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2·龙神太子》 第一章 东海龙神 那金发女子斜斜的倚在珊瑚礁上,举手投足风情万种,说不出的美豔动人。拓拔野笑道:“我倒是怕他一去不回头,没人给我带路。”金发女子格格笑道:“这倒奇啦。从来只有听说‘宁下黄泉,不入龙潭’,今日倒是第一次瞧见有人这般不要命的。你这般年纪轻轻,又这般俊俏,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身边的这个美人着想哪。难不成想让她守寡麽?” 真珠登时大羞,想要解释,却声如蚊吟,只有自己听得清。拓拔野哈哈笑道:“她温柔可爱,天仙似的人物。我哪有这等福分。我是来找龙神借东西的。”真珠又是甜蜜又是失望,担心那金发女子又谈到自己,索性躲到拓拔身後。 那金发女子大奇,格格笑道:“到龙宫借宝?你的胆子也忒大啦。”她碧眼流转,突然似有所悟,击掌道:“瞧你这般风流俊俏,难不成是借了宝贝,讨佳人芳心麽?”拓拔野不知为何,对这陌生的美豔女子,竟有说不出的亲切感,宛如早就相识一般,笑道:“姐姐当真是神机妙算,一下便被你猜着了。” 那金发女子听得他喊“姐姐”二字,登时眉花眼笑,吃吃道:“俊小子,你的嘴倒真甜,想不喜欢你都不成。”突然红影飘动,刹那间便到了拓拔野身旁。一张俏脸竟只隔了数寸凑在拓拔野面前,眼珠转动,将他上上下下瞧了个遍,笑吟吟的不说话,倒似是在鉴赏什麽至宝一般。 咫尺之距,拓拔野瞧得分明,那金发女子虽然美豔绝伦,皮肤白腻,但那眼角已有些许鱼尾纹。但这非但没有减损她的魅惑力,笑起来时反倒平添生气,仿佛那一双碧眼也会游动一般。身上阵阵浓烈的体香犹如八月桂花,遍山齐绽。 金发女子笑道:“俊小子,不知你想要借的是什麽宝贝?”拓拔野微笑道:“龙珠。”那金发女子似是吃了一惊,既而格格娇笑,道:“臭小子,你可知道那龙珠是什麽麽?”不待他回答又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吃吃笑道:“那可是龙神吞吐修炼的元神寄体,若是没了这个,龙神可便要大打折扣啦。” 拓拔野心中一动,笑道:“姐姐倒是对这龙宫之事颇为熟悉麽。”金发女子笑吟吟的白了他一眼道:“臭小子,想让姐姐帮你麽?姐姐倒是想帮你,可惜帮不成啦。你的胃口忒大。”拓拔野笑道:“好姐姐,你只要将我带进龙宫便成了。” 金发女子秋波流转,素手朝外一指,格格笑道:“你的带路人来啦。” 突然雷声四起,万里晴空陡然变暗,乌云翻卷,黑压压的低垂下来。冷风突来,彻骨侵寒。海涛一阵阵的掀起。 真珠低声道:“一定是海龙来啦。”拓拔野笑道:“姐姐……”转头四顾,那金发女子竟已不知所踪。 狂风怒舞,海浪蓦然高高抛起,一道闪电亮过,天地俱白。“轰隆隆”巨响声中海面突然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急速回旋。突然怒浪激射,那旋涡犹如突然炸将开来一般,六只巨大的海龙兽展翼嘶吼,破浪跃出。 六只海龙兽比翼滑翔,遮天敝日,在半空中形成一个黑色的巨大屏障。六只海龙兽颈上都套了婴臂粗的青铜索,齐齐拉着一辆巨大的青铜战车。从下望去,只看的见八只极大的轮子在空中飞转。隐隐听见车上传来呢喃与呻吟之声。那声音骚媚入骨,此起彼伏,真珠登时面红耳赤,几欲钻入海中。 突然战鼓咚咚,无数人齐声怒吼。满海波涛汹涌澎湃,蓦地现出数千精壮龙兵,横眉怒目,气势如虹,比之那巡海夜叉所带领的龙兵,又不知强了多少倍。旌旗林立,迎风招展,旗上一个“龙”字,直欲乘风破去。 战鼓突止,吼声齐住。一切都立时寂静下来,只有那猎猎海风,伴随着淫浪妖媚的呻吟喘息声。 拓拔野见真珠又羞又怕,心中怜惜,微微一笑,将她重新轻轻揽入怀中。真珠脸上一红,但见他的左手仅仅扶在自己的肩膀上,稍稍放心,却又隐隐有些失望。 那六驾海龙战车缓缓的降了下来,稳稳的落在波涛上。海龙兽扭颈嘶鸣,恶狠狠的瞪着拓拔野。战车宽大,镂金饰玉,极尽奢华。丝绸帘幔随风倾舞,倒不象是战车,宛如巨床一般。 那巡海夜叉从阵中奔出,踏浪奔到战车前,跪倒道:“禀六侯爷,喧闹生事的便是这小子。”帘幔缓缓拉开,真珠“呀”的一声,羞得脖颈尽赤,掉头躲在拓拔野的怀中。只见那战车上春意盎然,六七个一丝不挂的美貌女子玉体横陈,众女中间躺了一个金冠男子,修长魁梧,面目英俊,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那金冠男子懒洋洋的坐直身体,颇有兴致的上上下下打量了拓拔野一番,瞧见真珠,登时眼放异彩,挑眉笑道:“小子,你倒是豔福不浅,怀里的小美人鱼真是绝代尤物哪。”拓拔野只道他要说出什麽话来,闻言倒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真珠羞恼交集,眼圈登时红了。拓拔野微微一笑道:“比不上阁下豔福齐天。” 那金冠男子笑道:“既是如此,我将这七个美女与你交换美人鱼,如何?”那七个裸体女子纷纷娇声不依,粉拳连捶。但媚眼扫来,瞧见拓拔野俊秀挺拔,洒落自如,登时又暗暗秋波频传,倒真似是期盼被交换一般。拓拔野哈哈大笑道:“阁下倒真会做便宜买卖,我这美人鱼乃是天下无双的至宝,别说是七个人,便是将普天下的珍宝一并取了来,我也决计不能交换。” 那金冠男子嘿嘿笑道:“瞧不出你倒是多情种子。妙极妙极,咱俩可是同好。这样罢,只要将这小人鱼借我一夜,我便带你进龙宫。瞧见什麽宝贝,只要你喜欢,便尽可以拿去。这总可以了罢?”真珠大惊,一颗心忐忑乱跳,却听拓拔野笑道:“龙神我是一定要拜见的,但她却是千金不卖。”真珠又惊又喜,低声道:“拓拔城主,多谢你啦。” 那金冠男子嘿嘿笑道:“那我就没法子啦。这般美貌的人鱼,既然交换不到,那便只有抢啦。小子,好好看住你的宝贝。”突然战鼓咚咚,巨浪开处,八只四丈余长的獠牙海虎怒吼扑出,夹带狂风,朝拓拔野当头扑下。百余精壮龙兵在四名黑衣大汉的率领下疾风般围涌而上。 拓拔野心道:“倘若不露出几下真工夫,将这群小丑镇住,便要没完没了的纠缠不清。擒贼先擒王,拿住那色鬼,逼他带我进入龙宫。”当下大喝一声,突然周身真气浑然膨胀,远远望去青光护体,气浪回旋。那八只獠牙海虎被那瞬息爆发的真气镇住,竟然半空摔下,夹了尾巴,缩颈彷徨,低声呜鸣不已。众龙兵也是惊疑不定,气势顿减。 拓拔野长笑道:“我倒要瞧瞧你有什麽手段,能抢得我的宝贝去。”手臂一转,将真珠抱起,双足一点,踏浪疾行。右手翻转,青光如刀,一道锋锐无匹的杀气冲天而起。虽然这气刀威力尚不及科汗淮的断浪气旋斩,但已足以震慑龙兵。 那八只獠牙海虎悲鸣一声,竟蜷成一团,簌簌发抖。拓拔野长笑声中蓦然腾空而起,气刀随意翻转,身形如电,刹那间已经冲入龙兵之中,刀光剑影瞬息闪起。拓拔野虽被那狗仗人势的巡海夜叉与这荒淫好色的六侯爷弄得微有怒意,又求速战速决,但此行终究是来求人借宝,况且那龙神又是科汗淮旧友,是以并未亮出断剑,仅以气刀破敌。 气刀纵横飞舞,瞬息间已将众龙兵斩得潮水般退却。 拓拔野闪电般穿过龙兵阵群,朝着那六驾战车掠去。战鼓声中,又有数百龙兵蜂拥而上,重重阻兵依次形成六道关卡,掀起层层巨浪朝拓拔野扑去。 金冠男子坐在战车上,笑嘻嘻的观望着,手持金樽,一口一口的浅啜。那七个美女蛇一般缠上来,纷纷娇声道:“侯爷,那个人鱼有什麽好?竟然舍得用我们去换。”金冠男子哈哈笑道:“你们女人懂得什麽?女人的价值在於拥有她的男人。你瞧那小子,定然不是个简单人物。他的女人自然也就身价百倍。”他色眯眯的笑道:“这样的女人,岂能不尝上一尝?”一个凤眼女子撇嘴道:“倘若他带了一只母猪来呢?”金冠男子拍拍她的屁股,笑道:“我也得讨了来,好好研究研究,究竟是怎样的母猪。” 正说话间,拓拔野已经闪电般杀透重围,乘风踏浪疾奔而来。 那金冠男子微微一愣,叹道:“果然好身手!十六蛟!”十六个长身男子闪电般跃出,交错奔跃,到了距离拓拔野二十余丈处,突然齐声长啸,身形突变,化为十六条蛟龙,横空怒吼。 拓拔野哈哈笑道:“来得正好。”手指一弹,“呛锒”一声,断剑无锋倏然离鞘破空,旋舞不息。拓拔野凝神聚气,默念封印诀,大喝一声,那断剑迎风龙吟,光芒四射。十六只蛟龙悲鸣声中,竟如落叶随风,刹那间便被吸入那断剑之中。 拓拔野衣魅飘飞,长啸声中已然扑到。六只海龙兽狂嘶怒吼,展翼高飞,口中喷出道道剧毒水浪。拓拔野避也不避,浑身真气瞬息怒放,碧光护体,迷幻流离。那道道剧毒水浪喷到光墙上登时四下激溅,反射到海龙兽身上,登时皮焦肉烂。 海龙兽痛吼声中,拓拔野如急电般窜起,破过两只巨大的龙翼,翻身跃上战车。无锋剑如影随形,剑气凌厉,直指金冠男子眉心。众美女失声尖叫,但那脸上却是丝毫惊慌失措的神色也瞧不见,纷纷媚眼如丝,似笑非笑的朝拓拔野望来。众龙兵尽皆骇然,战鼓顿止,就连那狂风也似乎在刹那间停顿。 那金冠男子击掌微笑道:“佩服佩服。果然是少年英雄。”拓拔野见他临危不惧,不由也起了敬佩之心,笑道:“承让了。在下并无恶意,只不过想请阁下带我进龙宫而已。”那金冠男子笑道:“贵客光临,何其荣幸。”左手朝前一指,海上巨浪陡生,朝两旁裂开,形成一条宽阔的水上大道,直抵珊瑚岛。 漫天乌云突然散尽,红日耀眼,碧空如洗。那水上大道金光粼粼,珊瑚岛上一道紫气冲天而起。 水道两侧碧浪翻滚,龙兵分列,旌旗猎猎。六只海龙兽振翼长嘶,并肩齐步,御波踏浪,朝着珊瑚岛上那道紫气奔去。拓拔野见那六侯爷如此爽快,倒也颇为出乎意料,当下手指微勾,青光顿敛,断剑倏然归鞘。六侯爷扬眉道:“小子,你这麽快还剑,就不怕我暗算你麽?”拓拔野微笑道:“倘若如此,那就只能怪我自己有眼无珠了。” 六侯爷哈哈笑道:“好!气度不凡,难怪这个小美人鱼会这般锺情於你。”真珠闻言大羞,眼圈微红,蹙眉道:“这位侯爷,倘若你再这般胡说八道,我可要生气啦。”六侯爷见她含羞薄嗔之态,更是神魂颠倒,杯中美酒险些泼将出来,连声道:“是是是。”突然又是摇头又是叹息,斜睨身後众女,笑道:“你们全被比下去啦。” 众女不依声中,海龙车已经闪电般跃上珊瑚岛。那紫气流转变换,如巨大光柱旋舞不息。奔得近了,可以瞧见那紫光竟是从珊瑚岛中心一个裂开的大洞中射出。巨洞森然,寒气逼人。隐隐瞧见浪水翻涌其间。 六侯爷道:“小子,此处便是龙宫入口。倘若你不会水中呼吸,还是乘早打道回府罢。”拓拔野微笑道:“有劳侯爷了。”见这六侯爷虽然好色,却是颇为光明坦荡,不由增加了几分好感。 海龙车高高飞起,破入光柱之中,一时间紫气迷离,众人须眉皆赤。刹那间一道强大气旋陡然而生,从裂洞中吸纳众人。车身剧震,笔直落下。水花激溅,眼前一花,随即一片黑暗。冰冷的海水瞬息吞没了众人。 漆黑中水流迎面激撞,如狂风卷席,将众人冲得跌跌撞撞。拓拔野生怕真珠被急流卷走,反手将她紧紧抱住。那光洁滑腻的身子在自己怀中不住的战抖,依稀可以听见她那小鹿般的心跳声。拓拔野想起几日前,在龙鲸腹中的第一次相遇,她也是这般赤裸一身的被自己抱在怀中,心神荡漾。 黑暗依旧,佳人依旧,然而心情却不一样了。想起那凄凉微笑着、静静躺於水晶棺中纤纤,拓拔野登时一阵疼痛。蓦然升起的欲念与绮想,登时被歉疚与自责所替代。真珠突然感到他的手臂陡然僵硬,不自觉间将自己朝外推开两分,心有灵犀,仿佛察觉到他内心所想,慌乱羞怯之中,又是说不出的难过与哀苦。当下轻轻的从他怀中挣脱出去,只是挽住他的手臂。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猛烈摇晃,似乎已经触底。再过片刻,眼前突然一亮。 六驾海龙车在白沙遍地,绿藻飘摇的海底峡谷奔跑着,两旁壁立千仞,绵延万里。海树藻草,奇花异卉,遍布周围。阳光投射到这海底,只剩下微弱苍白的光芒。 倒是白沙草隙中的颗颗珍珠,宛如星星一般,闪烁如灯,照亮这黑暗的海底。 寂静无声的海底,连翩翩鱼群都显得有些寂寞。偶尔有几只海兽经过,远远的瞧见海龙车,便立即无声的逃离开去。 绕过巍然高耸、遍植珊瑚的海底高山,便是一片极为开阔的海底平原。一座雄伟瑰丽的海底水晶城扑入眼帘。 巨大的水晶罩如天幕一般,将万里瑶宫罩於其内。水晶罩上镶满数以万计的夜明珠,犹如海底星空,熠熠生辉,将水晶城照得明亮。 雪白的海玉石和火红的珊瑚,交错叠砌,构成雄伟巍峨的城墙与宫殿。蜿蜒曲折,气势恢弘。珊瑚琉璃檐角,层层叠叠,犹如万千烈火,在海底燃烧。交错林立的城楼亭阁上,水晶窗镶嵌在巨大的玉石间,折射出流离幻彩,剔透玲珑。正中五层城楼,一块玉石大匾以红宝石镶出“龙宫”二字。 城楼上众多龙兵瞧见六侯爷一行,立时行礼致意。六侯爷站起身来,微笑挥手。 拓拔野当日见着蜃楼城之时,心神剧震,只道已是天下第一城。但这龙宫瑰丽雄奇,竟犹远在蜃楼城之上。 正目眩神迷之间,那水晶罩突然缓缓打开一角,海水倒涌,激流回旋。海龙车风驰电掣,吮吸间冲入那水晶闸门之中。身後龙兵也随之涌入。 陡然间听见仙乐飘飘、人声如沸。前方城门突然打开,号角长吹,数百龙兵如潮涌出,夹道欢迎。原来这水晶罩内竟然没有海水,全是新鲜的空气,因此便如陆上一般,可以听见诸种声音。 六侯爷哈哈大笑,驾车径直奔入城门。拓拔野仰望城楼,只觉巍伟雄奇,宛如要压将下来一般。穿过城门,便是宽敞大道,一路上瑶宫玉宇、琼花碧藻,直如仙境。 所经之处,众人无不对六侯爷躬身行礼。瞧他们满脸纳闷惊诧,想来都是猜度这车上少年何方神圣,竟敢大剌剌的坐在六侯爷身旁。相形之下,真珠的清丽容光,倒没有那般引人注目了。 过了两道城门之後,众龙兵不再尾随,自行分列退散。只有八名亲兵骑着海兽,随车驰骋。到了一座碧玉翡翠的宫殿前,海龙兽收翼嘶鸣,住足不前。车上众女也一改常态,敛首垂眉,连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 宫门前六个白甲大汉躬身道:“见过六侯爷。”六侯爷翻身下车,笑道:“小子,此处便是龙神陛下的御宫禁地。随我来吧。”拓拔野微笑道谢,想起众人所说,龙神喜怒无常、正邪难分,又有无边法力,心中不禁也有些紧张。当下牵着真珠下车,随着六侯爷朝宫殿里走去。 宫门之内,玉墙围合。庭院中,珊瑚树与诸多说不出名字的海底植物,错落丛生,绚丽斑斓。琉璃小路曲径通幽,珍珠与夜明石在琉璃下闪闪发光,人行其上,如履银河。几株海底乔木上,色彩豔丽的鱼鸟啾啾而鸣,更添寂静。 分花拂柳,穿林过河,便是一座三层楼的瑰玮楼阁。隐隐听见丝竹之声,绵绵缭绕,若有若无。几个盛装宫女瞧见六侯爷,都是面泛红晕,碎步上前,行礼低声笑道:“六侯爷,陛下和诸位王爷大臣,都在行宴,就等你啦。” 六侯爷笑道:“你们怎麽不上去陪哪?难道是想见我想得吃不下饭了麽?”诸位宫女纷纷笑啐道:“越来越没正经了,让陛下瞧见了,非剁了侯爷的舌头下酒。”推着他道:“快上去罢。”似乎方才发现拓拔野与真珠,面面相觑,都是讶然之色。 六侯爷笑道:“这是侯爷的客人。别拿媚眼勾人,他可是有了主的。”众女纷纷笑叱,推搡他前行。六侯爷顺手摸了诸女几下,方才容光焕发的带着拓拔野与真珠朝楼上走去。 碧玉台阶迂回而上,壁上玛瑙宫灯镶嵌水神珠,光彩粲然。那丝竹乐声越来越响,杯盏交错、笑语晏然。 眼前一亮。宽阔的大厅中,灯光眩亮,人影憧憧,数十丽装舞女彩带飘飘,衣魅曼舞。地上是由海蚕丝织成的七色地毯,富丽堂皇。两侧玉石栏杆上嵌着菱形钻石,与顶梁、天花板上的夜明石、水神珠交相辉映,五光十色。 华服贵人分坐两列,杯盏交欢,谈笑融融。远处正中的玉床上,一个王者侧身倚肘,兴致勃勃的瞧着舞蹈,身侧珠光眩目,照得拓拔野有些睁不开眼来。 六侯爷大声笑道:“小侯来迟,还请陛下恕罪。”丝竹顿止,舞女回旋退避。六侯爷与众人招呼,欣然入座,望着拓拔野笑道:“小子,你不是要来拜见龙神陛下麽?还不行礼?”厅中众人的眼光齐刷刷的扫向拓拔野。 拓拔野拉着真珠大步上前,微微躬身行礼道:“在下汤谷城主拓拔野,代断浪刀科汗淮拜见龙神陛下。”厅中众人听见“科汗淮”三字,都是一片哗然。 突然听到一个娇媚无比的声音道:“免礼。你入座罢。”拓拔野登时大震,霍然抬起头来,定睛望去。那玉床之上,慵懒斜倚的王者,金发碧眼,红衣似火,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赫然竟是先前海上遇见的金发女子! 难道传说中神秘莫测、正邪难分的龙神竟是一个女子麽?拓拔野瞠目结舌,又惊又奇,隐隐的又有些须欢喜。当下微笑道:“原来是姐姐,那可当真再好不过。” 数百年来,见着龙神,斥骂者有之,求饶者有之,阿谀奉承者有之。但说出这麽一句话的,却只怕是不仅空前,而且绝後了。 一时间,厅上众人勃然惊怒,纷纷喝骂道:“大胆小贼,想找死麽?”“无耻狂徒,龙宫之中哪容得你放肆!”更有性情狂烈者,便要掀起桌子,提刀和他拼命。 龙神格格一笑,道:“大家都坐下罢。既然能进得了龙宫,便是贵客。这般待客,传了出去,岂不是堕了我龙宫的声誉麽?”众人这才止住,但都是怒容满面的瞪着拓拔野。 拓拔野丝毫不已为忤,微笑着朝龙神躬身谢礼,拉着真珠昂首入座,在六侯爷的身边坐了下来。六侯爷拍拍他的肩膀,啧啧道:“连陛下都敢调戏,小子,你的色胆比我还要大啦。” 第二章 金石裂浪 管弦齐奏,轻罗曼舞,大厅上僵硬肃杀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两个侍女莲步轻移,款款上前,为拓拔野和六侯爷斟倒美酒。拓拔野虽然心中有些忐忑,但是脸上却毫不在乎,与六侯爷谈笑自若,觥筹交错。 那六侯爷似是与他颇为亲热,一面敬酒,一面低声向他介绍厅中众人。这厅上的三十六人无一不是东海龙族中的皇亲国戚与朝中重臣,每一个都是跺跺脚山河变色的人物。拓拔野对大荒、四海之事知之不多,倘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已听得脸上变色。但於他听来,却与阿猫阿狗并无二致。六侯爷见他面不改色,对他的钦佩与激赏之意又增加了几分。 拓拔野扫望众人,见彼等尽皆冷眉怒色,朝自己看来,心道:“此次龙宫之行只怕没有那麽顺利。事关纤纤性命,倘若实在不成,就算豁出性命也要抢了龙珠去。”目光移到龙神身上,恰好撞见她笑意盈盈的眼光,当下微笑举杯,遥遥致意。 一曲既终,众舞女缓缓退下。龙神嫣然笑道:“拓拔城主,东海龙宫虽然鄙陋,但也不是随意可以进得来的。你能到这翡翠阁上,也真难为你啦。”拓拔野微笑道:“亏得侯爷指引。”六侯爷笑道:“陛下,侄臣愚笨,被他擒住带路,丢了陛下的颜面。还请陛下恕罪。” 此言一出,厅中众人都大为惊异。只道这少年是六侯爷的朋友,岂料竟是如此。六侯爷虽非龙宫中第一等高手,却也绝非鱼腩之辈,竟被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制住。当下对这陌生的俊秀少年不由起了一丝忌惮之意。 拓拔野微笑道:“侯爷好客,故意让我的。”龙神格格笑道:“龙六,我瞧你多半是看上了人家身边娇滴滴的美人鱼,这才故意输给他,诱敌深入罢?”厅中众人哈哈大笑,纷纷望向真珠,见她清丽绝俗、羞怯动人,心动之余,都觉得以六侯爷的性子,这个推断多半成立。 六侯爷笑道:“陛下圣明。侄臣虽然技不如人,但这美人却是决计不能松手的。”龙神笑吟吟道:“我看你是白费心计啦。”她眼波流转,盯着拓拔野微笑道:“拓拔城主,你说代科汗淮来看我,这可是真的麽?我有好些年没瞧见他啦。”左席一位瘦长老者冷冷道:“陛下,科汗淮四年前已经战死於大荒蜃楼城,这小子信口雌黄。”拓拔野适才听六侯爷介绍,知道此人名叫敖松霖,乃是龙族七大长老之三,性情冷傲。 拓拔野微微一笑道:“敖长老,科大侠战死与否,还无定论,你不必急着断言罢?在下有幸与科大侠共过患难。四年前,蜃楼城被水妖奸计攻破之时,科大侠将这枝珊瑚笛子交给在下,让我以此为信物,拜见龙神。在那生死存亡之时,科大侠想到的唯一一人便是龙神陛下。受人之托,纵然是刀山火海,在下也不敢不来。”他不动声色的一句马屁果然拍得龙神大为欢喜,笑靥如花。 拓拔野将腰间珊瑚笛轻轻拔出,高举过顶,朗声道:“这枝珊瑚笛子便是从前龙神陛下送与科大侠的神器。人在笛在,总不会有错罢?”珊瑚笛豔红似火,在珠光宝气辉映之下更是眩目夺人。众人都认得那笛子,默不作声,面面相觑。 一个十尺来高的大汉哼了一声道:“这枝笛子确实是独角兽笛。但是是不是科汗淮给你的,谁也不知道。我瞧你多半是水妖的奸细,想拿这个笛子到龙宫来耍弄阴谋。”众人纷纷附和道:“正是。”六侯爷低声道:“这汉子是东海四大勇士之一的哥澜椎,难缠的紧。不用理他,否则他便要和你比武。” 话音未落,那哥澜椎已经大踏步的走到厅中,朝龙神拜礼道:“陛下,科汗淮是龙族的好朋友,惨死大荒,弟兄们都不平的很。倘若这小子当真是科汗淮的朋友,那自然就是我们的贵宾。但如果是水妖的奸细,那便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龙宫。” 龙神盯着拓拔野,嘴角牵起一丝微笑,道:“哥将,那你有什麽好建议呢?”哥澜椎大声道:“既然这小子说科汗淮将笛子交给他,那他自然会懂得驭使珊瑚独角兽的法子了。倘若他能用这笛子,挡住龙神鼓与海王编锺,他便是科汗淮的真正传人。否则,便大卸八块,以泄愤恨。” 龙神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拓拔野,嘴角笑意说不出的动人,似乎在询问他的意思一般。拓拔野绽开一个魔魅的微笑,倏然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推案起身,笑道:“一言为定。” 真珠久居东海,对龙神鼓与海王编锺的威名如雷贯耳。那龙神鼓乃是以海上凶兽“海雷犀”的肩胛皮为鼓,南海“鹿角王龙”的硬角为槌,制成的战鼓。每击一下,声音可传至千里之外,连环槌击,如地震海啸,所向披靡。海王编锺乃是以北海玄冰铁与东海龙牙石制成,威力仅次龙神鼓。锺鼓齐鸣,威力之盛,不可想象。 真珠面色雪白,不顾众人眼光,不断的拉拽拓拔野的衣服,低声道:“拓拔城主,你……你别去。”拓拔野微微一笑,低声道:“放心,我的命硬得很,什麽鼓也震不裂。”轻轻的握握她的手,大步走到厅中。 真珠心下大急,泪水在眼眶中不断的打转,鼓起勇气,转头柔声对六侯爷道:“侯爷,你心肠好,帮帮拓拔城主罢。”六侯爷见她楚楚可怜哀求的神情,心软之余,又微微有些醋意,摇头笑道:“这小子可当真是好福气。”咳了一声道:“你放心,一有危险,我便让陛下下令停止。” 真珠低声道:“多谢你啦。”但心中仍是说不出的担忧害怕,砰砰乱跳,朝厅中望去。 那哥澜椎喝道:“抬龙神鼓!”另一个彪形大汉也大步走到哥澜椎身旁,喝道:“海王编锺!”这汉子浑身黝黑,颧骨高耸,额上微微有隆骨如犄角一般,正是东海四大勇士之一的班照。龙神军中,龙神鼓与海王编锺素来由这两人击奏,但同时共鸣,却是百余年来第一次。 数十大汉吃力的将一个纵横近丈的红色巨鼓抬到厅中,又有数十大汉将一套三十余只黑漆漆的编锺抬了上来。那编锺不小心撞到玉石柱上时,发出一声铿然的巨响,登时将众人震得微微一晃,脸色极是难看。真珠被那声音震得险些晕了过去,若非六侯爷扶住,已经倒在席上。 编锺与巨鼓方甫放下,众大汉便急速退了出去。厅中众人纷纷取出海蚕丝的布帛塞住耳朵。哥澜椎与班照也缓缓的将双耳塞住。只有龙神与拓拔野丝毫未动。 龙神微笑道:“拓拔城主,这锺鼓厉害得紧,你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啦。”拓拔野点头笑道:“是。”暗暗意守丹田,御气经脉,真气四下游走,护住周身。脑中飞速运转,回忆当日科汗淮传授的金石裂浪曲。那曲子虽然极是怪异艰涩,但拓拔野对於音律,素有天才,越是奇怪的曲子越是过耳不忘。沉思片刻,那曲子已经了然於胸。当下微笑道:“两位,请罢。” 那哥澜椎大喝一声,全身暴长,面目狞恶,真气鼓舞,华服飘飞,右手猛地高举粗大的王龙槌,重重的击打在龙神鼓上。 轰然巨响,如万千焦雷瞬间齐鸣。真珠虽然塞住双耳,仍被那巨大的声浪击得气血翻涌,烦闷欲呕。瞧见拓拔野猛然一震,仿佛便要摔倒,心中大急,想要大声呼唤,却发不出声来。 班照双手疾舞,龙牙石狂风暴雨般在海王编锺上敲击,宏声巨响中,气浪排山倒海的肆虐拍击,与那震天裂地的龙神鼓交织共震,犹如山崩海啸,不可阻挡。 拓拔野只觉千万股巨浪分合离散,从四面八方狂烈的撞击自己。耳膜轰然作响,仿佛便要炸裂。当下气随意转,蓬然真气陡然汇集双耳,那空茫疼痛之意登时舒缓。凝神聚气,真气如滔滔江海周身流转不息,过得片刻,耳边那万千焦雷锣鼓之声逐渐淡去,隐隐可闻而已。 但自己真气越盛,越是坚如磐石,便越是觉得那四面的气浪暴烈汹涌,撞击得自己五脏六腑颠来倒去,经脉仿佛都要错位一般。声音虽然越来越小,但那攻击力却越来越强。哥澜椎与班照的每一次重击,都如同千军万马齐齐踏将上来。周身骨骼被那气浪摧拉撞打,咯咯作响,似乎随时都要散架。 真珠见他东倒西歪,面色惨白,浑身发出奇怪的声响,心焦如焚,频频的望向六侯爷,只盼他出言制止。但他皱眉凝神,目光炯炯的盯着拓拔野,没有瞧见她哀怜的眼神。 哥澜椎与班照见拓拔野仍不倒下,心中又是惊诧又是敬佩。这少年真气之强,当真少见。眼见龙神、众长老在座,挟龙神鼓与海王编锺之威,倘若久战不下,岂不是太没面子。两人对望一眼,颔首示意。 只见哥澜椎调起潜龙真气,蓦地高高跃起,呼喝声中,双手齐齐敲下,一道巨大的红色气旋在那龙神鼓上蓦然爆放,如弯刀闪电狂舞激旋,疾劈拓拔野胸腹之间。与此同时,班照穿梭跳跃,刹那间奏响所有编锺,隐隐可见三十余道气浪如层层巨浪,倏然汹涌,将拓拔野吞没其间。 厅内真气狂烈,整个翡翠阁都剧烈震动起来,珠光摇曳,白玉栏杆忽然断裂。 厅中众人被那瞬息怒爆的真气撞得气息乱涌,都不由自主的微微朝後滑动。真珠强忍疼痛,定睛望去,只见拓拔野突然低叫一声,朝後上方高高抛起,面色煞白,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真珠失声尖叫,泪珠瞬息模糊了视线。 拓拔野被那狂暴已极的气浪四面夹击,犹如长堤浪决,再也抵挡不住,被撞得高高跃起。经脉紊乱,翻江倒海,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但说也奇怪,这一口鲜血喷出之後,烦闷之意立消,身在半空飘摇跌宕,无所依伴,却比之先前苦苦硬撑要舒适百倍。仿佛刹那间成了一叶扁舟,在那万千气浪中随波逐流,虽然惊险万状,却并无翻船之虞。 拓拔野心中大奇,还不待细想,哥澜椎与班照又是一阵风雷疾鼓、暴雨编锺,气浪滚滚,横扫而来。拓拔野真气护体,意念如铁,猛然将真气积聚右掌,迎面向那锺鼓混合真气劈去。一道绿光从掌沿蓬然暴吐,急电般劲射而出,将那汹涌气浪从中斩断,挟带风雷之势呜呜呼啸,击撞向哥、班二人。 这一式“碧春奔雷刀”,乃是木族武功之中最为霸道的手刀,大开大合,如惊雷忽响,万物勃生。加上他雄浑无匹的长生诀真气,更是无坚不摧。素以威霸之势称绝东海的龙神鼓与海王编锺,竟也被他瞬息破入。 那哥澜椎与班照面色大变,喝了一声:“来的正好!”猛地将那龙神鼓与编锺竖起,“奔雷刀”重重撞在龙神鼓与海王编锺上,登时“哐啷”一声,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众人眼前一花,只瞧见千万道气浪光环冲天而起,四下乱撞。 大厅一阵剧震,珠光摇曳,玉石崩裂,寒冰石案也相互碰撞。众人惊呼,被那四逸的气浪拍击得仰身而倒。六侯爷心中大惊,立时翻身将真珠压倒,覆在她的身上。与此同时,几道真气激卷而来,掀起一张寒冰石案,蓦然撞击在他的後背上。六侯爷虽有真气护体,却也忍不住痛吟一声。 真珠突然被他压在身下,只道他乘乱非礼,惊惶羞愤,便要挥手打他耳光。见他脸色痛苦,蓦地恍然大悟,感激愧疚之下,这一巴掌便顿在半空,柔声道:“你……你没事罢?”六侯爷见她眼波温柔,满脸关切,兰馨之气缠绕鼻息,登时心花怒放,神魂颠倒,那疼痛早已微不足道。正要回答,却见她蓦然惊醒,奋力将他推开,惊呼道:“拓拔城主!” 回头望去,那“碧春奔雷刀”撞击在龙神鼓与海王编锺上,激起的巨大声响气浪,急速回旋,反复折转,尽数打在拓拔野的身上。拓拔野登时又被击得高高抛落。真珠心中大痛,哭着叫道:“住手!” 然而厅中宏声巨响,这一声娇弱的呼叫,连她自己也听不真切。 拓拔野被这一击撞得极重,险些便要晕死过去。在半空翻转之时,又感到那万千气浪、强霸已极的力道在周遭澎湃流转,自己随势起伏,任意东西,相较之下,反倒没有那般痛苦。突然心中一动,如醍醐灌顶:“是了!神农《五行谱》中所说的‘五行相化’、‘因势力导’便是指得这个麽?以弱势之力与强势之力对抗,倘若直攫其锋,必定不是对手,只能顺其之势,借力消力,先求自保。我真气虽强,却仍难以与这龙神鼓、海王编锺匹敌。除非能一举将锺鼓击碎,否则这般强行为之,必定要被这反击之力累死。眼下唯一的方法,便是化身其中,以柔克刚!” 当下精神大振,闭目凝神,以意念感应身外纵横四逸的真气。左侧有四道气浪席卷而来,右侧有三道气浪,头顶有两道气浪,脚底有三道气浪。他默默在心中计算,然後立时调气丹田,将真气积聚於左脚脚底。十二道真气齐齐撞将上来,未遇他的护体真气,便自相撞击消解,果然是左下方的真气仍有盈余。拓拔野非但未受其害,反而借着那股气浪飘然而起,说不出的舒服。 拓拔野大喜,依法炮制。虽然起初之时,仍有些应接不暇,但稍过片刻,便已运转自如,游刃有余。真气在体内迅速流转,借助体外最强气浪,消除其他方向的撞击力。如此在空中悠悠荡荡,如风中鸢筝、海里游鱼。 厅中众人见拓拔野虽然被气浪卷舞其中,忽东忽西,极尽惊险之状,却始终未有大碍。他的脸上更是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来,似乎对这一战,已有了必胜的把握。众人心中惊疑不定,对这神秘少年敬畏之心越来越深。 六侯爷见真珠紧张焦虑的翘首观望,叹了口气,在她耳边大声说道:“小美人儿,不用担心啦,你的拓拔城主厉害得紧,一时半刻死不了。”真珠听不见他的声音,犹自紧张的望着拓拔野,咽了一口香津。那雪白修长的脖颈韵律的收缩,瞧得六侯爷登时胸闷气堵,险些喘不过气来。 又过了片刻,拓拔野对这辨析真气、调气借力已经圆熟自如,任凭哥澜椎与班照将那龙神鼓、海王编锺敲得震天响,他也随波逐流,安然无恙。当下将珊瑚笛子在指间玩转,旋舞一番放置唇边,运气丹田,开始吹奏《金石裂浪曲》。 锺鼓海啸山崩的浑浑宏音之中,突有艰陡峭厉之声铿然响起,如乱石穿空,惊涛裂岸,破云而去。众人俱是一惊,突然明白拓拔野已经奏响了《金石裂浪曲》。座中众人大半都曾听过此曲,当下凝神倾听。 笛声激越冷峭,如雪山冷月,险崖飞瀑。在那汹涌雄浑的鼓声、锺声之中,历历分明,了了在耳。哥澜椎与班照天生神力,见拓拔野始终逍遥不倒,反以高越笛声回击,听那韵律,果是至为艰涩的《金石裂浪曲》,都是既惊且佩,奋起真气,敲锺击鼓。一时间,鼓声如风雷裂谷,千壑回声,锺声当当,似汪洋海啸,席卷千里。 厅中众人纷纷盘膝闭目,意气相守。六侯爷悄然御气,将真珠护在潜龙真气之内。瞧着她那雪白脖颈,飘摇发丝,在声浪中弱不禁风的翘首之态,心中泛起久违的柔情。这小美人鱼的的一颦一笑,有如巨大魔力,让他心旌摇荡,不能自已。这一刻,厅内的惊心之战,於他来说,宛如千里之外的寂寞风雨。 拓拔野笛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陡,犹如随风绕行华山,瞬息千里,峭崖陡壁,咫尺鼻息。那鼓声重如泰山,每一次击打都有如地震,锺声越急,狂风起浪,所向披靡。大厅之内,早已一片狼籍,石案四倾,栏杆断亘,夜明石也洒落了一地。众人只觉风声呼啸,气浪卷舞,眼睛都睁不开来。若非气沉丹田,早已被连地拔起,随风卷去。心中惊骇,对这少年的身份已经渐少怀疑,但那忧惧之心却油然而起。以他今日之年纪,竟已有如许惊人的真气与念力,假以时日,四海之内,又有谁是他的敌手? 但惊骇之甚,莫过於哥澜椎与班照二人。他们几已竭尽全力,以二人真气,挟此龙神鼓、海王编锺的神威,寻常一流高手早已被震碎内脏骨骼而死。但这少年不但浑然无事,竟还能从容调御真气,吹奏这艰涩高亢的怪曲。那笛声如利刃尖刀,劈入锺鼓之声中,滔滔不绝攻袭而来,难以抵御。稍有不慎,便要岔气乱息,经脉倒错。 笛声节节攀升,从容折转,到那最高处时,突然如熔岩齐喷,雪山崩舞,四下炸将开来。千万种声音齐齐奏响,宛若万马奔腾、千江汇海。刹那之间,那龙神鼓突然顿挫,海王编锺蓦地失声。哥澜椎与班照面色青紫,脸上、臂上、身上肌肉被诸多气浪推挤得奇形怪状。两人悍勇,虽然被压至下风,却猛然一声大喝,站起身来,鼓起真气,发狂也似的敲击锺鼓。 突然一阵狂啸,那龙神鼓、海王编锺上蓦地亮起道道白芒,亮光闪耀之间,一只巨大的黑色海雷犀从那鼓中狂吼着跃出,口吐霹雳,肩夹狂风,朝拓拔野扑去。几乎便在同时,二十余只似牛非牛的海兽从编锺中奋蹄昂首,摆尾跃出,从四面八方夹击拓拔野。 在这紧要关头,哥澜椎与班照解开龙神鼓与海王编锺的封印,释放出困於其中的凶猛兽灵,意图一举击倒拓拔野,保存颜面。海雷犀虽非大荒十大凶兽,却也是极为暴烈凶猛的海上凶兽,魂灵被困既久,直如疯狂。 拓拔野在空中悠然旋转,衣袂飘飘,清雅洒落,宛如仙人。真珠心如鹿跳,突然撞见拓拔野的眼光,登时晕生双颊,慌乱无措。拓拔野的目光突然望向龙神,四目相对,微微一笑,十指跳动按捺。笛声如大地崩塌、海潮倒灌,倏然压过了龙神鼓与编锺。排山倒海的笛声中,一道红影一闪,自那笛中冲天飞起。既而一声惊雷般的怒吼,震得梁栋簌簌摇晃。 众人齐声惊呼:“珊瑚独角兽!” 半空之中,一只巨大的怪兽昂然而立,周体通红,似犀似兕。头顶上一支弯月般的珊瑚角傲然而立,蓝幽幽的双目在夜明石照耀下,凶光闪烁。怪兽仰颈怒吼,白牙森然,神威凛凛,大有君临天下,惟我独尊之势。那海雷犀与众海牛怪登时骇然惊服,伏地低首,哀鸣不已。 笛声铿锵激越,浩瀚奔腾,那珊瑚独角兽嘶吼纵跃,蓄劲待发。哥澜椎、班照摇晃踉跄,双臂如负千钧。突然“蓬”的一声巨响,烟尘弥漫,几张石案应声而裂。循声望去,那龙神鼓竟被笛声霍然击破,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忽听龙神格格笑道:“好一曲金石裂浪。能将此曲吹成这样的,除了科汗淮,也没有几个啦。”声音柔媚,却压过所有乐声,清清晰晰的传到众人耳中。拓拔野心道:“撒网捕鱼,见好就收。”当下笛声激越高亢,吹奏封印曲。那珊瑚独角兽仰天狂吼不已,突然间身形扭曲,化为青烟,被吸入笛中。 笛声顿止,厅内一片寂静。只听见众人的呼吸与心跳声。哥澜椎、班照面如死灰,跌坐在地,茫然的盯着拓拔野,半晌才道:“我输了。” 第三章 流波夔牛 大厅之内寂然无声,珠光摇荡,照得众人脸上阴晴不定。拓拔野将珊瑚笛斜斜插回腰间,上前扶起哥澜椎与班照,微笑道:“两位将爷真气极强,小弟是占了神器的便宜,倘若没有珊瑚笛,早就丢盔弃甲了。”虽然珊瑚笛确是极厉害的神器,但龙神鼓与海王编锺也并非简单之物。众人眼中自是瞧得分明,纵然没有珊瑚笛子,哥、班两人要想将他击败,也无可能。见他坦荡谦逊,语出真诚,都不由心生好感。 哥澜椎、班照向他邀战,原是恶意,但见他大获全胜,没有丝毫傲慢骄矜之态,反而为他们保全颜面,都是羞惭感激。 龙神拍掌笑道:“胜而不骄,果然是少年英豪。哥将、班将,你们能与科汗淮的弟子相斗这麽久,已经了不起的很啦。下去领一斛珍珠罢。”哥澜椎与班照听她话语中并无责怪之意,登时大为宽慰,感激的望了拓拔野一眼,退回席中。 六侯爷微笑着鼓起掌来,角落内零零落落响起掌声,既而掌声越来越响,连成一片。敖松霖等长老也不由自主的鼓起掌来。拓拔野微笑抱拳,退回座中。真珠柔声道:“拓拔城主,你没受伤罢?”眼神言语之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龙神笑吟吟的道:“贵客光临,可不能怠慢啦。来人哪,好好收拾,重新设宴。”厅外众龙兵、侍女鱼贯而入。片刻之间,厅内焕然一新,灯光粲然,宝气珠光。 管弦再起,歌舞升平,轻纱罗衣的舞女翩翩曼舞。适才音律对决,肃杀之势恍若隔世。 龙神嫣然道:“拓拔城主,此次来我龙宫,除了代表断浪刀拜会我之外,还有什麽事吗?”拓拔野微微一愣,心道:“在那珊瑚岛旁,你不是听我说过了麽?”微笑道:“在下此行,想向龙神借用龙珠……” 话音未落,管咽弦断,乐声顿止,“乒伶乓啷”之声大作,众人手中酒盏摔落一地。龙宫群雄面面相觑,脸上惊愕神色比之此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龙神故作讶然道:“什麽?是龙珠麽?”但她凝望拓拔野的眼睛之中笑意盎然,颇有捉狭之意。拓拔野见众人惊怒交集的瞪着他,好不容易才有的融洽气氛荡然无存,就连六侯爷也装做没有看见他,歪着头只顾喝酒。心中知道此事果然不易,但纵然再难,也非借不可。当下点头道:“正是。” 敖松霖冷冷道:“拓拔城主,你虽然是科汗淮的弟子,是龙宫的上宾,但也该知道适可而止。你道这龙珠是馒头包子,可以随便拿走的麽?” 拓拔野微笑道:“倘若是馒头包子,我又何必到这龙宫中来借取?实不相瞒,科大侠的独生女儿眼下魂不附体,只有这龙珠才能起死回生,救她性命。”众人对科汗淮颇为敬重,闻言尽皆失声,面色稍霁,但仍是满脸不以为然之色。 一个长眉齐肩的老者缓缓道:“拓拔城主,科大侠是我们极为佩服的好朋友。他的女儿既有生命之威,我们也情愿鼎力相助。只是这龙珠乃是东海龙宫的镇宫之宝,更是龙神权珠与元神寄体。倘若没了这龙珠,便如人无魂灵。”他望了一眼拓拔野身边的真珠道:“这位姑娘,想来是鲛人国的了?以你国国规,能将鲛珠给予旁人麽?” 真珠一颗芳心始终萦系於拓拔野身上,悄悄的打量他的脸容姿态,突然听见那老者朝她发问,登时吃了一惊,红着脸有些慌乱。听他说完後,鼓起勇气柔声道:“拓拔城主对我国有大恩,所以我已经把鲛珠给他啦。” 这回答出乎众人意料之外,那老者始料未及,颇为尴尬,咳嗽道:“这情景不同,另当别论。拓拔城主,倘若是其他宝物,只需你开口,便随意拿去。但这龙珠,关系龙族上下、龙神权威,恕难从命。” 这老者乃是龙族第一长老、南海龙王龙椟柽,素有威信,即便是龙神,也要对他的敬重三分。他此言一出,那几乎便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拓拔野望向龙神,她依旧嫣然的盯着他,传音入密,笑道:“俊小子,别打姐姐的主意。早说过啦,这件事我帮不了你。倘若你能说服他们,瞧在科汗淮女儿的面子上,我便将这龙珠借给你。” 拓拔野忖道:“她说两不相帮,那便是大大的帮我了。我该如何说服这些长老呢?是了,倘若救活纤纤,关系龙族存亡,他们总不能不借罢?”当下福至心灵,站起身来,脑中飞转,口中朗朗说道:“龙长老,我此行来借龙珠,不但是为了解救纤纤,更是为了消弭龙族眼前的千年大劫。” 众人云里雾中,不明所以。敖松霖冷笑道:“危言耸听。小子,你当我们是小孩子,随意吓唬麽?”拓拔野微微一笑道:“敖长老,你见多识广,能给大家讲讲眼下的四海局势麽?”敖松霖冷笑不语。 拓拔野道:“当今天下,神帝已死,战乱纷争,和平之势早已荡然无存。”一个矮小的汉子嗤嗤冷笑道:“那是大荒之事,与我龙族何干?”拓拔野听六侯爷介绍过此人,知道他虽然面目猥琐,却是龙神军中的三大元帅之一龟龙归鹿山。当下微笑道:“归帅,这自然与龙族大有干系。” 他缓步走到厅中,一面搜肠刮肚的理清纷乱的思路,一面微笑道:“神帝化羽,圣位高悬,五族中想做神帝的人不计其数。但坐这神帝之位,不仅要神功盖世,还要众望所归。第一条容易得紧,但这第二条便难啦。” 哥澜椎对他颇为敬佩,见众人诘难敌意,有心相助,点头道:“那是自然。未来数年之内,大荒上有得战打啦。”拓拔野笑道:“哥将说的不错。但依我之见,大荒的内战只怕还得在数年之後,而烽烟最快燃起的地方,却是这荒外东海。” 众人更加疑惑,纷纷皱眉。归鹿山久征沙场,精於兵法,听他所言与常理相悖,当下冷笑不止。龙椟柽皱眉道:“拓拔城主,此话怎讲?”拓拔野道:“神帝新亡,倘若便急不可耐的挑起战事,以武力强行称霸,那不是成为众矢之的,千夫所指麽?眼下五族之中,虽然以水妖、金族最为强大,但要想以一族之力,称雄大荒,也绝无可能。妄起战事,只会引火烧身,被其他各族联合消灭。” 龙神笑吟吟的瞧着拓拔野舌战群雄,从容不迫,眼光中满是激赏之意。 拓拔野见众人默然无语,又道:“既不能内战,又想提高威望。倘若各位是五帝,又会怎麽做呢?”他目光炯炯的扫望座中群雄,一字字的道:“唯一的方法,便是朝大荒之外掀起战事,逼迫外邦臣服,外王而内圣!”声音虽不大,却格外清晰有力。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耸然动容。 拓拔野道:“大荒五族素来对大荒之外的国邦毫无兴趣,认为是化外之邦,夷蛮之地。但水妖何以要倾尽全力,覆灭蜃楼城?又何以以此为据点,四年之内,大肆东侵,接连破了东海七国?”众人面色凝重,深以为然。 拓拔野道:“东海七国已经全部被灭。诸位,你们以为接下来水妖会向谁宣战呢?”龙椟柽缓缓道:“拓拔城主的意思是,水妖要向龙宫宣战了?”拓拔野斩钉截铁道:“正是!龙族与大荒素来不两立,从前划海为界,井水不犯河水。但倘若水妖能打败龙族,纳入臣邦之内,岂不是鼓舞大荒、大振声威麽?烛水妖必定成为大荒英雄,两年後的五族长老会上,神帝之位还逃得出他的掌心麽?” 拓拔野此时思路清晰,脑中一片澄明,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眼下水妖占据七国,互为犄角,已对龙宫成包围之势。水妖兵强马壮,高手众多,士气高涨,属於颠峰状态。以眼下情形,倘若水妖突然开战,归帅,以你经验,龙宫胜算又有几何呢?”他突然望向归鹿山,大声问道。 归鹿山措手不及,先前那蔑视之态早已烟消云散,皱眉半晌,才低声道:“最多三成。”众人登时变色。归鹿山为龙神骁将,他这般说自然不会有假。 敖松霖道:“倘若如此,大敌当前,我们更不能将龙珠借与他人。”拓拔野微笑道:“是麽?数日之前,我们汤谷军在古浪屿海域大破水妖、黑齿国联军,水妖十戈军被我击沉八艘,俘虏两艘,仅有两艘得以逃脱。这等战绩,诸位以为如何呢?” 众人大为惊异,水妖十戈军威震东海,竟遭如此败绩?归鹿山道:“倘若真是如此,拓拔城主,你们汤谷军便是无可匹敌的精锐之师。” 拓拔野笑道:“承蒙归帅夸奖。在下与汤谷城圣法师蚩尤,都是蜃楼城里逃出来的,乃是水妖的眼中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四年来,我们以复城为己任,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击溃水妖,粉碎他们的阴谋。天道酬勤,我们终於团结一心,广纳群雄,组成了一支不弱的势力,与水妖抗衡。但是孤掌难鸣,如果龙宫与我们能并肩联合,同仇敌忾,在东海之上互为援引,要打败水妖,那不是轻而易举麽?” 众人听得砰然心动,他们亲眼目睹了这少年城主的绝世神威,倘若汤谷军当真大败十戈军,那麽他所率领的汤谷军,确是一个极有强大的盟友。与他们结盟,即使水妖果真大举入侵,也多了一道强有力的屏障。当下都暗暗点头。 拓拔野道:“只是前几日,科大侠之女纤纤,即将登位汤谷圣女之时,忽遭意外,眼下魂魄游离,极为危险。倘若不能在水妖进攻之前,将她救活,士气必定大受影响。汤谷军只怕立时要分崩离析。”他语气低沉哀痛,众人颇受感染,更增同情之心。圣女在於一族中的地位是极为重要的,犹如精神旗帜一般。一旦有什麽意外,实是大失士气。 拓拔野道:“所以我这才冒昧造访,借东海龙珠。借龙珠与否,不仅关系科大侠独女的生死,也关系到汤谷军的存亡,更关系到龙族的安危。各位长老,此中轻重得失,还请仔细斟酌。” 众人交相议论,面有难色,偷瞧龙神,她依旧是那般浅笑吟吟,不置可否。龙椟柽沉吟道:“拓拔城主所言甚是。但是族有族规。龙珠绝不外借,这是上古遗训。我们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能违背族规行事哪。”连连摇头叹息。众人也是默然无语。 拓拔野瞧他们神色,知道终究白费口舌,心中失望沮丧,无以复加,不住暗暗骂道:“当真是榆木疙瘩,活人岂能被死规勒死?”但族规森严,徒呼奈何。 忽听龙神格格笑道:“族规之中确实规定龙珠绝不外借。但是倘若拓拔城主成了龙族之人呢?”众人大惊,纷纷起身。拓拔野心中惊喜迷茫,知道事情有了转机。 龙神盯着拓拔野,嫣然笑道:“拓拔城主,我做你母亲,不会嫌我年纪大罢?”此言犹如春雷海啸,一时间将众人震得尽数愣住。拓拔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惊喜若狂,连忙拜倒,大声道:“儿臣叩见母王!” 这一语既出,不仅众人惊诧震骇,便是龙神自己,也是有些始料未及。 在那东海之上,瞧见拓拔野俊逸风流,谈笑之间,轻伏巡海夜叉,龙神已是莫名的喜欢。觉得与这陌生少年之间,说不出的亲切,仿佛早就认识一般。瞥见他腰间的珊瑚笛,登时大为震撼,立时猜到他与科汗淮之间,定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四年前,传闻科汗淮战死蜃楼城之时,她极是伤心难过,侦骑四出,一无所获。只是得知一个少年带着科汗淮的独女,逃离生天,此後音信全无。稍加推断,便可料知拓拔野当是那神秘少年无疑。 惊喜之下,便想上前相问,岂料这少年胃口极大,竟是为了龙珠而来。虚实未定,她自然不能轻易相信,更不能将龙珠率意相托。是以索性借六侯爷之手,加以试探。不料这少年一路凯歌高奏,无所阻挡,轻而易举便进了龙宫之中。大厅之上,笛声孤峭,飘飘若仙,神采飞扬,举手投足大有科汗淮出尘洒落之态,令她着迷锺爱。再见他思路开阔,口若悬河,只言片语便直入人心,智勇兼备,更是大为激赏。 但这锺爱欢喜,绝不同於当日对科汗淮的痴迷,倒是莫名之间触动了她的母性情弦。 听闻他借取龙珠,乃是为了救活科汗淮之女,她早已犹疑心动,只是龙珠事关重大,若不能说服众长老而一意孤行,也决非君王之道,是以隐忍不发。眼下既然群雄毕服,只是碍於族规之囿,自然该是她出手相助之时了。龙珠乃是龙族圣物,非龙神及太子不能使用。唯一的方法,便是认他为子。这个想法闪过脑海之时,连她自己也颇为惊异。但是刹那之间她便打定主意,脱口而出。 群臣震骇,木立当场,张大了嘴,合不拢来。龙神却是大为轻松,心中隐隐有些得意:“我的心思,岂能让你们猜了去。”听见拓拔野惊喜拜倒,遥呼“母王”,欢喜之余又有些遗憾——转眼之间,便从姐姐成了母王。韶华老去,莫以此为快。但想到这可爱迷人的少年忽然便成自己的儿子,又有些腼腆害羞,双颊微烫,格格笑道:“起来罢。” 两人这一番做作,众人瞧在眼中,岂有不心知肚明之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但外族陌生少年忽然成了太子,无论如何,终究是大大的不妥。那龙椟柽沉声道:“陛下,拓拔城主虽然少年英雄,但终究并非本族中人。突然之间立为太子,只怕也与族规不符。此事关系重大,还请陛下三思。”龙族群雄纷纷道:“请陛下三思。”只有六侯爷、哥澜椎等人颇有喜色。 龙神蹙眉冷冷道:“我收谁为儿子,立谁为太子,又和族规有什麽抵触了?”她的语音突转冰冷,春花般的笑脸刹那冰冻。龙神脾性瞬息万变,欢喜时温柔似水,暴怒时海啸山崩。众人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多言。只有龙椟柽不顾群臣眼色,道:“陛下要纳子,那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陛下要立太子,却是要参照族规,依法而行。” 龙神见他执拗,虽然心中恼怒,但念及他的身份,也无可奈何,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龙椟柽道:“依照族规,龙族太子需由本族之内贵族子裔选出,德智勇缺一不可。以目前拓拔城主来说,他既是陛下之子,自是贵族子裔。智勇双全,谦恭礼让,那也合适的很。只是……”龙神道:“只是什麽?” 龙椟柽道:“只是族规之中写得分明,想成为龙神太子,必须得收服东海之上最为凶猛的灵兽。以此作为献给全族的重礼。”龙神皱眉不语,当年她便是降伏九头巨齿兽,威镇四海,才被立为太子。倘若拓拔野越过此节,纵然强登太子之位,也难伏人心,必有後患。她眼波一转,朝拓拔野望去。 拓拔野点头微笑道:“龙长老,不知当今海上,最为凶烈的灵兽是什麽?”龙椟柽缓缓道:“距此三千里,流波山,夔牛兽。”听得夔牛二字,厅中众人突然面色大变。 白云飞扬,碧海波荡。长翼鸥群啼鸣清脆,逐浪掠影。飞鱼破浪而出,乘风滑翔。远处白鲸吐浪,青鲨游弋。 突然波涛汹涌,海面上蓦地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巨浪冲天,一辆六驾海龙车昂然跃出。龙车上一个金冠男子依红偎翠,与一个英气勃发的俊秀少年语笑晏然。十余骑海龙骑兵破浪踏波,两翼奔袭。为首一个大汉恭声道:“太子殿下,六侯爷,此处已是风雷海,再往前二百里,便是流波山。” 那俊秀少年笑道:“哥将,眼下称我太子可有些太早啦,等我降伏了夔牛再说罢。”那大汉哥澜椎应声退後。六侯爷哈哈笑道:“拓拔,也不知你有什麽魅力,竟能让素来谁也不服的哥澜椎对你这般敬佩。嘿嘿,就连陛下见了你也这般神魂颠倒,居然收你作了儿子,厉害,厉害。”拓拔野笑道:“侯爷莫非吃醋吗?” 六侯爷哈哈大笑道:“我是陛下的侄子,一向颇得宠幸,不过你小子一来,就将我的风头抢得精光,吃醋那是难免的啦。”周遭四个美女格格娇笑,媚眼横飞道:“能让侯爷吃醋,这倒当真了不得。”六侯爷拍拍拓拔野的肩膀,不怀好意的笑道:“其实陛下的醋那只是老醋,不吃也罢。但那美人鱼的醋,倒当真让我难受的紧。拓拔兄弟,未来太子殿下,咱们一见如故,你便将她当作见面礼送给我罢。” 拓拔野扬眉笑道:“侯爷,瞧你也是花丛老手了,怎地说出这般不入流的话?美人岂能随便赠与?有本事便赢得她的芳心。”想到适才分别之时,真珠那依依难舍的温柔姿态,他也不禁有些砰然。若非此行险恶,他还真难以拒绝。六侯爷叹道:“女人心,海底针。偏偏你又象磁石一般。要想大海捞针容易,从你这里抢过来就难喽。”众美女瞟着拓拔野吃吃而笑。倒真象铁针遇石,想要依附而上。 正谈笑间,忽然平空响起一声惊雷,众女花容失色,尖叫连连。六只海龙昂首惊嘶,扑翼不前。万里晴空,何处响惊雷?哥澜椎沉声道:“太子殿下,六侯爷,这便是夔牛的吼声了。”虽然拓拔野尚非太子,他却丝毫不顾,径自呼之。 拓拔野心道:“难怪这夔牛被称为‘荒外第一凶兽’。这一声吼叫便远胜於龙神鼓与海王锺。”一路上六侯爷对於夔牛凶暴的介绍,此时才有初步的理悟。 众龙骑兵勒缰不前,待命而发。六侯爷那玩世不恭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凝重神色,道:“闭耳潜行。”众人领命,纷纷以海蚕丝塞住耳朵,并互相封点穴脉,暂时失聪。便连那海龙兽,也蒙上黑色头套,塞住双耳。拓拔野也学六侯爷,将双耳塞上。众人之间,保持六尺内的间隔,互以传音入密交谈。 准备完毕之後,一行人方才潜入海中,朝着流波山方向匀速行进。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拓拔野等人已到流波山岛附近海域之内,当下缓缓上升。方甫露出水面,便闻得狂雷霹雳般的吼声,虽然双耳塞住,封闭穴脉,仍是震耳欲聋。 海面波涛激荡,狂风卷舞。虽是烈日晴空,但水汽迷蒙,一时间也瞧不真切。过了片刻,才看清前方十余里处,一座孤岛桀然耸立,山势险峻陡峭,兀石嶙峋,光秃秃的石崖上,只有一株青松傲然挺拔。 那阵阵风雷巨响,便是从那山中传出。 侧耳倾听,四周远处也传来巨响之声。群雄环首四顾,险些叫出声来。只见三十里外,百余艘船舰横海环绕,将流波山围锁其中!船上旌旗招展鼓舞,尽是“玄水”二字。隐隐可以望见人头攒动,刀戈林立。一艘最大的战舰上,主旗猎猎,船舷百杆战旗上金字眩然,“水娘子”三字历历分明,登时令龙族群雄为之色变。 六侯爷抓起千里镜,缓移扫望,传音入密道:“果然是水妖!他们来此处作甚?”哥澜椎皱眉道:“难道他们算准了我们的行程,到这里截击吗?”众人尽皆骇然。拓拔野心中一动,恍然道:“是了!他们定然也是冲着这夔牛来的!倘若用这夔牛皮作成战鼓,不知是否强过龙神鼓?”众人大骇,六侯爷微微变色,点头道:“不错。看来水妖果然蓄意已久,多方准备,想向我们开战。”哥澜椎冷笑道:“来的正好,看看谁能抢得夔牛去。” 拓拔野接过千里镜,凝神眺望。只见那主舰指挥台上,一男一女巍然而坐。那男的是一个白发老者,仙风道骨,须眉飘飘,手中一个青铜镜滴溜溜的在指间旋转。那女子也正以千里镜眺望他们,缓缓的放下筒镜,水弯弯的月牙眼秋波荡漾,豔若桃李的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微笑。 六侯爷微笑道:“拓拔磁石,这根针还是不要吸的为妙。这可是一根剧毒的母王蜂针哪。这女人芳名姬泪垂,外号水娘子。据说多情的很,只要她的姘头死了,一定要落泪不已。只可惜她的姘头都是被她杀死的。嘿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拓拔野忍俊不禁道:“她倒和侯爷是绝配。”六侯爷苦着脸道:“最难消受美人恩,还是免了罢。” 他颜色一整,沉声道:“你可千万别小看她。她的舰队可是水族六大精锐水师之一。六年前,归鹿山的水军就曾被她杀得大败。”拓拔野点头道:“那个老头又是谁?”六侯爷眯起眼,道:“此人更为厉害。叫做‘万兽无缰’百里春秋。是水妖十大幻法师之一,妖法厉害的紧。最为擅长的,便是驯服天下灵兽,所以才有这麽一个外号。单就驯兽而论,他可以和水妖龙女雨师妾、火族祝融并称天下第一。” 拓拔野听见雨师妾三字,登时心潮激荡,心道:“一别四年,不知她怎样了。”六侯爷见他怅然若失,只道他在苦思良策,便住口不语。 当是时,水妖战鼓咚咚,号角长吹,缓缓向流波山与龙族群雄逼近。 阳光灿烂,兵刃眩舞,光芒耀眼。水妖船舰破浪疾驶,全速航行。转瞬间便只相距十里之遥。众龙骑兵纷纷拔出长刀,回头望向六侯爷与拓拔野,只要他们一声令下,便要策龙飞翔,拼死厮杀。 拓拔野微笑道:“大家且慢。他们是冲着这夔牛而来的,只要我们不阻止,必定顾不上与我们相斗。我们倒不如先放松放松,坐山观虎斗。”六侯爷笑道:“这等好戏岂能错过。大夥儿把刀子收好。今天侯爷请你们喝好酒。”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十几个酒杯,一一掷到众人手中。美女醇酒,一时春意融融。 数里之外,水妖主舰指挥台上,百里春秋放下千里镜,皱眉道:“那不是龙族六侯爷麽?他到此处干什麽?”那水娘子姬泪垂若有若无的笑道:“我瞧多半也是为了夔牛而来。”百里春秋莞尔道:“就凭这十几个人?那可真是笑话啦。嘿嘿,六侯爷这个人虽然荒唐,还不至於如此罢?”姬泪垂冷笑不语。但心中也不相信这十几人便敢来此降伏夔牛,多半是巡海游弋至此。 百里春秋沉吟道:“眼下咱们还没与龙族翻脸,姑且不必理会他们。否则打草惊蛇,得不偿失。”姬泪垂素来对自己的水师极为自傲,丝毫未将十余龙族骑兵放在眼里,当下冷冷道:“那是自然。蝼蚁之辈,理他作甚。”心中却想:“待到降伏了夔牛,再将那色鬼活擒,一并带回北海。” 姬泪垂令旗翻转,船行更快,眼看再行三里便是流波山。突然之间,号角悠扬,百余艘战舰上齐齐射出无数火箭,在碧空上拖过千万道红线,呼啸破风,接连不断的射到岛上。顷刻之间,岛上火光冲天,石山灌木,尽皆陷於火海之中。 火焰跳跃蔓延,随风卷席,青烟滚滚,映得蓝天碧海赤红如霞。百里春秋迎风昂立,手中春秋镜闪闪摆动,一道刺眼的金光电射而出,照在流波山上,所映射之处,火势突增,烈焰滔天。 龙族群雄出神凝望,一时连酒也忘了喝了。六侯爷叹道:“春秋镜果然是第一等的宝物,只可惜被百里老妖拿来虐畜,当真是大材小用。可惜可惜。” 那火海之中蓦地传出惊天动地的狂吼声,犹如百声春雷同时在耳边奏响。众人头痛欲裂,摇摆踉跄。几十个真气稍弱的水妖惨呼着从船头落下。猛然间,一道黑影从火光中高高跃起,划过一道圆弧,在半空中突然顿住。众人脱口惊呼:“夔牛!夔牛出来了!” 黑影背光,瞧不仔细,只看见巨大的黑色轮廓横空掠过,突然周身闪起刺眼的光芒。刹那之间狂风大作,闪电陡然劈落。滚雷声声,在天际响起。天地突暗,乌云滚滚,冷意森森。 那夔牛在空中昂首怒吼,海上登时炸起六七丈高的巨浪,将一艘水妖战舰掀翻。狂风呼呼肆虐,浪花如雨点般密集洒落,彻骨清寒,惊涛骇浪。 蓦地又是一阵发疯也似的惊雷,槌打海天万里。空中乌云沉甸甸的压将下来,仿佛就在头顶,触手可及。闪电雪亮,照得分明,那夔牛长约三丈,通体青灰,形如野牛而无角,只有一只粗壮的後腿,如擎天巨柱,巍然不动。眼珠血红,光芒四射,似乎愤怒已极。周身上下时而发出太阳般的耀眼白光,照得众人睁不开眼来。 那夔牛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又是一声裂石崩云的怒吼,单腿摆舞,急电般飞跃。雷声轰隆,天昏地暗,暴雨哗啦啦的倾泻而下。流波山上的火光逐渐熄灭。 夔牛怒吼声中,猛然跃入汹涌波涛之中。漩涡激转,海水如沸腾的锅水,立时四下炸将开来,十余丈高的波浪瞬息翻涌,如道道巨墙以闪电般的速度朝四周推进。水妖战船跌宕摇摆,眼看便要被巨浪吞没。 姬泪垂娇叱一声:“定海神珠!”手指弹舞,一道白芒划过漆黑的天幕,电光石火,没入怒浪狂涛之中。突然之间,隐隐有白光冲天而起,那十余丈高的水墙登时崩塌回落。 拓拔野奇道:“那是什麽?”六侯爷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嘿然笑道:“北海水族神器,定海珠。可以将海水吸纳,随时释放。倘若没有定海珠,他们怎敢来收伏夔牛?”话音未落,那道白光又冲天飞起,呼呼旋转,回到姬泪垂手中。 水妖见万顷巨浪瞬息平灭,登时士气大振,战鼓狂擂,号角长吹。 乌云涌动,暴雨倾盆。海天茫茫,雷声隐隐。那夔牛入海之後再不出来,水妖战船层层推进。几艘战舰从龙族群雄身边驶过,仰头上望,众水妖铁盔罩耳,全身劲装,弯弓搭箭,只待夔牛出现。 拓拔野与六侯爷忽觉战车摇晃,突然被掀了起来,海龙嘶鸣,众骑兵也是失声惊呼。众人转身四顾,这才发觉自己已在一个巨大的渔网之中。渔网坚韧,闪闪发亮,乃是以北海冰蚕丝所织。冰蚕丝上也不知涂了什麽物事,极是黏粘,海龙被缠住,再也挣脱不开,嘶声悲鸣,状极痛苦。定睛一看,冰蚕丝上尽是细小的银色小虫,迅速蠕动。群雄惊骇,有人叫道:“海木蚕虫!”那海木蚕虫乃是北海深处的虫子,只要依附到鱼虾身上,立时分泌极为黏粘之物,溶入其体内,食血吸髓,极为可怖。冰蚕网的稍端系在诸战船的船尾回轮上,正不断的拉拢收起。 敢情百余艘战船撒开巨网,将夔牛赶入海中之後,便逐步收缩、拉拢。这方法虽然简单,却是极为有效。 拓拔野等人惟有弃海龙、战车,跃出渔网,跳入海水之中。忽听一声狂吼,海浪激溅,夔牛冲天跃起。闪电中众人看得清晰,它的独腿上已被冰蚕丝缠住,无数的海木蚕虫吸附在它的脚上,无法甩脱。水妖齐声欢呼,纷纷收网。 那夔牛跃到半空被冰蚕丝拖曳,笔直落下,登时又掀起狂风巨浪。船舰缩围,大网一点点收起。夔牛怒吼跳跃,突然如箭一般窜向最近的一艘战舰。 “碰”的轰然巨响,那战舰登时被撞得粉碎,惊涛怒浪,将片片船板卷得漫天散落。众水妖惨呼掉落。夔牛嘶声怒吼,狂风暴舞,巨浪奔腾,顷刻间又有两艘战舰掀翻。但那定海神珠立时呼啸飞出,将汹涌澎湃的海势平定下来。 如此拉锯反复,水妖又沉了近十艘战舰,方才将夔牛紧紧缠住。战鼓声中,万千箭矢疾射夔牛,都集中射往头部、背脊,盖因腹部皮革需留存作鼓。但那夔牛皮质极为坚韧,虽然水妖箭矢俱是以玄冰铁所制,却不能伤之分毫。反倒激起它的狂怒。震天雷吼穿透众人头盔,登时将震百余水妖震得肝胆尽裂。 狂风暴雨之中,一人骑着凤尾龙横空掠过,手中青铜镜高举过头,亮起一道眩目的金光,照在夔牛的头上。夔牛火红的双目在金光中交织着愤怒、悲伤、恐惧、无助、彷徨,仰头狂啸,吼声凄厉。 拓拔野瞧见夔牛的眼神,心中大震。不知为何,刹那间他竟宛如读懂了夔牛的心情。无辜受戮,绝境彷徨。他突然想起了当日蜃楼城里无辜受难的百姓,那横亘的尸体,焚毁的家园。一股悲郁、愤怒的火焰瞬息从丹田升起,随着沸腾的热血烧遍全身。 百里春秋在凤尾龙上闭目念诀,嘴露微笑。他的这面春秋镜中已不知收纳了多少凶灵猛兽,今日又要将这荒外第一凶兽摄魂纳魄,封印其中。意念如潮,滔滔不绝,顺着那道金光直破夔牛魂灵深处。 那夔牛果然极为凶猛,顽抗不休,魂灵挣扎跳跃,冲撞攻击,在他的意念力下殊死战斗。百里春秋号称“万兽无缰”,以训兽称绝大荒,在水族中念力之强,稳居前十。是以此次才被委以重任,与水娘子一道偷袭流波,降伏夔牛。此次围捕也是由他策划布局,调虎离山,层层围堵,稳扎稳打,一举收伏。 但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便是这夔牛太过狂野凶暴,被定海神珠镇压、冰蚕丝缠住之後,竟还能杀伤如许多人,在他春秋镜的念光之下,居然扑剪跳跃,虎虎生风。当下意气相生,凝神封印,以至刚至强的念力,朝夔牛发出猛攻。 突然一道银光一闪,没入夔牛肩胛之中。那夔牛痛极狂吼,惊雷骇浪,气势滔滔。诸多水妖发狂落水。百里春秋虽被那声浪震得难受,却乘着夔牛精神分散之机破隙而入,刹那间将其控制,猛然向春秋镜内吸去。夔牛悲吼声中,一点一点的被那金光吸起,缓缓移动。 百里春秋见胜券在握,舒了一口气,回头望去,只见姬泪垂倚立船头,手持霹雳弓,朝他淡然一笑。知道是她以玄冰箭破入夔牛体内,乱其心志。心中有微微有些不悦。 水妖欢呼鼓舞,号角破云。突听一人冷冷道:“对一只野兽也这般卑劣奸诈、不择手段,难道你们就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吗?”那声音低沉愤怒,字字清晰,在暴雨雷鸣中传来,隐隐夹带雷霆之威。 众水妖倏然变色,叫骂不已。百里春秋循声望去,一个青衣少年踏波破浪,御风而来。俊秀挺拔,衣袂飘飞,宛如海上仙人。但那眉目之间却是说不出的愤怒,杀气迎风,凛冽逼人。 姬泪垂站立船头,临风破浪,凝望这少年。适才在千里镜中瞧见他与龙族群雄之时,便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个少年绝对不同凡响。他与那号称海外第一风流人物的六侯爷并肩而立,神采风姿竟有过之而无不及。秀木於林,过目难忘。眼下相距仍有百丈,就可感觉到他那凛冽浩然的真气,仿佛这海上狂风,呼啸卷席。 龙族之中,究竟有哪个少年俊彦有如此风范?突然想起不日前,丁蟹惨败於蚩尤、拓拔野乌合之众下,心里蓦地升起一种强烈而寒冷的不祥预感。 百里春秋与夔牛的念力之战已到关键时刻,只需再凝聚意念,一盏茶内便可将其收伏。当下对姬泪垂使了个眼色,闭目聚意,心无旁骛,将夔牛吸向春秋镜中。姬泪垂令旗飞舞,登时箭如雨下,石如飞蝗,朝拓拔野射去。 闪电雷鸣,拓拔野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充满了嘲讽与轻蔑。衣裳鼓舞,隐隐青光旋舞其中。雨水未触及他的衣服立即便飞花碎玉般的四溅开去。第一枝箭矢射到他身上时,突然青光爆绽,宛如一朵巨大的花瞬间怒放。那箭矢铿然飞起,直破云层而去。顷刻间,万千箭矢触光弹射,仿佛雨丝倒窜,银蛇乱舞。 拓拔野飘飘若仙,在风雷雨浪之中踏步穿行,箭矢辟易,雷电失色。 姬泪垂的心蓦地剧烈跳动起来,这少年愤怒的眼神、冷淡的微笑、宛若天人的凛凛神威,忽然之间比这电闪雷鸣,比这夔牛怒吼还要深刻强烈,直破她的心中。她手扶船舷,一股麻痒的热浪从丹田辗转全身,妖豔的脸上泛起奇异的绯红。她微笑着咬紧银牙,突然好想将这少年勒在怀中,咬得粉碎。这个念头方甫闪起,便令她兴奋得浑身战抖,猛然挽弓搭箭,“嗖”的一声,朝拓拔野狂飙电射。口中喝道:“杀了他!” 玄冰箭呜呜作响,在风中旋转飞行,挟起一道凌厉已极的气旋,闪电般射到。众多水妖纷纷从船上跃下,驾驶小船,呐喊呼啸,朝拓拔野蜂拥而去。 龙族群雄面色微变,陡然揪心,都暗暗为拓拔野捏了一把汗。这妖女素以“水带冰箭定海珠”称绝天下,气旋玄冰箭威力极为惊人,以夔牛之悍勇,亦被它乘隙射伤。不知拓拔野要如何避开? 拓拔野哈哈大笑:“米粒之珠,也放光芒!”不退反进,身形更快,如狂风般迎进。手指一弹,一道碧光激射而出。碰然厉响,光芒爆舞,那气旋玄冰箭突然一顿,由箭簇朝後裂开,瞬息间变为八瓣,弹入风中,转眼不知西东。 众人纷纷色变,姬泪垂只觉那股既麻且痒的热浪直冲头顶,心中狂躁不能自抑,猛地将那定海神珠含入口中,清凉遍体,欲念全消。但那嘴角的莫测笑意却越来越深。 那夔牛悲吼之声越近低沉,在金光中辗转挣扎,眼看便要被纳入春秋镜里。 拓拔野凝神涌泉,真气旋舞於脚底,闪电般朝百里春秋冲去。快船纵横,无数水妖乘浪阻住去路。箭矢迎面激射,长矛戈刀,四面八方围攻而来。这支“水娘军”,乃是水族六大水师之一,训练有素,骁勇善战。若论勇悍,可列大荒十大精兵。且兵多将广,万余之众同心协力,可沉山倾海。 以拓拔野一人之势,能否披靡所向,将夔牛从百里春秋手上夺回?龙族群雄担忧焦虑,只待六侯爷一声令下,紧随相护。但六侯爷却乜斜众人一眼,悠然笑道:“你们担心什麽?倘若这点本事都没有,怎地做龙神太子?” 却见拓拔野光芒卷舞,真气纵横,“呛然”一声,断剑出鞘,一道白光闪电般劈入万倾波涛。涛声轰隆,浪花沿着白光两翼激卷而起。惨呼声中,两艘快船被剑气倏然斩断,血雾喷洒。 拓拔野断剑挥舞,光芒纵横,瞬息粉碎七艘小船,穿越三十余丈,破浪而去。水妖纷纷落入海中,被冰蚕丝卷住,海木蚕虫吸肤入骨,惨叫凄厉,目不忍睹。 海水冲天激涌,暴雨如注。水妖杀声如雷,前赴後继。拓拔野眼见夔牛困兽之斗,危在旦夕,那愤郁怒火越燃越炽,忖道:“倘若再这般手下留情,不能震慑这群亡命之徒。”心如钢铁,猛然大喝道:“挡我者死!”声如雷霆,震撼千里,刹那间连那风雷狂浪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冲在最前的十余水妖被这一声大喝震破肝胆,惨呼落水。 断剑“碰”的一声,暴长光芒,拓拔野默诵潮汐诀,体内真气瞬息爆涌。双臂握剑,疾如闪电,斜劈入海。“轰隆”巨响,远远望去,仿佛那海面也被刹那劈为两半。数十艘小船或被剑气粉碎,或被巨浪掀翻,悲声惨呼,不绝於耳。 拓拔野只觉那真气如长虹贯日,破体而去,这一刹那,仿佛自己也不能控制,身不由己,随着那断剑凌空飞起。借势空中踏步,狂飙掠进。心中又惊又喜,知道自己已初步达到“剑气互御”的境界。 涛声悲奏,雷电似鼓。 眼见与百里春秋只有七丈之遥,拓拔野长啸声中,手腕一抖,断剑脱手飞出,万钧雷霆,狂风卷舞。那断剑突然光芒四射,一声怒吼,一只似龙似鹿的怪兽从剑中飞出,在空中昂首奋蹄,朝百里春秋扑去。 百里春秋与夔牛苦苦纠缠,即将大功告成,却感觉到那股凌厉的杀气急速挺进,森森寒意直令全身鸡皮疙瘩泛起。心中惊怒,不知那姬泪垂缘何迟迟不动手。突觉杀意凛冽,吹得自己须眉乱舞,怪叫声中,某物疾扑而来。心中惊骇,意念为之稍溃,那夔牛立时怒吼着朝後退了几尺。 百里春秋立刻凝神聚意,意念如绳,将夔牛周身缚住。左手屈指微弹,真气劲射。白龙鹿被那真气击中,痛吼一声,高高跃起。但那断剑却如急电般从後射到,剑气破风,“嗤”的将百里春秋的衣袖洞穿一个小孔。 百里春秋大骇,张开双眼,见那断剑青光舞动,径刺自己眉心。立时右手微移,春秋镜金光若电,猛地击在断剑剑锋。铿然龙吟,光芒四溅,那断剑冲天飞起,在空中盘旋。 春秋镜既已移开,夔牛乘势逃脱,狂吼声中落入滔滔怒浪。 拓拔野正要御使断剑,凌空进击,忽然看见四周海水飞溅,千万颗水珠笔直跳起,宛如无数珍珠倏然串在一处,回旋流舞,变成一道荧光闪动的水带,猛地卷了上来。措手不及之下,拓拔野双掌翻飞,真气如风狂舞,将那水带吹成万千水珠。 但那千万颗水珠在黑暗中粲然生光,蓦地又聚合为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拓拔野周身紧紧缠住。忽听右侧船头,传来清脆如泉的笑声:“管你是龙是虾,到了我这网里还想出得去麽?”那笑声虽然甜美,却说不出的冰寒阴冷,又隐隐带着说不出的黑暗的喜悦。循声望去,眼如月眉,豔若桃李,正是水娘子姬泪垂。 她适才隐忍不发,便是等待最佳时机,务求一击中的。拓拔野奔袭突围,直至倾力掷出断剑,难免真气有些续接不上。她便乘隙施放水带,将其束缚。姬泪垂的水带是其称雄大荒的三大法宝之一,归根结底,仍是借助沉於体内的定海神珠,释放玄水魔法,以神器、真气御使水珠为带,聚散无形,分合随心,与海少爷的春水剑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有定海神珠相辅,威力自当强於那春水剑。 拓拔野只觉那水带缠绕,奔转不息,刹那之间便将自己全身紧缚。当下意如明月,真气如潮,瞬间怒放,想要将那水带崩散。岂料那水带柔韧无匹,纵被真气迸裂,立时复合凝聚,紧箍之意更盛於前。一时之间,被那水带箍得动弹不得。 百里春秋功亏一篑,恼羞成怒,对这少年又惊又惧,决意先将其收伏,再倾力对付夔牛。冷冷道:“小子,既然你想代这禽兽受过,那我便成全你吧。”春秋镜金光眩然,笔直的照在拓拔野的脸上。 拓拔野只觉得光芒耀眼,剧痛攻心,仿佛一把利刃当头劈入,直至心骨,登时眼前一片混沌。恍惚之间,瞧见无数的凶狂猛兽从那金光之中狂奔而出,咆哮嘶吼,巨口獠牙交替咬下。那疼痛爆涨欲裂,意念仿佛被无数獠牙、无数利爪撕扯得粉碎。又有一股极强的涡旋吸力将自己连根拔起,朝那春秋镜中吸去。 龙族群雄惊怒失色,只见拓拔野全身动弹不得,满脸痛苦,被那束金光硬生生拔起,一寸一寸的朝镜中移去。那白龙鹿怒嘶长鸣,旋风般撞向百里春秋,却被水娘子玄冰箭倏然射穿肋腹,悲鸣着掉入海中,被冰蚕丝缠住。海木蚕虫瞬息附上身去。 六侯爷也再忍耐不住,低声道:“动手罢。”忽见海水迸涌,光芒四射,夔牛狂吼着一跃而出,也朝那百里春秋猛撞而去。巨口开处,一道雪亮的闪电陡然劈出! 百里春秋骂道:“畜生敢耳!”却不敢直攫其锋,衣衫飘舞,霍然避开。水娘子接连三箭,又射中夔牛。那夔牛悲声怒吼,却再不退却,忽然转身扑入那金光之中。“轰”然巨响,金光陡然被夔牛切断,拓拔野立时朝下坠落。 迷迷蒙蒙之中,拓拔野瞧见夔牛悲鸣着被那金光朝镜中吸去,那双火眼始终望着自己,滢光眩然,又是感激又是愤怒又是哀伤。海风呼啸,雷声喧嚣。他突然记起了当日南际山顶,龙牙岩上,神农所说的那句话:“伏兽的根本之道,在於与它心智相通”。在这刹那之间,他似乎与夔牛灵意相通,能够感觉到它的呼吸、它的愤怒和那骄傲狂野、勇猛不羁的灵魂。 第四章 龙神太子 风声呼啸,一道闪电横空掠过,天地轰雷。 拓拔野急速下坠,下面便是那横亘汪洋的巨大渔网。海木蚕虫在蚕丝上闪着幽冷妖豔的光芒。夔牛那感激、愤怒、哀伤的眼神,令他蓦地从混沌中清醒。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反而突然放松下来。原先那愤怒奔腾的情绪瞬息间又化为从容不迫的念力。 水带在周身循环流转,越缚越紧,他的意念可以感受到那颗颗水珠旋转奔流,相互激撞的微小声音。刹那之间,拓拔野突然灵机一动,心道:“是了!我怎地如此之苯?在这汪洋之上,与定海珠的水带对抗,那不是如同与大海对抗麽?只有因势力导,随形变化,才可以百战不殆。”当下精神大振,凝神聚意,辨析那水带流转的方向与力道。 一股强大而奇异的念力从那妖女姬泪垂的腹中旋转发出,源源不断的将周遭海水聚入强大的真气流之中。交缠聚合,急速飞转。定海神珠乃是镇海神器,借力使力,压制强势真气,是其最为玄奇之处。他体内真气一旦在某处激生抵抗之力,立时有更多的海水交缠真气成倍困缚镇压。抵抗越强,那困缚之力便也越强。拓拔野心下分明,微微一笑,已有计议。 当下意如日月,气似潮汐,瞬息涌起。磅礴真气随着体外水带的流转方向飞速旋转,身体也随之旋转。那水带困缚压迫之力登时倾消大半。越转越快,刹那之间便已超过那水带的转速,反而以他的气海为轴心,由内朝外,带动水带急速飞旋。旋转真气既强且快,水带纷纷四下甩飞抛散,纵然立时回聚凝合,也被真气再度震飞。转眼之间,那水带竟已消散大半。 姬泪垂心中惊异,脸上却依旧是那妖娆阴冷的笑容。真气运转,腹内定海神珠突然飞速逆向急旋,波涛汹涌,海水飞聚,登时又形成更为浑厚的水带。拓拔野也立即随之逆转真气,身体反向旋转,刹那间借着定海神珠的旋转真气,如陀螺般朝她飞旋而来。 拓拔野体内真气浩瀚无边,如黄河九曲天上来。姬泪垂只觉体内定海珠越转越快,逐渐为他的节奏所控制。惊怒之下,便想挽弓取箭,将他射死。但自己的真气仿佛刹那间被吸入定海珠,又顺着那旋转真气被抽纳到拓拔野体内一般,浑身酸软无力,连箭都拔不出匣来。 众水妖只道拓拔野被水带制住,束手就擒,欢呼鼓舞,号声长鸣。但六侯爷、哥澜椎等人却逐渐露出惊喜期盼之色。 拓拔野如飓风般卷舞奔掠,四周卷起巨大的螺旋水带,浪涛飞洒,转眼间便冲到水妖主舰船头。周围水妖被那急速飞旋的水带卷入,登时惨呼一片,四下抛落。 姬泪垂眼前一花,身不由己的离地而起,被吸入那水带漩涡之中。耳边轰鸣,全身转瞬湿透。忽听拓拔野低声笑道:“借你嘴唇一用。”话音未落,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温暖的嘴唇立时压到她的唇上,舌头顶开她的贝齿。一道强霸已极的真气便从她的口中涌入。 水带急舞,天旋地转。姬泪垂又惊又怒,隐隐之中又有说不出的欢悦。脑中一片混乱。黑暗中,那暴虐干渴的欲念又从腹中汹涌而起,贯穿每一处经脉与肌肤。直想纵声哭泣,将这少年紧紧抱住,撕咬成碎片粉末。然而全身绵软,虚脱无力。 恍惚间感到那少年的体内真气急旋,传来强大的螺旋吸力,将自己腹内的定海神珠一寸寸的吸起。姬泪垂蓦地惊醒,这才明白他的意图用心。惊怒交集,却丝毫无计可施。猛然间,定海神珠滑过唇舌,被拓拔野倏然吸入。 拓拔野大笑道:“多谢了。”气旋突止,水带崩散。姬泪垂急速落下,重重的撞在船板上,周身骨骼疼痛若散。她心中又是羞愤又是惊异,空洞茫然,五脏六腑仿佛被瞬间掏空一般。眼角忽然流出一颗泪来。冰冷的泪水滑过面颊,让她初次觉得自己如此脆弱。 拓拔野一击得手,立时御风转向,朝着百里春秋与夔牛急速掠去。雷声轰响,雨暴风狂。百里春秋坐在凤尾龙上飘飘若仙,春秋镜金光眩目,夔牛的头已被纳入镜中。脚上绞缠的冰蚕丝网也被一点点的拉起。 众水妖见他兔起鹘落,势不可挡,闪电般击倒姬帅,逍遥而去,都是惊惧交加。一时间愣在当场,目瞪口呆,连号角战鼓都忘了吹奏。龙族群雄惊喜莫名,击掌长啸。 拓拔野手掌翻舞,断剑飞旋,落入掌心。默念封印诀,意念如潮,白龙鹿从浪中冲天飞起,身上已经附满海木蚕虫,悲嘶不已。拓拔野抚摩它的头,道:“鹿兄,多谢你了。”一掌拍在它的背上,绵绵真气瞬息涌入,登时将所有海木蚕虫震得尽数飞出。毫不停顿,将白龙鹿封印入剑中,继续踏浪飞奔。 与百里春秋相距不过十丈之际,拓拔野拔出珊瑚笛,横置唇边,悠扬吹奏。笛声狂野,如银蛇乱舞,虎啸山林。他以意念感受夔牛的精神,即兴吹奏,随心所欲。滔滔真气随着笛声肆意激扬,高亢恢弘。笛声犹如魔咒,将拓拔野的强大念力源源不断的切入夔牛体中。 这正是五行魔法中皆有的灵犀魔法。即感应彼此意念,心智相通,以神器传达念力,遥相作用。灵犀魔法凶险之处,在於感应双方需完全心智相通,且彼此绝无恶意。否则必受重创,魂飞魄散。拓拔野仅与蚩尤试过此法,并不圆熟。但眼下形势危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百里春秋听那笛声狂野愤怒,宛如一只桀骜不逊的野兽在旷野上肆意奔跑呼啸,又如同江河泛滥,恣意喧嚣。层层巨浪般的真气移山倒海之势撞击而来,冲得自己气血翻涌,如风中垂柳,浪中扁舟。这少年真气之强,已有领教,但此番力道之强,竟似更胜於前。双耳虽早已塞住,但仍可清晰听到那恣肆的笛声。 最为惊骇恼恨之处,笛声中似乎有一股极强的念力破入春秋镜的念光,抚摩触动夔牛业已被春秋镜镇住的灵魂,不断的唤醒,不断的鼓舞。片刻之间,那夔牛混沌的意念似乎已逐渐苏醒,那狂野奔放的灵魂,仿佛逐步融入笛声,随之跌宕奔腾。 他的念力在水族中可排前十,借这春秋念光镜的威力,又增加三倍有余。以如许强劲的念力,竟似也控制不住那夔牛的复苏。那少年念力之强,竟似不在自己之下。 笛声急促,夔牛的魂灵在那迅疾、狂野、骄傲的韵律中迅速解冻。强健巨大的身体,在金光中有力的挣扎跳跃,昂首怒啸。吼声如焦雷连奏,刚猛无匹,几将百里春秋震得肝胆尽裂。 笛声越来越热烈高亢,夔牛的吼声也更加骇人心魂。海上狂风巨浪,都随着那笛声与怒吼肆虐奔腾,没有定海神珠的镇压,这吼声与风浪变得无以抵挡,众水妖战舰飘摇倾摆,险状迭出。 