,他们的星球上出现天外来客,于是短时期内便恢复了从前的技术水平。”范连头都没转过来,仍旧呆呆地望着星空。 车手们彼此一阵哗啦哗啦,然后:“这些对我们有什么用?重建文明不是得花几十年时间吗?” “还有,爪族世界谈不上重建不重建。据那孩子说,那个世界从前也没有什么发达的技术。白手起家打造一个全新的文明,岂不是更费时间吗?” 对这些反对意见,拉芙娜只挥了挥手。别打断我,我正来灵感哩。“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们现在跟我们有通讯渠道,我们飞船上又有一个很不错的通用资料库。从零开始的发明家对自己正在做什么其实并不了解,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很多东西连尼乔拉上的科学家和工程师都不得不重新发明,他们还是以前有技术文明的哩。但是现在,我们什么都懂,知道怎么造飞机等等,知道各种发展途径。”说到眼前的事,拉芙娜忽然间觉得他们大有成功的可能。“我们可以研究所有可能的发展途径,去掉行不通的死路。还有,我们还能找出最快的发展道路,能让那些中世纪的爪族以最快速度制造出某些东西,把进攻杰弗里和他的朋友们的野蛮人打个落花流水。” 拉芙娜停下自己的滔滔雄辩,容光焕发,看看绿茎又看看蓝荚。但车行树要是不开口,简直就是宇宙中最迟钝、最没有生气的东西。连他们是不是在看她都说不清。过了很长时间,绿茎总算出声了,“对呀,我明白了。还有,如果再发现的事在爬行界那么常见,那么我们资料库里一定早就有了不少行之有效的方法。” 也正是在这一刻,范从显示窗前转过身来,盯着拉芙娜和车手们。离开中转系统之后第一次,他说话了,而且不是没多大意义的废话。当然,拉芙娜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意思。“火炮和通讯器材。”这就是范的话。 “啊?……对对。”她瞪着他,快想,想点什么,让他多说几句。“为什么专门要这些东西?” 范·纽文耸耸肩:“在堪培拉就是这么做的。” 就在这时,该死的蓝荚叽叽呱呱起来,说什么要在资料库里作一次查询。范看着他们,脸上毫无表情。接着,他又转身看起星星来。机会错过了。 第二十二章 “范?”他听到身后传来拉芙娜的声音。她还留在舰桥上,两个车手已经走了,按照商定的计划作准备。有什么意义?他没答理她,过了一会儿,她飘到他身前,挡住他望着星空的视线。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停在她脸上。 “谢谢你跟我们说话……我们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你。” 虽然她挡在前面,但他还是能望见不少星星,星星围绕着她,缓缓移动。拉芙娜偏着头,她有点困惑的时候总这样。“我们可以帮助……” 他没有回答。是什么使他刚才出声说话?接着,“你帮助不了死去的人。”他说,对自己竟说起话来有点吃惊。一定是本能反应,和目光落在她脸上一样。 “可是你并没有死,你还活着,跟我一样。” 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自从逃离中转系统,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是活着。不过你所谓的活着是什么意思?有虚幻的自我意识,是个高高兴兴的自动化装置,执行着事先安排好的小程序?敢说你没想过这些吧。你不过是个程序,还能怎么想?但站得高一点,跳出去看看,从老头子的角度看看——”他转过脸,觉得有些头晕眼花。 拉芙娜飘近了些,她的脸离他的只有几厘米。她浮在空中,一只脚钩着波状甲板:“亲爱的范,你错了。你到过底层,又飞升到超限界,却从来没有在二者之间生活过……‘虚幻的自我意识’?这是飞跃界的人生哲学,是行之有效的哲学。以这种方式生活,有时候好,有时候不怎么好,甚至非常可怕,而你知道的都是可怕的例子。你想:这种虚幻的自我意识天人们一定也有。” “不,你我这样的……装置,他们可以制造出来。怎么会跟我们一样?” “范,你可以选择死亡。”她伸出双手,落在范的肩头臂膀上。这里的重力为零,眼睛看到的东西和正常环境下不一样。本来该向“下”的却飘散在四周。这时她飘向上方,他向上看着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沾满污迹的胡须、飘飘荡荡的纠结的长发。他向上望着她,脑海里浮现出过去对她的感受。在中转系统时,她似乎挺聪明,也许不如他,但至少不逊于青河舰队里他那些竞争对手。还有别的记忆:在老头子眼里她是什么形象。和平常一样.老头子的记忆居于主导地位,淹没了他。也和平常一样,它的记忆不是人类可以理解的,就连它的情绪也深不可测,人类没有任何情绪可以对应。但是……以前它有点把拉芙娜当成……一只挺逗人的小狗。老头子一眼就能看穿她,拉芙娜·伯格森多有点喜欢发号施令,老头子喜欢她这种性格。(也许觉得这种性格挺有意思?)从她的言谈中,它发现她很……如果要用人类语言表达,也许应该是“善良”这个词。老头子对她很友善。到最后,他甚至还想帮她一把。内心所悟一闪即逝,快得难以捕捉。拉芙娜还在继续说着: “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确实可怕,范,但其他人也有过同样可怕的经历。这些事我读到过。比如天人,天人也不能长生不死,有时候天人之间也有争斗,有的天人因此被害。天人有时甚至会自杀。从前有一个星系,故事里称它绝灭地。一百万年以前,绝灭地在超限界,一伙天人住在那里。后来发生了一场界区大波动,大概是有确切记载的最大的一次波动,一下子,这个星系落进飞跃界二十光年。绝灭地的天人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它们全都死了,有些是物理毁灭,腐烂成尘……还有的降到了人类的水平。” “那、那些天人,后来怎么样了?” 她犹豫了,握住他的手,“这些你可以自己去查。我的意思是,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对那些不幸者来说,他们的世界整个毁灭了。但从我们这一方,从人类的角度看……嗯,作为人类的一员,你范·纽文其实是个幸运儿。绿茎说,老头子的联结装置坏死并没有引起器官大面积损伤。当然,也许有些细微暗伤我们一时查不出来。但很多情况下,残留的特使干脆自我毁灭了。你不是比他们幸运得多吗?” 范感到自己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明白,自己内心的一部分已经随着老头子一起死亡。“细微暗伤!”他甩了甩头,泪水飞向空中,“我满脑子都是它,都是它的记忆。”记忆?这种记忆主宰着范头脑中的一切。可他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枝节他一点儿都不明白。他连老头子当时的情绪都不懂,头脑中只有空空洞洞的最简单的感受:欣喜、大笑、迷惑、恐惧,还有坚硬如钢寒冷似冰的决心。他迷失在这些记忆中,好像游荡在恢宏大教堂里的一个无知无识的痴呆儿:一无所知,却被教堂的气派堂皇所震慑。 她拉着他的手,在空中回旋。她的膝头轻轻触着他的。“你仍然是人类的一员,仍然有你自己的——”她看见他眼中的神情,不做声了。 “自己的记忆。”只能算无可辨识的老头子的庞然大物之间散落的碎片:五岁的他坐在大厅草垫上玩儿,随时提防着大人出来:贵族怎么能玩脏东西;十年后,第一次和辛迪做爱;又过了一年,第一次看见会飞的机器,那是轨道穿梭飞船,降落在他父亲的阅兵场上;此后便是数十年航行太空。“是啊,青河,范·纽文,爬行界的贸易巨子。所有记忆,都在脑子里。却不过是老头子为捉弄中转系统撒的一个小谎。” 拉芙娜咬着嘴唇,但什么也没说。她不愿意撒谎,即使现在也不愿。他伸出没被她握住的那只手,拂开散在她脸前的乱发,“是你自己以前说的,但别为说过这些话不好受,拉芙娜。即使你没说,到现在我自己也会怀疑的。” “是呀。”她轻声道,凝视着他的眼睛,“咱们人类对人类说句老实话: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你现在是个真正的人。可能真的有个青河,你也可能就是你记得的那个人。再说,不管过去怎样,你前头还有很长的路,还有辉煌的前景。” 幢幢幻影闪过眼前,没什么理智可言,更像是记忆的重现。他突然清醒了。她爱你,你这个傻瓜。好像响起了笑声,温和的笑声。 他伸手揽住她,把她紧紧搂向胸前。有血有肉,如此真实。笑吧。好像冥冥中传来什么信息,他的内心条件反射般焕发出生机。生活是愚蠢的,琐碎的,然而……“我、我想回来,回到这个世界。”语言夹杂着抽泣,“脑子里塞满了东西,那么多我不明白的东西。我辨不清,被自己的头脑弄糊涂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也许连他说的都没有真正听懂。但此时此刻,他只知道自己搂着她,她也紧紧拥抱着他。是啊,是啊,我想回到这个世界。 在飞船上做爱,这种事拉芙娜从来没经历过。可她也从来没有过自己的飞船。范激动之下甩掉了安全带,两人飞在空中,时时撞上舱壁,缠上衣服,或穿过纷飞的泪水。之后,两人的头离甲板只有几厘米,身体却飘向天花板。缠在脚踝上的裤子在空中旗帜一样甩来甩去,她却只有点隐隐约约的感觉。飞船性爱跟浪漫小说中写的其实大不一样,连着力都找不到地方……范向后一仰,松开箍在她后背的双手。拉芙娜拨开他的红发,凝视着那双充血的眼睛。“知道吗,”他颤声道,“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哭得这么厉害,连脸都疼起来了。” 她向他露出微笑,“就是说你以前的生活过得实在不错。”她躬起背,倚在他手中,轻轻把他拉近些。两人静静飘浮了几分钟,身体完全放松,相偎相依,感触着彼此的身体,对其他一切无知无觉。 然后,“谢谢你,拉芙娜。” “……我真高兴。”声音朦朦胧胧,但发自内心深处。她更紧地搂抱着他。奇妙啊,他对她做了这么多事,有的可惊可骇,有的可亲可爱,还有的把她气得火冒三丈。自从中转系统毁灭,她第一次实实在在感到了希望。也许是傻里傻气的纯生理反应……也许不是。在她怀中的人可以和任何传奇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媲美,比他们强得多——他曾经是天人的一部分啊。 “范……你觉得,中转系统发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头子为什么会遇害?” 范的笑声似乎很自然,但楼着她的胳膊突然僵硬了:“还问我?你不记得了?我当时死了。不,不对,死的是老头子。当时死的是他。”他沉默了一分钟。两人旋转着,仿佛舰桥在转动不止,外面的星空也随之盘旋。“我的那位上帝当时极度痛苦,我能感受到。他绝望了,慌了手脚……但他还是尽力在我身上做了些什么,就在他死前。”他的声音变柔和了,疑惑不解,“就是这样。我就像个廉价行李袋,他朝里面拼命塞东西,什么乱七八槽的东西全向里塞。知道吗,能装九公斤的口袋里撑了十公斤。他知道我会受伤,我毕竟是他的一部分嘛,不过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扭过身体,面对着她,脸上带着一丝狂热的表情,“我不是个虐待狂,相信老头子也不是。我——” 拉芙娜摇着头:“不,我……我想他在下载什么东西。” 范突然不做声了,极力思考这个想法适不适合自己的情况。“不对呀,我没那个条件,再怎么把信息载入我,我也不可能成为超人。”一会儿是恐俱,一会儿是希望,两种表情交替出现在他脸上。 “不,不,等等。就算垂死的天人想利用你的肉身再次复活,也行不通呀。正常人的大脑容量容不下那么多东西。老头子想做的是别的什么事……还记得我恳求它帮助我们这一次向底层下潜吗?” “记得。我——它——很同情你,有点像你同情面对猛兽的小动物。它从来没把变种当成对自己的威胁,直到——” “对呀。直到它遭到攻击。对天人们来说,这完全是晴天霹雳。突然间,变种不再是个奇怪玩意儿,充其量在下界搞点破坏什么的。到了这时,老头子真的想帮助我们了。他把各种计划安排和自动化系统一古脑儿塞进你。塞得太多,差点把你害死不说,你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来,完全无法理解。我在应用天人理论课上学过这种事。”当时大家与其说把这种事当成事实,还不如说只当故事听听。“天人裂体,叫天人裂体。” “天人裂体?”范疑疑惑惑捉摸着这个词,“真是个奇怪的叫法。我记得它当时极度忙乱,但如果它做的是你说的事,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如果我真的装了一肚皮高明计划,为什么我自己感受到的只是……”他的目光又有点像前几天那样了,“黑漆漆的一片……大块大块黑色,边角锋利,挤来撞去。” 又是长长的沉默。但这一次,她几乎可以凭身体感受到范的思索。他的双臂搂得很紧,偶尔一阵颤抖,“是的……对,很多事说得通。绝大多数我都不理解,永远不会明白。可就在临终时,老头子发现了什么。”他的胳膊又一紧,把脸埋在她颈项上,“变种谋杀了它,但就算濒临死亡,老头子终究还是明白了。”再次沉默。“拉芙娜,那个变种是个非常非常古老的东西,也许有数十亿年历史了。以老头子的能力,也只能在咽气前推导出结论。但……”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但范再也没有接着说。“你别急,范,咱们有的是时间。” “是啊。”他退远了些,注视着她的容颜。“现在我只知道一点:老头子这么做一定有它的道理,我们不是没头苍蝇一样瞎撞一气。底层有什么东西,就在那艘斯特劳姆飞船上。老头子觉得,有了那件东西,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庞,脸上的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优伤。“但是,难道你看不出来?如果你猜得不错,也许今天就是我最具有人性的一天,从此以后再不会有这种日子了。我的头脑里装满老头子的下载,装满了这个所谓‘天人裂体’,大部分我永远无法分辨,无法理解。假如一切顺利,总有一天它会爆发出来。我只是它的远程装置,是它派往飞跃底层的机器人。” 不!但她强迫自己耸了耸肩:“也许吧。但说一千道一万,你总是个人,我们要一起努力,实现同一个目标……而且,我决不会任凭你离开我。” 拉芙娜猜想,有关“跨越式发展”的技术一定是飞船资料库里的一个主题。结果发现它竟是一个重大学术专业,占据了整整一个门类。除了上万宗案例研究之外,还有大量专门针对这一课题的程序,以及许多一看就知道沉闷无比的理论。“再发现”的问题很少出现在飞跃界里,但在爬行界,这个问题花样百出,不同形式难以胜数。爬行界的文明一般只能延续数千年,文明的瓦解有的时候只是暂时的,只需几十年时间便能从战祸、气候突变等因素引起的倒退中挣脱出来。还有的时候,文明倒退的幅度极大,整个社会下降至中世纪的水平。在这种情况下,很自然,多数种族甚至完全灭绝了,至少,留在原来孤立的太阳系、没有跃入太空的那部分种族灭绝了。少数没有灭绝的种族最后总能挣扎着回到原来的技术发展水平。 或是灭绝,或是奋斗求存,即使生存下来也仍然有选择什么道路重返繁荣的问题。其间的种种不同便是一门学科的研究对象:应用技术史。可叹的是,这门学科实际应用的例子很罕见,对于学者和爬行界文明而言,这都是一件巨大憾事。文明灭绝的消息几百年后才能从爬行界传到飞跃界,学者们只能做做案例分析,其成果对于灭绝的文明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只有极少数学者情愿深入爬行界,将自己的知识用于实践,可单单一次实验就要耗费他们大半生的光阴。因此,这门学科只能是数百万飞跃界大学学者的一项不错的嗜好。这些学者最喜欢做的游戏就是为技术程度设定在某一层次的爬行界文明体系设计一条耗时最少的捷径,使其能够重返爬行界所允许的最高科技水平。这种设计工作涉及大量细节,包括该原始文明原始到什么地步,残留的科学观念(或对科学的宽容度)有多少,该种族的生理状况,等等。具体的做法是:将种种应用技术史学理论编制成程序,输入研究对象的文明程度、需要将该文明提升到哪个高度。之后,程序便能得出实现这个目标的最快途径,以及采取哪些步骤。 两天后,四人重又聚在纵横二号的舰桥。这一次,咱们总算有点儿实实在在的东西可说了。“我们必须作出决定,从什么发明入手。这些东西要能保卫秘岛王国——” “——还必须简单到能让这个‘铁先生’在不到一百天时间内研制成功。”蓝荚道。这两天他几乎把时间全花在飞船资料库里了,无休无止摆弄着各种跟跨越式发展有关的程序。 “我还是那个老看法,大炮加无线电。”范说。 火炮与通讯器材。拉芙娜向他绽开一个容光焕发的笑脸。单凭范的人类记忆,便足以将那些孩子从尖爪世界里拯救出来。不过,他一直没再提过老头子的计划。老头子的计划……在拉芙娜想来,这种计划简直像命运的安排,可能好,可能坏,现在谁都无法预见。但就算是命运,也还是能想想办法的。“你觉得怎么样,蓝荚?”她问,“以他们现在的情况看,能不能很快搞出无线电?”在尼乔拉,无线电几乎与轨道卫星同时出现,那已经是文明再次复兴之后一个多世纪了。 “可以的,我尊敬的拉芙娜女士。站在较高的文明阶段,总是能发现不少小窍门的。虽然简单这些玩意儿,但文明发展不到那个地步,你怎么也发现不了。比如量子扭矩天线,用银和钴钢适当排列也能制造出来,排列正确……只要。不幸的是,找到正确的排列涉及许多复杂理论,还要掌握复杂的偏微分方程。这些理论和原理许多爬行界的文明始终没有掌握。” “除此之外,”范说,“还有个翻译的问题。杰弗里以前也许听过‘钴’这个词,但他怎么向当地人解释?‘爪族完全没有这方面可资参照的东西。那个世界我们了解得不多,这种情况下,我们甚至没办法向他们描述怎么寻找含钴的矿。” “不利因素这是个,会减慢他们发展技术的速度。”蓝荚承认,“但程序已经考虑到了这些因素。铁先生似乎也懂做实验这个概念。为了制造钻,我们可以向他提供一个实验谱系树,从相似矿藏、相关化学实验做起。” “没那么简单。”绿茎说,“其中有些实验本身就很复杂,要做这些实验,又需要找别的矿、做别的实验。还有的实验必须做毒理检测。这个程序是针对普通智慧生物的,能不能适应尖爪族这种组合式生物?我们对这种生命形式实在太不了解了。” 范笑了:“我希望这帮家伙知道怎么感恩戴德。连我以前都从没听说过‘量子扭矩天线’呢。到头来,尖爪族一下子就比青河都强得多了。” 这些东西爪族能制造出来,问题是,时间来不来得及,能不能把杰弗里和他的飞船从木女王手里救出来?四个人一遍又一遍运行程序。他们对组合生物了解得太少了,不过看起来秘岛的人似乎头脑并不僵化。但愿他们愿意遵从给他们的指示,但愿他们运气不错,能在附近找到最重要的矿藏。如果天从人愿,那么,他们也许能够在一百天内制造出有限的火器和无线电设备。但如果秘岛的共生体恋恋不舍追逐研究谱系树上无关紧要的分枝,时间也许会一拖数年。 无论他们四个付出多大努力,能不能帮助杰弗里抵抗木女王很大程度上还是要看运气。拉芙娜觉得这点最难以接受。叹气①。最后,她把他们能拿出来的最佳方案译成萨姆诺什克语,发往尖爪族的世界。 【①在这里,拉芙娜模仿车行树发象声词的方式。】 第二十三章 铁先生向来崇尚军事建筑,现在他又为军事建筑史添上了新的一页:建筑一座既可以抑制陆上进攻,又可以“防空”的堡垒。到现在,普天下都知道了这个方方正正、下面撑着支架的“飞船”。不等明年夏天结束,敌人的军队就会大举进攻,试图从他手中夺走这件珍宝,即使夺不走.也要极力毁掉。更可怕的是,住在星星上的人也会从天而降。 他必须作好准备。铁先生现在几乎每天都要检查工程进展。周界南边的木栅已经被石砌围墙所取代,悬崖边俯瞰秘岛的地方,他的新巢穴已经快竣工了……早该完工了。他心里嘀咕。的确应该搬到这儿来,秘岛实在不够安全。剔割运动的中心已经成了飞船山,这不光是出于宣传方面的考虑。按船上的剜刀残体的说法,这是“晓示神谕的飞船山”。这样的话那帮油嘴滑舌的马屁精哪里想得出来。他们懂什么。得神谕者必将一统天下。铁先生如果得不到,无论他多么聪明,仍旧改变不了受制于人的命运。他的助手中,只要有谁对阿姆迪—杰弗里过于友善,铁先生便会立即将这个共生体撵走,或者干脆处决。 飞船山。外星人最初降落时,这里只是乱石荒草。一个冬天,这里围起木栅,搭起遮蔽飞船的棚子。现在又以最快速度建起城堡,像一顶王冠。飞船就是这顶王冠上的明珠。用不了多久,这座山便将成为大陆的首都,世界的中心。这之后嘛……铁先生仰望深不可测的蓝色苍穹。他的统治能扩展多远,全看他说的话恰不恰当,还要依赖这座设计得十分独特的城堡。别做美梦了。铁大人抖擞精神,从新建的高墙上沿着新砌的楼梯走下来。围墙里的院子有十二英亩,到处是烂泥,一堆堆散布在工人身后,踩在上面脚爪冰凉。已经是初春了,虽然风还很冷,却已经感受得到太阳的暖意。极目远望,铁先生可以看出好几哩去,越过秘岛,望远方的大海。顺着海岸线可以纵览峡湾遍布的整个地区.。铁先生向上走过最后几百码,来到飞船前。警卫散布两旁,后面跟着施里克。这里地方足够大,工人们不必退后。铁先生下过命令,不许任何人因为他的缘故中断工作。一方面是为了继续蒙骗阿姆迪杰弗里①,另一方面,也许过不了多久,剔割运动便用得上这座城堡了,必须尽快完工。到底要过多久,这便是时时啃啮着铁先生内心的大问题。 跟往常一样,铁先生的组件观察着四面八方,但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最紧迫的问题上:工程进展。院子里堆积着凿成四方形的石块、建筑用的木料。现在地面已经解冻,内墙的施工于是立即开始,工人们正在为内墙打地基。有些地方仍嫌冻得太硬,铁先生的工程师们便在地下钻洞,浇注滚水。洞里升起一股股白气,蒙住了绞车和下面的工人。这地方吵得比战场还厉害:绞车的吱嘎声,锹镐掘土声,工头的嚷嚷声。下面挤得像打肉搏战,只是没那么混乱。 铁先生注视着一条壕沟底部的一个挖掘组,其中包括多达三十名成员,彼此靠得紧紧的,有时连肩头都碰到了一起。真是好一个乱众,却并不交媾。在木女王之前,建筑行会、制造业行会就开始训练这种大型临时组合了。当然,下面这个组合肯定还不及三位一体聪明、前面的一排十个协调一致挥舞十字镐,有力地掘进土墙。它们抬头扬镐时,后面的一排十个便趁机冲上前去,刨走前排组件掘出的土石。最后一排十个则负责将土石扬出壕沟。这一套动作必须把握好时间,相当复杂,但还没有超出这个组合的心智水平。像这样一伙可以一连干上好几个小时,中间不用休息,只需要前后排换换班就行。多年来,行会一直严守机密,绝不对外透露这种临时组合的培训方法。辛勤工作一天后,临时组合便会拆开,还原为几个正常的共生体,智力水平也恢复正常,各自回家,身上多了一笔丰厚的报酬。铁先生得意地笑了。完善行会老方法的是木王,但做出本质改进的却是剜刀(借鉴了热带地区的大型共生体)。一天工作结束后,为什么非得把这个组合拆散呢?剜刀的工作组合永远不分开,长期关在极小的营房中,再也不可能恢复成独立的共生体。这种方法很有效,一两年筛选后,工作组中原来的共生体全成了木头人,自己都不大愿意拆散组合了。 【①爪族人按照自己的思维模式,常常不自觉地把这两个孩子看成一个共生体,于是把他们的名字联在一起。】 铁先生望着凿好的大石块被放进新挖成的洞中,用灰浆固定好。过了一会儿,他朝白衣侍从们点点头,继续前进。地基中这些大洞上面就是飞船屋的高墙,掘这些洞是最费功夫的,到头来会将这座堡垒变成一个精巧的陷阱。只要再通过阿姆迪杰弗里多弄来一点信息,他就会彻底明白该怎么设陷捕猎。 通向飞船屋的门现在开着,一个白衣侍从背靠背坐在入口。他在铁先生之前一瞬间先听到了动静,两只组件立即绕行飞船屋。紧接着,传来一阵叫喊,声音尖得几不可闻,然后便警笛大作。白衣侍从飞奔过去,铁先生和他的警卫紧紧跟在后面。 他在地基壕沟附近紧急停步,速度太快,还向前滑了一段。喧嚷的发源一眼便知。三名白衣侍从将一个挖掘组中会说话的成员拖出来拷问,把它和其他组员分开,用鞭子狠抽。痛苦的思想声大极了,几乎跟拉开嗓门叫嚷差不多。挖掘组的其他组员爬出壕沟,分成可以独立动作的共生体,抡起镐头跟侍从们搏斗起来。怎么会搞成这么一个烂摊子?他猜得出来。内城地基中有整个城堡最秘密的地道,还有他准备用来对付两腿人的秘密武器。这么敏感的地方,一旦完工,当然要把工人处理掉。这些东西虽然蠢不可言,说不定也猜出了自己的下场。 换个别的场合,铁先生多半会退到后面,袖手旁观。这种失败其实很有价值,可以从中洞见下属的弱点,看谁太无能(或者太能干),必须撤换。但现在不同。阿姆迪和杰弗里正在飞船里,虽然飞船在屋子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屋内还有另一名侍从把守,可是……就在他飞身上前、高声喝令手下时,铁先生观察后方的组件发现杰弗里钻出了飞船屋,肩上蹲着两只幼崽,阿姆迪的其余组件跟在他身后跑了出来。 “退后!”铁先生用他半生不熟的萨姆诺什克语吼道,“危险!退后!”阿姆迪停住脚步,那个两腿人却继续跑来。两名士兵四散在他周围。他们有命令,绝对不能触碰异形。眼看一秒钟后,一年的辛勤工作便将彻底完蛋。一秒钟后,铁先生一统全球的美梦便将化为泡影——就因为一次愚不可及的坏运气。 就在他后面的成员体对两腿人吆喝时,铁先生前面的成员跃上一块石头,一指爬出壕沟的暴动工人。“杀掉刺客!” 贴身保镖拱卫着他,施里克和士兵们一拥而上,向工人们冲去。吼声震响,吵得铁先生的意识都有些散乱了。这一次不是秘岛地下预有安排的行刑,这是四面八方疯狂砍杀。箭雨横飞,长矛攒刺,镐头飞舞。挖掘工们狼奔豕突,乱打一气,叫骂着,哭喊着。他们没有任何机会,但垂死挣扎之下,也杀死了一些士兵。 铁先生离开混战战场,朝杰弗里跑去。那个两腿人仍旧朝他飞奔,后面跟着不断用萨姆诺什克语喊叫的阿姆迪。只需要一个挖掘组合中跑散的毫无头脑的单体,一枝乱飞的羽箭,两腿异形便会死去,那时便大事休矣。在铁先生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为另一个人的生命安危如此担心。他全速冲向异形,将他围在自己中间。两腿异形跪了下来,一把抓住铁先生的一只脖子。 全靠毕生养成的钢铁般的自制力,铁先生才没有暴起反击。异形不是袭击他,他在拥抱他。 挖掘组合中的共生体现在已经快死光了,剩下的也被施里克赶向远处,命在旦夕,再也不能形成威胁。铁先生的警卫紧紧围绕着他,相距只有五到十码。阿姆迪软瘫在地,被四处的思想声震得簌簌发抖,却仍在对杰弗里叫喊着。铁先生尽力摆脱异形的纠缠,但挣开一只脖子,杰弗里又抓住另一根,有时还一下子抓住两只,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像萨姆诺什克语。铁先生颤抖不已。千万不要流露出恶心反感的样子。人类识别不出来,但阿姆迪可以。这种事杰弗里从前也做过,铁先生一方面极度厌恶,另一方面也尽量利用这一点。这种小螳螂需要身体接触,阿姆迪和杰弗里的友谊便源自身体上的接触。如果让这个东西触摸自己,他一定会对自己产生同样的信赖。铁先生偏过一只脑袋,脖子绕过那个东西的后背。他在地牢实验室里见过当父母的用这个姿势搂抱自己的幼崽。杰弗里把他楼得更紧了,还用长着关节的长爪子抚着铁先生的毛皮。恶心透了,却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通常,和另一个智慧生命这么接近,只有两种可能:搏斗,或是性。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太可能保持头脑清醒。可是与这个东西在一起——当然,这东西显然算是个智慧生命——却一点思想噪声都没有。你可以感受,同时还能思考。铁先生使劲咬了咬一只嘴唇,竭力控制自己的颤抖。这就像……就像跟死尸性交。 杰弗里总算后退一步,松开手,抬起来,说了句什么,速度飞快。阿姆迪说:“哎呀,铁大人,您受伤了。瞧这些血。”人类的爪子染上了红色。铁先生低头一看,真的,有个后腰擦伤了,刚才的紧张中,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铁先生从螳螂身边退后几步,对阿姆迪说:“没什么。你跟杰弗里没受伤吧?” 两个孩子叽哩呱啦说了几句,铁先生几乎完全听不明白。“我们没事,您这么急着保护我们,真是谢谢您。” 铁先生脑筋转得极快,剜刀已经用他的刀子把高速反应刻进了铁先生骨子里。“没什么。但绝不能再发生这种事。木女王的手下化装成工人混了进来,估计已经来了几天,一有机会就会对你们下手。我们发现得太晚,差一点就来不及了……听到打斗声时,你们应该待在里面,不该冒险出来。” 阿姆迪羞傀地一低头,替杰弗里翻译。“我们错了。我们想看热闹,后来又……又以为您遇上危险了。” 铁先生顺口安慰着他们,同时分出两个成员查看这一片屠杀现场。搏斗开始时擅自离开飞船屋门口的侍卫在哪儿?那个共生体要为此付出代价。他的思绪突然中断:泰娜瑟克特!剜刀残体正在会议厅旁瞧着这边。他这才想起,搏斗一开始,那人就一直观察着。在别人看来,他不动声色,但铁先生却看出了挂在他嘴边的那一丝笑意:他朝那边点点头,心里却一哆嗦。只差一点,他就全盘皆输——这个失着都落在剜刀眼里。 “你们俩现在该回秘岛去了。”他向守在飞船后的警卫打了个手势。 “先等等,铁大人!”阿姆迪说,“我们刚到还没多久呢。拉芙娜的回复肯定马上就要到了。” 孩子们视线之外的组件咬着牙。“那好吧,再等等。但咱们一定得多加小心,明白吗?” “太好了!”阿姆迪对人类孩子解释着。铁先生直立起来,组件相叠,前腿搭后肩,拍了拍杰弗里的脑袋。 铁先生命施里克领着孩子们回飞船屋。他的所有成员带着自豪、慈祥的表情目送着孩子们,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之外。之后,他一个转身,踩着被血染成粉红色的泥地大步走远。那个蠢才侍从在哪儿? 飞船山上的会议厅是一间不大的临时建筑,冬天能挡挡寒气就行。只要装进三个共生体,这地方准会变成个疯人院。铁先生重重踏着步子,走过剜刀残体,几个成员全部登上最便于观察工地的高台。礼貌地等了片刻,泰娜瑟克特也走了进来,走上瞭望台。 礼貌只是表演给外头的人看的。现在,剜刀嘶嘶的轻笑声响了起来,刚好够铁先生听见。“亲爱的小铁,有时候,我怀疑你究竟还是不是我的学生……也许我离开的时期你换了新组件?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全搞垮?” 铁先生怒视着他。他知道自己的外表没有一丝忐忑不安,所有畏惧情绪都深藏在心里。“事故难免,无能者我们会剔除的。” “是呀。我觉得,只要遇上困难,你都是这个反应。剔除。如果你不是一心要除掉挖掘组,他们也就不会暴动……你也就会少一次……事故。” “问题只出在他们还会猜测上。除掉工人,军事建筑必须这么做。” “是吗?你真的以为我把建造秘岛地下坑道的工人全都除掉了?” “什么?你是说你没有?你怎么——” 剜刀残体露齿一笑——铁先生很熟悉这种笑容:“好好想想,小铁,就当是一次练习吧。” 铁先生翻着桌上的文件,假装研究它们。接着,所有脑袋猛地一抬,瞪着另一个共生体。“泰娜瑟克特,我尊敬你,因为你中间有剜刀组件。但你别忘了,只是因为我的宽容,你才能活下来。你不是剜刀因子,也不会成为剜刀。”那个消息来得很晚.是在秋天将尽、寒冬封闭通往冰牙地区的道路之前。带着主子其他组件的共生体没能逃出议会大厅。完整的剜刀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消息传来之后一段时间,这里的剜刀残体既老实又规矩。“就算我把你绝杀了,包括你的剜刀组件,我的下属们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我会这么干的,只要你把我逼急了。我发誓我会干的。 “亲爱的小铁,这里当然你说了算。” 一时间,对方现出了惧意。你要记住,铁先生对自己说,牢牢记住。这只是主子的一部分碎片,对方的大部分只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学校教师罢了,不是那位手执利刃的主子本人。主宰这个共生体的是主子的两个成员,这不假。主子的精神还在,就在这间屋子里,但却大大削弱了。泰娜瑟克特是可以收服的,主子的力量也可以为自己所用。 “这就好。”铁先生安详地说,“只要明白这一点,你仍然可以为剔割运动作出很大贡献。现在就有一件事。”他翻着文件,“我想和你讨论讨论怎么对付我们的客人。”我需要你的意见。 “行。” “我们已经让那个‘拉芙娜’相信,她的宝贝杰弗里正面临极大的危险。阿姆迪杰弗里不断告诉她木女王如何如何攻打我们,以及我们是多么害怕女王大兵压境。” “后一种情况是很有可能的。” “是的。木女王的确计划进攻我们,她手里也掌握着获取‘魔力’的渠道。但我们有的东西比她的强得多。”他敲敲桌上的文件,这是拉芙娜的技术支持,从初冬时便源源不断传递下来。他还记得阿姆迪杰弗里把第一批资料交给他时的情景。整页整页数不清的图表、说明、公式,用孩童的手笔写得工工整整。铁先生和剜刀残体夜以继日钻研着,竭力思索其含意。有些资料很明自,客人的配方中需要大量金银,多得足够发动一场战争。可另外的地方就不大清楚了,比如“水银”,这是什么东西?全靠泰娜瑟克特才弄清楚,过去主子在共和国的实验室里用过这种材料。最后,他们终于弄到了水银,数量符合配方的要求。配方中还有很多东西无法获取,只给出了提炼方法。铁先生记得剜刀残体坐在资料前煞费苦心,计划着,安排着,把大自然当成一个必须打倒的对手。神话中的魔法配方充斥着“乌鱼粉”、“月霜”之类玩意儿,拉芙娜的指示里有些东西比这个更加稀奇古怪。大指示里套着小指示,说明中又有说明,绕许多大圈子,目的就是要检验普通材料,从中提炼出别的东西,用于另外的安排。制造、试验、再制造。主子自己的方法也是这个,但拉芙娜的方法却不会走进死胡同。 制造出来的东西有些没过多久就显示了意义。他们很快便会拥有火炮、炸药。木女王还以为这些是她的秘密武器呢。但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东西,他们现在还看不出能派什么用场。而且,这些东西制造起来费时费力,一点也不轻松。 铁先生和残体连续工作了一下午,安排最新的实验,决定到哪里采集拉芙娜要求的原材料。 泰娜瑟克特向后一靠,赞叹地长出一口气:“一个阶段接着一个阶段,每一个新阶段都以前一阶段为基础。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制造出‘无线电’了。木女王这老家伙死定了……你是对的,小铁,有了无线电,你可以征服全世界。想想看,共和国首都有什么消息,你立即就能知道,可以根据最新情报调动军队。剔割运动将成为上帝的意志。”这是过去的一句口号,现在必将成为事实,“我向你致敬,小铁,你的悟性配得上这个运动。”笑容中是不是隐含着过去的主子的嘲弄?“火炮和无线电会将这个世界双手奉献给我们。但对客人们来说,这只不过是他们桌上掉下的一点残羹冷炙。这是明摆着的事儿。他们什么时候到?” “从现在起一百到一百二十天。拉芙娜重新估算了日程,改变已经不止一次了。很显然,哪怕是两腿异形,穿越群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也就是说,我们只有这点时间可以享受剔割运动的胜利。他们一到,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连野蛮人都不如。也许这么办更稳妥:收下他们的礼物,再设法让客人们相信,这儿已经没什么他们可以援救的东西了。” 铁先生的目光穿过墙柱之间的长条形窗口。他可以望见飞船屋和城堡地基的一部分,再远处还有峡湾中的群岛。骤然间,他有了自信,很长时间以来从没有现在这样从容镇定。他觉得可以吐露自己的梦想了。“你还是不明白,泰娜瑟克特,对吗?我看,就算你是完整的主子也不会明白。也许是因为我已经超越他了。一开始,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那艘飞船自动向拉芙娜发出某种我们不明白的信号,我们可以摧毁它,让拉芙娜对它失去兴趣……也许她不会。后一种情况下,我们就完蛋了,像从水里钓起来的鱼。我现在冒的风险确实很大,但如果赢了,便会得到连你都想像不到的战果。”残体歪着头,打量着他,“我研究过这些人类,杰弗里,还有木女王手里那个——通过我的间谍。他们那个种族的历史比我们的长,学到了很多窍门,乍一看简直无所不能。但那个种族本身却有个致命缺陷。他们是单体,由此引起的困难之大,远远超出我们的想像。只要我能利用这些缺陷…… “你也知道,爪族的普通成员关心自己的幼崽,我们也时常利用这种感情。想想人类这方面的感情。对他们来说,一个单独的幼崽就是一个完整的小孩子。你想,这会让我们占多大优势?” “你真想把一切压在这一点上?拉芙娜甚至不是杰弗里的母亲。” 铁先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阿姆迪翻译过来的资料你不是每份都见过。”天真的阿姆迪,最佳间谍,“但你说的也对。他们这次来,目的不仅仅是援救单独一个小孩子。我也想过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这儿有一百五十一个小孩,昏睡不醒,躺在飞船的棺材里。咱们的客人急于救出这些孩子,但还有别的目的。他们从来没怎么说起……我觉得是那艘飞船本身。” “我们只知道那些孩子是一支军队,等待着成长机会。这是入侵计划的一部分。” 那种担心已经是过去式了。仔细观察过阿姆迪杰弗里之后,铁先生再也不这么想了。陷阱仍旧可能存在,但是,“如果客人在欺骗我们,我们无论如何都赢不了,只能成为被人捕杀的野兽。这就是我们的下场。许多代以后,我们的后代也许能学会他们掌握的技巧,但对我们来说,下场就是完蛋。但从另一方面看,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两腿异形是虚弱的。不管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都跟我们没有直接关系。飞船降落那天你也在场,离得比我还近。你亲眼看到了,伏击他们是多么容易——虽说他们的飞船坚不可摧,一件武器就顶得上一支小型军队。有一件事很明白,他们没把我们当成威胁。不管他们那些小玩意儿有多大威力,他们照样有害怕的东西,不是我们,而是别的什么。就在那艘飞船里,存在某种他们一心想弄到手的东西。那个东西却在我们手里。 “看看我们新城堡的地基,泰娜瑟克特,我告诉阿姆迪杰弗里,这座城堡是为了抵御木女王,保护飞船。它有这个作用,夏天结束时,我要让女王在城墙下粉身碎骨。但是,请你好好看看飞船围墙的下面。等到咱们的客人大驾光临,飞船便会掉进一个大洞里去。我悄悄在船壳上作过一些试验,它不是完全无法破坏的。几十吨石头砸下去,足够把它压成一块漂漂亮亮的大饼。拉芙娜不会起疑心,这些建筑全是为了保护她的宝贝飞船。附近还会有一个宽宽敞敞的大院子,四面是高墙。当然,高得有点不同寻常。我通过杰弗里向拉芙娜打听过她的飞船,那个院子容得下,自然啰,也是为了保护她。 “很多细节还需要进一步安排。要造出拉芙娜给我们提供的工具,客人们到来之前还要让木女王一命呜呼。这些都需要你的帮助,我想你会帮助我的。到了最后一幕,如果客人们蒙骗我们,我们并肩战斗的话机会更大;如果他们没骗我们……我的安排,至少跟过去那位大师不相上下吧。你说呢?” 这一次,剜刀残体没有回答。 铁大人统治的地区中,杰弗里和阿姆迪最喜欢的就是飞船的控制舱。在这里,杰弗里还是觉得有点难过,但是现在,美好的回忆渐渐压倒了悲伤的往事……再说,这里代表未来,充满希望。阿姆迪仍旧觉得那些显示窗特别神奇,虽说上面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飞船外的木墙。第二次来时,两人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小天地,像杰弗里在斯特劳姆星球自己家中的树屋一样。再说,这个舱室是那么小,最多只能容下一个共生体。通常,他们的警卫总要派一个组件蹲坐在飞船主舱门处,但瞧他的模样,坐在那儿值勤并不舒服。在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俩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虽说调皮捣蛋,但也明白铁大人和拉芙娜信赖他们。在外面玩耍时可以疯跑一气,逗得警卫团团转,但控制舱里的设备却必须精心对待,像爸爸妈妈那样。从某些方面说,飞船里没剩下什么。几台数据机都砸坏了,木女王进攻时爸爸妈妈带着它们去了飞船外面。冬天里,铁大人又把能搬走的活动部件都搬走研究去了。冬眠箱很稳妥地放在飞船冷冻舱里。阿姆迪杰弗里每天都要检查一遍,看看每张熟悉的面孔,检查显示器上的读数。自从伏击之后,没有一个冬眠的孩子死去。 除此之外,飞船里只剩下焊死在船身上的零件。另外就是杰弗里向铁大人指明的控制台和这个货舱的火箭操纵设备。这些东西共生体们没有碰。 铁先生在舱壁上装的垫子把船舱整个包了起来,杰弗里家人的行李、睡袋和健身器全都不见了,但碳纤维绳网和固定在舱里的器材还在。最近几个月里,阿姆迪杰弗里又把纸笔毯子和其他杂物搬进船舱。飞船的通风系统没有损坏,舱里总是吹着一股和风。 是个快乐的地方,虽说会勾起种种回忆,但在这里,两人仍旧无忧无虑。在这个星球上,只有在这里,阿姆迪杰弗里才能和另外的人类成员对话。当然,对话方式简直像回到了中世纪,跟铁大人的城堡一样落后。只有一个平面显示器,没有景深,没有色彩,没有图像。两人费尽心机,但还是只能传送文字数字。幸好这套通讯系统联着飞船的超波通讯器,能够不断追踪他们的救援者。显示器上没有语音识别装置,杰弗里最初简直慌了手脚,后来才发现屏幕下半部就是一个键盘。每句话都要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打出来,费的力气大得没法说。阿姆迪不久便学会了打字,两个鼻子啄着字母键,打得相当不错。到现在,他读写萨姆诺什克语的本事比杰弗里都强了。 阿姆迪杰弗里在这里度过了许多个下午。如果有一条拉芙娜前一天发来的信息等着他们,两人便会将信息调上屏幕,由阿姆迪抄下来,翻译好,再键入铁先生要他们提出的问题。最后就是等待,等的时间很长。就算拉芙娜正好守候在另一端,回复抵达也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现在的通讯联接已经比冬天里强多了,两个孩子几乎可以感受到,拉芙娜一天比一天近了。整天工作,最快乐的就是和拉芙娜自由对话的时间。 今天和往常大不一样。假工人的袭击把阿姆迪杰弗里吓坏了,半个小时后才恢复正常。连铁大人都为保护他们受伤了。也许没有哪个地方是真正安全的。他们摆弄着监视船外情况的显示窗,竭力想从包围飞船的粗糙木棚的板缝间窥视外面的动静。 “要是能看见外面的情况就好了,我们本来可以向铁大人报警的。”杰弗里说。 “应该跟他说说,在墙上钻几个洞。咱们就能当上哨兵了。” 两人琢磨着这个主意,就在这时,救援飞船的新信息到了。杰弗里跃进显示器前的碳纤维绳网。 这里是爸爸的老位子,地方够大,还能装下阿姆迪的两个成员,紧挨着杰弗里,一边一个。另一只组件跳上绳网扶手,爪子搭在杰弗里肩头,长脖子朝屏幕伸得更长了,瞧得更清楚一点。其他组件在四周忙碌着,安排纸笔,准备抄写。本来可以把信息保存下来,一会儿慢慢看,但阿姆迪杰弗里都喜欢亲眼看着信息“现场”传送下来,觉得更刺激。 先下来的是文件头,老一套。看了上一千遍之后就没多大意思了。接下来才是拉芙娜的话,不过这一次全是表格数据,跟设计无线电有关。 “倒霉,是数字。”杰弗里说。 “数字!”阿姆迪叫道。一个没事可做的成员爬上男孩的膝头,鼻子都快顶上了屏幕。蹲在杰弗里肩上那只本来能看见,这一只又审看一次。地板上的四只忙着抄写,将屏幕上的十进制数字换算成爪族的四进制:X、O、1和△。两人刚认识没多久,杰弗里便知道,阿姆迪的数学真的棒极了。他不忌妒,因为阿姆迪告诉他,爪族中几乎没几个人有他这种数学天赋。他是个非常特别的组合。有这么酷的朋友,杰弗里自豪极了。爸爸妈妈准喜欢阿姆迪,可是……杰弗里叹了口气,在绳网里一躺。最近发来的资料中,数字之类玩意儿越来越多。妈妈从前给他读过一个故事,《 爬行界历险记 》,讲一个被放逐的探险家怎么在一个失落的殖民地星球上恢复了技术文明。在那个故事里,主人公只需要找齐合适的原材料,想造什么东西造就是了。根本不需要老是唠叨什么精确度呀、比例呀、设计呀等等。 他的视线离开屏幕,逗弄着身边的两只阿姆迪组件。其中一只蹭着他的手,两只组件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眼睛也合上了。要是杰弗里不了解阿姆迪的话,肯定会以为他睡着了。这两只是阿姆迪负责说话的成员体。 “来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吗?”过了一会儿,杰弗里问道。左边那只睁开眼睛,看着他。 “拉芙娜这次说的是带宽问题,必须非常准确,稍不注意就什么都收不到,听到的只是咔嗒咔嗒声。” “哦,我知道。”杰弗里知道,最初级的无线电没多大用处,只能发摩尔斯电码。拉芙娜觉得他们可以跳过这个阶段。“你觉得拉芙娜长什么样儿?” “什么?”纸上写字的沙沙声停了一会儿。他总算引起了阿姆迪的兴趣,虽然这个问题两人以前也聊过,“这个,肯定跟你一样……更大些,老一些。对不对?” “是倒是,但——”杰弗里知道拉芙娜来自斯坚德拉凯星系,是个大人,比约翰娜大些,比妈妈年轻些。她究竟长什么模样?“我是说,她那么老远飞过来,就为了救我们,完成爸爸妈妈想做又没做成的事。她肯定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写字的沙沙声又停了下来,屏幕上仍然一屏一屏接着往下翻页。过一会儿非重放不可。“是呀。”半晌,阿姆迪回答道,“她……她一定很像铁大人。来一个我可以拥抱的人真是太好了,就像你拥抱铁大人那样。” 杰弗里有点生气了:“哎,你不是可以拥抱我吗?” 紧挨着他的一只阿姆迪很响地呜噜噜叫了一声,“这我知道。我说的是来一个大人……像父母那样的人。” “是呀。” 表格翻译完了,查对完毕。接着就该发出铁大人新提出的问题。总共四页,阿姆迪用萨姆诺什克语打印得整整齐齐。平时他挺喜欢打字,在键盘和屏幕前挤成一堆,但今天他没兴趣,横七竖八躺在杰弗里四周,也不检查他键入的字句。杰弗里时不时觉得胸口那只发出一阵嗡嗡声,要不就是趴在屏幕上方那只一声怪叫。这是阿姆迪的组件在内部交流,绝大部分声音是听不见的。杰弗里知道,这表示他在认真思考问题。 他键入最后一段,又加了几个自己的小问题,比如:“你和范多大岁数?你结婚了吗?车行树是什么样子的?” 板壁缝里透进来的天光渐渐暗了,很快,挖掘组的工人们就会交还锹镐,列队返回他们山边的营房。薄薄的雾气中,海峡对面的秘岛城堡肯定金光闪闪,像童话故事中的建筑。白衣侍从们随时都会叫他们出去吃晚饭。 两个阿姆迪组件跳下绳网,绕着椅子追逐起来。“我一直在想!我一直在想!想拉芙娜的无线电:为什么只用它通话?她自己说过,所有声音都是一样的,只不过频率不同。但声音还是一样的声音。咱们只要把那些表格改动几个,把发射器和接收器覆在我的震膜上,我不是就可以通过无线电思考了吗?” “这我可不清楚。”杰弗里的生活中每天都会接触带宽这个词儿,但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只有点模模糊糊的概念。他望着还留在屏幕上的最后一个表格,突然明自了许多终生生活在技术文明中的成年人也没意识到的事。“这些东西我一直在用,却不知道它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们只能照抄这些表格,但说到改动,咱们怎么知道改哪些地方?” 阿姆迪这会儿兴奋极了,想出什么不得了的恶作剧时他总是这个样子。“不,不,不,不。咱们不需要什么都弄明白。”又有三个成员跳到地下.抓起几张纸冲着杰弗里摇晃着。“拉芙娜不太清楚我们是怎么发出声音的,所以她的指示中包含了许多说明,哪些地方可以作些小改动说得清清楚楚。我一直在想,己经弄明白了这些改动之间的关系。”他停了下来,尖叫一声。“哎呀,我一时解释不清楚。但我想咱们可以把这些表格扩展一下,这样一来,这台机器就变、变更了。然后……”阿姆迪紧紧挤在一起,一时说不出话来。“唉,杰弗里,真希望你也是个共生体!你想想,每一个你分别待在不同的山顶,用无线电联成一体。我们可以无限扩展,跟这个世界一样大!” 就在这时,舱外传来咕噜咕噜的思想声,然后变成了萨姆诺什克语。“晚餐时间到。我们走,阿姆迪杰弗里,好不好①?”是施里克先生,他能说一点点萨姆诺什克语,比铁大人还差得多。阿姆迪杰弗里收拾起四散的纸张,小心地装进阿姆迪背上的衣服口袋里,关掉显示器,爬进主舱。 “你觉得铁大人会同意咱们修改表格吗?” “也许应该把计划送一份给拉芙娜看看。” 侍从的组件向后退,离开舱门,阿姆迪杰弗里跳下飞船。一分钟后,两人出了飞船屋,站在斜阳余晖下。但孩子们几乎没注意外面的风景,他们眼里只有阿姆迪的设计。 【①施里克的萨姆诺什克语不太通顺。】 第二十四章 对约翰娜来说,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死后几个星期里,许多事情发生了变化。向着好的方面变化。如果不是那件谋杀,这些变化可能永远不会发生。一想到这些,约翰娜便十分难过。 她同意木女王住进她的木屋,取代了过去那个仆人。女王显然一开始就希望这么做,从前却害怕人类大发雷霆。数据机也搬进了木屋。屋子周围任何时间都有至少四个共生体负责警卫,全是维恩戴西欧斯的手下。还有一种说法,说要在这幢木屋周围建起一圈营房。 白天的会议上,她也和其他人见面。如果他们在使用数据机方面遇上什么问题,也可以分别来找她。斯库鲁皮罗、维恩戴西欧斯和疤瘌屁股——行脚,这几个共生体现在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萨姆诺什克语,流利到她可以透过他们非人类的外表看出每个人的个性的地步。斯库鲁皮罗,拘谨,但十分聪明;维恩戴西欧斯,跟过去的写写画画一样喜欢夸夸其谈,却没有写写画画那么好玩,也没有他那种想像力;还有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每次瞧见他那个带着一道疤瘌的大个子成员,她心里都会感到一阵寒意。那只组件总是趴在最后,伏得低低的,尽量装出和善样子。行脚显然知道她看到那个组件时的感受,想尽一切办法不冒犯她。但是,就算在写写画画死后,她能做到的也只是尽量容忍这个共生体……再说,女王城堡里说不定有内奸,袭击者来自外面只是维恩戴西欧斯的理论。她时时提防着这个行脚。 每到晚上,女王便把其他共生体轰走。她蜷在火塘边,问约翰娜有关数据机的问题。这时的问题与抗击剔割分子没有直接关系。约翰娜坐在女王身旁,尽力向女王解释她弄不明白的事。这种感觉很奇怪。木女王真的像个统治百姓的女王,她有这座巨大的城堡——原始、不舒服、丑陋,但的确巨大,有数十个仆人听她吩咐。但每天晚上却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约翰娜身上,留在这间小木屋里,拾掇火塘,做饭,做约翰娜以前那个仆人做的事。 于是,木女王成了约翰娜在爪族中交上的第二个朋友。(第一个是写写画画,只是当时她不知道,直到他死之后。)木女王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奇特的人。约翰娜用了很长时间才得出一个结论:从某些方面来说,女王是她这辈子认识的最聪明的人。爪族很快便学会了萨姆诺什克语,她觉得没什么稀奇:每个历险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嘛,再说,数据机里还有语言学习程序呢。可一晚接着一晚,约翰娜看着女王摆弄数据机。这时的她对白天时间大家研究的军事、化学知识不感兴趣,读的都是有关爬行界、飞跃界的材料,还有斯特劳姆文明圈的历史。她比其他共生体更快地掌握了非线形跳跃式阅读的技巧。约翰娜有时坐在她身后,从她肩上望着数据机的显示屏。屏幕划分成好几个窗口,主窗口滚动的速度快得约翰娜跟不上。一分钟里大约有十几次,女王会遇上不认识的生词,大多是以前没遇见过的萨姆诺什克语。她便会伸出一只鼻子,在这个捣蛋的生词上一顶,生词旁便会闪出一个释义窗口。还有的时候,单词认识,但其中的概念却是新的。这种时候,释义窗口便会将这个共生体引向一个新的知识领域。有时女王只看短短几秒钟,有时却要花上许多分钟。还有的时候,圈子一兜,女王从此走上一条全新的道路。一句话,木女王正是写写画画梦想成为的那种人。 她时常提出数据机无法解答的问题,只能和约翰娜一起研讨,直到深夜。人类的家庭像什么样子?斯特劳姆人想在超限实验室发现什么?深入接触女王之后,约翰娜现在已经不再把大多数共生体当成一群脖子像蛇的耗子了。夜深时分,数据机屏幕比火塘里黯淡的火光更明亮,将女王的后背映成五颜六色。组件们聚在她周围,仰望着她,真像听老师讲课的孩子。 但女王并不是孩子。几乎从一开始,她的外貌就很苍老。深夜长谈也使约翰娜开始对爪族有所了解。这时的女王告诉了约翰娜很多白天她从未提起的事,这些事对其他爪族共生体一定是不言自明的,根本不需要说。另外也有一些女王不便告诉别人的心事。人类女孩心想,不知女王有没有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贴心人。 单从身体上说,女王的成员中只有一个十分衰老,另外有两个几乎只能算是幼崽。历经五百年沧桑的共生体都是这样。看得出漫长的岁月留在女王身上的印记,几乎纯粹依靠意志力,女王的自我意识才始终凝聚成一个整体。长期保持自我意识的代价便是血亲通婚。最初对身体健康还没有多大损害,但六百年以后……最小的两个组件中有一个不住淌口水,只好随时戴个围嘴,另一只本来是深褐色的眼珠子上蒙着一层白翳,,女王说它已经彻底瞎了,但身体其他部分还健康,是她最擅长交谈的组件。最老的成员已经老得颤颤巍巍,不成样子了,总是喘个不停。女王说它的头脑最敏捷,是所有成员中最富于创造性的。真是不幸啊,万一它死了…… 一旦多加注意,约翰娜不久便发现女王的身体真是衰弱不堪。就连她最结实的两只成员也经不起细看。乍看还壮实,毛又长又密,细看之下便能看出它们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和一般共生体的成员不大一样。脊柱有毛病?这两只还大大超重,如果脊柱真的有问题,过重可不是件好事。 这些不是约翰娜一眼发现的。开始时,木女王只对她讲些爪族的一般情况,后来渐渐说起她自己的故事。看样子,有个人听她谈谈说说,她挺高兴。从她的语气中,约翰娜听不出什么自怜自伤的情绪,女王自觉自愿选择了她走过的生活道路——尽管在某些人看来,这条路有些反常,甚至变态——而且活得比有记载的任何共生体长得多。女王只有一点感伤:这条路已经渐近尽头,她快死了。 爪族的建筑走两个极端:或者大得惊人,或者小到极点,连人类都没法使用。木女王的会议厅走的是大的路子。并不舒适,但实在是大。碗状大厅里足以容纳三百个人类成员,还有地方空着。环绕大厅上层的包厢里还能另外装下一百多个人。 这个地方约翰娜来过很多次,跟数据机有关的工作大多是在这里完成的。通常只有她和女王,加上其他几个需要信息的共生体。但今天不一样,不是数据机的事。这是约翰娜参加的第一次国务会议。国务大臣共有十二人,全部与会。每个包厢里都有一个共生体,下面还有三个。约翰娜现在已经知道了很多爪族的情况。她看得出来,虽说会议厅这么大,容纳这么多共生体还是过于拥挤,几乎到了危险的地步。会场里回荡着十五个共生体的思想声,虽然帷幕后面垫了厚厚的吸音衬垫,她还是不时感到耳朵里嗡嗡嗡一阵鸣响,手搭在栏杆上也能感受到震动。 约翰娜和木女王占据了最大的一间包厢。她们进入会场时,维恩戴西欧斯已经下到大厅底层,安排整理各种图表。身任大臣的各共生体齐齐起身致敬,他这才发现女王,对她说了几句什么。女王用萨姆诺什克语回答道:“我知道这么做会降低议事速度,但慢一点说不定是件好事。”她发出一声人类的笑声。 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站在相邻的包厢里,和那些大臣们一样。奇怪呀,女王好像特别宠爱疤瘌屁股,约翰娜还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行脚,你能替约翰娜翻译吗?” 行脚几只脑袋一阵上上下下:“你,你同意吗?约翰娜?” 女孩稍稍犹豫,点头答应。理当如此,除了木女王,行脚的萨姆诺什克语比其他任何共生体都说得好。女王就座,从约翰娜手里接过数据机打开。屏幕上有些符号,约翰娜瞥了一眼。她居然作了笔记。没等她露出吃惊的表情,女王开口说话了,这回说的是咕噜咕噜的爪族语。稍候片刻,行脚开始翻译。 “各位请坐,蹲进去些,大厅本来已经够挤的了。”约翰娜差点笑了。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实在有本事,把女王用人类嗓门说话时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传达出了她那种带点嘲弄味道的权威语气。 一阵移动身体的声音后,每个包厢边只伸出一两只脑袋。散漫的思想声大多掩在加了衬垫的包厢中,或者被扣在大厅圆顶上的吸音垫吸掉了。“维恩戴西欧斯,你可以开始了。” 大厅底层的维恩戴西欧斯站起身来,组件们望着四面八方他开始发言。“谢谢陛下。”行脚翻译道,这时模仿的是内务大臣的嗓音。“北方局势发生了急剧变化,因此,女王陛下命我召集这次会议。我们的情报人员报告,铁先生正在将约翰娜的飞船所在的地方要塞化。” 咕噜咕咯,咕噜咕噜。是斯库鲁皮罗?“算什么新闻!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才需要大炮和火药。” 维恩戴西欧斯道:“不错。这个消息我们知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根据最新情报,工程完工的时间将大大提前,城墙也比我们过去所想的厚得多。另外,铁先生打算拆散飞船,把拆卸下来的零部件送到实验室研究。” 这些话像在约翰娜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她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如果大家尽最大努力,也许就能夺回飞船。说不定她还可以完成父母未竟的事业,甚至最后获救都是有希望的。 行脚自己发言说了句什么,然后又替约翰娜翻译成萨姆诺什克语:“他们什么时候完工?最新情报怎么说?” “剔割分子们相信,主墙十个十天内就能建成。” 木女王低下两只头,用鼻子键入一条笔记,同时将另一个脑袋伸出包厢护栏,看着大厅底层的安全首脑。“我以前就注意到了,铁先生看事情常常有点儿过于乐观。你能不能做个客观估计?” “遵命,陛下。从现在起八至十一个十天内,城墙就会竣工。” 木女王道:“我们一直以为至少还需要十五个十天。他会不会针对我们的估计加快了工程进度?” 下面的维恩戴西欧斯审慎地说:“我们一开始也有这种怀疑,陛下。但是……陛下知道,我们有许多特别的消息来源……在这里讨论不大好吧。” “真是个牛皮匠。有时我觉得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亲自上外面冒过任何风险吗?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啊?约翰娜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行脚自己的评论。她朝旁边包厢望望,能看到行脚的三只脑袋,两只正望着她:她分辨出了行脚的表情,他在笑,傻笑。除她之外,好像没有其他人听到他的评头品足。行脚显然只把那句话传给了她一个人。她横了他一眼,行脚马上恢复刚才职业翻译的表情。 “铁先生知道我们会进攻,却不知道我们的秘密武器。据我们分析,他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怀疑,只是泛泛的疑心病发作。结果却很不幸,对我们的计划相当不利。” 三四位大臣同时开口了。“都在大声抱怨。”行脚的声音总结道,“全是‘我早知道这个计划行不通’、‘当时就不该同意进攻剔割分子’之类废话。” 约翰娜身边的木女王一声尖啸,互相指责声慢慢停了下来。“你们中有些人忘了一点:你们的勇气。当初我们决定进攻秘岛,因为它是一个致命的威胁。有了约翰娜的大炮,我们有能力摧毁这个威胁。如果铁先生学会如何利用飞船,我们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女王的一个蹲在地上的成员伸出爪子,拍了拍约翰娜的膝盖。 行脚又用高频谈话方式对约翰娜单独传音,咯咯地轻笑道:“本来还有点小事:让你回家,和星星上的人取得联系。但这些她不能对那些‘务实’型大臣谈。不知你猜到没有,这也是让你参加会议的原因之一:提醒那些笨蛋,眼睛别尽盯着地下,天上还有他们做梦也想像不到的东西。”他顿了顿,又替木女王翻译起来。 “这次战役必须进行到底。回避战斗与输掉战争一样致命。所以,现在应该讨论的是这个:我们还能不能及时装备好一支具备攻击力的军队,将它沿海岸线运动到预定目标?”一只鼻子朝大厅对面一间包厢一点,“斯库鲁皮罗,说简短些。” “要他说简短些可要了他的老命喽——哎哟,对不起。”又是行脚的独家评论。 斯库鲁皮罗将几只脑袋伸出包厢,让大家都能看到他。“陛下,这个问题我已经和维恩戴西欧斯研究过。装备、训练一支大军、沿海岸向上运动,这些完全可以在于个十天之内完成。最困难的是制造大炮,还有训练共生体操作大炮。这些是我的专业范围,我负全责。” 女王打断他的话,说了句什么。 “陛下说得对,我们已经有了火药,威力跟数据机里的描述完全一样。铸造炮管却困难得多。直到不久前,炮管一冷却,尾部就迸裂了。不过我觉得,这个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我手里至少有两尊没有损坏的炮管,本来希望再有几个十天进行实验——” 木女王插话:“——现在却耽搁不起。”她全部站起身来,环顾大厅,“我要求立即进行全面试验,只要成功,我们马上开始铸炮,以最快的速度。”如果不成功的话…… 两天后…… 斯库鲁皮罗竟然希望约翰娜能在开炮前检查检查大炮身管,这可真滑稽。那个共生体围着大炮转来转去,笨嘴拙舌地用萨姆诺什克语解说着。约翰娜在他身后踱着步子,一本正经地皱着眉头。一段距离外,木女王和她的国务大臣躲在护堤后,注视着这番检查过程。嗯,这东西看上去倒真的像模像样。他们把大炮装在一辆小车上,可以后退,撞在一个土堆里,以缓冲反坐力。金属炮管是一次铸造成型的,大约一米长,十厘米圆径。前面炮口装药填弹,炮尾有个引燃火药的点火孔。 约翰娜的手抚过身管。铅灰色的表面有点凹凸不平,融铸炮管时好像还杂进了一些土块。就连内膛都没有做到彻底光滑。这会不会有问题?斯库鲁皮罗解释说,他在模子里加了些稻草,使金属冷却时不至于炸裂。对了。“你应该先少装些火药试试。”她说。 斯库鲁皮罗的声音变得有点鬼鬼祟祟,而且是外人听不见的高频谈话。“只是咱俩私下说说,我已经这么做过了。效果很好。现在该装满药、大试验了。” 唔。看来你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她朝离自己最近的斯库鲁皮罗成员微微一笑,这个组件脑袋上一根黑毛都没有。斯库鲁皮罗让她联想起超限实验室某些特别古怪的科学家。 斯库鲁皮罗从大炮边退后两步,提高嗓门说:“你认为可行吗?可以开始了吗?”两只成员体紧张地窥视着护堤后的国务大臣们。 “唔,可以,我觉得还行。”当然行。约翰娜的历史教材中详细描写了尼乔拉星球的古老大炮,斯库鲁皮罗直接把它的设计图抄下来了。“小心些。真要出什么问题,大炮附近的人谁都活不了。” “知道,知道。”一旦得到约翰娜的正式认可,斯库鲁皮罗一阵风一样绕过大炮,将约翰娜护送回护堤后,不住用爪族语对女王说着什么,肯定是对陛下解释试验过程。 “你觉得怎么样?能行吗?”木女王轻声问约翰娜。她看上去比平时更衰老了。下人为她在护堤后面的青苔地上铺了一张垫子,她的多数成员趴在垫子上,头枕着爪子。瞎眼组件看上去在打磕睡,淌口水那只小家伙靠在它身上,不时抽搐一下。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和平常一样,离女王很近。这次他没替约翰娜翻译,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斯库鲁皮罗身上。 约翰娜想起斯库鲁皮罗掺在铸模里的稻草。木女王的人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是……她摇摇头:“我——谁说得准?”她跪起身子,张望着护堤外。这次大炮试验真像历史书里描写的马戏表演,有耍把戏的动物,有大炮,甚至还有一顶马戏团用的大棚子。这是维恩戴西欧斯的主意,他坚持要把试验过程遮起来,以免隐藏在远处山里的敌方间谍(不能排除这种可能)窥知秘密。即使这样,敌人仍然有可能瞧见什么。但只要能让铁先生越晚知道详细情况,对己方就越有利。 斯库鲁皮罗围着大炮忙忙碌碌,一边忙一边自言自语。两只组件拖来一桶黑火药,倒进炮口,再送进去一叠丝纸,夯实,最后填进圆炮弹。与此同时,其他成员把小车推来转去,瞄准帐篷外的靶子。 这是城堡大院靠近森林的一侧,位置在老城墙和新城墙之间。阴云低垂,细雨霏霏。约翰娜能望见山坡上的一角绿地。约一百米外便是老城墙,正好是写写画画遇害的地点。就算这门该死的大炮不当场炸裂,没人知道它能把炮弹射到多远的地方。约翰娜敢打赌,连那堵城墙都够不到。 现在,斯库鲁皮罗转到炮尾这边来了,正努力点燃一根长长的木制点火棒。约翰娜只觉得胃里一沉,她知道,不会成功的。大家全是蠢材加外行,包括她自己,都是一路货。这个可怜虫转眼就会送命,而且一无所获,死得毫无价值。 约翰娜站起身。我得阻止这一切。什么东西抓住她的腰带,将她拽得低下身子。是女王的一个成员,两个行走不大正常的胖子中的一个。“我们必须尝试。”共生体轻声说。 斯库鲁皮罗点燃点火棒。突然间,他不自言自语了,全体跑向护堤后找隐蔽,只留下那个白脑袋组件。一眼看去仿佛是贪生怕死,但约翰娜马上明白了:准备点燃爆炸物的人类成员也会这么做——极力把身体隐蔽起来,伸出的只有那只拿火柴的手。这么做,斯库鲁皮罗在冒被炸残的危险,却不会被炸死。 白脑袋的目光越过被踩得东倒西歪的草丛,瞧瞧斯库鲁皮罗其余的成员。它好像并不怎么担心,只在凝神倾听。相隔这么远距离,它已经不是斯库鲁皮罗意识的一部分了,但这东西说不定比狗聪明得多。约翰娜看得很清楚,它正等着其余组件发出某种信号。 白脑袋转过身,朝大炮走去,最后几米肚皮贴地匍匐前进,尽量隐蔽在小车后的土堆里。它伸出点火棒,慢慢转动,让火苗缓缓向下飘向点火孔。约翰娜在护堤后趴得更低了…… 爆炸声尖利刺耳,身边的木女王猛地一抖。大篷里到处传来痛苦的思想声。可怜的斯库鲁皮罗!约翰娜感到泪水涌进眼眶。我一定要看看,我有责任。她慢慢站起来,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远处,投向刚才大炮所在的位置——大炮仍在那里。周围一片浓烟,炮管却安然无恙。还有,白脑袋在大炮旁摇摇晃晃,显然被震了个晕头转向,白皮毛上覆了厚厚一层烟灰。 剩下的斯库鲁皮罗飞也似奔向白脑袋。五只组件围绕着大炮雀跃不已,不时撞在一起。好长一段时间,其他观众只是怔怔地望着。大炮还在,岿然不动。炮手还活着。接着,仿佛想起一件小事,约翰娜的视线越过大炮,遥望山坡。那儿,老城墙顶部,一个一米宽的大洞,刚才还没有那个洞呢。把那么老大一个洞遮起来不让敌人间谍发现,维恩戴西欧斯这下可得费老鼻子劲了! 鸦雀无声化为约翰娜从来没听过的最吵嚷的一片混乱。平常那种咕噜咕噜声,还有再稍稍高一点便超出人类听觉范围的嘶嘶声。帐篷对面,她不认识的两个共生体竟然撞在一起,混成一个由九个或十个组件组成的超大型组合。 我们一定能把飞船夺回来!约翰娜转身拥抱女王。女王没和其他共生体一块儿大喊大叫,她蜷成一团,几个脑袋抵一起,颤抖不已。‘’木女王?”她拍拍一个大胖子组件的脖子,它却猛地躲开,它的身体抽搐着。 中风?心脏病发作?古时候那些致命疾病的名字一下涌进她的脑海。一整个组合患上这种病会有什么后果?出事了,出大事了。却没有一个人发现。约翰娜跳了起来,尖声大叫:“行脚!” 五分钟后,他们把木女王送出了帐篷。这地方仍旧像个疯人院,但约翰娜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一片死寂。她帮忙将女王抬上大车,但那之后,他们再也没让她接近她。连热心替她翻译每句话的行脚都让她走开。“没事的。”就这么一句,然后便奔向大车,抓起说不出叫什么的毛茸茸驮兽的缓绳。大车启动了,四周警卫簇拥。一时间,约翰娜眼里看到的只有爪族世界的古怪,觉得这里的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显然是不得了的紧急情况,一个生命也许危在旦夕,人们奔来跑去。可是……共生体们已经镇定下来,没有谁再挤成一团,更不触碰其他组合。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约翰娜也跑了起来,跟着大车跑出帐篷。泥地上湿漉漉、黏乎乎的,她想在草丛上跑,却差点陷进泥坑。一切都又冷又湿,天空也是阴沉沉的钢灰色。方才大家的心思全都放在试验上——会不会是铁先生的内奸干的?约翰娜绊了一跤,双膝磕在烂泥里。大车拐过一个弯,上了卵石路面,不久便消失在视线外。她站起来,在雨中泥泞里高一脚低一脚继续向前走,速度却放慢了,她帮不上什么忙,什么忙都帮不上。和写写画画交朋友,于是写写画画被杀害了;和木女王交朋友,现在女王又…… 她独自一人走在两边都是城堡仓库的卵石夹道上。已经看不到大车了,只能听到前面车轮发出的哐当哐当声,维恩戴西欧斯手下的警卫来来回回,在她身边跑个不停,不时停下来,缩在墙壁的凹处,避开对面跑来的人。这些人对约翰娜的问题充耳不闻,说不定他们连萨姆诺什克语都不会说。 约翰娜有点迷路了。大车声音仍然能听到,但好像在什么地方拐了一个弯,声音这时已经转到她身后了。他们正把木女王送到约翰娜住的地方!她掉头向回走,几分钟后便爬上那条通向自己那幢两层小楼的山路。最近几周里,她一直和木女王一块儿住在这儿。约翰娜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只能慢慢走上山坡,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沾满泥浆。那辆大车就停在离门五米的地方。山坡上到处是负责警戒的共生体,爪子端着十字弩,却没有搭上箭。 西边浓黑的乌云分开一道缝,透出一缕午后的阳光,潮湿的灌木丛和大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群山之上阴沉沉的天空形成鲜明对比。黑暗和光明交织在一起,约翰娜一直觉得这种景象特别美丽。千万千万,让她平平安安吧。 警卫们分开一条路,让她进去。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站在门门,三个组件望着她,第四个,疤瘌,把它的长脖子伸进门,注视着屋里。“她要我们把她送到这儿来。”他说。 “出、出什么事了?”约翰娜问。 行脚作了个相当于人类耸肩的动作。“大炮开火时震的,但本来也快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他的几个脑袋上上下下动个不停,那种动弹的方式有点古怪。约翰娜突然间明白了,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个共生体在笑!乐开了花。 “我要见她!”她冲了进去,疤瘌忙不迭缩进屋,躲开她。 屋里黑乎乎的,只有从门口和高高的窄窗射进来的一点光线。约翰娜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有什么东西……闻上去湿漉漉的。木女王躺在她每天晚上躺的厚垫子上,蜷成一个圈子。约翰娜走了过去,跪在女王身边,刚伸手一碰,共生体便不安地躲开了。有血!垫子中间好像还有一堆东西,像内脏。约翰娜只觉得一阵想吐。“木、木女王?”她轻声唤道。 女王的一只组件凑了过来,鼻子拱到姑娘手里。“你好,约翰娜。这种时候……有个人紧挨在身边,这种感觉——真是奇特呀。” “你在流血。出什么事了?” 轻轻的,人类的笑声。“我很疼,但很好……瞧。”瞎眼组件嘴里叼着个湿淋淋的小东西,另一只成员体正舔着它。不知是什么,但那东西显然是活的,还在不住挣扎扭动。约翰娜想起来了,这段时间,女王胖了不少,动作也比原来笨拙得多。 “是、是个婴儿? quot; “对。一两天内我还会再生一只。” 约翰娜跌坐在地板上,双手捂住脸,快哭出来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有一会儿工夫,木女王什么都没说,只舔着新生的小东西的全身,然后把它放到一只成员身边,让它偎着它的肚子。那只组件准是它妈妈。新生幼崽拱近些,鼻子埋进妈妈肚子上的软毛。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至少没发出约翰娜听得到的声音。女王这才说,“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向你说明白。这……太困难了。” “什么困难?生宝宝吗?”约翰娜的双手沾满从垫褥染上的血,黏乎乎的。生孩子当然难,在这种落后星球,生孩子肯定更难,这是免不了的,一切生命都有这一关。正是因为这种痛苦,你才需要朋友的帮助。这是一种欢乐之前的痛苦。 “不,我说的难不是生孩子。在我能记得的时间内,我生了一百多个孩子。可这两个……我这个组合就到此为止了。我怎么才能让你明自呢?你们人类不能永生永存,你们的后代永远不能成为你们自己。我已经决定了,生了这两个以后,我就会终止木女王这个存在了六百年的自我。你瞧,我准备把这两个收作自己的组件,成为我的一部分……这么多个世纪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我不是父亲,只是母亲,同时又是一个幼崽。” 约翰娜望望那个瞎眼组件,又望望那个淌口水的组件。六百年的血亲通婚!这就是保持自我意识的代价。不是父亲,只是母亲。“它的父亲是谁?”她莽莽撞撞地问。 “你猜是谁?”声音来自门外。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的头从门角朝里窥探着,只露出一只眼睛。“木女王只要做出决定,就会毫不扰豫,坚决完成这个决定。她是有史以来保持自我意识时间最长的共生体。她的血脉——或者按数据机的叫法,她的基因——已经遍及全世界。而现在,又加入了来自一个最疯疯癫癫的浪游者的基因。” “也是最聪明的浪游者。”木女王道。她的语气既忧伤,又像开玩笑。“这个新的我聪明程度绝不会在从前的我之下,很可能更加灵活,适应性更强。” “我自己也怀上了。”行脚说,“我简直高兴死了。我当四位一体的时间太长了。想想看,不久以后,我就会增加幼崽——来自木女王本人的幼崽!也许今后的我会沉稳些,定下心来安安分分过日子。” “哈!就算加上两个跟我生的幼崽,也安定不了你那颗浪游者的心。” 约翰娜听着两人互开玩笑。这些话里的意思大异于人类,观念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但话里的感情却非常熟悉,非常亲切。还有那些玩笑,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她想起来了,是她五岁那年,爸爸妈妈把刚出生的杰弗里带回家。当时他们也是这么说话的。她记不起父母当时的话,连他们说的大致意思都忘了——但语气是一样的,跟现在的木女王和行脚一模一样。 约翰娜坐在地板上,这一天的紧张突然间烟消云散了。斯库鲁皮罗的大炮成功了,大有机会重新夺回飞船。就算夺不回来……她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回家了。 “我、我能不能摸摸你的小宝宝?” 第二十五章 纵横二号的旅程始于大灾难:几个小时、几分钟之内,便是生死立判,阴阳殊途。头几个星期是孤独之中连续不断的辗转逃亡,伴随着范的恢复。纵横二号飞速向下,直插银河的下界层面,远远逃离中转系统。一天又一天,旋转倾斜的群星扑面而来,又一掠而过,变成身后的一缕微光。到现在,眼前的银河已经同在尼乔拉和古老地球所见到的银河相差不大了,他们已经远离银河中大多数智慧生命所居住的行星。 三个星期,两万光年。但这只是穿行在飞跃中界的速度。在目前所处的位置,他们离自己远在飞跃界底层的目的地还有数千光年。宇宙各界区的平均密度各不相同,上下界区交界处的密度大致是两个界区的平均值。站在银河的角度来看,飞跃底层有点凹陷,像凹镜的表面,四周的一圈一圈就是上面的各界。可以视为一个巨大的碟状物。纵横二号就在这个碟状物中飞行,大致保持向碟心前进的方向。每过一周,他们都更加接近爬行界。最糟糕的是,他们的路径正好通过一个界区分界线不断偏移的区域。文明网称为“界区大风暴”。当然,这种风暴不会当真把东西摇得晃晃荡荡,但有一天,他们前进的距离还不到预定距离的百分之八十。 迫使他们放慢速度的不止是风暴,这一点他们早就知道。蓝荚到外面去过,检查飞船逃离中转系统时受到的损伤。 “这么说,是因为飞船受损?”拉芙娜从舰桥上认真观察过外面,近处星星的移动速度慢得肉眼几乎无法分辨。肉眼观察当然不可能带来什么新发现新启示,但她还能做什么? 蓝荚在天花板上来回滚动,每次滚到房间前头,他都要发出查询命令,了解飞船船首气密门的压力。拉芙娜怒视着他,“喂,过去三分钟里,你这已经是第九次查询了。要真觉得哪儿出了问题,修啊!” 车行树的小车一下子停住了,枝条没把握地摇晃着:“我刚才出去过,舱门应该闭锁,我得把这一点弄确实才行……哦,你是说,我检查已经了?” 拉芙娜瞪着他,尽量别让话里带上刺儿。虽然自己情绪不好,但蓝荚实在不是个理想的出气筒。“没错。至少检查了五次。” “我抱歉。”他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存入记忆体。”这种事儿有时候挺逗,但有时简直能把人活活气死。只要车手们同一时间一考虑一件以上的事情,他们的小车便常常会无法存储短期记忆。尤其是蓝荚,时常翻来覆去重做同一件事,刚刚做完,马上就忘,又得再做一遍。 范咧嘴笑了,看样子比拉芙娜沉着得多:“我有点弄不明自,你们车手干吗死抓住老设计不改变?” “什么?” “我看过船上的资料库,还没形成寰宇文明网时你们就有了这种小车。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改进改进,扔掉那种落后的车轮,升级记忆跟踪系统?我敢打赌,哪怕是我这么一个爬行界里的火控程序员,都能设计出点什么,比你们现在那玩意儿强得多。” “这是我们的老传统。”蓝荚拘拘束束地说,“要对那位给了我们轮子和记忆的人表示我们的感激,不管他是谁。” “唔。” 拉芙娜差点笑起来。现在她已经很了解范这个人了,完全猜得出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不知有多少车手早已玩上了超限界的高级货,剩下的却还自我束缚,死抱着老传统不放。 “是啊。传统。很多过去是车手的人已经变了,甚至实现飞升,进入超限界。但我们还是坚持我们的传统。”绿茎顿了顿,重新开口时,声音比平时更羞涩了,“你们听说过车手神话吗?” “没有。”拉芙娜回答。虽然还是忧心忡忡,但照样产生了兴趣。再过一段时间,她便会彻底了解这两位车手,熟悉他们,就像熟悉过去任何一位人类朋友一样。但现在,这两位车行树还是有许多她从没听说过的新鲜事。 “听过我们神话的人不多。不是个秘密,只是我们不怎么提起。这个神话有点相当于我们的宗教,不过不是那种让人顶礼膜拜的宗教。四五十亿年前,有人造了第一辆小车,让第一个车手有了自我意识。这些是有据可查的历史。神话说的是,有什么东西摧毁了我们的造物主,也摧毁了他创造的一切……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直到今天都无法看成一个有理智的行为。” 在如此遥远的过去,在有记载的宇宙区划之前,银河是什么样子?有关这个问题存在无数理论。可以肯定的是,寰宇文明网不可能始终存在,一定有个开始阶段。不过,拉芙娜向来不太相信古代大战、宇宙大难之类传说。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绿茎道,“我们车手是信仰坚定的一族,始终等待着我们的造物主重临世间。传统的小车和传统的界面是一个标准,守着它们,我们就能耐住性子,静静等待。” “是这样。”蓝荚也说,“而且,我们的小车虽说功能简单,女士,但它实在大有奥妙。”他滚到天花板正中,“传统小车是一种非常好的约束,使我们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真正重大的问题上。比如说现在,它使我不至于考虑太多问题,弄得焦头烂额……”话锋一转,非常突兀地转到当前的问题,“离开中转系统时动力脊中两根受损,无法修复。还有三根功率下降逐步。我们原来以为速度放慢完全是风暴引起的,但我现在仔细研究过动力脊。我认为,飞船的诊断程序是对的,不是假警报。” “……而且还会越来越糟?” “很不幸,是这样。” “会糟到什么程度?” 蓝荚的须蔓全部收缩起来,“拉芙娜女士,目前我们得出无法明确结论。也许不会进一步恶化到非常糟糕的地步,也许——你也知道,纵横二号本来就没有全面完成出发准备,没有做最后检查。总而言之,这个问题让我非常不安。我们不知道飞船存在什么缺陷,特别是到达底层后,自动化系统停止工作,那时出了问题可就糟糕大大。目前我们必须密切注意驱动器的运行情况……寄希望于一切尽如人意。” 这是旅行者的噩梦,尤其是远赴飞跃下界的旅行者。如果丧失了超能驱动器,转眼之间,一光年必须艰苦跋涉许多年,再也不是几分钟就能飞越的距离。就算他们可以启动冲压推进器,把自己冷冻起来,转人冬眠状态,等赶到杰弗里·奥尔森多身边时,他早已死去一千年了,他父母那艘飞船所携带的秘密也早就不知埋葬在中世纪的哪个垃圾堆里。 范·纽文指指外面群星缓缓移动的星空,“可我们眼下还在飞跃界,一个小时飞越的距离青河舰队十年都赶不上。”他耸耸肩,“这儿肯定有什么地方,可以替咱们修好飞船。” “有几个地方。” 看来,“不为人知、迅速飞行”到此为止了。拉芙娜叹了口气。中转系统本来打算在最后阶段装载飞船备件,进行最后的测试,还要加装与飞跃下界兼容的软件。现在,这一切都成了不复存在的“本来”,远在天外。,她看着绿茎,“你们有什么建议?” “建议什么?”绿茎问。 拉芙娜恨恨地咬了咬嘴唇。有人说过,车手们简直是喜剧明星一族。这话真的说中了,只不过这些喜剧明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么幽默,多么气人。 蓝荚朝自己的伴侣一阵哗啦哗啦。 “哦!你是说我们可以在哪儿修理飞船。是啊,有几个可能的地点。斯坚德拉凯在外圈,离这里三千九百光年,不过要穿过风暴区,我们——” “太远了。”蓝荚和拉芙娜几乎同时说道。 “是的,是的。但是别忘了,斯坚德拉凯星系的所有世界主要居民都是人类,是你的老家,拉芙娜女士。蓝荚和我跟那里的人很熟,我们送到中转系统的加密货物还是从那里来的呢。我们在那儿有朋友,你的家也在那儿。只要到了斯坚德拉凯,我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修好飞船,这个连蓝荚都同意。” “这一点我同意,但前提条件是我们到得了那儿。”蓝荚的语音合成器发出的声音极不耐烦。 “好吧,在其他地方选。哪儿?” “其他地方大家可能不太熟悉,我来列个单子。”她的枝条掠过一个操作面板,“有个地方,和我们的既定航线相隔不远。