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5·三生石》 第一章 苗刀再现 金族飞车系由西荒奇肱国所制,构造极为细密精巧,在高空御风飞行,殊无颠簸摇晃之感。这十几辆飞车虽无少昊当日的白金飞车那般奢华,但舒适平稳丝毫不在其下。陆虎神豪爽热情,拓拔野等人坐在车中,把酒相谈,很快便熟稔起来。 陆吾听闻姬远玄以幻影大军逼的叛贼阵脚大乱,又以幻术救出少昊太子,叹服不已。又听得拓拔野潜入天镜湖,假扮寒荒大神,令楚宁无所遁形,不由哈哈大笑,连称绝倒。再听得群雄竭力阻挡西海老祖,蚩尤终以妖龙重创老妖,陆吾不由肃然起敬,连连向众人拜谢。叹道:“若非各位少年英雄智勇双全,仗义相助,这次大劫非得三、五年才能平息;那时即便江山完壁,但元气大伤,民心离散,得不偿失。能兵不血刃,消弭战乱于无形,真是多亏了各位。” 姬远玄摇头叹道:“可惜我们终究不能阻挡老妖,收回翻天印。眼下江山狼藉,洪水泛滥,实在……实在……” 陆吾从窗口朝下眺望,哈哈笑道:“姬公子,这大劫乃是天意,诸位鼎力相助,能化解如此,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了。江山断裂可以修复,人心离散就不能愈合了。嘿嘿,这些水患虽然厉害,但只要上下一心,终可以疏导利用。” 众人见陆吾目睹车下万里大地崩山裂土,洪水滔滔,依旧面不改色,如沐春风,不由既诧且佩,心想:“大荒都说金族如铜山铁岳,不可撼动,今日观之果不其然。” 姬远玄微笑道:“陆虎神,远玄有些疑惑不知可问不可问?” 陆吾笑道:“姬公子只管说,陆某有问必答。” 姬远玄道:“此次虎神前来,只带了这十几辆飞车吗?难道白帝已经算出寒荒叛乱定可平息?” 众人心中都有这疑问,当下凝神倾听。陆吾嘿然苦笑,沉吟道:“罢了!此事再过几日,天下尽知,也无甚可隐瞒的!诸位都是本族的朋友,说出无妨。”众人听他语气凝重,心中都是一紧,隐隐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陆吾沉声道:“这几日昆仑山上发生了几件极为棘手之事,眼下白帝已无大军可供调遣,只好让我带了两百余人到寒荒城斡旋调解……” 众人大奇,心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竟比安定寒荒国、救出少昊太子还要重要?” 陆吾道:“四日之前,本族‘如意双仙’槐鬼、离仑伉俪在昆仑山下巡查之时,发现了三具尸体,其中一人竟是水族烛真神的独子烛鼓之……” “什么?”众人大惊失声。蚩尤惊诧稍逝,捧腹狂笑道:“妙极妙极!这老妖丧尽天良,活该他断子绝孙!”众人愕然,晏紫苏对着蚩尤大使眼色,他却视而不见。 拓拔野惊喜快慰,瞥了姑射仙子一眼,心道:“这淫贼在钟山上对仙女姐姐图谋不轨,总算报应不爽……”但是心中蓦地又是一沉,忖道:“烛老妖只此一子,突然丧生昆仑,大荒中只怕又有祸乱横生,无怪金族要头疼了!”当下偷偷拉了一把蚩尤衣袖,歉然道:“陆虎神,我们兄弟与那烛鼓之有些过节,所以失态忘形,还望虎神勿怪。” 陆吾叹道:“那烛公子为人荒唐,在大荒中口碑素来不好,难怪蚩尤公子要拍手称快。”摇头苦笑道:“只是此次他是死在昆仑山下,纵然不是金族中人所为,也与我金族关系极大;若是烛真神一口咬住不放,那就大大不妙。” 蚩尤冷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烛小妖树敌甚多,也不知惹了何方煞神?难道只因死在昆仑山下,便要赖到金族头上吗?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陆吾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烛公子既是死在昆仑山下,我们身为地主,自然脱不了关系。无论如何,总得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烛真神一个公道才是。” 蚩尤嘿然道:“烛老妖勾结冰龙教,挑唆八族叛乱,又解开翻天印,引来大水!罪行累累,你们不找他算帐已是客气了,还要还他什么公道?” 陆吾叹道:“眼下冰龙教众既已死绝,烛真神大可将黑锅扣在他们身上,推得一干二净,大不了再将西海老祖做为替死鬼。但烛公子之死若不能查出前因后果,烛真神多半会说我们盲目报复,蓄意谋害烛鼓之。正好可以以此为借口,大势兴兵问罪。”众人都知水妖素来狡赖,当下点头不语。 陆吾又道:“那日槐鬼、离仑将烛公子三人悄悄地带回昆仑山上,白帝、西王母想方设法相救,找来了金族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四大神医,用尽仙药,也不能妙手回春。不得已之下,西王母亲自赶往中土,请来灵山十巫……” 拓拔野低“咦”一声,与蚩尤对望一眼,想起那十个古灵精怪的小人儿,忍俊不禁。 陆吾道:“灵山十巫医术果然高明,终于救活了三人中的钦毗……” 蚩尤哼了一声,皱眉心想:“原来是他!” 陆吾道:“听那钦毗转述,原来两日之前,他与烛公子、青碧龟真三人带着从贼人手中夺得的苗刀,前往木族日华城献给木神……” “苗刀!”蚩尤与拓拔野霍然一震,蚩尤怒道:“贼人?他奶奶的紫菜鱼皮,那些奸贼从我手中抢去苗刀,竟敢反诬我是贼人?” 陆吾点头道:“原来那苗刀果真是从蚩尤公子手中得到的。这些日子,大荒中一直传闻蚩尤公子是苗青帝转世,携带这柄木族失踪了六百年的第一圣器。我们听那钦毗说时,心中也有些疑惑,但非我族事,不好相问。钦毗说他们路经昆仑山下时,突然闯出一个头戴苍狮颅骨、身高十二尺的怪人,闪电之间将他们尽数擒杀,抢了苗刀逃之夭夭。” 众人大奇,姬远玄皱眉道:“这三人乃是西海三真,加在一处也有仙位高手的实力,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在刹那间将他们一并制住?” 陆吾道:“不错,能在瞬间制住西海三真的人物,至少当是‘小神位’的顶级高手;放眼大荒,绝对超不出三十人。我们将这些人一一列出,但据钦毗描述,这些人的身高、体态特征、武功路数无一与那狮面怪人吻合……” 晏紫苏忍不住笑道:“人的外貌可以千变万化,这可不足取信呢!” 陆吾看了她一眼,点头沉声道:“这位姑娘所言极是,倘若当真是‘小神位’以上的高手,要想以真气、念力暂时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亦非难事。所以当日我们越想越是头痛,一筹莫展。偏生那钦毗强撑了一日之后,终于神识散灭,任灵山十巫有通天之能,也救之不得。” 众人“啊”地一声,心想:“这钦毗一死,可谓死无对证,要想让烛老妖相信金族所言,就更加艰难了。” 陆吾道:“西王母尽遣侦骑,四处打探这几日路经昆仑的可疑人物,但却了无结果。谁知正当我们无计可施之时,偏偏又发生了一件极为古怪之事,那凶手竟自动送上门来。” 众人大奇,脱口道:“那凶手是谁?” 陆吾苦笑道:“说来惭愧,昆仑山全山上下,竟无一人识得那凶手路数。”众人闻言更加诧异,昆仑山卧虎藏龙,高手数不胜数,竟无一人看出凶手身份,难道那凶手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拓拔野奇道:“既是如此,陆虎神又何以断定他就是凶手?” 陆吾道:“这个……只因那厮身高正好是十二尺上下,手中又攥了苗刀。” 众人点头道:“那可当真巧了。” 陆吾道:“那日清晨,这厮突然从昆仑山下杀了上来,口中胡乱叫喊着要见白帝。手中苗刀砍柴般胡乱挥舞,姿势颇为可笑。但说也奇怪,他的招式看似粗陋滑稽,威力却是极大,从山脚正门直到半山‘留云楼’,本族三十八名高手竟谁也抵挡不住,眼睁睁看着他颠三例四地闯了过去……” 众人凛然,昆仑山正门直至“留云楼”,乃是昆仑的主峰迎客道,其间高手众多,单单真人级高手,便不下九人。此人从正门而上,如入无人之境,忒也匪夷所思?拓拔野心道:“却不知此人为何要见白帝?难道与白帝有什么过节?所以抢了苗刀来与白帝决战吗?” 陆吾道:“那时我和槐鬼、离仑正好在中天门,瞧见那厮提着苗刀疯疯癫癫地冲将上来,速度极快,身形打扮,都与钦毗所说的凶手极为相似。我们心中又惊又喜,都想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贼人竟然大摇大摆送上门来了!当下我和槐鬼、离仑夫妇一齐动手,竭尽全力,务求将这厮一举拿下。” 姬远玄舒了口气,笑道:“妙极,既然这贼人已经擒住,这场祸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陆吾摇头苦笑道:“哪有这般简单!那厮看起来疯癫滑稽,但形如鬼魅,竟然刹那间从我们三人夹击之下冲了出去,风也似地朝山上冲去。” 众人大惊,陆吾乃是“小神位”高手,槐鬼、离仑又是金族中素以御风术闻名的“如意双仙”,以三人之真元修为,竟让他轻而易举地脱身离去!武罗仙子亦悚然动容,蹙眉道:“竟有这等奇事!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陆吾叹道:“当时我们心中之惊异,远比各位为甚。眼见他腾云驾雾般,转眼就要冲上峰顶,我们不敢迟疑,奋力疾追。在昆仑丘顶,那厮被钦原鸟群困住,破口大骂,狼狈逃避;转眼间被蛰了数十口,身上肿了许多大包,但竟丝毫无恙,叫骂得更加起劲。” 众人骇然,昆仑钦原鸟乃是一种剧毒奇鸟,身如鸳鸯大小,巨刺似钢管,飞行如闪电,无论多大的鸟兽、树木被它一蛰,必定干枯而死。那人被钦原鸟蛰了数十口竟然若无其事,实在令人震惊。 陆吾道:“长乘神和神牛勃皇,以及数十名高手闻得声讯,都从槐江山、嬴母山赶了过来,将这厮团团围住。” 昆仑山脉极为雄伟高峻,东西绵延五千里,南北宽达三百余里,其中又以玉山、昆仑丘、嬴母山、长留山等九山十六峰为中心;金族显贵都居住于这些山峰之上,长乘神与神牛勃皇乃是金族中极为著名的两位仙级高手。 陆吾道:“我们近百人在昆仑丘顶困住那厮,其中仙位高手便有五人,真人级高手至少十四人,加上钦原鸟、土蝼兽等仙禽神兽,极是壮观。那厮也不害怕,只是疯疯癫癫地大喊大叫,说白帝耍赖,将他骗倒,非要白帝出来磕头认错不可。我们听了又是生气又是好笑,白帝陛下淡泊超脱,直如神仙,又怎会与这么一个疯子夹杂不清?” 众人越听越奇,拓拔野听到“淡泊超脱,直如神仙”,心中一动,忍不住朝姑射仙子瞥去,却见她蹙眉不语,满脸迷茫,似乎想到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拓拔野心神激荡,呆呆地凝望她那清丽绝世的脸容,一时间连陆吾的话语都听不真切。 陆吾道:“勃皇脾气暴躁,听他辱骂白帝,登时来气,抢先动手。我们怕他吃亏,也纷纷攻了上去。”对众人苦笑又道:“惭愧!只是那厮忒也古怪,神鬼莫测,而且事关重大,总是小心为好。” 姬远玄点头道:“对付这等邪魔外道,不必拘泥细节。不知那贼人被擒住了没有?” 陆吾摇头叹道:“那厮实在太过厉害,以我们百人之力,竟始终擒他不住。但他似乎并未痛下杀手,手中苗刀只是扛在肩上,单以左手格挡,在众人夹击中幽灵似的飘荡,我奋尽全力,终于伤了他的肩膀。那厮哇哇乱叫,说我们金族卑鄙无耻,以多欺少,他不玩了云云;又叫嚷着让白帝出来见他,不然他就放火烧了昆仑山。” 武罗仙子道:“陆虎神,那人的真气、招式究竟是五族中的什么路数,你们打了那么久,瞧出什么端倪了吗?” 陆吾嘿然道:“那厮真气像是碧木真气,但所使的招式全是稀奇古怪,像是木族招式,却又不尽相同,见所未见……” 姑射仙子低“咦”一声,忽然站了起来,众人吃了一惊,纷纷望她,她视若不见,满脸尽是迷惘之色。 拓拔野心中一动,道:“仙子,难道你识得那人吗?” 姑射仙子怔然片刻,摇头道:“我想不起来啦!”又徐徐坐下。 众人微微失望,武罗仙子道:“既然那人要寻找白帝,何不请白帝出来将他擒住?” 陆吾摇头道:“我们何尝不想请出圣驾?只是那日一早,白帝和西王母恰好出行,不知行踪。那厮打了半晌,突然烦躁起来,叫嚷着忒没意思,他要下山玩儿去了;说话之间,便将勃皇和长乘神一掌击退,又将槐鬼、离仑抓在手里,远远地抛了出去。我惊怒之下,变作兽身相阻,他突然大喜,连称有趣,与我激斗起来,但不过三百合,就将我打得大溃……”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心道:“能将金族五仙打得狼狈如此,这厮岂不是神级高手吗?”但大荒十神中,又哪有如此疯癫的人物?众人如坠疑云迷雾,心中森然,冷汗涔涔而出。 陆吾道:“那厮见我不是他的对手,登时又意兴阑珊,胡言乱语一通,打开重围,飞跑下山。我们穷尽气力,骑鸟驱兽,也追他不回,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晏紫苏奇道:“既然他只是奔跑,竟连灵鸟也追他不上吗?” 陆吾叹道:“不错!那厮明明只是在奔跑,但却比御风飞行还要快捷。而且步法奇特,在山壑忽左忽右,转眼间不见踪影。”晏紫苏素以变化术、蛊毒和御风术自负,听说那人仅仅奔跑,便可甩脱飞鸟,心中又惊又奇又疑。 蚩尤道:“这么说来,苗刀还在那怪人手上么?” 陆吾道:“不错。那怪人走后,我们越想越觉得那厮必定便是杀死烛鼓之等人的凶手,想到以百人之力,竟让他从容逃离,都是羞愧欲死。当夜白帝和西王母回到昆仑山,听得这个消息,极为震动,连夜召开长老会,决计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将那厮抓回,绑了送到北海请烛真神发落。当下西王母派遣数万大军连夜出发,四处搜寻,昆仑山真人级以上的高手,也几乎倾巢而出。”摇头苦笑道:“嘿嘿,这般大规模地全族出动,已是数百年未有之事,而且竟仅仅是为了缉拿一人而已,说出去只怕无人相信。” 众人凛然,均想:“不知怪人从何处蹦出?何以从前竟会闻所未闻?” 陆吾道:“就在翌日清晨,风后带来了姬公子的要讯,长老会大惊。但其时主力大军都已出发,昆仑山上剩下的,只有镇守诸峰的三万精锐。这些精兵乃是昆仑根本,不能随意征调,以免昆仑空虚,被奸人所乘。但若要去境内各番国、城邦抽调兵力,至少要三日时间;即便能以最快速度组成大军,赶往寒荒国,也是九、十日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少昊太子多半已横遭不测,叛军大势一成,想要镇压便极为困难。” 陆吾道:“无奈之下,西王母命我挑选了两百余名精锐,火速赶往寒荒国,若能说服八族放弃叛乱自是最佳,倘若不能,便将太子救出,退回昆仑,等到大军调集齐备之后,再做打算。” 众人恍然。正说话间,隐隐听见下方传来欢呼之声,驾车的金族汉子大声道:“虎神,我们已经到皇人山了!”众人隔窗下眺,只见一片巍峨山脉上,人如蚁群,正朝着他们欢呼雀跃。 当下陆吾指挥众飞车,在山顶盘旋了几大圈,徐徐落地。方甫降落,倪长老、芙丽叶公主就带着纤纤、拔祀汉及众长老围了上来。 倪长老、笋思长邪、安维等长老齐齐拜伏在地,颤声道:“臣等糊涂,听从妖人魅惑,险些做出弑杀太子、叛族作乱等大逆不道之事,实在罪该万死,恳请使者治罪。” 陆吾从车上跳下,肃然道:“诸位长老都是八族百姓的父母脊柱,一言一行,都关系八族百姓的安危幸福;今后还请冷静处事,有什么难以定夺之事,扪心自问便是!只要时时刻刻想着百姓,便不会做出偏颇之事。” 众长老惭愧不已,拜伏不起。陆吾微微一笑,将众人一一扶起,朗声道:“白帝要我传旨,金族、八族都是一家,兄弟姐妹,不分彼此。哪有兄弟姐妹拌嘴,便要打架分家的道理?”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惴惴不安的心情稍稍缓解。 陆吾又道:“白帝说,只要我们一家人团结一致,不管什么难关都闯得过去。发大水,不要紧,水不是给我们送来鱼虾了吗?山崩了,不要紧,不是正好可以夷为平地种田吗?……”他善于挑动众人情绪,每说一句,众人的欢呼声浪便高过一倍,说到后来,漫山遍野都是欢呼之声。 拓拔野与蚩尤等人从车上跳下,纤纤大喜,狂奔而来,拉着两人的手,笑道:“臭鱿鱼,听那病痨鬼说你死了,我可担心坏啦!你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仿佛方才发现蚩尤脸上的疤痕,“啊”地一声,怒道:“这是哪个混蛋干的?” 蚩尤从未见过她这般关心自己,登时面红耳赤,心中乱跳,一时倒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嘿然笑道:“说来话长……” 突听晏紫苏笑道:“蚩尤大哥,这便是你说的纤纤妹子吗?当真可爱得紧。”款款上前,笑吟吟地朝纤纤盈盈行礼。 蚩尤见她当日害得纤纤吃了那么多苦头,今日竟若无其事,浑不相识一般,心中恚怒,重重地哼了一声。 纤纤丝毫不识得九尾狐真身,但她慧心灵性,登时猜出这俏丽女子必与蚩尤有着颇深的渊源。心中大觉有趣,忖道:“想不到这木头木脑的鱿鱼,竟也有人钟情欢喜。”扮了个鬼脸,笑道:“既然话长,那就以后再慢慢说吧!” 突然瞧见姑射仙子与武罗仙子从车上翩然而下,小脸登时又阴沉下来;当下把臂缠着拓拔野,温言软语,极是亲密。别人瞧在眼中,直如金童玉女一般,暗暗称羡。 拓拔野微觉尴尬,偷偷瞥望姑射仙子,见她凝望着陆吾与众长老等人,殊不注意自己,心下登时一阵失望,酸苦难言。当下强振精神,移念他想。 说话间,拔祀汉、天箭、黑涯等人与拓拔野、蚩尤一一相见,极是欢喜。众人共经患难,这份交情更显深厚。就连那冷傲寡言的天箭,也不禁脸露微笑,稍稍健谈起来。 漫山突然响起雷呜般的欢呼,原来陆吾传达白帝谕旨,赦免涉嫌谋叛的长老的罪责,既往不咎;并将于此后数月之内,陆续运来衣粮物资,派遣诸多工匠,与寒荒军民一起重建家园,疏治大水。 拓拔野等人相视而笑,均觉心中大石安然落地,喜乐快慰。 当夜,八族在皇人山上欢庆,酒水虽然不足,但众人情绪高昂,尽兴而散。 星辰漫天,簧火寥落,众人都已各回山洞歇息。拓拔野将玄玉荣英送与蚩尤喂服,又助他调整真气,修复经脉。调息既毕,已是深夜,两人听着山下滔滔洪流的轰声巨响,心潮澎湃,转侧难眠,遂又如从前在东海岛上一样,悄悄起身,一齐坐在山崖边,仰望苍穹,谈心聊天。 两人自离开东海,西赴大荒以来,聚少离多,各自经历之事也都应接不暇,很少倾谈过;此次重逢,都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对方倾诉。山崖无人,唯有涛声滚滚,两人迎风而谈,天南地北,极是快意。 拓拔野叹道:“咱们来大荒这些时日,当真发生了好些事情。好在昆仑山在望,纤纤总算平安无事。” 蚩尤心下怅惘,喃喃道:“昆仑山,昆仑山!总算是离此不远了。纤纤妹子也快要见到她娘亲了!嘿嘿,人们都说‘昆仑山深九万重’,也不知今后咱们还有与她相见的机会吗?” 两人心中登起难过不舍之意。拓拔野强笑道:“昆仑山离东海也不过几万里,咱们骑着太阳乌,半月光景也可到了。想要见她也不是难事。打算……” 蚩尤听到“太阳乌”,突然一凛,脱口道:“是了,苗刀,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离开昆仑,我需得尽快将苗刀找回。决计不能落入句芒老妖的手中!” 拓拔野点头道:“咱们到了昆仑,可以先打听那抢走苗刀的怪人下落。”想起日间陆吾所说,对那怪人登起凛然之意。 两人猜测一通,始终想不出那怪人的身份来历,但他既然杀了烛鼓之,多半是友非敌。 拓拔野又道:“鱿鱼,对那晏紫苏,你究竟要如何处置?难道真要带在身旁,不离不弃么?” 蚩尤微微一愣,目中露出痛楚难决的神色,沉声道:“那妖女对我有救命大恩。若不是她杀了白石岛上的几百个无辜百姓,我蚩尤即便是背负天下人的骂名,也要舍命相护,永不离弃。但是……但是那几百个冤魂……”胸膛起伏,浓眉竖起,蓦地一掌击在身边巨石上,摇头怒道:“一想到那些人惨死之状,我便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 这一掌击下,力势万钧,巨石登时迸裂四射。 拓拔野沉吟道:“她对你情深意重,为了你叛族背亲,今后必受水妖嫉恨追杀。如果弃之不顾,实在不通情理,但若是当真与她相守不离,她这狠辣的性子,多半……”摇头道:“此事委实难以决绝,鱿鱼,你要好好考虑才是。” 蚩尤想到白石岛百姓,余怒未消,恨恨道:“罢了,我已经考虑好了,这种蛇蝎妖女,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忽听一个女子格格笑道:“原来堂堂蜃楼城少城主竟是一个薄情寡义、反覆无常的小人!”两人一凛,起身循声望去,却见晏紫苏背负双手,翩然而来。两人适才聊得全神贯注,竟没有察觉到她的脚步、呼吸。 蚩尤大怒,冷冷道:“谁说我薄情寡义、反覆无常了?” 晏紫苏笑道:“我三番数次救你性命,你却要将我碎尸万段,这不是薄情寡义又是什么?”蚩尤哼了一声,正待说话,晏紫苏又抢道:“你当日明明已发誓,今生今世对我永不离弃,现在又反悔动摇,这不是反覆无常又是什么?”蚩尤素重信诺,被她这般诘问,一时无话应对,满脸通红。 晏紫苏笑道:“没话说了吧?”见蚩尤愤然不答,她的脸上倏地闪过凄楚哀伤的神色,惨然笑道:“既然你是这等薄情寡义、反覆无常的小人,我又何苦死缠着你?” 蚩尤一震,冷冷道:“你说什么?” 晏紫苏眼圈微微一红,笑道:“在那白石岛上,你不是说从今往后与我恩断情绝吗?只要你为我做成一件事,你我之间便算是两不相欠,再无瓜葛了。”转头瞟了拓拔野一眼,笑道:“而你的这位好兄弟,也不必担心我这妖女会连累你啦!” 拓拔野微笑不语。 蚩尤听她言下之意,竟是决定与己分离,心中忽然大痛,呼吸不畅;仰头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你要我做什么事,且说来听听。” 晏紫苏面色苍白,微笑道:“本真丹!烛真神必定会参加半个月后昆仑山的蟠桃会,只要你能从他那儿取得本真丹,让我还复人身,我便永不再纠缠你了。” 蚩尤嘿然道:“当日你为了救我,舍弃了本真丹,今日要我还你本真丹,再也公道不过!好,我答应你!” 晏紫苏笑道:“那就多谢你啦!不过我可先说明了,在没有得到本真丹之前,我依然会如影随形,缠着你不放。”眼波一转,嫣然道:“倘若你这一辈子都取不得本真丹,那就别怪我阴魂不散啦!” 蚩尤心中一跳,冷笑道:“你放心,不会太久的!” 晏紫苏妙目凝视着蚩尤,突然晶莹泫然,忍住即将流下的眼泪,转身急走。自在妖龙体内与蚩尤重逢以来,蚩尤对她始终冷漠厌恶,令她伤心已极;在这皇人山上,见蚩尤与拓拔野、纤纤等人说笑,殊不理睬自己,心中更加悲苦悔痛。原想今夜找他好好倾谈,甚至准备放下尊严,软语哀求,答应他从此不再滥杀无辜;岂料竟听见蚩尤拍碎巨石,声称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从此敬而远之,心中凄苦悲痛无以形容;当下反语试探,想要让蚩尤触动悔悟,岂料他竟似求之不得,一时间万念俱灰,恨不得就此死了。 拓拔野瞧在眼中,心中不由起了怜悯之意。这两人明明彼此牵肠挂肚,却偏偏一个愤激逞强,一个失望心伤,越说越不对路,势成骑虎;想要为之圆场,但又觉得这妖女若当真与蚩尤从此恩断情绝,又未尝不是好事,终于屡次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晏姑娘请留步!拓拔有些疑问,恳请晏姑娘赐教。” 晏紫苏淡淡道:“是问姑射仙子之事吗?” 拓拔野道:“正是。” 晏紫苏叹了口气道:“罢了!反正我叛族投敌,早已是水族上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也不在乎多这一条泄密通敌的罪状啦!”微微一笑道:“只是我说了出来,拓拔太子可别怪罪我。” 拓拔野早已猜到她与姑射仙子之事必有关连,当下微笑道:“晏姑娘坦诚相告,拓拔感激不尽,岂敢怪罪?” 晏紫苏转头四顾,传音道:“烛真神要帮助句芒登上青帝之位,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吧?”见二人点头,又道:“既然雷神已经被扳倒,接着要对付的自然便是姑射仙子啦!句芒知道烛鼓之对姑射仙子垂涎素久,因此便定了一石二鸟之计,做个顺水人情。” 晏紫苏道:“那日我从雷泽城出来后,便奉命继续乔装你们的纤纤妹子,骑着一只白鹤朝空桑山飞去。姑射仙子的姑姑是当年流放汤谷的空桑仙子……”拓拔野与蚩尤齐齐一震,惊讶失声。拓拔野突然明白,何以当年在玉屏峰上,姑射仙子听他说到神农物化、临终吟唱“刹那芳华曲”时,她会有那等古怪的反应。 晏紫苏续道:“……姑射仙子对她又极是尊重。句芒料定她听说空桑转世的消息必定按捺不住,于是故意遣人散布传言,说瞧见空桑转世朝空桑山飞去。姑射仙子闻讯,果然便追来啦!” 拓拔野道:“是了!难怪那日在空桑山听见仙女姐姐的萧声,原来她竟是被这妖女诳骗到那儿去的。” 晏紫苏道:“我等她快追来了,又绕道西行,朝西荒飞去。姑射仙子心机单纯得很,不疑有诈,一路跟来。我知道她以鲜花蜜冻为食,就在沿途她最喜欢的花树上投下蛊卵……” 拓拔野变色道:“什么!” 晏紫苏嫣然道:“你放心,那些蛊卵都只是极微量的,并不致命。否则以她的念力还不觉察吗?” 晏紫苏又道:“到了西荒,我将她引入西海九真等人布下的‘寒金冰石阵’中,然后诱活她体内的蛊毒。金阵克木,蛊毒发作,又受几十名高手的围攻,她虽然厉害,也只有乖乖就擒。” 蚩尤怒极,咬牙道:“卑鄙无耻!” 晏紫苏只当没听见,道:“百里春秋以春秋镜念力辅助九毒童子的‘散气丹’,将她周身真气全部化散,这样她即便醒转,也不足为患。然后那西海鹿女又给她下了九十九种烈性毒母,再灌入忘川水,送入钟山洞穴。一切准备妥当后,我就赶往寒荒城装扮女戚。以后发生的事情,拓拔太子便比我更清楚啦!” 拓拔野至此完全明白,低声道:“姑射仙子一旦失去圣贞,自然便不能再做圣女,对句芒老妖也就没有任何威胁。而她喝了忘川水,记不起从前之事,无处喊冤,不得昭雪,只能任由烛鼓之、句芒双双得偿所愿。嘿嘿,果然是一石二鸟的奸计。” 蚩尤又气又怒,这妖女屡屡助恶为虐,此番又险些害了自己兄弟的梦中仙子,隐隐之中竟觉得自己愧对拓拔野。怒视晏紫苏,厉声道:“妖女!你和姑射仙子同是女子,竟以这般不流卑劣的毒计相害,不觉得愧疚吗?” 晏紫苏淡淡道:“我原本就是十恶不赦的妖女,你今日才知道吗?” 拓拔野摇头道:“鱿鱼,晏姑娘当初仍是水族中人,各为其主,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眼下最为紧要的,便是尽快帮姑射仙子恢复记忆,拆穿句芒老妖的面具。” 言及此,一个念头在脑中电闪而过;倘若姑射仙子当真恢复了记忆,她便要回复为木族圣女,自己与她,更将永无可能……心中忽起茫然惴惴之意。 蚩尤强忍怒气,道:“不错,句芒老妖处心积虑想要登上青帝之位,我们决计不能让他得逞!” 当是时,忽然听见寒角悲呜,有人哭叫道:“国主……国主驾崩啦!” 拓拔野与蚩尤大吃一惊,对望一眼,立即朝山顶奔去。晏紫苏等他们跑得远了,方才缓缓蹲下身子,以袖掩睑,无声地抽泣着,放任悲伤的泪水汹汹滚落。 漫山火炬纷乱,人流汹涌;山顶临时凿建的“王宫”前早已人山人海,哭声一片。 原来寒荒国主楚宗书伤势过重,一路又饱受颠簸风寒之苦,既知和平安定,心无牵挂,终于过世。芙丽叶公主止不住悲伤,哭得犹如泪人一般。拓拔野等人在一旁看着也不禁有些伤感。楚宗书和蔼慈祥,深得民心。他此时过世,对于风雨飘摇的寒荒八族更是重大打击。 翌日凌晨,众人将楚国主安葬在皇人山顶。八族悲恸,哭声响彻群山。 中午时分,寒荒八族在皇人山上召开长老会,推选新的国主。倪长老以“英明慈爱,独识大局,处变不惊,镇定斡旋,坚强表率,指挥若定”为由,推举芙丽叶公主继任父王之位。众长老纷纷同意。芙丽叶推辞再三,终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登基国主之位,成为寒荒八族有史以来独一无二的女国主。 长老会又推选倪长老为大长老,但倪长老坚持推辞,众长老最终只得改推笋思长邪为八族大长老,掌管长老会日常会务。 长老会论功行赏,拔擢拔祀汉、天箭等人为将军。拓拔野、蚩尤、姬远玄等人,也被长老会授以“寒荒长老”之称,外族人任长老,开寒荒八族千年来从未有过之先例。 寒荒局势既定,陆吾记挂昆仑态势,不敢久留,留下百名壮士象征性地驻扎在皇人山,自己亲自护送少昊太子返回。姬远玄等人也纷纷告辞,随陆吾飞车同往昆仑,参加半个月后的蟠桃盛会。 少昊、陆吾盛情邀请拓拔野等人同行;拓拔野、蚩尤私下业已决定先将纤纤送往昆仑山,然后再与姑射仙子前往方山禺渊,当下欣然同意。 这日午后,众人在皇人山上依依惜别,人潮漫漫,场面极是壮观。拔祀汉、天箭、黑涯等人洒血热酒,与拓拔野、蚩尤一齐喝过,方才挥泪而别。黑涯心下难过,竟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临将登车之际,芙丽叶国主翩然走到拓拔野身边,盈盈行礼,说道:“多谢拓拔太子相助,此恩此德,芙丽叶今生永志不忘。”拓拔野微笑回礼。芙丽叶国主娇靥微红,低声道:“前路茫茫,太子保重。”衣袖飘舞,悄悄递了一个铁盒给他。 拓拔野还未接过,纤纤眼尖,早已一把将铁盒抢过,笑道:“什么稀罕宝贝?这般掩掩塞塞的,怕被太阳蒸发了吗?” 芙丽叶国主脸上更红,缓缓退后。号角长吹,金石并奏,拓拔野等人纷纷上车,挥手作别。 众飞车徐徐腾空,盘旋北去。纤纤急不可待地将那铁盒拆了开来,“咦”了一声,颇为失望,提起一对犀牛角,丢给拓拔野,笑道:“我道是什么宝物呢!原来这位美人国主骂你是个不开窍的大笨牛。” 少昊笑道:“纤纤姑娘有所不知,这是寒荒罕见的‘相思犀’,二人取一只犀角,即使相隔千里,也能清清楚楚地说话儿呢!”拓拔野与蚩尤登时想起当日在阳虚城内,土族大长老白驼便曾出示这“相思犀”,声称与姬远玄的侍从石三郎以此联系,洞悉姬远玄的计划与行踪。 众人大奇,纷纷索取了把玩细看,在车里试将起来。纤纤大喜,心想:“有了这犀角,今后无论拓拔大哥在哪儿,我都能和他说话啦!”突然想起昆仑将至,自己与母亲重逢之后,拓拔野多半要返回东侮,那时天涯海角,相隔万里,当真唯有以这犀角说话了!心中欢喜欣悦之情登时黯淡了下去。 第二章 流沙河畔 飞车一路北行,再过一日便可到达昆仑山,纤纤的心情也随之越发紧张起来。 凭窗远眺,万里蓝天,白云飞舞追逐,苍鹭盘旋,崇山峻岭,白雪皑皑,在阳光下闪耀着眩目的金光。群山之间,高原草甸如锦缎铺展连绵,数不清的野花斑斓盛放,争妍斗艳。白色的牛羊星罗棋布,在山下、在草坡、在蜿蜒的河边缓缓移动。狂风卷过,碧草如浪翻涌,绚丽花海汹汹起伏,落英缤纷,像绚彩的香风在高原上飘扬卷舞。 初夏的雪山高原,色彩如此绚丽而纯净,就连高空中的寒风也显得格外的清冽,众人尘心尽涤,精神大振。拓拔野、蚩尤久居东海,未见过这等壮丽的高原景象,更是兴致勃勃。 纤纤的话却是越来越少,托着香腮,出神地望着远处高伟雄奇的雪山,独自怔怔不语。究竟西王母长得怎生模样?她见了自己会不会相认呢?……一连串的疑问漩涡似地在她惴惴不安的心海里激荡盘旋,近乡情怯,那些原本清晰简单的念头,逐渐变得模糊而忐忑。 突听远处空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尖锐号角声,铿锵破云。车中金族群雄面色微变,少昊皱眉道:“奇怪,同时响起这么多裂天角,难道昆仑山上又发生了什么重要变故吗?”裂天角是金族侦兵的预警号,声音越是高亢急促,所代表的事态便越是紧急严峻。此刻这号角声声密集激越,如暴雨连珠,听得众人毛骨悚然,心下大凛。 东面、北面天空突然涌出几团乌云,飞速移近。凝神望去,竟是数百神禽飞骑。陆吾道:“是玄将军和古将军。”大步走到车首,朗声道:“开明陆吾,奉圣命安抚寒荒、恭迎太子而归。请问两位将军将欲何往?” 号角登止,众飞骑急速变转阵形,在空中列队行礼,齐声道:“拜见太子殿下!”一个苍老的声音远远地笑道:“寒荒平定,太子无恙,当真是天大的喜事!”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声道:“末将古思远与玄将军奉命前往流沙缉拿那大闹昆仑山的恶贼……” 众人一惊,陆吾动容道:“什么?那厮已经找到了吗?” 两只云翼蝠龙急速掠来,其上分骑两人:左面一个老者鹰鼻虎目,背负长杆混金刀,威风凛凛,当是金族中以追踪术闻名的“猎鹰将军”玄钟;右面一个羽冠男子,细眼长眉,面色苍白,乃是“雪鹫”古思远。二人所率飞骑俱是金族侦兵中狙杀精锐,虽不过数百之众,但身经百战,骠悍团结,足可以一敌百。 两人转瞬到了飞车前,盘旋飞舞,再次行礼恭声道:“禀太子、陆虎神,今日未将得到单将军和林将军的情报,那厮在流沙陷入众人包围,听说木族和水族的许多朋友也都纷纷赶到那里,要手刃此贼,夺回长生刀。” 众人哗然,蚩尤、拓拔野大吃一惊,对望一眼,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帮木妖来得好快!倘若再不赶去,只怕苗刀便要落入句芒老妖手中。”两人心意互通,当下起身道:“太子殿下、陆虎神,那苗刀乃是羽青帝亲手所传的圣物,关系甚大!事不宜迟,我们想立即随两位将军同往流沙,取回苗刀。” 少昊一怔,笑道:“这个容易……” 陆吾咳了一声,面有难色道:“拓拔太子、蚩尤公子,两位于我金族有大恩,这等小事原本理当相助。只是……木神既意言称苗刀乃木族圣物,须由其保管,我们金族实在不便贸然介入……” 拓拔野笑道:“陆虎神放心,我们只是随两位将军前往,到了流沙之后,自然与两位将军毫不相识。” 陆吾展颜笑道:“如此甚好。”忽又皱眉道:“只是水族、木族都在缉拿两位,你们此去岂不是太过凶险吗?”拓拔野望了晏紫苏一眼,微笑道:“陆虎神只管放心,他们定然认不出我们,只是纤纤还要烦请各位代为照顾。” 众人对纤纤都颇为喜爱,当下哄然应诺。姬远玄微笑道:“拓拔兄弟放心吧!我定会好好照看纤纤姑娘的。” 少昊笑道:“纤纤姑娘可是我的干妹子,姬公子莫非要和我抢吗?来人哪!将这小子踢下车去。”众人莞尔。纤纤本不乐意,闻言也不由转怨为喜,格格笑出声来。 姑射仙子忽道:“拓拔太子,苗刀既是木族圣物,我又是木族圣女,这责任自当推托不得。我随你们去将苗刀取回。”拓拔野心中“咯咯”一响,蓦地大喜,当下点头应允。 纤纤闻言娇躯一颤,当下顿足不依,也要随拓拔野、蚩尤前往;拓拔野好言相劝,她只是不理。拓拔野答应尽快赶回,又以即将见到西王母为诱饵,她方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咬唇盯了姑射仙子一眼,眼圈一红,低声道:“拓拔大哥,我在昆仑山上等你,你可别再撇下我啦!” 拓拔野听她说得可怜,心生怜意,传音微笑道:“傻丫头,我们自当尽快赶来。见了你娘,可别太过激动,让旁人拆穿了身份。”纤纤点头。 当下拓拔野三人与众人相别,又带上晏紫苏一同骑鸟乘风,随着玄钟、古思远等人朝西北方向飞去。金族群雄儿他们带上晏紫苏,心下都颇觉奇怪,只有姬远玄等人隐隐猜到大概。 纤纤瞧着拓拔野等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雪山顶颠那翻腾的云层中,想着自己将独自前往昆仑,那忐忑之心越发跌宕起来。冷风吹窗,彻骨清寒,悲从心来,一颗泪珠倏然沿着脸颊淌下,突然之间,觉得天大地大,前路茫茫,自己竟是如此冷落孤单。 正午时分,拓拔野、蚩尤等人骑着雪羽鹤和众神禽掠过连绵不绝的西段昆仑山脉,继续朝西北方向飞去。 古思远道:“再往西北六百里,就是流沙河;那厮被困在河中沙洲上,四周都是各族群雄,插翅也难飞了。”流沙河湍急之至,素有西荒第一险川之称;大河上游源头乃是万仞冰川,融冰汇水,冲击下方流沙,遂成流沙河、河中七成为沙,三成为水,一旦涉入,必定深陷其中,卷溺而死。 拓拔野微笑道:“多谢古将军,为避免麻烦,咱们就在此分手吧!”古思远、玄钟与四人揖别,率领众飞骑呼喝疾掠,先行飞去。 拓拔野见他们去得远了,转头微笑道:“晏姑娘,还请你施展妙手,将我们乔装易容。” 晏紫苏格格笑道:“原来你们叫上我这个妖女便是为了此事吗?嘿嘿,拓拔太子,你就不怕我这毒辣妖女,将你们易容成水族和木族的其他通缉要犯吗?” 蚩尤冷冷道:“我们若是现了身,你还能独自活命吗?” 晏紫苏看也不看他,淡淡道:“反正我不容于族人,又被某个薄情寡义的狠心汉抛弃,已经是没人要、没人怜的孤魂野鬼啦!是死是活又有什么打紧?”蚩尤听她这话伤心气苦,心中不由也愧疚酸痛起来,当下默然不语。 说归说,晏紫苏手上的动作却是麻利得很,转眼间便将拓拔野化为一个黄睑长须的汉子,给了姑射仙子一个海蚕丝面纱,又加了一件黑色的长披风,包拢得严严实实。轮到蚩尤时,她眼中闪过怒意,突然挥手在他睑上“劈里啪啦”摔了十几个耳光,直打得他脸颊红肿,火辣辣地生疼。蚩尤知她多半是故意藉机如此,但心中有愧,忍怒不言。 晏紫苏忍不住笑道:“原来你的脸皮当真厚得很。”素手飞舞,将他化为一个浮肿丑陋的汉子,上下打量,格格脆笑,怨怒稍消。 拓拔野微微一笑道:“晏姑娘果然是妙手通神。”突然想起一事,道:“是了,这雪羽鹤太过招摇,必被木族众人认出。”当下封印雪羽鹤,与蚩尤共骑四爪雪雕,姑射仙子与晏紫苏则分骑两只长翼雪鹫,朝着西北方展翅高飞。 一路飞行,雪山高原,冰川碧湖浮光掠影,风光壮丽,美不胜收;但四人各有所思,无心欣赏。 如此又飞行了一个时辰,忽然听见东面空中传来雷鸣似的吼叫声,竟是数百木族雷鸟飞骑急速飞来。为首一个青衣男子,绿眼长鼻,眼神凌厉,双耳高翘,犹如大耳,耳垂上两条青蛇摇曳曲伸,腰间悬挂一柄奇异的十字旋光斩,耀耀闪光。 姑射仙子秀眉微蹙,蓦地脱口道:“奢比!”众人一凛,天犬奢比是木族中顶尖仙级高手,亦是木族长老会中的执法长老,与木神句芒交情甚笃;性情残酷凶厉,其十字旋光斩有惊天裂地之威,每出必饮人血;念力法术高强诡异,木族中人对之极为敬畏,东荒素有“天犬喷嚏,闻风丧胆”之说。此次他来西荒,必是为了苗刀而来。 奢比听见姑射仙子的声音,耳廓一动,碧眼如电射来;拓拔野等人凝神敛气,顾左右而言他。奢比虽觉那声音有些熟悉,但眼下急着赶往流沙河,见这几人颇为面生,只道是他族中素仰自己威名的小辈,当下也不在意,倏然电掠而去。 拓拔野见他们远去,方惴惴道:“仙子,你既已想起奢比的名字,难道已经恢复记忆了吗?” 姑射仙子摇头道:“只是觉得此人好生面熟,突然想起他的名字。但他是谁,究底如何,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拓拔野“哦”了一声,心中竟突然舒了口气,隐隐有些欢喜。蓦然一震,忖道:“为什么我听说姑射仙子没有恢复记忆,反倒这般高兴?是了,我怕她一旦恢复为木族的圣女,对我冷淡疏远,再无可能……再无可能如当日在密山山腹之中那般旖旎缠绵。”脸上微红,登时起了羞惭之意,心道:“拓拔野呀拓拔野,你不以大局为重,不为仙女姐姐着想,反倒存如此私心,当真是卑劣已极。” 正自自责,却听蚩尤沉声道:“咱们快些走吧!天犬奢比既已赶去,只怕有众多高手已经到流沙河了!绝不能让苗刀落入句芒老妖之手!” 拓拔野霍然惊醒,点头咬牙道:“不错,决计不能让句芒老妖奸计得逞!”当下驱鸟高飞,紧随木族飞骑而去。 又飞片刻,终于俯瞰望见一条黄色大河滚滚奔流,朝着东南方喧嚣而去。河宽三、四十丈,险流湍急,沙浪飞扬。几只飞鸟低掠而过,登时被沙浪拍卷掉落,哀呜声中不知踪影。 众人精神大振,终于到了流沙河,逆流而上,就可见到那杀死烛鼓之、抢走苗刀、大闹昆仑山的神秘人物了! 当是时,忽然听见后方传来阵阵鸟鸣兽吼,又有几批木族与水族的飞骑汹汹而来;各飞骑首领真气充沛,遥遥便可感应,至少都是真人级的人物。 越往西行,越多各族飞骑会集追击。其中高手众多,不乏五族著名人物。晏紫苏如数家珍,一连道出六、七个水妖高手姓名。其中“钩吾鹿鹃”黑公沙、“单眼豹真”诸健、“星矢风真”山珲等人凶名犹为昭著。 拓拔野等人心中微凛,忖道:“纵使今日能从那怪人手中抢得苗刀,只怕仍逃不了一场恶战了。” 前方雪山连绵,破空横亘,峰顶白云翻涌,滚滚不息。山坡上开满了姹紫嫣红的各式杜鹃,绚丽斑斓,如彩云缭绕,织锦铺延。流沙河从山口之间怒涌奔泻,轰声巨响中,隐隐可以听见山后传来的喧声闹语。 拓拔野四人随着各族飞骑穿透重重云雾,越过雪山峰顶,眼前陡然开阔,鼎沸喧声如雷贯耳。 草甸绿野一望无际,流沙河狂野奔腾,浩浩荡荡。两岸数千名各族侦骑团团围集,兽嘶马鸣此起彼伏;空中又有数千名侦兵飞骑盘旋飞舞,层层叠叠地乌云盖顶。千夫所指,乃是流沙河中一沙洲。那沙洲方圆不过六丈,中有一株黑色的干萎巨树,枯枝如龙爪弯曲盘虬。树下横七竖八躺了二十几具尸体,服色各异,金族、木族、水族皆有之。 一个身高近十二尺的巨汉正蹲在沙洲边缘,将头埋入流沙河中,四周河水急速倒旋,似是被他大口吸入。巨汉身边斜斜插了一柄弯弯曲曲的青铜长刀,在阳光中耀射碧幽眩光,正是苗刀。蚩尤重见苗刀,如故友相逢,心中狂喜激动,直欲驱鸟俯冲,将之拔出。 拓拔野微笑道:“鱿鱼别急,先看看情形再说。”四人徐徐下落,夹杂在群雄之中。 空中地上,数千人对着沙洲上的巨汉齐声怒叱喝骂,但无一敢轻举妄动。想来在拓拔野等人来此之前,群雄已经吃了不少哑巴亏,是以围而不攻,蓄势待发,叫骂不已。众水妖骂声最是难听,将那巨汉的母系祖宗直问候了个遍,险些便要追溯到女娲大神。但那巨汉置若罔闻,只是埋首流沙河,狂吸痛饮。 一个水族汉子叫道:“他奶奶的海苔霉球,这乌龟孙子在这里喝了足足半天,咱们就干等了半天,他要是在这里喝上半年,难道咱们也要乖乖等上半年?” 众人纷纷附和,叫道:“操他奶奶的,大伙儿齐上,将这狗贼剁成肉酱!” 但叫了半晌,仍是无人第一个上前。 拓拔野询问身旁的木族侦兵,方知这巨汉几个时辰以来,埋首河中,不闻不问。但众人一旦围攻上前,立时被他护体真气震得非死即伤。迄今为止,已有少说百余人被他震落流沙河,枉自送命。众人惊惧,不敢上前,只将他围困其中,苦候援兵。 此时云集的三族高手越来越多,拓拔野念力扫探,暗暗心惊。数千精锐勇士中,真人级以上的高手便有十八人之多,其中仙级高手便有四人,分别是木族的天犬奢比,水族的“钩吾鹿鹃”黑公沙、金族的槐鬼、离仑夫妇。四人各据一方,扼住沙洲巨汉的去路。另有大量高手正源源不断地赶来。 正自僵持,突听一人厉声喝道:“真神有令,能取此贼人头者,立封‘斩妖侯’,赐城十座!”说话之人脸似山羊,细眼如缝,撩牙微露,正是“钩吾鹿鹃”黑公沙。些言一出犹如一石击起千层浪,众水妖登时哗声四起,蠢蠢欲动。 又听一人冷冷道:“木神有令,能夺回长生刀者,立封‘掌刀圣使’,赐万户侯。”正是木族执法长老奢比。木族群雄闻言亦喧声大作,纷纷磨拳擦掌。 那身着白衣,长相俊美的槐鬼、离仑夫妇对望一眼,面有忧色,齐声道:“各位朋友稍安勿躁。此贼当日大闹昆仑,绝非寻常之辈,以我们之力或许尚不能将他擒缚,不如等到白帝陛下赶到此处,再齐心合力将他拿下……” 拓拔野等人微微一凛,想不到大荒中最为神秘,如孤云野鹤去留无迹的白帝竟也要现身此处。 众人哗声四起,纷纷叫道:“如意双仙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咱们几千人一齐动手,还宰不了这狗贼吗?”“杀鸡焉用牛刀?这等宵小,何须等到白帝前来?” 水木群雄盘旋调动,俯冲试探,叫喝着便欲动手。“星矢风真”山珲桀桀怪笑道:“你们都这么谦让,老子就不客气了!”驱鸟倏然电冲而下,伸臂张弓,“呼”地一声锐响,一道黑光如流星疾舞,破空怒射。 蚩尤悚然动容,沉声道:“落河星矢!”这山珲乃是水族八大狱之一的狱法城城主,能成为镇守狱城的名将,自是法术武功臻于一流之境的高手。他的“落河星矢”号称大荒第一名弓,其弓以四百年前北海凶兽魁龙的龙骨所制,其弦系魁龙龙筋,星矢以北海陨石狼牙铁磨砺而成,一旦离弦,势不可挡,纵是厚达一寸的玄冰铁也必被一箭洞穿。蚩尤久闻盛名,今日方得一见,心中一紧,竟为那巨汉担心起来。 众人狂呼,纷纷驱鸟疾冲而下,如乌云陡然压下。“嗖嗖”破空之声大作,无数箭矢暗器如密雨般朝着那巨汉射去。 那巨汉姿势不变,依旧蹲距在地,俯身埋首河中,大口灌水,汨汨有声。浑浊湍急的涡流冒起串串巨大的气泡。 星矢破空怒舞,狂风呼啸,刹那间已冲至巨汉后背。“哧”地一声轻响,巨汉衣裳破裂,碧光蓬然溢射。星矢蓦地一顿,竟突然弯曲,反弹冲天飞旋,闪电似的没入一只铁羽虎鹫的腹部,从它背上水妖的头顶贯穿飞出。 当是时,箭矢如暴雨倾盆撵盖,那大汉的身上突然绽爆出耀眼的青光。“仆仆”连响,箭矢冲天乱舞,缤纷飞扬,去势比来势还要凶猛凌厉。冲在最前的众飞骑避之不及,登时纷纷惨叫摔落。 拓拔野心下骇然,倘若换了是他,借助定海神珠之力,或可将这些箭矢一一反弹激射,但力道决计无法如此强劲凛冽,更不能仅靠护体真气,便将“落河星矢”瞬间震弯反弹。此人真气之强,果然匪夷所思! 众人又惊又怒,乱叫道:“烂木奶奶的,这厮使妖法!”“他奶奶的乌龟王八,和他拼了!” 千鸟展翅怒舞,层层叠叠如天河奔泻,轰然冲下。电光石火间,已有数十名飞骑抢先冲到,长矛铁戈纷乱交错,朝着巨汉疾刺乱砍。 那巨汉突然抬起头来,闭着眼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嘿嘿而笑。 “当唧”连声,那些长矛铁戈尚未触及巨汉身体,便铿然断折,四下乱飞,没入周围飞骑体内。鲜血冲天激射,几十名飞骑悲呼惨叫,连人带鸟摔飞跌入流沙河中,沙浪激涌,再也没有浮起。十几个侦兵被震甩而出,霍然贯穿悬挂在枯萎的巨树上,满脸惊怖神情,抽搐不已。 那巨汉徐徐睁开眼睛,一对褐色的大眼珠滴溜溜乱转,衬着那张娃娃脸、稀稀落落的黄须,竟像是一个顽皮少年。蓦一仰头,似乎突然瞧见漫天冲下的如雨飞骑,呆了一呆,起身拍手大笑道:“好玩好玩,天上从来只下雨,今天居然下起人来了!” 众飞骑惊怒狂吼,前仆后继地层叠冲击,纷纷被他碧绿的护体真气震得断戈碎刀、自相撞击残杀。那巨汉仰头笑嘻嘻地观望,手足丝毫不动,转眼间又有近百飞骑被他真气震飞,惨呼着摔落流沙河中。 山珲怒极怪笑道:“流电七星!”驱鸟俯冲,弓如霹雳弦惊,黑光爆舞,锐风呼号,七支星矢同时怒射而出,犹如七只巨蛇呼啸怒吼。 巨汉笑道:“有趣有趣!”大手凭空一抓,黑光迸裂,蓦地将七支星矢轻而易举地抄在手中;歪头端详片刻,随手抛落,只抓了一支留在手中,当作牙签,在大口里胡乱撬动;一边眉飞色舞,乐不可支。 山珲羞怒攻心,大吼一声,身形摇晃,险些晕厥。众人骇然惊怒,一时不敢再莽撞上前,纷纷冲天盘旋。 拓拔野适才瞧得分明,这汉子探手抓箭,所使的功夫分明是木族中的“并蒂莲”,其真气强沛惊人而生机勃勃,亦当是木族的碧木真气。心下一动——难道这巨汉果真是木族中人吗? 当是时,呼喝四起,十几道身影电冲而下,杀气如狂风卷舞;众人大骇,纷纷朝后退却。凛冽真气纵横飞舞,“哧哧”轻响,那沙洲巨树陡然碎裂迸飞,两岸草木亦纷纷断裂纷扬;刹那之间,黑光、青光、白光眩目缤纷,令人眼花缭乱,不可逼视。 蚩尤青光眼凝神望去,漫漫绚光中,天犬奢比、“单眼豹真”诸健、“钩吾鹿鹃”黑公沙、松槐双真等十四名真人级高手四面八方迅猛围攻,电光石火间已将那巨汉困在其间,真气交错怒舞,兵刃纷乱,以他眼力之锐利,刹那间也不能将各人招式看得透彻明晰。 那巨汉哈哈大笑道:“好玩好玩!”猿臂挥舞,青光闪耀,如蛟龙奔跃飞绕。 突听“仆仆”几声闷响,水族“玄啸枪”馗达、“旋蛇轮”时简之突然被抛飞甩出,怪叫着朝流沙河中掉落。 沙河怒吼,巨浪高卷,两人险些卷溺其中,亏得相互拍掌借力,御风踏步,方才狼狈不堪地从狂肆的沙浪中穿掠而过,摔倒在岸边草丛之中!惊骇恐惧,只觉手脚酸软,再也不敢上前。 巨汉兴致高昂,似乎觉得颇为有趣,嘻嘻哈哈地在众人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中跳脱闪掠,极为轻松。身如鬼魅,双手闪电似的抓住某人衣领,将他高高抛摔而出,片刻之间,又有四位真人级高手被他丢到沙洲之外。 拓拔野越看越奇,这巨汉所使的武功无一不是木族中至为粗浅的功夫,但又有些走形变样。其双手提人衣领,四下抛飞的招式乃是木族中至为简单的“拔苗催长”,但由他使来,竟是妙到毫颠,避无可避;几位真人级高手到了他的手中,竟如稻杆麦苗,任他摆布。单单这一看似简陋的招式,在他手上便有了无穷之变化,令人望而生畏。 拓拔野研习青木武功四年有余,今日始知其中奥妙,一至于斯。 蚩尤仇视水妖,对木族中人当日自相残杀,暗算雷神之举亦颇为厌憎,是以在一旁看得大呼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众人朝他怒目而视,但都以为他是另外两族中的人物,正值同仇敌忾之时,心下虽怒,却也不敢动手教训。 槐鬼、离仑面色凝重,摇头低叹。他们在昆仑山上已经领教过这巨汉的厉害,是以方才不敢轻易动手。但眼看水木群雄竭力苦斗,倘若再坐壁观望,未免落人口实,有失地主之风范,当下齐声道:“得罪了!”率引三位金族真人俯冲而下,加入战团。 巨汉哈哈笑道:“好玩好玩!人越多越好玩!” 奢比大喝道:“狂贼敢耳!”碧眼凶芒厉烈,青衣鼓舞。狂风忽起,两岸草木倾摇摆舞,无数碧光从草甸中螺旋冲出,漩涡似地汇入十字旋光斩中;那十字斩蓦地亮起眩目至极的翠绿光芒,轰然怒卷,电斩而下。 与此同时,黑公沙等人纷纷大喝,奋起全力,气芒纵横破舞,组成交错螺旋的巨大光阵,仿佛要将那巨汉绞成肉末! 轰然巨响,流沙河被众人真气所激,蓦然冲天喷起道道巨浪。众人只觉咽喉窒堵,呼吸不得,马兽惊嘶狂奔,神禽纷纷悲鸣高飞。 只听那巨汉不住地叫道:“好玩好玩!”突然“砰砰”乱响,一道雄浑霸冽的碧光冲天怒舞,群雄所布的气芒光阵倏地破裂,缤纷闪耀。 惨叫叠声,几道血箭怒射洒落,人影纷乱,闪电似地朝两岸倒掠飞跌。 “轰隆”一声巨响,那沙洲突然炸裂,黄沙碎石四射飞窜。流沙河咆哮奔卷,登时将碎裂残余的沙洲吞没。巨汉“哎呀”叫了一声,不胜懊恼,凌空踏步,飞拣到沙河左岸的人群之中。 众人惊骇乱叫,马兽踢蹄仰立,潮水似地朝后奔退,远远避让开来。 奢比、黑公沙与槐鬼、离仑等人摇摇晃晃站在两岸,面色惨白,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纷纷坐倒在地,只有奢比犹自强撑。众人见那巨汉仅仅一刀便将三族的四仙九真尽数震飞,打得站立不得,无不骇然。 大浪淘沙,轰声雷鸣。众人屏息敛神,心中骇异,无以复加,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更无一人敢破口喝骂。 拓拔野与蚩尤对望一眼,又是惊讶又是佩服,这汉子真气念力之强,武功之精妙,臻于神位高手之境,木族中除了青帝、雷神、木神,又有谁有如此惊人神功? 却见木族群雄个个惊疑骇异,想必心中也是大惑不解。转头再看姑射仙子,她蹙眉沉吟,秋水飘渺,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狂风吹来,沙浪飞卷,两岸长草摇曳起伏。鸟羽簌簌,马兽惊嘶,天上天下数千名三族精锐侦兵惊疑不定,团团乱转,弯弓搭矢,横刀持戈,再次陷入僵持之境。 巨汉站在纷摇的绿草中,衣裳破裂褴褛,但身上却殊无伤痕。右手倒提苗刀,霍霍乱转,低头打量周身,娃娃脸上尽是懊丧愤怒神色,叫道:“烂木奶奶的,你们动手归动手,干嘛撕我衣服?不玩了不玩了!”愤愤不平,转身大步便走。 众人一愣,想不到他竟然忽出此语,大剌剌地掉头离去。 奢比冷冷道:“阁下留步!” 巨汉怒道:“干嘛?” 奢比道:“阁下所使的武功,尽是本族青木神功。敢问阁下与我木族有何渊源?”众人凛然,侧耳倾听。 巨汉奇道:“渊源?什么叫渊源?我是木族古田人,会木族武功有什么奇怪?” 众人哗然,这厮果真是木族中人。水妖中不少人怒叫道:“他奶奶的海苔霉球,枉我们这般支援你们木族,你们竟然纵人行凶,杀我太子!”“操他姥姥的,原来你们沆瀣一气,想要耍我们吗?” 蚩尤大快,笑道:“妙极,骨头没咬到,他们倒先狗咬狗,一嘴毛了!”众人大怒,转而对他怒骂不止。 奢比冷冷道:“各位稍安勿躁,待我问清了再下定论,莫中了敌人的离间奸计。”他虽已受伤,但真气仍极充沛,声如冷钟响彻,众人不由得安静下来。他当下又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巨汉狐疑道:“你问我姓名干嘛?你这小子适才撕我衣服,最是奸诈,问我姓名必有阴谋。”搔头沉吟,眼珠一转,叫道:“是了!你想用‘唤名巫术’害我,嘿嘿,我才不上当呢!”自觉拆穿了彼方奸计,叉臂而立,得意洋洋。 奢比忍住气,冷冷道:“阁下念力这等了得,我的巫术又怎么害得了你?” 巨汉一怔,得意道:“说的也是。”咳了一咳,大声道:“既然如此,我就将我的尊姓大名告诉你好了。你听好了,我的大名叫做……叫做……”见众人凝神倾听,突然“噗哧”一声,哈哈笑道:“叫做……不告诉你!” 奢比一愣,众人亦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巨汉捧腹狂笑,胀红了脸喘气道:“你想知道吗?我偏不告诉你!活活气死你!”自得其乐,直笑得满地打滚。 众人愕然,啼笑皆非,心道:“他奶奶的,难道这小子竟是个傻子?” 奢比大怒,心道:“这厮装疯卖傻,不敢透露姓名,必定是故意冒充本族中人,滋生是非,想在木神婚礼之前离间水木两族。”当下森然道:“奢比乃是木族执法长老。阁下既然是本族中人,那便乖乖地跪下伏罪,否则……” 那巨汉突然跳了起来,嘻嘻笑道:“否则怎样?难道你要叫羽卓丞来逮我吗?”众人一愣,大惑不解。 蚩尤愕然道:“羽卓丞?”心中大奇,此人为何竟会提起六百年前的青帝姓名? 巨汉突然挥舞苗刀,青光绽爆,雷电似的劈入身前大地。轰然炸响,土石冲天,登时迸裂开一道巨大的深缝,流沙河水澎湃冲来,在他身前冲涌起数丈高的沙浪,众人骇然后退。 巨汉手腕一转,将苗刀扛在肩上,脸红脖子粗,大声叫道:“烂木奶奶的,我正等着他来呢!他要是不来,我就将这苗刀……将这苗刀扳成两段!” 众人惊愕,面面相觑。那巨汉怒道:“烂木奶奶的羽卓丞,卑鄙无耻,阴险狡诈,天下第一耍赖使诈的木耳蘑菇……”滔滔不绝,大骂不止。 蚩尤听他辱及羽青帝,登时大怒,正要起身喝止,却被拓拔野拉住,沉声道:“等等!事情有些古怪,看看情形再说。” 巨汉见众人呆呆站立,错愕茫然,更加恼怒,叫道:“烂木奶奶的,羽卓丞这缩头乌龟,被我拿了苗刀也不敢追来。呸!现在知道怕我了吧!居然勾结白太宗那老鬼,使出这等阴险卑鄙的法子,他奶奶的蘑菇木耳……” 巨汉“咦”了一声,突然又指着金族群雄叫道:“是了!白太宗那老鬼呢!怎么还没来?烂木奶奶的,难道也是怕见了我心里内疚吗?不对!那老鬼阴险狡诈,寡廉鲜耻,又怎么会内疚?他奶奶的,定是和羽卓丞那臭小子一起筹划什么奸计,哼!这次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哩!” 众人听他胡言乱语,更觉云里雾中,茫然错愕。白太宗乃是金族六、七百年前的白帝,亦是终结大荒千年战争,缔造五族和平的首位神帝,德高望重,万人景仰,这厮没地提起他干嘛?而且竟还一味地辱骂诋毁。众人听得心下愤怒,槐鬼、离仑忍不住大声道:“白神帝六百年前便已登仙化羽,阁下这般出言不恭,意欲何为?” 巨汉一愣,哈哈大笑道:“白太宗你这个奸猾老鬼,不敢出来见我便罢了,怎地还要作践自己,自称死了六百年?烂木奶奶的,当我是傻瓜吗?” 奢比冷冷道:“羽青帝和太宗白帝都是六百年前大荒响当当的英雄好汉,阁下装疯卖傻,辱骂先人,未免欺人太甚!”木族、金族群雄早已义愤填膺,闻言无不怒骂喝叱。 巨汉大奇,满脸迷茫,嘿然道:“六百年前?烂木奶奶的,你们又在哄我吗?” 喃喃自言自语一阵,怒吼叫道:“他奶奶的蘑菇木耳,羽卓丞!白太宗!你们都给我滚出来!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哩!又想合起来骗我吗?” 众人见他焦躁狂怒,气急败坏,不似作伪,心下生疑,不由渐渐止住喝骂。面面相觑,心中突然升起凛冽寒意,难道这厮当真是六百年前的人物? 忽听一人大声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七百年前和羽青帝争夺帝位、逐日禺谷的夸父!” 第三章 夸父追日 那声音清雅动听,正是姑射仙子。 此言一出,众人犹如油锅鼎沸,轰然喧哗。蚩尤心中大震,蓦地想起当年段狂人所说的一段本族逸事,脱口道:“是了!我怎地就没有想起他来!” 数千人中唯有拓拔野茫然不解,当下蚩尤择其大概,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 原来这夸父乃是七百年前木族的一个传奇人物,无父无母,据说是某日雷电大作,劈开古田城内的一株千年古树,他由树中蹦出来的。生而能言,力大无穷,被当地居民视为妖孽,抛入山林中;两只母猿将其收养,他便随之在山野间流浪。 到了十六、七岁时,也不知在山野间吞食了什么仙草灵丹,奔跑如飞,神力惊人;又偷学了木族猎户的粗浅武功,疯疯癫癫,专与猎户作对,被众猎户称为“夸父”,即大荒一种少见的神力巨猿的名称。 大荒战历八七二年九月,火族大举进攻木族,势如破竹,三天挺进两千余里,迫至古田城下。其时古田城中仅有守兵一千七百,面对三万火族虎狼之师,不战已败。城中长老正计议投降,孰料一件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陡然扭转了战局。 火族大军为逼迫古田城军民投降,悍然纵火烧山,夸父养母葬身火海。狂怒的夸父冲入火族大军阵营,杀敌无数,折断三军大旗,杀死火族主帅、当时极富盛名的“炽青戈”烈天行。火军大乱,古田守军乘势以精锐兽骑掩杀,大败之。 此役之后,古田城主力排众议,封夸父为三军主帅——追击火族大军。夸父疯疯癫癫,虽无良方妙策,但熟悉附近山野地形,勇猛无匹;且行事怪诞,每每出人意表。率领千余之众,屡出奇兵,大破火族残军,尽夺失地。夸父由此名闻天下,人称“疯猴子”夸父,火族军士对之闻风丧胆。 当时羽卓丞少年得志,即青帝之位不久,木族大长老杨震歆等人对他不服,诽谤陷害,一心将羽卓丞推下帝位。杨震歆听说夸父之事,大喜,决计将这疯疯癫癫又心地淳朴的少年推上青帝之位,便于自己的控制。当下将夸父骗至都城,由几大仙级高手共同传授木族法术、武功。夸父虽然疯疯癫癫,怛于武学之道却是天纵奇才,半年之间便将这些神功尽皆融会贯通,并将招式做了诸多改变,威力更增。 杨震歆勾结其时的木神碧九威,言称夸父诞于神木,乃木德之身、青帝转世云云,逼令羽卓丞让出帝位。木族内忧外患,登时大乱,羽卓丞为平息纷争,稳定民心,被迫在长老会上同意与夸父决战,胜者为青帝。夸父虽无称帝野心,但被杨震歆所骗,觉得此事好玩得紧,加之好胜心颇重,遂欢喜不迭地答应。 大荒战历八七三年四月,木族请来金族白帝白太宗与水族黑帝玄泽黑做公证。 羽卓丞、夸父两人在东海小岛上激战了三天三夜,始终分不出胜负。到了第四日正午,忽然发生日蚀,天地黑暗,狂风海啸,众人惶恐惊惧,只道是上苍不满木族内乱,天威震怒。当下长老会下令制止二人之决斗,由圣女、众神巫祈天祝祷。 夸父正斗得兴起,哪肯善罢甘休?吵嚷着要和羽卓丞比试个高低。木族群雄无奈,只有联手将他拿下,囚入地底。 日蚀之后,大荒气候反常,冷热不定,旱涝同生,木族万里沃野竟颗粒无收。 火族虎视在侧,百姓怨声载道,朝野上下一片恐慌。杨震歆与碧九威乘机再次进谗,声称天生异相皆因妖孽窃国、天帝震怒而起,逼迫长老会立时罢免羽卓丞青帝之位,改由天生木德的夸父继位。 木族长老显贵虽对那疯疯癫癫的夸父是否为太乙木真颇有疑虑,但羽卓丞登位以来,天灾不断,战乱纷争,族人多有微词。羽卓丞若无惊世之举委实难以服众,当下同意放出夸父,与羽卓丞再行一场彼此不相交手争斗的比试。 众神巫认定天灾祸难均由太阳反常运行引起。而太阳反常运行,乃是驮日神鸟太阳乌渎职懈怠之故。若能将这十只太阳乌收伏,天道规律便会恢复正常,大荒也将风调雨顺。 于是长老会便让羽卓丞与夸父二人进行一场旷古绝今的“追日伏鸟”大赛;谁先将十只太阳乌收伏,便是救民于水火的木德真身,木族自将奉其为青帝,永无二心。 风声传出,五族轰动,天下争睹。当年七月,夸父与羽卓丞同时从东海出发,御风逐日。夸父奔跑如飞,比羽卓丞御风飞行还要快上数倍,远远地便将他抛在后头。杨震歆等人暗自窃喜,以为胜券在握。 不料夸父疯疯癫癫,果真是逐日狂奔。当午后太阳西落之时,他朝西飞奔;日落之后,则茫然四顾,不知所从;日出之时,他又恍然大悟,朝东奔走。如此东西往返,反覆不已,半月间竟仍在木族境内。一时传为世人笑柄。 杨震歆气恼之余,接连以神禽传讯暗示夸父,他方才醒悟,连呼上了太阳的恶当,改而朝西狂奔。一路疲惫饥渴,吸干数条大江,方才追至禺谷。但此时羽卓丞早已到达禺渊,降伏十日鸟;白帝太宗在云集方山的群雄面前,宣布羽卓丞获胜。 夸父愤愤不平,大叫大嚷,要与羽卓丞重新比过。群雄视其为小丑,纷纷指责大笑。夸父大怒之下动手杀了几人,登时引起大乱;群雄围攻,竟让他突围逃走。 数日之后,夸父听说羽卓丞在昆仑山拜会白帝,当下莽撞闯上昆仑山,吵闹着要与羽卓丞再行比试。羽卓丞不胜其烦,便在昆仑山上与他再度斗法比试。也不知比试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夸父大叫大闹,说白帝与羽卓丞合谋使诈,耍赖害他。 当下在昆仑山上大闹一场,身负重伤,突围逃走,从此不知所踪。 他自扬名天下,到逐日败北,再到突然失踪,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当时正值大荒战历最后百年,风起云涌,豪杰并争,也不知出了多少英雄人物。他的崛起犹如流星闪耀,虽然绚烂,但是短暂。随着时日推移,渐渐被人忘记。 此后十年,羽卓丞领袖木族群雄,励精图治,大败火族七英的八万雄兵,缔结东南和平盟约;又屡屡击退东海强敌龙族的滋扰进攻,成为东荒霸主;使得东海七十二国纷纷臣服朝拜,威镇天下,成为历代青帝中威名最为卓著的一位。 事过境迁,木族中人对羽卓丞顶礼膜拜,奉为神明,却再也没有人记起当日与他逐日禺谷,争夺帝位的“疯猴子”。更没有人想到这疯疯癫癫的神秘人物竟会在七百年后,重现西荒昆仑。 拓拔野听到此处,方才明白大概。但是这夸父为何会在当日突然消失,音讯全无?又为何长生不死,竟会在七百年后重现大荒?音容外貌年轻如故?此中疑惑,实在难以理解。 此时四周喧声如沸,众人惊疑迷惑,叫骂怒喝不叠。夸父却抓头搔耳,满脸茫然,不住地喃喃自语道:“烂木奶奶的,七百年?难道我这一觉竟睡了七百年?” 黑公沙厉声喝道:“疯猴子,我们水族与你无怨无仇,你杀我们大神的公子作甚!” 金族中有人叫道:“一定是他当日对白帝陛下怀恨在心,所以故意在昆仑山下杀烛公子!想要嫁祸昆仑!”众人纷纷附和。 黑公沙心有戚戚,见夸父苦苦沉吟,置若罔闻,登时大怒,又指着他怒喝质问。夸父蓦地抬头,奇道:“咦?老山羊,你是问我吗?” 黑公沙更怒,喝道:“到了此刻你还敢装疯卖傻!若不是你杀了烛公子,这苗刀又怎会到你的手中!” 夸父大奇,讶然道:“什么猪公子狗公子?我杀猪作甚?” 众水妖怒不可遏,恨不能万箭齐射,乱刀并斩,将他剁为碎块;但知他神通,终究不敢轻举妄动,口中怒骂不已。 木族群雄齐声叫道:“疯猴子,快将苗刀交出,跪下伏罪!” 夸父心绪混乱,听众人喧哗大叫,头痛不已,蓦地大吼一声:“住口!”轰然巨响,犹如惊雷贯耳;鸟兽惊狂,众人身形摇晃,头晕目眩,真气稍差者立时从神禽、坐骑上翻落,即刻殒命。 夸父怒吼道:“烂木奶奶的,定是羽卓丞和白太宗的奸计!你们这些木耳蘑菇串通一气,又想来骗我?快叫羽卓丞、白太宗出来,否则我就不客气了!”声如狂浪,恣肆冲击,众人晕眩欲呕,大骇之下纷纷朝后退却。 拓拔野真气虽然强沛,但靠得甚近,亦有眩晕之感,心下大凛。四人之中,晏紫苏真气最弱,被他这般陡然狂吼,登时一震,软绵绵地朝下摔倒,蚩尤大惊,闪电般腾空飞掠,骑在那长翼雪鹫的背上,抄手将她倏然揽住,掌心抵住她的后背,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导而入。 晏紫苏低吟一声,悠然醒转,见蚩尤将她紧紧抱住,满脸尽是紧张担心的神色,心中蓦地一阵酸苦刺痛,这几日的委屈悲苦齐齐涌上心头。泪珠打转,咬牙道:“你不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吗?何苦救我?”俏丽的脸容上,伤心、凄楚、愤恨、委屈……交织叠闪,楚楚可怜。 蚩尤心中剧颤,爱恨交集,正要说话,忽听夸父大吼道:“羽卓丞!你这个烂木头臭蘑菇!只会做缩头乌龟,见了我就躲得没影没踪,有胆的就出来,和我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 蚩尤原本就对羽青帝敬如己父,听夸父屡屡出言不恭,心中已自不悦,此时正意乱情迷,心浮气躁,再听得夸父如此叫骂,登时勃然大怒,再也按捺不住,纵声大吼道:“疯猴子,羽青帝早已登仙,想要打架就来找我蚩尤吧!”怒发冲冠,真气蓬然溢炸,衣裳鼓舞,假面登时碎裂迸飞。 拓拔野暗叫不妙,心中叹道:“臭鱿鱼的脾气怎地越来越暴烈冲动了!” 事已迟矣,水木两族侦兵果然立时认出蚩尤,失声叫道:“蚩尤小子!” “他奶奶的,是姓乔的小子!莫让他跑了!”数千弯弓倒有大半立即转而向他瞄准。 夸父一愣,仰头望去,见他昂然骑乘长翼雪鹫,怀抱俏丽女子,脸上刀疤狰狞,浑身尽是桀骜狂野之气,神威凛凛,面对万千箭矢殊无畏惧,心中突然生出亲近之意,嘿嘿笑道:“咦!小子,你是谁?我为何要和你打架?” 蚩尤傲然道:“我是羽青帝的弟子,也是他转世之躯。你不是要找他比试吗?只管来找我便是!” 晏紫苏花容失色,低声嗔道:“呆子,你疯了吗?你的伤病未好,哪里是这疯子的对手?”但心下却是了然分明,蚩尤的强牛脾气一旦发作,千匹马也拉他不回了。 夸父瞪眼道:“羽卓丞转世?此话当真?” 木族群雄纷纷叫骂道:“烂木奶奶的,臭小子竟敢冒充羽青帝转世,也不怕说大话闪了舌头!” 忽听一个清雅的声音淡淡地说道:“蚩尤公子确是羽青帝转世,你们都把弓箭放下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清丽绝世的白衣女子骑乘雪鹫,飘然出尘,正是姑射仙子!木族众人骇然失声道:“圣女仙子!”纷纷放低弓箭,肃然行礼。 事已至此,拓拔野也不必再伪装,伸手撕下假面,哈哈长笑道:“不错,由木族圣女亲口证明的青帝转世,还会有假吗?” 木族群雄又是一阵哗然,心中大奇:“圣女怎会与这两个小子混在一处?” 奢比等人又惊又怒,纷纷行礼道:“不知仙子芳驾亲临,冒失之处,还请恕罪。”姑射仙子此时虽然还未恢复记忆,但对自己的身份却已不再怀疑,当下微微点头,道:“夸父前辈是本族奇人,蚩尤公子是青帝转世,你们都别难为他们了。”木族群雄纷纷恭声领命。 黑公沙厉声道:“姑射仙子,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这疯猴子杀了烛公子、抢走苗刀,大闹昆仑山,显是妄图在三族之间滋事生隙。你却对他百般袒护,意欲何为?拓拔小子与蚩尤小子乃是水木两族的共同仇敌,你与他们厮混一处,偏袒庇佑,又是什么意思?” 他疾言厉色,咄咄逼人,竟丝毫不将木族圣女放在眼里。木族群雄虽对水族有所忌惮,但对圣女则奉若神明,闻言亦不禁大怒,纷纷喝道:“烂木奶奶的,老山羊怪,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叫嚷声中拔刀弯弓,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一时之间,数千群雄乱作一团,金族侦兵夹在其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大为尴尬。 夸父东张西望,大感有趣,拍手笑道:“要打架了吗?好玩好玩!” 众人闻言一凛:“是了,我们今日是为了捉拿这厮来的,岂能自相残杀?”当下怒目相视,缓缓放下兵刃。 黑公沙哼了一声道:“姑射仙子,今日我们奉真神之命缉拿杀害烛公子的凶手,难道你要袒护这厮,让我们空手而回吗?” 拓拔野笑道:“谁说夸父前辈是凶手了?等来龙去脉查得一清二楚了,阁下再下结论吧!”众水妖大怒,纷纷乱叫。 姑射仙子淡淡道:“拓拔公子说的不错,夸父前辈是不是凶手,尚无定论;倘若他当真是,我又怎敢庇护?” 黑公沙冷笑道:“倘若他不是凶手,苗刀又怎会在他手中?”众水妖纷纷附和。一时喧声鼎沸,又吵作一团。夸父却似眼前之事与他殊无关系一般,哈哈大笑,拍手连称有趣。 晏紫苏心中一动,传音道:“呆子,我有一个法子,能让你轻轻松松得回苗刀,脱离此地;又能赢了这疯猴子,为羽青帝出气;还能查明烛小妖横死的真相。一箭三雕,你想不想听?” 蚩尤一愣,知她诡计多端,哼了一声道:“又是什么卑鄙狡计……” 晏紫苏脸色一沉,冷笑道:“是了,我卑鄙。你是磊落汉子,只管光明正大地被这疯子打死好了!瞧瞧这雪山高原,有没有野狗秃鹫为你收尸。” 蚩尤见她娇嗔,心中反倒软了下来,冷冷道:“且说出来听听。”晏紫苏花唇翕动,传音说了片刻,蚩尤紧蹙的眉头徐徐舒展开来,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却听众水妖叫道:“疯猴子,识相的就乖乖招供,说出你是怎么拿到这苗刀的?” 夸父哈哈笑道:“奇哉怪也,苗刀是羽卓丞那臭蘑菇的宝贝,我怎么得到的,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呸!偏不告诉你们!哈哈,空欢喜,气死你!” 蚩尤大声道:“疯猴子,我是羽青帝转世,这苗刀是羽青帝亲手传了给我的。你快将这苗刀还给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这苗刀你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夸父眼珠滴溜溜乱转,叫道:“是了!你是臭蘑菇转世,我要和你重新比试!” 蚩尤嘿然冷笑道:“就怕你没胆和我比呢!像你这等手下败将,和我比一百次,必定输上一百次。”夸父大怒,哇哇乱叫。蚩尤又道:“疯猴子,你要是有胆子,就把苗刀还给我,在这些人面前,和我堂堂正正地比试比试。” 夸父气得青筋暴起,跳踉叫道:“烂木奶奶的,臭小子,你当我怕你吗?”右臂一甩,“呼”地一声,将苗刀抛出。木族众人哄然惊叫声中,蚩尤大喜,轻松抄臂,将苗刀紧紧抓在手里。苗刀嗡然长吟,青铜刀锋登时亮起一道眩目的绿芒,倏然化为一条碧绿光线,没入蚩尤手臂经脉之中;刀手相连,浑然一体。 苗刀失而复得,欣喜欲狂,蚩尤忍不住昂首狂呼,浑身陡然闪起耀眼碧光;翠绿刀芒破锋而出,吞吐不已。 木族众人失声道:“太乙木真!”先前姑射仙子说他是青帝转世,众人原还将信将疑,但此刻无不凛然相信。奢比惊怒骇惧,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夸父精神大振,也纵声狂呼,雷霆怒吼浩瀚汹汹,瞬息将蚩尤的呼号声压过,声浪所及,流沙河巨浪狂舞,草木倾摇断折,远处雪山顶颠忽地剧震,轰隆巨响,滚滚雪崩倾泻而下。鸟兽慑服,众人面色煞白,纷纷塞住双耳。 夸父大为得意,止住吼声,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你不是我的对手,快快认输吧!” 蚩尤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嗓门大就了不起吗?这么说来,东海夔牛岂不是天下第一?” 夸父瞪眼道:“那你想比什么?” 蚩尤道:“七百年前,你是逐日输给羽青帝的。今日你要是不怕丢脸,就和蚩尤再比试逐日吧!” 夸父不怒反笑,捧腹道:“臭小子,我奔跑起来比天上的飞鸟还快,你想和我赛跑逐日,那不是自讨苦吃?哈哈,臭蘑菇,大傻瓜!”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在一旁听得迷惑不解,不知蚩尤意欲何为,但见他胸有成竹,遂定下心来,静观其变。 夸父狂笑半晌,揉着肚子喘气道:“好玩好玩!咱们就比逐日好了。不过你小子可不许耍赖!” 蚩尤嘿然道:“就怕你输了翻睑不认帐呢!” 夸父怒道:“烂木奶奶的,我会输给你这小子?” 蚩尤冷笑道:“倘若输了呢?” 夸父胀红了脸,连呸了几声道:“要是输给你这臭蘑菇,我任凭你处置。” 蚩尤哈哈大笑道:“诸位都听清了?疯猴子,若是你输了,你就将如何得到苗刀之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那个猪公子狗公子是不是你杀的,也老老实实地告诉大家!”众人一凛,侧耳倾听。 夸父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到底开始了没有?” 蚩尤嘿然道:“这里人太多,咱们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开始比试。疯猴子,有本事追上我再说吧!”苗刀突然青芒怒放,嗷嗷怪叫声中,七道红光冲天飞舞。 蚩尤叫道:“乌贼,走吧!”抱着晏紫苏御风电冲,稳稳地跃上一只太阳乌的鸟背;太阳乌欢呜声中,破云而去。 拓拔野哈哈长笑,拉着愕然不解的姑射仙子一齐跃上太阳乌,与蚩尤一道朝西北疾掠。 夸父哈哈大笑道:“好玩好玩!我来追你们喽!”纵身飞掠,瞬息之间便奔出数百丈之外,紧随七只太阳乌,朝着西北面巍峨连绵的雪山冲去。 猝不及防,五人转眼间已经冲出重围。奢比大怒,喝道:“这两个奸贼使诈绑架圣女,抢走长生刀,莫让他们跑了!” 众人如梦初醒,齐呼上当,大叫道:“抓住他们!”漫漫飞骑如黑云涌动,鸟鸣如雷,轰然穿掠。流沙河两岸的猛兽骑兵亦松缰扬鞭,大呼小叫,齐头并进。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拓拔野四人骑鸟高飞,回头望去,三族数千侦兵已被远远地抛在后头,但那夸父却依旧在万丈高空之下的碧绿草甸上狂奔紧随,殊无疲惫之态。四人骇然,方知当年他逐日传闻并非虚假。 拓拔野叹道:“这位夸父前辈虽然呆头呆脑,疯疯癫癫,但真气之强,奔跑之快,果然是匪夷所思。鱿鱼,你要与他赛跑追日,只怕没什么胜望。” 晏紫苏嫣然道:“不可力敌,难道还不能智取吗?要想赢这呆呆傻傻的疯猴子,可没有拓拔太子想得那般困难。”当下笑吟吟地将她的计划说了出来。 原来晏紫苏定下的乃是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之计。 在与夸父正式开始逐日比赛之时,先故意选择一条“之”字形的曲折路线,分段进行比试。而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则乔化成蚩尤与晏紫苏的模样,等到蚩尤与夸父开始比试后,直接取捷径飞往下一个转捩点;任夸父再快,也不可能在多绕了一大圈的情况下,抢在拓拔野两人之前到达。 同理,当夸父与拓拔野奔往下一个转捩点时,蚩尤与晏紫苏迳直再飞往下一个转捩点,在那里等候夸父;如此徊圈反覆,任凭夸父跑得多快,他们总能抢在他的前头。而以晏紫苏的易容变化之术,夸父决计辨认不出两对“蚩尤”与“晏紫苏”的区别。 拓拔野听得忍俊不禁,哈哈笑道:“此计大妙!夸父前辈就算长了四条腿,那也是非输不可了。” 蚩尤尴尬道:“只不过……这法子设套使诈,未免有些胜之不武。”晏紫苏冷笑道:“那疯猴子当年与羽青帝打了三昼夜,尚且分不出胜负,跑起来比你飞得还要快,若不取巧,你以为你可以胜得了他吗?若不取巧,你能让他心服口服!将苗刀还给你吗?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说出如何得到苗刀的吗?”蚩尤被她说得气结,无言以对。 拓拔野微笑道:“晏姑娘说的不错,兵不厌诈!以当日羽青帝和白帝的神威,尚不能让夸父前辈心服口服;今日若不用巧计,只怕他还要纠缠不休。况且他若不说出如何得到苗刀,水木金三族只怕永远不会放过他。我们对他并无恶意,就当与他开个玩笑吧!”望了一眼姑射仙子,笑道:“咱们原本便要去方山禺渊,顺路与夸父前辈这般比试赛跑,倒也有趣。”众人童心大起,无不莞尔。 当下晏紫苏施展妙手,将拓拔野与姑射仙子乔化成自己与蚩尤的模样,四人对照,犹如临水观镜,哈哈大笑。 姑射仙子也忍不住微笑起来;她素来修心忍性,微波不惊,但与拓拔野等人同行以来,解颐开怀,心中也欢悦了许多。 拓拔野运转记事珠,遍查“大荒经”,选了一条去往方山禺渊的曲折道路,将一路转折的地点详细告诉蚩尤、晏紫苏。蚩尤二人将这些地点与方位背得烂熟于胸,又向拓拔野要了一支“相思犀角”,以便随时联系。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四人告别。蚩尤与晏紫苏驱鸟下飞,在雪山脚下的冰河边等候夸父。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则骑乘太阳乌,迳直飞往预定赛程的下一个转捩点——雁门山。 西北飞行,越过几条绵延的雄伟山脉,雪山寥落,人烟稀少,茫茫草原越见荒凉;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分骑两只太阳乌,高飞低掠,自在穿行。 夕阳西下,几只苍鹫悲凉呜叫,稀稀落落地掠过黛蓝色的天空,朝着西北天际的两座陡峭山峰飞去。拓拔野道:“那里便是雁门山了,咱们到那山下等夸父吧!”姑射仙子点头不语,白衣飘飞,那清澈淡远的幽香瞬间钻入拓拔野的鼻息,令他心神俱醉。 这千里路程,两人并肩齐飞,微觉尴尬。虽然极少交谈,但拓拔野偶尔偷瞥她的侧脸,闻着她的气息,已觉得说不出的欢愉快乐,飘飘乎云端,荡荡乎流水。 大风吹来,漫野绿草起伏如浪,牛羊若隐若现。两人骑鸟从草原上倏然低掠而过,犹如在海中劈波踏浪,扑鼻而来的,尽是阳光、泥土与青草的混合气息,那气味如此芬芳如此熟悉,仿佛母亲的手,温柔地抚过拓拔野的脸颊,令他瞬间窒息。 蓝天白云,孤单错落的石屋,摇曳起伏的碧草,斑斓的野花,呜咽流淌的小溪,翩翩起舞的蝴蝶,夕阳下袅袅的炊烟,牛羊悠远的低呜,还有这温暖而芳香的气息……这画面如此遥远又如此迩近,像是记忆深处朦胧的故土,又像是梦中一再返回却永无法抵达的远景。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童年往事,想起了与蚩尤并肩坐在蜃洞中看见的宁静美景……心中震颤,又想起连月以来,在大荒上经历的阴谋、杀伐……登时觉得说不出的疲惫厌倦,忖道:“不知何年何月,能帮助鱿鱼打败水妖,重建蜃楼城?大功告成之日,我便到这雪山下的草原放牛牧马,与心爱之人过着平淡而快乐的日子。” 想到“心爱之人”,心中蓦地剧跳,偷偷望了姑射仙子一眼。倘若她果真愿意与自己一道远离纷扰大荒,在这纯净美丽的雪山草原相依为生,吹箫弄笛两为乐,那是何等逍遥快活!即便是神仙他也可以舍却不做。 但是隐隐之中,他又觉得似她这等清心寡欲、飘然出尘的仙子,决计不会坠降凡尘,与自己这等浑浊不堪的俗世男子牧马放歌。密山山腹中彼此温柔缠绵的情景,此生此世,只怕永将是回忆了!心下忽然大痛,一阵怅然。 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愿意放弃一切,追随自己到荒无人烟的海角天涯,过平静而逍遥的生活呢?是了,雨师妾定然愿意!想到雨师妾,拓拔野的心中登时一阵温暖,周身的血液似乎都热烈地涌动起来,嘴角微笑,心下甜蜜。若能与她共骑白龙鹿,驰骋雪山冰川之下,吹奏苍龙角牧马放牛,此乐何及!一时心驰神荡,不能自已。 突然想到当日与雨师妾分别之后,音讯全无,也不知平安否,心下登时一阵担忧愧疚。蓦地想到:“是了!我可当真傻了,怎地忘了向晏紫苏询问雨师妾姐姐的近况?” 心下一阵冲动,当下便想取出“相思犀角”与蚩尤二人联系,忽然想起姑射仙子便在身侧,而当年自己在东始山水潭与雨师妾欢好之时,姑射仙子便曾恼恨吹箫示警,拂然而去。倘若今日自己在她身前急不可待地询问龙女下落,岂不是更惹她烦厌?当下犹豫,决计趁着姑射仙子不在身旁时,再询问晏紫苏。 当是时,忽听姑射仙子淡淡道:“公子,我们到了。”太阳乌扭颈瞪视拓拔野,脆声呜叫。拓拔野霍然惊醒,四下扫望,方才发觉太阳乌已经停在雁门山下;青山两立,夕阳残照,光秃秃的石壁上红光隐隐,映射着流动的晚霞。狂风鼓舞,从山口呼啸而出,遍体尽生寒意。 当下两人绕山旋飞,在东南半山的一株青松下,找了一个幽深的避风洞穴,坐等夸父。拓拔野寻了些干柴生火,又打落几只西飞的大雁,拔毛去脏,在火上烤熟;皮焦肉嫩,脂香四溢。两只太阳乌早已等得不耐,抢先啄食起来,间或欢声呜叫,颇有赞许之意。拓拔野笑道:“你们运气好,和我一路;跟着鱿鱼的几位乌兄可就命苦了,只能茹毛饮血。” 他将寻来的草料调味辅佐,切了最为香嫩的一块给姑射仙子。姑射仙子闻着那腥味,秀眉微蹙,低声道谢,摇头不吃。 拓拔野心下失望,又想起先前的梦想,更觉沮丧,忖道:“仙女姐姐不食人间烟火,连飞禽之肉尚且不吃,又怎会甘愿与我做草原牧民?”一时意兴阑珊,美味的雁肉到了口中也味同嚼腊。当下随便吃了几口,便全部送与太阳乌。太阳乌求之不得,振翅欢鸣。 明月初升,夜色苍茫,寒风呼啸,群鸟悲啼。 雁门山在大荒西北,每年春秋,候鸟都由此穿梭迁徙。雁门山北面数里,便是大泽。大泽方圆百里,清波浩渺,是群鸟生育及蜕换羽毛的栖息地,风起之时,湖水荡漾,万鸟齐飞,煞是壮观。此时风声呼卷,拓拔野在这半山峭壁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万千鸟禽呜叫振翅的声音。 月光凄迷,星辰暗淡;向下眺望!草野茫茫,景物朦胧,一切如同隔纱横雾,瞧不真切。 拓拔野二人在山洞中静候许久,眼见月亮越升越高,夸父却始终没有来到,姑射仙子眉尖轻蹙,似乎有些不耐。 两人近在咫尺,半晌相对无语,不免微微有些尴尬。但拓拔野搜肠刮肚,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生怕一开口便笨嘴笨舌,唐突佳人。与其他女子一起之时,他每每可以妙语连珠,谈笑风生,偏偏与姑射仙子独处时,他便如石头人般,脑中一片空茫。 姑射仙子默默而坐,怔怔地凝望着升上青松枝梢的明月,似乎在想着心事。白衣飘舞,脸容在月光下漾着淡淡的柔和光晕,一尘不染,清丽如仙,拓拔野登时有些自惭形秽,不敢逼视,心中酸苦,暗叹道:“仙女姐姐原非尘世间的人物,我却想着能和她厮守终生,当真是痴心妄想。” 忽听姑射仙子低声道:“公子,如你所说,你我只有一面之缘,为何当日在钟山之上,公子情愿舍命相救?为何当那翻天印击来之时,公子甘愿挡在我的身前?又为何愿意一再相助,护送我前往方山禺渊?”