百里春秋惊怒交集,集中意念,聚力反击。以他的真气、念力与经验,再加上神器春秋镜,单一较量,或可胜之。但同时与拓拔野及这“荒外第一凶兽”对峙,却是力不从心。笛声狂肆,吼声震铄,手中的春秋镜竟逐渐抖动起来。那笛声、吼声与强大霸烈的真气交织在一起,宛如巨浪翻涌,将他淹没其中。三股念力互相交扯,相持越久,百里春秋便越是落处下风,心中惊畏之心越盛。 众人远远的瞧见那夔牛在春秋镜金光之中曲伸舒展,逐渐昂立,甩头奋蹄,气势轩昂。拓拔野洒然而立,悠扬吹笛。依稀可以瞧见,那笛声在风雨之中,如同青色光环,一道一道的击向百里春秋。而百里春秋身形飘摇不定,须眉乱舞,如落叶随风。春秋镜在手中微微震动。 拓拔野此曲吹来完全没有苑囿,依据自己与那夔牛精神的共鸣处恣意吹奏,酣畅淋漓,快意无比。只觉自己的意念宛如潮水般随着那笛声卷涌到夔牛身侧,与它那狂野的魂灵在风雨中喧嚣共舞。滔滔不绝,呼啸恣肆。夔牛欢愉跳跃的念力,与自己相呼相应,将那强悍凶暴的春秋镜念光打压得寸寸退却。体内真气也随心所欲,由这笛声收放自如。 百里春秋的意念力被那交叉汇合的两道念力迫得缩微後退,太阳穴剧跳作痛,头疼欲裂。夔牛的魂灵就这般一点一点的从他的掌控中滑落出去,突然之间,听到那夔牛一声震天裂地的怒吼,春秋镜剧烈震动,险些脱手飞出。意念瞬息崩溃,感觉到笛声中那股强大的力量,终於将那夔牛从金光之中硬生生的劈手夺去。 夔牛高高跃起,仰颈怒啸,雷声暴响,光芒万丈。顷刻间海上波涛狂舞,巨浪滔天。战舰翻倾,水妖被那吼声震死落海者不计其数。而那笛声突然变得欢悦激昂,仿佛碧海晴空,风行万里。 百里春秋面如槁木,双目怒火欲喷,却又惊惧交加。他精擅御兽之术,素以此自傲,但今日竟被这无名小子以笛声将这夔牛反御而去。羞怒之盛,莫以此为过。半晌才沙声道:“小子,你究竟是何人?” 风舞长袖,衣带如飞。拓拔野傲立於浪尖之上,将那珊瑚笛悠然反转,斜斜插入腰间,微笑道:“汤谷城,拓拔野。” 东南吹来的海风温暖而潮湿,夹带着浓郁的花香。由舷窗向南眺望,碧波浩淼,白云变幻。那古浪屿在朝阳下照耀下,金树银花,如同海上仙山。远远望去,依稀可以瞧见刀兵旗帜,隐伏其间。岛东巨石之上,一个伟岸少年傲然而立,从千里镜中望去,狂野剽悍,满脸骄傲不羁的神色。虽然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隐隐有君临天下的霸者风范。 苏柏羊齿沉吟不语,放下千里镜。船舱之内众将齐刷刷的望着他。他看了一眼丁蟹,道:“丁将,你所说的自称乔羽之子的小子,便是他麽?”丁蟹冷冷道:“生平奇耻大辱,怎会忘记?”众将骚然,冷傲自负的十戈刀竟然当真便是败在这个黄毛小子手中。不知这小子有何能耐,竟能丁蟹的手臂斩下一只来。苏柏羊齿点头道:“既然是乔羽之子,那便无论如何也要拿下。” 众将闻言大喜,跃跃欲试。蚩尤与当日那神帝使者拓拔野,四年来一直是水族缉拿的第一等要犯,倘若能将之绳缚,青云直上指日可待。苏柏羊齿的“龟蛇军”乃是号称天下第三的水师劲旅,不仅有百余艘百人大船、一万两千精兵、数百强将,还有六十余名一等巫师,乃是水族宝石城称雄东北海域的根本。以此兵力当足以横扫这东海小屿。 前日邂逅十戈残兵之时,龟蛇众将见骄狂跋扈的十戈军惨败,心中大有幸灾乐祸之意,对这飞来战功,都心痒难搔,极是觊觎。当下日夜兼程,百余艘大船将这东海小岛团团围住。 但这苏柏羊齿别号“万年龟蛇”,素以谨慎着称。带领水军五十年,从无败绩。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便是从不打任何没有把握的战。对峙一夜,竟然按兵不动。苏柏羊齿轻轻敲打桌子,沉吟道:“这战是非打不可,只是需瞅准时机,务必一举歼灭。” 部将对他性情了如指掌,听他此言,知他仍在犹豫。果然又听他道:“此次我们出征东海,乃是为了与水娘军互为援引,猎杀夔牛制成战鼓,然後再与丁将的十戈军三箭齐发,攻袭龙族。眼下丁将十戈军被汤谷匪寇所乘,而水娘军又迟迟不来会合。形势极不明朗。汤谷匪寇底细不明,不知是否与龙族暗中勾结。倘若我们此时贸然进击,如果不能将贼寇一举拿下,又被龙族所乘,那便是全盘皆输。” 丁蟹冷冷道:“依照苏将之意,什麽时候才是最佳进攻时刻呢?”苏柏羊齿清臒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摸了摸雪白的长须,道:“围而不攻,伺机待发。倘若水娘军顺利归来,挟夔牛皮鼓之威,大举进攻,唾手可得。即使水娘军不能顺利会合,也可等到这帮贼寇精神懈怠,斗志消磨之後,予以突袭。” 正说话间,忽听远处西边海上传来惊天动地的雷鸣怒吼声。船中众人大震,脸上不约而同的绽放出欣喜之色,起身叫道:“夔牛!水娘子回来了!”纷纷奔出船舱,冲到甲板上凭栏眺望。 浩浩汪洋之上,远远的出现了数十艘巨大的梭形船舰,如龙鲨破浪,疾驶而来。众人奇道:“那是什麽战船?”突然纷纷变色,失声道:“龙族鱼龙舰!”苏柏羊齿抓起千里镜眺望,果见“龙”字大旗在每一艘战舰上猎猎招展,船头又都立了一竿小旗,似乎是“拓拔”二字。 水妖惊怒失措,纷纷向苏柏羊齿请命。苏柏羊齿脑中飞转,眼下与龙族尚未翻脸,又不知水娘军与夔牛的究竟,自然不能蛮撞行事,当下下令道:“西侧战船让道,但是别让龙族战舰进入古浪屿海域。”诸将领命,分赴各船就位。 苏柏羊齿与丁蟹指挥主舰,朝西疾驶。百桨齐飞,船尾龙骨旋急速飞转,船速极快,片刻间便已进入西侧防线。 苏柏羊齿气运丹田,朗声说道:“玄水龟蛇苏柏羊齿,奉命剿拿大荒汤谷罪臣。路经东海宝地,未及拜访地主,失礼之处,还请见谅。”真气充沛,远远的传抵到众人耳中。 鱼龙舰乘风破浪,一人高声道:“东海之上,莫非龙水。率水之洲,莫非龙臣。龙神太子拓拔野,奉命安邦定海。妄进疆界者,请速退出,否则格杀勿论。”那声音雄浑高张,真气极强,伴着那语调说来,铿锵有力,气冲云霄。 众水妖面色大变,听这语气,竟是公然敌意。龙族素来不与水族正面为敌,纵有纠纷,也多以龙族让步告结。今日何以一反常态?却听古浪屿上欢呼雀跃,喧嚷之声宛如浪潮,细细辨去,似乎在喊“拓拔城主”。苏柏羊齿心下惊疑,此拓拔野难道便是彼拓拔野麽?倘若如此,这“龙神太子”又是怎麽回事?突然脑中一片混乱,隐隐之间感到一种不祥的惧意。 身侧丁蟹高举千里镜,突然面色大变,恨恨道:“果然是这小子!”苏柏羊齿透过千里镜望见,对方主舰的船头上,一个俊秀挺拔的少年神采飞扬的临风而立,倜傥风流。身侧几个人中,一个声名昭著,乃是那好色成性的风流六侯爷。一个小美人鱼容颜清丽,似是正在缉拿的鲛人国公主真珠。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妖娆女子倚立栏杆,风情万种,却不知是谁。 苏柏羊齿心道:“那六侯爷既与拓拔小子站在一处,想来定是已经狼狈为奸,决心助他了。也不知水娘子究竟如何。东海之上,孤军作战,腹背受敌,只怕不是龙妖的对手。”正犹疑间,却陡然瞧见那船头竟然还有一只独腿无角的巨大牛怪,在昂首震吼。登时焦雷并奏,狂风怒舞,平静的海面蓦然卷起滔天巨浪。先前的吼声果然是由这怪物传出的。 苏柏羊齿等人大惊,难道夔牛竟已落入龙族手中了麽?突听拓拔野纵声长笑道:“老山羊,你在等水娘子和百里老妖麽?他们早就落花流水逃之夭夭啦。”苏柏羊齿面色大变,心道:“倘若水娘军未败,我此时撤走,那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候援引,情有可缘。但若是水娘子果真落败,夔牛陷於他手,我再撤退,那便是临阵惧敌,罪不可赦。” 当下高举令旗,传令变阵进攻。 号角劲吹,战鼓疾擂。水妖立时变化龟蛇阵,二十艘战舰结成圆形龟阵,封堵在古浪屿的港口。八十余艘战舰蜿蜒迤俪,如游蛇般穿梭变化,朝龙神军攻去。 当日拓拔野在风雷海上纵横穿行,一举击败姬泪垂,夺得定海神珠;又以“灵犀魔法”感应夔牛元神,用自创笛曲击败“万兽无疆”百里春秋,大挫水妖士气。其後夔牛咆哮雷霆,肆虐风雨,将士气低落的水娘军震得大溃。 而数路龙神军在龙神授意之下,由归鹿山等人率领,悄悄尾随拓拔野等人而来,一则有危急之时可以援手;二则可以目睹这未来的龙神太子如何降伏“东海第一凶兽”。恰逢水娘军军心大乱,四下溃散之际,当下予以迎头痛击,重创这水妖劲旅。水娘子与百里春秋被龙神军打得大败,朝西北退却,一溃千里,与原定水妖三军会合之处相距数千里,是以迟迟不能来临。 那夔牛与拓拔野心智相通,又感恩於他,是以丝毫没有费力,便极为驯服的随着拓拔野与龙神军返回龙宫。众人目睹拓拔野孤身纵横水娘军,叱吒风雷,夺定海珠、破春秋镜,连挫水妖两大高手,更兵不血刃,驯服第一凶兽,都是叹服的五体投地。纵有若干顽固保守者,对龙神立拓拔为太子仍有微词,但慑於龙神龙威,又不敌众人舆论,也只能沉默接受。 翌日龙宫之中进行盛大的太子加冠庆典,万里海域,各族贵人无不登门恭贺。场面浩大,极尽荣焉。诸多家有明珠的贵族,都对这龙神太子眼波频传,春风暗度。但拓拔野心中牵挂纤纤,恨不能立时揣带龙珠,飞回古浪屿,对万千粉黛的似水柔情,都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拓拔野在败跪龙神前受冠的那一刹那,突然有些恍惚,自己这无家无族的流浪儿四年间遍历奇遇,今日竟在东海龙宫中成为龙神太子。当年年幼,在山川江湖之间流浪,但求三顿温饱,自由自在,哪曾想过会有今日?世事难料,命运无稽,一切恍如梦幻。身边的红衫翠袖、玉带高冠蓦然变得虚幻而不真实起来,宛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惟有当龙神柔软而冰冷的手指轻轻拍拍他的脸颊,低声笑道:“乖儿子,起来罢。”他才突然醒悟,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茫然。 加冠庆典的翌日,拓拔野便迫不及待的想要返回古浪屿。龙神也极想瞧瞧科汗淮的女儿是怎生模样,於是亲自点带六千精兵,乘坐五十余艘战舰,浩浩荡荡的朝古浪屿出发。 拓拔野伫立船头,见水妖战舰迤俪而来,风帆猎猎,大战在即,听那战鼓喧天,号角欢鸣,心中极是兴奋。想到无须多久,便可以让纤纤起死回生,心中激动欢跃更是无以言表。当下转身对龙神道:“娘,儿臣想立即飞往古浪屿。”龙神格格笑道:“这般心急麽?也好,我也急着想看看科汗淮闺女的模样。”当下取下发簪封印,念诀变为一条青龙,乘龙东飞。拓拔野解印雪羽鹤,拉上真珠,与众人稍作道别,便乘鹤翩翩而去。龙神舰队则由归鹿山指挥。 雪羽鹤欢声啼叫,展翅高飞。拓拔野翘首前方,只见古浪屿上空万道朝霞流离变幻,红日跳跃,层云尽染,大海金光粼粼,就连真珠的脸颊、头丝都成了金黄色。晨风鼓舞,将她的长发吹得四下飘舞,拂在他的脸上,又麻又痒。想到她为不顾安危,不远万里,陪伴他遨游海底,探访东海,心中不禁又是感动又是歉疚。 真珠察觉到拓拔野正在看她,红了脸不敢回头。他的左臂紧紧的揽在她的腰上,自相识以来,这种姿势已不知有几回了,但每一次都令她慌乱甜蜜,全身酥软。眼下与他共乘一鹤,脖颈间感受到他呼吸的温暖气息,感觉相距如此之近,就连心与心的间隔,也不过咫尺而已。突然生怕自己急剧的心跳让他听见,登时脸上红霞更盛。晨风拂面,喜乐安平。忽然想到片刻之後,一旦到那岛上,纤纤醒来,姥姥在侧,自己与他之间,将再无这等亲密的时刻,不禁又大为心痛,那欢愉甜蜜的心情逐渐暗淡下来。 拓拔野并不知道,就在这数十海里的距离,怀中少女的心情,竟比夔牛吼声下的大海还要跌宕波折。 夔牛怒吼,白云崩散,巨浪激扬。万里高空之上,拓拔野三人穿云翱翔,那雪羽鹤与小青龙虽然塞住双耳,听得夔牛吼声,仍不自禁的随其节奏起伏摇晃。拓拔野暗暗将真气传入真珠体内,护罩她的双耳。真气在她耳稍流转,麻痒难当,真珠忍不住便咯咯笑出声来,心中害羞,脸上更添酡红豔色。 龙神微微一笑,传音入密道:“臭小子,你这般无意之中的温柔多情,可要害煞人家啦。”拓拔野微微一愣,微笑着传音道:“娘,我可没有这般意思。”龙神摇头笑道:“傻小子,你若有这般意思那倒罢了,偏偏你有心无意,动不动这般撩拨,把人惹得意乱情迷,你却若无其事。若无呷蜜意,请勿攀花枝。你哪,若是对人没有兴致,还是离得远远的罢。” 拓拔野被她那句“若无呷蜜意,请勿攀花枝”说得心中大震,茫然不语。他对真珠确是有喜欢爱怜之意,但是这种情感是否就是真正的爱意呢?他生性开朗洒脱,对人热情体贴。对其他大事都明晰决断,惟有这感情之事,犹疑不诀,难分彼此。突然心中一沉,忖道:“是了,纤纤今日如此,只怕也是被我无意间的多情所累。”雨师妾、纤纤以及那白衣女子的身影陡然涌上心头。这些人中,究竟哪个才是自己生死难忘、此生不渝的所爱呢?一时间脑中一片迷乱。 突听前方怪叫连连,穿云透雾,凝神望去,却是百余巨翼怪人展翅高飞,呼啸而来。 海上波涛汹涌,夔牛吼声如霹雳穿空,震耳欲聋。虽然众水妖早已塞紧双耳,但忍不住面色惨白,左摇右晃。真气不济者,早被震碎肝胆,轰然倒毙。 苏柏羊齿心中极是担忧,龙神军以夔牛为天鼓,气势极甚。己方纵然不被那夔牛声震得溃败,也军心散乱,士气不堪。但此役关系重大,倘若败北,则夔牛失却,东海重为龙族控制。数年来的部署完全打乱。即便他日集结重兵,卷土重来,天时地利不再,胜负更难预料。当下猛然咬牙决意,将那雪藏了十年的神器使将出来。 苏柏羊齿身经百战,内心虽然忐忑,面上却是镇定自若。挥舞令旗,开始传令舰队。仰头上望,瞧见拓拔野三人翩翩翱翔而来,心道:“这小子既为龙神太子,便是敌酋。只须一举拿下,以为人质,则此战不殆。”虽曾听闻丁蟹说起,这少年纵横汪洋,大破黑齿军。但黑齿军终究是三流军队,即使真有这般能耐,也未必能说明什麽问题。他瞧了瞧身边的翼人将真爵羽,低声授命。真爵羽早已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得令大喜,反握巨鳞斧,带领百余翼人振翅翔空,拦截而去。 这百余翼人原都是水族罪臣,被封印魔法变为这等模样,只等戴罪立功,回复原身。眼下既有如此大好机会,都是精神大振,呼啸呐喊,气势汹汹。 眼见那群翼人喧嚣呐喊,层层围涌而来,龙神嫣然笑道:“乖儿子,这群苍蝇嗡嗡的好生讨厌。娘倒要瞧瞧,你用几招才可将它们打掉。”拓拔野微微一笑,道:“娘说几招呢?”龙神斜着眼望他,格格笑道:“要是超过三招,娘就把你这不合格的儿子给革了,重新找上一个。”拓拔野莞尔道:“那可难啦。要再找上一个,就得一千年以後啦。”龙神格格笑道:“当真臭美的紧。” 笑声中,那翼人群已经围攻而上。箭矢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拓拔野微笑闭目,凝神以念力感应,瞬息间察觉有七十六枝长箭在四十五个方位破空疾舞。当下真气急转,聚入腹内的定海神珠,刹那之间从那定海珠中朝四十五个方位弹射出七十六道强劲已极的真气。 青光爆舞,四散激射。那七十六枝长箭突然顿挫反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逆返电射。惨呼迭起,血光迸溅。瞬间便有四十余个翼人反应稍慢,被自己射出的长箭贯胸而死。另外二十余人侥幸躲过,却吓出一身冷汗,瞠目结舌,振翼不前。 定海神珠最大奇效便是弹压对方真气,逆向镇伏。拓拔野凭借此珠,借力打力,身形丝毫未动竟就杀了对方近半人。不仅众翼人匪夷所思,便是龙神也不自禁露出激赏惊异的神色,格格笑道:“这算半招。乖儿子,还有两招半呢。” 拓拔野睁开眼,对着众翼人笑道:“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们何必自取灭亡?”那群翼人惊怒交加,但想到自己已被封印,倘若再临阵脱逃,回去之後必是生不如死。当下怒吼狂啸,挥刀挺矛冒死杀来。拓拔野瞧着他们悲苦、恐惧、愤怒交集的神色,心中却起了不忍之意,加之数日来心情极佳,当下笑道:“这是何苦来?” 双手一弹,漫天之中突然多了许多细小的青色藤蔓,随风卷舞,突然四下暴射,闪电般穿入众翼人巨翼之间。刹那间众人痛呼不迭,双翼上陡然绽放无数绿色藤蔓,急速生长,转瞬间便如巨绳将众翼人双翼紧紧捆住。羽翼受缚,立时不能飞翔。狂呼乱叫,齐齐朝下坠落,蔚为壮观。 这正是木族魔法“万壑春藤绕”,原是极为凶险的两伤魔法,但一则眼下拓拔野念力极强;二则这群翼人念力不济,是以未尽全力,便一网打尽。拓拔野探头笑道:“不知从这等高处落到水中,是什麽滋味?” 龙神见他心生怜悯,手下留情,摇头笑道:“想不到我这心狠手辣的东海龙神竟有你这般软心肠的儿子。一世英名全毁尽啦。” 真珠突然吃惊道:“拓拔城主,那是什麽?”三人低头下望,只见漫漫东海巨浪飞扬,水妖舰队依旧飞速蛇行,但所有船板上空无一人,水妖都已躲入舱板之内。惟有主舰船头,苏柏羊齿长身伫立,左臂套握一个黑色的龟状盾牌,右手一条雪白的百节鞭似铁非铁,在风中扭舞如蛇。身边十戈刀丁蟹、十几员贴身侍将以及百余巫师盘膝而坐,神情凝重。 那蛇行舰队首尾相接,高空下望,竟真似一条巨蛇迤俪海波之上。拓拔野瞧了片刻,皱眉道:“好生奇怪,这舰队的行进仿佛是随着那百节鞭的节奏变化的。”突然想起当年在玉屏山顶,十四郎御使幻电灵蛇之事,心下一凛,忖道:“难道这舰队也是封印麽?”抬头撞见龙神含笑的眼光,她似是看懂他的心思一般,笑道:“不错。这便是苏柏羊齿的北海海蟒封印。他终於忍不住要使出来啦。” 四十年前,北海海底一条巨大的海蟒横行称霸,兴风作浪,祸害水族。玄水真神烛龙下令将其降伏。水族六大水师齐力合剿,历时三月,终於在九螭海将其降伏。而其间功劳最大者,便是苏柏羊齿。为行奖赏,烛龙将这海蟒之骨剔其骨髓,熔入玄冰铁,制成百节蛇骨鞭,以为神器。而将那海蟒的巨骨分而截之,作为龟蛇军的战舰龙骨。如此一来,百节蛇骨鞭便成了御使这蛇骨封印的神器。只需以这百节鞭,便可以唤醒海蟒魂灵,使整支舰队成为凶猛无敌的海蟒。 苏柏羊齿得此神器,除却在北海演练,始终未得施展。一来原本素无敌手;二来想雪藏这神器,到危急时刻作为杀手,使将出来。眼下面对虎狼龙神军,凶兽夔牛,惟有舍命一搏了。 苏柏羊齿以一己意念,联合百余巫师的念力,贯注於这百节鞭上,务求将其发挥最大效力。正意念如潮,交缠汹涌。忽见前方两侧叫声不断,扑簌簌的落下几十翼人来。众人大惊,抬头上望,那一龙一鹤早已翩翩而去。 苏柏羊齿原本以为以拓拔野一人之力,在那高空之上必不是众翼人的对手,为寻稳健,他已将所有翼人尽遣而出。岂料片刻之间便这般迅速的打道回府。眼下舰队中已无飞翔将士,惊骇悔痛,徒呼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那三人乘鹤翔龙,腾云而去。 前方夔牛咆哮,巨浪滔天。与龙神军相距以不过五里。忽见龙神军舰队降下猎猎风帆,两翼大桨缓缓回撤,所有将士也退回舱板之下,似乎准备圆舱下潜。 苏柏羊齿缓缓道:“全部回主舱,各就各位。下潜前行。”众将巫师纷纷得令,刚要入舱,忽听见前方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一个巨浪拍打上来,船身剧晃,众人险些跌倒。循声望去,面色大变,失声惊呼。 只见龙神军诸舰也已首尾拼合,浑然一体。阳光耀眼,海上金光迷离。倏然望去,那舰队蜿蜒盘卷,宛如一条巨大的青龙破茧而出,仰天怒啸。巨浪狂涛,无风自舞,随着那巨大青龙的韵律蔓延喧嚣。 苏柏羊齿瞳孔收缩,半晌方沉声道:“青龙封印。这便是东海龙神的青龙封印。”众将相视骇然,突然觉得万里晴空仿佛阴霾遍布,那声声夔牛怒吼猛烈的敲打在他们的心口。 当是时,东方隐隐传来咚咚战鼓与呜呜号角之声,杀声隐隐,风声萧萧。转头望去,那碧翠海浪之上,朝霞流舞,红日如火,白鸥惊飞,一道淡淡的青光冲天射起。几在同时,一声雷霆也似的长啸穿云而去。 那声长啸真气霸烈,在夔牛巨吼与风浪声中犹听得清晰分明。拓拔野笑道:“蚩尤又忍不住啦。”俯首远眺,只见古浪屿海湾中,三艘扶桑巨舰以品字型急速前行,撞沉了两艘水妖战舰。但那龟型船阵极是坚固,层层阻挡,浑然铁桶。扶桑巨舰虽然坚硬逾钢,却也一时突破不得。 那道青光在阳光中眩目迷离,闪烁暴舞。跳跃穿梭於水妖诸舰之间。所到之处,鲜血横飞,势如破竹。自是蚩尤的苗刀无疑。龙神听闻拓拔野谈及蚩尤,知道是自由之邦蜃楼城的少城主,对乔羽的凛然正气她素有钦佩之意,眼见其子如此神勇,也颇为欢喜。 西面海上轰然巨响,却见那龙神军战舰已逐渐蜕变,在波涛中飞扬卷舞,鳞甲眩目,赫然是一条巨大的青龙。拓拔野又惊又喜,笑道:“原来咱们也有这般的封印麽?”龙神颇为得意的笑道:“那是自然。那只老山羊只道他的海蟒封印是秘密武器,难道不晓得这海里的事情就没有我不知道的麽?他的龟蛇军来了,你娘岂能不留上一手?” 这青龙封印乃是东海四大封印之一,与珊瑚笛等不同之处,在於它的解印神器是龙珠。龙珠之为东海镇宫之宝,乃是由於其中聚收了所有龙神的元神。当世龙神只需将龙珠吞吐修炼,便可以强化自身的念力与真气,还可以御使诸多封印。 九百年前的东海龙神,与青龙同化合体,大战木族青帝力竭而死。其元神困於那青龙体内不得逃逸。龙族将那元神以龙珠收纳之後,截取青龙龙骨,作为战舰的龙骨。一共一百二十七艘龙骨战舰,合称青龙封印。九百年来,除却四十二艘龙骨战舰毁坏之外,仍有八十五艘。此次龙神远征,为防范水妖海蟒封印,特点取青龙封印随行。 拓拔野听得精神大振,笑道:“原来如此。以龙斗蛇,胜负早就定啦。不知娘要几招方能将这海蟒打败呢?”龙神见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白了他一眼,笑道:“臭小子,你猜呢?” 苏柏羊齿等人早已退入舱中,围坐在主舱之内,念力齐聚,百节鞭霍霍作响。战舰首尾之间碰然有声,龙骨相接,灵动异常,宛如巨蛇突然复活一般。 十年来,龟蛇军在北海演练海蟒封印不下三十次,每一次都意气风发,军心振奋,然而这一次每人心中却都是说不出的恐惧与忧虑。盖因青龙封印乃是龙神封印。见青龙如见龙神。难道龙神竟也在此次的敌舰中麽?虽然此次远征,早已准备与青龙封印一决高下,但原拟三军齐发,夔鼓助阵。眼下孤军两翼作战,夔牛在彼一方,情形艰险,均怀忧虑。 海上风浪狂舞,突听一声奇异的怒啸,碧蓝的天空蓦然闪过一个巨大的青色龙头,怒目獠牙,神威凛凛,倏然而逝。那青龙封印已经彻底苏醒,在万里高空之上、龙神腹内龙珠的作用下,青龙元神透过八十五艘战舰的龙骨,汇聚凝合,破体而出。 青龙张牙舞爪,卷舞呼啸,与夔牛怒吼交相呼应。海上登时风浪大作,波涛倾舞。 那海蟒封印也在瞬间解开,八十余艘水妖战舰浑然天成,甩舞自如。突然高高跃起,在半空划过一道悠长的弧线,重重的冲入惊涛骇浪之中,激起十余丈高的水墙。入水之後,犹如一条巨大的海蟒,扭舞摆动,在海中蜿蜒穿梭,朝着青龙封印急速游去。 夔牛震吼,猛地从那青龙头的主舰上跃落海中,光芒闪耀,如日落月出。与此同时,青龙冲天而起,在空中盘卷弹舞,如同利箭般径直射入海中,海面上登时出现巨大的漩涡,急速旋转,顷刻间便将那摆舞的龙尾吞没。 高空之上,雪鹤青龙盘旋飞舞。往下眺望,海面上风平浪静,宛如什麽事也没有发生过。真珠又是担忧又是好奇,睁大了眼珠屏息翘首。每过片刻,海面上便会突然漾开一个巨大的涟漪,一直扩展数百里。涟漪忽东忽西,变化莫测。 拓拔野凝神聚意,却能感觉到三股凛冽的真气穿透万倾波涛,直贯长空。那三股真气似乎在海中交缠撕斗,极为惨烈。每一次撞击便从海底传出地震般的撼力,波动涟漪。咫尺之距,一股鼎盛狂冽的念力从龙神腹中滔滔不绝的注入海底,其势之强,令拓拔野也为之诧异。 突然“轰隆”巨响,海面犹如炸将开来一般,真珠尖叫声中,那巨大的海蟒紧紧缠绕着青龙冲天飞起,海水如暴雨般洒落。青龙狂吼,突然转头狠狠的咬在那海蟒的身上。海蟒曲弓身体,猛然缩紧,张开森然大口,红信吞吐,朝青龙反噬,竟然一口将青龙巨头吞入口中。 真珠失声惊叫,突觉失态,飞红了脸掩嘴不语。龙神冷笑道:“一条小蚯蚓也这般猖狂。”樱唇微启,异香扑鼻,一颗透明浑圆的珠子带着一缕紫气飞了出来,在她唇外停住,旋转不已。这龙珠与鲛珠颇为不同,珠内晶莹剔透,浑无一物。龙神吐气如兰,龙珠滴溜溜的转动,在阳光下仿佛一颗悬而未落的雨珠。龙神闭目凝神,唇边牵起淡淡的微笑。那龙珠悠然转动,紫气缭绕。 海蟒在半空中将口张到最大,一点点将青龙吞入腹中。那青龙陡然将巨尾一摆,瞬息间钻入巨蛇肚内。真珠看的心惊胆跳,想起船上的诸多人,不由自主的为他们担心,焦急得连眼圈都红了。心中只不住的念道:“上苍保佑。”龙神虽未睁眼,却似乎瞧见她的神情,格格笑道:“傻姑娘,你瞧瞧我怎生拿这蚯蚓喂鱼。” 只见那海蟒巨腹鼓胀,有物蠕动其中,在空中停顿了片刻,重重的朝海上落去。犹在半空,那海蟒突然发出一声痛苦已极的嘶叫,“蓬”的一巨声,腹皮陡然崩爆,片片飞扬。青龙狂啸怒舞,电冲而出。 海蟒悲嘶声中,颓然陨落。青龙张牙舞爪,横空摆尾,凭空卷起一阵狂风,流云飞散,吹得真珠摇摇欲坠,若非拓拔野左臂抱住,早已掉了下去。真珠面红耳赤的坐直了身体,芳心乱撞,掠了掠头发,定神朝下望去。却见那巨蟒已被龙尾拦腰切断,变成两截,急速坠落。 离海面尚有十余丈之时,浪水分翻,夔牛踏浪而出,抖擞精神,仰颈一声霹雳也似的暴吼,那两截蛇身登时被震得分崩激射,四下散落。 这一刹那,一道光影横空掠过,倏然逃逝。漫天的海蟒断体忽然变成了艘艘断裂的水妖战舰,碎木迸溅。海蟒封印被破,元神逸散,那幻象也登时灰飞烟灭。八十余艘战舰竟只有三十余艘尚存,在碧波上摇曳荡漾。遍海波涛之上,尽是船桅碎木,重伤水妖。呻吟之声闻达千里。 龟蛇军横行海上数十年,只此一败,但竟就败得颜面全无。 水妖主舱之内,苏柏羊齿的百节鞭铿然碎裂,叮叮当当掉了一地。众巫师被那强大的真气撞得横陈在舱内的每一个角落。有些真气稍弱的,面如金纸,七窍流血,眼见是不活了。 苏柏羊齿面色惨白,脑中轰隆作响,体内真气岔乱奔走。握着百节鞭的手不住的颤抖,心如死灰。原以为挟海蟒封印之威,与青龙尚有一搏,即便不敌,也可以从容逃逸。岂料竟在几个回合之中,便被杀得片甲不留。几十年心血毁於一旦,懊丧悲凉无以此为甚。半晌方低声道:“下潜,回航。” 三十余艘水妖战舰缓缓沉入海底,偃旗息鼓,悄然而去。 青龙飞舞,夔牛欢鸣。龙神微一张口,将龙珠吞入,格格笑道:“走罢。去看看科汗淮的宝贝女儿。”拓拔野初次见着如此巨大的封印对战,适才以意念感应,洞悉彼此念力、真气的激斗过程,大有收获。当下微笑道:“数来数去,娘杀条蚯蚓也用了七招,可大大的不如我啦。”龙神啐了他一口笑道:“臭小子贫嘴。” 东边海上杀声震天,水妖龟阵在蚩尤与扶桑巨舰的猛烈冲击下,逐渐崩溃。再听闻西边远远的传来龙族群雄欢呼之声,明白大势已去,登时斗志全无,溃散奔逃。 汤谷群雄远远的望见雪羽鹤翩然飞来,大喜欢呼。一时之间,东海之上欢腾如沸。 拓拔野三人方甫落到船上,便被群雄团团围住,欢笑问候之声盖过了海风巨浪。拓拔野与蚩尤拥抱拍肩,离身指着龙神笑道:“众位兄弟,这是我娘,东海龙神。”群雄登时鸦雀无声,惊疑之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适才远远听见拓拔野自称龙神太子,只道是他虚张声势、唬敌之计,岂料竟果真如此。但瞧那龙神金发碧眼、红衣雪肤,妖娆绝世,又怎象传说中的凶暴龙神?可那吟吟浅笑之间既有风情万种,又不怒自威,令人不敢逼视。面面相觑半晌,均想拓拔野断然不会以此为玩笑,方齐声道:“拜见东海龙神。” 人群中只有辛九姑突然失色,厉声道:“怎麽是你?” 第五章 惊天之秘 这一声厉喝又是惊疑又是愤怒,众人纷纷掉头朝辛九姑望来,心道:“这个恶婆娘当真泼辣,在龙神面前也这般大呼小叫。”龙神眯起眼瞧着她,突然嫣然笑道:“原来是你,十年不见你可老多啦。”辛九姑见众人惊异、不安,眼色连连,突然想起这妖娆女子乃是龙神。先前惊异恼恨,脱口而出,现下气势登时大馁,颇有悔惧之意,但素来好强,众目睽睽之下仍是冷冷的哼了一声,侧身不答。 拓拔野知道龙神虽然笑靥如花,却是喜怒无常,当下连忙笑道:“原来你们认识么?这倒巧啦,九姑是纤纤的侍母,是纤纤最为敬重的人了。”言下庇护之意昭然。龙神格格笑道:“是么?这倒真是巧得很啦。” 赤铜石等人与辛九姑交好,连忙恭身道:“龙神奔波辛苦,请到岛上休息罢。” 龙神格格笑道:“免礼啦。还是先去救醒纤纤姑娘吧,省得我的乖儿子没日没夜的记挂。”拓拔野面上微红,装做没有听见。众人均面露微笑,觉得这龙神倒不似传说中那般可怖,颇为美丽可亲。 龙神方一举步,感受到蚩尤身上的霸烈真气,面色微变,瞟了他一眼,微笑道:“你是乔羽的儿子,却怎么有羽卓丞那个老混蛋的碧木真气和苗刀?”龙族素来恨极羽卓丞,若非瞧在拓拔野与乔羽的面子上,她早已龙颜震怒。蚩尤微微一愣,听她喊羽卓丞老混蛋,登时大怒,脸上的笑容立时消逝,冷冷道:“羽老前辈与我同化,他中有我,我中有他。”龙神扬眉笑道:“是么?今日的巧事可真多啦,我和他可有六百年的宿怨哪。”言语温柔,但其中杀机却是凌厉逼人。 蚩尤素来桀骜不逊,吃软不吃硬,闻言怒意更甚;但突然想起纤纤仍需龙珠相救,硬生生将怒火压了下去,淡淡道:“那好办的很,救了纤纤之后,要杀要剐,悉从尊便。”岂料龙神不怒反笑,格格笑道:“果然是乔家儿郎。嘿嘿,只是瞧不出还是个多情汉子。”上上下下瞄了蚩尤一番,啧啧赞叹,倒将蚩尤弄得面红耳赤,云里雾中。 众人舒了一口气,连忙领着龙神往冰窖走去。赤铜石等人则带领军士在岸边等候迎接龙神军。 到了冰窖之外,众人纷纷止步,拓拔野、蚩尤、辛九姑拥簇龙神进入洞中。寒气逼人,光线暗淡,惟有水晶棺处有一道淡淡的七彩光芒闪烁跳跃,乃是纤纤口中所含的鲛珠散射的幻光。 龙神走到水晶棺边,端详半晌,摇头道:“她和她娘长得不象,还是象科汗淮多些。”拓拔野等人大奇,讶然道:“你知道她的母亲是谁么?”龙神“噫”了一声,满脸惊诧地扫了他们一眼,将目光停留在辛九姑脸上,似笑非笑道:“你们竟不知道么?” 拓拔野见她望着辛九姑,神色暧昧,心中狐疑。眼见辛九姑脸色刹那青白,又突转红紫,惊疑困惑,喃喃道:“难道……难道……纤纤竟是……”猛然摇头,大声道:“这决计不可能!”龙神格格笑道:“世上之事,偏生便是这般的巧。纤纤就是十年前我抢走的孩子。当日在我怀中时,她也是这般沉睡,可是模样却变得多啦。” 拓拔野、蚩尤越听越是惊疑,心中隐隐觉得此间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仿佛一团巨大的乌云缓缓的移将过来,沉甸甸的压在头顶,然而你却不知道它何时下雨,雨下何方。 辛九姑脸色转为惨白,目光恍惚,直愣愣的盯着棺中沉睡的纤纤,仿佛这是初次瞧见她一般。龙神扬眉笑道:“倘若不信,你可以掀起她的衣裳瞧瞧。十年前你给她换了多少次衣服,总忘不了她右腰下的那一点梅花痣吧?” 辛九姑颤抖着将纤纤的衣服掀起,立时面色青紫,说不出的难看。突然历喝一声:“妖女!我与你拼了!”银光一闪,情丝急电般的射出,朝龙神脖颈飞去。 奇变陡生,拓拔野、蚩尤都是大吃一惊,抢身上前,想要阻止。却见那情丝突然崩散,辛九姑闷哼一声,重重的撞在身后的岩壁上,昏了过去。拓拔野疾奔上前,探手鼻息,虽然气弱游丝,却无大碍,心下稍宽。龙神格格笑道:“傻儿子,娘怎会下这重手。只是瞧着她讨厌,让她睡会儿觉罢了。”款款上前,走到棺边,开始替纤纤运气活络经脉。 拓拔野、蚩尤站在一旁,心中迷雾团团:“纤纤到底是谁的孩子?难道竟是辛九姑与科汗淮所生么?龙神为何又在十年前抢走纤纤?她们与科汗淮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但眼见龙神已开始救治纤纤,心中虽有万千疑窦,却不敢出言相问,生怕万一一点错失,引得龙神大怒,拂袖而去。 龙神瞟了他们一眼,吃吃笑道:“你们愁眉苦脸的干吗哪?怕我害了纤纤吗?”唇如花开,紫气渺渺,龙珠缓缓的飞了出来。冰窖之内满室异香,一片明亮。龙神的容颜在龙珠映衬下更加莹白娇艳。 随着龙神的兰馨气息,那龙珠缓缓的移动到纤纤唇瓣上,轻轻一震,便没入她的口中。洞中的亮光陡然收敛,复归黑暗。只瞧见一团柔和晶莹的亮光缓缓的在纤纤的脖颈里滑动,轻轻巧巧的到了她的腹中,在气海处寂然不动。 龙神柔荑轻摇,吐气如兰。纤纤气海处的那个光球随之慢慢转动,隐隐可以瞧见万千彩光散射开来,绚丽变幻,令人意夺神移。水晶棺与窖内冰雪被映射得光怪陆离,石壁上、众人脸上都是光彩变幻飘忽,直如仙境。 纤纤静卧棺中,面色详和宁静,美丽如仙。腹中的光芒幻彩旋舞不息,更添神秘。拓拔野、蚩尤屏息凝神,心跳从未这般快速过。 龙神纤指微弹,七颗“海神泪”与七颗“相思草”磨研的水丹破空飞出,划过美丽的弧线,轻轻的落在纤纤的樱唇上,登时如花间朝露,倏然而化,流入她的口中。 洞内彩光变幻,真气流转。拓拔野、蚩尤逐渐感到似乎有万千念力从那龙珠中散发出来,悠扬飘舞,恣意西东。而一道沉睡中的念力从纤纤口中所含的鲛珠内渐渐苏醒,在那道道交缠的念力作用下飘离出来,缓慢的游舞,到了龙珠之内。再经由龙珠,散入气海、经脉,游走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纤纤的脸色渐转娇艳,肌肤上所附的一层薄薄的冰霜也慢慢融化。在黑暗中,隐隐可以瞧见鼻息之间呵呼出淡淡的白汽来。拓拔野、蚩尤心中狂喜,两个刚强的男儿竟突然止不住夺眶的泪水,无声的相互击掌拍背,瞧见彼此仓皇拭泪的狼狈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龙珠缓缓的飞出纤纤的嘴唇,光芒一闪,吞入龙神的口中。 龙神凝神闭目,将念力真气缓缓收敛。过了片刻,格格笑道:“好啦。你们的纤纤妹子又回来啦。”拓拔野拜倒道:“多谢母王。”蚩尤也恭恭敬敬的行礼道:“龙神大恩,永铭于心。蚩尤之命,随时候取。” 龙神将拓拔野拉了起来,瞧着蚩尤笑道:“免了罢,倘若要了你的命,我儿子还不要记恨我么?”三人相视而笑。却听墙角低声呻吟,辛九姑已然悠悠醒转。 拓拔野上前扶起辛九姑,笑道:“九姑,纤纤已经没事啦。”辛九姑颤声道:“什么?”但眼中欢喜之色倏然而逝,转头恨恨的盯着龙神,怒火欲喷。 蚩尤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道:“龙神,纤纤的母亲究竟是谁?”突听辛九姑厉声道:“妖女,倘若你敢说一个字,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声音怨怒凄厉,黑暗中听来,让人不寒而栗。 龙神格格笑道:“阎王和我是老相好,你化成了鬼又能对我如何?你不让我说哪,我就偏生要说。”辛九姑全身战抖,气得说不出话来,猛地扑了上去。却被龙神隔空一点,气血阻凝,登时动弹不得。 龙神瞧着纤纤,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轻轻的叹了口气,笑道:“科大哥,当日你要发誓,决不将此事说与第三人听。但眼下却有第四、第五人,总可以说了罢?那贱人对你那般薄情寡义,你护了她十五年,也该够啦。” 辛九姑虽周身动弹不得,但面上表情扭曲,眼中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又是悲伤。龙神轻轻微笑,自言自语道:“这贱人忍心这般对你,你却痴心不渝,念念不忘,始终给她留了颜面。我可没有这般好的忍耐力,我偏偏要教全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嘴脸。”声音温柔,但在九姑耳中听来,却比这冰窖冰雪还要寒冷三分。 龙神转身望着拓拔野、蚩尤,目光炯炯,微笑道:“纤纤的亲生母亲,便是当今大荒的第一圣女。昆仑山,西王母。” 此语一出,洞中的空气仿佛都已冻结。拓拔野与蚩尤惊骇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转身去看辛九姑,却见她又是愤怒又是痛苦,嘴角在不断的抽搐。辛九姑乃是西王母侍女,十四年前方被流放汤谷,以时间推断,在纤纤出世之时,她当还在西王母身边。拓拔野熟知辛九姑脾性,对西王母极是忠心耿耿,往日里能触使她大怒之事只有两件,一是负心男子,二是对西王母不恭。眼下见她这般神情,两人再无怀疑。 蚩尤低声道:“可是大荒圣女必须是处子之身,倘若纤纤是西王母之女,西王母又怎能有今日地位?”龙神冷笑道:“这贱人为了今日地位,连女儿和科大哥都不要啦。如果不是她那同母异父的白帝哥哥替她百般掩饰,十五前就该被流放到汤谷了。”大荒之中,圣女乃是各族极为神圣的标志,如同圣兽图腾一般不可侵犯。倘若圣女非处子,则犹如全族受辱,不但那男子要被桀刑处死,圣女也逃脱不了被流放的命运。以当年神帝神农氏之地位威望,虽自身得存,却也只能目睹空桑仙子流放汤谷。 龙神望着棺中的纤纤,面色渐转柔和,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时光过得可真快,转眼便是十几年啦。这些事情还象是昨日刚刚发生的一般。”她心中浪潮激涌,往事历历。十五年来,这些事情她一直默默的藏在心里,无人倾吐。科汗淮失踪之后,悲痛交织,这种回忆更成了时时刻刻的折磨。这一刻,面对纤纤与辛九姑,难过、委屈、愤怒、爱怜的诸多情感一齐涌将上来,如同漩涡一般将她绞入其中。那回忆更是喧腾如沸,不吐不快。 龙神坐在棺沿,轻轻的抚摩纤纤的脸庞,柔声道:“她长得可真象她的爹爹。这微笑的神情瞧起来也是这般的寂寞。让人看了止不住的心疼。17年前,我初次在北海瞧见科大哥的时候,他也是这般的微笑。” 她顿了顿,眯起眼微笑道:“那天我和几个长老、使女,去北海的菊石岛。路上遇上了水妖。一共三十多艘大船将我们团团围住,为首的就是他和那只姓丁的螃蟹。他站在船头,乌金长衫飘舞不停,那笑容看起来又是落寞又是孤单,俊得让我的呼吸一下都停顿啦。”她似乎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瞟了拓拔野一眼,格格笑道:“你娘年轻的时候也美得紧,喜欢我的男人多得象海上的鱼,也有好多俊俏的,可是我一个也瞧不上眼。这命中注定的事,当真是想改也改不了呢。” 拓拔野笑道:“娘眼下老了么?要不是我是你儿子,也快要忍不住追你呢。”龙神脸生红晕,笑着啐了他一口道:“你可没科大哥俊,最多算个候补。你别打岔。我说到哪儿啦?”她停了停,续道:“是了,我瞧见科大哥第一眼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今生今世,非他不嫁啦。臭小子,你别笑,你娘没羞的很,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她白了拓拔野一眼,又道:“他看见我们一共只有十几个老弱妇孺,就微微一笑放我们走啦。哼,我瞧多半是看我长得好看,否则怎么老冲着我笑呢?那个姓丁的螃蟹不乐意了,说:‘龙牙侯,你每次都这般心慈手软,空手而归,难怪别人笑你是泥土心肠,一冲就垮。’我这才知道,他就是那时鼎鼎大名的龙牙侯科汗淮。从前我听说水妖断浪刀厉害得紧,以一记断浪狂刀就打败了火族的刑天,三天之内打败了火族的十六位高手和三个魔法师,人人都说再过五十年,他就天下无敌啦。没见到他以前,我心里不服的很,心想一个臭男人,未必见得就是我的对手。岂知那天见了他,就被他一个微笑迷得神魂颠倒啦。” 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仿佛在遥想科汗淮当日的魔魅风采,微笑道:“科大哥不顾螃蟹的话,还是将我们放走了。我站在船尾一直看着他,心里在想,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就是不做这龙神也不打紧。” 拓拔野与科汗淮曾共经磨难,又有授业之恩,在他心中,早已将之视如父亲师傅一般。被龙神的话语勾起回忆,遥想万里荒原,科汗淮运筹帷幄,谈笑伏兵,心中也是激情澎湃。 龙神道:“自那日以后,我便常常一个人去北海,只盼能再遇见他。可惜那半年之内,竟然一次也没有瞧见。那半年里,我天天想,夜夜想,象着了魔一般,长老们都说我是中了水妖的蛊邪了。哼,那群老家伙,又怎能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呢。” 她突然温柔的微笑起来:“上天总算待我不薄,终于让我遇见他了。那天龙兵来报,有人擅闯海底花园,正和看园的海王盾甲蝎斗在一处。我和几个将军连忙赶去。没想到竟然就是他。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瞧见我了,还对我笑了。他一定是认出我啦。我欢喜得紧,心想他果然没有忘记我。可是那几个将军笨得紧,没有瞧出我的心思,竟然还围上前和他相斗。哼,这些人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三下五除打得落花流水。只是他瞧着我的时候,似乎也有些发傻了,竟然被那海王盾甲蝎蜇了一口,中了剧毒。起初我担心的很,后来又欢喜起来,因为他中的毒只有我才能解,这样我就可以将他留下来啦。” 她柔声道:“我用解药帮他解了毒,却故意加大了解药的分量,这样他又中了解药的毒,需得另一种解药方能救治。我告诉他,要想解这毒,就得循环解毒,在龙宫待上七天。我想只要他待上七天,我定然有法子让他死心塌地的爱上我。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一笑,就同意了。 “龙宫里的人许多和科汗淮交过手,没有一个胜过他的,瞧见我将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入宫去,都惊呆啦。他听见众人喊我陛下时,也是十分的吃惊。后来有一次,他对我说:‘倘若那日我知道你是龙神,定然要将你拿到钟山去。长老之位,指日可待。’我知道他是开玩笑的,他心软的很,又喜欢我。再说,他当真要拿我的话,后来的机会可多啦。 “在龙宫里,我问他:‘为什么来这东海海底,是为了找我吗?’我这话当真是自做多情,不害臊的紧。可是当时我日日到北海,找了他半年,心中真希望他也在这般地找我。不料他笑了一笑说,是来找泪螺的。泪螺是东海海底罕有的宝贝,黛蓝色的螺壳,一丝桃红的螺线,壳里有一颗黑珍珠和一颗透明的珍珠。瞧起来就象是美人含泪的眼睛。吹起来的时候,悠悠扬扬,好听得紧。” 拓拔野突然想起,当年在海滩上时,纤纤突然缠着要他下海找泪螺,难道便是这个泪螺么?当时没有找到,纤纤赌气,撅着嘴生了两天的闷气。后来自己吹了一夜的笛子,才重新哄得她开心起来。想起她气嘟嘟的模样,他不禁莞尔。 龙神叹气道:“当时我可没想到,他找这个泪螺是送给那个贱人的。哼,为了那个贱人,他竟然不远万里,孤身到东海海底,冒这等风险。我问他,要这泪螺干什么。他说要送给一个人。那时我的心就一下沉了下去。他没有瞧出我的表情,还高兴的说,那人和我一样,都是美丽温柔的女人。我当时虽然很不高兴,但第一次听他夸我,还是十分的欢喜。心想终有一日,能让你只喜欢我一人。所以那时心里酸疼,脸上却还是装出欢喜的神情。可是他说错啦,不管是那个贱人,还是我,都一点也不温柔。倒是他自己对待女人温柔的紧。他的心肠好,总将旁人想的太好啦。” 龙神蹙起眉头道:“原来他在那年的蟠桃会上遇见那个贱人,就和她偷偷的好上了。那贱人住在昆仑上上,从来没有瞧见过大海,他便挖空心思讨她欢喜,想找到这泪螺,让她听听泪螺吹将起来时,那宛如海浪的声音。当时他守口如瓶,始终不跟我说这个女人是谁。我只道他怕我一怒之下将她杀了,岂料他是担心毁坏了那贱人的清誉。 “我听他说那贱人如何的美丽,如何的温柔,心里越来越生气,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我说:‘我同你只是陌生人,你跟我说这些干吗?’他有些难为情,笑笑说,这些话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一直憋在心里。但瞧见我时便觉得十分亲切,觉得我与他青梅竹马的一个妹子十分的相似,所以没有帮我当作龙神,只当作妹子。他可真会胡说八道讨人欢喜。我大了他好多岁,却说我象他的妹子。我听他这般说,心里顿时又软了下来。哼,要是当时我知道他那妹子便是那雨师国的国主,极好男色的龙女,我可就要生气啦。” 拓拔野心头大震,知道她所说的便是雨师妾。雨师妾与科汗淮自小关系极好,无话不谈,宛如亲兄妹一般。听龙神说科汗淮将她当作雨师妾,心中温暖,忖道:“娘与雨师妹子,果然有些相似。”不禁面露微笑。 龙神道:“我问他:‘那日在北海,你放我走也是因为我象你妹子吗?’他说也是也不是。我说:‘那眼下你知道我是龙神,又被我下了毒,你害怕吗?后悔么?’他微笑着不说话,那笑容还是那般的寂寞。嘿嘿,女人的心真是脆弱,看见他的笑容我的心忽然间就碎了,说不出是难过还是欢喜,直想紧紧的抱住他,将他融化。那一瞬间,我决定,无论如何我要得到这个男人的心。” 龙神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拓拔野道:“你们男人总是说,女人心,海底针。但是你们的心不也是难琢磨的很么?儿子,你倒是说说,怎生才能得到男人的心呢?” 拓拔野与蚩尤面面相觑,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既突兀又迷茫。纷纷苦笑摇头。 龙神叹道:“是了,我忘了你对感情之事彷徨无计,连自己喜欢哪个女人也不清楚。问你是白问啦。”怔怔的出了会儿神,续道:“那时我从没有喜欢过一个男人,也不知道怎生讨一个男人的欢心。心想,凭我的美貌和真情,总能打动他罢?那个贱人,我倒是没有放在心上。哎,年轻的时候太过骄傲轻敌,所以才错失了最好的战机。” 龙神道:“他在龙宫里待了七天,我就在他身边陪了七天。所有的长老、将军都知道我喜欢上水妖,忧虑的很。每日轮番派人来劝说我,都被我轰了出去。有些被我拒绝过的将军对他恨之入骨,想方设法给他难堪。只要我离开他片刻,便有人找来挑衅。但他瞧在我的面子上只是微笑着不说话。有一次那姓石的将军辱骂得很了,他忍不住出了手,一个手指就将那笨蛋打得半个月爬不起身来。 “七天以后,他的毒全好了,要离开龙宫了。我那时傻气得紧,竟真的送了一只泪螺给他。心想既然已经大方了,那便索性大方到家罢。他看见泪螺欢喜得不行,说改天也回送一个礼物给我。我想起他说的,那贱人是金族女子,便故意说那好啊,不过我想要昆仑的风啸石,自小生活在海里,还从没见过高山上随风呼啸的石头呢。那风啸石是昆仑的一个圣景。他笑了笑,什么都没再说就走了。 “他走了以后,我便开始后悔了。没日没夜的想他,想起他的笑容,他的眼神,他说的每一句话。那七天里的每一刻都成了我反复回忆的时光。我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因为一些小事大发雷霆。”她微微一笑,颇为苦涩,“我这凶残的名声,便是那时落下的吧。 “这样又过了半年,我以为永远也瞧不见他了,对他又是牵挂又是怨恨,好几回想要挟带全族之兵,攻到北海去,将那薄情人抓回龙宫。这想法当真可笑,可是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就会变得荒唐傻气了。有一天晚上,我巡海回来的时候,在珊瑚礁上瞧见他。他身上好些伤痕,冲着我微笑,手指上还滴溜溜的转着那颗风啸石。” 龙神道:“瞧见他的时候,我突然就哭了起来,那一刻我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爱他爱得这般刻骨铭心,脆弱得连一点欢喜与快乐也禁受不起。他瞧见我哭了,立即就慌了阵脚。嘿嘿,女人的眼泪当真是什么也抵挡不住的利器。可是那时我太年轻啦,傲气得很,不懂得好好利用这个武器。是了,是不是因为如此,在他的眼里,我一直是一个坚强而独立的女人,所以不需要他去爱怜和呵护呢? “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给我那颗风啸石,和那贱人吵了一架,又在昆仑山待了几个月,才悄悄的取下了这颗风啸石。他那一身的伤,便是在下山时与金族的大魔法师石夷相斗时留下的。他对我的情意,难道真的只是对妹子么?男人的心,都是这般的云里雾中,瞧不清楚吗?” 她叹了一口气道:“那时我又是欢喜又是感动,以为在他的心里,我终于有了一个位置。以后的两个月,是我这半生里最为快乐的日子。他一直在东海疗伤,除了陪我之外,也与其他长老、将军们渐渐的熟稔起来,常常与好些龙宫勇士一道去降伏东海的怪兽。大家都对他佩服得紧,瞧见他来了之后,我的性情大为好转,对他抗拒之心也就越来越淡。拓拔,就在那段日子里,我将你身上的这枝珊瑚笛送了与他。每天夜里,他用这笛子吹的曲子当真好听。” 龙神素来自我率性,敢爱敢恨,这些事随想随说,坦坦荡荡,丝毫羞怯回避之意也没有。起初蚩尤还颇有些尴尬,但听到后来,也逐渐自然起来。但他对这儿女情意的缠绵反复知之甚少,只盼着早些听到纤纤的身世,是以有些不耐。而拓拔野素来景仰科汗淮,又生性多情,听得出神。心想:倘若是我,只怕也是弄不清吧。 龙神轻轻摇头道:“倘若这一生能永远活在那两个月里该有多好。但是世间之事,永不能尽如人意。我们的探子得到消息,原来那半年中水妖族内发生了叛乱,烛老妖让科大哥率兵镇压,岂料他竟然将他们放走。烛老妖一怒之下将他削为平民,他又被家人赶出家门,他已经是无家可归啦。难怪他在我身边时,虽然微笑欢喜,但那笑容里依旧是说不出的孤独。” 龙神道:“有一日清晨,我和他在东海上游玩,突然从西边飞来三只青鸟,在他头顶盘旋鸣叫。那三只青鸟与他极是亲热,给他捎来了一张羊皮口信。那时我可真傻,竟然瞧不出那便是贱人的三青鸟。他看完之后极是欢喜,说要去见那贱人,准备与她一道远走高飞,到没有其他人的海角天涯去。我听了之后仿佛被雷电劈着,难过得喘不过气来。但是那时我骄傲得紧,不肯低头哀求他。心都碎了,脸上却仍是若无其事。嘿嘿,骄傲的自尊,当真是一件愚蠢可笑的事。他的心那般软,倘若我当时哀求他,不知他还会不会去呢?” 龙神摇头低声笑道:“多半还是要去的吧。在他的心里,终究还是牵挂那个贱人胜于牵挂我。他急着去见那贱人,竟就立即与我匆匆告别,骑上那丑陋古怪的青鸟,朝西飞去。我呆呆的站在海上,望着他一点点的消失在云层里,想到他可能永不再回来,心里就仿佛被千万把刀齐齐绞碎,再全部掏空。那天我在东海上掀起了从未有过的风暴和海啸,淹没了不计其数的岛屿和村庄。嘿嘿,拓拔,你娘当真是个又笨又凶的女人。” 拓拔野听得心下难过,微笑道:“我可丝毫不觉得。后来呢?” 龙神微微一笑,道:“那天之后,我便决定将他忘了。但越是这般想,越是难以淡忘。有时常常会突然出现幻觉,宛如他就在我身边,朝我微笑一般。我开始自言自语,与幻觉中的他说话,时而欢喜,时而难过,时而怨怒。长老们都怕啦,悄悄的到处派人打听科大哥的下落。但是过了两个月后,他就突然回来了。满脸疲惫,就连笑容中也是充满了倦怠的神色。他告诉我,那个贱人的哥哥阻止了他们,那个贱人为了家人已经和他从此了断了。他想不出天地之大,哪里还有他容身的地方,所以又回到了东海。 “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以为他与那贱人之间已经彻底结束了。我想尽了办法要让他高兴,就连从前宁折不弯的骄傲,也开始变成温柔的讨好。可是无论我怎样的努力,他似乎都高兴不起来,在我身边的,仿佛只是他的躯壳,而他的灵魂,还停留在万里之外的昆仑山里。 “我终于开始变得不耐烦了,寻衅与他吵架。然而他却一丁点吵架的火气也没有。嘿嘿,独自一人的怒火是何等的无趣。日子就这般平淡的过去。我和他依旧这般不明不白的待在一起。我究竟是他的什么人呢?我不清楚,龙宫中所有的人都不清楚,就连他自己,我想也是决计不清楚罢。我越来越害怕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心想,可能这一生,我都永远没有战胜她的机会了。 “一年以后的一天,大荒上突然传来消息,金族圣女西王母要开蟠桃会了。那蟠桃会素来是大荒各族贵族王侯的盛事,除了风月调笑、比武会友之外,还要乘隙进行外交,扩大各自的影响力。嘿嘿,我当然不知道那贱人竟就是西王母,更不知道他们两人便是在四年前的蟠桃会上相识的。那日他听见这个消息,突然脸色大变,到了傍晚的时候,突然告诉我,他要去见那贱人最后一面。 “我心中难过愤怒,几乎刹那便要崩溃。但我依然还是让他走了。嘿嘿,他不知道我早就在他身上下了‘千里子母香’,不管相隔多远,我都能凭着‘青蚨虫’找到他。我心里愤怒好奇,想要瞧瞧这让他神魂颠倒的贱人究竟是怎生模样,于是就悄悄的远随他身后。 “我随着他横穿了整个大荒,到了昆仑山下。又随着他绕行千里,从背后山脊攀行上山。到了昆仑宫时已是夜里,山上灯火通明,极是热闹,到处都是来往的贵族与仆从。他到了那瑶池的亭阁之中,似乎以传音入密说了什么话,然后便悄悄离去。我猜想他必是与那贱人约好在何处相见。于是又随着他离开。 “那夜昆仑山上五族显贵极多,他声名显赫,不愿被人识出,始终在黑暗里穿行。到了后山一处极为隐蔽的石亭里,他便坐了下来。我远远的藏在石隙里,等着那贱人来。他在那石亭里徘徊不息,我从未见过他这般焦虑。 “也不知等了多久,那贱人始终没来。山上的灯火慢慢的熄了,远远的听见更梆已经敲过了三更,那贱人依旧没来。科大哥起初还来回彷徨,到了后来已渐渐失望,如磐石般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我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快慰,心想你终究该死心了吧?但没有瞧见那贱人,我也有些失望。 “那夜月光很亮,我清楚的瞧见科大哥的脸上那空茫落寞的神情。他忽然笑了起来,仿佛在自嘲一般,说不出的哀伤,让我的心一阵阵的抽疼。突然之间,一阵风吹来,我瞧见他的满头黑发仿佛被月光所镀,竟瞬间变成雪白。我心中难过,再也忍不住,便想跳出去紧紧的搂住他,将他带回东海。” 她脸上突然变色,蹙眉冷冷道:“岂料就在此时,从那山上突然跳出八个人来,朝科大哥急速攻去。那八人身手极是厉害,又都会魔法,齐齐出手,立时将那石亭炸成粉碎。”她咬牙切齿道:“那个贱人,为了那圣女之位,竟然绝情如此。不来相会便也罢了,竟设了埋伏,要将科大哥置于死地!” 拓拔野与蚩尤齐齐失声,却听洞角一人厉声道:“妖女你含血喷人!圣女宅心仁厚,作不出这等卑鄙之事。”辛九姑的经脉已经活络开来,听到此处忍不住怒声辩驳,但气血翻涌,声音仍是十分微弱。 龙神冷笑道:“是么?那贱人宅心仁厚,会这般对待科大哥么?”她年龄虽较科汗淮为大,但两人脾性上却宛如兄妹,是以习惯这般称呼,在辛九姑面前一时也改不过来。辛九姑怒道:“那日……那日……”想说什么涨红了脸却说不出来。 龙神冷冰冰的道:“怎么?说不出口了么?那日那贱人不是和那个金族长老的儿子在床上厮混么?”辛九姑倏然变色,怒目结舌,不住道:“妖女你!你知道什么?”龙神怒极反笑,格格道:“我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嘿嘿,当时我瞧见科大哥站在石亭之中,满脸厌倦疲怠,竟然躲也不躲。那八个狗贼齐齐出手,石亭登时碎了,科大哥摔到石壁上,依旧没有还手躲避。只是躺在地上冲着他们笑。我知道他定是心如死灰,了无生趣,索性让那贱人将他打死。那八个狗贼见他不躲闪,反而都愣住了。一时没有再出手。那时我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一切都不顾了,冲将出去使出龙珠封印,将那八个狗贼杀了三个,乘乱抱着科大哥飞奔下山。 “山上的灯一盏盏亮起来,不断的有人呼喊,那五个狗贼没再追来。我抱着科大哥一面哭一面跑。他在我怀里不断咳嗽,微笑着说:‘傻姑娘,别哭了,再哭今年就要干旱了。’嘿嘿,他连气都喘不上了,还要开这种玩笑。我将他抱到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取出龙珠给他含着,然后去找那贱人算帐。我知道他定然不肯告诉我那贱人究竟是谁,于是故意骗他说,我已经见着那贱人,这就找她算帐去。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立时便着急了,说:‘你别去,西王母宫里高人极多,去了只怕出不来了。’我这才知道,那贱人竟然就是金族圣女西王母。 “科大哥情急之下晕了过去,我心中怒火如沸,将他藏好,便往山上飞奔。路上我抓着一个厮仆,问出西王母宫的方位,将他杀了,径直赶去。那王母宫在炎火崖边上,背临深渊。我攀着石壁进入宫中,又杀了一个仆婢,问出那贱人的居所。刚到那房间附近,便听见里面有奇怪的声音,嘿嘿,你猜我瞧见什么?我瞧见那贱人正和一个半裸的男人在床上厮混!”龙神愤怒森然,那冷冷的眼光盯在辛九姑的脸上,让人不寒而栗。 辛九姑颤声道:“你知道什么?那禽兽……”龙神抢道:“嘿嘿,你也晓得那叫禽兽么?我听那男子淫笑道:‘就许那科汗淮与你生个大胖娃儿,便不许我么?’那贱人竟然说:‘科汗淮我见都没见过。干我何事?’那男子说:‘我今日在瑶池里听见你和科汗淮的话啦,嘿嘿,你忘了我有顺风耳么?’那贱人竟然笑着说:‘那人是科汗淮么?我可从没见过。’那男子又说:‘嘿嘿,那九姑抱着的女娃儿,难道是你一个人生下来的么?’ “我听那贱人生了科大哥的女儿,竟然丝毫不让他知道。夫妻恩情丝毫不念,不仅派人伏杀,还与老相好在床上调笑,气得险些连肺也炸了。一脚将门踢飞,冲将进去。那贱人瞧见我竟然还能笑得出来,问我是谁,念力强的很。我见她长得倒算端正,但上下举止傲慢得紧,丑事被揪竟然还若无其事。那旁边的禽兽长得满脸下流之态,恶心之极,她竟为了这等货色要杀科大哥,当真是令人作呕。 “我说:‘贱人,科大哥等你了半夜,你不去便罢了,为什么派人去杀他?’那贱人突然面色一变,冷笑着说:‘科大哥?哪个科大哥?我怎地不认识?’我更加恼怒,说:‘你连他都不认识,便和他生下一个小孩,这倒有趣的紧。’那贱人说:‘昆仑圣地,哪容得你胡说八道?’嘿嘿,与人苟且龌鹾,竟然还自诩圣地,厚颜无耻,当真是天下无双。那男子涎着脸笑道:‘你们别争了,我去九姑那儿将女娃儿抱来,咱们瞧上一瞧,不就清楚了么?’那贱人一听变了脸色,突然手里一抖,飞出一根银丝将那男子脖颈缠住。我见她要杀人灭口,更加恼怒,这贱人当真心如蛇蝎,刚刚与他苟且云雨,转眼便置于死地。当下冲上前想要救下那男子,留做活证,将这贱人的嘴脸曝露于普天之下。 “岂料那贱人本事不弱,见我比她强了几分,接连使了三个魔法,从我眼前消失。那王母宫原就是她的地盘,我要与她捉迷藏定然寻她不到。当下突然想到,将那贱人与科大哥的女儿抢走。一来那是科大哥的骨肉;二来有她在,他日定可拆穿这贱人的面目。我出了房间,又抓了一个婢女,问出辛九姑的居所,一路飞奔,冲到她的房里,果然瞧见她与一个女婴睡在夹层的隔室里。” 拓拔野、蚩尤忍不住转头朝辛九姑瞧去,辛九姑微微颤抖,怒道:“妖女,你害得圣女母女不得团聚,还敢胡言乱语!”龙神冷笑道:“是么?嘿嘿,那贱人敢告诉天下人,纤纤是她的亲生骨肉么?这般自私自利的贱人,不将女儿杀了便算是良心尚存了。”辛九姑怒极,却说不出话来。西王母当年确实不敢认这女儿,是以想假以时日,宣称在山下拣着这遗弃女婴,再行抚养。不料尚未三个月,便被龙神抢走,音信全无。 龙神冷笑几声,又道:“我从这女人手中抢了纤纤,便飞奔下山。当时山上极乱,我一个女子,丝毫没有引起旁人注意,很快便回到洞中。科大哥见着纤纤,极是欢喜。原来一年前那贱人与他分离时,便说已有身孕,但执意堕胎。不想还是生了下来。我们连夜下山,在江上漂流了几天,又改走陆路,回到东海。 “科大哥在小船之上,逼我发誓,决不将这秘密说与第三人听,嘿嘿,可是她忘了,女人原就是反复无常,说话不算数的。他与纤纤在古浪屿上住下,不肯与我回到龙宫。我见他始终袒护那贱人,又与他吵了一架。那夜他竟然告诉我,今生今世,他唯一喜欢的,便是那女人。不管她是否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嘿嘿,那贱人负他如此,他竟依然这般痴心不渝。我伤心愤怒之下,说了绝情赌气的话,回了龙宫。从那以后的十四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四年前,他托巡海夜叉告诉我,要带纤纤回昆仑山见她母亲一见。我没有理他。没想到他西赴大荒,便卷入蜃楼城之争,下落不明,生死难测。”她目中泫然,低声道:“我找了他四年,什么也没有寻见。嘿嘿,拓拔,那日在东海上瞧见你,我还真以为是他转世呢。” 拓拔野、蚩尤黯然不语,被她那低徊的言语,重新勾起对蜃楼城的回忆。辛九姑在洞角浑身颤抖,满脸抑郁犹豫,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妖女,这原是西王母嘱托的秘密,不能公之于众,但我决不能这般任你污蔑圣女。不错,纤纤确实是西王母的女儿,但即便是我,也不知道她的父亲竟是科大侠。十五年前,圣女突然要进白金洞闭关修行,族人只道是她在修行极深的仙术。过了九个月,某天夜里,白帝突然叫醒我,说是有一件极为秘密的事需要我帮忙。 “我随着他进了白金洞,才发觉圣女竟是临盆生产。白帝便是要我做这产婆来了。我虽然惊骇,但是圣女对我恩重如山,若非她从前相救,我被那负心汉子遗弃后早就不想活了。不管是什么事我也愿意为她去做。将纤纤接生下来之后,我便将她藏在隔房里,每日哺养。这秘密守了近三个月,那金族长老的儿子丹参又来骚扰我,我拼命抵抗之下,不小心触动机关,移开了隔板,让他瞧见了纤纤。那畜生极是奸猾,立时想通了纤纤乃是圣女的女儿,便以此要挟我,将我,将我玷污了……” 辛九姑忆及往事那丑恶一幕,忍不住流下泪来,面上愤怒、羞耻交集,颤声道:“我只道这畜生得了便宜便会守口如瓶。岂料他竟又以此要挟圣女,日夜纠缠。那日蟠桃会上,他又要挟圣女,倘若不从他,他便要将这秘密公之于众。圣女想以缓兵之计周旋,便将他带入房中。”辛九姑指着龙神怒道:“岂料被你这妖女一搅局,弄得更为糟糕。圣女无奈之下将他杀死。而你……而你竟又从我怀中将纤纤抢走!我几日之内,两次负圣女所托,所以才在长老会上自己顶下罪状,编出那禽兽丹参与我相恋,遭到抛弃杀他泄愤的谎言。若非圣女极力救护,我早被杀死,怎能在汤谷苟活今日。” 辛九姑胸口起伏,极是激动,大声道:“你说圣女要伏杀科大侠,这决计不可能。她冒着天大的风险,将纤纤生下来,这种情意还值得怀疑么?若非她被丹参缠住,必定会与科大侠相会!” 龙神冷笑道:“说的好听。她会为了科大哥抛弃圣女之位么?倘若会,又何必这般躲躲闪闪,遮遮拦拦?”辛九姑怒道:“圣女是族中圣位,怎能为一己之私令全族蒙羞?”龙神突然格格而笑,花枝乱颤,正待反唇相讥,忽听水晶棺内传来轻轻的呻吟声。 众人大惊,既而大喜,围身上前。只见纤纤柳眉微蹙,脸上满是颇为痛楚的神色。龙神面色登缓,微笑道:“再过一夜,她便可醒啦。”拓拔野等人大喜,蚩尤颤声道:“已经完全恢复了么?”龙神傲然笑道:“那是自然,否则要龙珠干吗呢?她的真气还会比从前强上几分呢。” 拓拔野、蚩尤心中欢喜不能自抑,龙神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走罢,将她带回屋里好生照顾。可别让她再死第二次啦。”拓拔野脸上一红,应诺称是。抱起纤纤与众人朝洞外走去。九姑怅然若失,心中百感交集,怔立半晌方才缓缓的跟了出去。 阳光眩目,晴空媚好,众人心中那抑郁悲凉之意一扫而空。远处龙族群雄与汤谷群雄早已颇为熟稔,欢声笑语,闻达千里。 拓拔野将纤纤口中的鲛珠轻轻的取出来,交与真珠,微笑道:“多谢你了。”鲛珠浅碧流离,其中犹有一个淡淡的纤纤身影。那是她残留于内的魂灵。真珠苍白的脸上泛起晕红,低头接过鲛珠,目光中又是温柔又是淡淡的哀伤。明日起,六侯爷与盘古等人便要领军攻打水妖与黑齿军,帮助鲛人复国了。但她的心中却不知为何没有那般的欢喜。沧海茫茫,今后她还能不能瞧见这张温暖的笑脸呢? 她不敢直视拓拔野的眼神,生怕被阳光和他的笑容刺痛泪腺。微微一笑,转身随着姥姥朝海上走去。 翌日清晨,拓拔野突然被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惊醒,蓦地坐起身来。眺望窗外,天空黛蓝,海面漆黑。东边彤云滚滚,裂缝处金边如带。正是朝阳将出未出时。 忽听外面传来嘈杂喧闹之声,有人喊道:“纤纤圣女不见啦!” 拓拔野大惊,跳将起来,狂奔出屋。御气飞掠,转瞬间便到了辛九姑房外。屋内屋外人头耸动,语声鼎沸。龙神、蚩尤等人也已尽皆赶到。人人脸上俱是担忧凝重的神情。 九姑面色苍白,木坐椅中。龙神伸手递给拓拔野一张羊皮纸。上面用胭脂石写了几行小字,正是纤纤的字迹。“九姑,昨日在棺中,我其实早已醒来了。你们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原以为爹爹死后,你和拓拔大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没想到我还有一个娘亲。你说的没错,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便是生不如死,那天听见拓拔大哥说的话,原已觉得生无可恋。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要去找我的娘。不管走多远的路,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娘亲。” 拓拔野全身大震,羊皮纸险些脱落。转头望去,蚩尤也是面色苍白。此去昆仑何止万水千山,路程艰险自不必说;大荒眼下又值大乱,她一个少女孤身远行,以她脾性,凶险可料。两人对望一眼,心中焦虑如焚,同时浮起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找到纤纤。倘若劝说不得,也得将她安全护送到昆仑山去。 龙神叹道:“早知如此,昨日便当在她身上涂上千里子母香。她取走了雪羽簪,以雪羽鹤的翼力,现在当还在东海之上。你们乘坐十日鸟快去追罢。这里之事由我做主,不必担心。” 拓拔野与蚩尤心下大安,与赤铜石等人略为交代数句,便并肩奔出屋去。 海上彤云绽破,红日喷薄。西边天际,风起云涌,碧波淼淼。他们要乘鸟飞翔,穿越苍茫东海,重归大荒。 第六章 相见时难 午后时分,春末的阳光暖暖的照在平阳河上,微波粼粼。河边垂柳依依,花香鸟语。日华城内最大的驿站就在这平阳河旁。从驿站东面窗口向外眺望,正好可以瞧见巨鳞木与梧桐树掩映中的黄色城墙。一条齐整的青石板大道从城门口拐弯延伸到驿站。两旁杨树挺拔,树叶碧翠。暖风拂面,满城飞絮。 日华城是木族三大城之一,城墙雄伟,乃是黄钢岩石砌成,坚固美观,称绝天下。城内多杨树、巨鳞木与梧桐,故又称“三树城”。城外万顷良田,北面依山,南面伴水,富甲东南。所居之地又是东南交通要冲,木族最大的官道便穿城而过。日华城三万人家,俱多殷实,故而其时有“神仙也羡日华人”之谚。 城主句芒,乃是木族两大魔法师之一,尊号木神,族中威望之高,仅次青帝与大长老。四年前青帝忽然消失无踪,迄今杳无音信。一年之后,族中将行长老会公选,而传闻句芒便是第一人选。倘若如此,则日华城便可成木族新都。虽是传言,却令城中百姓颇为振奋,街头巷尾议论之事莫非如此。而新闻话资汇集来源处,自然便是南来北往客歇脚聊天的驿站。 此时驿站之内早已坐了许多人,多是木族各地的城使,经此向南,往木族太湖雷泽城为木族另一大魔法师雷神贺寿。雷神亦是明年青帝的有力人选,是以各城城主亦不敢有丝毫怠慢,尽皆派遣亲信赠予重礼。 众人正兴致勃勃议论路上的新鲜事,忽然有人笑道:“哎哟,有人卖柴火来了。”众人向窗外望去,只见两个少年从城门口走来,一个少年格外高大结实,肩上扛了一株断木,那断木少说也有数百斤重,但由他扛来丝毫不见费力。但扛着如许大的断木招摇过市却颇为出奇。另外一个少年腰上插了一枝珊瑚笛子,俊秀洒落,满脸微笑。 众人这一路上目睹听闻的怪事多了,自不将这情景放在眼中,晒然一笑,继续口沫横飞,高谈阔论。那两个少年径直进了驿站,在西南角靠窗处坐下,招呼茶水,凝神倾听。时而交换眼色,微微一笑。 他们自然便是拓拔野与蚩尤。 两人从东海至此已有十余日,一路打探纤纤消息。但所经之处,众人瞧见他们骑乘的十日鸟与蚩尤背上的苗刀,无不变色逃逸。苗刀乃是木族第一神器,六百年后重见天下,竟然在一陌生少年的身上。此事重大,自然令他们既惊且疑,奔跑报信。是以两人不但丝毫没有打听着纤纤的消息,反而成了木族众人的众矢之的。三日之内,连连遭遇三支追兵。两人寻人心切,不愿纠缠,以辟易为主。到得后来,索性将那巨大的苗刀藏入巨木之中,由蚩尤扛着提气御风奔行。 自小耳濡目染,蚩尤对于木族城邦的典故传闻了如指掌,知道日华城繁荣,其驿站更是方圆千里内消息最为灵通之地。当下由拓拔野查询《大荒经》,赶将而来。 两人凝神聚意,将众人的说的每一句话听得清楚分明。只听一个瘦小汉子道:“你们倒说说,明年的青帝之选,究竟谁的胜算更为大些?”另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阴阳怪调的说道:“古侯声,我瞧谁都有可能,就你们淄木城单城主没这福分啦。连家里的三个老婆都管不过来,还管天下么?”众人轰然大笑。那古侯声却不生气,笑道:“他奶奶的,阴阳鬼,你知道个屁,家里老婆就好比族里的长老,能尊重长老的那才能做青帝哪。”众人哈哈大笑道:“是极是极,单城主家的长老果然长得老得很。” 古侯声嘿嘿笑道:“单城主自然没有这个野心,可是你们的主上可就不同啦。宗春绍,这些日子你们马城主隔三差五的往青藤城跑,这城里长老家的房子,可都看够了吧?”一个中年长须男子微笑道:“房子倒没有瞧够,只是单城主的脸倒是瞧够了。每次都被单城主抢先一步,惭愧惭愧。”众人又是哈哈轰笑。 拓拔野与蚩尤听了片刻,便心下了然。他们在讨论明年推选青帝之事。似乎除了木神、雷神之外,尚有四个城主也是颇被看好的人选。而众城使之间也因此互相拆台讥嘲。那淄木城的单定与冷光城的马司南,俱是木族颇为出名的人物,当年与乔羽也有颇深的交情,但忌惮青帝,蜃楼城之战时都未敢派遣援兵。 蚩尤听到这二人的名字,脸上稍起怒意。拓拔野感觉到他念力的波动,洞悉其心,微笑着传音入密道:“想要小小地报仇那还不简单,只需明年搅了他们的局,不让他们称心便是。嘿嘿,先听听他们还讲些什么。”蚩尤闻言,想到“搅局”也不由起了顽皮之心,觉得破坏他们的好事的确好玩的紧,心下怒意大减,微笑着喝了一口茶。 那宗春绍道:“这推选青帝之事,看中的是威望与能力,无论是谁,需得能团结全族上下,令人心服口服才行。”众人点头称是。宗春绍道:“其实最有实力的人选,咱们大伙儿也心知肚明,除了木神和雷神,只怕是没有第三人啦。”一个老者点头道:“这话说的是,除了他们两位,要想找出大伙儿都打心眼里佩服的,可就没有了。但是他们两位谁能做青帝之位,眼下还难说的很。” 古侯声笑嘻嘻道:“孔老君,依我看木神的可能性最大。早十几年他就是公推的东方第一魔法师,管理城邦的能力又出众的很。你瞧这日华城里,风调雨顺,老百姓安居乐业,嘿嘿,这等太平景象,想不服都不成。”阴阳鬼又怪声怪气的道:“我瞧未必吧?雷神的雷泽城那也是富庶得紧。再说,你们没听说空桑仙子转世给雷神送圣杯之事么?” 听得“空桑仙子”四字,拓拔野登时一凛,与蚩尤对望一眼,心中均道:“难道空桑仙子终于还是回大荒了么?”众人轰然,有人奇道:“原来你也听说了么?我这一路上也是听许多人说过此事。”众人哗然道:“空桑仙子转世?当真么?那又是谁?”阴阳鬼道:“我可没有瞧见,但这一路上的村民都在传扬此事。说是瞧见一个天仙似的姑娘骑着当年空桑仙子的雪羽鹤……” 忽听哐啷一声脆响,众人掉头望去,只见那两个古怪少年满脸怪异的表情,似乎又是狂喜又是惊虑。那背着巨木的少年,已将手中的茶碗捏得粉碎,鲜血自指缝流下,却丝毫不自知。另外一个少年骂道:“他奶奶的,老板,你这是什么猫尿茶?快给少爷换壶好的来!”那背着巨木的少年也喝道:“再拿这等难喝的东西,老子就不是捏碎你的碗,而是拆你的房了!” 众人见他们凶神恶煞,自己重任在身,不便招惹,都纷纷转过头去继续谈论。驿站茶倌赶忙过来,为两人换碗上茶。蚩尤适才听得阴阳鬼说的那“空桑仙子转世”分明是纤纤,心中剧震之下,真气蓬然,竟将茶碗震碎,所幸拓拔野随机应变,没有引起众人疑虑。暗呼惭愧。 两人心中惊喜交集,暗暗击掌,侧耳倾听。那阴阳鬼续道:“空桑仙子被流放汤谷,已有两百多年了,纵然不死也是老太婆啦。看那姑娘长相,又决计不是空桑仙子。那不是空桑仙子转世又是什么?”众人啧啧称奇。阴阳鬼道:“最为出奇之事还不是这个,听说那空桑仙子转世前些日子竟然到雷泽城登门拜访雷神,送了一件宝贝给他做贺礼。”他突然压低声音道:“听说那宝贝便是族里的神器长生杯!” 众人尽皆变色,孔老君皱眉道:“长生杯失踪已有三百余年了,难道竟在空桑仙子手中?只怕这消息有假罢?”阴阳鬼变色道:“嘿嘿,难道我骗你不成?实话说罢,雷神府中有我的好友,他们可是亲眼瞧得分明!”众人面色更为凝重,相觑不语。 拓拔野与蚩尤心中大奇,搜肠刮肚想了半晌,也想不出纤纤离开古浪屿时带走了什么杯子,难道群雄中有谁藏了这么个宝贝,被她拿去了不敢吱声么?即便如此,她寻母心切,又为何改道将这杯子送与素不相识的雷神?两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心中隐隐觉得十分不妥。 宗春绍沉吟道:“倘若果真如此,那便是说雷神有空桑仙子转世相助,又有本族失而复得的圣杯。嘿嘿,明年的青帝推选,只怕胜负难料了。”古侯声嘿然笑道:“这倒有趣的紧,短短十数日内,凭空跳出个空桑仙子转世,又跳出个羽青帝转世。”众人中有些人大惊道:“什么?”古侯声诧道:“你们不知道么?前几日在百叶城附近,许多人瞧见两个少年骑着十日鸟,背着长生刀。百叶城主还派了几批人马去捉拿呢!”他面色懊恼,讪笑道:“他奶奶的,早知你们不知道,我便不说了。嘿嘿,这苗刀要是让我们单城主拿着了,那青帝之位只怕也有得一搏啦。” 众城使脸上瞠目结舌,惊疑不定。苗刀乃是木族第一神器,倘若被任一个青帝候选人拿着,那都是极强的砝码。有人咽了口口水,突然抓出信鹰,匆匆写了几行字,放飞窗外。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取出传信灵兽,往自己城邦放行。一时之间,鹰飞鸽舞,鸟声震天。 蚩尤传音入密,笑道:“他奶奶的,没瞧出我这般受欢迎。我看明年倒不如去争这青帝之位罢了。”拓拔野心中一动,喜道:“蚩尤,你说的是!倘若你以青帝转世的身份搅局,夺得这青帝之位,那蜃楼复城,还不是指日可待么?”蚩尤此话原不过是玩笑,但听拓拔野这般一说,立时心神大震。两人对望一眼,慢慢的浮起笑容,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期待。 此时驿站之外龙兽震吼,车轮辚辚。众人转头望去,又是一行人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乃是一个红发赤足的美艳女子。阳光中她款款而入,黑丝长袍鼓舞不息,身姿妖娆,若隐若现。腰肢扭舞之间,一个淡青色的弯角韵律的摆动。那张妖冶绝世的脸上秋波流转,浅笑吟吟,耳稍两只小蛇卷舞曲伸,红信吞吐。万千风情,眩目神移,连这午后的阳光也相形暗淡无光。 拓拔野“啊”的一声,胸口如遭千钧重击,天旋地转,刹那间喘不过气来。想要起身呼喊,却脚下酸软,张口无声。狂喜、激动、忧伤瞬息涌上心头。周身气血狂涌,如巨浪拍岸,那声声重击都在他胸腔积堵,化成一个无声的呐喊。眼泪袋子,我终于又看见你了! 众人变色屏息,心跳如鹿,万千眼光齐刷刷的盯在雨师妾的身上,只觉喉咙干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刹那间驿站内寂然无声,只有窗外那声声鸟啼伴着雨师妾衣衫窸窣之声,摩擦得众人心中又酥又痒。 雨师妾格格一笑,对着窗边的一桌人,弯腰柔声道:“这里有人坐么?”那声音慵懒柔媚,销魂刻骨,众人听得心神剧颤,心道:“倘若能让她在我耳边这般轻轻的说上一声,便是立时聋了我也愿意。”就连那须发如银的孔老君也张大了嘴呆呆的望着,手中的茶碗突然落地。铿然脆响,将众人从迷蒙中惊醒。那桌六人宛如大梦初醒,站起身来连声道:“没人没人,请坐请坐。”站得太急,登时将桌上的茶碗尽皆碰倒,泼了一身。 雨师妾掩嘴格格而笑,玉葱似的的手指间,红唇如花,贝齿胜雪。那六人看的呆了。周围众人恼妒不已,只怨自己挑位置时太也没有先见之明,大呼倒霉。 