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记2·青帝》 第一章 无晵蛇姥 汁玄青!拓拔野又惊又怒,大出意料之外。 十六年前,波母与公孙婴侯同被神农封镇于皮母地丘之底,这些日子又始终未曾见其踪影,听其消息,加之公孙婴侯又口口声声为母报仇,只道她早已亡故,想不到竟会在此时此地遇见这妖女! 听其言语,似是为了给亡兄黑帝报仇,与乌丝兰玛早有勾结,决意放出鲲鱼、混沌等太古凶兽,对付烛龙。但掐指算来,汁玄青母子被火仇仙子从阴阳冥火壶中放出不过短短十日,又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定下如此绵密周详的计划? 而七日之前,龙、土、火等各族与公孙婴侯决战真陵早已闹得天下皆知,身为盟友,乌丝兰玛不但不统一行动,反倒暗自与波母结成同盟,其心叵测。看这情形,九凤、强良等人也唯她马首是瞻,可见她筹谋深远,为布此局,俨然煞费苦心…… 拓拔野心中一动,隐隐约约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思绪淆乱,一时间又捋不分明。 又想起适才乌丝兰玛所说的“只要鲲鱼封印一旦解开,你们母子自然便能团圆”,陡然一震:是了!莫非她竟已擒获了公孙婴侯,所以才以此为要挟,迫使波母为她所用?那么雨师妾呢?是否也和流沙仙子一起,落入了她的手中? 一念及此,心底大寒,对这敌友莫测的水圣女,他素有警惕防范之心,此时更觉忐忑。雨师妾二女若当真落入其手,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水圣女机狡多变,为达目的更是不择手段,此番为了扳倒烛龙,甚至不惜解印巨鲲,只怕天下再没有她不敢做出的事情了! 正自迟疑不定,一阵狂风鼓舞卷入。冰雪似的大殿内长幔飘摇,阳光闪耀,波母站起身,黑袍起伏,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容上挂着一丝森冷的微笑,淡淡道:“此去平丘一千两百里,此刻动身,最快也要黄昏才能赶到。既已准备周全。事不宜迟,这就走吧。” 听到“平丘”二字,拓拔野心头又是一凛,平丘是传说中北海极为隐秘的重囚禁地,除了黑帝等寥寥几人之外,无人知其所在,他们去那里又是做什么? 念头未已,右臂一凉,又被水龙琳冰冷的手指紧紧抓住,她似是紧张已极,颤声道:“公子,现在惟有你才能救我,再犹豫不定,就来不及了啦……”脸上晕红。剩下的半句话噎在喉中,凝视着他,妙目中泪光闪耀,交杂着惶急、哀苦、羞涩、悲怒诸多神色。 拓拔野还不等回答,又听乌丝兰玛微笑道:“汁姐姐所言极是。”转身道:“九凤仙子,纯阴女祭准备好了么?” 九凤仙子起身道:“水龙仙子出列。”连叫几声,无人应答。俏脸微变,丹凤眼四下横扫,喝道:“水龙仙子呢?” 殿中众人脸色齐变,纷纷四下转望。 源坎壶陡然一震,葫芦口突然被黑布蒙住了,外面人影登时变得朦朦胧胧起来。显是雨师薇惊惶失措之下,将神壶藏入了黑袍领口之中。 眼见水龙琳花容惨白,羊脂雪玉般的娇躯不住地微微发抖,拓拔野心下一凛,猜到了大概。 大荒各族祭祀天地、神兽之时,除了兽牲之外,还常常会有“人祭”。特殊的祀典,必须以童男童女,称为“纯阳男祭”与“纯阴女祭”。想必这少女,便是这番祭祀鲲鱼的献品了。 难怪适才她竟苦苦哀求自己取走她的处子之身。一旦破瓜,便再不能成为“纯阴女祭”。 拓拔野摇了摇头,沉声道:“姑娘,这可不是解决之道。祭祀在即,即便你不能作为‘纯阴女祭’,她们盛怒之下,也定然饶不了你……” 水龙琳咬牙道:“我是水龙郡主,当世帝胄,有特赦之权。抢劫童身,至多被逐出天柜山,削籍为民便是……” 拓拔野一凛,才知眼前这清丽冷艳的少女竟是黑帝汁光纪的外孙女。黑帝共有三个子女,两个儿子早年战死沙场,唯一的女儿十年前也已病死,嫡孙之中,只剩下这么一个水龙郡主。 烛龙虽然耍尽奸谋,害得黑帝半人半鬼,但对这无甚妨害的水龙琳倒也客气,始终优待有加。反倒是她的亲姑姥姥汁玄青,甫一现世,便要将她作为人祭,而她生死关头,竟又向当日击败她外祖父的“仇敌”求救……真可谓世事无稽,命运难料。 拓拔野收敛心神,道:“姑娘,鲲鱼凶兽一旦解印,大荒浩劫难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当务之急是阻止祭祀,即便你暂时保得性命,她们还会找其她女子献祭……” 水龙琳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愤恨之色,摇了摇头,道:“她们明日要祭祀的并非鲲鱼,而是无晵蛇姥的朱卷玄蛇。那老巫婆要的只是我,换了别人,她决计不肯答应。” “无晵蛇姥?”拓拔野觉得这名字颇为熟悉,忽地想起当年在古浪屿上听各族流囚所说的大荒掌故,心头陡然大凛。 传说女娲大神当年封镇凶兽,补天平地之后,心力交瘁,踏空登仙而去,蛇族八大长老由此接掌大荒,开始了历时一千六百多年的统治。 蛇历1651年,兴起的金、木、水、火、土人类五族不堪忍受蛇族暴政,纷纷开始反抗,此后百余年,大荒陷入一片混战之中。直至蛇历1772年,土、火两族盟军大破十八万蛇军,攻陷蛇都,将数千名蛇族贵胄斩杀殆尽,绵延了近两千年的王朝至此轰然坍塌。 残余的蛇族八部流落各地,被五族追杀,几已死绝,剩下的不是躲藏到穷山恶水之地,便是被人族同化,繁衍分支,成了五族蛮邦。 三千年来,蛇族虽灭,但其后裔却对大荒依旧有着无形的影响力,各地都有以巨蛇为图腾神兽的部落,各族都有蛇裔所建之国,其中有以水族的无晵国、火族的巴国最为著名,就连当今威镇天下的玄水真神烛龙也相传是蛇族之后。 一百多年前,无晵国的蛇巫神女朱卷氏野心勃勃,以北海玄蛇为神兽,蛇山为圣都,妄图重建蛇族王朝,一时间烽火连天,席卷七十六城,天下蛇裔蛮族蠢蠢欲动,接连响应。 最后无晵蛇军终被神农与黑帝连手击溃,朱卷氏亦被神农收伏,流放于北海平丘,被迫立下毒誓,终身不得离开半步。 而这朱卷氏就是所谓的无晵蛇姥,亦是当年大荒第一妖女。相传她美貌如花,心如蛇蝎,更有通天法术、不死之身,就连神农亦战到四百余合,方才将她制住。百余年来,虽被封镇平丘,但凶名昭著,无人不知,水族百姓更用她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只要听到“无晵姥姥”四字,再顽劣的孩童也会吓得噤若寒蝉,动也不动。 拓拔野心中蓦然一动,朱卷氏生平最恨的仇敌便是神农与汁光纪,此番波母、水圣女等人千里迢迢,以黑帝的外孙女为人祭,献给这妖女,为得必定是解印鲲鱼之事。难道……难道这蛇族妖女竟知晓鲲鱼的解印法诀么? 念头未已,果然听见汁玄青格格笑道:“乌丝兰玛妹子,找不着我的侄孙女作人祭,无晵蛇姥凭什么要将解印法诀告诉你?极圣宫八百铁卫,居然连一个小丫头也看不住,传将出去,可真成了大荒笑谈啦。” 乌丝兰玛淡淡道:“汁姐姐放心,‘纯阴女祭’的人选一直秘而不宣,水龙仙子又哪能知道自己将为人祭?就算她聪明绝顶,真想逃脱,不出五里,便能教‘极光雪鹫’发觉。方圆数百里全是天罗地网,她又岂能逃脱?” 话音方落,只听一个尖利的声音森然喝道:“你们还待着做什么?一柱香之内不能将水龙仙子带回来,就全到蛇山陪伴无晵蛇姥去罢!”当是强良的声音。 众人轰然应诺,纷纷四下奔散。源坎壶陡然一阵震动,左摇右晃,想是雨师薇也跟着人群奔跑起来,假意寻找水龙琳。 水龙琳双颊酡红,一咬牙,蓦地跪倒在拓拔野身前,一字字地道:“公子,水龙琳不是怕死,只怕死后再无法报仇。只要今日公子帮我度过此劫,水龙琳甘为公子奴婢,任为犬马,死而无憾!”说到最后一句,心底五味交陈,泪水忍不住又夺眶而出。 拓拔野急忙将她拉起,温言道:“姑娘何出此言?镇伏凶魔,匹夫有责。我决计不会让她们将鲲鱼解印而出,姑娘只管放心。” 右手一探,将地上的衣裳吸卷而起,披在她的身上;微微一笑,道:“姑娘将我从‘海渊洞’救回来,有恩在先,奴婢也罢,献身也罢,休要再提。只盼将来姑娘不要视我为仇敌,我便感激不尽了。” 他气宇轩昂,温和亲切,言语之中自有一种让人镇定信服的力量,水龙琳心中怦怦一跳,低声道:“公子大恩,永志不忘,水龙琳岂敢以怨报德?”顿了顿,脸上晕红,咬唇道:“公子……公子既不愿……那般,不知又有什么法子,可渡此劫?” 此时天柜山上聚集了水族众高手,单只水圣女、强良、九凤三人联起手来,他便已凶多吉少,再加上蛊毒无双、法术惊人的波母,以及这极圣宫八百铁卫……若想以武功强行制止鲲鱼解印,不啻于痴人说梦。 更何况雨师妾、流沙仙子二人此刻仍生死未卜,倘若当真在乌丝兰玛手中,自己贸然现身,反要投鼠忌器,受制于人。思量片刻,心潮汹涌,蓦地痛下决心。这计划虽然颇为冒险,但在这等境况之下,也是唯一的选择了。 当下眉尖一挑,沉声道:“欲擒龙,先入海。姑娘,还得请你冒一回险,做回‘纯阴女祭’!” 一轮白日暗淡地悬挂在西边天际,整整七日,动也不动。 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无垠无际的冰天雪地,寒意彻骨,白茫茫的雪沫漫天飞舞,什么也瞧不真切。偶尔传来几声北极雪鹫的凄厉尖啼,更添苍茫茫空旷之感。 在这里,整个世界象是永恒的黄昏,一切仿佛都随之停滞了,除了那刺耳呼啸地狂风,片刻不息。 雨师妾伏身蹲在雪地上,捧起一掌冰雪,真气鼓舞,白气蒸腾,顷刻间化为一弯晶莹雪水,晃动着映照出她的容颜。 火红的长发随风飘扬,白丝处处可见,双颊消瘦,容色憔悴,眼角的鱼尾纹似乎又比昨日更多一些了。她怔怔的凝视了片刻,心中悲凉苦楚,一颗泪水陡然滴落,涟漪晃荡,映影登时模糊了。 忽听狂风怒吼,如万兽嘶号。她心中一凛,还不及伏下身,呼吸蓦地一窒。仿佛被惊涛骇浪当头狂扫,登时朝后踉跄飞跌,霎时间便被冲出十余丈远。 相隔不到半个小时,北极的暴风雪又来了! 四周天昏地暗,飓风咆哮,冰块、雪沫……铺天盖地滚滚翻腾。仿佛天河从天奔泻而下,洪流滔滔。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南侧的一座冰山竟被刮得迸炸开来,冰雪飞舞,蔚为壮观。 雨师妾不敢大意,立式凝神聚气,在狂风中骤然翻身回旋。姿态曼妙的俯冲而下,“吃吃”连声,十指闪电似的轧入冰雪深处的冻土,紧紧扣住。 北海以北两千余里,便是传说中的“终北国”,常年肆虐着难以想像的暴风雪。暴风之猛,足以开山裂地,别说寻常的人、兽,就算是大荒真人级的高手也难以抵御。纵然不被极寒冻死,也随时有被狂风撕裂的危险。 此处距离终北国虽然还有千里之遥,但已过了北海,风雪之威力,也足以让人心惊胆寒。 狂风呼啸。雪浪澎湃,雨师妾紧紧贴伏在雪地上,衣裳鼓舞,长发起伏,周身肌肤猎猎刺疼,仿佛被霜刀冰剑刮过一般,十根纤指更是冻得几欲麻木。 七日前她身中“弹指红颜老”的奇毒,原本半个时辰之内便将老死,所幸被流沙仙子的不老之血暂时封镇,再加上北极气候酷寒,衰老速度大为减缓,但体内真气终究远不如前,与这北极风暴抗衡,呼吸窒堵,终觉得颇为吃力。 苦苦强撑了片刻,暴风雪殊无变小趋势,反而越来越发猛烈,雨师妾紧咬牙关,又冷又疼,难受已极。 “格拉拉”一阵脆响,左手五指所扣的冻土突然迸裂开来,北风暴轰然席卷,刹那间土崩冰飞,她左手一松,身子登时失衡,陡然朝右上方飘飞摇曳,右手亦随随之支撑不住,“啊”地一声低吟,冲天飞起,被狂风卷着朝西南方翻飞而去! 雨师妾心中大凛,正欲聚气下冲,忽听“咻咻”激响,数十道银光从她周遭怒射而过,陡然没入冰地,周身一紧,仿佛被万千细丝紧紧缠住,陡然朝下一沉,冲落在地。 七十二根回旋子母蜂针,再加上坚韧无匹的北海冰蚕丝,犹如织茧似的将她牢牢地“钉”在冰地上,任那风暴再猛,已不能卷动分毫。 “流沙仙子!”雨师妾大震,脸上笑容却如春花绽放,抬头望去,果见一道人影翩翩冲下,黄衣鼓舞,细辫飞扬,正是大荒第二妖女洛姬雅。 自从当日由皮母地丘莫名奇妙地被抛到了这冰天雪地,她想不清前因后果,见不到半个人影,心中震骇、迷惘、绝望,直如梦魇。有时候甚至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生是死,此时故人相见,心中惊喜莫以言表。 流沙仙子苹果脸蛋被冻得通红,亦满是喜悦之色,大眼滴溜溜一转,奇道:“拓拔小子呢?没和你在一起?” 雨师妾心中陡然一沉,笑面僵住,满腔的欢悦、希望……顿时烟消云散。 流沙仙子亦大为失望,若在平时,见龙女这般失落,少不得要幸灾乐祸打趣一番,但此时心里却是说不出得难过与担忧,格格一笑道:“新娘子放心吧,拓拔小子的命比玄冰铁还硬,除了你当是个宝贝,只怕连鬼王也不敢收他呢。” 雨师妾勉强一笑,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喉中酸堵如刺,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七日来,孤身居处荒寒北极,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拓拔野的安危。她饮冰雪,食生鱼,孤身跋涉了数百里,苦苦强撑,就是期盼着能与拓跋重逢。此时见着流沙仙子,只道连日来的祈祷终于感动了上苍,谁想仍是空欢喜一场。 过了片刻,冰风暴终于渐渐转小,满天黑褐色的云层奔腾离散,露出一条碧蓝色的苍穹,天色见亮。 前方冰山连绵纵横,在那永不沉落的夕阳照耀下,折射出惨白的光芒。一阵风吹来,冰沙曼舞,蒙蒙地卷过蓝天,象青烟薄雾,陡然消散。 二女环首四顾,天地苍茫,雪白无际,不知伊人身在何处,更不知该往哪里去。 流沙仙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道:“天寒地冻,就算是千里子母香还未消退,放出青蚨虫追踪,不要片刻也冻成冰虫啦。早知如此,在那冥火壶中,就该和拓拔小子约好见面之地才是。” 雨师妾心下凄婉,微微一笑,低声道:“万事天定,何必强求?若命里注定能重逢,不管朝哪里走,终究能够遇见……” 瞧见对面冰山映照出的自己的身影,心中又如被刀扎一般,眼眶一热,暗想:“或许老天便是不想让他瞧见我现在的容貌,所以才让我们失散。这样也好,至少在他心底,永远只能记着我从前的模样。 流沙仙子见她痴痴地凝视着冰中映影,知其所思,呸了一声,冷笑道:“我命由我不由天,要指望这贼老天,我早已死了七八百次了。”伸手扣住雨师妾的脉门,凝神探扫。 念力及处,只觉得她体内经脉、脏腑寒气极重,就连血液也流得颇为缓慢,几日前那汕汹炽热的剧毒反倒消减了许多。“咦”了一声,又奇又喜,笑道:“是了!多亏了北极的恶寒天气,克制住了你体内的奇毒,暂时延缓了衰老。等我再以‘不老之血’注入你身,辅以冰雪敷疗,说不定这皱纹、白发就全能消除了。” 雨师妾心中感激,但对此早巳不抱希望,摇头微笑道:“流沙妹子,多谢你的好意。若非你以血相救,我早已成了骷髅一具了。只是……只是那‘弹指红颜老’若能这般易解,汁玄青母子也不会将它用来对付小野啦。” 顿了顿,嫣然一笑,低声道:“其实这几日来,我早已想得开了,这半年多来,我和他朝夕相伴,从未有过的快乐,已算是上苍眷顾了。能替他中毒挡祸,那也好得很啊。只要他能平平安安,我就无怨无憾了……” 听得“上苍眷顾”四宇,流沙仙子心中莫名地一阵悲苦愤懑,格格大笑道:“什么贼老天,早已经瞎了眼啦!越是这贼老天所定之事,越是要忤逆!” 当下右手疾点,不容分说,将雨师妾周身经脉重新封住,和她两两盘坐在地,道:“贼老天让你中了‘弹指红颜老’,又偏偏让我成为‘不老之身’,好呀,那我就非要逆转过来不可!” 说着咬破双手食指指尖,分别点在她胸前“膻中”、“紫宫”二穴上,嘴唇翕动,疾念法诀。红光闪耀,血气绵绵不绝地朝她心房、肝脏涌去。 雨师妾只觉得暖流汩汩,周身经脉大畅,肌肤仿佛烧灼一般,被彻骨寒风刮吹,酥麻颤栗,说不出的舒服痛快。 低眸望去,周身红光闪耀,分成彤、紫两道气线,彤光从流沙仙子的左手食指源源不断地透入自己的“紫宫”穴,沿着任脉传达全身各大血脉;而紫光则从自己全身各处绵绵不绝地朝“膻中”穴汇集,透过流沙仙子的右手指尖流入她的体内。 “换血重生大法!”雨师妾心中大凛,想不到为了救自己,她竟使出这等不啻于自杀的法术来! 这法术是七百年前水族的妖女水烟罗所创。此女虽然心狠手辣,但对自己的独女却是奉若掌上明珠。