是个单星文明系统。文明网上的名字是……翻译出来,应该是‘安眠’。” “一枕安眠?真不错。”范说。 但大家还是决定先继续航程,保持目前的隐蔽状态,密切注意损坏的动力脊。先看几天,再决定需不需要停船修理。 天变成了星期,星期变成了几个月。四位旅人向底层不断前进。驱动器的情况越来越糟,但还没有急剧恶化,与飞船诊断程序的预测一样。 瘟疫仍然在飞跃上界不断蔓延,直接袭击之外,它还开始攻击文明网上的资料库。 与杰弗里的通讯情况持续好转。每天都会收到一两条信息。遇上飞船集束天线阵列的角度合适时,拉芙娜几乎可以与杰弗里实时对话。纵横二号向尖爪族世界的前进速度比她预想的快,说不定来得及救出这个孩子。 日子本来应当很艰难。封在孤零零一艘船里,只有三个同伴,和外界的通话寥寥可数,通话对象还是一个失陷在荒蛮世界的小孩子。 不过拉芙娜极少觉得厌倦无聊。大家手头的事多得做不完。她的任务是搜索飞船的资料库,从中提取可以帮助杰弗里和铁先生的计划方案。纵横二号的资料库跟中转系统的当然无法相提并论,甚至赶不上斯坚德拉凯星系各个大学的图书馆。但就算它的规模再小,没有适当的自动化搜索工具,从中提取信息仍然十分困难。随着他们一步步接近目的地,自动化工具越来越需要人工介入了。 再说……有了范,怎么也不可能厌倦。他总是有无数计划,对任何事都极为好奇。“旅途上花这么多时间其实是好事。”只要问他,他就会这么说,“我们可以抓紧时间补上自己不知道的知识,作好准备,应付前头等待我们的一切。”眼下他在学萨姆诺什克语,速度当然比中转系统硬生生灌进知识来得慢,但此人在语言方面颇有天分,再加上拉芙娜不断跟他说话,给了他足够的练习机会。 每一天,他都会在纵横二号的工作车间里花上好几个小时,经常是与蓝荚在一起。他以前完全不知道怎么进行虚拟现实环境中的设计工作,但几个星期之后,他设计出来的东西已经不是只能看看的玩具了。他制作的增压服上有动力包,还有武器。“到了之后会遇上什么咱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拥有独立动力源的装甲防护服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每个工作日结束后,大家会在指令舱碰头,比对各自的笔记,研究杰弗里和铁先生那里传乘的最新信息,讨论驱动器的状态。对拉芙娜来说,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有时也是最难熬的。范重新设计了自动化显示系统,把四周的舱壁变成了城堡的高墙。本来好好的通讯状态显示屏成了一座巨大的壁炉,连发出的声音都跟壁炉一模一样。他还想了点办法,让壁炉发出火的热量。这是范记忆中的中世纪城堡大厅,据他说,以前的堪培拉就是这个样子。不过说实话,跟尼乔拉星球公主时代的城堡其实没多大区别。只是尼乔拉的城堡大都在热带地区,基本上不需要壁炉。真不知道怎么搞的,连车手们好像都挺喜欢这样。绿茎说现在这个样子让她同想起最初跟蓝荚搭伴时常常来往的一个贸易中途站。现在,这四个人跟古时候跋涉一天的赶路人一样,每天都在这个子虚乌有的温暖宜人的驿站里相聚。处理完当天的正事后,范和车手们便会讲述自己从前的经历,跟古时候一样,常常一聊聊到“夜深人静时分”。 拉芙娜总是坐在他身边,她是四个人中话最少的。她和其他人一块儿欢笑,有时也加入讨论。有一次,范表示自己信任公开密钥的加密系统,蓝荚打趣他,拉芙娜也说了自己听说的几件事,以证明车手所言不虚。但是,对她来说,晚间相聚同时也是最难忍受的。不错,大家说的故事都很有意思,蓝荚和绿茎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走遍天涯,去过无数地方,欺诈、讨价还价、干净利落地完成交易,这些事是他们的日常生活。范入迷地听着两位车手的故事……然后,他会讲述自己的经历:怎么在堪培拉当王子,怎么在爬行界做生意、探险。虽然受限于爬行界,但他的生活和冒险之丰富毫不逊于车手们,甚至颇有过之。听着他的话,拉芙娜一边微笑,一边竭力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范的故事有一个破绽:实在过于丰富多彩了。他真真切切地相信这些经历,但她却无法相信一个人能经历那么多事,完成那么多业绩。还在中转系统时,她就嘲笑过范,说他的经历全是人造的,不过是老头子开的一个小玩笑。她真恨自己说了那些话。有许多事,她希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些话就是其中之一,她巴不得从未出口。因为……这些话全是真的,这再清楚没有了。绿茎和蓝荚从来没有注意到,但范讲述自己的生平故事时常常会突然一顿。每当这种时候,一种几乎无法掩饰的神情便会出现在他的眼中,极度惊恐的神情。在内心深处某个地方,他和拉芙娜一样知道真相。每当这种时刻,她便会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一把搂住他,抚慰他。这就像面对一个身负重伤的朋友,你可以跟他说话,但两人都决不会承认伤势的严重。她也一样,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只是假装这些停顿压根儿不存在,继续听着他的故事,微笑,大笑。 老头子的这个玩笑,真是何必!范不需要成为一个什么英雄人物。他是个正直的好人,尽管有点自大,有点不规矩。他和她一样坚忍不拔,还具备更大的勇气。 造出这样一个人,老头子的技艺真是出神入化,真是……威力无比。她是多么憎恨它啊,它把这样一个人物变成了一个笑柄。 范体内的天人裂体几乎没有什么征兆,这一点拉芙娜真是无比庆幸。一个月里只有那么一两次,他会变得恍恍惚惚,发疯似的弄出一些新计划,常常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但仅止于此,不算什么大毛病,也没有恍惚到置她于不顾的程度。 “天人裂体最后会拯救我们。”每次她鼓起勇气问他,他都会这么说。“不,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他敲着自己的额头,“天人的东西挤在这里头。不单单是记忆。有的时候,这些天人裂体迫使我集中全部注意力,去思考,去研究。这种时候,我的头脑全用在这上头了,甚至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过了之后,我.又解释不清楚,但……有时我有点灵光一闪。不管杰弗里的父母带到尖爪世界的是什么,它可以打击那个瘟疫。就管它叫解药吧——不,更有效些,是一种反制手段。它是变种内部的某种东西,是变种在斯特劳姆实验室诞生时从它体内抽出的某种东西。变种甚至没能意识到自己缺少了某些成分,等发现时已经为时太晚。” 拉芙娜叹了口气。这种事太可怕了,很难想像成好消息。“斯特劳姆人会有这个本事,就在变种鼻子底下从它心脏里抽出什么东西?” “有这个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反制手段利用斯特劳姆人逃离变种,隐身于难以接近的深渊,等待反击的时机。我觉得,这个计划很有可能行得通,拉芙娜。只要我——或者说老头子的天人裂体——能下去,能直接帮助大家。瞧瞧新闻组里的消息吧,瘟疫已经把飞跃上界搅了个天翻地覆。它在寻找什么。攻击中转系统只是个小行动,是杀害老头子的一个附带收获。到目前为止,它搜查的地方全都错了。咱们确实有机会找到那个反制手段。” 她想着杰弗里发来的信息。“杰弗里飞船舱壁上的霉菌。会不会就是它?你觉得呢?” 范的眼睛里一片茫然。“是的。看上去完全没有活动的迹象,但他说从一开头就长在那儿了。还有,他父母一直不许他碰那些东西。他好像觉得霉菌挺恶心的……这样最好,也许这样一来,他的爪族朋友也不会碰它。” 上千个问题掠过她的脑海,他肯定也一样。这些问题两人一个都无法回答。但是也许有一天,他们会站在那个未知的事物面前,老头子死去的手会从墓穴中伸出来,行动……通过范行动。拉芙娜打了个哆嗦,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提起这个问题。 一个月,又一个月。时间流逝,火药项目进行得十分顺利,按照资料库的开发程序顺利进行。爪族没遇上多大困难便制造出了火药,一切严格依照树状开发进程图,没有绕多大弯路。最大的难关是合金测试,这也是最耗时间的,这个坎儿现在也总算过了。“秘岛”的共生体终于造出了头一批三门火炮:后膛装填式,体积也不大,一个共生体就能搬运。据杰弗里估计,再过十天,他们就可以批量生产了。 无线电项目则发展得比较奇怪。从某种角度说,进度落后了。但换一种角度看,这个项目发展成了一种全新的东西,连拉芙娜从前都没有想到。开始进行得按部就班,但过了一段时间,杰弗里拿出一个新方案,彻底更改了原方案中有关声音传输和接收的部分。 “我还以为这些家伙处在中世纪呢,从前也没有发展出高级文明。”范·纽文看了杰弗里的信后评论道。 “是这样。我们给他们的设计中没有考虑到借助无线电沟通共生休组件之间的思想,很显然,他们在这方面想得深入了一步。” “唔,没错。我们向他们解释了与转换器、栅极有关的表格,用的不是专业术语,而是平常的萨姆诺什克语。同时也向他们说明,只要那些小表格一变,栅极就会产生什么变化。好好看看,我们的设计只有三千赫兹的频宽,传输普通声音足够了。但你刚才说,修改后的新设计可以把频宽扩大到二十万赫兹。” “是的,数据机的计算结果就是这样。” 他又露出那种自以为是的笑容。“一点不错!我想说明的正是这个。从理论上说,我们给了他们足够的信息,完全可以制造出这种现代设备。这不假。但是,在我看来,把频宽扩大到这个地步,相当于,唔,”他数了数纵横排列的表格,“计算一个复杂的偏微分方程。而据小杰弗里说,他的数据机全部损坏了,飞船的电脑也基本上无法使用了。” 拉芙娜从显示窗前抬起头,向后一靠:“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每天都在使用手边的现代化工具,人们常会忘记没有这些工具时会是什么情形。“这会不会是那个反制手段干的事?你……你觉得呢?” 范·纽文犹豫了,好像他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似的。“不……不,不是。我觉得,这位‘铁先生’说不定在跟咱们玩花样。我们知道什么?只有从‘杰弗里’那里发过来的几个比特而己。下面的事,我们真正知道的有多少?” “哼,好啊,就让我跟你说说我真正知道的情况吧。跟我们对话的是一个人类小孩子,在斯特劳姆文明圈长大。他发来的信息你都读过,但读的大多数是译本,译成了特里斯克韦兰语。原文的许多口语色彩在译本中都丧失了,还有以萨姆诺什克语为母语的小孩子常见的小语病。如果这些信息是伪造的,只有一种途径:出自人类的成年人之手……跟杰弗里交流二十多个星期之后,我告诉你,连最后那种可能性都非常非常小。” “好好。咱们假定杰弗里是真的,我们这儿确实有个八岁的小孩陷在尖爪世界里。但他告诉我们的也许不是事实,而是假象,只不过他信以为真罢了。我得说,看样子,某些人在哄骗那个孩子。也许我们只能相信他亲眼看见的东西。他说尖爪族落单之后就不是智慧生命,结成几个一组后才有自我意识。好,这个我们权且相信。”范翻了个自眼珠。显然他读过的资料告诉他,在超限界之下,集合式智力模式是非常少见的。“那孩子还说,他们从空中没发现大城市,只有些小村子,在地面上看到的也都是中世纪的东西。好,我们也信得过这个。但是,这样一个落后种族,却能单凭心算解决偏微分方程,你发送的信息中只稍加提示,他们就能解决这种难题——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这个,人类中也有个别人有这种天赋。”她知道尼乔拉历史上就有那么一位,算上古老地球的话还有两三个。如果共生体们人人都有这个本事,那他们便真是聪明绝顶,远远胜过她所知道的任何自然种族。“这么说,这个星球不是第一次进化到中世纪,此前有过发达的文明?” “对。我敢打赌,这肯定是一个丧失了过去文明传统的殖民地,就像你们的尼乔拉,我的堪培拉,而且他们的运气更好,位置处在飞跃界。这些共生狗肯定在哪儿藏着一台能运行的计算机,也许被他们的僧侣阶层控制着。他们手里可能没什么大牌,但肯定藏着暗牌,对咱们留了一手。” “可为什么要这样?咱们是帮他们的呀。杰弗里也说铁先生这一派救了他。” 范又笑了起来,还是过去那种目空一切的笑容,但马上收敛了。他在有意识地克服自己这种坏习惯。“拉芙娜,你去过十来个星球,我知道你读过的东西更多,也许读过上千个星球的资料,至少浏览过。你可能知道许多种我听都没听说过的中世纪文明。但请记住,我是真正在中世纪生活过的……我觉得是这样。”最后一句话几不可闻,语气十分没把握。 “我只读过公主时代的资料。”拉芙娜轻声道。 “是啊……我刚才的话好像有点打击你,对不起。在中世纪社会,任何群体的思想观念都与剑锋紧密相联。如果这个群体生存下来,发展壮大,那就更是如此。你瞧,就算我们相信杰弗里亲眼所见的一切,这个所谓的秘岛王国也是个很邪的东西。” “你是指那些名字?” “剜刀、铁大人、尖爪,这些凶险名字也许不是随便乱起的。”范大笑起来,“知道吗,刚满八岁时,我的尊号之一就是‘剖腹剜心的少主’。”一看拉芙娜脸上的表情,他急忙补充道,“那个岁数上,我连行刑场面都没见过几次!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名字只是小事。我想的是那孩子描述的秘岛城堡。跟飞船降落的地点可是相当近呀,还有伏击的地点。他以为铁大人在伏击中救了他的命,说不定事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刚才问的是,‘背叛我们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我可以站在他们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如果这是一个失落的殖民地,那他们便很清楚自己失落的是什么东西,也许还记得那些技术的威力。于是,他们吓得要死。如果我是他们,我会认真考虑伏击这一招——如果来救援的人力量很弱,或者毫无戒心。就算来的人兵强马壮……你看杰弗里代铁先生问的那些问题。那家伙在摸咱们的底,在猜咱们真正看重的是什么:那艘飞船?杰弗里和冬眠的其他孩子?还是飞船里的什么东西?等咱们飞到,铁先生很可能已经把当地的反对派来了个一扫光——这还得多谢咱们。我的判断是:等我们飞到尖爪世界,很可能要被他们狠狠敲一笔竹杠。” 我还当咱们谈的是好消息呢。拉芙娜翻查着杰弗里近来的信息,那孩子告诉他们的只是他心目中的事实,但……“我们还能怎么做?我看不出有其他办法。如果不帮助铁先生对抗木城——” “是啊。咱们掌握的情况不多,没什么其他办法。即使我刚才的想法是对的,木城也仍然是针对杰弗里和飞船的一个威胁。我的意思只是,咱们应当作好应付各种情况的准备。只有一件事,我们无论如何也做不得。那就是——对反制手段表现出丝毫兴趣。如果当地人知道我们拼老命也要把那个东西拿到手,我们就连一丁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还有,我们这一方也应该撒点儿谎,是时候了。铁先生一直说要替咱们准备一个着陆场——就在他的城堡内!纵横二号当然不可能在那里头着陆,但我想,咱们应该顺着他来,告诉杰弗里我们会与超能驱动器脱钩,乘一个跟他的货船差不多的东西着陆。就让铁先生全力准备他的无关痛痒的小陷阱吧……” 他哼起了小曲,是一只怪里怪气的“进行曲”。“至于无线电:我们假装称赞爪族改进了设计,要做得非常随便,别当成什么大事。不知他们会怎么说?” 不到三天,范·纽文的问题便有了答案。杰弗里·奥尔森多说改进方法是他想出来的。这样一来,如果相信这孩子的话,下面自然不会有什么暗藏的计算机。但范压根儿不信。“原来跟咱们通话的是位伊萨克·牛顿,这可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这一次拉芙娜没有反驳他。确实太过巧合,可是……她又回头复查早先的通话记录,无论是语言还是一般知识,那孩子都十分普通,跟同龄的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但有时候,涉及数学的时候——不是一般的、课堂上教的数学知识,而是对数学这个领域的洞察力——杰弗里会说出相当令人震惊的见解。经常出现这种情况:通话开始时还平平常常,突然一转就非同寻常起来,前后相差不到一分钟。种种迹象都与范·纽文的阴谋论十分吻合,简直过分吻合了。 杰弗里·奥尔森多,你是一位我非常想见见的人物。 困难总是很多:爪族的发展遇到障碍;担心可怕的木女工打垮铁先生;动力脊的功效不断下降,界区经常偏移,纵横二号的速度于是越来越慢。生活就是不断的挫折、沮丧和恐慌。但是…… 飞行进入第四个月时,一天晚上,拉芙娜在与范同居的舱室里突然醒来。她似乎做了个梦,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知道不是个噩梦。房间里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都没有,没有什么声音吵醒她。网式吊床里,范在她身旁睡得正香。她伸出一只胳膊,抚摸着他的后背,把他轻轻拉向自己。范的呼吸声变了,他含混不清地小声嘟哝了句什么。拉芙娜心想,零重力下做爱其实不像某些人吹嘘的那样怎么怎么棒到极点,这种状态下,美妙的是跟某人真正地睡在一起……比惯性飞行时美妙多了。拥抱是那么轻柔,那么持久,自然得如同呼吸,不费吹灰之力。 舱室的灯光调暗了,拉芙娜四下张望,想搞清是什么弄醒了自己。也许是因为今天碰上的困难太多了。天人在上,他们的困难可真不少啊。她把脸偎在范的肩上。是的,困难不断,但是……从某种角度看,多年来她头一次这样心满意足。困难当然是有的:可怜的杰弗里的处境,斯特劳姆和中转系统的灾难,但现在的她有三位朋友,有爱情。孤零零的一艘飞向下界的飞船。孤独吗?自从离开斯坚德拉凯,她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毫不孤独。这一生中,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满足。困难重重,确实,但也许她能做点什么,帮助克服这些困难。 一半是悲哀,一半是喜悦,她想:多年以后,回头再看这几个月,也许她会把这段时间视为自己一生中的黄金时段。 第二十六章 将近五个月过去了,现在终于清楚了:不修理动力脊的话,飞船无论如何也无法完成既定的航程。突然之间,纵横二号的速度降到每小时四分之一光年,而在这个区段,速度本来应当达到每小时二光年。情况还在继续恶化。飞到安眠星系倒是没问题,再远的话…… 安眠。真是个难听的名字,拉芙娜心想。范倒是挺轻松,把它解释为“一枕安眠”。错了。在飞跃界,几乎任何一个可供智慧种族栖息的星球都不会闲置。各个星球的文明形式多种多样,有的实现了飞升,有的渐渐消亡……但星球本身却不会长久荒废,总是有新的种族从爬行界飞升进入飞跃界。结果常常形成多个种族共处一个星系,刚刚来自爬行界的年轻种族拘拘束束地与星球上原有的种族共存。根据飞船的资料库,安眠是飞跃界一个十分古老的星系,至少两亿年间,这里始终是智慧生命的栖息地。这段时间足够上万个不同种族将这里视为自己的故土。最新记录表明,该星系目前居住着一百多个种族,历史最短的也已经定居了十几代。一枕安眠?那里简直是个诸多种族长眠不醒的坟场。 安眠就安眠吧。他们将纵横二号的方向向外调整了三光年,沿着文明网的主干线路飞向安眠星系,一路上可以畅通无阻地接收新闻组的消息。 看看安眠星系的广告。至少有一个种族表示自己非常看重外来的进口货,长于飞船设备与维修。广告声称,他们是一个勤劳的硬脚(?)种族。拉芙娜还收到一些视频片段。那个种族靠象牙似的下肢行走,从脖根下开始,长了一大堆短短的胳膊。广告还列出大批心满意足的客户的联系地址。真不巧,没法跟这些客户联系。拉芙娜用特里斯克韦兰语发了一则消息,表示飞船的驱动器需要常规维修,并开列出可能的服务费用支付方式。 与此同时,坏消息仍然源源不断。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贝诺里斯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防卫同盟[自称为飞跃界内斯特劳姆文明圈附近五个帝国群的联合体,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前没有证明该组织存在的资料] 主题:呼吁采取实际行动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158.00天 关健词:不要坐而论道,起来采取行动 信息内文: 防卫同盟准备采取实际行动,对抗变种的工具。奋起吧,我们的朋友。目前阶段,我们尚不需要你们作出武力支援的许诺,但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将需要你们的支持,包括向我们提供免费网时。 在这段时间中,我们将睁大眼睛,密切观察,看谁支持我们的行动,谁是变种的臣仆。如果你居住在人类出没的区域,摆在你面前的是两种选择:立即战斗,尽力争取光荣的胜利;或者等待——结果是被彻底消灭。 消灭害虫! 跟帖的很多。有的猜测“消灭害虫”(现在成了“防卫同盟”的同义语)打算对付的到底是谁。还有许多传言,说某处某处有军事活动的迹象。这条帖子当然比不上中转系统的毁灭影响大,但它的确引起了好几个新闻组的注意。拉芙娜费劲地咽下一口唾沫,视线离开显示窗。“哼,闹出的动静倒不小。”本来打算用调侃的口气,结果说出来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范·纽文抚着她的肩头。“你说得对。真正心怀杀机的一般不事先乱嚷嚷。”但他的话里更多的是安抚,而不是判定,“咱们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呢,说不定只是个臭嘴巴大嗓门儿。没有什么确切消息说哪儿的舰队调动开拔了。再说,就算真想动手,他们又干得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拉芙娜双手撑在桌子上。“我希望他们干不出什么。数以百计的文明系统中存在人类殖民地,虽然规模都不大。自从这个‘消灭害虫’露头之后,他们肯定做了准备……天人哪,要是我能有个确切消息,说斯坚德拉凯一切平安该多好。”已经两年多没见过爸爸妈妈和姐姐林恩了。有的时候,斯坚德拉凯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她才意识到,知道它还在那儿,好好的,对她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可是…… 两位车手一直在控制舱另一端准备向飞船维修者提供各项规格,这时,蓝荚朝他们滚来。“我很担心那些规模较小的定居点,但斯坚德拉凯是人类文明的核心和动力,就连星系的名字都是人类化的。攻击这个星系,就是攻击整个人类文明。做生意绿茎和我经常在那儿,很多次,见识过他们商务安全公司的舰队。真要打算入侵,只有傻瓜和牛皮匠才会事先公布。” 拉芙娜想了一会儿,高兴起来。斯坚德拉凯的迪洛基人和路普人肯定会挺身而出,共同对抗对人类的任何威胁。“对呀,我们并不孤立。”孤立的人类定居点可能会出大事,但斯坚德拉凯不会有事,“吹牛皮的东西。难怪大家管文明网叫百万谎言网。”她不再考虑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的灾难,“有一件事应该注意:在安眠星系停泊时,一定得非常小心,千万不能以人类面目露面。” 不用说,不以人类面目露面,拉芙娜和范必须藏起来。“说话”的事儿全都交给车手。拉芙娜和两位车手检查了飞船的全部外挂,清除离开中转系统后不知不觉间带上的所有人类痕迹。要是当地人上船怎么办?嗯,彻底搜查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们还是把人类用品收进一个暗舱,必要时拉芙娜和范也溜进去。 范随后检查他们的工作,发现了不止一处疏漏;对一个野蛮时代的程序员来说,此人倒真是把老手。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已经接近底层,在这里,最好的计算机设备都降到了比他那个时代的电脑强不了多少的地步。 具有讽刺性的是,有一样东西他们无论如何无法掩饰,那就是:纵横二号来自飞跃上界。它是一艘深潜船,基本设计出自中界,这个不假。但经过改装之后,飞船具有一种特别的优美,只有超级智慧才可能制造出这种近于超限界的产品。范打了个比方,“这该死的东西。模样倒是把手斧,但一看就知道是工厂生产出来的。” 安眠人的安检措施大大增强了几个人的信心。没有登船,浮光掠影看了看就完事。纵横二号跃入安眠星系,启动制动火箭,使飞船的速度、方位与安眠星球和“圣人(?)莱恩德尔维修港”同步。(范:“如果你的大名就叫‘圣人’,至少总是个老实人吧,对不?”) 纵横二号的位置在黄道之上,离该星系惟一一颗恒星大约八千万公里。他们早就知道这里会是一番什么景象,但实地一看,仍觉无比壮观。虽然这个星系的主星是一颗三十亿年的G级恒星,但星系内部仍然弥漫着星尘与宇宙气体,形成雾气翻涌的一片混沌。主星四周环绕着无数光环,壮观程度远胜任何行星光环①。最大也是最明亮的光环由数以万计小环组成,色彩斑斓,肉眼都能分辨出色彩,绿色、红色和紫罗兰色。星环并不平整,之中有凸起,有凹陷。凹陷处很浅,凸起则硕大无朋,直径达百万公里。偶尔还有些东西,(是人造的吗?)高高的,伸在星环之上,向星系深处投下细细一缕阴影。红外线和动态监视窗还发现了与其他星系的种种相似之处。星环之外还有一个巨大的小行星带,再往外则是一颗孤零零的巨型行星。它也有一个直径百万公里的行星光环,但跟主星的光环一比,简直微不足道,好像造物主完成主星光环之后偶然想起,随便补了一笔。除此之外,这个星系再没有其他行星,资料库中没有记载,飞船的探测器也没有发现。主星光环中,最大的实体直径只有于百公里……但这样的实体数以千计。 在圣人莱恩德尔维修港的引导下,他们将飞船降到光环平面,和附近的实体保持同步。后者是一团不断作脉冲式运动的熊熊烈焰,五分钟内,重力加速度达到三个G。“真像老式飞船啊。”范·纽文道。 【①行星光环:由星际尘埃和较小的固体物质构成的、围绕行星的扁平状碟形区域。太阳系中最著名的行星光环是土星光环。具体而言,组成光环的具体成分有硅酸盐、冰,也可能存在大型岩石和固形巨石。有时光环中还存在“周界卫星”(sellite),通常体积不大,位于星环边界或数个星环之间,它的重力可以起到维持星环边界的作用,接近它的星际物质或被推入星环,或被排斥开,或被它自己吸收。这里所提到的恒星光环不见于资料。从作者的描写看来,其性质当与行星光环无异。】 再次进入惯性飞行。大家观察着那个维修港。从近处看,它和拉芙娜稔熟于心的其他星环系统没什么差别。眼前是一片大小不一的物体,最小的只有一巴掌宽,像雾蒙蒙的一片冰球,数不胜数,互相轻轻碰撞着,有时凝在一起,有时彼此分开。到处都是这种东西,悬在他们四周,运动幅度不大。这是一片许久以前便被驯化、为人所用的混沌。到了光环这个平面,他们的可视范围还不到几百米,更远处则被这片混沌遮蔽了。这些碎片并非随意运动。绿茎指了指一道白线。这条线呈弧形,仿佛从无限远处延伸而来,擦过飞船一侧,又向无限远的另一个方向延伸而去。“看样子好像是个单一建筑。”绿茎说。 拉芙娜调了调图像放大装置。在行星光环系统中,这种“雪球群”有时可以连接成长达数千公里的一串串……白线在显示窗里铺开了,根据显示数据,约一公里宽。很显然,这道弧不是由雪球组成的。她已经看见了船闸、通讯节点。随着飞船接近,拉芙娜频繁检查显示窗上的图像,现在她断定,这个东西长达四千万公里以上;长弧之中有一些中断处,这就对了,它们是这个延展性结构中的刻度。像这样一个结构中,重力一定接近于零。在本地的引力作用下,整个结构可能时常散开,但不用多久又会轻轻凑在一起。有点像过去尼乔拉上的火车车厢一样,联接,脱钩,再联接。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谨慎地将飞船向长弧中的一个坞站靠去。这个古怪建筑中,惟一算得上正常的就是它还保持着线形结构。有些构件显然是起联接作用的。其他的则是一堆堆奇形怪状的设备,混着脏兮兮的冰雪。飞船飘过的最后几公里密密麻麻列满超能动力脊。三分之二的泊位都被别的飞船占了。 蓝英打开一个显示窗,观察圣人莱恩德尔的业务。“嗯,嗯,莱恩德尔先生的生意好像非常繁忙呀。”他弯下几根枝条,指指显示船外情况的显示屏。 范说:“没准他是开废物堆积场的。” 蓝荚和绿茎下到货舱,为第一次离船交易作准备。两位车行树搭档做买卖已经两百年了,这以前蓝荚早已做过多年星际生意。经验这么丰富,但这二位仍然争来争去,商量应该用什么招数对付“圣人莱恩德尔”。 “安眠当然跟其他星系差不多。哪怕这辈子根本没驾过小车,这种类型的星系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问题是,像这次的买卖咱们从没做过。” 蓝荚不说话,只咕噜几声,把另一个货包塞进蒙布下。车行树的蒙布不光是为了漂亮,起装饰作用。它既坚韧又结实,能保护它蒙住的东西。 每到一个新的星系,两个车手都要这样争执一回,结果通常还不错。最后他回答道:“这一次不同当然大大。主要是,我们手里没什么可以用来支付修理费的货,也没有可以抵押的商业合同。如果不拿出最干练的生意手腕,在这儿什么也甭想到手!”他检查着小车外挂的各种传感器,对上面的范和拉芙娜说:“这些摄像镜头需不需要调整?都清楚吗?”圣人莱恩德尔准是个小气鬼,舍不得花钱租用带宽。不过也可能是谨慎小心。 范·纽文的声音传了回来:“不用,都很清楚。你听得见我吗?”语音通过小车里的一个麦克风传来,这条传送链接是加密的。 “听得见。” 两株车行树穿过纵横二号的气密门,踏上圣人莱恩德尔的弧形地盘。 车手们进入弧道,四周都是排成弧形的透明体,像天然形成的窗户,渐远渐小。两人观察着四周圣人莱恩德尔的客户们,看着上方的星环。从这里看去,太阳有点发暗,四周却有一圈亮斑,像一个其大无比的冠状光环。肯定是提供动力的卫星集群。如果不借助人工手段,像这种星环系统并不能直接利用环心那颗巨大太阳的能量。有一会儿工夫,两株车行树止住车轮,完全被眼前这片比任何大海更加壮丽的海洋般的景象震慑了。星尘构成的低矮潮头中闪烁着落日的光芒。在喜爱大海的车行树眼里,浪潮中成千上万的“雪球”就像大海里随着潮头涌向他们的食物。 通道拥挤不堪。这里的各种生物身体构造都不算特别怪诞,但其中任何一种绿茎都无法准确判断出其种族。经营圣人莱恩德尔维修港的那种象牙腿是最多的一型。过了一会儿,一个象牙腿从离纵横二号最近的一堵墙边飘了过来。这东西嗡嗡着什么,是特里斯克韦兰语。“做生意,我们这边请。①”象牙腿的动作倒是挺灵活,一下子穿过排成一片像网格似的悬浮物,飘进一辆车子。车行树们刚在后座安顿好,车子立即启动,沿着弧道飞驰。蓝荚晃了晃绿茎,“记得那个老笑话吗?呃?在这儿,他们长了腿,却派不上用场。”这是车手中流传的一个笑话,历史悠久,但依然挺逗。两条腿,或者四条腿,从鳍进化而来,或是从颚,或从其他什么玩意儿,在地面行走倒是挺管用,但到了太空,有它没它都一样。 车子的速度大约每秒一百米,穿过一个个环形平面时有些轻轻摇晃。蓝荚连珠炮似的对他们的向导发问。绿茎知道,使这一招是他生活中的大乐子。“我们去哪儿?那边那些生物是什么?来维修港的一般都是什么人?”问得津津有味,速度几乎跟人类一样快。短期记忆出故障时,他便转用小车的内置记忆体。①象牙腿的特里斯克韦兰语不好,下文类似情况不再注明。 象牙腿只能说一种语法大大简化了的特里斯克韦兰语,蓝荚的许多问题他好像听都没听懂。“去大卖家……助理生物那边是……大批新大客户……”向导有语言局限,但亲爱的蓝荚一点儿也不在乎,他在意的不是答案,而是对问题的反应。绝大多数种族都有自己特别的兴趣爱好,像蓝荚和绿茎这种外来的生意人是不会明白的。而且安眠星系中肯定还有许多其他种族,不管是树族还是人类还是迪洛基族都绝对捉摸不透。但是,有两个最重要的问题必须搞清:你有什么我用得着的东西?我怎么才能使你出让这种东西?简单的对话往往会给他们启示,帮助他们找到这两个大问题的答案。亲爱的蓝荚的问话就是摸对方的底,尽可能了解对方的个性、兴趣和能力。 这一套把戏需要两位车手互相配合才玩得转。蓝荚叽哩呱啦,绿茎则留心观察,检索自己小车的记忆体,拿眼前的新环境与他们熟悉的环境作比较,找出相似与不同之处。比如技术方面:这些人可能需要什么?什么技术在这种环境中也能发挥作用?在这种狭小空间里,反重力材料肯定没多大用处。在飞跃界这么低的层面,来自上界的许多先进的进口货多半立即就会坏掉,那些在长窗外工作的工人穿着人造增压服——上界的能制造出人造重力场的轻便服装到了这儿恐怕只能维持几个星期。 他们经过一些长得像藤蔓的树林,有些树干绕着弧形墙壁攀缘而_匕还有些则直直地拖在路上,长达几百米。植物丛中到处飘动着充当园丁的象牙腿,但没有农业生产的迹象,这些植物只起装饰作用。窗户上面的环状平面上不时出现塔状建筑,向上伸至上千公里,投下一道道细长的阴影。纵横二号接近星系时从远处看见过。拉芙娜和范的声音轻轻震动着绿茎的树干,问她这些高塔的情况,猜测这种非常不稳固的装置的用处。对他们的种种理论她很怀疑,其中有些在上界还说得通,有些则根本不现实。不过她没有多考虑,只储存起来,留待以后参考。 绿茎以前见识过八个居于星环的文明形式。那些种族之所以住在这种地方,原因大多是战争或灾祸,只有个把才有意选择星环作为生存空间。根据纵横二号的资料库,直到一千万年前,安眠星系还是个普普通通、有几颗行星的星系,后来却发生了地盘方面的大纠纷。来自下界的一个年轻种族打算拓展自己的殖民地,干掉当地那些垂垂老矣的种族。年轻种族发动攻击,但却出了点计算差错。老种族老虽老,杀伤力却不小。结果便是,整个星系炸成了一片碎石。最后得胜并生存下来的可能是那个年轻种族,但经过了一千万年,当年的年轻种族即使还剩下些残余,苟延残喘到今天,也成了星系中最衰老、最不堪一击的种族。在这一千万年间,也许又有上千个新种族在这个星系中居住过,几乎每一个都或多或少改变过这里的星环和大战造成的星尘、气体,使之更符合自己的需要。到了今天,这个星系再也不是一片废墟了,只不过很老,太老了……飞船的资料库显示,最近一千年中,安眠星系中没有哪个种族实现飞升。这个数据比其他任何资料更加重要,说明这里目前的各个种族已经进入自己的暮年,文雅精致,却再也爆发不出什么活力。这个星系给人一种印象,就像大潮退去后留在偏僻角落里的小水洼,年深日久,外表倒挺漂亮,在风吹不到雨打不着的地方过得还不错,远离危险却能令人焕发精神的滔天巨浪,自成一体。看样子,象牙腿可能是当地最有活力的一族,恐怕也是惟一有兴趣和外来者做买卖的种族。 车子慢下来,螺旋式爬升,进入一座小塔。 “老天,我真想跟他们一块儿出去,哪怕要我的命我都肯。”范·纽文冲着镜头传来的景象挥舞着胳膊。自从车手们离开飞船,他便一直守在显示窗前,一会儿屏住呼吸大睁双眼盯着环状平面上的高塔,一会儿心不在焉地在甲板和天花板之间来回蹦跳。拉芙娜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紧张,这么全神贯注。虽说他星际贸易的往事全是瞎编乱造的一派胡言,可他当真以为自己能做点儿什么,只要一出马便会大获成功——说不定他的想法是对的。 范从天花板上出溜下来,凑近显示窗。看样子,紧张激烈的讨价还价即将展开。车行树们进入一个球形房间,直径约有五十米。两个车手显然飘浮在这个大球正中,周围是一片丛林,从四面八方向着球体中央生长,车手们好像飘在离树梢只有几米的地方。透过树枝可以看见用鲜花镶成各式图样的地面。 圣人莱恩德尔的交易员们散布在最高的几株树间,个个蹲在自己紧紧抠住树梢的象牙腿上。象牙腿这一族银河中很常见,不过拉芙娜以前没见过。在她的老家,连稍微近似这种身体形态的都没有。现在虽然能亲眼看见,仍旧对眼前的生物形不成什么明确概念。瞧瞧蹲在树上的这批东西,下肢与其说像腿,不如说像骷髅的手指,紧紧抓住树干。这一伙的头头声称他就是圣人莱恩德尔,他的象牙的三分之二都饰着贝壳。范调节图像,让两个显示窗放大显示那些装饰物,他觉得分析这种艺术有助于了解象牙腿。 讨价还价进行得很慢。在层次这么低下的地方,高级翻译装置无法运行。圣人莱恩德尔的人虽然懂点特里斯克韦兰语,但并不精通这种贸易通用语。拉芙娜习见习闻的是明晰的翻译,虽说文明网上的信息有些很容易误解,大多总还是清楚的。 车行树已经和他们谈了二十多分钟了,这么长时间里只弄清了一点:圣人莱恩德尔也许有能力修好纵横二号。车手们还是跟平常一样丢三拉四前言不搭后语,甚至比平常更恍惚。但范仿佛对这个沉闷的过程大感兴趣:“拉芙娜,这简直跟青河谈生意一样!跟怪物面对面交手过招,双方几乎连语言都不通。” “咱们早就给他们发了一份飞船故障的说明,清清楚楚,都好几个小时了。简简单单应一声行还是不行就完了,怎么花这么长时间?” “原因很简单,在讲价钱。”范乐了,“咱们这位‘老实头’圣人莱恩德尔——”他指了指显示窗上那位佩戴贝壳的人,“——想告诉我们这项工作有多么困难……老天哪,真希望我能下去。” 这个时候,就连蓝荚和绿茎也跟平时不大一样了,显得有点古怪。他们说的特里斯克韦兰语大大简化了,比圣人莱恩德尔强不到哪儿去。双方的讨论多半是在兜圈子。拉芙娜从前在中转系统工作时也有一些销售和贸易经验,但怎么还需要讲价钱?你手里有价格数据库、定价策略程序,还有格隆多等上级的指令,生意是件很简单的事:或者做得成,或者做不成。对拉芙娜来说,眼下车手和莱恩德尔的生意经实在是平生未见的大怪事。<kbd>http://www?99lib.net</kbd> “其实呀,他们谈得挺顺利……我是这么想来着。我们到的时候,那伙骨头腿拿走了蓝荚的货样。到现在,咱们手里有什么货他们知道得很清楚。很明显,这些货色中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是吗?” “保险没错。不然的话,圣人莱恩德尔吃饱了撑的,没事贬低我们的货玩儿吗?” “唉,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咱们船上压根儿没有什么货色他们用得上。本来这一趟就没打算做生意。”那些所谓“货样”是蓝荚和绿茎从飞船补给品里随便翻腾出来的,都是些没有也能对付的玩意儿,比如中枢传感系统、飞跃底层用的电脑元件。有些东西如果卖掉,他们今后会很不方便,但只好咬咬牙了,飞船不能不修啊。 范嘿嘿一笑:“你错了,货样中有圣人莱恩德尔想要的东西,不然他不会跟车手们闲磕牙……看到了吗?还不断诈我们,尽说什么他还有其他主顾之类的话。这个圣人莱恩德尔呀,性子倒挺像咱们人类。” 与车手联系的通讯链接上传来一阵很像人类音乐的声音。拉芙娜调节绿茎携带的镜头,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蓝荚所在的另一头,就在花花草草的“地面”上,出现了三只新的生物。 “哎呀……好漂亮,是蝴蝶耶。”拉芙娜说。 “啊?” “我是说他们的样子真像蝴蝶。你知道蝴蝶吗?嗯,是一种昆虫,长着五颜六色的翅膀。” 准确地说,巨形蝴蝶。新来者的身体形态很接近灵长人属,高度大约一米五,身体表面覆着一层看上去很柔软的绒毛。翅膀长在肩脚处,完全展开时宽度接近两米,蓝黄相间,轻轻软软,有的成员花纹样式比同伴更精致复杂。肯定是人造的,或是基因工程改造的结果。这么轻巧的翅膀,只要稍稍有点重力,一点用处都没有。可在这种零重力的地方……转眼间,这三个己经轻轻飘过门口,抬起又大又柔和的眼睛望着车手们。接着,翅膀轻扬,只精确地扇动几下,三只蝴蝶便姿态优美地飞上树梢。这一幕像煞了儿童动画里的景象。他们的鼻子长得挺俏皮,扁扁的,像纽扣,大眼睛动画角色一般忽闪忽闪,羞羞答答。他们的声音像儿童娇美的歌声。 圣人莱恩德尔和他的手下不安地绕着自己攀附的树枝爬来爬去。最高的那位客人唱了起来,翅膀轻轻扇动着。过了一会儿,拉芙娜才反应过来,这个美丽的生物说的是一口流利的特里斯克韦兰语,只不过尾音稍稍变了一下,变得和蝴蝶一族的母语一样富于音乐性。 “圣人莱恩德尔,向你致敬!我方船只已经就位,请立即修理。我们付款很大方,行程很紧张。开始工作!①”圣人莱恩德尔的特里斯克韦兰语专家立即替老板翻译出来。 【①蝴蝶的话也很别扭,还有一种发号施令的口气。】 拉芙娜紧挨着范·纽文:“看样子,咱们这些友好的修理工说不定当真忙得很哩。” “……唔。” 圣人莱恩德尔绕着树干转了一圈,又兜回树梢,那排小胳膊掐着树叶,回答道:“尊敬的顾客们,你提出付款,不完全接受。你的要求我方很短缺,难……做到。” 漂漂亮亮的大蝴蝶发出一个尖音,很像人类孩童清脆的笑声。但可爱的声音表达出来的意思却一点儿也不可爱。“时代变了,名叫莱恩德尔的东西!你的人必须学会与时俱进。不得阻挠我们的行动。你知道我们的舰队肩负的神圣使命,必须靠你赶上时间。想想这支舰队,如果你缺乏合作为我们所知,甚至所怀疑。”蓝黄相间的翅膀一扬,蝴蝶一转身,黑黑的、羞答答的大眼睛注视着两个车手,“这些斑斑点点的植物,他们是顾客?赶走。直到我们离开,你没有其他顾客。” 拉芙娜倒抽了一口冷气。蝴蝶身上看不出有什么武器,但她突然之间担心起蓝荚和绿茎的生命安全来。 “真是开眼界长见识呀。”范说,“脚踏军靴、杀气腾腾的蝴蝶。” 第二十七章 根据计时器,车行树们不到半小时便返回了飞船,但范·纽文觉得这段时间长得多,尽管他在拉芙娜面前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也许他们俩都没让自己的真实感受表现出来。他也知道,她仍然担心他可能随时垮掉。 拉芙娜的镜头再也没发现那批蝴蝶杀手。舱门终于打开,蓝荚和绿茎回来了。 “我敢肯定,那伙滑头象牙腿弄到咱们的货巴不得,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只不过。”蓝荚说。他急不可耐地向范诉说这趟经历,与范急于倾听的态度正好相当。 “没错儿。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还在捉摸,那几只蝴蝶说不定是他们弄来演给咱们看的一出戏。也太巧了点儿,跟演戏似的。” 蓝荚的枝叶哗啦啦动了一下,范知道这个动作相当于人类打哆嗦。“我的赌注不是这样,范阁下①。那些是军国主义分子,看到他们我的心中便充满恐惧,难道不是这样吗?这段时间很少见到这种人物,但……即使军国主义分子,他们行为也反常反常。他们的霸权已经好几个世纪逐步衰落中。”他对飞船哗啦哗啦发布了一番指令,显示窗上立即出现附近维修坞站的图像。又一阵哗啦啦,这一次是蓝荚和绿茎两人之间的对话。“那些其他飞船型号统一非常,明白?飞跃上界的设计,和我们的一样。但更……嗯……更军事化。” 【①蓝荚对范的这个称呼不太符合语法规范。】 绿茎凑近一个显示窗:“二十艘。这么多,同时需要维修驱动器.为什么?” 军事化?范认真打量着那些飞船。到了现在,飞跃界飞船的主要特征他已经知道了,这些船的运载量好像非常大,还有精巧复杂的传感系统。唔。“好吧,这么说蝴蝶们是一伙狠角色。你们估计圣人莱恩德尔和他的公司会被吓倒吗?” 车行树们沉默了很长时间。范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在认真思索他的问题,还是两人同时短路了。他望着拉芙娜,“查查本地网络怎么样?我想多了解些背景情况。” 她已经开始进行常规通讯检查了:“刚才网不通,连新闻组都上不去。”这种情况范倒是明白,知道有多恼人。所谓本地网,指的是一台可以覆盖整个安眠星系的超波计算机及其互联线路,远比范知道的任何爬行界网络复杂得多,但基本原理却和爬行界的电脑网络差别不大。后者范见得多了,知道随便搞点破坏就能让整个网络瘫痪下来。青河就用这种办法收拾过不止一个找碴的文明:破坏其电脑网络。圣人莱恩德尔没有向他们提供通向安眠星系本地网的链接,这一点没什么好奇怪的。只要他们留在坞站,飞船的集束天线便收了起来。这样一来,他们与文明网及其新闻组的联系完全被切断了。 拉芙娜容光焕发:“耶!只读通道打开了,过一会儿进展还可能更大。绿茎、蓝荚。醒醒!” 哗啦啦。“我没有睡觉。”蓝荚声称,“我在思考范阁下的问题。圣人莱恩德尔显然十分害怕。” 绿茎和平常一样,没有瞎找借口。她绕过自己的伴侣,滚近拉芙娜刚刚打开的通讯窗口,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点。显示窗上反复出现一个三角形标志,下面有特里斯克韦兰语注解。范看得摸不着头脑。“有意思。”绿茎说。 “我发出咯咯的笑声。”蓝荚说,“比有意思更有意思。圣人莱恩德尔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买卖人。看,不收蝴蝶的服务费,连提成都不要。害怕,但还是想跟咱们做生意。” 唔,这样看来,他们来自飞跃上界的货样中还真有点儿什么,圣人莱恩德尔认为值得冒惹恼凶狠的蝴蝶的风险。千万别是什么咱们也需要的东西啊。“好,拉芙娜,你看——” “等会儿。”拉芙娜道,“我先查查新闻组有什么新消息。”她启动一个搜索程序,视线在她的主控显示窗上飞快地滚动……过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硬咽,脸色惨白,“天人哪,不!” “出什么事了?” 拉芙娜没有回答,也没有把新闻组里的帖子调上主显示窗。范抓住她的主控显示窗边的一根细柱,一拉,身体一转,看着她刚刚读到的消息。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安眠星系通讯节点 语言路径:贝诺里斯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防卫同盟[自称为飞跃界内斯特劳姆文明圈附近五个帝国群的联合体,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前没有证明该组织存在的资料] 主题:对变种的辉煌胜利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159.06天 关健词:不要坐而论道,起来采取行动;初步实现我们的承诺 信息内文: 一百秒以前,防卫同盟对瘟疫的工具采取了行动。你读到这条消息时,名为斯坚德拉凯的灵长人属诸世界已被摧毁。 请注意:有关瘟疫的传说与理论沸沸扬扬,但采取真正的、成功的行动,这还是第一次。除斯特劳姆文明圈外,己知存在大批人类盘踞的星系只有三个,斯坚德拉凯便是其中之一。一击之下,我们便消灭了变种扩张潜力的三分之一。 将随时提供最新消息。 消灭害虫! 出现在这个显示窗里的还有另一条消息,提供了最新情况,但发送方并不是“消灭害虫”。 密级:零 付费方:慈善团体/常规兴趣组 当前接收方:安眠星系通讯节点 语言路径:萨姆诺什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下级协议层请注意:此信息系由斯坚德拉凯方向之斯尼尔诺星系接收,原始信号极微弱,可能发自船载信号发射机] 主题:请救救我们 发往: 危机新闻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5.33小时 信息内文: 本日早些时候,超光速导向炸弹袭击了我们的主要居住地,造成不少于二百五十亿人死亡。轨道运输工具及小型居住地仍有幸存者,仍活着的人数估计为三十亿。 对我们的攻击仍在继续。 敌方飞船已攻入星系内部,我们看见了炽热弹。他们正把我们斩尽杀绝。 请救救我们,我们亟需援助。 “不!不!不!”拉芙娜双手猛地一撑,身体向他飞了过来,双臂紧紧搂住他,脸埋在他的肩头。她抽泣着,嘴里断断续续说着不连贯的萨姆诺什克语,紧靠着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自己也热泪盈眶。多么奇怪啊,在他们俩中,她一直是更坚强的一方,他则十分脆弱,时时癫狂。现在全反了过来,可他能做什么?“爸爸,妈妈,姐姐——全死了,死了。” 他们一直以为不会发生这种惨祸,可它偏偏发生了。一分钟内,她从出生到长大一直拥有的整个家庭全毁了,突然之间,她成了一个人,孤孤单单,飘荡在寰宇之间。可我呢,这种惨祸也曾发生在我身上,在许久许久以前。这个念头忽地钻了出来,十分冷静,冷静得奇怪。他一只脚钩住甲板,轻轻前后摇晃着拉芙娜,尽力安慰她。 痛苦的哭声慢慢小了下去,但他的前胸仍然能感受到她的抽泣。衬衣的肩部早已被泪水浸透,但她却没有抬起头来。范从她头顶望着蓝荚和绿茎,他们的枝蔓梢头看上去很奇特……好像枯萎了一样。 “我带拉芙娜离开一会儿,你们尽量多了解些情况,我不久就回来。” “好的,范阁下。”他们仿佛又枯萎了一分。 范再回到指令舱已是一个小时以后。他发现车手们正哗啦啦地与飞船不停对话,所有显示窗都奇怪地闪烁着。范不时看到某个图形、某个图例。他猜测飞船很正常,正全面显示各方面情况,只不过调整了显示方式,使之更适应车行树的感官。 蓝荚先发现他,猛地向他滚来,语音合成器里传出的声音有点尖:“她怎么样?” 范轻轻点点头:“刚睡着。”注射了镇定剂,飞船密切注意着她的情况,以免我出什么差错,“瞧,她会好的。打击很大……但她很坚强,是我们中最坚强的。” 绿茎枝叶招展,相当于人类的微笑。“我常常这么想来着。” 蓝荚有一会儿工夫一动不动,接着,“好,干正事,干正事。”他对飞船下了句指令,显示窗立即重新调整,同时适应人类和车手。“你们不在时我们又了解了不少情况。圣人莱恩德尔的确有理由害怕。蝴蝶的飞船是‘消灭害虫’舰队的一支分队。他们掉队了,但准备继续赶赴斯坚德拉凯!” 打扮得漂漂亮亮,准备参加一场大屠杀,却发现没地儿可去了。“觉得非要参加一份儿才过瘾。” “是的。斯坚德拉凯显然还存在某些抵抗力量,还有一些人逃了出来。蝴蝶分舰队的司令认为他可以截住一些逃亡者——只要能及时修好飞船。” “他有什么力量可以威胁当地人?光凭他的二十多艘飞船就能摧毁安眠星系?” “不。关键是这支分队所属的那支大舰队,还有斯坚德拉凯的大屠杀。当地人吓坏了。所以圣人莱恩德尔才这么畏惧他们。他们需要的维修设备,就是那种再生系统,正好也是咱们需要的。我们就是要跟他们争夺莱恩德尔的设备。”蓝荚的枝条啪啪甩动,表达“跟他们拼到底”的激昂情绪。每次回忆起某次火爆商战时他都是这个表情。“结果却是,我们手里有些东西,圣人莱恩德尔非常、非常想弄到手。为了这种东西,他甚至愿意冒险哄骗蝴蝶。”他停下来不说了,颇为戏剧化。 范寻思着他们提供给安眠人的货样。老天,千万别是用在爬行界的超波设备。“好,无论什么,我都认了。咱们得给他们什么?” “薄膜!我哈哈大笑。哈,哈。” “啊?”车行树们把东拼西凑的那一堆鸡零狗碎列了个单子,范还记得单子上有这个东西,“‘薄膜’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蓝荚的一根须蔓朝蒙布下一伸,掏出一筒黑乎乎的东西递给范。形状不大规整,大致是个圆柱形,大约四十厘米长,直径约有十五厘米。摸上去感觉挺光滑。这么大一卷,重量最多不过几克。真是个制作精良的……东西。范的好奇心压过了心中的伤痛。“他们要这东西干什么用?” 蓝荚哆嗦了一下,忽地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绿茎才略带几分羞涩地开口道:“我们也是瞎猜的。这东西是纯碳纤维制成的,超限界的货物运输中经常能见到,可能是一种包装材料,专用于具有自我意识的产品。” “也可能是这种产品的排泄物。”蓝荚哼哼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些飞跃中界的种族很看重这种东西。为什么?答案还是一样:我们知不道。能肯定的只是,圣人莱恩德尔他们绝对不是这东西的最终用户。象牙腿头脑清醒得很,才不会用这玩意儿呢。一句话,这种无比神奇的货物我们手里有三百卷,足以克服圣人莱恩德尔对蝴蝶的恐惧。” 范陪拉芙娜的当儿,圣人莱恩德尔搞了个计划。纵横二号和蝴蝶飞船泊在同一个港口内,这种情况下使用再生系统替他们维修飞船未免太过显眼。再说,蝴蝶的大头头不是下命令要纵横二号滚蛋吗?圣人莱恩德尔还有一个小港口,就在安眠星系附近一千六百万公里处。到那儿去谁都不会起疑,那里正好有一个车行树聚居的山区,离莱恩德尔的二级港口只有几百公里。他们就在那里和象牙腿碰头,用二百一十七卷薄膜交换象牙腿的维修服务。莱恩德尔还保证说,如果薄膜质量过硬,他还会加上一个添头,替飞船提供一套反重力垫。自中转系统毁灭后,飞船正缺这东西……嘿、嘿。蓝荚乐开了花,真是小车滚滚,滚到哪儿生意就跟到哪儿呀。 纵横二号离开自己泊靠的坞站,小心翼翼地从星球层面向上飘升。踮起脚尖溜出去。范密切注视着电磁和超波显示窗,没有发现蝴蝶的武器系统锁定他们,只有平常的雷达接触。没人跟踪。小小的纵横二号以及上面“斑斑点点的植物”还不值得那伙英勇战士留心戒备。 上升至星环层面以上一千米,一万米。车行树们本来不停地叽哩呱啦,对象有时是范·纽文,有时是他们自己。但这时,他们不作声了。树干和枝条斜斜弯向传感界面,这些传感器正探测着飞船的四面八方。飞船一侧是那颗太阳和它周围的星尘,闪闪发亮。飞船已经升至星环层面之上,但距离仍旧很近……眼下的景色,就像日落时分的海滩,岸边的沙石五彩缤纷,一直延伸到目力不及的天际。车行树们注视着这番美景,枝条扶疏,轻轻摇晃着。 升至星环之上二十公里。一千公里。他们启动纵横二号的主推进器,加速穿过星系。车行树们慢慢从心醉神迷中清醒过来。到达二级港口之后,系统重生需要大约五个小时,前提是莱恩德尔的设备运转正常。据圣人声称,他的设备是最近刚刚进口的,纯粹的上界高档货,一点儿也没搀假。 “咱们什么时候把薄膜给他?” “维修完成之后当场交货。在圣人莱恩德尔——或是他的最终客户——检查完毕,确认薄膜不假之前,我们不能离港。” 范的手指敲打着通讯控制台。这种交易让他回想起许多往事,其中有些惊险万分。“这么说,货交出去之后,我们还得在安眠星系待上一阵子。我不喜欢这样。” “你瞧,范阁下。你的星际贸易经验局限于爬行界,买卖双方相隔很远,不会考虑回头客的问题,因为做一次生意需要飞行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像你们这样的生意人我非常敬佩,五体投地佩服得。但是,这种经验未免让你有点偏执了。在飞跃界,回头客是非常重要的。莱恩德尔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们不清楚确实,但他的维修生意已经做了至少四十年,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价钱杀得很凶他在做买卖时,这很正常。但如果抢劫、杀死客人,这种事多了的话,生意圈子里肯定会传开。再也没有客人上门,他的小买卖也就做不成了。” “唔。”现在争这些没有必要,但范认为,这一次情况确实非常特殊。“消灭害虫”们就坐在莱恩德尔和其他安眠人门口,斯坚德拉凯又出了那种大事,整个斯坚德拉凯星系方向一片混乱。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拿到薄膜,莱恩德尔他们与蝴蝶耍手腕的勇气说不定当场便会烟消云散。必须做好准备才行。范·纽文向飞船的设备贮藏库飘去。 第二十八章 蓝荚和绿茎准备交货的薄膜时,拉芙娜也来到货舱。一路上飘得很急,连连推着舱壁以加快速度。眼睛上有深深的黑圈,简直像淤伤。范拥抱她时她很紧张,却没有放开他。“我想帮忙,我能做点什么?” 两株车行树放下薄膜,滚了过来。蓝荚伸出一根须蔓,温和地抚过拉芙娜的手臂。“现在没什么事,拉芙娜女士。我们手里,唔,枝条里的活儿都做完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然后咱们就离开这个地方。” 但他们还是让她重新检查了他们身上的摄像镜头,还有货物的捆扎情况。检查货物时范飘到她身旁。许多卷薄膜拥在一起,看上去比单独一卷更古怪。货物捆扎得很好,结结实实,大约一米多见方,黑黑的,像许多煤块拼合成一大方。这一方之外,还有一口袋没有打进包里的,以防对方要求换货。加在一起,这东西还不到半公斤。嘿,这鬼东西真他妈的轻。范打定主意,等他们平平安安进入外太空,他一定得好好摆弄摆弄剩下的一百来卷薄膜。 两位车手带着货,穿过飞船气密舱。范和拉芙娜只能通过摄像镜头在船里观察。 其实,这个二级港口所在的地方已经不是象牙腿的地盘了。进入弧道后,眼前的一切与前一处地方大不相同。看不到弧道之外的景色,密密麻麻的通道十分狭窄,绕来绕去。通道壁的形状也不规则,上面满是黑乎乎的窟窿。到处飞舞着小昆虫,时时落在球状摄像镜头上,挡住视线。范觉得这地方脏兮兮的,污秽不堪。看不出这里的主人是谁,除非是那些时时从墙上的窟窿里探出头来的蠕虫。这种虫子颜色苍白,看不清脑袋上长着什么样的五官。蓝荚通过语音链接告诉他们,蠕虫是安眠星系中一种非常古老的生命形式,已经有很长历史了。经过上百万年,历经上百个种族来来去去之后,他们也许仍旧保持着自我意识,仍然算得上智慧生命,只不过十分古怪,比其他任何从爬行界进化上来的族类都更加怪异。这样一个种族肯定有某种历史悠久的自动化设备保护,才能免于灭绝。他们自己行事也极度小心,不理外界,只在意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所思考的一切,外人看来肯定是彻头彻尾的无理智思维。这样的种族往往会对他们手里的薄膜极感兴趣。 范的两眼忙得不可开交,每样东西都想好好看看。车手们离开船坞后已经走了将近四公里,目的地是“验货”的地方。范细心看过,沿路只有两个气密门通向弧道之外,一路上也没有发现能够形成威胁的东西。但话又说回来,在这种地方,他怎么知道什么东西有威胁,什么没有?他命令飞船释放一个船外探测器,在星环之外只发现了一颗大型星环周界卫星,港口里也没有停泊其他飞船。电磁与超波观测窗都没有什么动静,本地网上也没有出现任何异常,足以引起飞船流量分析程序的警觉。 范从显示观测报告的视窗上抬起头来,拉芙娜已经飘过船舱,看着船外情况显示窗。能看得见维修工作正在进行,没什么看头,只是损坏的动力脊周围出现了一圈淡绿色的光晕,比飞船进入近地轨道后船壳时常出现的微光亮不到哪儿去。她转过身来,轻声问道:“这是在修咱们的飞船吗?” “以我们能看到的——我是说,是的,正在修。”飞船的自动化系统监控着动力脊的再生情况,但究竟修得怎么样,现在谁也说不准:只有等飞起来以后才能发现。 范始终没有搞清莱恩德尔为什么要让车行树们走过虫脑袋盘踞的地区。也许原因是这样,那种东西是薄膜的最终用户,他们想瞧瞧卖主究竟是谁。另一种可能:这种安排与后面的阴谋和背叛有关。不管怎么说,车手们不久便走出这个地区,进入一个汇聚各个种族的广场。广场上人头攒动,挤得像低科技地区的集市。 范连嘴都合不拢了。无论他朝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不同形态的智慧生命。在宇宙中,智慧生命是一种稀有现象。范在爬行界时,一辈子只知道三种不同于人类的智慧种族。但是,宇宙毕竟太大,有了超能驱动器,很容易便能发现其他智慧生命。加上无数种族移民飞跃界,结果就是,智慧生命随处可见。范一时忘了自己的监控程序,忘了自己对这次交易的怀疑,完全沉醉在眼前的奇观之中。十个种族?十二个?不同种族的人们漫不经心擦肩而过。连中转系统也没有这里这么随便。安眠毕竟是一个停滞不前的星系,这个种族万花筒是数千年沉淀的结果。这么长时间彼此交流,眼前的各种族早就学会了同存共处。 没有发现长着蝴蝶翅膀与柔和大眼睛的玩意儿。 甲板另一头传来轻轻一声惊叫。拉芙娜正注视着一个显示窗,上面的图像是从绿茎身侧的镜头传来的。“出什么事了,拉芙娜?” “车行树。看见了吗?”她指着那边的人群,放大图像。一时间,图像变得比她的个子还高。在巨大的、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他看见了植物一样的身躯和优雅舒卷的须蔓。除了装饰条纹和蒙布有点不同之外,跟他们那两位车手确实非常相似。 “嗯,这附近有一个他们种族的聚居点。”他打开与绿茎的通话频道,告诉她这个消息。 “我知道。我们……嗅到了。叹气。真希望做完买卖后有时间去他们那儿看看。在遥远的异乡找到朋友……总是挺好的。”她帮蓝荚推着货物绕开一个球形水族箱。前面就是莱恩德尔的人,六个象牙腿坐在一圈环形墙上,墙内有个东西,可能是验货的装置。 蓝荚和绿茎把他们的货推到象牙腿中间。腿上镶满饰物的那个走近这一大堆,伸出几只小胳膊拨弄,把一卷卷薄膜依次放到验货装置上。蓝荚也凑近了些,认真看着。飞船里的范调整一下显示设置,用几个主视窗显示蓝荚镜头传来的图像。二十秒钟之后,莱恩德尔的特里斯克韦兰语专家道:“头七项测试通过,进行下一个系列的独立检测。” 范这时才发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接下来的三项“独立检测”也过了。又是六十秒钟。他看看飞船的维修进展数据,纵横二号判断,维修已经完成。现在正通过本地网检验。再过几分钟,咱们就能和这个地方吻别了。 但做生意总少不了问题。圣人莱恩德尔开始挑剔第十二、十五卷货的质量。蓝荚长篇大论地争辩起来,最后才很不情愿地从另外那个口袋里掏出替换的薄膜。范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争执不休。争着好玩儿?还是真的没有多少可供替换的优质薄膜? 至此,共二十五卷验收完毕。 “绿茎这是上哪儿去?”拉芙娜问道。 “什么?”范调出绿茎的镜头传来的图像。她已经离开蓝荚五米远了,正继续向远处滚去。范破口大骂起来。绿茎左边是一株当地的车行树,头上还飘着另一株,头上脚下冲着她,枝条与绿茎相接,好像聊得挺投机。“绿茎!”没有回答。 “蓝荚!出什么事了?”但那位车手正指手画脚和象牙腿争得不可开交,又有一卷薄膜没能通过他们的验收。“蓝荚!”过了好一会儿,保密链接上才传来他的声音。声音恍恍惚惚,内置记忆体繁忙或堵塞时他总是这种腔调。“现在打扰我不要,范阁下。我只剩下三卷过得去的替换薄膜了。一定要说服客户收下现有货品。” 拉芙娜插了进来:“可绿茎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了?”两位车手分开了,一时难以从蓝荚的镜头中看到绿茎。片刻之后才在密集的人群中发现她。绿茎已经穿过广场中央,她和她身边的当地车行树用的已经不是车轮,而是喷气推进器。走得很急呀。 蓝荚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他绕着莱恩德尔一伙来回滚动,传来的图像也随之转个不停。一阵车手的哗哗啦啦,过了一会儿,保密线路中才传出语音合成声。“她走了。她不见了。我必须……我一定得……”他突地一转,滚回象牙腿中间,重又继续起刚才被打断的讨价还价。几秒钟后,保密链接上又传出他的声音,“我该怎么办,范阁下?我这里还有一桩生意没做完,可我的绿茎走丢了。” 多半是被绑架了。“做完生意,蓝荚。绿茎会没事的……飞船,执行二号方案。”他抓起一副头戴式耳机,双手一撑,从控制台边飘起来。 拉芙娜也站了起来:“你打算上哪儿去?” 范咧嘴一笑:“出去。我早就料到,等生意做得差不多了,莱恩德尔说不定会抛开他脑袋上的圣人光环。所以我做了个计划。”她跟着他滑向舱门。“瞧,我希望你留在船上。我身上只能带很少一点探测装置,需要你向我提供信息。” “可——” 他一头冲出舱,没听到她的反对。拉芙娜没有跟着他出门。一秒钟后,她的声音传进范的耳机。声音不像前一段时间那么惊恐不安,过去那个拉芙娜又回来了。“好的,我作你的后援……可我们能做什么?” 范双手交替,连续撑着飞船通道壁,速度越来越快,稍欠灵活的人准会在舱壁上撞个鼻青脸肿。前面就是货舱,挡住去路。他伸手在墙上轻轻一拍,身体一个空翻,双手准准地落在舱壁的凸起处,一拉,身体前冲的速度顿时慢了下来,轻轻碰在货舱门上,没落个撞折骨头的下场。货舱里,飞船已经将他的太空服准备好了。 “范,你不能离船。”显然她已经切换到了货舱里的摄像镜头。“他们会发现我们是人类。” 他的头和双肩已经钻进太空服,感觉到下半截太空服自动套上来,密封,锁定。“不一定。”再说,到现在这个地步,是不是人类已经不算什么大事了。“外头两条胳膊两条腿的家伙多的是,我还在这套行头上粘了些东西,伪装了一下。”他的下巴在头盔里向下一碰,接通里面的控制界面,调整显示系统。与中转系统可以形成人造重力场的轻便压力服相比,这种盔甲式的太空服非常原始。可只要能弄这么一套,让青河拿一艘飞船去换都愿意。他的本意是用这种威风凛凛的太空服把自己打扮起来,给尖爪族留下深刻印象,现在却要先实地测试一下了。 他动动下巴,把视界调到反观模式。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拉芙娜看到的他:身体漆黑,黑得不能再黑,个子高达两米多。双手上还附有甲壳式的钳爪,身体棱线又硬又直,长满凸起的棘刺。这些东西都是他不久前才加上去的,目的是改变着装者的人类躯体线条,同时还希望能把其他人吓个半死。 范转开气密门闸,双手一推,飘进虫子脑袋们的地盘。到处是泥巴墙,空气湿漉漉的,一群群昆虫飞来飞去。 耳机里传来拉芙娜的声音:“我收到一个级别很低的查询,可能是自动生成的:‘你们为什么派来第三位谈判者?’” “不理它。” “范,小心些。这些飞跃中界的种族,我是说历史很悠久的古老种族,他们手里有些很可怕的武器。否则生存不了那么长时间。” “我会当个循规蹈矩的好公民。”只要人家对我客客气气。离广场只有一半路了。他动动下巴,调出一个小窗口显示蓝荚传来的图像。莱恩德尔免费为他们提供了本地网的带宽,随便他们用。真奇怪,他还这么好心。从图像上看,蓝荚还在讨价还价。也许这中间没什么阴谋诡计……或者有,但圣人莱恩德尔没有参与。 “范,绿茎的视频传送断了,就在她进入一个类似巷道的地方时。她的方位信号仍很清楚。” 通向广场的大门在他前面打开,范进入这个拥挤的集市。一片喧闹,透过太空服都能听见。他缓缓向前,选择人最少的路线,跟随空中的导向标。人群虽然拥挤,却没造成什么障碍。一见了他,大家全都闪开一条道,有些人简直是惊恐万状地逃开了。不知是因为盔甲上锋利的棘刺还是盔甲里“渗漏”出的一丝氯气。也许最后这一招稍稍过了一点儿。之所以费这些心思,目的就是让别人看不出他是人类。他把速度更放慢一点,尽力别扎伤谁。就在这时,后视窗中晃了一下,很像瞄准激光束。范急忙闪到一个水族箱后,这时拉芙娜道:“这个地区刚才对你的装束提出了抗议:‘你违反了本地着装规范。’翻译出来就是这句话。” 是我的氯气孤臭?还是发现了我的武器?“外面有什么动静?有没有蝴蝶?” “没有。最近五个小时里没有发现飞船活动,没有蝴蝶的迹象,通讯状态也没有变化。”长长的停顿。他隐隐约约听到舰桥中传出蓝荚的声音。车手正跟拉芙娜通话,内容听不清楚,但语气很兴奋。他在控制面板上乱动一气,希望能直接收听两人的对话。这时拉芙娜又转回来和他通话。“好消息!蓝荚说莱恩德尔接受我们的货了!这会儿正往我们船上送反重力垫呢。还有,飞船维修也已通过检验。”也就是说,他们可以起飞了,只不过船上四个人中还有三个在岸上,其中一个更是失踪了。 范飘到水族箱上面,终于直接看到了蓝荚。他轻轻调了调太空服的喷气推进器,落在车手身边。 范的受欢迎程度与一个喜欢拿脏手指乱戳食物的小孩在野餐会上受到的欢迎相仿。戴着不少饰物的那个象牙腿本来一直在说着什么,腿轻轻磕打着墙壁,旁边的助手不住把他的话翻译成特里斯克韦兰语。现在,这一位把他的象牙缩了回去,颈根处两只小胳膊交叉抱在一起,其他象牙腿也摆出同样姿势。这一伙全都在墙头爬开,与蓝荚和范拉开距离。“我们之间的生意完成。我们不知道你们朋友的下落。”翻译说道。 蓝荚的枝条朝他们伸去,不住颤抖着:“可、可我们只需要你们稍微指点一下。是谁——”没用。圣人莱恩德尔和手下那群好心人不住后退,越走越远。垂头丧气的蓝荚猛地爆发出一阵哗啦哗啦,枝条微微张开,转向范·纽文。“范阁下,现在我已经不敢相信你身为商人所应具备的专业素质了。圣人莱恩德尔本来或许会帮助我们的。” “或许。”范望着象牙腿们渐渐消失在人群中,身后拖着那堆薄膜,像个黑色的大气球。唔,也许圣人莱恩德尔没什么坏心眼,只是个老实本分的买卖人。“做生意过程中绿茎突然丢下你,这种事多吗?” 蓝荚枝叶一耷拉,想了一会儿:“如果是一般的停船贸易,还有可能是她突然发现了极大的商机。但在这里,我觉得——” 拉芙娜充满同情的声音插了进来:“也许她只是……嗯……迷糊了,忘了在做什么事了?” “不可能。”蓝荚坚决地说,“交易高潮之中?不,小车绝不会允许出现这种错误。” 范在自己头盔里轮流调出各个视窗,观察四周动静。人群还是离他远远的,不敢靠拢他们。没有发现维持秩序的警察一类角色。可就算有,我能认得出吗?“好吧,”范道,“不管我离没离船,是不是帮了倒忙,问题总是出现了。我建议咱们四处走走,看能不能发现绿茎去了什么地方。” 哗啦啦。“我们现在别无选择。拉芙娜女士,请求你尽量与象牙腿翻译取得联系。也许他能帮助我们找到本地的车行树。”他从墙头飘下来,从车轮驱动转为喷气驱动。“咱们走吧,范阁下。” 蓝荚领路穿过集市广场,大致朝绿茎离开时的方向前进。两人怎么都找不到一条直路,所有路线都弯来绕去,活像醉鬼。两人走着走着,差点又绕回出发地。范不住抱怨,蓝荚总是说,“耐心点,耐心点。”这株车行树从不硬挤过人群,如果别人不理会他的枝条的柔和招动,他就老老实实绕远路绕开他们。不仅如此,他还坚持要范紧紧跟在自己身后。这样一来,那身盔甲完全发挥不出吓唬人的作用。“范阁下,这些人在你看来或许非常平和,彼此之间推推搡搡没什么关系。但请记住,这些行为仅仅局限于他们自己人。这些种族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几千年,早就学会了互相理解。对外来者他们就不会这么容忍,也不会这么软弱了。不然的话,他们老早以前就被别人消灭了。”范想起刚才收到的有关“着装规范”的警告,决定不反对蓝荚的观点。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范所经历的比他在青河舰队里一辈子都多。十多个异于人类的智慧种族,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两人总算来到广场另一端墙边,范气得直咬牙:一无所获,只多收到了两次“着装警告”。惟一的亮点是圣人莱恩德尔仍在继续为他们提供本地网络的带宽,拉芙娜因此获取了更多信息。“本地车行树的聚居点离广场约一百公里。你们待着的这堵墙外就有一个运输站之类的地方。” 绿茎进去的那条巷道就在前面。从这个角度,他们能看到巷道外面漆黑的太空。到了这里,他们才第一次摆脱拥挤的人群,这个洞口几乎没什么人出入。 后视窗上又是激光束一闪: “违反着装规范。第四次警告。警告内容是‘请立即离开本地区’。” “我们就走,我们就走。” 一片漆黑。范强化了头盔里的显示视窗。最初他还以为这个“运输站”直接在太空里,类似上界那种引力控制区。这时才看见前面远处是透明的幕墙,墙内还有柱头。他们仍然在屋里没出去呢。这种装置跟过去时代里的一样,只是景观大不相同。他们现在置身于弧道内面向星星的一面,前面几十米处就是组成星环的固态物质,像深色的鱼,在他们眼前静静游动。更远处是伸出星环这一平面的建筑,伸得极远,竟然伸到了阳光下,熠熠生辉。但这些还不算亮,最明亮的东西在他们头顶:一片湛蓝的大海,飘浮着自云,折射着光线,洒在他们远远的前方。当年青河的舰队飞得再远,只要见到这种海上落日的美景,船员们总会兴奋不已。不对,这不是太阳。它只是大致近似球体,一半遮蔽在星环的阴影之中。以天体的标准,它非常小,距离也很近,在他之上最多几百公里。是一颗卫星,跟他们飞来的路上看到的那颗一样。卫星上有空气,朦朦胧胧的,细看才会发现,这些空气其实都扣在某个巨大的罩子里。 他转头看着蓝荚:“十对一打赌,那就是当地车行树的聚居点。” “这还用说。”蓝荚回答道,“典型的树族地区。重力这么小的地方,那种海浪我是不喜欢的,但——” “亲爱的蓝荚!范阁下!这边来。”是绿茎的声音。根据范的太空服显示的数据,声音传自本地链接,不是纵横二号中转过来的。 蓝荚的枝叶朝四面支棱着:“绿茎,你没事吧?”两人哗啦啦说了几秒钟,绿茎又转用特里斯克韦兰语道:“范阁下,是的,我没事。让你们这么担心,我真抱歉。但我看出和莱恩德尔的生意已经没问题了,正好又来了几株当地的车行树。他们真是太客气了,范阁下。他们请咱们上他们那儿去,就一两天。走了这么远的路,能上那儿休息休息可真太好了。还有,我觉得他们应该可以帮助咱们。” 真跟他在拉芙娜睡前消遣资料库里找到的探险传奇一样:疲惫不堪的旅行者,在前往目的地的中途发现了一个友好的避难所,得到了珍奇的礼物。范切换到和蓝英单独交谈的频道,“这真的是绿茎?会不会受了别人胁迫?” “是她,没受胁迫,范阁下。刚才我们说话你也听见了。我跟她在一块儿已经两百年了。没人拧她的枝条。” “那她究竟为什么跟我们来这套鬼把戏?”怒气冲冲的声音连范自己都吓了一跳。 长时间的停顿。“是呀,奇怪呀。我猜是这样:本地的车行树们不知怎么发现了某种对咱们非常重要的事。来吧,范阁下,请小心些。”蓝荚上路了,范觉得他好像根本没选择什么方向便径直滚了起来。 “拉芙娜,你觉得——”范这才发现自己的通讯面板上一个红色指示灯闪闪烁烁。他心里一沉,焦躁情绪顿时无影无踪:与拉芙娜的通讯链接中断多长时间了? 范飘行在蓝荚身后。他重新调整了喷气推进器,放慢速度,跟着车手。这一片地区到处都是车手们在零重力状态下滚动时最喜欢的吸垫。可眼下,这地方好像被人抛弃了,一个人都没有,仅仅一百米之外却是人头攒动。伏击!这里是个伏击点!可是,没道理呀。如果“消灭害虫”——或他们的帮凶——发现了他们,只消一声警报就足够了。难道是莱恩德尔搞的鬼?范打开射线武器的动力开关,开始采取反制措施:朝各个方向放出飞蠓式微型侦察机器人。去他的着装规范吧。 微微发蓝的月光洒落下来,照出前面低缓的小丘和胡乱堆放着的一堆堆设备,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到处是窟窿。(某种隧道的入口?)蓝荚呜噜呜噜地说在这种“美妙的夜色”里,坐在他们上方几百公里处那颗卫星上的海滨会多么惬意。范没有理会,小心翼翼地扫视各个方向,尽力辨认可能的火力点和猎杀区。 从他放出去的一只飞蠓传来的图像中,范发现了一大片没有树叶的枝条——是车行树,静悄悄立在月光下,在离他们两座小丘之外,无声,不动,没有一丝光……也许只是在享受月色。飞蠓传来的图像经过强化,范毫不费力便认出了绿茎。她站在一排五株车行树的一端,树干上的条纹清晰可辨。她的小车前端有一块凸起,还有一个伸出来的杆状物。某种囚禁措施?他调动几只飞蠓飞近些。是武器。所有车手都全副武装。 “我们已经上了交通艇,蓝荚。”又传来绿茎的声音,“往前再走几米你就能看见了,就在一个通风栈另一面。”后者显然指的是他和蓝荚接近的那一堆设备。但范看得很清楚,那里连个交通艇的影子都没有,道边等着他们的只有绿茎和她的枪。这是背叛,操作得十分熟练的背叛,可惜他们的科技水平太低了。范差点朝蓝荚喊出声来,幸好他及时发现了小丘上那个矩形陶制品,就在车手身后数米处。最接近那个地点的飞蠓报告,那东西是某种爆炸物,可能是定向地雷。地雷边还有一台低解析度摄像机,只比监控器稍强一点。蓝荚滚过那东西,却没有触发它,还在跟绿茎不住嘴地唠着嗑儿。他们把他放过去了。新的疑云在范心里升起,又冷,又沉。范停下来,操纵喷气推进器向后倒退,注意不接触地面。动作无声无息,只有喷气推进器发出轻轻的咝咝声。他从一只手腕上解下自己附在太空服上的一只钳爪,让一只飞蠓带着它飞过那颗地雷的感应器…… 一道白光闪过,轰的一声巨响。虽然离着很远,爆炸的冲击波仍然冲得他不住后退。一瞥之下,他看见小丘那边的蓝荚被爆炸气浪冲得翻滚起来。锋利的金属碎片嗖嗖掠过,但没伤着他。只有这一次爆炸,接下来没有立即发动进攻。爆炸只毁掉了他几只飞蠓。 范借着爆炸气流的冲击加速后退,溜上一个通风栈形成的山头,又降入一道浅浅的山谷(应该说巷道才对)。现在他正好能居高临下俯视设伏的车行树。伏兵滚向前方,绕过山头,一路兴奋地叽哩呱啦着。范想看看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没有立即开火。过了一会儿,蓝荚在一百来米外飘到空中,悲伤地喊着:“范?范?” 伏兵没有理睬蓝荚。三株车行树绕过山头不见了。范的飞蠓看着他们惊恐地停了下来,竖起枝条——他们发现范逃脱了。五株车行树立即散开,搜索这一片地区,必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绿茎也不再装模作样跟他聊天了。 咔的一声脆响,一座小丘后火光一闪。有人太过紧张,扣动了扳机。 蓝荚飘浮在这一切之上,完全是个活靶子,却什么事都没有。他现在的话夹杂着树语和特里斯克韦兰语,从他能听懂的部分中,范听出了惧意。“你们为什么开枪?什么事出了?绿茎,别这样!” 范·纽文同样被吓得不轻。我可不想你在上头居高临下向下看。他抬起自己的重型射线枪,瞄准车手,又稍稍偏了一点,开火。射线的波长经过调整,为不可.见光,但能量足有上百万焦耳。离子束掠过蓝荚,在他头顶之上五米处飞过,直射上去,击中上方的晶体罩。爆炸十分可观,只见命中点强光一闪,一小片晶体炸得粉碎,向上千个方向迸射。 强光闪过的那一瞬,范已经飞向一侧。他看见蓝荚在空中摇晃了几下,重新稳住身体,马上飞快地找隐蔽去了。范射中的晶体罩上出现了一道冠状光环,光谱从蓝到橘黄到红色,有点模糊,但仍比头顶那颗卫星明亮。 这警告性的一枪就像一根巨大的手指,直直指出了他的方位。下面十五秒内,四个伏击者齐齐向范刚才的藏身处猛烈开火。射击停止,然后是低低的哗啦啦交谈声。如果双方都在黑暗中,五对一,人数多的一方赢定了。但车行树们还没有意识到他的装备多么精良。看着飞蠓传来的图像,范微微一笑。每株车行树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包括蓝荚。 如果只有这五个——或许该说六个?对付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对方的增援力量肯定正朝这里赶来。晶体罩上的命中点渐渐冷却,重新变成一片漆黑。但那儿现在出现了一个洞,直径大约半米,空气渗漏的声音呼呼呼响个不停。虽说范穿着太空服,听了这种声音仍不禁有些胆寒。空气泄漏可能不会对车行树产生什么影响,即使有影响也是好一阵子之后的事。不管怎么说,这种事算得上紧急情况,肯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望望那个窟窿,在他这里,搅动的空气已经形成一股微风,窟窿正下方的情况更糟,简直是个小型龙卷风,卷起尘土和零碎物品,直直上升,飞出去…… 飞出透明的晶体顶棚,飞进太空。 窟窿之外是一片黑暗,还有一个晶体融化又凝固后形成的凸起,微微发光,就在各种太空碎片从弧道的阴影伸向外面的阳光处。他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哎哟。五株车行树已经把他大致包围起来。其中一个冒冒失失冲进包围圈,发现了他,当即开了一枪。范开火还击,把对方炸成一团超热的火云和焦黑的枯木。小车却还没有损坏,继续在小丘间滚动,招来其他惊慌失措的车行树的一阵弹雨。范再次转移阵地。他知道敌人的位置,悄悄朝离他们最远的地方溜去。 枪声停息了几分钟。他抬头望着晶体罩上的闪光处。刚才想起的是什么……对了。对方可以请求增援,我为什么不行?他瞄准那个晶体凸起,将自己的语音链接转接到射线枪的射线控制线路上。正要开口说话,突然想起……最好把能量降小点儿。这些细节,可一定要注意啊。他再一次瞄准,持续发射射线,同时开口说道:“拉芙娜,希望你没打磕睡。我需要援助……”接着,他简要描述了过去十分钟里那疯狂的一幕。 这一次,他的射线束只有不到每秒一万焦耳的能量,还不够烧热空气。但经过那个凸起反射到晶体罩之外,几千公里以内都能发现这个信号。位于这块殖民地另一面的纵横二号更可以清清楚楚地收听到。 车行树们再一次逼近了他。该死的!这下子他不能让射线枪持续自动发射信号了,得拿这个“信号发射器”派更重要的用场。范飞过一个又一个“山谷”,绕到离同伙最远的车行树背后。现在是一对四了,或者是一对五?他的火力更强,情报更全面,但只要一点坏运气,他就死定了。他飘了起来,接近下一个目标,悄没声地,谨慎地…… 手臂一阵灼热,连盔甲都烧熔了,发出炽热的光。他挣扎着逃开,一路撒下液化的白热金属液滴。范猛地加速,径直飞过三座小丘间的空地,向下面的车行树猛烈开火。一道道交织的自光闪过他身边。转眼间,他已冲到下一个隐蔽点。他们好快的枪,简直像装备了自动瞄准器。也许真的有这种东西:他们的小车。 剧痛袭来。范痛得蜷缩起来,大口喘着粗气。以前他也经受过这种疼痛,如果伤势也跟从前一样,肯定连骨头都烧焦了。他疼得淌出了眼泪,直想呕吐。一阵眩晕,他的清醒意识渐渐消散。挺过来。再坚持一两秒钟,否则永远别想苏醒。对手现在离他更近了,但他刚才射击的那一株已经变成了一个红热的大弹坑,周围散落着小车碎片。他的太空服自动收紧伤处的盔甲。一凉,这是自动注射麻醉剂。疼痛感慢慢减轻。范绕过小丘,极力避开剩下的三名对手。对方发现了他的飞蠓,每隔几秒钟便是一声炸响,山头紧接着火光一闪,像小型火山爆发。对付飞蠓至于吗?不过他的侦察机器人越来越少了……他正逐步丧失自己最大的优势。 蓝荚在什么地方?范轮番调出剩下的飞蠓传来的图像,自己也睁大双眼四处搜查。这个混蛋,又飞到空中去了,高悬在战场之上——他的同族车手却并不伤他。正报告我的行动呢。范一个翻滚,笨拙地抬起枪,瞄准那个小小的身影——又犹像了。你的心肠变软了,纽文。蓝荚突然加速俯冲,蒙布翻翻滚滚飘在他身后,显然已经把喷气推进器开到最大。下面是熔化的金属发出的噗噗声,射束炸雷般的爆炸声。与这些相比,蓝荚的俯冲无声无息——朝离他最近的伏兵猛冲下来。 距地面三十米。车手扔出一个见棱见角、块头不小的东西,然后一个急刹,转向一旁,消失在几座小丘后。同一时间内,距离近得多的地方传来结结实实一声“砰——哐”。范手下的飞蠓已经所剩无几,但还是派出一只,瞧瞧小丘另一面发生了什么事。他瞥见一辆小车,一段砸扁的树干,旁边枝叶四散。强光一闪,飞蠓完蛋了。 现在只剩下两名伏击者,其中之一便是绿茎。 整整十秒钟,双方谁都没有放一枪。但战场并没有彻底安静,他盔甲中枪的地方熔化之后流淌下来,慢慢凝结,冷却过程中不断迸裂。头上高处是空气泄漏处发出的呼呼声,地面上也是一阵阵风,嗖嗖嗖的,时断时续,不得不时时调节喷气装置,才能在一个地方待着不动。他突然有了个点子,不调节喷气装置了,让地面气流带着他无声无息飘出藏身的谷地。在那儿,轻轻的咝咝声,不是他自己的喷气推进器发出的。又发现一个。两株车行树摸索着,从不同方向向他逼近。也许他们无法准确判定他的方位,但两人之间肯定有联系,可以协调行动。 疼痛忽而袭来,忽而消退,他的清醒意识也一样,突然一阵恐慌,眼前一黑。他不敢随便乱用麻醉剂了。树梢。从附近一座小丘探出来。他停下来,一动不动,盯着那段树梢。枝条末端极可能有感应器官,可以感应到活动目标……两秒钟过去,范的最后一只飞蠓报告,另一株车行树从那边悄悄飘过来了。现在,两株车行树随时可能一跃而起。范恨不得自己手里有带武器的飞蠓,只要能弄到这么一只,让他拿什么换都成。准备来准备去,瞎折腾半天,却连这个都没想到。现在后悔也没用。他等待着,等着自己的头脑重新清醒一会儿。只消一小会儿就行,他就可以以最快速度扑向对手,开枪。 哗啦哗啦一阵枝条摇摆声,声音很大。来者是在表明自己的身份。范的飞蠓看见蓝荚在一百米外一段金属板条墙后滚动,从一个隐蔽点滚向下一个隐蔽点,越来越接近绿茎。那种哗啦声是怎么回事?恳求?虽说和车手们一起生活了五个月,范对他们的语言仍然只有一点点最模糊的概念。但绿茎,那个总是羞羞涩涩、老老实实的绿茎,却没有回答伴侣的呼唤。她掉转枪口,朝板条墙一阵猛扫。第三株车行树也从远处探出身子,准备朝板墙后开枪。他的角度正合适,一旦开火,准能把蓝荚当场消灭。只可惜这个动作正巧使他暴露在范·纽文的枪口下。 范开枪了,同时猛地冲出自己的藏身处。现在是他惟一的机会。只要来得及掉头,就能在她打死蓝荚之前干掉她—— 这个动作本来很轻松,空中一个翻滚,他就能头下脚上,从上往下正对绿茎。问题是以他目前的状态,没有哪个动作是轻松的。范的动作变形,身体急转起来,下方地面转个不停。