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记1·鲲鹏》 《搜神记》回放 大荒神帝神农氏于南际山仙去,临终之际,结识流浪少年拓跋野。其时大荒内乱将起,黑水真神蚀龙日渐张狂,竟派遣兵将围剿大荒中的自由之邦——蜃楼城。为解大荒之乱,拓跋野临危受命,携神帝血书令符踏上大荒。 途中,拓跋野屡逢奇遇,并于深崖寒潭之中,伏灵兽白龙鹿,得木族神剑。此时翠屏山中,水妖龙女雨师妾张网以待,轻松俘获拓跋野。多情龙女雨师妾,翩翩少年拓跋野,两人日久生情,不能自拔。其时蜃楼城声势日大,各族游侠皆前往声援。荒郊野栈,白发浪子科汗淮力挫群雄,令拓跋野心折。在科汗淮的带领下,众游侠突破水妖封锁线,终得以进入蜃楼城。拓跋野身为神帝使者,血书令牌一现,水妖重兵悄然撤退。蜃楼城中,拓跋野与城主乔羽之子蚩尤脾性相投,结为好友。科汗淮之女纤纤年龄与他们相仿,也相处甚欢。好景不长,水妖夜袭蜃楼城。因为内奸的出卖,自由之邦一夜倾城,科汗淮、乔羽下落不明,拓跋野、蚩尤、纤纤饮恨漂泊。 三人漂流至大荒罪囚的流放地——汤谷岛,却阴差阳错地被众囚奉为神人。二少年将错就错,以汤谷为根基,组建汤谷军,期重振蜃楼城。蚩尤更自机缘巧合,吸收了被困汤谷多年的前木族青帝羽卓丞元神,并得本族神器——苗刀。 其时水妖势力渐长,东海之上,汤谷军大败水妖联军,成就威名。东海龙神驾临汤谷,意外见到纤纤,道出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来。纤纤伤心欲绝,孤身踏上大荒,前往昆仑寻找生身母亲——西王母。拓跋野与蚩尤为寻纤纤,再次踏入大荒。 其时大荒已是危机四伏,火族圣杯失窃,纤纤被卷入失窃疑案,拓跋野、蚩尤二人为帮纤纤洗脱罪名,再次卷入大荒争端。火族逼供,纤纤梦呓圣杯落入雷神之手。拓跋野深入都城,与火族群雄一起踏上寻访之路;蚩尤暗中追寻,却遇上化身纤纤的九尾狐晏紫苏;此时,东海龙六携汤谷群雄齐至大荒。数人经过磨难,终于在雷神府中相遇,岂不料,竟集体陷入了木妖的圈套。雷神府祸乱骤起,雷神含冤逃走,宁姬莫名惨死,圣杯竟被劈成两半。为将圣杯复合。众人兵分两路,分别踏上了寻访土族朝歌山七彩土之路。 群雄远赴朝歌山,却恰逢土族贵人夭亡,拓跋野等途中突逢战斗。流沙仙子洛姬雅与土族少主姬远玄密林深处大肆拼杀。拓跋野帮助姬远玄逃得一难,并得知土族黄帝遭人暗杀,急需七彩土复活。在拓跋野的帮助下,姬远玄拜会灵山十巫,得到十巫相助,将黄帝救活。拓跋野与十巫斗智斗勇,并在洛姬雅的帮助下取得了神医的称号。当是时,土族都城却叛乱连连,土族大太子意自篡夺王位,在拓跋野等人的帮助下,姬远玄挫败了土旅叛军的阴谋,土族重归和平。 拓跋野等人携带七彩土再次回到火族,其时火族都城已是暗流涌动,大长老烈碧光晟困囚赤帝,意图篡位,烈炎等人身陷重围,危在旦夕,战争一触即发。拓跋野铤而走险,智救火族群雄;蚩尤奋不顾身,怒闯烈焰火山:赤炎山爆发喷薄,金猊兽咆哮出世,众人再次身陷险境。岂不料,金光塔变故骤起,赤帝脱困出关,战乱再度升级。大荒雨师,土族援军,火德之身,赤炎山头好戏连台。最终,火族战乱平息。大荒重归平静。 大荒格局暗显,火族南北并立,土族大乱方定,水族木族蓄势待发。五族之中只有金族保持中立。恰逢此时,纤纤再次负气出走。拓跋野与蚩尤为寻找纤纤再次踏上历险历程。在追寻的道路上,他们来到了大荒西陲寒荒之国。 其时寒荒却是祸乱连连:上古妖兽复出,国民离奇失踪。八族一齐叛乱。幕后黑手西海老祖不断兴风作浪,搅得寒荒大地一片大乱。二人在寒荒义士们的帮助下,共同斩妖除魔,解除寒荒危难,挫败西海老祖的阴谋。在金族少主少昊的帮助下,他们也顺利找到了纤纤,并将纤纤送往西荒金族其母亲所在地。岂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西荒竟惊现尸蛊,无数大荒义士为尸蛊所控,成了嗜血妖魔。为查出真相,拓跋野与蚩尤深入西荒,却惊奇发现失踪已久的蚩尤之父乔羽、纤纤之父科汗淮等人都遭尸蛊所困,神志不清。蚩尤心急救父,强下九泉,勇闯鬼府,大战鬼府众魔,却被幽天鬼帝尸蛊所困,成为傀儡。 蟠桃大会如期召开,各族显贵要人齐聚昆仑瑶池。水族烛真神野心勃勃,暗地挑动五族不合;火族双帝齐至,剑拔弩张;木族暗附水族,蠢蠢欲动;土族动乱方平,蓄势待发。蟠桃大会,群英毕集,却都是各怀心思。岂不料祸乱骤起,蚩尤被幽天鬼帝所蛊,奋而刺杀土族黄帝,引起大乱,立刻成为五族公敌。拓跋野等人奋力救护,惹来麻烦连连。水族野心家借机四处挑拨。一时间,蟠桃大会风波频频,硝烟四起。拓跋野在西王母与白帝等人的帮助下,挺身而出,与火族、土族、龙族、金族等人共同结盟,将局势控制,并借机将蚩尤救出,助其摆脱尸蛊控制。 幽天鬼帝竟突袭会场,率领鬼府兵将大闹昆仑,并亮出了真实身份,原来鬼帝竟是失踪己久的水族黑帝。一时间,无数的旧日恩怨再次提起。昆仑山战云再起,蟠桃大会顿成修罗杀场。最后的时刻,拓跋野再逢奇遇,得自己的前世金族奇人古元坎相助,习得奇功,一举击败黑帝与烛真神,并获得“大荒天下第一”的称号,与蚩尤一同带着自己的爱人飞向茫茫东海。 楔子 天地裂 碧空万里,白云飞扬,雄伟险峻的真陵山脉在秋日的映照下,灿如金山。 半山红叶如火,层林尽染,被狂风呼卷,仿佛漫漫火海,摇曳跳跃。山坡上衰草起伏不绝,一直连绵到平原上,宛如接天汹涌海浪。 山脚下那纷摇的长草中,隐隐可见数不清的猎猎大旗,迎风招展,无数烫金“姬”字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龙兽长嘶,姬远玄昂然屹立与青铜战车上,衣袍鼓舞,举着千里镜,屏息朝北徐徐扫望。 十余里外,烟尘滚滚,号角声、兽吼声、冲杀声……交织并奏,隆隆作响,整个大地仿佛都在晃动,也不知有多少骑兵正风驰电掣地席卷而来。 凝神远眺,旌旗漫漫,刀戈如林,那狂潮似的大军在烟尘中若隐若现,虽是疾速狂奔,阵行却仍有条不紊,变化从容。 奔逃在最前的,是数百名骑乘着青兕兽的土族铜甲战士,旗帜横斜,早已溃不成军。身后箭矢齐飞,乱石纵横,密雨狂雹似的攻来,不断有人惨叫着翻身滚落,或是被兽群踏成肉酱,或是被追上的乱军乱枪刺死。 忽听一阵凄诡高亢的琴声,破空穿云,震怒耳回荡,惊惶奔逃的青兕兽群像是突然发狂,不住地悲吼跳跃,团团乱转,将背上的土族骑兵纷纷掀落。 想不到三千青兕铁骑,转瞬间便被水妖杀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听得琴声,真陵山下原本肃整如铜墙铁壁的土族大军也陡然大乱,狮虎、龙兽给纷受惊怒吼,数百匹龙马更是肝胆尽裂,发狂似的破阵冲出。 “冰甲龙筋筝!”姬远玄心中大凛,百里春秋这老妖果然也来了。他神色不动,沉声喝声:“封耳,起鼓!擅动一步者,无论人兽,杀无赦!” 话音方落,战鼓如雷,呐喊如潮,失控冲出的众土族战士手起刀落,坐下龙马纷纷悲鸣倒地,抽搐不已。其余众军士撕下布帛,将坐骑双耳塞紧,弯弓持戈,全神贯注,只待黄帝一声令下,便与水妖展开殊死大战。 姬远玄眯起眼,精光闪烁,脸上虽不动声色,一颗心却随着四周震天战鼓而疾速跳动。 六月蟠桃会后,天下分裂,水族圣女乌丝兰玛率先发难,联合水族二十一城反抗烛龙,并与土族、金族、龙族,以及炎帝烈炎的北火族结成同盟,展开圣战。 数月之间,大荒烽烟四起,干戈不息。东海上,龙族与水、木盟军接连激战,惊涛暗涌;火族南北对峙,如火如荼……但最为激烈的战斗,却发生在中土。 昆仑会后,烛龙虽元气大伤,但在水族内却仍根深叶茂,无可动摇,大半疆域仍唯其马首是瞻。在他部署之下,燕长歌与八大天王两大劲旅兵分两路,势如破竹,悍然攻入土族腹地,所到之处,烧杀掳掠,生灵涂炭。 姬远玄亲率千乘战车、五万大军,誓师北上,今日终与北鲜军相逢。岂料不等本部大军列阵迎敌,一向以剽悍著称的先锋青兕军便已一触即溃,死伤殆尽。 大风刮来,森寒扑面,满是血腥之气,中人欲呕。 姬远玄心潮汹涌,放下千里镜,淡淡道:“北鲜燕长歌,果然名不虚传。难怪短短十五日间,便纵横千里,连夺七城,如入无人之境……” 顿了顿,不经意地扫了周遭众将一眼,嘿然道:“难道我堂堂土族,数百万英豪儿郎,竟没有一人能攫其锋么?” “陛下!”泰逢再也按捺不住,骑着苍电白虎转身上前,抱拳大声道,“泰逢愿领三千虎骑兵,取燕北鲜人头复命!” 黄猛、包乘等众将亦纷纷出阵,愤然请缨。 姬远玄沉声道:“五十年倚帝山一战,先帝引为生平大耻,可惜未及雪恨,又被水妖奸计所陷,含恨而终。寡人今日御驾亲征,倘若再败于水妖之手,又有何颜面见先帝神明,有何颜面见土族父老乡亲?此役关系举国荣辱,全局胜负,不可莽撞,众卿少安毋躁。” 一言既出,众人登时肃静,脸上却俱是悲怒愤恨的神色。 大荒539年,黑帝之妹波母仙子因与土族长老公孙长泰私通,产下一子,而被逐出水族,并由此引起了两族间历时八个月的大战。在烛龙指挥下,水族八大天王、燕长歌等四大劲旅倾巢而出,在倚帝山下大败黄帝亲率的九万大军。 是役,土族元气大伤,伤亡惨重,仅大将便损失了二十八人。若非神帝及时调停,水族大军早已直捣黄龙,攻入阳虚城。 末了,土族除了割地求和之外,还被迫将最受族人爱戴的公孙长泰革职问罪,逐入地渊囚居。举族引为奇耻大辱,不愿提及。 众将此刻听到,更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怒火熊熊焚烧。 姬远玄皱起眉头,瞟了身旁战车上缄默不语的王亥一眼,沉吟道:“王将军,本朝名将之中,唯有你和燕长歌交过手,知己知彼,以今日之境况,卿有何高见?”众人纷纷朝他望去。 土族高手虽不如其他四族多,但历来名将辈出,行军打战只有水族堪可比拟。当世更是猛将如云,其中又以王亥、常先等人最为智计百出,骁勇善战。 王亥原是姬修澜亲信,忠心耿耿,当日曾奉其意旨,率领土族大军重重包围灵山,欲置姬远玄于死地。待到黄帝复生,姬远玄平叛成功,应龙等人纷纷率兵倒戈,唯有他一人宁愿自缚为死囚,也不肯归降。 姬修澜死后,他几次三番以身相殉,都被姬远玄亲自救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眼见新任黄帝宽厚贤明,非但不计前嫌,反而对己倍加礼遇,加官晋爵,王亥终于感动,誓死效忠。 此次北征,王亥考虑到自己身份,一直低调谨慎,不敢轻言,此时听黄帝问及,八字白眉微微一挑,方才沙哑着声音,徐徐道:“陛下,燕长歌麾下八部兽骑,俱是北海极为凶残的猛兽豢驯而成,最善野战。眼下奔突在前的,不过是淘涂、白鲛、罗罗虎三部,其余五部或掩藏在后,或绕道翼护,尚未发力。再加上‘万兽无缰’百里春秋压阵,其战力更难以估量……” 黄猛等人脸色微变,泰逢哈哈一笑,道:“王将军倒真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照你这么说,我们岂不是该闻风丧胆,缴械投降了?” 王亥骷髅似的脸上毫无表情,灰白色的眼珠凝视着姬远玄,淡淡道:“陛下,以己所长击彼所短,乃兵家不二法则。我们在这平原上,与北鲜军团决战,却是以短击长,自取灭亡。臣以为,应当立即下令退军二十里,以避其锋……” 众将哗然,声如鼎沸。 王亥置若罔闻,淡淡道:“往南二十里,便是飞蛇峡,壁立千仞,山谷狭窄,等他们追入谷中,我们再掉头痛击。到那时,狭路相逢勇者胜,北鲜八部纵有再多兽骑,也无用武之地。” 听到最后一句,众将怒色稍消,哗声渐止,纷纷转眸朝姬远玄望去。 姬远玄沉吟片刻,摇头道:“王将军之将固然稳妥,但两军交战,士气为先。燕长歌半月间纵横千里,天下震动,倘若此刻临阵退缩,只怕军心涣散,一败涂地,不等退到飞蛇峡,已被北鲜铁骑踏成粉了。” 王亥还要劝谏,姬远玄摆手示止,道:“王将军,此次亲征之前,寡人已请十大巫祝龟卜吉凶,全是上上大吉。武罗仙子更曾问天请神,算定若在真陵山下与水妖遭逢,必有大捷。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俱已占尽,不必多虑。” 众将闻言无不大喜,齐声道:“陛下圣明,天佑黄土!”王亥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号角长吹,鼓声激奏,水妖大军越逼越近,相距已不过七里,透过千里镜,最前骑兵的面容已可瞧得一清二楚。 姬远玄抬头望了望当空的太阳,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喝道:“三军将士听令!”右手“锵”地拔出均天剑,直指蓝天。 大军呐喊声中,一道黄光从剑尖轰然冲起,当空爆开,随着一声如雷怒吼,剑光化作一只巨大的怪兽,独角龙头,鹿身马蹄狮尾,三只火目殷红如血,周身烈焰吞吐。 姬远玄翻身高跃,飘然骑坐在三眼麒麟兽上,俯瞰三军,双目怒火欲喷,高声道:“土族的英雄儿郎们,五十年前,倚帝山下的奇耻大辱,你们忘记了吗?四个月前,圣仁黄帝受陷被刺的深仇大恨,你们忘了吗?这半个月来,父母兄弟被杀戮,姐妹妻女被凌辱,家园故舍被烧成了焦土……这一切,你们都忘了吗?” 他每问一声,土族大军便发出排山倒海似的怒吼:“没有忘!”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到了最后,已是群情激愤,震耳欲聋。 “家仇国恨,不共戴天!今日不报,更待何时?我姬远玄今日对先祖神明发誓,如若不在这真陵山下,杀尽北鲜水妖,誓不为人!” 说到最后一句时,周身金光暴涨,真气鼓舞,骑着三眼麒麟兽冲天飞起。手中神剑气芒怒射,如虹霞横空,遥遥指向那烟腾尘舞的水妖大军。阳光照在他的身上,金盔铜甲,丰神俊朗,直如凛凛天神,让人不敢直视。 三军士气大振,怒吼如沸,战鼓隆隆,在姬远玄引领下,潮水似的朝水妖冲去。 万兽奔腾,乱箭齐飞,数百辆投石车争先恐后地抛弹起巨大的石块,如流星陨石似的撞落而下。水妖大军冲在最前的淘涂营顿时人仰马翻,惨呼迭起。 冲杀声中,又听得一阵诡异的琴声,如峭壁狂风,暗夜惊涛。 北鲜军团兽吼如狂,乱抛顿止,很快又恢复了秩序,两翼齐举,风驰电掣,冒着箭雨星石悍然挺进。既而“呀呀”之声大作,北边地平线上蓦地冲起一团团黑压压的乌云,遮天蔽日,朝南疾速席卷而来。 姬远玄凝神远眺,心中大凛,那漫无边际的滚滚黑云赫然是万千凶禽飞兽,数量之多,气势之猛,竟比那当日当寒荒图所见更甚! 当下抡起青铅大旗,迎风展舞,喝道:“飞兽军出战!存亡胜败,在此一举,宁可断头颅,也绝不能退一步!”包乘喝喏声中,骑乘蟹邸角猪兽倏然冲出,率领三千飞兽军横空猛扑,去势如电。 飞兽军乃是从土族所有军队中千里挑一,并由土族各将军轮流训练的精锐之师。其座下飞兽也是精挑细选的极为凶猛的灵兽,又经特殊培训,嗜血好杀,见着漫天凶兽,非但毫不畏缩,反倒激起狂暴凶性。 远远望去,两军如怒潮对卷,越来越近,相距已不过三里之遥,惊天大战,一触即发。 忽听“轰隆”一声巨响,如晴天霹雳,整个大地陡然剧烈震动起来。北鲜军团奔驰的平原上突然炸开一道狭长的裂缝,仿佛大地陡然张开森森巨口,择人而噬。 冲在最前的近千名水族骑兵猝不及防,顿时连人带兽冲落其中,惨叫连连。 后面的骑兵纷纷勒缰回旋,但冲势太急,一时间哪能止得住?不断地与后方奔来的兽群撞在一起,惊呼声、兽吼声、金戈交错声……不绝于耳。 姬远玄身在高空,看得分明,那条地缝恰好横在水族大军阵前,自东而西迸裂如闪电,距离己方大军尚有二里之遥,当下再不迟疑,举起白兕号角,高声叫道:“三军止步,立即回撤!” 话音未落,“咯啦啦”一阵刺耳脆响,那道地缝疾速裂变,瞬间绵延出十余里,越扩越大,向两侧蔓延出万千缝隙,彼此交叉迸舞,蜘蛛网似的疾速龟裂。 土族众将遇变不乱,驭兽俯冲而下,挥舞战旗,领着各部军团,纷纷掉头,从两翼朝后斜方回旋狂奔,全速撤退。 “轰!”几在同一瞬间,纵横交错的地缝中蓦地冲射起千万道霓霞绚光,整个大地陡然崩塌! 万兽惊吼,水族大军惨叫狂呼,接二连三地朝下陷落。 混乱中,千余名翼龙骑兵仓皇冲天飞起,动作稍慢些的,不是被巨石砸中,一命呜呼,就是被猛犸等凶兽的长鼻、巨尾死死勾缠,一起拖着坠入无底深渊。 转瞬间,整个大地土崩瓦解,就连巍峨连绵的真陵山脉也随之坍塌。 尘土滚滚,蘑菇云似的层层翻腾,方圆十里内什么也瞧不见了,只看到万道霞光破空喷射,转化为熊熊烈焰,獠牙似的吞吐跳跃,将整个天空烧得通红一片。 被那冲天火焰包围吞噬,数万凶禽飞兽或惊惶盘旋,左冲右突,怪叫悲鸣,焦臭之气随风弥漫,刺鼻难闻。 轰隆声连绵不断,土族大军不敢后顾,没命价地纵兽狂奔,身后大地不断坍塌陷落,红光喷吐,数百名龙马骑兵逃之不及,立时消失。 大军如狂潮退却,直冲出十多里远,听见那轰鸣声越来越小,这才渐渐放慢下来。 回头望去,原本巍峨壮丽的真陵山脉竟已被夷为平地,尘土漫天,黑烟滚滚,如遮天大雾,掩映着一道道姹紫嫣红的火光,久久不能散去。 土族众军士瞠目结舌,惊魂未定,说不出一句话来。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有一点,却是看得分明:素有“水族第二军团”之称的北鲜八部兽骑已经全军覆没,埋葬在了土族地底! 百丈高空中,狂风怒啸,姬远玄骑乘着麒麟驻云远眺,隐隐隐约约可以瞧见那巨大的地缝绵延二十余里,宽近千丈,如刀劈斧凿,深不可测。壑中云气缭绕,霞光吞吐,美丽而又狰狞。 他徐徐地吐出一口气,放下千里镜,双眼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也不知是惊是喜是悲是惧。 身边,包乘、黄猛等将驭兽盘旋,面面相觑,又是骇异又是惊喜,半晌才颤声道:“皮母地丘!陛下,皮母地丘重现大荒了!” 大荒590年十月,黄帝率大军与水妖激战于真陵之野。五族离心,天崩地裂,消失了十六年的皮母地丘终于重现于世。 这一天,距离神帝驾崩之日,恰好四年零六个月。 第一章 婚礼前夕 清晨,东海上薄雾弥漫,姹紫嫣红的朝霞将天海遥遥隔断。碧空中晨星寥落,几只海鸟悠然划过,贴着蓝紫色的海面自在飞翔。 晨风呼啸,惊涛卷舞,激撞在礁岩上,冲起重重大浪,兜头拍来,水雾蒙蒙,夹带着透骨寒意。 一个清丽绝俗的白衣女子翩然而立,恍然不觉。秀发飞扬,衣裳起伏不息,妙目痴痴地凝视着前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呜——”东南方号角回荡,激越入云,远远地响起一片欢呼。 白衣女子微微一震,转眸望去,雾霭离散处,一艘龙头巨舰正乘风破浪,朝岸边驶来,猎猎风帆上绣着一条极为狰狞的赤眼黑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龙使舟来啦。木丫头,你当真不去么?将来可别后悔呀。”从她身后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甜脆笑声。 几丈外的礁石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黄衣少女,巴眨着眼睛,正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苹果似的脸蛋上漾着甜美的笑容,双耳各悬挂着一条赤练蛇,合着万千发辫随风摆舞,显得纯真而又诡异。 白衣女子脸上微微一红,摇了摇头,正待说话,又听一个柔媚的声音淡淡道:“好孩子,洛姑娘说得不错,天下之事但求光风霁月,无愧于心、无憾于己便可以啦。又何必太在意世人所说所想?” 循声望去,香风鼓卷,一个紫衣女子从山崖上飘然掠至,白发似雪,眉眼如画,举手投足风华绝代,美貌不可方物。 “姑姑。”白衣女子转身朝她盈盈行了一礼,低声道,“蕾依丽雅若非无愧于心,又怎会到此请姑姑代传消息?只是眼下两族交兵,以我身份,自是不能……不能前往道贺。” 黄衣少女格格笑道:“地上长藤蔓,地下落花生。明明对我的亲亲小情郎牵肠挂肚,嘴上还偏偏不承认。既知两族交兵,为何还千里迢迢通敌报信?依我之见哪,你是怕见了他们,把喜酒喝成酸醋,所以才不敢去吧?” 白衣女子双颊晕红更甚,眉尖轻蹙,微有嗔怒之意,淡淡道:“仙子多心了。拓拔太子对我曾有救命之恩,蚩尤公子又是本族羽青帝转世,于公于私,我都理应化干戈为玉帛。” 秋波流转,凝视着茫茫大海,轻声道:“只盼明日东海风平浪静,太子婚典顺顺利利,喜乐安宁……”说到后一句时,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酸疼刺痛,咽喉象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低如蚊吟,几不可闻。 这三人自然便是姑射仙子、空桑仙子与洛姬雅。 蟠桃会后,木神句芒与姑射仙子罅隙益深,虽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奈何她向来洁身自好,殊无把柄;嫉恨之余,句芒只好操纵木族长老会,修改族规,限制圣女权利,除了祷天、祈福、占卜、祭礼……等神职之外,其他一概予以限制。 姑射仙子清心寡欲,对族内大权素无所求,所以也不以为意。众长老、城主趋炎附势,对她日渐冷落,她也乐得清净,独自幽居于姑射山上。 某日,听说拓拔野和雨师妾、蚩尤与晏紫苏即将双双大婚,她怅然若失,云游东荒聊以散心,想要顺道拜祭神帝,却在南际山上邂逅了空桑仙子与洛姬雅。 素未谋面的姑姪相逢,自是百感交集。姑射仙子在此盘桓了月余,直到前几日才返回日华城,参加本年的秋季长老大会。 谁想刚回到城中,她便在无意中得知,木族长老会不知从哪里探听到了拓拔野等人婚礼所在的岛屿,与水妖达成共识,决定趁着龙族大办婚典之机,倾力联手偷袭,除去大敌。 姑射仙子心乱如麻,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悄悄离城,连夜赶回南际山,将来龙去脉尽数告诉空桑仙子,请她赶往参加婚礼,将消息传达拓拔野,让他们多加防备。 不想流沙仙子却象是看穿了她内心的秘密,捉狭心起,大加戏谑逗弄,令她尴尬嗔羞之余,又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怅惘。 说话间,远处欢呼四起,号角长吹,那艘龙头巨舰收帆敛桨,缓缓靠岸。等在港湾的近千人纷纷围拢而上,接住船上抛下的纤绳,合力往里拉去。 “龙使舟”是龙族专门接送大荒各族贵宾参加婚典的使船,由汤谷扶桑木构建而成,坚不可摧,又以风龙兽皮为帆,百足龙的龙骨为桨,航行速度极快,遇到紧急情况,还可迅速下沉,在百余丈深的海底潜航。因此又被称为“鬼影潜龙”。 为保周全,避免水妖干扰,此次太子婚典设在东海某无名岛屿,秘而不宣。两个月前派发的婚礼请柬上,也只注明了候船的时间、地点。 连日来,各族使者、大荒游侠纷纷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南际山下,一齐等待龙使舟的到来。故友新朋狂歌痛饮,通宵达旦,极是热闹,倒象是婚礼的前宴一般。 此时龙舟已到,众人更是欢腾如沸,不等船完全靠岸,便争相跃上船去,不过片刻,海滩上便已剩不下几个人影了。 号角传来,船头缓缓回调,远远地听见有人大声催促召唤。 流沙仙子笑道:“哎呀,船就要开啦,空桑姐姐,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故意瞟了姑射仙子一眼,抿嘴笑道:“过得几个时辰,就可以瞧见我的亲亲小情郎了。唉,许久不见,也不知他是否出落得更俊了?只可惜有人碍着脸面,注定瞧不见啦。” 这几月来,与空桑仙子朝夕相处,她已渐渐从与神农诀别的苦痛中抽离出来,更与空桑成了忘年至交,彼此相差虽近百岁,却一口一个“姐姐”,叫得颇为亲昵自然。 眼见姑射仙子玉靥晕红,大不自在,空桑仙子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凝视着她,柔声道:“你放心,我定会将消息传给拓拔小子的。句芒心胸狭隘,城府极深,若让他知道是你走漏了风声,只怕要对你不利。自己多加小心。”又低声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飞起,与洛姬雅一齐朝龙使舟掠去。 号角呜鸣声中,大船徐徐驶离,长桨齐挥,白帆次第升起。 红日从绚丽的朝霞后跳出来了,灿烂地照着甲板上欢腾的人群,大海上万里金光,粼粼闪耀,如此刺眼。 欢呼声随着白帆越去越远,渐不可闻,终于消失在霞光流舞的海天交接处。方才还热闹喧嚣的海滩转眼空空荡荡。海浪一重重地翻卷上来,白沫吞吐,将无数脚印、篝火堆……全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姑射仙子心中空空落落,也不知是失落、惆怅,还是感伤,怔怔地在礁岩上站了许久,直到冰凉的海潮漫过了脚踝,这才转身慢慢地朝后走去。 晨风呼卷,海鸟欢鸣,她抬头望去,笔直高峭的南际山壁上,青松横斜,石缝交错,筑了不少鸟巢。成群海鸟从中冲出,展翅盘旋,俯冲向大海,捕到鱼食后,又冲天飞起,悠然回旋,纷纷振翅飞落巢边,欢啼戏耍。 大风盈袖,飘飘欲飞,阳光下,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的心底莫名地一阵悸动,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 这一瞬间,她突然想起那夜在章莪山上,自己意乱情迷,写下的“月冷千山,寒江自碧,只影向谁去”;想起其时玉郎犹在,笛箫谐奏,一切恍如梦幻;想起月光下他炽烈的眼神,想起他狂乱的吻;想起那一刹那天旋地转,她崩塌了、迷失了,坠落在无穷无际的喜悦、甜蜜、惶乱与迷惘里…… 刹那之间,她耳根热辣辣如烈火焚烧,心乱如麻,莫名地一阵害怕。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这几个月来,常常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原本宁静如古井的心,为何常常涟漪荡漾,晃动着他的倒影?为何耳边总会没来由地响起他的笑声,响起他说过的话语? 为何想到他时,总会无缘无故地微笑,就连听到别人说起他的名字,心中也莫名地充满了温馨和甜蜜?为何这些日子以来,有意无意地总要打探他的消息?听说他要大婚的时候,又为何空空茫茫,心痛如针扎,乃至于最普通的静坐修行也难以继续? 她越想越是惶惑、酸楚、恐惧……如海潮似的阵阵翻涌,心又开始剧烈地抽痛,咽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当下蓦地闭上眼睛,意守丹田,默念洗心诀。 也不知过了多久,杂念渐消。阳光抚脸,风卷秀发,海鸥脆啼,海浪一声声地欢腾拍舞……她的心也随之渐转宁静。念力及处,甚至可以听见落叶从树梢卷落,蚂蚁在草丛间穿梭…… 耳廓一动,忽然听见极细微的衣袂翻飞声,似乎有人御风飞来。侧耳倾听,远远地仿佛有一个沙哑的声音懊恼地喃喃道:“糟了,还是来迟一步,龙使舟已经开走啦!” 这声音好生熟悉! 姑射仙子心中大凛,还不等细辨,又听一个娇脆的声音吃吃轻笑道:“走了便走了,反正我们也知道它要开往哪里。东海是本仙子的地盘,混不上船,难道还混不进岛么?只要咱们的圣女仙子已经将消息传给那些虾兵蟹将,就不怕他们不上当。” 姑射仙子心中又是一沉,这声音赫然正是本族七彩岛主虹虹仙子! 那夜她初回木华城,无意中便是听见虹虹仙子与几位长老密议,说是探听到龙神太子将在东海合虚山举行婚典,水木联军业已联合出征云云。 此刻听她言中之意,似乎早已知道自己此行目的,别有算计,隐隐大觉不妙。 当下睁开妙目,凝神聚气,使出“一叶蔽目诀”,隐匿身形,飘然冲上崖顶。 山崖上大风呼啸,灌木起伏,她循声俯瞰,只见北面山谷内,一男一女并肩飞掠,来势极快,双双在左侧龙湫峰顶站定。 那女子绿眸雪肤,顾盼神飞,颇为明艳妖冶,果然是“大荒十大妖女”之一的虹虹仙子。 她身边男子青衣玉带,长髯飘飘,竟然是族中的卢羽平长老。 卢羽平眯着眼,朝东远眺,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那拓拔小子倒也刁滑,明明在汤谷完婚,却假意走漏消息,声东击西,说是在合虚山举办婚典,还故布疑云,派了龙使舟掩人耳目。幸亏木神英明,将计就计,让圣女作个顺水人情……” 虹虹仙子格格笑道:“拓拔小子得到圣女的消息,以为我们中了他的诡计,将大军全都调往合虚山,必定自鸣得意,安心地洞房花烛去啦。等我们天降神兵,擒住新郎倌,再以通敌叛族之罪,拿下圣女,成全这对苦命鸳鸯!” 两人颇为谨慎,交谈声音极低,说到最后一句,大为得意,忍不住相顾大笑起来。 姑射仙子越听全身越是冰凉,仿佛陡然坠入无底深渊,背上凉浸浸的全是冷汗。此时回想起来,那夜能听见长老密议,太过巧合,疑点颇多,只怪自己过于单纯天真,情急无措,连夜赶来报信,不想却正中了句芒一箭双雕的毒计! 她双颊晕红,咬着唇,又是骇怒又是懊悔,心想:“苍天有眼,倘若适才早走一步,便撞不破他们的阴谋了。亡羊补牢,趁着龙使舟还未去远,需得速速追上,将这些话转告给姑姑才是。” 正想转身下掠,又听卢羽平纵声怪啸,满山回荡。 过不片刻,两只碧羽赤目的长颈怪鸟“呀伊——呀伊——”怪叫着,从南面山崖间比翼飞来,扑振着翅膀,稳稳地落在他的肩膀上,昂首睥睨,赤眼红光闪耀。 卢羽平抓住那对怪鸟的翅膀,将它们双双凑到眼前,仔细凝视了一会儿,哈哈笑道:“妙极妙极!风影鸟已经将圣女与空桑老虔婆说话的场景,全都映照下来了。这下铁证如山,她想赖也赖不掉啦!” 姑射仙子芳心一颤,惊怒更甚。 这对风影鸟一雄一雌,分别叫做捕风、捉影,双眼、双耳构造极为奇特,可将所有看到的景象、听到的声音,映录在其眼球晶体与耳膜之中。若是让他们将这二鸟带回长老会,自己便真真大祸临头了。 虹虹仙子笑道:“快收起你的宝贝鸟儿吧。再不走,日落之前就赶不到汤谷,参加不了拓拔小子和龙女的婚典啦。”拉着他飞身冲起,朝东北海面掠去。 霎时间,姑射仙子心中转过万千念头,终于决定尾随其后,趁他们不备,隐身夺走风影鸟,而后再赶到汤谷,将消息传达给拓拔野等人。 方欲动身,忽然听见一个男子哈哈大笑道:“正愁无人带路,你们却送上门来,很好,很好!” 声音沙磁雄厚,原本极是好听,但骤然响起,倒象是平空一记惊雷,震得群鸟惊飞,冲天炸散。 卢羽平二人猝不及防,如被重锤当头击中,闷哼一声,身子剧晃,险些从半空摔落,若非及时翻身冲起,便要一头跌撞在峭壁尖石上了。 回音滚滚,轰隆不绝。以姑射仙子的修为,竟也如被巨浪迎头排击,眼前昏花,气血翻涌,难受已极,心下大凛:此人是谁?真气竟如此强猛! 凝神望去,只见一个黑袍高冠的年轻男子施施然地从对面山崖飘然而来,脸容苍白如雪,俊美绝俗,神情倨傲,笑容中又带了风流自赏的轻薄味道,瞧那身衣着打扮,颇有华贵之气,却不知究竟是哪一族的贵侯。 见他踏空缓行,姿态优雅从容,胜似闲庭信步,姑射仙子心下更奇,御风之术倘若要极速如电,固然很难,但要在空中走得如此之慢,却更是难上加难。若非他真气惊世骇俗,这般慢腾腾地走不了十步,便要从半空摔落了。 卢羽平又是惊骇又是羞怒,喝道:“何方狂徒,吃了龙心猛犸胆了么?竟敢在我木族地界如此撒野!你可知我是谁么?” 黑袍男子嘿然道:“小小一个木族长老,竟敢在本族圣女的眼皮底下谋划着如何犯上作乱,吃了龙心猛犸胆了么?圣女仙子,你说是也不是?”说到后一句,目光炯炯,似笑非笑,朝姑射仙子隐身的方向瞥来。 姑射仙子一凛,知道行迹已露,当下索性不再躲藏,默念法诀,碧光波动闪耀,现出身形。 “仙子!”卢羽平脸色大变,与虹虹仙子对望一眼,哈哈一笑,森然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仙子你请来的外敌帮手!怎么,想要勾结敌邦,杀人灭口么?” 姑射仙子一愣,还未说话,那黑袍男子眉毛一扬,纵声大笑道:“我与贵族圣女素昧平生,若有幸能与她勾结,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可惜木族之内,除了姑射仙子光风霁月,冰清玉洁,就全是象你这样奸险龌鹾、鼠目寸光的小人了,也难怪木族内讧频仍,国败家亡!” 姑射仙子呼吸一窒,心中竟莫名地嘭嘭乱跳起来,不知何以,突然觉得他此刻的神情、语气似曾相识,好象在哪里见过一般,但细细追想,却又毫无头绪。 听此人语气嚣狂,颇为幸灾乐祸之意,虹虹仙子悬吊着的心反而平定下来,碧波流转,嫣然笑道:“本族圣女通敌叛族,罪不容赦,既然她与阁下没有干系,那就好办得很啦……” “谁说她与我没有干系了?”黑袍男子笑声忽止,脸色一沉,冷冷截口道,“我对木族圣女素来仰慕,在这南际山顶守侯了一天一夜,等的便是仙子芳驾。你们想要用奸计陷害她,我又怎能轻饶?” 被他眼中寒光一扫,虹虹仙子花容微变,浑身冷汗尽出,右手紧紧握住腰间的虹蛇剑,不自觉地朝后退去。 就连那两只风影鸟也“呀伊”怪叫,振翅盘旋,似是对他极为畏惧。 卢羽平生性桀骜自负,虽知此人真气远胜于己,但见他如此跋扈,不由怒从心起,喝道:“大胆狂徒,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当卢某当真怕了你么!” 话音未落,大袖鼓舞,一杆青铜长矛破空疾刺,“轰”地一声,碧光怒爆,忽地幻化为一条青鳞巨蟒,狰狞飞舞,朝着黑袍男子当头咬下! 黑袍男子嘴角勾起一丝讥嘲而又鄙夷的冷笑,虚空踏步,瞧也不瞧他一眼,右掌轻轻一拍。 “嘭!”光焰喷吐,热浪狂卷,那青鳞巨蟒轰然炸裂,冲天飞起。 卢羽平“哇”地一声,鲜血狂喷,重重地飞撞在身后石壁上,“咯啦啦”一阵裂响,偌大的山壁竟迸开了数十道裂缝。 他簌簌抽搐了片刻,朝下滑落,委顿在地。脸如金纸,双眼圆睁,又是惊怖又是恐惧,喉中赫赫作响,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姑射仙子、虹虹仙子心下大骇,卢羽平虽非族内顶儿尖儿的人物,但好歹也是仙级高手,祖传的“碧蛇矛”更封印了上古凶兽“青电蟒”的元神,被列为“大荒七大名枪”之一。想不到不过区区一合,便被这神秘男子打得枪断人伤,奄奄一息! 单以这一掌而论,此人的气刀威力丝毫不下于“紫火神兵”,当已臻神级之境!此人到底是谁?当今之世,又何来如此年轻神秘的神级高手? 姑射仙子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但又觉得忒也不可思议,断无可能如此年轻。 虹虹仙子惊疑不定,颤声道:“卢长老?卢长老?” 正想上前将他扶起,卢羽平突然瞪大双眼,发出一声凄厉可怖的长嚎,挺直身子,“仆仆”连声,周身皮肤蓦然炸裂开来,血肉横飞,红光鼓舞,窜起万千火苗,刹那之间便被烧成了一具焦骨,恶臭扑鼻。 虹虹仙子骇得魂飞魄散,向后跌退几步,指尖不住地颤抖起来,几乎连拔剑的气力也没有了。 她虽身为大荒十大妖女,见惯了各种场面,却从未见过这等轻描淡写、而又霸道凶残的杀人招式。 风影鸟悲鸣盘旋,俯冲而下,在卢羽平骸骨旁跳来跳去,似是颇为不舍。 黑袍男子扬眉笑道:“主人既去,你们又安能苟活于世?”隔空只一探手,倏然将二鸟抓到掌中,“咯嚓”一声,拧断了脖子,随手将鸟尸抛落。 见他下手如此狠辣,姑射仙子胸中一阵烦闷,大起厌憎之心,蹙眉道:“卢长老与你无怨无仇,这两只鸟儿更不过是禽类,阁下何必下此毒手?” 那黑袍男子慢悠悠地踏空而来,在山崖上站定,似笑非笑地盯着姑射仙子,悠然道:“此人心计险恶,对仙子意图不轨,死有余辜。两只鸟儿既是所谓的证据,也自当销毁。我知道仙子必不忍心,所以只好代劳了。” 被他那咄咄逼人的眼神放肆地盯扫着,姑射仙子如芒刺在背,无所遁形,心下大不舒服,淡淡道:“请问阁下是谁?你我既然素未谋面,非亲非故,又何必越俎代庖,自行其事?” 黑袍男子哈哈大笑道:“仙子此言差矣!你我虽然素不相识,却是同仇敌忾;不但同仇敌忾,还是同病相怜。既有如此缘分,我又怎能不帮你呢?”说到最后一句时,目光一转,朝虹虹仙子瞟去。 虹虹仙子肝胆俱寒,已如惊弓之鸟,闪电似的翻身冲起,朝北飞逃。但见黑光一闪,气浪卷舞,她“啊”地一声尖叫,周身已被一条乌金丝带紧紧缠住,倏然回弹,重重摔落在黑袍男子跟前。 虹虹仙子泪水涔涔,不敢看他,极尽哀怜地望着姑射仙子,颤声道:“姑射姐姐,我……我错啦,我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你,你……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罢!” 姑射仙子生性单纯淡泊,虽知她数次害己,却始终无法对她产生多大恶感,此刻听她这般求饶,更是心下大软,低声叱道:“放了她!”长袖飞卷,碧光气带蓬然鼓舞,缠住她,朝后夺去。 黑袍男子右手虚空一抓,那乌金丝带登时绷紧,巍然不动,任由姑射仙子如何奋力拉夺,也不能扯动分毫,嘿然道:“东海茫茫,人地生疏,放了她,谁带你我去参加龙神太子的婚典呢?小妖女,你若老老实实带路,我就留你一条性命。” 那乌金丝带越勒越紧,虹虹仙子俏脸涨红,张大了口,舌头渐渐伸了出来,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点头。 姑射仙子心中疑窦更甚,此人自称在此等了自己一日一夜,又大费周折,擒住虹虹仙子,难道只是为了参加拓拔野等人的婚礼么?听他言下之意,竟是妄图要挟自己一同前往,脸上晕红泛起,又是羞恼又是恚怒,淡淡道:“谁说我要去参加婚典了?” 黑袍男子眯起眼,精光闪耀,微笑着一字字道:“仙子若不去,我又拿什么作为贺礼?”话音未落,黑带飞舞,气浪汹涌,朝着她当头罩下! 黄昏时候,龙使舟终于抵达汤谷。 残阳如血,漫天都是暗红绛紫的火烧云,汹汹奔涌,与海鸟齐飞。波光淼淼的海面上,倒映着汤谷岛上的漫漫灯火,璀璨夺目。那巨大的扶桑树参天摩云,彩霞缭绕,远远望去,真如海上仙山,云里楼阁。 空桑仙子侧立船舷,痴痴地凝视着那越来越近的岛屿,心潮澎湃。原以为风月无情,自从他走后,天地之间,再无一物值得她留恋;然而相距四年,重回故地,那些往事、那些蹉跎的青春岁月……全都翻江倒海似的涌了上来,悲欣交集,恍如隔世,一时竟有些不能自已。 “嘭!”礼炮轰鸣,烟花四舞,几艘遥遥游弋的战舰缓缓驶近。甲板上的众人纵声欢呼,不断地朝战舰上、岸上渲沸的人群挥手致意。 忽听“嗷嗷”怪叫,十只火红的碧眼怪鸟从岛上冲天飞起,巨翼横张,突然朝着龙使舟俯冲而下。 众人眼前一红,狂风热浪席天盖地,从头顶怒卷而过,惊呼声中,那十只巨大的怪鸟环绕着桅杆盘旋飞舞,次第落在船舷上。 众鸟昂首阔步走到空桑仙子身边,欢声呜鸣,笨拙地张开翅膀拍拍她的背,啄啄她的脸,象是旧友重逢,颇为亲热。 众宾使中有些未曾见过传说中的十日鸟,大感好奇,纷纷围拢上前,想要看个究竟,不想太阳乌甚是倨傲,不屑与他们结识,猛地扭头阔步,振翅怪叫,直吓得靠近者争相后退,引起众人一阵大笑。 有两只太阳乌似是认得流沙仙子,碧眼转动,朝她点头呜鸣了几声,算是打过了招呼。流沙仙子格格笑道:“好大的气派!等你们主人来了,瞧我怎么治他管教不严之罪……” 话音方落,却听一人朗声笑道:“贵客云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碧波荡漾,两个少年踏浪如飞,并肩携手,高高地跃上了船头。 “龙神太子!”“乔少城主!”众人欢声雷动。 流沙仙子扭头望去,左面那少年昂然挺拔,衣裳鼓舞,夕阳余晖照耀下,脸如镀金,神采飞扬,笑容如阳光般灿烂,一如往昔。让人莫名地生出亲近信赖之心。 她嫣然一笑,心中又是怅惘又是温暖,心中默默地道:“拓拔野,好久不见。” 空桑仙子亦默默凝视,微笑不语。四年前,当她在这岛上第一次遇见这两个少年的时候,他们还是稚气未脱的孩子;而此刻,双双并肩站在船头,与群雄谈笑寒暄,洒然自若,已俨然是极具人望的少年领袖了。 与几个月前离别时相比,蚩尤竟象是又长大了不少,比起拓拔野尚高了半个头,英挺雄健,脸上的刀疤非但没有减损他的魅力,反倒平添了几分桀骜英霸之气,就象是他背上的那柄苗刀,锋芒毕露,茫茫人海中,第一眼便能让人瞧见。 面对争先恐后地上前恭贺的群雄,他满脸微笑,眼中唇角都是喜悦之意,应答得体,对付自如,比起印象中那狂野暴烈的少年,更是成熟了不少。料想此中原由,一则与灵山十巫施以“伏羲牙”,镇伏他体内潜藏的凶兽灵珠、邪魂厉魄有关;二则多半要归功于拓拔野与晏紫苏的影响了。 拓拔野目光扫处,瞥见空桑仙子与洛姬雅,大喜过望,笑道:“前辈,仙子,你们果然也来啦!这些日子一直记挂着你们呢。” 众目睽睽之下,流沙仙子忽然有些害羞,双靥晕红,“呸”了声道:“臭小子,你没事记挂我干吗?”板起脸,叉着腰,佯嗔道:“你这个负心郎竟敢抛下我,和大荒第一妖女成亲,仙子今日自是千里寻夫,到东海抢亲来了。” 拓拔野一愕,哈哈大笑道:“米已下锅,木已成舟,仙子下次赶早。” 众人忍俊不禁,但忌惮这杀人如麻、蛊毒双全的女魔头,谁也不敢笑出声来。眼见拓拔野竟公然与她打情骂俏,无不暗自啧啧称奇,均想龙神太子果然魅力无穷,大荒十大妖女头两位全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真乃当世妖女克星。 众人谈笑间,船已靠岸。 爆竹轰鸣,礼炮连声,早已候守多时的汤谷群雄纷纷迎上前来。这些大荒流囚数十年来未曾离开岛屿一步,此刻见着这么多故人,五味杂陈,悲喜交集,有些久未谋面的至亲好友更是紧紧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夕阳沉落,夜幕初降,晚霞变成了一道道镶着金边的黑云,岛上的灯火显得越发明亮起来。众人拥簇着往岛上走去,说说笑笑,极是热闹。 空桑仙子与拓拔野并肩而行,沿途扫望,大为惊异。比起四年前她离开时,这里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那时的汤谷不过是个荒凉贫瘠的孤岛,无论是谁,在此住上三个月,便欲发疯。现在触目所及,奇花异果,枝繁叶茂,珍禽怪兽,到处可见。简陋的破木囚房被整齐雄伟的白石堡、干净清爽的小木屋所替代,沿着山坡层层叠叠,星罗棋布。 就连脚下的小路也铺满了卵石,在两侧灯笼的照耀下,迤俪蜿蜒,闪着温润绚丽的光泽。真可谓脱胎换骨,焕然一新。 到了汤水湖东侧山谷中,群雄更是哗然惊叹,惊艳不已。 四周环立的群峰上,依势附形,凿了众多石洞,洞外以巨石、坚木筑成雄伟坚固的墙楼,彼此间有栈道相连,形成大小百余个山洞楼城,气势恢弘。每个城楼上都插着熊熊火炬,挂着五彩灯笼,夜色中望去,更是巍巍壮观。 拓拔野笑道:“各位朋友,此处便是汤谷城了,是由大荒各族流放到这里的囚犯们齐心携手,群策群力,花费了四年的时间构造而成。恕我自夸一句,这几个月来,我遍历大荒,好象还没看到什么城池比这更漂亮,更壮观了。所以你们此行回去,需得实话实说,在‘天下十三名城’里重新排排座次,汤谷城当仁不让排在第二。” 众人哈哈大笑,有人叫道:“那第一是哪座城?” 拓拔野等的便是这句话,泰然道:“当然是蜃楼城。” 听到“蜃楼城”三字,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脸上颇有些尴尬。 拓拔野朗声道:“四年前,当我奉神帝遗诏,前往蜃楼城止息干戈时,曾在那里度过了此生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日子。蜃楼城中所住着的,全都是被五族驱逐、不受欢迎的人。但是在那里,我没有看见任何奸邪淫盗,所有的人都如此相亲相爱,自由自在……”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神帝弥留之际,也要想方设法,让我这乡野少年去挽救一个备受五族排斥的荒外之城。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当朝阳谷水妖侵伐蜃楼城的消息传出后,会有那么多素昧平生的游侠四海追随,甘愿抛头洒血,去捍卫一个自己从未居住过的海上之城……” 拓拔野语锋一转,脸色变得凝肃起来,沉声道:“只可惜,蜃楼城终于还是被水妖用奸计攻破了。一夜之间,十几万城民家破人亡,屠杀殆尽,大荒自由之城更被他们付之一炬!” 顿了顿,环顾群雄,扬眉道:“不错,他们可以烧了城楼。但是他们烧得了天下人的心?烧得了天下人对自由的信念么?这四年来,我和蚩尤日日夜夜,都不曾有一刻忘了蜃楼城,这四年来,我们与汤谷的流囚们齐心携手,一起将这不毛之岛改造成了人间沃土。” “这里的每一块石砖,每一根栋梁,都凝铸了他们的智慧与心血,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今天的汤谷城。而他们的所有想法、智慧,又都是源自于各族。所以,汤谷城也可以说是大荒各族的共同结晶——就如同蜃楼城一样。” 赤铜石、盘谷、成猴子等汤谷群雄一言不发,眼圈却都微微有些泛红,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骄傲。 拓拔野高声道:“而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正是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想要改过自新,白手起家,在这茫茫东海、荒外孤岛,建立一个和蜃楼城一样美丽、平等、友爱的自由之城。” “神帝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些囚犯曾经犯过大错,但在这孤岛上流放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备受折磨,纵然有什么罪过,也该够了……” 他自小伶牙利齿,素擅言辞,经过这几年的磨练,更将讲演之术操控得炉火纯青,极具感染力。知道何时该沉痛低婉,何时该高昂激越,才能将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直达听众内心。 此刻慷慨陈辞,诚挚恳切,大奏其效。各族宾使无不动容,默默无语,心中都颇以为然。 空桑仙子微微一笑,终于明白拓拔野在汤谷举办婚典的良苦用心了。 蟠桃会上,金、土、火等各族帝侯虽然勉强同意赦免汤谷群雄,但那不过是卖他几分薄面,私心底下,只怕没几人当真相信这群凶暴桀骜的乌合之众真能改头换面,成为抵抗水、木等族的重要力量。 若真想冰释前嫌,达成牢固同盟,除了让彼此多些接触机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外,还得展现真正的实力。毕竟在这乱世之中,惟有实力才代表了一切。 果听拓拔野高声道:“所幸蟠桃会上,各族大赦天下,终于给了他们一个自新重来的机会。消息传来,汤谷欢腾,人人无不感恩戴德。而今天下分崩,大荒战火四起,正是英雄用武之时。汤谷上下众志成城,誓要与大家同生死,共进退,一起粉碎烛老妖等奸贼的狼子野心,恢复大荒和平,重筑自由之城!” 话音方落,汤谷群雄便轰然附应,纷纷叫道:“打败烛老妖,恢复大荒和平,重筑自由之城!”雷鸣似的在山谷内回荡,震耳欲聋。 声浪越来越大,从近到远,处处都有人回应,海上众战舰礼炮轰鸣,象是在遥遥回应。 各族宾使原本就对烛龙水妖恨得咬牙切齿,此时此景,深受感染,热血如沸,也忍不住高声呐喊起来。 一时间,这婚典前夜的“接风洗尘会”倒象是变成了大荒五族同盟的誓师大会。 空桑仙子与流沙仙子对望一眼,相对莞尔,心里都闪过同一个念头:当日神农弥留之际,在南际山顶邂逅拓拔野,谁说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呢? 第二章 不速之客 天海茫茫,弯月如钩,穿梭于濛濛雾霭之中,若隐若现。 狂风怒吼,帆布猎猎鼓舞,偌大的船身在风浪中剧烈摇摆,急速飞驶。惊涛轰鸣,不断轰然撞击在船舷上,喷舞起万千白沫。 一个巨浪拍来,船身陡然倾斜,甲板上惊呼四起,水手们死死地抓住桅绳、栏杆,左摇右晃,这才勉强稳住。 “啪”地一声,一个大汉手上所抓的舱板断裂,大叫一声,仰身摔倒,朝右舷翻滚冲落,眼看便要抛入怒海波涛之中,舷侧的两个水手眼疾手快,猛地探手将他胳膊拽住,硬生生从半空拉了回来。 船尾,六名舵手脸色涨红,齐声呐喊,在一个十尺来高的青衣大汉指挥下,奋力拉紧巨大的舵盘,不让方向有丝毫偏歪。饶是如此,船头仍是不断地朝北倾斜。 “侯爷,风浪越来越大了,我看还是合舱下潜吧!再这么折腾,只怕这舵盘都要吃不消啦!”青衣大汉扯字嗓子,朝着不远处的金冠男子呼喊。 那金冠男子懒洋洋地坐在海虎皮大椅上,任风狂浪大,纹丝不动。眯着眼睛,一边高举千里镜,朝西南方向远眺,一边嘿然道:“不成。离汤谷还有近百里,现在下潜,明日正午也到不了。若是赶不上太子婚典,惹得陛下龙颜震怒,风浪可比这要大多了。哥将,传令下去,所有船舰鼓帆摇桨,全速前进,午夜之前务必到达汤谷!” 青衣大汉无奈,抬头吼道:“变旗,张帆,全速前进!” 主桅上的旗手奋力摇动转盘,“呼”地一声,一张三角大旗迎风冲起,猎猎招展,碧鳞粉涂绘的青龙在夜雾里闪闪发光,直欲破空飞去。几在同一瞬间,次桅上的所有白帆也尽数打开,“劈啪”作响,被狂风刮得鼓如圆球。 后方的船舰瞧见,也纷纷打开青龙旗,鼓起白帆,全速疾驶。远远望去,海天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清晰,只看见数十条碧光闪闪的飞龙乘云驾雾,朝西南狂飙,海上夜鸟瞧见,无不惊鸣盘旋,遥遥避让。 这一行舰队,自然便是威镇九万里东海的龙神嫡系“青龙舰队”。那金冠男子与青衣大汉,便是主舰旗将六侯爷敖越云与主舵哥澜椎。 此时东海战事连连,为蔽人耳目,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青龙舰队今日黄昏才从龙宫开出,一路偃旗息鼓,潜水缓行,到了日落之后,方才浮出水面,浩浩荡荡向汤谷进发,不想又偏偏遭逢大雾风浪。 六侯爷吩咐既毕,眼见风帆鼓舞,船行急速,这才起身朝主舱走去。推开门,灯光耀眼,丝竹大作,十余个鲛人美女正在翩翩歌舞。 龙神、科汗淮与众长老列案而坐,一边低斟浅啜,一边轻声交谈,瞧见他进来,纷纷点头招手,唤他入席。 六侯爷脱口笑道:“他奶奶的……”瞥见席间那清丽娇怯的少女,连忙将“紫菜鱼皮”生生吞回肚里,咳嗽一声,笑道:“陛下忒也心急。太子喜宴还没开始,你们就迫不及待地喝上啦。” 龙神笑吟吟地道:“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好不容易娶了个本事通天的龙妃,那还不得普天同庆,喝他个七天七夜么?”碧眼流转,朝那清丽少女努了努嘴,笑道:“什么时候等你龙六也娶了媳妇儿,姑姑也为你大操大办一番。” 众人哈哈大笑,那少女俏脸飞红,急忙低下头去,凝视着自己那银白色的鱼尾,秋波中闪过黯然凄伤的神色,心中默默地想道:“不知此时此刻,他在作什么呢?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丝想起我?” 汤谷城主洞大堂内,载歌载舞,欢声笑语。顶壁那方圆数十丈的树脂天窗已然打开,夜空辽阔,月光斜斜倾泻而入,与沿壁四立的万千珊瑚灯交相辉映,亮如白昼。 地上铺满了厚厚的海兽毛皮作为地毯,水晶石案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尽是山珍海味、龙肝凤脯。众人席地而坐,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流沙仙子抿嘴微笑道:“拓拔小子,两位新娘呢?怎地不见她们出来招待贵宾?我还想亲手将贺礼送给她们呢。” 拓拔野和蚩尤对望一眼,一齐笑了起来,道:“两位新娘待嫁闺中,都说为了吉利,婚典之前,禁止我们前往滋扰。夫君尚且如此,何况旁人?”眨了眨眼,笑道:“但若是贺礼厚重的话,我可以网开一面。什么礼?拿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流沙仙子“呸”了一声,道:“少打主意,没你们的份儿。”忽然吃吃笑了起来,柔声道:“不过你的另一位心上人,倒让我们给你捎了一份厚礼,只可惜眼下看来,这份礼还是白送啦。” “另一位心上人?”拓拔野微微一怔,旋即明白她说的是谁了,脸上一红,正容道:“仙子莫说笑,若是让旁人听见便不好了。” 流沙仙子见他欲盖弥彰的狼狈之状,更觉有趣,格格大笑,耳垂的赤练蛇随着发辫一齐乱颤,引得众人纷纷望来,拓拔野尴尬益甚,只好假装喝酒,借以掩饰。 当下空桑仙子传音入密,将姑射仙子如何在日华城长老殿内,无意中听见木族长老密议的事情一一向拓拔野、蚩尤道明。顿了顿,微笑道:“水、木两族探听的情报,说你们的婚典在合虚山举行,我看此间既然相差了千里,当无危险,所以适才就不急着告诉你们啦。” 拓拔野二人脸色微微一变,象是松了口气,惊喜之中又有些忧虑。蚩尤眉毛一扬,嘿然道:“想不到真让龙妃猜中啦!” 流沙仙子奇道:“龙女猜中什么了?” 拓拔野微微一笑,也不直接回答,道:“这几个月来,水妖在中土大举发兵,与金族、土族接连激战,咄咄逼人;火族、木族也南北夹击,频频攻打烈二哥的炎帝军,占尽优势。惟有这东海之上,水、木两族虽然派出了四大水师,却要么围而不战,要么一触即溃,你说是为什么?” 流沙仙子嗔道:“我最讨厌猜谜。你别卖关子,快快说吧。” 拓拔野道:“兵法之道,虚实无常,避重就轻。金、土、火三族疆土相连,互济互助,实力远远强大于我们孤立海外的龙族,水妖盟军为何不先合力剿灭我们,反而先去咬这等难啃的硬骨头?” 流沙仙子皱眉道:“你是说烛老妖和句山羊隐忍不发,是想趁你们婚礼不备,再偷袭猛攻?是呀,你心上人千里迢迢,给你传的不就是这个消息吗?只可惜那些楠木疙瘩忒也笨蛋,情报不准,虚惊一场。” 拓拔野摇头道:“蟠桃会上,句芒老贼早已和姑射仙子势成水火,以他的城府心机、谨慎性格,又怎会让姑射仙子听到这等机密?雨师姐姐早已料定他们会假传情报,让我们放松警惕,只是没想到传来消息的,却是仙子……” 心中一沉,失声道:“是了!他们必定是想来个引蛇出洞,一箭双雕,事后再给仙子冠一个通敌叛族的罪名。句芒老贼,果然好生奸猾!”想到姑射仙子冰雪单纯,被这些老奸巨滑之徒诬陷而不自知,又是惊怒,又是忧虑,恨不能立时飞往东荒,向她叮嘱说明。 空桑仙子心中一凛,颇以为然,亦大为担心姑射仙子的周全。 流沙仙子虽然机狡百变,诡计多端,但对于行军打战的兵法却殊无兴趣,此刻听拓拔野这番剖析,入情入理,不由得暗暗佩服,抿嘴笑道:“我的小情郎果然有几分本事。照这么说来,水木联军不发这消息倒也罢了,既已发出,必定是声东击西,故布迷雾,其实已经发兵朝这儿打来啦?” 忽然“哎呀”一声,环顾四周宾使,吐了吐舌头,笑道:“那这次的婚典,岂不是要变成葬礼了么?” 蚩尤眼中杀机大作,蓦地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似是成竹在胸,嘿然冷笑道:“仙子放心。我们厉马磨兵,筹备了三个多月,等的便是今夜。明日此时,我要让这里的每一个宾使,都拿着水妖的头颅,舀我们的喜酒,痛饮狂歌!” 拓拔野牵挂姑射仙子的安危,方才的欢喜之意荡然无存,心乱如麻,转头望了一眼墙角的沙漏,又想:“龙宫到此,相距不过三百里,娘和科大侠他们怎地还没到?”那丝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是强烈。 “嘭!”船身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灯火摇曳,那些鲛人美女站立不稳,歌舞顿止,见龙神挥手示意,纷纷退下。 从舷窗向外望去,不知何时,那弯钩月已经被漫天云雾重重遮挡,乌云在海面上滚滚翻腾,忽然亮起一道闪电,将大海照得蓝紫一片,接着“轰隆”震响,雷声滚滚,一场风暴迫在眉睫。 真珠俏脸被闪电映得雪白,被雷声一震,微微有些害怕,忍不住往人鱼姥姥身上靠去。 六侯爷心中一阵疼惜,可惜佳人虽在咫尺之侧,芳心却远在百里之外。叹了口气,道:“人都说‘龙神怒,东海啸。龙神哭,江河诀。’想不到陛下今日这般欢喜,东海上还是要狂风暴雨。依臣侄看,陛下昨晚多半是趁着我们不备,悄悄地喜极而泣,才招致今日暴雨。”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真珠也微微莞尔。如花笑靥虽只一瞬,却已看得他心驰神荡,呼吸如窒。 龙神此时心情大佳,白了他一眼,笑吟吟地也不理会。这满船之中,除了身边的白发男子,也只有这玩世不恭的浮滑小子敢和自己这么说话了。 忽然想起从前在东海之上,有一日也是这么电闪雷鸣,惊涛骇浪,她在龙宫中找不着科汗淮,只道他业已悄然离去,心急如焚,遍海寻找,一无所获。难过绝望之下,忍不住失声痛哭,却在那一刻遇见骑着剑鳍龙鲸,吹笛归来的他。 那暗夜风暴中的大悲大喜,此刻想来,已如前世。但始终不变的,却是自己对他难以割舍的浓浓依恋。只是不知要到何时,她与他之间,才能真正风平浪静,万里晴天呢? 想到这些,心潮激荡,忍不住情意绵绵,转眼朝他望去。 科汗淮脸朝窗外,眉头轻皱,似乎在侧耳倾听着什么,见她温柔地凝视着自己,回过神,低声道:“你听见了么?” 龙神愕然道:“听见什么?”凝神聆听,脸色微微一变。那风啸浪吼的轰鸣声中,隐隐传来一阵阵细如游丝的号角,凄厉诡异,如泣如诉。 “苍龙角?”她心下大奇,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龙妃雨师妾此刻当在汤谷城中准备明日的婚典,怎么会出现在这百里之外的狂风巨浪中? 科汗淮一言不发,又凝神听了片刻,脸色大变,蓦地长身冲起,打开舱门。 “轰!”惊雷滚滚,天海一亮。 西边海天交接处,黑云汹涌,急速席卷而来,大风扑面,夹带着冰凉的雨珠,劈头盖脑地打来,寒意彻骨。 众人愕然,纷纷放下酒杯,正待追问,忽听“哗”地一声炸响,水浪滔天,船身陡然抛起,甲板上的水手猝不及防,登时摔倒滚落,惊呼如沸。 舱内亦是一阵大乱,桌案乱舞,“乒乒乓乓”撞在一处,六侯爷叫道:“小心!”下意识地猛一伸手,将真珠拉入怀中,撞见人鱼姥姥的怒目,吓了一跳,又急忙松开手来。 真珠早已羞得耳根俱红,转头不敢看他,秋波扫处,芳心一震,失声道:“那是什么?”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闪电余光之中,惊涛迸舞,一个巨大的黑影破海冲出,在半空中陡然张开血盆巨口,嘶声怪吼,獠牙森森,通体红光耀射。还不等众人看清,长尾抛舞,重重地冲落水中,海面如炸,将船身再度高高抛起。 “北溟火尾虎!”众人大凛,这怪物是北海凶兽,虽不如“大荒十大凶兽”那般威名显著,但生性嗜血狂暴,发起狂来,凶猛难当。只是此兽一向喜寒畏热,又怎会现身东海? 科汗淮再无怀疑,沉声道:“快传令舰队,戒备待命,随时准备下潜!”不等众人应答,已大步奔上甲板。 龙神等人尾随冲出,六侯爷略一迟疑,叮嘱舱内卫士好生保护真珠,这才奔出舱外。 “轰隆隆!”天海间雷鸣不绝,合着海啸狂涛、众水手的惊呼呐喊,震耳欲聋。 巨浪滔天,大雨倾盆,刹那之间,众人周身都已湿透,被冰寒狂风一刮,更是冷得直如僵痹,但此时此刻,已没有任何人在乎这些了。 黑漆漆的海面陡然被闪电照亮,狂涛四起,无数黑影破浪横空,交错飞舞,嘶吼怪嚎之声此起彼伏。 空中“哑哑”之声大作,抬头望去,近千盏幽蓝色的火光在黑云中浮动,再一细看,赫然竟是一群幽冥尸鹫,随着那凄厉号角的节奏,盘旋绕舞,随时便欲扑下。 主桅上的旗手惊呼道:“水妖!水妖的北海舰队!”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炸响,远处海面突然冲起一道炽白的流光,天地陡亮。接着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光芒骤起,纵横破空,和漫天闪电交相呼应,照得众人睁不开眼来。 龙神碧眼微眯,凝神扫探,又惊又怒。茫茫大海之上,旗帆猎猎,艨艟重重。他们已经被水妖不知不觉地包围了。 百里之外,汤谷城中,灯火通明,宴会正值高潮。 各族宾使举着酒杯,轮番到拓拔野、蚩尤席前,向两人敬酒祝贺,谈及近来龙族在东海接连打退水族、木族四大水师,更是赞不绝口,连声喝彩。 火族使节赤玉浮笑道:“听说太子龙舰纵横东海,水妖闻风披靡,我们陛下欢喜之极,常常对我们称赞太子和乔少城主的本事呢。此次太子大婚,陛下本想亲自来贺,只是南方战事太紧,脱不得身,因此让在下带了饕餮离火鼎和风火环作为贺礼……” 说着取出一个寸许长的赤铜小鼎和一个紫红玉环,献给拓拔野、蚩尤二人,微笑道:“这两件神器原本分属于陛下与亚圣女,虽算不上稀世珍宝,但按照我族习俗,却是将至亲之物,赠送给至亲之友,万请太子和乔少城主笑纳。” 拓拔野接过铜鼎,笑道:“二哥实在是太客气啦。如此宝物,受之有愧,多谢了。” 蚩尤握着那温润艳丽的玉环,脑海中蓦地又闪过那双如寒冰乍融、春水温柔的眼睛,心中怦然一跳,不知那冷若冰霜、炽烈如火的女子如今怎样了呢?突然涌起一丝莫名的怅惘。见赤玉浮热切地看着自己,回过神,微微一笑道:“多谢亚圣女美意。”将玉环戴到腕中。 金族、寒荒八族、荒外番国等宾使不甘落后,也纷纷献出贺礼,转达各自君主、王侯的祝福。一时间,绚光霓彩,璀璨夺目,看得汤谷群雄称羡不已。 土族宾使熊有黍捧出一个金盒,微笑道:“拓拔太子,乔少城主,我们陛下思来想去,觉得龙宫之中珍宝冠绝天下,什么都有,实在想不出拿什么贺礼才能表达独一无二的祝愿,于是就让在下带了这个,聊表敬意。” 拓拔野打开一看,竟是一盒泥土,蚩尤愕然道:“这个……不象是七彩土,难道是土族的息壤么?” 熊有黍摇头笑道:“若是息壤,遇风膨胀,现在早已涨大百倍了。昨日,我们陛下御驾亲征,在真陵之野大败北鲜水妖,八部之中,除了燕长歌和百里春秋侥幸逃脱,其他都已葬身在我土族地底啦。” 众人闻言哄然,又惊又喜,拓拔野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这份贺礼可真是太厚重啦!” 燕长歌的北鲜军号称水妖第二军团,此番全军覆没,水妖在中土的军力可谓受到从未有过的重创。 熊有黍笑容满脸,颇为得意,这场大捷直到此刻才公布,要的便是这等效果,笑道:“水妖造孽太多,人神共愤,出征之前,黄龙真神和武罗圣女便已龟卜算到必有天助,果不其然,还不等我黄土大军发威,掩埋了十六年的‘皮母地丘’突然重现于世,大地迸裂,将水妖吞了个干净……” “当”地一声脆响,玉杯掉地摔裂,流沙仙子霍然起身,花容惨白,指尖轻颤,象是惊骇愤怒,又象是悲戚狂喜,神色古怪已极。 大堂内陡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转头,诧异地望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熊有黍亦有些不知所措,见她半晌怔忪无语,咳嗽一声,续道:“这盒泥土,便是陛下亲自从皮母地丘的崖壁缝隙中取出,作为送给拓拔太子和乔少城主贺礼的胜利之土……” 流沙仙子突然大步上前,劈手将那盒泥土从他手中夺了下来,低头闻了片刻,雪白的俏脸渐渐晕红泛起,满是怒色,格格笑道:“皮母地丘!皮母地丘!他果然出来了!” 众人听得云里雾中,莫名其妙。 流沙仙子向来笑语嫣然,怒不形色,即便是杀人之时也是满面春风,见她如此失态,拓拔野心中大凛,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温言道:“仙子,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流沙仙子蓦地抬起头,双耳赤练蛇蜷缩一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怒火如烧,凝视了他片刻,才似笑非笑,柔声说道:“拓拔小子,去问一问你的新娘,自然就知道‘他’是谁了。” 龙妃阁内,帷幔低垂,焚香袅袅。 雨师妾螓首倾侧,轻轻地梳理着艳红如火的长发。铜镜中,被霞衣红裳所衬,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容此刻竟仿佛如此陌生。额头上的刺字、那些青红斑驳的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在烛光下看来,光洁似雪,美艳如昔。 她怔怔凝视着,悲喜交织,恍然若梦。 这几个月来,实是她有生之中最为快乐而又最为忐忑的日子。 每日清晨醒来,望着身边那熟睡如无邪婴儿的男子,总会被一种近乎窒息眩晕的喜悦紧紧包拢,仿佛浮在云端,飘在梦中,让她幸福得想哭。 而每当夜深人静之时,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听着他在自己耳边悠长均匀的呼吸,又常常会一阵阵莫名地锥心害怕,不敢入睡。