这些疑惑她藏在心中已有数日,今夜与拓拔野二人独处,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拓拔野脑中嗡然一响,热血上涌,当时便忍不住想要大声喊道:“那是因为我喜欢你!自从四年前看见你的那一刹那起,我就喜欢上你了。”但是心潮汹涌,始终鼓不起勇气,支吾其辞,半晌方才哑声说道:“仙子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拓拔野这么做也是应该的。” 姑射仙子妙目深深地凝视着他,微微一笑道:“是吗?”似乎微有失望之意。 拓拔野心中狂跳,蓦地一阵冲动,忽然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因为我……” 见姑射仙子清澈秋水向他望来,勇气登时消殆得无踪无影,那自卑羞怯之意立时又在心头汹涌泛滥,口干舌燥,余下的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姑射仙子见他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不由忍俊不禁,莞尔道:“因为什么?” 笑容清丽眩目,犹如深山月夜,水流花开。拓拔野脑中晕眩,蓦一咬牙,正要不顾一切表白,又听她低声叹息道:“虽然我记不得从前之事,但那日在密山冰谷初次见到公子时,却有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 拓拔野心中一震,说不清是惊愕还是狂喜,周身寒毛刹那间都随着耳朵一齐竖了起来,凝神倾听。 姑射仙子道:“看见公子的脸容,便觉得说不出的亲切熟悉,仿佛早就认识了一般。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却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情不自禁地相信……” 拓拔野心中怦怦乱跳,脸烫如火烧,惊喜害怕,手指微微颤动,心中想到一个几乎不敢想像的念头,巨大的狂热幸福感像夏日午后滚滚云层在头顶盘旋压低,随时准备化为狂肆的暴雨倾盆而下。 姑射仙子抬头望他,见他铜铸泥塑似的呆呆站立,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娇靥微微一红,稍稍迟疑,柔声道:“……这些天和你同行,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在我心里,公子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样……” 拓拔野耳中轰呜,如被雷电劈着,脑中混乱一片,半悬的心急速沉落。姑射仙子见他身子微微一震,面色变得惨白,只道他对自己这番唐突言语尴尬生气,登时羞红了脸,歉声道:“公子,对不住。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拓拔野失望悲苦,意冷心灰,一片空荡苍茫。突然想起当日在古浪屿上拒绝纤纤时的情景来,想起她含着泪的哀怜而期盼的眼神,想起她颤声所问的话:“拓拔大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只当我是妹妹,从来没有一点其他的喜欢吗?” 刹那之间,蓦然明白她当日的苦痛与悲楚。 姑射仙子既将自己当做弟弟,那便如自己将纤纤当做妹子一般,永无心仪相爱的可能了。心如刀割,越发难过,有一刻竟恨不能痛哭失声。 当是时,心底有一个声音突地大声喊道:“拓拔野呀拓拔野,你当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仙女姐姐肯将你当成弟弟!这是何等美事!天下多少人求之不得,你不但不受宠若惊,竟然还哭头丧脸!真他奶奶的紫菜鱼皮!” 心中一动,想道:“仙女姐姐是木族圣女,冰清玉洁之身,此生早已注定不能有男女之情、欢爱之念;如果能做她的弟弟,常常与她说说话,见见面,那也是快活如神仙了。”一念及此,心中稍稍宽慰,当下强自振奋精神,展颜笑道:“承蒙仙子错爱,拓拔受宠若惊。这可真巧了!其实在我心里,也一直将仙子当做姐姐一般,如果仙子不嫌弃,今后我就冒昧叫仙子做姐姐了。” 姑射仙子见他突然之间阴霾尽去,满脸欢愉,虽微感诧异,心下却也松了口气,颇为欢喜。红霞泛起,嫣然道:“原来我和公子之间果然有一段缘分呢!”两人对望一眼,脸上都是一红,一齐笑了起来。先前那无形的隔膜登时荡然无存。 当是时,忽听见一声高亢悦耳的啸声,破空袅袅。太阳乌蓦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嗷嗷乱叫,拓拔野一喜,脱口道:“夸父终于来了!”旋即立觉不对,这啸声激越动听,似是女子所发,绝非夸父。 姑射仙子花容微动,低声道:“这啸声好生熟悉!”当下两人悄然出洞,循声远眺,狂风怒舞,茫茫草原起伏如海,一个模糊身影疾电般从东南方飞掠而来,白衣飘舞,豹斑点点,远远望去,立见如一只雪豹在半空腾飞疾掠一般。 第四章 雁门大泽 拓拔野凝神望去,微吃一惊。那人青丝飞扬,眉目如画,肌肤晶莹似雪,竟是一个典雅高贵的美貌女子。她来势极快,转眼间便到了雁门山下;凝立山口,秋波四扫,衣袂翻飞如浪,似乎在等候什么人。 明月皎晈,从半山下俯瞰,依稀可以看见她的脸容,端庄秀丽,眼珠淡蓝,如海水一般清澈透明;临风而立,宛如仙子飘飘欲飞,只是脸罩寒霜,双眉轻蹙,微带煞气,让人平生敬畏之心。衣袖鼓舞,纤手低垂,十指真气缭绕逸舞,地上碧草随之出现涡旋形状,绕转起伏。 拓拔野心下暗惊,她真气之强,当在仙级之上,放眼大荒,有如此修为的女子决计不超过二十人,她究竟是谁?这等雍容华贵的女子为何深更半夜,独自一人到这荒野孤山?她等的人又是谁呢?一连串的疑问在脑中沉浮跌宕,好奇心大起。 那豹斑白衣女子耳廓微动,秀眉一扬,目光如电,蓦地朝山上扫来。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微吃一惊,当下不敢多想,连忙凝神敛气,生怕溢散的念力、真气将她惊动,泄露行踪。敌我不明,暂且静观其变。 太阳乌嗷嗷乱叫,在崖边扑翅,昂首阔步。豹斑白衣女子只道夜鸟栖山,稍楷放心,凝神北眺。 当是时,忽听见雁门山西北方传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啸声;那啸声凌厉森冷,带着说不出的诡异阴寒之气,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拓拔野正自诧异,又听见山北传来阵阵鸟鸣兽吼,此起彼落,滚滚而来,亦如啸声一般凄厉阴冷,竟像是从地府鬼界发出的一般。在这阴风呼啸的暗夜中听来,震耳欲聋,肝胆皆寒,犹觉阴森可怖。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寒毛直乍,对望一眼,心中均泛起不祥之感;沿着山崖边缘御气绕走,倚壁北眺。一望之下,险些惊骇失声。 西北夜空阴霾惨淡,妖云暗涌,一大片怪鸟白茫茫地汹涌飞来,少说也有数千之众。月光雪亮,照得分明,那群怪鸟只只白骨森森,眼洞幽然,竟全都是鸟禽尸骸!骨翼皮毛残附,机械扇动,一齐发出凄诡森冷的号哭声,朝着雁门山层叠涌近。 狂风恣肆,草浪汹汹。万千尸鸟之下,数百只巨兽尸骸轰隆震吼,在草原上齐头狂奔,白骨缤纷,撩牙交错,在月光中闪着寒冷的幽光。 狂奔的尸兽中,两只北海四牙猛狩奔突在前,其上坐了两个黑衣男子,双眼翻白,面色如雪,幽灵似的飘忽摇摆,木无表情,张口号啸。适才那凌厉森寒的怪啸竟然就是出自他们之口。 两人手中各抓了一条巨大的玄冰铁锁链,两条铁链紧紧地缠绕在一只巨大的龙头怪兽颈间。那龙头怪兽倒是皮肉俱全,红角碧眼,凶神恶煞;银白色的鳞甲寒光泠泠,胸腹部有一处伤口,皮肉翻涌,鲜血虽已凝结,但仍有许多蝇虫吸附其上,缭绕飞舞;白色的蛆虫在伤口中攒攒蠕动。 龙头怪兽悲声嘶吼,四爪如飞,拖动着那两只四牙猛狩尸兽风驰电掣地狂奔。 一切恍如梦魇,诡异可怖。寒风中弥散着强烈的尸骨腥臭之气,闻之欲呕。姑射仙子蹙眉屏息,似乎想到了什么,沉吟不语。 妖魅的夜雾从西北波光摇荡的大泽上,无声无息地急速弥漫扩散,瞬间将湛蓝的夜空遮挡大半。那阴湿寒冷的诡魅气氛,就如同茫茫夜雾般笼罩而下,压得拓拔野有些喘不过气来。心中惊疑不定。眼见万千尸鸟漫漫掠来,拓拔野悄然将太阳乌封印入断剑,施放“幻光镜气”,将姑射仙子与自己包拢其中,凝神观望。 众尸鸟到了雁门山上空时,轰然盘旋,团团乱转,号哭声如暴雨淋漓。与此同时,数百尸兽潮水似的冲过山口,咆哮着环绕奔走,将那豹斑白衣女子层层围住。 腥臭扑鼻,浊风涌动。 豹斑白衣女子动也不动,衣裳鼓舞,纤腰丝带飞扬,淡绿色的刀形玉笙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秋水明眸冷冷地望着那四牙猛狩上的两个黑衣男子,嘴角微笑,露出淡淡的鄙夷神色,淡然道:“原来是你们抓了窫窳,传信青鸟,诱我到此地吗?”声音温雅婉转,如清泉漱耳,说不出的动听。 拓拔野心中一动,想起《大荒经》所说,西荒通天河中,有金族龙头神兽,名为窫窳,难道便是这怪兽吗?但是那青鸟又是什么?突然心中大震,想起当今世上,最为著名的传信灵禽乃是昆仑山西王母的三青鸟,难道……难道这豹斑白衣女子竟是西王母吗? 一念及此,呼吸险些停顿,蓦地又想起大荒传闻,西王母常穿豹斑白衣,佩带刀形五笔,善于啸歌……无下与眼前这女子一一吻合。心中狂跳,又惊又喜:“难道她真是纤纤的母亲吗?”凝神细看,她的脸容秀丽典雅,与纤纤那俏丽调皮的姿容殊不相似。此时想来,纤纤果然是更像科汗淮一些。 尸鸟盘旋,亡兽咆哮,那两个黑衣男子木然端坐,眼白翻上,神情呆滞,竟似没有听见她的话语。那豹斑白衣女子眉尖轻蹙,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一个女子远远地柔声笑道:“水香妹子,他们只是鬼奴,听不见你说的话,你可别生气。” 拓拔野大震,果然是西王母!西王母芳名白水香,盖因她出生之时,漫山异香,三月不散;又因五行之中“金生水”,故取名白水香。只是自她十六岁登任圣女以来,金族皆称之为“西方金王圣母”,故天下人也尊称为“西王母”,而不敢直呼其名。 姑射仙子闻言亦微微一震,动容传音道:“是了,我想起来啦!她是金族圣女西王母。” 拓拔野此刻再无怀疑,心中惊喜难言,想不到竟会在此处邂逅纤纤生母,心中一动:“究竟谁这般大胆,竟敢直呼西王母名字?”循声望去。 西方夜空中,一个身着黑紫丝长袍的美丽女子翩翩飞来,丝带飘扬,赤足如雪,碧眼波荡,花唇淡紫,漾着浅浅微笑,温柔亲切;素淡之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气。拓拔野登时愕然,她赫然竟是水族圣女北海玄女乌丝兰玛! 此女落落大方,亲切随和,但似乎心计颇为深远。当日在雷泽城无尘湖底,拓拔野以《金石裂浪曲》相助雷神时,曾经与她间接交手,知道她真气极强,那根丝带行云流水,极是厉害。以他目前之真气念力,依旧远非其对手。 不知她今夜到此,又有什么目的?拓拔野隐隐之中感觉今夜必有某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凝神聚意,生怕错漏了一个微小细节。突然忖道:“想不到今夜在这荒凉的雁门山下,竟然聚集了大荒三大圣女。我拓拔野倒真是有福了。”忍不住微笑。 西王母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乌丝兰玛姐姐。那封信想来是你传给我的了?” 拓拔野心下大奇,忖道:“近来寒荒叛乱,烛鼓之横死,夸父大闹昆仑山,不知乌丝兰玛给了西王母一封什么信?竟能使得西王母不顾一切,独自追到此地?” 乌丝兰玛翩然飞舞,在拓拔野对面的山峰立住,微笑道:“水香妹子这两年深居简出,若不是这封信,乌丝兰玛想要见水香妹妹一面都难得紧呢!” 西王母道:“再过半月便是蟠桃大会,那时只要乌丝兰玛姐姐愿意,便可以和我联床说上几天几夜的体己话……” 乌丝兰玛嫣然道:“可是有些话是不能在蟠桃会上说的。说了出来,只怕水香妹妹要生气呢!” 西王母淡淡道:“是么?却不知是什么话?” 乌丝兰玛微笑道:“那些话在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啦!到了这雁门山下,妹子你就可以见到生平之中最想见到的人。”又嫣然道:“那个人当然不是姐姐我了。那一缕白发,几颗昆仑山上的思念石,妹子难道都认不出来了吗?” 拓拔野心中一跳,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热血倏然上涌。但这想法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当下定神倾听。 西王母神色不变,淡淡道:“姐姐说的好生奇怪,我生平之中最想见到的人乃是我的母亲,可惜她早就登仙了,难道姐姐还能让她还阳人界吗?” 乌丝兰玛微笑道:“原来妹子的记性果然不太灵光。那人虽不是天山仙子,却偏巧刚刚还阳人界。” 拓拔野听得心中仆仆乱跳,呼吸急促。姑射仙子在一旁见他神情古怪,微感诧异,当下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掌。拓拔野凝神聆听,竟然没有察觉。 乌丝兰玛低头道:“据比!危!你们让西王母看看他的模样。” 那两个黑衣男子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号,徐徐点头,四臂齐振,将手中玄冰铁锁链猛地朝外一拉一绞。那龙头怪兽窫窳嘶声狂吼,猛地昂首立起,上跃下冲,奋力甩头。那两个黑衣男子木立不动,嘴唇翕合,眼白冷冰冰地凝视着窫窳,几道黑光从他们身上闪耀跳跃,闪电似的穿过玄冰铁链,劈入窫窳体内。 窫窳发狂悲吼,银鳞闪闪,光芒大作,周身突然扭曲变形;炽光耀眼,蓦地化为一个男子身形,昂首怒吼。那男子白发飞扬,清俊的面容满是痛楚神色,竟然是“断浪刀”科汗淮! 拓拔野脑中轰然,张口结舌,全身瞬间僵硬。这念头片刻之间他虽然已经想到,但此时亲眼所见,仍犹如被雷电当头劈中。一时之间,也不知是惊是喜是悲是怒,心潮狂涌,无数的疑问排山倒海、劈头盖脸地倾落下来。科大侠倘若未死,这些年又在何处?为何会变做这怪兽窫窳?又为何会落在水妖的手中…… 此时狂风怒号,山口呜呜震动。尸鸟盘旋疾冲,鼓噪狂叫;尸兽团团奔走,怒吼咆哮,雁门山下仿佛瞬间沸腾。西王母泥塑似的站在鸟兽尸骸重围之内,面色苍白,惊骇、悲伤、愤怒、欢喜……诸多神情汹涌交叠,豹斑白衣猎猎鼓舞,玉笙叮当脆响;望着科汗淮在玄冰铁链绞缠下剧痛颤栗,悲吼如狂,她忍不住颤抖起来,一颗泪珠倏然从睑颊滑落。 乌丝兰玛微笑道:“水香妹子,现在想起来了吗?是不是觉得有些眼熟?” 西王母陡然惊觉,蓦地蹙眉闭眼,脸容迅速回转平静。过了片刻,睁开眼睛,冷冷地盯着乌丝兰玛,淡淡道:“想不起来。不知他是谁?犯了什么罪?要遭受这等折磨?” 乌丝兰玛摇头叹道:“看来妹子的记性当真是越来越不好啦!十八年前,在昆仑山的蟠桃会上,是我亲自将他介绍给你的呢!” 西王母微微一笑道:“每次蟠桃会上我见过的人犹如山上的飞鸟,水里的游鱼,多不胜数;我又怎会独独记得他一个?”此时她已大转平定,言语温婉柔和,就连睫毛也没有丝毫的颤动。 乌丝兰玛笑道:“是吗?这番话他若能听见,不知会有多么伤心呢!好妹子,普天之下,或许没有其他人知道你和龙牙侯的情事,但是我,却是打从一开始,便知道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你又何必瞒我?” 西王母摇头微笑道:“姐姐是在说梦话吗?为何我一句也听不懂?” 乌丝兰玛不怒反喜,柔声道:“既然听不懂,我就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说给你听吧!你可知当年在蟠桃会上,我为何要将他介绍给你吗?”碧绿的眼波突然寒冷如冰,一字一顿地微笑道:“十八年前,我将他介绍给你的时候,便在等着这一天。” 西王母微笑不语,纤指缓缓转动,白色的真气如水雾缭绕指尖。 乌丝兰玛微笑道:“我要亲眼看着你们如何相爱,看着你们怎样分开,看着他怎么痛苦沉沦,再亲自将你们的丑事抖露给大荒的每一个人听。我要亲眼看着你如何身败名裂,被金族驱逐流放;看着他如何受千夫所指,被万刀寸磔而死……” 听她温柔地微笑着,说出至为森冷恶毒的话,令拓拔野突然心底阴寒,冷汗涔涔;想不到这亲切华贵的水族圣女竟是这等阴毒的女人。心中又是惊骇又是纳闷:“她为何要这么做呢?难道仅仅是为了整垮金族吗?”想到她十八年前便布局设套等着这一天,心中寒意更盛。 西王母微笑不语,似乎她所说的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乌丝兰玛微笑道:“十六年前的蟠桃会上,当他自以为瞒过了所有的人,偷偷地来找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好生欢喜。原想等你们悄悄相会时一并擒住,将你们这一对淫邪男女送到瑶池边上,让五族显贵、天下豪杰,看看你们这虚伪而卑劣的丑行。” 叹了口气道:“可惜,你太过绝情,竟然连一面也不肯和他相见,让我埋伏在那里的八位高手平白扑了一个空。那东海龙神又不知从何处跳将出来,生生将他劫走。” 拓拔野心中一凛:“原来当日在昆仑山上,伏击科汗淮的八大高手竟是这妖女派遣的!娘亲归迁于西王母身上,果然是错怪她了。” 西王母依旧微笑不语。 乌丝兰玛道:“当日听说科汗淮在蜃楼城战死,我的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以为此生此世,都不能将你们的丑行昭告天下了;想不到上苍有眼,竟让科汗淮活下来了。也不知通过什么海底潜流,不偏不倚,竟在四年之后将他送到了通天河里,送到了这些鬼奴的手中。”心下得意欢喜,忍不住格格大笑,碧眼闪烁,柔声道:“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好妹子,你想不认输都不行呢!” 拓拔野突然想起当年自己与蚩尤为了擒捕蜃怪,曾经随之卷入海底潜流,抛甩到数十里外的海面,忖道:“难道当日科大侠果真是被海底潜流吸走的吗?但若是如此,又何以会在四年之后活着进入通天河呢?”百思不得其解。又想:“既然科大侠未死,乔城主、段大哥他们不知怎样了?” 西王母摇头微笑,淡淡道:“姐姐这番话当真好生奇怪,我与断浪刀科大侠不过数面之缘,光风霁月,又有什么丑行怕你拆穿?不过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关于乌丝兰玛姐姐和科大侠沸沸扬扬的传闻,据说姐姐当年苦恋科大侠,却三番五次横遭拒绝,险些跳北海自尽呢!也不知是真是假?” 乌丝兰玛玉靥微红,碧眼中闪过羞恼愤恨的神色,微笑道:“不错!当年我的确是瞎了眼,竟然喜欢上这绝情寡义的狗贼。现在只有你我二人,这些陈年往事,又有什么不敢提的?” 她顿了顿,望着那业已变为窫窳、在锁链中悲吼挣扎的科汗淮,目光寒冷,微笑道:“那年他一刀击败火族刑天,三天内孤身纵横南荒,连败火族四大世家十六位高手、三位圣法师,风头无两,就连黑帝也破例出关,封爵加赏。嘿嘿,那时他少年得志,风流倜傥,水族的少女哪一个不对他崇拜欢喜?黑帝的女儿也恨不能以身相许!哪像今日这般人鬼难分,禽兽不如?” 那两鬼奴似乎听出她话语中的恨意,蓦地将锁链抽紧,旋扭绞缠。黑光爆射,窫窳昂首挣扎,发出凄冽惨痛的怒吼,碧眼中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又是痛楚,终于抵受不住,轰然倒地,嘶声悲鸣。 拓拔野大怒,热血灌顶,险些便想冲跃而出。姑射仙子猛地将他的手腕拉紧,摇头示意,传音道:“咱们听见了她们的秘密,不可现身。” 拓拔野心中一震,忖道:“是了,西王母与那妖女都是圣女,这些秘密直比她们的性命还要重要。眼下贸然出去,非但于事无补,她们多半还要合力围攻我们,杀人灭口。” 一念及此,冷汗涔涔,暗呼侥幸。当下朝姑射仙子感激地一笑,这才发觉她那柔若无骨的小手早已将自己的手紧紧握住,那滑腻温软的感觉如雷电似的钻入他的心底,登时神魂飘荡,心里又“突突”地乱跳起来。姑射仙子见他失魂落魄地望着自己,微微一怔,俏脸泛起淡淡的晕红,微笑着朝下望去。 只听乌丝兰玛冷冷地笑道:“我当时太年轻啦!一时鬼迷心窍,竟也对他着迷不已,每日想方设法地讨他欢喜,心里打定了主意,为了他我情愿立即放弃圣女之位,天涯海角相追随。那日在北海的黑崖上,他淡淡地拒绝我的时候,我心中难过悲苦,恨不能投入海中,让海兽将我撕吞干净。但我突然想到,若这般自寻短见,岂不是平白让天下人笑话吗?对他又哪有一分一毫的损伤?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终有一日也要让他伤心欲绝,百经折磨,受天下人笑话唾骂而死!” 西王母眼中闪过古怪的神色,微笑道:“原来乌丝兰玛姐姐果然是因爱生恨。不过这是你和科大侠之间的事,何苦拖我搅这趟浑水?” 乌丝兰玛叹息道:“这可不能怪我,谁让他偏偏只喜欢你呢?十八年前的蟠桃会上,我看见他打从第一日起,便目不转睛地望着你;你的身影到了哪里,他的目光便追随到哪里,我知道他一定是喜欢上你啦!我突然想到,你是金族的圣女,倘若他和你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不是有趣得紧吗吗?他心气高傲,少有人能进得了他的眼睛,这等百年一遇的机会,我又岂能错过?” 她碧眼凝视西王母,紫唇浅笑道:“这些年我日盼夜盼,朝思暮想,都在想着有这么一天。原本打算在蟠桃会上,揪出这薄情寡义的汉子,当众拆穿你们的奸情。但是转念一想,这负心汉已经变得人兽不分,生不如死,我的恶气也该消了。而我对水香妹子又向来喜欢得很,要我做出这等事来,真有些于心不忍……” 西王母淡淡道:“姐姐有话便直说吧!” 乌丝兰玛笑道:“妹子果然聪明得很!其实以我个人之力,又怎能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若没有烛真神的密旨,今夜我又怎敢约妹子到此处?只要你在此次的蟠桃会上,宣布与我水族结成盟友,一齐悄悄杀了姬少典,从今往后共同对付那些不识好歹的土妖,今夜你就可以将科汗淮带走。他是生是死,全部由你做主;你们之间的事,我也自会忘得一干二净。” 拓拔野大怒,心道:“果然又是烛老妖的奸计!他当日在土族兴乱未遂,贼心不死,竟想着这等卑鄙之计。蟠桃会在昆仑山举行,金族倘若当真要暗杀黄帝,自然胜算极大;土族无主,人心一乱,水妖、金族、木族三面夹击,任凭土族军民再神勇,也抵敌不住。” 西王母纤指缓缓收起,又缓缓地张开,微笑道:“我已经说啦!科大侠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既是水族中人,是生是死,自然不能由我做王。黄帝是土族之帝,他的生死自然也不能由我做主。不过蟠桃会却是在昆仑山上,我既是地主,自当不能允许有宾客横遭不测。” 乌丝兰玛柔声叹道:“那真太可惜啦!既然如此,今年的蟠桃会上,我将带一块三生石,让天下英雄豪杰一齐看看‘断浪刀’的前生今世。那时妹子在三生石中看见自己的影像,想必有趣得很。”浅笑吟吟,目中寒光四射。 西王母微笑道:“科大侠之事我自是管不着,悉从尊便。不过这窫窳却是我金族神兽,岂能容姐姐随便锁缚带走?还请姐姐将它还给我。”莲步轻移,朝着窫窳行去。真气四逸,豹斑白衣流水似的舞动,所行之处白光隐隐,长草贴地起伏。四周尸兽骸鸟狂吼乱啼,团团紧围。 拓拔野体内真气被她一激,险些奔腾逸舞,心中一惊,立时弹压调息。 乌丝兰玛格格大笑道:“好妹子,有本事就只管拿去吧!”那两大鬼奴突然纵声怪啸,驱使猛狩尸兽朝相反方向狂奔。玄冰铁链陡然绷紧,黑光眩目耀射。窫窳脖颈被陡然绞扭,扭曲欲断,发出凄冽惊怖的痛嚎。光芒迸放,怪兽突然又再度扭曲幻变为科汗淮形状,辗转苦痛,嘶声狂吼。 拓拔野愤怒难过,忍不住又想冲出,救起科汗淮,但终于强行忍住。心道:“等到她们松懈时,我蒙起脸,以最快的速度救走科大侠便是。”一念及此,心中稍定,凝神观望。 西王母淡蓝色的眼中蓦地燃起熊熊怒火,白衣鼓舞,如闪电般朝科汗淮冲去。 漫天尸鸟鼓噪狂鸣,突然急风暴雨般俯冲围袭,四周骸兽怒吼号哭,似潮水般的冲卷而上;刹那之间,西王母便陷入万千白骨尸骸的层层围攻中。 漫漫白骨中,突然发出一声激越高亢的啸声,如冰河迸裂,巨浪激舞。“喀嚓”脆响,四周树枝纷纷断折,漫天骨末纷扬,如白雾弥散。拓拔野只觉脑中轰然,心中陡然一紧,肝胆俱寒,刹那间竟升起冷冷怖意。 尸鸟骸兽恍若不觉,依旧桀桀怪叫着汹涌围攻。 乌丝兰玛笑道:“水香妹子,这些尸鬼毫无知觉,可不怕你的‘惊神啸’。” 西王母的“惊神啸”虽不及东海夔牛、雷神吼和兖州山鸣鸟的“天下三吼”那般有名,但其锐烈刚厉,惊神裂胆,可令敌人未战先怯,气势陡消;真气稍差者,立时有心胆迸裂之虞。然而这些尸兽既是骨骸,本无知觉,自然也就不会恐惧畏怯,虽被西王母啸声真气震碎许多,亦前仆后继,殊不后退。 西王母奔行若飞,白衣飘飘,双袖似舞。道道莹白真气从她指尖激射飞冲,仿佛箭矢纷飞,银蛇乱舞。上方疾冲而下的尸鸟被真气穿射,登时迸飞碎裂,化为粉末,簌簌飘扬。尸兽夹击冲来,亦纷纷炸裂飞舞,轰然塌落。刹那间也不知有多少鬼兽化为灰烬。 乌丝兰玛做壁上观,笑道:“久闻西王母‘绕指柔’真气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别怪姐姐没提醒你,只要被这些尸兽轻轻咬上一口,你就得立即将伤口剜出,稍有迟缓,就要变得和它们一样啦!” 拓拔野一凛,西王母真气虽然锐利凶猛,但这些尸鸟骸兽数千之众,以她一人之力想要尽数歼灭而独善其身,何其困难!况且乌丝兰玛与两大鬼奴尚在一旁虎视眈眈,稍有不慎,必被其所趁。心绪飞转,苦思良策,不知如何才能既不现身,又可助西王母一臂之力? 尸禽鬼兽呼号声中,越涌越密,那包拢圈也收缩得越发狭小。西王母在其中奔跃腾挪,渐转吃力。忽听轰雷震吼,十几只巨大的犀兕尸兽咆哮冲到,西王母突然昂首长啸,黑发冲天而起,蓝眼厉芒大作,编贝玉齿竟忽地变为虎牙豹齿,端庄秀丽的脸容变得说不出的凶厉可怖。双袖飞卷,素手虚握,突然凌空怒斩而下。 “叮”地一声脆响,她腰间的刀形玉笙呛然长吟,冲天飞起,在月光下急速飞旋,爆涨起青白色的耀眼眩光。倏地化为一道巨大的刀芒,轰然破天怒舞,白光刺目,雷霆似的横空劈斩! “轰隆!”雁门山南面断崖倏地崩落,拓拔野只觉锐气裂面,气息翻涌,若非姑射仙子与他手心相连,幻光镜气立时便要被劈碎。 悲嚎惨叫如滚沸之水蓦然炸开。白骨四射激舞,冲天飞扬。月光中望去,银光点点,缤纷错乱,如漫天的飞雪,如纷扬的樱花。 姑射仙子眉头微微一颤,低声传音道:“天之厉!”拓拔野心下骇然,蓦地想起蚩尤所说,西王母有女娲大神所制的上古神器“天之厉”,状如刀形玉笙,威力惊天动地,想来便是此物了。 尸兽骸鸟陨落厚积,如冰雪遍地。西王母啸歌声中,疾电穿行,刹那间冲到两大鬼奴之前。“天之厉”当空呼啸,耀耀旋转,电斩而下。 “当啷”震响,那鬼奴危手中紧握的玄冰铁链竟被瞬间劈断;鬼奴手中一空,登时失控,猛狩尸兽咆哮疾冲,狂奔十余丈,自行撞在雁门山壁,轰然碎裂为骨末。 西王母足不点地,一气呵成,鬼魅似的飘忽疾转。“哧”地轻响,“天之厉”青芒怒舞,将鬼奴据比手中的玄冰铁链应声切断。 窫窳狂吼声中,立身甩头,玄冰铁链飞扬怒舞。周围围涌而上的众尸兽登时被他打成碎段。西王母飞掠上前,素手微微颤抖,轻抚窫窳的脖颈。秋波瞬间迷蒙,猛地抓住锁链,低声道:“咱们走吧!” 拓拔野在山崖上舒了一口气,心下大宽;但是突然之间又觉得不妥,既然乌丝兰玛将西王母诱到此处,自当极有把握,岂能这般容易地让她将科汗淮救去? 却听乌丝兰玛微笑道:“大荒都说五族圣女之中,妹子的法力武功最是了得,今日姐姐便来讨教一下吧!”黑袍蓬然鼓舞,丝带飞扬,从山崖上翩然掠下。 “呼”地一声,狂风大作,那黑丝带无声无息地飘舞腾扬,如黑云一般滚滚散开,朝着西王母急速卷去。 西王母淡然笑道:“素闻姐姐的‘似水流云’和姐姐的性子一样,温柔可亲,杀人于无形;水香自是甘拜下风。”左手提起窫窳颈间锁链,翩然飞舞,朝南冲去。“天之厉”随着她的右手纤指轰然旋转,纵横劈斫,刀芒所到之处,尸鸟骸兽无不迸扬碎裂,灰飞烟灭。 乌丝兰玛笑道:“如此褒奖受之有愧。鸟丝兰玛也听说妹子的脾气就像这‘天之厉’一样,太过刚愎霸道,惹人讨厌呢!姐姐今日就帮你磨磨棱角吧!”黑丝带突然电冲而出,螺旋飞舞,卷成一道玄光气幕,将西王母二人围在其中。丝带陡然收紧,气浪迫人,汹汹滚舞。 乌丝兰玛的“似水流云”又称“冰蚕耀光绫”,乃是八百年前的水族圣女螭羽仙子以北海冰蚕丝、玄神鱼鳞、西海禺谷柜格松松果等三十六种天下至柔至韧的神物交织而咴,即便是火族三昧真火也烧之不得。绫上唯一的一道缺口,乃是八百年前的金族奇人古元坎,以当年金族第一神兵、天下至利的天元逆刃所破。但是当年古元坎在西海大破大荒四神之后,身负重伤,销声匿迹,那天元逆刃也随之绝迹天下。八百年来,水族、金族屡派侦兵,遍寻西海,始终找不着这大荒第一神兵。世人皆称,天元逆刃不出,无一神物可破这“冰蚕耀光绫”。 西王母淡淡一笑,右手揑诀舞动,“天之厉”碧光怒射,疾旋破舞,形成一道巨大的光轮,闪电似的劈向耀光绫。乌丝兰玛轻叱一声,耀光绫丝带翻飞,如黑龙腾挪,蓦地在“天之厉”周边滚滚缠绕。远远望去,犹卯巨大的黑茧,其中一团翠光闪耀旋转。 两人齐声低喝,耀光绫光圈与“天之厉”同时光芒怒放。轰隆巨响,玄光碧芒逆向飞转,火星迸飞溅射。道道光弧飞离甩旋,狂风呼号,四周树木“咯啦啦”纷纷断折。尸鸟骸兽稍一靠近,立时被螺旋气芒绞成粉碎。 拓拔野掌心满是汗水,暗暗焦急。心中忧虑,想不到两人方甫交手,就开始比拼真气。二女真气都是天下罕见,一个柔中带刚,一个刚中带柔,原本就是相克路数,这般粘着僵持,若有一方临时退出,必定身受重伤。 当是时,他忽然瞧见那两大鬼奴骑着尸兽在耀光绫玄芒气幕之外盘旋奔走,眼白翻动,口唇翕张,念念有辞。心中一凛,凝神望向玄光气幕之中;只见窫窳碧眼光芒闪耀,周身颤抖,四只巨爪抽搐不已,伤口皮肉翻涌跳动,其节奏竟与那两大鬼奴的嘴唇张合的韵律完全相符。而西王母正全神贯注地御使“天之厉”,丝毫没有察觉窫窳异状。 突然之间,一个可怖的念头闪过拓拔野的脑海。他心中陡然下沉,血液凝结,寒意直冲头顶。惊骇忧惧,蓦地不顾一切地站了起来,大声叫道:“小心窫窳!” 话音未落,鬼奴齐声怪啸,森寒凄厉。窫窳伤口剧烈鼓动,兽身猛涨,巨口森森,发出狂暴怒吼,突然猱身飞扑,朝着西王母电冲而去。 相隔咫尺,事出突然,西王母又正与乌丝兰玛相持,避无可避。窫窳狂吼声中双爪猛地拍上西王母肩头,重重地迎面撞在她的身上;西王母低吟一声,檀口鲜血喷涌,朝后摔飞。 “天之厉”光芒登时收敛,耀光绫飞扬卷舞,乘势将之层层捆缚。乌丝兰玛格格笑道:“妹子,还不撒手吗?” 西王母脸色雪白,淡蓝秋水怒火如焚,咬紧牙关,凝神聚气,将“天之厉”一寸寸地朝外夺去。倘若她此时撒手,不啻于将两人交缠的所有真气尽数反撞在自己身上,不死也必重伤。势成骑虎,只能继续僵持。 拓拔野惊怒交集,西王母是纤纤的母亲,科汗淮既是纤纤生父,对自己也是亦师亦父,两人生死攸关之际,岂能坐视不理? 又想,反正行藏已露,更无忌惮。当下以“抽丝诀”从松树上抽织一块青布,蒙住自己的脸颊,牵着姑射仙子的手,一齐从山崖上翩翮飞下。口中变声笑道:“好不要脸,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子!” 乌丝兰玛微笑道:“阁下在山上偷看了这么久,行藏鬼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岂不是更不要脸吗?”两大鬼奴仰头怪啸,闪电冲掠,朝着拓拔野二人夹击而来;数千尸鸟亦急速盘旋转向,密密麻麻地朝两人呼号冲去。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在山崖上藏匿许久,以二人念力真气,共同施放隐身幻法术,乌丝兰玛与西王母起初均未参破。但西王母与众尸兽骸鸟相斗之时,真气狂肆,拓拔野体内的真气不禁起了一些反激共鸣。乌丝兰玛与西王母这才突然发觉雁门山上竟藏着第三方神秘人物。但二人俱是久经风浪、老谋深算的人物,谁也不愿第一个将此事拆穿,都佯装不知,伺机再做打算。不想拓拔野目睹西王母遇险,终于沉不住气,自露行藏。 乌丝兰玛碧眼闪闪,森冷地微笑道:“好妹子,死在你情郎的口下,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呢?” 那窫窳压在西王母的身上,“赫赫”喘气,闻声蓦地张开血盆大口,獠牙森然交错,长舌卷舞,冰冷的口涎滴落在西王母的脸上。那冰冷的感觉使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流落的泪水。科汗淮微笑的脸容闪耀摇曳,与这龙头怪物重叠幻换着;往事纷乱,刹那间汹汹狂肆地涌过心头…… 那怪物瞪着双眼冷冷地望着她,又是一阵凶暴怒吼,猛地朝她张口咬下。 第五章 天上人间 电光石火间,西王母的心中掠过一个念头:“难道我当真要死在他的手上吗?”迷惑、惊惶、恐惧、悲伤、欢喜……如惊涛卷舞,在她淡蓝色的眼波中交叠闪过;顷刻间,心中忽地平静下来,唇角泛起凄楚而甜蜜的微笑。 拓拔野大骇,失声惊呼道:“科大侠!”双掌轰然怒舞,青光如电,在漫漫尸鸟中杀出一条道路,与姑射仙子并肩飞掠。两大鬼奴交相冲到,阴风腥气飞卷横扫,将他们蓦然阻住。 窫窳怒吼声戛然而止,森森獠牙在西王母脖颈下及半寸处顿住,碧绿的巨眼瞪着西王母,喉中发出低沉而苦痛的吼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在苦苦地挣扎彷徨。 众人心中蓦地一紧,呼吸停顿。乌丝兰玛冷笑一声,嘴唇急速翕动,窫窳仿佛被雷电所劈,蓦地又是一声凄厉暴吼,胸腹部的伤口急剧扩张,血肉迸裂,一只色彩艳丽的怪虫怒箭似地劲射而出,朝着西王母的胸脯冲去。 拓拔野火目凝神,瞧得分明,那怪虫状如娱蚣,节节斑斓,头部有如尖刀,极是诡异;登时明白那怪虫必是什么可怖的蛊虫,寄体窫窳,是以窫窳才会受乌丝兰玛与鬼奴的操纵,生死两难。一旦这蛊虫进入西王母体内,只怕连西王母亦不能幸免。 正自惊骇,却见窫窳嘶声怒吼,突然挥舞右爪,将那蛊虫蓦地打飞;顺势闪电反弹,雷霆霹雳似的朝乌丝兰玛狂吼扑去。 事出突然,情势陡转,众人都不由得一怔。乌丝兰玛惊怒交集,翠眼寒芒大盛,紫唇默诵法诀;窫窳体内黑光四射,伤口突然迸爆,黄脓红血激射飞舞。怪兽惨叫着重重摔落。 当是时,西王母清啸一声,冲天掠起,“天之厉”青光怒放,忽然爆涨为六丈余长的巨大刀芒,半空折转,将“冰蚕耀光绫”轰然震开。 乌丝兰玛闷哼一声,脸色雪白,飘然后退,耀光绫立时如黑云流舞,在她四周起伏缭绕,紧紧相护。 适才窫窳的雷霆反击,使得她仓促之间不得不分神施法,神念稍散,耀光绫的真气自然有所减弱,是以西王母便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刹那之机,陡然反击,将“天之厉”从耀光绫的缠缚中硬生生地挣脱出来。 西王母哪容她喘息?“天之厉”青光电舞,大开大合,全力反击;乌丝兰玛耀光绫飞旋飘扬,真气鼓舞,绵绵密密,将那锐利刚烈的碧芒刀光层层叠叠地阻挡在外。两人翩翩飞舞,在漫天的碧翠刀光与黑丝玄芒中穿梭绕行,月色如水,宛如两个仙子在跳舞一般。 拓拔野心下大宽,哈哈大笑,心道:“她们眼光锐利,我和仙女姐姐稍作停留,身份定被拆穿;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救走科大侠,离开此地。”当下传音姑射仙子。 姑射仙子点头传音道:“公子说的不错!科汗淮是此事的关键,他一走,她们自然打不起来了。” 两人不敢施展各自绝学,凝神聚气,以至为简单的招式将纷涌而来的漫天尸鸟打得迸飞四炸,连连迫退两大鬼奴,御风疾掠,笔直地朝窫窳冲去。 两大鬼奴木无表情,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啸嚎哭,脸容急剧扭曲,眼白翻凸,周身皮肤宛如流水一般滚动。“嘎啦啦”连声脆响,身形急剧鼓起,瞬间胀大了一倍有余。手指“嗤嗤”连声,黑气四溢,乌黑锐利的指甲急速长出,宛如半尺余长的弯钩,在月光下闪着紫色的妖异光泽。 片刻之间,两大鬼奴竟变成巨大的庞然怪物,森然号吼,巨爪飞舞,挟带着寒冷阴毒的狂风朝拓拔野二人迅猛进攻;爪风所及,石进土裂,气势惊人。拓拔野二人凛然惊奇,这两个鬼奴真气之强,竟逾真人级高手! 两人适才对这鬼奴大意轻视,被他们这般突然狂攻,登时有些应接不暇。一时又忌惮身份暴露,不敢全力以赴,立时被他们逼在下风。 两大鬼奴忽地桀桀怪叫,撇下拓拔野,齐齐攻向姑射仙子,骨爪如飞,黑气凌厉纵横,将她迫得险象环生。拓拔野喝道:“着!”右手一记“竹节刀”,青光怒射,闪电似的破入左面那鬼奴据比的胸膛。“砰”地一声,黑血喷射,心脏破裂,破背冲出。 岂料鬼奴据比竟似毫发无损,霍然回爪反击,迅如霹雳。拓拔野想不到他心脏已碎,竟还能立即反击,心下愕然,待要退避已然不及,手臂登时被鬼奴指风扫中,剧痛攻心,伤口急速溃烂,麻痒难当,一道黑森幽气闪电似的沿着血脉朝心肺冲去。 拓拔野心下大骇,念力积聚,真气飞涌,大喝一声,将那道黑气生生倒逼迫退。“噗”地一声,一股黑血从伤口怒射而出。月光雪亮,隐隐可以看见那道黑血玄光中竟有万千细小的黑虫,在微微蠕动。 姑射仙子花容微变,低声道:“九冥尸蛊!” 乌丝兰玛远远地笑道:“姑娘好眼力。这里的每一只尸鸟骸兽的身上,都有无数的九冥尸蛊,只要轻轻地沾上一点,三日之内,就会变得和这两个鬼奴一样。你这位公子已经中了尸蛊,神仙也救不得了!” 拓拔野大骇,念力四扫,果然发觉周身血液有些异样,似乎有万千细微菌虫溯流摇摆,急速分裂繁殖。蓦地想起《百草注》中所述,有一种蛊毒唤作“尸蛊”。 一旦中此蛊毒,身如行尸走肉,神识为蛊虫所控,非人非鬼,是曰鬼奴。想来这两个鬼奴、这万千尸鸟骸兽,以及科汗淮,都是中了尸蛊,成了僵尸似的怪物;一时寒意森冷,大汗淋漓。 西王母淡淡道:“公子莫听她胡说八道。尸蛊虽然厉害,也并非无解,只要杀了放蛊之人,将周身血液换过一遍,修养三十六日,便会彻底痊愈。蛊虫既是北海玄女所放,我们齐力将她杀了,再一同为你换血,定当安全无事。” 姑射仙子微微摇头,传音道:“公子,你体内的蛊毒是这鬼奴所放,你只需将他杀了,蛊虫便无主是从,暂且没事。” 拓拔野此时惊怖之意已经大大减退,心中略起惭意,忖道:“我这般惊惶,岂不是让仙女姐姐瞧不起吗?即使当真无解,也不过一死而已,何惧之有?”惧意尽消,微笑道:“多谢姐姐提醒。”姑射仙子第一次听他称自已为“姐姐”,不由有些害羞,娇靥微红,微笑转头。 拓拔野精神大振,哈哈笑道:“多谢各位仙子牵挂,不过我的命硬得很,只怕这些虫子反要被我克死。”双手飞舞,施展“碧春奔雷刀”,碧绿色的光弧团团飞转,从他掌沿源源不断地冲出,纵横交错,朝着鬼奴轰然电斩。 姑射仙子嫣然一笑,纤手若舞,也以手刀将鬼奴节节逼退;两人全神贯注,虽未尽全力,但也立时扭转局势,反守为攻。 拓拔野不愿被西王母与乌丝兰玛看穿身份,当下忽而施以木族武功,忽而以水族气刀,忽而又以金族招术;虽然只是浮光掠影,并不精擅,但所学庞杂,乍一望去缤纷缭乱,西王母与乌丝兰玛看得大为惊奇,丝毫猜不透这蒙面少年的来历路数。 而姑射仙子所使的也只是木族中最为粗浅的武功,其脸容经晏紫苏乔化,俏丽可爱,与木族中稍有声名的女子高手无一相似,西王母二人亦是一头雾水,心中惊诧纳闷,不知木族之中何时出了这等人物。 乌丝兰玛心下恼恨,忖道:“不管他们是谁,这两人听了我的秘密,决计不能留下活口。”当下微笑道:“妹子,你与你的科大哥十六年不见,想必思念得很。姐姐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你们只管好好聊聊吧!”耀光绫陡然盘旋飞舞,将西王母的“天之厉”刀光一一卸开。左手一弹,一道黑光蓦地穿入窫窳背脊银鳞,口中默念法诀。 窫窳痛吼狂奔,发疯似地将周围奔走的尸兽撞为粉末,爆声连响,它一如先前的两个鬼奴一般,周身迅速胀大,银鳞开裂,黑血点点滴滴地渗透冒出,头上巨角艳红似血,撩牙如刀,变得更为凶厉狰狞。 窫窳蓦地嘶声咆哮,碧眼凶光怒放。红鬃直炸,四爪飞扬,朝着西王母猛扑冲去。 乌丝兰玛格格一笑,翩然飞掠,耀光绫飘飞随舞,朝着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冲去。 拓拔野心中一凛:“这妖女想要先杀我们灭口!”当下再不迟疑,大喝道:“鬼奴受死!”气如潮汐飞涌,从双掌怒爆而出,形成一道两丈余长的碧绿光刀,朝着迎面冲来的漫漫尸鸟与鬼奴据比怒斩而下。 他的气浪刀光虽无当年科汗淮的“断浪气旋斩”那般雷霆神威,势不可挡,但胜在真气强沛,生机勃勃,威力业已极是惊人。适才交手艮久,他知道这两大鬼奴虽然真气极强,周身剧毒,但不过是行尸定肉,不能随心变化;若能诱使鬼奴在短短时间内不断变化,以鬼奴的反应,必定露出空门,且不能随心所欲地立即调度起全身真气。于是趁着据比招式已老,转身冲来的刹那,予以当头痛击。 据比眼白乱转,猛地架起双臂抵挡。“轰!”地一声巨响,尸鸟冲天炸飞,据比发出凄冽的嚎哭,双臂登时齐齐断裂,朝两旁飞出,黑血喷射。头颈处“喀嚓”脆响,被拓拔野气刀倏然切断,怪头飞旋,正好甩入右面疾冲而来的尸兽的巨口中。 那尸兽怒吼撕咬,将怪头咬得粉碎,血肉模糊地从白骨缝隙间掉落在地,又被从后冲涌而上的尸兽踩成碎末脓浆。 与此同时,鬼奴危也被姑射仙子震得惨嚎不已,朝后飞退。 狂风鼓舞,乌丝兰玛的耀光绫漫漫卷到,陡然横过夜幕;明月在这玄黑纱绫之后透射出淡淡的眩光,阴寒之气四下弥漫扩散,大雾般笼罩而下。 远处突然传来巨浪冲天的激响,大泽百里,水面粼光闪闪,轰然炸裂,冲天螺旋飞起巨大的水浪,像万千蛟龙呼啸怒吼着盘旋纠缠。无数道淡黑色的气流从大泽冲天而起,漫漫蒸腾飞涌,急速飞来。 姑射仙子蹙眉道:“公子小心!她要借助大泽的水气灵力,增强耀光绫的威力。” 拓拔野恍然心想:“难怪她要约西王母到雁门大泽来。此处荒野万里,大山寥落,西王母想要借助金属灵力几无可能;而她却可以借大泽的灵力,化为己用,击败西王母。”又想:“此处长草虽多,但树木稀少,我和仙女姐姐所能借调的木属灵力远不如她多。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妖女处心积虑布下此局,果然阴毒之至。” 眼见耀光绫在四周鼓舞如浪,真气汹汹迫面,而漫漫水气灵力又正急速横空涌来,拓拔野一时脱身不得,苦无良策,不由微微焦躁起来。 远处,窫窳狂吼跳跃,腾挪剪扑,朝着西王母狂肆进攻。黑光纵横,妖风鼓舞,将她迫得不住后退。四周尸鸟骸兽则在鬼奴危的调度下,盘旋奔走,伺机猛攻。 窫窳原是金族凶厉神兽,被施以尸蛊之后,更加狂暴凶野,威不可挡。乌丝兰玛适才担心困囿其体内的科汗淮元神再度挣扎作乱,又施以更为毒辣的法术,使得它神智尽失,状加疯狂。西王母一旦被其击中或咬伤,必定身中尸蛊。而以西王母与科汗淮的感情,断然不会出于伤害,是以唯有闪避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想要将它生擒活捉,却是断无可能! 如此一来,乌丝兰玛便可先毕集全力,将这两个神秘人先行斩杀灭口,然后再转而与鬼奴、窫窳合力围攻西王母。 乌丝兰玛在半空翩然飞舞,素手招摇,耀光绫形成的气幕光圈越收越小。漫天涌来的万千黑光水气急速冲下,随着丝带飞旋绕转,仿佛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在雁门山双峰之间螺旋飞舞。土石白骨纷纷卷入,沉浮旋舞,气浪汹汹。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站在气带光幕中,只觉得似乎有万千大山齐齐压下,万千巨浪同时飞卷拍击一般。胸闷气窒,呼吸急促,体内血液开始随着耀光绫周转的韵律缓缓流动;周身仿佛被巨蟒紧缠,寸寸收紧,随时都要绞断一般。 姑射仙子握住拓拔野的手,经脉相连。两人体内真气在彼此之间回圈周转,形成一个小螺旋气浪,对抗身外的耀光绫气旋。 乌丝兰玛的“似水流云”柔中带刚,气势滔滔,变化无常,深得水族法术与武功之真髓;此时又化大泽水灵为己用,气势更盛。拓拔野与姑射仙子若想全身而退,非得竭尽全力方有可能。但如此一来,至少姑射仙子的身份必被揭穿。 拓拔野心中一动,忖道:“是了,我先故意示弱,等她松懈得意之时,再以长生诀中的‘风生浪诀’作用于定海神珠,借势反弹,打她个措手不及!”一念及此,心下大定,正要传音姑射仙子依计而行,忽然听见东南方传来一阵狂呼乱叫声:“烂木奶奶的,骨头还能跑来跑去?好玩好玩!咦?还有人打架?有趣有趣!” 那声音激越高亢,真气雄浑,竟是夸父!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对望一眼,心下大喜。想不到这疯疯癫癫的老小子竟在此时赶来。 扭头望去,月光皎皎,四野明亮,一个十二尺高的巨汉风也似的从南狂奔而来,果是夸父!东张西望,哈哈大笑,口中兀自大叫道:“烂木奶奶的,这骨头又大又粗,还有个长鼻子晃晃悠悠,难道是大象吗?这个又是什么?他奶奶的,长得这般奇形怪状,故意不让我猜出来吗?” 拓拔野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气运丹田,传音哈哈大笑道:“疯猴子,你跑得也忒慢了!我们在这已经等了足足一夜啦!” 夸父听见他的声音,陡然一惊,探头四望,突然瞧见拓拔野与姑射仙子站在一道巨大的螺旋黑光之内,拓拔野虽然蒙着面纱,但姑射仙子却的的确确是今日午后开始赛跑时,与蚩尤一起的刁钻女子。心中惊疑沮丧,难以置信,大叫道:“栏木奶奶的,你……你们怎么先到了这里?你在干什么?” 拓拔野传音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跑得像乌龟,我们早就超过你啦!跑了一天,出了身汗,所以就叫这丫头给我们浇水洗澡啦!” 夸父眼珠乱转,惊疑不定,搔头道:“不对不对,我怎地没瞧见你们从我身边跑过?” 拓拔野传音怒道:“烂木奶奶的,你跑不过我,还要耍赖吗?”夸父面红耳赤,哇哇大叫道:“烂木奶奶的,谁说我要耍赖了?没跑到最后,谁赢谁输还不知道哩!” 乌丝兰玛与西王母见这巨汉一面狂奔,一面大呼小叫,也不知和谁说话。虽然疯疯癫癫,但真气之强,却是生平罕见。暗暗警觉心惊,只道是对方召来的神秘帮手。 乌丝兰玛不敢大意,轻叱一声,全力收紧“似水流云”,欲将拓拔野二人生生绞死。与此同时,鬼奴呼啸,窫窳怒吼猛攻,尸兽骸鸟发狂似的层叠偷袭。西王母心中惊怒,俏脸如罩寒霜,腾挪闪避,苦思对策。 拓拔野聚意凝神,与姑射仙子联手对抗汹涌逼迫而来的耀光绫气旋,哼了一声传音道:“烂木奶奶的,疯猴子,我觉得和你比试吃了老大的暗亏,实在忒不公平!” 夸父叫道:“什么不公平?” 拓拔野道:“你一个人了无牵挂,跑得飞快;我带着一个娘儿们,还要背着她跑,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夸父抓头道:“说得也是!他奶奶的,那还不容易,你把这娘儿们丢了就是。” 拓拔野忍俊不禁,笑道:“他奶奶的,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对女人始乱终弃?那不是和禽兽无异吗?我有一个法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夸父最怕他说自己耍赖不公平,闻言大喜,急忙道:“烂木奶奶的,我当然愿意。” 拓拔野道:“你瞧见那只龙头怪兽了吗?你若能背着他跑到禺谷,我就烂木奶奶地低头认输,羽青帝和你的比试,就算是你赢了!” 夸父大喜,咧嘴笑道:“他奶奶的,咱们三日为定,你小子可不许耍赖!” 拓拔野传音道:“烂木奶奶的,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岂有反悔之理!你快将那龙头怪物背了先跑,我立即来追你了。那怪物身上有毒,你可小心了,别让他伤着。” 夸父哈哈大笑道:“我来也!”狂奔似飞,闪电似的朝着窫窳冲去。 乌丝兰玛与西王母均吃了一惊,都道夸父是对方的帮手,赶来相助;眼见他越奔越近,刹那之间,心中齐齐下了一个决定。 鬼奴忽地一阵怪啸声,窫窳发狂似的横空跳跃,巨爪横扫,獠牙交错,雷霆万钧地朝着西王母扑去。 西王母眉尖轻蹙,脸上陡然闪过凛然杀气、低叱一声,双臂齐振,“天之厉”在月光下悠然翻转,倏地如闪电似的朝下怒射,直破窫窳脊背! 众人大吃一惊,失声低呼。 “嗖”地一声轻响,那窫窳发出凄厉悲痛的怒吼,胸腹轰然炸裂,鲜血喷涌,在月光下如花一般地绽开,雨一般地洒落。蓝芒飞舞,“天之厉”从漫漫血花中“呜呜”旋转着电冲而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尸鸟盘旋,血珠纷扬。 窫窳在半空中突然停顿了刹那,碧眼直直地瞪着西王母,惊愕、悲凉、痛楚,又带着温柔而眷恋的神情;张开巨口,发出低沉而沙哑的吼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无法说出;然后便突然重重地朝下摔落。 “轰”地一声闷响,窫窳砸落在草地上,微微震动跳弹,鲜血激射,土尘飞扬。 拓拔野脑中嗡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之事,他原想让夸父将窫窳安全劫走,趁着乌丝兰玛方寸大乱时,自己与姑射仙子再全力反击,逃离此地。不想西王母竟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一刀将窫窳及与窫窳合体的科汗淮洞穿斩杀! 风声狂啸,众人怔然。 西王母面色惨白,衣袂翻飞,低头望着草地上的窫窳尸首,望着那双兀自瞪视着自己的眼睛,娇躯微颤。突然哈哈大笑道:“乌丝兰玛,我将他杀了!我将他杀了!我瞧你还能将我怎样?”狂笑声中,一颗泪珠倏然从脸颊上滚落。 蓦地转身仰天清啸,蓝眼如电,虎牙毕露,黑发冲天乱舞,厉声道:“乌丝兰玛,你杀我金族神兽,还不跪下请罪!”白衣鼓舞,冲天飞起。素手闪电似的交错捏诀,“天之厉”随着她的手势不断旋转变化,突然亮起耀眼已极的蓝光,破空飞舞,雷厉风行,掀起凌厉无匹的冲天刀芒,朝着数十丈的乌丝兰玛怒斫飞斩。 这一刀气芒之凛冽锐利,气势之雄浑刚猛,都远在此前的任何一刀之上。一刀飞出,狂风大作,雁门山双峰微微震动,刹那间,万千白光从山崖石岩迸爆闪起,急电飞舞,汇入“天之厉”的刀芒中。 幽蓝色的刀芒越来越盛,风吼雷鸣,瞬间斫下。 乌丝兰玛仿佛突然惊醒,哈哈大笑道:“你杀了他!是你亲手杀了他!他不杀你,你反倒杀了他!”花枝乱颤,竟也如疯狂了一般、突然翩然而起,“呼”地一声巨响,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四周的玄光气幕登时消失,耀光绫蓦地抽卷飘飞,在空中急速扭缠为一条巨大的黑绳;那漫漫螺旋水气也霍然倒转,随着耀光绫一齐朝“天之厉”卷去。 当是时,夸父狂奔而至,沮丧不已,叫道:“烂木奶奶的,臭婆娘,你砍谁不成,为何偏偏砍这头怪物?他奶奶的,我不管了!蚩尤小子,我去也!”猛地将窫窳尸首扛在肩头,疾风飞掠。 鬼奴危怪号一声,与众尸兽骸鸟迎面冲涌,强行阻截。被他真气冲撞,登时四下碎裂抛飞。转眼之间,他便冲透重围,大呼小叫着朝西冲去。 西王母与乌丝兰玛齐齐变色,厉声喝道:“放下他!”不约而同地拧身飞旋,朝夸父冲去。“天之厉”轰然折转,怒啸破风,如青龙电舞,银河飞泻;耀光绫黑光缭乱,玄蛇似的腾空飞转,盘旋勾缠。 当世两大圣女齐齐出手,朝夸父发出雷霆一击。 夸父看也不看,口中叫道:“烂木奶奶的,别挡着我!这次绝对不能输给这臭小子!”御风电掠,光影闪烁,竟在“天之厉”与耀光绫攻到的刹那,抢先穿过了雁门山双峰,逃之夭夭。 “轰”地一声巨响,地裂石飞,尘土弥漫。“天之厉”直没入地,又从那巨大的地缝深坑中卷舞冲出,余势未衰,奔雷呼啸,闪电似的劈入鬼奴危的胸膛。鬼奴发出凄绝的哀嚎,被那幽蓝色的刀芒带着冲天飞起,“咄”地一声,深深地钉在雁门山半山的松树上。 乌丝兰玛与西王母眼见夸父竟从夹击中逍遥而去,惊骇震怒,一时之间竟不敢相信当今天下竟有如许人物!对望一眼,心中陡然升起一个相同的念头:“绝对不能让科汗淮的尸体落入他的于中!”当下拧身错步,御风疾掠,一左一右朝着夸父急速追去。 乌丝兰玛的耀光绫丝带卷舞飞扬,如飞云流水,在她身侧绕转,滚滚而去;“天之厉”嗡然长吟,从树上霍然拔出,凌空怒舞,飞旋破风,亦随着西王母遥遥远去。 刹那之间,两人已经追至数百丈外;远远的,只见那“天之厉”青芒一闪,三只青鸟从刀光中冲天飞起,朝西方破云高翔。 漫天的尸鸟哀嚎着团团乱转,突然如暴雨般簌簌掉落,雪白缤纷地堆积了一地,抽搐了刹那,再也不能动弹;那些尸兽亦发出奇怪的悲吼,轰然倒地,碎为粉末。 狂风拂面,月光冰凉,拓拔野与姑射仙子携手站在空地上,惊悲交集,一时之间竟迷茫不知所往。 将近黄昏,蓝天澄碧如海,红日喷火,晚霞熊熊,万里黄沙似乎都要被烈火点燃,狂风吹来,沙尘漫天飞舞,热浪逼人。 蚩尤与晏紫苏骑乘太阳乌,横空飞掠。太阳乌临近西方禺谷,心情激动,一路欢鸣不已。 金色的阳光镀照在晏紫苏的脸上,容光艳丽,神采照人;娇靥酡红,香汗淋漓,一颗晶莹的汗珠顺着她小巧柔软的耳垂滴落,滑过修长的脖颈,婉蜒而下,淌入雪白的乳沟中。 蚩尤心中一跳,喉咙更加干渴起来。热风呼啸,她青丝飞扬,薄薄的丝裳紧贴着身子鼓舞起伏,玲珑尽现;那浮凸曼妙的体态使他突然想起了在西海白石岛的那一夜,想起那春光旖旎,浓情似蜜的种种情状。热血上涌,呼吸窒堵。突然想要狠狠地将她搂入怀中,狂野恣肆地碾压她的花唇,直到她红唇破肿,直到她颤栗哭泣……但是想到那惨死于她蛊毒之下的数百渔民乡亲,登时又怒火熊熊,恨不能将她蓦地勒死。 这让他又爱又恨的妖女啊! 晏紫苏似乎被他热辣的目光烧灼得疼痛,蓦地转过身来,斜挑柳眉,杏眼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蚩尤脸上微红,冷冷地移转视线。自从那夜在皇人山上,两人气怒决绝以来,彼此之间的关系变得殊为微妙:不是情侣,不是敌人,却又仿佛两者皆是!如乱麻残茧,剪不断,理还乱。 今日一路西飞,相对无语,彼此的一举一动却无不落入眼中。心中明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对方,但却偏偏横眉冷对,互不理睬。 蚩尤沉声道:“再往西飞行百里,就是寿麻国了,咱们就在那里等疯猴子吧!” 晏紫苏见他紧绷着脸,瞧也不瞧自己,话语也是冷冰冰硬梆梆,像是陌生人一般;心中酸痛,恨恨忖道:“薄情寡义的臭鱿鱼!早知如此,今日我便不出这主意,让你被乱箭射成马蜂窝。”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当日在白石岛,蚩尤狂怒决裂,剜出“两心知”弃她而去时,她羞悔欲死,痛不可遏。乃至重逢之时,温柔讨好,低声下气,只盼蚩尤能回心转意。后来在皇人山听见他愤怒言语,伤心欲绝,那歉疚后悔的心情立时被怒火所代替,偏激之下,竟有自暴自弃的念头。几日来,心下虽暗暗后悔那夜冲动决裂之举,但见蚩尤始终冷漠相对,不由气恨恼怒,心中打定主意,决计不先行言和。但想到若当真与蚩尤从此决断,形如陌路,心中仍止不住刀割似的疼痛;一路自怜自伤,心乱如麻,沉浮跌宕。 这时狂风吹来,远远地听见铃声叮当脆响。两人循声眺望,只见一队骆驼遥遥行来。数百只骆驼浩浩荡荡,驮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其上大多都是老弱妇孺,个个神色悲戚惊惶。蚩尤心下大奇,今日一路行来,已经先后邂逅了四支驼队,都是拖家带口,仿佛举族迁移。在沙漠上绿洲极少,若非极大灾荒,住民决计不轻易迁徙。难道前方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灾祸吗? 当下驱鸟俯冲,朝驼队冲去。众骆驼听见太阳乌的怪号,登时大惊哀鸣,纷纷跪倒;众人骇然,只道天神降世,纷纷拜伏祷告。 蚩尤急忙行礼道:“各位乡亲莫要惊慌。我路经此地,正要前往寿麻国,一路瞧见许多人朝东迁移,不知西边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见他虽然刀疤狰狞,桀骜威武,但说话倒也恭敬有礼,心下稍安。一个老者颤声道:“壮士,千万不可去寿麻国!我们正是寿麻国的族民,那里近来接连有妖兽僵尸夜里吃人,几天内族中就死了几千个壮汉。大家都怕啦!只好举族迁移,搬到东边去。”众人连连点头,七嘴八舌交杂叙述,恐惧不已。 蚩尤胆子素壮,从来不怕鬼神,又颇好打不平。听他们述说那些妖鬼杀人的凶狞惨状,心下不由动气,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管他是真妖魔,还是恶贼装神弄鬼,我既要到寿麻国,正好将它杀个精光,也好让这些百姓迁回家乡故上。”主意已定,便与众人微笑告别,驱鸟盘旋。等他们走得远了,这才与晏紫苏一齐朝西飞去。 晏紫苏见他脸上杀气凛然,便知他心中所想,哼了一声道:“呆子,你好管闲事不干我事;但要是耽误了时间,输给了疯猴子,我可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蚩尤冷冷道:“输赢是我的事,横竖不伤你一根指头,你只管放心。” 晏紫苏闻言蓦地一阵伤心气苦,眼眶登时红了;转头闭眼,等那颗泪珠飞落热风,消散无形后,方才格格笑道:“是了,我险些忘了。你是死是活干我何事?最好让那些僵尸将你这薄情寡义的小子吃个干净!” 蚩尤一言既出,正自微微后悔,听她这般说,登时又大怒,硬起心肠,哼了一声,不再理她。 晏紫苏心中难过,险些又要流下泪来。迎面炎风似火,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颗心似乎被撕裂成碎片,浸没在森冷无人的寒渊冷水里。 两人朝西飞行,过了小半时辰,终于看见了一片绿洲。绿洲方圆百里,一条汹涌大河滚滚流逝,从东北面极远处的雪山一路奔腾而来;大河两岸是茂密森林,巨树参差,绵绵绿荫如碧云起伏,在这万里沙漠中望来,让人尘心尽涤。 绿洲东南石是一座土石古城,城墙低矮,城门洞开,当是寿麻国。城中街道空空荡荡,人影全无,竟似空城。 两人驱鸟降落城中,太阳乌欢鸣奔跃,在城中大步奔走。两旁上楼高低林立,窄小的窗口黑洞洞的,狂风吹过,便发出呜呜的响声。环城绕走许久,始终瞧不见一个人影,想必都已如那老者所言,尽数东迁。 两人在空城中游荡了片刻,殊觉无味,腹中又饥饿难耐,当下驱鸟出城。出了城门,蚩尤心中一动,真气毕集右手食指,青光电舞,在寿麻国城墙上刻了几个大字:“疯猴子,蚩尤先行到此一游,下站恭候大驾。”心道:“即使今夜那老小子来时找不到我,见了这行字他也耍赖不得了。” 晏紫苏一言不发,驱鸟朝西飞去。蚩尤道:“你去哪里?” 晏紫苏没好气道:“那片树林里有些野果,我半日没吃东西了,摘些野果总成吧?”蚩尤想起她随自己飞了许久,滴水未进,饥渴疲怠,心中不由大起怜意。当下驱鸟相随。 掠过漫漫森林,在大河边俯冲停下。河面宽广,巨浪滔滔,水势极为遄急。水流幽蓝清澈,冷意森森,站在岸边只觉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舒服。 蚩尤俯身掬了几口河水吸饮,一股清流滚滚滑过喉咙,体内那火烧火燎的焦渴登时熄灭,精神大振,索性埋头痛饮。抬头之际,突然看见晏紫苏蹲距在河边,捧了一掌河水,妙目凝视着他,神色迷离,嘴角牵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是欢喜又是凄伤;撞见他的目光,娇靥晕红,俯身饮水洗面。 蚩尤正自诧异,忽地记起与她初识之时,将她误作纤纤,紧追不放,结果在山林中无意瞧见她在河边裸身洗浴。那不过是数月前的事,但此时想来竟恍如隔世。 短短的几月之内,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从敌到友,从友到情人,又从情人到此刻这混沌不明,纠缠不清;心中纷乱,苦甜参半。 蚩尤在森林中捕杀了几只野兔,在河边洗净,生火烤食。他与拓拔野相处顿久,也略学到了一些烹饪烧烤的窍门。这几只野兔虽然烤得生熟不均,火候并非恰到好处,但香味四溢,闻之令人食指大动。蚩尤正饥饿难耐,又哪管美味不美味,只管撕咬大嚼。太阳乌也争抢啄食。 蚩尤突然瞥见晏紫苏独自坐在一旁,低头慢慢地咬着油渍蜜果。想起她当日为了救自己,冒失落入百里春秋等人手中,制作果冻肉膏的玉瓶也被他们搜了去,以致今日只能生吃这野果,心中大软,当下挑了一只外相稍稍美观的烤免递给她。 晏紫苏微微一笑,低声道:“算你还有些良心。”眼圈却不由得红了,一边小心翼翼地撕下免肉送入嘴中,一边却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 蚩尤最怕女子落泪,暗暗叹了口气,粗声粗气地道:“有那么难吃吗?难吃到眼泪也掉出来?”晏紫苏“噗哧”一笑,伸手抹去泪水,但更多的泪珠却不争气地接连涌落。心中酸甜苦涩,翻江倒海,心中暗道:“呆子,你若是对我好些,即便给我吃断肠散,我也甘之若饴,不掉一颗眼泪。”想到此处,更加伤心欲绝。 第六章 九冥尸虫 夕阳西落,夜色逐渐降临。沙漠上温差极大,片刻之前还炎热似火,此时却变得阴冷森寒起来。狂风卷过,林涛阵阵,水声轰隆作响,雾气迅速弥漫。 晏紫苏今日在沙漠上迎着烈日狂风赶路,风尘仆仆,见到这大河时早想跳入其中好好地洗浴一番。只是其时饥饿难当,无暇他顾。此时见气温迅速转冷,再不及早沭浴只怕温度愈加阴寒,当下不再迟疑,起身除去衣裳,一丝不挂地跳入河水中。 蚩尤心中猛跳,立即移转目光。只听“噗通”脆响,她“啊”地一声惊呼,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颤声道:“好冷!” 寒风呼啸,林中蒙胧昏暗。河水森冷,遍体侵寒,涡流湍急,深不可测。晏紫苏心中突然有些害怕,当下游到河沿较浅处站定,真气运转,寒意稍消。 夜色蓝灰迷蒙,河面上笼罩着淡青色的薄雾,轻纱似的飘忽不定。两岸的树木森然交错,黑影幢幢。时而传出一两声遥远的鸟鸣。她站在冰冷汹涌的河水中,望着远处背对她而坐的蚩尤,心中更加孤单悲凉,泪水忍不住又涌将出来。无声地哭了片刻,方才渐渐忍住悲伤,慢慢地擦洗自己的身子,蚩尤听着她泼舞水花的声音,脑海里尽是她在月光下雪白玲珑的身体,心猿意马,热血如沸。强自收敛心神,移念他想,忖道:“等她洗完了,便回到城里,看看究竟是什么妖魔在逞凶行恶。” 月亮缓缓升起,河面波光粼粼,水雾愈重,纷扬弥散。对岸的树木如在云端,影影绰绰瞧不分明。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阴寒妖魅的无形之气正随着河雾无声无息地渗透飘荡。蚩尤一凛,心中蓦地升起莫名的不祥寒意。 忽听晏紫苏尖声惊叫,极尽骇惧。蚩尤大惊,猛地跳起,抓起苗刀转身冲去。 大浪喧嚣,河水急速涡旋,粼光乱舞。晏紫苏雪白的身影一闪而没,瞬间消失于河心巨大的漩涡中。 蚩尤大骇,心中仿佛要炸裂一般,大吼一声,蓦地凌空飞掠,一个猛子扎入滚滚河水。 水泡纷乱,河水幽蓝清澈。凝神四扫,赫然看见四个苍白浮肿的怪人面无表情地拖着晏紫苏的手腕、脚踝朝河底急速游去。晏紫苏面色雪白,动弹不得,正自惊怒无助,看见他游龙似的飞速追来,泪水登时汹汹涌出。 蚩尤心中又怜又痛,狂怒杀意凛冽爆发。他水性极佳,当年与拓拔野在东海中也不知杀了多少海兽凶龙,深谙水下搏杀之道。当下闪电似的溯流游窜,迂回包抄,转眼间便冲到那四个怪人的正前方。 众怪人眼白上翻,视若无睹,依旧紧紧抓着晏紫苏的手脚,朝河底冲去。蚩尤大怒,挥手一刀将右面那怪人当头劈成两半;左手一探,将左面那怪人脖颈卡住,蓦地一卡,登时将他头颅硬生生拧断,乌黑血水急剧弥散。 那两具无头断尸身形摇晃,突然撒开手,闪电似的朝蚩尤扑来。蚩尤吃了一惊,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水鬼僵尸!”凝神聚意,苗刀纵横飞舞。“哧哧”连响,水流迷乱,乌血沸扬。那两具强尸瞬间被斩成碎段。 蚩尤顺流下潜,从晏紫苏身下冲过。刀光一闪,另两具强尸的手爪登时被齐腕斩断,两道霸烈的刀气从断腕劈入僵尸周身经脉,“砰”地一声闷响,两具僵尸登时炸裂为万千碎片,被涡流冲卷而去。 蚩尤顺势抱住晏紫苏,破浪冲天,稳稳地翻身落在盘旋飞舞的太阳乌上。 晏紫苏“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河水,惊魂未定,紧紧抱住蚩尤,颤抖着哭将起来。她原非胆小女子,生平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凶险风浪;但适才事起突然,被水鬼拖入河中,水性不佳,不免惊惶。此刻被蚩尤救起,依偎在他强壮的怀中,登时变得说不出的软弱,这些日子以来累积的委屈、悲苦、难过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一时哭得雨打梨花,玉箸纵横。 蚩尤念力四扫,见她毫发无伤,心中巨石方甫落地。晏紫苏哭道:“你这薄情寡义的狠心小子,只管远远地站着不必睬我,为何又要来救我?让这些水鬼将我拖走,你正好去找你的纤纤妹子,岂不干净?”指甲狠狠地掐入他的肩膀,直渗出血来。 蚩尤心中酸苦刺痛,怜惜、疼爱、恼恨、厌憎……翻江倒海,紧紧将她抱住,恨不能将她深深地勒入自己体内。晏紫苏被他这般紧抱,越发脆弱,软绵绵地搂住他的脖颈。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泪水不断地流过脸颊,滚落蚩尤的胸瞠。 蚩尤突然狠狠地抓紧晏紫苏的双臂,咬牙切齿地瞪了她刹那,蓦地重重地吻在她的唇上;狂野地、恣肆地辗转,暴虐而贪婪;这一瞬间,他分不清那在体内沸腾迸爆的熊熊炎火,究竟是炽热的爱呢,还是深切的恨。 晏紫苏“嘤咛”一声,身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爆炸开来,热浪从小腹滚滚燃烧,刹那燃逼全身,让她酸软得想要昏厥。当他强横地需索,霸道地吮吸她的舌尖,她止不住簌簌发抖,似乎粉碎了,融化了;在月光中化为疼痛而欢悦的虚无。 肌肤相贴,体热灼人。那滚烫的温度沸腾着彼此的血液,也熨平了潮湿的罅隙。两人数日来的别扭、斗气、委屈、恼恨都突地烟消云散。没有什么比这怀中人更加真实了,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清晰地明白自己的内心。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乌突然嗷嗷乱叫,冲天飞舞。 蚩尤一凛,俯头下瞰,只见大河翻腾,水浪涡旋乱流,突然冒出十几个苍白浮肿的人头;继而浪花此起彼落,无数人头从水中浮起,乍一望去,竟如万千莲花在月夜盛开。 月光凄迷,白雾缭绕,数百个水鬼从水中浮出,缓缓地爬上岸,僵硬地迈着脚步,湿漉漉地朝着树林中走去。眼白翻天,张口流涎,喉咙中发出暗哑的低沉怪吼;怪嚎声交相呼应,令人毛骨悚然。情状诡异凄厉,直如梦魇。 晏紫苏想到片刻之前,自己竟还在这条河中饮水沭浴,登时一阵恶心,烦闷欲呕。 蚩尤怒意勃发,心道:“原来闹得寿麻国鸡犬不宁的僵尸竟是这河中的水鬼!”当下挥手将晏紫苏丢在河沿的衣服倏地收到掌心,将她严严实实地包好,对她道:“你坐在太阳乌上,我去将这些妖魔杀个干净!” 晏紫苏紧紧将他抱住,只不松手。泪痕未干,桃腮酡红,颤声道:“我不管,你去哪儿,我便跟到哪儿!” 蚩尤心中大震,苦甜参半。当下长啸一声,抱着她驱鸟电冲而下,大喝道:“僵尸水鬼,快来受死!”苗刀碧芒迸爆飞舞,在月光下闪耀起一道眩丽的冲天翠光。 轰然炸响,火鸟穿梭电掠,青光纵横怒舞,僵尸纷纷碎断横飞。众水鬼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啸怒吼,一齐转身朝蚩尤冲去。 晏紫苏低声道:“呆子,这些僵尸好生诡异,只怕体内有什么蛊毒,切莫让他们抓破皮肤。” 蚩尤傲然道:“嘿嘿,他们靠得近一丈之内吗?”刀芒碧光如风雷滚舞,众僵尸方甫接近,立即被炸裂为断肢残首,漫天飞舞。 浪涛翻涌,无数的僵尸前仆后继地爬上岸来,鬼哭狼嚎着漫漫冲来。蚩尤时而驾鸟高飞,时而驱鸟俯冲,苗刀大开大合,雷霆万钧,如虎入羊群,大开杀界。 僵尸虽缺头断腿,却依旧摇摇晃晃地奔走冲袭。蚩尤杀得兴起,血肉横飞,无数残块纷纷摔落河中。大河水花凹溅,染得一片血红。 狂风呼啸,腥臭弥漫。林间树梢挂满了断肢残骸,尸横遍地,断头乱滚。草地上乌血成溪,汩汩汇入大河之中。河中漂浮跌宕着血肉白骨,随着大浪滚滚西去。 半个时辰之后,近千僵尸几乎已被蚩尤斩杀殆尽。太阳乌欢声鸣叫,在大河上耀武扬威地盘旋俯冲,余下的两百多个僵尸浮在河面,木无表情地翻动眼白,缓缓地沉下水去。 蚩尤许久没有杀得这般痛快,吹飞刀锋上血珠,哈哈大笑道:“就这么点货色吗?忒不济事。” 话音未落,河面突然炸飞冲涌,巨浪滔天。一只巨大的插翅虎兽从河中破浪而出,怒吼着朝蚩尤猛扑而来。那怪兽通体血红,肉膜巨翼张开时足有四丈来宽,凶睛紫红,獠牙倒长,“呼”地一声,一团巨大的烈火喷涌破空,疾射飞撞。 晏紫苏失声道:“穷奇!”穷奇乃是西荒食人恶兽,巨大凶猛,有西荒兽王之称。吃人时喜从头吃起,极是贪婪,每次能吞下三、五十人。这只穷奇体型巨大,远在其普通同类之上,当是穷奇中极恶者。 太阳乌欢鸣声中,交相错舞,蓦地将那火焰吞入腹中。蚩尤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原来你们今晚没有吃饱吗?”苗刀当空怒斩,卷带锐烈刀芒,青电霹雳似的朝那妖兽劈落。 穷奇怒吼,突然振翅绕舞,闪电似的贴着苗刀气芒掠过。炎风狂舞,巨尾横扫,重重地摔在苗刀刀背上。“轰”地一声震响,蚩尤手臂蓦地一阵酥麻,苗刀竟险些脱手飞出! 蚩尤喝道:“好禽兽!”真气迸爆,刀芒怒卷,全力反击。 穷奇连声咆哮,拍翼飞翔,在刀芒之外急速盘旋,伺机进攻。偶尔巨爪猛击,长尾电扫,险些便将蚩尤打中。这妖兽行如鬼魅,极是灵动,机警残暴,巨力惊人,攻击力之强,竟与一真人级高手无异。蚩尤心下大凛:“难道这妖兽竟是哪个妖人所化的兽身?”登时收起轻视之心,凝神相斗。 两鸟一兽在空中团团飞转,怒吼连连。碧光纵横飞舞,刀芒所及,浪花冲溅,草木横飞。 晏紫苏搂着蚩尤的脖颈,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心下甜蜜温暖。虽然那妖兽便在咫尺之距上下翻飞,杀气迫面而来,她却再不惊惶害怕。 痴痴地瞥望蚩尤,见他全神贯注,目光炯炯,如天神降世,便连那扭曲的刀疤此刻看来也是如此独特,如此狂野恣肆。心中温柔,周身软弱无力。突然明白,此生此世,她是再也不能离开这个桀骜不驯的男子了!离开他,就像鸟儿离开树梢,空荡而无所依傍;就像鱼儿离开水,片刻也不能呼吸。 突然之间,她再也不想做从前那千变万化,独立而寂寞的九尾妖狐,再也不想为了自尊与矜持与他苦苦斗气,只想做依附他的藤蔓,缠绕他的花枝。 激斗片刻,穷奇逐渐不支,怒吼一声,翻空逃逸。 晏紫苏突然瞥见它胸腹间有一个翻裂的伤口,血肉模糊,蛆虫蠕动,心中蓦地一凛,在蚩尤耳边低声道:“呆子,全力攻它伤口,莫让它逃了!” 蚩尤喝道:“哪里走!”念力积聚,默颂“开落花诀”。“噗”地一声闷响,穷奇悲吼,伤口炸裂开来,黑血喷飞,一大团雪白的蛆虫炸飞喷扬。 蚩尤乘它身形顿挫之机,大喝一声,苗刀轰然电舞,青芒从刀锋破舞飞旋,闪电似的冲向妖兽伤口。 “砰!”青光直没妖兽伤口,穷奇周身突然亮起一道耀眼的碧光,痛嚎声中,剧烈变形,兽身被吹气一般,陡然胀大。“哧哧”连声,妖兽周身蓦地破裂开数百个小洞,血箭缤纷冲舞,在月光下划过无数艳红的弧线。 穷奇嘶声悲吼,重重摔落在草地上。肉翼断折,四爪抽搐,紫黑色的血浆迅速洇淌。周身闪耀着淡淡的红光,若隐若现。过了片刻,幻光扭曲,兽身变化,竟逐渐化为一个侧身蜷伏的大汉形状。 蚩尤嘿然道:“果然是妖人化为兽身。” 晏紫苏摇头道:“他是中了尸蛊,又被封印入穷奇兽身,才变做这般模样。” 蚩尤“咦”了一声,忽然觉得那大汉的身形有些眼熟,心中陡然一寒。驱鸟俯冲,在那大汉身旁落下。 蚩尤凝神一看,周身大震,失声大叫道:“段叔叔!”那大汉身长九尺,满脸虬须,威武至极,正是当年蜃楼城里的狂人段聿铠! 蚩尤脑中轰然作响,呼吸不得,又惊又喜又悲又悔,惊喜的是段狂人竟然尚在人世,悲悔的是这宛如自己叔父的段狂人竟被自己错手杀死!心中狂乱,痛悔不已,猛地跃下太阳乌,冲将过去,将他抱起,大叫道:“段叔叔!段叔叔!” 晏紫苏花容失色,尖叫道:“呆子小心!”蚩尤忽觉杀气锐烈,迎面撞来,下意识地翻身疾转,闪电错开,只见一只色彩艳丽娱蚣也似的怪虫怒箭飞射,从段聿铠的胸腹伤口电冲而出,在月光中狰狞张舞。 蚩尤指风一弹,一道碧光穿空怒射,登时将那怪虫打得粉碎。当是时,段聿铠突然咆哮狂吼,跳将起来,狠狠地掐住蚩尤的脖子,朝他耳朵咬去。 晏紫苏惊叫道:“呆子,千万别让他咬中!” 蚩尤见他未死,心下大喜。当下真气蓬然鼓舞,指风纵横,将他周身经脉尽数封住,热泪盈眶,叫道:“段叔叔,原来你没死!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真是太好了!” 段聿铠似乎听不见他的话语,任他如何呼唤,只是狂怒咆哮,恶狠狠地瞪着他,似乎想将他撕成碎片。 晏紫苏负手翩翩走来,叹道:“呆子,他和这些僵尸一样,体内中了九冥尸蛊,神识混沌,根本认不出你了,你叫再多声也没用。” 蚩尤凛然道:“九冥尸蛊?”生平从未听说过此物。他知道晏紫苏精擅蛊毒,所言必定非虚,但却不知九冥尸蛊究竟是什么蛊物,竟能使活人死人尽皆化为妖魔?段狂人中了此蛊还有得救吗?心中焦急惊惧,正要相问,却见晏紫苏嫣然道:“天下第一使蛊高手就在你的眼前,你怕什么?” 蚩尤心中大宽,舒了口长气,低声道:“多谢。”晏紫苏秀眉微扬,欲言又止,娇靥微红,低声道:“你谢我什么?只要你今后对我稍稍好上一些,我就感激不尽啦!”蚩尤听她话语酸楚,心中也不由刺痛起来,默然不语。 晏紫苏见他不敢应答,眼圈一红,默默地折了一根树枝,将遍地的尸骨拨到一处,堆积成三尺余高的小丘。退到一旁,拍拍太阳乌的身体,微笑道:“鸟大哥,借你的火,将这些骨头烧起来。”太阳乌扑翅鸣叫,蓦地伸长脖颈,喷出一团烈火,登时将那堆尸骨熊熊烧将起来。 焦臭四溢,恶腥难当。晏紫苏掩着口鼻,退到蚩尤身旁,拉起他的手,朝后退去。蚩尤不知她意欲何为,但料想必有深意,当下随她远远地避开。 火焰上跳下窜,五色斑斓,“劈仆”作响。黑烟滚滚,黄浆四流。突然一大群色彩艳丽的甲虫从火焰中飞窜而出,四下奔走,但奔行不到五十尺,突然自动熔缩,抽搐不动。 晏紫苏道:“这些就是九冥尸蛊了,是蛊毒中至为凶险的三大蛊虫之一。”蚩尤凝神细望,那些蛊虫虽然形状并不完全相同,但大都状如娱蚣,色彩绚丽。突然想起适才从段聿铠体内迸飞而出的那只怪虫,与彼等相似,想必也是九冥尸蛊。 段聿铠突然发出凄冽的惨嚎,周身剧烈震动,痛苦欲狂,脸容狰狞扭曲。蚩尤大惊,叫道:“段叔叔!”便要冲上前,却被晏紫苏竭力拉住,脆声道:“呆子!不要上去,再等上片刻。” “嗖嗖”连响,五六只七彩甲虫从段聿铠体内破肤冲出,惊惶逃窜。同先前那些九冥尸蛊一样,行不过五十尺,纷纷蜷缩干萎;再过片刻,又窜出两只。如此约莫一盏热茶的工夫,从段聿铠体内一共窜出十二只九冥尸蛊。 晏紫苏道:“好啦!将那火扑灭吧!”蚩尤随手一掌,真气鼓舞,登时将远处的尸火立时震灭。 晏紫苏拉着他走到段聿铠身边,见段聿铠面色惨白,闭眼颤栗,昏迷不醒,微微一笑道:“好啦!你的段叔叔暂且没事了。他体内的尸蛊成虫都已经被这尸火逼出来了。但是他周身血液内还有千万只尸蛊幼虫,三日之内便可长为成虫……” 蚩尤大惊,皱眉脱口道:“什么!难道没有彻底解救之法吗?” 晏紫苏道:“唯一解救的方法,就是在三日之内将他周身血液尽数换过,旧的血液一滴也不能剩下,否则尸蛊必将复发。” 蚩尤骇然,咬牙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尸蛊究竟是什么阴毒之物,竟然这等霸道!” 晏紫苏道:“尸蛊已是蛊毒中至为歹毒霸道的一种,九冥尸蛊又是尸蛊中最为凶霸的,自然厉害啦!” 见蚩尤依旧不解,又道:“所谓尸蛊,就是以人、兽尸体养出来的蛊虫。但是九冥尸蛊又有所不同,需将一个活生生的童子捆绑之后,塞入人形陶瓮之中;再将九类八十一种天下至毒至凶的毒虫,以及八十一种最为毒烈的草药一起放入其中。连人带瓮埋入方圆百里阴气最盛的墓地里,让这些毒虫将童子咬死,又以童子尸体为生,最后再自相残杀。过得九九八十一日,将瓮打开,其中剩下的唯一一只毒虫就是九冥尸蛊。” 蚩尤听得直皱眉头。晏紫苏道:“九冥尸蛊自从开瓮的一刹那起,就必须寄居人体为生,活人也罢,尸体也罢,总之必是人体,方能做为盛放它的容器。一旦脱离人体,不清片刻,它就会自动干枯而死。但是它若是进入人体,便会在人体的血液中衍生大量的幼虫。幼虫自我分裂繁殖,瞬息之间便可以化身千万,遍布全身。” 蚩尤心下大凛,心道:“难怪她说要将段叔叔周身血液尽数换过,才能救他性命。” 晏紫苏道:“九冥尸蛊最为可怕之处,在于它可以控制人的神识,使活人变为行尸走肉,死人变为妖魔僵尸,乖乖地任由放蛊者摆布。一旦旁人被这些尸蛊寄体所伤,九冥尸蛊就会从伤者的血液侵入,瞬息间让他变成下一个尸蛊寄体。比瘟疫还要可怕百倍呢!” 蚩尤大怒,猛地一掌拍下,地裂土迸,恨恨道:“都是你们这些人,终日想尽了方法害人,才有如此阴毒凶霸的怪物。” 晏紫苏蹙眉欲嗔,蓦地嫣然一笑,低声道:“你用刀杀人,别人用蛊虫杀人,其问又有什么分别?” 蚩尤一愣,一时哑然。忽听段聿铠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蚩尤大喜,转头叫道:“段叔叔!” 段聿铠大震,蓦地抬起头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你……你是蚩尤!” 蚩尤一把抱住段聿铠,眼泪夺眶而出,哈哈大笑,哽咽着大声道:“不错!我是蚩尤!” 段聿铠大喜,张大了嘴,热泪滚滚。想要大笑,却猛地一阵咳嗽,笑不出声来。激动之下,只是喃喃地反覆说道:“你没死!他奶奶的,这可太好了!” 蚩尤擦去眼泪,笑道:“我和拓拔找了你们四年,始终音讯全无,还道你们全都死了呢……” 段聿铠愕然道:“四年?”满头雾水,迷惑不解。 蚩尤恍然不觉,心中乱跳,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戛然道:“段叔叔,我……我爹还活着吗?” 段聿铠面色大变,突然想起一事,失声大叫道:“糟了!乔城主还在那妖魔的手中!咱们得立刻去救他!” 蚩尤大惊,心中仿佛陡然被人揪紧,颤声道:“什么妖魔?我爹现在哪里?” 段聿铠呼吸急促,脸色突然雪白,嘎声道:“通天河,鬼山脚下……快……快去救他……”一口气没喘上来,登时人事不知。 蚩尤大骇,便要给他输送真气,大声呼叫。晏紫苏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别紧张,他只是身体虚弱,晕过去了。”蹙眉沉吟道:“通天河……是了!这条河从天山发源,流经寿麻国,就是通天河!” 蚩尤怔怔地望着她,面色红白交替,大汗淋漓。猛地跳了起来,大叫道:“通天河!我要去救我爹!我要去救我爹!”团团乱转,突然扛起段聿铠,狂奔而出。 晏紫苏顿足叫道:“呆子!鬼山在这通天河的上游,你跑反啦!你这般失魂落魄的,又怎能救出你爹?” 蚩尤霍然惊醒,深吸了几口气,神色逐渐平定。当下听从晏紫苏所言,以“凝冰诀”将段聿铠冰封,减缓他体内九冥尸蛊幼虫生长的速度。又将他藏入乾坤袋中。而后与晏紫苏一齐跃上太阳乌,骑鸟盘旋,沿着滚滚喧嚣的通天河,朝东北急速飞去。 皓皓明月,冷照大河。 通天河澎湃曲折,波光潋滥。所经之地断断续续都是绿洲。大河两侧,碧树如带,绿草似锦。再往两翼延伸,便是万里荒漠。 大漠沙如雪,在月色中泛着寂寞的银光亮泽。起伏连绵的漫漫沙丘,在夜色中静静地蹲伏,像凝固的海,冰封的云。一阵森冷狂风吹过,沙浪推移,跌宕起伏。 白沙纷扬,迷蒙地卷过湛蓝的夜空,仿佛四月杨花,腊月飞雪。 两人无心观赏大漠夜景,驱鸟疾飞。蚩尤躁乱的心情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但是万千疑问却汹汹涌过心海。为什么父亲与段狂人竟会从东海来到西荒大漠?这四年何以音讯全无?那施放九冥尸蛊,将段聿铠变作穷奇的“妖魔”究竟是谁?他到底意欲何为呢? 心潮汹涌,惊涛骇浪,隐隐之中,感到一种强烈的莫名不安。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一次,突然感觉到一种森寒的惧意,透心彻骨,竟比四年前与拓拔野等人一齐赶回蜃楼城时的忧惧还要强烈。 晏紫苏紧紧的握着他的大手,感觉到他手心中传来的担忧与恐惧,心下暗惊。 她与蚩尤相识迄今,一同经历不少艰难险阻,从未见过他如今夜惊惧失控。想来挂念父亲生死,难免不能超然局外。心中一动,不知蚩尤的父亲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像他这般英武桀骜?想到即将见到他的父亲,心情也莫名变得紧张起来。 胡思乱想间,又自忖道:“九冥尸蛊极是难养,更难施放,一不小心便会反噬自身。此人不知是谁?竟能豢养这么多的九冥尸蛊。”她蹙眉沉吟,心中遍数大荒蛊毒高手,始终找不到身居西荒鬼山的人物。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远远地看见一片奇崛山脉,横断东西。山势峭绝高陡,鬼斧神工。尖崖突兀,怪石嶙峋。冰雪其覆,泠泠银光。山下葱荣,林海茫茫。通天河从两座险峰之间穿过,崖壁水光闪闪。 晏紫苏低声道:“这里便是鬼山了。”蚩尤凛然凝神,忽然听见从那山下林海传来淡淡的乐声。他原对音律乐器素不在行,更无兴趣;但与拓拔野相处已久,耳濡目染,略知一二。聆听片刻,大约分辨出那乐声乃是骨笛与陶埙。 骨笛声高越凌厉,隐隐带着阴寒诡异之气,合着那悲怆苍凉的陶埙,在这苍茫的月色下听来,更觉凄迷奇诡。 