不过方向倒是对头,下面就是绿茎,正朝他转过枪口。 但还有蓝荚,从板墙中断处被绿茎的火力打得红热的立柱间冲了出来,放声呼喊,声音在范的耳边震响:“请求!别杀她,别杀——” 绿茎犹豫了一瞬,接着掉转枪口,指向冲来的蓝荚。范扣下扳机,借着身体的旋转,让射线扫过地面。清醒意识迅速消退。瞄准!精确瞄准!一束炽热的射线翻起地面,移动着,击中一个黑乎乎鼓起的东西。蓝荚小小的身影仍在冲过这一片废墟,冲向绿茎。这时的范却旋转着飞向远处,他已经想不起怎么才能把身体翻转过来。天空在他眼前缓缓旋转着: 发蓝的月亮表面掠过一道黑影。一艘飞船,朝这边飘了过来,上面是轻柔的动力脊。真像一只大虫子啊。青河舰队怎么会有……我这是在哪儿?……清醒意识消失了。 第二十九章 梦。他又丢掉了船长职位,被罚去照管飞船温室里那些带斑点的植物。叹气。范的任务是替它们浇水,让它们开花。可他发现花盆下面有轮子,滚到他身后,耐心地等着他,发出轻轻的哗啦声。过去那么漂亮的植物,现在却充满邪恶。以前,范很乐意替它们浇水,替它们除去杂草。他一直十分喜爱它们。 可是现在,只有他才知道,它们是活生生的敌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在他一生中,范·纽文不止一次在自动化医护室里苏醒过来。他几乎习惯了棺材一样合得紧紧的医疗槽、没有任何装饰的绿墙、各种缆线和管子。但这里不一样,他过了好一阵子才弄清自己身在何处。像柳条一样的植物朝他弯着,围着他,在温暖的和风中轻轻摇晃。他仿佛躺在一个小水塘上方的一块林间空地上,身体下面是最轻软的地苔。水面上拂动着夏日的微风。真好啊。只是叶片毛茸茸的,不同于他以前见过的任何绿色植物。这里是另一个族类心目中的家。他伸手抓向离他最近的枝条,却撞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离他的脸只有五十厘米。一道弧形的墙。尽管有那么多障人耳目的美景,这里的医疗槽仍旧和他记忆中的差不多,连大小都一样。 脑袋后面咔嗒一响,眼前的田园美景一下子无影无踪,夏日微风也不见了。什么人飘到了他的医疗槽上方,是拉芙娜。“你好,范。”她的手伸进医疗槽,紧紧握住他的。她的吻轻轻颤抖着,她的神色憔悴,好像一直在哭泣。 “你也好啊。”他说。记忆又回来了,一片一片,棱角尖利。他想从床上起来,却发现了这里的医疗槽和青河舰队中的又一个相似之处:他被牢牢固定在床上。 拉芙娜有些虚弱地笑起来:“医护室,解除锁定。”过了一会儿,范飘了起来。 “怎么还绑着我的胳膊?” “不,那是绷带。你的左臂一段时间后才能全部长出来——几乎全烧没了,范。” “哦。”他低头一看。手臂上裹着一层白色东西,像茧一样,把手臂紧紧粘在体侧。他想起那场枪战……也想起自己的梦。那个梦百分之百地真实。“我在这儿待了多长时间?”声音透露出他的紧张。 “大约三十个小时。我们现在已经离开安眠星系六十多光年了。一切都挺好,除了一点:好像宇宙中的一切生灵都在追赶咱们。” 那个梦。他没被固定的那只手铁钳一样抓住拉芙娜的手臂。“车行树,他们在哪儿?”老天爷,可别也在船上。 “绿茎的残余部分在另一间医护室,蓝荚——” 他们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活过来,不采取措施?范的眼睛扫过房间。医护室在一个功能舱中,任何武器至少都在二十米以外。不,还有别的事,比武器更重要:夺过纵横二号的控制权……如果还不太晚的话。他飘过医疗器材,飘出房间。 拉芙娜跟在身后:“别紧张,范。你手术刚完还没多久呢。” “那场枪战,他们是怎么说的?” “可怜的绿茎状况不好,什么都说不了。蓝荚说的跟你告诉我的差不多:绿茎被无赖车手抓走了,他们逼她诱你们俩进入伏击圈。” “哼,哼。”范费了好大力气,才使自己发出的声音勉强维持中性,不加评论。这么说也许还有机会,也许蓝荚没跟绿茎一块儿发疯叛变。他一只手不断撑着舱壁,沿飞船中轴的通道前进。一分钟后,他已经到了舰桥。拉芙娜紧紧跟着他。 “范,你要干什么?有好多事需要立即决定,你——” 你说得太对了。他一个猛子,扎向指令舱,来到指挥控制台前。“飞船,你还能分辨我的声音吗?” 拉芙娜开口了:“范,你这是——” “是的,先生。” “——想干什么?” “确认我的指挥权。”他说。车手们离船上岸时他有这个权限,现在还有吗? “已经确认。” 车行树们足有三十个小时的准备时间,怎么会这么容易?容易得太过分了。“中止两名车行树的指挥 权。把他们与系统隔离。” “遵命。”这就是飞船的回答。骗人的!可他又能做什么?恐惧的暗流越涌越高,达到了极点。范骤然间只觉全身冰凉。他是青河……同时又是天人裂体。 两名车手在同一问船舱中,绿茎躺在另一个医疗槽里。范打开一个窗口,监视房间里的动静。蓝荚坐在医疗槽旁边的一堵墙上,枝条好像枯萎了,与刚刚听说斯坚德拉凯惨祸时一样。他朝镜头伸出一根枝条,“范阁下,飞船告诉我了,你取消了我们的指挥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范?”拉芙娜一只脚钩住甲板,站在他面前,怒视着他。 两人的问题范都没有回答:“绿茎怎么样?” 枝条转开,耷拉得更厉害了:“还活着……我谢谢你,范阁下。你做的事需要极大技巧才能完成。考虑到各种情况,我不可能要求你做得更多了。” 我做了什么?他记得自己向绿茎开火。脱靶了?他瞧了瞧那只医疗槽。和适于人类的医疗槽很不一样,几乎灌满了水.病人的枝叶间有气流循环吹动。在睡觉?绿茎看上去比从前任何时候更加有气无力,须蔓在水中漫无目的漂动着,有些上面伤痕累累,但身体似乎还完整。范的眼睛沿着树干向下看,树干基座处本来应该连着小车,现在却是一大团医疗管子。范这才想起自己最后那一枪,炸掉了绿茎的小车。没有小车的车手会怎么样? 视线离开残缺不全的绿茎:“我取消了你们的指挥权限,因为我不信任你们。”我从前的朋友,我的敌人的工具。 蓝荚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拉芙娜开口道:“范,要不是蓝荚,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你们从那个地方救出来。就算救出来之后,我们仍旧陷在安眠星系里无法脱身。周界卫星上已经是杀声一片,他们猜出了我们是人类。蝴蝶们冲出港口追杀下来。多亏蓝荚说服当地的保安部门,我们才能以超波驱动状态跃迁离港,不然的话,肯定刚离开星环就被炸个粉身碎骨。我们本来应该送命的,范。” “你知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 拉芙娜脸上的怒火退了一点。“是的。但你也别忘了那些小车。它们是机械制品,可以切进去,操纵里面的控制电脑。那些人控制了绿茎的小车,用她的武器瞄准目标。” 嗯。从拉芙娜身后的显示窗口,他看见蓝荚站起身来,枝条一动不动,并没有忙不迭地赞同拉芙娜的见解。是不是一种胜利者的高姿态?“可绿茎把我们诱进埋伏圈,这件事你又怎么解释?”他抬起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人家逼她干的。但有一点讲不通,拉芙娜,她没有一点迟疑,毫不犹豫。她积极得很,劲头大极了。”他从拉芙娜肩头盯着后面的窗口,“她没有受到胁迫。这是你当时亲口告诉我的,蓝荚。” 长时间的停顿,终于,“没有,范阁下。” 拉芙娜一个转身,退了几步,可以同时看到蓝荚和范:“但,可……这太荒唐了。绿茎从一开头就跟咱们一块儿的呀。想毁掉飞船,以前有上千个机会。向外送出消息的机会也多的是。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傻乎乎地搞什么埋伏?” “是呀。为什么他们以前不出卖咱们……”直到她提出这个间题时,范还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只知道出了什么事,却没有解释得通的理论。但现在,答案一下子冒出来,所有碎片都拼合在一起:埋伏、他在医疗室里的梦、种种自相矛盾之处,“也许她从前不是叛徒。否则我们不可能从中转系统逃出来,也不可能没有人追赶,连发现咱们的人都没有,更别说知道我们的目的地了。也没有人知道我们会出现在安眠星系。”他停了停,竭力理清头脑。对了,还有埋伏,“那场伏击,搞得太差了——因为纯粹是临时拼凑的。敌人没有增援,武器既落后又简单——”灵光一闪,“对了,我敢说,如果你检查检查绿茎的残余部分,准会发现她当时拿的射线枪其实是某种切割工具。他们的霰射地雷连个像样的感应器都没有,只有个临时的替代装置。请注意,替代品不是军品,而是民用器材。所有装备都是在时间很紧的前提下临时拼凑起来的,执行者不久之前根本没想过要打仗。不,我们的敌人并不是预先得到情报,我们的出现让他们大吃一惊。” “你觉得蝴蝶会——” “不是蝴蝶。按你说的情况,枪战爆发时他们的飞船还泊在港口,直到开火之后,车手们定居的那颗周界卫星才把我们的消息紧急通知他们。这一切的背后主使跟蝴蝶不是一伙。搞这次行动的团体一定散布在整个宇宙,每个世界里的人数不会很多。撒开大网,静静倾听着他们感兴趣的事。他们发现了咱们,虽说他们在这里的前哨力量很微弱,但还是作出努力,想捕获我们的飞船。只有当我们逃脱、他们的行动失败后才把消息公开传播出去。自己下手也好,通知别人也好,就是不能让我们逃掉。”他朝超波显示窗挥挥手,“我要没看错的话,咱们屁股后头跟着的飞船至少有五百多艘。” 拉芙娜的视线扫过屏幕,又折回来。她的声音没那么坚定了:“是的,蝴蝶的主力舰队赶上来了,这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 “还会有许许多多,多得多。不过后来者已经不是蝴蝶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车行树们为什么想不利于咱们?搞这种阴谋对他们没有丝毫好处。他们连个国家都没有,更别说星际帝国了。” 范点点头:“只有一些爱好和平的聚居地,就像那颗星环周界卫星。这种地方遍布整个飞跃界,到处都是。”他轻声道,“不,拉芙娜。我所说的真正的敌人、背后的主使不是车行树……真正的敌人还在他们背后——斯特劳姆变种。” 接下来是沉默,难以置信的沉默。但他注意到蓝荚的枝条收缩得多么紧。那个人知道。 “这是惟一的解释,拉芙娜。绿茎过去的确是我们的朋友,忠心耿耿。我的猜测是,车行树中只有极少一部分成员受变种的控制。绿茎落到他们手里之后,他们把她同化过去了。” “这——这是不可能的!这里只不过是中界呀,范。绿茎有勇气、坚定。没有什么洗脑手段能这么快就把她改变了。”惊恐、绝望的表情出现在她眼中。不管怎么解释,其中必定存在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但我还活着,还能说话。我这个数据库,这个天人裂体,我还活着。也许我们仍有机会!他开口说话了,就在开口时,他什么都明白了:“绿茎确实一直忠于我们,可几秒钟内就被彻底异化。不是因为她的小车被别人控制,也不是某种药物作用。从一开头,车手和小车都被设计好了,就是为了作出现在这种反应。”他看着对面的蓝荚,暗暗留意他对下面的话有什么反应。“车手们一直等待着他们的造物主重临世间,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他们的种族十分古老,目前仍然生存着的种族中,他们的历史最悠久。他们遍布四方,每一处人数都不多,总是很现实,很和平。可是,在最初,在几十亿年以前,他们的祖先走进了进化的死胡同。幸好他们的造物主制造了第一台小车,成就了第一批车手。现在,我觉得我已经知道那个造物主是谁了,也知道它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是的,是的,我知道,得到外界扶持的事很多。但这一个有一点最不同寻常:你看这个种族是多么稳定。蓝荚说过,他们的小车是一种必须坚守的‘传统’。但在我看来,‘传统’这个词只适用于文化领域,而且时间跨度小得多,再怎么传统,也不会无休无止持续下去。但是,现在的车行树仍然驾着和十亿年前一模一样的小车。还有,飞跃界虽然各处都可以造出这种小车,但它的设计却明显来自上界,或者超限界。”这还是他复活之后在飞跃界闹的最早的笑话之一。他研究过小车的设计图——甚至部件图。从外表上看,这东西是个机械制品,还有活动部件。设计图宣称,整部小车最不起眼的工厂都能制造出来,甚至那些比爬行界技术强不到哪儿去的工厂都行。但内部的电子部件却大不一样,一大堆元件仿佛随意组合在一起,看不出一级一级至上而下的控制,也没有什么模块。但它就是管用,而且功效比人类或与人类相当的智力所能设计出来的东西高得多。制造起来很容易,但如果想对内部元件作点维护,作点改进——想都别想。“飞跃界里没有谁能弄明白小车的潜在威力,更别说搞清它对车手的影响大到什么程度了。蓝荚,我说的对不对?” 车手的枝条啪的一声,紧紧贴在树干上。一阵激烈的哗啦哗啦。范从来没听过车行树发出这种声音。恼怒?恐惧?蓝荚的语音合成器发出一连串扭曲、不连贯的尖声:“你问?你问?好大的胆子,居然让我帮你搞清这——”声音越拔越尖,进入无法听见的波段。蓝荚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了,他的躯干颤抖着。 来自青河舰队的范·纽文只觉得一阵羞愧。这一切对方都知道,也理解他的做法……不应该这么对待他。车手们一定要杀掉,但用不着强迫他们站在这儿听着他的判决。他的手伸向通讯开关,又停住了。不。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可以好好观察变种的……作品。 拉芙娜的视线在人类和车行树之间来回移动着。他看得出来,这一切她理解了。她脸上的表情和刚刚听说斯坚德拉凯惨祸时一样。“你是说,小车最早是由变种……制造出来的。” “同时改变了车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肯定和斯特劳姆人创造的那个变种不完全是一回事,但……” “瘟疫”——这是通常称呼那个变种的另一个名字,这个称呼更接近老头子对它的看法。变种的威力虽然无与伦比,但在一切事物中,它的生命周期更接近一种瘟疫。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老头子最初才被它蒙骗了。但现在范看得很清楚。这个瘟疫的存在形式不是完整实体,,它是由一个一个片断组成的,跨越了漫长的时间。它藏身于档案资料之中,等待最适当的时机,同时制造出一批帮手,帮助它达到鼎盛状态…… 他望着拉芙娜,突然又多明白了一点:“这个问题你比我多了三十个小时的思考时间,拉芙娜。你有我的太空服里保存的数据。我现在说的你肯定也猜出了一部分。” 她垂下眼睛:“一点点。”她好不容易才说出口。至少她现在没有坚决否认了。 “我们该做什么你也明白。”他轻声说。现在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必须做什么,身体内部天人裂体的尖锐刺戳感消失了——它的意志必将贯彻。 “做什么?”拉芙娜说,好像她不清楚似的。 “两件事。把消息贴到网上去。” “谁会相信?”那个百万谎言网。 “会有足够多的人相信的。一旦开始往这个方向看,大多数人都有能力发现真相……并且采取适当行动。” 拉芙娜摇着头:“不。”声音细若蚊鸣。 “必须通告文明网,拉芙娜。我们发现的秘密可以拯救上千个世界。这是瘟疫的一大优势,还没有其他人识破。”至少在中界和下界,这是一大优势。 她只是再一次摇了摇头:“把这个消息大声嚷嚷出去,这种做法本身就会杀死亿万生灵。” “这是正当的自我防卫!”他向天花板轻轻一跃,手向上一撑,身体落回甲板。 她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正是这种理由,杀死了我的、我的家人,我的世界……还、还有……我绝对不参与这种事。” “不一样,这一次的理由是真实的。” “大屠杀我已经受够了,范。” 温柔,坚定……到了让人不敢相信的地步。“你想一个人拿主意做决定吗,拉芙娜?我们发现了一些情况,其他人——比我们更聪明的领导者——应该知道这些情况,然后据此作出他们的决定。你打算根本不给他们任何选择的机会吗?” 她犹豫了。一时间,范还以为她内心深处那种当个循规蹈矩好公民的念头会占上风。但是,她的下颌一抬:“你说对了,范,我不给他们这种选择的机会。” 他发出一声不带评论色彩的哼哼,飘到控制台前。该做的就得做,多说无益。 “还有,范,我们不能杀死蓝荚和绿茎。” “咱们没有别的选择,拉芙娜。”他的手指在轻触式控制键上跳动着,“绿茎己经被转化成了他们的人。至于转变过去的成分在小车被摧毁后还剩下多少,我们完全猜不出来。同样,我们也猜不出蓝英能撑多久才变过去。我们既不能带他们一块儿走,也不能放了他们。” 拉芙娜缓缓地飘向一旁,眼睛却盯着他的手:“你—你好好看看,你要杀的是谁,范。”她轻声说,“你说得对,我有三十个小时思考我该怎么做,我也想过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范的双手从控制台上抬起来,脑海里涌起一股怒气。(是天人裂体?)拉芙娜,拉芙娜。大脑深处响起一个声音,轻轻的,向她道别。接着便是一片冰凉。刚才他是那么害怕车手们控制了这艘飞船,他们没有那么做,这个傻瓜却替他们做了。自觉自愿,替他们出头。他缓缓向她飘去,几乎无意识中,双手已经摆出了格斗姿势。“有一些事,我必须做。你打算怎么阻止我?”不等她回答,他已经猜到了。 她没有退缩,尽管他的双手离她的咽喉只有几厘米。她的脸上充满勇气,挂着泪珠:“你以为呢,范?你还在医护室时,我……我重新做了安排。要是你敢伤我,你会伤得更惨。”她的视线扫过四周的舱壁,“要是你杀了车手,你……你也会死。” 两人久久地瞪视着对方,掂量着。也许墙壁里并没有暗藏武器,也许他可以不等她自卫便杀掉她。但是,她可能事先安排了程序,一旦出事,飞船就会杀掉他。方法太多了,成千上万种。然后,剩下的活人便只有两个车手……驾着飞船,飞向底层,猎取他们的终极目标。“那么,我们该做什么?”他终于问道。 “跟、跟从前一样,我们去救杰弗里,夺回反制手段。我同意采取必要的措施,限制车手们的行动。” 与魔鬼休战,由傻子做中介。 他飘了起来,绕过她,飘向中轴通道。身后传来一声抽泣。 接下来几天,两人有意回避对方。拉芙娜只给予范最起码的飞船控制权限。他在飞船应用层面中发现了自杀程序,但他又发现了一件怪事:与拉芙娜正面交锋之前几个小时,这些自杀程序便已过期失效了。也许他应该为此懊恼:挺胸对抗他时,她手里没有任何武器,空无一物。感谢天人,我当时不知道。这个念头还没成形,便已被忘在脑后。 看来这场游戏会一直玩到最后,谎言对抗遁词,诡计对抗狡猾。他冷酷地下定决心:一定要赢。后面是追击的舰队,身边是阴险的叛徒。但是,凭着青河和他自己的天人裂体起誓,他一定要打败变种。打败车行树。还有,不管她是多么勇敢、多么善良,他一定要打败拉芙娜。 第三十章 泰娜瑟克特正在输掉自己身体内部的战斗,一方是她自己,另一方是剜刀。不,战斗还远未结束,最准确的说法是这样:潮流已经变了。最初,她常常有些小胜利,比如由着阿姆迪杰弗里摆弄那种通讯器材,两个孩子怎么都猜不到她一直注意着他们的进展。但这已经是许多个十天以前的事了,而现在……有些日子里,她完全控制着自己的全部组件。可其他时间,她只是看上去掌握着控制权而已——而且,这些日子中,她常常觉得格外兴奋。 今天会是哪一种日子,现在还说不清。 新城堡的高墙两边建造时的临时板墙还没有拆除,泰娜瑟克特在板墙上慢慢踱步。这地方新倒是新,但还称不上是一座城堡。铁先生是用近乎恐慌的高速度紧急完成施工的。南墙和西墙非常厚实,里面还有暗道。但北段有些地方只是一道垒着碎石块的木栅而已。在铁先生限定的时间内最多只能搞成这个样子。她停住脚步,嗅着新锯下的木料的味道。下面就是飞船山,景色真是美极了。现在这个季节,白天越来越长,日落与日出之间还有隐隐约约的天光。遍地积雪已经消融成夏天里的一小块一小块,温暖季节里的绿色灌木也露头了。站在这里,她可以看到数哩之外,望见蓝色的大海环抱着的远方的岛屿。 以传统观点来看,除非有人数众多的大部队,进攻这座新城堡是全然的自杀行为,哪怕它有些地段修建时便摇摇晃晃,极不结实。泰娜瑟克特一声苦笑,当然,木女王肯定会把传统观点抛到一边。这个木女王啊,自以为有了可以从几百呎外轰塌城墙的秘密武器。就是现在,铁先生的间谍报告,木女王已经吞下了诱饵,那支小小的军队已经携带着他们粗劣的大炮踏上征途,从陆路向海岸进发。 她沿着城墙楼梯拾级而下,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响声。北面溪流上游某个地方,铁先生自己的炮兵正在晨练。风向合适时,在这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试验不是在附近田野里进行的,除了高级侍从和与外界隔离的工人,谁都不知道这些新式武器。到现在,铁先生手里已经有了三十门大炮,加上充足的弹药。站到近处,火炮发射的声音震耳欲聋,简直像置身地狱。连续发射的话,炮手便会被彻底震聋。可是,那些大炮本身,真是威力无比的兵器。射程将近八英里,比木女王的远三倍。它们发射的“炮弹”中装填了炸药,触物即炸。北面小山本来是长满森林的缓坡,现在森林没有了,小山也裸露出了岩层——这些都是连续发射的炮火的威力。 很快——也许就在今天,剔割分子们还会拥有无线电。 你真该死,木女王!泰娜瑟克特当然没有亲自见过女王,但剜刀却对那个共生体了如指掌,他的组件大多是女王的子嗣。那位“温和”的木女王生了他,把他抚养成人。是木女王教他如何思考、如何实验。剜刀心中的傲气木女王应当比谁都清楚,她应该知道,他会不断追求,进入父母绝对不敢涉足的禁区。羽翼丰满之前,他的邪恶天性便暴露无遗,他的秘密实验也被人察觉。那时木女王就应当杀掉他,至少拆散他这个组合。她没有这么做,只把他驱逐流放了事……由着他创造出像铁先生这种邪恶的事物,后者又继续创造出自己更加邪恶的造物,一步一步,建立起这个自上而下彻底疯狂的组织。 而现在,木女王却要来纠正自己当年的错误了,晚了整整一个世纪。带着她的玩具炮,跟从前一样信心十足、无比乐观。她是走向一个铁与火的陷阱,她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出来。要是能想个办法警告女王就好了。泰娜瑟克特之所以来到这里,惟一的理由就是她自己发出的誓言:消灭剔割运动。只要木女王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只要她查出自己营帐中的叛徒,那么,可能还存在一线机会。上个秋天,泰娜瑟克特差点就要派人前往南方,把一封匿名信送到木女王手中。有些做生意的商人来往于两个王国,她的剜刀的记忆告诉她哪些商人也许最可靠。她差点给其中一人一张纸条,一张写满秘密的丝纸,内容是飞船的降落、杰弗里还活着。 幸好她没来得及,生与死只差一天——铁先生给她看了一份报告,内容有关另一个人类成员,还有木女王在“数据机”方面取得的进展。报告中有些内容,只有木女王领导层中的核心成员才可能知道。是谁?她没有问,但是她猜到了,肯定是维恩戴西欧斯。泰娜瑟克特组合中的剜刀成员还记得自己的这位同系血亲。,他们有过……交易。两个组合有同一位父母,但是维恩戴西欧斯却没有继承到父母的半点天赋,传给他的只有强烈的冒险投机心理。 铁先生给她看这份报告的目的是替自己鼓劲,他要向泰娜瑟克特证明,自己成功地做到了以前剜刀从未做到的事。对于泰娜瑟克特来说,这份报告宛若晴天霹雳。她比平时更加热烈地恭维铁先生,同时悄悄搁置了自己警告女王的计划。间谍就在木女王身边,传递任何消息都是自杀行为,达不到任何目的。 泰娜瑟克特啪达啪达走过城堡外面的院子。工程仍在继续,但施工队伍小多了。铁先生还在外城继续修建许多木屋,许多木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个简陋的棚子。铁先生希望让拉芙娜看到外面没有飞船着陆的地方,诱使她驾着飞船在内城附近一个特别地点着陆。 内城。之所以把这座城堡建造得像秘岛一样坚不可摧,目的全在于此。这个地方漂亮极了,完全可以起到铁先生告诉阿姆迪杰弗里的作用:一座神殿,供奉杰弗里的飞船,保护它免遭木女王攻击。中央拱顶是飞檐式的,用石块嵌合得天衣无缝,宽度与秘岛上的大会堂相当。泰娜瑟克特从旁边走过时总用一双眼睛观察着这个建筑。铁先生打算在拱顶表面再镶一层最光洁的粉红色大理石,从几十哩高度都能看到。即使飞船不落入陷阱,拱顶里还有另外一个。这就是铁先生计划的核心。 施里克和另外两名高级侍从站在城堡会议厅前的梯级上。她走近时,三名侍从肃立敬礼,随即迅速后退,肚子紧紧贴在石阶上……但动作不像去年秋天那么快。剜刀其他组件被杀死的消息他们也知道。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泰娜瑟克特禁不住微微一笑。尽管她有那么多弱点,那么多难处,但她知道,自己仍比这三个强得多。 铁先生已经在里面了,会议厅里只有他一个组合。至关重要的会议都是这样,只有铁先生和她。两人之间的关系她看得很明白。一开始,铁先生对她怕得要死,认为眼前是世上惟一一个他杀不掉的人。匍匐在她面前还是肢解她?足足十天时间,铁先生在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踌躇难决。看到剜刀多年来凌驾于他的威力这么长时间之后仍然难以消除,泰娜瑟克特不禁心中暗笑。接着便传来了消息,剜刀的其他组件已死,泰娜瑟克特再也不是剜刀因子了。她半信半疑地觉得,接踵而至的就是自己的死亡。事实却是,她现在比从前更安全了。铁先生不那么害怕了,威胁既去,她的存在又满足了他对亲密顾问的需求。她是他锁在瓶子里的魔鬼:有剜刀的智慧,却没有剜刀的威胁。 这个下午,他几乎算得上身心松弛,随意地向进来的泰娜瑟克特点点头。她也点头致意。从很多意义上说,铁先生是她——是剜刀——最杰出的作品。为了塑造他,花了多少心血啊。多少个价值顶得上一整个组合的成员体被牺牲掉了,就为了获得最终的组合:铁先生。她——剜刀——要的是天才与无情的综合体。但是,身为泰娜瑟克特,她看得很明白。经过那么多次剔割,剜刀创造出的仅仅是一个可怜、可悲的东西。这种感觉真是奇特,但有时,铁先生实在像是剜刀最令人同情的牺牲品。 “准备开始大实验了?”泰娜瑟克特问。经过这么长时间,无线电项目看来总算完成了。 “那件事先等一会儿。我想问问你什么时机最合适。我的情报来源告诉我,木女王的部队已经上路了。按正常速度,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在五个十天之后赶到。” “比拉芙娜的抵达时间至少早三个十天。” “说得对。咱们先把你的那个老对头收拾了,再玩大的。可是……两腿人最近传来的信息中有些地方很奇怪。你觉得他们会起多大怀疑?阿姆迪杰弗里告诉他们的东西会不会比我们知道的多?” 换了泰娜瑟克特还是剜刀因子的时候,这种犹豫不决铁先生一定会掩饰起来。她坐下来,回答道:“亲爱的铁先生,如果你能花点心思多学学两腿人的语言,或者让我多学一点,这时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冬天里,泰娜瑟克特尽了最大努力,想跟那两个孩子单独说说话,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但现在,她的想法变了。阿姆迪杰弗里太天真,一点也不会隐瞒做伪。只要让他们发现一点铁先生的阴谋,他们肯定隐瞒不住。还有,如果援救者知道铁先生是坏蛋,他们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泰娜瑟克特只见过一艘飞船,单是它的着陆动作就可以成为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再说,如果铁先生的计划成功,我们也就用不着外星人的好意了①。 泰娜瑟克特嘴里继续说道:“只要你的出色计划不出问题,那孩子你用不着担心。难道你看不出来?那孩子爱你。” 铁先生一下子高兴了,马上又心事重重:“我说不准,阿姆迪老是开我的玩笑,好像识破了我的计划似的。” 可怜的铁先生。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但他永远认识不到这一点。只有在这一件作品中,铁先生才真正超越了他从前那位导师,开发出一种过去属于木女王的技术,并加以改进完善。剜刀②看着自己过去的学生,几乎垂涎欲滴,恨不能重新塑造他一次。这一次,他将运用恐惧和剔割,加上爱和感情,将两者结合在一起。最终的成品将会成为他最称手的工具,真正不负“铁”这个名字。泰娜瑟克特耸耸肩:“相信我的话吧。只要继续运用怀柔手段,两个孩子都会对你忠心耿耿。至于你的另一个问题,我也注意到了,拉芙娜的来信确实有了变化。虽说他们路上出了什么事,但她看上去对何时抵达却相当有把握。我认为他们并不比从前更怀疑咱们。至于对无线电的改进,他们也相信是杰弗里的主意,而不是阿姆迪的。顺便说说,你这个谎撒得很高明,充分利用了他们自以为什么都比咱们强的自大情绪。公平竞争的话,我们很可能比他们强些——这一点绝对不能让他们猜到。” 【①从这一章开始,泰娜瑟克特在与自己内部的剜刀组件作斗争。有的想法是泰娜瑟克特本人的,但有的时候,共生体内部的剜刀组件占上风,这时的想法就成了剜刀的想法,比如这一句楷体字就是。——译者注。】 【②请注意这里的话,说话者已经是剜刀,人称也变成了“他”。这种情形下文屡有出现,不一一注明。——译者注。】 “那他们为什么突然紧张起来了?” 剜刀残体耸了耸肩:“耐心点,亲爱的铁先生。耐住性子,认真观察。这个情况阿姆迪杰弗里可能也留意到了,你可以很委婉地暗示他们,让他们去打听。我的想法是,两腿人遇上了他们自己的麻烦事。”他停了下来,所有脑袋都转向铁先生,“你能让你在木女王那边那个内线打听打听这方面的情况吗?” “也许我会让他查一查。木女王也有一点比咱们强,她手里掌握着数据机。”铁先生不做声了,神经质地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整个组合猛一摇晃,像要把逼近他的各种威胁全部甩开。“施里克!” 传来脚爪跑动的声音。门开了一道缝,施里克探进一只脑袋:“大人有什么吩咐?” “把无线电装置带到这里来,然后问问阿姆迪杰弗里,问他①愿不愿意也来看看。” 无线电,真是件了不起的东西啊。据拉芙娜说,技术水平比剔割分子强不多少的文明就能发明出它的基本元件。这种说法让人很难相信。制造这种设备要经过那么多工序,走那么多毫无意义的弯路,最终结果是八台机器,每个一码见方,黑乎乎的。金银制成的奇异部件闪闪发光。至少这部分爪族能够理解:秘岛的很大一部分金银都消耗在这种东西的制造过程中。 阿姆迪杰弗里到了,在大厅里跑来跑去,一会儿捅捅无线电,一会儿冲铁先生和剜刀残体嚷嚷几句。有时真是很难相信,这两人竟然不是一个共生体,那个两腿人是组合之外的另外一个成员体。他们扭在一块儿,纠缠不休,只有一个共生体内部的组件才会这么做。询问两腿人的问题,阿姆迪常常不等杰弗里开口便替他回答了,用的代词也是指一个共生体的第一人称单数,“我”,以此表示他们俩。 【①因为阿姆迪和杰带里老在一起,身体也密切接触,按爪族的看法,简直成了一个组合,所以常常把这两个孩子联在一起称为“阿姆迪杰弗里”,人称代词也用“他”。有时也分别称呼,这时的代词就成了“他们”——译者注。】 可今天,两人似乎争执起来了。“铁大人,让我来,求求您,让我先来试验!” 杰弗里用萨姆诺什克语叽哩咕噜说了些什么,阿姆迪却不替他翻译。于是他转向铁先生,缓慢地重复刚才的话:“不,[什么什么]太危险。阿姆迪[什么什么]小。还有,[什么什么]时间短。” 剜刀残体竖起耳朵,竭力分辨他的话。该死!总有一天,不懂两腿人的话会让他们大吃苦头。 铁先生听着人类的话,然后发出一声最宽容的叹息:“唉,阿姆迪,杰弗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的也是萨姆诺什克语,听他说这种语言,剜刀残体倒是比听人类孩子的话更明白些。 阿姆迪犹豫半响:“杰弗里觉得无线电外套太大,我穿不合适。可您看,其实根本不算太不合适!”阿姆迪跳了起来,绕着一台黑乎乎的四方体转来转去,不管不顾拖着它甩开下面的天鹅绒垫子,把衣服往自己个头最大的成员体头上肩上套。 打开之后,无线电大致像一件斗篷,铁先生的裁缝在肩部腹部加上了夹子,让大氅不会掉下来。但即使这样,这东西还是大大超过了小小的阿姆迪的个头,一个组件穿上之后,斗篷拖了下来,像一顶帐篷。“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小脑袋拱出来,先瞧瞧铁先生,又瞅瞅泰娜瑟克特,想逼着他们相信自己的话。 杰弗里说了句什么,阿姆迪气恼地朝他尖吠一声。接着,“杰弗里什么都担心,但总得有人试验试验这套无线电吧。还有个速度方面的小问题。无线电波的速度比声音快,杰弗里怕它的速度太快,会把使用无线电的共生体搅得昏头昏脑。他说的都是傻话。能比头并头时思想的传递速度快到哪儿去?”用问句下判断,泰娜瑟克特—剜刀残体笑了起来。这一窝小狗崽可真不会撒谎呀。他觉得阿姆迪其实知道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也知道答案对他不利。 大厅另一头,铁先生倾听着,仰着几只脑袋,这是个宽容的表情:“很抱歉,阿姆迪,让你第一个作试验太危险了。” “可我胆子大呀,我不怕!还有,我想帮助您。” “很抱歉,我不能让你去。等测试结束了,知道它很安全,再——” 阿姆迪发出一声恼怒的尖叫,比平时说话的调子尖得多,几乎跟思想声一样尖。他冲向杰弗里,把他包围起来,用屁股狠狠撞着人类的双腿。“死叛徒!”他大喊道,接着是一连串萨姆诺什克语中的骂人话。 花了大约十分钟才让他平静下来,阿姆迪沉着脸,气鼓鼓地,不说话了。他和杰弗里坐在地板上,互相用萨姆诺什克语责怪着对方。泰娜瑟克特和大厅另一头的铁先生注视着这两个,如果嘲讽之意能发出声音的话,他们现在准被震聋了。剜刀和铁先生一生都在从事实验,用他人作实验,结果往往是实验对象的死亡。可现在,这儿居然出了个牺牲品,哭着喊着恳求别人让他牺牲。但是,他的要求必须拒绝。就算杰弗里刚才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也不能让他去,阿姆迪这个组合太可贵了,绝不能拿他冒险。再说,阿姆迪是个八位一体,这么大的共生体能存在就是奇迹,如果无线电有危险,这种危险对他来说比其他组合大得多。 所以应该找个适当的牺牲品,一个废掉也不可惜的东西。秘岛地牢里这类货色多的是。泰娜瑟克特回想起死在剜刀手下的那许许多多实验品。她是多么憎恨这个剜刀啊,这个精心计算、冷酷施暴的共生体。我比铁先生坏得多,是我创造了铁先生。她想起自己上一个小时里的种种想法。今天是那种糟糕的日子,是剜刀从她的意识深处静悄悄溜出来的日子。在这些日子中,她运用的是他的缜密逻辑,越用越熟,越来越有威力,直到最后,她变成了他。但就算在这种日子里,她也能把控制权重新夺回来一阵子。重获控制之后,她该做些什么?一个足够坚强的灵魂可以压制自己内在的邪恶,可以让自己成为一个全新的人……至少,它有勇气毁灭自己。 “我、我愿意试试这种无线电。”没等他意识到,话已经脱口而出。好一个软弱东西,真是个蠢女人。 “什么?”铁先生道。 可惜那句话说得十分清晰,铁先生也听到了。剜刀残体淡淡地一笑:“我想瞧瞧这种无线电有什么威力。让我来,亲爱的铁先生。” 他们把无线电带到院子里,就在飞船一侧,以避开外人视线。这会儿这里只有阿姆迪杰弗里、铁先生,还有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现在是谁。惧意渐增,但剜刀残体却笑了起来。自制力。她可真能想点子呀!也许这样最好。他站在院中,让两腿人替他套上无线电斗篷。另一个有智力的生命离自己这么近,比自己高这么多,感觉太奇怪了。 杰弗里那双灵活得难以置信的爪子替他整理斗篷,松松地披在他身上。斗篷内层的布料很软和,沉甸甸的。和平常衣服不同,无线电大氅把震膜都遮住了。男孩一边做事,嘴里还尽力解释:“看见这个吗?”他拉起斗篷一角,“这个套在头上。里面是[什么什么],使声音变成无线电波。” 男孩想替他套上头罩,剜刀残体挣开了:“不。戴上这些套子我没法思想。”这样一来,只有站着不动,所有成员头顶着头,剜刀残体才能保持清醒意识。共生体中较弱的几个组件已经产生了与群体的隔离感,开始恐慌起来。哼,泰娜瑟克特的良心,让她尝尝这个滋味吧。 “哦,对不起。”杰弗里扭头对阿姆迪说了几句,好像在说什么过去的设计。 阿姆迪刚才在三十呎外,几只脑袋凑在一起,这是在皱眉头。要求被拒绝后他本来很生气,可孤零零一个人待着,跟两腿人分开,他又觉得很不安。但随着准备工作的进行,他慢慢又不生气了,所有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紧张兴奋,迫不及待。剜刀残体心里一阵温暖,这是对那个幼崽组合的关爱。这种感受来去如风,一闪即逝,快得几乎注意不到。 斗篷把剜刀残体的思想声大半捂住了,阿姆迪借这个机会挤到近处。“杰弗里说也许我们不应该修改设计,用无线电传递思想。”他说,“但这种新设计比过去的好得多,我知道!还有,”他使了个被人一眼看穿的鬼点子,“我看还是我来试验比较便当。” “不行,阿姆迪,你不能去。”铁先生的声音充满关切,只有剜刀残体发现了他一两只成员嘴角的冷笑。 “唉,那好吧。”幼崽又爬近一点儿,“泰娜瑟克特大人,别害怕。我们把无线电斗篷在太阳下晒了好长时间,电已经充满了。只要把所有束带收紧,包括脖子上的束带,就能启动机器。” “同时收紧全部束带?” 阿姆迪踌躇了一下:“这么做可能效果最好。不然电波速率就不匹配了——”他对两腿人说了句什么。 杰弗里凑过来:“这条束带这样拉,这条朝这儿拉。”他指着负责收紧头罩的那几条束带,“最后用嘴拉紧这几条。” “拉得越用力,无线电的声音就越大。”阿姆迪补充道。 “好的。”剜刀残体将自己的成员体收得更拢一点,抖抖身体,让斗篷更合身些,收紧腹带肩带。简直什么都听不到了。斗篷紧紧蒙在震膜上,扣得严丝合缝,像量身定制的一样。他审视着自己,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自我意识已经所剩无几了。斗篷样子倒是漂亮,黑色的底子,衬着金银相间的暗纹,正是剔割分子的标识。真是件漂亮的刑具,落到自己头上,报应啊。这般报应不爽,连铁先生都想像不到。他有这份想像力吗? 剜刀残体叼起头罩束带,一拉。 二十多年前,泰娜瑟克特还是几只刚出生不久的幼崽,她最喜欢和自己的父母共生体出门远足,去基切里湖畔绿草如茵的丘陵。这还是她从父母共生体中裂变脱离之前的事。当时的她还没有在孤独驱使下远赴共和国首都,去寻求所谓生命的“意义”。基切里湖畔并不全是海滩和小丘。再往南去便是峭壁丛生,急流在山间冲刷激荡。有时,特别是和父母吵架之后,泰娜瑟克特会故意沿着壁立的峭壁间的溪流溯游而上。这是自我惩罚,也是对父母的惩罚:有些地方,两岸水雾掩映下的峭壁光滑得像玻璃一样,完全不能吸收声音。无论什么声音都被反射回来,回音的调子之高,都快赶上思想的频率了。这种感觉就像身边有无数个她的复制品,复制品身边又有更多的复制品,所有人都以一个声音思想,交织成无比混乱的一团混沌。 没有加衬垫的石墙常常会遇到回音这种麻烦事,特别是形状和位置不对时,回音就更大了。但没有什么石墙比得上峭壁。后者算得上是最佳反射器,是采石工人的噩梦。有些地方的峭壁甚至能发出和思想的调门相当的回音……比如基切里地区。在这里,泰娜瑟克特无法从四面回音中辨出自己的思想声,无论什么声音都和频率正好和它相混的回音混淆在一起。泰娜瑟克特最初承受不住这种痛苦,只能落荒而逃。但她一次次强迫自己忍受四面八方的巨响,终于能够在回音的喧嚣中找出一条窄缝,渐渐练就在最恶劣的混响之中保持神智的本事。 阿姆迪杰弗里的无线电斗篷就有些类似于基切里的峭壁。也许这种噪音可以将我从剜刀手中拯救出来。泰娜瑟克特逐渐恢复了神志,但思想声仍旧很不清晰。从启动无线电以来已经过了好几秒钟。阿姆迪和杰弗里惊恐地瞪着她,那个人类不住前后摇晃着她的一只成员,跟她说着什么。泰娜瑟克特舔了舔男孩的爪子,组件中有几只站了起来。她只能听到自己的思想,不过十分嘈杂,有点像山间回荡的回声。 她又趴了下去,几个她呕吐了。世界像蒙上了一层雾气,模模糊糊的,在雾气中抖动着。思想声断断续续,零零碎碎,连不成调子。思想就在那里。抓住!抓住!只要协调就行,只要一致就行。她想起阿姆迪杰弗里的话,有关无线电波比声音的速度快等等。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形和四面尖啸的峭壁还不一样,眼下的问题刚好相反。 她晃晃脑袋,极力掌握这陌生的一切。“让我再适应一会儿。”她说,嗓音几乎算得上镇定。她看看四周,动作很慢。她发现,只要自己集中注意力,动作不要太急促,她就能够思考。突然间,她可以感受到身上的无线电斗篷,知道它们覆盖着自己的全部震膜。这种情况下,她本来应该什么都听不见,组件之间被隔离,断了联系。但是,她现在的思想只是有点糊涂,和晚上没睡好觉二天早上的情形差不多。 她再一次站起身来,开始在阿姆迪和铁先生之间的空地上缓缓走动。“你们听得见我的话吗?”她问。 “听得见。”铁先生回答,一边紧张地退后,离她远些。 她明白了。道理很简单。斗篷和其他厚重衬垫一样,能起到隔音作用,挡住一切在思想频率范围之内的声音。但共生体内部交流的声音和萨姆诺什克语一样,是一种低频声,几乎不会受到斗篷影响。她停下脚步,组件全部屏住呼吸。她可以听到鸟叫声,还有从城堡内城什么地方传出的锯木料的声音,而铁先生就在离她只有三十英尺的地方。按说他的思想声应该很响亮,和鸟叫声、锯木声混在一起,让这些声音难以分辨。她凝视谛听……没有混淆,没有别人的思想声,只有她自己的思想,剩下的就是一种低鸣,嘀嘀嗒嗒,从各个方向传来。 “我们还以为这种工具只是方便我们打仗。”她不禁发出了惊叹。她的全部成员转过身来,朝阿姆迪走去。他的距离只有二十英尺,十英尺。仍旧听不到他的思想,没有干扰。阿姆迪的眼睛瞪得滚圆,这群幼崽也没有拔腿向后逃开,反倒全体向前倾向她。“你早就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对不对?”泰娜瑟克特问道。 “我盼着出现这种事,啊,我是多么希望出现这种事啊。”他向前走了两步,离她更近了。五英尺。八个他盯着五个她,距离已经只能用英寸计算了。他一只鼻子伸过来,和泰娜瑟克特挨挨擦擦。透过斗篷,只有隐隐约约一点思想声传过来,和他在五十英尺以外的声音大小相若。一时间,两人震惊不已,面面相觑。鼻子都碰在一起,但他们仍旧可以思考!阿姆迪发出一声狂喜的尖叫,扑进泰娜瑟克特的成员中,撞着她的后背,擦着她的腿。“看见了吗,杰弗里?”他用萨姆诺什克语高喊,“成功了,成功了!” 阿姆迪的袭击让泰娜瑟克特大吃一惊,思想差点散乱。出了什么事?……世界历史上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如果思维共生体也能耳鬓厮磨,也能携手合作……会引发无数后果,后果之后还有后果,一连串连锁反应。她觉得天旋地转。 铁先生挪近了一点,出其不意地遭到猛扑上来的杰弗里·奥尔森多的热烈拥抱。铁先生尽了最大努力想加入这次欢庆,但他不大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像泰娜瑟克特,没有亲身体会。“真是了不起,第一次试验就这么成功。”他说,“但一定很难受。”两个成员注视着她,“应该帮你脱下这套装备,好好休息休息。” “不!”泰娜瑟克特和阿姆迪几乎异口同声回答道。她笑着对铁先生说:“我们还没好好试试这种装备呢,对吗?无线电的目的是用来远程通讯的。”至少,过去我们以为是这个目的。说实话,即使它的通话距离并不比平常说话远,在泰娜瑟克特心目中,它仍旧是一次辉煌的成功。 “哦。”铁先生勉强冲阿姆迪微笑着,对方瞧不见的几张脸却怒视着泰娜瑟克特。他的两只脖子仍旧被杰弗里紧紧楼住。铁先生现在的模样恼怒不已,只能勉强掩饰。“那好吧,先慢慢来。我们还不清楚一且跑太远会出什么事。” 泰娜瑟克特的两名成员挣开阿姆迪的拥抱,散开几码。思想声依然很清晰,加上一点模模糊糊的背景声,跟刚才没什么分别。但她开始感受到了距离的拉长,有点不容易保持平衡了。她让那两只组件继续朝远处走三十英尺。在最安静的环境中,这是共生体可以保持协调的最大距离。“跟头碰头时没什么区别。”她惊叹道。按说,在三十多英尺的距离上,思想声已经十分微弱了,声音传过这段距离的时间差也使组件之间的协调十分困难。 “我可以走多远?”她悄声问阿姆迪。 他发出一声人类的笑声,一只脑袋凑到她跟前。“我也不太清楚。至少到最靠外的墙应该没问题。” “好吧。”她恢复正常音调,对铁先生道,“咱们看看我能不能分得更远一些。”那两只组件又向前走了十码。和其他的组件已经拉开了六十多英尺! 铁先生吃惊得合不拢嘴门“现在情况如何?” 泰娜瑟克特笑道:“思想和刚才一样清楚。”她走过这边的两只组件,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等等!”铁先生跳了起来,大吼道,“太——”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眼前还有其他听众,怒吼声立即换成对她的关心造成的惊叫。“太危险,第一次试验应该悠着点。快回来!” 泰娜瑟克特还有一只组件紧紧挨着阿姆迪,她大笑起来。“但是,铁先生,我就在这儿,一直没走开呀。”这句话是用萨姆诺什克语说的。 阿姆迪杰弗里捧腹大笑起来。 她的两只跑远的组件已经和其他部分拉开了一百五十英尺的距离,小跑起来。她看到铁先生强自压下怒火。泰娜瑟克特的思维仍然保持着敏捷、犀利,比头碰头时还强。无线电波这东西的速度究竟有多快? 她从施里克附近跑过,卫兵们啪地立正。“施里克!你觉得怎么样?”她的一个成员冲他那张蠢脸喊道。远远的后面,和她其余成员以及阿姆迪在一起的铁先生朝施里克喊叫着,让他紧紧跟着她。 两只成员体的小跑变成了轻捷的快跑。她散开了,一只奔向北面的内城,另一只向南奔去。施里克和其他卫兵跟着,吓得脚下跌跌撞撞。两只组件越隔越远,内城的那座拱顶已经隔在成员体之间,好大一片石头建筑。她的无线电波渐渐弱了下去,被越来越响的嘀嘀嗒嗒的背景声淹没了。 “不能思考了。”她对阿姆迪说,声音含混起来。 “拉紧嘴边的束带,思想声就会更响。” 泰娜瑟克特一拉,嗡嗡的噪音小了。她重新控制住自己,绕着飞船飞奔。一个她钻进一片工地。工匠们张口结舌地瞪着她。孤零零落单的组件极为罕见,只可能是发生了致命的意外,或是整个共生体发了疯。不管是哪种情形,都必须立即抓住这个单体。但泰娜瑟克特的成员身披黑斗篷,时时金光闪动。身后还有施里克和其他侍从,吹喝着命令众人退后。 她一只头转向铁先生,声音里充满喜悦:“我在腾云驾雾!”她从惶恐惊怖的人群中奔过,朝四面高墙冲去。她置身四面八方,越散越远,无处不在。这几秒钟的记忆她将永志不忘,哪怕千年之后,传承她灵魂的共生体仍将记得,栩栩如生。 铁先生蹲坐下来。现在事情完全失控了,施里克的人已经奔到内城另一头墙边,跑得到处都是。他和阿姆迪杰弗里只有通过身边的泰娜瑟克特才能了解发生了什么,另外便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一阵阵警报声。 阿姆迪绕着她来回蹦跳着:“你现在在哪儿?在哪儿?” “快到最靠外的墙边了。” “别到城墙上去。”铁先生说,声音很轻。 泰娜瑟克特几乎没有听到。再过几秒钟,她就可以将这种全新的力量发挥到顶点,痛饮这种力量的美酒琼浆。她飞速冲上城墙里面的梯级,卫兵们七零八落散在后面,一些成员忙不迭朝后面的内城跳开,惟恐撞上前面的成员。只有施里克继续尾随着她,大喊着让她注意安全。 一个她冲上城头,接着是另一个她。 她倒吸一口冷气。 “你没事吧?”阿姆迪问。 “我——”泰娜瑟克特四下张望着。南城墙顶的她可以望见城堡院子里的自己:小小的一堆三个,金黑相间,和阿姆迪在一起。东北城墙之外,森林和谷地向远方延伸,一望无际,直伸向冰牙地区的群山。西面是秘岛和大海。身为剜刀时,这番景象她曾经无数次看到过。他是多么热爱这一切啊,这是他的领地。但现在……眼前的一切仿佛是梦境中的景色,她的各双眼睛相隔极远,成员体之间的距离几乎相当于整座城堡。视差各异的一幅幅景色叠加在一起,感觉秘岛仿佛近在咫尺。新城堡就好像身边一个小小的玩具模型。一切共生体之上的全能的共生体啊——这是上帝的视角,是上帝眼中的景象。 施里克的卫兵们靠近了些。他刚刚派了几个共生体回去询问铁先生的命令。“一会儿就来,我几分钟就下来。”她对木栅边的卫兵说,也把同样的话告诉院子里的铁先生。然后.她转过头去,极目远望自己的领地。 远远伸出去的只有两只组件,距离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但是,她连一点思想传递的时间差都感受不到,协调全体组件不费吹灰之力,干脆利落。可以拉得更紧一点的束带还多着呢。如果她把五只成员体全部散开,伸到远达数哩的地方,又会怎么样?整个北部地区将成为她股掌之间的一个玩物。 对了,剜刀呢?哈,剜刀。现在他在哪里?他的记忆还在,但……泰娜瑟克特回想起无线电刚刚启动时失去知觉的那一瞬。要想以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思考,需要一种特别技巧。也许剜刀大人小时候没有在狭窄的山谷中走过,适应不了那种轰鸣。泰娜瑟克特微笑了。也许,无线电一启动,只有她的思维能挺住。这样的话……泰娜瑟克特又一次看了看眼前的风景。剜刀创造的这个帝国真是不错,如果能适当利用这些新装置,新的胜利会接踵而至,这个帝国也会更加辉煌,无比辉煌。 他转过身来,面对施里克的卫兵:“好了。我可以回铁大人那里去了。” 第三十一章 木女王的部队启程开赴北方时正值盛夏。之前的准备工作忙碌得像发了疯,维恩戴西欧斯把自己和别人都逼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一共需要铸造三十门大炮。斯库鲁皮罗铸了七十根炮管.这才得到三十根可用的。还要训练炮手,找到安全的发射方法。还要制造大车,购买大批驮猪。 备战消息肯定已经走漏到了北方。木城是个港口城市,他们无法关闭港口,中断商贸往来。维恩戴西欧斯多次在领导会议上提请注意安全问题。他说,铁先生肯定知道他们要出兵了,能做到的只是让他摸不清兵力如何,什么时候出兵,以及具体战术。“我们拥有一个最大的对敌优势。”他说,“在他的最高领导层中有我们的人,他知道多少我方情况,我们一清二楚。”最明显的事实无法逃过敌方耳目,但具体细节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部队走的是内陆,沿不同的路线进发。这条路十几辆车,那条路几支队伍。远征军兵力总计一千多名共生体,分散出发,直到进入密林再集结起来。本来第一段路走海路容易得多,但剔割分子在峡湾地区的高地有瞭望点,任何船只活动的迹象,哪怕是木女王领地深处,北方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们只好走森林中的小道。那里本来也有敌人的侦察兵,但维恩戴西欧斯已经派人扫清了道路。 行程开头还比较轻松,至少坐大车的人觉得比较轻松。约翰娜乘坐后面的一辆车,和木女王与数据机在一起。就连我都开始把这台机器当巫师看待了,约翰娜心想。真可惜,它没有占卜未来的本事。 天气好极了,是约翰娜在爪族世界见过的最好的,像一个永无尽头的午后。可不知怎么回事,这种无穷无尽的良辰美景却让她有点提心吊胆,怎么都镇定不下来。跟她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情形一样——一切都大错特错。 旅程的最初几昼夜(其实全是昼,没有夜),行军都在自己的国土上。一路上木女王替约翰娜指点着每一座山头,尽量把它的名字译成萨姆诺什克语。经过六百多年时间,女王对自己的领土稔熟于心,了如指掌,连那些夏日仍不消融的小块积雪处她都知道。她把身边带着的一个本子拿给约翰娜看,每一页代表一年,上面画着这些积雪处每年特定时刻延伸到什么位置。纸页翻得很快时,上面的画联成一气,变成了动画,雪线在约翰娜眼前上下伸缩,来回移动,一连几十年逐年向上,然后又是几十年每年向下。“大多数共生体活的年头没有我长,感受不到这种变化。”木女王说,“对我来说,这些能够活下来挺过整个夏天的积雪处像有生命的活东西一样。你看本子上,它们动来动去的,对吗?就像森林里的狼,先被阳光——相当于我们的火——赶跑了,兜一圈之后又回来了。有时候聚在一起,这时就形成了一道冰川,开始向大海延伸。” 约翰娜有点紧张地笑了一声:“这些雪,它们打赢你们了吗?” “过去四百年中,我们赢了。夏天常常很热,风也很大。从长远看呢?我不知道。但对我来说,这些事已经无所谓了。”她前后摇晃着自己的两只幼崽,过了一会,轻声笑道:“行脚的两个小家伙现在还一点儿思想声都没有呢,我却已经不考虑以后的事了。” 约翰娜伸手抚着她的脖颈:“为什么光说行脚?这些也是你的小娃娃呀。” “我知道。我的幼崽大多加入了其他组合,这两只不同,这还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幼崽留在组合之内,成为我自己的一部分。”她的瞎眼成员拱了拱一只幼崽,小家伙扭动起来,叫了一声。声音太高了,几乎超出约翰娜的听力范围。她抱过另一只幼崽,放在自己膝头。爪族幼崽的样子更像海洋哺乳动物,不大像狗。跟身子比起来,它们的脖子显得太长了。约翰娜和杰弗里养过小狗,爪族幼崽比小狗长得慢得多。两只小家伙到现在视力都不能集中。她将一个指头在一只幼崽脑袋前慢慢晃动,小狗竭力转动脑袋,想跟上手指。那姿势逗极了。 从出生到现在已经六十多天了,木女王的幼崽还不能自己走路。女王穿着两套特制衣服,身体两侧都有兜子。白天醒着的时间,两只幼崽大都待在兜子里,脑袋扎进她腹部的软毛里吃奶。木女王对待自己孩子的态度和人类很像,只要它们不在她视线内,她便十分不安。她喜欢楼抱它们,和它们玩点可以增加它们身体协调性的小游戏。她常常把两个小东西仰面朝天放好,连续拍打它们的八只小爪子,时而突然敲敲其中一只的肚子。小家伙在这种进攻下气愤地扭动着,小爪子向四周一阵乱舞。“谁的爪子动得太慢,我就轻轻咬它一下。行脚真配得上我,两个小家伙已经有一点点小脑子了。你瞧。”她指指自己正在胳肢的幼崽,小家伙缩成一个小球,躲开她的大多数胳肢。 爪族父母带孩子的其他方法则大异于人类,甚至有些让人害怕。无论女王还是行脚都从不用普通声音对他们的幼崽说话,但他们听不见的超声波“思想声”却无休无止地扰动着两只幼崽。有些思想的声波很简单,很有规律,连大车的车壁都共振起来。约翰娜的双手可以感觉到木头的震动。这种声音有点像人类当妈妈的给自己的宝宝哼摇篮曲。但约翰娜明白,爪族父母的思想声还有另一个目的。小家伙们对这种声音有反应,随着声音有节奏地动弹着。行脚说,再过三十天,幼崽就能发出有意义的思想声,汇合进父母共生体的嗡鸣,现在这种做法就是替它们做好准备。 不管天黑不黑,一天终了时他们就会停下扎营。士兵们轮流值岗,拉出一道道警戒线。行军过程中也多次停步,或者是为了扫清前面的道路,或者是等待哨探的尖兵回报,有时干脆是为了休息。一次停止前进时,约翰娜和行脚一块儿坐在一株样子像松树、闻起来却像蜂蜜的树荫下。行脚逗着自己组合里的两只幼崽,扶它们站起来走上几步。约翰娜的脑袋都感受到了思想声的嗡嗡振动。知道他正对幼崽们思想。一时间,她觉得这两个小东西有点不像孩子,倒更像牵线木偶。“你为什么不让它们跟它们的——”兄弟?姐妹?生下来便融入另一个共生体的同胞兄弟姐妹,你们怎么称呼?“——跟木女王的那两只幼崽一块儿玩?” 行脚跟木女王同样好学,对人类习俗比女王更感兴趣。在她认识的共生体中,他的适应性、灵活性比其他人强得多……能把一个杀人犯融入你的组合,你的灵活性非得很强很强才行。但行脚的适应性再强,还是看得出来被约翰娜的问题吓了一跳。她脑袋上的振动一下子停住了。行脚勉强笑了笑,笑得非常像人类,只是稍稍戏剧化了一点。行脚在数据机里的互动化戏剧上下了许多个小时的功夫,也不知是为了学习还是娱乐。“玩?就它们自己?是的,是的……我明白,在你们看来,这种事非常自然。但对我们来说,这么做简直变态……不,比变态还糟。因为至少对某些人来说,某些时候的变态也是件乐事。但如果把幼崽抚养成一个单体,哪怕是双体,长大之后,它就会变成一头动物,无法成为共生体中的稳定成员。” “你的意思是说,幼崽们从来不能自己玩耍,没有自己的生活?” 行脚的几只脑袋一歪,在地上蜷得更紧了一点。一个成员继续用鼻子拱着幼崽,但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约翰娜身上。他非常乐于思考这些古怪的人类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习俗。“这个嘛,有的时候,也会有非常可悲的例子,幼崽成了孤儿,只能自己过日子。一般来说,出了这种事,一切都完了,无法补救。可怜的家伙越来越独立,再也无法融入任何一个共生体。它今后的生活极度孤寂,无比空虚。我个人有一部分记忆,知道一点这种日子有多么痛苦。” “那你们不是损失了许多乐趣吗?我知道你看过数据机上的儿童故事。一辈子都没有年轻、傻头傻脑的时候,这太可悲了。” “哎,我可没这么说。年轻、傻头傻脑,这种日子我过得多了,是我的生活方式呀。大多数共生体都有这种体验,就是组合中有好几个不同父母共生体生育的年轻组件时。”两人正聊着,一只幼崽爬到垫在他们身下的毯子边缘,笨拙地伸长脖子,把脑袋扎进旁边树根处的一簇花丛中。它在花间蹭着时,约翰娜感到嗡嗡声又响了起来,幼崽的动作变得不那么笨拙了。“喔,我从它的鼻子里闻到了花香。我敢说,不等咱们赶到剜刀的秘岛,我们就能通过彼此的眼睛看到外面的世界。”那只幼崽退了回来,和另一只在地毯上玩了一会儿。行脚的脑袋伴着它们的动作上下起伏着。“小家伙们真聪明!”他笑逐颜开,“对了,约翰娜,其实我们和你们也没有什么大差别。我知道人类常常为自己的孩子感到骄傲。而我们呢,木女王和我都一心想知道我们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是个天才,我——嗯,我有点疯疯癫癫。有了这两个幼崽,我会成为一个科学天才吗?木女王多了那两只,会成为一个冒险家吗?呵呵,木女王是个训育大师,可就连她也说不准新的我们会成为什么。哎呀,我简直等不及了,恨不能马上就重新成为六位一体!” 当初写写画画、行脚和约翰娜只花了三天便从剔割分子的地盘航行到木城港口。这支军队却要花将近三十天,才能到达约翰娜的冒险之旅开始的地方:从地图上看,这条路很难走,在峡湾地区绕来绕去。可第一个十天的行军却十分顺利,轻松得出乎大家意料。天气一直很好,既干燥又温暖,好像飞船遭伏击那天一样,仿佛那一天无限伸展,一直延续到了现在。风很干燥的夏天,木女土这样称呼这种季节。本来夏天应该时有暴雨,没有的话也有乌云,但现在,太阳在穹顶一样的森林顶上终日盘桓。队伍很少走进林间空地。这种机会本来就少,每次维恩戴西欧斯还要事先弄清楚,百分之百没问题才让部队走进这种地方。只要一进入空地,抬头一看,天空蓝湛湛的,几乎万里无云。 这种好天气已经引起了大家的不安。正午时分热得要命,风不断地刮,把所有东西都吹干了,整个森林都干透了。全军万分小心,惟恐引起火灾。另外,整天有太阳,没有一丝云,许多公里之外的瞭望点都能看到这支大军。斯库鲁皮罗尤其焦躁难耐。他倒没想过沿途放炮,但一直希望能有块开阔地,训练他的炮兵。 斯库鲁皮罗是内阁成员,又是女王的总工程师。自从有了开炮的体验,他坚持给自己加上了“炮兵司令”的头衔。在约翰娜看来,这位工程师总是冒冒失失、慌里慌张。他的成员老是动个不停,动作常常十分突兀。他在数据机上花的时间几乎跟女王、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一样多,可他对人文方面的内容没什么兴趣。“除了机器方面,其他的一切他都是睁眼瞎。”女王有一次这么说他,“不过我就是这么塑造他的。即使你来之前,他也发明了许多东西。” 斯库鲁皮罗彻底爱上了大炮。对大多数共生体来说,燃放大炮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但自从头一次实地开火,斯库鲁皮罗就抓住一切机会不停放炮,一次又一次,同时尽力改进炮管、火药和炮弹。结果是一身毛皮烧得稀烂。他声称,在近处听炮响有利于澄清思维——大多数人则认为,炮声听多了,人非震成傻子不可。 途中休息时常常能看到斯库鲁皮罗熟悉的身影,沿着队伍上上下下跑来跑去,长篇大论地对炮手们训话。他宣布,哪怕最短暂的休息都应该用于训练,因为实战之中,速度是至关重要的。他根据数据机里尼乔拉时代炮手的耳塞发明了一种耳罩,不遮蔽听低频声的耳朵,只捂住炮手前额和肩头的震膜。耳罩的实验过程十分折磨人,搞得许多炮手脑子一片糊涂,不过到开炮的时候,这东西的价值便体现出来了。斯库鲁皮罗自己随时随地都戴着耳罩,只是不塞紧。这些玩意儿在他的脑门和肩头支棱着,看上去像傻里傻气的小翅膀。显然,他觉得戴着这东西挺神气。说句实话,他的炮手们也和他一样,成天戴着耳罩耀武扬威。一段时间之后,就连约翰娜也能看出来,训练起了作用。他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转动炮管,装填训练用的假火药和假炮弹,最后再用爪族语大吼一声,相当于人类的“砰”! 部队携带的火药比食物多,共生体们只能在森林中就地取食。约翰娜过去没多少露天宿营的经验。森林里通常都能找到食物吗?能找到那么多吗?这里的森林和斯特劳姆老家城郊的森林大不一样。在老家,要离开森林小道四处漫游,你非得申请特别许可才行。森林中的大多数动物都是模仿过去尼乔拉森林动物制造的自动机械。这里的森林却完全是个大野林子,比传说中的尼乔拉的森林还厉害。毕竟尼乔拉过去有过文明,十分发达,后来才堕入中世纪。爪族过去却从来没有发达文明,各大洲也从来没有遍布过城市。行脚估计,这里全世界的人口还不足三千万个共生体。组合们在西北地区的定居历史还不长,到处都是猎物。爪族捕猎时很像动物,士兵们在灌木丛中飞快地连钻带拱。大家最喜爱的捕猎法是比拼耐力,穷追不舍,直到猎物筋疲力尽一头栽倒。这种方法这里显然用不上,只能伏击,把粗心的动物轰进埋伏圈。但大伙儿仍然从中得到了很大乐趣,跟穷追法不相上下。 约翰娜不喜欢这样。这种嗜杀爱好是中世纪文明共有的呢,还是爪族独有的特点?只要有时间,士兵们根本不用弓弩刀斧。猎捕的乐趣还包括用牙齿和利爪撕裂猎物的喉头和肚皮。当然,森林里的动物也有其防御手段,百万年来,威胁和反威胁就这样共生共存,一步步发展进化。这里几乎每一种动物都可以发出超声波的尖啸,彻底打散附近共生体的思想。森林的有些部分,约翰娜根本听不见动静,但部队却极其小心,同时尽可能高速通过。这种地方有约翰娜听不见的声音攻击他们,士兵和驮手在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攻击下痛苦挣扎着。 森林中有些动物甚至已经发展出相当高水平的智力。 二十五天过去了,部队在一道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大的山谷边停了下来,准备穿越。山谷中部有一条河,被树林遮蔽了大半,很难看到。它一直向下流入西边的大海。山谷两边,悬崖高耸入云,约翰娜在斯特劳姆的任何森林公园中都没见过这么险峻的峭壁。如果把这种山谷横切下一片来,形状正好是个U形,底部是河,两边就是谷地两旁高起的坡地。坡地高处极陡,成为悬崖峭壁,越往下越平缓,先是缓坡,最后成为一小片平地,河流便从中间流过。“都是冰凿出来的。”木女王对约翰娜解释道,“再往上走,有些地方我简直是看着冰怎么在地面挖出一道道山谷。”她在数据机上把这个过程演示给约翰娜看。这种时候很多。木女王和行脚已经比约翰娜更会利用数据机,以最直观的形式阐明自己的观点。有时候,连斯库鲁皮罗都比她强。 他们已经越过了好几条小一些的山谷。下陡坡时总得小心提防,但到目前为止,路况还不错。眼下这条山谷是维恩戴西欧斯带领他们接近的。 木女王和参谋人员站在山崖边的森林里。约翰娜坐在几米之后,四周是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约翰娜觉得这个海拔高度的树木有点像松树,叶片又窄又尖,终年常绿不凋。只不过树皮上到处长着白色的小疙瘩,木色略呈淡黄。最奇怪的还是这种树开的花,紫色、蓝紫色,一串一串,长在露出地面的树根。爪族的世界里没有蜜蜂,但有许多拇指大小的小动物在植物之间爬来爬去,花朵随之不住摇动。这种小动物数以千计,除了花朵和花朵里渗出的花汁之外,其他的一切它们仿佛全不在意。约翰娜在花丛中一躺,尽情欣赏着身边的美景。与此同时,木女王却呜噜呜噜和维恩戴西欧斯说个不停。从这儿能望见多远处的景物?自从约翰娜来到爪族的世界,她从来没见过今天这么湛蓝的天空。山谷为东西走向,一直延伸到目力不及处。在谷底浓密的森林间,偶尔能看见那条河,像一根银线。 行脚的一只鼻子拱了拱她,冲女王方向点点头。木女王正站在悬崖边,一会儿朝这个方向指指,一会儿朝那个方向指指:“我嗅到了争论的味道。你想我给你翻译出来吗?” “好啊。” “木女王不喜欢这条路。”行脚的声音变了,木女王说萨姆诺什克语时就是这种声音。“这条路完全暴露在敌人观察之下。只要另一头有人,他坐着不动就能把咱们每一辆车数得清清楚楚。哪怕几英里之外都行。(一英里是变胖了的一公里。)” 维恩戴西欧斯的几只脑袋互相擦来擦去,他生起气来才会这个样子。他呜噜呜噜说了几句什么,约翰娜听出他很窝火。行脚咯咯一笑,改变腔调,模仿内务大臣的声音:“陛下!我的侦察兵已经侦察过整条山谷,连对面谷壁都去过。这里完全不存在威胁。” “你做了许多了不起的工作,这我知道。但你难道能说,北面的一切情况你都彻底搞清了?这条山谷足有五哩宽,从年轻时我就知道,里面还有不少岔路。带着这些记忆的组件就在你自己的组合里。” “好家伙!这句话把他彻底打哑了。”行脚大笑起来。 “别打岔,快翻译。”现在她已经很会分辨爪族的身体语言和语气了。有的时候,甚至爪族发出的思想声都能听个大概。 “哦,好吧。” 女王把两个小家伙朝怀里一拉,坐了下来,用安抚的语气道:“假如天气不是这么好,假如有夜暗隐蔽,我们也许还能试试走这条道。但现在——你还记得那条老路吗?从这里朝内陆走二十英里,记得吗?那条路现在肯定长了不少树,可以掩护我们。还有,从这里走过去的路——” 呜噜呜噜,呼哧呼哧。这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他真的生气了:“我向您保证,这条路是安全的!走其他路线我们要耽搁好几天时间。如果不能准时赶到剔割分子的地盘,我的所有工作都白费了。恳请您从这条路进军。” “喔唷。”行脚吹了声口哨,实在忍不住要加几句评论,“嘿嘿,维恩戴西欧斯这下子实在太过分了。”女王的头朝后一仰,约翰娜耳边又响起行脚模仿她说的萨姆诺什克语,“继承了我的血统的共生体,我理解你的忧虑。但是,朝哪个方向前进必须按我说的办。如果你觉得无法接受,我将怀着遗憾的心情接受你的辞呈。” “可是您需要我!” “没有需要到那种程度。” 约翰娜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次进军将就地破产,就在此时此地,用不着发射一炮。没有了维恩戴西欧斯,我们怎么办?她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两个共生体。维恩戴西欧斯几个组件急速地兜着圈子,不时停下来,气愤地盯女王一眼。最后,他的脖子全部一耷拉,“嗯,请陛下原谅我的冒犯。只要您认为我还可供驱使,我恳求您允许我继续为您效劳。” 木女王也放松下来,轻轻拍着她的两只幼崽。它们刚才也应和着女王的情绪,在兜子里挣扎着,发出呼呼的声音。“我原谅你;希望你继续提供意见,维恩戴西欧斯。你的建议一直非常可贵。” 维恩戴西欧斯强笑一声。 “我可不觉得那家伙肚子里有什么好建议。”行脚凑在约翰娜耳边说。 部队花了两大时间才来到那条老路。木女王所料不差,这条路上长了不少树,而且不止干此,有些地方树林密得根本看不见路的痕迹。走这条路得花好几天时间才能绕下山谷。不知木女王对自己选择的道路是不是有些后悔,反正她没对约翰娜说。女王已经六百多岁了,她常常跟约翰娜说起老年人的固执。约翰娜这次才算真的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们遇上了一片被雨水冲刷得过分松软的地面,只好砍倒树木,当场造起一座旱桥。走过这种地区需要整整一天时间,但就算路面还过得去的地方,前进速度也慢得让人心焦。现在没人坐大车了。这条路的路基久遭冲刷,已经和其他地面没什么区别了,大车轮子随时可能乱转一气。只要稍稍转偏一点,下面就是山谷。约翰娜只要一低头,就可以在自己右面看到下面山谷的大树的树冠,离她的脚边只有几米远。 绕路六天之后,他们遇上了狼群,这时部队已经几乎到了山谷底部。不管它们是不是狼,反正行脚是这么称呼的。可在约翰娜看来,这些东西更像耗子。 他们好不容易才遇上了连续一公里好路,走起来很轻松。虽说在树下,也能感觉到吹过的风,又干又暖,顺着山谷吹动。树林间残余的几小块积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看不见了,山谷北部雾蒙蒙的,好像烟气。 约翰娜走在木女王的大车旁,行脚在她身后十米处,正跟大伙儿聊天。(女王这几天很少说话。)就在这时,上方传来一声尖利的爪族警号。 一秒钟后,一百米前头的维恩戴西欧斯也大喊起来。之字形队伍还有一部分没有走到谷底,就在他们上方。透过树林间隙,约翰娜望见那部分战士纷纷解下十字弩,朝他们上面的山坡放箭。阳光从树冠间洒落下来,斑斑点点,加上纵跃奔窜的士兵不住晃动,真是一片大乱……山坡上有东西,不是爪族共生休!个子不大,褐色或灰色,飞一般窜过林间阴影和有阳光的地方。它们掠上山坡,与战士们射箭的方向相反。 “转过来!快转过来!”约翰娜放声尖叫,但她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四周的大混乱中。再说,有几个爪族士兵能听懂她的话?木女王的成员都在望着山坡上面,她一把抓住约翰娜的袖口,“你发现了什么?在哪儿?” 约翰娜结结巴巴正说不清楚,幸好行脚这时也发现了什么。呜噜呜噜,他发出一声长啸,压过四面的嘈杂和战斗的喧嚣。他奔向队尾,斯库鲁皮罗正在拼命解下一门大炮。“约翰娜!来帮一把。” 木女王稍一犹豫,马上下定了决心:“是的,恐怕真已经严重到了那个地步。约翰娜,去大炮那儿搭把手。” 炮车在五十米外,远倒不远,但在坡上。约翰娜撒腿就跑。一个沉甸甸的东西飞过来,猛地砸在她身后。是一个单体士兵!它挣扎着,惨叫着,好几只大耗子似的东西扑上来,毛茸茸的一团,撕咬着那个单体,血把它的皮毛都染红了。又一个成员体倒在她身后,接着又是一个。约翰娜跌跌撞撞,但仍旧不停地跑着。 离斯库鲁皮罗几米外,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头并头站在那儿。他的所有成年组件全副武装:嘴里叼着刀,脚上戴着爪套。他招手让约翰娜到他身边去:“打、打狼巢。”行脚说话很吃力,含混不清。“肯定在这里和上面那条路之间。一大块,像、像——啊,啊——城堡塔楼。一定要干掉狼巢。你看得见吗?”显然他自己看不见,脑袋乱转,四下发疯似的张望着。约翰娜扭头朝山坡上望去,上面的战斗好像不像刚才那么激烈了,只有爪族战士痛苦的嚎叫声。 约翰娜一指:“你是说那儿?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行脚没有回答,他的成员不住抽搐,嘴里的刀子胡乱挥舞。她朝后一跳,这才险险躲过刀锋。他已经把自己砍伤了。是声波攻击。她张望着那条路上的情况。跟共生体们相处一年多了,她已经很了解他们,但现在她看到的是……疯狂。有些共生体已经散伙了,朝四面八方跑散,绝不可能还维持着自我意识。其他人呢?木女王蜷缩在大车上,扎成一堆,连一个脑袋都看不见。 她看见了一股灰色的浪潮,就在最近的坡上的树丛中。狼群。单个看来,毛茸茸的没什么吓人,可这么一大堆加在一起……约翰娜待了一会儿,眼睁睁看着它们撕开一名士兵的一个组件的咽喉。 头脑清醒的人只剩下约翰娜一个,清醒头脑的惟一用处就是,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干掉狼巢。 身边的炮车旁只剩下斯库鲁皮罗的一只成员,就是她最熟悉不过的那只白脑袋。白脑袋还是跟平时一样傻呵呵的,它拉开了大炮的蒙布,正在炮管下乱拱。干掉狼巢。也许它并不傻! 约翰娜猛地跳到炮车旁,炮车被她一撞,沿着斜坡滚开,撞在一棵树上。她却根本没注意到。约翰娜学着炮手平时操炮的样子推动炮管,白脑袋则狠拽火药袋,但只靠它的几只爪子,拿火药袋根本没办法。没有其他组件,它既没有手,也没有脑子。白脑袋仰头望着她,大眼睛里全是绝望。 她抓起口袋的另一边,一人一狗将火药倒进炮口。白脑袋冲向炮车,连扒带顶,想找一颗圆炮弹。比狗聪明,而且经过训练。有他们俩,也许还有机会! 就在她脚边半米处,狼群不断冲过。一两只她还应付得了.但那儿足有几十只,正扑打撕咬着落单的残体。行脚的三只组件围着疤瘌和两只幼崽,但它们的防御显然没有大脑控制,只是胡砍乱劈一气,连刀子和爪套都扔掉了不少。 她和白脑袋将一颗炮弹塞进炮口。白脑袋嗖地一转身,开始摆弄起炮手用的那根小小的点火棒来。这东西是供一张嘴叼的,因为每次燃放大炮只需要一名成员。 “等等,你这个白痴!”约翰娜一脚踢开它,“先得瞄准!” 白脑袋十分委屈,它不明白约翰娜为什么骂它。点火棒被约翰娜踢掉了,但它的火柴还在。它嚓地划燃火柴,坚决地兜了回来,极力从约翰娜腿旁挤到大炮边去点火。她又把它蹬开,朝山头望去。那个黑乎乎的东西,肯定是狼巢。她把炮口从支架上升高一点,瞄准山头,脸离不屈不挠的白脑袋和它的火柴只有几厘米远。它那颗脑袋从一个空隙钻了过来,火柴触在点火孔上。 炮声差点把约翰娜震得飞起来。片刻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两耳剧痛不已。她一骨碌坐起来,被浓烟呛得咳个不停。她什么都听不到,只有一个尖音回荡在耳中,响啊响啊,怎么都停不下来。他们那辆小小的炮车正搁在斜坡边,一只轮子悬空,摇摇欲坠。白脑袋被震得瘫在炮尾下,她把它拽起来,拍打着它头上的烟灰。它在流血,也可能是她自己的血。好一阵子,她愣愣地坐在那儿,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血,不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她脑袋后面响起一个尖声。别烦我,别烦我。她强迫自己跪起身,四下张望。记忆又回来了,过程十分缓慢,慢得痛苦不已。 他们上面的山坡是炸断的树木,淡黄色的碎木溅在枝叶间。这之上本来是狼巢,但现在她只看到一大片炸翻的泥土。他们终于“干掉”了它,但是……战斗仍在继续。 路上还有狼,但现在四下逃窜的是它们。她眼看着几十只像弹丸一样蹦向下面的树丛和石堆。爪族战士开始战斗了。行脚已经检起了他的刀,劈杀中刀锋和尖爪染成一片通红。一只血淋淋的灰东西从大车边掉下来,落在约翰娜脚旁。这种“狼”不会超过二十厘米,毛色是一种脏兮兮的灰揭色。其实看上去挺像宠物,但它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满怀嗜血的渴望。约翰娜检起一颗圆炮弹,狠狠砸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木女王的手下竭力找回散落的装备和自己失散的组件。约翰娜趁这段时间了解了不少狼群的事。她和斯库鲁皮罗的白脑袋开的那一炮彻底中止了狼群的进攻。毫无疑问,干掉狼巢拯救了不少共生体的性命。所谓“狼群”,是一种具有共生式思维的集群化动物,有一点点像爪族共生体。但爪族的共生体式思维模式旨在追求更高的智慧,约翰娜从来没见过任何有理智的爪族成员拥有超过六名组件。狼巢却不在乎什么更高的智慧。据木女王说,一个狼巢可以有数以千计成员体,比如他们遭遇的那一个便是典型的大型狼巢。这样一大堆成员的集合,其智力不可能接近人类。单以思考能力,它甚至比不上单独一个爪族组件。但从另一个方面看,狼巢的成员却比爪族组件灵活得多。狼群有能力在距离狼巢极远的地方活动自如。而在离狼巢百米之内,它们又是居于狼巢内的“女王”向外延伸的肢体和爪牙,这种时候,其机敏灵活无人能及。行脚知道一些传说,有的狼巢的智力几乎接近爪族共生体,还有的森林居民和当地狼巢签定条约,以食物换取它们的保护。只要狼巢内的女王活着,继续发出超高频声波,下面工蜂似的群狼就可以彼此配合,协调程度接近共生体。可一旦消灭狼巢,狼群立即分崩离析,就好像中央拓扑结构的劣等网络一样。 这个狼巢给木女王的部队造成的损失着实不小。它静待部队来到很近的距离,声波能发挥出最大威力,这才一举发难。距狼巢最远的群狼模拟发声,伪装成狼巢发出的超高频声波,诱使共生体向远处林间徒劳无益地射箭。大举进攻时,狼巢对准爪族队伍集中声波,攻打部队。与这个声波相比,部队前一段时间在其他地方遭遇的声波攻击简直成了无关痛痒的小骚扰。对共生体们来说,以前的声波攻击只是响得刺耳,最多让人恐慌不已,但狼巢的超高频声却非同小可,足以摄人心魄,一举摧毁他们的自我意识。 伏击中共有一百多个共生体阵亡。许多人吓得躲了起来,这些组合中多半有幼崽组件。其他人则“炸了群”,比如斯库鲁皮罗。战斗之后几个小时内,许多炸群的残体被揪了回来,重新回到自己的组合。这些人没有受伤,只是吓得不轻。仍然保持坚强意志的战士满山遍野搜寻战友受伤的组件。下坡处有些地方很陡,高度足有二十多米。如果没有树枝缓冲,跌落下来的组件便硬生生摔在岩石上。最后找到了五只这样摔死的组件,还有二十多只受了重伤。摔下山谷的还有两辆大车,上面的弹药着了火,拉车的驮猪也摔死了。着火的弹药居然没有引发森林大火,这真是天大的好运气。 太阳在天空三次走完它的巨型弧道。木女王的部队一直在靠近河边的谷底森林中扎营,恢复元气。维恩戴西欧斯向山谷北壁派出携带阳光反射信号镜的岗哨。深入北方这么远,这个地方己经算安全的了。而且景色宜人,虽说赶不上高处的森林可以极目远望,但却能听到附近哗啦啦的水声,响得淹没了风声。长在谷底的大树树根上没有花,但仍跟约翰娜以前见过的树很不相像,树下没有低矮灌木,只有一层柔软、稍带蓝色的地苔,像绿草如茵的芳草地,一直伸向水边。行脚说,这种地苔也是树木本身的一部分。 休息的最后一天,木女王将所有没有值勤任务的共生体全部召集起来万,自从约翰娜全家遇伏以来,她从没有见过一个地点聚集了这么多组合。和伏击那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共生体们没有打仗。淡蓝色的地苔上到处是共生体,每个人离身边的同伴至少八米,约翰娜根本望不到头。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念头,她想起了老家殖民公园里举行的野餐会:草地上聚集着许多家庭,每家都有自己独特的毯子和食物篮。但在这里,每一个“家庭”其实只是一个共生体,而且按军队部署排成队列:一排排略呈弧形,全体面对女王。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站在女王身后十米处的阴影里。女王的配偶并不一定有正式官职。她左边躺着伤员,他们的组件中许多扎着绷带、上着夹板。从许多方面说,这些看得见的伤势并不是最吓人的,还有许多行脚所谓“没有挂彩的伤员” , 即单体、双体和三体——过去的完整组合中剩下的残体。其中有些还能极力保持立正姿势,其他的则晃晃荡荡,神不守舍,不时发出一两句毫无意义的呓语,打断女王的演说。跟过去的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一模一样。和他不同的是,这些残体绝大多数还能活下来,有些已经在互相融合,极力重新塑造出一个新人。这种努力有时是能够成功的,比如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就成功了。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重新组合成为一个完整的共生体。 约翰娜坐在面对女王的第一排士兵中间,紧挨着斯库鲁皮罗。这位炮兵司令保持着爪族阅兵式上的稍息姿势:屁股坐地,挺起胸膛,大多数脑袋面朝正前方。斯库鲁皮罗在这场战斗中受伤不轻,他的白脑袋身上新添了几处烧伤,其他成员中有一只滚下坡道,摔坏了肩膀。不过他仍旧雄赳赳气昂昂地戴着他的小翅膀耳罩,但神态中带着几分平常见不到的谦逊。也许是因为站在队列中的缘故、再加上马上就会因为大无畏的英雄行为荣获一枚勋章。 女王仍旧穿着那身带兜子的特制衣服,每只脑袋面对不同方向,正视从各个方向面对她的部下。约翰娜到现在还是不大懂爪族语,如果没有机器帮助,一辈子都别想说这种语言。但女王的话大多仍在她的听觉频率之内。女王之所以用这种调门,是因为低频声比高频声传得更远。虽然没有记忆体助理和语法编译器,她还是听懂了一点点。比如激昂的语气,还有士兵们“嘎、嘎、嘎”的声音(相当于欢呼)。至于女王用的字眼儿,这个,幸好有许多单音字,如果她听得非常非常认真,还能听出个把单字的意思来。唉,可惜行脚不在她身边,他的同声翻译真是一绝。 ……至于现在,女王肯定是在表扬自己的部下,四面八方“嘎、嘎、嘎”的声音接连不断,真像一大群鸭子。女王一只头一低,从一只碗里衔出一个雕着什么花样的小东西。她喊出一个共生体的名字,一个多音阶的和声,图姆普蒂蒂图姆吞。如果多听几次,约翰娜觉得自己也能念出这个名字,就跟“贾奎拉玛弗安”一样。说不定这个名字里面还有意义哩,好比“威克乌阿拉克疤瘌”。 从第一排听众里走出一只成员,一溜小跑跑向女王,几乎跟女王最靠近它的那只组件鼻子碰鼻子才停下脚步。木女王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表彰它的勇猛吧,然后,两名女王成员把那个小东西——胸针?——别在这个组件的衣服胸口。得到勋章的组件利落地一个转身,跑回自己的组合。 木女王又衔起一枚勋章,喊出另一个共生体的名字。约翰娜朝斯库鲁皮罗斜过身去,“这是在做什么?”她迷惑不解地问,“为什么得勋章的只有一个成员?”还有,为什么敢于如此靠近另一个共生体? 斯库鲁皮罗军姿笔挺,比大多数组合更加英武,不想理睬她的问题,只偏过一只脑袋,“嘘!”他正想转回头,约翰娜一把揪住他的一件军装不放。“你傻了?”他只好回答,“勋章是颁给整个组合的,一名组件趋前受领勋章。多了的话就乱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另外三个共生体依次“趋前受领勋章”。有的威武雄壮,像故事中的人类战士,还有的开始还麻利,可一走近女王便畏缩起来,显然连脑子都糊涂了。 约翰娜忍不住了:“喂,斯库鲁皮罗!咱们俩的勋章什么时候发?” 这一回,他连看都不看她了,所有脑袋都僵硬地面向女王的方向:“那还用说,当然是最后。是咱们干掉狼巢、救了木女王本人的命。”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紧得几乎颤抖起来。他吓得魂不附体。突然间,约翰娜明白了。一只成员靠近木女王,显然不会扰乱女王的自我意识,但伸前成员的一方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将你的一部分伸进另一个共生体中,意味着丧失一部分自我,只能完全寄希望于对方的善意。这样看来……对了。约翰娜想起自己玩过的互动式历史小说。在蒙昧时代的尼乔拉,女士们①参见女王时必须将自己的剑上呈女王,然后跪下,将自己的生死完全交给对方处置,以这种方式表示自己的忠诚。眼下的情况与之相类。看看斯库鲁皮罗现在的样子,约翰娜意识到,虽然只是个形式,但对共生体们来说,丧失一部分自我的仪式仍然让人十分恐惧。 又颁发了三枚勋章,接着,木女王呜噜一声,叫出斯库鲁皮罗的名字。炮兵司令完全僵硬了,几张嘴里发出吹哨一样的轻声。共生体只有接近昏迷状态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约翰娜·奥尔森多。”木女王道。然后又是一阵爪族语,大概是让他们出列上前。 