生怕睡着之后,一夜醒来,发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悠长的幻梦…… 直到此刻,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穿着的红裳霞衣,看着放在桌案上,他亲手采撷编制的星石同心锁与珊瑚凤冠,听着窗外远远传来的欢声笑语……那种不真实、不安定的莫名忧惧才如晨雾般慢慢消散。 今夜之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天地之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她迷失害怕的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嫣然一笑,娇靥如烧,心中说不出的温柔喜悦。 夜风鼓卷,北窗“嘭”地打开了,帘幔飞舞,秋凉侵人。 雨师妾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推案起身,翩然朝窗边走去。 忽然听到窗外有人低低地叹了口气,淡淡道:“伏羲十巫妙手回春,竟能将你脸上的疤痕消得八九不离十,难怪灵山之名,犹在皮母地丘之上。” 雨师妾娇躯一颤,失声道:“是你!” “关雨师姐姐什么事?”拓拔野微微一怔,大堂内不少宾使的脸色却突然变了,仿佛明白了什么,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又是恐惧又是骇异。 水族丹熏城的宾使更是张大了嘴,脸色煞白,半晌才喃喃道:“皮母地丘重现于世,是因为他?他消失了这么久,难道……难道竟还没死?” 蚩尤听得不耐,皱眉道:“仙子说的这人是谁?大家为何这般惧怕?他和龙妃又有什么关……”突然想起从前曾听水族游侠说过的往事,心中一震,难道“这人”竟是当年让雨师妾为之神魂颠倒的人么? 流沙仙子格格一笑,环顾众人,道:“五十年前,黑帝有一个姐姐,叫作波母汁玄青,自恃美貌,又有些法力,骄傲自大,谁也瞧不上眼。不料阴差阳错,却偏偏爱上了土族最具人望的长老公孙长泰,还和他生下了一个私生子,取名叫做公孙婴侯……” 拓拔野微微一动,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蚩尤却已陡吃一惊,骇然道:“阳极真神公孙婴侯?”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无不大震,惟有拓拔野和空桑仙子仍茫然不明所以。 流沙仙子妙目中闪过怨毒悲怒之意,格格笑道:“不错,这位公孙婴侯就是后来‘大荒十神’之一的‘阳极真神’,可他刚生出来的时候,却是一个天怨人怒的扫帚星。” 水、土两族宾使的脸上都有些尴尬,拓拔野心道:“原来大荒十神中的最后一位,竟是水、土两族的子孙。此人既然如此了得,为何一直没听人提起?” 流沙仙子道:“那时水、木两族闹得正僵,出了这事,水族长老会更觉脸上无光。烛龙为了清剿黑帝的势力,乘机挑动长老会将波母赶出水族。波母一怒之下改名皮母,以示与水族划清界限,再无关系,而后带着公孙婴侯住到了公孙长泰的家中……” “烛龙以此为借口,发兵攻打土族。双方在倚帝山下大战了一场,结果水族大胜,势如破竹,若不是神农帝及时出面调停,只怕连阳虚城也被水族攻下了。土族战败求和,迫于水族压力,被迫将公孙长泰和汁玄青母子逐出土族,赶到环境至为恶劣的地壑深沟中居住。那地壑深沟也因此被叫作‘波母之山’,又称‘皮母地丘’……” 拓拔野心道:“原来这名称竟是由此而来。” 流沙仙子冷冷道:“那深壑内长满了恶花毒草、凶禽猛兽,寻常人进去,不消片刻,便连骸骨也剩不下了,就算是仙级高手,也难在壑中熬过七日。神农帝心肠太好,生怕公孙一家难以生存,就将自己炼制的辟毒灵丹,甚至识别草药的心得一一传授给他们。但他又何曾料到,自己竟是养虎为患,那狼子野心的狗贼数十年后居然恩将仇报!” 空桑仙子在汤谷岛上囚居百年,独来独往,不问世事,对于大荒后起之秀一无所知,对这“阳极真神”更不知为何方神圣,亦殊无兴趣,但听说与神农有关,心中登时一跳,凝神倾听。 流沙仙子道:“得了神农帝相助,公孙长泰一家得以在深壑中住了下来。起初的半年中,神农帝隔三岔五便去看看他们,日子久了,见他们已对周遭的毒草猛兽了如指掌,足以应付,这才放心离开,云游天下。” “烛老妖原想将他们逐到这地壑中害死,不料受神帝庇佑,汁玄青母子因祸得福,那深壑之底竟是天下八极之一的‘阳门’!皮母采集毒草时,无意中发现地缝内火焰喷薄,阳气汹涌,极适合修炼至阳真气。她天资极高,又是天生的‘水火神英’,久而久之,就自创了‘极阳地火大法’,修为猛增,一日千里……” 听到“天下八极”,拓拔野心念微动,想起神农的那本《大荒经》中便曾提到,说天下有八极,分为苍门、阳门、暑门、白门……等,彼此相通,各尽玄妙,只是不曾明确说明八极所在。想不到八极阳门竟然就在皮母地丘之中。 流沙仙子冷冷道:“公孙长泰虽贵为土族长老,颇有些智慧,但武学、法术的资质却极为普通,皮母担心他练了‘地火大法’走火入魔,于是便只将这神功传授给幼子。公孙婴侯此人虽然卑劣寡义,但却也是天生的‘水火同德之体’,年纪轻轻,便已练就一身奇功……” “到了三十岁时,他不甘心再幽居于深壑之底,一心要为父母报仇雪恨,于是悄悄出了地丘,七天之内,只身独闯土族、水族十二城,连败数十高手,甚至连水族的双头老祖也险些被他击败,天下震动,声名鹊起。土族知道他的身份,想要拉拢,于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私下还封他爵位,大拍马屁,公然将他列为大荒十神之一……” 这段往事关系到水、土两族的许多旧疤,被流沙仙子这般毫不客气地抖搂出来,极劲讥诮挖苦之能事,大堂内的众土族、水族的宾使无不大感尴尬,脸色忽红忽白,颇不好看。 但对这妖女深为忌惮,又素知她与拓拔野交情匪浅,谁也不敢喝止驳斥,只好在心里破口大骂,暗想:“这妖女对公孙婴侯一家这般了如指掌,知底知根,不知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流沙仙子冷笑道:“公孙婴侯自负嚣狂,心胸狭隘,哪里肯吃土族长老会的招安之策?他一心要以牙还牙,加倍折辱水、土两族,于是自号‘阳极真神’,独立五族之外,假意与土、水两族修好,将涉世未深的土族圣女武罗仙子迷得神魂颠倒,然后又使尽手段,勾引了当时有大荒第一美女之称的水族亚圣女雨师妾……” 拓拔野心中轰然一震,仿佛被雷霆所劈,忽然记起当日在灵山之上,曾听蚩尤提过此事,想不到让眼泪袋子与武罗仙子闹得不可开交的,竟是此人!一时间,喉咙若堵,心里酸溜溜、刺剌剌的极是难过。 土族、水族的宾使听她说到本族圣女,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怒斥喝止。汤谷群雄爱屋及乌,也忍不住大声起哄。 流沙仙子置若罔闻,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拓拔野,柔声道:“拓拔小子,说这些,你可别难过。但那都是她没遇见你之前发生的事了,若换了现在,我想她断断不会再被那狗贼迷惑。况且公孙婴侯年轻之时长得颇为俊秀,风头极健,倒有几分象你,又自命风流,知道如何讨女人的欢心,被他蒙骗、始乱终弃的,又何独龙女与武罗?” 话音未落,却听大堂外传来一个银铃般的笑声,格格笑道:“谁说阳极真神忘记了龙女啦?听说雨师国主今日大婚,他不远万里,亲自赶来,让我给拓拔太子和龙女送上一份大礼!” 窗子洞开,帷幔飞舞,夜空中乌云弥漫,月光暗淡地照在那人的身上。紫黑长袍猎猎鼓卷,黑木面具后,一双眸子精光闪耀,摄人魂魄,赫然正是水伯天吴。 雨师妾惊怒交集,凝神戒备,冷冷道:“你来作什么?” 天吴飘然跃入房内,负手环顾,淡淡道:“你我兄妹一场,明日是你大喜之日,我这作兄长的,又岂能不来道贺?” “兄妹?”雨师妾心中气苦,格格大笑道,“那日在北海水神宫,你当着烛龙与双头老怪的面,割袍立誓,说你我已恩断情绝,再无兄妹之谊,你这么快便忘了么?” 天吴低头默然,双眼中闪过痛苦之色,沉吟片刻,道:“我知道我对你不住,你恨我也是应该。但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普天之下,除了十四郎,我最关心的人,始终是你。” 雨师妾眼圈一红,冷笑不语。 天吴徐徐道:“人生在世,太多事情身不由己。在其位,必谋其政。有所得,也必有所失。当日在水神宫中,倘若我没有那么做,不仅你性命难保,朝阳谷上上下下,也势必伦为囚奴。我是你大哥,更是朝阳谷一国之主,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让全族人受此劫难?我宁可对不住你,也不能对不住他们。” 雨师妾自小父母双亡,由天吴养大,对她又一直是百依百顺,备加呵护,实是早已将这兄长当作了父亲一般。惟其如此,那日见他割袍断义,不肯相救,心中痛如刀绞,远比千虫鼎为甚。此刻听他言语低沉恳切,心底悲怒少消,但仍是将信将疑,冷笑不已。 天吴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今日来此,不是想求你原谅,只是想告诉你,若想活着和拓拔小子成亲,今夜就赶紧带着他离开这里,逃得越远越好。” 果然!雨师妾心中一凛,原想脱口而出,针锋相对地告诉他拓拔野早有所备,就等着他们前来受死;但立刻又想,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扮猪吃象。 当下故意装出惊骇怒恨之色,冷冷道:“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啦。好啊,既是如此,我们就各为其主,杀个鱼死网破。” 天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一言不发,爱怜、沉痛、伤心、恼恨、悲楚……在心底交杂跌宕,双手背负,紧握成拳,青筋暴起。半晌,吁了口气,一字字地沉声道:“你以为凭借龙族之力,真能逃过此劫么?今夜子时之前,你若改变主意,就带着拓拔小子,从东南‘贝阗屿’后离开。但若过了子时,我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听到“拓拔小子”四个字,雨师妾心中顿时充盈着幸福甜蜜之意,轻轻地摇了摇头,嫣然一笑,柔声道:“我既已决定嫁给他,自然便是夫唱妇随。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在哪里,我便跟他到哪里。哪怕今夜真的要死,只要能和他死在一起,也远比我独自一个人活上一千年,一万年,更加快活。” 天吴听她言语虽轻柔,却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心下失望已极,徐徐道:“你既已决定,我也无话可说。言尽于此,保重。”转身欲走,却听她叫道:“大哥!”重又顿住。 雨师妾心潮汹涌,低声道,“这些年来,你一直是我至亲至敬之人,只是今夜之后,敌我殊途,我想如小时那般敬你爱你,也无可能了。无论是今夜,还是他日,疆场相逢,你都不必对我留情,以免……以免……”顿了片刻,声音已有些梗塞,轻声道:“但愿从此再无相见之期,珍重!” 天吴微微一震,泪水夺眶而出。 刹那之间,仿佛又瞧见她孩童时那甜蜜纯真的笑靥;看见她拽着自己的手,顿足撒娇的样子;看见她第一次祈雨成功时,送给自己留念的雨珠;看见她被那人抛弃后,在自己怀里失声痛哭…… 从前的诸多片段如狂风般地卷过眼前,激荡心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烈火似的灼烧着,想要回头再看她一眼,视线却已变得迷糊了。 他张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背对着她挥了挥手,从窗口急电似的跃出,再也没有回头。 第三章 阳极真神 漫天黑云低垂,沉甸甸地在海面上翻腾,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将天海照得蓝紫透亮,雷声滚滚。 狂风暴雨,惊涛骇浪,战舰剧烈摇曳,沉浮跌宕,仿佛随时都要被浪头劈裂开来,震成粉碎。 那苍凉诡异的号角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海面上狂涛迸涌声、咆哮声……交相呼应,不断有见所未见的凶兽破海冲出,兴风作浪。天空中聚集的凶禽也越来越多,黑压压地盘旋怪叫,作势欲扑。 龙族群雄倒抽了一口凉气,心头寒意大作。但让他们真正感到恐惧的,不是这些妖禽凶兽,而是远处如城郭般迤俪绵延、巍然不动的水妖舰队。 遥遥望去,敌舰少说也有六七百艘,十倍于己。单以旗帆识辨,北海、龙鱼、龟蛇三大舰队赫然均在其列! 龙鱼、龟蛇倒也罢了,北海舰队号称天下第一水师,八十九艘艨艟巨舰均由洞野山若木所制,坚逾铜铁,每艘战舰的龙骨更以巨兽脊骨制成,各封印了一只北海凶兽的元神,因此又称作“百兽水师”,所向披靡。即便是龙族舰队,也向来不敢直攫其锋,惟有避而绕走。 龙神惊怒一闪即逝,眯起碧波妙目,格格大笑道:“想不到水妖为了给我儿子道贺,六大水师倾巢而出,连苏柏羊齿、丁螃蟹这些手下败将也一齐带来啦。很好,很好,省得我一个一个地收拾……”秀眉一挑,喝道:“儿郎们,列阵迎敌!” 她的笑声如悦耳金钟,在这雷鸣风暴中遥遥传了出去,字字清晰,遍海回荡;说到最后一句时,更如春雷乍爆,震得空中凶禽惊飞,羽毛纷纷掉落。 水族群雄士气大振,号角齐吹,纵声呐喊,五十六艘战舰有条不紊地首尾相连,青旗飞舞,战鼓密集,仿佛一条巨大的青龙摇摆疾行,咆哮着穿游海面。 风暴益猛,电闪雷鸣,水妖舰队仍是巍然不动,寂寂无声,惟有那苍凉妖异的号角声凄厉破云,如鬼哭狼嚎,让人听来毛骨悚然。 “轰!”前方海面突然炸爆,巨浪直冲起十余丈高,红光耀眼,怒吼如雷,那北溟火尾虎蓦地冲天飞起,朝着青龙旗舰猛扑而来! 几在同一瞬间,巨浪滔滔,接天汹涌,无数凶兽高高跃起,夭矫横空,和漫天妖禽一起怒号着俯冲而下。 六侯爷喝道:“放箭!”箭矢齐飞,密如暴雨。 数百只凶禽猛兽避之不及,登时被贯体射入,痛号尖叫,鲜血四溅,重重地摔落甲板、掉入海中。但更多的妖兽或是避开了箭石,或是带箭悍然猛冲,瞬间撞入人群! 遥遥望去,仿佛漫天乌云突降,其势如狂,迅雷不及掩耳。 众人眼前一黑,只听咆哮如狂,“乒乓”之声大作,还不等回过神来,或是被尖喙啄得脑骨迸裂,鲜血长流;或是被獠牙咬中咽喉、胸腹,撕成两半;还有的被利爪抓起,陡然冲上长空,再被高高抛落…… 霎时间,黑影交错,人兽纷杂,舰队甲板上全都乱作一团。群雄惊呼怒吼,浑身鲜血,挥刀乱舞,已顾不上章法,各自为战。 那北溟火尾虎风驰电掣,朝着龙神怒吼冲至,“呼”地一声,巨口中火焰喷舞,炎风扑面。 科汗淮沉声道:“你去掌舵稳住军心,指挥舰队,这些就交给我了!”青影一闪,抢身挡在龙神身前,掌刀挥处,气浪爆舞,登时将北溟火尾虎撞得凄吼怪叫,翻身冲落到数丈外的甲板上。 龙神见他关护自己,心中大为欢喜,残余的些许惊怒惶乱也烟消云散,格格笑道:“小心别割坏了它的皮,秋寒露重,我龙椅上还少张虎皮垫呢。”翩然向船尾掠去。 旗舰船尾激战最剧,成群的幽冥尸鹫和众海兽将舵手团团围住,发狂猛攻,顷刻之间,除了哥澜椎尚在浴血奋战,其他舵手都已惨死。 舵盘无人把握,被猛兽撞中,登时“呼呼”空转,船身剧晃,在海面上徐徐转向,眼见便要与后面的战舰斜斜撞上。 龙神金发飘扬,红衣鼓舞,只几掌便将围冲而来的妖鸟怪兽打得血肉横飞,悲鸣逃散;探手抓住舵盘,迅速打回方向,船身“砰”地一震,略微倾斜,堪堪与后方冲来的战舰擦舷而过,有惊无险。 龙神秋波扫处,只见众战舰上均乱作一团,舵手或死或伤,难以及时掌舵控制,风狂浪大,帆布鼓舞,船身跌宕摇曳,纷纷失向撞在一处,阵形大乱。 当下摇动大旗,喝道:“转舵正坤位,盘龙入海!”旗舰迅速转向西南,众战舰亦随之纷纷转向,首尾相接,很快便围成一个圆圈,“嘭嘭”连声,紧紧相抵,巍然不动。 船阵既稳,军心大定,龙族群雄在各自旗将的指挥下,彼此策应,高歌激战。 诡异的号角声更转激越,高亢破云,北溟火尾虎弓起身,朝着科汗淮张开巨口,眦牙咆哮,对峙片刻,突然转身飞扑,朝龙神闪电似的冲去。 几在同时,主舰四周的凶兽、妖禽也象是听从了什么指挥一般,纷纷抛下龙族群雄,朝龙神俯冲围攻而去。 科汗淮在北海生活多年,对这些凶兽的弱点、脾性了如指掌,火尾虎方一弓身,他便已凌空飞起,踏风追步,在那虎兽背上一踩,翻身冲起,右手顺势一弹,两道气箭破空倒射。 “咯嚓”一声脆响,北溟火尾虎第七节椎骨已然断裂,几在同一瞬间,双眼又被气箭贯穿,嘶声悲吼,重重撞落在甲板上,长尾横扫,炎风轰然狂卷,擦到次桅上,帆布登时“呼”地烧起火来。 科汗淮脚下没有丝毫停顿,御风踏步,闪电似的冲到龙神身边,大袖鼓舞,“嘭”地一声,一道碧光绕臂滚滚飞旋,冲天吞吐,惊得众兽轰然飞散。 断浪刀终于出鞘。 听到那女子笑声,大堂内登时一阵骚动,转头望去,一个翠裳美人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碧波顾盼,未语先笑,极是明艳妖冶,正是七彩岛虹虹仙子。 当日在蟠桃会上,这妖女含沙射影,百般诬陷拓拔野与姑射仙子,群雄对她都极为厌憎,此刻见她不请自来,登时哄声四起。夏猛、沙真山等汤谷豪雄更是拍案而起,便要将她驱逐出去。 拓拔野哈哈一笑,将众人的喧闹声压了下去,道:“这不是普天之下最擅长研究‘守宫砂’的虹虹仙子么?你是木族中人,何时摇身变成了公孙婴侯的礼使?” 众人哄然大笑,虹虹仙子也不生气,格格笑道:“我与阳极真神自无瓜葛,但与阳极真神送给太子的礼物,却有莫大的干系。”翠袖轻挥,一个玛瑙玉盒横空飘来。 拓拔野正要伸手去接,流沙仙子传音道:“且慢!公孙婴侯极擅蛊毒,心计险恶,你虽已近百毒不侵,仍不可大意。”不知何时已戴上了一双轻薄如纱的手套,抢身接住那玛瑙玉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来。 盒内整整齐齐地放了几块黑色玉膏,异香扑鼻,令人闻之神清气爽。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玄玉荣英?”流沙仙子又惊又疑,大出意料之外。 传说当年寒荒大神化魄为石,镇住密山大水,他的毛发化成了丹树,血液化成了玄玉荣英,人若是服了这丹树花果、玄玉膏液,便可以修补气血,受益无穷。想不到公孙婴侯托人送来的,竟是这天下珍罕的宝药。 拓拔野微微一愕,忖道:“难道皮母地丘也有这神药么?那日在密山之上,仙子姐姐说大荒只有寒荒才有,还特地取了一些带走……” 心中突然一沉,觉得这玛瑙玉盒竟似与姑射仙子当日盛装玄玉荣英的玉盒一模一样!再想到虹虹仙子刚才说的那一句话,冷汗登时涔涔遍体,惊怒交集,抬头喝道:“妖女!公孙婴侯将姑射仙子怎么样了?” 虹虹仙子格格脆笑道:“你终于认出来了么?阳极真神怜香惜玉,对圣女倾心爱慕,自是不会将她怎样。只是太子你明日便将完婚,还这般顾恋圣女,也不怕龙妃吃醋寒心么?” 拓拔野那句喝问甚是突兀,众人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她这话一出,顿时如巨石入水,击起千层浪,整个大堂直如炸开一般。空桑仙子更是花容骤变。 蚩尤大怒,拍案喝道:“妖女!姑射仙子是木族圣女,你身为族人,不设法相救,竟然还帮着妖人挟持圣女,该当何罪?” 虹虹仙子冷笑一声,道:“姑射仙子悖逆族规,与龙神太子关系暧昧,令我族上下蒙羞;又一再与敌邦勾结,通敌叛族,亵渎圣职,早已天地不容,族人共弃。若不是阳极真神倾慕于她,施以援手,此刻此刻,她早已被长老会下诏寸磔而死啦!” 群雄哗然,怒不可遏,纷纷围上前去。 柳浪对她早已垂涎三尺,机不可失,高声喝道:“好一个寡廉鲜耻的妖女!我柳浪第一个容你不得!”闪电似的抢身冲出,探手朝她胸颈处抓去。心中早已盘算妥当,只要她如此这般闪避抵挡,自己便如此这般顺势抄身将她紧紧抱住,假借擒拿之名,大享肌肤之亲。 岂料虹虹仙子酥胸一挺,笑吟吟地毫不闪避。 柳浪一怔,手指碰到那滑腻如脂的乳丘,神魂飘荡,正想有所行动,指尖突然一麻,如被蚂蚁所咬,既而刺痛攻心,周身麻痹,大叫一声,登时直挺挺地摔落在地,整个脸都变成了乌黑色,抽搐不已。 众人大骇,草本汤等人急忙奔上前来,想要抢救,却被流沙仙子喝止,高声道:“别碰!公孙婴侯在她身上涂了‘尸菌蚁花蜜’,触肤入血,剧毒攻心。我可没这么多解药浪费在你们身上。” 说话间,指尖一弹,银光暴舞,子母回旋针尽数没入柳浪体内。 众人失声惊呼,成猴子怒道:“他奶奶的,妖女你作什么!还嫌他死得不够透么?”话音未落,脸边一凉,银针“嗖嗖”飞回,冲入流沙仙子袖内。 柳浪“啊”地一声,瞪着双眼,张大嘴,急促呼吸,不一会儿,脸色便转回红润。 汤谷群雄又惊又喜,这才知道流沙仙子竟是以毒制毒,心下大定,纷纷拔刀抽剑,朝虹虹仙子冲去,叫嚷道:“烂木奶奶的,不能碰你,还不能宰了你么?” “石头姥姥不开花,宰了她不便宜了她?把她送给流沙仙子作药罐,看看她除了‘尸菌蚁花蜜’之外,还能涂多少膏,喝多少蜜!” 虹虹仙子格格笑道:“好啊,杀了我,你们的太子就找不到活色生香的贺礼了。没了这贺礼,不知道他明日的婚典还快活不快活?” “住手!”拓拔野大喝一声,群雄顿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他目中怒火闪耀,冷冷地盯着虹虹仙子,一字字道:“姑射仙子现在何处?你若能带我前去,今日便饶你一条性命。” 虹虹仙子悬挂了半天的心此时方才放下,嫣然一笑,道:“你若不怕龙妃吃醋,就随我来吧。”朝外翩然飞掠。 众人随着拓拔野尾追而去。 洞堂外,乌云翻涌,阴风呼号,不知何时竟已变天了。 窗幔乱舞,烛影摇红。 看着天吴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雨师妾象是突然被抽去所有的力气,泪水汹涌,缓缓地坐回床椅,悲欣交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终于告别了过往的一切,再也不能回头了。 铜镜中的容颜,如水波似的摇荡着,朦朦胧胧,铅华洗尽,仿佛再不是那颠倒众生、风情万种的妖娆龙女,而又变成了二十年前情窦初开、清纯如水的自己。 如果……如果自己二十年前遇上的不是那个人,而是拓拔,那该多好呵。但愿妾颜如花红,日日只君赏。但忽然又想起二十年前拓拔尚未出生呢。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泪水却又流了下来。 正自痴痴出神,忽听窗外又传来一个沙磁浑厚的声音,嘿然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奈何故人着新妆,嫁作他人妇?” 雨师妾周身一震,如被雷电所劈,俏脸霎时惨白如雪,脑中空空茫茫,呼吸、心跳似已停顿。过了片刻,才徐徐转过头来。 烛光下,一个黑袍高冠的年轻男子似笑非笑地站着,苍白如玉的脸颜俊美如昔,目光灼灼,嘴角的笑纹中依旧带着倨傲、张狂、冷漠、讥诮与风流自赏的轻薄味道,就连左手中握着的那枝“雨师菊”也艳红欲滴,一如二十年前、毋逢山下的初次相见。 “轰!”断浪气旋斩大开大合,碧光爆舞,翠绿的气芒映照得满船群雄须眉皆碧。 气刀卷扫之处,凶禽悲啼,妖兽惊吼,断羽纷纷,血肉横飞。刹那之间,也不知有多少兽尸横空摔入波涛,浪花四涌,腥臭逼人;旗舰船尾更是尸积如丘,血流成河。 时隔四年,龙神再度与科汗淮并肩而战,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喜悦,格格大笑道:“烛老妖知道我儿明日大婚,千里迢迢送了这么多珍禽走兽来犒赏我东海的龙兽鱼虾,这份情谊可真是难得。” 群雄士气大振,彼此背靠背,两两相倚,与飞扑而来的怪兽浴血激战,渐渐控制了船上局势。 六侯爷黄金长枪夭矫飞舞,顷刻间便搠穿了三只北海刀牙豹,正意气风发,忽听舱内传来“啊”的一声惊叫,心中一凛,回头望去,只见那北溟火尾虎发疯似的团团乱转,巨尾横扫,已将两名卫士打得脑浆迸裂。真珠骇得花容失色,与人鱼姥姥一齐步步后退,已至墙角,局势甚危。 六侯爷又惊又怒,喝道:“真珠姑娘莫怕,待着别动!”抢身冲入,黄金长枪闪电似的刺入火尾虎侧肋。 那妖兽吃痛狂吼,张开大口,扭头“呼”地喷出一团烈火。 六侯爷眼前一红,炽热如烧,衣袖登时起火,下意识得倒拔长枪,翻身朝后退去,不料枪尖卡在虎兽肋骨之间,仓促不得拔出,炎风怒扫,当胸被那虎尾击中,喉中一甜,鲜血狂喷,断线风筝似的朝外飞跌,“啪啦啦”将舱板撞得粉碎。 “侯爷!”真珠又惊又急,失声大叫。 那火尾虎双眼俱盲,第七节脊骨又被科汗淮震断,剧痛狂怒,势如疯魔,听到真珠叫声,顿时昂首狂吼,转头朝她猛扑而去。 六侯爷气血翻涌,肋骨断了几根,蜷在地上疼得连气也喘不过来,迷迷糊糊听到她担心自己,精神一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咬牙大吼:“你奶奶的紫菜鱼皮!”翻身冲起,黄金长枪光芒乍爆,冲起一个龙头幻影,轰然激撞在火尾虎的背脊上。 气浪炸爆,六侯爷虎口迸裂,整个手臂都已酥麻,那火尾虎悲声狂吼,被长枪死死钉入甲板,挣脱不得,惟有那巨尾仍在发狂地左右横扫,过了片刻,终于再不动弹了。 六侯爷猛地奋力拔出长枪,鲜血喷射了一脸,翻身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肋欲裂,疼得大汗淋漓,几已虚脱。 真珠惊魂未定,见他龇牙咧嘴,浑身鲜血,急忙上前将他扶起,颤声叫道:“侯爷!侯爷!你……你没事吧?”惶急无措,泪珠顿时涌了出来。 冰凉的泪珠一颗颗地落在六侯爷的脸上,宛如春霖蜜水般地沁入他的心底,一时间神魂飘荡,疼痛俱消,竟似一生中从未这般舒畅快活过,当下索性闭眼锁眉,哼哼卿卿,装作气息奄奄、痛苦万分之状。 真珠果然信以为真,抱住他的头,哭道:“侯爷,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放心,他死不了!”人鱼姥姥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拉开,拐杖一抖,抵在他的脸上,喝道,“臭小子,你救了真珠,我很是感激。但若再这般装死占便宜,小心我把你踢到海里喂鱼!” 六侯爷睁开眼笑道:“我是六角青龙,海中至尊,又有什么鱼有胆子吃我?也不怕吃了撑死么?” 真珠见他无碍,“啊”地一声,又是惊喜又是羞恼,双靥酡红,嗔道:“侯爷,你再这般胡闹,我可再不理你啦。” 六侯爷忍痛爬了起来,揉着胸,笑道:“是,是,陛下的圣旨可以不管,真珠公主的话却是一定要听的。以后再不敢了……” 话音方落,只听外面号角长吹,战鼓如雷,有人叫道:“大家小心!水妖的舰队杀过来啦!” 六侯爷一凛,凝神远眺,黑漆漆的海面上,暴雨密织,风浪如狂,隐约可见漫漫灯火连成一片,正缓缓逼近,显是水族舰队按捺不住,终于开始发动进攻。 真珠芳心嘭嘭乱跳,又是焦急又是忧虑,闭起眼,暗自祈祷:“也不知拓拔太子现在怎么样了?上神,请你保佑他和雨师姐姐平平安安……” 念头未已,“轰”地一声,火光喷吐,船身剧晃,大浪喷涌而入,三人踉跄后跌,险些摔倒。还未回过神来,几只巨大的触角横扫而入,陡然将真珠拦腰卷起,朝外抛去! 公孙婴侯将那艳红的雨师菊放在鼻前轻嗅,目光闪耀,似笑非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秋雨过后,毋逢山下开满了这艳红的菊花?有人对我说,此菊凌霜傲岸,越冷越香,纵然万花开尽,它仍忠贞不改。想不到今日菊花犹在,人面已非,人心还不如花期长久。” 雨师妾双颊渐渐恢复了血色,心中悲苦、羞怒、迷惘、痛楚、害怕、悔恨、酸楚……如波涛汹涌,过了半晌,才吸了一口气,冷冷道:“山名毋逢,本就不该相逢。不是人心不如花长久,而是那朵菊花所托非人……” “好一个所托非人!”公孙婴侯将菊花一折,捏得粉碎,哈哈笑道,“当年口口声声说纵然历经万劫也永不变心的那个人,这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地惦念着的那个人,居然在我重出大荒的第二日,便要嫁给别人了。原来这菊花之誓,不过是一个所托非人的笑话!” “住口!”雨师妾俏脸潮红,胸脯急剧起伏,颤声娇叱道,“二十年前,是谁好色无厌,始乱终弃,而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我搜天入地,伤心欲绝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自暴自弃、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你……” 眼圈一红,这些年累积的委屈、悲苦、恼恨……全在这一瞬间爆发,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哽咽难言。 公孙婴侯神容微动,顿住笑声,眼中光芒闪烁,徐徐上前,伸手想要抚摩她,雨师妾蓦地后退几步,远远躲开。 他似是大为失望,叹了口气,咬牙冷冷道:“你想知道我这些年在哪里么?好,那我就告诉你。这十几二十年来,我一直被神农这个老匹夫困在地底!” “神帝?”雨师妾微微一震,大感惊讶。 公孙婴侯双目中恨火欲喷,苍白的俊脸都已扭曲,咬牙切齿道:“不错,就是那个假仁假义、欺世盗名的老贼!我和我娘都被他关在地丘之底,朝朝暮暮,暗无天日,只能忍受地火煎熬,吃着剧毒的花草,与凶兽蛊虫为伴!” 雨师妾掐指一算,皮母地丘十六年前突然闭拢消失,与他销声匿迹的时间果然相差不远,将信将疑,淡淡道:“神帝仁义公正,天下皆知。即便你说的是真的,若不是你犯了什么重罪,他又怎会如此对你?” 公孙婴侯一愣,似是想不到她会这么说,双目中怒火一闪即逝,哈哈笑道:“都说女人一旦变了心,便如铁石一般,果不其然。枉我这二十年来对你日思夜想,时时牵挂,你却帮着那老贼来奚落我!” 爆发之后,雨师妾此刻反倒完全平静下来,淡定地凝视着他,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张脸俊美绝伦,一如从前。那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眼眸,那嚣狂倨傲、自负风流的神情……曾经让她那般神魂颠倒,梦萦魂绕,而此刻看来,却是如此遥远,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的……平淡。 突然之间,她有些恍惚迷惑,这当真就是从前让她爱恨交加、如疯如魔的人么?当时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他?究竟喜欢他什么呢?又为什么会为了他茶饭不思,生死两忘?甚至为了报复他,自甘堕落,摇身变成妖冶无双的天下第一妖女? 脸上忽然一阵热辣辣的烧烫,心中五味交杂,百感交织。那郁结于心整整二十年的阴影,却在这瞬间象朝雾一样地悄然离散了。 见她娇靥酡红,痴痴地凝视着自己,若有所思,公孙婴侯只道胜券在握,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倨傲自得的冷笑,一边缓步上前,一边沙哑着声音道:“好妹子,从前我拈花惹草,确是不该,但那不过是……不过是为了故意气你,其实我心底里真正喜欢的,一直只有你。” 顿了吨,柔声道:“这些年见不着你,日日夜夜地想念,想得我都快疯啦。昨日好不容易从地底出来,听说你要和那姓拓拔的野小子成亲了,心痛如绞,气得差点发狂,连夜赶到这里,只为了劝你回心转意。好妹子,随我走吧,一起回到大荒……” 雨师妾自顾想着心事,怔怔出神,听他提到拓拔野,登时一震,脸上莫名地焕发出光彩来,心中柔情汹涌,微微一笑,截口道:“不用多说啦,我是决计不会随你离开的。” 公孙婴侯叹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恨我,但是……” 雨师妾摇了摇头,眼圈莫名地一红,低声道:“我早已经不恨你啦。我只恨他,只恨我自己。恨他为什么不能早生二十年,恨他为什么不能早二十年让我遇见。恨我自己从前为什么会那么傻,稀里糊涂就将自己交给一个根本就不值得喜欢的人,还为此自暴自弃,如此轻贱自己……” 泪水忽然一滴滴地掉了下来,又是凄然又是甜蜜,柔声道:“虽然我知道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但我却总是说不出的难过后悔。每天夜里抱着他的时候,想到这些,心里常常象刀割一样,恨不能立刻死了。多么想将自己清白的身子给他,多么想在自己单纯如水的时候和他相遇。只可惜天地裂,尚可补,时光却永远不能倒流……” 公孙婴侯越听脸色越是难看,突然森然大喝道:“住口!”右手一张,真气霍然怒舞冲出。 雨师妾呼吸一窒,还不及有任何反应,咽喉已被气旋隔空扼住,横空倒飞,“嘭”地撞在墙壁上,俏脸涨红,雪白的颈子隐隐现出一道紫痕,越陷越深,周身经脉震痹,动弹不得。 公孙婴侯双眸灼灼,杀气凌厉,一点点地收拢手指,见她秋波中惊骇恐惧之色稍纵即逝,嘴角竟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神色从容无畏,他的心中更是妒恨如狂,怒火熊熊,恨不能立时将其轧成粉碎,转念又想:“你为了这小子竟连死都不怕了么?嘿嘿,若是现在让你死了,那也太便宜你们了!” 蓦地松回手,哈哈大笑起来,道:“尘土慕青云,可笑不自量!拓拔小子现在贵为龙族太子,年少英俊,风头无两,哪个少女不对他青睐有加?再看看你自己,最为下贱的水族媸奴,脸上疤痕犹在,还是一介残花败柳……你真觉得自己配得上他?配得上龙妃之位么?” 雨师妾跌坐椅中,扶着颈子,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也不知是呼吸太急,还是被他尖针似的笑声所刺,心中隐隐作痛,想要说些什么,一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公孙婴侯负手徘徊,嘿然冷笑道:“我出来不过一日,却已听说你这位未来夫君红颜知己遍天下,和木族圣女更是金童玉女,心心相印……嘿嘿,你以为他当真喜欢你么?他不过是瞧你可怜,一时冲动,才在蟠桃会上当众宣布将你收为嫔妃,现在只怕连肠子都悔青了!” 雨师妾知他故意激自己生气,当下深吸一口气,强忍心中的酸楚与刺痛,嫣然一笑,柔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配不上他,所以只要能作他妻子,哪怕只有一天,只有一个时辰,甚至只有一刻,我就心满意足啦。倘若他有朝一日当真厌弃我了,只要能作他的奴婢,天天伺候他,端茶倒水,那也快活得紧。” 公孙婴侯笑容登时凝结,冷冷地盯了她片刻,森然道:“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很好,那我们便让天下人看看,到底拓拔小子是喜欢你这丑贱淫荡的媸奴呢,还是喜欢那冰清玉洁的木族圣女。” 狂风鼓舞,乌云密布,时而亮起一道闪电,雷声隐隐。 汤湖淼淼,水汽蒸腾,如薄雾弥漫,方圆十里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惟有湖心的扶桑树如檠天巨柱,若隐若现。 虹虹仙子翩然飞掠,在湖边站定,指着那看不见的扶桑树顶,大声道:“拓拔太子,阳极真神说,扶桑木原是我木族圣树,所以便将姑射仙子寄托树顶。你若有本事,就去拿这份贺礼吧。” 众人哄然,仰头眺望,扶桑树笔直地破入黑压压的滚滚云层,也不知究竟有几百丈高,宽大的桑叶在狂风中沙沙作响,分不清哪些是乌云,哪些是枝叶。 拓拔野和蚩尤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凛。这扶桑树上,他们每隔十丈便布了一个哨兵,观察岛内外动静,稍有异常,当即刻来报。这些哨兵察觉不到公孙婴侯倒也罢了,此刻瞧见这么多人前来,又怎会殊无反应,连信灯也不见一盏? 赤铜石举起号角,呜呜吹奏了几声,杳无反应,拓拔野更觉不妙,当下吩咐盘谷众将各就各位,严阵戒备,自己则与蚩尤、流沙仙子、空桑仙子各骑乘一只太阳乌,朝扶桑树顶冲去。余下的六只太阳乌亦嗷嗷怪叫,展翅尾随。 狂风扑面,乌云飞散,四人骑鸟急速绕树盘旋,凝神扫探。 巨叶乱舞,光影闪耀,忽然瞥见枝桠之间蜷缩了一人,动也不动。拓拔野心中一凛,翻身跃入,定睛一看,心中陡然大松,但立时又被悲怒充盈。 那人红衣赤帽,满脸虬髯,正是汤谷火族的赤如浩,因其火眼出众,可以目视百里之遥,所以今日被安排到扶桑树上作侦哨。岂料只两个时辰不见,此刻竟已无声无息地惨死于此。 只见他双眼圆睁,满脸惊怖,胸腹间破了巨大的焦洞,五脏俱无,只剩下乌黑的脊骨。 流沙仙子“哼”了一声,道:“地火阳极刀!果然是那狗贼!”恨怒难禁,一贯银铃般悦耳的声音竟也变调颤抖起来。 蚩尤与赤如浩颇为熟稔,目睹惨状,怒火填膺,忍不住重重一掌击在树干上,震得枝桠乱摇,喝道:“不杀此獠,誓不为人!”驱鸟朝上冲去。 四人驾鸟急速飞冲,转眼便飞到了百丈高空,一路扫探,竟已发现了六具汤谷哨兵的尸体,死状全都和赤如浩一般,惨烈无比。 拓拔野越看越是悲怒难平,心中也更担忧起姑射仙子来,当下驱策太阳乌,全速上冲。风声霍霍,刮打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就在这时,忽听“轰”的一声震响,似雷非雷,黑暗中突然冲起一道艳丽的火光,横空怒啸,急电似的朝他们撞来,竟是一个直径达丈余的火球。 蚩尤一凛,只道是那厮前来偷袭,下意识地反手拔出苗刀,青光爆舞,轰然击中那道光球,火光奔窜,冲天炸散,扶桑巨叶顿时“劈啪”着火。 太阳乌欢鸣飞翔,将火焰一一吞入。 还不等拓拔野等人回过神来,又是一声震天炸响,轰鸣声接二连三,震耳欲聋,无数火光从海上交错飞起,如漫天赤蛇,迤俪乱舞,朝着汤谷岛密集爆射! “水妖!”拓拔野凝神俯眺,心中大凛,这才发现四周那黑漆漆的海面缓缓浮起数百艘潜水战舰,那万千火弹竟是从这些战舰上发射出来。 “咻咻”之声大作,火球纵横破空,流丽乱舞,呼啸着撞入岛上的石堡、木屋、草木、汤湖……激起冲天火焰,摧枯拉朽,天摇地动。 火光处处喷涌吞吐,照得夜空一片通红。岛上惊呼四起,人潮纷涌,朝石堡城内退去。岛外礁石后暗藏的战舰也纷纷起火,不断有人浑身着火,仓皇跳入海中。 在这无数火弹的突然猛攻之下,汤谷军原先的部署全被打乱,局面混乱不堪。 拓拔野四人面面相觑,都是说不出的惊异骇怒。惟有太阳乌见猎心喜,欢鸣益甚。 其时大荒,两军交战多以箭石互攻,小神级以上的高手、法师虽能聚气为兵,燃气为火,使出威力极之强猛的“紫火神兵”等气刀,但那毕竟是极少数,对于整个战况更无决定力。 大荒568年,火族征伐南荒蛮族时,烈碧光晟首创火炮,威震天下。但因炮弹材料珍稀,造价太大,火力也不过百步来远,所以一直未能普及。但即便是当时最猛烈的“紫火神炮”,比起眼下这动辄破空百丈之高的火炮来,威力也悬殊如天地! 流沙仙子从树枝上撮起一些火灰,放在鼻前闻了片刻,皱眉道:“这气味倒象是火山灰……” “是了!赤炎火山!”拓拔野灵光霍闪,登时了然,脱口道,“烈碧光晟这老贼深谋远虑,当日引爆赤炎火山,除了想害死赤帝,独揽大权之外,必定还想借火山炎灰,制造这威力惊人的火炮雷弹!” 众人闻言幡然醒悟,心中寒意大作。 蚩尤怒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水妖定是从烈老贼那里讨来这些火炮,想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乌贼,你去救仙子,我下去稳住军心,和水妖决一死战!” 不等他回答,呼啸一声,带着众太阳乌风驰电掣地朝下猛冲而去。 拓拔野驾鸟盘旋,心潮起伏,与流沙仙子、空桑仙子对望一眼,终于还是继续向上冲去。 太阳乌嗷嗷声中,展翅急电高飞。俄顷,穿过滚滚黑云,眼前陡然一亮,上方夜空如洗,明月如钩;下方云海茫茫,奔腾翻滚,极是壮观。那些轰鸣、呼喊……全都听不见了。 风声凛冽,扶桑树顶尚有数十丈高,枝叶纷摇,在月光下闪烁着银亮的光芒。 拓拔野驾鸟直冲到顶,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端坐在树桠之间,周身被黑藤缠绕,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焕发出清亮柔和的光芒,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拓拔野又惊又喜,叫道:“仙子!”正想跃上树去,“呼!”地一声,狂风呼卷,腥臭逼人,那条黑藤突然幻化为狰狞巨蟒,朝他当头咬下! 第四章 新仇旧恨 闪电一道接一道地亮起,大海一片蓝紫,漫天乌云也成了妖艳的紫黑色。雷声滚滚,和隆隆战鼓交织并奏,暴雨倾盆。巨浪狂涛中,水妖舰队正缓缓逼近。 那诡异的号角声渐转急促凶厉,汹汹逼迫,妖禽猛兽竟似越来越多,逐渐抛下其他青龙战舰,纷纷盘旋聚集到旗舰上空,呼号俯冲,朝龙神、科汗淮发动一轮又一轮的猛攻。 龙神微凛,这些凶兽为号角所驱使,前赴后继,杀之不尽,自己虽然能自保周全,在这般疯狂猛攻之下,也无暇指挥舰队迎战,一旦与水妖舰队短兵相接,群龙无首,势必大败。 即便她能抽身指挥,被群兽这般狂攻恶斗,只怕不等与水妖舰队相逢,己方实力便已大受削减,寡众更为悬殊。 龙神一时无计,听着那苍龙角,心中恼恨益甚,格格笑道:“百里老妖吹得鬼哭狼嚎的,难听死啦。可惜我的乖儿媳妇儿眼下不在船上,否则就能羞臊羞臊他了。科大哥,不如咱们去将那号角抢过来,送给我的儿媳妇儿,凑成一对……”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科汗淮灵光一闪,想起当日在东荒平原上率领五族游侠,奔突于水族大军与惊狂万兽之间的情形。要想化被动为主动,惟有以牙还牙,借力打力,让这些凶禽猛兽为己所用。 霎时间已有了主意,微微一笑,道:“苍龙角原本便是一对,若能被龙妃得全,自是威力倍增。不过听这号角,这次来的,只怕不是百里春秋……”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巨响,船舰仿佛撞到了暗礁一般,倾摇震荡,冲起耀眼火光。 目光扫处,狂涛喷涌,一个通红巨物破浪冲起,呜鸣怪吼,几只巨大的触角轰然横扫,竟将坚硬逾铁的主舱木壁硬生生打断,朝里一勾,卷起一个清丽娇弱的人鱼,向外悠然抛舞。 “真珠姑娘!”科汗淮一凛,断浪气旋斩碧光狂扫,直冲出十余丈,朝那怪兽触角怒斩而下。 几在同一瞬间,六侯爷业已大喝掠出,赤光迸爆,不顾一切地挺枪电冲。 “嘭”的一声闷响,光芒鼓舞,那怪兽触角被断浪刀硬生生斩断一截,吃痛怪吼,触角陡然一缩,将真珠朝半空抛去,另外几只触爪则荡开六侯爷的黄金长枪,朝他雷霆万钧地拦腰横扫。 六侯爷原已受伤,避转不及,奋力聚气格挡,背上仍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嘭!”护体真气陡然瘪裂,登时鲜血狂喷,翻身高高抛起。 众人惊呼声中,他顺势抄足腾身,堪堪抱住落下的真珠,“啪”地重重摔落在甲板上,眼前昏黑,百骸欲散,疼得几欲晕厥,口中却兀自龇牙咧嘴地道:“真珠姑娘,你……你没事吧?” 真珠被他抱在怀中,安然无恙,又是后怕又是惊急,想到片刻之间,他竟奋不顾身地救了自己两次,喉咙象是被什么堵住了,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泪水不断地滴落在他身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漫天的凶禽呀呀怪叫,似是被那突如其来的怪兽与科汗淮这惊天一刀所慑,盘旋不敢下。 龙族群雄急忙围奔而去,将两人扶起,输送真气,团团守护。转头望去,又惊又怒,纷纷喝骂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道是谁,原来是这水鬼!” 只见惊涛骇浪中,一只巨大无比的怪兽昂然踏波而立,高约七丈,通体鲜红,身形如巨大章鱼,九只硕大的触角如巨蟒般伸缩游走,蓝幽幽的巨眼灼灼如鬼火,万千触须迎风张舞,口中发出低沉呜鸣,火焰喷吐。 那九爪章鱼兽上坐着一个蓝衣人,眉清目秀,脸色惨白得接近透明,青筋可见,身形瘦长,右臂长袖空空荡荡,扎在腰间。坐在章鱼兽上摇曳不定,被那风浪一卷,仿佛随时都会刮飞吹倒。一双斜吊细眼,精光暴射,淡淡道:“四年弹指一挥间,龙牙侯别来无恙?” 赫然正是四年之前,在东荒驿站被科汗淮削去一臂的北海白水宫主海少爷。 拓拔野头顶一凉,那黑蟒红舌飞舞,森森巨口已霍然咬下,霎时间转身飞旋,从鸟背上冲天拔起,堪堪避过,反手倒拔天元逆刃,银光爆舞,如天河奔泻。 “吃”地一声,黑蟒登时断为两截,曲弹飞散。 拓拔野刚松一口气,却听流沙仙子叫道:“傻小子,这是‘玄蚓蟒’,切切不可将它斩断……”话音未落,脑后寒风凛冽,那两截抛落的蟒尸竟陡然复活,变成两条黑蟒,交夹冲来! 拓拔野大凛,突然想起《大荒经》中记载有这种“玄蚓蟒”,生长在地壑极渊之中,凶毒无匹,犹如蚯蚓一般,一断为二,越断越多,极难杀死。唯一的致命处,在于其两眼之间的那条红线。 当下翻身坐落鸟背,天元逆刃银芒如电,“吃吃”两声,不偏不倚,直贯入脑,两条黑蟒陡一收缩,立时毙命,软绵绵地从高空坠落。 这一切如电光石火,不过瞬间之事,流沙仙子呼声未毕,拓拔野已刺杀双蟒,御鸟冲上树顶,叫道:“仙子,你没事吧?” 四目相交,姑射仙子妙目中闪过欢喜、羞赧、焦虑诸多神色,娇靥一阵晕红,不敢久视,急忙转过眼去,蹙眉凝视着空桑仙子,樱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显是已被封住了奇经八脉。 久别重逢,想不到竟会如此相见。拓拔野心中象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正待上前将她经脉解开,流沙仙子又叫道:“慢着!你的心上人被地火蚕丝缠住,体内木属真气一旦运行,蚕丝立刻化成烈火,纵然不死,也要毁容啦。” 拓拔野大凛,凝神查探,果见她周身上下闪耀着淡淡的桃红光泽,如丝缕纵横,蛛丝密布,暗呼好险,定了定神,道:“除了这地火蚕丝,还有其他玄机么?” 流沙仙子从百香囊中取出一个铜锈斑斓的小圆镜,往姑射仙子身上仔细照探,碧气流离,光波闪耀,映得三人脸上阴晴不定,越看越是心惊。 从那“照蛊镜”中所看,姑射仙子体内竟被附了不下百种五色斑斓的蛊虫。拓拔野虽然遍阅《大荒经》、《百草注》,却也只能识得十之一二,但就他知道的每一种而言,无一不是大荒罕见的至毒之物! 拓拔野又惊又怒,对那尚未谋面的阳极真神更添了几分恨恼之意,沉声道:“仙子,你的斑斓玉兕角能将这些蛊虫都驱出来么?” 流沙仙子苹果脸蛋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也不知是悲是怒,格格一笑,道:“拓拔小子,你放心,若是十六年前,仙子只怕没这本事,但今时今日,就算是鬼王肚里的蛔虫,我也能让它爬出来!” 拓拔野心中大定,当下从怀中取出一颗紫红的珠子,轻轻放入姑射仙子口中,低声道:“仙子,这是蟠桃会时厌火国进献的辟火珠,含在口中,即便是三昧真火也烧你不着。” 指尖碰到她那柔软湿润的唇瓣,两人都是微微一震,如遭电击,忽然又想起嶂莪山的那夜来。姑射仙子双颊酡红如醉,长睫低垂,不敢看他,心中却象是被什么刺中了,疼得难以呼吸。 忽听一个浑厚磁性的声音哈哈笑道:“妙极妙极!看来拓拔太子对我所送的贺礼甚为满意,不枉了我千里相送的一番苦心!” 众人大凛,纷纷转头望去。只见滚滚云海之上,一个黑袍高冠的俊美男子骑着一条黑鳞赤目的独角龙,张牙舞爪,夭矫飞来。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苍白得接近透明,嘴角微笑,神色倨傲冷漠,一双星眸却炯炯闪光,如烈火燃烧,灼灼逼人。 流沙仙子娇躯一震,悲怒狂喜,格格大笑道:“果然是你!十六年来我朝思慕想,天天盼着能有今日,老天开眼,终于让我等着啦。” 那黑袍男子瞧见她,微微一怔,似是颇为惊讶,双目中精光爆射,亦哈哈大笑道:“我道是哪个弃妇怨女,原来是你这长不大的侏儒妖精!敢情你也知道再过几日,便是我兄弟的忌日,所以自己送上门来么?” 听到“侏儒妖精”四字,流沙仙子俏脸陡然惨白,又立刻涌起潮红之色,犹自笑得花枝乱颤,欢畅已极,眼中却是泪光滢滢,说不出的怨毒愤恨。 拓拔野心下再无怀疑,怒火上冲,朗声道:“阁下想必就是公孙婴侯了?姑射仙子单纯淡泊,与世无争,更与你无怨无仇,为何下得了如此毒手!” 公孙婴侯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嘿然道:“木族圣女与我固然毫无瓜葛,但谁让她是你意中之人呢?你我虽只初次相见,却是新仇旧恨,不共戴天!” 说到最后一句时,双眸杀机大作,黑袍鼓舞,凌空一掌拍出,真气轰然,直如滔天巨浪,汹涌迫面,压得拓拔野呼吸窒堵,气血不畅,不由自主地朝后踉跄飞跌! 狂风扑面,一道道流丽火光从眼前纵横穿过,轰鸣声震耳欲聋。 蚩尤骑乘太阳乌,急电俯冲,六只巨鸟欢鸣怪叫,护随左右,偶有流光火弹怒啸射来,还不等蚩尤拔刀格挡,已被它们争相啄碎,吞下肚去。 凝神俯瞰,岛上火焰四起,红光冲舞,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林已变成了一片火海。不断有木屋被火炮击中,木屑纷飞,黑烟滚滚;山崖边的石堡亦被炸得迸裂坍塌,一片狼籍。 到处都是惊惶奔散的人流,有的被密集的炮火轰中,摔飞翻滚,浑身着火;有的被炸飞的石头、坍塌的横梁砸中,鲜血淋漓,踉跄倒地;但更多的是彼此推搡,互相践踏。惊呼呐喊、哭号惨叫声此起彼伏,惨烈如地狱。 刹那之间,蚩尤又想起四年之前的那个月圆之夜,想起了那冲天火光,满城屠戮……心中悲怒难禁,忍不住纵声长啸,御鸟直冲而下。 听到他那雷霆似的怒吼,下方四散奔窜的人群顿时一震,纷纷抬起头来,叫道:“是乔城主!乔城主来了!” 太阳乌冲落地面,驮着蚩尤大步飞奔,另外六只则盘旋上空,纵横飞舞,将暴雨般怒射而来的火弹扫荡震开,吞下肚去。 众人欢声雷动,慌乱少止。 蚩尤昂立鸟背,沿途高声喝道:“水妖的船舰尚在三里之外,远没靠岸,大家莫要慌乱!传我号令,各司其职,各归其位,按照之前的部署,内外夹击,和水妖决一死战!擅离职守者、临阵脱逃者,斩无赦!” 他气运丹田,声音雄浑高亮,压过所有轰鸣,远远地传了出去,满岛回荡。 汤谷群雄原都是骁勇剽悍之辈,适才被这见所未见的天雷火炮狂轰滥炸,群龙无首,难免阵脚大乱,有所动摇。此刻听到蚩尤的声音,顿时如吃了定心丸,又重新激发起悍勇之气,纷纷呐喊呼应,在各自将佐的率领下,冒着炮火重新往回奔去。 黑云滚滚,低低地压在头顶,在漫岛火光映照下,变幻着紫金橙红的光彩,诡异而又妖丽。 蚩尤骑鸟飞翔,朝着东南方的贝阗屿急速冲去。轰鸣声越来越响,火光乱舞,从他头上、耳边呼啸冲过。 穿过岛边那高峭险峻的石崖,眼前一亮,大海茫茫,数百艘战舰正扬帆破浪,全线逼近,炮火如烟花,姹紫嫣红地闪耀着。 太阳乌欢鸣交错,护送着蚩尤笔直下冲,往那犬牙林立的暗礁群飞去。 这片暗礁群绵延近十里,将汤谷东南海岸层层包围,到处布满了黝黑尖利的礁石,错落如迷宫。涨潮之时什么也瞧不见,外来船舰一旦驶入,必定撞得片板不存,因此又称“群狼礁”。 此刻礁石群中星罗棋布,停泊了近百艘小型柚木潜船,每艘船上都坐了五名大汉,全副武装,神色凝重,一边紧张地眺望急速逼近的水族舰队,一边焦急地苦苦等待着。瞧见从天而降的蚩尤,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 蚩尤骑鸟冲落礁石,高声道:“全军圆舱下潜,等水妖舰队距离贝阗屿不到二里时,再发动进攻。” 群雄轰然应诺,纷纷圆舱下潜,有条不紊地在礁石群中摇桨穿行,朝着敌舰驶去。海上波涛汹涌,隐隐可见百根气管高出水面,越去越远。 这些小型潜水战船是蚩尤根据蜃楼城的规制所建,虽然单一而论,远不能和艨艟巨舰的战斗力相比,但胜在灵活小巧,隐匿无形。藏在海底,可以用诸多办法破坏敌舰;亦可聚可散,神不知鬼不觉地登上敌船,出奇制胜。即便被敌舰识破,也能迅疾逃回这片群狼礁,遇到涨潮,还能诱敌深入,让它们自行撞个七零八落。 尤其眼下水妖战舰的火炮威力强猛,原有的汤谷舰队难以正面抗衡,就只能冀望于这些幽灵般的小型潜水船了。 蚩尤心潮澎湃,骑鸟冲天飞起,正想赶往岛西港口看看究竟,闪电一亮,突然瞧见贝阗屿的石崖顶上站了一个人,昂然负手而立,紫黑长袍猎猎鼓舞。黑木面具后,一双眸子湛湛生光。 “轰隆!”雷声滚滚,仿佛激奏于心。 蚩尤脑中轰然,热血如惊涛骇浪般地急卷翻腾,手上青筋暴起。霎时间,悲怒、仇恨、狂喜、杀机……如烈火般地在心底熊熊焚烧,大喝一声,苗刀碧光冲天绽爆,驾鸟向着那人电冲而去。 波涛汹涌,暴雨如密箭攒射。 那九爪章鱼兽碧眼幽然,怪异低吼,触角飞卷伸缩,随时欲扑。龙族与白水宫仇隙颇深,眼见是他,无不惊怒喝骂。 海少爷孤傲乖僻,即便在水族之中亦不合群。盖因此故,未被列入“水族十仙”,但其修为之高,实不下于十仙中任何一人。四年前被科汗淮的断浪气旋斩杀得大败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音信全无。以他偏狭阴冷、睚眦必报的个性,这些年必是藏在某处苦行修炼,今夜突然出现在这东海之上,用意自是不言而喻。 科汗淮却似殊无惊讶之意,微微一笑,道:“海兄真气浩然内敛,‘水鬼灵仆’不复随身,看来这四年之中已经悟道正修,练就‘白水真诀’,可喜可贺。” 海少爷冷冰冰地道:“白水宫数百年所传的春水剑,尚不敌龙牙侯随心所创的断浪刀,即便练成了‘白水真诀’,又有何喜可贺?‘心不正则气不纯,惟有屏除心中邪念,才能练就浩然正气。’多谢龙牙侯明言指点,海某才能斩断心魔,脱胎换骨。” 龙神对这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水妖极是厌憎,大战在即,更无心与他罗嗦,眯起碧眼,格格笑道:“哦?这么说来,你今日来此,倒是知恩图报了?”凝神聚气,只待他稍有异动,便立时发难。 海少爷苍白的脸上涌起奇异的桃红之色,一字字道:“龙牙侯再造之恩、断臂之仇,没齿难忘。海某今日到此,便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顿了顿,冷冷地盯着科汗淮,道:“今日之战,我水师倾巢尽出,又得火族三百尊紫火神炮相助,威力之猛,远非龙族所能抵挡。一旦两军相距五里以内,雷火齐鸣,纵然是铜铁也必成齑粉。阁下若想保全性命,速速后撤,退回龙宫。” 龙族众将纷纷抓起千里镜凝神远眺,闪电飞舞,天海陡亮,果然依稀瞧见水妖当先的三十余艘巨舰舷侧安有几门铜炮。略一数去,至少有两百尊之多。 群雄大凛,将信将疑,哥澜椎“呸”了一声,大声道:“陛下,这水鬼会有那么好心,给咱们来报信么?火族紫火神炮威力再猛,也只有百步之遥,别听他胡吹唬人!” 龙族群雄轰然应是,纷纷叫道:“龟他孙子的,等咱们和水妖相距一里时,先下手为强,看看究竟是他们的火炮打得远,还是咱们的‘火龙弩’威力强猛!” 海少爷听若罔闻,目光始终不曾离开科汗淮,兀自冷冷道:“言尽于此,听或不听悉从尊便。大恩已谢,大仇未报,阁下项上人头,只能由我海某来取,望自珍重!” 话音方落,九爪章鱼兽呜鸣怒吼,触角飞扬,重重砸落海面,掀起惊天巨浪,转瞬消失在汹涌波涛之中。 龙神斜睨科汗淮一眼,笑道:“科大哥,人家是专门来给你这位恩人报信的,听不听、怎么办,全由你做主。” 科汗淮微微一笑,道:“海少爷此人虽然偏狭好斗,但生性自负傲慢,不耻于阴谋算计。我相信他说的当是实情。这几个月来,水族大军在东海隐忍不发,想必就是等待这三百尊火炮。若非有必胜把握,今夜他们也不至倾巢而出,毕全功于一役。” 龙族群雄对他颇为信服,听他这般说,登时安静了下来。 当是时,号角激越,鼓声汹汹,水族舰队四面八方越迫越近,眼看已不过七八里之距。小小插曲之后,那漫天凶禽、万千海兽又随着苍龙角节奏,再度发起疯狂猛攻。 群雄大凛,归鹿山沉声道:“科大侠对水妖行军战略了如指掌,不知眼下当进当退?有何良策?” 科汗淮稍一沉吟,将适才所谋定的计划一一道来:“当务之急,是反客为主,打乱他们的全盘部署。既然水族御使群兽围攻龙神,想令我们群龙无首,不战自溃,我们便出其不意,抢在他们开炮之前,将兽群引往敌舰,然后再乘乱将水族吹角御兽之人拿下,以其人之道还制其身,搅他个天翻地覆……” 归鹿山面色微变,道:“科大侠言下之意,是想让陛下孤身涉险,将众兽引回敌阵?此事万万不可!” 众将纷纷附应,都觉太过危险。 龙神格格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众卿放心,我只身前往,反倒无所顾虑。莫说这些水妖,就算烛老妖亲临,又能奈我何?” “科某怎会让龙神陛下孤身涉险?自会寸步不离左右。”科汗淮微微一笑,淡然道,“只要列位各司其职,沉舟潜行,避开炮火,到了敌舰下方,龙神便可解开青龙封印,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此言一出,龙神登时心花怒放,容光焕发,转身嫣然笑道:“各位儿郎,你们全都听见啦?收帆,闭舱。列阵下潜,向前进发!” 圣旨既出,众将虽然兀自揣揣不安,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当下号角长吹,传令官次第呼应,各舰群雄一边奋力与凶兽激斗,一边各就其位,拉紧绳索,将众帆布徐徐收起。 接着,船身微微一震,甲板上打开数十个圆洞,排列有序的巨木从洞中缓缓升出,两侧船舷也徐徐伸出侧板,准备合舱闭拢,下潜水中。 电闪雷鸣,风狂浪猛,龙神心中却是说不出的甜蜜喜悦,纵声长啸,翩然冲天飞舞,和科汗淮一齐朝水妖舰队掠去。 苍龙角声陡然折转,凄狞高越,万千凶禽海兽果然咆哮着追随二人而去,仿佛滚滚乌云,压着滔滔海浪,越去越远。 百里之遥,万丈高空之上,云海翻腾,狂风怒号,扶桑巨叶沙沙怒舞,被公孙婴侯这般轻飘飘地隔空一掌,拓拔野竟踉跄飞出十余步,方才勉强凌空稳住身形,心中大凛,方知此人真气之强猛,竟犹在双头老祖之上!难怪姑射仙子竟会受其所制了。 却不知公孙婴侯心中的惊异更胜于他。 这一掌“覆雨翻云”结合水、土、火三属真气,看似飘然无力,实则力势万钧,纵是寻常仙级高手,捱上一记,即便不经脉俱断,也要脏腑迸裂,重伤喷血。岂料这小子竟只跌退了十余步,连气也不带多喘! 他心中虽惊怒骇异,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驭龙盘旋,嘿然笑道:“听说拓拔太子五德之身,神帝亲传,蟠桃会上震死双头老祖,独战五大鬼王,就连复出的黑帝也被阁下杀得大败……我还以为有如何神通,原来不过尔尔。嘿嘿,真不知我的雨师妹子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 听他说那“雨师妹子”四字,拓拔野心中登时酸溜溜地一阵刺疼,怒火高窜,纵声大笑道:“原来你是为了雨师姐姐来的。我原以为公孙婴侯位列大荒十神,算得上一个人物,想不到不过是个卑劣无耻、阴毒猥琐的小人。嘿嘿,也难怪雨师姐姐丝毫不将你放在心上了。” 公孙婴侯嚣狂偏狭,自命风流,当年勾引雨师妾,一则是为了借此羞辱水族,二则不过是为了满足虚荣心,一旦得手,立即弃之若履,谈不上半点爱意。但方才见她对拓拔野忠贞不渝,死犹不惧,立即又激起了虚荣好胜之心,想方设法也要将她从仇敌手中重新夺回来,才解心头之恨。 被拓拔野这般一激,更是妒怒如狂,哈哈大笑道:“拓拔太子此言差矣。雨师妾不过是我玩儿剩的残花败柳,有人要拣若至宝,原也由得他去,可惜那人偏偏不能是你!” 右手抓起一个乾坤袋,轻轻一抖,一个霞衣红裳的美艳女子顿时从中滚落,软绵绵地横在那黑龙脊背上,动弹不得。红发如火,肌肤胜雪,秋水双眸痴痴地凝视着拓拔野,嘴角微笑,说不出的温柔娇媚。 拓拔野脑中“嗡”的一响,全身的血液似已凝结,又惊又怒,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喝道:“你若敢伤她一根寒毛,我便叫你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洛姬雅与空桑仙子亦陡然大凛,姑射仙子尚未脱困,龙女又为其所制,投鼠忌器,要想对付这狂人可就难上加难了。 眼见他们脸色齐变,公孙婴侯心下大快,故意将雨师妾拉入怀里,手指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脖颈,哈哈笑道:“你放心,我向来怜香惜玉,最是念旧,又怎舍得伤她分毫?” 太阳乌嗷嗷怒鸣,振翅欲冲,拓拔野强忍怒火,驾鸟盘旋,冷冷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公孙婴侯嘿嘿一笑,道:“十六年来,我被神农老贼困在地底,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好不容易重见天日,谁想那老贼竟早已化成了一尊石头。正当我以为此生难报大仇、悲痛欲绝之时,却听说老贼临死之前,竟收了一个弟子。好巧不巧,他的这位弟子居然在蟠桃会上打败了我的舅舅汁光纪,害得他老人家功败垂成,魂飞魄散。更巧的是,他的弟子竟然要娶我十六年前的女人为妻了,还和杀了我兄弟的小妖女成了莫逆至交……” 脸色一沉,灼灼地凝注着拓拔野,森然道:“拓拔小子,若换了你是我,你说我到底想要怎样?” 空桑仙子嫣然一笑,淡淡道:“怨有头,债有主。公孙婴侯,你与神农的恩仇,又何必牵扯到拓拔太子这些后辈的头上?若想报仇,便来找我好啦。” 公孙婴侯微微一怔,对这白发美人殊无印象,皱眉道:“你是谁?” 拓拔野一凛,道:“前辈……”正待阻止,空桑仙子业已摇头道:“你既对神农恨之入骨,竟不知道他当年曾经为了木族圣女,险些连神帝也作不成了么?放了这两个孩子,你和神农的仇怨,就由你我来了断罢。” “空桑仙子?”公孙婴侯眼中闪过惊异狂喜之色,仰头哈哈大笑道:“苍天有眼,竟将这些人全都送到我面前来啦!新仇旧恨,今夜终可一并了断!” 突然顿住笑声,冰冷的目光地从众人脸上徐徐扫过,杀气凌烈,微笑道:“拓拔小子,你究竟何德何能,竟有这么多人舍命陪你?不过瞧在空桑仙子甘愿一命换一命的份儿上,我就大发慈悲,给你一个选择……” 顿了顿,一字字地道:“姑射仙子与雨师妾,你究竟想救哪一个?”手指一收,紧紧地扣在雨师妾的脖子上。几在同一瞬间,姑射仙子低吟一声,身上的地火蚕丝齐齐收紧。 第五章 取舍决断 海上黑云滚滚,惊滔如巨墙层层翻叠,呼啸着崩塌炸散,雪沫喷舞。 科汗淮二人踏浪疾行,高跃低伏,刹那之间便冲出数百丈远。狂风夹带着暴雨,猎猎扑面,撞击在护体气罩上,“仆仆”连声,幻光闪烁,水花四射乱舞,视野都有些模糊了。 空中“呀呀”怪叫声密集不绝,万千凶禽如乌云追随,汹汹俯冲。四周波涛纷涌,无数海兽咆哮冲出,随着苍龙角的节奏,从四面八方狙击二人。 科汗淮脚下丝毫不停,右臂碧光轰然怒卷,纵横扫舞,迎面巨浪当头拍来,被气旋所击,登时冲天炸散,凶兽猛禽触其光芒,更是无不断羽纷纷,血肉飞溅,不断悲鸣摔落。 龙神并肩飞掠,无需动手,在这狂风骇浪的暗夜,伴其左右,竟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仿佛柔藤攀树,小鸟依人,心中安宁,甜蜜,而又喜悦。 这一瞬间,她忘记了周遭所有的一切,不再是君临天下的东海至尊,而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柔弱女子。闪电亮起的时候,他的侧脸一如十八年前,俊秀得让她心疼。她温柔地凝视着,嘴角漾开一丝悲欣交织的笑容。 十八年的漫长光阴,山河易色,风月无情,仿佛都只是为了这一刹那…… “轰!”突然响起一声比惊雷还要猛烈的轰鸣,她微微一震,只见一道彤光从远处水妖舰队中冲天飞起,如彗星流火,天海尽红。 几在同一瞬间,轰雷并奏,火光乱舞,无数道赤丽的光芒纵横交错,穿透滚滚黑云,呼啸着朝他们怒射而来! “紫火神炮!”科汗淮大凛,当年他只身独闯火族四大世家,大战刑天等十六高手时,便曾见识过火族神炮的威力。但比之今夜所见,竟有如云泥! 龙神又惊又怒,格格笑道:“那水鬼果真没有骗人。想不到烈碧光晟那老贼为了讨好烛老妖,连压箱货都送给他啦。” 