晏紫苏蹙眉道:“这骨笛的声音好生古怪,像是用来驱使蛊虫的神器。”心中微起寒意。驱蛊通常不必仰仗其他神器,但既用神器,必是极为凶险可怕的蛊毒,又或是极为凶险可怕的蛊阵。 两人驱鸟低飞,沿着通天河岸急速冲掠,追循骨笛、陶埙而去。 乐声越来越近,那诡异阴邪的节奏令两人的心跳不自禁地加快。隐隐地,听见阵阵暗哑的叹息声,森冷妖异,仿佛有谁在耳畔吹气低鸣。晏紫苏心生寒意,紧紧地抓住蚩尤的手。 掠过林海,逼近通天河穿行的险崖山隘,那乐声越发清晰响彻。两人躯鸟俯冲,在林中落下。蚩尤将太阳乌封印,拉着晏紫苏的手,悄无声息地在林间迤逦飞掠,循声而去。林间幽黑,月光斑斓漏下,遍地都是厚积的落叶。两人生怕惊动吹乐人,足不点地,御空穿行。 屏息奔行了两百余丈,那乐声已经宛如就在耳畔。将出森林时,腥臭扑面,眼前忽地一亮,只见月光朗朗,大河奔流,两岸宽阔的草地上各坐一人,隔河相望。 坐在此岸的那人身着斗篷黑衣,低首盘膝,脸容为斗篷所挡,瞧不真切。黑衣鼓舞,十指跳动,横吹一支长约七寸的七孔鸟龙肢骨笛。笛声阴冷尖锐,诡异森寒,四周草木随着笛韵起伏摇摆。 大河上黑光隐隐,水浪接连不断冲涌半空,收缩凝结为巨大的水球,缭绕飞舞。每一个水球中,似乎有万千黑色小虫缓缓蠕动。 蚩尤、晏紫苏心中大凛,那些黑色小虫即便不是九冥尸蛊,也必定是其他尸蛊幼虫。难道此人便是段聿铠所说的“妖魔”吗? 晏紫苏仔细凝望水球,瞧了片刻,突觉头昏眼花,周身寒冷。蚩尤见她脉搏异动,心跳血流都随着那笛声与水球的节奏异常跳动奔走,大吃一惊,急忙输导真气,反覆运转,晏紫苏面色方稍稍好转,胸脯剧烈起伏,闭目养神。 对岸那人素冠银带,白衣胜雪。脸如温玉,目似朗星,长须飘飘飞舞,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双手举墁,在唇下悠扬吹奏。曲调苍凉,悲郁顿挫。在他头顶四周,九块巨大的石头随着陶埙的韵律缓缓跌宕飞舞,白光闪耀,形成淡淡的光柱。 蚩尤念力探扫两人,却如泥牛入海,空空荡荡。心中骇然,真元至强时,便如浩瀚虚空,深不可测。这两人难道竟是神级人物吗? 晏紫苏秋波方甫扫及白衣人,登时花容失色,急急传音道:“呆子,他是金族白帝白招拒!” 蚩尤猛吃一惊,心道:“果然!难怪真元如此强盛。不知那黑衣人又是什么人物?”凝神细看,觉得那黑衣人的身形极为熟悉,竟像是……竟像是他的父亲乔羽!心中大震,呼吸险些停顿。 却听白帝淡然道:“阁下将我诱到此处,难道就是为了与我切磋音律吗?” 黑衣人嘿然道:“久闻白帝精擅音乐,陶埙排箫惊鬼动神,在下亦是乐痴,神往已久,却始终缘悭一面,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白帝万请恕罪。”声音沙哑低沉,与乔羽截然不同。蚩尤心中失望,暗暗地却又舒了一口气。 白帝道:“音乐乃宇宙真哲,白某凡夫俗子,岂敢妄自尊大、自命惊鬼动神?此生但能得天籁之万一,已觉无憾。阁下笛技高超,颇有创见,可惜笛音偏狭,饱含杀心,始终落了下乘。” 黑衣人哑声笑道:“白帝此言差矣!天上有仙乐,不染尘音;人间有人乐,喜怒哀乐苦,遂成五音。鬼界有鬼乐,怨恨不平,所以有我这偏狭的鬼音。白帝之乐,在仙乐与人乐之间;而在下之乐,却是真真正正的鬼乐!今日请君到此,便是想要看看,究竟是仙乐人乐为宇宙真哲呢,还是我这愤懑不平的鬼乐?” 骨笛突转高亢狞厉,如陷崖霜风,万壑鬼哭。阴寒杀气排山倒海地四下冲涌,树木倾摇,突然爆响连声,纷纷断折。蚩尤二人身在数十丈外,亦如被巨山倾轧,呼吸困难。当下携手并坐,真气绕转。 晏紫苏闭目塞听,凝神守意,犹自感觉到阴邪妖异的气浪汹涌冲击,心跳如狂,周身麻痒如万蚁咬噬。 笛声越来越高,大河呼啸澎湃,巨浪拍空卷舞,陡然化作无数水球,密密麻麻地在月光下旋转飞舞。 白帝气定神闲,悠然吹埙。身外水球盘旋,妖风呼啸,原本鼓舞飘飞的长须与白衣反而慢慢地垂落下来,渐渐地不再飘动,周身犹如石雕铜铸,重逾千钧。白光从下而上,冲天耀射。盘蜷于地上的双腿,似乎与大地逐渐融合,化为一体。 蚩尤曾与拓拔野一齐研习《五行谱》,对金族神功法术也略知一二,知道此刻白帝所使的,必定是白金法术中“同化法术”的“托体同山诀”。所谓“同化”,即我与世间万物化为一体,化自然之力为己力。金族法术最为擅长的,便是借助山石金属的灵力,与自身体内五行灵性中最强烈金灵感应,发挥出至强念力、真气。 蚩尤虽也曾研习白金法术,但因自身乃是天生木灵,金属灵力相较薄弱,是以始终难将金族法术的威力发挥出来。此刻见白帝刹那间与身下山石大地化为一体,不由眼界大开。 蚩尤正凝神观望,突听四周“仆仆”轻响,阴风怒号,森林中的大地蓦地纷纷龟裂,满地落叶卷舞飞扬。无数白骨尸骸从地缝中缓缓地爬了出来,此起彼落地发出梦魇似的暗哑叹息,一步一步地朝河边走去。 蚩尤猛吃一惊,想不到这森林之中,竟埋藏着急忙万千尸鬼,当下抱起晏紫苏高高跃上树梢。 转头朝河边望去,大河滔滔,无数苍白浮肿的水鬼纷纷从河中爬出,随着笛声的节奏,忽急忽缓地环绕包抄,将白帝团团围住。 黑衣人哑声笑道:“白帝陛下,我这首‘天地万鬼大悲号’如何呢?”骨笛森森激奏,突如万千蛟龙破空怒号,蚩尤脑中嗡然震响,气血翻涌。 只听轰隆巨响,天地仿佛蓦然炸裂,狂风大作。在空中飞转的万千水球突然一顿,四面八方齐齐怒射白帝。与此同时,整条通天河蓬然迸炸,冲天飞舞,形成一道高达十丈的巨大水墙,猛地朝白帝轰然压下! 当是时,黑衣人斗篷蓦地被狂风掀起,黑衣鼓舞欲裂。那张脸在雪亮的月光下照得历历分明。清瘦英武,剑眉虎目,眉宇之间隐隐带着暗黑色的阴邪之气。 蚩尤大震,陡然僵硬,险些便从树梢坠落。热泪汹涌,周身热血蓦地直贯头顶,嘶声大叫道:“爹!” 那人赫然竟是四年未见的蜃楼城主乔羽! 第七章 通天斗法 月光朗朗,四下分明。那黑衣人清瘦英挺,不怒自威,赫然正是蜃楼城主乔羽! 蚩尤惊骇狂喜,热泪盈眶,一颗心险些要爆炸开来,当下便要冲出树林。晏紫苏蓦地将他拉住,低声道:“呆子,你爹……你爹有些古怪,像是被妖人附体……” 蚩尤心中一凛,乔羽眉宇之间邪气甚重,目光呆滞,嘴角挂着奇怪的阴骛笑意,与从前正气凛然、英武果决的形状大不相同。何况父亲素来不擅音律,又如何会吹奏这诡异的骨笛?又如何有这般阴邪可怖的水属真气?蓦地想起先前段聿铠所说的“乔城主还在那妖魔的手中”,心下更是猛地一沉,难道父亲果真被什么凶厉的妖魔元神寄体了吗?一时惊怒骇惧,冷汗涔涔。 当是时,轰声巨响,漫空水浪。那通天河冲天炸飞卷起的十丈巨大水墙,挟带惊神骇鬼之势,朝着白帝猛地当头砸下! 气势雄猛,水墙未至,河岸草地倏地迸裂无数隙缝。 一道巨大的气浪在水墙与万千水球的挤压下,蓦然迸爆开来,宛如无数光弧涟漪瞬间扩散,在月光下闪过万千耀眼银光。轰然连声,气浪光弧撞击旋舞,四周的树木、僵尸纷纷迸碎,裂断横飞。 白帝盘膝而坐,悠然吹埙,埙声苍凉悲阔,身侧白光气墙慢慢旋转,凝重滞缓,如拖带万钧之物。头顶九块巨石轰然契合,严严实实,刹那之间,他仿佛置身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银白光柱中。 “砰隆!”巨响之声接连迸爆,光芒眩目,气浪飞炸,水浪如暴雨倾盆,巨瀑飞泻。两岸树木摇摆断裂,碎枝乱舞。 蚩尤与晏紫苏站在树梢上只觉四周白蒙蒙的尽是凄迷水雾,如置身惊涛骇浪中,跌宕起伏,气息翻涌。晏紫苏衣裳鼓舞,飘飘欲飞,若非紧抓蚩尤大手,只怕早已被那巨大的冲击波抛飞到九霄云外。 骨笛狞厉凄诡,真气阴寒汹汹,狂风怒舞,气势滔滔;蚩尤身在数十丈外,仍不得不凝神聚气,抵抗那逸散撞来的层叠气浪,体内翻江倒海,心中惊怒更甚!此妖真元之强,绝对在神级之上,自己若想要将他迫出乔羽躯体,实在是难如登天;但父亲悬系此人之手,生死攸关,岂能退却?暗自咬牙打定主意,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将这妖魔驱出父亲身体! 却听骨笛凄厉破云,“轰”地一声爆响,万千水浪忽地冲天飞卷,盘旋绕舞!在月色中形成巨大的水龙,无数水球环绕水龙电速旋转,突然纷纷汇入水龙之中,数以万计的尸蛊幼虫在那滚滚水龙中急速蠕动,色泽眩目,远远望去,犹如一条巨龙体内的亮黑脊柱。 水龙横空怒舞,通天河上游汹涌而下的滔滔河水随着骨笛破空冲起,持续不断地汇入半空的水龙中。越胀越大,转眼间便变作直径六、七丈、长四十余丈的妖物,滚滚盘旋,在上空缭绕飞转。 两岸狼藉,草木残败,茂密的森林竟似被龙卷风横扫卷席,或断木裂枝,或连根拔地而起。无数僵尸鬼兵层层叠叠的包围着白帝,发出震天价响的嚎哭。白骨缤纷,腥臭浓郁。 白帝依旧盘膝坐地,周围白光真气旋舞依旧,顶上九块巨石契合成的石墙亦完好无损。须发似钢,衣袂如铁,周身如连地磐石;只是四周的草地都已经裂为万千深洞巨缝,不断地有浑浊的黄水汨汩冒出。四周地上堆满了爆裂的尸蛊残壳和粉碎的白骨。 适才黑衣人这倾河裂地的万钧连击,竟不能奈白帝何! 黑衣人哑声笑道:“白帝陛下的‘托体同山’果然厉害。嘿嘿,不过这埙声悲郁迟滞,听来拖泥带水,可就不如何高明了。”话语间,骨笛悠扬跌宕,空中那水龙随着韵律上下翻滚,蜿蜒飞舞,四周数千僵尸鬼兵哭嚎着围拢紧逼,在白帝身侧冲击绕走。 白帝恍然不觉,只是低首吹埙,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那悲凉刻骨的乐声中。那悲怆而雄壮、苍凉而沉郁的旋律缓缓缭绕,头顶巨石顿挫盘旋,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白光闪耀,巨石倏然没体而过,白帝竟蓦地化作一尊石人。只是十指依旧在微微跳动,口唇翕张,埙声悲凉依旧。 笛声诡秘,真气阴寒凌厉,霜风鼓舞,冷气森森。 不知何时,通天河河床冰霜凝结,在月光下闪耀着金属似的光泽。林中草地寒露似珠,闪闪发亮,漫漫枝梢上罩盖着厚厚的白霜;就连蚩尤与晏紫苏周身上下,也敷了一层薄霜,被真气所激,化为流水,却又立即冻结。 晏紫苏站在树梢,周身冰冷,牙齿打颤,忍不住往蚩尤怀里钻去,颤声传音道:“此人的冰寒真气好生厉害,寒冰宫的风道森比起他来真不知差了千百倍……” 蚩尤念力感应,心中凛然,那黑衣人的真气仿佛汪洋大海深不可测,冰寒彻骨。当日自己在日华城外的树林中与黄河水伯冰夷激战时,便曾骇异其冰寒真气的凌厉浩荡,然而与今日这黑衣人相比,冰夷却又相去甚远。 但这黑衣人真气最为古怪之处,却并非其深远,而是犹如乱流穿梭,混杂无序。自己虽非身处其真气攻击的中心,亦觉得万千极寒气流凌厉缭乱,变化无形,莫测其始终,不知其究竟,竟不知该如何防御,如何抵挡;倘若那黑衣人此刻全力进击的是自己呢?一念及此,心下森寒。 以他眼下之力,要想击败这妖魔,已是难如登天;而想不伤父亲躯身,将妖魔元神迫出其体外,更是近于不可能。当下思绪飞转,苦苦思忖解救父亲的方法。 这时水龙轰然怒舞,犹如天河迤逦横空,又犹如巨蛇盘旋,择机而噬。随着笛声瞬息变化,突然俯冲卷缠,突然甩扬腾舞,与那四面交迫的阴寒真气、漫漫围困的尸骸鬼兵组成立体阵势,八方挤压着白帝,似乎要将他生生缠绞击碎。 道道银光气浪撞击在石人似的白帝身上,轰然翻卷,四下迸飞,一圈圈的冲击波排山倒海似的反撞汹涌,万千树木倾倒断舞,林涛狂肆。 白帝巍然不动,似乎已与天地同化。埙声悲凉壮阔,如昆仑日落,沧海月明。 蚩尤心下一动,忖想:“是了,这妖魔的真气混杂凌乱,变化难料,若是一心想着变化对抗,正着了他的道。白帝以不变应万变,反而使得妖魔的万千变化都毫无用处了。”心中大有所悟,正自大喜,但旋即又想,若非白帝真元奇强,换了他人,只怕立即被打成肉酱了!若非真元相当,这不变应万变,终究是一句空话罢了。想到此处,心下不免微微沮丧。 晏紫苏蹙眉道:“呆子,你爹的左胸腹也有一处伤口,定是那妖魔以九冥尸蛊控制你爹的神识,然后又附到他的身上……”柳眉一扬,传音道:“是了!这妖魔既是水妖,又将元神寄体于你爹肉身,咱们便以土、火克他,将他魂魄逼出你爹躯壳之外!” “元神离体寄体大法”虽然厉害,但却有一致命缺陷,即没有原身庇护,寄体元神原本的弱点更为彰显。如寄体他身的水属元神极畏土性、火性,稍有不慎,便会魂飞魄散。 蚩尤想起当日祝融寄体狱卒之躯,千里追缉晏紫苏,便是因遇上一场暴雨,不得不狼狈暂退。听晏紫苏这般提醒,心中登时一喜,蓦地又黯然摇头,传音道:“土性、火性的法术,我不过略知皮毛!又岂能克他。” 晏紫苏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抿嘴笑道:“呆子,你不会火族法术,难道还不会放火吗?” 蚩尤一愣,心中“咯咚”一响。 晏紫苏传音道:“这里天干地燥,到处都是树木、白骨,正是放火烧山的绝佳之地。乘着眼下那妖魔与白帝对抗,无暇他顾,快让你那几只火鸟出来显显威风吧!” 蚩尤大喜,猛地将她勒紧,哈哈笑道:“我真是个海龟蛋脑袋,不敲不破,亏得有你在一旁点醒!” 晏紫苏眼眶一红,微笑低声道:“现在还要赶我走吗?” 蚩尤此时狂喜心急,没有听见她的话语,拉着她高高跃起,穿林掠空,厉声喝道:“兀那妖魔,快将我爹的真身还给我,否则我就将你烧成秃毛鸡!”默念封印诀,红光闪耀,五只太阳乌嗷嗷怪叫,冲天怒舞。 “呼!”几团巨大的火焰从太阳乌的回中喷射飞旋,轰然打在黑衣人周遭的草木与尸兵上。 蚩尤大喝声中,碧木真气蓬然怒卷,青光纵横。木气生火,被他雄浑真气这般激生,黑衣人四周登时燃起熊熊烈火。 “劈仆”连声,火光冲天,半空那巨大的水龙闪耀着淡淡的红色。数十具僵尸在火海中怪号着仆地摔倒,焦臭扑鼻。“哧哧”轻响,无数七彩尸蛊从僵尸体内破肤飞射,缤纷错落,又如密雨般簌簌跌落,焦枯扭曲。 黑衣人哑声笑道:“白帝陛下,我们在此赏月听河,切磋音律,何其风雅!你何苦叫来这么个愣小子做帮手,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骨笛旋律陡然下沉,急促阴郁,如疾风冷雨。轰然巨响,水龙呼啸着当空击下,数十道巨大的水箭从中逸射飞散,破空怒舞,闪电般击打在猎猎跳跃的火海中,火焰登时熄灭。 “轰!”那水龙当头怒击,巨大的气浪冲涌猛撞,如山岳压顶。蚩尤虽然骠悍,却非一味卤莽斗狠,深知以己之力不能直攫其锋,况且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将妖魔元神逼出父亲躯体。当下因势力导,顺着水龙破空气浪朝外闪电反冲,堪堪避过。饶是如此,当胸依旧如遭电击,眼前一黑,喉咙腥甜,鲜血蓦然喷出。 当是时,只听埙声忽止,白帝淡淡道:“阁下叫来万千僵尸,难道就不是大煞风景了吗?”铿然长响,他周身白光闪耀,冲天而起,九块巨石蓬然炸舞,在半空中急旋飞绕,蓦地契合成巨大的石剑。 石剑陡然破空反转,眩光耀目,如彗星横空,星河怒泻,朝着黑衣人雷霆电射! “陨星流光破!”蚩尤骇然惊呼,抱着晏紫苏翻身跃上太阳乌,不及调整内息,立即朝上方全速飞冲。 白帝当年纵横天下的神兵,原是金族的“小九流光剑”,由九块寒金利铁组成,锐利无双,可以随意聚散离合,变化由心。传说当年他以此剑误杀好友,悲痛之下,便将此剑抛入昆仑山中。某日夜观星象,忽有顿悟,改用九块流星陨石为剑,称“大九流光剑”;自创“陨星流光破”,威力惊神泣鬼,竟更胜从前的神兵利剑。蚩尤听闻久矣,今日终于能得以亲眼目睹。 黑衣人怪笑道:“白帝陛下不吹埙了?想要就此认输吗?”骨笛凄厉狂肆,节节拔高,半空水龙横扫卷舞,银光乱闪,挟卷裂地狂风,白茫茫一片朝着那石剑呼号撞去。 “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整个夜空似乎陡然扭曲。水龙轰然炸裂,石剑也蓦地迸爆为九块巨石,冲天而起。 光弧如涟漪扩散,气浪横飞,山摇地震,爆响连声;僵尸、断木、草屑、树叶……连带着山上迸落的滚滚巨石,发狂似的朝外飞撞乱舞。 白帝飘然冲天,十指捏诀,九块陨石蓦地又化合为白光耀闪的石剑,雷厉风行,纵横飞舞,朝着黑衣人疾风暴雨似的进攻。他适才不动如巍然大山,此刻一旦行动,则如闪电霹雳,迅捷无匹。 黑衣人吹笛依旧,笛声更见诡异凄厉。水龙滔滔冲天飞卷,将白帝的“陨星流光破”一一格挡;两相撞击,气浪迸炸,声势惊人,两岸原已龟裂的草地登时崩塌飞撞,土石蒙蒙。 万千行尸走内怪嚎凄叫,随着笛声蓦地朝天怒射,宛如无数飞箭,攒集冲向白帝。这些僵尸水银围涌,无孔不入,只消被他们抓破见血,则尸蛊入体,必不可免。 蚩尤怀抱晏紫苏,骑乘太阳乌在汹涌狂猛的气浪中陡然折转俯冲。五鸟呼啸,又蓦地喷出数十团火球,顷刻间便将通天河左岸焚烧为漫漫火海。 林间草地,尸鬼哀嚎,纷纷断折倒地,磷光爆闪,燃烧起幽蓝色的火焰。无数的尸蛊争先恐后地从僵尸体内冲射飞逃,纷纷葬身火海。 狂风鼓舞,火焰如红舌跳跃,恣肆卷席,漫漫火光映红了山壁和夜空。 黑衣人盘膝坐地,对周遭之事恍若不见。“仆仆”低响,数十只九冥尸蛊从他体内怒射而出,仓皇逃离,而他却浑然无事,哑声怪笑道:“小子,你以为区区几把火就能将我逼出来吗?嘿嘿,老子偏赖着不走,等你爹烧成骨灰,形神俱灭,我再走也不迟。” 说话间,故意将左手伸入身前的大火中,“哧”地一声,青烟缭绕,空气中登时弥散开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肉脂化作油水滴落。那宽厚的手掌登时变得焦黑,几个手指尖露出森森白骨。 “爹!”蚩尤失声狂喊,又惊又怒,心肺险些气得爆炸开来。原以为这等大火,必可使得妖魔无所遁形,岂料他竟丝毫不惧,反倒恣意伤毁父亲的身体。这妖魔究竟是何方邪灵?元神寄体,竟能如此张狂无惧! 白帝淡淡道:“妖魔现出原形吧!”陨石剑横扫飞舞,白光激荡,将万千僵尸震得粉碎飞扬。与此同时,长袖飞舞,一个铜石镜从中破空飞旋而出,在月光下倏地亮起夺目金光,笔直地照在那黑衣人的脸上。 金光璀璨,黑衣人周身陡然雪亮,现出一具森然白骨。乔羽仰天狂吼,似是疼痛已极,一道黑光扭曲闪耀,刹那间变幻为无数面容,神色各异;陡然又重新化为一缕黑光,似乎要从乔羽头顶破出飞舞,但又蓦地收敛无形。 黑衣人哈哈狂笑道:“白招拒,我本是鬼界幽魂,你这金光照神镜又岂能照出我真身?想要逼我离开这肉身,哪有这么容易!”霍然伸掌,将那金光缓缓推移开来。 蚩尤惊怒交集,疑惧更甚。白帝的“金光照神镜”乃是金族神器,大荒五大名镜之一,可以照出任何人的元神真识,甚至可以将其元神拔出体外,吸纳入镜中,成为游离五界之外的孤魂。但这黑衣人竟似丝毫不受其害,就连适才现出的神识也是多达数千,难道他竟是无数魂灵的集合体吗? 想到竟连白帝的“金光照神镜”也不能将这妖魔从父亲体内逼出,蚩尤心中悲愤狂怒,几近绝望。脑海中浮光掠影,闪过父亲的音容笑貌,闪过他与自己的诸多情景……心中剧震,热血上涌,大吼一声:“你奶奶的紫菜鱼皮!”不顾一切地御风电冲,朝着黑衣人扑去。 晏紫苏大吃一惊,尖叫道:“呆子,你想干什么?你别去……”想要阻拦,业已不及。蓦地明白蚩尤是想乘着那妖魔的元神与白帝的照神镜粘着对峙时,以自己的元神附入父亲体内,将那妖魔驱逐出去。但那妖魔真元之强,远在蚩尤之上,他这般冲去,即使能进入乔羽体内,也必被妖魔元神打散,甚至吞噬。 蚩尤怒吼声中,已如闪电似的冲到黑衣人身前。 黑衣人眼白翻动,冷冰冰地盯着蚩尤,怪笑道:“妙极妙极,竟自动送死来了。”稍一分神,金光眩目,照神镜的光芒又震开他的手掌,闪电般照耀在他的脸上。 黑衣人蓦地一震,周身扭曲,似乎被金光陡然拔起。哈哈怪笑道:“白招拒!你也忒小瞧我啦!”蓦地抽出手掌,轻扬拍出,叱道:“去吧!”黑光怒爆激射,轰然撞向蚩尤。 蚩尤早有防备,大喝声中,双手横刀,碧光从双臂经脉直贯苗刀,真气爆涨,翠光怒放,如光轮激舞旋转。 “砰”地一声爆响,气浪如狂,一轮紫光冲天迸舞。蚩尤低吼一声,喷血后飞,被那紫光重重抛入熊熊火海。 蚩尤原想以“旋光年轮”转身卸力,乘势急速靠近,再以“元神离体寄体大法”冲入父亲体内。岂料那妖魔在被“照神镜”蓦然镇住的情形下,随手一掌仍有如此惊天之力,将他陡然震飞。 晏紫苏驱鸟电冲,将蚩尤从火海中救起,见他虽然一时动弹不得,但经脉完好,未受重伤,这才稍稍放心。 金光闪耀,黑衣人一阵扭曲,如烟雾缭绕,陡然腾空;怪笑声中厉声吹笛,淡淡乌光真气滚滚云集,笼罩全身。与此同时,水龙轰然卷扫横击,朝着白帝滚滚劈去。 寒风呼号,白光如雷电裂空。 白帝右手紧握“照神镜”,微微颤抖。左手捏诀,口唇翕动,“大九流光剑”轰然怒扫,横空抡起巨大的银光,光弧闪耀,重重击在水龙上。 轰然巨响,水龙登时游飞炸散。湛蓝色的夜空中,无数水珠银线激射飞扬,悠然洒落,方圆十里犹如突降淋漓暴雨。 就在白帝分神捏诀,使出“陨星流光破”的刹那,黑衣人乌光闪耀,哈哈怪笑,蓦地双掌齐发,急速击在那“照神镜”的金光上。两道黑光破掌而出,如波浪飞扬迸舞,“砰”地巨响,绚光流舞,那道金光陡然弯曲倒射,电光石火间回撞在“照神镜”上。 “噗噗”闷响,白帝周身剧震,莹润如玉的脸上陡然闪过一抹黑光;右手蓦一颤抖,“照神镜”险些脱手飞出,白衣鼓舞,飘然冲天而起。 黑衣人哈哈怪笑道:“白招拒,今日被这愣小子搅了雅兴!半个月后,蟠桃会上,我再与你切磋切磋音律!”话音未落,黑影已如鬼魅般破入水珠纷扬的夜空,眨眼之间,便消失在鬼山的峭壁陡崖之颠。 漫天水珠,纷扬飘洒;骨笛凄厉,袅袅未散。 被暴雨似的水珠浇扑,火势渐渐转小。万千僵尸鬼兵在草地林间茫然地彷徨片刻,纷纷嚎哭着步入通天河,或钻入地底裂缝之中。 蚩尤“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怒吼声中挣脱晏紫苏,蓦地跳了起来,跃上太阳乌,便欲追去;但全身冰冷,酸软无力,蓦地一阵摇晃,险些从乌背上摔下。 白帝从空中斜斜飞掠而至,提着他的衣领飘然而下,盘膝坐地,淡淡道:“小兄弟,你中了他的寒冰真气,快快调息化解,莫让寒气进入骨髓心肺。”双手飞舞,一股淡淡的真气从蚩尤后背辗转全身,那森寒之意登时烟消云散。 蚩尤心中悲苦愤怒,仰天狂吼。夜空寂寥,回音袅袅。 过了片刻,心中那郁闷悲痛之情稍稍舒解,蚩尤擦去眼角的泪珠,转身朝白帝拜了拜,大声道:“多谢白帝相救之恩。” 白帝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这身碧木真气如此强劲,又有这苗刀日乌,想来便是近来盛传的羽青帝转世、蜃楼城少城主蚩尤了。” 当今大荒五帝中,白招拒个性最为平和淡泊,颇有飘然出尘的神仙之风与长者气度。他清心寡欲,优雅谦和,遵从神帝“无为大治”之训以治国,百姓安居乐业,故深受世人尊敬。蚩尤虽非金族中人,但对他亦颇为敬重,当下恭声道:“不敢!小子正是蚩尤。” 白帝点头道:“适才那位便是乔城主的肉身吗?” 蚩尤眼眶一红,道:“是。” 白帝叹息不语,沉吟片刻,又道:“小兄弟,恕我直言,令尊体内元神微弱,那妖魔元神又极是凶厉,纵使能将令尊救下,只怕也命不久长。” 这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蚩尤必定要怒骂不已,但出自白帝之口,却让他猛地一阵伤心悲凉。适才他念力探扫,始终感觉不到父亲的元神,故知白帝所言非虚。只是阔别四年,与父亲方甫重逢,狂喜未已,实在无法直接面对这残酷事实。 蚩尤强忍汹涌的泪水,哑声道:“家父乃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无论是生是死,他的躯壳绝对不能让这等妖魔占据。” 白帝点头不语,又沉吟道:“这妖魔不知是什么邪灵,体内真元惊天骇地,却又庞杂不清,像是由许多妖灵凝合而成,好生奇怪。” 蚩尤心下凛然迷茫。以白帝之见识与念力,尚且不能分辨出那妖魔的来历,普天之下,只怕再没有其他人能分辨出来了。大荒茫茫,他连那妖魔是谁都不知道,又去何处追寻妖踪,解救父亲呢? 这时东面空中突然传来“嗷呜嗷呜”的怪叫声,瞬息由远而近。太阳乌蓦然抬头,嗷嗷乱叫,扑煽着翅膀,大步徘徊奔跃。 明月当空,星辰寥落,峭壁险峰如刀牙横空交错。一只赤头青鸟闪电似的从那白雪皑皑的峰顶冲过。在夜空中盘旋了刹那,蓦地电冲而下,稳稳地落在白帝的肩头,昂首睥睨。 那青鸟尖喙黑睛,头顶红毛似火,周身青羽油亮,神气十足;瞥了蚩尤一眼,便傲然扭头,在白帝耳畔低声呜叫不已。 蚩尤心中一动,料想它必是西王母的三青鸟之一,却不知它今夜飞到此处,又带来什么消息? 众太阳乌见它神色傲慢,登时大为不满,纷纷昂首扑翅,怒吼不已,被蚩尤猛地一声呵斥,方才愤愤不平地扭头性声,鄙夷地凝视着青鸟。 白帝听青鸟呜叫了片刻,微微动容,当下转身作揖,淡淡道:“小兄弟,这位姑娘,白某另有要事,须得先行告辞了。”蚩尤二人连忙作揖回礼。 白帝转身欲行,突然想起某事,回转身来,朝着蚩尤微微一笑,传音道:“舍妹身为圣女,身份使然,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这四年来,纤纤多亏你与拓拔太子照顾了!昆仑山上咱们再好好相聚吧!” 蚩尤一愣,登时明白,白帝既然知道自己与拓拔野,自然知道纤纤的身份。蓦地热血上涌,面红耳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帝淡然一笑,又道:“小兄弟,人生如曲乐,有高有低,有苦有乐,终有曲终人散之时,此曲终了,焉知不是别曲起奏之日?毋需太难过了。” 蚩尤知他是在抚慰自己,不必多想父亲生死,当下红着眼睛点头道谢。生死有命,自己岂会不知?但明则明矣,那难过痛楚却是难以自抑。 一阵冷风吹来,白帝雪衣飘舞,乘风而起,与青鸟一起飘飘东去,掠过滚滚的通天河,穿过大河两岸峭立千仞的绵绵绝壁,在月光中越飞越远,逐渐化为淡不可辨的白点。 陶埙隐隐,随风沉浮;月光如水,大河奔腾。四周苍凉冷落,合着这悲怆曲乐,更觉寂寥凄凉。 蚩尤怔然而立,听到伤心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晏紫苏极少见到他如此脆弱难过,心潮澎湃,柔情汹涌,紧紧地握住蚩尤的手,纤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背,仿佛要藉此抚平他心中的悲郁。 第八章 当时明月 狂风鼓舞,骨灰飞扬,空气中弥散的恶臭过了许久方才渐渐淡去。 明月高悬,焦枯的草地上裂缝纵横,河水在缝隙中汨汨奔流,在月色中耀耀闪光,仿佛万千银线交错纵横。 蚩尤二人坐在河岸,将段聿铠从乾坤袋中拉了出来,输导真气。过了片刻,段聿铠大叫一声,蓦地坐起身来。瞪着眼睛,满脸惊惧,“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看见眼前之人是蚩尤,面色方才舒缓开来。一把抓住蚩尤的肩膀,叫道:“你爹呢?救出来了没有?” 蚩尤咬牙摇头,沉声将适才发生之事讲述了一遍。段聿铠面色煞白,蓦地一掌拍在草地上,怒道:“他奶奶的!就是这妖魔!想不到……想不到乔大哥终究……”眼睛一红,声音沙哑,再也说不下去。 蚩尤沉声道:“段叔叔,那妖魔究竟是谁?你们怎么会落在他的手上?这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四年?”段聿铠凝视着蚩尤,目中陡然闪过疑惑迷惘的神色,蓦地吐了口气,点头嘎声道:“是了,你都已经长得这么大啦!四年!原来我们迷迷糊糊中竟自过了四年!” 蚩尤奇道:“迷迷糊糊?” 段聿铠嘿然摇头道:“不错!这四年我们始终是迷迷糊糊,混沌不觉。”顿了顿,眯起眼眺望碧虚,目光变得飘忽起来,半晌哑声道:“那夜在东海上,我和王七叔他们捕杀了诸多凶狂海兽,正兴高采烈地返航;到了近海,突然看见海上火光冲天,整片夜空像被鲜血染红,远远地便听见厮杀声。我们大惊,心里猜到多半是水妖使诈偷袭。 “当下我们全速前进,杀翻了两艘水妖的巡逻船,赶回岛上。可是那时城里到处都是水妖,许多兄弟还没从海上赶回来,而百姓们却已被水妖杀得精光……他奶奶的,这些水妖狗贼,最是反覆无常,阴险狡赖!” 蚩尤听他飘渺而愤怒的叙述,思绪飞转,怒火熊熊,仿佛又被带回到四年前那腥风血雨的倾城一夜;拳头紧攥,青筋暴起。 段聿铠道:“我们开辟血路,一心要找到你爹。水妖太多,潮水似的包围过来,几十个兄弟很快便都战死了。我中了几箭,精疲力竭,正以为他奶奶的要死在这群不要脸的水妖手里时,忽然看见科大侠驮着重伤的乔大哥,和十来个兄弟一道从火光中杀了出来;我心里大喜,登时又来了力气,一口气杀了十几个水妖,与科大侠一齐朝岛外冲去。 “科大侠以‘断浪气旋斩’将水妖杀得稀里哗啦,屁滚尿流,水妖吓得都不敢上前。突然天吴老妖追来了,冷不防地突施暗算,向尚在昏迷中的你爹全力出手……” 蚩尤大怒,“轰”地劈空一掌,将通天河击起数丈高的浪花,骂道:“这老妖卑鄙无耻,只会鬼祟下流的招数,真他奶奶的枉居大荒十神!难怪终日带着木头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晏紫苏听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娇躯微震,俏脸登时黯然。 段聿铠嘿然道:“幸亏科大侠反应极快,闪电似的让了开去。他奶奶的,但天吴老妖想要杀的并非你爹,却是科大侠!他早知科大侠必定会全力护卫你爹,所以故意全力骤攻你爹,逼得科大侠竭力护卫。四周的水妖也纷纷围将上来,盘旋游斗。战了片刻,乘着科大侠念力分散,天吴老妖突然狂风暴雨似的朝科大侠猛烈攻击。” 蚩尤听到此处,心中登时抽紧。科汗淮虽然神功卓绝,但未必是天吴老妖的对手。何况背负乔羽,身陷重围,又失尽先机,落在下风。 果听段聿铠呸了一口,恨恨道:“天吴老妖突然使出他那炒羊羔子龟蛋斩,和科大侠的断浪气旋斩撞在一处。那老妖气力惊人,龟蛋斩的威力还真他奶奶的不小,科大侠连带着你爹一齐被震成重伤,飞到十几丈外。” 晏紫苏心下惑然,不知那“炒羊羔子龟蛋斩”究竟是什么奇怪神功?蓦地一亮,明白这段狂人说的应当是天吴的“朝阳古兕瑰光斩”。八百年前,朝阳谷凶兽裂山红兕咆哮东海,为虐甚重,被金族奇侠古元坎以天元逆刃斩杀。朝阳谷众人将裂山红兕的六尺锐角磨制为神兵利器,是名“古兕斩”,代代相传。到了水伯天吴手上,被其发扬光大,独创“古兕瑰光斩”,威镇东荒。想不到这神兵绝技到了段狂人的口中,竟成了“炒羊羔子龟蛋斩”。晏紫苏忍不住莞尔而笑。 蚩尤骇然道:“难道科大侠就这般……” 段聿铠嘿嘿笑道:“哪有这么容易?老妖以为科大侠已经重伤,无力反抗,正自得意地胡言乱语,科大侠突然从地上跳起,闪电反击,使出一记惊天动地的气旋斩,将那老妖杀得灰头土脸,狼狈奔窜。” 蚩尤听闻科汗淮无事,心中方自舒了口气,心道:“若是科大侠死了,纤纤妹子只怕要伤心欲绝。”振奋精神,侧耳倾听。 段聿铠眉飞色舞道:“他奶奶的,可惜你没瞧见当时的情景。科大侠浑身鲜血,但却谈笑自若,举手投足就将那老妖连伤七处,杀得他落花流水,险些撞在墙上;周围的水妖个个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哈喇滋一直从舌头滴到脚指头上。真他奶奶的过瘾!” 蚩尤听得热血沸腾,击掌大叫痛快。段聿铠神色一黯,叹气道:“不过科大侠业已被老妖之前的那记龟蛋斩劈成重伤,是以不能倾尽全力,终不能砍下那老妖的龟蛋脑袋。科大侠接连发出十几记惊天动地的断浪斩,乘着众水妖仓皇逃避时,带着我们,全速冲到岸边。”突然重重一掌击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岂料那反贼……那姓宋的狗贼竟已带了千余水妖在那里张弓搭箭地等候!” 蚩尤大怒,猛地站起身来,胸膛剧烈起伏,几滴鲜血渗过指缝,倏地从他攥拳的掌心滴落。四年前的那场战乱,他最为彻骨痛恨的,不是水妖,而是那出卖了自己与父亲,出卖了全城数万百姓的宋奕之。此刻听到段聿铠重提此人,登时怒火熊熊,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段聿铠恨恨道:“那时我们早已筋疲力尽,只道此次要命丧这叛贼之手。不料海上突然狂风大作,巨浪滔天;科大侠也不知暗暗施展了水族中的什么法术,一阵阵大浪蓦地卷过城墙,将水妖拍得东倒西歪。忽然刮来一阵大风,将我们横空从水妖头顶卷过,眨眼间便冲入滔滔大浪中。” 蚩尤大喜,哈哈笑道:“妙极!老天爷果然还算长了眼睛……” 段聿铠叹道:“说起来惭愧,我们原都是在浪里来、潮里去的海岛男儿,那点风浪原本算不得什么。但是那夜海上风大浪急,像是发疯了一般,海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我们全都吸了进去,黑天黑地中,竟丝毫不能脱身游出;好在科大侠眼疾手快,用‘凝冰诀’将我们尽数封冻,又以冰蚕丝带将大家系在一处,这样不管沉溺到海底多深处,不会失散,也不会呛死。” 蚩尤道:“然后呢?” 段聿铠嘿然道:“然后?然后醒来之时,便已是四年之后、几天之前的某日。” 蚩尤失声道:“什么?难道你们竟在海底沉睡了四年?” 段聿铠苦笑道:“是不是在海底还不知道,但这一觉睡了四年却是不假。适才见到你时,若不是眉眼与四年前丝毫无异,我还不敢相信你已经变得这么大了哩!” 蚩尤皱眉道:“那么那妖魔呢?段叔叔你们又是在何处撞见他的?” 段聿铠眼中倏地闪过恐惧愤怒的神色,怒道:“他奶奶的,那妖怪……哼!我们那夜醒来之时,便是在这通天河畔。我醒转探望,瞧见大河汹涌,浪水发狂地朝天喷涌,许多鱼兽被抛飞到远处的树林里,活蹦乱跳。你爹、科大侠等十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旁边站了一个巨大的龙头怪兽,摇头晃脑地抖动着浑身的水珠,瞪眼看我。我突然想起那怪兽应当是金族的镇河神兽窫窳,这才猜想应当是到了西荒的通天河,心里惊讶不已。” 晏紫苏听了半晌,忍不住插口道:“段叔叔,难道你们当日是被卷入海底潜流,漂到地底来的吗?” 段聿铠一愣,似乎刚刚发觉她一般,见她素手紧紧牵着蚩尤,始终不曾离过,当下眯着眼睛打量了她片刻,又瞥着蚩尤,嘿然笑道:“不错不错!小子,你可比叔叔我强得多了。” 蚩尤一怔,面红耳赤,待要稍稍辩解,段聿铠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男欢女爱,有什么不好意思、忸怩作态的?小子你性子狂野豪爽,很有你爹当年的风采!偏偏说起男女之事拘谨古板,比起那拓拔小兄弟就差得远了。” 当年在蜃楼城里,蚩尤一心做父辈一样的英雄人物,对异性倒当真是从不在意。只是正值少年,英武挺拔,难免有许多少女对他暗恋欢喜,是以段聿铠常常以此逗弄蚩尤,令他气得火冒三丈。不想阔别四年,竟然见到蚩尤与一个俏丽女子亲密牵手,段聿铠心中自然又是诧异又是欢喜。他性子粗豪,又始终将蚩尤当作自己的侄子,欢喜之下,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倒将蚩尤弄了个大红脸。 晏紫苏俏脸晕红,但心下却是暗暗甜蜜欢喜,对这段狂人不由多了几分好感。 段聿铠突然又道:“咦,是了!拓拔兄弟和纤纤姑娘都还好吧?” 蚩尤嘿然笑道:“段叔叔放心,他们都好得很。待会儿我再详细说与你听。” 段聿铠点头道:“那就好。咱们说到哪儿了?是了,我醒来之时见到那怪兽窫窳,正自诧异,不知怎么会到了西荒?嗯,这姑娘说得不错,现在想来我们多半是被东海的潜流卷入地底涡流,阴差阳错到了通天河里。”转头对晏紫苏笑道:“是了,还没请教姑娘芳姓呢!” 晏紫苏微笑道:“我姓晏,叫小苏,段叔叔您叫我苏儿便成啦!” 段聿铠点头笑道:“苏儿?不错!果然是个好名字。”他对晏紫苏颇为赞赏喜欢,倒让她有些羞涩起来。 蚩尤心下凛然,皱眉不语。他是海岛儿郎,素知所谓海底潜流通往地底涡流的传闻。据说东南西北四大海各有一个神秘的海水倒注入口,海水由这入口流入地底,形成错综复杂、上下错落的地底涡流。海上常有渔民连人带船溺入漩涡,无影无踪,却在若干年后,浮尸于大荒江河湖泊中。人们都说这乃是被水鬼拖入地底涡流的缘故。 段聿铠又道:“那怪兽窫窳对我们似乎并无加害之意,反倒将我们拖到高处,避免被通天河的大浪重新卷回河里。过了片刻,你爹和科大侠他们也纷纷醒转,见到大家安然无事,都欢喜不尽。但我们重伤犹在,身体虚弱,一时也无法起身行动。 “窫窳从河边拖来许多生鱼,丢在我们身边。他奶奶的,我们哪知已经饿了足足四年?只觉饥肠辘辘,肚皮贴着脊梁骨,当下纷纷生吃活啖,也不管滋味,权且饱餐了一顿;有了气力,便开始运气调息。到了半夜,忽然听见森林、河边传来鬼哭狼嚎似的怪叫声,探头一看,他奶奶的,竟是许多僵尸水鬼从通天河和草地里钻了出来……” 蚩尤心中一跳,凝神倾听。 段聿铠道:“那些妖鬼不知是不是嗅着了我们的气味,纷纷朝我们涌来。我们全身乏力,眼睁睁地看着成千僵尸围涌过来,心里焦急,骂天喊地,却无可奈何。好在那怪兽窫窳极为神勇,奔窜跳跃,四下护卫,将那些龟蛋水鬼全部打得稀巴烂。” 晏紫苏摇头道:“这些水鬼中了尸蛊,本就是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无所畏惧,凶残之极;若是被它们抓咬一个小小的伤口,尸蛊就会遍达全身,成为和它们一样的僵尸鬼怪。窫窳神兽虽然厉害,但想要保护这么多人,真是困难呢!” 段聿铠叹道:“苏儿姑娘说得不错。那些僵尸实在太多,一股脑儿地围涌而上,窫窳顾得了东,却顾不了西,支援了片刻,终于被水鬼冲进来,转眼间便有几个兄弟被水鬼咬中,凄声惨叫,痛苦无比。我们见了心中骇异,心想决计不能坐而待毙,纷纷挣扎着爬起来,团结一处,奋力和那些龟蛋水鬼激斗。他奶奶的,可惜身受重伤,又寡不敌众,越来越发支援不住,好几个兄弟被水鬼抓伤,发狂打滚。 “这时窫窳吼叫着冲了过来,将我们甩在它的背上,冲出重围,朝山里逃去。它跑得飞快,水鬼追赶不上。我们正欢喜,以为逃出生天,不料那妖魔竟突然出现!”段聿铠说到最后一句,蓦地咬牙切齿,恨怒已极。 蚩尤听得紧张,心中“咯咚”一响,忍不住微微一震。 段聿铠道:“当时只觉寒风大作,一股妖异阴邪的真气轰然撞来。我们还来不及反应,便和那窫窳神兽一起被重重地抛飞到十几丈外,剧痛攻心,差点昏迷;听见一个人沙哑着嗓子怪笑道:‘我们鬼国拉壮丁挑上你们,乃是天大的福气,哪有推脱逃跑的道理。’又有许多妖鬼跟着桀桀怪笑了起来。” 蚩尤又惊又怒,喃喃道:“鬼国?”转眼瞥望晏紫苏,晏紫苏轻轻摇头,妙目中也是大惑不解。大荒大小百余国,素未听说有这么一个所在。 段聿铠道:“我迷迷糊糊地望去,只见前方山林前站了几个黑衣人,都戴着野兽头颅面具,但眼睛灵动,不像那些妖鬼僵尸。中间站了一个黑衣人,头戴黑斗篷,那沙哑的怪声便是从他那儿发出来的。 “那几个兽头黑衣人围了上来,突然哇哇惊叫,竟将科大侠、你爹,还有我的身份喊了出来。那些龟蛋激动狂喜,觉得拣着了天大的便宜。一个鹿头黑衣人发狂地踢打折辱科大侠,一边尖声狂笑,说什么上苍有眼,竟然让他自己送上门来。科大侠动弹不得,伤势更重,但只是微笑不语。” 蚩尤心下愤恨:“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些黑衣人装神弄鬼,定是水妖,所以才会认得科大侠和我爹。”心中那森然骇惧之意却越来越盛。水妖对科汗淮与蜃楼城群雄恨之入骨,落到他们手中,远比落到普通妖魔的手里凶险百倍。 段聿铠道:“那戴斗篷的妖魔哈哈笑道:‘妙极妙极,断浪刀科汗淮和蜃楼城乔城主竟成了我鬼国的壮丁!但是堂堂英雄怎地变作孱弱病猫?传扬出去,岂不是太丢我鬼国壮士的声威吗?我来替你们好好改造改造。’一边胡言乱语,一边伸出鬼爪,猛地插入科大侠的胸膛。” 蚩尤骇然变色。晏紫苏低声道:“他……他要给科汗淮放蛊!” 段聿铠点头恨恨道:“不错,那妖魔的鬼爪上也不知沾了什么凶狞的蛊虫,科大侠的胸腹伤口张合鼓动,乌黑的血浆不住地涌了出来。他咬牙不吭声,依旧微笑不语。他奶奶的,我看得恼怒,不由大骂起来。 “那妖魔呆滞地瞪着我,怪笑道:‘你就是那什么段狂人吗?嘿嘿,莫急,等我替断浪刀脱胎换骨之后,再来帮你换换筋骨;那时你就知道做我鬼国壮士是何等美妙!’我大怒之下,将他祖宗十八代的奶奶都问候了个遍。妖魔也不生气,只是怪声狂笑。 “这时窫窳从地上爬起,巨尾扫飞四周的僵尸,怒吼着冲来。那妖魔突然鬼魅似的跃了起来,闪电般一爪穿入它的胸腹,重重地贯摔在地上,怪笑着说:‘小蜥蜴!既然你这么喜欢断浪刀,我就让你和他合为一体好了!’口中念念有辞,周身闪出一轮黑光。科大侠突然扭曲起来,烟雾似的钻入窫窳的体内。我们见科大侠竟被这妖魔封印入窫窳,都惊怒不已,纷纷大骂。那鹿头黑衣人在一旁尖声笑道:‘若是那贱人看见你现在的模样,神情一定有趣之极!’他奶奶的,他以为他的模样就很俊吗?” 蚩尤听得耸然动容。他适才虽然已经亲眼目睹那妖魔的凶威,但想到他竟能在刹那间制服金族神兽窫窳,又将科汗淮封印其中,仍不免大为骇然。须知封印法术乃是纯粹以元神念力克制对方神识,将其封闭入其他物体中,若非双方念力悬殊,决计无法奏效。科汗淮虽然身受重伤,经脉封冻,但元神应当未有大损,那妖魔立见能将他瞬间封印,其神识念力之强,实在太过可怖。 段聿铠道:“那妖魔哈哈大笑道:‘风流倜傥的断浪刀变成这等丑怪模样,可要让许多多情女子伤透心了。’那些龟蛋一齐大笑,我听了更怒,破口大骂。妖魔嘿嘿笑着朝我望来,突然探出鬼爪穿入我胸腹之间。他奶奶的,那一下实在疼得昏天黑地,只觉得有无数虫子突然涌入,在周身乱咬。我胡乱骂了几句便昏迷不醒。” 段聿铠一口气说了这么久,脸色苍白,真气又有些不继,咳嗽不止。蚩尤右手握住他的脉门,将雄浑真气滔滔输入。 片刻之后,段聿铠面色重转红润,喘了口气,又道:“等我醒来之时,四周昏黑,只有头顶悬了一盏鬼火似的幽灯,到处都是潮湿的岩石,恶臭难当,也不知身在何地。我看见你爹背对着我坐在一排铁栅栏前,这才发觉我们竟是被关在一个极大的山洞里,四周上下都是粗达半尺的玄冰铁栅。王七叔和海九匍匐在一个角落,口中发出‘呵哧呵哧’的怪声,不知在做什么。” 他的眼中微微露出恐惧之色,哑声道:“我叫你爹的名字,他垂着头只是不应。又叫王七叔和海九,他们喉咙里发着怪声,突然回过头来,我这才发现他们竟然在争抢夺食一具尸体!王七叔的眼白上翻,口角流着涎水和乌血,瞪着我‘赫赫’乱叫,突然朝我猛扑过来。” 蚩尤手心满是冷汗,紧紧地攥住晏紫苏的小手。王七叔为人豪义善良,其子王璞当年和蚩尤也是极好的伙伴,此刻听闻他被妖魔变成食人僵尸,心中惊怒悲愤,难以言喻。 段聿铠道:“我惊骇中大叫着跃了起来,跳闪开去。这时……这时我才发现我竟然成了怪兽穷奇!你爹突然哈哈大笑,转过身来,眼白上翻,沙哑着嗓子对我说:‘嘿嘿,我们不是结拜兄弟吗?当日惺惺作态,说什么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怎地今日相见,躲都来不及了?’我听那嗓音与妖魔无异,突然明白那妖魔元神已经附上你爹的肉身!愤怒之下,喝骂妖魔,让他立即离开乔大哥躯壳。那妖魔却笑道:‘我和乔城主同仇敌忾,以他的躯体来报仇雪恨再适合也不过。即使我想走,乔城主也舍不得哩!’” 蚩尤心中蓦地一凛,那妖魔分明是水妖中人,怎地又自称与父亲同仇敌忾? 正觉古怪,又听段聿铠说道:“我骂道:‘他奶奶的,我们是光明正大的英雄好汉,谁与你这等下三滥的妖魔鬼怪同流合污?’妖魔怪笑道:‘光明正大?到了这幽冥鬼界,还有什么狗屁光明正大?’我突然大吃一惊,心想难道我们早已死了么?所以才会遇到这等诡异妖邪之事?于是便厉声喝问他究竟是谁,那里又是什么鬼地方?他哈哈狂笑道:‘这里既然是鬼界,我自然就是鬼界之王——幽天鬼帝!’” “幽天鬼帝?”蚩尤与晏紫苏同声念叨这古怪的名字,心中又是迷惑又是骇异。其时大荒,除了神帝与五帝之外,无人敢妄自称帝,此人不知究竟是谁,竟然狂妄若此!难道他当其是鬼界冥间的帝王吗?想到此处,晏紫苏心中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冷颤,情不自禁地往蚩尤怀里偎去。 段聿铠道:“我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天底下有这么一号人物,心想他奶奶的,这回老子多半是死了,到了阴间鬼界了。嘿嘿,我段狂人一生自视英雄豪杰,天不怕地不怕,但那一刻,我当真吓得脸都绿啦!转念一想,他奶奶个龟毛螃蟹,老子死都死了,还怕他什么?说什么也要将这妖魔从乔大哥的身体里赶出来。当下吼叫着扑了过去。 “那妖魔见我突然反扑,似乎颇为诧异,嘿嘿怪笑道:‘果然都是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突然黑光闪耀,我心肺、脑袋仿佛都要炸裂开来,万虫齐咬,痛得恨不能一头撞死。迷迷糊糊中,听见那妖魔说:‘你是穷奇,从今日起,你的任务便是沿着通天河,为我鬼国拉来更多的兵了……’我脑中嗡然,此后的事就再也记不得了。重新恢复神智时,第一眼便看见了你小子。” 段聿铠说到此处,舒了口气,又皱眉叹息道:“可惜……可惜科大侠生死未卜,你爹仍被那妖魔附体,他奶奶的,也不知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他们?” 晏紫苏沉吟道:“那妖魔既然自称幽天鬼帝,又说彼处是鬼界冥间,只怕……”蚩尤听她口气,似乎知道些线索,登时一振,握着她的手蓦地一紧,急道:“只怕什么?” 晏紫苏“哎哟”一声,被他抓得疼痛,蚩尤吃了一惊,连忙松开手,尴尬道:“没事吧?” 晏紫苏见段聿铠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二人,心中一阵甜蜜,红着脸摇头道:“没事。”重新握紧蚩尤的手,续道:“我记得我娘说过,鬼界在大荒万丈地底,九泉之下。大荒中有几处山水传闻是通往阴间鬼界的冥道,而这西荒鬼山,似乎便是其一。” 蚩尤又惊又喜,正待细问,却听晏紫苏道:“段叔叔,你还记得当日所困的山洞,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段聿铠皱眉苦苦思索,半晌才迟疑道:“那日我心里又惊又怒,而且周围非常昏暗,一时也没有特别留意。但是周围岩壁极为潮湿,空气浊臭,呼吸不畅,好像还能听见远处有‘稀里哗啦’的水声……”顿了片刻,摇头道:“其他还有什么,就想不起来啦!” 突然一拍大腿,叫道:“是了,当时我脚上一疼,发现一只蚯蚓似的怪虫叮在我的‘脚爪’上,那怪虫极为少见,五颜六色,花里胡哨……” 晏紫苏蹙眉道:“那虫子的背上是不是有一条金线?” 段聿铠叫道:“不错!敢情苏儿姑娘也见过这怪虫吗?” 晏紫苏轻声喃喃道:“原来这些九冥尸蛊竟然是‘金线彩尸虫’变化而成的,难怪如此霸道厉害。” 见二人愕然地瞪着自己,俏脸晕红,嫣然一笑道:“那就对啦!段叔叔你那日所在的山洞,一定便是在这鬼山地底!”又道:“那怪虫叫作‘金线彩尸虫’,只能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底,以人兽尸体为生,是最为妙绝的尸蛊料虫。普天之下只有三处地方才有:一是大荒东南的皮母地丘,一是南荒桂林八树地底深处,还有一处便是这西荒鬼山了。” 蚩尤霍然起身,沉声道:“不错,皮母地丘与桂林八树距离此处都有数万里,自然不太可能,所以一定是在这鬼山底下了!”激动之下,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 段聿铠叫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这就上山找去!”挣扎着爬了起来,突然胸腹伤口搏动翻涌,几道乌血倏然流出。大叫一声,面如金纸,摔倒在地。 蚩尤大惊,抢身上前,将他扶起,叫道:“段叔叔!” 段聿铠急剧喘息,咳嗽苦笑道:“他奶奶的,想不到我堂堂段狂,竟被这几只小虫子弄得这般狼狈……” 晏紫苏道:“段叔叔,你体内尸蛊未清,三日之内又会孵化出许多蛊虫。切切不可动用真气,否则加速血液回圈,这些蛊虫只会孵化得更快。再说这鬼山极大,要找冥界入口也不是一时半刻之事,段叔叔也别太着急啦!” 转头对蚩尤道:“呆……蚩尤,你还是先将段叔叔封冻起来,等到找着你爹,再一起设法除清尸蛊。” 段聿铠想要反对,但体内剧痛,咬牙强撑不住,终于渐转昏迷。 蚩尤无奈,唯有以“凝冰诀”将段狂人重新冰封,藏入乾坤袋中。想到自己父亲、科汗淮与段聿铠等人遭受妖魔如此折辱,心下恼恨之极,森然怒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救出爹,将这妖魔锉骨扬灰!” 第九章 冥界之门 此时圆月西沉,晨星零落,将近黎明时分。 蚩尤掏出那“相思犀角”,想与拓拔野联系,但不知是相隔太远,还是被这绵绵高矗的鬼山群峰阻挡,始终杳无回应;犀角中传出的,只有呼啸如鬼哭的风声,当下唯有作罢。 过了片刻,天色越发昏暗,四处黑黝黝、灰蒙蒙,阴寒凄冷。狂风从大河山口刮过,呜呜作响,林涛阵阵;通天河在数丈外滚滚奔流,苍凉而悲壮,犹如白帝的埙声。 这荒凉而寂静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蚩尤两人。二人白日疾行千里,夜间连战妖魔,几经风波怪事,又听段狂人说了半晌四年往事,此刻都不免疲倦困顿。相依而坐,晏紫苏靠在蚩尤的肩上,忍不住翻涌而上的重重困意,眼皮越来越沉,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蚩尤打了一会儿盹,突然听见一阵凄厉的风声,心中一凛,蓦地惊醒。环首四顾,黑影幢幢,水浪奔涌,似乎有无数鬼怪隐伏四周,但凝神察探,却又空荡无他物。 寒风吹来,困意陡消,想起连日发生之事,想起父亲至今生死未卜,更是睡意全无。喜怒忧愁,交相参杂,几次三番,直想要起身昂首狂呼,一吐抑郁愤慨之气。心潮汹涌,跌宕沉浮。 涛声滚滚,耳边听见晏紫苏匀称而低微的呼吸声,转头望去,在朦胧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容依旧如此俏丽而光彩夺目。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臂膀,仿佛生怕他会逃离一般,右脸枕靠在他的左肩,黑发披泻飞扬,雪白的俏脸如冰玉晶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他已经许多次瞧见她沉睡的姿容,每一次都让他悸然心动。在睡梦中,她似乎不再是千面多变、狡黠残忍的妖狐,而变成了一个俏丽无邪、纯净可爱的女子;就像是月光下的西荒雪山,万里沙漠,没有白日里的危险,没有变幻难测的脾性,而是如此地静谧、纯净、美丽。 她长长的睫毛上凝着一颗水露,仿佛没有擦拭去的泪珠。蚩尤心中突地泛起温柔怜惜之立息,轻轻地伸手,将那水露擦去。晏紫苏微微一颤,在睡梦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像是温柔的悲苦,又像是甜蜜的欢喜。 蚩尤爱恨交杂,忍不住展臂紧紧搂住她的纤腰,心想: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了自己,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和委屈。昨夜在寿麻国流沙河畔,当她紧抱自己,痛哭失声时,那汹涌的泪水不仅崩溃了她自己,也冲垮了蚩尤几日来苦苦筑积的壁垒。 此时,天地俱黑,万籁无声。但在这没有烦杂干扰的黑暗与寂静中,却最能为清晰地看穿自己的内心,最能清晰地聆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 蚩尤愤怒狂乱的心情渐渐地平定下来,想着自己与晏紫苏的爱恨纠葛,一时悲喜交加,苦乐酸甜。 四周昏暗苍茫,寒风彻骨,他们的未来会是怎样呢?他突然觉得自己与她,就像是夜色中的通天河,从僵硬寒冷的雪山顶上逐渐融化交汇,彼此纠缠着,撞击着,在迷茫的黑暗中流向不知终点的未来。前途险恶,焉知会不会在烈日沙漠中,被炙烤蒸腾得无影无踪呢? 突然又想到了八郡主,想到火山腹中交相错肩时她那凄伤的笑容,淡淡的泪珠,想到当日与她同路时的种种情状。许多当时令他惑然不解的细节此刻历历在目,像鲜花一般层层绽放,剥离出烈烟石炽热而温柔的内心……他的心里莫名的震动起来,迷惘、伤感而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可惜,当时的他,宛如攀附于礁岩之上、紧紧闭拢的海蚌,春风和海水都不能使他开启。是此刻这枕靠于自己肩头的妖女,鬼使神差地敲开了自己的硬壳…… 又想起了纤纤,那俏皮可爱的笑容令他心中陡生温暖,但是不知何以,那窒息心跳的感觉却远不如从前强烈了。蓦地一凛:“不知科大侠眼下究竟如何了?若是被那妖魔所害,纤纤妹子岂不要伤心死吗?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牙根痒痒,怒火又窜将上来。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远处山中传来一声尖锐破云的号角,凄厉诡异,森寒入骨,像是厉鬼号哭。蚩尤心中大凛,周身寒毛蓦地竖起,电光石火间闪过一个念头:“是那妖魔!” 晏紫苏陡然一震,倏地醒转,低声道:“怎么啦……”却被蚩尤猛地将口捂住。 当是时,阴风大作,腥臭扑鼻,那号角声急促高昂,越发诡厉狰狞。 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又惊又怒又喜,猛地站起身来,正欲循声追去,忽听“劈啪”接连闷响,四周草地纷纷迸裂开来,与此同时,身后大河浪涛汹涌,水花冲天,无数白森森的骨骸僵尸又从地底、河中爬了出来。 河中僵尸湿淋淋地站立着,手爪上大多拖了一具尸体,眼白翻动,张口赫赫低吼,那些地底爬出的僵尸或拖曳白骨,或拉拽兽尸,也一齐发出低沉而可怖的哀嚎,高一步低一步地朝着号声传来的方向机械走去。 两人周围的僵尸骨骸突然顿住身形,缓缓地朝他们转过身来,眼白上翻,突然张口“呵呵”怪吼,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 蚩尤大怒,正要起脚将他们踹得稀烂,晏紫苏急忙拉住他,传音道:“呆子,别发出声响,以免惊动了那妖魔。走吧!”搀着蚩尤手臂,蓦然冲天飞起,御风抄掠,朝山中翩翩飞去。 山影幢幢,扑面而来。 此时正值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四下混沌迷蒙,伸手不见五指;但蚩尤青光眼光芒绽放,却瞧得清楚分明,牵着晏紫苏的手,并肩飞掠,在险峭尖利的山崖尖石之间穿梭飞行,似电神速。 转眼之间,两人沿着陡峭山势冲上了鬼山某峰峰顶。冰雪闪耀,狂风呼号,两人足不点地,乘势御风冲掠,在白雪皑皑的山脊高低起伏,上飞下跃,急速穿行。 号角声越来越近,那凄厉诡异如冰冷毒蛇钻入耳中,心中又痒又冷,难受已极。寒风鼓舞,漫山都是僵尸鬼骸的哀嚎低吼,此起彼落,绵绵呼应,像阴冷的海浪,一阵阵地汹涌排击。 蚩尤低头望去,只见鬼山山脉东西两侧,漫漫林海与草原上,无数黑影密集攒动,犹如海潮大浪滚滚而前。凝神望去,尽是僵尸骨骸,少说也有数万之众。饶他胆大包天,见到这等壮观而凄诡的景象,心中也不由寒意森森。 “那妖魔收罗这么多的僵尸骨鬼想要干什么呢?这几万僵尸整齐划一地又是要赶往何处呢……”一连串的疑问层出不穷地涌了上来,心中好奇更盛。 鬼山山势嵯峨奇崛,南北绵延将近百里,其间曲折蜿蜒,谷壑错落,山脊之间偶有断崖绝壁,相隔甚远。狂风迎面刮来,呜呜乱响,口喉寒冷干疼,周身冻得麻痹僵硬。 两人心手相连,彼此扶持。蚩尤将雄浑真气不断地输入晏紫苏体内,为她驱寒补气;而晏紫苏则以高超卓绝的御风术,引领着蚩尤在万仞峭壁山脊,似苍鹰滑翔飞行。 狂风怒舞,前方是万丈悬崖;悬崖之下乃是一个巨大的山壑,由鬼山群峰弯曲环绕,合围而成。山崖刀削斧斫,无所攀缘,森森寒气交缠着那凄厉号角,从黑漆漆的山壑谷底直扑上来。 两人蓦一吸气,真气鼓舞,陡然直冲而下;脚尖飞踏,在光滑峭直的崖壁上急点抄掠,雷厉风行,垂直冲落。 腥臭狂风迎面抽打,呼吸不得,几连眼睛也无法睁开。头发、衣裳朝上猎猎鼓舞,似乎要将两人朝上方拉去。 刀石横亘,尖崖破空,两人穿花舞蝶,从错落林立的尖石缝隙之间折转穿梭,瞬息万丈,直落谷底。 将至壑底时,两人蓦地横空飞掠,御风斜斜点跃俯冲,将下冲带来的巨大力量一一卸去。循着号角声,环绕山壁无声无息地奔行。 水声轰隆,前方似乎有巨大的瀑布飞泻冲落,而那号角声就在瀑布之侧。 蚩尤拉着晏紫苏的手,凝神屏息,小心翼翼地从崖壁之后探头凝望。冷气扑面,牛毛细针似的雨丝水珠蓬蓬卷舞。右前方百余丈处,一道滚滚雪瀑如白龙腾舞。山壑之中水雾迷蒙,四周峭壁环立,阴森如鬼怪参差,万千僵尸的低吼声在壑中激荡回旋,更显得凄诡可怖。 飞瀑倒悬在山壑东侧,其正前方有一突兀峭崖,如狼牙横空。那崖顶上站了两个黑衣人,一个戴着寒荒野牛的牛头,一个戴着北海独角马的脑袋,眼神碧光闪烁,凶狞骠悍。 牛头人昂首吹奏一只巨大的银白号角,那凄厉如鬼哭的号角声便是由他发出。而那马面人右手中握了一面巨大的血色幡旗,在狂风中猎猎卷舞,旗上赫然绣着“幽天鬼帝”四个大字! 果然是那妖魔!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蚩尤骇怒惊喜,热血轰然灌顶。晏紫苏紧抓他的手,心中突然有些害怕,传音道:“呆子,难道这两个妖怪便是传说中鬼界的牛头马面吗?” 但是念力探扫,那牛头马面心跳正常,血流、真气等竟与活人丝毫无异,这不由令二人更为惑然不解。 蚩尤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杀气凛冽,传音道:“管他是不是牛头马面,正好砍了他们的脑袋做王七叔和海九叔的祭品。”晏紫苏听他恶狠狠地说得有趣,忍不住嫣然而笑,心中那一丝惧意登时荡然无存。 山壑中鬼哭震天,无数的僵尸骸鬼从东西两侧的山口涌了进来,排成整整齐齐的方阵列队,潮水似的层叠推进,根据马面人血幡旗的调度指挥,有条不紊地折转绕行。 数万尸鬼拖曳着尸体,浩浩荡荡地号哭着,穿绕山壑,朝着那汹汹飞瀑之前白汽蒸腾的巨大寒潭走去。“噗咚”连声,纷纷冲入水中。 晏紫苏瞧着那些苍白浮肿的僵尸、白骨森森的骸鬼机械迈动步伐,一排排地消失在寒潭中,柳眉逐渐蹙起,仰头辽望西边漆黑的天际,突然闪过恍然惊觉的神色,瞿然传音道:“呆子,我知道啦!今天是七月十五,正是鬼门关大开之日。这些尸鬼从鬼界阴间出来,拖着新死之人,要在黎明前赶回鬼界!” 蚩尤闻言动容,他小时便曾听说七月鬼门关大开,万千冤死的鬼魂游离人界,寻找替死鬼。尤其七月初一与七月十五,阴气最为鼎盛;当夜,家家户户通常闭户不出,以避厉鬼。想不到今夜自己竟亲眼目睹数万尸鬼同回鬼门关的诡异盛况。 难道那幽天鬼帝当真是鬼界冥王?父亲与科汗淮等人竟果真在阴间鬼界吗?那么,他们眼下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呢?自己进入鬼界之后,又能不能再返回人界呢?万一不能从鬼界中平安返回呢……蚩尤心底森寒,背上突然沁出密密冷汗。 晏紫苏心中乱跳,定了定神,传音道:“鬼山通往鬼界的冥门,一定便是在这瀑布寒潭之下。呆子,咱们随他们一起……”忽地气血凝阻,周身僵硬,剩下的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刹那之间,她的经脉已经被蚩尤尽数封闭。 晏紫苏又惊又恼,杏目圆睁,疑惑不解地瞪着蚩尤。蚩尤也不看她,猿臂舒张,蓦地将她拦腰抱起,闪电似的冲入斜侧方一个狭长的石隙中。 晏紫苏惊疑不定,不知他此举究竟意欲何为?被他这般紧紧箍抱在怀中,周身有如电流穿梭,呼吸急促。突然想到:“难道……难道这呆子竟然想要在这里温存吗?”一念及此,脸颊倏地滚烫如火烧,心中砰砰狂跳,险些喘不过气来。 蚩尤将她轻轻地放置在洞隙内平整的岩石上,见她娇靥飞霞,眼波似水,又羞又喜又怒地凝视着自己,俏丽不可方物,心中激荡,喉咙如被什么堵住一般;突然热血上涌,倏地伏下身来,重重地吻在她的唇上。 晏紫苏“嘤咛”一声,闭起眼睛,周身滚烫,细喘吟吟,随着他狂野恣肆又略带笨拙的亲吻,温柔而颤抖地反应着。身体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爆炸开来一般,懒洋洋,暖醺醺,浪潮似的席卷全身。脑中迷茫混沌,害羞、欢喜、惊奇、甜蜜……层层叠叠,汹涌澎湃地扫过心田,仿佛迷醉于一个桃红色的美梦中。但是内心深处,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安,以蚩尤忠孝刚烈的性子,又怎会在这等紧要关头突然如此呢…… 蚩尤贪婪地吮吸着她甜美柔软的丁香,看着她紧闭的睫毛微微地颤动,像花儿似的在他身下簌簌绽放,心中激涌起强烈交掺的悲喜,恨不能将她揉碎了,融化了,吸入自己的体内。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竟是这么地喜欢这狡黠多变、温柔毒辣的妖女。那炽热的激情竟像赤炎山腹的烈火,蕴藏、沉睡了许久之后,突然狂肆地喷薄,将他烧灼得如此疼痛! 热泪倏地涌了上来,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嘴唇胶着,火热的手掌摩挲着她滚圆骨感的肩头,似乎半刻也不能分开。 洞外,那凄厉的号角声急促地撕裂夜空,闪电般地劈入蚩尤的心中;蚩尤蓦地一凛,硬下心肠,咬牙推开晏紫苏,沉声道:“我要走了。” 晏紫苏迷醉中陡然一惊,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抛下自己,孤身去闯荡鬼界冥间!”心中骇怕急怒,如坠深渊,倏地睁开杏眼。 果听蚩尤沉声道:“鬼界凶险,我不能让你平白无故地去冒此大险。明天日出之前,我若还不能从鬼界中出来,多半凶多吉少,你就不必再等我了。立即带着段叔叔,去方山和拓拔会合,他一定会帮你拿回‘本真丹’的……”将那相思犀角放在晏紫苏的怀中。 晏紫苏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周身森冷,惶急地凝视着蚩尤,想要拼命摇头、大声反对,却发不出声、动弹不得。泪水瞬间迷蒙了双眼,心中剧痛,不住地无声呐喊:“呆子,你若回不来,我即便活着、即便拿到了本真丹又有什么意思?” 蚩尤见她脸色倏然雪白,泪水滚滚,心中亦剧痛不已。心潮激荡,猛地伏下身去,在她那沾着泪珠、湿漉漉的颤抖花唇上轻轻一吻,低声道:“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今生今世,再不与你分离。”倏然起身,狂风似的朝外冲去。 晏紫苏脑中轰然,那句话惊雷似的在她心中激荡。 洞外,狂风呼啸,巨浪似的层叠拍击,与那凄诡号角、尸鬼嚎哭交缠回应,穿彻狭窄的洞隙,在她耳畔凄厉地嚎叫。但是她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僵直地躺在黑暗的山洞中,痴痴地想着他最末的那句话。泪水汹涌,心剧烈地抽痛,那酸涩而甜蜜的恐惧,让她分不清究竟是悲苦,还是欢喜。 明日日出之前,她此生的幸福将由此决定。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这黑暗中苦苦等待;这十二个时辰,将是她此生中最为漫长的十二个时辰…… 黑漆漆的山壑中,阴风呼号,妖雾弥漫。号角凄冽急迫,似乎在催促众鬼兵加快速度。 蚩尤伏在陡峭的山崖上,凝神敛息,以“凝冰诀”将自己体温急速下降,直如冰寒僵尸,同时以“五行谱”中水族的“龟息大法”,将自己的心跳与呼吸调整到极为微弱而缓慢的境地。 念力探扫,再三检查,确定浑无破绽后,方才从崖上翩然飘下,闪到众鬼兵方阵的未尾,乔作僵尸,上翻眼白,大剌刺地随着万千尸骸朝那滚滚飞瀑走去。 以他性子,原本想要大开杀戒,捣他个天翻地覆,闯入鬼界之中将父亲救出;但事关父亲生死,那幽天鬼帝又是极为凶狂的魔头,自己若是打草惊蛇,只怕非但不能救出父亲,自己还要被困在鬼界之中,永不能重归人界。是以强敛内心激愤与汹汹杀意,混入僵尸方阵,以期出其不意。 蚩尤心跳呼吸极为微弱,体温又寒冷如冰,与周围尸鬼无异。众僵尸浑然不觉,只是仰头哀嚎,在牛头马面号角声与血幡旗的指挥下,潮水似的涌向瀑布。 牛头人昂首吹角,碧眼缓缓四扫,突然在蚩尤的脸上顿住,凶睛微眯,寒光大盛,阴森森地怪笑道:“哪里来的臭小子?竟敢装尸弄鬼,既然你这么喜欢做鬼,老子成全你好了!” “嘤”地一声锐响,一道黑光在空中划过淡淡的弧线,气浪如刀,破空怒舞,朝着蚩尤当头劈下,竟是一条数十丈长的玄冰铁链;只是那每一环铁链的边缘都锐利如刀,寒光闪闪,尚在半空,那锋锐森冷之气已裂肤割面。 与此同时,马面人幡旗飞舞,大喝一声,“咄!”众僵尸纷纷转身,如浪潮翻涌,万千眼白瞪着蚩尤,喉咙低沉嚎吼,作势欲扑。 蚩尤不想这么快就败露了行径,当下索性昂身哈哈狂笑,厉喝道:“也不知是谁在装神弄鬼!管你他奶奶的是不是妖鬼,爷爷今日让你连鬼都做不成!”冲天飞起,猛地将那铁链抄在手中。 “噗”地一声闷响,鲜血从他拳头指缝间飞溅射出。蚩尤剧痛钻心,整个手掌仿佛要劈断开来,但他极是骠悍要强,真气迸爆,那铁链登时被他紧紧攥住,笔直紧绷,再也不能抽动分毫。 蚩尤大喝道:“滚下来吧!”右臂一振,青光如螺旋飞舞,爆炸开眩目的气芒。玄冰铁链“叮当”脆响,陡然朝后抽紧;牛头人猝不及防,登时被拉得前倾抛摔,险些掉下尖崖,狼狈不堪。 但那牛头人真气亦极是强沛,怪啸一声,蓦地顿住身形,碧目中闪过极为惊骇羞怒的神色,森然怒笑道:“连老子的‘勾魂索’也敢接,果然是成心找死!”周身光芒迸放,“当琅琅”脆响大作,勾魂索突然迸炸开来,当空闪电聚合,“仆仆”连声,刹那间将蚩尤周身紧紧缠缚。 号角凄厉,幡旗卷舞;万千僵尸骨骸如乱潮汹涌,怪吼着包拢围冲。 蚩尤怒吼声中冲天而起,苗刀“咻”地一声,从他背上闪电冲出,刀锋划处,几环玄冰铁链登时迸裂。蚩尤蓦地抽出右手,顺势抓住刀柄,呛然怒挥。 “当!”十几个铁环裂断迸散,悠扬飞舞。 蚩尤足尖飞点,御风破空,从漫漫尸兵重围中冲出;左手钢钳似的将铁链缠住,身形陀螺疾转,立时从“勾魂索”的紧缚中逃出。 黑暗中,阴风呼号,无数尸骨被众尸兵抡飞冲天,“呜呜”破空,朝蚩尤暴雨似的撞去。那些尸骨上遍是蛊虫,只消沾上一点,后果便不堪设想。 蚩尤视若无睹,怒吼声中护体真气蓬然爆放,狂猛霸冽的锐利刀风呼啸卷舞,将四面八方的骷髅尸骸击斩粉碎,狂飙突进。 刹那之间蚩尤便已冲到那尖崖上方。杀气凛冽,双眼血红,厉声喝道:“接你勾魂索又怎样?爷爷勾的就是你的魂!”碧木真气蓬然鼓舞,左臂肌肉蓦地鼓胀倍增,朝后上方抽摔。青光如电,巨力惊人,那牛头人惊呼一声,随着那铁链一道破空冲去。 蚩尤急电下冲,左右飞舞,勾魂索“呼”地一声,恰好缠在牛头人的脖颈上。两人一上一下,闪电交错,勾魂索陡然绷紧。 “啊!”牛头人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惊惧惨叫,断头抛飞,鲜血冲天喷涌,勾魂索从他断颈处卷舞横空,血珠洋洋飞洒。 蚩尤哈哈狂笑,刀疤扭曲,狰狞凶怖。苗刀横扫,青光闪耀,尖崖上的巨石轰然炸裂,四射飞溅;他左臂轻轻一振,勾魂索灵蛇似的缠住那血淋淋的牛头,摔落在尖崖上,骨碌碌地四下打滚。 马面人大骇,横握幡旗,蓦地退了十几步,碧眼四转,恐惧地凝视着蚩尤,惊疑不定。 尖崖之下,万千僵尸嚎叫怪吼,抬着头望着崖上的蚩尤,缓缓地围拢过来,只等幡旗一挥,便要爬将上来。 蚩尤昂首睥睨,斜斜举起苗刀,将刀尖对着马面人,嘴角冷笑,森然道:“带我进鬼界,我便饶你一条狗命。” 马面人碧眼中闪过古怪的神色,桀桀笑道:“既然你要找死,我又何必拦着你?有胆便随我来吧!”幡旗一卷,踏空飞掠,陡然半空折转,朝飞瀑寒潭冲去。 蚩尤早有防备,左臂挥舞,勾魂索倏地将马面人拦腰缠住。御气穿空,雷厉风行,掠过众僵尸头顶,闪电似的破入幽森水潭。 寒气扑面,水波摇荡。蚩尤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惧意:穿过这幽潭,便是冥间鬼界。他究竟还能不能救出父亲,重新回来呢?脑海中又蓦地闪过晏紫苏俏丽的笑靥,心中剧痛。 “噗咚!”水浪四溅,森冷彻骨,刹那间周身似乎突然凝结;眼前一黑,冰水从口鼻双耳轰然灌入,五脏六腑都随之抽搐起来。身下虚空,瞬间沉入不见底的寒冷深渊中。 蚩尤水性极佳,稍稍慌张,立即平定下来,凝神聚意,施展拓拔野传授的“鱼息法”,周身万千毛孔齐齐舒张,蓦地打了个寒噤,清新空气丝丝脉脉地渗了进来,涌入肺中,说不出的舒爽痛快。 当下抖擞精神,青光眼四下探扫。灰蒙蒙的寒渊中,悬浮着无数苍白浮肿的僵尸,与他一道急速下沉。手中勾魂索绷得甚紧,那马面人扛着大旗在下方飞速螺旋打转,血丝从他腰间的勾魂索铁链涸散开来。 突然涡流急旋,仿佛一张巨口猛然将他吞噬;眼前一花,周身乱转,被一股强猛吸力朝下拖去。 天旋地转,蓦地身下一空,似乎从一个瀑布上飞泻而下;耳边阴风呼啸,水浪冲涌,无数僵尸哀嚎着从他身边坠落。 蚩尤俯瞰下方,黑雾茫一忙,无边无际,似乎隐藏着无数凶灵邪魄;耳边隐隐响彻可怖的吼声,轰然震呜,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就在耳前。他无所依傍,急速下堕,仿佛沉沦于一个永不能惊醒的梦魇中。饶他胆大包天,这一刻心中亦不免升起恐惧阴寒之意。 黑暗中,听见那马面人桀桀笑道:“小子,黄泉之下,便是阴曹地府;你自寻死路,谁也救你不得了!现在后悔了吗?等着被十万厉鬼吞噬元神吧!”语气森寒,得意至极。 蚩尤心中惧意一闪而过,突然豪情激涌,哈哈狂笑高歌:“玄铁是心铜作胆,天地堂堂好儿郎!磨我牙,砺我刀,斩尽妖魔十万兵,昆仑山下,断头瓢血饮。” 这歌是他年少时,一个金族游侠教他的战歌;亦是千年之前,金族与西荒蛮族、万千凶兽苦战时的战曲,苍凉激昂,慷慨高越,极是对他脾胃。事隔多年,身处鬼界异域,心有戚戚,忍不住大声高歌起来。 唱到激昂处,热血沸腾,了无惧意。纵声大喝道:“龟蛋幽天鬼帝听好了!快将我爹,将科大侠,将所有蜃楼城英雄好汉交出来!否则蚩尤爷爷就将这里杀个底朝天!”他真气雄浑,声音高亢,如雷霆似的炸响,在黑茫茫的虚空中嗡嗡回荡。 身形疾坠,四下苍茫,连喊数声,了无人应。 第十章 大闹鬼界 马面人阴阳怪气地笑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力!以你这点能耐,到了这冥界中又能翻出什么风浪?老子这就送你去和你爹见面!”忽然挥舞幡旗,“劈啪”作响。 半空中的万千僵尸闻声齐齐转头,眼白翻动望向蚩尤,低沉闷吼,四面八方猛冲而来。马面人乘势一挑旗杆,将勾魂索拨开,凌空踏步飞掠,急电似的奔逃飞窜。 蚩尤大怒,骂道:“你奶奶的紫菜鱼皮,爷爷现在就开始大开杀戒!先拿你的驴头祭我苗刀。”左手劈空怒甩,勾魂索“嘤”地一声,将马面人双腿绞缠紧缚。蓦一攥紧勾魂索,猛地将马面人拽了上来,当头一刀斩落。 马面人哼也来不及哼一声,头颅便被刀芒闪电切下,鲜血喷涌,断头抛飞。 蚩尤哈哈大笑,心中憋郁了两日的愤懑之意似乎也随着这一刀而消散,心中大转舒畅。左手一抖,勾魂索倏地松开,一脚将马面人的无头尸身踢飞到茫茫迷雾中。 右手苗刀青光电舞,在黑暗中闪起一道道眩目的碧翠光弧。刀芒所及之处,断骨缤纷,血肉横飞,万千僵鬼四撞跌落,飞泻冲下的瀑布登时变成漫漫血水。 突然狂风鼓舞,黑雾散开,下方竟是一片血红大河,恶臭浊气轰然扑鼻。血涛滚滚,无数白骨、僵尸从蚩尤身边摔落,密雨似的没入其中,沉浮跌宕,木然地朝前飘去。 蚩尤凝神望去,见那汹涌血浪中,密密麻麻的尽是黑色的尸蛊幼虫,随着浪滔涌入僵尸骨骸的口鼻、双耳。那些僵尸蓦地一阵狂乱的抽搐,眼白乱翻,嘴角流出脓血,“赫赫”低叫,缓缓挥动手臂,竟似活转过来一般。 蚩尤心中大凛,又是恶心又是厌憎;明白一旦跌入这血河,必定与这些僵尸一般,被尸蛊钻入体内,成为行尸走肉。 当下大喝一声,生气泉涌,冲天而起,俯冲抄掠,落在血河左岸。 黑雾迷离,蚩尤凝神探扫,四周茫茫混沌,以他青光眼之锐利,也只能瞧见影影绰绰,辨不分明。冷风呼啸,衣裳猎猎飞舞,周身如被万千冰刀破入,阴寒刻骨。 方甫转动,脚下立时“格格”脆响,低头望去,遍地尽是森森白骨;无数尸蛊毒虫从那些尸骸骷髅的眼洞、口腔中爬进爬出,色彩斑斓耀眼。蚩尤猛吃一惊,真气蓬然激生,悬浮半空。 茫然四顾了片刻,始终不知何去何往。蚩尤心下不耐,大声怒吼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妖魔鬼怪都给我滚出来,否则我就将这里烧得干干净净!”连喊了数声,依旧寂然无应。风声响起,黑暗中似乎有妖魔桀桀怪笑。 蚩尤大怒,正要解印苗刀,将十日鸟放将出来喷焰放火,忽然“蓬”地一声巨响,四周骨肉纷飞,无数黑影破土冲出,杀气凌厉四射。双脚一紧,竟被几双骷髅骨爪死死抓住,蓦地朝下拖去。 蚩尤大吼一声,真气轰然鼓舞,抓住他脚踝的几只白爪登时炸裂开来。借势冲天飞起,苗刀疾斩,光弧环飞,“劈啪”骤响,围扑而来的尸鬼登时碎断迸飞。 狂风怒号,四周响起阴恻恻的笑声,鬼影纷乱交错,说不清究竟有多少妖魔在他身侧旋绕围攻。“嗤嗤”激响,冰寒真气纵横飞舞,仿佛无数道白练银光将蚩尤团团围住。 蚩尤怒吼连声,施展“神木刀诀”,刀光大开大合,舞得密不透风。 忽然红光怒放,五只太阳乌疾风飞掠,嗷嗷怪叫声中,道道火球怒射喷飞,在黑茫茫的迷雾中划过艳红的光弧,登时将四周照得红彤彤一片明亮。 “呼!”烈火熊熊,赤光冲天。黑烟腾腾,焦臭刺鼻。众妖魔尖声惨叫,光影乱窜,消逝无形。 刹那之间四周又变得一片死寂,只有阴风呼啸,火声爆脆。 太阳乌嗷嗷欢呜,驮着蚩尤盘旋飞舞,不断地喷出流光火球。借着耀耀火光,蚩尤四下扫望,这才发觉四周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广袤平原,厚积累累白骨。也不知有多少万亿的冤魂葬身此处。 蚩尤心生寒意,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那妖魔若不出现,我想要在这里找着爹,那不是大海捞针吗?”惊怒悲愤之余,连声怒吼,滔滔不绝地将自己知道的所有骂辞都搜肠刮肚地喊了出来,想要将那幽天鬼帝激怒逼出,但是任他如何叫骂,四周依旧一片沉寂。 太阳乌也随他一同高亢呜叫,嗷嗷怪吼。不知过了多久,火势渐灭,四周重归黑暗。蚩尤嘶吼半晌,嗓音已转沙哑,心中愤怒疲怠,隐隐有些绝望。 在进入鬼界之前,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下定决心浴血奋战,预想好了将要遭遇的诸多险恶情况;但却没想到,那幽天鬼帝竟会做缩头乌龟,任他如何辱骂始终藏匿不出。 正自恼恨无计,忽见正前方的黑雾中倏地亮起一点幽绿色的朦胧鬼火,飘飘忽忽地朝着他飞来,摇曳着,跳跃着,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蚩尤心下凛然,凝神戒备。那鬼火飘到近处时,他方才看出竟是一个幽绿荧光的人头影像,那人头摇摇摆摆,瞪着眼睛望他,嘴唇翕张,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蚩尤心中一动,觉得这绿光人头好生眼熟,凝神细看,突然大震,失声叫道:“阿虎!”那人头长得虎头虎脑,赫然正是他少年时的伙伴阿虎! 蜃楼城破的当夜,他与拓拔野、阿虎、阿三、单家兄弟私自出海捕猎裂云狂龙,洞悉水妖奸谋,一齐折转赶回蜃楼城。但自上岛之后,他与这几个至为要好的玩伴便未再相见。想不到今日竟会在这鬼界重逢。 蚩尤心下骇然难过,原来阿虎果真已经死了。心中蓦然一动,低声道:“阿虎,你知道我爹在哪儿吗?”阿虎木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悠悠荡荡地折转飘飞。 蚩尤大喜,骑乘太阳乌紧紧相随。 阿虎沿着血河朝前飘飞,去势极快。黑雾迷茫,蚩尤运气指尖,默念“燃光诀”,犹如高举一支火炬,驱鸟疾飞。 前途迷茫凄诡,身侧巨浪滔滔,尸鬼沉浮,腥风鼓舞,也不知那血河要流往哪里去。蚩尤满腹疑问,一路传音相询,阿虎充耳不闻,只是冷冰冰地在前飘浮引路。 过了片刻,前方突然响彻轰隆水声。阿虎倏地一沉,消失不见!蚩尤一惊,大声呼喝,驱鸟急电飞掠。 妖雾纷散,水浪激扬,突地豁然开朗,下方竟是一个幽深悬崖,滚滚血河到了此处登时化作巨大血瀑,怒吼飞泻,轰然冲下。 阿虎的绿光人头正沿着瀑布的垂直陡势飞速朝下冲去,转眼间便没入灰蒙蒙的水雾中,朝着滚滚水帘折转冲去。蚩尤不假思索,紧随其后。 飞瀑声势浩大,宽约百丈,高近千仞。无数尸骸被血浪抛飞破空,缤纷飞舞,簌簌摔落其底水潭,又随着怒河急流浮沉奔涌,荡荡向前;漫空都是水浪血珠、断头残尸。耳中充斥的,尽是轰隆水声,夹杂骸鬼凄厉的嚎叫。 蚩尤驾鸟冲到瀑布底部,正欲跟随阿虎人头冲入帘瀑,“轰隆!”身后忽然传来惊天巨响,接着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冽怒吼。 瀑布底下的水潭迸飞炸裂,一个庞然巨物冲天飞起,双翼平张,张口狂吼,一道闪电轰然劈来! 蚩尤不及转身,念力扫探,心下大凛。周身肌肉瞬间绷紧,真气蓬然冲舞,大喝一声,双手握刀,奋尽全力,回身横扫。 “砰!”那道闪电应声猛击在苗刀上,翠绿色的光芒登时轰然爆炸,浩荡气浪层叠卷舞。一道森冷白光治着青铜刀锋游蛇似的闪过,瞬间窜入蚩尤的手腕。 蚩尤眼前一黑,喷出一口鲜血。右臂“格啦啦”爆响,只觉从腕骨到肩胛、锁骨……右臂骨胳似乎被瞬间挤爆,五脏六腑也陡然挤压一处,痛彻骨髓。 一丝冰气从脉门急电似的射入自己心肺,周身蓦地冰寒冻彻,僵硬麻痹,牙关格格乱撞;刹那间,周身上下结了一层厚厚冰霜,就连苗刀也成了雪白的冰刀! 太阳乌嗷嗷怒叫,团团飞舞,将他夹护其中;巨喙微张,温热火气轰然喷飞,蚩尤身上的冰霜登时融化。 蚩尤凝神运气,猛地将冰寒真气迫出体外。心下骇然,凝神望去,那怪物在半空雷呜暴吼,周身漆黑,犹如蝠贲;巨翼舒张,撩牙长达丈余,红信吞吐,长尾尾梢寒光隐隐,弯曲弹跳;一双银白色的巨目直如妖魔,在黑暗中看来犹为狰狞可怖。 蚩尤灵光一闪,这妖兽莫非竟是八百年前的西荒至恶凶兽“雷电蝠龙”吗?当年,这妖兽纵横昆仑山,神出鬼没,金族众高手莫之奈何。奇侠古元坎以“西海婴鱼”为饵,在唐木剌峰的冰天雪地中苦战了七天七夜,身负几十处重伤,方才施计将其斩杀。难道他眼下遇到的,便是这妖兽的亡尸凶灵吗? 蚩尤素来好勇斗狠,见这凶兽妖尸,不由好胜心起,热血上涌,杀气灌顶,便想与之放手一搏;但眼角余光瞥见阿虎人头急速飘离,朝瀑布中飞去,心中一凛:“当务之急乃是救出爹,岂能和这妖怪纠缠不清!” 雷电蝠龙又是一阵惊天狂吼,巨翼猛一煽动,瞬间追来。蚩尤心中蓦地一动,恍然道:“是了,这尸兽定是鬼界中镇守这血河瀑布的妖魔!他奶奶的……难道爹当真被困在这瀑布之中?”又惊又喜,当下振奋精神,全力前冲。 当是时,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又是一道银光闪电暴射而至。蚩尤喝道:“小蝙蝠,爷爷今日没空。等我救出你太爷爷,再和你好好玩耍!”驾鸟冲天而起,急速避闪前冲。岂料那闪电竟倏然折转,怒射而来。 蚩尤一惊,心下微微动怒,扬眉喝道:“你奶奶的紫菜鱼皮,回去吧!”刀芒鼓舞,不敢正面格挡,斜斜斫击在闪电侧芒。 “轰隆”雷光迸爆,巨大的冲击波将蚩尤朝上方飞甩而去。蚩尤周身剧震,呼吸不畅,经脉瞬间麻痹封堵。 雷电蝠龙滑翔电冲,长尾破空怒舞,寒光闪耀;尾梢过处,劈起一串眩目的电光火花,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动弹不得的蚩尤发起凶狂猛攻。 四只太阳乌见势不妙,嗷嗷乱叫着一齐转身冲去,掩护蚩尤驾鸟飞逃。巨翼横扫,炎风猎猎卷舞,八道红光气浪层叠怒涌。与此同时,数十道火球“咄咄”激响,破风熊熊飞射。 蚩尤叫道:“鸟兄小心!”待要回身相助,却已不及。 “劈里叭啦”一阵爆响,火球激撞在雷电蝠龙巨体上,登时贯穿没入,白烟“哧哧”腾舞。蝠龙怒吼惨叫,电尾“呼”地将八道火浪气墙瞬间斩裂,电花飞溅,银亮的光弧急速扩散飞射,正正击中四只太阳乌。 太阳乌尖叫怪吼,冲天而起,急速振翅高飞,冰屑簌簌纷扬。交错俯冲,掩护着蚩尤借势冲入水瀑之中。 水声轰鸣,蚩尤经脉兀自震痹,仓促之间登时被水帘浇得浑身湿透,阴冷彻骨。 雷电蝠龙怒吼着急速冲来,不知何以,到了水帘之间突然顿住不前,恨恨不平地震天狂吼,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在水潭上空盘旋了片刻,长尾忽然重重横扫在飞瀑悬崖上。“轰隆隆”叠声巨响,山摇地动,悬崖崩塌,无数巨石迸炸飞舞,瀑布倒冲乱溅,漫天僵尸被它扫荡得骨未纷扬。 蚩尤心中惊骇,皱眉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妖兽忒也凶狂,难怪当年古大侠费了老大气力才将它宰了。”运转真气,将残留体内的寒冰锐气徐徐迫散。心中兀自不服,仍在苦苦算计着降伏这妖兽的法子。 水声轰隆,四周漆黑。那幽绿的阿虎人头飘飘忽忽地摇摆着,朝幽深处飘去。瀑布之后竟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巨大山腹,阴冷死寂。血河回涌激荡,滚滚喧嚣,形成巨大寒潭。 耳边忽然“轰”地炸响,周围蓦地爆起一片狂呼怪啸,似乎无数凄魂厉鬼齐齐纵声呐喊。在这山腹中狂猛激荡,震耳欲聋。 蚩尤一惊,凝神探望,只见山腹四壁尽是洞窟,每个洞窟之内都以极为粗大的玄冰铁栅六面围筑。洞窟之中尽是骷髅僵鬼、尸兽妖魔,不住地冲撞着铁栅,发疯似的朝他嘶声呐喊,凄厉而悲苦,仿佛在渴切地盼望他施救一般。每撞击一次,那些僵鬼尸怪便要痛嚎震颤,魂魄几欲喷薄脱体,饶是如此,仍嘶吼撞击不已。 一时之间,这漆黑死寂的山腹之中魂光闪耀,嘈声若沸。 蚩尤登时想起段狂人所说,当日他醒来化作怪兽穷奇之时,便是与父亲、三七叔、海九叔等人一齐被关闭在玄冰铁栅围合的地底洞窟,其情景与此仿佛。心中大喜,大声喊叫道:“爹!你在这里吗?” 众鬼狂吼,似乎都在争抢应答。阿虎的绿光人头则飘荡在山腹上空,面无表情地游弋着,似乎浑然忘了引领蚩尤救出乔羽之事。 蚩尤接连呼叫,喊声皆被众鬼的狂吼所淹没,凝神四扫,始终没有瞧见父亲的身影。心中微起焦躁之意,忖道:“阿虎既然带我来此,必有深意。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一不做二不休,我将这所有的牢洞都劈开来,直到找着爹为止!” 一念及此,大吼一声,驱鸟疾冲,挥舞“神木刀诀”猛力劈斫洞窟玄冰铁栅。“当唧”脆响,气浪迸飞,火花四射闪耀。洞窟中的鬼怪骇得尖声乱叫,纷纷往后退去。 