【①尼乔拉星球是女性主导的社会,所以这里用“女士”取代“骑士”。】 约翰娜站起身来,斯库鲁皮罗的组件们却一动不动。 女王发出一声人类的笑声,拿着两枚勋章,笑着说:“约翰娜,我一会儿再用萨姆诺什克语给你解释,现在你只管跟斯库鲁皮罗的一个成员上来。斯库鲁皮罗?” 突然间,两人成了全场瞩目的中心,几千双眼睛注视着他们。没有一点“嘎、嘎”声,也没有思想交流的背景声。这种万众瞩目之下无遮无蔽的感觉,约翰娜自从在学校演出中扮演第一位殖民者以来从未有过。她低低埋下头,凑近斯库鲁皮罗的一只脑袋:“来吧,伙计,咱们是大英雄啊。” 回望着她的几双眼睛又大又无助,“我做不到。”声音几不可闻。虽说摆足了大炮兵的大架子,雄赳赳气昂昂,旁若无人,但心底里,斯库鲁皮罗实在吓坏了。当然不是因为见不得场面,出不得众。“打完仗才收拢,这么快又要割裂自我,我做不到啊。” 俩人身后传来一阵阵呜噜呜噜的嘀咕声。是斯库鲁皮罗手下的炮兵。天人啊,他们会因为这个瞧不起他吗?这就是中世纪,欢迎来到中世纪。这帮蠢货!打仗的时候,是炸了群、打散了的斯库鲁皮罗救了你们的那身皮!可现在—— 她的双手压在两只组件的肩头:“你忘了?这种事咱们俩刚做过,就在打仗的时候,咱们不是成功了吗?” 几只脑袋点了点:“算是吧,但如果只有我的一部分……绝对成不了事。” “说得对,只有我一样不成。但咱们合在一块儿,就能干掉狼巢。” 斯库鲁皮罗盯着她看了一秒钟,眼睛眨巴着:“是啊,咱们打赢了。”他站起身来,几只脑袋猛一摇晃,炮兵耳罩甩来甩去,“说得对!”他的白脑袋凑近了她。 约翰娜直起身来,和白脑袋步出行列,走进前面的开阔地。离开行列四米,六米。她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脖子上。离其他斯库鲁皮罗十二米了,白脑袋打了个趔趄,眼角瞥了她一眼,脚步慢了些,但仍然继续向前走。 约翰娜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白脑袋上,连仪式的过程都记不太清了。木女王发表了很长的演讲,她一点儿也听不懂。不知怎么一来,她和白脑袋都得到了一枚精工雕刻的勋章,别在衣领上,然后转身朝其他斯库鲁皮罗走去。直到这时,约翰娜才再一次意识到其他数千共生体,聚集在森林树冠形成的天篷下,一直延伸开去,望不到尽头。而且,他们每一个人好像都在放声欢呼,声音最响亮的就是斯库鲁皮罗的炮兵。 午夜。他们现在驻扎在谷底,每天有三四个小时见不到太阳,被北面高高的谷壁挡住了。虽说现在没有太阳,但感觉既不大像晚上,也不像黎明。北面的烟雾好像更浓了,都能闻到烟味儿了。 约翰娜从炮兵驻扎的地方走向营地中央木女王的营帐。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树根处那种小动物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庆祝活动本来还会延续得更久一些,但大家都知道,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会开始准备,爬上山谷的北坡。营地里只偶尔传来一阵笑声,时而走过一个共生体。约翰娜把鞋挂在肩上,赤脚走着。气候很暖和,脚下的地苔踩上去软软和和,舒服极了。头顶上树冠形成的绿色天篷时时露出一块灰蒙蒙的天空。她几乎忘了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也想不起之后将要发生的一切。 木女王营帐周围的哨兵没有喝令她站住,只轻轻呼唤了几声。毕竟,这儿没有别的人类成员。女王探出一只头:“约翰娜,进来吧。” 营帐里,女王还是按平常的老习惯盘成一圈坐着,把两只幼崽围在中间。里面很黑,只有门口透进来的一丝光。约翰娜一头扑倒在自己平常睡的那摞枕头上。自从今天下午颁奖的大场面以来,她一直想对女王提点意见。但……和炮兵们的欢聚刚刚过去,真不想破坏那种欢乐情绪。 木女王一只头一偏,望着她。两只幼崽同时摆出同样的姿势。“你参加了聚会,我看见了。狂欢之后你还是很清醒。到现在,我们的大多数食物你都能吃了,除了酒。你一点酒都没喝。” 约翰娜耸了耸肩。是的,又怎么了?“小孩子不准喝酒,十八岁以后才行。”这是人类的习俗,她的父母很支持这条规定。一两个月前,约翰娜刚满十四。她出生的那个小时一到,数据机便提醒她了。她想,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她这时还在超限实验室,或是斯特劳姆文明圈,自己会不会偷偷溜出去,和朋友一块儿碰碰诸如喝酒这类禁忌?多半会的。但是她在这里,没有父母管束,又刚刚当上大英雄,却一滴酒都没沾……也许,正是因为爸爸妈妈不在这里,不做违背他们心愿的事仿佛能让他们离自己近一点儿。泪水涌上眼眶,她感觉到了。 “嗯。”木女王好像没注意她的表情,“行脚也是这么说的。”她轻轻敲了敲两只幼崽,笑着说,“我想,这种规定有道理。这两个,不等长大点儿,我是不会给他们酒喝的。但我猜,今儿晚上,他们从我这儿喝了点儿二手酒。”营帐里有一丝淡淡的酒味儿。 约翰娜胡乱擦了把脸,她现在不想讨论小孩子的行为举止。“你知道,今天下午,你不该那样对待斯库鲁皮罗,那种做法不大好。” “我——是的。我事先跟他谈过,他不愿像那样受领勋章,我当时还以为他只是脖子太硬……该怎么说来着?固执,对吗?如果我知道他会难受到这种地步,嗯——” “他差点当着所有人的面散了群。如果我的理解不差,出那种事儿非常丢人,对不对?” “……是这样。但是,当着众人的面,我给予他荣耀,他宣誓向我效忠,以荣耀交换忠诚,这一点非常重要。至少,我是这样管理下属的。当然,行脚和数据机肯定拿得出十几种其他的领导手段,但是你瞧,约翰娜,我需要这种交换,我需要你和斯库鲁皮罗当着全体士兵的面,受领勋章。” “是啊,我知道。‘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诸如此类的话。” “闭嘴!”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怒气。约翰娜这才意识到,不管是不是中世纪,自己面前的仍然是一位女王。“我们现在已经离开国土两百哩,向北深入剜刀的领地,几天之后就会与敌人交火,许多人会死去——为了我们还不大清楚的某个目标战死。” 约翰娜的心往下一沉。如果她不能夺回飞船,完成爸爸妈妈未竟的事业……“求求你,木女王,一定要进行到底!这么做是值得的!” “这我知道,行脚也知道。我的内阁成员大多也同意,当然,提案通过得很勉强。但是,我们的内阁成员跟数据机谈过话,看见过你们的世界,知道你们的科学能做出什么样的伟绩。但另一方面,在这里聚集的绝大多数士兵,”她一只头朝营帐外一摆,“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完全是出于信念,出于对我的忠诚。置身致命战场的是他们,而战斗的目的他们却并不了解。”她停了下来,只有两只幼崽还继续摆出强调的姿势,比其他成员慢了一秒钟才松弛下来。“你们人类会怎么激励自己的成员冒这样的危险,我不知道。数据机说是必须强征士兵。” “那是尼乔拉时代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部队之所以来到这里,纯粹是出于忠诚,很大程度上是对我个人的忠诚。六百年来,我一直保护着我的人民,有传说,还有他们自己的记忆,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大家都清楚。不止一次,只有我一个人看出了前方的危险,是我的命令拯救了直奔危险而去的人民。只有这个,才是绝大多数士兵甘心追随我的原因。我们的部队不靠强制,只要想走,任何人都可以转身回去。现在却出了狼巢的事,第一次战斗就差点被打了个落花流水,懵懵懂懂……直闯进狼群的埋伏圈……像一伙游客!你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怎么想?如果不是撞上了天大的好运气,你和一只斯库鲁皮罗正好赶到最恰当的位置,又非常机警,我们就完了。我肯定会被杀掉,行脚也会死,也许三分之一的战士都会被杀死。” “即使没有我们,也会有其他人做出跟我们一样的事。”约翰娜小声说。 “也许,但我不觉得,其他人没有一个接近开火打掉狼巢的火炮。你看,我们的人会这么想,‘单单一次坏运气就能杀死女王,摧毁咱们神奇的大炮,面对会思想的敌人时不知还会出什么大事?’许多脑子里转的就是这个念头。除非我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们绝不可能走出这条山谷——至少不是向北走出去。” “所以你要颁发勋章,以荣耀换取忠诚。” “是的。你不懂爪族语,所以没有领会我的演说。我大大称颂了战士们一番,说他们做得很好。这次伏击战中,凡是表现称职的,我都颁给了银木勋章。大家的士气很受鼓舞。我在演说中反复重申了这次远征的意义,即数据机所展示的奇迹,如果被铁先生占了上风我们会遭受多大的损失。问题是,这些话他们从前已经听过了,说的事情又无比辽远,他们很难想像。所以,我必须给他们一些新东西,就是你和斯库鲁皮罗。” “我们?” “我极力赞扬你,把你捧到无与伦比的高度。单体时常可以做出勇敢的壮举,有的时候还算有点头脑。但是,仅仅一个残体,哪怕是斯库鲁皮罗的残体,都不会比只知道乱砍乱杀的匹夫强到哪儿去。它知道该怎么用炮,但没有其他爪子嘴巴帮忙,就算知道也成不了事。还有,它一个残体,绝对想不到该向哪儿开火。可是你,身为两腿人,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无法像一个组合一样一个人操炮,孤零零一个人,你完全是孤立无援的。但你可以动脑子,而且可以在不扰乱其他人意识的情况下动脑筋想办法。你和斯库鲁皮罗的残体一道,办成了大事,任何共生体在狼巢进攻下都无法办成的大事。我告诉部队的是,我们两个种族合在一起,优势互补,每个种族长期无法克服的根深蒂固的缺陷,正好可以由另一个种族弥补起来。人类与爪族正是一种天衣无缝的最佳组合,合在一起,我们已经十分接近于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十分接近上帝了。斯库鲁皮罗的情况怎么样?” 约翰娜勉强笑笑:“被逼出行列、下定决心接受勋章之后,还行吧。”她摸了摸自己衣领上的那枚勋章。勋章十分漂亮,刻工精细,上面镌刻着木城的风景。“受领勋章退下之后,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你真该看看后来他跟炮兵们在一起时那副模样。他们也搞了一套自己的以荣誉换忠诚,还喝了个酩酊大醉。斯库鲁皮罗详详细细告诉大家当时我们是怎么开炮的,还硬逼我和他一块演示给大伙儿看……你觉得大家相信你的话吗?就是人类和爪族那些话?” “我想是的。用爪族语讲话时,我的口才很好,培育自己的组合时我专门注意了这方面。”木女王静了一会儿,两只幼崽在地毯上抓抓挠挠,鼻子不住拱着约翰娜的手。“另外,事实说不定真是这样。至少行脚坚信不疑。你看,你可以跟我住在一顶帐篷里,脑子里思考问题。行脚和我却做不到。就说我和他吧,我们活了很长时间,我相信我们俩的聪明程度并不亚于人类和数据机里所说的各个飞跃界的种族。可是,你们单体种族的成员可以彼此携手并立,一同思考,一起建设。我敢说,单体种族发展科技的速度比我们共生体快得多。但是现在我们有了你的帮助,速度也许可以从此开始提高。”幼崽们缩了回去,木女王把头枕在爪子上,“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对大家是这么讲的……时候不早了,你也该歇歇了。” 帐篷入口处已经有了点点阳光。“好吧。”约翰娜脱下外套,躺下,盖上一床薄被。木女王的成员们大多好像已经睡了,和平常一样,仍有一两只组件没有合上眼睛。这些不睡的组件的智力很受限制,就连它们这时也显得十分疲倦。木女王在数据机上下过苦功夫,她的人话不仅发音准确,语调也能充分表现情绪变化。这会儿,她的声音既疲惫,又悲伤。约翰娜觉得十分奇怪。 约翰娜伸出手去,抚着离她最近的那只瞎眼组件的脖颈:“你告诉大家的话,你自己当真相信吗?”她轻声问。 担任“哨兵”的一只成员转头望着她,从各个方向传来一声非常接近人类的叹息:“是的……不过,对我来说,恐怕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六百年了,我一直对自己很有信心,我的自信也很有道理。但是,今天发生在南坡上的事……不该出这种事。如果听从维恩戴西欧斯的意见走新路的话,这一切本来是不会发生的。” “但走新路可能被对方发现——” “是啊。无论怎么办都不妥当,你懂吗?维恩戴西欧斯在剔割分子的最高领导层有内线,可以得到准确情报。但他处理起日常事务来却是个没头脑的傻瓜。这个我早就知道,也以为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弥补他的缺陷。但这条老路的状况比我记得的糟得多,只要最近几年这条路上有人来往,狼巢绝不会在这里立足生根。只要维恩戴西欧斯安排好前卫,只要我管束着他、让他安排好前卫,我们本来不会被打个冷不防。可是,竟然被打了个丢盔卸甲……我却只能哄骗那些信任我的人,让他们相信我仍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来,我只剩下这一点儿本事了。”她睁开另一双眼睛,做了个相当于微笑的表情,“奇怪呀。这些事我对行脚都不说。这算不算跟人类交朋友的另一点好处?” 约翰娜拍拍瞎眼组件的脖子:“算是吧。” “这么说吧,我对大家描绘的未来是可能出现的,这一点我相信。可我担心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强,不能实现这种可能性。也许我该把权力交给行脚或是维恩戴西欧斯。我得好好想想。”木女王嘘了一声,压住约翰娜打算说出口的反对意见。 “睡吧,该睡了。” 第三十二章 过去有一段时间,拉芙娜还以为他们可以做到径直飞抵飞跃下界,神不知鬼不觉。可一切都在不断变化,这一点也改变了。现在,纵横二号可能已经成为文明网的记录中最为人瞩目的飞船。上百万个种族密切关注着这场太空追逐。飞跃中界各处的天线阵列纷纷转向这艘飞船的方向,倾听着追逐它的飞船发出的消息——多半是谎言。当然,拉芙娜无法直接收听这些谎言,但飞船可以清晰地接收到信号,好像他们正飞在通讯主干道上一样。 拉芙娜每天都花许多时间浏览新闻组,试图找到希望,找到证据证明她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到了现在,追逐纵横二号的是什么人她已经十分明确了。连范和蓝荚都无法辩驳,只好同意她的观点。至于为什么追他们,这一场追逐到头来会发现什么,这是文明网上无穷无尽辩论的主题。跟平常一样,不管事实如何,总是掩埋在大量谎言之下。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汉斯[中转系统毁灭之前未见此人资料,无法查出来源这是一位非常谨慎的发帖者] 主题:防卫同盟的谎言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5.80天 关健词:徒劳无益,毫无必要的种族灭绝行为 信息内文: 早些时候,我推测不存在明确的证据,证明斯坚德拉凯已遭毁灭。对此我郑重致歉。目录验证错误造成了我的分析出现舛错。到几秒钟以前,共有13123条消息宣称,过去六天里,斯坚德拉凯居民因攻击行动遭受大规模杀伤。我对这些消息表示认同。 现在已经很清楚了,“防卫同盟”已将他们早些时候呼吁的军事行动付诸实施。而且,他们的能力足以摧毁飞跃中界的小型文明形式,这一点同样清楚。但是,有一个问题仍然悬而未决:“为什么?”我早已阐明,那种认为灵长人属是疽疫所控制的工具的论点很难成立(尽管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愚蠢的种族,竟然愚昧到使变种复活)。此外,就连防卫同盟自己的报告也承认,在斯坚德拉凯星系的智慧生命中,这一种族所占的比例还不到一半。 目前,防卫同盟的舰队主力正向飞跃下界方向穷追不舍,目标仅仅是单独一艘飞船。如果是为了打击变种,这种做法能产生多大效力?瘟疫是一个巨大威胁,也许是文明网有完备记录的历史中最特异、威胁最大的。但即使如此,防卫同盟的行为仍然是纯粹破坏性的、完全盲目的。现在,防卫同盟透露了它的某些赞助机构[见附件(开列id号)],我认为我们可以从中了解其真正的动机所在。我看出了一点:防卫同盟和过去的蝴蝶霸权有联系。一千年前,蝴蝶霸权掀起了一场讨伐异教徒的大战,与目前这次行动极为相类。通过那次大战,该霸权夺占了许多飞升种族留下的无人占据的地盘。为了阻止蝴蝶霸权,当时在银河的那一部分爆发了一系列相当富于刺激性的行动。我认为,当时的霸权组织又回来了,它正在利用瘟疫造成的普遍恐慌。(我承认,后者的威胁大得多。) 我的意见是:对这个同盟保持警惕,认真分析它所宣称的种种英雄行径。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希拉切恩语—隆德拉利普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安眠星系通讯节点 主题:遭遇变种的代理 发往: 瘟疫威胁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之后6.37天 关健词:汉斯的谎言 信息内文: 对这个新闻组内的任何帖子我们都没有倾向性。但我们也注意到一个引人注目的事件:一位既不透露其居处,也不泄露其所代表的利益集团的人物,也即自称“汉斯”的那个人,正在大肆污蔑防卫同盟所做的努力。该同盟一直对自己的成员秘而不宣,秘密集结力量,以图一举消灭变种的势力。攻击开始之后,它才将自己所做的努力告白天下。 为什么防卫同盟如此重视单独一艘飞船,汉斯对此表示不解。由于安眠星系正是最近一系列事件的爆发点,我们可以对这个问题作一些解释。被追逐的飞船名为纵横二号,它的配置显然是为了潜入飞跃界底层,必要时甚至可以在爬行界采取一些有限的活动。该飞船在安眠靠港时声称自己是一艘测绘飞船,飞行目的是研究最近发生在飞跃底层的界区波动。可事实上,它的目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它遽然离开本星系之后,我们将各项明显的事实拼合在一起,得出如下结论: 飞船乘员中至少有一名为人类。尽管他们使尽花招,躲在飞船里不露面,利用车行树为中介,但我们仍然掌握了记录。我们成功获取了其中一名乘员的生化数据,这些数据与三个灵长人属生化巨库中的两个相匹配。(众所周知,第三个巨库位于斯尼诺当星系,而该星系在灵长人属同情者的控制之下。)有人可能会说,正是因为恐俱,他们才采取了这种欺作手段。毕竟,发生在本星系的一切是在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但我们不这样想,因为飞船与我们的最初接触是在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前。 纵横二号离港后,我们对本星系船坞时该飞船所做的维修工作进行了详尽分析。超能驱动器的自动化装置是极其复杂的,即使最完善的伪装也无法完全清除该装置的记忆体。我们查明,纵横二号的上一个停靠点是中转系统,它离开中转的时间竟然是在变种对那个系统的攻击之后。试想其中的含意。 纵横二号飞船的乘员携带武器闯入本星系一个定居点,杀害了数名当地智慧生命,不等我们的音乐家[协调者?警察?①]到达现场便匆匆逃逸。我们有充分理由希望他们得不到好下场。 我们虽然遭受了不幸,但借此可以揭露这艘飞船的秘密意图,我们的损失还是值得的。感谢甘冒风险、领先追逐的防卫同盟。 在这个新闻组内,围绕这一线程存在许多没有根据的主观臆断,其数量之多,实在不同寻常。我们希望我们所披露的事实有助于让人们猛醒过来,特别应该想想“汉斯”的真面目。在飞跃上界,变种是一种可见的巨大威胁,它有极大的威力,可以以自己的技术震慑他人。但进入中界之后,它更可能使用种种工具进行欺骗和隐性宣传。在阅读来自诸如“汉斯”这种匿名人士的帖子之前,善良的人们应该好好想想这种可能性! 【①寰宇文明网上不同语言转译中出现的不明之处。】 拉芙娜恨得咬牙切齿。这篇帖子所叙述的事件本身是真实的,但对这些事件的分析却完全是恶毒的谎言。也不知是某种意存不善的宣传还是圣人莱恩德尔在表达自己的真实看法(莱恩德尔好像从来没有信任过那伙蝴蝶。) 新闻组里的帖子似乎只在一件事上存在共识:防卫同盟正以舰队主力穷追纵横二号。超能驱动器的轨迹交错,一千光年范围内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最接近的分析是,追逐他们的舰队共有三支。三支舰队啊!嗓门最大,最夸夸其谈的当然是防卫同盟的舰队,许多人怀疑这是一伙种族主义者,一有机会便要大搞种族屠杀。战舰过处,是斯坚德拉凯……已成焦土的拉芙娜的故乡,还有她的家人……茫茫寰宇,也许只有他们才是她可以全身心信赖的人。在这支舰队之后还尾随着另一支舰队,静悄悄不作一声。许多帖子断言,这是一支来自飞跃卜界的舰队,也许到了底层就会出毛病,问题重重。但现在,它正在加速赶上。在银河各种族看来,这支舰队比其他任何事实都更加雄辩地证明,纵横二号或它的目的极其重要,其存亡关乎整个宇宙。说不清道不明的大问题则是:它为什么重要。种种猜测纷纷涌进新闻组,其数量以百万计,每小时便有五千份新帖子探讨这个问题。有些帖子表达的观点古怪之极,发帖的外星人外得未免太过分了。跟他们相比,人类和树族简直像亲兄弟,或者干脆是一个种族。这个线程的参与者中,至少有五种是居于行星光环的气态智慧生命。还有一两种,拉芙娜认为根本无法给他们的种族分类。这些种族平常隐藏极深,从不露面,这一次恐怕是他们第一次使用文明网。 与在中界时相比,纵横二号船载计算机的智力已经大大下降了,无法筛选信息,区分胡说八道与真知灼见。接收到的信息如果不是特里斯克韦兰语,计算机便常常无法译解。飞船的翻译程序仍然可以很好地处理几种主要的贸易语言,但就算这些语言,译解速度都大为放慢,而且无法精确翻译,只能译出大意,许多地方不知所云。他们已经接近飞跃下界,翻译问题只是许多征兆中的一种而已。准确翻译自然语言,需要程序具有高度智能,接近具备自我意识。 下潜越深,局限越大。但即使如此,只要设计得当,各种设备也只会逐步降低效能,不会弄到现在这个地步:干脆不运转了,能动弹的也慢死人,而且错误百出。要是他们抢在中转系统毁灭之前完成了全部改装工作,那该多好。我这种于事无补的傻念头出现过多少次了?只盼追逐他们的飞船也会破绽不断,跟他们一样无从收拾。 拉芙娜只好命令飞船缩小筛选范围,只精选威胁组的帖子。其中许多言之无物,比如自称“能从界区波动中洞见未来”的家伙发出的帖子。 密级:零 语法:43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阿布韦斯语—贸易 24 语—切尔古伦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迷雾旋转体[估计为云中飞人的一个组织,位于一个单独星系。此前极少发帖。显然与事态发展严重脱节。程序建议:删除此帖。] 主题:瘟疫在底层的目标 发往: 瘟疫威胁组 造物之大秘密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4.54天 关健词:界区的不稳定性和瘟疫,洞悉六足生物 信息内文: 首先声明,如果我重复了别人已经得出的明显结论,我在此道歉。我只有一个通往文明网的网关,其费用十分昂贵,许多重要帖子我都没有看到。本人认为,只要同时追踪造物之大秘密组和瘟疫威协组的人士,都可以看出一个重要模式。自从安眠信息服务组织披露了发生在那一星系的事件之后,绝大多数人已经达成共识,飞跃底层存在某种对于变种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其地点位于[……]由此,本人发现了一个有关造物之秘密的线索。在过去的两百二十天中,有关安眠之下区域内界区波动的报告日益增多。随着瘟疫的威胁日益增长,受它攻击的发达种族和天人也越来越多,而界区的波动恰恰在这一时刻加强了。这里面难道不会存在某种联系吗?我敦请大家,将自己掌握的信息与造物之大秘密组内的帖子作比对(也可参照包含这一兴趣组资料的巨库)。本次事件再一次证明,宇宙内部是一个环状结构…… 还有一些帖子能把人活活急死—— 密级:零 语法:43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沃波林斯语—贝诺里斯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高柳庇护下的蟋蟀之歌[蟋蟀之歌是高柳族飞升至超限界时所创造的人造种族,为后者之玩笑—实验—工具。蟋蟀之歌登录文明网已有一万多年历史,该种族狂热钻研飞升至超限界的各种途径,理由不言自明。八千年来,它始终是飞升之后兴趣组及相关兴趣组最积极的发帖者。迄今尚无证据表明蟋蟀之歌的任何一个殖民地实现了飞升。由于这个种族的独特性,专门存在一个以该种族为讨论主题的兴趣组。多数人的意见是:高柳族创造蟋蟀之歌的目的是将后者当作一个向下探测飞跃界的工具。同时,大家也一致认为,该种族自身无法实现向超限界的飞升。] 主题:瘟疫在底层的目标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飞升之后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5.12天 关键词:迎接即将到来的飞升吧 信息内文: 与其他枯子的估计相反,我们认为,可能存在许多理由,导致一位天人在飞跃下界设置人造制品。这一新闻线程中阿布塞拉所发帖子即引用了一些例子:有些天人对爬行界乃至零意识深渊具有强烈兴趣,这是见于史籍的。在极少数事例中,天人甚至派遣代理前往这些地方。(当然,当代理从这些地方返回时,天人早已失去了任何兴趣。) 但是,本次事件的动机不太可能单纯出于兴趣。熟知快燃天人事迹的人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瘟疫的目的是追求稳定。从安眠星系的帖子所披露的情况看,它对于底层的兴趣来得十分突然,是在外界影响之下触发的。由此可见,底层存在某种对变种的利益十分重要的事物。 请考虑变种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机能不健全的迹象(请参照飞升之后兴趣组巨库)。没有人知道斯特劳姆文明圈的人类在复活变种时采取了哪些步骤。比如快燃天人,具备超限界的智力,但没有发展出与之相匹配的其他能力。如果变种不满于自己的发展方向,它会采取什么措施?也许会隐藏其出身。虽然大量运算在底层无法正常实施,但天神仍然可能诞生于这里,并且在短时间内显得一切正常…… 这张帖子只有一点有道理,拉芙娜自己也持同样看法。在应用天人理论中,机能不健全是一个经常讨论的问题。但除此之外,帖子的其余内容就是不知所云的胡说八道了,跟那些梦想揭示造物秘密的人所发的帖子一个德性。 不愚蠢、思路清晰的帖子还是有的。和平常一样,祖星系的山多尔发出的帖子中总有许多一针见血的真知灼见。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祖星系,山多尔公平裁断信息组织[飞跃上界一个已知军事组织,如果本信息出自冒名顶替者之手,此人最好小心些。] 主题:瘟疫在底层的目标 关键词:瘟疫突然改变策略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8.15天 信息内文: 对于尚不了解我们的读者,我们先声明如下:山多尔公平裁断组织拥有许多不同的文明网入口,因此我们可以通过不同路径搜集信息,这些路径之间不存在共同的中间节点。通过这种手段,我们可以查明并矫正原始信息在传递路径中所受的调整和变动。(现状就是,寰宇文明网上存在许多谎言和误解。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信息行业才如此精彩纷呈,令人激动不已。) 自从变种在一年前复活,它便成为我们最重要的项目。不仅因为该瘟疫显而易见的威力、破坏性和它屠戮其他天人的行径。我们担心,在它可能造成的破坏中,以上种种仅仅是危害较小的一部分。在有记载的历史中,也存在过威力与之相当的变种。本次天人最使我们感到恐惧之处在于它的稳定性。我们尚未看出它的任何内在进化的迹象。从某种程度上说,它甚至不能算是一位完整的天人。它也许永远不会丧失控制飞跃上界的兴趣。因此,我们有可能看到所有已知事物发生深刻的、永久性的变化。这种情况发展下去,飞跃上界将彻底坏死,其中惟一一个智慧生命便是瘟疫本身。试想这种情形。 因此,研究这一瘟疫关乎我们的生死存亡(尽管我们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分布十分广泛)。我们已经得出了一系列结论,在你们看来,其中有些可能是显而易见的,另一些则可能是根据不完整信息推导出的猜测之辞。最近在安眠星系所发生的事件给我们的结论带来了新的色彩。 几乎从一开始,瘟疫便极力搜索着某种东西。其搜索范围之广,已经远远超出了它的攻击力量所能达到的区域。毫不夸张地说,在飞跃上界,其智能化工具对文明网的每一个节点都作了入侵的尝试,上界网络已经摇摇欲坠,其各项协议的效能几乎降低到了中界的水平。就在发帖的这一时间段内,瘟疫已经以非虚拟的物理手段夺取了好几个资料巨库。我们握有证据,表明许多大型舰队正在飞跃上界和超限下界搜寻没有挂接在文明网上的各巨库资料。在这一大规模搜索行动中,已有至少三名天人遇害。 但现在,突然之间,搜索行动遽然中止。瘟疫仍在继续扩张,目前还看不到这一扩张停止的迹象。但它已经不再搜索飞跃上界了。就我们所知,这一变化发生于两千秒之前,正是那艘人类飞船逃出安眠星系之时。不到六个小时之后,引起人们广泛关注的那支沉默的舰队启动了。正如大家所猜测,这只舰队的确是瘟疫一手创造的。 换一个时间,斯坚德拉凯的毁灭和防卫同盟的动机都是非常重要的大事(我们的机构也许会有兴趣和相关各方做生意),但是,和这支舰队及其追踪的飞船相比,所有这些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另外,我们不能同意安眠星系所作的分析。我们认为,以下是一目了然的事实:纵横二号在安眠星系暴露之前,瘟疫并不知道这艘飞船的存在。 这艘飞船不是瘟疫的工具,但它运载着——或正奔向——对于瘟疫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坦白地说,这个问题我们只能推测。在推测中我们遵循假定原则,即:不违常理、尽量从已知事实出发、尽可能少加猜测。如果瘟疫有能力一举、长期、稳固地控制飞跃上界,此前它为什么不这么做?我们的分析是,这一瘟疫早就存在,也曾给宇宙带来种种破坏,历史记录中充斥着这种灾难。但是,它有自己的天敌。 我们甚至可以推想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毕竟,这是文明网上常见的一幕。很久很久以前,这一变种曾经以另一形态出现过,却受挫于成功的反制手段。变种配方的所有已知拷贝被全部摧毁。但是,由于网络的广袤,我们永远无法断言是不是已经全部消灭了坏蛋的所有拷贝。反制手段当然也会大量自我复制,将复本散布出去,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就算它到达潜伏着变种拷贝的巨库,只要变种拷贝未被激活,它是无法消灭这种潜伏拷贝的。 不幸的斯特劳姆人正巧碰上了这样一个巨库,无疑是一个掉网的巨库废墟。他们激活了变种,也误打误撞激活了反制程序——后者的激活时间也许稍晚于变种的激活时间。从此以后,变种便一直在搜寻它,只不过搜寻的地方大错而特错了。由于初生的反制手段力量还比较薄弱,它只好撤至变种不大会刺探的深处。在那种地方,没有外力协助,它无法翻身振起。我们的分析仅止于此,无法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推测反制手段的性质(这种做法就是在猜测之上的猜测了)。能说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反制手段的退让不是个吉兆。现在变种既然已经识破了它的伪装,这种退让也就成了无谓的牺牲。 瘟疫的舰队显然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急匆匆将碰巧就在手边的资源凑合到一起,形成一个大杂烩。如果不是这样一个急就章,被追逐的飞船肯定早已落入了它的掌握。所以说,追击舰队的装备也许并不适于追逐下潜目标,越接近底层,其设备的效力便越低。但即使存在这样的不利条件,我们仍然相信,在可见的将来,事件现场仍不可能出现任何有能力向它发起挑战的武装力量。 当瘟疫接近其终极目的地时,我们或许能够掌握更多信息。如果它当即摧毁这一目的地,我们就可以得到明确的佐证:那里确实存在对瘟疫构成威胁的东西。(这种东西也许同样存在于其他地方,哪怕仅仅以配方的形式存在。)否则,它所寻找的便是某种可以使它比以前更为强大的东西。 拉芙娜向后一靠,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显示窗。在这个新闻组里,山多尔仲裁集团是见解最深刻的发帖者之一……可就连他们也认为大错已经铸成,命运无可挽回,区别只在于他们的立场不同于瘟疫的走卒。还有,他们怎么能如此冷静?分析得头头是道,丝毫看不出感情冲动。山多尔是一个多种族集团,分支机构遍布飞跃上界。但他们不是天人,没有天人的无尽威力。既然变种可以消灭中转系统,杀死老头子,那么,山多尔的分支再多,只要变种决心对他们下手,他们断然抵挡不住它的血盆大口。听他们的分析,就像收听即将坠毁的飞船飞行员的口头报告一样,仅仅满足于理解并阐明当前的危机,却不存力挽狂澜逃出生天的奢望。 范·纽文,范·纽文,我多么希望能再像从前那样跟你谈谈啊!她轻轻蜷成一团,零重力状态下,这个姿势很舒服。抽泣很轻,但其中没有任何希望,是绝望的低泣。过去五天里,两人说的话一共不到一百个字。两人仿佛手里攥着枪,枪口指着对方的脑袋。不是夸张,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是她亲手造成的结果。过去,她、他,还有车行树,大家团结在一起,危险虽然仍然存在,但重负可以大家分担。而现在,这个团体已经分崩离析,敌人渐渐将他们控制在掌握之中。一千艘敌舰,后面还有瘟疫,范的天人裂体怎么对抗这般强大的力量? 她神思恍惚,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抽泣已经转为彻底绝望的寂然无声。再一次,她对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产生了怀疑。为了保护蓝荚、绿茎和他们的种族,她以范的生命威胁他。这样做的结果是将也许是文明网上最大的背叛行径秘而不宣。一个人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这样做对吗?范这样质问过她,当时她的回答是肯定的,可是…… 每一天,这个问题都不断折磨着她。每一天,她都绞尽脑汁想找出一条变通之道。她静静地擦了把脸。对范发现的秘密,她从来没有怀疑过。 网上有些哗众取宠的帖子宣称,威胁程度大到瘟疫这种地步,只能说是一种灾难,而不是邪恶。他们声称,邪恶只可能以较小规模的形式存在,比如一种智慧生命伤害另一种智慧生命。在安眠星系之前,她认为这种诡辩只是无聊的语言游戏。但现在她明白了。这种说法其实别有用心,而且是彻头彻尾的谎言。瘟疫创造了车手这样一个和平、神奇的种族,他们存在于亿万个世界一直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可在这一切的背后却深藏阴谋,它随时都可以将这个美好的种族从大家的好朋友转变为邪恶的魔鬼。只要她一想到蓝荚和绿茎,心中便暗生惕惧。她知道,这是瘟疫埋下的毒药发作了,毒害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尽管他们以前是生死相依的战友。看到这个,她便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以超限界的威力弥漫宇宙的大邪恶。 把蓝英绿茎拉进这次任务的人是她,他们没有强求。他们是她的朋友、战友,她不忍因为他们可能的变化伤害他们。 也许是因为新闻组里最近的消息,也许是因为她早已无数次思考过这次使命的黯淡前景。现在,拉芙娜慢慢挺直身躯,看着新近传来的消息。是的,她相信范的话,车行树确实是一种潜在威胁。为了拯救他们和他们的种族,她付出了代价,抛开了一切。也许这是个错误。但就算是错误,错误中也不乏有利之处。你救他们,因为你觉得他们是自己的战友。那么,就把他们当成真正的战友对待吧。他们现在是朋友,那么,就把他们当成朋友对待吧。说到底,我们都是一个巨大棋盘上的小小棋子。 拉芙娜双手轻轻一撑,飘向自己船舱的舱门。 车行树的舱室就在指令舱后面。自从安眠星系的灾难性事故之后,两位车手就没有离开过这间舱室。拉芙娜从走廊一路飘向车行树的舱门,半心半意地希望在哪个暗角看到范设下的什么机关。她知道,他尽了最大努力来“保护自己”。但她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都没发现。知道她找车行树后,不知他会怎么想? 她报上自己的名字,过了一会儿,蓝荚出现了。他已经把小车上的装饰性条纹擦掉了,身后的舱室里一片凌乱。他的枝条朝她飞快地一摇。 “女士。” “蓝荚。”她朝他点点头。这些天里,她一半时间诅咒自己竟然仍旧信任车手,另一半时间则因为不理睬他们而良心不安。“绿、绿茎怎么样了?” 让她大吃一惊的是,蓝荚的枝叶哗啦啦一阵摇动。这是微笑。“你猜?今天是她拥有新车的第一天。来看看……如果你愿意的话。” 蓝荚挤过挂在一张横过房间的大网栅上的一件设备。和范改装自己的强力太空服所用的设备是同一类型。如果范看见这儿竟然也有这种东西,他非大发雷霆不可。 “自从……范把我们锁在这里以后,我一直在这东西上下功夫。” 绿茎在另一个隔间里,她的树干和枝条下面是一个银色的罐状物。罐子上没有车轮,一点也不像常见的小车。蓝荚从天花板上滚过去,向下朝自己的伴侣伸出一根枝条,对她哗啦哗啦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绿茎发出哗啦啦的回答。 “新车的功能很有限,没有机动性,也不能提供后备动力。是我从止树那儿抄来的慢车设计,最初的设计者是迪洛基人。慢车用处不是太大,只能让止树待在一个地方,面向同一方向,动弹不得。但它可以为她提供短期记忆支持,还有注意力校准集中器……现在她恢复了意识,又在一起和我了。”蓝荚手忙脚乱地围着绿茎转来转去,一些枝条轻抚着她,另一些替拉芙娜指点他为自己的伴侣制造的种种小器械。“她自己其实没受什么重伤。有时我想,不管范嘴上怎么说,真要事到临头时,他说不定还是下不了手,不忍心杀她。” 他的声音有几分紧张,也许是担心,不知拉芙娜会怎么说。 “头几天我非常担心,但飞船的医疗程序十分好,长时间用很急的水流冲刷她,让她能脑子慢慢动动。自从我给她装上慢车,她就开始不断训练自己的记忆,重复医疗程序和我对她说的话。有了慢车,她可以记住五百秒钟的事。这么长时间,足够她把自己头脑里记得的东西转入车载长期记忆体了。” 拉芙娜飘近了些,见绿茎枝条上多了一些褶皱,可能是正在愈合的伤口。她的视觉面注视着拉芙娜飘过来的方向。绿茎知道她在这儿,她的姿势还算平和。 “她能说特里斯克韦兰语吗?蓝荚?你在慢车上挂接了语音合成器吗?” “什么?”一阵嗡嗡声。也不知他是忘了还是太紧张,“对,对,请等等,马上就好……以前没有这个必要,又没人想跟我们说话。”他在自制的慢车上鼓捣了一阵。 过了一会儿,“你好,拉芙娜。我……认识你。”她的枝叶随着语音合成器的声音簌簌摇晃。 “我也认识你。我们,嗯,我很高兴你恢复了神志。” 语音合成器传出的声音很微弱,是忧伤吗?“是的,我说话很困难。我很想说话,但又拿不准……我的话不糊涂吧?” 绿茎的视线外,蓝荚将一根长枝使劲一抖,比了个姿势:说不。 “一点儿也不,你的话很明白,我听得懂,绿茎。”拉芙娜暗下决心,今后再也不为绿茎忘事发火了。 “好。”她的枝条一挺,再也不作声了。 “瞧见没?”蓝荚的语音合成器传出他的声音,“我喜笑颜开,欢欣鼓舞。现在,绿茎正在将这次谈话保存在长期记忆体中。目前速度还不快,但我正在改进慢车。我可以肯定地指出,现在这种慢速度主要是感情激动的缘故。”他不断拂着绿茎的枝叶,但她再也没开口了。拉芙娜怀疑蓝荚到底有多喜笑颜开欢欣鼓舞。 车手们身后是一排显示窗,为了适应拉芙娜,现在已经重新调整过了。“你一直在跟踪新闻组?”拉芙娜问道。 “是的,完全正确。” “我、我现在真的觉得无力回天了。”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傻瓜,居然跟你说什么绝望情绪。 但蓝荚并不在意,反而很高兴能换个话题。新话题虽然同样沉重,毕竟距离远些。“是的,我们成了名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三支追击舰队,哈,哈。” “他们并没有很快追上咱们嘛。” 枝叶一耸,“证明范阁下是一位十分出色的船长。但进一步下潜之后,情况恐怕就不是现在这样了。飞船较高级的自动化设备将逐步失效,你们所谓的‘手控操作’则会越来越重要。女士,纵横二号是根据我们种族的需要设计的。无论范阁下对我们有什么想法,到了底层,只有我们才能比其他任何人更好地驾驶这艘船。所以,对方是会一点一点赶上来的——至少那些真正懂得如何驾驶飞船的人可以赶上我们。” “可、可这些范肯定也知道。” “我认为他一定明自这个道理。但他无法摆脱他的恐惧。他会干出什么来?拉芙娜女士,如果不是你,他说不定已经把我们杀了。是一个小时以后就死还是信任我们,也许只有面临这种选择时,他才会给我们一个机会。” “可到那时就太晚了。你看,即使他不信任——即使他一心只想着你们可能的变化,即使这样,咱们也肯定能想个什么办法。”她蓦地想起,其实用不着非要改变别人的想法,就连别人恨谁都不一定十分要紧,“范想到底层去,夺回反制手段。他认为你们可能是瘟疫那边的,同样一心想掌握那个反制手段。但在某种程度上——”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可以跟车手合作的,有可能尽量推迟他所想像的摊牌。也许到了最后,摊不摊牌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正说着,蓝荚朝她大吼起来,“我此人不是瘟疫那边的!绿茎也不是!我们树族都不是!”他冲过绿茎身边,在天花板上滚向拉芙娜,枝条指指点点,差一点戳上拉芙娜的脸。 “对不起,我说的只是可能——” “胡说八道!”他的语音合成器的声音高得变了调门,“我们碰上了一小撮,就这么回事!每个种族都有坏人,有为了做买卖杀人的人。他们控制了绿茎,更换了她的语音合成器里的数据。这是假象,就为了这种假象,范·纽文却要杀死我们全族,亿万条生命!”他哆嗦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拉芙娜从来没有见过任何车行树如此激动,连枝条的颜色都变深了。 爆发过去了,但他再也不肯说什么了。就在这时,拉芙娜听到了一丝哭腔,好像是从一个语音合成器里传出的。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号啕。相比之下,蓝荚刚才的声音只算平心静气的轻言细语。是绿茎。 号啕声达到痛苦的顶点,突然折断,变成支离破碎的特里斯克韦兰语。“是真的!蓝荚,我以我们的全部贸易起誓,这是真的……”语音合成器里传来一阵阵电噪声。她的枝条开始颤抖起来,向四周胡乱挥动,就像人类的双眼发疯般乱转,或人类的嘴巴发出歇斯底里的谵语。 蓝荚早已从墙上滚了过去,伸出枝条,调整她的慢车。绿茎的枝条一下子将他扫开,语音合成器的声音继续着,“当时我惊呆了,蓝荚,我惊呆了,被恐怖彻底吓呆了。我镇定不下来……”她静了一会儿,蓝荚全身僵硬,一动不动,“最近五分钟以前的事我每一件都记得。范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亲爱的蓝荚。你的忠诚我知道,我知道两百年了,但无论你多么忠诚,一瞬间就会被转化过去,像我一样……”闸门一经打开,她的话滔滔不绝,说得很快,意思大多清楚。当时的震惊一定铭心刻骨,直到现在,绿茎才终于从那场惊怖莫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蓝荚你记得吗?当时我就在你身后。你跟象牙腿谈得正激烈,你完全陷进去了,没有看见。我却发现那几个当地车手朝咱们滚过来。这没什么,跟同族朋友见个面,离开家那么远的地方。可有一个车手碰了碰我的小车,我——”绿茎突然不说了,枝叶好一阵哗啦,这才重新开口,“惊呆了,惊呆了,可怕,可怕……” 片刻之后,“就像……突然间,我从小车里想起了什么,蓝荚。一种记忆,全新的记忆,埋得深极了,多少千年……却不是我自己的记忆。一下子,一下子。我甚至没有神志不清,我的头脑清晰得很,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 “这种记忆,你是怎么反抗的?”拉芙娜轻声问。 “……反抗?不,拉芙娜女士,我根本没有反抗,我是他们的人……不,不是他们的,他们也是别人的。我们是工具,我们的智力完全是为另一个目标服务的。不怕死,看到死也不怕。我可以杀了你,可以杀死范,也可以杀掉蓝荚。你也知道,我努力想杀死范,当时我真的想成功。你是想像不出来的,拉芙娜。你们人类的语言中有被侵犯这种说法,但你们其实没有体验过……”长时间停顿,“我说错了。在飞跃上界,在瘟疫控制下……也许在那里,所有生命现在都跟我一样了。” 绿茎仍在不住颤抖,但枝条却不再胡乱挥舞了。她用树语对蓝荚说了几句什么,枝叶轻轻拂着他。 “是我们整个种族,亲爱的蓝荚。范是对的。” 蓝荚枯萎了。拉芙娜又一次体会到那种肝肠寸断的感觉,和上次听说斯坚德拉凯的惨剧时一样。不过,那次惨祸仅仅是她的世界、她的家庭、她的生活。蓝荚听到的灾难更加惨痛,是他的整个种族。 拉芙娜飘近了些,伸手轻轻抚摸着绿茎的枝叶。“范说,祸根就在你们的小车上。”亿万年前,有人恶毒地种下的祸根。 “对,主要是小车——我们车手感恩戴德的珍贵礼物……竟是控制我们的工具。他们一碰我的小车,我立即转变过去了。一瞬间,我一辈子追求的任何东西都没有意义了。我们就像智能炸弹,以亿万计,撒在人人都以为太平无事的空间里。我们是瘟疫的秘密武器,特别是到了底层,瘟疫的威力大减之后。不到紧要关头它是不会随便动用我们的。” 蓝荚一阵阵抽搐,声音绷得紧紧的。“这么说,范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不,蓝荚,不是一切。”拉芙娜想起和范·纽文对峙的那令人胆寒的一幕,“事实在他手里,但他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却是错误的。只要你们的小车没有被异化,你们就仍然是从前的、我所信赖的、载着我飞向底层的车手。” 蓝荚不看她,恼怒地猛一摇晃。他没说话,绿茎却开口了:“只要小车没有被异化……但你也看见了,异化它是多么容易。骤然间我就被策反了,成了瘟疫的人。” “话是不错,但如果不直接接触你们的小车,它还能策反你们吗?它能有什么远程手段?难道你们读读新闻组的消息都会异化?”拉芙娜的话本来是否定性的反问,但可怜的绿茎当真了。 “读帖子不会,接收按标准协议传递的信息恐怕也不会发生异化。但如果接收针对小车的某种信号,很可能会出事。” “那,我们就没事了。你,你已经没有小车了,蓝荚也不会出事,因为——” “因为我的小车没被直接触碰过——但你怎么说得准?”蓝荚仍旧满腔怨愤,羞怒交加。但现在的怒火只是绝望情绪的宣泄,也不是冲着拉芙娜和绿茎,而是针对远在天外的某种东西。 “亲爱的,你没有被触碰过。如果真……我会知道的。” “就算是,但拉芙娜凭什么相信你?” 她说的任何话都可能是弥天大谎,拉芙娜想……但我相信绿茎。我相信,飞跃界中,只有我们四个能够真正打击瘟疫。只要范能够认清这一点,跟我们一条心。一念及此,拉芙娜忽然想到另外一个大问题:“你刚才说追兵会逐步赶上咱们?” 蓝荚树枝一晃,表示肯定:“只要再向下潜一点。不用多长时间,几周之内,他们就能追上。” 事到如此,已顾不上谁是否被异化了。“我想,我们应该和范谈谈。”还有他的天人裂体。 事先,拉芙娜想不出这场面对面交锋会弄到什么田地。如果范已经与现实彻底脱节的话,只要他们出现在指挥控制舱,他也许会使出全身解数杀死他们。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过更有可能的是怒气勃发、破口大骂、赤裸裸的威胁。毫无进展,只得重新回到原地。 却没有发生这种事……他们看到的仿佛是从前的范,在安眠星系之前。他让他们进了指令舱,拉芙娜小心地站在他和车行树之间时他也没说什么。拉芙娜向他转述绿茎的话,他静静地听着,也不插嘴。“他们俩不会变的,范。再说,没有他们帮助,我们到不了下界。” 他点点头,转头看着显示窗。有些显示船外的自然形态的星空,绝大多数显示的是溅射状超波轨迹图——追击纵横二号的对手的图片,目前他们手里只有这种图片。敌人。短短的一瞬,范平静的面具仿佛裂开一条口子,后面是真心爱她的那个范,绝望地瞪视着外面。“这些你当真相信?拉芙娜,你怎么了?”面具的裂口合拢了,恢复了冷漠、不动声色的表情,“没什么。你说得对,如果我们四个不齐心合力,我们绝不可能赶到爪族世界。蓝荚,我接受你的帮助,在采取一定预防措施的前提下,我们合作。”直到用不着你的时候。这些字句没有说出口,隐藏在不动声色的表情下,但拉芙娜几乎能够感觉到。不管怎么说,摊牌的一刻推迟了。 第三十三章-1 离爪族的世界只有不到八个星期了。范和蓝荚都这么说。只要界区分界地带保持稳定,只要他们不在这几周内被追兵赶上。 不到两个月了,抛在身后的是整整六个月的旅途。但和过去不同,现在的每一天都是一次挑战:或是客客气气掩饰之下的对峙,或是猛然爆发的以死相胁——比如范夺走蓝荚替绿茎制造慢车的设备时。 范搬到指令舱里住下了,偶然离开时总要死死锁上舱门,只有他自己的身份识别卡才能打得开。他剥夺了——或者自以为剥夺了——飞船自动化系统的全部高级控制权限,这样一来,他和蓝荚必须随时配合、合作。但与以前不同,每一个措施都非常慢,先由蓝荚详加解释,实际操作全由范动手,连演示都不肯让蓝荚做。每到紧要关头,范不得不交出控制权时,总免不了一场激烈争执,常常发展到险些动武的地步。每一天,追兵都离他们更近一点,大群杀手,后面还紧紧跟着斯坚德拉凯的一小撮幸存者。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公司的舰队显然还有一批残兵在继续战斗,决,合向防卫同盟复仇。有一次,拉芙娜建议范与商务安全舰队取得联系,劝说他们改变目标,攻打瘟疫的那支沉默舰队。范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现在还不用,也许永远用不着。”说完便转过身去。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回答让拉芙娜松了一口气。这样一场战斗完全是自杀性的,成功的希望极其渺茫。她不希望自己最后的同胞为她而死。 就算纵横二号能够抢在敌人之前赶到爪族世界,到达之后他们还能剩下多少时间!有些日子里,拉芙娜彻底崩溃了,痛哭流涕。是杰弗里和绿茎让她重新振作起来。这两人需要她,在这最后几个星期,她仍然可以帮助他们。 铁先生的防御计划正在稳步发展。爪族人甚至在宽频无线电的研制方面取得了一定成功。铁先生报告说,木女王的主力正在北进途中。跟时间竞赛的种族不止一个啊。她每天都在飞船资料库里花几个小时工夫,为杰弗里的朋友们提供更多的发明和设计。像望远镜之类东西很容易,但其他的……这些努力不会白费。即使瘟疫赢了,它的舰队也可能不理会当地人,只满足于消灭纵横二号,夺走反制手段。 绿茎正逐步好转。起初拉芙娜还担心这种好转只出于自己的想像。她每天都要花时间陪陪绿茎,渴望从她的反应中看出好转的迹象。一开始,绿茎“离她很远”,就像人类受了中风或截肢之类打击。说出恐怖的事实时她的精神极度亢奋,之后似乎又退缩回去。也许只是因为拉芙娜如此频繁地陪伴她,绿茎对她的存在有反应,于是表面上才有了好转。蓝荚坚持说她在好起来,但他总是这个样子,固执得很,不可采信。两个星期,三个星期——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车手和慢车联结处在逐步密合,绿茎的话越来越有条理,重要的事已经不常忘记了……甚至,有时仿佛是她在帮助拉芙娜。有些事拉芙娜一时看不明白,绿茎却看到了。“害怕我们车行树的不止范阁下一个人,蓝荚也害怕,怕得揪心。他甚至不敢对我承认,但他的确怕我们全都受了小车影响,已经无法独立于小车之外了。他拼命想对范阁下证明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其实是想说服他自己。”她沉默了许久,一根枝条拂着拉芙娜的手臂。舱室里仍然有阵阵浪潮声,包裹着她们,但飞船的自动控制系统已经无法提供真正的潮水了。“叹气。亲爱的拉芙娜,我们只好假装有潮水。但是,总有地方存在真正的大海浪潮,无论斯坚德拉凯出了什么事,无论这里会出什么事。” 在自己伴侣身边时,蓝荚轻言细语,一团和气。可如果单独和拉芙娜在一起,他的怒气便发作出来。“不,不,我不反对范阁下驾驶飞船,至少现在不反对。如果换了我掌舵,可能现在咱们能稍微往前面赶一些,但后面最快的飞船照样会死死咬住不放。我生气是为别的事,女士。你也知道,潜到这么深处,我们的自动控制系统本来已经故障重重,范却还在进一步伤害它。他自己写程序,接管自动化系统的控制权,还在系统里大做手脚,整个环境调控系统搞成了一个大陷阱已经被他。” 这些拉芙娜自己也看见了。纵横二号的指令舱和飞船的制造车间现在一片杀气腾腾,像慑人的哨卡。“你也知道他害怕,如果这样做能让他觉得安全些——” “关键不在这里,女士。只要能让他接受我的帮助,让我干什么都可以。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非常危险,会送掉大家的性命。我们的底层自动化设备本来就不可靠,他这么一弄,不可靠更了。如果遇上紧急情况,环境调控程序肯定会出毛病:大气泄漏,温度也逃跑了,什么坏事都冒出来可能会。” “我——” “范怎么就不明白?他实际上什么都控制不了!”他的语音合成器发出一声不协调的尖哨,“可以把好端端的一切都破坏掉,但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他需要我的帮助。我一直是他的朋友,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范明白,范太明白了。他和拉芙娜有时还能说说话,他们俩的争吵是拉芙娜一生中最痛苦的事。但也并不全是争吵,有时两人甚至能理智地讨论问题。 “我没有把持一切,拉芙娜。至少没像瘟疫控制车手一样攥得死死的。我还有良心,时时要受良心谴责呢。”他转身离开控制台,冲她的方向勉强笑了笑,表示他知道自己的话破绽百出。就是因为这种微笑,还有与之相若的其他举动,拉芙娜才坚信不疑:从前的范还在,有时还会发出从前的声音。 “天人裂体怎么样了?我瞧你一连几个小时盯着超波轨迹图,要不就是在资料库和新闻组的帖子里拼命翻腾。”扫描速度之快,不是人类头脑赶得上的。 范耸耸肩:“它在研究追击我们的飞船,想弄清哪艘船是哪个集团的,有什么功能,等等。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这种时间里我的自我意识出门度假去了。”这种时候,范的头脑转化成为一个处理器,供老头子下载进来的无论什么程序使用。范几个小时丧失记忆,大脑一片空白,换来的也许是天人级别的灵光一闪。问题是他一点儿也记不得那些一闪即逝的灵感。“我只知道这个:无论这个天人裂体是什么,它的功能很有限。驾驶飞船之类日常事务还是只有我老范亲力亲为。” “……还有我们,范。蓝荚很乐意帮助你。”拉芙娜轻声道。平常,只要一谈起这类话题,范马上冷得像一块冰,或者当场爆发出一阵怒火。但今天,他只是一偏脑袋。“拉芙娜,拉芙娜。我需要他,这我也知道……而且,而且我也希望有他帮忙,希望……我不至于非杀了他不可。”不至于现在就杀了他。范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拉芙娜觉得他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了。 “天人裂体是不会知道蓝荚——” “不是天人裂体。它不会逼我做出那种事。我做的,人人都会这么做……押在上头的赌注实在太高了!”声音怒气冲冲。也许现在就是她的机会,也许她能说服他。 “蓝荚和绿茎是忠于我们的,范。除了安眠星系那一回——” 范叹了口气:“是啊。这些我想过很多次了。他们是从斯特劳姆来到中转系统的,是他们提醒弗林尼米集团注意那艘逃亡飞船。可能是事先安排的圈套,但也可能他们真的不知情……甚至可能是瘟疫的对手安排的圈套。反正,那个时候他们是无辜的,不然瘟疫一开始就会知道爪族世界的事。在安眠星系之前,瘟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相信,就算在安眠星系,蓝荚也是忠于咱们的。我当时有什么武器他全清楚,比如我的侦察机器人,大可以警告其他车手。” 拉芙娜一阵惊喜,心中生出新的希望。他真的想通了,还有——“出问题的只是小车,范。它们才是机关,等待机会暴起伤人。我们在飞船上与外界是隔离的,绿茎被感染的小车你又已经摧——” 范连连摇头:“不仅仅是小车。在某种程度上,连车手的身体结构都留下了瘟疫的印记。不然就无法解释绿茎怎么转变得那么快。” “是、是的。有风险。但相比之下,这个风险是很小——” 范没有什么表示,但他的某一部分仿佛正远远飘离她,拒绝接受她提出的帮助。“小风险?咱们谁说得准?赌注实在太高了,我在走钢丝,举步维艰,左右为难啊。不让蓝荚插手,瘟疫的舰队就会把咱们炸个粉身碎骨;如果他手插得太深,他或者他的哪个部分背叛了咱们又怎么办?而我有什么武器?只有个天人裂体,还有一堆记忆……说不定纯粹是瞎编乱造出来的,这才是一切谎言中最大的谎言!”最后两句话轻细得若蚊鸣。他抬起头,望着她,眼神无比冷漠,同时无比茫然。“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手里一切武器都要用起来,我自己这件武器也一样。无论如何,我一定要领着咱们到达爪族世界。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老头子的天人裂体带到底层。” 三个星期后,蓝荚的预言变成了现实。 在飞跃中界,纵横二号像一头结实的牲口,就连出事受损的超能驱动器都只是逐步失效。而现在,飞船无时无处不出毛病,简直千疮百孔。大多数毛病与范的毛手毛脚无关。中转系统改装飞船时没来得及作最后总检,纵横二号用于底层的自动化系统没有哪个部分可以完全信赖,不用担心。先天痼疾,再加上范胡乱搞的那些“安全措施”,情况于是更趋严重。 飞船资料库里储藏着普通底层自动化系统的源代码。范花了几天时间调整代码,使之适用于纵横二号。安装系统时,四个人全待在指令舱。蓝荚主动请求帮一把,范疑心重重地核验着他提出的每一项建议。安装正进行到三十分钟,主通道里突然响起一阵阵闷声闷气的敲击声。如果只有拉芙娜,这种声音她肯定不会理睬,只会稍微有点奇怪;纵横二号上从来没有这种响动。 范和蓝荚的反应却极其迅猛,迹近恐慌。太空飞行员们没有哪个喜欢半夜三更听到莫名其妙的砰砰响动。蓝荚奔向舱门,枝条在前树干在后,箭一般飞了出去。“我什么都没发现,范阁下。” 范飞快滚动着显示窗上的图表和配置,检查自己的命令格式、作出的配置变化。“这儿有些警示灯,但——” 绿茎正想说什么,蓝荚已经飘了回来,他的语速很快。“我不相信。像这种事故肯定有图像,有详尽报告。出事了,大麻烦。” 范瞪他一眼,继续检查诊断窗。五秒钟过去了。“你说得对。情况报告和过去的报告混在一块儿了。”他开始抓取各摄像镜头拍摄的飞船内部情况,发回报告的只有一半,但他们看到的图像…… 飞船的蓄水区已经成了空洞,弥漫着冰雾。撞击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成吨成吨的水倒进了太空。十来处辅助设备发生故障,还有—— ——飞船制造车间有装甲保护的大门倒下了。低瓦数的激光切割工具不停发射着激光束。破坏严重到这种程度,显示窗上的诊断程序居然还在显示代表正常的绿光和黄光,或者根本不作任何报告。范切换到设在车间里的一个摄像镜头。车间里起火了。 范跳了起来,一头撞上天花板。一时间拉芙娜还以为他会亲自冲出舰桥救火。但他马上镇定下来,把自己固定好,阴沉着脸,开始尽力扑灭大火。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舰桥上几乎没什么声音,只有范的喃喃咒骂声——能正常运行的东西不多。“联锁制动系统失灵。”这句话他嘟哝了好几遍,“火警探测器完蛋了……无法排除车间里的空气,激光器把设备全融掉了。” 飞船火灾。拉芙娜以前见过这类事故的图像资料,可当时总觉得这种事是完全不可能的。真空状态的太空中,怎么烧得起火来?再说重力为零,就算船员没有排尽空气,火燃起来了,转眼间也会自己熄灭。但现在,车间摄像镜头拍下的一片弥漫烟气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没错,火焰只能吞噬附近的空气,舱壁上有的地方受真空保护,连涂层都没有烧起来,只是有点烤蝴了。但火焰朝四面蔓延,不断向有空气的地方延伸。有的地方,热度形成的空气涡流一改变方向,本来己经熄灭的火焰便猛然间火势大张。 “还有空气流动,火焰在吸引空气,范阁下。” “我知道。关不上通风口,准是熔化后打开了。” “也许可以用软件控制。”蓝荚顿了片刻,开口道,“试试这样——”在拉芙娜看来,蓝荚的指点毫无道理,只是在软件底层瞎兜圈子。 但范点点头,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速移动着。 车间里,火苗在舱壁流动得更远了,火舌已经伸进范的太空盔甲内部。范在这套盔甲上花了不少时间,最近一次改装刚刚完成一半。拉芙娜突然想起,范最近正在试验活性盔甲……里面有氧化剂。“范,盔甲密封好了吗——” 火灾发生在船尾方向,离他们六十多米,中间隔着十多扇密封舱门。所以,爆炸声很轻,远远的,几乎像没什么大碍。但摄像镜头传来的画面中,盔甲四分五裂,火焰得意地吐着火舌。 几秒钟后,蓝荚的建议奏效了,车间的通风口封死了。炸毁的盔甲里继续闷烧了半个小时,但火势没有蔓延到工作间之外。 清理余烬,估计造成的破坏,确信一时不会发生新的灾难。这一切花去了两天时间。到了爪族世界之后他们没有威风凛凛的盔甲可穿了。范总算抢救回来一支射线枪,这是他装在大门外把守车间的。事故造成的破坏波及全船,联锁制动系统失灵后出现这种情况是很典型的。损失了百分之五十的蓄水,飞船着陆舱也丧失了自己的自动化操作系统。 飞船的火箭推进器严重受损,功能大降。在星际太空飞行时还不打紧,但到旅途终点,必须依靠火箭推进器才能与目的星球保持同步。到那时,他们只能保持0.4个标准重力加速度了。幸好反重力垫还能用,不至于影响在目的星球重力井中的行动,也就是说,在爪族世界上着陆不成问题。 拉芙娜明白他们是多么接近人船尽毁,但她更害怕的却是范。她密切注意着他,惟恐他把这次事故当成车手们的阴谋。这种想法将会成为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非狂性大发不可。但奇怪的是,现实几乎与她的想像正好相反。范极其痛苦,心情沉重,这很明显。但他没有指责他人,只顾埋头收拾残局。现在他与蓝荚能多说几句了,尽管还是不让他调整自动化系统,但可以谨慎地多听取一些蓝荚的建议了。两人协作,总算让飞船大致恢复了火灾前的状态。 她问过范。“我的想法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他沉吟半晌,道,“过去我想平衡好不同的危险,但弄砸了……也许根本不存在平衡的可能。也许瘟疫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天人裂体过去太依赖于范一个人了,现在,也许它适当调整了自己的偏执心态。 离开安眠星系已经七周了,再过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能赶到爪族的世界。不知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偏偏这时,范又一次进入大脑空白状态,一连持续了两天。在此之前他一直忙个不停,徒劳地想以手工方式检查抵达目的地后可能需要的自动化系统。拉芙娜甚至无法让他停下来吃点东西。 导航显示窗证实了新闻组的消息和范的直觉,尾随着他们的有三支舰队:瘟疫的直接下属、防卫同盟,还有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舰队的残余力量。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和它们牺牲品的残余部分。防卫同盟仍然时常在新闻组发布消息,大吹大擂。斯坚德拉凯安全舰队也贴过几张简短的帖子,驳斥同盟的谬论——但次数不多,大多数时间保持着沉默。他们不习惯宣传,但更可能的是,对这些己经不感兴趣了。向敌人复仇,这就是斯坚德拉凯人的惟一目的。至于瘟疫的舰队,新闻组迄今未见他们的任何帖子。综合分析启航时间和掉队飞船的情况之后,追踪战争兴趣组得出结论:这只舰队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安眠事件后,瘟疫匆匆忙忙大范围收集任何它能控制的飞船,组成这只一声不吭的沉默舰队。拉芙娜知道,战争兴趣组的分析有一点错了。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向纵横二号发送了三十多次信息——信息编码是树族小车维护码的格式。范让飞船拒收这些信息,不阅读,立即删除。命令下达之后,他又忧心忡忡,害怕飞船暗中违反他的命令。说到底,纵横二号毕竟是树族的飞船啊。 但是现在,内心忧惧交加的折磨已经离他而去。范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凝视着显示窗。用不了多久,斯坚德拉凯人便会赶上防卫同盟,至少一部分坏蛋马上就会付出代价。可瘟疫舰队却会毫发无损,或许防卫同盟也会有一些幸存下来……也许,范现在的离神状态只是天人裂体绝望了。 三天时间过去了,范骤然间回过神来。他的脸庞略显消瘦,除此之外,他比几周以来更像过去的范。他让拉芙娜把车手们叫到舰桥上来。 范朝悬浮在显示窗中的超波轨迹图挥了挥手。三支舰队的分布情况大致呈一个圆柱形,深度约五光年,直径三光年。画面只显示了这个圆柱形的中央部分,追兵中速度最快的飞船便集中在这个区域。每艘飞船由一个明亮的光斑表示,每个光斑后拖着一条亮度稍暗的尾迹,即飞船驱动器留下的超波轨迹。“我用红色、蓝色和绿色标示出了每艘飞船所属的舰队。归属关系是我的推测,目前我只能分析到这种程度。”在这种比例尺的画面上,最快的飞船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光斑混杂成了一团白光,但还能从后面的尾迹辨认出不同的色彩。画面上还有其他记号和标注符号,都是范设置的,但他有一回对拉芙娜承认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这一团,也就是最快的分队中最快的飞船,正在逐步赶上我们。” 蓝荚犹犹豫豫地说:“如果你批准由我直接操纵飞船,我们也许还能更快一点儿。快不很多,但——” 范的回答还算客气:“不。我在想另一个办法,拉芙娜以前跟我提过。始终存在一种可能……我……觉得,现在,采取这个办法的时候到了。” 拉芙娜向显示窗走近几步,凝视着上面的绿色轨迹。其分布情况很接近新闻组所说的斯坚德拉凯残余舰队。我的同胞只剩下这么多了。“一百个小时以来,他们一直极力赶上同盟舰队,与之交火。” 范的视线与她的碰在一起:“是呀。”他轻声说,“可怜的人啊,简直是从绝望之港飞出来的绝望舰队。换了我的话,我会——”他的表情再一次平静下来,“他们的武器装备如何,你知道个大概吗?”这句问话只是修辞性的,没多少实际意义,但总算把这个问题摆上了桌面。 “战争追踪组认为,自从防卫同盟开始高谈阔论‘消灭害虫’以来,斯坚德拉凯人便作了应付不愉快冲突的准备,安全舰队向外太空展开,进行纵深防御。他们的战舰是由货船改装的,配备本土设计的武器。战争组相信,如果对方投入全部攻击力量,他们是抵挡不住的。但有一个前提:防卫同盟决心承受重大伤亡。斯坚德拉凯人的错误在于,他们从未预料到袭来的是星球毁灭级的打击。于是便出现了这种情况:防卫同盟的舰队出现了,我们的人上前迎击——” “——与此同时,星球毁灭级的炸弹却直奔斯坚德拉凯的心脏而去。” 戳进我的心脏。“是这样。同盟肯定几个星期之前便投放了这种炸弹。” 范·纽文短促地笑了一声:“要是眼下我在同盟的船上,肯定有点心惊肉跳。他们的力量分散,数量也减少了,斯坚德拉凯的改装战舰速度又那么快,跑不赢它们……我敢打赌,斯坚德拉凯还活着的每一个飞行员早就横下一条心,决心跟敌人拼个同归于尽。”激昂情绪转瞬即逝。“唔,他们不可能消灭全部同盟飞船,或者瘟疫舰队,更不用说同时消灭这两者。这样就没意义了……” 凌厉的目光射向拉芙娜:“如果我们不管他们,由他们去,斯坚德拉凯人最终会赶上防卫同盟,尽最大努力炸得他们见鬼去。” 拉芙娜只能点头:“据他们说,十二小时左右。” “那以后,只剩下瘟疫自己的舰队紧紧咬住咱们的尾巴不放。但是,如果我们可以劝说你的同胞跟真正的敌人交锋……” 这个方案正是拉芙娜最害怕的噩梦:斯坚德拉凯的全部幸存者为拯救纵横二号而死……或者说,因为作出拯救纵横二号的努力而死。斯坚德拉凯舰队消灭瘟疫全部飞船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但是,他们本来就是为了战斗而来,为什么不将复仇的怒火喷射到真正的敌人头上?噩梦之后,得出的便是这个结论。这样一来,正好与天人裂体的计划吻合。“有一个难处。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那第三支舰队的目的何在。无论我们想对他们说什么,发出去的消息都会被别人听到。”超波通讯本来有很强的方向性,但他们的追兵之间实在靠得太紧了,彼此间杂,难以保证超波通讯不被窃听。 范点点头:“一定要跟他们接上头,而且要保密。一定要劝说他们改变战斗方式。”轻轻一笑,“我想,我们正好有设备……可以办到。蓝荚,你还记得吗?在中转系统的时候,你说过你们从斯坚德拉凯运的那批货,就是被‘污染’的那批。” “是这样,范阁下。货主是那种尖牙大嘴的类人族,货物是三分之一板一次性板式加密图像信息,由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公司生成,现在仍然存放在飞船的保险柜里。当然,没有其他两板,这件货物一文不值。”以每克重量而论,加密信息可能是星际间飞船运载的最贵重的货物了。纵横二号的货单上便开列了一件来自斯坚德拉凯的一次性加密通信板,准确地说,三分之一板。 “一文不值?恐怕不至于吧?哪怕只有三分之一板,也可以保障我们的通讯安全。” 蓝荚的枝条一耷拉:“我必须不能误导你,范阁下。没有哪位负责任的顾客会接受这种形式的通讯保障。它可以保障通讯的安全性,但另一方却无法确认你的身份,不能确定你是不是你声称的那个人。” 范的视线投向拉芙娜,脸上又露出过去那种微笑:“只要他们肯听我们说话,我想咱们是可以说服他们的……不好办的地方在于,我只希望那边的一支舰队听我讲话。”范说出自己的计划。车手们一边听,一边簌簌地交头接耳。跟他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之后,拉芙娜对他们的语言已经有了点感觉。或许只不过因为她太了解这两人的性格了?跟往常一样,蓝荚忧心忡忡,认为这个方案行不通,绿茎则让他好好听范说什么。 但是,当范说完时,个子较大的那位车手并没有跳起来反对。“距离七十光年,超波通讯是可行的,甚至可以即时传送图像。不过你说得对,通讯波束在这个距离上会铺展开,彼此相隔较近的飞船都在覆盖范围内。如果你能确认一艘位置离其他船只较远的飞船属于斯坚德拉凯,那么,你的计划是可以成功的。那艘飞船可以利用舰队内部通讯渠道将你传递的信息转给舰队的其他飞船。但我必须诚实地告诫你,”绿茎的枝条温和地拂着蓝荚,表示反对。蓝荚拨开她,继续道,“没有哪个具有专业素养的通讯技师会同意你的通讯请求,甚至可能干脆拒收你的信号。” “笨。”绿茎总算说话了,语音合成器传出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你总是这么说,除非通话对象是付费的客户。” “叭①!是的,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同意试一试,但我担心……我恳求你不要在通讯中指责树族的背叛行为,范阁下。希望你能保证这一点。” 范·纽文还了他一个笑脸:“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①树族感叹词。】 阿丽亚娜舰队——商务安全公司舰队的许多人都这么称呼自己。阿丽亚娜是古老的人类神话中一艘飞船的名字,其源头早在尼乔拉时代之前,甚至可以上溯到图沃—诺斯克联合文明时期。该文明存在于古老地球所属的太阳系中各小行星上。传说阿丽亚娜是一艘大型飞船,在图沃—诺斯克文明毁灭之前被发射进入星际太空。飞船机组成员目睹了故乡毁灭,一生乘着飞船漫游在黑沉沉的无尽太空中,飞船的生命支持系统慢慢失灵,船员们一个接一个死去。这是个让人毛骨惊然的传说,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它才历经千万年,流传至今。现在,斯坚德拉凯毁灭了,舰队逃了出来。阿丽亚娜的传说仿佛突然间变成了现实。 但我们不会慢慢老死。舰队一级舰长基耶特·斯文森多凝视着轨迹图。这一次,文明的毁灭是一桩谋杀,谋杀者已经近在咫尺,复仇之手可以抓住他们。这些天来,舰队司令部尽力指挥下属飞船机动,逐步接近防卫同盟。根据轨迹图,复仇的时刻已经十分、十分接近了。同盟和斯坚德拉凯两支舰队的主力轨迹交错,形成闪闪发亮的一团,其中还包括第三支舰队,即沉默舰队。光从轨迹图上看,有人也许以为各飞船已经进入开火距离了。事实上,敌对飞船虽然几乎处于同一空间,有时相距不过十亿公里,但它们之间还隔着数千秒的距离。所有战舰都处于超波驱动状态,每秒跃迁十余次。这里已是飞跃下界,每次跃迁只能越过几分之一光年。在这种状态下,要捕获一艘和自已步调不一的敌方战舰,只有先调节自己的跃迁步伐,与敌人保持精密同步,趁双方处于同一空间时以类似小型自控舱的智能导向武器覆盖对手。 斯文森多舰长调整图像,显示已与同盟飞船实现同步的己方战舰。舰队的三分之一已经调整好了步伐。再过几个小时……“他妈的!”他啪地一拍桌子,把显示控制板打得旋转着飞了出去。 大副接住控制板,让它滑回桌上。“骂的仍旧是那些事,还是找到了新目标?”台罗勒问。 “还是那些事。对不起。”他觉得挺后悔,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已经够难过的了,不应该再烦他们。人类无疑还有其他飞跃界殖民地,没有遭到防卫同盟攻击。但迪洛基人恐怕只剩下舰队里这一小群了。除了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这种一心冒险的人外,其他迪洛基人都生活在斯坚德拉凯的盛世乐土上。 基耶特·斯文森多已经在安全舰队服役二十五年了。他进入商务安全公司那会儿,公司只有一支很小的舰队,担任租赁警察的工作。他苦心钻研数千小时,终于成为舰队最好的战斗飞行员。但他真正开火只有两次。就连这两次有人还不住嘀嘀咕咕,说什么没有必要。斯文森多和他的上司却把这种议论视为荣耀:因为他们是最棒的,别人才会忌妒。由于他的才干,他一直能得到舰队中最好的装备,最后终于获得了他目前指挥的这艘飞船,乌尔维拉号。防卫同盟开始发出威胁的喧嚣时,斯坚德拉凯耗费巨额资金购买武器装备,其中很大一部分便花在乌尔维拉上。它不是货运飞船改装的,而是一部地地道道的作战机器。乌尔维拉装备着可以用在斯坚德拉凯所处区域的智能化程度最高的处理器和超能驱动器,只需三名机组成员便能操纵自如。战斗时甚至单独一位飞行员即可在智能系统辅助下控制全舰。它的弹药舱里装载着一万多枚自动寻的炸弹,每一颗都拥有高于普通货运飞船全套驱动体系的智能系统。真是对勤勉服役二十五年的老战士的最好奖赏。他们甚至允许斯文森多自己为这艘飞船命名。 可现在……真正的乌尔维拉,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和她一起死去的还有数以百亿计的生灵。他们的使命本来是保护这些人不受伤害。乌尔维拉住在赫特,这是星系内层的一颗星球。炽热弹是不会留下活口的。 而他的名字相同的漂亮飞船却在星系以外半光年的地方,搜寻不存在的敌人。在任何一场公平战斗中,基耶特和他的乌尔维拉都可以打得非常出色。但他们正向底层追击,每下潜一光年,离战舰的设计使用地域就越远。每前进一光年,处理器的运行速度都更慢一点,有的甚至干脆停止运行了。深入到这里,货运飞船改装的战舰反倒得其所哉,尽管它们行动笨拙,智能系统也傻得要命,机组成员多达数十人。现在,乌尔维拉已经落后于其他战舰五光年了,首战同盟舰队的重担势将落到那批货运飞船肩上。基耶特不得不再一次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们一个个战死,自己却无能为力。 斯文森多第一百次怒视着轨迹图,沉思是不是应该不遵号令,来一场兵变。同盟舰队也有掉队的,都是“高性能”飞船,到了底层却越拉越远,渐渐脱离了舰队主力。给他下达的命令是保持现有位置,为舰队目前比较灵活的战舰提供战术协调。好吧,毕竟受雇于人,他执行命令……最后一次。等战斗结束,舰队与尽可能多的同盟战舰同归于尽——到那时,他会想自己的办法报仇雪恨。这个问题要取决于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他能不能劝说他们扔下还未被歼灭的同盟舰队不管,掉头上行至飞跃中界?到了那里,没有哪艘战舰比得上乌尔维拉。已经有明确的证据,表明是哪些星系躲在“防卫同盟”的幌子后面。那伙杀人犯正在新闻组上大吹特吹呢,显然觉得这种手段可以给他们召来新的资助者。可是,这种吹嘘也会给他们唤来像乌尔维拉这样的不速之客。它肚子里的炸弹虽说比不上用在斯坚德拉凯上的迅捷可靠,但也足以毁灭许多个世界。想起这种可怕的复仇,就连斯文森多都不禁有点畏缩。不,选择目标必须更加慎重:赶来增援同盟舰队的飞船、乔装改扮的运输船队。如果能巧妙运用伏击战术,每次不留活口,乌尔维拉可以战斗很长、很长时间。他注视着显示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不理会眼睛的酸涩。他当了一辈子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自己的工作常常就是阻止复仇行为……而现在,生活中的一切都已毁灭,留给他的惟有复仇。 “我这儿收到点怪信号,基耶特。”值班的格利姆弗雷勒正监视着往来信号。如果乌尔维拉在正常环境中,这种事本来应该完全由智能系统全自动完成的,现在却不得不人工值守。无聊乏味的工作,把人都拖垮了。 “什么事?谎言网上又有新谎言了?”台罗勒问。 第三十三章-2 “不。从方位看,应该是那艘大家紧追不放的深潜船。不可能是其他人发来的。” 斯文森多的眉毛扬了起来。他转向那个奇怪的信号,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兴奋。“信号属性?” “舰载信号处理器说可能是一束窄波信号,很可能是专门发给本舰的。信号很强,带宽足够传送高质量图像。如果咱们那个毛病百出的数字信号处理器这会儿能正常运行的话,我马上就会知道——”格利姆弗雷勒唱起一支小曲,在他那个种族中,这支小曲相当于人类急躁不安时发出的哼哼声,“——成了!信号经过加密,但加密只在外层,是语法45图像信息。实际上,信号宣称自己是以我们公司一年前出产的一块加密板的三分之一加密的。”一时间,斯文森多还以为他在说这个信号本身是智能化的呢,底层不可能有这种事。二副准是看出了他的表情,“表述欠准确,抱歉,头儿。我是说它的属性框里是这么写的……”他的显示窗闪了一下,“行了,加密板载信息是这样:这一类型的加密板是我们公司自产的,用于保障飞船通讯安全。”与防卫同盟的战争爆发之前,这一级别的加密板已经是最高密级了,“一块加密板分成三部分,这是未能运抵目的地的第三部分。整块加密板已经归入报废一类,但我们手里正好还有一份拷贝,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都抬起又大又黑的眼睛,期待地望着斯文森多。常规做法,不,常规命令是,凡以报废秘钥加密的信息均置之不理。如果不是公司信号部的人无能,这条受污染的信息根本不会上他的船,废置命令将自动生效,删除发来的信号。 “解密这个信号。”斯文森多简短地说。过去几个星期发生的事已经证明,公司在处理军事和信号方面彻底失败。效能低下,令人绝望。能从公司的低效率中找出点好处也好。 “遵命,长官。”格利姆弗雷勒按下一个按键。乌尔维拉的舰载信号处理器内部某个地方产生了长长一段经过“随机扰乱”的噪声,分割成无数片段,按照既定框架覆盖在飞船接收到的信号噪音上。一个可以感觉出来的停顿,(该死的底层)紧接着,通讯显示窗上出现了平面图像。” “——第四次重复本信息。”是萨姆诺什克语,斯坚德拉凯语系赫特语中的一支,口音纯正。说话者是——短短的一瞬间,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乌尔维拉,还活着……他缓缓吸了口气,尽量放松。黑发、苗条、紫罗兰色的眼睛,和乌尔维拉真像啊。斯坚德拉凯上,上百万个女人都是这样的长相。是有点相似,但只隐约相似,换了从前,他绝对不会误将她看作自己的女儿。在那一瞬间,他的注意力脱离了舰队,他的视线无比遥远,看到了远方的目标,高于复仇的新的目标……但很快,他强迫自己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事务,全面细致地审察显示窗中传出的一切图像细节。 女人说:“这一信息我们还将重复三次。如果你们届时仍不作出回应,我们将另外选择通话对象。”她从摄像镜头前后退,让他们看到她身后的房间全景。天花板很低,房间进深很大,一个超波轨迹显示窗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斯文森多注意的不是显示窗。房间里有两株车行树,其中一个的小车上装饰着条纹,表示曾和斯坚德拉凯做过生意。另一个准是株止树,小车很小,又没有轮子。镜头一转,正对着第四位成员。人类?很有可能,但肯定不是尼乔拉传下来的一系。换一个时间,光凭他的长相便足以成为轰动飞跃界内所有人类世界的重大新闻。但现在,斯文森多只将这一点记在心里,作为一个疑点。 那个女人的声音继续说道:“现在你们可以看出我们是人类和树族,我们四个是纵横二号的全部机组成员,既不属于防卫同盟,也不是瘟疫的爪牙……但正是由于我们,他们的舰队才会深入飞跃下界。读到这条消息的人,但愿你们是斯坚德拉凯一方。