话音未落,风雷激吼,赤炎扑面,那千百道火光化过绚丽红线,已如流星雨似的漫天爆射而下,凶禽猛兽纷纷惊吼避散,稍有不及,立被轰然撞中,骨肉俱焚。 科汗淮纵声长啸,青裳鼓舞,体内真气如潮汐奔涌,直冲右臂,“呼!”碧光气旋陡然倍增,光芒刺目。周围波涛顿时冲天狂卷,环绕着断浪气刀团团围涌,陡然形成了巨大的水墙,直冲起十余丈高。 “嘭嘭”连声巨响,那汹涌水墙被火炮接连撞中,气浪狂震,水花喷涌。 科汗淮身躯一震,断浪气旋微微收缩,支持了片刻,脸色渐渐转白,嘴角沁出一道血丝,忍不住朝后退了几步。 “轰!”水墙瞬时崩塌,光焰刺目。 龙神大凛,抓起他的左手,叫道:“科大哥,走吧!”拉着他翻身跃起,姿态曼妙地冲入汹涌狂涛。 “咻咻”之声大作,无数火弹拖曳着赤焰,轰然撞入海面,大浪冲天,白汽弥漫,仿佛瞬间沸腾了一般。 冲入海中,四周绿蒙蒙一片,紫红色的火弹从两人身旁纵横穿过,气泡串涌,去势如电,吓得鱼群惊惶逃散。几只巨虎鲨兀自发狂地撕咬着浮沉的兽尸,被火弹击中,登时血肉翻飞,顷刻间被其他鲨鱼争相撕扯吞噬,只剩下森森白骨。 龙神金发飘摇,红衣跌宕,拉着科汗淮翩然直冲海底。到了水下十余丈深处,那些火炮威力大减,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惟有那鬼哭狼嚎似的苍龙角声,依旧历历可闻,在这寂静幽深的海里听来,更觉凄迷可怖。 龙神忽然想起某年某日,带着他去东海深处寻找泪螺时,也是这般光景。心中一跳,转头望去,科汗淮也正凝视着她,白发如银,双眸如星,嘴角尽是淡淡的温暖笑意,似乎心有灵犀。 她双颊如烧,竟忽然觉得一阵少女似的羞赧,急忙转过头去,芳心突如鹿撞,酸楚、甜蜜,夹杂着眩晕似的幸福,以及一种如梦般浮沉不定的虚幻。 所有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多么希望这一夜、这数里风暴如狂的海程,永远没有穷尽…… “哧哧”连声,地火蚕丝陡然收紧,紫光闪耀,姑射仙子娇靥嫣红,眉尖紧蹙,显是痛楚已极,偏偏丝毫动弹不得。 而十丈开外,雨师妾的脖子被公孙婴侯的手指死死掐住,俏脸涨红,舌尖一点点地吐了出来,泪水迷蒙的妙目痴痴地凝视着拓拔野,悲喜交织,却无丝毫恐惧之意。 “住手!”拓拔野惊怒交迸,饶是他智计百出,在这等关头也不免方寸大乱,厉声道,“公孙婴侯!你枉为大荒十神,只会对后辈使这等卑劣无耻的伎俩,羞也不羞?难怪雨师姐姐瞧你不上!若有本事,就光明磊落地和我大战三百回合,否则就快快滚回你的地缝里藏起来吧!” 公孙婴侯哈哈笑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对待仇人还讲什么光明磊落?小子,瞧在空桑仙子甘愿以命抵命的份儿上,我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到底要救哪一个,千万想清楚了!” 嘴唇急速翕动,指诀变幻,蓦地凌空一弹,“呼!”地火蚕丝光芒乍吐,扶桑巨树登时冲起青紫色的烈火狂焰,熊熊高窜,将姑射仙子困在其间。 众人惊呼声中,公孙婴侯嘿然笑道:“五行木生火,扶桑树是木族神树,这小妮子又是木族圣女,再加上我的极阳地火……嘿嘿,小子,不知道你的辟火珠能撑得多久?” 姑射仙子“嘤咛”一声,被他凌空气箭解开了哑穴,颤声道:“姑姑,拓拔太子,小心他的地火阳极刀……”周身突然剧痛如裂,如万蚁咬噬,话音未落,登时化作了痛楚的呻吟。当是体内蛊虫开始发作。 流沙仙子觉知不妙,立时抓起斑斓玉兕角,呜呜地吹将起来,凄迷诡异。 姑射仙子神智微微一醒,剧痛少减,低头望去,只见火光映照下,桃红的肌肤如波浪起伏,仿佛有万千虫蚁在皮下蠕动爬行,心中一紧,又是恶心又是恐惧,闭上眼,不敢再看。 公孙婴侯得意已极,哈哈大笑道:“洛丫头,她体内的三百六十五种蛊虫,都是这十六年来、我在地壑调配出的新蛊,八荒六合,独一无二。你若能将它们全都驱将出来,我便磕头拜你为师!” 手上陡然一松,雨师妾“啊”地一声,剧烈咳嗽起来,一时却说不出话,后心被他另一只手掌抵住,只要稍一吐力,立时心脉尽断,玉殒香消。 公孙婴侯伸出舌尖,故意在雨师妾的耳垂上轻轻舔舐,双目灼灼地盯着拓拔野,精芒闪烁,笑嘻嘻地道:“雨师妹子,我数到三,你的小情郎若是不亲手杀了空桑仙子,换取你们中的一个,我就只好忍痛挥泪,辣手摧花了。” 拓拔野惊怒焦虑,看看闭目端坐于烈火之中,清丽脱俗的姑射仙子;再看看温柔地凝视着自己,美艳如花的雨师妾,心中直如针刺刀绞,痛不可抑。思绪急转,却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姑射仙子闭着眼睛,强忍剧痛,动弹不得,仿佛梦魇一般。原想大声告诉拓拔野,让他不要犹豫,快快救下龙女,和姑姑、流沙仙子一齐收伏这魔头,但又觉得如此一来,倒显得自己与拓拔野有着如何的关系,脸上登时一阵热辣辣的烧烫。 突然之间,心底又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倘若眼下自己这般死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至少再也不要受那古怪心魔的折磨了,再不会那么空空落落,茫茫然然,仿佛终日漂浮在梦里云端……又或者,在他的心里,会不会因此永远记得自己呢? 一念及此,心中登时象被万千蛊虫齐齐咬噬,麻痒酸疼,痛不可忍,低吟一声,周身陡然弓起,烈火遍烧,双颊酡红如醉。 流沙仙子只觉得脑中嗡然一响,玉兕角登时变调,娇躯轻颤,花容煞白,险些从太阳乌上朝下翻落。 公孙婴侯苍白的脸容在火光的映照下阴晴不定,哈哈大笑道:“花木逢春,蜂舞蝶来。小妖精,忘了告诉你,小妮子体内的三百六十五种蛊虫都是情蛊春虫,一旦情思萌动,则血流加速,蛊虫倍增,势不可挡!拓拔小子,木族圣女若有三长两短,那可全是因你而起。如何取舍,快快决断吧。” 闪电亮起,暴雨如银箭纵横。巨浪滔滔,撞击在乌黑陡峭的贝阗屿石崖上,冲起白狮素龙般的冲天雪沫,映衬着漫天赤焰火光,更觉壮丽奇诡。 蚩尤骑乘太阳乌,贴着惊涛骇浪闪电冲掠,苗刀碧光怒舞,照得前方海浪惨绿一片。看着石崖上的人影越来越近,他心中怒火熊熊,热血几已沸腾,就连那冰冷的暴雨海浪,拍卷在身,仿佛也燃烧成了汹汹烈焰。 一千五百个日夜的宿恨,十几万条人命的深仇,就在今夜作一个了断! 当是时,后方香风鼓卷,忽听一个清脆娇媚的声音在耳畔传音道:“鱿鱼,你要去哪里?” 如清泉淙淙,醍醐灌顶。蚩尤一震,怒火少消,回眸望处,只见一个紫衣美人御风追来,杏眼清澈,顾盼神飞,笑吟吟地极是明艳动人,正是晏紫苏。 几只太阳乌瞧见是她,欢声鸣啼,纷纷回旋绕舞,接乘着她,急速飞来。 蚩尤皱眉传音道:“你不是说明日大典之前绝不露脸么?眼下炮火猛烈,你也出来作什么?” 话音未落,晏紫苏已翻身跃到他身后,拦腰抱住,抿嘴笑道:“呆子,就猜到你会在这里。我担心你一个人傻乎乎地冒失行事,所以就赶来陪你啦。那些潜水船都派出去了么……” 见他神色不对,心下诧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瞧见远处贝阗屿上屹立着的木面人,花容登时大变,知道他想作什么了,失声道:“你疯了么!以你现在的真气,至多不过小神级,单枪匹马地和天吴对战,那不是白白送死么?” 蚩尤傲气上冲,怒笑道:“打还没打,你又怎知我不是他的对手?我与天吴老贼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今日既然狭路相逢,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为蜃楼城十几万的冤魂报仇雪恨!” 晏紫苏大凛,只怕被天吴听见,急忙伸手将他的嘴捂住。所幸四周轰鸣之声震天彻地,天吴又站在崖上怔怔出神,未曾察觉。 当下微松了一口气,恨恨道,“臭鱿鱼,你是成心让我作寡妇,是不是?天吴此人坚忍阴沉,韬光养晦,真正有多少能耐,水族上下也未必清楚。就算你要报仇,也当叫上拓拔。你们二人联手,才有六七成胜算……” 蚩尤摇头沉声道:“拓拔眼下正忙着解救姑射仙子,等他赶来,这老妖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只要能杀了天吴,朝阳水妖群龙无首,就算有再猛烈的炮火,也不足为患!”说着驾御神鸟,继续朝前冲去。 “我不许你去!”晏紫苏猛地将他紧紧抱住,眼圈一红,颤声道,“就是怕你作傻事,所以才赶来的。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心中害怕焦急,泪水竟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她娇嗔软语,吐气如兰,说不出的低婉哀切,蚩尤心中一软,便欲答应,但想到当日蜃楼城的惨状,怒火登时又腾地窜了上来,猛地鼓舞真气,朝外一振,将她甩脱开来,扬眉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遇事畏缩不前,算得什么英雄好汉!” 晏紫苏知他性情桀骜刚烈,再这般劝他多半无济于事,眼见着距离天吴越来越近,又是着急又是气恼,心中恨恨道:“天吴老妖好端端不在旗舰里指挥,却跑到这贝阗屿来作什么?瞧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不知在等谁?” 灵光一闪,突然有了个主意,脱口道:“好,你要报仇逞英雄,我也不拦着你。但是你身为汤谷城主,岂能因小失大,将个人恩怨置于全局战事之上?紧要关头,白白耽误了眼前这上好的战机,连累满岛的将士为你而死,也不知你将来会不会心安?” 蚩尤一怔,道:“什么上好的战机?” 晏紫苏嫣然一笑,从背后抱紧他,贴着他的耳朵,吹气似的柔声说道:“正如你所说,龙不可一刻无首,军不能半日无将。倘若你现在突然变成了天吴老妖,回到了水妖舰队……你说说,你会怎么办?” “轰!轰!”甲板、舱板被炮火接连击中,登时应声迸裂,木屑纷飞。船身剧震,大浪倾摇,众人惊呼大叫,乱作一团。 六侯爷抬头望去,心中大骇,直到此刻才完全相信海少爷所言。 彤云翻滚,万千道赤艳火光怒啸破空,雷霆似的击撞在青龙舰队四周,狂涛掀卷,烈火冲天。顷刻之间,已有六艘战舰被这天雷怒火击断桅杆、龙骨,陷入熊熊火海,徐徐下沉。 他遍历大荒四海十余年,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威力如此霸道狂猛的火炮,相隔数里,却势可开山裂地! 龙族众将虽然身经百战,亦被震慑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一时竟不知何以应对。倒是归鹿山第一个醒过神来,纵声大喝道:“大家莫要慌乱,各就各位,继续圆舱,下潜……”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巨响,一道炮火在他身后炸散开来,炎浪蓬然鼓舞,归鹿山登时如被重锤猛击,“哇”地鲜血狂喷,踉跄前跌,后背火焰冲舞,转瞬间已形如火人。 众将士大惊,纷纷冲上前去扑火,还未及将他扶起,“轰隆”连声,又有几道炮火冲撞在旗舰上,桅杆“咯啦啦”地裂开一条长缝,未及收起的帆布登时窜起青红色的火焰。 旗手避之不及,周身着火,惨叫着跃入汹涌狂涛之中。 炮如惊雷,轰鸣不绝,与风浪声、暴雨声、惊叫狂呼声、撞击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什么都听不清了。 六侯爷抓起龙兕号,纵声高呼:“圆舱,下潜!”反复叫喊了十余次,都被那轰隆声彻底盖过,心中惊急骇怒,不及多想,拉过真珠,交与哥澜椎,大声道:“哥将,快将真珠姑娘送回底舱,她若少根寒毛,我便唯你是问!”不等哥澜椎回话,已纵身飞起,踏着桅杆朝顶上掠去。 眼见着姹紫嫣红的炮火从他四周呼啸冲过,真珠一颗心仿佛揪到了一起,想要大声呼喊,叫他小心,喉咙却象是被什么堵住了,连气也透不过来,泪水不争气地迷蒙了眼睛。 闪电骤起,天海俱紫。 六侯爷冲上桅顶,高高地举起大旗,昂然站在狂风暴雨、缤纷炮火之中,猎猎挥舞,左三下,右三下,反复了十余次。 各舰旗手瞧见,纷纷挥旗回应。 霎时间,号角并吹,鼓声密奏。群雄从慌乱之中缓过神来,渐渐恢复镇定。在旗舰的指挥下,青龙各舰一边迅速变回长蛇阵形,一边加速收帆、圆舱,次第下潜。 六侯爷心中稍定,正想握旗跃下,忽听“轰隆”连声,眼前一红,炎风如浪,下意识挥旗格挡,背上却已轰然捱了一击!眼前又是一黑,喉中腥甜狂涌,整个身子仿佛突然烧起来了,猛地一头朝下栽去…… 黑云如海,翻腾不息。扶桑树如檠天巨柱,破云直探明月,树顶烈火熊熊,在月华清辉的照耀下,焕发出碧紫橙红的幻丽焰光。 六人悬空对峙,短短片刻,拓拔野却象是熬了千百年。 他越是惊怒痛苦,公孙婴侯越是畅快得意,嘴角狞笑,大声数道:“二!”手掌又往雨师妾的后心贴紧了一分。 热辣辣的真气烧得雨师妾五脏如沸,难受已极,但她却恍然不觉,秋波温柔地凝视着拓拔野,心中闪过了万千个念头,悲喜交叠。奋力凝集真气,传音叹道:“傻瓜,公孙婴侯偏狭寡义,为了报仇更是不折手段,毫无信义可言,你怎能这般任他摆布,无所作为?” 此刻她周身经络之中,惟有阴维脉尚未被封,这般强聚真气,传音入密,极是吃力,顿了顿,才又勉力继续说道:“公孙婴侯素来喜欢折辱仇人,就象是猫耍耗子,不到最后誓不罢休。此番到来,就是为了在五族贵使的面前羞辱你,让你颜面扫地。眼下大敌合围,你身为龙神太子,不想着法儿领袖群雄,血战退敌,却儿女情长,瞻前顾后,传到天下人耳中,情何以堪?不是正中了他的下怀么?” 这道理拓拔野何尝不知?但关心则乱,受制的两个女子,一个是他铭心刻骨、生死与共的爱人,一个是他倾心敬慕、藕断丝连的初恋,若要他舍弃二女,断然与来犯的水妖激战,实是万万不能。 正自心乱如麻,又听她传音道:“小野,公孙婴侯狂妄好胜,只要我不答应嫁给他,他必定不会伤我分毫。然而姑射仙子是空桑仙子的侄女,也算是他的仇敌,他断然不会留情。一旦她有什么意外,句芒定然趁机以此为借口,联合水、火两族,大举进犯。所以无论你选什么,公孙婴侯出手对付的,必定是她。” 拓拔野一凛,颇以为然,忍不住瞟了姑射仙子一眼,但仍难以决断。 雨师妾凝视着他嫣然一笑,光彩照人,柔声传音道:“好弟弟,你若当真将我当作妻子,便听姐姐的话,救下姑射仙子,打败我大哥,然后再设法前来救我。我们既已决定成亲,来日方长,又何必急于一时?” 不等他回话,忽然格格大笑道:“拓拔野呀拓拔野,想不到你不过是一个三心两意、优柔寡断的懦夫!我的心上人,是顶天立地、雷厉风行的盖世英雄,象你这样婆婆妈妈,不要也罢!” 拓拔野脸上一烫,虽知她故意以此来激自己,心中却仍是一阵刺痛。热血如沸,蓦地咬牙传音空桑仙子等人,朗声道:“雨师姐姐,拓拔野敬你爱你,胜于自己,但姑射仙子却是木族圣女,拓拔野又岂能为了一己之私,损害天下之利?对不住了!” 话音未落,和空桑仙子驾鸟电冲,一齐抢身朝扶桑树顶飞去,天元逆刃银光如雪练,凌空纵横,将地火蚕丝尽数斩断。 几在同一瞬间,流沙仙子急吹玉兕角,“吃吃”激响,姑射仙子身子一颤,数百只蚂蚁大小的七彩蛊虫破肤冲出,被烈火烧成焦末;空桑仙子碧光气带凌空飞卷,将她紧紧缠住,横空翩然拔起。 三人一气呵成,快捷如闪电,霎时间已将姑射仙子从鬼门关前救回。 雨师妾妙目中闪过喜悦、悲戚交织的古怪神色,仰起头,冷冷地道:“公孙婴侯,你说得不错,在他心底,我终究比不上冰清玉洁的木族圣女。你带我回皮母地丘吧,我再也不想见他啦。” 公孙婴侯苍白的脸上焕发出奇异的红光,哈哈狂笑道:“拓拔小子,瞧在我雨师爱妃的面子上,今日便饶你一条性命!” 脸色忽地一沉,目中杀机毕现,喝道:“但是手足之仇,幽闭之恨,今日却不能不报!”转身疾冲,右臂真气轰然鼓舞,幻化成一道长达十余丈的紫红光刀,风雷激吼,朝着流沙仙子与空桑仙子拦腰怒斩! 炎风狂卷,汗毛尽乍。 拓拔野大凛,抄手抱住落下的姑射仙子,转身回旋,天元逆刃银光怒泻,和空桑仙子的碧光气带一齐迎锋格挡。 “轰!”光浪迸爆,气焰横飞,坚硬逾铁的扶桑树枝竟被震得漫天碎断! 拓拔野手臂酥麻,虎口迸裂,几乎连神刀也拿捏不住,心中大骇,下意识地紧紧抱住姑射仙子,旋身冲天飞起,借助腹内定海珠之力,将那凶霸狂烈的气浪生生卸去。 空桑仙子碧光气带、护体气罩轰然炸散,重重回撞在自己胸口,登时闷哼一声,鲜血狂喷,连人带鸟猛撞在扶桑树上,胸腹处的衣裳陡然着火。 流沙仙子虽已冲天飞掠,堪堪闪避开来,但被那火飙气浪扫中,仍是眼前一黑,气血乱涌,直冲出十余丈才勉力稳住身形。 刹那之间,当世三大顶尖高手竟被他一刀生生击退! 公孙婴侯志得意满,纵声狂笑道:“三日之后,我要在皮母地丘迎娶雨师妾,宴请天下英雄。拓拔小子,你若有胆子,就来喝杯喜酒吧。” “雨师姐姐!”拓拔野惊怒欲追,却已迟了一步。 黑龙咆哮,夭矫飞舞,公孙婴侯挟抱着雨师妾朝下闪电似的冲落,瞬间便消失在那茫茫云海之中。 波涛汹涌,炮火轰鸣,天海红彤彤一片。 蚩尤踏浪冲掠,挟持着晏紫苏,飞身冲上朝阳谷旗舰,昂然立定。乌金长衫猎猎飞卷,狰狞的黑木面具后,双眸怒火闪耀。 他体格雄健,原本就与天吴有些相似,再经晏紫苏妙手乔饰,更是惟妙惟肖,只怕连十四郎见了,也看不出分毫破绽。 甲板上水族众兵大喜,纷纷行礼高呼:“神上回来啦!”瞧见他臂下所挟的、乔化成蚩尤的晏紫苏,以及那柄弯弯曲曲的青铜苗刀,更是欢声雷动,叫道:“神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小子嚣狂不可一世,还不是让神上手到擒来?” 蚩尤强忍住挥刀横扫这群水妖的冲动,冷冷道:“传我命令,各舰将领速速到主舱候命。” 他舌下含了变声虫,就连说话声音也和天吴浑然一致,水妖众将丝毫不疑,轰然应诺,纷纷传令去了。 蚩尤挟着晏紫苏大喇喇地走进主舱,心中嘭嘭直跳,兴奋、愤怒、喜悦,又带着微微的紧张。这一招“偷梁换柱,直捣黄龙”极是凶险,一旦天吴突然折返,或是水妖众将瞧出端倪,自己倒还罢了,若连累了晏紫苏不得逃脱,那可真是百死莫赎了! 晏紫苏知他所思,嫣然一笑,悲喜交参,心想:“呆子,你若是不能离开这里,我又岂能独活于世?”柔声传音道:“记住,事关大局,万万不可冲动。只需等上半刻钟,‘魂语虫’附心入脑,咱们就大功告成了。” 说着,取出一个玉瓶,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掌浅绿的粉末,往舱内四角轻轻弹舞,空气中登时弥漫着淡淡的清香,瞬息即散。 蚩尤微微一凛,虽已服了“辟蛊丹”,但还是下意识地屏息敛气。 这一瓶的绿粉看似寻常碎末,却是大荒至为霸道的毒蛊虫卵,随风附体,一旦进入心脑,立即孵化成虫,在蛊母的遥控下,操控寄体神识,与九冥尸蛊异曲同工。 过不片刻,朝阳谷众将匆匆赶来,为首之人瘦如槁木,碧眼深凹,背上斜斜插了一具桐木琴,正是科汗淮的三叔科沙度。 蚩尤瞧见他,怒火汹涌,恨不得一刀将其砍为两段,握紧拳头,青筋直暴,忍气朝他们点了点头,淡淡道:“眼下战况如何?” 众将瞥见软绵绵躺在地上的“蚩尤”,无不大喜,纷纷笑道:“神上既已拿住这小子,半个汤谷城便算拿下啦!” 惟有科沙度碧眼光芒一闪,木无表情,淡淡道:“龙姑未至,这姓乔的小子反倒来了,也算是意外之喜。”顿了顿,道:“现在汤谷的南、北、西三面已被我军神炮轰得狼籍一片。汤谷军十八暗堡炸掉了十二个;三十艘战舰只剩十一艘未沉,全都龟缩在‘藏日湾’里;群狼礁的百艘潜水船正自行撞入我军布好的‘北海龙筋网’,再过一刻,就能一网打尽……” 蚩尤越听越是惊怒,原以为水妖火炮威力虽然狂猛,但只要诱其深入,以百艘潜水船作为奇兵,再以隐藏湾中的十一艘艨艟为主力,辅以岛上十八处暗堡的火弩石弹,便能重创水妖,扭转战局。想不到水妖竟对岛上部署了如指掌,先发制人! 各舰将领见他默然不语,双眸怒火闪耀,只道对战况犹觉不满,心下忐忑,急忙纷纷上奏捷报,仔细地陈述了一遍各舰的战况。 蚩尤冷汗涔涔,暗呼侥幸,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若不是苏妹出此妙计,洞察战机,此次真要被水妖打得措手不及了!”想到自己方才急于报仇,险些因小失大,脸上更是一阵烧烫,暗想:“苏妹说得不错,身负要任,担当极大,以后断断不能再这么卤莽冒失了。” 低头望处,晏紫苏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神中带了几分嗔怪与赞许,狡狯而又娇媚,他心中仆仆直跳,连忙收敛心神,转头沉声道:“很好。还有么?” 科沙度淡淡道:“属下刚刚收到消息,龙神的青龙舰队已经陷入我军重重包围,至少已有九艘被神炮击沉。倘若属下没有猜错,现在龙神和科汗淮当已经自投罗网,到烛真神面前送死去了……” 此言一出,直如惊雷轰顶,蚩尤、晏紫苏齐齐一震,险些低呼出声。 烛龙!青龙舰队迟迟未至,他们虽已猜到必受伏击,但万万没有料到来者竟是烛龙本人! 海上惊涛骇浪,海下却是微波不惊。但鱼群却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触目所及,尽是暗蓝的海水,空空荡荡,象无边无际的寂静梦魇。 苍龙角声越来越近,凄厉诡异,闻之肝胆尽寒,念力扫探,相距已不过百丈。龙神、科汗淮并肩往上急速浮去,隐隐可听见轰隆的炮声,夹杂着阵阵兽吼雷鸣。 将近海面时,苍龙角忽地变调,尖锐刺耳,两人一凛,“仆仆”连声,气泡纷涌,无数凶兽扑入海中,四面八方朝他们扑来。 科汗淮真气冲涌右臂,滚滚飞旋,海水登时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笔直上冲。 当先冲来的盾甲海兕被涡浪一卷,陡然翻飞,厚重的身躯重重地撞在后方冲来的象牙鲸上,双双悲鸣抛起,接二连三地与其他海兽激撞一处,被那漩涡猛然卷入,往海面上急旋冲去。 “轰!”大浪滔天,科汗淮、龙神顺着涡流,旋身飞舞,夹在万千猛兽中,破浪冲天而起。 天旋地转,风浪、雷鸣、炮火声、鼓号声、鸟兽嘶吼声……陡然响起,充斥耳膜,震得脑中嗡嗡乱响。紫黑嫣红的云层狰狞如鬼脸,汹汹奔腾,赤艳的火光疯狂地闪耀着,无数凶兽走马灯似的从四周霍然闪过…… 科汗淮纵声长啸,丹田内真气如狂潮汹涌,碧翠的气刀长芒如蚕丝绕舞,在漫天红光里交织出无数道鲜艳的绿光,四周凶禽妖兽方一靠近,立即血肉横飞,惨叫不绝。 刹那之间,两人飞旋冲天,翻空抄掠,突破万兽重围,高高地跃上了水妖旗舰。 号停。 鼓止。 苍龙角陡然断绝。 炮火轰鸣,旗帆猎猎。楼船高台之上,刀戈如林,众将环立,漫漫铜甲在火光映衬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 当中的大椅上,斜斜地坐了一个病恹恹的瘦小老者,黑纱高冠,白发如银,乌金丝袍鼓舞不息,鸡爪似的的手上握着一个弯弯的淡青色龙角。抬起头,脸色枯黄黯淡,八字长眉耷拉着,合着长须一齐飘飘若飞,淡淡道:“昆仑山一别,两位无恙否?” 第六章 青龙封印 红云密布,碧浪冲天。 闪电骤然亮起,艨艟重重,白帆、玄旗在狂风暴雨中猎猎鼓舞,烫金的“烛”字如烈火般灼灼闪耀,说不出的刺眼。 雷声轰隆回响,惊天彻地。龙神全身都已僵住,又惊又怒,科汗淮却似早已料到,微微一笑,淡然道:“烛真神大伤初愈,便不远万里赶到东海,也不怕伤经动脉么?” “多谢龙牙侯挂怀。”烛龙一双竖长的眼睛似闭非闭,仿佛睡着了一般,“烛某风烛残年,独子新亡,就算颠散了这把老骨头,也无所谓了。只是神帝去后,天下分裂,妖孽横行,烛某身为水族真神,又安能忍看干戈四起,生灵涂炭?今日欣闻龙族太子与我雨师国主共结连理,特来贺喜,献上另一支苍龙角,以祝新人成双成对,白头偕老。更希望龙、水两族从此化干戈为玉帛……” 龙神再也按捺不住,格格大笑道:“原来烛真神到此吹奏苍龙角,是为了驭兽贺喜,用这炮火轰击我龙族舰队,想必也是当作爆竹炮仗了?这等化干戈为玉帛的苦心,可真叫人感动!” 俏脸一沉,顿住笑声,冷冷道:“可惜昆仑会上,龙妃已与水族断绝关系,这门亲,我们想攀也攀不上啦。” 烛龙淡淡道:“天下没有合不到一起的江,只有不肯回头的水。一旦龙水联姻,东海可享万世之太平,龙神纵然不为太子着想,也当为族人考虑吧?而龙牙侯天资高绝,德高望重,当年就被称作‘大荒五十年后之第一人’,若愿回归我族,将来黑帝之位还逃得脱你手么?” 他声音低沉沙哑,语气温和,但其中的威逼利诱之意,却是历历分明。 科汗淮眼中闪过寂寞萧索之意,微微一笑,摇头道:“浮名权柄,不过水月镜花,烛真神智慧高我百倍,这些年来还没参透么?科某已立誓今生再不踏入大荒,黑帝也罢,天下第一人也罢,与我何干?” 顿了顿,凝视着烛龙,淡淡道:“大荒风起云涌,豪杰辈出,自有能化干戈为玉帛之人。科某别无他求,只想扁舟散发,寄身东海,还盼烛真神成全,还这里一个风平浪静。” 见他言语淡定,软硬不吃,反倒要求己方退兵,水族众将无不大怒,纷纷大声呵斥:“姓科的,若不是真神念你祖上有功,苦口婆心地想要挽你回头,此刻你还有命在么!” “他奶奶的乌龟海胆,给你一瓢水,你还想作浪了!再不归降,老子将东海炸成昆仑山!” 龙神闻言怒极,仰头格格大笑,站在船头,红衣如云鼓舞,声浪似狂风海啸,四周巨浪随之轰然冲卷,滔滔不绝,顿时将众人的喧哗声盖了过去。 “扁舟散发,寄身东海……在这遍海惊涛之中,龙牙侯还想独舟孤钓么?”烛龙嘿然一笑,淡淡道,“青山遮不住,大江东流去,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两位都是聪明人,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 他这几句话虽然说得有气无力,但听在科汗淮二人的耳中却如狂雷轰鸣,飓风扑面。 龙神身子一晃,气血翻涌,笑声顿时被噎堵于喉,仿佛被万钧巨力所推,踉跄往后退了两步,又惊又怒,蓦地气沉丹田,强行立定。虽然勉强站稳,花容却已变得煞白,喉中更是一阵腥甜,心中大寒。 龙神虽知烛龙真气、法术已臻化境,几近天下无敌,但蟠桃会上,他与黑帝已斗得两败俱伤,原以为凭借自己与科汗淮二人联手,未必输得了他,此刻这番甫一交锋,才知这老妖修为只能以“深不可测”四字形容!饶是她生性刚烈好强,无所畏惧,此刻心底也不由涌起森然骇惧之意。 当是时,水族舰队炮火轰鸣,天海赤红。远远望去,波涛汹涌,断桅残舟浮沉跌宕,青龙舰队至少已有十一、二艘巨舰被摧毁炸沉,余下的众舰虽已沉潜海中,但以水妖火炮的威力来估测,即便船舰在水深十丈处潜行,依然颇为凶险。 龙神与科汗淮对望一眼,心领神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再不动手,只怕永无机会了! 龙神俏脸晕霞泛起,碧眼中杀机大作,格格大笑道:“烛老妖,你说得不错,青山遮不住,大江东流去,但不管你是长江,还是黄河,最终还得汇入我东海之中!” 说到最后一句时,樱唇张启,一颗晶莹剔透的圆珠冲吐而出,凝空急旋不已,紫气缭绕,异香扑鼻,将她妖娆的容颜映照得流光溢彩,美艳绝伦。 “龙珠!”水族众将的脸上无不闪过惊骇而又贪婪的神色,失声低呼。 此珠不但凝敛了历代龙神的元神真魄,更封印了数百年来众多荒外凶兽的灵魂,可谓龙宫镇海之宝,若能得之吞吐修炼,不但可以脱胎换骨,日进千里,更能解印凶兽,实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至宝。 “嗷——呜!”忽听一声震耳怒啸,青光闪耀,天海之中突然闪过一个巨大的碧青龙头,怒目獠牙,狰狞狂暴,整个紫红的夜空霎时间变作幽幽惨碧。 凶兽悲鸣,漫天飞禽惊啼冲散,就连万千炮火也仿佛相形失色。 青龙封印!水族群雄陡然大凛,站在烛龙身后的苏柏羊齿更是老脸惨白,说不出的羞愤恨怒。 六个月前,龙神就是在这东海之上,以龙珠解印青龙,将他的龟蛇军杀得一败涂地,颜面全无。 “轰!” 几在同一瞬间,数里之外的海面突然冲涌起数十丈高的惊天巨浪,波涛狂涌,水妖众舰登时一阵猛烈晃动。 众人惊呼声中,青龙舰队首尾相连,破浪横空,象一道绿色弧线高高抛起,碧光闪耀,和空中咆哮的龙头陡然锲合,化作一条巨大的青龙,夭矫飞舞,猛一回旋,怒吼着朝水妖众舰猛冲而来! 炮火轰鸣,红光怒舞,无数道赤艳红芒纵横呼啸,四面八方地撞射向那条青龙,被它巨尾盘旋横扫,光芒乍爆,冲天炸散成万千光浪,姹紫嫣红,如烟火漫空,煞是缤纷壮丽。 青龙张口狂啸,怒目红光闪耀,雷霆万钧地俯冲而下。 “轰!”龙头重重地撞入不远处的一艘战舰上,那洞野山若木所制的楼船顿时如纸糊草捏,土崩瓦解,霎时间炸散成万千碎段,冲天乱舞! 青光夭矫,巨龙咆哮,四周海浪炸涌如沸,靠近的五六艘艨艟顿时被狂涛高高抛起,当空翻转飞旋,无数人影簌簌摔落,惨叫惊呼声不绝于耳。被空中纵横飞舞的火炮流弹击中,断木横飞,火焰冲天,更是惨不忍睹。 片刻之间,竟已有七艘巨舰被青龙彻底击毁! 水族众将瞠目结舌,又是骇惧又是愤怒,此时相距甚近,水族众舰更不能以乱炮轰击,以免误伤己方,惟有血肉相搏,一争高下了。 眼见烛龙依旧病恹恹地斜坐着,竖眼似闭非闭,不发一语,仿佛睡着了一般,“乾山牛真”河獂第一个按捺不住,喝道:“杀鱼何需斩鲸刀,老子杀了你这贱人!”纵身冲下,牛角双刀银光爆舞,凌空飞旋斩到。 科汗淮移身挡在前方,淡淡道:“河将军,得罪了。”右臂碧光冲爆,气旋滚滚,轰然横扫在牛角双刀上。 “当!”龙吟刺耳,那弯弯的双刀霎时间绞扭如麻花,冲天抛飞,接着只听“哧哧”连响,河獂铠甲陡然迸裂,双臂竟也如同麻花似的陡然一扭,肉裂骨断,嘶声惨叫,朝后踉跄飞跌。 众将骇怒交迸,喝道:“先杀了科汗淮这叛贼,再剥了妖女的皮,抽了她的筋!”人影纷闪,刀光如雪,纷纷围攻猛冲。 科汗淮长身傲立,屹然不动,断浪气旋斩碧光鼓舞,如奔雷狂电,气芒扫处,都有人惨声怪叫,受伤跌退。若不是他顾念旧情,不忍对同族痛下杀手,这些人中大半早已身首异处。 龙神可就没这般慈悲了,春波流转,凝神聚气,笑吟吟地默念法诀,龙珠光芒眩目,紫气缭绕。 那条巨大的青龙随其意念腾舞咆哮,风驰电掣,巨尾扫处,楼船迸裂坍塌,惊涛喷涌。水族士兵纷纷惊呼奔逃,稍有不及,不是被气浪打得血肉模糊,横死当场,就是横空摔飞,被巨浪吞噬其中。 各舰将领惊怒呐喊,号角劲吹,夹杂着汹汹诡异的锣鼓之声,一艘战舰光芒波荡闪耀,忽地冲天爆舞,幻化为一只巨大的三角犀兽,朝青龙猛冲而去。 接着,又有六七艘巨舰相继解印内封的兽神,纷纷变化为太古凶兽形状,四面飞冲,包夹围击。 青龙似是凶性更发,咆哮着一头撞入那三角犀兽的头顶。 “咯嚓”一声,犀兽的三支巨角顿时迸断,头部被龙角直贯而入,层层碎裂开来,痛吼声中,又被高高掀飞,重重冲落海中,光芒晃荡,变回三桅巨舰,船头、桅杆已尽数粉碎,陡然往海中沉去。 青龙当空横冲直撞,巨尾怒扫,锐爪猛击,凶狂不可一世。转眼之间,又有八只太古凶兽元神悲鸣着被青龙撞回战舰原形,碎断沉没。 漫天飞禽盘旋惊飞,震慑不敢下,那些北海妖兽则远远地踏波逐浪,悲鸣低伏。 龙神杀得兴起,胸中闷气少解,扬眉格格笑道:“烛老妖,若是在大荒、北海,我或许还让你三分,但在这东海汪洋之上,岂能容你放肆?” 青龙纵声狂吼,突然破浪飞起,从她头顶直冲起数十丈高,张牙舞爪,怒目如赤火巨轮,狰狞凶暴地俯视着旗舰上的烛龙等人,巨口暴张,长舌跳跃,口涎如密雨似的滴落,只等龙神意念萌动,便立即俯冲而下。 烛龙竖长细眼陡然睁开,精光爆射,看得龙神心中陡然一寒,冷冷道:“江鱼河虾,不知四海之大。当日你以青龙打败海蟒,今日烛某便让你瞧瞧海蟒的真正威力。” 话音未落,突然急旋破空冲起,昂首长啸,丹田内冲起万丈黑光,“咯啦啦”一阵裂响,衣帛破裂,周身瞬间涨大十倍有余! 万兽悲吼,龙神心中大凛,只听水族众将纵声欢呼,叫道:“真神现出兽身啦!烛照九阴,昼夜春秋!” 烛龙急旋飞舞,周身赤光吞吐,无数道紫气红芒离线飞甩,忽然滚滚冲爆,化作一条数百丈长的人头巨蛇,通体艳红,赤鳞闪耀。当空发出一声凄厉破云的怒吼,腾身飞甩,陡然冲入汪洋之中。 “哗!”大浪狂涌,漩涡摇荡,漫海跌宕的水妖战舰纷纷爆发出雷鸣般的狂呼呐喊,号角四起,鼓声密奏,仿佛骤然沸腾了一般。 狂风呼啸,闪电接连,暴雨越发猛烈了,蓝黑色的天海一阵阵地呈现出妖艳的亮紫色,映衬着远处海面上吞吐未息的火光,更觉诡异。 科汗淮与龙神并肩站在船头,听着四周如潮的鼓号呐喊,屏息凝神,四下扫望,却始终不见烛龙兽身重新冲出海面。 只见漫天飞禽突然悲啼怪叫,和海上的万千凶兽一齐冲入波涛,前赴后继,宛如自杀一般,纷纷消失不见。海面剧烈起伏,隐隐可以听见风浪中夹杂着奇异的呜鸣,低沉凶暴,仿佛来自海底,又仿佛来自地狱。 两人心中突突忐忑,对望一眼,大觉不妙。青龙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昂然垂立于二人的头顶,嘶声怒吼,跃跃欲扑。 过不片刻,“哗啦”一声,东方极远处的海面上突然掀起层层巨浪,白沫冲天喷涌,隐隐可见一个赤红色的巨物隆起海面,又重重砸下,登时撞起更高的惊涛狂浪。 几在同时,西边极远处的海面上也狂涛骤起,一段赤红色的巨物破浪抛舞,招摇着冲入海里。 水妖欢声更响,渐渐汇合成雷鸣般的呐喊:“北冥神蟒,烛照九阴!睁暝昼夜,吐息春秋!” 海上波涛翻涌,方才冲入海中的凶鸟妖兽的尸体渐渐浮出水面,随波跌宕,绵延十余里,遥遥望去,惨烈已极。 喧嚣之后,又是一阵沉寂。 海风呼啸,暴雨如狂,过了半晌,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宛如地震海啸,惊涛如沸,旗舰突然被高高抛起,众人促不及防,踉跄奔跌,数十名水手惊叫着翻身摔入怒海狂涛。 龙神、科汗淮身形微晃,气沉丹田,双足如磁石附铁,牢牢地粘在甲板上。那青龙则盘旋飞舞,紧紧地环绕在他们四周。 天旋地转,巨浪啸卷,青龙忽地发出一声怪异的狂啸,象是愤怒,又象是惊恐,两人一凛,循声望去,心中陡然沉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们后方,一条合围近两百余丈的赤红巨蛇破浪飞舞,陡然冲天窜起数百丈高,犹自攀摇直上,象是海中忽然长出的赤壁高崖,挡住了大半个夜空。与之相比,青龙竟小如泥鳅了。 巨蛇摇曳飞舞,参天摩云,突然低下头,竟是一张巨大到难以想象的人脸,竖长的眼睛仿佛两条碧绿的长缝,似闭非闭,凶光闪耀,赫然正是烛龙! 龙神又惊又骇,只见那人头巨蛇突然张开血盆巨口,仿佛当空裂开暗红的巨洞,獠牙森森,长舌直冲起百丈来长,喉中“赫赫”连声,化作雷鸣般低沉的怪笑:“四海九州,唯我至尊。小小一条青龙,也敢在此嚣狂。” 巨口张处,腥风狂舞,唾沫如雨,撞入海中,登时冲激起万千大浪。 漫海摇曳的水妖战舰突然冲天盘转,螺旋上升,一艘接一艘地冲入那巨口之中。 科汗淮二人大凛,翻身飞掠,并立于青龙背脊,凝神戒备。 人头巨蛇光芒激爆,竟再度膨胀开来,转眼之间又增大了两倍有余,犹如檠天巨柱,山岳压顶。隐隐可见万千光芒在它体内吞吐飞舞,象是无数凶兽在挣扎怒吼…… 科汗淮心中一动,失声道:“摄神御鬼大法!” 龙神灵光霍闪,突然明白烛龙为何要吹奏苍龙角,驾驭万千凶兽来到东海了,也明白他的兽身为何竟能膨胀为如此惊天动地的巨物。 烛龙所使的妖法,和黑帝、蚩尤一样,都是八百年前由水族神巫罗姬貉所创的“摄神御鬼大法”,所不同的只是:他所强行吸纳的,乃是万千凶兽的邪魂厉魄! 那人头巨蛇细长的竖眼陡然张开,蓝光爆射,天海登时雪亮一片,桀桀怪笑道:“汁光纪那老贼费尽心力,阻止烛某修成‘北冥大法’,却不想弄巧成拙,反让我领悟天地精奥,修成万年不死之身!龙牙侯,敖丫头,你们既然不识时务,烛某就成全你们,作我北海神蟒的第一对祭品吧!” 长身曲弓,巨口陡张,猛地如天崩山塌,朝着二人当头呼啸冲下! 下方黑云滚滚,亮起一道狰狞的闪电,劈中在扶桑树杆上,登时火花四射,与上方的熊熊烈火连成一片。 拓拔野骑鸟不顾一切地冲透云层,风驰电掣的往下追去,悲怒、仇恨、自责、懊悔……在心中翻腾如沸,憋闷得几乎要爆炸开来。咬着牙,不住地对自己暗暗说道:“拓拔野啊拓拔野,你若就这么让那奸贼将雨师姐姐从身边夺走,那可真真枉自为人了!” 姑射仙子和空桑仙子并骑一鸟,伴随其侧,看着他脸上那悲怒痛楚的表情,心中酸疼如割,也不知是愧疚、怜惜,还是难过,暗想:“若不是因为我,他又怎会与龙女遭此劫难?倘若她有个什么好歹,我……我……”眼眶一热,泪水竟莫名地涌了出来。 空桑仙子暗叹了一口气,伸手帮她拭去泪珠,传音道:“傻孩子,你别自责啦。公孙婴侯矢志报复,早已定下了周密计划,就算没有你,他也一样会找出其他人、其他法子,来劫掳龙女,打击拓拔太子的……” 她适才与公孙婴侯的“地火阳极刀”迎面对冲,经脉震断,脏腑也险些被烈火气浪攻入,受伤极重,这么传音说了几句,便觉真气不继,顿住皱眉调息。 姑射仙子听她这般劝慰,反倒更觉脆弱难过,点了点头,泪水如断线珍珠,一颗接一颗地滑落,耳根、双靥热辣辣地烧烫,心乱如麻。 距离她数尺之外,流沙仙子驭鸟并飞,俏丽的苹果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甜美笑容,眉尖紧蹙,咬着唇,四下凝神扫探,心中怒恨如焚,夹杂着一阵阵的羞愤和苦楚。 这二十年来,她无一日不想着报仇雪恨,好不容易撞见这不共戴天的恶贼,谁想非但让他轻易地逃之夭夭,还险些被其重创! 四人各怀心事,默默无语,骑鸟往下方电冲而去。 穿过云层,轰鸣声震耳欲聋,无数绚丽夺目的红光炮火“嗖嗖”破空,从他们四周纵横怒射而过,朝岛下方呼啸冲落,“轰隆”连声,激撞起冲天火光。 驱鸟俯瞰,岛上火海熊熊,四处可见残垣断壁,原本恢弘壮丽而又极具层次的汤谷城,在这天雷怒火的狂轰滥炸下,已经是一片狼籍残破,迥然两异。 惟有靠着山崖石壁的那一片石堡、洞城依旧固若金汤,旌旗招展,不断有巨弩怒射出成百上千的火箭,向岛外的水族舰队还击。 触目所及,人影稀少,想必都已退守到各自的阵地中去了。但湖边、林里、道路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尸体,略一数去,竟有数百人之多。 拓拔野四下环顾,瞧不见雨师妾的踪迹,却瞧见这等惨烈的情景,怒火更甚。公孙婴侯这恶贼用心忒也歹毒,故意趁着婚礼前夕、水妖偷袭之时掳走龙女,让自己难以专心,无法两顾。若不是雨师妾牺牲自己,逼迫他作出顾全大局的决断,他只怕真会抛却一切,与公孙婴侯斗个鱼死网破。 想起雨师妾方才叮嘱的话语,他的心中又是一阵抽缩般的剧痛,不知此时此刻,她已身在何处?蓦地收敛心神,咬牙暗想:“罢了,我再往西追上数里,若赶不上那恶贼,再回来对付水妖。等到这里战局初定,立时便赶往皮母地丘,救出雨师姐姐来!” 当下驭鸟回旋,朗声道:“三位仙子,你们先回汤谷城大殿疗伤,我去去就来!” 正欲驾鸟朝西,流沙仙子娇声叫道:“慢着!公孙婴侯诡计多端,常常是声东击西,虚实相济。他断然不会直接西回大荒,必是先飞东南,再迂折绕回。我陪你去将他抓回来!” 拓拔野微微一怔,心想她既与公孙婴侯有多年深仇,知根知底,当不会有错。那恶贼位列“大荒十神”,修为惊人,有她鼎力相助,总是多了几分胜算。于是点头应诺,朝着空桑仙子姑姪作揖告别,并驾朝东南冲去。 姑射仙子原想说与他们一同前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看着两人飞去如电,消失在茫茫红光、滚滚黑云之后,心中那莫名的苦楚悲戚越发强烈,想要伸手擦拭泪水,全身竟突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一时间,喉中若堵,竟似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她自小修行圣女之术,绝七情,断六欲,单纯如冰雪,极少为任何人、任何事流过泪水。但不知何以,此时此刻竟是悲从心来,仿佛截堵了多年的春洪陡然决堤迸流,汹汹难抑。 空桑仙子心下了然,又是怜惜又是难过,抚摩着她的肩头,想起当年情景仿佛,人物参差,更是黯然魂销,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微笑。 都说世事无常,却为何总是在轮回里更替变换呢? 拓拔野、流沙仙子并驾齐驱,绕过山崖,朝东南方大海急冲而去。 天海茫茫,艨艟横列,放眼望去,隐约瞧见贝阗屿的崖顶上站了一个人影。拓拔野心中一紧,又是惊喜又是恨怒,驱鸟全速疾飞,“叮”地一声,天元逆刃光芒闪耀,杀气冲天,只等稍一接近,便全力猛攻。 那人似是也瞧见他了,微微一震,相距尚有数百丈时,嘿然传音笑道:“拓拔小子,你终于来了……”语音忽地一变,似是颇为惊怒失望,沉声道:“龙姑呢?你怎么带了这小妖女前来?” 当是时,海上炮火冲天乱舞,红光四闪,将那人照得历历分明。乌金丝袍,黑木面具,一双星子般闪闪发光的眸子…… “是你!”拓拔野心中一沉,方甫涌起的紧张狂喜瞬间荡然无存,想起是四年前他血洗蜃楼城,今夜又率舰队炮轰汤谷,怒气上冲,喝道,“天吴老贼,你亲生妹子大婚在即,你就是这般贺喜的么?骨肉之情尚不念及,当真连禽兽也不如!” 话音未落,忽听东北方极远处的海上传来“轰隆”一声闷响,既而又响起一阵凄厉而又诡异的怒吼声,隆隆澎湃,仿佛从海底深处传出的万千凶兽咆哮,竟将雷鸣、风暴与炮火轰鸣尽数压过了。 拓拔野一凛,转头望去,只见极远处的海面上忽然冲起一片紫蓝色的亮光,天海俱蓝,一道赤红色的巨柱昂然矗立,直破入云,那诡异的咆哮声似乎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水妖舰队突然爆发出连绵欢呼,凝神细听,竟似是:“烛真神光照九阴,无往不胜!”“北冥神蟒一出,龙神变泥鳅!” 拓拔野心中大寒,冷汗涔涔,难道烛老妖竟亲率大军,狙击娘亲和科大侠了么?这北冥神蟒是什么?莫非竟是那…… 念头未已,那道赤红色的巨柱忽然咆哮曲伸,斜斜扑落,赫然竟是一条大至难以想象的超级巨蟒! 流沙仙子脸色大变,心下骇然,大眼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东北方,一时间,竟连公孙婴侯也被抛之脑后了。 这些年来,她遍历大荒,见过的妖禽凶兽可谓千万计,却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巨大而又凶暴的蟒蛇。难道……难道竟如神农当年所说,世上真有那种足可遮天蔽地的怪物么? “轰隆!”那巨蟒咆哮入海,相隔数十里之遥,竟仍可清晰地看见那冲涌如山的狂浪,就连岛外的波涛,也似乎随之陡然跌宕起来。 众水妖欢声雷动,齐声叫道:“杀了敖老娘们儿!杀了敖老娘们儿!” 拓拔野惊怒担忧,恨不能立时飞去看个究竟,却听天吴传音喝道:“拓拔小子,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速速带着龙姑离开此地,否则烛真神一来,即便是神帝重生,你们也无逃生之机了!” 他陡然一震,才明白天吴守在此处,敢情是网开一面,让自己和雨师妾借以逃生。心潮汹涌,对他的恨怒之意竟不觉消减了几分。 但想到蜃楼城的惨烈景况,想到蟠桃会上他目睹雨师妾备受凌辱却熟视无睹的坚狠,怒火顿时又窜了起来,哈哈大笑道:“天吴老贼,你若当真挂念你的妹子,这些年来就不会任她自我折磨,更不会任她受人欺凌,沦落为烛老妖和双头老怪的媸奴了!你以为这般惺惺作态,便能抵消她这二十年所受的苦楚,就能安抚自己的良心么?若真有悔过之意,就立即弃暗投明,一齐割下烛老妖的人头,亲自向她认错!” 天吴身子微微一僵,双目闪过羞怒愤恨之色,森然道:“小子,世上让她饱受苦楚、生不如死的,只有两个人。不是我,不是烛真神,更不是禺强、禺京。除了地壑里的那个小子,就是你!若不是因为四年前她遇见你,她也不会失去一切,流落到今天这种境地。她既然为了你,甘愿以死相殉,那我就杀了你,让她彻底死了这条心!” 黑袍鼓舞,突然冲天掠起,闪电似的急冲而来,“轰”地一声,真气鼓舞怒射,右手赫然多了一柄紫黑巨铜刀,光芒冲天爆吐,如虹霞霓彩,眩人眼目。 流沙仙子“哼”了一声,冷笑道:“拓拔小子,小心啦。他的‘朝阳古兕瑰光斩’厉害得很,未见得在断浪刀之下。” 拓拔野听到“地壑里的那个小子”,已是怒火如焚,再听到“她既然为了你,甘愿以死相殉”,心中更是悲怒欲爆,哪里还有半分忌惮?气往上冲,纵声大笑道:“天吴老贼,四年前的蜃楼城里,我便想取你项上人头,今日你送上门来,我又岂能放过?” 气涌丹田,抄足从鸟背上冲天飞起,衣袂猎猎,瞬间便掠出百丈开外。天元逆刃当空划起一道十余丈长的弧形电光,轰然怒劈,顿时与“古兕瑰光斩”撞个正着。 “轰!”气浪四散逸炸,两人齐齐一晃,翻身冲起。 拓拔野心中一凛,原以为天吴修为当在双头老祖之下,但以这一刀而论,其真气雄浑深沉,难以估测,自己竟似一直小觑了他!还不及多想,霓光耀目,寒芒又当头劈到,霎时间光芒接连爆舞,又连交了十七八刀。 两人此时俱是怒火填膺,大开大合,招招搏命,殊无躲避取巧之意。每一回合,都如天雷勾动地火,远远望去,光浪叠爆,犹如彩菊朵朵,凌空怒放。 拓拔野潜力虽然深不可测,但距离蟠桃会已有四个多月,白帝、赤松子、风伯等人输入的五行真气早已逸散大半,与当时大战双头老祖与鬼帝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真气互撞,强弱立判,这般硬碰硬地激战了数十合,他双臂酥麻,气息乱涌,心下越来越惊,想不到天吴真气之刚猛霸道,一至于斯! 此人在水族四神中,韬光养晦,锋芒最为收敛。在世人眼中,对烛龙更是唯唯诺诺,必恭必敬,仿佛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国主而已。若不是因受其宠信,大力提拔,只怕连大荒十神之位都难以挤上。岂料今番交手,才知他竟如冰山浮海,十隐其九。 拓拔野惊怒少逝,好胜心起,渐渐将所有杂念屏除开来。抖擞精神,凝神聚气,一边奋力格挡,一边念力感应他的破绽,伺机全力反击。 流沙仙子在一旁骑鸟观战,眼见拓拔野被天吴杀得接连飞退,险象环生,心中越来越是凛烈,突然想起当年与神农聊天时,他说的那一番话来。 那次她为了报仇泄恨,抓了朝阳谷的几个水妖作为药罐,种了几百种蛊毒,却被神农制止。当日他便提到,冤家宜解不宜结,尤其朝阳谷水伯心计深沉,坚忍果勇,将来若不成大器,则必成大害。 其时天吴刚刚升为水族两大祭司之一,又新被列为十神之一,但大荒中人却都说他资质平平,不过是牺牲了其妹龙女讨好烛龙,从此才平步青云。她也以此讥笑反驳,说此人是靠着马屁和裙带才升为神位,未必胜得过自己的蛊毒,颇不以为然。 不想十七年后的今夜,目睹天吴盛怒之下毕近全力,才始信神农所言无虚。想到他慧眼识人,苦口婆心地劝诱自己,心中又是一阵椎心彻骨般的酸楚难过,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忽听“当”地一声脆响,凝神望去,只见拓拔野右手虎口已被震裂,鲜血长流,左手单握天元逆刃,凌空左支右闪,极是凶险,心中一凛,左手伸入百香囊中,只要他少有不妙,立时相助。 “轰!轰!”当是时,只听两声惊天巨响,远处水妖舰队传出一片惊呼惨叫,转头望去,又惊又喜,失声惊咦。 水妖旗舰火炮轰鸣,竟朝着己方的一艘艨艟接连狂轰! 几在同时,另外十余艘水族巨舰也掉转火炮,朝着自家舰队骤然开火。霎时间,火焰冲天,黑烟滚滚,水族众舰自相对轰,桅断舟沉,乱作一团。 第七章 断桅沉舟 “轰!”人面巨蛇怒吼着一头撞入东海,万里汪洋登时如炸开一般,波涛喷涌,冲天掀起数百丈高的重重巨浪。 龙神、科汗淮骑龙电冲而起,擦着巨蛇的边缘堪堪逃过,但被四周巨浪一震,仍如五岳压顶,气血乱涌,体内五脏直欲爆炸开来。护体气罩瞬时迸裂,暴雨、狂浪迎面拍扫,满脸热辣辣地生疼,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还不等缓过神来,身后狂涛冲卷,又响起惊雷似的桀桀怪笑:“敖丫头,龙牙侯,二位想去哪里?烛某送你们一程。” 话音未落,飓风怒啸,狂浪席天,巨蛇长尾从身后破空扬舞,微一勾卷,重重地抽打在两人身侧的海涛上…… “轰隆隆!”波涛如倾,天摇地动,青龙悲吼声中,登时如断线风筝似的向外翻卷抛飞,两人鲜血狂喷,离空翻跌飞甩,双双摔入惊涛之中。 冰冷的海水霎时间灌入耳、鼻、口……之中,喉中一阵腥甜,科汗淮心中大凛,不敢有丝毫停顿,蓦地凝神聚意,气如潮汐,双脚如陀螺飞转,反身冲起,顺势抓住龙神的左手,贴着海面旋风似的迤俪电冲,瞬间便飞出数里之远。 电闪雷鸣,暴雨狂风,两人去势极快,烛龙的怪笑声却始终如在耳侧,巨尾忽如高山绝壁破海而出,忽如长堤大坝横截汪洋……所到之处,海啸狂涛,连绵万丈,饶是科汗淮二人有绝世神功,竟始终一筹莫展,奔突不出,更莫论予以反击了。 龙神刚烈好强,被烛龙这般恣意戏耍,又恼又怒,眉尖一挑,道:“科大哥,这般逃避也不是办法,倒不如瞧准时机,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科汗淮正有此意,一边凝神扫探,一边沉声传音道:“蛇的致命处在于七寸,再大的蛇也不例外。妹子,我去引开烛真神的注意,一有机会,你立即驾御青龙攻其七寸,万万不可给他一丝喘息之机。” 不等她回话,踏浪冲天跃起,高声道:“烛真神,你为修成这‘不死神蟒’之身,不惜堕落魔道,汲取邪灵,纵然当真千年不死,无敌天下,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眼下若迷途归返,或许还来得及……” 话音未落,海面上涡旋冲天掀卷,烛龙蛇身瞬间扶摇直上,遮住了半个夜空,巨头俯瞰,碧眼射出万丈蓝光,灼灼地瞪着他,森然长笑道:“天地无情,故能恒久不灭,要想与天地齐寿,自然就得断情绝欲,心如铁石。只要能千秋万载,君临天下,就算是行尸走肉,又有何妨?” 巨口陡然一张,“轰!”腥风鼓舞,喷出一大团黑紫色的火焰,如云蒸霞蔚,朝着科汗淮滚滚冲卷而下。 龙神失声道:“小心!”眼见他冲天飞旋,有惊无险地从漫天火光中穿掠而起,悬吊的芳心才微微一松。 科汗淮淡淡道:“烛真神既然自甘为魔,执迷不悟,科某就只好得罪了!”青衣鼓舞,足底生风,竟飞起数百丈高,径直朝着那张巨脸掠去。右手碧光爆吐,绕臂飞旋,陡然冲涌为十余丈长的断浪气刀,光焰吞吐,遥遥指向烛龙右目。 烛龙哈哈狂笑,气息如飓风飚舞。被那排山倒海的气浪推压,科汗淮呼吸一窒,丹田、经脉几欲封闭,白发、青裳猎猎鼓舞,当空凝立,再也不能前进寸尺。碧气光刀滚滚扭曲,明灭不定。 龙神心如鹿撞,竟比自己亲临其境还要紧张。她心底明白,科汗淮如此冒险,乃是为了给自己制造良机,当下收敛心神,娇叱着冲天飞起,翻身骑上龙背,喝道:“科大哥,和这老妖还有什么可说的?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青龙夭矫腾空,咆哮卷舞,急电似的朝烛龙那如檠天巨柱的蛇身撞去。 烛龙如山岳破海垂立,参天摩云,碧绿的双眼蓦地张开,天海陡亮,两道蓝光从瞳孔中怒射而出,闪电似的交剪劈落。 “嘭!嘭!”青龙避也不避,迎面激撞在两道蓝光上,空中顿时鼓起一团绚丽的光波,气浪迸爆。 青龙发出凄烈的怒吼,张牙舞爪,陡然朝后抛弹飞卷。龙神身子一晃,剧痛攻心,将计就计,闷哼一声,装作重伤不支,含着龙珠翻身向下摔去。 科汗淮心中大凛,只听她传音道:“科大哥,我没事。你自己万万小心!”低头望去,只见青龙悲鸣卷舞,与她一齐飘摇坠落,转瞬间便汹涌狂涛吞噬,消失不见。 烛龙大为得意,纵声狂笑道:“米粒之珠,也敢与日月争辉!”竖目中凶光一闪,又如蓝电横空,朝着凝立不动的科汗淮怒射而来。 科汗淮气随意转,身子陡然一侧,登时被他巨口喷出的狂风吹得“呼呼”乱转,借势螺旋疾冲,瞬息之间,便从二道蓝光之间电冲而过,右足虚空一踏,翻飞冲天跃起,继续朝着烛龙巨脸冲去。 刹那之间,距离那双竖长碧绿的巨目已不过数十丈之遥,科汗淮低喝一声,周身真气直冲右臂,断浪气旋碧光爆涨,如绿电破空,直刺其左目瞳孔。 老妖巨蛇之身高达万丈,坚如山岳,除了七寸之外,唯一的弱点便是双眼了。只要能将他刺瞎,其威力必大打折扣。 烛龙狂笑声中,巨口陡然收缩,狂风逆向倒冲,形成一个狂猛无比的涡旋气流,将科汗淮猛地往口内吸去! 相距甚近,科汗淮又全力冲刺,促不及防,登时一个翻身,被涡旋卷入,但他应变极快,将近老妖上唇时,蓦地大喝一声,奋起神力,右臂气旋滚滚飞冲,“吃!”翠光迸爆,深深刺入烛龙的上颚齿龈。 两人此刻虽然巨糜悬殊,但被他这般全力刺中,犹如大象软腭被蜜蜂猛蛰了一口,老妖也不由得吃痛狂吼。 腥血喷射,狂风鼓舞,科汗淮借势随形,从他唇齿间倒冲而出,翻身在他唇上轻轻一踩,断浪气刀又轰然斩入其“人中穴”,趁他再度痛吼之际,迤俪飞窜,沿着他的脸颊,继续朝上急速飞掠。 烛龙巨脸大如山崖,颧骨高耸,恰好将其竖长的双眼遮住,脸颊这块区域便成了他的视野盲区。科汗淮屏息凝神,壁虎似的贴着他的颧骨寂然不动,呼吸心跳都齐齐顿止。 烛龙怒吼着旋转巨头,电光四扫,凝神感应,却始终瞧不见他的踪影,惊异狂怒,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喝道:“科汗淮,滚出来!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算什么水族英豪!” 科汗淮任他如何咆哮狂吼,只是屏息凝神,一动不动。 烛龙吼了片刻,杳无反应,低头俯瞰,茫茫大海波涛汹涌,浪花四起,除了浮沉跌宕的万千鸟兽尸体,始终见不到半个活着的人影。心下惊疑不定,难道这小子被自己无意中震死摔落,沉入海中了么?但又隐隐觉得,科汗淮智勇双全,绝不会这般不济。 正自惊恼烦乱,眼前忽地人影一闪,碧光怒爆,右眼瞳孔陡然一阵剧疼,泪如泉涌,痛极狂吼,只听见科汗淮的声音淡淡道:“水族男儿千年荣耀,便是毁于阁下之手。你还敢妄谈什么水族英豪?象你这等有眼无珠,不识大体的奸雄,招子不要也罢。” 话音未落,烛龙左眼又是一阵剧痛,若不是他狂乱之下,恰好摇头痛吼,左眼瞳孔险些也被刺瞎了。眼前昏黑,酸疼欲死,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又是惊恨又是狂怒,辨听声息,巨头横扫,不顾一切地向科汗淮撞去。 “轰!”漫天气浪滚滚迸爆,科汗淮飞身后退,却仍闪避不及,“咯啦啦”脆响连声,肋骨、臂骨接连碎断,胸肺如爆,经脉如烧,“哇”地喷出一大口乌血,朝下笔直摔落。 当是时,忽听一声震雷咆哮,海上狂涛冲天喷涌,青龙破浪横空,堪堪将他接了正着,接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地一头撞入人头巨蛇的七寸之处! 烛龙此刻右眼已盲,左眼又鲜血长流,痛极如狂,视野一片模糊,等到他觉察到杀气袭来,为时晚矣,剧痛攻心,巨大的蛇身陡然弓起,鲜血激射,发出震天彻地的狂吼怒号。 龙神不给他丝毫转圜之机,骑在青龙背脊,抱紧科汗淮,口中疾念法诀,龙珠飞转。 青龙当空咆哮盘旋,接连横尾怒撞,狂风暴雨似的猛击那人头巨蛇的七寸,每一下都激起数十丈高的绚光气浪。 烛龙蛇身虽然巨如山岳,但被它这般接连重击要害,椎骨迸裂,痛不可遏,狂吼飞甩,偏偏目不视物,青龙又如附骨之蛆,长尾无法将其击中。狂乱之下,破空飞起,团团乱转。 霎时间,大浪滔天,整个夜空都似乎被那盘蜷的巨蛇遮住了,黑云低低地压着海面,在它周侧汹汹奔腾,闪电接连亮起,雷声滚滚,和它狂烈咆哮交相呼应,直传达到百里之外…… 汤谷外的海面上,波涛汹涌,火光冲天,朝阳谷的众舰乱作一团,彼此猛烈对轰,空中纵横闪耀着无数绚丽的火弹,撞击在船舰上、浪涛里,断板横飞,血肉激射,到处都是熊熊火焰,景况惨烈万状。 炮火轰鸣,雷声震耳,夹杂着风浪声、号鼓声、呐喊厮杀声……以及远处那诡异凶暴的巨蛇咆哮,整个海面象是煮锅沸鼎,嘈杂得什么也听不清了。 拓拔野和流沙仙子对望一眼,又惊又喜,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凝神望去,只见敌方主舰上突然冲起一道耀眼的碧光,轰然怒斩在桅杆上,主桅“咯啦啦”一阵脆响,登时断折倾倒,惊呼四起。 “蚩尤!”拓拔野一眼认出苗刀气芒,大喜过望,原来是这鱿鱼!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竟能使得水妖自相残杀? 天吴惊怒交迸,无心恋战,蓦地冲天掠起,抄空踏风,朝主舰飞去。 拓拔野今夜的烦闷悲郁之气大为消解,高声笑道:“天吴老儿,打不过就想跑么?来来来,再和你拓拔爷爷大战三百回合!”驾鸟飞冲,和流沙仙子并肩追去。 火弹纵横,炎风扑面,厮杀呐喊声越来越近。放眼望去,火海漫漫,红光倒映,战舰上到处都是纷乱的人影,水妖发了狂似的互相冲杀,不断有人惨叫着跌落水中。 两人飞身落到主舰船头,太阳乌怪鸣冲下,扑翅踏步,守护左右,几个水妖刚冲上前来,还不等拓拔野动手,已被它们挥舞巨翅,打得惨叫横飞。 流沙仙子凝神探扫地上的尸首,心下登时了然,格格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九尾狐的‘魂语虫’。可惜这蛊虫寿命极短,又只能在北海冰寒之地生存……拓拔小子,你要想趁火打劫,可就得赶紧啦,再过半个时辰,这些水妖就要醒过神来了。” 拓拔野隐隐之中也已料到必是晏紫苏的功劳,哈哈一笑,道:“对付这些水妖,半个时辰还不够么?更何况……”原想说“更何况还有仙子在此相助呢”,心念一动,瞟了她一眼,咳嗽一声,改口叹道:“世人都说大荒十大妖女之中,仙子蛊毒无双,排名第二,晏国主只能屈居第三。但经此一役,只怕这排行要倒过来啦……” 流沙仙子白了他一眼,啐道:“臭小子,想求姐姐帮忙便直说,少使这激将之法。若是本仙子出手,这些水妖早死得绝啦,还需要用这不入流的蛊虫么?”举起斑斓玉兕角,仰头呜呜地吹将起来。 只听“哧哧”激响,从她腰间百香囊中飞出许多细小如糜的青色虫子来,嗡嗡振翅,盘旋俯冲到四周的尸体上,顷刻间腥臭扑鼻,荧光闪烁,似是产下了众多亮晶晶的虫卵。 过不片刻,那万千虫卵纷纷孵化开来,变成无数细不可辨的幼虫,在尸体血肉中蠕动爬行,急速长大,很快便长出翅翼,冲天飞起,落到其他尸体上,产卵孵化。 如此循环往复,不过一盏热茶的工夫,怪虫数目便增加了几百倍,漫天嗡嗡乱舞,如绿云似的在主舰船顶盘旋,忽然四下冲散,随着兕角的节奏,朝着周围的战舰滚滚冲去。 数十名水族将士从艏楼奔出,瞧见拓拔野二人,纷纷怒吼着围冲而来,还不等接近,空中碧虫轰然冲下。惨呼惊叫声登时大作,众水妖无不抛丢兵器,狂乱地挠抓着全身,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抱蜷一团,簌簌发抖。 眼见片刻之间,这几十名水妖便口吐白沫,七窍流血,周身化为僵紫,拓拔野心下不由大凛。 蛊毒乃双刃利剑,虽能杀敌,却亦自伤。魂语虫寿命短暂,倒也罢了,此战之后,这些霸道之极的毒虫若继续留存海上,对龙族、汤谷群雄实是大患。 流沙仙子似是瞧出他心中所思,嫣然一笑,摇头叹息道:“傻小子,神农送你《百草注》,可真是明珠暗投了。五行水生木,这‘玄水碧木蚁’只能寄生在水族的人、兽身上,一旦繁衍太快,又会自焚为火,死得干干净净,绝不会给你留下半点麻烦的。” 被她这般一语道破,拓拔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微笑道:“好姐姐,是我多虑啦……” 话音未落,“嘭”地一声震响,光焰刺目。循声望去,只见两道人影从艉楼上飞冲而起,碧光怒舞,绚芒如虹,绕着桅杆回旋激斗,被横飞的气浪所激,桅帆陡然鼓起,船身剧摇。 众水妖从两翼甲板奔出,仰头观望,惊呼不绝。 太阳乌引颈欢鸣,甚是兴奋。拓拔野定睛一看,愕然惊咦,既而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那激战的二人俱戴着黑木面具,身着乌金长袍,乍一看去,分不清哪一个才是天吴。但左下方那人手中所握,乃是一柄弯弯曲曲的青铜长刀,刀法大开大合,气芒雄浑凛冽,极尽刚猛霸道,令人望而生畏。 普天之下,除了蜃楼城少城主、羽青帝传人蚩尤,又会是谁? 原来蚩尤经晏紫苏妙手点拨之后,乔化为天吴,又以“魂语虫”控制朝阳谷众将心智,来个借刀杀人、坐山观虎斗。 在“魂语虫”的作用下,修为最弱的几位水族大将受晏紫苏意念驱使,率先指使本舰朝邻近的战舰发动猛攻。水族军法森严,众兵士虽然不明所以,但都不敢抗命,只好遵命掉转炮口,朝己方舰队开火。 其他舰将或是受蛊虫所惑,或是以为彼舰已受敌方控制,稀里糊涂之下,纷纷予以反击。于是炮火齐鸣,自相轰炸,便有了适才混乱的一幕。 天吴冲回主舰,正好与乔扮成自己的蚩尤撞个正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立即交手激斗起来。 主舰上的水妖众将士瞧见两个天吴,才知中计,纷纷吹号呐喊,示意各舰停止自相残杀,但此刻炮火轰鸣,各舰都已杀红了眼,又哪里听得清?几颗火弹轰来,主舰桅断舱炸,死伤一片,水妖纷纷惊怒逃散,局势更为混乱。 拓拔野心下大快,飞身急掠,一掌将船上的号令官打得瘫如烂泥,夺过他手中的玄龙长角,仰天长吹。 号角声激越急促,破空凌云,汤谷岛上登时号鼓齐鸣,响起如潮的欢呼呐喊声,交相呼应。 “轰!”一颗巨大的火石从礁崖暗堡里怒射冲天,急速破风飞舞,摩擦之下,“吃吃”连声,登时燃烧起刺目火焰,犹如流星陨石,雷霆万钧地撞入水妖巨舰。 轰然震响,战舰的艏楼登时被砸塌迸裂,火焰冲舞,瞬间弥漫开来。水妖惊呼惨叫着踉跄奔出,浑身着火,胡乱扑打,纷纷往海中跳去。 几在同时,轰隆之声连绵不绝,数百颗巨火石在暗堡投石机的抛射下,密集划空撞落,摧枯拉朽,冲起漫漫火光。 此时的水妖众舰距离岸边已不过百来丈的距离,已在岛上火力的射程之内,舰队自身又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被汤谷火石这般狂轰猛砸,竟无丝毫躲避、抵挡之力,俨然成了现成的靶子。 汤谷上欢呼、呐喊如雷响彻,士气大振,群雄纷纷从藏身处冲了出来,一边朝岸边奔跑,一边弯弓怒射,箭矢如雨,纵横破空,夹带着漫天星点火光,朝着水妖舰队冲落。 “咄咄”之声不绝于耳,万箭缤纷,或是没入船板、桅杆,燃起熊熊火焰;或是穿入水妖身体,惨叫不绝。片刻之间,便有数百人被活活钉死在甲板上。 水族众舰乱作一团,舰将受蛊毒控制,仍是下令朝己方战舰开火,众兵士惊疑骇异,无所适从,只好各自为战。胡乱地朝汤谷岛上开炮。 过了片刻,岛上的箭石稍稍止歇。众水妖惊魂未定,又听号角四起,鼓声密奏,十几艘巨大的扶桑木战舰从“藏日湾”内疾驶而出,白帆猎猎,破浪如飞。 “嘭嘭”连声,还不等水妖转向应战,扶桑舰船头尖锐的玄冰铁矛业已接二连三,重重撞入水族战舰的侧舷,顿时将彼等掀得剧烈摇摆,浪涛怒卷,从豁开的大洞轰然涌入。 汤谷岛上,群雄呐喊如雷,潮水似的涌到岸边,跳落早已准备好的小舟,十人一组,齐力划桨疾驶,朝着水族舰队冲去。 “开炮!开炮!”水妖将士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炮火凌乱轰鸣,撞入海中,冲起重重大浪,十几艘小船登时被推翻掀沉。 但更多的小舟却如离弦之箭,穿波逐浪,四面飞冲而来。 与此同时,十一艘扶桑巨舰横冲直撞,如虎入狼群,居高临下凶猛地撞击着水族艨艟。这些水族巨舰虽然都是以坚逾铜铁的木材所制,但在坚不可摧的扶桑木与玄冰铁前,仍是难以抵挡。 顷刻间,便有三艘水族艨艟被撞得千疮百孔,底舱内灌满了海水,缓缓朝下沉去。水族战舰的炮火狂乱地轰炸在扶桑舰上,虽也撞出不少凹洞,却无关痛痒。 船舰互相碰撞,紧紧相抵,汤谷将士怒吼着冲跃而下,刀光如雪,枪戈纵横,开始极为惨烈的肉搏血战。 那些沉藏在海里的潜水船也已绕过下方那密布交错的“北海龙筋网”,冲到战舰之间的罅隙内,浮出水面。众战士或是以铁矛撞击敌舰舱板,猫腰钻入裂洞;或是咬着长刀向上攀爬,翻身跃入,给促不及防的水妖以迎头痛击。 水族战舰的甲板上人影纷乱,到处都在浴血混战,那些炮兵再也无暇点燃火引,纷纷拔刀操枪,被迫与冲涌而来的汤谷豪雄激斗一团。 水族舰队的威力便在于这数百门大炮,一旦炮火难鸣,短兵交接,便殊无优势可言。 汤谷军每一个都是桀骜凶暴、以一当十的狂徒,今夜在水族凶猛火力的狂轰偷袭之下,伤亡惨重,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此刻一旦汹汹爆发,杀声震天,士气惊人。 数之不尽的将士怒吼着从扶桑巨舰、潜水船、小舟……冲上水族战舰,挥刀就砍,大开杀戒。朝阳谷的将士虽然训练有素,颇为骁勇善战,但遇到这群凶狂不要命的暴徒,气势早就馁了大半,交战不片刻,便被杀得落花流水,魂飞魄散,纷纷向后狼狈逃窜。 看着汤谷军怒潮似的层层卷上水族众舰,高歌猛进,所向披靡,拓拔野心中畅快已极,恨不能大声啸歌。 但想到此处虽已胜券在握,龙神、科汗淮却吉凶未卜,雨师妾更是生死难测,心中的喜悦登时又转为黯然恨怒。 转眸望去,蚩尤与天吴犹自凌空回旋激斗,已被他压制下风,颇为凶险,怒火又起,当下扬眉道:“仙子,这里就交给你啦。