眼见众人痴迷之态,蚩尤皱眉不语,心中鄙夷。忽然感觉到身侧拓拔野的意念急剧波动,真气鼓舞,登时大惊,转头望去。却见拓拔野满脸狂喜激动、张口结舌的神色,比之先前得知纤纤消息,竟不知强了何许倍。正自诧异,突然心头一凛,恍然大悟:“是了,难道这妖女便是拓拔从前所说的雨师妾么?”首次看到拓拔野如此失态,不禁暗暗好笑。蓦然心下又是一沉:“这小子对妖女如此迷恋,难怪对纤纤薄情了。”想起纤纤伤心自尽之事,对雨师妾登时起了莫名的厌憎之心。 拓拔野心中激动,喉中如被什么堵住一般,发不出声来。雨师妾那柔媚的声音就在耳边激荡,巧笑嫣然,宛如梦幻。心潮汹涌,热泪突然模糊了视线。耳边忽然听蚩尤嘿然道:“拓拔,定下心来。”一道温暖的真气从背上传入自己经脉,暖洋洋游走全身,焦躁狂喜之心立时大为平定。心中一凛:“是了,她此行必有原因。先看看还有谁与她一道来。” 丁零琅琅一阵脆响,雨师妾身后又走上来三人,走在最前的是一人穿着暗紫长衫,颇为俊俏,只是木无表情,一时间辨别不出究竟是男是女。手腕、脚踝都套着晶莹透明的铃环,呛然悦耳。耳朵、鼻子上也镶嵌了两个极为精美的玉石细环。雪白的长发用三十六只银环套住,行走之间,摇曳飘舞。 第二个是一个美貌少女,凤眼斜挑,轻纱蒙面。但那眉目之间,却是说不出的抑郁和哀伤。拓拔野心中一动,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一般,但一时记不起来。心中又老是记挂雨师妾,不能静心回想。忍不住又往雨师妾身上望去,忖道:“不知她现在瞧见我,会是怎样?”心中温暖,嘴角牵起一丝微笑。视线再也不能从她身上移开去。 最后一个乃是身高十尺,狮鼻阔口的巨汉,他进门之后,只能弓腰而行。那大汉弯腰等得不耐,大步上前将那六个汉子同时提将起来,喝道:“走不动了么?老子送你一程。”双臂一振,远远的丢了出去。然后径自坐了下来。 众人大惊,眼见那大汉如此横蛮,都大为不忿。纷纷起身,手按刀柄。雨师妾格格笑道:“哎哟,真对不住。六位英雄,可摔疼了么?”那六人本已撞得骨骼散架,椎心疼痛,直欲跳起拼命,但听得这娇媚温柔的声音,登时周身酥软,那疼痛立时烟消云散,笑道:“不疼不疼,坐得久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这厅中众人,无一不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使者,但震撼于雨师妾的容光风情,竟心旌摇荡,不能自已。直到雨师妾四人坐下之后,瞧见她那如火红发、淡青苍龙角,才有人突然想起传闻中颠倒众生的雨师国主,失声道:“你是龙女!”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心中大骇,面面相觑。自四年前蜃楼城之夏以来,水木两族大为友好,但彼此之间,终究心存芥蒂。不知雨师妾远赴东南,所为何事,众人心中登时起了疑虑。 雨师妾嫣然一笑,正待说话,突然肩头一颤,全身仿佛僵直了一般。她的脸徐徐朝拓拔野的方向别转些许,又立时顿住。拓拔野从斜后侧望去,瞧见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雪白,耳上的催情蛇蜷缩不已。意念凝集,可以感受到她那陡然波动的念力。 拓拔野惊喜,难道她已嗅觉到自己身上的气味了么?热血登时涌上头顶,心狂跳起来。 但雨师妾凝结了片刻,却缓缓地掉过头去,低声与那紫衣人谈笑。厅中众人也逐渐回过神来,却仍是忍不住往她身上瞧去。先前的话题竟再也没有人提起,仿佛所有的兴趣都被这妖娆多情的龙女所吸引。 拓拔野心中砰砰直跳,只等着雨师妾回眸,但她始终没有转过头来。瞧着她与那不男不女的紫衣人低头密语,颇为亲密,拓拔野的心中突然又酸又苦,慢慢的沉了下去,心想:“难道她已经闻不出我的味道了么?”登时心如针扎,忍不住大口大口喝了半碗茶。 蚩尤瞧着他失魂落魄之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这小子当真是着了妖女的魔了。哼,这妖女水性扬花,又哪及得上纤纤万一?拓拔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到纤纤一腔柔情尽数萦系在拓拔身上,微感苦涩。当下凝神倾听众人言语。但众人不知是顾及雨师妾,还是为其所迷,都极少交谈,只顾偷偷的从眼角里偷瞄龙女。偶有交谈,也是味同嚼蜡,不知所云。 拓拔野一时间竟将纤纤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眼中耳内,尽是雨师妾的音容笑貌。见雨师妾半晌依旧没有转过头来,心中酸楚,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堂倌!你这茶怎地还是又馊又酸,难道还是老猫的隔夜尿么?”他这一声故意叫得极为响亮,用足真气朝雨师妾耳中传去。众人吓了一跳,纷纷掉头,惟独雨师妾动也不动,宛若没有听见一般。 那凤眼少女瞥了拓拔野一眼,突然蹙起眉头,轻轻的“咦”了一声,眼波中又是迷茫又是困惑。 拓拔野却浑然不见,瞧着雨师妾如磐石般丝毫不动,优雅的低头啜茶,心中一阵急剧的酸痛,忖道:“相隔四年,她终究是将我忘了。”突然心中一动:“是了!我怎地这般愚笨,这四年里,我的声音早已完全变了,她哪能辨别得出。”心中登时重新欢喜起来。片刻之间,患得患失,悲喜交替。 那堂倌忙不迭的跑将上来,给拓拔野换新茶,赔笑作礼,却见他熟视无睹,只是直愣愣的瞧着前方,忽而皱眉,忽而微笑,不由呆住,苦笑着望着蚩尤。蚩尤挥挥手让他下去,又瞪了众人一眼。众城使被他那凌厉的目光一扫,不由得心下发寒,纷纷转回身去。 蚩尤被拓拔野弄得有些不耐,心道:“这小子为了这妖女婆婆妈妈,真是不长进。”正要说话,却见拓拔野嘴唇微动,心中一凛:这小子终究沉不住气了。 拓拔野原本要比蚩尤沉稳镇定得多,但是见着雨师妾之后,心潮激涌,竟然方寸大乱,判若两人,喜怒乐哀溢于言表。眼见雨师妾始终没有瞧见他,再也按捺不住,朝着雨师妾屏息凝神,传音入密道:“眼泪袋子,我……我是拓拔野,你还记得么?”心下紧张之极,竟然有些口吃。 雨师妾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在那紫衣人耳边浅笑低语,相谈甚欢。倒是那凤眼少女始终直勾勾的盯着拓拔野,蹙眉不语,似乎在冥思苦想。 拓拔野一颗心不断下沉,反复说了几遍,雨师妾都纹丝不动,依旧巧笑嫣然。那柔媚的笑声此刻听来竟是说不出的刺耳。他心中蓦地一阵凄苦,不住的想:“她是已将我忘了呢?还是故意装做不认得我?”只觉得胸腔窒堵,抑郁不畅,那股酸疼逐渐变为刀绞般的阵痛,和大雾般空茫的悲凉。 难过之下,心绪纷乱,竟想立时起身,到她身边质问。蚩尤知其心意,连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硬生生拖在了椅子上。 那凤眼少女突然“啊”的一声,霍然起身,指着拓拔野娇叱道:“我记起你是谁了!你便是数次三番羞辱十四郎的臭小子!” 拓拔野立时恍然,记起四年前蜃楼城破之日,曾与十四郎及这少女打过照面,当时自己怒极之下,还乘隙轻薄过她。难怪适才见她之时,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心中微惊,但立时恢复平静,隐隐间竟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莫名快意。 众人被她这一声惊喝骇了一跳,纷纷朝拓拔野望来。那紫衣人也木无表情的朝他望来,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突然精光暴射。拓拔野此时心中竟反而大为平定,淡然微笑,对所有的眼光都熟视无睹,只是直直的凝望着雨师妾红发似火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雨师妾终于缓缓转过头,眼波流转,凝固在他的身上。 那张春花般娇媚的脸上又是爱怜又是欢喜又是凄伤。那淡淡的微笑,深深的酒窝,分不清是悲是喜是怨是怜的眼神,瞬息间将拓拔野卷入晕眩的漩涡。窒息迷乱之中,她那温柔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心里缭绕回转:“小傻蛋,姐姐的暗示瞧不出来么?这里危险得紧,快逃走罢。” 相别四年之后,这竟是雨师妾对拓拔说的第一句话。 适才方甫走进客栈,她便隐隐有一种极为奇妙的预感,这种预感便宛如当日在东始寒潭,月夜沐浴,初识拓拔野之时一般。当她坐在桌前,春风穿窗过堂,那缕熟悉而又久违的男性气息钻入鼻息,撕心裂肺的疼痛与狂喜,如同一柄利刃刹那间将她的五脏六腑全部劈成寸断。那一刻她几乎便要喜极而泣,不顾一切的转身朝那朝思暮想的情郎狂奔而去。 然而她不能。 自从四年前蜃楼城之夏以来,拓拔野便一直是水族追缉的重犯。而在她身边的这个紫衣人,乃是黄河水伯冰夷。冰夷这个名字三年前还无人能知,但三年之后已经位列水族十大大幻法师之首。自从科汗淮之后,这是唯一一个少年得志,窜升如此之快的人物。虽然年纪轻轻,神秘莫测,但他的魔法之高却超乎想象。否则以烛龙行事之谨慎,也决计不会让他负责这一次的任务。 她唯一能作的,便是竭力收敛自己的情感。虽然这咫尺天涯的每一刹那,都让她感觉比这四年还要漫长。当她听见拓拔野那一声大叫,那阳刚而磁性的嗓音令她禁不住便要回头去看看,相别四年,他究竟已是怎生模样。几年深埋的相思,仿佛都在这一刹那破土而出,瞬间肆虐蔓延,摩云参天。 但她终于不敢。 听到拓拔野传音入密的时候,体内突然爆发的阵阵痉摩的剧痛让她险些要弯下腰去。若非多年的修行,使她费尽周身念力弹压住泪水与欲望,她早已崩溃于这种甜蜜而痛苦的折磨。 她多么希望拓拔野立时离开呵,但又生怕他真的离开。人海茫茫,这样的邂逅,会不会成为一种永诀呢? 当此刻,她竭力调整好所有的呼吸,缓缓转身望见拓拔野的时候,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 拓拔野微笑着坐在角落里,透过窗子,阳光正好照着那张光芒四射的脸。俊逸的眉毛,闪闪发亮的眼睛,那温暖而又满不在乎的笑容。一切仿佛变了,又仿佛没变。她的心忽然平静下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欢愉与宁静。 窗外阳光灿烂,春风煦暖,悠扬的白絮卷着落花,在蓝空与碧树之间自在的飘舞。四年后的春末下午,她在日华城的驿站与拓拔重逢。 拓拔野心中温暖甜蜜,几欲爆裂。突然之间仿佛万缕阳光全部照在自己身上,周身上下充满了充沛的力量。直想起身昂首狂啸,将那欢喜之情传达四海八荒。他微笑着摇摇头,凝望着雨师妾,传音入密道:“今日就算有天罗地网,我也决计不走。” 雨师妾见他语气坚决,镇定自若,心中泛起异样的柔情,似乎第一次发觉,他已不再是当日那稚嫩少年。双颊之上,竟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滚烫。再也说不出劝他离开的话来。心中打定主意,只要冰夷一动手,自己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将他救离此地。 厅中众人惊疑的望着拓拔野与雨师妾视线交合,无语微笑,隐隐之中都察觉到那诡谲而暧昧的气氛。瞧着雨师妾那娇艳欲滴的俏脸,光彩照人,竟比先前还要美艳三分。 紫衣人冰夷木无表情的望着拓拔野,突然道:“若草花,你没有认错么?”声音竟然娇柔悦耳,仿佛少女一般。那凤眼少女盯着拓拔野,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红晕,低声道:“就是他,决计错不了。”冰夷淡淡道:“既是如此,那便请他随我们回北海做客吧。” 话音刚落,那巨汉便起身离座,大踏步上前,探手往拓拔野衣领上揪去。拓拔野仿佛没有瞧见一般,动也不动,依旧望着雨师妾微笑。雨师妾嫣然一笑,正待出手,却微微怔住。 那巨汉手指探伸到距拓拔野颈子三寸处时,突然听到众人失声惊呼,有人冷冷道:“滚回去罢。”衣领一紧,自己竟被离地抓起,小鸡似的抛了出去。 众人瞠目结舌,只见那扛巨木的少年站在拓拔野身边,傲然斜睨。这十尺高的巨汉竟被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单手横着提起,高举过顶,抛飞出去。 巨汉重重的撞在墙上,登时梁木簌簌,尘土飞扬。他哇哇大叫着跳将起来,如泰山压顶朝蚩尤猛然飞撞去。蚩尤哈哈笑道:“当真是不识好歹。”左臂一抡,单拳击出。一道蓬然绿光从拳上倏然奔舞,以雷电之势重重的击在巨汉身上。“扑”的一声闷响,那巨汉冲天飞起,“格喇喇”的撞破屋顶,破云而去。 惊呼四起,尘土漫舞。灰蒙蒙一片中,只有拓拔野、雨师妾、冰夷三人动也未动。 众城使挟带各自的礼物,飞也似的四下奔逃,翻窗越门,朝街上奔去。四周百姓眼见一个庞然大物撞破驿站屋顶,直飞上天,俱是惊呼迭迭,伫足观望。那庞然巨物飞到半空,停了片刻,又急速下落,“咯嚓”一声压断了一根粗壮的巨鳞木树枝,又“吃噶”一声撞破了一个竹棚,摔在地上。尘土飞扬,那巨汉跳了起来,叫道:“好大的力气!”突然仆倒,再也动弹不得。 蚩尤许久未曾这般痛快的打过一拳,仿佛自纤纤离岛西行以来的郁闷都随这一拳瞬间释放,说不出的舒坦。昂首振臂,仰天狂吼,屋顶的断木登时应声轰然掉落。 雨师妾嫣然道:“小傻蛋,你的朋友当真厉害。”拓拔野微笑道:“咱们走罢。”目不斜视,起身朝雨师妾走去。若草花“啊”的一声,朝后退了一步,胸口起伏不定,脸上红潮更盛。却听那紫衣人冰夷淡淡道:“想到哪里去?”娇婉动听的声音倏然在拓拔野右耳边响起,与此同时,一道妖异的真气如万蛇交错,离合缠旋,自右前方闪电般攻来。冰寒彻骨,满室如冬。 黑影一闪,浓香袭人,雨师妾格格笑道:“法师手下留情。”纤纤素手如花绽放,真气激舞,将那冰寒妖异的真气尽数挡住。“哧”的一声轻响,紫气缭绕,半空突然凝结一层冰霜,甭散碎裂。雨师妾低吟一声,朝后疾退。拓拔野大惊,抢身伸手将她拦腰抱住。 方甫触及那柔软腰肢,便觉一股强盛的冰寒真气猛然袭来,迅速由指尖传达周身经脉。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震得退了几步。心中微惊:“这阴阳人好生邪门。”凝神聚气,气海如潮,将那妖异的真气瞬息逼退。抱住雨师妾,身形疾转,借势将她身上经受的寒气一一卸散。低头望去,只见她眼波温柔,嘴角含笑,嫣红的娇靥之上,罩了一层淡淡的冰霜。被他真气一激,化为细细的水珠,飘摇掉落。 雨师妾欢喜道:“小傻蛋,原来你的真气已经这般强啦。” 冰夷悄然立在墙角,白发如雪,铃铛呛然,叹息道:“龙姑,你这是何苦?”蚩尤虽不喜雨师妾,但见她适才为了拓拔野,仓促间竟舍身格挡,对她痴情也不由起了一丝敬意。移步挡在两人身前,冷冷地凝望着冰夷,护体真气瞬间爆涨,碧光流舞。 雨师妾微微打了个寒战,微笑着传音入密道:“傻瓜,你还不是他的对手,快走罢。只要我挡着,他决计不敢对你怎样。”拓拔野心旌摇荡,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低头往她那颤动的双唇上吻去。 香唇柔软,丁香暗渡。雨师妾低低的发出一声欢愉的呻吟,全身瘫软,双手懒洋洋的勾在他的脖颈上。那温腻浓郁的体香如海浪般卷席包裹,登时将他吞没。拓拔野用尽周身力气,紧紧将她抱住,脑中轰鸣一片,周围一切仿佛都变成了纷飞的碎片。猛烈的相思犹如烈火,瞬息喷薄。 一团又一团的烈火迅疾窜烧全身,在他的咽喉处崩爆,化作声声喜悦的喘息。他的贪婪的吸吮着那甜蜜而柔软的舌尖,在阵阵的颤动中,席卷每一处香甜的肌肤。当他亲吻那冰冷的耳垂,小蛇蜷缩,那滚烫的脸颊烙痛他心灵的深处。这一刻,他是如此粗暴又如此脆弱。 突然,一颗冰冷的泪珠滑过她的脸颊,流入他的耳中。 拓拔野抬起头来,凝望着雨师妾。她温柔的微笑着,轻轻的拭去眼角的泪珠,低声道:“你当真将我的泪珠挂在胸前呢。”拓拔野微笑道:“可惜你给我织的衣服破啦,只能穿在里面。”雨师妾眨眨眼,吃吃笑道:“是么?让我瞧瞧。”手指微勾,挑开他的领口,脸上忽然变得滚烫,竟然有些害羞起来。 厅内尘土犹未散尽。窗外阳光灿烂,树叶沙沙作响。龙兽嘶鸣,蹄声如织,有人远远的喊道:“城主就快来啦。” 雨师妾面色微微一变,低声道:“你快走罢,否则就来不及啦。”拓拔野正要答话,突然有人笑道:“贵客光临,未能及时相迎,恕罪恕罪!”笑声雄浑浩荡,震得众人双耳轰隆作响。 突然管弦齐奏,乐声大作,有人长声道:“木神到。”驿站大门缓缓尽开,一行翠衫少女袅娜碎步,鱼贯而入。其后又有十余青衣乐师悠扬吹奏,徐徐行入。众人分列两旁,目不斜视,乐声顿止。 一个青衫男子翩然而入,拱手笑道:“句芒接驾来迟,万请龙女、法师恕罪。”只见他头戴碧纱罩,面如冠玉,斜眉入鬓。三绺青须,随风飘飘,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竟是个神仙也似的人物。 蚩尤心下微惊,难道他便是木神句芒么?自幼曾听父亲说,木族除了青帝灵感仰之外,武功魔法第一的人物,便是日华城木神句芒。没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正寻思间,那句芒目光突然一转,正好与他视线撞个正着。 句芒目光一闪,又瞥了他背上巨木一眼,面色微变,眼中精光大盛。蚩尤只觉一股锋锐无匹的真气闪电般劈来,心中一凛,护体真气又涨三分。心道:“此人碧木真气果然厉害。” 冰夷淡淡道:“木神躬身亲迎,折杀冰夷。”句芒哈哈大笑,瞟了角落中的若草花一眼,双眼中光芒一闪即逝。见她脸色雪白,扭过头去,便微微一笑,转身望着雨师妾笑道:“相别五年,龙女风姿更胜从前,这不是羡杀神仙么?”雨师妾格格笑道:“木神也是越来越年轻啦,再过几年岂不是要喊我姐姐么?”两人相对大笑。 拓拔野心中微微不悦,却发觉雨师妾右手背负,在他掌心上反复写下两个字。凝神感受,竟是“快走”。他微微一笑,也用手指在她柔嫩的掌心写道:“一起走。”雨师妾微微摆手。 句芒瞥了拓拔野一眼,笑道:“龙女,这两个少年英雄也是你们带来的么?”雨师妾格格一笑,正要回答,却听冰夷道:“自然不是。萍水相逢而已。”句芒微笑道:“是么?我正奇怪水族之中,怎会有碧木真气如此强霸的英雄。”冰夷淡然道:“碧木真气么?这倒当真出奇的很,木神不妨自己问问他们。”施施然坐了下来。 他忌惮雨师妾,终究不愿亲自动手,听得木神弦外之音,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蚩尤哈哈大笑道:“阴阳人,你倒乖巧,自己不动手,想要借刀杀人么?”冰夷置若罔闻,慢慢啜茶。雨师妾抓住拓拔野的手,又反复写了“快走”二字。拓拔野将她手指轻轻合起,握在自己的掌心。 句芒笑道:“两位小兄弟,能将那巨木中的东西给句芒一观么?”蚩尤面对强敌,心中燃起熊熊烈火,傲然道:“有本事便来取吧。” 句芒微笑不语,朝前缓趋两步,突然衣袖鼓舞,碧绿真气蓬然四溢。拓拔野、蚩尤登时感觉一股狂风巨浪也似的无形真气瞬息劈头盖脸,急卷而下,顷刻间将他们压得呼吸不得。心中大骇,当下凝神聚气,猛地将那山岳般沉重的气浪朝上推起,借势朝后疾退,勉强冲出那真气的层叠包围。 两人对望一眼,始知今日遇上了生平从未见过的劲敌。不敢再有任何轻敌之意,凝神聚气,凛然戒备。 句芒目中闪过讶异之色,微笑道:“果然是少年英雄。”他这一记“移山填壑”力势万顷,随意而发,极是突然,原以为至少可令这两个少年立时屈膝跪下,岂料竟被他们瞬间反弹。这两少年真气之强,实是匪夷所思。心中惊疑更盛。 雨师妾格格笑道:“木神你也有趣的紧,竟然屈尊和两个孩子较劲么?倘若传扬出去那可真成了笑话啦。”句芒微笑道:“龙女有所不知,这位少侠身上竟有敝族羽青帝的碧木真气,背上所负的巨木中,又似乎有极为霸道的神器。事关全族,不得不问。” 句芒瞧着拓拔二人,微笑道:“只要二位将这巨木中的东西留下,说清事情原委,愿走愿留,句芒决不为难。”一边说话,一边踱步上前,衣裳猎猎鼓舞,气势如山岳汪洋。那真气竟如雨后春笋,节节攀升,成倍成倍的增长。每行一步,拓拔野二人便觉得那排山倒海压迫而来的真气又强了十分。体内真气竟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只能随着他的步伐,一步步朝后退去。 片刻之后,隐隐可见一道巨大的绿色真气,在两人头顶匀速旋舞,一点一点的朝他们弹压下来。驿站之内的碎木瓦砾竟如被涡漩所吸,缓缓的卷入其中,就连窗外白雪似的飞絮也悠悠扬扬的卷舞入内。 那道真气越来越强,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风雷之声。雨师妾花容微变,随着拓拔野朝墙角退去,凝神辨析,只待一有机会便出手相援。 拓拔野二人心中惊骇越来越盛。四年来两人在东海之上未遇强手,破水妖三大水师、伏流波夔牛之后,颇有坐井观天之意。今日竟被这句芒手足不抬,便压得尽处下风,始知天外有天,那妄自尊大的少年心性登时大敛。 但两人都极为好强,遇挫不馁,反而激起强烈的好胜之心。意守丹田,真气浑身游走,寻隙反击。 拓拔野心道:“无论如何,今日也要和雨师妹子一道离开此处。但此人深不可测,那冰夷又非善类,倘若硬拼只怕难以全身而退。眼下先机尽失,节奏被他掌控。需得先扰其心志,乱其真气,伺机反击。”当下气运丹田,哈哈大笑道:“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告诉你又何妨?他便是六百年前的羽青帝转世,今日来此,便是要辅佐雷神登上青帝之位!” 句芒面色大变,这几日探子接连传报苗刀重现大荒,今日方进驿站,便感受到蚩尤身上那强霸的碧木真气与一道极为奇异的神器灵力,那灵力宛若传说中失踪六百年的木族第一圣器长生刀。心中惊喜不言而喻。倘若果真是苗刀,且为自己所得,则明年的青帝之选,更是胜券在握。眼下听这少年话语,竟似是果然如此。但他们若是当真辅助雷神,则事态尽变。一时之间,竟意念浮摇,真气稍散。 拓拔野大喝道:“蚩尤!动手!”真气爆舞,乘隙闪电般跃起,断剑呛然出鞘,一道白光以惊天裂地之势朝句芒电斩而下。与此同时,蚩尤大喝一声,那根巨木爆炸开来,青光飞舞,苗刀如狂龙飞电。“砰”然巨响,梁柱瓦砾粉碎迸散,驿站瞬息崩塌。 尘烟曼舞,街上行人尖叫奔走,门外龙兽受惊嘶吼狂奔,立时踩死数人,撞倒两株巨鳞木,冲出城去。一时间城门内外一片骚乱。 混乱之中,突然乐声奏鸣,铿然悦耳。几道人影冲天飞起,穿林过河,瞬息间便无影无踪。 拓拔野紧紧抱着雨师妾,提气御风疾行,两旁树影倒掠如飞,惊鸟四起。 阳光眩目,光影班驳。他倏然跃出茂密树荫,又忽然穿入横亘枝桠,仿佛海豚穿波逐浪,瞬息千里。身后蚩尤呼啸而来。 雨师妾环手抱住他的脖颈,突然翻身到了他的背上,突然咬住他的耳垂,吐气如兰,格格笑道:“能从句芒手上逃走,姐姐还真小看你啦。”拓拔野心中畅快,哈哈笑道:“有你在,我可没有心思打架啦。只好逃之夭夭。” 蚩尤笑道:“他奶奶的,若不是你撒腿就跑,我非要杀个痛快。”他适才一刀逼退句芒,豪兴正起,便被拓拔野传音入密唤走,颇有不甘之意。雨师妾摇头笑道:“你们也太小看他啦。从驿站逃出是被你们瞅了空子,要想逃出他的掌心那还早哩。” 话音甫落,前面突然卷起一阵狂风,林木倾摇。“格喇喇”巨响声中,枝飞叶舞,飞砂走石。有人哈哈笑道:“龙女当真是我知己。” 拓拔野大惊,左脚蓦然勾住一棵树枝,倏然旋转,在枝桠处立住。蚩尤则跃上枝头,踏在两片树叶上,起伏跌宕。 前方空旷处,树木寥寥,木叶飘飞。一个青衣男子负手而立,满脸微笑,温文尔雅,赫然便是句芒。 第七章 苗刀无锋 句芒负手微笑而立,襟裳飞舞,长须飘飘。那随意洒落之态,由拓拔野眼中看来竟是无懈可击。巍然如山岳,莫测如汪洋。气势恢弘,虽身在下方,却宛如在万仞崖顶俯瞰他们一般。被那精光暴射的眸子一扫,两人心中突然遍生寒意。 阳光绚烂,树叶纷飞,周围树木以一种奇怪的韵律倾摇摆舞。拓拔野、蚩尤只觉那股奇异的浩荡真气宛如从万木滋生,汹涌倍长,四面八方压迫而来。刹那间两人仿佛陷身狂涛巨浪,有些身不由己。连脚下枝叶也开始随着句芒真气的节奏缓缓摆动。 雨师妾传音入密道:“句芒的长生真气极为厉害。你们倘若再不动手,只怕便没有出手的机会啦。”拓拔野、蚩尤修行“长生诀”四年,虽未大成,但对其中原理却了如指掌。木族“长生诀”真气与其魔法一般,都是着重“生长”诀。即借助天地间万物的木属灵性,纳其灵力为己用,环环相生,永不涸止。 这三人都是修行长生诀的高手,但经验之老道,运用之熟巧,相去万里。句芒显然已出神入化于此道,利用这树林中无穷无尽的木属灵力,纳入自己真气之中,倍增倍强。 句芒微笑道:“非分之物还是不要得的好。放下苗刀,我决计不难为你们。”语声中仿佛有一种魔魅之力,在两人耳边嗡嗡震响,难受已极。蚩尤猛地气运丹田,哈哈大笑道:“说的妙极,非分之物,你还是莫得的好。”突然反手拔刀,手与刀柄方一交接,几道碧光立时从那绿锈斑斑的青铜刀锋上疾闪而过,旋舞流转,没入蚩尤右臂经脉。刹那间刀手宛如合为一体,青光暴舞,眩目已极。 蚩尤昂首狂呼,一道碧色气浪从口鼻之间冲天而起,长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瞧瞧这刀是谁的本分之物?”苗刀迎风怒斩,龙吟海啸,青光如狂龙出海,立时将四面八方那笼罩的碧木真气击得激涌开来。 句芒笑容不改,心中却是大为震骇。难道这小子竟是天生木灵,可以御木通神么?或者当真是羽青帝转世之身?心中登时泛起寒意。 拓拔野意念如潮,感受到对方意念突然波动,真气遮天盖地之势稍有松懈,心中大喜,意念所及,真气飞舞,那断剑无锋呛然出鞘,倏然在手。青灰色的剑锋在阳光下闪过夺目的白芒,剑气冲天。笑道:“断剑无锋,专门砍柴。朽木句芒,快来受死。” 句芒面色微变,笑容也突然凝结。那铁剑虽然锈迹斑斑,且断了半截,但那灵力与剑气锋锐无匹,极为强烈,定是丢失了两百余年的神器无锋无疑。心中既惊且喜,难道上天如此眷顾,竟派了这两个小子将木族丢失数百年的两大神器,一齐送到他的手中么?心花怒放,险些便要大笑出声。 拓拔野、蚩尤乘他心中狂喜,真气溃散之机,齐齐越起,纵声长啸,一左一右,朝他夹击而去。拓拔野断剑直刺,真气透过剑身,急速前冲,化为锋锐无匹的剑气,直指句芒眉心。蚩尤双手握刀,青光怒舞,横扫千军。 两道青光如蛟龙呼啸,急电奔雷,刹那间狂风乱舞,树木突然断折。 两人配合无间,降龙伏兽数以百计,但却是头一次共同对战超一流的强敌。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彼此可以感受到那狂野喧嚣的念力,如脱缰野马肆意奔腾。 句芒微笑道:“苗刀无锋,嘿嘿。”长袖挥舞,一道碧幽幽的真气瞬间涨爆,如同一个绿色的光球破空飞舞。“轰”的一声,先与那断剑剑气迎面相撞,那冲天剑芒登时缩敛。拓拔野只觉一道强劲已极的气浪迅息透过剑尖,冲向自己经脉。大惊之下右臂疾转,在半空一个筋斗,卸避开来。 雨师妾“啊”的一声,抚住胸口。虽然明知拓拔野已非当日那处处需要她保护的少年,但仍是情不自禁的担心,紧张忧虑,竟胜过自己亲身对决。 那光球既而右转,“呼”的一声撞在苗刀上。青光四爆,那光球突然化做带形真气,随着句芒的手指!挑,闪电般缠绕,朝蚩尤手臂奔去。周围林木急剧摇曳,那道真气突然大了十余倍,宛如层层铁索,将蚩尤手腕缠卷,朝外夺去。 蚩尤喝道:“想抢么?没那么容易!”真气陡然冲到右臂经脉,肌肉猛然膨胀,“扑”的一声闷响,句芒那道真气竟被震散。 句芒赞道:“好!”突然啧啧叹道:“两位如此大好身手,何不加入日华城,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心中稳操胜券,虽对这苗刀、无锋志在必得,却不急不缓。双袖挥舞,漫天真气卷引狂风,树木摇摆,落叶遮天蔽日。 拓拔野笑道:“老木妖你身手不错,何不加入转世青帝麾下,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朽木虽不可雕,但烧烧火还是可以的。”足尖疾点,御风奔行,抱剑朝他冲去。蚩尤哈哈笑道:“正是。你既是木族大魔法师,见了转世青帝还不跪下领命?这般没上没下,成何体统?”苗刀十字怒斩,青光纵横,树木迸裂乱舞。 雨师妾又是担心又是欢喜,时而蹙眉,时而微笑。一双妙目从始至终都凝注在拓拔野的身上。心道:“小傻瓜,真不知天高地厚,这般光景还爱胡说八道。”嘴角却忍不住微笑。却不知拓拔野这些年大为成熟,那浮脱的少年脾性早已大减,他这般戏谑句芒,一则是为了将其激怒,乱其心志;二则是与雨师妾久别重逢,心中欢喜,不知不觉之间,自己又宛如变成了四年前的那个少年。 拓拔野、蚩尤两人心意相通,一边刀光剑气,凌厉纵横,一边唱和搭档,横加戏谑。但那句芒却气定神闲,微笑不语,单袖挥舞,轻描淡写便将两人的进攻化解开去。三人转眼之间便交手数十回合,句芒依旧只守不攻,他不动如山,真气如狂风卷舞,拓拔二人始终在三丈开外,攻不进来。 拓拔野、蚩尤心中越来越惊,句芒虽然只守不攻,却仿佛一直在进攻一般。那密不透风的磅礴真气,随着狂风不断增生,遇强更强,将他们压得颇有窒息之感。蚩尤的苗刀每一记都有开山裂石之力,但触着他的真气,便宛如泥牛入海,空空荡荡。两人空负一身气力,却无处使将。 拓拔野突然心中一凛,“是了!这定是‘长生诀’中的‘风生浪’!我们鼓起再大的风,都宛如替他起浪。攻击力越大,反弹力便越大,再加上这四周树木的灵力,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越来越强。”他对长生诀早已烂熟口诀,但于其中若干至为艰深处,尚没有真正参详透彻。便如这“风生浪”,如何借他人之风,起自己之浪,而反攻于人,始终不得甚解。眼下与木神句芒苦斗之时,身处其中,突然领悟。 突然又想到当日在风雷海苦斗姬泪垂之时,她便以那定海神珠借助海水之力,将自己弹压住,自己真气越强,被定海神珠反弹的力道也就越强。归根结底,亦与这“风生浪”有异曲同工之妙。 拓拔野冷汗涔涔:“这老木妖真气极强,又通晓长生诀,在这林海之中与他对抗,那便如同在汪洋之上与定海神珠对抗一般。”当日他因势力导,随形变化,打败姬泪垂虽非侥幸,却有两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其一、他的真气远在姬泪垂之上;其二、姬泪垂其时正全力进攻。眼下这句芒真气绝不在自己之下,并且以守为攻,有势无形。他纵然想随形变化,也无边无迹可寻。 蚩尤蓦地一声大吼,双手反握苗刀,斜劈而上,青光吞吐三丈余,狂扫电舞。 “轰隆”巨响,四周十余丈内犹如爆炸一般,树木激迸横飞,断枝如雨,巨石土块冲天暴射。地上陡然裂开一道两丈余深的裂坑,如游蛇般随着那道强烈的青光急速蜿蜒延展,朝句芒冲去。 拓拔野大惊,暗呼不好。只见那道青光闪电般撞上句芒无形真气墙,登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光芒爆涨,如巨浪般疯狂回卷。自己登时便被狂暴的冲天气浪瞬息掀起,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巨鳞木上。虽有护体真气及时弹护,仍然眼冒金星,全身剧痛。 蚩尤从地上跳将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丝,不怒反笑,哈哈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老木妖果然有些门道。” 雨师妾失声惊呼,俏脸雪白,闪电般奔到拓拔野身边,一迭声道:“你没事罢?”拓拔野瞧她花容失色,泪眼惶急,笑着捶了一下树干道:“我没事。这棵老树忒可恨,好端端的来撞我。”雨师妾破涕为笑道:“胡说八道。你不撞它它怎生撞你?” 拓拔野心中突然一动,登时大喜,抱住雨师妾轻轻一吻道:“好姐姐,你说的对!我不撞它它又怎生撞我!”跳了起来,笑道:“蚩尤,无风不起浪。咱们不刮风,且看他怎么作浪。” 当是时,背后蓦然冷风阵阵,遍体侵寒。拓拔野、蚩尤忽觉周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转身望去,斜阳入林,树影班驳。一个白发飘摇的紫衣人分花拂柳,悄然走来。手腕足踝,铃环叮当,说不出的悦耳,说不出的寂寞。 冰夷的铃环随着白发悠然飘舞,叮然声中,隐伏着某种奇怪的韵律。那股冰寒彻骨的真气,随着铃环的节奏徐徐扩张。人犹在数十丈开外,但那刀锋般锐利的真气却已迫在鼻息。在驿站之中,以雨师妾的魔法功力,竟连冰夷的一掌都有些承受不起,此人的莫测,亦令拓拔野暗暗心惊。由此时他所散发出的真气来看,其势妖异凌厉,变幻无端,深得玄水真气之三昧。 拓拔野与蚩尤对望一眼,倒抽一口凉气。前有木神句芒,后有水伯冰夷,刹那间他们又重新陷入当世两大超一流高手的包围之中。句芒仅以巍然气势,便令他们无所适从。再加上这个神秘的冰夷,他们要想从这树林中突围而出,实是难如登天。狂傲剽悍如蚩尤,有一瞬间,心中也不由泛起寒冷的惧意。 句芒微笑道:“龙姑,你还是劝劝这两位小兄弟罢。正是春木傲岸之时,何必如此执着,自取灭亡?”雨师妾嫣然一笑,叹道:“木神可太抬举我啦。这小傻蛋素来就是不听话的紧,你要他往东,他偏生往西。我可没有法子啦,只能瞧他怎么办我便跟着怎么办罢。谁让这般我喜欢他呢?” 她眼见形势危急,再也顾不得任何忌虑,索性落落大方说将出来。款款转身,瞥了冰夷一眼,抿嘴笑道:“你们要这刀呀剑的,我可管不着。可是若是伤了他一根寒毛,我便不依。”语声温柔俏皮,仿佛在撒娇一般。 句芒一愣,哈哈笑道:“龙姑果然真性情。”摇头叹道:“若非这一刀一剑关系全族上下,我又何必与两个孩子为难?”心想:“这妖女素好男色,显是又被这小子迷了魂窍。嘿嘿,不伤他毫毛,我便取不得苗刀无锋么?”心下打定主意,右手一弹,一个淡绿色的翡翠转轮从袖中旋转飞出,呜呜作响。 雨师妾微笑着传音入密道:“小傻蛋,小心啦。这句芒的法宝转生轮,也是木族的神器。好象能催生万物木属灵性,厉害得紧。”拓拔野点头微笑,传音道:“蚩尤,这次只要能逃得出去,便算是我们赢了。”蚩尤点点头,扬眉笑道:“拓拔,阴阳人还是烂木头,你先挑吧。”拓拔野笑道:“断剑专砍朽木,这老木妖自然归我啦。”他大踏步上前,无锋剑斜斜举起,遥指句芒眉心。 蚩尤转身斜睨冰夷,哈哈大笑道:“你倒乖巧,将这不男不女的怪物留给我么?”将苗刀扛在肩上,昂首傲立,满脸不屑的神情。 冰夷宛若没有听见一般,在一株杨树下立住,杨花飘舞,从他四周掠过。他低头轻轻的吹掉粘在衣袖上的一丝杨花,雪白的长发优雅的在空中划过一个缓慢的圆弧,三十六只银环突然飞散,长发如波浪般鼓舞。双袖开处,手如兰花轻拂,三十六只银环在风中回旋环舞,忽聚忽散。冰寒真气随之变化不息。 句芒笑道:“拓拔少侠,领教了。”突然狂风大作,四周砂石冲天而起,树木急速摇摆。那只淡绿色的翡翠转生轮绕着他的手指飞转不已,隐隐可见无数道碧绿的光弧离心甩飞而出。那道道光弧卷引狂风,逐渐形成节奏统一的巨大光旋,呜呜呼啸。四周树木枝叶摇舞,仿佛有丝丝绿气被卷入其中。 他先前以势凌人,蓄劲不发,旨在试探虚实;现下胜券在握,又与拓拔野一人对战,立时全力以赴,务求一举夺得苗刀与无锋。这一“天地转生”竟以全身念力,施法转轮,再辅助碧木真气,催生木灵,发挥最大的威力。 滔滔真气如万顷汪洋刹那倒注,在拓拔野周围形成气势万钧的巨大漩涡,聚力于其右臂握剑的手腕上。拓拔野只觉右腕仿佛被巨力突然拧转,倘若不随之转动,便要立时断折。大骇之下,周身真气瞬息流转,因势力导,如陀螺般横空疾转。 但那转生轮真气极强,又倍生倍长,以他雄浑无匹的真气,竟也如沉溺汪洋,一时间竟随波逐浪,窒息惊骇。体内真气绕转之速,竟似永远超赶不上那转生轮,为其所制。手腕越来越紧,忍不住便要撒手丢弃断剑。 雨师妾站在数丈开外,虽未被转生真气卷入,却仍可感觉那强力激旋的凛冽真气,耳边风声隐隐,眼前绿光纵横,无数丝缕碧气从树梢草地游离漂移,纳入那转生光旋之中。眼见那转生光旋越来越强,拓拔野卷溺其中任意旋转,右臂如被绞拧一般,心中忧惧焦急,那两条催情蛇也随之蜷缩吐信。 蚩尤虽然背对拓拔野,但瞧见瞬息间绿光飞舞,光怪陆离,背后真气如飓风卷席,心中也咯噔一响,几乎忍不住回头望上一望。然而那妖邪诡异的冰寒真气在他四周变幻游离,宛如千万只毒蛇伺机待发,令他芒刺在背,不敢与轻易的松懈之意。 冰夷木无表情的望着蚩尤,双手交叉于胸,纤细的手指诡异的曲张,三十六只银环聚散离合,相互碰击之时发出丁冬悦耳的声响。如雪山春瀑,寒谷幽泉。声声交织,仿佛在弹奏无形的古琴。蚩尤的耳廓随着声响移动变化,虽然他丝毫不懂音律,却也觉得那乐声说不出的好听,宛如潇潇春雨敲击他内心深处,汇聚成溪,在他周身经脉徐徐流转。通身凉爽畅快,体内真气也开始随着那节奏奔流起来。 恍惚中,冰夷空茫的眸子突然变得有生气起来,如春水碧波,荡漾流转。那张冰雪般的脸颜也突然融化,盈白娇嫩,红唇似火。脸上缓缓的漾起娇媚的笑容,眉目之间,情意绵绵。那张脸如同水中倒影,不断摇曳幻化,又逐渐变成了纤纤的笑靥。似乎是纤纤顾盼嫣然,柔声细语。蚩尤心中大颤,惊喜不已,便想缓步朝她走去。脑中突然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道:“拓拔!她喜欢的是拓拔呀!” 那冰凉的韵律丝丝脉脉,幽然渗透,朝着他丹田气海汇集而去。蚩尤迷蒙之间,突然心中一凛:“险些着了这妖人的道!”当下立时凝神聚气,心中澄明,“轰”的一声将那冰寒的乐律从耳中清除。气海真气猛然膨胀,随脉激涌,将侵入体内的妖气寸寸逼退。纵声大笑道:“阴阳人,凭你这张海胆脸,也配施这等惑魅之术么?当真可笑之极!”笑声中真气霸冽浩荡,四周业已压迫下来的冰寒真气突然朝后退散。 冰夷雪白的脸上突然泛起桃红,那空茫的眼中突然闪过惊讶恼怒之色。他的“魔音幻影”虽非其最为凶霸的武功魔法,但几年来对战之时屡屡奏效,不战而屈人之兵。适才乘着蚩尤担忧拓拔野,稍一分心之机锲入,原已渗入其经脉之间,只待进入气海,不料却被蚩尤立时反击逼退。这少年瞧来狂野剽悍,却原来也机警细心。那强韧的意念力与雄沛的真气都令他为之震惊。 蚩尤想到被这阴阳人魅惑以纤纤幻象,心中暴怒,突然升起凌厉的杀机。狂笑声中,真气急速流转,周身碧光旋舞。一道刺眼的绿光从苗刀上划入手腕,周身经脉仿佛被碧光映照,一闪即逝。蚩尤双臂握刀,飞旋疾斩。狂风怒啸,气势威猛如山崩地裂,正是当年羽青帝所创的“神木刀诀”。 远远望去,一道碧光在斜阳中电斩而下,漫天的淡白色的冰寒真气突如水波剧荡,周围树木都倏然如水中倒影,摇曳变形。“哧”然细响,刀光破空处紫气弥漫,冰霜四溅,那无形的真气罩被这惊天动地的一刀瞬息破入。 那道闪电般的刀光挟带滚滚风雷,猛劈冰夷。青光狂飙般卷舞。 冰夷十指交叉,衣袖猎猎。那三十六只银环倏然聚合,盘旋飞转,一道白光从环环中间穿梭缭绕,蜿蜒如白色巨蛇。那条银环光蛇蓬然怒舞,猛地将那刀光紧紧缠绕住,首尾朝外分扯。铿然脆响,刀光竟似被瞬间绞扭。 蚩尤只觉一道阴柔强烈的真气猛然将手中苗刀向外缠夺,自己情不自禁的被那吸力朝前拖去。突然心中一动,喝道:“阴阳人,这苗刀便送给你!”真气回旋,苗刀脱手飞起,冲天龙吟。 句芒见那苗刀如青龙飞天,呼啸而去,心中微微一惊,那横旋狂舞的转生轮光旋真气也随之稍稍一滞。拓拔野念力如织,立时大喝一声,聚神于腹内定海神珠,真气如河流汇海,急速聚合。真气在那定海神珠处聚汇之后,立时沿着那转生光旋相反方向,飞速旋转。 与此同时,林中突然响起一声苍凉而怪异的号角声。巨鳞木下,树影闪烁,阳光碎舞。雨师妾斜举苍龙角,仰颈长吹。黑色丝袍纷飞如浪,红发如烈火跳跃。雪白的赤足在夕晖中盈白透明,宛如冰雪。与那纤细的脚趾相距不到三丈处,翠绿草皮四下翻卷,突然“吃”地裂开几条巨大的裂口。 苍龙角那苍凉而诡异的响声方甫响起,众人便觉有一丝麻痒烦躁之意从胸腔经喉,往头顶贯去。众人心中一凛,立时真气调聚双耳,凝神激斗。 拓拔野心中默诵“风生浪诀”,真气自定海神珠处急速汇流旋转,逆向飞旋。磅礴真气瞬间撞上那转生轮的光旋,“轰”的一声巨响,绿光激爆,巨大的气浪将拓拔野撞得冲天飞起。转生轮呜呜回旋,光芒陡减。句芒轻飘飘的朝外翻出,长袖卷舞,将转生轮纳回袖中,失声道:“定海神珠!” 拓拔野借助定海神珠的神力,施展“风生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巧借转生轮之力,才将句芒击退。但饶是如此,自己也被那反撞之力击得气血翻涌,险些经脉滞堵。心中对这句芒的真气魔法,更是起了惊佩之意。哈哈大笑道:“我的法宝多的是,老木妖,怕了吗?”转身在林木间穿梭辟易,一边借助定海神珠自护,一边寻思破解转生轮之道。 却听蚩尤突然喝道:“十日齐飞!”那苗刀在空中“呼呼”乱转,突然一道红光从刀锋处闪过,既而青光激闪,眩目无匹。忽然怪叫震耳,风声仆仆,十只火红的怪鸟从苗刀中展翼怒飞而出! 十日鸟呀呀怪叫声中,急风暴雨般朝冰夷围攻而去,二十只巨翼掀起滔滔气浪,尖喙齐张,十道烈火如箭怒射。冰夷双手招展,三十六只银环突然如花崩散,冰寒之气“丝丝”作响。那十支烈火箭突然顿住,瞬间被冰雪所裹,火焰凝结,带着冰霜雪柱,呛然落地。十日鸟呜呀怪叫,被那森冷无匹的真气击得朝后飞舞。立时又拍翼猛击。这十日鸟乃是木族圣禽,极为凶猛,翼力千斤,一时间冰夷也莫能奈何。 蚩尤凝神聚气,一道碧光在眉目之间回旋闪舞,照得须眉皆绿。右臂霍霍挥舞,一脉真气自气海直达五指,碧光纵横,苗刀随之在空中突然转向,大开大合,随意自如,刹那间朝冰夷连斩三十六刀。 他在故意失刀之后竟能立时解开十日鸟封印,并以气御刀,突施反击。其念力、真气实在匪夷所思,胆量之大,也令冰夷微微蹙眉。但他依旧徐急随心,以手御环,以环御气,将蚩尤的猛烈进攻一一化解。 正激斗间,只听雨师妾那苍龙号角越来越诡异凄烈,鬼哭狼嚎。众人虽有真气护耳,仍是说不出的难过,那狂躁郁闷之意逐渐又爬将上来。 林中狂风卷舞,漫天树叶遮天蔽日。夕阳已逐渐西沉,号角悲凄凌烈,更添诡异苍凉。树木“格拉拉”脆响,登时又断折了数十株。林中忽生白雾,四下弥漫。冷风飕飕,号角声中隐隐听见有猛兽嘶吼。 雨师妾黑色丝袍飞舞不息,红发飘舞,雪白的赤足轻轻朝后退了两步。草地上那突然裂开的几道裂缝“各拉”一声,又陡然如游蛇般蜿蜒裂开十余丈。几道黑色的烟雾袅袅的升腾上来。从那裂缝中隐隐传来怪异的吼声。 众人只觉脚下大地突然开始震动起来。绿草贴着地皮倾摇乱摆,震动越来越大,仿佛有千军万马狂奔而来。突然之间,四周传来风雷般的嘶吼与蹄声,交织纷沓,震耳欲聋。茫茫白雾之中,暮色冰凉,鼻息之间尽是腥臭之气。 蚩尤、拓拔野正游走激斗,忽听雨师妾传音入密道:“别打啦,快到我身边来。”两人大喝一声,竭尽全力将对手迫退一步,闪电般撤退,一左一右立在雨师妾身侧。十日鸟怪叫声中,苗刀光芒如电,瞬息回到蚩尤手中。 当是时,狂风怒啸,白雾崩散,吼声、蹄声、树木倾倒之声、大地震动之声交相缠织,宛如怒海狂涛,将林中五人卷溺其中。 突然大地迸裂,响声如爆,黑雾冲天射起,腥臭刺鼻。迷蒙中听见怪异的狂吼声,无数黑影从道道裂缝中激窜而出。蚩尤青光眼瞧得分明,那无数黑影尽是生平从未见过的怪兽,身形如虎,遍身鳞甲,尾如竹节钢鞭。目闪红光,獠牙盈尺,巨口张处黑雾喷吐。 苍龙角急促刺耳,如密雨残荷,险滩急浪。那诸多怪兽狂声嘶吼,在雨师妾三人身侧环游奔走,如春江怒水,将句芒、冰夷隔离在十丈之外。 拓拔野、蚩尤正惊喜间,又听树木塌崩,蹄声如潮,四面八方都响起惊天动地的吼声。白雾缭绕,忽有一只巨大的刀牙狮猛冲而出,既而黑影憧憧,如狂风怒浪。无数怪兽围涌而来。 刹那之间,林中树木倾折大半,象龙兽、刀牙狮、龙马、龙兽、狮虎、怒犀、黑熊等无数凶怪野兽仿佛从天而降,在鬼哭狼嚎的苍龙号角中发狂奔腾,围绕雨师妾奔走,既而海啸般朝着冰夷与句芒卷席而去。 空中咿呀乱啼,抬头望去,无数鸟群如乌云般黑压压的扑将下来,层层叠叠朝冰夷、句芒啄去。 拓拔野大喜,叫道:“好妹子,还是你了得,这些怪兽都被你驯得服服帖帖。”雨师妾轻移号角,嫣然笑道:“可惜就是你这只怪兽驯服不了。”那深深酒窝,风情似酒,刹那间令拓拔野心荡神移,忍不住伸手抱住她的纤柔细腰,轻轻一捏。雨师妾格格一笑,由他搂住,继续吹奏那苍龙角。 蚩尤原对雨师妾并无好感,又因纤纤之故,颇为憎恶。但见她为了拓拔野,几次三番不惜与族人乃至句芒翻脸,情深意重,心中也不由起了敬意,对她的恶感也越来越淡。心道:“想不到人言水性杨花的龙女,竟是这等重情讲义的女中豪杰。” 句芒面色微变,笑道:“龙姑,咱们是老朋友啦,不必如此罢?”长袖如飞,转生轮呜呜飞转,碧光旋舞,那狂冲而上的兽群触着碧光,立时血雾喷洒,悲鸣惨呼。但兽群被苍龙角驱使,如中魔发狂,前赴后继汹涌冲击。 雨师妾格格笑道:“句木神,对不住的很,改日雨师妾定然登门道歉。不过以木神之威,这些怪兽岂能难得住你?”号角呜咽,那地底冲出的鳞甲虎形怪兽怒发如狂,呼啸着朝句芒与冰夷冲去。怪兽黑雾喷吐,所经之处,木叶蔫枯,花草萎谢。这怪兽乃是穴居于地底的毒獠甲虎,性情凶猛无匹,口中喷射的毒雾极为强烈,群攻之时即使猛犸、象兽也无不辟易。 句芒不敢大意,真气运转,转生轮飞舞激旋,瞬息间杀死数十只怪兽。但那毒獠甲虎闻着血腥味,更加发狂,不知死活的猛冲围攻,毒雾弥漫,句芒也被迫稍稍后退。他心中恼怒,转眼看冰夷,却见他木无表情,似是对雨师妾相助仇敌也无可奈何。 雨师妾乃是水族大魔法师水伯天吴之妹,素来又甚受玄水真神烛龙的喜爱,便连这苍龙角也是烛龙亲手所赐。且身为东海雨师国主,物产丰富,年年进贡之物又大得诸长老喜欢,人缘极好,在水族之中,便如公主一般,地位极尊。冰夷虽然近年窜升极快,很受宠幸,但终究仍是幻法师,地位势力仍在雨师妾之下。是以虽然雨师妾胳膊外拐,冰夷也不敢如何。 雨师妾笑道:“法师、木神,我们先走一步啦。改日再见罢。”翩翩如飞,拉上拓拔朝南奔去。蚩尤、拓拔哈哈大笑道:“你们慢慢玩罢,恕不奉陪。”蚩尤一声呼啸,十日鸟穿过漫天鸟群,翱翔俯冲。三人凌空翻越,骑上鸟背,冲天飞起,朝南急速飞翔。 低头下望,漫漫林海中白雾弥漫,鸟群盘旋。忽然一道强烈的青光冲天射起,血雾飞洒。一道人影方甫跃起,又被密云般的鸟群舍生忘死的挡住,不得不落了下去。 拓拔野笑道:“有得他们忙活的啦。只是可怜了这些鸟兽。”蚩尤嘿然不语,回想适才之战,心中百感交集。在东海苦修四年,原以为已可纵横天下,岂料此次重回大荒,便险些受制于人。忽觉前途荆棘坎坷,还有说不尽的艰难险阻。但他素来坚韧好强,心中迅速又涌起万千豪情,突然昂首狂呼。拓拔野知他心意,胸中激荡,也纵声长啸。 暮色苍茫,蝙蝠飞舞。苍龙角凄洌破云,随着十日鸟逐渐远去,消失在茫茫群山之后。 入夜时分,乌云蔽月,天上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拓拔野三人逐渐放慢飞行速度,寻找歇脚之处。十日鸟盘旋片刻,蚩尤望见远处一间残破的神庙,隐于林木之间。当下三人驱鸟俯冲,穿过一片树林,径直飞入神庙之中。 那神庙年久未修,残破不堪,所供泥神非木族神诋或是圣兽,倒象是当地土地。蛛网横梁,尘土遍布,许久没有人来过了。三人在角落处打扫干净,升起火来。拓拔野与蚩尤到林中抓了几只肥大的山鸡,拔毛洗净,到庙中烧烤。过不多时,三人便围坐篝火吃了起来。 拓拔野、蚩尤心情欢畅,谈笑间已经各自吃了大半只,雨师妾瞧着篝火下拓拔野神采飞扬的脸,火光跳跃,雨声淅沥,只觉一切宛如梦幻,心中突然又悲又喜,微笑道:“小傻蛋,这些年你过得好么?”拓拔野笑道:“就象这五味鸡腿一般,有时香甜,有时焦苦。”突然传音入密道:“只是想你的时候便酸溜溜的难耐。”这句话语出真诚,低声温柔,听在耳中说不出的缠绵。雨师妾登时双颊飞红,心中甜蜜欢喜,笑啐道:“胡说八道。”想起他竟拿鸡腿比喻,不由又格格笑了起来。 蚩尤微微一笑,心想:“他们久别重逢,有好些话要说,还是先避上一避。”当下起身道:“这山鸡太不经饱,我去弄些野猪,烤上一烤。”拍拍拓拔野的肩膀,走入细雨之中。 拓拔野瞧他没入黑暗之中,转头眨眼笑道:“现下就剩下我们两人啦。”移坐到雨师妾身边,伸手朝她纤腰上搂去。雨师妾全身酥软,格格笑着避转开去,吃吃笑道:“小色鬼,夜黑风高的,想干什么?”突然双颊滚烫,竟象个害羞的少女般,心中又是期待又是紧张。拓拔野心中一荡,将她紧紧搂住,咫尺之距盯着她,目光炯炯,笑道:“想了你四年,你说我要做些什么?”轻轻的吻在她粉嫩的脸上。 雨师妾嘤咛一声,心跳如鹿,全身如棉花般瘫软下来,倒在他的怀中。媚眼如丝,双颊似火,脑中突然一片迷糊。鼻息中尽是他那浓烈而独特的男子气息,丝丝脉脉钻入九转柔肠,令她千折百转,意乱情迷。恍惚中他那滚烫的双唇刷过脸颊,温柔地压上自己的双唇。那柔软而肆虐的舌头强行撬开她的贝齿,肆无忌惮的闯将进来,翻江倒海。当那湿润的舌尖滑过柔软的腔壁,她忍不住那崩溃的欢悦,发出一声哭泣般的呻吟。 雨师妾十几年来,用妖媚惑术不知迷倒多少苍生大众,早已进退自如,心如冰雪,但此刻在拓拔野怀中,突然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不经世事的少女。在驿站之中,被拓拔野吻着之时,盖因强敌环伺,心中仍有三分清醒。而此时,雨夜篝火,两人独处,万千柔情如洪水决堤,不由浑然忘我,沉溺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雨师妾才轻轻的推开拓拔野,捋捋凌乱的云鬓,抚住滚烫的双颊,笑道:“小坏蛋,四年不见,功夫长进啦。”拓拔野微笑道:“那还不是你在梦中教我的么?”雨师妾将他耳朵轻轻一拧,似笑非笑,柔声道:“我瞧是你背着我勾三搭四学来的罢。” 夜雨垂阶,篝火温暖。两人偎依在神庙里,拓拔野将这四年际遇一一述说。他原本口齿伶俐,说将起来更是惊心动魄,一波三折。雨师妾虽然明知他定已逢凶化吉,但每到关键枝节,仍是忍不住担忧惊惧,感同身受。拓拔野说到纤纤为他自杀之时,稍稍犹豫,仍然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雨师妾默然微笑,低声道:“她倒是与她爹爹象得很,都是这般痴情不渝。”拓拔野见她并未吃醋,这才松了一口气。 雨师妾眼波一转,微笑道:“她这般喜欢你,你喜欢她么?”拓拔野未遇见雨师妾之前,心中也无数次问过自己,每一次都想得迷乱不已。有时清楚分明,有时又糊涂混沌。但今日在驿站之中邂逅雨师妾后,突然心中一片澄明,当下吻吻她的发鬓,低声道:“我当她便如妹子一般,就好比科大侠对你。这种疼爱与对你的喜欢决计不同。”雨师妾脸上一红,眼中满是欢喜的光芒,轻轻的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拓拔野揽住她的香肩,心中欢悦平静,继续往下说去。 但说到纤纤身份时,想起这原是科汗淮竭力不让世人知道的秘密。虽然雨师妾与他、与科汗淮关系都非同寻常,但终究是他人秘密,稍一顿挫,终于没有说出来。只说纤纤被救醒之后,不辞而别,西赴大荒。 雨师妾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们千里迢迢赶到日华城,便是为了找她么?”拓拔野点头道:“她脾气强得很,又素来任性惯了,孤身远行,只怕会有麻烦。今日在驿站中听说她被认做空桑仙子转世,去了雷泽城给雷神送贺礼,当真古怪得很。”雨师妾皱眉道:“去了雷泽城?再过几日,便是雷神的寿庆,五族都有许多贵客要去贺庆。到时城内龙蛇混杂,她一个姑娘家可危险得紧。” 拓拔野沉吟不语,心中计划着今晚立时动身。计议已定,心下稍宽,微笑道:“好妹子,这些年你过得怎样?到日华城来难道是算准了要和我相会么?”雨师妾格格笑道:“臭美。我这些年看不见你,过得快活得紧,可惜没过几天好日子,又让你撞上啦。”拓拔野笑道:“是么?”手上用劲,将她纤腰勒紧。雨师妾“哎哟”一声,吃吃而笑。 这四年她为了这拓拔野,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在族中的超然地位也因此下滑。日夜相思,其中酸楚,从为向人倾吐。此时相聚,心中欢喜无限,再也不愿回想那些时光。微笑道:“这次南下,我是送若草花到日华城来啦。” 拓拔野道:“若草花?便是今日那个少女么?”雨师妾道:“便是她。她是我大哥天吴的长女,从小便和我亲热的很。”她叹了口气,道:“大哥要她嫁给句芒,所以我才一路送她下来。”拓拔野大奇,诧道:“什么?那句芒瞧来也好些岁数了。这不是荒唐得紧么?”雨师妾摇头道:“若草花也不情愿,那又怎样?归根结底,终究是烛真神的旨意。一个女孩家,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么?”拓拔野心中对这少女登时起了怜悯之意。忽然领悟,道:“是了,烛老妖是想支持句芒做青帝么?” 雨师妾“扑哧”笑道:“傻瓜,无论是句芒,还是雷神,都是极有可能的青帝人选。烛真神自然谁也不想拉下。雷神的寿庆,他可是请圣女前去祝贺呢。”拓拔野点头道:“这个老妖倒奸滑得很,两面讨好。” 正说话间,忽然火光摇曳,阴风阵阵倒卷而入,雨丝蒙蒙,在火光中如珠帘散舞。庙外树林沙沙作响,隐隐听见兽吼马蹄。拓拔野伏地侧耳倾听,似有无数人马正潮水般朝此处涌来。拓拔野笑道:“他奶奶的,定然又是那老木妖追来了。” 当下两人将篝火扑灭,隐身藏到泥像之后。若是句芒亲至,这泥像自然阻挡不了他的法眼。二人此时心中喜乐安平,原也无意藏匿。在这泥像之后,倒是不愿被人打扰。拓拔野突然心想:“糟了,不知蚩尤眼下在哪里,千万别让他们撞见。” 蹄声如潮,越来越响,远远听见有人喝道:“仔细搜索,莫错过一寸地方。” 树林中潮湿黑暗,斜风细雨,枝摇叶舞。蚩尤坐在一株巨鳞木下,呆呆的抬头望天。那密密麻麻的枝叶间一片迷茫黑暗,他青光眼虽然锐利,也只能瞧见林梢之上乌云翻涌不息。 他穿过灌木林,又翻了一座小丘,在这片林中坐定,突然觉得有些凄冷落寞。不知此时此刻,纤纤在做些什么呢?心中登时有些隐隐作痛。想到拓拔野此时正与雨师妾围坐火边,谈笑晏然,更是百感交集,又是替他欢喜,又是暗自悲凉。 当年在东海之上,他也与拓拔一般,将纤纤视为妹子,呵护疼爱,没有参杂一丝其他念头。后来复仇心切,便留在汤谷,训练雄兵,一心一意早些复城雪恨,于情感之事,从未多想。但那日相隔一年,海边初见纤纤,登时被震得失魂落魄,不能自已。于那一刻起,便情根深种,难以割舍。 对拓拔野忍心相负纤纤之事,他虽然隐有怨怼,但心中将拓拔当作亲兄弟般,虽有怨艾,见他比自己更为难过,诸多话语便更说不出口。只盼纤纤复活之后,两人能好合如初。岂料纤纤性烈,一走了之,拓拔野又心另有属,而那雨师妾情意绵绵,便是自己瞧了,也禁不住有些感动。自己的期愿想来也终究是镜花水月。 他心中分明,纤纤的一腔柔情只怕是永无回复之日了。想到此处,心中大痛,起身昂首挺胸,深深呼吸。在心中大声道:“乔家儿郎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怎能这般婆婆妈妈,纠缠不休。”但想到纤纤孤身独行,无依无靠,顿时又是一阵揪心。 忽然叶木沙沙,风声簌簌。他耳郭一动,听见远远的传来轻快而迅速的脚步声,象是有人提气飞奔,穿林而来。心中一凛,难道是木妖追来了么?双眼微眯,青光暴然。只见远处树枝摇曳,果然有人轻飘飘的踏叶疾行。 枝叶间透下的星点微光,洒落在那人身上,倏然闪过。他突然目瞪口呆,全身颤抖,心中如爆炸般的狂喜,几乎便要大呼出声。那人身形曼妙,俏脸如花,赫然便是纤纤? 第八章 真假莫辨 那少女身穿紫罗裙裳,飘飘若仙,瞬息之间便从蚩尤眼前疾掠而过。蚩尤青光眼极是锐利,善于夜视,虽然暗夜密林,但电光石火之间便瞧出当是纤纤无疑。心中狂喜,正要呼喊,却见那紫衣少女回转头来,朝他嫣然一笑,竖指噤声。 那笑靥娇俏动人,秋波之中满是盈盈笑意。蚩尤瞧着那玉葱纤指与桃色花唇,登时如遭电击,神魂俱醉。相隔虽不过一月,却已宛如隔世。蚩尤心中突突乱跳,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连双手也不知往哪里摆放才好。想要说话,见她噤声,便说不出口。刹那间心想:“是了!她定是瞧见拓拔野与龙女了,所以才匆匆逃走,不想让他们知道。”心中登时一阵难过。 这时,远远的传来奔雷般的蹄声,兽吼隐隐,人声嘈杂。蚩尤心中微微一惊,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木妖来得好快。嘿嘿,偏生在这个时候。” 纤纤冲他眨了眨眼,笑吟吟的轻摇素手,突然又转身如紫风卷舞,朝东南踏树疾行。蚩尤大急,当下传音道:“纤纤,你往哪里去?”纤纤置若罔闻,奔得更急,刹那间便到了数十丈外。蚩尤不及多想,立时调息提气,御风纵跃,疾追而去。心道:“她见了拓拔与龙女亲热的模样,定然伤心欲绝,决计不能让她有任何意外。”打定主意先将她追回,再与拓拔野会合。 蚩尤真气流转,滔滔不绝,脚下宛如被飓风所托,飞也般的奔行。树木枝条刷刷扫来,他顾也不顾,只管全速前冲。“沙沙”声响中,无数枝叶撞着他的护体真气,登时脆然断折,纷然落了一地。 但纤纤似乎奔得更快,犹如林间精灵,在枝叶之间飞舞穿行。蚩尤狂奔半晌,始终与她相隔二三十丈,心中诧异:“怎地纤纤风行术如此厉害?”当下运气周转,加快步伐。 两人闪电般风行飞跃,转眼间那滚滚蹄声与喧嚣人声都远远地抛在身后,逐渐不可听闻。树影急速倒掠,花香瞬息而没。蒙蒙雨丝扑面而来,冰凉惬意,说不出的舒服。 蚩尤紧随纤纤身后,心情渐转畅快,连月来担忧焦急之心,在这清凉夜雨中逐渐松弛下来。但瞧着她黑发飘飞,紫裙如云,雪白的赤足在枝梢间跳跃跌宕,心跳又逐渐急促起来。心想:“呆会儿将她追回后,说些什么才好呢?”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的紧张。 蚩尤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惟独见了纤纤之时拘束紧张,说不出话来。眼下虽未交谈,但仅想象交谈情景,便心跳如撞,汗流浃背。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疾行了半个时辰,出了那片树林,穿河越岭,到了一个大峡谷之中。夜空依旧暗云翻卷,细雨纷飞,只是风势逐渐转小。两侧山峰怪树横亘,枝桠冲天,影影绰绰如同万千怪兽隐伏其间。巨石桀然横空,沙砾遍地,颇为荒凉。山中偶尔传来凄厉的兽吼,寥落孤单。 细雨渐止,乌云离散,一弯明月在云层中穿梭。峡谷之中立时大转明亮。纤纤突然停住,慢慢转过身来。叉着腰,笑吟吟地道:“臭小子,老这般跟着人家干什么?想打坏主意么?”声音如山泉漱石,清脆动听。蚩尤在距离她三丈处停住,刚要开口,登时一阵紧张,喉咙仿佛被噎住一般,半晌才涨红了脸,呐呐道:“跟我回去罢。” 纤纤“噫”了一声,似乎没有听清。俏脸上慢慢的漾开笑容,在月光下宛如昙花绽放,格格笑道:“你这人好生有趣,瞧你老实巴交,说出话来却是活脱脱要气死人。”她叉起双手,盯着蚩尤微红的脸,笑吟吟道:“要是我不随你回去呢?” 蚩尤望着她那如花笑靥,杏眼秋波,只觉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不敢正视她双眼,咳嗽了一声道:“你要找你娘,那也未尝不可,只是独自行走,终究不妥。不如随我回去和拓拔会合后,一道去昆仑找你娘去。” 纤纤格格脆笑道:“你倒体贴得紧,怕我遇上坏人么?”突然素手招展,嫣然道:“你过来。”蚩尤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欢喜,踏步上前。离她丈余之时,闻到一缕奇异的幽香钻入鼻息。心中一凛,想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突然想起,纤纤身上的体香是一种甜蜜的清香,而绝不似这种略带妖异的销魂幽香。心头猛然大惊,蓦地意念一紧,全身鸡皮疙瘩同时冒起,感到一股凛冽的杀气迫在眉睫。大骇之下不及多想,真气瞬息爆涨,冲天飞起。 银光暴舞,如星河飞泄,从他脚下瞬间穿流。竟是数以千计的细针同时射出。那万千银针劲射十余丈远,没入一排龙爪槐中,那七八株槐树由上而下,瞬息枯黄蔫缩,萎然倒地。 蚩尤翻身落地,惊怒交集,喝道:“你究竟是谁?” 凉风飕飕,庙外兽吼马嘶,细细辨去,似有数百骑彷徨围转。 拓拔野与雨师妾藏于泥像之后,肌肤相贴,气息互闻,均是说不出的喜乐安平。庙外风雨,全然不在心上。拓拔野搂着雨师妾柔软的纤腰,隔着薄薄丝袍,感受到那温热滑腻的肌肤,登时心旌摇荡。情热意摇,索性缓缓移动手掌,朝她那浮凸温软的臀部摸去。雨师妾格格低笑,迅速将他手腕掐住,顺手一拧,令他动弹不得,柔声道:“臭小子,想乘火打劫么?”声音细如蚊吟,在他耳边温热麻痒,又是舒服又是难受。 拓拔野心痒难搔,刹那间施展青木魔法中“移花接木”的神功,轻而易举将手掌脱离出来,穿过她的腋下,紧紧揽住她的酥胸,抱在自己怀中。雨师妾动弹不得,全身酥软,“啊”的一声,任由他上下其手。喘息道:“小色鬼,你学了魔法,便是派这个用场么?”拓拔野咬住她的耳垂,笑道:“可不是么?今天才知道学以致用的妙处。” 外面人声益响,有脚步声朝庙中而来。雨师妾全身滚烫,簌簌发抖,贝齿咬住下唇,忍住欢愉之声。勉力侧耳倾听,不去理会拓拔野得寸进尺的探索。过了片刻,将他手掌按住,在他耳边吹气道:“别闹啦。外面那些是火族的探子。”拓拔野微微一愣,一面摩挲,一面低声道:“好妹子,你这般神机妙算,瞧都不瞧也能知道么?”雨师妾拧了拧他的脸颊,白他一眼道:“傻蛋,姐姐走南闯北,这个口音还听不出来么?”那妩媚风情令他登时神魂颠倒。 拓拔野一口将她手指咬住,血脉贲张,情欲如炽,解开她的衣襟,探手朝里摸去。雨师妾酥胸被他那冰冷的手指扫着,登时犹如触电般,吸了一口气,几欲晕厥。眼波如春水乍破,迷光摇曳,手指颤抖地抚住他的脸,任由他轻薄。 正春风暗渡,风光旖旎,忽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喊道:“鲁将军止步。”那脚步声登时停住。过了半晌又有一人策马飞奔而来。先前一人讶道:“赤将军,是你?”那后来一人低声道:“鲁将军,找到那空桑转世了。”那鲁将军“咦”了一声,似是颇为讶异。 神庙之中,拓拔野闻得“空桑转世”四字,登时大震,瞬间清醒,所有动作立时停顿。凝神聚意,侧耳倾听。那赤将军凑过身去,附耳低语,声音极低,但仍是清清楚楚的传入拓拔野的耳中。 只听那赤将军道:“今日有人在凤尾城附近瞧见那妖女,烈侯爷带人围堵,已将她困在城郊。眼下所有侦骑都已回撤,将军也请立时回兵。”鲁将军讶然道:“这倒奇了,不是说那妖女去了雷泽城么?今日我在山外还瞧见那妖女,是以一路追将过来。”赤将军怫然道:“决计不可能。那妖女已从雷泽城出来了,又回去干么?定是你们瞧错了。况且大长老也下令所有进入木族境内的侦骑立即退兵。此事关系重大,不能传扬出去。倘若这般大肆张扬,跑到木族地盘来搜寻,岂不是自己先将底细抖搂出来么?” 那鲁将军似是比赤将军低了一阶,虽心有疑虑,但听他这般笃信,也不敢反驳,沉吟道:“既然大长老有令,我即刻退兵。”赤将军道:“这便是了。眼下当务之急乃是查明那妖女底细,将琉璃圣火杯寻回来。没有证据之前,不宜与木妖立时冲突。”雨师妾“咦”了一声,在拓拔野耳边低声道:“那琉璃圣火杯是火族极为宝贵的神器,难道竟被纤纤那丫头拿走了么?倘若如此,这祸闯得可就大啦。”拓拔野心中大震。 庙外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阵,那赤将军才匆匆引兵离去。 片刻之后,庙外兽吼马嘶,蹄声骤响,那鲁将军也引兵如潮退去。 拓拔野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忧疑又是糊涂,喜的是无意之中竟让自己得到了纤纤的消息,疑的是以纤纤武功如何能将火族神器拿走,糊涂的是此中诸多关节尚不清楚,不知来龙去脉。 雨师妾蹙眉道:“这件事好生可疑。那琉璃圣火杯乃是存放于火族赤炎城的金刚塔内,防卫极为严密。莫说是纤纤,即便是第一神偷御风之狼,也决计偷不去。”拓拔野沉吟道:“确是蹊跷。但若不是纤纤拿去,他们又何必大张旗鼓,四处搜寻,不惜悄悄潜入木族境中?眼下莫衷一是,不知纤纤究竟在凤尾城还是在雷泽城中。”他只觉心中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来。关切到纤纤,他竟难以冷静思考。 雨师妾眼波流转,道:“现下我们知之甚少,枉加猜测徒劳无益。倒不如等得蚩尤回来后,咱们分头寻找。找到纤纤之后,真相自然便能大白。”拓拔野点头道:“事不宜迟,我这便去找蚩尤。”当下跳了出来,连衣服也来不及整理,便匆匆奔了出去。雨师妾微微一笑,随之奔出。 细雨潇潇,四处一片寂静。拓拔野二人奔寻半晌,始终没有瞧见蚩尤,心中焦急担忧。拓拔野皱眉道:“奇了,这小子会跑到哪里去呢?”雨师妾见他心焦如焚,知他担忧纤纤,恨不得立时动身,将她寻到,当下吃吃笑道:“傻瓜,着急有什么用。我瞧不如这样,你先随着火族探子赶到凤尾城,看看那个空桑转世究竟是不是纤纤。我且在庙中等上一等,若是蚩尤回来了,便让他到雷泽城去寻找纤纤。” 拓拔野道:“那若是蚩尤一直没有回来呢?”雨师妾道:“倘若他明日正午之前,还未回来,多半是真的遇到木妖了。那我便去雷泽城寻找纤纤,一路上正好打探蚩尤的消息。”拓拔野心中虽知惟有如此,但想到与她相逢不及一日,又要分别,登时大为不舍,犹疑道:“那我们几时再见?” 雨师妾格格一笑,摸着他的脸颊道:“傻小子,舍不得姐姐么?十日之后,我们再到这庙中相见。”拓拔野心中大宽,微笑道:“一言为定。”雨师妾嫣然道:“一言为定。快些去吧,否则便要赶不上他们啦。” 银光眩目,瞬息之间又是万千细小银针漫天射来。蚩尤惊怒之下,掌风狂冽,登时将之尽数震飞。纤纤银铃般的笑声中,素手挥舞,不住的激射各种暗器。一时间,如百花怒放,星雨飘零。 那些暗器花样繁多,或回旋,或拐弯,或绽放,层出不穷。蚩尤护体真气瞬间绽爆,绿光流离周转,纵有暗器回旋曲折,透过他的掌风,也被那碧木真气震得冲天飞起。 纤纤格格笑道:“瞧你这般愣头愣脑的,原来也有些本事。”蚩尤喝道:“你到底是谁?”双掌一分,将一蓬蒺藜刺震开。不退反进,探手往她身上抓去。纤纤嫣然道:“你说我是谁呢?”突然将丰盈酥胸朝前一挺。蚩尤见她巧笑倩兮,娇俏可人,分明便是纤纤,心中登时又是一片迷茫。忽然发现触手所及竟是柔软双峰,大惊之下,连忙将手收回,涨红了脸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纤纤脸上闪过诧异之色,咯咯笑道:“你这人真有趣,死乞白咧的跟着人家,赶也赶不走。可是便宜送上门,又偏生不敢占,真是个大呆子。”声音娇柔悦耳,尤其那“大呆子”三字,温柔缠绵,听得蚩尤仆仆心跳,面红耳赤。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爪虚张半空,颇为尴尬。 纤纤抢前一步,挺胸相迎。蚩尤“啊”了一声,连忙连退几步,状甚狼狈。纤纤掩嘴格格娇笑,眼波流转,道:“呆子,你既不敢碰我,又老跟着我干吗?”俏丽的脸上亦嗔亦喜,看得蚩尤登时呆住。一时间呼吸不畅,心道:“是纤纤,一定是纤纤!但她为什么认不得我了?难道是中了邪魔么?”心中登时一亮:“是了,定然是中了摄魂妖术!她定是遇见了妖人,中了邪魔,才变得这般模样。她一人孤身独行,不知吃了多少苦。”想到此处心头大痛。 纤纤见他呆呆地瞧着自己,颇觉有趣,侧着头笑吟吟道:“呆子,你怎么不说话?”蚩尤心下难过,低声道:“你……不认得我了么?”纤纤歪着头瞧了他片刻,笑道:“好象有些脸熟。”蚩尤大喜,颤声道:“你想起来了么?” 纤纤突然面色凝重,侧头冥思苦想。突然拍掌道:“是了!你是……”蚩尤心中咯噔一响,满脸喜色,但等了半晌,仍是没有下文。纤纤蹙眉喃喃道:“奇怪,好生脸熟,就是想不起来。”她盯着他道:“你走进些,让我好好瞧瞧。” 蚩尤心跳如鹿,走到她的身边。纤纤探头到他的面前,相距不及一尺,鼻对鼻,眼对眼。那黑白分明的杏仁大眼滴溜溜的望着他,嘴角含笑,芬芳温热的气息惹得蚩尤一阵阵发痒,心中起了异样的感觉,立时又面红耳赤起来。 纤纤“扑哧”一笑,柔声道:“呆子。”那眼波如水温柔,笑容似花绚烂,绵绵情意,脉脉动人。蚩尤只觉目眩神迷,脑中一片混乱,仿佛突然掉入她那眼波的汪洋,卷溺窒息。心中紧张欢喜,几要晕厥一般。 突然念力一动,仿佛又感到一丝妖异凌厉的杀气闪电而至,心中一凛,突然觉得胸前一痛。低头望去,登时大骇。只见一只七彩的甲虫,似蝎非蝎,荧光眩目,钻入自己左胸之中。待要伸手去拔,已然不及。 纤纤紫风般飘卷退开,格格笑道:“呆子,我自然认得你啦,你便是天下第一号大呆子。”那笑声婉转动听,但此刻在蚩尤的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刺耳妖邪。 左胸剧痛,如被万千蚂蚁齐齐咬噬。意念如潮,感到那甲虫已钻入自己心中。蚩尤惊骇之下,真气聚集心脏,想要将那甲虫逼震出来,但方甫用力,便觉万箭钻心,几欲晕去。他猛吸一口气,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吼道:“妖女!你!你!”说了几个你字,便觉胸肺剧痛不能忍抑,再也说不出话来。 纤纤格格笑得花枝乱颤,道:“呆子,你知道这虫子是什么么?叫做‘两心知’。从今往后,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的喜怒哀乐也全部操在我的心上啦。只要我高兴,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你痛不欲生。你说,是不是有趣得紧呢?” 蚩尤心中疼痛欲裂,眼前一片缭乱,几乎便要跌倒在地,费尽余力,嘶声道:“妖女,你究竟是谁?”突然膝下一软,趴倒在地。纤纤一蹦一跳的走了过来,蹲下侧身,瞧着他格格笑道:“你不是认得我么?怎么又忘啦。” 那张春花般的笑脸逐渐模糊,如水波摇曳。就在蚩尤即将昏迷之前,他奋起力气,伸手抓住纤纤的衣襟,将那“千里子母香”涂在了她的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蚩尤才幽然醒转。残月西山,晨星寥落,已是将近黎明时分。凉风扑面,朝露冰冷,他从沙砾地上缓缓的爬了起来,脑中一片混乱。过了片刻,才将之前之事一一想起。四下张望,纤纤早已不知踪影。而自己背上苗刀,怀中之物毫发无损。想来她将自己弄昏,只是为了摆脱追缠。 摸摸心口,似乎并无异样,当下真气流转,往心中逼去。突然心脏如遭蛇咬,痛彻骨髓,他大叫一声,又一跤坐倒,喘息不已。意念集中,果然感到心脏之中,仍有一个东西在缓缓蠕动。饶是他胆大包天,也不禁冷汗遍体。心中寻思:“这‘两心知’究竟是什么怪物?难不成真没有破解的方法么?” 调息运气,游走经脉。只要不用劲于心脏,便与从前毫无两样。他心下稍宽。心想,那少女明明便是纤纤,音容笑貌一无二致。但浑身上下极为诡异,身上的香味也妖邪独特,迥然两异,又仿佛是另外一人。但天底下竟真有这般相象的人么?况且听龙神与辛九姑所说,纤纤乃是独生,因此决计不会是纤纤素未谋面的姐妹。蚩尤越想越是糊涂,心中难过焦急。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便是那少女确实是纤纤。被妖人魔法操纵后,脱胎换骨,成了心狠手辣的杀人工具。 想到此处,蚩尤心中非但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更加忧惧。决意尽快将纤纤找到,破解邪魔园囿。当下站起身,从怀中取出青蚨虫。手掌刚一张开,那青蚨虫便迅速振翅,朝东南方向飞去。那青蚨虫飞得甚低,乘十日鸟追踪未免不便,当下蚩尤紧随青蚨虫,御风疾行。 过不多时,朝阳喷薄,霞光万道,峡谷之中一片金黄绚烂。满地沙砾都闪闪发光。蚩尤无心风景,奔行愈速。 穿过大峡谷,便是漫漫丘陵。满山遍野灌木杉竹,宛如绿云,绵延万里,风吹摇动。他随着青蚨虫乘风疾行,翻山越岭,毫不歇息。如此奔行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山谷。万竿绿竹参差数里,清风拂面,些须倦意立时烟消云散。 突然闻见淡淡的腥臭之味,在这淡雅清新的竹林之中犹为刺鼻。蚩尤心中一凛,见青蚨虫忽然急速振翼,闪电飞行,心中更是大震。纤纤定然便在这片竹林之中!当下按捺心中的狂喜与忧惧,循味狂奔。 绕过刀削斧砍的巨岩石,便隐隐听见“嘶嘶”之声。再往前奔了数百丈,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前方两个山峰似被巨斧劈开,百余丈高的石壁之间仅有一人宽的窄缝。石壁之上青苔遍布,滑不留手。一道白练也似的瀑布飞泻而下,竹林之前,碧潭幽然。 碧潭前的草地上,三条四尺余粗、五丈余长的红色巨蟒盘蜷昂首,嘶嘶吐信。那三条巨蟒尽是金冠碧目,浑身红色巨甲,雪白的腹部一条红色的细线从下颚直贯尾部,巨口开处,白牙森森,绿雾吞吐。赫然便是传说中至为凶猛的红甲毒蟒。这种红甲毒蟒嗜食猛虎龙兽,凶残无匹。比之寻常巨蟒又多了两样非同寻常之处,一是它的护身巨甲,二是巨毒蛇雾。 三条红甲毒蟒形成三角,将一个紫衣少女围在中心。那紫衣少女杏目乱转,似乎颇为忌惮,赫然便是纤纤。瞧见蚩尤飓风般赶到,拍手笑道:“呆子,你来得正好,快将这三条小蛇杀了!” 蚩尤沉声道:“你站着别动。”一步步朝前走去。靠近他的那条巨蟒感觉到震动,立时回转,高高昂起巨头,嘶嘶吐信,碧目凶光怒放。蚩尤反手缓缓将苗刀拔出,碧光流转,青气隐隐吞吐。 蚩尤凝神戒备,一时间忘了纤纤正在注目凝望,自然而然又回复了那桀骜霸冽的气势,右手斜握苗刀,步步踏近。人刀浑然合一,杀气逼人。他体内的木灵与苗刀木灵瞬息交合,光芒突闪,登时使得周围竹林沙沙摆舞。 那红甲巨蟒被那凛冽的杀气迫得有些惊惧,但凶性张狂,猛地怪叫一声,象利箭般激射而出,绿雾朝蚩尤迎面喷去。纤纤失声道:“呆子,小心毒雾!会弄瞎眼睛。” 蚩尤“咄”的一声,猛呼一口真气,那绿雾登时倒卷,尽数喷在巨蟒身上。但那巨蟒红甲坚厚,毫发无损,猛扑上来,便要将蚩尤缠住。蚩尤意念澎湃,默念“开落花诀”,突然那红甲巨蟒头顶自行破裂,一股鲜血喷将出来,如红花开落。巨蟒痛吼声中如木柱坠地,瞬息毙命。 那余下两条巨蟒怪叫一声,突然齐齐弹射,朝纤纤咬去。纤纤惊叫惶急,似是对这等丑怪之物颇为厌惧。蚩尤大喝一声,闪电般窜出,左手将纤纤拦腰抱住,冲天翻跃,右手苗刀青光电舞。右侧那条红甲巨蟒“扑吃”一声,巨甲应声而破,血肉翻卷,刹那间成了两段在半空蜷卷掉落。 蚩尤身形疾转,顺势又是雷霆一刀,从最后一条巨蟒头顶斫落,“喀嚓”一声,如劈柴一般,将那巨蟒劈成两片,落入碧潭之中。污血翻涌,碧潭顷刻成了暗黑色,浮上数十尾鱼来。 纤纤吐了吐舌头,笑道:“瞧不出你这个呆子倒是杀蛇的好手。”那气息吹在蚩尤的脖颈上,温热麻痒。蚩尤连忙将手松开,退开数步。正要说话,突然感到一股凛冽浩荡的念力与真气从背后席卷而来。漫地木叶突然沙沙作响。 蚩尤大惊,难道是那句芒追来了么?回身望去,却见竹林之中,一个红袍男子缓缓走了出来。他走路的姿势颇为奇特,迟缓而笨拙。面色苍白,目光茫然,仿佛始终在眺望极远处的天空,又仿佛沉睡未醒,偶有精光暴闪而过。 那红袍男子低声道:“妖女,把东西交出来。”声音低沉,嘴唇张也未张,竟似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言行举止,竟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第九章 紫火神兵 那红衣人诡异至极,周身上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魔魅气氛,每踏一步,草地上就多了一道火光隐隐的足印,身侧红光闪烁,热风迫面而来。 蚩尤念力感应,心中惊异更甚。这男子瞧来仿佛行尸走肉,但体内念力真气却如万里汪洋,深不可测,相隔甚远,便觉万千炉火在周围旋绕一般。那赤火真气刚烈炽猛,竟比他遇见的所有火族游侠都要强上千倍百倍。想来必定是火族中某位高手。他脑中迅速追想,一时无法将传闻中的任何一位火族雄杰与他联系起来。 