女儿三岁之时误中败血奇毒,为救女儿,她竟自创妖法,将自己的血气与其女周转相换,每七日一次,历时三年,终于救得女儿,自己却也因此元气大伤,最终被土族仇家所杀。 这法术虽然妖邪古怪,但法决简单,极易操作。然则普天之下,除了为人父母者,又有谁甘愿使出这等损己利人的法术?七百年来,流沙仙子只怕是第一个了。 只是水烟罗的女儿其时不过三岁,母女大小悬殊,换她周身之血尚可强撑;而洛姬雅却娇小若女童,以小易大,凶险倍增。 雨师妾想要阻止,却苦于经脉被封,说不出半个字来,眼睁睁地看着洛姬雅将“不老之血”绵绵输入自己体内,心中骇异、感激、悲喜、忐忑……翻江倒海,泪水潸潸滴落。 她心底明白,这童颜妖女甘愿舍己相救,固然有与上苍斗气、报复汁玄青母子等等原因,但最为重要的,却还是因为拓拔野。神农已死,对于流沙仙子来说,这个世上唯一难以抗拒、难以割舍的,恐怕就只有这神农临死之前委以重任的少年了。 当日在昆仑琅玕林与她相逢之时,雨师妾便隐隐察觉到,这妖女与拓拔野之间微妙而又暧昧的感情,像是姐弟,像是密友,又像是永远不会承认的情人。同为大荒妖女,原本便素不买帐,那时她的心底,更忍不住翻涌起酸楚的醋意。 而此刻,两人在这苍茫无边的北极大地生死相依,所有的猜疑、隔阂、嫉恨……全都像冰山一样被狂风刮散无形。她的血在她的身子里暖暖地奔流着,冰消血融。阳光将她们的影子斜斜地拉在了一起,若离还合,再无间隙。 正自悲喜交掺,忽然听见呼啸地风声中夹杂着“咝咝”之声,刺耳嘈杂,像是毒蛇响尾一般,诡异之极。 雨师妾双耳的催情蛇骤然蜷缩,齐齐吐信。她心头一凛,暗觉不妙。虽不知来者何物。但此时与洛姬雅心脉相连、真气互通,一旦被强行中断,非但前功尽弃,更有震断心脉、魂飞魄散之虞! 流沙仙子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双目紧闭,默念法决。额头、鼻尖都沁出了细微的汗珠,苹果似的脸蛋红艳艳的煞是娇艳;身上的紫气愈来愈甚,丝袅轻扬,周围的雪沫方一接近,立即变成水珠滴落在她身上。 那“咝咝”异响之声越来越近,狂风吹来,血雾飘散,腥臭扑鼻,影影绰绰瞧见一大片色彩斑斓之物自西边急速游来。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妖异的绚光。 雨师妾心跳砰砰作响,凝神细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潮水般席卷而来的,赫然是数以万计的绵纹毒蛇! 大凡蛇类皆是冷血之属,体温随外界的温度变化而变化,因此在酷热与极寒之地,都绝少蛇类出没。每至冬天,寻常蛇类若不休眠,必定冻僵,更毋论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这北极恶寒之地了! 这万千游蛇形状各异,大小不一,少说也有三千余种,以雨师妾见识之广,竟有大半不曾识得。放眼望去,蛇群绵延数里,最小的细若蚯蚓,最大的怕要四五人合围方抱得过来;所同者不论大小都是绚彩锦鳞,可见无一不是剧毒之属。 眼见蛇群漫地席卷,愈来愈近,雨师妾的心直欲突嗓而出。正是千钧一发的换血关头,若被这些毒蛇咬上一口,纵不被毒死,也必然气血崩岔,经脉俱断。自己倒也罢了,横竖命不久长,若因此连累了流沙仙子,于心何忍? 她的驭兽之术天下无双,流沙仙子驾驭毒虫罕有匹敌,二女加在一起,单论此道大荒几无敌手。若在平时,只需稍稍吹角鼓号,便能将蛇群惊散;偏偏此刻身不由己,不能动弹分毫,纵有千般本领、万种能耐也使不出来。 风雪又渐渐加大,蛇群被狂风推送,速度更快,如浪潮翻腾,片刻之间便到了二女周侧。雨师妾大凛,正寻思该如何应对,当先的一条金鳞巨蟒已蜿蜒着从身侧游过,碧绿的圆睛瞪视了她一眼,红信吞吐。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物事,忙不迭地朝外盘蜷收缩,避让游开。尾随其后地数十条巨蛇似是闻见了什么,也纷纷惊惶地避散开去。一时间“咻咻”激响,蛇群宛如大潮分浪,从二女两侧绕游开,不敢靠近三尺之内。 雨师妾又惊又奇,见流沙仙子神色自若地闭目盘坐,心念一动,料想必是她常年驭使蛊毒,周身上下已有了挥之不散的独特气味,常人虽闻不出,但这些毒蛇虫豸却仍不免闻之畏惧。 她心中方自大松,又听见“咝咝”之声越来越响,刺耳之极。循声望去,只见六个女子头缠彩巾,帽缨长垂,身着绚丽蛮装,骑乘在六条青绿色巨蛇上,横吹着一根淡绿色桑树枝。 “拘缨之国!”雨师妾心中一沉,念头未已,果然听见一声娇脆的惊呼,格格笑道:“哎呀,稀客稀客,这不是龙女姐姐么?不是说被阳极真神虏走为妻、埋在地底了吗?怎地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说话之人骑乘一条巨大的碧蛇上。彩巾缠头,珠贝摇曳,瓜子脸上笑靥如花,弯月似的双眸灼灼地凝视着雨师妾,闪烁着惊愕、狂喜、怨毒、妒恨诸多神情,正是名列“大荒十大妖女”之七的欧丝之野。 拘缨之国位于北海以西,国人为蛇族后裔,民风暴烈,善蛊毒。国主欧丝之野是双头老祖的宠妾。双头老祖与水伯天吴分属水族内两大势力,貌合神离,勾心斗角。她和龙女又都是族内貌美权重的风头人物,彼此间自然也就深怀嫉恨,间隙愈深。 当日雨师妾为了拓拔野离亲叛族之时,便是这妖女煽风点火地挑拨,勾使双头老祖向烛龙索讨她为奴妾,而后百般凌辱鞭鞑。那日方山之上,欧丝之野更利用她混乱拓拔野心智,而后操纵魅人突袭暗算,险些将他刺成重伤。谁想今日冤家路窄,竟又在这等紧要关头遇见不共戴天的夙敌。 雨师妾惊怒交集,但脸上却笑吟吟地不动声色。这妖女的实力稍逊于己,又素来多疑警惕。只要别让她发觉自己二人动弹不得,决计不敢轻举妄动;再拖延片刻,等这一轮血气替换完毕,洛姬雅便能安然脱身,那时再联手对付她,就易如反掌了。 蛇群游舞,二女盘坐于雪地,就像是急流中的两块石头,动也不动。只有一缕缕的红光紫气不断在周侧闪耀。 欧丝之野心下狐疑,凝神细看,发觉另外一人竟是流沙仙子,脸上顿时一变,格格笑道:“今天北海吹得是什么风,把流沙也吹到这里来啦?天寒地冻的,你们坐在这里促膝谈心吗?”一边说,一边四下扫望,寻找拓拔野等人的踪影。 这七日来,拓拔野、公孙婴侯等人和混沌兽一起被封于皮母地丘之底,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大荒尽知。龙族闻讯悲沮,水、木等族自然欢腾一片。 岂料此刻竟在这距离皮母地丘万里之外的北极遇见了龙女与洛姬雅,虽不明究竟,但可以肯定,拓拔野多半未死。自从双头老祖被拓拔野震杀之后,海神宫作鸟兽散,欧丝之野势力随之大堕,对拓拔野与雨师妾,她可谓恨得咬牙切齿。此番只要能将她活捉生擒,献给烛龙做为人质,必可立下奇功,重返水族权力之颠。 那六名蛮女见她眼色,心领神会,齐吹桑枝,“咝咝”之声大作。蛇群闻声顿时潮水般分卷翻腾,将雨师妾二女团团包围,昂头吐信,只等信号一出,便立时围扑上前。 眼见雨师妾微笑不语,流沙仙子又如老僧入定,一幅成竹在胸之状,欧丝之野心中惊疑更甚,怵然暗道:“糟了!难道她们早已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故意在此拦截,诱我中计么?”忌惮二女之威一时倒也不敢贸然出手。 四下扫探,冰山逶俪,雪地茫茫,始终瞧不见第三人的身影;龙女二人姿势一直不变,微感僵硬,彼此间气光流转,似乎正在御气疗伤…… 欧丝之野心中一动,凝神细看,这才发觉雨师妾红发参杂了些须银丝,眼角多了不少细纹……虽然仍是美艳无匹,但容色憔悴,瞧来似是老了不少。再看流沙仙子,脸色酡红,香汗淋漓,指尖竟在微微颤动…… 她灵光一闪,隐隐猜到大概,脸色突地一变,朝着雨师妾后方失声喝道:“拓拔野!你果然也在这里!” 雨师妾脑中嗡地一响,仿佛被雷电当头劈中,胸膺内惊讶、狂喜、激动,充盈欲爆。俏脸晕红,眼眶盈泪,想要开口呼喊,却发不出声响;想要转头去看,却不得动弹。 欧丝之野见状登时了然,格格大笑道:“龙女姐姐,原来你果真不能动弹,我差点又上了你的大当啦!”素手蓦地一拉帽缨,“哧哧”激响,数百道炫光从缠头冲出,朝着二女电射而去。 几在同时,六名蛮女桑枝笛嘶声激奏,数万毒蛇如狂潮喷涌,陡然冲起十余丈高,层层叠叠,朝着雨师妾当头围涌咬下! 第二章 伏羲石谶 腥风狂舞,暗器齐飞,蛇群如滔天巨浪冲天涌起,四面八方当头拍下。霎时间便有数百条长舌扑面卷来,毒雾喷吐,口涎如雨滴落。 雨师妾周身寒毛直乍,奈何经脉被封,避无可避,暗想:“早知如此,倒不如那日便死在小野怀中……”眼前蓦地闪过拓拔野那阳光般的灿烂笑容,心中苦甜悲喜,咽喉若扼。 在这生死攸关的刹那,东始山下的初见、日华城中的重逢、方山顶上的邂逅、蟠桃会时的誓盟……四年多来的幕幕情状,历历心头,竟是从未有过的鲜明、清晰,那森寒的惧意突然全都烟消云散了。闭上眼,嘴角微笑,心道:“小傻蛋,来生再见了……” 当是时,胸前忽地一阵剧痛,气血奔涌,经脉骤通,只听流沙仙子格格笑道:“伏羲门前算八卦,自取其辱!”“嘭嘭”连响,群蛇惊嘶如潮。 她心中一震,蓦地睁开眼睛,只见血雾纷扬,气浪狂暴。蛇群如浪涛般掀涌起十余丈高,合着暗器飞炸四散。在阳光照耀下,忽然蜕变为无数白森森的蛇骨,轰然碎裂,簌簌地散落于地。外围的蛇群惊嘶飞窜,任那桑枝笛如何吹促,只是狂潮般朝后溃散。 欧丝之野花容剧变,失声道:“弹指红颜老!”那六名北荒蛮女闻言亦是脸色大变,惊异不信。 流沙仙子翩然而立,细辫飞扬,脸色苍白,脸色笑吟吟的满是杀气,格格笑道:“欧丝国主蛊毒之术稀疏平常,幸好还有些眼力。本仙子新近在皮母地丘里炼制了这份奇花剧毒,今日刚派上用场,国主不想试试?”举起玉兕号,作势欲吹。 雨师妾又惊又喜,才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洛姬雅堪堪将这轮血气替换完毕,便立时冲开她的经脉,施展“血杀诀”,用混合了“弹指红颜老”的毒血气雾震退蛇群。霎时间,便有数千条毒蛇衰竭蜕变,骨末纷扬。 她经脉既通,血气两畅,肌肤果然又较先前滑腻紧绷了许多。心中喜悦不言自喻。当下起身,举起苍龙角,笑道:“流沙妹子,独吹不如并奏。拘缨国主待我恩重如山。今日有幸邂逅,需得好好报答一番才是。” 欧丝之野俏脸惨白,不由自主地骑着青蛇退后几丈,强笑道:“大人不记小人过。两位姐姐何必与我一般见识?”秋波一转,楚楚可怜地凝视着雨师妾,叹道:“龙女姐姐,我和你同为双头老怪的奴妾,同病相怜,受尽屈辱,纵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也是身不由己,不得已而为之……” 她不提双头老祖倒还罢,提及此獠,雨师妾心底的悲怒愤恨登时如烈火般燃爆,杀机大作,仰头格格脆笑道:“欧丝国主何必如此自谦?双头老祖对你百依百顺,如胶似漆,如今老祖已死,你何忍令其九泉寂寞?” 话音方落,苍龙角陡然吹响,苍凉诡异;几在同时,流沙仙子的玉兕号也凄厉响彻。群蛇闻声大乱,发狂似地汹汹涌动,突然接二连三地离地飞弹,朝着拘缨诸女怒射飞咬。 欧丝之野大骇,急忙拔身冲天飞起,抓起桑枝笛,“咝咝”急吹,将数十条飞来毒蛇震落。那六名蛮女避之不及,登时被数百条毒蛇咬中,嘶声惨叫,刹那间便鲜血淋漓,宛如染血刺猬。 苍龙角高低相合,凄烈并奏,片刻间便将桑枝笛彻底盖过。周遭蛇群随之疯狂围涌而上,仿佛一阵阵色彩斑斓的巨浪,将她们瞬间淹没,连尖叫、惨呼声一并吞没。 欧丝之野脑中嗡的一响,喉咙中腥甜狂涌,桑枝笛陡然断折。她的驭兽使蛊之术原本便逊于二女,被她们这般联手猛攻,胜负立分。心中惊怒骇惧,不敢逗留,蓦地凌空踏风,朝西急掠。 雨师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苍龙角陡然折转,高越入云。数千条翼蛇盘蜷仰头,“咝咝”吐信,突然弹身振翅,朝着欧丝之野四射飞冲,重重阻截。 “嘭嘭”连声,气浪四涌,欧丝之野暗器、毒针如漫天密雨纷扬飞舞,那些毒蛇尖嘶着倒贯飞出,纷纷摔落。但雪地上的蛇群少说也有数万之众,被玉兕号和苍龙角所驭,前仆后继,不顾一切地飞射穷追。 冰地上很快便堆满了小山般的蛇尸,欧丝之野却始终无法冲脱。 杀了数千条毒蛇之后,她身上的暗器、毒粉均已用尽,只能奋力以气刀纵横护身,眼见蛇群如狂潮巨浪,杀之不尽,冲之不出,心中的惊怖悔惧已达顶点,忍不住纵声大叫道:“龙女姐姐,我对不住你,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啦……” 话音未落,左足剧痛,已被一条鲜山鸣蛇咬中,尖声痛叫,右手气刀急电横扫,将它劈成粉末;岂料右臂方动,肩头立时又被一条阳山化蛇死死咬住,锥痛攻心。接着右腿、左手、后背、肚子……数十条毒蛇纷纷扑上钳咬,眼前一黑,真气立泄,当空重重摔落在地。 蛇群尖嘶潮涌,瞬间将她里三重、外三重紧紧缠住,纵横交错,越滚越大,她周身麻痹,什么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心中惊怖欲死,不住的嘶声哭叫道:“雨师姐姐饶命!雨师姐姐饶命!”喊了五六声,唇舌亦被毒蛇咬中,肿胀酥痹,话也说不出来。 雨师妾心下大快,放下苍龙角,咯咯笑道:“当日你撺掇北海老怪将我的头送进‘千虫鼎’的时候,怎地没想过要饶我的命呢?你不是说‘万虫加身,欲仙欲死’么?今日亲身体验,滋味如何啊?” 话音未落,流沙仙子眉尖紧蹙,忽然“哇”的喷出一口黑血,软绵绵地坐倒在地,面容惨白如纸,指尖不住地剧烈颤抖,连玉兕号也拿握不住了。 雨师妾吃了一惊,失声道:“流沙妹子!”抢身上前,念力扫探,才发觉她督脉震断,脏腑易位,内伤极重;那婴孩般滑嫩细腻的肌肤竟也起皱泛褶,好像瞬间苍老了许多一般。 洛姬雅施展换血大法,不啻于引毒上身,虽是不老之躯,被至毒之血这般猛烈倾注,也难以抵受;再加上适才为了反击欧丝之野,被迫强行顿止,震断了自己大脉,又苦苦强撑了这么久,已尽极限。此时大敌既除,再也无力支撑。 她咯咯一笑,扬眉道:“放心,我是不老之身,再过几日,生出新血来,自然便没事啦。” 胸脯起伏,气息不畅,狠狠的瞪了那犹如蛇团的欧丝之野一眼,道:“气血轮替,至少可延你半年之命,可惜紧要关头,被这妖女打断,效果大打折扣。罢啦,过些时日,我们再来便是……” 雨师妾又是感激又是难过,泪水倏然滑落,嫣然一笑,道:“流沙妹子,多谢你啦。”心中却想:“死生有命,劫数既定,岂能再连累于你?只要能活着重见小野一面,此生便再无遗憾了。” 此刻方甫换血,精神熠熠,容颜、肌肤也已恢复了十之七八,比之半个时辰前有如天壤。当下凝神聚气,帮助流沙仙子归位脏腑、修复经脉。 二女号角既停,遍地毒蛇登时茫然不知所往,盘蜷昂首,左顾右盼,欧丝之野身上的毒蛇也纷纷缓缓游下,露出她肿胀黑紫的身子来。 她虽善驭蛊虫,百毒不侵,但被千百条剧毒奇蛇这般疯狂咬噬,也已近乎奄奄一息。周身僵硬,体无完肤,原本如花似玉的脸容千疮百孔,惨不忍睹,微弱地喘着气,兀自含糊不清地呻吟着:“雨师姐姐饶命……” 疏导了片刻真气,流沙仙子脸色渐渐转红,雨师妾心下梢安,暗想:“此处距离拘缨国少说也有八百里,这妖女驱赶着蛇群不知前往哪里?又有什么目的?不知和小野有没有干系?” 心里记挂着拓拔野的安危,想要查问个究竟,当下起身走到欧丝之野身边,笑吟吟的道:“要我救你一命不难,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将你体内的蛇毒全都逼将出来。” 欧丝之野迷迷糊糊听见,如获至宝,不住地点头。 雨师妾道:“你知道拓拔野的下落么?”只见在她肿大黑紫的脸上轻轻一刺,“哧!”腥血激射,唇舌、脸颊逐渐恢复原状。 欧丝之野“啊”地一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象是突然能够呼吸了一般,摇着头,含含糊糊地道:“我只知道拓拔太子被埋入皮母地丘,此后便再无半点风声了……” 雨师妾心下失落,又夹杂着几丝欢喜、几丝担忧。既然连这妖女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说明拓拔野定然还未落入水妖等仇敌手里。 但是时近七日,为何他竟仍没有半点消息呢?难道……难道竟已出了什么意外吗? 