我去助鱿鱼一臂之力!”纵声长啸,横握天元逆刃,急电似的朝着天吴冲去。 流沙仙子恍然不觉,呜呜地吹奏着斑斓玉兕角,成千上万的“玄水碧木蚁”如漫漫绿云,随其节奏滚滚奔腾,所到之处,水族将士无不惨叫抽搐,蜷缩暴死。 漫天火光之中,人影纷乱,惟有她动也不动,翩然俏立船头,衣裙如飞,细辨乱舞。黑白分明的双眸痴痴地凝视着拓拔野夭矫如飞的身影,不知何以,又渐渐地与神农的背影幻化重叠,合在一起,看不分明了……心中剧痛如割,泪水盈眶,号角声陡然低徊跌宕,如泣如诉。 人头巨蛇盘蜷飞旋,越转越快,远远望去,就象是一个赤红的盘蟒巨柱,矗立天海之间。海上惊涛怒旋,在它四周荡漾开方圆数十里的旋涡,巨浪重重离心飞甩,壮观已极。 龙神被困在盘舞的蛇身中央,仿佛置身巨井,冲突不出,心中暗觉不妙,忽听一声震耳狂吼,气血翻涌,抬头望去,黑云滚滚,烛龙那张巨脸狂怒地俯瞰着自己,右眼鲜血淋漓,左眼蓝光闪耀,在闪电的照耀下,说不出的狰狞凶怖。 龙神大凛,知道它已察觉到了自己所在,当下抱紧科汗淮,急念法诀,驭龙朝下方电冲而去。 烛龙纵声狂吼,巨大的蛇身陡然盘绞收缩。 狂风扑面,龙神眼前一黑,喉中腥甜乱涌,周身仿佛被无形气浪寸寸钳绞,五脏六腑都似挤到了一起,大骇之下,蓦地疾念“天涯咫尺诀”,驾乘青龙,狂飙似的冲落海中。 烛龙咆哮如雷,蛇身倏然绞紧,龙神去势如电,堪堪擦着边缘急冲而出,但仓促之下,仍被蛇尾轰然扫中。 “嘭!”龙神眼前昏黑,鲜血狂喷,奇经八脉尽数震断,被那山崩海啸似的气浪撞得冲天抛飞,摔入百丈开外的冰冷海水,霎时间胸肺如爆,天旋地转,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下意识地蜷身抱紧科汗淮,悠悠朝下沉去…… 青龙悲怒地张牙舞爪,嘶吼摇甩,半身却被烛龙死死绞住,不得挣脱,再被那横扫而来的巨大蛇尾当头击中,顿时悲鸣炸射,碧光乱舞,瞬间化为二十余艘青龙战舰横空飞甩,重重撞落海波,跌宕沉浮。 主舰船舱内,“乒乓”乱撞,惊呼四起,六侯爷迷迷糊糊只听见一个清柔的少女声音哭叫道:“姥姥!姥姥!”心中一凛:真珠姑娘! 陡然睁开眼睛,刚想起身,后背剧痛如裂,仿佛被巨力猛然撕扯开来,“啊”地失声痛吟,汗珠涔涔而下,重又跌坐而下。凝神扫望,这才发现自己遍体鳞伤,半躺在龙椅上,周身火烧火燎,稍一动弹,便是锥心刺痛。 过了片刻,意识渐渐清明,想起方才自己冲上桅顶指挥众舰,被水妖炮火结结实实地击中后背,若不是自己修为尚可,此刻只怕早已坐在鬼王殿里了。 船身剧晃,舱内人声嘈杂,乱作一团。真珠的哭泣声听在他的耳中,却是历历分明,心下大急,循声张望,叫道:“真珠姑娘,怎么了?” 真珠听见他的声音,更加难过,抱着人鱼姥姥,哭道:“侯爷,姥姥她……她死啦!” 六侯爷蓦一咬牙,忍痛坐起身来,只见真珠跪坐在角落里,清丽的脸水泪珠纵横,哭得哀哀切切,犹如梨花带雨,人鱼姥姥躺在她的怀里,双目圆睁,嘴角鲜血横溢,果然已死了。 哥澜椎等人围护在她周围,眼见六侯爷起身,纷纷上前将他扶住,满脸都是悲怒骇惧的神色,惨然道:“侯爷,咱们败啦!青龙封印被烛老妖破了,陛下……陛下和科大侠重伤落海,生死未卜……”当下以最快的速度,将方才发生过的事情简单扼要地陈述了一遍。 六侯爷心中大寒,背上凉飕飕的全是冷汗。饶是他向来玩世不恭,毫无畏惧,此时此刻,也不禁第一次感到了尖锐的恐惧和绝望。 眼见龙族众将颓然骇怒,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再看看盘蜷在地,哭得极为伤心的真珠,他心里的恐惧稍纵即逝,迅即被熊熊怒火所取代,猛地一拍桌案,喝道:“谁说我们败了?龙族男儿许死不许败,只有被斩断的头,没有跪下的膝!” 六侯爷嬉皮笑脸惯了,突然被他这般雷霆一喝,众人心中都是大震,鸦雀无声。就连真珠也止住哭泣,怯生生地凝视着他,泪珠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儿。 六侯爷手掌击在案上,热辣辣地生疼,但怒火胆气却倍增高窜,环顾众人,高声傲然道:“龙族横行东海千余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识过?八百年前,龙神率六千英豪赤手空拳,大败青帝三万大军;六百年前,敖大将军孤身大战火族四仙九真,力竭而死;三百年前,四大长老领七千妇孺,和水妖三大军团狭路相逢,血战到最后一个童子……” 他说的这每一个战役,都是龙族史上至为惨烈悲壮的故事,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听来,更如风雷并吼,心潮激荡,众将士无不耸然动容,心中的绝望骇惧都渐渐转化为熊熊怒火。 六侯爷森然道:“大丈夫生于太平之世,但求逍遥自在,平安喜乐;生于乱世,但求轰轰烈烈,生荣死哀。只要不负此生,就算挫骨扬灰,死亦何憾!” 顿了顿,目中怒火欲喷,一字字地道:“大敌当前,正是我辈效仿列祖先贤,流芳百世之时,谁再敢轻言失败,临阵畏缩,我敖越云第一个先杀了他,祭我龙族大旗!”说到最后一句时,猛地一掌击下,气浪迸爆,顿时将石桌震得粉碎。 龙族众将士热血上冲,豪情激涌,纷纷齐声大吼:“愿听侯爷命令,誓死一战!”士气大振,声如雷霆回荡。 真珠怔怔地凝视着六侯爷,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呼吸窒堵,脸上莫名地一阵阵烧烫。一时间,姥姥新亡的悲伤、船外的咆哮的风暴……竟似全都感觉不到了。 当是时,“嘭”地一声震响,船身不知又撞到了什么,剧烈摇荡,众人转头往舷窗望去,只见惊涛四涌的海上,雷鸣电闪,那巨大的人头赤蛇悲鸣怒吼,突然折身冲落海中。 轰隆连震,巨蛇张口咆哮,一艘艘水族巨舰冲天飞舞,有惊无险地撞落在海面上,弥散开来。片刻之间,漫漫汪洋中又多了数百艘水族战舰。 众将又惊又怒,纷纷大骂:“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烛老妖折腾完了,这帮水妖龟孙子便来拣现成便宜。”摩拳擦掌,便欲与之决一死战。 烛龙似极为痛苦狂暴,在上空咆哮翻腾了一会儿,陡然冲入海中,掀起冲天狂涛,消失不见。 六侯爷微微一愕,又惊又喜,嘿然冷笑道:“妙极!陛下和科大侠虽然受了些伤,却也将烛老妖打得大伤元气!嘿嘿,七寸既断,想要再这般逞凶,也没可能了。来人,摇旗传令各舰,趁着水族舰队阵形未定,火速前进,和他们短兵相接,拼个你死我活!” 众将轰然领命,各奔其位。几个旗手一齐吃力地转动大旗绞盘,青龙旗登时从主舰上徐徐升起,猎猎招展。 旗帜上上下下地升降了几次,附近的龙族战舰心领神会,纷纷掉转船头,朝最近的水族战舰冲去。 大战一触即发。 号角激吹,大帆猎猎,水妖舰队似是看透了六侯爷的计划,不与龙族近距离交锋,纷纷朝后撤退。 水族船舰基本完好,航行速度远胜于眼下残败不堪的龙族众舰,过不片刻,便远远地将龙族舰队抛之身后。 两军相距近一里之时,水妖众舰这才又纷纷掉转船头,围成弧形长线,向着龙族众舰再度包拢。 “轰!轰!轰!”数百尊铜炮同时开火,火光纵横喷吐,朝着四散跌宕的青龙船舰围合猛攻。 霎时间,桅杆飞炸,船舱迸裂,几艘距离最近的龙族战舰已被轰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龙族群雄惊怒愤懑,却一筹莫展。以这等距离,莫说冲上前与水妖短兵交战,只怕驶不到半里之内,已经片板不存了。但若要掉头撤退,速度又比不过水妖众舰,被他们追着狂轰烂炸,更加不堪。 眼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众人心焦如焚,所有的目光纷纷凝集在了六侯爷的身上。 六侯爷怒火熊熊,思绪飞转,突然灵光一闪,沉声道:“传令各舰,斩断所有桅杆,原地待命,就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和这帮水妖拼个鱼死网破!” 第八章 大荒双龙 拓拔野纵声长笑,绕过桅杆,骑鸟急冲而下,天元逆刃银光奔泻,朝着天吴当头怒斩。 天吴旋身挥刀,霓虹流舞,“当!”紫光爆射,气浪轰然鼓舞,登时将拓拔野连人带鸟震得盘旋飞退,他自己真气亦是一滞,身形微晃。 蚩尤精神大振,扬眉喝道:“乌贼,看看今夜谁能喝到老龟汤!”浑身真气怒爆,将黑木面具、乌金长衫轰然震散,露出原形真身。苗刀碧光冲天爆舞,风雷激吼,朝着天吴急攻电斩。 当年二人在东海之时,常常合力斗海兽为戏,约定谁能先将凶兽杀死,便为胜者,当夜纤纤所熬的老龟汤就归其喝。只是纤纤偏爱拓拔野,纵然蚩尤取胜,也每每偷留一大碗龟汤,趁他不注意,悄悄灌到拓拔野嘴里。 此刻听蚩尤提及,拓拔野心潮激荡,恍如隔世,哈哈一笑道:“可惜这东海里的老龟都给我们吃得差不多啦,今晚只好勉为其难,喝这朝阳老龟的汤了。”飞身冲掠,剑光滔滔若银河,连绵不绝。 四年多来,两人并肩合战,也不知杀了多少凶暴海兽,默契极深,有时甚至连眼神也无须暗示,便对彼此意图心领神会,作出天衣无缝的精妙配合来。此番合战这夙仇大敌,更是各施绝学,妙招纷呈,霎时间便将天吴迫得连连飞退,几无还手之力。 晏紫苏站在艉楼观望,连连拍手喝彩,喜笑颜开。 与她遥遥相对的船头,流沙仙子翘首眺望,妙目似悲非喜,悠悠往事全都卷上心头,一时连玉兕角也忘了吹了。 汤谷群雄已攻上了主舰,和水族将士们在甲板各处展开激战,听到上方惊雷叠爆的震响,忍不住纷纷罢手,屏息观战,惊呼声、喝彩声、助威声接连不断。 闪电亮起,蚩尤夭矫如蛟龙,肌肉纠结,疤痕斜布的脸上,双目怒火欲喷,凛凛如天神,每一刀挥出,都如飓风狂浪,霸气十足,迫得众人呼吸窒堵。 拓拔野衣袂如飞,飘然洒落,俊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攻守从容,同是“长生诀”,由他使来,一招一式都极为超然优雅,出尘绝俗。水族将士见了,竟也忍不住生出莫名的景慕之意。 激战了数十合后,天吴方才渐渐稳住阵脚,开始反守为攻,但心中的惊怒却越来越甚。 这几十年来,他韬光养晦,苦修“八极大法”,不与双头老祖、西海老祖等人争锋,只盼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孰料今夜与这大荒新近崛起的两少年激斗,竟逼得自己不得不提前暴露隐藏了许久的实力,更令他骇怒的是,这两少年的真气竟如汪洋浩海,难以估测。饶是自己渐渐施展全力,也难以将他们压制。 刀光交接,轰然连震,天吴手中的紫黑巨铜刀又崩缺了几个小口。朝阳古兕刀虽是水族神兵,但与苗刀和天元逆刃相比,仍是逊色不少。照这般苦斗下去,只怕再战三五百合,朝阳古兕刀便要变成朝阳断兕刀了。 罢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生死荣辱,便由今夜了断罢! 一念及此,天吴心中杀机大作,蓦地纵声长啸,古兕瑰光斩如霓霞冲天,光芒爆卷,将二人生生震退。黑木面具后的双眸倏然变色,闪耀起淡紫色的幽光,冷冷道:“小贼,你们既要寻死,那就只好成全了。神功初成,必以血祭。我要拿你们的血,来祭我的八极之身……” 正要凝神聚气,忽听“轰”的一声巨响,波涛狂涌,一个红衣女子怀抱一人,破浪旋空冲起,摔落在一艘小舟上,船身剧烈摇荡。 汤谷群雄惊呼迭起,纷纷飞身奔去,叫道:“科大侠!”“龙神陛下!”晏紫苏花容变色,翩然飞掠而去。 拓拔野、蚩尤心中大凛,凝神俯瞰,那人金发碧眼,神容娇媚,皱着眉,剧烈咳嗽,嘴角、衣裳上满是斑斑血迹,赫然正是龙神。科汗淮躺在她的怀中,清俊的脸容惨白如纸,双眼紧闭,气息奄奄如游丝,显是双双受了极重的内伤。 眼见敌方修为至强的两大高手受伤,水妖无不欢声雷动,成猴子等人大怒,骂道:“烂木奶奶不开花,笑你个木耳香菇!老子拔了你牙,割了你的舌头,看你还笑不笑得出!” 怒骂声中,汤谷群豪纷纷围冲而上,双方重新混战开来。 拓拔野心底寒意大作,普天之下,能将科汗淮和龙神齐齐打成重伤的,除了烛老妖再无旁人了。娘亲和科大侠尚且如此,青龙舰队更不堪想象! 与蚩尤对望一眼,心领神会,有晏紫苏照顾,科汗淮二人一时当无大碍。当务之急,惟有趁着烛老妖尚未赶至,速战速决,将天吴等朝阳谷水妖尽快歼灭。 当下齐声长啸,真气凝聚,天元逆刃、长生刀光芒爆舞,交相旋绕,排山倒海似的朝天吴汹汹狂攻。 天吴耳廓微动,听见海面上惊涛暗涌,心内已改变了主意,冲天飞旋避过,纵声长笑道:“小贼,沙土之堤,也敢挡拒黄河!烛真神光芒所照,九阴皆昼,呼息吞吐,天下春秋,要想活命,全都跪下求饶……” 话音未落,“轰隆”巨震,海面陡然高高掀起,巨浪滔天,所有的船舰尽皆抛空飞甩,众人身不由己直冲上天,腾云驾雾,手足乱舞,惊叫狂呼不绝于耳。 当空蓦地响起一声狂吼,拓拔野脑中嗡的一响,双耳如痹,气息窒堵,惊骇望去,只见海上冲起一条巨大到难以想象的人头赤蛇,如红山截海,巨柱擎天,就连汤谷的扶桑巨树与它相比,也仿佛成了细柳瘦杨。 众人惊呼大叫,纷纷从半空摔落汹涌狂涛,慌不迭地爬上跌宕沉浮的巨舰小舟,抬头仰望着那狰狞狂暴的巨蛇人脸,惊怖骇异,仿佛置身梦魇。 那些原已溃败惶乱的朝阳谷水师却象是见到了救星,欢呼呐喊,如雷震耳。 烛龙怒吼腾舞,蓦地低下头来,狰狞巨脸挡住了大半个天空,右眼黑漆漆如巨大的凹洞,鲜血淋漓,左眼竖长微凸,蓝光如电,照得海上亮紫如昼。他张开巨口,长信跳跃,喉中发出低沉愤怒的吼声,遍海搜寻着什么。 拓拔野大凛,知道这老妖眼伤必是拜科汗淮与龙神所赐,他大老远追到这里,自是为了报仇雪恨而来,当下和蚩尤一齐驾鸟电冲,朝着科汗淮二人所在的小舟抄掠而去。 几在同时,烛龙也已发现了目标,独目凶光爆闪,嘶声暴吼,巨尾破海飞甩,掀带着狂风巨浪,朝着那小舟猛砸而下! 晏紫苏眼见不妙,双手提起二人,翩然飞舞,鬼魅似的抢在那漫天狂风扑来之前,绕道冲掠,不偏不倚地跃上了太阳乌背,和蚩尤二人一齐驾鸟贴海疾飞,蓦地冲天怒舞。 “轰!”巨蛇长尾重重砸下,惊涛如炸,小舟登时化为齑粉,四周的船舰被那气浪所震,无不桅断舱飞,分崩离析。 巨浪波荡,艨艟倾摇,众人惊呼不绝,索性纷纷跳下海去。眼见烛龙势如疯魔,不分敌我,朝阳谷众兵士的得意喜悦之意登时大减,也纷纷弃船跳海,自保平安。 拓拔野骑鸟急冲,凝神扫探科汗淮、龙神二人的伤势,心下大骇。两人奇经八脉均已震断,全身骨骼至少有数十处断裂,科汗淮的臂骨、肋骨更几已被震碎,五脏六腑均有不同程度的内伤……若非修为高强,真气护脉,早已死得透了。 只是以龙神受伤之重,又怎能抱着科汗淮潜游近百里,还有气力从海中高高跃出? 情势紧急,不及多想,当下和蚩尤双双伸手护住龙神、科汗淮的心脉,将真气绵绵输入。 烛龙纵声狂吼,翻身腾舞,巨尾高高抛起,直如天塌山崩,朝着那小如蜜蜂的太阳乌轰然怒扫。 晏紫苏对这昔日的至高之主畏惧颇深,俏脸发白,不敢后视,不住地叫道:“乖鸟儿,快点飞!飞到海上去!”众太阳乌怪叫应诺,参差并舞,极速飞行。 这十日鸟乃是太古之时,驮日飞行的神鸟后裔,飞行速度之快,大荒神禽中罕有可匹敌者。此刻全速疾飞,直如风行电舞,霎时间便贴着海面向东冲出了六七里。 烛龙眼伤极重,看不分明,七寸又被青龙接连重击,威力与灵敏度较之先前早已相去甚远,巨尾接连扫空,砸在海面上,狂涛巨浪冲天喷涌,又有几艘巨舰被撞成了粉末。 众人惊叫、大骂此起彼伏,各自抱着浮板,在海上跌宕飘摇,听天由命。惟有天吴与流沙仙子,一个气定神闲,一个恍惚若梦,双双站在朝阳主舰上袖手旁观,仿佛眼前之事与自己绝然无关。 太阳乌忽左忽右,高低俯冲,朝着东面大海急速飞掠,倒象是在故意戏耍烛龙一般,引得老妖雷霆暴怒,咆哮追来。巨尾纵横狂扫,猛击在贝阗屿上,竟将那高达万丈的石崖险峰轰然炸成了万千碎石,漫天冲散。 拓拔野、蚩尤此刻无暇他顾,凝神聚气,全力替科汗淮二人疗伤。 过不片刻,龙神微微一颤,“嘤咛”一声,睁开双眼。拓拔野大喜,连声叫道:“娘!娘!”眼眶一热,竟险些掉下泪来。 龙神碧波涣散,凝视着拓拔野,唇角荡开一丝喜悦的微笑,低声道:“臭小子,你娘又没死,红着眼睛作什么?”眉头一皱,失声道:“科大哥!科大哥他怎么样了?” 蚩尤沉声道:“科大侠受伤很重,但性命无碍。只怕要再过几个时辰,才能苏醒。” 龙神容色少宽,柳眉又是一蹙,咬牙低声道:“烛老妖那老王八蛋,竟敢把科大哥打成这样,我绝饶不了他!乖儿子,你替娘出气,好好地收拾收拾那老……”话说得太急,脸上晕红如醉,气息窒堵,难以为继。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里却是一阵难过:“在娘的心里,四海九州,六合八荒,加在一起也及不上科大侠的一根寒毛。可惜造化弄人,科大侠的心底偏偏又全被西王母占据了,不知还容不容得下她的位置?” 思忖间,身后雷霆震吼,烛龙蛇行海面,急速追到,转头望去,就象连绵山脉,迤俪海上。蛇身游处,巨浪狂涛朝着两侧冲天飞甩,在夜色中望去,仿佛两排连绵不断的巨大瀑布,声势惊人,壮观已极。 龙神“哼”了一声,低声道:“烛老妖被科大哥刺瞎了右眼,又被你娘接连重创七寸,现在不过是色厉内荏,强弩之末。乖儿子,你快用娘的龙珠,解开青龙封印……” 忽然想起青龙舰队已被烛龙击溃,青龙魂魄虽在,少了可寄之体,威力难免大减。要想单凭青龙之魄与烛龙的不死神蟒相斗,只怕凶多吉少。 见她蹙眉沉吟不语,拓拔野料知大概,心念一动,道:“娘,不如我解印夔牛、珊瑚独角兽……”原想说解印出所有凶兽,和青龙一起合战烛龙,但转念又想,以自己的念力,单只御使其中一种尚有可能,但要想一齐驾驭这么多的凶兽,只怕未尽其力,反受其害。 晏紫苏眼眸忽地一亮,拍手道:“是了!不如拓拔太子将青龙合体,化为兽身!” 众人心中大跳,颇以为然。 大荒之中兽身封印无非两种,其一便如同青丘国九尾狐,因祖上获罪,而被封印入凶兽之体,成为半人半妖的异类;其二便如同眼下的烛龙,为了极大地提升自己的修为,与凶兽合体同化,自行封印。 但无论哪一种,都可将凶兽与自身的潜力激化至最大,真气、法力倍增。盖因此故,五族中皆有不少高手甘冒奇险,寻找凶兽魂魄,合体修炼。 龙神喜色一闪即逝,蹙眉道:“不成!封印兽身太过凶险,寻常神兽倒也罢了,青龙乃是太古荒外第一凶兽,即便是九百年前的翟龙神,与青龙同化合体之后,也是百受磨折,结果才会在与青帝大战时力竭而死。小野虽然略通驭兽之道,但要想仓促间和青龙合体而不互相排斥……”越想越是不妥,摇头道:“不行!实在是太危险啦。” 当是时,烛龙怒吼着腾空冲起,左眼蓝光电芒擦着众人身侧急射而过,撞击在滚滚黑云中,顿时激窜起数十道闪电,天海陡亮。 雷鸣轰隆,老妖张开巨口接连咆哮,一团紫艳烈火合着腥风狂卷而出,刮得众人周身滚烫,衣裳猎猎鼓舞。所幸相距尚有五百余丈,炎风冲到一半,便冲散成漫天火光。 强敌当前,无暇多想,拓拔野念头急转,蓦地下定决心,扬眉道:“娘,就这么办吧。与其束手待毙,倒不如拼死一搏!” 龙神眉尖一蹙,见他极是坚定,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心中担忧、喜慰、爱怜、恼恨……交相翻涌,叹了口气,道:“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由得你啦。” 当下将翟龙神所创的“青龙合体诀”一字一句地传授给拓拔野。拓拔野天资聪颖,贯通《五行谱》,又有记事珠相助,不消片刻,便将其中奥义烂熟于胸。 见他将法诀倒诵如流,毫无差误,龙神心下稍安,樱唇张启,龙珠徐徐飞旋而出,落到拓拔野面前,幻光流离四射,难以逼视。在闪电的照耀下,隐隐可以瞧见其中似有数十条小龙飞腾绕舞,想必就是历代龙神的元神了。 拓拔野收敛心神,微一张口,将龙珠缓缓吞入,喉中一滑,馨香灌脑,只觉一道温润之气洋溢胃腹,通达全身,暖洋洋地极是舒服。 龙神凝视着他,微微一笑,淡淡道:“拓拔小子,龙珠乃是龙族至高权物,珠在族在,珠亡族亡。龙珠既已授给你,从今往后,你就是当世龙神了……” 拓拔野陡然一惊,失声道:“娘!”蚩尤、晏紫苏亦颇感错愕,想不到她竟会在这等生死关头授权传位。 龙神格格笑道:“好孩子,娘当了几十年的龙神,早已厌倦啦,天天盼着能有一日了无牵挂,漂游四海。有你这么个乖儿子接位,龙族兴旺,指日可待,娘也放心了。” 顿了顿,笑靥微敛,正容道:“古人常说‘登山志在天,绝顶不胜寒’。天下帝王在登位之前,大多雄心壮志,关怀社稷百姓,但是一旦权柄在手,昔日的抱负雄图往往成了保全王位的狭隘私心。娘知道你宅心仁厚,正直善良,绝非奸恶自私之辈,只盼你能一直记住当日和娘处见之时,在龙宫说的那一番话,记住当年神帝临终所托,保持赤子之心,中兴龙族,造福天下。” 龙神与拓拔野虽非血亲,然而情同母子,彼此之间极是亲昵,说起话来也常常毫无顾忌,听在旁人耳中,甚至有打情骂俏之嫌。但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凝肃,语重心长。 拓拔野心中大凛,肃然道:“娘请放心,儿臣绝不辜负所托,誓将竭心尽志,率领龙族打败水妖,还天下太平,还东海安宁……” 话音未落,只听烛龙纵声怒笑道:“僵死之虫,犹言春风!臭小子死到临头,还敢在此胡言乱语!” 黑云崩散,腥风怒啸,老妖不知何时已悄然追至,那巨大的人脸突然从左上方电冲而出,獠牙森森,长信跳跃,又是一大团烈火喷涌而出。 蚩尤大喝着挥舞苗刀,碧光汹汹,登时将炎风火浪震得冲天倒涌。众太阳乌欢声怪鸣,扭头扑翅,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那紫红色的漫天火焰,盘旋俯冲,继续朝下方急速飞去。 拓拔野凝神于珠,急念法诀。通体青透,脏腑俱现,龙珠在丹田内越转越快,翠绿真气在周身经脉滚滚浮动,过不多时,“呼”地一声,头顶冲起万道碧光,宛如无数青龙咆哮冲天。 拓拔野耳中隆隆作响,隐约听见雷鸣般的龙啸声,丹田内的热气越来越盛,仿佛有一条蛟龙藏身体内,直欲破体冲出……“哧哧”激响,衣裳迸裂,皮肤碧光晃动,陡然幻化为万千龙鳞,头顶微微一痛,竟长出两只粗硬锐利的龙角来! 蚩尤又是惊喜又是骇异,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拓拔野周身急剧裂变,片刻之间便由八尺男儿变成了一条长达百丈的巨型青龙!陡然冲天飞舞,咆哮腾卷,青光四射。 龙神格格大笑,残余的些许担忧早已被喜悦、骄傲所替代,高声叫道:“乖儿子,快快攻他七寸,宰了烛老妖,拿他的蛇胆给你娘下酒!” 拓拔野哈哈大笑,甫一出口,却化成了激越龙啸,龙身飞腾,张牙舞爪,朝着横亘于头顶的巨蛇全速猛扑。 烛龙咆哮俯冲而下,巨尾怒扫,拓拔野灵活地腾身避让,旋身转向,仍然直冲其七寸。彼此身形相差甚巨,远远望去,倒象是一条蚯蚓与赤练蛇在缠斗一般,惊险万状。 光浪激爆,云崩雾散,一龙一蛇当下在空中游走激斗起来。闪电亮起时,或见龙头,或见蛇尾,震吼撞击之声回荡千里,就连雷声也被彻底盖过。 远处汤谷岛上站满了人,男女老少,尽皆仰首东眺;岛湾中残舟沉浮,浮板跌宕,群雄浸身于冰冷的海水里,亦都屏息凝神,观望这壮丽而罕见的奇景,浑然忘了继续战斗。 人头巨蛇虽已受了重伤,腾挪回旋不太灵便,但每一击都雷霆万钧,势若山崩。虽身在百丈高空,气浪所激,下方海面仍是惊涛炸涌,大浪奔腾,波荡出数十里远。 青龙夭矫飞舞,每每从巨蛇的长尾下穿过,轰然撞击在其七寸之上,立时打得它蜷身痛吼;偶尔失手,被其巨尾扫中,登时青光爆散,飞跌出数百丈外。每一回合的交锋,都引起远处如潮的惊呼呐喊。 蚩尤骑鸟观战,心焦如焚,好几次想要拔刀助阵,都被晏紫苏紧紧拽住。 龙神瞟了一眼兀自昏迷不醒的科汗淮,心中大痛,格格一笑,道:“乔小子,你觉得自己比之断浪刀如何?除非你能再变作一条青龙,否则这般前去,只是白白送死,徒然让你的媳妇儿伤心。” 蚩尤虽知她们所言有理,但眼见着至亲如手足的好友,孤身独战夙敌,险象环生,自己实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袖手旁观。心中气怒焦急,手上青筋直爆。目光扫处,远远地瞧见那高耸入云的扶桑巨树,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当日羽青帝所说的那一番话来,又惊又喜,失声道:“是了!巨鳞龙!” 龙神微微一怔,不知他何以会突然提起六百年前的那条天下第一大的凶龙,蚩尤无暇解释,叫道:“小苏儿,你好好照顾龙神与科大侠,我去去就来!”不等二人相问,早已驾鸟急冲,闪电似的朝汤谷飞去。 “轰!轰!”接连两声巨响,青龙重重地撞入那人头巨蛇的七寸,龙角紧紧地抵住它的椎骨缝隙,将它顶得痛极狂吼,弓身飞甩。 龙神大喜,笑道:“是了!就是这样!紧紧地抵着,千万别松开,小心被它反身缠住……” 话音未落,烛龙咆哮翻腾,反身飞旋急转,故技重施,将青龙团团困在中央。 龙神、晏紫苏花容齐变,连呼小心。远处的朝阳谷水师则欢声雷动。 青龙怒吼声中,忽然张口咬住那巨蛇腹部,趁其痛吼收缩之际,闪电似的从蛇身缝隙之间飞冲而出,又是一记神龙摆尾,狠狠地抽打在它断裂的七寸椎骨上。 水妖欢腾之声顿时又变成了惊呼,汤谷群雄则纵声欢呼,连带着如潮的奚落怒骂。龙神惊魂甫定,眉开眼笑,将其宝贝儿子大大地夸奖了一番。 烛龙嘶声狂吼,周身红光炸射,幻化成无数凶兽扭曲尖啸的幻象,晏紫苏大凛,失声道:“糟糕!烛老妖要使出两伤法术啦!” 霎时间,漫天波荡开姹紫嫣红的光芒,天海尽赤,仿佛霓霞横舞。 大海惊涛喷涌,一道水柱突然滚滚飞旋,直冲苍穹,既而万浪喷舞,宛如突然冲起无数道银白、淡绿的擎天巨柱,在漫天红霞掩映下,更显得说不出的奇诡壮丽。 “血魂水魄大法!”龙神心中一沉,又惊又怒。 这种妖法是水族中至为凶邪的两伤法术,由八百年前的水族神巫罗姬貉所创。血水交融,将体内聚集的邪魂厉魄激化至最大,威力惊天动地。只是少有不慎,连自身的元神、精血都会被这些邪魂吞噬,万劫不复;即便成功,亦会经脉断毁,元气大伤。 烛老妖重伤躁怒之下,竟不惜使出这等凶暴妖法,以求速胜。以当下拓拔野的修为,能否挡其一击呢? 万千水柱轰然冲入巨蛇体内,光芒爆涨,天空突然变成妖艳夺目的紫红色,既而陡然一暗,变作黑紫。 烛龙纵声咆哮,夹杂着万千猛兽的怒吼,蛇身急速鼓舞,霎时间又涨大了几倍,赤红的鳞甲渗出一颗颗血红的汗珠。人脸飞转四顾,左眼蓝光怒爆,天海瞬时又化为了一片惨白,刺得众人泪水直涌,睁不开眼来。 拓拔野当空盘旋,被那光芒所耀,双眼忍不住微微一眯。只听狂吼震耳,脑中轰然一响,腥风怒卷,上下四方六面袭来,刹那间,已被烛龙蛇身紧紧缠住! 他惊怒大吼,想要挣脱,却丝毫不能动弹。周身如箍,惟有青龙巨头暴露于外,抬头望去,烛龙那张巨脸正狞笑俯瞰着他,红舌跳跃,口涎如密雨,正滴滴答答地从獠牙间洒落。 龙神又是惊怒又是悔恨,猛一咬牙,想要起身相救,周身彻骨剧痛,经脉如烧,哪有半分气力?饶是晏紫苏冰雪聪明,智计百出,到了此刻,竟也是脑中空茫,六神无主。 一时间,方圆数十里海面万籁无声,时间仿佛突然凝固了。 汤谷群雄瞠目结舌,惊骇地凝望着空中,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就连水族众将士也被这景象所震慑,竟怔怔呆立,忘了叫好欢呼。 天吴负手站在艉楼檐顶,黑袍鼓舞,双眼灼灼闪光,神色古怪已极,也不知是喜悦、愤怒、沮丧还是惋惜。 人群之中,惟有流沙仙子痴痴地翘首凝望,嘴角漾开一丝甜美而又凄苦的微笑,耳中隆隆地回荡着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女人恶毒而尖锐的咒语。睫毛一颤,一颗泪珠突然滑落,滴在她的脚上,冰凉透心。 世间之事,当真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绝无转圜之机了么?神农如此,就连……就连这小子也是如此? 死寂之中,忽听“轰”地一声巨响,汤谷剧震,天摇地动,海面波涛乱涌。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那株参天摩云的扶桑巨树碧气缭绕,光芒冲射,剧烈摇摆起来。接着又听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啸狂吼,扶桑碧光炸散,如水波荡漾,竟突然幻化为一条巨大的紫色巨龙! “巨鳞龙!”龙神远远瞧见,芳心大震,突然明白蚩尤方才所说是什么意思了! 六百年前,羽青帝威震天下,孤身大战龙族六龙。血战三天三夜,五条凶龙竟然全被他所杀,惟有最为凶暴的天下第一巨龙“巨鳞龙”逃之夭夭,再也不见踪影。 这段历史于龙族而言,可谓莫大耻辱。所幸自此一役,羽青帝同时也销声匿迹,木族势力大减,盛极而衰,反被龙族乘机反扑,七战七捷,重新控制了东海。 与拓拔野、蚩尤相识之后,听说羽青帝将自己元神封印入苗刀,藏于扶桑树中,龙神便隐隐猜到些大概,此刻目睹凶龙重生,才知道原来这木族圣树果然竟是龙族神龙所化! 谁能料到木族六百年来,顶礼膜拜的圣树竟然是夙仇敌族的神兽?又有谁能料到,六百年后,羽青帝的传人竟会与巨鳞龙同化一体,解印重生? 龙神心中又是悲喜又是惊怒,想到世事无常,荒唐滑稽,忍不住格格大笑起来。六百年的恩仇,一夜之间竟全化作了轻烟消散。 当是时,紫光冲天,怒吼如雷,巨鳞龙狂飙似的冲到,横空电舞,猛然扫中不死神蟒的七寸,趁它张口痛吼的瞬间,又一口咬住了它的咽喉,鲜血冲射。 青龙乘机腾身飞甩,挣脱而出,咆哮着张口咬住人头巨蛇的七寸,死死撕咬不放。 不死神蟒发出凄烈狂暴的怒吼,红光爆射,巨体“劈啪”连声,冲起万千绚芒,幻化为无数凶兽的模样,齐齐朝外冲散。 轰隆巨震,光波漫天荡漾,巨鳞龙、青龙双双一震,朝外翻飞弹舞,略一回旋,又交错咆哮着朝那烛龙蛇身冲去…… 百里外的海面上,炮火轰鸣,天海艳红如血,激战正酣。 水族舰队浩浩荡荡地列队挺进,逐步收缩包围圈。而龙族残余的二十余艘青龙战舰桅杆尽断,四散着跌宕沉浮,早已被漫天火弹轰炸得千创百孔。几艘较小的战舰正徐徐向下沉落。 狂风猎猎,欢呼呐喊声合着号角、战鼓,如潮起伏。苏柏羊齿昂首站在主舰艏楼,手握千里镜凝神远眺,清瘦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心中之畅快莫以言表。 想不到号称天下第一水师的青龙舰队就这么全军覆没了,而且最终还是完败于自己之手!半年前的奇耻大辱,今夜总算得以洗雪。从今往后,八荒四海,又有谁能阻挡自己的北海水师? 但看着镜头中那始终不进不退的龙族众舰,狂喜之余,他心底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妥。龙族水师向来以剽悍诡变闻名天下,虽然今夜在己方数百神炮的猛轰之下,应变无措,伤亡惨重,但何以竟会自断桅杆,坐以待毙? 正觉诧异,忽听艏楼下方传来几声惨叫,既而惊呼四起:“他奶奶的,龙族的虾兵蟹将冲上来啦!” 苏柏羊齿大凛,抢身冲到栏杆边,往下望去,“咻!”一枝青铁箭破风怒舞,擦着他的脸颊电射而过,钉在玄蛇大旗上,嗡嗡乱震。若不是他反应极快,早已被贯脑横穿,一命呜呼了。 凝神望去,只见大浪喷涌,成千上百的龙族将士怒吼着从海中跃出,冲上甲板,有条不紊地向炮台、尾舵、主舱、旗楼……等重要位置发动突袭猛攻。 水族众兵正沉浸在全歼青龙舰队的喜悦里,万万没有料到龙族水师竟会从天而降,仓促间慌忙应战,登时被杀得七零八落,死伤惨重。片刻间,炮台便率先被龙族占领了。 苏柏羊齿又惊又怒,这才明白中了敌人奸计。 龙族必是算准了己方会挟火炮之勇,一味狂轰猛炸,是以索性弃船潜游,来个瞒天过海,绝地反击。水师打战,最忌弃舟,所谓“舟在人在,舟亡人亡”,想不到此番龙族竟会作出这等截然相反的亡命招数来! 一时间,又是恚怒又是惊佩,恨恨道:“好一个壁虎断尾,金蝉脱壳!不知是哪个臭鱼烂虾想得出来……”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笑道:“正是你家敖爷爷我!”金光一闪,一杆黄金长枪朝他背心怒搠而来。 苏柏羊齿应变极快,倏地飞身冲掠,反手挥舞百节鞭,轰然与枪尖撞个正着。手臂一震,虎口酥麻,朝外翻身飘去。 夜色苍茫,火光冲天,一个修长魁伟的金冠男子傲然长立,锦衣破裂,周身上下都是紫红灼伤,俊美的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冷冷地凝视着他,横握长枪,杀气四溢。 赫然正是素以风流之名闻达天下的龙族六侯爷。 第九章 击颅吹骨 黑云滚滚,火光冲天。从汤谷城的崖壁悬洞朝外望去,穿过艳红如火的扶桑巨树,恰好可以瞧见空中那团团激斗的一蛇二龙。 轰隆声中,气浪如漩涡巨浪似的朝外翻腾炸射,光怪陆离,仿佛变幻莫测的霓霞彩虹,壮丽奇诡,气象万千。 姑射仙子倚壁而立,怔忪不语。白衣鼓舞,玉靥在霞光掩映下娇艳如火,就连那澄澈的眼波也仿佛跳跃着火焰,与平日里那冰雪出尘、微波不惊的形象相较,竟象是截然迥异。 四周惊呼迭起,呐喊如潮,她却恍然不觉,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空中那条夭矫咆哮的青龙,突然又想起玉屏山上的初次相识。 那时他布衣竹笛,俊秀洒落中还带着几分顽皮,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浪子,就连与水族寻常的勇士相斗,也要靠着自己暗中相助,才能涉险取胜。想起当时他瞠目结舌地木立于月光下,傻傻盯视着自己的情景,心中一颤,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也不知是酸苦,还是甜蜜。 虽只不过四年零半载,此情此景,如今想来竟已恍如隔世了。世事无稽,光阴似箭,他早已不再是从前的乡野少年。自从钟山重逢,倒是他屡次三番解救自己于困境,智谋勇力,都早已远胜于己。但为何自己每次观望他与强敌对战,却仍象是当年一般提心吊胆,甚至比自己亲临局中更加紧张? 譬如此刻,多么想御风掠空与他并肩而战呵,就象是当日密山共斗西海老祖、章莪山交手长留仙子、昆仑顶颠大战幽天鬼帝……但是经历了今夜,经历了方才扶桑树顶的那一幕,她竟似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愧疚、自责、悲苦、酸楚……翻江倒海似的在她心底翻腾,再也不敢朝他踏近一步。 或许命中注定,她只能象此刻这般置身局外,远远地眺望着他,默默地因他喜,因他悲,因他哭,因他笑,因他柔肠百转,跌宕了苦乐的两极,却不能让他知道……想到这里,更是心痛如绞,脸颊如烧,似已痴了。 咫尺之外的洞口,空桑仙子端然盘坐,静静地调息养气,服食了草本汤独门密制的神药,经脉灼烧之感好了许多,一时半刻却仍难以动弹。瞧着那石人似的动也不动、翘首凝盼的姪女,想起她刚才情难自禁的汹汹泪水,心中又是爱怜又是难过,暗自叹息不已。 拓拔野对龙女一片痴心,天下尽知。为了那容貌尽毁、被世人视若荡妇的媸奴,他不惜驳西王母的面子,退出金族驸马竞选,甚至当着五族贵侯之面娶她为妻,干冒奇险与双头老祖生死对决……早已成为大荒佳话。 天意弄人,偏偏让这单纯淡泊、不谙情事的小姪女对他芳心暗许,情根深种,且不说圣女之位、森严族规,也不说她恬静内敛、无欲无求的性子,即便哪一日她抛开了世俗束缚、勇敢地向拓拔野坦承心事,又换得回期许的幸福么?难道她这一生一世,永远都要受这无望的苦痛折磨? 相比之下,当年自己不顾一切与神农相恋,虽然五族共弃,流放东海,至少还曾两情相悦,至死不渝,竟似比她要幸运得多了…… 念头未已,忽听“轰”地一声裂耳巨响,伴随着狂怒暴吼,天海尽红,光芒刺目,惊涛卷起数百丈高,就连脚下的崖石也剧烈震动起来,头上土石簌簌崩落。 姑射仙子心中一凛,凝神望去,只见青龙、巨鳞龙双双撞入烛龙肚腹,蛇身金芒乱舞,鲜血激射。 汤谷群雄欢呼方起,巨蛇肚腹突然迸裂开一个巨大的深洞,无数怪兽似的气芒怒吼着爆吐而出,远远望去,仿佛巨口森然,獠牙交错,陡然将青龙、巨鳞龙双双吞入其中! 暴雨渐止,狂风依旧,炮火轰鸣声此起彼伏。惊涛骇浪,汹涌澎湃,仿佛无数碧绿山丘连绵起伏,数百战舰跌宕沉浮,杀声震天。 数千名龙族战士怒吼着从波涛中窜起,湿淋淋地翻身冲上了水族战舰,犹如蛟龙入海,猛虎下山,前赴后继,浴血奋战。 此时,青龙舰队的五十六艘战舰已尽数破沉,一万六千名龙族精兵也仅剩下四千之众,在归鹿山、龙芍槐等名将的率领下,分成七批,尽数攻入了水族最为庞大坚固的七艘艨艟主舰之中。 龙族素来剽勇凶悍,单兵作战能力天下无双,被水族炮火轰杀了半夜,每个人都已怒火如沸,此刻近身相搏,更是舍身忘死。两两相护,逢人就杀,直如切瓜砍柴一般。 水族每艘主力战舰上约有四百余人,局部兵力寡不敌众,眼见这帮凶神恶煞潮水似的涌来,水族将士气势大馁,闻风披靡,不断地龟缩后退,有的甚至无心恋战,纷纷转身跃入大海,朝临近的船舰溯游飞逃。 顷刻之间,北海旗舰“玄龙号”便被龙族率先占领了。 班照浑身鲜血,直冲旗舰主桅,青铜大砍刀纵横飞舞,瞬间劈倒数人,怒吼道:“操你奶奶的乌龟海苔,敢到你龙爷爷家耍横,老子剁了你包饺子!” 守在桅杆下的那两名旗将被他雷霆似的一声震吼,吓得肝胆欲裂,奋力挡了几合,虎口迸裂,刀枪脱手,还不及惨叫一声,已被他劈倒在地,砍得血肉模糊。 班照一脚将尸身踢飞,灵猿似的攀上桅顶,一刀将玄黑水旗斩落,左手一抖,从腰间取出卷好的大旗,紧紧地系在旗杆上,“啪”地一声,旗帜迎风打开,猎猎招展,心中喜怒如爆,昂首纵声长啸。 龙族群雄瞧见敌方旗舰升起龙族大旗,更是士气大振,高歌猛进,纷纷抢占炮台、尾舵、箭楼等要地。 几个胆大包天的龙族勇士甚至依样画葫芦,将铜球似的炮弹塞入炮膛,对准近处的敌舰点燃火引。“轰!”火光怒舞,惊涛喷涌,虽然未击中目标,却引起龙族一片欢腾。 水族舰队阵势大乱。 听见炮火轰鸣,苏柏羊齿惊怒更甚,从火族取来的三百尊紫火神炮分别安装在三十六艘艨艟巨舰上,单只这旗舰,便有十六门之多,火力最为狂猛。此刻船舰上还有百余发炮弹,一旦被龙族所控,后果不堪设想! 当下奋力挡开六侯爷疾风暴雨似的长枪,扬手一鞭,将身旁奔逃退却的水族兵士打得脑浆迸飞,纵声大喝道:“斩灭龙族,便在今日!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水族军法极为严厉,犯者要么株连三族,要么生不如死。听他这般一喝,周围的百余名水族将士直如雷霆轰顶,惊魂稍定,转身大吼着朝围涌上来的龙族战士冲去。 六侯爷哈哈大笑道:“龙鲸打喷嚏——好大的口气!龙族称雄东海三千年,大小血战不下万次,什么风浪没有瞧见过?就凭你们这些小泥鳅儿,也敢在此嚣狂!老山羊,侯爷今日不砍了你的头、祭祀死去的弟兄,誓不为人!” 强忍浑身剧痛,聚气凝神,一边嘻笑怒骂,一边全力猛攻。 东海敖越云的风流放浪之名天下尽知,因信奉“女人的价值,在于拥有她的男人”,而被视为专橇人墙角的好色狂徒。五族王侯谈起他来都颇为鄙夷不齿,但是五族中的贵族女子念及他的名字,却无不芳心荡漾,遐想联翩。 传闻他温柔多情,慷慨豪爽,调情的花样更是层出不穷,为了心仪的女子不仅一掷千金殊不皱眉,更甘冒闯龙潭虎穴的凶险,以博美人一笑。当年便曾为了勾引木族长老文熙俊的爱妾雪嫣,不惜乔化为婢女,孤身潜入死敌府邸,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终于赢得佳人芳心,带其私奔回东海,结果险些引起两族大战。 今夜之前,苏柏羊齿也认为他不过是一个浪荡好色的纨绔子弟,不足为惧,但此刻交锋,看着他重伤之下仍骁勇剽悍,指挥若定,才知此人胆识才具竟远在水族众将之上! 当是时,“玄龙号”上几已被龙族完全占领,只有船头、主舱、船尾尚有水族将士负隅顽斗。龙族群雄在六侯爷的呼喝下,纷纷呐喊呼应,朝着主舱汹汹围攻而来。 转眼之间,百余名最为精锐的水族勇士业已伤亡近半,节节败退,围守在苏柏羊齿四周,拼死抵抗。 龙族战士欢呼着冲上炮台、箭楼,朝着周围的船舰接连开炮,发射火弩,起初还难以掌握诀窍,有些手忙脚乱,但过得片刻,炮火越来越发精准,连连击中敌舰,登时炸得木板横飞,惨叫连连。 “玄龙号”至为坚固,火力、装备无不超群,四周的船舰想要围集援救,被猛烈的炮火、弩箭攻击,纷纷转舵退避。投鼠忌器,又不敢以炮火还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龙族反客为主,蛇占鼠窝。 忽听号角长吹,鼓声密奏,成千上万的水族兵士也纷纷跃入汹涌波涛,朝着被龙族占领的巨舰潜游而去,想要登船援救。但靠近船舰,稍一露头,不是被守侯在船舷的龙族将士一箭射穿头颅,便是被抛下的巨石砸中,伤亡惨重,鲜血染红了海面,一时却难以攻入。 苏柏羊齿位列“大荒十大水师大将”之三,精擅战术,法术真气却非其所长,被六侯爷这一阵狂攻,登时有些透不过气来。饶是他身经百战,眼见着船上兵败如山倒,援兵迟迟不能登入,心中惊怒之余,也不由得涌起一阵惧意。 暗想:“这些海妖果然剽悍凶狡!明知整体作战难以取胜,便来个化整为零,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照这等态势,只怕不等援兵登上船来,这七艘主舰便要被他们占据了!九十门火炮一旦落入其手,不知要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才能全歼这些海妖!” 心中越想越是凛冽,蓦一咬牙:“罢了罢了,宁为玉碎,不可瓦全!今日就算葬身鲸波,也要将这些海妖斩尽杀绝!” 当下急舞百节鞭,光芒怒爆,硬生生将六侯爷逼退,左手抓起玄龙角,纵声长呼道:“各舰听令,立即集中火炮,向‘玄龙号’等七舰开火!不杀光海妖,绝不停止!” 声音如雷鸣滚滚,压过海浪狂风、炮火杀声,清清楚楚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众人听了无不一怔,大感意外。 六侯爷“咦”了一声,微起佩服之意,笑道:“老山羊,想不到你倒是个不怕死的硬汉子,敖某倒是看轻你啦……” 话音未落,红光怒舞,“轰!”一道炮火擦着他的身后,不偏不倚地撞入旗舰主舱,船身剧震,十余名正自混战的龙族、水族将士登时被炸得血肉横飞,舱楼崩塌,火焰熊熊高窜。 众人惊呼声中,四周的水族战舰纷纷开炮,火光纵横怒舞,仿佛千百火蛇横空飞冲,迤俪着激撞在“玄龙号”等七艘被龙族攻占的巨舰上,顷刻间烟腾火卷,惨叫连声,至少有两百余人横死当场,其中大半都是龙族战士。 六侯爷怒极反笑,大声道:“弟兄们,全速前进,开炮放箭!” 龙族群雄纷纷呼应,各就其位。掌舵的掌舵,扬帆的扬帆,齐力摇桨的摇桨,“玄龙号”很快掉转方向,朝最近的一艘水族战舰冲去。紫火神炮、巨弓火弩接连齐发,箭矢、火弹密集破空,火光四起。 其余六舰也被龙族群雄所控制,尾随“玄龙号”之后,组成“人”字阵形,朝水族舰队纵深突破。 水族众舰亦随之变阵,从四周收缩围合,齐齐开炮猛攻。 一时间,炮火轰鸣,震耳欲聋,各舰船身不断地被炮弹击中,轰然剧震,碎木断片纵横乱飞,穿入众人体内,鲜血激射,惨叫连连。 火箭“咄咄”连声,横空飞舞,密雨连珠似的钉在甲板上、船舱上、将士身体上……火焰飞窜,沿着桅绳朝上蔓延,各舰旗帆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了,迎风猎猎呼卷,映红了半边夜空。 六侯爷斗志激昂,浑身的剧痛全然感觉不到了,不顾周围纵横的炮火、箭石,黄金长枪光芒怒舞,气浪如狂飙呼号,瞬时间便挑飞了三、四个水族将士,逼得苏柏羊齿踉跄后退。 此刻“玄龙号”上,兀自拼死苦斗的水族士兵仅剩下不足十人,浑身鲜血,被数十名龙族勇士围逼入死角,仿佛绝望而惊怒的困兽,作着最后的反扑。 当日东海一战,龟蛇军险被青龙舰队全歼,苏柏羊齿颜面全无,虽得苟全性命,但在水族军中的威信早已大堕。今日若再弃船逃生,即便烛龙肯饶他性命,他也无颜再见北海父老了。当下也不突围,咬牙决意以死相拼,百节鞭黑光怒卷,幻化如玄蛇,与六侯爷等龙族群雄苦苦激斗。 当是时,一艘水族巨舰鼓帆摇桨,从斜前方迎面朝着“玄龙号”急速驶近。两船瞬间交错冲过,相隔不过五丈,炮火轰鸣。 “轰!轰!”接连两声炮响,船舷飞碎,十几个龙族将士惨叫抛飞,就连一尊近千斤重的青铜神炮亦被炸得横空飞起,重重地撞落在甲板上,砸出一个深坑来。 混乱中,只听有人惊呼叫道:“小心!保护好真珠公主!” 六侯爷一凛,转头望去,只见“玄龙号”的整个艉楼被炮火炸掉了一半,烟尘滚滚,一截横梁轰然断裂,当空抛舞撞落,被哥澜椎大喝着一脚踢飞,落入海中。 最为坚固的艉舱竟已被夷若平地,真珠蜷身躲藏在哥澜椎身后,紧紧地抱着人鱼姥姥的尸体,秋波流转,泪痕未干,满脸伤心、害怕、惶惑而又迷茫的神色,分外楚楚动人。 苏柏羊齿瞧见他凛然关切的神色,心下了然,不及多想,大喝一声,百节鞭黑光爆涨,将两名龙族战士打得喷血飞跌,抄足飞掠,朝着真珠急冲而去。只要能抓住这人鱼,挟为人质,就不怕这风流侯爷不乖乖就范! 六侯爷御风急追,喝道:“哥将守护好真珠!”凝神聚气,奋力将黄金长枪怒掷而出,“呼!”金光炸射,长枪蓦地幻化为一条金龙,咆哮着扬空飞卷,朝着苏柏羊齿背心电冲而去。 哥澜椎方甫回头,已然不及,眼前黑光一闪,气浪扑面,下意识的挥舞弯刀奋力抵挡,“当”地一声脆响,弯刀碎断四射,胸膛一凉,断刃业已“吃吃”没入;既而双腿又被苏柏羊齿的百节鞭扫中,腿骨尽断,剧痛攻心,重重地撞在船舱上,断木迸飞,昏迷不醒。 真珠失声道:“哥将军……”呼吸一窒,说不出话,衣领已被揪住,腾云驾雾般地飞了起来。 苏柏羊齿一击得手,头也不回,挟持着真珠径直冲天飞起,百节鞭反手疾舞,陡然化为一条黑蟒,霍然飞腾缠卷,恰好将那飞冲而来的金龙紧紧缚住。 六侯爷又惊又怒,急念法诀,大喝道:“龙婴脱体!”错手分臂,那条金龙张开巨口,嘶声咆哮,金光一闪,从那巨口中又冲出一条小龙,急电似的撞入苏柏羊齿后心。 “嘭!”气浪澎湃,鲜血冲射,苏柏羊齿陡然一震,犹自往前虚空冲了几丈,低下头,看着破出胸前的黄金龙头,清瘦的脸上闪过惊愕懊悔的神色,伸手想要拔出,嘴角突然沁出一缕黑血,登时当空笔直摔落。 这“子母金龙枪”由龙神亲传,相传是一条怀胎的太古金龙所化,紧要关头,可以施展法诀,使得龙婴从母体中冲脱而出,克敌制胜。 六侯爷二十年来第一次使用此诀,便奏奇效,心中大松,飞身急冲而下,将真珠从他怀中夺出,反手正欲抽出长枪,只听脑后“吃”地一声,破风激啸,心中大凛,握紧长枪,连带着苏柏羊齿的尸体朝后横扫。 “仆!”气浪激爆,火焰喷舞,六侯爷虎口震裂,几乎把握不住。一枝紫铜长箭从苏柏羊齿的胸膛贯穿而过,力势万钧,竟又硬生生地钉入他的肩头,剧痛锥心。 六侯爷闷哼一声,抱着真珠重重摔落在地,肩头火烧火燎,青炎跳跃,整个身体竟象是烧将起来了。 赫然正是水族“玄水白虎”独鹘的“青炎神箭”。当年他便曾因为女色,与这厮结下了深仇,想不到冤家路窄,今夜他竟也来了。 当下咬牙将那紫铜长箭奋力朝外一拔,血肉飞离,疼得失声大叫,几欲晕厥。 “侯爷!”真珠又惊又急,从衣袖撕下半截丝帛,将他的伤口紧紧地缠绕起来。眼见他遍体鳞伤,到处都是瘀紫灼痕,心中难过,泪水忍不住又一颗颗掉落。 这一夜之中,已是她第二次为自己掉泪了。六侯爷心中嘭嘭狂跳,若是别的女子,此刻早已拉入怀中,大肆轻怜蜜慰,但对这娇怯温柔的人鱼,却偏偏不敢有丝毫的唐突冒犯,当下强忍剧痛,哈哈笑道:“都说鲛人的泪水遇冷凝为珠,稀世珍宝,公主一口气便送我这么多珍珠,这下可发达啦。” 真珠忍俊不禁,破涕为笑,低声道:“侯爷几次三番救我,这番恩情也不知道要多少珍珠才能报答呢。” 六侯爷心中陡然抽紧,炮火狂轰,在他们周围不断爆炸,火光映得她的俏脸艳如红霞,他张口想要说话,胸膺仿佛被强烈的痛楚和温柔所填满了,喉中若堵,呼吸如窒,半晌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叹息似的道:“只要一个,只要一个真珠就够啦……” 轰隆声震耳欲聋,真珠一时没有听清,微微一怔,道:“什么?” 六侯爷心中大痛,蓦地深吸一口气,翻身跃起,哈哈大笑道:“东海汪洋九万里,只取一勺饮……”话音未落,真珠变色道:“小心!” “轰!”又是一道炮火在他身后炸开,气浪鼓舞,六侯爷微微一晃,强忍住喉中翻涌的腥甜,朝着真珠粲然一笑,悲喜交织,心想:“今夜横竖不过一死,若能为你而死,就算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想到此处,杂念俱消,悲郁豪勇之气直冲心头,昂首纵声长啸,高亢入云,在这暗夜沧海、炮火轰隆声中听来格外慷慨激越。 龙族群雄士气高昂,热血如沸,纷纷长啸回应。一时间呼声四起,仿佛猛兽怒吼,声势颇为雄壮。 当是时,龙族所占据的七艘战舰顺风向西疾驶,横冲直撞,已如楔子般切入水族舰队之中。遥遥望去,漫海红光冲天,徐徐朝西移动。 这七舰艨艟主舰极为坚固高阔,铜炮火力又最为强猛,此时龙族将士已对火炮操作颇为娴熟,居高临下,猛轰两翼围拢上前的敌舰,杀伤力极大。半柱香的工夫,已有八九艘水族船舰被轰击得支离破碎,徐徐朝下沉落。 但水族战舰少说也有五六百艘,众寡悬殊近百倍,里三重外三重地将这七舰团团包围,越收越紧。加之装配了神炮的水族巨舰仍有二十七八艘,两百余尊火炮近距离同时围攻猛轰,威力可谓惊天动地。 “玄龙号”的右舷、主舱、后桅接连遭受重创,航行速度渐渐转慢,其余六舰亦有不同程度的毁坏,伤亡的龙族战士粗略一算已达四百多人。最后方的“神龟号”更被直接炸飞了尾舵、双桅,原地打转,被数十艘围上前来的水族战舰猛烈围攻。 “嘭!”玄龙号船身剧晃,船头已然重重撞上了一艘水族战舰。 惊呼声中,那艘战舰倾摇剧荡,险些翻倒,贴着玄龙号侧舷擦挤而过,被炮火一通猛轰,舷舱迸炸,龙骨断折,急速朝下沉落。船上的水族将士争相跳下海去,衔刀背抢,朝着玄龙号游来。 龙族群雄欢呼怒吼,纷纷俯身放箭,顷刻间便射杀了百余人。 混乱中,又是“嘭”“嘭”连震,玄龙号的左侧舷和右船尾接连被两艘水族巨舰撞中,速度登时慢了下来。后方紧随着的龙族各舰收势不住,也接二连三地撞将上来,彼此间前后紧紧相抵,卡成了一片。 两侧围集而来的众水族战舰趁势放炮猛攻,甲板上轰然连炸,火光冲舞,龙族将士伤亡惨重,但却毫不退缩,依旧大声呐喊啸歌,朝着敌舰开炮放箭,浴血反击。 空中“哑哑”怪叫声大作,一群水族翼人呼啸着展翅飞翔,率先冲上了“玄龙号”,或挥刀俯冲,或盘旋射箭,朝着镇守在各尊铜炮边上的龙族战士突袭猛攻。 接着艉楼一阵骚乱,数十个精瘦凶恶的黑齿国蛮人骑着飞鱼、虎鲨高高跃起,挥舞尖叉利矛,从船尾冲了上来,几个龙族卫士促不及防,登时被尖叉搠死。 六侯爷喝道:“无耻之徒,滚你奶奶的紫菜鱼皮!”长枪横扫,当先的三个黑齿蛮人当胸捱着,惨叫着从飞鱼背脊上翻身摔飞,三条飞鱼撞落在甲板上,兀自活蹦乱跳。 龙族群雄齐声呐喊,纷纷操刀迎战。哥澜椎受了重伤,只能斜靠舱舷,坐在地上,但手中弯刀纵横飞舞,血花四射,转眼间也斩断了七八双黑齿蛮人的赤足。 一时间,炮火轰鸣,箭石纵横,人影缤纷闪烁,甲板上陷入一片混战。 六侯爷昂然站在真珠身侧,一边挥舞长枪,金光如蛟龙飞扬,一边大声呼喝指挥,镇定自若。在火光的掩映下,神威凛凛,洒落淡定,和平时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判若两人。 真珠心中怦然一动,仿佛第一次察觉这风流侯爷竟也长得颇为好看。在某些角度看来,他的神情竟有些象拓拔太子呢……呼吸一窒,突然又记起当日与拓拔野初见之时,他也是这般与水妖、黑齿蛮人激战,谈笑风生,英姿勃发…… 霎时间,心中又嘭嘭地乱跳起来,温柔、酸涩、甜蜜……夹杂着淡淡的凄楚哀婉,脸颊如烧,眼前、耳边尽是他的音容笑貌,周遭混乱的景况反倒变得飘渺遥远了。 恍惚中,心乱如麻,她又想起了那时与拓拔野一行同历大荒、前往灵山的光景来。双足如割的刺疼、酸甜交掺的喜悦、莫名忐忑的期待、失落跌宕的磨折……又如潮水似的重新涌上心头,鲜明如昨。 那短暂而又漫长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处,每一个细节,都被她珍藏于心底,象一瓮深埋的佳酿,稍一开启,便是浓郁如醉的芬芳。回到东海的半年多来,多少次午夜梦回,总会重历那壮丽河山,总会瞧见他的笑容,听见他的笑语,仿佛依旧如影随形,默默地跟随在他的身旁…… 而此刻,想起当日自己不顾一切地倾吐心事,吻了他,而又哭着诀别,登时又是一阵刀绞火烙的痛楚羞赧,双颊、耳根热辣辣地烧烫难耐,恨不能钻到地底。 蓦地闭上眼睛,想要将他的影象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出去,但那阳光般煦暖的笑容却越来越清晰分明,漩涡似的荡漾开来,让她意乱情迷,几欲窒息…… “轰!”炮火如轰雷震耳,几丈外的舱板被炸得粉碎,热浪逼人。 六侯爷叫道:“真珠姑娘,你没事吧?”她心中一颤,睁开眼,只见四周火苗飞窜,朝这里急速蔓延,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尸体,姥姥的尸身已经被一个黑齿蛮人的断体压住了。 真珠大凛,红着脸摇了摇头,吃力地将姥姥的尸体拉了出来,重新抱在怀里,随着六侯爷朝后退去。环首四顾,火光冲天,到处都是人影,到处都是闪耀的刀光,迸舞的气浪,晃得她眼都花了。 此刻,各舰的炮弹几乎都已用毕,就连火弩巨箭也都射得差不多了。龙族所据的七艘战舰已被重重围困,进退不得。 遥遥望去,漫海残舟跌宕,断板浮沉,水族数百艘战舰完好无损的竟不到三成。汹涌的波涛中,浮满了尸体,大海已被染成了黑红色,在四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诡丽的亮紫色,宛如梦魇。 四面号角激奏,成千上万的水妖或御风飞掠,或踏浪跳跃,或骑兽飞冲,四面八方攻了上来,杀声震天,血肉飞溅,战况惨烈之极。 艉楼的巨鼓也已被炮火击碎,六侯爷的号角也已经断裂了,他浑身挂彩,左腿、后背中了三箭,无暇拔出,行动迟缓了许多,但剽悍更胜从前,纵声大喝,金枪怒卷,接连挑飞了十余个围攻上前的水妖,探手从火堆中抓起一根烧得焦黑的腿骨,放到嘴边“呜呜”地吹将起来。 其时大荒流行骨笛,但大多以兽骨所制,从未有人以人的腿骨作为号角,六侯爷精通音律,吹起这“骨号”来,竟是有板有眼。声音凄厉激越,森然诡异,登时将水妖的号角声压了下去。 龙族群雄精神大振,齐声高唱起龙族战歌,在骨号的引领指挥下,变阵掩护,奋勇冲杀。 哥澜椎无法起身,听着那高昂狰狞的“骨号”,心有戚戚,却只能盘腿而坐,挥舞弯刀斩杀过往水妖,郁气难平,当下亦从火堆中抓起两个烧得锃亮的头颅,挥舞断骨,“咚咚”地敲打起来,当作战鼓。 周围的龙族将士瞧见,纷纷依样画葫芦,或是拣起地上的颅骨,或是直接割下水妖尸首,系在腰间,一边拼死激战,一边击颅啸歌。 片刻间,骨号、颅鼓之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合着那响彻云霄的龙族战歌,声势凶厉逼人,悲壮激越。水妖虽然人数众多,但气势上反被压了下去。 眼看着水妖越来越多,潮水似的席卷而来,真珠心中的惊惶恐惧之意反倒渐渐消散了,听着那悲烈凄诡的战乐,微微泛起悲凉难过之意,黯然忖道:“想不到我就要死在这里啦。可惜死前也看不见拓拔太子和雨师姐姐的婚礼。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 心中刺痛,朝东南望去,漫天姹紫嫣红,说不出的瑰丽妖异,隐隐可以听见轰隆喊杀之声,想必也正在苦战之中。 真珠心潮澎湃,又是担心又是凄楚,抱紧姥姥的尸身,闭起眼,暗暗祷告道:“姥姥,你在天之灵,定要保佑拓拔太子和龙女姐姐平平安安,白头偕老,从今往后永远都快快乐乐,再不要受苦痛折磨了……”忽然想到今夜之后,或许再无相见之期,心中大痛,泪水险些夺眶涌出。 一时间,思绪联翩,柔肠百转,想着念着的,全是拓拔野的生死喜乐,但竟始终没想到求祷姥姥英灵,保佑自己平安。 当是时,忽听一声号角高越破云,既而“轰隆”连声,震耳欲聋。漫天红光怒舞,炮火纵横冲落,密集地击撞在水族战舰中,火焰飞腾,鬼哭狼嚎。 众人大凛,转头望去,只见东南方黑茫茫的海面红光闪烁,不知何时出现了数十艘战舰,扬帆破浪,飞速急进,那炮火赫然便是从这些船舰中发射而出的! 双方将士又惊又疑,全都罢手止斗,忐忑观望。 又听“轰”的一声巨响,船身剧晃,前方狂涛冲涌,巨浪滔天,一条青龙、一条紫色巨龙双双冲天飞起,横空怒舞,俯头咆哮。 “青龙!”水族将士脸色大变,龙族群雄又惊又喜,呐喊狂呼。 归鹿山等见识广博的老将瞧见那紫色巨龙,更是如雷贯顶,失声道:“巨鳞龙!”万万没有想到六百年前的荒外第一巨龙竟会于今夜重现东海! 惊呼未已,那两条巨龙又已交缠环绕,怒吼着猛冲而下,长尾扫处,海面如炸,艨艟翻飞,数不尽的水妖惨叫着从空中跌落海里。 东南方号角长吹,鼓声如雷,炮火交相轰鸣,猛烈地轰击着水族众舰,急速挺进。 众水妖惊怒骇异,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青龙既然重现于此,不死神蟒自是败了!但区区青龙又怎会敌得过烛龙兽身?这紫巨龙又是何方妖孽?汤谷群雄又是哪里来的紫火神炮?疑窦丛丛,云里雾中。 烛龙既败,群龙无首,就连水族最为勇悍的北海众将也斗志全消,无心恋战,阵势登时乱成一片。 青龙、紫龙当空咆哮,光芒爆舞,突然幻化成两道人影,闪电似的冲落在“玄龙号”上,并肩昂首长啸,声如惊雷,气浪滚滚。 周围的水妖肝胆尽裂,气血翻涌,纷纷惨叫着堵住双耳,溃退奔散。 “太子!太子!”“乔少城主!”龙族群雄欢呼雀跃,声如鼎沸。 真珠娇躯微微一晃,呼吸、心跳仿佛全都顿止了,痴痴地凝视着那傲立船头、英秀如初的身影,恍如梦中。 相隔两百零六日,终于又见到了他。心中剧痛、悲楚、甜蜜、喜悦……如狂潮汹涌,泪水登时模糊了眼睛。 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过去、现在、未来,她从来不曾、也永远无法将他从心底抹去。今生今世,无论她走到哪里,他注定就象自己的影子,生死相随,挥之不去,哪怕在万丈深的海底,哪怕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西北方六十里外,狂风呼啸,波涛起伏,漆黑的海面上,七十余艘朝阳谷战舰正鼓帆破浪,朝北疾行。 天吴负手站在船尾,衣裳鼓舞,发丝飞扬,黑木面具后的双眸精光闪烁,眺望着极远处的漫天红光,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怒。听见身后甲板上传来的脚步声,耳廓微微一动,淡淡道:“烛真神怎么样了?” 科沙度脸色凝肃,沉声道:“奇经八脉俱已震断,没有三五个月,绝难恢复。体内的凶兽妖灵也暂时用‘镇魂珠’封住了,等回到北海,召集九大巫医联手医治,或许能将所有邪魂厉魄导出体外……” “不必了。”天吴摇了摇头,目光冰冷,淡淡道,“烛真神决意修炼不死神蟒之身,自然早已将各种变数考虑在内。我们又何必越俎代庖,自作主张?况且烛真神炼烧‘本真丹’多年,便是为了今日,等他经脉恢复,这些邪灵又奈何得了他么?” 科沙度微微一怔,点头道:“神上所言极是。”沉吟片刻,缓缓道:“适才烛真神走火入魔,邪灵破体,才被那两小子所乘。神上若变化八极之身,全力出击,岂不可以一举歼敌,锁定胜局?” 天吴眯起眼,凝视着东南天海之交的火光,闪过一丝讥诮般的古怪神色,半晌才一字字地森然道:“池中之鱼,瓮中之鳖,早晚的事儿。我等了整整二十年,难道还等不起这一时半刻么?” 第十章 南蛮妖女 电闪雷鸣,暴雨如倾,寒风呼号着刮打在脸上,如冰刀铁砂,猎猎生疼。 “驾!”六个大汉呼叱鞭策,全身湿淋淋地骑着龙马,飞也似的从斜窄的山路上疾冲而过,泥泞飞溅,嶙峋山石扑面而来,好几次马蹄打滑,收势不及,险些便撞在峭壁山岩之上。 闪电亮起,山谷一片蓝紫,前方密林深处,隐隐可以瞧见几座石屋。 当先那落腮胡子的大汉喜色浮动,叫道:“前面便是石堡村了,大伙儿到了那里再作休息……” 话音刚落,“轰”地一声,左侧山崖上的几块巨石崩落飞舞,势如雷霆,堪堪擦着马鼻前沿,重重地撞击在山路上。 污水四溅,泥浆滚滚,龙马昂首惊嘶踢蹄,险些将众大汉掀落下来。 “那是什么?”众人惊魂未定,一个大汉又指着山崖骇然失声。 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黝黝的巨鸟昂然站在崖顶,一双碧幽幽的铜铃大眼凶光毕射,正冷冷地俯瞰着众人,在黑暗中看来备觉狰狞。 众人大凛,纷纷勒缰回马,拔刀戒备,大气也不敢出。 落腮胡子的大汉凝神细看,眼见那巨鸟长得犹如猫头鹰,独脚粗壮,长长的猪尾上长了许多倒刺,灵光一闪,失声道:“跂踵!” 那怪鸟“呀”地一声怪叫,巨翼疾拍,冲天飞起,陡然消失在密林上空。 众人松了口气,但心中的惊疑骇异却更加强烈了。这凶鸟乃是极为不详的征兆,所到之处,必有瘟疫流行。 一个青衣大汉喃喃道:“烂木奶奶的,这秋冬天雷雨连连,各地又地震频仍,今夜连这瘟鸟也出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怪事,都凑一块儿来啦。难不成全和那皮母地丘有关么?” 众人脸色微微一变,落腮胡子的大汉“哼”了一声,怒道:“国之将乱,必有妖孽。波母之山再现大荒,那还能有什么好事?等明日到了那儿,自然就一清二楚了。驾!” 众大汉挥鞭策马,绕过巨石,继续朝前急驰。 暴雨越来越大了,如密箭连珠,闪电亮起时,白蒙蒙一片,连山路都有些瞧不分明了。冲到那山脚密林外,只见几座石堡黑漆漆全无灯光,莫说人语,就连鸡鸣犬吠也听不见半声,寂静得象是坟墓。 众人面面相觑,心底寒意微起,落腮胡子的大汉大声道:“各位乡亲,过往游侠遭逢大雨,想要借宿一晚。叨扰了!” 接连叫了几声,杳无人应。众人大觉不妙,当下纷纷跃下龙马,小心翼翼地牵缰上前,刚到第一座石堡门前,便见一只黄狗横卧在泥浆中,动也不动,下方淌了一汪黑血。 闪电陡然一亮,众人“啊”地失声齐呼,蓦地朝后退了几步,龙马惊嘶不已。 只见那黄狗张口吐舌,双眼圆睁,浑身皮毛布满了小洞,死状颇为凄怖。无数五颜六色的幼蛆、甲虫正从它的眼眶、耳鼻、尸洞中蠕动爬出,听到众人惊呼,数百只甲虫登时轰然冲散,当空嗡嗡乱舞。 “九彩尸虫!”众人脸色大变,一个红衣大汉不敢迟疑,立即从腰间皮囊抓出一把红砂,扬空抛掷。 “呼!”火光冲舞,狂飚似的将那蓬彩色甲虫席卷焚烧,“哧哧”之声大作,恶臭逼人,焦壳簌簌落了一地,被雨水冲刷入泥泞之中。 众人撕下布幅,纷纷将口鼻封住,心中嘭嘭狂跳,大着胆子朝前缓步移动。到了门前,凌空劈掌,将木门豁然震开,腥潮之气扑面而来。 红衣汉子抓起一根粗壮的树枝,以“三昧火砂”点燃为火炬,朝内照去,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周身几乎僵住。 屋内横七竖八躺了十余具尸体,和那黄狗如出一辙,浑身尸洞,密密麻麻,全都爬满了九彩尸虫,听到响声,纷纷嗡然冲起,团团飞舞。 尸首边上,还有四只巨大的九尾黑狐正在低头“格格”地咬噬着骨头,扭过身,赫然都长了九只怪头,幽蓝色的凶睛灼灼地瞪着众人,张开口,涎水涔涔,发出婴儿似的啼哭,虎爪尖钩毕露。 “蠪侄!”众大汉大骇,这九头九尾的妖兽生性凶暴嗜杀,尤喜食人肉,数十年前曾横行东荒一带,为害甚众,后被青帝灵感仰斩杀殆尽,想不到今夜竟会在此处出现,而且一下便是四只! 那青衣大汉深知这妖兽的厉害,冷汗遍体,低声道:“蠪侄速度极快,力量狂猛,不可力敌。我们先退到开阔地,再设法诱杀。” 大雨哗哗地浇淋在身上,冰凉透心。众人紧握刀柄,屏息凝神,踮着脚尖一步步地朝外退去。 那四只蠪侄凶睛凌厉,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三十六只头颅不住地打转儿,喉中那婴啼声越来越凄厉,忽然齐声怪吼,闪电似的交错急冲,猛扑而上! 腥风狂卷,红衣大汉措手不及,已被一只蠪侄猛然扑倒在地,妖兽九头巨口齐张,咆哮着朝他当头咬下。 青衣大汉眼疾手快,大喝着一刀劈中那蠪侄的头额,趁其吃痛狂吼之际,奋力飞起一脚,将它踹得横空飞去。 另外几个大汉纷纷背靠着背,围成一圈,怒喝着挥刀疾舞,光芒连绵闪耀,将众蠪侄生生迫退。 混乱中,只听龙马悲嘶凄烈,两只蠪侄眼见突袭不成,转而围攻坐骑,转眼之间,已有三匹龙马被咬断脖颈,倒地挣扎不已,眼见是不活了。 那落腮胡子大怒,喝道:“你个石头姥姥不开花,老子就这么点家当,也叫你这畜生给糟蹋啦!”操刀急冲而上,朝着那正狂暴撕咬其坐骑的蠪侄迎头怒斩。 青衣大汉失声道:“齐大哥小心!”话音未落,另外三只蠪侄已咆哮着疾扑而至,登时将那落腮胡子重重掀翻在地。 他心头一凉,手足如箍,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那二十七张血口齐齐张开,口涎合着雨水凉浸浸地滴落在自己脸上,又是惊怒又是懊悔,暗想:“我命休矣!” 忽听“嘭”地一声闷响,头顶炎风呼啸狂卷,那四只蠪侄霍然冲天倒卷,“嗵嗵”连声,猛撞在石屋上,发出一连串的啼哭怪号。 落腮胡子惊魂未定,又听上空“嗷嗷”怪叫,抬眼望去,大雨倾盆,一只彤红色的巨鸟盘旋翱翔,碧眼幽然,极是傲慢凶厉。