见纤纤花容微变,双目中闪过惊惶之色,情不自禁地朝他身上靠来,蚩尤心中一动,忖道:“纤纤这般害怕,难道这红衣怪人便是对她施放妖法,累她变成如此的魔头不成?” 方自思量,便听见纤纤突然在他耳边颤声道:“就是他!他……他又来啦!鱿鱼,我好生害怕!” 蚩尤听得“鱿鱼”一字,登时如五雷轰顶,全身僵硬。普天之下,这昵称只有他与拓拔野、纤纤三人才知道!听她颤声唤来,震骇之余蓦然狂喜,心中叫道:“纤纤,果然是你!” 刹那之间什么都抛到了脑后,胸中激荡,猛然转头望去。见她目中满是惶急哀怜之色,看也不敢看那红衣人。心中一凛,又忖道:“果然如此。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管他什么妖孽,今日非让他有来无回!”想到纤纤被此人妖法控制若此,心中怒极。 当下霍然挡在纤纤的前面,豪情激涌,浑身真气瞬息绽放。苗刀转舞,蓄气斜指,如岳峙渊停,神威凛凛。背后幽潭被他真气所激,波纹涟漪,荡漾不绝。 那红衣人停了下来,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蚩尤,看到天际海角,沉声道:“苗刀?你是羽青帝的什么人?”声音颇是惊诧,但脸上仍是纹丝不动,木无表情。 蚩尤冷冷道:“情如父子,恩逾师徒。”碧光从刀刀泛起,光芒一闪,直没手腕,继而全身绿光纵横,真气爆涨。 那红衣人喃喃道:“情如父子,恩逾师徒?想不到羽卓丞的传人竟做出这等事来,嘿嘿。”说得颇为沉痛,倒似是对他十分惋惜一般。 蚩尤怒极反笑道:“妖孽,你倒是恶人先告状!羽卓丞三字也是你能叫的吗?” 纤纤在他耳边颤声道:“臭鱿鱼,这个妖怪就交给你了,我先走啦!”突然香风鼓舞,闪电般掠起,逃之夭夭。她风行术极佳,刹那间已经从那石壁之间的缝隙穿过,到达百丈之外。 蚩尤好不容易方才寻着她,见她又要逃走,心中登时一急。突然想到她衣裳上尚有千里子母香,总能将她找到,稍稍一宽,当下决意先彻底击败这诡异难测的红衣人,再全力追寻纤纤。 红光一闪,热风狂卷,那红衣人竟在刹那之间从他头顶越过。 蚩尤正没好气,喝道:“下来吧!”移形换影,翻身斜掠,正好挡住他的去路,双手猛挥,苗刀青光耀舞,一式“万木竞春”当头砍下。 周围竹林乱摆,绿风大作,转瞬间化做碧光万道,齐齐汇集到那刀气之中。苗刀绿光爆涨,如青龙矫舞,霹雳横空。 蚩尤天生木灵,修练长生诀又有四年,对于吸纳万物木属灵力,化为己用,已有小成。与木神句芒一战后更是大有收获,眼下瞬间御气挥刀,御使竹林灵力更为自如。 这一刀近在咫尺,力势猛烈。刀风凛冽锐利,“嗤”地一声,那红衣人的衣裳已经裂开。 热风陡卷,红衣人随手一拍,蚩尤只觉得一股令人窒息的炙热气浪犹如火海般倏然涌来,胸中一窒,丹田仿佛有一道烈火猛然窜起,直贯头顶。 “轰”地一声闷响,头脑犹如要炸开一般,眼前一片赤红,饶是他青光眼明察秋毫,这刹那间间也看不见任何东西。那酷热真气排山倒海猛击怒卷,从他真气最弱处奔入,一时双臂酥麻,苗刀竟然反弹而起,自己如被巨力猛推,朝后摔落。 蚩尤身在半空,心中大惊,此人究竟是谁?不避不让,随意一掌竟就将自己硬生生震飞!一招受挫,好胜心与狂野本性登时激发。瞬间立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截下,让纤纤从容逃离。 当下意念凝聚,真气运转,藉着那狂飘气浪冲天翻起;五脏六腑虽然犹如翻江倒海,气血不畅,但已巧妙地游过气浪中最为凶险凌厉的几处浪尖,安然无恙。 蚩尤凌空翻转,稳稳地落在石壁间的凸石上,吸了一口气,仰天长啸道:“好妖孽,果然有些门道!”长生真气周身流转。“蓬”地微响,绿气缓缓游走,丝丝缕缕闪入青铜刀锋,又丝丝缕缕返转手腕,周转全身经络。远远望去,人刀合一,苗刀仿佛已成了他肢体、经络的延伸部分。 山高百余丈,绝壁横亘。他横刀屹立裂缝之间,犹如山神当关;头发在狂风中飘摇乱舞,青铜刀锋迎风自响,呜呜不绝。竹林摇曳,青单起伏,绿气随风四合,在他身旁环绕不息。 那红衣人御风停在半空,红衣鼓舞。那赤红色的真气在他周围吞吐不定,热浪逼人。空洞的眼神凝滞了半晌,缓缓道:“果然是羽青帝传人!天生木灵,嘿嘿,奈何作贼?” 蚩尤桀骜不逊,听他言语相辱,语气又是鄙夷又是惋惜,怒上加怒,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无耻妖孽,用妖法胁迫弱女子,穷追不舍,还敢含血喷人。” 红衣人微微一愣,沉声道:“小子,你知道她是谁吗?” 蚩尤听他语调森寒,颇有深意。心中一凛,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心中登时起了不祥之感。旋即按捺不安之意,哈哈笑道:“当真可笑!我四年前便识得她了,妖孽,还想挑拨吗?” 红衣人嘿然道:“原来如此,竟是一丘之貉!”手足不动,竟突如离弦之箭冲天飞起,宛如碧空之下突然卷过红色狂风。 蚩尤喝道:“妖孽,想过此路,除非先将蚩尤打败!”周围绿气突然吸入经脉,电掠而起;大吼声中,苗刀迎风怒劈,青光陡暴三丈,呼啸而出。 这一刀看似平淡无奇,甚至比之先前一刀声势还有不如;但是真气尽数内敛刀锋,蓄势而发,一旦崩爆,则威力不可想像。 红衣人腹中发出哈哈大笑,右手手掌倏然张开,掌心上突然跳出一团青紫色的火焰,摇曳跳跃。手指一合,那团火焰登时聚敛,瞬息延长平展,“呼”地一声,变成一柄六尺余长的光火刀! 红光闪动,那光火刀闪电般撩击苗刀。蚩尤只觉那炙热狂浪又汹涌卷来,光芒刺眼,轰然巨响。剧震之下,两臂酥麻,虎口震烈,苗刀险些脱手飞出。 蚩尤被那光火刀夹挟之狂烈气浪震得经脉不畅,真气翻涌,又猛地朝后摔跌,重重地撞在山壁上,“轰”地暴响,岩石崩飞,幽潭中水花四溅。 蚩尤心中震骇讶异,紧贴在石壁上,调息转气,瞧着那红衣人木无表情地挺立半空,手腕随意转动,那光火刀吞吐异化,忽而变成火球,又忽而变成长枪,心中突然大震,脱口道:“紫火神兵!” 他自小便曾听父辈说过,各族真气、法术都有超卓独特处,其中火族的赤火真气中,有一种“紫火神兵”,可以化气成火,化火为诸多兵器,随意演化,操纵自如。当世天下,能御使紫火神兵的,不过是火族五人。一个是赤帝赤飙怒,一个是火神祝融,一个是战神刑天,一个是圣女赤霞仙子,还有一个在二十年前已经羽化登仙。 眼下赤帝闭关修行尚未出关,决计不会是他。赤霞仙子也是绝无可能。难道这红衣人竟是火神祝融或是战神刑天吗?那火神祝融位列大荒十神,法术武功均是超一流之境,直可御鬼通神。但他白发红须,喜持双龙杖行走,与眼前这个怪异的男子实是相去甚远。而战神刑天,传闻身高十尺,叫髯满面,手持烈火干戚,也和眼前之人大大不符。 那么这人究竟是谁呢?为何竟有如许威猛真气,又能以紫火神兵一招逼退自己?蚩尤越想越是出奇。 那红衣人见这一刀无法伤他分毫,似乎也颇感诧异,“咦”了一声道:“小子,你很不错,有些羽卓丞传人的样子。但是你不是我的对手,快快让开吧!” 蚩尤好胜狂野,越是受挫越是能激发他的斗志。听他这般说,心中狂性更发,哈哈大笑道:“妖孽,你的紫火神兵也很不错。可惜你遇上的是我蚩尤。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还是快快回去吧!” 红衣人空洞的双眼突然红光大盛,腹中传来哈哈大笑声,衣裳鼓舞,右手曲伸,“呼”地声响,紫火神兵又变成宽大巨长的光火刀,迎风斜劈,那光火刀突然变形,七重红紫各异的光波倏然撞来! 蚩尤也哈哈大笑,足尖在岩壁上一点,疾冲而出。瞬息间气调丹田,碧木真气如春江怒水,通过经脉流经手腕,汇入刀身。刹那间苗刀青光眩舞,“呼”地一声暴长四丈余,夹卷猎猎狂风,呼啸斩下,正是神木刀诀中的“春雷诀”。 林中翠风大作,“喀啦啦”脆响声中,十几株碧竹拔地而起,从急剧摇摆的竹林中飞出,随风乱舞,急速冲来。草丝漫空飞舞,在绿气碧风中旋转飘摇。 蚩尤这一刀几已将他体内的碧木真气发挥到极致;刀势、真气都太过刚武霸烈,竟在抽调吸纳四周碧木灵气时,将竹子、绿草连根拔起。 “蓬”然闷响,那七重紫光竟被他一刀斩破,登时迷离涣散。蚩尤只觉当胸被那赤火真气猛击一记,几乎喘不过气来。苗刀青色刀锋突然变成红紫色,滚烫无比,“嗤”地一声,蚩尤双手手掌登时被灼伤,紫气腾绕,那灼烧炙痛直入心肺。 电光石火间,蚩尤大吼一声,咬紧牙关,双手猛地握紧刀柄,碧木真气随意而走,冲过掌心十指,没入刀柄。口中默念“春叶诀”,烧伤皮肉登时痊愈。 猛地一个空中踏步,双臂回抡,积聚四面八方旋转汇来的碧木灵气,又是一声大喝,挥刀电斩而下,一道绿色光波从青铜刀锋上离心甩出,闪电般射向那红衣人眉心。 红衣人“咦”了一声,沉声道:“好小子!”紫火神兵在掌中陡然变形,红光耀目,倏然变成六尺长宽的方形光体巨盾。 那绿色光波“轰”地撞在光盾上,立时应声没入,那光盾微微摇荡,立时又恢复原状。力势千钧的苗刀光波竟被轻而易举吸纳相融。 蚩尤卷引狂风,挥刀猛攻而至。那光盾的灼热之气迫得他险些睁不开眼,一片红光之中,他全力怒斩。 红衣人依旧御风挺立半空,不闪不避,右腕一抖,紫火神兵化为一道火链,眩舞缭绕。“噗噗噗”闷响声中,将苗刀紧紧缠住,朝右翼一分一扯。 蚩尤刀法承继“神木刀诀”,将其霸道刚猛发挥到极致。但那苗刀乃是至灵神器,蚩尤虽是天生木灵,但终究修为不足,尚不能真正将苗刀的所有玄妙灵力激发出来,反而有时会为刀所御。他一刀挥出时常太过刚猛,不遗回旋余力,灵活不足,是以与超一流高手相战之时,往往被人以柔克刚,将苗刀缠卷;遇木神、冰夷如是,遇这红衣人亦如是。 蚩尤这一刀登时砍偏,数道光波从刀锋上甩出,直冲草地、水潭。巨响声中,水花冲天激溅,那草地被青光劈开巨大的裂口,土石飞扬。 火链上闪过一道刺眼至极的紫红光芒,没入苗刀。苗刀上登时红光爆涨,一道幽暗的红焰闪电般沿着刀锋朝蚩尤的手腕冲去。 蚩尤只觉一道炽热锋锐的真气瞬息间从刀身破入手腕,仿佛火焰利刃劈入自己经脉,饶是他勇猛剽悍,也猛地出了一身冷汗。倘若被红衣人的紫火神兵直破丹田,自己非死即伤。大惊之下,鼓起浑身真气,沿着那道经脉汹涌冲出。 两道真气狭路相逢,登时在他胳膊处冲撞爆炸。胳膊突然鼓起,皮肤“嗤”地裂开,一道血箭冲天射起。那道红光倏然退却,碧光从伤口处吞吐逸射。 那道火链也被苗刀上陡然爆涨的绿光震得松散开来,如赤练蛇般伸缩环绕,闪电般从苗刀上撤回。 两人都微微一晃。蚩尤抱着苗刀翻身跃上石壁的罅隙,将涌到喉头的一口腥甜鲜血吞了下去。胳膊上的伤口倏然愈合,但皮肤却仍在鼓动跳跃。 这一次真气相交,表面上瞧来似是蚩尤占了上风,将敌人紫火神兵震退,但那红衣人丝毫未损,蚩尤经脉却被震伤,一时间手臂酸软剧痛,就连苗刀都有些拿捏不住。 蚩尤仰天长啸,真气随之流转,修复经脉。其时蓝空中白云悠悠,远山如碧髻螺旋,七彩阳光透过那石壁裂缝,眩目迷离。他心想,纤纤风行术不亚于他,想来此刻当已在数十里之外,心中稍定。 斜眼睨去,那红衣人空洞的双目似乎正在凝视他,手中紫火神兵摇曳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蚩尤此刻已经明白,此人深不可测,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要想将他击败,然后再去追寻纤纤,只怕是没有可能了。 他桀骜好强,昨日不敌木神句芒与那黄河水仙冰夷,心中郁闷之余,尚有些恼怒不服。但经过这一夜思量,早已调整浮躁心态。今日不敌这神秘红衣人,已少了那狂妄尊大的郁怒之意,只是化为更强烈勇猛的斗志;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全力阻截这红衣人,让纤纤逃至安全之地;缠斗一阵后,自己再伺机脱身,放飞青蚨虫追寻纤纤。心中计较已定,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好痛快!妖孽,再和蚩尤爷爷战上三百回合!” 那红衣人摇头笑道:“小子,你当真是难缠得紧。”双手在身前划过一个大圆弧,徐徐合掌,转磨之后握拳分开。双臂尽伸,手掌缓缓张开,“噗”地一声,双手掌心都跳出一团紫火神兵。火焰竟比先前更为猛烈。 蚩尤凝神聚意,抖擞精神,但左臂经脉已被震伤,难以将真气经此调聚,当下索性将所有真气迅速汇集右臂,单手握刀。念力如织,感受到那炽热雄浑的真气从红衣人掌心进入紫火神兵,随着那火焰螺旋,四下扩散开来,在空中缓缓旋转。忖道:“他发出紫火神兵的那一刹那,体内真气不能立时后继,正是我全力进攻的最好时机。”当下全身肌肉紧绷,犹如在弦之箭,一触即发。 红衣人突然右手一抖,那团紫火神兵闪电般射出,破风呜呜作响,在阳光中变成一道紫红色的巨大光箭,迳射蚩尤。蚩尤大喝声中冲天飞起,那道紫火神兵所化的光箭“轰”地一声穿透数十丈厚的石壁,尘上滚滚弥扬。 蚩尤踏步前冲,真气齐聚苗刀。一道红光从刀身上闪过,继而绿光眩目,响起一阵咿呀怪叫声。“扑扑”风响,十只巨大的红色怪鸟从青铜刀身里振翼怒飞,四下冲开。 一时红风卷舞,赤影蔽日。 苗刀当空狂劈,几道碧绿光波从刀锋上甩出,呼啸破空,接二连三地朝红衣人斩去;与此同时,那十只太阳乌咿呀怪叫,倏然电冲而下,猛击红衣人。 红光漫舞,那余下的一道紫火神兵化作光火刀,纵横劈斩。突然狂风卷袭,空中闪起一道又一道的火焰;那碧色光波被火焰撞着,立时化为一缕青烟。十日鸟素来好食火球,但不知为何竟对这火焰颇为忌惮,鸣叫声中纷纷振翅避开。 刹那间,两人已在空中激战了数十回合。那红衣人御风挺立半空,动也不动,只是双臂挥舞,光火刀如长虹贯日、赤蛟腾空,刀光及处,火焰狂舞,劲风凛冽。 蚩尤御风术远不及他,只能在空中翻腾踏步,时而跃回石壁凸处折转回还。苗刀霸气十足,二十刀后威力更是惊人,风声呼啸,青光电舞,不断有竹子拔地而起,飞卷半空;十日鸟狂风暴雨般地朝红衣人攻去,但被他毫不费力一一化解。 两人的刀法都是纯阳刚猛,大开大合。所不同处,那红衣人刚中带柔,每每于力道极为霸猛烈处,突然折转,衍生无穷变化。而蚩尤则是开山裂地,无一不穷周身之力,但那刚猛无匹的刀气光波,被那光火刀或是红光一阻,往往难以破入。 蚩尤又战了数十回合,只觉周围烈焰炎风,层层叠叠压得自己越发喘不过气来,自己腾挪跳跃的空间也被那无形的赤火真气圈拢得越来越小,那光火刀似乎越来越威猛,每一刀都比先前一刀更为锐利猛烈。 远远望去,蚩尤在一片隐隐红光中御风苦战,青光虽然气势极甚,却极少能突破那天罗地网般的淡淡红光。而那紫火神兵变幻自如,刀法绚丽多变,团团火焰幻生幻灭。 寒潭碧草、竹林花木的丝丝绿气越来越少,终于渐渐止息。竹林青草轻摇缓摆,蚩尤的苗刀光芒也逐渐转小。十日鸟被红光隔绝于外,极难攻入,振翅扑翔,怒鸣不已。 蚩尤左臂经脉尚未痊愈,真气无法全身回圈,周遭碧木灵气又被截断,更见吃力。 又十余招,他已经由攻转守,全力格挡光火刀刀气,以及那忽然凭空生出,怒射而来的漫天火焰。饶是他意志坚卓,也已经有难以招架之感。咬牙心道:“多撑得一刻,纤纤就可以多安全一分。”振奋精神,竭力激斗。 突然身后“呜呜”怪响,他耳廓一动,眼角扫处,那道光火箭夹带风雷之势,从那石壁破洞中猛冲而出,劲射而来,转瞬间已经朝他后心射到。 大骇之下不及多想,蚩尤猛然调转真气,霍然拧身挥刀,光芒四射,剧震若裂。苗刀“轰”地一声与那光火箭相交,他被那气浪所推,身不由己地朝后疾退,突然左肩一疼,一道血箭激射而起,已被光火刀轻而易举地劈中。 蚩尤仰天狂吼,苗刀十字纵横,光芒爆舞,奋力将六道火焰、两道刀光击退。肩上皮开肉绽处,宛若烈火灼烧,疼不可抑;扭头一瞥,果真有一小团青色火焰在伤口跳跃不已,裂伤越来越大。 那红衣人道:“小子,还要战吗?” 蚩尤哈哈狂笑道:“这点微末伎俩便想吓唬蚩尤吗?”默念“春叶诀”,血流虽止,但那灼烧疼痛感却无丝毫减轻。他顾不得太多,苗刀纵横交错,霹雳雷鸣,将那惊天动地的“神木刀诀”淋漓尽致地挥舞开来。 红衣人腹中叹息道:“小子,为了那妖女,你这是何苦?”突然气势大甚,真气犹如怒海狂涛,一浪高过一浪,劈头盖脸地打将过来。光火刀密如暴雨,绵绵不绝,无孔不入。那道光火箭则四周游弋,变幻莫测,与漫天火焰一起回圈攻袭。 蚩尤心中陡起寒意,此人果然深不可测,竟还有如许功力未曾发挥。但他虽惊不乱,精神反而益加抖擞。念力如织,极力抵挡。碧木真气迷幻流离。 红衣人嘿嘿笑道:“小子,你的碧木真气越盛对我越是有利。难道羽卓丞竟没有教你吗?” 蚩尤心中一凛,冷汗涔涔,暗骂自己:“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怎地如此之笨!五行之道木生火,我碧木真气越强,他的赤火真气受激也就更强。他的真气原本就强过我,如此一来我更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当下迅速寻思,寻找良策。 蚩尤素爱霸气刚猛的武学与法术,五行中至刚至猛的,乃是崇尚“生长”的木族真气念力与崇尚“毁灭”的火族真气念力。但五行常律乃是木生火,倘若火属真气原本就强于木属真气,二者硬拼,定然是火属真气越来越强盛。尤其高手相争时,这更是殊为重要的差距。 拓拔野当年将《五行谱》与蚩尤分享之时,蚩尤虽大有感悟,且烂熟于胸;但他素喜威猛之道,受成见所囿,笃信相克相生之说,对于“相化”之道,始终没有了悟。而拓拔野虽未参悟到“五行相化”的境界,却已悟出随形相化、因势利导的道理,比之蚩尤犹盛了数分。 蚩尤心中电光石火间也想起那《五行谱》上所说的总诀,但他一时之间仍是想不出破解之道。心中困惑,越见着急。不住地想道:“难道木火相争,木属就注定处于劣势?”刹时全身大汗淋漓。 他心旌微摇,念力浮动,突然“嗤嗤”两声,左腿右臂又各中一刀,鲜血喷射。红衣人喝道:“小子,还不弃刀投降!”红光乱舞,刀气纵横。刹那之间“嗤嗤”之声大作,蚩尤全身上下也不知被砍了几道口子,鲜血四处喷涌,宛如血人一般。但那红衣人似是手下留情,一破即止,伤口都只有寸许深,虽然灼烧得厉害,却无性命之虞。 突然红光一闪,那光火箭蓦地变成火链将蚩尤右臂缠住,硬生生一绞,万缕红光从那火链上没入他的手臂。蚩尤手臂烧灼彻骨,经脉也仿佛被烈火焚烧,剧痛攻心,险些晕去。蚩尤咬牙不语,猛地奋起神威,大吼一声,将火链稍稍震开,闪电般拔出苗刀,朝后疾退。 但那火链又迅息变成一个火椎,从下而上,当胸擂在蚩尤胸口。胸前一窒,气血翻涌,周身经脉仿佛瞬间紊乱。他朝后高高飞起,仰头喷出一口鲜血;血珠在阳光下划过优美的圆弧,然后被那狂风卷得纷扬洒落。 十日鸟悲鸣哀啼,齐齐扑翅俯冲,纷纷伸喙将他叼住,放在一只太阳乌的背上,围成一圈朝上空飞去。 红衣人叹了口气,双臂一收,漫天红光登时消失,那两道紫火神兵也倏然回到他的掌心,变成两团跳跃的青紫色火焰,慢慢隐入掌心,消逝不见。 蚩尤周身火烧燎原,经脉内真气乱窜,丹田剧痛,全身骨胳都要散架一般,意识也渐转迷糊,只是想到:“那妖孽怎地不杀了我,却放我一条生路?” 天空烈日当头,白光耀眼,温热的午风从四周刮过,十日鸟悲鸣之声越来越淡、越来越远。白云悠悠扬扬地飘了过来,他仿佛也被托在云端,轻飘飘地四处飞扬。朦朦胧胧中想着纤纤,不知她眼下逃到哪里了?想要爬起身来,却全身乏力。 方甫侧转身子,体内一道热冽真气从丹田直贯心肺,似乎击到那“两心知”,登时痛彻骨髓,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重新醒来之时,已是紧星满天。夜风清拂,一颗夜露从草叶上徐徐滑下,落在他的脸上。几只萤火虫光芒闪烁,从他眼前飞过。他躺在单地上,鼻息之间尽是青草绿叶的气息。周身那烈火烧灼的疼痛感已经大大减轻,但体内经脉依旧紊乱不堪。 蚩尤突然想起纤纤,猛地坐起身来,真气乱流,险些将他击得再度昏厥过去。四周林木森森,黑影幢幢,他是在林中的一片草坡上,西侧数丈,便是一条宽三丈的山溪,自山坡婉蜒而下,穿林奔流。 突然“咿呀”之声大起,十只暗红色的巨鸟欢鸣声中大步朝他飞奔而来。十日鸟将他负载到此处后,便分开驻守各处,警戒守卫。见他醒来,都极为欢喜。众太阳乌将他团团围住,扑翅欢鸣,坚硬的喙尖在他身上轻轻碰触,极是亲热。一只太阳乌将两只野兔摔在他的面前,又用巨爪踢踢,碧眼炯炯地看着他。 蚩尤虽然仍甚为虚弱,但腹内早巳饿极,喜道:“妙极,多谢鸟兄了!”忽然又嘿嘿一笑道:“可惜拓拔不在此处,要不然就有美味的免肉吃了。”当下大材小用,以苗刀将野兔开膛破肚,在山溪中洗净。到林中折了些枝木,由太阳乌喷火烧着,烤将起来。 吃完烤兔肉,精神大振。蚩尤又调息养气了一个时辰,这才将体内岔乱的真气一一复导归位。虽然经脉多处被震伤,但那红衣人似是手下留情,未尽全力,是以尚能修养调复。只是想要痊愈,也需七、八日的认真调理。 蚩尤将白日之事回想了一遍,心中疑惑。那红衣人不知是火族中的何方神圣,真气念力竟然如此惊人。瞧他阴阳怪气,宛若行尸走肉,诡异难测。而纤纤又那般惧怕他,当是妖孽无疑。只是他为何又对自己手下留情呢?细细回想起来,那人似乎并无恶意,否则也不必等到百招开外,才将自己击败。最后那一击,只需再威猛三分,或是连环进击,自己必定全身经脉尽断,非死即残。 蚩尤百思不得其解,越感困惑。突然又想起拓拔野,不知他眼下身在何处,情况如何,想来他正在四下寻找自己吧!倘若今日有他在,两人联手而斗,说不定便能将那红衣人打败。 正思量间,怀中冰蚕丝囊突然“噗噗”乱响,那青蚨虫似是闻着了什么气味,极是兴奋,四处乱撞。十日鸟也突然警觉,仰颈四顾,咿呀鸣叫。 蚩尤一愣,难道是青蚨虫闻着了千里子母香吗?心中大喜,立时竖指噤声。那十日鸟甚是慧灵,登时住声,扭颈相望。蚩尤拍拍众鸟脖颈,拔出苗刀,悄无声息地将十日鸟封印入刀,然后探手入怀,掏出冰蚕丝囊。 丝囊刚解开,青蚨虫便“嗡”地一声,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振翼朝坡顶上飞去。 蚩尤抬头望去,星空璀璨,黑漆漆的山冈如睡龙卧虎。草坡连着森林,绵延向上,溪水清脆的声音在石后林中叮咚传来,一直断续绵连,消逝在山顶巨石之后。 蚩尤心中砰砰乱跳,随着青蚨虫御风奔掠,朝上疾行。 青蚨虫沿着山溪朝上飞行,蚩尤紧随其后。溪水在星光下闪闪发光。进入森林之后,树影横斜,水声潺潺,叶木沙沙作响,夏虫与夜鸟鸣叫之声不绝于耳。 蚩尤青光眼紧紧盯着青蚨虫,在树木山溪间穿越奔行。 突然那青蚨虫霍然停顿,在夜风中振翼不前,而后猛地俯冲而下,直扑溪水,蚩尤随之望去,心中猛地一跳,只见一条紫色纱巾被溪水冲刷,浮沉漂流,辗转而下,被一根枯树枝勾住,摇摆沉浮。 那不是纤纤的纱巾吗?蚩尤心中大震。果然,青蚨虫嗡嗡声中猛地扑在纱巾上,欢鸣不已。蚩尤将纱巾捞起,瞧瞧上方,惊疑不定。难道纤纤出了什么事吗?或是已被那红衣人抢先一步寻着?心中寒意大盛,将纱巾一拧,放入怀中。朝上狂奔而去。 青蚨虫也嗡嗡地乱舞了一阵,振翅前飞。 将近坡顶时,蚩尤突然听见若有若无的歌声;那歌声妖媚而欢悦,在寂静的山林中,合着汩汩流水,更觉动听。但蚩尤的心却突然沉了下去,这歌声与纤纤俏皮婉转的歌喉大相迳庭,殊无相似之处。 夜风吹来,林木花草的清香之中,还有一种奇异的幽香,妖媚诡异,与那歌声颇为相似。蚩尤眉头一皱,这香味好生熟悉,好像在那里闻过一般。突然心头一震,是了,便是昨夜遇见纤纤时她身上的香气! 刹那间心中狂喜,又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当下敛息屏气,轻飘飘地跃上了坡顶,隐身那块巨石之后。 坡顶开阔,约有数百丈方圆。四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巨树,参天摩云。星光从那层层叠叠、交相掩映的枝叶之间渗漏下来,斑斑点点地洒落在草地上。林中光线颇暗,夜雾氤氲,幽深模糊。但在蚩尤的青光眼瞧来,却是亮如白昼。 山溪在林中迤逦曲折,水气迷蒙。一株铁木桐上,悬挂着紫色的罗纱女装,随风飘荡。那妖媚的歌声便是从铁木桐后发出的。 青蚨虫嗡嗡飞去,穿过水气夜雾,停落在那紫衣上,再也不动。 蚩尤心跳如狂,那紫衣定是纤纤的衣服。气味也与昨夜一致,只是为何歌声会相去甚远?正思量间,忽然眼前一亮,宛如当头被千钧一击,身子一晃,几欲坐倒,浑身热血直贯头顶,心跳如狂,喉咙之中似有烈火焚烧,连忙咬牙,将头别转开去。 一个女子长发飞扬,雪白一身地站在溪流之中。那浮凸有致的胴体映衬着闪烁不定的水光,在刚硬挺直的树木丛中、柔和暗淡的星光之下,仿佛一个黑夜的精灵。 蚩尤虽然也曾见过裸体女子,但眼前之人却是他月余来朝思暮想、于内心深处牵挂惦念的女子。纤纤在他心中,圣洁可爱,决计不能亵渎。这一瞥之下,热血若沸,心中却蓦地起了羞惭自责之意。他的青光眼极是锐利,想要将这一幕从脑中抹去却已不能。 突然心中微微一动,那女子好像并非纤纤!霍然回头,屏息望去。 那女子已经穿好衣服,黑发飘舞,衣裙缦系,酥胸欺霜胜雪,裙角在夜风中起伏不定,莹白修长的大腿若隐若现。 她正略有所思地凝神望着素指上停留的那只青蚨虫,玉颈转动,四下探看。 那女子柳眉斜挑,一双杏眼清澈动人,尖尖的瓜子脸上满是吟吟笑意。果然不是纤纤,眉脸与纤纤倒有三、四分神似,身材也相差不远,但却比纤纤多了几分妖媚,少了几分纯真。眼波流动之间,妩媚娇俏,夺人魂魄,蚩尤心中也禁不住喀登一响。 见她不是纤纤,蚩尤蓦地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大感失望,继而疑窦丛生。这女子分明不是纤纤,但那妖异幽香绵绵不断,身上所着又确是纤纤衣裳。她究竟是谁?纤纤又在哪里呢?蚩尤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仿佛那夜雾氤氲,在林间不断弥漫。 紫衣女子眼波流动,朝他藏身处瞟来。蚩尤避也不避,直直地凝望她,想到纤纤不知身在何处,心中大痛。突然想到,这女子既然穿着纤纤的衣服,必定与纤纤有瓜葛,或许她知道纤纤下落也未可知,当下决意索性将她拿来质询。 正要现身,却见那紫衣女子格格一笑,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穿过茂密林木,朝山下急速飞掠。 第十章 落日楼头 霏霏细雨止时,拓拔野终于赶上了那鲁将军的侦兵部队。雨师妾的妖烧芳香尚萦绕在他鼻息,但他却不敢分心思念,凝神聚意,御风穿行,远远地紧随其后,生怕惊动了耳目警觉的侦兵。 火族侦兵连夜行军,马不停蹄,直到翌日凌晨,才在某山谷河边稍作休息。饮马歇息之后,又匆匆上路。这次便不再丝毫停歇。 拓拔野乘着天色黑暗,火族探兵迤逦蛇行之时,突然追上最末一名探子兵,将其击昏,然后迅速换上他的帽服,策马追上前行部队。那龙马对拓拔野珊瑚笛内散逸出的气息颇为惊惧,不敢嘶鸣反抗,服贴疾行。 那侦兵的衣帽甚是独特,几将整个脸面全部罩住,只露出双眼与鼻孔,盖为侦察之时防止被人认出。拜之所赐,拓拔野穿上这衣帽之后,其他侦兵却也辨别不出。有人招呼,他便点头含糊回答。一路之上,众人匆忙赶路,竟没露出丝毫马迹。 第二日接近晌午时,侦兵已经越过火木两族的边界,回到火族领土之内。越过那巨大的石碑之后,众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令官挥旗示意慢行,拓拔野心中却是焦急难耐,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到那凤尾城中。众人缓行一阵,在马上吃了乾粮,喝了些水,这才重新策马疾行。 到了下午,众侦兵终于奔到了官道之上,道路平坦,奔驰越快。两旁山丘渐少,沃野千里,村庄星罗棋布,人迹越见稠密。 微风吹来,麦浪稻香,道旁杨树沙沙作响,白絮纷扬。拓拔野久未见着这等平和美丽的田园景象,心中紧张牵挂之意稍稍放松。 突然背后叱喝之声大作,蹄声密集。一声怪异至极的号角破空奏响,有人喝道:“让开让开!”回头望去,却是一队百余人的骑兵急速奔来。人人红衣紫帽,座下怪兽尽是烈焰麒鳞,瞪目嘶吼,四蹄如飞。最前一人扛着长旗,“火正”二字鲜红跳跃,直欲迎风怒舞。 侦兵连忙朝两旁辟易,躲避甚急,一个探子勒不住龙马,“哎呀”一声大叫,被抛下马背,压倒了田里的一片稻子。 那群麒麟骑兵哈哈大笑,热浪狂风也似地袭卷而过。瞬息之间,拓拔野感受到一股极为凌厉威霸的真气迫面而来。受那真气所激,他经脉内的护体真气也突然绽爆。忽然想到眼下的身份,立时聚意丹田,将真气尽数收敛。 只见一个红袍男子擦肩飞驰而过,“咦”了一声,转头朝他瞥来,目中精光大盛。 那威霸的真气赫然便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想来也是感应到拓拔野身上的真气,颇为起疑。拓拔野心下一凛,故意装做畏惧猥琐之态,那男子微微皱眉,又瞥了他一眼,回身疾驰。右袍扎在腰间,空空荡荡,竟是独臂人。 麒麟骑兵狂飙也似的从夹道中呼啸而过,刹那间已经遥遥远去,只剩下漫天烟尘,滚滚散布。 待得他们不见踪影,众探子兵这才重新聚拢,策马疾行。拓拔野旁边的一个探子似乎愤愤不平,咕哝道:“辣他奶奶的,火正兵便这般了不起吗?每次都得给你让行。” 拓拔野含糊道:“辣他奶奶的,忒小看咱们了。那个独臂人是谁?” 那探子讶异地瞪了他一眼,道:“辣他奶奶的,你是乡下来的?火正仙吴回你也认不得吗?” 拓拔野笑道:“原来是他。”但心里依旧不明白他是谁,直骂辣他奶奶的。 正说话间,身后蹄声密集,又有数百骑风驰电掣地追将上来。回头望去,俱是蒙面劲装,与他们装扮并无二致,想来也是火族侦兵。果不其然,双方似是颇为熟稔,相互招呼。那为首的一名红衣银带汉子呼喝声中,纵马奔到鲁将军旁,并肩疾行。 拓拔野凝神倾听片刻,陆陆续续听得前因后果。原来这后来的红衣汉子姓千,也是火族侦兵将军之一,与鲁将军是颇有交情的老友。此次火族圣杯失窃之后,族中大乱,赤炎城长老会盛怒之下,竟将火神祝融囚禁,并限期寻回圣杯。自昨日听闻烈侯爷在凤尾城郊寻得空桑转世之后,大长老烈碧光晟便火速下令十三路侦兵赶至凤尾城候命。除了鲁将军部之外,已有数千精锐侦兵四面八方赶赴而去。 又听鲁将军提到那独臂人吴回,拓拔野心下一凛,更是凝神聆听。原来那吴回乃是火神祝融之弟,也是族内仅次于祝融的神职高官火正仙,排名火族七仙之首,所率火正兵,专司神职兵事,护卫神器、降伏圣兽等等。那吴回沉默寡言,但对部下却颇为骄纵,是以那鲁将军与千将军都对他颇为不满。 到得凤尾城外时,太阳已经西斜大半。山谷环合,碧树如云。那火红色的城墙掩映在护城河边的密林之中,护城河青水如带,环绕不绝。吊桥高悬,城门紧闭。城楼上彩旗猎猎,鼓舞招展。 凤尾城乃是火族与土族的交界城邦,由此往西北数里,便是土族领地。相传当年火族圣鸟烈焰凤凰飞经此处,掉落两根凤尾,变为两株荫蔽数里的巨树,是为凤尾树,乃大荒绝无仅有。八百年前火族赤帝封这两株凤尾树为圣树,这凤尾城也因此成为火族六大圣城之一;是以虽然地形不是非常险要,但素来为火族所重。 此时城外护城河外岸,帐蓬遍布,井井有条,一共十三路侦兵三千余众都已经日夜兼程赶到候命。大荒五族,水火两族的侦兵系统最为庞大;火族共有两万侦兵,除了驻扎在本土的一万两千名之外,还有八千名隐藏在四族境内,及时打探一切消息。侦兵独立于军队之外,仅听命于赤帝与太长老。 此次城外竟齐齐聚集三千侦兵,足见火族对圣杯与空桑转世一事的谨慎。 鲁将军与那千将军将部下安置好后,策马扬鞭,迳自朝中心大帐奔去,那里正是十三路侦兵将领的临时集合地。侦兵纪律严明,虽然数千人交错安扎,却是井然有序,寂然无声,除了风萧马鸣,竟没有丁点声音。 拓拔野随着众侦兵迅速搭起帐蓬,而后按序列队休息,静候命令。拓拔野与那中心大帐隔得太远,虽然凝神倾听,但终究没有顺风耳,只能断断续续听得只言片语。那十三个将军都颇谨慎,不敢多言,听了半晌,竟还没有适才在路上盗听得多,只好作罢! 当下索性四下眺望,观察地形。凤尾城坐落山谷之中,四处可以藏避逃逸的地方颇多,那城墙不过四丈来高,前面又有层层密林,自己若要强行越入,或是从城中掠出,也是轻而易举。但不知城内究竟有多少敌人,眼下又不知纤纤下落,若迳行闯入,打草惊蛇,反倒不好。完全之计是先藉机混入城中,寻着纤纤之后再偕其闯出重围。 计议已定,收敛心神静观其变。过了片刻,心中又开始挂念纤纤,不知她现在城中何处,可曾吃了苦头没有?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凤尾城楼上,有人吹奏号角,长声呼道:“烈侯爷有令,请十三将军进城商议!” 城门徐徐打开,吊桥也缓缓地放了下来。 中心大帐内的十三个将军大步奔出,纷纷翻身上马,策马列队,朝城中行去。拓拔野心中一动,此时正是天赐良机!脑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及多想,立时翻身上马,策马狂奔,口中喊道:“鲁将军!” 鲁将军闻声勒马转头,见来人乃是自己部下,沉声道:“什么事?” 拓拔野奔到他身侧,低声道:“属下有极为重要的事禀报。” 鲁将军瞧了一眼那勒马不前、讶然回顾的十二位将军,皱眉道:“等我从城中出来再说吧!” 拓拔野道:“那就来不及了,是关于圣杯的消息。” 鲁将军面色微变,犹豫刹那,但邀领奇功的念头瞬息间便占了上风,当下回头抱拳道:“诸位将军还请暂留,鲁某马上赶来。”当下随着拓拔野策马奔入南侧密林之中。 拓拔野绕过一块巨石,确保众人已经决计瞧不见了,这才翻身下马,故作神秘道:“将军,属下发现那圣杯原来还在赤炎城内!” 那鲁将军吃了一惊,道:“什么?” 拓拔野趋身上前,似乎要附耳相告。鲁将军弯下身,刚探过头去,忽觉腰上、头上齐齐一麻,登时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拓拔野低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要是知道了还能告诉你吗?”迅速将他身上的衣服剥了下来,套在自己身上,戴好帽子蒙起脸,整冠束带。然后将那鲁将军横绑在龙马背上,重重抽了马臀一鞭,龙马吃痛,长嘶声中扬蹄狂奔,转眼消失在密林深处。 拓拔野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从密林中出来,十二人急着进城,心中惴惴,不疑有他。那千将军道:“老鲁,快走吧!”他口中含糊咕哝一声,随着那十二人匆匆朝城中奔去。 方甫奔进城门,便见一条宽约三丈的青石板大道笔直朝前,直抵一个颇为开阔的中心广场。那广场正中,是两株极为巨大的怪树。虽然高不过四丈,但那荫盖甚是密集宽阔,方圆近百丈都在它荫蔽之下。树干青黑巨大,树叶片片修长火红,犹如凤凰尾一般随风摇曳,在夕阳映衬之下,宛如漫天烈火,熊熊燃烧。 广场周围,乃是井然有序的街道以及高矮参差的民居、广场东面,一座三层的青木塔楼巍峨矗立,檐角弯弯,破云而去,檐下数百盏琉璃灯在风中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街道两旁,都是红衣白刃的火族士兵,所有的居民想来都已接着禁令,闭门不出,就连猫狗也绝少见着。广场西侧,路上见着的那百余名火正兵骑在麒鳞上,四下张望。 他们脸色已经颇为不耐,但似是对此处某人也颇为畏惧,一扫先前张扬嚣张之态,没有丝毫言语。拓拔野心中一凛:“那独臂人吴回已经来了吗?”想到那人真气极强,是个高深莫测的大敌,倘若有他在此,要救走纤纤只怕又多了许多困难。心中登时起了谨慎之心。 众人骑马行到那塔楼前,纷纷翻身下马,将缰绳交递与上前的士卒,整顿衣冠,朝塔楼大门走去。 楼中士兵倒是不多,一楼大厅只有八个红衣汉子立在四角,身高九尺,不苟言笑,腰间长刀紫鞘黑柄,霸冽之气逼人而来。拓拔野想起适才在路上,险些因为暴涨的护体真气被那独臂人吴回看出破绽,当下不敢怠慢,立时凝神敛气,气沉丹田,随着众人小步朝楼上走去。 走在楼梯上,拓拔野意念积聚,四下感应。刹那间探到楼上当有七人,分列四周。 其中三人真气极为霸烈,充盈周围,另有一人空空荡荡,真气若有若无。 刚登上二楼,便听见一人道:“大家辛苦了,请入座吧!” 众人齐声道:“多谢侯爷!”循序在边上长椅中坐下。 拓拔野心道:“这便是那个烈侯爷了。”悄悄一瞥,只见那人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男子,紫衣红带,颇为高大,坐在椅中亦有六尺余高。红色络腮胡子,一双虎目炯炯有神,看来极为威猛。 那烈侯爷坐在北侧,左边是一个红衣少女,坐在阴影之中,面色苍白,淡绿色的大眼睛,如春水波荡,相貌极美。但却如风中弱柳,娇小嬴弱,满脸倦怠已极的神色。 少女身旁,坐了一个身形矮胖的男子,满脸堆笑,颇为和蔼可亲,眼光转扫间,偶有精光暴闪。 西面临窗处,坐的正是那独臂人吴回,身后站了两个火正兵,满脸傲色。吴回周身红衣被阳光照得金光闪闪,木无表情,冷冷的望着南侧。拓拔野顺着他的眼光朝南望去,心中剧震,险些便要喊出声来。 一个紫衣少女软软地坐在长椅上,夕辉斜照,尘粉漫舞。发鬓凌乱,俏脸上满是嗔怒怨恨,那眼角的一滴泪渍在阳光中泛着眩目的光泽,嘴角挂着冷冷嘲讽似的微笑,不是纤纤又是谁? 自那夜她哀痛自尽之后,迄今已有月余。这短短的月余时间,当真有如隔世。此刻终于又见着她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那嗔怒之态如此鲜活如此真实,仿佛从前生气时的样子。刹那间心中狂滔怒卷,欢喜、愧疚、难过齐齐涌将上来,将自己吞没。 见她脸容憔悴,泪渍犹在,也不知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拓拔野心中大痛,忖道:“好妹子,无论如何,今日我也要将你救出去!” 烈侯爷道:“桑高藤、孔淮东,你们当日不是见过那盗走圣杯的空桑转世吗?瞧清楚了,可是她吗?”声音真气充沛,煞是好听。 十二将军中两个汉子应声而起,端详了纤纤片刻,行礼道:“侯爷,就是她,决计错不了。” 纤纤柳眉一竖,冷笑道:“我有见过你们吗?瞧你们长得这般丑恶,若是见过了,想忘也忘不了。” 那两个火正兵喝道:“妖女放肆!” 烈侯爷将手一摆,温言道:“姑娘,我请你到此处并无恶意,只是想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若你真是清白,更无须害怕。” 纤纤哼了一声,道:“将我封闭经脉,困在这里一天一夜,恐吓威胁,还说没有恶意?当真可笑!别这般惺惺作态哄骗我,姑娘见过的世面多啦!” 烈侯爷哈哈笑道:“你这般古灵精怪,我骗得了你吗?” 纤纤道:“知道就好!瞧你也不是傻瓜,我早告诉你啦,我两个哥哥一个是龙神太子,一个是青帝转世,厉害得紧,识相的话就快将我放了,否则他们追到这里,你就有得苦头吃啦!” 拓拔野听她说到自己,心中激动,那愧疚爱怜之意随着周身热血直达喉头,几乎便想立时出手。 烈侯爷笑道:“我不威胁吓唬你,你也别威胁吓唬我,咱们心平气和的将事情说得一清二楚,若真不是你所为,我马上放了你,再给姑娘好好赔礼谢罪。” 纤纤听他说得客气,便“哼”了一声。 烈侯爷沉吟道:“姑娘,你所乘的那只雪羽鹤,可是空桑仙子的吗?” 纤纤道:“是又怎样?” 烈侯爷笑道:“那可不妙。那夜有人瞧见你骑着雪羽鹤在金刚塔上盘旋。单单人长得相像那或许是巧合,但雪羽鹤乃是少见的圣物,要寻着一只一模一样的,可不是件容易事儿。” 纤纤叹道:“瞧你长得挺聪明,怎地却是个海瓜脑袋?要想信口雌黄,栽赃陷害,别说是一只雪羽鹤,百十只都编得出来。” 她口齿伶俐,语音清脆,虽然着恼生气,但说起话来依旧说不出的好听。拓拔野听得忍不住微笑,这小丫头口尖嘴利的,想要在辩驳中讨得她的便宜那是难了。但瞧那烈侯爷似乎毫不生气,反倒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真挚,心中不由对此人生了些许好感。 那吴回突然冷冷地说道:“侯爷,证据确凿,不必听她狡赖了!圣帝三个月后便要出关了,眼下当务之急是问出圣杯的下落。” 那烈侯爷眉头微微一皱,正要说话,身边那红衣少女淡淡地说道:“事关重大,倘若果真不是她所为呢?我们去哪里寻那圣杯?”她的声音也如她人般,娇怯淡雅,仿佛一阵风吹来,每个字都会吹散一般。 吴回道:“八郡主,她自己早已招认了身份,大家又都曾亲眼瞧得分明,那还错得了吗?” 孔淮东点头道:“属下火目修行了二十年,黑夜中目视十里之外,纤毫可见。这姑娘就是盗走圣杯的空桑转世,决计错不了。”那孔淮东素以为人耿直着称,听他这般说,众人都微微点头,大以为然。 八郡主淡然道:“这可奇了,她的武功法术这般不济,在城郊被我大哥手到擒来,挣脱不得。以这等身手,要从赤炎城金刚塔盗走圣杯,那不是笑话吗?” 纤纤怒道:“臭妖女,你才不济呢!姑娘我昨日累了,不小心中了你们的圈套。否则凭你们那三脚猫的工夫,能困得住我吗?” 吴回道:“有了雪羽鹤,飞上塔顶轻而易举,如果再有内应,即便武功法术稀疏平常,也能盗去。” 八郡主蹙眉道:“内应?那日塔内由祝火神镇守,难道你认为是他吗?” 吴回冷冷道:“我自然希望不是!祝融虽然是我大哥,但此事关系太大,如果当真是他,我也决计饶他不了。”语气斩钉截铁,凛然正气。 那笑脸可掬的胖子笑道:“人说火正仙执法严明公正,今天看来果然不假。”起身道:“不过郡主所说也有道理,此事牵涉太广,只怕有一个极大的阴谋藏匿其中。咱们需得仔仔细细问清楚了,可不能冤枉了忠良。”他这一捧一褒,俱是两边都没有得罪。 烈侯爷道:“说的是!”手上一抖,展开一幅丰皮纸,那上面用七彩彩笔描画了一只琉璃杯,殊无特别之处,只有杯中似有一点火苗跳跃。烈侯爷道:“姑娘,这只杯子你见过吗?” 纤纤瞥了那羊皮纸一眼,俏脸上倏然闪过诧异之色。众人见她神色,心中都是猛然大震,便连拓拔野心里也突然一沉,暗呼不妙。 纤纤道:“自然见过!我交给雷泽城的雷神了。” “什么!”此言一出,如雷霆霹雳,众人同时霍然起身,面色大变,一时之间,空气仿佛突然冻结,连彼此心跳呼吸之声都清晰可闻。拓拔野心中震骇,但要他认为纤纤平白盗走圣杯,送予素不相识的雷神,他却是决计不信。想到当日在驿站中听闻纤纤为雷神献上木族圣器长生杯,突然心中一动,隐隐觉得一种不祥之感如浓雾缓缓笼罩而来。 纤纤见他们这般表情,似乎觉得十分有趣,竟然格格笑将起来,道:“这是木族的长生杯,自然是给木族中人啦!你们这般激动干吗?” 众人愕然道:“长生杯?”拓拔野闻言更是震骇,脑中疑云密布,但一时之间却是迷乱不已。 吴回冷冷道:“妖女,现在狡辩太迟啦!雷神要你盗走圣杯究竟有何居心?” 火族与木族素来有瓜葛,四百年前曾为三城八百里疆土血战二十年,各亡数十万人,结下深仇;若非后来神农帝竭力调和,这争端还要持续下去。自水族与木族交好之后,火族对两族的猜忌疑虑之心更盛,神帝驾崩,虽然暂无干戈,但彼此防范之意却是日渐分明。眼下听闻纤纤将火族圣杯盗献木族雷神,而这圣杯又与三个月后赤帝出关之事息息相关,众人心中怎能不惊惧忧急?拓拔野虽然不明白此中关节,但瞧见众人脸色,也能猜到大概,脑中飞转,暗调真气,随时准备出手。 纤纤对他颇为厌恶,故意嫣然一笑道:“一条腿,想知道吗?我偏不告诉你。” 那两个火正兵大怒,喝道:“妖女找死!”踏步上前,便欲横加教训。 忽听烈侯爷喝道:“给我退下!” 这一声大喝如焦雷崩爆,众人都吃了一惊,那两个火正兵更是大骇,急忙退了回去。 烈侯爷冷冷道:“火正仙,你的部下再这般没上没下,可怪不得我烈炎不客气了。” 他昂立阳光之中,紫衣鼓舞,眼神突然变得极为凶猛锐利,仿佛天神一般威势凌人。 吴回头抬也不抬,冷冷道:“侯爷对敌人温柔,对自己人却这般威风,嘿哩……” 烈侯爷沉声道:“姑娘,此事关系重大,对你自己影响也将极大,希望你原原本本的说给大家听听。” 众人听闻圣杯落入雷神之手,都有些方寸大乱,彼此之间原就有些嫌隙,在此非常关头,更加激化。 拓拔野心道:“此刻众人心浮气躁,彼此又起了嫌隙,正是脱身的良机。”当下缓缓调动真气,传音入密道:“好妹子,我是拓拔野。” 纤纤闻言大震,全身虽被封闭经脉,难以动弹,却如秋风中的树叶般簌簌发抖,眼波突然迷蒙,四下流转探寻,一颗泪水倏然滑过脸颊。俏脸上欢喜、愤怒、凄凉、幽怨、哀怜诸多神情瞬间转换,脸色苍白,又转嫣红,古怪至极。 拓拔野心如针扎,愧疚怜惜,传音道:“好妹子,你不用着急,我马上救你出去。” 正要运气准备瞬息救人,却听纤纤突然脆生生地格格笑道:“红胡子,你想知道实情吗?那我便告诉你吧!那琉璃圣火杯确实是我盗走的,只怪你们的守卫太差劲。那破杯子留着也没用,我就索性送给那个雷神啦!你们若想要只管去向他拿吧!” 众人听她突然改口,俱极讶异。烈侯爷面色一变,甚为意外,那八郡主也轻轻“咦”了一声,只有吴回木无表情,冷冷地望着纤纤。拓拔野也是猛吃一惊,不明白纤纤何以改口,自陷困境。 岂料更为出奇的事还在后头。纤纤格格笑道:“你们猜得没错,我确实有个帮手,那便是他!”素手蓦然朝拓拔野指去。 拓拔野措手不及,心中惊异愕然,只见众人眼光齐唰唰地望了过来;再看纤纤,她正笑吟吟地望着他,眼神中凄凉、哀怨、快慰、兴奋,交杂波荡,柔声道:“拓拔大哥,你不是说盗走圣杯之后,便和我远走高飞吗?怎么现在才来呢?”言语柔媚缠绵,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欣交缠的喜悦。 纤纤听见拓拔野传音之时,心中惊异欢喜,几乎便要爆炸开来。但突然之间,又觉得说不出的酸楚悲苦,一路上的孤独伤心、为人所擒的委屈愤怒、当日被他所拒的锥心疼痛都刹那之间如春水溃堤,倒注心中。当听他说“好妹子”之时,更是心中气苦,那种窒息的疼痛又如利刃般绞心断肠,不可遏止。刹那之间,一切都变得了无兴味,自凌自虐的念头竟然充斥心头,只觉得被万人错毁、死在他的眼前也是说不出的快慰。片刻间那连自己都为之诧异的话语便脱口而出。 看着拓拔野惊讶错愕地望着自己,心中悲苦欢愉,凄凉快慰,脸上笑容越加绚烂,但忍不住又流下一颗泪来。 厅中众人又惊又疑地盯着拓拔野,一言不发,浑身真气流转戒备。那千将军突然呼了一口气,霍然起身,喝道:“你不是鲁将军!究竟是何人?” 拓拔野听若罔闻,只是愕然地望着纤纤,心中沉痛愧疚,忖道:“她终于还是没能原谅我,宁可赌气死在此处,也不愿被我救走。” 心中大痛,念力凌乱四溢,那沛然真气也登时随之绽爆。“嗤”地一声,护体真气被众人真气所激,立时绿光隐隐。 吴回冷冷道:“我正想究竟是那里来的高手化身鲁将军,竟能将真气念力收敛得点滴全无,原来就是你,这一路上辛苦了!” 那胖子使了一个眼色,“呛然”声响,十二个将军刀光胜雪,将拓拔野团团围在中央。森森寒气直指他周身要害,与那护体真气弹压吞吐,发出低微的“嗤嗤”响声。 楼内真气纵横,在阳光中依稀看见彩幻之气交错飞舞,窗外微风被真气所激,四下乱舞,登时将檐前的数百盏琉璃灯搅得叮当作响。 拓拔野视若不见,按捺心中难过之意,心道:“纤纤性子倔强,倘若我一意劝她走,不知她还要说出什么话,生出什么事端来。眼下只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强行将她救出此处,一个是证明她的清白。” 当下起身哈哈大笑道:“东海龙神太子拓拔野,冒昧造访凤尾城,多有得罪。”猛地将真气朝十二柄长刀激撞去。 青光爆舞,那十二柄长刀呛然龙吟,满楼刀光乱卷,映得屋顶四壁光芒闪烁,檐前琉璃灯登时又接连清脆作响。那十二名侦兵将军特长不在真气武功,哪里是他对手? “啊”地惊呼声中,四下跌退开去。 众人大骇,那十二名侦兵将军听得“龙神太子”四宇,更是面上变色。一个月前新任龙神太子孤身打败百里春秋与水娘子、降伏东海凶兽流波夔牛,又率军大败水族三支强大水师,令横行汪洋的万年龟蛇成了缩头王八,威名远播天下。火族与水族宿怨已深,虽与龙族亦不交好,但当日听闻此事无不拍手称快。 火族侦兵耳目广众,对拓拔野三字早已如雷贯耳。眼下听闻这少年竟就是拓拔野,无不震撼。瞧他腰上斜插的珊瑚笛,那洒落不羁的仪态,果然与传言中的龙神太子相似。 听那空桑转世所言,龙神太子竟是她的同谋,将圣杯盗献雷神,此中关系实在是有些一塌糊涂了。 塔楼下众兵听得楼上声响,都惊异互望。不知是谁传令调度,登时兽嘶马鸣,潮水般的围兵四涌而来,将广场周围团团围住。 那烈侯爷虎目光芒四射,拍掌道:“好厉害的碧木真气!烈炎有一件事不明,倘若阁下果真是龙神太子,不知怎会有如此强劲的木属真气?” 拓拔野双臂一振,将侦兵服饰碎裂震飞,昂首而立,神采熠熠,微笑道:“五族归属在其心不在其真气。拓拔野有幸在汤谷受木族圣女空桑仙子恩惠,学得长生诀,所以才会碧木真气。”他瞧那烈侯爷坦荡爽朗,大有好感,不想言语相欺。 纤纤瞧着拓拔野不动手足震退众人,神采飞扬,洒落倜傥,心中又甜又酸又苦,没来由的又是一阵难过,突然有些后悔将他拖入此事之中,转而又想:“这无情无义的乌贼,你又何必为他着想?”牙根咬紧,心中抽疼,颇觉快意。 吴回冷冷道:“这倒巧了,一个是空桑转世,一个是空桑弟子,难怪要将本族圣杯偷盗送给木族奸人了!”他似是认准了纤纤便是偷盗圣杯之人,听得两人的身份与关系后,心中更是笃信不已。语气森冷,浑身真气鼓舞不息,似已随时准备出手。 那两名火正兵本想随之大喝,但突然想起先前烈侯爷的震怒之语,登时一骇,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反手拔出火红的麒鳞刀来,作势欲扑。 拓拔野哈哈一笑道:“在君子眼中无人不是君子,在小人眼中无人不是小人。” 他朝那烈侯爷抱拳道:“空桑仙子两百年前便与木族恩断情绝,又怎会授意他人献宝雷神呢?眼下大荒无主,小人觊觎,离间撩拨之事还望谨慎明查。” 烈侯爷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见他坦然相望,微笑以对,一时沉吟不语。虽然拓拔野瞧来不似鸡鸣狗盗之辈,但此事太过重大,那空桑转世又改口承认,要听这陌生少年一面之词也太过草率。 八郡主淡淡道:“公子既然与此事无关,又是龙神太子,为何假扮鲁将军,混入凤尾城中?” 拓拔野看了纤纤一眼,苦笑道:“舍妹被人诬以此事,所以才一路寻来。”纤纤抿嘴微笑不语,仿佛眼前之事与她全无关系一般。 楼上众人均是皱眉不语,这般解释实在太过牵强,比之那如山铁证,直如鸿毛飞絮。 拓拔野虽然舌灿莲花,机智善辩,但此次尚不明事情来龙去脉,对方又自恃证据在手,先入为主,想要证明清白实是大大的困难。 吴回冷冷道:“巧舌如簧。若你心中无鬼,何必这般鬼鬼祟祟?能习得长生诀,纵然不是木妖,也有极大关系。给我留下吧!”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突然拔身而起,红光如电,阳光耀眼,众人眼前一花,一道烈焰似地光芒暴闪而过,炙热的狂风真气轰然席卷。 檐前琉璃灯被热气所激,立时“嗤”地一声,齐齐点燃,叮当乱响。那各色光芒在斜阳下璀璨跳跃,绚丽刺眼。 真气炙烈凌厉,力道之猛,极为罕见。拓拔野心中一凛,忖道:“罢了!空口无凭,要想眼下证明难得紧,先带纤纤离开再说。”哈哈大笑,调用潮汐流,真气如海潮突涨,瞬息便集至右手,断剑应声出鞘,白光一闪,自那红色光波中倏然切入。 这一剑乃是水族的“逆江流”,是拓拔野在汤谷从一个水族游侠处学得的。以潮汐流的御气方式,辅以祟尚变化的水族起剑式,自然最为流畅自如。剑光如弧,真气锐利,刹那间便破入红光之中。 突然“噗”地一声闷响,那断剑竟似被什么极为强劲的吸力吸住一般,拓拔野臂上一紧,险些被朝里拖去。念力一凛,仿佛有某件极为凌厉的物事朝自己疾刺而来。大骇之下,左掌拍出金族至刚至猛的“崩雪裂”,青色真气掀起一道波浪,狂飙突进。轰然巨响,两道气浪并生的巨大撞击力方才勉强将彼此震退。 拓拔野藉势抽出断剑,朝后疾退。那吴回冷冷道:“水属真气?原来你还是水妖的探子!”红袖挥舞,袍襟开处,又是一道红光怒浪般奔卷而来。真气滔滔炙热,比之此前竟还霸道三分。 拓拔野心中骇然,这几日连遇顶尖高手,这阴鸷冷酷的独臂人真气之雄浑,武功之莫测,竟远在自己预估之上。不及多想,双手握剑,陡然旋转,剑光自下而上斜撩而上,光芒暴吐,真气浩荡如巨浪回旋。赫然便是潮汐流中的“回潮浪”。 “回潮浪”将真气化为三层,彼此推攘,层叠回旋,便是防范被真气远甚于己的高手一下吸纳制住。 岂料“蓬”地一声爆响,拓拔野只觉所有真气都忽然倒卷回来,连带那汹涌红光气浪一齐猛袭而来。大惊之下,立时因势利导,凝神聚意将真气调度分布,登时如叶舞狂风,被瞬间抛起,重重撞向墙壁。 纤纤忍不住惊呼失声,泪水泉涌,心中说不出的悔恨。 拓拔野背脊方甫触着墙板,立刻调气背脊,如隔气垫,顺势向下闪电滑去。那狂飘也似的气浪“轰”地一声,立时将墙壁破开数尺大的裂洞。 众人“咦”了一声,见他竟能在吴回阴阳火正尺下藉力消力远离险区,从容逃逸,心中惊疑更甚。但他适才那两剑分明都是水属武功,圆熟流畅。这少年究竟是谁,竟能同时习得两族至高无上的心法? 吴回目中讶意一闪而过,独袖飞卷,一支三尺余长的暗红铁尺倏然而没,缓缓步近,眼中冷漠凌厉,直如浑身上下逸散出的杀气。他手中的阴阳火正尺乃是火族神器之一,以上古阴阳磁铁制成,左面阴,右面阳。对天下所有兵器及其卷引的真气,均可以视其阴阳,自行反转变化从而吸纳、反推,随心所欲,威力极强。适才以火正尺阳面吸纳拓拔野断剑,又以火正尺阴面反击拓拔野“回潮浪”,若非拓拔野真气超强,随机应变,早已被反震而死。 烈侯爷与八郡主对望一眼,颇为惊异。烈侯爷拍拍扶手,转头望向那满脸微笑的胖子,轻轻点了点头。 那胖子会意地微一颔首,轻轻击掌。楼下那八名大汉登时狂风般飞掠上来。 “呛然”脆响,八道矫龙飞电般的刀光疾斩拓拔野。刀光雪亮,刀气更是炎热锐利,四下纵横,楼内满是酷热之意。这塔楼乃是以至极坚硬的青木,涂以坚韧防火的不破胶搭建而成,极为坚硬;但被那八道刀光所激,立时应声裂开细小的痕迹,木痕上火苗跳跃不已。 拓拔野凝神穿梭,护体真气青光吞吐,在刀光之间堪堪躲避而过。 烈侯爷朗声道:“烈雪八刀,采玄冰铁与火焰石在火山中炼成。刀魄相连,可避不可断,阁下小心了。”他对这陌生少年的来历大感迷惑,又恐吴回出手太过狠辣,便以自己护卫试探。但八刀仍极凶险,对他颇有相惜之意,忍不住出言提醒。 拓拔野哈哈笑道:“多谢侯爷。”从四道刀光中穿过,朝后翻去。 那八道刀光越斩越快,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远远望去,八道刀光犹如一道,首尾相连,绵绵不绝。热烈炙酷的刀气触着拓拔野护体真气,“嗤嗤”作响,将他越迫越后,缩围在东边一角内。拓拔野脑中已来不及想任何问题,只是根据念力,本能地穿梭躲避,竟连调气反击的刹那时机也抽不出来。 众人远远的围观,越看越是惊异佩服。那吴回袖手旁立,冷沦地瞧着,目中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这少年竟能在“烈雪八刀”的围攻之下,支持如许之久,毫发无损,实在是匪夷所思。 突然拓拔野脚下一滑,“哎呀”一声险些摔倒。两名大汉大喝一声,刀光交织电舞,左右开弓朝拓拔野腰间斩下。“嗤”地一声,绿色护体真气倏然破裂,刀光电斩而入。 纤纤心中剧痛,仿佛万箭穿心。恐惧、后悔、悲痛、担忧刹那决堤,哭叫道:“住手!不关他的事!”忽然之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经脉仿佛被瞬间冲开,双手一按站了起来。 第十一章 凤尾城中 拓拔野哈哈长笑,突然青光暴闪,一道气浪“轰”地炸将开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鼻息稍稍窒堵,耳边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刀光乱舞,“咄咄”之声大作。 凝神再望时,均心下大骇,失声惊呼。 那八名大汉木立各处,双手空空,满脸不可置信的惊异神色。八柄烈雪刀齐齐整整的竖排插在顶梁,入木三分,刀柄犹自震荡不已。拓拔野反手将断剑插入鞘小,微笑道:“多谢诸位手下留情。” 烈侯爷、吴回等人瞧得分明,适才电光石火之间,拓拔野突然奇迹般地爆涨真气,将那两刀开山裂石之力尽数反弹,而后顺势拔剑,移形换位,刹那间连击八剑,将众大汉手中的烈雪八刀尽数磕飞,没入梁中。若非他手下留情,这八名大汉早已身首异处。 这烈雪八刀刀魄相连,使刀之人又是同胞兄弟,彼此之间心意相通,刀刀相连。若是当真动手,全力进击,拓拔野未必就能这般迅捷将其等反制。但他们既受烈侯爷意旨,刀下留了四分力,而拓拔野故意露出破绽,诱使其中两人急功而入,连绵刀意刹那间自行破断。拓拔野乘机以定海神珠,鼓足真气将那两刀反荡,尔后拔剑反击。八刀刀意既断,各个击破,自然远非拓拔野对手,瞬间败北。 烈侯爷起身击掌道:“果然好身手!坦荡君子,手下留情,烈炎感激不尽!” 长袖一挥,一道红色劲带破空弹出,闪电般将那八柄刀卷住,“噗”地微微一响,红带突收,那八柄烈雪刀应声插回众大汉鞘中。那八名大汉朝拓拔野齐齐躬身,然后退回到烈炎身俊。 吴回冷冷道:“侯爷太过爽直了,我瞧他分明是奸狡小人,使诈讨巧。与那女娃儿正是奸猾同谋,决计不能放过。”踏步上前,朝拓拔野走去。 纤纤怔怔地望着拓拔野,脸上酡红,泪水一颗一颗滚落。在拓拔野遇险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几乎便要爆炸,此时如释重负、浑身酸软无力,心中说不清是欢喜还是难过,酸楚难当。 当是时,远远地城门开启,车马辚辚,有人高声长呼道:“大长老使者驾到!” 楼内众人面色微变,纷纷朝窗外望去。拓拔野心道:“此时不走可就走不成了!” 趁着吴回等人掉头西顾之时,猛然调气涌泉,闪电般窜出,拦腰抱起纤纤,兔起鹘落,翻身朝三楼奔去。 动作奇快,一气呵成,待到众人醒觉之时,他已经抱着纤纤跃上了三楼。 怀中纤纤突然发出一声悲切的哽咽,蓦地玉臂舒展,紧紧的搂住拓拔野的脖颈,将脸贴在他的耳旁。兰香扑鼻,发丝撩人,冰冷的泪水瞬间流入他的耳朵和脖于。耳边听见她断断续续地哭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那声音悲戚缠绵,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低徊呼唤。 拓拔野心中悲喜交集,拍了拍她的背笑道:“傻丫头,咱们回家了!”足不点地,翻身越出三楼栏杆。 突然听人喝道:“哪里走!”一道炙热真气冲天而起,犹如凭空起了一个透明的屏障,正是火正仙吴回。拓拔野左掌一拍,藉着那反冲之力,轻轻巧巧地朝上翻起,又上了塔楼之顶。 刹那间凝神四望,塔楼下广场众兵围涌聚集,弯弓待命,万千刀枪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眩目已极。那吴回如影随形,疾追在后。塔楼东南两面均有极强真气迫面而来。四面围兵,天罗地网,而纤纤发上的雪羽鹤簪不见踪影,想来已是被火族收去。 拓拔野左臂抱紧纤纤,意念如织,感受到那火正尺真气电袭而至,立时反手朝后猛挥一剑,撞着火正尺真气,气浪汹涌。因势利导,高高飞起,在空中御风踏步,清啸声中朝那巨大的凤尾树掠去。 万箭齐发,飕飕破空,暴雨般朝他们射来。忽听那烈侯爷喝道:“住手,不可伤了他们!” 拓拔野哈哈笑道:“多谢了!烈侯爷,拓拔先行告辞,日后水落石出,再登门谢罪!” 聚意定海神珠,真气瞬间绽爆,箭矢到他身前三尺之处纷纷冲天飞起,四下抛落。 御风滑翔,刹那间便奔到了那凤尾树连绵如红云晚霞的荫盖之上。远远听见有人惊呼之声,身后那紧迫的杀气也戛然而止。回头望去,吴回驻立塔楼檐角,红袍飘飘,满脸古怪的神情。那烈雪八刀站在楼顶,面面相觑。广场上所有围兵也都放下刀枪,昂首观望。拓拔野见他们都不追来,心中诧异。 烈侯爷与那八郡主站在二楼栏杆边上,朗声道:“凤尾树乃是凤尾城圣树,阁下请快下来,否则将被万火灼烧,难逃生天。”那烈侯爷直爽诚挚,拓拔野对他颇为信任,闻言微微一惊,果觉一股热浪缓缓迫来。 远处,斜阳在青色群峰间缓缓沉落,那余辉照在漫漫凤尾树盖上,仿佛熊熊火海;微风吹过,树叶摇曳,犹如火焰跳跃。凝神望去,隐隐可以瞧见红光吞吐,那热气从树叶中蒸腾,由四面八方逼迫而来。 纤纤低声道:“拓拔大哥,这里好热。” 拓拔野低头望去,见她娇靥艳红,鼻尖、额头上都是细细的汗珠,发丝也湿漉漉的贴在额前、脸颊,浑身酸软无力地偎在他的怀中。心中大是疼惜,微笑道:“好妹子,这就找一个凉爽的地方休息去。”猛地调集真气,腾空跃起。 岂料方甫用气,便听耳边“呼”地一声,只觉那热浪突然爆涨为炙炎酷热的滔天烈焰,轰然烧来。 眼前一片血红,纤纤“啊”地一声,一缯秀发突然着火;拓拔野大惊,将她发上火焰拍灭,真气运转,护住她周身上下,足下用气,硬生生又朝上拔高了六丈。 但那火焰立时又腾地窜烧上来,犹如道道火墙,八面迫挡。拓拔野衣襟瞬息焦枯,心中大骇。立时借助定海神珠之力,调用真气,将热浪朝外迫去。但那热浪虽被暂时迫退,立时又有更凶猛的火焰扑面而来。 烈侯爷长声道:“凤尾树乃本族圣鸟烈焰凤凰的火尾所化,一经真气激发,便会燃烧百倍火焰。阁下这般用气,非但逃不出来,反而会被万火灼烧而死。” 拓拔野放眼望去,烈火熊熊而起,滔滔汹涌,知道他所言非虚。没想到自己逃出众高手之围,却又跳入这火坑之中;颇觉滑稽,哈哈一笑,心中镇定下来。 纤纤偎在他怀中,意识逐渐混沌,双臂软软的勾住他的脖子,迷迷糊糊地道:“拓拔大哥,你……你别抛下我。”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淌出,被周围热浪蒸腾,立时消散。 拓拔野心中一痛,将她紧紧抱住,温言道:“好妹子,我决计不会丢下你!刀山火海,也一齐闯过。”纤纤迷蒙中心中大定,嘴角露出微笑,双颊酡红,宛若睡海棠般沉沉昏睡过去。她这几日困顿疲惫,不知经受了多少磨难,此刻心情安定,被这热气一薰,再也支撑不住。 拓拔野心道:“纤纤真气不足,需得尽快离开此处。”一面护住纤纤与自己,一面飞快地思虑,寻找脱身之计。苦苦回想所学到之五族法术,又思索潮汐流、长生诀、五行谱诸多神功。 如那烈侯爷所言,自己每发真气,即便是用定海神珠反弹烈焰热气,都会激起这巨树更强的火浪,自己至多一跃能及十余丈,但这火海窜烧腾空远不止这个高度,要想迳直跃出火海,御风逃离,殊无可能。但若是自己丝毫不用真气,纵然能支撑到不被烈焰烧死而定到树荫之沿,也必定身受重伤,纵使其时跳离凤尾树,也必然逃脱下出吴回、烈雪八刀等诸多高手的围击。 突然想到:“是了!这妖树既会百倍反弹,倒不如索性激起万重火浪,然后借助反推力,因势利导,看看有无可能逃走!”精神大振,瞬息间在心中定出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来。 当下真气疏导,贯通纤纤任督二脉,将自己与她周身经脉贯穿相连,雄浑真气滔滔不绝地在彼此经脉间游走,护体真气由内而外,将她完全护住。而后猛地调集周身真气,运用潮汐流,倾注右掌,“轰”地一声朝下掹拍,漫天冰寒之气呼啸奔腾,正是从水族游侠处学来的水族法术“千重雪”。 这法术原本较为简单,由他使来,虽未能完全得其诀窍,但威力之大,确实惊天动地。远远望去,犹如凭空突然降霜落雪,白茫茫一片,煞是壮观。 “轰”地一声暴响,如百十个惊雷齐齐绽爆,那凤尾树仿佛突然爆炸开来一般,团团烈火蓦地膨胀炸裂,刹那间放大了数十倍,赤焰乱舞,火浪冲天。那窒息热浪如狂风卷席,四下猛冲。 广场上众围兵失声惊呼,被迎面扑来的气浪闪电般击倒,狂呼乱叫声中浪潮般层层摔倒。塔楼上诸人也被那狂风吹得拔身而起,飞出好远。琉璃灯叮当乱响,四处飞散。 水火原就相克,拓拔野那汹涌真气激起狂炎烈火,与那漫天冰寒之气相交,立时爆炸开来,比之先前单纯真气相激,威力十倍计。 拓拔野一掌既出,立时汇集所有念力于那定海神珠,真气聚敛,全力反弹那惊天骇地的爆炸巨力,立时“呼”地一声,双耳生风,眼前一花,笔直飞起。 身在半空,念力如织,感受所有方向的力道真气,因势利导,斜斜飞起。犹如苍鹰展翅,青龙翔空,破云而去。 烈侯爷避开那层叠鼓舞的热浪,倚栏远眺,只见漫天红光烈焰之中,一道人影如离弦之箭冲天射起,在蓝空之上宛若黑蚁。心中惊骇,这少年真气之强、法术之高、胆子之大,可谓惊世骇俗。突然更加相信,他便是近来风头极健的龙神太子。 拓拔野此举危险极大,若非他真气超绝,会使那式黑水法术,腹有定海神珠,又深谙因势利导之法,早巳被这狂烈的漫天火浪灼烧而死。但他艺高胆大,竟然在电光石火间做这惊人之举,逃出凤尾树的烈焰火海。 身在高空,俯首可见漫漫火海,密蚁围兵。当下藉着那残余推力,凝神调息,空中拔步,御风斜冲,朝西城外俯冲逃逸。 风声猎猎,火光熊熊。忽然听见广场上传来雷鸣般的欢呼声,继而感觉到两道真气一左一后夹击而来。左翼真气空明变化,仿佛冰下暗流,捉摸不定。后侧真气霸烈雄浑,犹如沙漠狂风,移山填海。 心中一凛,稍加辨别,似乎并非那火正仙吴回,当下回头迅速一瞥。左翼来者,乃是一个红衣翩翩的少女,骑坐在一只火红色的凤凰上,清丽如仙,雅致如画。皓腕上一对彩石链,熠熠生辉。正是八郡主。 背后,一条黑紫色的火龙张牙舞爪,怒吼横空,其上赫然便是烈侯爷。袖中红色长带倏然迎风挺直,在他手中微微振抖,立时化为一杆红缨长枪。枪尖指处,红光破空,咻咻有声。 一凤一龙,来势极快,刹那之间便只距他数丈之遥。那两道真气登时将拓拔野压得遍体燥热,鼻息窒堵,护体真气相激浑身绽放。 拓拔野意念探扫,心中微惊,那烈侯爷体内真气之强,虽比他稍有不如,但凶霸之势更甚惊人。那八郡主真气却含而不露。以三人真气,若近距离,必定相互激发,而她竟如春水微澜,捉摸不定,其真气之强只怕不在那烈侯爷之下。 这两人联手,真气必在自己之上,又有封印灵禽圣兽,御空自如,占尽上风。 而自己身在半空,受制于人,又要顾忌怀中纤纤,要想从容逃离,难比登天。眼下被他们气势所压,想要反抢先机更无可能。 烈侯爷长枪呼啸,斜指上空,驭龙绕翔,沉声道:“阁下神功超绝,若这般带令妹逃离,岂不是更令我族人疑心吗?既是坦荡君子,问心无愧,何必自陷尴尬境地?” 拓拔野笑道:“那独臂老头一口咬定是我们所为,贵族对我们也怀疑得紧。眼下与其困在这里,含不白之冤,倒不如自己去查个水落石出。” 烈侯爷道:“阁下言行磊落,烈炎也相信其中必有隐情;但要洗清冤屈,查明真相,就需要我们同心协力。烈炎保证,在未查明事情原委之前,绝对不难为阁下与令妹,只将二位当作本族贵宾。如何?”他直爽诚恳,令拓拔野登时心动。 八郡王碧绿清澈的双眼凝注拓拔野,淡淡道:“我大哥一言九鼎,海内闻名。如果公子还不放心,那我也愿意许此承诺。” 拓拔野哈哈笑道:“郡主、侯爷金玉之言,拓拔岂有不信之理?”颔首道:“多谢了!”他见两人胜券在握,却不藉势凌人,大生好感。心想倘若再一味逃脱,未免猥琐狭隘,当下御气转身,轻飘飘地翻身跃上那火龙脊背。 烈侯爷大喜,喝道:“贵客临门,备宴!”突然又想起一事,加了一句:“也为长老使者洗尘!”声音浩荡雄浑,震得广场上众人耳中轰隆作响。城外众侦兵也都听得分明,引颈眺望,只见四人分乘龙凤,在霞光火色之中徐徐转向,朝城内降落。 晚宴依旧设在塔楼二楼。落日西沉,暮色降临,窗外西望,那凤尾树的百丈荫盖依然红光吞吐,跳跃若火。衬着黛蓝夜空,淡淡晚霞,颇为壮丽。晚风吹窗,也带来温热的气息。 烈侯爷、八郡王、火正仙吴回、笑面胖子凤尾城主木易刀、十二侦兵将军分列两旁。 拓拔野与纤纤果然坐在上座,俨然贵宾之姿。旁边一个瘦高老者,乃是刚刚到来的长老会使者米离。他是大长老烈碧光晟派遣的全权使者,代长老会追寻圣杯下落。不苟言笑,说话缓慢,对烈侯爷将疑犯恭为贵宾却是不置可否。 吴回对眼下情形似乎颇不满意,但烈侯爷与八郡王既已发话,也无可奈何。满脸木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是浅浅啜酒。那木易刀满面春风,瞧不出心里所想。十二将军不敢多言,虽然心中各有疑虑,也只管默默喝酒。 那烈侯爷烈炎与八郡主兄妹俩乃是火族四大世家“烈家”的显贵,也是当下火族大长老烈碧光晟的亲侄。两人年幼时便师从火神祝融与圣女赤霞仙子。烈炎天资圣绝,又颇有君王之风,乃是备受赞誉的年轻一代中的翘楚;火族中四大公子,以他为首,将来之前途,更是无可限量。是以吴回、米离虽然权势都颇大,但见他决意奉疑嫌为上宾,也不便执拗。 纤纤虽然已经醒转,但连日奔波,久未休息,依旧疲怠不已,被那凤尾烈焰一薰,一直烦闷欲呕,因而只是恹恹地倚在桌旁,脑中尚不明白为何自己与拓拔又成了座上宾。 但脑中纷乱,只要拓拔野还在身侧便足够了。众人话语听在耳中只是嗡嗡作响,徒增困倦之意。 烈侯爷一边喝酒,一边将此事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与拓拔野听。八郡主坐在灯光暗淡处,每逢烈侯爷说至族中秘密之处,便偶尔淡淡地说上几句,岔开话来。 原来那琉璃圣火杯乃火族圣器,排名第一。圣杯以上古琉璃石磨制而成,乃是远古燧人氏盗火的容器,圣火火种在杯中千年不灭,绵延至今。 火族圣城赤炎城中,有一座族中圣塔——琉璃金光塔,相传也是当年燧人氏为储存圣火而造的上古之物。琉璃金光塔乃是火族历代赤帝修行与羽化之地,聚敛了历代赤帝残余元神。于此修行,可以感应吸纳诸赤帝的离逸元神,事半功倍。而琉璃圣火杯,自远古燧人氏收藏火种于此起,便被嵌入塔顶,作为此塔的密钥。 换言之,要想开启琉璃金光塔,只能施法于琉璃圣火杯。一旦琉璃圣火杯失窃或是损坏,琉璃金光塔将永不能开启。 三十年前,火族历来天资最高的赤帝赤飘怒为了练就赤火仙法与赤火真气的最高境界,决意进入琉璃金光塔闭关修行;琉璃圣火杯也随着他入塔闭关,而被收藏在另一座固若金汤的金刚塔内。三十年来,他不闻塔外之事,潜心修练,感应塔内灵力,吸纳万帝元神,当已练成赤火仙法与赤火真气的最高境。三个月后,就是他出关之时。 半年之前,为了加强琉璃圣火杯的护卫,确保九个月后赤帝能顺利出关,长老会特地召这位列大荒十神之一的火神祝融镇守金刚塔。另外又调来重兵,层层护卫。装有圣杯的圣匣钥匙又被大长老烈碧光晟封入自己体内。 但是十八日前,午夜时分,赤炎城中有众多人亲眼瞧见一个紫衣少女骑鹤从金刚塔顶飞过。那容貌装束与近来盛传的空桑仙子转世并无二致。继而烈碧光晟与祝融等人例行巡塔之时,发现守塔神卫晕倒在地,圣匣中的琉璃圣火杯竟然不翼而飞。 烈侯爷说到此处时,那米离方才缓缓道:“各位将军中有不少人在那夜守值的,你们说说吧!” 孔淮东点头道:“那日属下在塔下墙楼率部轮值,恰好瞧见……”瞥了纤纤一眼,迟疑道:“瞧见那位姑娘骑鹤飞过。” 桑高藤也道:“属下在城北城楼轮值,确实也瞧见了。属下刚觉奇怪,便听见金刚塔警号大作,想要追赶却已经来不及了。” 众人又不禁朝纤纤脸上望去;纤纤此时已经稍稍清醒,但却不加辩驳,只是嘴角冷笑,笑吟吟地充满讥诮之意。 拓拔野心想:“原来这琉璃圣火杯不仅是火族第一圣器,还是赤帝出关的关键,难怪火族这般紧张了。此事关系重大,需得好好地弄个明白,否则纤纤可要吃尽苦头了。” 当下微笑道:“烈侯爷对拓拔开诚布公,毫不猜忌,这份心胸让人佩服得紧。投桃报李,拓拔自然也不敢有任何的隐瞒。” 他微笑道:“这位所谓的空桑转世,名叫‘纤纤’,是断浪刀科汗淮的独生女儿。” 众人“啊”地一声,脸上均是惊诧之色。 断浪刀科汗淮当年为水族龙牙侯时,曾经纵横大荒,大败火族诸多高手,就连如今的战神刑天,昔年也是他的手下败将。火族可谓对他又怕又恨,在火族的黑名单上,他曾经位列第七,以他当时年纪,实在是旷古绝今。但后来科汗淮忤逆烛龙,成为大荒游侠,又为了救助蜃楼城生死不明,虽然道义不相容,但那侠义无私之心,却是让人不自禁地敬重。听说这少女竟然是断浪刀之女,众人无不动容,心中突然都有些动摇:以其父侠义,其女当不至于斯。 纤纤见众人听闻父亲名字都纷纷变色,既惊且佩,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欢喜,对他们的憎恶恼怒之情也莫名地消去了大半。 拓拔野道:“她与空桑仙子确实曾有一段缘分,这雪羽鹤也是空桑仙子赠送于她的。” 当下将自己当年如何邂逅神帝,奉旨为和平使者,如何路上相逢科汗淮父女同赴蜃楼,又如何城破流亡东海,遇见空桑仙子等等诸多事情娓梶道来。但或因立场、或因守秘,对于率领汤谷群雄举义、纤纤何以自杀,又何以前往大荒等自然略过不提。 众人对于当年往事都有耳闻,在座诸侦兵将军又都是耳目广众、博闻强记之人,听他回溯那段往事,都是心有戚戚,惊心动魄。拓拔野言语之中自有一种真诚的感染力,令人听来不得不信。当年神帝使者之事便曾轰传一时,没想到便是这少年,更没想到竟然机缘巧合,他竟成了荒外龙族太子。 纤纤听拓拔野侃侃而谈往事,想到父亲生死不明,自己孤苦伶仃,以及那些快乐的、伤心的过往,登时又突感悲苦,自怜自艾,眼圈不由微微红了。心中跌宕转辗,汹涌澎湃,仿佛在短短时间之内,又将这数年的光阴重新历练了一遍。拓拔野那魔魅的声音,听在她的耳中更加情浪翻卷,无常变化,忽而欢喜,忽而怨艾。 拓拔野说完之后,楼内寂然无声,半晌烈侯爷才点头道:“原来如此……” 忽听吴回冷冷道:“这些话都是从阁下的嘴里说出来的,是真是假暂且别论。阁下与纤纤姑娘今日方才重逢,又怎知道这十几日间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木易刀笑咪咪地道:“火正仙说得有理!木某倒不是怀疑纤纤姑娘存心偷盗圣杯,但许多人亲眼瞧见的事情,也不会是凭空捏造的。纤纤姑娘又承认拿了圣杯,送交给木族雷神。木某以为,此中曲折之处,只有纤纤姑娘本人才最清楚。” 见众人纷纷点头,拓拔野道:“木城王请明说吧!” 木易刀朝米离与烈侯爷行礼道:“属下听说以摄魂大法可以令人迷失本性,做出平时决计做不出的事情,过后又会忘得一乾二净。纤纤姑娘或许是遭妖人摄魂利用,做出盗取圣杯之举。”众人面面相觑,颇为动容。 八郡主淡然道:“木城王说的也不无可能。”秋波凝注纤纤道:“纤纤姑娘,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很快还你清白,不知你愿不愿意一试?”纤纤对她稍有好感,当下点头。 八郡主道:“倘若真是中了摄魂之法,你自己也必定记不起来啦!唯一的法子便是用‘原心法’,再将你摄魂,这样你便能根据我的问题,将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一一回忆起来。” 纤纤瞥了拓拔野一眼,见他鼓励地凝望自己,当下点头道:“你问吧!” 木易刀唤人将宴席撤去,清场焚香,就连四面窗户也一一阖上。纤纤与八郡主对面而坐,众人环坐四周;心中都颇为紧张,拭目以待。拓拔野虽然决计不信是纤纤所为,但也忍不住有些心弦紧绷。倒是纤纤此时满脸平静,若无其事。 其时大荒,法术共分“天地书”、“人书”、“兽书”三种。每种皆有幻术、摄魂、御物、异化、同化、封印六支,摄魂法术乃是其中颇为凶险的术法;盖因摄魂术乃是以自己之念力控制他人之意念,除非笃定念力远胜对方,否则极易被对方反制。不到万不得已或有必定把握,不能轻易施放。 先前审询纤纤之时,她被认定为空桑转世,念力真气虚实难定,所以火族众人不敢立时轻易施以摄魂术追询。 香烟袅袅,八郡主氤氲缭绕,瞧来朦朦胧胧,更像仙人端坐虚无缥缈间。 纤纤望着八郡主,脑中渐渐迷糊。忽觉她的双眼变得说不出的恍惚,仿佛雾锁湮树,雨笼寒江。那眼波迷蒙飘忽,一点点晕开,一点点扩大,渐渐地仿佛成了一潭春水,又慢慢地化为古浪屿外的碧海白浪。 耳中听到那淡淡的声音:“你困乏了吗?那就好好地睡一觉吧!什么也不要想,醒来以后什么烦恼的事情就全都忘啦!”仿佛春风拂过耳楷,又轻轻地拂过心田。那酥酥麻麻痒痒的感觉,传遍全身,她忍不住发出轻轻的笑声。 阳光灿烂,大海温柔,鸥鸟在白云下滑翔,远处,拓拔野在礁石上吹着悠扬的笛子。 她要躺下来,躺在那柔软的雪白沙滩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阳光抚摸着她的脸庞,春风掀起她的衣角,一只小螃蟹在她耳旁急速地横行穿过,被倏然卷来的层层白浪卷回大海。悠闲舒适的海岛下午,她再也没有一点烦恼,她要在海浪与笛声中甜蜜地睡着…… 拓拔野瞧着八郡主与纤纤不发一言,默默对坐,纤纤的脸上露出安详甜蜜的微笑,心中突然悲喜交加;这种甜蜜而无邪的笑容,他已经好久没有瞧见了。从前在海滩上,他吹笛之时,纤纤每每前来捣乱;闹得乏了,便枕着他的腿躺下,眼睛扑眨地望着他吹笛,然后沉沉睡去,那熟睡时的笑容便是这般。那时的日子简单而快乐,虽然相隔不过数月,却仿佛已经非常久远。 正寻思间,忽听见八郡主淡然道:“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大荒的?”众人均是一凛,侧耳倾听。 纤纤闭着眼,在睡梦中低声道:“一个月前。” 八郡主道:“你这一个月里去过哪些地方?