她心中怦怦狂跳,深吸了一口气,凝神敛意,又道:“东海之战后,北海局势如何?烛老妖伤势怎样了?”稍一迟疑,低声道:“我大……水伯天吴受伤了么?他现下如何?” 欧丝之野道:“烛真神似是受伤极重,但具体如何,除了玄水宫的巫医之外,谁也不明究竟。水伯只是受了些轻伤,现在北海的大小政事全交由他和长老会议定……” 她舌肿既消,说话清晰了许多,但仍是断断续续,说到天吴之时,眼中忍不住闪过怨毒愤恨之色。 北海海神宫与东海朝阳谷素来争宠抢功,矛盾重重,双头老祖死后,天吴地位急速崛升,此番更俨然成了水族第二人,海神宫旧部纷纷转戈攀附,唯有欧丝之野身份特殊,天吴对她表面恭敬客气,其实却颇为厌忌。 水族其他城主、贵侯瞧在眼里,记在心头,自然也不敢接收。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昔日呼风唤雨的海神宫宠妃,彻底沦落为无所依傍、无人理睬的孤家寡人,对天吴自有说不出的怨怒。 雨师妾了然在心,微微一笑,又道:“那你这次驱赶群蛇出来,又是前往哪里?所欲为何?” 欧丝之野神色古怪,踌躇片刻,才咬牙道:“我……我怕你大哥迟早对我不利,所以……所以想借七日前的‘伏羲石谶’,附会自保……” 雨师妾蹙眉道:“伏羲石谶?” 欧丝之野指尖颤抖,想抬起手来,却麻痹剧痛,动弹不得,汗水涔涔而出,只好喘气道:“据说烛真神伤势极重,巫医束手无策,七日前,长老会便暗遣十八名巫使前往灵山,想请十巫前来北海相救。岂料那十个老妖精已经被拓拔太子请往东海,山上空无一人。 “十八巫使便四处搜寻,想找些仙丹妙药回北海为真神疗伤,不想……不想却在长生树下挖掘到一个数千年前的石碑,全是蛇文古字,巫使都认定了是了不得的宝贝,就急忙带回北海……” 雨师妾一震,奇道:“难道那石碑竟是伏羲大神所刻么?” 灵山是伏羲死后所化,数千年来一直是大荒圣山,莫说常人不敢妄入,就连当年蛇族王朝鼎盛之时,八大长老经过灵山,也必须七步一叩拜,绕道而行。发掘出的石碑既是蛇族古文,少说也有数千年历史,试想除了伏羲本人,又有谁敢在山上埋入此碑? 欧丝之野叹道:“龙女姐姐冰雪聪明,一猜就中!十八巫使将石碑取回之后,长老会召集通擅古文的巫祝彻夜研译,却只能认出小半文字,但碑上的一个蛇形契印却分明是伏羲大神的玺印,绝无半点可疑。” 顿了顿,续道:“烛真神对伏羲大神最是拜服,得此古碑,如得神助,于是急忙又召集了二十五国蛇裔,赶往北海,一齐研究。过了三日,才将碑文大致译出。长老会虽然将之封为绝密,禁止散布,但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连木族、火族的盟友全都听说啦……” 说着,垂下眼帘,朝胸前努了努嘴,道:“我悄悄地央求贺长老,将碑文拓印了一份,藏在胸衣里,龙女姐姐一看便知。” 雨师妾指尖轻弹,真气鼓舞,果然从她胸襟处滑出一章青褐色的鹿皮纸来,上面用朱砂笔弯弯曲曲的写了几行蛇族古篆,与那日在乾坤冥火壶中的文字颇为相似,她凝神看了片刻,只认得“万”、“千”、“九”、“五”、“一”等寥寥几字。 欧丝之野道:“碑文写的是:‘天地裂,极渊决,万蛇千鸟平丘合。九碑现,鲲鱼活,伏羲女娲转世出。混沌明,五行一,大荒不复分八极。’……” 这谶语似是简单,却又含糊不清,雨师妾心中突突大跳,隐隐觉得有些莫名害怕,蹙眉沉吟,似懂非懂。 流沙仙子在一旁听见,“哼”了一声,道:“‘天地裂’、‘混沌明’说的想必便是皮母地丘之事了,但地丘已被息壤封住,混沌兽也被封锁地底,还‘裂’什么,‘明’什么?可见全是胡说八道。” 欧丝之野忍不住冷笑一声,道:“既是谶语,哪有那么容易猜透?地丘现在是合在一起了,但难保将来不重新裂开。族里的长老们都说按这谶语所言,伏羲女娲转世重生指日可待,蛇裔各国听了更是激动不已……” 雨师妾咯咯笑道:“原来如此。你驱逐蛇群,想必就是妄图按照谶语所示,前往平丘,冒充女娲转世了?” 欧丝之野脸上一红,心中恨恨道:“若不是被你大哥逼得走投无路,我又怎会出此下策?想不到兜了这么一大圈,竟还是栽在了你这贱人手里。” “平丘?”流沙仙子心中一动,道:“平丘不是水族至为隐秘的重囚密地么?除了黑帝与烛老妖之外,无人知晓。你又怎能驱赶蛇群到达平丘?” 欧丝之野眼中闪过一丝狡狯得意之色,道:“我自然不知道平丘所在,但我知道无晵蛇姥每半年便要褪一次皮,传说拿了她的皮熬汤喝,便至少能延寿十年,是北海人人梦寐以求的宝贝;我还知道镇守平丘的甘华老祖每半年就会偷一次她的蛇蜕,悄悄的带到‘大人海市’贩卖。只要到时我将‘百念虫’掺在宝贝里卖给他,再尾随跟踪,自然就能找到平丘……” 平丘是水族禁地,共有遗玉仙子、青马真人、视肉老祖、杨柳仙子、甘柤老祖、甘华老祖、百果仙子气名仙级高手镇守,其中犹以甘柤老祖、甘华老祖两兄弟的修为最为惊人。 弟弟甘华老祖生性贪婪,喜好聚敛天下宝物,雨师妾素有所闻,不像这次竟成了欧丝之野计划的饵线。 “无晵蛇姥?是了,我怎的将她给忘啦!”流沙仙子眼睛一亮,又惊又喜,拍手笑道,“新娘子,你有救啦!” 激动之下竟忘了自己身负重伤,刚想起身,脚下一软,顿时又坐倒在地,吓得四周蛇群如潮水般退散。 雨师妾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她眼下之意,失声叫道:“重生神药!” 相传伏羲大神卧化灵山后,女娲感悟生命之短暂,才百草炼制仙药,欲求长生不老。历时十年,虽然采制成了“不老药”,却依旧无法得到“不死药”。 某日在南荒丹穴山上,无意中瞧见凤凰浴火重生,豁然开悟,将自己的蛇蜕混合紫水晶等奇物混入不老药中,终于制成了永生不死的“重生之药”。 女娲登仙之后,重生之药的药方流落南荒,蛇族八大长老四处搜寻而不得,成为大荒悬案。 数千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无族巫祝穷尽毕生之力,恨不能将南荒掘地三尺,想寻得此药,却始终无功而返,含恨而终。 直到一百八十年前,身为女娲三十六代孙的无晵国蛇巫朱卷氏,偶然在北海范林挖掘出一个青铜药壶,壶壁上刻有太古蛇篆。 而朱卷氏恰恰是大荒中罕有的精通上古蛇文的蛇族后裔,研读之下,发现这些蛇文赫然竟是女娲亲手所制的“重生之药”的药方! 朱卷氏欣喜若狂,猜到彼处必定是女娲昔年炼药所在,于是又将周围方圆十里尽数掘过,果然又发现了女娲遗留的蛇族古神兵,以及若干刻有太古法术、药草秘方的神器。 她苦苦研习,修为突飞猛进,短短十数年,便一跃成为大荒神级高手,接连打败金族蓐收、水族西海老祖与土族黄龙真神,名镇天下,被称为大荒第一妖女。 若非她野心太大,危害甚广,意欲重建设族王朝,最终被神农收伏,说不定早已被水族长老会所拉拢,成为水族圣女了。 朱卷氏被神农击败之后,被迫立誓终身不得离开平丘,她重信守诺,倒也始终不曾越狱。 水族贵侯极想从她口中套出重生药方,百余年来威逼利诱,却始终撬不出半个字来,逐渐的也全都绝望了,甚至认为她根本就不曾得到女娲的药方,不过是为了虚张声势,鼓动蛇裔附从。 岁月流逝,大荒中风起云涌,英豪辈出,五族渐渐都忘记了当年这威震四海的蛇族妖女,那传说中重现于世的“重生神药”也渐渐再没人提起。 直到此时,听欧丝之野提及无晵蛇姥的蛇蜕,流沙仙子才突然记起这段典故来。 雨师妾惊喜之意稍纵即逝,摇了摇头,苦笑道:“流沙妹子,即便我们真能到达平丘,躲过七仙,即便无晵蛇姥当真有‘重生之药’,她又怎会平白无故的送了给我?这些年想拿到药方的各族贵侯也不知有多少,至今还不是一无所获么?” 流沙仙子俏脸酡红,眼波闪耀,咯咯脆笑道:“龙女呀龙女,你聪明一世,今日怎的如此糊涂啦?我们又何必到平丘?何必向那老蛇婆讨索神药?只需在‘大人海市’耐心候着,等那甘华老祖出现,用宝物向他换取老妖婆的蛇蜕,再加上我的不老之血,不就是现成的‘重生神药’么?” 雨师妾心底大震,脱口道:“不错!女娲的‘不死药’便是‘不老药’加上她的蛇蜕,老蛇婆既是女娲嫡孙,她的蛇蜕自然也有这等神效!” 七日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瞧见重生的曙光,心中震骇狂喜,与流沙仙子对视片刻,忍不住纵声大笑,抱着她一齐又蹦又跳起来。 这两个凶名昭著、互不买账的妖女,此刻真情流露,俨然竟成了两个亲密无间的孩子,看得欧丝之野目瞪口呆。 当是时,狂风骤起,雪沫乱舞,天色陡然暗淡,冰地上的蛇群齐齐昂首吐芯子,朝着西方“嘶嘶”怪叫。 二女一凛,凝神仰眺,只见西边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忽然涌起一大片的黑云,滚滚翻腾,疾速逼近,夹杂着“呀呀”怪叫之声,刺耳已极。竟是数以万计的鸟群。 正值深秋,北海以北天气苦寒,北极燕欧、雷乌等鸟早已飞往南方,只有少数雪鹫、苍翼龙依旧盘旋在冰天雪地,猎取驯鹿、海豹为食。又从哪里飞来如此多的禽鸟? 欧丝之野脸色微变,低声道:“天地裂,极渊决,万蛇千鸟平丘合……难道这些鸟当真是应验谶语,飞往平丘去的?” 流沙仙子冷笑一声,道:“既有你想冒充女娲转世,便没人想冒充伏羲下凡了么?”眯起眼睛凝神探察,心中大奇。 那飞来的数万禽鸟既有南海的火凤凰,也有西荒的寒羽鹫,甚至还有东海的碧翎风鸟……这些奇鸟大多只能生活在特定之地,一旦离开,至多活不过数日。即便某人有如此神通,能将众鸟从各地召来,又有什么妙方,能让这些鸟横飞北海极地,而不被生生冻死呢? 侧耳倾听,也察觉不到任何的号角管乐。难道……难道这鸟群竟果真如谶语所说,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自行飞聚而来的么?倘若如此,跟随着这万千禽鸟,岂不是可以顺利到达平丘? 她对那所谓的伏羲石谶不由得将信将疑起来。眼角扫处,瞧见遍地“咝咝”作响的毒蛇,她心中又是一动,既然连那拘缨妖女都有法子让万千毒蛇抗御如此严寒,又焉能断言没人能令群鸟不畏苦寒呢? 思忖间,鸟群尖啼急飞,如狂潮翻涌,已到了她们上空。当先的数千只凶禽瞧见雪地上的蛇群,欢声尖叫,纷纷疾冲而下,狂风似的从三人身边卷过,抓啄毒蛇,冲天飞起。 蛇群惊嘶乱舞,纷纷曲弹咬噬,极力反击,数十只嚣鸟、雪鹫被毒蛇翻身咬中,登时尖声悲啼,从半空跌落,被地上的群蛇争相撕咬扯夺。 腥风鼓舞,羽翼纷扬,群鸟黑压压地疾速俯冲,尖啼声震耳欲聋。 群蛇虽然无一不是剧毒凶狂之物,但毕竟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被众鸟这般闪电袭击,极为被动,很快便有近半毒蛇被抓啄上空,成了众鸟的腹中之食。 唯有少数巨蛇、大蟒凶暴狂猛,禽鸟一时无法一击毙杀,只好轮番俯冲攻击,偶被巨蛇扫中,顿时羽翼断折,横死当场。 欧丝之野处心积虑地从各地搜罗了这数万毒蛇,又用独门秘药保持它们的体温,千里跋涉,便是想要让北海各国将她认作女娲转世,一旦蛇群殁灭,那便竹篮打水一场空。 眼睁睁地看着蛇群被众鸟风卷残云般袭击,死伤殆尽,她惊怒焦急,想要吹秦桑枝笛指挥蛇群反击,偏偏浑身痹胀,动弹不得,只得颤声叫道:“龙女姐姐!求求你,求求你快些将这些鸟群赶走吧!” 雨师妾二女对视一眼,微笑不语,对这心如蛇蝎、为虎作伥的妖女,她们都是厌憎已极,看她心急如焚的模样,心底均是说不出的快意。 鸟群越来越多,尖啼凄烈,似是飞行了极远,饥饿已极,不断地疾扑捕食,地上的蛇尸很快也被掠夺一空。 几只巨大的蝠翼龙鸟盘旋尖叫,突然朝欧丝之野疾冲而下,猛地在她手臂、大腿上接连啄击,而后又冲天飞起,盘旋欲冲。 欧丝之野虽感觉不到疼痛,心中却惊怖欲爆,失声大叫道:“龙女姐姐救命!龙女姐姐救命!” 雨师妾笑道:“我只答应帮你逼出蛇毒,不伤你性命,可没说过要出手相救。” 那几只蝠翼龙鸟起初还只是俯冲试探,眼见欧丝之野动弹不得,二女又只是袖手旁观,登时尖啸着疾冲而下,猛烈啄击。 尖喙雨点般击落在欧丝之野的脸上、身上,黑血长流,左眼也险些被啄瞎。她从惊怖,渐渐转为绝望愤恨,起先还苦苦哀求二女出手相助,到了后来明知无望,便开始破口大骂,极尽恶毒诅咒之能事。 二女任她如何咒骂,只是笑吟吟地毫不理会,过不片刻,她的骂声越来越低,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号,再无声息了。 鸟群争先恐后地俯冲而下,振翅拍翼,密密麻麻地落在她的周围。这曾经权倾北海、心狠手辣的妖女,就此被碎尸万段,成了众鸟腹中美餐。 流沙仙子眯着眼,低声道:“奇怪,她的体内至少有三百多种蛇毒,寻常的鸟类误吃了任何一种,瞬间便可毙命。这些鸟儿几乎连她的骨头都吞进去了,怎地还是若无其事?” 雨师妾亦大觉奇怪,正自沉吟,忽然听见东南边远远地传来一阵尖厉的怪叫,比鬼哭狼嚎还要凄厉难听,花容微微一变,道:“琴虫!是肃慎族的蛮人!” 流沙仙子心中亦是一凛。 肃慎族是北海最为暴戾桀骜的蛇裔蛮族,居住在不咸山的山洞里,穿野猪皮,冬天用猪油涂在身上抵御风寒,臂力惊人。箭术之强,堪称大荒各族第一。所用的弓都是以不咸山的角龙骨所制,长四尺,弦为龙筋,射程可达三百丈远。箭长一尺半,青石箭镞无坚不摧,擦风起火,威力强猛已极。 数千年来,北海蛇裔各国纷纷臣服水族,就连当年最为凶顽的无晵国也设郡归管,唯有这肃慎国始终割据自雄。水族出兵讨伐不下百次,均无功而返。 每次水族大军一到。肃慎族立即退入不咸山的山洞中,山洞四通八达,宛如迷宫,水族军士一旦进入,立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等到水族大军退返之时,肃慎族人又像突然从天而降,箭石如雨,杀得他们大溃而走。 此处距离不咸山至少有九百余里,冰天雪地,无可狩猎,这些蛮人又为何会到这里来呢? 东边狂风呼卷,雪浪澎湃,那参差的冰山之上,突然出现一大片飞骑,呼啸呐喊,来势极快,在夕阳与冰峰的照耀折射下,历历清晰。 那些人个个满头细辫,斜穿着猪皮猎装,赤裸的胸膛油光发亮,显然是涂抹了不少猪油。左手握长弓,右手持青石箭,腰间的皮筒里密密麻麻全是箭羽。坐下都是蛇身虎头的怪兽,四只巨大的翅膀横穿飞翔,当是不咸山特有的妖兽“琴虫”。 雨师妾蹙眉道:“流沙妹子,这些蛮人对水族仇恨极深,每次狩猎,逢人就杀,瞧见我们,定然又是乱箭齐下。咱们骑鸟前往‘大人海市’,一则可以打探拓拔的消息,二则等候甘华老祖。若与他们在此缠斗,误了日期那就糟啦。” “大人海市”是大人国在北海东北部的岛屿上所设立的集市,每月十五开设一天,错过便需等待三十日。按照欧丝之野所说,甘华老祖春秋之季,每半年到海市售卖一次蛇蜕,如若错过,所需等待的,就远不止三十日了。 听见琴虫的刺耳尖叫,群鸟啼声大作,纷纷冲天飞起。二女不再迟疑,翻身跃上一只蝠翼龙鸟的背脊,随着鸟群,朝东疾飞而去。 北极天气酷寒,那岐兽喜热畏冷,不能派上用场;流沙仙子刚施完换血大法,元气大伤,督脉又断,难以持久飞行,只有借助这群鸟之力了。 狂风呼啸,腥气越来越重,肃慎族人相距不过数百丈了。周围群鸟尖啼高亢,羽翼漫漫如云。雨师妾右手紧握号角,凝神戒备,只要对方稍有异常,立时驭使鸟群发动猛攻。 便在此时,肃慎族人突然发出一阵如雷似的欢呼,纷纷举起长弓,额手称庆,脸上俱是狂喜激动的神色;接着又纷纷在蛇兽上匍匐跪拜,纵声大叫,像是在诵念着什么祷文一般。 雨师妾、流沙仙子大奇,但仍不敢稍有放松。 鸟群与琴虫越飞越近,肃慎族人纷纷将长弓斜背于身,箭矢插入皮筒,当先几个大汉猛地扛起一个大旗,“噼啪”连声,迎风招展,旗幅上赫然是一个浴火而坐的美人蛇,旁边弯弯曲曲地写了几个蛇文古篆。 众蛮人齐声欢呼,纷纷长身昂立,猛烈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纵声呐喊,倒像是在欢迎她们一般。 雨师妾又惊又奇,忽然瞧见对方阵中的一个黑衣男子,心中大震,失声道:“是你!” 第三章 大人海市 那黑衣男子昂然骑在一条赤红色的琴虫上,斜眉入鬓,英秀挺拔,脖子上缠着一条雪白的紫目螣蛇,正自“咝咝”吐芯子。他腰间悬着一柄黑木长刀,神色从容平淡,在数千名剽悍粗犷的肃慎族人中,显得卓尔不群。 听见雨师妾的声音,他微微一震,转过头来,眼睛登时一亮,又奇又喜,微笑道:“雨师姑姑,怎么是你?” 雨师妾双颊晕红,光彩照人,笑道:“乖侄儿,不句山一别,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你又长大啦。”