鸟背上隐隐约约坐了两个人影,瞧不分明。 那四只妖兽似是被这巨鸟的巨翼扫飞,骇怒羞恼,九尾紧紧夹起,抬着头,朝着巨鸟婴哭咆哮,时而高高跃起,时而低伏欲扑,挑衅邀战。 只听一个银铃似的声音格格娇笑道:“不知死活的畜生,灵感仰那老匹夫当年没被你们杀尽,今天便由本仙子来清底吧。” 巨鸟怪叫电冲,双翼扫处,如狂飙火浪轰然冲卷。 “呼”地一声,四只蠪侄周身登时窜起团团火焰,怒号婴哭,声极惨烈,忽然不顾一切地飞身朝那怪鸟冲去。 银光爆闪,“吃吃”连声,四只妖兽鲜血激射,翻身飞跌出十余丈外,抽搐了片刻,再也不动了。紫火高窜,片刻之间便被烧成了一堆焦骨。 众大汉又是惊喜又是骇异,不知来者何人,拉起那落腮胡子,高声道:“多谢恩公相救……”闪电又是一亮,瞧见鸟背上的两人,心中大凛,瞠目结舌,剩下的半句话顿时噎在了咽喉中。 巨鸟冲落于地,昂头踏步,骑在鸟颈上的,赫然是一个十一二岁的黄衣少女,身材玲珑娇小,细辫飞扬,笑吟吟地看着众人,两只赤练蛇悬挂耳垂,曲缩吐信,衬着那天真无邪的甜美脸靥,更觉妖异。 “流沙仙子!”众大汉面面相觑,大感意外。想不到救了自己的,竟是大荒中恶名昭著的第二妖女。 “你们的恩公是这位。”洛姬雅瞟了身后那碧衣少年一眼,格格笑道,“若是我,才没兴致救你们这群蠢浊俗物呢。” 碧衣少年朝众人微微一笑,点头示意,笑容中却掩抑不住淡淡的焦虑与失落。 那落腮胡子见他英气逼人,笑容可亲,微微一怔,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一般,忽然一震,失声道:“是了!你是神帝使者拓拔太子!” 三日之前,拓拔野和蚩尤分别兽化为青龙、巨鳞龙,与烛龙所化的北海神蟒殊死激战,倘若烛龙未曾先被科汗淮、龙神所重伤,合拓拔双龙之力,要想打败他实毫无可能。 但其时烛龙右眼已瞎,七寸等要害也接连遭受“断浪刀”、青龙猛击,早已凶焰大减;加之为了抢在与各族大战前炼成不死兽身,强修“摄神御鬼大法”,走火入魔,难以驾驭体内的万千凶兽元神,逐渐濒临疯魔状态。 在拓拔野、蚩尤双龙连番猛击之下,烛龙狂怒烦躁,孤注一掷,施展“血魂水魄大法”,妄图速战速决,将他们强行纳入腹中,熔化神识。 不想弄巧成拙,反被拓拔二人抓住战机,在其体内捣腾狂攻,震断奇经八脉。经脉既断,他体内那些邪魂厉魄再难控制,也随之爆散反噬,险些将他元神吞灭。 烛龙由是大败,还原人身。 拓拔野、蚩尤乘机率领汤谷群雄大势反击,杀得朝阳舰队落花流水,夺取了十几艘拥有紫火神炮的巨舰。 天吴似是无心再战,为保全实力,收拾残兵败退。 拓拔野二人则一鼓作气,带领汤谷军急速赶往东海,雷霆万钧,从背后猛攻北海等三大舰队。以少击多,里外交攻,终于将群龙无首的水妖舰队杀得溃不成军,朝北仓皇撤退。 大荒590年十月的这一夜海战,纵横百余里,牵涉十万人。双方动用兵力之多,伤亡之惨重,战况之激烈,可谓惊天动地,史无前例。 最后虽以龙族、汤谷联军完胜告终,但青龙舰队几乎全军覆没,片板不存,一万六千名龙族精锐仅剩下不到八百残兵;汤谷军也伤亡过半,训练了近五年的扶桑舰队只剩下七艘巨舰,所幸夺获了大大小小二十六艘朝阳战舰,总算有所补益。 而水族倾巢而出所集结的二十余国、六大舰队的浩荡阵容,妄想毕其攻于一役的东海决战,最终却在异常凶悍顽强的龙族、汤谷联军狙击下,遭受到从未有过的惨败。总共八百艘水族战舰被击沉、击毁近半,八万水师大军亦仅有三万八千人得以全身而退。 数日之间,百里汪洋飘满了断板浮尸,海水被鲜血浸染。浓烈的腥气吸引了无数尸鹫盘旋觅食、鲨群逐浪吞尸。就连涌往大荒东岸的潮水都带着刺目的鲜红色,直到半个月后,才渐渐消散。 这一年的秋天,被称为“赤潮之秋”。 但对于双方而言,最为惨烈的损失,却是两族阵亡、重伤的帝神将帅。 被称为“大荒第一神”的水族大神烛龙,孤身连番独战科汗淮、龙神、拓拔野、蚩尤四大顶尖高手,经脉尽断,走火入魔,随时有魂飞魄散之虞。 水师三大名将之一的苏柏羊齿被龙族敖越云阵斩东海,十戈军丁蟹为归鹿山所杀,此外,战死的水族大将共十七人,重伤致残、中蛊疯魔的将帅不下四十,水族六大舰队中幸存的大将竟不到四成。 杀敌一千,自折八百。龙族青龙舰队的大将亦几乎伤亡殆尽,六侯爷、归鹿山、龙芍槐、哥澜椎等侥幸存活的名将无一不是遍体鳞伤,气息奄奄。龙神经脉齐断,伤势堪忧;断浪刀科汗淮更是重伤几死,昏迷不醒。就连五族赶来恭贺婚礼的宾客,也有不少或战死,或误伤,景况一片狼藉。 新娘既去,原定的婚礼只好取消。拓拔野身为新晋龙神,这三日来,忙于主持残局,照顾伤者,一时无暇赶往皮母地丘营救雨师妾。 六侯爷等人倒还罢了,科汗淮、龙神的伤势极重,就连草本汤等名医亦束手无策,而空桑仙子、姑射仙子体内所中的火毒、虫蛊更是公孙婴侯独门所制,以流沙仙子、晏紫苏之能,亦不能完全清除。 拓拔野忧心如焚,一面以飞鸟传信,央请灵山十巫前来东海妙手相救,一面和流沙仙子骑乘太阳乌,赶往波母之山解救龙女。蚩尤等人则继续留守汤谷,以防水族卷土重来。 太阳乌足不着地,接连飞了七八个时辰,才从东海赶至这里。半空中瞧见火光,又看见妖兽袭人,拓拔野急忙驭鸟俯冲,施以援手。 听说这碧衣少年竟是昆仑蟠桃会上击败黑帝,新近又在东海大败烛龙,威震天下的龙神太子,众大汉无不耸然动容,又惊又喜,纷纷拜倒示谢。 拓拔野急忙跃下鸟背,将他们一一扶起,凝视了那落腮胡子片刻,“啊”地一声,恍然笑道:“你是齐毅齐大哥!” 这落腮胡子正是四年前与拓拔野、科汗淮一同纵横千里,赶往蜃楼城助战的金族游侠齐毅。与拓拔野相处虽不过短短数日,但却是过命的交情,彼此十分投缘。只是现在留了落腮胡子,蓬头垢面,拓拔野一时没有认出。 齐毅见他竟然还记得自己这无名小辈,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激动,热泪盈眶,哈哈笑道:“是我!是我!这些年听说太子的消息,一件比一件振奋,老哥哥我好生替你欢喜,一直想着哪天能重新见着你,想不到居然会是今夜!” 与他同行的几个游侠,早听他吹嘘了几千遍当日和科汗淮、拓拔野千里突围、戏耍水妖的丰功伟绩,一直将信将疑,此刻见着,方才真正相信。见他与当今最为炙手可热的少年英雄勾肩握手,相谈甚欢,无不大感钦羡。 拓拔野重见故人,大觉亲切,笑道:“齐大哥不必这般客气,还是象从前般叫我便是。你我能在这里重逢,缘分着实不浅。” 齐毅心下激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涨红了脸,笑道:“拓拔太子……啊,不,拓拔兄弟,我们这些老弟兄虽然天南地北,浪迹天下,但聚在一起时,常常谈起你呢。都说你终有一日,必成大器。这两天听说你在东海上打了水妖个稀里哗啦,我们都好生解气,恨不得飞到东海去,再和你一起收拾收拾这帮龟孙子……” 他每说一句,那几个游侠便七嘴八舌地点头附和,那青衣大汉插口道:“是了,拓拔太子此行是赶往皮母地丘,解救龙妃吧?” 拓拔野一怔,微笑应是。想不到消息传得如此之快,短短三日,便已天下尽知。也不知这几日雨师妾如何了?公孙婴侯可曾用什么阴毒的法子折辱于她?心中一阵担忧刺痛,脸色顿时暗淡了许多。 青衣大汉愤愤道:“烂木奶奶的,那公孙什么的忒也无耻,竟然挟持我族圣女去威迫太子,若不是太子宅心仁厚,英明果决,还不知出什么事……” 被旁边几人连连使了几回眼色,猛地回过神来,急忙咳嗽几声,道:“听说那姓公孙的鼹鼠劫持了龙妃,藏到地底,大家都义愤填膺,齐大哥联络了许多朋友,约好这几日一齐赶往皮母地丘,只盼能帮上太子一点忙。不想竟然在这儿遇见了太子,这可真真再好不过啦!” 拓拔野颇为意外,想不到这些游侠千里迢迢,竟是为了解救雨师妾,心下感动,朝众人行了一礼,道:“多谢各位仗义相助!” 众游侠慌忙回礼,纷纷道:“拓拔太子太客气啦!若不是太子在蟠桃会上为我们这些五族游魂说话,连汤谷的流囚都一并免罪,我们又哪能扬眉吐气,自由来去?太子的恩德,天下游侠都记在心里呢。” 流沙仙子在一旁等得不耐,格格笑道:“拓拔小子,明日此时,公孙婴侯就要和你的雨师姐姐成亲啦。你再这般罗里八嗦,连喜酒也赶不上喝了。” 拓拔野微微一笑,虽不觉得这些游侠真能帮上自己什么忙,但他们一番好意,也不忍推却,瞥了那横卧于血泊中的几匹龙马一眼,道:“齐大哥,各位朋友,若不嫌弃,就骑坐我们的太阳乌,一齐前往皮母地丘吧。” 说着,默念解印诀,断剑青光爆闪,又冲出两只太阳乌来,盘旋怪叫。 齐毅等人大喜,应承不迭。当下放火烧了石堡村,将尸首、蛊虫烧得一干二净,杜绝瘟疫流行,而后又依照拓拔野所传授的要诀,翻身骑上鸟背,一齐冲天飞去。 这六个游侠从来不曾骑鸟翱翔,何况还是太古时驮着太阳的木族神禽。万丈高空,狂风扑面,被那雨水劈头盖脸地抽打,仿佛随时都要掀翻坠落一般,又是新奇又是紧张,紧紧地抓住太阳乌的颈毛,伏身贴在鸟背上,大呼小叫,直到飞出数十里外,方才渐渐定下心来。 暴雨逐渐转小,一路飞去,夜色苍茫,群山穿梭,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大声交谈着。 这几日间,前往汤谷贺礼的五族贵宾陆续返回大荒,消息不胫而走。口耳相传,难免有所渲染夸大,有些细节更是几近神话。齐毅等人极是好奇,争相询问验证,拓拔野也不厌其烦,一一如实回答。 众人听得时而紧张忐忑,扼腕叹息,时而畅快淋漓,击掌笑骂。听说科汗淮重伤昏迷未醒,齐毅更是说不出的担忧难过,恨恨不已。 到了剡山附近,远远地便瞧见前方火光冲天,黑烟滚滚,烈焰如海浪似的卷席了几个山头,隐隐听见一阵阵圆润柔和的巴乌蛮笛,夹杂着惊呼呐喊,兽吼禽鸣。 众人心中一凛,不知又发生了何事。自从几日前大地迸裂,地丘重现,土族、木族境内便接连发生了诸多反常怪事,雷雨冰雹,地震山崩,瘟疫、凶兽急速横行,他们都有些见怪不怪了。 拓拔野领着众人,御鸟朝下冲去。 细雨绵绵,火焰乱舞,烟气漫漫缭绕,空中弥散着刺鼻欲呕的恶臭,齐毅等人闻不片刻,顿时头昏眼花,差点从鸟背上一头栽落。拓拔野亦觉得一阵烦闷。 流沙仙子眉尖轻轻一皱,冷笑道:“原来是她!”从百香囊中取出一个小玉瓶,放在拓拔野鼻前轻轻一摇,接着又迎风轻摆。 众人只觉异香灌脑,神智顿清,暗自骇然,心想也不知这妖烟又是何物?若不是跟这妖女在一起,此刻多半已经跌入烈火里,被烧成焦炭了。 拓拔野听她语气又是鄙夷又是厌恨,正想相问“她”是谁,忽听隆隆震动,下方婴啼之声大作,低头望去,只见烟尘腾雾,一大群黄色野猪似的怪兽悲吼狂奔,沿着山谷朝西如潮席卷。 “合窳!”齐毅等人大凛,这种南荒凶兽猪身人面,黄皮红尾,叫声也如同婴儿啼哭一般,好食人肉,也吃蛇虫等毒物,因此獠牙亦带剧毒。所到之处,预示着必有洪灾出现。当年被赤帝认为是不祥恶兽,猎杀一空,想不到竟和蠪侄一般,相隔数十年,无端重现。 数百只合窳狂奔而过,几十株着火的大树被它们猛冲乱撞,登时断折横飞。 接着又听一阵阵长叹哀号,仿佛无数人在同时叹息一般,听得众人毛孔悚然。但见万千黑影在林间跳跃闪动,朝西飞掠急冲。凝神望去,竟是无数长尾猕猴,白毛赤目,四只耳朵不断转动,赫然正是南荒怪兽“长右”。 这种妖猴生性凶残好斗,又大多成群结队,攻击时颇有纪律,在南荒常常被蛮族豢训为兽兵征战。当年烈碧光晟率军横扫南荒七国时,便曾大败“长右军”,放火将八百里长右山烧得寸草不生。 齐毅骇然道:“合窳、长右都是预示洪灾的凶兽,难道这里就快有暴洪了么?” 话音方落,又听见一阵猛烈的“咄咄”怪声,仿佛伐树斫木的震天巨响,转头俯瞰,数百只人形猪鬃的怪兽龇牙咧嘴,不紧不慢地结队而来,喉中发出低沉的“咄咄”声响,抬起头,瞪着眼看着拓拔野等人,忽然喷出一团团紫火,而后又摇头晃脑地径自朝西去了。 这群怪兽也是南荒独有,叫作猾褢,穴居冬眠,开春之后便出洞觅食,遇人杀人,遇虎杀虎,毫无所惧。但眼下正值深秋,它们又怎会离开南荒洞穴,千里迢迢地赶到这东荒山林之中? 怪吼震天,兽奔如潮,都顺着那悠悠荡荡的巴乌笛声,朝西卷去。霎时间,从眼皮底下奔冲而过的南荒凶兽越来越多,粗略算去,浩浩荡荡,至少有上万之众。 众人越看越是惊异,流沙仙子却只是冷笑不语。 拓拔野心中大奇:“能以巴乌蛮笛,将这些凶残暴戾怪兽尽数招来,此人御兽能力可真不下于雨师姐姐了!却不知为何从未听人谈起还有这等人物?”与众人驾鸟朝西急飞而去。 越过几个山头,火焰益猛,漫天烟雾弥漫。巴乌声越来越清越婉转,圆润响亮,动听之极。拓拔野精擅音律,听得心旷神怡,大感佩服,好奇心越来越浓,直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兽吼如狂,呐喊怒骂声也越来越清晰了,夹杂着阵阵惨叫、咳嗽,似是一大群人被困在火焰与兽群中,不得而脱。 穿过一个险峻高峭的山崖,眼前豁然一亮。只见淅沥雨丝中,山谷开阔,一条大河蜿蜒南北,闪耀着粼粼波光。 两岸草坡火势蔓延,将四周照得通明如昼,左岸山脚下,果然有百余人或躺或坐,围成一圈,挥舞着长刀兵器,破口大骂不已。在他们外沿,里三重、外三重围满了无数南荒凶兽,正朝着他们咆哮逼近,气势汹汹。 大河右岸,火光连绵,一个彩衣霞带的女子正翩然而立,悠扬地吹奏着一管巴乌,满头黑发盘结,在耳边梳了数十根细辫,随着衣袖、裙摆一齐飘飘欲飞。 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象牙色的肌肤圆润光洁,柳眉斜挑,含嗔带煞,细眼弯弯,秋波中满蕴盈盈笑意,唇瓣丰润如蜜桃,让人见了恨不得咬上一口,轻轻嘟起,吹奏着蛮笛,倒象是在撒娇一般。 拓拔野所见的大荒美女数不胜数,这蛮女单就五官、容貌而言,未必称得上倾城绝色,但那似嗔似笑、媚中带煞的神情,却平添了一份奇异的蛊惑力,让人见之口干舌燥,莫名地心跳加速。 在她身边,昂然立着一只三头六脚的怪鸟,不住地拍舞着三只巨翼,五彩长尾绚丽开屏,神态倨傲。三头警惕地转动着,六只眼睛瞧见拓拔野一行,登时红光闪耀,引颈“咯咯”尖叫起来。 齐毅等人见多识广,瞧见这怪鸟,凛然一惊,脱口道:“敞凫神鸟!”登时明白这蛮女是谁了,嘿然道:“原来是火仇仙子!烈焕儿,这回你要多加小心啦。” 那穿红衣的火族游侠烈焕儿面色大变,眼见拓拔野依旧满脸茫然,不知所以,便低声略加解释。 拓拔野闻言大震,原来这蛮女竟是火神祝融与南蛮厌火国主的私生女,名叫祝浮玉。 当年祝融前往南海诛杀离火修蛇,大战三昼夜,身负重伤,幸被厌火国主淳于柔所救。厌火国与火族虽是世仇,淳于柔却偏偏喜欢上了这年长自己二十多岁的男子,不但以镇国之宝“厌火珠”相救,更以身相许,订约白头。 祝融走后,淳于柔珠胎暗结,瞒着国人悄悄生下了女儿,呵护如掌上明珠,取名祝浮玉,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全家团圆,两族修好,过上太太平平的日子。 谁想两年之后,烈碧光晟以蛮人捣毁火族神像为借口,率八万骑兵,悍然大举亲征南荒。短短十几日间连扫豹人、蜮民等六族,屠烧一空,俘虏为奴,而后又转戈西向,兵锋直指厌火国。 淳于柔与祝融相爱之后,一心与火族修好,和平共处,得闻火族大军杀到,文武大臣纷纷请战,她却力平群议,一面修书烈碧光晟,恳请退兵议和;一面飞鸟传信祝融,求他速速出面相助。 不想烈碧光晟早就算到此节,一个月前便已将祝融谴往北海,与烛龙等人商议共讨龙族之事。他假意接受淳于柔之请,退兵十里,并伪冒祝融字迹,回信哄骗安抚。待到厌火国放松警惕之时,又率军连夜奔袭,攻入厌火城,大肆屠杀烧掠,妇孺不留。 等到祝融听闻风声,火速赶至南荒之时,厌火国早已被火族铁骑踏平,彻底臣服。 淳于柔母女在数十名亲卫的誓死掩护下侥幸逃脱,藏入南荒深山之中,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活。不明就里的淳于柔,只道被爱郎欺骗出卖,悲痛愧悔,四个月后自焚而死,留下了不到三岁的孤女。 祝浮玉在厌火国残部的保护教导下,逐渐长大,对火族和自己的父亲恨之入骨,改名为淳于昱,取号“火仇”,发誓终有一日,杀尽火族仇敌。 她虽非火德之身,却也天生火灵,聪颖绝伦,年纪轻轻,便拜南蛮各族的高手、巫祝为师,博采所长,自创一格,练就了绝世神功。最为擅长的正是御兽、蛊毒。 大荒572年,年方十七岁的淳于昱御使万兽,率领两万南蛮联军,大举进犯火族南疆,半月间纵横五百余里,连克六城,威名显赫一时。南炎城一战,更亲自斩杀火族两大真人级高手,并以蛊毒杀灭整城九千两百余人,从此被列为“大荒十大妖女”。 两年之后,其部在南疆被刑天的战神军接连击败,五万南蛮盟军土崩瓦解,自此一蹶不振。南蛮各部听见“刑天”二字,更是魂飞魄散,闻风披靡。 淳于昱孤身逃回南荒,几次举事,都被蛮族出卖,九死一生。此后逐渐绝迹,极少露面,世人料想多半是暗地里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想不到时隔十八年,竟在这东荒山林里孤身出现。 淳于昱听见空中声音,仰脸上望,瞧见流沙仙子,秋波中蓦地闪过惊异恨怒之色,柳眉微微一挑,笑道:“难怪今晚雷雨不停,妖兽横行,原来是来了你这长不大的小妖精。十八年没见,你怎地还是这副模样?想认不出来都不可能呢。”声音低沉柔媚,众人听在耳中,都不由得一荡。 流沙仙子大怒,格格一笑,反唇相讥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爹娘不要、男人不理的南蛮妖女。十八年没见,你怎地老成了这副模样?想认出来都难得很呢。” 眼见这当世两大妖女甫一见面,便针锋相对,极尽刻毒之能事,拓拔野心中大奇,不知道她们何时结下的深仇大恨。 大河左岸的众人抬头瞧见齐毅等人,又惊又喜,轰然叫喊他的名字。 齐毅凝神一看,大喜过望,笑道:“拓拔兄弟,这可巧啦!这些全是我联络的五族游侠,约好了一齐赶往皮母地丘,想不到全在这儿碰到了!” 拓拔野眼见这么多素昧平生的人,竟为了自己和龙女干冒大险,又是惊愕又是感激,御鸟电冲而下,翻身落在群雄面前,抱拳朗声道:“东海拓拔野,承蒙各位朋友厚谊,感激涕零,不知何以为报!他日与龙妃完婚之时,定当请各位好朋友痛饮狂歌,不醉不归!” 群雄闻言大哗,有人失声叫道:“你……你当真是拓拔太子?” 齐毅哈哈大笑,从太阳乌上一跃而下,拍着鸟背,高声道:“普天之下,除了龙神太子和乔少城主,又有谁能驾御得了十日鸟?” 太阳乌扭头嗷嗷怪叫,挥翅将他手臂拍开,大步走到拓拔野身边,昂首睥睨,傲然自雄,对众人甚是不屑。 群雄这才相信,纵声欢呼。 蟠桃会后,拓拔野名震大荒,一跃成为五族青年才俊、尤其是这些崇尚自由的游侠儿的英雄偶像。此刻终于得以亲眼目睹其风采,心中之惊喜激动,莫以言表。一时间,对四周围集的万千凶兽、毒烟烈火全都不放在心上了。 拓拔野转身朝淳于昱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火仇仙子,在下东海龙神太子拓拔野,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不知他们何处得罪了仙子?可否请仙子大人大量,网开一面?” 群雄早已窝了一肚子气,眼见强援驾到,更是怒火如沸,纷纷叫道:“拓拔太子,我们和这妖女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今夜才刚刚在这山谷里遇到,谁知道她为何同我们过不去?” “辣他奶奶的,这妖女蛮不讲理,太子不必和她罗嗦,直接一脚将她踹回南蛮便是!” 淳于昱眼波弯弯,笑吟吟地只不说话,青绿色的竹蛮笛斜倚唇边,乐声悠扬。妖兽越来越多,随其节奏,环绕着众人狂吼奔掠,只待她稍一变调,立时奔突围攻。 “这还用说么?”流沙仙子苹果脸蛋上笼罩着一层戾气,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扫视着众人,格格笑道,“定是你们适才交谈之时,对那公孙婴侯说了什么不恭敬的话,是也不是?” 群雄一怔,喧哗声顿时小了下来,一个土族游侠愤愤叫道:“稀泥奶奶的,公孙婴侯阴险毒辣、卑鄙无耻,骂了又怎地?再说他好歹也是土族中人,轮得着她一个南蛮妖女生气么……” 话音未落,淳于昱俏脸一寒,杀气大作,“巴乌蛮笛”陡然高越,凄厉破云。 众人汗毛直乍,肝胆尽寒。周围那万千凶兽随之发出震天彻地的婴哭怪嚎,排山倒海似的狂奔冲来,腥臭气浪如狂风扑面。 几在同时,山谷草地上的火焰象是被飓风卷引,轰然高窜鼓舞,从上往下俯瞰,一圈圈如涟漪倒卷,向中心的拓拔野等人飞速席卷蔓延,极是壮观。 四周黑烟大作,“哧哧”连声,奔腾如滚滚乌云,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头顶,呼吸如窒,烦闷欲呕,什么也瞧不真切了,只听天摇地动,万兽奔腾,体内火烧火燎,仿佛随着四周赤红色的烈火一起燃烧起来了…… 第十一章 不期而遇 烈火毒烟轰然席卷,万兽狂奔,霎时间相距已不过十丈之遥。众游侠被那黑烟一熏,头昏眼花,纷纷踉跄倒地,别说与凶兽激斗,就连起身奔逃的力气也没有了。 拓拔野心中大凛,若是他独自一人,自然毫不怵惧,但要想保护这百余名游侠毫发无伤,可不是区区三只太阳乌所能奏效了!灵光霍闪,腹中龙珠、定海神珠一齐急速飞转,默念法诀,大喝着旋身飞冲而起。 “轰!”周身碧光滚滚飞炸,蓦地幻化为一条巨大的青龙,咆哮如雷,怒旋盘舞,将群雄笼罩在中心。长尾扫处,真气迸爆如巨浪狂涛,登时将围冲最前的数十只合窳、长右撞得冲天倒飞,摔跌出十余丈外。 满地烈焰被那狂飙刮卷,登时层层倒舞,浓烟轰然崩散。 火仇仙子身子一晃,巴乌微微失声,又惊又怒,想不到这俊秀少年竟有如此神通!但她性子素来刚烈好强,越是强敌,便越想一教高低,当下凝神聚气,吹奏蛮笛。 笛声陡变,如狂风过林,惊涛裂岸,汹汹急促,激越入云。 南荒群兽被那巴乌所驱,咆哮如狂,竟丝毫不惧那凶暴青龙,四面排涌急冲。最为诡异的,是这万千凶兽乱中有序,按照各自族类整整齐齐地区分开来,当空俯瞰,竟像是训练有素的各种军团,在号角指挥下冲锋陷阵一般。 拓拔野又奇又佩,这妖女果然有乃父之风,比之当世大荒三大驯兽高手竟毫不失色。赤炎城大战金猊神兽时,他曾受烛融指点,领悟“心心相印诀”的精义,此刻听她吹奏蛮笛,音声诡齐多变,仿佛直指众兽之心,在它们契契感应一般,可见也深谙此道。 以拓拔野现在的念力和经验,驯服单只神兽不在话下,但要想如法炮制,以乐声控制群兽以抗衡,实无可能。当下索性一面纵声怒吼,压制巴乌笛声,一面环舞飞旋,将冲上前来的凶兽打翻震飞。 群雄惊魂稍定,坐在草地上,眼看着青龙在头顶盘旋怒吼,四周兽群潮水似的奔涌又来,又如大浪似的翻腾倒卷,心中震骇惊喜,纷纷大声喝彩叫好。 流沙仙子冷笑一声,举起斑斓玉兕角仰头长吹。这残角中本就封印了众多毒兽的魂魄,受四周兽吼所激,早已蠢蠢欲动,此刻吹将起来,直如鬼哭狼嚎,凶厉凄烈。兽群闻听,登时骚动起来。 合窳等毒兽反应最为强烈,纷纷急停顿住,合着玉兕角的节奏仰头长嚎。后方奔冲而来的数百只猾褢收势不住,接二连三地撞了上来,彼此怒吼狂嚎,抓咬一团,阵型骤然混乱。 淳于昱弯月般的美目中怒火闪耀,巴乌声陡然又是一变,婉转低回,如溪水潺潺,耳语绵绵,渐渐又压过了玉兕角声,群兽狂怒暴躁之态稍敛。众合窳婴哭怪号,听着当世两大妖女的号角与巴乌交缠并奏,左顾右看,进退维谷。 便在此时,大风呼卷,山谷密林沙沙作响,大河上游忽然响起一声骨笛,尖利刺耳,淳于昱脸色微微一变,蛮笛声登时又被玉兕号压过。 那骨笛声凄诡阴郁,众游侠寒毛乍起,莫名地一阵恐惧。 拓拔野心中一凛,这笛声与蟠桃会上黑帝所吹奏的骨笛何其相似!凝神望去,细雨如丝,烈火吞吐,两岸半山都已烧得红彤彤一片,惟有那骨笛传来处,弥漫着一重淡淡的蓝雾。 众兽齐吼,敞凫神鸟三头急转,扑打巨翅,尖鸣着盘旋飞起,突然朝大河俯冲而去,“呼”地喷出一团烈火,直冲入河水之中,隆起一圈刺目的红光。 “哗啦!”大浪喷涌,突然湿淋淋地窜起数十条人影,浑身着火,低沉怪嚎,朝敞凫神鸟猛冲而去。 几在同时,整条大河像是突然迸炸开来,水浪如天河倒泻,冲天狂喷,无数人影缤纷闪烁,破浪掠起,漫天低嚎怪叫,和骨笛声声契合,凄厉悠长,阴寒透心。 “鬼国尸兵!”拓拔野心中大震,再无怀疑。这情景与昆仑瑶池、西荒通天河如出一辙!当日蟠桃会一战,黑帝、五大鬼王已被尽数全歼,难道在这深山密谷之中竟还藏了鬼国余孽么? 不及多想,大声喝道:“大家退到火里去,围成一圈,不可轻举妄动!”龙尾轰然飞扫,将扑冲上前的众僵尸打得稀烂,气浪飞卷,掀起满地火光,组成一圈七八丈高的火墙。 淳于昱所布的火种乃南荒三昧离火,炙烈狂猛,遇水更炽。百余名尸兵冲撞在火墙上,焦臭四溢,瞬间便被烧成了紫红色的焦骨,但却毫无知觉,无畏痛楚,依旧朝着众游侠猛冲而下,被气浪一震,顿时喷舞为漫天粉末。 骨笛声越来越近,河水中不断地冲出鬼兵,转眼便已布满了山谷,略一算去,少说也有八九千之众,挥舞着兵器,前赴后继地向前冲去。在火光辉映下,或是断头少臂,或是开膛破肚,惨白的尸身上裂洞翻卷,密密麻麻的蠕动着无数蛊虫,说不出的丑怖诡异。 流沙仙子格格笑道:“老妖女,等收拾了这些讨厌的骷髅,再陪你好好玩耍。”玉兕角陡然折转,高亢激烈。 距离稍近的众鬼兵簌簌乱抖,随着号角声,筛糠似的急剧摇摆起来,既而“哧哧”连声,体内尸虫嗡嗡飞射,密雨似的落了满地,焦缩如芝麻。蛊虫既去,尸兵木立了片刻,微微一晃,便纷纷仆倒在地。 淳于昱“哼”了一声,似是对她的手段颇为不屑,巴乌长吹,满地火光骤然高窜,烈焰吞吐。那万千南蛮凶兽纷纷掉转头来,怒吼着横冲乱撞,顷刻间,便将众尸兵冲散开来。 放眼望去,山谷俨然成了熊熊火海,在细雨浇淋下,起伏翻涌,其势更猛。就连那大河也被烧成了滚滚沸水,白雾蒸腾。 凶兽奔腾,天摇地动,鬼兵、猛兽混战一团,不断地滚倒在火焰里,凄嗥惨厉,震耳欲聋,空气里的焦臭腥恶之气越来越加刺鼻。 群雄骇然围坐,捂住口鼻怔怔观看,直如置身梦魇。 有这两大妖女联手对付鬼兵,拓拔野登时大为放心,心想:“斩草除根,蛇打七寸,先制服那吹骨笛之人,这些鬼兵便不足为惧。”当下碧光闪耀,重新化为人身,骑在太阳乌上,急速朝着山谷那一侧冲去。 火光冲舞,咫尺瞬息,半山草坡之上站了一个红衣男子,斗篷披风,横吹骨笛,腰身上围挂了一串颅骨,正随着骨笛节奏虚空绕舞浮动。在他周围,寂然端坐了八个红衣人,垂头盘腿,石头似的动也不动。 拓拔野喝道:“何方妖孽,还不束手就擒!”驾鸟电冲,天元逆刃光芒爆舞,朝着那红衣男子迎头怒斩。 红衣男子头也不抬,犹自悠然吹笛,腰间悬浮的骷髅却蓦地飞炸开来,黑光爆射。几在同时,那端坐四周的八个红衣人急冲而起,“咻咻”连声,八道雪亮的刀光如矫龙怒舞,热浪狂飙。 拓拔野呼吸一窒,失声道:“烈雪八刀!” 这八刀首尾相接,连绵不绝,刀气更是炙热锐利,势不可当,赫然正是当日在凤尾楼中与自己交过手的火族八位同胞兄弟! 这八人是烈炎极为信赖的贴身护卫,忠心耿耿,对自己亦颇为友善,怎会摇身变成了鬼国爪牙,听这红衣男子骨笛驱唤?莫非烈炎竟已遭了什么意外么? 一念及此,冷汗涔涔,又惊又怒,不及多想,天元逆刃回旋横扫,光浪爆舞,轰然将八刀荡开,乘鸟冲天飞起。左掌真气爆吐,蓦地形成一个强猛的碧绿气旋,滚滚倒冲,将离得最近的烈四郎当空猛吸而来。想要抓住问一究竟。 但那八兄弟心意相通,如若一人,拓拔野身形方动,眼前炽浪扑面,烈雪八刀又呼啸急卷,快逾闪电,悍然劈入那气旋正中。 “嘭”地一声,气浪四炸,拓拔野掌心微痛,竟被震得气血翻涌,撒手飞退开来,心中骇异不已。 短短数月不见,这八兄弟竟似脱胎换骨,真气霸道狂猛,远胜于前。单个儿而论,便与哥澜椎等龙族勇士不相上下,八人一心,合在一处,更是威力倍增,几可与火正仙吴回等顶尖高手一较高低! 八兄弟不给他一丝喘息之机,纵横交错,连绵急攻,刀光如银龙怒舞,天河滔滔,竟将拓拔野连人带鸟迫得飞退出十余丈外,险象环生。 这“烈雪八刀”采北海玄冰铁与南荒火焰石在赤炎火山中炼成,刀魄连心,天衣无缝,可避不可断。饶是拓拔野真气超然绝世,天元逆刃无坚不摧,一时之间,竟也难以突围攻破。 凝神扫探,八兄弟脸上木无表情,双眼呆滞,气息微弱,心跳忽快忽慢,毫无节奏,像是被蛊虫和至为凶邪的妖法所操纵,无所畏惧,每一招一式都是几近搏命,凶险狠辣。 拓拔野心中一动:“是了!只要能逼出他们体内的蛊虫,或是扰乱骨笛节奏,便能趁着他们心智清明之际,一一制服。” 当下毕集念力,急念解印诀,断剑嗡然剧震,只听一声惊雷爆吼,强光刺目,从剑锋中冲天爆舞,整个山谷仿佛变成了青天白昼,隐隐只见一个巨大的青灰暗影当空咆哮。 山谷中众人脑中都是“嗡”地一响,眼前昏黑,震耳欲隆,霎时间什么响声也听不见了,就连那万千凶兽也惊慑僵伏,纷纷顿步不前。 夔牛! 被这当世荒外第一凶兽雷霆震吼,红衣男子气血乱涌,骨笛登时失声,斗篷乱摆,披风猎猎鼓舞如圆球,那八兄弟的刀光顿时随之一滞,仿佛时间突然凝固了一刹那。 对于拓拔野来说,这一刹那便已足够,纵声大喝,真气冲卷,无锋剑回旋疾舞,瞬时间连刺八人右手脉门,血珠飞射。 方一出手,他立觉懊悔,倘若这八人未曾中蛊,手腕中剑,自然便弃刀败退;但眼下他们俨然如行尸走肉,无知无觉,别说刺中脉门,就算是断腕断头,他们也殊无所谓…… 念头未已,那八人果然翻身疾进,“轰!”刀光如飞瀑狂滔,断剑剧震,拓拔野周身如痹,蓦然朝后震飞翻跌,惊出一身冷汗。若非自己反应极快,下意识急旋定海神珠,因势就形,这一条手臂就被烈雪八刀齐肩卸下来了! 惊怒之间,八刀纵横怒舞,气势如狂,宛如蚕丝吐茧,将他团团困在中央,连气也透不过来了,少有不慎,立时被碎尸万段。 那红衣男子抬起头,斗篷下露出一双碧绿色的眼睛,灼灼如鬼火,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哑声道:“匹夫之勇,妇人之仁。盛名之下,不过尔尔!”语气低哑阴寒,极为轻蔑,重又横吹起骨笛来。 拓拔野怒极反笑,若换了别的妖兵尸鬼,方才那一瞬间早已被自己奋起神威,击得片骨不存了,只因这八人是烈炎至亲心腹,自己不愿误伤,才反遭其所乘。 眼见八兄弟攻势更猛,气浪如飙,河中冲涌出来的尸鬼也越来越多,与南荒兽群战得难解难分,心下凛然,暗想:“再不快刀斩乱麻,制伏这些妖鬼,只怕便要连累这些游侠朋友了。” 蓦一咬牙,正想故技重施,御使夔牛打乱骨笛节奏,而后一击毙敌,却听半空响起一个雄浑嘹亮的声音:“三弟手下留情!”真气充沛,如雷在耳,赫然正是烈炎! 话音未落,山后忽地传来一声号角,慷慨高亮,接着号角并吹,鼓声激奏,呐喊声如潮涌起,似有大军赶到。 拓拔野又惊又喜,纵声长啸呼应,断剑碧光纵横,如春江怒水,汹汹奔泻,登时将烈雪八刀震得朝后飞退,而后趁势冲天掠起,骑鸟直冲夜空。 细雨潇潇,夜色迷蒙,只见西北远处半空,一大片火光浮动飘飞,犹如赤云霓霞,壮丽夺目,凝神细看,竟是数千飞兽骑兵檠着火炬急速飞来,瞧那黄衣铜甲,竟是土族的黄龙军团。 当先一人朗声笑道:“三弟别来半载,风采更胜当日!我和二弟在真陵山下守侯了一天一夜,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你啦!”遥遥望去,来人金冠黄衣,丰神玉朗,赫然是土族黄帝姬远玄。 旁边一人骑乘飞龙,紫衣红带,虬髯如火,一双虎目炯炯生威,果然正是炎帝烈炎。并肩飞来的,还有火神祝融、金族开明虎神陆吾、水族博父国主燮沨以及涉驮、计蒙等土族大将。 拓拔野大喜,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见这么多人,当下急念法诀,将夔牛重新封印,以免吼声误伤土族飞兽,哈哈笑道:“这可真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大哥、二哥,我正发愁该如何处置这鬼国妖孽呢,不如你们替我出出主意?” 那红衣男子脸色微变,哑声怪笑道:“素闻黄帝陛下一言九鼎,想不到原来也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土族长老会的决议,你也敢只手推翻么?”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压过山谷中的诸多喧哗,远远地传了出去。众人听了,心中都是大奇,不知这妖人所说的“主公”是谁?又与土族长老会达成了什么协议? 飞兽军疾速掠近,只听姬远玄淡淡道:“若不是皮母地丘吞埋了一万六千北鲜兽骑,敝族长老会又怎会答应与公孙婴侯两不相侵?既已立誓,寡人自会重言守诺,但这几日以来,你们四处纵蛊为害,肆虐瘟疫,掳掠僵尸为奴,弄得土、火、木三族尸横遍野,民心惶惶,敢问,这又算是什么两不相侵?又叫寡人如何平定朝野群议?” 拓拔野闻言大震,才知道这僵尸鬼兵竟是公孙婴侯部属!又惊又怒,正待喝问雨师妾下落,又听红衣男子冷笑道:“嘿嘿,陛下既然决心反悔,那也休怪我主公翻脸无情了。莫怪我没提醒,一旦与我主公为敌,境内山崩地裂、地火洪水、猛兽瘟疫……指日可期!” 烈炎厉声喝道:“梁嘉炽!你堂堂火族大好男儿不作,却自甘堕落,作那公孙婴侯的鬼奴鹰犬,蛊惑族人,祸害天下,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倘若你还有一丝悔改之意,现在立即放了烈氏八兄弟,解散鬼兵,自缚请罪,长老会上,寡人或还可为你求情……” 不等他说完,那红衣男子仰天狂笑,截口道:“好一个自缚请罪,为我求情!当日烈碧光晟杀我全家,诛我三族,怎么就不见你为我求情?怎么就不见满殿长老为我求情?” 他越说越是激愤,碧眼中泪光闪烁,怒火如焚,厉声道:“自从十六年前,你们将我全家抛入融天山的那一天起,我梁某人就再不是火族之身,而只是一介孤魅游魂!从那一天起,我的名字也不再叫梁嘉炽,而叫作魅魂,我告诉自己,终有一日,我要教你们火族一百零六城尽变作人间鬼域!” 山谷中的众火族听到“梁嘉炽”三字,无不哗然,心想:“原来是他!”惊骇者有之,同情直有之,厌憎者亦有之。 此人原本是火族昔年六大猛将之一,骁勇多智,其部“炽火军团”一度与刑天“战神军”齐名,为烈碧光晟平定南荒立下了赫赫战功。南蛮既平,鸟尽弓藏,烈碧光晟为了巩固势力,党同伐异,捏造罪名,将这桀骜自负的悍将满门抄斩,推入深不可测的融天山地渊之中。 孰料他竟如此命大,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从地渊中拣得一条性命,还投入了公孙婴侯门下。 梁嘉炽嗜血好杀,曾一夜间踏平蜮人族,不分妇孺屠杀殆尽,因此又被称为“鬼王炽”,不想一语成谶,竟成了今日这般模样。真可谓世事无稽,报应不爽了。 遍谷群雄之中,惟有淳于昱对他这番话心有戚戚,仰头格格大笑道:“魅魂将军,人心如鬼,世间原本便是地狱,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听到她的笑声,祝融脸色顿变,烈炎高声道:“敢问是浮玉国主么?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你,这可真是巧了……” 火仇仙子柳眉一挑,冷笑道:“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有什么巧不巧的?厌火国不是叫琉丹么?我复姓淳于,单名昱,不知道阁下说的浮玉国主又是谁?”声音森寒怨毒,充满了刻骨仇恨。 当是时,数千飞兽军已到了山谷上空,汹汹俯冲而下,将山谷四面围住,火把星星点点,和下方草坡的火光交相辉映,四野亮如白昼。 祝融骑乘双龙急冲而下,双袖一卷,将双龙化作霓龙杖收入手中,悄无声息地落在河岸,白发飘飘,红须若舞,怔怔地凝视了淳于昱片刻,眼中爱怜、愧疚、悲苦、悔恨、温柔……各种神色交相掺杂,叹了口气,道:“孩子,怨有头,债有主,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要杀要剐全由得你。但是……火族的平民百姓却是无辜的,你又何苦迁怒于他们?” 火仇仙子咬牙道:“你少来这里惺惺作态!你当我当真不敢杀你么?火族的百姓无辜,厌火国的百姓便天生有罪了?两万七千条人命,在你们眼里竟连猪狗也不如!” 越数越怒,彩衣忽地一鼓,霓光爆闪,朝着祝融当胸刺去! “嘭!”祝融身子一晃,鲜血激射,右胸赫然插了一柄紫红色的三尺短剑,光华流离。 众人失声惊呼,拓拔野、烈炎等人相距太远,救之不及,急忙抢身冲去,惟有流沙仙子、魅魂一愣,双双大笑,极是幸灾乐祸。 火仇仙子脸色微微变,想不到他竟避也不避,心中蓦地闪过一些后悔之意,但想到母亲、族人的惨死,怒火登时又熊熊地卷上心头。探手凌空一抓,将那紫铜短剑霍然倒拔而出,冷冷道:“你还记得这柄剑么?” 拓拔野、烈炎等人电冲而下,将祝融扶住,想要施法封住伤口,却被他摇头示止,任由鲜血从胸膛汩汩而出,吸了口气,神色古怪,低声道:“自然记得。这柄剑是三十五年前,我送给你娘亲的‘心血神剑’。” 火仇仙子弯弯的妙目中滢光闪烁,冷冷道:“你记得你送此剑时,还说了什么吗?” 祝融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嘴唇翕动了片刻,才徐徐道:“我说此剑是火族的神匠夫妇挖出自己的心,以血祭剑,才铸造而成的。普天之下只有一双,我要为她找到另一枝,从此生生世世,永结同心;还要让火族与厌火国之间时代友好,再无刀兵……” 火仇仙子眼圈一红,泪水夺眶而出,喝道:“你欠我们母女的,我或许可以忘记,但你欠厌火国的三十二年血海深仇,我却一刻也不敢忘!”心血神剑紫光怒爆,再次如闪电似的朝他心口冲射而去。 这次拓拔野、烈炎早有所备,齐齐挥掌一拍,气浪轰然,登时将那短剑击得冲天抛起,不偏不倚地落到烈炎掌心。 烈炎指尖在那短剑上轻轻一弹,嗡然龙吟,心中感慨万千,叹道:“同心共血,生生世世。淳于姑娘,这对神剑自铸成之日起,便只剩下一柄,当年赤帝赏赐给火神,也是希望他终有一日能找到自己挚爱之人。他将此剑送与你娘,实是一片赤诚真心……” 淳于昱心中如绞,冷笑不语。 流沙仙子惟恐天下不乱,也不管拓拔野几次眼神恳求,笑吟吟地道:“我只听说情人私订终生之时,常常互送金锁玉镯,像这般送一件大凶之器的,倒真是绝无仅有呢。想来祝真神神机妙算,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佩服,佩服呀。” 火族群雄大怒,纷纷呵斥,烈炎只当没有听见,指尖轻弹,将短剑隔空送回到火仇仙子的手中,沉声道:“淳于姑娘,火神是寡人的授业恩师,但他的刚毅正直、淡泊宽厚,族中又何独寡人景慕敬服?当年因为厌火国覆灭之事,他与烈碧光晟一直势同水火,更对自己愧恨自责,耿耿于怀。若不是因为他在长老会上,几次三番据理力争,主张怀柔治理南疆,又私自恳托刑天等将,对厌火国旧部网开一面,被屠戮驱逐的南荒夷族又何止十万!” 顿了顿,声音更转低沉,道:“这些年来,他始终未娶,对你们母女抱愧思念,一日甚于一日,无时无刻不在为你担忧。十八年间,他踏遍了八荒四海,一则为了探听你的下落,二则也是为了寻找那失传的另一柄心血剑,埋在你娘亲的坟前,了却心愿……” 说到最后一句时,转身从祝融背负的铁匣中拔出一柄短剑,“叮”地一声,紫光耀眼,和火仇仙子手中的那柄心血神剑交相辉映、长吟,形状、大小赫然一模一样! 众人哄然,想不到这太古时代便已失传的火族神剑,竟然真的会让祝融找到!魅魂远远地瞧见,又是惊愕又是艳羡,忍不住飘身移近,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烈炎缓步上前,将那柄短剑递到她的手中。 淳于昱花容骤然惨白,又渐渐地涌起晕红之色,痴痴地看着这两柄短剑,惊异、酸楚、激动、难过……跌宕沉浮,恍惚若梦,一时竟不知所措。 烈炎道:“淳于姑娘,这柄神剑是祝火神在赤炎火山的山腹深处找着的。舍妹当日坠入火山腹中时,恰巧瞧见两百余丈下的岩壁上,插着一柄短剑,形状颇似传说中的‘心血’,便告知神上。为了取得这柄神剑,火神六次冒死进入赤炎火山,才终于从岩浆之中拔出……” 他神容恳切,声音低沉真挚,听得淳于昱心乱如麻,又是难过又是悲楚,泪水忍不住滚滚涌出。 有一刹那,她多么想奔入那人的怀中,放声大哭呵,就像自小她常常做的那个梦一样。在梦里,阳光灿烂,碧树红花,她坐在龙马上,靠在他的怀里,不知为什么,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旁边,母亲回过头来,美丽的笑脸容光焕发,凝视着他们,嘴唇翕张,像是在温柔地说着些什么,但是她却听不真切。 在那个此生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的梦里,她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只记得春风吹过树梢,鸟儿在耳边欢唱,云朵高高地漂浮在蓝天上,仿佛随着时间一起凝固了。只记得母亲笑靥如阳光般灿烂,鼻息间尽是那泥土和花草的清香,还有那温暖而又缥缈的父亲的气息…… 而此刻,相距数丈,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容渐渐模糊了,像水光似的轻轻摇荡着,仿佛在梦里,又仿佛在梦外。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剑锋上,那声音就像自己的心在刹那里撕裂成了碎瓣。 见她怔怔凝视着短剑,泪水如断线珍珠滚落,众人都是一阵难过,寂寂无声,就连那万千凶兽、尸鬼也木愣愣地呆立着,偶尔发出两声低沉的哀鸣。 流沙仙子原想说写讥嘲挖苦的风凉话,但不知何以,心中却莫名第一阵刺痛,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一些久远得早已不愿想起的往事,喉咙若堵,再难说出口来。 姬远玄咳嗽一声,上前道:“淳于姑娘,炎帝说得不错,当年南荒连年战事全因烈碧光晟而起。家仇也罢,国恨也罢,你的敌人都是烈碧光晟,而不是祝火神,更不该是火族百姓。烈碧光晟野心勃勃,一心并吞各邦,成就霸业,无所不用其极。这几十年来所欠的,又何止是南荒各族的血债?” 陆吾等人纷纷点头附和。 拓拔野温言道:“淳于姑娘,当世炎帝深明大义,为了天下苍生,毅然与烈老贼斩断叔侄之情,誓于之死战到底。有这等明君,是火族之福,更是南荒各族的福气。只要大家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假以时日,必可还天下太平。那时厌火国中兴,还不是指日可待么?” 淳于昱脸色苍白,默然不语,被众人这般七嘴八舌地劝说,心中更是烦乱已极,蓦地朝后退了几步,柳眉一蹙,欲言又止。 烈炎见状,知道她心意已然摇动,当下朗声道:“炎天在上,赤土在下,我烈炎对着这剡山发誓,他日平定叛党,还复太平之后,若不与厌火国等南荒九族四十八国世代交好,和平共处,则永受地火煎熬,不得超脱,有如此石!” 说着,伸出右掌,凌空抓起一块石头,掌心烈火真气“哧哧”激响,顷刻烧化为石粉,簌簌掉落。 众人耸然动容,淳于昱大震,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烈炎,见他坦荡相对,殊不退缩,心底惊疑犹豫之意渐渐退去,眯起眼,半晌才一字字地冷冷道:“就算你不怕天谴,违逆此事,我也会教你毒火灼身,万蛊攻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众人闻言大喜,她的话虽说得阴冷狠毒,但言外之意却是默认了烈炎等人结为同盟的邀请。 烈炎、拓拔野、姬远玄三人相视而笑,齐声道:“一言为定!”有这善御毒兽的南蛮妖女相助,对付烈碧光晟无疑又多了一分胜算。 祝融松了口长气,脸上露出一丝悲喜交集的笑容,身子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坐倒在地。两旁的火族卫士大惊,急忙奔上前来,聚气于掌,将他胸膛的伤口封住。 魅魂又是失望又是恼恨,远远地哑声厉笑道:“祝火神,恭贺你父女团圆,前嫌尽弃!嘿嘿,想不到数万条性命的血海深仇,竟被一柄短剑就给抵消啦。厌火国这三十多年来培养的国主,原来不过是个胆小如鼠的叛徒!” 淳于昱俏脸飞红,羞怒交加,“哼”了一声,正待说话,烈炎业已高声喝道:“梁嘉炽!若不是你当年煽风点火,在南荒大肆屠戮劫掠,欠下无数血债,今日火族与南荒各族之间,又怎会有如此隔阂仇怨?你不分是非正义,不知思过悔改,是以当年被烈碧光晟陷害之时,才没有一人肯为你求情!时至今日,还不懂得醒觉么?” 魅魂碧眼中怒火欲喷,哑声狂笑道:“黄毛小儿,也敢大放厥词!你当我像这小丫头一般愚蠢可笑,受人摆布么?似海深仇,不共戴天,凭你这花言巧语,也想就此平息?” 蓦地顿住笑声,凝视着姬远玄,森然道:“黄帝陛下,既然主公与你立誓在先,今晚我就暂且放过他们。但你若决意反悔,三日之内,九万里中州,定然变作人间鬼域!”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轰”地一声,红光炸舞,竟如轻烟似的消散不见了。 烈炎等人想要追救烈雪八刀,已然不及,山坡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众人又惊又怒,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法,破口大骂不止。 远远地,仿佛从天边传来那凄厉诡异的骨笛声,虚无缥缈,越去越远。那近万鬼兵凄号怪叫,纷纷冲入大河之中,波涛汹涌,霎时间便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第十二章 皮母地丘 此时细雨已停,漫山遍谷的火焰也渐渐转小。夜风吹来,乌云离散,露出一角深蓝的夜空,星子寥廓,淡淡闪耀。 鬼兵既去,就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起来。众人欢呼高歌,心情大为放松。倒是那万千南荒凶兽听不见巴乌之声,星罗棋布地散立在草坡上,茫然四顾,不知所从。 飞兽军训练有素,纷纷俯冲而下,将众游侠围护起来,以防群兽再度发狂。 淳于昱冷笑一声,吹奏蛮笛,众凶兽顿时呜鸣怪吼,穿插奔掠,排列成几个整整齐齐的方队,随其节奏有条不紊地缓步徐行,夜色中瞧来,颇有几分沐猴而冠的感觉,说不出的诡异、滑稽。 众人好笑之余,大感佩服,能将猛兽训练得如此“军容整肃”,普天之下只怕也只有这南蛮妖女了。暗暗又有些庆幸,倘若这妖女非友而敌,他日沙场相逢,要和这些凶暴守纪的兽军交起战来,那也是大大的头疼。 拓拔野与烈炎、姬远玄等人不期而遇,都颇为欢喜,当下一边帮助祝融以及其他受伤游侠疗伤驱蛊,一边围坐而谈,将近日来发生之事都细细地交流了一遍。 东海之战,众人虽已得知大概,但此番听拓拔野亲口说来,倒像是自己亲身经历了一般,更觉惊心动魄,时而义愤填膺,时而击节叫好,时而黯然扼腕。 烈炎听得气怒难平,心下愧责,摇头叹道:“三弟,二哥对你不住。倘若那日我亲自前往汤谷贺礼,多添几个帮手,公孙婴侯也未必能够得逞啦。” 拓拔野一愕,心中大暖,笑道:“二哥说得哪里话?南荒、中土的战事都极为吃紧,你们又怎能擅自脱身?再说,无论是烛老妖,还是那公孙婴侯,都是处心积虑,志在必得,就算大家全都赶来了,他们也必定有对应之策。” 姬远玄沉声道:“不错。那几日之间,燕北鲜、八大天王全力进攻中土,烈碧光晟又大举北犯,便是为了牵制我们的兵力,无暇东顾。水妖此次倾巢而出,部署得可谓天衣无缝,若非龙族、汤谷上下一心,拼力死战,东海眼下只怕已被水族盘踞了。” 众人心下凛然,都觉得一阵后怕。东海一旦被水族所控,则北水、木、南火三族势力连成一片,对金、土、北火、南水俨然形成包抄围夹之势,大荒格局、未来胜负基本可以定论。 陆吾沉吟片刻,皱眉道:“奇怪,烛真神一向计谋深远,倒也罢了,那公孙婴侯从皮母地丘中出来不过两三日,又怎会对太子及龙族的情形如此了如指掌?而且看他的所作所为,每一步又都与水族的计划隐隐契合,倒像是事先安排好了一般……” 拓拔野心中一凛,旋又摇头道:“公孙婴侯是黑帝的外甥,当初波母怀孕之时,便是被烛老妖所陷害,一家三口被驱逐到土族地壑之中,生不如死。以他狭隘自负,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会向烛老妖索仇,断断不会与他联手。” 姬远玄点头道:“不错,皮母地丘重现之日,便一气吞埋了两万北鲜军团,适才的鬼兵大多都是这些水妖尸身所化。公孙婴侯与我族盟誓互不相侵时,更直言不讳,说要以这些尸兵讨伐水族,为黑帝、波母报仇雪恨。” 当下又将此事的经过对拓拔野详细地述说了一遍。 原来真陵之战前,土族巫祝便已卜算到若与水妖决战于真陵之野,必有大捷。应验之后,欣喜若狂的土族长老会竟将皮母地丘奉为圣地,开坛祭祀。 公孙婴侯便在祭祀时突然出现,声称愿与土族结成同盟,共讨水妖。他原本就是土族从前最有威望的长老公孙长泰之子,加之又是大荒十神之一,修为超绝,当世罕有匹敌,对于土族中人而言,自有一番亲切感。 大敌压境,土族长老会均想拉拢他为己用,让这皮母地丘变成水族大军难以逾越的鸿沟要塞,于是不顾姬远玄的反对,立议结盟,彼此以真陵山为界,互不侵扰,共同对抗水妖。 不想一日之后,便传来公孙婴侯掳掠龙女,欲在皮母地丘中大婚的消息。姬远玄惊愕震怒,却苦于盟誓之累,不能出兵干涉,当下飞鸟传信,联络了烈炎等人,一齐赶往皮母地丘,等待拓拔野,共商对策。 昨夜,烈炎方甫率部赶到,却遭鬼兵突袭围攻,激战中,烈雪八刀被魅魂下蛊控制,变作鬼奴。烈炎与姬远玄、陆吾各部会合后,追踪至此,却意外地邂逅了拓拔野和淳于昱一行。 听到这里,拓拔野方才了解来龙去脉。听说各族为了帮助自己解救雨师妾,都抽调了不少高手赶来,心潮汹涌,大为感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谢。 姬远玄道:“公孙婴侯原本便罕有敌手,得了黑帝余孽,势力大张,皮母地丘中的奇蛊凶兽更是数不胜数,不在灵山之下。他夺取龙妃,除了想羞辱三弟,以雪神帝之耻外,多半还想借她御兽之能,好好利用壑内的妖兽,像淳于姑娘这般组建兽军,以争霸天下……” 流沙仙子原只是笑吟吟地在一旁瞧热闹,闻言突然格格大笑起来:“这可真叫‘盘古门前耍大斧,伏羲府里算八卦了’!龙女也罢,姓淳于的老妖精也罢,你道她们的驯兽本领是向谁学来的?” 众人一凛,听她言下之意,这二女的驯兽之能竟似是公孙婴侯所授。 淳于昱脸色一变,眯起弯眼,冷笑道:“小妖精,你的子母针和百香囊又是从谁那里偷来的?当日又是谁死乞白咧地求着他传授蛊毒?只可惜人家怎么也瞧不上你,只是把你当作猴儿耍,耍成现在这副模样啦。” 流沙仙子大怒,嫣然笑道:“是呀,我不过是学不成艺,偷偷师而已,那又怎地?可不像有些人自甘下贱,把自己都搭进去啦。现在听说人要娶龙女为妻了,又气得肝肺齐裂,眼巴巴地赶来作弃女怨妇,羞也不羞?” 淳于昱俏脸飞霞,厉声道:“住口!”紫光爆射,两柄心血短剑急电似的朝她心口冲去。 “嘭”的一声,气浪鼓舞,拓拔野抄身将双剑抢下,苦笑道:“二位仙子,既然大家同仇敌忾,又何必自相残杀,让亲者痛,仇者快?” 二女“哼”了一声,齐齐冷笑道:“谁和这妖精同仇敌忾了?” 众人见状,心下已知大概,一时都不敢插话。 祝融在一旁盘坐调息,听见这番话,心里更是痛如针扎。以淳于昱刚烈如火的性子,当年必是为了报仇复国,不惜以色引诱正如日中天的公孙婴侯,结果反被其所惑,陷入情网,不能自拔。 淳于昱双靥如火,蹙着眉尖,忽然冷冷道:“不错!我今夜领着群兽到此,就是为了去搅乱公孙婴侯的婚礼的。这薄情寡义的狗贼,欠了我十八年,也该还我啦。”顿了顿,瞥了满地的鬼尸一眼,“哼”了一声,道:“就凭这些鬼兵,也想挡住我么?” 众人恍然,这才知道适才魅魂领着万千鬼兵到此,竟是为了狙击她的兽军。如此说来,她施放三昧离火烧山,倒也不全是为了困阻五族游侠,更主要的目的多半还是为了布置火阵,逼出尸兵来。 淳于昱转过头,弯月似的妙目灼灼地凝视着拓拔野,挑眉道:“拓拔小子,除了那薄情寡义的狗贼,皮母地丘再没人比我熟悉啦,闭着眼睛都能来去自如。你若想救出龙妃,便和我联手,各取所需……” 话音未落,流沙仙子又格格笑道:“哎哟,龙鲸打喷嚏——好大的口气!当初我在皮母地丘里待着的时候,你还在南荒的树林里和长右一起荡秋千呢!”故意紧紧地挽住拓拔野的手臂,笑吟吟地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蚊吟似的道:“臭小子,你若敢带着这老妖精去,瞧姐姐以后还理不理你……” 拓拔野被她吹得耳根酥麻,脸上烧烫,除了雨师妾和纤纤之外,他就是对这妖女最是没辙了,当下苦笑传音道:“多一个帮手,又有什么不好?有她陪着,你不也轻松了几分么……”臂上蓦地被她一拧,疼得龇牙咧嘴,后面的话登时说不出来。 姬远玄咳嗽一声,道:“两位仙子,皮母地丘在地底掩埋了十六年,这十六年间到底有多少变化,想必二位也无把握。况且公孙婴侯计划周详,必有所备,倘若冒然轻进,只怕正中其道。倒不如互通有无,携手合作。” 烈炎等人点头称是,纷纷劝道:“大敌当前,两位仙子理应尽释前嫌才是。” 流沙仙子眉尖一扬,笑道:“好啊,倘若她能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勉为其难,只当瞧她不见。” 大风鼓舞,千山倒退,夜色苍茫无边。众人骑乘飞兽,朝着真陵山方向飞去。巴乌声悠扬响彻,转头俯瞰,远远地还能瞧见那狂奔如潮的兽群。 拓拔野瞟了一眼骑坐在敞凫神鸟上吹奏蛮笛的淳于昱,心下好奇,低声道:“好姐姐,你对她说的究竟是什么条件?怎么她听了脸色那么难看,像是要吃了你一般?” 流沙仙子抿嘴微笑,嫣然道:“到时你自然就知道啦。” 此时祝融的伤口已无大碍,只是失血太多,脸色苍白,骑在双龙之上摇摆不定,直如纸鸢飘飘欲飞,几次想要与淳于昱说话,她却立即冷冷地转过头去,吹奏巴乌笛,御使众兽集结远随。 他心下黯然,知道女儿虽然已同意与拓拔野、烈炎结盟,只是为了复国报仇,并不意味着已经原谅自己这个父亲。三十余年所累积形成的看法,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完全扭转,只有循序渐进,日后慢慢再说了。 飞兽军速度极快,清晨时分,已到了真陵山一带。 东方朝阳初升,霞光万道,照耀得万里山野金灿灿一片。远远得便瞧见雄伟的真陵断山迤俪如城郭,崩岩碎石遍野都是,草原上布满了巨大的裂缝,如蜘蛛网般纵横交错。 北侧更远处,霓光万丈,霞云滚滚翻腾,一个巨大的地壑绵延二十余里,横跨千余丈,峭壁环立,雄伟险峻,隐隐可以瞧见壑中霞雾之中,一座山峰若隐若现,飞鸟盘旋。想必就是传说中的皮母地丘了。 流沙仙子清澈的大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在朝阳的照耀下,双眸映照着远处的霓霞虹彩,仿佛两团火焰,跳跃燃烧。 忽听下方传来阵阵欢呼,拓拔野低头望去,又惊又喜,越过山崖,只见真陵河遄急奔流,两岸的树林、草野上星罗棋布着数千个帐篷,无数人密密麻麻地站立在朝晖里,仰头挥手欢呼,服装各异,有五族游侠,也有金、土、火三族赶来助战的骑兵。 飞兽军急速俯冲而下,在平原上大步奔突,前方树枝扑面,裂缝横亘,直冲出数百丈,才渐渐放慢速度。四周人潮围涌而来,欢呼不已。 拓拔野从太阳乌上翻身跃下,眼光扫处,瞧见一个身着虎皮大衣、气宇轩昂的男子,正朝自己飞奔而来,大喜笑道:“拔将军!”正是新近升为寒荒国大将军的拔祀汉。 跟随拔祀汉身旁奔来的,左边是一个身着豹皮斜襟长衣的瘦削少年,斜挎一弓一弩,腰间摇摇晃晃地悬摆着琥珀色野牛角,正是箭术寒荒第一的天箭。 右边是一个毛裘长衣的少年,脸容俊俏,浑身虽无华服玉饰,却掩抑不住高贵之气,淡蓝色的双眼凝视着拓拔野,红晕遍颊,笑容明艳动人。 拓拔野一怔,蓦地认将出来,也不知是惊是喜:“楚国主?你怎么也来了!”身旁流沙仙子格格一笑,揶揄道:“傻小子,这还用问么?” 拔祀汉奔到身前,和拓拔野互相拥抱致意,道:“楚国主听说龙妃被奸贼所掳,寝食难安,特让末将率领八百寒荒骑兵,到这里听候太子差遣!” 拓拔野心中激荡,拍了拍他的后背,转头望去,楚芙丽叶在十余步外站定,嫣然微笑地望着自己,喜悦羞怯,而又矜持。一路奔得甚急,胸脯起伏,俏脸如霞,更添丽色。 对于这寒荒公主的暧昧情意,拓拔野早已知悉,但听从龙神之劝,此心既已有所系,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因此始终保持距离。此刻见她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心中感激、感动,又夹涌起阵阵温柔之意,当下敛神微笑道:“多谢楚国主。” 楚芙丽叶脸上更红,摇了摇头,柔声道:“拓拔太子于我寒荒八族恩德深厚,孤家纵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只要能对太子有所助益,救出龙妃,孤家就欢喜不尽啦。” 此时其他各族的豪雄、游侠也纷纷奔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附和道:“不错!只要能救出龙妃,拓拔太子有何吩咐尽管说!辣他奶奶的,大不了上趟刀山,下回火海!”怒吼、欢呼声交杂翻涌,震耳如雷。 拓拔野心中感激无已,正想说话,却听“轰”地一声巨响,一道霞光从远处皮母地丘中冲天飞起,霓光四射,天地尽染,又听一个沙磁雄厚的声音哈哈笑道:“想不到我公孙婴侯大婚,竟有这么多贵宾高朋不请自来,情意深重,可真叫人授受不起呀。” 众人哗然,转头望去,只见空中彩云滚滚奔腾,霓光摇舞,如水光晃荡,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海市蜃楼似的图象。 但见那空中图景中,一个黑袍高冠的年轻男子傲然而立,脸容苍白如雪,俊美绝俗,目光灼灼地俯瞰着众人,笑容倨傲,又带了几分风流自赏的轻薄味道,赫然正是阳极真神公孙婴侯。 在他身边的床椅上,端然坐着一个霞帔凤冠的新娘,红发如火,肌肤胜雪,秋水明眸中泪光滢滢,嘴角却挂着从容淡定的微笑,显得如此娇媚动人,风华绝世。 拓拔野心中剧震,呼吸几已停窒。短短三日未见,竟像是已经隔了十年。 群雄惊呼大骂,不绝于耳,纷纷弯弓怒射,箭矢如雨,朝那空中幻象中的公孙婴侯射去。但相隔太远,冲不到一半便已力竭抛落,惟有天箭的电弩箭、白六儿的银光矢破空激舞,堪堪从“公孙婴侯”的口中穿射而过。 光波晃荡,“公孙婴侯”扭曲着仰头大笑道:“如此贺礼,倒也别开生面!只是有来无往,我这主人岂不失礼?各位佳宾,多谢了!” 话音未落,轰隆连声,天摇地动,整个大地陡然向下塌落! 众人脚下一空,失声惊呼,踉跄奔跌,又听一阵如雷震响,土石迸爆,红光冲舞,四周的纵横交错的地缝中竟喷出数十丈高的冲天火焰! 众兽惊嘶,十几个游侠促不及防,登时被火焰烧着,惨叫着胡乱拍打全身,满地打滚,很快便再不动弹了。周围众人惶乱骇异,急忙围冲上前将火势扑灭,但为时晚矣,仅有两人气若游丝,一息尚存。 拓拔野惊怒欲爆,纵声喝道:“公孙婴侯,这是你我之间的事,要想报仇雪恨,尽管冲着我来,又何必伤及无辜!”声浪滚滚,压过四周轰隆之声,遍野回荡。 听见他的声音,海市蜃楼中的雨师妾登时眼圈一红,珠泪滚滚而落,但笑靥却如鲜花怒放,美得让人难以逼视。樱唇翕张,仿佛在说些什么,却没人能够听见。 “公孙婴侯”哈哈大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今日是我大喜之日,自然不愿伤人性命,但你这些朋友放着甜蜜蜜的喜酒不喝,非要喝穿肠毒药,我又有什么法子?” 顿了顿,目中精光闪耀,昂头嘿然笑道:“黄帝陛下,炎帝陛下,怎么两位也在这里呢?莫非昨夜魅魂将军还没将我的话带到么?今日为止,我的敌人仍只是烛老贼,两位若不想让族人百姓备受地火煎熬、瘟疫肆虐之苦,还是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喝上一杯喜酒吧……” 烈炎怒极,截口喝道:“枉你还是大荒十神,两族贵胄,竟然作出这等小人行径,也不怕给现人蒙羞么……”被姬远玄轻轻地拉了几回衣袖,这才强忍怒火,哼了一声,朗声道:“火族百姓都是磊落坦荡、视死如归的好儿郎,阁下想作什么,尽管来罢!” 火族群雄轰然怒吼,纷纷拔刀呼应。 “公孙婴侯”哈哈长笑道:“烈家男儿,果然有种!”话音方落,四周轰隆巨震,地火喷涌,整个大地仿佛全都燃烧起来了,不远处的半截真陵山剧烈震荡,山壁陡然崩炸,万千巨石滚滚冲落,朝着人群飞窜砸来。 “住手!”拓拔野纵声大喝,骑着太阳乌冲天飞起,高声道,“公孙婴侯,倘若你还算是一条汉子,立刻放了雨师龙妃,出来和我光明正大决一生死!” 地火顿敛,震动少止。 “公孙婴侯”哈哈笑道:“拓拔小子,那夜扶桑树顶,是你自己选择了姑射仙子,雨师妹子伤心之下,看穿了你的面目,这才心甘情愿地嫁我为妻。你又怪得谁来?” 说着故意伸出手,托起雨师妾的香腮,低头吻去。雨师妾似是被封住了经脉,绵软无力,奋力挣扎不得脱,被他亲在耳根,满脸娇嗔羞怒,泪水纵横。 群雄大骂不绝。 拓拔野怒火填膺,几欲爆裂,狂风吹来,霓光摇荡,海市蜃楼渐渐变得迷蒙起来,两人的身影都瞧不清楚了,只听公孙婴侯的纵声狂笑:“拓拔小子,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作什么龙神?还平什么天下?若有胆子,就到这地壑之中,抢回你的新娘子,否则趁早滚回东海,作你的缩头乌龟去吧!” 一字字如根根尖针,扎入他的心底,疼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当是时,笑声回荡,霓光云彩突然鼓舞收缩,冲入地壑之中,炸散为七彩艳光。蓝天万里,白云飞扬,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拓拔野心意已决,朝着群雄当空抱拳行礼,朗声道:“各位好朋友,多谢大家牵挂关怀,但此事不过私人恩怨,无须牵扯各族。大家放心,明天日出之前,我必定会带着龙妃安然回返。他日重办婚筵之时,再与各位好朋友一醉方休!”不等众人回话,驾鸟电冲而去。 流沙仙子、淳于昱齐声叫道:“拓拔小子,等等我!”双双骑鸟飞追,紧随其后。 群雄大哗,群情激愤,议论纷纷,都要跟随拓拔野,一齐冲入皮母地丘,搅他个天翻地覆。 姬远玄朗声道:“各位朋友,少安毋躁!”等到喧哗声渐渐止歇,才又沉声道:“公孙婴侯虽是我土族贵胄之后,又助我大军消灭了数万水妖。但其狼子野心,卑劣无耻,从地底出来数日,便作了众多恶事,我姬远玄又岂能因私废公,与虎谋皮?不趁着今日诛灭此獠,又何以向瘟疫惨死的各族百姓交代?” 众人齐声喝彩,几个性急的游侠叫道:“既是如此,还等什么?不如大家一起跟着拓拔太子冲进去,杀他个痛快!”附应声登时轰然一片。 姬远玄摇头道:“皮母地丘犹如烈火地狱,毒虫凶兽数不胜数,公孙婴侯新近又收了数万尸兵……我们这般贸贸然地冲进去,和扑火飞蛾又有什么差别?” 楚芙丽叶眉尖一蹙,心下着恼,淡淡道:“黄帝陛下既知凶险,又怎能坐视拓拔太子而不顾?” 姬远玄微微一笑,道:“楚国主放心,且不说拓拔太子早已是百毒不侵之身,现在跟随他身边的两位仙子,都是蛊虫毒兽的祖宗,他们三人加在一起,一天半日之内,公孙婴侯也决计奈何不得。” 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颗龙眼大的珠子,绚光闪耀,环顾群雄,道:“这颗珠子叫‘鬼影珠’,西海‘鬼影鱼’肝中所生,两两一双。两人分执一颗,无论到哪里,都可以彼此照影成像,看得一清二楚。寡人知道拓拔太子的性子,定然不愿连累旁人,所以昨夜趁他不备之时,特意在他身上藏了一颗……” 话音未落,“鬼影珠”上彩光炸吐,蓦地当空化成一轮影像。只见三人骑乘飞鸟,正往皮母地丘中冲落,当先一人俊秀挺拔,赫然正是拓拔野。 众人哄然,大感有趣,姬远玄目中光芒闪动,微笑道:“只要拓拔太子身上的珠子不曾掉落,我们就能清清楚楚地瞧见皮母地丘中的所有景象,知己知彼,静侯良机。此外,寡人已经调集了所有飞兽军往这里赶来,一旦拓拔太子稍有凶险,我们立即尽数出动,杀公孙婴侯一个措手不及!” 拓拔野三人盘旋飞舞,俯瞰下方那壮丽奇诡的景象,心中大凛。 地壑辽阔迤俪,东西绵延二十余里,望不到边际,南北宽达千余丈,两侧悬崖峭壁,深不可测,仿佛一张森森巨口,择人而噬。 下方寒气、热浪交相喷涌,云蒸霞蔚,变幻出万千形状。深壑当中仿佛矗立着一座峻伟险峰,神龙见首不见尾,狂风吹来时,云彩飞散,奇峰怪石若隐若现,像是无数仙人、怪兽藏在云雾之间。 忽听一阵尖声怪鸣,一群五彩缤纷的巨鸟从下方云霞中冲天飞起,呼啸着朝拓拔野三人撞来,相隔数十丈,听见流沙仙子的号角与火仇仙子的巴乌,顿时惊啼冲散,远远地盘旋避开。 流沙仙子俯瞰下方,嘴角露出一丝悲喜讥嘲的微笑,低声道:“想不到相隔十八年,还是回到了这里。”蓦地高吹玉兕角,碧光冲射,一只巨大的怪物振翅盘旋,发出“那七那七”的刺耳怪声。 那怪物周身碧绿,光滑透亮,头顶三支尖角,仿佛一只巨大的昆虫。六足凌空乱蹬,一双大如车轮的碧眼直楞楞地瞪着拓拔野,若有所思。正是许久不见的那七怪兽。 