那玄冰铁柱坚硬至极,蚩尤一连怒砍了百余刀,手臂发麻,虎口震裂,也不过凿开半寸深的口子。心中狂怒,奋尽全力,旋身横扫;嗡然巨震,铁柱突然爆放黑光,蓦地将他反弹出数丈开外,双手鲜血长流。 忽听一个尖利的声音怪笑道:“蠢蛋蠢蛋!他当这是木头吗?拿了柴刀上山砍柴来了?嘎嘎嘎嘎,笑死人了!” 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呱呱,冤枉!只怕他是吴刚的堂弟。”那尖利的声音又嘎嘎乱笑不止。 又一个声音哀叹道:“唉唉,虽然有神兵宝物,要砍断一根玄冰铁柱,至少要三、五个时辰。即便这蠢蛋气力充足,不停不歇,要将这数百个洞窟铁栅尽数凿开,也要好几年哩!” 那冷冰冰的声音道:“呱呱,冤枉。反正这地府里也没什么乐子,且让他慢慢砍柴玩儿吧!” 蚩尤正自郁怒,听见这些妖魔冷嘲热讽,更是火冒三丈,怒喝道:“住口!”那冷冰冰的声音道:“呱呱,冤枉,我长的是鸟喙,应该叫‘住喙’。”那些妖魔又放肆地怪笑起来。 蚩尤大怒,凝神望去,只见右侧洞窟之中,一只青灰色的怪鸟立在铁栅上,冷若冰霜,咂巴着红色的大喙,满脸严肃之状;在它旁边,单脚站了一只浑身漆黑的大乌鸦,缩着一只脚爪,歪头咧嘴嘎嘎怪笑,正自得其乐,左侧,一只雪白的寒号鸟扑煽着翅膀,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 蚩尤见不过是三只妖鸟,怒火登消。太阳乌怪叫着朝那三只妖鸟怒目而视,那些妖鸟也不害怕,懒洋洋地歪头啄喙,梳理羽毛,作满脸不屑状。 蚩尤转身,问那阿虎的绿光头颅道:“阿虎,我爹究竟在哪里?是在这洞窟中吗?” 阿虎木无表情毫不回答,那乌鸦却突然扑打着翅膀,四下乱飞,擂胸顿足地嘎嘎怪笑起来:“嘎嘎,蠢蛋蠢蛋!果然是吴刚堂弟哩!”众妖大笑。 蚩尤大怒,倏地弹指飞射,一记“春风吹梢”,碧光如电,正正击中乌鸦右脚。乌鸦惨叫一声,摔在地上,哼哼唧唧地说不出话来。青灰色怪鸟叫道:“呱呱,冤枉。只许你傻,不许人讲,六月飞霜,六月飞霜。” 寒号鸟唉声叹气道:“蠢蛋,你以为这阿虎当真是带你来找你爹的吗?它是鬼界的勾魂小鬼,专门带着新来的笨蛋往鬼门关里钻哩!这里是鬼界九泉,锁着各路冤魂,洞外又有冰电蝠龙守着,你到了这里,还想出去吗?唉唉。”众妖一齐怪叫起来,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蚩尤心中大凛,蓦地望向阿虎;阿虎的人头飘飘荡荡,木然地望着他,不言不语。蚩尤心中一沉,忖道:“难道阿虎当真……”突然热血上涌,又想:“阿虎当年为了我连性命都可不顾,我又怎能如此怀疑于他?就算阿虎化作小鬼,心志迷失,也必定不会害我。” 乌鸦见他沉吟不语,眼珠滴溜溜一转,嘎嘎叫道:“蠢蛋!现在后悔已经晚啦!你若将我救出来,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蚩尤猛一敛神,哈哈笑道:“蚩尤今日有胆子来这鬼界,自然便不怕出不去!嘿嘿,冰电蝠龙也能困住我吗?还需要你这小乌鸦为我带路?”当下驱鸟便欲冲出。 洞中众鬼见他无意相救,又一齐叫将起来。那鸟鸦登时着慌,嘎嘎叫道:“英雄莫走!英雄莫走!” 那青灰色怪鸟也叫道:“呱呱,冤枉。你是大英雄,我们逗你玩,快快救我们!” 刹那之间,众冤鬼妖鸟阿谀四起,奉承连连。蚩尤哈哈狂笑道:“原来你们不过是些胆小鬼!活该被困在这九泉洞窟之内。”心下决绝,更加不想盘桓此地。心想,即便阿虎当真是勾魂小鬼,自己独自去寻救父亲便是。 忽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地喝道:“住口!”洞内登时寂然。那叱喝虽然低沉,却如惊雷霹雳,蚩尤喉中一甜,气息翻涌,宛如被当头椎击。心中大惊:这是什么人物?蓦地循声回望。 远远的某一处漆黑的洞窟中,悬浮着一个水晶蛋壳似的透明罩子,一个骷髅似的男子垂头盘坐其中。枯黄的头发乱草似的披散着,头顶被一柄淡青色的长矛贯穿,只余尺余矛柄在头顶之外。远远望去,倒像是长了一个独角。 那人的脖颈、双腕被套在半尺来厚的西海白金钢枷里,下颔长须直垂到两膝,身上丝丝缕缕地罩着青布长衫,虽然破旧,却是一尘不染。周身几只剩下森森白骨,数百个青黑色的混金铁环从他手腿白骨上穿过,牢牢地钉穿在水晶罩上,叮当作响。而那水晶罩上萦系了无数透明的蚕丝,悠悠荡荡地缠绕于周围的玄冰铁柱之上。 蚩尤心中大奇,这山腹中几百个洞窟都以至为坚固的玄冰铁栅环筑,又不知被施了什么妖法,牢不可破,所困的妖魔根本不能逃出。不知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还要被如此特别困缚。 那人头也不抬,冷冷道:“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鼠辈,都已化作厉鬼冤魂,还这般胆小猥琐,当真连蟑螂也不如。老子和你们待在一起,就算没死,羞也羞死了!他奶奶的,再多罗嗦一句,老子让你们连鬼也作不成!” 声音低沉,却似乎极具威慑力。洞中众鬼噤若寒蝉,魂光颤抖。那三只妖鸟亦缩着头不敢吭声,就连翅膀也不敢稍稍扇动一下。 蚩尤心下更奇:“不知此人是谁?被困在此处,动弹不得,竟然还如此嚣张?”他性子狂野,见了此人不由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若非牵挂父亲生死,倒想全力将他救将出来。 那人突然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寒光爆闪,蚩尤心中蓦地一寒,昂首挺胸,冷冷相望。那人眯起双眼,冷冷道:“小子,你是乔羽孽贼的什么人?” 蚩尤闻言大怒,戟指喝道:“老妖魔,你曾爷爷的名讳是你狗嘴随便叫的么?”他对父亲极为敬重,生平最恨旁人辱及父亲,尤其今日乔羽生死末卜,正自担心,听得此言气得险些连心肺都炸将开来。对此人的些许好感登时烟消云散。 那人冷冷道:“原来你是乔家的小畜生,妙极妙极。乔羽孽贼此刻想必已经一命呜呼了,快去替他收尸吧!”这句话恶毒之至,犹如淬毒利箭猛然射中蚩尤心底最脆弱处。 蚩尤再也按捺不住,怒极反笑道:“老妖魔,爷爷我先替你收尸!”驱鸟急冲,双手握刀,真气迸爆,一道碧光轰然飞舞,从苗刀刀锋破空冲出,仿佛狂飙闪电似的破入玄冰铁栅,朝着那人当头斩落。 “砰!” 那水晶罩子耀放出刺目的白光,气浪翻卷飞炸,铁柱嗡嗡震响,石块迸飞,震耳欲聋。群鬼号哭,纷纷辟易退缩。便连洞外的冰电蝠龙也狂声怒吼起来。 蚩尤气血翻涌,倏地朝后疾退,骇然忖道:“这罩子是什么宝物,竟然如此坚硬!”却见那人端然静坐于水晶罩中,毫发无伤,斜眼冷笑道:“好好一柄苗刀,竟落在这等蛮夫手里,没地堕了羽卓丞的声名。” 蚩尤大怒,正要重新奋力劈斫,心中一动,突地扛刀肩上,哈哈笑道:“老妖魔,你想激我凿破这鸟蛋壳子,放你出来吗?我偏不上当。”转身欲走。 那人嘿嘿冷笑,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极是鄙夷。冷笑道:“连这鸡蛋壳也没法凿破,还变着法子遮羞开脱?嘿嘿,果然是乔羽孽贼的孽种,无能之至,可笑之极!” 蚩尤怒火又起,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先将你放出来,再将你杀得神魂俱灭!”一念及此,杀气凛然,哈哈笑道:“老妖魔,不必激我,既然连鬼也作腻味了,爷爷这就送你上路。”真气澎湃,万千碧光从丹田汹涌冲起,滔滔不绝地卷向两臂。 念力探扫,那水晶罩子虽然坚硬无匹,但隐隐有百十道细小的裂纹,想来是被那人挣扎时震裂。混金铁环钉穿处,亦有不少微小裂纹。他一面毕集周身真气,一面默默计算,终于找到水晶罩上某处受力最重,裂纹最深的攻击点。 蓦地大喝一声,苗刀轰然电舞,黑暗中蓦地闪起一道耀目无比的碧翠光弧,朝着水晶罩雷霆似的猛劈而去。 当是时,那人哈哈冷笑,周身青光大作,一团眩目的碧光突然爆放开来,形成层叠飞转的螺旋气芒,闪电似的迸飞怒射,恰恰与蚩尤苗刀撞击在同一个裂纹上。 “轰!” 光芒崩爆,万鬼惊嚎,团团气浪如狂风卷舞。 蚩尤乱发飞舞,须眉皆碧,双腕剧抖,牙关酸疼,周身仿佛瞬间被震成万千碎瓷。隐隐中觉得苗刀已经破入那水晶罩中,丝毫不能抽离而出。 突然听见“喀啦啦”一阵脆响,那水晶罩陡然裂开无数裂纹,刺目的碧翠光团在罩中鼓舞变幻,倏地炸将开来。轰然巨响,万千碎片冲天射舞,一股强猛如海啸山崩的冲击波当胸怒撞,他低喝一声,身不由己地高高飞起,喷出一口淤血。 腕上一紧,苗刀突然被凌空抽去,耳边听见那人冷冷道:“小子,让你见识见识长生刀真正的威力!” 又惊又怒,正要奋力反抢,忽听铿然脆响,那苗刀蓦地发出震天动地的虎啸龙吟,一道一丈来宽、十余丈长的狂猛碧光突然从青铜刀锋崩爆冲涌而出,仿佛青龙出海,破云摆尾。 那人厉声笑道:“万木争春,天下长生!”蚩尤耳边轰然震响,只见那道矫龙似的青光怒吼卷舞,从眼前刺目扫过,无数碧翠的光芒纷摇冲天,缤纷闪耀,仿佛万千绿树巨木在春风中摩云疯长。 蚩尤心中一紧,呼吸不畅,体内碧木真气被刀气激生,登时喧嚣怒吼着奔窜乱涌,似乎要随着那刀芒破体而出。意识瞬间混沌,仿佛也化作了苗刀的一部分,迷迷糊糊地在半空沉浮跌宕。 轰隆隆一阵巨响,天摇地动,鬼哭声、怪吼声、狂笑声此起彼落,与那交相叠爆的轰炸声掺揉一处,疯狂、嘈杂而又震撼人心,仿佛天地突然毁灭了一般。 那人厉声长笑,又是一阵轰隆震响,蚩尤气息翻炸,几欲晕去。恍惚中听到洞外传来那冰电蝠龙的凄厉狂吼,恐惧、绝望而愤怒。 洞腹震动,巨石乱飞,金属铿然激撞。阴风卷席,无数道魂光号哭着从蚩尤身边冲涌而过,朝着洞外滚滚飞去。 第十一章 九泉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重归寂静。蚩尤从地上缓缓地爬了起来,环视四周。山腹中一片狼藉,地上堆满了掉落的巨石,所有洞窟的玄冰铁栅竟然全都大开,随风轻轻摇荡,显是被那神秘人以苗刀斩开了山腹内的机关总阀,妖鸟鬼怪早已逃得踪影全无。 那神秘人的肉身依旧被混金锁链与白金钢枷牢牢锁困,端坐在洞窟中,低首垂眉,似乎从未动弹过。碎裂的水晶罩在他身旁散落了一地。 蚩尤心中又是惊怒,又是骇异,不知那人究竟是谁,竟能乘着自己苗刀破入这水晶罩的一瞬间,借助苗刀灵性,将元神离体冲出,并在刹那之间夺走苗刀,大闹逃逸;其元神念力之强,只能以“惊世骇俗,匪夷所思”来形容。但这等奇人,为何会被弄得人鬼两难,困在九泉之下?诸多疑惑汹汹涌上心头。 想到自己为他所激,终于还是上了这老妖魔的当,连苗刀也被他抢去,不由恨恨难平。又想,这人既被困在鬼界,多半与那幽天鬼帝也有仇隙,自己将他放出,所不定有益于自己救出父亲亦未可知。即便那人不去找幽天鬼帝的麻烦,这万千冤魂一旦逃出,鬼界中只怕也要大乱;自己乘乱寻找父亲,总要容易一些吧? 想到此处,郁怒稍解。环顾四周,突然又一阵莞尔,觉得适才之事实在太过荒唐滑稽,“哈哈”一声,忍不住捧腹狂笑。 太阳乌见他原本怒容满面,忽然昂首狂笑,都大觉古怪,只道他急怒攻心。当下嗷嗷乱叫,纷纷用翅膀轻拍他脊背。 蚩尤调自心片刻,翻身跃上鸟背,嘿然道:“走吧!” 太阳乌欢呜声中上父错飞舞,掠出洞外。蚩尤只怕那冰电蝠龙突然偷袭,凝神戒备;岂料方甫冲出水帘,便瞧见那妖龙被苗刀贯穿在左侧巨岩上,凶睛凸出,鲜血如瀑布垂流,早已死去多时。想必又是那神秘人所为。 阿虎的绿光人头飘荡在苗刀刀柄上方,木无表情地望着蚩尤,见他业已出来,突地转身朝前飘去。蚩尤大喜,叫道:“阿虎,你要带引我找我爹吗?”阿虎不答,朝前飘去。 蚩尤精神大振,将苗刀陡然拔出,骑鸟紧追。心中记挂父亲,适才发生之事顷刻间忘得干净。 那幽绿的阿虎人头飘飘忽忽地在急速飞行,引领着众太阳乌沿着血河迤逦前行,穿过阴森森的漫漫山林,冲破黑茫茫的妖霾鬼雾,朝着更加幽深迷茫的前方无声无息地飞去。 突然水声轰呜,前方又是一个万丈悬崖,大河到此,再次化作巨瀑飞冲渲泻而下。 蚩尤驾鸟朝下疾冲,望见重重黑雾下水气迷蒙的幽潭,心中一凛:“他奶奶的龟蛋海蛤,这水潭中又会有什么妖魔鬼兽吗?”当下真气鼓舞,凝神戒备。 果不其然,将近水潭时,突听一声轰隆震响,水浪冲天,又有一条巨大的妖龙怒吼着猛冲而上。 此次既早有防备,自不与它纠缠。蚩尤不待它飞冲而至,早驾鸟直飞,闪电似的掠至数百丈外,在前方大河上空盘旋等候阿虎。 那妖龙扑空,大感懊恼,怒吼连连,半空腾舞曲弹,将山石击打炸裂,折腾半晌,又悻悻然钻入潭中,掀起滔天巨浪,但却并不追来。 蚩尤心道:“是了,这些尸兽果然都是鬼界中镇守冤魂的妖魔,所以不敢擅自离开。他奶奶的,不知这些水潭下,又藏了什么妖魂厉魄?”好奇心大起,但想到眼下重任,唯有收敛心神,追随阿虎朝前方飞去。 那大河汹涌奔腾,到了前方又是一片悬崖。如此回圈,层层向下,每一级的悬崖瀑布之下,果然都有一个凶兽镇守。蚩尤自小熟知大荒逸事,对有史以来的大荒妖兽如数家珍,这些镇守水潭的尸兽竟然都是大荒知名妖兽。若非蚩尤早有准备,驾御太阳乌远远飞离,只怕又有一番磨难。 到了第九级悬崖边缘,蚩尤驱鸟盘旋,突然狂风大作,云霾纷散,下方射起万道彩光。穿透重重妖雾,他蓦然看见生平见所未见的壮丽景观。 蚩尤驾鸟盘旋,凌空四眺;头顶笼罩着黑茫茫的大雾,下方则是滚滚乌云,无边无际。狂风怒舞,云雾汹涌,海一般地翻腾着,阴暗而邪恶。 突然一道闪电闪过,四周雪亮,不知何以,他竟突然置身于一个巨大幽深的山壑中。 借着刹那电光,他看见这山壑纵横约莫四千丈,险崖环合,四周崖壁上竟都飞悬奔泻着巨大的瀑布,水声轰呜,上不见其始,下不见其终。四壁水气迷茫,如雪浪白线,为汹汹黑云镶上了眩目的银边。 闪电既逝,一切重归黑暗。忽然又是“轰隆隆”一阵惊雷暴响,天摇地动。黑云剧颤,涟漪似的荡漾开来,整个世界似乎要崩塌一般。 “轰!” 下方突然一阵宏声巨响,万道霞光四射冲天,穿透茫茫妖雾。天地陡亮,黑云玄雾之间,无数约彩光柱破立飞舞,团团旋转,艳光流离变幻。 眩光大作,白炽刺眼的光芒轰然冲天,下方乌黑云海登时消散得无影无形。彩光白芒投射在上空茫茫黑雾上,光影跳跃,曲伸变化,组成无数妖魔鬼怪的形状,似乎在头顶张牙舞爪,作势欲扑。 四周巨瀑怒吼喧嚣着飞流冲泻,气势万钧。宽广的水瀑在彩光映射下,光彩绚丽,隐隐闪烁着猩红的血光。瀑流激浪中,万千白骨尸鬼嚎哭坠落,哭声共振,在山壑中回荡激旋,合着那凄厉呼号的风声,更觉诡异可怖。 阴风从下方怒吼倒冲,冰寒彻骨。蚩尤头发、衣裳猎猎鼓舞,双眼被那炽光刺得睁不开来。太阳乌却极是兴奋,嗷嗷乱叫,在彩光中俯冲交错,展翅高翔。 蚩尤青光眼碧芒绽放,凝神逆光俯瞰。 下方深不可测,白光耀眼,无数道赤红色、碧翠色、银白色、橙黄色、乌黑色的光芒飞蛇似的乱窜,从壑下交错飞舞,闪电似的朝上疾冲。眼花缭乱,蔚然壮丽,仿佛无数焰火迸爆飞舞,又如同万千菊花迎风怒放,争妍斗艳。 亿万彩光相互撞击时激射出串串电光火花,伴随着刺耳尖利的叫声,像是嚎叫,又像是欢呼。 四周滚滚飞瀑倾泻而下,夹杂其中的漫漫尸鬼被巨浪抛掷乱舞,撞到那些飞冲而来的五彩光芒,登时癫痛剧震,陡然朝上方笔直飞抛。口中嚎叫,眼白中闪烁着森寒凶光,竟像是突然复活了一般,纵横飞舞,纷纷冲入四周的瀑帘之中,消失无踪。 阿虎的碧光人头在万千彩光中游离飘忽,旋转着朝山壑下方的茫茫白光冲去。蚩尤叫道:“阿虎!”驱鸟电冲而下。 太阳乌早已跃跃欲试,听他口令,登时欢呜高呼,“嗖嘤”连声,五支火箭似的朝下猛冲而去。 狂风震吼,水声轰隆,四周幻彩流离,光芒闪耀。 蚩尤驾鸟在道道绚光之间急速穿飞,彩光气箭贴着周身飞擦而过,阴寒扑面。那些绚丽的气芒在眼前冲掠而过时,忽然扭曲成可怖的鬼怪人头,倏地变大,瞪着眼睛朝他嘶声咆哮,耳边不住地响彻怪叫怒吼声。 蚩尤心中一凛:“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些彩光既分五色,难道竟是鬼界中冲出的五族厉魄?” 传说天地分混沌界、人界、幻界、神界、鬼界五大界,其中混沌界为万物之始端。混沌界有五大元神,即白金神识、青木神识、黑水神识、赤火神识、黄土神识;又称为太乙金真、太乙木真、太乙水真、太乙火真、太乙土真。 这五大神识为天下万物元神魂魄的根本源主,如太阳一般逸散出五种元神,附着于天地万物之上,万物始有灵性。人界万物,因自内质构造不同,所附着的五大元神比重也有所不同,因而分为金木水火土五大种属。 人类肉身毁灭之后,弱小的元神回归混沌界五大神识,融合后重新分散逸出、附着人体,即为来生。强盛的元神则直接登入仙界,成为永恒的个体神识,是为登仙,仙界不灭神识重新进入人界,附着人体,即为转世。而腐朽的元神因浑浊沉重,难以返回混沌界,更无法登入仙界,只能堕落于冥间鬼界,成为幽灵魂魄。 传说幽灵鬼魂被封闭于冥间,或化为缕缕阴气渗入人界,成为流萤;或逐步分解消失,成为虚无之气;又或乘着七月鬼门关大开之时,冲出鬼界,重返混沌。但据说每逢七月冥门大开时,总有许多厉鬼冲到人界,附体于元神虚弱的人身,吞噬其神识,霸占其肉身。 眼下这万千飞舞的彩光绚芒,鬼影幻化,邪气森森,多半便是从鬼界中冲出的妖灵厉魄,是以见到四周飞瀑冲卷而下的僵尸,便纷纷迫不及待地冲入其中。 蚩尤一念及此,不敢大意,真气鼓舞,将四面八方围射而来的五彩妖魂纷纷冲震开来。众幽灵被他的碧木真气撞击,登时扭曲变形,惨叫怒吼着迸散逃离,不敢靠近。 太阳乌嗷嗷怒吼,猛地喷出一团团烈火,将一个个鬼魂烧灼烟化,惨嚎飞逃。 阿虎的绿光人头迤逦飘忽,越飞越快。蚩尤驱鸟全速追随,犹如五道红光彗星,电闪而过,朝着五光十色,变幻夺目的山壑深处冲去。 越往下飞,那冲飞怒射的五色厉魂便越来越发密集,阴寒之气亦越来越盛,蚩尤与太阳乌的身上都凝结了雪白的冰霜,不住地融化滴落,又不住地冻结加厚。 迎面刮来的妖风仿佛汹汹不绝的冰涛巨石,“啪啪”抽打,与蚩尤周身闪耀的护体真气击撞出妖艳绚丽的火花。 蚩尤体内碧木真气极为雄浑,又因木族真气的“生长”特性,遇强则强,被这凶猛无匹的妖气所激,登时爆发出超常的力量,周身上下,翠绿色的气芒团团飞转,吞吐起伏。 蚩尤豪情激涌,随着越冲越下,心中原有的些微惧意反倒荡然无存。凝神聚意,忘了周遭一切,忘了生死,只是追随着那碧光人头,急速地向冰寒诡异的壑底冲去。 突然“砰唧”一声爆响,下方蓬然爆炸,巨大的白色光波轰然鼓舞翻卷而上,仿佛层层叠叠的白云巨浪陡然涌起,急速冲来。 蚩尤眼睛一花,蓦地运转周身真气,与太阳乌围集一处,定如磐石。 白色光波倏然冲来,山壑中漫漫银光,气浪迸撞,将蚩尤与太阳乌硬生生朝上推送了数十丈。蚩尤陡然一颤,冰寒灌顶,周身几乎冻僵。无数绚彩魂光密集飞舞,发狂似地吼叫着从他身侧缤纷冲过。 冲击波声势浩大,四周崖壁炸裂开来,巨石飞舞,山壑中轰隆回震,双耳欲聋。 蚩尤顿住身势,凝神俯瞰。正下方,一个巨大的葫芦形状的玉石圆壶倒悬疾转,那玉石壶晶莹剔透,壶身浑圆,仿佛两个水晶球连接而成。葫芦上半部的外侧,环绕镶嵌了五个小球。 五色妖灵元神犹如滔滔洪流从那玉葫芦下方汹汹冲来,或冲入那葫芦玉壶中,或从玉壶四周冲卷而过,缤纷缭乱地朝上空交错飞窜,呼号呐喊着钻入四周飞瀑急流中的僵尸体内。妖灵如海浪狂潮,来势凶猛,与玉葫芦磨擦时,激撞出眩目的七彩光芒。 王壶飞旋,水晶球的壶身中,绚光流彩,五色迷离。而壶壁的五个小球则闪烁着赤红、碧绿、橙黄、银白、乌黑五种光泽,隐隐可以看见有五个人影在小球中盘膝绕舞。 阿虎的碧光人头飘渺游移,到了那玉葫芦的翠绿小球旁侧,突然顿住不动。 蚩尤蓦地一震:“难道爹便在那小球里面吗?”心中狂跳,不由得紧张起来。轻叱一声,默念“辟浪诀”,驾鸟继续疾冲而下。 “轰隆隆!”下方又是一阵惊雷爆响。 玉壶中的五彩绚光突然交迸激炸,壶身剧震,壶心缤纷错乱的彩光蓦地化为赤、橙、绿、白、黑五道光芒,分别旋转飞舞,闪电似的冲入壶壁的五色小球。 四周冲涌飞腾的五色妖灵与震动的玉壶相撞,顿时鼓起巨大的白色光芒,顷刻间形成狂猛无匹的冲击波,怒吼迸爆,朝上滚滚推进。 蚩尤再次被往上推送了六十余丈。 那玉葫芦每隔片刻,其内彩光便会迸爆一次,与外部的妖灵光潮激震出强猛冲击气浪。蚩尤急速下冲,又每每被冲击波反撞上抛。如此反覆几次,终于冲到了玉壶旁侧。 玉葫芦极大,直径当在百丈左右。壶壁的五个“小球”,每个直径亦不下五丈。彩光闪耀,映射在壶壁上,斑驳流离,极是美丽。 蚩尤突然觉得神迷意夺,烦乱不堪。“呜呜”激响,无数妖灵怪叫着朝他扑来,险些便冲入他的体内。蚩尤一惊,强自收敛心神,双掌翻飞,将凶灵轰然震开。骑鸟盘旋,绕着那翠绿色的小球凝神细看。 球中碧光耀目闪烁,一个人影端然寂坐,忽快忽慢地旋转着,翠光缭绕飞旋,从他头顶汹汹灌入。那人身影高大结实,侧脸轮廓英武挺拔,极似乔羽。 苦寻半晌,终于在这幽冥鬼界再度相见,蚩尤又惊又喜,热泪险些涌了出来,攥拳猛擂那圆球,大叫道:“爹!” “砰!”他的拳头刚碰到球壁,登时光芒迸飞,气浪炸爆,一股凶猛巨力当胸反撞而来,重重击打在蚩尤的护体真气上。 蚩尤闷哼一声,倏地朝后抛飞。大喝一声,忍住体内翻涌的气息,驱鸟盘旋,反冲急进;双手握刀,鼓舞真气,一式“破竹裂地诀”电斩而下。 “呼”狂风怒卷,刀芒轰然爆涨,翠光耀目。这一刀倾尽全力,气势万钧,远远望去,请龙电舞,山壑中的万千彩光绚芒登时失色。 “轰!”刀气方及葫芦球壁,登时犹如电击雷劈,眩光刺目,气浪如狂。 蚩尤周身一震,仿佛瞬间麻痹,脑中轰隆作响,恍惚中似乎有万千妖灵汹汹怪叫着从那白光气浪中喧嚣冲来。 “仆仆”连响,周身上下一阵剧痛,仿佛被万箭洞穿,又如同被无数毒蛇同时咬噬一般。 白光澎湃,如雷贯耳,蚩尤喉中一甜,鲜血狂喷,与太阳乌一齐朝后急速跌飞。脑中嗡然,周身僵硬,经脉错乱封闭。 当是时,“轰唧”闷响,玉壶内的五彩绚光再度激撞迸炸,霓光霞彩,万蛇乱窜。 蚩尤一凛,奋力弹压住躁乱的元神真气,怒吼一声,将体内淤血喷将出来;抢在冲击波震荡产生之前,驾鸟迳直往下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头顶如焦雷并奏,气浪狂猛,四下迸飞,将他猛地朝下推送。 妖风怒舞,眼花缭乱;下方阴寒彻骨,鬼气森森,仿佛水气凄迷的幽井。万千绚彩妖灵从白茫茫的雾霾中乱窜而出,迎面飞撞,被他的真气一一震开。 蚩尤定睛望去,透过下方五彩灵光与苍茫大雾,依稀看见山壑壑底有一个黑漆漆的深洞,无数五族鬼灵便是从那黑洞中喷涌而出,凄号怪叫着朝上方逃逸电冲。四周飞瀑冲到壑底,激撞交汇,滚滚冲涌向黑洞;被那万千妖灵彩光冲撞,登时化作茫茫大雾,缤纷弥漫。 蚩尤心中一紧:“莫非这黑洞便是鬼界的阴阳冥门吗?”蓦地抬头眺望,玉壶壶口正对着自己,流光溢彩,迷离变幻。 突见阿虎的碧光人头飘荡悠忽,与诸多妖灵一齐往那玉壶口冲去,蚩尤心中一动:“是了,我砍不裂这破玩意儿,难道还不能从这里进去吗?”精神大振,驱鸟往上冲去。 岂料众太阳乌突然露出惊恐惶惑的姿态,嗷嗷怪叫,只是盘旋绕转,不敢上行。 蚩尤心下大奇,十日鸟乃本族神禽,远古时甚至是驮日神鸟,向来胆大包天,狂野桀骜,与他颇对脾胃,何以忽然变得如此胆怯,畏缩不前?忍不住皱眉喝道:“鸟兄,你们胆子怎地突然变得如此之小?连公鸡胆也不如了!” 太阳乌连连摇头,拍翼呜叫,张喙叼住他的衣裳,往后拉扯,极为焦急。 蚩尤心道:“这石壶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竟连十日鸟也不敢招惹?”心中微微一凛,但想到自己父亲生死未卜,困在这玉壶之中,登时热血上涌,什么也顾不得了。昂首长啸,厉声道:“鸟兄,鬼门关我都敢闯,还怕这龟蛋石壶吗?” 凝神聚气,蓦地纵身飞掠,苗刀挥舞,将众太阳乌瞬间封印。借着身下阴风鬼灵的冲撞之力,御风笔直冲去。 到了那玉壶壶口,突觉阴风狂骤,一股强大得不可思议的涡流蓦地将他往壶中吸去。 “哧哧”连声,蚩尤身上的衣服突然迸裂开来,撕条飞舞,刹那之间变得破碎褴褛。彩光疯狂闪烁,阴寒刺骨;头昏目眩,耳中“嗡嗡”轰呜,万千森冷巨力陡然夹击,五脏六腑似乎已被挤爆,险些便欲大口呕吐。 他碎衣乱舞,几近赤裸地悬空而立,周身皮肤如海浪起伏鼓舞,血管爆起,鲜血澎湃,似乎随时都要破肤喷涌而出。 蚩尤心中大骇,意守丹田,默诵拓拔野相授的“因势利导”的口诀,念力感应四周气浪、力量,随形变化,蓦地从万千巨力的夹击中逃了出去。真气汹涌,形成碧翠色的护体光罩。 凝神四望,周围彩光流离,空中竟悬浮着无数的气泡。每个气泡中都抱膝蜷缩了一个胚胎似的物体,各为赤红、橙黄、翠绿、银白、乌黑五色,想来便是五族的妖灵鬼魂。气泡错落缤纷,漫空飘摇;光泽相互辉映,耀射出千万道绚丽的光芒。 玉壶极大,遥遥可见光洁莹润的玉壶壁急速飞旋,闪耀着淡淡的银光。壶壁通连着那五个小球,眩光闪耀,人影迷离。 蚩尤大喜,正要御空朝碧绿色的球体冲去,突然壶心正中黑光四射,朝着壶壁电舞飞撞。壶壁一震,闪耀起眩目的白光,仿佛万千光弧涟漪,蓦地荡漾迸飞,层层叠叠地朝壶心呼啸冲来。 “轰隆”连声,白光及处,气浪迸扫,绚彩光芒登时弯曲乱扭。 壶中的万千气泡轰然迸炸,四周鬼哭狼嚎,刺耳揪心。那些五色胚胎陡然扭曲变形,化作可怖的鬼怪形状,凄厉嚎叫着从炸裂的气泡破舞冲出,“乒乒乓乓”地撞在一处,倏地交汇融合,化为五道巨大的颜色各异的光浪气流,急速飞旋,朝着壶壁上的五个小球冲击而去。 蚩尤被那白光交撞,护体光罩立时碎裂涣散。“轰”地一声,心脏似乎炸裂开来。只觉自己元神突然箭也似的朝上冲去,眼看便要破体而出;心中大惊,猛地默念“定神诀”,形神一致,冲天飞起。 当是时,身后阴风怒吼,周身毛孔陡然收缩,又突然舒张放大,突地刺痛攻心,似乎万千霹雳从毛孔中陡然劈入。 “轰!”一道刺目的碧光从他胸腹破体而出,继而他的四周轰然冲过滚滚绿光,陡然将他凭空卷起,身不由己地朝着壶壁那碧绿的球体飞旋冲去。 蚩尤卷溺翠光之中,周身乱抖,仿佛被万千利刀撕裂一般,痛不可抑。全身毛孔烧灼剧痛,如火烧,如虫噬,无数气流在体内轰然乱走。 “啊”地一声痛吼,眼前迷乱,突然目不视物,尽是群魔乱舞、骷髅摇摆的恐怖幻觉。念力及处,只觉数不清的妖灵元神桀桀怪笑着冲入自己体内,顺着经脉气血,朝自己心脑汹汹冲来。 心中大骇,突然闪过一个可怖的念头:“糟糕!这些妖灵已经侵入自己体内了!”以蚩尤的真元,即便被鬼灵寄体,原本也无可惧怵,只是这万千妖灵潮水似的瞬间涌入,景况自然大大不同!况且这些妖灵偏生都是木属鬼魂,蚩尤木族躯体,恰好最易吸纳。一旦盘踞体内,想要再行驱逐便极为困难。 蚩尤大吼一声,将自己猛地震醒。强忍剧痛,念力汹涌,真气磅礴,护住心脑与经脉要穴,蓦地将冲入体内的万千鬼灵分流震出体外。 但那木属妖灵光流太过强沛凶猛,如山洪爆发、海啸飓风;无数的凶灵前仆后继地冲入蚩尤体内,虽然大都贯体冲出,仍有不可计数的凶灵羁绊其中。所幸心脑、丹田等经络要穴已经被他紧紧护住,妖灵不能牢牢窃据体内。 翠绿色的鬼灵光流呼啸卷舞,朝着碧色球体冲去。壶壁急速飞转,那小球内的碧光耀耀闪烁,如鬼火熊熊,诡异阴森。 乔羽低首垂眉,盘膝坐在深浅变幻的翠光碧芒中,双手上下翻转,置于腹前。无数绿光幻化骷髅,嚎哭怪叫着从他头顶贯穿而入。他周身皮肤也随之波浪似的鼓舞起伏,隐隐可以看见万千碧光在他体内乱窜飞舞。 蚩尤心中狂喜惊怒交相混杂,奋力大叫道:“爹!”蓦地忖道:“是了,这些鬼界妖灵一旦冲入小球,必定又要附入爹的体内!咬牙大吼,突然奋起全力,挥刀横斩。 他全身怒放青光,万千绿线顺着经脉轰然冲向苗刀刀锋。盘踞体内的木属妖灵被真气冲卷,竟也随之滔滔不绝地涌向苗刀。“呼”地一声,苗刀碧光大盛,冲出十余丈长的狂冽气芒,轰然怒舞,将他身前的妖灵绿光陡然斩断! 刀芒螺旋飞卷,被截断的滚滚妖灵光流登时随着刀芒旋转上扬,龙卷风似的逆转飞舞,与蚩尤一道重重地撞在距离小球数丈处的壶壁上。 “轰啷!” 白光与绿光激爆迸炸,惨叫怪嚎不绝于耳,万千木属妖灵从碧光中四溅飞射,许多鬼灵陡然炸裂,波荡粉碎,消逝无形。 蚩尤从眩光中笔直反撞而出,浑身迸出数十道血箭,痛彻骨髓,魂魄几欲出壳逸散。残留于他体内的妖灵也被震得惨叫叠声,尽数飞甩脱壳。 当是时,那四道赤红、橙黄、银白、乌黑的妖灵光流轰然冲入另外四个小球,光芒迸放。那玉葫芦一直在五道妖灵光流的共同作用下维持平衡,急旋飞转,此刻五道魂光只剩四道,撞击在壶壁五球上的力量登时不均。 轰隆巨响,壶身陡然失衡,猛烈倾斜震荡。贮藏在壶壁五球内的妖灵流光纷纷冲射逸散,一时天旋地转,光芒刺目,绚彩缭乱。五色妖灵四射飞舞,撞击在壶壁上,纷纷神魂俱灭,惨叫叠声。 蚩尤恍惚中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里妖魔太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这龟蛋葫芦捣个七零八落,乘着混乱之时,背起爹冲出鬼界。”当下一咬舌尖,振奋精神,大吼声中苗刀青光电舞,全力施展“神木刀诀”。 刀芒纵横,霹雳似的飞撞在葫芦内壁上,轰然迸炸,气浪鼓舞。蚩尤每一刀砍出,立即变幻姿势,借势御风奔离,逃开反撞的气浪。如此几十刀后,他渐渐掌握在这葫芦中腾挪发力的诀窍,体内真气也恢复畅达,刀芒威力越发惊人。 玉壶原已失衡,被他这般鼓捣,登时震荡得更为猛烈。 壶心正中突然爆出一个沙哑低沉的怪吼声:“臭小子!又是你来捣乱!我要让你生不如死……”狂怒已极,声浪如雷,刹那间竟震得蚩尤险些晕厥。好在话音未落,滚滚妖灵眩光忽然从玉壶壶口呼啸冲入,仿佛一道彩虹横贯长空。 轰然巨响,光芒迸炸。那人“哇”地一声大吼,似乎被那汹涌的鬼灵流光撞个正着,剩下的半句话登时堵住,过了半刻,方才转化为凄厉可怖的纵声长啸。 那声音正是在通天河畔,占据乔羽躯壳的妖魔——幽天鬼帝! 第十二章 人鬼殊途 蚩尤又怒又喜,半空稳住身形,循声探察;只见一个婴拳大小的浑圆白骨在五彩眩光中急速旋转,闪耀幻化出鬼影形状,忽长忽短,变化不定。那元神鬼影厉声怒吼,狂乱骤变,显是痛苦至极。 蚩尤心下讶然,灵光一闪,突然明白这厮必定是躲在这葫芦中,借助鬼界五族妖灵,修练什么阴毒的法术邪功。不想自己误打误撞,无意间正好打破葫芦内的五属元神的平衡状态,破坏了这妖魔修练环境,使他走火入魔。想到此处忍不住哈哈狂笑,快慰已极。 又想:“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妖魔修练的究竟是什么妖法?在通天河畔与白帝相斗时,他附在爹身上,现下又为何要脱体离魂,将我爹放在那小球中?”心中虽有许多疑窦,但身在鬼界险地,不敢多加盘桓,眼见那凶厉鬼帝正值走火入魔,打定主意乘此良机,带着父亲离开此地。 当下纵声长啸,踏空急掠,穿透飞涌而来的万千鬼灵气泡,朝着乔羽所在的碧绿小球冲去。 身形如电,瞬间冲入那碧绿的球体中。见父亲端然寂坐,闭目低头,形容颇为落拓憔悴,蚩尤悲从心来,热泪登时夺眶而出。猛地伏身拜倒,哽咽道:“爹,孩儿不孝,累您受了这么多折磨!” 他素来坚强冷傲,自小更以父辈英豪为楷模,不管受了多么大的苦难和屈辱,也是流血不流泪。但此刻,在生离死别的四年之后,终于与父亲在鬼界重逢,多年以来的风霜雪雨、悲愁困苦顿时如大河决堤,情难自抑,再也忍不住汹涌的泪水。 乔羽似乎被封闭了经脉,听若罔闻,依旧如磐石坐地,纹丝不动。听见四周震耳欲聋的鬼哭狼嚎,蚩尤微微一凛,强按澎湃的心潮,蓦地抹去眼泪,跳将起来,恭声道:“爹,孩儿这就带你走!” 正要弯腰背负,乔羽陡然睁开双眼,尽是眼白,寒光大闪。 蚩尤忽觉背后森寒杀气如电劈来,心中大凛,立知不妙。真气冲涌,待要窜掠而出,周身上下竟已被乔羽散发出的、极为阴寒的碧木真气瞬间笼罩,丝毫动弹不得。 当是时,“嗖嗖”连声,乔羽胸腹间的伤口蓦然开裂,十几只七彩眩然的九冥尸蛊电射飞舞,倏地钻入蚩尤的腰肋! 蚩尤腰间剧痛,大吼一声,真气迸爆,蓦地挣脱乔羽的真气绳缚,将几只尸蛊硬生生震出体外,但至少有六只蛊虫已经钻入血脉,急速朝他心肺游去。 那幽天鬼帝厉声大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你们父子就在鬼界好好团圆吧!”圆球白骨黑光大作,倏地从千丝万缕的妖灵绮光中破舞而出,呜呜旋转。低沉沙哑的声音在玉壶中嗡嗡激荡,发出魔咒般的低语。 乔羽喉中赫赫低吼,眼白厉芒森冷,突然一跃而起,双手化爪,凌空裂舞,朝着蚩尤发起叠串猛攻。 蚩尤吃惊叫道:“爹!”蓦地明白乔羽定是中了九冥尸蛊,被那妖魔操纵,才身不由己,朝自己狂攻。他生怕误伤父亲,不敢以苗刀阻挡反击,当下气冲涌泉,闪电冲掠。一面全力闪避,一面寻思良策。 “哧哧”激响,十道碧绿色的极寒真气破指飞扬,凌厉纵横,乔羽如附骨之蛆,紧随其后。蚩尤身上的破衣被他锐利的指风扫荡,登时断碎迸扬,皮肤亦烙出道道血痕。 与此同时,壶壁上的另外四个小球光芒闪耀,四道人影倏然冲出,转瞬间便环绕在幽天鬼帝身侧,盘膝绕舞。那四人头上各戴了一个怪兽面具,只露出光芒闪耀的眸子。 赤红、橙黄、银白、乌黑的光芒从四人身上激爆而出,形成四道巨大的光弧,“呼呼”怒舞,将幽天鬼帝四周的万千妖灵打得神魂迸散。光弧纵横交错,倏地化为四面光墙,将幽天鬼帝阻隔其中。 闪避片刻,蚩尤心中惊骇更盛。乔羽虽然是大荒东海著名的游侠英雄,但他之所以名闻天下,乃是因为其豪爽正直、特立独行,敢于领袖八荒侠士,独立蜃楼城于五族之外,并非他的武功念力有什么极为惊人之处。平心而论,他至多不过真人级而已。 但此刻的乔羽,真气强沛,念力妖异,几近仙级人物。招式凶奇诡异,似乎是本族的“龙爪槐”,但又似乎不尽相同;每一爪劈出,都有如雪山迸裂,冰河炸舞。蚩尤即便是全力相战,也未必见得是他对手。 蚩尤暗暗心惊纳闷,目光瞥见父亲从头顶汹涌灌入的万千碧绿妖灵,突然一震,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定是爹体内的这些鬼灵作怪!” 他小时曾经听说,大荒中有一种妖魔道,以吸纳亡灵凶神来增强自己的元神念力。八百年前的水族大巫师罗姬貉便属此列。但这种方法极是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被体内的凶灵反噬元神,神识殒灭;即便能控制体内凶灵,亦会有精神错乱之虞。父亲变成这般凶厉妖魔,必定是那幽天鬼帝蓄意所为。 心中惊怒交迸,朝着那幽天鬼帝怒吼道:“你奶奶的……”话音未落,体内的九冥尸蛊突然疯狂咬噬,剧痛攻心,眼前一黑,几欲晕去。 当是时,乔羽嚎叫扑闪,如鬼魅穿梭,“哧哧”连响,指风似电。 蚩尤痛吼一声,冲天飞起,几道绿光破体飞舞,血柱冲涌。刹那之间,他便已接连中了几爪,腹部、肩膀被那阴寒歹毒的真气倏地贯穿,烧灼疼痛,不可抑忍。念力所及,只觉似乎有万千微小的虫子蠕动奔流,从伤口钻入血脉经络,急速扩散,瞬间遍及全身。 幽天鬼帝哑声道:“杀了他!”乔羽怪吼声中,突然高高跃起,倏地冲到蚩尤头顶,双爪蓦地压在他的天灵盖上。 蚩尤心中一凉,突地感到一阵恐惧,周身肌肉瞬间绷紧。蓦地又想:“罢了!我的这条性命原就是爹给的,今日不过送还他而已。”一念及此,登时平静下来。刹那间,脑海中闪过从前与父亲一起时的万千情景…… 乔羽指爪按在他的头顶时,突然顿住,歪着头,眼白翻动,呆呆地凝视着蚩尤头顶的疤痕。那是他七岁时,独斗两只海狼所留下的伤疤。乔羽全身剧震,蓦地仰头长啸,“赫赫”怪叫道:“你是蚩尤!你是蚩尤!” 蚩尤大喜,叫道:“爹!是我,你认出我来了!”狂喜之下,泪水迷蒙了双眼。 幽天鬼帝喝道:“青木鬼王,杀了他!” 乔羽眼中凶光一闪,厉声嚎叫,周身怒放出万千道翠绿色的妖鬼灵光,扭曲震颤,仿佛无数鬼怪在同时呐喊一般。双爪蓦地往下插去,又突然硬生生顿住,“喀啦啦”一阵脆响,他猛地攥拳,将自己双手骨骼陡然捏碎。 乔羽神色狂乱,哈哈怪笑着冲天而起,大叫道:“你是我儿蚩尤!”连喊几声,突然振臂大吼,周身经脉绿光闪现,突然“蓬蓬”连响,光芒迸爆,雄躯摇晃,无数血线破体飞射,他竟在刹那间将自己的经络尽数震断! 蚩尤大惊,叫道:“爹!”不顾体内剧痛,飞身冲起,将轰然翻倒的乔羽拦腰抱住。 乔羽眼自翻动,乌黑的眼珠慢慢地翻现出来,凶厉狂躁的神色逐渐褪去。凝视着蚩尤,费尽气力,微笑着慢慢道:“小子,你……已经这么大了。很好,很好。想不到……竟能……竟能在这见到你,爹心里欢喜得很……” 蚩尤见他气息涣散,经脉俱毁,多半已无生望;知道父亲为了摆脱妖魔的控制,不伤害自己,宁可断然自戕!心中骇怒悲苦,咽喉窒堵,哽咽得发不出声来。 此时妖风怒吼,邪灵从壶口汹汹冲入。幽天鬼帝阴森地笑道:“乔城主,你以为这般一来,我便不能奈你们何吗?” 乔羽眼光斜睨壶心,凝神聚气,哈哈大笑道:“不错!妖魔,我经脉尽断,看你……看你……如何……”一口气接不上来,登时昏迷。 蚩尤大惊,张大了嘴,身形摇晃,脑中一片空白,颤抖着将手指探到父亲的鼻翼前,发现竟还有游丝气息,心中登时一松,悲喜交集;不及多想,猛地将父亲背起,抄身飞掠,朝玉壶壶口冲去。 壶中彩光流离,万千妖灵邪魄呼号怪吼,绚丽缤纷地迎面飞撞而来。蚩尤体内剧痛,背上又背负了乔羽,行动比之先前,已经大不灵便。 突然“仆仆”急响,几道妖灵狰狞怪笑着冲入蚩尤体内。蚩尤呼吸一窒,念力探觉那些妖灵方甫没体,便被自己体内的九冥尸蛊陡然吞入,心中大骇!先前自己体内并无尸蛊,只需封堵经络要穴,便可使冲入体内的妖灵无处逗留,轻易震出,但眼下身内有万千尸蛊及其幼虫,一旦被幽灵附体,则极难甩脱! 幽天鬼帝哑声笑道:“嘿嘿,你们父子当鬼界是驿站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小子,你爹不识抬举,自断经脉,宁做孤魂野鬼,也不做我鬼国青王,嘿嘿,就由你来顶替好了。” 话音甫落,乔羽突然剧烈震动,无数道碧光从他身上破体而出,仿佛三月风吹,春草曳摆。道道翠光陡然幻化为凶厉妖魔,怒吼着折转电射,纷纷冲入蚩尤体内。 蚩尤大叫一声,陡然一震!全身如弯弓满月,在半空中绷得极紧,脑中轰然,神识混沌,恍惚中觉得眼前万千妖魔张牙舞爪,扑面而来;他想要抵挡反抗,却酸软乏力,动弹不得。周身裂痛,体内万千蛊虫欢跃蠕动,将冲入身体的妖灵一一吞噬收纳。 心中狂怒惊怖,嘶声大吼,双手朝上一托,将父亲背紧,御风踉跄冲掠。 幽天鬼帝森然笑道:“小子,好好歇歇吧!”突然一道巨大的黑光从他元神寄居的圆骨中迸爆冲出,四周彩光登时波荡摇碎。 “轰”地一声巨响,被他那黑光卷舞,玉壶内所有的妖灵倏地形成巨大的螺旋绚光,龙卷风似的朝着蚩尤怒啸飞卷。 “轰隆!” 蚩尤眼前一黑,鲜血喷涌;耳中响彻厉鬼嚎哭,万道彩光如醒醐灌顶,呼啸入体。刹那间,全身如被山压石撞、千刀万剐,痛不可当。念力及处,无数木属妖灵桀桀怪笑着在他体内冲卷飞窜,皮肉登时鼓舞变形,骨骼“格格”作响,“轰”地一声,竟仿佛牛皮气袋似的陡然吹胀而起。 彩光呼啸,蚩尤全身鼓胀,簌簌乱震,所有的碧绿灵光都被他阻挡过滤,其他四道绚光轰然贯体冲过。 “砰”地一声,乔羽登时被那巨大的螺旋彩光撞击卷溺,从蚩尤背上冲天飞起,重重贯撞在壶壁上。 彩光游碎,邪灵嚎哭。乔羽陡然一震,依旧昏迷不醒,七窍流血,沿着壶壁缓缓向下滑去。 蚩尤惊骇悲怒,想要呼喊父亲名字,喉咙却干灼烧痛,所发出的竟只是“赫赫”低响;想要转身飞掠,周身经脉却仿佛封堵凝固,就连四肢也僵化如石,不听使唤。神识迷糊,耳中似乎听到无数个声音同时嘈杂呼喊、桀桀怪笑。 混沌中听见幽天鬼帝哑声笑道:“嘿嘿,小子,你还想得起来自己是谁吗?现在你的体内有亿万元神,莫衷一是;就连你的身体也不知该听谁的话了……”那低沉阴冷的声音钻入蚩尤的耳中,直如一桶冷水当头浇下,登时将他唤醒。 蚩尤怒吼道:“我是东海乔家男儿蚩尤!”蓦地一咬舌尖,神识登时清醒,默念“定神诀”,积聚念力,闪电似的冲到乔羽身侧,俯身抄手,将他背起,咬牙朝外冲去。 那幽天鬼帝似乎颇为惊异,微微低“咦”一声,哑声笑道:“嘿嘿,有意思。”魔咒滔滔不绝,陡然响起。 蚩尤“啊”地一声,神识混乱,天旋地转。万千声音在他耳边哭笑呐喊,眼前缤纷错乱,无数情景飞闪而逝,似曾相识,又似乎从未见过。头痛欲裂,犹如亿万毒蛇冲灌脑中,疯狂咬噬一般。 迷迷糊糊中,看见四道人影挟带着阴寒森冷的四色妖风,卷舞冲来;眼花缭乱,自己的四肢陡然被人紧紧抓住。背上有个人倏地滑落,朝下疾坠而去。 那人是谁?为何这般眼熟?蚩尤苦苦思忖,脑中仿佛要爆炸开来一般,万千脸庞惊涛骇浪似的从他脑海中卷过,却无一与那旋转坠落的男子相似。 他睁大眼睛,四肢动弹不得,心中莫名地惊骇恐惧,极力地凝视着那男子,望着他重重地撞击在壶壁上,血花四溅,骨骼清脆地碎裂,心中一震,突然记起了那张脸容,嘶声大喊道:“爹!” 乔羽双目紧闭,鸟黑的血液从七窍中缓缓涌出,胸腹伤口剧烈张合,两只七彩尸蛊急速地爬了出来。一道绿光倏地破体而出,飘飘忽忽地朝上而去。 蚩尤热泪盈眶,嘶声呐喊,无论他如何奋力挣扎,始终不能从那四人紧箍的手中挣脱。 幽天鬼帝哑声笑道:“小子,你的元神倒强沛得很,这样的念力桎梏,竟然也拿你不住,看来我太小瞧你了!嘿嘿,四大鬼王,将他抓牢了,让他好好看看乔城主是怎么灰飞湮灭!” 忽然妖风鼓舞,无数邪灵冲涌而来,咆哮着幻化为无数张开巨口的妖魔,瞬间席卷,将乔羽的魂魄撕扯粉碎。 蚩尤悲怒欲狂,突然之间大吼一声,真气迸炸,那四大鬼王竟然被他硬生生地震飞开来!怒吼声中,笔直俯冲,双手飞舞,碧光轰然卷扫,将那些妖灵陡然震飞。 但他父亲的魂魄已经碎裂飘散,纵使天地裂,江海涸,再也不能复原了! 蚩尤周身颤抖,牙关乱撞,说不出的愤怒、悲苦、寒冷。眼前视线一片血红,只觉那股熟悉的麻痒之意从心肺间陡然升起,蚂蚁似的缓缓爬过咽喉,向上游移、游移……灌顶而去。他知道,当那麻痒感觉在头顶炸将开来时,他的体内将爆发出不可遏止的狂暴杀意…… 当是时,四周阴风怒号,杀气交迸,那四大鬼王再次交错冲来。 蚩尤突然振臂狂呼,周身碧光闪耀,犹如火焰窜舞。无数凶灵破体飞扬,又倏地钻入体中。身如弯弓,蓦地揉身飞卷,握刀雷霆怒斩,青光爆舞,轰然劈斫在左首冲来的第一个人影上。那鬼王“赫赫”低吼,红光闪耀,与苗刀气芒激爆出刺目紫光。 气浪迸炸,那鬼王倏然后退。 蚩尤被那鬼王红光阻挡,全身如被烈火焚烧,但这烧灼的剧痛比之心中的愤懑仇恨,却是如此微不足道。不退反进,狂吼声中,形如疯魔,苗刀大开大合,碧光纵横飞舞,竟然全都是两败俱伤的拼命招式。 他脑中狂乱,血液沸腾,心中只有一个烈火般熊熊燃烧的念头:他要将这些妖魔斩尽杀绝! 玉壶中彩光流丽,邪灵飞舞。蚩尤刀芒暴烈凶猛,如闪电,如蛟龙,奔飞窜跃,所到之处,鬼灵魂飞魄散,凄叫号哭。 饶是那四大鬼王真气阴寒强沛,念力超卓,一时之间竟也对他莫可奈何。 幽天鬼帝哑声低笑,魔咒滔滔,如海潮汹涌围聚。 蚩尤脑中轰然,体内的亿万妖灵蓦地随着魔咒的韵律呼号跳跃,喧嚣鼓舞。他的神识又渐渐地迷糊起来,仿佛身陷寒冷黑暗的冰洋海底,万千章鱼将他团团包围,无数触角钻入他的身体,撕裂着,牵扯着,让他狂乱得不能呼吸,无法思考。 又仿佛自己成了一株灌木,倏然分裂,长出亿万枝条,每一条都如此枝繁叶茂,当风吹叶舞,枝条簌簌,让他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 迷蒙之中,听到一个声音在心底苦苦喊道:“我是谁?”话音未落,便有无数声音同时嘈杂炸响,争先恐后地呐喊应答。 化身三亿,不识自己。蚩尤心识迷乱,脑中空茫一片,直欲发狂。苗刀风雷电斩,疯也似的狂攻猛进,嘶声怒吼道:“我是谁!” 突然,耳畔听到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阴恻恻地笑道:“你是青木鬼王!”心底的无数个声音一齐叫将起来:“你是青木鬼王!你是青木鬼王!” 蚩尤头晕目眩,喃喃道:“青木鬼王?”狂乱困惑,思维混淆。 当是时,眼前人影霍闪,汹汹森寒真气迎面扑来。蚩尤陡地一惊,怒吼挥刀,右手手腕却被一人从身后倏然扣住。 蚩尤心中狂暴已极,喝道:“放手!”真气轰然鼓舞,转身一掌劈出,迅疾如电。 这一记手刀青光怒舞,气浪惊人;扣住他右腕的鬼王似乎没想到他在幽天鬼帝魔咒的掌控之下,反应竟依旧如此神速,猝不及防,低叱一声,一面挥掌格挡,一面拧身避让,另一只手却依旧死死地扣住蚩尤的右腕。 “砰!” 黑光气盾从那鬼王手掌爆放而出,还未完全形成光罩,便被蚩尤的碧光手刀轰然劈入。黑光破碎,气浪倒冲,“哧”地一声轻响,那鬼王低哼一声,头上戴的狮头面具登时迸裂开来,露出一张欺霜胜雪的俊俏脸容,秋水明澈,白发飞扬。 蚩尤微微一怔,觉得此人好生脸熟,皱起眉头待要细想,却觉得双耳雷呜鬼嚎,头痛欲裂;大叫一声,天昏地暗,几欲晕厥。 四周寒气鼓舞,蚩尤双手双脚陡然一紧,立时被那四大鬼王齐齐扣住。 幽天鬼帝滔滔不绝的魔咒声如天河渲泻,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耳中。蚩尤周身上下,碧光发狂闪烁,每一处皮肤都随着咒语的韵律鼓舞跳动,体内万千妖灵交缠着九冥尸蛊咬噬撕扯,剧痛欲死。 眼前绚光流舞,刺眼已极,几张怪兽面具不住地晃动。迷迷蒙蒙之中,又看见那张冰雪般的脸容,仿佛波光般地摇荡。 脑中灵光一闪,蚩尤突然想起此人是谁了。他是当日曾与自己、乌贼激战的黄河水伯冰夷! 但是,但是自己又是谁?乌贼又是谁呢?蚩尤忽然又是一片迷乱混淆,重新沉沦于天旋地转的黑暗中。 “你是青木鬼王!你是青木鬼王!” 脑中轰雷滚滚,听到无数声音不住地呐喊着。他的心神躁乱狂暴,几至沸点。嘶声怒吼,恨不能立时爆炸开来,碎裂为万千粉未。 “你是青木鬼王!你是青木鬼王!” 蚩尤太阳穴急剧搏动,头颅仿佛就要炸裂。耳中那狂乱的声音越来越响,逐渐隔绝了一切。突然大叫一声,喷出一口乌血,就此昏迷不醒。 他梦见他站在苍茫的旷野中,四周笼罩着黑暗的大雾。一条大河无声无息地在他面前奔流着。他俯身照看自己的倒影,在那荡漾的波光里,他看见一个男子没有脸孔。 他弯下腰,捧起一掌水拼命地清洗自己的睑容,突然觉得钻心的疼痛。狂风吹来,他突然听见“咯嚓”的脆响,仿佛瓷器碎裂于午夜。河水涟漪摇荡,他看见自己苍白的脸突然龟裂。 森冷的恐惧像黑雾般陡然扑下,潮湿、阴暗而令人窒息。他狂叫声中抓着自己的脸,鲜血流淌,无数碎片从指间滑落水中,漂浮跌宕着,在暗淡的月光中闪耀银光,仿佛万千眼睛在河中邪恶地眨眼。 他惊狂、恐惧、愤怒,蓦地站起身来,在旷野上茫然地狂奔。阴风怒吼,黑雾的背后似乎有无数妖魔在桀桀狂笑。 突然“哧哧”脆响,他的额头迸裂开来,钻出一个妖魔的脑袋,对着他森然狞笑。他怒吼着想要挥手将他击落,但肩膀、手臂与双掌蓦地裂开,钻出几十个妖鬼的头颅。他看见自己的身上忽然裂开无数细纹,继而纷纷迸散,钻出万千鬼怪。 他抱着头,在无垠的旷野中嘶声惨叫,那万千妖魔也随他一起惨叫着。 心突然抽紧,一个念头仿佛春草,从巨石的岩隙间艰难地钻了出来…… “我是谁?我在哪里?……”他绝望而愤怒地朝着漆黑的天幕嘶喊着。 眼前突然亮起一片刺目的绚光,头痛欲裂,耳边轰雷炸响,似乎有无数妖魔同时恣肆地桀桀怪笑。 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阴恻恻的怪笑声:“你是青木鬼王!”顷刻间,天地万籁轰然回应。 无数刺耳的声音在他耳边、脑海、心田,一齐嘈杂地咆哮着:“你是青木鬼王!你是青木鬼王!”噪音如尖刀,令他的神识陡地迸炸开来。 他蓦地嘶声狂吼,寒风刀般的劈过他的咽喉,火辣辣地剧痛。奋力睁开双眼,约丽的光芒疯狂闪耀,刺得他双眼一阵酸疼,眼角肌肉蓦地收缩,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他四转仰望,头昏目眩,无数虫子在他体内疯狂地撕咬,周身钻心刺痛。他犹如一株被蛀空的秋天的树,簌簌颤栗于冷风中,彻骨冰寒。身体被万千利齿撕绞成碎块,张大嘴,想要怒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任凭剧痛像黑暗的海浪一般层层怒吼抽打,任凭冷汗在肌肤上结成颗颗寒冰。 他眯起双眼,眼眸青光闪烁,迎着刺目的绚光,吃力地四处打量。周围漂浮着亿万颗颜色各异的水泡,水泡中抱膝蜷缩着胚胎似的物体,五光十色,密集交错。 下方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呜。他迷迷糊糊地低头俯瞰,只见一个黑黝黝的圆洞仿佛鲨鱼巨口,森然幽暗。那雷呜声便来自这黑洞之中。 雷呜轰隆,黑洞突然爆鼓起一团巨大的五彩绚光,蓦地炸裂,云层似的滚滚冲将上来。阴冷狂风随着那彩光轰然鼓舞。 凝神望去,那些彩光也是由万千的气泡组成,团团攒集,呼号怪叫着自下而上冲卷奔腾,将他身旁的万千气泡挤了开去。 当是时,四周远处忽地亮起滚滚白光,倏地炸舞飞扬,仿佛万千银箭离弦,爆射而来。 “轰隆隆!” 四周气泡迸碎飞舞,气浪震荡,绚丽缤纷,目不暇给。 万千道彩光流离飞舞,倏地聚合化为一道巨大的绚风长虹,呜呜旋转,呼啸着扑面冲来。 “仆仆仆仆!”绚光狂风贯体冲过,将他撞得漫空踉跄后退。眼花缭乱,突然又出现了群魔乱舞的幻象,迷蒙中只觉得亿万妖魔狞笑着纷纷穿入他的身体,在他周身经脉、五脏六腑之间横冲直撞。 “啊!” 他怒吼着强忍剧痛,双掌轰然飞舞,两道狂猛的碧青光芒迸爆怒射,交错纵横。鬼哭凄彻,彩光倏地碎裂,波荡离散。 耳旁轰雷震响,每隔片刻,下方的黑洞中便会冲起万千绚光,四周随之便会亮起漫漫白光,然后便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席卷一切的凶猛气浪,以及那龙卷风似的汹汹绚光…… 他在虚空中东摇西晃,飘摇如狂风中的落叶,如海啸时的沙鸥,如山洪里的一颗迸碎石子…… 每一次绚光冲撞贯体,便有万千妖灵凶煞咆哮着冲入他的体内,乱流汹涌,恣意地撕裂他的身体和神识。 那碎裂的剧痛让他的意识迸散飞扬,渐转迷糊。恍惚中似乎化作了蒲公英,化作了柳絮,化作了杨花,轻飘飘地不知将欲何往。 他似乎碎裂为万千粉末,又似乎被不断地糅合成新的自我。迷迷蒙蒙中,他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从今往后,他将不再是他自己了…… 当一道狂猛的妖灵彩光以开山裂地之势,再次当胸击中他时,他眼前一黑,“咯咚”一响,感觉心脏仿佛菊花似的在秋风中盛开怒放,腥甜的鲜血仿佛滚滚怒河从自己的口鼻中喷了出去。意识蓦地炸裂,再次昏迷于无穷无尽的寒冷与黑暗中。 第十三章 行尸走肉 圆月当空,照得山壑中一片雪亮。晏紫苏伏在山崖的岩隙之间,透过横斜的怪树枝桠,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那滚滚飞瀑,心跳急速。 狂风从山崖石缝间吹过,呜呜怒吼。水花如细雨迷蒙,湿漉漉地沾了晏紫苏一脸。月光照在她的睑上,水珠滑下。那冰凉的感觉令她的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强烈悲恸,泪水滚滚而落。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来,簌簌颤抖着,咬唇凝视着飞瀑寒潭。 已经过去八个时辰了,蚩尤依旧没有从这寒潭中出来。今天日落之后,这寒潭便寂静如一汪死水,连一尾鱼也未曾见着。山壑中一片死寂,除了风声,除了水音,除了她急剧的心跳。 她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当月亮被西面山崖的獠牙巨石吞没时,她便跃入这寒潭中,冲入鬼界,寻找那让她牵肠挂肚的情郎…… 当是时,寒潭突然冒出滚滚的气泡,一大串一大串地在水面上破炸开来,涟漪四漾。晏紫苏心中蓦地一紧,呼吸停顿,又惊又喜又怕,紧张地凝视着。 “轰!” 寒潭迸炸开来,万千水浪高窜怒舞,凶兽狂吼,三辆兽车冲天飞起。 晏紫苏心中陡然下沉,闪过不祥预感;念力积聚,凝望眼前洒落的万千水珠中的折射影像。 那三辆兽车都是六架巨翼蝠龙飞车,车形狭长圆滑,犹如黑梭。四对巨轮以混金制成,在月光下闪着青亮的光芒;当空飞转,“呼呼”有声。飞车驾席上,三个大汉头戴黑笠,低斜遮脸,手中挥舞着蛇龙椎骨长鞭,“劈啪”怒响。 蝠龙怒吼盘旋,巨翼层叠舒张,登时遮天蔽月,山壑为之陡暗。“咄咄”连声,飞车巨轮的轮轴齐齐朝外突出两丈有余,倏地开裂,延展为五尺来阔的翼板。 壑中狂风鼓舞,带来潮湿而阴暗的地府气息。晏紫苏突然一震,心底里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蚩尤就在某辆兽车之中! 三辆兽车在空中高低盘旋了片刻,突然分散开来,闪电似的朝着东、西、南三个方向疾掠而去。兽吼如雷,车轮隐隐,转瞬间便越过山崖峰顶。 晏紫苏惊怒交集,一时间竟不知该尾追哪一辆兽车。念力四扫,直觉断定蚩尤当在朝南而去的飞车之中。蓦一咬牙,心道:“上苍佑我!”倏地穿掠腾空,鬼魅似的沿着陡直的山崖疾冲而上,猛一顿足,御风翩翩飞行。 她的御风术在当世大荒之中可列入前十,尤其这短距离内的跟踪追赶,更是她所擅。眨眼之间便已翻过山崖,无声无息地在夜空中中飘飘飞翔,悄然紧随六龙飞车。 晏紫苏长于逃逸,自然也深谙追踪之道。她左折右转、御风飞翔的路线,选择的都是六龙飞车驾御者的后视肓点,除非车后突然裂开一个窗子,否则车中之人决计不能发现她尾随而来。 风声怒号,晏紫苏迎风凝神辨析,隐隐嗅闻到蚩尤特有的炽木松香般的阳刚气息,心中大喜,突突乱跳。但诸多疑惑、忧惧与恚怒又立时窜将上来。不知那车中究竟还有何人?是不是那阴邪古怪的幽天鬼帝?他们带着蚩尤将欲何往?不知那呆子在地府中可曾吃了什么苦头吗? 心中一颤,蓦地凝神聚立息,尽力微波不惊。真气鼓舞,倏地疾掠,仿佛海豚破浪,在晴朗的夜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神不知鬼不觉地穿入那飞车底部。 她舒展身体,轻轻地勾缠在车轮之间的横杠上,默念“龟息诀”,将心跳和呼吸都调整到淡不可闻,以免被车中之人察觉。 六只巨翼蝠龙比翼齐飞,速度极快,晏紫苏在车下只觉得冷风如刀,“飕飕”劈面,疼不可挡。但又不敢鼓舞真气,生怕惊动上方,唯有扭过头去,咬牙捱受。 一路南行,寂静无声,只有时而劈响的骨鞭脆声,以及随之而来的蝠龙嘶吼。晏紫苏隔着那光滑坚硬的车底,凝神倾听,却始终听不到车中有任何异响。想到蚩尤与她仅有一板之隔,心中稍稍安定。 她素来狡黠谨慎,不知车中之人是何方神圣之前,断断不敢贸然行动,以免救不得蚩尤,自己反被一并擒住。当下收敛心神,静候时机。 大漠沙如雪,在月光下起伏连绵,仿佛沉睡的海。狂风吹来,沙浪汹涌,在下方层层叠叠地滚动推进,极是壮观。偶尔瞧见无数西荒银蛇在沙漠上蜿蜒迤逦,齐头并进,漫漫白鳞闪耀着眩目光芒。 日出之后,气温迅速升高。烈日高照,酷热难耐。万里荒漠与夜间时的景象迥然两异,金光跳烁,刺晃人眼。 迎面吹来的猎猎炎风中,似乎跳跃着无数的火星,只需轻轻碰撞就会燃烧起来。汗水刚一沁出,立即挥发蒸腾,只余下颗颗细盐,在肌肤上闪着淡淡的白光。所幸那飞车材质极是古怪,在这大漠烈日之下,依旧森森冰凉;晏紫苏藏在这飞车下,比之车外那哀啼着交错飞过的西荒群鸟,又舒服惬意得多了。 傍晚时分,飞车穿过荒无人烟的万里沙漠,渐渐接近昆仑山脉。绿草斑驳,下方大地逐渐过渡为黄绿色的草原。湛蓝的长河在夕阳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金光。牛羊如云,隐隐可以听见“咩咩”的叫声。 飞车急速下冲低掠,贴着地面闪电穿行。“砰唧”震撒,巨轮触地,晏紫苏虽然早有防备,仍觉得周身骨骸被瞬间震散一般,酸痛难言。 “喀啦啦”一阵脆响,四对板翼缓缓收起,缩回轮轴之内。蝠龙贴地低飞,巨轮飞转,朝着南边风驰电掣而去。 晏紫苏心中讶异,蹙眉忖想:“他们难道是要去昆仑山么?”眼下蟠桃会之期将近,五族八荒的权贵英豪纷纷聚集昆仑。却不知这从地府中冲出的神秘飞车,又是为何前往昆仑呢?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入夜时分,飞车到了昆仑山系泰器山下。泰器山雄伟高峻,东西绵延,过了此山,再往西三百多里,便是昆仑山脉了。山下观水城乃是方圆五百里第一大城,亦是历年昆仑蟠桃会时,金族接待各族宾客的前哨驿站。 暮色昏暗,朝西眺望,泰器山峰线起伏,白雪皑皑。晚霞红紫破天,天际色彩瑰丽变幻,几座险峰被余辉映照,如黄金灿灿。山中积雪化为涧水,从谷壑中奔流而出,沿着山脚朝西迤逦,浩浩荡荡,是为观水河。 观水城隔着观水河分南北二城。南城依山而建,城墙高厚险峻,内驻五千精兵,西荒一大重镇;北城城墙低矮,面积颇大,城中高楼林立,鳞次栉比,多为大小驿站。距离尚有二十余里,远远地便听见人声兽嘶,喧喧嚷嚷。 将近北城,飞车速度刻意放缓。行不过片刻,便有七、八批各族英豪谈笑风生,叱喝扬鞭,从飞车两侧疾驰而过。众人见那飞车形状古怪,纷纷掉转头来,朝着驾车汉子微笑招呼,但那汉子泥塑似的纹丝不动,黑笠低垂,也不理会。 众人无趣,驱兽自去。 晏紫苏乘四下无人,娇躯突然一沉,从车后飘然穿出,拭发弹衣,纤腰拧摆,不紧不慢地随着飞车朝北城而去。 北城城门大开,彻夜不关,迎接四方宾客。城中灯火辉煌,人潮涌动,极是热闹。 飞车在城门内道停下,那驾车大汉起身打开舱门,晏紫苏心中剧跳,走到一旁,若无其事地拨弄着金石摊铺上的玉石,眼角凝神瞥望。 车门开处,两个头戴黑笠的大汉率先跳了下来,僵直地站在一旁;继而一个头戴黑笠的紫衣人翩然而下,最末出来的乃是一个青衣男子,身材高大魁梧,虽然脸容亦被斗笠遮住,但查看身型、辨闻气息,当是蚩尤无疑! 晏紫苏心中怦怦乱跳,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再一细看,又微微犯疑。他行动僵硬,举手投足之间浑无原来的桀骜狂野之气,判若两人。心下大骇:“难道他已经被妖魔所杀,变作僵尸了吗?”念力探扫,发觉他心跳、呼吸都颇为正常,方才舒了一口大气。 那摊主见她神色恍惚,春葱玉指夹着那淡青色的玉石,簌簌颤动,随时都要抖落似的,登时吓了一跳,劈手夺过,低声悻悻道:“姑娘,这可是方山三生石,罕见的宝贝,你要是摔坏了赔得起吗?” 晏紫苏心下着恼,杀气登起,但身在集市,身上又无蛊毒,不敢奈何。心下一动,闪电似的从旁侧那汉子的腰囊里掏出数十颗完好的绚彩金螺,数也不数,丢在那摊主的面前,抢了玉石,转身就走。摊主大喜,叠声称谢,连忙将金螺收起。 旁侧的汉子“咦”了一声,觉得金螺好生眼熟上摸腰囊,大呼糟糕。霍然四顾搜寻,哪里还有晏紫苏的人影?大怒之下,便要摊主将金螺交还。那摊主也不是善类,言不及三合,便吵作一团,登时“劈啪”大作,扭打一处。 晏紫苏听到身后远远地传来喝骂打架的声响,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心情大佳,跟着蚩尤四人在人群里穿梭,随他们进了一家极大的驿站。 厅中人头耸动,正是晚膳时分。那紫衣人在柜前低声说了几句,几个伙计登时绽开笑容,恭恭敬敬地抢身引着他们往楼上走去。 晏紫苏到那柜台前,嫣然道:“我要一间客房,就在适才那几位客人的隔壁。”那掌柜瞧得目眩神迷,吃吃道:“可是……可是本店已经客满,没有空房了。” 晏紫苏柳眉一蹙,笑吟吟地娇嗔道:“那他们呢?偏生这么巧,赶上最后几间房了吗?” 掌柜吞了曰口水,失魂落魄地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几日昆仑山突然下起百年少有的狂风暴雪,进山的路都被封住了,就连飞兽也难以穿行,所以大家都只好在城里待着,城里的驿站已经都住不下了!您说的这几位客人早在十日前,便派人专门高价订了两间房,否则这几日宾客众多,哪能一气空出两间房来?” 掌柜指了指门外街巷中,横七竖八地躺着的众人,苦笑道:“您瞧,那些都是找不着客房,累得不成了,不得已胡乱歇息的……” 晏紫苏见厅中众人纷纷扭头望来,生怕其中有水族乃至青丘国人,认出自己身份;当下也不与他罗嗦,俏脸一沉,哼了一声,拧身朝外走去。 到了街上,仰头上望,见东南角的客房掌起灯光,猜测蚩尤等人定是住在其中。既知蚩尤暂时平安无事,心中大石登时落地。 当下也不着急,莲步轻移,到了附近小店中,叫了一壶茶,几个水果,定神将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那妖魔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寄体乔羽,与白帝在通天河畔比乐斗法?又为何在西荒收敛了那么多的僵尸鬼兵?蚩尤到了地府之后,既已失手被擒,那妖魔又为何留他性命,将他千里迢迢带到这观水城中? 诸多疑问接二连三地闪过脑海,饶她机狡多变,一时之间也猜不透那妖魔的用心。但隐隐中,那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重,觉得在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之后,必定有一个重大的阴谋。 想了片刻,心中又烦乱起来,蹙眉忖道:“罢了!我才不管那妖魔有什么阴谋,只需救了呆子逃离此地便是。至于那妖魔想要天崩还是地裂,与我又有何干?” 一念及此,心中登时澄明透彻,说不出的轻松。笑吟吟地喝了几口茶,吃了两个桃子,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当下趁着背后的几个汉子高谈阔论,口沫横飞之际,闪电似的从他们腰囊中“借”了些金银螺贝,丢了几个在桌上,翩然而去。 晏紫苏回到那驿站门口,嫣然招手叫了一个孩童,塞给他一个海螺,指着二楼东南角的房间,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孩童将海螺掖入怀里,点点头,欢天喜地地钻入客栈,趁着众伙计不备,一溜烟窜上了二楼。 过了片刻,那紫衣人与孩童一齐走了下来,孩童指着远处的城门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乐滋滋地自行跑开。紫衣人凝立片刻,稍稍踌躇,终于还是朝城门缓步行去。 晏紫苏心中暗喜。待他去得远了,飘然到了街角暗处,蓦地翩然穿掠,翻上二楼,闪电似的穿入那房间的窗口,低声叫道:“呆子!” 房中空荡,灯火摇曳,一个黄衣人背对着她,面墙而坐,影子在墙上飘忽不定,说不出的寂寥孤索。 那人听到声响,微微一笑,低声道:“你终于来了。”徐徐转过身来。 灯光跳跃,照在那人的脸上,历历分明。面如紫玉,长眉入鬓,细眼神光,络腮长须轻轻飘动,竟是土族黄帝姬少典! 晏紫苏花容微变,大吃一惊,想不到竟会在此处遇见土族黄帝。历年的蟠桃会上,她均以不同的容貌身份与姬少典打过照面,所幸今日乔化的外貌不在其列。一念及此,心中稍定。 黄帝细眼微眯,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微笑道:“姑娘走错房间了吗?” 她从街角破窗而入,非盗即凶,而屋中偏偏又是土族黄帝。此刻若转身便逃,必被认定为刺客,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晏紫苏思绪飞转,闪过万千应变之计。故作张皇失措,蓦地一顿足,俏脸罩霜,凶霸霸地叱道:“罢啦!上了那小子的恶当,原来这屋里还有人。老头子,你若是识相,就快将金银财宝乖乖地交出来,否则就休怪本姑娘不客气了!” 以黄帝的念力真气,眼下她想要破窗而走,实是难如登天!况且黄帝既在此处,驿站内外必定还有众多土族高手,即便她能侥幸冲出此屋,也必不能逃出观水城。当下索性胡言乱语,装作冒失女盗,让黄帝放松警惕,伺机再作打算。 黄帝愕然,目中疑虑稍减,莞尔道:“原来姑娘竟是西荒女飞贼吗?” 晏紫苏冷笑道:“想不到你老眼昏花,还有几分目力。姑娘我就是西荒人人闻之丧胆的豹女唐花儿!” 黄帝哂然道:“原来是唐姑娘,久仰久仰!钱财乃身外之物,姑娘只管拿去。”左手一勾一弹,桌上的一个镂金铜匣登时平空飞起,倏地朝晏紫苏抛去。 晏紫苏见那铜匣来势极快,暗含诸般变化,知道黄帝必定是在试探自己虚实究竟;当下“啊”地一声低叫,手忙脚乱,慌不迭地跳了开去。 “当啷”脆响,铜匣撞地,匣盖震翻,其中的金宝琳琅满目,洒了一地。门外有几人齐声道:“陛下……” 黄帝道:“没什么事。”门外登时重归寂然。 晏紫苏脸色雪白,眼珠滴溜溜直转,狐疑道:“你……你究竟是谁?” 黄帝微微一笑,缓缓地站了起来,嘿然道:“我是谁?寡……我只是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罢了!”面色忽转黯然,喃喃叹自一道:“嘿嘿,可是过了今夜,我又会是谁呢?” 晏紫苏心中怦怦剧跳,听他语气苍凉苦涩,竟似别有玄机。隐隐之中,那不祥的预感越发浓重。蓦地记起自己此刻身份,凝神弯腰,手忙脚乱地将地上的珠宝塞入匣中,紧紧地将那铜匣挟在臂弯。 黄帝微微一笑道:“姑娘眉清目秀,当是良家少女!何以做了飞贼?”晏紫苏神情举止,活脱脱是个慌乱紧张的年轻女贼,以黄帝的眼力,竟也瞧不出一丝破绽,对这娇蛮冒失的俏丽女盗,他竟似颇有好感。 晏紫苏胡乱编道:“我……这些年天灾人祸,父母全死啦!我一个女孩儿孤零零的,没法子,只好跟着他们做这买买了。” 黄帝点点头,怅然道:“是了,天灾人祸,劫难重重!神帝登仙之后,老百姓的日子是越来越加难过了。圣人不出,安得治世!”其时乱世,许多百姓被迫流亡为盗,黄帝闻言更无疑忌。怔怔片刻,突然惊醒,转头望她,微笑道:“嘿嘿,老头子罗嗦,姑娘莫怪。” 这时,忽地听见窗外众人欢呼,喧闹鼎沸,有人大叫道:“文鳝飞天,天下大治。今年有好收成啦!” 两人走到窗前,凭窗眺望。夜色迷蒙,观水河滚滚奔流,两岸人影攒动,欢呼震天。 观水河沿岸设了万千浮木灯笼,隔江相对,彩光漫漫,随着波涛起伏跳跃;与南北城的辉煌灯火相互映照,将宽广的河面照得五光十色,颇为亮丽。 河水汹涌奔流,突然波涛澎湃,无数条巨大的飞鱼破浪冲出,在夜空中划过千万道优美的银白弧线,舒张透明的翅膀,在夜空中欢呜摆尾,缤纷交错地冲入碧浪之中,浪花朵朵开落。 两岸爆雷似的欢呼着。过了片刻,波涛绽舞,万千飞鱼再次展翅横空,滑翔破浪,在月光与灯火的照耀下,闪烁着美丽的光泽,仿佛流星飞雨。 晏紫苏凝神细望,那些飞鱼形似鲤鱼,双翼透明优雅,白头红唇,银鳞上有着淡淡的黑色花纹,发出鸾凤似的悦耳呜啼,当是传说中的西荒文鳝鱼。文鳝鱼每年春季从西海溯流而上,破浪滑翔万里,回归泰器山的山涧中产卵。到了夏季,鱼群再一齐顺流飞翔畅游,前往西海。沿途可见,景象壮观,实为西荒一大奇景。 文鳝鱼号为“大荒十大吉祥鱼”之一,一旦出现,则预示着当年风调雨顺,秋季会有极好收成。这几年大荒各族灾荒不断,是以众人见了这些吉鱼,无不欢呼雀跃。 黄帝面露微笑,轻拍窗沿,叹了口气,悠然道:“那年我在岷江竹楼上钓鱼,她也像你这般突然跳了进来。全身湿漉漉的,手里还紧搂着我的鱼钩……一转眼便是二十年,情景还历历如在眼前。嘿嘿,人生如梦,醒来还空。” 晏紫苏心下一跳,不知他所说的“她”究竟是谁。但心中牵挂蚩尤,不及多想。不知那紫衣人被她骗到城门,现下回来了没有?焦急难耐,恨不能立即冲到蚩尤房中,带他离开此地。 “轰隆!” 狂风大作,观水河突然汹涌迸炸开来,万千道水浪冲天而起,仿佛银柱交错擎天。无数文鳝鱼展翼破空,惊惶呜叫,仿佛受了什么极大的惊吓。 怒浪飞扬,千百人影疾箭似的从河中窜出,“嗷嗷”怪吼着朝黄帝所在的房间爆射飞冲而来! “咻咻!”箭石破空,密雨爆舞。 晏紫苏大吃一惊,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有人要刺杀黄帝!”右腕一紧,猛地被黄帝扯到一旁,几支玄冰铁箭“噢”地从她眼前穿过,“咄咄咄”地定在北壁墙上。“呼”地一声,整面墙壁突地化为鸟黑色。 两岸大乱,众人尖声惊叫,人流乱涌。驿站内外许多人大叫道:“有刺客,护驾!护驾!”门外长廊脚步急促,似有众多卫兵奔来守护。 黄帝口唇翕动,指尖一弹,五道黄光破舞激射,窗子倏地合上,金光闪耀。“仆仆”连上,百十箭簇穿过窗子半寸之后,便如被光网牵引,再不能突进分毫。 窗口人影闪动,“砰砰”闷响,南墙突然炸裂开来,几个人怪嚎着闪电冲入,刀光闪耀。个个苍白浮肿,竟然都是在鬼山所见的僵尸鬼兵! 晏紫苏灵光一闪,蓦地想到了什么,还不待细忖,那几个僵尸已经怒吼着猛攻而来。黄帝低喝一声,随意挥掌,金光爆射。“砰砰”连声,那几个僵尸重重地撞在墙上,壁裂石飞,炸开几个大洞,破空摔落。 街上众人惊走,喧嚷如沸。水族、火族、木族的宾客,大多与土族并不交好,眼见奇变陡生,暗中大有幸灾乐祸之感,纷纷潮水似的退让开来,藏匿入远处的楼房驿站,坐山观虎斗。 狂风从墙洞中呜呜刮入,灯光斜照,人影闪烁。无数鬼兵怒吼破空,纷纷冲来,乱箭飞舞,“咄咄”连声,射在墙壁上,犹如暴雨残荷。几十个僵尸方从墙洞破入,立时被黄帝的金光手刀劈得骨碎肉飞,乌血溅顶。 与此同时,众多土族英豪亦从周围包涌赶到,将驿站团团围住。屋外狂风呼啸,众人呼喝怒吼,刀刃相加,激斗一处。 听那嚎叫之声越来越响,似是僵尸鬼兵占了上风,晏紫苏心中惊疑不定,突然忖道:“这些鬼兵究竟是什么人?难道竟是我水族派遣的吗?”但转念之间,又立即否断。 她身为水族奇兵,执行众多机密任务,深知烛龙行事风格极为稳健机变,素以挑拨内乱,借刀杀人为重;若无一锤定音的把握,极少亲自动手,以免落人口实,成为众矢之的。虽然当日水族支援姬修澜,挑拨土族内乱的阴谋失败,但土族并无明证。以烛龙性子,应当不会因此破釜沉舟,反倒极有可能故意与黄帝修好才是。 而这些鬼兵行事张扬,竟在这八荒英豪聚集的观水城悍然行刺黄帝,难道竟不怕行动失败,引来极大的麻烦吗?以黄帝之威,区区千百僵鬼,又岂能偷袭刺杀成功?烛龙心计深沉,即便要与土族翻脸,亦决计不会这般冒失莽撞。晏紫苏思绪飞转,疑窦重重。 “轰!” 南墙崩塌,僵尸鬼兵纷乱冲来,杀气凌厉纵横,外面土族群雄的重重防卫已被攻破。 黄帝面不改色,微笑道:“唐姑娘,你来的不是时候。不过你放心,寡人定会让你平安地离开此地。”谈笑间,黄土真气蓬然鼓舞,“轰”地一声巨响,正面南墙平移炸飞,数十名僵尸层层叠叠撞在一处,肉泥似的簌簌摔落。 屋顶传来密集而轻微的脚步声,门外走廊亦响起嚎哭怒吼、兵刃相交的激响,僵尸鬼兵显然已经攻入驿站,从四面八方包围黄帝。 “蓬蓬”连响,屋顶、墙壁纷纷炸裂,僵鬼蜂拥而入。 黄帝将晏紫苏护在身旁,单掌翻飞,仅以绵绵不绝的手刀气芒,便将鬼兵打得东飞西撞。斜睨一眼晏紫苏臂下紧挟的铜匣,微微一笑,温言道:“姑娘,离开此地之后,你便拿了这些金宝,找一个安宁的地方、一个可靠的人家,好好地过日子吧!正值乱世,千万别再做什么飞贼女大王了。” 晏紫苏听他身处险境,竟依旧如此关心自己。语意真诚,由衷而发,像是自己的父辈和蔼教诲一般;对这并不熟识的士族黄帝,刹那间竟有了一种奇异的亲近感,她自小无父,此生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感觉。突然心中一酸,热泪夺眶,心里好生后悔这般欺骗于他。 黄帝微笑道:“傻丫头,好端端地怎么哭了?”拉着她的手,清啸一声,哈哈笑道:“走吧!”长袖飞卷,将冲涌而入的尸鬼们远远地抛飞。袖摆所及,黄光蓬舞,“呼”地形成巨大的光墙,鬼兵冲至,登时后撞飞弹,断为碎块。 当是时,“轰”地一声巨响,房门炸飞,一道人影闪电似的冲入,碧光怒舞,朝着黄帝后心蓬然电射。 晏紫苏心中一凛,待要惊呼,黄帝已经倏然转身,一掌拍出。“砰!”金光青芒轰然撞击,气浪迸飞,三面墙壁登时迸裂。两人身形微晃,各自喷出一口鲜血。 晏紫苏心中骇然,不知此人是谁,竟能与黄帝分庭抗礼,不处下风。 那人怒吼一声,退也不退,蓦地欺身而进,又是一道狂猛无比的刀光碧芒,以开山裂地之势当头怒斩! 那道刀光气势磅礴,如万壑松涛,一川天瀑。晏紫苏心中忽然“咯咚”一响,觉得这刀势狂野凶猛,好生熟悉,突然灵光霍闪,花容剧变,失声叫道:“蚩尤!” 第十四章 雪山迷情 光芒迸爆,那人的脸容一闪即没,英武的脸容扭曲变形,刀疤血红,狂野暴戾,直如凶神恶煞,正是蚩尤! 黄帝一愣,似乎没有想到刺客竟是这个曾经帮助姬远玄,解救土族大难的东海少年;浑身陡胀的黄土真气登时稍稍收敛。 蚩尤形如疯魔,对晏紫苏的喊声充耳不闻。怒吼声中,刀光汹汹,气浪如海啸惊涛,席卷迸飞,不给黄帝一丝喘息之机,每一刀都是“神木刀诀”中至为狂猛霸冽的式诀,只是其爆放出的真气,阴寒诡异,雄浑凌乱,竟比一日之前强沛数倍! 晏紫苏心中惊喜登消,陡然下沉,骇异忧惧。料想他必定是身中九冥尸蛊,成了行尸走肉,失心听人叩于妖魔。但何以一日之间真元倍长至斯?就连黄帝在他的狂攻之下竟也节节败退,无计可施。心中困惑,不得其解。 “轰!” 碧芒如电,黄光破碎。黄帝低喝一声朝后疾退,面色苍白,嘴角沁出细长的血丝。巨大的冲击波倏地迸爆,将四面残垣轰然炸裂,推飞出数十丈外。四冲而上的僵鬼被陡然震飞,怪叫着簌簌摔落。 月光雪亮,街上空空荡荡,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尸体。无数僵鬼继续嚎哭着从观水河中冲出,上跃下窜,井然有序地排布调度,将四面围涌而来的土族英豪阻隔在数条长街之外。数千金族精兵尽数调动,骑乘飞兽从南城横掠俯冲,却被河中凶狂鬼兵前仆后继地狙击,在观水河上空团团激战。 此时驿站二楼几已夷成平地,蚩尤怒吼奔跃,青光电舞,竟将黄帝逼得狼狈万分。诸族宾客远远地观望,骇讶万分,窃窃私语,不知这凶暴狂野的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突然,有人大叫道:“蚩尤!他是蜃楼城的漏网之鱼蚩尤!”众人轰然。 这几月以来,东海龙族太子拓拔野与蜃楼城少城主蚩尤纵横大荒,叱吒风云,实是大荒中风头最健的少年人物,众人耳中每日听这两个名字,几已磨出茧来。此刻听说这少年竟然就是蚩尤,无不骇然。心中均想:“这小子果然厉害,竟连姬少典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奶奶的,此子不除,他日必成后患。” 晏紫苏忖道:“是了!这观水城中,群雄毕集,千万双眼睛看得分分明明。那妖魔让蚩尤在此时此地刺杀黄帝,必是为了陷害于他;无论成功与否,他都将是大荒各族畏惧仇视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念及此,心中大寒,忽然又觉得此事极有可能是烛龙所为。一箭双雕,既杀了黄帝,又让自己的大敌成为大荒中人人憎恶的妖魔,可谓毒辣之至。芳心大乱,思绪飞转。但一时之间竟想不到一个法子,能让蚩尤从这陷阱中全身而退。 当是时,蚩尤森然怒喝,双目绽放狂野凶暴的青光,丹田处蓦地爆涨碧光,沿着经脉迸射为万千翠芒,如绿蛇乱舞,倏地贯冲苗刀之中。“呼”地一声,苗刀气芒猛然迸爆开来,眩光耀目。 “呼咻!”碧光冲天,一道难以想像的狂霸气浪倏地迎面冲来,晏紫苏眼前一花,脑中嗡然,心跳停顿,呼吸窒堵,就连周身的毛孔似乎也瞬间封闭。 周身冰寒,冰刀霜剑似的风芒从她脸颊侧旁呼啸冲过,耳边风声呼呼,隐隐听到众人惊叫狂呼,然后就觉得自己腾云驾雾地飞了起来。 冷意彻骨,全身僵硬,但那森寒之意远不如她心中的恐惧。蓦地鼓舞真气,奋力睁开眼睛,花容登时惨白。 黄帝当胸竟已被苗刀贯穿,几已裂成两半,鲜血犹在冲天喷射。紫红色的脸庞变成酱黑,凝结了一层淡淡的冰霜,神情古怪,眼神涣散,仿佛在看着遥远的夜幕。嘴角凝固着一丝凄凉的微笑,突然轻轻地吐了一口气,阖上了双眼。 晏紫苏蓦地发觉他的右手至死依旧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似乎生怕这娇蛮女盗被刀芒所伤。心中一酸,泪水不禁滚滚而落。 狂风呼号,城中死寂。众人骇然上望,几乎不敢相信这少年竟然杀了大荒五帝之一的姬少典! 蚩尤搠挺黄帝的尸体,御风急冲,哈哈狂笑。那张原本英挺的脸上沾满血污,在月光下望去极是狰狞可怖。右胸被黄帝的真气光锤砸得血肉模糊,几只九冥尸蛊探头探脑,更显诡异。晏紫苏低声叫道:“呆子……”见他状如凶魔,心中凄苦,难过不已。 万千僵尸震天怪吼,潮水似的涌向观水河,簌簌跃入,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突地有人大喊道:“稀泥奶奶的!杀了他!杀了他!”登时如一声暴雷惊醒众人,土族英豪悲声怒吼,箭石如雨,冲天蓬然,无数人影四面八方地冲跃而起,御风包围。其他各族豪雄见黄帝已死,尸鬼尽退,纷纷精神大振,围冲而来,混乱之中,谁可杀死这少年刺客,便可立时名扬天下,成为今年蟠桃会上的第一红人。 蚩尤狂笑声中,护体真气鼓舞迸放,将密雨似的箭矢一一震飞。突然睑色一变,大吼一声,眼白翻动,双手扼住咽喉,“赫赫”低吼,痛苦已极。护体光罩瞬间破碎,全身登时中了六、七箭,蓦地平空摔落,昏迷不醒。 晏紫苏大惊,将苗刀从黄帝体内奋力拔出,急冲而下,抓住蚩尤的手腕,陡然上掠,御风穿行。 “咻咻”激响,万箭破空攒射。晏紫苏咬牙挥刀格挡;那苗刀极重,以她真气挥转开来极是吃力,转瞬间蚩尤又中了四、五箭。她心中大疼,转身紧抱蚩尤,娇躯护挡,挥刀撩拨;“吃吃”轻响,她的肩头、腰背亦接连中了三箭,痛彻骨髓。 晏紫苏肩头一颤,蹙眉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反倒微微一宽,知道箭尖未涂剧毒。心下嗔怒,俏脸罩煞:“这些狗贼,先前缩着脑袋袖手旁观,此刻倒来争功捡便宜。现下若是有蛊毒,非让他们个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挟抱蚩尤,吃力地挥舞苗刀,依仗着绝妙的御风术,在万千箭雨之间闪电穿梭。身姿曼妙,飘飘欲仙,刹那之间竟抢在群雄的夹击合围之前逃逸而出,翩然穿飞到观水河上空。 鼓声突奏,吼声如雷,数千金族飞骑从观水南岸重重飞来,乌云似的在上空盘旋飞舞,将晏紫苏的四方去路尽数截住。 涛声滚滚,巨浪澎湃,湍急的观水河两端,各有数百翼龙骑兵踏波拍浪,夹击而来。西面锦旗飘扬,绣了“光之战将”四个大字,为首一人白面银甲,威风凛凛,弯弓喝道:“妖女哪里走!”话音未落,“嗖”地一声怒响,一道白光电也似的破空劈来。 晏紫苏奋力挥刀格挡,“当”地脆响,虎口震麻,苗刀几乎脱手。肩窝一痛,箭矢贯穿,身子倏地被钉在蚩尤的身上,肩膀烧灼撕裂,疼得几欲晕去。心中一动,咬牙抱紧蚩尤,蓦地笔直冲入观水之中。浪花四溅,急涛汹涌,瞬间无影无踪。 “别让那妖女跑了!”“抓住蚩尤小子,替黄帝报仇!”呼喝声中,各族豪杰沿着观水河奔走飞掠,众多水族群雄纷纷操刀舞剑,从北城河岸冲落河中。 水花四溅,人影缤纷,灯火辉煌,呼喊震天,整条大河两岸、上空、水底,都是漫漫人群,高举火炬,持刀弯弓,等待着晏紫苏从水中钻出换气。刀光与箭失在月色中、在火光下闪耀着千万点寒光。 大河奔流,水浪滔滔,候守两岸、上空的各族群雄屏息凝神,始终没有见到蚩尤与晏紫苏的身影。涟漪四起,如希望绽开旋即破灭,尽是水族群雄纷纷浮出水面换气,而后又钻入河底。河底近千名水族男儿,遍寻观水,竟连他们的一丝影子也没有寻着。他们自落入大河的那一刹那,就仿佛化为水珠泡沫,消散无形。 寒风呼啸,大雪纷扬,天地白茫茫一片。 “啊——呜,啊——呜!”几十只雪鹫悲号着从远处的雪山飞掠而来,在狂风大雪之中吃力地拍打着翅膀,摇摇晃晃,突然盘旋呜叫,纷纷俯冲而下。巨翅煽动,雪沫纷飞,团团跳跃啄喙,从地底抛出一具冻死不久的雪羚羊的尸体,欢呜着争相抢夺起来。 怪叫刺耳,白羽簌簌,众雪鹫激烈地争抢片刻,纷纷跳了开来,那雪羚羊只剩下一具白骨。几只没有抢着肉食的雪鹫,从周边大步地冲了进来,哀呜着在那白骨上“咄咄”啄击,刮食残余的肉末。 一只雄壮的雪鹫昂首阔步,在雪地中警觉地转头聆听,突然欢呜一声,振翅飞起,闪电似的朝十余丈的雪地冲去。其余雪鹫纷纷怪叫着拍翼踏步,急迫而去。 “咄咄!”啄击声如密雨击瓦,数十只雪鹫团团围集,争先恐后地刨着雪地。 “喀嚓”一声脆响,雪地上突然裂开一条隙缝。众雪鹫欢呜不已,急速啄击。那裂缝越来越大,突然“蓬”地迸炸开来,一道碧绿色的水浪倏地冲天而起。众雪鹫吓了一跳,纷纷拍翅踏步,避让开来。 “喀拉拉”一阵脆响,裂痕急速扩散,“蓬蓬”连声,冰块迸飞四射,水浪冲涌。突然银光四闪,数十条巨大的飞鱼呜啼着破浪冲出,在漫漫大雪中展翼滑翔了十余丈,纷纷跌落在冰地上,活蹦乱跳。 众雪鹫欢呜怪叫,“轰”地一齐炸飞开来,急电俯冲,各自抓住一条飞鱼,贪婪啄食。雪地泉涌,飞鱼接连不断地飞冲而出,在白茫茫的冰地上无助地蹦甩翻跳着。此地连日大雪,飞禽走兽多已冻死,掩埋于深雪之下。雪鹫许久未曾吃到如此鲜活美食,激动欢悦,一面啄食,一面振翅高呜。 突然“蓬”地一声闷响,一条飞鱼在半空中炸将开来,两个人影从中摔落在地。众雪鹫惊叫着冲天飞起,高高盘旋。 那两人紧紧相拥,在雪地翻滚了片刻,不再动弹;大雪缤纷飘落,转眼间便将他们银装素里。众雪鹫盘旋半晌,徐徐落地,继续贪婪地啄食满地蹦跳的飞鱼。 那只雄壮的雪鹫歪着头凝视两人,低呜着踏步上前,舒展翅膀,用翅尖轻轻地碰触一人的肩膀。见始终没有动静,那雪鹫胆子似乎更壮了些,低头啄击。 突然碧光一闪,雪鹭头颅冲天飞起,鲜血喷射,将雪地染得点点艳红。众雪鹫惊叫四飞,轰然四散,抓了飞鱼逃逸到数十丈外,再也不敢上前。 那断头雪鹫东摇西晃,猛烈地拍打着翅膀。一人从雪地上跳了起来,抛落手上的青铜长刀,猛地抓住雪鹫的脖颈,大口大口地吞饮鲜血。那人脸色雪白,姿容俏丽,竟是个年轻女子。衣裳湿漉漉的,血迹斑斑,肩头溃烂,乌血凝结。 那女子全身颤抖,闭着眼睛吞饮了片刻,两靥方才逐渐恢复嫣红。素手扣住雪鹫断颈,喘了一口气,将雪鹫拖到另外那少年身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少年,将那雪鹭的断颈塞入他的口中。 那少年面色苍白,昏迷不醒;脸上一道斜长的疤痕,紧蹙的眉宇之间凝罩着阴冷的煞气,赫然正是蚩尤!那年轻女子自然便是九尾狐晏紫苏了。 原来她抱着蚩尤摔落观水河后,立即破入一条文鳝鱼的腹中,以法术将其伤口愈合,随着鱼群一齐朝前游去。水族群雄只顾着搜寻两人身影,对千百条翩然游过的飞鱼无暇顾及。二人就此从万千双眼睛的凝视下,逃之夭夭。 晏紫苏中了土族“光之战将”白六儿的“银光矢”,伤势极重;咬牙拔下箭矢,藏在鱼腹中调息许久,方才将伤口逐渐愈合。顺流而下,到了昆仑山脉之内,暴风雪肆虐,冰河冻结。蚩尤昏迷不醒,晏紫苏伤势未愈,是以在河下飘徙许久,始终无力破冰而出。恰逢众鸟凿冰觅鱼,他们方得以重见天日。 温热的鹫血沿着蚩尤的嘴角溢了出来,白气丝丝蒸腾;过了片刻,蚩尤苍白的脸色也稍转红润,但周身仍然冰凉僵硬。晏紫苏妙目凝视着蚩尤,微笑着低声道:“呆子,终于又只剩下我们两人啦!”一语未毕,眼眶突然红了,泪水扑簌簌地掉落。 她又喝了几口鹫血,将那雪鹫尸身抛了开来。拾来羚羊、文鳝鱼的骨骸,制成骨车,小心翼翼地将蚩尤放在骨车上,又将雪鹫羽毛连皮剥落,披在蚩尤的身上。而后又拣了十几条丰肥的文鳝鱼,一齐丢在车上;再抽鸟羽为绳,将蚩尤与骨车牢牢捆缚。 她伤势未愈,真气不济,无力带着蚩尤御风飞翔,又不知解印太阳乌的法诀,更无力捕捉逃逸的雪鹫,唯有暂且借助这骨车在雪地上滑行了。 狂风鼓舞,雪下得越发紧了,铺天盖地,苍一忙茫一片。晏紫苏吃力地拉着骨车,朝远处高峻绵延的雪山走去。 