将苍龙角放了下来,警戒之意尽消。 流沙仙子大奇,龙女的侄子只有十四郎一个,而这男子的年纪当有四十上下,比她年长不少,又怎会称她姑姑?又想,龙女从前面首众多,莫非这男子也是她的旧交?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黑衣男子瞧见流沙仙子,微微一笑,行礼道:“在下肃慎国晨潇。这位仙子想必就是流沙仙子了?”那条螣蛇紫目圆睁,朝着她“咝咝”吐芯子,倒像是在示威一般。 流沙仙子咯咯一笑,扬眉道:“乖侄儿真聪明。”耳垂上的赤练蛇不甘示弱,双双蜷身昂首,龇牙吐芯子,甚是不屑。 雨师妾故人重逢,心中惊讶喜悦莫以言表,未察觉到她语中的讥诮之意,笑道:“这些年我四下打听你的下落,想不到你竟在肃慎国里落了脚。也不怕这些蛮子知道你是黑帝的义子,将你当成箭靶么?” 晨潇眼中落寞之色,微笑道:“黑帝宽和仁厚,天下尽知,他们知道了又有何妨?”顿了顿,淡淡道:“何况我原本就是蛇裔,又是叛臣之后,着落于此,也算是正本清源了。” 原来这男子竟了昔年黑帝闭关之前,在玄水河边拣到的一个孤儿。他被放置在竹盆之中,顺流漂泊,脖子上挂着一个青铜牌,刻着“往事俱沉,暮雨潇潇”八字。黑帝怜之,收为义子,取名为晨潇。 黑帝闭关之后,将他托付与水伯天吴照料,因此与龙女相识。其时龙女不过五岁,小他足足六岁,却口口声声自称姑姑,他生性淡泊随和,也随口应承,从此朝阳谷便多了一对情同兄妹的“姑侄”。 直到二十年前,朝阳谷大宴宾客,双头老祖无意中瞧见他颈上青铜牌的字迹,谈出他是无晵国主的独子。当年无晵国主朱沉如兴兵叛乱,被双头老祖大败于玄水,将不足一岁的儿子放入竹盆,漂流玄水,听天由命,不想却被仇敌黑帝所拾。 晨潇身世既明,被迫离开朝阳谷,浪迹天涯。 雨师妾曾在不句山见过他一次,此后杳无音讯,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二十年来常常牵挂,以为他已不在人世,暗自怅惘难过,不想他竟到了不咸山,成了肃慎国的首领;而她,也已成了本族叛徒。命运无常,又有谁能预料? 肃慎蛮人见晨潇与龙女颇为熟稔,惊喜交集,又纷纷拍打胸膛,众琴虫拍翅尖鸣呼应,几群鸟啼声一片,震耳欲聋。 晨潇微笑道:“姑姑是否听说了石谶之事?近日来,北海蛇裔各国都在流传着蛇鸟汇集平丘,女娲、伏羲转世。他们将你认作是驾鸟而来的女娲转世了。” 雨师妾与流沙仙子对视一眼,抿嘴微笑,心想:“欧丝之野机关算尽,却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倘若她遇见的是这些蛮族,而不是我们,此刻已经如愿成为‘女娲转世’了。” 鸟群尖啼翻腾,黑压压地从肃慎族四周席卷而过,众蛮人欢呼呐喊,果真将雨师妾当成了从天而降的女娲转世,纷纷驾驭琴虫掉转方向、跟随着她们朝东飞去。 雨师妾与晨潇一边叙旧,一边谈及近日之事,才知伏羲石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水族境内的蛇裔各国都极为振奋,只盼着女娲、伏羲两位大神尽早复活,重振蛇族雄风。 连日来,不仅水族蛇裔国民翘首以待谶语中的“万蛇千鸟”,就连木、火、土等族的蛇裔亦千里跋涉,纷纷赶往北海,想要跟随这些蛇、鸟,前往平丘朝圣,等待两位大神转世重生。 雨师妾心中怦怦大跳,暗想:“眼下烛老妖重伤不起,水族人心惶惶,局势动荡,正是全面反击的绝佳时机。北海蛇裔与水族素来仇隙极深,若能让所有蛇裔都将我认作女娲转世,就能鼓动他们里应外合,为小野平添强援……” 正自思忖间,前方狂风大作,天色陡然转暗,忽然亮起一道闪电,如蓝龙怒舞,天地骤亮,“轰隆隆!”惊雷连奏,震耳欲聋。 群鸟惊啼,轰然冲散,众人心中大凛。居住北海多年,绝少见着雷霆闪电,饶是肃慎蛮人剽悍勇猛,被狂雷劈震,亦不由骇得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闪电接连亮起,轰雷回荡,狂风怒吼着扑面鼓舞,刮得众人透不过气来。前方冰山与天空交接处,紫黑色的云层滚滚翻腾,仿佛万兽奔腾,巨浪滔天,迅速向上空奔涌蔓延。 “北极雷风暴!”雨师妾倒抽了一口凉气,在闪电映照下,众人脸容全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蓝紫色,骇异惊恐,瞧来极为诡异。 北极的雷风暴极为罕见,但一旦出现,摧枯拉朽,开山裂石,威力凶怖难当,纵是神级高手也难逃离。当年水族的冥河真神便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风暴中,先被雷霆劈断奇经八脉,又被迸裂的冰山活活砸死,埋葬于冰川底下。 狂风怒号,将群鸟惊啼声尽数压过,众人连彼此的说话声都听不见了,风势越来越猛,呼吸不得,衣裳鼓舞欲裂,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心底大寒。 此时若再向北飞行,与雷风暴迎面撞击,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但若掉头飞逃,速度再快,也比不过瞬息千里的可怖风暴,依旧是死路一条。 顷刻间,整个天空便布满了厚厚的紫云,低低地压在众人的上方,汹汹滚卷,仿佛沸腾的波涛,随时都将坍塌奔泻一般。 东边天际的已经隆隆崩裂,狂风卷着暴雪、冰块,形成了十余个巨大的羊角飓风,滚滚飞旋,朝着他们疾速逼近。 天地间白蒙蒙一片,渐渐便什么也看不清了,无数的冰屑、雪沬如暴雨密箭般地凌空怒射而来,擦着众人的皮肤飞过,痛如刀割。 雷声狂奏,一道蓝色的闪电从云层中劈落,“轰”的一声炸响,冰原竟被硬生生地劈开一道宽约三丈,长达数里的巨大裂缝! 几在同时,天摇地动,左下方的几座巨大的冰山、冰蘑菇陡然迸炸开来,冲天怒舞,万千冰石轰然砸入鸟群之中,登时将数百只禽鸟撞得血肉模糊,断羽纷扬。 十几个肃慎族人避之不及,或被冰石撞得鲜血狂喷,当空栽落;或被冰锥破体穿过,倒贯飞出。 群鸟惊飞,众人大骇,陡然混乱。但越是惊乱,越是无法闪避抵挡,顷刻间又有数百只凶禽、几十名蛮族勇士被风暴夺去了性命,惊呼惨叫声不绝于耳。 在这狂暴残酷的大自然面前,这些平素剽悍的猛士、凶厉暴戾的妖禽,竟全都如此不堪一击,微小如尘芥。 眼见着电闪雷鸣,雪崩山裂,一道道羊角飓风呼啸着急族而来,众人心中的惊怖惶恐已达极点,茫然四顾,狂呼乱叫,喉咙都已变得嘶哑了,却想不出半点全身之策。 雨师妾秋波扫处,瞥见下方那道闪电劈出的巨大地缝,心中一动,高声叫道:“大家随我来!”蓦的聚气吹奏苍龙角,驾驭着蝠翼龙鸟疾冲而下。 晨潇登时明白其意,奋力舞动大旗,纵声高呼蛮语,肃慎族众战士齐声怒吼,列阵尾随其后。 苍龙角悲郁苍凉,在这茫茫风雪中听来倍觉凄厉,群鸟尖啼乱舞,纷纷振翼转向,听其号令,重重包围着众人,瀑布似的俯冲而下。 惊雷滚滚,旋风飞舞,风暴的最前线已经席卷而到了。整个冰原上冲涌起数百丈高的银白雪浪,澎湃如潮。所到之处,冰山迸炸,雪雾蒙蒙鼓舞,越卷越大。 霎时间天昏地暗,暴风咆哮,数百只较为弱小的禽鸟尖声狂叫,陡然被狂风兜卷而起,朝着上方绞舞飞散,直没云海。 最上方的数十名蛮族勇士只听得风声尖啸,脑中嗡嗡作响,双耳似乎聋了,突然一阵狂风刮来,当胸如被重锤猛击,气血翻涌,喉中腥甜,顿时身不由己地冲天飞起,手舞足蹈,瞬间便不知踪影。 众人大惊,晨潇一把紧紧扣住雨师妾的手腕,用蛮语纵声喝道:“大家低下头,抓住手腕,两两相护,千万不要松手!” 肃慎族人如梦初醒,纷纷低头,互相扣腕紧握,连成一个巨大的网阵,驱兽朝下疾冲。 狂风扑面,双眼酸痛,皮肤剧痛如割。一阵滔天雪浪轰然拍来,势如万钧。又有数百只禽鸟悲鸣撞落,血肉模糊。 众人天旋地转,强忍剧痛,不敢有片刻松懈,眼前一黑,风浪骤小,终于冲入那地缝之中。 雨师妾叫道:“流沙妹子,北海风蚕丝!” 流沙仙子心领神会,从百草囊中抓出一把冰蚕,强行聚气,默念法诀,朝外喷洒而出。 “哧哧”连声,上空白气纵横飞舞,沿着地缝疾速蔓延,霎时间便织成一张巨大的丝网,将众人、群鸟严严实实地罩在下方。 北海风蚕迎风织茧,速度极快,所吐的蚕丝更是坚韧无比,寻常刀剑根本无法劈断。此刻被这狂风刮卷,更是疯狂滋长,牢牢地穿入两侧地壁。 风暴卷着冰块、雪沫狂潮似的从地缝上冲过,声势如雷霆,整个大地仿佛都在剧烈颤动一般。雪层覆盖在丝网上,越积越厚,雾气蒙蒙地在众人头顶弥漫,过了一会儿,光纤变暗,风声渐小,终于被隔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众人心中怦怦狂跳,惊魂未定,若再迟上片刻,他们便被这雷风暴刮卷到天涯海角,不知所往了。 黑暗中,群雄面面相觑,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冷汗涔涔而出。一个肃慎勇士突然“哇哇哇”地大叫起来,极是激动,众蛮人纷纷呐喊呼应,回声震荡,嘈杂至极。 雨师妾心情大松,笑道:“他们在说什么?” 晨潇微笑道:“他们在说多亏了姑姑,才保全了大家的性命。姑姑是肃慎国的恩人,是天降的蛇族福星,是女娲娘娘转世重生。还说等回到不咸山,就请族内所有的巫女退位,推选姑姑当肃慎国唯一的神巫。” 说话间,晨潇脖梗儿上的螣蛇昂起头,紫色圆眼瞪着雨师妾,红舌吞吐,轻轻地舔着她的脸颊,发出轻柔的“咝咝”轻响,仿佛在谄媚讨好一般。 雨师妾一怔,麻痒难当,忍不住咯咯地笑将起来。黑暗中听到她的笑声,众蛮族勇士只道她已然答应,无不欢呼沸腾。 她耳垂上的催情蛇对这等侵扰自己地盘的行为大为义愤,双双勾蜷弹舞,将螣蛇震退开来。流沙仙子耳垂上的那双赤练蛇亦同仇敌忾,咻咻作响。 雨师妾粲然一笑,却忽然想到四年多前分别之际,拓跋野对她说的那句略带酸意的话来:“这两条蛇可别再随便飞来飞去乱咬人啦。倘若遇到别人,可没我这般老实。” 心中一颤,呼吸若堵,又是甜蜜又是喜悦又是凄凉,痴痴地凝视着上方那迷蒙混沌的天空,暗想:“不知此时此刻,他又在哪里呢?” 狂风怒啸,雪花纷飞,拓跋野从“源坎壶”的葫芦口朝外望去,只间天蓝如海,云浪翻腾,白茫茫的冰雪大陆怎么也瞧不见边际。 风轮辘辘,旗帜鼓舞,时而响起苍鹫断断续续地尖啼,这七轮飞车是西荒奇肱国所造,设计精巧,驾驭六只最善远飞的苍鹫,乘风而行,速度远胜寻常飞禽。车厢通体以栒木所制,裹以冰蚕丝,涂以北海乌蜡,极为坚固保暖,虽在这万里北极的上空飞行,却感觉不到彻骨寒意。 水龙琳面无表情地端然而坐,头戴乌丝冠,身着黑金蚕丝袍,双耳悬挂着黑玉坠,皓腕、脚踝套着一串串的极冰玄石环,盛装素颜,更衬着肌肤胜雪,艳光照人。 雨师薇和另外一个女弟子分坐在她左右两侧,心底惴惴不安。拓跋野通过传音之法威逼她将二人放出,水龙琳将“源坎壶”挂在胸口,即刻前往大殿受命。雨师薇几次从眼皮底下偷看她脖子上悬挂着的小葫芦,生怕坐在对面的乌丝兰玛和汁玄青察觉其中动静。 汁玄青却恍然不觉,怔怔地凝视着窗外那疾速倒退的北极大地,悲喜交集。足足五十年了,她一步也未曾踏上这片故土,除了在偶尔午夜魂萦的梦中。 冰雪苍茫,仿佛什么都没有变,然而什么都变了。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情窦初开、任性单纯的少女,这里也再回不到那春暖冰融的三月。 远处,从鲜野山流下的冰川,依旧层层叠叠,仿佛岁月的凝结。只是当时站在冰川边的男子,已经再也瞧不见了。就连他的笑容,也仿佛随着冰雪一起融化了,流失在时间的长河里,朦朦胧胧,记不真切。 一阵寒风鼓舞吹入,白发飞扬,她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苍凉与凄楚。人生如梦,弹指一挥间。那些爱过的、恨过的人都已经不在,只有她,依旧站在轮回的起点。 见她出神远眺,痴痴不语,乌丝兰玛嫣然一笑,道:“汁姐姐,旧地重游,还认得出来么?平丘究竟在哪里,应该不会忘了吧?” 汁玄青回过神,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冷笑,柔声道:“北海以北,东山以东,快到之时,我自然会告诉你……” 话音方落,从南边远远地传来一阵鸟鸣,后方的六辆飞车登时欢呼声大作。雨师薇忍不住探头出窗,又惊又喜,失声叫道:“来啦!果真来了好多鸟群!” 南边碧蓝的天际白云飞涌,千万只禽鸟呀呀怪叫,贴着云海疾速飞翔。遥遥望去,竟有很多南荒、西荒才有的奇鸟凶禽。 乌丝兰玛秋波闪烁,抚掌笑道:“波母法术果然神通!乌丝兰玛甘拜下风。” 汁玄青傲然一笑,淡淡道:“那是自然。神农老贼已经归天,当今大荒,再也没有人的驭兽之术能胜过我了。明日凌晨之前,还会有至少十万只禽鸟毕集平丘;蛇群来得慢些,明日正午之前也能到达了。” 拓跋野在葫芦内听见,不明所以,但隐隐猜到必有玄机。暗想:“无晵姥姥是女娲之后,自然得谨遵祖训,不敢轻易解印鲲鱼。这两个妖女有恃无恐,笃定早有准备,不知道除了‘纯阴女祭’之外,还谋划了什么诡计?” 抬头望去,水龙琳长睫低垂,妙目中隐隐闪耀着一层泪光,恐惧、愤恨、矛盾、懊悔……诸多神色变化不定,他心中大为愧疚、怜惜,但眼下局势紧急,除了和她一起以身冒险,实在想不出其他两全之策了。 当下温言传音道:“姑娘放心。只要到了平丘,按我方才所说的去做,我自有法子搅乱祭祀,保你周全。” 水龙琳轻咬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飞车突然一震,狂风呼啸,雪沫从窗口蓬蓬卷入。转头望去,适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已是彤云密布,东南方极远处突然亮起一道闪电,雷声隆隆。 雷风暴!众人脸色陡然大变,汁玄青一怔,眯起眼,神色古怪之极,顿了片刻,忽然咯咯大笑起来,道:“风云不测,人生难料,好一个多事之秋!五十年前我离开此地时,也是这般电闪雷鸣,想不到五十年后重归故里,又是这等天气……” 她的美目中杀机闪耀,柔声微笑道:“老天爷呀老天爷,可惜我再不是五十年前任你摆布的女子了。我命由我不由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就算是你,也决计不能阻挡!” 也不知过了多久,尖锐的风啸声渐渐转小,雷风暴终于远去了。雨师妾凝神聆听了片刻,展颜笑道:“好啦,可以出去了!” 众人藏在地缝之中,头顶、四周都是振翅扑打的禽鸟,啼声嘈嘈,鸟粪簌簌,说不出的腥臭混乱,早烦闷已极,听得此言,无不如蒙大赦,纵声欢呼,纷纷挥刀劈斫,奋力将蚕丝斩裂开来。 蚕丝极为坚韧,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豁开几个口子,上方厚积的冰雪顿时如瀑布似的从豁口处倾泻而下。众鸟尖啼振翼,争先恐后地从裂口冲天飞起,又如轻烟白雾似的飘摇曼舞。 群鸟漫空盘旋飞舞,呀呀怪叫;突然轰然冲起,黑压压地朝着东北飞去。 肃慎族人指手画脚地大叫,想要尾追而去,见雨师妾骑鸟不动,又纷纷顿止不前,掉转过身看着她,似乎在等待指令一般。 适才在地缝之内,晨潇已听她说了前因后果,知道她当务之急,一则是取得无晵姥姥的蛇蜕,制成不死药,解除体内奇毒;二则是打探拓跋野的下落,尽快与他会合。 当下用蛮语大声道:“女娲转世要去‘大人海市’办点要事,我带几个兄弟随行护驾,你们先随鸟群去平丘等候,告诉其他的蛇裔弟兄,女娲大神已经转世,不可被其他妖人所骗。告诉大家要团结起来,听从女娲大神的号令,一齐打败烛老妖……” 他与龙女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对她的心思再也了解不过,这番话便如同是由她亲口说出一般,听得她嘴角微笑,喜悦不已。 这五千名蛮人勇士此次离开不咸山,就是想追随传说中即将转世的女娲,推翻水族暴政,恢复蛇族容光,听到这番话,无不精神大振。他每说一句,肃慎族人便捶胸呼应,短短一番话,竟被打断了数次。 当下晨潇挑选了五十名最为骁勇彪悍的肃慎战士,和自己一道留下陪同二女,余下的数千名勇士则驾乘琴虫,尾随着鸟群赶往平丘。 “大人海市”在北海东北部的岛屿之上,距离此处尚有七百余里。