我们必须对话。附上加密本信息的加密板,请用这种加密板回复我们。”图像跳了一下,女人的脸又回到镜头前,“这是第五次重复本信息,”她说,“这一信息我们还将重复两次——” 格利姆弗雷勒切断图像数据流。“照她说的话,我们还有约一百秒的时间可以回复。舰长,现在怎么办?” 突然间,乌尔维拉不再是一个无关大局的掉队者了。“我们对话。”斯文森多道。 回应、对方再回应,时间短得只能以秒计。之后……与拉芙娜·伯格森多进行了五分钟对话。五分钟足够了,基耶特已经坚信,必须将她要说的话转给舰队司令部。这样一来,他的战舰只是个纯粹的信号中转站,但他总算参与了一件极其重大的大事。 舰队司令部拒绝来自纵横二号的可以发送图像的完整链接。旗舰上有些人死板得很,死抱着标准手续不放,不肯通融。一想到加密手段是报废的秘钥,他们的五脏六腑肯定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连基耶特都只能通过作战链接与总部联系:显示窗里的图像倒是彩色的,解析度很高,但仔细看就能看出来,这些图像是“贴”上去的。基耶特认出了船东莉门德和她的首席执行官简·斯克里茨,但他们的打扮显得有些落后于时代。这是经过动画处理的旧图像,实际的通讯带宽肯定很窄,每秒不到四千比特。总部可不愿意冒什么风险。 通过这么窄的带宽传送过去、经过动画处理的范·纽文的图像会是什么模样,只有上帝才知道。那个烟灰色皮肤的人类成员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反复说了好几遍,效果比在他之前的拉芙娜·伯格森多好不到哪儿去。他沉着镇定的神态渐渐消失了,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我告诉你们,两支舰队都是你们的敌人。没错,摧毁斯坚德拉凯的是防卫同盟,但正是由于瘟疫,他们才可能发起进攻。” 简·斯克里茨的半卡通形象膘了莉门德一眼。老天,底层这儿的贴图效果可真差劲啊。斯文森多想。斯克里茨说话时,嘴唇的动作和他的声音根本对不上号。“瘟疫威胁组的消息我们也看过,纽文先生。但防卫同盟只是利用瘟疫的威胁,作为毁灭我们世界的借口。我们决不会滥施屠杀,尤其不会针对一个显然以我们的敌人为敌的组织……你是不是说,瘟疫已经和防卫同盟秘密结盟了?” 范气忿忿地一耸肩:“不。瘟疫怎么看待防卫同盟,我不知道。但你们应该知道瘟疫的邪恶意图,它的阴谋规模之大,这个‘防卫同盟’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是啊,文明网上倒是这么说的,纽文先生。即使这些消息初发时是真实的,但它们毕竟发自数千光年以外,历经无数我们无从知晓的节点和转译才到达飞跃中界。大家把文明网叫做百万谎言网,其中不是没有道理的。” 陌生人的脸色阴沉了。他气愤地大声嚷嚷起来,说的话和尼乔拉一系人类的任何语言都全然不同。音色单调,上下起伏,几乎跟鸟语惆啾似的迪洛基语差不多。看得出他尽量压住自己的火气,但重新说起萨姆诺什克语时,他的口音比以前更重了。“你说得对。但我告诉你,中转系统毁灭时我在场。瘟疫比你听说的任何灾难更加可怕,屠杀斯坚德拉凯只是它的大行动连带的一件小事而已。你们到底愿不愿意帮助我们抵抗瘟疫舰队?” 莉门德船东笨重的身体在网状固定椅上向后一靠,她望着自己的首席执行官。只见两人谈了几句什么,却听不见声音。基耶特的视线越过两人,望着画面上的旗舰指令舱。莉门德身后的指令舱进深约十几米,下级军官们静悄悄进进出出,还有些人关切地注视着正在进行的通话。画面本身清晰锐利,只是人物的活动显得有些不自然,像动画片。有些人的脸基耶特认识,可这些人在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前便调离了旗舰。乌尔维拉号上的处理器忠实地接收着来自总部的窄带信号,并按照信号的命令在自己的资料库中提取精细入微的(同时也是过时的)的图像作为背景贴上去。这次之后,绝对不再贴图了。斯文森多暗自发誓,至少不再在底层贴图。 莉门德船东重新直视镜头:“请原谅我这个老警察的一点多疑症,但我觉得,你可能是瘟疫那一方派来的。”莉门德抬起一只手,好像准备挡开别人的插话,但红头发的范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吃惊地瞪着她,“退一步说,我们权且相信你的话。也就是说,我们相信底层一个星球上存在某种极其重要又极其危险的东西,而我们大家正赶赴这个星球。再进一步,我们也相信你们和瘟疫的舰队都经过特别改装,最适合执行拿到这种珍宝的使命。如果按你的希望投入战斗,战斗结束后我们极有可能剩不下几个活人了。能够掌握那个下界宝藏的于是只有你们一艘飞船。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拿到宝藏,我们很担心你们会怎么办。” 范沉默良久,一言不发。紧张激忿的神情渐渐从他脸上褪去。“莉门德船东,你的话有道理。这的确是一个两难困境。我们双方能否找到一条出路?” “斯克里茨和我讨论过了。无论我们怎么做,贵我双方都将冒巨大的风险……两害相权取其轻,另一种可能性实在太可怕了。我们可以同意你的要求,按你的指导投入战斗——前提条件是,你的飞船掉头驶向我们,允许我们的人登船。” “从而丧失我们在追逐中的领先位置?” 莉门德点了点头。 范张开嘴,又合上了,一个字都没有说。他看上去有点呼吸困难。拉芙娜道:“那样的话,如果你们未能歼灭瘟疫舰队,我们大家就会丧失一切。现在我们至少还领先六十小时。就算瘟疫舰队打赢,这段时间可能也足够我们拿到反制手段了。” 斯克里茨的脸一拧,露出一个卡通化的微笑。“你们总不能两样占全吧。你对我们提出的要求是冒灭军灭族的危险保障你们的安全。为了你们所说的目标,我们愿意牺牲自己,但却不愿成为两个魔头斗法时的小卒子。”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有些不对,带着一丝怒气。背景图像中的人物动作忽然停止了,只剩下说话者跟声音不匹配的嘴唇的动作。格利姆弗雷勒用眼神引起斯文森多注意,同时指了指他的通讯面板上的故障指示灯。 传来斯克里茨的声音,“斯文森多舰长,请将这艘未知飞船的通讯频道调整至——”图像突然定格,声音中断了。 拉芙娜:“怎么回事?” 格利姆弗雷勒叽叽一声尖哨,“我们与总部掉链了。有效带宽下降至每秒二十比特,仍在继续下降。斯克里茨的最近一次传输带宽还不足每秒一百比特。”乌尔维拉的智能程序自动调整了图像与声音的传输比例,使上一句话保持着必要的清晰度。 基耶特愤怒地冲着显示屏一挥手,“切断这个该死的东西。”至少他用不着再干贴图的勾当了。而且,他不想弄清简·斯克里茨刚才对他下达的命令。斯克里茨有什么意图,他心里一清二楚。 台罗勒道:“哎,干吗不让它继续开着?就算开着我们也可能没注意到嘛。”对迪洛基同胞的这点鬼机灵格利姆弗雷勒不屑地哼哼一声,长长的手指却灵巧地在控制面板上跳动着,显示屏缩成一个小窗口,隐藏在群星之间。这两个迪洛基人对官僚体系有自己的看法。 斯文森多没理睬两人的把戏,目光继续盯着仍然打开的那个通讯显示窗。他和范与拉芙娜的通讯走的是高带宽,可以传送高保真图像,几乎根本没受什么影响。如果这条线路出故障,靠舰载程序那点手腕是不顶用的。“抱歉出了这种事。最近几天,我们在通讯方面出了不少问题。这场界区大风暴显然是好几个世纪以来最猛烈的一次。”事实上,风暴正愈演愈烈,显示超波轨迹的半数显示窗里都是一片乱七八糟,不知显示的是什么东西。 “你和你的上级断了联系?”拉芙娜问。 “暂时的……”他扫了范一眼。红头发的眼神仍然有点呆滞。“你瞧……最让我觉得抱歉的是事情居然成了这样。不过,莉门德和斯克里茨也是非常睿智的领导者,他们的话也有道理。” “奇怪呀。”范打断他的话,“图像有点不对劲。”声音飘忽不定。 “你是说通过我们中转之后传给你们的总部图像?”斯文森多解释了窄带宽的问题,以及他飞船上的处理器到了底层后的可怜表现。 “也就是说,他们看到的我们的图像质量同样糟糕……不知他们是怎么看我的。” “嗯……”有道理。想想范·纽文的长相吧:又短又硬的红头发、烟灰色的皮肤、不住起伏升降的口音。如果总部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是这些,而不是大大失真、全然不同于他看到的范·纽文的贴图……“等等,贴图不是这样的。我相信他们能清楚地看到你的模样。你瞧,进程开始时会先传过去一些你的高清晰度图像,后来的动画处理就是根据这些图像做的。” 范·纽文固执地看着他,眼神很迟钝,仿佛不相信他的话,要基耶特再好好想想似的。该死的,难道我说错了吗?我的解释是对的。莉门德和斯克里茨肯定看清了红头发的模样。可是,基耶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吃不准……莉门德和斯克里茨自己的打扮也有点落后于时代——不对呀。 “格利姆弗雷勒,检查总部传过来的原始数据流。他们发没发给我们任何适时图像?” 格利姆弗雷勒只花了几秒钟。他吃惊地吹了声口哨。“没有,头儿。传给我们的信息都经过适当的加密处理,完全符合规定,没有问题,所以我们这头自然放行,没有纠缠实时图像的事。”他对台罗勒说了几句,两个迪洛基人飞快地叽叽喳喳了一会儿,“下界这儿好像没什么设备能正常运行,不过也许只是另一个程序漏洞。”格利姆弗雷勒的声音显得没多大把握。 斯文森多转身面对来自纵横二号的图像。“你们看,本舰与总部的通讯渠道经过彻底加密,使用的是一次性加密方案。跟我们双方对话使用的加密方案相比,我对总部的方案更放心。”但基耶特的胃里一阵抽搐,感觉就像斯坚德拉凯之战的头几分钟,他刚刚明自己方已被对手的战术彻底蒙骗时一样,就是在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一直极力保护的每一个人势必遭到屠杀,“嗯,我们会再联系其他飞船,确定总部的方位——” 范·纽文抬起眉毛:“也许总部信息还不至于是经过伪装的敌方——”没等他说完,一个车手,那个驾着小车的,冲着他们喊叫起来。他滚过天花板,一把将人类从镜头前推开。“我有一个问题!”合成语音有点含混,几乎听不清楚。这东西的枝条互相纠缠撕扯着,基耶特·斯文森多从没听说车行树会悲愤到这种程度。“我的问题:你的舰队旗舰上有车行树吗?” “为什么你问——” “回答我!” “我怎么知道?”基耶特尽力回忆,“台罗勒,斯克里茨手下的参谋中有你的朋友,你知道舰上有车行树吗?” 台罗勒结结巴巴发出几个音节:“啊、啊、啊,是的。临时雇员,更准确地说是救上船的难民,就在战争爆发前不久。” “我们了解的只有这么多了,朋友。” 那株车行树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枝条似乎已经枯萎了。“谢谢你。”他轻声说,向后滚去,离开了镜头的拍摄范围。 范·纽文也从镜头前消失了。拉芙娜着急地四下张望着,“请先等等!”她对着镜头说。现在,基耶特眼前的画面中只有空荡荡的对方飞船指令舱。从摄像头的拾音器里隐约传来阵阵说话的声音,有人声,也有合成语音。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回到镜头前。 “这是怎么回事?”斯文森多问拉芙娜。 “没、没办法,我们帮不了你们……斯文森多舰长,在我看来,眼下指挥你们舰队的已经不是你想像的那些人了。” “也许。”很可能。“这个问题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点点头。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说不出话来。多么奇异的感觉啊,距离故乡如此遥远,经过这么多令人心碎的悲剧之后……又能重新见到一个面貌如此熟悉的人。“当时你们真的在中转系统?”他自己听上去都觉得愚不可及。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就像一座桥梁,联结着他所熟知、所信赖的过去和无比凶险、捉摸不定的现在。 拉芙娜·奥尔森多点点头:“是的……情况和你在新闻组里读到的一样。我们当时甚至还和一位天人取得了直接联系。瘟疫杀害了那位天人,这还不够,它彻底摧毁了中转系统。舰长,新闻组里这方面的消息不是谎言。” 台罗勒双手一撑,从他的导航工作站飘了过来。“你们在这里到底能做什么?真能打击瘟疫?”这些话很不客气,但台罗勒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十分严肃。他是在恳求对方解释那么多人死难的原因。迪洛基人只占斯坚德拉凯文明体系的一小部分,但这个种族却是该星系历史最悠久的居民。一百万年前,迪洛基人实现了从爬行界向飞跃界的飞升,在三个星系建立了殖民地,后来,人类将这三个星系总称为斯坚德拉凯星系。这是一个内向的、喜欢梦想的种族,他们利用古老的智能系统、与友好的年轻种族一起并肩保卫自己的星系。再过五十万年,这个种族很可能从飞跃界中消逝:或是灭绝,或是进化为另一种形态。这是最常见的模式,类似个体生命的衰老和死亡,只不过来得更缓慢,更平和。 时常有一种误解,认为衰老种族的个体成员也个个老气横秋。其实任何较大的人群中总会存在各种各样的人,总会有些成员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在外面的世界中嬉戏。人类和格利姆弗雷勒、台罗勒这样的迪洛基人相处得非常融洽。 看样子,伯格森多完全理解他。“你们中有谁听说过天人裂体吗?” 基耶特说:“不知道。”话刚出口便发现两个迪洛基人吃了一惊。两人互相啸叫了几秒钟,“我们听说过。”台罗勒最后用萨姆诺什克语回答道。基耶特从来没听过他用这么敬畏的语气说话,“你们也知道,我们迪洛基人在飞跃界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有一些殖民点实现了进入超限界的飞升,其中有些人成了天人……有一次,有一种东西回来了。当然,它不是天人,更像脑子出了毛病的普通迪洛基人,但它……知道许多事,做了许多事,大大改变了我们迪洛基人的生活。” “你说的是芬特罗勒?”基耶特惊呼出声,一下子记起了那个故事。那已经是十万年前的事了,当时人类还没有移居斯坚德拉凯,但它却是迪洛基人争论不休的一件大事。 “是的。”台罗勒道,“直到现在,大家还在争论芬特罗勒到底是迪洛基人的福气还是诅咒。但是,我们喜欢梦想的性格和我们的古老宗教都是他带来的。” 拉芙娜点了点头,“这件事我们斯坚德拉凯人都很熟悉。考虑到种种后果,可能并不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接着,她对他们讲述了中转系统毁灭之前发生在老头子身上的一切,以及范·纽文的来历。迪洛基人开始还边听边小声嘀咕,但随着她的讲述,他们变得寂然无声,连身体都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 基耶特终于道:“这么说,鲁……纽……”此人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连他的名字也不例外,他结巴了一会儿才发出这个音,“纽文知道他在底层搜寻的是什么,对吗?拿到那个东西以后,他打算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舰长。范·纽文自己也不清楚。他时不时地爆发出奇特的念头,一次只有一点。我相信他,因为当时我在场,看到了那些事——的一部分。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也相信他。”她颤抖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突然间,基耶特猜到了纵横二号是一个多么难以忍受的地方。不知怎么回事,明白了这一点,他反而更相信拉芙娜的说法了。如果存在什么能够真正摧毁瘟疫的东西,那种东西本身必定也是极度可怖、怪异非常。基耶特心想,如果他本人和这样一种东西关在一艘飞船里,不知自己会怎么办。 “尊敬的拉芙娜女士,”他开口了,使用的字句非常正式、拘谨。我谈的毕竟是叛逆大罪呀,“我,唔,我在舰队里有些朋友,我将向他们查询你所引发的疑虑,还有……”说!“我认为,置舰队司令部的命令于不顾、向你们提供帮助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谢谢你,舰长先生。谢谢。” 格利姆弗雷勒打破沉寂:“与纵横二号的通讯质量恶化了。” 基耶特双眼扫过各个显示窗。所有超波轨迹图都出现了随机干扰。现在还不清楚这场界区风暴的具体情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来得很猛。 “看来我们无法长时间维持通话渠道了,拉芙娜·伯格森多。” “是这样,我们这一方的信号也在衰减……万一无法成功,万一你们不能以战斗支援我们……斯坚德拉凯人只有你们这些了,我想说,能看到你和迪洛基人,真是太好了……我很久没看到熟悉的脸了,看到我真正了解的人,我——”她正说着,图像骤然成了一片模糊,化为低频信号。 “糟糕!”格利姆弗雷勒大叫一声,“带宽剧降。”他们与纵横二号之间的通讯链接处理起来十分简单:只要出现通讯故障,舰载处理器便从音像传输切换为低频编码,同时降低码率,以减少信息传输总量。 “喂,喂,纵横二号。我们的通讯频道出现故障。建议切换对话协议。” 显示窗转为灰色,跳出一行萨姆诺什克文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 “同意,可能不止是技术故障。” 格利姆弗雷勒疯狂地敲打着自己的通讯面板,“零,完蛋了。”他说,“检测不到信号。” 台罗勒从导航工作站抬起头,“我这里的情况比通讯方面严重得多。舰载计算机已经有二十秒钟无法实施跃迁计算了。”他们前不久还能保持每秒五次跃迁的速度,每小时越过一光年里程,但现在…… 格利姆弗雷勒在自己的控制台前向后一靠:“嘿,欢迎进入爬行界。” 爬行界。拉芙娜·伯格森多的目光越过纵横二号的舰桥。在她的意识深处,她总以为爬行界是一团漆黑,全靠火把照明,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领地,连一台稍微好点的计算机都没有,大家只能用机械式计算器。事实上,现在的情况跟刚才没什么区别。天花板和墙上仍旧一片通明,显示窗上依然有星光闪烁。只是现在,要隔很久很久才能发现任何一点星光移动的迹象。 最明显的变化发生在飞船的其他显示窗上。超波轨迹图一闪一闪,毫无变化,一个红色标识不断显示出上一次图像更新的时间。导航窗里满是驱动处理器的运算结果。飞船反复播放一段有声警告信息。“警告,发现飞船进入爬行界,立即实施反方向跃迁!警告,发现飞船进入爬行界,立即实施……” “关掉那个鬼东西!”拉芙娜抓住一把座椅,将自己固定好。进入爬行界后她觉得有点头晕,但这只可能出于她的恐慌(非常自然)。“还算什么狗屁深潜船。竟然直直地闯进了爬行界,只能事后发点混蛋马后炮的混蛋警告!” 绿茎飘近了些,从天花板上“踞着脚尖”,怯怯地出溜下来。“像这种事,就算深潜船也无法避免,拉芙娜女士。” 范对飞船发了条命令,大多数显示窗立即清屏。 蓝荚道:“就算大型界区涌动,浪头通常也只能涨到分界线几光年以上。我们的位置在界区分界线之上两百光年。打过来的肯定是万年不遇的巨浪。这种事本来只能在巨库里读到,咱们却赶上了。” 这可算不上什么安慰。“我们早就知道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范说,“最近几周界区风暴一直在恶化。”跟其他人不同,他倒不显得特别紧张不安。 “不对。”她说,“我们预计会出现速度放慢,根本没想到会一头落进爬行界。”我们被陷死在这儿了,“最近的文明星系在哪儿?十光年?五十?”过去所想像的爬行界的一片漆黑现在有了新阐释,飞船船壁之外的星空不再是一个友好、稳定的事物。他们被包围在无穷无尽的虚无之中,飞行速度已经不能用光年来计量了……合上棺材盖子,被埋葬了。斯文森多和他的舰队是多么英勇无畏,但他们的一切英勇全都虚掷自费了。还有杰弗里·奥尔森多,永远无法向他施以援手了。 范的手碰了碰她的肩头。多久了,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身体接触。多少天了?“我们还是能赶到爪族的世界。这是一艘深潜船呀,你忘了?我们没有被死死陷住。妈的,这家伙的冲压发动机比我在青河舰队见识过的任何推进器都强得多。那时候,就凭青河的那些破烂玩意儿,我还当自个儿是宇宙中来去最自由的人哩。” 飞行时间长达数十年,绝大多数时间处于冷冻冬眠状态。这就是青河的世界,存在于范记忆中的世界。拉芙娜哆嗦着,长长吐了口气,虚弱地笑起来。对范来说倒是件好事,少了一副重担,至少暂时不用考虑瘟疫的事了。负担一去,他的人性又显露出来。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范问。 她摇摇头。“我们全都好笑。别管了。”她慢慢作了几次深呼吸,“好了,我想我可以进行有理智的对话了。现在出现了界区偏移,按理说,就算有风暴,一千年时间界区才会偏移一光年,现在却一下子移动了两百光年。嘿,从现在起一百万年里都会有人在巨库里不断研究这次大偏移。这份荣耀我实在不想担当……我们早就知道有风暴,可我从来没过咱们竟然会被淹死。”被埋葬在大海深处,深度以光年计。 “对海洋风暴的分析从来没有达到非常精确的地步。”蓝荚说。这位车行树在船舱另一头,自从对斯坚德拉凯舰长提问以后,他一直缩在那个角落里。情绪还不能说很稳定,却已经恢复了几分平时那种过分精细、过分讲究的语言风格。这会儿蓝荚正研究着一个显示窗里的导航图,显然是巨浪涌来之前那一瞬的航行记录。他把这幅图下载到一个平板显示器上,从天花板缓缓滚向他们,经过绿茎身边时,她伸出枝条,轻轻抚摸着他。 他将平板显示器递到拉芙娜手中,继续用作学术报告的调子道:“而且,海洋风暴从来达不到大型界区涌动的剧烈程度。从新闻组最近的消息中,我们可以看出,目前的涌动是不连贯的、区域性的,仅限于表面的波动,类似海水中的泡沫和水花。”即使如此,大家还是一样陷进去了。飞船透明的品体船壳外天幕沉沉,笼罩万物。飞船内部一片死寂,只有通风系统低低的嗡鸣。无论蓝荚怎么说,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们被浪头吞没了。蓝荚的一根枝条朝拉芙娜手里的平板显示器一挥,“几个小时之内,我们就能重返飞跃界。” “什么?” “请看显示器上的导航图,这幅图所显示的层面是根据三艘飞船的位置绘出的:斯坚德拉凯舰队的旗舰、跟我们直接联系的那艘偏离舰队主力的飞船,加上我们自己。”三点定位,三点形成一个狭窄的三角形。上方是莉门德和斯文森多的战舰,彼此挨得很近,“我标出了与它们失掉联系的时间。请注意:我们被巨浪袭击是在与舰队旗舰中断联系之后一百五十秒。根据我们接收到的信号、以及对方提出的切换通话协议,我相信我们和那艘脱离主力的掉队飞船大约是在同一时间被巨浪吞没的。” 范点点头:“对。与巨浪相隔越远,联系中断越迟。也就是说,浪头是从那一面打过来的。” “完全正确!”蓝荚从自己在天花板上的栖身处垂下一根树枝,敲了敲显示屏。“我们这三艘船相当于平常测量界区时所用的探测器。我相信,如果重播三艘飞船的超波轨迹,图像必定会证实我的推论。” 拉芙娜看着那个三角形,其以纵横二号为顶点的长端几乎直指银河的心脏部位。“这个巨浪肯定非常陡,像一堵峭壁,垂直于分界线所在的平面。” “一个垂直壁立、摇摇欲坠的巨浪!”绿茎道,“所以它不可能持续很久。” “是这样。只有辐射状的涌动才会持久不变,这个巨浪肯定有一个衰退点,几个小时内就会落到我们身后——我们便会重返飞跃界。” 再重新投入那场竞赛,赢得它……或是失败。 头几个小时的感觉很奇特。“几个小时”,蓝荚当时是这么估计的,几小时后就会回到飞跃界。他们聚集在舰桥上,轮流值班,没头没脑地对话,个个焦躁不安。范的脾气越来越急躁,渐渐回到前一段时间一触即跳的状态。他们随时可能重返飞跃界,到时候该怎么办?如果遭到异化的斯坚德拉凯战舰不多,也许斯文森多仍能组织起一次进攻。进攻会产生效果吗?范反复重放超波轨迹图,认真研究几支舰队里所有可能识别出来的飞船。“等我们出去后,等我们出去后……到时候我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不是为什么,而是做什么。我肯定会知道的。”除此之外,他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 随时可能出去……现在没必要重新设定各种设备,反正它们随时可能重新启动。 八个小时过去了。“可能还会拖得更久些,说不定会拖一天。”大家瞎翻着几本历史小说,“或许咱们该趁这个机会整理整理飞船。”纵横二号的设计既可用于飞跃界,也可用于爬行界,第二种情形一般都认为不太可能出现,是一种紧急情况。飞船上有专用于爬行界的特种处理器,但不会自动进入运行状态。在蓝荚的建议下,范将高性能智能系统脱钩离线。这项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只遇上几个小问题,几个语音驱动的独立系统智能程度大大降低,不理解要求它们中止运行的命令。 适用于爬行界的新的智能系统投入了运行,拉芙娜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种事挺吓人的,让人产生了当初超能驱动器受损时的感受,只不过没那么直接。以前她把爬行界想像成黑沉沉的暗夜,大家举着火把,这当然是噩梦似的幻想,与事实相去甚远。但她想像中的另一幅图画:白痴的国度、机械式的计算器,这些倒有几分真实。在飞向飞跃底层的途中,纵横二号的性能逐步下降,可再降也没降到现在这个水平……语音驱动的图像生成系统全完了,对新的纵横二号来说,这种系统太复杂了些,无法支持,至少无法支持其全互动模式。还有智能化的关联及背景分析系统,有了它,乘员们举手间便可遍历飞船的资料库,和搜索自己头脑中的记忆一样方便。现在这个系统也完蛋了。拉芙娜最后还不得不关闭了艺术和音乐组件,原本智能化的情绪与背景指针现在丧失了智能,没有这些指针引导,艺术和音乐组件毫无生气,死板板的……就连最简单的系统也纷纷崩溃。就说语音与行为控制系统吧,调侃取笑、不规范的语言行不通了,现在这个系统只对最规范的语音指令作出反应。(范倒挺喜欢这一点,让他想起了青河舰队的控制系统。) 二十小时过去了。五十小时。每个人都在努力告诉别人没什么好担心的。但到了现在,连蓝荚都表示,不应该考虑他们多少个“小时”后脱险,这个计量单位已经不太现实了。考虑到这次“海啸”掀起的巨浪的高度(少说两百光年),它的影响宽度也理应达到几百光年。从资料记载的历史上的先例来看,高度和宽度的比例只有这样才合理。这番论证很有道理,破绽只有一处:他们所遭遇的界区涌动规模之大,史无前例。绝大多数时间里,界区的分界线与银河的平均密度一致,几乎不随时间改变。也许亿万年之后,随着宇宙的收缩,群星纷纷死去,只剩下最小的寥寥几颗,到那时也许飞跃界会一直延伸到银河的内核部分。平常任何时间,分界线全线也许只有十亿分之一的地方会产生较大的、可以称为“风暴”的涌动。一场普通风暴中,分界线发生风暴的地方会在十多年时间内抬升或凹进一光年距离。每年都会有许多个世界的前途和命运因界区风暴而改变。这种事是很常见的。 分界线因风暴发生剧烈震荡的情形十分罕见,整个银河中十万年才可能发生一次。这种情况下,处于风暴中心的分界线可能以几倍于光速的速度抬升或下降。范和蓝荚作出的计算便是基于这种级别的大风暴。海啸中,界区偏移的速度最快可以高达每秒约一光年,振幅不超过三光年。界区偏移中振幅最大的达到了三十光年,其速度不到每天一光年。 而他们目前所遭遇的地狱般的滔天巨浪,人们知道的情况有多少呢?不多。飞船资料库中记录了经过多次转述的类似风暴,但风暴的发生地域、规模都不清楚。发生在一亿年前的事件很难确定其真伪,不能视为可靠资料,连可以译解的语言都没有。(就算存在这种语言,现在也无法调用。这个蠢头蠢脑的新纵横二号绝对无法以机械手段处理这种罕见的自然语言。无论怎么努力翻找资料库都没有多大意义。) 拉芙娜向范抱怨这一点时,他回答说:“咱们的情形本来可能糟得多。资料库中‘不明确信息部分’你查出什么线索没有?” 这个部分记录的是五十亿年前的种种传说,“没有什么东西,不过谁都说不准。” 范一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显示屏:“知道吗,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超超级风暴’。规模大得不可思议,将本来有可能留下记录的种族一口吞了下去。有的时候,规模最大的灾难反倒什么记录都没有——谁都没活下来,也就没有人把恐怖事件写下来留给后人。” 太妙了。 “我很抱歉、拉芙娜。实话告诉你,如果我们遇上的只是一场过去时常发生的灾难,再过一两天咱们就能脱险出去。现在只能按这种可能性制定计划。这就像比赛中的‘暂停’。最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歇歇,想想怎么才能让没被异化的斯坚德拉凯飞船帮助咱们。” “……好吧。”从这场涌动的来龙去脉看,纵横二号此前领先的里程很可能已经丧失了一大半……但我敢打赌,防卫同盟的舰队准被吓了个魂飞魄散。等大家再次回到飞跃界,那帮趁火打劫的懦夫多半再也不敢冒险加速,而会放慢速度,求个平安无事。 范的建议让她接下来的二十个小时忙了个不亦乐乎,与新纵横二号上厚颜无耻自称战略策划系统的半呆子程序奋力搏斗。就算巨浪这会儿退潮,也许都已经为时太晚。在这场竞赛中,还有一部分选手没有“暂停”:杰弗里·奥尔森多和他的爪族同伴。他们上次通讯是七十小时之前的事,到现在已经错过了三次联系。如果她惊惶失措乱了方寸,杰弗里又会怎么样?即使铁先生顶住了敌人的进攻,拉芙娜也会丧失爪族对他们的信任,同时丧失的还有本来为数不多的时间。 巨浪已经使他们陷于爬行界一百个小时了。拉芙娜注意到,蓝荚和范开始测试起纵横二号冲压发动机的动力系统来……有时候,暂停意味着永远出局。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夏季的炎热中断了一阵子,事实上,这段时间甚至有点凉意沁人。天空中仍然有烟气,空气也很干燥,但风好像小下去了。不过缩在飞船小房间里的阿姆迪杰弗里却压根儿没怎么留心天气。 “以前回信也耽搁过。”阿姆迪说,“她不是解释过吗?超波通讯——” “拉芙娜从来没耽搁这么长时间!”自打入冬从没拖这么久。杰弗里的语气介于害怕和任性之间。按说半夜应该有一次对话,把技术数据传下来,再由他们转交给铁先生。可直到今天早上还联系不上。就连下午这次通信拉芙娜也错过了。平常的下午通信他们都会随便聊上一阵子。 两个孩子检查了所有通讯程序的设置。去年秋天,他们花了好大力气,把程序界面和下一层界面上的所有数据统统抄了下来。程序的设置一点儿没变呀……只多出一句什么“载波检测”。要是有个数据机就好了,他们就能查查这个“载波检测”是什么意思。 他们甚至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调整了某些通讯参数……什么变化都没有,两人马上紧张地重新恢复了原来的设置。或许,他们应该多等等,让改变了的参数有机会发挥作用?或许他们真的弄坏了什么重要东西? 两人在控制间等了整整一下午,脑子在害怕、厌烦、失望中不断打着来回。四个小时之后,厌烦终于暂时获胜。杰弗里在爸爸的吊床上摇摇晃晃打着磕睡,两只阿姆迪的成员蜷在他臂弯里。 阿姆迪在房间里四处探头探脑,瞅着火箭推进控制面板。不……他的自信心虽强,还没强到碰那玩意儿的地步。一个他扯开墙上的一块衬垫,有时他喜欢瞧瞧下面的霉菌。世上竟有长得那么慢的东西。 不过说实话,那一层灰不溜秋的东西比他上次看时铺得宽多了,在衬垫下面长得厚厚的。他把成员排成一串,挤进衬垫与墙壁之间。里面黑乎乎的,只有天花板那儿洒下一丝光。大多数地方,霉菌只有不到一吋厚,这个地方却足有五六英寸——喔!就在他东闻西嗅的鼻子边,一大团霉菌从墙上拱了出来,差不多跟装饰城堡会议厅的有些苔块一样大。菌块上还垂下什么灰色的丝丝缕缕的东西。要不是躺在杰弗里怀里的两个自己太舒服,懒得动弹,他非喊杰弗里过来瞧瞧不可。 他凑近两只脑袋,认真打量那个怪东西。它后面的墙瞧上去也有点不对劲……好像墙壁被霉菌抽空了似的。再看看那块灰扑扑的霉菌,像一股烟。他用鼻子碰了碰那些细丝,挺结实的,干干的。哎呀,鼻子痒痒。阿姆迪吓呆了——从后面看前面的组件,他真真切切看到两根细丝穿进它们的鼻孔,又从后脑穿出来!可一点儿都不疼,只觉得痒酥酥的。 “怎、怎么了?”怀里的阿姆迪一紧张,把杰弗里弄醒了。 “怪事,我发现的,奇怪极了,就在衬垫后面。我刚刚一碰老大一块霉菌——” 阿姆迪一边说,一边小心地从墙上那东西旁边退开。碰那一下没伤着他,只是让他又紧张又好奇,紧张害怕压倒了好奇心。他感到细丝慢慢从脑袋里滑了出来。 “早跟你说过,不该玩那些东西。脏。幸好还不臭。”杰弗里下了吊床,走过小小的控制间,重新贴好衬垫。阿姆迪钻在最里头的成员平衡不住身体,一下子从霉菌边跳开。叭的一声响,他的嘴唇上一阵刺痛。 “哟,这东西好大!”杰弗里这时才听到阿姆迪疼得吸溜吸溜,“你没事吧?” 阿姆迪离墙壁远了些,“我觉得没事。”一根细丝的一端还沾在他的嘴唇边,但没有他那天采的荨麻那么扎人。阿姆迪杰弗里检查了伤口,杰弗里的手指轻轻把它拔了出来。两个孩子转过身,望着墙上的东西佩服不已。 “真的越长越多了,好像把墙壁都弄坏了。” 阿姆迪舔了舔冒出血珠的嘴角:“是呀。现在可算明白了为什么你爸爸妈妈让你别碰那些东西。” “没准儿咱们应该让铁先生派人把它们全刷掉。” 两个孩子在每一块衬垫后依次爬来爬去,检查了半个小时。灰色铺得很宽,不过“开花”的大霉菌只有刚才那一块。两个孩子盯着那一大块,还拿裹着布的东西戳了它几下。两人没有再用自己的手指或鼻子冒险。 算起来,整个下午,就数捉摸霉菌还算有点意思。纵横二号没有来信。 第二天,天气又热了起来。 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拉芙娜的消息。 铁大人在俯瞰飞船山的城墙上巡视。时近午夜,太阳挂在北面地平线上,与地面呈十五度角。他的毛皮上挂着一层汗水。这是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干燥的风已经连刮了十三天。大家最初还很欢迎这种驱散北方严寒的热量,现在却都受不了了。田里的庄稼枯死了,峡湾林火发出的浓烟像一层褐色的雾,弥漫在城堡的北面和南面。刚开始时,这种暗红色还挺新鲜,大家早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湛蓝天空、一望无际的空旷原野和白色的海雾。不过也只是开始时才新鲜。火势蔓延到北溪谷时,整个天空都蒙上了一层红色,成天往下落烟灰,鼻子里只闻得到一股持续不去的焦湖味。有些人说,这比南方城市里的污浊空气还槽糕。 远处的士兵一见铁大人便远远退开。不单单出自对他的敬意,也不单单出自对他的畏俱。他的部队至今仍然不习惯看到蒙在无线电斗篷下的共生体,施里克散布的故事好像也没能让他们自在些:铁大人身边跟着一个单体,斗篷的颜色表示这是一位贵族大人。这东西没有发出一点思想声,和它的主子靠得极近,简直近得不可思议。 铁大人对单体道:“成功就是严格依照计划办事,我记得这是你教我的。”准确地说,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单体侧过头来望着他,“我记得我说的是不断调整计划以适应情况的变化,才能取得成功。”这些话说得清楚极了。能说话的单体很多,却没有一个能够有理智地探讨问题。正因为从来没见过,施里克才能毫不费力便骗得士兵们相信剜刀创造出了一种超级组合,其中每个单体的智力都相当于平常的整个共生体。这个谎编得很好,丝毫没有透露出那些斗篷到底是什么,既能激起大家的敬畏,又能混淆视听,掩盖真相。 单体离他更近了些。除了谋杀、强奸和酷刑,铁先生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挨得这么近。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把组件散开一点,松松地围着这个威胁。说它是个威胁不假,但这东西更像一具死尸,一点思想声都听不到。铁先生咬牙忍受,道:“是的。无论如何都要取得胜利,哪怕最初的计划已经四分五裂。这才是真正的天才。”他的全部脑袋转开,不看那只剜刀组件,举头眺望蒙着一层红雾的南面天空,“木女王的部队有什么新情况吗?” “仍在离这儿五天里程处扎营。” “真是无能透顶!简直难以相信她是你的生身父母。维恩戴西欧斯不是替她把方方面面全打理好了吗?她的兵和玩具炮早就该到了,一个十天前就该前进到这里了。” “并且老老实实遵照我们的计划,听凭我们宰割。” “正是!在我们天上的朋友飞到之前很久。可她偏偏不!硬要绕远路,现在干脆不走了。” 剜刀组件耸起肩膀,调整着它的深色斗篷。斗篷看上去重,穿上去更重,铁先生知道。穿上它,对方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全知者,但也付出了代价。想到这一点,铁先生觉得很安慰。这么大热的天,却要让自己的所有成员捂得严严实实,连震膜都捂上了。想想都受不了。那种受罪的滋味他猜得出……如果在室内,他还能闻出来。好大的味儿。 他们走过城墙上的一门大炮。炮管锻钢打造,乌黑锃亮,射程三倍于木女王可怜的发明。木女王只能依靠数据机外加一个人类小孩子的直觉,他却有拉芙娜及其伙伴的直接指导。他们的慷慨最初还让他暗自心惊,以为这些来客已经高明到根本不在乎这点小事的地步了。可现在……他们的情况他了解得越多,对他们的缺陷看得就越清楚。他们无法像共生体一样试验自己的各个组件、改进组件的构成。只不过是一群僵硬死板、只能缓慢变化的蠢驴罢了。有时候也表现出一种低水平的狡狡黠,比如拉芙娜向来避而不谈自己想从坠毁的飞船里拿到什么东西,但发来的所有信息都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他们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境地。他们的感情也很脆弱,竟然对那么一个小孩子如此割舍不下。 一切都进行得一帆风顺,直到几天前。走到担任炮手的共生体听不见的地方后,铁先生对剜刀组件道:“还有,咱们的‘援兵’老是没有消息。” “是啊。”这是另一处跟计划对不上的地方。很要命,他们却无法控制,“拉芙娜已经四次联系不上了。两个我现在就在下面,跟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单体朝城堡内城努了努嘴。这个姿势很别扭,没有其他鼻子眼睛,身体语言受到很大限制。我们天生不能这里一个那里一个随便逛荡,“再过几分钟联系不上,错过的通讯就有五次了。你知道,孩子们都快急死了。” 单体的声音透出几分同情,几乎下意识间,铁大人从它身边躲远了些。早在诞生之初,铁大人便熟悉这种口气,也熟悉随之而来的剔割和死亡。“我希望让他们保持高高兴兴的精神状态,泰娜瑟克特。现在只能假定通讯终究会恢复,真的恢复时,我们还用得着他们。”铁先生面对被围在中间的单体露出六副獠牙,“少来你那套猫哭耗子的老把戏。” 单体畏缩了一下,只是难以觉察的微微一颤,带给铁先生的乐趣却比一万个俯首帖耳的士兵更甚。“当然不会。我只想说,你该多去看看他们,安慰安慰他们。” “你去。” “这个……他们对我不完全信任,这我以前告诉过你,铁先生,他们爱的是你。” “哈!他们一眼看透了你,知道你没安好心,呃?”铁先生得意扬扬。剜刀的办法做不到的事,他却成功了。不用威胁,也不用痛苦,他就把别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这是铁先生的各个实验项目中最大胆、最疯狂的,也是收获最丰厚的。但,“——你看,我没时间侍候小孩子,跟那两个说话太烦人。”烦极了,必须强压怒火,忍受杰弗里的“爱抚”、阿姆迪的恶作剧。自打一开始,铁先生便下了严格命令,禁止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接触那两个小孩。他们实在太重要,绝不能交给别人,随随便便一个冷笑就可能泄露真相,从而毁了这两个杰作。即使是现在,除铁先生本人,能经常接触两个孩子的共生体也只有泰娜瑟克特一个。问题是,在铁先生看来,每一次与孩子们见面都比上次更糟,这完全是对他的自控能力的最大考验。胸中怒火炽燃、恨不得杀人时,很难保持头脑清醒。每次跟他们谈完,铁先生都是这种状况。太空人着陆后就好了。到那时,他就会用另一种方法使用阿姆迪杰弗里这件工具,到那时就再也用不着争取他们的信任和友谊了,到那时他们就会成为一种要挟手段,折磨、杀戮的对象,迫使太空人听他的吩咐。那该多么好啊。 可是,如果外星人竟然不来,或者……“我们一定得做点什么!未来的浪潮就要打来,我不愿束手无策,成为随波逐流的浮渣。”铁先生狠命一口,闪闪发亮的撩牙咬在排列在胸墙内侧的脚手架上,“拿外星人没办法,咱们就收拾木女王,对,就这么办!”他朝剜刀单体微微一笑,“真有讽刺性啊,对不对?一百年了,你始终想毁了她。现在成功的却是我。对你来说是盖世殊勋,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件麻烦事,让我多费一番手脚。只是因为大目标一时够不着,不得已才先对付她。” 披斗篷的那位却好像不以为然,“你忘了算上从天而降的好运气。” “是的,不偏不倚,端端正正掉进我张开的爪子里。这是我的好运气,难道不对吗?”他走了几步,自顾自咯咯笑了起来,“对,是时候了,应该让维恩戴西欧斯把那个宠信他的女王带进来,供咱们大开杀戒。也许会影响大事……我明白了,我们把战场摆在东面。” “玛格兰高地?” “正确。木女王的部队只能沿着窄路一心向上爬,我们把炮摆到那儿去,隐蔽在高地上山脊后面,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的人全干掉。那儿离飞船山又很远,就算外星人偏偏在那个时候来了,我们也可以分别应付。”单体什么都没说,良久,铁先生怒视着它,“对,我亲爱的老师,我知道风险很大,我知道会分散部队。可别人己经打到家门口了,真他妈晚得不凑巧。到这时候,就连维恩戴西欧斯也没办法让他们向后转,回家去。他要是这会儿设法搞破坏拖后腿,女王一定会……她会怎么做?你想得出来吗?” “……想不出。她做事总有点出人意料。” “说不定会识破维恩戴西欧斯。就这些。那么,我们冒点小小的风险,现在就动手,干掉她。你和探马兰格利什在一起吗?” “对,两个我。” “让他给维恩戴西欧斯送个信,叫他两天之内把女王的部队弄到玛格兰高地。怎么说你自己决定,这方面你比我强。双方就位后我们再敲定具体细节。”一场战役中同时充当双方的总司令,这种感觉真是太棒了!“还有件事,很重要,叫维恩戴西欧斯一天之内务必办好。我要木女王的那个人类成员的小命。” “需要吗?她还能做出什么大事?” “这个问题很愚蠢。”你这么问更蠢。“我们还不知道拉芙娜和范什么时候到,直到我们把他们稳稳当当叼在嘴里之前,不能让那个叫约翰娜的东西四处乱转。告诉维恩戴西欧斯,要弄成一次事故的样子,最重要的是,我要那个两腿人死。” 剜刀遍布四野,无处不在。他像天神。从还是木女王的幼崽起,他就梦想着这种天神般的感觉。一个他和铁先生谈话,两个他和阿姆迪杰弗里在飞船旁闲逛,还有两个他正穿行在木女王营盘北面不远处的疏林里。 天堂也可以化为痛苦的炼狱,每一天,痛苦都更加难于忍受。北方许久以来从没有像这个夏天这般酷热难当,无线电斗篷又不光是闷热沉重,它们牢牢捂住各成员体的全部震膜。斗篷不像别的衣服,不舒服就可以脱下来。披着斗篷的成员远远散开,只要脱下,必定丧失意识,陷入疯狂。他的头一次试验持续了一两个小时,第二次就是五天,和探马兰格利什一起长程侦察,为铁先生提供即时情报,让他可以对驻扎在飞船山周围国土的部队当场下达指令。之后,他整整休息了一两天时间,才从斗篷造成的浑身剧痛中缓过劲来。 最近这次全知全能的体验一直延续了十二天之久。这么长时间连续不断罩在斗篷下面是绝对做不到的。他的成员们轮番休息,每天都让一只组件甩掉斗篷,由别人照顾它,替它洗澡放松,给斗篷换上新内衬。每天这个时候,剜刀都会神志不清,有的时候,软弱的泰娜瑟克特便会趁机主宰自我意识。没关系,一只成员脱离组合后,共生体便只剩下四只组件。原本由四只成员组成的共生体也可以保持正常智力,但剜刀—泰娜瑟克特却办不到。洗澡换衣服时,整个组合都昏昏沉沉,头晕眼花,做不出什么事来。 当然,剜刀虽然可以“同时遍布四方”,他的智力水平并没有提高。最初的不知所措过去之后他便迷上了各成员看到听到的东西完全不同。惟一的问题是很难让几个组件同时说话。和铁先生唇枪舌剑时,和阿姆迪杰弗里或兰格利什的侦察兵在一起的成员便很少开口。 铁先生的话说完了。剜刀继续和自己从前的学生巡视城墙,但只要铁先生对他说话,他就得中断其他成员正在进行的对话。剜刀笑了。(笑得很谨慎,和铁先生在一起的组件脸上一点也没显露出来。)铁先生还以为这会儿他正跟探马兰格利什说话呢,哦,会说的……不过得等几分钟。现在的他有一个优势:没有谁拿得准他现在正在干什么。只要事事小心在意,他完全可以重新夺回这块地方。这场游戏很冒险,无线电斗篷本身也是很危险的设备,任何一件斗篷,几个小时见不到阳光便没有能量了,披着它的成员马上就与整个共生体切断。还有个问题更恼火,静电——螳螂话就是这么说的。本来做了第二套斗篷,可那个倒霉组合刚穿上就被电死了。连外星人都不清楚原因何在,只说出了某种“干扰”。 这种大毛病剜刀还没遇上过。但有的时候,如果和兰格利什走得太远,或者哪件斗篷的电力不足……大脑中响起的声音啊,尖利得让人不敢相信,像十多个共生体靠近过来一样,介于神志不清的性交和杀戮的热狂之间。泰娜瑟克特却好像非常喜欢这种时候,她可以从一片混乱中一跃而起,用她的仇恨吞没他。不是激烈锐利的仇恨,软软的,却能把他完全淹没,像水……她通常蛰伏在他的意识边缘,忽而这里动一下,忽而那里迸出一句话。可只要出现静电故障,她便一下子发起威来。有一回,她控制整个组合的时间甚至长达一天之久。只要有一年太平日子,剜刀就能好好研究研究泰、娜和瑟,作一番适当的截肢手术。应该杀掉的大概是瑟,那只长着白耳朵尖的组件。它算不上聪明,但很可能是这三只中的主心骨。替换上一只精心打造的组件,剜刀很可能会比议会大厅大屠杀之前更加强大。可是现在,剜刀被困住了。自己给自己的灵魂动手术非同小可,轻易干不得,哪怕是他这个大师也罢。 所以,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斗篷随时充足电,别走得太远,别让任何人看到你的计划的所有组成部分。铁先生以为他在和兰格利什谈话,实际上,剜刀的谈话对象是阿姆迪和杰弗里。 人类的脸上淌满眼泪。“四、四次了,四次没联系上拉、拉芙娜。她怎么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尖了。剜刀一直以为人类只能发出打嗝似的一成不变的声音,没想到还能变出这种花腔。 阿姆迪的成员大多和男孩紧紧挤在一起,他舔着杰弗里的脸颊。“肯定是咱们的超波通讯器,可能弄坏了。”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剜刀。这小狗崽眼睛里也是眼泪汪汪,“泰娜瑟克特,跟铁大人说说好不好?让我们全天待在飞船里。说不定拉芙娜发了信,咱们没记录下来。” 和铁大人在一起的剜刀走下北面城墙的楼梯,走过校场。铁大人责备校场没好好维护,剜刀只分出一小部分注意力倾听他的抱怨。铁大人还算聪明,没把秘岛上维护军纪的利器绞刑架搬到这儿来。 和兰格利什的侦察兵在一起的剜刀跑过一条山间小溪,溅得溪水哗啦作响。虽然是盛夏,又刮着干燥的风,这里却仍有小块积雪,流经这里的溪水仍然寒意沁骨。 和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的剜刀凑向前去,让两只阿姆迪的成员偎着他。两个孩子都喜欢身体接触,除了彼此之外,他们能接触的只有他一个。不用说,这种事真变态,但剜刀的一生事业都是靠利用他人的弱点操纵、控制他人。所以,虽说很厌恶,他还是欢迎孩子们触摸他。剜刀从肩头的震膜发出安抚的呜噜声,拍打着偎在身边的阿姆迪成员,“下次我见到铁大人时一定跟他说说。” “谢谢你。”一只狗崽拱拱他的斗篷,然后走开了。谢天谢地。斗篷下的剜刀本来已经是一身伤痛,这么拱法真受不了。也许阿姆迪觉察到了,也许……剜刀发现,最近一段时间,这两个小鬼跟他在一起时话越来越少了。他对铁先生说的话道出了事实:两个孩子并不信任他。这全是泰娜瑟克特的过错。如果只有他剜刀,轻而易举就能赢得阿姆迪杰弗里的爱戴。剜刀不像铁大人那么脾气火爆,也不像他那么在意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剜刀可以高高兴兴和人聊闲天,把真话和谎言混合得水乳交融。他能准确地体察别人的感受,这是他最了不起的才能之一。如果没有这种把握别人内心的本事,他的暴虐手段不可能达到登峰造极的造诣。可是现在,他却无法充分发挥这种才能。本来做得好好的,一切非常顺利,他们马上就要对他敞开心扉,泰、娜和瑟偏偏跳了出来,改变他脸上的表情,破坏他精心选择的词汇。这种情况下,也许他只能满足于巧妙地破坏孩子们对铁大人的尊重。(当然,不能直接说他的坏话。)剜刀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杰弗里的胳膊,“拉芙娜会联系咱们的,我敢打保票。”两腿人吸了吸鼻子,伸手摸着剜刀头部没有罩在斗篷下的那一小块。他们亲亲热热坐在一块儿,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趁机将注意力转到—— ——森林,兰格列什的侦察班。全班已经在山上攀爬了十多分钟。其他人惯于登山渡水,行装又很轻便,不像他披挂着那么沉重的斗篷。剜刀的两个成员远远在队伍后面。他朝班长嘘了一声。 班长掉头返回,其他人纷纷让路。他在剜刀十五英尺外停下脚步。“有什么吩咐……大人?”这个组合是新派来的,来之前告诉了他斗篷的事,但剜刀知道他其实根本没听懂。深色斗篷上的金银镶条表明这是王国里的贵人,但此人在这里只有两个组件。按说这样的残体连话都说不清楚,更不用说发号施令了。剜刀知道,还有一件事同样让对方提心吊胆:他没有发出一点思想声。“活尸”——士兵们自以为附近没有外人时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剜刀指指山头,不远处树林便到了尽头,上面是光秃秃的山坡。“探马兰格利什在山那边,我们抄近道,直接上去。”他疲乏地说。 担任班长的共生体的一部分望望山头,“这、样、做、不、好,长、官。”班长说得很慢,他的态度仿佛在说:不长脑子的残体,“坏、人、会、看、到、我、们。” 剜刀恶狠狠怒视对方。他只有两只成员,费了很大劲儿才做出这种表情。“当兵的,看见我肩膀上的金徽了吗?哪怕我只有一个成员,也比你那一大堆组件摞到一块儿强。我说抄近道,我们就抄近道。就算要你肚皮贴地在硫磺火里爬,你也得给我爬。”其实,剜刀早就知道维恩戴西欧斯把缭望哨设在哪儿,走过没有树林遮蔽的开阔地没有任何危险。另一个原因:他太累了。 班长不清楚剜刀的身份,但他明白,这个罩在斗篷下的家伙的凶狠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位组件齐全的贵族大人。他肚皮贴地,恭恭敬敬地匍匐退下。侦察兵们直接爬向山头,几分钟后便走进只长着杂草的开阔地。顺着这条路走,兰格利什的指挥所只有不到半英里了—— 和铁大人在一起的剜刀走进内城。和整个城堡一样,这里的石墙也是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匆匆忙忙建起来的,石块刚凿下来便砌进墙里。他们头顶三十英尺处,石墙弯曲对接,形成封闭的拱顶。拱顶上有不少小洞,很快便会往里面填塞火药。包围飞船着陆场的四面石墙中同样开了装填火药的暗槽——铁先生称之为热烈欢迎的大嘴。他一只头转向剜刀,“兰格利什怎么说?” “对不起,他出去巡逻了,不过马上就会回来——我是说,回到宿营地。”剜刀尽可能不让铁大人发现自己亲自和侦察兵出去哨探。倒不是说这种事做不得,但如果铁先生发觉,一定会要他解释这么做的原因。 和兰格利什侦察兵在一起的剜刀拖着脚步,趟过被水浸透的草丛。吹过融雪处的风凉爽宜人,微风像舌头一样,凉凉的,舔过他饱受斗篷折磨的身体。 兰格利什的指挥所选的位置不错。帐篷设在一处低洼地,紧靠着一个夏季形成、冬季消失的大水塘。上方几百码外就是一个积雪山头,融雪流入池塘,吹过来的风也很凉快。从下面看不到这些帐篷,但这里的地势很高,从洼地边缘可以清楚地观察到下面三个方向的动静。正下方朝南,这个方向的视界尤为开阔。补给可以取道北面,几乎不可能被发现。即使该死的森林大火延烧到下面的树林,这个位置也安然无恙。 探马兰格利什正懒洋洋地擦拭自己的反光信号镜,给瞄准装置上油。他的一个手下趴在洼地边缘,口鼻部搁在洼地上缘,用望远镜观察着山下。一见剜刀,兰格利什跳起身来,叭地一个立正。但他的目光并没有充满惧意。和大多数远程侦察兵一样,他不会被城堡来的大人物吓得手足无措。再说,剜刀一直注意和他们打成一片,精心培养出一种“咱们一边,假模假式的大人物另一边”的战友关系。兰格利什厉声呵斥班长,“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们大摇大摆走开阔地,我非向上报告你个狗杂碎不可。” “是我的错,探马。”剜刀插嘴道,“我有一些很重要的消息,需要马上告诉你。”两人朝兰格利什的帐篷走去,避开其他人的耳目。 “很有意思的消息,对吗?”兰格利什笑得很古怪。他早就琢磨出来了,这位剜刀不是个非同凡响、特异于人的双体,只是一个正常共生体的一部分,他的其余组件这会儿就在城堡里。 “你跟克里德黑兹下一次碰头是什么时候?”这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化名。 “就在今天午后。四天来我们天天见面。南方人好像一屁股坐下来不打算动窝了。” “马上就会动了。”剜刀转述铁大人给维恩戴西欧斯的命令。说这些话他很吃力,潜伏在体内的那个叛徒躁动不安,蠢蠢欲动。泰娜瑟克特这次准备大举反扑了,他感受得到。 “喔。怎么着?两天内把那边所有人马调到玛格兰高地,这可太——算了,这些事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斗篷遮蔽之下,剜刀怒发冲冠。战友关系再亲密也有个界限,兰格利什的话虽有理,但等到这些事过去之后,也许应该压一压他,让他别这么……特别。 “就这些吗?大人?” “对——唔,不。”剜刀哆嗦了一下,突然觉得一阵困惑。这可不像他。无线电斗篷有个问题,披挂起来以后,有时候很容易忘事。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啊,不对!这是泰娜瑟克特杀过来了。铁先生下令干掉木女王那边的人类,各方面综合考虑,这么做很合理,但是…… 和铁先生在一起的剜刀忿忿地猛一摇晃脑袋,牙关紧咬。“怎么了?”铁大人问。看到斗篷给剜刀造成的痛苦,他真的高兴死了。 “没什么,大人。一阵静电罢了。”事实却跟静电没什么关系。剜刀只觉得自己正在分崩离析。对方怎么一下子有了这么大威力? 和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的剜刀猛烈地开合自己的嘴巴,张开又咬紧,咬紧又张开。两个孩子吃惊地从他身旁跳开,眼睛睁得滚圆。“没事的。”他吃力地说,尽管身体内部的双方正在殊死搏斗。不杀约翰娜·奥尔森多也有很多好处:从长远观点看,可以确保杰弗里不起异心;约翰娜可以成为剜刀自己秘密掌握的人类成员。也许他应该向铁大人传个假消息,说两腿人被刺死了,另外——不,不,不!剜刀奋起夺回控制权,把刚才那些合理分析堵在意识之外。这是他用来对付泰娜瑟克特的招数,现在她想用同样的办法反过来收拾他。这一套在我身上没用。用谎言掩饰真实动机,这方面我才是大师! 她再一次发动新一轮攻击。来势凶猛,冲决而前,冲垮了意识的所有堤防。 和铁大人在一起的成员,和兰格利什在一起的成员,和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的成员——所有的他都在叽哩呱啦不知所云。铁大人绕着他打转,不知应该大笑还是应该担心。兰格利什瞪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两个孩子一点一点蹭上前来,轻轻触摸着他:“你疼吗?你伤着了?”人类孩子把那双神奇的“手”伸进斗篷下,抚摸着剜刀被斗篷磨出血的毛皮。一阵静电涌来,世界在他眼前模糊了。“不,别那么做。可能让他更难受。”飘飘缈缈地,传来阿姆迪的声音。幼崽组合的小嘴拱过来,替他整理斗篷。 剜刀只觉得自己被推下万丈深渊。泰娜瑟克特的最后一次攻击完全是正面直接扑上来,不以合理分析为伪装,也不是静悄悄渗透进来,结果…… ……她打量着自己,战栗、震惊。这么多天,我终于又成为我自己,控制着自我意识。无辜的人已经被屠杀得够多的了,如果有谁该死,该死的是铁先生和剜刀。她的头随着铁先生跳来跳去的身体转动着,挑出那个冲刺能力最强的组件。她的腿在身体下悄悄收缩,准备一跃之间直取它的咽喉。来吧,再过来点儿……去死吧! 泰娜瑟克特最后一次保有自我意识的时间可能没有超过五秒钟。对剜刀的最后一次攻击已是竭尽全力的拼死一击。精力用尽,再也没有余力抵御潜伏在体内的敌人。就在一跃而起扑向铁先生的同时,她感到自己的灵魂被猛地拽了回来,直坠下去,剜刀从意识的阴影处站了起来。她只觉得跃在空中的成员腿部一阵抽搐,重重摔倒,地面狠狠砸在她的脸上…… ……剜刀回来了,重新主宰意识。那个可怜虫的进攻激烈得让人大吃一惊。看来,她真的关心那些注定要被摧毁的人,为了他们,她宁肯牺牲自己,宁肯和剜刀同归于尽。这正是她所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自杀念头向来不可能长时间主宰整个组合的统一意识,要保持这种念头,势必削弱对各组件意识的控制。对于大师来说,有这个机会已经足够了。他回来了,而且局面大好。泰娜瑟克特刚才的攻击使自己彻底丧失了防御手段,骤然间,她的三名成员意识里的堤防脆弱得不堪一击,如同熟透的水果外面的那层表皮。剜刀撕开这层皮,宰割她的意识,将血肉模糊的碎块扔给自己的成员瓜分。过去形成泰娜瑟克特核心的三只组件仍然活着,但它们再也不可能保持独立于他之外的灵魂了。 和铁先生在一起的剜刀四肢瘫开倒在地下,仿佛失去了知觉,仍在不住抽搐着。让铁先生觉得他昏过去好了,这样一来,他就有时间想想怎么解释对自己最有利。 和兰格利什在一起的剜刀慢慢站起身来,这两只组件仍然觉得头晕眼花。剜刀把它们聚拢。这里不需要作任何解释,但最好还是别让探马怀疑刚才的心灵之战。“亲爱的兰格利什,斗篷的确是威力巨大的工具,可惜有的时候威力大得过分了一点。” “是这样,大人。” 剜刀让一丝笑意浮现在脸上。他沉默了一会儿,品味着即将出口的话。意志薄弱的那个已经烟消云散了,没有一丝她存在的迹象。刚才是她最后一次尝试夺回控制权——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也是她犯下的最后、最大的一次错误。剜刀的笑意更深了,延展到阿姆迪杰弗里身边的两名成员。他这才想起,自从他重回秘岛,约翰娜·奥尔森多是他下令杀死的第一个人。他的组件中有三只还从没杀过人哩,也就是说,约翰娜·奥尔森多是他这三名成员嘴上品尝到的第一滴血。 “还有一件事要克里德黑兹去办,探马。一次行刑……”他下达着详尽命令,决断英明所产生的热乎乎的感觉在全部成员身上扩展开来。 第三十五章 等待这么长时间只有一个好处:可以好好照顾伤员们。现在维恩戴西欧斯找到了一条可以绕过剔割分子工事的路线,人人都急不可耐,恨不得马上拔营起寨。可是…… 约翰娜一下午都在野战医院帮忙。医院分成许多大致成方形的小区,每个大约六米见方。有些小区里有些简陋帐篷,说明它们的主人还保持着智力,可以照料自己。另一些小区四周扎着木桩,用绳子围起来。这种绳栏圈起的小区中只有一个单体,一个共生体惟一活着的成员。绳栏很容易跳过,但大多数单体好像明白绳栏的意义,并不乱闯,老老实实待在绳栏里面。 约翰娜推着餐车穿行在医院里,依次停在每位伤员面前。小车对她来说稍微大了点,时时被森林里的树根卡住。即使这样,她干这份工作仍然比任何共生体更合适,再说能帮上点忙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医院旁的森林里人声鼎沸,轰赶驮猪系上挽绳的吆喝声、拖炮的喊声、装载扎营设施的叫嚷声。从地图上看,维恩戴西欧斯开会时指出的那条路要花两天工夫,让人精疲力竭的两天,到达之后却能使他们在毫无觉察的剔割分子们背后占领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形。 她在第一顶小帐篷前停下餐车。里面的三体听到她的声音,已经钻了出来,绕着餐车跑个不停。“约翰娜!约翰娜!”它用她的声音嚷嚷着。木女王这位前下级参谋只剩下这几个组件了,这个组合过去还懂一点萨姆诺什克语呢。本来是六位一体,三个被狼群杀害了。活着的是“说话者”,智力却只相当于三岁小孩,一个会说些孩子不懂的字眼的小孩。“谢谢你带食物来,谢谢你。”三体用鼻子拱着她,她拍拍三只脑门,端出三碗温热的炖菜。两只组件一头扎进碗里大吃起来,第三只却蹲下来,它想聊聊。“我听到了,打仗,我们,很快。” 可你再也参加不了了。但她说:“对,我们从干瀑布上去,就是东边那个。” “哦,喔,”它说,“哦,喔。不好,坏。看不清,控制难,伏击怕怕。”这个残体显然还零零碎碎记得点以前的战术知识。维恩戴西欧斯阐述得很明白,但约翰娜没办法对残体解释。“别担心,我们有办法。” “真的吗?你保证?” 这个残体以前所属的组合为人很不错,约翰娜温和地冲它笑了笑,“真的,我保证。” “啊……啊……啊……好吧。”三只嘴巴都埋进炖菜碗。这一个还算走运,这是真话。它对周围发生的事还很感兴趣,同样重要的是,它像孩子般热心,十分积极。行脚说过,像这样的残体,只要好好治疗,一段时间之后,等它生下一两个孩子,很容易重新聚合在一起,恢复从前的状态。 她推着餐车向前走了一段,来到畜栏似的圈着单体的绳栏。一股粪便味儿,倒不是很重。有些单体双体在围栏里随地排泄,营地的厕所又离得太远,在一百米以外。 “喂,黑仔,黑仔?”约翰娜用一只空碗敲打着车子。草丛中慢慢钻出孤零零一只脑袋。今天还算好,有的时候,这一个连这点反应都没有。约翰娜跪下来,让自己别比这个黑脸单体高出太多,“黑仔?” 黑仔拖着身体钻出草丛,慢慢凑过来。斯库鲁皮罗从前一位炮手的残余。她隐隐约约还记得那位炮兵,六位一体,很帅气,个子大,动作迅捷。可现在,黑仔连个完整的单体都算不上,一门倒下的大炮压断了它的两条后腿。没有腿的后半身架在一辆小车上,车轱辘直径约三十厘米……有点像长着两条前腿的车行树。她把一碗炖菜端到它面前,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喂食声,这是行脚教她的。过去三天黑仔一直不吃东西,但今天它连滚带爬缓缓挪过来,近到她可以轻轻拍拍它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它低下嘴巴,喝起汤来。 约翰娜惊喜地笑了。这个医院真是一处奇怪的所在。要在一年前,这个地方准会让她惊骇不已,即使现在她仍然不能以爪族的眼光看待伤员。约翰娜一边继续抚摸黑仔低垂的脑袋,一边打量森林边这些帐篷、伤员和伤员的残余。这里确实是一所医院,外科大夫们也确实在尽力拯救生命,尽管他们恐怖的医术能把人吓得魂飞魄散——切呀割呀,连麻醉药都不打。约翰娜在数据机里看到过中世纪人类的治疗手段,爪族这些方面和那时的人类很相像。但爪族还有些特别之处,他们的医院有点像零部件仓库。这里的医生关注的是“组合”,在他们看来,单体只是一种零件,有了这个零件,某个残余组件较多的残体说不定便可以重新聚合成为一个组合,哪怕只是暂时聚合起来也好。在他们的治疗优先级序列中,残废的单体处于最底层。“这种情形已经没什么好抢救的了。”一个大夫通过行脚对她说,“就算能抢救过来,换了是你,愿不愿意把一个残废单体收进你的组合里?”当时此人已经疲倦到极点,没发现自己的问题多么荒谬。他一直忙于抢救完整组合中受伤的成员,嘴上滴滴答答不住向下滴血,不知已经连续工作了多少个小时。 还有,大多数负伤的单体自己也拒绝进食,不到一个十天便静静地死了。约翰娜已经在爪族世界里生活了一年多,但至今仍然无法接受这种观念。每一个单体都让她想起亲爱的写写画画,她希望眼前这些单体得到更好的机会,比写写画画的最后残余得到的更好:她接过了分发食物的工作,和照料其他伤员一样照料受伤的单体,在它们身上花同样多的时间。这个工作她做最合适不过,她不存在思想声互相干扰的问题,可以靠近每一位伤员。有了她的帮助,从事重新聚合共生体的组合培育师便可以腾出时间,研究这些残体和单体的情况,尽力将伤患组成可行的共生体。 这一个大概不会自己饿死了。她要告诉行脚。行脚这方面才华横溢,在组合新共生体的工作中创造了不少奇迹。对于受伤的单体,他是惟一一个看法和她接近的人。“只要肯吃饭,说明它的意志很强。这种单体即使残废,仍然可以为一个共生体作出很大贡献。”他这么对她说过,“我浪游时也残废过。走在陌生的土地上,只剩下三体,离家还有一千英里。这种时候,你是没多大选择余地的。” 约翰娜在炖菜碗边放下一只水碗。过了一会儿,瘸腿单体转动小车,浅浅地喝了几口。“你可要挺住呀,黑仔,我们会给你找个新家,让你成为一个新人。” 基迪拉特待在自己应该待的位置上,来回巡视着。这本来就是他的职责。但他还是觉得一阵阵惊恐不安。他始终将一只头对准那个螳螂、那个两腿人的方向。这个姿势也没什么可疑的。这里的警戒哨本来就是他,也就是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他的责任。他紧张地不住将十字弩从嘴里插进装具包,又从装具包叼在嘴里。只要再过几分钟…… 基迪拉特又一次绕着医院兜了一圈。在这儿值勤是趟轻松差事。没有碍手碍脚的树,灌木丛被砍光了,形成防火带,干燥的风于是卷着森林大火的火头烧向下游去了。连根刺都很少碰到,绕着医院兜圈子就像在木城南面绿草如茵的缓坡散步。东面几百码外干的才是苦活儿:在陡坡上拉车、搬运装备。 野战医院的残体们知道部队要行动了。草垫上窟窿里时不时探出几只脑袋,盯着装车,听着战友们熟悉的声音。最傻的甚至觉得自个儿听到了命令召唤。他已经把三个冲向森林的残体赶回了医院。这些低能儿什么忙都帮不上。主力向玛格兰高地进军时,医院会留在后方。基迪拉特希望自己也能留下来。他跟随老板已经很长时间了,猜得出老板究竟听谁的命令。基迪拉特估计,能活着离开玛格兰高地的人没有几个。 他将三双眼睛转向螳螂那面。他有份参加的活计中就数这一次最危险,只要办成了,也许他就可以干脆吩咐老板,要他把自己留在后方医院。小心呀,老伙计,维恩戴西欧斯不会随随便便留下活口,否则也不会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了。那个太接近老板秘密的东部佬落了个什么下场,他是亲眼看到的。 两腿人磨磨蹭蹭的,慢得真够呛!跟那一个单体就蘑菇了五分钟。耗这么多时间在这些残体身上,真和跟这帮货色搞上了没两样。关系这么密切,马上你就会知道是什么滋味了。他正想搭上箭,转念一想,还是先等等吧。事故,事故,一定要看上去像一场意外事故。 哈。两腿人开始拾掇饭碗水碗,摞在餐车上。基迪拉特迅速而不引人注目地绕着医院转过来,位置正好能望见那个名叫卡勒奇的双体。这个残体他早就选好了,下手杀人的事就交给他。 卡勒奇尼辛纳里原本是个步兵。一场仗打下来,名字中尼辛纳里那部分完蛋了,只剩下卡勒奇。他跟老板或安全部门没有任何瓜葛,但有个特点很出名,此人疯疯癫癫的,很容易头脑发热,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出平常人搏斗时才有的狂热。一个组合只剩下两名成员时通常都会十分温顺,可这一位——按老板的说法,卡勒奇是个天造地设的杀人陷阱,像压紧的弹簧,一触即发。基迪拉特只消发出信号,那只双体就会把螳螂撕个粉碎。悲惨呀。不用说,基迪拉特会飞身赶到,把两支箭射进双体的两个脑门……但是,唉,可惜晚了一步,没来得及救下两腿人。 两腿人拖起餐车,笨拙地绕开草根草丛,朝她的下一位伤员卡勒奇走去。双体钻出巢穴,叽叽歪歪没头没脑打招呼,连基迪拉特都听不懂它在胡扯什么。尽管态度很友善,但它的语气下却有些别的东西,一股杀人的怒气。当然啰,螳螂对怎么分辨这些细微的情绪色彩一无所知。她停下车,一边盛饭舀水,一边对双体嘟嚷着。转眼间,她便会弯下腰,把吃的放在地上……基迪拉特突然想到,如果卡勒奇一击不中,他完全可以自己射杀螳螂,事后声称两人靠得太近,他射失手了。他真的厌恶这只螳螂。这东西太吓人,这么高,动作又怪里怪气到极点。到现在,他己经知道它比爪族组合脆弱得多,不堪一击。可一个单体居然这么聪明,这种事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这个念头才起,还没等成形便过去了。他顶住了诱惑。整个过程速度之快,如电光火石,比思想还快,他甚至没来得及形成一个完整的念头。就算他们相信了他的话,相信他只是射偏了,就算这样也说不准他们会让他付出什么代价。替别人赔上小命的事干不得,抱歉。这件事只能交给卡勒奇的尖牙利爪。 卡勒奇的一只脑袋正朝基迪拉特的方向看,螳螂拿起碗,从餐车朝双体转过身来—— “哎,约翰娜!干得怎么样了?” 约翰娜从炖菜碗抬起头,见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沿着医院边朝这里走来。他离医院很近,但又保持一定距离,避免自己的思想声扰乱伤员的意识。刚才还站在那儿的警卫没等他走近便退后了,在几米外站定。“还不错。”她朝他喊道,“还记得装了轮椅的那个吗?今天他竟然开始吃东西了。” “太好了。我一直想把它和医院另一侧那个三体结合起来。” “受伤的军医?” “对。你知道,特雷尔勒拉克还活着的组件都是雌性。我一直在研究它的思想声,发现——”行脚的解释还是流利的萨姆诺什克语,但约翰娜照样听不明白。训育学里有许多概念,人类语言中根本没有对应物,也没有任何可参照的,连行脚也不可能用人类语言说清楚。约翰娜只听清了一点,黑仔是雄性,它跟军医的三体结合后便可能产下幼崽,如果生得早,幼崽便可以结合进这个新组合。行脚唠叨了一通“情绪谐振”、“强弱互补”之类,对约翰娜来说未免太专业了。行脚自称自己只是个业余水平的培育师,但有意思的是,专业大夫们非常重视他的意见,连木女王都很看重他的才能。他配的组合比别人的更容易“成了”,成功率比其他任何人都高。她挥挥手,让他就此打住。“好吧,等我给伤员们喂完饭,咱们马上试试。” 行脚一两只头偏了偏,瞅瞅附近的医院小区。“不知出了什么事,有点怪……按你们的话说,我还‘号不准脉’,可……所有残体都盯着你,比平常紧张得多。你没感觉到吗?” 约翰娜耸耸肩:“没有。”她蹲下身,将菜碗和水碗放在双体伤员面前。双体刚才急不可耐地来回转动,但两个组件都很有礼貌,没有打断她和行脚的对话。从眼角的余光中,她发觉那个医院警卫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中间两只脑袋向下一低—— 袭击像两记重拳,狠狠砸在她的胸前脸上。约翰娜一头栽倒。它们扑上来了。她抬起血淋淋的胳膊抵挡着撕咬的獠牙和锋利的爪子。 基迪拉特一发出信号,两只卡勒奇一跃而起,扑了上去——却迎面撞在一起。螳螂虽也摔了个仰面朝天,但这纯属偶然。尖牙利爪撕咬着她,同时也撕咬着空气,互相撕咬。一时间,基迪拉特惊呆了,目瞪口呆,动弹不得。没准儿她死不了。这个念头之后,他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跃过围栏,同时张弓搭箭。也许可以故意射偏头一箭。卡勒奇撕着螳螂,但太慢,速度太慢—— 突然间,他再也不可能射杀双体了。黑白相间的一群,狺狺咆哮着,如潮水一般吞没了卡勒奇和螳螂。医院里每只身体没带伤的残体好像都扑了过来,加入进攻的浪潮。杀戮的狂热爆发了,比正常组合更加凶狠、全无理性。基迪拉特连连后退,避开这一片惨烈景象和让人发疯的思想噪声。 连那个行脚都卷进去了。浪游者冲过基迪拉特身边,绕着混战现场打转。行脚自己没有投身战团,只是东咬一口,西挥一爪,同时放声大叫,但声音完全淹没在战斗的怒吼声中。 乱众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思想共振,声音之响,二十码外的基迪拉特都震得耳朵发麻。那一大团乱众好像缩水了,慢慢小了下去,组成乱众的成员大多丧失了战斗狂热。刚才的乱众仿佛是一头由二三十名成员组成的猛兽,转眼之间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组件,个个意识不清、浑身浴血。 那个行脚仍在战场周围来回跑动,不知怎的,居然仍然保持着自我意识,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那只大块头带伤疤的成员时时快速冲进人群,狠咬任何继续打斗的人,又高速冲出来。 伤员们拖着脚步离开杀戮现场。有的冲进去时是三体或双体,出来时成了孤零零一只单体。还有的出来后成员数目比进去时反倒多些。空出来的现场浸透鲜血。至少死了五只组件,圈子中央倒着一具轮椅,显得十分不协调。 行脚对这些看都不看,四只组件围成一圈,中间是血淋淋的一堆。 基迪拉特笑了。咬得稀巴烂的螳螂。真惨。 约翰娜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但十几个躯体压在身上,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加上疼痛,根本不可能集中注意力考虑什么问题。身上的重压渐渐减轻了,一片喧嚣之上传来一个声音,是正常的爪族语。她向上望去,上面是行脚,围在她身旁,疤瘌跨骑在她身上,鼻子离她只有几厘米。它低下脑袋,舔着她的脸。约翰娜轻轻笑了笑,尽力想说出话来。 维恩戴西欧斯事先已经安排好了,这会儿正跟斯库鲁皮罗与女王会商。“炮兵司令”借助数据机,用图形说明应该在玛格兰高地采取什么战术,这时他正说到紧要关头。 外面响起狂暴的嚎叫。声音是从河下游方向传来的。 斯库鲁皮罗生气地从粉红象上抬起了头,“见鬼,这是怎么回——” 声音持续不断,不像平常争执。木女王和维恩戴西欧斯紧张地交换了几个眼色,伸长脖子从树林间望出去。“医院里打起来了?”女王问道。 维恩戴西欧斯扔下记事板,冲出会议区,一面高声呼喝,命令警卫保护女王。奔过营地时,他见自己手下的流动哨已经纷纷向医院方向集中。一切都顺利极了,和数据机上的程序一样……除了,怎么会这么吵? 离医院还有最后几百码,斯库鲁皮罗赶了上来,冲在他前头。炮兵司令冲进医院,震惊之下,差点被自己的组件绊了个跟头。早有准备的维恩戴西欧斯紧跟着冲进那块空地,时刻准备表演事先演练的表情:惊骇,加上警惕、刚毅。 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站在一辆餐车旁,不远处是基迪拉特。浪游者四周是横一七竖八的尸骸,脚下就是那个两腿人。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死这么多人?“全体后退,医生留下。”维恩戴西欧斯朝拥向医院的士兵大喝一声。他走上前去,谨慎地挑选道路,避开思想声最嘈杂的伤员。伤员新添了不少,浅色树干上到处是已经变黑的斑斑血迹。事情没办利落,出大问题了。 与此同时,斯库鲁皮罗跑过医院边缘,在行脚几十码外站定,多数组件瞪着威克乌阿拉克疤瘌脚下。“是约翰娜!约翰娜!”一时间,这蠢货好像马上就要跳过围栏一样。 “我想她没事,斯库鲁皮罗。”威克乌阿拉克疤瘌道,“她正在喂一个双体,它突然狂性大发——袭击了她。” 一名医生瞧了瞧尸体。地上看得见的就有三具,从积血上看,尸体还要多些。“不知她做了什么,把它惹火了。” “我告诉你,什么都没有!可她刚刚倒下,半个医院的伤员都发了疯似的围攻这个……不知是谁。”他一只鼻子一摆,指了指那堆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的残尸。 维恩戴西欧斯瞪着基迪拉特,同时,另外的组件发现女王过来了。“出了什么事,士兵?”他问道。千万别给我搞砸了,基迪拉特。 “我——跟行脚说的一样,大人。从来没见过这种事。”语调还行,完全吓呆了的样子,跟整个气氛很相衬。 维恩戴西欧斯向前迈了一步,离行脚近了一点。“行脚,请让我检查检查。” 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有点犹豫。他一直在嗅着那姑娘,寻找需要急救的伤口。约翰娜虚弱地向他点点头,他退后了。 维恩戴西欧斯走上前来,脸上一本正经、万分严肃,心里早已怒火万丈。这种事他听都没听说过。可就算整个该死的医院都来帮她,她一样应该死得硬邦邦的。卡勒奇这只双体用不了半秒钟就能撕开她的喉咙。他的计划按说应该万无一失,虽然没有成功,但也不会留下什么大不了的后遗症。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这些天里,两腿人一直在接触伤员,包括卡勒奇。没有哪个爪族大夫可以像两腿人一样接近他们,抚摸他们。其影响连完整的组合都感受到了,对残体来说,这种影响更是无与伦比。在它们的意识深处,大多数伤员已经把这个外星人看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他从三个方向检视两腿人,充分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至少五十个共生体盯着。地上的血迹只有很少一点属于两腿人,她脖子和手臂上的伤口很长,但很浅,是盲目乱抓留下的。在最后一刻,卡勒奇所受的训练与它的意识交锋——所受的训练是杀死目标,它的意识却把外星人当成自己的一个组成部分。训练被意识打垮了。但就算现在,前爪一挥也能切开两腿人的咽喉。他大脑飞转,考虑是不是应该把她置于安全部门的医疗监护之下。这一手对付写写画画时很成功,可用在现在却太冒险了。行脚已经嗅过约翰娜,这种情况下,再宣布出现“没有预料到的并发症” , 他肯定会起疑心。不,再好的计划也有可能失败,吃一堑长一智吧,就算买了个经验教训。他对姑娘露出笑脸,用萨姆诺什克语道:“你现在安全了。”真倒霉。幸好仅仅是暂时安全。人类的头转向一侧,望着基迪拉特的方向。 斯库鲁皮罗一直在围栏边走来走去,跟基迪拉特和行脚离得太近,逼得两人只好后退。“决不该出这种事!”这位炮兵高声喝道,“我们最重要的人物会受到这种袭击?我不相信!这里头一大股敌人阴谋的臭味儿。” 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怒口圆睁,瞪着他厉声道:“怎么可能搞出这种阴谋?” “我不知道!”斯库鲁皮罗不管不顾地嚷了起来,“但她需要保护,和需要急救一样紧迫。维恩戴西欧斯,你应该找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好好保护她。” 看样子,行脚被斯库鲁皮罗打动了——吓坏了。他朝维恩戴西欧斯侧过一只脑袋,语气跟平常大为不同,十分恭敬,“您是怎么看的?维恩戴西欧斯?” 维恩戴西欧斯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两腿人。人类真是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关注对象呀,有意思。约翰娜刚才盯着基迪拉特,这时,她向上看着维恩戴西欧斯,目光闪烁,两只挨得很近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就在去年,维恩戴西欧斯搞了个项目,研究人类的表情,最主要的参照物就是约翰娜,加上数据机里的材料。她起疑心了。还有,斯库鲁皮罗的话她至少听懂了一部分。她欠起身,吃力地抬起一只手。维恩戴西欧斯庆幸不已,她的喊声出口之后细若蚊鸣,连他都只能勉强听清。“不……不要像写写画画。” 维恩戴西欧斯是一位笃信事先周密安排的共生体,但他也明白,最好的计划也必须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他向下望着约翰娜,脸上挂着最富于同情心的笑容。用干掉写写画画单体的手法除掉她风险很大,但是——他现在明白了,不除掉她,风险更大。老天保佑,幸好木女王那只瘸腿组件走不动,只好停在医院营地的另一边。他朝行脚点点头,几只组件抬起头来,“恐怕斯库鲁皮罗说得有道理。这个阴谋具体是怎么实施的,眼下我还不清楚。但我们不能冒险。只好把约翰娜抬到我的住处去。请你们汇报女王。”他从身上解下大氅,轻轻裹在两腿人身上,让她在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段路程上走得舒服点。她无力挣扎,只有眼神反抗着他。 约翰娜迷迷糊糊的,忽而昏迷,忽而清醒。竭尽全力发出的声音只是别人无法听到的耳语。心中的惧意无法宣之于口,这是最让她恐惧的事。四肢的挣扎成了轻轻的抽动,就连这种轻轻抽动都被维恩戴西欧斯的大氅裹住,没有人能够看到。可能有点脑震荡之类。意识的某个角落里还有这种理智,可理性分析却显得无比荒唐。一切都那么远,那么黑…… 约翰娜在木城自己的木屋醒来。多么荒诞的梦啊!梦见自己遍体鳞伤,动弹不得,还有,竟然以为维恩戴西欧斯是个叛徒。她抬抬肩膀,想坐起身来。身体却一动不动。该死的毯子,裹得这么紧。她安静了一秒钟,还被那个梦搞得晕头转向。“木女王?”她想说话,发出的却是一声呻吟。火塘边有人,动作轻手轻脚。房间里光线很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约翰娜躺的地方和平时不一样。四周是暗沉沉的墙壁,她想分辨方向,眼前却直冒金星,一阵疲乏。奇怪,天花板低得要命,一大股生肉味。一边脸怎么这么疼?嘴唇上还有一股血腥味。她不在木城,那个可怕的梦是—— 三只爪族脑袋在近处飘飘忽忽,像几个剪影。其中一只凑了过来。火塘黯淡的火光映照下,她认出了那张脸上的黑白花。维恩戴西欧斯。 “好,”他说,“你醒过来了。” “我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声音很小,含混不清。恐惧重新回到心头。 “营地东面角落里一间没人住的小屋,原来是当地农民的,我接手了。这儿是我们的安全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萨姆诺什克语很流畅,模仿的是数据机里一个普通讲解员的声音。一只嘴里叼着一柄匕首,寒光闪烁。 约翰娜在裹得紧紧的毯子里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呼叫。身体不太得劲儿,就像一口气呼尽时一样,叫不出声来。 维恩戴西欧斯的一名成员在小屋上层踱步,打开一扇槽形长窗,接着又打开一扇。天光从它嘴边洒了进来。“啊,你不想装模作样,这样很好。看得出来,你不知怎么猜出了我的……呃,第二职业,我的嗜好。叫是没用的,就算能叫出声也帮不了你。咱们俩只能聊一小会儿,木女王肯定用不了多久就要来探望……只好赶在她来之前杀了你。唉,没发现你受了暗伤,伤势太重……悲剧啊。” 他说的话约翰娜没有全听明白。每次她一转头,眼前便是一片模糊。她记得医院里出了什么事,但细节却记不清了。可不管怎么说,维恩戴西欧斯是个叛徒,千真万确。可他怎么……记忆战胜了身体上的痛苦,“写写画画是你谋杀的,对不对?为什么?”她的声音比刚才响一点了,血涌上喉头,她强咽下去。 四面响起轻轻的、和人类一模一样的笑声,“他发现了我的事。真有讽刺意义啊,对不对?他这么个白痴竟然成了惟一一个识破我的人……哦,你的这个‘为什么’问的不仅仅是这件事?”身旁的三只组件靠得更近了,匕首的刀背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可怜的两腿人,恐怕你是不会彻底明白的。