拓拔野见到它,颇感亲切,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笑道:“那歧兄别来无恙?我还道你主人找到新坐骑,不要你啦。” 流沙仙子呸了一声,道:“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这般喜新厌旧么?那七的老家便是这皮母地丘,有它带路,可比你这傲慢无礼的鸟儿强多啦。” 太阳乌见他二人与这丑陋怪物如此亲昵,也不知是呷醋还是不屑,嗷嗷鸣叫,巨翅轰然横扫,想将它赶开。不想“那歧”庞躯被它拍中,竟巍然不动,懒洋洋地扑扇扑扇翅膀,大眼依旧直愣愣地瞪着拓拔野,也不生气。 拓拔野摸了摸太阳乌的脑袋,笑道:“鸟兄,委屈你了。”和流沙仙子一齐翻身跃到那歧背上,抽出断剑,将太阳乌封印其中,朝深壑中冲去。 敞凫神鸟尖声长啼,张开巨翅,滑翔紧随。火仇仙子骑乘其上,默默不语,弯弯的妙目凝神四扫,神色警惕,俏脸上酡红如醉,在四周云霞映衬下,更显娇艳。 三人驾兽急速俯冲,风声猎猎,云霞崩散,左侧崖壁如削,光滑陡峭;右边便是那从地壑深处拔地而起的神秘“地丘”,虽已冲入数百丈深,仍难以看清全貌。偶尔彩霞离散,才能看见突兀嶙峋的巨石、横空碧翠的青松。 兽吼鸟鸣之声震耳欲聋,不断地有见所未见的怪兽飞冲猛撞而来,或是被二女的号角、蛮笛惊得肝胆欲裂,狼狈飞退;或是被拓拔野顺手一掌,打得四仰八叉,撞在崖壁上,怪叫着一路摔跌。 倒是一群群毒虫怪鸟颇为难缠,始终嗡嗡地盘旋头顶,时而急扑而下,时而环绕身旁,三人少有举动,立即嗡嗡飞散,但过不片刻,又纠集了更多,彩云似的尾追不绝。 好在拓拔野三人俱是百毒不侵之体,偶尔不慎,被这些毒虫撞中,也只如被蚊子叮了一口,顺手拍死就是。 二女凝神聚意,转眸四处扫探,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拓拔野问了几回,她们或充耳不闻,殊不回应;或白他一眼,说声讨厌,就不再搭理。当下也只好苦笑作罢,随她们去了。 说也奇怪,越往下飞,光线反而越发明亮,云雾渐渐稀薄,那连绵蜿蜒的崖壁、尖利险峻的山石、数之不尽的奇花异草……一一从身边疾闪而过。仰头望去,上方早已被重重彩霞遮盖,连一角蓝天也看不见了。 想到雨师妾被囚禁在这地底,不见天日,心中又是一阵大痛,焦虑如焚,恨不能立时飞到她的身旁。 冲到了千丈来深处,风声凛冽,热浪从下方汹汹扑来,湿热难耐,汗水不断地顺着拓拔野的眉睫滴下,流到眼里,酸疼刺目,周身衣服全都湿透了,黏糊糊地难受已极。 二女罗裳尽湿,曲线毕露,拓拔野心中一荡,不敢多看,体香、汗味……交揉着周围浓郁的花香与青草气息,洇化成一股奇异的香气,仿佛芥末在口鼻间泛开,直炸头顶,一颗心莫名地嘭嘭狂跳起来。 火仇仙子回眸瞟了他一眼,蹙眉低声道:“拓拔小子小心了!这些花草本身虽无毒性,全是催情之物,在这地火烘烤之下,更是效力倍增,幻象万千,你就算是辟易百毒也不能克制,只能看你自己的念力啦。” 拓拔野大凛,凝神聚意,屏除杂念。但一闭上眼睛,全是雨师妾的音容笑貌,那娇媚的眼波、温柔的笑靥、热辣狂野的唇舌……心中突突狂跳,急忙一咬舌间,将那些幻象全从脑海里驱除而出。 但那浓郁奇异的香气却丝丝缕缕,扑鼻而来,如春风轻拂,暖洋洋地扫遍他的全身,周身毛孔尽张,浑身舒泰,丹田中那股热火随之越烧越旺,热血如沸。 迷迷糊糊中,眼前忽然又出现了一张脸容,清丽绝俗,一尘不染,那双澄澈清亮的眸子默默地凝视着自己,又是凄婉,又是悲凉。 “仙子姐姐!”拓拔野心中陡然一阵剧痛,泪水莫名地涌上眼眶,伸手想要去拉她,她却忽然泪水涔涔,双臂软绵绵地搂住了自己的脖子,那花瓣般湿润香软的嘴唇轻轻地印在了自己嘴上。 拓拔野脑中嗡然一震,如遭电击,霎时间,玉屏山顶的月夜初逢、密山冰洞的如火缠绵、章莪天湖那恍如梦幻的蜜吻、扶桑树顶那哀婉悲伤的眼神……如洪水狂潮,汹涌冲堤了他那苦苦垒筑的堤坝。 他心中裂痛如绞,强行深埋的情火陡然喷薄,直冲头顶,忍不住便想伸手抱去,恣情亲吻,但忽然又是一震,眼前闪过雨师妾含泪微笑的脸容,“啊”地一声大叫,猛地睁开眼来。 流沙仙子、淳于昱齐齐回头看了他一眼,娇靥如火,妙目水汪汪地媚态横流,想要说话,却又脸上飞红,掉过头去,显然也备受这地火情毒之苦。 拓拔野心中仆仆狂跳,想起方才的幻觉,又是羞惭又是愧疚,正暗暗自责,忽听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轰”地一声,前方云霞如爆,火光狂舞,一个巨大的黑色怪物如狂飙似的朝他们冲来! 第十三章 地火凶兽 炎风狂舞,拓拔野呼吸一窒,绮念尽消,口鼻、咽喉仿佛突然灌入熊熊烈火,热辣辣地直冲肚内,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急旋腹内辟火珠,“嘭”地一声,紫光大炽,遍体清凉;几在同时,丹田内真气轰然狂卷,绕臂飞舞,碧光如长刀迎风怒斩。 火仇仙子失声叫道:“慢着!” 话音未落,“轰!”橙黄气浪炸射喷涌,只听一声如雷怪吼,拓拔野掌心一麻,仿佛被巨力猛推,竟身不由己地从那歧兽背倒飞而出,重重地撞在崖壁上,骨骼欲散,脏腑如翻,心中大骇:什么怪物,竟如此了得! 凝神望去,只见云霞如织,霓光耀眼,一只巨大的黑犬当空伏身低首,作势欲扑,龇着獠牙,喉中低吼,一双赤目红睛,如火球灼灼地瞪视。下颌上那撮淡金色的细绒毛轻轻摆动,口涎涔涔滴落,瞧来凶暴已极。 敞凫鸟三翅迭拍,尖声怪叫,火仇仙子月牙般的妙目中噙满了泪水,惊异、狂喜、悲戚、恨怒……纷迭闪耀,樱唇颤抖,半晌才低声叫道:“如意!如意!”也不知是否那春毒作祟,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低婉温柔。 那黑犬巨兽耳廓一动,凶睛猛地朝她瞪去,火红蓬松的尾巴分叉如炸,仿佛熊熊火焰,低吼不已。 拓拔野大奇,难道这怪兽竟是她的豢宠?心中一动,顿即恍然:这妖兽必定是厌火国的“祸斗”神兽! 祸斗原是九百年前的大荒十大凶兽之一,雌雄同体,凶狂难当,被赤帝收伏驯化,赐予厌火国主,成为厌火国镇国神兽,繁衍至今。 数十年前,烈碧光晟七次南征,最终平定南蛮,厌火国的四大祸斗被烈碧光晟、刑天、吴回、各斩其一,剩下一只护卫着淳于柔逃入深山,下落不明。想不到竟藏在了这皮母地丘之中。 祸斗驯化了九百多年,其凶暴野性较之祖宗早已大为不如,但以方才那一击来看,这妖兽的威力虽不及赤炎金猊、珊瑚独角兽,却也相差不远了。想必它在这神秘的皮母地丘里吃了十八年的烈火毒兽,凶性大增。 听着火仇仙子不住地柔声呼唤,祸斗凶焰稍敛,歪着头,瞪着眼,低吼如雷,火尾渐渐收拢,又陡然炸开,似乎颇为困惑,进退维谷。 被这妖兽突袭,三人反倒从适才的淫香中警醒,流沙仙子苹果脸蛋上的红潮渐渐消散,格格笑道:“老妖精省省吧,你变得又老又丑,它早就不认得你啦……” 话音未落,祸斗突然朝她转头咆哮,狂飙扑来,“呼!”青焰爆舞,竟比适才的火浪狂猛了三倍有余! 那歧兽飞冲而起,巨翅狂扇,火浪冲天倒卷,刺耳尖叫声中,不顾一切地朝祸斗血盆大口撞去,“嘭”地一声巨震,头上三角结结实实地刺入妖兽上颚,将它死死抵住。 “住手!”淳于昱又惊又怒,心疼已极,喝道,“小妖精,若敢伤了它,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抓起巴乌,悠悠吹将起来。 祸斗吃痛狂吼,团团乱转,听到笛声,青炎烈火狂飙似的从喉中喷卷而出,将那歧兽的巨头烧得红中发紫,火尾顺势怒扫,重重地猛击在那歧兽的腹部,登时将它打得翻身飞转,绿浆横飞。 流沙仙子大怒,眯眼笑道:“老妖精,瞧瞧是你的小狗了得,还是我的那歧厉害!”玉兕号呜呜吹奏,那歧兽碧眼光芒大作,振翅疾飞,尾部蓦地弹出一枝四尺来长的毒针,碧油油地闪闪发亮。 拓拔野抄足跃起,凌空挡在二女中间,叫道:“两位仙子罢手!大敌当前,自相残杀,岂不是让那公孙婴侯瞧了笑话?有何恩怨,等出了这皮母地丘再作了断……” 忽听背后震天狂吼,热浪迸卷,祸斗咆哮着朝他猛扑而来,霎时间那火尾已当头扫到! 二女惊呼声中,拓拔野旋身飞冲而起,有惊无险地从漫天火光中穿过,翻身落在那妖兽背上。任凭它如何发狂跳跃、翻转回旋,双腿始终紧紧地夹住其肋腹,纹丝不动。 祸斗无计可施,蓦地扭颈昂首怒吼,“轰!”周身火焰狂舞,仿佛一个巨大的青紫色火球,炎风火舌直喷出数十丈远,崖壁与地丘上的草木登时烧为黑末。 二女呼吸窒堵,纷纷驭兽退避开来。 拓拔野有辟火珠护体,殊不畏惧,默念“心心相印诀”,感应妖兽魂魄。远远望去,丹田内紫光急旋飞转,如涟漪四舞,像是蚕茧似的将他团团织绕其中,四周火舌乱舞,始终不得破入。 “辟火珠!”火仇仙子花容微变,一颗心陡然抽紧了,也不知是妒怒,还是悲楚。 辟火珠是祸斗神兽火化之后剩余的骨珠,极为珍罕,九百年来,也不过区区六颗,是厌火国的三种至宝之一。经年战乱,更是仅余两颗,想不到其中一颗竟流落到这小子的腹中! 当是时,下方寒热之气越来越盛,白雾、云霞朝上层层翻滚奔腾,幻丽多端,伴随着阵阵“轰隆”之声。崖壁、地丘瞬间被漫漫霞雾所笼罩,三人凝空盘旋,影影绰绰,很快便伸手不见五指。 流沙仙子双耳的赤练蛇突然齐齐收缩,朝着下方嘶嘶吐信,她心中一凛,叫道:“拓拔小子,地火就快喷薄了,快找个岩洞藏起来……”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云霞如炸,天摇地动,万千道霞霓虹光冲天怒射,四周变得赤红如血。 拓拔野大凛,眼角扫处,只见崖壁与地丘所夹的狭长地壑涌起滚滚红光,如惊涛骇浪似的朝上喷薄翻滚,还不等他回过神来,那炽热得足以熔化铜铁的烈火气浪已轰然扑面,将他瞬间吞噬其中! 巨爆声轰然回荡,惊天彻地,红光火蛇从皮母地丘、大地裂缝中喷涌而出,直冲起数十丈高。 众人惊哗,数千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那光芒尽赤的鬼影珠,紧张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神珠浮悬空中,嗡嗡乱振,半晌,依然只能瞧见一片刺目红光。 楚芙丽叶蓦地闭上双眼,屏息暗暗祈祷:“寒荒大神在上,只要你保佑拓拔太子平安,我楚芙丽叶,愿意年年岁岁……”原想说“愿意年年岁岁,祭祀以千牲百畜”,但转念又想:以拓拔野的性命,以他挽救寒荒八族数十万人的恩德,又岂止值“千牲百畜”? 思绪飞闪,一时间竟找不到适合的献祭誓词。眼前晃过他的音容笑貌,心乱如麻,蓦地一咬牙,继续默祷道:“……我楚芙丽叶,愿意年年岁岁陪伴大神左右,终身不嫁,至死方休!” 祷辞未已,忽听众人纵声欢呼,睁眼望去,只见鬼影珠光中,拓拔野骑乘着祸斗跳跃飞冲,安然无恙,芳心登时大松,又惊又喜,暗想:“多谢寒荒大神保佑!” 但想到誓词成真,从今往后孤家寡人,与伊人再无半分可能,心中陡地一痛,接着又是一阵莫名的凄楚快意。痴痴地凝视着那幻光中的人影,脸烧如烫,泪水在眼眶中晃动,险些便要流出。 眼见火浪过后,拓拔野、淳于昱三人安然无恙,烈炎、祝融、拔祀汉等人无不大喜。 姬远玄微笑道:“拓拔兄弟有辟火珠护体,又有两大仙子相助,这地火、凶兽暂时都奈何他不得。我们还是姑且按兵不动,等看清皮母地丘内的态势,再作打算……” 远处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激越的号角声,抬头望去,万里碧虚黑云翻腾,竟是数千飞骑军汹汹冲来。 旌旗在阳光与晨风中猎猎翻卷,赫然是土族应龙真神亲自率领的“阳虚飞兽军”。 几在同时,西南方烟尘滚滚,鼓号齐鸣,黄色、白色、黑色大旗交杂纷叠,当是土族、金族与乌丝兰玛的南水族联军赶至。粗略一数,几有四、五万之众。 众人欢声雷动,纷纷摩拳擦掌。强援既到,就算那公孙婴侯当真调遣出僵尸鬼兵、毒兽凶禽,也不足为惧了。 姬远玄嘴角微笑,目光闪动,大风刮来,衣裳猎猎鼓舞,影子投射在身后的草地上,就像天上的浮云一般变幻不定。 地火喷薄之后,云霞尽散,蓝天如洗,壑内视野登时变得历历分明,全貌尽收眼底。 但见地丘山脉险峻巍峨,南北绵延十余里,奇峰兀立,怪石嶙峋,有的山壁赤红如火,有的山壁乌黑如炭,有的山壁银白如雪,大荒九州各种奇山怪石,此处竟一应俱全。 遍山长满了万千见所未见的奇花异草,以拓拔野三人之眼力见识,能认出的也不过百之一二。 放眼望去,绿得郁郁葱葱,仿佛碧涛翠云;红得彤彤艳艳,犹如织锦烟霞。此外,橙、黄、蓝、紫、青……绚丽纷杂,七彩缤纷,就像是空中突然打翻了一个大染缸,泼满了这地丘奇山。 最为出奇的是,那些被炽烈地火烧灼过的黑漆漆的山壁,片刻之间便泛起一层淡淡的新绿,犹如苔鲜一般急速生长蔓延,越来越多,越来越长,很快便生长为丛丛灌木、密密绿草,在狂风中摇曳起伏。 速度之快,竟更甚于灵山上所见的“刹那芳华”。 拓拔野此时一心降伏祸斗,凝神默念法诀,戚戚感应,无暇细看这番奇景。倒是流沙仙子二女乘机骑兽盘旋,仔细探扫,像在寻找着什么标识物。 地壑群山之间,怪兽怒吼,凶禽尖啼,嘈杂的声浪震得三人耳中嗡嗡作响,说不出的烦闷。 离得最近的半山险峰上,数十只人头虎尾的巨鸟正密密麻麻地悬尾倒挂在断崖横松上,听见淳于昱的巴乌之声,纷纷振翅尖叫,朝她扫来,碧眼凶光大作,蛇信跳跃,形貌狰狞无比。 流沙仙子拍手笑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老妖精,你的巴乌声忒也动听,看来这些‘虎尾人雕’十八年来竟念念不忘呢。” 火仇仙子柳眉一挑,冷笑一声,继续横吹蛮笛,声音突变急促狞厉。 那些人头巨鸟殊不畏惧,反倒发出凄厉怒号,双翼横张,虎尾抛扬,猛地朝她轰然电冲而下,口中喷出道道毒火。 冲到十丈开外时,光波荡漾,当先的两只怪鸟突然“嘭”地炸裂开来,像被什么无形火弹击中了一般,周身猛地窜起熊熊火焰。 紧接着,其后的众怪鸟一一爆裂着火,惨叫扑翅乱舞,纵横乱撞在崖壁、山岩上,朝下摔去。 山壑中忽然响起公孙婴侯的大笑声:“好一个‘无形三昧火’!淳于公主一别十八载,还是这么热情似火,幸何如哉!”顿了顿,笑道:“贵客临门,我这作主人的又怎能不吹上一首迎宾曲,聊以助兴?” 话音刚落,一阵箫声,清旷舒雅,如松林清风,明月山泉。 地丘群峰之间轰然冲起万千凶禽,随着那萧声节奏,漫天盘旋,尖啼呼应,顷刻之间,宛如乌云奔泻,朝着三人汹汹围冲而来。 拓拔野心中大凛,他精擅音律,又了悟驭兽心法,单听这箫声气韵,这厮竟似不在祝融、百里春秋诸人之下! 流沙仙子妙目中杀机大作,扬眉格格笑道:“既知贵客临门,还不倒履相迎,躲躲藏藏的算是什么主人?”大敌当前,再无心取笑淳于昱,仰头高吹玉兕角。 火仇仙子俏脸晕红,冷笑不语,“巴乌”笛声越来越急,和玉兕角交相并奏,凄寒诡厉。 那俯冲而下的凶鸟或是被“无形三昧火”击中,火焰熊熊,惨叫抛飞;或是被蛮笛、号角声直接震得发狂,横冲乱舞,和后方冲来的鸟禽撞作一团。 骨箫声却始终不急不缓,悠扬自如,在高厉急促的蛮笛与兕角声中听来,疏淡错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与魔魅之力,便是拓拔野听了,心中也不由得怦怦一阵大跳,念力涣乱。 稍一分心,祸斗嗷嗷怒吼,疯狂地跳跃冲撞,险些将他从背上掀落,当下急忙凝神聚念,将那萧声从脑中屏除而出。 公孙婴侯潜居地丘数十年,终日与大荒中至为凶毒的虫豸鸟兽为伍,对彼等心性了如指掌,若论资辈,雨师妾、流沙仙子、淳于昱这些御兽高手都只算得上他的弟子。 这枝骨箫更是以太古凶兽“地火麒麟”的脊骨所制,此刻吹将起来,真可谓万禽丧胆,诸兽归心。 数不尽的凶禽尖啸围冲,前赴后继,震耳欲聋,四面八方黑压压地什么也瞧不见了。 蛮笛、兕角之声渐渐地都被那萧声压了下去,流沙仙子、火仇仙子的脸色越来越白,香汗淋漓,就连紧握乐器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起来,心中惊怒已极。 这些年来,二女苦练御兽蛊毒之法,为的便是今日。虽已料到单打独斗,决计不是此獠的对手,所以彼此才甘愿抛弃前嫌,联袂并斗;但想不到公孙婴侯修为激增,远在想象之上,片刻之间胜负已分! 四周羽翼纷叠,腥风狂舞,鸟尸、污血纵横乱飞,激撞在三人的护体气罩上,仆仆连声,气光摇荡。岩壁、山崖上,更是喷溅得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二女苦苦强撑,蛮笛、兕角声音渐小,节奏渐乱,几次更是险些被骨箫所控。稍有不慎,便要全线崩溃,万劫不复。 拓拔野大凛,原想降伏祸斗之后,再以珊瑚笛全力反击,眼下情势危急,只有一心两用,冒险而为了。 抽出珊瑚笛,凝神横吹,却听蛮笛突然变调,火仇仙子“哇”地鲜血狂喷,娇躯摇曳,险些从敞凫鸟上仰身翻落。 拓拔野急忙聚气吹笛,笛声清越高亮,登时将骨箫声重新压了下去。流沙仙子松了一口气,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无暇多想,继续凝神吹角。 骨箫声陡然一变,急促阴诡,周围凶禽怪叫盘旋,朝着火仇仙子轰然电冲而去。 敞凫神鸟尖啼拍翅,喷出熊熊烈火,将飞冲前来的几只虎尾人雕烧成焦骨,但势单力孤,霎时间便被狂潮似的鸟群淹没,“嘭嘭”连声,顿时被撕扯成了万千断羽碎肉,淳于昱亦被震得翻身抛起,断线风筝似的朝后飘去。 拓拔野心中一沉,正欲施以援手,却听跨下祸斗神兽突然爆发出惊天狂吼,不顾一切地载着自己猛冲而去,烈焰喷舞,火尾横扫,登时将众鸟打得血肉横飞、焦臭四溢。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它终于认出了自己的旧主,摆脱了骨箫的控制。 拓拔野又惊又喜,笑道:“好畜生,不枉你主人疼你一场!”左手气刀飞舞,将鸟群轰然杀散,一把拽起火仇仙子,拉入怀中。 淳于昱经脉伤损,脸色煞白,一时不能动弹,嘴角眉梢却尽是盈盈笑意,轻轻地抚摩着祸斗颈上的黑毛,低声呼唤道:“如意,如意……”悲喜交集,泪珠忍不住掉了下来。 祸斗转头呜鸣,赤红双目蒙了一层湿漉漉的水雾,长舌跳跃,温柔地舔舐着她的手指,火尾摇摆,极是亲昵。 此时魔障既除,人兽心意相通,威力大增。 祸斗神兽浑身烈火跳跃,咆哮如雷,随着拓拔野意念飞冲奔突,所到之处如狼入羊群,势不可挡。纵有凶禽冲到身侧,被它喷发的烈焰卷着,登时烧成了烤鸡火禽,惨叫跌落。 拓拔野有辟火珠护体,抱着淳于昱坐在火焰中,毫发无伤,在火光映照下,凛凛如天神。笛声峭厉险拔,和玉兕角声并奏呼应,更是破空裂云,气势如虹,与骨箫声相互纠缠,一时难分高下。 火仇仙子调息片刻,真气业已重转顺畅,听着笛角激昂合奏,心潮如沸,当下凝神聚气,重又吹奏起巴乌蛮笛。祸斗纵声欢鸣。 拓拔野心无旁骛,全力横吹“金石裂浪曲”,笛声攀到至高处,忽然如狂涛裂岸,险峰崩云,陡然炸裂开来,只听一声震雷狂吼,珊瑚独角兽冲天破空。 凶禽尖啼,惊飞辟易。 霎时间,祸斗、珊瑚独角兽、那歧三大凶兽交相逞威,杀得万鸟断羽缤纷,血肉横飞。 公孙婴侯虽然位列大荒十神,凶威盖世,但要想以一己之力,对抗这当世三大御兽高手,却也殊无可能。 只听他哈哈大笑道:“礼乐既毕,贵宾入席。三位若再找不着入口,可就喝不上我和雨师国主的喜酒啦。” 箫声忽止,万禽冲天飞散。 自与此獠相逢以来,拓拔野此时方初尝胜绩,心中喜怒振奋,封印神兽,纵声长啸。隐隐听见皮母地丘外的各族群雄爆发出如潮欢呼,遍野回荡。 流沙仙子与淳于昱相视嫣然一笑,经此一战,彼此的仇憎之意消减了许多。秋波扫处,发觉山壑内云霞渐起,弥漫卷舞,心中一凛,道:“拓拔小子,快走吧。这地壑里每日只有半个时辰能瞧清视野,再不抓紧时间,真就找不着阳极宫的入口啦。” 三人再不迟疑,继续骑兽俯冲。 狂风扑面,彩雾弥散,凶兽妖禽望风披靡。 左侧崖壁绵延不绝,和右面的地丘群峰交夹成狭长曲折的深壑,隐隐可见水光摇荡,似有若无,宛如直通地狱九泉,深不可测。 越往下飞,寒气越盛,而热浪也随之越发猛烈,彼此层叠交涌,像是刚从火山飞过,又到了雪峰上空,忽而极热,忽而极冷。若是常人早已抵受不住。饶是拓拔野修为惊人,亦觉得仿佛得了疟疾一般,难受已极。 二女脸颜、肌肤上结了一层淡淡的霜雪,被热风刮舞,又化作晶莹水露,蒸腾飞散,景象颇为奇丽。 但她们似乎对地壑中的地理气候颇为适应,一言不发,凝神四扫,寻找着阳极宫的入口。 如此往下急飞了一阵,忽然听见“隆隆”巨响,转眸望去,群鸟惊飞,右前方的地丘险峰冒起滚滚黑烟。 既而红光乱舞,山石飞炸,轰然喷出一道百丈来高的火焰,那险峻奇峰顷刻间便崩塌了近半。 几在同时,附近的几座山峰也剧烈震动起来,轰然喷出冲天烈火,此消彼长,蔚为壮观。四周的浓荫花草顿时变为一片火海,猎猎狂卷。 地壑深处恰好寒风鼓舞,冲卷过三人周侧,在上空迅速凝为白蒙蒙的漫天雾气,既而奔腾翻卷,瞬间变作暗紫、金红的瑰丽云霞,又变成乌黑如墨的滚滚阴云。 接着,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夹杂着拳头大小的冰雹,密集地撞击在山岩崖壁上,冰屑激射,水花纵横。那熊熊烈火很快便被浇灭,只剩下漫山白烟腾舞,异香缭绕。 俄顷,云开雨收,焦黑的山崖、峰石上又迅速泛起一层新绿,草长树生,开花结果。原本狼藉枯败的景象,又被浓浓绿荫、漫漫花海所替代。 漫天盘旋的凶禽飞兽也重新俯冲飞落,怡然自得,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 拓拔野心下骇然,暗想:“这地壑内气象瞬息万变,加之地火喷薄,雨水丰沛,难怪片刻之间,便能生长出大荒见所未见的花草鸟兽来。谷外的一个昼夜,到了这谷内,倒漫长如一个春秋了……” 心念一动,又想:“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光阴短长,又岂有标尺可量?长留仙子的‘一寸光阴’能在瞬息之间纵横百丈,莫非秘密就在此间?” 心中嘭嘭剧跳,又惊又喜,若有所悟,但一时间又难以描述。待要思忖细辨,却听祸斗“嗷嗷”怒吼,火仇仙子低声道:“到啦!” 拓拔野一凛,凝神望去,但见下方壑深千丈处,水光潋滟,如银带蜿蜒,在半空云霞映照下,七彩变幻,瑰丽多端。 皮母地丘终于见底了。 往下冲去,热浪渐消,寒气益甚,扑面狂风如冰刀刺骨,夹带着蒙蒙雪花。两侧的山崖、峰岭不知何时已被漫漫白雪覆盖,银装素裹,就连空中盘旋飞舞的,也全都变成了雪鹫、冰翼龙等寒荒极地才有的凶禽飞兽。 到了距离那地河百丈之遥时,四周已是冰天雪地,阴寒彻骨,饶是三人真气雄沛,也不免牙关格格乱撞,身上更是霜雪凝结,稍一动弹,便“咯啦啦”地掉下一片冰块来。 但奇怪的是,那地河却殊不结冰。河水宽达三百余丈,环绕着地丘迤俪蜿蜒,湛蓝的水波涟漪荡漾,蒸腾出丝丝白雾,挥散着幽冥般的可怕寒气。 隐隐可见一具具惨白的尸体悬浮水中,或仰或俯,浮肿如水鬼,连绵不绝,至少有数万之众。 “尸兵!” 拓拔野心中大凛,尸蛊畏热喜寒,公孙婴侯必是将这冰河当作了训养鬼兵的大本营。而水、土两族大战于真陵之野时,燕长歌的北鲜八部被突然迸裂的地壑所吞,又恰好落进了这冰河之中,成了数万鬼兵。 流沙仙子纤指一弹,银针破入一具浮尸之中,沁出黄绿色的浆液,过不片刻,便孵化成几十只七彩小虫,攒集蠕动。 她“哼”了一声,挑眉冷笑道:“我道公孙婴侯有什么能耐,原来也不过是将九彩尸虫、九冥尸蛊交合配种,产下新蛊来。放心吧,这些尸兵要到落日之后才会醒来,我们还有足足四个时辰……” 话音未落,祸斗又是一阵嗷嗷怒吼,带着三人朝北面雪峰冲去。 火仇仙子又惊又喜,失声笑道:“是了,在这里!想不到十八年间地丘震动,竟将这‘指南山’挪成了‘指北山’!” 只见那座山峰陡峭高峻,半山突崛,仿佛一个仙人侧身指路。 拓拔野陡然一凛,觉得这景象好生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些纷乱的画面,稍纵即逝,心中嘭嘭狂跳,呼吸如窒,也不知是惊是骇是喜是惧。 流沙仙子见他脸色剧变,怔怔出神,只道他将近阳极宫,太过激动,“呸”了一声,笑道:“臭小子好没出息!在这发什么呆?还不跟着姐姐抢亲去!”那歧兽拍翅怪鸣,深以为然。 大雪纷飞,三人骑兽横空,转瞬间便到了那“指南山”上。山崖如刀削斧斫,壁立千仞,惟有半山巨石突兀,横空延伸出数十丈来。 三人驭兽盘旋,在横峰上落定,积雪皑皑,九株苍劲虬松亭亭如盖,此外别无一物。 拓拔野环顾片刻,奇道:“阳极宫的入口在哪里?” 流沙仙子一掌拍出,雪浪奔卷,紧贴崖壁处顿时现出一个两丈来深的雪坑,其中赫然有一个高近两丈的石坟。黑石垒筑,石缝紧密,宛如一只巨大的玄龟。 坟前立了一个玄石墓碑,上面以指力刻写了八个大字:“亡夫公孙长泰之墓”。 公孙长泰?拓拔野一凛,难道这厮竟将阳极地宫建在了自己父亲的墓底? 流沙仙子似是瞧出他心中所思,道:“你猜对啦!阳极宫原本就是波母为亡夫所建的冥宫。上接炎火,下临玄水,背依金石,前栽碧木,中央是一掊黄土……五行皆备,也算是这地壑里的风水宝地了。” 祸斗嗷嗷乱吼,火焰轰然喷舞,冲撞在黑石坟上,气雾迸扬,残雪融化,那石墓却巍然不动。 拓拔野走上前,叩指轻弹,“当当”脆响,那黑黝黝的石块竟比玄冰铁还要坚硬,凝神探扫,却又瞧不出任何机关玄秘,大感奇怪。 火仇仙子淡淡道:“拓拔小子,不用看了。这石坟即便拿你的天元逆刃,也要三天三夜才能劈开。要想立即进入阳极宫,只消跪在墓前,叩上九个响头便是……” “慢着!”流沙仙子抢身挡在她身前,截口冷笑道,“昨夜你亲口答应,由你来跪叩这九个响头,我才勉为其难带你来的。怎么,现在还想反悔么?” 火仇仙子柳眉一挑,悠然道:“我只说开启墓门之事交由我来负责,可没答应要自己叩头。这小子要是不愿磕头,那也成啊,我就找块石头慢慢地敲。敲上十年八载的,多半也能进去了。只是等到那时,也不知新娘还健不健在?” “好一个厚颜狡赖的老妖精!”流沙仙子又气又恼,格格大笑道,“也好!再过片刻,公孙婴侯便要取龙女为妻啦,你可千万别打破醋坛子往肚里吞……” 拓拔野听着二女唇枪舌剑,心乱如麻,凝神扫望,果然瞧见墓前的石地上隐隐有几个凹坑,当是长年有人跪拜所致。 心想:“只要能救出雨师姐姐,就算向天下人叩拜又有何妨!”热血上涌,大步上前拜倒,“咚咚咚”接连磕了九个响头。 二女齐齐一怔,想不到他竟二话不说,当真便朝仇敌之父叩拜。流沙仙子心中莫名地一酸,旋即涌起一阵温柔怜意。 拓拔野叩完第九个头,只听“轰”地一声,山摇地动,积雪迸飞,那石墓正中陡然开裂,红光爆舞,冲起一道百丈来高的熊熊烈焰! 三人呼吸一窒,衣袂猎猎鼓舞,险些被那气浪刮得站立不住,那歧兽、祸斗尖叫怪吼,像是兴奋,又像是恐惧。 过了片刻,火光收敛,落雪飘摇,横峰上又恢复了宁静。 那石墓则已裂开一个半丈来宽、一丈来高的洞门,红光吞吐闪耀,像是一个伏地蹲踞的凶兽,张开血盆大口,择人而噬。 拓拔野此刻已殊无畏惧,就算明知下方是龙潭虎穴、火海刀山,也要拼死闯上一闯。当下昂然起身,大步踏入墓中。 热风扑面,口干舌燥。甬道狭窄斜长,蜿蜒而下,石壁上悬挂着一盏盏暗紫色的“龙石涎灯”,红光跳跃,异香扑鼻,显得静谧而又诡异。 流沙仙子叫道:“拓拔小子,小心脚下的蛊虫!”生怕他有所闪失,领着那歧兽,抢身尾随其后。 方甫进入,身后“嘭”的一声闷响,墓室业已紧紧闭拢。 流沙仙子一凛,忽觉不妙,回头望去,哪里有火仇仙子的身影?惊怒交迸,顿足失声道:“糟糕!中了这老妖精的计了!” 话音未落,一阵炽烈狂风迎面冲涌,灯火摇曳,明暗不定,耳边只听见公孙婴侯的笑声嗡嗡乱震道:“小妖精,现在才知道中计,不嫌太晚了么?十六年前我便告诉过你,终有一日,我要让你葬身谷底,永世不能超脱!” 鬼影珠幻光闪耀,映照出拓拔野、流沙仙子恼恨懊悔的神色,各族群雄虽不听见声音,但辨其唇语,也猜到了大概,一时惊怒交加,纷纷破口大骂,悔不该轻信淳于昱。 一些性急的火族游侠更是怒斥南蛮妖女奸狡狠毒,背信弃义,被旁边的人接连肘击,想起火神在侧,这才急忙将问候其祖宗的话语吞回肚内。 祝融面色惨白,一言不发,原以为昨夜之后,父女之情、家国之恨都能渐渐弥合,不想这一切竟只是女儿为报私仇,勾结公孙婴侯所设的圈套!心中悲沮苦痛莫以言表,霎时间竟像是老了十岁一般。 烈炎心下黯然,朗声道:“火族、南蛮数十年来仇隙太深,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弥补,大家也不必苛责淳于公主了。当务之急,是速速设法救出龙神太子与流沙仙子,再一齐讨伐公孙婴侯,解救龙妃。” 众人轰然附应,义愤填膺,寒荒国的众勇士最为激愤,纷纷翻身上马,就欲向皮母地丘冲去。 当是时,忽听骨箫高吹,凄厉入云,皮母地丘上空轰然冲起黑压压的一大片凶禽飞兽,尖吼怪嚎,如滚滚乌云,朝着众人压卷而来。 几在同时,又响起一阵似有若无的巴乌蛮笛,大地微震,隆隆作响,似有千军万马正朝此地狂奔而来。 盘旋上空的飞兽军齐声惊呼,纷纷叫道:“陛下,南边来了好多南荒凶兽!” 姬远玄抓起千里镜,朝南望去,烟尘滚卷,如狂潮推进,隐隐听见兽吼如浪,越来越响。略一推算,至少有数万凶兽,奔在最前的,赫然是昨夜所见的长右、合窳、猾褢等妖兽。 众人大凛,霍然醒悟。火仇仙子驱使这些兽群,绝非是为了与公孙婴侯的鬼军交战,而是为了从后方突袭各族援军,形成包夹合围之势!惊怒之下,纷纷大骂,弯弓拔刀,便欲与这些妖兽决一死战。 姬远玄骑乘三眼麒麟冲天飞起,高声道:“各部听令!飞兽军凌空北向,狙击所有从皮母地丘飞来的妖禽;兽骑军排为三角阵,保护好各族游侠,不得号令,不许擅自出击!” 土族大军轰然应诺,声浪如雷。 霎时间,八千飞兽军冲天飞卷,分列三层,在空中排成梯形战阵。 三万土族兽骑旌旗猎猎,迅疾有序地排布成巨大的三角战阵,箭上弦,矛朝外,动也不动,气势森然。 群雄士气大振,当下也在各族首领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列阵迎敌。呐喊如潮,鼓号齐鸣,大战一触即发。 狂风猎猎,祝融骑乘双龙凝立空中,听着那悠扬婉转的巴乌声,心中裂痛悲楚,宛如刀绞。想不到三十多年的祈祷悔责,仍然不能避免父女疆场相决! 然而此时此地,纵然他有千思万虑,也无从选择了。当下徐徐从怀中取出“赤龙骨笛”,斜依唇边,只等兽群再近一里,便吹奏抗衡。 凶禽席卷,万兽狂奔,一南一北,朝着群雄急速逼近。 到了距离战阵四里处,突听骨箫顿挫,巴乌低回,兽群轰鸣怒吼,纷纷顿住。漫天妖禽也随之尖啼上冲,盘旋不前。 只听公孙婴侯的声音哈哈大笑道:“今日是公孙某人大喜之日,各位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大开杀戒?怨有头,债有主,我与拓拔小子的私怨,干卿等何事?乖乖地在一旁看热闹,我保你们长命百岁;若越过界限,自寻死路,那也只好由得你了!” “轰!”“轰!”北边平原火光冲舞,蹿起数十丈高,宛如赤龙蜿蜒,自东而西,横亘于各族群雄与皮母地丘之间。 几在同时,皮母地丘内再度冲起绚丽霞光,当空摇荡,形成巨大的蜃景幻象,只见一男一女并立在狭窄的甬道里,奋力轰击着漆黑的墓石,赫然正是拓拔野与流沙仙子。 众人大凛,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凝神仰望,心中暗暗祷告,只盼着他们能尽快破壁而出…… 第十四章 海誓山盟 银光怒舞,气浪迸飞。拓拔野接连数十记“裂天诀”,震得手臂酥麻,几乎连天元逆刃都拿握不稳,那乌黑的墓石却只添了几道白痕,纹丝不动。 心中又怒又骇,不知这黑石究竟是什么太古奇物,竟连天下至利的神兵都不能奈之何! 那歧兽尖叫连声,振翅低头,往甬道左侧接连猛撞,尘土飞扬,“嘭”地落下一大块石片来,露出的石壁青幽幽的光亮可鉴。 流沙仙子心中一沉,俏脸煞白,咬牙道:“别砍啦!这是‘阴阳冥火壶’,就算是你有盘古斧,也未必凿得开来。” “阴阳冥火壶?”拓拔野一凛,忽然想起从前在汤谷之时,曾听金族流囚提及此物。 传说上古某年天崩地裂,凶魔横行,女娲以金族五色神石补住天裂,剩余的五色石不足以填补地缝,就索性将残石混合三十六种奇铁,铸造成“阴阳冥火壶”,封收了所有凶魔妖兽,镇在地缝之底。 斗转星移,当年的地缝变成了大荒第一奇山皮母地丘,而阴阳冥火壶则化作了地丘的某一座山峰。 想不到阴差阳错,自己二人竟被火仇仙子诱入了这太古神壶! 想起适才见着这阴阳冥火壶所化的山峰时,所产生的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拓拔野心中蓦地一动:难道古元坎当年也曾来过此处?旧地重游,故而唤醒了自己的前生神识么? 流沙仙子怒道:“这奸贼处心积虑,将这火壶山改造成指南山形貌,就连这壶嘴峰也被他乔化得惟妙惟肖……” 脸色忽地一变,顿足道:“是了!其实我早该想到啦,皮母地丘形貌多变,日新月异,过了十六年,那指南山又怎会和从前一模一样?”越想越是懊恼,恨恨不已。 忽然又听见公孙婴侯的声音嗡嗡笑道:“伏羲事后算八卦——空说大话!拓拔小子,这‘阴阳冥火壶’阴阳和合,水火相济,实是地丘风水最佳之处。公孙某高堂的合欢墓便建于此处,你们今日能死在这里,也算是造化了!” 拓拔野心中又是一动:“这奸贼既将父母合葬此处,必有因由。若能洞悉其中玄机,或许就有法子出去了!” 惊怒躁乱之意稍平,一边凝神四扫,一边哈哈笑道:“原来你是将我和流沙仙子当作你爹娘了么?乖儿子一片孝心,很好很好。” 流沙仙子苹果脸上莫名地一红,“呸”了一声,冷笑道:“我要是有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孽子,早就一头撞死了,还有脸面躲在这地缝里苟活于世?” 公孙婴侯森然笑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神农老贼与我仇深似海,你这小贱人又害死了我兄弟,原想让你和老贼一齐死在我父母棺前,让他们九泉之下也好瞑目,可惜那老贼短命,先走一步,那就只有师债徒偿了!” 话音未落,炎风怒卷,眼前一红,整个甬道突然鼓起赤艳火光! 拓拔野急旋辟火珠,一掌拍出,气浪迸炸,灯火摇曳,甬道四壁的土石瞬间寸寸龟裂,“格啦啦”地掉了满地,露出光滑铁青的壶嘴内壁,隐隐可见众多刻痕,纵横交错,密密麻麻。 公孙婴侯大笑道:“小子,莫怪我没提醒你。壶内以半个时辰为一周天,冷热交替,冰火相济。再过片刻,地火透过壶底,形成‘青冥紫火’,且看你的辟火珠能支撑多久!” 拓拔野心中大凛,《五行谱》中记载了所谓的“青冥紫火”,相传由九冥地府而生,炽烈更胜熔岩,无坚不摧,就算是玄冰铁,也要被烧为铁浆。一直以为在南荒某地,想不到竟便在这皮母地丘之中。 流沙仙子冷笑一声,传音道:“那奸贼的声音从壶洞中传来,壶底又能透入火焰,必定有气孔暗洞,与外部相通。”拽着他袖子,朝内走去。 红光扑面,酷热难耐。触目所及,四周火焰飞舞,雾气蒸腾,朦朦胧胧地瞧不真切。 凝神扫探了片刻,才看清前方是一个高达百丈,直径近八十丈的巨大洞窟,洞壁尖石嶙峋,五色斑斓,顶壁上有一圈裂痕,想必就是这“阴阳冥火壶”的顶盖了。 往下望去,洞底距离壶嘴甬道约有十丈深,红彤彤烧得滚烫,果然有数十个圆孔,星罗棋布,赤焰飞腾。只是每一个圆孔都不过寸许大小,他们就算把脑袋削成竹尖,也钻不出去。 正中有一个八角高台,从南而西,分别刻了“离”、“坤”、“兑”、“乾”、“坎”、“艮”、“震”、“巽”八种图案,正是《五行谱》中所列的伏羲八卦图。 相传太古之时,伏羲在图河中斩杀凶兽赤翼龙马,从它腹中取出一幅秘图。伏羲大有所悟,从此仰观天象,俯察地法,参透天地万物的玄机,练就通神彻鬼的法术。 然而伏羲八卦图究竟有何玄妙,《五行谱》中亦语焉不详。 拓拔野在这神壶中瞧见此图,心中顿时一阵嘭嘭狂跳,隐隐之中觉得似有所悟,却以难以言明。 凝神再看,那八角高台上赫然有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案,中央横放着一个石棺,在四周狂舞火舌的舔舐下,闪耀着青紫色的光芒。 流沙仙子发辫飞舞,赤练蛇在她耳边“咻咻”轻响,仿佛在低语着什么。她脸上晕红如霞,嫣然笑道:“小情郎,既然此处是他爹娘的合欢墓,我们有怎能不去拜祭一番?” 拉着他骑上那歧兽,展翅朝八卦高台飞去。 烈火喷涌,两人骑兽冲落。只见那具石棺碧翠如玉,幻光流离,隐隐可见两个人影躺在其中,念力探扫,当是尸骸无疑。 流沙仙子妙目微眯,笑吟吟地伸出手,道:“小情郎,借你天元逆刃一用。” 拓拔野听她语气,已明其意,还不等说话,她已夺过天元逆刃,朝着那石棺棺盖的缝隙劈去。 “嘭!”气浪四溢,棺盖登时往上一震。 只听公孙婴侯的声音怒笑道:“小贱人,这种掘人棺坟的事情,你也作得出来!也不怕天打雷劈,遭报应么?” 壶底火光轰然冲涌,在八卦台四周蹿起数十丈高的烈焰,狰狞狂舞,热浪迫得两人眼都睁不开来。 流沙仙子心下大快,格格笑道:“你既敢将人囚在父母墓室里,还怕人撬你祖坟吗?波母当年对我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今日正好来答谢一番!”银光电斩,接连劈入棺盖缝隙。 公孙婴侯越是怒骂,她便越是快慰,大笑不绝,只听轰然连震,棺盖一寸寸地向上移去,拓拔野隐隐觉得似有不妥,心念一动,叫道:“慢着!” 正欲伸手拦住流沙仙子,只听“轰”地一声,棺盖冲天飞起,绚光炸射,“嗡嗡”之声陡然大作,无数彩虫惊涛狂潮似的喷涌而出,扑面冲来! 拓拔野、洛姬雅大凛,下意识地鼓舞气浪,轰然外冲。 “嘭嘭”连声,那万千彩虫登时炸散成漫空沙靡,被火焰舔卷,哧哧之声大作,霓烟四散,弥漫着刺鼻的怪味。 两人大觉不妙,屏息翻身飞退,却听公孙婴侯哈哈狂笑道:“小贱人,这是我为你和神农老贼准备的棺材。你自掘坟墓,怪得谁来?” 笑声轰鸣,流沙仙子“啊”地一声,俏脸潮红如醉,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陡然从半空笔直摔落。 拓拔野抢身翻冲,抄手将她抱住,触手滚烫如火,柔若无骨,正觉惊异,她“嘤咛”一声,双臂软绵绵地勾住他的脖子,眼似春水,脸如桃花,便向他亲来。 拓拔野大惊,想要推开,却觉得脑中轰然一响,丹田内热浪炸涌,周身如焚,霎时间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了。 迷迷糊糊中,她那柔媚沙哑的呻吟,像春风似的拂动耳梢,刮过脸颊,又如利电似的穿过双唇,劈入心底…… 他周身陡然弓起,天旋地转,五脏如烧,喉中直欲喷出火来,张开口,想要大口地呼吸,却被那温软潮湿的唇瓣紧紧封住了,柔软丁香轻轻地舔过他的上颚,裹卷着他的舌尖,如此温柔、贪婪而又狂暴,每一次吮吸,都带给他酥麻欲死的战栗…… 各族群雄轰然低呼,怔怔地仰望着蜃景中那紧紧拥吻的两人,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楚芙丽叶耳根烧烫,别过脸去,只听公孙婴侯纵声狂笑道:“都说拓拔太子情深意重,为了我雨师爱妃甘舍金族驸马,甚至不惜与天下为敌,今日看来,原也不过是个好色无厌的虚伪小人!以为在这墓室之中,孤男寡女,遮人眼目,便放着胆子作出这等苟且丑事么?各位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冒死相助,敢情就是为了这等浮滑浪子?” 陆吾高声道:“大家不必听他妖言蛊惑,拓拔太子义薄云天,情深似海,决计作不出这等行径。若不是这妖人使了什么障眼邪法,便是下了春蛊淫毒,累他一时迷失本性。” 被他这般一喝,众人如梦初醒,当下纷纷哄然附和,大骂不绝。 但眼见姬远玄手中的“鬼影珠”所照影像与蜃景浑然一致,群雄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怀疑:别人倒也罢了,流沙仙子蛊毒之术出神入化,大荒中又有谁能害她中蛊? 况且以洛姬雅与拓拔野的交情来看,颇为暧昧莫测,此刻两人困于墓室,同生共死,一时情难自禁,倒也大有可能。是以叱骂之时,不免有些理不直,气不壮。 楚芙丽叶瞧在眼里,眉尖轻蹙,朝姬远玄、烈炎盈盈行了一礼,低声道:“炎帝陛下、黄帝陛下,陆虎神说得极是,公孙妖人必定是使了什么淫邪法术,想在天下人眼前,整得拓拔太子身败名裂,威望尽失。现在再不发兵相救,只怕就来不及啦。” 烈炎、祝融等人相视颔首,拔祀汉、天箭众将更是径直挺身请缨,跃跃欲战。 姬远玄沉吟片刻,剑眉一扬,似是下定了决心,高声道:“土族三军将士听令!公孙婴侯犯我友邦,肆虐瘟疫,涂炭生灵,罪大恶极,早已将三日前的盟约毁坏殆尽。今日誓必诛杀此獠,救出龙神太子!” 群雄轰然呼应,号角、战鼓激昂高奏,大军如潮水似的向皮母地丘涌去。 大战终于开始。 恍惚中,听见公孙婴侯的狂笑声如雷回荡,拓拔野心中蓦地一震,神智登醒,惊骇羞惭,反手将流沙仙子推开,真气绵绵输入她的体内,沉声道:“仙子!仙子!我们中了这奸贼的淫蛊了!” 连喝了几声,流沙仙子微微一颤,涣乱迷离的眼神才渐转清明,想起方才发生之事,“啊”地一声,脸蛋红得如同熟透的苹果,羞怒恼恨,颤声道:“公孙狗贼,你自称大荒十神,却使这等下三滥的春蛊,羞也不羞!” 公孙婴侯的声音哈哈笑道:“欲从情起,情由心生。情蛊又非春虫,有什么羞不羞的?若不是你们彼此心心相印,适才又怎会亲得这么甜,抱得这般紧?拓拔小子,小妖精的舌头,是不是比你雨师姐姐来得更甜?” 拓拔野怒火填膺,起身喝道:“无耻!若有本事,直接来杀来剐。只敢躲在一旁,偷袭暗算,算得什么东西!” 丹田内真气方甫鼓舞,立时又觉得情火中烧,难以遏止,眼角瞥见流沙仙子那甜美的脸蛋,一颗心登时嘭嘭狂跳,直欲从喉中跳将出来,急忙转过头去。 公孙婴侯森然大笑道:“直接杀了你们?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要让你们受尽折磨屈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音方落,壶底隆隆连声,拓拔野眼前一红,火浪冲涌,整个八卦高台已被青紫色的火焰吞噬了,下意识地探手将洛姬雅拉入怀中,御气抵挡。 虽有辟火珠护体,但那炙热的气浪排山倒海,兜头迫面,衣服、头发、皮肤……都似乎瞬间焦枯了,口干舌燥,体内的情火欲焰随之陡然高窜,越烧越烈,意识又渐渐变得迷糊起来。 瞧见怀中那活色生香的童颜美人,拓拔野心旌摇荡,几次忍不住想要低下头去,轻怜蜜爱,但两人四唇方甫交接,又立即触电似的惊醒,双双推脱开去,面红耳赤,不敢对视。 心中惊怒、羞赧、悲恨、懊恼……如烈火焚烧,几欲迸爆,凝神苦苦支撑,怒骂不已。 越是如此,公孙婴侯的笑声便越是嚣狂恣肆。 那歧兽尖声怪叫,扑扇着巨翅,朝那声音传来处猛扑飞冲,有如水中捞月,反复了数十次后,疲惫不堪,又险些被那青冥紫火烧着,只好悻悻地冲落到两人身边,拍打火焰,发出“那七那七”的悲怒怪叫。 拓拔野凝神内视,心中惊怒莫名。直到此刻,才发现在自己的心、肝、血液……之中,不知何时竟钻入了万千小如靡尘的奇特乌蚕,越是想要御气将它们逼出,那些怪虫反倒越是紧紧相接,繁衍更速,令他血脉贲张,情迷意乱。 咫尺之距,流沙仙子盘腿凝坐,俏脸红透,香汗淋漓,双眼紧闭,苦苦默念着驱蛊法诀,心中之惊骇更远胜于他。 饶是她遍历大荒奇山,识尽天下毒蛊,一时间竟不能辨别体内这些蛊虫为何物,更莫能奈之何! 只听公孙婴侯悠然笑道:“天雷勾地火,海誓复山盟,阴阳水火济,乾坤交媾生。小贱人,你跟随神农老贼那么久,连这‘山海神虫’也不识得么?人生苦短,与其垂死挣扎,倒不如尽情享受……” 听到“山海神虫”四字,流沙仙子的俏脸登时变得煞白,蓦地睁开眼睛,咬牙颤声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要将我们诓入这阴阳冥火壶!你这狗……狗贼……”樱唇颤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瞟了拓拔野一眼,脸颊突然又酡红如醉,双眼水汪汪地如春水横流,闭上眼,两行泪水倏地滑落。 拓拔野念头飞闪,心中陡然一沉,记起在神农《大荒经》中记述:西海有一种海蚕,生长在极寒的海底,吐出的丝可以捕杀巨鲸。男女同食此海蚕,不但可以益寿延年,还能让彼此倾心,至死不渝。所以这种海蚕名曰“海誓”。 此外,在南海仙山“火烧岛”上,还有一种怪虫,形如极小的婴儿,生长在火山熔岩之中。男女食之,必定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所以又叫“山盟”。 九百年前,火族妖女赤烟罗因爱慕木族长老楚连城,屡遭其拒,妒怒之下,将“海誓”、“山盟”这两种神虫合养为一种奇蛊,投入楚连城体内,终于成功好合,春风共渡。 不想这情蛊过于妖诡霸烈,两人一经开始,便无法自控,整整交合了七日七夜,最终被体内喷吐出蚕丝双双紧缚,窒息而死。 这种“山海神虫”只有在极寒而又极热的特定环境中,才能破卵孵化,织茧成蛾。其卵一旦进入人体,立即迅速孵化繁衍,生成万千幼虫,激使男女交媾和合,至死方休。因此又被称为“殉情虫”。 天下情蛊效力之猛,无出其右,而中蛊后果之惨烈,更无可相提并论者。 赤烟罗死后,此蛊秘方即告失传。而大荒之中,更罕有同具极冷、极热两种气象之地,是以剩余的那些蛊虫亦无一存活。 谁想九百年后,竟被公孙婴侯成功配出此蛊,而在这皮母地丘之内,又恰好有冷热两极、水火共济的阴阳冥火壶! 是以流沙仙子虽然通晓千蛊,辟易万毒,此时此地遭遇这“山海神虫”,终究也不能幸免。 公孙婴侯得意已极,哈哈大笑道:“小贱人,我在这合欢石棺中养了数万只‘海誓山盟’,原是想留给你和神农老贼慢慢享用的,谁想这老贼命薄福浅,只好便宜拓拔小子了。今夜我与雨师爱妃阴阳交泰,你们也陪着一起洞房花烛,普天同庆,四海共睹,不亦快哉!” 听到“四海共睹”,拓拔野突然想起先前在皮母地丘之外时,所见空中蜃景,心中大震,登时明白这厮的险恶用心了!心中悲怒恼恨,想要纵声大骂,喉咙中却像被烈火焚烧,难受已极。 此时青冥紫火越来越猛烈,四周姹紫嫣红,什么也瞧不见了,惟有那碧绿的石棺闪耀着柔和的光晕。拓拔野心中一动,传音道:“仙子,我们到石棺中去!” 流沙仙子双颊登时一阵烧烫,羞恼慌乱,见他目光坦然,旋即明白他的意思了,隐隐之中,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但隐隐之中,又有些莫名的失望。 那公孙狗贼越是想要看着他们出乖露丑,越是不能让他顺心如意。这具石棺既能在阴阳冥火壶中安然存放,必有神效。 藏在这石棺中,不但可以让那狗贼瞧不见他们,更可以辟挡青冥紫火,减缓体内“山海神虫”发作的效力。 当下点头应诺,封印了那歧兽,与拓拔野一齐跃入石棺,只听公孙婴侯“咦”了一声,颇感意外,怒笑道:“妙极妙极!两位这就等不及同棺共穴,颠鸾倒凤了么?” 两人毫不理会,平肩躺好,将棺盖平移封上。 石棺两侧留了许多气孔,炎风热火仍可汹汹涌入,但比之外面的滔滔火海,毕竟好得多了。 但一进棺内,拓拔野立时有些后悔。两人肌肤相贴,鼻息互闻,并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生生死死,都没任何人再能打搅了……一念此及,丹田内更是情火如焚,烧得他几欲发狂。 眼角扫处,流沙仙子紧闭着双眼,睫毛轻颤。周身都已被汗水浸透,罗裳紧贴着肌肤,曲线毕露,玲珑浮凸,胸脯更随着呼吸急剧起伏。 拓拔野心中一阵狂跳,立即屏除绮念,转头不敢看她,凝神默念“辟火真诀”。 却不知流沙仙子更是心如乱麻,意念纷摇。赤练蛇曲成一团,钻入她的耳中,嘶嘶作响,仿佛在怂恿劝诱一般。 好几次悄悄地从睫毛缝隙间,凝视他的俊秀侧脸,那团烈焰在她小腹之间熊熊焚烧,野火似的蔓延全身,带给她从未有过的痛楚欲念…… 脸颊、耳根、周身的每一处,都热辣辣地烧烫着,有一刹那,多么想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里,让他箍紧自己,粉碎自己,一起在这熊熊烈焰里熔化,管它生,管它死,管它山盟海誓…… 忽然又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欲从情起,情由心生,在她的心底,是不是真的对这小子有着难以言喻的感情呢?又或者,仅仅是因为爱屋及乌,他与那人有着生死相连的缘分? 一念及此,眼前又闪过神农那清俊温暖的笑脸,剧跳的心陡然抽紧了,疼痛、悲伤、酸苦、愤怒……如针扎刀绞,登时让她迷乱的神智为之一醒。 蓦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水汹涌地流入她的嘴里,咸涩冰冷,那滋味就如同二十一年前,那颗深秋晨晖里的九彩桔…… 霎时间,炽烈的地火,如焚的情欲全都淡了下去。 她心念一动,深吸了一口气,格格笑道:“小情郎,你不是总想问我与那人之间的事情么?今日我便告诉你吧。” 拓拔野迷糊中听见,微微一怔,才醒悟她说的“那人”便是神农,蓦地明白其意:“是了!这‘海誓山盟’既是情蛊,倘若我们只想着彼此心中的至爱,或许便能固本清源,遏止情欲了。”精神一振,点头答应。 流沙仙子道:“你可知道那公孙狗贼是我什么人吗?”不等他回答,便又冷笑一声,自行接道:“他就是我的亲堂哥!” 拓拔野“啊”地一声,大感意外。 土族公孙世家极为显赫,千年来共出了三位黄帝。当朝长老会中最有权势的三位亦系出此门,此外,另有六名将军、十位城主都是公孙子弟。 想不到这令各族闻之色变的大荒第二妖女,竟也是公孙后裔。 流沙仙子张口欲言,眼圈微微一红,咬牙道:“说起来,我和这狗贼的身世倒有诸多相似之处。他的父亲是二十年前的土族大长老公孙长泰,而我爹便是公孙长泰的弟弟公孙长安。他的母亲是水族黑帝的妹妹波母,而我娘亲却是水族长老洛无疾的女儿。所不同之处,在于他父母尚算是两情相悦,而我娘,却是公孙长安抢掠来的俘虏……” 二十年来,她从未与任何人倾吐过自己的身世,此刻提及,心潮激涌,一时竟有些哽塞,又顿了片刻,才冷冷道:“那时水土两族战火频仍,公孙长安是大将军,更是个残暴奸狡的无耻狂人,为了邀领战功,不断地在边域制造冲突,然后以复仇为由,大肆屠城劫掠,人畜不留。” “大荒559年,他攻破兰泽城,杀死了我外公,抢走了我娘亲。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他就欠我洛家上上下下四十七条人命……” “我娘名义上是他的妃妾,实则连奴婢也不如。每日除了受他的凌虐,还要受他十六个妻妾的奴役打骂,甚至就连他家中的婢女、仆从,也敢恣意侮辱。有一日,他的一个姓卫的仆从,趁他不在,将我娘……将我娘强暴了。娘亲悲痛伤心,忍不住向公孙长安哭诉,谁想那老贼不但没有任何同情、安慰,反倒大骂我娘是人尽可夫的水族娼妇,掌掴鞭挞,险些将我娘活活打死。” 听她语气森寒,述说时牙关格格轻撞,悲恨难忍,拓拔野又是惊诧又是难过,想不到她的身世竟是如此凄苦,忍不住轻轻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流沙仙子微微一颤,脸上红晕如醉,想要抽出,却终于还是由他握住,眼中泪光闪耀,咬牙道:“我娘羞愤悲苦,几次想要寻死自尽,但看我幼弱可怜,终于还是舍不得抛下我,只有忍辱负重地继续活着。白天,像猪狗一样地受那些贱人的奴役,晚上,还要去饱受公孙老贼的凌辱……” “整个公孙府里,所有的人都瞧我们母女不起,就连喂养兽骑的仆从,也敢对着我娘辱骂呵斥,骂我是水族的贱种,长大了也是犬豚不如……” “那时我虽然不过六岁,却已经看透了人心险恶,世态炎凉。每天夜里,当我娘抱着我悄悄哭泣的时候,我心里就暗暗发誓,终有一日,我要让所有害我娘哭的狗贼,流干所有的血泪。” 拓拔野一凛,想不到她如此年幼之时,竟已是满心的痛苦与仇恨,也难怪后来会杀人如麻,冷酷无情了。听着她述说往事,心中激荡,一时间,身上的情蛊、欲焰竟淡薄了许多。 流沙仙子又道:“公孙老贼所有的姬妾中,火族的烈兰花最为歹毒阴狠,她仗着其父是火族长老,与土族关系极好,便在公孙府中胡作非为。她嫉妒我娘的美貌,恼恨公孙老贼常常让我娘侍寝,就想方设法地凌虐娘亲,每日都要借故毒打,辱骂责罚。当日那姓卫的仆从,就是得了她的暗中帮助,才玷辱了我娘……” “我对这贱人恨之入骨,每日瞧见她打骂娘亲,心底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过了两年,终于找到了机会。有一天,我从府中巫医那里偷来‘断肠草’,悄悄研成粉末,投在烈贱人喝的药茶里……” 拓拔野“啊”地一声,大感惊愕。但想起大荒传言,这妖女十岁之时便毒杀了全家老小,这也不足为奇了。 流沙仙子脸上晕红,挑眉冷笑道:“那贱人喝了之后,当即便疼得死去活来,公孙老贼惊怒交集,急忙找来了土族最有名的巫医,居然将她的狗命救了回来。烈贱人的父亲闻讯,大为光火,亲自赶到土族,要老贼三日之内找出凶手。老贼查来查去,终于发觉是我拿走了断肠草,狂怒之下,便要亲手将我杀死。” “我娘苦苦哀求,也不能挽回公孙老贼的心意。在他心里,我根本不是他的女儿,只不过是一个讨人嫌憎的野种。娘亲恐惧绝望之下,竟不顾一切地招认,说‘断肠草’是她逼我去偷来的,也是她研碎了投毒,报复贱人。” “老贼信以为真,就将她整整毒打了三天三夜,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然后又捆绑送往火族,听任姓烈的长老发落。” “娘亲被押走的时候,我哭着追了十里,脚磨破了,血流了一地,最后被公孙老贼提着衣领抓了回来。娘从囚车里含着泪看我,一言不发,脸上却始终是温柔的笑容……” “看着她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山的那一边,我在公孙老贼的肩膀上号啕大哭,求他救回我娘。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人,可是他只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恶狠狠地告诉我,是我害死了我娘。” “三天后,传来了消息,我娘被那姓烈的长老折磨死了,头颅悬挂在城门,尸体则丢进了荒山,被野狗豺狼吃得精光……” 说到这里,她声音轻颤,突然噎住了,泪水倏然滑落,洇湿了耳垂。 拓拔野心中难过,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想要劝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忽然想起幼年时,父母相继病死,自己形只影单,对着尸体害怕痛哭的场景。 那种伤心、恐惧、茫然、孤单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记起,而此刻,突然又潮水似的涌入心头,让他难以呼吸。 流沙仙子身子微微发抖,过了半晌,才继续说道:“那老贼说得不错,是我害死了我娘。这二十多年,每天夜里,我常常会梦见我娘最后的笑容,每次醒来,心里都痛如刀绞,说不出的后悔悲痛。但越是如此,我对这些狗贼的仇恨便越发深切,我发誓,总有一日,要让他们用百倍、千倍的痛苦来偿还。” “娘亲死了,我在公孙府中更加孤单卑贱。那三天,我哭干了所有的泪水,第四天清晨醒来的时候,脸上只剩下了最甜美的笑容。” “说也奇怪,看着我任他们打骂,始终笑吟吟地一言不发,那些狗贼反而开始害怕了,就连公孙老贼也渐渐不敢再对我如何,那姓烈的贱人更一反常态,主动地开始巴结我,甚至时不时地小恩小惠,赏赐我衣食玩物。” 她双颊火红,眼波汪汪,说不出的甜美娇媚,但嘴角却噙着一丝阴冷彻骨的笑意,淡淡道:“时光一晃便过去了两年,我十岁了,长得也越来越像我娘了。两年中,我绝口不提娘亲,每日笑嘻嘻地就像傻了一般,但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时机,将这些狗贼杀绝斩尽。” “有一天,我在花园里遇见那姓卫的仆从,他那时已经升为将军啦,瞧见我,他颇为紧张,陪着笑脸想要讨好我,说了许多虚伪恶心的好话。见我始终笑吟吟地不回答,他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慌乱无措,找个借口匆匆溜掉了。” “我以为他心虚害怕,不敢再来见我,不想这狗贼惧怕我报仇,竟先下手为强,跑去勾结烈贱人,说我心计深远,必须斩草除根。” “那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人封住了经脉,睁开眼一看,那姓卫的狗贼和烈贱人赫然站在眼前,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刀子,想要刺下,手腕却在不住地发抖……” “我心底全明白啦,悲愤恨怒,脸上却仍是笑吟吟的,只是柔声说了一句:‘两位放心,就算我到了地府里,也绝不会放过你们的。’那两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烈贱人喝道:‘卫犰!把她眼睛刺瞎了,先奸后杀,丢到荒郊去喂狗!’卫犰也像是豁出去了,撕开了我的衣裳,便想上来玷辱我……” “这个畜生!”拓拔野大怒,想不到天下竟有这等卑劣小人,连十岁的女童也不放过,普天之下,也只有那变态残暴的西海老祖才可比拟了。 流沙仙子柔荑被他握得甚紧,心中一跳,知他关切自己,脸上、身上登时又是一阵热辣辣地烧烫,格格一笑,握紧他的手,柔声道:“小情郎你放心,姐姐福大命大,从来只有我克人,哪有人克我?就凭那姓卫的狗贼,又怎能奈何得了我?” 她声音沙甜柔媚,吹在耳边,麻痒难耐,手掌更是柔若无骨,温软滑腻,拓拔野心旌剧荡,体内情火登时又轰然席卷,心中一凛,急忙凝神聚念,道:“后来呢?” 流沙仙子道:“就在那时,窗外突然闪起冲天火光,人声嘈乱,叫道:‘走水了,走水了!’卫犰一怔,正想开窗看个究竟,一个人影却从窗口跃了进来,只一掌,便将他打得鲜血狂喷,飞撞墙角,半天爬不起来……” 拓拔野大喜,微笑道:“来的那人是神农陛下么?” 流沙仙子脸上闪过古怪的神色,摇了摇头,又是凄楚又是恨怒,冷笑道:“倘若当时来的是他,我也不会受那么多的苦楚罪孽了。” 顿了顿,道:“月光、火光穿过窗子,斜斜地照在那人身上,高冠黑衣,脸色苍白如雪,俊美得就像精致绝伦的玉器,嘴角眉梢带着轻狂倨傲的神色,但笑起来的时候,却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拓拔野微微一震,失声道:“公孙婴侯?” 流沙仙子妙目微眯,怒火闪烁,冷笑道:“不错,就是这狗贼。只是那夜初见他时,半点也没想到他所怀的叵测居心,只道他是上苍派来解救我的天神。那一刻,瞧见他对我着微笑,我几乎连呼吸也停顿啦,竟然悲从心来,莫名地哭了起来,仿佛积累了十年的委屈、苦恨都在这一刻宣泄爆发……” 脸上酡红,似是颇为羞恼,瞟了拓拔野一眼,似笑非笑道:“小情郎,你可别笑话我。这狗贼从前年少轻狂,风流倜傥,也不知迷倒了多少大荒女子,就连你的雨师姐姐、土族的武罗仙子,还有那奸狡无信的淳于昱,全都不能幸免。比起你这拓拔磁石,风头丝毫不减。那时我不过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十岁女童,又哪能看得出他的真面目?”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中却是说不出的黯然酸苦。想到眼下雨师妾尚陷他手,生死相隔,前途难料,更是剧痛如绞,难以呼吸。 第十五章 铭心刻骨 阳极宫内,红幔低垂,烛火如昼,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当中的玉石案上,斜立着一个三面铜棱镜,碧光闪耀,投映在屋内的三个墙面,影象浮动,栩栩如生。 第一块镜面里,万兽奔腾,群禽飞舞,正与各族群雄奔突激战。大地震裂,烈火不断喷涌而出,不断有猛兽和战士被火焰吞噬,战况极之惨烈。 第二个镜面中,火焰熊熊飞窜,翠绿的石棺烟气缭绕,隐隐可见两个人影并躺其中。 第三个镜面映照出雨师妾明艳娇媚的脸容。 她霞帔凤冠,软绵绵地斜坐在玉案边的床椅上,经脉俱封,丝毫动弹不得。螓首微抬,泪痕犹在,秋波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第二个镜面,嘴角微笑,心中却是忧恐、悲怒、难过、焦虑……交相翻涌,仿佛万剑齐绞,烈火焚烧。 公孙婴侯负手站在一旁,苍白的俊脸在烛光映照下,泛着妖异的嫣红,双眸光芒闪耀,又是狂喜又是快意,哈哈笑道:“洞房花烛夜,棺穴共枕时,我倒要看看你的这位心上人还能坚持多久!” 低下头,伸手轻轻地勾起她的下巴,柔声道:“好妹子,今晚是我们大喜之日,你若是好好地伺候我,从今往后只惦念着我,瞧在咱们的夫妻情份儿上,我或许便会大发慈悲,放了拓拔小子……” 雨师妾知他阴狠脾性,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故意折辱自己,想要诱使自己放弃尊严,哀求讨好,然后再以更狠辣百倍的手段折磨拓拔野,以报仇取乐。自己越是表现得伤心、忧惧,他便越是得意、快活。 当下任他如何劝诱,始终微笑自若,一言不发。心中念头飞闪,苦苦想着如何脱身,解救拓拔野。 只听“吱呀”一声,一个彩衣蛮女推门而入,瞧见雨师妾,月牙妙目中登时闪过妒怒厌恨的神色,冷冷道:“鱼都已经上钩啦,饵还留着作什么?难不成你还真想和她洞房吗?” 赫然正是多年未见的火仇仙子。 公孙婴侯哈哈一笑,伸手将她拖入怀中,嘿然道:“我有了你这如花似玉的娘子,还要这媸奴作甚?留着她,不过是为了耍弄那拓拔小贼。等那小贼和小妖精双双毙命,再把她一并丢进去陪葬便是。” 雨师妾听他盘算狠毒,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心下悲怒益甚,格格大笑道:“淳于妹子,你和他相识十八九年,还不了解他的性子么?若论寡恩薄情,冷血善变,天下再没人比得过他啦。今日枕边人,明日棺中尸……” 火仇仙子俏脸陡沉,喝道:“住口!”仰头凝视着公孙婴侯,冷冷道:“当日我费尽千辛万苦,从阴阳冥火壶中放你出来,你所立的誓言可还记得么?” 公孙婴侯笑道:“自然记得。我发誓今生今世永远只喜欢你一个,只听你的话,绝不再伤你分毫。如若违反,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脱。” 雨师妾闻言大凛,她冰雪聪明,适才从三棱铜镜中瞧见火仇仙子将拓拔野二人诱入神壶山时,便已猜到这南蛮妖女必定与公孙婴侯重现大荒有着隐秘联系,此刻果然印证。 普天之下,能将公孙婴侯封入阴阳冥火壶的,恐怕只有神农帝了。难怪这厮费尽心机,也要将拓拔野骗入这神壶之中报仇雪恨。只是以火仇仙子的真气、法力,又怎能解得开神农所设的封印?隐隐之中,觉得其中必定另有玄机。 火仇仙子冷冷地凝视着公孙婴侯的眼睛,像是要洞穿到他的心底去,眼圈忽地一红,伸出手,一字字道:“你那日发誓之时,说只要能出得神壶,愿将‘混沌环’交于我保管,以表真心,永不辜负。‘混沌环’呢?” 公孙婴侯脸色微变,哈哈一笑,道:“我说的话,何时反悔过?‘天地之初,万物混沌’,你我之间,便如混沌一般密不可分。”从怀中取出一个橙黄色的玉石环,套入淳于昱的皓腕,光芒闪耀。 雨师妾“啊”地一声,惊怒交加,心中寒意大起。 混沌神兽是太古土族的第一凶兽,与水族的鲲鱼、火族的大金鹏鸟并称“三大凶魔”。数千年前,这三大凶兽肆虐九州,搅得天迸地裂、洪水连连。 女娲大神采石补天,又以剩余五色石炼制神兵,与三兽激战了七天其夜,才将它们一一封印镇伏。而收纳的混沌神兽的,正是“混沌环”。 谁想时过境迁,这太古神器竟落入了公孙婴侯的手中!一旦混沌妖兽被他重新解印放出,眼下这风雨飘摇的大荒,又不知要遭受怎样的劫难了。 火仇仙子抚摩着那玉环,示威似的朝她横了一眼,粲然展颜,轻轻地偎入他的怀里,柔声道:“公孙大哥,只要你永远记得这个誓言,我为你吃多少苦,受多少累,都不怕啦。” 公孙婴侯目光闪烁,凝视着铜棱镜中的景象,嘴角勾起森然微笑,傲然道:“你放心,当今之世,舍我其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管他烈碧光晟,还是祝融刑天,我要火族上下,全部跪在你我面前称臣!” 阴阳冥火壶内烈火熊熊,拓拔野二人并躺在棺内,意守丹田,动也不动。 流沙仙子接着说道:“那烈贱人吓得脸都白了,刚想大声呼救,便被公孙婴侯封住了经脉,抛在我的面前。看着那贱人和卫犰满脸惊怖地蜷在地上,像癞皮狗似的簌簌发抖,我哭着哭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公孙婴侯弯下腰,将刀子递给我,笑嘻嘻问,想不想亲手杀了这两个仇人?我接过刀子,浑身发抖,走到烈贱人的跟前,想起我娘,想起这些年受的种种苦楚,心里像是被火烧着,一刀就扎了下去,鲜血喷了出来,热乎乎地溅了一脸。” “那贱人张着嘴叫不出声,筛糠似的颤抖着,泪水涟涟,眼里都是痛楚、恐惧、哀求的神色。我心里痛快极了,用手指从她胸口蘸了些鲜血,放在嘴里尝了尝,腥腥甜甜,竟比我这辈子吃过的所有佳肴都要美味。