而明日恰好便是十五,一旦误期,就当真只能赶往平丘,与虎谋皮,向那传说中最为暴戾自大的老蛇婆讨索蛇皮了。 雨师妾等人不敢耽搁,立即驭兽乘风,朝东南方疾飞而去。 雷风暴过后,北极大陆一片狼藉,从万丈高空向下俯瞰,茫茫大地竟被雷电劈出了纵横交错的数十道裂缝,每一道裂缝都绵延数里,触目惊心。连绵的冰山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蜿蜒的堆积冰墙,在阳光下折射出无数亮光。 北边莽苍的雪山壑谷之中,巨大的冰川断裂了,发出隆隆的震响。厚厚的冰层与积雪在狂风鼓舞下,仿佛瀚海沙丘,层层推动,呈现出万千波浪似的银纹暗影,在辽阔无边的湛蓝天穹的映衬下,显得明丽而又壮观。 一路东飞,狂风中渐渐地有了潮湿温暖之意,刮在脸上也不如先前那么干裂刺痛了,北海在望。 又飞了小半时辰,下方大地冰层的裂缝越来越多,水光闪烁,偶尔能瞧见跳跃的北极狐、慵懒漫步的白熊,就连空中盘旋的雪鹫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飞得越来越近了,远远地瞧见了弧形的海岸线,蓝靛色的海面和碧空连成一片,银光闪耀,巨大的浮冰、冰山星罗棋布,跌宕沉浮。 几只巨大的鲸鱼在冰层的缝隙间拱出巨脊,悠然地喷出一道道银白的水柱,又缓缓地向下沉去。 众人都对北海熟悉已极,驾兽俯冲而下,沿着海岸继续朝东疾飞。唯有流沙仙子第一次来到这万里冰洋,被寒风迎面吹拂,尘心尽涤,督脉火烧火燎的剧痛也像是消减了许多,又是欢喜,又是怅然:“原来这世上竟有这么壮观美丽的所在,这些年当真是白活啦。” 如此又飞了一个多时辰,忽然听见一阵阵美妙悦耳的歌声,宛如天籁,循声望去,只见无数白鲸破浪腾空,在蓝天下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冲入海中,此起彼伏。 流沙仙子陡然大震,呼吸若堵,当年曾听神帝说过,北海有一种白鲸是溺死的美女所化,歌声凄美绝伦,常常令渔者闻之心迷神醉,迷航忘返;一直以为是他逗弄自己,胡编出来的典故,想不到今日竟果真得见!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想起故人音容、当时情状,心中酸楚甜蜜,恍然如梦,眼眶一热,泪水竟忍不住夺眶而出,趁着众人还未察觉,急忙伸手拭去。 雨师妾回头嫣然笑道:“流沙妹子,你以前没有来过北海吧?过了这白鲸湾,就是大人国的地界了。” 话音方落,前方海边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冰屋,错落分布,俨然是一个颇有规模的村落。 流沙仙子凝神细看,大为惊奇,这些巨大的冰屋赫然以巨龙鲸的鱼骨为悬架,再砌上巨大冰砖制成,乍一看去,倒像是许多巨鲸搁浅在岸边,蔚为壮观。 海湾边站了许多巨人,个个身高丈余,黄发白肤,穿着雪白的熊皮,正握着长矛、鱼叉站在海中捕鱼,听见声音,纷纷抬起头来,朝着众人纵声大吼,一齐转身狂奔,会晤矛叉,朝着众人奋力抛射而来。 雨师妾一行俯冲得颇低,相距不远,这些巨人瞄得极准,臂力又惊人,“呜呜”破空,转瞬间矛叉便射到众人面前。 肃慎族人猝不及防,当先两人登时被长矛贯穿胸腹,惨叫着从半空摔跌。余者惊怒交加,奋力挥舞长弓、弯刀低档,震得虎口酥麻欲裂,险些骑坐不住。 众巨人哇哇大叫,登时又有数百名巨人从鲸屋中奔出,纷纷怒吼呐喊,抓起矛叉、铜棍,一边狂奔,一边奋力投掷。 肃慎族人大怒,驾驭琴虫冲天飞起,弯弓搭箭,势如密雨连珠,青石箭破风如电,火焰怒舞,霎时间便没入四十余个巨人的胸膛,烧得他们嘶声惨叫,仆倒在地。 众巨人狂怒更甚,奋力抛矛投掷,矛叉掷尽了,便搬起冰砖、巨石,朝他们猛力抛来,但此时雨师妾一行已经冲飞甚高,他们臂力再强,反倒被接连不断的火箭连连射中,惨叫仰跌。 肃慎族人杀得兴起,索性弯弓向鲸屋射去,火焰冲天,白烟滚滚,几座冰屋顿时消融塌陷,露出白森森的巨鲸骨架。 雨师妾对大人国素无恶感,知道这些巨人虽然性情暴躁,但生性淳朴善良,此番不问青红皂白地突袭,必有缘由,当下喝令肃慎族人住手。 这些蛮人虽然怒火填膺,但“女娲”有令,谁也不敢不从,低声骂了几句,收起弓箭,随着雨师妾继续朝东南飞去。远远地回头俯瞰,还能瞧见数百名巨人怒吼着一路追奔,不断地拣起冰石,奋力投掷。 晨潇亦大感奇怪,皱眉道:“巨人国民风淳朴,若不是遇到挑衅,绝不会轻易与人争斗,更别说这般狂怒了。难道这几日间,此处又发生了什么事端么?”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肃慎族人失声大叫,又惊又喜,指着海湾不断地呐喊。 众人转头望去,都猛吃一惊。只见碧浪分涌,一条巨大的金环角蟒蜿蜒飞游,极快地从海面上穿过,钻入了浮冰底部,肚腹胀得巨大,隐隐可见是个巨人形状。 流沙仙子“啊”的一声,登时猜着大概,道:“定是因为有些村民被大蟒吃了,所以这些巨人瞧见琴虫,才这般愤怒。” 晨潇摇头道:“北海中常有海蟒出没,这些巨人渔猎惯了,不应该为这些事情恼怒……”话音未落,脖子上的螣蛇突然高高立起,“咝咝”吐芯子。 几在同时,雨师妾双耳的催情蛇、流沙仙子的赤练蛇也齐齐弹射而起,狂躁激动地朝着海面吐芯子怪鸣。 “轰!”大浪喷涌,湛蓝色的海面突然炸裂开来,冲起数十条巨大的碧绿长蛇,凌空抛弹,张开血盆大口,獠牙森森,朝着众人骤然咬来! “西海青龙蛇!”流沙仙子大凛,这些凶暴怪蛇向来只在西海出没,怎会突然到了数万里外的北海之中?不容多想,抓起玉兕号呜呜吹奏。 几在同时,雨师妾的苍龙角又激越破空。 众青龙蛇听见号角,嘶声怪吼,当空猛烈扭摆,像是在苦苦挣扎,想要摆脱角声控制,长尾飞甩,怒劈在海面上,登时激起滔天大浪。 晨潇喝道:“放箭!”肃慎族众勇士齐声呐喊,箭如暴雨,挟带着熊熊火焰,密集地穿入青龙蛇身,众蛇吃痛狂吼,火龙似的冲落海中,青烟“哧哧”直冒。 惊魂未定,白螣蛇、赤练蛇、催情蛇又纷纷朝着北边嘶鸣起来,众人转头望去,海面上渐渐浮起无数浅褐色的枯枝,流沙仙子一凛,叫道:“小侄儿,快叫他们闭上眼睛!” 晨潇话音刚落,只听“飕飕”激响,那万千“枯枝”破空激射,毒雾狂喷,霎时间漫天都变成了妖异的青紫色。 几个蛮人来不及闭眼,眼前一花,只觉一阵钻心椎骨的剧痛,既而酸辣麻痒,整个身体似乎都跟着燃烧起来了,嘶声惨叫,不顾一切地胡乱抓挠,竟硬生生将自己的眼珠抠了出来,鲜血激喷,悲呼着摔入海中。 苍龙角、玉兕号齐齐高奏,凄厉入云,那漫天“枯枝”发出奇怪的嘶叫声,突然相互扑缠、扯咬,扯成几个褐色的球团,攒攒蠕动,接二连三地掉入海中,再也没有声息了。 这些奇异的“枯枝”正是南荒“桂林八树”独有的“紫雾树蛇”,常年生长在桂林八树绵延而成的水中森林里,喷出的毒雾遇到眼泪、血液,立即激化为无药可解的奇毒,可在瞬息之间将人兽熔化为一团血肉。 饶是流沙仙子辟易百毒,也不敢有丝毫大意,紧闭双眼,和众人一齐飞上数百丈高,方才徐徐睁开眼睛。 雨师妾凝神俯瞰,只见茫茫北海暗涛涌动,那浮冰之下、冰山之间,不断有鳞光闪耀,水波蜿蜒荡漾,也不知道藏了多少毒蛇! 她惊疑诧异之余,终于明白那些巨人何以如此狂怒了。 正如那伏羲石谶所说,“万鸟千蛇平丘合”,连日以来,北海上必定也出现了数以万计、来自大荒各地的毒蛇巨蟒,将这原本平静的海面搅成了惊涛骇浪。是以这些淳朴善良的巨人,才会在看见琴虫之后怒不可遏。 但这些原本只能在各自属地生存的毒蛇,为何会不约而同地跋涉万里,聚集北海?又为何能在这苦寒荒凉的北荒生存下来?难道就和先前遇见的万千凶禽一样,当真是应验谶语,昭告着某种不可预测的天机么? 那么,“九碑现,鲲鱼活,伏羲女娲转世出。混沌明,五行一,大荒不复分八极”又意味着什么呢?她凝视着惊涛暗涌的海面,心中怦怦狂跳,仿佛猜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分明,只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寒意。 不知何时,海上起风了,暗黑色的云层从天海处汹汹涌起,笼罩在远处的“大人海市”上空,仿佛一个巨大的狰狞妖兽,张牙舞爪,择人而噬。 第四章 灵威谁仰 大人国位于北海东北角,距离传说中的终北之国只有千余里,气候酷寒难耐,一年只有一昼一夜。 每年的四月是北海的黎明,太阳从东边以极慢的速度攀升,静静地环绕着这无边无际的白色世界徐徐移动着,即便是大荒最为炎热的仲夏时节,北海的太阳也只是远远地挂在南方地平线上,散发着惨淡的白光。 到了十月,太阳才斜斜地落到西边天际,开始为期一个多月的黄昏。之后,就是整整五个多月的漫漫长夜,天海冻结,漆黑寂冷,万物仿佛全部睡着了,除了那永不停息的暴风雪。 极夜来临前,北海以北的大多数蛮族都要开始向南迁移,穿过冰洋来到开始向南迁移,穿过冰洋,来到北海的南岸过冬,直到来年日出春暖,才重新迁徙回故土。唯有大人国巨人们,苦于身形巨大,长途迁徙极为不便,索性师从北极熊,躲在鲸屋里冬眠,度过漫长酷冷的极夜。 大人国的海市便是因此而生。 海市设在“巨灵岛”上,每年秋季的最后一天,北岸的众蛮族便纷纷集结到这里,互相交换彼此需要的物资。翌日太阳西沉之后,北海迅速冻结,他们便踏着厚冰,匆匆向南穿越。 来年三月,北海冰层消融之前,他们又北返回到“巨灵岛”,在海市上再次交换所需之物,而后四散返回家园。因此大人海市又被称为“春秋海市”,或者“昼夜海市”。 而此刻,距离极夜降临已不过十多个时辰了。 晚霞织锦,白日将尽,万里冰洋上浮冰起伏跌宕,金光粼粼,苍凉而又壮丽。乌云在巨灵岛的上空滚滚翻腾,变幻出万千形状,狂风呼啸而来,冷意彻骨。 雨师妾一行骑兽疾飞,远远地便瞧见到岛上冰屋错落,人潮涌动,极是热闹。与巨灵鸟相隔百余丈的北岸,更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海,少说也有十余万人,显是这几日从北方集结而来的各国蛮族。 雨师妾在水族权位名重,又艳冠天下,不少蛮酋都认得她。这些蛮族又大多敬畏烛龙,忠心不二,为了减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撕下布帛,缠住红发,连俏脸也一并蒙住大半,这才领着从肃慎族勇士冲落岛上。 巨灵岛颇大,集市沿着道路环岛而建,正好形成一个“回”字形。大道两边全是新建的冰屋,堆满了鲸肉、海豹、鲑鱼、鳕鱼等食物,挂着海象、白熊、海狗等皮毛,甚至还摆放着众多越桔、酸果蔓、北极罂粟、熊果等干果,琳琅满目,丝毫不逊色于大荒各城的集市。 人语喧哗,声如鼎沸,到处都是服色各异,形貌古怪的蛮人,说话声也直如兽如鸟语,听不明白。彼此间兜售物品,讨价还价,也要依靠手势,连比带划。流沙仙子从未见过这等景象,左顾右盼,颇感新鲜。 雨师妾、晨潇二人自小生活在北海,阅历颇丰,能听懂大半,当下领着众人,穿梭在人群里,一边凝神聆听,一边四处探扫查看,寻找拓拔野及甘华老祖的下落。 忽听几声虎吼,震耳欲聋,两个聂耳过的蛮人托着巨大的耳垂,骑着文虎从右侧挤了上来,用生硬的水族官话叫道:“你们,美丽的姑娘,食蛇兽,要不?” 说着从腰间的大皮囊里抓出两只乌黑的狗形小怪兽,皮毛顺滑光亮,獠牙外露,瞪着红眼,胡须抖动,壮甚滑稽有趣。 “龙奴兽?”流沙仙子大感兴趣,忍不住伸手在它的背上轻轻一摸,光滑至极。那怪兽喉中“呜呜”哀鸣,摇着尾巴,状甚可怜。引得她咯咯笑将起来。 她虽然未曾见过此兽,却曾听神农提起过。此兽生活在北海极寒之地,又叫食蛇兽,专以海蟒、冰蛇为食物,对人却极为恭顺友善,时常下海救行将溺毙之人。 聂耳国的蛮人连忙翘起大拇指,啧啧赞叹道:“美丽的姑娘,眼光好!龙奴兽,专门吃蛇,不吃人,听话,很好!现在,蛇多,危险!美丽的姑娘有它保护,很好!” 雨师妾微微一笑,用蛮语问他有没有人卖蛇蜕。聂耳国的蛮人连连摇头,道:“龙奴兽一到,蛇都吓的蜕皮,跑了!蛇蜕的,不好,龙奴兽的,很好!”不住把那小怪兽送到她的眼前,诱劝她买。 雨师妾刚想说话,却听后方惊呼大叫,乱成一片,心中一凛,转头望去,只见一条黄首赤睛的青鳞巨蛇昂头蜿蜒,从岛西礁石缓缓爬了上来,向集市游来,巨口森然大张,紫芯字吞吐,瞧来凶暴已极。 两侧人群吓得汹涌退散,一些带了武器的蛮人想要冲上前,但不知为何又踌躇不决,不住地朝后退去。 听周围嘈杂的蛮语议论,她才知道这几日北海毒蛇遍布,南迁的蛮人无不深受其害,此刻见此巨蛇,都有惊弓之鸟;伏羲石谶之事又沸沸扬扬,天下皆知,众蛮族虽然痛恨这些毒蛇,但忌惮女娲、伏羲之神威,又不敢贸然对付,因此进退维谷,大感头疼。 混乱中,几个巨人奔将出来,哇哇大叫,一边挥舞着矛、叉,让众人避开,一边小心翼翼地从四方围了上去。 原来这青鳞巨蛇原是大人国族兽神蛇,盘踞海上,庇护巨人们免受海兽、巨蟒侵害;但不知何以,三日前突然狂性大发,掀翻几十艘鲸骨渔船,吞吃了百余个巨人,消失在冰洋之中。今日再度显身,便径直闯入了人潮汹涌的海市,怎不叫这些巨人忧惧? 那青鳞巨蛇长达数里,径围需三人才能合抱,比起先前所见的青龙蛇要大上五倍有余。如此庞然大物蜿蜒岛上,直如移动的长墙一般,所过之处,冰地“哧哧”作响,渗出一层淡淡的绿水。 流沙仙子心中一动,又惊又骇,还不等说话,那青蛇陡然张口狂鸣,巨尾横扫,“轰”的一声,将两座冰屋砸成粉碎,鲸肉、海象等物登时漫天抛舞,一个巨人避之不及,被气浪扫中,闷哼一声,直飞出十余丈外,撞得血肉模糊。 众人大哗,潮水似的退散开来。数十名深目族的蛮人再不迟疑,纷纷箭石连发,朝青蛇怒射抛掷。那几个巨人惊怒狂吼,纷纷挥手阻挡,却又哪里止住? 箭矢连声,直没蛇躯,青蛇暴怒更甚,长尾突然往地上一劈,周身收蜷飞起,直如山岳压顶,瞬时便飞冲到众人上方。 “轰!”巨尾挟卷狂风怒扫而下,气浪如爆,冰屋飞炸,众人惨叫震飞。 十几个深目族人还不等回过神来,已被蛇尾骤然卷缠,“咯啦啦”连声脆响,骨骼尽断,痛极狂呼,眼前一黑,已被抛入那森森巨口,瞬间咬得粉碎,吞入蛇腹,血肉飞溅。 肃慎族人瞧得目瞪口呆,也不知是该惊喜,还是害怕。虽是蛇族后裔,但瞧见这巨蛇如此凶暴,也不禁有些胆寒厌俱。眼见那巨蛇咆哮着朝这里冲来,更是心里发毛,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抽箭射去,纷纷朝雨师妾望去。 若在平时,雨师妾早已吹响苍龙角驭蛇,但此时人多眼杂,不敢轻易暴露身份,素手一扬,“玄水绫”破空飞舞,霎时间将巨蛇紧紧缠住,喝道:“射它双目!” 晨潇挽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飕!”风声凛冽,火焰高蹿,不偏不倚穿入青蛇左眼,碧血激射。 那青蛇吃痛狂吼,冲天抛起,“嘭”的一声震响,“玄水绫”陡然震散,雨师妾气血窒堵,翻身翩然飞退,心中大惊,没想到这妖蛇猛力以至于斯! 念头未已,腥风鼓舞,青蛇飞舞,朝着她张口冲来,势如旋风雷霆。肃慎族众勇士箭矢齐飞,被它巨尾震荡横扫,登时冲天乱舞,火线迤逦。 “呼!”青蛇怒吼着擦身冲过,口涎如雨,雨师妾凝神聚气,指诀变换飞舞,黑光如电,“玄水绫”飞旋急转,登时将它再度紧紧缚住,猛力朝后一拖,扯得蛇妖张口怒号。 流沙仙子探手百草囊,正想发力,督脉一阵剧痛,香汗淋漓,浑身酸软无力,灵机一动,从那聂耳国蛮人手里抢过龙奴兽,奋力朝巨蛇口中抛去,叫道:“新娘子,打它腹部红斑处!” 聂耳国蛮人又惊又恼,哇哇大叫。四周的蛮人也都齐声惊呼,却是不由自主地为雨师妾担忧。 雨师妾左手紧紧抓住“玄水绫”,不让妖蛇挣脱,右手气刀凌空怒斩,霍然劈入它腹部那块巴掌大的红斑…… “呜——”这一下似是痛不可耐,青蛇纵声狂吼,蛇身陡然蜷起,几在同时,龙奴兽怪叫着直冲入它血盆大口中,陡然消失不见。 青蛇嘶吼如雷,发疯似的团团乱转,掀带着雨师妾四处飞舞,众人惊呼迭声,肃慎族人更是提心吊胆,瞪着眼睛,张大了嘴。 眼见巨蛇腹部急速转动,雨师妾已然猜到了大概,真气毕集,紧紧抓住绫带,顺势绕旋飞舞,每转一周,便将青蛇缠紧一圈,飞舞了数十周后,那巨蛇已被重重缚住,再也无力挣脱。 “哧!”蛇腹突然鼓起,透出一道绚光,青蛇悲吼声中,腹部红斑处陡然迸裂,龙奴兽呜鸣着破冲而出,口中咬着一条三尺来长的尖头怪蛇,冲到流沙仙子面前,摇头晃脑,像是得意洋洋请功一般。 “吸魂蛇!”