天昏地暗,狂风暴雪,晏紫苏拖着骨车踉跄而行,几次三番险些被大风卷舞飙去。杏眼微眯,呼吸窒堵,纤柔素手被绳索勒得皮开肉绽,鲜血长流。上空突然传来尸鹫的叫声,抬头望去,白茫茫的翻飞雪片中,数十只冰羽尸鹫在头顶盘旋绕舞,也不知是否先前那群。 晏紫苏心中一动,故意“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动也不动。那群冰羽尸鹫怪叫了半晌,眼见她始终未曾起来,终于按捺不住,“呼呼”激响,振翅急冲而下,便欲争啄掠食。 晏紫苏眼角扫见两只冰羽尸鹫恶狠狠地扑来,蓦地电掠而起,格格一笑,手中绳索倏地套住二鸟脖颈。 众尸鹫大惊而逃,那两只冰羽尸鹫慌乱之下,哀呜振翅,奋力冲天,登时将晏紫苏、蚩尤连带骨车一齐拉了起来,破空飞舞。 晏紫苏翻身跃到骨车上,一只手将蚩尤紧紧抱住,另一只手抓拽绳索,驾御着冰羽尸鹫在狂风暴雪中摇摆穿行。 天旋地转,刀风割面,雪花层层叠叠地扑面而来,凉丝丝地在脸靥上化开。晏紫苏素手抵住蚩尤的胸膛,将真气绵绵输入,以免他冻僵;自己体内却越来越加寒冷,每吸一口气,便犹如冰刀穿喉而过,伤口又剧烈地抽痛起来。凝神聚气,驾鸟飞行。 暴风雪越来越猛,众尸鹫亦有些支撑不住,呜啼声中,纷纷朝着雪山峰顶的洞穴飞去。 那洞穴在峰顶峭壁上,黑漆漆地极是幽深。众尸鹫穿入洞中,纷纷着地阔步,拍翼梳羽,怯生生地回望着晏紫苏。 晏紫苏念力探扫,微微一惊,这洞穴中竟栖息了两百余只冰羽尸鹫,眼下自己伤势未愈,若当真将这些恶鸟逼得急了,激斗起来未必能占得什么便宜,当下秋波四扫,笑吟吟地瞥望众尸鹫,突然挥刀急斩,将一只冰羽尸鹫劈为两半。 众尸鹫怪叫着朝后退缩,惊恐愤怒,却又畏缩不前。晏紫苏从骨车上跃下,将那尸鹫尸体倒提起来,吸饮鲜血,妙目冷冷地凝视着众鸟。冰羽尸鹫更为惊骇,一声不发。 晏紫苏见效果业已达到,当下嫣然一笑,将鸟尸抛开。拉着骨车往洞穴深处走去。众尸鹫怪叫着层层后退。晏紫苏在洞穴深处寻了一个干净所在,将蚩尤解缚,平放在地,尔后挥刀在四周划了一道深坑,素手指了指那坑缝,蓦地挥刀急斩,冷冷道:“你们若是敢过这条线,就将你们杀个精光!” 众尸鹫似是听懂她言中之意,低声哀呜,小心翼翼地朝后退去。 当夜,洞外风暴凶狂,洞内人鸟划界而居,倒也相安无事。洞中虽然浊臭不堪,但比起洞外冰天雪地的恶寒,却已如天堂了。那些尸鹫躲在洞穴深处,生怕惹恼了晏紫苏,不敢呜叫一声,几只小鹫脆声欢呜,立时被大鹫巨翅掩挡。 晏紫苏在洞角生了火,烤了些鱼肉胡乱吃下;挑了稚嫩鱼肉,口里嚼烂了,喂到蚩尤嘴里;但蚩尤昏迷不觉,吞咽不得。晏紫苏见状,心下担忧难过,吃了几口鱼肉,殊无胃口,当下索性将鱼肉抛给众尸鹫。尸鹫惊疑不前,过了半晌,见她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方才悄悄上前,叼了鱼肉阔步后退。 晏紫苏指尖搭在蚩尤的脉门,只觉脉象紊乱,真气阴寒狂猛,汹汹岔走,极是诡异。念力及处,其元神亦是凌乱凶厉,直如洞外那狂乱的风暴一般,情形古怪,见所未见,心中惊疑不定。九冥尸蛊虽可吞噬、控制人兽元神,但不至有如此怪状。 怔怔地瞧了蚩尤片刻,又是心疼,又是忧惧,泪水又扑簌簌地滚落;想起那些妖魔,更是恨得牙根痒痒。心道:“罢了,先将他体内的蛊虫逼出来。”当下从鱼骸中剔出些尖锐肋骨,捏成尖针,又将那尸鹫尸体烧着。 尸骨焦臭的气味登时弥漫整个山洞,众尸鹫鹫惊惧怪嚎。过了片刻,蚩尤伤口迸裂,十几只九冥尸蛊电窜而出。晏紫苏早有准备,骨针飞弹,将尸蛊牢牢钉在地上;撩火将几只尸蛊点着,恶臭更甚。蚩尤全身震动,转瞬间又有数十只尸蛊飞射而出,被晏紫苏一一钉死。如此回圈几次,蚩尤体内的尸蛊成虫已经尽数清除。 晏紫苏伤势未愈,今日带着蚩尤逃了如许之远,再经过这般折腾,早已困顿不堪。自行调息疗伤了一阵,更是呵欠连连。 当下将鸟羽盖在蚩尤身上,自己紧紧搂抱着他,助他御寒。迷迷糊糊中想到半个多月前,两人也曾在西荒众兽山脉的雪鹫洞穴中住宿;那时他身负重伤,形如废人,情景仿佛,但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已迥然两异了。又想起蚩尤前日夜里,离开她进入鬼界之前所说的那一句承诺,心中忽地一阵凄凉,一阵甜蜜。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洞内阴寒,风雪更猛。晏紫苏一夜歇息,伤势好转。见蚩尤昏迷依旧,心下焦虑,忖道:“他体内的尸蛊幼虫极多,只怕不消二日,那些幼虫便要长大!须得立时为他换血才是。” 心念一动,拿骨针在自己指尖上刺了一滴血,又在蚩尤的指尖刺出一滴血来,将两滴血珠并在一处。凝神看了半晌,心下一阵失望。两人的血液全然不同,纵使自己将血液输入蚩尤体内,亦会遭到排斥。唯一的法子,便是尽快找到血液与蚩尤相融的人,以彼之血,解救蚩尤。 当是时,心中一震,突然想到乾坤袋中尚有冰封的段聿铠,连忙将他从乾坤袋中拉了出来。见他只是昏睡,血液中的尸蛊幼虫尚未化为成虫,暂且无恙,心中方自舒了一口长气。若是蚩尤知道她将段狂人怠忘得一干二净,非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不可。 冰天雪地,身困高山洞穴,去哪里找足够并且适合的人血,解救蚩尤与段狂人呢? 晏紫苏思忖半晌,心如乱麻,倏地起身,提了苗刀便往洞外奔去。寒风呼号,大雪扑面,登时打了个寒噤。虽已是白昼,但洞外灰蒙蒙昏暗无光,暴风雪比昨日更要狂猛。晏紫苏回眸望了蚩尤一眼,一咬牙,蓦地朝外掠去。 大雪茫茫,四周朦胧暗淡,十步之外不可视物。晏紫苏从雪山上急掠而下,沿着观水河顶风冒雪,艰难飞舞,凝神察探。 朝西飞行了一个多时辰,殊不歇息。霜风猎猎抽打,冰雪覆盖,周身簌簌颤抖,几已麻痹,伤口又迸裂开来,剧痛攻心。晏紫苏抵受不住,数次想要返回那温暖的山洞中,但想到蚩尤模样,心如刀割,遂又咬牙苦撑。 蓦地看见那白茫茫的天地中,隐隐有几处青灰色的石屋,像野兽般蹲踞着。她心中大喜,眼泪险些流了出来。御风飞掠到第一座石屋前,“乓唧”一声,挥刀将石门劈开,倏地冲入。 屋内惊叫,人影纷乱。熊熊的炉火前,七个人讶然站立。 挡在最前的是一个大汉,手里提了一根粗大的铁棍,他的身后站了一个年轻女子,怀里抱了一个婴儿,长得颇为标致,怯怯地望着晏紫苏。女子身旁藏了两个孩童,惊慌好奇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转,极是可爱。炉火南边,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战战兢兢地立着,眯着眼睛打量不速之客。 狂风卷舞,雪花呼呼飘入,炉火剧烈地跳跃着。那大汉见破门而入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脸上紧绷的神情登时松弛了下来,手上的铁棍亦缓缓垂落,和善地笑道:“姑娘是路过此地,借避风雪吗?那快快进来吧!” 西荒百姓极是热情好客,眼见这般暴风雪的严寒天气,一个姑娘家孤零零地在外头飘荡,心中都甚是过意不去。当下一家人一齐微笑起来,腼腆地招呼着,请晏紫苏入座。两个小男孩见晏紫苏长得俏丽,心中登时生了亲近之意,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笑嘻嘻地拉晏紫苏的裙角。 晏紫苏微微一怔,握着苗刀的手轻轻地颤抖起来。狂风怒号,背脊冰凉,而屋内却是温暖如春,其乐融融。她自小随着母亲辗转漂泊,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温暖,鼻中一酸,那凛烈的杀气登时消散。 冰雪飘入脖颈,凉意钻心。脑海中忽地掠过蚩尤那形如妖魔的狰狞面目,心中“咯咚”一响,咬牙忖道:“我在想什么呢!天底下有多少这样的村野乡民?这些蚁民的生死又与我何干?只要能救得小尤,就算毁灭整个世界,我也在所不惜!” 娇叱一声,手中黑光缭绕,冰霜凝结,倏地化为两枝冰管,闪电似的插入那两个男孩的胸膛…… 悲风狂吼,怒雪飞舞,灰蒙蒙的极寒世界中,晏紫苏御风急行,腰间乾坤袋不时地发出“叮当”脆响,每一声都让她心中狂跳不已。袋中一百二十八根冰管,装盛着那村子里所有乡民的鲜血。那些僵直的尸体,想来已经被掩埋于厚厚的冰雪之下。 倘若蚩尤知道,她以一百二十八条人命换取他的重生,他会不会原谅自己呢?就如当日在白石岛上,她以蛊毒杀死了几百渔民…… 晏紫苏心中苦涩,忐忑不安。眼前蓦地闪过那两个男孩惊惧的大眼,周身倏地一阵冰凉。这些年来,她亲手所杀之人不计其数,但从未有如今日这般让她震撼。虽则如此,但想到唯有如此方能救得蚩尤,她的心中便无丝毫后悔之意。 心绪纷乱,当下凝神聚意,御风飞行。 远处忽地传来“呜呜”的风声巨响,穿透茫茫白雪,隐隐看见一大团淡黑色的螺旋飓风呼啸冲来。银光点点,数百只雪鹫惊叫着仓皇飞逃,突然惨叫迭声,齐齐被瞬息卷入,踪影全无。 “轰隆!”震耳轰呜,前方峭立的万仞冰山被飓风扫过,崖裂石飞,滚滚雪崩。气浪冲涌,仿佛雪涛海啸,汹汹奔腾逸舞。轰隆震响,不绝于耳,转瞬间又有数座突兀的山崖被狂猛的雪崩气浪震飞崩塌。 晏紫苏花容微变,凝神四顾,蓦地看到右翼数百丈外有一处幽深的山壑,在茫茫雪花掩映下若隐若现,心中一动,决定先到那山壑中躲避飓风,等到狂风过后再全速赶回。当下再不迟疑,拧腰飞踏,翩翩起舞,眨眼间便冲入那山壑之中。 两侧雪峰突兀林立,冰丘磷峋,仿佛万千银牙尖刀交错横空。晏紫苏穿行壑中,担心飓风卷过之时,震动冰壑,使得雪丘冰川从两侧震落。乘风高飞,掠上西侧冰山峰顶,翩然穿飞,往山壑更深处冲去。 第十五章 大荒日食 狂风鼓舞,雪崩气浪率先从壑外轰然冲卷而过,山壑嗡嗡震动,随时要迸裂一般。不远处雪峰上,那些漫漫参差竖立、千姿百态的冰锥玉柱纷纷爆裂断飞,冰浆冲天怒射,又倏然冻结,震耳欲聋。 “喀嚓”脆响,晏紫苏脚下冰川突然出现一条裂缝,轰隆一声,整片冰川陡然断裂,沿着山崖急速滑冲撞落。方甫冲天而起,却见东面滚滚银涛气浪如万马奔腾,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几列峰顶的冰锥林、冰塔登时土崩瓦解,灰飞湮灭。 晏紫苏心下骇然,倏地拧身转向,翻落到冰崖西侧。冰墙高巍迤逦,如汉白玉所砌,条纹连绵,气势雄伟。忽听水声淙淙,从不远处传来。晏紫苏循声望去,发现冰墙脚下竟有一个丈余高的冰洞,冰柱悬挂交错,仿佛雪狼巨口,清澈的冰水细流从冰洞中涓涓流出。 晏紫苏大喜,翩翩飞掠钻入,方甫进入冰洞中,便听轰然巨响,地动山摇,狂猛的气浪迸舞飞涌,将她硬生生推飞了十余丈。回眸望去,冰洞洞口大雪堆积,竟只余下两尺来宽的口子。 晏紫苏舒了曰气,四下扫望。洞中冰柱林立,冰钟乳悬连绵延,晶莹透明,相互映射得五光十色,直如神仙洞府。洞璧花纹千奇百怪,仿佛北海冰蚕丝锦上的万千纹案,奇巧瑰丽。冰水潺潺,从她脚下蜿蜒流过,冰洞顶壁不断有冰水滴下,叮咚作响,在洞中清脆回荡,极为动听。 晏紫苏心下欢喜,忖道:“这里洁净漂亮,比那鸟洞好了千百倍。今日回去后,便将小尤带到这里来。” 正自思量,忽听洞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清脆婉转的少女声音喜道:“姬大哥,这冰水流了这么远,也该到头了。前面光线颇亮,定是出口。” 晏紫苏微微一惊,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又听见一个男子微笑道:“希望如此。纤纤姑娘,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探探就来。”晏紫苏灵光一闪,这两人竟是土族黄帝少子姬远玄和纤纤! 心下又惊又奇,这两人不是已经去了昆仑了么?怎么竟被困在这冰洞之中?想不到如此凑巧,竟在此处遇见他们。 突然想起黄帝业已命丧蚩尤之手,不知姬远玄是否已知道此事?陡然一凛。 只听衣袂翻飞,姬远玄正急速掠来。晏紫苏心里一动,飘然藏到几支巨大的冰钟乳石之后,默念“龟息法”,凝神观望。 姬远玄闪电似的飘飞到洞口,四下打量。瞧见那两尺多宽的回子,眉头微微一皱,右手一翻,黄光爆闪,地上的冰柱登时被无声无息地拔了起来。指尖轻弹,“哧”地轻响,那冰柱倏地封住了冰洞缺口。右手隔空轻挥,黄光蓬然飞舞,冰洞的积雪登时凝结冰固,光滑平整,与旁边冰壁浑然一体,再也瞧不出一丝裂缝细口。 晏紫苏心下惊讶,不知他何以如此。倏地一震:“难道这姬公子已经知道父亲死在小尤手里,所以才……”心底森寒,冷汗滋生。但隐隐之中,又暗自有些欢喜,忖道:“哼,这刁蛮丫头惹人讨厌,让她多吃些苦头也好。” 姬远玄见冰壁浑无破绽,微微一笑,高声道:“纤纤姑娘,这里还是没有出口,咱们到其他地方看看吧!”话音未落,纤纤也已飘然赶到,眼波四转,俏脸上满是失望神色;素手低垂,手心捧着的两只比翼鸟倏地振翅飞起,“蛮蛮”怪叫,不住地啄击冰壁。 纤纤突然“咦”了一声,指着那冰水细流说道:“怪啦!冰水分明是从这冰壁下流出的,怎地连缺口也没有一个?” 姬远玄沉吟道:“想必此处原是出口,只是连日暴风雪,被严严实实地堵上了。且让我试试能否将它震开。”双手交错,蓦地推送而出。黄光鼓舞,“轰”地一声巨响,冰屑纷飞,冰壁依旧巍然不动。 晏紫苏眼尖,瞧出姬远玄在出掌的刹那,耍了小小的手段,使得黄土真气一触冰壁,立即自动飞散。这一掌乍看之下力势万钧,但实则绵软无力。晏紫苏对蚩尤喜欢纤纤一事,始终耿耿于怀,颇为妒恨;当下幸灾乐祸,也不出声。 纤纤极是失望,突然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姬远玄温言道:“纤纤姑娘,你别担心,冰洞四通八达,即便此处被封,定然还有其他出口。我们一道耐心寻找,终能出去。” 纤纤点头不语,但眉眼黯然,楚楚可怜。姬远玄微笑道:“你又在想拓拔兄弟和蚩尤兄弟了吗?放心吧!他们听到我们被困在昆仑山里,定然会十万火急地赶来救你,说不定现在他们已经在漫山叫你的名字了。” 纤纤眼睛微微一亮,嫣然道:“那我可要时时刻刻凝神探听了。”两人一齐笑将起来。 纤纤抿嘴微笑道:“姬大哥,多谢你。这几日被雪崩困在冰洞里,又黑又冷,多亏有你陪我,否则我闷也闷死啦!” 姬远玄微笑道:“姬某还要感谢老天,让这么美丽可爱的姑娘陪着我呢!只可惜……”突然顿住,似乎不敢再往下说。 纤纤俏脸晕红,微有羞恼之色,欲言又止,转开头去。姬远玄连忙弯腰作揖道:“姬某冻得发烧了,胡言乱语,唐突佳人,还请纤纤姑娘原谅。” 纤纤嫣然一笑,低声道:“姬大哥这般夸我,我可不敢当呢,拓拔大哥总说我刁蛮任性,你别偷偷地讨厌我便成啦!” 姬远玄连忙道:“岂敢岂敢!姬远玄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了一声,道:“罢了,纤纤姑娘,咱们走吧!前面那条甬洞也有冰水融河,说不定便是出口。” 两人低声谈笑,渐行渐远,终于再也听不到脚步声响。 晏紫苏恍然心道:“原来这姬小子竟然喜欢上了刁蛮丫头,所以故意将洞口封上,想和她多处片刻。呆子呀呆子,你将你的亲亲好妹子托付给姬小子照顾,可真是找对人啦!”嘴角微笑,大觉快意。 伏在地上聆听半晌,确定两人已经走远,这才翩然起身,以苗刀在那洞口冰雪上劈凿出一个大洞。洞外风势已经转小,雪花漫空悠扬飘卷。 晏紫苏素手一振,将洞口撬开,轻飘飘地掠了出去。正欲御风飞行,心中一动,转身将那洞口重新严严实实地封好,格格低笑道:“可惜没带蜡烛,否则你们就可以在里面洞房啦!” 此时,风雪渐止,天上乌云翻滚,逐渐离散,东南方露出一角青天。一束七彩阳光穿透滚滚云层,照射在雪山诸峰上,绚光流彩,耀耀闪光。四周冰墙迤逦,冰塔林立,折射万千亮光。她熠熠生辉,衣袖翻舞,仿佛在水晶的世界中飘飘欲飞的仙子。 绵云飞絮急速四散飞离,艳阳高照,碧空万里。晏紫苏心情舒畅,御风高飞,穿掠万千雪峰冰川,朝着远处险崖上的鸟洞飞去。 将近那山洞时,远远地便嗅着一股血腥恶臭的气息,晏紫苏心中一沉:“难道是那群尸鹫乘我不在,向蚩尤下手吗?”衣袂猎猎,急速掠去。 方进山洞,腥臭扑鼻,浊浪似的奔涌而来。晏紫苏屏息凝神,心中乱跳,提着苗刀闪电穿掠。忽然“啊”地一声,凝身站住。 洞中遍地鸟尸,开膛破肚,血污溅满四壁。蚩尤浑身鲜血,昂立在黑暗中,一双眼睛青光闪烁,喉中发出“赫赫”声响。周身皮肤波浪起伏,深浅绿光闪耀变幻。隔了数丈,逸散出的阴寒真气宛如霜风般逼迫而来,晏紫苏寒毛直竖,冰霜凝结。 她知道蚩尤必是尸蛊发作,迷失本性,柔声道:“小尤,是我……”蚩尤恶狠狠地凝视着她,眼中闪过凶暴狂乱的神色,蓦地咧开嘴无声地笑着,将手中的尸鹫残尸摔掷在岩壁上,朝前踏了一步。 晏紫苏心里一阵害怕,忍不住朝后退去。突然听见身后“叮当”脆响,仿佛春风吹过,风铃摇曳。一股妖异凌厉的阴寒真气大雾般的笼罩而来,呼吸一窒,周身经脉登时尽数被封。 一个娇柔悦耳的声音在她耳畔淡淡地说道:“晏国主别来无恙?听百里法师说晏国主叛族投敌,我还不信呢!想不到竟是真的。” 晏紫苏心中一沉,如堕深渊。一个紫衣人缓缓地从她身边踱步而出,脸容俊俏,白发飘舞,三十六个银环相互撞击,郎当作响。竟是水族十仙之首的黄河水伯冰夷。 晏紫苏脑中灵光一闪,失声道:“是你!”在观水城中,她便觉得那戴着黑笠的紫衣人颇为熟悉,但当时心悬蚩尤,未能想起,此刻方才顿悟。心中震颤,果然是烛龙的狡计,借刀杀人,让蚩尤成为五族公敌。 冰夷淡淡道:“晏国主竟能带着蚩尤从万千双眼睛下逃之夭夭,果然厉害得紧。难怪烛真神一直夸你能干呢!” 晏紫苏嫣然道:“水伯明鉴,我带着这小子逃出观水城,乃是想亲手将他擒回北海,邀功请赏。若是知道这是烛真神安排的妙计,又怎会做这等唐突之事。”口中诡辩,心内苦苦思忖脱身之计。但这黄河水伯位列水族十仙之首,又深沉难测,自己想要带着蚩尤从他手心逃脱,可要比从观水城里逃逸难得多了。 冰夷淡然道:“是么?那我便让蚩尤将晏国主的心掏出来,看看适才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嘴唇翕动,手腕上玉石铃环叮当脆响,发出阴邪而魔魅的音韵。 蚩尤怒吼一声,鬼魅似的猛扑而来,左手如钢钳蓦地将晏紫苏凌空举起,右手化爪,猛地朝她左胸抓去! 晏紫苏眼前一花,只觉森寒扑面,呼吸不得,仿佛被万千巨浪陡然拍中,险些晕厥。“哧”地一声,衣裳碎裂,她那莹白高耸的酥胸立时弹了出来,红线飞舞,一颗淡青色的透明玉石倏地翻卷飘扬。 那淡青色的玉石在洞内幽光下闪耀着淡淡的光泽,折射出万千绚芒,变幻不定。 蚩尤陡然一震,呆呆地凝望着那玉石,瞳孔渐渐收缩。“啊”地一声,眼中突然神光怒放,右手倏地收拢,又慢慢地舒张,轻轻地抚摩着晏紫苏的脸颊,神色狂乱,急剧变幻。 晏紫苏惊魂未定,正自诧异,突然想起在观水城中,卖这玉石的摊主似乎说过:“姑娘,这可是方山三生石,罕见的宝贝,你要是摔坏了赔得起吗?”心中咯咚一响:“是了,三生石!天下唯有三生石能让他恢复神识!”又惊又喜,颤声道:“呆子,你记起来了吗?” 冰夷淡淡道:“青木鬼王,杀了她!”铃环脆响,急促而妖魅,仿佛暗夜狂海,急浪冷雨。 蚩尤周身大震,喉中“赫赫”怒吼,眉骨凸出,眼神凌厉错乱,额头不住地鼓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将破肤冲出。 当是时,狂风呼啸,洞外万里晴空突转昏暗。当空那轮红日的西沿蓦地缺了一块,仿佛被什么啃了一口。缺口越来越大,太阳逐渐变作赤红色的月牙形状,洞外飞沙走石,万兽嘶吼。 晏紫苏心中大惊:“天狗食日!”蚩尤凭藉着三生石折射的神光,才微微恢复神识,一旦太阳为天狗吞噬,黑暗笼罩,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洞内光线越来越暗淡,那三生石折射出的绚光渐转微弱,晏紫苏的心中急剧跳窜,屏息凝神,暗自祷告蚩尤快快恢复神识。娇躯颤抖,恐惧、期盼、悲凉……万千心绪交杂纷乱,几将爆炸开来。 蚩尤的脸容急剧鼓舞变化,疤痕扭曲抖动,眼珠渐渐地凸了出来。“哧哧”轻响,皮肤破绽,无数道青绿色的幽光扭舞跳跃。神情疯狂,狰狞凶怖,周身骨骼爆珠脆响,转眼间体格竟爆涨了两尺。 冰夷瞥望天幕,眼中亦闪过恐惧慌乱的神色,冷冷地喝道:“青本鬼王,还不动手!” 蚩尤面色狰狞,突然厉声怒吼道:“住口!”周身倏地透明,经脉如万千绿线交错其间。“轰”地一声,万千碧光眩目闪耀,从体内绞扭绕舞,贯顶冲天而起。 蚩尤松手丢开晏紫苏,蓦地仰天狂呼。双手“砰”地爆放出两道狂猛无匹的螺旋气芒,如四道青龙怒啸破空。 “轰隆!” 天摇地裂,整个山洞倏然炸飞! 气浪爆炸,层层叠叠的绿光在黑暗中轰然绽放,仿佛剧毒的千蕊绿菊,凄美、绚丽而夺人魂魄…… 巨石冲天乱舞,四周化作一片凸岩焦土。苍穹万里,漆黑如夜,那红日也只剩下一弯弧线。狂风大作,天昏地暗,三人身处雪山崖顶,刻骨侵寒。 蚩尤昂然而立,黑色的剪影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如此狂野而凶暴,周身绿光刺目闪耀,仿佛万千绿蛇跳窜飞舞,诡异已极。他振臂狂呼,怒吼声如惊雷轰呜,群山激荡,四周峰崖雪崩滚滚,震耳欲聋。 晏紫苏耳中嗡呜,气息翻涌,登时晕厥。 黑暗完全笼罩了世界,太阳消失了,只余下一圈皎洁悦目的淡蓝色日冕,在漆黑的穹苍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蚩尤倏然转身凝望着冰夷,眉心闪烁着一团碧光,和双目中跳跃的两点绿芒交相辉映,显得邪恶而又诡异。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的微笑,森然道:“你这不男不女的阴阳人,竟然也想呼喝我吗?” 冰夷紫衣翻飞,缄默不语。空茫的眸子中惊骇、恐惧、愤怒交相参杂,蓦地爆放妖异的蓝光。口唇翕动,白发飘摇,三十六个银环和手腕、脚踝的铃环一齐叮当脆响,淡白色的冰寒真气徐徐扩张,以一种寂寞而妖邪的旋律,如大雾般弥漫开来。 蚩尤喉中“赫赫”怒吼,突然抱住头,狂乱苦痛,踉跄奔走。 冰夷雪白的脸颜泛起桃红光晕,双眼蓝光闪动,口唇翕张得越来越快,银环、铃铛急促地发出魔魅的音律,冰寒真气化为百十道银蛇白光,闪电似的朝着蚩尤缠绕飞舞。 寒风呼号,魔咒滔滔。 蚩尤突然一跃而起,哈哈狞笑,大喝道:“想唱小曲儿吗?那就过来吧!”双手一错,倏地朝前分扯,使出一式木族中至为简单不过的“分花拂柳”。“嗤啦”一声,万千碧光如青电裂舞,气浪蓬然飞炸。 “叮琅琅”悦耳脆响,冰夷白发飞扬,倏地朝前摔飞,三十六只银环和身上的铃环尽皆碎裂飞舞,在黑暗中缤纷抛散。 蚩尤哈哈狂笑,宛如青龙横空,万千绿光汹汹不绝地从他双掌奔泻冲涌,如闪电,如惊涛,大开大合,纵横飞舞。漫天淡白色的冰寒真气登时迸散开来,凝结为万千冰晶簌簌落地。 刹那之间,情势逆转,冰夷完全笼罩在他的碧水真气之下,竟无一丝还手之机!冰夷脸色煞白,眼中掠过一丝惊惧之色。这小子怎么会突然逃脱尸蛊法术的控制之外?难道……难道……蓦地瞥望漆黑的太阳,心中闪过一个几近于不可思议的念头。 大敌当前,不敢多想。凝神聚意,待要集结周身真气奋力反击,已然不及。 “蓬”地一声,万千碧光交缠怒吼,倏然击中他周身大穴,周身一震,气息窒堵,经络尽皆被封。“哧哧”轻响,衣裳迸碎,捆缚在他胸前的那束北海冰丝绫悠然翻卷,寸寸飞裂,如百千蝴蝶乘风而起,翩翩飘散。 黑暗中,冰夷雪白一身地躺着,在幽光中泛着淡青色的光泽。俏脸惨白,扭头闭目,眼睫颤动,羞愤欲死。丰盈高耸的乳丘急剧起伏,莹白的大腿曲张开来,微微颤抖,想要竭力合拢却动弹不得。 她竟完完全全是一个俏美娇艳的女子! 蚩尤怔然地凝视着黑暗中那娇美曼妙的裸体,惊诧莫名;脑中嗡然炸裂,忽然听见无数个阴邪的声音狂喜而急切地叫嚣着,“轰”地一声,热血灌顶,一股滔滔欲火猛地窜将上来。他双目尽赤,面目扭曲如妖魔,哈哈狂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原来你竟是个雌儿!”大手一张,碧光闪耀。 冰夷倏地平空飞起,牢牢地被他握住脖颈,悬在半空。蚩尤狞笑喘息着,慢慢地低下头来,目光灼灼地瞪视着她,伸出舌头在她冰冷的脸颊上湿哒哒地舔过,另一只大手蓦地抓紧了那颤动的乳丘。 冰夷发出一声战栗的悲呜,惊骇羞怒,胸脯起伏,恨不能立时死去。扭过头,泪水夺眶而出。 悲风怒吼,日食的正午,天地寒冷、黑暗,像是无边无际的严冬暗夜。 碧天如洗,海浪汹涌,狂风呼啸而来,腥咸温热。远处白鸥飞翔,飞鱼破空,鲸群喷水游弋,一派逍遥自在的西海风光。 “嗷嗷”怪叫声中,两只太阳乌烈火似的卷过碧空,低飞高掠,急速西冲。“鸟兄,思乡心切么?飞得这般迅疾。”拓拔野拍抚太阳乌的脖颈,哈哈大笑。 太阳乌欢呜声中,越飞越快。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在西海上空并肩遨翔,指点谈笑,心情大转舒畅。 骑鸟西眺,远处澄碧的海面中,矗立着一座巍峨高山,四面石崖陡峭笔直,高立万仞,方方正正,倒像是一个硕大的石印。山顶正中微微凹陷,绿树茂密,数百只西海龙鸟呜叫着划过天际,穿入那山顶凹陷的树林中。两旁峰顶,各有一株巨树,参天摩云。海风吹过,树叶纷摇,万千鸟群从树梢轰然炸飞而起。 方山在望,两人相视一笑,都觉松了一口气。自以姐弟相称以来,两人彼此落落自然,再无尴尬别扭之感。西飞数千里,说说笑笑,彼此之间更是平添熟稔之意。偶尔并肩乘鸟,于月下风中并奏笛箫,那逍遥出世、翩翩欲仙之乐,更令拓拔野几疑是在梦中。 有梦中佳人相伴,当夜目睹科汗淮惨死的凄苦之心终于也渐渐转淡,但偶尔想及,仍不免有些闷闷不乐。每逢此时,姑射仙子便淡淡地撩开话题,将他心思牵引别处去。如此飞行数日,终于到了这西海之滨,彼此间自又觉得亲密了数分。 拓拔野笑道:“终于到方山了。不知蚩尤他们已经到了吗?”从怀中取出相思犀角,呼叫了半晌,依旧毫无应答。一路西飞,他已经尝试着以这犀角联络蚩尤许多次,但无一成功。心下微微有些忧急,皱眉忖想:“若在千里之内,鱿鱼应当听到才是。难道他遇见什么意外之事,到了千里之外吗?” 姑射仙子微微一笑道:“我们先到柜格松下等候他们吧!” 拓拔野点头笑道:“是了,可不能让那夸父抢了先。”姑射仙子想起那疯疯癫癫的前辈,心下莞尔,不由得嫣然一笑,容光灿然,清丽难言。 拓拔野呆了一呆,心道:“仙女姐姐笑起来时,当真连太阳也没了光彩。”念头方动,突觉一声焦雷,轰隆作响,寒风呼啸,天地间倏然暗淡。太阳乌嗷嗷乱叫起来,盘旋飞舞,急怒慌乱。 拓拔野心中一凛,抬头望去,当空红日竟如被妖魔咬去一块,崩缺了一个口子。姑射仙子动容道:“天狗吞日!” 海上狂风大作,巨浪滔天,万千鸥鸟悲鸣怪叫着,漫漫掠过天幕,乌云似的朝着方山积聚飞去。鲸群海兽惊吼狂嘶,纷纷沉入海里。片刻间,原本阳光灿烂的辽阔西海竟变得阴云惨淡,昏黑无光。 拓拔野又惊又奇,哂然微笑,心道:“原来仙女姐姐一笑,当真有如此威力。”当时大荒,每逢日食,五族无不慌乱恐惧,以为天地危亡;众巫师神女必要祭祷天地,敲锣打鼓,施法驱除天狗。百姓则闭门不出,以免撞见妖邪诡异之事。 见拓拔野在西海狂涛之间遭遇日食,竟不惧反笑,坦然自若,姑射仙子心下微奇,暗自泛起一丝温柔之意,倒像是母亲瞧见勇敢顽皮的孩子,微有怪责,又微有骄傲欢喜,淡然道:“走吧!” 太阳乌嗷嗷惊叫声中,两人穿掠惊涛骇浪,急速地朝着方山飞去。 当是时,忽然听见东南面大地有人狂呼大叫:“烂木奶奶的,臭小子!你跑不过我,就耍赖使诈,想将太阳藏起来吗?他奶奶的木耳蘑菇,我不玩啦!”声音雄浑,在狂涛巨浪中竟听得历历分明,正是夸父。 拓拔野倏地回身望去,却见数十里外的草原上,一个十二尺高的巨汉扛着一个巨大的怪兽,风驰电掣地狂奔而来,果然是他;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想不到这疯猴子竟然跑得这等飞快,自己二人抄了近路全速飞行,居然仍险些被他追上。 当下立身哈哈大笑道:“疯猴子,我快到方山了,你还是磕头认输吧!”气运丹田,将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 夸父气急败坏地喊道:“他奶奶的,臭小子,你怎么会到了我前面?不可能!不可能!定是你小子使诈!”哇哇乱叫声中,闪电似的穿掠飞冲,疾迫而来。 拓拔野哈哈大笑,颇觉有趣。眼见自己二人距离那方山尚有数里,而夸父已经凌空踏浪奔来,若不加速前行,只怕当真要被他追上,当下好胜心起,驱鸟疾飞。 姑射仙子见他顽皮逗弄夸父,也不禁莞尔。嘴角微笑,心想:“他有时沉着冷静,说起话来一本正经,有时又偏偏胡闹得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也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呢?为何与他一起时,我的心里便是从未有过的愉悦欢喜?即便不说话,也是说不出的放松快活……”突然一凛,又想:“长生之道,便在于清心寡欲,超然物外。我这般胡思乱想,可是堕入魔道了……” 忽听那夸父远远地又大叫道:“咦?烂木奶奶的,你是哪儿冒出来的蘑菇?居然飞得比我还快?气煞我也!”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回眸眺望,太阳已被天狗吞噬近半,天海昏暗,迷蒙混沌。隐隐可见夸父踏波逐浪,一路奔掠。他头顶上空,一辆梭形的六驾蝠龙飞车急速横空飞行,无声无息地朝着方山急速冲来,瞬间便将夸父抛在其后。夸父哇哇大叫,穷追不舍。 那飞车造型奇特,鬼魅飘忽,透射出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拓拔野心下诧异,忖道:“难道是哪一族的侦骑,听说我们与夸父之约,才追到此处么?” 忽然轰雷连奏,海面狂风怒啸,巨浪排空,劈头盖脸地拍打而来。翻卷沸腾的西海海面上突然出现无数巨大的漩涡,气泡滚滚冒将上来。 “轰!” 漩涡接连翻涌迸炸,形成无数巨大浪花,万里海面水柱擎天。黑影迭闪,兽吼如狂,千万只巨大的奇形海兽蓦地冲天飞起,穿掠漆黑的夜幕,在半空中层层叠叠地展开巨大的蝠翼。 红日倾吞,天地黑暗,四周一片混沌。只听见海风悲啸,无数海兽怒吼咆哮,震耳欲聋。 拓拔野心下微惊,隐隐觉得不妙。火目凝神,隐隐看见正前方数里之外,波涛汹涌,一辆巨大的九龙飞车破浪冲天。九龙狰狞凶厉,怒吼飞扬,车轮滚滚,大旗猎猎招展,一时看不清究竟绣了什么文字。 当是时,忽听那飞车传出一声苍凉诡异的号角,悠扬淡远,凄烈破云。 拓拔野闻声面色突然大变,悲喜交集,刹那间连呼吸都已停顿。脑中轰然炸响,反反覆覆回旋激荡着一句话——雨师妾!那是雨师妾的苍龙角! 第十六章 方山禺渊 黑暗之中,狂风怒吼,巨浪滔天,苍龙角凄冽破云,如泣如诉。 姑射仙子见拓拔野突然面色大变,气息纷乱,芳心暗自诧异。灵光一闪,蓦地记起这苍龙角乃是大荒十大妖女之首、水族龙女雨师妾的神器;心念微动,竟莫名地闪过一丝愠恼之意。 拓拔野悲喜如狂;心中剧跳:“雨师姐姐定是知道了我前往方山之事,所以到此等我来了……”一念及此,心花怒放,欢喜得几欲迸炸开来,一时浑然忘了身在何地。正要大声呐喊雨师妾之名,却听见夸父在远处哇哇乱叫道:“臭小子,你又想耍什么诈?叫来这些臭蘑菇怪物,想要做帮手吗?” 拓拔野心中一凛;心道:“是了,与这疯猴子的追日之赛还未结束,我还是鱿鱼容貌,若是此时现了原形,岂不前功尽弃?等我先到了方山,再与雨师姐姐相会。” 当下强忍汹涌喜意,纵声大笑道:“疯猴子,你输便输了,还要找诸多借口,羞也不羞?” 突听惊雷似的一声巨响,苍龙角高亢激越,凌厉刺耳。惊涛裂舞,飓风悲啸,海面接连进炸开万千漩涡巨浪,无数黑影怒吼着冲天飞起,腥臭之气瞬间重重弥漫。 拓拔野火目凝神,只见暗青色的混沌中,数以万计的罗罗海虎,巨翼爪龙、貂龙鱼怪、吼鲨、棘剑鱼龙……或破空怒吼,或乘浪咆哮,密集交叠,随着苍龙角的节奏应接不暇地疾冲而来! 姑射仙子蹙眉低声道:“北海凶兽!那九龙飞车中想必是北海真神,公子小心了。” 她虽然记不得自己身世,但对大荒诸多人物掌故却并未忘却。这些妖兽无一不是大荒罕见的凶魔,形状狰狞,极似传说中的北海诸兽。 北海真神又称双头老祖,为大荒十神之一;乃是双头连体兄弟,一头名曰禺京,一头名曰禺强,其变幻兽身为北海巨枭,生性凶残暴戾,素以杀人凌虐为乐。豢养凶兽数万,其中三千乃悍勇凶徒封印变幻的兽身,勇烈不可挡。有女奴九千,每日辱虐为戏,稍有流泪呼号者,必被喂与其豢养的北海诸兽为食。其神兵凶器,乃是以两百年前北海三大凶兽之一的裂海玄龙鲸的三千颗尖牙和椎骨,混合玄冰铁所制的“龙鲸牙骨鞭”,有劈山裂海之神威;又以裂海玄龙鲸的皮革制成“海神天鼓”,每一奏响,必定掀起海啸般的巨浪。 这些年来,烛龙党同伐异,清除异己,禺京禺强便是其急先锋,杀人如麻,殊不眨眼。水族四大水神中,此魔的修为虽然不抵烛龙、拿兹,但凶名之怖,却犹在二人之上。即便是水族中人,听闻双头老祖,亦无不肝胆欲裂。 拓拔野听到“北海真神”四宇,微微一惊,厌憎不已,突然又是一凛:“此獠来此作甚?难道是烛老妖遣来狙击我和仙女姐姐的吗?”登时大震。他、蚩尤与姑射仙子都是水妖的眼中钉、肉中刺,烛老妖既知他们与夸父的逐日之争,遣人狙杀也在情理之中。想到雨师妾也在那飞车之中,蓦地闪过强烈的不祥之意,隐隐觉得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将要发生;心中大跳,冷汗淋漓。 当是时,匆听“轰隆隆”一阵巨响,震得拓拔野气血翻涌。西海蓦地迸涛爆浪,层层叠叠冲卷起数十丈高的巨大水墙;白沫滚滚,汹涌澎湃,如雪山崩舞,发疯也似的朝着拓拔野两人劈盖而来! 海神天鼓! 拓拔野清啸声中,与姑射仙子驾鸟冲天飞起,闪电般穿透万千雪白浪沫。四周青黑混沌之中,兽吼如狂,无数北海凶兽西面八方扑涌冲到,毒液喷射,火焰熊熊。 夸父远远见了,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东海小子,原来这些乌龟海怪都是来找你麻烦的哩!敢情你海货吃得太多啦!”正自幸灾乐祸,突然“哎哟”一声骂道:“烂木奶奶蘑菇不开花!我又没吃过你亲戚姐妹,你来咬我作甚!”轰然作响,将几只扑上前来的罗罗海虎打得四下抛飞。 拓拔野哈哈大笑,“呛”地一声,断剑出鞘,青芒冲天而起,碧光如电卷舞,刹那间几只巨翼爪龙和棘剑鱼龙便被剑气斩为两段。姑射仙子素手飞扬,“嗤嗤”轻响,掌心莹光白气滚滚卷舞,倏地化为两道气芒白练,飘摇飞卷,将众兽一一抛扫开!拓拔野二人念力探扫,在海啸巨浪与凶狂妖兽之间逦迤穿行,翩翩高翔。 但那苍龙角与海神天鼓交织奏响,震耳欲聋。巨浪汹汹,层叠扑来,万千凶兽前仆后继,密织如网,始终将两人围困其中。 海神天鼓急促激奏,伴着那诡异苍凉的苍龙角,在黑暗中更觉妖异,仿佛一下下激撞在拓拔野的心上。鼓声号角狞烈高亢,海啸凶狂,飓风怒吼,万千凶兽如暴雨密箭,团团揽集。不仅拓拔野二人,便连夸父与那神秘飞车,也被滔天狂浪和兽群困阻隔挡,一时不能突进分毫。 听那苍龙角杀气凛冽,殊不留情,拓拔野心下惊怒:“难道吹奏苍龙角之人并非雨师姐姐吗?”当年在东荒平原之上,水伯天吴便曾盗取苍龙角,御兽围攻,莫非今日也是这般情形?倘若如此,雨师妾眼下究竟是生是死?想到此处,拓拔野先前满腔欢喜之意登时荡然全无,渐转森寒骇怒。 但凝神聆听,那苍龙角凄冽苍凉,圆熟已极,万兽在它指引调度之下,仿佛久经训练的万千精兵,勇悍凶猛而又井然有序,以姑射仙子、拓拔野二人之力,竟也不能冲透重围。普天之下,除了龙女,又有谁能有如此境界?但若是雨师妾,又岂会毫不留情,狠辣如此? 拓拔野心中惊疑迷乱,忐忑跌宕。黑暗中,忽见那海神战车腾空飞舞,朝着方山急速飞去,热血上涌,想道:“罢了!我要到那车中瞧个仔细!”一时间什么三生石、追日之争都抛到了脑后,恨不能立时冲入飞车中探个究竟。 却听姑射仙子淡然道:“公子,与其坐扫落叶,不如断其树根。我们到那海神战车中去,会会北海真神吧!” 拓拔野见她也有此意,心下大喜,精神一振,纵声喝道:“双头小鸟,这等小风小浪、病猫死狗竟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忒也可笑。别跑,爷爷今日让你长长见识。”反手抽出珊瑚笛,横吹“金石裂浪曲”。 笛声铿然激奏,如山横雾断,激越高亢,刹那之间,那海神天鼓与苍龙角都险些被压了下去。 珊瑚独角兽原本就是海中的水属凶兽,昔年在东海掀卷的海啸狂涛倒卷大荒,引起长江泛滥,倾灭十八城,可谓凶焰无双,以其珊瑚独角所制的珊瑚笛乃是汪洋中的无上神器。而这“金石裂浪曲”又是以神帝降伏此兽时的惊涛骇浪为封印之曲,在海浪狂涛中吹奏,恰恰最能将其威力发挥得酣畅淋漓。 此时拓拔野身处海啸巨浪之中,调动“潮汐流”真气,因势利导,借助定海神珠化惊涛巨势为己用,再以这珊瑚笛吹奏“金石裂浪曲”,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恣意舒畅,难以言表。 笛声汹汹高越,折转而上,如高崖嵯峨,巨浪排空,气势奇崛雄伟,绵绵不绝。 姑射仙子花容微动,妙目中掠过诧异欢喜的神色。微微一笑,素手轻扬,将周身真气汹汹传人拓拔野背部经脉。 笛声铿然,更显激扬了亮,受笛声与海神天鼓所激,海上惊涛汹涌,相互激撞。 在拓拔野四周竟蓦地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浪墙叠转,螺旋飞舞,环绕着两人越卷越高,仿佛筑起一个数丈高的巍峨城堡。猛扑而来的北海凶兽方甫冲入,便立即被卷溺其中,瞬间消失无形。 夸父瞧得目瞪口呆,拍手笑道:“好玩好玩!想不到你这东海小子吹小曲儿也能推起老高水墙,咱们得好好比比!”大呼小叫之余,真气鼓舞,轰然推掌,在海面上推送起巍巍水墙。 其实单以拓拔野目前之真气,决计不能在苍龙角与海神天鼓的合击之下,掀起如此惊人的漩涡水墙,对抗海啸、群兽;但他的潮汐流真气因势随形,定海神珠、珊瑚笛、海啸狂涛……诸多缘由掺杂一处,再得姑射仙子真气相助,使得“金石裂浪曲”爆发出几近于神位级的可怕威力。 夸父单纯烂漫,不知其故,只道拓拔野真气狂霸一至于斯,登时起了由衷敬佩之意。心痒难搔,欲与他一较高下。眼见自己激生的旋浪水墙始终比拓拔野的矮了丈余,心中不免有些沮丧,悻悻想道:“他奶奶的木耳蘑菇,这小子原来当真有些本事,不是耍诈诳我来着。” 笛声铿锵激烈,忽然进泻澎湃,如银河落地,星汉齐飞。只听一声惊天震吼,海涛飞涌,万兽惊慑,一道耀目红光从滚滚水墙中冲天飞起,陡然幻化为巨大的独角怪兽,昂然咆哮。 “轰!” 那巨大的漩涡水墙猛地迸炸飞舞,仿佛千万道水箭雷霆万钧地朝后怒射而出。众多凶兽惨嚎悲吼,抛飞跌落。 珊瑚独角兽怒吼声中电射高飞,那道红光在黑暗中闪闪夺目,犹如黎明时的赤霞火云,绚丽无匹。红光所及,巨浪迸飞,群兽辟易。 拓拔野洒然吹奏,笛声恣肆,两人随着珊瑚独角兽,驾鸟穿飞,翩然若仙。 海神天鼓轰然震响,如闷雷滚滚,连绵不断。北海真神似是突然震怒,全力反击海啸飓风,狂猛更甚,黑暗的西海仿佛沸腾的锅水,疯也似的喧嚣翻腾,朝着拓拔野等人拍劈卷打,欲将彼等吞噬其中。那苍龙角也越发诡异凄冽,令人闻之毛骨悚然。万兽惊恐悲怒,不顾一切地汹汹围击。 夸父扛着怪兽哇哇大叫,连称有趣,上窜下掠,在惊涛骇浪之中闪电穿行,所到之处,北海凶兽尽皆悲嚎抛飞。 天黑海暗,风吼浪狂。滔滔巨浪交织着万千怪兽,如乌云压顶,泰山崩倾。珊瑚独角兽的魂灵虽然凶狂无匹,但一时间竟也被海神天鼓与苍龙角弹压,不能冲透重围,飞到浪尖外的高空中。 听那天鼓咚咯,号角苍冽,拓拔野突觉心烦意躁,那四面拍击而来的狂肆巨浪似乎也夹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令他呼吸不畅,真气滞堵,连按压珊瑚笛的指尖都有些不太灵动起来,心下暗惊:“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双头老怪果然有点邪门。” 姑射仙子微微一笑,柔荑舒展,莹光白气登时在掌中化为一管玉箫。斜倚唇边,悠然吹奏,箫声清幽淡远,如空谷山泉。拓拔野登时觉得清明舒爽,那胸闷气堵的感觉烟消云散;心下大喜,调集真气,绵绵吹笛。 笛箫合奏,如险崖流云,大河明月,一个艰峭陡急,大开大合,一个绵柔淡雅,千迂百回,彼此契合无间,真气滔滔,将那狂猛天鼓、凄冽号角又逐渐地压了下去。 碧光闪耀,气流在二人身侧缭绕回旋,周围海流螺旋飞舞,变幻无常。笛声在最高处轰然炸响,珊瑚独角兽抖擞精神,蓦地一声大吼,海面登时裂绽分涌,形成一条巨大的通道,风驰电掣疾冲而去。两人乘鸟翩然随行,四周妖兽接连不断地飞掠狙击拓拔野见那海神战车御风电行,朝着方山急冲而去,越行越远,眼见便将冲上方山;自己虽依仗珊瑚独角兽左冲右突,却始终难以追及;心下不由暗自焦急。眼角余光及处,却见斜后方,那神秘的蝠龙飞车无声无息地滑翔飞行,突然钻入汹涌巨浪,消失无踪;心中蓦地一动,恍然忖道:“拓拔野你自恃聪明,这次可是傻瓜之至了!海上风浪巨大,海下却是平静至极,何必在海上与他逞勇强斗?” 一念及此,豁然开朗。拓拔野精神大振,传音姑射仙子。随即封印太阳乌,急吹珊瑚笛。珊瑚独角兽狂吼声中,震飞数十只北海凶兽,蓦地高高跃起,陡然折转,电冲入汹涌汪洋之中。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携手翩然飘舞,默诵“鱼息法”,瞬息没入滔天巨浪,踪影全无。 夸父“哎呀”连声,摇头晃脑,顿足叫道:“楠木疙瘩不长苗,小子你也忒傻啦!打他不过还可以死缠烂打嘛!干嘛自己跳海寻死?不好玩不好玩。”忽地抓头挠耳,自言自语道:“咦?难道是这小子眼看着要输给了我,故意自杀耍赖?” 正自大觉可疑,忽听远处轰然巨响,那六驾蝠龙飞车破浪冲出,扶摇直上。接着海面巨浪迸飞,珊瑚独角兽咆哮声中冲天而起,隐隐可见两道人影随之螺旋电舞,高高地跃上了方山陡壁,点掠上冲。 夸父哇哇大叫,连呼上当,扛着怪兽急速踏浪飞奔。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从深海中破浪疾冲,螺旋飞舞,足尖飞点,沿着方山笔直峭壁向上急速抄掠。 既至禺渊圣地,不敢放肆滋扰,当下封印珊瑚独角兽,将笛子收起。断剑青光怒放,两只太阳乌欢鸣展翅,电冲盘旋。两人翩然斜掠,跃上鸟背,朝山顶全速飞翔。 那六驾蝠龙飞车速度极快,转眼之间便将拓拔野二人抛得甚远,直如黑点,终于在山顶消失不见。 狂风呼啸,兽吼如雷,隐隐听见夸父懊恼叫骂之声。海神天鼓震天价响,苍龙角凄诡悲凉,海上的数万北海凶兽,大半折转冲天,仿佛漫漫乌云,黑压压地朝方山山顶包抄追涌而来。 拓拔野忽地忖道:“是了,倘若那北海真神是为我而来,为何不直接与我交手,只派了这些凶兽围追堵截,自己却迳自往这方山而来?那神秘的菱形飞车中究竟又是何方神圣,适才错肩之时,竟感觉到如此强猛的真气元神?他到此处,又是为了什么?……” 思绪飞转,隐隐之中,觉得其中另有奥妙;心中蓦地一动:“难道他们也是为了三生石而来?” 当是时,太阳乌已经冲上山顶。大风鼓舞,沙飞石定,一时睁下开眼。耳畔听到一个惊雷似的声音喝道:“方山日落圣地,金族禁区。没有白帝手谕,谁也不能妄自进入,你们知也不知?” 那声音雄浑嘹亮,凛凛生威,当是与战神刑天、九尾虎神陆吾等人并列“大荒六小神”的金族“金光神”蓐收。金族众高手中,除了白帝、金神石夷与西王母之外,便以蓐收的修为最高。其神器金光大钺乃是以千年前的彗星陨石精炼而成,光芒刺目,威力无穷,与刑天的苍刑千戚、昔日金族大将盘谷的开天斧并称“大荒三大名斧”。其人刚直不阿,执掌金族刑罚,世人所惧。 因近十年来,每每有人私上方山,偷盗三生石,引得金族上下震怒。西王母遂派遣蓐收镇守柜格松下,一时盗贼敛迹,太平无事。 拓拔野火目凝神,循声眺望,只见远处山顶柜格松参天傲立,荫盖漫漫,如黑云遮天。松树下溪流潺潺,山石嵘然错布,一个巨汉昂然站在大石上,人面虎爪,白毛遍体,脚下匍匐了两条青灰色的巨龙,直如天神下凡,神威凛凛。当是蓐收无疑。 距他二十余丈外,那九龙战车凌空盘旋,大旗猎猎,果然绣着“北海真神”四个大字。战车中天鼓急擂,号角长吹,杀气凛冽。远处禺渊山壑幽暗,巨石嵘然,渊水滚滚,随着天鼓节奏喧嚣鼓舞。 但他四下探扫,却不见那菱形神秘飞车的踪迹。 又听见一个高亢的声音哈哈笑道:“你们金族忒也霸道,既是日落之地,便该是五族共有。无忧泉水、三生石乃是大荒宝物,你们独自霸占了这些年也该够了吧?今日老祖到此,便是借三生石回北海玩玩。金光神,快将三生石交了给我,免得大家伤了和气。”赫然传自这战车之中,想来便是北海真神。 拓拔野心里“咯登”一响:“果不其然!”旋即疑云又起,眼下五族纷争,金族尚自中立,实是各方皆欲争取拉拢的势力;烛老妖虽然奸狡,但素来深沉稳重,又怎会为了三生石撕破脸面,公然敌对?难道这三生石于他而言,也有莫大而迫切的关系吗? 蓐收冷冷道:“金族、水族和睦相处已有多年,难道北海真神竟想挑衅生事吗? ” 又一个阴冷的声音森然道:“嘿嘿,挑衅生事?我烛真神公子在昆仑山下惨遭谋害,贵族居然迄今交不出凶手,不知这算不算挑衅生事呢?” 那声音与先前那高亢之声截然不同,却不知哪个是禺京,哪个是禺强。 蓐收凛然道:“此事既在昆仑山下发生,我族自难辞其咎。不管凶手是谁,我们穷山蹈海,也要将他绳缚章尾山,由烛真神亲手处置。” 那阴冷的声音嘿嘿冷笑道:“有个屁用?难道白帝还有法子让烛公子复生吗?” 那高亢的声音喝道:“禺京,与他说什么废话?金光神听好了!今日我兄弟便是奉烛真神之命,到此取三生石救治烛公子。若下交出三生石,便踏平方山,填实禺渊,取你狗命!” 说到最后四字之时,突然“轰”地一声巨响,气浪迸飞,地动山摇。一道银白色的眩光如闪电飞劈,从蓐收后方朝他雷霆怒扫! 蓐收正全神贯注那海神战车,猝不及防,蓦地厉声大喝,脚下双龙怒吼冲天,巨尾飞舞,挟带沙石狂风朝那道银光双双劈去。与此同时,蓐收电冲而出,周身白光轰然绽放,虎爪翻转,金光飞卷,赫然多了一杆一丈多长的月形大钺。 “轰!” 光芒迸爆,那两条巨龙悲吼着冲天抛飞,龙鳞四射,鲜血冲涌,重重地撞在柜格松的横枝上,巨尾软绵绵地垂落。 一道人影哈哈狂笑着从黑暗中怒射而出,银光飞舞,仿佛天河飞泻,千万道涟漪光弧绵绵不绝地朝着蓐收急攻而去。真气狂猛凶冽,方圆数十丈内,巨石迸飞,单木断碎,群鸟惊飞,轰然而散。便连那巨大的柜格松,也簌簌颤抖,松针如雨倾落。 姑射仙子蹙眉道:“龙鲸牙骨鞭!这才是双头老祖。声东击西,好生阴险。” 拓拔野凝神望去,果见那人颈上竟有两个硕大的头颅,发出不同的笑声,一个高亢激昂,一个阴沉森冷。心下恍然,料想这双头老祖必是使了什么奸谋法术,将声音由车中发出,自己则绕折到金光神之后,乘他不备之时,全力偷袭,占尽先手。 双头老祖位列“大荒十神”,乃是超一流的大宗师,面对实力稍逊于己的对手,仍要使出这等奸谋,实是令人不齿。拓拔野心下鄙夷,对金光神登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蓐收大吼声中,翻身飞卷,金光大钺风啸雷鸣,当头怒劈,激撞在“龙鲸牙骨鞭”的层层光弧上。轰然巨响,炽光闪耀,巨大的冲击气浪如飞轮四射,山顶又是接连剧震。 蓐收身形摇晃,冲天而起。那双头老祖桀桀怪笑,穷追不舍,银光厉芒如惊涛骇浪,逼得金光神喘息不得。 此时,海神战车中苍龙角呜呜长吹,无数妖兽怒吼着从海上飞来,如团团乌云,眼看将要涌上山顶。 姑射仙子妙目凝视着西海真神,露出厌憎神色,低声道:“金光大钺在日月星辰的光照下,可以发挥出不同的威力,现下日食,威力大大不如。” 拓拔野脱口道:“原来如此!难怪双头老妖挑选今日盗取三生石。”义愤之情更盛。正欲跳将出来,相助蓐收,心中忽然一动,低声道:“仙子姐姐,我们先去车里,断了老妖后援,再一齐收拾老妖……” 见姑射仙子秋波微漾,神情古怪地凝视着自己,拓拔野突然莫名地心虚脸红起来;心想:“我随仙女姐姐到此,原是来寻三生石的。但适才一心惦记雨师姐姐,倒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心中微起惭愧之意。 姑射仙子淡淡一笑,传音道:“公子去吧!我去助金光神一臂之力。”翩然起身,骑鸟飞向北海真神。拓拔野微微一怔,不及多想,驾鸟朝着海神战车急速冲去。 苍龙角悲凉凄切,越来越响,拓拔野心中狂跳,险些要蹦出嗓子眼来。将近战车之时,按捺不住激动欲爆的心情,足尖一点,急不可待地朝着战车半启的厢门掠去。 方至厢门,号角匆停。突听“嗤嗤”轻响,银光错舞,寒气袭人。 拓拔野心中大凛,立知不妙,护体真气蓬然爆放,双足一紧,似已被什么极为坚韧之物缠住。目光及处,却见万千银丝从战车底部缤纷冲出,顺着自己足踝急速朝上缭绕缠缚。大喝一声,断剑电舞,急速旋劈。岂料那些银丝虽然细如发丝,却极为柔韧,随着剑锋拉扯回旋,始终不断。 只听一个女子吃吃轻笑道:“好人,进来吧!”脚下一紧,身下由己地冲入战车厢内,重重地撞在坚硬的厢壁上。“匡啷”,厢门立时关闭。 “嗤嗤”连响,白丝飞舞,刹那间拓拔野周身已被紧紧缠缚。寒气大盛,眼花缭乱,无数银白色蜂刺似的怪剑将他周身要穴尽数抵住。 车中灯光摇曳,刺眼之极。凝神望去,那些持剑之人竟是身高不足三尺的小精怪,玄衣黑头,眼睛竖长,扑眨扑眨,冷冰冰地望着他。 那女子轻笑道:“好人,别乱动,这些魅人刁坏得紧,一不留神就会要了你的小命哩!”香风扑面,一张俏脸扑入眼帘。彩巾缠头,珠贝摇曳,瓜子脸,柳叶眉,眼如弯弯明月,笑吟吟地望着拓拔野,左手纤指轻轻地缠绕着缠头垂带,却是素不相识的娇丽美人。 拓拔野心中一凛,曾听蚩尤说过,大荒中有些蛮族凶残刁滑,极是难缠,北荒魅人族便是其一。这些小精怪虽然身材瘦小,宛若侏儒,但生性骠悍凶蛮,睚皆必报,发起狂来,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他们以北荒昆虫为食,身具奇毒,吐放出的白丝坚韧无匹,乃是他们捕食杀敌的第一武器。 他一心想见雨师妾,其情渴切,一不留神,竟阴沟翻船,中了这些精怪之道;心下又是滑稽又是着恼,哈哈笑道:“姑娘说话真风趣,就凭这些小怪物也能螫死人吗?” 众魅人大怒,黑脸通红,竖目险些凸了出来,厉声尖叫,数十只刺剑一齐朝他扎去。 拓拔野哈哈大笑,腹内定海神珠急速飞旋,碧光破体怒放。众魅人怪叫迭声,被他真气震得四下抛飞,撞在四壁纷纷晕厥。 拓拔野双臂一振,身体趁势逆向急旋,刹那之间便转了数百余圈,蓦地从白丝中窜了出来,螺旋翻身,稳稳地站在车厢内。 目光四扫,车厢对角围坐了二十余个女子,蜷缩颤抖,怯生生地望着他,手腕脚踝均锁着粗大的玄冰铁链,叮当脆响,乍一望去,并无他朝思暮想的雨师妾;心中登时大为失望。 那女子惊咦一声,抚掌格格笑道:“好俊的身手!果然是少见的尤物,难怪龙女甘心为你而死呢!” 拓拔野闻言大震,脱口道:“你说什么!”那女子月牙眼秋波荡漾,左右环顾,神秘兮兮地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吗?龙女雨师妾为了你忤逆烛真神,已经被赐死啦!” 第十七章 三生之石 拓拔野耳中轰然,如被焦雷所劈,脑中空白一片,猛地朝后退了数步,怔怔不语。突地哈哈长笑道:“妖女,又想用奸计骗我上当吗?” 那女子嫣然道:“拘缨国主从不骗人,更舍不得骗你这般俊俏的好人。”抿嘴一笑道:“何况人家和你一样,都有一个‘野’字哩!” 拓拔野心中一凛,原来这女子竟是名列“大荒十大妖女”之七的北荒拘缨国国主欧丝之野!拘缨国乃是北荒一个颇为神秘的小国,国人头缠彩巾,喜以手指缠绕垂曳的帽缨。盖因缠头彩巾中藏有诸多毒虫蛊物,每次拖拽帽缨,便是放蛊施毒,杀人于无形。 这欧丝之野原是一无名弃婴,当年拘缨国王路过北荒无枝桑树时,见她被遗弃于荒野,不哭而笑,大感奇怪;又见她冰雪可爱,颇为喜欢,遂收为养女,取名为欧丝之野。此女姿容娇艳,笑靥如花;心肠却毒如蛇蝎,十三岁时便杀人无数;蛊术、毒术与九尾狐晏紫苏几在伯仲之间。后因与龙女雨师妾争宠失败,被烛真神赐与双头老祖为妾,成为老祖最为宠爱的奴妾。双头老祖凌虐杀人的刁毒法子,据说大半便是出自她的樱桃小口。 此女对雨师妾恨之入骨,是以雨师妾死讯出自她口,倒未必可信。他们适才必是瞧见自己吹奏“金石裂浪曲”,猜着自己身份,是以故出此言,让自己方寸大乱,束手就擒。想到此处,拓拔野心中稍定。念力探扫,周身并无中毒异样,哈哈笑道:“我是脱了衣服撒野,难道国王也是吗?” 当年在与雨师妾分别之际,她曾以自己的名字开过这般的玩笑,此刻突然想起,心中更是酸痛难当。 欧丝之野双靥晕红,轻啐道:“还以为你是个乖孩子,没想到也是个轻薄小子。” 媚眼如丝,直勾勾地望着他,哑声道:“小色鬼,你既想脱了我的衣服撒野,我便遂你的愿吧!”素手一抽,衣带飞舞,彩裳如云飘散,赤条条地站在拓拔野的眼前。 拓拔野微吃一惊,扭过头去。忽听“哧哧”激响,无数锐气怒射而来。心下大凛,气随意生,蓬然自放。 “噗噗”轻响,万千暗器、细针撞着碧翠色的护体光弧登时四下反弹而出,“咄咄”之声大作,纷纷射没车厢硬壁。十几个魅人尚自昏迷,突中毒针,身登时变得漆黑如焦碳,七窍流血,顷刻间化为一滩脓水。 欧丝之野格格笑道:“乖,让姐姐抱抱。”身影疾闪,绚彩气雾蓬舞缭绕,无数暗器密雨激射,或回旋飞舞,或如影随形,朝拓拔野滔滔不绝地狂攻骤打。 拓拔野无心与她周旋,蓦地急转定海神珠,哈哈大笑。彩雾离散,密针倒流,强沛的真气轰然炸响,在车厢内如惊雷回荡。众女叫也末叫,立时晕厥。 欧丝之野“哎哟”一声,朝后倒飞,纤足倒摆,勾在厢顶横梁。莹白赤裸的胴体微微颤动,拍着胸脯娇喘不已,嗔道:“你这人真坏,一点怜香惜玉之心也没有呢!” 拓拔野毫不理会,大步走上前去,将车中众女一一翻转,验查容貌。 欧丝之野眼珠一转,笑道:“一……二……三……倒!”拓拔野突觉一阵晕厥,心下大惊,蓦地凝神聚意,真气流转,将那麻痹昏沉之意硬生生地压了下去,过了片刻,方甫清醒如初。当下吐了一口浊气,看也不看她,继续寻找雨师妾。 欧丝之野月牙眼中满是惊诧的神色,咬着嘴唇,骇怒交集。这小子分明已经中了自己八十三种奇毒、三十七种蛊虫,怎地依旧浑然无事?难道他的体内竟有什么辟毒神物吗?她杀人无数,即便是北海真神,对她的蛊毒也有三分惧意,不想今日却遇上如此咄咄怪事,令她惊恼羞怒,束手无策。 岂知拓拔野自从当日被大荒第一毒女流沙仙子整得狼狈难言之后,体内便有了数百种奇毒,环环相激,以毒攻毒,已几近于百毒不侵。普天之下,除了极少数罕见奇毒之外,只怕再没有什么能将他毒倒的了。 欧丝之野见他丝毫不顾自己美色,对蛊毒之侵又安然无恙,大受其挫。恼羞成怒,翻身跳了下来,叫道:“媸奴!” 众女奴之中,一个黑衣女子缓缓地坐起身来。拓拔野眼光扫处,周身大震;心里仿佛爆炸开来一般,颤声道:“雨师姐姐!”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了!难道她竟被烛老妖贬为奴隶了吗?” 那女子背对拓拔野,瞧不清容貌,但肤白胜雪,缠头下露出几缯火红秀发,身材婀娜,与雨师妾极是相似。长袖滑落,素手中握取的,赫然正是苍龙角! 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铁链叮当脆响。脸上蒙了一个藤木面罩,只露出双眼、口鼻。秋波澄澈,殊无表情,盈盈跪下,低声道:“主上有何吩咐?” 声音冰冷,殊无跌宕,和雨师妾那佣懒娇媚的沙甜嗓音相去万里。拓拔野心下微微失望,但瞧她纤柔玉手、优美脖颈,分明又是那颠倒众生的龙女;心中不由又剧烈狂跳起来。 欧丝之野笑道:“媸奴,这人说你是龙女哩!你是也不是?” 媸奴淡淡道:“奴家只是北海真神的奴婢,与龙女相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岂敢高攀?” 拓拔野听她声音口气,与雨师妾截然不同,将信将疑;心想:“雨师姐姐地位尊崇,心高气傲,决计不肯受如此之辱。即便当真是她,与我相见,也断断不会这般冷淡平定。” 但瞧她手上的苍龙角绝非假物,心有不甘。正要说话,却见那媸奴轻轻地将那藤木面罩摘了下来,素面如雪,眉目似画,果然不是雨师妾,心中失望之至。 媸奴淡然道:“公子想必是见了这苍龙角,心有疑惑吧?烛真神将龙女赐死之后,便将苍龙角转赐主上。主上见奴家善于吹角,便令我奏乐随行……” 拓拔野眼前一黑,如被当头棒击,张大了嘴,发不出声来,浑浑噩噩,如在梦魇木雕泥塑似的呆立了半晌,突然觉得痛入心髓,仿佛被千刀万剐,肝肠寸断,“啊”地大叫一声,泪水涔涔而下。 突然寒毛直乍,感觉一道锐利无匹的剑气从背后闪电袭来,登时下意识地稍稍偏转。那媸奴眼波剧荡,闪过惊怒惶惧的神色,失声道:“小心!”那声音迥然变异,沙甜娇媚,分明便是雨师妾! 拓拔野脑中一亮,大叫道:“是你!”话音未落,胸间剧痛,一段幽蓝的剑光从他右胸破体冲出,鲜血激射喷舞。刹那之间,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却觉得死而复生般的狂喜,哈哈大笑,纵声大吼道:“是你!” 蓦地回手一掌,真气狂猛迸爆。那偷袭之人闷哼一声朝后摔飞,“喀啦啦”一阵脆响,似已撞断浑身骨骼,再也爬不起来。 “哧哧”之声大作,剑气纵横,那些小精怪交错飞舞,全力猛攻。 欧丝之野笑道:“想见你的雨师姐姐,那就到黄泉去吧!”翩然后退,素手猛扯媸奴颈上锁链。锁链黑光四射,媸奴蹙眉低吟一声,朝后飞退,凝视拓拔野的妙目忽然泪光滢滢,悲伤欲绝。 灯光忽灭,四周漆黑,那张雪白的容颜一闪而逝。只听见一声低泣似的痛楚呻吟、金属乱撞的叮当脆响,然后便是那凄厉而悲怆的苍龙号角。 此时拓拔野再无怀疑,悲喜交迭,振臂长啸,真气滔滔流转迸舞。“咻”地一声,那贯胸而过的长剑轰然倒射,穿透两名魅人,“咄”地钉入车厢内壁,震动不已。 他身形疾旋,左手抚胸,默念“春叶诀”,竭力愈合伤口;右手飞舞,断剑碧光跳跃,纵横如电,刹那间将冲上前来的众精怪斩杀殆尽。 伤口剧痛,气息岔乱,蓦地闪过一个念头:“绝不能让那妖女将雨师妾带走!” 奋力提气,想要追去,却突听“当啷”脆响,厢门突开。九龙怒吼,几面巨大厚重的玄冰铁板脱飞而出,激撞而来。 “叮”地一声,断剑击在那铁板上,登时弯曲弹舞,拓拔野此时真气已竭,只觉巨力当胸撞来,不敢硬接,蓦地因势利导,穿出车厢,朝后上方高高飞起,飘然跃上柜格松的巨梢。 当是时,天上黑云滚滚,太阳已露出一条极细的红边,在这漆黑的正午天幕上,显得妖艳而又诡异。 苍龙角凄诡迷离,兽吼如狂。上方空中,那黑压压的云层竟是万千凶兽汹汹围集,四面八方冲涌飞泻,咆哮狂攻。拓拔野翻身跃上太阳乌背,正要去追那九龙飞车,却被数百妖兽团团攒围,不得不凝神对抗。 方山顶上狂风呼啸,人影错分,真气激荡的巨大气浪光弧闪耀飞舞,如流星,如霹雳,将四下陡然照亮。见姑射仙子与蓐收尚且无恙,拓拔野心中稍安。 那双头老祖呼号怪笑,龙鲸牙骨鞭气光长达十余丈,纵横飞舞,如飓风闪电,声势惊神泣鬼。姑射仙子与蓐收两人合力,竟也不能讨得好去。二人还得全力对付那发狂围攻的万千凶兽,一时反倒有些捉襟见肘。 拓拔野伤口火烧似的灼痛,所幸非在要害,调息片刻,已将伤势镇住。想着雨师妾,心痛难当,料定她必定是因为自己,被烛龙贬为女奴,备受折辱;以她心性,方才不愿在此时此地与自己相认。悲怒之下,便欲突围冲入飞车,抢回雨师妾。 但眼光扫见姑射仙子二人在双头老祖与北海诸兽的猛攻下越发吃力,猛一敛神,咬牙付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先合力杀了老妖,再救出雨师姐姐不迟。”料定只要不让北海真神夺得三生石脱身逃逸,海神战车必定不会撤离。 杀机毕现,正要俯冲而下,忽听那双头老祖哈哈狂笑,高亢、阴冷之声混在一处,说不出的难听。 “轰啷!”龙鲸牙骨鞭悠然翻转,突然爆射出强烈的乌金色眩光,迭声震响中,那乌金色眩光急速膨胀,在半空中形成一只巨大的龙鲸形状,摇摆怒吼。万兽惊慑,尽皆退散。 那龙鲸身长足有二十丈长,龙鳞遍布,火眼凶光,巨口刀牙错立,前鳍掌如巨翼舒张。仰头望去,犹如巨山横空,巍然压顶。 “裂海玄龙鲸!”拓拔野心下微惊,这妖兽乃是大荒最大的凶兽之一,被它扫中,即便钢铁也要化为碎段。当下不再犹豫,反抽珊瑚笛,凝集真气,决计御使珊瑚独角兽与这妖兽拚死一搏。 “呜嗷!”裂海玄龙鲸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吼,突然朝着蓐收与姑射仙子重重砸下! “轰隆”巨响,山顶登时炸裂,巨石飞舞,尘土弥漫,蓦地多了一个十余丈长、三丈余深的裂坑。姑射仙子二人闪电似的平移飞离,堪堪避过。 龙鲸怒吼飞冲,横空摇摆,朝着二人狂猛进攻,刹那间将他们逼得险象环生。 山崩地裂,气浪炸舞,柜格松急速摇摆,万兽悲吼,畏缩不前。拓拔野眯起双眼,驾鸟穿梭,如在惊涛骇浪中穿行。真气激生,横笛吹奏“金石裂浪曲”。 便在此时,那龙鲸突然高高翻卷,在高空之上恣意舒展巨大的肢体,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乌金光芒刺目激射。 狂风怒卷,海上惊涛轰鸣,山谷禺渊亦巨浪翻腾,无数巨大的水柱蓦地冲天飞起,环绕方山密集林立。水柱喷到最高处,迸飞炸射,宛如万千流星,从四面八方倒冲入那裂海玄龙鲸的喷水孔。龙鲸的庞大身躯随即急剧变大,转瞬间便增大了一倍有余。 禺强哈哈狂笑道:“金光神,且瞧我神鲸如何将你方山夷为平地!”禺京阴声笑道:“可惜可惜,从今往后,西海看日落可少了一景了。” 拓拔野大骇,这妖兽倘若再变巨大,一击之下只怕当真要裂山平石。 蓐收喝道:“只怕你没这个能耐!”突然白光大作,轰然脆响,骨骼急速爆长,刹那间化为巨大的人面虎兽身,双爪紧握金光大钺,怒吼着冲天飞起,抡舞金光钺,如电飞射,朝着裂海玄龙鲸猛劈而去。 禺京阴侧侧地笑道:“找死!”手诀捏舞,蓦地一抖龙鲸牙骨鞭,滔滔黑光顺着那骨鞭冲天而起,没入龙鲸急剧膨胀的体内。 龙鲸嘶声狂吼,周身乌鳞陡然翻乍,黑光怒射,巨尾飞甩,朝着蓐收迎头拍下。 拓拔野只觉山岳压顶,气息滞堵,笛曲登时定调,竟身不由己地驾御太阳乌朝下跌跌撞撞地俯冲而去;心下骇然,陡然抽紧,不由为蓐收担忧起来,强起真气,笛曲高亢破云,即将攀升至最高处。 姑射仙子双袖翩翩,碧木真气从她素手间化为淡绿色的丝光气带,缭绕飞舞,急速缠缚在龙鲸的巨尾上。龙鲸怒吼,那巨尾之势稍稍一滞。 是时,当空那一线红日突地从黑影中跳脱,变作一弯红弓。赤光闪耀,投射在蓐收的金光大钺上。 蓐收大喝道:“金星流光破!”“叮”地一声,那金光大钺突然爆绽起眩目光芒,龙吟虎啸,如白虹贯日,彗星冲天。 “咻!”一声淡淡裂帛似的声响,当空蓦地爆放开刺目难忍的强烈炽光,仿佛一朵巨大的银菊瞬间怒放。 “轰隆隆!”雷鸣巨震,白光爆舞,冲击气浪如飓风迸飞。无数巨石炸舞冲射,从拓拔野四周暴雨似的冲天飞过。 太阳乌嗷嗷乱叫,几被卷溺其中,拓拔野喉中一甜,强鼓真气,猛地将“金石裂浪曲”吹奏到至高之处。红光闪耀,珊瑚独角兽再次怒吼着昂然跃空,雷电似的激撞在龙鲸侧腹。 裂海玄龙鲸悲声嘶鸣,巨躯陡然抽紧,蓦地震吼甩尾,层层乌光惊涛也似的四下进舞,山摇地裂,又是一阵狂猛摇晃。 姑射仙子的真气光带登时碎裂,娇躯微震,乘鸟悠然朝外摔飞。 拓拔野心下大惊,正要追去一看究竟,却听“蓬”地一声巨响,那龙鲸悲鸣若狂,腹部蓦地裂开巨大的口子,海水如滚滚天瀑飞冲而下。 继而“乒砰”连响,龙鲸的背脊陡然翻裂,一道金光白影呼啸着破体冲出。正是蓐收。他当空飘摇,雄伟虎身突然“仆仆”纹裂,激射出无数血箭。适才奋起神威,迎面痛击,虽从龙鲸体内破穿而过,却也大耗真元,身负重伤,险些连金光钺也把握不住。 那龙鲸周身接连绽破,万千裂口如涟漪荡漾。体内海水四面冲涌而出,光影涣散,急速缩小。北海真神怪叫一声,朝后飘退,龙鲸幻影登时破灭,重新化归为银亮骨鞭,闪电似的疾抽蓐收。 拓拔野笛声激越,珊瑚独角兽立时怒吼扑剪,将那龙鲸牙骨鞭倏然荡开。激震之下,拓拔野气息翻涌,险些晕厥;而北海真神此时亦如强弩之末,大叫一声,继续朝后飘退。 刹那间,四人都已身负内伤,飘摇各处。 当是时,山顶突然阴风大作,禺渊之中,一道紫黑色的真气斜冲飞天,漫天喷涌的海水陡然重新螺旋集结,化作一条巨龙,轰鸣咆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四人同时飞旋横扫! 拓拔野大吃一惊,蓦地想道:“是那消失不见的神秘飞车!”奋勇真气,吹笛御兽,阻挡于自己身前。 眼前一黑,骨骼仿佛散裂一般。轰隆巨响,随着滚滚水浪冲天飞起。所幸一则有珊瑚独角兽阻挡在先;二则有定海神珠借势随形,终无大碍。 放眼望去,果见那六驾蝠龙的菱形飞车无声无息、幽灵似的从禺渊中破浪冲起,风驰电掣,刹那之间掠到柜格松下。门帘飞卷,两道黑光电射飞舞,直劈在无忧泉水轰然巨响,水花激射,一块三尺见方、一尺来厚的淡青色玉石悠然抛转,随着那两道黑光朝车中急速飞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厮果然是趁着众人两败俱伤之际,突施暗算,抢夺三生石。 拓拔野心下大怒,御鸟急冲,纵声笑道:“趁火打劫,其心可诛!”默念“心心相印诀”,笛声如山洪飞泻,汹汹磅礴。他虽然真元大耗,但以“心心相印诀”御使这凶狂恶兽,却是驾轻就熟。 珊瑚独角兽呼吼声中凌空飞舞,青光爆吐,接连轰炸在那菱形飞车上。但那飞车似以至刚金属所制,巍然无损。珊瑚独角兽凶性大发,咆哮跳跃,当头撞去,独角蓦地顶穿车壁。 轰然巨震,车身黑光爆放,蓦地片片进炸开来。珊瑚独角兽惨嚎一声倒飞而出,红光幻灭,陡然收回珊瑚笛内。三道人影从那车中跃出,挟抱三生石,御风飞行。 北海真神怒极反笑,横空狙击。海神战车内天鼓咚咚,号角凄厉,团团盘旋上空的万千凶兽如得神谕,重行咆哮俯冲而下,气势汹汹地朝那三道人影围击堵截。 拓拔野身形疾旋了数十圈,方才将珊瑚兽带来的巨大反撞之力消卸殆尽。强行调气,驱鸟前冲。却见那三人飘然挥洒,黑光、白气、红芒纵横交错,气势雄浑狂猛,刹那之间便从万兽群中轻易突围而去。 拓拔野心下大奇,以彼等真气推断,那三人赫然竟是水、金、火三族高手,真元强猛,至少都在仙级之上,其中似乎又以那头戴黑笠的水族之人修为最高。但三人举手投足鬼气森森,阴邪妖异,每一招式似是而非,竟不像人间所有。大荒之中,仙级以上的高手不过百人,不知这三人究竟是谁?身不同族,竟勾结一处,做这令人不齿的盗贼勾当。 正自诧异,只听北海真神桀桀怪叫,当空昂然舒臂,光芒耀射,长羽林立,刹那间化为巨大的双头人枭。巨翼扑击,黑光如雷鸣电闪,与那三人激斗一处。 战不片刻,那头戴黑笠的怪人突然翻手一掌,乌光怒放,幻化出一只巨大的龙头怪兽,轰然猛击在北海真神胸上。这一掌快逾闪电,变幻无端,诡异己极。 北海真神鲜血喷涌,冲天飞起,惊怖惨叫道:“你……你是……”骇惧已极,两个头颅瞪大了眼睛,剩下的话竟说不出口,怪叫飞退。 拓拔野惊骇难已,此人究竟是谁?竟能将位列大荒十神的双头老祖数招之内打得溃败惊怖,狼狈如此? 此时身已冲到三人之前,心中惧意一闪而过,豪气冲涌,纵声长啸,挥舞无锋断剑,如银河飞悬,闪电交迭。 此时空中红日蓦地又跳出一线,七彩阳光缤纷耀射,天地陡亮。阳光照射在剑光上,眩目反射,恰巧将拓拔野等人的脸容照得一片明亮。 那头戴黑笠之人扭头仰颈,朝他望来。面无血色,形如僵尸,一双空茫的眸子凶光逼现,蓦地闪过讶异之色,哑声道:“好小子,又是你……” 拓拔野蓦地一阵迷惑——难道自己曾见过此人?念头未已,却见那人嘴唇翕动,似乎在念诵什么法诀,突然周身剧痛,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同时咬噬,大叫一声,险些从鸟背上摔下;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九冥尸蛊!这恶人在施法御使自己体内的尸蛊!难道此人竟是放蛊的幕后元凶吗? 但片刻间,体内剧痛突然减弱,念力所及,那些蛊虫竟似死了一般。原来这些尸蛊虽然恶毒,却敌不过拓拔野体内的万干剧毒,早已死绝。纵有孵化出的新虫,不消片刻也必定殒命。 拓拔野又惊又喜,虽不明所以,但此时危急,不容多想,猛地奋起神力,大喝道:“是我又如何?”断剑如霹雳流星,倏然刺去。 “噗嗤!”碧光如电,瞬间穿透那人胸膛,“当”地一声脆响,其腋下的三生石也被陡然震裂,铿然碎为几块。 那人“咦”了一声,竟浑然无事,哑声奇道:“好小子,果然有些门道,不愧为我青木鬼王。”突然一掌拍来。 气浪爆舞,仿佛一只巨大的龙头咆哮咬噬,拓拔野大惊之下,抽离断剑,蓦地转动定海神珠,奋力朝后飞逃。犹已迟矣,护体真气陡然破裂,宛如万千冰冷毒蛇倏然从自己万千毛孔钻入,撕裂般地剧痛,急速朝丹田与心脉窜去。周身刹时僵硬,阴森诡异。 当是时,腰上突地一紧,被万千丝带牢牢缠缚,猛地朝后拖飞。一股清雅淡泊的真气如春风拂面,悠然吹过。竟是姑射仙子及时赶到。 “嗤嗤”轻响,那邪异气浪被姑射仙子所震,陡然抽离而去,黑笠人嘿然怪笑,蓦地朝后飞退。 拓拔野周身倏然轻松,想到自己适才一脚已踏入了鬼门关,忽地一阵惧怕。吐了口气微笑道:“多谢仙子姐姐。”姑射仙子淡淡一笑,丝带飞卷,缠住他的手腕,一齐骑鸟追去。 那三人御风疾飞,万兽抛飞跌散,刹那间便已冲到方山悬崖。 一道人影忽然从崖下冲起,哇哇大叫道:“臭小子,我来啦!”正是夸父。恰好与那三人迎面相撞,黑笠人二话不说,迎头便是一掌。夸父大怒,叫道:“烂木奶奶不开花!”也是一掌击出。 碧光黑芒激撞一处,轰然四震,蓝紫色的冲击光波团团进舞。两人身形剧晃,各自朝后退去。 拓拔野大喜,叫道:“疯猴子,来得正好。他正要和你比斗呢!说你差劲至极,是天下第一等的臭蘑菇,大草包……”见夸父已经气得哇哇乱叫,又加了一句道:“你若能将他胳肢窝下的石头抢了过来,那就赢啦!” 夸父怒道:“他奶奶的木耳蘑菇,我连他的胳肢窝毛一齐揪下来!”他追日输给拓拔野,正自灰溜溜地愠恼,眼见此人竟敢在针尖芒头上挑衅比斗,那还不憋足了劲挣回面子?当下挥舞背上的怪兽,呼号怪叫,全力激斗。 拓拔野见他挥舞的怪兽乃是一独角驼龙,根本不是科汗淮所化的窫窳,心下猛地一惊,叫道:“疯猴子,那只龙头怪兽呢?”夸父甚是尴尬,道:“烂木奶奶的,半路上让一个白衣服老头抢走啦!”话音未落,“哎哟”一声,已被黑笠人掌刀扫中,哇哇大叫,不顾拓拔野,全神拼斗。 拓拔野心中惊怒,不知那白衣人是谁?竟能从夸父手中夺得窫窳去。那人抢了窫窳又意欲何为? 夸父两人瞬息间便激斗了数十回合,气浪迸飞,山石碎裂,其势足可惊天动地。 上空群兽肝胆尽寒,团团围舞,不敢上前。 太阳徐徐跳脱,天地越来越亮,山顶上满是闪闪金光。 拓拔野、姑射仙子并肩齐飞,与另外两个黑衣人交手激战,一时亦不能分出胜负。 那一侧,北海真神与九龙飞车也急速追来。唯有蓐收身负重伤,昏迷在地,迄今未醒。 夸父突然大叫道:“哈哈哈,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昆仑山下的狮子脑袋!” 那黑笠人目中凶光大露,哑声笑道:“给你吧!”突然将腋下夹着的半块三生石摔给夸父,夸父一愣,大喜过望,丢了怪兽尸首,抄手将玉石接住,大笑道:“我赢啦!我赢啦!” 话音未落,那黑笠人突然低吼一声,身形如黑烟扭曲,蓦地化为玄蛇黑龙似的怪物,笔直地怒射向夸父胸腹。真气狂猛,雷霆万钧,突然惊天动地迸爆开来。 夸父心机单纯,见他已将玉石抛来,只道他已认输,正自得意,哪想他竟会突下毒手。惊骇之下,破口大骂,忙不迭地将三生石往空中一抛,飞也似的朝后奔退。 他奔行疾快,竟后发先逃,有惊无险地避了开去。 三生石原已被拓拔野断剑震裂,此时抛飞上空,登时化为四、五块离散开来,在阳光中闪耀着绚丽光泽。 众人一凛,纷纷疾冲飞天,抢夺玉石。姑射仙子气带飞舞,倏然卷住一块;北海真神的骨鞭霹雳似的横扫而过,也卷住了一块。余下的三块却被那黑笠人探手一抓,倏然卷回。 黑笠人哈哈怪笑,不知施了什么障眼法术,突然狂风大作,凭空消失。那两人也随之如轻烟消散,转瞬无形。只有那嘶哑的笑声依旧在山顶回荡。 北海真神被黑笠人重挫之后,似已心智恍惚,斗志全无。此刻得了三生石,再不停留,怪啸声中,蓦地如电穿行,冲入战车。九龙怒吼,冲天而起,急速离去。 拓拔野心下大急,失声叫道:“雨师姐姐!”驱鸟疾飞,却再也追之不上。天海一线,眼睁睁地望着那战车消失于遥远碧浪之中。 阳光耀眼,大风呼号,碧空中黑云渐散,万千北海凶兽纷纷钻入海面,水花朵朵绽开绽灭,漫海碧波闪耀着亮白色的光芒。 拓拔野在西海上空骑鸟盘旋,心中悲苦悔恨,如积石郁垒,几欲痛哭失声。适才相隔咫尺,此刻却已天涯。不知何时何地,才能与她重逢? 第十八章 惊闻巨变 红日炎炎,碧海苍茫,方山顶上断崖残石,兽尸遍地,一片狼藉。 日食既已,过不多时,气温陡高。水汽蒸腾,四周景物都扭曲起来,就连山顶狂风鼓舞吹来,也如团团烈火呼啸烧灼,众人都觉口干舌燥,热不可耐。唯有太阳乌重归故里,欢鸣不已,蓦地盘旋疾冲,钻入禺渊碧水中扑翅嬉戏。 拓拔野三人将蓐收扶到柜格松下,荫盖极密,顿感清凉。见他虽然昏迷不醒,但奇经八脉未断,元神未散,三人心下稍安。当下合力为他疏导真气,护住心脉。 夸父挠头道:“奇怪奇怪,守这松树的明明是个大鼻子老头,怎地变成了一个大胡子壮汉?”狐疑地瞪了拓拔野一眼,咕哝道:“一定是你小子耍诈……”突地伸手去揪蓐收的胡子,一时竟扯之不动,登时一愣,大乐道:“烂木奶奶的,这小子好厚的脸皮!难怪打不死哩!” 拓拔野充耳不闻,怔然不语。脑海中始终缭绕着雨师妾的姿容身影,想到她为了自己,竟从千金之身、一国之主沦为双头老妖的女奴,尊严尽扫,备受折辱;心中撕痛欲裂,悲怒难当。 姑射仙子凝视拓拔野,见他始终失魂落魄,郁郁不乐,与平素那开朗亲和之态迥然两异;心中隐隐酸疼,起身淡然道:“公子,再过数日,便是昆仑山蟠桃会。届时北海真神必定还会现身,毋需挂念。”翩翩朝外行去。 拓拔野心中一动:“是了,蟠桃盛会,天下群英毕集,双头老祖必定前来,那时再全力救出眼泪袋子!”他适才低回悔责,竟没有想到这一点,闻言登时精神大振,突然又想:“这老妖今日打伤金光神,抢夺三生石,已经与金族结下大仇,又怎敢自投罗网?他若下来……他若不来呢?”心中大寒,倏然一沉。怒火上冲,蓦地一拍柜格松,心道:“他若不来,我便寻到北海!” 被他掌刀劈震,柜格松针立时簌簌坠落,根根坚硬似钢,刺得夸父既痛且痒,哇哇大叫。拓拔野浑然不觉,咬牙忖道:“就算到天涯海角,粉身碎骨,我也要救出雨师姐姐!”心意已决,浑身登时如释重负,说不出的轻松。 眼角瞥处,见姑射仙子翩然玉立数丈之外,垂眉凝视三生石,冰雪脸容被玉石碧光照耀,如梦似幻,清丽不可方物。心中一跳,意夺神摇,登时一阵迷乱,忽地又想道:“仙子姐姐与眼泪袋子,我喜欢的究竟是哪一个呢?” 自钟山密室与姑射仙子重逢以来,这个疑问也不知在脑中盘旋了多少次。一个清凉似冰雪,皎皎如昆仑明月;一个热烈如炽火,绚绚若碧海红日。面对姑射仙子时,只觉得尘心尽涤,说不出的清明欢悦,仿佛化作春风,逍遥于万里长天;只要能闻着她的清香,听到她的心跳,便觉得快活难言。但今日突然邂逅雨师妾,那迸爆的狂喜,炽烈的情火,大悲大喜的跌宕波折,又让他瞬息之间将姑射仙子完全忘却…… 思绪紊乱,越想越是迷茫,一些原本清晰的念头反而变得模糊起来。强敛心神,心道:“罢了!仙子姐姐出世脱俗,浑无男女之念,不过把我视作弟弟罢了。我又何必一再庸人自扰?能与她姐弟相处,已是天大的福分。雨师姐姐对我如此情深意重,铭心刻骨,我又岂能辜负于她?”想到此处,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仿佛云开雪霁,舒畅之极。 眼见姑射仙子正于三生石中追索前生来世,不便滋扰,当下转身他顾。却见夸父蹑手蹑脚地朝外走去,笑道:“咦?疯猴子,你输了比赛,想耍赖逃跑吗?” 夸父争强好胜,顽心极重,追日输给这少年,大觉没脸,适才见拓拔野魂不守舍,只道他已经忘了追日之事,正暗自偷乐,准备趁他不备时溜之大吉,不想方欲抬腿便被逮个正着。大感尴尬,瞪眼道:“谁说我要耍赖逃跑了?这里日头太毒,我到水里泡泡去。” 拓拔野笑道:“这么说来,你是认输喽?”夸父面红耳赤,含糊其辞。拓拔野大感有趣,哈哈而笑,烦闷稍解。 夸父怒道:“烂木奶奶的,输便输了,有什么好笑的?你真气很强,跑得又快,我比不过你,想怎样随你便好啦!”气呼呼地坐在地上,掀着衣服扬风驱热。 拓拔野莞尔,心想:“他虽然疯疯癫癫,却是天真烂漫,毫无机心,我们这般用计赚他,虽说是为了解开烛鼓之死因,却总有些卑劣下流。”心下歉疚,蓦地一阵冲动,便想将真相告之。 转念又想:“这老小子最恼别人耍诈,一怒之下,大打出手倒也罢了,只怕不肯说出当日如何得到苗刀、那杀烛鼓之的凶手又是谁……如此一来,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吗?” 思绪飞转,有了主意,微笑道:“疯猴子,你既不服,咱们再来比试好了。若这次你能赢了我,追日比赛便一笔勾销。若是输了,须得答应为我做三件事。” 夸父精神大振,一骨碌跳了起来,喜道:“比什么?” 拓拔野笑道:“咱们这次的比试最是奇特,比追日有趣得多了……”夸父听到“有趣”二字,更加喜色浮动,竖起耳朵聆听,却见拓拔野突然皱眉道:“罢了罢了!这比试太过困难,只怕你坚持不了……” 夸父被他勾得心痒难搔,急忙道:“谁说我坚持不了?烂木奶奶的,谁坚持不了谁是臭蘑菇!” 拓拔野摇头道:“你现在说得轻巧,到时又翻脸不认帐了。”见夸父急得吹胡子瞪眼,方才笑道:“既是如此,咱们便一言为定。谁若是反悔,谁就是天下第一号的烂木头臭蘑菇。” 夸父急道:“快说快说!” 拓拔野微笑道:“咱们这次比试真气修为……” 夸父瞪眼道:“那还不容易,对上一掌立知分晓。”当下便磨拳擦掌。 拓拔野摇头道:“对掌乃是下下之策,我这法子可要高明好玩得多了。”顿了顿道:“修气便是修心,真气厉害的人,修养一定好得很。比如你的修养就很好。” 夸父天真单纯,闻言登时心花怒放,连连点头。 拓拔野道:“修养好的人,必定有两个特点。其一、不说假话;其二、宽容对人,不生气打架。咱们比试的就是这两点了。” 夸父心想:“不说假话容易得很,不生气打架那就难了。不过我的修养好,想来也不是难事。”当下点头应允。 拓拔野微笑道:“我来说说这比试的规则。从现在开始,咱们彼此必须说实话,无论对方问什么,都必须照实回答,谁说假话那便输了。” 夸父喜道:“有趣有趣!这可是我的强项了。” 拓拔野笑道:“且慢,还没说完呢!不管对方说的真话是什么,绝对不能生气打架;谁若是生气打架,便是自动认输了。” 夸父拍手笑道:“妙极!这比气的法子,果然有趣得很。”连连催促拓拔野立时开始。 拓拔野突然俯身作揖,微笑道:“疯猴子,我先说实话了。其实这场追日大赛,我是作弊赢了你的。”当下施施然地一抹脸目,露出真容,一五一十地将真相说了出来。 夸父直气得脸红脖子粗,青筋暴起,哇哇大叫。蓦地一蹦而起,闪电似的将拓拔野衣领揪住,攥拳便要打去。见他毫不闪避,笑嘻嘻地望着自己,突然醒悟,猛地收回拳头,强按怒气,叫道:“烂木奶奶的,臭小子,你想激我生气打架!我偏不上当。”松开双手,跳了回去。 夸父咬牙切齿地瞪着拓拔野,踱来踱去,满腹怒火,却不得发作。灵光一闪,明白自己答应第二场比试之时,便已上了这小子的恶当。此刻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转念之间,又觉得此事说不出的滑稽,忍不住弯腰捧腹,哈哈大笑,继而满地打滚,直笑得泪水四溢,喘不过气来。 拓拔野笑道:“厉害厉害,这样也不生气,前辈的修养果然高得很。其实以前辈的奔行速度,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快的人物鸟兽了,若不用些狡计,又怎能赢你?兵不厌诈,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担待了。” 夸父向来自诩奔跑天下第一,此次败在这毛头小子手上,实是懊恼挫败之至;此时听说他不过是使诈赢了自己,气恼之余,反倒大为欢喜。再听他如此奉承,登时心花怒放,乐不可支,蓦地跳将起来,喘息笑道:“臭小子,我修养高得很,自然不与你计较。” 拓拔野微笑道:“妙极。不过咱们的比试还没有结束,现在轮到你说实话了。敢问当日你是如何得到那柄苗刀的?” “苗刀?”夸父挠挠脑袋,突然想了起来,叫道:“是了!烂木奶奶的,说起来话就长哩。那日在昆仑山上,我中了白太宗、羽卓丞那两个卑鄙无耻的臭蘑菇的奸计,一怒之下大打出手,把他们打得稀里哗啦,好不过瘾。什么昆仑八仙、西荒九怪……全都被我拔光胡子,‘喀喳’一声拧断了手膀腿脚……”说到此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起来。 拓拔野知道他在说七百年前的往事,当下微笑聆听。 夸父道:“我一路飞跑下山,那些臭蘑菇谁也追我不上。他奶奶的,谁知到了那山下,偏偏遇到大地震,昆仑山到处都开始雪崩……”面露尴尬之色,嘿然笑道:“烂木奶奶的,那点雪崩岂能难得倒我?只是在昆仑山上,被白太宗那老鬼打了一掌,未免有点气血不畅,正坐在地上调气放屁哩。一不留神,天崩地裂,屁股底下的冰地爆开一个大缝,将我吸了下去。奶奶的,若知道我这个响屁有如此威力,不放也罢! “雪崩轰隆隆地压了下来,盖了个严严实实,把我当地瓜萝卜埋在了地底下。烂木奶奶不开花,到处黑不隆冬,冻得我耳朵都快掉了。我四下胡乱打了几掌,却越陷越深,突然掉进一个大涡流里,冰水四处灌了进来,我头晕脑转,全身冻僵,不知不觉就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前几日,迷迷糊糊中,忽然觉得涡流急转,身上也没有那么寒冷了,醒来时居然已经到了地上,旁边一股股水流不断地朝天喷涌出来。他奶奶的木耳蘑菇,我只道在地下睡了几夜,敢情已经过了七百年啦!” 拓拔野听到此处,隐隐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想到科汗淮也是在地底潜流昏睡四年,近日忽然出现于通天河中,更觉蹊跷。心中突然一动:“是了!翻天印!定是翻天印撞落寒荒,使得地底各大涡流失衡喷涌,才将他从地底抛了出来!” 他所猜非虚,昔年寒荒大神以元神所化的翻天印,不但镇住了西海通道的洪水,也使得地底潜流各安其份,平静奔流。七百年前夸父大闹昆仑山,虽然冲出重围,却也身负重伤,恰被地震、雪崩掩埋,掉落地底“女娲之肠”,经脉封闭,冻为冰人,在地底涡流中沉浮昏睡了七百年。 那日在密山之上,拓拔野六人合战西海老祖,将翻天印失控打落,引得西荒天崩地裂,万里洪水泛滥。女娲之肠失衡逆流,纷纷破上飞涌,阴差阳错,竟将夸父重新送返大荒;科汗淮等人亦是因此被地底潜流震送到通天河中。 拓拔野正自揣测,又听夸父说道:“烂木奶奶不开花,我猜想定是白太宗那老鬼怕我找他麻烦,所以才设下这般奸恶歹毒的圈套!我醒来之后,越想越怒,决定立刻去找白太宗和羽卓丞算帐。不料刚到昆仑山下,便撞见一个狮子脑袋的巨汉,提着苗刀朝我奔来……” 拓拔野一震,凝神倾听。他曾听陆吾提及,杀死烛鼓之的凶手戴着苍狮头颅,身高十二尺,想来便是夸父遇到之人了。 