可曾遇见什么奇怪的人吗?” 纤纤过了片刻,低声道:“去过好些地方,我不知道地名;见到许多古怪的人,他们瞧见我骑着雪羽鹤,起初有膜拜的,后来也有许多要追杀我的,当真莫名其妙得紧。”眉头微蹙。 拓拔野想她独自一个姑娘家,素未单独出门,这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危险;心中大感愧疚,怜意大甚。 八郡主道:“你去过赤炎城吗?” 纤纤摇头道:“我不知道!去过好些城,都不记得啦!” 八郡主道:“你见过琉璃圣火杯吗?” 纤纤蹙眉,想了片刻摇头道:“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烈侯爷仿佛松了一口气,但面色又旋即凝重起来。米离也眯起双眼,皱眉不语。 八郡主沉吟道:“你见过什么杯子吗?” 纤纤皱眉道:“杯子?是了!我见过长生杯,已经送给雷神啦!” 八郡主道:“那杯子就像烈侯爷给你看的那幅图一样吗?” 纤纤点头道:“好像差不多吧!” 众人面色大变,那米离的脸色也是瞬间苍白,耳廊转动。眼下纤纤已被“原心法”摄魂,自无欺言。倘若那“长生杯”当真如那图中所示,则必是琉璃圣火杯无疑! 八郡王道:“那杯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声音依旧淡雅平定,没有些许波动。 纤纤道:“是一个老太大给我的。” 众人忍不住低“咦”一声,纷纷竖起耳朵来。听纤纤又道:“十八、九日前,我在一个林子里遇见一个老太大,她浑身鲜血躺在车地上,眼见是快不成了。我瞧她可怜,便扶她起来,喂给她‘同心丸’。” 拓拔野心头一热,微微一笑。那“同心丸”乃是两年前岛上弟兄被海毒参所垫时,拓拔野揣摩《百草经》中的药单气性,讨教怪医草本汤后,自己配成的方子。 其中一味同心花,便是纤纤与拓拔野一道在南岸崖下找着的。忽然心头大震,蓦然想起纤纤摘着那花时,侧头红着脸说,将这味药命名为同心丸。他当时也未多想,只道以花名好记,一笑而已。但今日陡然忆起,才发现那时纤纤对自己竟已是情根深种。 想到此处,心中酸苦,百感交集。纤纤离岛之时,竟不忘将这药带走,想来也是舍不得自己的缘故了。只是这药只对寒毒有奇效,要拿来补心救命,那就远不能逮了;听她竟以此药用以疗伤,酸苦之中又不禁有些莞尔。 纤纤道:“那老太太对我说:‘姑娘,你心肠真好。可是你是救不了我啦!老太婆就快死了,想求姑娘帮我做件事。’我见她好生可怜,便点头答应。她说:‘老太婆这里有个东西,想求姑娘交给一个人。’ “我见她都快喘不过气来,只怕就要死啦!便又点头答应了。老太大说:‘那就多谢姑娘啦!那个人叫雷神,住在雷泽城。有名得很,你定然找得到的。见了面,你只须说这东西是空桑传人送给他的便可以了!’” 听到此处,众人无不变色。依此说来,那老太太又是何方神圣? 纤纤道:“我听她说到空桑仙子,觉得奇怪,还想问个仔细,岂料她说得太急,一口气续下上来就死了。” 八郡主道:“那老太太长得什么模样?” 纤纤道:“她长得好生古怪,眉心有一个大瘤,耳朵尖尖的,手里始终握着一根桃木杖。” 众人大惊失色,孔淮东失声道:“桃木姥姥!”众侦兵将军的脸上俱是难看之极。 原来这桃木姥姥乃是昔年木族圣女空桑仙子的侍女,相传与雷神有姑侄血缘。自空桑仙子被流放汤谷之后,便四处流浪;十年前,桃木姥姥在都社山被群兽围困,恰逢火族九路侦兵经过,亲眼瞧见她被兽群冲倒,只余白骨一具。倘若纤纤所言属实,那么这桃木姥姥十年前便没有死,当时侦兵便有失职之嫌。 八郡主道:“她给你的东西是什么?你记得吗?” 纤纤道:“便是那长生杯,和那张图上所画的一模一样。” 八郡主道:“你记得是谁告诉你那是长生杯吗?” 纤纤道:“我到雷泽城后,找到雷神府,说空桑传人给雷神送礼物来了。雷神和几个人见了那杯子后,都激动得很,其中一个人喊道:‘是长生杯’!我这才想起,从前听辛九姑说过,那长生杯是木族的第一圣器。没想到这第一圣器竟在我的手里啦!” 众人越听越是糊涂,拓拔野也是一团迷雾。纤纤既然一口咬定那杯子如图所示,则必是琉璃圣火杯无疑。但雷神等人见了之后,又何以大呼“长生杯”呢?难道是雷神造作,故意诳骗纤纤吗?那么桃木姥姥岂下是偷盗琉璃圣火杯的嫌疑人?以她与雷神的关系,以及杯子的归属来看,只怕那雷神也与此事有莫大关系。 众人越想越是起疑,又惊又怒。那米离缓缓道:“如果纤纤姑娘说的全部属实,那此事只怕是木妖蓄意已久的阴谋了。想盗定琉璃圣火杯,令赤帝永不能出关,让我们在两年后的五帝会盟上失意而返。” 吴回冷冷道:“究竟是不是那桃木姥姥干的,眼下断言还太早。即使是她,也必定有内应相助。”转身运转真气,对着纤纤道:“既然那杯子不是你盗走的,为何先前又突然承认?又说拓拔野是同谋?”他对纤纤始终有所怀疑,又对拓拔野颇有警惕之意,即便此时仍存疑忌之心。 纤纤柳眉紧锁,似乎不愿回答。八郡主又淡淡地重新问了一遍。 纤纤肩头微颤,突然掉下一颗泪来,继而玉珠纵横,哽咽道:“那臭乌贼对我这般无情无义,我是不想活啦!他……他要救我,我偏生就要死在他的眼前,让他这一生一世都永远记得我。”声音凄楚悲苦,刻骨缠绵,一声声如雷霆般劈入拓拔野心头。 拓拔野心中大震,那酸苦疼痛之意陡然又翻涌上来。愧疚、怜惜、难过、茫然交相跌宕,心道:“她的这番情意,我这一生一世又怎能报得过来?”想到雨师妾的笑靥,心中更是疼痛不可抑。虽然他此刻心中,已经分明知道情感隶属,但要他日后为情断义,将纤纤拒之千里,又觉得断断不能。一时间心潮激涌,迷茫不觉。 众人没想到这一句诘问,竟然引出了儿女情意,都微觉突兀尴尬。烈侯爷咳嗽一声道:“此事相关重大,牵涉两族战和,你们有什么建议?” 吴回冷冷道:“易办得很,带上这两位贵宾,一齐到雷泽城与雷神当面对质!” 众人倏然色变,那雷神是出了名的火暴脾气,倘若此事当真是他所为,那也罢了,但万一其中还有隐情,则一场大战不可避免,纷纷把目光投向米离与烈炎。 米离缓缓道:“传令三军,明日一早出发。干里快马,速请战神雄兵电压边境,待命而发。”扫了烈炎、吴回一眼,沉声道:“我们即刻赶往雷泽城,为雷神贺寿。” 第十二章 青丘美人 树影闪掠,星光乱舞,风声呼呼。 那紫衣女子风行极快,一盏茶的工夫,已经穿过树林,将蚩尤抛在数十丈后。 蚩尤本就不擅长御风术,又逢大战初毕,经脉受损,真气调集不能随心所欲,追赶起来极是吃力。但事关纤纤下落,心中忧急,咬牙振奋精神,穷追不舍。 紫衣女子始终不回头,忽东忽西,绕折奔行。她所选路线,均是极为凶险曲折的所在;险壁飞瀑,刺木灌丛,穿梭自如。 疾奔了半个时辰,紫衣女子突然顿住;前面天蓝如海,星辰欲坠。狂风呼卷,四壑林涛不绝。竟是个千仞悬崖,已无路可走。 紫衣女子衣袂飘飞,黑发卷舞。驻足片刻,突然奔上悬崖,朝下奔踏崖壁一路冲将下去。蚩尤想也不想,也一跃而出,陡然垂直朝下,急速踏壁狂奔。 两人前后相随,在笔直峭立的千仍崖壁上御气疾行。 紫衣女子格格脆笑,双臂一张,身形曼妙地翩翩飞起,乘风滑翔,从对面山崖那犬牙交错的嶙峋兀石之间穿过,足尖一点,又高高飞起,转眼已到了彼山百丈开外。 蚩尤待要收势调气,御风追行,但方甫用气,心窝突然撕裂般地剧痛,仿佛当心被扎了数十刀,真气迸散。他低喝一声,豆大的汗珠瞬间迸飞出来,全身衣裳尽数湿透。 眼前一花,全身无力,登时朝下疾速摔落。耳边听见那银铃般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万丈悬崖,白雾凄迷横锁;冷风如刀,劈面刮来。蚩尤神志稍稍清醒,咬牙强忍那撕心裂肺的疼痛,猛地吸了一口气,聚意凝神,将丹田真气一路调集,集结右臂,反手霍然拔出苗刀。 绿光从手腕上闪入刀柄,刀锋亮起一道眩目的光芒。念力及处,红影乱舞,咿呀声起,十日鸟“扑扑”飞出,盘旋绕飞,将他接住。 蚩尤心如万虫噬咬,周身每一处都随之剧痛震荡,大汗淋漓,面色惨白;咬紧牙关,不发出一声呻吟,意念积聚,驾御着太阳乌,展翅高翔,朝着紫衣女子追去。 那“两心知”肆虐益盛,蚩尤几次险些便要疼痛得晕厥。但他凭着坚韧的意志力,竟然苦苦支撑,保持清醒,始终驾鸟紧随紫衣女子之后。 紫衣女子的曼妙背影,那拧身踏步,御风飞行的身姿步法,都与昨夜纤纤像极。迎风吹拂的夜风,带来她身上丝丝缕缕的幽香,也同昨夜纤纤身上的妖异体香完全一致。 蚩尤忍痛追行,心中越来越是惊疑,那莫名的不祥之感迅速扩散,竟比那钻心的剧痛还要强烈,让他喘不过气来。内心深处,那个始终不敢思量的念头缓缓浮起,越来越清晰——难道昨夜自己追逐的纤纤,不是真正的纤纤,而是这女子乔装所化? 心中剧震,许多疑惑与不解处突然冰雪消融。 这个念头昨夜便曾在脑海中闪过,但当他面对那春花灿烂的笑靥,听到那娇脆婉转的声音,所有的疑虑便又立时风消云散。特别当他在竹林之外,听见她呼唤“鱿鱼”之时,更是心醉神迷,再无疑虑。 是了,倘若那纤纤果真是假的,她为何又知道这私密的称呼呢?心中疼痛忽然加剧,原本笃定的念头又迷糊起来。猛地吐纳真气,意守丹田,屏却浮念,忖道:“罢了!多想无益,先一路追行,看她往哪里去!” 紫衣女子似是知道无法将他摆脱,索性放慢节奏,飘落在地,款款而行。 过了片刻,蚩尤心中那“两心知”怪虫也逐渐安稳下来,疼痛渐止。蚩尤调整真气,跃下鸟背,尾随其后。十只太阳乌则昂首挺胸,阔步而行。偶尔振翅扑瘘,立时卷起阵风。咿呀怪叫,叶木簌簌,林鸟惊飞,众多麋鹿、虎兽也闻声而逃。 天色将亮,幽蓝朦胧的林中,晨雾弥漫,湿气甚重。滴下的露水渗透鞋底,洇入麻袜。举步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作响,在寂静中格外清脆。 巨树参天,藤蔓四垂。紫衣女子分花拂柳,婀娜而行,不紧不慢。那雪白的赤足,交错款摆,似乎隐隐合着某种韵律,说不出的优美,说不出的魔魅,似乎每一步都踩在蚩尤的心弦上。 她的紫色腰带上,垂悬着一个冰蚕丝袋,蚩尤青光眼望去,里面似乎是个红色玛瑙似的东西,轻轻摇摆,撞击着那浮凸丰盈的臀部,蚩尤看了两眼,登时口乾舌燥,不敢多望。 紫衣女子旁若无人地漫步,低低地哼起歌来。嗓音略带沙哑,低沉婉转,仿佛在他耳畔低语哼唱。偶尔顿挫的鼻音,摩挲得他耳根都有些发痒;虽听不清歌词,但那歌声妖媚温柔,似乎与先前在林中河边,裸体洗浴时所唱的一样。 蚩尤才听了片刻,脑海中就突然闪过她雪白妖娆的胴体,登时面红耳赤,一道热火从小腹直窜全身,立时收拢心神,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妖女定然不是纤纤!纤纤怎会唱如许淫邪妖异的曲子?”一念及此,登时对这女子起了说不出的厌憎之意,她的魅惑力也似乎在刹那间荡然无存。 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漫步行走。清晨时,朝阳红艳,层林染金,山林中水雾逐渐消散。蚩尤将十日鸟封印苗刀,负刀而行。 两人又如此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下了这片巍峨山林,到了平原上。 万里麦田,金穗如浪。紫衣女子从田埂上曲折穿行,沐着阳光,发丝裙角飞扬卷舞,宛若透明一般。田中的男子瞧见她翩翩走过,蝴蝶追随,都怔怔地放下手中的活儿,直愣愣地瞧着,直到她消失在麦浪之中,方才回过神来。一个男子失魂落魄地望着,手中镰刀机械似的挥舞,割着麦穗,突然“哎哟”一声大叫,险些将自己的手指一齐切下。 牛群抬首低鸣,紫衣女子格格娇笑,蝴蝶般翩然穿梭,掠到了宫道上,朝北而蚩尤依旧远远的随行其后。见她漫不经心,东张西望,似乎随意乱逛,心中颇有些不耐,直想冲上前向她质询。但此女妖异诡秘,并非寻常之辈,又与昨日的纤纤似有微妙关系,自己这般强行质询,只怕适得其反。既已花费这么多时间,倒不如耐心追随,瞧她能要出什么花样。 又走了半个时辰,紫衣女子突然抬头看看太阳,又低头看看影子,侧头冥思片刻,蓦地发足飞奔。赤足一点,翩然乘风而起,空中踏步,急速朝东北奔行。 蚩尤立时调息御气,全力追去。暖风吹来,麦香阵阵。突然心中一疼,那刀绞虫噬般的尖锐剧痛又排山倒海般袭来,真气崩散,汗如雨下,蚩尤“啊”地一声,险些从空中摔下。他心中骂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定是这妖女使怪!” 突然心中一凛,想起昨日那“纤纤”暗施毒手时,所说的话来,刹那间恍然大悟:“是了!这‘两心知’不是能让下蛊者知道我心中所想吗?所以她才知道我叫‘鱿鱼’!” 一念及此,所有疑虑全部想通,这紫衣女子定然便是昨日那“纤纤”无疑! 心中寒意大盛。突然又想,或是纤纤被妖魔附体、妖法所惑,化成这神秘女子? 但蓦地又想起当日龙神在古浪屿冰窖中曾说过,纤纤右腰下有一点梅花痣,自己昨夜瞧她洗浴时,洁白无暇,绝无此痣! 冷汗涔涔而下,心中再无半分怀疑。 想到那妖女竟然能知道他心中所想的每一桩事,登时犹如自己全身一丝不挂,被她瞧个精光一般。心中狂怒,又想到这妖女竟然假扮纤纤,令他神魂颠倒,傻态百出,更是怒不可遏,当下忍痛仰天狂啸,登时数十只飞鸟被震得肝胆尽裂,扑簌簌地摔将下来。 远处众人无不惊骇侧目。 蚩尤盛怒之下,便又想运转真气,将那“两心知”硬生生逼将出来,但是方甫用力,那剧痛攻心,登时摔落,几欲晕死。 蚩尤咬牙爬将起来,忍住那波浪般袭卷而来的剧痛,御风疾行。决计无论如何,也要将那紫衣女子擒住,逼问出纤纤下落。 紫衣女子衣裳漫舞,飘飘欲仙,蚩尤真气不畅,心中又剧痛若狂,始终追她不上。 前方出现了隐隐山丘,虽不甚高,但绵延不绝。穿过一条横亘的大河,对岸便是野草地,繁花似锦,一直铺陈到十余里外的山脚下。 那山脚下层层叠叠一片,都是以竹木构建的巍峨楼台,几支大旗迎风招展,似是驿站。正中一竿大旗上,写着“雷泽”二字。蚩尤心道:“原来已经到了雷泽城境内。想来这驿站便是雷泽城的南郊百里驿了。” 大荒各大城邦,通常设纵横两条宫道。在离城邦百里外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通常都会设四个驿站,供来往之人休息,称“百里驿”。越是大的城邦,盖因南来北往客极多的缘故,其百里驿以及城内的驿站,规模也便越大。而且百里驿也是各大城邦炫耀实力的招牌。 雷泽城乃是木族三大圣城之一,规模之大,即便是全大荒,也不过有十余个城邦可与之匹敌。是以它的百里驿气派甚大,亭台楼阁既雄伟又雅致,绵绵一片。百里驿方圆十余里都不种庄稼,开辟草地,改道河流,供来往客人的龙马驰骋与饮食。 雷泽城既是木族圣地,高手颇多,倘若被人瞧见苗刀,只怕又要陷入重围,反倒让这妖女乘隙逃脱。当下蚩尤忍痛聚意,默念“抽丝诀”,真气在五指间旋绕缠舞,草丝拔地而起,随着五指的转动迅速缠织成一匹绿色的丝布,迎风鼓舞。 蚩尤脚下毫不停顿,反手拔刀,左手将那绿布电卷缠绕于苗刀之上,将苗刀完全封好之后,重新反负于背,步履如飞,紧追紫衣女于。 将近百里驿时,紫衣女子放慢步履,蚩尤心中的剧痛也随之缓释。一路疾奔,他心中的狂怒逐渐平息,慢慢冷静下来。见那紫衣女子飘然进入百里驿,心道:“这妖女七折八拐到这雷泽城驿站,定有原因。”想到连日来所听见的此城雷神寿庆的消息,以及纤纤敬献长生杯的传闻,隐隐更觉不妥。当下强自按捺愤怒,敛息凝神,大步朝驿站走去。 远远的便瞧见驿站主楼里人头耸动,三层楼上都坐满了八方来客。鼎沸人声,隐隐可闻。紫衣女子如蝴蝶穿花,翮然朝楼上走去。 蚩尤收敛真气,大步而去。驿站外笼马长嘶,怪兽徘徊。少说也有千余马兽在草地上吃车休息。但蚩尤刚一走进,藏于层层包裹下的苗刀所逸散出的木属灵力仍是惊动了兽群,一时间惊嘶惧吼,不绝于耳,龙马灵兽纷纷奔散。 驿站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个高大傲岸的少年背负绿色布裹,狂野不羁,满脸怒色,一路大步而来。所到之处,兽群惊惶辟易,草木摇摆不定。不知是何方神圣。 但驿站诸人俱是从大荒各处赶来,为大荒十神之一的雷神贺寿的,连日来穿行千里,所见所闻都是奇人怪事,这少年虽然殊为特异,但也并不放在心上,纷纷回头继续聊天喝酒。 蚩尤目不斜视,迳自进了驿站主楼,穿过人群朝楼上定去。 经过西面窗口时,一个瘦小汉子突然吃了一惊,霍然起身,指着蚩尤尖声道:“就是这小子!羽青帝转世!”这一声叫喊尖锐刺耳,整个主楼突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再次齐唰唰地望了过来。 蚩尤稍稍转头,瞥了那瘦小汉子一眼,他登时“啊”地一声,吓得朝后猛退,脚下一软,坐倒在后面一人背上。蚩尤突地想起这汉子似是在日华城的驿站中见过,叫做古侯声。 众人纷纷起立,脸上均是古怪的神情,眼睛死死地盯在蚩尤背后的绿色布裹上,鸦雀无声,只有众人粗浊的呼吸声与心跳声越来越沉重。 这十几日内,羽青帝转世背负苗刀纵横木族疆上的消息,早巳传遍大荒。木族第一神器重现天下,对于眼下扑朔迷离的木族局势,自然一石激起干层浪。倘若谁能获得苗刀,在明年的青帝推选中,获胜的机率将极大。几日前日华城内,青帝转世大战木神的消息也不陉而走,木族诸城邦城王得知这资讯之后,更是转侧难眠,生怕被木神捷足先登,纷纷派遣精兵,四下追寻,盼望能于他人之前夺得苗刀。 而金火水土四族,也对这苗刀颇有觊觎之意。神帝既死,新帝待立,自然谁也不愿意他族此时团结强大。木族青帝失踪之后,各大木族城邦明争暗斗,青帝转世与空桑转世的消息遍及天下后,这种争斗更是越演越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四族坐山观虎斗,都是心中窃喜,巴不得木族为了这苗刀自个儿打得头破血流,元气大伤。 眼下听说这少年竟就是连日来闹得大荒沸沸扬扬的青帝转世,众人心中震惊、狂喜、畏惧、兴奋、忧虑一股脑儿进将出来,连呼吸几乎都在瞬间停顿。木族众人几乎便想立时出手,将苗刀抢下逃之夭夭,但立即想到此处众人环伺,纵然抢到苗刀也未必能够生还。倒不如静观其变,等到旁人争抢得两败俱伤之时再伺机抢夺。 一时间人人都这般打定主意,是以虽然起身环伺,但却无一人动手,只是相互观望。 蚩尤此时心中,只想着一个念头,那就是抓住紫衣女子问出纤纤下落。对于周围这人山人海,重重杀机竟没有丝毫在意,冷冷地瞥了古侯声一眼,继续目不斜视地往楼上走去。 楼梯上的几个大汉咽了口口水,情不自禁地往旁边让开,任由他大步而上。 厅中诸人面面相觑,突然齐齐围涌而上,“呛然”声中,刀剑纷纷出鞘,寒气大作。 蚩尤视若不见,充耳不闻,拾级而上。 楼上挤将过来,一看究竟的黑压压人群也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潮水般朝两旁分开。 蚩尤一步步走上二楼,冷沦地扫望了众人一眼,那凌厉剽悍的目光使得众人心中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蚩尤目光突然顿住,偌大的二楼,只有一个人未离开座,依靠南窗,托腮眺望。正是那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转过头来,眼波流转,笑吟吟地盯着他,雪白素手托着香腮,玉葱似的手指韵律地轻敲着脸颊。眼神中满是笑意,倒仿佛与他十分熟稔一般。蚩尤心中怒甚,但受拓拔野影响,身处险境情绪波澜之时,反而更加镇定,当下嘿然而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五族群雄海潮般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刀枪如林,在数丈之外科斜相指。 紫衣女子格格笑道:“臭小子,你这般死缠烂打地追着姐姐,是想吃姐姐的豆腐吗?” 蚩尤哈哈一笑道:“我对臭豆腐一点也没有胃口。”盯着她的双眼,一字字道:“只要你把纤纤的下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紫衣女子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半晌才喘着气,笑道:“纤纤?那又是什么豆腐?竟能让你拼着性命不要,也非吃到不可吗?” 蚩尤强忍怒意以及裂心的剧痛,攥紧拳头道:“现在说出来,我决计不难为你。” 紫衣女子将头凑到他咫尺之距,眼波荡漾,吐气如兰。笑吟吟地盯着他,吹了一口气道:“我偏不告诉你!” 蚩尤大怒,再也按捺不住,意念聚集,便要施放“蔓藤萝诀”,突然心中猛然剧痛,全身微微一颤,“两心知”又发狂似地咬噬起来。这次的疼痛远较先前为甚,心肺犹如被万箭攒穿、齿锯磨锉,真气念力登时涣散。豆大的汗珠再次淌落如雨。 众人见他突然委顿,汗出若浆,脸上虽木无表情,但脸色煞白,极是难看,显是遭了谁的暗算。心中大喜,但见别人不动,也犹豫不敢上前。 紫衣女子在他耳边腻声道:“真是恶人有恶报。瞧你以后还敢不敢偷看姐姐洗澡。” 当是时,窗外兽嘶马鸣,烟尘卷舞,叱喝声中远处又有六人呼啸而来。驿站外有人欢声长呼道:“松竹六友来啦!”紫衣女子“咦”了一声,花容微微失色。 驿站内五族群雄无不变色。这松竹六友乃是雷泽城雷神极为亲信的悍将,“松尾针”唐矢、“竹节刀”宫风波、“梅花刀”若有无、“梧桐琴”郭筑、“残荷扇”史听风、“菊花刺”窦琮,六人素以勇悍团结闻达天下。担任雷泽城巡城使十余年,不知斩杀了多少居心叵测的奸细谍使。这六人突然离城来此,多半是听闻青帝转世到来的消息,赶来争抢苗刀了。强龙不斗地头蛇,倘若苗刀在此落入“松竹六友”手中,其他城邦将再无希望了。 众人相互对望刹那,一个水族汉子叫道:“还等什么?快抢呀!”众人霍然醒晤,猛然大吼,齐齐向蚩尤冲去。楼上楼下观望的群雄也发狂般地冲来,楼梯上挤作一团,“咔喳”一声,楼梯陡然断折,数十人惊叫跌落。 “轰”地一声,楼板翻飞断裂,十数大汉破地而上。一时间众人纷抢,刀剑相加,乱成一片。 “哎哟!我的耳朵!烂木奶奶的!”一人捂着血淋淋的耳朵,当头给了身侧汉子一刀。旁边一人怒道:“你姥姥的!”回身也是一刀。 鲜血飞溅,众人破口大骂声中先行火拼开来。 冲在最前的数十大汉狂呼着挥刀冲上,突然银光暴射,惨呼四起,十几人捂脸弯腰,鲜血淋漓,双手在全身乱抓不已。后面的人冲将上来,登时将他们踏倒,长枪刀剑如雨刺来。 紫衣女子叹道:“臭小子!你得罪的人可真多。难道这些臭男人洗澡你也偷看吗?” 素手轻扬,又是一蓬银光暴闪而出。众大汉惨叫不迭,又倒下一片。 众人又惊又怒,喝道:“妖女!识相的便给我让开!” 紫衣女子格格笑道:“哎哟,我好害怕。”拍拍蚩尤的肩膀道:“我可帮不了你啦!” 衣袂飘飞,身形曼妙地飞出窗去。 众人狂呼声中一涌而上。“哧”地一声,两条丝索笔直飞出,将苗刀缠住,奋力向外夺去。 蚩尤捧心弯腰,痛得喘不过气来。“噗”地一声轻响,心中剧痛倏然尽消。刀枪齐至,寒气森冷。背上苗刀已被丝索缠住,几乎将他朝后拖起。 蚩尤大吼一声,昂然立起,绿光爆舞,桌椅四下飞射,撞倒三个大汉。“嗤”地一声,那绿色丝布寸寸飞裂,青光眩舞。两条丝索登时断裂,随风卷起。 蚩尤反手拔刀,转身飞旋斜劈,电光飞舞,宏声巨响,宛如闪电惊雷,惊天动地。 正是“神木刀诀”中的“惊雷诀”。 这一刀狂野恣肆,气势恢弘。刀光及处,鲜血横飞,十余人来不及惨叫已被硬生生斩成两段。刀势未衰,厉气纵横,又将十余人手足斩断,血肉四溅,红雨喷飞。 蚩尤心中的狂怒已经达至沸点,只觉一股麻麻痒痒的感觉经由喉咙直贯脑顶,几欲爆炸。那血腥味闻入鼻息,不知为何竟让他说不出的兴奋。从未有过的凛冽杀意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突然仰天哈哈狂笑。 众人惊骇之下,已经全部住手,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心中升起莫名的惧意。 蚩尤猛地止住笑声,扭头朝众人瞪去。双目尽赤,面目狰狞,目光中满是兴奋而又狞恶的杀机。众人惊惧之下,纷纷朝后退却。 五族群雄中多有凶悍桀骜之徒,被他这般一瞪虽然颇有惊惧之心,但立时镇定下来。 想到若能抢得苗刀,那便是不世奇功,功名利欲之心迅速便压过了恐惧之意,兵器紧握,凝神戒备。 一个中年长须男子缓缓道:“诸位好朋友,大敌当前,咱们木族可不能为了长生刀自相残杀,没的让外人笑话。”声音雄浑,清晰地传到每人的耳中。蚩尤认出此人正是日华城时邂逅的宗春绍。 有人叫道:“他奶奶的,说的好听。若是我抢了苗刀,你们能不把我大卸八块吗?” 宗春绍道:“这位朋友,你是火族的人,若是要抢我们的神器,那自然要被我们大卸八块了。” 众人叫道:“正是!” 宗春缙道:“宗某有个建议,既可避免咱们自相残杀,又可从这冒牌的青帝转世手中取回本族圣器。” 木族群雄叫道:“说!说!” 宗春绍道:“谁先抢到长生刀,谁便是长生刀的主人。其他人若是敢突施冶箭,再行抢夺,大伙儿便将他碎尸万段。” 众人叫道:“好极!” 宗春绍喜道:“既然如此,大家便跟着我发誓吧!”众人轰然答应,都随他一道发了一个毒誓。 木族众人先前都担心抢到苗刀之后,反成为众矢之的,死无葬身之地。既有这等规炬,心中都大为平定,摩拳擦掌,便欲一哄而上,抢得苗刀。 蚩尤冷泠地站在一旁,听众人呼叫喝喊,心中又疼又痒,躁动难耐。那陡起的杀机越来越盛,眼前一片血红,狂暴的真气宛若狂风骇浪般四处疾走。脑中狂热混沌,只想立时挥刀杀入人群,斩个痛快。突然心中一凛:那紫衣女子呢?刹那间清醒了大半,抢身冲到窗前,朝外眺望。 万里蓝空不知何时已被乌云遮蔽。黑云从西边翻腾蔓延,迎面吹来的风中,偶尔夹杂着冰冷的雨丝。天边传来隐隐雷声。 烟尘滚滚,旷野上六骑狂飙突进,朝那紫衣女子合围而去。六人身着青衣,高矮胖瘦各异。衣裳上俱绣了一幅图案,各是松、竹、梅、菊、荷、梧桐,想来便是那“松竹六友”。六人口中喝道:“妖女,快将东西交还我们!” 蚩尤道:“不知这妖女又偷盗了他们什么物事,竟惹得追兵一路。” 紫衣女子长身玉立,笑吟吟地站在翻飞的草地上,似乎并不急着逃走。待到他们奔近之时,方才笑道:“六根烂木头,什么稀罕物事,还给你们吧!”素手一挥,一只绿色的小丝囊悠然抛出,朝为首的“松尾针”唐矢丢去。 唐矢矮矮胖胖,骑在青甲丰上仿佛一个圆球,左右滚动,随时会跌落下来一般。见那绿丝囊飞来,不敢伸手去接,冷笑道:“妖女,又想玩什么花样?”肥短的手指朝空中一弹,“嗤”地一声轻响,三只淡青色松针似的东西破空飞出,稳稳地将绿丝囊托住。 “轰”地一声巨响,那丝囊方甫接触松尾针,立时四下爆炸,光芒夺目,白烟弥漫,难闻刺激的气味急速扩散。松竹六友“啊”地大呼,眼睛立时变得红肿,泪水狂流,一时间双目不能视物。纷纷勒缰急停,骑兽昂首惊嘶。 紫衣女子拍手格格笑道:“烂木头,羞也不羞,这般老了,见了姐姐还要哭鼻子。”柔声道:“乖,不哭,姐姐给你蜜糖吃。”十指弹舞,“哧哧”之声大作,数十道银光朝松竹六友疾射而去。 松竹六友虽被那丝囊暗算,一时不能视物,但双耳灵动,意念敏锐。听风辨物,迅速挥舞手掌兵器,将那暴雨般射来的诸多暗器一一震飞。 “竹节刀”宫风波大喝道:“藤萝连竹!”六人齐声大喝,双臂一振,突然青光万道,破空纵横,瞬间交织成巨网,翻腾扑卷,将紫衣女子紧紧兜缠。 蚩尤熟习青木法术,知道这“藤萝连竹诀”乃是几个碧木真气与念力都相彷的人,一齐瞬间动用念力与真气,将真气卷缠四周树木花草的灵力,织成气网克敌。 松竹六友真气相若,心意相通,使将起来电光石火,一气呵成。 眼见紫衣女子被气网缠住,动弹不得,蚩尤心中也大感快意。但想到紫衣女子知道纤纤下落,倘若被这松竹六友抓去,只怕再难以得知。正想到此处,突然心中一凛,背后有无数寒冷凛冽的杀气,瞬息攻来。 蚩尤陡然想起身在陷境,猛地一声大喝,挥舞“神木刀诀”,一式“惊涛木”,身形随着刀势拔地而起,半空拧身急旋。真气随着刀锋霸烈无匹地四下激射,青光怒卷,倏然后折。 蓬然巨响中,冲在最前的二十几个大汉冲天飞起,骨肉横飞。鲜血喷舞,兵刃四落;之后的数十大汉被冲撞反弹的气浪锤击,跌撞后退。 蚩尤左肩一疼,被一竿乌金长矛蓦然贯穿,身不由己地朝后方飞起。那使矛之人显是真气极强的高手,竟然从蚩尤刀风最弱处凌厉破入。蚩尤大吼一声,硬生生将长矛拔出,鲜血喷射。他手臂猛甩,长矛呜呜怒射,将追将上来的两个大汉前后贯穿。 蚩尤一面默念“春叶诀”,勉力愈合伤口,一面苗刀狂舞,气浪奔腾,将密集射来的诸多兵刀暗器尽数激飞,藉着那反激之力,凌空翻越,朝楼下飘落。虽然心中杀意极浓,但抓住紫衣女子乃是第一要务,是以收神毫不恋战,突围而去。 足尖方一点地,立时急弹,冲天而起,几个起落之后已在数百丈外。 群雄冲到窗口,瀑布般汹涌跃落,浩浩荡荡疾追而来,箭石暗器滔滔下绝,往蚩尤身上招呼。 松竹六友见一个魁伟少年闪电奔至,后面数百群雄发狂追赶,杀声震天,都是微微一愣。突然看见蚩尤手中青光眩目的苗刀,登时面色大变,失声道:“长生刀!” 他们连日来听说长生刀重现大荒的消息,都是将信将疑,但现在亲眼目睹,心中震骇,继而狂喜。刹那间连紫衣女子都抛到了脑后,气网登时消散,纷纷纵马朝蚩尤冲去。 紫衣女子轻飘飘地落在草地上,俏脸上满是迷惑的神色。蓦然感到一股炙热的气浪无声无息地席卷而来;心中“喀喳”一响,猛地循息望去,只见一个面色苍白的红衣男子,徐徐走来。步履瞧起来虽然僵硬缓慢,但不知为何,速度却是极快。 紫衣女子面色顿转惨白,但迅速又恢复娇艳红润。转头四顾,格格一笑,突然翩翩飞起,踏风而行,从松竹六友头顶飞过,朝着蚩尤冲去。口中银铃般地笑道:“六根烂木头,你们的冤家对头来啦!” 松竹六友闻声后望,瞧见那红衣人,面色大变,略一迟疑,唐矢喝道:“长生刀要紧!”六人扭头疾驰,振臂使出“藤萝连竹诀”。绿光交织成网,抢在群雄冲到之前,将蚩尤圈住。 蚩尤念力积聚,大喝声中,苗刀光芒大作,那“藤萝连竹”所织的碧木真气网急剧波动,猛地被吸向刀锋。松竹六友大骇,连心协力,将气网扯回,藉着坐骑的急速奔跑,环绕交织,将刀锋缠住。这六人乃是雷泽城中的一流高手,协力而行,更是威力惊人。 蚩尤喝道:“十鸟齐飞!”狂风陡起,绿光迷离,十只火红的太阳乌展翅怒飞,那气网登时被震将开来。 蚩尤刀光飞舞,震退后面攻来的箭石,宛若离弦之箭冲天而起,人刀合一,破网而出,凌空踏足,倏然踩上太阳乌的背脊。 十日鸟咿呀怪叫,心有灵犀,排成一字长阵,节节升高。蚩尤足尖接连飞点,踏着鸟背瞬息上了高空。途中长臂舒展,猛地将御风而来的紫衣女子抱个正着。紫衣女子“哎哟”一声就势撞入他的怀中,玉臂环合,将他的脖子揽住,格格脆笑,倒像是她候了个正着。 蚩尤抱着她稳稳地骑落在最高处的太阳乌上,御鸟高飞。十日鸟欢声长鸣,除了驮载他们的那只太阳乌外,其余九只突然急剧俯冲,双翼狂烈捣动,热风鼓舞。 漫天射来的缤纷箭雨被巨翼狂风纷纷拍落。 十日鸟怪叫声中,扑入人潮,巨翼横扫猛击,人潮大乱。刹那间百余大汉四下跌落,倒成一片,后面追将上来的人群被风势扫中,也踉踉舱舱摔倒在地。被巨翼扫中的几十人登时骨断肉裂,须臾即死。翼风中只有十几个顶尖高手退了八、九步,勉强定住身形。 十日鸟狂风般席卷而过,盘旋俯冲,轮番横扫,那松竹六友的坐骑也惊惧若狂,不顾驾御,惊嘶声中四散奔逃。遍地人群心胆俱寒,尤其木族群雄识得这十只怪鸟乃是传说中的本族圣禽,凶猛无匹,不敢直攫其锋,连滚带爬逃了开去。少数四族高手起初尚自硬撑,但终于抵挡不住,且战且退。 只有那红衣男子双袖挥洒,步履笨拙,却极迅捷地御风逼近。一只太阳乌哑哑怪叫,朝他合翼拍去,却被他轻挥一掌,击得怪叫后飞。众太阳乌大怒,怒啼声中争相围攻,红衣人丝毫不为所迫,挥洒自如,一一将十日鸟震飞开去,御风疾行,转眼距离蚩尤二人不过十余丈之距。 蚩尤见是那红衣人,心中大震。昨日与他竭力激战,终究不敌,若非他手下留情,早已身首异处。他穷追不舍,自然不是为己而来,必是为了怀中的紫衣女子。 低头望去,果见紫衣女子娇靥苍白,眼中不安之色一闪即逝。此时心中更无怀疑,这紫衣女子必定便是昨日那“纤纤”。心中恚怒,冷冷道:“妖女,快说出纤纤下落,否则我便将你交与他发落。” 紫衣女子微微一颤,柳眉一扬,抿嘴笑道:“那可妙得紧,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那纤纤妹子的下落。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就再也找不着她啦!” 突然眉头微蹙道:“哎哟!你那好妹子被关着的地方一没水喝,二没吃的,倒是有下少野兽凶禽,倘若去得迟了,只怕就只剩下骨头啦!”连连叹息,倒似是十分担忧一般。 蚩尤大怒,揽住她纤腰的手臂猛地勒紧,喝道:“妖女!你竟敢要胁我!” 紫衣女子被他勒得喘不过气,通红着脸,勉力格格笑道:“臭小子,谁让你先要挟姐姐来着?” 蚩尤眼见红衣人连连震退十日鸟,立时便要赶到,心中迅速计较,对纤纤生死的忧惧登时占了上风,一时间也奈何妖女不得,当下仰天狂吼,喝道:“鸟兄,走吧!”太阳乌应鸣一声,巨翼扑翔,闪电般朝南飞去。两只太阳乌立时鸣啼飞来,左右护翔。余下七只太阳乌则奋力轮番截击红衣人,迫得他无法全力追赶。 旷野上众人眼见这少年驾御十日鸟,从容而去,心中忧急如焚,一边奔跑一边朝着空中射出诸种神兵暗器,但或是力量不逮,半空掉落;或是被两只护驾的太阳乌轻松拨落。眼看蚩尤与紫衣女子骑乘火红的太阳乌,横掠乌云密布的天空朝南而去,只能捶胸顿足,徒呼奈何。 乌云在头顶层层翻滚,黑压压沉甸甸,仿佛随时要砸下来一般。大风呼啸,星星点点的雨丝迎面扑来,又麻又痒。闪电怒劈,天地轰雷。 蚩尤忽然听到十日鸟惊啼震飞,“呜呜”之声破空而来,念力及处,只觉一道炙热的赤炎气浪如箭射至。心中一凛:紫火神兵! 猛地凌空翻身,反转坐在太阳乌背上。一道紫红色的光火箭闪电射来。不及多想,猛地调集真气全力劈出一刀。 青光爆舞,“呼”地一声向两翼延展成光墙。中间刀光迳直劈向光火箭箭尖。 “嘁”地一声,那光火箭顺势迎刀割裂,变成两枝火箭,与苗刀刀锋磨擦之后,来势更猛。“噗噗”闷响,竟然硬生生穿透苗刀两翼光墙,擦着蚩尤的两颊飞过。风势灼热,登时将他脸上刮出两道红痕。 蚩尤大骇,这红衣男子实在是深不可测,每次交手仿佛都远胜于前,此次的紫火神兵箭来势之快,箭势之锐,比之昨日又强了三分。 光火箭“呼”地从他耳边卷过,突然合二为一,立时没入紫衣女子左肩肩窝。 紫衣女子“啊”地一声痛吟,突然被甩飞起来。那光火箭瞬息间又变成光火链,将她朝后下方疾拉。 蚩尤吃了一惊,心中那好强好胜之意登时涌起,纵声长啸,奋起神威,一刀雷电般劈落,将光火链从中斩断。 恰在此时,雷声轰鸣,倾盆大雨飞泻而下。被斩为两段的光火链“吃”地一声登时熄灭,紫衣女子如飞絮杨花,朝下悠悠飘荡。 蚩尤急速冲落,抄手将她抱住,跃上飞翔而来的太阳乌,朝南翱翔。十日鸟欢声鸣啼,四下追来。 蚩尤转头望去,那红衣人身上冒出丝丝白气,颇为狼狈地朝地上飘落,急速奔往最近的房屋避雨。他心中大奇,难道这怪人神功若此,竟然还怕雨吗?忽听怀中紫衣女子低声格格笑道:“老天爷也帮我,那孤魂野鬼要被雨水浇死啦!” 她面色苍白,满脸痛楚的神色,杏目迷离,长睫上沾满雨珠,扑簌簌掉落。但嘴角偏偏噙着微笑,似是对红衣人被雨水淋浇大为幸灾乐祸。 蚩尤冷冷道:“蛇蝎妖女,老天爷岂能帮你。”见她肩窝上的伤口极为怪异,忽大忽小,由红转紫,又由紫转红,不住有火焰跳跃,热气腾腾,被雨水淋着立时“哧哧”作响。她全身发抖,寒冷如冰雪,抱在怀中也如冰柱般,丝毫不能动弹。 蚩尤心中诧异,昨日自己被那红衣人紫火神兵所伤,遍体伤痕,虽然颇为难过,但却没有像她这般全身冰僵。却不知一则因为他自身真气超强,又有羽青帝元神附体,抗力与自我修复能力远胜常人;二则红衣人对他手下留情,但对这紫衣女子却是丝毫不遗余力。紫火神兵灼穿肌体之后,伤口不断燃烧,必将伤者全身热能源源下绝地吸走。若没有及时救护,七日内寒热不定,经脉错乱,真气岔走,则有性命之虞。 紫衣女子贝齿上下撞击,格格作响,却笑道:“臭小子,老天爷派你来便是帮我的,你不知道吗?那僵尸鬼最是伯水,你带我往南边去。那里的河流瀑布多得紧。” 蚩尤原本十分厌憎她,但瞧她这般可怜,伤势又颇为严重,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些心软,冷冷地哼道:“妖女,待会儿若不说出纤纤下落,我便让你比眼下还要难受。”心中对自己计议,将这妖女伤势治愈后,便让她带着找出纤纤,之后她的生死便再也管不着了。 十日鸟欢鸣声中,穿透茫茫雨雾,又转折朝南边飞去。 初夏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片刻,雨势便已转小,再过一会儿,便彻底停歇。云散日出,碧空如洗,风中满是雨后泥上的清香。 紫衣女子迷迷糊糊地道:“大呆子,快些走,那僵尸鬼便要赶上来啦!”一路上她虽然昏迷混沌,但一醒转便是催促他快些御鸟飞行,生怕被红衣人追上。 如此毫不停息地飞了几个时辰,天色将晚,两人十鸟已经到了一条蜿蜒清澈的河水上空。想起紫衣女子所说红衣人怕水云云,蚩尤决计先沿着河水溯流而上,找一处瀑布躲藏过夜。 果然毫不费力便找了一个绝佳的所在,石壁如斧削,水瀑如帘挂,下方幽潭碧绿,汇水入河;四侧山谷环抱,绿树苍翠。 蚩尤驾鸟穿入瀑布,里面是一个颇为幽深的洞穴,水珠滴滴答答地从顶上落下。当下派遣两只太阳乌衔了些乾草枯枝,在洞穴乾燥处铺展,将那紫衣女子放在上面。又将剩下的枯枝烧着,抓了些鱼烤食。 将十日鸟封印好后,这才觉得周身酸疼。当下蚩尤又调息运气,稍作休息。然后验测那紫衣女子的经脉,见她体内真气尚运转正常,只是伤口蹊跷,浑身冰冷,当下心中稍定。 在那紫衣女子身边升了一簇火后,他也有些困倦。枕着苗刀躺了下来,听着哗哗的瀑布声,以及林中夜鸟,叶间清风,心中逐渐平静下来。迷迷糊糊中想着拓拔野,不知他眼下怎样了。过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心中“喀喳”一响,在梦中仿佛感觉到某种强烈的下安,登时醒转,霍然坐起。周围一片寒冷,火堆早巳熄了。紫衣女子蜷在一起,簌簌发抖,脸上满是奇异的潮红;蚩尤探手一触,吃了一惊,她的额上竟是滚烫一片。略作犹豫,咬咬牙,将她抱在怀中。 紫衣女子吐了一口气,黑暗中白蒙蒙一片,尽是冰寒水气。秀眉紧蹙,浓睫颤动,楚楚可怜,神态更似纤纤。蚩尤心中大震,想起从前初到古浪屿,纤纤梦中也时常这般蹙眉伤心。蓦地起了怜惜之意,将她抱紧。 她似是感觉到温暖,眉头稍展,双臂紧紧抱住蚩尤的腰。柔软而冰冷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蚩尤的身上,他登时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与一个女子这般接近。 雪白的月光透过水帘,隐隐约约地照在她的脸上。水光摇荡,明明暗暗。那娇俏秀美的脸平静而甜蜜,嘴角牵起淡淡的笑容,似乎在做着一个慵懒的美梦。娇小的瓜子脸上再也没有白日里妖媚刁钻的神气,更平添纯真无邪之态。 蚩尤呆呆地望了她半晌,这妖女语笑嫣然,狡狯毒辣,屡次三番对自己痛下杀手,但似乎又总留了三分情,并末乘隙将自己致于死地。否则自己只怕早已死了几次了。驿站中若非她及时缓解“两心知”之蛊,自己恐怕也已死在群雄乱刀之下。 蚩尤素来重情义,一念及此,对她的恶意稍减。但想到她伪装纤纤,利用蛊虫悉晓他心中秘密,心中又大为恼怒。不知纤纤被她囚困何处?倘若有个三长两短,那又如何是好?想到此处恨不能立时将她摇醒,厉声逼问。但她一介女子,身负重伤,自己九尺男儿又岂能如此?一时间瞧着这妖女的月下睡姿,心潮澎湃,跌宕沉浮。 紫衣女子肩窝处火焰跳跃,衣裳开裂,露出雪白滑腻的肌肤。蚩尤突然想起昨夜瞧见她洗浴时的情景,胸口登时滞堵,热血翻腾。强自按下那莫名的绮念,吐了一口气,摇头道:“你究竟是谁呢?” 突然听见水帘外响起一个声音,淡淡地道:“她是北海青丘国国主,九尾狐晏紫苏。” 第十三章 九尾妖狐 蚩尤闻言猛吃一惊,扭头朝水帘外望去。水瀑迷离,月光朗朗。 隔着水潭的对岸林中,一个红衣人垂眉敛首,端然寂坐,赫然便是那善使紫火神兵的神秘人。 十日鸟曲折飞翔,途经干余里,方到此处,这红衣人竟能丝毫无误地随后赶到,相隔不过几个时辰。真气之充沛、判断之准确,实在令人瞠目。而以自己之念力真气,竟连他何时到达此处,都不能察觉。 但最令蚩尤震惊的却是他所说的这句话。 听他之言,怀中紫衣女子竟是素以千面美人之名闻达天下的青丘国九尾狐晏紫苏。 六年前蚩尤在蜃楼城时便曾听狂人段聿铠说过,北海以东有青丘国,国人都是九百年前因罪被封印为狐狸之身,而流落青丘的水妖罪臣。青丘国主素来是机狡毒辣的妖媚女子,精善易容、蛊毒与媚惑之术。 当今国主晏紫苏更是青出于蓝,年纪轻轻便以变化术与蛊毒名震大荒,相传她六岁时参加西王母蟠桃会,变化了三十六身,竟无一人看破。至此之后声名昭著,十五岁便在玄水真神烛龙支援下登位青丘国主。传闻她妖美不可方物,但盖因时常变化之故,究竟真面目如何,却是知者寥寥,晏紫苏性情如她容貌般瞬息万变,人称“千面妖狐”;时而温柔,时而毒辣,比六月天还要莫测。死在她手上的冤魂不知已有多少,被她蛊毒所害的豪杰更加不可胜数,是以被时人列为大荒十大妖女之三,仅列于龙女雨师妾与流沙仙子洛姬雅之后。 蚩尤心中惊疑讶异,这女子竟是恶名昭著的九尾狐?不知为何,对这红衣人所说的话,他竟然颇为相信。付道:“是了,若非九尾狐,又有谁能乔扮纤纤如此之像?又有谁会如此歹恶的暗器手法、蛊毒手段?”皱眉瞧了她甜蜜微笑的睡姿,心中又不自禁泛起嫌恶之意,搂紧她的双臂登时一松。 但以九尾狐之毒辣心性,竟屡次三番保存他性命,实是咄咄怪事。这红衣人神秘诡异,身份不明,自然也不能就此轻信。当下沉默不语。 红衣人道:“小子,你既是羽青帝传人,又为何正邪不分,百般袒护这个妖狐?” 过了半晌见他没有应答,又道:“小子,你不信我说的话吗?今夜是月圆之夜,你且瞧瞧这妖狐的面目。” 红衣人手掌一分,紫火神兵“呼”地眺将出来,暗黑的树林登时一片明亮。他手指轻弹,紫火神兵徐徐延展,化作一个巨大的光镜,在空中旋转。 光镜上立时映照出玉盘似的圆月,月光照在那光镜上倏然反射而入,洞内雪亮。 紫衣女子在梦中轻轻呻吟一声,秀眉紧蹙,全身又蜷紧了三分。明亮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过了片刻,她的脸容犹如水波般融化开来! 蚩尤大吃一惊,只见那张娇美的俏脸仿佛水中倒影,急剧荡漾摇晃。斜挑柳眉逐渐变成娥眉两点,继而又变成弯弯月眉,眼眉唇鼻变化下定,瞬息之间竟已变化成千万种模样。 那冰冷而柔软的身体紧紧地靠着自己,不断地蜷缩,不断地变小,簌簌发抖。 片刻之后,紫衣女子竟已如缩小了几圈,绵绵无力地依偎在他的怀中。突然,她那乌黑的长发逐渐缩短,颜色也渐渐转白。蚩尤“啊”地一声惊呼,险些霍然起身,只见她那娇靥上竟然迅速长出白毛来!继而玉臂皓腕、玲珑雪足都在刹那间长出细密的白毛来。 尖尖的下巴越来越尖,脸盘急剧变化,一阵水波般地摇荡之后,她竟化成一只雪白小巧的银狐!九条毛绒绒的尾巴柔软地扫过他的身体,麻痒难当。 大荒中许多人都有“兽身”。但兽身的来历却大不相同。一种乃是当年祖上犯罪,被族中之帝或法师封印入野兽身体,九尾狐与翼鸟人般旄等都属此列。若五百年内不得解印,则极难变回人形,唯有将元神寄附他人之体,才能现以人形。此外,修为高者叮以修神炼丹,还原自己原本该有的人形。青丘国九尾狐便是擅长此道者,除了还原本形之外,还可以随心变化,化成诸种模样。 另外一种兽身,乃是大荒中人为了加强自己力量,与图腾圣兽、普通猛兽、甚至凶兽合体,通过自我封印,变成兽身,当日海少爷便曾妄图以章鱼怪之兽身,与科汗淮以死相搏即是一例。 蚩尤虽然知道兽身变化之道,但却是第一次亲眼瞧见。目睹晏紫苏花容变化不定,最终化成九尾银狐,山中震撼之烈,非言语所能描述。 九尾银狐轻轻地动了动,乖巧地趴在他的怀中,簌簌发抖。蚩尤惊魂甫定,犹豫了刹那,手掌轻轻地抚在她的脊背上,柔软的长毛冰寒彻骨,那紫火神兵伤口越发厉害了。 红衣人长袖一收,光火镜顿时回复为紫色火焰,从他掌心没入。月光登时消散,洞内重归黑暗。九尾银狐立时又开始变回人形,片刻之后又还原为那俏丽的睡芙人。 红衣人道:“小子,瞧清楚了吧?现下你还要帮她吗?” 蚩尤沉声道:“敢问前辈是谁?为何对她紧追不放?” 红衣人道:“老朽火族祝融。” 蚩尤“咦”了一声,心中大震,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果然是火神!难怪打他不过。”祝融乃是大荒十神之一,天下超一流的神位高手,想到自己竟然能在他手下支撑许久,实是虽败犹荣。 这般一想,心中不由起了狂喜得意之情。但突然又想到祝融红须白发,双杖不离身,怎地成了这般模样?以他之威,何以尾追晏紫苏这么久仍不能擒到?又何以会忌惮这区区雨水瀑布?登时起了疑心。但若不是火神,又有谁能将紫火神兵御使得这般炉火纯青?心中越加困惑。 红衣人见他沉吟不语,似是猜中他的心思,嘿然一笑道:“小子,躯壳不过是元神寄体,换个身体便如换个衣服。” 蚩尤突然想起法术中的“元神离体寄体大法”,念力极高者可以将自己的元神分离出躯壳,寄据他人身体。但若九日之内不回原身,则原身坏死,永不能恢复,乃是极为凶险的法术,不到万不得已极少人为之。而且寄体元神的弱点没有原身庇护,则弱点益弱。例如火族元神原本忌水,寄体之后更是变本加厉,遇水动辄有魂飞魄散之虞。 难道这红衣人果然是祝融的元神寄体吗?但火神祝融素以刚正不阿、长者风度着称,行事光明正大,又何以寄借他人身体做此诡异之事?当下据实相问。 祝融微微一笑道:“小子,这原是本族秘事,不能为外人道之。但是眼下风雨将至,只怕不出数日便天下皆知了。”他顿了顿道:“这妖狐盗走我族圣物,累我被族人所困。不得已之下,老夫只好元神分体,借这狱卒躯壳来捉拿妖狐。” 蚩尤这才恍然。元神分体大法乃是不完全脱离自身躯壳,仅分离部分元神寄据他人身体,比之完全的元神寄体远为安全。但亦有凶险,如果寄据他人躯壳的部分元神,弱于那躯壳主人的元神,则不但不能控制其躯壳,反而会被其主人元神吞噬。 想到祝融仅以这分体的部分元神,便将自己打得大败,蚩尤心中更起了震骇惊佩之意。 祝融道:“她盗走的圣物事关重大,若不能及时取回,只怕便有一场浩劫。小子,还是将这妖女交于老夫吧!” 蚩尤沉吟不语;心中大感踌躇。这妖女狡狯毒辣,若是眼下交给祝融,她定然不会将纤纤下落告知自己,只怕还要想方设法置纤纤于死地。但若不交还,果如祝融所言,只怕会有大乱。虽然归根结底,火族亦是汤谷之敌,但这般落井下石之事断断做不出来。而且火神素有清誉,乃是自己颇为尊敬的人物,一时两难,无法定夺。 祝融见他不答,又道:“小子,看你也不像奸恶之辈,为何要屡屡救助这妖狐?” 他只道蚩尤年少血气方刚,迷恋九尾狐美色,是以反复诘问此话,希望能令他霍然而醒。 蚩尤见他开诚布公,坦荡而谈,便也直言道:“前辈,只因我一个好友的性命悬于她手,所以不得不暂时保全她的性命。只要一找到我的朋友,定然将这妖狐交与前辈发落。” 祝融“哦”了一声,沉吟道:“既然如此,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蚩尤闻言喜道:“前辈请说!” 祝融道:“你看看她身上可有一个冰蚕丝囊?” 蚩尤目光一扫,在晏紫苏腰下瞧见一个玲珑剔透的冰蚕丝囊,点头道:“看见了。” 祝融道:“囊中有一个琉璃杯子,那便是本族圣器。我取回这圣器,这妖狐归你,各取所需,如何?” 蚩尤大喜,探乎伸入冰蚕丝囊,刚刚触到一个温热的琉璃杯沿,便“啊”地一声痛吟,指尖仿佛被什么虫子紧紧咬住,剧痛攻心。大骇之下,想要抽出手来,却已不及。 晏紫苏娇躯一转,将他的手掌连同丝囊压于丰臀之下,睁开水汪汪的杏眼,低笑道:“臭小子,又想乘着姐姐昏迷时非礼轻薄吗?”声音微弱断续,显是大伤未愈,刚刚醒转。 蚩尤大怒,喝道:“妖女,你胡说什么!”忍痛将手臂一振,猛地收回。晏紫苏“唉唷”一声,滚落在地,双靥酡红,胸脯剧烈起伏,紧蹙眉头说不出话来。 蚩尤一愣,想起她重伤在身,微有歉意,但立时又重重哼了一声,朝自己手上望去。 这一看之下倒是颇为诧异,原以为是什么毒物,不想却是一只虎头虎脑的小乌龟,淡青色的透明龟壳,肉嘟嘟的四脚胡乱摆动,碧绿色的眼珠正滴溜溜地望着他。见他双目一瞪,登时吓了一跳,将脖颈一缩,却还是死不松口。 蚩尤凝神察觉,手指上只有疼痛之感,并无麻痒之意;心下稍安。晏紫苏俏脸雪白,全身微微颤抖,抱卷在一处,格格笑道:“臭小子,你被情龟咬中,从此就要喜欢上我啦!” 蚩尤一惊,猛地贯急真气,直冲指尖,将那小乌龟弹甩出去。胀红了脸,怒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你!”这妖女若真下了情蛊,后果不堪设想。他心中郁怒惶急,口吃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乌龟撞在石壁上,龟壳朝下弹落在地,四脚朝天地转了片刻,突然将脖颈一伸,弯成弓形,脑袋在地上一顶,又翻了回去。探头探脑一阵,笨拙而迅速地朝晏紫苏爬去。 晏紫苏将小乌龟抓住,仔细查看,见未受伤这才放心。小乌龟伸直了脖颈,在她脸上轻舔不已。晏紫苏格格脆笑,将小乌龟收回囊中,回眸笑道:“臭小子,你道我稀罕你吗?但被这情龟咬中,我也无法可想。谁让你不安份调戏姐姐来着?” 祝融在洞外听得分明,朗声道:“小子,那妖狐狡狯得紧,你不用理她,先将丝囊里的杯子丢给我吧!” 晏紫苏哼了一声,脆笑道:“僵尸鬼,你倒乖巧得很,自己不敢进来,让这傻小子帮你拿吗?”见蚩尤踏步走来,立时探手入囊,将一件物事塞入怀中。 蚩尤沉着脸,冷冷道:“拿来!”心中愤怒不耐实已到达顶点。晏紫苏将丰盈高耸的胸脯朝前一挺,笑吟吟地道:“就在这里,你来拿呀!” 雪白滑腻的肌肤吹弹欲破,浑圆高隆的乳房,仿佛要将紫色衣裳撑裂一般。随着她的呼吸,急剧的起伏波动。蚩尤口乾舌燥,突然又想起了林中洗浴的一幕,刹那间血脉贲张,一团热火从小腹直贯头顶。 晏紫苏秋波荡漾,脸上的笑容仿佛春水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要将他卷溺融化。 蚩尤双目赤红,满脸古怪的神色,僵立当场。那股欲火熊熊燃烧,脑中昏昏沉沉。 这妖狐此时瞧来,如此妩媚俏丽,可爱撩人,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喊道:“亲她一亲!亲她一亲!”直想将她抱住恣意亲吻。 忽然听见洞外祝融长声道:“红粉骷髅,万象随心。小子!守住你的本心。” 蚩尤猛然一震,醒将过来,羞惭恼怒,突然心中又是一惊:“难道当真是那情龟作怪吗?从今往后当真要喜欢上这妖狐吗?”冷风从洞口吹来,水珠飞散,遍体生寒,一缕彻骨寒意钻心而来。 晏紫苏格格笑道:“呆子,怕了吗?” 蚩尤收敛心神,冷泠道:“妖女,世间没有我蚩尤害怕之事。”踏步上前,猛地伸手朝晏紫苏敞开的胸襟内探去。 晏紫苏“嘤咛”一声,闭上双眼,挺起胸脯颤动不已,细微的喘息声在蚩尤耳中听来犹如魔魅之音。 蚩尤心跳如狂,指尖摩挲过那柔软腻滑的肉球,不经意间又扫到颤微微的乳头软肉,两人宛如同时被电,“啊”地一声,都是全身蓦然一震。晏紫苏咬唇喘息,媚眼如丝,几乎便要瘫倒。 浓香腻嗅,吐气如兰。洞外水声轰鸣,夏虫交织,仿佛在为他的手指每一次伸缩伴奏一般。 蚩尤深吸一口气,手指朝下一探,抓出那物事,猛地拖将出来。 晏紫苏呻吟一声,斜斜地瘫软,全身无力地依靠在石壁上,突然又狡黠地吃吃而笑。 原来蚩尤手上紧握的,乃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梳妆镜。 蚩尤方知上当,勃然大怒,大步上前夺取那冰蚕丝囊。晏紫苏将那丝囊往裙中一塞,笑吟吟道:“呆子,这回还敢拿吗?” 蚩尤被她戏耍了几回,心中暴怒,几乎已将沸腾,喝道:“有何不敢!”竟然探手迳直往她裙中抓去。这一下大出晏紫苏意料之外,双颊绋红,笑啐道:“下流!”抢先将那丝囊掏出,放到身后。 蚩尤正要上前,突然心中椎心疼痛,“两心知”蛊虫又发狂般地咬将起来。两边太阳穴犹如被重棒齐击,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险些便要倒下。 晏紫苏柔声道:“大呆子,你不顾你那心肝纤纤妹子的死活了吗?你纤纤妹子身体里的那只蛊虫比你心里的那只还要大上几倍。倘若你敢将这丝囊拿给那僵尸鬼,我便让你的纤纤妹子立时被蛊虫咬死。”声音温柔动听,但语意却是歹毒无比。 蚩尤忍痛怒吼道:“你敢!” 晏紫苏浅笑道:“我胆子小得紧,自然不敢!但你那纤纤妹子身子里的蛊虫敢不敢,那就难说啦!” 蚩尤急怒如狂,全身发抖,恨不能立时将她一掌劈死。晏紫苏笑道:“想要一掌劈死我吗?那岂不是便宜了我这蛇蝎毒妇?是了,忘了告诉你,只要我的心脏一停止跳动,你心里、你亲亲好妹子身体里的蛊虫都会失控发作。我死了不足惜,要是连累你和你的纤纤妹子,那可就了不得啦!” 蚩尤心中暴怒,却又无可奈何,当下仰头纵声长啸。吼声在石洞中回旋,犹如焦雷爆奏。碎石迸飞,沙尘弥漫。晏紫苏重伤未愈,被那吼声一震,登时面色煞白,摇晃了两下,软软摔倒,重又昏迷。 瀑布哗哗飞泻,夏虫鸣奏,周遭又重归宁静。 祝融叹道:“小子,罢了!要你将丝囊给我,实在是难为你了。” 蚩尤性子顽强,百折不挠,但在这九尾狐面前竟是束手无策,处处受制,首次生出失败之意。明知妖女盗定的火族圣物必是关系重大,理应将她交与火神发落,但实在太过担忧纤纤安危,权衡轻重,终于舍彼护此。见祝融不但没有怪罪,反而颇为理解,心下惭愧感激,苦笑道:“多谢前辈。” 祝融嘿然一笑道:“先别言谢,此物相关重大,老朽非拿到不可。你要保护这妖狐才能保住朋友性命,我要夺回圣器,才能保证全族安宁,咱们就各尽其力吧!” 当下不再言语,依旧坐于树下闭目养神。他无法闯入瀑布之中,便守在其外,等候两人出来。 蚩尤心中烦闷,望着侧躺在地上的晏紫苏、又是恼恨又是厌憎。但见她昏迷中全身犹自簌簌发抖不已,心中又不由隐隐忧虑。想要上前为她输入一些真气,方才举步,遽然惊忖:“我怎能为这妖女担虑?”立时又恨恨止步。 心想:“不知纤纤眼下怎样了?也不知她被这妖女下了什么蛊虫?”想到纤纤孤身一人被下了蛊虫,关押在无水无粮、野兽四伏的凶险之地,心中如被刀绞,几乎失控。 对九尾狐的痛恨之意炽热如沸,当下霍然起身,走到晏紫苏身前,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喝道:“妖女!快说你将纤纤藏在哪里!” 他的手指恰好把住晏紫苏的伤口,晏紫苏呻吟一声,蹙眉醒转,面色煞白,痛得抽了一口气道:“呆……呆子,你抓到人家的伤口啦!” 蚩尤一惊,连忙撒手。突然又怒道:“那又怎样!”猛地又将她双肩抓住,指上真气稍稍积聚,晏紫苏登时痛得晕了过去。 蚩尤一愣,凝神倾听,见她心跳如旧,这才放心。喝道:“装死吗?”真气滔滔不绝地透过双掌输入她的体内。 浩荡真气在她体内奔腾游走,晏紫苏那冰冷的身体逐渐暖和起来。过了片刻又悠悠醒转。 晏紫苏喘息道:“呆子,你急什么?只要你乖乖听话,姐姐自然带你去找你的纤纤妹子。”蚩尤真气输入她体内之后,虽然尚不能痊愈那紫火神兵的伤口,但已足以振奋精神,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 蚩尤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乾脆,倒是稍稍一愣,厉声道:“妖女,若再敢耍花样,我便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晏紫苏格格一笑道:“你这般凶霸霸的,小女子岂敢哪?你扶我起来。”蚩尤伸手揽住她的纤腰,慢慢扶起。手掌紧触那柔软的腰肢,想起适才探手入她怀中的情形,心中一荡。突然想起这妖女可以借助“两心知”察觉自己思虑,顿时脸上滚烫,连脖子也一气变得通红。 晏紫苏吃吃而笑,笑吟吟地瞟着他不说话。蚩尤心里发虚,怒道:“你笑什么?” 晏紫苏右臂勾住他的脖颈,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我笑你是个大呆子,大呆子!大呆子!”那三声大呆子叫得情意绵绵,倒像是与他打情骂俏一般。 蚩尤心中狂跳,突然想起彼此身份,登时对自己起了羞惭憎恶之心:“纤纤未救,却与这妖女纠缠不休。”横眉森然道:“妖女,倘若你再敢胡言乱语,我定然割了你的舌头下酒。”拨开她的手臂,霍然起身,与她隔了几尺坐下。 晏紫苏吐了吐舌头,笑道:“好凶!倘若想要尝我的舌头,何必非要割下来?”蚩尤一愣,方知自己所言存有语病,他惯于说“割你的某某下酒”这样的狠话,但此刻说来倒像是意图暧昧,恼怒之下,哼了一声不再理她。 晏紫苏掠了掠头发,苍白的脸上逐渐有了一些血色。自言自语道:“我饿啦!需得吃些东西。”伸手探入冰蚕丝囊,取出了一个翡翠瓶子,和一团丝帛包捆之物。 那丝囊瞧来下过一尺方圆,却藏了不知多少东西。 她将那丝帛在地上展开,里面琳琅满目尽是各色琉璃纸包扎的方块。一一摆放好之后,她歪着头,自言自语道:“吃些什么好?昨日才刚吃过凤脯龙爪,今日还是吃些清淡些的吧!”春葱玉指勾起一个橘红色的琉璃纸方块,轻巧的剥开,里面是一个透明的淡黄色物品,不知是何物所制,颤巍巍地跳动不已,一股水果清香扑鼻而来。 蚩尤不知她又想玩什么花样,当下瞥眼观望。晏紫苏瞟他一眼,嫣然道:“想吃吗?这是我亲手做的九果冻,用九种水果肉汁调了花蜜、新春雪水,在北海寒冰中冻成的。吃了之后连西王母的蟠桃也不想吃啦!” 蚩尤冷冷道:“妖女,也不知是用什么毒物做成的东西,还想让我上当吗?” 晏紫苏叹了口气道:“真是不识好人心。你心里有一只蛊虫就够啦!还要给你下毒做甚?”用三根手指优雅地将那九果冻送入唇中,闭上眼睛,玉齿轻轻地咬破,一道淡黄色的果汁“嘁”地一声飞溅出来。她闭着眼脸露微笑,仿佛十分陶醉一般,半晌才睁眼叹道:“这等美味,有些笨蛋竟然不敢尝上一尝。” 蚩尤任她说什么,只是不理。晏紫苏又剥开其他琉璃纸方块,每剥开一个,便有一股奇异的香味漫溢洞中,有些犹如水果,有些犹如山珍,也有些宛如虾蟹鲜鱼。晏紫苏边吃边赞叹不已。吃了八、九个,见蚩尤始终不理,似乎也有些兴味阑珊,喃喃道:“小乌龟,既然笨蛋不吃,姐姐就喂你吃一些吧!”将那淡青色的小龟从丝囊中掏出,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将一个琉璃纸方块剥开,展在手心。 小龟闻着肉脂浓香,探出头,撒娇似的摇摆前行,舔了舔晏紫苏的掌心,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晏紫苏被它的舌头舐得酥麻,格格直笑。 喂完小龟,晏紫苏又将它收入丝囊,然后将琉璃纸放回丝帛,平平整整地折好,放回囊中。 蚩尤冷冷道:“既然吃饱了,可以走了吧?快带我去纤纤藏身处。” 晏紫苏悠然道:“我也急得很,可是外面坐了个僵尸,你让我怎生出去?” 蚩尤哼了一声道:“我用十日鸟冲将出去便是。” 晏紫苏冷笑道:“呆子,那僵尸犹如附骨之蛆,十日鸟能摆脱得了吗?” 外面响起祝融的声音:“妖狐,既然知道逃脱不了,便将圣杯交还,随我去赤炎城认罪。或许还可以留你一条性命。” 晏紫苏格格笑道:“僵尸鬼,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自身都难保了,还可以留我一条性命?”朝蚩尤招手道:“呆子,你过来!” 蚩尤皱眉不理。晏紫苏挑眉道:“你不想救出你的纤纤妹子吗?” 蚩尤忍住气,起身到她身边,冷冷道:“又想要什么滑头?” 晏紫苏“噗哧”笑道:“你就这般怕我吗?”伸手将他手掌捉住,朝自己移来。蚩尤一凛,想要将手掌收回,但又不愿被她讥嘲畏惧云云,当下任由她抓住。 自己蒲扇般的大手被她滑腻柔软的手掌握住,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晏紫苏嫣然道:“这才听话。”将他手掌摊开,右手纤指在他掌心上横写比划。柔嫩的指尖轻轻地滑过掌心,酥痒之意直抵心肺。蚩尤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搔痒,最是禁不住这般折腾,登时哈哈大笑,猛地挣脱手掌。 晏紫苏大觉有趣,格格脆笑道:“呆子,你这般魁梧剽悍,竟然怕搔痒痒?今后我可有治你的法子啦!”伸手又去抓他手掌。 蚩尤怒道:“你觉得这般有趣吗?”将他手掌甩开。 晏紫苏柔声道:“呆子,要想快些离开这里,救出你的好妹子,就将手掌伸出来。” 声音温柔甜美,倒像是哄骗孩子。 纤纤乃是蚩尤的软肋,只要一提及,他便乖乖就范。蚩尤无奈,凝神聚气,将手掌递出。晏紫苏抿嘴一笑,轻轻地在他手上比划,蚩尤麻痒难当,数次忍不住又要大笑出声,将手掌收回,但都苦苦忍住。突然察觉她似是在他掌心写字,心下一凛。 果然,晏紫苏纤指缓缓比划,在他掌心写了一句话,如此反覆了数遍。蚩尤凝神领会,一时将麻痒的感觉抛到脑后。她写的乃是:“僵尸鬼有顺风耳,咱们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蚩尤心中一震,忖道:“难怪他这么快便能追踪到此处。”当下准备传音入密回答,却被晏紫苏迅疾用手捂住嘴巴。晏紫苏蹙眉望他,缓缓摇头。蚩尤猛地领悟,以火神祝融之念力真气,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是传音入密也逃不出他的耳朵,当下点头示意。 晏紫苏见他领会,又继续写道:“你要想尽快找到你的妹子,便答应我三个条件。”大眼水汪汪地凝视着他。 蚩尤心中大喜,她既然提出条件,那便是有诚意放了纤纤了。心道:“莫说三个条件,一百个都没有问题。”点头示意。 晏紫苏嫣然一笑,又比划道:“第一,你需得将我的伤治好。”蚩尤立时点头。 晏紫苏又写道:“第二,我带你去找纤纤,你保护我的安全。可不能和僵尸鬼联手欺负我。” 蚩尤此时心情大好,微微一笑,翻过她的手掌,在她掌心写道:“你还会被人欺负吗?”两人相遇以来,蚩尤起初以为她是纤纤,战战兢兢,魂不守舍,后来狂怒厌憎,冷言冷语,这是第一次泰然自若地与她开玩笑。晏紫苏目光闪闪,嫣然而笑,似是十分欢喜。 蚩尤猛然一凛,怎地与这妖女如此调笑?当下收敛心神,又板起脸来。晏紫苏撇了撇嘴,又写道:“第三,这一路上你得老老实实听我的话。” 蚩尤皱眉,在她掌心写道:“若是伤天害理之事,我决计不干。” 晏紫苏白了他一眼,写道:“呆子,伤天害理之事我比你有能耐,要你做什么?” 蚩尤心想也是,当下点头应允。晏紫苏解开胸襟,露出浑圆莹白的香肩和一抹酥胸,慢慢地躺在地上,妙目凝视着蚩尤,示意替她疗伤。她凭藉蚩尤先前输入的真气,支撑了这么久,早已有些不支。 蚩尤吸了一口气,坐到她的身边;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倘若拓拔在就好了,这治伤之事他远比我在行。”当下硬着头皮,查看她的伤口。那紫火神兵甚是怪异,洞穿的伤口起初并不如何大,但随着火焰烧灼,仿佛逐渐生长,现在比白日时似大了半寸。 蓝紫色的火焰在雪白的肌肤上跳跃,伤口伸缩变化,瞧起来诡异至极。 蚩尤心道:“伤口愈合倒是易事,只需用‘春叶诀’便可,但需得想法子将这残留的紫火神兵吸将出来。”当下将手掌盖在晏紫苏伤口上,调集真气,默念法诀,想将紫火神兵吸出。但试了许久,满头大汗,依旧不成功。紫火神兵宛如在她体内生根一般。 晏紫苏面色苍白,香汗淋漓,咬住牙不发声。双手紧紧地抓住蚩尤的肩膀,十指几乎都要箍入他的肉中。 蚩尤心中焦急,突然灵光一闪,是了,怎地忘了让十日鸟来试上一试?当下解印苗刀,放出十日鸟。 十日鸟在洞中“扑扑”乱舞,欢声长啼。昂首睥睨一阵,踱步上前,低头啄吸晏紫苏肩上的紫火,但是尖喙如雨下,非但没有吸出火焰,反倒啄得晏紫苏忍不住痛吟出声。 蚩尤无奈,只好将十日鸟重新封印,苦思他法。 晏紫苏叹道:“呆子,难道你就没长嘴吗?”蚩尤一愣,心中陡然一喜,但想到用嘴去吸吮这妖女的肩膀,又有些忐忑。晏紫苏柳眉倒竖,怒道:“臭小子,你嫌姐姐的肩膀脏吗?” 她原本就有三分神似纤纤,这俏脸含嗔之态,更是酷似。蚩尤大震,立时呆住,心中狂跳不已。稍一定神,俯身低首,将嘴唇贴上了她的肩膀。晏紫苏微微一颤。 幽香扑鼻,那妖异甜香随着紫火一齐闪电般窜入他的喉腔,在他五脏六腑恣意游走。 滑腻柔嫩的肌肤在他嘴下微微战栗,耳边听到晏紫苏低低的呻吟声,也不知是疼痛还是欢喜。 蚩尤体内真气超强,气海磅礴,猛吸了片刻,终于将那残留的紫火神兵连根拔起,倏然吸入气海。炙热真气犹如烈火窜烧全身,暖洋洋地极是舒服。但那妖媚体香、柔软肢体更是惑人,饶是蚩尤意念坚卓,也忍不住有刹那神魂颠倒。 蚩尤不敢多作停留,立时抬起头来,将左手手掌重新覆上她的伤口,默颂春叶诀,将雄浑真气导入她的体内,积聚于肩膀伤口。既无紫火神兵,伤口愈合便极为快速,片刻之后已经缩小了半寸。真气滔滔流转,将她体内散乱的真气丝丝缕顺,一一纳回气海,修复经脉。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晏紫苏的伤口大为好转,几已愈合,体内岔乱的经脉真气也尽数复原,只待进一步修养调理。她的身体也逐渐温暖,浑不似先前冰寒彻骨。 蚩尤收回手掌,轻哼一声,调息吐纳。晏紫苏坐起身,格格笑道:“呆子,多谢啦!”拖过他的手掌,在他掌心上写道:“现在我们甩开僵尸鬼,去找你的纤纤妹子。” 天色将亮,朝露侵寒。祝融坐在乾燥的石头上,闭目凝神,注意四下的一切动向。 林中的鸟鸣声越来越密集,清脆婉转,雨珠似的在树枝叶隙之间激撞流转。瀑布哗哗之声与水潭溢出水流的汩汩声交织一起,伴随着晨风入林的沙沙响声,形成黎明天籁。 他清楚地听见两里外的丛林中一只蚂蚁掀动树叶,寻找死去甲虫的轻微声响;山的那一头,一条蛇穿过满地树叶时簌簌的动静;就连密林中一片树叶悠悠飘落的声音也清晰地传到耳中。 但是他最注意的,还是水帘洞中的每一个细微响动。 那妖狐与少年已经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一些奇怪的“蓬蓬”响声,和石头溅射的声音,似乎在挖凿石壁。祝融心中一凛,难道他们想凿出密道逃走吗? 忽然听蚩尤低声喜道:“找着了!便是此处!” 妖女“嘘”了一声,掩住他的嘴,传音入密道:“可别让那僵尸鬼听见啦!” 格格一笑,又传音道:“再挖上片刻,便可贯通了。” 蚩尤传音道:“妖女,出去之后立时带我去找纤纤,否则我便让你生不如死!” 晏紫苏笑道:“你妹子在火石山好端端的睡觉呢!但若是你不听话,嘿嘿,那可就保不准啦!”蚩尤冷笑不答。“蓬蓬”之声接连响起。 祝融微微一笑;心道:“火石山?妖狐,还想用声东击西的狡计诳我吗?”依旧凝神倾听。 又过了片刻,那妖女低声道:“通啦!通啦!”喜得连声音都有些变了。又是“蓬”地一声闷响,巨石炸将开来。那两人似乎吓了一跳,屏息凝神都不说话。 祝融凝神聆听半晌,那妖女终于传音道:“走吧!”念力及处,感觉两人突然消失!心下大惊,猛地睁开双目,精光大盛。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四处漆黑一片,树影摇曳。 突然听见山的后侧传来“仆仆”响声,偶尔夹杂怪异的鸣叫声;心下一凛,只见几道黑影冲天射起,朝东西两翼分别飞去。祝融凝神绽放“火目青瞳”,瞬息问分辨出朝西怒飞的四只太阳乌上驮了两个人影,但朝东而去的六只太阳乌上也有两个人影。飞行极快,一时间竟分不出哪个才是真身。 祝融真气鼓舞,御风飞起;心想:“火石山在西边,那妖狐说这话必是引我上钩,他们定然是朝东边而去。”他这一路上吃九尾狐的这种恶当已不知多少,当下空中乘风踏步,朝东直追而去。 六只太阳乌咿呀怪叫,群鸟惊飞,黑压压一片划过深蓝色的天空。晨风清拂扑面,祝融红衣翻卷,以惊人速度御风飞行。 就在此时,那水帘洞的瀑布中突然探出一颗小小的乌龟脑袋,左右环视了一阵,慢悠悠地衔起一个小小的冰蚕丝囊,缩入壳中,朝下面水潭迳自落去。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小青龟在清澈的潭里舒展四肢,甩了甩脑袋,紧咬丝囊,穿过巨石缝隙,顺流游入山溪,悠然而去。 第十四章 与子携行 朝阳暖暖地照着,晨风吹拂,摇落满谷蝉声。山溪在树木丛林掩映下曲折流转,水光粼粼。 溪水清澈,鱼儿摆舞。那淡青色的小龟顺着溪流磕磕碰碰地一路游去,眼珠滴溜溜转动,口中紧紧咬着丝囊。一只蓝色的蜻蜓从它它边飞过,好奇地稍作盘旋,而后又优雅地点水飞行。小龟视若不见,迳直前游。 溪水绕折,在宽阔处汇聚成潭,形成一个小瀑布。小龟从瀑布上冲下,在急流中沉浮跌宕,又沿着斜斜的山坡急剧滑下,终于来到宽阔的溪流中。 小龟从水中浮了上来,甩甩脑袋,游到岸边,将丝囊小心翼翼地放在单地上。 那丝囊动了动,口子“噗”地松开了。 一只纤美素白的玉手从那小小的丝囊中伸了出来,继而是另一只手,然后听到一声轻轻的呻吟,一张俏丽的脸容从丝囊中冒出,杏眼扑眨,四下探看一阵,朝着青龟嫣然一笑,倏然跃了出来。竟是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紫衣女子。 丝囊鼓动,“呼”地一声,又从中跃出一个轩昂少年,正是蚩尤与晏紫苏二人。 原来晏紫苏故意让蚩尤凿穿洞壁,在十日鸟鸟背上缚上石人,而后朝东西两翼放飞十日鸟,调虎离山。自己二人却钻入可容纳万物的“乾坤袋”中,由小青龟衔着乘隙逃走。那乾坤袋共有九只,乃是北海冰蚕丝与上古神树西海柜格松混丝所制,乃北海神器之一。 柜格松乃是太阳、月亮西落之处,汲取天地精华,其丝极具神力。与冰蚕丝混织的乾坤袋可以存放万物,隔绝两界,是以祝融虽然神功盖世,情急之下也极难察觉两人藏匿其中,只道他们凭空消失,必是乘鸟逃逸。匆忙间又着了晏紫苏的道。 晏紫苏将小龟捧在掌心,格格一笑,用鼻尖顶了顶小龟的脑袋,柔声道:“多谢你啦!”将小龟连同地上的乾坤袋一同放入腰间的乾坤袋中。 转身对蚩尤得意地笑道:“那僵尸鬼虽然是大荒十神,可惜脑袋木讷,丝毫不懂得绕弯儿。当真是迂笨之极。他发现十日鸟背上的石人时,只怕连嘴都要气歪啦!”蚩尤此时才知以火神之威,何以始终抓她不着。也不知她这一路上使了多少狡计,竟将祝融玩弄于股掌之间。 祝融为人耿直,素有长者之风,被晏紫苏这般戏弄,蚩尤心中颇为不忍。想到自己因纤纤之故,明知九尾狐盗走火族圣物,还要与她合谋,诳骗祝融,更是郁闷,心中颇为歉疚。冷冷道:“先别高兴得太早,他一旦追上十日鸟,必然要回头找来。” 晏紫苏格格笑道:“呆子,那老头比你还要呆上三分。他发现上当后定然会心急火燎地赶往西边追另外几只太阳乌,等到他发现又上当的时候,咱们早就到了该到的地方啦!” 蚩尤心道:“不知这妖女盗走的是什么东西,必定会掀起极大波澜!等到救出纤纤之后,我需得将那东西想法子取回来,还给火神。” 突然想起那妖女知他心思,抬头望去,果见晏紫苏盯着他笑吟吟地道:“呆子,别胡思乱想!要拆桥也得过了河呢!” 蚩尤不理她,四下扫望。溪流宽阔,碧水澄清,两岸丹山伟岸,红石胜火,映衬着蓝天碧树,更觉绚丽如画。心中烦闷宛如被迎面清风一涤而尽,愕然道:“这是哪里?倒是美得很。” 晏紫苏嫣然道:“呆子,这便是东南第一胜景——武夷九曲溪。”蚩尤恍然,年幼时便曾反覆听岛上游侠说过,人生至乐之事便是在九曲溪上乘竹筏顺流而下,素面朝天,观碧水丹山无穷之景,听风声水鸣天籁之音。心中向往已久,想不到竟在今日无意成行,心中自是欢喜。 晏紫苏对他心中所思了如指掌,拍手笑道:“咱们想到同一处去啦!反正那僵尸鬼已经在千里之外,听不着看不见,咱们暂且逍遥,坐坐竹筏吧!”她见蚩尤一愣,皱起眉头,便又柔声道:“呆子,顺流直下便是去往你那好妹子藏身处。明日你便可以见着你的妹子啦!”蚩尤面色稍霁,对这九曲溪漂流他心仪久矣,当下不再言语。 晏紫苏转身走入岸边竹林,长袖挥舞,片刻间便砍倒了二十几株绿竹,青丝飞舞,扎成一个小巧漂亮的竹筏。 蚩尤童心忽起,也上前一道帮忙,一时间竟忘了彼此关系。两人相视一笑,将竹筏推入溪流,呼叫声中一齐跃了上去。蚩尤站在筏尾,撑着长竿,将竹筏划离岸边,顺流漂去。他自小在海里风浪穿行,掌控竹筏实是易如反掌。 碧水如带,蜿蜓迤逦。溪水清澈见底,细石遍布,鱼群摇曳穿行。两岸白沙赭石,碧树绵绵。丹山赤岩,嶙峋傲岸,交错横空,嵘然天半。 清风吹来,晏紫苏黑发飘舞,素手拢住秀发,斜转回眸,嫣然而笑。蚩尤心中微微一荡,那笑靥在阳光下灿然娇媚,丝毫瞧不出平素的狡黠毒辣。 天蓝似海,白云悠悠。鸟叫啾啾,蝉声隐隐。竹竿在溪底触石,发出清脆的笃笃之声。过了片刻,蚩尤索性躺了下来,任由竹筏顺势漂流。枕以双臂,眯着眼仰望蓝天,心中欢愉,喜乐安平。 潺潺水声在耳边漱洗而过,阳光在枝叶石隙间斑驳闪耀。岸边巨石下的细草拂面而来,麻麻痒痒,甚是舒服。 蚩尤心道:“倘若现下不是和这妖女同舟,而是与拓拔、纤纤一道,那便有多好。” 突然听见晏紫苏冷笑一声,水花漫天泼将过来。 蚩尤愕然起身,不知她又起了什么花样。只见她杏目圆睁,恶狠狠地瞪着他,突然“噗哧”一笑,眼波变得一片温柔,摇头道:“呆子,我当真瞧不出你那妹子有什么迷人之处,你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傻丫头连性命也不要,真是有趣得紧。” 蚩尤面上一红,冷冷道:“妖女你知道什么?你道天下人都像你这般无情吗?”晏紫苏格格一笑,转过身去。 她突地“哎呀”一声,转过身来,叫道:“臭鱿鱼,你!你!”声音忽然变得清脆婉转,与纤纤的声音一模一样。蚩尤吃了一惊,只见她娇俏动人,赫然便是纤纤! 蚩尤心中剧震,“啊”地一声惊呼,猛地站起身来叫道:“纤纤!”用力过猛,竹筏摇曳,险些翻倒。蓦地想起这纤纤乃是九尾狐所化,心中狂喜之情登时烟消云散。 晏紫苏掩嘴笑得花枝乱颤,喘息道:“呆子,大呆子!”蚩尤失望愤怒,霍然转身,奋力撑竿。 曼紫苏笑道:“你不是盼着和纤纤同舟吗?怎地纤纤来了你又反倒不高兴了?” 蚩尤不答话,只是撑竿前行,任由她百般挑逗尽皆不理。 竹筏辗转漂流,两岸景色变幻,如在书中穿行。 忽然听见隐隐歌声,似乎有人朝此而来。过了片刻,歌声越来越响,转弯处迎面来了一艘竹筏,筏上一对中年男女分坐尾首,撑竿拨水。那男子一面撑竿,一面唱歌,女子微笑着望他,眼中满是温柔情意。 想是居于此处的夫妇,溯流捕鱼。那男子望见蚩尤二人,止住歌声微微一笑。蚩尤也点头微笑,心中微痛,隐隐之中对他们大为羡慕。不知何时自己方能大仇得报,与心爱之人这般泛舟水上,与世无争?若真有其时,那个船头女子会是纤纤吗?这念头一闪即过,沉痛茫然。 忽听一声冷笑,“嗤嗤”之声大作,一莲银针在阳光下闪烁夺目的光芒。那夫妇二人哼也未哼一声,便双双中针落水,鲜血迅速染红了清溪。 蚩尤大骇,猛地回头望去,瞧见晏紫苏若无其事地捏着一根银针插在发髻上。蚩尤又惊又怒,热血上涌,喝道:“妖女!你好端端地杀他们做啥!” 晏紫苏嫣然一笑道:“你忘了我是个无情之人吗?我们可是在逃亡路上,若是僵尸鬼赶到此处,向他们询问我们的行踪,那不是大大不妙吗?谁要他见过我们,那便只有死啦!” 蚩尤虽然也不是心软之辈,但眼见她滥杀无辜,这对夫妇恩爱若此,心中悲愤难当,对她更是起了强烈厌憎之心。气得微微颤抖,若非顾忌纤纤下落,早已一掌劈下。 半晌方仰天狂吼道:“罢了!罢了!” 晏紫苏似乎见他越是生气便越发欢喜,格格笑个不停。突然起身道:“走吧!”衣袂飘飘,姿势曼妙地跃上左侧石壁。蚩尤压住心中的怒火,随之跃起。 晏紫苏站在崖边微笑道:“呆子,你若不想我再滥杀无辜,那便化成另外一个模样;只要旁人不知道你我身份,自然就可以保住一条小命啦!” 蚩尤忍气点头。晏紫苏款款上前,在他面前站定,凝望他片刻,笑道:“你长得这般霸道,要想易容倒当真难得紧呢!”伸手在他脸上抚摸开来。也不知她掌心中涂了什么东西,清凉沁脾,合着那温软滑腻的手掌摩娑而来,极是舒服。 蚩尤起初还凝神警惕,但过了片刻便放松下来,任由她拍抚。那盈袖暗香混合她身上妖异体香,在暖风中格外醉人。蚩尤不敢多想,只是意守丹田。 过了一会儿,晏紫苏道:“好啦!”收回手掌,跳到几步外端详,突然“噗哧”一声,笑道:“比你俊得多啦!” 蚩尤转身朝崖下九曲溪望去,水光摇荡,隐隐约约瞧出乃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另子,眉目俊秀,比之拓拔野尚精致了几分,微微一愣,道:“怎地成了一个小白脸?” 晏紫苏得意道:“否则怎能瞧出我的手段?”她见蚩尤老大不情愿,便笑道:“既是觉得不好,便再给你化一个?” 蚩尤想到还要被她的手掌抚摸上半晌,连忙摇头道:“罢了,就这个吧!” 晏紫苏从腰间乾坤袋中取出另一个乾坤袋,递与蚩尤道:“你那苗刀太过招摇,先放在这袋中吧!”