雨师妾心中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小蛇色彩斑斓,尾部有如蝎子倒钩,尖头上还长了九根细刺,赫然正是皮母地丘独有的寄体蛊蛇! 这种蛊蛇剧毒无比,只喜寄居于巨兽体内。一旦钻入兽体,尾钩牢牢扎入脊骨,甩脱不得;头上的尖刺则将毒液注入巨兽心脑,将其变为凶暴无畏的行尸走肉。因此又叫做“鬼王蛇”。 只是这吸魂蛇素来生活在皮母地丘底部的冰河中,离开地丘,必被太阳曝晒而死。地丘既已被封,它又怎会不翼而飞,到了几万里外的北海巨蛇的腹中? 雨师妾与流沙仙子对望一眼,齐齐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但又均觉殊无可能,又想:“是了!难道是公孙婴侯?”心中大寒,双双转头四顾,凝神戒备。但周围人头攒动,一时之间又哪能辨清? 蛊蛇既去,青蛇软绵绵地蜷卧在地,凶焰尽敛。昂起头,“咻咻”吐芯子,轻轻地舔了舔雨师妾的手,徐徐地游了过来。 众人齐声欢呼,那几个巨人更是欢喜无已,纷纷朝雨师妾二女拜倒,咚咚叩头,哇哇乱叫,感谢她们救了神蛇。而后又毕恭毕敬地请她们坐上神蛇,视若贵宾,亲自护送着朝集市深处行进。 肃慎族人心花怒放,纷纷拍胸昂首长啸,高呼女娲转世,听得众人将信将疑,议论纷纷。 聂耳国的蛮人惊魂甫定,赶忙奔将过来,一把抓起龙奴兽,大为吹嘘此兽如何如何神奇,有了此兽相护,今年南渡北海又是如何如何安全。直说得口沫横飞,天花乱坠。 众蛮人亲眼目睹了适才一幕,哪里还有半分犹疑?争相换购,几只龙奴兽被抢得皮毛乱飞,呜呜尖叫。 雨师妾、流沙仙子骑乘在青蛇背上,周围人潮欢呼,她们心底却忐忑不安,殊无欢悦之意。凝神留意两侧的人群,始终没有瞧见公孙婴侯,更找不着拓拔野了。 当下雨师妾以半生不熟的大人国蛮语询问那几个巨人,这几日有否听说龙族太子的消息,他们茫然摇头,似乎连拓拔野的名字都未曾听过。再问及公孙婴侯,更是一问三不知。 那几个巨人显是已将雨师妾二女当作了本族的恩人,不敢有丝毫怠慢,见她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大感愧疚,立即派人在集市上打听,一有消息,便速速来报。过不片刻,果然不断地有人前来报信,都说龙神太子和公孙婴侯被活埋在皮母地丘之底,不得而出,真乃天下之幸。 二女心中反倒稍定。既然连这南迁的几十万蛮族也没有消息,就说明拓拔野定然未落入敌手。只是天下之大,不知那乾坤冥火壶又将他送到了哪里?饶是她们聪明绝伦,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雨师妾收敛心神,又问甘华老祖是否已经来过,众巨人对这名字耳熟能详,精神大振,急忙争先恐后地回答,说甘华老祖每年春秋两季,都带着无晵姥姥的蛇蜕在岛南的春望崖上兜卖,风雪无阻,再过半个时辰必定能够到了。 当下众人又骑着青蛇,随着巨人朝岛南蜿蜒而去。集市人潮涌动,无不侧目避让。 春望崖陡直高峭,傲立冰洋,与巨灵岛之间有狭窄的山岭连接。每年春风初来,浮冰消融之时,崖上便开满了勿忘草、冰河花等各色鲜花,绚丽斑斓,故有此名。 但此刻崖上冰雪覆积,银装素裹,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大多是在期盼着甘华老祖的延年蛇蜕。 到了崖上,北风鼓舞,衣袖猎猎,直欲乘风飞起。南望北海,浩渺无边,白茫茫的浮冰已经连成一片,一群燕鸥尖声鸣叫着从他们头顶掠过,抄掠过海面,继续朝南冲天飞去。 “咦,那是什么?”人群中突然有人尖声惊呼。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西南海面波浪起伏,越来越加猛烈,仿佛沸水似的滚滚翻腾起来。 “哗”地一声,不远处突然冲起一道圆柱形的水浪,滔滔翻卷:几在同一瞬间,海面如炸,浮冰飞舞,万千水浪冲天喷涌,仿佛无数擎天玉柱,在夕阳照耀下,瑰光闪耀,壮丽奇诡。 众人惊哗声中,浪涛迸炸,白沫冲舞,只见无数条灰绿色的飞蛇如螺旋急转,破浪高高飞起,在半空中陡然张开巨大的羽翼,“咝咝”吐芯子,顷刻间便将那群惊飞四散的燕鸥吞噬干净! “南海飞蛇!”雨师妾、流沙仙子齐齐失声,心中大憷,那几个巨人更是惊怒吼叫,用蛮语招呼大家往岛内退去。 话音刚落,那数以千计的飞蛇便展翼盘旋,突然尖嘶怪叫,朝着春望崖汹汹俯冲而下。“咻咻”连声,无数火光从蛇口中怒射而出,激撞入人群中,百余人避之不及,浑身着火,惨叫着踉跄奔跌,不顾一切地冲跃入冰洋之中。 今日到这海市的各族蛮人大都未带兵器,更不曾想到竟然会祸从天降。猝不及防之下,人潮登时大乱,纷纷惊呼狂叫,夺路而走。 岛屿与悬崖之间的山岭不过四丈来宽,又厚积冰雪,极为湿滑,奔在前边的人被后方人潮推挤,或是失足滑道,径直尖叫着从两侧冲落悬崖;或是摔跤跌倒,被后面拥上的人群践踏,惨叫不绝。 混乱中,又听有人怖声惊叫:“又来了!又来了好多蛇!”海面上波涛汹涌,鳞光闪耀,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不可计数的海蛇、巨蟒来! 掉落海中的蛮人大骇,不顾一切地朝岛上游去,但游不过几丈,便嘶声惨叫,手脚乱拍,鲜血迅疾弥漫海面,不是被海蟒拖下海去,就是被众多毒蛇生生咬死。 火焰四起,飞蛇尖啸冲至,轮番俯冲袭击。人群更加惊怖混乱,生死关头,根本顾不得别人了,彼此推搡着大打出手,顷刻之间,便有数百人自相残杀而死,被蛇群掳掠生吞的,反倒不过三十余人。 岛上、岸上的各族蛮人远远瞧见,无不惊摄震骇,呆呆木立,都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恐惧已极,尖声大叫:“‘天地裂,极渊决,万蛇千鸟平丘合。九碑现,鲲鱼活,伏羲女娲转世出……’石谶说的没错,伏羲女娲当真要转世重生了!天下……天下……又要变成蛇族的天下了……” 北海各蛮族中有不少都是蛇裔,当日初听谶语时,无不欢呼激奋,但此时,目睹万千见所未见的毒蛇凶蟒骤然浮现北海,惊涛骇浪似的向着他们发起猛攻,心中的期待、喜悦早已被恐惧、厌俱所替代。就连最想重兴蛇族的肃慎族人,此刻也满心惧怖,茫然不知所从。 所幸青蛇昂首咆哮,巨身蜿蜒,将雨师妾一行紧紧包围在内,众飞蛇似乎对它颇为忌惮,盘旋飞舞,不敢贸然冲下。 晨潇大凛,皱眉沉声道:“倘若石谶不虚,这些蛇群果真是蛇族中兴之兆,它们又为何要攻击蛇裔?我们又究竟当否还击?”他每说一句,脖子上的白螣蛇便“咝咝”应和一声,瞪着紫目,若有所思。 雨师妾与流沙仙子对望一眼,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重,隐隐都觉得在这谶语的背后,似乎还藏着一个极大的阴谋。但那石谶若是假的,这一切若非神力,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将这么多的凶毒蛇蟒从大荒各地调集到这里来呢?即便是神农重生,也未见得有如此能耐! 雨师妾心中怦怦直跳,蓦一咬牙,暗想:“罢了!管它谁是真是假,只当是老天给我的一个机会。生死成败,在此一搏。若能让这些蛮族认定我是女娲转世,烛老妖的后院便算是起火啦。” 当下举起苍龙角,聚气高吹。角声苍凉激越,直破碧天,漫天飞蛇登时惊嘶冲散。 岸上、岛上蛮族闻声大震,不少人纷纷失声惊呼:“龙女!是龙女殿下!”想不到她竟会从皮母地丘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这里! 这些年来,天吴、雨师妾两兄妹一直是烛龙的宠臣,位高权重,许多番国皆仰其鼻息,受其节制。 雨师妾的驭兽之术又冠绝天下,北海各族的众多凶兽都被她驯服,进贡烛龙作为兽骑,所以名声之显赫,远在其他仙子、妖女之上。 蟠桃会以后,龙女虽已叛出水族,但多年积威犹在,听到这苍龙角声,这些桀骜剽悍的蛮人无不震动。就连肃慎族人也骇然相顾,才知道他们敬若一面天神的“女娲转世”竟然是本族的夙仇大敌! 雨师妾既已暴露身份,再也无暇多想,凝神聚气,昂首吹角。角声凄厉高壏,仿佛冰河滔滔,万鬼齐哭,听得众人心胆尽寒,汗毛直乍。方圆十里霎时间全都安静了下来。 漫天飞蛇惊嘶振翅,越飞越高,却盘旋不敢散。海上的万千蛇蟒也被角声所慑,随波跌宕,再不敢前进分毫。 当是时,尚有二十余个蛮人悬浮海中,侥幸未被毒蛇咬死,眼见苍龙角声一起,群蛇凶焰立敛,无不骇然惊佩;怔怔四顾了片刻,忽然听到亲友失声叫喊,才像是突然本过神来,没命地往岛上游去。 各族蛮人也仿佛大梦初醒,突然明白龙女吹角驭蛇,竟是为了保护他们周全,心中惊异、感激、迷惘、敬畏……五味杂陈。当下纷纷朝雨师妾遥遥躬身行礼致谢,冲到岛礁、岸边,将溯游回返的族人拉了上来。 苍龙角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阴森凄厉。众飞蛇也随之越飞越高,越飞越快,在上空团团旋转;海中蛇群亦随其节奏,疾速蜷缩起伏,渐渐朝中央围拢。 众人听得气血翻涌,只觉得一阵麻麻痒痒的感觉从心口慢慢爬升,沿着喉咙,穿过双耳,钻入脑中……心跳也越来越狂躁,恨不能撕开咽喉,撞开头颅,随着号角一起纵声狂吼。 晨潇喝道:“大家塞上双耳,切不可听!”其时四周除了号角声别无其他声响,他运足真气,将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字字清晰。 众人闻言大凛,急忙撕下衣帛,将耳朵紧紧塞住,心中那栈痒欲爆的狂乱感登时大消。饶是如此,仍有不少老人、妇孺面色煞白,摇摇欲坠,只得抱着头坐倒在地。 雨师妾黑衣鼓舞,红发飞扬,翩然站在青蛇背上,迎沐夕阳,低头吹角,容光绚丽,周身熠熠生辉。这一刻,就连她眼角细微的鱼尾纹也美得如此生动,宛如天女仙姿,让人望之呼吸窒堵,目眩神迷。 肃慎族等蛮人捂着耳朵,屏住呼吸,不敢逼视。均已认定她必定就是女娲再世,心中激动如惊涛,忍不住纵声狂呼。 苍龙角突然汹汹急转而下,直如天河飞泻,滩险浪高,合着众人之声的,更觉奇诡凛冽。 漫天飞蛇尖声怪叫,纷纷随之疾冲而下,或是轰然激撞在一起,或是当空绞成一团,陡然大乱;海中群蛇犹如网中鱼虾,不断地破浪蹦跳,此起彼伏,在夕照中闪耀着无数金光。 岸上众人看得惊心动魄,隐隐听见肃慎族人狂野如潮的“女娲”之声,无不如遭电击,豁然警醒:“龙女、蛇女,何其相近!”难道龙女竟是谶语中所说的转世女神么?是了!若非女娲转世,她又怎能从皮母地丘中逃脱?又怎能轻易地驾驭这万千神蛇?又何必要化敌为友,出手相救? 数十个柔利国的蛇裔越想越觉得契合,悲喜交集,膝下一软,纷纷跪倒在地,一边咚咚叩首,一边颤声叫道:“女娲大神在上,不肖子孙有眼不识灵山……” 话音未落,却听一个洪钟似的声音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女娲大神早就登仙几千年了,‘不肖子孙’还被老子压在平丘龟山下,今日连皮都一起扒了带来了。哪来的妖女,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装神弄鬼,妖言惑众!” 众人大哗,纷纷叫道:“甘华老祖!” 抬头望去,狂风呼啸,一只独角龙鹫张牙舞爪,从空中疾冲而下,背上坐着一个胖墩墩的红面老头,卷发虬髯,笑容可掬,背上斜负着一个大铜棍,锦衣华裳极尽华美,穿在他身上却显得不伦不类。 正主儿既到,雨师妾也无心对付蛇群,放下苍龙角,咯咯笑道:“小小一个狱卒,也敢口出狂言,敢扒女娲子孙的皮?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么?” 苍龙角既止,漫天遍海的蛇蟒都如蒙大赦,轰然冲散开来。 甘华老祖翻身跃下,绕着她上下打量,眼珠滴溜溜地转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朝阳谷的小丫头,难怪能召唤虫蛇,故弄玄虚。啧啧,天吴将你大扫帚子赶了出来,你就索性连祖宗也不认了么?” 肃慎族人虽听不懂他的言语,但见他神态傲慢不恭,无不大怒,纷纷疾言叱骂;几个性情暴烈的更是二话不说,径直朝他弯弓怒射。 “扑扑”连声,甘华老祖护体真气玄光激爆,六支青石箭登时凌空顿住,火焰吞吐。 他脸上红光一闪,哈哈大笑道:“小丫头倒有几分本事,三言两语,就骗得这些蛮子替你卖命啦。既然你自称是女娲转世,很好,老子今日就将你一起带回平丘,让你和你的曾曾孙女一家团聚!” 说到最后一句时,双肩一震,火光怒舞,青石箭闪电似的倒射而出。 “小心!”雨师妾一凛,玄水绫乌光飞卷,瞬间将六箭震荡开来。那六名肃慎勇士被气浪所震,眼前一花,胸前如遭重击,喷血踉跄后跌。 甘华老祖纵声大笑,趋势急旋冲进,气浪鼓舞,一掌朝她胸口拍去。流沙仙子哼了一声,道:“下流!”想要出手相助,瞬息之间却无法凝集真气。 甘华老祖身为“平丘七仙”,被黑帝委以重任,镇管无晵蛇姥,修为自然非同小可,单以真气而论,几近小神级,比起百里春秋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掌拍出看似简单,却蕴藏了七道气浪,层层回旋,次第激爆,对方反击之力越是猛厉,所挨的重击也越是惨烈。 雨师妾为救那六名蛮人,身形已老,瞬息之间再难闪避,唯有格挡反击;而以她眼下的真气,硬生生对上这一掌,纵然不经脉俱断,也势必重伤脏腑。 她冰雪聪明,岂不明白其中厉害?咯咯脆笑,玄水绫轻卷飘舞,陡然勾缠住甘华老祖的手腕,光波晃荡,七道气浪登时层层激爆,将绫带绷直飞甩。 雨师妾呼吸一窒,立时借势翻冲,朝外离心抛甩,“轰轰”连响,气光玄浪在她身侧接连鼓荡,有惊无险,震得她气血翻腾。 甘华老祖“咦”了一声,忍不住赞道:“好丫头!”刚想腾身再冲,右侧破风激响,几十道银光尖啸冲来,心中一凛,震散绫带,旋身冲天飞起,护体真气如陀螺激爆,登时将子母针震飞冲散。 流沙仙子闷哼一声,身子剧晃,脸色惨白如冰雪,这一下几已耗尽了她所有能聚集的真气,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雨师妾再不迟疑,翩然飘飞到十余丈外,重新吹响苍龙角,角声呜咽,如泣如诉。 漫天飞蛇登时尖声嘶鸣,从滚滚乌云中直冲而下,犹如一道龙卷风,朝着甘华老祖飞旋犯冲而去,火焰接连喷吐。 原想以宝物向这老儿换取无晵蛇姥的蛇蜕,但身份既现,敌我两立,只有强取豪夺了。 肃慎族人大喜,纷纷捶胸长啸,不断地高呼着“女娲”二字。岛上、岸上的各族蛇裔被他们啸声所感染,心潮激荡,又感激适才雨师妾相救之恩,也忍不住纵声长呼。起初还只是零零落落,过不片刻,此起彼伏,越来越响,声势如雷霆激越。 甘华老祖见这些蛮族不为自己助威,反倒为叛出本族的妖女壮势,心中大怒,暗想:“等我擒了这妖女,再让烛真神派遣大军,将你们这些蛮子全都扫荡降伏,抓到平丘里好好整治!” 杀机毕现,下手毫不留情,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挥舞铜棍,青光激爆,风雷激吼,气浪澎湃,形成一个七八丈长的气弧光圈,那些飞蛇稍一靠近,登时被打得血肉横飞,漫天抛散。 雨师妾对这贪婪凶残的老儿素无好感,此刻关系“女娲转世”的声威,当着十多万蛮族的面,更加不能手下留情。当下毕集真气,苍龙角声时而高亢激越,时而低沉凄烈,漫空飞蛇如疯如魔,前仆后继从各个方向俯袭甘华老祖。 海上的万千毒蛇也昂首急游,朝岛上争相汇集而来,几百条碧环翼蛇来势最快,突然振翅滑翔,利箭似的朝甘华老祖怒射而去,被他铜棍气浪横扫,炸飞成漫天绿浆,腥臭刺鼻。 流沙仙子在一旁笑吟吟地瞧着,目光扫处,脸色突然一变。只见那满地的翠绿蛇浆之中,突然钻出几只春蚕大小的黑虫,疾速地蠕动了一尺有余,想要钻入旁边的蛇尸,却簌簌战栗了片刻,再也不动了。 她强聚真气,抬手将那黑虫吸到眼前,凝神细看,心中大震。这黑虫果然也是皮母地丘中特有的“蛛蚕蛊”! 一日之间,竟在这北海邂逅了两种至为熟悉的蛊虫!这两种蛊虫只能在皮母地丘特定的环境中繁衍生存,莫说地丘已被息壤封镇,就算这些蛊虫能出得地丘,又怎么可能穿越大荒,钻入西海、南荒才有的毒蛇体内? 倘若先前青蛇体内的“吸魂蛇”尚算意外,再加上这“蛛蚕蛊”,就绝非巧合了! 她心中惊疑,越想越是骇异凛惧,冷汗涔涔。