夸父道:“我瞧见苗刀,心想这厮必定与羽卓丞有什么关系,于是就叫他快快束手就擒,带我去见羽卓丞那臭蘑菇。岂料他二话不说,就一刀砍来,烂木奶奶的,他以为我是木头桩子,给他劈柴吗?我大怒之下,就和他打了起来。他奶奶的,这狮子头武功极是刁毒古怪,是了,刚才在这方山顶上,你也亲眼瞧见啦……” 拓拔野失声道:“什么!”蓦地想起适才夸父与那黑笠人激斗时曾大叫“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昆仑山下的狮子脑袋”,引得那人凶性大发。当时自己牵挂雨师妾,心绪紊乱,一直未曾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不疑有他。此时听他提及,陡然醒悟,惊骇不已。 心道:“此人真气阴邪诡异,见所未见,似乎是水属真气,却又驳杂不纯,强猛之极,就连那双头老妖也不过数掌便被他击败,实在匪夷所思。不知他究竟是谁?为何要杀烛鼓之?又为何到这方山盗取三生石?”忽然想起北海真神被他一掌击中时满脸惊怖骇异的表情,心里又是“咯登”一响——莫非双头老妖竟认得此人吗? 思绪飞转,又想起诸多蹊跷情状。那人与自己照面之时言行甚是奇怪,似乎将他误认为什么“青木鬼王”,还想以妖法摄控自己体内的九冥尸蛊……心中蓦地一跳:“当时我乔化为蚩尤的容貌,难道那人竟是将我认作蚩尤了吗?难道……” 想到蚩尤音讯全无,登时寒意大凛,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夸父口沫横飞,得意洋洋道:“嘿嘿,那狮子头虽然古怪,哪里是我对手?在昆仑山下打了不消一会儿,他就胡蹦乱跳,招架不住;被我接连几掌打得踉踉舱舱,突然将苗刀往我手上一丢,屁滚尿流地跑走啦! “我拿了苗刀,欢天喜地上昆仑山去找白太宗和羽卓丞,嘿嘿,我有苗刀在手,他还想当个屁青帝?烂木奶奶不开花,谁知他们居然已经死了几百年哩!那些徒子徒孙忒也差劲,个个都不禁打,当真不好玩之极。” 他此时已经相信自己是七百年前之人,长吁短叹不已。 拓拔野想起科汗淮之事,当下相问。夸父对此事极是引以为耻,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了半晌,夹杂不清,只说他当时扛着窫窳兴高采烈地往西飞奔,半道突然杀出个白衣服老头,二话不说就是一阵痛打,趁他不备抢了窫窳逃之天天。他原想追之,但想到与拓拔野的比试,当下在路边逮了一只大小相若的驼龙,迳直赶来。 听他说到此处,拓拔野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已经了然于胸,但头绪众多,疑窦有增无减;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起来。 当是时,忽听姑射仙子低咦一声,拓拔野心中一凛,猛然回头望去。热风鼓舞,阳光耀眼,姑射仙子站在柜格松下斑驳的光影中,身子微微摇晃,似碧荷打雨,弱柳扶风。眉尖轻蹙,眼波凄迷,尽是惊诧困惑之色。 拓拔野大步上前,问道:“仙子姐姐,怎么了?”姑射仙子蓦地抬起头来,眼波撞见他的脸容,双颊突然泛起桃红,摇头低声道:“没什么,我已经想起来啦!” 拓拔野大喜,笑道:“妙极!”但见她神色古怪,怔然沉吟,殊无欢悦之意,心下大觉奇怪,正要相问,却听远处突然传来高亢入云的号角声,此起彼落,越来越近。凝神倾听,竟是在反反覆覆地呐喊着“龙神太子”。 三人大奇,循声远眺,只见南面碧空中急速移来数十白点,远远望去,倒像是流云飞舞。过了片刻,隐隐可以辨认出乃是金族侦兵。为首两个男女俊秀如画,宛如神仙,正是金族中以御风术闻名的“如意双仙”槐鬼、离仑夫妇。 金族侦兵来势极快,转眼间便到了方山顶上,眼见满山狼藉之状,尽皆惊愕茫然。 又瞧见在拓拔野身旁晃荡的夸父,都自吃了一惊,纷纷怒喝着拔出刀剑,将他团团围住。夸父视若不见,只是拽着拓拔野,叫嚷着继续比试。 槐鬼、离仑向拓拔野二人躬身行礼,正要说话,瞥见躺于柜格松下昏迷不醒的蓐收,登时耸然变色,失声相问。拓拔野苦笑着将之前发生之事一一道来,众人听得无不动容。 槐鬼、离仑对望一眼,惊疑不定,齐声道:“太子、仙子,此事关系金、水两族邦交,非同小可!如若方便,还请二位随我等一齐回昆仑山,向白帝、王母证言。”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点头道:“自当如此。” 金族众人虽听拓拔野述说杀死烛鼓之的凶手并非夸父,却仍然将信将疑,执刀围合,不肯撤去。但惧其神威,又不敢贸然上前。槐鬼咳嗽一声,道:“此人纵非凶手,也与烛公子一事关系极大……” 拓拔野微笑传音道:“放心,他和我的比试还没结束,我走到哪儿,他定然会跟到哪儿。”槐鬼、离仑见夸父拉着拓拔野吵吵嚷嚷夹杂不清,果然没有逃之夭夭的意思,心中大定。 拓拔野道:“你们来此,是为了他吗?还是……” 槐鬼神色微微一变,摇头沉声道:“少昊太子特令我等传信殿下,那日分别后,纤纤姑娘与土族姬公子昆仑山上空遭遇暴风雪,双双失踪……” “什么!”拓拔野失声惊呼,心中倏地一沉。他心底深处,最为放心不下的便是这刁蛮精怪的丫头,原以为昆仑在望,又有九尾虎神、少昊,姬远玄等人照看,纤纤当平安无事,岂料竟会发生这等怪事。 槐鬼、离仑面有惭色,低声道:“本族护卫不周,责无旁贷。白帝,王母以青鸟传信,竭全族之力,务必找到纤纤姑娘,还请拓拔太子放心。”拓拔野心中虽然放心不下,但也唯有苦笑点头。 槐鬼面容凝肃,低声道:“另有一事更为紧要,前日夜里,蚩尤公子在敞族观水域中刺杀了黄帝……” 拓拔野“啊”地一声,面色陡变,这震惊比之先前还要强烈。脑中轰然,那郁积已久的强烈不安在这一刻陡然迸爆出来,宛如惊雷滚滚,暴雨倾盆。 “轰隆!”雷声轰鸣,风狂雨骤。黑畏的天空中,乌云翻滚如层叠巨浪。 滚滚黑云之下,拓拔野一行数十人乘鸟急飞,闪电似的疾掠穿行。这一场暴风雨来势汹汹,肆虐万里,但众人无暇停歇避雨,纷纷鼓舞真气光罩,连夜穿越西荒高原,朝着昆仑山的方向赶去。 一路上,槐鬼、离仑详细地描述了当夜情形,说到惊心动魄处,众人仍不禁冷汗涔涔。只有夸父听说尸鬼杀人,大感有趣,连连拍手称好玩。 拓拔野心中骇讶万分,黄帝身为大荒五帝之一,当今之世,能打败他的人寥寥无几,更不用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其袭杀。蚩尤的修为与自己在伯仲之间,离开东海以来,虽然在实战中急速进步,现下至多也不过“小仙位”而已,又岂能杀死黄帝?一时间,只觉得头绪纷乱,蹊跷之处甚多,但却理不出个明晰线索。 当下默然不语,凝神飞速辨析。忽然想起那夜在雁门大泽,乌丝兰玛曾要挟西王母在蟠桃会上刺杀黄帝……眼前一亮,心中剧跳,猛地朝姑射仙子望去。姑射仙子那双澄澈的眸子也正凝视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知道他所想何事。 水妖处心积虑想要杀死黄帝,树立傀儡取而代之。当初蛊惑姬修澜叛乱失败,贼心不死,又想胁迫西王母暗杀之。被西王母拒绝之后,极有可能提前行动,抢在西王母将消息透露土族之前动手偷袭。水妖青丘国狐女擅长易容变化之术,要将某人乔化为蚩尤自非难事。 但当夜乌丝兰玛与西王母的对话,关系到西王母与科汗淮之间的绝密关系,决计不能透露做为证据。当下拓拔野缓缓道:“倘若……倘若是其他人乔化为蚩尤呢?” 槐鬼叹道:“那人容貌身形绝对是蚩尤公子无疑,手上的苗刀也丝毫无异,他的‘神木刀诀’也断断不假。观水城几万双眼睛瞧得分明,应当无误。只是……只是他的真气似乎突飞猛进,极为强猛,几已到达‘小神位’,否则以黄帝之力,也不会……”摇头叹息。 姑射仙子淡淡道:“或许那人的肉身当真是蚩尤公子,但元神却未必。”众人一凛,沉吟不语。 拓拔野心中一跳,突然想到当夜在雁门大泽,乌丝兰玛以九冥尸蛊控制科汗淮,令其疯魔听命刺杀西王母的情景,灵光霍闪,脱口道:“九冥尸蛊!”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拓拔野一语既出,原先纷乱的万千思绪登时如丝麻绕舞,缠合为一,欢喜振奋,拍手道:“是了!蚩尤定是被九冥尸蛊控制,才失去常性,变成杀人强鬼。那夜在观水河中冲出偷袭黄帝的行尸走肉,一定也是中了九冥尸蛊的鬼兵。”他曾亲眼目睹乌丝兰玛御使鬼奴、尸鸟骸兽的诡异场面,一相联系,对观水城当夜的情景内幕更无怀疑。 只是蚩尤为何会落入水妖之手?又为何会在短短几日内,突飞猛进一至于斯,将黄帝斩杀其下呢……忽地想起那黑笠人,心中陡地一跳,那人似是将自己误认为蚩尤,并呼之为“青木鬼王”,难道此人果真与蚩尤魔化有关吗?倘若如此,那人当是水妖才是,但何以竟会击伤北海真神,从他手中抢走三生石呢?一时间,原本清晰的思路又变得凌乱起来,矛盾交杂,疑窦重重。 耳畔轰雷滚滚,狂风呼号,漫漫大雨银箭雪矛似的劈射而来,许多疑团如头顶黑云,汹涌奔腾,时散时聚。他隐隐觉得,在这借刀杀人的阴谋之后,似乎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槐鬼、离仑等人将信将疑,倘若当真如拓拔野的揣测推断,那么以九冥尸蛊控制蚩尤的幕后之人,才是谋弑黄帝的真凶。而九冥尸蛊原为北海毒蛊,难道此事又与水族有关吗?黄帝在泰器山下遇刺,金族实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倘若当真与水族关联,则是关乎三族邦交的大事。在这风雨飘摇的大荒,此事一旦处理不当,便会掀起难以估量的劫难。是以虽然在他们心目之中,拓拔野与姑射仙子颇为可信,但此事实在相关重大,不敢听从他们一面的推断之辞。 拓拔野见他们表情,心下了然,微微一笑道:“大家放心!我定会全力协助,找到蚩尤,解开此事真相。”槐鬼、离仑松了口气,齐声称谢。 黎明时分,风雨渐止。拓拔野突然一震,醒了过来,四下扫望,众人都伏在鸟兽上酣然沉睡。一夜飞行,都颇为疲惫。唯有姑射仙子低头跪坐在太阳乌上,出神地望着手中翠光流离的三生石,双靥晕红,神情古怪,竟然没有发觉拓拔野灼灼的目光。 蓝黑色的天空中乌云丝缕飞扬,冷风扑面,清凉舒爽。姑射仙子衣带飘飞,剪影清丽,那双眸子折射闪耀着玉石的碧光,欢喜而又凄伤。拓拔野心潮汹涌,忖想:“不知她在三生石中看见了什么?神色好生奇怪。” 几只雪炽鸥嗷嗷地从她身侧飞过,姑射仙子突然抬起头来,撞见拓拔野的目光,两人脸上齐齐一红,微微一笑,各自别开头去。拓拔野心中怦怦剧跳,悄悄地从眼角瞥望。她秀发飞扬,白衣似雪,凝神眺望前方,再也没有转过头来。 拓拔野心下失望,忖想:“不知在她的三生之中,有没有我的影子?”一念及此,蓦地感到一阵钻心的苦痛。他素来开朗达观,自信倜傥,但在姑射仙子的面前,却每每自惭形秽,患得患失。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专情雨师妾一人,但情丝难断,每一牵扯,仍是揪心的疼痛。 过不多时,东方雪山顶巅忽然冲出万缕霞光,一轮红日从层层黑云之间冉冉升起,将西荒大地镀染灿灿金光。群鸟齐飞,天籁共鸣,万里大地一片勃勃生机。 众人纷纷醒转,抖擞精神,谈笑中急速南飞。快到晌午时,距离昆仑山脉已不过六百里之遥。槐鬼低声道:“拓拔太子,观水城中聚集了五族群雄,水、木、火三族与殿下原本有隙,黄帝遇刺之后,某些居心叵测之徒更是大肆挑拨,要与你和蚩尤公子势不两立。若是他们瞧见你和疯猴子一道出现,只怕风波难免。还请三位暂且稍加乔饰。” 拓拔野点头称是,当下头戴寒荒毡帽,压低帽檐。姑射仙子也以轻纱蒙面。夸父不肯戴帽,大呼小叫。拓拔野无奈,只好骗他戴帽乃是为了比试耐力,看看谁能坚持最久,绝不脱帽,夸父当即上当,忙不迭地将帽子戴上,朝下箍紧。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南面天空中飞来数十金族侦兵,远远地便朝着槐鬼、离仑等人挥手吹角,号声古怪跌宕,似乎在传递着什么讯息。 槐鬼、离仑面色突变,转身沉声道:“拓拔太子,侦兵报信,蚩尤公子被五族群雄困于瑰璃山顶。” 第十九章 邪魂厉魄 晴空万里,寒风凛冽,雪山冰崖急速倒掠。 拓拔野等人朝西南瑰璃山方向疾飞,一路遇见数十批五族飞骑,浩浩荡荡会集一处,竟有六百之众。大多都是水、木、土三族豪雄,听闻蚩尤受困瑰璃山,纷纷赶去缉拿邀功。呼喝叱叫,声浪嘈杂。 拓拔野皱眉心道:“这些人假公济私,多半要挑拨滋事。倘若到时他们一口咬定鱿鱼刺杀黄帝,无理取闹,动起手来,该如何是好?”思绪飞转,忽地有了一个主意:“是了,一旦见势不妙,我便让疯猴子背着鱿鱼和我赛跑。以他的速度,这些人纵是骑着闪电也追将不上。”嘴角微笑,心下稍宽。 正寻思问,忽听见西边传来金石激撞之声,仙乐飘飘,角声清越,有人高声叫道:“大金白帝、西方金王圣母驾到!”十余辆飞车急速掠来,最前的白金飞车富贵雅丽,由九只鸾凤牵引,色彩绚丽,香风卷舞,正是西王母的“九凤车”。 众人哄然,纷纷盘旋避让。槐鬼、离仑大喜,引着众人朝车队迎去。 拓拔野方觉欢喜,突地又是一凛,蓦地想起那夜在雁门大泽,夸父曾大呼小叫地从西王母手中抢走窫窳,若被她认出,则必可推断自己与姑射仙子乃是那夜听到她秘密的男女。灵机一动,传音夸父道:“疯猴子,你今日若能不发一言,这场比试便算是你赢了。” 夸父大喜,脱口道:“这有何……”见拓拔野笑嘻嘻地望着自己,登时醒悟,急忙将最后一个“难”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一拧脖子,咬紧牙关再不言语,心想:“烂木奶奶不开花,今日不管你小子怎么逗我,老子说不开口,就不开口。”” 到了飞车旁侧,槐鬼、离仑数人抬着蓐收,捧着三生石,先进入车中通报请命。 过了片刻,听见有人长声道:“恭请木族圣女、龙神太子大驾。”金门洞开,玉帘轻卷,几个白衣侍女盈盈行礼,领着拓拔野等人朝车中行去。 车厢极为宽敞,彩灯高悬,毛毯挂壁,虽不如少昊的白金飞车那般富丽堂皇,但简洁之中透露出的素雅华贵之气,却让人无形之间肃然起敬。两侧站列的白衣卫士姿容秀丽,竟然都是妙龄女子,但个个真气蓬沛,不可小觑。 车厢正中的紫玉石桌环坐了十余华服贵人,见拓拔野等人鱼贯而入,纷纷起身。 金族太子少昊、九尾虎神陆吾、白马神英招、风云神江疑等人赫然在列,瞧见拓拔野二人,均面露微笑,点头致意。 玉桌正席立着一个豹斑白衣的美貌女子,肤白胜雪,眉目似画,金簪坠坠,玉胜摇曳,端庄典雅之中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正是西王母。想到当夜在雁门大泽,她狠心斩杀科汗淮的情景,拓拔野心下蓦地又是一阵苦涩,忖想:“倘若纤纤知道科大侠死在她娘亲的手上,不知会如何伤心难过。” 强敛心神,徐徐扫望。她身旁所立的白衣男子素冠银带,长须飘飘,朝着拓拔野微微一笑,气宇优雅淡泊,直如神仙,当是金族白帝无疑。 拓拔野大为心折,忖道:“生平所见的大荒高手中,以白帝风度最为出众,倒有些神似神帝。” 正要行礼,西王母离席翩翩而来,拉起姑射仙子的素手,微笑道:“姑逢山一别,已有一年,仙子风姿更胜从前。” 姑射仙子淡然一笑道:“王母仙仪,光彩照人,蕾依丽雅岂能相及?蟠桃会在即,蕾依丽雅行程匆匆,未曾备礼,万勿见怪。” 西王母嫣然道:“仙子莅临,昆仑生辉,水香已经欢喜不尽,何来礼物之说?何况寒荒国之劫、方山之变,亏得仙子相助,这已经是仙子给本族的厚礼啦!” 姑射仙子微微一笑道:“王母所言多是拓拔公子之功,蕾依丽雅不过略尽薄力,不敢掠美。” 西王母淡蓝色的眼珠转而凝视拓拔野,蓦地一怔,精光一闪而逝,似乎认出了什么。 拓拔野心中一跳,如芒刺在背,躬身行礼道:“东海龙族拓拔野,拜见白帝、王母。” 白帝目露欣赏之意,淡然微笑道:“拓拔太子少年英雄,仁厚侠义,诚龙族之幸,天下苍生之幸。” 拓拔野面上微微一红,微笑道:“白帝过誉,愧不敢当。” 西王母淡淡道:“拓拔太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请入座吧!”不再看他,牵着姑射仙子的手,朝席中走去。 拓拔野微微一愣,觉得她言辞好生冷淡,只道她已经认出自己,心下大寒。突然明白:“是了,她对母王恨之入骨,对我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印象了。若不是我对金族略有薄恩,只怕连话也不与我说。”他性子随和,不以为忤,当下微微一笑,躬身答谢。 还未说话,却听身后的夸父突然哇哇大叫道:“烂木奶奶的,原来是你!臭老头,快把那龙头怪物还我!”倏然飞起,大鸟似的朝白帝扑去。众人哗然,抢身上前阻挡,却被他瞬间震开。 拓拔野登时恍然,原来半道抢走窫窳的竟是白帝!心中悬了半晌的巨石登时落了下来。但旋即又是一紧,暗呼糟糕,目光电扫西王母,果然发觉她面色微变,双眸中闪过惊怒凌厉之色。当下急忙喝道:“疯猴子,你输了!” 夸父“哎呀”大叫,蓦地想起与拓拔野的“不说话比试”,急忙一捂嘴巴,硬生生顿住身形,半空翻个筋斗落到拓拔野身旁,苦着脸叫道:“不算不算,现在开始重新比过!”见拓拔野点头,大喜过望,连忙咬牙站到一旁,大气不出。 众人见拓拔野只一句话便将这疯猴子治得服服贴贴,无不诧异。适才听槐鬼、离仑述说,那杀害烛鼓之的疑凶已经被拓拔野攥住时,众人心底还大不以为然,各自凝神聚气,只待他一现身,便一鼓作气将他擒下。此时一见,既诧且喜,方知多此一举,对拓拔野的敬佩之意又多了几分。 白帝微微一笑道:“原来他就是七百年前与羽青帝逐日禺谷的夸父前辈吗?果然厉害之极。”夸父面有得色,仰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西王母目光如电,灼灼地望着拓拔野,微笑道:“拓拔太子真人不露相,那是更加厉害了。”拓拔野听她话中有话,知她多半已然猜到自己便是当夜的蒙面少年,当下硬着头皮装傻充愣,微笑不语。 少昊哈哈笑道:“拓拔兄年少英雄,纵横大荒,威震四海,当然厉害之极。咱们多了这么个朋友,那可是花差花差,妙不可言。”大步离席,拉着拓拔野的臂膀入席,传音笑道:“拓拔兄,我在花丛中打滚二十年,发现一金科玉律:但凡老处女见了俊小子,多半要五气不均,阴阳失调,导致乱发脾气。你别怪我姑姑,只能怪你自己长得忒也俊俏。” 拓拔野啼笑皆非,苦笑不已。心道:“西王母若当真是老处女,见了我就不发脾气了。这小子连王母的玩笑也敢开,实在是胆大妄为。”眼见西王母牵着姑射仙子盈盈入席,对她似乎并无怀疑之意,心下稍宽。 众人坐定之后,一个宽衣大袖的清俊男子起身道:“陛下、王母,侦兵游痕已经候命在外,是否传他进来?”白帝点头应诺。 少昊捅了捅拓拔野,传音道:“这是本族太长老黑木铜,你莫瞧他眼下一本正经,大义凛然,其实却是个大大的色鬼。嘿嘿,他府里有几个女奴标致得很,嫩皮嫩肉,发起浪来连石头都要变酥。明日寻空我带你去见识见识……”说到最后一句,色咪咪地笑了起来,喉结大动,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拓拔野微笑忖道:“这小子荒唐之至,无论什么都能扯上男女之事。和六侯爷倒可以成为知交。”不知何以,对这荒淫好色的金族太子,他倒觉得颇为亲切投缘。 与他胡说几句,原本紧张的心情渐渐地松弛了下来。 当是时,几个白衣女卫士领着一个高大胖子定了进来。那胖子低头碎步,神情紧张,眼珠滴溜溜转动,却不敢上望,就连额上的细密汗珠亦不敢伸手擦拭。 众卫士齐声唱诺,胖子膝下一软,伏身拜倒,颤声道:“飞龙团侦兵游痕,叩见陛下、王母。陛下、王母千秋万岁。” 西王母淡淡道:“起来吧!赐座。”游痕伏身拜谢,战战兢兢地低头跪坐在旁边的黑蚕丝垫上,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拓拔野心想:“白帝瞧起来温和宽厚,他怎地还如此惧伯?想来定是西王母治政太过严厉。” 西王母道:“是你亲眼目睹蚩尤公子发狂杀人,藏入瑰璃山的吗?”拓拔野猛吃一惊,方知他们在查问蚩尤之事,当下凝神倾听。 游痕颤声道:“是。” 黑木铜冷冷道:“白帝、王母在此,你快将昨日情形仔仔细细地说来,将功折罪。若漏了一个字,我就揭了你的皮。” 游痕神色张惶惊恐,连连点头。舔了舔嘴唇,咳嗽一声,想要说话却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哑声道:“昨日……昨日小人奉命随飞龙团前往瑰璃山脉一带寻找姬公子和纤纤姑娘。半路上遇见土族、水族、木族的几支侦兵,土族侦兵在寻找姬公子和蚩尤公子;水族、木族的侦兵则在寻找蚩尤公子及其手上的苗刀。 “那时暴风雪越来越大,四处雪崩,行进极是困难。大家索性集中在丹素峰顶,围作一团,以免被狂风吹散。 “正午时候,暴风雪刚止,又偏巧发生日食。我们点燃三昧真火,正要四散搜寻,突然听见一声大吼,接着三里外传来猛烈的爆炸声。小人生来夜眼,清清楚楚地瞧见那里绿光冲天,白脊峰顶横截炸断,成了一片光秃秃的平台。那爆炸极是猛烈,连丹素峰也微微震动起来。 “接着就听见那里传来狂笑和怒吼声,那声音极是熟悉,与前夜在观水城中刺杀黄帝的蚩尤公子完全相似。土族、木族、水族的侦兵惊喜愤怒,不等商量,除了少数离开通风报信之外,其余的五百余人全部围追冲往白脊峰。我们见势不妙,也只好追随而去。 “当时正值日食,到处一片漆黑。大家擎着火炬争先恐后地冲到了白脊峰上,只见蚩尤……蚩尤公子压在一个裸体女子的身上,正在强行做那等事情……”说到此处,汗流浃背,伏地不敢往下再说。 众人哗然,少昊一愣,喃喃道:“奇哉怪也,蚩尤兄弟在我香车中时,对那些美女目不斜视,乃是少见的正人君子,怎会……” 拓拔野猜断必是毒蛊乱性,使得蚩尤一反常态,做出这等禽兽之行。惊骇愤怒,心想:“水妖好生恶毒,要让鱿鱼在天下英雄面前声败名裂,成为众矢之的。” 西王母冷冷道:“往下说。”她生平最为痛恨男人凌虐侮辱女子;在金族之中,一旦有强暴发生,纵使被辱女子是女奴或囚犯,施暴者亦要遭受重罚,甚至有被断除男根,削籍为奴之虞。是以游痕说到此处,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游痕擦了擦汗,续道:“我们见他做此恶行,都义愤填膺,怒不可遏,纷纷喝止。蚩尤只是哈哈狂笑,毫不理会。土族的玄牛真人犀渠、石山真人黄皋抢先动了手,要为黄帝报仇。水族的四翼蛇枭酸与、小侯真人古熙、木族的北号狼人歇狙、青蛇纪九等人也纷纷出手猛攻……” 拓拔野心下微凛,他所说的每一个人都是五族中的真人级高手,其中玄牛真人犀渠,四翼蛇枭酸与凶名昭著,是大荒中有名的残恶狂人。以自己单人之力,要独战这数百高手必败无疑;但蚩尤既能刺杀黄帝,想来已然突飞猛进,不知能否从这众多高手的夹击中安然逃生? 游痕道:“蚩尤看也不看,只是压在那女子的身上不住地耸动,哈哈怪笑。忽然只听一声巨响,我眼前一花,当胸仿佛被重锤一记,险些晕厥。定睛再看时,蚩尤动也未动,六位真人却都被一齐震飞,众弟兄也被那冲击气浪撞得东倒西歪,乱作一团。” 众人微微变色,手足不动,竟能将三族六位真人瞬间击退,其真气之强实在不可小觑。白帝眉头微皱,轻轻摇了摇头,沉吟不语。 游痕道:“玄牛真人和四翼蛇枭兀自不服,怒吼着俯冲而下,一左一右朝他夹击。岂料这次蚩尤避也不避,任由酸与真人的九支蛇矛和犀渠真人的‘玄牛斩’闪电般刺入他的身体……” 拓拔野“啊”地一声低呼,心中陡然抽紧。少昊嘿然传音道:“放心放心,蚩尤公子若是死了,姑姑又何必叫这胖子说这番话给你听?” 游痕道:“犀渠、酸与大喜若狂,哈哈大笑道:‘我杀了这奸贼啦!’三族的侦兵朋友大喜,呼叫着一齐冲了上去。不想蚩尤忽然站了起来,吼了一声‘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双拳乱舞,不知怎地,便将犀渠真人与酸与真人瞬间打倒在地。他转身昂首狂吼,真气横扫,冲在最前的十几个朋友被气浪飞卷,撞在巨石上,立时气绝。接着又有数十人被他的真气扫中,横死当场。 “眼见不妙,大家纷纷后撤。蚩尤也不追来,弯腰抓住犀渠的脖子,将他一把提了起来,森然怪笑,突然将‘玄牛斩’从自己背上拔了出来,一刀从犀渠的胯下朝上劈去,登时将他斩成了两半。酸与大吼着跳了起来,却被他一脚踩翻在地。蚩尤歪着头看他,笑道:‘妖精,你猜猜你身上的九个孔是做什么用的?’将插在身上的那九支蛇矛一根根地抽了出来,闪电似的插入酸与七窍、肚脐和肛门……” 众人听得耸然色变,面露不豫,均想:“犀渠、酸与一生杀人无数,暴虐残忍,想不到竟是这般死法。这可真是天理回圈,报应不爽。” 游痕吞了口口水,哑声道:“大家又惊又怒,纷纷掏出暗器飞针,弯弓搭箭,朝他暴雨似的打去。那时众人的心里都害怕得紧,一时也顾不得会误伤蚩尤身旁的裸体女子了。蚩尤将酸与的尸体朝地上一摔,砸得脑浆迸裂,叉着手嘿嘿直笑,所有的暗器射到离他一丈之距时,全部炸断碎裂,四射乱飞。我们射光了所有的箭矢暗器,无计可施,不敢上前,只好围在四周虚张声势。 “黑暗中,数百支火炬的光芒明明灭灭,蚩尤站在光影里,脸容狰狞,眼神凶厉,全身鲜血淋漓,皮肉不住地膨胀跳动,无数道绿光鬼火似的在他身上跳跃,就好像……就好像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样。” 游痕偷偷瞟了眼黑木铜,颤声道:“说心里话,我们见他如此凶狂,都是胆颤心惊,生怕他会扑将上来,将我们脖子‘咯嚓’一声拧断。眼见木族的几个侦兵悄悄脚底抹油,准备溜之大吉,我突然想到平时王母的谆谆教诲,想到黑木长老的训诫,对邪恶凶残之敌绝对不能害怕妥协,必须鼓起勇气坚决反击,顿时像冬天里吃了人参,喝了姜汤,精神舒畅,暖洋洋的浑是力量,胆子也壮了起来……” 西王母冷冷道:“不必胡说八道,直接往下说吧!” 游痕连连点头道:“是,是。”擦了擦汗,道:“我想到王母教诲,顿时勇气倍增,挺身而出,大声说:‘各位弟兄,各位朋友,他再厉害也不过一人,咱们齐心协力,定可以将他拿下。倘若此刻退却,则前功尽弃。白某虽无能,但不敢作临阵脱逃的……’” 西王母淡淡道:“白某?原来这句话是白将军说的吗?”游痕一愣,方知自己说漏了嘴,面红耳赤,连忙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叩头道:“是是,王母英明神武,无所不能,当真什么也瞒不了您。小人头昏,一时记糊涂了,罪该万死。现在想起来,那句话确是我飞龙团白将军所说。当时小人听白将军慷慨陈辞,心下大快,热血沸腾,好像掏出了自己心底想说的话,恨不能立即披肝沥胆,为陛下、为王母娘娘浴血而战……” 众人见他胡言乱语,文过饰非,均觉好笑,那紧张忧虑的气氛登时为之一缓。黑木铜喝道:“还敢胡言乱语!快往下说!” 游痕急忙道:“是是。白将军这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众人一听,都是精神大振,重新鼓舞起士气。小人心想: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陛下、王母娘娘平时对我们的关怀无微不至,此时正是我建功立业,报效陛下、王母娘娘和全族百姓的良机。豪情激涌,第一个跳了出来,骑着惊鸟,挺起长矛,朝蚩尤猛冲过去。” 众人知他多半又是自吹自擂,强揽功劳,心下莞尔,也不急着拆穿。只有拓拔野听得心下难过,忖想:“这一路上,鱿鱼和我竭心尽力帮助各族,无愧于心;想不到最后仍中了水妖奸计,反成了各族的眼中钉、肉中刺。” 游痕道:“众人见我义勇当先,也纷纷呼喝着重新冲上。蚩尤哈哈狂笑,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三昧真火明灭不定,四周黑暗,瞧不真切。混乱中只听见无数惨叫声此起彼伏,血腥气急速弥漫开来。一道碧光闪电似的四处飞舞,所到之处鲜血冲天喷射。转眼之间,便有十几个断臂残腿从我身前耳边飞过,一个头颅滴溜溜乱转,恰好钻到我的怀里,我毫不害怕,奋勇向前。但想到漆黑一片,看不清楚,万一误伤了同伴,岂不糟糕?于是盘旋不动……” 少昊笑道:“你不是天生夜眼吗?怎地又‘漆黑一片,看不清楚’了?” 游痕大感尴尬,支吾道:“这个……只怪当时风沙太大,眼睛疼痛,睁不开来。嗯,小人心想:王母娘娘曾教诲我们,对敌之时,应智取而不必力夺。与其在这里坐而待毙,倒不如寻找契机,出其不意。当下骑鸟盘旋,绕着白脊峰观察地形。厮杀声中,忽然听见一个女子惶急叫道:‘呆子!你在哪里?’循声望去,不远处的冰地上竟卧了一个紫衣女子,正艰难地爬起来。” 拓拔野心下一凛:“晏紫苏果然也在那里。”那妖女机狡多变,蚩尤与她一起应当无恙;但她心狠手辣,只怕要引得蚩尤多造杀孽,积惹众怨。一念及此,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又想:蚩尤受九冥尸蛊操纵刺杀黄帝,已和土族结下梁子,纵能洗刷冤屈,也终究有隙。现下又杀了这许多五族豪强,岂不是成为五族公敌吗?水妖借刀杀人,一石二鸟,用心可谓险恶之至。忧怒交集,一时无计。 游痕道:“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歇狙、纪九一齐叫道:‘那妖女定是他同党,快将她抓住!’那女子似是刚刚冲开经脉,气力微弱,数十名侦兵一哄而上,立时将她擒住……” 西王母淡淡道:“我什么时候教诲过你们欺负妇孺弱小,要挟敌人了?” 游痕道:“是是,我们自然不敢如此,只是水族、木族侦兵杀敌心切,未免有些唐突卤莽,我们当时心里也是一千一万个不以为然。纪九封住紫衣女子的经脉,叫道:‘小贼,快将苗刀丢给我,乖乖束手就擒,否则老子就要了她的小命。’他奶奶的……这厮胁迫弱女子,当真让人瞧下起。若不是当时同仇敌忾,我非要与他评一评理。 “蚩尤横刀哈哈怪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杀不杀她,关我龟蛋事?’毫不理会,转身又去捏那裸体女子的脸颊。众人见状反倒没了主意,那女子似是伤心之极,含着泪格格笑道:‘你当真连我也记不得啦!原来三生石也不能让你想起前生来世吗?’” 拓拔野听到此处,心下忽地一阵酸苦,猛地仰头喝光杯中之酒。眼光扫处,却见姑射仙子那清澈妙目正凝视着自己,目光相触,双颊微红,又立即别过头去。拓拔野心中一跳,不敢多想,凝神倾听游痕述说。 “纪九大怒,叫道:‘烂木奶奶的,你当老子不敢杀她吗?’突然抽出青蛇针扎在那紫衣女子的中府穴上,那女子忍不住叫出声来。纪九右手如飞,转眼之间就连扎了二十六处要穴,狞笑道:‘再不认输,老子让她化作鬼你也认不得!’那女子见蚩尤始终不理,伤心欲绝,笑道:‘你杀了我吧!他不识得我,我和死了也没有分别了。’纪九狂怒之下大叫道:‘杀你便杀你!’一针便往她天灵盖扎下。” 拓拔野大吃一惊,少昊、陆吾等人都猜到那女子应是当日的“小苏儿”,闻言亦无不低声惊呼。 游痕说到此时,起初的紧张害怕之意已经渐渐消去,眼见这些贵侯王公聚精会神地聆听自己讲述,暗自得意,越发来了精神。一时口沫横飞,绘声绘色,比之先前生动数倍,但言语之间也不由得有所夸张修饰。 当下故意一顿,咳嗽一声道:“那紫衣女子笑道:‘呆子,来生再见吧——倘若我还有来世。’蚩尤突然周身大震,体内无数绿光发狂似的乱舞,从他头顶猛然冲出。他蓦地振臂狂吼,右手将那苗刀闪电似的抛了出来,口中喝道:‘给你苗刀!’那声狂吼直如惊雷,许多兄弟登时震得晕倒,多亏我机警,见势不妙,早早将耳朵堵上……” 正自得意,见西王母目光冰冷,吓了一跳,急忙道:“纪九被他吼声所震,右手一抖,偏了几分,没有刺中要害。就在此时,那苗刀已经飞到。绿光一闪,纪九的头颅便冲天飞起,直上云霄。 “众人大骇,抓住那紫衣女子,纷纷朝后退去。只有歇狙凌空冲掠,奋力将苗刀抢到,欣喜若狂。蚩尤嘿然道:‘这么喜欢苗刀,就藏到身体里好了!’鬼魅似的冲来,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那苗刀忽然从歇狙双手中自动冲出,蓦地由上而下折转冲落,瞬间插入歇狙头颅,连柄没入。 “蚩尤哈哈狂笑,‘喀啦啦’脆响声中,骨骼又拉长扩增了数尺,周身皮肉鼓舞起伏,仿佛无数气泡在皮肤上不断绽破,冲出万千碧绿光气,丑怪至极。右手忽然破入歇狙的肚子,连带着一团血淋淋的肠子,将苗刀拔了出来,大步朝我们走来。我们见他浑身血污,与妖魔无异,惊怒之下都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务求与他一决生死。” 游痕道:“这时阴风狂舞,数百支三昧火炬竟然熄灭了大半。黑暗之中,蚩尤仿佛万干碧光绿蛇交缠绕舞的怪物,狂笑着急速冲来。‘轰’地一声爆响,他的皮肤四处迸裂,血花四射,无数七彩甲虫密雨似的爆射飞舞,朝我们缤纷冲来。” 众人动容,失声道:“九冥尸蛊!难道果真是尸蛊附体?”他们先前听槐鬼、离仑转述拓拔野的推测时,尚且将信将疑,但此刻听游痕描述,那甲虫当是尸蛊无疑。 游痕突然面露尴尬神色,欲言又止,朝黑木铜瞄了两眼,大着胆子说道:“就在这时,小人做了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决定。小人本来热血上涌,横下一条心决意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忽然想到平时王母娘娘的教诲:为人臣民,不但要忠肝义胆,还要舍小节而从大局。顿时醍醐灌顶,豁然想通了。我是侦兵,最重要的任务乃是及时地收集。传递情报,不是和敌人卤莽死斗。倘若我们死光了,还有谁将蚩尤在此的消息传给陛下和王母娘娘?这岂不是辜负了陛下与王母娘娘给我们的重托吗?小不忍则乱大谋哪!想到这里,我决定宁可背上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千古罪名,也要保全性命,顾全大局!” 少昊笑道:“原来你倒地装死还是为了顾全大局吗?”众人忍俊不禁。 游痕硬着头皮道:“正是如此。小人坚信以陛下、王母娘娘之英明果决,一定能明察秋毫,体谅小人的一番苦心。” 西王母淡淡道:“苦心没有瞧见,油嘴滑舌倒是一清二楚。别打岔,往下说吧!” 游痕听她话中并无怪罪之意,登时大喜。抖擞精神,说道:“是是。小人为了顾全大局,决定委曲求全,当下抱头倒地,抓了一把鲜血涂在脸上、身上,翻着白眼抽搐一番,不再动弹。娘娘明鉴,其实小人这双眼睛一刻也没有眨过,一直仔仔细细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事情。 “蚩尤狂吼声中,无数甲虫利箭似的射入众人的身体,顷刻之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惨叫着剧烈抽搐起来。蚩尤双眼凶光怒放,森然怪笑,突然探出双手凌空抓攫,叫道:‘通通过来吧!’众人凄烈哀嚎,抱着头满地打滚,痛苦已极。突然有个人飞了起来,凌空朝他撞去,天灵盖和胸部猛地炸裂,鲜血、脑浆四处喷飞,无数只彩色甲虫缠绕着一道绿光冲了出来,发出惨烈的怪叫,没入蚩尤的身体。接着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越来越多,无数人在他四周盘旋飞舞,‘噗噗’连声,数不尽的甲虫缠绕着绿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光芒冲没入了他的身体。他怒吼欢呼着,全身急剧膨胀,闪闪发光,万千道光芒像江河入海,汇集到他的丹田、心脉……” 众人面色大变,齐齐失声道:“摄神御鬼大法!” 第二十章 同仇敌忾 拓拔野闻言亦凛然色变。摄神御鬼大法乃是大荒中至为阴邪恶毒的三大妖法之一,即吸纳他人的元神化为己用,御使僵尸为恶。练此妖法者,短期之内真元可急速增长,但若不能将体内的万千元神逐一消融吸化,则必定精神错乱,直至元神迸爆,形神俱灭,直如饮鸩止渴。 此妖法分为“蛊宗”、“神器宗”、“元神宗”三支。这三宗的区别在于吸控他人元神的媒介不同,“蛊宗”以尸蛊,“神器宗”以器物,“元神宗”则直接以一己念力吸纳他人元神。其中又以“元神宗”最为艰深罕见。而蚩尤眼下所使的,必定是“蛊宗”。 “好小子,果然有些门道,不愧为我青木鬼王。”拓拔野脑中灵光霍闪,蓦地想起方山顶上,那黑笠人误认自己为蚩尤时,所说的那句奇怪的话来。一时心神剧震,呼吸不畅,陡然明白:“鱿鱼魔化,必与此人有莫大的关系!” 游痕吐舌道:“原来这就是‘摄神御鬼大法’?难怪这等妖邪厉害!我当时虽然吓得心惊肉跳,但想到陛下、王母娘娘,顿时精神大振,勇气倍增,睁大眼睛看个究竟。只见不到片刻之间,便有六、七十人被吸定魂魄,直挺挺地摔落在地。其余的数百人全都凌空环绕,鬼哭狼嚎。 “蚩尤嘶声狂吼,全身仿佛皮囊似的不住胀大,闪耀着各种光芒。皮肤迸裂,魂光跳跃,突然七窍开裂,污血横流,冲出七道巨大的彩光。小人定睛望去,那七道彩光竟是由无数厉鬼魂魄交织而成,在空中狰狞怪笑,扭曲变化,可怕之极。” 黑木铜沉声道:“难怪在观水城中,蚩尤公子竟能一举刺杀黄帝。”众人心有戚戚,蚩尤吸纳众多元神魂魄之后,真元倍长,已远非数日之前的东海少年。但想到他短短数日之内,竟能强猛至斯,妖法之可怖实是匪夷所思。 游痕续道:“那紫衣女子望着蚩尤,极是吃惊,突然乘着他痛苦嘶吼之际,将一颗淡绿色的玉石闪电似的弹飞射入蚩尤的口中。蚩尤大叫一声,周身光芒爆放,气浪鼓舞,四周飞舞的众人登时四射摔飞。那七道魂光哀嚎着钻回蚩尤的七窍,他抱着头发狂惨叫,重重摔倒在地,不断地抽搐翻滚。紫衣女子跑上前去,抱着他不断地呼喊,泪水滚落。 “这时太阳渐渐地露出红边,山崖上逐渐地明亮起来。到处都是尸体,惨烈无比,鲜血结成了薄冰,放眼望去,地上都是闪闪的红光。远处那裸体女子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猛地跃了起来,凌空一掌,发出一道白光,正正地击在蚩尤的身上。蚩尤怒吼一声,喷出几口鲜血,摔落到数丈之外。那紫衣女子反应极快,倏地抢身抱起蚩尤,东窜西掠,忽地转向朝我这儿逃来。 “裸体女子厉声长笑,冰寒真气像蜘蛛丝似的纵横飞舞,所到之处,山石无下粉碎炸裂。紫衣女子被气浪击震,蓦地摔落,恰好滚到我的身旁,昏迷不醒。我连忙将眼睛闭上,只眯了一条细缝凝神偷看。裸体女子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恨怒已极,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口中念念有辞,不知念了什么咒语,蚩尤眼白翻动,喉中发出赫赫的声响,双手扼住自己的咽喉,痛楚狂乱。 “就在这时,木族的一个侦兵‘啊’地一声醒转,裸体女子低下头冷冷道:‘刚才的一切你都瞧见了?’那侦兵惊骇之下说不出话,只是不断地点头。我心里暗呼糟糕,这女人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果然,那裸体女子指尖一弹,那侦兵惨叫着抓挠双眼,抽搐毙命。几个侦兵醒转,见状大骇,纷纷夺路而逃。那裸体女子厉喝声中,霜风白光闪电飞舞,将他们尽数杀死。她一路行来,周围未死之人都被屠戮殆尽,就连那些尸体也被戳出几个窟窿。” 拓拔野心道:“不知这女子是谁?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受鱿鱼凌辱,难怪会羞怒成狂,杀人灭口了。这些人虽是为她所杀,但深究起来,鱿鱼仍然逃脱不了关系。”心下愧疚烦恼,皱眉无语。 “眼见她越来越近,我心里不禁害怕起来。陛下、王母娘娘明鉴,小人害怕的不是个人生死,我区区小命何足道哉?而是我死了之后,又有谁将这消息传给陛下、娘娘?这岂不是愧对陛下和王母娘娘的重托吗?倘若如此,小人即使到了鬼界,也会羞愧自责,连做鬼也不得安宁哪!” 说到此处,游痕挺直腰板,满脸慷慨激昂之态,红着眼圈道:“小人自小无父无母,多亏陛下与王母娘娘我才有今天,若不能为陛下与王母效力,小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黑木长老曾经说过:‘死者,有重于昆仑,轻于雪花。’这话说到小人心坎里去了。死则死矣,若能为陛下、娘娘带来哪怕小小的一点用处,我就不枉今生了。想到这里,我热血沸腾,豪情澎湃,浑身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西王母听得不耐,淡淡道:“快说。” 游痕吓了一跳,急忙伏倒,道:“是是。小人……小人冥思苦想,突然计上心头,悄悄将‘千里子母香’涂在身旁蚩尤的衣角上,这样一来,即便我战死于此,娘娘也能根据子母香找到蚩尤,查明真相。” 见西王母微微点头,目中稍露赞许之色,游痕心下一宽,舒了一口气,又道:“小人正准备豁出性命相拼,岂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是了,应当是娘娘神明保佑,救了小人一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紫衣女子突然跃起,抱着蚩尤冲天飞去。她身法奇快,转眼间便御风飞出百丈开外,裸体女子惊怒之下,顾不得其他,乘风凌空追去。三人越去越远,很快便消失在贝嫘峰巅。 “小人急忙爬了起来,在地上作了记号,又留下一只青蚨虫,然后骑着惊鸟追去。到了冰河谷外峰,远远地瞧见紫衣女子抱着蚩尤钻入到一个冰洞之中。冰河谷一带,我最是熟悉,那冰洞乃是百年前‘穿山甲虎’的巢穴,自从那怪兽被猎杀之后便成了鸟鼠聚集之地,深约三十丈,但四壁坚硬如钢,无处可遁。 “那裸体女子恼恨已极,却不敢追入,只在洞外守候,口中又念起那咒语来。冰洞中不时地发出蚩尤的狂吼声,就像绝望的野兽将死时的嚎哭。小人猜想,她必是以什么法术操纵蚩尤,想让他自行寻死,或乖乖就擒。 “我守在外峰巨石之后,就这般过了一夜,我一刻也不敢眨眼,瞪着眼睛,看着他们,寸步不离。冰洞内外再无动静,蚩尤的吼声渐渐听不到了,偶尔响起爆炸声,整个山峰都随之剧烈震动。 “好不容易捱到今日凌晨,太阳出来了,照得雪峰闪闪发光,远处忽然传来鸟叫兽吼的声音,竟是成百上千的本族侦兵和别族好汉从东面包抄赶来!我心里大喜,心想总算没有辜负陛下和娘娘的重托,就是即刻死了,也心安理得了。”说到最后一句,热泪夺眶而出,哽咽难言。 黑木铜喝道:“休要打岔,快一气说完了!” 游痕揉着眼睛,哽咽道:“是,小人心里太过激动,这就说完。这时那裸体女子见众人赶到,恼恨无计,匆匆御风离去。片刻之后,风侯团石将军、白鸟团乌将军,还有土族、水族、木族的诸多英雄纷纷赶到,将那冰洞四周层层围住。 “土、木,水三族的朋友急下可待便想强攻而入,但刚到洞口,便纷纷惨叫横死。那洞口狭窄,我们人数虽然众多,却也不能一涌而入。无奈之下,便各施法术,烟薰火攻,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始终不能将蚩尤二人逼出。过了半个时辰,黑木长老传唤小人,小人片刻不敢耽误,便随着御卫前来拜见陛下、王母娘娘了。” 黑木铜哼了一声道:“陛下、王母,此人贪生怕死,临阵龟缩,还巧言令色,蒙蔽圣听,罪不容赦。我将他提往刑法会,交由众长老议决。”游痕大骇,伏地不起。 白帝微微一笑道:“罢了,他虽然胆小贪生,但总算没有擅离职守。面临险境,机灵应变,也算立了一功,功过相抵,两不追究,依旧回飞龙团做他的侦兵便是。” 游痕大喜,叩头不止,哽咽道:“陛下圣明,小人……小人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当是时,忽听车外有人叫道:“瑰璃山到了!”话音未落,外面叱喝四起,刀剑铿然不绝,隔窗望去,五族群雄纷纷拔刀握剑,驱鸟急飞穿梭,杀气腾腾。 车中众人一凛,纷纷凝视白帝、西王母二人,情势微妙,不知他们究竟将如何处置蚩尤。白帝缓缓道:“传令,此事蹊跷之处甚多,蚩尤公子对本族又有大恩。在没有查明真相之前,蚩尤公子仍是我们金族的客人,大家不可怠慢了。”众人轰然应诺。 拓拔野感激不已,拜倒道:“多谢白帝。”少昊、陆吾等人亦颇为欢喜。 此时车外喧哗更甚,众人纷纷起身,到车窗处眺望。拓拔野亦强敛心神,临窗朝南远眺。 蓝天似海,白云悠悠;巍巍雪山,连绵不绝。正前方两座高峭险峰嵯岈对立,仿佛虎牙交错,择人而噬。狂风从山崖之间呼啸冲出,冰雪迷蒙飞舞,卷来淡淡的血腥之气。 山崖之后,便是瑰璃山、冰河谷。 侧耳倾听,除了风声鸟叫,并无厮杀嘈杂之声。瑰璃群峰竟是一片死寂。众人惊疑忐忑,隐觉不妙。当下纷纷驱车骑鸟,乘风绕舞,沿着雪山险峰,朝山壑中飞去。 方转过一个险崖,为首一人忽地惊声大叫,众人心中一紧,五族群雄纷纷大喝着包抄冲天,驱鸟追去。拓拔野等人冲到飞车之外,抚舷而望。 寒风扑面,眼前是一个极大的冰谷,两侧冰墙高巍迤逦,仿佛一道巨大的冰雪长廊。冰地雪壁上,横七竖八地掩埋了数百具尸体,鲜血横流,冻结为冰,在阳光下闪耀着红彤彤的光泽。 众人惊骇无语,细细打量,每具尸体尽皆胸膛碎裂,瞠目张口,死状极尽凄怖。 惊怒之下,无不破口大骂。游痕面色惨白,喃喃道:“乖乖隆个咚,幸好我走得快……”被黑木铜愤怒地一瞪眼,连忙缩头将剩下的半句话收了回去。 沿着冰谷一路疾飞,尸体越来越多,上午围困此处的上千名五族群雄尽数死绝。偌大的冰河谷,竟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 群雄怒极,咒骂之声越来越难听,拓拔野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蚩尤杀孽越来越重,纵然是尸蛊之惑,但怨隙难解,将来如何面对天下英雄? 忽听姑射仙子淡淡道:“由这些人的伤口来看,都是一击致命,震断心脉,但是伤口大小不尽相同,似乎不是一人所为。况且上千人来不及反抗,来不及逃跑,顷刻间便悉数被杀,倘若只是一人,那这人的修为简直通天彻地。” 众人凝神察看,果不其然,纷纷大凛:倘若不是蚩尤,究竟是何人?意欲何为? 拓拔野心中一宽,想到自己自方山以来,便心绪不宁,方寸大乱,暗起惭愧之意,转身朝姑射仙子微笑着传音致谢。她淡淡一笑,转过头去。 那冰洞在冰河谷的西侧峭壁之上,洞口纵横不过六尺,冰牙交错,洞内黑漆漆一团。洞口周围匍匐了数十具尸体,小丘似的交叠一处。几只黄羽碧喙燕子似的怪鸟在尸丘上蹦蹦跳跳,发出清脆的鸣叫,瞧见众人汹汹飞来,连忙振翅钻回洞中。 游痕从怀中掏出青蚨虫,见那虫子急速振翅,朝冰洞飞去,他七上八下的心方才安然着地,大喜颤声叫道:“还在!还在!” 众人见蚩尤仍在,喜怒交集,将那洞口团团围住,高声叱喝,叫骂不已。但惧怕他凶威,不敢贸然冲入。 陆吾朗声道:“蚩尤公子,本族白帝陛下、王母娘娘特来此迎接尊驾,与公子一齐返回玉山,查明这几日事情的真相,还请公子放心现身。”声如雷鸣,登时将众人的喧哗压了过去。连喊了十几遍,殊无应答。 各族豪雄哗然起哄,推挤着准备强攻而入。拓拔野朗声道:“倘若众位信得过,便让我到这洞里寻他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白帝点头沉吟道:“也好,以免再有无谓伤亡。只是蚩尤现在性情全非,未必识得太子。还是由寡人随太子一同进去吧!” 当是时,那冰洞中突然传来轰隆震响,数百只怪鸟尖声怪叫,轰然冲出,冲天炸飞。众人吃了一惊,齐齐后退,刀剑铿然交错,凝神戒备。 “蓬”地一声轻响,雪层纷飞,两个人影抱着几团冰雪从冰洞中滚了出来。 五族群雄大喜,齐声大喝,轰然围涌。纷纷挺矛挥刀,刺劈而下。刹那之间光影闪动,迅疾如电,显是想要抢在金族众人阻止之前毙敌建功。 拓拔野惊怒交集,倏然冲出,喝道:“让开!”真气蓬然冲涌,碧光耀目,断剑如流星飞虹脱手射出,破入人群之中。 “叮当”脆响,如暴雨连珠。群雄眼前一花,只觉翠绿狂风飞扫横卷,呼吸一窒,手臂酸麻,周身真气忽然倒撞回丹田之内。惊呼痛吼,纷纷身不由己冲天倒摔,四面跌退。定睛再望时,却见拓拔野长身玉立于冰雪之中,气定神闲。右手一转,将断剑倏然插回竹鞘之中。 众人大怒,咆哮着待要再行冲上,只听一声长啸裂空炸响,双耳轰然,眼前发黑,登即摔倒在地。 西王母收住啸声,淡淡道:“众位,得罪了。在昆仑山上,来者皆客,我不敢厚此薄彼,还请大家海涵。”众人惊怒骇惧,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来,恨恨地瞪着拓拔野,悻悻作罢。 拓拔野朝众人微一拱手,低头望去,蓦地大吃一惊,颤声道:“纤纤!”那两人浑身白装素裹,宛若雪人。左边一人身形娇小,俏脸如花,赫然正是纤纤。西王母等人又惊又喜,纷纷围了上来。 拓拔野俯身抱起纤纤,心中激动狂喜,轻轻擦去她脸上的冰层,连声呼唤。她忽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徐徐睁开双眼,凝视着拓拔野,又是欢喜又是委屈,泪水倏然流了下来,迅速凝为清冰。 拓拔野心中大痛,紧紧将她抱住。纤纤眼中突然闪过欣喜欢悦的神色,忽然又被恐惧担心所代替,牙关格格乱撞,细若蚊吟地说道:“拓拔大哥……快救……蚩尤大哥……他……他被人……”气息不继,蓦地晕迷。 这时众人将另一人翻转过身,齐声惊呼:“姬公子!”那人风神玉朗,双目紧闭,正是姬远玄。 碧螺峰顶,明月高悬,大风呼啸,雪杉林起伏摇摆,树涛阵阵。遍地冰雪闪闪发光,几只雪貂倏然穿梭而过。 林外崖边,昆仑宫恒和殿巍然盘踞,飞角流檐,气势雄伟。此殿是金族长老会三大议殿之一,昆仑重地。殿外数百名侍卫持戈傲立,如冰雕石人。 殿内烛火高照,明珠灿灿,亮如白昼。玉石桌案环形围列,白帝、西王母等人倚案围坐在厚厚的雪牛地毯上,面色凝重。殿中三十八人,除了拓拔野、姑射仙子、姬远玄之外,无一不是金族至为重要的贵侯长老。 自冰河谷救得纤纤与姬远玄以来,西王母、拓拔野一行立时折转赶回昆仑宫,将他们由御医救治;同时广派侦兵,四处寻找蚩尤二人的下落。 纤纤两人受伤不重,不过是经脉封堵,又受了寒毒,姬远玄过了半个时辰便已醒转,黄昏时候业已行动无碍;但纤纤真气不济,依旧昏迷不醒,偶有醒转,呼唤了几声“拓拔大哥”,便又沉沉睡去。 拓拔野见纤纤无恙,大为放心。原想陪伴左右,但见西王母伫立床侧,怔怔地凝视纤纤,悲喜交集,神色恍惚,他心下知趣,当下寻了一个借口,悄悄地随众人退了出去。 姬远玄醒来之后,听土族众侍卫哭诉黄帝噩耗,面色惨白,木无表情,半晌才点头道:“知道了……”便不再言语,对于自己为何会在那冰洞之内等话题则闭口不谈,关门沉思。而后传令侍卫禀报西王母,请求当夜与金族贵侯以及拓拔野、姑射仙子商议要事。众侍卫虽大惑不解,但却不敢多问。 拓拔野对蚩尤刺杀黄帝之事始终歉疚不安,又为纤纤昏迷前的言语忐忑不安,从纤纤房中出来之后,原想到姬远玄的贵宾馆登门恳谈,说个明白,但见姬远玄闭门不出,土族侍卫又恨恨敌视,唯有作罢。想到一月之间,人事俱非,心下更是恻然。 入夜之后,西王母依照姬远玄的要求,密召重臣长老、拓拔等人,聚集恒和殿。 众人既已到齐,侍女卫士尽皆退出,殿门徐徐紧闭。 姬远玄起身行礼,大步走到殿中,朝白帝与西王母拜倒,大声道:“小侄恳请白帝、王母娘娘主持公道,为我父王报仇!”一语未毕,热泪已夺眶而出。 众人纷纷朝拓拔野望来,面露尴尬之色。拓拔野百感交杂,正要起身说话,却听白帝叹道:“黄帝驾崩,本族难咎其职,此事自然责无旁贷。只是此中蹊跷离奇之处甚多,蚩尤公子又下落不明……” 姬远玄摇头道:“父王虽然的的确确死在蚩尤兄弟的刀下,但姬某不是糊涂之人,此事罪不在蚩尤兄弟,而在幕后操纵他的奸贼。”此言一出,众人愕然。拓拔野“啊”地一声,又是惊喜又是感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姬远玄咬牙道:“蚩尤兄弟是中了烛龙老妖的九冥尸蛊,受其摆布,才刺杀了父王!”众人闻言无不哗然。拓拔野、白帝等人虽已隐隐猜着,但听见姬远玄说出此话,仍不免大为惊诧。 西王母缓缓道:“姬公子何出此言?” 姬远玄眼圈微微一红,道:“今日在冰洞之中,我和纤纤姑娘看得分明,听得清楚,决计错不了。”众人闻言更奇。 姬远玄沉声道:“那日在昆仑山上遭遇狂风暴,飞车炸裂,眼看大家将在暴风雪中失散。我想起答应了拓拔兄弟照顾好纤纤姑娘,不敢怠慢,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一刻也没有松开。狂风肆虐,突然引发大雪崩,仓促之间我瞧见山壁上有个洞穴,便拽着纤纤姑娘抢在雪崩塌陷之前钻入洞中。 “雪崩过后,洞口被封得严严实实,不得而出。无奈之下,我和纤纤姑娘只有顺着那山洞朝里走。如此胡乱走了几日,始终没有找着出口。好在洞里雪水甚多,我怀中又带了一些仙丹药丸,足够纤纤姑娘充饥解渴。今日早晨,我们沿着洞中的冰河融水往前走,忽然看见上方跳下几只鼹鼠,惊慌失措地奔逃,抬头望去,竟有一个一尺多宽的甬洞,隐隐可以听见说话声,仔细辨听,竟是蚩尤兄弟和小苏儿姑娘的声音。” 众长老“啊”地一声,俱极惊异。 陆吾点头道:“是了,那冰洞中住了许多鼹鼠,想来甬洞便是它们凿穿的。”这种飕鼠乃是大荒中最会穿壁凿穴的怪兽,穿山甲虎的洞穴虽然坚硬似铁,竟仍被它们破出一个甬洞来。这也是众人所始料不及的。 姬远玄点头道:“我们大喜,正要呼喊,却听见众多人嘈杂呐喊道:‘蚩尤狗贼,快快滚出来给黄帝陛下偿命!’‘他奶奶的,有胆杀人,没胆担待,想躲在洞里做王八吗?’我听到这些话,直如五雷轰顶,险些晕厥。惊怒之下,便想立时钻出甬洞,问个究竟。这时,听见小苏儿姑娘笑道:‘你们这些有脑没汁的烂石榴脑袋,也不想想蚩尤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杀黄帝?究竟是刀子有罪,还是拿刀的人该死?’ “我听着众人吵嚷叫骂,终于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听了个大概。悲痛愤怒之余,也曾想立即冲上去,杀了蚩尤兄弟为父报仇,但所幸纤纤一直紧紧抓着我的手,在我耳旁不住地说:‘我蚩尤大哥决计不会做出这等事,定是有恶人挑唆陷害!’我的心里才逐渐地冷静下来。” 拓拔野悲喜交杂,心道:“蚩尤若是听到纤纤的这番话,就算是被天下人误会唾骂,也必心安理得了。” 姬远玄道:“这时,突然听见洞外惨叫迭起,骨骼肢体碎裂迸爆的声音此起彼落,众人惊呼怒吼,乱作一团。我只道洞外又发生雪崩,但再一聆听,却并无冰雪崩塌的巨响,反倒听见几个阴森森的笑声忽东忽西,变幻不定。片刻之间,洞外惨叫声渐渐止息,变得一片死寂。 “我正觉不妙,便听见‘砰’地一声闷响,巨石炸裂,蚩尤兄弟发出一声狂吼,与什么人激斗不休。小苏儿姑娘怒道:‘五个打一个,你们羞也不羞?’那阴森森的笑声一齐响了起来:‘五个打一个,总比一千打一个来得好吧?青木鬼王,我们帮你杀了那一千废物,你还不感激我们吗?’听那衣袂翻飞、足尖点地的声音,那五人动作快如鬼魅,真气之强,都近仙级。我心里惊怒迷惑,决计查个水落石出。” 姬远玄沉声续道:“我让纤纤姑娘藏在下方,不要出声。自己则以‘缩骨法’从那甬洞中悄悄地钻了上去。洞中漆黑一片,我出来之处恰好有两块巨石隔挡蔽身。透过石隙朝外望去,看见蚩尤兄弟怒吼着和五个黑影穿梭激斗,小苏儿姑娘则已经被一个黑影封住经脉,斜靠在我三尺之外,不能动弹。蚩尤兄弟真气狂猛,比数日前强了几倍有余,只是……只是有些阴邪古怪。但以一敌五,很快便不支落败。 “这时纤纤姑娘悄悄地从甬洞中钻了出来,黑暗中撞落了一个冰块。小苏儿姑娘蓦地转头望来,眼睛一亮,又立时若无其事地掉过头去,笑道:‘你们杀了那一千多笨蛋,又是想嫁祸蚩尤吗?’一个黑影阴森笑道:‘是又如何?’小苏儿姑娘道:‘烛真神这一招当真厉害之至,用九冥尸蛊控制蚩尤,借刀杀人,既除了黄帝这夙敌,又嫁祸蚩尤,让反对水族的联盟自行崩溃。嘿嘿,真是厉害呢!’我倏地一愣,知道她这话是说与我听的。 “那黑影桀桀笑道:‘晏国主冰雪聪明,当真什么也瞒不了你。可惜有些自作聪明,居然为了这小子叛族投敌,嘿嘿,连本真丹也舍得不要了。’我听到此处,悲怒欲狂,心里又是一阵惭愧。烛龙老妖觊觎本族久矣,数次三番挑唆内乱,指使人谋弑父王,当日事败,自不甘心,才又想出此等歹毒的阴谋来。可恨我初闻噩耗,急怒之下竟不能明辨是非,险些错怪了蚩尤兄弟。” 说到此处,姬远玄忽地转过身来,朝拓拔野拜倒,沉声道:“拓拔兄弟、蚩尤兄弟于本族有大恩,姬某居然不明是非,险些误中奸人之计,恩将仇报,实在羞愧之极!这几日来,本族中许多将士言行不恭,多有冒犯,姬某在此恳请拓拔兄弟原谅。” 众人哄然,拓拔野急忙将他扶起,感激愧疚,无以复加,叹道:“姬兄这一番话,更让我羞愧难当了。蚩尤虽然中尸蛊之惑,才铸成大错,但黄帝终究是被他所杀,实在……实在罪孽深重。” 白帝慨然叹道:“姬公子、拓拔太子仁厚高义,谦恭自律,大荒有如此少年俊彦,实在是天下苍生之幸!”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微笑点头,少昊哈哈笑道:“父王说的是,有了他们,天下自当太平无事,我们只管歌舞升平就是。” 金族众长老闻言尴尬,纷纷举杯喝酒,只当没有听见,心想:“与这双龙相比,本族太子当真有如猪豕了。” 第二十一章 西陵公主 姬远玄行礼谢过,又道:“蚩尤兄弟渐渐不支,忽地被三个黑影齐齐击中,重伤摔飞。纤纤姑娘极是着急,央求我出手相助。我震碎巨石,冲了出去,岂料那五人极是厉害,方甫听见声响,便立时鬼魅似的包抄而来,瞬间将我经脉尽数封住。他们真气阴邪诡异,仿佛寒流冰水,我周身冻结,当即倒地。纤纤姑娘也随即被他们制住了。 “便在此时,洞外突然响起几只怪鸟的叫声,一个唉唉叹道:‘死了这么多人,今天鬼界驿站又要客满了。’另一只鸟冷冰冰地叫道:‘冤枉冤枉,都是枉死鬼,六月飞霜,六月飞霜。’洞内五人一惊,森然喝道:‘是谁装神弄鬼?’一只乌鸦尖声笑道:‘嘎嘎,我们本来就是鬼,还装个屁哩!蠢蛋,咱们都是老乡,出了九泉就不认俺们这些穷亲戚了吗?没良心,嘎嘎。’” 众人听姬远玄学三只妖鸟说话,都觉莞尔。但想到当时诡异而凶险的情景,又有些笑不出来。 “那五人狞笑道:‘既是鬼界冤魂,我便送你们回老家吧!’五道彩光爆射而出,将洞口的冰石炸得粉碎。那三只怪鸟咿呀乱叫着逃之天天。继而一道碧影电闪冲入,洞内‘乒乓’大作,那五人竟被打得节节溃退。我心下大喜,不知是什么高人相助,正想奋力冲开经脉,忽然洞内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气浪迸爆,将我震晕。再度醒来之时,便听见陆虎神在洞外的话语。洞内空空荡荡,只剩下我和纤纤姑娘两人。于是我奋力冲开部分经脉,抱着纤纤姑娘从洞口冲了出来。” 众人听到此处,对此事已经大概明了,只是尚有些许细节不知究底。想到烛龙在金族境内借刀刺杀黄帝,一石数鸟,用心歹毒,都是惊怒愤慨,沉吟不语。 殿外忽然寒风大作,烛光倏地变暗。窗子剧震,缝隙间传来远处树涛的恣肆呼啸,以及风啸石的呜呜激响。 殿内光影摇曳,变幻跳跃,拓拔野突然有一种错觉,似乎又回到了惊涛骇浪的东海暗夜。 大殿内灯火明灭,照得众人脸上阴晴不定。 姬远玄再次拜倒,含泪道:“烛龙老妖在金族境内弑杀我父王,乃是为了挑起金、土、龙三族的怨隙,其心可诛。回顾数月以来,木族雷神蒙冤,东荒大乱;火族赤帝驾崩,裂土分疆;寒荒洪水泛滥,叛乱滋生;而今我父王遇刺,土族风雨飘摇;无一不是拜老妖所赐。老妖野心勃勃,为一己私欲,不惜涂炭生灵,劫难天下,其罪滔天,实是大荒公敌。小侄恳请白帝、王母主持公道,为天下人除此巨奸!” 众人面面相觑,满脸尴尬犹豫。白帝与西王母亦沉吟不语。 拓拔野见状心下明了:“金族在五族之中素来公正中立,不惹是非。要他们立时狠下心来与水族为敌决非易事。况且水妖四下渗透,安知这些长老中没有亲近他们的耳目?姬公子此举可有些唐突卤莽了。” 果听西王母徐徐道:“姬贤侄,此事尚不足以定论,且相关重大,稍有不慎,只怕便要引起大荒浩劫。且容我们仔细计议。但黄帝之事,我们定当查个水落石出,决不姑息凶手,姬公子敬请放心。”” 姬远玄颇为失望,只得拜谢入席。众人默然半晌,各自无语,当下饮酒用膳。 拓拔野喝了几杯酒,只觉得甘香辣烈,回味无穷,脱口道:“好酒!” 白帝微微一笑道:“此酒叫‘三更到’,三更一到,酒意发作,不管平素如何谦文有礼,都要原形尽露。拓拔太子、姬公子可要小心了。” 众人莞尔,拓拔野心中一动:“白帝温和淡泊,长者风度,怎会突然开如此玩笑?难道他另有所指,暗示让我们三更到此吗?” 与姬远玄对望一眼,又惊又喜,笑道:“既是三更才发作,眼下管他做甚?且让我痛饮三百杯!”众人微笑,纷纷举杯。 三更时分,月华如水,拓拔野与姬远玄飘然掠上碧螺峰顶,避开众侍卫,穿入海浪般起伏的雪杉林,绕崖疾掠,从悬崖外侧跃上恒和殿的檐顶。 风铃脆响,月影疏淡,大殿中漆黑一片,并无烛光。拓拔野与姬远玄对望一眼,心下惑然,均想:“难道是我们会错意了吗?” 忽听一人微笑传音道:“两位贤侄果然聪颖过人,快快请进吧!”窗子悄然打开。 拓拔野二人大喜,翻身穿入。月光斜照,殿内一角清辉中赫然站了白帝、西王母二人。姬远玄低声道:“今夜小侄情急之下言语鲁莽,置白帝、王母于尴尬之境,实在……惭愧之至。” 白帝微微一笑道:“姬公子忠孝爽直,何必惭愧?只是此事重大,不能草率,所以特约两位来此。” 西王母又道:“姬公子今夜所言,我们何尝不知?但苦无证据,若贸然问罪,只怕被反诬一口。” 姬远玄面上一红,道:“是。” 四人在案前坐定,白帝沉吟道:“烛真神以尸蛊操控蚩尤公子,刺杀黄帝,几已是定论,但却缺乏有力证据。姬公子与纤纤姑娘虽然都曾听见真相,偏偏又都是此案的重要关系人,水族大可以死不认帐,倒打一耙。眼下最为紧要的,便是找到蚩尤和那几个黑衣人……” 拓拔野突然想到方山顶上遇见的神秘黑笠人,心中一动,道:“是了,此事中还有一个疑点,我一直不甚明了。” 白帝道:“太子请说。” 拓拔野遂将当时遇见黑笠人时的诸多奇怪细节一一讲来,道:“以我分析,那黑笠人当是水妖无疑,也必定与蚩尤魔化之事契契相关。但他为何要从北海真神手中抢走三生石?北海真神为何又对他如此惊恐骇惧?最为重要的一点——他为何要杀了烛龙独子烛鼓之?” 众人动容,白帝叹道:“拓拔太子的疑虑与我们不谋而合。三生石倒也罢了,但杀烛公子实在匪夷所思。” 姬远玄眉头微皱,沉声道:“毒蛇噬手,壮士断腕。倘若烛鼓之当真是烛龙老妖下令杀死的呢?” 拓拔野吃了一惊,失声道:“什么?”灵光霍闪,突然明白他言下所指,惊骇更甚。 姬远玄道:“寒荒国之变,烛龙老妖阴谋败露,极为被动。挑唆金族内乱、引发西荒洪水、嫁祸谋害少昊太子,罪大莫焉。倘若在蟠桃会上,白帝、王母以此三条罪状中的任意一条诘责老妖,便足以让他狼狈不堪,百口莫辨。以烛龙老妖之奸毒,必定要设法堵住金族之口,甚至反戈一击。” 西王母淡淡道:“姬公子言下之意,烛真神为了扭转被动局势,不惜派人在昆仑山下击杀独子,使得金族蒙背黑锅,自觉理亏,不敢追讨寒荒之事?” 姬远玄斩钉截铁道:“正是!”众人沉吟不语。 姬远玄望了拓拔野一眼,又道:“况且烛鼓之在钟山密室迷奸木族圣女未果,一旦被抖露出来,亦是死路一条。与其被他族逼杀,倒不如自己动手,化被动为主动。” 白帝与西王母对望一眼,缓缓道:“实不相瞒,自烛公子在昆仑暴毙伊始,水族便屡遣使者,诘难问罪,气势咄咄逼人;又乘势以诸多无理条件相要挟,迫使我们就范。这几日来,金族情势大转被动,一如公子所料。” 拓拔野心下骇讶凛然,在姬远玄点破之前,他实在料不到烛老妖竟会狠辣至此。 但此刻想来,这一招“壁虎断尾”实是厉害之极。烛老妖连亲生独子都舍得下手,天下实无他做不出的事情了。 姬远玄沉声道:“水妖如此咄咄逼人,不知白帝、王母有何计议?” 白帝沉吟不语。先前在众长老之前,他与西王母便是因烛鼓之一事,觉得理亏心虚,不愿立时表态决议,但眼下既知烛鼓一事乃是烛龙刻意为之,心态自又大大不同。 沉吟片刻,西王母淡然道:“蟠桃会在即,我们乃东道主,而此聚会又素来是大荒五族欢好联谊的盛会,自然不能发生任何不愉快之事。” 拓拔野、姬远玄点头恭声道:“那是自然。” 岂料西王母话锋忽地一转,淡淡道:“不过蟠桃会上,若其他各族之间有什么意外争执,身为地主,我们理当公正调和,决计不能让奸人得逞。” 姬远玄大喜,微笑道:“王母所言极是。正所谓开门揖盗,关门打狗。” 西王母微微一笑,淡淡道:“蟠桃会后,宾主两散。倘有盗贼上门相逼,自然不能和他客气了。今夜请两位到此,便是商议蟠桃会后之事。” 拓拔野,姬远玄精神大振,到了此时,方入正题。 西王母道:“烛真神心计深远,为了当上神帝,这几年广布羽翼,在五族中埋了诸多内线,所以对各族一举一动了若指掌。等到我们有所醒悟时,已经竹茂连根,拔之不去了。他借助这些内奸,挑唆内乱,扶植傀儡,兵不血刃地削弱各族势力,屡试不爽。要想击败烛真神,必先将这些内奸尽数除尽。” 此点拓拔野感悟极深,点头称是,又想:“他们二人避开所有长老权贵,孤身到此密议,想必对内奸是谁,尚无把握。”心下微感忧虑。 西王母又道:“水族地大物博,精兵猛将不计其数,势力之大,远非四族中任何一族所能比拟。要想击败烛真神,必须联合各族之力,围遏牵制,才能迫其就范。而眼下五族之中,木神句芒、火族新任赤帝烈碧光晟与烛真神相从甚密,大荒已有半壁江山握于他手,情势更为危急。” 姬远玄微笑道:“西王母说的极是。实不相瞒,我们也正有此意。当日在丰山之上,拓拔太子、蚩尤公子、火族八郡主与我四人便已相约盟誓,联合龙族、火族、土族三族之力,挫败烛龙老妖的阴谋野心,还复大荒和平。倘若金族加入,以白帝、王母为龙头,这联盟必将足以与他们抗衡。” 拓拔野心下振奋,点头道:“不错,白帝、王母在大荒中德高望重,若为联盟之首,必可领袖群雄,天下归心。” 西王母与白帝对望一眼,目露欣悦之色,白帝微笑道:“谁为龙头倒在其次,只要四族同心协力,遏止烛真神的野心,保护天下太平,不生战火,便是苍生之福,千秋功德。” 拓拔野微笑道:“白帝此言差矣!”三人一怔,惑然相望。 拓拔野笑道:“既是要遏制烛龙老妖,不生战火,谁做龙头当然重要之极。我们四族大张旗鼓地结盟,推选白帝、西王母为盟王,必定可以极大地团结人心,鼓舞士气,同时敲山震虎,威吓烛老妖不敢轻举妄动。正所谓敲锣驱天狗,打草惊毒蛇。” 众人闻言莞尔,西王母对拓拔野原本一直颇为冷淡,此刻也微微一笑道:“拓拔太子这‘大张旗鼓’四字说得极是!既要结盟,便要大势张罗,让天下人都知道。若能因此遏住烛真神的野心,自是最好不过。” 顿了顿,淡然道:“但是迄今为止,烛真神始终藏在幕后,置身局外,我们四族若推选白帝为龙头,公然结盟讨伐,反而显得师出无名,仗势欺人。只怕他非但不会退缩,还要作出弱者受侮的姿态,乘势与句芒、烈碧光晟等人结盟,以自卫反击为名掀起战端。那时战事一开,大荒浩劫必不可幸免,岂不是与我们的初衷尽相违背吗?” 她这几句话说得鞭辟入里,拓拔野与姬远玄听得冷汗涔涔,哑口无言。 姬远玄叹道:“王母深谋远虑,小侄惭愧之至。不知王母有何妙计?我们马首是瞻。” 西王母淡然一笑道:“姬公子取笑了。妙计不敢当,只有一个稳妥之法,可令天下英雄心知肚明,却又不落人以口实把柄。”拓拔野、姬远玄大喜相问。 西王母道:“上、火、龙、金四族王侯既非嫡亲,又无姻戚,突然结盟,总得事出有因才是。只要我们找得出这‘因’,彼此之间有了公开而紧密的联系,这盟不结自成。盟主不盟主,不提也罢,天下人的眼睛自是雪亮分明。” 她稍稍一顿,凝视拓拔野、姬远玄二人,微笑道:“姬公子、拓拔太子与炎帝三人年纪相若,彼此之间又惺惺相惜,何不在蟠桃会上结为异姓兄弟?” 拓拔野与姬远玄一愣,对望一眼,登时了然,大喜道:“妙极!”三人一旦结为兄弟,土、火、龙三族自然成了唇齿相依的兄弟之邦,无须其他任何理由,盟约已成。只是金族又该如何加入这联盟之中? 两人正自揣想,西王母秋波一转,凝视拓拔野道:“拓拔太子,听说纤纤姑娘是太子义妹,彼此情同手足,是吗?” 拓拔野一凛,恭声道:“是。” 西王母淡淡一笑道:“白帝陛下见着纤纤姑娘后,极是喜爱,如若拓拔太子不弃,陛下想收她为女……” 拓拔野“啊”地一声,又惊又喜,恍然忖道:“是了,她身为圣女,自然不敢与纤纤相认,所以让白帝出面。纤纤当上金族公主,一则她们母女可以正大光明地团圆;二则龙族、金族也化为友邦,四族联盟自然形成。” 当下微笑道:“白帝德高望重,至尊之身,纤纤有父如此,可要羡煞天下的女儿了。”心中蓦地闪过科汗淮的身影,微感凄凉。 姬远玄欢喜不已,依样画葫芦,笑道:“恭喜恭喜!纤纤姑娘冰雪聪明,天仙人物,白帝有女如此,可要羡煞天下父亲了。”四人一齐笑了起来。 西王母微笑道:“既然如此,明日一早,白帝便昭告天下,立纤纤姑娘为金族西陵公主。蟠桃会第一日,我们便在五族英雄面前,大势张罗,热热闹闹地举办公主仪礼。” 姬远玄微笑道:“那么拓拔太子、炎帝和我三人,也在那一日当着天下豪杰之面,轰轰烈烈地结拜为异姓兄弟。” 众人心领神会,相顾而笑。计议已定,心下都大为轻松。远远听得更梆寥落,已过四更,四人起身道别。 白帝白衣飘舞,率先乘风而去。拓拔野正要随姬远玄跃出窗外,忽然听见西王母传音道:“太子止步。”心中一凛,转过身来。 殿内空空荡荡,光影迷离,西王母半身隐于黑暗中,面容迷昧不明。唯有双眸闪闪发光,宛如蛰伏于暗夜丛林的白豹,危险、冷酷而又优雅。 拓拔野心生寒意,微笑行礼道:“王母有何吩咐?” 西王母寂然不语,只是淡淡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冰雕玉铸,动也不动。目光冰冷,神色变幻不定,凌厉的杀气缓缓凝聚,又渐渐散去;几次三番,回圈不已,宛如殿中那飘渺弥漫的雾气。 拓拔野心下大凛,姿势不变,暗自凝神聚气,恭恭敬敬地静候其间。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寒风呼啸入殿,西王母腰间玉胜叮当脆响,发出魔魅而凄厉的韵律。她淡淡地问道:“拓拔太子,听说你腹内有一颗‘记事珠’?” 拓拔野猛吃一惊,当夜在灵山上,洛姬雅以丁香之舌,将记事珠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入他的口中,在场诸人都没有瞧出,何以西王母竟能知道?难道她竟有千里眼、顺风耳吗?心中骇讶不已。但他聪明过人,瞬息间明白她言下寓意。 当下恭声道:“记事珠只记该记之事,其他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从来不能记住。况且在方山顶上,我无意中喝了几口无忧泉,又将许多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纵然有记事珠,也记不起来了。” 西王母目光渐转柔和,淡淡道:“天下烦恼事太多,愚人自寻烦恼,智者忘而无忧。喝了无忧泉,忘记一些烦恼,也未必是坏事。” 拓拔野点头道:“王母良言,拓拔谨记在心。”顿了顿,恭恭敬敬地道:“不知王母还有什么吩咐?” 西王母凝视着他,微微一笑道:“没有了,拓拔太子一路辛劳,回去休息吧!” 拓拔野心下松了一口大气,微笑揖别。缓缓地退到窗子旁侧,腾身穿掠,御风而去。 天高月明,云淡风清。一阵狂风卷来,拓拔野只觉背后凉飕飕的一片,不知何时,冷汗已经浸透了全身。 风声呼呼,转眼间回便到了犀脊峰贵宾馆。拓拔野一路上想着这几日发生之事,喜忧参半,百感交集。 突然听见山崖那侧传来淡远而寂寥的箫声,如空谷幽泉,秋林鸟语。拓拔野心中一动:“是仙女姐姐!”登时大喜,又忽然有些讶异,她住在光照峰上的贵宾馆,与此处相隔颇远,怎会四更到此? 凝神细听,她反反覆覆低吹着的那段旋律,竟是《刹那芳华曲》中的“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心下诧异,飘然循声追去。 寒风呼啸,星辰寥寥,万里雪峰如冰涛凝结。姑射仙子低首垂眉,俏立于崖边巨石之后,背影盈盈,白衣翩翩飞舞,仿佛随时将乘风而去。拓拔野心头一热,悄悄抽出珊瑚笛,轻吹“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 姑射仙子轻吟一声,转过身来,眼波似水,身影如画,低声道:“公子,你回来了。”颇为欢喜。 拓拔野收起笛子,微笑道:“仙子姐姐,你找我吗?”心下一跳,不知她究竟有何要事,竟深夜在此相候。 姑射仙子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些时日多谢公子盛情相助,公子恩情,蕾依丽雅铭记在心……” 拓拔野陡然一惊,急忙道:“仙于何出此言?咱们既已姐弟相称,如此……如此说话岂不是将我当作外人了吗?” 姑射仙子嫣然一笑,低声道:“是了。只是我恢复记忆以来,还未曾向公子道过谢呢!” 拓拔野心下一宽,笑道:“既是姐姐,理应相帮,何必言谢?”两人相视一笑。 姑射仙子淡淡道:“今夜到此,原是有一疑惑之事想与公子说明……”话音未落,忽听东面林涛起伏,一道黑影倏然穿过,也不知是人还是野兽。两人吃了一惊,凝神探听,却再无动静。 拓拔野转身笑道:“想来是夜兽,仙子说吧!” 姑射仙子沉吟摇头道:“罢了,今夜太迟了,明日再谈吧!公子一路疲惫,也早些休息。”当下翩然告辞,御风而去。 拓拔野心下诧异,不知她究竟想说何事,但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也不便将她叫住。眼见她曼妙白影消失在夜空中,心中怅惘迷惑。一面沉吟,一面踱回石屋。 拓拔野推开石屋玉门,念力一跳,突觉不妙。当是时,左腕脉门忽地一紧,已被人紧紧抓住;继而有人低吼一声,将他拦腰死死箍抱。 拓拔野大吃一惊,气随意转,碧木真气蓬然爆放。绿光闪耀处,两人“啊”地大叫,被震得重重跌飞。 一人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枉你们偷吃了这么多山珍,连一个人也抱不住,忒也没用。” 拓拔野心中登时一宽,又惊又喜,笑道:“原来是你们这些臭鱼烂虾在装神弄鬼。” 灯光接连亮起,炉火熊熊,屋内赫然多了几人。一个高大修长的英俊男子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床兽毛毯上,笑嘻嘻地喝着水晶瓶中的蜜酒,正是六侯爷。 哥澜椎和班照从地上爬起,笑道:“龟他孙子,太子真气一日千里,我们哪能抱得住。侯爷有本事自己来试试。” 六侯爷笑道:“侯爷的手向来只抱美女,岂能为了这小子破例?” 坐在屋角石椅上的柳浪、辛九姑、盘谷纷纷起身微笑行礼道:“城主!” 拓拔野与他们久别重逢,心中颇为欢喜,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们怎地全来了?”原想问他们如何混入这戒备森严的昆仑山,但想到柳浪三人原本都是金族贵族要人,对昆仑山了如指掌,这疑惑便登时消释。 六侯爷笑道:“江湖险恶,坏人太多。陛下挂念她的宝贝乖儿子,生怕被人欺负,特带领我等虾兵蟹将御命亲征。” 拓拔野大喜,道:“母王也来了?” 六侯爷叹道:“来是来了,可惜到了半路,忽然遇到一个僵尸似的黑衣怪人,和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她面色大变,竟鬼使神差地随他走了。临别时,她只让我们先到昆仑找你,也未说明何时与我们会合。” 拓拔野听到那“僵尸似的黑衣怪人”,蓦地一怔,隐觉不妙。 六侯爷见他神色微变,诧道:“怎么了?” 拓拔野定了定神,心道:“是了,娘的武功法术不在西王母之下,大荒中已是罕有敌手,纵然有变,也定能安然脱身。”心下稍安,微笑道:“没什么。只是心下挂念,想早些见着她。” 辛九姑低声道:“城主,纤纤现下如何了?”他们一路行来,对近来大荒发生之事都有所耳闻,今日在昆仑山下,辛九姑听说纤纤失踪初返,受伤昏迷,心急如焚;此时见到拓拔野,再也按捺不住牵挂之心。 拓拔野微笑道:“她很好,放心吧!”当下将这几日之事择其概要,省略秘密,娓娓简述,众人听得耸然动容,惊心动魄。这些真相与他们所听的传闻出入甚多,关于蚩尤刺杀黄帝一节,更是道听途说,演绎出众多版本。 听到蚩尤迄今生死不明,冤屈未消,众人都是郁郁不乐。辛九姑怒道:“天下人都瞎了眼吗?连善恶忠奸都分辨不清!”眼圈微红,道:“早知将卜运算元带来,让他为圣法师卜上一卦。”当日蚩尤在风伯山与宣山曾两次救了他们,恩情颇深,是以两人尤为愤恨难过。 再听得拓拔野述说今夜恒和殿中四人密议,众人的心情才逐渐好转起来。拓拔野说到白帝要将纤纤立为西陵公主时,众人更是大喜过望,忍不住拍手叫好。 哥澜椎笑道:“龟他孙子的,早知如此,我们便不必偷偷摸摸地上山了,也不必蜷在太子屋里打地铺了。”众人齐笑。 六侯爷笑道:“只是有一点不妙。”拓拔野一怔,不知他所指。 六侯爷嘿然道:“你擅自做主,让白帝和西王母当四族龙头,咱们陛下岂不是成了他们下属?再说,谁是龙,谁有龙头,那不是明摆着的吗?”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小子,你卖母求荣,今番有难了。” 第二十二章 神鸟毕方 拓拔野被他说得头皮发麻,苦笑不已,心想龙神与西王母势同水火,倘若她知道此事,必定龙颜不悦。单只如此那也罢了,她若是知道科大侠死在西王母的手中,别说四族之盟休想结成,震怒之下,多半还要呼风唤雨,水淹昆仑。 既无良策,索性听天由命。当下转而询问东海局势。 说到此事,众人都是眉飞色舞,极是兴奋。原来这一个多月来,龙族舰队与汤谷群雄合力扫荡东海,屡屡大败水妖水师,将水族的海上势力大大压缩。又有三个东海小国归顺龙族。 同时,龙族大将归鹿山、敖奇等人率领七支精锐舰队,以“寻找雷神,拨乱反正”为名,反覆袭击、滋扰木族沿海地区,并一度深入长江,九战九捷,全歼木族水师。若非敖奇一时大意,归途中了水族三支舰队的伏击,前功尽弃,木族的几大内河、湖泊几乎都被龙族控制。饶是如此,已使得句芒鸡飞蛋打,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境外之事。只可惜六侯爷等人遍寻雷泽、太湖,始终没有找着雷神,未免美中不足。 拓拔野蓦地想起真珠,当下悄悄询问六侯爷。 六侯爷哼了一声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小子总算记得她,还剩了半两良心。她离开灵山之后伤心之极,常常怔怔不语,偷偷掉泪。在旁人面前又强颜欢笑,拚命装作若无其事。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直瞧得我心都碎了。” 猛地举起水晶瓶灌了几口,瞪着拓拔野恨恨嗟叹道:“他奶奶的,如此可人儿,竟不懂得轻怜蜜爱,忍心辜负美人恩。你小子当真身在福中不知福,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拓拔野苦笑,想到那美人鱼对自己的温柔情意,心中又是酸甜,又是苦涩。 翌日正午,夸父吵吵嚷嚷地冲进房来,瞧见众人也不理睬,大呼小叫道:“小子!我已经一日没说话了,你输啦!” 拓拔野笑道:“谁说你一日一夜没说话了?你昨夜说梦话,我在窗外听得清清楚楚呢!”左右顾视,笑道:“你们也听见了吧?” 六侯爷等人虽不明所以,但太子令下,岂有不遵从之理?当下纷纷笑着点头附和。 夸父一愣,虽不知自己是否说了梦话,但眼见众人为证,无可奈何,恼怒叫道:“他奶奶的,梦话也算吗?” 拓拔野生怕他这几日漫山乱跑,惹出事端,当下道:“自然也算。你输了又想耍赖吗?” 夸父怒道:“他奶奶的木耳蘑菇,谁说我要耍赖了?输给了你,任你处置便是。” 拓拔野笑道:“好极。你快回屋睡觉,我不叫你,你便别起床。”夸父气呼呼地摔门而出,果真进屋上床,蒙头大睡。众人听说这憨人便是当年与羽青帝逐日争帝位的疯猴子,无不莞尔。 午饭过后,拓拔野请金族迎宾使将六侯爷等人安顿整齐,见辛九姑神色不宁,知她心意,笑道:“九姑,我带你去见纤纤和西王母。” 辛九姑大喜,旋即脸色突转黯淡,摇头道:“罢了,我是有罪之身,只要能远远地瞧瞧她们便知足了。万一让旁人认出,王母岂不两难?” 拓拔野微笑道:“放心,现在昆仑宫中的侍女都是小丫鬟,没人认得你。走吧!” 辛九姑仍是犹豫不决。 柳浪只盼送走辛九姑,和六侯爷一齐漫山猎艳,当下忙怂恿道:“九姑去吧!咱们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下趟还不知什么时候呢!” 辛九姑眼圈一红,点头道:“你们也多加小心,莫让人认出来。” 六侯爷笑道:“放心,岁月如梭,柳长老的旧相好们都留在家养孙子了,没人识得他了。”众人大笑。 当下辛九姑称作乔扮,随着拓拔野往昆仑宫而去。故地重游,恍如隔世。一路行去,见山河宫阙依旧,来往穿行的婢女却无一识得,心下更是百感交集。 到了宫门,侍卫认得拓拔野,连忙迎上前来,微笑道:“纤纤姑娘昨夜已经醒来了,身体无恙,太子请放心。”将二人领入纤纤暂住的偏殿。 方入殿内,便听见纤纤笑道:“多谢你啦!姬大哥,这些石头好玩得紧。”又听姬远玄笑道:“纤纤姑娘喜欢就好,只怕不合你心意。”珠帘摇曳,隐约可见纤纤倚坐床头,把玩一堆玉石,姬远玄负手立在一旁。 拓拔野心中一动,嘴角微笑,放缓脚步,故意大声和侍卫谈笑。 纤纤闻声大喜,掀开被子,赤着脚跳下床,直奔出来,叫道:“拓拔大哥!”一阵风似的扑入拓拔野的怀中。心下激动,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拓拔野笑道:“一见面就哭鼻子,羞也不羞?别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见她俏脸红润娇艳,气神两足,心下大安。 纤纤破涕为笑,突然狠狠地掐了拓拔野一把,怒道:“你就是欺负我了!谁让你抛下我去方山了?若不是有姬大哥陪着,我……我……”伤心自怜,泪水又扑簌蔌地滚落。 拓拔野心中大软,惭愧疼惜,搂住她的肩头,软语赔罪。被他这般温柔哄慰,纤纤反倒哭得越发伤心起来。 众侍卫、使女纷纷知趣退了出去,将门掩上。姬远玄笑道:“拓拔兄弟果然是龙神太子,一到此处便山洪暴雨。” 纤纤“噗哧”一笑,这才想起姬远玄在侧,微感害羞,红着脸轻轻推开拓拔野拓拔野苦笑道:“我这龙神太子只会降雨,不会放晴,差劲之极,惭愧惭愧。”众人齐笑。 谈笑片刻,姬远玄起身告辞。送走他后,纤纤哼道:“臭乌贼,姬大哥比你好多啦!温和细心,知道我醒了,便立即赶来陪我,还送我好些玉石,让我在公主仪礼上佩带……”说到“公主仪礼”四字,心下得意,忍不住笑了起来。想来西王母已经与她说了此事。 拓拔野见床上摆了一堆五彩缤纷的玉石,流光眩目。凉风穿窗过堂,那些玉石登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想来便是朝歌山的风乐石。风乐石珍贵难寻,大荒各族贵侯女子最喜以之作首饰佩器,姬远玄一送便是数百颗,实是豪气之至。 拓拔野点头笑道:“也只有这样的宝石才配得上我们的西陵公主。” 纤纤笑吟吟地“呸”了一口,道:“你莫打岔。我不管,上次什么圣女典礼,你便没送我礼物,今趟可不能耍赖了。” 