有些东西你可能也懂,比如对权力的追求。我读过数据机上记载的你们人类的动机,所谓的‘弗洛伊德’那一套。可是,我们爪族要复杂得多。你知道吗?我几乎全是雄性。这是很危险的,我是说单性。有可能导致疯狂。可我还是作出了这个决定。我不想当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发明家,生活在木女王的阴影下。我们很多人都是她的后代,她完全主宰了我们。知道吗,我选择了从事安全工作,她很高兴。她手边没有哪个组合的搭配适合干这份工作。我除了一个成员之外全是雄性,她觉得这样一来,我就有了从事安全工作所需要的必要的狡猾——在她控制之下的狡猾。” 他负责警戒的成员在长窗前来回走动。又是一声人类的轻笑,“我计划了很长时间,我想搞垮的不止木女王一个。她性格中强有力的那一面像种子一样,撒遍了北极海岸。剜刀比我先起步差不多一个世纪,铁先生起步虽晚,但他有剜刀打造好了的王国。我努力奋斗,让自己成了所有这些人不可缺少的宝贵资产。我是木女王的安全首脑……又是铁先生最可贵的间谍。要是玩得好,我会成为最终拥有数据机的人,其他人嘛,全都完蛋。” 他的匕首又拍拍她的脸,“照你看,你对我有用吗?”眼睛死死盯着惊恐不安的约翰娜,“我非常怀疑。如果我安排得好好的计划成功的话,现在你已经利利落落死掉了。”房间里响起一声叹息,“可惜计划失败了。不得不由我亲自动刀子。说不定这样反而最好。大多数事情,数据机里都储存着洪流般的信息,可它里面有关折磨拷打的内容却很少。从某种角度说,你的种族是非常脆弱的,很容易杀死。意识还没解体,你们就已经死翘翘了。可我知道,你能感受痛苦和恐惧。窍门就是适当施加压力,用力别太猛,别一下子杀了你。” 身旁的三名成员舒舒服服挤成一团,像一个安顿下来准备好好谈谈的人类成员。“也许你真的可以帮助我。这儿有些问题,你是可以回答的。这些事儿以前我不大方便问。你知道,铁先生现在信心十足,不仅是因为他有我这个木女王身边的卧底。那个共生体手里还有其他王牌。他那边会不会也有一台数据机?” 维恩戴西欧斯不说了。约翰娜也没有回答,这是综合着恐惧与倔强的沉默。正是眼前这个魔鬼杀害了写写画画。 叼着匕首的那张嘴钻进毯子,靠近约翰娜的皮肤。手臂上一阵剧痛,疼得她叫出声来。“啊,数据机说人类这里受伤会很疼。这个问题不用回答,约翰娜。铁先生的秘密武器是什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你家里还有人活着。考虑到你说的那场屠杀的情况,最可能的就是你那位小弟弟。” 杰弗里?活着?她一时忘了疼痛,几乎也忘了恐惧。“怎么……” 维恩戴西欧斯做了个相当于耸肩的动作:“你没有亲眼看到他死。铁先生肯定想要一个活的两腿人,这你放心好了。冷冻冬眠的技术我在数据机里读过,要想把冬眠者弄醒,我估计他还没这个本事。最重要的是,他那边确实有什么东西。他对数据机里的资料很热心,但从来没要求我把这东西给他弄过去。” 约翰娜合上双眼,不理睬这个叛徒的存在。杰弗里还活着!记忆涌上心头:玩得兴高采烈的杰弗里、哭泣的杰弗里、在逃难飞船上鼓起勇气的杰弗里……这些,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片刻间,往事仿佛比几分钟前的疯狂厮杀更真切。可杰弗里能怎么帮铁先生?其他数据机已经烧毁了,确切无疑。情况比维恩戴西欧斯设想的更复杂,这个叛徒有些事没想到。 维恩戴西欧斯抓住她的下巴晃了晃,“睁开眼睛。我学过怎么分辨人类眼神,我想好好看看……唔,不知你相不相信我的话。没关系。如果咱们有时间,我会好好了解了解他能为铁先生干什么。眼下还有更紧迫、更重要的问题。显然,数据机是一切的关键。不到半年时间里,我、木女王和行脚掌握了大量信息,有关你们的种族和你们的文明。容我说句大话,恐怕你对我们的了解远没有那么深入。暴力厮杀结束之后,谁拥有数据机,谁就是赢家。我就是打算成为那个赢家。我常想,不知数据机里还有没有其他密码、其他程序,可以用来保障我的安全——” 保姆密码。 认真观察着她的表情的几颗脑袋上下起伏,露出了笑容。“哈,这么说真的有这种东西!这么看来,今天的坏运气可能并不太坏,说不定更好。不然的话,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声音突然一顿,两个他跳到楼上负责观察外面动静的组件身边。约翰娜耳边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是行脚,离得还远,朝这边过来了……也许不是这儿。你最好还是太太平平死去吧,一道深一点的伤口,神不知鬼不觉。”刀子刺得更深了,约翰娜徒劳地挣扎着想避开。可刀锋又收了回去,刀尖轻轻点着她的皮肤。“咱们还是先听听行脚打算说什么。要是他不坚持要亲眼看看你,杀了你岂不可惜。”他把一团布塞进她嘴里,绑紧。 一时间,房间里静悄悄的。穿过灌木丛的脚步声也许就在房子附近。这时,木墙外响起一声爪族语的呜噜呜噜。约翰娜怀疑自己永远也学不会通过声音分辨共生体,但……她的脑筋在爪语中磕磕绊绊,竭力辨识爪族语。这种语言是通过几个声带发出的,字句重叠在一起,像和声。 “约翰娜……(听不清)……疑问……(尖音)……安全……” “你好,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约翰娜……(颤音)……没有可见的……伤……难过……不明确……(吱吱声)” 叛徒压低嗓门在她耳边道:“他会问我们这儿需不需要医生,如果他坚持的话……咱们的谈话只好提前结束了。” 但行脚只发出一阵表示关切的和声。“该死的混蛋,居然在外头坐下了。”维恩戴西欧斯气愤地低声自言自语着。 一阵沉默。传来行脚用人类嗓门发出的声音,他模仿的是数据机里的一位喜剧演员。行脚用萨姆诺什克语清清楚楚地说:“别干傻事,维恩戴西欧斯老伙计。” 维恩戴西欧斯不解地一声轻噫,围着她的组件却已高度戒备,刀尖在她的肋骨间扎进了一厘米。一阵刺痛。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刀尖的颤抖,鲜血直流的伤口处可以感受到对方持刀成员的呼吸。 行脚的声音继续着,镇定自若、洞悉一切的声音。“你的计划我们已经知道了。你安插在医院里那个共生体已经垮了。虽说他知道得不多,但却知无不言,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你真以为你骗得过女王?如果约翰娜死了,你肯定会被碎尸万段。”他哼起一首从数据机里学来的不祥的小调。“女王这个人,我很了解。表面看上去温和宽厚……可你想想,剜刀那些可怕、邪恶的创造才能是从哪儿来的?杀了约翰娜,你就会发现,女王这方面的才能比剜刀高明到什么地步。” 刀子缩回去了。又一名成员蹿到窗前,约翰娜身旁的两只把她松开了些,匕首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拿不定主意?木女王真有那么可怕?槽形长窗前的四个组件朝各个方向张望着,无疑是看自己手下的警卫还在不在,同时飞快地转脑筋。最后,他开口了,用的是萨姆诺什克语。“这些威胁如果由木女王亲自说,岂不是比由你转述更有效果?” 行脚轻声笑了:“说得对。我们也这么想来着。但转念一想,看到女王亲自过来,像你这么谨慎的人肯定会立即杀掉约翰娜,再编出一大堆瞎话——你还不知道女王识破了你。可是,如果逛荡过来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浪游者……我知道,你把我看成一个傻瓜,只比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强一点。”提到这个名字时,行脚顿了一下,调侃的口气消失了。“好吧,你的处境我己经说清楚了。如果你还有怀疑,派你的手下到灌木丛那边去,瞧瞧女王派了多少部队包围你们。约翰娜的死只能害死你自己。说到约翰娜,她还活着吧?否则咱们这场谈话就毫无意义了。” “对,她还活着。”维恩戴西欧斯从她嘴里掏出堵嘴布。约翰娜转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泪水簌簌滚下面颊。“行脚,行脚啊!”声音只比耳语高一点点。她忍住痛,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到发声上。无数细小的光点在她眼前闪烁着。“喂,行脚!” “你好,约翰娜。他伤着你了吗?” “有一点,我——” “够了。她还活着,行脚,不过这个错误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纠正过来。”维恩戴西欧斯没有重新堵住她的嘴。约翰娜见他楼上的几只组件在窗下走来走去,不住紧张地互相蹭着脑袋。他用爪语发了一个颤音,意思好像是“僵局”。 行脚回答道:“说萨姆诺什克语,维恩戴西欧斯。我希望约翰娜也能听懂我们的对话。还有,说萨姆诺什克语时,你撒起谎来没有爪语那么流畅。” “随你的便。”叛徒回答道。语气很冷谈,满不在乎,但他的各个成员却紧张地走个不停。“女王一定明白咱们在这儿僵住了。如果我得不到恰当的待遇,约翰娜必死无疑。就算杀了她,我谅女王也不敢杀我。你们知道铁先生在玛格兰高地安排了什么陷阱吗?我知道怎么绕开陷阱,只有我一个。” “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本来不大想爬坡上山攀登高地。” “是啊,可你说了不算,行脚。你只不过是个胡乱拼凑起来的杂种。木女王知道现在的局势有多危险。铁先生的力量跟我以前说的不大一样,事实上,完全相反。而这边数据机的秘密,只要我能接触到、能写下来的,我全都传到了那边。” “我弟弟还活着,行脚。”约翰娜说。 “哦……维恩戴西欧斯,你知道吗?叛国罪方面,你可真创造纪录了。对我们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与此同时铁先生倒把我们的情况摸了个清清楚楚。照你的说法,怎么一来,我们反而有顾忌了,不敢杀你了?” 维恩戴西欧斯大笑着停下脚步。他好像重新恢复了镇定。“说得对,而且不仅于此。你需要的是我全部成员齐心协力的全面合作。你瞧,木女王部队中敌方间谍的数量我是有所夸大,但我确实有一些手下——另外,铁先生可能还安插了一些我不知道的其他谍报人员。只要把我抓起来,消息就会走漏出去,传到剔割部队。到那时,我所知道的情况很大程度上便毫无用处了,而你们则会面临迅速、全面、无可抵挡的敌军进攻。懂了吗?女王需要我。” “我们怎么知道这些不是你编造出来的另一篇谎言呢?” “真棘手,对吧?我也有个同样棘手的问题:救出远征军之后,我怎么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这些问题你那几颗杂种脑袋打破头都想不出来。木女王必须和我好好谈谈,找个能保证双方安全的地方,不让外人看见。带着这条消息报告女王去吧。她要不了本叛徒的这条小命,可如果跟我合作,没准儿能救出她自己的老命!” 外面静了片刻,只有附近树丛中小动物的叫声时而打破沉静。最后,行脚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杂种脑袋?嘿嘿,这回算你说对了,维恩戴西欧斯。我走遍天下,记得五百多年前的事。我见过的那么多恶棍、叛徒和聪明人之中,厚颜无耻数你第一了。” 维恩戴西欧斯发出一声爪语,无法翻泽,表示自鸣得意:“不胜荣幸之至。” “好,你的话我会转告木女王。希望你们两个聪明人能想出解决办法……还有一件事,女王要求你把约翰娜交给我。” “女王要求?我怎么听上去像你这个杂种脑袋里想出的浪漫主意。” “也许是吧。但这么做,可以表明你对自己的处境很有信心,证明你刚才所言不虚。要让我按你说的办,总得付点代价吧?这就是我要的价。” 维恩戴西欧斯的几只脑袋全都转向约翰娜,默默思忖着。接着,他最后一次从窗户里朝外看了看,道:“好吧,我把她交给你。”两只组件跳到小屋门边,另外两只把她拖向门口,在她身边轻声道:“该死的行脚。你活着,只会在我和女王中间制造麻烦。”他的匕首在她眼前一挥,“别在女王面前给我找碴。我不仅会逃过这一劫,还会更加强大。” 他拉开门,阳光射了进来,刺得约翰娜睁不开眼。她眯缝起眼睛,小屋原来就在离森林不远处,维恩戴西欧斯连推带拉,把约翰娜躺的担架弄到森林边,同时大声吆喝,命令他的警卫留在原地不动。他和行脚客客气气说了几句,商定行脚带约翰娜离开的时间。 维恩戴西欧斯的成员一个接一个回到小屋。行脚走上前来,抓住担架前的把手。一只幼崽的脑袋从一个成员的衣服钻出来,拱着她的脸:“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头上被砸了一下……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解开紧紧裹着她的毯子,让她胸口松快些,其他组件则拉着担架离开小屋。森林的树荫是那么平和、深邃……维恩戴西欧斯的手下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到处都是。他的团伙到底有多少人?两个小时前,约翰娜觉得这些人都是保护自己的,可现在,他们朝她看一眼都让她直打哆嗦。她在担架上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又有点晕晕忽忽了。树枝、树叶、一小片一小片烟雾弥漫的天空,不时还能看见小动物,像斯特劳姆树林里的松鼠,追来追去,好像起了什么争执。 真有意思。一年前行脚和写写画画也是这么拖着我走,那时我的伤重得多,无论看到什么都怕得要死,包括行脚他们俩。可现在……见到行脚她是多么欣喜,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因为见到哪一个人这么开心。连疤瘌都那么让人踏实,那么壮,就在她身边走着,保护着她。 恐惧慢慢退去。剩下的只有怒火,和一年前一样,但比那时更加清晰、明确。这一次,她知道出了什么事。事件的参与者不是陌生人。去年是大屠杀,这一次是无耻的背叛。维恩戴西欧斯犯下滔天大罪,杀害了那么多人,按照他的计划,还会杀害更多的人……居然会让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受惩罚!“他杀了写写画画,行脚。写写画画是他谋杀的……”他几乎把写写画画杀净了,而且穷追不舍,从我们怀里夺走最后的残余,杀害了它。“木女王却想放过他?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泪水夺眶而出。 “嘘,嘘。”行脚的两只头伸到她眼前,向下看着她,然后紧张地东张西望。她伸出手去,揪住他短短厚厚的软毛。行脚在发抖!一个他凑得更近了些,声音里完全没有方才的自信。“我不知道女王会怎么做,约翰娜。这些事她根本不知道。” “什——” “嘘。”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只有手上才能感到一点震动。“他的手下还看得见咱们。仍旧有可能猜出来……约翰娜,知道这些事只有咱们俩。我想,其他人根本没起疑心。” “可你说医院里他的手下已经招供了……” “使诈,刚才我是诈他。这辈子我干过不少发疯的事儿,但除了跟着写写画画把你从飞船那儿救出来那回,这一次算最险的了……维恩戴西欧斯把你带走以后,我开始琢磨起来。你受的伤不重,这事儿很像贾奎拉玛弗安被害那一次,太像了。可我手里一点证据都没有。” “你对谁都没说?” “没有。跟可怜的写写画画一样傻,是不?”他的脑袋朝四面八方张望着,“如果我猜得不错,他肯定一有机会就杀了你,不然就太蠢了。我真担心啊,怕来得太晚……” 本来已经晚了,可维恩戴西欧斯这个魔鬼比你想像的更邪恶,我知道。他想弄到更多东西。 “这么说吧,我跟可怜的写写画画一样,误打误撞才发现真相。只要能再走出七十米,我跟维恩戴西欧斯说的就会变成事实,不然的话,咱们的下场和写写画画一样。” 她拍拍靠自己最近的组件的肩膀,扭头向后望去。小屋和它周围的警卫已经被森林的枝叶挡住了。 ……还有,杰弗里还活着! 密级:零 [95 %的加密信息包已被弃置] 当前接收方:乌尔维拉号战舰,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雷德西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界区幻影[由飞跃中界一个协作(或宗教)机构维护的一个组织,订阅其消息的订户包括数千个飞跃下界文明,特别是受界区分界线上移威胁的文明] 主题:界区涌动最新情况报告,向各处发出探测信号 发往: 界区幻影订户 界区度量兴趣组 危机新闻组所属之: 导航组 探测信号参与者 日期:发生于239011年之标准风暴之后1087892301秒,幻影纪年[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66.91天] 关键词:超巨型事件,超光速,慈善性质的紧急通告 信息内文: (返回探测信号时请附上当地时间。) 收到这条消息后,你便可以由此确知这次最可怕的界区大潮已经退却。经过变化的界区已较稳定,呈泡沫状,密度较低(介于2.1与2.3之间)。至少五个文明由于这一次界区变化陷入爬行界,另有三十个太阳系进入飞跃界。(专为订户提供的样本为加密数据,附于本通告之后。) 这次变化波及整个银河。以整体而言,爬行界的波动率相当于平常两年时间,但这次波动却发生在不到两百小时之内,集中于不到那个层面千分之一的地域。 上述数据仍然不足以表现出这一事件的巨大规模。(由于大批站点在这次事件中被毁,我们所拥有的工具又远不足以度量这种规模的事件,所以以下只能是我们的估算。)这次巨潮最高达到界区标准分界线之上一千光年,运动的峰值速度则高达三千万倍于光速(约相当于每秒一光年),这一不可思议的高速度维持了一百秒以上。根据我们订户的报告,巨潮已导致一百多亿智慧生命的死亡(本地网络崩溃、生态环境维持设备失灵、医疗系统故障、交通事故、保安事故等)。有报道的经济损失更是远为沉重。 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巨潮之后事态将如何发展?我们的预测历来以如下几方面为基础:测量站点的观侧、界区测绘,以及结合我们巨库中的历史数据所进行的综合分析。预则界区变化从来不是一门精密科学,我们只能着眼于长期变化趋势,无法准确预报即将发生的界区偏移。不过在分析界区涌动之后的事态、辫别界区变化之后出现的新的世界与文明方面,我们一直能够有效地为订户提供服务。但是,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承认,这一套一直行之有效的方法完全无力处理目前的形势:我们巨库的精确记录可以上溯至一千万年前。根据记载,超光速涌动平均约两万年发生一次(峰值速度通常低于光速的七倍)。类似目前这次涌动的巨怪式大潮不见于任何文档。只有少数资料饱和、无法整理的数据库中才记录了与我们亲眼目睹的这次巨潮相似的涌动,即使这些记载也都是多次辗转的非第一手资料。根据这些数据库,玉夫星座五千万年前发生过一次类似大潮。在我们所处的银河中,英仙座五亿年前可能也发生过一次。 这种不确定性使我们几乎无法进行分析,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才将这条信息在界区度量兴趣组和其他组别中广泛散发。全体有志于界区变化和导航领域的人士应该将自己有关这一难题的资料汇集起来,不管是想法、巨库进出权限,还是算法,所有这些都将大有稗益。对于提供帮助的非订户,我们将提供巨额酬谢。对于掌握重要信息的人士或集团,我们愿以本集团掌握的资源与之进行一对一交换。另请注意:我们已将本信息直接发送至超限界中我们认为可能有人居住的地点。像这种规模的事件,相信即使在超限界也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我们在此谨向上界天人呼叶:请允许我们将我们掌握的情况发送给你们,如果你们对这一事件有什么认识,请给予我们指点。 为证明本集团的诚意,兹列举我们目前的分析于下。本分析基于有精确记录的这个区域历史上的涌动,在此基础上进行简单地扩大。分析细节见本信息所附之未加密附件。 我们认为,下一年内,本区域还会发生五到六次余波,其速度与规模远远小于本次涌动。在这段时间内,至少还会有两个文明(见濒危清单)可能遭到永久性淹没的命运。即使余波过去之后,本区域的风暴仍将持续相当长时期。这期间,下述地区的飞船航行将极度危险(方位见文末)。建议暂停这些地区的飞船活动。我们的时间太紧,无法作出适当安排,以援救濒危的文明。我们的长期预侧(也是最不可靠的)是:从整体上看,已经持续数百万年的界区分界线下移的趋势不会受到影响,但在银河的这个区域,爬行界边界的下移还是会受到迟滞。 最后是一点哲理上的感喟。长期以来,我们界区幻影组织以观察界区边界和边界附近星系的运行为己任。对于大部分地区而言,界区偏移是一个十分缓慢的过程:长期持续的运动过程中,偏移速度只有每秒七百米。但这些变化累积起来,每年都会影响许多星系和数以亿计的生命。可是,我们必须接受这种长期的变化,正如在技术文明不开化的世界,冰川和干旱会影响一个民族的存亡,而这个民族却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一样。风暴和潮涌是无庸置疑的灾难,对于一些文明来说,这些灾难意味着转眼间灰飞烟灭。但和界区的缓慢移动一样,这些骤发立至的灾难是我们无力控制的。在过去几周里,有些新闻组内充斤着战争喧嚣、武装舰队、会导致亿万生灵涂炭的种族冲突。对于这些人,还有生活在他们附近、比他们更为和平的人们,我们的话是,看看这个茫茫宇宙吧。天何仁哉,宇内的营营众生,它并不在意。就算我们拥有再多的科技手段,有些自然灾难仍然是无法避免的。在无动于衷的自然面前,何谓邪恶?何谓善良?全都是琐碎细事,渺小得不值一提。就我们自己而言,我们从下面的想法中得到了慰藉——存在一个可供我们膜拜的宇宙,它无比宏伟,自足自在,无论恶行还是美德都无法扭曲它,使它屈从于自己的意志。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乌尔维拉号战舰,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阿布韦斯语—贸易24语—切尔古伦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迷雾旋转体[谁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发帖者,可能并不是代表某一方的宣传机构。此前极少发帖。] 主题:巨潮的起源 发往: 瘟疫威胁组 造物之大秘密组 界区度量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66.47天 关键词:界区的不稳定性和瘟疫,洞悉六足生物 信息内文: 首先声明,如果我重复了别人已经得出的明显结论,我在此道歉。我只有一个通往文明网的网关,其费用十分昂贵,许多重要帖子我都没有看到。目前这次巨潮从任何方面看都是一次极其罕见的、宇宙规模的重大事件。另外,根据其他帖子所提供的证据,巨潮的中心距离与瘟疫有关系的那场战争还不到6000光年。这难道是偶然的吗?根据早以确立的理论,[此处从不同来源引用理论,其中三个被引用来源为本舰此前所未知,其所引用之理论早经提出,迄未证误。]界区本身极有可能是人造产物,设立这一分界线的是地位甚至高于超限界的某种事物,其目的是保护各种智慧生命形式,或[以下纯属假定]保护散逸在银河诸硬核周围的具有自我意识的星际气体。 现在,文明网所记载的历史上头一次,我们看到一位超限界生命形式有效控制了飞跃界,这就是瘟疫。文明网上许多人相信,[此处引用汉斯和祖星系的山多尔]瘟疫正在接近飞跃下界的地方搜寻某种人造制品。也许这种行动破坏了大自然的平衡,引发了这一次巨潮。难道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吗? 请给我写信,告诉我你的想法。我收到的信件不多。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乌尔维拉号战舰,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贝诺里斯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防卫同盟[自称为飞跃界内斯特劳姆文明圈附近五个帝国群的联合体,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前没有证明该组织存在的资料。包括纵横二号在内的许多与它接触过的集团声称,该同盟是经过乔装改扮的前蝴蝶霸权。参见:蝴蝶的恐怖统治。] 主题:英勇完成任务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67.07天 关键词:不要坐而论道,起来采取行动 信息内文: 在消灭[斯坚德拉凯的]人类巢穴之后,我们的部分舰队继续向飞跃底层追击人类和瘟疫的其他势力。很明显,变种希望将自己的爪牙隐藏在难以接近、十分危险的地区。但它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同盟指战员具备高度的大无畏英雄主义精神。我们现在可以昭告天下,瘟疫急急逃窜的走卒们已经遭受沉重打击。 同盟对瘟疫势力的首战是一次辉煌的成功。最重要的支持者被歼灭之后,瘟疫在飞跃中界的扩张已经被迫中止。但是,我们面临的任务仍然十分艰巨。 同盟舰队正返回飞跃中界,我方也有一些战斗伤亡,舰队亟需大量补给。飞跃界中仍然存在一些人类盘踞的据点,我们还查明了某些资助人类的种族。保卫飞跃界,这就是摆在所有正义的智慧种族面前的任务。同盟舰队下属分舰队将很快开赴下列地区的星系[列出地区方位],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和支持,以消灭这个危险大敌的残余势力。 消灭害虫!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退潮时,乌尔维拉的舰桥上只有基耶特·斯文森多一个人。任何值得一提的准备工作早就全部完成了。坠入爬行界后,战舰也没有什么有效的推进手段。但一级舰长每天仍然把大多数时间花在这里,希望能从残余的自动化系统内榨出一点反应。像他这样三心二意编制程序当然没多大用处,但作为一种打发时间的手段,这种方法可谓历史悠久,跟打毛线一样,可以一直追溯到人类发展的早期。 不用说,如果没有他和两个迪洛基人辛辛苦苦安装的那些警报器,飞船脱离爬行界时没有人能察觉到。脱困的那一瞬间,飞船上警笛大作,警灯闪烁,把昏昏沉沉打磕睡的舰长吓得毛发倒竖,顿时彻底清醒了。基耶特猛按通讯按钮,“格利姆弗雷勒!台罗勒!尾巴动起来,快上来!” 兄弟俩赶到指令舱时,导航显示窗表明导航系统已经完成初步设置,一经确认便可实施跃迁。这两位笑得合不拢嘴,连蹦连跳弹进来,在指挥座椅上固定好。一时间,舱内没有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只有迪洛基人不时发出的兴奋的哨叫。他们现在做的这一套,一百多个小时以来早已演练过无数次了。自动化系统的性能仍然很差,要做的活儿真不少,动作熟极而流很有必要。最初各个显示窗还很模糊,但图像渐渐锐利起来。显示每艘飞船超波轨迹的感应器状态稳步回升,不住报出新发现的飞船的方位和速度。通讯显示窗里,舰队内部通讯也从断断续续的单字变为连贯的大段信息。 台罗勒从他的工作站抬起头来:“喂,头儿,跃迁数据看上去还行,这个头开得不赖。” “好。实施跃迁,此后由自动系统自行实施跃迁。”被大潮淹没之后头几个小时内,他们便决定脱险后第一步就是按涌动之前的路线继续向下追击。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三人讨论了很久,斯文森多舰长考虑的时间更长。目前这种形势下,再也没有章法可循了。 “遵命,舰长!”迪洛基人长长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快跳跃着,台劳勒则以语音命令弥补面板输入的不足,“成啦!” 数据显示成功实施了五次跃迁,十次。基耶特盯着适时显示舰外星空的显示窗,几秒钟过去了。没有变化,没有变化……接着,他发现这片星空中最亮的那一颗在移动,难以觉察地滑过天空。乌尔维拉就像一位变戏法的艺人,玩着玩着,手法越来越纯熟——速度提起来了。 “嘿,嘿!”格利姆弗雷勒斜过身子望望兄长的工作站,“时速已经到了每小时1.2光年,比涌动之前还快。” “好。通讯和监视情况?”其他人在哪儿?在干什么? “别催,别催,正干着哩。”格利姆弗雷勒瘦瘦的身体重新转回自己的面板。几秒钟内,他没怎么出声。斯文森多开始翻阅邮件。莉门德船东那儿还没来信。二十五年,基耶特为莉门德和商务安全公司效力己经整整二十五年了。他能下发动兵变的决心吗?就算能下定决心,会有人跟他一块儿干吗? “OK,头儿,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格利姆弗雷勒调整主显示窗,调出飞船的报告。“和我们预想的一样,可能还要更厉害点儿。”界区偏移一开始,几个人便认识到,这次大潮比历史上任何一次见于记载的涌动来势更猛,但格利姆弗雷勒所说的“厉害”指的还不是这个。他的几根附趾向下一扫,窗口出现一道弯弯曲曲的蓝线。“当时我们估计,涌动的最高线大致会在这里,这种分析已经考虑到了大潮先击中莉门德船东,四百秒后又击中纵横二号,又过十秒,轮到咱们……如果大潮的锋面和普通涌动相似的话,”只不过规模大了一百多万倍,“那么,我们,然后是其他几支追击舰队,这批飞船浮出水面的时间都会大大早于纵横二号。”他指指一个闪烁的光点。这个光点代表乌尔维拉,在它的附近、前面,不断出现新的光点,这是进入超波跃迁状态的飞船,乌尔维拉捕捉到了它们的轨迹。密集的光点像一团冷冰冰的火,离乌尔维拉越来越远,飘向漆黑的太空深处。最终,莉门德和那支无名无声的舰队都会重返战场。“根据我们的信号记录,这种情况大约是无法避免的。几支追击舰队的大多数飞船都会先于纵横二号脱离爬行界。” “唔,也就是说,它丧失了领跑优势,快被赶上了。” “没错。但如果我们没猜错它的目的地——”前方八十光年外的一颗G级星,“——它仍旧可以抢在被消灭前赶到。”他指指不断扩大的那个光团两边,“不是人人都有胆量继续衔尾急追。” “是啊……”听格利姆弗雷勒报告时,斯文森多已经开始阅读新闻组了,“……从网上看,从战场缩回去的是防卫同盟。奏起凯歌,英勇逃窜了。” “什么?!”台罗勒在固定索具中猛地一挣,又大又黑的眼睛里毫无平时的轻松神采。 “不是告诉你了吗?”基耶特调出那张帖子,让两兄弟看个清楚。两人飞快地读着,格利姆弗雷勒不时读出声来,“……高度的大无畏英雄主义精神……急急逃窜的走卒们已经遭受沉重打击……” 格利姆弗雷勒浑身哆嗦着,调侃劲头荡然无存。“大潮的事连提都没提。他们说的每个字都是胡扯蛋,这帮孬种!”重浊的低音又恢复了平常说话的语调,他用迪洛基语说了起来。这种语言基耶特只听得懂一部分。敢于离开斯坚德拉凯那块梦幻乐土的迪洛基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冒冒失失的愣头青,满脑子异想天开,一张嘴就是玩笑调侃。格利姆弗雷勒现在的调门差不多又恢复了原状,但基耶特可以听出,他的惆鸣中不时爆出一声炸音,用语也远比平时色彩丰富。基耶特从来没听过他们嘴里冒出这么厉害的骂人话。“……杀害无辜老百姓的凶手……大蛆咕咕容容的奶酪饼……”这些话,就算用萨姆诺什克语说出来都够劲头,用迪洛基语说时更是栩栩如生,房间里仿佛能闻到那玩意儿散发的恶臭。格雷姆弗雷勒的声音越来越高,直至高出人类的听力范围。骂到最激烈处,他忽地垮了下来,颤抖着,发出低低的抽泣。迪洛基人会哭,但斯文森多生平从来没见过一个哭泣的迪洛基人。台罗勒搂住他,格雷姆弗雷勒在兄长怀里剧烈地前后摇晃着。 台罗勒从格雷姆弗雷勒的肩头看着基耶特:“我们要报仇。舰长,你准备带我们去什么地方报仇?” 基耶特无声地望着他,良久,道:“我考虑好以后再告诉你,大副。”他凝视着显示窗。再多听一会儿,多看一会儿,也许我们会知道的,“眼下,咱们只能全力追击。”他轻声道。 “遵命,舰长。”台罗勒温和地拍了拍兄弟的后背,回到自己的控制台。 接下来的五个小时里,乌尔维拉上的三人眼看着防卫同盟的舰队向界区高处仓皇逃窜。连撤退都算不上,更像兵败如山倒的土崩瓦解。真是一帮只会投机取巧的懦夫。背后捅刀子毫不迟疑,只要财富当前,穷追到底也没问题。可现在,一看有可能陷进爬行界挣不出来,只能老死群星之间,这一伙便立即作鸟兽散,各奔东西去了。在新闻组发的帖子倒是大言连篇,可惜豪言壮语掩饰不住鼠辈的行径。连过去持中立态度的人都瞧出了这个同盟的言行不一之处。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防卫同盟的核心就是从前的蝴蝶霸权,在毫不利己对抗瘟疫的口号下也许还有别的动机。网上人心惶惶,议论纷纷,不知同盟紧接着会把注意力转向谁。 无数大型信号接收阵列紧紧追踪这几支舰队的行动,舰队简直如同飞行在信息主干道上一般。信息如洪水般涌来,数量之巨大,已经大大超过了乌尔维拉信息系统的处理能力。不管信息如何庞杂,斯文森多仍然始终关注着网络的各种消息。也许什么地方会出现一条线索,一点启发……可是,无论是追踪战争兴趣组还是危机新闻组,大多数人的兴趣并没有放在防卫同盟身上——从本质上说,大家也不怎么关心斯坚德拉凯的毁灭。瘟疫仍在从飞跃上界不断向下扩张,这才是最让他们感到恐慌的大事。上界中,没有任何种族顶住了瘟疫的进攻,还有传言说,两位试图干预的天人也遭了变种的毒手。还有一些人(为瘟疫摇旗呐喊的走卒)竟然为上界日趋稳定雀跃不已,全然不顾上界已被全面感染的残酷现实。 事实上,瘟疫几乎战无不胜,惟一称不上大获全胜的便是逃亡的纵横二号和它的追逐者在飞跃底层的斗争。难怪有关这一事件的发帖量高达每小时10000张。 脱离爬行界之后,乌尔维拉所处位置十分有利。过去它被甩在行动外围,而现在它却领先舰队主力数小时里程。格利姆弗雷勒和台罗勒生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忙碌过:监视各舰队船只浮出水面的情况,确认本公司的其他飞船并与之建立联系。在莉门德和斯克里茨所乘旗舰跃出爬行界之前,基耶特·斯文森多是舰队官阶最高的指挥官,而且与大多数舰长的私交都很好。基耶特的为人不是舰队司令那一型,舰长之上那个“一级”的头衔只表示他具有高超的飞行技巧——而且是在和平时期的斯坚德拉凯。他从来循规蹈矩,满足于听从上级命令。但现在…… 一级舰长开始担负起随官阶而来的责任,命令暂停追击防卫同盟舰队。(“直至本舰队可以协同行动”,这就是斯文森多的命令。)各种可能的战斗方案在浮出水面的舰队中雪片般来回传递,其中甚至包括司令部被摧毁的情况下如何行动的方案。基耶特向一些舰长暗示,极有可能出现莉门德的旗舰落入敌手的局面,另外,同盟舰队也许并非他们真正的大敌。如果这种活动继续下去,用不了多久,基耶特也许就会将他盘算已久的“叛逆大罪”付诸实施。 莉门德的旗舰及其护卫群几乎与瘟疫舰队的主力舰群同时脱离爬行界。乌尔维拉的指令舱内通讯警报器铃声大作,报告最优先级邮件抵达,飞船已将其解密。“来源:舰队司令部莉门德,级别:穿越群星级。”飞船的声音报告。 格利姆弗雷勒将这条信息调上主显示窗。斯文森多只觉后颈一阵寒意……这就是证据,证明…… ……各部队务必按原计划继续追击逃窜的防卫同盟舰队。他们才是我们的敌人,屠杀我们人民的刽子手。警告:某些战舰可能已被敌人控制。消灭任何违抗命令之舰船。战斗命令及确认码如下…… 战斗命令过于简单,即使以商务安全公司舰队的低标准而言也太简单了。莉门德要求舰队分散兵力,主力追击防卫同盟,只留下一支分舰队摧毁“已被敌人控制”的飞船。基耶特问格利姆弗雷勒:“确认码检验通过了吗?” 迪洛基人已经恢复了常态。“密码没问题。如果发信方没有当日一次性密码板,我们根本看不到这条消息,飞船早就拒收了……已经收到许多其他飞船发来的询问,视频音频线路上传递的全是这种问题。他们想知道该怎么办。” 幸好过去几个小时里基耶特做了大量工作,打下了基础,否则绝无可能临时发动兵变。即便如此,只要舰队是真正的军队,而不只是保安公司,下级也会无条件服从来自上级的命令。两方面合在一起,其他舰长们开始捉摸起斯文森多提出的疑问来。各飞船现在相距不远,视频通讯畅通。舰队又拥有功能超强的密码系统,足以承载巨量视频信息。在这种情况下,莉门德偏偏用文本形式下达如此重要的命令。当然,只要密码正确无误,以文本形式下达战斗命令本来也没什么不妥。但这与基耶特的事先估计正相吻合。他早就料到,在这么低的层面,天衣无缝的伪装是不可能的,那个所谓的司令部肯定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下发的命令只能是邮件,或者是贴图。即使是后者,都难免被目光锐利的人看出破绽。 基耶特及其朋友们手里可用于推理的材料只有这么一点点。 基耶特盯着代表瘟疫舰队的那个光团。它的行动坚决果断,毫无优柔寡断的迹象。没有一艘飞船拉在后面,逃往比较安全的高处。指挥这支舰队的不管是什么,它己经将钢铁般的纪律贯彻到整个舰队,其严峻程度远远超过绝大多数人类军事组织。它不惜一切代价,一心只想抓住那艘小小的逃亡飞船。下一步该怎么办?一级舰长? 就在这时,那团模糊不清的冷光前面,又冒出了一个小小的光点。“纵横二号!”格利姆弗雷勒道,“距离我们六十五光年。” “收到来自他们的加密视频信息,加密方式不当,和以前一样,用的是受污染的加密板。”没等基耶特下命令,他已经将信号载入主显示窗。 是拉芙娜·伯格森多。背景里一片混乱:动作、叫喊,搅成一片,那个模样奇特的人正和一株车行树激烈争执着什么。摄像头前的伯格森多转过脸去,加入那两人的争吵。基耶特想起自己的飞船跃出爬行界的那一瞬,瞧他们的情形还要槽得多。 “现在无所谓了,听我说!随他去吧。我们必须马上联系——”她准是看到了格利姆弗雷勒发回去的信号,“联系上了,他们来了!天人哪,范,求你——”她气恼地一挥手,转身面对摄像头,“一级舰长,我们正——” “我全明白。我们脱离爬行界已经几个小时了,已经很接近追击你们的舰队了。” 她倒抽一口冷气。陷在爬行界的一百个小时里,她准在不停地盘算、计划。但就算这样,对她来说,局势的发展也依然太快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这是个重要情况。”她顿了顿,“但我们以前说的一切都不变,一级舰长。我们需要你们的援助。追击我们的是瘟疫啊,求你了!” 斯文森多注意到了屏显提示。冒冒失失的格利姆弗雷勒正向他们可以信赖的所有战舰转发这条信息。干得好。这几个小时里,他一直在向其他舰长分析目前的局势,可是,让他们亲眼看看通讯频道里传来的拉芙娜·伯格森多的图像,这样做更有意义。让他们看看,这是一个斯坚德拉凯人,仍旧活着,需要他们的帮助。你们大可以飞回飞跃中界,把余生花在向凶手复仇上。但你们猎杀的只是一帮无耻的贪婪小人。追逐拉芙娜的才是真正的主使,我们的大敌。 蝴蝶们早就没了踪影,仍旧在文明网上大肆吹嘘自己的英勇。商务安全公司舰队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战舰遵照“莉门德”的命令,掉头追击他们。这些艘船还不让人为难,但是,那支留在底层、与瘟疫合流的分舰队,虽然兵力只占公司舰队的百分之十,却让基耶特·斯文森多难以痛下决心。这些飞船中有的可能并没有被异化,只是忠实地执行他们认为来自上级的命令。他怎么能狠下心肠,向他们开火。 会爆发一场血战,这一点毫无疑问。在超波状态下机动战舰以求一战十分困难,对手采取规避动作时更是如此。但瘟疫的舰队丝毫不改变航向,只顾紧紧咬住纵横二号穷追不舍。慢慢地,两支舰队越靠越近,很快便会进入同一个空间。眼下,这些战舰还散布在以光年为计量单位的一个巨型立方体中。但随着每一次跃迁,一级舰长指挥的阿丽亚娜舰队都更加接近对手,渐渐完成与猎物推进器的轨迹同步。有些战舰离敌人仅有几亿公里了,或在敌人刚才所在的位置,或在敌人即将抵达的位置。战术瞄准系统已经就位,数百秒后,第一波武器便会发射。 “蝴蝶逃走以后,我们的兵力占优势。通常情况下,敌人现在应该规避——” “这种事瘟疫舰队绝不会做。”现在说话的是那个红头发。好在格利姆弗雷勒还有点头脑,没把此人的尊容转发给舰队。这家伙狂躁不安,绝大多数时候怪异得无法形容,全不似人类。这会儿他好像只想把斯文森多提出的每一个想法当头堵回去。“只要能抢到先手,瘟疫根本不在乎损失大小。” 斯文森多耸耸肩:“嗯,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第一轮攻击一百五十秒后展开。只要他们没有什么暗藏的秘密武器,我们也许能打赢这一仗。”他朝红头发投去凌厉的一瞥,“你是不是这个意思?瘟疫会不会——”不断传来瘟疫在上界所向无敌的故事,它无疑是一种远超人类的智力形式。一个人对付一群狗,哪怕赤手空拳也可能取胜。瘟疫会不会也…… 范·纽文连连摇头:“不,不,不。潜到这种深度,瘟疫的战术手段很可能连你们都不如。到了上界它才能发挥威力,才能控制他人,像控制自己的手指头一样灵活。它的受控者在这里蠢得像提线木偶。”范茫然注视着镜头之外,眉头紧锁,“不,我们应该担心的是它的战略手腕,这才是它最高明的地方。”他的声音忽然朦胧起来,恍恍惚惚。这种样子却比刚才的狂躁更让人心惊。镇定,但不是面对危险的人的镇定,更像精神错乱者的痴呆,“一百秒后接敌……一级舰长,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只要你集中主力,攻打最重要的目标。”拉芙娜从上方飘进画面,一只手放在红头发肩上。天人裂体,她以前说过,他是天人裂体,他们克敌制胜的秘密武器。天人裂体,天人临终时发出的最后信息。是宝藏,还是垃圾?这种事,凡夫俗子是无从揣摸的。 该死的,如果时面那一伙只是呆头呆脑的提线木偶,要是听从范的安排,我们又成了什么?但他还是示意台罗勒标出范指定的目标。九十秒。该下决心了。基耶特指着台罗勒在敌方队形中作出的红色标记,“台罗勒,这些目标有什么特别之处?” 迪洛基人叽叽地发出语音命令,艘船性能分析结果出现在他面前的显示窗上,速度慢得让人恼火。“他指定的飞船既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快的。锁定这些目标需要的时间长得多。”指挥舰?“还有,目标飞船中有一些向量值很高,是真实速度,不像飞船跃迁后留下的轨迹。”装备了冲压发动机的飞船?行星登陆舰? “唔。”斯文森多再次扫了一眼屏幕,又花了一秒钟。再过三十秒,约·霍根的莱森纳尔号就要与敌接火,但它的预定攻击对象不是纽文指定的目标。“接通莱森纳尔,命令它后撤,调整攻击目标。”一切都要重新调整。 代表阿丽亚娜舰队飞船的各个光点缓缓绕过瘟疫舰队主力,搜寻它们的新目标。二十分钟过去了。这期间,其他舰长们抗议不断,争执得十分炽烈。商务安全公司不是军令如山的正规军,在数不清的疑问、反诘、另寻他策中,基耶特·斯文森多的意见终于占了上风。这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来自莉门德船东频道的威胁:杀死叛徒,消灭一切不忠于公司的反贼。密码没错,但命令的语气完全不同于平常那位温和沉静、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吉斯卡·莉门德。这种威胁至少有一个好处,现在人人都明白了,他们不久前作出了违背莉门德指令的决定,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约翰娜·霍根的战舰第一个实现与新目标同步。格利姆弗雷勒将来自莱森纳尔号的数据流载入主显示窗。图像和大家习见习闻的自然景象几乎没什么区别:黑沉沉的天空,点缀着缓缓移动的星星。目标距莱森纳尔不到三千万公里,攻击者与被攻击者几乎完全同步,只有一毫秒的异步差,也就是说,霍根到达的位置正是一毫秒前敌舰的方位,或者是敌舰一毫秒后将要到达的方位。 “自控舱离舰。”霍根的声音道。与此同时,他们收到了从数米外拍摄的莱森纳尔的实时影像。自控舱上安有摄像头,这些图像就是首批脱离母舰的一艘自控舱传来的。莱森纳尔的轮廓看不清楚,只有黑乎乎的一团,挡住上方的星空,像一条大鱼,潜伏在浩瀚大洋的深处。这条大鱼正在产卵。图像不断闪烁,又重归稳定,莱森纳尔随之时隐时现。这是自控舱间歇性与母舰失掉同步造成的。战舰船舱中不断飘出一束束蓝光。全是自控舱——战斗舱,群集在莱森纳尔周围,校准,锁定敌人。 莱森纳尔周围的蓝光骤然消失,战斗舱跃出母舰所在的时空,异步差仅仅一毫秒。台罗勒打开一个视窗,显示出以莱森纳尔为圆心、直径一亿公里的球形立体空间。一个红色光点标出敌方目标飞船,像一只小飞虫,发疯也似在球体四周乱转。莱森纳尔的利爪正以八千倍于光速的速度从四面八方兜捕这只猎物。目标时而消失一秒钟,几乎脱离同步,逃出生天。还有几次,莱森纳尔与对方融成一个光斑,表明在这十分之一秒内,两艘战舰相距不到一百万公里。战斗舱的位置无法准确标出,这一大批鱼卵散开一大片,无数道轨迹交错,它们的传感器死死咬住敌方飞船不放。 “目标战舰有什么反应,放出战斗舱反击了吗?需不需要增援?”斯文森多问。台罗勒做了个相当于耸肩的迪洛基动作。战斗发生在三光年以外,舰长的问题他无法回答。 答话的是约·霍根。“我认为我的靶子没有批量投放自控武器。我有五艘战斗舱已经引爆,都是接近弹。你也知道,接近弹对敌人的打击不大。一会儿才能知道结果——”她的话中断了。但莱森纳尔的轨迹图和信号仍然十分清晰。基耶特瞧了瞧其他显示窗。阿丽亚娜舰队中已有五艘战舰与敌接火,其中三艘已经完成了战斗舱的批量投射。纵横二号上,纽文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天人裂体实现了自己的想法,基耶特和他的人已经按照它的计划打响了。 消息来得很快,有喜讯,也有噩耗。 “打中了!”这是约·霍根的声音。莱森纳尔的战斗舱猬集处,那个红点消失了。目标敌舰近距离掠过一艘战斗舱,相距只有数千公里。舰载计算机计算并实施下一次跃迁只需几微秒,但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那艘战斗舱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当即引爆。如果敌舰抢在爆炸冲击波抵达之前跃迁脱离这一空间,这一击仍不足以致命,只能算接近弹。这种事几秒钟内已经发生好几次了。但这一次,战舰没来得及实施跃迁。一颗微型超新星诞生了,数年之后,它的星光才能到达战场的其他部分。 格利姆弗雷勒发出一声狂怒的尖叫,一句无从翻译的咒骂。“我们刚刚损失了阿布森多和霍尔德号,舰长。肯定是它们的攻击目标以群集战斗舱打反击。” “把格利温号和迷神号调上去。”他的脑海深处惧意盘绕,像一团解不开赶不走的死结。已死、将死的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啊。基耶特以前也见识过战场上的瞬间死亡,但从来没见过今天这种规模。过去,舰队只从事过一些小型警察行动。那种战斗中,除非营救战友,否则没人会冒最大风险,走上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不归路。还有……他的注意力从战场分析图表转向战术调动,投入更多战舰,攻击一个敌方艘船纷纷赶来护卫的目标。和他一样,台罗勒也在调动其他飞船。重兵围攻无关紧要的小目标,这样下去仗会打输的。但就目前看来……敌人正遭受沉重打击。斯坚德拉凯毁灭以来,商务安全公司舰队还是第一次向敌人释放复仇的怒火。 霍根道:“天人在上!我的第二批战斗舱侦测到了被击毁目标刚才发出的电磁波,目标当时正以每秒一万五千公里的速度移动,是真实速度,不是超波跃迁。”难道在用火箭推进器?不对呀,不该这么早用上冲压发动机,至少应该等到控制住战场以后。 台罗勒报告:“击毁更多敌舰,在战区远端。敌人正调整战斗队形。他们不知怎么猜出了我们要攻击哪些——” 格利姆弗雷勒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命中……命中……打中了!哈!头儿,我觉得莉门德已经判断出指挥战斗的是咱——” 台罗勒的岗位上弹出一个新窗口,显示出乌尔维拉号周围五百万公里范围内的情况。这个区域内还有另外两艘战舰。根据显示窗的标定,一艘是莉门德的旗舰,另一艘是没有追随斯文森多的公司战舰。 这一瞬,乌尔维拉指令舱中仿佛彻底凝固了。来自舰队其他舰船的欢呼和惊叫突然间无比遥远。在斯文森多和迪洛基人眼前,死神已经迫近。“台罗勒!战斗舱密集阵什么时候——” “已经扑上来了——十毫秒前一艘战斗舱刚刚近距离引爆。” “台罗勒!完成本舰密集阵的投放。格利姆弗雷勒,告诉莱森纳尔和迷神号,如果跟我们失掉联系,由莱森纳尔接替指挥,莱森纳尔完了迷神顶上去。”这两艘战舰已经完成了战斗舱投放。另外,所有舰长都认识约·霍根,这一点很重要。 这些念头一闪即逝,他集中全部精力调动乌尔维拉自己的战斗舱。本舰战术显示窗上弥漫着密集如云的战斗舱,根据位置在乌尔维拉之前还是之后标出不同颜色。 两艘攻击者的模拟速度调校得非常精确,三艘飞船同步,每秒十次跃迁,每次跃迁的距离远远不到一光年。像擦过水面的水漂石,三艘飞船准确地控制着跃迁距离,一次又一次掠过现实空间。每次跃进现实空间,飞船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五百万公里。将三艘战舰隔开的只有一毫秒的跃迁异步差,从进入空间到下一次跃迁跃出空间的短短一瞬,连光都无法从一艘战舰到达另一艘战舰。 连续三道冷冷的荧光照亮指令舱,在斯文森多和迪洛基人身后投下长长的阴影。这不是直接照射的强光,而是显示窗发出的十万火急闪光信号,表示敌方战斗舱在附近引爆。任何有理智的人,一见这种可怕的闪光,只有一个反应:撒丫子逃命吧——这正是这个信号的意思。与敌舰脱离同步不是难事,但这样一来,必然丧失对阿丽亚娜舰队的战场指挥。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低下头,尽量不看本舰战术显示窗,在死神的瞪视下有些畏缩。但他们的声音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平平板板、镇定自若,从乌尔维拉飞向舰队的指令仍旧继续着。外面正在进行的生死搏斗多达几十场,目前,乌尔维拉是己方惟一一艘有能力控制全局、准确调动兵力的指挥舰。保持现有方位至关重要,多留一秒钟,阿丽亚娜舰队便多一分保护,多一点优势。脱离同步跃迁出去,意味着舰队将有长达数分钟时间陷于混乱,直至莱森纳尔或迷神号控制住局势。 现在,范·纽文指定的目标已有三分之二被摧毁。代价是高昂的,斯文森多的朋友们已有一半葬身太空战场。为了保护遭到攻击的目标,敌人的损失也很大,但大多数敌舰却逃过了这一劫。 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猛地一掌,掴在乌尔维拉身上,震得固定索具中的斯文森多一阵摇晃。全部照明灯同时一暗,连显示窗都熄灭了。过了一会儿,甲板上亮起黯淡的红色灯光。只有一个小小的监视屏映出迪洛基人的侧影。格利姆弗雷勒轻声道:“咱们的仗打完了,头儿。就算重返战场也只能赶上个尾巴了。这一颗接近弹可真够近呀,不知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也许根本不是接近弹。基耶特挣脱索具,飞过船舱,头下脚上飘在那个小监视器上方。也许我们已经死了。一艘战斗舱在距乌尔维拉很近的地方引爆,没等战舰跃迁,冲击波的锋面便赶上了它。战舰外壳吸收了敌人武器的射线束,爆炸了。这就是方才那次震动。他怔怔地看着缓缓爬过监视器、表示舰船受损情况的一行行红字。几乎可以肯定,电子系统遭到永久性破坏,连他们自己也可能已经受到致命当量的射线照射。通风系统还在运转,给房间送来的微风中一大股烧焦的绝缘体的煳味儿。 “哎呀!瞧这儿。晚五纳秒,咱们可就再也别想飞了。我们竟然在冲击之后跃迁出去了!”挨了一击,战舰电子系统居然还挺了一会儿,完成了跃迁计算。指令舱的射线当量低于200雷姆,几个小时之内还不会影响他们的身体机能,船上的医疗系统不费什么事就能治好。说到医疗系统,还有其他舰载自动化系统…… 语音识别系统已经损失掉了,台罗勒在查询框里键入几条语法很复杂的询问项。用了几秒钟,查询结果才出现在屏幕上:“中央自动化系统停机,显示管理系统停机,推进计算系统停机。”台罗勒手肘捅捅自己的兄弟:“嘿,格利姆,看样子乌尔维拉没受什么大损失就跳出来了。没问题,这些毛病大多可以解决!” 人人都知道,迪洛基人是不可救药的盲目乐观主义者。不过这一次,台罗勒的大话离事实还算相去不远。战舰只被冲击波最早的锋面轻轻触了一下,战斗舱的破坏力刚刚发挥出十亿分之一,乌尔维拉便逃出生天,只受到最小程度的射线照射。接下来一个半小时里,迪洛基人仅仅凭借监视器的那块小小的、坚强的芯片,先重新启动一个系统,再启动第二个。有些部分受损过重,已经无法修复。通讯自动化系统的智能分析子系统彻底完了,飞船一侧的几根动力脊部分融化。(那股焦煳味儿原来是一个游动的诊断程序发出的警报信号,真是奇哉怪也,诊断程序本该和乌尔维拉的其他自动化系统一块儿当机才是。)现在他们已经被瘟疫舰队甩开很远了。 ……不错,瘟疫舰队依然存在。敌舰光点形成的光团比原来小了一些,但仍然毫不动摇地保持着最初的航线。战斗早就结束了,商务安全公司的残余舰船七零八落散在直径四光年的空间里。这就是已经废弃的战场。战斗开始时他们有数量优势,好好打的话,本来是可以打赢的。但他们却集中全力攻打那些具有极高的真实速度——可以在一个空间里高速移动——的敌舰,至于其他战舰,被他们击毁的只有一半。敌方舰队中吨位最大的飞船很多逃脱了,比阿丽亚娜舰队幸存下来的战舰多四倍不止。瘟疫舰队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残存的商务战舰一鼓全歼,但这意味着延误追击时间。瘟疫舰队有一点恒定不变,那就是:全力追击,毫不动摇。 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花了几个小时,与其他战舰建立联系,了解谁已经死了,谁还可以救出来。五艘飞船丧失了全部动力,但乘员还活着。有些飞船被击中的地点可以判明,斯文森多于是派出装备着战斗舱的飞船前往搜索,看有没有乘逃生舱弃舰逃生的残兵。对于大多数幸存者来说,舰对舰战斗只是一场智力活动,但对孤零零留在战场上的残兵而言,这里却是个随时可能送命的地方,充斥着飘浮的战舰残骸和杀人射线。这种情形和地面战斗没什么差别,只是空间扩大了上万亿倍。 终于,充满惊喜和痛苦的搜救工作结束了。斯坚德拉凯的舰长们在舰队通用频道上聚会,商讨大家今后的发展。会面成了悼亡仪式——为斯坚德拉凯,也为阿丽亚娜舰队。会议进行到一半,一个新窗口弹开了。画面中是纵横二号的舰桥,拉芙娜·伯格森多静静地注视着会议的进行。那位天人残体却不见踪影。 “我们该怎么办?”约翰娜·霍根道,“该死的蝴蝶早就逃远了。” “能救回来的人肯定都救回来了吗?”简·特伦里茨问。斯文森多咬紧嘴唇,好不容易才把一声咒骂咽下去。迷神号的这位舰长简直成了一台不停重播的录音机,每隔一阵子便要再一次提出这个问题。这场战斗中,简·特伦里茨战死的朋友太多了。他的余生必将在噩梦中度过,不断看到战舰在漆黑的太空中陷入死亡。 “每个人都数过了,连一丝蒸气都没放过。”霍根用的字眼很不耐烦,但语气却尽可能地温和,“现在的问题是去哪儿。” 拉芙娜轻轻清了清嗓子:“先生们,女士们,我可否——” 特伦里茨怒视着她的图像,全部哀痛化为熊熊怒火:“我们不是你的‘先生们’,臭三八!你也不是什么见鬼的公主,我们大伙儿高高兴兴为你送命。你只配尝尝我们战斗舱的滋味!” 那女人被特伦里茨的雷霆震怒吓得有点畏缩:“我——” “是你把我们卷进了这场自杀战斗,”特伦里茨大吼道,“是你让我们攻打那些无关紧要的次要目标。你自己呢,袖手旁观,什么忙都不帮。瘟疫咬住你不放,像盯上乌贼的鲨鱼。只要你稍稍变变航线,瘟疫压根儿不会跟我们碰上。” “改变航向有没有用,我很怀疑,舰长。”拉芙娜道,“瘟疫感兴趣的是我们的目的地。”在纵横二号前方几十光年处的那个太阳系。这一伙逃亡者将赶在追兵之前两天抵达。 约·霍根耸耸肩:“你那位朋友的发疯计划干了什么好事,你肯定已经明白了。只要我们的进攻稍稍有点理智,能逃出来的敌人飞船寥寥无几,瘟疫舰队的数量只是现在的一个零头。就算它继续追赶,我们也大可以在这个、这个爪族世界保护你。”她琢磨着这个名字,细品它的含意,“可现在……我是决不打算跟着它们上那儿去了。敌人剩下的兵力十分强大,会把我们扫个一干二净。”她望着斯文森多的图像,基耶特好不容易才迫使自己直视她的目光。不管怎么责骂纵横二号,说到底,舰队是听信了他这个一级舰长的话,才以这种自杀方式投入战斗。阿丽亚娜白白牺牲了。不知为什么,霍根、特伦里茨和其他人居然还肯跟他说话,“基耶特,我建议休会。一千秒后本舰与你会合。” “好的,到时候见。” “再见。”约切断通讯链接,再也没对拉芙娜·伯格森多说一句话。几秒钟后,特伦里茨和其他人纷纷下线。通讯线路上只剩下斯文森多和他身边的两位迪洛基人,还有身在纵横二号、从她的显示窗里注视着他的拉芙娜·伯格森多。 伯格森多终于开口了:“小时候我住在赫特,时常跟其他孩子们玩绑架者和安全公司打仗的游戏。那时我总梦想着有那么一天,由你的公司把我从比死亡还可怕的命运中拯救出来。” 基耶特凄凉地一笑:“嗯,至少你看到我们作了拯救的尝试。”而你,甚至不是应当享受服务的付费客户。“公司自成立到现在,从来没有打过这么激烈的硬仗。” “我真抱歉,基耶特——一级舰长先生。” 他望着她悲伤的面容。看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绝对是一个斯坚德拉凯姑娘,绝不可能是模拟贴图。底层不可能充分运用这种技术。不是贴图,他把一切都押在这一点上,至今仍然坚信不疑。可是——“这场仗,你那位朋友怎么说?”自从战斗即将打响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天人裂体表演后,范·纽文再也没有露面。 拉芙娜的目光转向镜头之外的某处,“他的话不多,神不守舍,比你们的特伦里茨舰长还伤心。当时他确信自己的要求是正确的,这一点他现在还记得,但却完全想不起为什么正确。” “唔。”反正后悔也晚了点儿,“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你知道,霍根说得对,我们继续追踪瘟疫舰队只能送死,没有任何意义。我敢说对你们也没有任何好处。你们到达目的地的时间只会比他们早五十五小时。这么短时间里,你们能有什么作为?” 拉芙娜·伯格森多望着他,表情越来越沉重,最后抽泣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摇着头,双手捂住脸,一缕发丝散落下来。她总算抬起头,撩开散发。她的声音很镇定,但非常低沉。 “我……说不清。但一定得走下去,我们就是为这个目的来的。也许还有希望……你知道,那下面有东西,瘟疫一心弄到的东西。也许,五十五个小时也够了,可以弄清是什么,把消息发布到网络。而且……而且,我们还有范的天人裂体。” 说不定这才是你的大敌。这个范·纽文确实有可能是天人的造物,他那副模样倒真像根据二手资料的描述制造出来的人类样品。但你怎么说得清他是天人裂体还是个真正的白痴? 她耸耸肩,好像听到了他没有说出口的疑问,也承认他问得有理。“对了,你和商务安全舰队打算怎么办?” “己经不存在什么商务安全舰队了。事实上,我们眼睁睁看着客户被杀得一个不剩,现在又杀了公司老板——至少摧毁了她的旗舰,还有支持她的飞船。现在我们只是阿丽亚娜舰队了。”刚刚结束的舰长会议上正式启用了这个名字。大家怀着悲喜交集的心情接受了它,这个来自斯坚德拉凯和尼乔拉之前、来自人类这个种族发源初期的鬼魂。和过去的阿丽亚娜飞船乘员一样,他们也无家可归了。没有故土,没有客户,也没有过去那些领导者。百余艘飞船,飞向……“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少数人仍想继续跟你飞向爪族世界,有些人想返回中界,一辈子追杀蝴蝶。大多数人想重振人类这个种族,复兴斯坚德拉凯,找个不引人注目、没人在乎我们是死是活的地方。” 有一件事大家毫无异议。阿丽亚娜舰队再也不能分散,再也不能为他人流血牺牲。这一点取得一致之后,下面的决定便很容易了。由于巨潮造成的界区涌动,这个区域飞跃界和爬行界犬牙交错,界区考察飞船得花许多个世纪才能作出准确测绘。这里的褶皱裂隙中隐藏着大批因为这次涌动刚刚脱离爬行界的新世界,也许斯坚德拉凯可以在这些世界上涅磐重生。就叫新斯坚德拉凯? 他望望舰桥对面的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迪洛基人正忙着修复停机的导航系统。跟莱森纳尔会合后,导航系统停不停机已经不重要了。当然,两艘飞船都能行动自如,肯定方便得多。兄弟俩好像没理会基耶特与拉芙娜的对话。也许他们真的没注意。从某种程度上说,舰队作出什么决定对他们更加重要,远超过对人类的重要性。飞跃界还存在数以百万计的人类幸存者,这一点无人怀疑。除此之外,谁知道爬行界还有多少个人类世界。他们都是尼乔拉一系人类的表亲,古老地球的孩子们。但超限界以下的迪洛基人却只剩舰队里的一小撮了。住在斯坚德拉凯、喜欢梦想、爱好和平的迪洛基人已经死光了,整个种族也随之而逝。阿丽亚娜舰队中至少还有一千多个迪洛基人,由亲兄弟或亲姐妹组成的各个小组分散在这百余艘船上。这些人是种族灭绝之时剩下的最富于冒险精神的一批。现在,他们面临着无比巨大的挑战。乌尔维拉上的两兄弟早已开始在这批幸存者中寻找朋友,梦想着建立一个新世界。 拉芙娜严肃地听着他的解释,“一级舰长,界区探索是非常耗时间的工作,又很危险……还有,你们的飞船已经接近使用极限,这里的空间情况又那么复杂。也许搜索多年都无法找到合适的星球。” “我们会采取预防措施,只留下装有冲压推进系统和冬眠装置的飞船,其他全都抛弃不要。行动也会严格依照网格坐标,哪怕有人迷航,也不会超过几年时间。”他耸耸肩,“即使永远找不到适当的家——”等生命支撑系统失灵,我们死在群星之间,“嗯,也算没辜负舰队这个新名字。”阿丽亚娜。“我觉得我们还是有机会的。”至少比你的机会大。 拉芙娜慢慢地点点头:“是啊,嗯,知道这些……我……放心多了。” 两人又谈了几分钟,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也加入进来。他们是如此渺小,置身其间的事件又是如此巨大——与天人相关的事件通常如此——没有谁说得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努力取得了什么成果。 “两百秒后与莱森纳尔会合。”传出飞船的声音。 拉芙娜听到了,点了点头。她抬起手:“别了,基耶特·斯文森多,台罗勒,格利姆弗雷勒。” 迪洛基人轻轻啁啾,发出他们的道别。斯文森多扬起手,显示拉芙娜的窗口关闭了。 ……在他的余生中,基耶特·斯文森多终生铭记着她的面容,越到后来,这张脸越像他的女儿乌尔维拉。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张脸已经密不可分,融为一体。 第三部分 第三十七章 “爪族世界。我看到了!范!” 主显示窗出现了这个星系的实拍图像:一颗太阳,离他们不到两亿公里,把白昼的阳光洒在指令舱内。闪动的红色箭头标出己经可以判明方位的行星,其中一颗——距他们只有两千万公里——注明“地球类型”。刚刚脱离跃迁状态,定位只能精确到这个程度。 范没有回答,只呆呆地盯着显示窗,仿佛他们看到的图像有哪里不对劲。与瘟疫的战斗之后,他体内有一根弦绷断了。从前他是那么信任体内的天人裂体,现在却对它造成的后果万分困惑。战斗之后,他比任何时候更加自闭。现在他似乎觉得,只要能再跑快些,残存的敌人就拿他们没办法。他从来不像现在这么不信任蓝荚和绿茎,几乎把他们当成了比尾随飞船更大的威胁。 “妈的!”范大骂一声,“瞧瞧相对速度。”每秒七十公里。 找准与星球的相对位置很容易,但要:“使速度与星球转速保持同步很费时间,范阁下。” 范愤怒的目光投向蓝荚:“这些话我们三个星期之前就告诉当地人了,忘了?启动冲压发动机的是你。” “经过你的审查,范阁下。肯定是导航系统又出了小故障……简单的轨道计算居然也会出错,这个我真想没到。”某个参数弄反了,接近速度达到每秒七十,而不是零。蓝荚朝二级控制面板飘去。 “也许是吧。”范道,“但这段时间内,我要求你离开指令舱,蓝荚。” “可我能帮上忙!事情多多,要联系杰弗里,调整相对速度,还要——” “离开指令舱,蓝荚。我没时间盯着你。”范一个猛子,头下脚上,扑过隔开两人的空间,差点和抢上来挡在车手前的拉芙娜撞个满怀。 她飘在两人之间,嘴里连珠般说:“好好,行行,范,没问题,他会离开的。”一只手抚着蓝荚剧烈颤抖的枝条。过了片刻,蓝荚蔫了下来:“我走,我走。”拉芙娜继续抚慰着他,挡在范和车行树之间。蓝荚沮丧地走了。 车行树离开指令舱后,她转身面对范·纽文:“范,导航系统难道就不会出故障?” 对方好像没听见。舱门刚一合拢,他立即回到控制面板前。根据纵横二号最近一次评估报告,他们只能比瘟疫舰队提前五十三小时赶到。现在又得浪费时间,重新调校速度。这项工作本该三周前便已完成。“准有人,有东西,整咱们……”范喃喃自语,手里调整着控制参数,“也许是故障。该死的,下一次启动火箭只能完全、彻底手动了。”加速警报器响彻飞船指令舱,范飞快切换着监控窗口,看有没有什么可能导致危险的大问题,“你也来,坐好,固定。”他伸出手去,手动关闭五分钟倒数计时器。 拉芙娜飘回控制台,解开座椅搭扣,坐下来系牢。只听范在全船公开通讯频道上宣布五分钟计时倒数己经中断。紧接着,冲压发动机点火,一阵压力缓缓传来,将她压在网状椅背。十分之四个标准重力加速度——可怜的纵横二号只能提供这么点动力了。 范说手动是当真的。主显示窗现在已经有点呆板不灵,不能随飞船动作及时变换视角,能提供帮助的图标和标注也越来越少。他们只好尽可能将主窗口视角定在飞船前进的轴线上,固定翼侧显示窗口与主窗口的角度。范的双手在控制面板上移动,两眼不住地来回扫视各窗口。他现在几乎已经到了全凭自己的感觉飞行,完全不信任别人的地步。 范又用了一次超能驱动器。他们距目标两千万公里,可以来一次超微型跃迁。范·纽文反复调整参数,极力减少跃迁距离,让跃迁尽可能精确。显示实拍外景的视窗将阳光投进舱内,每隔几秒钟角度便稍有变化,先照在拉芙娜左肩,一会儿便到了右肩。飞船与目的地的相对位置变化频仍,这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联系上杰弗里。 突然之间,一个星球充斥在他们脚下的窗口:巨大,地势起伏不平,蓝色中夹杂着一缕缕白色。杰弗里·奥尔森多说的没错,爪族世界的确是一个地球类型的星球。几个月太空中的漫漫长旅,中间又有斯坚德拉凯的惨剧,这幅景色陡然出现在眼前,拉芙娜猝不及防。海洋,这个世界大多数地方为海洋所覆盖,但在明暗分界线附近有一片片阴影,那是陆地。行星边缘还看得见一颗小小的月亮。 范深吸一口气:“距离约一万公里。太好了。惟一的麻烦就是,我们的接近速度高达每秒七十公里。”拉芙娜眼看行星越变越大,仿佛不断膨胀,直扑上来。范观察了几秒钟:“别担心.不会撞上。刚好擦过,哈,行星北缘。” 行星在他们下面越胀越大,挡住了月亮。拉芙娜一直很喜爱斯坚德拉凯赫特行星的外观,但那个世界的海洋面积小得多,又被纵横交叉的迪洛基轨道划成了一小块一小块。这个地方真美啊,跟中转系统一样,而且像是一颗完全没有开发的处女星球。小小的北极冰帽沐浴在阳光下,她可以看到海岸向南延伸,直伸到明暗分界线。我看到的是西北海岸,杰弗里就在那下面!拉芙娜在键盘上输入命令,让飞船同时使用超波通讯机和无线电,再次尝试与杰弗里的飞船建立联系。 “超波通讯联系上了。”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对方飞船怎么说?” “全是噪音,可能只是返回的测向信号。”即对纵横二号所发信号的应答。大风暴之后,大多数时间里只有这种信号。一段时间以来,杰弗里一直住在离飞船十分近的地方。有的时候,她几乎可以立即得到回复,即使是当地的夜间。要是能再次跟他通话就好了,哪怕只是…… 爪族世界现在已经填满半数显示窗,距离接近到只能隐约看出星球边缘的弧度:一线天光,渐渐融入黑沉沉的太空。在海洋衬托下,已经可以看出冰帽、冰山的细部。云影也能看见了。她的目光沿着海岸向西南望去,一个个岛屿和半岛紧紧挤在一起,简直分不清谁是谁。黑乎乎的山,山间一道道白色冰川,褐绿相间的山谷。她极力回想他们从杰弗里那儿了解的当地地理。那是秘岛吗?无法分辨,岛屿实在太多了。 “与行星表面成功建立无线电联系。”传来飞船的声音。与此同时,一个闪动的箭头指向离海岸不远处的内陆的一点,“希望实时传送音频吗?” “对,对!”拉芙娜道。飞船反应太慢,她不耐烦地猛敲键盘,输入命令。 “喂,拉芙娜,哎呀,拉芙娜!”小男孩激动的声音回响在指令舱。声音和她想像中的一模一样。 拉芙娜输入双向通话指令。他们离杰弗里只有不到五千公里,虽然正以每秒七十公里的速度掠过,距离也足可以进行无线电对话了。“你好,杰弗里!”她说,“我们终于到了,但是我们需要——”我们需要你的四条腿朋友尽量为我们提供方位值。怎么才能尽可能快速、有效地表达这个意思? 地面上的小男孩却有他自己的紧急情况要说。“——快来帮我们,拉芙娜,快!木女王的兵杀过来了!” 砰的一声,好像通讯机磕了一下。响起另一个声音,很尖,语调也怪里怪气地不准。“是铁先生,拉芙娜,杰弗里对①。木女王——”这些话还很像人类发出的,下面却变成了嘶嘶嘶的呜噜声,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杰弗里的声音,“‘埋伏’,那个词是‘埋伏’。” “对……木女王做了很大很大、很大个埋伏。现在到处是了。不帮助,几小时我们死。” 木女王从来没有希望成为一名战士,但维持六百年的统治需要各类技巧,她学会了战争之道。最近几天,她有意摒弃了某些作战原则,比如信任自己的下属。玛格兰高地的确爆发了一场伏击战,却与铁大人的设计大相径庭。 她的目光越过布满小帐篷的阵地,落在维恩戴西欧斯身上。那个共生体一半躲在隔音篷垫后,但她还是能看出,此人不像原来那么张扬了。任何人处在他的处境都会惶惶不安。维恩戴西欧斯清楚得很,他是死是活,全看女王是不是信守诺言了。哼……一想起这个杀害了那么多人、背叛的人更多的家伙居然还能保住狗命,女王禁不住怒火中烧。她意识到自己的两个组件已经按捺不住,嘴唇收缩,露出咬得紧紧的撩牙。两只幼崽被看不见的威胁吓得缩在怀里。这么多组合挤在这么小的地方,阵地弥漫着汗臭,充斥着思想声。她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舔舔幼崽,宁静一会儿。 【①铁先生的萨姆诺什克语不流利。】 好吧,她会信守诺言。也许收获值得付出这个代价。铁先生的机密大事没告诉维恩戴西欧斯,后者只能自己推测,但他对铁先生作战计划的了解远比对方猜想的多。维恩戴西欧斯知道伏兵在哪儿,兵力如何。铁先生的部队对自己手中的超级大炮和叛徒提供的情报太过自信,被木女王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后很快便土崩瓦解了,连他们神奇的大炮也有不少落进了女王爪中。 山后,木城炮兵正用这些大炮向远方开火,尽情利用被俘的剔割炮兵交出的储备弹药。叛徒维恩戴西欧斯让她付出了沉重代价,但囚犯维恩戴西欧斯也许能为她带来胜利。 “女王。”是斯库鲁皮罗。她招手让他靠近些。炮兵司令蹭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在二十五英尺外坐下。这个距离近得有点不拘礼仪,战斗赶走了一切繁文缛节。 斯库鲁皮罗的思想声急乎乎响成一片。瞧他的样子,既精疲力竭,又欣喜若狂,同时气急败坏。“陛下,现在完全可以直扑城堡所在的山头。”他说,“反击火力已经快被我们彻底消灭了。城堡的部分城墙已经轰塌。陛下,有了炮,城堡的历史到此为止了,再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连我们的小炮也抵挡不住。” 女王的头上下起伏,表示同意。长期以来,斯库鲁皮罗把绝大多数时间花在数据机上,不断学习各种制造技术——主要是火炮的铸造。木女王却把她的时间用于研究这些发明创造带来的后果上。到现在,她深刻领会了武器对于社会的影响,无论是什么武器,从最原始的到怪异得简直不像武器的武器。她在这方面的认识远比包括约翰娜在内的一切人深入。城堡总是随着火炮之类武器的发明退出历史,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千百万次。她的世界当然也不会例外。 “那我们就马上前进——” 帐篷上方远远传来一声呼啸。真少见,是飞过来的炮弹。她把怀里的幼崽裹紧了点,顿了顿。二十码外的维恩戴西欧斯则不成体统地缩成一团,差点拱进地下。炮弹落在他们前面的山丘,发出“噗”的一声闷响。说不定是咱们带来的小炮打的。“我军应该充分利用城堡被破坏的有利条件。我要让铁先生明白,老一套的讹诈和折磨手段行不通,只能让他的处境更加恶化。”基本上可以肯定,我们会夺得飞船和那个人类小孩。问题是,怎么才能使我们夺回的不是一堆残骸、一具尸体?她准备在下面几个小时冒冒险,只盼约翰娜不知道其中风险究竟有多大。 “遵命,陛下。”但斯库鲁皮罗却没有动身的意思。他好像突然间比刚才更加疲惫、更加忧心忡忡了,“女王,我担心……” “怎么?潮流利于我们,正好勇往直前、乘风破浪。” “是的,陛下……可如果我们向前推进,翼侧和后方都会受到威胁。我是说敌人的远程侦察部队,还有森林大火。” 斯库鲁皮罗是对的。在己方战线后活动的剔割分子威胁越来越大。敌人的兵力不多。玛格兰高地的剔割部队不是被击毙,就是被打散了,少数袭扰翼侧和后方的敌兵装备低劣,只有过去的十字弩和战斧……问题是这些敌兵的协调异乎寻常地出色,战术运用也非常高明。从这些手腕中,她看出了剜刀的爪影。不知为什么,她那个邪恶的孩子还活着。像一个销声匿迹的幽灵,偏偏这时重返人间。再拖一阵子,这些游击部队将沉重打击女王的补给线。不能拖!两个成员站起身来,直视斯库鲁皮罗的眼睛,再次强调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立刻进军,我的朋友。远离本土的一方是我们;兵力有限、补给困难的一方也是我们。如果我们不能迅速取胜,就会被分割,被歼灭。”被剔割。 斯库鲁皮罗也站了起来,赞同地连连点头。“行脚也这么说。约翰娜更是希望直取城堡……不过陛下,就算全力推进,我们还有些别的问题。我费了多少个十天的心血,在数据机上绞尽脑汁,这才造出咱们那种小炮。陛下,我知道铸炮难到什么程度,可在玛格兰高地缴获的大炮……射程是我们的三倍,重量却只有我们的四分之一。他们是怎么造出这种大炮的?”声音里饱含恼怒和屈辱,“那个叛徒认为,”斯库鲁皮罗的一只嘴朝维恩戴西欧斯的方向一努,“铁先生手里有约翰娜的兄弟,但约翰娜说他们根本没有数据机。陛下,铁先生手里肯定掌握着咱们不知道的王牌。” 连督战处决都不管用了。一天又一天,铁先生怒火日增。独自一人待在城墙上时,几只组件来回急转圈子,满腔怨愤,其他一切都无暇顾及。自从摆脱剜刀的刀子后,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愤怒欲狂。控制住,别等他来剔割你。早年的铁先生仿佛不断从远方呼唤。 他紧紧抓住这个念头,重新振作起来。铁先生瞪着淌到地下的涎水,嘴里干得像吞了烟灰。三只组件肩头布满牙齿留下的伤痕——他一直在撕咬着自己。这也是个剜刀很久以前替他剔割掉的老毛病。把怒气发泄到其他人身上,别冲着自己。铁先生机械地舔着伤处,走到胸墙边。 天尽头,灰黑色的烟雾遮住了大海和海岛。近几天来,夏季热风变得滚烫,一股烟味。现在更可怕了,像吹动的火舌,裹携灰烬和烟雾,不住抽打着城堡。昨天一天里,连苦峡另一边都变成了一片雾腾腾的火海。今天看得见那边的山坡了,已经变成了一片褐色黑色,空中烟雾缭绕,不断飘向大海。往年仲夏时分也时常有灌木丛、森林起火,可今年,老天仿佛变成了一个好战的超级共生体,大火燎原,无处不在。都是那些该死的大炮干的好事!今年他甚至无法撤到凉爽的秘岛,随便大火怎么蹂躏内陆与海岸。 铁先生不理会阵阵刺痛的肩头,在石砌城墙上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压住方才的怒气,竭力理清思绪。那个混蛋维恩戴西欧斯没有老老实实当他的叛徒,这家伙变成了个双料叛徒。维恩戴西欧斯可能被识破,这种事铁先生早已料到。他在木城还安插了其他间谍,维恩戴西欧斯一出事,他们会立即向他报告。怎么事先竟毫无征兆……直到玛格兰高地的惨败。维恩戴西欧斯刀锋一转,把他的计划全盘奉送到对方嘴巴前。木女王用不了多久就会来到这里,而且不是以阶下囚的身份。 他竟然需要天外来客拉他一把,把他从木女王爪子里解救出来。这谁能想到?他用尽心机,一门心思筹划怎么在拉芙娜到达之前将南方人一鼓荡平。可现在,他委实需要天上伸下援手——还有五个多小时啊。一想到这个,铁先生差点重新狂性大发。辛辛苦苦哄骗阿姆迪杰弗里,到头来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此间大事一了,我非好好享受弄死那两个的乐趣不可!他们比谁都该死,死有余辜。种种坎坷,皆因他们而起。一天到晚不停地索要他的关心呀、爱护呀,倒好像他们是发号施令的主子,而他铁先生倒成了奔走趋附的奴才。傲慢无礼的东西,给他的侮辱比上万名普通士兵加在一起还多得多。 内城里忙乱嘈杂:劳工组合的号子声、铰盘的吱呀声、大石块被拖动时发出的刺耳的磨擦声。剔割王国的这个核心并没有垮,只要再有几个小时,城墙轰开的缺口就能修好,北方也会调来新的大炮。我的辉煌计划仍然可能成功,只要我能振作精神,不计损失,计划仍然可以成功。 四周乱哄哄的,他几乎没听到城墙内侧梯级上传来的脚爪声。铁先生后退两步,一转身,所有脑袋全部面对传来声音的方向。施里克?但施里克会先报告再走近。他放心了——只有四只脚爪的声音,上来的是个单体。 剜刀的成员走上城墙,朝铁先生一躬身。没有其他组件协调,这个礼敬得很不像样。单体身披的无线电斗篷一尘不染,发着黑沉沉的乌光。部队对这些斗篷以及斗篷下的单体、双体(好像比正常的共生体更加聪明!)怕得要死,就连铁先生身边知道这些斗篷是什么的助手——就连施里克——见了这些身披黑斗篷的身影,都变得小心翼翼,大气儿也不敢出。眼下的铁先生极度需要这个剜刀残体,一生中他从没有这么需要过另一个人,或者说东西——除了来自天上的那伙被他哄得团团转的傻瓜蛋。“有什么新情况?” “允许我坐下吗?大人?”恭顺的请求后是不是隐着一丝剜刀的嘲弄的笑意? “想坐就坐。”铁先生不耐烦地说。 单体在石砌地面上舒舒服服坐下来。但铁先生发现它疼得抽搐了一下。二十天来,剜刀残体一直四散在这一片广阔地区,除了短暂的间隙,几乎从未除下斗篷。乌光闪烁金银饰,真是豪华的折磨啊。眼前这个组件洗澡时铁先生看过,斗篷最重的地方,也就是它的肩臀,毛皮被磨得大片脱落,光秃秃的中心是一块块鲜血淋漓的擦伤。脱下斗篷、成了白痴之后,这个单体叽叽呱呱,直嚷嚷说疼呀、疼呀。铁先生最喜欢听的就是这些话,即使这一个没多少语言能力。每当这种时候,铁先生便感到仿佛自己成了过去那位手执利刃的大师,剜刀却变成了他剔割教诲的学生。 单体一时没有说话,尽管它极力掩饰,铁先生还是听出了它的喘息。“昨天我们打得还不错,大人。” “但这里打得一团糟!几乎损失了全部大炮,被困在城堡里了。”只怕外星人来得太迟,无法援救他们。 “我说的是外面。”单体的鼻子指指城墙外的远方,“您的侦察兵训练有素,大人,指挥官也非常出色。这会儿我正在木女王的后方和翼侧。”单体做了个残缺不全的笑脸,“‘后方和翼侧’,有意思。对我来说,木女王的远征军只不过是一个共生体,我方突击步兵则像我脚爪上的钢爪尖。大人,我们给了女王重重的一击。我在苦峡放了把大火,只有我才能看出火势的延伸方向,知道怎么利用大火消灭敌人。再过四天,女王的补给线便会彻底中断。到时候她只能听凭我们摆布了。” “太慢了,说不定我们今天下午就会完蛋。” “是啊。”单体脑袋一歪,瞧着铁先生。它在笑话我。当年剜刀训育组合时,每遇到问题,需要处决不合格组件的时候,他总是这副模样,“但拉芙娜和其他客人五个小时内就会赶到,不对吗?”铁先生点点头,“这样就没问题了。我向你担保,几个小时内,木女王的主要攻势搞不起来。你只需要让阿姆迪杰弗里相信你就行。我看,还应该把原订计划提前一点,安排得更紧凑些,只要拉芙娜拼命赶——” “外星人已经拼劲全力赶路了,我知道。”拉芙娜没有透露她的意图和动机,但她正处于十万火急之中,恨不得一步跨过来,这一点无可怀疑,“如果你能拖住木女王——”铁先生集中精力,思考当前的各项安排,发现自己的惧意渐渐退去。运筹帷幄是一件让人宽慰的事,“难处在于,我们必须同时处理两个难题,而且要协调好。以前很简单,只需要假装受围攻,把飞船骗进城堡的陷阱。”他转过一只脑袋,向内城点了点,坠落飞船上方的石砌穹顶仲春时节便已完工。现在被弹片打坏了一点,大理石贴面掉下来不少,幸好还没被炮弹直接命中。它的旁边便是张开大嘴有陷阱:中间地方宽敞,足够容纳前来援救的飞船,四面石柱环绕——这就是嘴里的利齿:炸药运用得当,这些牙齿便会咬进来援者体内。这是铁先生的最后一招。最好是趁外星人出来与亲爱的杰弗里见面时抓住他们,或者杀掉他们。非到万不得已,铁先生不会使用自己的最后绝招。多少个十来天,铁先生精心打磨这个计划,怀着极大的满足感抚弄它,充分利用了得自阿姆迪杰弗里的人类心理,加上自己了解到的飞船通常的降落地点,把计划安排得滴水不漏。可现在:“——现在我们真的需要外星人帮一把。现在担子重了一倍:诱他们进入陷阱,还要哄骗他们替我们消灭木女王。” “这两件事,同时做的话很难。”斗篷下的单体道,“为什么不分成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算不上欺骗,就是让他们替我们消灭木女王。这之后,再考虑怎么对付他们。” 铁先生沉思着,一只爪子轻轻叩打地面,“是啊。可是,如果他们看到的太多……他们不可能傻到杰弗里那个地步。据杰弗里说,人类历史上也有城堡、有战争。让他们飞来飞去的话,可能会发现杰弗里绝不会发现、也绝不会明白的东西……也许可以骗他们在城堡着陆,把他们的先进武器架在城墙上。只要落进陷阱,我们就算把他们攥在爪子里了。他妈的,又得在阿姆迪杰弗里身上好好下一番功夫了。”幸福的运筹帷幄令人恼怒地被现实绊了一下,“让我再跟那两个打交道,想想都头疼。” “看在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份上,那两个只是小崽子罢了。”残体顿了顿,“不过,要论天生的聪明,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共生体赶得上阿姆迪杰弗里。你觉得,他会不会突破孩子气的局限,”他用了个萨姆诺什克语里的词儿,“识破咱们的手段?” “不,还没到那个地步。他们的脖子叼在我嘴里,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说得对,泰娜瑟克特,他们确实爱戴我。”所以我才这么憎恨他们,“只要我跟他们在一起,那只螳螂总缠着我不放,抱呀摸的,巴不得我也这么待他。哼,近得可以割断我的喉管,抠出我的眼珠子。对,我说的每个字他们都会信个十足。可恨我不得不忍受他们没完没了的侮辱。” “冷静点,我亲爱的学生。控制他人的要诀就是既理解他们,又不为他们所动。”残体打住不说了,跟平常一样,不会做得太出格。但这一次,铁先生只觉一股怒火直顶上来,没等他意识到,嘶嘶的咆哮声已经脱口而出。 “永远……别再……教训……我!你不是剜刀,只是个残体。混帐东西,现在你连残体都算不上,只是个残体的残体。再说一个字,我把你剁个粉碎,砍成他妈一千多块。”