蚩尤见她竟将这宝物坦然相予,不由一怔。当下道谢接过,将背上长刀解下放入。忽然想起那调虎离山的十日鸟,不知它们何时能重新寻来。 晏紫苏转过身,待到片刻后再回转时,已成了一个俊俏风流的少年,迥然两异,瞧不出一点端倪,格格一笑道:“林兄,走吧!” 两人一路飞奔,朝北而行。蚩尤惑然道:“这不是往雷泽城的方向吗?” 晏紫苏抿嘴笑道:“反正能见着你那纤纤妹子就是。”蚩尤心中疑惑,见她不愿多说也只好作罢。 上了官道之后奔行益快,风声呼呼,犹如在空中飞行。蚩尤竭尽全力,方能与她并肩而行。倏然如风卷引,道路两旁之人见了无不瞠目。 一路上人潮不断,各色衣服的豪侠都有,坐骑背后都夹带着鼓鼓的包裹,显然都是各族城邦赶去为雷神贺寿的使者。雷神既是明年木族青帝的大热门,自然谁也不愿对之怠慢,纷纷未雨绸缪。半个时辰之内,他们便遇见了百余名使者。 那些使者都是常年在外,见多识广之人,瞧见蚩尤二人,纷纷拱手招呼道:“林公子!”满脸恭敬之态。蚩尤心中惊诧,胡乱回礼。转念一想,明白必是晏紫苏将他易容成某个著名的世家公子,心中不由暗骂她多事。 有几个水族使者见了他,更是满脸堆笑,大肆讨好,送给两人两匹极为健壮的驼龙兽。晏紫苏老实不客气地翻身骑上,蚩尤也却之不恭,骑着驼龙兽飞驰赶路。 如此毫不停歇地奔行了一日,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到了雷泽城外。城外百里驿早已客满,许多使者只得在驿站外搭起帐篷来。 故地重游,晏紫苏看也不看,拉着蚩尤迳往城中奔去。 雷泽城在太湖南侧,坐拥万顷良田。北有鱼虾之供,南有稻梁之熟,极是殷富,乃木族三大圣城之一。 远远地蚩尤便望见高墙如带,城楼似丘。城墙上青旗招展,猎猎绵延。城墙比之前几日见过的日华城,别有一番气派。城楼上有亮光闪动,显是有侦兵在以千里镜眺望来客。 晏紫苏道:“那百里驿是寻常使者歇见之地,咱们这等贵人自当住在城中驿店。” 话音未落,城门打开,有两骑飞驰而来,口中叫道:“是北海林公子吗?小的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乃是雷泽城的迎客使来了。 蚩尤猛然想起,北海有一个林氏世家,声名显赫,一直是水族长老会的顶梁之柱。 现今的水族长老会中据说有四个都是林家人。水族大长老林通玄的大公子林悦鸥,乃是水族六大公子之一,性情风流,远近驰名。那林公子交游甚广,在五族中都有些朋友,是个很吃得开的人物。没想到晏紫苏竟将他易容成这位公子,饶是蚩尤胆大包天,头皮也不由有些发麻。当下打肿脸充胖子,胡乱应诺,寒暄一阵后随着两名雷泽城迎客使朝城中而去。 晏紫苏道:“两位,这几日各方的使者都来齐了吗?” 那两名迎客使满脸喜色,笑道:“承蒙天下英雄厚爱,大荒各大名城的使者几乎都来齐了。明日还会有大批英雄前来捧场。” 晏紫苏点头道:“那便好。如果人来得少了,那就毫不有趣啦!”两人听她这话说得阴阳怪调,都是微微一愣,蚩尤心中也是颇为纳闷。 雷泽城城楼高厚,以巨大的金刚岩砌成,通体泛着金属般的色泽。城门高两丈余,以玄冰铁制门框,再加上三重厚两尺的青铜门,给人感觉这雷泽城实是固若金汤。 大门次第打开,两侧持戈军士目不斜视,庄严齐整。 穿过大门,驰过一条短短的青石大道,便是纵横交叉的街道市集。 夕阳西下,城中仍是一片喧嚷热闹景象。大街宽阔,高楼鳞次栉比,檐角高低交错。 人流潮涌,车水马龙,耳中尽是欢声笑语,城中夹杂许多各色服装的各城贵使,在街巷人群中穿梭。 虽然余辉煦暖,夜色尚未降临,但高楼檐角的彩灯都已点燃,远远望去,灯火遍布,交相辉映,喜气洋洋。 蚩尤、晏紫苏随着迎客使在人群中穿行,绕过几个街巷,在一座高楼前停下。门前一块大匾写着“贵宾馆”。早有人迎上前来,将坐骑牵到后院。 迎客使引着两人进了楼,在掌柜处小声说了一会儿,走回来时满脸尴尬之色,颇为难地道:“林公子,眼下贵宾馆所有的房间都已被订满,只剩下一间大房,能不能委屈两位……” 晏紫苏道:“无妨!”瞟了蚩尤一眼,似笑非笑道:“我们情同兄弟,正好可以联榻夜话。”蚩尤心头“喀咚”一响,突然“噗噗”狂跳起来。 迎客使大喜,连连道谢,领着二人朝楼上走去。馆内已有颇多贵客,见有新客,纷纷转头望来。蚩尤生怕又有“林公子”的熟人,当下扭头假装与晏紫苏说话。晏紫苏含笑不语。所幸一路无人认出。 那房间临靠西南,颇为宽阔,房中只有一张大床。阳光透过窗棂,暖暖地照了一地。 迎客使走后,晏紫苏往床上一躺,格格笑了一阵,秋波一转,吃吃笑道:“林公子,今晚只好委屈你和我这妖女同床共枕啦!”她虽化成少年,但那眉目之间妖娆娇媚,合着这话更觉勾人魂魄。 蚩尤心中猛跳,收敛心神,冷冷道:“妖女,你说带我去找纤纤,纤纤在哪里?” 晏紫苏眨了眨眼,微笑道:“呆子!”转了一个声调道:“你放心吧!她便在此处。明日你就能见着她啦!” 蚩尤上前箍住她的手,喝道:“为什么要明日?现在就带我去见她!” 晏紫苏叹气道:“晚见半天都等不及吗?呆子,她明日才会到此处。我倒想现在就让你瞧见她,那就可以早些摆脱你啦!”见他毫不动弹,白了一眼又道:“你就会这般欺负我吗?” 蚩尤见她眼中莹光闪动,微微一愣,只道抓痛了她,撒开手冷笑道:“你倒真会贼喊捉贼。”他性子桀骜狂烈,无所畏惧,但在这妖狐面前却总觉得束手无策,空徙恼怒,浑身力气使不出来。 当下转身便想到外面透透气,却听晏紫苏悠然道:“你现下是大名鼎鼎的北海林公子,这一出去只怕就会遇见许多新朋故友,他们见了你一定欢喜得紧。” 蚩尤一凛,被一群陌生人缠住倒是殊为可厌之事,倘若稍不留神泄露身份,在这即将见到纤纤的关键时刻节外生枝,更是大大糟糕;当下止步,转身走到窗边,朝外眺望。 斜阳残照,西风送晚,人群川流不息,喧声隐隐。 晏紫苏笑道:“林公子站在窗口不知是观赏风景呢,还是想被当成风景来观赏?” 蚩尤心中郁怒,不加理会。晏紫苏又道:“眼下满城中都是各地使者,素来喜欢收集情报,打探是非。林公子乃是名人,站在窗口,一定引人注目的很。” 蚩尤终于忍不住,怒道:“妖女,既知如此,你将我化成这鸟公子做啥?” 晏紫苏毫不生气,嫣然道:“呆子,若不是成了林公子,今日你进得了雷泽城吗?” 蚩尤登时结舌,强忍怒气,坐在椅中不再说话。 夕辉移转,暮色逐渐降临。屋檐下的彩灯随风摇曳,光线明暗不定。 晏紫苏掌起灯,道:“你不吃些东西吗?”蚩尤走了一日,肚中早己饿极,但此时驿店膳厅必是高朋满座,若去吃饭定要生出事端,当下闭目不答。 晏紫苏从乾坤袋中取出昨夜那丝帛,在床上铺开,挑了一个琉璃纸方块剥开,屋中登时漫溢蟹膏脂香。晏紫苏柔声道:“林公子,该进晚膳啦!”那蟹膏块在她指尖上滴溜溜旋转,香气越浓。 蚩尤正要拒绝,肚中却突然咕咕乱叫起来,晏紫苏格格笑道:“原来你偷偷吃了许多青蛙,难怪饱啦!”指尖一弹,将蟹膏块抛了过来。 蚩尤面上微红,心想自己早己被她种了蛊虫,她无须再给自己下毒,当下也不再推辞,将蟹膏块送入口中。脂香四溢,入口即化,那小小一块蟹膏上竟似有无穷滋味,唇齿留香,食欲大振,腹中叫得更是响亮。 晏紫苏格格笑道:“哎哟,这青蛙可越来越多啦!”接连抛了几个琉璃纸方块来。 蚩尤吃了几块,每一个都是由天下美食取其精华制成,其味之美生平见所未见,当下不再客气,一连吃了三十余个仍意犹未尽,眼见那丝帛中的美食几已被自己吃尽,而晏紫苏尚未吃过一个,不由有些不好意思。 晏紫苏颇为欢喜,笑道:“我的食量少得很,三、五个便够啦!”她挑拣了几个吃过,然后又将那小青龟取出来,喂它吃了一些,这才尽数收起。 蚩尤瞧她喂食小龟时,满脸温柔的笑容,杏目闪闪动人,爱怜横溢。想起她在水帘洞中熟睡时那纯真无邪的笑容,心头微微一震,这妖女有时纯真无邪,有时温柔体贴,有时狡黠多变,有时又心狠手辣直如疯魔,一时间脑中恍惚,真不知她那千面之后的,究竟是一张怎样的容貌。 正胡思乱想,突然足底生寒,一股麻痹之意迅速窜将上来,朝全身扩散。心中大骇,调气运息,但方甫运气,却更为惊骇,经脉郁堵不畅,真气丝毫不能流转。顷刻间周身经脉如被同时封闭,再也动弹不得。 晏紫苏讶然道:“你怎么啦?”蚩尤张大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来,心中惊怒,不知道了何人暗算。想要警示晏紫苏却偏生说不出一个字,一时额上急出汗来。 晏紫苏走到他身边,掏出丝巾替他揩拭汗珠,杏目一闪一闪地瞟着他,柔声道:“呆子,你怎么啦?出了这许多汗?”蚩尤瞧着她目中的狡黠之意和隐隐笑容,登时心中一沉,透彻雪亮。这妖女定然是在适才那美食中下了什么古怪之物,将他周身经脉封住。心中痛悔,明知这妖狐狡猾毒辣,还是轻信于她,再次着了她的道。 晏紫苏格格脆笑,伸手捏住他的鼻子道:“大呆子,谁让你胃口这么好,将姐姐的寒石散也吞下去啦!”蚩尤心中怒极,双目中如有火焰跳跃。 晏紫苏突然止住笑声,盯了他半晌,叹气道:“呆子,放心吧!若要杀你又何必用寒石散?明日你还是能见着你的好妹子。”蚩尤目光森冷,对她的话再也不信。 晏紫苏笑道:“信不信由得你。”伸手用力将他抱了起来,丢在床上。然后自己钻上床去,斜躺在他的身边,面对面地凝望着他。 晏紫苏突然道:“还是瞧你的脸舒服些,这林大公子暂且消失吧!”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摸,过了片刻,素手移开时,她也己回复那原先的俏脸。那黑白分明的杏眼直直地凝视他半晌,“噗哧”一笑,道:“你这般凶神恶煞的,眼珠都要掉出来啦!” 蚩尤恼恨无比,自己堂堂九尺男儿,一心纵横天下,重建自由之邦,岂料竟三番数次栽在这个妖狐上。连这狡猾妖女都降伏不了,如何降伏那无数水妖? 咫尺之距,晏紫苏那香甜妖异的气息吹在自己的脸上,眼波荡漾,笑容甜美动人。 不知这妖女究竟想干什么?突然心中一凛,只见晏紫苏轻轻皱起眉头,眼神凝注他脸上某处,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往他脸上探来。指尖划过脸颊,抠下一块小小的皮痂,嫣然道:“这就好多啦!” 蚩尤松了口气,但更觉疑惑,心中“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也不知骂了多少遍。晏紫苏用手指摩挲着他的脸,灿然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是什么东西?是谁的奶奶烧的紫菜鱼皮汤这般美味?让你这般不住的叨念?” 她格格一笑,柔声道:“呆子,只是和你睡上一觉,别疑神疑鬼啦!醒来时姐姐就不在啦!你就可以看见你的傻丫头纤纤了。” 她怔怔得凝视他半晌,突然脸上一红,笑道:“睡吧!”果真闭上眼睛,面对着他入寐。蚩尤云里雾中,难道这妖狐将他经脉封住便是为了和他这般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吗?这妖狐行事匪夷所思,但这桩也太过莫名其妙。 烛光摇曳,照得她的俏脸忽明忽暗。双颊嫣红,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樱唇娇艳欲滴,仿佛月下海棠。蚩尤突然发觉她的美貌,丝毫不在纤纤之下;倘若不是那般心狠手辣、机狡多变……突然想起她听得自己心声,连忙止住,朝其他处胡乱思想。 晏紫苏双靥突然变得绯红,睁开眼,眼波似酒流荡,低声道:“呆子。”这一声几如蚊吟,细不可闻,但却是缠绵刻骨。蚩尤心中一震,如被电扫,急忙收敛心神,闭上眼晴,不敢再看她一眼。 夜风吹窗,烛泪滴垂,光影摇曳。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人声渐少,月光斜斜地流淌而入。 蚩尤闭着眼睛,始终没有睡着,身旁晏紫苏的妖异体香丝丝缕缕在鼻息辗转,她的心跳忽快忽慢,呼吸声也是变化不定。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他也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妖女凝视他的眼神。心中的郁怒早已逐渐消散,只是仍然疑惑不解。 突然听见响声,晏紫苏似是从他身边坐起,在他耳边说道:“呆子,我走啦!”他睁开眼,只见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容貌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清雅脱俗,娇怯动人。若非她一直在他身边,他定然以为这是旁人。 晏紫苏嫣然一笑道:“认不出来了吧?今后你瞧见我时只怕也认不出来啦!”伸手将他腰间的乾坤袋解下,笑道:“这个袋子便送给你了。你且藏在这个袋子里,明日你便能瞧见你的好妹子了。过十二个时辰后,寒石散的功效就会完全消失,你就可以行动自如了。” 突然俯下身在他脸前两寸处凝住,凝视了他刹那,嫣然道:“千万别想我哦!想我的时候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格格笑声中,将他兜入乾坤袋,紧紧收束。 蚩尤只觉得被她提了起来。透过丝缝,瞧见她将自己塞在枕头边上的缝隙里,然后吹灭蜡烛,笑吟吟地瞧了自己一眼,从窗口耀了出去,消失在月光之中。 这一刹那,蚩尤心中不知为何竟突然充满了淡淡的失落和惆怅。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只剩下他,和一壁雪白的月光。 翌日清晨,驿店伙计敲门而入,见里面空荡无人,微感诧异,只道林公子临时有事,不告而别。咕咕哝哝了一阵,将房间打扫乾净,重又掩门离去。 蚩尤被藏于乾坤袋内,全身依旧无法动弹,心急如焚。窗外人声渐多,车马声不绝于耳;时常听见有迎客使大声呼叫,某某贵使驾到,一时人喧马啸,极是热闹。 晌午时分,又听见几骑迎客使风驰电掣地驶过,沿途高声长呼道:“火族米长老、火正仙、烈侯爷到!”人声鼎沸,喧闹大作。片刻之后,哒哒马蹄之声连绵而来,车轮粼粼,似乎有数十人从窗下经过。 门外走道上脚步声急促交织,隐隐听见有人在颇为兴奋地谈论。 过了一会儿,房门“吱嘎”一声开了,有人道:“姑娘,你先住此处吧!”一个少女随着伙计走了进来。 蚩尤脑中轰然雷鸣,热泪夺眶,数月来梦萦魂牵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那少女杏目桃腮,娇俏动人,正是纤纤。 蚩尤张大了嘴发不出声,想要扯开乾坤袋却使不出力,心焦如焚。突然想起昨日那妖狐所言,自己果真会在此处见着纤纤,心中又惊又奇,难道是那妖狐走后将纤纤送到此处吗?或是那妖狐当真会卜卦之术,算准了纤纤将住这个房间? 那伙计关上门迳自而去,门外人影闪动,似乎有两个大汉守着大门。蚩尤心中一动,难道纤纤是被人囚在此处不成? 纤纤坐在桌前蹙眉不语,直愣愣地瞧着窗外出了一会神,似乎满腹心事。暖风吹来,将她的发丝吹得摆舞不停,那纤细莹白的脖颈、精巧美丽的侧面,显得如此楚楚动人。 蚩尤呆呆地望了半晌,觉得比之那日在古浪屿相见之时,憔悴了许多。从前她总是巧笑嫣然,蹦蹦跳跳犹如孩子一般,浑不似现在这般心事重重。不知她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头?想到此处、蚩尤心头大痛。 纤纤突然起身走到床前,往床上一躺,蚩尤吓了一跳!那芬芳甜蜜的少女体香扑鼻而来,登时令他心跳如狂,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纤纤侧转身,面壁出神,倒像是与他共榻相望一般。昨夜那妖狐也是这般姿势、这等距离与他共枕而眠,孰料几个时辰之后,这身旁玉人竟化作了纤纤。 蚩尤从未在这等距离与纤纤相对,纵使当年纤纤年幼,三人联床夜话,彼此也相隔数尺。眼下伸手可触,鼻息互闻,就连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瞧得一清二楚。 蚩尤屏息凝神,生怕一呼气惊动了纤纤,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疼。这咫尺之距的相思苦痛远比任何时候为甚,心乱如麻,痴痴地瞧着纤纤,这一瞬间,世间万事都烟消云散。 突然,纤纤的双眼迷蒙雾笼,一颗泪水倏然从眼角涌出,滑过脸颊,洇湿了枕头。 继而大颗大颗的泪珠接连涌出,扑簌簌地落下。 蚩尤吃了一惊,喉咙如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心中又是慌乱又是疼痛,茫然无措,不知该做什么才好,突然又想起他什么也做不了。 纤纤擦了擦眼泪,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心事,突然伸手入怀,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橘红色的半透明海螺,痴痴地凝视了半晌,嘴角微笑,眼中忽又落下泪来。 蚩尤心中如遭重锤。那海螺乃是当年拓拔野在岸边海底摸得,送与纤纤的。海螺内有七窍,可用细线穿连,有一阵子,纤纤总是将它挂在颈上,舍不得脱下。他记得有一日傍晚,三人坐在海滩上闲看日落,晚霞似火,海浪湛蓝,拓拔拿着那七窍海螺悠悠扬扬地吹出一首极为动听的曲子。那时纤纤极是欢喜,她那闪闪的目光,灿烂的笑靥此刻回忆起来恍在眼前。 她将这七窍海螺珍藏了许多年,即便是离岛不辞而别,也悄悄带上,此中情意再也了然不过了。蚩尤心下酸楚,一片迷茫。 纤纤将那海螺放到唇边,吹将起来。登时呜咽怪调,断续无章,她“噗哧”一笑,眼角的泪水倏然滑落,喃喃道:“原来你也只喜欢他,换了别人便吹不出曲子了?” 蚩尤心中酸痛愈剧,他素来粗犷狂放,对于儿女之事毫不在行。但此时此景,却让他黯然神伤,情难自抑。纤纤对拓拔情深一往,但那小子与龙女之间情真意切,她注定是要成为吹不出曲调的海螺了!忽然觉得自己也便如那海螺一般。 纤纤忽然蹙起眉头,“咦”了一声,目光直直地凝视着蚩尤。蚩尤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多想,她的素手已经从枕边的缝隙里夹出了乾坤袋。她好奇地看着这冰蚕丝袋,在手中抛了抛,嘴角露出微笑。袋内的蚩尤却被抛得四脚朝天,险些扭了脖子。 当是时,门口有人道:“纤纤,吃饭吧!”蚩尤听到那声音,心中一愣,几乎要欢喜得崩爆开来。房门开处,果是拓拔野走了进来。 蚩尤原本还担忧纤纤落在谁人之手,但见拓拔同行,悬挂了半天的心登时放了下来。心中着急,眼下距离经脉解开还有几个时辰,如何才能让拓拔知道自己在这乾坤袋中? 纤纤见是拓拔进来,颇为慌乱,连忙起身将七窍海螺与乾坤袋藏在身后,应道:“知道了。”拓拔野微微一笑,掩门出去,在走廊候着。纤纤将海螺藏回怀中,看了看乾坤袋,将它轻巧地系在腰带上,一荡一荡地朝外走去。 第十五章 风云际会 纤纤方甫出门,便有两个红衣大汉左右跟上。纤纤瞧也不瞧一眼,迳自随着拓拔野默默无语地朝楼下走去。蚩尤心中却是一凛,难道拓拔二人已经为人所制?又见拓拔野、纤纤缄默无言,偶尔眼光互撞立时双双回避开去,知道二人心结未解,心中苦涩。 拓拔野与纤纤并肩而行,穿过甬道,走过长长的回廊,来到膳厅。此时正是午膳时分,厅内人山人海,杯盏交错声、喧哗声不绝于耳。 将进大门之时,一个瘦骨嶙峋的黄面汉子东摇西荡地迎面而来,人还未到,一股臭气已然扑鼻。纤纤眉头一皱,掩住鼻子朝拓拔野身上靠去。那汉子咕咕哝哝与纤纤错肩而过,擦身的一刹那,手如闪电,瞬息间将乾坤袋偷入袖中,若无其事地晃荡离去;手势之快,竟连拓拔野也丝毫没有察觉。 蚩尤又惊又怒,心肺几要气爆,好不容易与拓拔、纤纤会合,却被这獐头鼠目的汉子硬生生搅散。 那汉子长袖又脏又臭,满是油腻,合着那浊恶体味,更觉臭不可挡。经脉封堵的几个时辰里,与两个香如幽兰的美人同床共枕,而此刻竟被这臭浊汉子袖手同行,蚩尤怒极之下不禁有些莞尔,只觉世事滑稽莫过于此。躁怒稍减,暗暗检扫经脉,期盼能尽快冲开脉络,回去寻找拓拔二人。 那汉子摇摇晃晃出了贵宾馆大门,一路上众人无不掩鼻辟易,只道是流浪的乞丐乘人不备溜入贵宾馆中;守馆军士更是大声怒斥,一脚踢将过来,将他踹出大门。那汉子从地上爬起来,毫不着恼,嘻嘻而笑,嘴中哼着小曲,欢欢喜喜地朝闹市而去。 正午骄阳似火,路旁高树蝉声密集,梧桐树叶已转为惨碧之色,随风簌簌,阳光耀眼。树下屋前尽是临时搭建的市集铺子,人流穿梭,极是热闹。 其时大荒,五族各城都以耕种渔猎为本,自给自足,限禁商贸。若有缺乏,民众之间私下互换有无。天下城邦仅有三十六城常设市集,故称“三十六市,抵一昆仑山”。 盖指昆仑山上有天下万物,而这天下万物在三十六市中也可寻到。 雷泽城市集天下闻名,极为繁华。因其北靠太湖,南拥沃野,西有奇山,东临大海,山珍海奇应有尽有,四方民众常到此处交换必需之物。 眼下距离雷神寿宴不过一日,天下使者云集,雷神为了招待贵宾,更是大开商禁,市集之上琳琅满目,从未有过的热闹。 身处闹市,那汉子如鱼得水,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十指如飞,行不过百步,己将众使者的诸多宝物盗入袖中。蚩尤在他袖内东摇西荡,始终无法提前冲开经脉,索性冷眼旁观,瞧他能偷盗多少宝贝。 他在袖中望去,只见人影闪动,各式各样的鞋靴倏然晃过,一件又一件的宝物接连不停地纳入袖中。 那汉子似是知道乾坤袋的神奇,眼见袖袋已经装满,再也盛放不下,索性解开乾坤袋的系口,将宝物一股脑儿全塞了进来;玛瑙翡翠、金器珍珠、兽角异果……应接不暇,直瞧得蚩尤眼花撩乱。 那汉子心犹不足,又往人群中挤去。偷了一个鸡腿,啃了一半,忽然瞧见某物,登时眼放光芒,竟将那剩余的半个鸡腿也往乾坤袋里一塞,险些插进蚩尤衣领。蚩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待我冲开经脉,非塞你一肚子鸡腿不可。” 正思量间,那汉子又将一个思南兽骨制成的指南针塞入袋中。蚩尤瞥了一眼,觉得那指南针甚是眼熟,心中一动,忽听那汉子“哎呀”一声,手腕被人抓住,指南针便塞不进来。 一人笑道:“他奶奶的,撒尿撒到龙王庙来,竟敢偷老子的东西!”蚩尤闻言大喜,那声音赫然便是汤谷成猴子!突地想起那思南兽骨的指南针正是成猴子的宝贝之一。 那汉子嬉皮笑脸地待要辩解,脚下一空,已被一左一右架住胳膊举了起来。袖子鼓舞,蚩尤正好可以瞧见外面,一望之下,心头大喜。只见成猴子身边还站了几人,分别是卜运算元、辛九姑、柳浪和那龙宫六侯爷。 卜运算元、柳浪、辛九姑都稍作易容,想是重归大荒,生怕被人认出。但既已认出成猴子,他们便可一眼看穿了。六侯爷身边俏生生站了一个女子,轻纱蒙面,只露出秋水明眸。眼中满是害羞与好奇的神色,却不知是谁。 架住那汉子的两人低声笑道:“龟他孙子,若不是猴子眼尖,咱们连回去的乾粮都没了。”蚩尤立时听出乃是东海勇士哥澜椎与班照,这两人那夜在古浪屿上曾与他喝得大醉,彼此已经颇为熟稔,这“龟他孙子”更是班照喜说的话。 蚩尤心中又喜又奇,不知这行人何以离开古浪屿,来到雷泽城?想来多半是寻找他们来了。 那汉子突然“咦”了一声,奇道:“你……你不是卜运算元吗?怎地从汤谷……”话音未落已被几只大手盖住嘴巴。 卜运算元瞪大眼睛看了他半晌,指着他恍然道:“是了!你是大荒第一贼子御风之狼!” 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土族游侠御风之狼号称天下第一盗,无所不偷,犹喜美食,众人耳闻已久,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邋遢汉子。成猴子眼珠滴溜溜一转,突然笑得打跌,喘气道:“有趣有趣,没想到第一大盗竟然被我成猴子给逮住了。他奶奶的,从今往后,这天下第一盗的名头得让了给我啦!”御风之狼阴沟翻船,心中暗骂,脸上却是堆笑不止。 六侯爷笑道:“这可真是贼喊捉贼了。”旁边那女子忍不住低头“噗哧”一笑。蚩尤突然想起,这少女分明便是鲛人国公主真珠!但她乃是人鱼,怎地今日玉足纤纤,莲步轻移,与常人无异? 成猴子哈哈笑道:“且看看这贼子今日都有什么收获。”得意洋洋地探手伸入那汉子袖中,将那乾坤袋取了出来,成猴子眼睛一亮,失声道:“乾坤袋?”看了挣扎不已的御风之狼一眼,笑道:“他奶奶的,这就叫做别人树下好乘凉,如今这世道,做强盗的还是强过做小偷的。老子今后改行做强盗。” 辛九姑看得不耐,伸手打了成猴子一个爆栗,喝道:“拿了东西便走吧!别耽误了正经事。” 成猴子缩头喃喃道:“恶婆娘知道什么,这才是本月的第一桩正经事哩!” 柳浪皱眉道:“且慢,这小子偷了这许多东西,必是已在城中盘桓了数日,见过许多宾客,且问问他有没有瞧见他们。” 众人对望一眼,班照、哥澜椎齐齐低喝,将御风之狼架到路旁树下。柳浪眯着眼笑道:“狼兄,你身上都是别人的宝贝,其中有不少是各城使者献给雷神的寿礼,若是现下我叫上一声,让大伙儿过来招领失物,你猜猜会发生什么事?” 御风之狼苦笑道:“反正不会是好事。” 柳浪笑道:“明白就好!所以千万不要胡说八道,我们问什么你便老老实实地答来,倘若说的都是实话,我们便将这袋子物归原主。” 御风之狼点头不已;成猴子听说要将乾坤袋交还,登时大感心痛,刚要抗议,被辛九姑瞪了一眼便不敢吭声。 辛九姑从袖中掏出一幅丝帛,在御风之狼眼前缓缓展开,上面赫然便是拓拔野、蚩尤、纤纤的画像。辛九姑凝视着他,冷冷道:“这三人你瞧见过吗?” 御风之狼假意端详了片刻,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 六侯爷笑道:“目光闪烁不定,一定是胡说。” 柳浪点头道:“侯爷圣明。”故意提高了声音朝人群叫道:“大伙儿……” 御风之狼见众人转头望来,骇得魂飞魄散,一旦被众人得知,必定乱刀齐下,成了一团肉糜。当下急忙叫道:“见过见过!就在贵宾馆里!” 众人大喜,真珠“啊”地一声低呼,眼中满是欢悦的神色。 成猴子笑道:“他奶奶的,老妖怪,今日你可是破天荒算准了两卦!”卜运算元在一旁张大嘴,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在大荒找了好几日,只听说拓拔野、蚩尤大闹日华城、纤纤献宝雷神府,诧异之余更是担心。今日卜运算元卜了几卦,算出三人俱在雷泽城,当下赶将过来,不想刚进城中,便探听得三人下落。欢喜之余,对这屡算不准的神算子,都是大为称赞。 一行人喜滋滋、兴冲冲地朝贵宾馆赶去。蚩尤心中大喜,原以为节外生枝,不想峰回路转,老天终究帮了自己大忙。只有御风之狼满脸苦相,大呼倒楣。想他纵横大荒偷尽万物,今日一不留神,乐极生悲,竟然被这二流的小贼擒住,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到了门口,几个迎客使瞧见六侯爷,都是面色微变,齐齐上前行礼道:“阁下可是东海龙六侯爷吗?” 六侯爷哈哈大笑道:“正是!本侯奉龙神旨意,特来为雷神贺寿。” 木族龙族之间,素有怨隙,彼此互相敌视已非一日;服见六侯爷前来贺寿,所带侍从寥寥无几,虽然不似恶意,但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首的迎客使狐疑地瞧瞧众人,勉强拱手道:“贵客光临,雷泽之幸!侯爷请进!”领着众人朝里走去。 另外两个迎客使翻身上马,急驰雷神府报信去了。 迎客使边走边道:“侯爷,真是对不住!你来迟一步,眼下这贵宾馆已没剩下一间客房,小的到附近馆里给侯爷匀出两间?” 六侯爷笑道:“不必啦!我们太子殿下已经到此处了,找到他再说吧!” 那迎客使心中更是骇了一跳,正寻思这龙神太子究竟是馆中哪位神秘宾客,六侯爷等人已经大步走入了膳厅之中。 六侯爷哈哈大笑道:“各位朋友,龙六迟到一步,大家多多恕罪!” 厅中轰然,众人纷纷回头望来。东海六侯爷这名字响彻大荒,不仅因为家世显赫、神功卓著,更因为那放浪不羁的名头。五族各城都有不少贵族女子与他有露水姻缘,也正因此,他也是大荒中众多男子深恶痛绝的人物。此刻听见这荒外第一风流浪子驾到,无不瞩目。 忽见一个少女失声道:“九姑!” 身旁一个俊逸少年起身笑道:“六侯爷,你们怎地来啦?”正是拓拔野与纤纤。同桌的烈炎、八郡主等人也纷纷瞥来。 六侯爷等人大喜,纷纷叫道:“太子!圣女!”大步上前。烈炎等人原本对拓拔野身份尚有些许怀疑,闻听此言,心中疑虑登时消散。 众人大奇,难道这与火族群豪坐在一处的少年竟是近来风头极健的龙神太子吗?无不刮目相看,只是那少女又是何方圣女,却是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有人认出这少女正是空桑转世,失声惊呼。 辛九姑抢身飞奔,将格挡在前的两个火正兵硬生生击退,与起身奔来的纤纤抱在一处。纤纤心中悲苦委屈,投入九姑怀中,登时呜咽起来。九姑不顾众人讶异的眼光,忍不住喜极而泣,拍抚纤纤的后背。 拓拔野瞧见真珠,微微一愣,再看看她的修长双腿,更是惊诧,笑道:“真是你吗?真珠?” 真珠羞红了脸,低声道:“拓拔城主。”偷偷地瞟了纤纤一眼,见她冷眼望来,脸上更红,垂下头去。 六侯爷勾住拓拔野的肩膀,低声笑道:“人家可是不顾一切地找你来啦!你小子再这般粘粘糊糊,我可就下手啦!”拓拔野一愣,颇为尴尬。瞧了纤纤一眼,见她目光恰好扫来,触着他的目光立时又扭开头去。 拓拔野咳嗽一声道:“岛上如何?鲛人国复国了吗?” 六侯爷低声道:“一言难尽,回头细说。” 烈炎笑道:“既然都是相识,那便一起坐吧!” 六侯爷见是烈炎等人,微微诧异,对米离、吴回等人视若不见,笑道:“烈侯爷,原来是你!妙极妙极,上回剩下的六十坛酒今日可以继续畅饮,分出个胜负啦!” 烈炎哈哈笑道:“只怕你又要藉口幽会,逃之夭夭。” 六侯爷哈哈一笑,迳直走到烈炎与八郡主中间坐下,不怀好意地盯着八郡主笑道:“烈侯爷,若是这次由八郡主敬酒,便是三百六十坛酒我也和你喝个精光。” 八郡主淡淡道:“侯爷的色胆倒比酒量要大得多了。” 六侯爷笑道:“酒为色之媒……”正眉飞色舞,突然想起真珠在侧,咳了一声,回头朝她望去。她目光温柔,只凝注在拓拔野身上,虽然随着众人在另一桌坐下,视线却始终未曾离开他分毫。 六侯爷眼中闪过黯淡之色,迅速又恢复笑容,哈哈笑道:“龙六原是来此与太子会合,不想侯爷竟与太子成了朋友,一箭双雕,省得我再去赤炎城叨扰啦!” 烈炎笑道:“龙神太子风流倜傥,与我一见如故,已经是好朋友了。如果两位不弃,雷神寿宴后,还请到寒舍盘桓数日。”语言真挚,却非随意客套。 拓拔野一路行来,与这豪爽坦荡的火族贵侯颇为投缘,早已有惺惺相惜之意,笑道:“妙极!不将侯爷府上的藏酒喝得底朝天,我们是不回去啦!”三人大笑。 吴回木无表情,喝了两口酒,起身告退;米离也以一路疲顿,告退歇息。一时间走了十余人,只有烈雪八刀与八郡主依旧在座。成猴子等人毫不在意,索性移将过来。 御风之狼捉着柳浪衣袖,低声道:“我可以走了吧?那袋子也请还我吧!” 柳浪正眯起眼悄悄打量八郡主,随口道:“走吧!走吧!” 成猴子悻悻地将乾坤袋还给他道:“便宜你啦!” 纤纤瞥见那袋子,低头一瞧自己腰上,面色一变,叫道:“别走!那是我的袋子!” 御风之狼大呼倒楣,闪电般夺过乾坤袋,朝外飞也似地掠去。 突然银光爆闪,御风之狼被无数情丝缠住,硬生生从半空扯了下来。辛九姑手腕一抖,猛地将他拖到面前,一脚踏在他的胸上喝道:“叫你别走,没听见吗?” 成猴子大喜,起身踢了他一脚,骂道:“他奶奶的,圣女之物你也敢偷?”劈手去夺他手中袋子。 御风之狼叫道:“你们太也无信,不是说好了还我的?” 柳浪笑道:“我说的乃是物归原主,这袋子是我们圣女的,自然得归还她了。” 御风之狼苦着脸大呼上当。手中还紧紧抓住那乾坤袋不放。 成猴子用尽力气朝上一夺,两人死命拉扯,登时将乾坤袋的袋口拉扯开来,“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光芒眩目,诸多宝贝流水般泻了一地。 众人惊呼声中,一个九尺高的魁伟少年突然从袋中滑出,坐在地上。 “蚩尤!”“圣法师!”“蚩尤大哥!”拓拔野等人失声惊呼,霍然起身。 成猴子愣愣地望着蚩尤,又飞起一脚,将目瞪口呆的御风之狼踢翻,叫道:“他奶奶的,吃了猛犸胆了,连圣法师都敢绑架!”御风之狼也是云里雾中,除了自认倒楣之外,已经无话可说了。 拓拔野抢身上前,将蚩尤扶起,见他除了眨眼微笑之外,全身动弹不得,心中大骇,只道他遭了谁的毒手,被拍散经脉;立时双掌齐发,调集潮汐流,将澎湃真气冲入蚩尤体内。真气疏导之后,见蚩尤完好无损,只是经脉暂被封闭,心中大定。吁了一口气,笑骂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吓我一大跳。” 众人闻言纷纷舒了一口气。纤纤杏眼凝视蚩尤,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古怪之极。她初见蚩尤从袋中掉出,又惊又喜;见他无恙,大感放心;但突然想起不知他是何时到了袋中,自己在房中满腹心事、又哭又笑的模样,他难不成全看见了?顿时又羞又惊又惧,大感惶急。 当是时,远远地听见迎客使欢天喜地地高声长呼道:“木神驾到!水族圣女驾到!水族黄河水仙冰夷驾到!”众人动容,距离寿庆最后一日,当真是贵客纷沓。 拓拔野一愣,笑道:“这倒巧了!”木神、冰夷二人对他与蚩尤穷追不放,倘若再见到纤纤这个空桑转世,只怕更加不能放手。眼下纤纤与火族的纠葛还未了断,蚩尤又经脉被封,自然还是退避为上。当下抱起蚩尤,对烈炎等人笑道:“在下先告退了,给我这位朋友疏通疏通经脉。”起身朝后门走去。 六侯爷、柳浪等人见状猜出端倪,也纷纷起身,绑着御风之狼朝后门出去。成猴子与卜运算元匆忙将地上宝物一一拣入乾坤袋,大呼小叫,尾随而去。 烈炎与木神等人殊无来往,与水族更是世仇,当下也推桌起身,在句芒一行进入之前,走得精光。 进了房间,拓拔野将蚩尤横放于床,手掌推拿任督二穴,为他打通周身经脉。那寒石散药效极强,以两人真气之强,亦不能立时冲开,只能烛火微光,缓步而行。 成猴子刚进房间,立时迫不及待地蹲坐在角落里,眉开眼笑地清数那乾坤袋中的宝物,一旁的御风之狼被捆得结结实实,嘴中也被塞了破布,摇头晃脑,徒自生气。 众人各自坐下,六侯爷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躺,笑道:“太子殿下,此次我们可是偷偷逃出来的。回去之后,你可千万要在龙神面前美言几句。” 拓拔野奇道:“此话怎讲?” 六侯爷见纤纤与辛九姑全神贯注地低头交谈,这才转身背对她们,笑着传音入密道:“你的小美人鱼想你想得茶饭不思,花容憔悴,我见她可怜,这才偷偷带她出来的。” 拓拔野闻言大震,一面输导真气,一面转头朝真珠望去。 真珠见六侯爷传音,已是大为紧张,红着脸凝视二人,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瞧见拓拔野吃惊望来,虽不知六侯爷说了什么,心下也猜到了大半,登时羞得脖颈尽红,低下头去,心儿狂跳。 原来拓拔野、蚩尤走后,龙神军与汤谷军在龙神、赤铜石、柳浪等人的指挥下,势如破竹,大败镇守东海的水妖水师,一举击溃黑齿国军团,解救出鲛人国国主等显贵,复国建城。水妖一时间也不敢直擂其锋,只是派遣几大水师占据其他附属国,互相援引,遏止龙神势力进一步西扩。 鲛人国复国之后,真珠即将回国,与六侯爷等人告别之时,心神不宁,形容憔悴。 六侯爷乃是情场中摸爬打滚了半辈子的人物,这小女儿的心思哪逃得过法眼? 虽然对真珠思念拓拔野大有酸意,但一则不忍见她受相思煎熬、默默忍受;二则与拓拔野颇为投契,当下决计忍痛断情,成人之美。自作主张从龙神处偷了四十九颗“天足丹”,打算将真珠化成人形后,悄悄带回大荒寻找拓拔野。 真珠羞怯腼腆,若要直言带她寻找拓拔野,只怕立时便将她吓得花容失色、逃之夭夭。是以便故意叫上辛九姑、卜运算元一干人,说是奉龙神密旨,去大荒寻找拓拔野三人。辛九姑心中记挂纤纤,自然恨不得插翅飞去。成猴子、卜运算元早已在岛上憋得发狂,听说能去大荒,欢喜得险些撞墙。柳浪奸猾,登时瞧出名堂,但想到能重回大荒,邂逅久违的如云美女,也是心痒难搔,乐得装傻。 真珠信以为真,丝毫没有想到为什么会让自己去找拓拔等人,惊喜羞怯之下,立时答应。这一干人等乘着龙神北巡之机,骑乘青龙直飞大荒,一路打探消息而来。 那“天足丹”虽能将鱼尾化为人足,但每行一步都痛若刀割,实难忍受。又每颗药效只能维持十日,十日之后若无此丹,且不能回到海中,则双足寸寸迸裂。真珠为了能在大荒行走,竟毫不犹豫,这一路行来,每走一步都痛如刀绞,但她甘之若饴,丝毫没有蹙眉呼痛。以她之娇羞怯弱,竟能忍受这般苦痛而丝毫不形于色,实是大大出乎六侯爷意料之外。 六侯爷凝视着拓拔野,微笑传音道:“小子,我可是将人给你带来了。你若是不要的话,我可就老实不客气啦!” 拓拔野低头望向真珠那雪白纤巧的双足,她登时羞得转过头,将双足往裙下藏去。 拓拔野心中怦然而动。这娇怯的美人鱼对他颇有好感,他早已明了,但此刻方知情深若此,不禁大为感动。 他性子洒落倜傥,少年时更是风流而近轻佻。对于那些对自己存有好感的女子,常常随意调笑,无意之间,让人对己情根深种,而自己却殊无察觉。待到察觉之时,因心肠极软,生性多情,又每每分辨不清情感之属,对于佳人芳心更是不忍推却,结果伤人益深。 但自纤纤为他情死之后,打击极大,那轻佻之态大大收敛。直至那日在东海高空,听得龙神说道“若无呷蜜意,请勿攀花枝”之时,心中便已打定主意,此生此世绝不再做这无意多情,伤人芳心之事。 重归大荒之后,又见雨师妾,刹那间方知情之所重乃在其身。虽然仍不忍伤纤纤之心,但对于情感所属却是从未有过的明了。眼下面对真珠,虽有爱怜之意,但心下明白,这爱怜之意仍然远非刻骨铭心、生死难忘的情感。而真珠对自己的绵绵情意,来得突然,多半是少女春情而已。假以时日,遇见他人,便自然能将这朦胧初恋逐渐淡忘。 当下微微一笑,传音道:“侯爷这般不顾龙神责罚,千里迢迢地赶来,该不会也是为了我吧?” 六侯爷笑道:“小子,你当我是兔子爷吗?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自然是为了真珠才来的!你小子若是对人不好,我就要乘虚而入了。”他与拓拔野相交之后,也学得了蚩尤这句骂语,说起来极是过瘾。 忽听蚩尤低喝一声,全身一震,猛地跳将起来。 众人大喜,纷纷上前,只有纤纤犹豫了刹那,站在人群之外。 蚩尤呼了一口长气,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好生痛快!”猛地转头望向纤纤,强自按捺五味心绪,急道:“纤纤,那妖女对你下了什么蛊虫?” 众人大奇,纤纤也是一片迷糊,摇头道:“什么妖女?什么蛊虫?” 蚩尤一愣,登时恍然,拍案恨恨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又被这妖女骗了!”但心中却是大惑不解,倘若晏紫苏并未给纤纤下蛊,又何以知道纤纤的行踪? 拓拔野心中一动,适才为蚩尤输导真气时,察觉到心腔内有异物蠕动,沉声道:“蚩尤,你遇见什么妖女了?你心中那怪物又是什么东西?” 众人隐隐觉得不安,纷纷凝神注视蚩尤。 蚩尤面上微微一红,将两日来所遇之事一一道来。但某些细节,比如为晏紫苏吸吮疗伤、同床共枕等事便略过不提。众人听得眉头大皱,都颇觉怪异,成猴子更是啧啧有声,连连称奇。听到那妖女竟是九尾狐时,六侯爷与柳浪都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辛九姑与纤纤相见之后,便听她说了被人诬指的委屈,一直心中愤愤,此刻听蚩尤说道火神为本族圣物追拿九尾狐,直觉使然,登时叫道:“一定是这个妖狐化成纤纤,盗走圣杯,栽赃陷害!” 众人听得纳闷,讶然道:“栽赃纤纤?” 拓拔野苦笑着将纤纤如何遭遇桃木姥姥,如何受托前往雷神府,又如何在前往昆仑山的途中被火族阻截,指告盗走圣杯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蚩尤心中大震,又是愤怒又是后悔。早知那妖狐盗走圣杯,栽赃纤纤,自己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将她截下,取回圣杯。想到火神被自己数次阻碍,最后又中了妖狐狡计,心中更是惭愧,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将圣杯夺回。 这时房门轻扣,响起烈侯爷的声音:“烈炎有事求见。” 众人面面相觎,拓拔野点头道:“来得正好。请他进来吧!”班照二人疾步上前打开房门。 烈炎面色凝重,掩上门环顾众人道:“适才得到雷神府内本族卧底的密报,纤纤姑娘那日敬献的确实是本族圣器琉璃圣火杯!” 众人大惊,倘若如蚩尤所说,九尾狐身上携带了圣杯,为火神追缉,那么纤纤此前受托敬献的又怎么可能是圣杯? 辛九姑厉声道:“休要合血喷人!” 烈侯爷摇头道:“烈某也很愿意相信纤纤姑娘,但是这消息却是由雷神爱妾宁姬那里探得。据称此次各城敬献的礼物全在雷神府密库之内,密库钥匙除了雷神之外,只有宁姬才有。” 拓拔野不动声色,道:“米长老有什么打算?” 烈炎道:“米长老已经派遣信使传令屯压边境的战神军团连夜进兵,明日庆典上当庭对质之后,便要血洗雷泽城,抢回圣杯。纤纤姑娘也要押解赤炎城听候发落。”众人面色大变。 六侯爷笑道:“这是火族的军机要密,侯爷怎地随便与我们透露?” 烈炎沉声道:“我来找各位,便是因为我也相信琉璃圣火杯决计不是纤纤姑娘盗走的。雷神众人光明磊落,也决计不会做出这等事来。这中间必定有某种误会。倘若在明日雷府寿庆之前,不能将此事弄得水落石出,不但纤纤姑娘性命难保,木族、火族之间,只怕还会有一场战祸浩劫。” 众人不料他会说出这番话,面面相觑。脸色都大为缓和,但心中的疑虑却更加浓重。 拓拔野微笑道:“多谢侯爷!我们也正好有些趣事想说给侯爷听。” 当下又将蚩尤所说复述一遍。他口齿伶俐,说起来更加清晰明了,烈炎耸然动容,沉声道:“我师父刚正稳重,倘若他说这圣杯是九尾狐盗走,决计错不了。” 成猴子吐舌道:“他奶奶的,这妖狐好大的胆子,连琉璃圣火杯也敢偷!” 柳浪突然转身走向御风之狼,拔出他口中的破布,道:“狼兄,若换了是你,敢从火神镇守的金刚塔上偷走琉璃圣火杯吗?” 御风之狼喘了口气,苦着脸道:“我就算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哪!” 柳浪回身道:“是了,天下第一盗不敢偷、也无法偷出的东西,这九尾狐为什么胆敢、而且竟能偷盗出来呢?大家不觉得有趣吗?” 成猴子笑道:“他奶奶的,这小子连老子的指南针都偷不走,自然不敢偷圣杯了。” 话音未落,已被辛九姑一个巴掌打得跌了个踉跄。 御风之狼成名己久,素以胆大包天,神出鬼没着称,虽然此次阴沟翻船,大意之下乐极生悲,被成猴子抓住,但终究是做不得数。以他的通天本领,尚且不敢、不能从金刚塔盗走圣杯,旁人自然更不可能。众人心有戚戚,皱眉不语。 柳浪道:“此事瞧来错综复杂,好像一团乱麻无从下手。其实无论多难解的麻团,都有头尾两端,以及几个至为关键的结。只要抓着这最重要的头绪,耐心抽离难解之结,就能一清二楚。这事自然也不例外。” 柳浪虽然好色无行,声名狼藉,但智计多端,又是饱经风雨的老江湖,纵然以拓拔野之绝顶聪明,论到阴谋诡计也是远远不如。众人听他发言剖析,都纷纷凝神倾听。 拓拔野沉吟道:“柳军师,以你之见,此事的头尾两端是什么?” 柳浪道:“头端是为什么有人要偷窃这琉璃圣火杯?尾端是琉璃圣火杯失窃之后,究竟有怎样的后果?谁能得到好处?” 在一旁的御风之狼听了,连连摇头道:“这样一个烫山芋到手,好处没有,麻烦倒是不断。” 众人尽皆点头,只有成猴子笑道:“他奶奶的,这等宝物就算是只拿过片刻,那也是过瘾得紧。”被辛九姑一瞪,悻悻住口。 烈炎叹道:“但是后果却非常严重!圣火杯一失,琉璃金光塔永不能开启,赤帝纵然御鬼通神,也无法从塔中出来。”顿了顿道:“而且随时有战祸掀起。” 拓拔野心中一动,自己藏于内心深处的忧虑怀疑越发明晰强烈起来,道:“柳军师,那么此事几个难解的结又是什么?” 柳浪道:“此事疑点甚多,最让我大惑不解的则是这三个死结。其一,赤炎城固若金汤,金刚塔守备森严,塔下又有大荒十神之一的火神坐镇,那盗贼是如何将圣杯顺利盗走的?” 拓拔野点头道:“柳军师说得是,以金刚塔的守备和火神祝融的本领,普天之下只怕谁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盗出来。” 烈炎缓缓道:“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蚩尤沉默不语,晏紫苏虽然机狡百变,但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摆脱火神盗走圣杯,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柳浪道:“其二,圣女在八郡主原心法作用下说道,确实曾受桃木姥姥所托,将那极似琉璃圣火杯的‘长生杯’送抵雷神府,而且雷神等人见了都声称乃是长生杯。这么说来,至少六、七日前,圣杯已经被圣女送到雷神府。但是,圣法师这几日又分明见到祝融元神分体捉拿九尾狐,而且一口咬定那圣杯便在九尾狐腰间乾坤袋中。火神的眼力想来也不致谬误若此。”他望着大家,悠然道:“如此一来,两个琉璃圣火杯必定有一个是假的,也必定有某些人说了假话。” 辛九姑怒道:“柳色鬼,难道你怀疑圣女说的是假话吗?” 柳浪咳了一声道:“圣女在原心法作用下,定然不可能说假话……” 辛九姑不依不饶,厉声道:“那你就是说圣女若没有受原心法操纵,就要说假话了?” 众人见她爱护纤纤,胡搅蛮缠,都不禁莞尔。柳浪肚内暗骂,苦笑道:“圣女怎么会说假话?但是,有时一个人说的虽然并非是假话,可话里却也并非都是真实之事。” 辛九姑怒道:“那你就是说圣女被人骗了还不知道?” 柳浪尴尬道:“圣女心地纯良,稍不留神,被奸险之徙蒙蔽也是有的。” 御风之狼连连点头道:“被小人算计,阴沟翻船之事刚刚便有一件。” 拓拔野见离题越远,笑道:“九姑息怒!柳军师,以你看来,究竟哪个琉璃圣火杯是真?” 柳浪道:“这个……属下不敢胡乱断言,但倘若圣女所献的圣杯是真,就有第三个怪结:桃木姥姥为什么要将琉璃圣火杯献给雷神?雷神见了琉璃圣火杯为什么声称是长生杯,而且大大刺剌地收了下来?” 众人沉吟不语,卜运算元皱眉道:“木族青帝之争已到极剧之时,难道雷神当真是想打击火族,拾高自己在族内的威望吗?” 烈炎摇头道:“雷神素来光明磊落,虽然是本族劲敌,但想来也不致做这窃人圣物之事。” 拓拔野脑中飞转,原来混沌一片的层层迷雾已经逐渐消散开来。刹那之间,隐隐猜到大概,越想心中越是惊惧,片刻间冷汗涔涔,内裳透湿。原想开口,但此事牵涉甚大,眼下毫无证据,纯属直觉推测,冒昧公布只怕不利反弊。 转头扫望众人,烈炎目中忧虑、沉默不语,似乎想到某事,但终究不敢作出断言。 柳浪则目光闪烁,瞧他神态,只怕也已有了六、七成把握。但他老奸巨滑,自然不肯冒失揣测。 忽听御风之狼道:“倘若我说出点看法,你们能放我走吗?” 众人心中一动,这小子乃是大荒第一盗,对于这偷盗的伎俩与心理实是最有心得,说不定由他眼中看来,当真能发现关键之处也未可知。 六侯爷笑道:“若你说得有理,我便将这袋里的宝贝全送给你。” 御风之狼大喜道:“多谢六侯爷了!柳军师,你说的什么头尾两端、什么死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要从金刚塔盗走圣杯决计没有可能,除非有内奸。” 众人哗然,烈炎悻然道:“决计不可能!金刚塔守卫森严,圣匣钥匙又由烈长老封存体内,即使有内奸也决计盗不走!” 御风之狼点头道:“有火神在,确实不可能。但火神倘若不在呢?” 烈炎皱眉道:“火神不在?”摇头道:“一直到圣杯失窃为止,火神始终在金刚塔下,未曾离开一步。” 御风之狼道:“那么,火神被囚禁之后呢?” 众人大惑不解,成猴子“咦”了一声,道:“是了!如果圣杯是在火神被囚禁之后盗走的呢?” 御风之狼拍手道:“正是此意!” 众人大震,哥澜椎道:“难道那圣杯当时并未真正丢失,只是内奸使诈吗?” 烈炎缓缓摇头道:“不可能!那夜烈长老与祝火神以及几个长老、将军一道例行检查,圣匣之内确实空无一物。想要逃过这许多高手的法眼,万万没有可能。” 御风之狼沉吟半晌,又道:“倘若那圣杯根本就不在圣匣中呢?” 众人失声道:“什么?” 烈炎脸上神色大变,怔怔了半晌,霍然一拍桌子厉声道:“更无可能!那圣杯乃是由烈长老亲自封入圣匣后,移交到金刚塔的。难道你的意思竟是烈长老是内奸?” 烈碧光晟在火族内极富威望,法术神功都有惊人造诣,虽然极少卖弄,但人称绝不在火神祝融与战神刑天之下。年仅四十,便以稳重智谋受众人推崇而当上大长老。他在烈家之中更有极高威仪,烈炎自小便至为崇拜这位六叔。在他心中,烈碧光晟便如同赤帝与恩师祝融一般,都是神般的人物,绝容不得任何人亵渎。当日祝融因圣杯失窃案,被许多人疑为内奸,囚禁待审,他心中坚信火神清白,这才悄然与妹妹八郡主一道出城寻找传言中盗走圣杯的空桑转世。眼下听拓拔野言下之意,暗指烈碧光晟大有可疑之处;心中惊讶愤怒,比之听说祝融为内奸时更盛。 一时间气氛僵住,御风之狼也不敢说话。六侯爷打了个哈哈笑道:“眼下大伙儿都是猜测,说的话做不得数,烈侯爷也别往心里去啦!” 柳浪咳了一声道:“不错!其实这两端三结,都系于那琉璃圣火杯。既然烈侯爷得到线报,说圣杯确实在雷府宁姬手中,咱们找到那宁姬,问个水落石出自然便真相大白。” 众人面面相觑,要想混进雷府,逼问宁姬,何其困难?且不说雷府中戒备森严,高手如云,即便能闯入宁姬香闺,以宁姬之聪慧,要想问出此事来龙去脉,只怕也非易事。 六侯爷突然咳了一声道:“此事便让我来试上一试吧!” 众人见他自动请缨,都颇为诧异。六侯爷瞟了真珠一眼,支吾半晌,苦笑道:“那宁姬,乃是我的老相识。”众人恍然,尽皆莞尔,都觉此事大有转机。 烈炎大喜,突又皱眉道:“雷神对宁姬极为宠爱,今晚必定在她香闺过夜,侯爷想要与她相会也不容易。”沉吟道:“是了!我今夜悄悄去拜会雷神,一来将他尽力拖住,让六侯爷有充足的时间;二来我索性当面质问雷神,弄清原委。” 众人相觑,均觉烈炎这般太过冒险。柳浪道:“倘若他当真是幕后指使呢?” 烈炎缓缓道:“以他素来的光明磊落,想必不致做这等事情。如果当真是雷神做了此事,我也需设法在明日两军对战之前,将圣杯从雷府安全地取出来。” 众人突然纷纷朝御风之狼望去,御风之狼冷汗直冒,乾笑道:“你们这般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干么?” 成猴子笑道:“这还用说吗?你将功折罪的机会来啦!” 烈炎朝拓拔野拱手道:“拓拔兄弟,此事烈某不想惊动米长老与火正仙,他们眼下已经认定雷神主使,倘若他们闯进雷府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还请拓拔兄弟与诸位帮忙。” 拓拔野微笑道:“随时听候侯爷差遣。”众人纷纷笑着应和,都觉颇为有趣。 成猴子笑道:“六侯爷好大的面子,幽会旧情人,竟有这么多人帮忙。”众人大笑。 烈炎喜道:“如此便一言为定!”转身望着六侯爷一揖到底,笑道:“今夜之事,还请六侯爷鼎力相助!” 第十六章 山雨欲来 时近深夜,明月当空,照得青石板大街一片雪白。两旁高墙迤逦,树影横斜,夏虫欢鸣,远处蛙声如鼓,隐隐还可听见城中客栈传来的喧哗与笑声。放眼望去,民舍灯光星星点点,不少城民还在赶着准备明日的庆典。对于雷泽城,这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蚩尤伏在树干枝叶之间,四下扫望。城中街道已经宵禁,路上空荡无人。对面便是雷神府的西门,铜门紧闭,两盏巨大的琉璃三昧灯高悬摇曳。 六侯爷低声道:“从此处翻墙而入,过了一个花园和内墙,便是宁姬香闺无尘阁。” 御风之狼喃喃道:“侯爷对这倒是了如指掌。” 六侯爷笑道:“术业有专攻。要想捞月,岂能不知近水楼台?” 御风之狼嘿然乾笑。两人一个窃玉,一个偷香,虽非同好,迹近同行,对于这熟查门径,知己知彼的道理都是心有戚戚。 蚩尤对他二人的谈话充耳不闻,眼绽青光,炯炯守望。突然低声道:“拓拔和烈炎进去了。”六侯爷二人一凛,抓起千里镜凝神眺望。只见西南高墙上,几道人影闪电般越过,兔起鹃落,朝府中主楼迳直奔去。 墙内登时灯光四起,接连有人喝道:“是谁?”那几道人影答也不答,穿梭如风。 立时又有人喝道:“大胆狂徒!给我拿下!”四面啃岗潮水似涌出,合围而去。 西墙下隐藏的十余大汉听着声响,也纷纷“呛然”拔刀,朝东边奔去。 蚩尤低声道:“走!”三人登时利箭似的飞射而出,穿过墙头,直没花园丛林。留守于暗处的两个哨卫还未出声,便被蚩尤两记指风弹得仰天摔倒,人事不省。 三人倏然穿梭,在花园中心的灌木丛中蹲下,凝神辨析周围的真气与气息,随时待发。 前方沙沙作响,两个巡卫提灯走来。蚩尤乘他们走得近时,斜斜跃出,劈空两掌,那两人闷哼一声,眼看便要萎顿倒地;六侯爷、御风之狼闪电般抢上,架住他们腋下,移入花丛,迅速剥下他们衣裳。 六侯爷低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可是本侯生平第一次为男人宽衣解带。” 御风之狼笑道:“难怪侯爷的手法还不如小的利索。”手影闪动,已将那巡卫身上衣服连带所有值钱之物剥得乾乾净净,穿戴到了自己身上。 蚩尤自得知那九尾狐盗走圣杯,累得纤纤蒙冤以来,心中愤怒自责,对纤纤和那颇有长者之风的火神,都甚感歉疚,一直未展笑颜,只盼尽早找到琉璃圣火杯,洗刷纤纤清白。见六侯爷愁冒苦脸剥离那巡卫衣服,心下不耐,探手抓住那巡卫双脚,只一后扯,便硬生生从衣服里拔了出来。 御风之狼瞧得目瞪口呆,六侯爷拍拍他肩膀笑道:“狼兄,瞧见了吧?若你不乖乖合作,蚩尤圣法师一怒之下,便会将你的骨头从肉里这般抽将出来。” 御风之狼见蚩尤满脸狂野桀骜的神情,心中不禁打了个寒噤,喃喃道:“我瘦得紧,浑身只有皱皮一张,还是免了吧!” 蚩尤迳自将衣服套上,挂好腰牌,道:“走吧!”提着灯笼,推着六侯爷走了出去。 月光如水,花香袭人,花园中碧树参差,亭榭错落,小溪汩汩环绕。穿过嶙峋假山,沿着细石小径蜿蜒而行,一路竟无巡查之人。 远远地听见有人叫道:“狂徒大胆,竟敢擅闯雷神府!”又听见烈炎朗声道:“在下火族烈炎,与龙神太子拓拔野有要事拜见雷神。” 一时刀兵声止,四下寂然。过了片刻,听见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笑道:“烈贤侄别来无恙?快快请进吧!”那声音来自颇远的主楼,听来虽非震耳欲聋,却是清晰明了,历历在耳。 蚩尤三人心中大定,既然雷神已在主楼,这宁姬香闺“无尘阁”便大为安全了。当下快步而行。 走到内墙附近时,又听见有人喝道:“是谁?”墙头上出现十余哨卫,张弓搭弩。 雷府之内,果然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啃。蚩尤按照六侯爷先前教授,朗声道:“有金族乐师进献曲谱,雷神命我将他带到无尘阁。” 宁姬酷爱音乐,尤喜弦音。雷神为她四下搜罗曲谱,更是人所尽知。而金族乐师素有盛誉,连日来为庆雷神寿典,已有不少金族城邦进献乐谱。 那哨卫首领凝视蚩尤二人,觉得脸面颇生,但近日城中宾使太多,士卫抽调频繁,常有新调巡卫,是以心中也不甚介意。扫望两人腰牌,丝毫无误,点头道:“进来吧!” 圆门开启,三人穿过内墙,在几名哨卫陪同下,朝前走去。 绕过假山,令人眼前一亮。碧绿的草坪犹如地毯般绵延铺展,巨石点缀,花树寥落。 草坪上星罗棋布许多橘黄色的琉璃灯,光晕柔和,宛如梦幻。 其间一条水晶小径婉蜒曲折,通向中央幽碧大湖。水晶路下乃是一条溪渠,水光摇曳,衬着琉璃灯更加迷离变幻。 水晶路连着水晶九曲桥,直达湖心小楼。那小楼出水悬空,无所依傍。以水晶石、玛瑙与西海寒冰岩构建,亭亭玉立,宛若睡莲。周遭错落浮立着碧绿色翡翠亭榭,犹如荷叶,层叠铺展水面。 远处湖面,莲叶漫漫,芙蓉点点,与这无尘阁交相映衬,不分彼此。 碧空如海,圆月挂在水晶担角,玲珑剔透。一切澄澈宁静,像是飘摇于水上的清梦。 众人临风而立,水气清新,尘心尽涤。一时蚩尤三人险些连来此处的目的都记不起来,胸中杀伐之气一扫而空。 御风之狼生平狼迹无数,见过的宫殿园林不可胜数,虽然奢华远胜于此的为数不少,但这般简单淡雅,清丽脱俗的却没有几个;一时也看得呆了。 六侯爷故地重游,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宁姬那缠绵温婉之态,恍如眼前,心中升起暖意柔情,传音微笑道:“若非这样的洁净之地,又怎配得上宁姬?” 忽听铿然声响,从那小楼上传来古筝之声。 水波荡漾,月轮破碎。那筝声寥落悠扬,袅袅辗转。 六侯爷微微一怔,皱起眉头,眼中闪过惊诧之色。蚩尤见他脸色有异,心中一沉,传音道:“怎么了?” 六侯爷喃喃道:“奇怪。”传音道:“琴声寄语。你听这筝声,刚正凌厉,竟然含有杀伐之音。宁姬……宁姬何时会弹这种曲子?” 蚩尤侧耳倾听,他虽不通音律,但也听出那筝声隐隐夹带金属之音,铿然跌宕,与这柔和清雅的湖畔夜色大大相冲,心中登时也起了不祥之意。 筝声急奏,如密雨残荷,飞瀑漱石。 三人提着灯笼,在那急促凌厉的筝声中朝无尘阁走去。 刀光胜雪,冷寒侵肤。拓拔野、烈炎、柳浪、班照、哥澜椎在近百名雷府卫兵的夹护下,沿着石阶缓缓行进。 两旁古树苍翠,月光斑驳地照在石阶上,随风摇动。行到一半,仰首望去,已可看见主楼巨大的檐角弯弯破空,檐下灯笼轻轻摇摆,喜气洋洋。殿前站了数十名劲装守卫,目不斜视。 雷府主楼又称“光明殿”,古朴巍峨。此时殿内灯火通明,谈笑风生,仿佛已有贵宾。拓拔野、烈炎对望一眼,心下均想:不知是谁抢先一步? 带领他们前行的卫兵首领疾步上前,在殿前奏道:“火族烈侯爷与龙神太子驾到。” 殿中有人呵呵大笑道:“欢迎欢迎!今夜当真是良宵佳期,竟同时来了这么多贵宾!” 笑声雄浑,虽然不刺耳,但隐隐夹带风雷之声。 拓拔野心想:“此人定然便是雷神了。”太湖雷神位列大荒十神,乃是木族两大神位高手之一。年轻之时,脾性暴烈易怒,动辄以“雷神锤”、“风雷吼”邀战天下。最著名的一战,乃是在东海之滨孤身大破南海七十二蛟,锥杀南海第一凶兽棘剑天魔龙。 也曾因一己私愤,竟锥裂天南山,崩石流土,卷没了附近的几个村庄。六十年前,因不服神帝之尊,公然挑战,被神农在太湖之上一剑击败,从此凶焰大敛,性情始转。六十年来修心养性,与年轻之时判若两人,但骨子里的豪勇刚烈,却未曾改变。 拓拔野虽然未曾见过雷神,但当年年幼,父母尚在之时,每逢顽皮或夜间哭闹,母亲便常唬道:“再不听话,雷公就要来啦!”那时虽不知雷公是谁,但总觉得是什么可怕的怪物。时日久远,此时突然想来更是心中感慨,心想:不知这雷公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笑声中,只见一个魁伟老者大步而出。那老者黄发若金,青裳飘舞。身高十尺,龙行虎步。目光澄澈有神,脸上虽然皱纹遍布,但瞧起来却是精神熠熠,丝毫不显老态。 睥睨之间,电光四射,凛凛生威。人尚在十丈开外,雄浑浩荡的碧木真气便激得拓拔野体内真气隐隐共鸣。拓拔野心中一凛,连忙敛息收神。 众卫兵纷纷收刀入鞘,列队退下。 老者眼光横扫,瞧见烈炎登时笑道:“烈贤侄几年不见,风采更胜从前。” 烈炎行礼笑道:“明月在上,流萤无光。雷神取笑了。” 雷神哈哈大笑:“烈贤侄何时也学会拍马屁啦?这可不好,需罚酒三杯。” 烈炎笑道:“妙极,求之不得。” 雷神转头望着拓拔野,微笑道:“这位便是新近名震天下的龙神太子拓拔野吗?” 拓拔野见他不怒自威但又平易近人,心中大生好感,微笑道:“不敢!拓拔野奉母王之命,特地来为雷神贺寿。” 龙族与木族几百年恩怨,纠缠难解。雷神听说龙神太子亲自前来贺寿,心中颇为诧异。换做他人,定当暗自揣测来者居心,是否有阴谋诡计;但他素来坦荡,诧异之余,却由衷欢喜,笑道:“如此多谢龙神了。” 雷神踏步走下阶梯,勾住拓拔野、烈炎的肩膀笑道:“两位贤侄随我来。不过今夜老夫厅内可坐了两位贤侄的冤家对头哪!还请切勿见怪。” 拓拔野、烈炎一凛,笑道:“不敢。”心中暗暗猜度光明殿中究竟是何人。 但随着雷神走了几步,这答案登时便了然了。殿内灯火亮如白昼,厅中四角分别站列了许多侍女,门口两翼则站了六个男子,衣上绣了松竹等图,想来当是雷神麾下要将松竹六友。 厅中长桌两旁的椅子上坐了数人,左侧最前一人暗紫长衫,白发摇曳,手腕足踝铃环叮当作响,居然是黄河水仙冰夷。他木无表情地望着拓拔野,仿佛从未见过一般。 冰夷旁边乃是一个穿着黑紫丝长袍的美丽女子。黑发高髻,碧眼清澈,浅紫色的花唇牵着淡淡的微笑。十指修长纤巧,指甲黑色。赤足如雪,脚趾也尽为黑色。腰上系了一条长长的丝带,拖曳在地。虽然着装素淡,但华贵之气却迫面而来。 对面一人头戴碧纱冠,身着青衣,面如冠玉,三络青须,赫然是木神句芒!瞧见拓拔野,脸上登时露出惊诧之色,一闪即逝。 三人见雷神拉着拓拔野、烈炎大步而入,纷纷起身。 拓拔野心下微惊,想不到在此时此处邂逅木神冰夷,却不知这二人深夜拜访雷神所为何事?但有他们在此,要想按原计划那般坦然相问雷神,只怕是不可能了,心中不禁微微沮丧。眼见木神句芒目中精光大盛,朝自己望来,索性傲然回视,笑道:“原来是木神前辈,幸会幸会!那日林中狩猎成果如何?” 句芒眼中闪过怒色,微笑道:“承蒙挂念,收获甚丰,只可惜逃了两只小兔子;但是不要紧,终究要被我逮到的。逮到之时,一定请拓拔公子一道来吃烤兔肉。” 拓拔野笑道:“那就先谢了。”今夜来前,未免节外生枝,已将断剑无锋放入蚩尤腰上的乾坤袋。此刻邂逅木神,心中原本担心他说出苗刀无锋之事,但见他闭口不谈,明白他不愿让雷神知晓此事,登时释然。 雷神听二人语带机锋,微微诧异。原以为这水仙冰夷与那黑衣女子才是龙族与火族的冤家对头,岂料这龙神太子与木神之间,似乎也有某种过节。当下哈哈笑道:“想不到龙神太子与木神竟然也已认识,那可再妙不过,无需老夫再介绍啦!两位少年俊彦,快快入座吧!” 拓拔野与烈炎微笑道谢,大刺刺坐在句芒身旁。柳浪三人则站在他们身后。厅角侍女衣裳飘飘,无声无息地上前端上热茶与蔬果。 那黑衣女子碧眼流转,凝视着拓拔野,似乎颇感兴趣,柔声道:“公子原来就是孤身打败百里春秋和水娘子、收伏夔牛的龙神太子拓拔野吗?少年英雄,果然了不起得紧。”声音温柔,高雅尊贵之中又带着亲切。 柳浪眼睛盯着那黑衣女子领口下的莹白酥胸,吞了口口水,传音道:“她是水族圣女乌丝兰玛,厉害得很;水族妖女之中,她可是不多见的处女。” 黑衣女子鸟丝兰玛瞟了柳浪一眼,微微一笑,仿佛能听见他传音话语。柳浪被她一瞥,心中顿生寒意,冷汗涔涔,立时扭转目光,假意打量光明殿中的布置。 拓拔野心中一震,想道:“雨师姐姐说得不错,水妖果然是两面讨好,请了圣女来为雷神祝寿。”又想:“难道关于圣杯之事,先前我想得竟然错了吗?只是她与木神一道来此,难道不怕木神心生怨隙?”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出所以然来,白日里原来已经逐渐清晰的思路反倒疑惑迷糊起来。脸上不动声色,微笑道:“拓拔的些微本领,岂能真是百里法师的对手?不过是顺天道行事而已。” 乌丝兰玛微微一笑,转而对烈炎道:“烈侯爷,你来得正巧!今日我在路上听说了一桩与火族相关的奇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拓拔野、烈炎心中一凛,果听乌丝兰玛道:“据说前些日子,火族第一圣器琉璃圣火杯好端端地从金刚塔里被人盗走了,这是真的吗?我可一点也不信!”碧眼凝视着烈炎,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思。 木神、雷神俱是吃了一惊,失声道:“什么?”厅中众人目光尽数聚集在烈炎身上。 拓拔野、烈炎原是打算私访雷神提及此事,不料却被她抢先道出,都措手不及。烈炎心想:“不知水妖在哪里安插了探子,这么快便得到了消息?”暗暗观察雷神表情,惊愕惋惜,殊无造作之态,当下缓缓道:“不错,确有此事。” 乌丝兰玛讶然道:“如此说来,这竟是真的了?”蹙眉叹息。 雷神皱眉道:“烈贤侄,贵族发生这么大的事,却还要派你和米长老、火正仙来为老夫贺寿,真是让老夫过意不去。若有需要老夫帮忙之处,烈贤侄尽管开口。” 倘若厅中没有木神、乌丝兰玛等人,烈炎便要开口相问,但此刻唯有苦笑而已。 句芒叹道:“琉璃圣火杯乃是火族圣器,这番遗失只怕全族上下都要心焦如焚了。三百多年前,本族长生杯失落之时,便险些引起了一场内乱。”突然想起某事,朝雷神微笑道:“是了,句芒在路上也听见一件有趣的传闻。说是一个少女自称是前圣女空桑转世,将本族遗失了三百年的长生杯送给雷公,呵呵!也不知是哪个无聊之徒捏造出来的。” 拓拔野心中一动,原来如此!果然要讲到正题了。 雷神笑道:“这倒不是捏造出来的传闻,前些日子,确有一个自称空桑转世的少女,将长生杯送给了我。” 句芒右手一震,杯中热茶泼了出来,又惊又喜,霍然起身笑道:“真的吗?这可真是本族的天大喜事!” 忽听“咚咯”巨响,似乎有人在用某物用力撞击雷府大门。众人吃了一惊,侧耳聆听,殿外叱喝之声突然大作,喧哗吵闹声此起彼落,越来越响。雷神笑道:“今夜倒当真热闹,难道又有哪位好朋友连夜来看望我不成?”起身便往殿外走去。 众人心下诧异,不知谁这般大的胆子,竟敢在雷神寿典前夜这般撞门喧哗,也纷纷起身。 还未行出殿外,忽然狂风卷舞,满殿灯火摇曳,竟然熄了大半。 一个哨卫大步奔来,跪拜阶前道:“禀雷神,门外突然聚集了大批五族使者,以火族使者为首,不断撞击大门,扬言要……要……”汗出如浆,竟说不出话来。众人大奇,纷纷往烈炎看去。烈炎与拓拔野对望一眼,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寒冰般包拢上来。 “轰”地一声巨响,雷府铜门竟几将撞开。喧哗大作,人声如沸。有人厉声长呼道:“雷公,快将琉璃圣火杯交还我们,否则今夜便踏平雷泽城!” 筝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铿锵激越,仿佛铜珠飞溅,金石交迸。 九曲桥下,碧波摇荡,冷月无声。蚩尤三人如在暴雨中疾行,耳旁脑海,都是那簌簌琴声。 楼上一个女子淡淡道:“来者何人?” 声音清雅温柔,在肃杀的筝声中听来,更加悦耳婉转。六侯爷全身一震,脸上慢慢地漾开笑容,眼神温柔,低声道:“相别几年,声音还是这般动听。”紧张的心情突然松弛下来。 蚩尤大声道:“金族乐师,给宁姑娘送乐谱来了。” 突然“铿”地一声脆响,弦断指停,余音缭绕不绝。湖水粼粼,银光摇曳。 过了半晌,那女子淡然道:“上来吧!” 无尘阁水晶门缓缓打开,两个俏丽的丫头提着琉璃灯袅娜走出,脆生生地道:“金族乐师,随我们来吧!” 六侯爷大喜,整整衣冠,大步上前。蚩尤二人正要随行,一个穿着鹅黄裙裳的丫头瞪眼道:“你们在这候着!一点规炬也没有。” 蚩尤一愣,只好和御风之狼在九曲桥倚栏站定,目送六侯爷随着两个丫头走入无尘阁中。 “当”地一声,水晶门重新关上,灯光晃动,朝着楼上移去。仰头上望,楼阁层叠横空,晶莹剔透,依稀可以看见人影。 两人心中微微紧张,不知六侯爷此去温柔乡,重会旧情人,能否顺利套出口风?看了半晌,脖颈发酸,索性倚靠栏杆,静侯六侯爷凯旋。 湖面波光轻荡,远处岸边,丛林漆黑连绵,亭台交错,灯火辉煌。 忽然听见对岸传来若有若无的喧哗声,隐隐还夹杂着兵刃交加的声音。两人心中大奇,难道竟有人跑到雷府中捣乱?或者是拓拔野、烈炎与雷神话不投机,已经交起手来?一念即此,心中大凛。 西门附近有人大声呼喝,刀光闪烁,转眼间又有数十名哨卫朝东边奔去。 蚩尤心道:“倘若乌贼和烈小子当真与雷神动了手,那就不必客气,跳将上去,将那宁姬截走,问个水落石出。” 正思量间,水晶门“当”地一声开了,那凶霸霸的丫头一把将六侯爷推了出来,喝道:“走呀!还愣着做啥?”又瞪了蚩尤一眼,“当”地一声,将门关上。 六侯爷满脸迷惘,愣愣地站了半晌,失魂落魄走了出来。 蚩尤、御风之狼不约而同地讶然道:“这么快?” 六侯爷面上微微一红,摇头皱眉道:“奇怪!好生奇怪!” 御风之狼道:“奇怪什么?” 六侯爷怔怔地仰头往上看了片刻,道:“她竟然认不得我。” 两人大奇,六侯爷乃是出了名的风流情种,这宁姬既是他的老相好,即算没有余情未了、藕断丝连,也应当恨之入骨、生死难忘,怎会认不出他来? 御风之狼小心翼翼道:“侯爷,她瞧见你了吗?” 六侯爷怒道:“废话!”他性子素来豪爽风趣,极少发怒,此刻实是大有挫败之感,有些恼羞成怒。拍了拍栏杆,摇头道:“她看见我来了,竟然丝毫没有反应,只是叫我将曲谱放下便可以走了。” 此时远处喧哗更盛,对岸漆黑处,灯火一盏盏点燃。越来越多的雷府士卫手持火炬,呼喝着朝光明殿涌去。 六侯爷吃了一惊,道:“拓拔、烈侯爷已经动手了?” 蚩尤早已不耐,扬眉道:“他们即便不动手,咱们也要动手了!”猛地聚气丹田,拔地跃起,腾空踏步,在无尘阁最低的一个檐角上轻轻一点,又是一个翻腾,朝上掠去。 六侯爷与御风之狼吃了一惊,只好跟着腾空跃起,朝上冲去。 蚩尤轻轻翻入窗户,临风站定。 屋内洁净整齐,素雅简单。白玉桌上横置着一张古楠木雕筝,断弦瑟瑟,玳瑁筝甲在桌上轻轻摇晃。碧绿色的香炉中香烟袅袅,夜风吹来,四下弥散,玉人不知何处去。 转首四顾,南边玉石墙,珠帘飞舞,花毯铺展,通往宁姬卧室。当下毫不犹豫,大步而去。 六侯爷与御风之狼翻身而入,随着蚩尤迳直往宁姬香闺闯去。 方甫进入,三人大吃一惊,面色陡变。寒玉床边,丝被凌乱,一个丫头斜斜侧躺,心窝上插了一柄匕首;玉石屏风之后,又是一个丫头胸插匕首,香消玉殒,鹅黄裙裳,满脸惊诧,赫然便是那泼辣的丫头。身边地上,水晶石地砖已被移开,露出一个幽深的暗道。 三人心中一动,难道有人抢了先手,挟持宁姬进入密库了吗?六侯爷又惊又怒,从他离开无尘阁,到眼下翻窗而入,不过片刻工夫。来人是谁?竟有如此身手?突然又想道:“是了!那贼子必定在我进入无尘阁之前,已经埋伏在此。宁姬只怕已经受他胁迫,不敢出声,所以才故意装作认不得我,好让我安全离开。”一念及此,心中自责、懊悔齐齐涌将上来,恨不得猛摔自己一个耳光。不知宁姬眼下生死如何,心中更是惊惧莫名。 蚩尤沉声道:“就这片刻工夫,凶手必定还在无尘阁内。”御风之狼瞄了一眼那暗道入口,眼色示意。三人齐齐点头,闪电般冲到入口处,次第进入。 暗道入口极为狭窄,只容一人通过。行得三十级台阶后,逐渐变宽。两壁三昧火灯跳跃不定,光影晃动。石阶斜陡,曲折向下,每行一步,都可听见清脆的回音。三人生怕惊动了那凶贼,当下敛息凝神,无声无息地朝下走去。 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石阶越来越宽,前方灯火也越来越亮。以无尘阁的高度与形状,应当已到湖底。 绕过一个弯,眼前陡然明亮。前方乃是一个纵横约二十丈的大厅,四壁嵌满夜明珠与三昧灯,灯火互映,亮如白昼。厅内空旷,正中巨大的玉石台上,放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翡翠匣子,碧光幽然。 三人四下打探,厅内毫无遮掩,并无他人,心中均是惊疑不定,难道这里还另有密道? 蚩尤走到那玉石台后,眼光及处,心中大骇,失声惊呼。地上赫然躺了一具裸体女尸,黑发散乱,玉体横陈,下身处淌了一地的鲜血,身上淤伤青紫不计其数,竟似是被人强暴凌虐而死。 蓦然瞧见那女子脸庞,蚩尤脑中嗡然一响,全身大震,呼吸刹那停顿。那女子脸容清丽,眼角滴泪末乾,竟是昨夜晏紫苏离开之时的脸庞! 蚩尤脑中一片纷乱,耳旁突然响起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和那最后的话语:“呆子,我走啦!”“认不出来了吧?今后你瞧见我时只怕也认不出来啦!”那音容笑貌、嗔怒眼神突然在眼前迷乱闪烁。 昨夜幽香在怀,而今日……胸中登时疼痛滞堵,仿佛压了千钧巨石,喘不过气来。热血贲张,心中狂乱,手足无措。这一刹那,他突然惊恐地发觉,这个变化莫测的毒辣妖女,不知从何时起,竟在他内心深处隐隐占据着某一角落。 六侯爷、御风之狼闻声而来,六侯爷全身一颤,面色瞬间煞白,猛地冲上前将那女子抱住,失声叫道:“宁姬!宁姬!” 蚩尤猛地一震,道:“什么?她是宁姬?” 六侯爷惨然笑道:“那还会是谁?” 蚩尤心中猛地升起强烈的不安,隐隐之中觉得甚为不妥。突听御风之狼叫道:“琉璃圣火杯!”声音又是惊诧又是恐惧。 两人回头望去,御风之狼掌心托着那打开的匣子,匣中一个琉璃杯,式样古朴,但已被劈为两半! 晏紫苏那狡黠的笑容在蚩尤脑中一晃而过,他灵光一闪,喝道:“我们中计了!”拉着六侯爷二人,朝密道狂奔而去。 当是时,从密道处传来“轰”地一声闷响,震得三人脑中嗡然。三人面色齐变,那密道入口已被人严严实实地封上。 那人呼声未落,便有数百人跟着纵声长呼:“交出圣火,交出圣杯!”叫声越来越响,大门周边聚集之人越来越多,许多五族使者闻声赶来,站在周边,指指点点。 火族中有人叫道:“辣他奶奶的,再不开门老子就要冲进去了!”“躲在里面做缩头乌龟吗?”“各位英雄都瞧见了,雷公心虚不敢出来!” 骂声越见不堪,句芒皱眉道:“烈贤侄,原来这便是你们深夜来访的目的吗?难不成你们竟怀疑雷神盗走了琉璃圣火杯?”殿前众士卫也是愤愤不平,满怀敌意地盯着烈炎。 烈炎还未说话,雷神已经哈哈笑道:“烈贤侄若是怀疑老夫,又怎会深夜孤身来此?走吧!一起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竟是丝毫不以为忤,大步朝外走去。 拓拔野见他如此气度,不禁大为心折。 突听一人冷冷道:“火族米离、吴回、烈烟石拜会雷神。”声音立时压过喧嚣人声,清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拓拔野心下微凛,与烈炎对望一眼,难怪门外众火族使者敢如此放肆!只是吴回、米离为何突然改变计划,半夜登门? 雷神朗声道:“贵客临门,欣幸之甚!开门接驾!” 府内大道两侧的灯盏次第点燃,灯火通明。南面铜门“哐啷”一声打开,门外人流立时涌将进来,与雷府士卫挤撞在一处,推挤叫骂,乱作一团。一个火族使者不小心绊了一跤,一头撞在雷府士卫的铜棍上,登时晕死过去。 有火族使者叫道:“辣他奶奶的,龟儿子动家伙了!跟他们拼了!”登时呛声四起,刀光闪烁,眨眼间已经乒乒乓乓杀到一处。 雷神突然昂首哈哈长笑,犹如平空暴雷,滚滚轰鸣。门口众人脑中嗡然一响,全身酥软,手中兵器叮叮当当掉了一地,脸色煞白,一时间鸦雀无声。 拓拔野被那笑声激得真气乱窜,气血翻涌,心中惊佩。想当年在南际山顶,神帝经脉尽坏,仍大笑震落高翔鸟雀;今日雷神异曲同工,一笑罢兵。以自己真气之强,竟也不能做到波澜不惊。 雷神笑道:“宾主应当相欢,哪有相斗的道理?大家罢手如何?”众火族使者原本气势汹汹地冲来,被他强霸真气这般一震,气焰登时馁了大半,面面相觑,捡起兵器,退到一旁。 人群分开,一个红衣瘦高老者和一个独臂人领着一队人并肩走来,正是米离与吴回。 雷神行礼道:“米长老、火正仙、八姑娘,我这帮兄弟不识规矩,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米离道:“雷神言重了。我这帮弟兄也有不是之处,请雷神勿怪。”语毕看见烈炎与拓拔野,微微一愣,进而瞧见乌丝兰玛等人,脸上又是诧异又是欢喜,行礼道:“原来水圣女和木真神都在此处,那可再好不过!”乌丝兰玛、句芒微笑还礼。 雷神微微一笑道:“米长老是在寻找圣杯吗?如有需要老夫相助之处,随便吩咐。” 米长老点头道:“得罪了!今夜来此,确是要雷神相劝,赐还本族圣杯。”一挥手,身后两个火正兵将一个紫衣少女推上前来。姿容俏丽,正是纤纤。但目光恍惚,显是又被“原心法”摄魂。 拓拔野心中大怒,吴回竟然乘他与烈炎不在,不顾原先约定,绑架纤纤。强按怒火,仔细扫望。米离身后站着八郡主与吴回,并无辛九姑等人。想必是他们突袭擒住辛九姑等人,将纤纤强行带到此处。 吴回冷冷道:“雷神想必认识这位姑娘吧!” 雷神笑道:“自然认得,这位姑娘是空桑转世。前些日子还将本族失落了三百年的圣杯送还给老夫。” 吴回冷笑道:“这可巧了,这位空桑转世偏偏又是盗走本族圣杯的嫌犯。” 烈炎再也按捺不住,厉声道:“吴火正,当日我们不是已经查明纤纤姑娘并非盗走圣杯之人吗?” 吴回冷冷道:“不错,从金刚塔上盗走圣杯的或许不是她,但将圣杯交给雷神的却是她!”一言既出,众人哄然。 