拓拔野许久未曾见她这般欢喜,心中泛起温柔疼惜之意,笑道:“你要什么?难不成要天上的星星吗?” 纤纤拍手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拓拔野微笑道:“好妹子,星星现下没有,我先送你一个人好了。”将乔化为婢女的辛九姑往前轻轻推送,纤纤眼睛一亮,大喜叫道:“九姑!”猛地将她搂住,激动之余,又哭又笑。辛九姑欢喜难言,忍不住流下泪来。 当是时,只听殿外有人高声喊道:“王母驾到!” 纤纤喜道:“正好,我娘来啦!”辛九姑脸色倏地苍白,又蓦地转为嫣红,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珠帘卷处,暗香袭人,西王母翩然而入。纤纤嫣然行礼道:“娘……娘娘。” 西王母目中闪过欢悦之色,微笑道:“你好些了吗?”瞥见辛九姑,全身一震,笑容登时凝固。 辛九姑悲喜交集,忍住热泪,跪伏颤声道:“罪婢辛九姑,拜见娘娘。”西王母眼角泪光滢然,半晌方哑声道:“是你。” 辛九姑低声道:“罪婢……罪婢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娘娘了。”心潮汹涌,泪水倏然滑下。 拓拔野站在其中,颇觉尴尬,当下咳嗽一声,行礼告退。西王母微微点头,也不挽留。唯有纤纤心下失望,伸长了脖子,透过窗棂,直见他背影消失在宫墙后,方才回过神来。 拓拔野出了昆仑宫,在雪杉林中穿行。艳阳高照,雪山连绵,乍风吹来,清凉舒爽,心中说下出的舒畅快活。忽见几个侦兵骑着驽鸟从旁侧山崖急飞而过,神色匆忙,当先一人正是那游痕。当下叫道:“游大将军,急着去哪儿?” 游痕见是他,脸上一红,勒鸟盘旋,笑道:“太子取笑了,小人刚将纤纤姑娘登位西陵公主的消息传给南蟾峰贵宾馆,又急着赶回昆仑宫给王母、陛下报信呢!” 拓拔野道:“报什么信?” 游痕道:“适才在南蟾峰上,小人看见毕方神鸟,恐怕蟠桃会上失火了,所以给娘娘报信去。”拱手告别。 “毕方神鸟?”拓拔野心中一动,想起蚩尤说过,木族三大神禽之中,有一只独脚鹤,傲慢凶猛,名曰毕方。它所经之处,城邑无不失火。想来游痕所见的便是它了。当下又叫道:“眼下有蚩尤公子的消息吗?” “蚩尤公子暂时还没有什么线索,不过陛下派了九个侦兵团寻找,一定很快便有消息了。”游痕远远地手舞足蹈,高声应道。 沿着陷崖绕行,大风鼓舞,夹杂着鸟鸣兽吼和号角锣鼓之声。循声眺望,万里蓝天群鸟翱翔,黑云般地涌向昆仑群峰;山壑间飞车穿梭,彩旗飘飘,鼓乐喧哗隐隐可闻,都是赶来参加蟠桃会的五族群英。 后日便是蟠桃大会了,往年此时五族贵侯早已悉数毕集,但今年大荒内乱频仍,情势自不可同日而语。截至昨日夜间,其他四族中除了姬远玄、武罗仙子、姑射仙子之外,其他至为重要的帝女贵侯都尚未来到。今日瞧这光景,当有许多贵宾赶至。 想起昨夜姑射仙子欲语还休,拓拔野心里一动,骑乘太阳乌改道前往光照峰贵宾馆。远远地果然便瞧见峰顶人头攒动,极是喧闹。 金族贵宾馆共有九百九十九座石屋,按日、月、木、水、火、土分为六大区,分别座落于南蟾峰、犀脊峰、光照峰、横翔峰、玉瑶峰、北炽峰上。他所住的犀脊峰上的明月贵宾馆多是招待荒外王侯贵族;而光照峰碧木贵宾馆则是接待木族贵宾。 自雷泽之变以来,他与蚩尤便成了木族的眼中钉,此刻瞧见许多木族贵侯盘集,他不愿生事,当下悄悄绕转到崖后,寻访姑射仙子。岂料那石屋中空空如也,不知她身往何处。拓拔野心下失望,乘鸟归去。 回到犀脊峰,山崖上亦多了数十辆飞车,俱是驾以奇兽珍禽,华贵已极。贵宾馆前人来人往,喜气洋洋,极是热闹。只是除了穿梭其间的金族众迎宾使外,那些宾客多奇形怪状,服饰特异。以那些飞车的旗饰推断,这些显贵当是来自南海结匈国、羽民国、厌火国、贯胸国等地。 南海诸国除了三首国、周饶国,与长臂国之外,大多臣服火族与金族,拓拔野殊不相识。眼见那鸡胸的、胸口穿了一个洞的、大撷猴似的、全身黑羽活脱脱一只大鸟的……众多怪人气宇轩昂、神灵活现地在自己眼前穿梭,颇觉滑稽有趣。生怕自己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惹恼这些异族贵侯,当下忍着笑目不斜视,迳直穿过大门,沿着杉树林间的小路朝自己下榻的石屋走去。 未到屋前,远远地便望见门前围聚了数十人,喧哗张望。那些人服色各异,长相出奇,也不知是哪些番国的王侯。 有人叫道:“龙神太子来了!”众人瞧见拓拔野,登时一窝蜂似的涌了上来,相互推挤,满脸堆笑,口沫横飞,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缙。 拓拔野又惊又奇,凝神听了片刻,才知他们原是海外番国的贵侯使节,今日听说龙神太子下榻此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特来拜会;又听说太子之妹被白帝立为金族公主,激动万分,普天同庆,送薄礼若干聊表敬贺云云。 拓拔野被如潮阿谀、漫天唾沫星子逼得直往后退,好笑又好气,心道:“消息传得好快,立竿见影。这些人中不少是火族、水族臣邦,显是两不敢得罪,到此铺条后路来了。”心念一转,笑道:“多谢各位。再过片刻,烛真神和赤帝也要派使者前来道贺,众位索性留下来一齐喝杯茶水,叙叙情谊吧!” 众番侯登时变了脸色,纷纷赔笑推托有事,放下礼物,刹时走得一干二净。 拓拔野松了口气,忍俊不禁,但又想这些荒外小国受各族威慑,谨小慎微不敢有所闪失,又不禁觉得可怜。摇了摇头,将满地礼物拾了起来,推门入屋。 还未坐定,又有一批番国贵族赶到,争先恐后,颂词如潮。拓拔野无奈苦笑,唯有故技重施,将他们吓走。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竟有大小五十六国、九十六个城邦轮流登门拜贺,礼物堆积如山。想来此刻昆仑宫门口更是车马拥挤,摩肩接踵了。 拓拔野心下好奇,随意翻拆了一些礼物,越看越惊,珠宝玉石倒也罢了,许多礼物竟是殊为罕见的大荒至宝。譬如厌火国的辟火珠,羽民国的雪凤凰飞翼、结匈国的海犀甲、鱼陵国的龙鱼衣、虹虹国的游仙枕、不死国的十二时盘……奇珍异物,琳琅满目。 这些异宝多为各番国王侯贵族自身携带的神物,极之珍贵;想来是今日抵达昆仑,听说此事后,来不及准备其他礼物,又担心落人之后,竟不惜将不离不弃的随身宝物献了出来。 拓拔野叹了口气,把玩着那温润光滑的十二时盘,想到这些番国战战兢兢地讨好自己,生怕惹祸覆国,心下殊无欢悦之意。微微一笑;心道:“只是便宜了纤纤丫头了。” 脑海中闪过适才纤纤那调皮欢喜的如花笑靥,心中一阵温暖。嘴角微笑,忖道:“是了,这些番国献了如此重礼,我该送些什么给那丫头呢?难不成真的摘下天上的星星吗?” 心中蓦地一动,记事珠急剧飞旋,想起《大荒经》中有一段记述到:“长留又西二百八十里,曰章莪之山,山势奇崛,草木葱荣,多瑶碧,所为甚怪,有兽焉。气候无常,冬夏有雪。山顶天湖,中有怪石,吸附流星矢……” 拓拔野大喜,自语笑道:“好妹子,我为你摘天上的星星去。”当下起身出门,解印太阳乌,冲天飞起。 太阳西斜,碧空如洗,拓拔野御风乘鸟,倏然从巍峨雪峰之间穿过,沿着白雪皑皑的昆仑山脊,朝西边天际翱翔而去。 阳光刺眼,拓拔野的怀中突然亮起一道绚目的彩光,他伸手探去,竟是那不死国敬献的十二时盘。想是刚才把玩之时,急着出门,顺手塞入怀里。当下索性取出端详那十二时盘直径一寸,手感颇沉。似铜非铜,似玉非玉,在正午阳光下更像是淡绿色玛瑙,圆润通透。周围均匀地围刻了十二圆点,分别对应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戊、亥十二时辰。阳光照射在时盘当中,闪耀七点彩光,恰恰组成北斗七星,星斗勺柄正指着未时。北面刻着细小的上古文字,无一识得。 《大荒经》记载,这时盘乃是伏羲大神取女娲补天的五色石所制,与风水罗盘、宇宙司南并称天下三大奇盘,神力无穷。可惜流传至今,无人知晓如何发挥这时盘的神力,只能当作日冕来使,实是大材小用。 眼下已是未时,章莪山距离玉山群峰约有七、八百里,以太阳乌翼力,黄昏之前当可抵达。倘若顺利,他可在午夜前赶回昆仑宫,将流星陨石送给纤纤。想到此处,拓拔野微微一笑,将十二时盘收回怀中,大声驱鸟急飞。 黄昏,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寒鸦雪惊漫天唉唉呜叫,御风横空归巢。 拓拔野远远地望见西边熊熊晚霞之下,一座高山孑然而立,在绵绵群丘之中鹤立鸡群。天地苍茫,那山气势陡绝,雪岭如冠,映衬着暮色,更宛如孤高桀骜的仙人。 拓拔野数月以来见识大荒无数奇山险峰,却无一处有这等傲岸之姿,心下暗赞,揣想当是章莪山。轻拍鸟颈,驾御着太阳乌笔直冲去。 距离那章莪山数里之时,忽听一声尖锐鸟鸣乍然响起。 云霞飞舞,群鸟惊散,章莪半山突然奔窜起十丈来高的艳红色火苗,恣肆燃烧。 一时黑烟滚滚,火光冲天,林鸟惊号盘旋。 太阳乌见着火光,登时嗷嗷欢鸣,展翅疾冲。拓拔野心想:“这山一半白雪,一半碧林,颇为好看。若是烧得黑漆漆一片,忒也可惜了。”凝神聚气,决计一赶到半山,便立时以潮汐流真气扑灭火势。 突见一道淡绿色的光芒冲天而起,山崖震动,积雪滚滚崩落,如云飞,如雾散,登时将大火扑灭。 拓拔野又惊又奇,不知那山上藏了何方高人。正自好奇,又听那尖锐鸟鸣急促如雨,似是恼羞震怒,半山火光四起,又有几处瞬间着火。碧光绿气随之纵横飞舞,如翠烟弥合袅散,雪崩连连,素浪拍舞,赤焰立时熄灭。 尖锐鸟鸣高亢破空,一只青鹤穿透漫漫雪雾,箭也似的冲起。 拓拔野凝神望去,那青鹤翠羽亮丽,红纹镶嵌,赤冠胜火,尖喙如雪,双翼狭长优雅,独脚勾曲,竟与《大荒经》中描述的木族神禽毕方鸟毫无二致。正午时游痕曾说及此神禽,想不到它半日之间竟已移驾章莪。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翩然飞起,衣袂翻飞,青丝扬舞,在暮色霞光中如仙子乘云。 “姑射仙子!”拓拔野惊喜之下,脱口而出。今日寻她不见,想不到竟在此处邂逅。太阳乌高声欢鸣,急速俯冲而去。 姑射仙子循声回眸,容颜宛如冰雪消融,闪过一丝欢喜之色,道:“公子你来得正好,将无锋剑借我一用。”拓拔野如聆圣旨,高声应诺。指尖一弹,青光出鞘,龙吟不绝,断剑稳稳地飞到她兰花也似的素手之中。 姑射仙子柔荑舒展,断剑当空绕舞,碧光回旋,突如青电破空,朝那毕方鸟射去。 毕方鸟尖声怪叫,长翼舒张,在黛蓝色的空中穿飞辗转,螺舞缭绕。断剑翠芒闪闪,紧随其后。刹那间漫空青光如带,纵横交错,众鸟惊啼飞散。 拓拔野骑鸟冲到,笑道:“仙子姐姐怎会在此?” 姑射仙子闻言娇靥突然泛起桃红,双眸凝视那神鸟,花唇翕动,手舞剑诀,无暇他顾,淡淡道:“这神鸟两百年前从空桑山上逃逸,今日在光照峰上瞧见,所以一路追它到此。” 拓拔野蓦地想起空桑仙子的雪羽鹤来,奇道:“难道它也是空桑仙子的神禽吗?” 姑射仙子点头道:“只是它的性子暴烈,比雪羽鹤凶顽百倍。姑姑被流放之后,它就不知所踪了。再不收伏,只怕要横生事端。” 指尖飞点,那断剑忽然碧光怒放,爆涨了数倍,四周雪杉林木急剧摇曳,丝缕青光冲天缭绕,滔滔不绝地汇入无锋剑芒之中。 毕方鸟怒鸣声中,引颈振翅,周身青光大作,一道赤艳红光滚滚冲涌,轰然激撞在身后的断剑碧芒上。“嗤”地一声脆响,白烟腾卷,火势熊熊,翠光陡敛,那些木灵碧气竟被它刹那燃尽。 毕方鸟欢声长鸣,缩足拍翅,得意洋洋。拓拔野见它骄狂自得之态,忍俊不禁,笑道:“仙子姐姐,让我去杀杀它的傲气。”轻拍太阳乌,朝毕方鸟冲去。 姑射仙子微微一怔,嫣然而笑,十指轻曲,将断剑悄无声息地收了回来。 太阳乌对那神鸟早已看得不顺,怒吼声中,巨翅横扫,炎风狂舞,一团火球喷飞怒射。毕方鸟斜睨怪叫,灵巧避过,白喙陡张,又是一道狂猛霸冽的红光激射冲来。 太阳乌嗷嗷大叫,猛地展翅张口,那道红光轰然撞入它的口中,周身赤光爆闪,陡然剧震,险些将拓拔野抛了下去。 毕方鸟尖声大叫,拍翅不已,似乎幸灾乐祸,乐不可支。 拓拔野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看你能笑到几时。”凝神聚意,默念“心心相印诀”。眼前陡然一暗,又陡然一片明亮;自己仿佛急速旋转,溺入一个巨大遄急的气光漩涡之中,朝那毕方神鸟急冲而去。 姑射仙子凌空凝身,遥遥观望。突见当空碧光旋转,宛如道道光弧气旋在毕方鸟与拓拔野之间激荡飞舞,缕缕神光隐隐可见,在落日余晖下,清冽波动,回圈不已。仿佛空中多了一个巨大的透明湖波,正荡漾涟漪。 过不多时,毕方鸟怪叫迭声,似乎颇为羞恼狼狈,急速回旋飞舞,朝着章莪山逃去。太阳乌载着拓拔野怒吼穷追。姑射仙子微感诧异,翩然相随。 风声呼啸,迎面劲舞。拓拔野念力如织,心智相通,逐渐感受到毕方鸟那狂妄暴戾、充满敌意的元神,仿佛烈火似的高窜下跃,熊熊焚烧。 又过了片刻,心下恍然,忖道:“是了,自从空桑仙子被流放汤谷,它便对大荒所有人怀疑敌对了。逃离空桑山,只是为了做逍遥自在的孤云野鹤,眼见又有人来降它,自然抵死抗争。” 他生性喜欢逍遥自由,是以心有戚戚,对这神鸟倒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心想要降伏这神鸟,需得令它信任自己,心服口服才行。 当下轻拍太阳乌,凝风停空,将雪羽簪取了出来,解印雪羽鹤。 毕方鸟在巨树横枝上独脚蹦跳了片刻,傲然扑翅立定,斜眼看着拓拔野,似乎瞧他能要出什么花样。 银光一闪,雪羽鹤悠然展翅冲出,仰颈清鸣。见着那毕方神鸟,似是颇为惊喜,俯身优雅旋转,徐徐飞到它的身旁,歪着头,啄击毕方的脖颈,白翅轻轻拍击它的背脊。 毕方拍动翅膀,怪叫几声,跳了开去,歪着头侧转身,似乎对它的亲热之举大感尴尬。 雪羽鹤欢声鸣叫,继续啄击、拍打它的脖颈背脊。毕方被它纠缠不过,无奈之下只好翻了翻眼,摇头拍翅,仰着长颈,任它啄击摩挲。 姑射仙子飘飞到太阳乌上,低声道:“你解印雪羽鹤做什么?” 那兰馨气息吐在拓拔野的脖颈上,登时令他心跳怦然,周身酥麻,咳嗽了一声笑道:“我让它做说客,招降毕方去了。”姑射仙子忍不住嫣然一笑,凝神观望。 果然,过了一会儿,毕方鸟敌意稍减,警惕紧张的姿势也渐渐缓和下来,但是傲慢之态依然如故。眼珠滴溜溜直转,盯着拓拔野二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拓拔野微笑道:“好了,它已经相信我们没有恶意了……” 话音未落,那毕方忽地尖叫冲起,朝他闪电似的喷来一道红光!烈焰缤纷,如牡丹开落。拓拔野二人大吃一惊,齐齐挥掌,碧光蓬然,将那红光赤焰硬生生打散。 毕方鸟“劈方劈方”地欢鸣怪叫,趁着拓拔野、姑射仙子忙于抵挡之际,又接连喷射几道狂猛火光,长翼轻舞,逃之夭夭。 拓拔野仓促之下躲避得颇为狼狈,倏地凌风掠起,将那熊熊烈火二拍灭,喝道:“毕方,你若是能逃得出这章莪山,拓拔野就服输了。” 毕方“哧哧”怪叫,甚是不屑,头也不回,早已飞得远了。 第二十三章 似水流年 眼见那毕方鸟欢鸣怪叫,从两人眼前轻松逃逸,拓拔野又是恼恨又是好笑。他原想以心智感应消除毕方的敌意,再由雪羽鹤“招安”,兵不血刃收伏之,不想这神鸟桀骜狡猾,竟乘机反攻,溜之大吉。看来非得刚柔并济方能降伏它了。 姑射仙子转身凝视拓拔野,柳眉轻蹙,双颊酡红,也不知是怨怒还是气恼。拓拔野心下正自惴惴,却见她眉尖一挑,嘴角一勾,眼波温柔得仿佛薄冰消融的春水,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自觉失态,倏地别过头去,但笑意却是抑止不住,层层叠叠地荡漾开来。 西天暮云飞舞,最后一缕霞光灿烂地照着她的侧脸,那嫣红的笑靥令苍茫的暮色陡然明亮起来,仿佛一株海棠在春风里舒张怒放。 拓拔野呆呆地望着她,呼吸窒堵,心疼痛而剧烈地抽跳着。从未见过她这般绚烂地笑过,俏丽、欢悦而陌生。他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她便还复为淡淡的冰雪,多么想将这一刹那永恒铭刻。 姑射仙子嘴角噙笑,淡淡道:“它就要飞出章莪山了,公子还不去追?” 拓拔野倏然一震,回过神来,微笑道:“仙子放心,它逃不了啦!我知道它要去哪儿。” 默念“心心相印诀”,凝神聚意,以念力遥遥感探,察觉毕方鸟将欲何往,当下与姑射仙子一齐驾鸟追去。 那毕方鸟极是狡猾,一心摆脱拓拔野,故意绕着章莪山几处险峰盘旋飞舞,迤逦飞翔。但拓拔野既知其心,自然不受其扰,驾鸟绕飞,每每阻截其前。毕方鸟既惊且怒,尖叫逃离,回圈不已。 暮色苍茫,霞光渐渐黯淡,两人一鸟在群峰之间穿梭飞翔。深碧色的林涛鼓舞起伏,崖石扑面交错,晚风拂舞,鼻息之间尽是她淡淡的清香。 拓拔野心下怦然,眼角悄悄瞥望。朦胧的夜色里,她的容颜温柔如雪莲,嘴角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花瓣间残留的春风,叶影里回旋的鸟语。不知何以,在此刻,在这远离昆仑的寒山夏夜,她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温柔而欢愉,宛若寂静而欢悦的雪溪,从遥远的冰山里融化,在花团锦簇的碧野上脉脉流淌。 夜色温柔,比翼齐飞,这一切宛如迷离梦境。这一刻,拓拔野忘了近日里纠缠的心事,忘了身在何地,忘了那只翠碧色的独脚鹤,甚至忘了自己。那已被自己深埋于心底的爱意,又仿佛春芽破上,碧藤缭绕,态肆而凶猛地蔓延生长,将他缠绞得疼痛而窒息…… 明月渐渐地升起来了,清亮的光辉穿过道道石隙,随着两人风驰电掣,斑斓的光影在姑射仙子的脸容、衣裳上霍霍闪过。她淡淡的笑容在清凉的月色里逐渐淡却,终于渐渐还复为宁静的冰雪。 山影横斜,狂风鼓舞,他们已追至章莪山顶。 姑射仙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凝视拓拔野,淡淡道:“是了,公子今日为何会来此处?” 拓拔野脸上一热;心道:“她若知道我来此处竟是为纤纤摘星星,定会觉得孩子气吧?”稍一犹豫,仍将此行目的告之。 她点了点头,双眸有如烟雾一般空茫,淡然微笑道:“原来如此。”不再言语。 拓拔野心中一跳,觉得她说这话时神情好生古怪,似乎如释重负,又仿佛隐隐有些失落。 正自诧异,忽听那毕方鸟狂怒尖叫,冲天飞起,突然折转返身,气势汹汹地冲撞而来。显是眼见甩脱不得,恼羞成怒之下要与他们誓死对决。 神鸟来势如碧电,红光爆闪,数十道烈芒纵横飞舞,山石进炸如雨。 两人身处狭壁之间,避无可避,拓拔野精神大振,笑道:“来得正好,求之不得。” 念力及处,腹内定海神珠急速飞旋,护体真气蓬然鼓舞,在两人四周形成巨大的翠绿光罩。 “噗噗”急响,巨石沙砾连带着那赤红色的火光密集地抽射在碧光气罩上,登时四下反射弹飞,纷纷没入两侧山崖石壁。 拓拔野清啸一声,断剑破空怒射,青芒冽冽,锐气萧萧。那冲撞而来的火光裂焰“嗤嗤”激响,化作万千烟花火雨缤纷冲散。 拓拔野默念封印法,大喝一声,手指弹舞捏诀。翠光电舞,声势雷霆,狭长的山崖甬壁陡然被照耀得一片亮碧。断剑如青龙跃舞,发出铿然长吟。 千万道耀眼的碧光从剑锋上扩散飞射,深深浅浅地荡漾开来,宛如一张巨大的绿网,在月光下急速而优雅地舒张,扑向那疾冲而来的毕方鸟。 那毕方高亢长鸣,愤怒已极,周身流光溢翠,翎羽翻飞,突然窜起万千火苗,轰然炸舞。 “砰啷!”巨响交迭,白炽光团刺眼耀射,激撞在断剑青光上,登时迸溅起万千重托紫嫣红的火花气浪。 气浪迸飞,光怪陆离。崖壁剧震,两侧无数巨石轰然滚落,烟尘蒙蒙飞舞。 毕方鸟怪叫一声,被汹汹气浪推撞得冲天飞起,抛过了山顶峭壁,翠绿的翎毛四散飘扬。下方,拓拔野二人的碧光气罩急速旋转,在爆炸气浪的推挤之下变形摇晃,飘荡不已。 “咻!”断剑当空一振,忽地笔直破空。五彩缤纷的爆炸气浪登时被之冲透划破,云层似的滚滚离散开来。 拓拔野二人驱鸟电冲,随着那锐利无匹的青芒剑气冲天而去,刹那间便越过了山顶。 明月当空,白雪皑皑,章莪山顶一片死寂。 拓拔野、姑射仙子骑鸟盘旋四顾,山顶厚覆冰雪,寸草不生。冰塔嶙峋,峰崖交错,万千冰柱狼牙倒悬,在月色里闪着晶莹而幽冷的光泽。狂风吹来,冰层雪沫卷舞飞扬。放眼望去,凄凄冷冷清清,哪里有毕方鸟的踪迹? 雪羽鹤忽地凛然扭颈,朝着西侧清脆长鸣。拓拔野二人一凛,转头望去,只见西面远处,冰丘高巍连绵,尖锥四立,仿佛一个巨大的冰雪城堡,傲然围矗。大风从密林似的冰锥之间呼啸穿梭,叮当脆响。冰锥之间,隐隐可见万千道淡淡的彩光吞吐跳跃,在湛蓝夜空的映衬下,瑰丽难言。 拓拔野二人心下好奇,驱鸟飞去。突然狂风怒吼,冰雪纷扬,那冰丘上的彩光陡然一亮,冲天喷涌,五光十色,巍为壮观。 当是时,冰丘中忽地传出毕方鸟的尖锐鸣啼,狂怒而惊怖。继而只听轰然剧震,干百冰锥铿然碎裂,随风漫卷飞扬。一道巨大的红光冲天怒舞,将四下映照得通红透亮。 两人惊疑更甚,骑鸟高飞,越过那参差林立的漫漫冰锥,朝下望去。一幅绮丽瑰奇的壮阔图景登时扑入眼帘。 高巍冰墙四面环合,连绵数里,中间竟是一个巨大的天湖。湖水清澈淡绿,水光潋滟,薄冰浮动,随波悠荡。 湖底铺满了闪闪发光的万千瑶玉,五彩缤纷,远远望去仿佛珊瑚礁群。湖心耸立着一个合围近百丈的奇形巨石,坑坑洼洼,青黑一片,其上附着了密密麻麻的七色晶石。 湖底漫漫瑶玉与那巨石上的晶石相互辉映,在月色中闪耀着迷离变幻的淡淡绚光。合着浩渺水光、闪闪浮冰,形成梦幻般的霓光绚景,令人眼花缭乱,魂夺神移。大风起时,水波荡漾,晶石光芒大作,登时冲起万千道眩彩光柱,破空交错摇曳。 姑射仙子骑鹤盘旋,雪肤白衣尽染霞光,娇艳不可方物。 拓拔野惊异欢喜,想起《大荒经》所述,笑道:“难道这湖底的玉石就是天上坠落的星子吗?” 转头望去,却见姑射仙子脸色突转雪白,周身轻颤,柳眉轻蹙,眼波横流,似乎想起了什么殊为可怕之事,惊惶、恐惧、欢喜、迷茫……万千神色交集变幻,摇摇欲坠。 拓拔野吃了一惊,低声道:“仙子姐姐?”接连呼唤了六、七声,姑射仙子才回过神来,倏地转头怔怔凝视他,双颊似火,眼波迷离,竟似恍然不识。 拓拔野惊骇更甚,不知发生何事,念力探扫,只觉她真气纷岔,意念淆乱,当下轻轻探手抓握她的脉门,想要为她输送真气。 指尖方甫接触她的肌肤,她立时“嘤咛”一声,俏脸飞红,颤声喝道:“你要做什么!”“哧哧”轻响,真气光带从指尖冲出,将拓拔野右手紧紧缠缚。 拓拔野骇然道:“仙子姐姐,我……我……”情急之下,竟不知说些什么。 姑射仙子蹙眉凝视他,目光渐渐地柔和下来,但双颊却逐渐由晕红变为酡红,娇艳无匹。眼中突然闪过害羞、着恼、后悔的神色,“啊”地一声,收回气带,胸脯剧烈起伏,低声道:“公子,对不住。” 拓拔野沉声道:“仙子姐姐,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姑射仙子摇头低声道:“没什么,只是这情景似曾相识……” 当是时,湖心突然“砰”地一声爆响,红光大作,天地俱赤。那青黑巨石的后方蓦地冲起一个直径近三丈的大铜球,彤光闪烁,急速飞旋。狂风过时,“哧哧”激响,白汽蒸腾。飞到半空,那铜球变得桃红通透,隐隐可见其中沸液滚滚,一只独脚鹤影扑扇飞撞,发出凄烈狂怒的啼鸣。 “毕方!”拓拔野二人大吃一惊,不知这神鸟何以被困在这大铜球内。 铜球悠然抛舞,蓦地急坠而下,重新冲入巨石后的天湖中。轰然震响,巨浪滔滔,滚滚蒸汽袅袅腾空。毕方怒啼凄厉破云。 两人驱鸟俯冲,倏地掠过那青黑巨石,目光所及,顿吃一惊。 湖面浊浪滚滚,漩涡飞卷,宛如水墙汹涌环合,形成一个巨大的中空地带。那铜球在中空处迅疾飞旋,红光飞甩,四周水墙方甫滚滚靠近,立时又被那狂猛的旋转气浪震退开去。 湖底高高堆积着赤红、青黑的铁石,奔窜起万千道淡淡的碧青火焰,跳跃飞舞,灼灼烤炙着铜球。火光闪耀,在四周晶石瑶玉的反射辉映下,如青蛇狂舞,诡异已极。 一个清瘦的白衣汉子环绕铜球凌空飞舞,双手紧握着一柄巨大的银光丝团扇,神色凝重,浑身大汗,口中念念有辞。忽然轻叱一声,挥舞巨扇,湖底那高积的铁石登时闪耀刺眼红光,那万千道青焰轰然高腾,如蛇信飞扬舔噬。 热浪汹汹冲天,拓拔野二人立时驾鸟高飞,避让开去。身在数十丈高处,仍被那无形火浪薰得汗水淋漓,口干舌燥。太阳乌欢声长鸣,极是快活。 拓拔野心道:“难怪山顶四周冰雪坚固,只有这天湖冰融雪化。但不知这铜球是做什么的?难道竟是炼铁炉吗?那白衣汉子又是谁?”听那毕方惨叫声越发凄厉,不及多想,叫道:“仙子姐姐,我去劈开那铜炉,救出毕方。”倏地驾鸟笔直电冲而下。 姑射仙子驾鹤冲下,翩翩相随。 那白衣汉子大喝声中,团扇飞舞,赤光耀目,火浪嚣狂喷舞。太阳乌欢鸣吞火,展翅盘冲。那雪羽鹤却惊恐清啼,倏然冲天飞起。拓拔野与姑射仙子登时交错分开。 青焰飞窜,红芒跳跃,这炽热之气竟与当日赤炎山口相差无几。拓拔野驾鸟螺旋下冲,在火光热浪里迤逦穿梭,只觉皮肤烫裂,眉睫欲焚,“噗噗”连响,衣角已经着起火来。心下微微后悔,早知如此,便将厌火国赠送的辟火珠带来。 那铜球越转越快,青焰灼噬,红光闪耀,宛如透明。球炉中滚液喷涌冲起,毕方鸟挣扎扑撞,不断地发出凄烈的怒鸣惊啼。 拓拔野大喝一声,正要御剑冲去,忽听上空传来姑射仙子的声音:“公子小心!” 话音未落,突觉右面有一道凛冽的杀气狂风似的席卷冲来,心下一凛,不及转身,蓦地调集周身真气,轰然回掌。 “噗”地一声轻响,他的掌风气罩竟倏然碎裂,那道尖锐真气瞬息破入,疾如妖电。拓拔野心下大骇,方知遇上可怕高手。蓦地旋转定海珠,真气汹然倒贯,借势随形,驾驭太阳乌冲天飞起。 那道凛冽真气不依不饶,如影追随,“哧哧”连响,拓拔野陡地一痛,右后肋的衣裳尽数开裂,鲜血如脱线珍珠,抛洒飞扬。正自惊怒,却见白影翩翩,姑射仙子疾风冲到,气带缤纷飞扬,登时将那道尖锐真气卷舞绞散。 “砰啷!”气浪翻飞,三人一齐分退开来,拓拔野惊魂甫定,传音道:“多谢仙子。”心想那人真气雄浑,速度奇快,自己一时大意,尽处下风;若非姑射仙子及时相救,自己只怕当真已身负重伤,暗呼侥幸。 只听一个尖利的声音怒喝道:“臭小子,是不是石大头那老混蛋让你来捣乱的?” 熊熊火光之中,一个素衣女子骑乘着一匹五尾独角赤豹,御风盘旋。头发斑白凌乱,姿容秀丽,只是眉尖凝煞,凤眼凌厉,十指尖尖如钩,令人望而生畏。适才那雷霆凶厉的一击想必就是出自她手。 姑射仙子凝视那女子,眉尖轻蹙,轻“咦”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闪过困惑神色。 那素衣女子厉声道:“臭丫头,唉声叹气的干什么?救了你小情人,心里得意吗?” 姑射仙子俏脸倏然红透,柳眉一蹙,嗔怒已极。 拓拔野急忙哈哈笑道:“臭婆娘,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到这是救朋友来了。快将铜炉打开,将我朋友放出来。” 素衣女子冷笑道:“你朋友?你和一只秃毛鸡是朋友?臭小子,你当姑娘我是傻瓜吗?”她两鬓花斑,眼角已有浅浅鱼尾纹,自称姑娘实在有些令人莞尔。 拓拔野忍不住笑道:“岂敢岂敢。” 素衣女子喝道:“嬉皮笑脸的做什么?臭小子,老混蛋约好了今晚来的,缩头缩脑地不敢出现,叫你们来这定是想破坏姑娘的好事。哼,小心我将你们一起丢到炉子里去!”那五尾独角赤豹龇牙咧嘴,凶光眈眈。 拓拔野见她不知所云,胡搅蛮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传音道:“仙子姐姐,咱们兵分两路,去劈开铜炉。”姑射仙子轻轻点了点头。 当是时,“轰”地一声闷响,湖底铁石突然一黯,青焰登时缩小,那铜球立即朝下沉了数丈。素衣女子厉喝道:“林永丹,你做什么!子时之前再炼制不成,我揭了你的皮做帐篷!” 那白衣汉子凝立半空,呆呆地望着那铜球,脸色红白不定,突然捶胸大吼道:“住口!臭婆娘,我受够你了!他妈的石头姥姥不开花,老子在这狗屁地方没日没夜炼了三年,连这废铜烂铁都没烧化,传到大荒上,我林永丹还怎么做人?他妈的,你杀了我吧!” 拓拔野灵光一闪,蓦地想起此人。大荒中有三大著名铁匠,炼制的神兵利器天下闻名;其一便是金族林永丹。 此人性情暴烈,炼制的神兵杀气最甚。昔年亡妻之后悲痛欲绝,取妻脊骨,以情为引,在三昧真火中炼烧了四十九日,铸成一柄绝情剑,又将此剑抛入昆仑深壑,引得无数豪雄悄悄入山寻找。十年来,为寻绝情剑而葬身雪崩的五族群雄已不计其数。 想不到这大荒第一凶兵铁匠竟被困在此处炼铁。不知他此次要炼的,又是什么神兵凶器? 林永丹越说越怒,跳踉怒吼,一张脸胀得血红,突然咆哮道:“臭婆娘,你想让老子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吗?你奶奶的烂霉石头,老子死也要炼成!”急念法诀,铜球铿然脆响,裂开一条长缝,他“啊啊”大叫一声,瞬间冲入。 “噗滋!”一道血箭连着青黑色的滚烫浆液从那铜球裂缝间激射而出。 铜球铿然合上,蓦地爆放起眩目难言的赤艳红光。“轰”地一声,整个铜球蓬然鼓起,仿佛充了气似的猛胀开来。滚液喷涌,彤光耀舞,毕方鸟发狂冲撞,惨叫凄绝。 素衣女子一愣,突然仰天长笑,花枝乱颤,泪水涌出。 拓拔野大吃一惊,叫道:“走吧!”骑鸟急电穿飞,从右侧划了个弧形,朝铜球冲去。与此同时,雪羽鹤清鸣翔舞,驮着姑射仙子左侧绕冲。 那素衣女子正自尖声厉笑,见二人闪电冲去,登时大怒,叫道:“臭小子,休想坏我大事!”身影如鬼魅,冲天飞起,反手抄住那悠荡飘扬的银丝光团扇,奋力挥舞。那五尾赤豹则咆哮着扑向姑射仙子。 “呼!”千万道青焰扭舞冲天,火势陡然凶狂,整个夜空都被映照得血红一片。 那铜球“哧哧”连响,旋转出道道红光气浪。四周水墙摇摆,朝后急速翻涌。 赤光扑面,如巨浪汹汹拍打,以太阳乌之骁勇,竟也瞬间阻滞。 拓拔野大喝一声,气聚涌泉,破风冲起,硬生生冲入那层层气旋之中。指舞剑诀,断剑呛然离鞘,碧光如雷霆裂天,呼啸而去。 “当!”铜球嗡然剧震,断剑齐柄没入,一道紫光从裂缝处喷射而出。 拓拔野大喜,踏空飞舞,手指剑诀急速变幻,断剑剑柄“铿”地脆响,朝上寸寸破开。身后突地传来素衣女子的厉喝:“臭小子,滚开!”那尖锐可怖的真气宛如十支电矢瞬间射到。 拓拔野知她厉害,不敢硬接,笑道:“我又不是铜球,怎生滚开?”提气飞掠,倏然下沉,避开那凌厉气箭。又猛地翻身腾舞,上冲到铜球旁侧。青光紫气,五彩纷呈,那气旋热浪当胸撞来,震得他五脏六腑痛绞一处。 素衣女子大怒,喝道:“再不滚开,就休怪姑娘我不客气了!”身如魍魉,瞬息追至,十指翻飞,道道真气纵横飞舞,锐冽破风。 拓拔野哈哈大笑,绕着铜球急速飞逃,那气箭射在铜球上,登时铿然长吟,裂纹横生。 素衣女子“啊”地尖叫,投鼠忌器,只怕将那铜炉击裂。气怒交集,厉喝着追击拓拔野。没了那追魂夺魄的锐利气箭,拓拔野心下大安,索性运转定海神珠,与她捉迷藏似的团团乱转。他自小便精擅此道,素衣女子哪能捉得他住?不过片刻,她便气得尖声喝骂不已。 每次绕过断剑剑柄之时,他便猛地将剑柄往上一提,割开小半寸口子,数十圈后,该处已裂了一道长达一尺的细缝。只是铜炉中熔浆炽热,方一涌出,遇到冷空气又立时凝结。 那铜炉越来越热,彤红蚝紫,翠方鸟扑扑飞舞,气力越来越小,眼见便要掉入滚滚沸腾的浆液之中。拓拔野心下焦急:“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若不能立时救出毕方鸟,即便待会儿将铜炉敲碎也无济于事了。” 此时,远处传来那五尾赤豹的凄厉怪叫,它横空飞舞,四脚朝天,重重摔入湖水之中。 姑射仙子骑鹤赶到,传音道:“公子,你去救出毕方,她交给我吧!”白光气带缭绕飞舞,立时将那素衣女子截住。 拓拔野大喜,猛地飞掠穿绕,握住断剑剑柄,凝神聚意,默念封印法诀。蓦地一声大喝,念力如潮喷涌,那毕方鸟怪叫一声,犹如一道红烟倏地没入剑锋之中。 “轰隆隆!”铜炉内的滚液汹涌喷舞,冲起无数泡沫,直胀炉顶。只消迟了片刻,这毕方鸟便当真要变成秃毛烧鸡了。 拓拔野大喝一声,翻身冲起,真气如潮汐汹汹毕集,奋力将无锋剑往上一提。 “铿银!”断剑陡然拔出,一道紫光逸射飞舞。眼角瞥处,猛吃一惊,断剑翠芒闪动,如水波荡漾,竟被镀上一层奇异的金属。想来便是那铜炉中的铁浆冷凝所致。 这时铜炉蓦地“乒铃乓啷”地晃荡剧震,整个球壁朝外滚动鼓起,急速膨胀,似乎随时要喷薄而出。 拓拔野暗呼不妙,不容多想,叫道:“仙子姐姐,快走!”翻身跃上太阳乌,笔直冲天。 姑射仙子轻叱一声,气带飞扬,将素衣女子震开,骑鹤翩然飞起。 “轰隆!”巨响爆炸,那铜炉突然迸裂炸飞,万千道熔浆铁液冲天喷涌,漫漫飞洒,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望去,仿佛万千星辰流雨,耀耀坠落。 那环合高涌的水墙倏然塌落,波涛汹涌。继而“哧哧”之声大作,天湖涟漪圈圈激荡,铁浆缤纷入水,白汽蒸腾,眩光点点。 素衣女子尖叫一声,当头冲落,水花喷涌。拓拔野骑鸟盘旋,朝下探看,只见她如游鱼般摇曳下冲,蓦地从湖底抄起一个闪闪发光的物事,立即又箭也似的破浪冲出,哈哈大笑道:“成了!炼成了!终于炼成了!”激动若狂,泪水汹涌而出。 那只五尾独角赤豹从湖水中高高跃起,凝风立住,甩甩周身水珠,欢声嘶吼,朝她奔去。素衣女子翻身骑上,双手捧着一支九寸长的尺子,格格大笑,泪水不住淌落。那尺子碧翠如玉,圆润通明,稍一翻转,竟变作艳红之色,再一翻转,竟又化为幽蓝……不住翻转,变幻万千颜色,霓光反射,如水纹似的在素衣女子的容颜上闪耀不定,合着那悲喜交织的眼波,欲坠还留的泪珠,在淡淡的月色中看去,如此凄艳而妖异。 那素衣女子似乎突然记起拓拔野二人,抬头笑道:“臭小子、臭丫头,你们告诉那老混蛋,他白费心机了!姑娘我炼成了‘似水流年’,他的‘素光神尺’狗屁也不如啦!今夜他若敢来,我就让他乖乖跪地,舔我的脚指头求饶……”说到最后一句,突然红晕满颊。 拓拔野心道:“原来这尺子叫作‘似水流年’,名字倒也有趣。”他与这女子原本素不相识,既已救出毕方鸟,不想多惹是非,只待取了这湖中的星子,便赶回昆仑山去。当下微笑道:“恭喜前辈炼成神尺,我们就先告辞了。” 素衣女子叫道:“站住!”凤眼神光电射,上上下下地打量两人,哼了一声道:“你们是想去给那老混蛋通风报信,让他不要来,是也不是?” 拓拔野暗呼糟糕,这凶婆娘若是认定自己是什么“老混蛋”的探子,胡搅蛮缠,那可大大倒楣。当下笑道:“什么老混蛋?我可不认识……” 素衣女子“呸”了一声道:“你们男人说的没有一句是真的,净会造谣生事!你说不认识老混蛋,就一定认识。你想要阻挠我们今晚决战,还当我瞧不出吗?” 说到此处,目中突然凶光大作,自言自语道:“哼,也好,反正我刚炼成‘似水流年’,也不知能下能使出‘一寸光阴’,就先拿你们练练手吧!” 姑射仙子花容微变,失声道:“你是长留仙子瑰氏!”素衣女子呆了一呆,周身凝结,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也不知是喜是悲。 拓拔野心下大震,付道:“原来是她!”登时恍然大悟,明白她口口声声所说的“石大头”、“老混蛋”竟是大荒十神之一的金神石夷。 第二十四章 一寸光阴 当年在古浪屿上,拓拔野听金族豪雄讲述西荒掌故时,曾经谈及六十年前的一段著名轶事。金族长留仙子瑰氏原为金族长老瑰神臻之独女,美貌绝伦,心高气傲,做事又偏狭狠辣,因此被大荒好事者列入“大荒十大妖女”。 那年蟠桃会上,许多五族贵侯少年想与她结识,却纷纷无端被刺瞎双眼,险些引起轩然大波。白帝震怒之下,将她软禁在长留山上,不许外出。瑰长老广请五族少年英杰,只盼其中有人能得瑰氏垂青,驯服她骄傲偏狭之性。五族世家子弟大多退避三舍,只有一些好色之徒闻风前往,却被她三下五除二制服,折辱得生不如死。 几个无赖少年受挫之后,恼恨交加,一心报复。当下设下一计,乘着瑰长老等人不在时,诱骗石夷前往长留山。其时石夷不过弱冠之年,却已天下闻名。但他寡言少语,一心修行武学法术,躲在昆仑深山之内,两耳不闻山外之事,乃是大荒著名的“石头人”。以至天下人虽闻其名,见其面者却寥寥无几。 也不知被那几个少年蛊惑胡说了什么,石夷一上长留山,竟稀里糊涂闯入了长留仙子的闺房,说了一堆奇怪言语。长留仙子只道石夷也是前来求婚的轻薄少年,大怒之下出手极为狠辣。但无论她如何倾尽全力,都不能奈石夷何。长留仙子败得心服口服,对这木讷缄默的少年也暗自生出倾慕之意,当下只等着他再度登门求婚。 岂料石夷一去不复返,音讯全无。那些无赖少年乘机大肆宣扬在那红罗帐里、冰纱窗下,石夷如何言语调戏,长留仙子如何羞愤欲死,又如何惨败于石夷之手,乃至芳心荡漾、神魂颠倒,而石夷又是如何始乱终弃、杳无音信。直说得口沫横飞,绘声绘色,于细节处更是渲染有加,描摹得有板有眼,仿佛亲眼所睹,亲耳所闻。 一传十、十传百,不免又添加了许多香艳猥亵的情节,龌龊不堪,乃至言者脸红心跳,听者瞪眼吞涎。一时成为大荒风流韵事。最后传到瑰长老耳中之时,已变成长留仙子沐浴之时,被石夷撞入,当下裸体与之大战,乳波臀浪,蔚为壮观。一旦失手被擒,两人眉来眼去,就此演化为妖精打架。 瑰长老羞怒交加,将长留仙子怒斥责打一顿,又上奏白帝重罚石夷。白帝息事宁人,提议索性将长留仙子嫁与石夷;岂料石夷专心法术武学,对男女之事殊无兴趣,一口回绝,消息传出,瑰家更成了大荒笑料。当日被长留仙子折辱者乘势落井下石,众口铄金,极尽造谣羞辱之能事。 长留仙子骄傲偏狭,听到这些传闻险些气炸了肺,再听说石夷不肯迎娶自己,更是羞怒成狂,当下一气杀了十六个传谣之人,单身闯入昆仑西风谷,要与石夷决一死战。昆仑如沸,众人纷纷赶往西风谷看热闹。长留仙子的修为与石夷相比,其距何止十万八干里,战不三合,便被擒住。如此反覆,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不能伤之分毫。 众目睽睽,漫山尽是幸灾乐祸的笑声、喧哗声。长留仙子羞怒伤心之下,转身跃入风龙涧,不知所踪。那涧乃是昆仑山中的地缝,直通幽深地底,偶有地火喷出。一旦进入,九死一生。 众人都以为她已死于涧下,岂料两年之后,她忽然再度出现于昆仑西风谷,挑战石夷。也不知有了什么神奇际遇,武功法术都突飞猛进,竟与石夷激斗了一百来合,最终仍被石夷一尺击败。她愤愤离去,立下重誓,终有一日要击败石夷,让他跪地求饶。 此后每两三年,她必定重现大荒一次,与石夷相战,几成惯例。虽从未胜过半招,但她武功法术进步之神速,只能以匪夷所思形容之。身法快如鬼魅,真气凌厉逾电,以石夷之绝世神威,亦要千招之后方能将之击败。放眼大荒,能有这番修为的,也不过三十人而已。 自从五年前在玉虚峰顶惨败于金神之手后,她已经久未出现,众人都说多半已重伤而死,不料竟藏在此处。想来她以流星陨铁炼制神兵,就是为了出奇制胜,在今夜约斗中击败石夷,一雪当年之耻。 大风鼓舞,冰雪飞扬,满湖星辰闪着凄冶的彩光。长留仙子怔然木立,脸容在霓光虹影中扑朔迷离,似乎被姑射仙子勾起如烟往事,茫然悲喜,欲哭还笑。 拓拔野见她虽然秀丽依旧,但形容憔悴,多疑凶厉,宛如一个疯癫妇人,遥想当年如花美眷,绝世风姿,更觉慨然;心下大起同情之意。忖道:“她这一生争强好胜,为情所苦,实是一个可怜人。纵能击败金神,一雪前耻,但又怎能追回那花样年华?” 当是时,长留仙子突然厉声长笑道:“瑰氏?她早就死在风龙涧啦!臭丫头,你既知道长留仙子,就一定是老混蛋派来的奸细。我要杀了你们,为长留仙子报仇!” 身影微闪,彩光眩目。 拓拔野只觉疾风扑面,真气还不及反应鼓舞,右肩、左肋突然齐齐剧痛,当胸如被山岳飞撞,大叫一声,喷血飞退。重重撞在冰地上,雪层飞舞,疼得几欲晕厥。 心下惊怒,这疯婆娘好快的身手!凝神再望时,姑射仙子木立于地,如冰雪凝铸。 长留仙子站在旁侧,“似水流年”抵住她的脖颈,绚光流舞。刹那之间,他们竟无丝毫闪避之机,齐齐受制。 拓拔野惊怒骇异,不得其解。先前与长留仙子交手,知道她的修为虽然在自己之上,但也不过稍胜了姑射仙子半筹而已。以自己二人之力,纵使不能胜之,也断然不会败得如此迅疾,如此狼狈。难道……难道竟是那神尺之功么? 果听长留仙子格格大笑道:“一寸光阴!一寸光阴!有了‘似水流年’,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敌我一寸光阴!” 拓拔野皱眉疾想,突然记起《五行谱》中记述到,金族中有一种失传已久的绝学“回光诀”,其中便有一式“一寸光阴”,据说练成此功的,可以在“一寸光阴”的暂短时间内,纵横百丈。试想,倘若谁能在这刹那之间穿行百丈,天底下又有谁能抵挡他的迅疾一击? 长留仙子行如魍魉,疾风厉电,必是修行这“回光诀”之故。得了神尺之助,威力百倍,终于修成这惊神泣鬼的“一寸光阴”。是以竟在瞬间击败当世两大高手。太阳乌与雪羽鹤怪叫清鸣,当空盘旋,落到拓拔野身旁。拓拔野心下骇然,缓缓地爬了起来,忖道:“她说得不错,以这‘一寸光阴’的惊人神速,即便是五帝十神也来不及抵挡!” 长留仙子格格笑道:“一寸光阴红颜老,似水流年白发生。臭丫头,反正你迟早要死,也不必等到白发生啦!”手指微动,便要将神尺送入。 拓拔野心胆欲裂,大骇叫道:“住手!”蓦地电冲而起,不顾一切地朝她冲去。绚光迷舞,锐风如电。拓拔野念力还未及反应,瞬息问又被长留仙子鬼魅般接连拍中,痛彻心肺,周身僵直,飞撞到数十丈外。 长留仙子翻身侧骑五尾赤豹,环绕着姑射仙子缓缓兜转,转动手中神尺,脆声笑道:“臭小子,就凭你的身手也想救她吗?” 拓拔野咬牙爬起,见姑射仙子脸色雪白,蹙眉凝望自己,极是担心,蓦地热血上涌,快慰不已。精神大振,所有疼痛烟消云散。 当下哈哈笑道:“不错,比起前辈来,我不知差了多少千万里,自然救不了她。不过你若是伤了她一根寒毛,今晚就休想见到金神了。” 长留仙子一怔,喝道:“你说什么?” 拓拔野嘿然笑道:“事已至此,我便实话实说吧!我们的确是奉金神之命,到这里投石问路的。” 姑射仙子秋波荡漾,又惊又奇,不知他究竟何意。拓拔野心道:“仙女姐姐,这疯婆娘心智淆乱,一心只想着打败金神,唯有投其所好,胡说八道,才能救出你来。虽然有些不堪,但情势紧急,也只有出此下策了。” 长留仙子大震,怔然半晌,尖声笑道:“我猜得不错吧!老混蛋,你明知斗不过我,缩头缩脑不敢现身,却叫了这两个小混蛋来作探子……”激动之下,神尺剧颤,月光在那尺身上一闪而过,水纹摇荡,眩光迷离。 当是时,拓拔野怀中突地闪起一道淡绿光芒,刺眼跳跃。低头望去,只见那十二时盘流光溢彩,翠芒闪耀,盘中的北斗七星发疯也似的急速飞旋。心中一惊,不知何以。正自讶异,那北斗又忽地停了下来,斜斜指着“申”字。 长留仙子斜握神尺,厉声道:“臭小于,你说我杀了这丫头便见不着老混蛋,又是什么意思?” 拓拔野正等她这句话,大声道:“我二人的御风术在当今天下可算数一数二,什么御风之狼跟我们一比,那便成了爬泥土狗。金神听说你在炼制‘似水流年’,便让我们前来试探,一则看看你的神尺究竟炼成没有;二则看看你的‘一寸光阴’到底有多快。如果你炼成神尺,‘一寸光阴’的速度又比我们飞得还快,那他就索性不来了,以免输了给你,传到大荒上难以做人……” 见长留仙子柳眉倒竖,咬牙切齿,知她已然相信,心下暗笑,续道:“……他在我们身上下了‘竹虫并蒂蛊’,一旦我们有什么不测,他携带于身的蛊母便同时毙命。他也必将不上这章莪山了。” 长留仙子恶狠狠地瞪着他,突然尖声大笑,周身颤动,神尺也随之摇晃不已。 拓拔野怀内的十二时盘登时又绚光闪耀,斗柄乱转。拓拔野呼吸蓦地停顿,神光电闪:“难道这十二时盘的变化竟与‘似水流年’有关吗?” 一念未已,那北斗勺柄又忽地顿止,指向“酉”宇。蓦然抬头,却见长留仙子骑着赤豹,已经转辗昂立于西天明月之下。而十二时盘上的“酉”字恰在正西之位!心中蓦地一阵狂喜。 长留仙子厉笑道:“臭小子,你满嘴胡言乱语,想诳谁来着?那老混蛋一不会用蛊,二狂妄自大,又痴迷武学,若知道我修成‘一寸光阴’,就算明知是死,也必定要来见识见识!你想救这臭丫头,居然扯出这等狗屁不如的弥天大谎,当真可笑之极!” 拓拔野一愣,暗暗叫苦,没想到这婆娘瞧来疯疯癫癫,无理取闹,头脑却清醒之至,对石夷的了解又远胜于己,自己此番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巧成拙了。心想:“他奶奶的紫菜鱼皮,遇上这么个难缠的疯婆娘,当真倒楣之至。罢了,既有这十二神盘,我便搏上一搏,总强过束手待毙。” 当下哈哈笑道:“臭婆娘,被你拆穿了。蟠桃大会在即,金神忙得紧,哪有空暇见你这手下败将?他让我们来,便是看看你究竟有多少进展。金神说,我敌不过他三招,你若能在三招之内打败我,他自会找你较量。” 长留仙子扬眉厉笑道:“臭小子,就凭你?我只需一招便可以杀了你,还要三招?” 拓拔野笑道:“适才我不过是试试你的身手,根本未尽全力。这样吧!我蒙起眼睛,你若能在三招之内打败我,要杀要剐,悉从尊便。如若不能,你就放了这位仙子,我们也好回去覆命。” 姑射仙子低吟一声,俏脸瞬间雪白。长留仙子的“一寸光阴”快逾闪电,几近天下无敌,他若能逃过一击已属侥幸。竟敢如此托大,蒙上眼睛抵挡三招?倘若……倘若稍有不慎……她的心里蓦地一阵森寒,不敢再往下想。眉尖紧蹙,凝视拓拔野,轻轻摇头。 拓拔野微笑传音道:“仙子姐姐放心,我自有办法。”姑射仙子见他胸有成竹,心下稍安。 长留仙子目光凌厉,瞪视着拓拔野,森然道:“臭小子,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啦!” 拓拔野微微一笑,飘然飞至半空,凝风顿立。左手撕下一片布幅,将十二时盘夹在其中,缠缚住双眼,时盘正好抵在两眼之间。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只能看见北斗七星闪闪发光,轻轻摇晃。微微一笑道:“请吧!”断剑在月光下亮起一道眩目的碧光。 长留仙子冷笑不语,神尺飞转,霓光闪耀,骑着赤豹韵律地走来。 天湖水波荡漾,五光十色,漫漫冰晶雪层悠扬地卷过湖面,在万干绚光霓柱中缤纷闪耀。 长留仙子骑乘赤豹,踏波逐浪,缓缓前行。拓拔野御风飘然而退,始终与她保持将近百丈的距离,嘴角微笑,镇定自若,断剑始终遥遥直指瑰氏眉心。 姑射仙子凝立冰雪之上,屏息观望,芳心剧跳,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担心。忽然想起了四年前,在玉屏峰青帝苑的那个月夜。她藏身庭院竹丛之后,看着他挺身而出与朝阳谷水妖周旋时,心中也曾莫名地抽缩。 那时他稚气未脱,轻狂年少,仿佛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那纯净的眼神,温暖的笑容,曾给她似曾相识的触动,仿佛春风皱水,无缘无由。他站在月下湖边,斜倚白龙鹿,横吹竹笛……如画情景犹历历在目,而今却已四年。 今夜此地,相隔千山万水,昼夜春秋,同是山顶、月夜、湖边,情景相似,人物仿佛。他与她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些日子,与他同行的一幕幕又闪电似的掠过脑海;心潮澎湃,从未有如此刻这般鲜明地意识到,他再也不是当日的那个少年了,他已经是英武而倜傥的男子,心里泛起淡淡温暖的喜悦,嘴角又忍不住微笑起来。 突然想起方山上迷离闪耀的三生石,想起此刻他正与长留仙子生死相搏,微笑渐渐暗淡,不安、担忧……又如黑云笼罩。心海浮沉,跌宕起伏。 当是时,寒风鼓舞,波涛汹涌,湖底散射的万千霓光急剧摇摆,长留仙子突然从赤豹上消失! 姑射仙子芳心一沉,却见拓拔野大喝一声,断剑电舞,一道狂猛的碧光朝右后方刺出。“砰!”当空爆开巨大的气浪,翻飞迭涌,犹如万千朵彩菊齐齐怒放。 拓拔野大叫道:“一招!”冲天飞起,青衣鼓舞,宛如仙人乘风归去。夜空湛蓝,一道淡淡的彩光在他周围迤逦闪烁,蓦然消逝。 拓拔野喝道:“两招!”回手舞剑,陡然下沉,如流星飞坠;剑光翠丽横空,还未完全进放,突然缤纷震碎。他闷哼一声,背部衣裳撕裂飞舞,一道血箭从肩头激射而出。 姑射仙子花容失色,暂且连呼吸都已停顿。眼见拓拔野清啸冲天,及时以“春叶诀”封住伤势,方松了一口气。 拓拔野御风疾掠,“之”形逃窜,凝神聚气,防范长留仙子的最后一击。漆黑的视野中,十二时盘的北斗七星急速飞旋。那北斗一旦停顿,便是致命一击攻来之时。 倏然眩光乱闪,北斗竟凭空消失!拓拔野心下一惊,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不在东南西北,糟了!在……” “砰!”眼冒金星,背部突被干钧重击,骨骼宛若尽数震散开来,登时大叫一声,重重摔落。蒙布飞扬,十二时盘倏然滑落怀中。恍惚中,拓拔野奋尽全力大吼道:“第三招!你输了……” 浪花拍舞,波涛冲天,霓光彩气纵横乱摆。他蓦地晕眩昏迷,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拓拔野迷迷糊糊地醒转,太阳乌嗷嗷欢鸣,不住地轻啄他的脖颈,又痒又痛,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睁开双眼,发觉自己经脉尽封,正全身僵直地坐在湖畔雪地上,与姑射仙子咫尺对望。她灼灼地凝望自己,眼波中满是关切、担忧的神色,眼见无恙,登时松了一口气。 拓拔野心中大跳,忽听一个尖利的声音喝道:“臭小子,算你命大,姑娘这一掌没把你拍死。不过下次就没这般好运气了!”素影闪动,长留仙子从他身后绕了出来。太阳乌突然大怒,嗷嗷叫着振翅冲去,登时与那赤豹扑斗开来。 拓拔野念力四探,浑身除了肋骨断折之外,并无致命重伤。适才遭袭的那一刹那,他已下意识地逆旋定海神珠,因势利导,朝下冲落,是以卸去了大部分的气劲,保住一条小命。哈哈笑道:“臭婆娘,我已经挡了你三招,你已经输啦!想要耍赖不认帐吗?” 长留仙子冷笑道:“我耍赖又怎样?臭小子,谁让你先骗姑娘来着?” 拓拔野笑道:“当真是恶狗先咬人,我骗你什么?” 长留仙子忽然又是一阵格格大笑,蓦地一闪,站在姑射仙子的身旁,神尺架在她的颈间,厉声道:“臭小子,你胡言乱语,还在狡辩。你和这臭丫头都是木属真气,石大头又怎会让外人做他的使者?再不说实话,我就立即杀了这臭丫头!” 拓拔野谎言一再被戳穿,面红耳赤,狼狈不已。一时理亏心虚,语塞支吾。 姑射仙子妙目凝视拓拔野,眼波温柔,嘴角微微上翘,竟似隐有笑意。 拓拔野叹了口气,苦笑道:“罢了,我压根不认识金神,更不是他的使者,只不过到此地收伏毕方鸟,找几块流星陨石而已。是前辈你一口咬定我们是奸细,可怪不得我。这位仙子与前辈无怨无仇,你何必取她性命?” 长留仙子冷冷道:“我杀不杀她关你何事?她是你的什么人?你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救她?居然连自己性命也可以不要?”语气凌厉,咄咄逼人。 拓拔野瞥望姑射仙子,见她凝视自己,双颊忽然泛起淡淡的桃红,说不出的俏丽,心中陡然大痛,仿佛万千个铜锤一齐砸下,忖道:“为什么千方百计、舍却性命要救她?因为……因为我喜欢她,刻骨铭心地喜欢她,喜欢她甚至远胜喜欢我自己。她是天上的仙子,我不过是地上的凡尘,这一生一世,只要能永远这般保护她,远远地看着她,我就快活得紧了。”但这些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的。 长留仙子见他沉吟不答,喝道:“臭小子,再不说话,我就杀了这丫头,祭我的神尺!”手上一紧,姑射仙子莹白的脖颈登时出现一道血痕。 拓拔野吃了一惊,大声道:“她对我有大恩,又是我的好姐姐,岂能不救她?你要杀人祭尺,只管杀我好了。” 长留仙子缓缓道:“臭小子,这么说来,你甘愿为她而死?”“似水流年”在姑射仙子脖颈上轻轻颤动,幽光闪耀。她微微吃惊地凝视着他,突然闭上眼睛,睫毛轻颤。 拓拔野热血上冲,喝道:“不错!要杀就杀我,若敢动她一根寒毛,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化作厉鬼也饶下了你!” 长留仙子冶冶地瞪着他,过了半晌,突然松开神尺,神经质地格格大笑,直笑得白发飞扬,周身颤动。 拓拔野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长留仙子尖笑道:“我明白啦!你喜欢这臭丫头,是也不是?” 姑射仙子倏地睁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拓拔野,双靥晕红欲滴。拓拔野面红耳赤,不敢望她的眼睛,大声道:“你胡说什么……” 长留仙子喝道:“臭小子,她和你非亲非故,你当我瞧不出来吗?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就喜欢,吞吞吐吐不敢说出来,算什么东西!” 拓拔野被她一番疾言厉色地怒骂,心头火起,热血如沸,突然之间不顾一切地大声道:“是!我喜欢她!甘愿为她而死!那又如何?总强过你喜欢一个人,却拘着面子,几十年如一日地和他争强斗狠,到头来却孤苦伶仃一个人……” “啪”地一声脆响,拓拔野蓦地吃了一记热辣辣的耳光,脸颊登时肿起老高,脑中嗡然,险些晕厥。 长留仙子周身颤抖,狂怒不可遏,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神尺驾在拓拔野的脖子上,不住地晃动。 拓拔野一言既出,登时好生后悔,不该伤这可怜女子的心;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一旦吐露,却又说不出的畅快。不敢望姑射仙子,扭头大声道:“你杀了我吧!” 长留仙子恨恨地望着他,眼角倏然流下两行清泪。“当”地一声,神尺坠落在地,她抱着头,缓缓地跪倒在地,突然面容扭曲,大声地号啕痛哭起来。那哭声凄厉、悲苦,响彻云天。 拓拔野心下难过,越发后悔,却不知该如何安慰。风声悲切,万籁沉寂。赤豹停住扑斗,低头走来,怯生生地站到一旁,轻轻地舔着她的手背。 长留仙子恸哭了半晌,渐渐地止住,突然一震,怔怔地望着冰地上自己的倒影,那花白的发丝在寒风中纷乱飞舞,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她呆呆地跪坐着,泪水又一颗一颗地掉落,低声道:“春花秋月,似水流年。我练成了一寸光阴,却追不回似水流年。” 拓拔野闻言微微一震,又想起那首《刹那芳华曲》来,心下怅惘。忽然记起昨夜犀脊峰上,姑射仙子独立吹箫,反反覆覆吹奏“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心下蓦地一动,抬头望去,正好撞见姑射仙子凝视的眼波,两人脸上齐齐一红,同时移转目光。 长留仙子突然厉声道:“臭小子,你乳臭未干,知道什么?竟敢胡言乱语教训本姑娘!”蓦地一跃而起,大声道:“我费尽数十年,练成‘一寸光阴’,就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打败那老混蛋,尽情羞辱,报仇雪恨。我要让他跪在我的面前,舔我的脚趾,叩头认错!我要将那些嘲笑我的混蛋全部杀光!”越说越是激动,满脸通红,厉声长笑。 她忽然顿住笑声,阴森森地望着拓拔野二人,格格低笑道:“臭小子,你不是喜欢这丫头吗?那姑娘我便成全你,让你和她死在一起。”突然双手一送,拓拔野“啊”地一声,平地飞起,稳稳地撞入姑射仙子的怀中。 软玉温香,肌肤相贴,他的嘴唇险些撞上姑射仙子的唇瓣。两人面红耳赤,齐齐闭眼,连耳根都泛为赤紫。 长留仙子尖笑道:“我已经算过啦!明晨丑时,有一颗流星撞来。你们就这般紧紧贴在一起等死吧!”“哧哧”轻响,一团团青丝从拓拔野的衣服里抽离飞舞,化作绳索,将他们紧紧捆缚。 风声呼呼,两人倏地被她震飞冲天,稳稳地落在湖心巨石上。太阳乌、雪羽鹤陆叫连声,亦被她闪电擒住,凝为坚冰,抛在一旁。 肌肤紧贴,鼻息互闻,透过那温软丰满的胸脯,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姑射仙子急剧的心跳。拓拔野心中也是一阵怦怦狂跳,又羞又怒,闭着眼睛扭头喊道:“臭婆娘,快放开我们,你疯了吗?” 长留仙子尖声长笑道:“我早就疯了,难道你不知道吗?臭小子,我这就上昆仑找老混蛋去。待我回来时,瞧你们还有气没气。你若是命大,流星也撞不死,本姑娘自然会放了你们。” 笑声袅袅,越来越远,终于淡不可闻。 第二十五章 昨夜星辰 寒风鼓舞,雪屑纷扬,湖心波荡,冷月无声。四壁冰崖嵯峨嶙峋,遥相对立,在淡淡的月色里显得寂寞而又孤傲。 湖心青黑色巨石之上,拓拔野木然盘腿而坐,姑射仙子恰好坐在他的腿上,肢体交缠,紧紧相缚,丝毫动弹不得。 软玉温香,近在毫厘,拓拔野心中怦坪狂跳,扭头侧脸,屏住呼吸,生怕气息喷吐,唐突佳人,半晌方徐徐吐了一口长气。心底羞躁恼恨,也不知骂了那疯婆子几千几万句。想起适才冲动之下,大声地说出心底秘密,更是羞赧尴尬,脸上滚烫,不敢望她一眼。但隐隐之中,却又觉得如释重负,说不出的轻松快活。 心中陡然又是一沉,忖道:“糟糕!仙子姐姐乃是冰清玉洁的圣女,知道我对她有男女俗念,今后还能与我姐弟相称吗?”心下忐忑,悄悄地从眼角瞥了一眼姑射仙子。 相距甚近,只见她秋波横流,娇媚动人,神色古怪地凝视着自己,拓拔野胸口登时如遭重锤!心跳如狂,急忙移转目光。 姑射仙子正自羞恼,见他赤红着脸,梗着脖子不敢望自己,神态颇是有趣!心底反倒渐渐松弛下来,泛起淡淡的温柔之意;红晕渐消,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耳边响起他适才那不顾一切的大声呼喊:“是!我喜欢她!甘愿为她而死!”双颊登时又是一阵滚烫,羞涩之中竟有一丝难言的甜蜜。生为木族圣女,超然尘世,从未有一个男子敢这般赤裸裸地向她表白爱意,当她听见那句话的刹那,几乎连呼吸都已停顿。 蓦地又想起当日在方山之上的情景来。她的心中“咯登”一跳,怔怔地忖想:“难道……难道那个人,当真是他吗?”突然之间,呼吸急促,心如鹿撞。 那日,在日食后的阳光下,透过那残损的三生石,她看见万千幻象浮光掠影,仿佛无数碎片纷乱而急速地拼接,又迅疾地迸散开来。许多杳渺的往事犹如夏日雨荷,缤纷开落,又如流星陨雨,稍纵即逝。那种感觉熟悉而陌生,欢跃而恐惧…… 她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个少年模糊的面容!仿佛是拓拔野,又仿佛不是。在她的前生与今世中,那个少年似乎注定与她有一段暧昧情缘,春藤秋雨,缠绵不断……当那些淆乱的幻影交织出一段段惊心动魄、爱恨纠葛的故事,她仿佛卷溺于湍急而致命的漩涡,不能呼吸,无法思考…… 这几日以来,她一直宛如在雾里云端,恍惚不定。此刻,与拓拔野在命运的幻景里紧紧相贴,更令她陷入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恐慌与迷惘。 月光雪亮地照耀着拓拔野的侧脸,那闪亮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温柔的唇线……仿佛玉石雕刻,俊逸难言。三生石中那模糊的影像渐渐地鲜明起来,与眼前这少年徐徐融合,终于化为一个……冷风轻拂,她的心弦剧烈震颤着。 “第一次相见,他吹着《刹那芳华曲》,腰上又别着失踪了两百年的姑姑的无锋剑,我便好是诧异,心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事?原来,他和本族的奇异渊源,竟是冥冥上天给我的暗示吗? “难怪我第一眼瞧见他的时候,便觉得似曾相识,好生亲近,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说不出的轻松快乐。原来……原来这便是所谓的三生之缘吗?”一蓬冰晶纷扬卷过,簌簌沾落在她的头发、脸颊,清凉直沁心脾,但双颊却滚烫如火。 她浑然不觉,心怦怦剧跳,恍惚地想着:“那时他孤身前往蜃楼城,我的心里好生担忧。修练了十五年的冰雪长生诀,理应波澜不惊才是,又怎会为了一个初识不久的少年患得患失?他在东始山下的水潭里,中了龙女的春毒,我为什么那般生气?蜃楼城破,听说他下落不明,又为何那么伤心难过?这四年里,又为什么时常无缘无由地想起他来?难道……在我的心里,早就有了他的影子吗?”一念及此,心中剧颤,隐隐之中竟是说不出的甜蜜和害怕。 “我被烛鼓之、西海九真设计陷害,亏得他凑巧赶到相救。但这巧合好生奇怪,竟像是上苍特意的安排。他为了追拿比翼鸟,无意中撞入密山山洞……那比翼鸟是联系姻缘的神鸟,为何偏偏……偏偏带他到我身边呢?今日我为了收伏毕方鸟到此,又偏偏与他相遇。难道这一切,当真是上天定下的宿命吗?” 寒风越来越大,天湖湖底的瑶玉星石耀射的万千道霓光涣散折射,漫天冰晶卷舞飞扬,瑰丽变幻。 姑射仙子脑海中倏然闪过当日那三生石中的种种幻象,宛如这彩光中的漫天冰雪,绚丽纷乱而又扑朔迷离。她的眼波朦胧如水雾,痴痴地望着拓拔野的脸颜,心想:“可惜三生石被打碎为三块,许多事情都瞧不真切了。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他呢?在那三生石里,我瞧见了毕方鸟,瞧见了这章莪山天湖,瞧见了今晚发生的一切……”突然飞霞满脸,倏地闭起眼睛,睫毛轻颤。 眼前倏地闪过三生石耀映出的幻象:在这天湖的冰地上,辉映着漫天的霓光,他们赤裸相拥,抵死缠绵……这一幕幕令她惊骇羞怯的幻景,使得当日她在方山上骇讶失声,使得她这几日来心神不宁。 今日追随毕方鸟到此,看见天湖五光十色,霓彩纵横,顿有谶语成真的森冷骇惧。难道这一切当真是三生缘定,不可抗拒?这些幻象当真要在今夜一一实现吗?她呼吸不畅,紧闭双眼,不敢再往下想,喉咙里仿佛有一只虫子缓缓地爬过,又麻又痒。 她自小便被立为木族圣女,居于姑射山顶冰雪宫,与世隔绝,修行长生诀与青木法术。二十年来清心寡欲,出尘脱俗,极少想及男女之事,是以当她知道今世注定有如此情缘之时,心中之震骇、矛盾实难以言语形容!且她修行“祈天法术”久矣,心底深处早已根深蒂固地以为天命难违。但身为圣女,玉洁冰清,又岂能……岂能如此? 心中震颤,轻轻睁开眼睛,却见拓拔野依旧扭着脖子,大气不敢出,任由雪屑缤纷地落满周身,心里忽地柔情汹涌,直想伸手将他额上的冰晶轻轻地擦去。这个少年,曾经莫名地触动自己的心弦,难道当真是她宿命的魔星吗?他的开朗,他的羞怯,他的洒落不羁,都能轻易地唤起她母性的温柔,油然而生亲密之感。对他,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呢?自己究竟是应该听从命运的安排,还是该恪守圣女的尊严? 狂风卷舞,白衣飘飞,冰晶雪屑不断地沾落在她的青丝、容颜,化作丝丝雪水,顺着她娇艳如霞的脸颊滑落。拓拔野那强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春风似的在她五脏六腑暖洋洋地游走。蓦地又想起了当日在密山山腹中与他欢好的恍惚情形,心怦怦狂跳,双颊烧烫,咽喉里仿佛有团烈火在跳跃燃烧。 一时间红潮涌颊,黛云锁眉,惊惶、害羞、恐惧、迷惘、紧张……竟又交杂着一丝丝莫以名状的欢喜,仿佛大浪翻涌,卷溺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拓拔野的脖颈已然僵直麻痹,当下忍不住轻轻地扭了扭。眼角余光处,只见姑射仙子玉靥娇艳欲滴,眉尖凝黛,依旧似羞似恼似喜似嗔地凝望自己,登时心猿意马,呼吸不畅。不敢多看,急忙重新转过头去。 谁知仓皇之下,嘴唇竟倏地擦过她柔软而滚烫的脸颊。姑射仙子低吟一声,气息急促,双颊霞涌,柔软丰满的乳丘剧烈起伏,紧紧地压贴着拓拔野的胸膛,险些将他躁乱的心挤出喉咙。 拓拔野热血灌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道:“仙子姐姐……我……对不住。”急乱中想要说些什么调减尴尬,脑中却偏偏一片空白。 肢体相缠,丝索紧缚,隔着薄薄的衣裳,鲜明地感觉到她温热的身体、急速的心跳;他的心也越跳越快,口干舌燥。蓦地想起了在钟山石室、密山山腹里的旖旎风光,想起了她春意绵绵的眉眼,慵懒娇媚的肢体……一时绮念纷乱,热血汹汹地沸腾起来。暗呼糟糕,待要克制,已然不及。突然“啊”地一声,耳根尽赤,姑射仙子周身一颤,双颊如火,感觉到他灼热而坚硬的身体突然紧紧地抵着自己,仿佛一团烈焰灼穿了她的小腹,在体内轰然奔窜,四处熊熊燃烧。登时全身酥麻,羞不可抑。 拓拔野张口结舌,狼狈不堪,恨不能一头栽到那粼粼的湖波中去,急忙凝神聚意,竭力让气血平伏。但他经脉已被封堵,难以御气流动,收效甚微;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被姑射仙子柔软火热的肢体压迫,某处反而更加气势昂扬。一时羞惭欲死,语无伦次。 姑射仙子从未在清醒之际与一个男子如此亲密接触,正自心潮汹涌,被这般恣意侵凌,更觉情迷意乱。想要避开,却苦于动弹不得。 心下慌乱惊恐,恍惚忖想:“倘若他现下转过头来亲我!我……我该怎么办呢?”一念及此,只觉五脏六腑仿佛被那团烈火瞬间烧得粉碎,充满了甜蜜而渴切的痛楚。 见她俏脸红透,娇吟细碎,额头、鼻尖沁出点点香汗,更添娇媚之色;水汪汪的眼波迷惘淆乱,一如当时春毒发作,拓拔野情火欲焰更加狂肆地燃烧起来,心下暗暗叫苦:“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经脉被疯婆子堵住,若是任由气血膨胀,定要迸爆经络,不死也要残废了。” 当下禁闭双眼,凝神聚意,将姑射仙子娇媚脸容、如兰气息从脑海中竭力移除。默念“潮汐流诀”,以意御气,奋力疏通经脉。 姑射仙子见他胀红了脸,闭眼翕唇,始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心下竟微感失望。蓦地骇然忖道:“我是怎么啦!他没有亲我,我该放心欢喜才是,为何……为何竟反觉失落?难道我竟盼着他来亲我抱我吗?”一时双耳烧烫,羞惭害怕,几乎喘不过气来。 心下烦乱,又想:“我是木族圣女,原不该虑及男女之事,岂能这般胡思乱想?那三生石既已碎裂,其中幻象多半不大真实,我又怎能随意相信?是了!难道是当日春毒未清,今日又发作了吗?”想到这里,心里一松,反倒欢喜起来。 秋波转处,见拓拔野凝神运气,专注的神情在月光下瞧来越发俊逸迷人,她的心里又是一阵迷乱,想到:“他长得真好看呢!倒像是从前爹爹为我雕刻的玉人。可惜那玉人被师父丢到了山谷里,再也找不着啦!记得那几天夜里我找遍了姑射山谷,始终没有寻到,还偷偷哭了好久。师父说,要成为大荒圣女,就要绝情寡欲,心无旁骛,对凡尘万物不能有一丝留恋,就连她化羽登仙之时,也不许我流一滴眼泪。她总说我心魔未除,常为风月花草动情伤悲,难修正果。但要修成正果,却不知要经历多少磨难考验。难道这次也是上天给我的历练吗?” 恍惚中又想:“但若非上苍弄人,天下又哪有这许多巧事?三生石都已透露了玄机,我又何必苦苦抵拒、逆天行事?他这般喜欢我,甘愿为我而死,我听了心里何尝不喜悦甜蜜?那日在密山山腹里,他抱着我,亲吻我!我虽然迷糊,但心里的欢喜可真实得紧……”想到此处,周身滚烫,呼吸急促,心中越发迷乱起来。 她从未参悟男女情事,纯净如冰雪,此时身处尴尬之境,因三生石而起心魔,一旦情动,登如春水裂冰,汹汹流涌。那深埋压抑了许久的柔情恣肆舒展,破土纷摇,春藤缭绕,令她更加迷糊混沌,如痴如醉。 狂风吹来,鼻息之间尽是姑射仙子那清幽淡雅,飘渺如月色的体香,她的发丝如绿柳拂波,在拓拔野的脸颊、脖颈轻轻擦过,麻痒难耐,令他猛一机伶,忍不住战栗地呼了一口浊气。 他凝神御气,苦苦打通经脉,但长留仙子封穴手法极是怪异,冲击了不下百次,竟始终不能奏效,微感泄气。此刻方一停下,却发觉姑射仙子体热如火,念力凌乱,大吃一惊,睁眼望去,却见她桃腮似火,眼波如醉,勾魂摄魄地盯着自己,连忙闭眼暗叫糟糕,但为时已晚,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情火登时又轰然窜将上来,且来势汹汹,比上番更加猛烈! 两人触电似地陡然剧震。姑射仙子“嘤咛”一声,花唇翕颤,娇喘吁吁,眼波如水荡漾,似羞似嗔,那张清丽脱俗的脸颜说不出的娇媚动人。数日以来,她混乱而脆弱的防线在一刹那崩溃了…… 拓拔野脑中轰然,爱欲如沸!再也抑制不住那熊熊爆发的炽热情念,蓦地喘息着重重吻在她的唇上。那柔软的唇瓣粘着淡淡的冰晶,冰凉而又滚烫。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泛开。 两人一齐倒吸了一口凉气,抽紧了身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倏然爆炸,一股无边的黑暗喜悦,像海啸狂风汹汹席卷,将他们瞬间淹没。 她颤栗着张启双唇,任由他的舌尖狂野地探入,如烈火般地卷扫贝齿,恣肆地舔噬掠夺每一寸空间。那甜美而疼痛的滋味像无数尖刀刺入她的心底,令她止不住发出哭泣似的呻吟…… 当她的丁香软玉被他陡然缠卷,深深地吸吮,她忽然觉得一片黑暗,天旋地转,自己仿佛瞬间粉碎了,融化了!像一缕轻烟,被抽吸入那急速绕转的涡旋…… 那从未有过崩溃甜蜜的欢悦,像温暖的浪潮包卷全身。她恍惚而迷离,宛如白云似的飘飞起来,在万里碧虚中自在地飞舞。天南地北,江山湖海,在她的身下闪电掠过,迎面的春风、阳光,煦暖而温柔,犹如母亲的手。久违的自由惬意,让她突然幸福得想哭,她仿佛又化作了当年那天真的女童,坐在芦草纷摇的山头,与父亲一起眺望夕阳村落,炊烟溺溺…… 迷蒙之中,她听到一个虚弱而欢愉的声音,在心底轻轻地呼喊:“是他,就是他了……”一种虚脱而放松的喜悦徐徐扩展,仿佛大雾弥散。她突然觉得好生疲惫,仿佛飞翔了数万里的大雁,想要栖息在浅草起伏的清塘。 风淡淡地吹着,星辰寥落,雪屑悠然卷舞。在这无边的清冷月光下,一切宁静得宛如悠远的梦境。湛蓝的夜空、泠泠的冰峰、五彩的湖光……仿佛渐渐地融化起来,随着两人的呼吸,或快或慢、或紧或松地荡漾着…… 不知过了多久,拓拔野渐渐从火热狂野的心情中平复下来,陡然想到自己正在恣肆亲吻不能动弹的木族圣女,蓦地一震,面红耳赤,急忙退了出来。不知她醒觉之后会如何生气?心中突突直跳,又是激动又是欢喜又是害怕,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姑射仙子浑然不觉,螓首微仰,紧闭双眼,白衣在漫漫冰屑中悠扬卷舞。脸如桃花,眉睫轻颤,那花唇依旧微微张启,仿佛在等着他恣意爱怜。 拓拔野心旌摇荡,不能自己,苦忍了片刻,终于禁不住又轻轻地吻在她的唇上。刚触到她柔软的唇瓣,她突然一震,睁开双眼。两人俱极大惊,蓦地闭上眼睛。 拓拔野大窘,心道:“她定要当我是趁人之危的轻薄之徒了。”心下惴惴,悄悄睁开眼缝,透过颤动的睫毛打量。却见她红霞流舞,嘴角竟勾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心中陡然一松,大喜过望。 忽见她睫毛轻颤,似乎也在偷看自己,急忙将眼睛闭上。想到她对自己偷吻并无怪责之心,反有迎合之意,心中又惊又喜。蓦地想到:“难道仙女姐姐对我也有些喜欢么?”激动之下,险些便要大声长啸。 突然之间,竟想要感谢那疯疯癫癫的长留仙子。若不是她,自己这一生一世再也不敢一吻仙子姐姐芳泽,更难以探知她的芳心。 见他合着眼睛偷偷微笑,姑射仙子双颊登时一阵滚烫,羞涩难当!仰望夜空,心道:“上苍!倘若拓拔公子当真是……是那人,你现在便给蕾依丽雅一个明示吧!” 此念方已,忽见一颗斗大的流星悠然划过湛蓝色夜空,她的心里“咯登”一响,剧烈地跳动起来,说不出究竟是欢喜、害怕还是迷茫。正自神魂颠倒,却见那流星横过上空时陡然转向,朝他们急速冲落! 拓拔野见她秋波骇然地凝视上方,连忙抬头望去,大吃一惊。 只见一个十丈见方的流星陨石呼啸着斜斜冲来,风声破裂,光焰擦舞,瞬间便化作一道数十丈长的七彩炽光! 拓拔野蓦地想起长留仙子所说:“明晨丑时,有一颗流星撞来。你们就这般紧紧贴在一起等死吧!”低头望去,怀中十二时盘恰好指在辰时。当时只道她信口胡说,岂料竟果真如此! 依据《大荒经》所述,他们身下的巨石有不可思议之神力,可以吸附天上飞过的流星。此刻这流星一旦撞落在巨石之上,以它的速度与重量,力道何止万钧!纵是钢筋铁骨也要化为一滩铁水。 两人对望一眼,齐齐闪过恐惧之色。姑射仙子脑中迷乱,忽然想到:“原来上苍竟是注定我和拓拔公子一齐死在这章莪山上吗?”悲凉惊恐之中,竟突地感到一丝淡淡的甜蜜与欢喜。她素来寂寞独行,想不到临死之际,却不再孤单。 一念及此,心里顿时不再害怕,眼波流转,凝视着拓拔野!双颊生晕,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只盼他能再度低头亲吻自己。 拓拔野怔怔地凝望着怀中的十二时盘,见那北斗光勺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徐徐转向未时,心中一动:“是了!这流星定是撞到西南方位。我可以借助流星的巨大冲击力,提前冲开经脉!” 他面朝正北而坐,左斜后背正是西南,念力及处,果然发觉一股巨力正越来越快的冲击撞向自己阳维脉,而劲气最足之处,恰是天戮、肩井二穴。 当下精神大振,微笑道:“仙子姐姐,我们到天湖里看流星吧!”蓦地聚意凝神,调动蕴藏于天戮穴的真气。真气虽然微弱,但与流星冲撞而来的无形劲气内外相激,登时轰然鼓舞,冲开穴道。 拓拔野大喜,立即依法炮制,将肩井穴等阳维脉各穴一一冲通开来。 姑射仙子见他肩膀忽动,知他已经冲开穴道,心下欢喜难言。抬眼望去,那流星距离章莪山顶已不过六、七百丈,陨石急速飞舞,炽尾迤逦,夜空仿佛湖面似的荡漾开巨大的涟漪,眩光流彩,艳丽夺目。 山顶天湖大潮喷涌,巨浪起伏,湖底的万千瑶玉星石浮沉流动,冲天耀射的无数彩光随之急速交叠变幻。 风声呼号,如厉鬼长啸,那流星越来越近,急速飞冲,热气如飓风狂舞,眼见便要当头撞下! 拓拔野突然清啸一声,左臂猛地抱紧姑射仙子的纤腰,急电似的平射而出,陡然冲入汹涌波涛! “轰!” 耳畔突然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狂猛震响,万千大浪发疯似的冲天飞窜。彩光眩目,天旋地转,两人一齐沉入天湖之中,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乱流穿梭,泡沫滚滚,湖底五彩斑斓的瑶玉晶石随着激流朝上缤纷倒冲,仿佛无数晶莹的彩色雨线,煞是好看。晶石飞冲漂移,相互折射,绚光迷离,层层叠叠地照耀在翩翩游舞的两人身上。 拓拔野施展“鱼息法”,牵着姑射仙子的柔软素手,一面输导清新空气,一面自在地穿过绮丽耀眼的万千晶石、泡沫水波,沉入闪闪发光的湖底,而后又舒展惬意地朝上方游去。 透过那不住晃荡淡蓝色的水晶般透彻的湖波,他们清晰地看见,那颗巨大的陨石流星拖曳着七彩流光,如一道约丽彩虹横空破舞,发狂似的激撞在湖心黑色巨石上。湖波狂涌,巨石震动,整个章荪山似乎都在急剧摇晃。 那青黑色的巨石极是坚硬,除了迸溅出千百细小的石屑,竟似巍然无损。倒是那颗流星一撞之下,蓦地崩炸碎裂,四射冲天。 无数陨石碎块仿佛彩色的飓风朝空中卷舞,与漫漫水珠、炸飞的冰雪山石交错穿梭;迸射出百余丈高后,又纷纷急速冲落,朝那湖心巨石重新撞来。 星石如雨,黑色的金属碎物缤纷地吸附在巨石上,其他万千碎石晶块撞击巨石,则纷纷弹射抛舞,掉落天湖。气泡串串,彩石漫漫,悠悠地朝下沉落。 绚光耀射,光怪陆离。人在碧波深处,白衣青裳飘飘飞舞,穿行于这瑰丽如梦的湖底,仰望晃动的夜空星辰,心情说不出的欢悦舒畅,仿佛也随着身旁那韵律跌宕的彩石,一起化作了撞落天湖的星子。 两人凝眸相视,一齐笑将起来。姑射仙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双颊晕红,浅笑着转过头去,翩翩朝上游舞。拓拔野心中激荡喜悦,恍然若梦,突然有些害怕,这瑰丽缠绵的情景,会不会如这湖中的缤纷水泡,一旦离开水面,便迎风破灭呢? 但心中欢悦,已顾不得许多了,毕竟眼前的一切才最为真实。当下抓拣了数百颗晶亮焕彩的各色星石,兜卷入乾坤袋中,随着姑射仙子朝岸上浮去。 明月斜照,湖光雪色,璨璨生辉。太阳乌和雪羽鹤昂首阔步,时而扑翔过潋滟水波,时而振翅于雪峰冰崖,清鸣怪叫,一刻不得安宁。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并肩坐在雪地里,冷风拂面,静静地凝望着夜色,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大劫逃生,恍如隔世,都是说不出的轻松快活。 拓拔野眼角悄悄瞥望,见她嘴角含笑,神色温柔,出神眺望着漫天星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回想起适才那激烈而缠绵的一吻,想起她温柔而喜悦的神情,心中突突急跳,脸上滚烫,胸中充盈着甜蜜的幸福,而心底却兀自不敢相信。 心里一动,悄悄地伸出手,畏畏缩缩了几回,终于屏住呼吸,大着胆子轻轻勾抱在她的纤腰上。 姑射仙子蓦地一震,三生石中那妖艳而旖旎的画面突然像潮水般的涌入心田,想到:“这一刻终于要来了!”呼吸、心跳齐齐顿止。 拓拔野见她陡然僵直,心中登时一沉,大气不敢出,手掌僵硬如石。 姑射仙子心如鹿撞,娇靥忽白忽红,素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襟。恐慌、害怕、紧张、迷惘……脑中空白,一时竟不知所措。心道:“倘若他当真……当真像幻象里那般待我……我……该怎么办呢?” 拓拔野指尖的热度烈火似的烧灼她的肌肤,她心乱如麻,呼吸急促,仿佛被狂涛卷溺的扁舟,惊惶浮沉,迷茫跌宕……蓦地闭上眼睛,索性不再多想,听天由命。 拓拔野屏息偷瞥,眼见她睫毛轻颤,晕红如醉,许久并未挣脱,登时如释重负,心下狂跳,喜悦得几乎要爆炸开来。 此前在钟山石室、密山雪洞里,包括适才在巨石之上,他们虽曾有远甚于此的亲密举动,但或是她意识迷糊,或是不得动弹,算不得真。但此刻她神智清醒、手脚灵动,却任由他抱住,对他实是已有青睐之意,是以他心中之狂喜,远远胜过此前任一时刻。 姑射仙子腰肢渐渐地柔软,在他指尖有意无意的摩挲下轻轻震颤。拓拔野喜乐不禁,几乎连指尖都要颤栗起来。胸中如有巨浪汹涌,从未有过的快活激动,恨不能朝着这绵绵雪峰山壑大声啸歌。 姑射仙子满脸红霞,佯作不知。忐忑地等了半晌,见他始终没有进一步举动,微微诧异,咬唇心道:“难道三生石中的幻象竟是假的吗?或者……或者他终究不是那人?又或者那流星撞下,改变了今夜的命运?是了,定是如此……”想到这里,大以为然,暗自松了一口气,但隐隐间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却不知拓拔野一生之中,除了与雨师妾缠绵欢好之外,对于男女之事,实在并无多大经验。而与雨师妾,又是她主动挑逗勾引,方才水到渠成。若说到如何猜测女人芳心,一步步地追猎勾引,实是六侯爷、柳浪等人所长,远非他所能胜任。 况且他一向视姑射仙子为圣洁天仙,不敢亵渎,今夜情不自禁地偷吻早已暗自汗颜懊悔,此刻既知她对自己卤莽狼吻不以为忤,芳心暗许,已是开心得几欲昏厥,但求一搂纤腰已足,岂敢再唐突佳人? 两人就这般并肩而坐,看星辰闪闪,湖波耀耀,心中喜乐安平,宛如梦幻。拓拔野不敢说话,生怕打破了这平衡,美梦便要惊醒。 姑射仙子心下恍惚,浑然忘了今夜何夕,此处何地。隐隐之中,盼着拓拔野能将她搂得更紧,就像先前在那巨石之上,肌肤相贴,呼吸互闻……但拓拔野却始终没有动静。手指轻轻地搭在她的腰上,彷怫被风一吹就要松散。 过了片刻,拓拔野突然将手抽了回去。姑射仙子心中一颤,若有所失。 却听笛声悠扬,清亮欢愉。仿佛夏夜凉雨,清疏寥落地击打着荷叶芙蘖,音符如颗颗雨珠在碧叶上滚动回旋,“叮叮咚咚”地滑落水塘,荡开无数温柔的涟漪。 听那笛曲清泉流水似的漱耳而过,她心下从未有过的平和安详,温柔甜蜜。眼波流转处,拓拔野横吹珊瑚笛,望着她微微一笑,神采飞扬。 姑射仙子心中莫名地一阵悸颤,嘴角漾开微笑。双手舒展,幻化真气为玉箫,低首垂眉,与他一齐吹奏起来。 月色温柔,冷风清寒,雪峰湖光泠泠闪耀,箫声笛韵如流云飞泉,清雅疏旷,高扬处如雾霭横峰,明月孤照,低回处似草间细水,流萤飞舞。合着这万仞险峰、水光霓彩,更觉清寥悦耳,尘心尽涤。 一曲吹罢,两人相视而笑,喜悦不己,更觉亲密。心底里的万千言语似乎都随着这笛箫淋漓尽致地吹了出来。 姑射仙子低声道:“这曲子是公子作的吗?好听得紧,不知叫什么名字?” 拓拔野脸上一红,笑道:“这是我适才一时兴起,胡乱吹奏的,也不知该起什么名。不如仙子姐姐起一个吧!” 姑射仙子嫣然道:“既是如此,那就叫做‘天睿灵韵曲’好了。”拓拔野抚掌叫好,她抿嘴一笑,晕生双颊,沉吟片刻,王指轻舞,真气飞扬,在雪地上写了几行秀丽清雅的文字。 拓拔野凝神细望,低声读道:“月冷千山,寒江自碧,只影向谁去?万丈冰崖,雪莲花落,片片如星雨。听谁,露咽箫管,十指苔生,寥落吹新曲。人影肥瘦,玉蟾圆缺,昆仑千秋雪。斜斟北斗,细饮银河,共我醉明月。奈何二夜春风,心如桑叶,又是花开时节。” 姑射仙子双颊更红,突然挥袖将那歌词抹去,低声道:“信手涂鸦,公子别念了。”拓拔野反覆默念那“一夜春风,心如桑叶,又是花开时节”,似有所悟,心中怦然,一时竟自痴了。 两人又坐了片刻,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尴尬,欲语还休,默默无言。 明月西沉,山风愈冷,姑射仙子翩然起身道:“再过一个多时辰,天便要亮了。再不走就赶不上蟠桃大会啦!”拓拔野这才霍然醒悟,“啊”地一声跳了起来。 清风拂面,雪崖交错,两人并肩骑乘太阳乌、雪羽鹤,朝着昆仑山方向飞去。回头望去,章莪山顶湖波淼淼,万千霓光淡淡闪耀,在夜空中交错摇曳,瑰丽难言。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对望一眼,均觉虚渺怅然,仿佛作了一个绚丽的幻梦。想到即将回到人潮汹涌的昆仑,突然都是一阵不舍与害怕。 拓拔野想起一事,问道:“是了,仙子姐姐,昨夜你来找我,不知有什么事吗?” 姑射仙子面上蓦地一红,沉吟片刻,摇头道:“没什么。我已经记不得啦!”昨夜她想到三生石幻象,辗转难眠,心下烦乱,原想与拓拔野好好谈谈,问清究底。但见面之后,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终于未能吐露。但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拓拔野见她神色古怪,将信将疑,但也不好再问,当下驱鸟飞行。 树影倒掠,山崖霍霍,转瞬间两人便离开了章莪山,穿掠万千雪丘,乘风飞翔。 第二十六章 蟠桃大会 万里碧虚,朝霞流舞,雪山红光层染。 将近昆仑,拓拔野的心里有些莫以名状的失落!昨夜的一切在这灿烂的晨光里,越发觉得飘渺而不真实。那漂浮在水中的瑰丽幻梦,会不会在这昆仑山的阳光下破灭呢?心下忐忑,悄悄瞥望姑射仙子,见她神色温柔,眼眸中闪动着淡淡的欢悦,登时又转激动、欢喜。但心中惴惴,始终有些患得患失。 一夜并肩飞行,两人默默无语,偶有眼神交会,都觉羞涩甜蜜,立时别开头去。