成员们气得直打哆嗦,他尽力压制。为什么没早宰了他?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剜刀,比什么都恨。宰了他不费吹灰之力。问题是这个残体一直是他无法抛弃的宝贵财富,现在也许是他免遭败绩的惟一指望,而且完全受他铁先生的控制。 单体的样子好像怕得要命。“坐好,你!我要的是你的建议,而不是教训。我不杀你……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没办法跟那两个小崽子耍那套鬼把戏,一次几分钟还行,或者旁边有另一个共生体帮我挡开他们。爱来爱去,没完没了,真受不了。只要上了一个小时,我、我非大开杀戒不可。所以我要你去跟阿姆迪杰弗里说说,解释解释‘目前的局势’,说清——” “可——”单体震惊地望着他。 “我会盯着你的,不会把那两个交给你。我只要你帮我解决跟他们接触的问题。” 单体再也无法掩饰肩头的创伤,整个身体都耷拉下来,“如果您这么吩咐的话,我自然执行您的命令,大人。” 铁先生露出全副獠牙:“这就是我的吩咐。有一点你给我牢牢记住:任何重要的事,我都必须在场,尤其是跟外星人用无线电通话时。”他一挥爪子,把单体从城墙上打发走,“去吧,跟那两个小孩厮混去吧,记住别违反我的命令。” 斗篷走后,他把施里克唤上城墙。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都花在巡视城墙、与参谋作种种安排上。铁先生惊喜地发现,把阿姆迪杰弗里这副担子交出去之后,自己的头脑灵活多了,情绪也好多了。参谋们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也能轻松自如地提出许多建设性意见,比如城墙缺口无法修复处干脆设下陷阱,安排滚木擂石。北面铸炮厂今天结束前就会运来新的大炮。施里克的一个手下又提出了供应食物和饮水的新方案。远程侦察兵那里捷报频传,敌人的后方补给线已经撑不住了,没等打到飞船山,他们便会耗尽弹药。即使现在,打过来的炮弹也稀稀拉拉,越来越少了。 太阳从南方升起时,铁先生又回到城墙上,思考该对外星人说什么。 现在差不多又像过去一样了,计划稳步实施,一切顺顺利利,辉煌的成功仿佛伸手可及。但是……跟那个单体说话之后,这几个小时以来,他的脑海深处始终有一种惧意,像一只小爪子,不住抓搔。从表面上看,发号施令的是他铁先生,剜刀残体则俯首帖耳。可是,这个共生体虽然分散在四面八方,却仿佛比从前更像一个整体。唔,过去,剜刀残体总是强装出沉着自如的样子,但却无法完全掩饰内在的紧张。近来他却好像真的完全镇定了,几乎有点……飞扬跋扈。飞船山以南的王国部队全部掌握在剜刀残体手里,今天之后——在铁先生的命令下——他更可以天天跟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命令是铁先生自己下达的,不过都一样。剜刀残体显然精疲力竭、痛苦万状,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那位大师当年全盛时期,有本事把一大群狼哄得团团转,让它们把他当成自己的主子。而且,我不在场,怎么知道他对其他人说什么?我有间谋随时向我汇报他的动向,但他们说的会不会也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现在手头没有急待办理的紧急事务,恐惧的小爪子于是抓得更狠了。我需要他,这没错,但现在容不得再犯任何错误。思忖良久,他恨恨地哼了一声:只好承受这些风险。如果有必要,他会利用自己得自第二套斗篷的知识。这些知识他巧妙地瞒过了剜刀残体。真到了那个时候,残体会发现死亡来得和无线电波同样迅速。 调整飞船接近速度的同时,范已经开始着手处理超能驱动器的问题。如果能妥善解决,将大大节约时间。但这个问题十分棘手,跟飞船的设计性能不符。纵横二号目前正在这个太阳系内部跳来跳去,只要一次走运,跃迁到恰当位置,就万事大吉了。但如果来一次大不走运的超微型跃迁,正好撞在哪颗行星上,结果便是完蛋大吉。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种事一般才不怎么做。 一连几个小时为飞行控制系统编制新程序,摆弄超能驱动器,可怜的范累得双手都轻轻颤抖起来。每次爪族世界重新出现在眼前(多数情况下只是远处一个蓝色光点),范都会停下手里的工作,连续好几秒钟时间愤愤地瞪着它。拉芙娜能够看出,他对自己越来越怀疑了。范的记忆告诉他,自己摆弄低科技水平的自动化系统应该很在行,但纵横二号飞船上有些设备,按说非常简单,可他就是捉摸不透。也许,他的全部记忆、他以为自己拥有的出众能力、在青河舰队中的经历,都是天人的廉价玩笑。 “瘟疫舰队,还有多远?”范问道。 绿茎一直在车手的船舱中通过导航显示窗监视舰队的动向。一个小时内,同样的问题已经间过五次了。但她的声音仍旧很平静,很耐心。可能她觉得反复问同样的问题再自然不过了。“距离四十九光年,预计到达时间四十八小时。七艘掉队的飞船又多了。”减法拉芙娜会算:剩下的还有一百五十二艘。 传来蓝荚语音合成器的声音,压过他的伴侣,“最近两百秒内,他们的速度比原来快了一点,这是底层不同地区的界区质量不同造成的我认为。范阁下,你做得很好,但我的飞船我最了解。只要你允许我来驾驶,节约一些时间可以,请——” “闭嘴。”范厉声道。语气严峻,但字眼儿仿佛是自动蹦出来的。近来这种对话——或者说半截对话——很多,与范询问瘟疫动向的次数相当。 这次旅途开始的几周,拉芙娜一直以为天人裂体相当于某种超人。实际上它只是一些零星片断的信息和自动化系统,仓促之中急急忙忙载入的。它的情况谁都说不准,也许一切正常,也许它已经出了大毛病,正将范的大脑撕成碎片。 长期存在的恐惧和怀疑一次次反复出现,一道柔和的蓝光骤然打断了这个循环——爪族世界!终于成功了,一次绝妙的精确跃迁,几乎和五小时以前误打误撞碰上的那一次一样出神入化。两万公里外,一弯巨大的新月,这是行星处于太阳照射下的一溜,其余部分是黑乎乎的一团,只有南极处悬着一点绿色光晕。杰弗里·奥尔森多在行星另一面的北极,正是白天。抵达之前无法建立无线电联系——她不懂怎么在极短距离内利用超波通讯装置。 她从这幅景色前转过身来,范仍旧凝视着她身后的天空。“……范,四十八小时咱们能办成什么事?说不定只会把反制手段弄坏,你说有这种可能吗?”还有杰弗里和铁先生的人民怎么办? “也许吧。但另外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肯定存在。”声音越来越低,“我以前也被人追杀过,遇到过更大的困难。”可是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第三十八章 两天多了,杰弗里看到天空的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和阿姆迪躲在保护飞船的巨大穹顶下,安全倒是安全,可外面的动静一点都看不到了。要不是有阿姆迪,我在这里面连一分钟都待不下去。现在简直比他刚到秘岛时还糟糕,杀害妈妈爸爸的坏人离他们只有几公里,还抢走了铁先生的不少大炮。最近几天里,大炮一响就是好几个小时,轰隆隆,轰隆隆,震得地面晃个不住。有的时候,连穹隆厚厚的石墙都像要轰塌了似的。 吃的东西由别人给他们送进来。两个孩子或是坐在飞船控制间里,或是照料沉睡在冷冻箱里的其他人类孩子。简单维护工作杰弗里还记得,他天天都做。可只要透过冷冰冰的透明棺材盖向里面张望,杰弗里总是觉得非常害怕。有些孩子几乎没怎么呼吸,棺材里的温度好像也太高。可他和阿姆迪都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他们。 今天还是老样子,但却充满欢乐。长时间的无线电静默打破了,阿姆迪杰弗里还有铁先生现在可以跟拉芙娜直接说话!再过三个小时,她的飞船就到了!连炮击都停下来了,好像连木女王也知道自己已经末日来临。 还有整整三个小时啊。如果只有他自己,杰弗里肯定会急得上蹿下跳,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他九岁了,已经是个大人了,自然也像大人一样,有天大的烦恼。幸好还有阿姆迪。从很多方面说,这个共生体比杰弗里聪明得多,可他到底是个小孩子,恐怕只有五岁——阿姆迪自己也说不清,只能猜到这个地步。除了专心思考大问题时,这孩子简直一刻都安生不了。跟拉芙娜说话以后,杰弗里想坐下来,像大人一样,好好操操心。可阿姆迪不停地在船舱里追着他不放,前后左右瞎嚷嚷,一会儿用杰弗里的声音,一会儿用拉芙娜的声音,还不断地有意向他身上撞。杰弗里跳起身来,恨恨地瞪着这个淘气包。真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他突然想到,拉芙娜会不会也这么看我?想到这个,他觉得既高兴,又难受。嗯,现在他应该负起责任来,比如说耐住性子。一个组件直奔过来,正要窜过他的腿档,他一把抓住这个乱挣乱踢的小东西,把它举到眼前。其他组件兴奋地一拥而上,从四面八方撞着他。 两人倒在干枯的霉菌丛里,扭打了一会儿。“出去转转,出去转转。” “咱们得留在这儿,等着拉芙娜和铁先生。” “别担心,记着时间就行。” “好吧。”去哪儿呢? 两人走过点着火把的昏暗的大厅,来到穹隆内墙的一排通风窗前。杰弗里东张西望,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没什么不同寻常的。铁先生非常担心木女王的间谍混进飞船,连他自己的士兵都很少进来。 内墙阿姆迪杰弗里以前就探过。隔音垫下,石墙又潮又冷,还有些通向外面的窟窿。肯定是通风用的,可为什么那么高?快十米高了,那儿的墙壁已经开始向内弯曲,形成弧形的拱顶。砌墙的石块很粗糙,还没来得及好好打磨。为了抢在木女王打来之前完成这个保护飞船的穹隆,铁先生的工人干得非常匆忙。什么都没磨光,隔音垫上也没有装饰。 在他前后的阿姆迪嗅着墙缝和新抹的灰浆,杰弗里怀里的组件也协调一致地动弹起来。“哈!快来,我早知道,这些灰浆肯定会脱落,里面的石块可以抠出来。”共生体说。杰弗里松开手,阿姆迪全体冲向一个墙角。看上去跟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可阿姆迪伸出五双爪子,使劲刨着。 “就算把石头刨出来,又有什么用处?”杰弗里以前看着这些石块被工人们吊下来,安放就位。每块差不多都有五十厘米见方,一排排错开砌好。刨出一块来,只会发现前面还有另一块挡着。 “嘿,嘿,我不知道。这件事儿我早就瞧在眼里,专门等到咱俩闲得没事的时候打发时间……唷,灰浆把我的嘴唇烧了一下。”刨刨刨,阿姆迪把一块跟杰弗里脑袋差不多大小的石块传到身后。砌墙石里真的有一个洞,大小刚够阿姆迪的一个组件钻进去。一名成员嗖地窜进那个小窟窿。 “高兴了?看够了?”杰弗里扑通一声趴在窟窿边,尽量朝里面看。 “你猜怎么着?”正凑在他耳边的一只组件发出阿姆迪的尖叫声,“这儿有一条隧道哎!不是又一堵石头墙。”一只成员一扭身,擦过杰弗里,消失在黑洞洞的窟窿里。秘密隧道?未免太像讲述尼乔拉时代的童话故事了。“杰弗里,这儿挺大的,完全长大的组件都进得来。要爬的话,连你都能挤进来。”又有两只阿姆迪钻进洞口。 没准儿里面真的大得能让一个人类小孩钻进去,可入口太窄,连幼崽都只有硬挤。杰弗里没办法,只能拼命朝里面张望。留在洞外的阿姆迪把看到的告诉他。“——里面好长,我已经转了好几个弯了,打头的我朝上面钻进去了,比你的头还高。变窄了,我只能排成一行走。”阿姆迪的声音兴奋极了,比他平时打打闹闹还来劲。又有两只组件一头扎了进去。这场探险真的越来越有意思了——可惜没有杰弗里的份儿。 “别走太远,小心出事。” 还有两名成员留在洞口,和他在一起,其中一只抬头望着他:“别担心,别担心。这条隧道不是碰巧空出来的,我觉得好像是先在石块上挖好了槽子,砌墙时才会弄出隧道。是有意搞的。可能是铁先生特意留的救生通道。我没事,我没事。哈,哈,呜哈哈哈哈。”又一只钻了进去。又过一会儿,最后一只也拱进洞口,不过走得不远,阿姆迪还能继续跟他说话。这回这个共生体可算高兴了,自顾自地唱着、吠着。这家伙打什么主意,杰弗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在玩一场杰弗里永远别想玩的游戏。组件拉成一串时,阿姆迪简直满脑子怪念头。讨厌。这下可好,他玩进了石头里,除了前后的组件,完全听不到外头任何人的思想声——准保比什么都来劲。 傻里傻气的哼哼唱唱继续了一会儿,接着,阿姆迪的声音几乎恢复了常态:“哎,这条隧道分成好多岔道,可以去好多别的地方。前头的我碰上一个三岔路口,一条向下……我要是再多几个成员就好了,可以各走一条道。” “哼,别做梦了!” “嗯,好吧,今天走上头这条岔路。”安静了几秒钟,“这儿还有扇小门!门真小,像只能装进一只成员的小房间上的那种。没锁哎。”最前头的组件传出石头门轴转动的声音,直传到杰弗里耳边,“哈!看见光线了!就在上头一点,有扇窗户。听到风声了吗?”又传出风声、从秘岛方向飞来的海鸟的叫声。听上去真太棒了,“嗯,嗯,这得费点事。可我非爬上去不可,想瞧瞧外头……杰弗里,我看见太阳了!我出来了,正坐在穹隆拱顶外头哩。能一直看到南边老远的地方。哎哟,那边好大的烟。” “能看见山头吗?上面情况怎么样?”杰弗里问离他最近的组件,从洞口还勉强能看见它那身黑白相间的毛皮。至少阿姆迪还跟他保持着联系。 “比上个十天里颜色深了些。看不到兵。”杰弗里听到一声阿姆迪中转过来的炮响,“倒霉,还在打炮……刚好打在拱顶那一面。山头肯定有人,在我的视线下面一点,被挡住了,看不见。”木女王,终于杀过来了。杰弗里哆嗦了一下,又气又怕。气的是他自己看不见,又怕真的看见什么可怕的事。有时他会做有关木女王的噩梦,梦见她是什么样子,怎么杀害爸爸妈妈和约翰娜。从来没有什么真切的形象……但梦得多了,真切得仿佛是他自己的记忆。铁先生肯定会打败木女王。 “喔,喔。咱们的老朋友泰娜瑟克特从内城过来了,看样子是朝咱们这儿来的。”阿姆迪撒腿往回跑,一路上磕磕绊绊,最好别让泰娜瑟克特知道他们发现了一条隧道,他准会命令他们离它远点。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半数阿姆迪从墙里蹦出来。第四只有点左摇右晃,头晕眼花。杰弗里说不清是因为它自己拉得太远,还是因为洞里还有几个,共生体暂时被切断了。“镇定点儿,做出平常的样子。” 接着,另外几个也钻了出来,阿姆迪定定神,拉起杰弗里,拔腿便跑。“到通讯机那儿去,假装一直在联系拉芙娜。”阿姆迪知道得很清楚,飞船半小时后才能折回来。说实话,铁先生手里的飞船减速公式还是他算出来的呢。这些顾不上了,两人你追我赶,三步并成两步,奔上飞船舷梯,一头扑到通讯机前。刚刚把天线拉到信号接收状态,穹隆西边的大门便打开了。外面的天光映出一名卫兵的剪影,还有泰娜瑟克特——单独一个成员。卫兵退了出去,关上门。身披斗篷的单体踏着地面的苔鲜,慢慢朝他们走来。 阿姆迪迎了上去,嘴里胡扯着他们是怎么怎么想跟拉芙娜联系,但无线电通讯怎么也搞不好。这个谎撒得有点笨,杰弗里心想,阿姆迪还没从刚才的石墙探险中镇定下来。 单体看看阿姆迪身上蹭的白灰:“爬墙去了,对不对?” “什么?”阿姆迪自己互相瞧了瞧,发现了身上的灰。平常他一直挺机灵的,不像今天这么笨。“嗯。”他臊眉搭眼地说,拍拍身上的灰,“你不会告诉铁大人吧?” 多半不会帮我们。杰弗里心想。泰娜瑟克特先生①的萨姆诺什克语学得比铁先生强多了,除了铁先生外,他是惟一一个跟他们聊天的人。可他就算没穿无线电斗篷之前,也喜欢动不动发脾气,什么都要管,很像杰弗里从前的保姆。这人其实还不错,就是时不时爱说点讽刺别人的话,挺伤人的。近来他的毛病改多了,但杰弗里还是不太喜欢他。 泰娜瑟克特先生什么都没说,慢慢坐下来,好像屁股疼得不得了似的。“……我不会说的。” 杰弗里和阿姆迪交换了一个吃惊的眼色,“墙里的隧道是干什么用的?”他胆怯地问。 “所有城堡都有秘道,特别是我的……铁先生的王国。总得留条退路吧,或者留个可以监视敌人的隐蔽地方。”单体晃晃脑袋,“别管那些了。你的无线电没问题吧,阿姆迪杰弗里?” 阿姆迪一只脑袋指指通讯机的屏幕:“应该没问题,可到现在还没收到什么消息。你瞧,拉芙娜的飞船得先减速,再……嗯,我给你演算一下好吗?”泰娜瑟克特先生显然不想跟粉笔黑板打交道,“……那好吧,反正,就看他们能不能弄好超能驱动器,应该很快就有无线电联系了。” 通讯机小小的显示屏上什么进来的信号都没有。他们盯着它瞧了几分钟。泰娜瑟克特先生头垂下来,像要打磕睡,他的身体每隔一会儿便抽搐一下。杰弗里心想,不知他的其余组件这会儿在干什么。 【①爪族的性别由组件中两性成员谁起决定作用决定,泰娜瑟克特又时常处于变化中,很难分辨——译者注。】 就在这时,显示屏发出绿光。一阵吱吱啦啦的声音,这是仪器在调协信号,把它与背景噪音分开。“……五分钟后从你上方飞过。”传来拉芙娜的声音,“杰弗里,你听得到我的话吗?” “听得见听得见!我们就在这儿。” “请让我跟铁先生通话。” 泰娜瑟克特先生走近通讯机,“他目前不在这里,拉芙娜。” “你是谁?” 泰娜瑟克特轻声一笑,像小孩子咯咯咯的笑声。人类的其他笑法他从来没听过。“我吗?”他用爪语发出“泰娜瑟克特”这个音,“也许你希望能换个有意义的名字,像铁先生那种?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你可以叫我剥皮……皮先生。”泰娜瑟克特又笑起来,“我现在代替铁先生讲话。” “杰弗里,你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你只管听皮先生的好了。”真是个怪名字。 通讯机里的声音有点不清楚,好像有个男的在争执什么。接着又传出拉芙娜的声音,绷得紧紧的,过去妈妈生气时就是这样。“杰弗里,……十厘米直径的球体,体积是多少?” 对话过程中,阿姆迪一直急不可耐地扭来扭去。去年一年,他从杰弗里嘴里听到了无数有关人类的故事,心里一直描绘着拉芙娜应该是个什么模样。这下子,他表现表现的机会终于来了。阿姆迪一下子蹦到通讯机前,眉开眼笑,连嘴都合不拢了。“容易,拉芙娜。”他的声音和杰弗里完全没有差别,而且流利极了,连个顿都不打,“523.598立方厘米……你想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 又是一阵听不清楚的争论,“……不用,这样就很好了。好吧,皮先生,我们刚才飞过时拍下了图片,也能根据无线电信号定位。你的准确位置在哪里?” “飞船山顶,在拱顶下面。就在海岸边,离——” 插进一个男人的声音。范?他的口音真怪。“我在地图上标好了,可还是不能直接看到你们,雾太大。” “是烟。”单体道,“敌人马上就要从南面攻上来了。我们急需紧急支援——”单体的头向下一低,眼睛闭上又睁开,来来回回好几次。在思考?“嗯,是这样: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援,我们和杰弗里还有这艘飞船都会被消灭。请在城堡内城着陆。为了迎接你们,我们特意加固了城堡。着陆以后,利用你们的武器,我们就能——” “不行。”那个男声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绝,“你们只需指明谁是好人,谁是坏蛋,剩下的交给我们处理。” 泰娜瑟克特发出一声拖长的哼哼卿哪,像不满意的小孩子发出的声音。他可真的把我们学了个透。“不,不,不。我不愿意不礼貌。不过好吧,就按你们的希望办。哪些是敌人……从山南接近城堡的全是敌军。只要你们的飞船用……嗯……喷火发动机……喷一次,肯定能把他们吓得狼狈逃窜。” “进入大气层后我无法使用推进器。杰弗里,你爸爸真的是用火箭主推进器着陆的?没用反重力装置?” “对,先生,我们当时只有火箭。” “他是个天才,而且运气好到极点。” 拉芙娜:“也许我们可以低空掠过,高度几千米。这样就能把他们吓跑了。” 又是泰娜瑟克特:“对,这样可以——” 穹隆北门大开,阳光映出铁先生的身影。“我来和他们说话。”他说。 长旅已到尽头,终点就在纵横二号下方,距离只有二十公里。真是太近了。但是,跨越这最后两万米,其困难程度不亚于已经走过的两万光年。 他们依靠反重力垫飘浮在“飞船山”正上方。纵横二号的各种光学仪器工作得很不稳定,但从烟雾不太浓密的地方,飞船光学仪器仍能透过树林的针叶望见地面的情况。拉芙娜看到,“木女王”的部队不断越过城堡南面的低矮丘陵。再往南,峡湾附近的森林里显然还隐藏着更多部队和火炮。只要稍花一点时间,暗藏部队的准确位置他们也能发现。但现在缺乏的正是时间。 时间,还有信任。 “四十八小时,范,舰队四十八小时就到,猛扑上来。”也许天人裂体能变出什么奇迹来,也许有这种可能。但停在上面不下去,他们永远别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可能。只好放胆一试了。“范,你非得信任别人一次才行。” 范猛一回头,对她怒目而视。一时间,她真怕他当场彻底崩溃。“你想把自己送到铁先生手上去吗?拉芙娜,中世纪的坏蛋,论脑子一点儿也不比你在中界上界看到的坏蛋差。这些家伙说不定还能教那帮蝴蝶一两招呢。脑门上一箭照样能要你的小命,效果跟反物质炸弹没什么两样。” 又是你的虚幻记忆?不过范这回说的没错。她思索着刚刚结束的与地面的通话。第二个讲话的共生体——铁先生——显得有点固执,他待杰弗里一直不错,但现在明显走投无路了。他说,飞船从高处掠过不会吓跑木女王——这句话拉芙娜是相信的。他们必须降低高度,接近地面,以火力增援铁先生。可现在,除了范的射线枪,他们手里什么武器都没有。“好吧,我们这么办!就按我们早先告诉铁先生的方法办。单把着陆舱飞下去,掠过木女王的散兵线,用射线枪扫射他们。” “该死的!你知道我不会飞那东西,咱俩谁都不会操纵着陆舱,没有自动化系统,我——” 拉芙娜轻声道:“没有自动化系统,你需要蓝荚,范。”范顿时满面惧色。她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面颊。他却仿佛没注意到似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良久,范道:“好吧。”声音很低,紧绷绷的,他接着道,“蓝荚,上这儿来。” 纵横二号的着陆舱容得下车行树和范·纽文两人。着陆舱是专门为车手建造的,但只要智能较高的自动化系统能够正常运行,范操纵起来毫无问题,连小孩子都能飞。可现在,着陆舱根本无法自动飞行,至于手动操纵,连蓝荚都费了好大功夫。该死的自动化系统!该死的优化设计!范一辈子居住在爬行界,飞船和武器终日摆弄,其威力可以将地面的封建城堡一举化为灰烬。可眼下,装备着比他原来所接触的任何飞船、武器远为强大的设备,他却连一艘小破船都玩不转。 乘员座对面,蓝荚坐在飞行员的位置,枝叶张开,在一片密如蛛网的操纵杆、按键上飞也似来回移动。他已经关闭了所有自动显示系统,只有主显示窗处于激活状态,图像调成自然模式,显示船头摄像机拍摄的前方情形。纵横二号悬停在他们前方几百米处,随着着陆舱前后上下调整位置,不时闪出他们的视界。 一开始驾驶着陆舱,蓝荚的坐立不安——在范看来是鬼鬼祟祟——便消失了。语音合成器传出的声音也变得简洁、专注,枝条在控制面板上翻滚盘绕。这一手范哪怕练一辈子也别想学会。“谢谢你,范阁下……我会证明……不会辜负……”舱首向下一栽,他们几乎垂直地对准二十公里之下峡湾遍布的海岸坠落下去。自由落体运动持续了半分钟,车手的枝条在面板上不住滚动。想玩飞行特技?不是。“对不起,对不起。”加速。范被这股力量猛地推向网状椅背,重力加速度的值在十分之一G和无法忍受的重压之间不断变化。下面的大地飞速旋转。偶然间一瞥,上方的纵横二号已经缩小成针尖大小的一星。 “非杀人不可吗?范阁下?也许咱们只要在战场上空一露面,就能……” 范牙关紧咬:“只管飞你的,下去再说。”那个叫铁先生的家伙坚持要求他们把丘陵地带炸成焦土。范满腹疑团,却不得不承认此人说得有理。他们现在要对付的是一伙杀人犯,伏击飞船时杀人不眨眼。得好好教训教训那个木女王。 这段里程着陆舱转瞬便至,不需要强化图像也能看到铁先生的城堡了:一个粗陋的多边形建筑,保护着坠毁的飞船。西面几公里一个海岛上还矗立着规模大得多的另一座城堡。青河舰队着陆时看到的我父亲的城池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城墙高耸壁立,一看就知道,在拉芙娜教会他们之前,爪族完全不知道世上还有火炮这种东西。 城堡南面的山谷一片黑烟腾腾,朝大海的方向飘去。用不着数据增强处理也能看见起火点:橘黄色的一团一团,像黑色背景上的点缀。 “你们的高度是两千米。”传来拉芙娜的声音,“杰弗里说他看见你们了。” “把通话频道切过来,让我直接跟他们说话。” “我试试看,范阁下。”蓝荚拨弄着面板。注意力稍一分散,着陆舱螺旋形急剧转动起来,不住翻着筋斗。连飘落的树叶都没这么不受控制。 响起一个小孩子的尖叫声:“你、你们怎么样?千万别坠毁呀!” 拉芙娜和孩子的声音中又响起共生体铁先生的喊叫:“向南!向南!开火用炮!烧死他们!” 蓝荚驾着着陆舱一头扎进烟雾。两人一时成了睁眼瞎。烟雾稍稍散开,前面不到两百米处就是山坡。拉起来!没等范朝蓝荚破口大骂,车手已将着陆舱转了个圈子,悬停在没有烟雾遮蔽视线的空中。接着又将机头向下一沉,使两人可以直接观察地面情况。 经过三十个星期的商讨、筹划,范终于第一次看到了爪族共生体。在空中也能看出,他们和范以前遇到的任何智慧生物大不一样。一簇簇一团团的小群,四个、五个、六个一堆,每一团紧紧挤在一起,乍一看像单独一个长着许多只腿的大蜘蛛。小群之间则拉开很远距离,彼此相距十到十五米远近。 暗处火光一闪,一门大炮放了一炮。操炮的组合灵活得像一个人似的,协调的爪子把后坐的大炮推回原位,从炮口填进另一颗炮弹。 “可是……如果这边是敌人,范阁下,他们从哪里搞到的大炮?” “偷来的。”可这是前膛装填式呀,他们从哪儿偷?没时间想这个问题了。 “你正在他们上方,范!我看见你飞进黑烟又飞出来,你在向南飘移,速度每秒十五米,高度不断下降。”还是那个小孩,跟过去许多次一样,说的话精确得让人不敢相信。 范扭动身体,解开固定索具,爬到舱门处。他们把他的射线枪装在那儿了。这可能是惟一一件从飞船制造间那场火灾中抢救出来的东西,不过,老天在上,总是一件他知道怎么操作的东西。 “飞稳点,蓝荚。我枪口一颠,咱们大家都会烧成焦炭!”他拉开舱门,被辛辣的浓烟呛得连连咳嗽。蓝荚的反重力垫载着他们飘到空中一处没有烟的地方,范端起射线枪,枪口指向地面一排排共生体组成的散兵线。 木女王最初要求约翰娜留在后方帐篷里。约翰娜的反应是爆炸式的。直到现在她还有点吃惊,当时自己怎么会那样大发脾气。来到爪族世界最初一段时间以后,这还是她头一次差点动手揍一个共生体。她要去找杰弗里,谁都别想拦住她。最后大家各自退让一步:只要听命令,不乱跑,约翰娜可以跟着部队上战场,条件是让行脚留在身边保护她。 约翰娜透过一阵阵浓烟,极力向远处张望。行脚真该死!本来一直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乐天派,照他自己说的,这些年来他已经不知反复死过多少次了。可现在,他甚至不准她接近斯库鲁皮罗的大炮。两人只能在山坡一块稍微平坦点的地方蹓跶。丛林大火几小时前烧过这里,地苔烧焦后发出难闻的煳味儿。这种气味让她想起一年前的恐慌,就在这里,一切是那么栩栩如生…… 两边是女王最信任的警卫,离她二十来米。这个地方应该不会有散兵游勇溜进来,而且剔割分子的大炮几个小时以前早就哑了。但行脚还是坚决拒绝了她往前去的请求。 跟去年完全不一样了。去年是蓝蓝的天,清新的空气——还有爸爸妈妈的死。现在她和行脚故地重游,蓝天变成了灰黄色,长满地苔的山坡变成了焦黑色,身边的共生体是和她共同战斗的战友。而且还有机会,也许能…… “让我走近些!混蛋!就算我真出什么事,木女王反正还有数据机。” 行脚晃晃身体,这是爪族表示否定的姿势。他的一只幼崽从兜兜里伸出小爪子,揪住她的袖口。“再等等。”行脚第十次说道,“等女王的信使来了以后再——” “我想上山!这儿只有我知道那艘飞船!”也许还有杰弗里。杰弗里呀杰弗里,要是维恩戴西欧斯说的没错,那该多好啊…… 她挣扎着,正要狠狠给疤瘌屁股一巴掌,就在这时,背后一股热浪扑来,一道强光,连浓黑的烟雾都被照得一片通明。又一道闪光,又一道。之后,空中才传来滚滚雷鸣,飞也似掠向远方。 身边的行脚猛地一哆嗦:“不是打炮!”他喊道,“我的两个组件简直什么都看不见了。快跑。”他把她围了起来,连踢带打,连推带搡,把她向山下拉去。 约翰娜被他带着跑了起来,不是听从他的命令,只是愣住了。不知什么时候,那些警卫都不见了。 山头的喊杀声停止了。雷霆般的巨响过后,四面寂然无声。浓烟散去,她看见了斯库鲁皮罗指挥下的一门炮,炮车炮身已经融化,只剩下半截炮管,倒在融化的铁水里。炮手早被炸得粉碎。不是还击的大炮。约翰娜一把推开抓住她的行脚。不是炮火。 “是太空人!行脚,肯定是推进器的尾焰。” 行脚再一次揪住她,继续向山下跑去。“不是尾焰!那个我听过。这次声音小多了——还有人瞄准。” 突突突突,一长串点射声。木女王的人死了多少?“他们肯定以为我们在进攻那艘飞船,行脚。如果不赶紧做点什么,会把我们杀个一干二净!” 咬住她袖口的嘴松开了,大口喘息着:“我们能做什么?留在这里不走一样会送命。” 约翰娜向上望着天空,什么飞行器都看不见。可能是因为这些烟。太阳的光线都黯淡下来,像一个血红的球。如果从太空来援的人知道他们杀的是她的朋友就好了。只要他们能看见……她死死定住脚步,“只要我能到上面去,让他们看见我就行……行脚,放开我!我要上山顶,站到烟雾挡不住的地方。” 他不再拽她了,嘴巴还是紧紧咬住不放。四个成年组件和两只幼崽仰脸望着她,每张脸上都是犹豫难决。“求你了行脚,这是惟一的办法。”败兵不断从山顶溃退下来,有的鲜血淋漓,有的已经被打散了。 惊恐的眼睛凝视着她,他松开嘴,一只鼻子轻轻拱拱她:“说不定这座山注定是我的死地。先是写写画画,现在又是你——你们全都疯了。”过去那个浪游者的笑又在成员中荡开,“好吧,咱们上!”两只没带幼崽的组件四下寻找最安全的路线,向山顶爬去。 约翰娜和其余组件跟在后面。两人爬过一段平缓的台地。约翰娜记得去年这里还有些积水冰凉的水洼,现在已被今年的酷热烤干了,脚下乌黑的地苔又干又硬。这段路本来很容易走,但行脚绕来绕去,专选小丘背后走,每隔几秒就要趴下来瞧瞧四周动静。行脚挑的路有些地方实在太陡,她只好揪住他衣服上的流苏肩章,让他把自己拉上去。两人走过一个炮位,过去的炮位。景象触目惊心,这种事约翰娜只在故事里读过。金属炸得粉碎,四下溅开,残肢被彻底炭化了。只可能是射线武器造成的。与此相似的弹坑山坡上到处都是,给饱受大火蹂躏的土地又添了一处处新伤。 约翰娜靠在一块光滑的岩石边。“爬上这块大石头,上面又是一块台地。”行脚在她耳边道,“快上来,我己经听见叫喊声了。”他的两只组件垂下来,把肩章侧到她手边。她抓住肩章,双脚一蹬。一时间,她和两只组件牵成一条线,挂在一堵高约四米的石壁上摇摇晃晃。眨眼工夫,她已经趴在未被大火烧过的褐色地苔上了。行脚在她四周围成一圈,用身体遮挡她。约翰娜从他的腿中间向外望去。这里已经看得见铁先生城堡最外面的高墙了,剔割弓箭手见木城兵四面溃散,纷纷大胆地站在暴露的墙头。其实,木城部队在空袭中并没有遭到多大损失,但就连没受伤的士兵都四散奔逃。约翰娜知道得很清楚,女王的士兵不是懦夫,但面对的力量实在不是他们可以抗衡的。 黑烟在这里已经变淡了,成了蓝烟。前面的战场上空更是晴空朗朗。去超限实验室之前,约翰娜经常和妈妈去斯特劳姆的大沼地野营。他们的野营背包上有传感器,随时可以定位空中的飞鸟。反过来应该也一样,飞船上的自动化系统肯定能看见她,哪怕它并没有特意搜索地面。“你看见什么吗?” 四个成年组件昂起头,两个一组,来回张望。“没有。天上的飞人肯定已经飞远了,或者被烟挡住了。” 胡说。约翰娜站起身来,朝城墙跑去。他们肯定在盯着那儿看! “女王知道了是不会高兴的。” 女王的两名士兵已经向他们奔来。也许是因为约翰娜,也许是被他们的疯狂举动吓坏了。行脚挥手命他们退后。 这片开阔地上现在只有他们俩,离城墙不到两百米。怎么还看不到她?就算随随便便扫一眼也该看到了呀。没错,有人发现了他们。嗖地一声,一根长达一米的羽箭射进他们左边的地面。疤瘌屁股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扯得蹲下身来。幼崽们力不从心地咬住盾牌想朝这边拖,行脚用身体挡在她前面,开始一步步退出弩箭射程。退进烟雾里。 “不!横着跑!我想让他们看见!” “好,好。”嗖嗖嗖,不断响起死神轻轻的呼啸。约翰娜一只手搭在行脚肩头,两个横穿这片开阔地。行脚突然一个趔趄,一支箭正射在肩下,离一只震膜只有几厘米。“我没事,身体放低点,低点!” 木女王部队的第一道散兵线已经重新集结,十几个共生体奔过开阔地,向他们冲来。行脚蹿高跃低,放声大吼,声音一下一下震着约翰娜,像用拳头击打她似的。嚷嚷的大致是退后、小心空袭之类。可战士们毫不停步,仍旧朝他们飞奔。“他们要把你拉回去。” 突然间,他们发现城墙上不放箭了。行脚向天一望:“飞回来了!来自东面,约一公里左右。” 她朝他指点的方向望去。那东西鼓鼓囊囊的,显得很笨重,大概只能在太空飞行,不能着陆。但怎么没有超能动力脊?在空中一顿一顿,磕磕绊绊的。没有发动机。用的是反重力垫?不是人类飞船?狂喜之中,这些念头一连串闪过脑海。 机腹下一个柱状结构里又射出道道闪光,冲上来保护她的战士们前面,泥土像一股股喷泉般直往上冒。又传来刚才那种突突声,白光闪烁,把她和冲上来营救她的朋友们分隔开来。 阿姆迪杰弗里在城墙上,铁先生尽量不让这两个小鬼看见自己冒着怒火的眼睛。人类还不算蠢到家,拉芙娜坚持要杰弗里通过无线电引导攻击。不过关系也不大,由谁引导都差不多。用不了多久,城墙外那支军队就会不复存在。 “第一次攻击效果如何?”通讯机里传来拉芙娜的声音,十分清晰。但回答她的却不是杰弗里。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全部八个组件都在城墙上探头探脑,有几个甚至站到墙垛上。这样看能提供立体视觉效果。还有几个望着铁先生和无线电。让他退后纯粹是白费口舌。阿姆迪用杰弗里的声音回答通讯机的问题。“好,我数出了十五次脉冲,打中的只有十次。换了我肯定打得更准。” “该死的!用这么个(这个词没听过),我最多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这次不是拉芙娜的声音,铁先生听出了语气中的怒意——这两个小崽子真是人见人嫌啊。想到这个,他心里暖乎乎的。 “请,”铁先生道,“开火继续,继续。”他从石墙上探头向外望去。距离城墙最近的台地上的敌军已经被消灭了。真是壮观极了,像其大无匹的巨炮轰击,又像二十艘飞船分别着地。居然是从那么小的一个小玩意儿上射出的。那东西飘在空中,像片树叶一样荡来荡去。敌军的进攻锋线已经彻底溃散。城墙上下,他自己的部队在各自阵地上欢呼雀跃。自从他们的大炮被打哑以后,部队士气一落千丈,的确需要来点什么好好振作振作军心。“施里克!命令弓箭手消灭残敌。”接着换成萨姆诺什克语,“敌军还在向上冲,他们——他们——”该死,真该死,“士气高昂”这个词儿怎么说来着?“不继续帮助,我们要杀死被他们。” 人类孩子迷惑不解地抬头望着他,如果他对通讯机嚷嚷说他撒谎,那……稍顷,拉芙娜的声音道:“不对吧,他们正从你的城墙向后撤退,至少我看到的情况是这样。我不想滥杀……”和飞行器里的人类飞快地说了几句,可能根本不是萨姆诺什克语。炮手的语气好像不大高兴。“范暂时飞开几公里。”她说,“如果敌军继续前进,我们可以立即赶到。” “嘶!”施里克的高频对话声又尖又响,像狠狠戳了铁先生一下。铁先生猛一转身,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好大的胆——他的副手眼睛瞪得滚圆,指着外面战场中央地带。铁先生当然也有一只组件始终注视着那个方向,但他的注意力没放在上头:另一个两腿人! 外面的螳螂在一个共生体身后趴了下来。谢天谢地。稍迟一点,阿姆迪杰弗里准会发现。仁慈的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啊.幸好那窝幼崽有些近视。铁先生一阵风也似抢上前去,围住几个阿姆迪,吼叫着让其余几个从墙头下来。泰娜瑟克特的全体成员一拥而上,揪住几个不听话的小杂种,将他硬生生拖下墙头。“下去。”铁先生用爪语锐声嘶叫。一时间,这里乱成一团,人人昏头涨脑。铁先生自己的思想声和幼崽的搅成一片混响。阿姆迪跌跌撞撞,尽量离他远点,被四面噪声和粗暴的推推搡搡弄得惊惶失措,不知应该如何是好。铁先生又换用萨姆诺什克语道:“还有大炮,外面好多。快下去,免得受伤!” 杰弗里向墙边跑去,“可我没看到——”老天有眼,外面还没什么特别可看的。至少现在没有。另外那个两腿人还缩在木女王手下的共生体身后。施里克嘴巴爪子一齐上,抓住那个人类小孩。他和泰娜瑟克特簇拥着两个孩子,不顾他们的抗议,脚不点地冲下梯级。泰娜瑟克特反应很快,一边跑,一边已经开始修饰润色起铁先生现编的故事来,说什么他在山那边发现了敌人的大部队。 “炸掉弹药二级堆栈。”铁先生用高频声向朝城墙下跑去的施里克下令。那个堆栈反正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它一爆炸,也许便能起到语言起不到的作用,使太空人死心塌地相信自己。 阿姆迪杰弗里总算滚蛋了。铁先生站在城墙上,浑身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好险哪,平生那么多大风大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惊险,成败只在一瞬间。堞墙上,弓箭手们正朝外面开阔地上那个共生体和躲在他身后的两腿人密集射击,箭如雨下。倒霉!他们已经快到射程尽头了。 内城,施里克点燃了二级堆栈。爆炸声让铁先生很满意,比炮弹直接命中响多了。院子里碎石纷飞,连一座小塔楼都炸飞了。碎石直溅到铁先生站的城墙上。 拉芙娜用萨姆诺什克语喊叫着什么,速度太快,铁先生一个字都听不懂。现在,一切计划、一切希望,所有的一切都在走钢丝。一把全押上去。铁先生朝通讯机斜过身子,道:“对不起,情况变化太快这里。烟雾掩护木女王的好多兵上来。你们能把城墙下山坡上的敌人全部消灭吗?”螳螂会不会有本事透过烟雾看到下面的情况?赌一把。 传来炮手的声音:“我试试看,瞧我的。” 响起第三个声音——以人类标准而言太尖了些:“还需要五十秒,铁大人。我们掉头有困难。” 好,好。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飞行和杀人上吧。别细看杀的是谁。弓箭手们把城下的螳螂赶得不住后退,有些方向已经被烟雾挡住了。一群共生体冲上前来想保护她。等天上的飞人掉过头来,地面便会聚起一大群可供射杀的靶子,裹在中间的便是那只螳螂。 两个他发现太空人穿过烟雾飘了过来。从那个方向,他们不可能看见自己正朝谁开火。飞行器下闪起道道白光,像一柄死神的巨镰,扫过山坡,挥向木女王的部队。 蓝荚掉转着陆舱,飞向目标。射手座位上的范被颠得东摇西晃。速度不快,从气流判断,不会超过每秒三十米。问题是这可恨的东西颠个不停,没有一秒钟安生。有一会儿工夫,范全靠紧紧抓住枪座才没被晃出着陆舱。再过四十来个小时,宇宙中最致命的力量便会从天而降,我却浪费时间在这儿乱枪打狗。 怎么才能一举消灭山坡上的敌人?铁先生的哀号还回荡在他耳边,纵横二号上的拉芙娜又对烟雾笼罩下的地面情况拿不准。乌七八糟乱成一团,没准儿不用自动化系统还能做得强点儿。至少他的射线枪还有个手控钮。范一只手抓稳射线枪,另一只手摸索着调节手控钮。把射线铺开,对付装甲目标不管用,但可以烧瞎眼睛,点燃皮肤和毛发。铺开的射线到达地面后,可以宽达数十米。 “还有十五秒,范阁下。”蓝荚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这一次他们飞得很低。偶尔,没有浓烟遮蔽的地方一闪而过,像一动不动的立体雕塑。地面大多烧得一片焦黑,时而出现一道悬崖,甚至还有积雪,藏在裂隙里、背阴处,被烟熏得乌黑……时而出现一小堆和狗差不多的尸体,或是一截被摧毁的炮管。 “前面一大群敌人,范阁下。在城堡附近跑动。” 范俯下身体,观察着前方。那一群人在前方约四百米处,沿着与城墙平行的方向跑动,在一块密密麻麻插着城墙上射下的弩箭的空地上飞奔。他按下发射钮,从机腹将射线枪划了一个弧形。下面有不少水洼,表面结了一层硬壳,壳下还有积水。射线过处,水汽蒸腾……声势虽然慑人,却没有造成什么杀伤。再过几秒,他才能瞄准那一伙倒霉的共生体。 且住。这些敌人怎么会有前膛装填式火炮?那种炮肯定是他们自己造出来的。可能吗?在这个看样子不像有火器的世界上?铁先生是那种典型的中世纪统治者,范从一千光年以外便认出了他这一型。有一点十分清楚:他们正替这混蛋干脏活儿,替他杀人。闭嘴吧!过一阵子再跟铁先生算账。 范斜过射线枪,指向下面的共生体。他再一次开火了。这一回,射线扫过人群的血肉之躯。也许他们不会全部死掉。他把头向外面的气流伸出去一点,想找个更好的视角。这一群共生体前面,一百米宽的开阔地中间,一个由四只成员组成的共生体,还有——是个人!黑头发,纤细的身材,拼命跳着,向天挥舞着手臂。 枪管重重撞在着陆舱壳上——范猛地一抬射线枪,同时啪地关上保险。射线的余热涌来,把他的眉毛都烤焦了。“蓝荚!降下去!着陆!着陆!” 第三十九章 “误会,误会。她被人撒谎。” 拉芙娜竭力分辨话里的语气变化,但铁先生的话和平时一样,吱吱呀呀,哼哼卿哪。语调和闹别扭的人类小孩差不多①。但无论他怎么狡辩,还是难免破绽百出——发生的事明摆着:他或者是整个银河中脸皮最厚的大骗子,或者……说的是实话? “那个人类孩子肯定先受伤,再受骗,被木女王。这样就真相大白了,拉芙娜。没有她,木女王不敢攻打我们;没有她,这里还是安全的。” 一条保密线路上传来范的声音:“拉芙娜,去年那场伏击中,女孩确实昏过去了好一阵子。可我刚刚暗示她可能把木女王和铁先生这两个人看错了时,这丫头差点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还有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共生体,他的话比铁先生的可信得多。” 拉芙娜询问地望望对面的绿茎。范不知道她也在指令舱里(他可真是个难侍候的家伙)。弥漫的大疯狂中,沉静的绿茎是一个理智的安全岛。再说,她了解纵横二号,比拉芙娜强多了。 铁先生趁她拿不定主意痛下说词:“你现在看,没有变化,越来越好了。多一个人类活着,好。你怎么能怀疑我们?和杰弗里对讲,他明白。我们还尽了最大努力帮助……”呜噜呜噜,一个声音(另一个?)道,“冬眠者。” “我当然会再和杰弗里通话,铁先生。要证明你的善意,他是最好的证人。” 【①铁先生这一派学习人类语言只能通过杰弗里,所以都学成了一副孩子腔调。】 “好。几分钟就好,拉芙娜。他同样也是一种保护我,不受你们手段伤害。我知道,你们天外来客威力。我……这个……怕你们。我们必须——”又是一阵呜噜呜噜,铁先生在和什么人商量,“——考虑到我们的恐惧心理。” “唔。这方面我们再想办法。先让我和杰弗里讲话。” “好。” 拉芙娜切换通讯线路。“范,你怎么看?” “我的态度非常明确。这个约翰娜不像杰弗里那么天真幼稚。另外,我们早就知道铁先生这家伙不是善种。过去我们还有几个地方没想到:飞船的着陆点正在他的领地中央,设伏杀人的是他。”范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变成了耳语,“他妈的,知不知道事实都一样。重要的是,飞船在铁先生手里。我非得进去不可。” “那就会再发生一次埋伏。” “……我知道,但埋不埋伏真有那么要紧吗?只要能给我时间,让我接触反制手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整个使命就是一次自杀性任务,其中再多加一项自杀性任务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说不准,范。如果我们真的把他要的都给他,说不定他会马上动手,不等我们接近飞船便除掉我们。” “这个打算他肯定有。嗯,只管继续跟他通话。也许我们可以确定他的信号方位,一家伙炸死那个狗杂碎。”他的语气却并不乐观。 泰娜瑟克特并没有带他们回飞船,也没回他们的房间。他们在外墙夹层间的楼梯上一路向下,打头的是几个阿姆迪,然后是杰弗里和其他阿姆迪,来自泰娜瑟克特的那个单体押后。 阿姆迪还在抱怨:“为什么叫我们下来?我不懂,我不懂。我们能帮上忙!” 杰弗里:“我没看见敌人的大炮呀。” 单体的解释张嘴就来,但跟平时有点不一样,像在敷衍他们。“我的一个成员在山谷里看到了。我们正在调动所有部队,尽一切力量坚守住,不然的话,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看到援兵着陆救我们出去。所以说你们俩应该留在安全的地方。”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杰弗里问,“你这会儿能跟铁大人说话吗?” “对,一个我正在上面,和他在一起。” “那你告诉他,我们想帮助他。你的萨姆诺什克语说得好,可我们说得更好。” “我正跟他说着呢。”单体的回答倒挺现成。 这里的墙上没有凿出长窗。沿着甬道,每隔十米点着一枝柳枝扎成的火把,这就是惟一的光源。空气很凉,一股潮乎乎的霉味儿。两边的小门也不是刨光的木头做成的,而是一根根铁栅栏,里头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我们这是去哪儿?杰弗里忽然想起故事书里的地牢,两大英雄和镜湖公主遭遇的背叛和出卖。阿姆迪好像一点都没感觉到。这个幼年组合虽说淘气,本质上却十分信任他人。他一直百分之百地信赖铁先生。可是,现在的铁先生所做的这些事,杰弗里的爸爸妈妈从来没做过,哪怕匆忙逃出超限实验室时也没像这样。铁先生突然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好像操心的事太多,所以不想再花心思装出对别人好的样子了。还有,那个阴沉沉的泰娜瑟克特,杰弗里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现在,这个人已经是彻头彻尾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了。 山上没有出现新的敌军。 恐惧、倔强、怀疑,种种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杰弗里一转身,面对那个身披斗篷的单体:“我们不走了。我们走的不该是这个方向。我们要和拉芙娜还有铁先生讲话。”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另一个优势,“你的个子没我大,拦不住我们。” 单体倒退几步,蹲坐下来,它低下脑袋,眨巴着眼睛:“这么说,你不相信我了?你做得对,不该相信别人。在这个地方,除了你自己,你谁都不该相信。”它的目光从杰弗里移到阿姆迪身上,然后注视着远方,“铁先生不知道我带你们来了这儿。” 这么快就承认了,这么轻松!杰弗里费劲地咽了口唾沫:“你把我们带到下面,想杀、杀我们。”阿姆迪的所有成员瞪着他和泰娜瑟克特,惊得目瞪口呆。 单体的脑袋上下动弹,露出一丝笑意:“你以为我是叛徒?一段时间之后,产生这种怀疑,说明你很聪明。我真为你骄傲。”泰娜瑟克特先生神态自若,接着说道:“你的身边全是叛徒,阿姆迪杰弗里,可我不是。我是来帮助你的。” “这我知道。”阿姆迪走了过来,碰碰单体的嘴巴,“你不是叛徒。除了杰弗里,我能碰的人只有你。我们一直想喜欢你,跟你交朋友,可——” “可是你们总是不放心。有警惕性很对,没有戒心,你们活不了多久。”泰娜瑟克特从幼崽身上抬起头,注视着眉头皱得紧紧的杰弗里。“你姐姐还活着,杰弗里。她现在就在外面。她的事铁先生早就知道,一直知道。是他杀害了你的父母。他所说的木女王做的所有坏事,几乎全是他自己干的。”阿姆迪吓得倒退了好几步,惊恐万状,连连摇头。“你不相信我?有意思,过去我是个最高明不过的骗子,能把鱼骗得自己跳进我嘴里。可到了只有说出真相才行的现在,我却不能让你相信我的话……你们自己听吧。” 突然间,单体嘴里传出铁先生用人类语言说话的声音。铁先生正跟拉芙娜说起约翰娜还活着的事,为自己方才下令部队向她放箭的行径找借口。 约翰娜。杰弗里猛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单体前,不假思索地一把掐住单体的喉头,猛烈摇晃着它。对方咬着他的手,竭力挣脱出来。阿姆迪也冲了上来,使劲扯他的袖口。须臾,杰弗里松开手。单体的眼睛在离他的脸几厘米处注视着他,火把的闪光在它的黑眼珠里跳动着。阿姆迪说:“人类说话的声音很容易伪造——” 单体傲慢地回答道:“这还用说?我也没说这是直接传递。你们听到的是几分钟前的话。我和铁先生这会儿计划的是这个——”他的萨姆诺什克语遽然中止,取而代之的是呜噜呜噜的一片爪语和声,回荡在雨道中。虽说在这里待了一年,杰弗里对爪语仍只有点最模糊的概念。听上去像两个共生体的对话。其中一个要另一个做件什么事,把阿姆迪杰弗里(这个词他听清了)带上来。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大气不敢出,每个成员的身体都绷得紧紧的,倾听着中转传递下来的对话。“别传了!”他一声尖叫。甬道顿时静得像一座坟墓。“铁先生,啊,铁先生!”阿姆迪团团围住杰弗里,紧紧挤着他,偎着他。“他说,如果拉芙娜不听他的,他就要折磨你。他想趁太空客人着陆时杀死他们。”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我不明白。” 杰弗里狠狠捣了单体一拳:“说不定是他瞎编的,假的。” “我不知道,两个组合对话,我从来编不好……”偎在杰弗里身上的小小身体不住颤抖,细细的呜咽非常耳熟,像极了孤独的人类小孩的哭声……“杰弗里,咱们该怎么办哪?” 杰弗里一言不发,他在回忆,在渐渐明白真相。他想起了铁先生的部队将他救出来——将他抓住?——头几分钟的情形。那些记忆被后来受到的善待压制住了,现在却悄悄地从意识深处爬了出来。妈妈,爸爸,还有约翰娜。可约翰娜还活着,就在这些城墙外…… “杰弗里?” “我也不知道,躲、躲起来,好不好?”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那个残体开口了:“有个办法,比藏起来更好。你们已经知道了城墙里有秘道,只要知道入口——这个我知道,几乎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甚至可以逃到城堡外面去。” 约翰娜。 阿姆迪的哭声停住了。三个他从前、后、侧面盯着泰娜瑟克特,其他组件仍旧紧紧抓住杰弗里不放。“我们还没相信你呢,泰娜瑟克特。”杰弗里道。 “好的,好的。我这个组合本来也是拼凑起来的,也许不值得完全信任。” “把入口全都指给我们看。”主意由我们自己拿。 “时间不够——” “你只管指给我们,一边指,一边接着传铁先生的话。” 单体连连点头,甬道里重又响起爪语对话的声音。单体吃力地站起身,领着两个孩子走下一条侧道。这儿的火把几乎全燃尽了,不断传来嘀嘀哒哒的滴水声。这地方修起来还不到一年,可除了石头边沿新凿的痕迹,甬道显得年深日久,十分古老。 幼崽又哭起来。杰弗里抚着蹲在自己肩头的组件的后背,“别哭,阿姆迪。翻译给我听。” 过了一会儿,阿姆迪才在他耳边犹犹豫豫地翻译起来:“铁、铁先生问我们在什么地方,泰娜瑟克特说内翼一堵墙塌了,我们卡在里面出不来。”他们几分钟前才听到一队工人向什么地方跑去,声音好像在很远的地方,“铁先生派泰娜瑟克特的其余成员通知施里克先生,叫他把咱们挖出来。铁先生的声音……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也许说话的不是他。”杰弗里悄声道。 长长的沉寂。“不,是他。只是非常生气,用的字眼也稀奇古怪的。” “骂脏话?” “不,挺吓人的话。什么切呀杀的……杀拉芙娜、你,还有我。他……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咱们,杰弗里。” 单体停下脚步,他们已经把最后一支火把甩在后面。四面黑咕隆咚,只能影影绰绰看出个大致轮廓。单体指着墙上一处地方,阿姆迪上前推着石块。上面的泰娜瑟克特先生则一刻不停地说着话,通过单体的嘴巴把外面的情况传进甬道。 “行了。”阿姆迪道,“打开了。很大,连你都钻得进去,杰弗里,我想——” 泰娜瑟克特用萨姆诺什克语道:“太空人又回来了。我看见了他们的小飞行器……好不容易才及时脱身,铁先生起疑心了。再过几秒钟,他就会开始四处大搜捕。” 阿姆迪朝黑漆漆的洞里张望着:“我看,咱们还是走吧。”声音很轻,十分难过。 “是呀。”杰弗里垂下一只胳膊,手搭在阿姆迪的肩膀上。那个成员引着他钻进一个在方方正正大石块上凿出的洞口。只要缩起肩膀,杰弗里能钻进去。阿姆迪的一只组件在他前头,其余的跟在他身后。“可别越走越窄才好。” 泰娜瑟克特:“不会。设计这些秘道是准备让穿着轻装甲的爪族士兵通过的。记住:分岔时朝上走,一直走,别停下,最后一定可以出城。范的飞行器就在,嗯,离城墙五百米处。” 秘道窄极了,杰弗里连转头对单体说话都做不到。“要是铁先生派人进墙里追我们怎么办?” 一阵短短的沉默。“多半不会,他不知道你们走的是哪个洞口。漫无目的在秘道系统内乱找太花时间。但是,”声音突然轻了许多,“城墙顶部有通向秘道的开口。因为敌人也可能钻进秘道,所以设计秘道时必须做到能在外面消灭坑道里的敌人。他可以灌油下去。” 这种可能性没有吓倒杰弗里。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只觉得这种事儿真够古怪的。“我们爬快点就行。” 杰弗里手脚并用向前爬去,阿姆迪的多数成员跟在他后面:爬进石墙好几米后,他听见入口处传来阿姆迪的声音,那是最后钻进洞口的成员。“你不会出事吧,泰娜瑟克特先生?” 还不如问,你说的会不会又是一篇蒙人的鬼话?杰弗里心想。 对方的声音和平时一样玩世不恭。“估计还能四脚着地。请记住一点:我帮助过你们。” 接着,洞口关上了。两人向前爬去,爬进一片黑暗之中。 屁的个谈判。范心里明镜似的,铁先生所谓“双方安全的会面地点”,其实就是准备屠杀的埋伏圈。这个组合的新提议连拉芙娜都骗不了。不过从这个提议中可以看出,铁先生现在慌了手脚,他事先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现在只能临时拼凑计划了。棘手的是,他们仍然没什么机会。只要能有几个小时和反制手段待在一起,不受打扰,范可以欢天喜地接受死亡。但要依照铁先生的安排,没等他们看到那艘逃亡飞船里面是什么样便会送掉性命。 “继续飞来飞去,蓝荚,只要别当活靶就行。我想让铁先生好好瞧瞧咱们,在脑子里掂掂咱们的分量。” 车手枝条轻扬,表示同意。着陆舱一颤,从长满地苔的地面轻轻飘起,升到一百米高处,与城墙平齐,然后再次下降,在木女王和铁先生两支部队的中间无人地带飘来飘去。 约翰娜·奥尔森多费劲地扭动身子,转过头来望着他。舱里现在已是拥挤不堪。蓝荚紧紧贴在车手规格的控制面板前,范和约翰娜挤在后座,中间每个空处都被那个名叫行脚的共生体塞满了。“就算确定了通讯机的方位也别急着开火,杰弗里说不定也在那附近。”已经二十分钟了,铁先生一直在保证杰弗里·奥尔森多马上就会出来和他们通话。 范看着她被浓烟熏得乌黑的脸:“你放心。除非看清射击目标,否则我们是不会开火的。”女孩点了点头。这姑娘顶多不过十四岁,不过倒真是个好样的。像这种被从天而降的飞行器一把抓住塞进船舱的事,放在青河船员身上,恐怕一半人非吓软了不可,剩下的那一半人中,也没有几个能像约翰娜和她的朋友那样准确汇报发生的情况。 他瞅了瞅那个共生组合。真得过上一阵子才能适应这种东西。起初他还以为有两只狗分别长着两只脑袋,后来才发现两个小脑袋是揣在兜里的小狗崽伸出来的。这位“行脚”挤在舱里,到处都是。他该对哪一个讲话?他挑中了正望着自己方向的那一个,问道:“怎么对付铁先生,你有什么想法?” 这共生体的萨姆诺什克语比范说得还好。“我在约翰娜的数据机里读过许多大坏蛋的资料,铁先生和剜刀跟他们同样狡猾,剜刀的头脑比铁先生更冷静。” “剜刀?没听说还有个叫剜刀的呀……跟我们通话的有个名叫‘皮先生’的,好像是铁先生的助手什么的。” “嗯。此人心计深沉,为了达到目的,当别人的走卒也是完全可能的……要是能飞回去、降落下来就好了。木女王准能琢磨出个道道儿来。”陈述句中委婉地传达出请求。范心想,不知爪族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本事。真要这样,等他们飞进太空后,准能成为一个超一流的贸易种族。 “抱歉,时间来不及。说实话,如果不能马上进去,我们就会彻底完蛋。只盼铁先生没猜透这一点。” 几只脑袋动来动去,看得人眼花缭乱,灵活极了。个头最大的组件(肩头还扎着一支折断的箭杆)挪近约翰娜。“这个,只要管事的是铁先生,咱们就有机会。他很狡猾,这个不假。但只要一遇上挫折,他就会大发雷霆,冲昏头脑。你们找到了约翰娜,这件事肯定把他气疯了。只要别让他冷静下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犯下致命的大错误。” 约翰娜脱口而出:“他也许会杀了杰弗里。” 或者炸毁飞船。“拉芙娜,跟铁先生的谈判有什么进展?” 通讯线路上传来她的声音,“没有。已经有点图穷匕现的架势了。他的萨姆诺什克语又不清不楚,比刚才更难懂了。他正从城堡北面把更多的大炮调动过来。我觉得他还不清楚我们的观测能力有多强……到现在还没有把杰弗里带上来和我通话。” 女孩的脸都吓白了,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悄悄探出一只手,紧紧抓住行脚的一只爪子。 整个援救行动中,蓝荚一直没怎么做声。最初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驾驶着陆舱上,女孩和共生体登机后要说的话又是那么多。范刚才发现行脚礼貌地嗅了嗅车手。车手毫不紧张,他的种族跟各种智慧生命形式打交道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但现在,车手发出叭叭的声音,表示他有话要说,请大家注意。“范阁下,城堡正面出现活动迹象。” 行脚几乎与车手同时发现。他的一只脑袋顶着另一只脑袋,眼睛一直凑在望远镜上。“没错。城堡主突击口的大门敞开了。奇怪呀,铁先生怎么这会儿把部队派出来?木女王会把他碾个粉碎。”冲出城堡的部队是野战步兵,洪流一样涌出一个宽阔的大洞口,和范记忆中的中世纪步兵没什么两样。冲出洞口后,大队人马立即分散成四到六只组件组成的一簇簇共生体,四面散开,绕着城墙奔跑。 范身体前倾,想尽量看远一点。“不是进攻。那些家伙没朝前冲,全待在城墙上弓弩手的射程之内。” “攻也不怕,我们手里还有大炮。”行脚的声音一直和人类惟妙惟肖,突然间却发出一声爪族的尖哨,“不对。他们像在包围城堡,防止里面什么人出来似的。” “城堡还有其他出入口吗?” “很有可能。还有许多比较窄的隧道,只能容一个成员通过。” “拉芙娜?你那里如何?” “铁先生这会儿根本不开口了,只说了几句内奸渗透了城堡之类。现在我只能听到爪语在呜噜呜噜。”除了地面的部队,范发现堞墙上的士兵也来来回回不断奔走。看来,有什么人狠狠捅了这个马蜂窝一家伙。 关注着这一切的约翰娜·奥尔森多满面焦灼,惊恐不安。空着的手攥成拳头,嘴唇轻轻哆嗦着:“这么久,我一直以为他死了。要是他们现在杀了他,我……”突然大声道:“他们在干什么?”铁先生的手下正将铸铁制造的大铁桶拖上城墙。 范猜得出来。堪培拉的围城战中也有类似战术。他望望女孩,什么都没说。有些事我们无能为力。 名叫行脚的共生体却没这么体贴,或是不如范细心。“是油,约翰娜。他们想杀死躲在城墙夹道里的什么人。如果他活着逃出来……蓝荚,我读过一种叫扩音器的工具,你有吗?我能不能借用一下?如果藏在墙里的是杰弗里,我们可以通知木女王,她完全可以赶走城外和城墙上的敌军。” 范正想张嘴反对,车手已经替行脚打开了一条通话线路。片刻间,行脚的爪语回响在山上山下。城墙附近,所有脑袋全都抬了起来。对他们来说,这个声音肯定像直接发自上帝嘴里。和声、尖哨声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消失。 线路上又传来拉芙娜的声音:“你们刚才那一手彻底把铁先生逼急眼了。他现在说的话我基本上听不明白,好像说的是如果我们不让木女王收兵,他就会怎么怎么折磨杰弗里。” 范哼了一声:“行啊,蓝荚,飞到高处去。”让外交手腕见鬼去吧,这种感觉真棒。 蓝荚晃晃悠悠升起飞行器。他们缓缓向前飘去,只比跑步的速度快一点。后面是从山顶阵地蜂拥而下的木城部队,刚才被范的扫射赶得远远的。说不定没等他们赶到城堡,结果就见分晓了……不过木女王也有她的置敌于死命的长臂:城墙上炸开一团团黑烟火光,伴随着尖厉的爆炸声。杀死杰弗里·奥尔森多,铁先生的这一手会让他付出沉重代价。 “你能用射线枪消灭墙头的敌人吗?”约翰娜问。 范正想点头,突然发现城堡上的活动。“瞧那些油。”铁先生一方的共生体和他们守卫的城墙之间出现了一摊摊黑色污迹。最好停止射击,直到他们知道那孩子会从什么地方钻出来。 行脚:“哎呀。”他马上在扩音线路上嚷嚷了几句爪语。木女王的炮兵停火了。 “好了。”范吩咐道,“从现在开始,全体密切观察城墙。蓝荚,绕着城墙飞。只要能抢在铁先生头里发现孩子,咱们就有机会。” 拉芙娜:“除了北面之外,其他三面的兵都是平均分散的。范,我觉得铁先生自己也不知道那孩子藏在哪儿。” 向上帝挑战,必须敢于付出惨重的代价。我本来是可以赢的。只要他不出卖我,我本来是可以打赢的。到了现在,所有假面具都撕了下来,起作用、说了算的只有敌人的武力。铁先生从几分钟前歇斯底里大发作中挣脱出来。就算打不赢上帝,至少我可以扯着大家一起见鬼去。杀掉杰弗里,摧毁来人一心想要的飞船……最最重要的是,决不能放过那个叛徒,他从前的导师。 “大人?”是施里克。 铁先生的一只头转向施里克的方向,歇斯底里劲儿已经过去了。“油灌得怎么样了?”语气很平和。至于泰娜瑟克特的事,他是再也不会问了。 “全部完成了。油已经漫上了城墙。”木女王那边飞来的炮弹正巧有一颗在堞墙上爆炸,两人齐齐蹲下。城下的开阔地敌军已经冲过了一半,铁先生的弓弩手却忙着灌油,监视秘道出口,无法放箭阻挡。“大人,也许可以把叛徒们灌出来。就在木女王重新开炮之前,我们监听到东南城墙下有动静。我担心的是,太空人或许会发现我们在那边的活动。”他的几只脑袋痉挛似的上下点动。 很难见到施里克也会这么魂不附体。铁先生脑子里模模糊糊冒出这个想法。施里克是一台忠诚的机器,可他的世界现在分崩离析了,他已经无所依凭,剩下的只有他诞生于其中的疯狂。 假如连施里克都几近崩溃,那么,飞船山上这场围城战也就到了终点。再坚持一小会儿,我只有这一个要求。铁先生强打精神,让成员们保持充满信心的外表,“这我知道。你做得很好,施里克。我们仍然有希望取得最后胜利。螳螂的想法我了如指掌,只要杀掉他们的幼崽,尤其是当着他们的面,他们的斗志就会彻底垮台。手法适当的话,一点恐怖的小手段就能把幼年共生体吓瘫,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是,大人。”施里克的眼神很迟钝,他不相信。但这些话至少可以让他再撑一阵子。只要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这场游戏他就能继续玩下去。 “点燃城墙上的油。根据你的判断,把部队调到阿姆迪杰弗里最有可能钻出来的地方。要让恐怖手段起作用,就必须使客人们亲眼看着我们怎么收拾他们的幼崽。还有——”炸掉那艘飞船!这句话差点冲口而出,幸好他及时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埋在陷阱和飞船穹隆里的炸药一爆炸,除了最外面的城墙,城堡内部势必彻底崩塌。向施里克下达这种命令,铁先生的意图就暴露无遗了。“——行动要快,别等女王的部队接近。这是剔割运动最后的希望,施里克。” 共生体一躬身,转身奔下楼梯。铁先生壮着胆子,强撑出一副英勇自信的模样,挺直身体,纵览战场,直等对方到了看不见他的地方才龟缩起来。他伸手从堞墙上抓起无线电步话机,狠命砸向石墙。这东西竟然没摔坏,里面又传出那个拉芙娜螳螂的唠叨声。“你什么都甭想拿到。”他用爪语朝她尖叫道,“你想要的一切都会彻底完蛋!” 接着,他奔下梯级,跑过内城。一路上躲躲闪闪,避开他人的视线,直到钻进那条环绕着为客人准备的陷阱的回廊。引爆这里倒是容易,但飞船穹隆和里面的飞船本身却可能幸存下来。不,他一定要一刀子捅进心窝。消灭飞船,杀死所有冬眠的螳螂。他跨进一间密室,衔起两副十字弩——还有他准备的另一套无线电斗篷。斗篷里藏着一颗小炸弹。这是他自己的发明,并且作过实地检测:穿上这套斗篷的共生体当场死亡。 又下了几段梯级,铁先生走进一条储存物资的甬道。战斗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只有他脚爪上的钢爪踩在地上发出的咯咯声。四周是大桶大桶的炸药、食物、木料,堆积如山。导火索和启爆器就存放在五十码前的地方。铁先生放慢脚步,收起爪尖,免得戴在爪上的尖齿发出声音。他侧耳谛听,观察四周的动静。他心里有一种直觉,对手一定会在这里等着他。剜刀残体。剜刀因子。从世上有他这个人起,剜刀就像个鬼魅一样纠缠着他,即使大半死去后仍然死死缠着他不放。但直到这次明确的背叛之前,铁先生始终无法将自己铭心刻骨的仇恨宣泄出来。老师极可能跟着两个孩子一起逃走了,但还有一线机会:剜刀留在城堡里,想一举赢得一切。他确有可能折返回来。铁先生明白自己已经命不久长,但死前也许还能赢得最后一次胜利。只要能够用自己的獠牙利爪杀死过去的导师……求求你,亲爱的老师,拜托,千万留下来,留下来吧,自以为能最后一次愚弄我的老师。 愿望变成了现实:他听到微弱的思想声。离他很近。高处的储备物资桶后冒出了脑袋。残体的两只组件在前面的走廊里现身了。 “我的学生。” “老师。”铁先生笑了。五名成员都在,剜刀残体真的溜了回来。却没穿无线电斗篷。几只组件的毛皮上伤痕累累,不断向外渗着血珠。无线电炸弹派不上用场了。也许没什么关系,看样子,这位老师的状态比尸首强不了多少。躲在对方视线外的成员举起十字弩。“我来要你的命。” 尸首似的脑袋比画了个耸肩的动作:“来作这种尝试罢了。” 单凭爪牙,铁先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干掉对方。但三只残体站在高处,身边就是看样子很不稳定摇摇欲坠的盛货大木桶。正面冲上去是送死。不过他自己的站位也不错,射冷箭的话……铁先生缓缓踱步上前,在只差一点便可能被木捅砸到的地方停下脚步。“你真打算继续活下去不成?你的敌人可不止我一个呀。”一只鼻子朝甬道上方一摆,“恨不得亲手干掉你的足有好几千呢。” 对方上下晃动着脑袋,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绽开的伤口处不住滴落鲜血。“亲爱的小铁,看来你一直没弄明白,正是因为你,我才能继续活下去。就说现在吧,阻止你破坏飞船的人是我。立下这种大功的人,至少会得到有条件投降的报答吧。我会软下来几年,但活下去不成问题。” 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过去的剜刀。他疼得哼哼了几声。还是过去那个不放过一切投机机会的剜刀,好一个奸诈小人。 “可你明明是个残体,你的五分之三已经——” “你是说那个教书的小可怜?”剜刀的头一低,不好意思地眨巴着眼睛,“她比我想像的坚强得多。一段时间里,统治这个组合的是她。但最后,我一点一点夺回了自我。到现在,虽说过去的组件有几个已经死了,我却仍然是一个整体。” 再一次成为一个整体的剜刀。铁先生倒退了两步,几乎想拔腿便逃。可是,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对,剜刀确实十分和谐,洋洋自得。但现在铁先生以全新的目光审视对方,他从剜刀的身体语言中察觉出……灵光一闪,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自豪。一生中第一次,我的见识超越了老师。“整体?你是说整体吗?再好好想想。灵魂之战是多么微妙,我们两人都知道。表面的理智、潜伏的未知事物。你自以为消灭了另一个,但你现在信心百倍做的这一切的根子在哪儿?你眼下做的,正是泰娜瑟克特才会做出的事。头脑是你的不错,但根基却是她的灵魂。不管你自己怎么想,取得最后胜利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教书的小可怜!” 残体犹豫了,明白了。它的犹像只有不到一秒钟,但铁先生早已作好了准备。他一跃而起,放箭,利爪直取对方咽喉。 第四十章 以前从来不像现在这样,以前钻黑窟窿一直挺好玩儿。秘道里一团漆黑,但前后有阿姆迪,鼻子不住拱着他,找方向不成问题。换了其他时间,像这样在黑窟窿里摸索准让两人兴奋不已。组件拉成一线后阿姆迪变得糊里糊涂的,换个时间,杰弗里准会被逗得乐不可支。 可现在,只要阿姆迪一发愣,杰弗里便怕得要命。杰弗里爬不快,不断被后面的组件踩上脚后跟。“我最多只能爬这么快。”裤子的膝头已被石头地面磨破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头,总算快了一点,膝盖在硬石头上不住磕着,但他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有点疼。前面的成员停住脚步,他一头撞在阿姆迪身上。那只组件好像拿不定主意。“这儿有个岔路口,我说咱们应该……咱们该怎么办?” 杰弗里向后退了退,脑袋撞在这个黑窟窿的什么地方。这一年来,正是因为阿姆迪的信心、乐观,他才能支撑下来。可现在……突然间,他觉得四面的石壁仿佛向自己挤压过来。只要这条甬道再窄几厘米,他们肯定会被卡在这儿,一辈子都甭想出去。 “杰弗里?” “我——哪条道是向上走的?” “等等。”打头的成员沿着一条岔路向前探去。 “别走太远!”杰弗里喊道。 “别担心。我……它①知道什么时候该回来。”过了没多会儿,前面传来啪达啪达的脚掌声,开路的成员回来了,把它的鼻子贴到他脸上。“右边这条向上。” 【①相距太远,又是拉成一线,这个组件脱离了共生体,所以阿姆迪称之为“它”。】 没等两人爬出十五米,阿姆迪听到了动静。“追咱们的人赶上来了?”杰弗里问。 “不,我是说,我也说不准。先等等,我再听听……听到了吗?黏黏的,像糖浆。”是油。 不能再等了。杰弗里拿出最快速度,沿着秘道向上爬去。脑袋撞上洞顶,胳膊肘磕磕绊绊,杰弗里一概不管,只顾向前爬。脸划破了,淌下一股血。 灌油的声音连他都能听到了。 坑道变窄了,两边的石壁紧紧挤压着他的肩膀。前头的阿姆迪道,“是条死路——不然就是到出口了!”传来刨墙的刮擦声。“我推不动。”幼崽掉过头来,连拱连钻,从杰弗里的两腿间挤到后面,给他腾出位置。“推上面,杰弗里。跟我在穹隆里发现的那个秘道口一样,是从上面翻开的。” 眼看到了门口,可这条讨厌的隧道竟然在这儿变窄了。杰弗里缩起肩膀,尽力向前挤去。他狠推暗门上部。动了动,也许开了一厘米。他再向前蹭近些,身体压得扁扁的,连气儿都喘不上来了。他使出全身力气,拼命一推。那块石头向外翻去。一道亮光射在他脸上。外面其实也没多亮,而且他仍旧陷在七拐八绕的石墙里,但杰弗里只觉得平生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景色。再往前半米,他就能出去——只是,他已经卡住了。 他挣扎着,又向前蹭了一点点,反倒被卡得更紧了。身后的阿姆迪摞成一堆,“杰弗里!我的后脚己经踩在油里了。油从秘道里漫过来了。” 慌了手脚。一时间,杰弗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么近,这么近了,却……现在已经能辨别出颜色,只见两手血糊糊的。“退后!我脱了衣服再试一次。” 差点无法退后,卡得就有这么紧。但总算退出来了,他侧过身体,扭动肩膀,扒下外套。 “杰弗里!两个我已经在……油里了。喘不上气儿。”幼崽在他身边挤成一团,毛皮上是滑腻腻的油。滑! “先等等!”杰弗里在阿姆迪的毛皮上一阵乱蹭,双肩糊了一层油。两只胳膊并在一起向前伸,后跟在狭窄的巷道里蹬着,一点一点向前挤去。在他身后,阿姆迪发出一阵阵吹哨似的憋气声。卡住了。挤,挤啊。一厘米,又一厘米。突然间,肩膀出去了,这下就轻松多了。他跳到地上,转身抓住最近的阿姆迪向外扯。那只幼崽却挣脱他的手,嚷嚷了句什么,既不是爪语,又不是人话。杰弗里见几个组件黑乎乎的影子正拽着视线之外的什么。片刻后,一团凉冰冰、湿漉漉的毛球跌进他怀里,一秒钟后,又跌下来一个。杰弗里将两只组件放下地,揩干净糊在它们嘴巴鼻子上的油腻。其中一只打了个滚,爬起来,使劲抖毛,另一只也开始连咳带喘。 与此同时,其他组件一个接一个跳出洞口。八只组件身上的油加在一块儿,真有不老少呢。成员们乱七八糟挤成一团,彼此擦拭震膜。嗡嗡嗡嗡,咿咿啊啊,发出的声音完全没有意义。 杰弗里从朋友身边走开,朝亮处走了儿步。两人站的这块地方正巧被石墙挡住……运气真好。他听到拐角外面有铁先生部队的号令声。杰弗里爬到墙角边,偷偷张望。一时他还以为自己和阿姆迪又绕回了内城——外面全是兵,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一直是他的保护者。 腿被撞了一下,一只阿姆迪从他腿边探头向外望。“喔,咱们和铁先生的部队中间隔着好大一潭油。我——” 轰隆一声巨响。不像炸药爆炸的声音,来得飞快,只响了一秒,然后就过去了,留下一阵隆隆声。又钻过来两只阿姆迪,支着脑袋从墙角向外张望。那潭油变成了熊熊燃烧的一片火海。 蓝荚驾着着陆舱飘行在城堡墙外两百米处,就在铁先生手下的共生体纷纷拥上城堞的地方,飞行高度离地只有一人多高。“我们只要在这儿飘着,就能把守军吓跑。”行脚说。 范转头向后看,木女王的部队已经控制了战场,正冲向城堡外墙,最多再过六十秒,便将与铁先生的部队交手肉搏。 叭!蓝荚的语音合成器里传出一声大叫,范赶紧向前看。“老天!”他轻声道。内城的士兵点燃火把,扔下内外城之间积满油的空地。蓝荚飞近了些,只见两堵城墙之间全是一汪一汪燃油。外城墙上的守兵与城堡的联系被彻底切断,就连他们把守的外城墙也被卷进了熊熊烈焰,没有着火的只有一段三十来米宽的缺口。 飞行器飘荡着又升高了些,在大火引起的上升气流中摇摇晃晃。城墙根下的缓坡大多淹没在燃油中。这些城墙比堪培拉的更复杂,墙根许多地方掘出迷宫似的暗道或小洞。像这样修造军事防御建筑,未免太蠢了些。 “杰弗里!”约翰娜大叫起来,手指没有起火的那道缺口上的某一处。范一瞥之间,觉得好像看到什么东西缩进石头背后。 “我也看到了。”蓝荚一斜飞行器,对准城墙向下飘去。约翰娜的手死死抓住范的胳膊,推着,摇着。行脚也喊着什么,混在一起,姑娘的话范只听清了一句:“救救他,救救他。” 片刻间,他们仿佛马上就能把孩子救出来。铁先生的部队已经退下去了,下面虽然有油,一时还没起火,连上升气流都没有刚才那么强。这么有利的条件,蓝荚居然丧失了对着陆舱的控制。开始只是稍稍有些倾斜,但蓝荚没理会,飞行器歪歪斜斜滑向地面。不是高速坠落,但范清清楚楚听到一侧的起落架发出断裂的咔嚓声。蓝荚拨了拨操纵杆,飞行器依靠另一侧起落架着地。射线枪也枪口朝下扎进泥土里。 范凌厉的眼神死死瞪着车行树。他早知道会出这种事。 拉芙娜:“出什么事了?还能飞起来吗?” 蓝荚的枝条犹豫不决地在控制面板上摆弄了一会儿,这才朝范作了个树族耸肩的动作。“还能飞,但太费时间——”他解开固定索具,拔掉将小车固定在甲板上的别销。前面的舱门滑开了,战斗的喧嚣、炮火的轰鸣顿时涌进船舱。 “你到底想干什么?蓝荚!” 车手听见了问话,枝条朝范一扬:“去救那个孩子。附近这一片用不了多久就会起火。” “如果我们把着陆舱扔在这儿,大火会把它烧个稀巴烂。蓝荚,你哪儿都别想去!”他身体一倾,一把抓住对方靠下的枝条。 约翰娜害怕极了,只觉得一阵莫名的恐慌,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别这样,求你们——”拉芙娜也在线路上大喊大叫。范全身绷得紧紧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车手身上。 蓝荚在狭窄的船舱里猛地向范斜过身体,枝条一伸,几乎杵在范脸上。语音合成器发出变腔变调的怒吼:“不听你的,你想拿我怎样?我去,范阁下。去证明我不是哪个天人的走卒。你能证明像我一样吗?” 他不说了。一时间,车手和人类怒目相对,相距只有几厘米。范松开了手。 叭。蓝荚的枝条一收,滚向舱门。小车的第三只辅助轮伸向地面,他摇摇晃晃滚出舱去。范仍旧一动不动。我也不是什么天人的程序。 “范?”女孩仰头望着他,拽着他的衣袖。范使劲摇摇头,甩开头脑里的噩梦。他又能看清楚了。那个行脚也跳出着陆舱,四个成年组件嘴里叼着短剑,脚爪上的钢尖闪闪发亮。 “好吧。”范拨开一个储物格,掏出他藏在里面的一把手枪。着陆舱已经被蓝荚弄坏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下船步战。 尽人事听天命吧。这个念头一起,范只觉得肩头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呼吸都轻快多了。他甩开坠机时摔坏的座椅,爬下飞行器。行脚站在他周围,两个怀里揣着幼崽的组件正摘下几面盾牌似的东西。所有嘴巴占得满满的,这伙计的声音却跟刚才一样清晰。“也许能找到一条捷径——”大火另一面的内城上已经不射箭了,没有哪个弓弩手能忍受被大火烧得滚烫的空气。 行脚灵活地跳过一摊摊乌黑的油迹,范和约翰娜跟在他身后。“尽量离油远点。” 铁先生的部队绕过火头朝这边奔来。范不知他们是向着陆舱发起冲锋还是逃避攻上来的木城兵。管他的,都一样。他单膝跪下,用手枪扫射冲来的敌军共生体。小手枪跟射线枪没法比,特别是这么远的距离上,威力天差地远。却也小看不得。冲在最前面的一排狗翻翻滚滚倒了下去,绊得后面的也摔倒一大片。冲上来的共生体都避开地上的油,只有极少数敢于冒险踏进油洼。他们知道身上沾了油会落个什么下场。不少共生体溜出范的视线,绕到着陆舱的另一面。 这里有没有没被油泡着的地面?范绕着油洼跑动。肯定有一道“护城河”隔在内外城之间,否则火势非蔓延开不可。他前面的火头冲上空中十多米高,热浪滚滚,像有形的东西一样在他身上乱扑乱打。火头高处浓烟盘旋,飘向战场。遮天蔽日,连太阳都成了黑红色。“我什么都看不见。”耳机里响起拉芙娜绝望的叫声。 “咱们还有机会,拉芙娜。”只要能把这股挡道的敌人赶向木女王的部队…… 铁先生的共生体发现了一条安全通道,逼得更近了。嗖的一声,什么东西掠过耳畔。一支箭。范朝地下一趴,以最大火力向敌军猛烈扫射。只要对方知道他的手枪很快便会耗尽能量,说不定他们会不顾一切向上冲。但几秒钟血腥屠杀之后,敌人顶不住了。攻势顿挫,部队崩溃,像狗一样的东西四散奔逃,奔向木城军队,觉得那边的机会更大些。 范转身望望城墙方向,约翰娜和行脚站在前面十米开外的地方。她拼命想挣脱对方的嘴巴。范随着她的视线向前看去……前面是车行树。蓝荚毫不理会在大火旁蹿来蹿去的共生体,只顾笔直地向前滚去。车轮上沾了油,一路留下清晰的车辙印。车手已经将所有枝条全收了起来,拉下蒙布罩住树干——目不视物的蓝荚径直滚过超高温空气,越来越接近大火中那段不断变窄的缺口。 他离城墙不到十五米了。两根枝条猛然间从树干向外张开,伸进高温之中。在那儿!透过蒸腾的热浪,范看见了那孩子,正迟迟疑疑走出城墙根。孩子肩上还蹲着什么,身边也有东西跟着他。范奔上一道缓坡——在起伏不平的地形上,他的速度比任何车手都快。也许还来得及。 城堡里飞出一支带火的羽箭,不偏不倚,正射进他和城墙边的车手之间的油潭。刚才还是一道可以通行的地带,刹那间在他眼前化为一片火海。 “这儿还有好多地方没有油。”阿姆迪说,从两人藏身的地方向前走出数米,探探那些边边角角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飞行器降下来了!什么……怪东西……朝咱们冲过来了。是蓝荚还是绿茎?” 外头还有不少铁先生的兵,不过离得很远,可能是因为害怕飞行器。那东西真够奇怪的,一点儿也不像对称漂亮的斯特劳姆制品。斜歪着侧在一边,跟坠机了似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位个子高高的人类成员,朝铁先生的部队开火。杰弗里探头张望,手不自觉地紧紧抓住靠得最近的那只幼崽。向他们冲过来的是一辆车,还有轮子哩,真像从尼乔拉历史里开出来的老古董。车子两边画着锯齿形的条纹,车上立着一根粗粗的柱子。 两个孩子从藏身处走出来一点。太空人看见他们了!车子一个急转,车轮溅起不少地苔和燃油。两根细细的不知什么东西从发蓝的柱子上伸出来,声音尖尖的,说的是萨姆诺什克语。“快些点,杰弗里阁下。我们很少时间。”这东西远处,一个大油洼的另一边,杰弗里看到了……约翰娜。 就在这时,大油洼爆炸了。大火向两边蔓延,封死了一切逃生道路。可太空人还在挥舞触须,不断催促他们爬到他的车顶上去。杰弗里死死抓住车上仅有的一两个可以抓住的凸出部分,几个组件也跟在他后头跳了上来,紧紧咬住他的衬衣和裤子。上来之后,从近处看,杰弗里这才明白那截柱子其实是个人:皮肤烤得干裂了,到处是烟灰,但摸上去仍旧挺软和,还会动。 两个阿姆迪仍留在地面,在车子两边跳来跳去,观察火情。“喂!”阿姆迪凑在他耳边尖叫。轰轰的火声中,即使这么近、这么大声音,他也只能勉强听清。“咱们肯定冲不过去,杰弗里。留在这里说不定还能捡条命。” 树干下部一块小盘子里传出太空人的声音:“不,如果这里留在,你们必死无疑。火势还在扩展。”杰弗里蜷成一团,尽量躲在树干后,可仍旧能感受到阵阵热浪。阿姆迪身上沾的油比他多得多,肯定会着火。 车手的触须掀起蒙在身上的一块色彩鲜艳的布:“用这个蒙住。”一根触须一晃,指指地上的阿姆迪组件,“蒙住你全部。” 地上那两个缩在太空人的车轮后,“太热,太热。”阿姆迪嚷嚷着。两个组件终究还是跳上车,藏在那块样式奇特的油布下。 “蒙好,一路蒙好!”杰弗里感到车手的触须伸了过来,替他盖上蒙布。小车掉头,开动,冲向烈火。火舌从油布没掖好的地方伸进来,杰弗里被烧得无法忍受,他不顾一尽伸出手,先是一只,马上两手齐上,拽着蒙布,尽量盖住自己的腿。小车一路上发疯般剧烈颠簸着,杰弗里使尽全力才勉强盖好。身边的阿姆迪也蠕动着,嘴巴咬住蒙布,竭力躲在下面。烈火熊熊,像一头怒吼的野兽。过了一会儿,连贴在身上的油布也烧得滚烫。每一下颠簸都可能震松他的手,让他掉下车去。杰弗里只觉得无比恐慌,其他一切都想不起来。只是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想起当时从语音合成器里传出的那个细细的声音,明白那些声音意味着什么。 范冲向烈焰飞腾的大火。一阵剧痛,他急忙抬手挡住脸,自己都能感觉到双手被烧得皮开肉绽。他只好倒退回来。 “这边,这边!”后面响起行脚的声音,引导他逃出火海。范跌跌撞撞跑过来。那个共生体在一道浅沟里,举起盾牌,抵挡噬来的火舌。两具组件让开地方,范一头栽进浅沟。 约翰娜和行脚一起拍打他的脑袋。 “你的头发着火了!”女孩叫喊道。两人迅速扑灭了他头上的火。行脚看上去也有些垂头丧气,衣服上那两个小兜兜合得严严实实的,范还是第一次没见到两个小狗崽好奇的眼睛向外窥探。 “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范。”高空中的拉芙娜道,“情况如何?” 范飞快扫了一眼身后:“我们还好。”他喘息着。“木女王的部队正在痛歼剔割兵。但蓝荚——”他从盾牌间向外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个巨大的烧砖的窑洞。城墙根那儿也许还有点可以喘口气的空间,算是一线希望吧,但—— “有东西过来。”行脚刚才冒险探了一只脑袋出去,现在缩回来了,两边的组件一起舔着这颗脑袋上被烧伤的地方。 范再一次从盾牌缝隙向外张望,大火里面有些影子,比火头暗些,正在晃动……在移动?“我也看见了。”他感到约翰娜的头挤了过来,拼命向外看,“是蓝荚,拉芙娜……老天在上!”