雷府士卫纷纷怒骂道:“胡说八道!”“你奶奶个楠木疙瘩,掉了东西便要赖到旁人身上吗?” 米离伸手一抖,又将那幅羊皮纸图展了开来。灯火下望去,那图中圣杯光泽变幻,火焰跳跃,宛如真实一般。米离道:“姑娘,你再和大伙儿说上一遍,这杯子便是你当日送给雷神的杯子吗?” 众人立时安静下来,纷纷凝神倾听。纤纤点头道:“是。” 众人哗然,米离又道:“你将杯子送给这里的某一人,究竟是谁,还能认得出来吗?” 纤纤缓缓扫望,目光在雷神脸上停驻,指着他道:“就是他。” 众人又是一阵骚乱,雷府士卫怒骂不止。拓拔野心中猛然下沉,此时此刻,他已经全然明白,他先前的猜测虽非全中,亦不远矣!心中森寒,冷汗爬背。转头看见烈炎眼中,也满是忧虑之意。 句芒沉声道:“米长老,凭藉这位姑娘的一面之词,你便认定如此,岂不是太轻率了吗?” 乌丝兰玛道:“木神说的是!雷神德高望重,决计不会做出这等事来。”众人见木神与水圣女开口,又立时安静下来。 吴回冷冷道:“圣女、木神明鉴,若不是有十足把握,我们又怎敢质疑雷神,深更半夜到此打扰?倘若雷神心中无鬼,为何不带我们去瞧瞧这位空桑转世送给你的长生杯呢?” 火族众人叫道:“是极!有胆子就将长生杯拿出来看看,你当我们是这小姑娘,这般容易被你哄骗吗?” 雷神哈哈大笑道:“老夫生平光明磊落,有何见不得人的事?诸位想看长生杯,那就随我来吧!”当下领着众人浩浩荡荡朝无尘阁走去。 第十七章 雷泽惊变 数百名五族使者随着雷神,浩浩荡荡经过古树参天的院子,穿过几道长廊,来到无尘湖畔。月轮高挂,清辉普照,湖光粼粼。那无尘阁静静地矗立于波光之上,冷清而寂寞。 原本喧扰的人群,面对这寂然无声的玉楼冷月,也情不自禁地安静下来,屏息而行。 拓拔野紧紧地跟随在纤纤的身后,心中波涛汹涌,忐忑跌宕。此事的来笼去脉已经越来越分明,但自己的心中却殊无豁然之后的快意。眼下先机尽失,身陷局中,想要翻盘已几无可能;唯一侥幸期盼之处,便是蚩尤与六侯爷三人已经取得圣杯,功成身退。但倘若他们未能成功呢?不禁心下大凛。 看了看被吴回等人夹围的纤纤,忖道:“眼下前往无尘阁,只怕凶多吉少。倘若情形不妙,我便立即将纤纤救出。那时局面混乱,人多反倒容易逃脱。”又想:“辛九姑他们定然还被关在贵宾馆中,现下火族倾力而出,那里必定空虚,乃是救出他们的最好时机。”当下向身后的柳浪使了一个眼色。 柳浪心领神会,乘着众人不注意,带着班照、哥澜椎悄悄离开,赶往贵宾馆。 夜风吹拂,万籁无声。众人走过水晶九曲桥,来到无尘阁前。雷神仰头道:“宁姬,有贵客来了,请开门吧!”一连叫了三声,均无回应,四下死一般的沉寂。 众人面面相觑,均觉不妙。雷神脸色微微一变,身影闪动,刹那间御风飞起,直没顶楼水晶窗;有人叫道:“别让他跑啦!”吴回、句芒、乌丝兰玛、冰夷等人接连掠起,疾追而去。拓拔野与烈炎不假思索,踏步凌空,尾随而入。 众人撞开水晶门,潮水般涌入。惊呼之声登时大作,那晶莹精巧的石阶上竟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具丫头的尸体,鲜血纵横滴垂。 拓拔野瞧着宁姬香闺中狼藉惨状,心中惊怖,不知此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见句芒、吴回等人也是满脸惊诧之色,更是惊疑不定。 雷神愣愣地站了片刻,突然嘶声大吼道:“宁姬!”叫声狂烈,楼下疾奔上楼的几个火族使者登时被震得肝胆欲裂,骨碌碌地摔滚下去,压倒了一片。 雷神猛地转头望向地上,右指一弹,一道菱形碧光嵌入地中。他双掌螺旋,碧光旋舞,“喀嚓”一声,那地砖徐徐移开,露出一块玄冰铁板;他双掌再一交错,那道碧光缓缓转动,玄冰铁板随之移开,露出幽深的入口。 雷神迳直跳入,拓拔野等人纷纷尾随而下。 雷神一边往下疾走,一边又以那光钥开启了三道玄冰铁板。拓拔野心中紧张,难道蚩尤等人与那宁姬都被困在这密库之中吗?这三道玄冰铁板尽皆一尺余厚;当日自己与科汗淮及众游侠团结一致,费劲心力所打通的桃源洞玄冰铁墙不过半尺厚,倘若当真被困在此处,想要逃出去实比登天还难。 密道尽头,乃是一个大厅。出乎众人意料之外,那厅中空空荡荡,并无一人。正中的玉石台上一个开启的匣子,在灯火中显得孤单寥落。拓拔野和烈炎对望一眼,如释重负。 吴回冷冷道:“雷神,你不是要给我们看长生杯吗?”雷神面色怪异,眉头慢慢地拧到一处,眼中闪过恐惧的神色,蓦然大步朝那玉石台后走去。众人满心狐疑,缓缓跟上。 雷神走到那玉石台后时,突然全身凝固,面色煞白,低声道:“宁姬?”一连叫了几声,面色越来越白,双手竟然开始簌簌发抖。 众人心中惊疑不安,慢慢地围拢而去。突然齐齐惊呼,只见雷神缓缓弯下腰,抱起一个全身赤裸、鲜血淋漓的女尸来。 句芒失声道:“宁姬!” 一时厅中一片沉寂,只听见密道处接连不断的脚步声。 雷神抱着宁姬的尸体,仿佛冰封了一般,半晌动也不动,眼神中又是苦痛又是惊疑又是迷茫。 拓拔野见他那般神情,突然想起当日自己抱着纤纤尸体满岛狂奔的情景,想起那撕心裂肺的悲恸与虚实难辨的空茫;将心比心,不由替他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吴回突然厉声喝道:“圣杯呢?” 雷神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望着怀中宁姬的尸体。 吴回冷笑道:“既然这密库的钥匙和开启方法只有你和宁姬知道,除了你,还有谁能将她杀死在此处?你以为杀人灭口,将圣杯转移,便能推得一乾二净吗?” 几个火正兵也跟着随声附和,大肆声讨。 拓拔野见他殊无同情之心,落井下石,再也忍耐不住,嘿然笑道:“火正仙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倒真是体贴得很!这里空空荡荡,连半个杯子的影子也没有,火正仙却偏生能瞧出来龙去脉,厉害厉害。” 吴回冷冷道:“要证据吗?那我便给大家看看证据!”转身对松竹六友道:“六位,当日雷神收到空桑转世敬献的圣杯之时,你们恰好就在雷神身边。六位素来刚直不阿,请你们凭藉良心,告诉大家,那日匣中装着的,究竟是长生杯,还是琉璃圣火杯?” 松竹六友脸色大变,互相望了片刻,瞧瞧众人,然后纷纷将目光投向雷神。 句芒沉声道:“诸位在本族中都是正直君子,此事相关重大,万请从实道来!只要各位说出真话,无论什么后果,句芒愿意替你们承受。”这话说得大义凛然,登时引起一片喝彩声。 松竹六友望着雷神,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摇头不语。 乌丝兰玛柔声道:“六位是不敢说呢,还是不肯说?” 松竹六友面色苍白,齐齐摇头,沉声道:“雷神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决计不能做对不起他老人家的事。” 这话虽然不曾说明,却与承认雷神收纳琉璃圣火杯无异!众人一片哗然,雷府众士卫见一贯严正清明、死忠雷神的松竹六友也不打自招,都面如死灰,又惊又疑。 拓拔野眼见烈炎面色大变,当即摇头不语,示意不可相信。但烈炎目光之中已多犹豫之色。 吴回大声道:“大伙儿可都听清楚了?” 火族众人义愤填膺,再也顾不得雷神神威,纷纷叫道:“辣他奶奶的,交出圣杯!” 雷神依旧充耳不闻,只是痴痴地望着宁姬。 吴回朝乌丝兰玛与木神句芒、水仙冰夷行礼道:“圣女、木神、水仙,今日还请诸位做个公证,以免他日大荒中有人说我火族诬陷雷神。”转身又喝道:“将那桃木姥姥带上来!” 众人听得桃木姥姥四字,都是窃窃私语。拓拔野心下一沉,只见两个火正兵将一个眉心之间有一个大瘤、双耳尖尖的老太太拖了上来。 句芒失声道:“当真是桃木姥姥?” 吴回指着那老太太,问纤纤道:“这便是那日托你将圣杯交给雷神的桃木姥姥吗?” 纤纤目光空洞,瞧了那老太大半晌,点头道:“正是。” 众人哄然,吴回冷笑道:“且让我们瞧瞧她的庐山真面目!”突然探手抓住那老太大的尖耳,猛地向上一扯,登时将那老太太的脸面拔了起来。 众人惊呼声中,那老太太变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雷府众士卫面色顿变,有人叫道:“绿琉儿!” 那绿琉儿正是宁姬的贴身丫鬟,善风行术,极为聪明伶俐。 吴回冷冷道:“绿琉儿,是你将琉璃圣火杯交给这个纤纤姑娘的吗?” 绿琉儿喘着气看着雷神,一边朝后退缩,一边哭道:“我不敢说。” 吴回冷冷道:“你放心,我们既然能将你的小命救回来,自然也就能保你平安。” 乌丝兰玛柔声道:“小姑娘,你放心说吧!” 绿琉儿盯着雷神,见他始终没有瞧过来,这才颤声道:“雷神……雷神派人偷盗了琉璃圣火杯之后,转交给我;我……我化装成桃木姥姥的模样,赶回这里的途中被火族的人打成重伤,恰好在林子里遇见了这个姑娘,我就骗她,让她代替我将这琉璃圣火杯交给雷神。” 众人再次哗然,火族众人破口大骂,雷府士卫面色苍白,默然不语;其他四族使者也不禁面露鄙夷,窃窃私语。 米离沉声道:“绿琉儿,雷神为什么要盗走琉璃圣火杯?” 绿琉儿流泪道:“我……不知道!听宁姬说,只要盗走琉璃圣火杯,就能害死火族赤帝,雷神就可以成为木族的大英雄大豪杰,明年的青帝,就非雷神莫属了。” 众人咬牙切齿,纷纷叫骂;乌丝兰玛碧眼流转,凝视着雷神道:“雷神,你……”微微叹息,说不出话来。 句芒摇头缓缓道:“雷神,你这又是何苦?你可知明年青帝推选,我原本就打算推举你为青帝。偷盗他族圣物,这……这岂不是人神共愤吗?”话语沉痛,扼腕叹息。 冰夷等人默然不语,但脸上都显出鄙夷不屑的神色。 烈炎越听越怒,目中火焰熊熊,握拳望向雷神,骨节格格作响。 拓拔野暗自叹了一口气,知道此时说任何话,烈炎也听不进去了。 火族众人叫道:“交出圣杯!交出圣杯!”声音越来越响,在这厅中与密道中回荡起来,更觉震耳欲聋。 米离沉声道:“各位,本族大军已经全面压境,就在边界待命;倘若今夜不能取回圣杯,明日凌晨,战神刑天将率领百兽军团攻陷雷泽城,直到找出圣杯为止!” 木族众人闻言大惊,眼下雷泽城中正喜气洋洋地筹办寿典,全不设防,火族刑天的军团骁勇骠悍,这般冲杀进来,雷泽只怕要全城覆没。 句芒沉声道:“米长老,难道此事便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吗?” 乌丝兰玛也蹙眉道:“事关重大,还请贵族三思。” 米离缓缓道:“只要能将本族圣杯完好无损地找回来,再将雷神放逐荒外,永不回来,我们自当班师罢兵。” 众人纷纷朝雷神望去,这一看之下,俱极骇然!就在这片刻之间,雷神须眉皆白如霜雪,脸上的皱纹也仿佛多了几百道,刹那间苍老了数十岁一般。 他突然昂首哈哈狂笑,须眉波浪般起伏,周身衣服“呼”地一声蓦然鼓胀起来。 “嗤”地一声轻响,衣服猛地裂开一道口子,继而“嗤嗤”之声大作,衣服裂成丝丝缕缕,狂舞不已。 众人双耳轰鸣,心下大骇,纷纷朝后退去。 吴回冷冷道:“五族英雄在此,还想做困兽之斗吗?” 句芒沉声道:“雷神,只要你自缚请罪,在长老会上我一定会替你求情。” 雷神狂笑道:“想要设奸计害我也就罢了,为何要对宁姬下此毒手?”眼角突然溢出两行血泪,急速淌下。 拓拔野心下大震,听那笑声说不出的悲愤,宛如惊雷滚滚,锤击在他的心头。他生平最是敬仰英雄豪杰,又极富同情心,眼见雷神被小人奸谋,逼至穷途末路,心中愤慨已极。心道:“倘若是雨师妾或纤纤被人如此……”一念及此,不敢再往下想,愤懑更甚。 吴回喝道:“老贼!自己杀人灭口,还想嫁祸栽赃!” 拓拔野忍不住哈哈长笑道:“阁下这才叫做贼喊捉贼,栽赃嫁祸!各位串通一气,狩得一场好猎哪!” 烈炎沉声道:“拓拔兄,此事与你没有关系,不要被这老贼的假面蒙蔽,卷到里面来。” 吴回冷笑道:“侯爷当真是君子之见了。根据连日探兵快报,这小子乃是汤谷逆贼的头子,一心要带着群贼打回大荒,他自然是盼望眼下大荒越乱越好了。他的妹子卷在此事之中,说不定便是受他指使;他一心袒护老贼,自是与老贼沆瀣一气。” 句芒颔首道:“这位拓拔公子与他的同党盗走本族两大圣器长生刀与无锋剑,极是可疑!句芒也正想请他到日华城一坐呢!” 冰夷淡淡道:“拓拔太子也正是当年偷盗神木令,伪造神帝血书的冒牌神帝使者,本族追缉他已经有四年了!” 他们每说一句,众人便骚动一阵。 烈炎虽然在凤尾城时,便听拓拔野说过往事,知道他乃是当年水族追缉的神帝使者;但一来自己对于蜃楼城群雄暗自同情仰慕;二来水族素为本族之敌,因此反倒与拓拔野有同仇敌忾之意。但此时心中笃信雷神乃是幕后指使盗走圣杯的元凶,敌视之外,更有被他豪爽“假面”欺骗的愤怒,拓拔野为雷神说话自然十分刺耳。再听众人之言,登时有些将信将疑,犹疑不决。 拓拔野哈哈笑道:“不错,我便是当日神帝使者,现下的汤谷城主、龙神太子;光明坦荡,有什么不可说?可不像你们这般卑劣无耻,串通一气来耍这阴谋诡计!” 他与雷神素不相识,虽然颇为同情愤慨,但局面已经不可扭转,原本只打算乘乱将纤纤救出。但眼见雷神被奸计所陷,爱人惨死,英雄末路;而小人寸寸进逼,终于忍无可忍,热血沸腾,索性站到雷神一边,决意助他离开此处。心中暗道:“好妹子,对不住,他们需以你为证人,一时不会对你如何。我回头定然救你出来。” 雷神狂笑不止,昂首长声笑道:“说的好,说的妙。没想到紧要关头撇了性命不要,敢为我雷某说话的,竟然是夙敌龙族太子!”突然目中电光暴射,森然道:“雷某纵横天下百余年,快意恩仇,问心无愧。原本打算在此和宁姬颐养天年,不问世事,你们为何要逼我再开杀戒?” 目光森冷凶暴,缓缓从众人面目上移过;每人被他这般一扫,都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他的目光在松竹六友的身上落定,嘴角牵起一丝冷笑,又缓缓地移到绿琉儿的身上。绿琉儿骇得面色如土,拼命往后缩去。 雷神盯着她冷冷道:“你是宁姬的丫鬟,她死了,你为什么还不死?”话音未落,绿琉儿突然一声惨呼,头骨“喀嚓”一声裂开,鲜血飞喷,脑浆四溅,立时横死当场。 众人惊骇失声,奔散开来;松竹六友更是面色青白,纷纷后退,凝神戒备。 拓拔野心下一惊,这乃是青木法术“开落花诀”,即以念力积聚对方脑顶最为脆弱之处,使其周身血液与真气一齐冲破血管、头皮,喷涌如花开花谢。这法术极为凶暴凌厉,但需在双方念力相差颇大、且距离极近时施放。雷神与绿琉儿相距不下十丈,身旁又有众多高手环伺,竟仍能出其不意一击杀之,实在匪夷所思。 吴回厉声道:“老贼,想要杀人灭口吗?” 几个火正兵连忙护住米离与纤纤,朝密道急速退去,拓拔野见纤纤离开险地,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众人怒吼如潮,纷纷拔刀在手,但心中惊惧,只是站得远远地,谁也不敢轻易上前。 雷神狂笑道:“神帝灵明在上,雷某今日重开杀戒实是忍无可忍,退无可退!”突然引颈狂啸,一道浑然碧光仿佛青龙出海,怒射而出。“轰隆隆”惊天巨响,犹如万千焦雷在耳中迸炸。拓拔野脑中嗡然一响,气血岔乱,心中大骇,立时凝神敛息。 厅中惨叫狂呼四起,那狂暴的吼声在这密室中回荡起来实是尤胜山崩海啸;有人怖声长叫:“风雷吼!”话音未落,双耳喷出两道血箭,抱头疯狂乱撞。众人纷纷抢堵双耳,稍有不及,立时真气贯脑,爆血横死。 碧光狂舞,声浪怒卷,真气稍差者登时如稻杆随风,拔地而起,猛然撞在密室玄冰铁壁上,脑壳迸裂,鲜血激射。刹那间人影乱舞,血肉横飞。 雷神“风雷吼”与东海夔牛、兖州山鸣鸟号称天下三吼,惊鬼泣神,此时心中悲愤狂怒,吼将出来更是难以匹敌。 吴回厉声道:“大家一齐动手!”红衣飘飘,闪电般攻上;衣袖开处,赤光电舞,火正尺夹带炽热真气“嗤嗤”纵横飞舞,登时将“风雷吼”的狂暴真气稍稍遏阻。 句芒叹道:“雷神,咱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吧!”衣袖飞扬,一个淡绿色的翡翠转生轮呜呜呼啸着旋转而出,四周登时急速旋舞碧色光弧真气。 与此同时,惊雷般的狂吼声中,又听见叮当作响,清脆悦耳的银环撞击声,三十六只银环撞击飞舞,在冰夷十指弹舞下,宛如音符般跳动。冰寒真气丝丝作响,白雾升腾。 当世三大高手齐齐出手,赤红色的火正真气、淡青色的碧木真气和淡白色的冰寒真气犹如三堵无形光墙,将那猛烈无匹的风雷吼硬生生地迫了回去。众人耳中登时大为安静,只听见风声呼呼,隐雷阵阵。 雷神昂首狂笑,白发飞舞,面目狰狞。将宁姬尸体往左腋下一夹,右手手掌蓦地张开,掌心中一个桃核大小的青铜锤陡然变大,碧光爆闪,化作四尺见方的巨大青铜八角锤。瞬息之间,身形扭动,大喝一声,青铜雷神锤卷引开天辟地之势四下挥舞。 “轰隆”巨响,整个密室微微摇动,火星激溅,青烟弥漫,炙风热浪之中满是烧焦的气味。 雷神锤所到之处,光芒刺眼,地动山摇。角落中来不及躲避的十几个火族中人胡乱挥刀抵挡,“当啷”声中,刀锋断作片片碎铁,闪电迸爆,立时没入他们身体,血珠四射。还来不及闷哼一声,又被那雷神锤的真气狂芒打成肉酱,血肉横飞。 雷神哈哈狂笑道:“痛快!好生痛快!”闪电般朝前冲去,青铜锤“呼”地一声,猛地撞上吴回的火正尺,轰然巨响,一道刺眼绚丽的橙黄光芒冲天而起,吴回身形微微一晃,朝后退去。 雷神乘势张口大吼,风雷绿光怒射而出,吴回匆忙拍掌,又是“轰”地一声巨响,面色青紫,“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急速朝后退去。 雷神哈哈狂笑声中,又是三锤接连攻向木神句芒;转生轮电光飞旋,与青铜锤接连撞击,发出青白色的耀眼光芒,气浪狂涌,两人齐齐剧震,身形一分,朝后退去。 雷神停也不停,青锤回舞,立时又撞上冰夷叮当脆响缠绕而来的三十六只银环;银环跳跃,光芒闪烁,轰隆隆的闷响中响起流泉飞瀑似的悦耳声音。冰夷一触既退,朝后飘然远引。 雷神怒吼声中,青锤若狂,瞬间又砸死几十人。穿过漫漫血雾与四下激散的模糊骨肉,霹雳雷霆般朝松竹六友冲去。木神、火正仙、黄河水仙在他身侧穿梭交错,但被他发狂似的雷神锤和风雷吼所迫,一时也不敢直攫其锋。 水族圣女乌丝兰玛翩然站在厅角,妙目凝视雷神,腰间丝带自动扭转摆舞,将激涌飞撞来的真气一一拨挡开来。烈炎与八郡主站在另一角,面色凝重,犹豫不定。 拓拔野处在满室激荡的真气狂涛之中,聚意凝神,因势利导随波不定;看得惊心动魄,心中豪气陡升,纵声长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岂能没有佳乐伴奏?”将珊瑚笛横置唇边,铿然吹奏。 众人耳中满是轰然巨响,风雷隐隐,银环叮当;突然又响起高昂洪亮的笛声,惊涛骇浪,穿云裂雾。 雷神顿觉身后笛声激越,气浪滔滔,锋锐纵横,将三大高手夹击攻来的汹汹真气登时化解部分,哈哈大笑道:“好曲子!好笛声!”身影如风,青锤电击,随着《金石裂浪曲》的节奏,狂风暴雨般地攻去。 拓拔野十指跳跃,笛声宛如天河飞泻,空谷山崩。险峭之音,高峻之势,回环攀转,迫面而来。他连日来,胸中块垒郁堵,此时真气汹涌,恣意吹奏,畅快已极。这《金石裂浪曲》狂烈险峻之势也因此发挥得淋漓尽致。 众人心中尽皆大惊,吴回、句芒俱是一凛,忖道:“原来这小子真气竟如此之强!当时与我相斗之时似未竭尽全力。”对拓拔野登时更起忌惮嫌恶之心。 殊不知拓拔野修行碧木真气与潮汐流,体内又有定海神珠,真气遇强则强。眼下四大高手真气对抗,自然而然将他的真气超常激发。他又熟谙“因势利导”之道,善于在纵横汹涌、变化不定的真气流中借助他人真气之优势而为己用,且置身局外,自然气定神闲,更为从容。 雷神只觉那笛声高扬险拔,节节攀升,气势如虹,胸中悲郁暴怒之意与之共鸣;酣畅淋漓,快意无比!当下纵声狂呼,风雷吼声声绽爆,如朵朵春雷,惊天动地;雷神锤随风海啸,无坚不摧。 木神三人原本对他舍命激斗就有所忌惮,彼此之间来自三族,也并非心意相通、团结默契,真气力道无不有所保留;眼见他在笛声之下,声威更盛,势如疯魔,更加不敢与之拼死相搏,气势上登时又馁了三分。只能一旁交错纵横,游斗突袭,伺机予以重击。 笛声高亢入云,雄奇激越,突然如陨流星,迸爆倾泻,千里滔滔,急转而下。 雷神啸歌怒吼,青光电舞,倒海排山;刹那间巨震轰鸣,铿然脆响,几只银环激射飞溅,断成片片。冰夷面色更为苍白,嘴角沁出血丝,闪电般朝外退去;继而吴回闷哼一声,火正尺险些脱手,胸前衣裳突然撕裂,被雷神当胸猛踹一脚,登时飞撞在玄冰铁壁上,再次喷出一口鲜血。 句芒青影闪烁,转生轮飞旋若狂,将青铜锤击得朝上扬起,乘势右掌疾拍,青光激撞雷神胸膛,雷神大吼一声,避也不避,飞起一腿猛踢句芒丹田气海。两人近在咫尺,若无一人收势,以双方真气力道,必定两败俱伤。句芒面色微变,手掌猛然转下横扫,与雷神刚猛霸烈的这一腿拍个正着,气浪鼓舞;句芒乘势朝后急退,转生轮立时下沉,呜呜旋舞,阻住来路。 雷神一举击退当世三大绝顶高手,豪气干云,哈哈狂笑声中丝毫不停,青锤狂舞,朝松竹六友等退守在密道口附近的众人冲杀而去。 众人见他神威若此,吓得肝胆俱裂,哭爹喊娘直往上奔,与密道中驻足聆听的余众撞在一处,挤成一团,登时上下不得,进退两难。 雷神一锤将两个火正兵打得脑浆迸溅,又一脚将一个火正兵踢得贯胸而过,吼声若狂,八、九个火族使者惨呼声中,竟将自己堵住双耳的手指猛地插入,立时鲜血喷射,抽搐而死。 雷神杀得双目尽赤,心中仇火熊熊,不顾厅内残余的雷府卫士是否背叛自已,也一律格杀勿论。吼声轰隆,青锤裂地,刹那间虎入羊群,腥风血雨。 金石裂浪曲铿锵峭厉,气势滔滔,雷神随着那节奏大开杀戒,片刻间血流成河,尸横遍室。每一次狂吼都有肝破胆裂,每一次锤击尽皆血溅浆飞;头骨破裂声、骨胳碎断声、皮肉翻卷声、鲜血激溅声、惨叫声、悲鸣声、求饶声,声声交织,撞击着众人耳膜。 拓拔野看得心下不忍,正要住口不吹,忽听乌丝兰玛叹道:“大家一齐动手吧!现在的雷神已经不再是雷神啦!”丝带飘舞,悄无声息地在拓拔野与雷神之间延展开来,宛如玄云夜幕。 刹那间,笛声犹如被快刀陡然截断,拓拔野心中一凛。 那一侧笛声突然黯淡,句芒三人闪电般重新扑上,烈炎与八郡主稍一迟疑,也双双围攻而去。 雷神狂吼声中,终于一掌拍到松竹六友中“残荷扇”史听风的身上,“喀啦啦”一阵脆响,史听风的周身骨骼瞬间断裂,如烂泥般瘫了下来。史听风咬牙喘息,嘴角露出恶毒的微笑,突然嘴唇蠕动,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雷神蓦然顿住,脸色刹那变成青白,全身颤抖。 忽然“嗤”地几声轻响,光芒暴闪,几蓬细针瞬息没入雷神胸膛。“菊花刺”窦琮和“松尾针”唐矢一击得手,闪电后撤。 众人微微一愣,雷神如梦初醒,猛地一脚将史听风的头颅踩得稀烂,昂首发出凄烈的狂吼。雷神锤闪电般拍在窦淙背上,登时将他打成一滩肉泥。唐矢被青锤余风扫中,右肩右腿齐齐碎裂,从半空摔下,昏厥过去。 火正尺、银环、转生轮、红缨长枪……齐齐攻到,千万道真气光芒流转,惊涛骇浪般朝雷神袭去。 拓拔野大骇,猛然拔地而起,笛声锐利猛烈,想要突破乌丝兰玛丝带的无形气幕,但声浪一触即弹,始终无法穿过。那丝带翻卷如浪,层层叠叠汹涌而来,拓拔野登时如逆风呼吸,真气猎猎迫面。 当是时,雷神昂首发出狂暴已极的怪吼;突然之间,他的面目急剧扭曲变化,白发迅速缩短,沿着脖子朝背脊一路蔓延,额上双骨急剧隆起,瞬间升高拔长,成为两只龙角。鼻子陡然变长,唇边皮肤破裂,长出两条淡青色的长须,四下摆舞;那张口嘶吼的大口也刹那变化,长出密集交错的森森白牙,血红的舌头跳跃吞吐。 “嗤嗤”之声大作,全身衣裳寸寸碎裂,迸爆飘扬,躯体急剧变长,皮肤迅速龟裂开来,簌簌落了一地,露出暗黑色的鳞甲。那青铜雷神锤陡然缩为鸡蛋般大小,吞入雷神腹中。 众人大叫:“莫让他变成兽身!”话音未落,雷神已经变为一条黑色的巨龙,张牙舞爪,嘶吼声中巨尾横扫,狂风猎卷,将诸多兵器硬生生震退开去。雷神躯体急剧膨胀,盘卷怒啸,声势更为惊人。 突然一声凄烈暴厉的龙啸,雷神锤闪电般从他口中激射而出,宛如一道青色霹雳,直破密室西南壁角。 铿然长鸣,雷神锤没入屋角,壁角登时裂开细密的裂缝。雷神狂啸摆尾,重重击在那裂缝上,“轰”地一声巨响,片片鳞甲四散飞迸,整间密室犹如爆炸开来一般,地动山摇。众人惊呼奔窜,只见西南壁角的玄冰铁壁蓦地碎裂,四下炸飞。滚滚流水冲涌而入。 这建在无尘湖底的玄冰铁密库,原本坚不可摧。但屋角乃是三块玄冰铁交接处,难免有一丝裂缝。几大高手在其中激斗良久,那裂缝己稍稍松动,被雷神兽身这般奋起神威,全力一击,登时迸裂。 水浪席卷,将满室尸体冲起,众人大惊,纷纷朝密道上方冲去。雷神倏然摆舞,将拓拔野陡然拦腰卷起,与宁姬尸体缠在一处,呼啸怒吼,逆着急流朝那裂口电射冲去。 拓拔野心中惊喜,知道雷神要带他一道冲出重围,插好珊瑚笛,双掌飞舞,将顺着水流冲将过来的众人一一震飞。突然一个人影被水流冲卷,重重撞来,拓拔野看得分明,正是那“松尾针”唐矢,心中一动,顺手将他脖颈卡住,提在手中。 水浪滔滔,瞬息间便淹没了大半密室。拓拔野自从真珠学得“鱼息法”后,已能在水中以周身毛孔呼吸自如。此刻处于急流狂涛之中也丝毫不觉吃力。 雷神怒吼声中,依然冲破那玄冰铁裂口,宛如离弩之箭冲天而去。 刹那之间,雷神冲出湖面,掀带水柱巨浪,腾空破云。 拓拔野回头望去,明月悬空,湖面上漩涡急转,波光破碎;那晶莹剔透、亭亭玉立的无尘阁突然断落,仿佛玉树倾倒,香花凋零。 雷府之中,火光熊熊,到处都是奔走的人群与嘈杂声。隐隐听见有人喊道:“火妖杀进来啦!”清凉的夜风中充满了烧焦的气息与淡淡的血腥味。拓拔野心中蓦地一阵悲伤,突然又有些当日与蚩尤、纤纤从蜃楼城杀透重围、逃出生天的感觉。 想起与蚩尤等人约好,今夜在太湖南岸观月亭相候,当下抚着雷神遍体鳞伤之身,道:“前辈,能否一道前往太湖观月亭?” 雷神低声鸣吼,也不知究竟听见了没有。 此时,湖面漩涡又激起冲天大浪,两道人影高高飞起,口中喝道:“雷老贼,交出圣杯!”一个驾乘火龙,斜指一杆红缨长枪,另一个驾御凤凰鸟,飘飘若仙;正是烈炎兄妹! 雷神在空中稍作停顿,盘卷曲伸,张牙舞爪,嘶声悲吼,腾云驾雾而去。 几人一前一后,御风飞翔,片刻之后便到了太湖南岸;此时月盘高悬,烟波浩渺,四下一片寂静。 雷神悲吼一声,躯体一松,轻轻地将拓拔野丢了下去;自己卷住宁姬,宛如疾箭,闪电般没入太湖。湖面溅起些微水花,漾开一圈涟漪,立时又恢复了宁静。 拓拔野提着昏迷的唐矢,轻飘飘地落到岸边,望着那微微荡漾的水波,心中百感交集。雷神原以太湖为家,此时身心交疲,心如死灰,定然是带着宁姬,重回故水疗伤去了。 仰头望去,烈炎与八郡主也已赶到,盘旋飞舞,叱喝声中朝太湖急冲。 拓拔野正要说话,忽听有人沉声叫道:“小侯爷!”又听见几人叫道:“城主!”“拓拔!”“太子!”心中大喜,回头望去,只见树林中走出一群人,正是蚩尤、六侯爷与柳浪诸人。蚩尤身边站了一个面色苍白的红衣男子,神色甚为古怪,木无表情地抬头望着天上的烈炎兄妹,适才的第一声呼喊想来便是出自他口。 烈炎闻声大震,猛地低头下望,惊喜交集,失声道:“师父!” 八郡主也颇为欢喜,叫道:“火神!” 拓拔野方知这红衣男子竟是蚩尤几日里遇见的火神祝融的元神寄体,心中也是又惊又喜,不知蚩尤等人又是怎么与他相遇。 烈炎与八郡主急速降落,将火龙与凤凰各自封印入红缨枪与彩石链中,拜倒道:“师父!” 祝融将二人扶起,淡淡道:“你们这般心急如焚地冲往太湖,又是为何?” 烈炎面色胀红,沉声道:“雷……雷神指使人盗走琉璃圣火杯,事迹败露,杀了众多五族使者之后,逃到这太湖之中;徒儿正要追拿他,问出圣杯下落。” 祝融摇头道:“糊涂!”大袖飘飘,手掌徐徐张开,掌心之中赫然是琉璃圣火杯,只是已被劈为两半。 烈炎二人大惊,齐齐失声,烈炎奇道:“圣杯……怎会在师父手中?” 六侯爷笑道:“圣杯原来是在我和蚩尤手中,你师父救了我们,自然便到了你师父手中啦!” 原来蚩尤三人被诱困在湖底密库之后,想到雷神随时会到来,心急如焚,想方设法要离开密库;但那密库固若金汤,穷蚩尤之力亦不能洞穿,好在御风之狼这等场面经历得多了,也颇有经验,细密寻查,找到密钥孔,百般调试,费了诸多手段,终于将密钥解开。但第三道密钥甚是难解,需用真气同时作用,方能奏效。蚩尤与六侯爷齐力贯注真气于密钥孔中,竭力尝试,仍不得打开。 恰好祝融闻声辨气,一路追寻到此,眼见无尘阁狼藉凌乱,尸体横陈,知道有变;又听见密道传来声响,瞧见孔中传出真气,便奋起神威,里外交击,终于将最后一道玄冰铁板打开。 听到此处,烈炎“啊”了一声道:“既然你们之前见过宁姬,那宁姬便不可能是雷神杀死的了?” 蚩尤摇头道:“自然不是!不过六侯爷见到的那个宁姬,多半不是真的宁姬。” 众人奇道:“那又是谁?” 蚩尤恨恨道:“定是那妖狐晏紫苏易容乔装。” 提起宁姬,六侯爷仍是心中哀痛,黯然点头道:“不错!是以她才会认不得我,才会弹出那充满杀伐之意的筝声。” 烈炎脑中混乱,道:“那妖狐为何要扮成宁姬?” 柳浪叹道:“若不是这样,又怎能混入无尘阁,将琉璃圣火杯放入密库?” 烈炎茫然道:“难道……当真不是雷神盗走圣杯的吗?” 拓拔野道:“你也说过,以雷神这般光明磊落的性子,又怎会做这等卑劣无耻之事?” 烈炎心中翻江倒海,又将白日柳浪所说的“两端三结”回想一遍,逐一验对,脑中迷雾逐渐消散,但那愤怒羞惭之意却越来越甚,喃喃道:“不错!这妖狐手中的圣杯才是真的本族圣杯。她费劲心机乔装混入雷府,自然是为了将纤纤姑娘献上的长生杯换成琉璃圣火杯,栽赃嫁祸给雷神。纤纤姑娘当日献上的是真的长生杯,雷神当然就欢欢喜喜地收下了。如此一来,柳先生说的第二、第三个结就解开了。但是,倘若纤纤姑娘献上的是长生杯,她为何会将长生杯认做琉璃圣火杯呢?” 拓拔野道:“这便有两个可能。其一,当时那桃木姥姥多半也是由九尾狐化成,她给纤纤看的杯子是酷似琉璃圣火杯的假杯,当纤纤到雷府进献长生杯时,这个假杯又被雷府中的奸细换成了准备好的长生杯;其二,九尾狐给纤纤杯子时,使了妖法,使得纤纤将那杯子看做琉璃圣火杯。” 纤纤心地单纯,素无世故经验,以九尾狐等机狡滑头之辈,要想蒙蔽她,实是易如反掌。烈炎点头不语。又道:“那此事的首尾两端,又是什么呢?” 拓拔野道:“烈兄,此事结果有谁受损?” 烈炎沉声道:“本族自然受损,雷神家破人亡,威望扫地,自然也是受损。” 拓拔野微微一笑道:“雷神受损,明年青帝之选又有谁能受益呢?赤帝被困,火神遭囚,贵族之中又有谁能受益呢?火木两族内乱,又有谁得利呢?” 烈炎面色大变,思量片刻,沉声道:“不错!雷神遭此大劫,青帝之位自然稳归木神句芒;火木两族内乱,夙敌水族自然最为欢喜;但是本族之中,本族之中……”突然大汗淋漓,说不出话来。 八郡主淡淡道:“倘若赤帝受困,再也不得而出,本族必定要另推赤帝,以准备两年后的五帝会盟。那么除了火神祝融、战神刑天之外,最有可能的人选便是大长老烈碧光晟。眼下火神百受疑忌,受益者便只剩下两个了。”她淡淡说来,竟仿佛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八郡主看了祝融一眼,稍一迟疑,又道:“倘若火神受损,还有另外一个受益者。眼下唯一能接替火神之位的,便是火正仙。” 吴回阴惊深沉,与其兄祝融的长者之风迥然两异。但法术修为却是火族中仅次帝、女、神位高手的仙级人物。倘若祝融当真被猜忌,剥夺族职,那么能接替其位的必是吴回无疑。烈炎蓦然想起适才在密库之中,围攻雷神的诸人竟都赫然与猜测一一吻合,冷汗登时淌满全身。 祝融缓缓道:“小侯爷,半年前我奉命镇守金刚塔时,便心中纳闷,为何以我的念力,竟始终感应不到塔中的琉璃圣火杯?但当日我想,圣杯入匣、恭送到塔中之时,俱是由烈长老等一干权威长老亲眼目睹,应该作假不得。多半是匣子有特殊神力,能阻断念力。” 烈炎想起下午在贵宾馆中,御风之狼的话语,冷汗涔涔,突然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起来,心中寒冷惊怖,难道此事当真与他最敬重的六叔有关? 祝融道:“每次例行检查,也都是由烈长老亲自登塔开匣,我始终无缘一见。那夜警哨四起,我也瞧见一个紫衣少女骑鹤从塔顶飞过,但她根本未曾进入塔中半步。稍后烈长老率领诸位长老前来例检,竟颇为意外地让我也一道前去,不料匣中竟空无一物,而前日烈长老等人例检之时,言称圣杯仍在匣中,因此那紫衣少女与我,自然便成了最大的嫌疑。 “我被囚在狱中之时,元神离体出窍,四处探寻。说来也巧,第三夜,我竟然在赤炎城外又瞧见了那夜的紫衣少女;不过其时她的身上,已经逸散出琉璃圣火杯的灵气。 “于是我元神分体,寄托在这狱卒身上,一路追拿。但那妖狐甚为狡猾,千变万化,使尽阴谋诡计,屡屡逃脱。” 听到此处,烈炎心中终于恍然,最后一个难解之结也由是打开。以祝融之神威、金刚塔之守备,任何人都不可能将圣杯悄悄盗走;圣杯根本就未曾放入金刚塔的匣中,它在半年之前就已经被隐藏在一个绝密的所在。当祝融被囚之后,晏紫苏就轻而易举地接过圣杯,从容离去。 以时间差来计算,晏紫苏易容成桃木姥姥将长生杯寄托给纤纤,应当在她前往赤炎城之前。他们之所以选择纤纤做为替死鬼,多半是看中她被误认为“空桑转世”的身份;以这个身份送抵的长生杯,绝对不会引起雷神的怀疑,而且能引起所有人的广泛注意。 待到晏紫苏化成宁姬,将长生杯换回琉璃圣火杯之后,吴回等人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抓着纤纤,赶往天下使者云集的雷泽城,在群雄面前当面对质诘问。当问心无愧的雷神带着众人前往密室,看见被劈成两半的圣杯之时,他自然是百口莫辩,千夫所指。那时这一箭三雕的奸计自然就大功告成,木神、水妖与火族内奸都各得其所,各尽其欢。 但在他们意料之外的,是拓拔野与蚩尤的半途杀入。原先的计划不得不因此改变。 尤其当六侯爷与蚩尤夜会宁姬之时,化成宁姬的晏紫苏生怕露馅,不得不铤而走险,将三人诱困在密库之中。 躺在地上已经醒转的唐矢,喘息着狞笑道:“你们知道得太晚啦,眼下五族使者亲眼目睹,雷神怎样事迹败露,杀人灭口;那琉璃圣火杯也被劈成两半,想要复原也不可能啦!”哈哈狂笑。 成猴子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肋骨上,骂道:“他奶奶的!雷神对你不薄,你这个龟孙子竟然恩将仇报。” 唐矢痛得面色发紫,喘息着笑道:“那老贼自以为清明公正,烂木奶奶的,跟着他只能喝西北风?还有那婊子宁姬,每日尽给老贼出馊主意,若不是她使坏,我们又何必非将老贼逼上绝境?烂木奶奶的,活该被我们六兄弟先奸后杀!” 蚩尤、六侯爷听得大怒,双双飞起一脚,立时将唐矢脑袋踢爆,白浆红血迸了一地。 真珠看得面色发白,扭头闭目。 柳浪沉吟道:“烈碧光晟的后一步棋,便是让刑天大举攻灭雷泽城,让战神与雷神双双火拼。倘若战神战死,他自然心中窃喜;即使战神胜出,只怕也是元气大伤,那时烈碧光晟必定会再设奸计将他歼灭,如此一来,赤帝之位非他莫属。” 烈炎面色苍白,心中又是痛苦又是愤怒,沉声道:“难道眼下便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柳浪盯着祝融掌心裂成两半的琉璃圣火杯,缓缓道:“现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琉璃圣火杯重新复原,赶在战神与雷神火拼之前,将琉璃金光塔打开,请出赤帝,主持大局。” 众人奇道:“还有法子让这圣杯复原吗?”突然纷纷露出欢喜之色,面面相觑,齐声道:“七彩土!” 柳浪道:“不错!普天之下,唯一能让万物复合的,就只有土族圣物,朝歌山,七彩土。” 第十八章 月夜松林 时近黄昏,黛色群山绵绵迤逦,漫天晚霞绚烂似火,夕阳挂在路边树梢之上,暖暖的夏风吹来,枝摇叶舞,登时将阳光摇碎。 一行五骑风驰电掣般地在黄土曲径上疾行,蹄声如织,尘土漫舞;低叱声与偶尔挥响的长鞭,划破细密的晚蝉声,就连啾啾归鸟声也仿佛被瞬间击落。 为首的两个十尺来高的彪形大汉,一面御兽狂奔,一面警惕地四下扫望。左面一个大汉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端详片刻,扭头对其后的一个男子道:“侯爷,过了前面的山脚,再行百余里,便是空桑山了。” 那男子修长魁梧,俊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意。虽然青裳布衣,却掩不住华贵之气。 转头朝身旁的一个娇怯动人的少女笑道:“既然快到了,咱们今夜便在这山脚下过夜,不必赶路了!真珠姑娘想必也已经累了。” 那两个大汉齐声称是,稍稍拉紧缰绳,放慢节奏。 最后一骑乃是一匹龙马,缰绳被系在那男子龙兽的尾后。那龙马被拖拉着跑了一日,早已累得口吐白沫,脚下踉跄。马上一个瘦骨嶙峋的黄面汉子双手被缚,东倒西歪,仿佛随时要从马上摔下来,满脸惊惶,苦着脸道:“侯爷,我堂堂御风之狼,却被你牛羊似的牵拉了一日,传到大荒,我还有脸面吗?” 这五人正是六侯爷、真珠、哥澜椎、班照与御风之狼。 六侯爷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倒好面子。你小子太过狡猾,昨日信你一回,险些让你溜之大吉,今日决计不能再信你啦!” 御风之狼愁眉苦脸道:“侯爷大人大量,就信小人这一回,小人的骨架都快被颠散啦!” 真珠“噗哧”一笑,低声道:“侯爷,你就将他松开吧!” 六侯爷见她笑靥娇羞,犹如雨后春花,风中簌簌,登时神魂颠倒,叹息道:“真珠姑娘的话,那是万万不敢不从的。”当下伸手轻轻一振,立时将御风之狼手上的海蚕丝索连带龙马缰绳,一道松解开来。 御风之狼大喜,连声道:“多谢真珠姑娘。” 六侯爷道:“小狼儿,我知道你逃跑起来快得紧,不过你别忘了肚子里的海蝎蛊!跑得太远,侯爷就救不了你啦!” 御风之狼连声应是,心中却破口大骂,但想起那海蝎蛊发作起来的苦痛,登时打了一个寒噤,喃喃自语道:“倒楣倒楣,一失足成千古恨。偏偏又遇上这群混世魔头。” 五人驾御马兽,缓缓而行。 前方突然烟尘卷舞,叱喝之声大作,闷雷似的蹄声浪潮般卷来。 五人面色微微一变,班照骂道:“龟他孙子的,今日己是第三批啦!” 六侯爷道:“眼下要事在身,又在别人的地头上,咱们还是暂且避开。莫像早上那般莫名其妙起了冲突,沾惹不必要的麻烦。” 哥澜椎与班照虽不情愿,但也只有点头领命。五人策马驰入路边树林,将马兽封口,屏自心凝神。 过了片刻,蹄声轰鸣,透过枝桠树叶,瞧见数百骑黄衣大汉驾御诸多怪兽呼啸而过;林中树木乱摆,枝叶倾舞,仿佛蓦地刮过一阵旋风。 眼见他们去得远了,五人方才吐了一口气,策马而出。御风之狼喃喃道:“奇怪,奇怪!” 哥澜椎道:“奇怪什么?” 御风之狼道:“你没瞧见他们右臂上都系了一条橙色丝带吗?” 哥澜椎瞪眼道:“那又怎地?” 御风之狼喃喃道:“真是蛮夷海猴,连大荒礼节也全然不知。” 哥澜椎耳尖,喝道:“你说什么?”扬鞭就要当头劈下。 御风之狼忙道:“臂上系了丝带,那便是表示本族之内有贵人夭亡。” 众人闻言一惊,微微失声。御风之狼又道:“今日系的是橙色丝带,则表示这夭亡的贵人至少是长老级以上的人物。”瞧见六侯爷等人惊愕的脸色,又加了一句道:“说不定便是帝、女、神中的一位也未可知。” 六侯爷沉吟道:“果然有些古怪。倘若土族未发生什么大事,何以连日来我们一路撞见浩荡大军?今日一天之内,便撞见三拨。而且这每拨人马,都是去往同一个方向。” 班照道:“侯爷说的是。这些日子大荒动乱频频,只怕这土族之内也安宁不了。” 哥澜椎嘿然道:“那岂不是正好?混水摸鱼,乘着乱七八糟的局面,咱们取那七彩土也方便许多。” 六侯爷哈哈一笑,见御风之狼满脸不以为然,嘴唇翕动,猜他又在暗骂海猴蛮夷。 正要说话,却见真珠仰头痴痴地望着绚丽晚霞,俏脸上是淡淡的忧虑神色,当下低声道:“真珠姑娘,你在想什么?” 真珠猛然惊醒,双颊微微一红,摇头不语。心道:“拓拔城主孤身一人,不知一路上有没有遇见这些怪人?也不知此时此刻,他见着雨师妾姐姐了吗?” 那日众人在太湖之畔计议良久,决定兵分两路。烈炎与祝融分道赶回赤炎城,一则静观其变,倘若情势危急可以挺身援助,制止火木两族战端;二则可以保护纤纤,虽然眼下火族众人尚不至急于要纤纤性命,但若有烈炎在侧,终究更为安全。 拓拔野众人与八郡主烈烟石一道前往朝歌山采集七彩土,粘合碎裂的琉璃圣火杯。 烈炎回返火族之后声称八郡主为拓拔野所掳,挟众人质,亦可以使得火族众人投鼠忌器,不敢伤害纤纤。 拓拔野等人与烈炎师徒道别后,在太湖边拜别蛰藏水底的雷神,黯然上路,但一路上,拓拔野查阅神农所赐的《大荒经》,发现土族疆域之内,竟然有两座朝歌山,两山之间相距数千里,不知那座才是出产七彩土的圣地?想来这也是土族为护卫七彩圣土而故布的疑阵。卜运算元与御风之狼虽然都是土族出身,但那七彩土本是土族圣物,以二人在族中身份,亦无法得知究竟所在何处。众人计议之后,不得不再次兵分两路。 蚩尤、烈烟石、成猴子、卜运算元、柳浪、辛九姑六人一行,前往南侧的朝歌山,拓拔野与六侯爷一行则前往北侧的朝歌山。双方约定三十日后在火族凤尾城相聚。 拓拔野记挂与雨师妾的七日之约,孤身赶往当日的破庙,与六侯爷相约三日后在空桑山下聚首。 明日便是约定空桑之日了。 残阳如血,群山似海。黛蓝色的天空中蝙蝠穿梭,偶有晚归鸟群如乌云掠过。 拓拔野坐在那破落的土地庙前的石阶上,手指玩转着珊瑚笛,心中却如那被密雨般的蝉声击打的残荷。呆呆地望着层层降临的暮色,脑中一如这初夏的黄昏般空茫燥热。 他已在此处苦等了三天了,按照约定,雨师妾昨日便应当到此与他会面。但他一夜一日眼睫不交,等到此时此刻,依旧没有见着她的影子。 三日来,心情由起初的兴奋欢喜攀转至紧张期待,再陡然下跌到此时的沮丧担忧。 几年来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但似乎都没有此次这样,在短短三日之内心境如此大起大落。 镇定如他,也不由胡思乱想。雨师妾既已相约,必定会在此等候。但约期已过一日一夜,难道她竟已经遭了什么意外吗?想到此处,他心中登时如被霍然抽空,森冷疼痛,猛地跳了起来。 白龙鹿站在他旁边,低声嘶鸣,不断地以鼻子去蹭他的脸颊。见他突然跃起,吓了一跳,怪叫了一声。 拓拔野呆呆地站着,心中不祥的预感与寒冷的忧惧越来越盛。此次雨师妾原是与冰夷一道,为木神句芒护送准新娘而来,但却为了他,抛弃一切,甚至不惜与冰夷、句芒为敌。倘若被玄水真神烛老妖知道,定然不能相饶。心中大凛,胸中仿佛被巨石堵住。 又突然想到:“是了!雨师姐姐是那水妖天吴的亲妹子,那烛老妖又对她喜爱得紧。当年虽然与我那般亲热袒护,最后也依旧安然无事。想来此次也应当不会有大碍。”心中稍定,呼了一口气。 但嘴角刚刚露出一丝微笑,又陡然一惊:“糟糕!那烛老妖从前定是贪恋她的美色,才对她这般宠溺。这次雨师姐姐为我公然叛族,老妖只怕会恼羞成怒。”寒意大盛,方甫平定的心海登时又波涛汹涌。猛地一掌拍在身边巨石上,“轰”地一声,那巨石立时裂开,断成两半。 白龙鹿见他怔怔地站在暮色中,忽而蹙眉,忽而微笑,神色变幻不定,刚刚放松神情,却又陡然咬牙切齿,一掌将巨石震裂,大为莫名其妙。仰头望着拓拔野,呜呜直叫。 拓拔野浑然不觉,脑中满是雨师妾的音容笑貌,耳边仿佛听到雨师妾格格笑道:“小傻蛋,想我了吗?”一时间心中迷乱,双眼突然迷蒙,但她的笑靥却愈加清晰。心头酸楚苦涩,情难自已,低声道:“好姐姐,你在哪里?” 突然手上粘嗒嗒地一阵冰凉,微微一凛,低头望去,却是白龙鹿不断地舔舐自己的手掌;见他望来,白龙鹿欢声嘶鸣,索性撒了欢似的朝他身上蹭来。 拓拔野微笑道:“鹿兄,你怕我担心,故意逗我吗?”白龙鹿歪头“呵哧呵哧”地怪叫,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说话。拓拔野哈哈一笑,心中稍霁,忖道:“罢了!以雨师姐姐的本事和地位,当今天下,只怕也没有人敢将她如何。即便是被水妖捉了回去,也不致有虞。”虽然这般自我安慰,但忧虑牵挂之意却丝毫未减。 环身四顾,暮色凄迷,蝉声渐稀,但林中草隙的虫豸啼鸣声越来越密集。 他心中怅惘茫然,一时竟不知该继续驻守此处,还是连夜起身,赶往空桑山去。思量片刻,转身走入破庙,转到那日他与雨师妾藏身的神像之后,以真气注指,在神像上写道:“仙姑,小傻蛋去朝歌山砍柴啦。” 当日与雨师妾初逢于东始山下寒潭中,他装傻充愣之时,便与雨师妾有如此戏语;那时敌我微妙,怎料有后来之事?此刻回忆写来,恍若隔世,怔怔地望了半晌,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茫然。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方能再见着雨师妾呢? 白龙鹿探首扫睨,咕哝有声,仿佛它也瞧懂了一般。拓拔野摸摸它的头,心潮澎湃,将珊瑚笛横置唇边,悠然吹奏。 笛声婉转缠绵,随心吹来,如泣似诉。庙外明月初升,淡淡的月光斜斜地照入庙中流了一地,随着夜风枝影微微摇曳,仿佛在随着笛声流动一般。 拓拔野心中甜蜜酸楚,一边吹笛,一边缓步而出。夜鸟噤声,夏虫沉寂,只有风声簌簌,树叶沙沙。 一曲吹毕,拓拔野拍拍白龙鹿,翻身跃上它的背脊,按捺心中的波涛,微笑道:“鹿兄,走吧!”不再回头看上一眼。白龙鹿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朝西奔去。 白龙鹿被封印于断剑中好些时日,早已烦闷不已。此时林野空旷,僻静无人,极为兴奋,在月光中急速狂奔。 林中夜雾白霾弥漫缭绕,夜露不断从树叶上滴落,洇入湿漉漉的草地中。一人一鹿奔驰了一阵,突然林风簌簌,群鸟惊飞。拓拔野心中一凛,只觉一股怪异已极的森寒之气穿透幽暗夜林,袅袅逼来。白龙鹿蓦地顿住,昂首嘶鸣,倒似是极为兴奋一般。 树叶沙沙作响,鸟声、振翅声此起彼伏。拓拔野凝神倾听,听见远远地传来若有若无的号角声。拓拔野心中大震,收敛心神,细细辨去,号角声之外,似有数十人在殊死围斗。刀刃相击声颇为清脆,夹着叱骂呼喝。 拓拔野又惊又喜:“难道是雨师姐姐在与水妖动手吗?”热血上涌,欢喜得险些叫出声来。当下低声道:“鹿兄,去看看热闹。”白龙鹿最喜爱热闹,欢鸣一声,闪电般冲去。 白龙鹿一路狂奔。凉风迎面扑来,树影倒掠,夜雾聚散弥合,宛如在梦中一般。惊鸟鸣啼之声越来越远,连密集的夏虫也渐转稀少。号角声凄迷诡异,越见清晰,那阴冷妖魅之气随之逐渐浓重,逐渐森寒。 奔了片刻,拓拔野狂喜的心情逐渐沉落下去。那号角声妖诡凄寒,与苍龙角那苍凉凄厉的声音又有所不同,多半不是雨师妾了,心中大为沮丧。但既未见到人影,心中尚保留了一丝侥幸之意。 又奔了片刻,林中腥臭之味大盛,扑鼻而来,颇为烦恶窒闷。拓拔野正心中诧异,突听白龙鹿嘿嘿怪叫,显是兴奋莫名。又听草地上落叶簌簌作响,另有“丝丝”之声四面响起,低头四望,心中一凛,登时恍然。只见无数条蛇犹如春水怒江一般,在林中草地急速蜿蜒前行,浩浩荡荡朝号角声传来之处汹涌而去。 蛇群五颜六色,斑斓各异,无一不是剧毒之物。显是有法力高强之人,以那号角召唤聚集林中毒蛇。 拓拔野心中好奇,不知那吹号角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白龙鹿更是兴奋,撒蹄践踏,如飞前行,迅疾之间不知踩死了多少毒蛇。 毒蛇越来越多,遍地尽是蛇流。树枝迎面拂来,也每每有毒蛇从梢上坠落,被拓拔野护体真气一震碎裂迸飞。 那号角声越来越响,虽然诡异难听,却不似苍龙角裂肝破耳,使人发狂。但那阴冷妖异之气浓如重雾,湿漉漉沉甸甸地包拢在四周,令人窒闷得透不过气来。 奔得近了,透过夜雾,影影绰绰瞧见几十人在松树林中激斗,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尸体。中间十余人绕着一辆龙兽车,背靠背围成圆圈,奋力抵挡;周边三、四十人穿梭重叠,层层进攻。 一个黄衣少女背对着他斜倚曲松,黑发梳成万千细辫,宛如玄蛇随风摆舞,虽然瞧不见面目,但肌肤晶莹似雪,身材娇小玲珑,曲线曼妙,当是美人胚子无疑,号角声便从她那儿袅袅扬扬地吹出。耳垂上悬挂了一对赤练小蛇,随着号角悠然起舞。雪白的双足穿着薄如蝉翼的鹅黄丝鞋,踩在夜露晶莹的草丛中,无数色彩斑斓的毒蛇在她脚下穿梭环合。 拓拔野凝神查看,不见雨师妾身影,心中登时大为失望;但眼见周边众人以多欺少,心中不由又起了不平之意。 当下轻拍白龙鹿脖颈,缓步靠近,在距离百余丈处停住,驻足观望。才看了片刻,拓拔野便心中微惊。这围斗的数十人,各个都是颇为高强的人物;尤其周边的三十余人,俱是一流高手。虽然尽皆黑衣蒙面,且举手投足之间,似乎顾忌身份被揭,未尽全力,掩掩塞塞,便连法术也无一人施展,但威力之强,已令人瞠目。 中间的八男六女虽大为不如,但胜在团结一心,全力以赴,虽然狼狈不堪,一时间也没有性命之虞。中间龙兽车旁立了一个黄衣青年,身高八尺,斜眉入鬓,双眼炯炯,举止从容,气定神闲,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隐隐竟有一种王者气势;腰间斜挂的橙色黄铜长剑虽未出鞘,但雄浑威霸之气却已凛冽逼人,与他那沉敛的真气倒是大相迳庭。他嘴唇翕动,众人便随之调整阵形,变化极快,每每奏效。显然是这十余人的领军人物。 拓拔野素好侠义,眼见周边众人以强凌弱、以多攻少,心中已大为不平,又见那黄衣少女吹奏号角,召集万千毒蛇,蓄势待发,更加激发锄强扶弱之心,不知不觉中已决意相助,但不知这些人底细究竟,当下按捺不发,先作壁上观。 再瞧了片刻,惊愕更盛。拓拔野修行《五行谱》数年,虽然未参透其中奥义,但对于五族真气的特性、运气方式以及武学特徵,都已有一定了解;此时目睹众人游斗虽不过些许工夫,已瞧出周边的三十余人虽然衣服一致,但并非一族。大半是水族高手,其中也有真气颇似火族、木族与土族的高手;倒是中间十余人真气纯朴,尽是土族中人。 土族素以团结着称,不知此次为何援引并不如何和睦的其他三族,同时派遣高手,在这树林之中狙击手足呢?这十余人究竟是土族中什么人物?那龙兽车中又藏了什么玄机? 拓拔野心中疑窦丛生,隐隐觉得又有一件极为隐密而可怖的阴谋,在自己的眼前徐徐展开。 正寻思间,忽听那黄衣少女笑道:“你们倒真谦让得紧,对付这么几个小娃子还彼此推来推去,不愿下手吗?”声音甜腻妩媚,略带磁性,宛如熟透的苹果,又沙又甜。 众黑衣人还未答话,那黄衣青年微笑道:“仙子,他们想要杀我们容易得紧,可是想杀人不落痕迹,那可就有点困难了!我姬远玄即便是死了,这身上的伤口也能说出凶手的姓名来。” 一个黑衣人冷笑道:“嘿嘿,老子将你烧成炭灰,瞧你还有什么狗屁伤口!”声音生硬,语气艰涩,显然是故意矫饰过。 黄衣青年笑道:“这位前辈第一个念头便是将我烧成炭灰,想来必定是火族前辈了?瞧你适才有几招以刀为钩,定是使惯了弯钩一时改不过来。火族中善使弯钩,又有如许功力的前辈可只有一个。你定然便是青炎钩赤若思前辈了。” 那黑衣人一愣,嘿然不语,显然已被说中。众人见姬远玄聪明若此,更为忌惮,纷纷缄默不语,进攻大转凌厉,一时刀光剑影,如暴雨倾落。中间的黄衣男子“哎呀”两声,血雨喷射,两个男子一个被切断手腕,一个被斩断臂膀。但两人极是勇悍,只稍稍后退,扎好伤口,立时又挺身护斗。 黄衣少女笑道:“姬公子果然机智过人。既然是聪明人就别做傻事啦!倘若姬公子将那三百六十件香草送给了我,我就让这群讨厌鬼变作毒蛇腹中之物。你瞧如何?” 拓拔野心道:“原来这女子并非与黑衣人一道,想来是瞧中了那黄衣男子的什么宝贝,趁火打劫来了。” 黄衣青年姬远玄微微一笑道:“仙子看中了姬某的这几根药草,乃是姬某之幸,原当双手奉送。只是眼下这几根药草关系本族安危,还请仙子多加体谅。” 那赤若思叫道:“仙子,你要那药草,我们要他首级,咱们同仇敌忾,各取所需,何不一道合作?”众黑衣人对那黄衣少女似乎都颇为顾忌,只盼她能一道动手,纷纷侧耳倾听。 黄衣少女格格一笑,并不答话,又吹起那妖邪诡异的号角来。群蛇在战圈之外集聚堆积,越叠越高,宛如巨浪,层层叠叠翻涌向前。曲扭穿行,相互缠绕,色彩鲜艳凌乱,气味腥臭逼人。 众黑衣人见她虽不应承,但显然已站在己方一边。即使不愿出手相助,也断然不会扶助敌方,无不大喜。他们原本顾忌黄衣少女环伺在侧,敌我不明;又担心身份被黄衣青年拆穿,都不愿竭尽全力。但此时黄衣少女倾向己方,后患已无;同时眼见姬远玄如此也能猜出众人身份,无不杀机陡起,索性全力以赴。心中均想,倘若今日不将这小子挫骨扬灰,定然后患无穷。纷纷竭尽全力,殊死进攻。 “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兵器交加,火星激溅中,众黑衣人如鬼魅般穿梭。赤若思拧头吹气,突然一道蓝色火焰“呼”地喷出,登时将中间的一个黄衣男子烧成枯骨。那男子惨叫一声,双手抛去兵器朝脸上掩去,还未触及脸颊,全身已变做焦骨,“咔啦啦”地碎裂散落一地。 与此同时,守在南面的两个年轻男子凄声惨叫,一个全身衣裳寸寸破裂,皮肉翻飞,鲜血激射,体内蓦地长出无数绿色的藤蔓,转瞬间被藤蔓绞死。另一个脑顶迸裂,鲜血、脑浆以及其他液体如喷泉飞涌,冲天怒射,红白黄绿交相混合,四下洒落。在迷雾月光之中看去,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众黑衣人终于使出了各自的法术,务求一举歼敌。 姬远玄道:“原来是悬铃木秋长古前辈和水鬼浈度。难道你们此行,竟是得到单城主和天池国主的首肯?” 一个矮胖黑衣人阴恻恻地笑道:“小兔崽子,天池国主还让我将你的心肝带回去呢!” 众黑衣人穿行交错,刹那间又有两名黄衣男子惨呼横死。众黄衣人虽然勇悍,此时也不禁露出惧色,朝后围缩,凝神护卫。 姬远玄倒是昂首而立,镇定自若,三番五次黑衣人的进击近在咫尺,他竟连眼皮也未曾眨上一下,微笑着侃侃数落黑衣人姓名身份。拓拔野在远处瞧着颇为佩服,心道:“此人气宇非凡,胆识过人,倘若有机会,定要结交结交。” 黑衣人攻势益猛,黄衣人又重伤了一男一女,眼见便要不敌崩溃。拓拔野正要拍抚白龙鹿,冲将过去相助,却见姬远玄笑道:“各位前辈苦苦相逼,恕姬某冒犯了!” 蓦地“呛然”龙吟,姬远玄闪电般穿越众人头顶,一道淡黄色的亮光划破浓雾夜色,剑气冲天而起。林中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原本白雾缭绕,已瞧不分明,此时更加一片混沌。 只听得偶有叮当脆响,闷哼之声不断,灰蒙蒙一片中突然涸散开暗红的血花。号角声凄诡若哭,林内毒蛇丝丝作响,纷纷盘蜷一团,仰颈乱舞。 拓拔野凝神观望,迷迷蒙蒙虽瞧不真切,但也依稀瞧见姬远玄如矫龙翔空,急电回旋,手中黄铜长剑光芒眩目,迅捷莫测,在一片混沌中如入无人之境。心中惊喜,原来他竟是绝顶高手,真气之强似乎也不在自己与蚩尤之下,自己适才倒是徒然担心了!内心更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知这姬远玄究竟是何方俊彦? 姬远玄微笑道:“得罪了!”又是一阵铿然乱响,“呜呜”破空之声大作,七、八柄刀剑冲天飞起。几个黑衣人闷哼一声,跳跃开去。 此时风势渐止,林中浓雾也被吹散了些,月光透过松枝雪白地照了一地,一切变得历历分明。 姬远支长身玉立,站在龙兽车上,一手背负,剑尖斜斜下指,一滴鲜血自剑尖滴落。 黑衣人环立四周,又惊又怒地盯着他。突然五个黑衣人身形一晃,重重地摔在草地上,鲜血在身下迅速地洇散开来。 姬远玄道:“对不住!姬某不喜杀人,但是杀人者需得偿命,否则姬某又有何脸目面对自己枉死的兄弟?”那倒下的五人正是先前杀死五名黄衣人的青炎钩赤若思、水鬼浈度等人。 一个黑衣人冷冷道:“原来姬公子的本事这么了得,失敬失敬!既有这样的身手,又何必久久不出手,让手下徒然枉死?” 黄衣少女笑道:“老木头,这还不明白吗?姬公子是要观察出你们的身份与弱点,胜券在握才好下手哪!死这么几个手下,那不是值得很吗?” 姬远玄微笑道:“仙子倒真会将心比心,为众人着想。各位都是前辈英雄,姬某不愿没来由的结了化解不开的梁子,所以才一忍再忍,希望诸位前辈赐姬某一条生路。倘若现在大家罢手,姬某定将今日之事忘得一乾二净,今后见面,仍是朋友。不知诸位前辈能放姬某一条活路与否?” 黄衣少女格格笑道:“姬公子真会说笑呢!这些人的身份都拆穿了,当真放你一条生路,今后他们还会有生路吗?姬公子的记性有这么不济吗?”衣裳鼓舞,那阴冷妖魅的真气突然大盛,林中白霾又渐渐聚合起来。 黄衣少女王足轻摇,款款上前,耳垂上的赤链蛇随着她雪足韵律左右摇荡。林中围聚密密麻麻的如海蛇群,也随着她的步伐朝中间涌去。 号角声悠悠响起,众黑衣人见她即将出手,无不大喜,乐得坐享其成,纷纷跃上树梢,凝神观望。 拓拔野心道:“不知这女子是谁?真气如此妖邪厉害?这狙击的人群中,以她最为厉害。”意念及处,竟觉得那黄衣少女的念力与真气宛如千尺冰潭,深不可测。不由又为那姬远玄担起心来。 黄衣少女走了几步,微微斜侧身子,笑吟吟地望着姬远玄。月光将她的脸照得莹白,拓拔野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容,心中倒是大为意外。 苹果也似的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嫣红的双颊、深深的酒窝、黑白分明的大眼盈盈清澈,满含笑意;体态玲珑娇小,若不是那雪白浑圆的酥胸、微微翘起的丰臀,瞧来倒像是十一、二岁的天真少女。 在这明媚纯洁的笑容之后,竟是这等阴邪妖异的真气。 黄衣少女嫣然一笑,素手轻轻地握着一个细长弯曲的浅绿色玉石号角,丰润娇美的双唇微微嘟起,不像是吹号,倒仿佛在撒娇一般。 号角声陡然一变,急促如密雨,陡峭如华山,激扬凄厉,破空而去。 众人眼前一花,遍地毒蛇仿佛离弦怒箭,电射而出。“咻咻”破空,随着号角声四面八方暴雨般密集地朝姬远玄等人飙去;腥臭之气强烈得仿佛要爆裂开来。 姬远玄黄铜剑凌空划了个圆圈,登时一道黄光从剑尖电射激舞,倏然回旋。继而衣裳劲舞,周身黄光暴涨,“轰”地一声扩散开来。 顷刻之间,龙兽车周围仿佛罩上了淡黄色的光圈。蛇箭射至光环附近,纷纷“滋”地一声从头部裂开,碎为粉末。 万千毒蛇滔滔不绝凌空弹射,前仆后继,“笃笃笃”地射在光圈上,无一例外地碎裂迸散。 众黑衣人面色大变,都极为惊愕。拓拔野心中也是大为骇然。以他真气、念力之强,要鼓舞护体真气为气墙,自然不在话下;但要围拢如许大的范围,将众人、龙兽车尽皆笼罩其内,却非借助“定海神珠”不可。想不到姬远玄的真气竟比自己还要强盛! 正惊佩间,忽听见黄衣少女笑道:“是了,我忘了你有‘炼神鼎’啦!可不能这般陪你玩儿。” 拓拔野心中一动:“炼神鼎是什么?难道也是什么神器吗?” 黄衣少女轻吹号角,呜呜咽咽,仿佛秋水落叶,瑟瑟沉浮。凄凉之中,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众黑衣人闻声面色微变,立时腾空翻越,急速后退了十余丈。 草地上的蛇群已经重叠覆盖,厚达数寸。听见那号角声,忽然急速分流、累积重合,如巨浪般起伏澎湃。林木乱摆,悬挂于树上的许多毒蛇也随之纷纷掉落,随着蛇群急剧奔流变化。 众黄衣人惊疑不定地望着周围沙沙作响、潮水般涌动的蛇群,满脸俱是厌憎恐惧之色。五个女子面色苍白,纷纷用手捂住嘴,忍不住便要呕吐出来。一个年纪最轻的少女早已躲在旁人身后,闭上眼睛不敢看上一眼。 蛇群自动地朝一处聚集,相互缠扭在一起,堆积得越来越高,仿佛山峦般蜿蜿蜒蜒,盘绕周围。 号角声突然高扬,如秋水乍破,叶随风起。林内“轰”地一声巨响,树木迸裂倾倒,众人齐声惊呼。 只见那无数毒蛇缠扭交错,蓦然冲天而起,在风中形成一条合围数十丈的巨“蛇”! 冲势凶猛,刹那间将周围树木尽数撞倒,黑压压地挡住了半边天空。 远远望去,那巨“蛇”高出树林老大一截,弹身扬颈,摇摆吞吐,伺机欲扑。凝神细望,那巨蛇并无双目,巨大的身躯由万千毒蛇组成,蠕动盘绕,交相缠挤。便连那不断吞吐的巨信,也是万千毒蛇交接绕卷而成。但那巨信吞吐之时,亦有青幽幽的气雾喷射弥散。 众黄衣人抬头上望,见那巨蛇桀然天半,狰狞凶恶,不时地朝自己吞吐巨舌,臭气如热浪般汹涌而至,尽皆又是恐惧又是恶心。那年纪最轻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弯腰呕吐起来。 黄衣少女格格笑道:“这位姐姐胃口不好吗?我这里还有许多好玩的物事没拿出来呢!”脸上俏皮的神态倒真像是有许多宝贝想要炫耀的童稚女孩。号角长吹,那巨蛇“呼”地一声张开巨口,淡蓝色的毒雾猛地如狂风般朝众黄衣人喷去。 蓝雾过处,树枝陡然萎缩,就连松针也刹那蔫黄如枯发。几株巨大的曲松急速乾枯,随风倒地。 姬远玄左手一弹,一颗七彩流动的透明珠子在头上转动,金光绽放,一道光弧从珠子中电射而出,将那漫天蓝雾挡在其外;“哧哧”之声大作,蓝雾触着光弧立时凝结成淡蓝色的冰晶,四下激溅,掉落一地。 黄衣少女甜声笑道:“老头子连辟毒珠也给你啦?真是羡煞人了!” 号角突如风雷乍起,轰隆呼啸。那巨蛇猛然扑下,巨“口”森然,无数毒蛇张舞蠕动,仿佛尖牙一般,来势凶猛,犹如泰山倾倒,巨浪排空。 姬远玄双手握剑,冲天而起,大喝一声,奋力当空劈斩。一道光芒从铜剑上闪过,没入他的双臂,他全身陡然一亮,如烈日光华。轰隆巨响,蓬然黄光自剑尖爆炸开来,气浪卷舞,直冲巨蛇而去。 拓拔野心中一动:“怎地有些像鱿鱼?难道鱿鱼天生木灵,他竟是天生土灵?” 黄光如电,砰然巨响声中立时将那巨蛇的“脑袋”洞穿,登时鲜血爆舞,腥臭激弥。 无数的毒蛇高高甩起,抛过蓝色夜空,密雨般跌落,挂在树梢上,滑落在地。 那巨蛇立时裂成两半,从空中重重砸落。但刚刚下落数丈,突然各自一振,急速化为两条巨蛇,闪电般横空卷舞,朝姬远玄缠绕围绞。 众黄衣人失声惊呼,姬远玄身在半空,避无可避,立时合臂抱剑,在空中飞速旋转。 黄铜剑身光芒怒放,“呼”地一声射出一道光弧,绕体旋转。继而丹田处也有光芒一闪,一道稍稍微弱的光弧激射飞舞,与铜剑光弧交相缠织,绕体盘旋。 “滋”地一声,两道光弧猛地绕旋拓展,合成一个光球,将姬远玄紧紧地护在其中。 那两条巨蛇堪堪冲到,倏然合二为一,闪电般将黄色光球死死缠绕。 “哧哧”声接连爆响,与黄光相触之处,无数毒蛇碎爆迸落。但那巨蛇却丝毫没有松动,越缠越紧。 号角声越来越急,树林中无数的毒蛇滔滔不绝地涌将出来,从树上、草地上狂风暴雨似的弹射而出,不断地加入那巨蛇之中。巨蛇急速盘旋,急速增大,缠绕得越来越紧,黄色光球竟逐渐被绞挤成椭圆,接着慢慢收缩,逐渐变成花生形状。 众黄衣人心急如焚,仰头张望,汗水透过手心,流到剑柄、刀柄,又顺着锋刃滑落在地。 那三十余名黑衣人站在远处的树梢上,见黄衣少女渐占上风,俱是大喜。相互使了一个眼色,悄无声息地腾空御风而行,决意乘那余下的黄衣人不备之时,一举歼灭。 拓拔野看得心中义愤,笑道:“鹿兄,一齐打架去吧!”白龙鹿早已等得不耐,欢嘶一声,摇头摆尾地高高跃起,闪电般飞奔而去。 拓拔野反手拔出断剑,在月光下亮起一道清冽无比的白芒。真气瞬息绽放,如滔滔潮汐陡然升起,顺着经脉游走全身。 热血沸腾,三日苦等却不见雨师妾的烦闷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高声叫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哪里来的一群刁贼,打扰了爷爷的好梦!”胡言乱语声中,白龙鹿已斜斜冲入松树林。 第十九章 流沙仙子 白龙鹿长嘶声中,拓拔野凌空踏步,御风飞行,刹那间便已超过那三十余名黑衣人,到了松林中央。 穿行之际,断剑气芒飞舞,光华眩目,奔在最前的六名黑衣人只觉腕上一震,整只手臂登时酥麻,手中兵器如同长了翅膀般冲天飞去。 其余黑衣人只觉狂风劲舞,人影闪烁,一道雄浑至极的真气瞬息间擦身而过。心中大惊,难道是土族神仙级的人物赶到了?当空顿挫回旋,纷纷落地,凝神戒备。 只见一个俊逸少年在空中微微旋转,轻飘飘地落在一只疾冲而来的似龙似鹿的怪兽背上,面带微笑,衣袂飘飞,腰间斜插珊瑚笛,手中滴溜溜地转动一柄断剑,时而亮起一道刺目的光芒。 黑衣人中有几人齐齐失声,有人叫道:“无锋剑!”有人叫道:“龙神太子!” 众人听得龙神太子四字无不变色;那号角声也微微一滞,黄衣少女大眼一转,瞟了拓拔野一眼,脸上闪过古怪的神色。 拓拔野哈哈笑道:“我这么有名吗?”他剑尖斜指,对南侧的一个黑衣人道:“你既认得无锋剑,想来定是木族中人了?眼下木族大乱,阁下竟有闲情雅兴来此处杀人放火,当真稀奇古怪。” 又对着西面的两个黑衣人道:“两位体内是玄水真气,又识得我是龙神太子,难道是东海上被我打得落花流水的水妖败将吗?” 龙神太子拓拔野近来风头极健,大荒风传他在东海上收夔牛、败水妖的诸多事迹,近日又孤身闯荡凤尾城,无尘湖底相助雷神。虽不过短短数月,却已成了大荒无人不知的人物。众黑衣人见他突然杀出,莫名其妙之余暗呼倒楣,不敢多话,凝神戒备,心中各自寻思盘算。 众黄衣人见拓拔野摆明是相助己方,心中都是大喜,但未得姬远玄旨意,也不敢过于亲近,只是齐声道:“多谢龙神太子。” 拓拔野微笑道:“不必客气。”坐在白龙鹿身上,望着众黑衣人笑道:“瞧你们目光闪烁不定,满脸奸险,一定是在想:这小子也是大荒公敌,索性一道除了,立下大功一件。是也不是?” 众黑衣人中确有不少人这般盘算,但传闻中这少年极为厉害,适才那几招如迅雷急电,确实颇为可怖,心下又大为忌惮。这三十余人来自各族,虽然同仇,却未必共利。联手对敌之时心中仍不能完全相互信赖,生怕自己多担了风险,让旁人占了好处去,这也是他们何以不能精诚团结之故。 眼下联合三十余人之力,未必不能将这龙神太子降伏,但心中总是不敢完全信赖伙伴,生怕万一被算计,徒然作了拓拔野剑下冤鬼,功劳却被抢占。况且此行目的乃是狙杀姬远玄,眼下姬远玄未除,岂敢横生枝节? 拓拔野先前观望了半晌,对他们这番心理早已了如指掌。哈哈笑道:“这么好的机会万万不能错过了,你们哪位先上?” 众黑衣人面面相觑,心中踌躇不决。 拓拔野笑道:“既然你们如此谦让,那么我便不客气了!”话音未落,已如急电般掠出,剑芒耀眼,气浪奔腾。最中间的两个黑衣人眼前一花,只觉当胸如被海浪拍卷,登时身不由己,高高飞起。后脑重重撞在松树上,“喀嚓嚓”地撞断树干,余势未哀,继续撞倒了两株树木,脑中嗡然,全身震痹,就此晕厥。 众黑衣人大凛,交错飞掠,刀光剑气纵横如织。拓拔野“嗖”地一声,鬼魅般从六道剑光中拔地而起,绕着松树疾舞穿行。身后人影追逐,剑气飞舞,树木拦腰断截,木叶纷飞。 拓拔野哈哈笑道:“捉迷藏吗?好些时日没有玩过啦!”贴着一株巨大的松树环绕上飞,众黑衣人如影追随,剑光闪烁,那松树刹那间也不知被砍斫了几剑。当一串人影呼啸冲入另一片树影,那株老松“喀喀”轻响,突然断为几十截,轰然倒地。 众黄衣人瞧瞧空中苦苦支撑的姬远玄,又瞧瞧带着众黑衣人在林中闪电穿梭的拓拔野,眼花撩乱,一时竟不知看什么才好。 拓拔野突然半空翻腾,回身一剑刺出。剑芒爆涨,冲在最前的黑衣人“啊”地一声,来不及闪避,便被那道气芒贯穿肩膀,凌空倒撞,狠狠地钉在一株树木上。气芒陡然消失,那人鲜血喷射,从树上跌落,人事不知。 拓拔野拔身疾掠,继续逃逸。众黑衣人又惊又怒,兵分两路,围拢而去。 拓拔野哈哈笑道:“我在这呢!”突然转身又是一剑,将奔在最前的黑衣人刺断右臂,那人惨呼一声,抓住自己的断臂急速掉落。其后的黑衣人心中惊骇,稍稍顿挫,拓拔野乘机又翻身逃逸。 如此穿行环绕,时而突然回身猛击,不过片刻工夫,那三十余名黑衣人已经只剩下二十不到。 一个黑衣人霍然醒悟道:“稀泥奶奶的,莫再追了,这是他的奸计!”拓拔野若要一人独斗这数十高手,一时间想要取胜也颇不容易,是以故意诱使他们追击。以他的真气,自然没人能追得上他。而这数十人真气参差不一,自然也追得快慢不一。待到他们分散之时,猛然突袭,轻而易举先破当先追兵,然后如此回圈反覆,各个击破,削弱彼方实力。 拓拔野年幼时四处流浪,常常被其他小孩欺负;他打他们不过,便常常用这个法子。眼下故技重施,大奏其效。 拓拔野见他们讨乖,不再追来,猛地回身落在树梢上,笑道:“怎么?不玩了?我才刚到兴头上呢!” 一个黑衣人阴声笑道:“臭小子,我们抓你做啥?抓那群小羊羔子才是正事。”众黑衣人齐齐闪掠,直冲龙兽车而去。 拓拔野笑道:“罢了,罢了!”双手握剑,腾空掠出。默诵潮汐流诀,体内真气瞬息爆涌,如怒海急流,万丈奔腾。滔滔真气直贯双臂,犹如长虹贯日,破体而去。 轰然巨响,断剑光芒爆涨,闪电般带引拓拔野狂飙似的御风掠进。 众黑衣人只觉身后暴风呼啸,身上衣裳“呼”地一声倒卷上来,头发贴着脸颊在眼前乱舞。那雄浑尖锐的真气闪电般奔袭而至。心中大骇,猛地朝上、朝两旁拔身飞掠。 动作稍稍迟疑者,忽觉背心一凉,“哧”地一声,衣裳碎裂成寸寸缕缕,继而鲜血喷射,一道白光从自己身上贯穿飞出,肝胆俱裂,狂呼一声摔落在地,昏迷过去。 十余个黑衣人侥幸逃过,落在树梢枝头,面无人色。眼见拓拔野御剑电飞,蓦地顿身回旋,降落在地,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惊惧。这少年年轻若此,竟已达到“剑气互御”的境界! 被拓拔野席卷而出的林中落叶在风中飘忽,悠悠扬扬地飘落在地;一时间四野沉寂,只有那妖邪的号角声呜咽依旧。 是时,只听黄衣少女的号角声越发诡异凄迷,林中妖风阵阵,仿佛笼罩了一层淡淡的轻纱。众人抬头望去,那巨“蛇”在空中急速盘旋,将黄色光球越缠越紧,眼见便要将之硬生生绞断。 拓拔野心想:“糟糕,他快要撑不住了。”右手一转,断剑铿然入鞘,指尖一弹,将珊瑚笛子取出,横置唇边,激越笛声划破夜空。 拓拔野真气雄浑,又深谙音律之道,以这神器吹出的笛声,并非“金石裂浪曲”等召唤之乐,但笛声清越高扬,与那黄衣少女的凄迷诡异的号角截然不同。挟带滔滔真气突然切入,登时将号角的节奏稍稍打乱。 虽然那节奏仅仅打乱了一刹那,但对于高手相争来说,这一刹那已经足够。 那空中巨“蛇”稍稍一停滞,仿佛正在分辨那岔乱的号角节奏,忽听姬远玄一声清啸,那黄色光球突然收缩,轰然巨响,黄光冲天激射,拖曳着姬远玄直破夜空。 巨“蛇”蓦然绞空,盘旋弹舞,在号角声中急电般冲天飞射,尾追而去。 拓拔野微微一笑,将珊瑚笛稍一旋转,重新插回腰间。 那黄光在空中曲伸摆舞,猛地凭空爆起一声狂吼,震得众人双耳轰然。光芒爆闪,那道黄光突然化做一只巨大的怪兽,独角龙头,鹿身马蹄狮尾,三只火目殷红如血,周身烈焰熊熊。 一个黑衣人失声道:“三眼麒麟兽!”众人色变。 白龙鹿仰着脖子,鼻中“哧哧”作响,似是大为不屑。 姬远玄骑在那三眼麒麟兽的背上,左手捏诀,右手铜剑光芒电舞,那三眼麒麟随着铜剑的变化与节奏,在空中跳跃嘶吼,猛地张开巨口朝下猛扑。 远远望去,湛蓝夜空,淡淡月光,一只合围数十丈、长约二十余丈的巨“蛇”冲天飞起,张开巨口,喷出漫天毒雾;那火红色的三眼麒麟挟带熊熊烈火,直冲巨“蛇”口中。 忽然一声怒吼,那三眼麒麟额上火目闪出一道碧紫色的电光,光柱如闪电霹雳破入巨“蛇”大口。“哧哧”声中,白烟弥漫,淡蓝色的毒雾纷纷化做蓝色冰屑,密集陨落。 继而红光爆舞,映红了半个夜空。那巨大的蛇头突然爆炸开来,数以万计的毒蛇轰然飞散,仿佛无数细小的蚯蚓,悠悠飘落,立时又被炙热的狂风卷溺,迅速乾萎,在空中飘摇不定。 三眼麒麟兽仿佛一道红光没入巨大漆黑的巨“蛇”身体,那巨“蛇”登时如同被利斧劈中的枯木,一路破裂迸散,碎屑飞扬。 天空中仿佛焦雷连奏,暴雨倾盆。无数乾枯的毒蛇“哗哗”掉落,打在树桠枝干上、草地上、众人身上。 刹那之间,那数十万只毒蛇组成的巨蛇,便被这三眼麒麟兽冲撞成万千焦枯的蛇尸。 众黑衣人目瞪口呆,黄衣人回过神来,忍不住喜悦拍掌,欢声叫好;只有那白龙鹿喷鼻怪叫,连翻白眼。 黄衣少女仰头笑道:“姬公子,我可小瞧你啦!想不到你拿到这钧天剑不过十日,竟就能将这封印麒麟使唤得这般得心应手。” 几个土族黄衣少女齐声娇叱道:“妖女,公子天纵神明,岂是你能抵挡?快快滚回流沙山去吧!” 拓拔野心中一动:“流沙山?难道这女子竟是赤长老所说的大荒十大妖女之一的流沙仙子洛姬雅吗?” 其时大荒,有十位美艳绝世的女子,因行事诡异,出手歹毒,或不容于正统,而被称为“大荒十大妖女”;龙女雨师妾便是被世人列为第一的妖女,是因此故,拓拔野对所谓的妖女,并无那般恶意。想排行第一的妖女竟深情若此,痴心一片,其他妖女也未必就是传闻中那般十恶不赦,敬而远之了。 这流沙仙子洛姬雅虽是土族中人,却素来离经叛道,以“大荒第六族”自居。居住于万里荒烟、寸草不生的流沙山上。容貌甜美纯真,语笑嫣然,仿佛一个没有心机的女童,心肠却是歹毒无匹。据说十岁之时,竟然就施毒将自己家人尽数毒死,此后逃到荒无人烟的流沙山上,不知因何际遇,竟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大荒第一毒神。 她善于调制毒药,御使蛊毒与天下毒物,腰间悬挂的百香囊贮藏了普天之下至毒之物。一只玉兕角以远古至毒凶兽斑斓玉兕的残角制成,乃远古神器之一;经她历淬剧毒、百经改良,威力之怖更远胜从前。这玉兕角中封印了诸多凶狂毒兽,故又有“毒兽哭号”的名称。七十二根回旋子母蜂针神出鬼没,威力无双,单单暗器修为,便在大荒十强之内。 洛姬雅平时居住流沙山上,不与世人往来,唯有每年夏季必定离山远游天下,盖因其时百草丰茂,生机勃勃,是她采集毒药的最佳时机。每当此时,她一路行去,随意以人试毒,无论是谁,一旦被她遇上,必定成了带病的药罐子。十五年前,她一月之内一口气以三百四十五人为药罐,试了七百多种剧毒。这三百多人中有五十多人竟是火族的贵族。杀人之后,又以玉兕角召唤千余毒兽,指挥若定,在火族大军夹击之下从容突围而去。便从那时起,她名扬天下,人人辟易。 想不到竟与这天下第二的女魔头在此处邂逅!略加推算,这妖女当已有三十多岁芳龄,但身材娇小,脸蛋又宛如女童,怎么看至多都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女。不知怎地,拓拔野既知她是毒如蛇蝎的大荒妖女,但见了她那天真可爱的脸庞,始终起不了厌憎之心,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亲切感。心中正诧异何以有这种感觉,恰好撞见她移转过来的目光,当下微微一笑。心道:“我搅了这妖女的好事,她定然要怀恨在心了。” 岂料洛姬雅嫣然一笑,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甜声道:“原来你就是龙神太子拓拔野吗?果然俊得紧!难怪龙女甘愿为你背叛水族呢!” 拓拔野微微一愣,想不到自己与雨师妾之事几日内已人尽皆知,微笑不语。 洛姬雅回头望着徐徐降落的姬远玄,嘟嘴道:“姬公子,你当真赖皮,打我不过就偷偷地请帮手来啦!若不是拓拔公子在一旁捣乱,令我分心,我的万蛇阵哪能这般轻易地让你破了。” 姬远玄在空中微笑道:“是!仙子承让了!”两人仿佛丝毫没有生死相搏过,谈笑晏然,尤其那洛姬雅竟如同在撒娇一般。 众黑衣人见流沙仙子似已放弃,尽皆又惊又怒,恨恨地望着拓拔野,直欲将他撕成碎片。但此刻形势大变,更加不敢上前,一时攻也不是,走也不是,进退两难,颇为尴尬。 姬远玄翻身下了三眼麒麟,大步走来,抱拳微笑道:“中土姬远玄幸会龙神太子,多谢太子殿下出手相助!”众黄衣人齐齐拜倒。 拓拔野微笑道:“姬公子言重了。拓拔野路经此地,困意重重,舒展舒展筋骨而已。” 两人个头相若,站在一处都是玉树临风,英姿倜傥,心中不由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意,相互行礼。倒是白龙鹿与三眼麒麟兽大眼瞪小眼,喉中呜呜作响,满是敌意。 洛姬雅跺足道:“不打啦,不打啦!你们两个大男人加在一起,欺负我这个弱女子,太不公平!” 拓拔野啼笑皆非,微笑道:“仙子这一只号角胜过千军万马!咳嗽一声天地都要震上三震,区区拓拔野哪敢欺负?” 洛姬雅嫣然道:“嘴还真甜呢!可惜再拍马屁也没用啦!”转头对姬远玄笑道:“姬公子,你福大命大,这三十六种香草还是给你留着吧!” 姬远玄听她有意放弃,心中大喜,淡淡微笑着行礼道,“如此就多谢仙子了!他日姬某必备罕见药草,送到流沙山上。” 洛姬雅抿嘴笑道:“那就不必了,仙子我从来不要别人赠送之物,费尽心思偷来抢来的东西,那才最值得珍惜。” 拓拔野莞尔,心道:“这妖女倒与成猴子、御风之狼是知己。” 忽听旁边的一个土族黄衣少女脆声道:“公子,我们需得上路了!只怕又有追兵赶到。”众黄衣人面色凝重,丝毫没有放松之色。 姬远玄微微点头,对拓拔野正容行礼道:“拓拔兄,今日之事,姬某永不相忘,他日定当竭力回报。只是事情紧急,不能盘桓,暂且就此别过。” 拓拔野连忙回礼道:“区区小事,不必记怀。姬兄请便。” 姬远玄又行了一礼,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翻身骑上三眼麒麟,对洛姬雅微笑道:“多谢仙子手下留情。”双腿一夹,那三眼麒麟怪吼一声,闪电般奔走。 