拓拔野美梦成真,飘飘云端,这八百里西荒夜色当真恍然若梦,若非怀中星石透射出隐隐霓光,提醒所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象,他几乎不敢确信。细细回味,忍不住傻子似的一路微笑,激动、兴奋、得意、狂喜……莫可言状。 姑射仙子芳心初动,亦是如在梦中,恍惚不定,时而蹙眉,时而嫣然,挣扎反覆。但想到三生石,想到那狂野而温柔的一吻,顿即有些虚软无力。鼻息缭绕着拓拔野的男子气息,耳畔回旋着“天睿灵韵曲”,默念着自己所写的歌词,更觉耳热心跳,意乱情迷。一夜之间,柔肠百转,情根暗种。烦乱之中,忖想:一切既是天定,自己只需顺其自然便是。想到这里,大为心安理得。 到了天明之时,看霞光万缕,绚丽飞舞,她的心反倒越发明晰平静下来,唯有淡淡的喜悦宛如春风,缭绕不息。 两人迎着晨风急速飞行,很快便到了昆仑主峰,远远地便听见鼓乐喧哗,人声鼎沸,从那瑶池宫中隐隐传来。想来蟠桃大会已经开始了。 骑鸟盘旋上空的数十名迎宾使瞧见二人,急忙迎上前来,震鼓吹号,领着两人朝瑶池宫飞去。 万丈雪峰拥簇淼淼天湖。瑶池纵横各数十里,在阳光中翠丽透明如碧玉!倒映着四周的冰峰雪崖、蓝天白云,更觉纯净清澈。微风徐来,水浪不兴,波光邻邻,吹皱了一湖美景。四周雪峰接近瑶池处,绿草连绵,碧树如云,五彩绚丽的野花大片大片地斑斓怒放,宛若织锦。 瑶池宫座落于淼淼瑶池正中,由一百三十六座宫榭亭台、三百条廊画道,彼此曲折穿梭,迤逦环合而成。勾心斗角,巧夺天工,犹如海市蜃楼。宫殿亭阁之间,密植奇花异草,争妍斗艳。十八里瑶池宫,水晶窗栏,玲珑剔透,琉璃飞瓦,金碧辉煌,在瑶池雪山、碧草野花的映衬下,更为壮丽瑰奇,如诗如画。 大荒有谚:“海底水晶殿,天上瑶池宫”,拓拔野早有所闻,今日得见,在心底暗相比较,果觉不差。 自高空俯瞰,朱红翠绿,星罗棋布,玉带缭绕,灿灿生辉。漫漫宫台、长廊中已是高朋满座,衣冠云集。中心八合大殿的白玉浮台之上,数百美女载歌载舞,缤纷悦目。丝竹鼓乐,人语歌声,极是热闹。清波浩淼,万千轻舟纵横穿行,将蔬果酒水等物运到瑶池宫各个角落。白舟过处,浪纹拖曳!宛如剪刀将一幅幅图画款款裁剪开来迎宾使簇拥着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徐徐降落在珊瑚台上,再由八名官装美女引着他们,迤逦于悠长的水晶曲廊,朝中心正殿行去。 白云悠悠,清风徐徐,尘心尽涤。人在回廊中,步步皆景,如在画中行。 远远地有人吹角报奏:“木族圣女姑射仙子、东海龙族太子驾到!”人声轰然,四周亭台楼阁中,许多贵宾纷纷探头回望。 拓拔野、蚩尤二人数月以来崛起大荒,纵横东西,可谓少年一代之翘楚,风头之健,唯有姬远玄、烈炎差可比拟;是以众人听闻龙神太子驾到,尽皆回头张望。见他俊秀洒落,神采飞扬,与姑射仙子翩翩行来,宛如一对璧人,无不暗生羡妒之意。五族贵胄少女更是目眩神迷,大为倾心。 第一次参加大荒中最为隆重的蟠桃大会,直接面对天下群英,拓拔野心中不免微微有些紧张,但外表却是微笑自若,朗声道:“东海拓拔野赴会来迟,万请见谅。”衣袂飘飘,与姑射仙子在众人的灼灼注视之下,绕转穿梭,分花拂柳,迳直走入八合大殿中。 八合大殿又称群仙宫,是十八里瑶池宫的中心,乃是百年之前,白帝请来天下四大名匠,十易其稿,带领六千巧工,花费三年光阴,在原来“玲珑宫”的基础上扩建改造而成。气势巍峨,四通八达,风格瑰丽多变,号称天下第一宫。 群仙宫由八列水上宫殿建筑群,层层叠叠地围合为巨大的八角形状,中间是漾漾清波,玲珑浮台。八面殿群分为白金、青木、黑水、赤火、黄土、天界、八荒、四海八大区域,正殿为“天界殿”,其他七殿均为偏殿,以示宾客齐心,诸族平等。此刻除了“天界”空无一人,留与看不见的仙界众神,其他七列宫殿群都己是人头攒动。 每列宫殿群由九百九十九根巨大的海玉石柱支撑,悬空于瑶池之上;亭台楼阁一应俱全,高低错落,各尽奇巧,殊无一处相似。或雄奇,或绮丽,或玲珑……五族建筑风格完美地交融一处上毫无唐突之感。远远望去,犹如各色云彩层层悬浮于瑶池清波之上。 蟠桃大会素来是五族联谊盛会,五族群英虽按族群列席,但常常相互离席拜访,颇为自由,因此八殿之间悬廊勾回,天桥交错,交通往返极是便利。 众多轻舟有条不紊地从瑶池宫下方穿梭而过,停泊在各殿石柱处,又由吊篮将酒水等物拉到各级楼阁,再由众使女将之逐一递送到每个宾客的桌案。 鼓乐喧天,齐奏贵宾曲。拓拔野二人随着众宫女飘然穿行,自悬廊蜿蜒而上,在四海殿三楼悬空的仙露阁上站定。此间是贵宾报到之处,以水晶冰砂建成,剔透晶莹,宛如水珠;高悬八殿之中,四处环瞰,群仙宫尽收眼底。 拓拔野放眼望去,人头漫漫,无数目光热辣辣地盯着自己,一时也看不清究竟有哪些故人旧识。只听见西王母温雅而悦耳的笑声从对面白金殿传来:“姑射仙子、拓拔太子,你们迟到了呢!若再迟片刻,只能带些桃核回家啦!”众人大笑。 她这玩笑开得亲切自然,显得与两人颇为亲近。拓拔野循声望去,白金殿中,金族诸贵列席而坐,白衣似雪。纤纤赫然与白帝、西王母坐在一处,高髻盛装,簪摇钗舞,俏丽明艳不可方物,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一夜之间,竟从一个刁蛮精怪的小丫头变作风姿楚楚的金族公主,险些认不出来。 拓拔野突有惊艳之感,心下恍然欢喜,定了定神,行礼笑道:“妙极,王母若肯送我桃核,拓拔便在东海种植三千蟠桃树,来年也请各族朋友到水晶宫中开蟠桃会。” 昆仑山蟠桃乃天下奇果,食之可延年益寿,补气养颜。但十年方开一次花,结一次果,是以虽有桃树三千株,但每年可供搞食的蟠桃也不过区区数千颗。念及蟠桃珍贵,每次蟠桃会后,桃核必定收回种植,概不外传。 西王母嫣然道:“拓拔太子舍得将如此可爱的妹子送与金族,区区三千颗桃核又算得了什么?” 纤纤凝视着拓拔野,晕生双颊,笑若春花,光彩照人。八殿群雄心中都是一阵大跳,心想:“三千颗桃核换如此美人,这笔生意大大划算。” 众人昨日听说白帝将拓拔野义妹收为公主,都已猜度金族与龙族暗自结盟,此刻听二人言语,更是笃信了几分。木族、水族、火族群豪俱是惊怒惴惴。 白帝微笑道:“仙子、太子,快请入席吧!” 拓拔野二人正欲起步,忽听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说道:“且慢,白帝明鉴,我有一个疑问,还请拓拔太子赐教。听说拓拔太子早几日已经到了昆仑,不知今日为何迟到?” 拓拔野一凛:句芒!循声望去,青木大殿之中,一个青衫男子洒然而坐,风度翩翩,细长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果是木神。对这虚伪险恶之徒极是厌恶,当下哈哈笑道:“此处是昆仑山,不是日华城,拓拔野迟不迟到与卿何干?” 四海殿中登时爆出一阵笑声,正是成猴子等人带头起哄。句芒长眉轻挑,持须微笑道:“拓拔太子若是单身来迟,自是不干我事,可是与本族圣女一齐来迟,嘿嘿,这就与我木族上下都有关系了。”弦外之音昭然若揭,众人登时一阵哄然。 拓拔野心下大怒,正要说话,却听姑射仙子淡淡道:“木神此言何意?” 句芒微笑道:“句芒何意,仙子心知肚明。”此话暧昧险恶,更为咄咄逼人。 姑射仙子红晕微泛,妙目中闪过少见的羞怒之色,淡淡道:“木神有话只管说来,何必绵里藏针。” 句芒微笑道:“句芒岂敢?只是仙子身为本族圣女,昨夜彻夜未归,今日又与异族太子双双来迟,难免会引起他人遐思。句芒身为木族代青帝,自当问明因果,维护仙子清誉。” 他说得冠冕堂皇,却是皮里阳秋,含沙射影。 青木大殿中人语如沸,许多人一齐叫道:“木神说的是,还请仙子略加说明,解除大家疑虑。”想不到蟠桃大会刚刚开始,木族便突然内讧,众人无不哗然。 拓拔野恍然心道:“是了!这老贼生怕仙子姐姐恢复记忆之后,将他与烛鼓之等水妖勾结的丑事抖露出来,所以恶狗先咬人,想污她清白,让她成为千夫所指的渎职圣女。这样一来,她说什么话再没人相信了。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当真卑鄙无耻之至!” 白帝与西王母对望一眼,正欲发话解围,一个高冠大袖的青衣男子沉声道:“白帝、王母,此事乃是本族内政,原不该在昆仑山上当众相询,但关系甚大,唯有冒犯了。还请姑射仙子稍加解释,昨夜究竟身在何处,是否与拓拔太子同在一起?” 此人是木族三大长老之一的司族长老文熙俊,掌管族内大事,也是仅次于青帝、圣女、木族双神的角色。他既已说话,白帝与西王母自然不好干预,只有静观其变。 姑射仙子道:“昨夜我在章莪山上。” 奢比冷冷道:“仙子还没说是不是和拓拔太子在一起呢!” 拓拔野心中一凛,姑射仙子淡然道:“我的确和拓拔太子在一起……”此言一出,如晴空霹雳,巨石激浪,众人顿时大哗。纤纤俏脸瞬间雪白,恼怒之极,咬唇不语。 句芒微笑道:“章莪山距离昆仑八百里,不知仙子好端端地为何到那里去?” 姑射仙子从容道:“为了收伏本族失踪已久的神鸟毕方,因而一路追到章莪山上。” 坐在白金殿角落中的游痕突然大声道:“关于此事,小人可以作证。昨日小人亲眼瞧见仙子追踪毕方鸟,离开南蟾峰……” 文熙俊沉声道:“敢间仙子收伏神鸟了吗?神鸟现在何处?” 拓拔野暗呼糟糕,却听姑射仙子道:“神鸟在拓拔公子的无锋剑里。”众人登时又是一阵哄然。 句芒微笑道:“这倒巧得很,原来仙子和拓拔太子约好了一齐去收伏本族神鸟吗?本族的神器无锋剑怎地又会成了东海龙神太子的佩剑?难道竟是仙子送给拓拔太子的吗?”大荒中人对拓拔野无锋剑的来历大多不知,他在天下群雄面前这般栽赃陷害,更是恶毒之至。 拓拔野心中怒极,哈哈笑道:“这柄无锋剑是神帝送与我的礼物,与仙子何干?我去章莪山原是为了给西陵公主摘取天上的星星,偏巧遇见了姑射仙子,就是这么简单。”他言语坦荡磊落,自有让人相信的感染力。众人议论纷纷,将信将疑。 拓拔野转身对着纤纤笑道:“妹子,原想蟠桃会后,悄悄地将这星星链子送给你,现在看来不能不给了!”袖摆飞舞,绚光闪耀,数百颗星子串联而成的晶石链悠扬翻转,在空中舒展开靓丽眩目的圆弧,不偏不倚地套到纤纤的玉颈上。霓光耀彩,更添丽色。 纤纤又惊又喜,想起自己昨日随口胡言之语,他竟全然当真,为自己摘下天上星辰,登时心神迷醉,芳心鹿撞;一时间,适才的妒恨嗔怒都已抛飞到九霄云外。 句芒身边一个翠衫美女格格笑道:“姑射姐姐,虹虹昨晚在你房中等了一夜,也不见你回来,心里纳闷得紧。敢情你是和这俊小子一齐到山顶数星星去了呢!”此女雪肤绿眸,妖冶明艳,竟是名列“大荒十大妖女”之一的东海七彩岛虹虹仙子。 句芒目光灼灼道:“章莪山距昆仑八百里,以仙子之力,往返又何必如此之久?难道昨夜在章莪山上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仙子和拓拔太子一起逗留了一整夜吗?” 姑射仙子玉靥微红,蹙眉欲语还休。她虽然冰雪玲珑,光风霁月,但昨夜之事一旦说出,更要引人猜度。 众人见状疑窦更起,拓拔野朗声道:“不错,我们被长留仙子困在章莪山顶,直到四更,她前往昆仑之后,我们方才逃脱。”当下将昨夜之事娓娓道来,至于自己二人被捆绑一处,以及动心相吻一节,自然略去不提。 众人闻言大奇,想不到那骄狂暴躁的疯婆子竟然练成了“回光诀”,心中都有些不信。奢比冷笑道:“若如阁下所言,长留仙子早已闯入昆仑,闹得天翻地覆,为何现在还太平无事?” 拓拔野一怔,还未说话,句芒突然推案起身,厉声喝道:“无耻小贼,还敢信口雌黄,百般狡赖!”他一直温文尔雅,不动声色,此刻忽然大发雷霆,登令群雄为之一惊。 句芒转身朝着白帝、西王母行礼,歉声道:“句芒盛怒之下颇为失礼,万请大家莫怪。但这小贼处心积虑,犯下滔天大罪,句芒忍无可忍,唯有乘着天下英雄毕集之际,将他丑行公之于众!” 只听姬远玄朗声道:“句木神尽管说吧!天下英雄都在这里,绝不会姑自一奸贼恶行,但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群雄轰然称是。 拓拔野心中逐渐平定,嘴角微笑,索性与姑射仙子站在朝露阁中,且看句芒变出什么花样来。 句芒翩然离席,走到回廊之上,正容道:“数月以来,大荒动乱频仍,内争四起,发生了诸多不可思议之事。火族、木族、本族以及寒荒国齐齐发生叛乱,据说前几日水族也发生了九城谋反。本族连月以来,还遭到龙族舰队无休无止地侵扰攻击,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句芒痛定思痛,百般思忖,发现所有事件都有一个惊人的巧合。” 他顿了顿,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方沉着嗓子、戟指拓拔野,一字一字地道:“这个巧合就是,所有动乱发生处,都有龙族太子拓拔野的影子!”众人轰然。 纤纤怒道:“臭山羊胡子,你胡说什么!”突然想起自己现下是金族西陵公主,地位尊崇,不该如此失态,当下脸上飞红,强忍恚怒。 少昊举杯低笑道:“好妹子,骂得好,哥哥敬你一杯。” 句芒朗声道:“公主明鉴,句芒尽有凭据,可不是胡说。这小贼居心险恶,连公主也差点成了他利用的工具。小贼处心积虑,设下万般阴谋陷阱,就是为了搅乱大荒,带领龙族夷蛮乘虚而入,妄图占我大好河山!” 拓拔野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公然陷害,又是滑稽,又是愤怒,冷冷地望着他,微笑不语。 六侯爷哈哈笑道:“句老羊,也不怕昆仑风大,闪了你的舌头?你陷害忠贤,挑拨离间的帐且不跟你算。但你说什么‘夷蛮’?难道今日这四海殿、八荒殿里坐着的都是夷蛮吗?” 八荒蛮族与海外诸番国最是忌恨“夷蛮”二字,闻言大有共鸣同感,心下颇是不以为然。两殿之中登时嘘声大作。 句芒充耳不闻,继续道:“小贼当日自蜃楼城破之后,与乔羽孽子蚩尤流亡东海,旋即勾结汤谷罪民、龙族夷蛮,祸乱东海。数月之前,又与蚩尤潜入大荒,勾结本族叛臣雷神,偷盗火族圣杯,妄图挑拨火木两族,窃取我族江山。被我和火族英雄识破奸谋之后,又流窜赤炎城,离间火族,引爆赤炎山,导致今日火族南北割据……” 只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插道:“句木神说得不错,若不是这小贼当日偷窃圣杯,引爆圣山,挑唆赤帝,火族百姓今日又怎会受这战乱之苦?火族上下都可为证。”说话之人乃是一个红袍独臂男子,木无表情,正是火正仙吴回。 此人狭隘歹毒,对其兄祝融亦舍得屡下毒手,拓拔野对之颇为鄙夷厌恶,闻言只是冷笑。凝神探望,赤火大殿中坐着众多紫衣红袍的火族贵侯,烈碧光晟、米离、泠萝仙子、因乎、不廷胡余等人赫然在列,却不见烈炎兄妹、祝融、赤霞仙子、刑天等人的身影,想来还未曾赶到。烈碧光晟微笑沉吟,一边啜茶,一边恍惚入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句芒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将所有阴谋诡计尽数栽赃于拓拔野身上。他说话声音原本十分动听,这般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地讲来,更有一番独特魅力,让人为其所控,情绪随之跌宕起伏。不少人不明真相,怒恨交加,忍不住朝着拓拔野怒视低骂。水族、木族、火族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大肆喧哗起哄。 拓拔野心中气怒交集,滑稽可笑,句芒与水妖生怕己方揭其老底,是以沆瀣一气,颠倒是非,将所有脏水抢先泼到自己与姑射仙子的身上。但这一招的确阴毒,自己此刻纵使戳穿他们的所有阴谋,一则证据寥寥,难以为凭;二则先机已失,他们大可反诬其诽谤。若无确凿证据,只怕难以翻盘。自己一时不察,业已落在下风。当下索性凝神聚意,一面聆听,一面徐徐地扫望八合大殿,观察形势,伺机反击。 白金大殿中,金族群贵悉数毕集,白帝、少昊、陆吾、英招、江疑等人见他望来,纷纷遥遥举杯致意。西王母略一点头,便转而聆听句芒言语。 唯有纤纤目不转睛凝视着他,美眸中满是盈盈笑意。拓拔野心中温柔疼惜,目光舍不得移转开去,忍不住传音叹道:“好妹子。这星石链子真有些配不上你呢!”纤纤俏脸晕红,娇羞欢喜,越发容光照人。 黄土大殿中,姬远玄、武罗仙子、嚣围、泰逢、涉驮、计蒙、包正仪、公孙长泰等人俱已来齐,却不见应龙。 姬远玄撞见他的目光,沉声传音道:“句芒老贼、烈老贼似是有备而来。众多水妖迄今尚未现身,只怕还有什么阴谋诡计。你要多加小心了!”拓拔野微笑点头,目光徐徐环转,黑水大殿中坐了数百人,他识得的只有乌丝兰玛、百里春秋、黑公沙、西海鹿女区区数人。烛老妖、朝阳谷水妖、西海其他水妖都尚未到来。目光扫遍,也不见北海真神、欧丝之野,更惶论雨师妾了,心中登时一阵强烈的失望。 西海殿中的各番国贵侯纷纷点头微笑,举杯示意。昨日接触之后,对这谦和开朗的龙族太子,他们都有莫名的好感。八荒殿中鲜有认识之人,突然看见一双淡蓝色的大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秀丽的脸容上蒙着淡淡的笑意,正是寒荒国主楚芙丽叶;身旁几人正是拔祀汉、天箭等老相识,正笑颜逐开地朝他举杯致意。 拓拔野心中温暖,正想传音问候,忽听句芒道:“这小贼当日将本族圣女姑射仙子诱骗至西荒雪山,以其同谋流沙仙子供给的春毒陷害姑射仙子,欲行不轨。亏得水族烛鼓之公子及时发现,带着西海九真全力解救,才使得他奸谋未能得逞。小贼奸猾,乘着雪崩,挟持姑射仙子逃至雪山腹中。烛公子寻他不着,义愤填膺,特遣人赶往青藤城通知本族长老会。” 文熙俊等人齐齐点头,表示确有此事。拓拔野与流沙仙子的亲密关系,自从灵山比斗之后天下皆知,不明内情的群雄心中均想:“有流沙妖女相助,难怪姑射仙子会着了这小子的道。” 句芒又道:“几日之后,他与姑射仙子同时出现于寒荒城,从此变得亲密无间,形影不离。也不知他与姑射仙子在山腹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孤男寡女,仙子身中春毒,小贼又是狼子野心,情形自是不容乐观。否则以仙子个性,怎会对一个陌生男子如此垂青?又怎能不向他索回本族神器无锋?怎会与他彻夜同赏流星,将本族神鸟封印于他的剑中?” 众人哗然,几十个木族贵侯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破口大骂,便欲拔剑冲向拓拔野。 拓拔野怒极反笑道:“果然是贼喊捉贼,恶狗先咬人。”句芒说他如何倒也罢了,但玷辱姑射仙子的清名,却令他怒不可遏。双臂一振,碧光真气轰然鼓舞。 眼见敌众我寡,哥澜椎、班照等人“龟他孙子”地大骂,纷纷冲将出来。使女惊叫,杯盘乱飞,酒肉四溅,八合大殿登时乱作一团。 忽听陶损悲凉,轰然回荡,众人倏地一震,周身酥麻。白帝淡淡道:“此处是昆仑瑶池,此刻是蟠桃大会,还请诸位给寡人几分薄面。”那几十个木族贵侯猛一顿足,恨恨还剑坐下。 姑射仙子脸色雪白,徐徐举起左臂,白衣飞舞,晶莹雪臂之上,守宫砂鲜艳夺目。澄澈的目光环视四周,默然不语。 八合大殿登时安静下来。句芒亦是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料到她竟还保持处子之身,旋即笑道:“妙极!既然仙子清白未玷,我们就放心了!” 拓拔野心中大宽,突然一阵羞惭庆幸,倘若当日自己稍稍把持不定,今日姑射仙子便要毁于他手了。 姑射仙子淡淡道:“若非拓拔公子高风亮节,仗义相救,我又岂能在烛鼓之的陷害淫辱下保得清白之躯?句木神一再颠倒黑白,不知是何居心?” 黑水大殿中登时沸腾喧嚣,纷纷大叫道:“仙子一再偏袒拓拔野,诬陷我烛公子,又是什么居心?”“龟他奶奶的,我家烛公子惨遭不幸,仙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想来个死无对证吗?” 乌丝兰玛忽然微笑道:“姑射妹子说烛公子对你图谋不轨,不知是亲眼所见,还是亲耳所闻?” 姑射仙子一怔,道:“当时我到了钟山脚下,被数十名蒙面高手围攻,体内蛊毒发作,恍恍惚惚中看见……” 乌丝兰玛柔声道:“既是恍恍惚惚,便是辨别不清了?仙子又出能断定是烛公子所为?” 姑射仙子一时语塞,众人又是一阵大哗。 百里春秋长声道:“仙子所说多半是从拓拔野那里听来的吧?无凭无据,何足取信?我们却有许多人为证,当日众目睽睽,看着拓拔野对仙子欲行不轨,行迹败露后又带着仙子逃之夭夭。”水族众人轰然称是。 姑射仙子天性单纯淡泊,又不说假话,哪里是乌丝兰玛、句芒等人的对手?在这般胡搅蛮缠、咄咄逼问之下,登时有些应接不暇。瞧在众人眼中,倒像是她理亏词穷。金族群雄、姬远玄等人心下焦急,却难以相帮。 听着群情汹汹,众口铄金,拓拔野心中怒极之后,反倒渐渐平静下来,忖道:“这些奸贼必是料定我们四族即将联盟,所以先发制人,妄图一气将我和仙子姐姐抹黑!一来减弱仙子姐姐在木族的影响力;二来逼迫其他各族迫于舆论之力,不敢与我结盟。嘿嘿,想让我们气怒之下方寸大乱,我偏不上当。索性等他们胡言乱语中自行露出破绽,再全力反击。”当下气定神闲,微笑不语,心中苦思良策。 只听西海鹿女脆生生地道:“依奴家看来,烛公子在昆仑山下惨死,多半与拓拔野有关!” 拓拔野心下一沉,暗呼不妙。众人哗然,百里春秋沉声道:“是了!定是这小贼眼见丑行被烛公子瞧见,恼羞成怒,想要杀人灭口,是以在昆仑山下伏击烛公子。” 黑公沙冷冷道:“不错。当日各族英雄在流沙河畔眼看要拿住那杀害烛公子的凶手,拓拔太子突然杀到,耍了诡计将他救走,我还觉得奇怪哩!敢情你和那疯猴子竟是同谋。” 拓拔野与夸父的交情颇深,这两日来,昆仑山上众人都已瞧得分明,被他们这般反诬一口,确有些百口莫辩。拓拔野、白帝、西王母、姬远玄等人虽知杀害烛鼓之的乃是水妖自身,却苦无证据,难以辩驳;而且烛龙杀其独子,何等荒谬?说来众人也必不信。 句芒叹道:“我早已探知这小贼勾结雷逆,又网罗了本族六百年前的叛贼疯猴子,只道他想挑唆本族叛乱,没想到竟唆使疯猴子加害烛公子……句芒有失察之贵,惭愧惭愧!” 乌丝兰玛柔声道:“此事非因你起,句木神不必自责。只是那疯猴子虽为木族中人,却是杀害烛公子的凶手,本族要将他绳之以法,还请句木神不要见怪。” 句芒朗声道:“本族出此凶獠,岂敢护短?句芒一定协助仙子将他和这小贼缚送烛真神脚下!”两人这一番惺惺作态的做作,更是不容分辩,将拓拔野与夸父的罪名扣得严严实实。 姑射仙子道:“夸父是本族前辈,淳朴善良,绝不是杀烛公子之人。拓拔公子更加没有做过此事。根据夸父前辈所言,杀死烛公子的,是一个戴着黑斗笠的神秘人……” 句芒摇头道:“天下哪有凶手肯自己认罪的?自是百般狡赖,推脱他人。疯猴子杀死烛公子。乃是钦毗真人临死所见,陆虎神等人听得一清二楚,又怎会有假?仙子不可受其蒙蔽。” 虹虹仙子娇笑道:“姑射姐姐这么护着拓拔太子,是不是喜欢他呢?虹虹正想问问姑射姐姐,前天夜里三、四更时分,姐姐为何悄悄地跑到拓拔太子屋前的悬崖边,与他私会呢?” 姑射仙子一凛,突然想起那夜丛林间有某物一闪而过,脱口道:“原来那人是你!”一言既出,登时后悔,双靥晕红。 八殿哄然,她这般说话便等若承认夜半与拓拔野幽会了。 虹虹仙子抢道:“不错,是我。我亲眼瞧见你和拓拔太子抱在一处亲吻。若不是你们太过忘情,我又怎能逃得性命?”她这招“无中生有”毒辣之至,姑射仙子待要否认已然太迟。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哗然。纤纤俏脸鸟云笼罩,欢喜神色荡然无存。杏目恨恨地瞪着拓拔野二人,眼圈突然红了。 姑射仙子听她这般诬陷,气怒羞愤,颤声道:“你……你胡说!” 拓拔野怒极,哈哈笑道:“仙子贞洁,岂是你胡言乱语所能玷污的?各位木族长老,这妖女诬陷圣女,不知该当何罪?” 虹虹仙子格格脆笑道:“现在想要狡赖太迟啦,听说东海有一种珊瑚海蜥,吐出来的守宫砂与众不同,即便破了处子之身,也能鲜艳如故呢!”她这话恶毒之极,暗示姑射仙子已非处子,全赖拓拔野提供的珊瑚海蜥,才得以矫饰。 木族群雄愤激如沸,纷纷要求一验守宫砂真伪。姑射仙子双颊嫣红,蹙眉不语,胸脯剧烈起伏,显是恼怒已极。 水族众人也跟着起哄,骂不绝口,群情激愤。柳浪、成猴子等龙族群英大怒之下,反唇相讥,吵作一团。八合大殿又是一阵混乱。 乌丝兰玛柔声道:“白帝、王母,拓拔太子、夸父与本族烛公子之死有莫大关系。贵族既言称要帮助本族擒拿凶手,严惩不怠,还望仗义相助。” 水族群雄齐齐起身叫道:“还请白帝、王母仗义相助!” 句芒也翩然行礼,朗声道:“拓拔野挑唆木族内乱,侵袭东荒,更有玷辱本族圣女之嫌,万请白帝、王母秉公处理。”木族群英也齐齐起身,大声附和。 八合大殿顿时鸦雀无声,万千双眼睛一齐凝注在白帝与西王母的脸上。白帝与西王母对望一眼,颇为尴尬,沉吟不决。事情发展到这一阶段,已成了关乎木族圣女贞洁与否、水族烛鼓之死亡真相的大事;白帝、西王母虽是东道主,也不好明着相助拓拔野。尤其烛鼓之死在昆仑山下,他们更是理亏气弱,极是被动。 宫中肃然,水、木群雄右手都已紧握剑柄,只要白帝、西王母轻轻点点头,立时便要一哄而上。六侯爷使了个眼色,哥澜椎等龙族豪雄蓄劲待发,随时准备拚死护卫拓拔野二人杀出重围。 碧空白云,飞檐交错,阳光绚烂地镀耀着金色的宫顶。冷风穿窗过阁,吹得铃当阵阵脆响。丝竹顿止,人声寂寂,瑶池宫中一片沉静,就连时间也似乎突然凝固了。 拓拔野站在朝露阁中,衣袂飘飞,微笑不语,心中怒火熊熊。看着姑射仙子被众人围诘羞辱,更是心痛如割,暗自立誓定要拚死保护她,还她清白。但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太没经验,低估了水妖、句芒,原以为此次蟠桃会上,只要按照预先的安排,与姬远玄、烈炎结拜兄弟,再进行纤纤加冕典礼,便可镇住群妖,令他们不敢放肆。不想大会伊始,脚跟还未站定,便被老奸巨滑的句芒、乌丝兰玛反诬一口,狂风暴雨似地步步进逼,打了个措手不及。 诚如姬远玄所言,众妖必是得闻风声,有备而来。何况烛老妖等众多水妖未到,烈碧光晟尚未发力,可以断定,其后必定还隐藏着诸多阴谋诡计、埋伏陷阱。但此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与姑射仙子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如果再不奋起反击,纵使白帝、王母想要相救,也是有心无力。一旦让他们奸计得逞,己方四族联盟的计划必定灰飞烟灭。 身处逆境,反倒激起他的强烈好胜心与熊熊斗志,下定决心要力挽狂澜。思绪飞转,心想,这些奸人既玩无中生有,死无对证的把戏,自己便以牙还牙,回报以颜色。灵机一动,心中已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冒险计划。 当下哈哈笑道:“白帝陛下、王母娘娘,烛鼓之的死的确与拓拔野有莫大关系!” 第二十七章 瑶池风云 众人轰然,纷纷朝他望来。 姑射仙子“啊”地一声,担忧已极,蹙眉道:“公子,你说什么?” 拓拔野微笑传音道:“仙子姐姐,你只管放心。”大步走到朝露阁边栏,笑道:“水圣女说得不错,烛鼓之的死与我有极大关系!若不是我,他断断不会惨死于昆仑山下。时至今日,我也不必再隐瞒了。” 八殿愕然,水木两族群雄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句芒嘿然道:“小贼,你现在认罪已经太迟了……” 拓拔野哈哈一笑道,“谁说我要认罪了?我要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戳穿一个天大的谎言。” 句芒神色一变,喝道:“小贼还敢狡辩!给我拿下!”木族群雄呼喝着便要冲出。 突听西王母淡然道:“且慢。句木神,既然你们证据确凿,还怕他胡说吗?天下英雄在此,都可为证。且听听他还有什么话说,也好让荒外各国心服口服,不骂我金族偏袒大荒。”荒外各国对句芒都颇为厌恶,当下轰然称是。 句芒无奈,细目之中凶光一闪而过,微笑道:“王母说得是。量他也变不出什么花样来。”木族群雄愤愤坐下。万千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拓拔野,不知他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拓拔野朝着白金大殿翩然行礼,微笑道:“多谢王母。”徐徐环顾群雄,目光凝注在西海鹿女上,微微一笑道:“鹿仙姑,事已至此,你就全招了吧!” 众人愕然,大觉突兀。 西海鹿女一愣,格格笑道:“拓拔小子!你说什么?” 拓拔野叹道:“难道非要逼我说出来吗?” 西海鹿女脆笑道:“臭小子,你故弄什么玄虚?” 拓拔野扬眉道:“故弄玄虚的只怕是鹿仙姑吧?那夜在寒荒城夜宴之时,通过比翼鸟传信给我的神秘人便是你吧?” 众人闻言更是糊涂,一齐朝西海鹿女望去。西海鹿女花容微变,冷冷道:“你胡说什么?”隐觉不妙,但心中惑然,不知拓拔野究竟想说什么。 拓拔野哈哈大笑,朝着八荒殿中的寒荒国群雄朗声道:“楚国主、拔祀汉将军,你们还记得那夜情形吗?” 楚芙丽叶柔声道:“自然记得。那夜酒宴进行了一半,突然飞来了一对比翼鸟,公子就追着它们走了。我们心里都好生奇怪、担心,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 拓拔野微笑道:“多谢国主挂怀。那夜我之所以会突然不告而别,实在有不得已之苦衷。今日当着天下豪杰,我就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姑射仙子瞧着他洒落不羁地临风而立,一付成竹在胸的自信姿态,心中怦然,俏脸莫名地一阵酡红。不知何以,适才慌乱、羞恼、气怒的烦杂心情登时烟消云散,心湖逐渐平定下来。 拓拔野朗声道:“那夜比翼鸟脚爪上缚了一个布条,上面写着‘姑射有难,速来相救’……” 众人轰然。纤纤美目凝注,迷惘讶异。她记得那夜分明是自己索要比翼鸟,拓拔野方才穷追不舍,为何他竟突然改口?想起拓拔野追随比翼鸟,因缘际会救出姑射仙子,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心中陡地一沉,酸妒难抑。 拓拔野不待水妖反应过来,大声道:“姑射仙子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听说她有难,岂能不救?于是随着比翼鸟飞到了钟山,再随着它钻入密道,进入烛鼓之专用的密室,看见仙子被下了春毒,散去真气,困在象牙床上……” 众人听他所说与水族言辞迥然两异,登时又是一阵轰然,议论纷纷。 乌丝兰玛柔声笑道:“拓拔太子巧言令色,想要混淆视听吗?你率领数十名蒙面大汉袭击姑射仙子之时,我们可有几十个证人,看得清楚分明呢!”声音清晰有力,登时将各殿中的喧哗声压了下去。 西王母淡淡道:“姐姐稍安毋躁,听他说完再下结论不迟。” 成猴子尖声笑道:“就是嘛!臭婆娘,如果你心里没鬼,干嘛掩人耳目?”龙族群雄轰然应和。四海殿、黄土殿中也有不少人跟着起哄。 拓拔野朗声道:“我突然听见石门外有一个男子尖声说道:‘那小子真会来吗?你的比翼鸟能寻着他吗?’一个女子答道:‘他若是不来,我……我就亲自放了姑射仙子。’男子叹道:‘你这是何苦!’那女子恨恨道:‘谁让七郎说过纳我为妃却又一再食言?他对姑射垂涎已久,今次费尽周折,和句木神一齐设下陷阱,好不容易才将她抓住,一定不会放过她了。’” 青木大殿中登时又是一片沸腾,木族群雄纷纷叫喝道:“拓拔小子休得胡说!”“句木神正气凛然,天下景仰,岂会做出这等事情!” 拓拔野充耳不闻,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注视西海鹿女腰上悬挂的鹿皮鼓,那鼓上写着两个娟秀的小字“仙鹿”,当下拢着袖子,悄悄撕下一片布幅,从指尖迫出几滴鲜血,仿着那笔迹写下几个字。 口中却毫不顿止:“那男子道:‘你和七郎已经这么久了,他妃嫔女奴多不胜数,这次你又何必吃这么大的醋?’那女子心烦意乱道:‘童子,你不知道,七郎对她情有独钟,得了这贱人之后,必定不理我了。这贱人喝了无忧水,被我下了春毒,又被你和百里法师散去真气,不能反抗,唯有乖乖从命。倘若日后她知道是被我们所害,必定想方设法报仇。你想想,七郎对她必是言听计从,还能不依着她杀了我们吗?’那男子默然不语。” 水族众人听他模仿两人口气,惟妙惟肖,分明是西海鹿女和九毒童子!西海鹿女桃脸越来越白,蓦地明白了拓拔野的用意,“啊”地一声低呼出声!惊怒交集。 拓拔野倏地戟指鹿女,喝道:“我一直不知道传信给我的人究竟是谁,今日听了你的声音,才知道原来是你!”此言一出,八殿更是人声鼎沸。 西海鹿女花容惨变,顿足怒道:“臭小子,你胡说八道!” 拓拔野扬眉微笑道:“是吗?难道诸位不觉得奇怪吗?若不是你以比翼鸟带路,领着我从密道进入洞室,我又怎会那么凑巧地由千里之外的寒荒城赶到,从烛鼓之魔爪下救出姑射仙子?” 水族众人对当日拓拔野为何会突然赶到钟山,并出现在那固若金汤的密室中,都是颇为疑惑。烛龙多疑成性,早已怀疑有内奸通风报信,为他引路,暗令各路侦兵探察。此刻听拓拔野这般述说,对当日水、木两族的阴谋了若指掌,诸多细节毫厘不差,不似胡言所能为之;而鹿女与烛鼓之的暧昧关系,更是水族人所尽知,她妒恨之下做出此举,倒也并非全无可能。众水妖疑心大起,纷纷朝西海鹿女望去。 鹿女怒道:“臭小子,你……你无中生有,想要挑拨离间,栽赃陷害!”慌乱惊惧之下,连说话声音都颤抖起来。 拓拔野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无中生有、栽赃陷害还不是向你们学的吗?”哈哈笑道:“你现在想要狡赖太迟啦!这是你当日写的密条,让大家看看是不是你的笔迹!”蓦地从袖中抖出那条准备好的布幅,高高举起,“姑射有难,速来相救”八个大字艳红跳脱,赫赫醒目。 那字迹与鹿女毫无二致。水族中人立时哄然一片。 鹿女“啊”地一声尖叫,狂怒恐惧,那张妖艳的桃脸几乎变形,朝着四周水妖颤声叫道:“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拓拔野厉声道:“证据确凿,还敢狡辩,如果不是你和九毒童子通风报信、故意挖掘密道放我通行,为何当我擒住烛鼓之时,你们竟会突然从密道中冲入,及时解救?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吗?” 西海鹿女见水族众人面泛杀意,冷冷地盯着自己,想到族中对叛徒奸细的残酷手段,恐惧得几近崩溃,突然嘶声大叫道:“我没有通风报信,我挖那密道只是为了偷看七郎迷奸姑射仙子!九毒童子可以作证。” 众人轰然惊呼,尽皆怔住。 西海鹿女一言既出,方知中计,娇躯剧颤,面如死灰,蓦地跪坐在地,瘫作一团。八合大殿一片死寂。过了片刻,龙族群雄方才如梦初醒似的欢声雷动,水族众人则面色铁青,默然不语。乌丝兰玛与句芒对望一眼,碧眼中杀气一闪而逝,恼恨狂怒,却又偏偏无可奈何。 水妖诬陷拓拔野谋弑烛鼓之,乃是建立在拓拔野迷奸姑射仙子未遂、嫉恨之下杀人灭口的谎言之上,此刻这谎言一旦戳穿,其指控自然不攻自破。 拓拔野微笑自若,怡然扫望水、木群雄,不动声色,心中却如释重负,仿佛虚脱了一般。大风吹来,满背都是凉飕飕的冷汗。他孤注一掷,故出惊人之语,选择西海鹿女为突破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中生有,大打心理战,实在冒了极大风险。一旦鹿女不上当,死死咬住不松口,那伪造的布条再被揭穿,那便狼狈不堪,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生死攸关,更关乎姑射仙子清誉,这一场舌辩竟比白刀相斗更加凶险艰难。暗呼侥幸,浑身说不出的疲惫,说不出的轻松。 乌丝兰玛淡淡道:“烛公子有没有做出这等事,还持查证。如果真有此事,我们自会向木族请罪;但倘若是本族中有奸细妄图勾结外人,嫁祸烛公子,我们定不轻饶。”言下之意竟暗指拓拔野与西海鹿女串通一气,诬陷烛鼓之。鹿女闻言浑身簌簌,脸色青白,怨怒憎恨地瞪视着拓拔野,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八合大殿嘘声大作,就连八荒殿中也有许多蛮族瞧不起水族的狡赖行径,公然支援拓拔野。 乌丝兰玛听若罔闻,淡淡道:“拓拔太子适才自称烛公子之死与你有莫大关系,不知又是什么意思?” 拓拔野还未回答,却听六侯爷哈哈笑道:“这还用说吗?烛鼓之这小子想对木族圣女不轨,被太子天降神兵,戳穿色狼面目,救走美人,急怒攻心之下,气得一命呜呼。” 柳浪摇头道:“六侯爷此言差矣,素闻烛真神教子有方,极有廉耻之心!我瞧多半是他自己做了这下流事,思前想后,活活羞死的。”众人听他们一唱一和地挖苦,忍不住轰然大笑。水族群雄狂怒,却不得发作。 突听一个尖细的嗓子不阴不阳地叫道:“说不定是烛真神自己杀人灭口!再栽赃嫁祸给拓拔太子,要箱制白帝陛下哩!” 众人大哗,水族群英霍然变色,纷纷起身拔刀怒骂:“是谁血口喷人?他奶奶的乌龟王八,站出来说个清楚!” 姬远玄朗声笑道:“既然不是烛真神所为,各位这般激动作甚?难道别人说说自己的猜疑也不成吗?”众人轰然应和。木族群雄沉默不语,火族群英则坐山观虎斗,不插一言。一时间,八合大殿之中,竟有大半站到了拓拔野一边。 拓拔野心下大畅,眼角扫处,见姑射仙子对大殿混乱情形视若不见,一双妙目凝注自己,双颊似醉,嘴角勾着淡淡的微笑,喜悦中竟似焕发出柔和清丽的光辉。心中怦然大动,目光再也移转不开。 忽听虹虹仙子格格笑道:“这就是所谓的眉目传情吧?原来拓拔太子英雄救美,嬴得姑射姐姐的芳心哩,难怪姑射姐姐会不顾圣女贞洁之躯,和太子形影不离,甚至三更半夜悄悄幽会呢!” 大殿登时寂静,木族众人纷纷叫道:“烂木奶奶的,拓拔小子你甜言蜜语说得好听,多半不安好心,也想要玷辱圣女清白!”“仙子的守宫砂究竟是不是真的,让我们验验再说!” 拓拔野心下恙怒,他们眼见一计不成,又在姑射仙子贞洁上大做文章,可恨之极。正要挺身而出,却听楚芙丽叶大声道:“虹虹仙子看错啦!昨夜和拓拔太子幽会的不是姑射仙子,而是楚芙丽叶。” 众人大哗,纷纷朝八荒殿望去。楚芙丽叶白衣飘飘,落落大方,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双靥酡红,略显娇羞,淡蓝色的双眸勇敢而又坚定地凝视着拓拔野,柔声道:“楚芙丽叶喜欢拓拔太子,所以昨夜悄悄到他屋前幽会。” 众人见楚芙丽叶也是一袭白衣,身材与姑射仙子相彷,心中均想:“难怪虹虹仙子会认错人了。”心下都大为妒羡拓拔野艳福不浅。 拓拔野又惊又奇,蓦地明白:“她为了替我解围,不惜牺牲自身清誉!”心中感动,无以复加。 拔祀汉等人齐声道:“昨夜我们护送国主,都可为证。” 八殿议论纷纷,啧啧称奇。六侯爷与柳浪齐齐叹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摇头晃脑,大吞馋涎。 人群中,纤纤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了,冷冷地瞥望拓拔野,泪珠在眼眶中不住地滚动,随时都要掉落一般。 虹虹仙子笑道:“想不到拓拔太子这般风流多情,连寒荒国主也肯为你圆谎呢!倘若昨夜那人不是姑射姐姐,她为何又会看见我呢?” 拓拔野微微一怔,正要寻词,却听西王母淡淡道:“昨夜姑射妹子是和我一起去犀脊峰的。”众人愕然,想不到竟连西王母也搅了进来。 西王母道:“白帝认拓拔太子义妹为女,乃是翌日便要公布的大事。我有许多事情想和拓拔太子商量,但三更半夜,我身为金族圣女,不便登门拜访。白帝又有要事,走不开来。无奈之下,我便找来姑射妹子一齐前往。不想在山崖边瞧见虹虹仙子慌张御风而去。”众人恍然点头,深以为然。 乌丝兰玛、句芒等人虽知真相,恨得牙根痒痒,却无法辩驳。句芒叹道:“既是如此,王母何不早说,也省得这场误会风波。”他话里带话,仍是暗示王母为拓拔野掩饰。 西王母淡然道:“我见句木神说得如此笃定,还以为我走了之后,姑射妹子又去找拓拔野了呢!听楚国主告白,才知句木神误会了。”目光如电,凝视着虹虹仙子,冷冷道:“虹虹仙子,不知你法眼为何如许厉害,竟能瞧出姑射妹子的守宫砂是事后重新点上的东海珊瑚蜥?恕我眼拙,没瞧出差别所在。” 虹虹仙子不想王母竟会横加干预,如此逼问,格格笑道:“我也只是猜测,当不得真……” 西王母大怒,忽然劈头喝道:“放肆!圣女乃一族天尊,神圣不可侵犯,岂容你恶意揣度,玷污清名!身为臣民,竟敢狂肆傲慢,再三亵渎圣女,罪大恶极!若在本族,早已寸砾凌迟,哪容得你在此大放厥词!” 众人凛然,虹虹仙子被她这般雷霆暴雨般地一顿怒骂,登时气焰大馁,自觉理亏,不敢应答。拓拔野等人更是听得大快。 姑射仙子心下感激,淡淡道:“多谢王母。” 拓拔野暗自佩服,知她这一番厉斥指桑骂槐,旨在逼使其他人不敢再对姑射仙子有不敬言行,忖道:“难怪天下人说五族圣女之中,以西王母最是厉害。这等雷厉风行,不怒自威的气势,果然远非其他几位所能比拟。”想到当夜在雁门大泽,她备受乌丝兰玛要挟,刚韧不屈,甚至不惜亲手击杀毕生挚爱,更是恻然。 木族群雄被外人这般斥责,极是尴尬,却又无话可说。句芒咳嗽一声道:“王母所言极是。虹虹仙子确有卤莽之处,但她也是担心圣女贞洁,才有越格言语。回到青藤城后,本族长老会自会计议她的罪责。”强忍恨怒,转身朝姑射仙子行礼道:“圣女既清白无损,全族上下无不欣然。适才大家牵挂圣女,言出由衷,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圣女海涵。” 姑射仙子淡淡道:“蕾依丽雅尚能辨清是非,句木神勿请牵挂。族内之事,回到青藤城后再作议决。”不软不硬,将句芒的话顶了回去。 白帝微笑道:“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大家都请回席入座吧!姑射仙子、拓拔太子也快快请坐。”丝竹声起,磬鼓脆然,美女歌者鱼贯而出,在白玉浮台上翩翩起舞。 拓拔野随着使女步入四海殿,坐在庭芳阁中预留的位置上,而姑射仙子则入席青木大殿,遥遥相望。一路行去,四海殿中的各番国贵侯纷纷微笑行礼,极是热情,君子国、贯胸国、厌火国等更是秋波暗送,表达了效忠之意。 这些番国豪贵常年生活在诸强的势力夹缝之中,依附为生,对于形势的判断极是敏锐。适才大殿上的这场风波,虽然表面尚未到达惊涛骇浪之境,但暗流汹涌却是一览分明。各方势力彼此攀附支援的微妙处,他们岂会看不出来?眼下除了火族尚未表明立场之外,金族、土族都已摆明了站在龙族一边,而本族圣女又与拓拔野交情极笃,可说天下大半都在支援这新近冒出大荒、叱吒风云的龙神太子。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相较于跋扈凶厉的水族与暴戾苛严的火族,东海龙族总要易于相处得多。 拓拔野方甫坐定,六侯爷便兴奋地低声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小子这一招漂亮之极,害得我平白担心了半晌。只是可惜了鹿女这淫妇,一到北海,定没她的好果子吃了。” 柳浪点头叹道:“可惜可惜,一代尤物。” 拓拔野正要回答,又听见姬远玄传音笑道:“拓拔兄弟无中生有果然厉害,连句老贼和水圣女都被你打败了。佩服之至。” 拓拔野苦笑传音道:“这便叫作‘穷生奸计’,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惭愧惭愧!” 姬远玄哈哈而笑,极是快意。神色一整,正容道:“蟠桃大会刚刚开始,真正的风浪还在后头,拓拔兄弟还要打点起万二分精神,提防水妖、木妖奸谋暗算。另外,烈碧光晟一直按兵不动,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对他还得小心才是!” 拓拔野点头传音道:“说得是。不知烈炎兄弟为何迟迟未到?” 姬远玄皱眉道:“我也正在担心,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两人下意识地朝烈碧光晟望去,却见他依旧微笑着浅斟慢啜,入神地望着八殿飞檐之间的蓝天白云,不知在想些什么。 拓拔野心中突然冒起森冷寒意,心道:“此人心机深狡,直到现在仍不动声色,只怕还有许多阴谋未曾使出来。”暗起戒备之心。 当是时,突听号角长吹,有人高声叫道:“朝阳谷水伯天吴、钟山烛公子驾到。” 群雄轰然,拓拔野失声低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下惊骇:“烛鼓之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竟能转死还生?”与西王母、姬远玄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亦是讶然骇异,疑窦丛丛。 目光四扫,见乌丝兰玛等水族贵侯的脸上亦满是惊讶神色,不似作伪,拓拔野心中更觉古怪,心道:“烛鼓之魂飞魄散,连灵山十巫都救治不得,绝不可能复活,难道是烛老妖故弄玄虚,瞒着众人玩什么阴谋诡计吗?”转头向姑射仙子望去,她俏脸红霞飞涌,怒色一闪即没,秋水明眸冷冷地凝视着八合大殿的悬廊入口。 大殿低语喧哗,许多人忍不住站了起来,纷纷透过窗格,朝那蜿蜒如玉带的悬廊凝神眺望。 过了片刻,只听见一个圆润清朗的声音从容不迫地响起:“钟山烛鼓之、朝阳谷天吴赴会来迟,各位多多海涵。” 拓拔野听到这声音,脑中嗡然一响,这人果然是当年攻灭蜃楼城,双手沾染数万人鲜血的朝阳谷老贼天吴,刹那之间,那不堪回首的暗红色杀戮情景蓦地浮上心头,大火、残垣、遍地尸首、被长矛贯穿的母子尸体、烧焦的尸骨……耳中陡然充斥着狂风海啸、厮杀悲号,以及凄恻人心的呼救声……鼻息之中甚至闻到了那夜浓重的血腥、尸骨的焦臭…… 那一夜,五万善良勇敢的城民惨死在烈火与屠刀中!一股悲愤怒火猛地熊熊窜将上来,烧得他双目尽赤,双手微微颤抖。 乐声清脆,使女翩翩而入。一行黑衣人随之穿入悬廊,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当先一人身材颀长,紫黑色的袍衫飘然卷舞,头戴黑木面罩,步伐雄健有力,音气风发,正是四年不见的水伯天吴。 拓拔野强忍住拔身而起的冲动,冷冷地凝视着他,竭力调整浑身汹涌鼓舞的碧木真气。 忽听纤纤怒哼一声,柳眉倒竖,双肩轻颤。四年来,父亲生死未卜,全拜此人所赐。仇人相见,焉能不分外眼红?拓拔野心下一沉,担心她冲动之下言行出格,令西王母难堪,所幸纤纤只是恨恨相望,并未多言。 拓拔野心中稍宽:“经历了这许多事情,纤纤毕竟成熟了些,不再那般任性妄为了。”蓦地想到今后再不能像从前那般照顾她,与她朝夕相处,她即便再任性妄为,自己也是看不见听不着了。心中登时又是一阵黯然。 天吴身后紧随着一个高瘦少年,斜眉细眼,满脸跋扈暴戾的神色,正是当年屡遭拓拔野戏弄的十四郎。相隔四年,他的身高长了不少,目中精光爆射,似乎真气也大有长进。 第三人是个瘦如槁木的碧眼老儿,木无表情,乃是科汗淮的叔叔科沙度。其余十二人俱是黑衣劲装的卫士,抬着两个巨大的北海沉香木柜昂然而入。 一行十五人走到朝露阁中站定,朝着群雄行礼问好。众人目光四扫,始终不见烛鼓之,心中大奇。目光齐齐凝集在那两个北海沉香木柜上,心想:“难道烛鼓之便藏在这柜子里吗?”大觉滑稽。 西王母微笑道:“水伯一路辛苦了,不知烛公子……”目光探询地望向那两个木柜。 十四郎突然朝前一步,高声道:“钟山烛鼓之,拜见白帝、王母。” 此言一出,八合大殿一片轰然!拓拔野等人更是大吃一惊,迷惑不解,想不到所谓的烛鼓之竟是十四郎! 众人心中均道:“烛鼓之死了多日,早已魂飞魄散,即便转寄十四郎躯体,也断断不可能复生。难道烛真神当真有通天彻地之能?” 乌丝兰玛忍不住蹙眉道:“水伯神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天吴躬身行礼道:“圣女平安。此事太过匆忙,来不及通禀圣女及各位长老,还请勿怪。天吴现在便为各位说明。” 环视众人,朗声道:“烛真神得闻爱子惨死昆仑山下,悲痛欲绝。前几日与天吴携行到单狐山时,思念成疾,贵体微恙,唯有在山下驿站暂行调养休息……” 拓拔野心底冷笑:“虎毒不食子。老妖既舍得杀亲生儿子嫁祸他人,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西王母叹息道:“难怪烛真神迟迟不曾到来。此事本族甚感愧责,还望烛真神节哀顺便,顾惜身体才是。” 天吴朗声道:“烛真神并无怪责金族之意,只盼能早日抓获凶手,伸张正义。”顿了顿又道:“在驿站之中,烛真神见犬子十四郎悉心照料,彻夜不离其身,极是感动;又想起从前烛公子孝顺服侍的情形,更加触景伤怀!感慨之余,突然萌生一念,将十四郎认作其子,依旧赐名烛鼓之,封钟山侯……” 众人哄然,水族群雄对此颇感突然,面面相觑,张口结舌。 拓拔野恍然心道:“原来如此,十四郎被收认为烛老妖之子,朝阳谷水妖必定大大得势,难怪这老贼这般趾高气扬。” 黑水大殿人声鼎沸,一个雄伟老者沉声道:“敢问水伯神上!烛真神现在何处?” 天吴道:“玄长老毋须挂念,烛真神仍在单狐山驿站中修养,朝阳谷三十六名高手、十二名侍婢贴身照顾。大约明日此时,他将起驾赶来昆仑。” 句芒微笑道:“恭喜烛真神重得龙子,恭喜烛公子得封钟山侯。” 各殿贵侯如梦初醒,纷纷高声祝贺。反倒是黑水大殿中冷冷清清,众人或妒恨,或鄙夷,或木然,沉默不语。 拓拔野微感奇怪,旋即了然,水族之中也是派系淋立,朝阳谷得势,其他阀别自然气恨难平。心中一动,倘若他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之身,利用水族中的内隙大作文章,或有奇效。 正自思忖,却听十四郎大声道:“多谢众位前辈,十四……烛鼓之当竭心尽力,不负厚望。” 他原本便是倨傲自大,现在成了烛公子,更加目空一切,浑身洋溢出轻浮骄横之态,众人心下大是不以为然。 天吴朗声道:“天吴起行之前,烛真神特拟手谕一份,让我在蟠桃大会上代为传达。”探手入怀,展开一卷羊皮,气运丹田,缓缓读道:“昆仑仙山,蟠桃盛会,群英毕集,可喜可贺。烛某心甚向往,原当早早拜诣。奈何老朽体弱,偶感风寒,羁绊单狐山下,竟不得与天下豪杰把酒言欢,憾甚愧甚,万请见谅。” 白帝微微一笑道:“烛真神客气了。” 天吴续道:“天下皆知烛某新近丧子,悲沮欲死,所幸朝阳谷十四郎,不嫌老朽可憎,甘作螟蛉。昼夜服侍,眉睫不交,舐疮吸脓,殊无怨言。有子如此,夫复何求!老朽喜慰不自禁,特请朝阳水伯代我告之天下,自今日始,朝阳谷十四郎即为烛某之子,易名为烛鼓之,封钟山侯……” 乌丝兰玛微笑道:“十四郎素来娇贵,肯为烛真神舐疮吸脓,果然孝顺得很。” 她故意不将十四郎唤作烛鼓之,显是对天吴父子乘着烛龙丧子悲痛、众人不在身侧之际,大肆奉承取悦的行径颇为不屑;语中嘲讽之意更是昭然若揭。水族群雄脸上均显出鄙夷的神色。 十四郎细眼轻佻,凶光毕现,蓦地循声怒视乌丝兰玛,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反倒心里一阵发虚,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虽然地位大转尊荣,但对这水族圣女终究不敢太过放肆。 天吴置若罔闻,朗声读道:“……当日鼓之遇难之后,多有小人挑唆。妄使金水生隙。本族之中,也多有不明真相者,私往昆仑,咄咄问罪,此诚非烛某所愿也。老朽衷心期望金水情谊不因此事受损,而能历久弥坚。” 拓拔野越听越是恶心!这老妖惺惺作态,虚伪之至。西王母微笑道:“烛真神既然这么说,水香便放心多了。” 天吴又读道:“只是罅隙已成,又恐奸邪挑拨不息,心甚忧之。今日听闻白帝册封西陵公主,欢悦不已。忽有一念:老朽今日得子,白帝亦今日得女,此岂非天意哉!倘若白帝不弃,愿将公主下嫁鼓之,促此‘佳偶天成’之美事,当为千古美谈。而金水两族情谊也自当合复如初矣……” 白帝、西王母等人面色大变,一时僵住。奇变陡生,众人无不轰然,喧哗四起。黑水大殿中则发出一片欢腾附和之声。 拓拔野又惊又怒,突然明白烛老妖将十四郎认作“烛鼓之”的真正意图。老妖竟是想藉着烛鼓之的阴魂,逼迫金族联姻,从而粉碎金族与土、火、龙族结盟的宏图烛鼓之在昆仑山下离奇暴毙,金族始终难咎其责。虽然白帝等人都己猜到凶手是烛龙自己,但无真凭实据,说出来必无人信。而烛龙故作姿态,主动联姻以释恩仇,更令白帝、西王母无推托之辞。这一招可谓阴险之极,厉害之至。 眼看群仙宫一片喧嚣,白帝、西王母沉吟不决,拓拔野心中更是混乱急怒,难道自己竟要眼睁睁看着纤纤落入水妖魔掌,备受十四郎这小贼蹂躏么? 却听“砰”地一声,纤纤蓦地娇喝道:“休想!”声音虽不嘹亮,却如春夜惊雷炸响,令众人心头齐齐一震,八殿登时一片死寂。群雄惊诧,万千目光齐齐集中在她身上。 玉案倾倒,杯盘满地悠悠旋转。纤纤迎风俏立,白衣飞舞,裙摆上果汁淋漓,想是情急之下掀翻案桌所致。她浑然不顾,双颊嫣红,胸脯起伏,明眸怒视天吴,娇嗔之中更有一番曼妙韵态。五族少年贵侯无不瞧得怦然心动。 天吴毫不着恼,微笑道:“原来这位便是西陵公主,果然如天仙下凡。不知公主何出此言?” 纤纤冷冷望着他一言不发,居高临下的鄙视之态却令天吴微感尴尬。 十四郎恼怒,抢身而出,昂首傲然道:“公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觉得我烛鼓之配不上你吗?”他那傲慢而又咄咄逼人之态,引得八殿群雄大为反感。 哥澜椎叫道:“龟他孙子,上好的珊瑚怎能长在乌龟屎上?你撒泡猴尿照照自己咧!” 十四郎大怒,转身喝道:“你骂我是乌龟屎?” 六侯爷笑道:“原来阁下也有自知之明,难得难得。”龙族群雄哈哈大笑。 水族众人虽然瞧不惯十四郎,但他终究是烛龙义子,见他被这般戏弄,自己脸上也不太好看,当下也一齐喝骂起来。成猴子等赖皮人物,最是喜欢逞口舌之快,立时反唇相讥,带着龙族群雄尖声挖苦,大肆反击。八殿又是一阵混乱。 天吴朗声道:“西陵公主此言究竟何意,还望白帝、王母明示。倘若当真是看不起烛公子,我这就返回单狐山转告烛真神,也好让真神断了高攀之念。”声如轰雷,将众人的声音霍然盖过,震得八殿嗡嗡回响。 拓拔野听他言语中隐隐已有威胁之意,越发恚怒,心道:“老贼竟敢如此逼亲!倘若白帝、王母口风松动,我身为纤纤兄长,就挺身喝止。” 乌丝兰玛微笑道:“烛公子少年俊彦,不至于辱没了西陵公主吧?难得烛真神亲自派遣水伯真神提亲,白帝连这点薄面也不给吗?”水族群雄轰然应和,气势汹汹压人。 句芒、烈碧光晟等木、火群英坐山观虎斗,均感大快,微笑不语,只管喝酒吃肉。 西王母淡淡道:“不是我们不愿意,只是……”一时之间竟也穷辞应变。 天吴穷追不舍,问道:“只是什么?” 突听姬远玄朗声插口道:“只是昨日我已经向白帝提亲,恳请将西陵公主下嫁于我!” 第二十八章 乘龙快婿 此言一出,又如巨石击湖,激起千层大浪。各族贵侯无不讶异变色,失声低呼。 拓拔野大吃一惊,心道:“怎地从未听他提起此事?难道竟是昨日我走后之事?”刹那之间,眼见黄土大殿中群雄茫然相觑,武罗仙子等人蹙眉不语,即便白帝、西王母的眼神也有些迷惘疑惑,心中一动,登时恍然。姬远玄必是不满水妖咄咄相逼,情急之下,才想出这么一个不得已的法子。 心道:“姬兄弟年少英雄,颇有王者之气,对纤纤似乎又颇有情意。倘若纤纤当真嫁给了他,也是一件美事。况且如此一来,四族联盟便更加巩固亲密了。”想到此处,忍不住微笑起来。 白帝与西王母对望一眼,咳嗽一声,微笑道:“是了,姬公子昨日的确曾提及此事,只是当时寡人与王母都忙着准备蟠桃大会,一时无暇思忖。” 纤纤低“咦”一声,身子微颤,飞快地瞥了姬远玄一眼,俏脸瞬间飞红。 八合大殿一片嘈杂喧哗,均觉枝节横生,波澜将起,不少人笑嘻嘻地等着看热闹。水族众贵侯虽对十四郎无甚好感,但并非糊涂之辈,知道一旦王族与金族联姻,事态则大大不妙,当下议论纷纷,面露警戒之色。 十四郎惊怒交集,正要说话,却被天吴传音制止。天吴嘿然道:“西陵公主美貌绝伦,兰心慧质,难怪姬公子对她如此倾心。只是金水相生,自然之道。烛公子与公主实乃天作之合,若能顺天应势,同结百年,必定天地欢悦,风调雨顺,一扫当下大荒颓乱之气。我们又何必逆天行事?”语中要挟之意了了分明,金族群英眉头大皱,极是不悦。 姬远玄朗声道:“白帝陛下,王母娘娘,自然之道在于顺其自然。天下万物,五行相生,又岂只局限于金水?男女之礼,在乎心心相印。相知相喜,才能水乳交融、阴阳调和。这与天时何干?与运势何干?不顾男女之礼、自然之道,动辄以天时运势压人,才是逆天行事……”他侃侃而谈,悦耳动听,众人都如清泉漱耳,心旷神怡。 姬远玄又道:“姬远玄虽无德无能,不知什么天地运势,却对公主情真意切,知道如何竭心尽力地让公主太平幸福……” 成猴子拍掌喝彩道:“说得好,说得妙,说得泥水里癞蛤蟆蹦蹦跳!” 众人知他挖苦十四郎,均觉莞尔,心道:“比起姬公子这人中龙凤,十四郎当真便如同一只癞蛤蟆,恶俗不堪。若换了是我,自然选姬远玄,不会选这跋扈轻狂的小子。” 姬远玄踱步而出,朝着白金大殿弯腰行一大礼,恭声说道:“姬远玄再次拜请白帝、王母,望将西陵公主下嫁远玄。姬远玄此生此世当视她如珍宝,呵护宠爱,不离不弃。”声音洪亮,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纤纤听得娇羞益甚,脸颊更红,但嘴角却忍不住泛起得意而欢喜的笑容,笑吟吟地朝拓拔野瞟去。毕竟当着天下英雄面前,得到当今大荒声名昭著的黄帝少子的青睐、示爱,总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何况这几日的相处,使得她对这俊朗少年也增生了一份由衷的好感。 八殿哄然,许多贵侯少女闻言又是感动,又是妒羡。姬远玄温儒俊雅,谈笑间寥寥数语,便暗暗扭转局势,抢尽风头,令天下英雄无不刮目。 六侯爷拍腿叹道:“这小子的舌锋比你还要毒辣,绵里藏针。最要命的是温柔多情、皮厚嘴薄,果然是天生的女人猎手,拓拔磁石,你我都被比下去啦!” 拓拔野微笑不语,心道:“姬兄弟这一战嬴得轻松漂亮,天下人心都站到他这边来了!妙极妙极。”心下大感轻松。 水族群英面色古怪,一面对天吴父子碰得灰头土脸颇感幸灾乐祸,一面又对姬远玄大放异彩颇感恼恨。乌丝兰玛碧眼微眯,紫唇勾翘,笑吟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吴双眸在黑木面具之后闪动精光,微笑道:“姬公子能言善辩,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佩服佩服。可惜黄帝英年早逝,不能亲自为姬公子提亲!真真令人扼腕。”姬远玄面色陡变,周身僵直,满脸悲怒愤郁。 拓拔野大怒,心道:“这老贼忒也可恨!故意点破姬兄弟丧父,没有强大靠山,想要藉此增加十四郎的胜算。身为一代宗师,行事却如此狭隘卑劣,实在令人不齿。” 天吴惺惺作态地叹息几声,转身道:“白帝、王母,烛真神特令天吴带来两箱薄礼,聊作聘金。” 十二名黑衣大汉弯腰将沉香木柜打开,万千绚光冲天破舞,缭绕如虹,殿内寒气大作。众人失声惊呼道:“落虹玄冰铁!” 两个巨大的沉香木柜中,一个装满了各种极至珍稀的宝石贵玉,绚光耀射,另一个则装了一整块巨大的青黑色铁石,彩芒隐隐流动,寒气袭人,正是北海玄冰铁中最为上等的落虹玄冰铁。 落虹玄冰铁深埋北海海底,难得一见,相传为上古海龙凶兽尸骨所化,水族数百年来也不过掘得九百六十斤而已。其质刚韧无双,乃是炼制神兵利器的绝佳材料,是大荒群雄梦寐以求之物。这块落虹玄冰铁完整纯净,足足有八百斤重,实是天下至宝;水族将之作为聘礼,可谓贵重之极! 天吴朗声道:“烛真神说,白帝想制良琴,始终不得佳木;倘若白帝愿将公主许配烛公子,他便将这落虹玄冰铁作为聘礼送与白帝,或许可制成天下第一名琴。” 少昊笑道:“倘若白帝不肯呢?” 天吴嘿然道:“倘若果真如此,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烛真神亲近丧子,又不能与贵族联姻,一定失望得很。我也只能将这落虹玄冰铁带回北海,炼制兵器,或许他日能派上用场。”威胁之意更是赤裸裸不加掩饰。 金族群豪大怒,纷纷止住,冷冷地望着他。陆吾笑道:“那倒的确可惜得很。不过昆仑山上的上佳铁石数不胜数,陛下想要制琴或是炼兵,倒也不愁没有来历。水伯只管放心!” 八合大殿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海外小国贵侯大是惊恐,纷纷屏息四望。 乌丝兰玛微微一笑,柔声道:“大家说了这么久,也不知白帝和王母究竟什么意思呢?”碧眼秋波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西王母。 西王母淡淡道:“烛真神如此美意,我们岂敢推拒?”众人轰然,却听她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姬公子少年英雄,天下赞誉,也是第一等的人才。昨日又提亲在先,若是此刻拒绝他,未免太过不近人情。这可真是让人为难呢!” 不知是谁尖声叫道:“那还不好办?只需开口问问西陵公主,她喜欢谁,便嫁给谁呗!” 众人轰然称好,只有水族中人脸色大转难看。十四郎高瘦嚣狂,与俊朗谦恭的姬远玄相比实在差距太远,西陵公主芳心谁属,那还用说吗? 天吴淡然道:“自古儿女婚姻,全系父母之命。这等大事,又岂能让儿女做主?” 拓拔野哈哈笑道:“不能让儿女做主,难道还能让外人做主吗?白帝家事,干卿何事?你又何必指手画脚,操这份闲心?”他对天吴厌憎之极,见他跋扈,忍不住出言相讥。 天吴霍然一震,猛地回过头来。黑木面具后的双眼紧紧盯着拓拔野,精光爆闪,淡淡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当年伪造神帝圣旨、冒充使者的小贼。想不到今日摇身一变,竟成了龙族太子、座上贵宾。真是可喜可贺。” 龙族群雄纷纷怒骂,拓拔野伸手制止,微笑道:“这有什么奇怪?在你这等窃国窃侯的卑鄙小人眼中,天下谁不是盗贼?我倒有些奇怪哩,原以为你不过会杀人放火,屠戮妇孺,没想到最擅长的还是溜须拍马,寡廉鲜耻。一不小心连亲生儿子都卖给别人了。如此废物都能卖出价钱,真是可喜可贺。” 纤纤听得大快,“噗哧”一声笑将起来,春花嫣然,俏丽夺目。这一笑更将她对十四郎父子的厌憎表现无遗,土族群雄无不大喜。 水伯天吴虽为大荒十神之一,武功法术深不可测,但为人凶险冷酷,好耍阴谋,水族中人对他也颇为厌惧,此刻听拓拔野如此嘲骂,非但不出声喝止,反而暗自拍手称快。 天吴毕竟是神位人物,不能与后辈小子纠缠不清,当下哼了一声,只当没有听见。十四郎怒视着拓拔野,双眼恨火欲喷。 白帝温言道:“纤纤,烛公子与姬公子同时提亲,不知你意下如何?”众人一凛,纷纷凝神观望。 纤纤双颊嫣红,眉睫低垂,指尖轻轻地缠绕着颈前的星石项链。秋波流转,瞥了拓拔野一眼,突然眼眶一红,伤心凄绝,咬牙道:“我谁也不嫁!” 众人轰然,原以为她必定选择姬远玄,想不到竟出此言。心下均想:“定是姑娘家害羞,不好意思当庭作出选择。”群仙宫中气氛登时有些尴尬。土族豪贵面面相觑,颇为失望,姬远玄虽微笑不语,却也掩不住失落之色。 六侯爷捅了捅拓拔野,低声叹道:“小妮子还是喜欢着你呢!嘿嘿,姬小子终究比不过拓拔磁石。” 拓拔野微微一震,想起刚才她那电光一瞥,温柔凄恻,伤心甜蜜,说不尽的千般哀怨,万种缠绵,令他矍然心惊。经历了这么多是是非非、坎坎坷坷,她对他的柔情竟似更深更韧!丝毫难以撼动、改变。 心中酸苦,微带一丝甜意,正要举杯饮酒,却撞见姑射仙子澄澈的目光,温柔、淡雅、亲密,又带着淡淡的捉狭之意,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思所想。拓拔野脸上一红,微笑着朝她遥遥举杯。 她双颊亦是一红,似乎生怕被别人瞧见,立时别开头去。但睫毛颤动,似乎仍在偷偷地注视着拓拔野,嘴角笑意淡淡地漾开来。 拓拔野心中大跳,登时将忧虑抛飞到九霄云外。想起昨夜那一吻的销魂滋味,情火如炽,恨不能将她重新拥入怀中,恣意爱怜。 正自胡思乱想,却听乌丝兰玛柔声道:“这可难办得紧啦!原来西陵公主两个都不喜欢呢!不过今日蟠桃大会,天下英雄毕集,这几千男儿中,总有一个能入得了公主慧眼吧?” 话音方落,青木大殿中,突然有个清瘦英挺的碧衣男子大步而出,高声道:“木族黑白岛黑白郎君杜岚,对西陵公主一见倾慕!如蒙公主垂青,死而无憾!”群雄轰然,哗声大作。 拓拔野曾听蚩尤说过,距离蜃楼城三百海里的南面,有一大岛,黑石白沙,故名黑白岛。岛主黑白郎君杜岚,乃是木族世袭贵侯,祖上杜千秋乃是木族六百年前的大长老,赫赫有名。 杜岚年不过三十,孤高自傲,与族中显贵极少往来,乃是木族中一个颇为神秘的高手。每日在岛上听琴调曲,弄月吟风,极是风雅。自创“忍术”,能遁天入地,变化无形,还可摘叶伤人,聚水为兵。虽然很少与人动手?但寥寥几次决斗,三招击杀东海虎枭,一叶击败流火七风,却已足以威慑群雄。当年以乔羽在东海的威名,亦不敢冒进黑白岛海域。想不到今日他竟不顾“烛鼓之”,擅自向纤纤提亲。 白帝、西王母还未回答,又有一个魁梧英武的红衣男子从赤火大殿风风火火地冲出,大声叫道:“俺是南焱城龙石,喜欢纤纤公主,希望白帝、王母给俺一个机会!” 众人哗然,转眼之间,又有十几人离席快步奔出,大声自报门庭,加入提亲之争。每一个人都是五族中声名显赫的贵侯王族,其中又以木族华莛城城主无相、火族名门世家公子紫无忧、木族大将军刀枫、火族“不死神鹏”狄朋最为有名。 纤纤娇美俏丽,早令八殿中的许多男子抨然心动,兼之又是金族公主,地位超然,更增添了万二魅力。若能在蟠桃会上赢得美人芳心,成为金族驸马,实是风光无限,更可凭藉金族的强力支援,一跃成为大荒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这等诱惑有谁可挡?起初,众人见“烛鼓之”提亲,都大感懊恼沮丧,忌惮烛龙,不敢横刀夺爱;但西陵公主既已拒绝,他们登时见猎心喜,再不肯错失良机。 眼见提亲之人越来越多,八合大殿喧腾如沸,不少好事者更是乘机大肆起哄。 柳浪大呼糟糕,叹道:“倘若只有姬远玄和那小贼提亲,纤纤公主一口回绝,倒也让他们无话可说。眼下这么多人跑出来凑热闹,势成骑虎,可让白帝、王母难办得很了!稍有不慎,只怕要落人话柄,水妖更会乘机挑拨添乱!” 六侯爷点头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乌丝兰玛唯恐天下不乱!其心可诛。”瞟了一眼乌丝兰玛,吞了口口水,压低嗓子道:“不过这婆娘一把年纪,倒依旧水嫩得很,瞧在美人情面,侯爷就不追究了。” 拓拔野苦笑,无心与他玩笑,心想:“以纤纤的性子,只怕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断然拒绝。倘若如此,这蟠桃会多半要不欢而散了。” 这时,八殿环廊上已经昂然站了十八名各族贵侯,朝着金族大殿行礼,只等白帝回话。彼此之间睥睨冷视,不加理睬。乌丝兰玛、烈碧光晟、句芒等人尽皆含笑观望白帝与西王母低语数句,起身道:“多谢各位垂青。诸位都是天下英雄翘楚,说句心底话,寡人恨不能有十八个女儿,一齐嫁给列位。”众人齐齐笑了起来,紧张气氛稍有缓解。 白帝顿了顿,又道:“只是此关小女终身大事,自当尊重其意……” 话音未落,纤纤便冷冷地说道:“我说过啦,谁也不嫁!” 众人轰然,那十八人面色大为难看,颇有自取其辱的尴尬之感。有人阴阳怪气道:“西陵公主这是在戏耍天下英雄吗?还是想当圣女,终身不嫁?” 纤纤大怒,冷笑道:“我当不当圣女关你何事?他们来提亲,难道我便非要应承么?真是可笑!” 西王母柳眉倒竖,喝道:“胡闹!哪有如此不识体统,没地让天下人耻笑!” 纤纤浑身一颤,满腔委屈、伤心一齐涌上心头。突然觉得母亲如此陌生、冷酷,又想起拓拔野与姑射仙子亲密无间的神态,心底登时说不出的凄苦、悲凉、孤单,眼眶一红,晶莹泪珠夺眶涌出。 拓拔野心中一震,极是难过,当即便想如从前那般,将她紧紧抱住,温柔抚慰。 满殿肃然,众人见西王母震怒,训斥公主,都有些尴尬。 乌丝兰玛笑道:“王母勿怪,只怕是公主贵人眼高!瞧不上眼呢!” 那十八人多是世家子弟、贵族城主,心高气做,闻言无不愤然。 十四郎在朝露阁中站了半晌,眼见许多人抢身与自己争夺驸马,早已狂怒难遏,若非天吴在一旁眼色制止,早已发作。此刻听乌丝兰玛挑拨,再也忍耐不住,冷冷道:“原来公主是嫌我烛鼓之出身低微,配不上你吗?”水族群雄乘势轰然附应。 “烛公子稍安勿躁!”武罗仙子款款起身,柔声道:“列位都是当今顶尖人物,公主岂会瞧不上眼?依我想来,公主终究是一个姑娘家,与你们素不相识,仓促间要选择其一,难免有些害羞迷惘。”众人闻言纷纷点头。十四郎哼了一声,也不言语。 武罗仙子秋波一转,凝视纤纤,柔声道:“我倒有个提议,不知公主愿不愿意接受?” 纤纤与她一路同行,颇有亲切感,此刻听她为自己解围,心下感激,当下擦去眼泪,仰头道:“仙子请说。” 武罗仙子嫣然道:“那我便说啦!公主美貌绝伦,又是金枝玉叶,唯有大荒最为杰出的年青英雄方能匹配。我看不如来个驸马选秀。让所有提亲的朋友相互比武较量,最后胜出的几位之中,再由公主选择其一,做为驸马。这样,既可保证挑选出的驸马是当今大荒最强的英雄人物,又可让公主在这选秀过程中了解未来驸马,自行选择心仪对象,岂不是两全其美吗?如此风流韵事,也正好为今年的蟠桃大会增添光彩。” 众人窃窃私语,无不点头称善。更有人大声鼓掌叫好。西王母与白帝等人对望一眼,心下大感轻松,微笑道:“仙子所言极是。纤儿,不知你意下如何?” 天吴、十四郎等人虽颇为恼怒,但眼见大势所趋,也不便反对。况且若非如此,纤纤一口咬定不嫁,他们也无可奈何。当下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纤纤低头不语,依旧不肯应允。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究竟想要如何,气氛登时又凝重起来。西王母眉尖轻蹙,欲言又止。 六侯爷嘿然道:“拓拔磁石,看来只要你不提亲,她便绝不会答应了。” 拓拔野心中一动,突然想到:“是了!纤纤性子倔强,对我又始终难以忘情。只怕当真宁可玉碎,也不愿瓦全呢!倘若因此引起群雄不满,岂不正中了水妖下怀?倒不如……倒不如我假意提亲,让纤纤答应驸马选秀,大不了我到了中途,故意输给姬兄弟便是。姬兄弟若能成为金族驸马,则四族盟成,水妖、木妖的奸谋也随之破灭,正是一箭数雕的好事……” 但转念一想,又觉这般蒙骗纤纤,极是不该,心下踌躇。旋即又想:“我既对纤纤只有兄妹之情,就不该让她留有妄念。倘若她当真因我终身不嫁,我的罪孽岂不更大吗?倒不如趁着这次机会,让她逐渐醒悟,将一腔柔情转到姬兄弟身上。姬兄弟对纤纤颇有情意,纤纤对他也大有好感,正是佳偶良配。有他照料纤纤,我也该放心了……” 一念及此,心意已决。当下霍然起身,朗声道:“白帝、王母,东海龙族拓拔野,向西陵公主提亲!” 八殿哗然,众人无不纷纷朝他望来。纤纤娇躯一颤,蓦地抬头,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苍白的脸容突然变得嫣红,焕发出娇艳的光彩。 拓拔野不顾六侯爷等人吃惊追问,昂然离席,大步而出。眼光四扫,只见众人惊异讶然,神色古怪,许多贵侯女子又是吃惊又是失望,咬唇蹙眉,目光幽怨,竟似大感可惜、妒忌。 眼角扫处,见姑射仙子惑然地望着自己,眸光迷离,眉黛之间掩不住淡淡的失望。拓拔野心中一跳,急忙以极快的速度朝她传音解释了自己的动机。 姑射仙子微微一震,眉头舒展,似乎如释重负,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俏脸立时又转通红,眼中羞意大作,别过头去。 却听乌丝兰玛笑道,“这可有些出奇啦!拓拔太子不是西陵公主的兄长吗?怎地竟向自己妹子提亲?” 众人哗然,水族、木族中登时有人唱和嘲讽,口出不逊。 西王母淡然道:“水圣女这话也有些出奇呢!拓拔太子与西陵公主并无血缘关系,为何不能提亲?” 少昊叹道:“早知如此,我也提亲了……”被西王母冷冷地斜了一眼,噎住半句,哈哈一笑,只管饮酒。 白帝温言道:“纤儿,武罗仙子的提议,你看如何?” 纤纤凝视着拓拔野,俏脸醉红,芳心剧撞,恍惚如在梦中。半晌方嫣然低声道:“孩儿愿意。”欢喜害羞,声音竟变得沙哑不可闻。 众人轰然,白帝、王母面露喜色,舒了一口气。低声相互计议。群雄眼见有热闹可瞧,都极是兴奋,提亲的十八人亦精神大振,调息运气,做好充足准备。 拓拔野也如释重负,在四海殿前的围廊站定。只听姬远玄传音叹道:“拓拔兄弟,远玄败给你了。纤纤姑娘对你情深一往,这驸马选秀我不参加也罢。” 拓拔野吃了一惊,连忙传音告诉他自己的计划,苦笑道:“我只当纤纤是亲妹子,姬兄弟若不参加,那便枉费我的一番苦心了。” 姬远玄闻言又惊又喜,蓦地一皱眉头,摇头传音道:“不行,倘若你故意输给了我,而我侥幸赢得纤纤姑娘的芳心,日后她若是知道了,还不恨我一生一世吗?拓拔兄弟,你既欲参加选秀,要嘛不与我比斗,要嘛便竭尽全力。” 拓拔野知道多说无益,当下微笑应允。姬远玄大喜,传音笑道:“你我虽是朋友,待会儿到了‘情场’之上,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当是时,西王母轻轻鼓掌,一个白衣童子托着一个铜盘跪到纤纤案前,盘中赫然放了一个圆硕的大蟠桃,黄里透红,幼嫩多汁,令人望之食欲大开,恨不能立时咬上一口。 西王母微笑道:“大家先别心急,很快便要上蟠桃了,每人必定都有一个呢!”众人哈哈大笑。 西王母道:“这颗桃子是今年五千颗蟠桃中最大的一颗,专门为未来的驸马准备的。驸马选秀,最后决出三名胜者,再由西陵公主亲手将这颗蟠桃交给其中钟意的一个……” 众人轰然大笑,都觉这法子妙极。有人叫道:“白帝忒也小气,怎地只给驸马一个桃子?”群雄又是一阵大笑,气氛越发轻松。 白帝从腰上解下一柄冰雪似的白金弯刀,轻轻一弹,无声无息地落在纤纤的案上,笑道:“这柄泠雪刀是金族的一件宝物,谁成了驸马,这刀便归谁啦,寡人虽然两袖清风,却不能让天下人笑话寡人对女儿吝啬!” 众人轰然,泠雪刀乃是金族著名神器,当年为金族圣女鹿台仙子所有,削铁如泥,神力无穷,封印了上百种凶兽,乃是天下人求之不得的宝物。提亲的群雄闻言更加跃跃欲试。 烈碧光晟突然起身叹道:“这等诱惑,越发让人难以抵挡啦!寡人也想试上一试,不知公主会不会嫌我太老呢?” 八殿登时又是一阵骚动,想不到新任赤帝竟也难敌公主魅力。 拓拔野大怒,这奸贼当日勾结水妖、句芒,屡次陷害纤纤,数番囚禁折辱,甚至险些将她送入火山烈焰……自己尚未找他算帐,他竟然还敢恬不知耻向纤纤提亲! 纤纤杏眼微眯,显是怒极。但她自从听到拓拔野公然提亲之后,心情大好,冷笑道:“多蒙烈长老青睐,我可不敢当呢!只怕你成了驸马,哪天兴起,又将我投入火山中去。”八殿中许多人不知当日之事,闻言愕然。 烈碧光晟神色自若,朗声道:“当日受小人谗言挑唆,寡人竟将公主误当作坏人,多有得罪之处,现在想来,真是惭愧不已。正因如此,寡人越发想要将功折罪,迎娶公主,好好地弥补从前的错失。” 纤纤柳眉一扬,又想挖苦,但见西王母轻轻摇头,便强行忍住,心想:“即便他最后位列前三,我不选他便是。”当下冷笑一声,不再理会。 一人格格笑道:“西陵公主艳压群芳,连赤帝都心动了,何况我江冰恋?”眼似秋水,黑发如丝缎,紫裳飘舞,赤足胜雪,腰间悬挂月牙石剑,竟似一个绝世美女。身影过处,香风浓烈。众人瞧得呆了。 拓拔野心下一凛:这江冰恋难道竟是水仙城的自恋狂吗?水族水仙城城主江冰恋,俊美绝伦,常顾影自怜,是以又有雅号曰“江冰恋影”。此人虽然爱美成癖,但真气、法术修为,都臻真人级,甚至被列入“水族十小仙”中,实力不可小观。但他素来自恋绝顶,不屑女色,何以竟会对纤纤如此着迷? 这时又听一人叫道:“如此风流盛事,岂可缺我李白石?”众人又是一阵骚动。只见一个高冠大袖的英俊男子从黑水大殿洒然而出,竟是素以风流着称的水族长老李白石。 又有人笑道:“我与李长老形影不离,这等美事更不可例外。”俊朗高大,顾盼神飞,竟是水族著名的世家公子、素以勾引良家美女闻达天下的白云飞公子。 黑水大殿中轰然如沸,不断有人起身加入,转眼间竟又多了五人。这五人无一不是年青英俊的水族高手,八殿女子惊呼迭起,懊恼更甚。今日天下所有单身俊男,似乎都被纤纤吸引,闻风而动。 八殿之中,唯有纤纤视若不见,听若不闻,只是痴痴地凝望拓拔野,想着他适才所说的话,红着脸,嫣然微笑。每一次回味,心中的幸福快乐,几乎都要爆炸开来。 拓拔野浑然不觉,皱眉心想:“烛龙既已为十四郎出面提亲,这些水妖怎地还敢出来争抢?”心中一动,突然明白:“是了,我真是傻了!这些水妖是为了帮十四郎扫清障碍,做他的垫脚石!烈老贼明知纤纤断不会选他,只怕也是帮助十四郎,出来搅局的。倘若最后剩下的三人都是这些奸贼,纤纤岂不是……”心中大凛,浑身冷汗淋漓。 放眼望去,提亲的二十五人之中,竟有二十三人都是来自敌方,自己与姬远玄犹如陷入了重重的埋伏。这场驸马选秀竟已变成六族两方势力在蟠桃会上的殊死较量!一旦败给对方,四族联盟必将支离破碎,胎死腹中。倘若纤纤不选任何一人,水、木、火三族也可趁机以此为借口,向金族发难。 一时之间心旌摇荡,不知自己究竟是否该在这场选秀中竭尽全力。当下略一凝神,传音告之姬远玄,沉声道:“事关纤纤终身幸福、四族联盟,姬兄要多加小心。” 姬远玄微笑传音道:“我也想到此节了。只是此次驸马选秀,根据大荒传统,金族自身不能参与。烈炎兄弟一行又迟迟未到。我方只剩下龙、土两族了。而龙族里的高手大多未来,实力又打了折扣。现在看来,只有本族聊以凑数了。”当下转身传音安排。 土族嚣围、泰逢、涉驮、计蒙、姬箫夜、公孙侯、公孙玉、包乘、黄猛九人纷纷起身,向纤纤提亲。 西王母登即明白,欣然同意。这九人之中,嚣围、泰逢、涉驮、计蒙都是土族真人级乃至仙位高手,有他们加盟,拓拔野、姬远玄一方顿时实力大增。虽然两方人数对比仍是二十三比十一,颇为悬殊,但被动之势总算已大大改观。 当是时,忽听远处角声长吹,迎宾使大声叫道:“火族炎帝、火神祝融、圣女仙子、战神刑天、烈八郡主驾到!”众人轰然,拓拔野、姬远玄大喜。 风声呼啸,檐铃脆响。烈炎、祝融、赤霞仙子、刑天、烈烟石五人乘鸟俯冲,从八殿交错的飞檐间突然冲落,徐徐降在白金大殿之前。 众人凝神望去,失声齐呼。五人紫衣红袍上血迹斑斑,破裂之处甚多,竟似刚刚经历了极为惨烈的厮杀。烈炎等人若无其事,朝八殿微笑行礼;唯有烈烟石脸似莹雪,眸如绿冰,在这喧哗热闹的群仙宫中亦是淡漠倦怠的神情,落寞独立。 拓拔野心中一动,瞥望烈碧光晨神色微变,猜到必定是他在路上安排了重重狙击,妄图刺杀烈炎,或阻缓他的行程。 烈炎金冠红胡,威武挺拔,从赤炎凤上一跃而下,朝白帝、西王母躬身行礼,朗声道:“小侄烈炎拜见白帝、王母!一路风雨,阻了行程。姗姗来迟,还望各位勿怪!”祝融等人也一齐行礼。 白帝等人起身回礼,微笑道:“炎帝客气了,各位来得正是时候。” 烈炎笑道:“正是,幸好尚未错过驸马选秀。如公主不弃,烈炎与战神都想加入这场选秀。”白帝欣然应允,众人又是一阵骚动。 拓拔野大喜,烈炎与战神刑天加入,己方实力立刻又大大增加。姬远玄郎声笑道:“烈兄弟来得正好、我和拓拔兄弟都在等着你呢!”烈炎微微一怔,拓拔野立时以极快的速度,将三人结拜兄弟、缔结同盟的计划说与他听。 烈炎大喜,他与拓拔野、姬远玄颇为意气相投,那日在凤尾城与他们重约清冷峰之盟时,私心便有结拜之意,只是微感唐突,未曾提出;想不到他二人竟也有此意。当下哈哈笑道:“大哥、三弟,咱们虽已经结拜兄弟,但到了情场之上,还是不分父子兄弟哩!选秀中若是相逢,兄弟可不会手下留情。”三人相视大笑。 八殿愕然,西王母佯作不知,讶然相问。姬远玄环顾群雄,朗声道:“我们三人一见如故,当日在凤尾城中已经祭祀天地,结拜为异姓兄弟。从今往后,同甘共苦,生死与共……”他气运丹田,将这一番话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 群雄轰然,水族、木族、火族群雄无不惊怒。烈碧光晟微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当日赤炎城中,姬公子、拓拔太子竟会公然支援烈炎小贼叛乱,导致我火族分疆裂土,百姓颠沛流离。妙极,妙极。” 拓拔野哈哈笑道:“也不知当日是谁谋弑赤帝,叛上作乱呢!” 烈炎嘿然道:“三弟,是非忠奸自有公断,何必与这等奸人逞口舌之利?今日是蟠桃盛会,不必扰了大家的雅兴。” 吴回、米离、不廷胡余等人耽耽怒视,愤火直喷。祝融、刑天等人浑然不顾,洒然入席。 眼见这场好戏越发热闹,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兴高采烈,甚至已有些人在暗地赌博究竟谁才能杀入三甲,赢获佳人芳心。 烈炎一行入座之后,白帝宣布驸马选秀正式开始。三十六名候选贵族在八合大殿的环廊上站定,由西王母抽签分为十八组对阵,一轮淘汰之后,再抽签分组对阵,直至决出三甲为止。 抽签既定,由陆虎神宣读。他每读一对名字,八合大殿中便发出一片喧哗惊呼。拓拔野心中怦怦直跳,凝神聆听。忽地听见陆吾大声道:“……龙族太子拓拔野,对决木族华莛城城主无相。”青木大殿登时一阵喧沸。 华莛城主无相,乃是木族仙级人物,武功法术极是惊人。在木族诸仙之中,仅仅位列于奢比、折丹、韩雁、莞莞四人之后,由他来对决眼中钉拓拔野,自是再好不过。拓拔野原盼能与十四郎对决,再次将这嚣狂跋扈的小子好好教训一顿,打击水族的汹汹气焰,闻言心中略微失望。 众人哗声不断,转眼之间,十八组对阵局势便已排定。姬远玄对阵宇威,烈炎对阵廖空,刑天对阵烈碧光晟,十四郎对阵泰逢……其中又以战神刑天与赤帝烈碧光晟的对决最为引人关注。 西王母淡蓝色的眼眸徐徐扫望候选众人,微笑道:“多谢列位对西陵公主的眷爱。只是这驸马选秀乃是风雅比试,诸位彼此切磋之时,还望点到为止,别伤了和气才是。” 众人纷纷点头,只有十四郎傲然道,“既是比武,便有意外风险。刀剑无情,倘若当真出了什么闪失,也只能怪自己技艺不精。” 泰逢嘿然笑道:“烛公子说得是,待会儿若有什么闪失,还望烛公子手下留情哩!”十四郎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大剌剌的神态倒像是稳操胜券一般。 拓拔野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忖道:“这小子当真狗改不了吃屎。罢了,让泰逢代我教训他便是。” 金钟匡然长鸣,众人各自回席,驸马选秀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