最后几个字非常轻,完全淹没在烈焰的怒吼声中。看不见杰弗里·奥尔森多的人影,可是,“蓝荚正从火场中间朝外滚。” 小车碾过深深的油洼,滚得很慢,但十分坚决,不断前进。范现在看到大火之中还有火焰,蓝荚的树干成了一根火柱,他的枝条已经收不回去了,它们着火了,向外张开,烧得不住翻卷。“他还在前进,直直地冲出来了。” 小车冲出火墙,不受控制地颠簸着,冲下斜坡。蓝荚并没有转向他们,而是径直驶向着陆舱。着陆舱前,全部六个车轮猛地刹住。 范站起身来,掉头全速奔向车行树。行脚早己收起盾牌,紧紧跟在他身后。约翰娜·奥尔森多也站起来,却没有动,呆呆地、孤单地站在那儿,绝望地注视着浓烟烈火中的城堡。行脚的一只成员咬住她的衣袖,将她从火舌前硬生生拖了回来。 范己经赶到车手身边。他静静地望着车行树,“……蓝荚死了,拉芙娜。不相信?你要是在这儿就明白了。”枝叶全烧掉了,只在与树干相联处还剩下一点烧焦的残根。树干本身烧得迸裂开来。 耳机里传来拉芙娜颤抖的声音:“他自己起火燃烧时,还坚持驶过了火场?” “不可能。他肯定在最初几米就已经烧死了,一定是设置了自动驾驶。”范竭力忘掉自己亲眼见到的景象:那些大火中痛苦翻卷的枝条。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呆滞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具被烈火烧裂的躯体。 小车也烧得滚烫。行脚绕着圈子,嗅着它。一只鼻子凑得太近,被烫得猛地向后一缩。突然间,他伸出一只戴着钢爪尖的脚爪,抓住蒙在车顶上的那块油布,猛地一扯。 约翰娜放声尖叫,猛冲上来,动作比行脚和范快得多。蒙布下的身体一动不动,但没有烧伤。她抓住弟弟的双肩,把他拉到地下。范跪在她身旁。这孩子还有气儿吗?拉芙娜在他耳机里喊着什么,但声音仿佛极其遥远。隐约中,行脚好像从车上拉下了几个小小的狗崽似的东西。 几秒钟之后,男孩咳嗽起来。胳膊在姐姐身前挥动着,“阿姆迪,阿姆迪!”眼睛睁开了,睁圆了,“姐!”接着又是,“阿姆迪?” “我还说不准。”行脚道,站在七只——不,八只——糊了一层油的小东西旁,“有思想声,但不连贯。”他拱着下三幼崽,可能在做人工呼吸。 片刻之后,小男孩哭了起来,细声细气,烈火的咆哮中几乎听不见。他朝那堆小狗崽爬去,脸蛋紧靠着行脚。约翰娜紧紧跟在他后面,双手抚着他的肩头,先望望行脚,又望望地下一动不动的那堆小家伙。 范直起身,回头看看城堡。火势小了些。他久久地凝视着那一截烧得焦黑的树桩,从前的蓝荚。迷茫的头脑回忆着往事,他不知自己从前的种种猜疑是不是无中生有,他不知这一次舍己救人的背后,有多少是自动驾驶,有多少是无可比拟的勇气。 他想起和蓝荚一起度过的这几个月,先是喜爱,后来是仇恨——蓝荚,蓝荚啊,我的朋友。 火势慢慢退却。范在温度不断下降的火场边来回踱步。他感到天人裂体终于又回来了。只有这一次,他衷心欢迎它的到来,欢迎它给他带来的动力和狂热,生硬和冷漠。他看着行脚、约翰娜、杰弗里,还有那个正在恢复的幼崽组合。毫无意义地兜了个圈子。不,不是毫无意义。还是有用的,可以推迟那最重要同时也是最致命的一刻的到来。 他仰视天空,被浓烟涂黑的云团露出缝隙,他可以望见飞上高空的烟灰形成的红雾,偶尔也会见到一块蓝天。城堡的外墙已经废弃,围绕外墙的战斗也停止了。“有什么新情况?”他不耐烦地对天发问。 拉芙娜:“地面的情况仍然看不太清楚,范。很大数量的爪族士兵正向北退却,估计是敌人。看上去行动很迅速,是有组织的撤退。不大像要‘战斗至最后一人’。城堡内部没有起火,也没有留守部队的迹象。” 该下决心了。范转向其他人,尽量将厉声命令变成合乎情理的请求:“行脚!行脚!我需要木女王的支援。我们必须进入城堡。” 行脚有一肚皮问题要问,但他完全不需要劝说,“要飞进城堡?”他一边向他跑来,一边问。 范已经向飞船跑去,一把将行脚举上船,自己也迅速爬进去。不,他才不会费心思去飞这个鬼东西呢。“不,你来用扬声器,请你的老板找一条路进去。” 几秒钟后,山坡上响起爪语的喊话声。只要再过几分钟,几分钟后,我就会面对反制手段。至于到时候该怎么做,他并没有什么清楚的认识,只觉得天人裂体在体内沸腾,渴望进行最后一次行动,最终实现老头子的意志。“拉芙娜,瘟疫舰队在哪儿?” 回答立至。她一直关心着地面的战斗,但一刻也没有忘记必将从天而降的铁拳。“距离我们四十八光年。”声音离话筒远了点,有点模糊不清,“他们的速度加快了些,四十六小时后便将进入本星系……我真抱歉,范。”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估计发自:山多尔公平裁断信息组织[与此前发帖者不同,但各中转站点已证实其可靠性。可能出自前发帖者的分支机构或后备站点。] 主题:我们最后的信息? 发往: 瘟疫威胁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飞升之后兴趣组:灭绝记录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72.78天 关键词:新一轮大规模攻击,山多尔公平裁断信息组织的毁灭 信息内文: 根据我们分析,本机构位居飞跃上界的全部站点已被瘟疫兼并。只要有可能,请拒收来自这些站点的一切信息。 就在四个小时之前,本组织还包括上界的二十余个文明形式。但现在,我们这些幸存者已经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在我们目前所处的界区,系统运转极其迟钝,一切都是浑浑噩噩。我们天生不适应层次如此低下的界区。我们决定,本信息传输之后便切断链接。 我们希望将发生的一切告诉仍然坚持生存下去的人。新一轮进攻来得十分突然。根据上界传来的消息,瘟疫骤然倾尽全力,从各个方向向外扩张,置一切安全措施于不顾,一心只想夺取尽可能多的运算处理能力。或许我们以前低估了它的威力,或许它是在做垂死挣扎的困兽斗,不惜冒最大风险——我们不知道。 直至三千秒前,本机构所有内部网络仍然承受着猛烈攻击。但攻击现已停止。是暂时的吗?也许攻击已经达到极限?我们不知道。但如果你们再次听到我们的声音,你们便会知道,瘟疫取得了胜利。 别了。 密级:零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奥普迪马语—阿奎勒隆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理性调查组织[估计为飞跃中界一个单星系文明,位于斯坚德拉凯逆气旋方向5,700光年] 主题:从长远考虑 关键词:瘟疫,自然之美,前所未有的机遇 摘要:生活仍将继续 发往: 瘟疫威胁组 理性社会支网管理组 追踪战争兴趣组 日期: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后72.80天 信息内文: 看到各种族自以为居于宇宙的中心,这种情况总让人忍俊不住。以本次瘟疲的扩张为例[为没有跟踪有关线程和新闻组的读者提供的背景资料] ,瘟疲的确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剧变,但仅仅局限于飞跃上界的一小部分,和我们绝大多数读者毫不相干。我相信,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是一次最可怕不过的大灾难。对这些人,我充满同情。但如果他们认为自己的灾难便意味着一切走到尽头,我只能觉得好笑。伙计们,生活仍将继续下去。 与此同时,许多读者显然没有认真关注这一事件,当然也没有看出其中最为重要的关键。在过去一年里,我们看到几名天人明显遭到蓄意谋杀,飞跃上界的一部分地区形成了一个全新的生态系统。在很大的区域内,这些事件是史无前例的。 过去我常常称寰宇文明网为百万谎言网。诸位,趁真相凸显时好好研究,运气好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就此解决许多有关界区和天人的根本问题。 我在此敦促大家,从各个角度,尽可能仔细地观察瘟疫在下界的所作所为,尤其应当利用德比利下载系统残余的收发站,以此协调我们从各个方向对受瘟疫感染地区的观侧。这项研究工作只能在飞跃中界和下界完成,势必耗资巨大、冗长艰辛,但它值得我们作出这种努力。 研究课题如下: 瘟疫的网际通讯的性质:该变种一半是天人,一半是飞跃上界的事物,足以引发人们的无穷兴趣。 在瘟疫影响区域之下所发生的这次巨型界区涌动:这又是一个史无前例的事件,目前正是研究它的最佳时机。 瘟疫舰队正步步逼近未与文明网联通的某个世界,它的性质如何:过去几周里,追踪战争兴趣组以极大的热情关注着这一舰队,问题在于,该兴趣组关注的原因未免过于愚蠢,(谁在乎斯坚德拉凯和蝴蝶霸权,各地的政治冲突让各地的人自己解决好了。 )除了脑坏死的人士,这一事件的重要性大家理应一眼看出:瘟疫为什么大费周章,远离适于自己生存的界区? 如果瘟疫舰队附近有其他飞船,我吁请你们:将你们的发现贴在追踪战争兴趣组。当地的文明也可以将该舰队的超波轨迹图转发给我们,我们将为此付酬。 所有这些都十分昂贵,但它们值这个价,这是窥见永恒世界万古运行规律的大好时机。瘟疫舰队很快便将抵达目标星系。它会就此止步,掉头后撤吗?还是会摧毁这个挡路的星系?无论出现哪种情形,都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机会。 第四十一章-1 拉芙娜走过战场,朝等在前面的共生体走去。浓烟已经被大风吹散,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山上已是一片大火肆虐后的废墟,山头是铁先生的城堡,像一个巨大、焦黑的乳房上的奶头,一座占地数公顷的建筑,在大自然与共生体的合作下变得残破不堪,但仍然矗立在山顶。 战士们默默地让开一条路。不止一个人不住地向她身后的着陆飞船投去紧张的一瞥。拉芙娜走向等着她的人。他们坐在那里,姿势真奇怪,像一群群野餐者,对其他人的存在感到很不自在。肯定是他们的高级参谋会议。拉芙娜向坐在中间丝垫上那位共生组合走去。此人的几只成年组件脖子上悬着精雕细刻的金银饰物,有几个看上去满面病容,身体衰迈。前面还蹲着两只幼崽。拉芙娜走过隔在他们中间的最后一块空地,对方站起身来,全体组件以极其协调的动作上前迎接。 “你就是木女王?”她问。 对方个头最大的成员发出一个女性的声音,和人类惊人地相像:“是的,拉芙娜。我就是木女王。你想见的人是行脚,他就在上面的城堡里,和孩子们在一起。” “哦。” “我们备了辆车,可以马上送你进去。”一只组件向山坡一指,一辆大车正被拖上山来,“要是你的着陆点再靠近一点就好了。” 拉芙娜摇摇头:“不,近不了啦。”这已经是她和绿茎通力协作的最好成绩了。 几只脑袋一偏,姿势配合得天衣无缝。“我原以为你很急。行脚说还有一个舰队的太空人紧紧追着你不放。” 拉芙娜一时什么都没说。这样看来,范已经把瘟疫的事告诉他们了?他这么做她很高兴。拉芙娜摇摇头,极力摆脱头脑的麻木状态。“是、是的。我们非常急。”她手腕上佩戴的数据机有一条与纵横二号联系的通讯链接,小小的显示屏上清楚地现出步步逼近的瘟疫舰队。 几只头扭了扭。拉芙娜猜不透这个姿势代表什么,“你们到了生死关头。我想,我能理解。” 你怎么理解?就算你理解,你能原谅我们吗?但拉芙娜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我很抱歉”。 女王登上车,陪伴拉芙娜驶向山上的城堡。拉芙娜回头望望,缓坡下停着纵横二号,像一只巨大、濒死的飞蛾。船身上侧的动力脊弯弯曲曲,伸向空中,高达百米,发着湿漉漉、绿莹莹的幽光。着陆动作太仓促,虽说反重力装置抵消了飞船的大部分重量,但船腹的动力脊还是被压折了。飞船远处,山势陡降,伸入岛屿星罗棋布的大海。西面的太阳射在岛上,拖下一道灰蒙蒙的阴影,笼罩着俯瞰峡湾的城堡。城堡和飞船,好一个奇幻场面。 一秒,又一秒,手腕上的显示屏静静地倒数计时。 “铁先生在穹隆四周到处埋了炸药。”木女王两只鼻子一摆,指指上面。拉芙娜望望她指点的方向。粉红色的大理石衬着天空,一个个大小不同的拱顶更像公主时代的大教堂,不大像军用建筑。真要是塌下来,肯定会砸毁下面停放的飞船。 木女王说范已经进去了。大车载着他们驶进大门,穿行在凉爽阴暗的一个个穹隆内部。拉芙娜看了看一排排冷冻箱。里面还有多少能活下来?我们还有机会发现这个数目吗?石墙投下重重阴影。“铁先生的部队肯定都走了吗?” 木女王迟疑了一下,几只头望着各个方向。拉芙娜现在还完全看不懂共生体的表情。“应该是这样。城堡里就算还有敌人,肯定也躲进了非常隐蔽的地方,否则我的人会发现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找到了铁先生的残体。”女王好像完全能看懂拉芙娜不解的表情,“你还不知道?铁大人显然想亲自引爆炸药。不用说,他自己肯定也逃不出来,但那个组合一直是个疯狂的家伙。有人阻止了他,打得到处是血。两个他死了,其他组件四下东游西逛,被我们发现了。只会哀嗥,一塌糊涂……无论是谁干掉了铁先生,这次撤退都是那个人指挥的。此人尽一切努力避免正面决战。一时半会他是不会回来的,但我想,总有一天,我还会跟剜刀打交道。” 从眼下的局势看,拉芙娜怀疑这种可能性还有没有机会变成现实。她的数据机显示,四十五小时之内,瘟疫舰队便会开到。 主穹隆里,杰弗里和约翰娜在他们的飞船旁,手拉手坐在舷梯边。大门打开、木女王的大车驶进来时,女孩站起身来,向他们挥手。接着他们看见了拉芙娜。男孩拔腿朝门口飞奔,接近时却放慢脚步。“杰弗里·奥尔森多?”拉芙娜柔声问道。他有点犹豫不决,却又绷出大人样子。他才九岁,单从神态上看,岁数却大得多。可怜的杰弗里,几乎丧失了一切,依靠如此之少的东西支撑了这么长时间。她跨下大车,朝他走去。 男孩从阴影中走出来,还有一群个头很小的成员体。其中一只吊在他肩上,有几只在他脚边窜来窜去,却一次也没有绊着他。他身前身后还有好几只。杰弗里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拉芙娜?” 她点点头。 “你能走过来一点吗?女王的思想声太大。”声音还是那个男孩的,但他的嘴唇却根本没动。她走过他们中间的几米,幼崽和男孩也迟迟疑疑走上前来。到了近处,她可以看到他衣服上撕破的口子,双肩和肘膝上还有些东西,像是裹伤的包扎物。脸好像刚刚洗过,但头发还是乱糟糟地粘成一团。他严肃地仰头注视着她,接着张开双臂紧紧搂住她:“谢谢你来。”嘴压在她怀里,声音有点不清楚。但他没有哭。“对,谢谢你,还要谢谢可怜的蓝荚。”又是他的声音,悲伤,但一点也不发闷——来自围在他们身边的那群幼崽。 约翰娜·奥尔森多走上前,站在他们身旁。这姑娘难道只有十四岁?拉芙娜向她伸出手:“从我听到的情况看,你一个人就顶得上整整一支援军。” 大车里传来木女王的声音:“约翰娜正是这样的人。她改变了我们的世界。” 拉芙娜指指飞船舷梯。船内有光,穿过虚掩的舱门射到外面。“范在里头?” 女孩正要点头,却被那一窝幼崽抢了先。“对,他上去了。他和行脚都在船里。”幼崽们不知怎么,一下子分散开来,朝舷梯跑去。留在后头的一只扯着拉芙娜。她跟了上去,杰弗里紧紧跟在她身后。 “这个共生体是什么人?”她突然问杰弗里,手一指那群幼崽。 男孩吃惊地停下脚步:“是阿姆迪呀。” “哎哟,真对不起。”从幼崽那里传来杰弗里的声音,“我跟你说了那么久的话,都忘了你还不知道——”一阵爪语的和声,以人类的笑声结束。拉芙娜低头望着这一片上下点动的小脑袋,心里知道,这小鬼头对自己的恶作剧清楚得很。一个大疑团就这样解开了。“真高兴见到你。”她说,心里既恼火,又觉得有趣,“现在——” “说得对,现在的要紧事还多着呢。”小狗崽连蹦带跳蹿上舷梯。这个“阿姆迪”的情绪真是变化多端,一会儿羞怯,一会儿悲伤,一会儿又精力充沛,淘气得要命。“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把我们全轰了出来——还是我们领他们熟悉飞船的呢。” 拉芙娜跟着共生体,身后是杰弗里。这里听不出任何动静,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穹隆内部静得像一座坟墓,只有担任警卫工作的几个组合发出的声音,回荡在穹隆里。而到了这里,舷梯的一半处,连这些声音都听不清了,上面的舱门后更是没传出一丝声响。“范?” “他就在上头。”站在舷梯下的约翰娜道。她和木女王正仰头看着他们。她踌躇了一下,道:“不知他情况怎样。战斗之后,他——他挺奇怪的。” 木女王的头偏来偏去,交叉晃动,像是要避开舱门里射出的光,好好看看他们似的。“你们这艘飞船发出的噪音真是可怕极了,人类怎么能忍受这种折磨?” 阿姆迪:“嗯,其实也不怎么糟啦。杰弗里和我在上头待了好长时间,我都习惯了。”两颗脑袋顶着舱门,“不知范和行脚干吗把我们轰出来,我们可以留在其他房间里嘛,一点点动静都不闹出来。” 拉芙娜小心翼翼走过幼崽打头的几只组件,轻轻推了推金属舱门。门虚掩着,站在这里,她能听到通风系统发出的声音。“范,有什么进展?” 门后一阵窸窸窣窣,还有脚爪走过的声音。舱门开了一小半,泄出明亮闪烁的光。露出一只像狗一样的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拉芙娜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眼白。这表示什么意思?“你好。”它说,“嗯,你瞧,这儿的事有点吃紧,范——我想最好别打扰范。” 拉芙娜伸手抓住舱门:“我不会打扰他,但我一定要进去。”一路奋战,最后才等到了这一刻,一路上死了多少亿生灵?现在却来了一只会说话的狗,告诉我这儿的事有点吃紧。 这位行脚低头望着她的手:“好吧。”他把舱门打开了一点,刚好够她挤进去。幼崽们一个箭步蹿上来,脚跟脚便要钻进去,却在行脚的怒视下灰溜溜缩了回去。拉芙娜根本没有注意…… 所谓的“飞船”,其实比货舱强不了多少,干脆就是个大货箱。里面的货——冬眠的孩子们——已被移出飞船,只留下近乎平平坦坦的一层舱面,安装着各式设备。 所有这些,她几乎完全没留意。拉芙娜眼里只有光——那个东西。从舱壁蔓生出来,聚集在货舱中央,明亮得让人难以直视。它的外形不断改变,颜色从红渐变为紫,又从紫渐变为绿。范盘腿坐在这片幻影似的东西旁,不,在它的光晕笼罩之下。他的头发一半被大火烧光,双手双臂不住颤抖,嘴里还嘟哝着某种陌生的语言,她完全听不明白。天人裂体。它曾经两次出现,两次都伴随着灾难。天人临终发作的癫狂……现在竟然成了他们惟一的希望。范,唉,范。 拉芙娜向前迈了一步,立即觉得嘴巴咬住自己的衣袖。“请不要过去,他不能受任何打扰。”扯住她袖口的是条大狗,身上带着战斗中留下的伤痕。这个组合——行脚——的其余组件望着舱里的范。蛮族土著不知怎么看出了她脸上的怒气。共生体道:“您瞧,夫人,您的范现在大脑一片空白,已将所有机能完全用于计算处理。” 咦?这个行脚居然学会了术语行话,不过可能仅仅知道这么几句。范肯定一直在向他介绍情况。她做了个叫他闭嘴的手势,“知道,知道,我明白。”她望着那团不断改变形状的光,像绝大多数显示设备上都可以生成的那种图像,像七彩泡沫的截面,不住闪烁,晃得眼睛很不舒服。是最纯净的单色光,但颜色不断变化,在舱壁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这些闪闪发光的截面有许多一定是不中断的连续面,每一个面上都有不少暗色光斑。 她慢慢走近了些,注视着范和……反制手段。除此之外,它还可能是什么?墙上的霉斑长了出来,伸向天人裂体。这里已经不是简单的数据处理、交换信息了,拉芙娜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台超限界机器。她以前读到过这种东西,由超限界制造的设备,专用于飞跃下界。这种机器没有自我意识,并没有打破下界所受到的局限——但它可以最充分地运用下界的自然条件,完成它的制造者赋予它的使命。可眼前这台机器,谁是它的制造者?瘟疫?瘟疫的敌人? 她更接近一点。那东西已经深深插进范的胸口。但没有血,也没有撕裂的皮肉。如果不是看到他随着它的翻卷颤抖,拉芙娜或许会以为这只是光影造成的幻觉。那些长长短短不规则碎片形的手臂像长着长牙,啃啮着他。她倒吸一口气,几乎失声惊呼。范却没有抵抗,他比从前更加彻底地陷入了天人裂体的状态,也比从前更加宁静。突然间,拉芙娜的恐惧和希冀同时如洪流般倾泻而出:希冀——也许即使是现在,天人裂体仍然可以对抗瘟疫,至少可以给它造成打击;恐惧——在这个过程中,范也许会就此死去。 那个人造制品一直翻卷扭动,不断发展。但现在,这个过程慢了下来。光的颜色变成近于白色的淡蓝,不再变化。范睁开眼睛,朝她的方向转过头来。“车手一族的神话传说是真的,拉芙娜。”声音遥不可及,她听见一声轻笑。“我想,经过上一次后,车手们现在也应该知道了。宇宙中还存在别的事物,不喜欢瘟疫的事物。像那种事物,即使是我的老头子也只能猜测……” 天人之上的天人?拉芙娜瘫坐在甲板上。手腕上的显示屏闪闪发亮:只有不到四十五小时了。 范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着显示屏,“我知道。舰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潜到这么深的地方,威力无穷的舰队也变成了可怜虫……但以它的力量,摧毁这个世界、这个太阳系,绰绰有余。这就是瘟疫现在的计划。瘟疫知道我有能力摧毁它……和以前摧毁它一样。” 拉芙娜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只隐隐约约感到行脚匍匐着从四面爬了过来,每一双眼睛都凝视着那团淡蓝色的光和浴在光芒中的人。“怎么摧毁?范?”拉芙娜悄声问。 沉默。然后,“界区的动荡……是反制手段的行动,但缺乏协调。可现在它有我引导。我开始了一场逆转涌动,一场逆潮。它正在集中本地能源。你没感觉到吗?” 逆转涌动?逆潮?范在说些什么呀?她瞥了一眼手腕——惊叫一声。敌人的速度跃升至每小时二十光年,这种速度只有飞跃中界才能达到。本来还有差不多两天,现在却只有不到两小时……显示屏这时的读数又变了,从每小时二十五光年升至……三十光年。 有人咚咚咚敲响舱门。 斯库鲁皮罗失职了。他本该指挥部队向山头的运动。这他知道,而且觉得很内疚——但他照样玩忽职守,完全不准备改正错误。就像嚼食克利玛树叶上瘾的瘾君子一样,有些东西太美妙了,实在割舍不下。 斯库鲁皮罗在部队后面晃荡着,组件们郑重其事地抬着数据机,小心别让它那对粉红色的大耳朵拖到地面。事实上,守卫数据机职责重大,比吆喝部队重要多了。何况他也不会走远,随时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再说,要论日常工作,他的副手比他能干多了。 这几个小时里,海风已经把这儿的烟吹进了内陆,空气清新,带着一股海水的咸味。山丘的这一部分火烧得不厉害,甚至还有些小花和毛茸茸的带壳种子。鸟儿乘着海湾吹来的气流上下起伏,尾巴不住摇动,音乐般的鸣叫声声入耳,好像在宣布这个世界不久便会恢复到从前的太平盛世。 斯库鲁皮罗知道不会这么简单。他的所有脑袋全都冲着山下,望着拉芙娜·伯格森多的飞船。据他估计,那些没压坏的动力脊足有一百多米长,船体本身则长达一百二十多米。他蹲下身,围坐在数据机旁,打开粉红象的盖子。飞船的事数据机知道许多。事实上,这艘飞船甚至不是人类的设计,但它的形状很普通,和其他许多飞船差不多。这是他从前在数据机里学到的知识。两万到三万吨,配备着反重力漂浮垫,还有比光速还快的推进器。对于飞跃界来说,这一切都普普通通……但在这儿看见它——想想看,通过他自己成员的眼睛!斯库鲁皮罗的眼睛简直离不开它。三个他摆弄着数据机,两个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泛着虹彩的绿色机身。跟飞船一比,身边的士兵和炮车完全丧失了一切意义。这么重的家伙,却像轻轻浮在缓坡上一样。我们多久才能造出这种东西啊?如果没有天外来客的帮助,肯定要花无数个世纪。数据机里的历史资料证明了这一点。只要能进去看看,让我死都肯。 可是,这么先进的飞船,却被威力更加强大的东西追赶。夏日阳光下,斯库鲁皮罗打了个寒噤。第一艘飞船降落时的情景他听行脚讲述过无数遍,他自己也亲眼看到了人类射线枪的威力,还在数据机里读过星球毁灭级炸弹以及飞跃界其他不可思议的武器。还在替木女王制造大炮时——眼下他能制造出来的最先进的武器——他就一直梦想着、幻想着。但在内心深处,他始终觉得数据机所说的武器不太真实——直到亲眼看见在头顶飘动的飞船。现在他信了。整整一支舰队的杀人机器紧追拉芙娜而来!也许再过几个小时,就是这个世界的末日。他飞快地在数据机里搜索着,寻找有关太空飞行的资料。几天也罢,几个小时也罢,至少要把来得及学的东西学到手。 于是,斯库鲁皮罗全神贯注于数据机的图像和声音上。他打开了三个窗口,每个讲述太空飞行的一个方面。 山上传来一阵叫喊声。他抬起一只头,只觉得一阵被人打扰的气恼。不是战斗警报,只是平平常常的惊慌不安。奇怪,这个下午怎么这么凉快?两个他抬起头,天上没有云呀。“斯库鲁皮罗!看,快看!” 他的炮兵们连蹦带跳,惊慌失措。大家都手指天上……指着太阳。他合上数据机的盖子,同时爪子搭在眼前仰望太阳。太阳高高挂在南面,明晃晃的,可地面很凉快,鸟儿自自在在唱着小调,太阳落山、它们进窝前总这么叫。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直视太阳,已经盯了五秒钟——眼睛却不疼,连眼泪都没冒。天上仍旧没有一丝云朵,但他只觉得心里涌上一股寒意。 阳光正在变弱。他能看见太阳表面的黑斑。太阳黑点。以前他用写写画画的望远镜看过很多次,可当时望远镜上有很厚的滤镜。他和太阳之间有什么东西,那种东西吸掉了太阳的光和热。 山上的共生体们发出哀号。心胆俱裂的号叫。即使在最激烈的战斗中斯库鲁皮罗也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声音,这是人们面对不可知的大恐怖时发出的号叫。 天空的蓝色渐渐淡了下去。突然间冷得像漆黑的深夜。太阳的光线也变成了灰蒙蒙的冷光,像褪色的月亮。比月亮还暗。斯库鲁皮罗肚子紧紧趴在地下,几个他的喉头深处发出阵阵哨鸣。武器,这是袭来的武器。但数据机提都没提过这种可怕的武器。 最亮的光来自星星,冰冷的星光洒在山上。 “范,范。他们一个小时内就杀过来了。你都干了什么呀?”奇迹倒真是个奇迹,但却是个邪恶的奇迹。 范·纽文在反制手段的光芒中前仰后合摇晃着身体,他的声音已经几乎恢复了正常——天人裂体渐渐退下去了。“我干了什么?不—不太多,但却比任何天人多得多。拉芙娜,连老头子也纯粹是猜出来的。斯特劳姆人唤醒的是那个车手神话。我们、我、别的东西——刚刚移动了界区分界线。只限于一处、但移动幅度非常大。我们现在相当于处在飞跃上界,也许甚至相当于超限下界。瘟疫舰队这才能飞得这么快。” “可——” 行脚从舱门处回来了。他带来的消息——亲眼看见的大变故——打断了拉芙娜一阵阵发作的恐慌。“太阳刚刚灭了。”他的头上下起伏,看不懂这是什么表情。 范答道:“只是临时性的。刚才的移动需要能源。” “为、为什么?范?”就算瘟疫必将获胜,可为什么帮助它? 对方的表情忽然间变成一片空白。在那个大脑中,某些程序开始运行,范·纽文几乎彻底消失了。过了一会,“我在……集中注意力反制对方。现在我明白了,反制手段,它是……它是某种高于天人的力量制造的。也许是云中人,也许它在向他们发出信号。也许刚才所做的一切只像蚊子叮了对方一口,但它引起的反应和后果却将十分剧烈。飞跃界底层的分界线正在收缩,像海啸之前的水位下降一样。”反制手段变成了红色,闪闪发光。它的各个弧形、倒钩裹住范的全身,比刚才裹得更紧。“现、现在我们抬升到了较高的界区……这一切必将发生。哦,老头子的鬼魂高兴了。比天人们看得更加高远,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死亡都不算太大的代价。” 瘟疫舰队的状态数据横过拉芙娜手腕上的显示屏。瘟疫舰队来得比以前更快了。还在三十光年之外,但是,“只有五分钟了,范。” 大笑。“哈,瘟疫知道了自己的下场。我看出来了,这一直是它最恐惧的事。亿万年前,它正是这样被消灭的。它全力扑上来了——为时太晚,为时太晚了。”光芒大张,范的脸庞像一张明亮的面具,表情轻松自如。“有什么……东西,非常远,远极了。它听到我了。它来了。” “什么?谁来了?” “涌动。大涌动。和它比起来,我们经历的那一次只是一阵小浪头。这一次的规模将无人相信,因为不会有人留下来作记录。就在瘟疫舰队下面,底层与爬行界的分界线将被彻底冲毁。” 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顶。突然间前面无限希望。“……会把舰队彻底陷死在那儿,对不对?”也就是说,基耶特·斯文森多及其战友的战斗和牺牲不是毫无价值,范当时的建议也不是异想天开。现在,瘟疫舰队里连一艘装备有冲压推进器的战舰都没有。 “是的,他们在三十光年之外。我们已经消灭了所有能在非跃迁状态下、在单一空间高速飞行的舰船。三十光年距离,但他们花一千年才能赶到这里……”反制手段猛地收缩,范呻吟一声,“时间不多了,我们已经收缩到了尽头。大潮涌来时,它将——”又是一声呻吟。“我看见它了!天人哪,拉芙娜,好高的浪头,它将持续很长很长时间。” “多高,范?”拉芙娜轻声道。她想到这个世界之上的无数文明,其中有蝴蝶,有帮助他们实施斯坚德拉凯大屠杀的那些邪恶文明……但还有数以亿万计爱好和平、尽自己的努力向上攀登的生灵。 “一千光年?一万?我不清楚。反制手段中的幽灵——阿恩和斯基阿纳,他们认为巨浪会一直打到超限界,把瘟疫剿灭在它的老巢……以前发生的那一次肯定也是这么做的。” 阿恩和斯基阿纳? 反制手段的扭动放慢了,它的光闪动着,变成黄色。一亮,熄灭,再一亮,再熄灭。每次一暗,范便粗重地喘息一声。反制手段,这位将杀害成百万个文明的救星,现在正在杀害这个将它激活的人。 几乎不假思索,她绕开那个东西,向范伸出手去。但刀锋般闪亮的光挡开她的手,堵住了她。 然后,光芒终于彻底寂灭。四周的沉沉黑暗中,响起轻轻的嘶嘶声,一股刺鼻的气味,越来越浓烈。拉芙娜永远不会忘记这种气味。 范没有痛苦。一生的最后几分钟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爬行界和飞跃界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形容。 只能比喻。就像……就像……一片无比巨大、无比空旷的海滩,范和老头子并肩而立。拉芙娜和爪族只是他们脚下微不足道的沙砾。海水退下去了,刚才还是黑沉沉一片混沌的海水,现在成了洞见一切、通体明彻的思想可以立足之地。这是飞升,但却是为时极短的飞升。天际处,退却的海水积蓄力量,乌黑的海浪聚成比山峦更加雄伟的巨构,重又向他们扑来。他仰视巨大无匹的潮头。范、天人裂体和反制手段都无法逃脱被吞没的命运,连独自逃生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他们引发了超越一切想像的大灾难,银河的大片区域一头陷进爬行界,沉没得比古老地球更深,沉没时间也将和地球一样持之久远。 阿恩、斯基阿纳、斯特劳姆人、老头子,他们实现了自己的复仇……反制完成了。 范·纽文呢?一件工具罢了,制造出来,用过了,现在该抛弃了。一个从来不是真人的人。 巨浪吞没了他,把他拖进深深的海底,远离上面的超限之光。在他躯体之外,爪族世界的太阳不久便将重放光芒,但在他的意识内部,一切都在闭合,在关闭。感官退缩了,又回到肉眼可视、耳朵可听的范围。他感到反制手段渐渐脱落,化为乌有。无知无觉的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老头子的幽灵继续存在了一小会儿,也渐渐收缩、远离,如潜在的思想般缓缓散去。但它留下了范的自我意识。这一次,它没有把他抛在一边;这一次,它很和善,轻抚范的意识,仿佛一个人抚弄着一只忠心耿耿的狗。 你呀,更是一只勇猛的狼,范·纽文。离他们坠入深渊只有短短的几秒了,合为一体的反制手段和范·纽文将永远死去,所有意识也将随之而逝。记忆飞快地掠过眼前,老头子的幽灵站到一旁,将此前一直没有赋予范的明确性交还给他。是的,我用在中转系统垃圾场检到的几个躯体造出了你,但是,我只能复活一个头脑、一个记忆。一头强壮、剽悍的狼——你太强悍了,我无法控制你,除非在你心头笼罩一层怀疑的阴影…… 不知在什么地方,最后一重障碍物滑到一旁,老头子丧失了最后的控制手段,或者说,是他最后的礼物。究竟是哪一种,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无论这个幽灵怎么说,范·纽文已经觉悟,谁都无法否认他的身份: 堪培拉,辛迪,几个世纪与青河的漫游,野鹅区的最后一次飞行。都是真的。 他抬头望着拉芙娜。她做了那么多,忍受了那么多。即使不相信他,却依然爱着他。没事的,没事的,他想向她伸出手,告诉她。哦,拉芙娜,我是真实的。 接着坠入无尽的深渊,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舱门外再一次传来敲门声,她听见行脚走向舱门。射进来一丝光,只听杰弗里尖叫道:“太阳回来了!太阳回来了!……哎,里面怎么这么黑?” 行脚:“那个反制手段,就是范帮助的那个东西,它的光熄灭了。” “哦,你是说你们没开大灯?”舱门彻底打开,火炬的光映出门口处男孩的脑袋,身边还有几只幼崽,身后站着约翰娜。他的手在门边摸索着,“开关就在这儿……瞧。” 弧形舱壁闪出柔和的白光。船舱里一切平平常常.正是人类飞船的样子,只是……杰弗里呆呆地站着,眼睛睁得滚圆,手捂在嘴上。他一转身,抓住姐姐。“怎么了?怎么了?”他在舱门口大喊道。 拉芙娜真希望自己看不到这一幕。她跪了下来,“范?”她轻声唤道,心里也明白对方不会回答。范·纽文的躯壳倒在反制手段中间。那个东西已经不发光了,它弯弯曲曲的边缘已经钝了,不像刚才那么锐利,而且黑乎乎的。看上去像朽木。但这些朽木死死包裹着范,刺进它所缠绕的人的身体。没有血,也没有焦痕。被反制手段刺穿的地方只有一块灰斑,那里的皮肉似乎已与反制手段融为一体。 行脚围着她,和她靠得紧紧的,鼻子几乎触及地下的那具躯体。那股刺鼻的气味仍然弥漫在舱里。是死亡的气息,不是血肉腐坏的臭味。死在这里的不仅是血肉之躯,还有些别的。 她看看自己的手腕。显示屏上只有几条夹杂着文字的直线,无法探测到任何超波轨迹。纵横二号的数据显示,它的高度控制装置出现故障。现在他们已经深深陷入爬行界,与任何可能的外援彻底断绝,也无限远离瘟疫的舰队。她望着范的脸:“你办到了,范,你真的办到了。”她对自己说出这几个字,轻轻地。 纠结缠绕的反制手段现在轻飘飘的,非常脆弱。但范还缠在里面,和它一样虚弱。他们怎么才能扯开这些东西,又不至于伤到……行脚和约翰娜温和地劝说拉芙娜离开船舱。接下来的几分钟所发生的事她不大记得了,只知道他们抬出了那具躯壳。蓝荚和范,都去了,再也呼唤不回。 这以后,他们让她一个人待了一阵子。这里不缺少同情和关心,但同样不缺少灾难、陌生感和紧急情况。要照顾伤员,还要准备迎战可能出现的反击。这里一片混乱,急需恢复秩序。但这一切她几乎没有留意。长途逃亡到头了,她的精力也到头了。 她一定在舷梯边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所丧失的一切压得她无法思想。绿茎通过数据机向她传送树族抚慰人心的海浪声,但她几乎没有听到。最后,她意识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除了绿茎的安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男孩回来了,坐在她身边,一群幼崽环绕着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作者:[美] 弗诺·文奇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 说明:本书借用【云中孤雁】制作的模板 尾声 剜刀过去的王国终于迎来了和平和宁静,至少没有出现杀气腾腾的军队。不管是谁领导剔割军队的后撤,他的指挥手段十分巧妙。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当地的农民也敢露面了。老百姓倒还没有惊恐万状,摆脱了过去的统治者,他们欢欣鼓舞。农田里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农夫们辛勤地耕作,尽最大努力减少损失——人们记忆中最猛烈的大火,加上这一地区所发生的最激烈的战斗所带来的双重损失。 女王派遣信使奔赴南方故土,向木城人宣布胜利的消息。但她并不急于凯旋收兵。部队帮助当地农民干活,尽量不成为当地人的负担。同时还彻底搜查了飞船山上的城堡,以及矗立在秘岛的巨大的老城。老城里的发现证实了多年来人们一直悄声议论的种种骇人听闻的恐怖行径。可是,对方逃走的军队却一直没有下落。当地人的奇谈怪论倒不少,但大多是不吉利的无稽之谈。比如,传说剜刀在远赴共和国发动政变之前便在北边修建了秘密堡垒,在那儿储备了大量物资。但也有些人说,这些物资已经被铁大人消耗光了。从北面山谷回来的农民说看见了撤退的剔割军队。有些还说他们亲眼看到了剜刀本人——至少是一个身着显贵服饰的共生体。还说什么剜刀可以既在这里,同时又在那里,分成几个单体指挥部队撤退,之间隔着好几公里路程。全是胡说八道,就连当地人也不相信。 拉芙娜和女王却有理由相信这些传说。但她们头脑清醒,并没有派遣军队深入北方追击。木女王的远征军本来就兵力单薄,北面又到处是地势复杂的山谷、茂密的森林,绵延百里,直到冰牙地区折向西面到达海边的地方。木女王不熟悉那一地区。如果剜刀按他平素长期准备的老习惯,在那个地区经营多年的话,贸然攻打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哪怕对方只有一些散兵游勇,而己方却能召集一支大军。由剜刀去吧,但愿他的堡垒已经被铁大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木女王担心,此人必将成为下一世纪的心腹大患。 但问题的解决却比大家预想的快。找上门来的竟然是剜刀,而且不是金戈铁马杀上门来。战斗结束之后二十来天,一日将尽,太阳已经隐入北面的群山,这时响起一阵警号。拉芙娜和约翰娜一跃而起,迅速赶到城堡堞墙,向长日无夜季节的落日方向隙望。太阳已落入北方的峡湾,橘黄色的阳光衬出北面群山的剪影。木女王的参谋们用许多双眼睛观察着山脊,其中有些人还有望远镜。 拉芙娜和约翰娜共用一副望远镜。“山上有人。”被后面的阳光一照,只能看见黑乎乎的一团。一个共生体,举着一面长条幅,每只组件擎着一根旗杆。 木女王同时使用两副望远镜。考虑到她的每双眼睛各有其视角,可能比拉芙娜看得更清楚些。“对,我看见了。是一面休战旗。我想,打旗的人我认识。”她愤愤地冲行脚说了几句爪语,接着又用萨姆诺什克语道,“上一次跟那个组合说话,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约翰娜仍用望远镜望着,终于道:“他……铁先生就是他造出来的,对吗?” “对,亲爱的。” 女孩放下望远镜:“我……我想,这个人我就不见了。”声音有些恍恍惚惚。 八小时以后,他们在城堡北面的山坡会面。这段时间里,木女王的部队仔细搜查了附近的山谷。防备对方的伏兵只是原因之一。对方来的是位特殊人物,本地有不少人一心盼着他死。 木女王走向山上的会面地点,山势在这里陡然剧降,下面就是森林。拉芙娜和行脚跟在她身后十米外。按爪族的标准,这已经非常近了。木女王没怎么提这次见面的事,一路上沉默寡言。幸好行脚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一年前,飞船在这里降落时,当时我走的就是这条路。你看,有些树都被着陆尾焰烧焦了。还好去年不像今年这么干燥。” 森林中林木茂盛,几个人低头望着下面的树梢。天气虽然十分干燥,空气中仍然飘着一股树脂的甜味。他们左边是一个小瀑布,还有一条通向下面谷地的小径——前来和谈的客人已经答应从这里上来。行脚将下面的谷地称为农田,可在拉芙娜看来,下面是一片难以形容的乱七八糟。爪族农夫在同一块地里种上各式各样的庄稼,田地周围也没有边界,连个挡挡牲畜的围栏都没有。不时望得见一座小木屋,屋顶非常陡,墙壁凸向外面。长年积雪的地区,这种建筑形式很常见。 “看下面的农民,挤得真紧,好一伙乱众。”行脚说。 拉芙娜觉得一点也不挤。一小簇一小簇,每簇都是一个共生体,和别的共生体隔得相当远。一群群分布在农家小屋旁,田地里还稀稀拉拉散着更多组合。木女王在那条穿过谷地而来的小路边定住脚步。 拉芙娜感到身边的行脚紧张起来,一只脑袋伸过她腰边,向下面指点着。“那个肯定是他。一个人上来,跟讲好的一样。还有——”一部分他举起望远镜,“嘿,这倒新鲜。” 孤零零一个组合吃力地向这边走来,走过女王的警卫。它还拖着一辆小车——坐在里面的那个成员显然是它的一分子。这算什么?瘸子? 地里的农民走向田边,排列在那个孤单的共生体走来的路旁。她远远听见呜噜呜噜的爪语叫嚷声。真要拉开嗓门大声嚷嚷起来,爪族人的声音可真是非常、非常响亮。警卫们赶上前去,将太靠近路边的农民轰走。 “还以为我们解放了他们,他们会感激我们呢。”卫兵和农民们差点打了起来。自从飞船山上的战斗结束后,拉芙娜还是第一次看到木城兵和当地人发生近于暴力的冲突。 “他们确实感激我们。那些人大多喊的是杀死剜刀。” 剜刀,皮先生,救出杰弗里·奥尔森多的共生体。“仇恨深到这个地步?” “爱戴、仇恨、恐惧,混合在一起。一个多世纪以来,他们始终生活在他的利刃之下。现在他来了,成了瘸子,没有部队护卫。可他们还是怕他。下面那么多农民,真要上来,咱们的卫兵是挡不住的。但他们冲得并不是很厉害。这里是剜刀的地盘,他一直像个好农民照料自己的田地一样经营它。不,好农民不会像他那样.把人民和这片土地当成一项什么大实验。研究了数据机里的资料后,我才明白他是什么人:一个领先于他的时代的魔鬼。甘愿替他杀人送命的人还有不少,隐藏得很深,谁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行脚停住话头,认真观察。 “还有,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怕他?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个:他竟然敢孤身一人到这里来,远离一切可能的援兵。” 拉芙娜把腰间范的手枪挪到前面。带枪很不方便,而且太招摇。但她还是庆幸自己带着它。她望望西面秘岛的方向,纵横二号就停在那里的城堡外,动弹不得。除非绿茎能为它重新编制一套基本程序,否则它再也飞不起来了。绿茎觉得前景不大乐观。不过她和拉芙娜好歹在货舱中支起了那支射线枪。遥控武器简单到极点。好吧,也许剜刀打算来个出其不意,但我们这边也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那个五位一体走近山脚,被山挡住了。 “还得过一会儿。”行脚说。他的一只幼崽在成年组件肩上人立起来,搭着拉芙娜的胳膊。她笑了:想给我开一条专用通话线路?她抱起幼崽,把它放在自己肩头。行脚其余的组件蹲坐在地,期待地望着山下。 拉芙娜看看木女王那边。女王在自己左右两侧都安排了手执十字弩的弓箭手,剜刀上来后坐的位置在她正前方,地势稍低。拉芙娜觉得女王有点紧张。组件不住舔嘴唇,窄细的粉红舌头进进出出,快得像蛇信。各成员站立的位置好像准备拍全家福:高个子成员居中,两只幼崽笔挺地坐在前排。她的视线大多集中在山边,谷地中升上来的小路便在那里出现,伸至他们所在的山坡台地。 拉芙娜终于听到脚爪抓地的声音。山坡下露出一只头来,更多脑袋随之出现。剜刀踏着地苔走来,两只成员拖着小车,车里的组件坐姿僵硬,下半身搭着毛毯。除了它的白耳朵尖,这个成员的样子很不起眼。 这位共生体的眼睛注视着各个方向,全体向坡上的女王走来时,一只成员的眼睛始终盯着拉芙娜,目光炯炯,撼人心魄。皮先生——剜刀,过去总穿着无线电斗篷,现在却没有穿。但从衣缝里,拉芙娜还是能发现毛皮磨光留下的疤痕。 “满身疥癣的脏家伙,对吧?”行脚在她耳边轻声道,“但非常沉着。瞧他那股傲慢劲儿。”女王没有动,仿佛凝固了,每个成员都注视着走过来的共生体,几只鼻子不住颤动。 剜刀的四名成员将小车斜过一边,扶着白耳朵尖滑到地面。拉芙娜这才看见它裹着毯子的下半身扭曲得很不自然,一动不动。五只组件臀部紧靠在一起坐下,脖子探上探下,像同一个躯体上的几只手。组合呜噜了几声,拉芙娜听着像被掐住脖子的鸟发出的叫声。 马上传来翻译声,通过蹲在肩上的幼崽传进拉芙娜耳中。幼崽的声音也变成童话书中典型的坏蛋的声音:“你好……我的父母。多年不见了。” 木女王没有答话,过了一会才发出一阵呜噜声,行脚翻译道:“你还能认出我?” 剜刀的一只将脖子朝女王一伸:“组件当然认不出了,不过我看得很清楚,灵魂还是你。” 女王又一次一言不发。行脚评论道:“可怜的女王,从来没见她像今天这样,不知说什么好。”他突然提高嗓门,用萨姆诺什克语对剜刀说,“在我看来,你的情况可就有点不清不楚了,我从前的旅伴。我只记得你是泰娜瑟克特,来自长湖共和国的那个谨小慎微的教师。” 几只脑袋转向行脚和拉芙娜的方向,这东西的萨姆诺什克语十分流利,用的却是小孩子的声音:“你好,行脚,还有你,拉芙娜·伯格森多,对吗?你说得对,我正是剜刀·泰娜瑟克特。”脑袋向下一低,慢慢眨着眼睛。 “狡猾的东西。”行脚哼了一声。 “阿姆迪杰弗里还好吧?”剜刀忽然问。 “什么?”拉芙娜一时没弄明白这个名字指的是谁,转眼便反应过来,“哦,他们都很好。” “那就好。”所有脑袋再次转向女王,用爪语道,“亲爱的女王,我像一个孝顺的子嗣般来到这里,希望与我的父母和平共处。” 第四十一章-2 “他真是这么说的?”拉芙娜悄声问肩头的幼崽。 “哎,我还会瞎编不成?” 木女王答了几句,行脚马上继续翻译,声音和女王说人话时一样。“和平共处。我很怀疑,剜刀。恐怕你只是想争取喘息机会,好东山再起,再次对我们大施屠戮。” “我的确希望东山再起,这是实话。但我已经变了,那个‘谨小慎微’的教师已经让我变得……柔和了些。这是你无法做到的,父母。” “什么?”行脚设法充分传达出了女王既吃惊又受伤害的语气。 “木女王,这个问题你从来没有想过吗?你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共生体中最聪明的人,也许还是有史以来最聪明的共生体。而且,你一手打造的共生体大多也都聪明绝伦。难道你没有想过你的作品中最杰出的那个吗?你赋予了它最大的才华,不顾血亲繁殖的禁忌,而且[这个词我译不出意思①],最后,你得到了……我。如此奇异,如此不同凡响,让你自己在上个世纪深受其害。” “我、我反省过这个错误,从那以后,我做得好多了。” “你是说维恩戴西欧斯?[这一句真够伤人的,瞧女王的脸色。]没关系,没关系,维恩戴西欧斯可能是另一类型的错误。我想说的是,造就我的人是你。过去,我认为这是你的天才杰作,但现在……我没那么肯定了。我想修正你的工作,希望与你和平相处。”一只头指指拉芙娜,另一只指着停放纵横二号的秘岛方向。“宇宙中还存在别的事物,我们的天才应该联合起来,用在那些方面。” “又是过去那一套傲慢自大的老生常谈。过去我不信,为什么现在要相信你呢?” “现在的我是可以信赖的。我帮助你们救出了孩子,飞船也是我一手救下的。” 【①行脚的话。并非本书译者。】 “不过是投机行为。你一直是这个世上最会看风使舵的人。” 剜刀两侧的头向内一摆[相当于你们人类的耸肩],“目前形势你居上风,父母,但我在北方还保存着力量。和谈吧,否则今后几十年里你会疲于奔命,四处开战。 “我想,你是不会趁现在的机会伤害我的。你已经许诺保证我的安全,既不伤害我的组件,也不伤害我的组合。你的灵魂中根深蒂固的一点就是,你厌恶出尔反尔。” 木女王组合中的后排成员低低伏下身体,第一排的小家伙向剜刀疾走几步。“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剜刀。你能改变,难道我就不能?” 一瞬间,剜刀的组件个个僵直不动。接着,他的一部分缓缓站起身,慢慢向木女王走近几步。会面地点两侧手持十字弩的警卫端平武器,瞄准他。剜刀在女王前面六七米处停下脚步。他的头摇来摇去,全部注视着女王。最后,响起一个拿不定主意的声音,几乎有些不安:“是的,木女王,你同样可以改变,毕竟这么多世纪了……你放弃你的自我了?这些新成员是……” “不全是我的,你猜得没错。”不知为什么,行脚在拉芙娜耳边轻声笑了。 “哦,这样……”剜刀退回刚才待的地方,“我还是希望和平。” “[木女王的样子有点吃惊]你也变了,我听得出来。你有多少是真正的剜刀?” 长时间停顿。“两个。” “……很好。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可以和平共处。” 地图铺开。木女王要求对方指明剜刀主力潜伏的地点。她要求解除这些部队的武装,每支部队派遣数名己方共生体监督,用反光镜和女王保持联系。剜刀应交出无线电斗篷,自身也置于女王监控之下。秘岛与飞船山割让给女王。两人划出新边界,讨论女王如何在剜刀保有的领地内实施监控。 南方的天空中,太阳运行到了正午位置。谷地的农民早就不嚷嚷了。保持着全神戒备的只有女王手持十字弩的警卫。最后,剜刀从他那一侧的地图前后退一步,“好的,好的,你的人大可以监视我做的一切。不会再有什么……让人非常不舒服的实验了。我将成为一个以温和手段收集知识的人,[这话是不是讽刺?]像你一样。” 木女王的头上下起伏,动作协调一致,像水波荡漾。“也许让你做任何实验都是风险,但有两腿人站在我这一边,这个险我还冒得起。” 坐着的剜刀再次站起身,将残废成员扶上小车。他转身道:“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亲爱的木女王。一件小事。铁先生想破坏杰弗里的飞船时,我杀了他两只组件。[说得更准确点,把它们砸了个稀巴烂。现在咱们总算知道剜刀是怎么受伤的了。]剩下的成员在你手里吗?” “是的。”拉芙娜见过铁先生的残体。她和约翰娜见过大部分伤员,希望改装纵横二号上的医疗系统,使之适用于爪族人。但看铁先生那次,两人心里既好奇,又有点报仇雪恨的快意: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啊,都是那个家伙一手造成的。铁先生的残体倒不太需要急救,几处血肉模糊的牙印(约翰娜猜测是它自己弄伤的),一条腿扭了。但它己经成了个可怜虫,几乎让人有点不寒而栗。缩在笼子角落里,胆战心惊,不住哆嗦,脑袋拼命转来转去。每过一阵子,这东西的几张嘴便会猛烈开合,要不就是某只成员想跳出围栏,但总是刚刚起步便颓然蹶倒。三位一体无法形成相当于人的智力,但这一个还能说话。一看见拉芙娜和约翰娜,三双眼睛顿时睁得溜圆,连眼白都露出来了。它开始呱啦呱啦说起萨姆诺什克语来,只能勉强听懂。听它说话真是一场噩梦,威胁夹杂着哀求,“别割,别割!”可怜的约翰娜禁不住哭了起来。过去一年里,她一直对眼前这几个成员所属的组合恨之入骨,但——“他们也是牺牲品。三体真、真惨。但没有谁愿意替它补全,重新成为一个整体。” “这个,”剜刀继续道,“我希望这几个能交给我,我——” “绝无可能!那一个的头脑几乎跟你一样聪明,只不过有点疯狂,所以才会被击败。我不会让你把他重新组合起来。” 剜刀聚到一起,所有眼睛都注视着木女王,他的声音很轻。“求你了,女王。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但只要满足我这个要求,”一指地图,“其他一切我都可以让步。” “[喔唷]。”端着十字弩的警卫引满待发,女王的一部分绕过地图,和剜刀站得极近,他们的思想声肯定已经撞车了。女王几只头聚拢,一致逼视着对方。“如果是小事一桩,为什么还甘愿放弃一切?” 剜刀来回疾走,成员们彼此怒目相视。拉芙娜还是第一次见到爪族人的这个姿势。“这是我的事!我是说……小铁是我最杰出的成品。从某些方面说,我为他感到骄傲。但是……我对他有责任。你对维恩戴西欧斯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维恩戴西欧斯我自有安排。”回答得很勉强。“[跟你说吧,维恩戴西欧斯还是个整体,没被拆散。我担心女王当时跟他谈判时许诺得太多,现在没什么办法收拾他了。]” “过去我伤害了小铁,我想补偿他。我的意思你一定明白。” “我明白。铁先生我看过,我也知道你的方法:刀子、恐吓、痛苦。我不会给你机会,让你再玩这一套!” 拉芙娜觉得自己听到了从远处、从下面的山谷传来的隐隐的乐声,一种奇异的和声。但这不是音乐,而是剜刀的回答。行脚翻译中已经没有半点嘲讽的语气。“不用刀子,不再剔割。我还保留着剜刀的名字,是为了方便其他人称呼我。其实,我已经不是他了。最终,大家会明白……赢得这个组合的是泰娜瑟克特。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木女王,我乞求你。” 两个共生体彼此对视,长达十秒钟。拉芙娜的视线从一个组合转到另一个组合,竭力分辨他们的表情。没有一个人开口,连耳边的行脚都不再唠叨,猜测剜刀说的究竟是实话还是另一个新的谎言,他会不会真的成了一个新人。 木女王作出最后决定:“好吧,我把它交给你。” 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在飞行!行脚自己记得几百年的事,加上他这个自我还没有成形之前的那另外一个浪游者(他的事行脚记不清了,模模糊糊的,只能称为传说),近千年历史啊。这种事谁听说过!他简直幸福得快爆炸了,化为一缕云烟,一首欢快的歌。这么做的话肯定会进一步激怒他的乘客。飞得这么忽上忽下,大家本来已经够不高兴的了,幸好都以为他初学乍练,还没掌握技巧。 行脚踏上云端,翱翔其间,又穿云而出,偶尔与风雨共舞。一生之中,他曾经多少次仰望浮云,猜测它们的深度——现在他却置身其中,飞翔在白云和阳光构成的宏伟建筑中,探索其中的幽明。 云层间隙中可以望见下面的西海,一直伸向天际。根据太阳和飞行器上的仪表,他知道自己已接近赤道,到了木女王的领地西南八千公里之外。这里有不少岛屿,纵横二号从太空拍摄的照片上是这么显示的,行脚自己也记得是这样。但他上次在这里的探险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想到在自己现有成员的一生中,他还能再一次来到赤道。 他掉头北行,不,北飞! 纵横二号的着陆舱真是奇妙啊,完全不像战场上空初见时那么古怪。他们还没能编制出让它实现自动飞行的程序,也许永远编制不出。但还能通过这个小飞行器上的电子元件控制它那些了不起的飞行部件。反重力垫需要不断调节,船舱前部分散排放着一圈控制面板。这种设计便于树族操纵,还有爪族。有了太空人的帮助,加上纵横二号里的说明书,行脚只花了几天时间便掌握了驾驶它的窍门。关键是分配注意力,同时处理多项任务。学习过程是一段幸福时光,还有点吓人。有一次一项设置出错,飞行器险些失控,一个劲儿朝上冲,怎么都停不下来。但到头来,这台机器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像他的嘴巴和爪子的延伸部分。 自从他们从紫色的高空降入云端,在云朵间起伏,拉芙娜越来越难受了。又一次让人胃部痉挛的颠簸剧降,她实在受不了了。“要不然咱们还是先着陆?也许应该以后再飞,”啊?“——等你完全掌握之后。” “好的,好的,这个……气流锋面马上就过了。”他降到云层下,向东划了一个几十公里的弧形。这里气象条件好得多,前往他们的目的地本来就该从这边飞。这回学了乖,他暗下决心,今后再也不能为了好玩上下乱飞了。至少返航时不能这样。 他的第二位乘客开口了,两小时飞行中的第二次。“我喜欢这样。”绿茎道。行脚觉得她的语音合成声有意思极了,大多数时间平平板板,一拔高音就变了调子。“就像……就像在浪涛中起伏,感到你的枝条在海水里漂荡。” 行脚费尽心思想多了解了解这位车行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她是惟一的外星人,而且比两腿人更加难以理解。她多数时间都好像在梦游,除了反复发生的事,其他的她一概记不住。拉芙娜告诉他,这是因为她的小车太原始。行脚完全相信她的话。他还记得绿茎的伴侣在烈火中那次猛冲,他那辆小车真了不得呀。天上的群星间,还有许许多多生命形式,比两腿人更加奇特——行脚不由得浮想联翩,脑瓜子都想疼了。 天边出现了一道深色的环形,它之后还有另一道。“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让你享受真正的海浪了。” 拉芙娜:“那些岛就是?” 行脚查了查显示在屏幕上的地图,同时抬头望望太阳。这个动作其实大可不必。“对,没错。”西海宽达一万两千公里,赤道地区环礁和岛链星罗棋布。这一组群岛独处一隅,离它最近的岛民居住在两千公里之外。 他们飞到最近的海岛上空,行脚绕着它飞了一圈。茂密的蕨类植物紧紧抓住珊瑚礁,他看了惊叹不已。正值落潮,植物骨骼似的根部暴露在外。这里见不到一块稍稍平整点的地方,于是他向下一个海岛飞去。这个岛稍大些,环礁内部一圈芳草萋萋的平地。行脚驾着飞行器在平地上轻飘飘着陆——一点能感觉出来的震动都没有。 拉芙娜·伯格森多怀疑地盯着他。喔,喔。“嗯,有点进步,是吧?”他尴尬地说。 一个小小的无人荒岛,被茫无际涯的大海包围着。过去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身为海岛王国原住民的是他那个死去的成员罗姆。只有残存的记忆,但眼前的一切对得上号:高挂空中的太阳,让人陶醉的潮润的空气,热气从脚爪下的土地直往上冒。天堂啊。仍然保留在他之中的罗姆的意识尤为欣喜,流浪在外的岁月仿佛消逝无踪,一部分他终于回家了。 他们帮助绿茎下了飞行器,来到地面。拉芙娜说她的小车是件效率低下的仿制品,那些崭新的车轮是临时凑合拼成的。就算这样,行脚还是大为钦佩。四只低压轮胎的车轴各自独立,无需拉芙娜或他的帮助,车手自己就能滚上珊瑚礁高处,只有到了植物最厚密、遍布根茎的顶点,才需要他和拉芙娜搭把手,抬一抬,拉一拉。 然后,他们来到海岛另一面,大海就在眼前。 行脚一部分奔向前去,既是为了找一条容易下去的路,也为靠近大海,嗅一嗅海水和海藻的咸味。潮水已经大部分退却,海滩上留下无数水洼,有的只有石头缝里积的一点水。三个他从一个水洼跑到另一个水洼,打量着里面的东西。第一次来到海岛时,他觉得这些东西真是世上最奇异的生物,有带壳的,还有朝各个方向伸出触手的,色彩各异。还有的既是动物又是植物,如果被冲进内陆无法退回海里,干脆就变成热带的蕨类植物。 “你想选哪儿?”他问车手,“要是现在一直朝前走,走进海水,涨潮时肯定会淹在一米深的水下。” 车手没有回答,但她的所有枝条全部弯折过来,伸向大海,车轮有的打滑,有的转来转去,好像有点协调不起来。“咱们带她靠近些。”过了一会儿,拉芙娜道。 他们走下一片相对而言还算平坦的珊瑚礁,到处是只有几厘米深的窟窿、水沟。“我向前游一会儿,找个好地方。”行脚说。全体组件向珊瑚与水面交界处奔去——游泳这种事非全体成员一起动手才行。哈哈,几乎没几个大陆共生体能一边游泳、一边想问题。大陆人大多认为下水会让人发疯。行脚现在明白,原因其实很简单,声音在水里的传播速度和在空气中不一样。震膜全没在水里,肯定和罩上无线电斗篷差不多,需要坚强的意志,勤加练习。有些人就是学不会。但岛民向来是水中健儿,他们喜欢在水里沉思冥想。拉芙娜甚至以为这些共生体是从鲸鱼进化来的! 行脚来到珊瑚礁边,向下望去。突然间,海浪好像变得不那么友好了。他马上就会知道,罗姆和他自己的记忆中有关戏水的部分是不是真的过得硬。他脱下衣服。 一下子全跳下去,最好一下子全跳下去。他鼓起勇气,笨拙地一头扎进大海。头脑一阵混乱,几个头在水里钻进钻出。全都埋进去。他脚爪乱舞,所有脑袋埋进水里。每隔几秒钟,一只鼻子便探出水面。我能游!六个他甩开乌贼的纠缠,分头滑出那些绿色的触手。到处是哗啦啦的水声,像一个熟睡的巨大的共生体,不断发出组合内部交流的思想声。 过了几分钟,他发现了一块挺不错的平地,全是沙,还可以避开波涛最凶狠的拍打。他叭嗒叭嗒划着水,随着海浪向珊瑚礁游去——险些在礁石上撞折腿。全体同时出水是不可能的,只能一个个单干。“喂,这边来!”他向绿茎和拉芙娜喊道。两人踏着白色沙石走过来,他则坐下舔着被礁石擦破的皮毛。“找到个好地方,比那儿的浪小多了。”他朝下面喷波吐沫的海面挥挥手。 绿茎向水边滚近些,又迟疑着停下了。她的枝条沿着起伏的海滩摆动着。是不是需要帮忙?行脚正想走过去,却见拉芙娜在车手旁坐下,斜靠着车轮。行脚来到她们身边,三人静静地坐了片刻,人类望着大海,车手望着哪里他说不大清楚,他自己则望着四面八方……一派祥和宁静,就连隆隆潮涌和海浪声也破坏不了这里的寂静……或许寂静正是大海的声音造成的?他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放慢了,在阳光下懒洋洋的。每只组件的皮毛上都沾着一层海水晒干后留下的盐粉。舔舔毛,修饰修饰,味道还不错,可……哎呀,干拉拉的盐舔得太多了。这也是过去留下的记忆片断,早就知道这滋味不好受。绿茎的枝叶轻轻横过他头顶,太细、太窄,遮不了多少阳光,只能算一种安慰。 他们坐了很久,久得行脚的几只鼻子上晒出了水泡,连深色皮肤的拉芙娜都晒伤了。 车手轻轻哼唱起来,良久,哼唱变成语言:“这片大海很好,岛也很好。正是我需要的,坐下来,待一阵子,恢复本来的生活步伐。” 拉芙娜说:“多长时间?我们会想你的。”不是客气话,人人都会想念她。虽说迷迷糊糊,绿茎仍旧是纵横二号首屈一指的专家,在处理残存的自动化系统方面没人比得上她。 “按你们的标准,恐怕很长,几十年……”她凝视着(?①)波涛,过了几分钟才重新开口。“我真恨不得马上下去。哈,哈,这种情绪挺像人类的……拉芙娜,你知道,我的记忆体现在很混乱。我和蓝荚在一起两百年了,有的时候,他有点小气,招人烦。但他是个最了不起的商人。我们享受过许多美好时光。至于勇气,最后那一刻,连你们都能看出来。” 拉芙娜点点头。 “这一次旅途中,我们发现了一个最可怕的大秘密。我想,它深深刺伤了他,和最后那场……火一样。你保护了我们,谢谢你。现在我希望能好好想一想,让海浪和时间拍打我的记忆,理出个头绪。有了这两者,连这辆落后的慢车也能把记忆体整理清楚。说不定我会整理出一份记录,把咱们这次冒险记下来。” 她摸摸行脚的两只脑袋,“还有一件事,行脚阁下,你们把属于你们的这片大海交给我……但你们应当知道,蓝荚和我怀孕了,我身上带着许多我俩共同的种子。让我留在这里,许多年后,这里便会出现许多新的车手。请不要认为我想欺骗你们,我只是希望有蓝荚的孩子,看见他们,我会想起他。我们的种族十分温和,遍布千万个世界,从来不是坏邻居……只有一个坏处,但那件事在这里不会发生。这个秘密,拉芙娜会告诉你的。” 【①树族凝视的方向外人判断不清。】 最后发现,绿茎对范找的那片可以避开风浪的大海完全不感兴趣:那么多好地段,她想要的居然是那片风急浪高、澎湃汹涌的地方。几个人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觅路走下那片险恶海滩,又过了半小时,才将车手和慢车稳稳当当浸进海水里。这个险地方,行脚连下去游一番的念头都没敢起。到处是陡峭的珊瑚礁石,深色底子上一块块滑溜溜的暗绿,边缘如剃刀般锋利。礁石重重叠叠,一争雄长,互不相让。只要在这个绞肉机待五分钟,恐怕他行脚便再也没力气爬出来了。真奇怪,这里的海水中竟然有这么多绿色,海草和蜉蝣将海水变成了不透明的翡翠般的一块。 拉芙娜站得稍远,正好在潮头处。但多数时间里她依然站得很稳,挺立在喷着白沫的浪潮里,帮助车行树越过礁石。一翻过珊瑚礁,小车砰地砸进水里,稳稳停在人类身旁。 拉芙娜仰头望着行脚,比了个“OK”的手势。接着蹲下身,帮绿茎调整小车的位置。浪花溅在两人身上,挡住了她们的身影,行脚只能看见绿茎伸在空中的枝条。浪头退了下去,只见车手位置靠下的枝条轻轻搭在人类的后背,还能听到语音合成器的嗡嗡声。周围太嘈杂,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人类直起身,在齐腰的水中朝礁石上的行脚涉来。行脚的组件一只只串起来,爪子伸向下面的拉芙娜。她爬上长着滑溜溜绿苔的珊瑚礁。 拉芙娜一瘸一拐向热带植物中走去,行脚跟在她身后。两人来到一块遮阴处,她坐下来,倚着一根粗壮的蕨根。拉芙娜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跟那天的约翰娜一样狼狈。 “你还好吧?” “还行。”她伸手拢拢披散的头发,看看他,笑了起来。“咱们俩看上去一副丢盔卸甲的伤兵样。” 嗯,还真是这样。待会儿他得找个淡水洼好好洗洗。他互相看看,又看看环礁下安顿绿茎的地方。拉芙娜也在向下看,没理会自己身上的一道道伤痕。 “她怎么会喜欢那个地方?”行脚真搞不懂,“想想,一个个浪头,被那样砸来砸去,谁受得了?” 拉芙娜脸上浮起一抹笑意,眼睛仍望着下面的海浪,嘴里说:“宇宙中有各种各样的奇事,行脚。有些最诡异的你还没读到呢,还是不看那些的好。浪头打上海滩处,那是块奇妙的地方,存在落差,那就是能量,许多生物可以利用这种能量,像植物利用阳光一样。阳光、海浪,加上浮游生物……不过我们还应该多观察一会儿,看绿茎的情况如何。”每次潮头落下,他们便能望见绿茎的枝叶。行脚过去知道,那些枝条没多大力气,现在他才明白,它们一定非常坚韧。“她很好,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那个没用的慢车撑不了多久。可怜的绿茎,最后很可能连一点自动化系统都剩不下……她和她的孩子们,都成了最低级的止树。” 拉芙娜转过身来,看着共生体,脸上仍然挂着笑意。悲喜交集?“你知道绿茎所说的那个秘密吗?” “木女王把你对她说的事告诉我了。” “木女王竟然允许绿茎来这里,我真高兴,也非常吃惊。为了这种事,中世纪的想法——对不起,绝大多数种族的想法——是宁愿杀人,也不肯冒丝毫危险。” “要真是这样,你为什么告诉女王?”小车可能被异化的事。 “这里毕竟是你们的世界。扮演全知全能的上帝角色,独自把秘密藏在心里,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我这么做事先取得了绿茎的同意。万一女王拒绝她的要求,她也可以进入纵横二号的冬眠箱。”也许永世长眠,永远没有苏醒的机会。“但女王没有拒绝。不知为什么,但她理解我所说的一切:有可能异化的是过去那种真正的小车,但绿茎的小车已经毁了,她只有慢车。十年之后,这里的海岸将出现数以百计新一代车手,但没有征得当地人的同意,他们不会离开这个群岛,向外开拓。危险很小,越来越小……但木女王愿意冒这个险,还是很出乎我意料。” 行脚在拉芙娜周围坐下,只有一双眼睛继续望着海浪中出没的绿茎枝叶。最好向她解释解释。他一只头向拉芙娜偏了偏,“你说得对,拉芙娜,我们仍然是中世纪的人——不过正在飞速发展。我们敬佩蓝荚在大火中所表现的勇气。这种勇气理应得到酬答。至于说风险,我们中世纪蛮子早就见惯不经了。危险大得足以弥漫宇宙?又怎么样?对我们来说,再大的风险也大不过我们自己世上的风险。我们是些可怜的蛮子呀,每天都跟危险打交道。” “去你的。”她被他的利嘴逗乐了。 行脚也咯咯咯笑起来,脑袋上下点动。他说的是实话,但不是全部实话,甚至没有提到最重要的部分。他想起自己和女王决定怎么答复绿茎的那一天。木女王起初很害怕,面临历史长达数十亿年的大邪恶,治理国家者当然应该心存惕惧。这样一种事物,连让它进入冷冻箱都是大风险。按……中世纪……的做法,他们应当先答应下来,过几天再悄悄摸回去,干掉绿茎。 行脚坐在女王身旁,只有伴侣才能坐在这么近的距离,再近一分就会混淆思想了。“可你对维恩戴西欧斯十分宽宏大量。”当时他这么说。杀害写写画画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完整无缺,几乎没受到任何惩罚。 木女王的头在空中啪地一甩。行脚知道,女王不得已才饶了维恩戴西欧斯,一提起便恨恨不已。“……对。而这些车行树呢,我们看到的只有勇气和尊严。我不会伤害绿茎,但我很害怕。留下她,这是一个我们子子孙孙都必须面对的巨大风险。” 行脚大笑起来,也许是他浪游者的疯劲儿在作怪吧,但——“我的女王,我们应该想得到。大风险才有大收获。我喜欢跟人类在一起,喜欢接触另一个生物、同时保持自己的理智。”他向前一探身,拱了拱离她最近的木女王,然后迅速后退到能让头脑保持清醒的距离外,“就算没有带来飞船、数据机,他们仍然能让我们的世界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你注意到没有……他们掌握的知识,我们学习起来是多么轻松自如、得心应手。即使现在,拉芙娜好像还没明白我们学得是多么快,即使现在,她仍然不明白我们对数据机的研究是多么彻底。还有,我的女王,他们的飞船很容易掌握。我不是说自己弄明白了飞船背后的原理,星星上的人也没有多少能彻底弄清。但那些设备,虽然有不少损坏了,但还是稍加学习就能掌握。我想,恐怕拉芙娜永远不可能飞得像我一样好。” “唔,因为你能同时控制所有操纵杆和面板。”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我觉得,我们爪族的头脑比人类更灵活。等到我们造出更多无线电斗篷,造出自己的飞行器,那时的情景,你想像得出来吗?” 木女王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忧伤:“你又在做梦了,行脚。这里是爬行界,反重力垫过几年就会用坏。不管到时候我们能造出什么,都比你现在摆弄的机器差得远。” “那又怎么样?看看人类的历史吧。尼乔拉只用了不到两百年时间便摆脱蒙昧,重新掌握了空间飞行技术。当时他们只能依靠考古学家的发现,而我们掌握的资料比他们的考古学家全面得多。我们和人类可以结成最佳组合,他们向我们敞开了大门,向我们展示了无限的可能性。”一个世纪,造出爪族自己的空间飞船,也许再过一个世纪,造出亚光速星际飞船。总有一天,他们可以飞出爬行界。不知到了超限界后,爪族共生体能不能拥有超过八位成员。 木女王的幼崽站起来,绕着其他组件走来走去。女王被吸引住了:“看来你跟铁先生的想法有某种相通之处:我们爪族是个很特别的种族,注定要在飞跃界大显身手?有意思,却有一点缺陷:和上界的其他种族相比,人类处于什么地位?上界生物中我们只知道人类,而且只有这几个人。这个问题数据机无法全面回答。” “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女王,所以绿茎才极其重要。我们需要与其他种族接触的经验,不仅仅是人类。车手一族显然在宇宙中分布极广,见多识广。我们需要和他们对话,了解他们,看他们是不是跟两腿人一样有意思、有用!即使危险比现在想的大十倍,我仍然希望能够满足绿茎的心愿。” “……你说得对。前景很美妙,但要将这些前景变为现实,我们必须知道更多东西。应该冒冒险。”她停止踱步,所有眼睛转向行脚,显得有点吃惊。突然间,她笑起来。 “怎么?” “笑咱们从前想过的一件事,亲爱的行脚。现在我才明白,咱们当初的设想真的实现了。你变得更聪明、更有条理了。以后,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民族前途的规划者。” “但仍然怀着浪游者的灵魂。” “一点不错……还有我,我现在也不像从前那么瞻前顾后、以策万全了。总有一天,我们会飞升到群星之间,拜访星星上的人。”幼崽们晃动身体,欢天喜地敬了个礼,“现在我也有点浪游者的成分了。” 她趴下身子,向他爬来。清醒的意识渐渐化为一团甜蜜的爱的渴望。行脚只记得她的最后一句话:“咱们真是碰上了天大的机遇:我已经老了,又被环境所迫,重新开始,再作新人。而你,正是我们这时最需要的人。” 行脚的思绪回到现在,转回拉芙娜身上。人类向他微笑着。她伸出一只手,抚着他的头:“你们呀,可真是中世纪的家伙。” 他们在树荫下坐了几个小时,看着潮头涨起。已经是下午了,太阳的位置却只相当于木城的正午。这里最奇怪的就是光线和太阳的运动。太阳那么高,落下去时那么陡,不像北极的下午,太阳只是缓缓斜过天际。有黄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快忘光了。 潮水已经涨上来了,从绿茎所在的地方深入内陆三十多码。随着太阳西沉,天边升起一弯新月。潮水不会再涨了。拉芙娜站起身来,手搭凉棚望望西沉的落日。“咱们该动身了。” “她不会有事吧?你觉得呢?” 拉芙娜点点头:“如果水里有什么毒物、凶猛的鱼类,这么长时间,绿茎也该发现了。再说,她还有武器。” 人类和爪族人取路向环礁上走去,把高高的蕨类植物抛在身后。行脚一双眼睛注视着背后的大海。潮水淹没了绿茎,但泡沫般的浪花中还时时见得到她的枝叶。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时,绿茎正处在两个浪头之间。相对平缓的潮水被她最长的两根枝条激起一星水花,枝条尖梢轻轻摇摆着。 夏季缓缓离开了秘岛所在的地区。时有阵雨,森林再也没有发生火灾。虽然有战争、干旱的侵扰,但还能收割一季庄稼。每一天,太阳都在群山后隐得更深。现在这里也有黄昏了。再过几个星期,午夜时分便会出现真正的夜晚。已经能看见星星了。 事情多得数不清,但夏季的最后一晚,拉芙娜还是带着孩子们来到飞船山城堡外的原野看星星。 这里没有城市的烟雾,近地空间也没有工厂卫星。仰望星空,除了北面一抹淡淡的红色外,视野无遮无阻。也许那是偶然出现的黄昏的微光,也许是极光。四个人在开始结霜的地苔上坐下,遥望四周。拉芙娜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没有一丝烟气,清清冷冷,预示着冬天的来临。 “雪会深到你的肩膀,拉芙娜。”杰弗里一想起这个便兴奋不已,“你准喜欢。”昏暗中,他的小脸只能见到白白的一团,仰面朝天,东张西望。 “有时候天气挺糟。”约翰娜·奥尔森多说。今晚大家出来她倒是没反对,但拉芙娜知道,她其实更想留在秘岛,操心明天要做的工作。 杰弗里发现她有点坐不住——不对,说话的是阿姆迪。两个小鬼总喜欢假扮另一个,这个毛病看来是改不了啦。“别担心工作的事儿,约翰娜,我们会帮你的。” 大家一时谁都没有开口。拉芙娜看着山下。天色太暗,六百米外的山下已经看不清了,更别说远处的峡湾和更远处的岛屿。只凭城墙上的火把才能辨别出城堡的方位。过去铁先生的内城现在成了木女王的治下,还能正常运行的冷冻箱都在那里。一百五十一个沉睡的孩子,斯特劳姆逃亡飞船最后的幸存者。约翰娜认为绝大多数都能复活,越早解冻,机会便越大。女王对这件事十分热心。秘岛城堡的很大一部分正在按人类的需求紧急装修。秘岛的位置很好,虽说挡不住冬天的大雪,至少不会受到风暴袭击。孩子们复活之后在那里生活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拉芙娜十分疼爱杰弗里、约翰娜和阿姆迪,但再来一百五十一个孩子,她能带好吗?看来木女王对人类没什么猜忌之心,她计划成立一所学校,在那里,爪族向人类学习,人类孩子们也可以了解这个世界……看着杰弗里和阿姆迪,拉芙娜开始看出未来的轮廓。这两个比她认识的所有孩子更加亲密,可能也更加能干。不仅仅是幼崽的数学天份,两人合在一起,在各个方面都非常能干。 人类和爪族非常合得来,经验丰富的木女王聪明地利用了这一点。拉芙娜喜欢女王,更喜欢行脚。但她也知道,到头来,最大的受益者将是爪族。聪慧的木女王明白自己种族的弱点。爪族有记载的历史可以上溯到一万多年以前。这么悠久的历史,但他们的文明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总是到了相当于现在的水平便止步不前。这是一个智力高度发达的种族,却有一个压倒其他一切优势的致命弱点:他们无法既保持智力,又与他人紧密合作。他们的成就是由一个个单独共生体取得的,先天条件迫使他们成为一个个封闭的个体,成就达到一定限度后便再也无法提高。行脚、斯库鲁皮罗还有其他人是多么急于接触人类啊,这种急迫之心便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从长远上看,我们能够让爪族走出这个死胡同。 阿姆迪和杰弗里正嘻嘻哈哈说着什么,小共生体的一个成员远远跑开,几乎到了保持意识的极限距离。几个星期以来,拉芙娜明白这种顽皮胡闹才是真正的阿姆迪,起初的迟钝只是受了铁先生那件事的刺激。真……不对劲儿,像铁先生这么一个魔鬼,却有人这么爱戴他。但是,这种爱却又是多么神奇。 杰弗里喊道:“你能四下里看,看到了一定得告诉我。”寂静。过了一会儿,又响起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杰弗里的声音,“那儿!” “你们俩玩什么呢?”姐姐温和地问。 “看流星。”两个孩子中的一个说,“我朝四面看,等流星来的时候——那儿!又是一颗——提醒杰弗里。” 拉芙娜什么都没看见,只见男孩按照朋友的指点飞快地转来转去。 “绝了,绝了。”传来杰弗里的声音,“高度大概四十公里,速度——”两个声音嘀咕起来,听不清楚。虽说组合有几个各自独立的视野,但他们是怎么判断流星高度的? 拉芙娜重新在一丛丛地苔之间坐下。当地人替她做了一件非常不错的皮大衣,几乎觉不出地上的凉意。头上就是星星。该好好想想了,明天还有无数事情等着她,趁这时先静一静。带着一百五十多个孩子的童子军辅导员……我还以为自个儿是资料库管理员哩。 在老家时她便十分喜爱夜空,一眼可以望尽斯坚德拉凯的其他行星、其他世界。故乡就在星空中:一念及此,夜晚的寒气仿佛成了无尽寒冬的一部分,蚀入肺腑,缠绕不去。父母、林恩,直到三年前,他们还是她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别想了。星空中的某处是她最后的同胞,基耶特·斯文森多,台罗勒,格利姆弗雷勒。她认识他们只有几个小时,但他们是斯坚德拉凯人啊——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拯救了多少人。他们会活下去的。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公司舰队中有许多装备着冲压发动机的飞船,他们会找到适于他们的世界,不是在这里,而是战场附近的某处。 拉芙娜头向后一仰,漫无目标地搜索着天空。会在哪儿?也许甚至不在这里的地平线之上。从这个世界上望去,碟形银河的光芒几乎正好被挡住了。探索它的真实形状和位置没有什么意义,大字宙已经收缩为近处闪出辉光的星群,一串串,一簇簇,仿佛凝固在天幕上闪着微光的珍珠。但就在南方地平线偏下的地方,有两团云雾般的星光。麦哲伦星云。骤然间,地理知识复苏了。头上的苍穹不是完全陌生的。阿丽亚娜舰队的位置一定在—— “不、不知能不能从这儿看到我们斯特劳姆。”约翰娜道。一年多以来,她一直扮演着成年人的角色,到了明天,她又会恢复这一角色,持续终生。但是现在,她的声音中充满孩子气的渴望。 “说不定行,说不定行。”是阿姆迪。小共生体聚拢自己的成员,友好地拱着人类,暖烘烘地挺舒服,“瞧,我一直在读数据机里这方面的事儿,寻思从咱们这儿看应该是在哪个方向。”两只鼻子冲着天,形成黑乎乎的剪影,像一位人类的雄辩家朝天挥舞手臂。“最亮的都是附近的星星,不能作为定位参照。”他指着一两处星云,声称它们和他在数据机上看到的资料对得上号。阿姆迪早就注意到了麦行伦星云,推想出来的也比拉芙娜多得多。“也就是说,斯特劳姆文明圈过去是在——”过去是在!小家伙,你可真会说话。“飞跃上界,很接近碟状银河。所以说,瞧见那一大片星星吗?”鼻子指指点点,“我们管那一片叫大方块。从左上角再往外飞六千光年,咱们就到了斯特劳姆。” 杰弗里跪起身,一声不出望着那个方向。过了一会儿,道:“那么远,咱们能看到吗?” “看不到斯特劳姆星系的星星,但离斯特劳姆四十光年的地方有一颗蓝巨星——” “对呀。”约翰娜轻声道,“斯托里斯。亮极了,晚上都能看见它旁边的阴影。” “嗯,那个角上亮度第四的星星就是。看见没有,几颗星都快连成一线了。我能看见,你们肯定也能。” 很长时间,约翰娜和杰弗里一言不发,凝视着那方星空。拉芙娜嘴唇绷得紧紧的,心里愤怒不已。这些都是好孩子,历经劫难,他们的父母为了阻止魔头英勇奋斗,带着能够摧毁瘟疫的东西逃了出来。但是……飞跃界中数以百万计的种族都曾经试图探索超限界,想与魔鬼做交易,由此被摧毁的种族也数以百万计。可斯特劳姆人偏偏不汲取教训,硬要钻进超限界,唤醉某种能够一举摧毁银河的邪恶事物。 “你觉得那上面还有人活着吗?”杰弗里问道,“是不是只剩下咱们了?” 他的姐姐伸手楼住他:“也许有,也许斯特劳姆文明圈已经……但宇宙的其他部分——你看——它们还在。”轻轻的笑声,“爸爸和妈妈,拉芙娜和范,他们挡住了瘟疫。”她的手向天上一挥,“他们挽救了大部分宇宙。” “是啊。”拉芙娜道,“我们还活着,安全了。现在要做的事就是重新再来。”虽说这是个渺茫的安慰,但也许是真的。飞船的界区探测器还能正常工作。当然,只依靠一个探测点,无法精确探知界区地理情况。但她还是从中发现,他们目前深陷于最近形成的新的爬行界,这是范的复仇造成的后果。更重要的是,纵横二号没有发现界区密度发生丝毫变化,几个月以来的波动已成过去。这个稳定的新局面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一座大山,只有岁月才能侵蚀它,改变它。 沿银河方向偏移五十度是一片无法辨认的空间。她没有指给孩子们看,但那里的情况跟他们关系更密切,距离也更近。仅仅三十光年之外,便是瘟疫舰队。陷在琥珀里的飞蝇。在范发动巨涌之前,以飞跃底层的跃迁速率,只需几十个小时便能赶到.但现在……如果那些战舰装备着冲压发动机,他们可以在五十年内越过这段距离。但阿丽亚娜舰队作出了自己的牺牲,听从了范的天人裂体的安排。虽然他们自己不知道,但瘟疫舰队确实被粉碎了。那支舰队里没有剩下一艘可以穿行爬行界的飞船——每秒数千公里的亚光速飞船。在这里,他们再也无能为力了,不可能一挥魔杖便完成创造、带来毁灭。瘟疫的舰队终将抵达爪族世界,在……几千年之后。留给他们的时间足够了。 拉芙娜靠在阿姆迪肩头,他舒舒服服地在她颈下蜷成一堆。最近两个月里,这窝幼崽长大了不少,铁先生以前显然一直在给他服用某种阻碍生长发育的药物。她的视线迷失在黑暗的星空中,望着遥不可及的各个界区。界区分界线现在在哪儿?范的复仇真是太可怕了。也许应该说是老头子的复仇?不,远远不止。老头子只是瘟疫最近一次复活的牺牲品,不过是一名助产的护士。真正的反制瘟疫者一定和瘟疫本身一样古老,它的威力甚至远在天人们之上。 但是,不管它是什么,巨涌带来的后果远不止于复仇。拉芙娜研究过飞船探测得来的界区密度数据。只能作个大致估算,她认为他们目前陷在新形成的爬行界一千到二万光年深处。巨涌将爬行界推到了什么高度,恐怕只有天人们才说得清……说不定有些天人都被它摧毁了。许多原始文明都有对于行星毁灭的恐惧,而这一次更是比行星毁灭的规模高了许多个数量级,达到了银河级。银河的一大块被爬行界一口吞没了,一个下午的事。陷在琥珀里的飞蝇远不止瘟疫舰队。为什么?这片苍穹覆盖的一切地区——除了麦哲伦星云和更远的远方——完全被埋葬在爬行界的坟墓中。也许有不少幸存者,但陷在群星间的飞船有多少?千百万艘?多少个自动化系统崩溃,多少依靠它们生活的人就此丧生?宇宙中一片死寂。从许多方面说,这次复仇带来的灾难比瘟疫更加可怕。 还有瘟疫,它怎么样了?不是追逐纵横二号的舰队,而是瘟疫本身。它是飞跃上界、超限界的事物,远在他们所见的天空之上。范的复仇真能打倒它吗?肯定会的。否则这一切牺牲全成了无意义的浪费。如此凶猛的巨涌,将爬行界上推了数千光年,推过飞跃底层和中界,冲过上界的无数伟大文明……直抵超限界。难怪它如此急于阻挡我们。被爬行界淹没的天人已经不再是天人了,甚至不能存活。只要、只要、只要范的巨涌能推到如此高的高度。 这些事,我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了。 密级:零 接收方: 语言路径:奥普迪马语 发自:理性调查组织 主题:探测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