正自四下转头探扫,忽听一声震耳长啸,如雷霆霹雳,脑中嗡的一响,几欲晕厥。 被那啸声一震,蛇群惊嘶,苍龙角登时变调,四周的蛮人更是如遭重击,纷纷大叫着踉跄跌倒,岸上的十余万蛮族人潮陡然大敌。就连甘华老祖也是一阵气血翻涌,真气不畅。 众人心中无不大寒,究竟是谁?竟有如此神通! 循声望去,只见西南方金波闪耀,一个头戴巨鱼头骨的青衣人正骑乘在剑脊虎鲨上,乘风破浪,疾冲而来。漫海蛇蟒纷纷蜿蜒游避。 剑脊虎鲨冲天跃起,破浪急飞。几个起跃,已到了春望崖下。 那人昂身傲立,背负双手,脸容被巨鱼头骨遮盖,只隐隐瞧见一双厉光闪耀的眸子,如冰河寒电,众人被他一扫,都是寒意大起,不自禁地朝后退去。 雨师妾心中一凛,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还不待细想,那青衣人已飘然冲上崖顶,扫了她一眼,目光冷冷地凝视在甘华老祖的脸上,道:“阁下就是平丘甘华了?”声音沙哑低沉,颇为古怪。 甘华老祖哈哈笑道:“不错。阁下又是谁?戴着鱼骨,难不成是人鱼么?”嘴上挖苦调侃,暗地里全是真气凝集,凛然戒备。 青衣人置若罔闻,淡淡道:“带我去平丘,就饶你一命。” 众人人都是一愣,想不到天下竟有人敢如此对甘华老祖说话。 甘华老祖气怒攻心,纵声大笑道:“鲸鱼打喷嚏——好大的口气!老子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双臂一振,衣裳轰然鼓舞,真气怒爆。 众人眼前一花,如被狂风卷席,衣袖猎猎,睁不开眼来,依稀只瞧见青光刺目,气浪狂爆,甘华老祖的青铜棍狂风暴雨似的朝那青衣人猛攻而去。十丈之内,蛇尸、冰块冲天激舞,绕着他成为一个巨大的光球,轰然激啸。 那青衣人避也不避,突然昂首狂吼,众人当头如被焦雷所击,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声浪排山倒海,陡然将自己高高掀起,霎时间便被震飞出十余丈外! 甘华老祖喉中腥甜狂涌,气浪登时一滞,五脏六腑也仿佛随之易位了,只听那沙哑的声音狂雷似的在耳中嗡嗡怒震:“敢问这个喷嚏如何?” 接着眼前碧光冲爆,仿佛万道青霞冲天怒舞,“嘭!”臂骨尽碎,青铜棍陡然断折,接着又听到一连串骨骼碎断的声音,剧痛如绞,火烧火燎,心中闪过一个惊骇而又难以置信的念头:“天下竟有这等人物!”眼前一黑,宛如鸿毛似的飘飞而起,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霎时间碧光冲天,气浪如炸,远远望去,整个春望崖顶鼓舞起一个巨大的翠绿光东,无数气芒如绿蛇乱舞,到处都是一片隆隆回声,惊呼、呐喊、惨叫……全都被盖过了,模模糊糊听不分明。 雨师妾、流沙仙子跌坐于那惊涛骇浪般的气波之中,呼吸窒堵,心中大震,失声叫道:“灵感仰!你是青帝灵感仰……” 只听那青衣人哑声哈哈狂笑:“我早说过啦,灵感仰已经死在那九泉鬼域之中,我是灵威仰,大荒孤魂灵威仰!”声音凄烈森寒,直破碧天,震得众人天旋地转。 漫空飞蛇四散惊飞,茫然不知何往,在滚滚黑云之下,仿佛万千幽魂,聚合离散。 第五章 平丘极渊 听说这青衣人竟是失踪四年有余的青帝灵感仰,众人无不如雷贯耳,均想:“原来是他,难怪!”岛上蛮人更是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朝后远远避退,就连那青蛇亦俯首贴地,低鸣者蜿蜒回游,似是害怕已极。 灵感仰孤高桀骜,喜怒无常,威名布镇四海,就连神帝也让他三分。一百余年前,便曾因为蟠桃会上与黑帝一语不合,盛怒之下挥刀怒斩,竟将乐游山劈出一个深达百丈的巨壑,并由此引出水、木两族长达五十年的激战。故而大荒有谚“青帝怒,天下裂”,水族对他的畏惧忌恨,甚至更在夙仇赤帝之上。 甘华老祖迷迷糊糊中听见是他,心中大震,登时清醒了几分。他修为几近小神级,当今之世,能一掌将他骨骼、经脉尽数震断的,除了烛龙与白帝,只怕就只有这跋扈老儿了! 他又是悲怒又是恐惧,喘着气道:“灵感仰!你……你当日与陛下约定划界休兵,绝不踏入彼此疆界一步,今日自食其言,羞也不羞?” “灵感仰已死,还敢提什么当日之事!”“灵威仰”狂笑声中带着凄厉,长袖一挥,气浪鼓舞,陡然将他凌空扼住喉咙;巨鱼头骨下,那双眸子森然闪耀,竟似比这北海的坚冰还要寒冷,盯着他,顿住笑声,一字字地道:“甘小子,带我去平丘,便饶你一命,否则,教你生不如死!” 流沙仙子心下了然,咯咯大笑道:“灵老贼,汁光纪害得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难怪你只能戴着这鱼骨遮羞,不敢见人。这半年多来销声匿迹,原来躲在北海,想让无晵姥姥帮你转世重生么?” 众人大哗,雨师妾心中亦是一凛,当日听蚩尤谈及鬼国救父之事,得知他从九泉救出之人竟是灵感仰,便猜到四年前青帝必是为黑帝所害。但以灵感仰之威,又怎会被困在地底?其中关窍,始终难以猜透。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便是他的肉身已遭湮灭,只能寄体他人。那日在东海南际山下,若非空桑仙子及时赶到,只怕灵感仰已抢得神农石身,附体其上。眼下他口口声声要甘华老祖领他前往平丘,自然是想到蛇姥的重生神药,再世为人。 甘华老祖“哼”了一声,咬牙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平丘是我水族重囚禁地,即便是圣女也不能妄入,更别说是你这举族仇夙了……” 话音未落,“咯啦啦”一阵脆响,周身被无形气浪生生扭绞,登时发出凄厉无比的狂乱痛吼,就连脸容也陡然变形了。 众人听得寒毛直竖,又是惊怖又是恐惧,纷纷朝后退去。 甘华老祖周身越扭越紧,形如麻花,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疼得恨不能一头撞死,他一边惨叫,一边大骂不绝,却始终不肯透露半点口风。 想不到这老儿虽然贪婪吝啬,倒也刚烈不屈,雨师妾微微起了几分敬佩之意。她虽已叛出水族,但隐隐之中却不免以水族自居,眼见青帝在北海如此嚣张,心下气恼难平。 灵威仰冷冷道:“你当闭口不说,我便没有法子了么?”碧光从丹田轰然冲起,绕体盘旋,映得巨鱼头骨惨绿,更觉凄诡;蓦地低喝一声,双手一张,登时将甘华老祖吸了过来。 几在同时,灵威仰体内碧光大盛,隐隐可见一团翠绿色的光球从头顶泥丸宫疾冲而下,在任督二脉间回旋飞舞,突然破体冲出,没入甘华老祖丹田。 “扑扑”连声,甘华老祖周身鼓胀,又陡然瘪塌,剧烈地颤抖,惨叫不绝。 “元神寄体大法!”众人大凛,一旦青帝元神据占了甘华老祖的躯壳,后者的三魂七魄必为之所夺,即便他不说出平丘所在,灵威仰也自能感应知悉。 雨师妾蹙眉暗想:“他是死是活自无所谓,但蛇蜕一旦落入青帝手中,要想夺回来,可就难如登天了。” 流沙仙子对青帝当日抢夺神农石身之事更是一直耿耿于怀,认定若非他横插一杠,逼得自己忙中出错,现在或许早已救活了神农亦未可知。此刻相见,怒火熊熊,早已杀机大作。 二女对望一眼,已明彼此心意。元神初入寄体之时,两两排斥,正是其最为虚弱之际。要想击败灵感仰,夺得无晵蛇蜕,这是她们唯一的机会了! 雨师妾眉毛一挑,笑道:“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甘华老祖早已是妾身瓮中之物,青帝陛下现在一言不请,横刀相夺,忒也蛮横霸道啦。”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灵老贼横行惯了,当天下都是玉屏山青帝苑,任他来去呢。哼,当日南际山下还未分出胜负,他就逃之夭夭了,今天可没那般容易了!”双双强聚念力、真气,高声吹奏玉兕号与苍龙角。 号角声此起彼合,凄烈破云。漫天飞蛇轰然冲卷,咝咝尖叫,在蓝天下聚集如巨龙形状,滚滚盘旋。 冰洋波涛汹涌,“砰砰”之声接连不断,浮冰四裂,金光闪耀,片刻之间钻出无数海蛇,昂首吐芯,随着号角节奏发狂摆舞,疾速朝着巨灵岛游来。 这几日间,从大荒各处聚集到北海的毒蛇巨蟒数以万计,附近的海鱼、海豹、驯鹿……几被掠食殆尽,就连海中最为凶狠的虎鲸、冰剑脊鲨亦有不少葬身蛇腹,纷纷避退。 蛇群饥饿难耐,又被酷寒所迫,早已凶狂难当,此刻被号角激发驭使,更加势如疯魔。相距犹有百丈,数千条化蛇已按捺不住,狂叫着从波涛中破冲飞起,当空划过无数金黄的弧线,冲入海中,又再度飞冲而起。 岛上众人大骇,唯有肃慎族人纵身欢呼,一边用蛮语大声呼喊,一边弯弓搭箭,悍然朝着青帝怒射而去。 乱箭纵横,青火熊熊。甘华老祖被灵威仰双手吸住,悬在半空,不住地手舞足蹈,凄声惨叫,无法避让。“咻咻”之声密集如雨,霎时间两人便被数千支青石箭灌入,形如刺猬,火焰高蹿,那惨叫声更为凄厉。 眼见青帝毫不避挡,众人都不由得一怔,漫天飞蛇似是胆气大壮,咝咝狂叫,突然如乌云崩溃塌,巨龙似的朝着灵威仰二人当头俯冲扑去。 海上群蛇也已游到了岛沿,尖叫刺耳,破空冲起,四面八方围拥而来。 眼见着无数毒蛇潮水似的卷过脚下,触肤冰冷滑腻,众人无不头皮发麻,一动也不敢动。所幸蛇群狂而不乱,听从号角指挥,只向甘华老祖二人层叠围攻。 蛇潮席卷,嘶鸣声嘈杂如狂浪,不过片刻,灵威仰与甘华老祖已被万千毒蛇交缠包裹,前仆后继,如雪球似的越变越大,遥遥望去,仿佛两座小山,鳞光闪耀,诡异已极。 肃慎族人齐声欢呼,各蛮族又惊又喜,不少年轻人也跟着呐喊起来。 雨师妾、流沙仙子却越来越凛然,殊无半点欢喜之意。念力遥探处,甘华老祖的肉身已被万蛇咬噬,烈火烧灼,但却只伤及皮肉,脏腑,经脉分毫无损。灵威仰的元神更已牢牢占据其泥丸宫,真气通达奇经八脉,沉入丹田之中。一旦他完全掌控了肉身,便是其反击之际…… 念头未已,忽听甘华老祖凄号之声陡然一变,化作雄浑激昂的长啸,“轰!”碧光鼓舞,天海皆绿,那小丘似的蛇群陡然冲天炸散,血肉横飞! 二女脑中“嗡”的一响,只觉得一股气浪排山倒海迎面拍来,喉中腥甜狂涌,号角陡然失声,天旋地转,什么也瞧不见,听不着了…… 云海茫茫,冰洋浩森,天海之间连着无边的白雾,在夕阳的辉映下,变换出魅力万端的奇观环境,仿佛无数仙山傲立海上,又像是万千巨兽汹汹奔走。 苍鹭尖啼,轮声辘辘,七辆飞车贴着海面朝北急速飞驰,很快便冲入了那白茫茫的云雾之中。狂风吹来,整个世界都成了虚浮、混沌的白色,分不清东西南北,雾气和着冰冷的海浪如暴雨似地冲洗着车身,哗哗激响。 车身颠簸剧晃,众人惊呼不断,拓拔野身在“源坎壶”内,亦觉得烦闷眩晕,只听波母喝道:“把住车舵,贴着海面,不要偏离罗盘指向!” 经历的先前雷风暴一劫,众人对她都已大为敬服,当下纷纷呐喊呼应。 车尾掌舵的两名大汉奋力握紧舵盘,不断修正方向;车首的大汉则根据青铜舵旗所示,叱呵着挥鞭驾鸟,结成品字阵,贴着海面朝北疾飞。 白雾越来越浓,就连车厢内亦伸手不见五指,拓拔野凝神绽放青光眼,亦只能朦朦胧胧地瞧见众人轮廓,心中凛然,暗想:“若不是这妖女识得方向,纵然到得平丘,只怕也难以安然返回。” 浪大风狂,冰寒彻骨,车厢咯拉拉地剧震不停,结了一层厚厚的白冰。车轱辘与舵都被坚冰封冻,转动越来越吃力,飞轮渐渐转慢,速度随之大为减缓。 就连驾车的六只苍鹭似乎也难消酷寒,尖叫悲啼不已。车首的大汉更是冻的牙关格格乱撞,浑身颤抖,连挥舞长鞭的力气也没有了。 汁玄青高声道:“启动风火轮,每隔一柱香,加添一次‘太乙神水’!” 众人呼喝附应,过不多时,“呼呼”连响,众飞车尾部突然冲起两道火光,螺旋飞转,车速陡增,朝前闪电似的急冲而去。 众苍鹭欢声长啼,纷纷振翅飞起,冲落到车厢顶部。驾车大汉亦忙不迭地打开厢们,退入车内。巨大的飞车便只凭借着两个风火轮桨之力,在茫茫白雾中飞速前行。 如此飞了小半时辰,海上风暴更猛,狂涛骇浪如山岳压顶,轰击不绝,饶是飞车坚固绝伦,亦有摇摇欲坠之感。 掌舵大汉气血翻涌,握着舵盘的手虎口迸裂,流血不止,周身都被震的酥痹如电,再也支撑不住,叫道:“波母仙子,风浪太大了,不如先飞到空中避上一避吧……” 汁玄青冷冷道:“上空的风力更猛百倍,你若不怕被吹散了架,只管上去一试。”声音清脆,源源地传了出去。 但此时四周风浪如狂,话音传到最后一辆飞车时,已断断续续听不真切,那舵手似乎只听见“只管上去一试”六字,心中大松,急忙奋力拉舵上冲。 “轰!”那辆飞车刚冲起十丈来高,便被狂风当空拍的炸散开来,车中众人失声惨叫,无影无踪。 众人大骇,拓拔野心中亦是一凛。这些年来,他遍历大荒,也不知去了多少险恶之地,见识了多少惊涛骇浪,却始终不曾见过这等大风!北极至寒之地,再加上无边迷雾、骇世狂风……难怪平丘被水族视若天下第一等的重囚禁地了。 余下的六辆飞车再不敢冒险,唯有继续乘风破浪,朝北急驰。所幸这冰洋气候太过恶劣,凶兽巨鱼也难以生存,一路行去,倒也没遇见其他巨兽突袭。 远远地,听见后方传来若有若无的鸟叫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似乎有万千鸟群紧随追来。 又飞了一个多时辰,飞车“格格”作响,颠得几欲散架了。众人腹中亦是翻江倒海,五脏六腑都似错位一般。说不出的烦闷恶心。唯有雨师薇睁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窗外,大感好奇有趣。 “咦?那是什么?”她花容微变,又惊又喜,指着茫茫白雾失声低呼。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在左前方雾气突然聚散离合,隐隐可以瞧见山岳行廓;狂风鼓舞,传来几声婴儿哭啼似的奇怪鸟鸣。想要凝神再听,却有寂然无声了。 汁玄青低声道:“这是‘鬼婴鸟’,传说是有夭折婴儿的魂魄所化,飞不到仙界,只能在平丘极渊盘旋,每天每夜,都在呼唤着她的母亲……”说到最后一句时,妙目中闪过悲楚,愤恨,伤心,懊悔混杂的古怪神色。声音轻颤,顿住不语。 拓拔野知她必是想起了死去了公孙青阳,心中微微一震,暗想:“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虽造孽深重,但爱子之心。却与常人无异。”对她的厌憎之意稍有减缓。 鬼婴鸟是极渊独有的凶禽,鸟啼既闻,平丘自然在望了。众人大喜,如释重负,水龙琳的俏脸却沉了下去。 乌丝兰玛嫣然一笑,柔声道:“青阳未死,汁姐姐又何必伤怀?等大事既了,你们母子自然就能团圆了。瞧着他长大成人的摸样,姐姐必定觉得吃什么苦,全都不枉啦……” “青阳?”拓拔野闻声大震,惊愕不已,难道这“母子团圆”指的竟不是公孙婴侯,而是死了十多年的公孙青阳? 汁玄青苍白的脸颜红晕泛起,似悲似喜,徐徐道:“乌丝兰玛妹子,丑话说在前头,若让我发觉那孩子不是青阳……” 乌丝兰玛格格一笑,截口道:“母子连心,一见便知。乌丝兰玛就算是吃了龙鲸猛犸胆,也不敢拿此事蒙骗汁姐姐。否则,就算汁姐姐饶的了我,阳极真神又岂能答应?” “你知道便好。” 汁玄青点了点头,傲然一笑,带着几分淡淡的凄凉,“婴侯是个极孝顺的孩子。青阳被那小贱人掳去,这些年来,他始终自怨自艾。若是他们兄弟当真能够重逢,也不知会多么欢喜……” 拓拔野听的惊疑不定,公孙青阳落入天帝冰壑中,纵然不曾摔死,也早被雪鹫争啄分食,又怎会被远在万里之外的乌丝兰玛所得?就算真被她路过所救,她又怎能知道那婴孩便是波母之子? 乌丝兰玛笑道:“阳极真神现在多半已经和龙女成婚啦,等到汁姐姐带着青阳回到地丘,一家团员,双喜临门,那才叫欢喜呢。” 拓拔野心中一震,原来波母竟还不知道公孙婴侯被困于地底之事! 乌丝兰玛必定是封锁消息,不让波母知道地丘之战,好让她心无旁骛地引领众人前往平丘,解印鲲鱼!如此说来,公孙青阳多半也是水圣女胡诌出来,诱骗波母为己所用的饵食。想明此节,登时精神大振,又添了几分把握。 当是时,窗外云雾飞散,海浪渐平,依稀可以瞧见一座险峻高山矗立冰洋,峰颠被云海截断,几道夕阳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射在峭壁上,金光灿灿。 “平丘!平丘到啦!”众人欢呼声中,飞车风驰电掣,破浪冲起。 飞得近了,狂风转小,云雾越来越加稀薄,隐隐已能瞧见一角蓝天。崇山峻岭横据沧海,巍峨入云,仿佛擎天巨柱,高不可瞻。 飞车绕过山崖,正面望去,赫然是一个极为深远宽广的山谷,绿意盎然,鲜花遍布,仿佛一幅斑斓锦绣,铺展绵延到山脚,倒映在湛蓝色的冰洋中,明艳如画。 