这是我第一次尝到报仇的滋味,从此再也不能忘记……” 拓拔野又是惊愕又是难过,颇有些不忍。但转念又想,倘若是自己,面对双头老祖、公孙婴侯、水伯天吴这些卑劣无耻的仇敌,也未见得会多么仁慈。 流沙仙子眯着眼,嘴角微笑,像是在回味那时的情景一般,柔声道:“我接连在她的肚子、大腿、双臂、双足上刺了十几刀,又在她的脸上划了几十道口子,偏偏不刺她的心口,看着她鲜血流了一地,浑身抽搐,过了半晌才断气,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恍惚,就像在做梦一般。” “公孙婴侯笑嘻嘻地拍着我的头,夸奖我,说对待仇敌,便要这般让他生不如死。于是我又照着他说的法子,将卫犰的手脚全部挑了筋,刺瞎了眼睛,割断了舌头,最后再将他的孽根一刀一刀地切成了细条……唉,可惜他不经疼,才切了一半,就断气啦。” “那时候屋外火焰乱舞,所有人都忙着救火,没人想到要来救我这水族的贱种。公孙婴侯问我,想不想跟着他学蛊毒法术,将所有讨厌的人全都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那时早已将他当作上天派来救我的大英雄,欢喜不迭地答应了。嘿嘿,我又哪知道,我不过是他报仇雪恨的工具罢了。” 拓拔野一凛,忍不住道:“公孙婴侯不是你爹……不是公孙长安的侄子么?又为何要上门索仇?” 流沙仙子冷笑道:“公孙长泰是当时土族最具人望的大长老,族中甚至有传言,姬少典想把黄帝之位禅让给他。公孙长安这老贼表面上与他大哥情深义重,暗地里却是说不出的妒恨,时时刻刻想要取而代之。” “当年波母之事,便是他悄悄告发的。公孙长泰被逐到这皮母地丘后,他仍觉得不解恨,几次三番地设计陷害,我年纪虽小,却也听见了好多次。” “就在那一年春天,公孙长泰与波母汁玄青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公孙青阳。公孙长安借口庆贺,将他骗了出来,又故意把消息走漏给了水族的仇敌。结果公孙长泰到了支离山下,便被水族四名仙级高手伏击,剁了个支离破碎……” 拓拔野心下莫名地一阵黯然,又想起了黄帝来。为了争权夺利,各族显贵骨肉相残,亲朋反目,实是数不胜数。权位荣华,不过水月镜花,世人偏偏如此恋栈,舍本逐末,可悲复可叹! 但愿终有一日,大荒各族能和平共处,再无半点野心私欲;人人相亲相爱,自由快乐,就像那蜃楼城一般。到了那一天,自己便可了无牵挂,和雨师妾一起并肩携手,浪迹天涯。想到龙女,不由得呼吸如窒,周身烧烫如焚。 流沙仙子续道:“我杀了烈贱人和卫犰,心里说不出的快活。一心跟着公孙婴侯学习蛊毒之术,便随他回到了皮母地丘。刚到这里的时候,瘴气弥漫,到处都是凶兽毒虫,就连不小心踩到花草,也有中毒送命的危险。我很快便生了一场大病,奄奄一息。” “汁玄青那老妖女惺惺作态地照料我,每日煎熬了药水给我喝。我瞧她端庄可人,对我又亲切,竟傻乎乎地把她当成了至亲之人,有一次,竟情不自禁地搂着她的脖子,哭着喊她娘亲。她也笑吟吟地答应了,还说当女儿不能长久,要我作她小儿子的媳妇儿。我又是害羞又是欢喜,心想只要能有这样一个妈妈,有一个不足一岁的丈夫又有什么打紧?” “病好了之后,我开始跟着汁玄青学习蛊毒,修炼粗浅的法术。我学得很快,不到一年,便已将皮母地丘的各种奇花异草、毒虫凶兽分辨得差不多了,御兽驱蛊的本领也有了很大的长进。” “每天帮着她们母子采集草药、蛊种,烧饭作菜,甚至照料公孙青阳……虽然很累,却是从未有过的快活,心底里,真地将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道:“那时侯,公孙婴侯刚刚自称阳极真神,只身独闯土族、水族十二城,打败了数十个高手,声名鹊起。每次回来,都会抓回一两个仇人,送给我当作药罐,教我如何用最阴毒的蛊虫,将他们整得人鬼难分。” “除此之外,还常常有些女子不顾危险,冒险闯入皮母地丘里找他,其中就有你的雨师姐姐……” 拓拔野心中如被尖刀猛刺,陡然一阵抽搐似的剧痛。想要问明究竟,喉中却又像被什么堵住了,酸酸麻麻,直贯心底。 流沙仙子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当年龙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还是水族的亚圣女,清纯俏丽,腼腆温婉。第一次向我打听公孙婴侯的时候,羞红了脸,声音小得宛如蚊子一般,和现在相比,简直就像是两个人……” 拓拔野越听越是难过,呼吸窒堵,蓦地截口喝道:“别说了!直接说你自己的事情便是。” “臭小子吃醋了么?”流沙仙子格格一笑,握紧他的手,像是在安慰他一般,道,“那时孤身闯来地丘,寻找公孙婴侯的,几乎全是对他痴恋的女子,尤以水、土两族的贵族为多。” “这狗贼狂妄骄纵、自私阴毒,对这些女子都是始乱终弃,除了其薄幸无情的秉性外,更重要的,是故意借此复仇,打击水、土两族。我瞧着他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更换着,看着那些女人伤心欲绝,心里也有些莫名的快意。” “有一天清晨,我早早地赶往落霞峰,采集九彩桔笼花的秋露,调制‘辟毒神水’。刚采了两小袋,就看见一个人影斜斜地横在我的眼前,我以为又是跑来寻找公孙婴侯的女人,心里没好气,头也不回,不耐烦地说:‘他不在,你快滚吧。’” “却听见一个低沉而好听的男人声音,说道:‘小姑娘,九彩桔笼花性寒,剧毒,花上的秋露寒毒更甚,你采了这么多,是用作什么的?’” “汁玄青那老妖女告诉我,吃了九彩桔笼花可以驱避地丘毒火,喝了花上的秋露更能辟易百毒,我听此人这么说,心下大恼,喝道:‘胡说八道!想骗你洛奶奶的神水么?’转头望去,那人一身紫衣,银发如雪,年纪虽然很大了,却是……却是从未见过的好看。” 拓拔野一震,道:“是神帝么?” 流沙仙子苹果脸上一阵晕红,眼波温柔,微笑道:“不错,那便是我第一次遇见他。他笑着说:‘洛奶奶?这么说来,我岂不成了老不死的妖怪了么?’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笑容金灿灿的,我的心底也忽然像被阳光照亮了,莫名地一阵温暖。” “但想起他诋毁波母所说的话,心里有气,叉着腰,凶巴巴地说:‘少废话,想活得更长一点,就快快从本姑娘面前消失!’说也奇怪,若换了是别人,我早就下蛊让他变成药罐子啦,但看着他,竟像觉得认识了许久似的,说不出的亲切。” 顿了顿,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拓拔野,嫣然一笑,道:“小情郎,那感觉就和第一次瞧见你的时候一样。可是他要比你俊得多啦。” 拓拔野脸上一烫,体内的情蛊欲火顿时又一阵蠢动,凝神敛念,想起自己初见神帝之时的情景,心潮激荡,悲喜交参。 流沙仙子柔声道:“他从袖中取出一个三尺来长的褐色七节鞭,在那九彩桔笼花轻轻一点,七节鞭顿时变成了黑紫色,光芒诡异。他笑着对我说:‘瞧见了么?赭鞭变成了这等颜色,便是说此花五行属水,性寒,有剧毒。’” “我又惊又疑,才猜到他竟是当今神帝。但那时对汁玄青那老妖女敬若神明,要想让自己承认她故意害我,实是比杀了我还要难过。当下一把抓下九彩桔,怒道:‘这些神果我吃了都快一年啦,倘若当真有毒,早该死了千百遍了!’说着,便将桔果连皮塞入口中,酸涩辛辣,直冲脑顶。” “他吃了一惊,凌空弹指,将我任脉封住,接着在我背上轻轻一拍,我哇地一声,顿时将早上吃的所有花果全都吐了出来。他把住我的脉,凝神察探了片刻,脸色越来越加凝肃,沉声问我:‘这些花果都是谁给你吃的?采药的要诀又是谁教你的?是汁玄青母子么?’” “我心中森寒害怕,就像是突然掉进了一个冰冷的深渊,不断地哭叫挣扎。他从腰间葫芦里取出几颗丹丸,不容分说,全都塞入我的口中。霎时间,周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他背起我,飞也似的冲入地底的阳极宫,对这皮母地丘竟似极为熟悉,所有的凶兽毒虫见了他,无不辟易慑服。” “方一见着公孙母子,他便沉声喝问:‘我教你们《百草注》,是让你们自保、救人的。这女娃儿和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如此害她?’” “汁玄青的脸色顿时变了,公孙婴侯却若无其事地笑道:‘神帝陛下多虑啦,这女孩儿是我救回来的,她体内的这些剧毒全都是仇家早就下好的,我和娘不过是以毒攻毒,想帮她清除体内的余毒罢了。’” 拓拔野一凛,想起当日神农将《百草注》传给他时,曾正色叮嘱:百草注乃是救人之书,万万不可用于害人。想必便是有了这前车之鉴,才有此言。 流沙仙子道:“我将信将疑,心想或许烈贱人果真早下了剧毒害我,也未可知。但瞧着汁玄青母子,生平第一次感到了锥心彻骨的恐惧。” “神农见他神色坦然自若,也信了几分,温言问我,要不要随他一起到神帝山去?他自会帮我清除体内所有的积毒。我心里乱极了,在皮母地丘待了一年,早已将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想了许久,终于还是摇头。” “神农颇为失望,悄悄地塞给我一块碧玉,叫我今后服食所有的草药时,都将这‘辟邪玉’含在舌下,倘若感觉到刺痹涩麻,就立即吐出,断不可吞下。” “他走了以后,汁玄青母子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对我反而更加体贴关怀了。但我却渐渐觉得很不自在,那种感觉就像从前娘死了以后,在公孙府里,众人对我的虚伪客套一样。” “从那天起,我时时刻刻将‘辟邪玉’含在嘴里,睡觉的时候就藏在枕下。有一天早晨起来,发现辟邪玉不见了,又惊又怕,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却都没有发觉。” “那一天我一滴水也没敢喝,一口饭也没有吃。到了夜里睡觉的时候,才忽然从床缝里发现那块碧玉,又是激动又是后怕,握着辟邪玉,泪水涟涟,将枕头都沾湿了。” 拓拔野心中一动,道:“莫非那辟邪玉已经被公孙婴侯换过了么?” 流沙仙子妙目怒火闪烁,格格笑道:“不错!那狗贼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一模一样的碧玉,质地、大小、就连上面雕刻的每一道纹理,都毫无二致。起初,我毫不怀疑,只道是自己粗心着急,没有在床缝里发现。” “但过了半个多月,含着那碧玉,无论吃什么花草,都没有刺痹涩麻之感,我心里反倒渐渐起疑。是药三分毒,天下花草也哪有半点毒性全无的道理?” “于是我趁着他们不备,悄悄地采了一些断肠草放在嘴里咀嚼,结果除了酸苦之外,也无其他异味。我的心登时沉了下去,就像置身梦魇,偏偏却不能醒来……” 此时,青冥紫火已渐渐转为青绿色,在石棺四周燃烧得越发猛烈,“劈啪”作响,棺内的温度也越来越热,像是蒸笼一般。 两人汗水淋漓,衣服全都湿漉漉地紧贴着肌肤,宛如透明。拓拔野不敢侧望,但闻着她身上的奇异幽香,心中仍是嘭嘭狂跳,燥热如焚,欲念越来越是炽烈。 流沙仙子喉中干渴难耐,咳嗽了几声,续道:“那时汁玄青早已不让我照看公孙青阳了,就连我采回的草药、虫种,也要先放在地火宫里,由她亲自一一验证过后,再收入药房。” “我知道他们早已对我有所戒备,几次想要逃离皮母地丘,全都被汁玄青撞见。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互相防范,但表面上仍要装得像往常一样亲密无间。但每每想到我将他们视若亲人,他们却如此算计我,下毒害我,我就说不出的伤心、愤怒,浑身发抖……” 眉尖一挑,冷笑道:“都说天下至毒的花草虫兽全在皮母地丘。但纵然是地丘所有的花草加在一处,又毒得过世间人心么?从那时起,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我自己。” 听她笑声激愤悲苦,拓拔野又是怜悯,又是难过,叹道:“世间花草果实何止万千,有辛涩剧毒的,自然也有清甜裨益的,仙子又何必一棍子打死?” 流沙仙子格格大笑道:“花草剧毒,尚有赭鞭可以试探。人心险恶,又有什么棍子能否甄别?倒不如一竿子打死,落个清净。” 顿了顿,又道:“如此过了半个多月,公孙婴侯突然笑着对我说:‘恭喜恭喜!你的大仇今日可以报啦。’见我惊讶迷惘,汁玄青又说:‘今天是你爹的寿诞,公孙府上上下下都要摆酒庆祝,你这一年多究竟学到多少本事,今夜就能瞧个究竟了。’” “我心中嘭嘭狂跳,又惊又喜,不仅是因为终于等到了报仇的一天,更觉得这是我逃出皮母地丘的绝好良机。我将数千种蛊毒一股脑儿装进百香囊,带上玉兕角,随着公孙婴侯出了地丘,御风急行。傍晚时分,终于回到了至为痛恨的公孙府。” “天边的晚霞像烈火一样地焚烧着,夕阳照在琉璃瓦上,金灿灿的,那么刺眼。想起我娘,想起这些年、在这里受的种种苦楚,我浑身颤抖,一步步地向大门走去。公孙婴侯则靠在门外的大树上,笑嘻嘻地看着我。” “门口的卫士认出了我,脸色顿时变了,一个陪着笑上前招呼我,另一个则慌慌张张地跑进去报信。但刚奔出几步,就被我的‘蜜蝶香’熏得七窍流血,双双踉跄摔倒,浑身抽搐。” “我穿过大门,走进厅堂,绕过花园,向内宅慢慢地走去。所过之处,那些曾经嘲笑辱骂过的奴仆、贱婢,全都烂泥似的摊倒在地,双手扼住自己的咽喉,瞪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全身渐渐地变成青紫色。就连悬挂在檐角的画眉、趴伏在窗台的小猫,甚至从花园里飞过的鸟儿,全都不能幸免……” 拓拔野心下凛然,流沙仙子脸上晕红,眯着双眼,嘴角勾着森冷的微笑,柔声道:“走到内宅大堂时,里面歌舞翩翩,觥筹交错,正热闹得紧,所有的人都忙着给公孙长安敬酒祝寿,谁也没瞧见我正站在梅花树下。那株梅花是我娘生我的那年冬天,她亲手栽种的,满树繁花,灼灼艳红,在黄昏里开得绚烂。” “闻着那淡淡的梅香,就像是闻着了她衣襟的味道。那一刻,眼泪流过我的脸颊,滚烫得像是地丘里的烈火。我浑身战抖着,却哭不声,取出玉兕角,呜呜地吹了起来。心里想,娘,这是我给你吹的最后一个曲子。” “听见号角,大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又是惊愕又是讶异。公孙长安那老贼脸色涨红,‘啪’地一声,将杯子摔得粉碎,指着我喝道:‘你这个小贱人,杀了三娘,还敢回来搅乱!’” “那时,我突然一点也不害怕了,只觉得怒火在胸腔里燃烧,这些年的仇恨全都涌上了心头,放声大笑,用玉兕角吹奏着我娘生平最爱听的‘春水谣’。几百种蛊虫随风飞散,迷迷蒙蒙,像花粉似的落到那些人的身上,随着号角,钻入他们的体内……” “看着他们嘶声惨叫,挠得满脸鲜血,跌跌撞撞地摔了一地,我的心里从未有过的畅快。这些狗贼,朝着我磕头求饶的时候,全都忘记了当年是怎么对待我们母女的啦。一刀杀了他们忒也便宜,只有让他们被万虫噬咬,生不如死,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她一边柔声述说,左手情不自禁地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地陷入拓拔野的手掌,鲜血洇流,刺疼锥心。 拓拔野听得入神,五味交杂,一时竟忘了疼痛,那炽烈的情欲也感觉不到了。 流沙仙子道:“惟有公孙老贼真气浑厚,又会些法术,中蛊之后仍能苦苦强撑。他踉跄奔出,咬牙切齿地骂着我,接连打来几记气刀。我绕着梅树飘忽躲闪,像猫逮耗子似的戏耍着他,直到他周身血肉激破,爬满了蛊虫,再也不能动弹,才停了下来。” “太阳落山了,寒风呼啸,到处是刺鼻腥臭,我形只影单地站在暮色里,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寂寞。从那一刻起,在这世上,我再没有任何亲人;就连仇人,也少得可怜了。” “确认所有的人都已死绝,我飞快地穿过后堂,钻入一个极为隐秘的地道。地道朝南蜿蜒六里,直通流沙河。出了地道,我顺流南漂,过了两个多时辰,来到了荒无人烟的流沙山。” “月亮升上来了,圆盘似的悬挂在山顶,连绵的银色沙丘像雪山,又像凝固的波浪。流沙从山顶汹汹冲下,卷着蒙蒙白烟,在河边堆积成沙滩。” “我坐在沙滩上,浑身湿淋淋的,冻得发抖,看着飞鱼从粼粼的河水里破浪冲起,听着寒风在对岸的树林里呼啸,落叶纷飞,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自由。” 她叹了口气,淡淡地道:“天下之大,我似乎哪里都可以去,但却哪里都不想去。于是我就在那流沙山住了下来,渴了就喝河里的水,饿了就吃肥硕的飞鱼,困了就睡在漫天飞舞的流沙里。” “那一年,我不过十一岁,可是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有时候照见河里的倒影,突然会记不起自己是谁,想不起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听着她那甜美、倦怠而又苍凉的声音,拓拔野心中隐隐刺痛,又想起了童年孤身一人,漂泊流浪的日子。 忽然觉得和这妖女之间,竟有着如此多的相似与共鸣。一时热血如沸,也不知是蛊虫作祟,还是情难自禁,竟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在她耳垂上轻轻地一吻。 流沙仙子微微一颤,像是陡然僵住,呼吸顿止。 拓拔野嘴唇方甫碰到她滚烫的耳垂,登时醒过神来,心中嘭嘭狂跳,不敢抬眼看她,大是羞惭后悔,对自己如此孟浪暗骂不已。又不好意思立即缩回头来,进退两难,尴尬之极。 所幸流沙仙子动也不动,没有进一步的反应,过了片刻,又继续柔声道:“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一天夜里,我突然肚痛如绞,接着身上又长出了许多红斑,时而恶寒,浑身冷战,时而酷热,大汗淋漓,难受得恨不能跳入流沙河淹死。” “我忽然想起从皮母地丘出来的前一天,汁玄青曾神色古怪地告诉我,她新培植了一种奇毒花草,服用后半个月发作,症状便如与此一模一样。如若得不到她的独门解药,就会浑身溃烂,过上七日,便只剩下一堆白骨……” 拓拔野大凛,失声道:“铭心刻骨花!” 《百草注》中记载了这种南荒特有的珍罕毒草,只能生长在腐骨烂肉之中,所开的花朵莹白奇香,一旦误服,血肉糜烂,无药可救。不知汁玄青所谓的独门解药又是什么? 流沙仙子道:“我又惊又怒又怕,知道千防万防,终于还是着了她的道。那天夜里,我强忍着剧痛,连夜赶回皮母地丘,趁着天尚未亮,悄悄地潜入照影峰,藏在碧虚潭里。” “每个月的十五月圆之夜,公孙婴侯都会离开皮母地丘,去私会当下的情人。而当夜子时,汁玄青也必定要到阳极宫的地火洞里,修炼半个时辰的‘地火大法’。整个阳极宫里,守卫公孙青阳的,便只有七只地火凶兽。” 拓拔野一震,才知道她原来竟打算挟持波母一岁大的幼儿,来向对方换取解药!但以公孙母子阴狠毒辣、酷爱折辱仇人的脾性,除此之外,只怕要找不到其他良策了。 正自黯然,忽听“轰”的一声震响,石棺微震,炽烈飞舞的火焰陡然熄灭。 从气孔朝外望去,道道霜风从神壶上方白蒙蒙地怒卷而下,洞内鹅毛大雪纷飞飘舞,一片又一片地覆盖在石棺上。 霎时间,方才还滚烫如火的石棺“格啦啦”地结起一层层厚冰,神壶四壁更是银装素裹,茫茫苍苍。 狂风卷舞,呜呜如狼嚎,森寒彻骨。两人像是忽然从蒸炉掉进了冰窟,激灵灵地打了几个寒噤,牙关格格乱撞,不由自主地朝彼此靠去。 第十六章 不老之药 壶洞内大雪纷飞,温度骤降,石棺的缝隙、气孔转瞬间都已被冰雪封凝,两人的肌肤上的汗水也迅速凝结成冰,就连口中呵出的白汽,附在棺盖上,也成了片片银霜。 不过片刻,适才还酷热如烤的“火炉”,竟已变成了胜似西海寒荒的冰窟。 拓拔野心中大凛,知道公孙婴侯所言非虚,这阴阳冥火壶果然以半个时辰为一周天,冷热两极交替。 “山海神虫”性喜极寒极热之地,被这相去极大的温差刺激,势必比先前繁衍得更快,活动得更为猛烈。 更为糟糕的是,情蛊只能以意念克制,一旦动用真气,只能适得其反。 方才烈火如炙,尚有辟火珠护体,可以不妄动真气;但眼下冰寒彻骨,倘若不御气抵抗,只怕等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被冻僵毕命了。然而一旦调动真气,“海誓山盟”势必催化更快,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这可真叫进退维谷,左右两难了! 流沙仙子俏脸冻得通红,浑身轻颤,不由自主地往他怀中靠来,心中凄楚、悲怒、绝望,格格笑道:“小情郎,看来我们是当真要一齐死在这里啦。从前那姓烈的贱人天天咒骂我们母女,说我是天煞孤星,喜欢上谁,谁便注定不得好死……” 说到最后一句,忽然觉得似有语病,急忙顿住,脸上热辣辣地一阵烧烫。 眼角扫处,见拓拔野正皱眉苦苦思忖应对之策,没有留意,她心中一松,羞赧稍减,又想:“倘若他现在是与龙女同棺共穴,又或是与木丫头一齐困在这里,只怕就不会这般心不在焉,六神无主了。” 一念及此,莫名地又有些怅然失落,微微一笑,改口道:“是了,拓拔小子,我的那份贺礼还没来得及送给新娘呢。现在就送给你吧,万一我们不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下辈子岂不是还要欠你人情么?”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幻光流丽的黑玉指环,轻轻地套入拓拔野的小指,道:“十指连心,环环相扣。这个‘连心环’原本就是你雨师姐姐之物,两两一双,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拓拔野大奇,正待追问为何她竟会有此物,思绪飞闪,立时便又想明白了,心中陡然一阵酸痛,悲喜交集。 流沙仙子淡淡道:“不错。这黑玉指环便是当年雨师妾送与公孙婴侯的定情之物,只可惜所托非人,被他弃之若履,丢到了阳极宫的火窖中。我觉得好看,就悄悄保留了下来,想不到二十年后竟遇见正主啦。” 拓拔野勉强一笑,道:“等出了此地,救了新娘,我们再一齐答谢仙子的大礼。” 但想到被困在这神壶之中,死生难料,也不知是否还能再见龙女一面,这些话也不过是画饼充饥罢了,神色大转黯然。 流沙仙子见状,心中涌起温柔的母性爱怜之意,直想拍拍他的脸颊,抱在怀里好言劝慰……此念方起,体内情火登时又熊熊高窜,双颊如烧,心中一阵刺扎酸疼。定了定神,抿嘴笑道:“答谢就免啦。你这次大婚,想必收了好多宝贝,到时让姐姐我挑上一件,就当是礼尚往来……” 拓拔野心中一动,灵光霍闪,失笑道:“是了!多谢仙子提醒!”急忙从怀中取出一个寸许长的赤铜小鼎,指尖真气轻轻一弹,“呼”地一声,小鼎中顿时窜起青绿色的熊熊火焰。 “饕餮离火鼎!”流沙仙子又惊又喜,这才想起那日在汤谷夜宴上,火族使者代表烈炎,将此物送与拓拔野,当作大婚贺礼。 拓拔野哈哈笑道:“二哥的这件礼物,可真救了我们一命啦。”食指顶在铜鼎,真气绵绵输入,将那火焰煽得越来越旺。 那饕餮离火鼎毕竟是火族神器,虽远无法与阴阳冥火壶抗衡,但在这狭窄的石棺内,也足可奏险威力了。 过不片刻,两人冰霜消融,周身渐暖,体内蠢蠢欲动的情蛊也随之消停了许多。 流沙仙子亦松了口大气,心花怒放,格格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公孙婴侯这狗贼自以为将一切布排得天衣无缝,又怎料到烈炎小子竟会送了你一个离火神鼎?可见天上神明,注定要帮助我们离开此地。” 拓拔野想起《大荒经》中所言,精神大振,笑道:“不错!有了这神器,只要将这棺内的温度维持不变,过上两三个时辰,管它是‘海誓’,还是‘山盟’,自然便会死绝啦。等到‘山海神虫’消除,咱们再设法离开此地。” 霎时间柳暗花明,生路陡现,两人心情大好,重又谈笑风生起来。 当下一边凝神压制体内情蛊,一边以少量真气激化饕餮离火鼎的神火,保持棺内温度。 碧火跳跃,映照得翠玉棺流光溢彩,两人躺在其中,肌肤也被镀成了妖艳的青绿色。 流沙仙子继续说道:“那日清晨大雪纷飞,照影峰又在皮母地丘的最阴冷处,地火最弱,山上覆盖着茫茫白雪,我在结了冰的碧虚潭藏了整整一天,冻得就如此刻一般,周身发青。但惟有如此,才能压制体内的炎毒,避过公孙母子的眼线……” “入夜之后,云开雪霁,圆月在云层里穿梭,我贴着山崖,悄悄地往下奔掠。那时御风术虽然方甫入门,飞行不快,好在对地丘早已了如指掌,避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身上又涂了许多草汁,毒虫鸟兽闻见了便自行避开。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阳极宫外。” “我伏在草丛里,屏住呼吸,远远地瞧见汁玄青出了墓门,穿过回廊,下了地火宫,立即穿入墓室,从后门进入厨房,将七十二种无色无嗅的剧毒全都混入肉丸,然后奔入青阳宫。” “在皮母地丘的一年中,我常常负责照料公孙青阳饮食起居,抱着他到处玩耍,对那里再也熟悉不过。那七只地火凶兽瞧见是我,都大为欢喜亲昵,纷纷上前吞食我带来的肉丸。” “等那七只凶兽倒地横死,我立即蘸着兽血,在墙上留言,让汁玄青两日之内,将解药送到婴梁山下的玄石洞里,否则我就杀了公孙青阳陪葬云云。而后立即抱起公孙青阳,封住他的口,藏到了下边的地窖里……” 拓拔野大讶,不知她为何竟不立即逃走,但转念一想,顿时恍然。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试想其时时间紧促,以她的御风术,只怕不等逃出十里,便被汁玄青抓回来了。与其冒险逃跑,倒不如藏在原处,等他们取了“铭心刻骨花”的解药离谷之后,再盗取解药,从容逃离。 之所以选择“婴梁山下的玄石洞”,一则是因为彼处在土族北疆,距离当时的皮母地丘极远,汁玄青母子仓促之下惟有立即赶路,不及多想;二则是声东击西,等他们朝北去后,她便能立即逃回南边的流沙山。 想到她当时不过十一岁,便如此心计缜密,远胜常人,更是佩服不已。 果听流沙仙子说道:“我穿上‘隐身甲’,躲藏在地窖中,等了小半时辰,便听见脚步声远远响起。当下屏息凝神,将手掐在公孙青阳的脖子上,从小孔里朝外望去。不想进来的竟是公孙婴侯。他瞧见墙上的血字,脸色顿时大变,匆匆离去。过不片刻,领着汁玄青奔回来了。” “汁玄青那老妖女面如土色,全身发抖地看着血书,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与她相处一年,她始终从容优雅,和颜悦色,从未如此失态过。心里又是快意又有些难过。但当我听她与公孙婴侯所说的话时,顿时周身冰凉,像是掉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拓拔野一凛,道:“难道他们发现你了?” “他们当时方寸大乱,哪里还能觉察?”流沙仙子摇了摇头,冷笑道,“那‘铭心刻骨花’根本无解,汁玄青当日故意告诉我有解药,不过是想诱骗我回来,向他们磕头求饶,任由他们折磨耍弄。” 拓拔野“啊”地一声,又惊又怒,暗想:“是了!这两母子必是恼恨她在神帝面前害他们难堪,既已利用她杀灭公孙长安全家报了仇,便想将她百般折磨,杀人灭口。恶人自有恶人磨,惹了这狡黠狠辣的妖女,也只能怪他们倒霉了。” 流沙仙子道:“我听了这些话,直如五雷轰顶,全身都僵住了。等他们离开许久,才抱着公孙青阳,恍恍惚惚地从地窖里走了出来,心中恐惧、悲苦、愤恨……直想以牙还牙,将怀中那婴孩施以千毒万蛊,死得比我还要惨烈。” “但转念又想,既然我还有六天的寿命,岂能就此轻易放弃?倒不如去神帝山寻找神农,或许他还有解救之法。即便回天无力,我也要让公孙婴侯母子饱受六天提心吊胆的折磨,然后再承受亲人惨死的痛苦!” “当下我抱着公孙青阳,飞快地离开地丘,朝西而去。神帝山距离皮母地丘将近两千里,以我的御风术根本无法在六天内赶到。” “于是我生平第一次试着驾御凶禽,几次险些摔死。到了第二天夜里,终于掌握了诀窍,骑乘碧羽鹫朝西急飞,终于在第六天黄昏赶到了神帝山……” 神帝山又名天帝山,在西荒境内,山高千仞,积雪皑皑。自从神农帝以此为御苑之后,各族都不敢妄入,即便是绕道经过时,也要朝着雪锋遥遥叩首跪拜。 两百余年来,敢这么擅闯天帝山的,除了青帝灵感仰之外,恐怕也只有这时值十一岁的妖女了。 流沙仙子道:“夕阳西下,神帝山雪峰连绵,极为壮丽。寒风刮在身上,几次险些从鸟背上摔下,公孙婴侯冻得哇哇大哭。我驾鸟落在天帝峰上,瞧不见一个人影。进了神帝宫,里面空空荡荡,蛛网四结,像是四百年没人居住过了。” 拓拔野听得出神,虽知流沙仙子后来必定无恙,却仍不免有些忐忑担心,心想:“神帝这两百多年来,一直远游天下,采集草药,解救苍生大众,你这般不请自到,自然见不着他了。” 流沙仙子道:“我找遍了神帝宫,也看不见他的身影。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了,今天便是最后一天,心中说不出的焦虑害怕,对着山谷放声呼喊,喊到嗓子都哑了,除了那滚滚回声,就只有惊飞鸣啼的群鸟。” “那时我全身都已经长满了红斑,奇痒难当,轻轻一抓,便连血带肉都扯了下来,钻心地疼。好在我从小吃惯了苦,这些痛楚还能捱受。鹰鹫嗅着血腥味,漫天盘旋,虎视眈眈。我不敢睡着,坐在神帝宫的台阶上,拿了冰雪一遍又一遍地敷着身体,减轻那火烧火燎的剧痛……” “星星出来了,夜空蓝得就像娘亲所说的北海。我躺在雪地上,仰望着无边无际的星穹,泪水接连不断地流下,恐惧却反倒慢慢地消散了。心想,反正人都是要死的,这世界又无趣得很,到了天界,说不定就能见到娘亲了。想到这里,忽然对死亡还有着说不出的期待。” “到了半夜,身上越来越烧痒刺疼,恨不得将自己撕裂开来。公孙青阳醒了,饿得大哭。这六天里,我只给他喂过几次豹奶。听见他的哭声,心中更是烦乱厌憎,抓起他,便想朝山下抛去。” “他蓦地止住了哭声,湿漉漉的大眼神气活现地瞪着我,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胖乎乎的手臂、双腿悬空胡拍乱蹬,似乎想要扑到我的怀里来。” “这一年之中,我常常这么抱着他,哄他睡觉,心底里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瞧着他粉嫩可爱的脸蛋,纯真无邪的眼睛,我的心顿时软了,好生后悔将他带到这里来,紧紧地抱着他,泪水潸潸而下。但只要一想起汁玄青母子对我所做的一切,顿时又被仇恨狂怒所吞没,恨不能将他活活掐死……” “我就这么一会儿愤怒,一会儿伤心,一会儿怜悯,颠来倒去,几次想将他丢下悬崖,却又总是舍不得。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抱着我的脖子,胖嘟嘟的手指好奇地摸着我脸上的红斑,口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像是在和我说话一般。” “眼看着晨星疏淡,一夜便要过去,我心里说不出的苦楚烦乱,想到再也没机会朝汁玄青母子报仇了,恨火熊熊,狠下心,对他说:‘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娘和你哥吧。’闭上眼,用力地将他扔了出去……” 拓拔野“啊”地一声,满脸错愕,想不到她竟真的这么作了。 流沙仙子脸上晕红,秋波里滢光闪动,凄然笑道:“是啊,我终究还是将他丢出去啦。刚一抛出,我心里便像被刀扎了一般,又是后悔又是伤心,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睁开眼,见他飞过悬崖,还不等落下,已被几只苍鹫俯冲抓起,朝冰河谷中飞去。” “我哭了起来,叫着他的名字,用尽全身力气狂奔追赶,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只苍鹫欢鸣着掠过雪峰,朝冰谷深处飞去。快要消失在山头时,两只雪鹫突然横冲抢夺,撕打一处,那孩子顿时从鹰爪上摔了下去,掉入了茫茫的冰川峡谷……” 流沙仙子低声道:“这些年,我杀过的人不计其数,连眼都未曾眨过一下,但惟有……惟有这孩子的死,让我好生后悔、难过。倘若他没有死,现下也该比你大上三、四岁,长成一个英俊挺拔的少年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轻颤,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拓拔野心下难过,握了握她的手,劝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也不用太自责了。或许那孩子吉人天相,大难不死,也未可知。” 流沙仙子微微一笑,摇头道:“神帝山无人敢进,谁又救得了他?就算他从那么高的空中摔下不死,不出半天,不被鹰鹫、虎狼吃得精光,也被崩雪冰川活埋了。” 顿了片刻,又道:“看着他掉入茫茫冰谷,我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软绵绵地坐倒在地。身上疮毒也开始发作了,黑紫色的脓血不断地流出,滴落在雪地里,腾散着热气,那些苍鹫接二连三地围冲而下,暴雨似的猛烈啄击着我的身体,剧痛难忍,顿时昏死了过去。”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似有若无的笛声,就像银河里的流水,说不出的飘渺动听。我心想,我一定是到仙界了,想要睁开眼睛看个究竟,眼皮却沉重得像盖了千钧之物,只觉得浑身冰凉,说不出的舒坦。然后就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恍恍惚惚地醒来几次,又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几次。终于,听见风儿拂动着树梢,流水在耳边淙淙地响着,我睁开眼,阳光灿烂,在摇曳的枝叶间闪耀着七彩的绚光,几只蝴蝶在我上方悠然地飞舞,花香和青草的气味,浓郁得就像软绵绵的云朵,将我虚浮地托在空气里。” “那一刹那,我又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来自何方,去向哪里。怔怔地凝望着那蓝靛似的晴空中,一朵朵漂浮的白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醉神迷的幸福。” “忽然,听见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笑着说:‘你终于醒啦。’我吃了一惊,猛地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枕着一张褐黄的兽皮,半躺在溪流里。莹白光滑的身子浸泡在清澈的山溪中,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我看见自己的倒影,乌黑的长发披垂下来,湿漉漉地贴在嫣红的脸颊上,突然想起我是谁了。” “转头望去,那人站在溪流里,紫衣鼓舞,白发飞扬,微笑看着我,周身镀满了阳光,就像在皮母地丘里的初见……” “神帝!”拓拔野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早已猜到她必定会被神农所救,但听到此处,仍是松了一口长气,心底里充满了温暖和喜悦。 流沙仙子双眼闪闪发亮,嘴角漾着温柔的笑意:“我瞧见是他,又惊又喜,但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赤身裸体,登时大羞,惊叫一声,急忙缩回水里。他愣了一愣,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黄毛丫头也知道害羞么?这半年里,我天天这么帮你擦洗身子,该看的早已看光啦。’” 拓拔野吃了一惊,失声道:“半年?难道你一昏迷便是半年么?” 流沙仙子嫣然一笑,道:“不错。那夜我在天帝峰昏迷之时,他恰巧云游归来,驱散鹰鹫,救了我。但我体内的积毒太深,一年中被汁玄青下了三千多种蛊毒,再加上‘铭心刻骨花’……百毒并发,他虽然精通百草,医术无双,却也不能尽数救治。于是就封住我的经脉,逐一施药化解。” “就在我昏睡不醒的半年间,他背着我走遍千山万水,采撷草药解毒。惟有那‘铭心刻骨花’毒性太过灼烈,虽能以‘沉梦草’等奇药暂时封镇,但稍有不慎,便会立即复发。是以他每日都要将‘沉梦草’、‘碧夜花’、‘玉肌果’等神草奇果研磨为浆汁,将我全身清洗过后,再仔细涂抹。一百八十多天,日日不辍。” 拓拔野百感交集,心想:“滴水之恩,源泉相报。神帝待她如此,也难怪她这四年来竟日日夜夜守着他的石象,想法设法让他复生了。” 流沙仙子双颊晕红,道:“那时我什么也顾不着了,想着他天天帮我擦洗身子,什么都叫他瞧了去,又羞又恼,大发雷霆。见我哭闹,他也不着急,在一旁笑呵呵地瞧得有趣,还说什么他都算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了,一个小女娃,让他看见了又有什么打紧。” “他越这么说,我便越是羞怒,着急之下,‘铭心刻骨花’顿时又发作了,原本洁白如玉的手臂上立即布满了红斑。他吃了一惊,上前抱起我,不容分说,摁在溪边的草地上,从葫芦里取出‘沉梦草’、‘碧夜花’等神草研磨的药泥,仔仔细细地在我身上涂抹……” 说到这里,她脸上更红了,顿了顿,才又低声道:“我拼命挣扎,却不得甩脱,看着他蘸了碧绿药泥的手指轻轻地抹过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又麻又痒,如遭电击,羞得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但他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抬头朝我笑笑。在他的眼里,从前也罢,后来也罢,我始终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但他又怎么知道,就是在那一刻,那个十岁的孩子,已经无可救药地赖上了他……” 拓拔野心中一震,忽然又想起从前在古浪屿上,与纤纤朝夕相处的情景。 那时她也不过十岁,而自己也一直将她视作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嬉闹宠溺之时,常常忘记了男女之别,对她情根深种毫不自知。 此刻,想起那些曾让他觉得莫名其妙的少女情怀,想起从前她那楚楚可爱的娇嗔颦笑,再想起如今兄妹情绝,形同陌路,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 流沙仙子恍然不觉,低声道:“我挣扎了半晌,终于没力气动弹了,软绵绵地躺在溪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任由他的手指轻抚全身,一阵阵地酥麻战栗,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全身火辣辣地烧烫着,眼泪却莫名地流了下来。” “他瞧见我哭了,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停下,苦笑着说:‘小丫头,不如我教你凝冰真气吧,等你学会了,就可以自己涂抹药泥啦。’我听了却反而哭得更加大声了。他是大荒神帝,几乎没有不通晓的事,却惟独不能了解一个小女孩的心事。”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除了我娘之外,觉得有人如此真心实意地关心我;也是生平第一次,觉得和一个男人的关系如此亲昵。十一年的痛苦、孤独,全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化作了汹涌泪水,再也无法克制。” “我哭了许久,方才抽抽搭搭地止住,红着脸说:‘我才不学什么凝冰真气呢。有人眼巴巴地要侍侯我,高兴还来不及。’他愕然地看着我,哈哈大笑,又继续帮我涂抹药泥。” “看着他的垂下的脸,一道道皱纹刀痕似的刻在他古铜色的额头上,衬着他如雪的白发、挺俊的鼻子、清澈闪亮的眼睛……我的心里嘭嘭跳个不停,觉得他虽然老了,却长得这般好看。冰凉的药膏敷在身上,却像火焰似的在我体内燃烧。” “涂好了药,他又用那张褐黄色的兽皮将我裹了起来,清凉柔软,说不出的舒服。我问他这是什么皮,他说是天帝山一种无名妖犬的皮,包裹于身,可以辟易蛊毒。我说这妖犬的兽皮既是我在溪边瞧见的,它就叫作‘溪边’吧。从那时起,我们每见着一种罕见的花草、鸟兽,便由我来起名。就连‘那歧’也是如此。” 她柔声低述着,脸上微笑,目光恍惚,像是忘记了拓拔野就在身旁,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春末下午。 “那天夜里,南荒的森林枝叶繁密,漏不下一颗星星,万籁无声,整个世界都像在沉睡着。我躺在厚厚的落叶上,听着他悠长的呼吸,悄悄地从眼缝里打量他的侧脸,心中从未有过的幸福、喜悦、安宁。将近黎明的时候,鸟儿在林梢歌唱,蚂蚁爬过落叶,微风拂过发丝,而我终于睡着了。” “从小到大,从来未曾这么熟睡过,再没有半个梦魇,再没有丝毫的担惊受怕。一觉醒来时,阳光耀眼,风声呼啸,我趴在他的背上,下方是巍巍雪山、滚滚长河。我不知道身在何地,不知道去向哪里,但是心里却毫不在乎。从那一刻起,对我来说,那宽阔的脊背,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那一天起,他又带着我去了许多地方,采撷了数之不尽的草药。每天,我都要捏着鼻子喝五味纷杂的药水,缠着他给我说大荒中趣闻逸事,听他吹笛子,兴致勃勃地听他讲解奇花异草的神奇功效,甚至还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各族的神功与法术……但我最期待的,却是每天黄昏,他亲手帮我涂抹药泥。” “我虽然不曾经历男女之事,但从小见过的、听过的,却已太多。他的手指抚摩在我身上,就像电击一般,让我酥麻痛楚,几乎无法呼吸。每当那时候,体内就像有一团火,烧着我的肚子,烧着我的咽喉,烧遍他触摸过的每一寸肌肤,一日比一日烧得炽烈……” 拓拔野脸上一烫,微觉尴尬。 流沙仙子却毫不在意,双眼亮晶晶的,低声道:“而他依旧只把我当作了孩子,帮我涂抹药膏时,我故意作出一些撩人的姿势,他却总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我心里恚恼,赌气不理他,心想,终有一天,我要长成如花似玉的女人,让他为我神魂颠倒,不能自持。” “可是这么过了两年,我始终还是孩子的体态,就连一寸也未曾长高过。看着别的女人高挑浮凸的身子,我又是嫉妒又是焦急,多么想能早一日结蛹破茧,变成美丽的蝴蝶……” “有一天,在南际山龙湫峰上,我听他吹奏着笛子,翻来覆去,总是那一首《刹那芳华》。我忍不住问他,他却怔怔不答,神色落寞,像是有着满腹的心事。我隐隐之中,觉得说不出的恐惧害怕,于是就借故大发雷霆,吵闹着回神帝山去。” “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大喝了一声,我登时呆住了。两年多来,不管我如何胡闹,他从来不曾数落过我,更别说呵斥了。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忍不住哭了起来。” “见我哭得哀切,他的脸色顿时和缓了,大为歉疚,不断地哄我,最后终于告诉我,两百多年前的这一天,他在这里亲眼看着此生至爱的女人被渡送汤谷,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那一刻,我像是被雷电劈着,脑中轰隆作响,心仿佛被什么紧紧揪住,疼得几乎连呼吸也顿止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到如潮水般翻涌的伤心妒怒,那个从未谋面的木族圣女,顷刻间超越汁玄青和公孙婴侯,成为此生我最恨的人。” “夜里,他睡着了。我痴痴地看着月光下他的脸,突然那么厌恨我曾经热爱过的道道皱纹。如果他能迟生两百多年,如果我能遇见他,当他正少年,如果我能快快长大,如果……我想了无数个‘如果’,但就像他所说的那般,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我越想越是痛楚,突然明白,他永远不会像我娘一样,今生今世只疼我一个。因为他的心底,早在两百年前已经被另一个女人占据了。想到这里,心像是要撕裂开来了,泪水汹汹地涌出,忍不住抱住他,放声大哭。” “他惊醒了,刚想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哭着紧紧地抱着他,就像从前看见那些女人勾引公孙婴侯一样,不顾一切地亲吻他的嘴,泪水流到我和他的唇舌之间,酸甜苦辣,就像‘苦乐花’的滋味。体内的火焰突然爆炸开来,痛楚地抽搐着,所有的肠子都仿佛揉到了一起……” “他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一把将我推开来,惊骇地看着我,像是从不认识一般。半天才干巴巴地说,他只是将我当成了孩子,也以为我只是个孩子。” “我羞怒悲苦,坐在地上,哭得浑身战抖,断断续续地问他既然只当我是个不相干的孩子,当日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在雪山上,一了百了?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想象公孙婴侯一样戏耍折磨我?” 听着洛姬雅低婉凄苦的声声追问,拓拔野脸颊如烧,仿佛又回到纤纤登位汤谷圣女前夜,仿佛又看见她握着雪鹤簪、伤心欲绝的眼神,心中更是一阵锥刺似的痛楚。 流沙仙子道:“神农听着我哭问,整个人像石头似的凝住了,缓缓地说,汁玄青母子的蛊毒之术是由他传授的,当日在皮母地丘里又没能救我,心里愧疚难过,所以才千方百计,要将我彻底治好。又说他和我之间相差了将近三百岁,一个如朝霞,一个如暮日,是注定不可能遇在一起的。” “我听了更加伤心,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了,说:‘太迟啦,我现在已经喜欢上你了!我才不管你多少岁,人都是会长大,都是会老的,等我也变老了,不就可以在一起了么?’”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古怪,叹了口气,说:‘天下所有的人都会长大变老,惟独你不会。汁玄青除了给你下了几千种罕见奇毒之外,还拿你当药罐,尝试‘不老之药’。药性入骨,无法解除。从一年多前起,你就再不能长大,更不会变老了。’” 拓拔野心中大凛,“不老之药”相传是女娲所创,数千年来早已失传。灵山十巫中的巫姑、巫真千方百计想要搜寻药方,也始终功亏一篑。想不到汁玄青竟能炼成此药,其蛊毒造诣之深,实是难以估量。 流沙仙子柳眉一挑,格格笑道:“若是别的女子听到这句话,多半早已心花怒放。但听在我的耳中,却像是焦雷并奏,怔怔地站着,连哭也哭不出来了。想到此生此世,永远不能变老,和他之间再无半点可能,心中恨不能将汁玄青那老妖女碎尸万段!” 拓拔野心下黯然。这容颜永驻的“不老之药”,一直是大荒女子梦寐以求的宝物,却偏偏阴差阳错,用在了普天之下最想变老的流沙仙子身上,真可谓世事无稽,造化弄人。 流沙仙子咬牙道:“第二天,趁着神农往龙湫瀑布濯洗草药,我骑乘那歧兽,悄悄地离开南际山,飞往皮母地丘。春暖花开,地丘里斑斓如锦绣,汁玄青那老妖女正在照影峰上采撷花蜜,瞧见我,脸色顿时变了,想不到我竟然还活着,厉声喝问我公孙青阳的下落。” “我心中悲怒愤恨,故意笑着说,我将她儿子的肉合着骨头一起炖烂了,全吃到了肚子里,‘铭心刻骨花’的毒性也就因此而解了。” “她信以为真,发疯似的朝我冲来。若当真和他动手,那时便有十个我,也抵不过她一根指头。但我早已抱了同归于尽之心,连死都不怕了,还怕她什么?” “我被她的‘地火刀’接连劈中,整个人像是要爆炸开来了。但她也中了我的子母针和几十种蛊毒,全身青肿,双双摔落在镜湖边上。公孙婴侯闻声赶来,惊怒交集,一掌拍下,我想要还以颜色,却已来不及了。” “那一瞬间,经脉俱断,千辛万苦才压制住的‘铭心刻骨’又尽数受激发作,全身像被烈火烧着,就像坠入了地狱,掉进了火海刀山……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便听见叽叽喳喳吵闹之声,看见身边站了十个几寸高的古怪小人……” 拓拔野奇道:“灵山十巫?难道是神帝将你救出,送到灵山救治了么?” 流沙仙子微微一笑,道:“不错。原来就在公孙婴侯想要杀我的时候,神农赶到了。公孙婴侯暴怒之下,撕去所有伪装,狂性大发,坦承这些年他用蛊毒所杀之人不计其数。既然天下人负他,他就要负天下人。” “还说他早已解开皮母地丘谷底的女娲封印,将‘混沌神兽’驾驭己用,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让天崩地裂,地火喷薄……” 混沌神兽!拓拔野大凛,突然明白先前在谷外的平原上,公孙婴侯为何能随心所欲的操纵地缝与烈火了! 流沙仙子冷笑道:“可惜公孙狗贼太小瞧他,高看自己啦。战了不过数百合,神农便将他和混沌兽一齐制伏,重新封入阴阳冥火壶中。而后又从黄帝那里借来了‘息壤神土’,将皮母地丘彻底封住。” “哼,这对贱人母子作恶多端,咎由自取,终于被封镇在了不见天日的地底!神农宅心仁厚,不愿散播他们的劣行,辱及公孙长泰的声誉,十六年,一直对此绝口不提。也不愿我再去寻仇,孤身涉险,所以施展‘移天换地大法’,将皮母地丘的位置在地下横移了数百里。一夜之间,皮母地丘就像是突然消失了。” 顿了顿,又道:“他带我来到灵山,是想向灵山十巫借取‘伏羲牙’,彻底解镇我体内的‘铭心刻骨’毒,谁想那十个老妖怪自大狂妄,对他素来甚为不服,这次有了机会,就吵吵嚷嚷着要与他比试,看看谁才是‘大荒第一药神’。惟有胜得过他们,才有资格借取‘伏羲牙’。” “那十个老妖怪哪是他的对手?轮番上阵,几天比试下来,输了个一塌糊涂。老妖怪气得哇哇乱叫,都说他是仗了‘赭鞭’的便宜,胜之不武。于是他又舍去赭鞭,重新比试,结果还是大胜。” “十个老妖怪气得吹胡子瞪眼,恼羞成怒,说既然神农是第一药神,干吗还要眼巴巴地借‘伏羲牙’来救人?竟然就此耍赖不借。他无奈之下,只好又主动提出再进行最后一次正式比斗,这回故意顺着灵山十巫的意思,输了‘药神’之称,甚至故意输了赭鞭,终于使得那十个老妖怪心花怒放,甘心借‘伏羲牙’一用。” 听到此处,拓拔野才对这段大荒往事的来龙去脉知道了个大概,也明白她当日为何千方百计也要杀十巫的锐气,将赭鞭赚回手中。 虽只听她寥寥数语,但遥想神帝当年,谈笑间降魔伏妖,风姿绝世,更将俗名神器视若草芥,拱手让人,不由得心驰神荡,敬服不已。 流沙仙子神色凄然,低声道:“伏羲牙镇伏了我体内所有的蛊毒,却也切断了我和他之间的所有关联。自灵山下来,已是黄昏。晚霞漫天,蝙蝠纷飞,他微笑着说:‘夕阳再美,也不过是片刻光景。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像我娘一样,终于消失在暮色里,泪水汹汹地涌出,像是又变回了从前那无依无靠的女孩。从那以后,天遥地广,人海茫茫,我想要见他一面,都难如登天了……” 说到这里,她的喉咙像被噎住了,勉强一笑,不等说话,棺外又是“轰”地一声炸响,火焰冲天狂舞,冰雪消融,又过了一周天。 眼见青冥紫火又起,拓拔野急忙熄灭饕餮离火鼎,掖回袖中。指尖一凉,触到一个冰冷圆滑之物,取出一看,是个龙眼大小的珠子,光芒闪耀,冲映在棺盖上,幻影波荡。 只见千军万马正奔腾冲杀,四周凶兽如潮,战况激烈。赫然正是谷外情景。 “鬼影珠?”拓拔野心中一凛,既而又是灵光霍闪,又惊又喜,笑道:“仙子,我们有法子离开此地了!” 第十七章 息壤神土 烛光跳跃,铜棱镜所映射的景象在三面墙上变幻不定。 但见各族群雄已经冲破万兽围堵,急速逼近。姬远玄、烈炎、应龙、祝融等神、仙级高手更已骑兽飞至皮母地丘上空,盘旋欲冲。 而那神壶之内,紫火狂舞,拓拔野二人已从石棺中坐起,浑身大汗淋漓,脸上双双露出惊喜欢悦的笑容。 雨师妾心中突突剧跳,紧张已极,脸上却浅笑吟吟,道:“再过半个时辰,土、火、水三族的高手都将赶到神壶山外,我倒要瞧瞧你还能困住他多久?” 公孙婴侯与淳于昱对视一眼,一齐哈哈大笑,似是有恃无恐。 “雨师国主,你以为我们筹谋了这么多年,连这点应对之策也没有么?”火仇仙子转过身,月牙似的妙目中光芒闪烁,柔声道,“你猜猜这些人加在一起,及不及得上女娲大神一成的法力?当年连女娲大神都险些降拿不住的凶兽,他们又能拿得住么?” 说话间,右手玉葱似的指尖轻轻地抚摩着左腕上的混沌环,黄光闪耀,隐隐凸显起一圈上古篆文。 “轰!”整个地宫忽然剧烈震动起来,桌案倾摇,不知从哪里卷来一阵狂风,尘土乱舞,烛火明灭,隐隐听见地底传来隆隆怒吼之声。 雨师妾花容微变,难道这两人竟当真要将那混沌凶兽解印放出?又惊又怒,格格笑道:“混沌兽一出,就算他们拿不住,你们便能拿得住了么?淳于姐姐好歹也是火族后裔,连‘玩火自焚’的道理也不明白么?” 公孙婴侯苍白的俊脸在光影里阴晴不定,搂着淳于昱的纤腰,笑嘻嘻地道:“天地之初,原本就是一片混沌,今日不过是顺应天道,回归混沌罢了。我与这混沌本来便是一体,又何必要降拿它?” 听他言下之意,竟似已掌握了与混沌兽化同体的要诀!雨师妾心中大凛,这厮十六年前便已位列大荒十神,今日一旦与这太古凶兽并体,凶焰更炽,只怕连烛龙也未必是他敌手了! 火仇仙子笑吟吟地变幻指诀,抚摩着混沌环,樱唇翕动,口中念念有辞。 阳极宫震动越来越加猛烈,几根巨柱摇摇欲倾,墙壁、石地更是“格啦啦”地迸裂开许多长缝,尘烟土雾蒙蒙弥漫。 顷刻间,这固若金汤的地宫竟似便要崩塌了。 火仇仙子容光焕发,又是喜悦又是得意,格格笑道:“走吧。这洞房花烛,就留着龙女妹子到九泉之下与拓拔太子享用吧。”翩然朝外走去。 公孙婴侯捏了捏雨师妾的脸颊,似笑非笑地叹息道:“花颜玉貌,奈何却成了地底骷髅?”指尖一弹,“哧哧”激响,她周身顿时被地火蚕丝紧紧缠住,火烧火燎,呼吸窒堵。 在这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雨师妾心中的悲骇惊怒反倒烟消云散了,凝视着铜棱镜中的拓拔野,苦甜交杂,暗想:“只要他们一走,便以‘冰血大法’离开这里,就算魂飞魄散,也要将小野从神壶山救出。” “冰血大法”是北海寒冰宫至为凶险的两伤法术。一旦施出,浑身血液如冰雪凝结,真气瞬时倍增暴涨;冰血消融之后,经脉尽断,神仙难救。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妄用。 但此刻此刻,她已顾不得这么多了。计议已定,心中顿时变得一片澄明宁静,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烛光映照下,双靥晕红,眼波温柔澄澈,说不出的娇媚绝丽。 公孙婴侯转身欲行,心中一荡,又弯下腰,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好妹子,我当初许下的诺言,一日也没忘却。你若是现在出口央求,我一定带你离开地丘。等到天下臣服,我便封你作水族的国主,今生今世,共享富贵,永不分离……” 雨师妾嫣然一笑,摇了摇头,只顾凝神聚气,默念着冰血法诀,连应答他的兴致也没有了。 公孙婴侯自负嚣狂,对于越是无法到手的东西,越是渴切。自与她重逢以来,见她的一颗芳心全都萦系于拓拔野身上,好胜之心不由大起,总想着让她回心转意,重新投怀送抱,才解心头之结。 眼见她死到临头,犹自笑吟吟的殊无懊悔畏惧之意,又妒又恨,怒火蓦地涌上心头,一把捏住她的脸颊,森然道:“那小子三心两意,待你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死心塌地?” 话音方落,“轰”地一声,远处的一根巨柱陡然崩塌,土石四炸迸舞,火仇仙子见他还不肯走,顿足怒道:“公孙婴侯!你想和她一起殉葬么?” 公孙婴侯听若罔闻,苍白的脸泛着奇异的嫣红,似已扭曲变形了,双眸灼灼盯视着雨师妾,怒火跳跃,指节越收越紧,恨不能将她这俏媚的容颜捏得粉碎。 见她微微一颤,凝视着铜棱镜,秋波中闪过惊愕狂喜的神色,公孙婴侯心中一沉,转头望去,脸色陡然大变,失声喝道:“那小子呢?那小子和小贱人到哪里去了?” 火仇仙子凝神扫探,只见那镜中所映照的神壶内部烈火熊熊,空空荡荡,拓拔野二人早已经不知所踪了! 雨师妾又是喜悦又是骄傲,格格大笑道:“浅水岂能困蛟龙?就凭你们也想关得住他么……”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被公孙婴侯重重抽了一耳光,脸颊火辣辣地肿起老高,气血翻涌,但仍是娇笑不止。 淳于昱惊怒交迸,返身冲上前来,不可置信地寸寸查寻,咬牙道:“阴阳冥火壶坚不可摧,无处可逃,这小子定然还在壶内,用了什么隐身法术,藏起来啦。” 公孙婴侯脸色铁青,摇头森然道:“青冥紫火光焰炽烈,就算是吞了‘混沌无形珠’隐身,也定然能照出影子来!难道这神壶内还有什么机关玄秘,让这小子参透了么?” 想到神农临终之时,将其毕生所学、几种奇书秘籍全都给了这小子,两人心中大凛,都觉颇有可能。 眼看煮熟了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公孙婴侯狂怒得几欲爆炸开来,冷冷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不信他真能不翼而飞!”一把提起雨师妾,挟在臂下,朝地宫外冲去。 四周轰隆震响,天摇地动,巨石、泥土、木梁不断地往下崩塌,尘土簌簌。三人迤俪电掠,有惊无险地从地宫墓门飞冲而出。 地壑内寒气蒸腾,到处都是纷扬的雪花。地河蜿蜒,水光潋滟,群峰影影绰绰。抬头望去,霞雾弥漫,不断有火光冲天喷吐,划过一道又一道艳丽的虹彩。隐隐还能听见地丘上方传来的禽兽怒吼与厮杀呐喊之声。 各族援兵已然杀到。至多不过小半时辰,便能冲到谷底了。 公孙婴侯无暇他顾,挟着雨师妾直冲神壶山,在壶嘴峰立定。积雪皑皑,青松傲岸,那伪装成石墓的壶嘴门依旧紧闭如初。 壶嘴峰又称“思过峰”,相传女娲大神心怀慈悲,将混沌神兽等凶魔收入这神壶之后,封镇以“思过诀”,并将法诀刻写在壶壁上。只要千年之后,有人在这壶嘴前倒诵此诀,便能将壶中所困的凶魔释放出来。 当年流沙仙子掳走公孙青阳之后,汁玄青四处寻之而不得,悲痛欲绝。公孙婴侯在地壑内反复寻找,无意中发现了镶嵌于神壶山顶的混沌环,这才知道脚下的险峰赫然竟是远古封镇凶魔的女娲神壶。于是解开了“思过封印”,将壶中的混沌兽放出。 数年之后,他驾御此兽,与神农大战,妄想将其一举击杀,取而代之。 神农宽厚仁慈,又素来敬慕其父公孙长泰,不忍令之断后,是以再三劝他回头,见其凶顽不化,只得将他封印入壶中,思过反省。并将混沌神兽的兽身封镇于地谷深处,永绝后患。 神农效仿女娲,将“思过诀”重新改过,刻写在壶壁上。却被火仇仙子阴差阳错,依照此诀打开了神壶,放出公孙婴侯。 公孙婴侯为报仇雪恨,处心积虑,将神壶嘴乔化成阳极宫的墓门形状,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将神农诱入其中,让他尝受这生不如死的苦头。 先前,拓拔野不知究底,跪在这“墓门”前叩拜时,淳于昱便站在一旁默诵解印诀,将壶嘴门打开。饶是流沙仙子心细如发,电眼如炬,竟也没瞧出此中玄妙,只道是拓拔野九叩之后,打开了阳极宫的墓门,终于中计困陷其中。 公孙婴侯被困在这神壶中十六年,对壶中的每一尺一寸都了如指掌。十六年间也不知想了多少法子逃离,却始终不得而出,此时眼见拓拔野二人凭空消失,心中之惊骇困惑可想而知。无论如何,也要亲眼瞧个究竟。 当下长身昂立于壶嘴门前,左手锁扣住雨师妾的咽喉,右手紫光吞吐,聚气待发,森然道:“淳于妹子,你来解印开门,我进去探望探望拓拔小贼。他若还藏在里面,胆敢耍什么花样,我便叫他痛不欲生……” 说到最后一句时,左手微微一紧,雨师妾俏脸涨红,登时憋得喘不过气来,心中嘭嘭狂跳,说不出的紧张、期待。 火仇仙子脸罩寒霜,默念法诀,双手聚气,朝着那壶嘴凌空错分。 “轰!”墓门开启,红光喷吐而出。几在同一瞬间,公孙婴侯挟持着雨师妾,闪电似的冲入其中;右手紫光爆卷,化作炽艳光刀,朝里轰然劈入。 “嘭嘭”连声,光浪激爆,公孙婴侯呼吸一窒,只觉得两道气浪排山倒海似的迎面冲卷而来,心中又是惊怒又是狂喜,扬眉大笑道:“小贼,早知你会耍奸使诈!”左手将雨师妾朝前一送,当作人盾,右手地火阳极刀顺势狂扫。 果听拓拔野的声音惊呼道:“雨师姐姐!”左面那道凌厉无匹的气浪硬生生地朝外一分,擦着雨师妾的脸颊轰然撞击在洞壁上,光焰飞炸。 甬道狭窄,光芒炽烈,一时间瞧不真切。她心中一沉,泪水夺眶而出,悬吊了半晌的希望瞬时破灭了。想要呼唤他的名字,却被公孙婴侯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声。 混乱中,右面那道气浪被地火阳极刀劈中,顿时迸爆开来,隐隐听见流沙仙子的一声闷哼,似是被气刀震得朝后飞退。 “小贼,继续和那小贱人在壶里好好待着吧……”公孙婴侯大笑声中,借着反震气浪闪电飞退,正想冲出神壶,却听背后“轰”地一声震响,那壶嘴门竟已牢牢锁上! 他心中一凛,大觉不妙,喝道:“淳于妹子,快开门!” 隐隐听见淳于昱的笑声游丝似的从门缝中传来:“你不是说‘天地之初,原本就是一片混沌’么?我今日也不过是顺应天道,让你回归混沌罢了。洞房花烛,阴阳交泰,两对新人尽情享受,本仙子恕不奉陪了。”声音越去越远,悄不可闻。 公孙婴侯惊怒欲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厉声喝道:“淳于妹子?淳于妹子?”除了那隆隆的回声,哪里还有回应? 黑暗中,只听见流沙仙子沙甜清脆的声音格格大笑道:“妙极妙极!公孙狗贼,想不到你也有今日!你耍弄了多少女子,今日总算被女人算计啦。这可真叫上苍开眼,报应不爽!” 公孙婴侯象是突然掉入了万丈深渊,浑身都是冷汗,彻骨冰寒,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她断断不会这般害我!她若要将我封入这阴阳冥火壶,当日又何必放我出来……” 心头一凛,失声道:“是了!混沌环!她要的是混沌环!”霎时间恍然大悟,咬牙切齿道:“这贱人兜了这么一大圈,原来是为了骗夺混沌环!” 又是惊怒又是懊悔,想到自己费尽心力才降伏的混沌神兽,就此落入这南蛮妖女手中,更是气得险些连肝都炸开来了,纵声狂吼,地火阳极刀朝着那壶嘴门轰然怒斩。 地壑开裂处,霞云如海,群峰兀立,尖啸怪吼声如雷贯耳,万千凶禽妖兽从下方地丘冲涌而出,上下盘旋,将各族英豪团团围住,惨烈厮杀。 “咦?拓拔太子呢?”嘈杂呐喊声中,忽然听见有人失声惊呼。 群雄抬头望去,但见万丈霞光破空乱舞,映射于蓝天,形成了神壶中的图景。其中火焰熊熊,空无一人,拓拔野与流沙仙子都已不知去向。 姬远玄一凛,取出那鬼影珠一看,景象与空中幻境浑然一致。 烈炎微微一怔,大喜过望,笑道:“三弟忒也了得!想不到竟连这神壶也困他不住!” 祝融、应龙等人面面相觑,亦大感惊讶。阴阳冥火壶是女娲封印太古凶魔的神器,拓拔野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中逃脱,实是太过匪夷所思。 群雄又惊又喜,虽不明就里,却仍忍不住一齐纵声欢呼。 惟有姬远玄隐隐觉得似有不妥,暗想:“奇怪,纵然神壶内另有出处,壶底的八卦台与石棺又何以凭空消失了?难道……”心中一动,已明其理,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当下将鬼影珠收入怀中,朗声道:“各位朋友,拓拔太子虽已脱困,龙妃却尚未获救。咱们一鼓作气,杀入谷底,诛灭公孙婴侯,为连日来枉死的各族百姓报仇雪恨!” 群雄欢呼附应,士气大振,骑乘猛禽飞兽,便欲往下冲去。 “轰隆隆!” 皮母地丘下方突然传来一阵闷雷似的震动,云雾崩散,群峰摇荡,无数凶禽妖兽惊啼尖叫,接连不断冲天飞起,从众人身边轰然卷过,高高盘旋。