众黄衣人上了龙兽车,对拓拔野微微颔首微笑,扬鞭叱喝,车轮滚滚,转眼便消失在月色密林之中。 环立在四周的十余个黑衣人恶狠狠地瞪了拓拔野一眼,立时无声无息地尾随而去,对昏迷在地的二十余个同党瞧也不瞧上一眼。 转瞬之间,林中众人就走得乾乾净净,只剩下拓拔野、白龙鹿和那素不相识的流沙仙子。 流沙仙子转身望着拓拔野,目光闪闪,甜蜜蜜地微笑不语。指尖勾着玉兕角,轻轻摇荡,莲步微移,绕着他慢慢环走。 拓拔野见洛姬雅笑吟吟地盯着自己,稍感尴尬,咳嗽一声,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仙子,咱们也后会有期吧!”转身便走。 洛姬雅格格一笑,闪电般挡在他的面前,甜声道:“拓拔野,你想耍赖吗?” 拓拔野愕然笑道:“我怎地耍赖了?” 洛姬雅道:“那位姬公子的龙兽车里有三十六种天下罕见的奇异毒草,我可是冒了性命危险去抢夺的;现在被你这般一捣乱,我拿不到这罕见的三十六种宝贝啦!我不管,你须得赔我三十六种天下少见的奇毒,否则我就赖上你啦!”跺足撒娇,殊无造作,倒像足了天真烂漫的俏丽女童,让人不忍心拒绝。 拓拔野笑道:“仙子,既然你想要那三十六种毒药,为何不去追姬公子?赖着我又有何用处?” 洛姬雅皱起鼻子,哼了一声道:“那小子有钧天剑和炼神鼎,又有辟毒珠,杀他太过费事,不如赖上你来得方便。”双手叉腰,笑吟吟道:“你坏了我的好事,做些赔偿原也是应该的吧?” 拓拔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实是无法将大荒第一毒神与这撒娇耍赖的小女子联想起来,笑道:“仙子不是从来不要别人赠送之物吗?我即便是赔偿给仙子,仙子也必定是不要的了?” 洛姬雅翻了翻白眼道:“谁要你送我东西啦?瞧你那穷酸样,也定然没有什么奇花异草。你只需陪我找到三十六种天下奇毒,我就不与你计较啦!” 拓拔野心想:“现下时间紧迫,须得赶去与六侯爷会合,不能与这刁蛮女子胡搅蛮缠了。”当下微笑道:“我恰好有要事在身,只怕不能陪仙子了。等到事情了结之后,再任由仙子差遣,如何?” 洛姬雅摇头道:“那可不成!我要这三十六种奇毒也是紧要得很,你的事就先缓上一缓吧!” 拓拔野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怎地莫名其妙地沾惹了这妖女上身?罢了!先甩脱她再说。”故意沉吟道:“这样吧!我要往空桑山去,倘若仙子在我到那里之前能捉得住我,我一定想方设法帮你找来三十六种奇毒,但若不能追上,那拓拔便爱莫能助啦!”心想:“以我的真气和白龙鹿的脚力,你追得上吗?就算追上了,想要捉我那也对不住得很。”他对于美貌女子素来心软,但此次关系重大,这妖女又非等闲人物,只有硬起心肠使些诈了。 洛姬雅眼中放光,俏脸生辉,甜声笑道:“咱们一言为定,你可不能赖皮。” 拓拔野点头道:“那是自然。”脸上突然露出欢喜之色,望着她身后笑道,“姬兄,你怎地又回来了?” 洛姬雅回头望去,林中月光皎洁,空荡无人,哪有半个人影?心中顿知上当,猛然回过头来,只见拓拔野早已翻身骑上白龙鹿,闪电般奔出数十丈外,口中犹自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洛姬雅望着他消失在树林之中,嘟嘴顿足,脸上却绽开甜蜜的笑容,望了望指尖上一只碧绿透明的甲虫,歪着头柔声笑道:“拓拔野呀拓拔野,你这个小滑头,以为这样就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吗?” 中午时分,艳阳高照,蝉声密集。拓拔野骑着白龙鹿在小径上狂奔,汗水浸透了衣裳;两旁都是金灿灿的田野,麦浪随风翻滚,远处山脚下有一处村庄,在正午的烈日下,仿佛海市蜃楼。 一人一鹿毫不停息地跑了这么久,早已口乾舌燥,饥肠辘辘。拓拔野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拍拍白龙鹿的脖颈,笑道:“鹿兄,咱们到那村庄再休息吧!” 白龙鹿嘶鸣一声,撒蹄飞奔。 奔得近了,瞧见村口有一处小小的驿站,里面坐了几个人,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饭。 拓拔野大喜,驾御着白龙鹿疾驰到驿站之外。 那驿站恰好在小溪边上,河水邻邻,垂柳依依。白龙鹿欢鸣一声,不待拓拔野翻身落稳,已经一个箭步跃入溪中,水花四溅。待重新起来时,口中已经叼了一条两尺来长的草鱼,欢嘶不已。 众人没有见过这等怪兽,纷纷探头,小声议论。拓拔野哈哈一笑,转身走入驿站,一个伙计迎上前来,笑道:“客倌要些什么?” 拓拔野正要答话,却听角落里一个少女脆生生地笑道:“不用啦!我已经替他点了菜了。”声音沙甜腻人,众人只觉心口仿佛被万千蚂蚁爬过,周身几万个毛孔齐齐打开,又是舒服又是难过。 拓拔野心中一凛,循声望去。角落中一个黄衣少女占据了老大一张桌子,桌上摆了二十余盘菜肴,正托着香腮,满脸甜笑,大眼扑眨扑眨地望着他,正是流沙仙子洛姬雅。 她身边匍匐了一只巨大的怪物,周身碧绿,光滑透亮,头顶三支尖角,倒像是一只大昆虫。瞧见拓拔野朝这望来,立时六足一蹬,立了起来。一双大如车轮的碧眼直愣愣地瞪着他,过了片刻,懒洋洋地扑煽扑煽翅膀,重新匍匐在地上。 洛姬雅叹道:“你怎么现在才到?我等你半个多时辰啦!点的菜都凉了呢!”语气像是在埋怨,又像是在撒娇,旁人听来,只道是他们约好在此处见面一般。 拓拔野心中诧异,忖道:“不知那大绿虫子是什么怪物,竟然跑得比白龙鹿还快?她又怎能算准了我要经过此处?”突然一动:“是了!难道是昨夜着了她的道,被她下了千里子母香之类的追踪蛊?”真气运转,寸寸查寻,却并未发觉任何异常。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可不能让她瞧扁了。”口中哈哈笑道:“这么热的天,菜冷了才好下口。”大步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洛姬雅递过一条方巾,抿嘴笑道:“擦擦汗吧!瞧你这一头一脸的,难不成是从水里游出来的吗?” 拓拔野接过方巾,笑道:“多谢。” 方巾温软芬芳,不知是她的体香还是其他什么,闻起来薰人欲醉。 心中微微一荡,正要揩拭汗水,突然想起此女乃是大荒十大妖女,天下第一毒神。自己坏了她的好事,又与她有约定在先,终究是小心为妥。当下又欲将方巾放下,但撞见她似笑非笑的眼光,和嘴角微微撇起的笑纹,心想:“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这般示弱?就算有毒又如何?”当下拿起方巾,仔仔细细地将脸上的汗水擦拭乾净。 洛姬雅眼波中露出赞赏、欢喜的神情,苹果似的脸上越发红艳动人。两个酒窝在双靥上旋转开来,甜笑道:“这才是拓拔野呢!难怪雨师妾要喜欢你啦!” 拓拔野听她说到雨师妾,心中微甜,但又稍觉尴尬。深深地闻了闻桌上的菜肴,笑道:“好香。” 洛姬雅为他盛了一碗饭,递给他,笑道:“那当然啦!这里的每一样菜都被我下了至少七种毒药,闻起来能不香吗?” 拓拔野见她眼光闪闪地瞧着自己,嘴角又是那丝笑意,心道:“这妖女下毒手段高明,倘若当真要毒我,又何必在菜里下毒?就算下了毒我也可以用潮汐流真气逼将出来。” 哈哈笑道:“是吗?那更要尝尝啦!拓拔野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吃过这么罕见的菜呢!”托碗举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面吞咽每道菜肴,一面赞不绝口。那称赞中虽有夸大成分,但也有由衷之意。菜肴滋味独特,极是可口,他自己原本善于烹饪,对于膳食更有心得,这些菜必是加过什么独特的作料,才能有此翻陈出新的滋味。 拓拔野腹内饥饿,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三碗米饭才逐渐放慢下来。 洛姬雅就这么坐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他吃饭,仿佛比自己吃还要开心一般。待到他放下碗筷,才笑咪咪地甜声道:“拓拔野,你这个大笨蛋!这里的每一道菜里当真都下了七种剧毒,那条方巾也是用四十九种毒液淬过的。现在你的身体里至少有两百种奇毒。你已经是天下第一号大药罐啦!” 拓拔野笑道:“是吗?”洛姬雅现出酒窝,无邪地笑道:“你不相信?你的脸上是不是紧绷绷的,开始发麻发痒?你的喉咙里是不是仿佛有蚂蚁在慢慢地爬呀爬的?再过上一会儿,你的肚子里就要开始绞痛了。痛得你揉断肠子。”她皱起鼻子,格格脆笑。大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喘着气道:“大笨蛋,你以为自己很勇敢吗?” 拓拔野心中一凛,果觉脸上紧绷麻痒,喉咙也开始异样起来,继而腹内开始隐隐绞痛,知道这妖女所言非虚,微微有些后悔。旋即又想:“这妖女当真想要下毒,即便不吃这饭菜,也难以避得开去。且瞧瞧她还有什么花样。”微笑道:“吃到这么美味的饭菜,中些小毒又有何妨?” 话音未落,腹中如被猛锉一刀,剧痛攻心。最后一个字登时说不出来,黄豆大的汗水涔涔而下。 洛姬雅大眼扑眨,笑嘻嘻地道:“哎哟!拓拔公子,吃坏肚子了吗?要不要我替你揉一揉?”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柔声道:“好哥哥,只要你答应陪我去找三十六种毒药,我就立时将你身上的毒尽数解了。” 拓拔野想要回答,但觉腹内千刀齐剐,仿佛肠胃在一瞬间被绞碎成千千万万片。饶是他真气超强,念力如钢,也疼不可抑,险些便要弯下腰去。 强忍剧痛,心想:“需得快快摆脱这妖女,运气逼毒,或是查看《百草注》,寻找解开这毒药的草木。”当下哈哈笑道:“多谢仙子招待!咱们的约定还没有结束呢!拓拔野先行告辞了。”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洛姬雅也不追赶,只是笑道:“刚刚吃饱饭,千万慢些走。” 还未走出驿站,忽听见蹄声轰隆,兽吼人喝,大队人马直往驿站冲来。有人叫道:“稀泥奶奶的!就是这臭小子!” 突然“咻咻”之声大作,无数箭矢朝驿站怒射而来。“笃笃笃”密雨连珠似的爆响,驿站梁柱墙壁瞬间插满了长箭,几个吃饭的汉子头也来不及抬起,便被急箭钉死在桌上。 驿站大乱,众人尖叫飞奔。那只绿色的昆虫怪猛地跳了起来,双翅急速扑煽,发出“那七那七”的尖锐响声。 拓拔野虽然体内剧痛,但护体真气仍然自动爆出,青光隐隐,已较平时大为减弱。 箭矢“飕飕”射来,触着护体真气立时朝天射起,没入顶梁。忍痛望去,只见数十名彪形大汉骑着巨大的龙兽以及几只猛犸,气势汹汹地猛冲而至。 若是平时,这一群喽罗只会引得他哂然一笑,但眼下腹内剧痛,真气岔乱,情形又自不同。冲在最前的两个猛犸骑兵呼啸着狂奔而入,“碰”地一声将木墙撞飞,青铜长矛一左一右闪电刺来。 拓拔野双手一抓,将矛尖握住。长矛一震,无法再突入分毫。猛犸继续前冲,那两个骑兵惊呼乱叫声中紧握长矛,被高高斜举半空,胡乱踢腿,极是狼狈。 后面的龙兽骑兵避之不及,登时撞将上来。龙兽怒吼一声,一头将两人撞飞。拓拔野将长矛朝外一送,“嘁”地一声刺入龙兽双眼,龙兽痛极嘶吼,昂首扬掌,又与后面冲来的龙兽撞在一处,登时人仰马翻,在驿站外乱作一团。 那两只猛犸从拓拔野身边冲过,长鼻挥卷,怒吼着朝洛姬雅冲去,桌椅四飞。洛姬雅哼了一声道:“鼻子甩来甩去的,美得紧?”素指一弹,两道细微银光闪电没入两只猛犸的长鼻。 “哧”地微响,青烟忽起,驿站内腥臭扑鼻。那两只猛犸的长鼻突然皮翻肉烂,一路朝头部、全身蔓延。刹那之间,两只巨大的猛犸竟只剩下森森白骨,犹自向前猛冲。 即将冲到洛姬雅桌前时,突然崩散,白色骨末簌簌落了一地,又迅速化成一滩黑水,转眼化为青烟,消散在空气之中。 绿色昆虫怪歪着头在那滩黑水前看了片刻,偷瞧了洛姬雅一眼,突然伸出六尺余长的细舌,将几滴黑水在消融之前吸入口中。 驿站外众骑兵勒兽不前,惊声叫道:“流沙仙子!” 洛姬雅格格一笑,道:“滚得远远的吧!”众骑兵惊疑不定,徘徊不决。纷纷望向拓拔野,见他双眉微蹙,脸上汗水涔涔,却挂着微笑,对一切视若无睹,缓缓的从众人之间穿过,朝河边走去。 一个骑兵低声咕哝了几句,众人点头,狠狠地瞪了拓拔野一眼,叱喝声中驾御龙兽朝前头奔去。 拓拔野走到河边,腹内绞痛如狂,连真气都险些提不上来,大声道:“鹿兄,吃饱了吗?我们走吧!”白龙鹿从水中钻出脑袋,大声欢嘶。忽然瞧见他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额上冒出,簌簌滚落,登时发出一声怪叫,猛地跃了上来。扬起前蹄,趴在他的身上,不断地用舌头舔他的汗水,口中呜呜低鸣,似乎极是担心。 拓拔野生怕汗水中有毒,贻害白龙鹿,连忙将它挡开,微笑道:“鹿兄,走吧!”翻身上了鹿背,朝着空桑山的方向行去。 身后传来洛姬雅银铃般的笑声:“拓拔野,慢些走,我追不上你啦!”那只绿色昆虫怪似乎也追了出来,翅膀扑煽,发出尖锐刺耳的“那七”声。 拓拔野想要回答,却聚集不了真气,方甫聚气丹田,便觉腹内被万千毒蛇一齐咬噬,被万千刀刃一齐剁剐,险些便要栽落下去。 脸上奇痒,汗水流过,被阳光一晒,越发觉得麻痒难当。脑中又是剧痛又是昏重。 白龙鹿撒蹄狂奔,四平八稳。但他依旧觉得迎面吹来的暖风仿佛要将他吹落下去。 腹内绞痛越来越盛,每一次都翻江倒海,肝肠寸断,有几次几乎觉得被人拦腰绞断了一般。 当下默念潮汐诀,意如日月,气似潮汐,强忍剧痛,将真气一点一点运转起来。但体内所中之毒极是猛烈,两百多种毒药齐齐发作,竟使得他的经脉仿佛扭曲瘫痪。真气虽然可以勉强运转,却丝毫不足以将剧毒逼出,反倒加速了毒药在体内经脉的流转。 意念集聚了片刻,脑中越发沉重胀疼,凝集的真气又渐渐涣散开来。这一刻心中方有些懊悔,不该自负轻敌,自动往那妖女设好的陷阱里跳。 又过了片刻,全身忽冷忽热,头痛欲裂。酷暑炎日,牙齿竟然情不自禁地格格作响。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耳边风声呼呼,逐渐变成各种奇异的声响,似乎极为熟悉,但又无法辨别。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想要看清前方;但刚睁开一条缝隙,便觉阳光耀眼,脑中一阵晕眩,终于昏厥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听到有人笑道:“药罐子,亏你还是龙神太子,原来这般不济。” 声音沙甜入骨,拓拔野努力回想,却想不出究竟是谁。费尽全力睁开双眼,瞧见一个苹果似的俏脸在自己面前晃动,两个酒窝仿佛漩涡一般,那笑容纯真无邪,逐渐变形模糊。 腹中绞痛如狂,全身亦无处不在疼痛。忽听白龙鹿一声怒吼,那沙甜的声音又笑道:“大马鹿,你倒凶得紧。我偏生要逗他,气也将你气死。”白龙鹿接连怒吼,拓拔野许久未曾听见它这般震怒,迷迷糊糊地想,究竟是谁惹它发狂? 但体内剧痛,无法思考。说不出的痛楚,说不出的难受,仿佛魂灵被什么物事硬生生地从身体绞了出来。终于又昏昏沉沉地沉沦下去。 迷迷蒙蒙之间,仿佛匍匐在白龙鹿背上走了许多的路。有时停了下来,听见白龙鹿愤怒地嘶吼,听见刺耳尖锐的“那七”声,以及那个奇怪的女子声音。有时感觉一只滑腻温软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耳边还能听见那奇异的笑声。 当冰凉的手指撬开他的双唇,将清甜的泉水灌入口中,他突然在混沌中迷乱,一阵狂喜从绞痛的心中蔓延开来。一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那万里荒原之上。心中不住地叫道:“雨师妹子!雨师妹子!”但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来。冰凉的泉水滑过乾裂的嘴唇,沿着下巴流过脖颈,多么像眼泪袋子的泪水啊!他心中狂喜迷乱,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伸出双手,将那人紧紧抱住。 突然听到一声尖叫,那人猛然从他怀中挣脱。“啪”地一声脆响,脸上突然吃了热辣辣的一记耳光。力道之大险些将他头颅打断。 拓拔野心中迷糊,难道雨师妾竟要离开他了吗?突然感到一阵远胜于周身绞痛的苦痛与悲伤,热泪夺眶而出。 忽听那沙甜的声音恨恨道:“小色鬼,吃了耳光便哭哭啼啼,当真不知羞。”又是“哎呀”一声尖叫,怒道:“臭马鹿,你再撞我,我就将你的四只蹄子毒得肿成熊掌。” 耳边叫声逐渐模糊,但心中的悲伤却越来越甚,朦胧之间,仿佛又回到那破庙之中。 月光如水,树影斑驳,冰冷的台阶上,他默默静坐。 突然之间,他心中一凛,蓦地想起所有的事情,想起那沙甜腻人的声音。腹内绞痛更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掏空。是了!在那驿站之中,他太过托大轻敌,轻而易举中了那妖女洛姬雅的两百多种剧毒。只是,为何他仍然未死呢? 又想起六侯爷一行仍在空桑山相候,登时更加清醒了三分。不知经脉是否受损?倘若侥幸完好,便可以再次尝试以潮汐流调集真气,将体内毒素暂时压制,然后再觅解药。 当下努力积聚意念,一寸一寸地检查体内经脉,出乎意料之外,周身经脉竟然完好无损;心中大喜,奋力意守丹田,感应气海潮汐。不料运行间,丹田陡然剧痛,全身仿佛被撕裂一般,刚刚聚集的一点真气立即又分崩散去。 突然“哗”地一声,周身冰凉,似乎被冷水从头浇透。拓拔野机伶伶打了个冷颤,虽然体内绞痛依旧,但意识却大为清醒。睁开双眼,忍痛四下扫望。 明月当空,青松横陈,两侧险崖陡峭,脚下便是万丈深渊,白雾穿梭,冷意森森。 咫尺之距,水声轰鸣,瀑布滔滔飞泻;自己竟被绑在险崖青松之上。 第二十章 空桑故人 洛姬雅坐在树枝上,晃荡着双腿,神情古怪地看着他,苹果脸上红艳欲滴,与那两条赤链蛇相映成趣。见他抬头望向自己,双颊突然莫名其妙地一红,啐道:“看什么?” 树下立了那只绿色昆虫怪,此时正竭力的舒展巨大透明的绿色薄翼,身体弯成弓形,仿佛打了个呵欠,然后摇头晃脑匍匐下来,趴在地上,瞪着碧眼凝视拓拔野,若有所思。 忽听远处传来震天价响的怪叫声,扭头望去,正是白龙鹿站在对面山崖边缘,气急败坏地不断嘶鸣,中间隔了三十余丈,白雾茫茫。它在崖边打转,发出从未听过的呜鸣声,又像是难过又像是生气。突然朝后退了几十丈,然后急速飞奔,似乎想腾空跃来。 拓拔野心中一紧,叫道:“鹿兄!我没事!仙子和我开玩笑呢!你且在那里等着。” 白龙鹿嘶鸣一声,停了下来,一路小跑到了崖边,冲着拓拔野不断呜鸣。 洛姬雅格格一笑,对白龙鹿做了个鬼脸,叫道:“大马鹿,气死你!”白龙鹿愤怒嘶吼,不住跳跃。洛姬雅哼了一声道:“没有我那歧兽的翅膀,瞧你怎生飞过来。” 拓拔野忍住肚内的剧痛,心道:“不知现下是什么时候了?我中毒这么久,竟然经脉完好,想来是这妖女手下留情。她将我抓到此处,却不知想要如何?”心想自己先前既已承诺倘若被她抓着,便答应陪她一道寻找三十六种奇毒,眼下一败涂地,狼狈不堪,只有认栽了。况且身揣《百草注》,心中倒不觉得要寻找这些毒草有何困难,毕竟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尽快与众人会合,寻找七彩土,粘合琉璃圣火杯,然后救出纤纤。当下叹道:“仙子,我输啦,那三十六种毒草我立时陪你找去。” 洛姬雅格格一笑道:“药罐子,现在认输啦?哪有这么容易。仙子我还没有玩够呢!” 举起那玉兕角呜呜吹将起来。那绿色昆虫怪那歧兽吓了一跳,仆仆拍打翅膀,飞到树枝上。双翼轻震,发出“那七那七”的杂讯。 山风呼啸,夜色凄迷,合着那“那七”怪音,这号角声听起来更加诡异。突然“唏簌”声响,数百只奇奇怪怪的虫子从悬崖边上爬了上来。 拓拔野自小在山林中流浪,识得其中大多都是剧毒之物,眼见那花花绿绿、彩色斑斓的一片朝自己爬来,心中也不禁有些发毛。 号角声急促跳跃,如羚羊越岭,玉兔穿林。那数百只毒虫仿佛约好了一般,潮水般的围聚到松树下,纷纷朝上爬来。转眼间两条金环蛇已经绕住他的双腿,缓缓地盘旋滑行而上。那冰冷滑腻的蛇皮滑过小腿,登时冒起鸡皮疙瘩。 几只彩色蜘蛛与蝎子也不甘落后,钻入他的裤腿,麻麻痒痒一路爬上。片刻之后,他周身上下,每寸皮肤都爬满了毒虫,在月光下密密麻麻地蠕动,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白龙鹿嘶吼之声越来越响。那歧兽更加愉快地煽动翅膀。 号角声幽森如暗夜冷泉,呜咽断续。拓拔野突觉颈上一疼,也不知被什么毒虫咬中,继而手臂、胸膛、腰腹、大腿……全身上下同时痒痛难忍,竟是数百只毒虫在他身上齐齐咬噬。只觉体内剧痛如割!体外百虫齐噬,这种滋味拓拔野生平想也未曾想过,疼痛如狂,心中却是突然觉得滑稽不已,竟然忍不住哈哈大笑。 洛姬雅见他这等光景竟然还笑得这般畅快,脸上微微露出惊讶之色,格格笑道:“原来你是个贱骨头,越是疼痛便越是欢喜。那我索性多叫些毒虫,让你乐个够吧!” 拓拔野喘着气苦笑道:“仙子,拓拔野与你无怨无仇……” 洛姬雅皱起鼻子,哼了一声道:“谁说无怨无仇啦?冤仇似海深!” 拓拔野心肠素软,对于女人更是如此。此刻虽被她害得周身绞痛,生不如死,但瞧见她那纯真俏丽的脸容,孩子般的神态,始终起不了憎恶之意,忍住疼痛,哭笑不得道:“还请仙子赐教。” 洛姬雅从树上一跃而下,拍拍手道:“第一,你破坏了仙子的好事,害得我就快到手的三十六种奇毒不翼而飞,居然还欺骗仙子之后逃之夭夭。这不是罪大恶极吗?” 拓拔野忍痛苦笑道:“是是!” 洛姬雅嫣然笑道:“知错就改,这才是好孩子。” 拓拔野一口将爬到嘴边的蜘蛛吹落,苦笑道:“除了这之外,我还有什么罪过?” 洛姬雅拍手道:“对了,第二,你是龙女雨师妾最喜欢之人。哼!大家都说大荒十大妖女,为什么偏生是雨师妾排了第一,我只能排到第二?这等深仇大恨,既然寻不到龙女,就只有拿你来问罪啦!” 拓拔野啼笑皆非,但心中忽然觉得,倘若当真是因雨师妾而滋生的怨恨,由自己代替承受,也是一种甜蜜的苦痛。当下微笑道:“说的也是!不知现下仙子的怨气消了没有?” 洛姬雅似乎突然想起一事,双靥倏然通红,连脖颈也红透,脸色一变,啐道:“自然没有!仙子瞧你可怜,想给你喂些水喝,竟然被你这小色鬼乘机……”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但脸上羞怒交集,突然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拓拔野的肚子上。他身上的数百只虫子突然迸散,坠落在地,抽搐不已。 拓拔野原本便全身麻痒,腹中绞痛,被她这般踢上一脚,险些便要背过气去。想起先前在迷蒙之中,似乎确实想到雨师妾,胡乱伸手将一人搂住,想来便是洛姬雅了,心急情动,手上多半是乱摸一气。心中惭愧,倒觉得这一脚受之无愧。 忽听一声怒吼,转头望去,只见白龙鹿嘶声狂吼,飞也似的从远处狂奔而来,到了悬崖边缘,猛地高高越起,腾云驾雾,迳直冲来。 两人俱是失声惊呼,拓拔野心脏狂跳,几乎便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噗”地一声,白龙鹿前蹄冲到两人所在的崖上,但后蹄却终究无法触到,力已用尽,登时向下滑落。拓拔野一声惊呼,不知怎地,蓦然真气迸爆,登时将捆绑住自己的绳子震碎,微一踉跄,朝前冲去,与洛姬雅同时抓住白龙鹿的前蹄,将它拖了上来。 白龙鹿欢声嘶鸣,将头贴在拓拔野的脸颊上,湿漉漉的舌头不住地舔着他的耳朵。 洛姬雅格格一笑,道:“拓拔野,瞧不出这只大马鹿倒有情有义得很。” 拓拔野麻痒难当,哈哈而笑,身上残余的毒虫被他笑声一震,登时簌簌而落。 拓拔野“咦”了一声,这才突然发觉体内已不再绞痛,身上麻痒之感也已烟消云散。经脉通畅,真气澎湃,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惊喜之下,念力四扫,发觉体内之毒果然已经消得一乾二净。霍然明白,适才洛姬雅号角声唤来的毒虫乃是帮他吸出体内之毒,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疑惑,不知这妖女何以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当下微笑道:“多谢仙子手下留情。” 洛姬雅笑吟吟地望着拓拔野,甜声道:“将你折腾得也够啦,仙子的怨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明日起便乖乖地帮仙子找齐三百六十种奇毒……” 拓拔野吃了一惊道:“三百六十种奇毒?不是三十六种吗?” 洛姬雅哼了一声道:“你对本仙子犯下滔天罪行,这惩罚自然要翻倍了。” 拓拔野苦笑道:“是是。”心道:“再不应承,只怕立时又要翻倍了。” 洛姬雅绽开天使似的笑容道:“这就对啦!要是再耍花样,仙子就将你毒得变成一只大马猴,让你和这只大马鹿做伴。”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道:“你道我还会那般轻易上当吗?这一路上,你给的东西我是决计不吃了。” 洛姬雅似乎瞧出他心中所想,冷笑道:“小子,你以为我非得在饭菜里下毒才能放倒你?实话告诉你吧!你今日所中的毒乃是本仙子独门的千里相思蛊……” 见拓拔野眼光有异,脸上登时一红,“呸”了一声道:“小色鬼,你可别胡思乱想!仙子这蛊毒叫千里相思蛊,那是因为被下了蛊的人,只要离开蛊母千里之外,必定在片刻之内皮肉尽烂化成一堆白骨。” 她瞟了拓拔野一眼道:“你道这蛊毒是在那驿站饭菜中下的吗?哼哼,早在那松树林里,你耍诈骗我之时便中蛊啦!那时你自以为得计,跑得飞快,可没觉得脖子上像被蜜蜂蜇了一下?” 拓拔野被她这般一说,才突然记起似乎确有此事,心中将信将疑。 洛姬雅又道:“在那驿站中,毛巾与饭菜里下的两百多种剧毒,虽然每一种都足以要了你的小命,但交杂在一处,却成了那千里相思蛊的解药。倘若那时你胆怯了,少吃一样菜,你身体内的蛊毒可就解不了啦!” 拓拔野倒吸一口凉气,笑道:“倘若我偏食呢?” 洛姬雅白了他一眼道:“那也是你活该。” 拓拔野喃喃道:“幸好胃口好得很,否则这一生一世岂不是都要与你相伴了?” 洛姬雅怒道:“你说什么?” 拓拔野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倘若我一生都不能离开仙子一步,岂不是让仙子瞧了生厌?是了,仙子适才将这一大群虫子放在我身上,又是为何?” 洛姬雅哼了一声道:“那两百多种毒药交揉成的解药药性太猛,虽然能解那蛊毒,但在体内太久,也会蚀害经脉,让你成为一个废人。所以仙子我才让这些虫子替你抵命。” 拓拔野微笑不语。洛姬雅见他笑得可疑,单手叉腰道:“你在想什么?” 拓拔野沉吟道:“我只是在想,拓拔野与仙子素不相识,为何仙子会数次开恩,手下留情呢?” 洛姬雅愣了一愣,俏脸突然黯淡下来,似乎想到什么事情,妙目中露出又是古怪又是苦痛的神色,转过身望着悬崖之外的苍茫夜色,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低声道:“不错,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又讨嫌得很。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你此刻早已死了七、八百遍啦!” 拓拔野闻言一怔,心中茫然,那个人?那个人是谁?自己这几年来也不知遇见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人物,又是谁识得这妖女,令她格外留情放过自己呢?云里雾中,想要相问,却见她俏立在崖顶风中,凝望浮云明月,衣袖翻飞,长辫飘舞,犹如冰雪凝铸,似已痴了。 清晨,阳光透过竹林斜斜洒落,光影映照在肌肤上,都成了淡淡的绿色。鸟叫啾啾,蝉声鼓噪。晨风吹来,绿竹簌簌,清爽芬芳沁人心脾。 此处乃是空桑山临西南的一处险崖,由此向下眺望,万里碧丘,蜿蜒大河一览无遗。 真珠抱膝坐在一蓬碧竹之下,极目远眺,眉眼之间掩不住淡淡的失望。 他们在这里等候拓拔野已经两夜一日,但始终没有瞧见他的身影。无数次瞧见山下烟尘滚滚,令她芳心震喜,但旋即便又发现不过是数百土族骑兵,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心中跌宕失落,反覆不已;短短的两夜一日竟然如许漫长,每一时,每一刻,她的心中无不在记挂着那张俊秀温暖的笑脸。 拓拔野素来守诺重约,他延误这么久,可是出了什么事吗?每想到此处,她心中便一阵慌乱恐惧,连忙跳将过去,不住地对自己道:“拓拔城主本事高强,福大命大,决计不会有事的。” 虽然如此,她心中记挂担忧之心却越来越盛。拓拔野又怎么知道,就在他于千里之外为雨师妾苦苦守侯之时,空桑山上,一个人鱼女子也为他望断愁肠。 昨夜一夜未睡,躺在竹叶堆上,仰望辽远夜空,朗朗明月,听着虫声呢喃,以及稍远处哥澜椎等人的震天鼾声,她仿佛觉得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没有什么时候,比那时更清晰地明白自己的内心了;就仿佛在东海之上,午夜无人的沙滩,她独自面对腹中的鲛珠一般。 明月弯弯,逐渐幻化成拓拔野微笑的嘴唇,簌簌夜风如同他的耳语笑声;“扑通扑通”的剧烈心跳,让她的脸突然变得滚烫,生怕让几丈之外的六侯爷听见。一想到拓拔野的身影,全身立时微微颤抖,竹叶在身下轻微响动,一再地泄露了她心底的秘密。 那时她才发觉,原来自己是这般地喜欢拓拔野啊! 回想那日,当六侯爷神秘兮兮地告诉她,奉龙神密旨,带她一道去大荒寻找拓拔野时,她欢喜得快要哭出声来。即使是要远离汪洋大海,即使是要忍痛步行,都抵不上那欢悦的期待与甜蜜的思恋。 昨夜的月光照在她雪白纤巧的赤足上,仿佛刀割一般。为了能与拓拔野并肩而行,这种疼痛她已习以为常。那美丽的脚趾,浑圆的脚踝,期许了她一种怎样虚幻的幸福? 这种幸福就仿佛海上的月光,仿佛触手可及,但抓在掌心的,只有冰冷的海水,和一片破碎的粼光。 当月过中天,山下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响,她再次掩抑不住心中的期待,悄悄地爬起身,坐到崖边巨石之旁,向下眺望。明月万里,江山朗朗;过往蹄声皆不是,她的心情仿佛在夜风中开落的野花,淡淡地芬芳,淡淡地惆怅。 霞光破晓,朝阳冉冉,她的心里重新欢悦起来。那莫名的期待,随着蝉声鸟语弥散开来。 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转头望去,正是六侯爷。真珠脸上微微一红,微笑点头;对于这风流好色的侯爷,她反倒逐渐放松起来,没有初时那般局促不安。 六侯爷笑道:“真珠姑娘昨晚夜测星象,今日又早起看日出,不知看出什么徵兆了?” 真珠听出他话语中的调侃之意,知道昨夜胡思乱想的模样都落入他的眼中,登时大羞,红了脸低声道:“原来侯爷也睡不着吗?” 六侯爷见她娇羞之态,心痒难搔,但想到这小妮子在竹林中守了一夜,等的乃是那拓拔磁石,不由又有些酸溜溜的醋意。想他荒外第一风流浪子,生平猎艳无数,哪一个不是手到擒来,娇啼辗转?偏生这么一个娇娇怯怯的小美人鱼对他视如不见,偏生他对这美人鱼又是前所未有的心动爱怜,偏生他与拓拔野又有着一见如故的奇异情谊;失败之大,莫过于此。叹道:“良宵美景,佳人在侧,岂能入睡?真珠姑娘,咱们是同病却不相怜。” 真珠朦朦胧胧听得似懂非懂,但知他风流浪荡,这句话多半不是好意。脸上一红,别过头去,只装作没有听见。 忽然听见山下笛声悠扬,清冽明澈,破云而去。真珠全身一震,失声道:“拓拔城主!” 极目远眺,山谷之中群兽惊慌狂奔,烟尘滚滚。过了片刻,一男一女骑着怪兽并肩而来。那少年男子骑在似龙似鹿的怪兽上,横吹珊瑚笛,飘飘欲仙,神采飞扬,不是拓拔野又是谁?真珠欢喜之下霍然起身,大声叫道:“拓拔城主!”声音太小,被山顶呼啸的风声吹得不见西东。 六侯爷见一向害羞娇怯的真珠,甫见拓拔野竟然忘情若此,心中更是怅然,虽明知她对拓拔野情深一往,自己是了无希望,但终究难免失落之意。微微一笑,也纵声长呼:“太子殿下!”声音雄浑,远远地传了出去。 拓拔野二人听见声音,抬头望来,挥手微笑。六侯爷轻“咦”一声,见拓拔野身侧的那少女天真俏丽,不过十一、二岁光景,身段却是浮凸勾人。明媚的大眼、眩目的酒窝,盈盈笑意纯真无瑕。只是双耳上两条曲伸摆舞的赤链蛇与腰间浅绿色的玉石号角,瞧起来有些诡异。难道她便是传闻中的龙女雨师妾?只是瞧她的坐骑,仿佛一只巨大的绿色甲虫,头上三支尖角锐利如刀,碧眼如轮,古怪之极。 转头望向真珠,她似乎也刚刚注意到那个女子,脸上酡红,明眸之中掩不住淡淡的失落。感觉到六侯爷的目光,转过头来微笑道:“那便是雨师妾姐姐吗?果然美得紧。”心中却说不出的奇怪,何以龙女雨师妾瞧起来竟像是小女孩? 六侯爷五人骑着怪兽,呼啸着从山上一路冲下,朝拓拔野二人狂奔而去。冲到只有百丈之距时,白龙鹿突然嘶声狂吼。五人的坐骑怪兽闻声惊鸣,昂首立身,继而匍匐在地。 拓拔野哈哈大笑道:“几日未见,你们便行此大礼吗?” 六侯爷跳了下来,踢了怪兽一脚,笑骂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禽兽忒不长脸。” 哥澜椎等人纷纷跳了下来,喜道:“太子!” 真珠明眸凝视着拓拔野,红着脸道:“拓拔城主。”又鼓起勇气,朝着他身旁的那俏丽少女盈盈行礼道:“鲛人国真珠,见过雨师妾姐姐。” 拓拔野与洛姬雅一愣,同时笑将起来。拓拔野笑道:“真珠姑娘,她不是雨师妾,是流沙仙子。” 六侯爷与御风之狼齐齐失声,真珠“啊”地一声,羞得双耳红透。六侯爷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嘿然笑道:“拓拔磁石!果然有你的。” 洛姬雅讶然道:“拓拔磁石?这也是你的名字吗?”天真俏皮之态,惹得六侯爷色心稍起,心道:“这大荒第一毒女瞧起来倒像是个雏儿,可见天下名不副实者何其之多。” 他素来色胆包天,虽知这妖女手段毒辣,却忍不住心下骚动。 洛姬雅见六侯爷直直地凝望自己,嫣然一笑。六侯爷神魂飘荡,突然想起真珠在侧,连忙敛神收心,笑道:“拓拔磁石,你这一路欢喜快活,有人却为你念断了肠子。” 真珠“啊”地一声,脸上更红,六侯爷这句话的含义登时了然。 拓拔野微微一笑,将这两日之事毫不隐晦地侃侃说出,听得众人无不动容。 六侯爷皱眉道:“姬远玄?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御风之狼嘿然道:“姬远玄乃是当今黄帝姬少典的少子,是大荒里出了名的世家公子。” 六侯爷拍手道:“是了!他手下的八个孪生丫头个个美貌绝伦,温柔体贴;一年前在紫阳城曾经与他有一面之缘。” 哥澜椎奇道:“既是黄帝之子,又有谁敢追杀?”突然想起眼前的大荒第一毒女也在追杀者之列,登时住口不语。 洛姬雅却仿佛此事与她一点无关一般,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众人,手指在耳垂赤链蛇上缠绕不休。 班照道:“龟他孙子,难怪这几日不断看见大队土族兵马赶路经过,想来定是接应那姓姬的去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六侯爷故意以话旁敲侧击,想从洛姬雅口中套出真相,她却只是天真地笑着,仿佛旁听大人说话的女孩一般。人群中,只有真珠担忧地望着拓拔野,心想:“他的肚子还疼吗?” 六侯爷瞄着洛姬雅道:“太子,你答应了流沙仙子替她寻齐三百六十种奇毒,不知眼下寻着几种了?” 拓拔野瞧了洛姬雅一眼,苦笑道:“一种也没有寻着。” 洛姬雅格格甜笑道:“既是天下奇毒,自然是极为罕见的才能算数。若是那么轻易便能找到,还叫奇毒?”她悠然道:“去年我走了一百七十多座山,才掘到六种罕见的毒草。那还算是运气极好啦!”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均想:“太子这回不知究底,胡乱应承,麻烦大了!这妖女纠缠上来,只怕一辈子也甩脱不得。” 只有六侯爷倒有几分钦羡之意,笑道:“是了,我东海海底花园内,养了几百味奇毒药草,倘若仙子有意,不如哪日我们一道回去,慢慢地一味一味地测试?” 洛姬雅笑道:“多谢啦!可惜一来仙子不会游泳;二来欠我毒草的乃是拓拔野,哪能这般让他轻易耍赖推脱的?” 众人见她摆明赖上拓拔野,都暗呼不妙。六侯爷心道:“拓拔磁石呀拓拔磁石,你是金银铜铁,不管好坏,一概吸来了。嘿嘿……” 拓拔野笑道:“答应之事,自然不能推脱。我们恰好要远游中土,索性一路寻查。” 众人听他口气,知道他尚未将此行目的告与流沙仙子。 洛姬雅笑道:“那岂不是麻烦得紧?耽误了你们的正事,仙子于心何忍?我倒有一个简易的方法,只需去一个地方,便可以将三百六十种奇毒一道找齐。” 拓拔野大喜,道:“妙极!不知那是哪里?” 洛姬雅嫣然道:“离此一千八百里,中土灵山。” 众人正皱眉苦想这是何处所在,忽听御风之狼“哎呀”一声大叫,猛地跳起,朝外疾窜而出,逃之夭夭。 六侯爷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好了伤疤忘了疼。”话音未落,御风之狼已经凭空落下,龇牙咧嘴地满地打滚。班照与哥澜椎一边骂龟他孙子,一边大步上前拎小儿似地将他提了回来。 六侯爷笑道:“小狼儿,海蝎蛊又啃你肚脐了吗?” 御风之狼捂着肚子,绽开一张苦瓜脸道:“爷爷,你就饶了我吧!被海蝎蛊折腾死好歹还有全尸,去了灵山只怕连骨头也找不着了!” 众人闻言惊疑不定,素知这御风之狼双手空空,偷遍天下,行为遍布大荒,没有他不知之处。既然对灵山如此畏惧,那里必是极为凶险之地。当下纷纷朝拓拔野望去。 拓拔野从怀中掏出那《大荒经》,细细翻寻,道:“是了,在这里。空桑西南一千八百里,有灵山之丘,为大神伏羲死后所化。异兽出入,百药爰在。有灵山十巫,生于伏羲十指,神力无穷。”翻了翻下页,并无更多描述。 洛姬雅道:“是啦!便是这座灵山。天下所有药草,那上面全都长齐了,只要你带我到那里,寻着三百六十种奇毒,仙子就再不与你为难啦!” 拓拔野胆子素来极大,又颇为好奇好强,心道:“御风之狼如此畏惧,必定极为凶险。但眼下至为重要之事乃是赶往朝歌山采集七彩土。若能尽快摆脱这妖女,赢取时间,冒上一些风险也是值得的。”当下笑道:“一言为定。” 洛姬雅嫣然而笑,突然若无其事地从手中弹了几个药丸,稳稳地落在六侯爷等人的手中,笑道:“你们身上中了我的九转游魂雾,快快吃了解药,否则肚子就要疼啦!” 众人果觉肚中割痛,不知何时着了她的暗算,心中无不骇然!突然明白,若拓拔野适才拒绝前往灵山,这妖女必定要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一时间都冷汗涔涔,心中破口大骂。 众人在山下稍作休息,吃了些水果,便要起身上路。拓拔野查明那灵山方位,好在一千八百里还不算太过遥远,南折之后,再由灵山折返西北,最多延误三、四日行程,只要路上加快脚力,还可补回一些时间。 众人翻身骑上坐骑,想要鞭策前行,岂料六侯爷等人所骑的几只怪兽见了白龙鹿与那歧兽之后,都肝胆欲裂,趴伏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白龙鹿见状颇为得意,顾盼自雄,欢嘶不已。倒是那歧兽瞧起来老实温顺,没有骄傲之态,只是不住煽动翅膀,发出奇异杂讯。 众人无奈,只有舍弃这几只怪兽,与白龙鹿等一道御气飞奔。拓拔野原想让真珠骑在白龙鹿背上,不料白龙鹿似是不喜真珠,神气倨傲,就是不让她骑上。还未坐好,便剧烈颠簸,险些将她摔落下来。拓拔野料知它定是因为纤纤之故,抗拒真珠。无计可施,只好与真珠一道骑乘,从后将她抱住。白龙鹿连连喷嘶,大为不屑,老大不情愿地奔跑起来。 六侯爷等人提气而行,颇有些吃力,只有御风之狼擅长御风奔行之术,轻松飞快,与白龙鹿并肩而行。 众人奔行了片刻,六侯爷喘息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好久没这般跑过了。”侧头望着洛姬雅笑道:“仙子,小侯与你共乘一骑,你不介意吧?” 洛姬雅格格笑道:“自然不介意,荣幸之极!”六侯爷大喜,翻身跃上那岐兽。洛姬雅的发辫丝丝飞舞,拂在他的脸上又麻又痒,阵阵幽香撞入鼻息。六侯爷得寸进尺,色心大起,双手往她纤腰上抱去。 还未触到,便听洛姬雅银铃似的脆笑,手背一疼,突然多了六、七只色彩斑斓的怪异虫子,齐齐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六侯爷痛叫一声,甩舞不停,但那六、七只虫子死死咬住,竟缓缓地从伤口钻了进去。 六侯爷大骇,连忙互相探手去拖拔,却觉两手突然重逾千斤,怎么也抬不起来。眼见那虫子尽数钻入皮肤,在手臂皮肤下蠕动,心中又是恶心又是恐惧。虫子爬经之处,迅速变得黑紫肥肿。 众人听得有异,纷纷望去,无不失声。拓拔野笑道:“侯爷这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啦!”想到自己昨日昏迷之中将洛姬雅抱住,竟只吃了一记耳光、中了一脚,相比之下已大为幸运。洛姬雅撞见他的眼光,突然双靥绯红,闪过羞恼的神色,想是也记起了昨日之事。 拓拔野装做没有瞧见,腾身跃起,将六侯爷双臂抓住,真气如潮,迅速将那钻入体内的毒虫逼退。“仆仆”声响,那几只彩色毒虫从六侯爷手背伤口激射而出,没入路旁的大树,大树顷刻蔫枯,萎然倒地。 拓拔野真气运转,将毒液硬生生挤了出来,过了片刻,六侯爷那双手臂才逐渐消退瘀肿。但疼痛酥麻却丝毫未减。拓拔野见已无大碍,撕下身上布帛,将六侯爷双臂扎住,防止毒液回涌,然后跃回白龙鹿身上。 六侯爷这才知道洛姬雅的手段,当下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坐在背后。御风之狼瞧得幸灾乐祸,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刚笑出声,便觉肚内疼痛断肠,海蝎蛊疯也似的发作起来。当下忍痛暗骂:“稀泥奶奶,大海猴你欺软怕硬,活该倒楣。” 时近中午,骄阳火热,山谷中树木笼葱,却仍然酷暑难耐。迎面吹来的热风夹杂着鼓噪的蝉声,更觉燥热难当。众人拣了绿树浓荫的小路疾奔,方觉稍稍凉爽。 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吟吟——”的叫声,仿佛一个女子在唱歌,又宛如在呻吟。众人大奇,这是什么东西? 六侯爷眉飞色舞道:“妙极妙极,这声音才是天下至美之乐。磁石太子,你什么时候能吹出这样的曲子,那才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哩!” 拓拔野知道他多半又想到不堪之事,莞尔一笑。 御风之狼变色道:“‘泠泠兽’!不妙,大事不妙!” 众人奇道:“怎地不妙了?” 御风之狼东张西望,道:“这妖兽一旦出现,附近必定有极大的水患!” 班照哈哈笑道:“龟他孙子,这么热的天,来场洪水才好呢!” 御风之狼苦着脸道:“阁下是东海龙王庙里的,自然不怕啦!可是我不会游泳,大水一来只怕要做鱼饵了。”自言自语道:“不成,得赶紧找一个高山避水。” 哥澜椎瞪眼道:“避你个鲨鱼头!再罗里罗嗦,就将你丢进河里去。” 那“吟吟——”怪叫声越来越近,忽听白龙鹿嘶声怪叫,跳跃不已。往前望去,山谷左侧的低丘上,长草纷摇,树木摇摆,一只巨大的怪兽正仰颈怒吼,发出那吟吟怪声。 那怪兽身形似牛,全身毛纹有如虎斑,两只獠牙如匕首般在正午阳光下闪耀白光。 御风之狼连呼倒楣。六侯爷颇为失望,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便是泠泠兽?叫得那般动人,却偏生长得如此寒惨,可见美女无好音,好音非美女。”突然想起身旁有两位美女,连忙又加了一句:“只有我身旁的两位女子,那才是音容俱美的特例。” 洛姬雅笑道:“哎哟!可不敢当。” 忽然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箫声,淡远寂寥,如青烟袅散,春水无痕。林中蝉声顿止,万籁无声。那泠泠兽低鸣一声,似乎对什么物事极为敬畏,立时眯起眼睛,贴服在地。 拓拔野当胸如遭重锤,晃了一晃,脑中迷乱。这箫声好生熟悉! 是了!是她,刹那之间,数年前玉屏峰上的那个月夜又潮水般卷入脑海。那白衣女子低首垂眉,月下吹箫的飘飘姿态又鲜明眼前,浮凸如生。她淡雅清丽的脸容,温柔动听的声音,这些年来原已逐渐淡忘,但这一刻,听见这久违的箫声,少年时的震撼与迷恋,又重新涌上心头,令他天旋地转。 拓拔野霍然起身,四下扫望。青峰寥落,绿树如云,空旷的山谷中寂静无声,只有横空穿掠的飞鸟三五纵横。 那箫声突然在西边响起,飘渺悠扬,随着天际白云一起消散。 拓拔野全身大震,几乎便想不顾一切,狂呼追去。但突然想起,事隔四年,那神仙也似的女子,还能记得当日那衣裳褴褛的流浪儿吗?即便他能追着白衣女子,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一时茫然沮丧,想起那白衣女子不沾人间烟火的容姿,登时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恶俗不堪。心情悲喜跌宕,不能自已。 众人见他站在白龙鹿背上,向西远眺,失魂落魄,脸上又是迷茫又是悲伤,心中都是大为诧异。六侯爷心想:“这小子这般神情,那吹箫之人多半又是某根金针银针了。”觉得他艳遇之多,似乎尤胜于己,不由又暗羡一番。 洛姬雅格格笑道:“走吧!再不走有人便要化做呆鸟啦!”拓拔野回过神来,怅然若失,半晌才拍拍白龙鹿脖颈,继续前行。 朝西南行了三百余里,终于出了空桑山系。地势转为平坦,荒草连天,枯树寥落,大河乾涸,人烟稀少。 时近黄昏,天空中不知何时布满了阴云,忽而卷起狂风,飞沙走石。 拓拔野查阅《大荒经》,道:“再往南百十里,就是余峨山了,山下有水,咱们可以在那里休息。”众人早已渴得双唇乾裂,闻言精神大振。 入夜时分,众人终于赶到余峨山。夜幕低垂,那余峨山孤零零地矗立于荒原之上,甚是凄凉。山上山下长满了梓树与楠树,茂盛成林,与一路上荒凉的景象迥然两异。山下荆棘环绕,仿佛是天然的防护带,荆棘林内,是成片成片的枸杞。 众人寻着水源,在润下开辟了一块平地,开始烧水煮食。 拓拔野杀了几只野兔,在溪边开膛洗净,又在附近寻了几种草药佐味,涂抹腌料,搭架烧烤。这野外烧烤乃是他自小习惯的生活方式,单单野兔一项,他便有三十几种烧烤方法。相隔多年,牛刀小试,水准丝毫不减。 真珠在一旁替他递送东西,见他专心致志,火光下更见迷人。不由痴了,心道:“倘若能永远这般,与他狩猎为生,一生一世不回大海我也愿意。” 洛姬雅红扑扑的脸蛋在火光辉映下宛如熟透的苹果,捧着脸笑道:“瞧不出你还真是识别草药的高手呢!我赖上你还真是赖对人啦!” 忽听哥澜椎等人大呼小叫,手里倒提了一只野兔似的野兽跑来,丢在拓拔野身前,笑道:“龟他孙子,大荒的兔子胆子忒小,被我喝上一声竟然就死翘啦!”众人见那野兽身形与野兔无异,只是长了鸟一样的尖喙,尾巴如蛇一般拖曳在地。 御风之狼见多识广,撇嘴道:“这哪是兔子,分明是犰狳。” 哥澜椎瞪眼道:“我说是兔子便是兔子。”突然那怪兽跳将起来,闪电般窜了出去,转眼不见踪影。 御风之狼哈哈大笑道:“好一只死兔子!”见哥澜椎瞪着眼望他,强忍住笑意,卖弄道:“这犰狳最好装死,瞧见有人立时倒地身亡。不过复活起来也快得紧。是了,这犰狳也是不祥之兽,哪里瞧见了,哪里便要发生蝗灾。” 哥澜椎骂道:“龟他孙子,怎地一遇见你就不住地撞见不祥妖兽?先前是水患,现在是蝗灾,他奶奶的,我瞧这最大的不祥之兽便是你这土狼,索性一刀宰了来得清净。” 御风之狼见势不妙,连忙逃之夭夭,直到拓拔野将几只野兔尽数烤熟了,这才蹑手蹑脚地偷溜回来。 拓拔野烤的兔肉极是美味,众人吃得无不交口称赞。那御风之狼更是吃得狂吞谗涎,狼吞虎咽,不住地吮吸手指,口中叫道:“脆而不焦,滑而不腻,香入骨髓,滋味无穷。妙极妙极!原来太子殿下竟有这么一手!稀泥奶奶的,我偷吃遍大荒美味,可以和这媲美的烤肉还只有西王母蟠桃会上的炙兔条哩!”突然点头道:“是了,难怪上天要让我被这两只海怪抓住,原来其后果有深意。值得,值得!”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吃完之后,各自歇息。洛姬雅轻飘飘地跃上树枝,横卧而睡。众人走了一日,都极为困乏,不多时便沉沉睡去,鼾声四起。 只有拓拔野闭上双眼,眼前晃动的都是那白衣女子月下吹箫的身影,耳旁风声虫语也逐渐幻化成那寂寥淡远的箫声。诸多往事纷杳而至,悲喜交织,又想起雨师妾来。两个女子的脸容身影扑闪重叠,渐渐模糊,只有那箫声笑声在耳旁萦绕,久久不能散去。 几丈开外,真珠侧躺在楠树之下,凝视着拓拔野夜色下的轮廓身影。夜风吹来,闻着他身上的男儿气息,听见他均匀悠长的呼吸声,心中喜乐忧愁,交杂沉浮,只盼这般光景永远没有穷尽。 第二十一章 洞庭风雨 第二日清晨,众人起身上路,继续朝西南行进。 阴沉沉的天空,偶有微风,闷热难耐;哥澜椎等人耐不住,纷纷脱了上衣,赤膊奔行。真珠大为羞怯,只有装做没有瞧见。 一路万里荒原,寸草不生。那尚未乾涸的河流两侧,原有些村庄茅舍,但眼下残垣断壁,破落不堪,早已无人居住。龟裂的田野上,铺积了许多蝗虫的尸体。每过片刻,便有黑压压的蝗虫如乌云掠过,在苍穹下茫然前行。众人想起昨夜瞧见的犰狳,都觉御风之狼所言非虚,心下恻然。 中午光景,众人来到耿山下,稍作休息。 耿山光秃秃的一片,尽是黄土,没有一根草木。坐在山下,热风吹来,登时席卷起黄蒙蒙的一片沙土。风过之后,山坡上往往露出许多水晶来。真珠见那水晶玲珑剔透,各种颜色皆有,心中喜欢,当下每种颜色挑了若干,用布帛包好,藏在怀中。 有时风吹沙扬,看到的不是水晶,而是缓缓滑动的巨蛇。这些蛇在炎热的沙土中懒洋洋地蜿蜒行进,将近拓拔野等人时,稍一迟疑,远远绕行。 众人歇息之后,正欲前行,忽然听见山上传来“朱——喏!”的怪叫声,抬头望去,却是一只形容古怪的野兽,在半山仰头呼叫。 那怪物长得如同一只黄色的狐狸,但脊梁上却长了鱼似的背鳍,双眼幽蓝,阴森森地颇为妖异。 御风之狼喃喃道:“这次当真邪门,一路走来尽是遇见这些不祥妖兽。” 拓拔野道:“又怎么了?” 御风之狼摇头道:“这朱孺兽乃是恐怖妖兽,只要它一出现,所在的国邦必定要发生极为恐怖之事。” 众人都觉有些古怪。仅仅走了千里不到,便遇见了三只妖兽。难道这土族疆域之内,果真会有什么大难动乱吗?拓拔野突然想起姬远玄,望了望洛姬雅。她抿嘴一笑,朝别处望去。明白她是决计不会说出何以有人要追杀姬远玄了。 当下众人稍作收拾,继续赶路。 天上的阴云越来越厚重,沉甸甸地压将下来。未到午后,天色已经极为昏暗。荒原上尘土飞扬,风中炎热之意渐渐转少,有时还夹杂着冰冷的水珠。 乌云翻滚,自西奔腾而来,瞬息千里。一道闪电陡然亮起,轰雷滚滚,远处的一株乾枯老树蓦然劈裂。 真珠心中害怕,情不自禁地往拓拔野怀中靠去。拓拔野笑道:“这般凉爽的天气,倒当真适合赶路。”话音未落,轰然雷鸣,大雨倾盆落下。 雨声哗哗,电闪雷鸣。众人连忙运转真气,在体外托起一道气罩,雨水落在气罩上纷纷滑落。但此次雷雨来势汹汹,下了近半个时辰,非但没有减弱之势,反而越见狂猛。 御风之狼真气稍弱,最早不支,“哎哟”一声,体外气罩登时消散,立刻被暴雨浇得全身湿透。哥澜椎见状哈哈大笑,不料真气稍泄,气罩登时破灭,也立时被淋成落汤鸡。御风之狼叉着腰在雨中哈哈狂笑。 众人索性都将气罩撤去,在风雨中狂呼疾奔,甚是过瘾。只有拓拔野与洛姬雅依旧以气军护体,骑在怪兽之上风驰电掣地行进。 真珠斜倚拓拔野怀中,望着雨珠在气罩之外不断滑落,心中逐渐恢复平静。眺望暴雨中的荒原,瞧着枯树倾摇,黄水乱流,颇觉有趣。原来大荒与东海是这般的不同。 两个时辰之后,暴雨渐渐停歇,天地稍亮。但乌云丝毫没有转薄,雷声依旧。 御风之狼叫道:“山,看见山了!”南边雾霭迷蒙处,隐隐有青山缭绕。众人在空旷荒凉的平原上走了这么久,早已不耐,眼见群山,都大为欢喜。毕竟在变幻莫测的崇山峻岭中穿行,要比这千篇一律的平原有趣得多了。 众人加速奔行,离群山尚有数里,便隐隐听见山中传来水流澎湃之声。拓拔野道:“这里应当便是洞庭山了。洞庭山后的洞庭湖是几条大江汇集之地,眼下刚下完暴雨,咱们得多加小心。” 来到山脚下,水流轰鸣之声更加震耳欲聋。群山横云断舞,细雨蒙蒙,鼻息之间都是青草与泥土的气息。众人随着拓拔野穿入山谷,向南行进。 拓拔野寻思天降暴雨,或有山洪,若在谷中穿行,只怕不测。当下引着众人往山上攀登绕行。 谷中险峰峭立,树木茂密。沿着山坡向高处攀爬,绕山盘旋前行。山风呼啸,冷意森森,迷蒙细雨落在发梢,脸颊带来丝丝寒意。拓拔野将自己的衣裳披在真珠的身上,凝神侧耳,生怕周遭有土石陡然坍塌。 道路泥泞,陡峭处颇为湿滑。众人行了这么久,都已有些疲惫,当下振作精神,相互援引。拓拔野生怕白龙鹿蹄下打滑,将它封印入断剑中。洛姬雅也将那歧兽封入玉兕角中。 风雨更猛,鸟云仿佛就在头顶翻腾。众人沿着峭壁小心翼翼地前进,咫尺之外就是万丈悬崖。身侧大树东摇西倒,被突然卷来的一阵狂风吹刮,突然“喀啦啦”一声断折,刹那间不知飞到何处。 狂风呼号,仿佛要将众人连根拔起。弯腰侧身,顶风前行,仍然觉得颇为吃力。 真珠细眯双眼,湿漉漉的头发搭在前额,雨水从她眼睫滴落,冰冷地流入脖颈,带来阵阵战栗的寒意。拓拔野见状,微微一笑,拉住她的左手,一道雄浑温暖的真气立时从掌心涌入,流转全身。真珠脸上一红,低声道:“多谢。” 拓拔野大声道:“前面有个山洞,我们到里边歇歇。”众人精神大振。 当是时,突然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仿佛天地崩塌。众人大惊,循声望去,隔着蒙蒙雨雾,望见对面的两座山峰竟然蓦地崩塌,巨石飞滚,尘土蒙蒙。几道黄龙似的洪水滔滔奔腾从山峰之间狂喷而出,飞泻而下。 山洪奔涌,摧枯拉朽,那两座山峰又是轰然巨响,陡然又矮了半截。数不尽的山石被洪水卷落,呼啸着朝山谷中汹涌冲击。 洪水仿佛银河倾落,一泻千里。激浪回旋,撞击着谷内的山石、树木,所到之处无不地动山摇,土崩瓦解。 众人站在崖边,耳中轰然震响,脚下摇晃不定,都惊惧莫名,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十几步。看着山洪爆发,疯狂肆虐,始知自然天地之伟力,远非人类可以比拟。 御风之狼喃喃道:“稀泥奶奶的,那泠泠兽在千里之外的空桑山叫唤,此处竟然也有山洪爆发。” 哥澜椎道:“多亏太子领着我们朝这山上走,否则多半已被这洪水卷走了。”他虽不怕水,但若被这雷霆万钧的洪水一撞,纵不溺死也要被岩石砸死。 众人心中无不凛然,对拓拔野的信任钦佩又加深了几分。只有洛姬雅眯着双眼,凝望那两座山峰,嫣然自语道:“原来今日已是六月初六了,难怪呢!” 拓拔野奇道:“难怪什么?” 洛姬雅瞟了他一眼,酒窝灿然:“每年六月初六,洞庭湖旁的这两座山峰定要崩动。也定然有山洪爆发。” 拓拔野等人更为纳闷,待要相问,洛姬雅却不肯再说,只是抿着嘴笑道:“江湖子弟青山老,百年风雨洞庭湖。从前之事又有几人记得?”背负双手,翩然而行。 拓拔野扭头望去,数峰清苦,一川烟雨,寂寞如故。却不知那滔滔水声,愤怒咆哮,又在诉说着什么秘密。 夜色逐渐降临,山上一片漆黑。众人在山洞中坐下,生火取暖。洞外冷风凄雨,山洪滔滔,洞内火光熊熊,笑语晏然。吃了一些野果,各自歇息,不知明日路上又是怎生光景?众人这般想着,又是新奇又是期待,在风雨交加中睡着。 翌日凌晨,风雨依旧。只是山洪水势已明显转小。漫天云层渐转灰白色,小雨淅淅沥沥地落着,随风乱舞。 烟雨青山,淡雅如画。众人沿途观看山中雨景,心情与昨日暴雨山洪中的狼狈焦虑迥然不同。若非急着赶往灵山,心中倒真想慢慢观赏。 终于绕过主峰,沿着山势朝下走去。牛毛细雨,清凉扑面。远眺山下,青丘起伏,星罗棋布,数道大江浩荡奔流。西侧一条江水穷尽处,乃是万里烟波洞庭湖。 洞庭湖大半湖面被雾霭白云遮挡,水波渺渺,浩浩无垠。 拓拔野指着洞庭湖西南的茫茫白雾笑道:“大荒灵山,就在那白雾之后。”灵山在望,众人指点谈笑,心情颇为舒畅。 正眺望间,洞庭湖上突然暴风呼卷,骤雨倾泻,湖心波浪翻腾,激起冲天水花。一道银光如同闪电般冲出,直破漫天云层。 暴雷滚滚,洞庭湖心风雨大作,道道银白眩光从波浪开处激射而出,纵横交错,天地骤明骤暗。 突听“咿呀”怪叫声尖锐刺耳,真珠连忙将双耳塞住。抬头望去,数百只巨大的青色怪鸟从群山之颠展翅飞出,在苍穹之下盘旋。 洛姬雅拍手甜笑道:“这倒巧啦,又遇见这群水鬼造反,看来此次连老天都帮我们呢!” 拓拔野不解,讶然道:“水鬼造反?” 御风之狼见拓拔野等人尽皆满头雾水,笑道:“真是海……”见哥澜椎铜铃双眼瞪来,连忙将“猴子”二字硬生生地吞了进去,道:“这洞庭湖心乃是水妖的一个流放地,与大荒四大流放地不同,这里只囚禁一些不听话的水妖。” 班照道:“龟他孙子,那这里岂不是个大水牢吗?” 御风之狼道:“对极对极!所以这里怨气十足,关押的那些水妖又都是有本事的很,动不动就要发飙。发起飙来,这洞庭湖上就要风风雨雨,闪电雷鸣。” 六侯爷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脾气比我龙王爷还大吗?是了,那些鸟又是什么东西?” 御风之狼道:“这里既是水牢,这些鸟自然便是狱卒了。” 拓拔野点头道:“倒与汤谷有些相似。”想起汤谷十日鸟,登时又想起蚩尤来,不知眼下他们行进到何处?那诱使祝融而飞走的十日鸟重新找到他了吗?想起蚩尤自被九尾狐所骗,怒发如狂且心中歉疚的姿态,又不禁有些莞尔。突然发现自己走神,便又问洛姬雅道:“仙子,你说连老天都帮我们,那又是什么意思?” 洛姬雅笑道:“听说这里的守神于儿乃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想要打这经过可不容易!但现下水鬼造反,他必定没空理咱们;浑水摸鱼,那不是容易得紧吗?” 话音未落,又听见暴雷轰鸣,远处大江如沸,水浪喷涌,一道眩光刺目逼人。洛姬雅道:“刚说到他,他便来啦!” 众人凝神望去,远远地瞧见一个黑衣怪人从江水中破浪而出,御风飞行。那怪人秃头凸额,碧眼深凹,唇上两条肉须飘飘荡荡,獠牙微露,双臂过膝,手掌奇大,指尖锐利如刀;背负兵器不知是刀是剑,长柄近三尺;身上还盘卷了两条黑蛇,缓缓蠕动。 相距十余里,拓拔野已可感觉到那迫在眉睫的杀气。观察他身形掠处,风声水纹,真气之强竟似乎已逾自己所遇见的仙级高手;心道:“是了,若非惊世骇俗的高手,又怎能在此坐镇桀骜不驯的流囚?” 那于儿神飞到洞庭湖上,急速俯冲,踏浪疾行,狞声喝道:“你们这些臭鱼烂虾,又想找死吗?” 语音旋落,见他双臂一震,那漫天盘旋的怪鸟咿呀怪叫,陡然转折,如密雨利箭似的射向湖水,刹那没入,溅起朵朵水花。 “哗啦”声中,无数怪鸟旋即又自湖中冲天而起,湿漉漉地拽了数十个八尺大汉,在湖面上排成一行。 那几十个大汉双脚与琵琶骨俱被拳头般粗的混金玄冰铁链锁住,被怪鸟这般猛地朝上拖扯,登时拉得笔直,连身体都有些变形,仿佛将从中断裂一般,但口中却是大骂不止,骂语极为粗野难听,真珠才听了两句立时脖颈尽红。 于儿神脸上狞笑,森然道:“胆子不小啊!老子替你挖出来瞧瞧!”右手一探,五指利爪“吃”地一声没人面前一个大汉的胸膛。 真珠虽然瞧不真切,仍然骇得花容失色,“啊”地叫出声来。于儿神闻声望来,眯起眼冷冷地远眺众人,双眼寒芒一闪即逝。扭过头去,缓缓地将手抽了出来,掌心中血淋淋的一物,想必便是那大汉的胆。 那大汉极是勇悍,膛破血流,竟仍然破口大骂不止。于儿神目中凶光大盛,笑道:“胆子不大,舌头倒是不小。”将掌中血胆当空一抛,登时有数十只怪鸟咿呀乱叫振翅扑抢。 于儿神左手将那大汉脸颊捏住,狞笑声中,右手探入他的口中,将他的舌头硬生生朝外一拽,血光四溅,舌头登时断为两截,那大汉立时昏死过去。 于儿神探手将他的肠子血淋淋地扯将出来,在手中把玩,嘿然道:“可惜了,昨日喂你的水草还没消化呢!”将肠子甩开,呼啸一声,漫天怪鸟疾扑而下,咿呀乱啄。 鲜血激射,羽毛纷扬,片刻之后,群鸟振翅飞离,那大汉肚中空空如也,白骨森然,鲜血丝丝滴落,早已气绝。 众大汉又惊又怒,口中更加怒骂不休。一个男子骂得尤其大声,双眼怒火直喷。于儿神将他嘴掰开,嘿嘿冷笑道:“你能骂得很嘛!瞧瞧你肚里还有多少货!”缠在身上的一条黑蛇立时闪电般从他口中钻了进去。 那男子惨叫一声,黑蛇的尾尖在他口外一闪而没。只见他喉咙处突然隆起一道,蠕动下滑;“格啦啦”一阵骨胳碎裂的声音,暴雨连珠似的响起,胸膛的皮肉突然瘪了下去。 男子惨叫声中,黑蛇在他体内一路滑行,发狂咬噬。肚腹突然鼓起,又突然瘪下,当那鼓起之处朝他下身滑去之时,上身已只剩两片薄皮,前膛后背紧贴一处,在风中簌簌鼓舞。 男子叫声凄厉惨绝,听得真珠闭眼塞耳,全身犹自簌簌发抖;哥澜椎等人也忍不住骂道:“龟他孙子,这般折磨人,算什么好汉?” 拓拔野愤怒至极,心道:“这于儿神如此折辱流囚,卑劣之极,瞧他手法纯熟,已不知虐杀了多少人!” 于儿神哈哈怪笑道:“你居然还叫得出声来,当真少有。”那黑蛇“吃”地一声,从那男子肛门处钻出,悠然盘旋,又回到于儿神身上,丝丝吐信,似犹不足。 男子已只剩一张薄皮,风筝似的飘荡,气若游丝。拽住他双臂的怪鸟桀桀怪叫,展翅高飞,“滋啦”一声,他的身体登时碎成片片,随风卷舞,不知西东。 于儿神凸额通红,碧眼幽然,哈哈狞笑,形如妖魔。杀得兴起,转眼之间,手如霹雳,又将四个勇烈大汉的皮硬生生地剥将下来。 拓拔野怒火如沸,双拳紧握。洛姬雅在他耳边吐气笑道:“瞧你怒发冲冠,难道竟想多管闲事吗?那于儿神厉害得紧,我也未必是他对手,帮不上你啦!” 拓拔野心道:“就算耽误行程,拼尽全力,也要给这妖魔一点教训。”当下忍怒微笑道:“杀鸡焉用牛刀,这等货色岂能劳仙子大驾?” 哥澜椎等人正义愤填膺,见太子有意打抱不平,都大喜道:“龟他孙子,太子,咱们一道动手吧!” 拓拔野四下眺望,见山脚下水岸环绕,穿行到对面洞庭山后不过二十余里,当下道:“不必了,正事要紧!你们只管赶路,我收拾了那妖怪自当赶来。” 忽听轰然巨响,地动山摇,众人猛然一惊,循声望去,昨日山洪爆发的那两座山峰竟在剧烈摇晃,仿佛随时要崩塌一般;与此同时,洞庭湖面水势倾摇,风浪大作。 天地惊雷,轰隆连奏;狂风卷舞,乌云压顶;天色陡然变暗。 那两座山峰爆响连连,巨石滚滚。浩渺洞庭湖上,漩涡急转,浪花层叠,又是一道眩目的银光从湖中冲天而起,仿佛一道光柱顶住倾压而下的漫天乌云。 洞庭湖上的数十大汉见状大喜,虽然被怪鸟以及湖底锁链紧紧拉住,却都振臂高呼。 洛姬雅抿嘴笑道:“看来你不必动手啦!有人要替你教训这于儿神了。” 御风之狼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是了!我怎地忘了!这洞庭湖山水交接处,镇压了一个了不得的厉害人物!难怪昨日又是地震,又是山洪,原来是他在作怪!” 真珠好奇道:“能将洞庭山都震动?那人是谁呢?” 御风之狼尴尬一笑道:“这个……稀泥奶奶的……好像是百多年前的事了,只知道那人厉害得很,当年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过,竟然惹动了火族赤帝和水族黑帝,一齐出手,将他镇压在此处。据说若不是神帝出面,早就被杀得形神俱灭了。” 众人大为好奇,不知是谁,竟能引得赤帝黑帝齐齐出手,联合围剿?又能令神农氏为之求情?想起洛姬雅昨日所说“百年风雨洞庭湖”,定然便是指此事了!其中故事只怕只有她最清楚,纷纷朝她望去;她苹果也似的笑靥上纯真无邪,似乎不知众人所思,只是笑道:“好戏开场罗!” 但见风卷惊雷,浪拍闪电,洞庭湖上惊涛骇浪,暴雨连绵。有人哈哈笑道:“小鱼儿乾,老子捣乱,你不敢问罪,只会挑软柿子捏吗?”声音浩荡,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群山回荡,震得众人耳中发麻。 于儿神面色微变,笔直冲天而起,在空中凝身立住,冷笑道:“老头子,老子瞧在昨日是六月初六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你倒来挑唆闹事?” 那声音嘿嘿笑道:“小鱼儿乾,你何时变得这么体贴入微的?是了,我老啦!险些忘了!你去年被我剥了一层皮后,就有如娘儿们一样的体贴啦!”洞庭湖上众大汉哈哈狂笑,与滚滚惊雷交相回应。 于儿神凸额血红,整张脸都变得狰狞扭曲起来,全身肌肉暴胀,吼道:“住口!”双手一错,将一个大汉脖颈“格啦”一声拧断。 那声音笑道:“你且再杀一个试试?”笑声森寒,在狂风暴雨之中清晰分明,令人肝胆发毛。 于儿神阴恻恻地笑道:“老头子,你道老子当真怕你吗?这洞庭湖上,我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要杀死任何一个人比捏死蚂蚁还要容易。若不是卖死了的神帝老儿面子,老子早拿你的心肝来下酒了。” 那声音讶然道:“是吗?那可千万不要客气!我被这五色石压在洞庭湖底已经百多年了,一把老骨头又被这洞庭湖水浸得松软,周身上下还缠绕了紫火赤晶链,就连手腕上也绑着北海玄冰冷玉索,想要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都费力得紧!你想要我的心肝还是脾胃,都尽管不要客气,刀器自备,随来随取。” 拓拔野听他语气调侃,颇觉有趣,但想那五色石乃是传言上古补天之物,紫火赤晶链与北海玄冰冷玉索又都是至为坚韧之圣物,此人被层层缚锁,困于湖底山下一百多年,其中苦楚非亲身经历不能得知,不由心下黯然。 于儿神哼了一声道:“你以为老子不敢?他奶奶的,若不是神帝当年求情,你早被斩得形神俱灭,还容你嚣张到今日?”凶睛碧光闪烁,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实话告诉你吧!你的好日子也已不多了,眼下神帝驾崩,赤帝、黑帝闭关,你的庇护伞早就没了。这几年你变本加厉,年年地震山洪,还挑唆这般臭鱼烂虾闹事,早已惹得天怨人怒,烛真神已打算将你灭尽真元。过些日子,只要真神旨意一到,老子自然会拿你的心肝脾胃下酒。”语毕哈哈狂笑。 洞庭湖上众大汉纷纷大骂道:“你这狗贼,只会做烛老妖的走狗,当真是我们黑水男儿的耻辱。”“你奶奶的乌龟王八,没胆和赤爷较量,只会拍着肚子吹大话,羞也不羞?” 于儿神狞笑道:“你们这干不知死活的小虾米,以为这老头子被压在山下还真能保护你们吗?老子今日就大开杀戒,瞧瞧这老头子怎生救你们!”大吼一声,双手握住背后刀柄,猛然拔出,白光一闪,一道凶冽无比的气浪霍然横舞。 雷声轰鸣,光芒爆舞,风雨之中血雾喷洒,洞庭湖上突然被鲜血染红。那数十大汉竟被这于儿神突然一刀斩为两半! 怪鸟咿呀怪叫,纷纷抓着半截尸体冲天飞起。那数十截半段尸体被混金玄冰铁链拖曳,锵然划过,落入湖中,血水四溅;数百只青鸟在暴雨狂风中扑翼争夺,残肢血肉漫天掉落。 这一刀猝不及防,连拓拔野也没有料到,众人失声惊呼,目瞪口呆,只觉这于儿神之凶暴残虐实是无以言表,心中都是愤怒如炽,如那惊涛骇浪一般翻腾。 轰然狂震,那两座山峰仿佛要炸裂开来。洞庭湖突如沸水乍溅,万顷波浪,千长巨浪,一道红光在狂雷也似的爆吼声中怒舞飞腾。 于儿神闷哼一声,倒掠而出。漫天怪鸟尖声惨啼,带着纷纷羽毛、扬扬血雨簌簌掉落。 众人站在十余里外、数百丈高的山腰遥看,突觉鼻息窒堵,气浪拍面,脚下踉跄不稳。真珠惊叫一声,猛地朝后倒飞,若不是拓拔野与六侯爷齐齐拉住,便要掉下万丈悬崖。 拓拔野大骇,凝神望去,只见洞庭湖上空一条赤色虬龙风雷电舞,仰颈狂吼。身上伤痕累累,缠了一道又一道的紫色金属长链,张扬的巨爪被支冰铁似的环锁扣住。身形笔直,如朝天火矛,大半截身体被紧紧地拖扣在水中。 那两座山峰随着这赤色虬龙的每一次摆舞而剧烈震动,摇摇欲坠。想来这赤色虬龙就是被压在山下湖底一百来年的神秘人物。 数日之前,拓拔野与大荒十神之一的雷神在无尘湖底并肩作战之时,雷神便曾突然变身,化为黑色巨龙,横扫群雄,击裂玄冰铁屋,呼啸突围而去。眼前这赤色虬龙,霸烈真气,狂野气势竟丝毫不在雷神之下! 于儿神在高空之上御风踏步,脸上惊怒交集,突然两腮一鼓,喷出一口鲜血。显然被那赤虬风雷一击打得内伤。身上缠绕的两条黑蛇突然松动,软绵绵地朝下坠落,没入汹涌湖水之中。身旁残余的百余只青色怪鸟悲鸣怪啼,盘旋绕舞。 那赤色虬龙昂首狂吼,风云变色,波浪奔腾。那两座山峰“轰”地一声又崩塌了一块。那声音从赤虬口中发出,轰隆作响:“老子说的话,你以为是放屁吗?” 于儿神面部扭曲,狂怒吼道:“你奶奶的乌龟王八!老贼,老子今日先杀了你,再向烛真神禀告!”右手挥舞,那柄奇形长刀迎风猎猎,发出隐隐风雷之声。刀长八尺,弯曲如蛇,淡青色的刀锋泛着浅浅的血红光泽。刀背沉厚,刻着奇异的九头蛇花纹,在风雨暗淡之中,栩栩如生。 赤虬哈哈狂笑,赤须飞舞。 于儿神左手一探,口唇翕动,念念有词。洞庭湖心陡然出现一个漩涡,急旋攀升;那漩涡越升越高,逐渐成了一个十丈老高的碧绿水柱。 于儿神左手轻轻一拍,水柱蓦然迸散塌落,现出一个直径三丈,高近十丈的黑黝黝铜柱;铜柱周身刻了九条玄龙以及几个大字,闪电陡亮,那柱上大字一闪即逝:北海玄冰混金铜镇天宝柱。 于儿神冷冷地狞笑道:“老贼,老子替你拉拉筋骨。”右手倒悬,将那奇形长刀猛然插入巨大铜柱顶端的一个边缘卡口,再顺势一转,登时紧紧卡住。双手倒握刀柄,闪电般环绕铜柱御风奔行。 “轰轰”闷响中,那巨大的铜柱缓缓转动,随着于儿神的奔行速度,越来越决。 众人远远眺望,电闪雷鸣,风狂雨骤。茫茫雾霭,浩浩洞庭,一人在空中环绕盘旋,拉动黑黝黝的铜柱急速旋转。 大浪滔天,数里之遥,一只赤色虬龙摆舞嘶吼,气浪逼人。 那铜柱的旋转又逐渐减慢,每转动一轮,就要带动刺耳而尖锐的“喀啦啦”怪声,那声音来自湖底深处,仿佛锁链交错,束紧收缩。 赤虬身上的紫火赤晶链越来越紧,将他的鳞甲紧紧箍住,深深陷入。身体被链锁拖拽,百经挣扎,仍逐渐朝湖底沉去。想必那铜柱牵引着那赤色虬龙身上的所有锁链,每转动一轮,他身上的链条便要收紧一分。 于儿神哈哈狂笑道:“老贼,我要将你绞成寸断,埋在这洞庭湖底喂三八!” 赤虬脖颈处被紫火赤晶链紧紧缠绕,发不出吼声,喘息笑道:“喂你这个小王八吗?小心被我这一身老骨头噎死。” 于儿神狞笑道:“老匹夫,到了这当口还嘴硬!”猛地加速飞奔,铜柱急转,金属撞击交错声此起彼伏。赤虬身体被紫火赤晶链缠紧,逐渐弓起,缓缓地沉入湖中。 湖面上的光芒登时收敛,风势渐小,暴雨也立时转变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再过了片刻,小雨也渐渐停息,微风之中,只残余些许水珠。 拓拔野心中激荡,热血翻涌,扬眉道:“走吧!你们只管前行,我收拾了这妖孽便去。” 哥澜椎等人早已瞧得怒火喷薄,哪肯撒手不顾?纷纷道:“太子,咱们一道收拾这卑劣狗贼!” 六侯爷也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两位美女在此,拓拔磁石你难道想独揽这大出风头之事吗?” 拓拔野间言莞尔,哈哈大笑,突然心中一动:“是了!既然要闹,便闹他个天翻地覆。水妖向来四处鼓捣,唯恐天下不乱,这次我索性将这洞庭湖闹个底朝天,将这湖底的水族流囚全部救出来,一道寻水妖的晦气!”当下展颜微笑道:“不错!这大出风头的机会可是提着灯笼也难找,咱们今日就将洞庭湖变成第二个汤谷!” 众人闻言大喜,道:“妙极!”这几人都是胆大包天,胡作非为之辈,越是出格之事越感有趣,帮助水族流囚造反,那更是想上一想都觉得滋味无穷、乐不可支。 洛姬雅见拓拔野望来,摇头笑道:“这可不关我的事,仙子我只管要三百六十种奇毒。不过拓拔野,你的性命在没到灵山之前是属于仙子我的,可别平白丢了,否则我就要赖上你的朋友啦!” 拓拔野笑道:“仙子,帮我照顾真珠姑娘。”语罢纵声长啸,真气滔滔,御风疾行,朝山下斜斜飞去。 六侯爷、班照与哥澜椎呼啸声中,紧紧追随,身后传来真珠急促的叫声:“拓拔城主,多加小心!”喊了一半,突然缩住,“小心”二字已是细不可闻。 风声呼呼,拓拔野回头道:“侯爷,你和班将、哥将到湖底瞧瞧,究竟是什么状况?我去阻止那秃头鱼乾。” 六侯爷叹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自从遇见你之后,我这堂堂风流侯爷就快变成跟班跑腿,打下手的啦!” 拓拔野哈哈大笑:“侯爷这种风流倜傥的跟班,岂不是太喧宾夺主了吗?”笑声中真气爆涨,狂风似的奔掠而出,借着陡峭山势御风飞行,直扑洞庭湖。 距离那于儿神百丈之时,“锵然”一声,将断剑拔出,在五指之间回旋绕舞,点水踏浪,高高跃起,笑道:“秃头鱼乾,快来受死!” 于儿神早已听见山上远远的说话声,但他眼见那只是几个毛头小子,心中不甚在意。 此时见拓拔野闪电般冲到,心中方才微微一凛:“这小子是谁?好强的真气。” 侧头斜睨,见那少年英姿勃发,衣袂飘飘,右手之中一柄断剑“呜呜”绕旋,腰间斜插一枝艳红如火的珊瑚笛子,见所未见,一时也猜不出来路底细。心想:“他奶奶的,黄毛小儿,今日就算你是五帝十神,敢坏老子大事,也要送你到仙界喝奶去!”当下运转真气,“轰”地一掌划出,五指之上闪过一道黑光,玄色光弧急电般劈落,风声呼号。 拓拔野心道:“这秃头鱼乾残暴狂妄,须得一招挫其锐气。眼下他轻敌大意,正好杀他个措手不及!” 当下毫不客气,猛地运转潮汐流真气,气流奔卷,刹那间灌入右臂,直达掌心。断剑“呼”地一声紧握手心之中,一道碧光微微一闪,断剑突然光芒大作。 他纵声笑道:“秃头鱼乾,自不量力!”斜劈疾斫。 断剑气芒爆涨,陡然成了两丈余长的青色光剑,迎风怒砍,以剑为刀,登时卷引狂烈气浪,“碰”地一声与于儿神的那道劈空掌刀猛烈相撞。 于儿神只觉鼻息一窒,自己那道黑色光弧刹那崩散,一道凌冽无比的气浪当胸劈来! 心中大骇,猛地调集真气,抽开铜柱上的奇形长刀,双掌错合,闪电般拍出;玄水真气气势滔滔,仿佛一道巨大的光盾旋转抵挡。 又是“碰”地一声爆响,气浪震舞,将他猛地朝后推去。“吃”地一声,护在身前的气盾突然裂开一个一尺来长的口子,一道锐利无匹的剑气闪电般刺入。 于儿神魂飞魄散,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小子究竟是谁?好生厉害!”双掌立时一夹,真气澎湃,硬生生将那刺入的剑气卡住,再猛然交错,方将那剑气绞碎。但心中惊惧莫名,原先狂妄气焰已经烟消云散。 这于儿神原本是水族十仙之一,真气法力早已是仙级境界,只因其早年犯过,被剥夺官爵,还险些被斩杀,因认罪恳切,被烛龙开恩流放洞庭湖。 在流放的几年间,因自恃正统,与此地流囚格格不入。在一次流囚叛乱之中,他竟协助此地守神,斩杀起事首领,平叛有功,因而被赐还自由之身。此后他感恩戴德,更加为烛龙卖命,官爵也逐渐恢复。 眼下虽然尚未升回水族十仙之位,但其本事其实犹在百里春秋等人之上。这也是其何以自恃极高,骄狂暴虐之故。 以拓拔野眼下的真气,最多只能勉强与他相敌,相斗一久,必定落尽下风。但拓拔野乘他麻痹大意之机,借助无锋剑的神器灵力,奋起真气一招进击,将他随意挥洒的劈空掌刀须臾破碎,再挟此雷霆余威,将他仓促间调集的气盾闪电刺破,从而大大挫败了他的锐气与信心。 乘着于儿神惊魂未定之机,拓拔野气势滔滔,又是狂风暴雨似地猛攻而来。剑气纵横,气浪澎湃,刹那间将于儿神逼得手忙脚乱,心中惊骇,一时竟生出些许怯意来。 拓拔野痛恨其残暴卑劣,下手毫不留情,杀气凛冽,气势如虹。相较之下,于儿神轻敌麻痹,失了先机,此后步步受制,连调息反击的时机都没有,只能以一双肉掌相敌。心中惊惧,气势大馁,不免有些缩手缩脚,一连百余招后仍然被逼在下风。 但他真气超卓,经验丰富,实非眼下的拓拔野可以匹敌。又斗了数十招后,于儿神惊愕慌乱之心已经镇定下来,渐转从容。心中却是极为纳闷,不知这少年究竟是谁,又何以横插一脚,与自己生死相搏?冷笑道:“小子,你可知此处是什么所在?竟然敢到这里撒野捣乱!” 拓拔野掌剑齐飞,锐气纵横,不容他有丝毫喘息余地,笑道:“自然知道,这里便是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