霎时间如黑云似的遮蔽了半片碧空。 空中霞光尽敛,幻景全无。群雄低头望去,壑内霞云滚滚,火光吞吐,如惊涛骇浪似的朝上翻腾,无数霓光破舞而出,仿佛道道利剑,晃得人眼都花了。 应龙一凛,沉声道:“陛下快走!地火又要喷涌了!” 话音未落,下方的七彩云海陡然朝上一鼓,“轰隆”一声巨响,缤纷炸射,万千火蛇红焰高窜怒舞,炎风扑面,群雄大骇,纷纷惊呼冲散。 大地迸裂,火浪冲天,广袤的平原上飞冲起无数道百丈来高的火墙,纵横交错,众人骑兽迤俪闪避,直冲高空,稍有不慎,被火舌卷舐,登时惨叫着浑身着火,坠落地壑之中。 放眼望去,真陵之野竟似成了漫漫火海。南荒兽群受惊狂奔,或是被烈焰席卷,或是被不断纵横开裂的地缝所吞噬,悲鸣嘶吼之声不绝于耳。 轰鸣声中,皮母地丘的照影峰、玄武峰等七座最为高峻陡峭的山峰接连崩塌,烟尘滚滚。 大地剧震,裂缝急剧扩大,又是一阵雷鸣般的轰响,地丘方圆数里内的地面陡然朝下塌陷,形成一个巨大的盆地断层。 群雄驭兽直冲起近两百丈高,仍能感觉到那灼人的热风,当空盘旋俯瞰,惊魂未定。 土族的飞兽军将士更是瞠目结舌,惊骇莫名。此番爆发的火势之猛,不但远远胜过先前几次,甚至比起三日前那吞灭北鲜八部的地火还要猛烈!若逃得再晚一步,各族万余群雄,只怕便要与水妖僵鬼一同做伴谷底了。 陆吾皱眉奇道:“皮母地丘内的地火不是每隔一个时辰才喷发一次么?怎地相隔不过片刻,便又重新喷薄?” 应龙干瘦的脸上闪过古怪的神色,象是恐惧,又象是狂喜,褐眼冷冷地凝视着那火浪喷涌的地壑,嘿然道:“若是地火,又怎会有如此大的威力?女娲大神一念之差,慈悲为怀,却为今日留下了惊天浩劫……” “嗷——呜!”话音未落,地壑内红光爆舞,忽地传来一声震天怒吼,众人脑中嗡的一响,气血乱涌,数十人骑坐不稳,眼前一黑,登时翻身朝下摔落。 “轰!”皮母地丘南侧的地面突然炸裂开来,巨石四射,火浪喷飞,只见一个赤红色的巨大触手冲天破舞,高高地抛过一道弧线,轰然砸在大地上,登时将半截断山击得粉碎! “嘭!”“嘭!”“嘭!” 紫光迭爆,气浪汹涌,公孙婴侯发狂似的怒吼着,地火阳极刀纵横乱劈,恨不能立即斫开一条生路来,但那石门却始终巍然不动。 他被封印于壶中整整十六年,备受冰寒、炙烤之折磨,几近疯魔。好不容易重获自由,正想着要报仇雪恨,雄图霸业,岂料竟又被当下最为信任的女人所陷害,再度受困于此。纵是铜心铁胆,这一刻也要狂乱崩溃了。 火焰乱舞,甬道明亮如昼,流沙仙子翩然立于数丈开外,倚着石壁,不断地冷嘲热讽,直笑得俏脸彤红,花枝乱颤,浑然忘记了自己亦被困在壶中。 惟有拓拔野对周遭一切视若不见,痴痴地凝视着雨师妾那泪痕闪烁的笑颜,胸喉若堵,悲欣交集,先前的焦急、恐惧……全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了无边无尽的温柔、宁静与喜悦。 只要与她同在,身在何处,能否离开,一时间竟全都毫不紧要了。 公孙婴侯蓦地转过身,双眸怒火如焚,瞪着拓拔野两人,咬牙切齿道:“你们这两个小贼,今日不将你们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左手蓦地扼紧雨师妾的咽喉,厉声道:“在此之前,我要你亲眼看着她死!” 拓拔野又惊又怒,喝道:“放开她!”身形一矮,闪电似的朝他冲去,天元逆刃银光如电,疾斩其右肋。 几在同时,“咻咻”激响,流沙仙子的三十六根子母针亦破风激舞,朝着公孙婴侯的各处大穴怒射而去。 公孙婴侯森然大笑,避也不避,抓起雨师妾当作人盾,朝天元逆刃与银针挡去。 拓拔野叱道:“无耻!”蓦地收刀下冲,反手一掌,碧光爆吐,如涡旋飞带,陡然将雨师妾紧紧缠住,刚想朝外分夺,眼前一红,气浪爆舞,地火阳极刀已然当胸劈到。 拓拔野心下一凛,只得回旋收掌,顺势反撩天元逆刃,与那炽烈气刀撞个正着。“嘭!”肌肤如灼,整个手臂酥麻如痹,身不由己地朝后跌退。 流沙仙子娇叱声中,银针冲舞翻飞,绕过他的头顶蓬然聚散,继续朝公孙婴侯电射而去。 这甬道甚为狭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行,三人在此腾挪激斗,每一次交锋都堪差毫厘,惊险万状。 拓拔野真气、法力原本便都不敌公孙婴侯,体内“海誓山盟蛊”又未尽灭,真气一动,立时情欲如焚,加之此刻投鼠忌器,生怕误伤龙女,行动更是大受掣肘。顷刻间便被公孙婴侯逼得险象环生,肩上、臂上、腿上均被地火气刀扫中,鲜血淋漓,火烧火燎。 当下引着他且战且退,往宽阔的壶洞中掠去,伺机反击。 雨师妾芳心嘭嘭狂跳,若非喉咙被扼,早已惊呼失声。一时间,眼中耳中,全是拓拔野的安危,竟忘了自己命在旦夕,比他更为凶险莫测。 “轰!”四人刚冲入壶洞中,脚下忽然一阵剧震,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稳,接着又是一阵猛烈震动,隆隆作响,偌大的神壶山竟似要倾倒一般。 四人大凛,纷纷罢手跃开,凝神聆听。 拓拔野右手虚空一探,“咻”地一声,饕餮离火鼎从壶底火焰中凌空飞旋而起,不偏不倚地落入他的手中。 光芒闪耀,从鼎中缓缓升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散射出万千幻光,映照出地丘外的壮观景象。 雨师妾灵光一闪,突然明白先前拓拔野、流沙仙子为何会“消失无踪”了!双颊晕红,嘴角噙笑,妙目温柔地凝视着拓拔野,又是赞许又是骄傲。 公孙婴侯之所以能瞧见拓拔野等人的一举一动,都是依赖那“潜天三棱镜”,返照出姬远玄手中“鬼影珠”的感应图景。正所谓“借影成形,两两相照”。 各族群雄原想靠此神珠,与拓拔野紧密相连,洞悉地丘内的地形地貌,不料却便宜了公孙婴侯,成了他的耳目。 拓拔野必是想明了此节,所以故意将“鬼影珠”收入饕餮离火鼎中,反扣在神壶底壁。被饕餮离火鼎所扣罩,“鬼影珠”所映照出的,自然便是鼎中的景象。 偏偏离火鼎的形状与阴阳冥火壶有些相似,鼎中亦充斥着青冥紫火,外人乍一看,又哪能想到此中奥妙?只道是人去壶空,将“鬼影珠”抛留在了原处。 公孙婴侯惊骇错愕之下,更无暇分辨究底,必定心急火燎地赶来看个究竟。拓拔野二人只需藏在壶嘴,趁其不备,便能突围冲出。 若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着了淳于昱之道,将公孙婴侯一齐反锁壶中,拓拔野此刻多半已大功告成,逃出生天了。 眼见着拓拔野从饕餮离火鼎中取出神珠,公孙婴侯脸色陡变,亦想明了此节,又是惊恼又是懊悔,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以消心头怒火。 群雄惊呼声中,那只巨大的赤红触手曲弹抛舞,陡然缩入。接着又是一阵天摇地动的震响,原本塌陷的大地突然高高鼓起,地缝被撑得四下迸裂,火焰喷薄。 地面隆起如山,顿了片刻,突然土崩瓦解,万千巨石冲天怒射。 几在同时,数十只巨大触手接二连三地破土冲舞,伴随着那雷鸣般的怒吼咆哮,四下抛舞横扫,霎时间,将惊惶狂奔的群兽、盘旋惊飞的凶禽……一一勾卷抓起,朝皮母地丘里塞去。 众人瞠目结舌,惊骇无已。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触手,与之相比,西海的“吞天水母兽”竟小得有如蚂蚁了! 陆吾从袖中抓起一面白铜六角镜,当空斜照,金光怒舞,笔直地射入皮母地丘,顿时冲天弹射起一圈巨大的光晕,犹如水波一般凌空晃荡。 “那是什么怪物?”群雄大骇,惊呼四起。 从那“九渊洞影镜”所映照的光波中,隐隐可见一个巨大的“圆球”自地壑深处急剧膨胀鼓起,地丘群峰被它拱得不断倾摇崩塌。 那圆滚滚的球体长满了巨大的龙鳞,象是无数只巴眨闪烁的眼睛,忽而明黄耀眼,忽而彤红如火,当中一道巨口似的长缝,无数艳红的触手便是从中伸出,招摇乱舞。 “混沌兽!”姬远玄脸色陡变,沉声道,“公孙婴侯就要将混沌兽放出来了!” 众人大哗,混沌神兽是古往今来至为残暴的妖兽之一,被封印了数千年,更是凶狂难当。伏羲化羽,女娲登仙,就连神农帝也已变成了一尊石人,当今天下,只怕再无人能伏其凶焰了! 若不能尽快制止公孙婴侯,这场浩劫势必给原已动荡不安的大荒带来更为惨烈的灾难。 当是时,远远地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黄帝遗诏,太子黄帝速来接旨!” 群雄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淡黄色豹斑长裳的绝色美人御风飞来,衣带飘飘,翩翩若仙。身后两个娇俏女童怀抱长剑,踏风相随。 赫然正是土族圣女武罗仙子。 众人呼吸一窒,被其美貌所慑,竟连气息也不顺畅起来,心想:“都说武罗仙子与姑射仙子并称大荒两大仙子,果不其然。” 有些心思捉狭的,又想:“传言十六年前,她景慕公孙婴侯,险些连圣女之位也不想要了,还与龙女大斗一场。今日来此,难道是旧情难断,为公孙婴侯求情来了么?” 思忖间,土族众将士纷纷弯腰行礼,姬远玄从麒麟兽上一跃而下,凌空拜倒,朗声道:“儿臣姬远玄接旨。” 姬少典驾崩半年有余,姬远玄三年丧期未满,不肯正式登基。长老会以内忧外患,急需君王稳固人心、团结御敌为由,再三劝进,他才勉强接受“太子黄帝”之称。但土族神庙之中,当朝黄帝的牌位仍是姬少典。因此当下土族,算是有两位“黄帝”。 武罗仙子凝空立定,从袖中取出一轴黄卷,徐徐打开,柔声念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土族黄帝诏曰:本族弃民公孙婴侯,潜居地丘,纵蛊逞凶,祸害无辜,其罪罄竹难书,人神共愤。后又妄解女娲之印,欲置大荒于水火之中,幸得神帝复以阴阳冥火壶封印此獠,镇伏混沌凶兽,又以息壤神土平补地丘,渡此浩劫,诚天下苍生之幸!” “神帝化羽,九州无主,妖孽尽出。假若寡人百年之后,皮母地丘重现大荒,后继之黄帝当竭尽所能,补地裂,平妖魔,不教中州生灵再遭涂炭。自古正邪不两立,法义不容情,若有趋附妖魔,助其为虐者,天诛地灭,杀无赦……” 她的声音如玉石激撞,清脆动听,这篇遗诏由她读来,格外婉转悦耳。 群雄闻听,无不耸然动容,才知道当年公孙婴侯与皮母地丘突然消失的秘密。姬少典生前必已预见今日情形,故而才预先设立此诏,以平众议。 想不到武罗仙子当年对公孙婴侯情深一往,十六年后,却偏偏由她亲口宣读此诏。真可谓世事无常,天意难料。 武罗仙子读完圣旨,将卷轴收起,递与姬远玄,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黄铜密匣,脸容淡定如秋水,瞧不出半点涟漪,柔声道:“武罗奉长老会之命,特将‘息壤神土’交呈陛下,封补地壑,镇伏妖魔。” 众人哄然,“息壤神土”又称“混沌天土”,比之“七彩土”更有神力。相传是盘古开天辟地时残留的神泥,遇风膨胀,大至无穷;一旦凝固之后,又坚逾玄铁,任何神兵也难劈开。 女娲补天之时,便曾借用息壤神土。后又觉得此土威力太大,稍有不慎,祸害无穷,于是仅留了三尺见方,分别存在九个黄铜密匣之内,藏于土族九座圣山之中。 数千年来,土族谨遵女娲之命,即便是被水族洪水围攻,也不敢擅用此土。想不到今日为了封补皮母地丘、镇伏混沌,竟不惜动用这大荒第一神土。 楚芙丽叶俏脸登时变得雪白,忍不住高声道:“黄帝陛下,拓拔太子尚在皮母地丘之中,生死未卜;龙妃也仍陷于公孙婴侯之手,性命交关。现在若以息壤神土封堵地壑,岂不是连他们也一起埋在了地底了么?” 各族群雄轰然附应,议论纷纷。 有的说混沌兽虽然凶狂,但合众人之力,也未必不能将之降伏,与其妄动神土,倒不如齐心协力,将凶兽拿住。 有的说拓拔野既已不在神壶之中,龙女又已不见踪影,多半早已双双脱险,当务之急,乃是以最小之代价封镇混沌兽,以免大荒再遭浩劫。 一时间声如鼎沸,争论不休。 应龙骑龙上前,金发飞舞,枯瘦的脸上木无表情,淡淡道:“天地裂,凶魔出,能平混沌者,惟有此混沌天土。若再犹疑不决,良机错失,要想平定浩劫就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了。还望陛下速速定夺。” 姬远玄捧着那盒神土,脸色凝肃,沉吟不决。 当是时,下方轰隆巨震,山崩地裂,眼看着混沌兽一点点地往上冲挤,距离地面不过百丈之遥了,众人心中大凛,嘈声渐止,纷纷转头朝他看去。 第十八章 弹指红颜 狂风呼啸,地火喷舞,众人身在两百丈高空仍能感觉到那炽灼的炎浪。 姬远玄皱眉沉吟不答,目光闪动,环顾扫望着烈炎、祝融、陆吾等人,无声地征询他们的意见。 烈炎沉声道:“大哥,不如由我与祝神上作先锋,先去下面探个究竟。如若三弟仍在地壑之中,我们自当全力救他出来。如果找不到他的踪迹,再以‘息壤’封平这地壑便是……” “轰!”话音未落,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混沌兽的六条巨大触手破土飞扬,直冲蓝穹,挟带着凛冽狂风,擦着群雄下方不足四丈处怒卷而过。 气浪强猛已极,群雄气血翻腾,险些骑坐不稳,飞兽怒吼,惊呼四起,纷纷朝上盘旋冲去。 “陛下,来不及啦。”武罗仙子翩然立定,美眸凝视,淡淡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治天下者,不可以小失大,更不可因私废公。拓拔太子若知道眼下景况,也必定会恳请陛下作此抉择的。” 陆吾、祝融等人略一迟疑,纷纷附应道:“仙子说得不错,眼下情形,已无其他选择了。公孙婴侯处心积虑,为的便是在各族英雄面前解印混沌,一逞凶威。若不趁着此时将其封镇,后果不堪设想。” 眼见混沌将出,各族领袖又无异议,群雄议论之声渐渐消止,齐毅等一干游侠面面相觑,虽心下不甘,却也无计可施。 惟有楚芙丽叶盈盈行礼,道:“息壤神土一旦使出,再无转圜之机。事关拓拔太子与龙妃生死,还望黄帝陛下三思。” 姬远玄摇了摇头,叹道:“楚国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和你一样关切拓拔太子与龙妃的安危。倘若还有其他选择,寡人也绝不会这般踌躇了。三弟吉人天相,每每都能逢凶化吉,只盼他此次也已逃脱险境。” 楚芙丽叶双靥飞红,还待说话,姬远玄却已转身环顾群雄,高举黄铜密匣,沉声道:“列位朋友,此土为女娲大神所传之圣物,今日姬远玄奉诏伏魔,神土出,天地合。但愿自今日起,大荒再无分裂之疆土,九州再无异变之人心!” “神土出,天地合。大荒一,九州同!”土族众将士如潮呼应,群雄听得热血如沸,也不由得跟着呐喊起来。 楚芙丽叶秀眉轻蹙,晕红的俏脸登时又变得雪白,闭上眼,默默祈盼寒荒大神再度显灵,保佑拓拔野化险为夷。 拔祀汉、天箭等寒荒英豪也纷纷凝神祷告。 “嗷——呜!”皮母地丘下的混沌凶兽似是听见了众人呼喊,蓦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触手纷飞,彤红闪亮的巨大身躯急速朝上拱挤,大地龟裂,崩舞四炸,地火汹涌喷薄。姬远玄再不迟疑,喝道:“放箭!” 群雄轰然呐喊,万箭齐发,狂风暴雨似的攒集密射。 混沌兽咆哮如雷,数十只巨大的触手张舞横扫,狂风席卷,顿时将众箭震得冲天倒射,数百人避之不及,格挡不住,纷纷中箭倒冲翻飞,惨呼不迭。 饶是如此,仍有近千枝利箭穿透气浪,“咄咄”连声,钉入混沌兽的触手之中。 混沌兽吃痛狂吼,触手尽皆勾蜷曲弹,猛地缩入地缝之中。 姬远玄等的便是此刻,纵声喝道:“祈天,布阵,求风!”骑乘麒麟兽当先俯冲而下,左手扣握铜匣,右手均天剑破空冲起刺目的黄光。 土族将士山呼海啸,随之驾兽疾冲而下,瞬间布成祈天大阵,枪戈刀剑直指苍穹。 武罗仙子在阵心翩然飞舞,默念法诀,两个女童齐声呼叱,乾坤双剑破匣冲起,当空交缠飞绕,光芒大炽。 “轰!”万道剑光枪芒交汇一处,晴空中顿时响起一声震耳霹雳,霞光飞舞,天色陡然黯淡。 几在同时,一个黄衣白发的苗条女子骑乘巨翼黑鸟,冲天飞起,挥舞一枝巨大的圆形铜扇,叱道:“东南西北,天下皆风!”正是与风伯并称“大荒两大风神”的风后。 铜扇扫处,霞云汹涌,狂风怒号,众人眼前一花,呼吸不得,衣裳、头发鼓舞乱飞,若非早有所备,紧紧伏身抓住兽骑,早已被刮得飞至九霄云外。 平原上长草起伏,沙飞石走,那熊熊奔窜的火海被狂风席卷,登时朝地缝下倒冲而去,遍野红光纵横闪耀,蔚为壮观。 姬远玄真气鼓舞,左手蓦地将黄铜密匣凌空抛向皮母地丘,大喝道:“女娲大神在天英灵,助我补地裂,伏凶魔!”右手均天剑轰然横扫,剑芒爆舞,登时将铜匣劈开…… “砰!”乌油油一蓬泥土纷扬抛洒,闪电似的冲入地缝之中,被那狂风一卷,陡然膨胀迸鼓,瞬息间便涨大了千万倍,将那巨大的地壑充盈得满满当当! 风后挥扇狂舞,轰隆连声,息壤高高隆起,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山丘,接着又急速塌落,朝着四周地缝急速蔓延。从下往下俯瞰,犹如一个乌黑的章鱼瞬间张舞触手,向四方闪电延伸…… 壶身剧震,火焰狂舞,壶壁上的石块崩落如雨,重重地砸落在四人周围,被青冥紫火吞卷,哧哧连声,青烟四冒。 “砰!”那“鬼影珠”恰巧被一块巨石撞中,应声迸裂,幻景如水波般晃荡开来,姬远玄等人的身影模糊摇曳,再也看不见了。 拓拔野等人无不大凛,息壤既将地缝封堵,皮母地丘再不复存,他们也注定将被活埋在这地底深处! 且不说这阴阳冥火壶坚不可摧,即便出得了此壶,要想突破四周凝固的、比玄冰铁还要刚硬的息壤神土,也难如登天。 公孙婴侯又是惊怒又是绝望,哈哈狂笑道:“拓拔小子,你的这些结义兄弟、各族佳朋待你可真不薄呀!千里迢迢号称要来救你和你的新娘子,敢情是来举办你们的葬礼,妙极妙极!” 拓拔野眼见淳于昱阴谋挫败,混沌兽业已随同他们被镇伏地底,焦虑忧惧之心反倒消减了许多。生怕他狂怒之下伤及龙女,高声喝道:“公孙婴侯!现在我们四人都在一条船上,你若想活着去找那南蛮妖女报仇,就快快放了雨师姐姐,暂时抛下恩怨,齐心协力,离开这里……” 流沙仙子格格笑道:“拓拔小子,你就别指望啦。这狗贼惟我独尊,睚眦必报,眼里若是进了一颗沙,宁可挖出自己的眼珠,也要将沙子摘下。对你恨之入骨,又怎会甘心和你合作?” 公孙婴侯目光闪烁,嘴角勾起一丝森然的冷笑,蓦地松开手,将雨师妾朝他推了过去,喝道:“好,给你便给你!这等残花败柳,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才稀罕了!等到了外面,再与你算帐不迟!” 拓拔野微微一怔,没料到他竟突然变得这般爽快。不及多想,一把抱住雨师妾纤腰,掌心一吐,真气绵绵输入,登时将她周身经脉解开;右手抽出天元逆刃,顺势轻轻一划,将地火蚕丝尽数切断。 雨师妾“嘤咛”一声,还不等呼吸,腰上一紧,已被他紧紧地抱入怀里,抱得如此用力,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四目相对,肌肤相贴,闻着他那熟悉而好闻的气息,好似作了一场大梦一般,心中悲喜恍惚,似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话来。 拓拔野心潮激荡,哑声道:“好姐姐,是我对你不住。说过再不与你分开,却还是……还是让你受委屈啦……” 雨师妾用手捂住他的嘴,双颊如醉,温柔地凝视着他,摇了摇头,嫣然而笑,泪珠涟涟涌出。四周烈焰纷摇,也不知是火光映红了她的秀发,还是她的红发令周遭一切燃烧。 拓拔野热血如沸,泪水模糊了眼眶,再也按捺不住体内那汹汹如爆的“海誓山盟”,蓦地低下头,封住了她那花瓣般颤动的双唇。 雨师妾身子一颤,如棉花般地瘫软了下去,任由他狂暴橇开她的唇齿,贪婪而温柔地吮吸,那甜蜜而又痛楚的滋味如烈火似的卷过咽喉,烧入心底,带给她天旋地转的战栗。 多么想就这么被他深深地、深深地吸入到身体中去呵!从此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这一瞬间,在这炎火如炙的炼狱里,他们忘记了生死,忘记了身侧的大敌,忘记了所有的一切,除了那火热而真实的彼此。 流沙仙子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妙目中闪过一丝黯然的神色,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黄昏,他所说的那句话来。 “生与死的差距,就在于你和她的距离”。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那种苍凉寂寞、遗然世外的苦痛。斯人已去,天下之大,再无一事一物值得留恋。而自己于这尘世,也不过是一个多余的影子罢了。 几丈开外,公孙婴侯苍白的俊脸更是阴沉如鬼魅,目光灼灼,嘴唇翕动,带着一丝森然微笑,似乎也在沉吟着什么。过不片刻,目中精光大作,忽然大喝道:“杀了他!” 雨师妾脑中嗡地一响,蓦地抽出一根青幽幽的碧玉发簪,朝拓拔野背上扎去! 流沙仙子失声道:“小心!”银针怒舞,闪电似的朝她素手射去,却被公孙婴侯凌空一掌劈得四散冲飞。 拓拔野背心一凉,心中大凛,突然明白公孙婴侯为何会这般大方将雨师妾送还自己了!这厮想必早已在她体内种下了御心奇蛊,只等自己将她救出后,便御蛊操纵,让她亲手杀死自己。 相隔咫寸,避无可避。若换了旁人,他早已旋动定海珠,反弹真气,将她瞬间震飞了;但在这种情形之下,无论如何自保,势必将她心脉震得粉碎! 电光石火间闪过了万千个念头,却苦无两全之策。惊骇惶乱之意稍纵即逝,心想:“罢了!被息壤埋困在这万丈地底,横竖都是一死。能与雨师姐姐同葬于此,也算上天待我不薄。更何况还是死在她的手中?” 一念及此,心中登时变得安宁平静下来,嘴角微笑,暗想:“好姐姐,这下谁也不能将你我分开啦。” 簪尖即将刺入他后心的那一刹那,雨师妾心中陡然一颤,神识清明,失声道:“拓拔!”素手猛地一收,“吃”的一声,玉簪顿时刺入自己的脉门。 手腕微微一痛,象被蜜蜂蛰了一口,殊无半点麻痒酥痹等中毒之感,她心中陡然大松,惊魂未定,却听拓拔野“啊”地失声叫道:“雨师姐姐,你……你……”又惊又骇地盯着她的脸,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雨师妾芳心一沉,右手凝气为镜,斜斜照去。身子一晃,霎时间如被焦雷当头劈中,天旋地转,脑中嗡嗡乱响,呼吸、心跳齐齐顿止。 气镜中,她那艳红如火的秀发不知何时竟变得花白一片,原本光滑细腻的脸上皱纹遍布,眼角更是长出了细密的鱼尾纹,就连那修长光洁的脖子也多了几道显眼的横纹……刹那之间,竟象是突然老了数十岁一般! “红颜弹指老!”流沙仙子心中大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普天之下,能让人瞬间衰老的剧毒,只有这种传说中仙界才有的异草。 当日她领着拓拔野在灵山之上与十巫斗法,比试草药之时,十巫便曾故意耍诈,以“刹那芳华”冒充这种奇草,妄图将他们吓退认输。原以为灵山上都找不着的药草,人间断不会有,岂料竟会被这厮粹炼为剧毒! 公孙婴侯哈哈狂笑道:“不错!红颜弹指老,白发瞬间生。雨师妹子,我原想成全你们,让这小子一夜之间与你白头到老,想不到你宁可自残,也不肯伤他分毫。嘿嘿,却不知对你这鸡皮鹤发的老妪,他会不会也这般情深义重呢?” 雨师妾听若罔闻,怔怔地凝望着气镜中的自己,白发如霜雪,凝脂滑玉般的皮肤急速松弛起皱,仍在不断地变老,脸色惨白,象是置身梦魇。 拓拔野惊怒交加,喝道:“公孙婴侯,拿出解药来!”飞身上冲,天元逆刃银光爆舞,连绵不绝地朝他猛攻而去。 他越是急怒,公孙婴侯越是快意,地火阳极刀纵横飞扫,将他攻势一一化解开来,哈哈大笑道:“生老病死,连老天爷也没法子,我又哪来的解药?横竖都是一死,能这么寿寝正终,有什么不好?” 拓拔野一凛,记起巫姑、巫真那日所言:“俊小子,这‘弹指红颜老’乃是仙界奇毒,人间可没有解救之药。即便是在这灵山上,也找不出一味可以稍稍缓解的药草。倘若你选错了,姐姐想救你也救不得了……” 连灵山十巫也束手无策,这“红颜弹指老”只怕果真无药可解了!难道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瞬息苍老,气息奄奄么? 女人最为在乎的,莫若于容貌与年龄,雨师妾亦不例外。想到她为了自己,受尽折磨屈辱,成了丑陋卑贱的媸奴,好不容易恢复美貌,却被这狗贼如此坑害,心中之悲怒苦楚已达顶点,杀机大作,喝道:“既然无药可解,就拿你的狗命来解吧!” 体内五行真气次第激增,汹汹激爆为白金真气,直冲入天元逆刃之中,刀芒轰然怒射,大开大合。此时恨怒已极,每一招一式都是金族至为刚厉凶猛的刀法,几近搏命,饶是公孙婴侯修为惊人,也被他逼得踉跄后退。 公孙婴侯纵声大笑,道:“泥神过江,自身难保,还敢说此大话。阁下体内的‘海誓山盟’蠢蠢欲动,这般动气,小心情欲攻心,对着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小妖精,没处宣泄哪。” 忽听流沙仙子一阵银铃似的笑声,道:“公孙婴侯!谁说‘红颜弹指老’无药可解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多亏你娘那老虔婆神机妙算,早在二十年前便备好解药啦。” 说话间,银针激舞,哧哧连声,将雨师妾周身要穴尽数封住。右手食指在左腕上轻轻一划,凑到她的嘴边,鲜血登时涔涔滴入。 雨师妾无法动弹,只觉得喉中一阵清凉腥甜,周身皮肤灼涨之感登时大消。过不片刻,手背上的褐斑渐渐消除,原已开始松弛的肌肤又逐渐变得光滑紧绷起来,心中又惊又奇,想不到这妖女的鲜血竟有这等奇效! 拓拔野“啊”地一声,陡然醒悟,失声道:“是了,不老之药!”又是惊喜又是感激,高声道:“仙子大恩大德,拓拔野此生永志不忘!” 当年波母为了修炼不老药,以流沙仙子为药罐,害得她二十年来保持女童之身,再也不能长大。但她既是不老之身,体内的血液自然便有如不老神泉了。谁能想到天意冥冥,二十年的因果竟在此刻得以照应? 公孙婴侯惊怒少逝,哈哈大笑:“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弹指红颜老’半个时辰之内便能叫人垂暮老死,有这青冥紫火催化,速度更增三倍……”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壶顶寒气喷涌,火焰俱消,壶内重新飘起了白蒙蒙的大雪。 流沙仙子格格大笑道:“说晴就来雨,老天也不帮你!‘弹指红颜老’在炎火高温之下速度固然很快,但在这冰天雪地之中,速度又不知几何?”右掌抵住雨师妾的后心,将真气绵绵传入。 她生性自私冷酷,杀人如麻,若换了平时,换了别人,绝对不会甘心舍己相救。偏偏对公孙母子恨之入骨,又对拓拔野有着莫名的情愫,加之此刻身陷地底,逃生无望,是以打定了主意,哪怕牺牲自己,也誓要帮助拓拔野挫败公孙婴侯,以消心头之恨。 雪花纷飞,飘落在雨师妾的脸上、身上,顿时凝结成淡青色的薄冰,白汽蒸腾。脸上的皱纹一丝丝地减少,就连那雪白的秀发也渐渐转为嫣红之色。 公孙婴侯扬眉冷笑道:“壶内水火相替,半个时辰为一周天。小贱人,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少鲜血,能弹压到几时?” 地火阳极刀紫光大炽,气焰冲涌出十几丈长,接连七刀,雷霆似的怒劈在天元逆刃上。 “轰!”“轰!” 气浪叠爆,拓拔野喉中腥甜乱涌,双臂尽麻,急忙飞旋定海珠,借势翻身冲退,既而大喝一声,再度揉身扑上,狂风暴雨似的猛攻,不敢让他靠近二女分毫。 狂风卷着冰雪,不断扑面而来,寒意入骨。 流沙仙子苹果脸蛋冻得彤红,牙关格格轻撞,一边将鲜血涟涟不断地滴入雨师妾的口中,一边输送真气,将其体内的奇毒逼向各处大穴的银针。 在这骤冷骤热的温差跌宕之下,洛姬雅与拓拔野体内的情蛊又汹汹发作起来。但此刻关系到雨师妾的生死,不能再以饕餮离火鼎来提升壶内温度,惟有凝神聚念,一边各行其是,一边强行抵御体内情欲,难受已极。 拓拔野体内真气原本便不如公孙婴侯,这般一心二用,更加不支,苦苦强撑了片刻,喉中、体内仿佛烈焰焚烧。心中大凛,目光再不敢扫向二女,生怕绮念横生,难以自制。 公孙婴侯越斗越勇,地火阳极刀如奔雷天火,狂飙怒卷,四周壶壁上岩石被气浪扫中,接连迸裂炸碎,露出青幽幽的铜壁来。 对于别人,水火共济、冷热交替,自是难受已极,但他原本就是水火同德之身,又在这神壶中封印了十六年,对此再也适应不过。 拓拔野连连后退,虽有定海珠借势随形,反弹真气,却也招架不住了,被他气刀光焰所迫,“咝咝”激响,头发、眉睫都似焦枯卷曲起来了,衣裳更是不断地着火。 心中忽然一动,大骂自己糊涂,五行火克金,明知自己真气稍逊,这厮的“地火阳极刀”又是极尽狂猛的火属气刀,自己偏偏还以金属真气、金属神兵来抵御,那不是以卵击石又是什么? 当下凝神聚意,真气从体内的“手太阴肺经”等金属经脉中汇流而出,直卷入“足少阴肾经”等水属经脉,再冲入右手的天元逆刃之中…… “叮!”金水相生,龙吟不绝,天元逆刃蓦地鼓舞起刺目的黑光,气焰大盛。拓拔野纵声长啸,真气如潮汐奔涌,长刀怒舞,寒光如爆,朝着公孙婴侯拦腰疾斩。 “轰!”地火阳极刀紫飚倒卷,撞个正着,两人呼吸一窒,双双翻身飞退。 “五行真气!”公孙婴侯又惊又怒,虽然早已听说这小子会“五行相化大法”,但心中始终不信,这一交手,才知传闻非假。普天之下,能在瞬息间将白金真气激化为玄水真气的,除了神农,就只有这小子了! 他天生水火同德之躯,百年罕遇,自恃极高,惟独对五德之身的神农心怀敬畏,本以为神农化羽之后,天下再无敌手,岂料竟又冒出一个五德之身的小子来! 妒恨交加,杀机更甚,哈哈狂笑道:“好!好!我倒想看看究竟是你的五行真气了得呢,还是我的水火神英更加强猛!” 双臂一振,四周雪花乱舞,森寒白气如飓风似狂卷,绕着他的身体形成巨大的涡旋,“呼!”突然绕臂飞冲,如素龙怒吼,朝着拓拔野当胸冲来。 拓拔野早有所备,故意仿照他的口气,扬眉笑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蓦地急旋定海珠,周身陀螺似的盘旋飞转,“嘭嘭”连声,那凛冽的玄水气浪陡然撞在他的身上,气浪横飞。 拓拔野呼吸一窒,寒意彻骨,强忍剧痛,借势朝他螺旋电冲,将那阴寒无匹的玄水气劲瞬间导入“足少阴肾经”,汹汹奔涌,折转冲入“足少阳胆经”。 水木相生,周身碧光大炽,滚滚冲入左臂脉门。他大喝声中,左手抽出无锋断剑,翠光轰然激爆,一记“万木争春”,朝着公孙婴侯当胸刺去。 “轰!”风声激吼,周围的雪花、白雾宛如被漩涡卷入,气浪狂爆,公孙婴侯身形一晃,踉跄飞跌出十余丈,气血翻腾,骇怒交集。 流沙仙子和雨师妾在一旁瞧见,无不大喜,齐声欢呼。两人交手至今,这是拓拔野头一次占得上风。 公孙婴侯怒极狂笑:“好一个借势随形,水木相生!拓拔小子,看来我太小瞧你啦!”丹田内紫光鼓舞,周身蓦地冲起熊熊火焰,矮身急冲,地火阳极刀轰然狂扫。 拓拔野精神大振,已然找到克敌之道,笑道:“是么?我倒是太高看你啦。就这么点本事,竟然敢妄称‘大荒十神’,也不怕天下英雄笑掉大牙么?” 当下急旋定海珠,再度螺旋冲起,一边挖苦相激,一边凝神聚气,按照“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的顺序,将五行真气在体内经脉次第奔流相激,冲入右手天元逆刃,朝着他纵横怒斩。 公孙婴侯真气之猛,犹在双头老祖等人之上,比之祝融的紫火神兵,地火阳极刀亦不遑多让。加之水火双德,变化多端,当世五族群雄之中,能胜过他的,的确寥寥无几。 若以真气强行硬拼,眼下的拓拔野,自然远非公孙婴侯的对手,但他研习《五行谱》已四年有余,深谙五行生克之妙;又在与双老头祖、五行鬼王,乃至幽天鬼帝、烛龙等大荒绝顶高手的生死激战中,将五行绝学融会贯通,挥洒自如。 此刻仗着五德之身,又有定海神珠、断剑、天元逆刃等神兵法宝相助,借势随形,因势利导,时而以金水相生,形成汹汹狂猛的水属气兵,压制其地火气刀;时而又火土相生,克制对方的水属真气,辅以五族各种奇功心法,一时间倒也与公孙婴侯斗得难解难分。 反倒是公孙婴侯久战不下,微微有些焦虑烦躁。见他五行激化,流畅自如,每每使出见所未见的奇招怪式,杀得自己措手不及,原先的狂妄嚣张渐渐被惊怒骇妒所替代,轻敌之心尽收,凶焰大敛。 心中一动:“这小子真气运行越速,‘海誓山盟’发作得便越是猛烈。且由他嚣狂片刻,等他将这些怪招全使遍了,再发力收拾他不迟。”当下一边凝神激斗,一边观察拓拔野的各种奇招妙法,暗暗记在心头。 当是时,雨师妾体内的“红颜弹指老”已被流沙仙子的鲜血暂时封镇,肌肤恢复了光滑紧绷,秀发也大半转为火红之色,惟有眼角的若干鱼尾纹仍未散去,脸容瞧来颇为憔悴,象是大病初愈一般。 从石棺冰雪上瞧见自己映照的容颜,雨师妾五味交织,感激、喜悦、苦楚、凄凉一齐在心头翻腾,微微一笑,低声道:“洛仙子,多谢你啦。” 流沙仙子输了许多鲜血,脸色雪白,听她道谢,双颊微微一红,格格笑道:“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公孙狗贼罢。若不是他非要置你于死地,我才懒得救你呢。” 顿了顿,淡淡道:“更何况这‘红颜弹指老’剧毒无比,我的血液能封镇到几时,还难以预知呢。说不定你明日醒来,镜中人又变成了鹤发鸡皮的老妪,那时你别怪我医术不精就成啦。” 雨师妾微笑摇头,凝视着半空中腾挪激斗的拓拔野,心下凄楚,暗想:“被埋困在这万丈地底,朝不保夕,还妄谈什么明日?只要死在他怀里之时,还能是不教他生厌的容貌,我就知足啦。” 流沙仙子转头望去,见拓拔野手持金、木两大神兵,绕着公孙婴侯上下飞冲,犹如穿花蝴蝶,飞天蝙蝠,极尽灵巧曼妙,任地火阳极刀如何狂猛霸冽,也难伤及分毫,偶一反击,更是威力毕现;忍不住大声喝彩。 公孙婴侯对她最为仇恨,闻声大怒,忖道:“先杀了这小贱人,再来慢慢收拾拓拔小贼。” 当下凌空一掌,将拓拔野生生逼退,翻身朝着流沙仙子电冲而下,喝道:“小妖精,还我兄弟命来!”地火阳极刀轰然鼓舞,炎风如爆。 流沙仙子适才为了压制雨师妾体内奇毒,真元大耗,气血两亏,此时眼见火浪当头卷来,呼吸窒堵,踉跄跌坐,竟连翻身飞退的气力也没有了。 拓拔野大凛,不及多想,蓦地旋身飞冲,天元逆刃银光怒卷,斜地里猛撞在那火焰气刀上。 轰隆剧震,两人身形一晃,地火阳极刀向左倾摇,狂飙似的擦着流沙仙子身侧冲过,重重地撞击在壶壁上,迸石裂舞。 拓拔野急冲而下,天元逆刃余势未衰,银光如电,冲撞在八角高台的乾卦图案上,“砰”的一声闷响,那雕刻着乾卦图案的巨石陡然朝下陷落,冲起一道刺目的白光。 白光滚滚,狂风怒舞,众人眼前一花,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只见那道白光投映在北面壶壁上,青幽幽的铜壁隐隐浮凸起数百个扭曲奇怪的太古篆字。 四人心中大震,公孙婴侯更是惊骇无已,他被关在壶中十六年,为了逃出此地,也不知想了多少办法,查遍了每一寸壶壁,却直至今日,才知道这神壶竟然还有如此玄机! 四人面面相觑,心中齐齐闪过一个念头:“既然这神壶暗藏机关,或许便有离开这里的出口!”心中嘭嘭狂跳,狂喜、惊异、担心、侥幸……充盈胸膺,不约而同地罢手止斗,仰头凝神查看。 拓拔野虽然遍阅《大荒经》、《五行谱》等书,但却从未见过这种扭曲如蛇的太古篆文,就连天元逆刃、十二时盘上的文字也与此大不相同。横看竖看,始终不知究底。 其他三人更是瞧得云里雾中,有若天书。 雨师妾脸上红晕泛起,蹙眉道:“这些文字想必就是女娲大神亲手刻写的蛇族文字。只是三千年前,蛇族便已被土、火两族所灭,就算现在出得了神壶,又上哪里找认识蛇族文字的人呢?” 流沙仙子心下大为失望,哼了一声,冷笑道:“若能出得了神壶,还需要找什么人么?女娲故弄玄虚,害我们空欢喜一场。” 公孙婴侯呆呆地抬头看着,脸色铁青,想到好不容易涌起的一丝希望就此破灭,注定要永生困陷在这幽暗地底,心中越来越悲郁狂躁,怒火蓦地在头顶爆炸开来,纵声大吼,地火阳极刀纵横乱舞,发狂似的劈斫着那北面铜壁,火花四溅。 惟有拓拔野兀自苦苦沉吟,心道:“女娲大神如此布置,必有其深意。《五行谱》中提到,八卦是伏羲大神所创,暗合阴阳五行,涵盖了宇宙万物的至理。她为何将这高台设置成八卦形状,安放在神壶底部?” 低头凝视着那八卦台,缓缓绕行,心想:“适才我一刀劈中那‘乾卦’,机关启动,倘若我再劈中‘坤卦’,又会如何?” 当下凝神聚气,挥刀凌空劈向那“坤卦”图案,“轰”地一声震响,气浪迸飞,高台纹丝不动。 公孙婴侯听见响声,象是突然惊醒了一般,转过身来,苍白的俊脸狰狞扭曲,双目恨火欲喷,狞笑道:“没有牺牲,焉得神助?老子杀了你,来祭祀女娲神明!”双臂气光怒舞,交缠飞绕,突然迸炸为滚滚玄龙气浪,朝着拓拔野当头猛轰。 二女惊呼声中,拓拔野飞身冲起,堪堪避过,天元逆刃银光横扫,接连反击。 “轰!”“轰!”刀芒闪处,两股气浪正好怒撞“兑卦”图案上,接连两声爆响,“兑卦”巨石陡然下沉,又冲起一道刺目的白光! 第十九章 乾坤挪移 “轰!”兑卦图案的巨石陡然陷落,白光笔直地冲映在西北面的壶壁上,又浮凸起数百个蛇形太古篆文。 四人大震,既惊且喜。八卦巨石已动其二,说明这神壶中果然有秘密机关,绝非偶然。只要能找出其中的玄密关联,或许便能离开此地了! 拓拔野心想:“方才那‘乾卦’误打误撞,只击了一下便已陷落,这‘兑卦’为何却要接连击上两次?难道以此类推,第三个机关便要击上三下么?罢了,横竖这八卦台只剩下六块巨石未曾试过,碰碰运气便是。” 当下凝神聚气,天元逆刃弧光怒卷,在那“巽卦”图案的巨石上接连猛击了三下,气浪鼓舞,雪花迸飞,巨石依旧巍然不动。 于是又从南向西,再由北而东,依次向“坎卦”、“艮卦”……直至最后一块“离卦”巨石,各劈了三刀,震得虎口酥麻,却始终没半点异动。 公孙婴侯在一旁瞧得不耐,喝道:“闪开,让我来!”毕集全力,地火阳极刀光焰怒爆,朝离卦石接连轰然电斩。 “砰!”第三刀方甫劈下,紫光怒射,离卦石陡然下沉,西面铜壁上登时又浮现出数百行篆文! 雪沫纷扬,众人失声齐呼,无不大喜。 公孙婴侯目光闪动,扬眉大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需得从南向东,逆向递增!”气刀轰扫,又接连四下猛击在震卦石上。岂料这次火光四舞,巨石竟又一动不动。 他心中一沉,满脸喜色登时僵凝。大喝着再向其他卦石劈去,无一动弹。 众人复转失望,怔怔地凝望着八卦台,苦苦沉吟。 流沙仙子低声喃喃道:“中间阴阳两仪,是为太极。四周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是为八卦。他曾说伏羲的太极八卦图包含了阴阳相化,五行生克的宇宙至理,与那龙马所驮的河图丝丝扣合。但河图所列乃是一至十的排列阵图,与这八卦究竟又有什么关联?” 拓拔野心中一动,想起《五行谱》中所画的那神秘河图来。但那阵图之中,一、六居下,二、七居上,三、八居左,四、九居右,五、十居中。与这伏羲八卦交相比对,却又似乎没有任何关联。 心想:“伏羲既是从河图悟出八卦,二者必有相通之处。倘若将这数字列阵依照八卦稍作变化呢?适才‘乾卦石’第一个被击陷,又只击了一次,这正南乾位便放置以‘一’。‘兑卦石’第二个被击陷,又击了两次,这东南兑位便放置以‘二’……” 心中嘭嘭大跳,隐隐之中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一时又难以捋清。又想:“伏羲以九为尊,八卦却只有八个卦位,那么‘九’又该放置何处呢?”凝视着八卦台,陡然一震,太极!“九”既为至尊,自然应当放在中央太极之位了! 灵光霍闪,突然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太极是阴阳交泰、宇宙终极之意,那么是否意味着,隔着太极相对的两个卦位,所相加之和应当等于‘九’呢?” 当下指尖真气激舞,依照这规则,将八卦所对应的数字在雪地上一一列明。 正南乾位是“一”,正北的坤位自当是“八”。东南兑位是“二”,西北的“艮位”自然便是“七”。正东离位是“三”,则正西坎位必为“六”。剩下的震、巽两位自然便是“四”与“五”了。 如此一来,纵横斜交,八个数字两两相加所得之和果然都是“九”,浑然天成,毫无瑕疵! 拓拔野又惊又喜,象是突然窥见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奇妙世界。这八卦台的机关玄秘霎时间了然在胸。 但心中一沉,转念又想:“奇怪,方才我明明也砍了离卦石三刀,怎地没半点反应?何以被公孙婴侯击了三下,卦石却立时下沉了呢?倘若只是真气悬殊的缘故,先前他胡乱劈斫之时,分明也曾击中过‘乾卦’、‘兑卦’两石,为何也殊无变化?难道……难道竟是因为我和他的真气属性不尽相同么?” 一念及此,犹如醍醐灌顶,“啊”地一声大叫,又是惊喜又是激动,一把抱住雨师妾,哈哈大笑道:“好姐姐,我们可以出去啦!” 残阳如血,彩霞满天。 壮丽广袤的真陵之野已变成了百里焦土,四处断石横亘,尸横遍地,满目疮痍。狂风刮来,火焰明灭跳跃,空中尽是淡淡的腥臭焦灼之气。 一群群兀鹫、尸鸟当空盘旋,纷纷俯冲而下,拍翅扑打,争相撕扯啄食着人兽尸体,尖叫欢鸣,此起彼伏。 此时各族群雄都已经陆续退散了,蹄声寥落,旌旗远去,只有寒荒国的八百兽骑依旧整整齐齐地沿河而立,悄无声息,象是凝固了一般。 楚芙丽叶秀发飘飞,衣裙翻舞,痴痴地凝视着前方那微微隆起的乌黑土丘,淡蓝色的美目滢光闪烁,脸上木无表情。 众人神色黯然,都是说不出的难过。 拓拔野不单解救了寒荒近千女童,更助八族平定叛乱,避免刀兵之祸,早已是他们心目中的好朋友与大恩人。眼看着他埋困于万丈地底,却偏偏无计可施,心底之悲痛愧疚,莫以言表。 天箭默默地抽出弯刀,在手指上划出一道鲜血,滴落在箭尖上,转身弯弓如满月,“嗖!”箭如流星,直没苍穹,那点红光在夕晖中闪过一抹妖艳的亮色。 拔祀汉等人纷纷划破指尖,滴血于箭镞,而后弯弓搭箭,朝天怒射。 破风激响,群鸟惊飞,漫天箭矢划过无数道弧线,“咄咄”连声,远远地钉射在大地上,宛如一片芦苇。 天箭取下腰间的琥珀野牛角,仰头呜呜吹响。一时间,群角呼应,苍凉悲壮。这是寒荒八族传统中,为找不到尸身的勇士所进行的“箭葬”。 楚芙丽叶睫毛微微一颤,泪水从眼中倏然滑落。想要忍住哽咽,肩头却反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仰起头,夕光耀眼,灿烂得就象他的笑容。霎时间,喉咙象被什么噎住了,心底如割的剧痛让她无法呼吸。 “走吧。”她转身骑上寒虎兽,不敢再回头去看,泪水却依旧涟涟不断地流了下来。长鞭挥扬,虎兽悲嘶,飞也似的朝着天际残阳奔驰而去。 众人纷纷翻身跃上兽背,策鞭急奔,尾随其后。 到了极远处,拔祀汉转过头来,只见最后一抹夕晖镀照在那连绵迤俪的黑丘上,闪耀着淡淡的金光,就象一条沉睡着的苍龙,他眼眶一热,转过身,继续策兽狂奔,在心中默默地道:“拓拔兄弟,但愿你吉人天相,他日还能相见。保重!” 但他却没有瞧见,就在他转回身的刹那,黑丘南侧的真陵河中气泡喷涌,波涛起伏,“哗”地冒出一个湿漉漉的人头来。 那女子满头黑发盘结,在耳边梳成数十根细辫,象牙色的俏脸水珠流淌,柳眉斜挑,月牙眼闪亮亮地凝视着远去的众人,又瞟了眼左腕上那橙黄温润的玉环,丰润的樱唇漾开一丝喜悦而又得意的微笑,重新慢悠悠地潜回河中。 “轰!”拓拔野二话不说,断剑青芒飞舞,接连在震卦石上劈斫了四记,巨石陡然下陷,碧光冲天,映射在西南铜壁上,顿时又浮现出数百古篆蛇文。 雨师妾、流沙仙子妙目一亮,又惊又喜,双双失声道:“五行真气!”蓦地明白这八卦台的机关玄秘了! “不错!”拓拔野此刻心情大佳,容光焕发,笑道,“八卦各有五行属性,这八个卦石必须以相对应的五行真气,再按照特定的次序,才能一一打开!” 流沙仙子拍手笑道:“是了!乾、兑属金,次序又分别排在第一、第二,所以被你的天元逆刃与白金真气所撞击,就相继打开了。离属火,排第三,故而你用天元逆刃无法震开,被公孙狗贼的地火刀撞了三下,便即沉落。而震属木,排第四,只有用木属神兵和木族真气才能打开……” 公孙婴侯恍然大悟,这神壶八卦台的第一重机关惟有以金属真气才能启动,而要将八重机关尽数打开,更要以五行真气交替而为。难怪他被封镇在这神壶内整整十六年,竟始终不曾察觉端倪。 然而莫说是他,放眼天下,除了已故的神农和眼前的小子,又有谁具备五德之身,深谙五行之妙?自己今日若非与他同困此处,只怕穷尽一生,也再不能离开了! 想到这里,心中惊喜、骇怒、妒恨、羞愤……翻江倒海似的交参汹涌着,脸色从惨白转为酱红,又从酱紫转为铁青。 他心胸狭隘,自负嚣狂,绝对不能容忍有谁能胜己一筹,当初便是因为嫉恨神农,才不惜解印混沌神兽,引得神帝龙颜震怒。现下要他承认这黄毛小子资质远胜于己,还顺带救了自己一命,实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眼见着二女为他欢呼雀跃,眼中满是景慕的神色,他心中更是怒火熊熊,杀机越来越盛,右手紧握成拳,青筋直暴。 拓拔野心中喜悦,竟丝毫没有察觉,笑道:“仙子说得不错,巽属木,排在第五,自然就该以无锋剑连击五下了!” 说着挥剑凌空疾刺,光浪叠爆,“嘭”地一声,那巽卦石果然沉落,碧光怒射。 拓拔野足不点地,回旋抄掠,接连变幻体内五行真气,又分别以玄水真气、黄土真气将坎卦石、艮卦石、坤卦石一一击得朝下沉去。 轰隆连声,八道彩光纵横交错,投映在壶壁上,古篆文水波似的晃荡着,氤氲着连成一片,数不尽的雪花在霓光气柱里飘舞跌宕,四人的脸容也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拓拔野屏息凝神,心中嘭嘭大跳,静候了片刻,再不见任何动响,大为失望。 公孙婴侯却转怒为喜,哈哈狂笑道:“拓拔小贼,你罗里八唆了一通,自以为参透玄机,就出来这么一圈的古字么?倘若真有机关能离开此地,公孙某人还能被困上十六年么?嘿嘿,上苍兜了这么一大圈,原来不过是为了拿你们这三个贱人给老子殉葬!” 话音未落,左臂黑光滚滚冲爆,右臂地火阳极刀轰然怒斩,水火神英同时出鞘,朝着拓拔野三人雷霆横扫! 拓拔野一凛,抱起二女冲天飞起,“轰”“轰”连声,玄水气刀和地火光刀正好撞中八卦台当中的太极图案,气浪横飞。 几在同时,太极图案轰然剧震,急速飞转,阴极、阳极分别冲起一黑一红两道刺目光芒! 狂风怒舞,霓光耀目,整个神壶仿佛都被那飞旋的太极图案所带动,急速地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强猛无匹的巨大漩涡。 众人呼吸一窒,身不由己地冲入其中,盘旋绕舞。被那气旋压迫,头发乱飞,衣裳鼓舞,就连肌肤都象波浪似的起伏,胸肺似被千钧所压,憋闷欲爆。 拓拔野大凛,紧紧地抓住二女的手,急旋丹田中的定海神珠,随势借形,但体内好不容易压制蛰伏的情蛊又汹汹蠢动起来,欲火如焚。左手所紧握的流沙仙子的柔荑亦滚烫如火,簌簌颤抖,显然也在苦苦克制“海誓山盟”。 “轰!”一道炽烈的气刀擦着他的左侧怒扫而过,肌肤灼痛,衣裳登时着火,赫然正是公孙婴侯的地火阳极刀。 拓拔野又惊又怒,想不到这当口他还不忘突袭暗算,喝道:“你疯了么……”被狂风迎面鼓舞,舌头、口腔酥麻如痹,剩下的话顿时说不出来。 公孙婴侯哈哈狂笑,在气旋中跌宕飞绕,地火阳极刀与玄水气刀接连不断地朝他猛攻而来,擦着三人周围纵横冲过,激撞在飞旋的壶壁上,轰爆连声,霓浪炸射。 拓拔野两手分别紧握二女,无法抵挡反攻,惟有借助定海神珠,凝神计算四周各种气浪交冲的落差,因势利导,惊险万状地飘飞闪避。 忽听雨师妾失声痛吟,拓拔野目光扫处,心中陡然一沉。霓光之中,雨师妾的红发又渐渐转为银白之色,眼角、嘴角的细纹更是清晰可见……必是这狂猛气旋加速了她体内“弹指红颜老”的发作! 正自惊忧悲怒,又听“轰”地一声巨响,那壶底的太极图案突然飞旋冲起,如盘龙柱般直贯壶顶,将石棺砸得粉碎。 霓光乱舞,涡旋狂转,众人烦闷欲呕,连气也喘不过来了,仿佛随时都将被压碾为粉末,恐惧、迷惘、骇异、悲凉……全都涌上心头。 狂乱中,只听见公孙婴侯哈哈狂笑,那道滚滚飞旋的玄光气刀从拓拔野左侧轰然卷过,怒撞在斜下方的坎卦石上,接着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气浪狂涌,众人身下一沉,象是突然被吸入了无底深渊之中! 拓拔野心中大凛,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雨师妾的手腕,左手却微微一松,流沙仙子“啊”地一声,滑落冲出。 还不等他伸手再抓,耳中如金钟交鸣,眼前一黑,气血乱涌,什么也听不见,看不着了…… 迷迷糊糊又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恍惚中,似乎有一个滑腻冰凉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他的脸颊,拓拔野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心中一凛,叫道:“雨师姐姐!”蓦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只听一个清甜娇媚的声音格格笑道:“乖!哪里来的聪明弟弟,竟一下就猜到姐姐是雨师氏呢?” 转头看去,只见雨师妾笑如春花地坐在身后,红发如火,容貌娇艳如初,双眸闪闪发亮,看起来还平添了几分俏皮娇憨之态,象是年轻了好几岁一般。 拓拔野又惊又喜,一把将她抱住,笑道:“好姐姐,你的脸!你的脸又变得这么好看啦!” 雨师妾“啊”地一声,羞得双靥绯红,蓦地挣脱起身,“呸”了一声,嗔道:“讨厌!还以为你只是嘴甜讨巧,原来却是个油嘴滑舌的无赖。早知如此,就让你继续昏迷好啦。”但嘴角却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拓拔野微微一怔,隐隐觉得似有不妥,但此时喜悦不胜,也不及多想。环首四顾,只见四周冰柱雪墙,银装素裹,竟是在一个冰雪雕砌的房屋之中。 身下是一个别致的冰床,铺了厚厚的兽毛皮毡。墙角摆了两个淡青的冰炉,碧烟袅袅,芳香袭人。就连把烛台、灯罩,也都是坚冰所制,玲珑剔透。 从狭窄的窗口朝外眺望,蓝天如洗,阳光灿烂,浩淼的汪洋上漂浮着龟裂的浮冰,偶有雪白的北极鸥划过天际,发出清脆的叫声。景致如画,颇为秀丽纯净。 拓拔野大奇,愕然道:“这是在哪里?北海么?我们怎会到了此处?” 雨师妾笑道:“你这人当真有趣,我还想问你为何到了此处呢。至于我么,我在这儿已经住了十年啦。当初为何要到这里,你得问我师尊去。” 拓拔野大凛,听她口气,竟象是不认识自己一般!难道她……她竟当真不是雨师妾?心中狂跳,狐疑忐忑,喉咙象被什么扼住了,哑声道:“敢问姑娘是谁?姑娘的师尊又谁?” 见他面色突变,语气也陡然变得严肃起来,雨师妾睁大眼睛,似是颇为诧异,忽然格格娇笑起来,双颊晕红,柔声道:“乖弟弟,你不是叫我雨师姐姐么?怎地还明知故问?” 凝神扫探,她五官容貌浑然无异,只是眉心中多了一点紫红,神情多了几分俏皮,少了几分妖媚,瞧起来更为年轻单纯,拓拔野心中微微一松,暗想:“难道是那乾坤冥火壶以及流沙仙子不老之血的神力,使她变成这般了么?就连记忆也一并失去了?” 再仔细扫看,发觉她的身材较之原先稍矮,也更为苗条削瘦,远没有从前那么玲珑浮凸,妖娆惹火,倒更象是当日在昆仑南渊不死树下,所见着的螭羽仙子…… 他心中大震,蓦地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难道那乾坤冥火壶也具备和不死神树一样的神力,因与自己所携带的十二时盘、天元逆刃发生契合感应,导致时空逆转,将自己瞬间溯回了某年某月,见到了另一个“雨师妾”么? 一念及此,拓拔野冷汗涔涔,遍体侵寒,摸了摸怀中的乾坤袋,所幸天元逆刃等法宝均在其中,并未遗失。 正想说话,“雨师妾”柔声道:“你饿了么?姐姐去去就来。”黑袍鼓舞,翩然朝门外走去,在阳光的透射下,婀娜多姿的身材若隐若现。到了门口,又回眸低声道:“乖乖地在这等着,千万别让旁人瞧见啦。”嫣然一笑,闪身出门而去。 拓拔野惊疑不定,倘若她当真不是眼泪袋子,那么雨师妾此刻又在何处呢?是否也正在另一个时空心焦如焚地寻找着自己? 想到这些,心中如刀割般的绞痛,恨不能立时回到那炼狱般的神壶之中。哪怕和她一齐受尽苦痛,死在彼处,也远胜于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苟活于此! 正自心乱如麻,不知所以,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拓拔野一凛,飘然掠至门沿,屏息凝神。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近,冷香扑鼻,与方才“雨师妾”的甜香体味截然不同,拓拔野想也不想,立时右手疾点,真气鼓舞,将其周身经脉尽数封住,一把拽进屋来。 那人秀目圆睁,冷冷地盯着他,尖瘦的瓜子脸满是娇嗔薄怒,竟是个极为清丽的少女。黑衣长袍由真丝所制,修长的脖颈上挂着一个小巧的黑玉葫芦,更衬得肌肤莹光胜雪。 拓拔野心下一宽,只觉触手柔软,这才忽地醒悟自己的右手赫然搂在了她胸腋之间,脸上一烫,急忙撒手,歉然道:“得罪了。” 当下将她扶直坐在冰床上,解开哑穴,微微一笑,低声道:“在下无意冒犯姑娘,只是有一些疑惑希望姑娘解答。一旦明白来龙去脉,立即离开此地,绝不伤姑娘一根毛发。” 那黑衣少女冷冷地凝视着他,也不回答,神容竟比满屋的冰雪还要冷漠。 拓拔野的笑容温暖亲切,言辞诚挚,天生有让人信任倚赖的魔力,对于女子尤其如此。惟独这少女竟象是绝缘一般,冷冰冰的殊无反应。 他微感尴尬,咳嗽一声,道:“请问姑娘,这里究竟是北海何处?”等了半晌,见她不回答,只好又苦笑道:“那么姑娘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么?” 黑衣少女依旧不说话,冷冷地盯着他,雪白的脸颊突然泛起奇异的嫣红,过了片刻,转头低声道:“你解开我的经脉,闭上眼睛,我便告诉你。”声音一如她的脸容,冰冷清脆,象是寒冰风铃一般,极是悦耳。 拓拔野略一迟疑,将她经脉解开,闭上眼,微笑道:“这样可以了么……”话音未落,香风扑面,嘴唇突然被两瓣温软湿润之物封住。 拓拔野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伸手欲推,却触着两团柔软丰满之物,急忙又松开手,只听得她急促的低吟喘息,脖子一紧,已被滑腻柔软的手臂八爪鱼似的紧紧缠绕,一时间,软玉温香贴满怀,丁香暗渡,这冰冷雪屋登时满是旖旎春光。 拓拔野又是惊讶,又是狼狈,万万没想到这冷如冰雪的少女竟突然判若两人,变得如此热情逾火! 当下不敢再有丝毫犹豫,护体真气陡然鼓舞,将她震得微微一晃,趁势滑身抽离,退出几步开外,沉声道:“姑娘,在下无意冒犯,得罪了。” 黑衣少女娇靥酡红,呼吸急促,胸脯急剧起伏,黑玉葫芦在莹白的乳沟中摇曳,更添媚惑。双眼水汪汪地凝视着他,犹如春水流动,似悲似喜,似羞似怒。怔怔地木立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圈突然一红,两行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 拓拔野最见不得女人流泪,心中大软,苦笑道:“姑娘,你……你若不愿解答我的疑惑,直说便是。又何必……” “这里是北极天柜山。”话音未落,她忽然插口截断,擦去泪水,又回复了先前那冰冷高傲的神态,冷冷地凝视着他,说道,“七天前,我们在天柜山的海渊洞发现了你,就将你带回来了。” “北极天柜山?”拓拔野心中大凛,天柜山在北海极北,是水族的三大圣山之一。山上的“极圣宫”是历代水族圣女静修苦行之地。 山高万仞,方圆数十里,终年冰雪覆盖,周围是浩淼无边的北冰洋。南侧山脚的海平线下,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幽黑深洞,涡流滚滚吸入其中,传说海水从这里注入地底。是名“海渊洞”。 想不到自己竟会从大荒东南万丈地底,折转万里,到了这天下至寒之地!这七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为何会出现在那海渊洞中? 适才自己所见到的“雨师妾”究竟是不是她本人?如果不是,此刻她又在哪里?是否和流沙仙子、公孙婴侯同在这天柜山上呢? 疑窦丛丛,正想追问个究竟,却听冰门响动,“雨师妾”端着一盘花果、肉食进来了,“啊”地一声,笑道:“琳姐姐,你也来啦。我正想告诉你,他醒了呢。” 黑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哼”了一声,转身欲走,“雨师妾”又道:“对啦,我刚才在祈天殿里瞧见师尊了,她正和强良师伯讨论明日祭祀之事呢,还说要找你好好谈谈……” 黑衣少女身子一颤,顿住脚步,脸上霎时间变得惨白如雪。 “强良师伯?”拓拔野心头大凛,沉声道:“你们的师尊是九凤仙子么?” “雨师妾”格格笑道:“乖弟弟真聪明!”将那盘花果端到他面前,笑道:“昏睡七天,肚子饿了么?姐姐奖励你好吃的。”不容分说,将一颗饱满酸甜的紫玉冰葡萄塞入他的口中。 拓拔野心中悲喜交杂,一时间竟连口中什么滋味也感觉不到了。 强良、九凤号称“北极双尊”,是水族称得上“小神位”的两名绝顶高手,常年在北极修炼,九凤更受命镇守天柜山,协助圣女管教“极圣宫”中三十六名后备圣女。 自从昆仑蟠桃会后,乌丝兰玛率领二十一城反抗烛龙,便被水族削去了圣女之位,改由九凤仙子暂接圣女之职,日后再从三十六名女弟子中择优接任。 这少女既是九凤仙子的弟子,自然便不可能是雨师妾了。如此说来,自己也并未穿越时空,仍在当世大荒之中。只是想不到晕迷醒来,居然便遇见和龙女如此相象之人。 黑衣少女忽然转身,凝视着拓拔野,冷冷道:“你想要去看看我们发现你的‘海渊洞’么?” 拓拔野正想去彼处查找雨师妾等人的下落,见她主动提出,大喜点头。“极圣宫”戒备森严,自己虽然不怵水妖,但若打草惊蛇,暴露了行踪,大大不利于寻找龙女。有她们相助,自当容易得多了。 “雨师妾”却似吃了一惊,脱口道:“不成!明日便是祭祀大典,宫里宫外到处都是巡查的圣使,师尊原本就不让琳姐姐踏出宫门一步,要是再让她发现我们藏了一个男人,那可就糟糕啦。” 黑衣少女冷冷道:“你既然这么害怕,当日又为何冒险将他藏入宫中?想要吃鱼,却又怕惹一身腥,天下哪有这般便宜之事?” “雨师妾”被她说得又羞又恼,满脸飞红,顿足嗔道:“水龙琳!你再胡说八道,瞧我不和师尊说去!” 黑衣少女微微一笑,闪过一丝恨怒而又悲凉的古怪神色,淡淡道:“好啊,等师尊来了,瞧见你在闺房里私藏了一个俊秀小子,猜猜她会怎么说?原来她最宠幸的乖弟子雨师薇,也是个春心萌动、私坏族规的小……” “雨师妾”大急,一把捂住她的嘴,瞟了拓拔野一眼,耳根尽红,恨恨道:“好啦,怕了你了。若是出宫之时被人瞧见,你可别赖上我。”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想:“原来你的名字叫雨师薇。这可真巧了。”此时再看,才发觉这少女与雨师妾果然还有许多的差别,虽然容貌相近,但一个俏皮可爱,一个风情妖娆,气质相去甚远。 “这才是我的乖妹妹。”黑衣少女水龙琳嫣然一笑,犹如冰雪初霁,从脖子上摘下那黑玉葫芦,递与雨师薇,说道,“你将我们都装进这‘源坎壶’里,就算是圣女亲临,也察觉不到啦。” 雨师薇无奈,只好依照她所言,默念法诀,黑玉葫芦光芒闪耀,陡然冲起飞旋,越变越大。葫芦嘴黑气滚滚,蓦地产生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拓拔野、水龙琳二人凌空拔起,朝里吸入。 拓拔野呼吸一窒,眼前黑光闪耀,已飘然落到了葫芦内。小不盈寸的玉葫芦,其中竟别有天地,仿佛一个巨大的石洞,容纳百人仍绰绰有余。 异香缭绕,心旷神怡。水龙琳淡淡道:“‘源坎壶’是水族上古神器,隔绝阴阳,无坚可摧,我们藏在这里,再也安全不过。” 拓拔野念力探扫,四下打量了片刻,果然瞧不见葫芦外的半点影象,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些许声响,微微一笑,转头正想说话,猛吃一惊,失声道:“水姑娘,你这是作什么?” 但见她赤条条雪白一身地站在满地的衣裳里,在四周乌玉莹光的映照下,肤如凝脂,玲珑有致,美得让人窒息。 她抬起头,俏脸酡红,妙目泪光滢滢,凝视着他,低声道:“公子,七天之前,我在‘海渊洞’外祈天祷告,恳求上苍救我。结果不过片刻,便在‘海渊洞’里发现了你。若是常人,沉于深海之中,早已死得透啦。而你呼吸悠长,心脉缓慢,真气如渊海不可测。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相信,你一定是上苍派来救我的……” 说到最后一句,泪珠夺眶,声音变得哽咽起来,徐徐地躺在地上,颤声道:“公子,只有你才能救我。如若你……你不取走我的处子之身,明日此时,我便注定万劫不复啦。” 拓拔野惊愕迷惘,云里雾中,转身不敢看她,沉声道:“姑娘,究竟怎么回事,可否慢慢讲来?我相信除了这个法子之外,定然还有其他方法。” 水龙琳摇了摇头,浑身颤抖,满脸玉箸纵横,凄然道:“没有啦。如若还有其他的法子,我还会这般轻贱自己么?如果不是大仇未报,不能轻身,我……我早已跳入冰洋之中,了此残生了……” 话音未落,“嘭”的一声,葫芦剧震,似是撞到了什么。两人身子摇晃,心下大凛,莫不是雨师薇遇见了什么意外? 拓拔野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动弹,自己飘然飞起,冲到葫芦嘴边。 狂风气旋轰然扑面,刮得他双眼酸疼,连眼都睁不开了,只听见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温柔而又亲切地说道:“汁姐姐,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啦,只能明日吉时一到,你我便可登坛祈天作法,祭祀神兽了。” 凝神望去,只见冰雪似的大殿之中,肃然围立了数百名水族将士,正前方的高台前罗列了三十几个黑衣少女,想必就是“极圣宫”的圣卫与众后备圣女。 而在那高台之上,翩然站着一个穿著黑紫丝长袍的高挑女子。十指修长纤巧,指甲黑色。赤足如雪,脚趾也尽为黑色。腰上系了一条长长的丝带,拖曳在地。虽然着装素雅,但华贵之气却迫面而来。 转过身,黑发高髻,碧眼如秋水,顾盼神飞,浅紫色的嘴唇牵著一丝淡定从容的微笑,不是乌丝兰玛又是谁? 拓拔野大凛,蟠桃会后,乌丝兰玛与烛龙反目,乃是当下水族最为仇视的叛徒,又怎会如此从容地出现在这天柜山的“极圣宫”中?这些圣卫、后圣女又何以依旧对她如此必恭必敬,奉为座上宾? 这水族圣女眼下虽已经成了己方盟友,但隐隐之中,拓拔野总觉得她心机深远,别有图谋,此刻在此撞见,那浓雾般的忐忑不安不由更加强烈起来。 凝神扫看,高台上还坐了三个人。 左首一人虎头人身,手脚如蹄,双臂上缠绕着两条赤练蛇,咻咻吐信。碧绿色的三角眼凶光闪耀,虎嘴笑嘻嘻地咧着,嘴里还有一条赤练蛇在盘蜷渠缩,瞧来恶心之极。赫然正是昆仑山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强良。 右首那女子丹凤眼斜斜高挑,神情冷若冰霜。头上戴着九头凤冠,紫黑色的长袍上绣着九只凤凰,相比就是烛龙亲封的当今水族圣女九凤仙子了。 正中那女子头发雪白,秀丽绝伦,周身肌肤白得几近透明,在阳光下瞧来颇为诡异,颇为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女子似乎便是乌丝兰玛所称的“姐姐”了,微微一笑,神色傲慢,淡淡道:“很好。鲲鱼封印一旦解开,烛龙老贼就算有不死神蟒之身,也无从抵挡了……” “鲲鱼封印!”拓拔野心下一沉,突然明白她们所说的明日祭祀是什么了!敢情她们竟是想要通过祭祀,解开与混沌兽齐名的太古凶兽的封印,来对付烛龙的不死神蟒! 又惊又怒,正想跃出葫芦力陈厉害,那白发女子又一扬秀眉,森然道:“乌丝兰玛妹子,还有一样东西,不知你准备好了没有?” 乌丝兰玛嫣然一笑,柔声道:“姐姐放心,只要鲲鱼封印一旦解开,你们母子自然便能团圆。普天之下,最大的痛苦莫过于骨肉分离。惟其如此,我们才要不惜一切代价,打败烛老妖,还天下太平,让所有百姓永不再受骨肉分离之痛……” 白发女子脸上红晕泛起,悲喜交集,微微一笑,柔声道:“什么天下百姓,关我何事?我只要能找回儿子,再杀了烛龙妖,为我大哥汁光纪报仇,此生便再无怨憾啦。” 波母!拓拔野心中大震,倒抽了一口凉气,才知道这女子原来黑帝的妹妹、公孙婴侯的母亲——汁玄青! (卷一《鲲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