清风徐来,海波不兴,鼻息间满是浓郁花香。众人尘心尽涤,飘飘欲仙。想不到在这狂风暴雪的北极冰洋里,竟有如此温暖秀丽的仙境。在经历了适才那梦魇似的迷雾骇浪之后,更觉心醉神迷。 鸟鸣啾啾,雪鹫盘旋。万千飞鱼波浪摇舞,划过无数道优美雪亮的弧线,银瀑似的从飞车窗边倾泻飞过,冲入海中,引得雨师薇等少女娇呼不绝。 山谷中央,对矗着两座山丘,高峭险拔,峰顶却象被利斧横削,草木不生,想来就是传说中地平丘了。相传这两座山峰是九天玄龙的獠牙,落入人间,专以封镇凶兽,因此又被称为龙牙山。 科汗淮的“龙牙侯”便是典出于此。当时他年纪轻轻,威震天下,被各族视为“大荒五十年后之第一人”,水族封“龙牙”以为爵号,便是希望他能如九天玄龙一般,将水族神威布达四海,慑服敌众。谁想许多年后,他竟叛出水族,重伤烛龙,成为北海最为嫉恨的人物。 拓拔野从壶口遥望平丘,忽然想起科汗淮当日在蜃楼城中言传身教的历历情景,心潮起伏,暗想:“科大侠为了天下公义,舍身忘死,不愧‘龙牙’二字。波母与水圣女为了一已之私,却不惜解印鲲鱼,祸乱四海……今日我若不能阻止,又有和颜面站在这龙牙上下!”一念及此,豪情激涌,更无半分退缩踌躇之意。 思考间,六辆飞车旗帆猎猎,风轮飞转,俯冲入山谷,贴着那五彩缤纷的野花草地,闪电似的朝平丘冲去。 绿林如海,汹涌起伏,迎面刮来的凉风带着丝丝水汽,清新扑鼻。遥遥望去,平丘两面矗立于一个极大的碧湖之中,水雾弥漫,波光荡漾,上空的鸟群方一靠近,立即尖啼着盘旋绕开,当是传说中深达地底九泉,寒冷无比的极渊了。 汁玄青道:“无晵蛇姥就被封镇在平丘西峰‘万蛇岩’下,甘柤老祖和甘华老祖寸步不离地镇守着。遗玉仙子,杨柳仙子,青马真人,视肉老租,百果仙子五人巡逻各处,每隔两个时辰,便在‘万蛇岩’会合一次。如果我没有猜错,现在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 话音未落,果然听见一个洪钟似的声音轰然回荡:“他奶奶的肉蛋蛋,哪来的没规矩的混球!这里是平丘禁地,妄闯进来是想要找死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巨大的赤鳞蜥龙张翅从左面山上急冲而下,尖叫怪啸,喷出一团团烈火。 蜥龙脊背上骑坐着一个怪人,圆滚滚,红彤彤,头和身子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像是一团牛肝一般,两个铜铃似的碧眼左顾右盼,气势汹汹,口中兀自吧嗒有声地啃着一条肥硕的鹿腿。想必就是平丘七仙中的“视肉老祖”了。 视肉是大荒中的一种怪兽通身浑圆无四肢,只长了一双眼睛和一张巨口,生性凶狂残暴,就是虎狼遇见了,也会被它囫囵吞如肚中。最为神奇的,是他饥饿难耐时会将自己身体吞噬入腹,而后又会复生如初。 这视肉老祖果然长得与“视肉”极为神似,就连凶暴贪吃的脾性也如出一辙,令人为之莞尔。 乌丝兰玛微微一笑,传音到:“大家按计划而行,不可轻举妄动。”众人迅疾更衣易容,自缚枷锁,就连乌丝兰玛和波母也乔扮如重囚。唯有水龙琳依旧威装坐于车中。 九凤、强良从车种飘然飞出,凝空行礼,齐声道:“天柜山九凤、强良,奉烛真神之命,押解重囚至平丘。另附纯阴女童一名,作为朱卷神蛇极夜冬眠的祭品,还请老祖引进。 视肉老祖肃然动容,急忙丢掉鹿腿,笨拙的鞠身还礼,道:“原来是北极双尊驾到,有时远迎,勿怪勿怪。 碧眼滴溜溜地打量着六辆飞车,胖脸上闪过一丝狐疑之色,咳嗽道:“不过,平丘囚车向来是由幽都盲奴护驾,两位神上又何必屈尊亲临?这个……这个……两位神上应当知道‘一入平丘,永不能出’,就算是护驾使者,也不例外……” 强良三角眼光芒闪烁,咧怪嘴笑道:“此次重囚关系极大,烛真神不容有失,所以特意派遣二人护驾。否则就算你八架神车请我们,我们也不来……” 蹄手一抬,左臂上的赤练蛇缠着一个黑石瓶昂头立起,续道:“老祖放心,我们自然知道平丘机密,不可外泄。所以烛真神命我们练‘忘川水’也一齐带来了。等交接完毕,出了平丘,再由你们亲手喂我们喝下神水,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九凤仙子冷冷道:“真神手谕在此,好好看清楚了。”右手如兰花招展,一张羊皮飘然飞舞,落入视肉老祖胖嘟嘟的手中,其上赫然是烛龙的亲笔字迹,加盖了水神玺印。 视肉老祖凝神读了三遍,再无怀疑,将羊皮纳入怀中,哈哈笑道:“两位神上光临,平丘生辉。不过这女童人祭什么地方,忒也便宜了朱卷神蛇,若是让青马真人瞧见,更是埋怨暴殄天物啦。” 强良尖声怪笑,虎嘴里的赤练蛇随之摇曳起舞,瞧起来又是恶心又是淫猥。 车中的水龙琳听见,双颊飞红,又迅即转为惨白,羞努悲惧,低下头,泪水陡然滴落在“源坎壶”上。 青马真人好色淫虐,与双头老祖堪称伯仲,送到平丘的女囚往往要遭百般欺辱,生不如死。 但相对之下,朱卷蛇的人祭更加凶险惨烈。据说朱卷蛇享用女祭。必先以蛇尾劈入女阴,将其纯阴真元汲纳殆尽后,再剥去人皮,抽出脊骨,一寸寸生吞入腹中。过上七天七夜,魂魄被尽数吸纳,才告气绝。 拓拔野心下愤怒,正待要传音劝慰。却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叫道:“反了反了!你个吃不够的肥肉球,竟敢在背后说本神坏话!两位神上英明神武,万万不可听他胡说八道。” 狂风鼓舞,马嘶长鸣,一个清秀挺拔的黑衣男子骑着青黑色的陶余斜冲而下,嘴角含笑,满脸跋扈自大的神气,真是青马真人。 接着又听见东,北,西三个方向传来银铃似的清脆声音。此起彼伏地道:“遗玉,杨柳,百果接驾来迟,北极双尊万勿见怪!” 山上霞云飞散,风鸟高翔,三个彩衣美人骑乘神禽翩然冲下,在飞车前盘旋凝空。 左边女子丝锦缠头。镶嵌流光碧玉,与俏脸交相辉映;当中美人杏脸桃腮,笑意盈盈,腰间串以各色仙果为带;右首女子绿衣翠裙,细腰如柳,素手斜握柳枝长鞭,当是遗玉仙子,百果仙子与杨柳仙子。 平丘七仙乃是昔年黑帝精挑细选的仙级高手,专以镇守重囚禁地,单个儿而论,除了甘柤老祖,甘华老祖之外,这五人修为尚比不上百里春秋,风道森等人;但若联起手来,心意相通,威力倍增,即便是天吴这等神位高手,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最为关键的,乃是这七人身上均藏有“赤光极石”,一旦意外发生,神石红光直冲天穹,方圆数千里都能看见;最迟一个半时辰,援军便可陆续赶到。即便乌丝兰玛一行将七仙尽数杀了,也难以如愿。 因此他们才费劲心机,乔装为囚车护使,务求趁着七仙不备,一举拿下,绝不让神石赤光有丝毫外泄。 拓拔野虽不知“赤光极石”,但他聪明绝顶,隐隐也已猜到其中关键,正想立即跃出“源坎壶”,搅它个天翻地覆,坏了水圣女与波母的计划,又听见九风仙子淡淡道:“甘柤老祖,甘华老祖呢?怎地不出来接驾?” 平丘五仙脸色微变,遗玉仙子笑道:“两位老祖奉命看守朱卷妖女,自然寸步不离。两位神上勿怪……” “寸步不离?”九风仙子冷笑一声,道:“听说春秋两季,总有人拿着无晵蛇姥的蛇蜕到大人海市上贩卖,颜容行貌和他们像的很呢。烛真神极是震怒,这次特命本宫顺道查明此事,如果两位老祖未曾擅离职守,就快快出来澄清证明。” 五仙脸色更转难看,青马真人干笑一声,道:“两位神上明鉴。近年来,烛真神命我等向无晵蛇姥逼讨‘重生神药’的药方,虽尚未查清,但那妖女的蛇蜕却无疑是药引之一,他们纵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也不敢如此。” 强良从腰间皮囊取出两颗乌黑药丸,尖声道:“身正不怕影斜,既然两位老祖不曾作过亏心事,叫他们出来吞下这‘照心丸’,立知真假。” 平丘五仙面面相觑,眼神中闪过惊恐张皇之色,青马真人额头细汗沁出,支吾道:“这个……这个……两位老祖受命镇守妖女,实在是不能妄离半步……” 九风仙子脸照寒霜,冷冷道:“好,既然他们不能离开,就由你们带我等前去照会。”黑衣鼓舞,御风飞掠,径直朝平丘左峰冲去。 苍鹭尖啼,风轮急转,六辆飞车紧随其后。 五仙大惊,失声道:“神上留步!”纷纷转身骑兽急追,抢到九风,强良前面,七嘴八舌,语无伦次,一会说平丘乃重囚禁地,外人不可擅入;一会说万蛇岩凶险莫测,纵然是他们也不敢妄闯。 九风,强良只是不理,拂袖拍舞,将他们左右震退开去,领着飞车一路急飞。 五仙不敢强行阻挡,只好一边苦苦劝阻,一边左右跟随,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绿,大汗淋漓,显是紧张至极。 平丘双峰如斧劈刀削,布满了深碧浅绿的苔藓,在蓝天白云映衬下,鲜艳夺目。下方极渊寒气蒸腾,相隔尚有千丈,那刺骨寒风便扑面刮来,拍的众人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再往前飞,平丘湿暖怡人的气候,迅速变得比先前的冰洋极地还要酷寒森冷。狂风如冰刀,劈头盖脸,夹杂着万千尖利冰晶,“叮叮”脆响不绝,寻木所制的飞车厢壁竟被密集冰屑深深钉入,水流连淌。驾车大汉被冰晶破体刺入,连连痛呼怪叫。 冲过森森极渊,隔着蒙蒙雾气,已能依稀看见那高凸尖利如鸟啄的万蛇岩。万蛇岩高近百丈,一半浸于寒渊之中,俨然一座小山,其上密密麻麻。鳞光闪烁,爬满了各种毒蛇,故又称“蛇山”。 山体与极渊交接处,有一个幽深黑洞,洞口尖石交错,仿佛森森巨口,择人而噬。当是囚禁无晵蛇姥等重囚的龙牙洞了。 飞车凌空冲到洞口,那岩壁上的万千毒蛇登时轰然冲起,咻咻吐信,作势欲扑。 强良劈空一掌,气浪狂卷,登时将蛇群打得掀飞炸舞,“嗵嗵”摔入极渊中,尖嘶迭起,白汽乱舞。 众人低头望去,寒气刺得双眼酸疼,眉睫上马上结了一层冰霜。只见群蛇僵直惨白,动也不动地悬浮了片刻,缓缓朝极渊下沉,显是片刻之间已被冻毙。 凝神再往下看,水汽弥散,湛蓝色的渊水暗影憧憧,蒙朦胧胧可以看见许多四尺来长的幽蓝水疱,每一个水泡中仿佛都蜷缩着一个人影,待要细辨,却又什么都看不分明了。也不知是溺毙的浮尸,还是被囚禁于水底的要犯。 飞车次第落下,悬空停在洞口,极圣宫卫纷纷挥鞭叱呵,将车上乔扮成重囚的乌丝兰玛诸女赶了下来,朝洞里驱赶。青马真人看见诸女,登时双眼放光,狂吞馋涎,一时竟顾不得阻挡了。 九风、强良还待往里闯,遗玉仙子等人脸色惨白,对望一眼,再也不敢迟疑,一齐伏身跪倒,颤声齐道:“神上止步,我等大意疏忽,罪该万死,无晵蛇姥她……她不知如何,竟从囚室里逃脱了!” 第六章 盘古九碑 “什么?”众人问言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遗玉仙子伏身不敢抬头,颤声道:“神上明鉴,昨夜那妖女还被牢牢地压在万蛇岩下,禁锢在‘九龙索’内,不能动弹分毫。今日凌晨,我们前往巡查时,却发现囚室内空空如也,九龙索被劈为两段,甘柤老祖,甘华老祖,还有……还有那妖女全都消失不见了!” 拓拔野惊愕骇异,大感意外,想到波母一行机关算尽,千里迢迢赶到平丘,却迎来这等滑稽结果,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笑容,这些日子以来,少有这般解颐开怀的时候。但想到找不着蛇姥,取不到神药,雨师妾体内奇毒难消,喜悦之意登时又淡了下去。 九凤仙子又惊又怒,与波母,乌丝兰玛等人对望一眼,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欺骗本宫!平丘固若金汤,插翅难飞,那妖女被困了百余年,又怎可能一夜之间逃了出去?分明是甘柤老祖、甘华老祖私窃蛇蜕,不敢与本宫对质,才挟持蛇姥,畏罪潜逃,是也不是?” 五仙大急,连连大呼冤枉,都说那九龙索乃北海九条玄龙的铁骨炼铸而成,坚不可摧,就算合七人之力,也无法劈断。更何况蛇姥被压在万蛇岩的最底部,山重何止千均,当今之世,除了烛龙、白帝等寥寥几人,又有谁能将之抬起,放她出来? 强良飞身冲入龙牙洞,没过片刻,就怒气冲冲地奔了出来,瞧那神色,众人已知端倪。群情激愤,纷纷怒喝着要将五仙处死谢罪。 乌丝兰玛樱唇翕动,传音授密。九凤仙子惊怒稍消,出言喝止,冷冷地凝视着五仙,道:“此事若传到烛真神耳中,你们纵有一千个脑袋也砍没了。瞧在你们从前略有薄功的份上,本宫再给你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平谷五仙大喜过望,称谢不迭。 九凤仙子高声道:“大家听好了!平丘四周全是冰洋迷雾,那老妖女就算逃脱,也断不能离开此岛。所以人都散开来,四下搜寻,一旦找着,就发烟火为号。谁能找着无晵蛇姥,有罪者就地大赦,无罪者封地加爵!” 众铁卫哄然应诺,当下将乔扮重囚的诸女枷锁一一打开,三人一组,迅速分头奔散。 水龙琳、雨师薇与一个大胡子铁卫一起,沿着山脚朝岛西奔去。 高山险峻入云,陡不可攀。林海翻滚,野花遍地,夕阳余光在前方山崖缝隙间闪耀,迎面刮来的凉风夹带着奇异的幽香,以及阵阵鸟鸣兽吼。 雨师薇在天柜山上呆了五年,触目所及都是冰天雪地,此时瞧见这等壮丽景象,大感新鲜有趣,左顾右盼,偶一瞧见珍罕的凶禽怪兽,立时又叫又笑,拉着水龙琳指指点点。 水龙琳心绪烦乱,置若罔闻,只是想着如何趁乱脱逃。眼角扫处,瞥见左面山脚下有一个颇为隐秘的石洞,心中一动,故意大声道:“咦?那洞里是谁?别跑!”折身冲起,翩然朝洞中冲去。 大胡子铁卫和雨师薇不疑有他,急忙抓起烟火弹,凝神尾追。 水龙琳方冲入洞中,立时“哎哟”一声,假装被气浪击中,翻身摔跌在洞壁上失声痛吟。 她眼下身份特殊,是至为重要的纯阴女祭,自然不容有失。大胡子铁卫叫道:“水龙仙子,你没事吧……” 刚俯身将她抱起,胸口一凉,剧痛椎心,咽喉又被她一掌狠狠劈中,哼也不及哼上一声,便已重重撞飞在石壁上,横死当场。 雨师薇吃了一惊,叫道:“琳姐姐,你这是……”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嘴已被紧紧捂住,只听水龙琳的声音冷冷道:“你若不想和他一样,就老老实实地呆着别动!”喉咙寒气森森,一柄蓝幽幽的牛角弯刀业已架在她的脖梗上,稍一挥转,立即身首分离。 雨师薇妙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瞪着咫尺之距那张冰霜凝结的瓜子脸,又是惊恼又是伤心又是委屈,想不到平素最为要好的姐妹竟会这般对待自己,睫毛眨了几下,泪水夺眶而出,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水龙琳心中一软,但想到生死攸关,大仇未报,也顾不得这许了。左手陡然一松,疾点如飞,将其经脉尽数封住。 忽听一个沙哑的声音笑道:“人都说‘西海七绝蛊,不敌妇人心’,果不其然。这仙子下手如此狠辣,很合我的脾胃,妙极妙极!” 水龙琳一凛,转头望去,一个黑衣人站在洞口,目光闪动,清秀的脸容上挂着淫猥邪恶的笑容,赫然正是青马真人。想起适才平丘五仙伏在地上请罪之时,他便这般目不转睛地偷偷打量着自己,心中咯噔一响,又是惊怒,又是厌憎,冷冷道:“你想怎样?” 青马真人步步逼近,涎着脸笑道:“应当是我问你想要怎样才是。你在这平丘禁地杀了护囚使者,本真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北极双尊知道了,岂不是要罪加一等么?” 水龙琳凝神聚气,紧握牛角弯刀,冷冷道:“这有何难?只要我大声呼救,将双尊叫来,说你杀了护囚使者,想要轻薄我们……你猜猜他们是相信我呢,还是相信你?” 青马真人一怔,眯眼狞笑道:“好一个颠倒黑白、伶牙利齿的臭丫头,本真倒要试试你身上这股刁蛮劲儿!”双袖轰然鼓舞,气浪如狂飙怒卷。 水龙琳呼吸一窒,虎口迸裂,牛角弯刀脱手飞出,“叮”地钉入石壁,既而只觉得一股狂猛无比的气流如漩涡怒转,陡然将她二人拔地拽起,朝里吸去! 拓拔野在源坎壶内听见,再不迟疑,笑道:“只怕你没这个福分!”闪电似的冲出,一记碧木光刀朝青马真人当胸怒斩。 “轰!”那强猛的水属气流陡然收缩,碧光暴涨,映得石洞内翠光迷离。 青马真人大吃一惊,双袖合舞,奋尽全力拍中那光刀气浪,轰然连爆,眼前一黑登时朝后翻身飞退。 还不等他聚气回身,拓拔野气如潮汐,又是接连九道气刀,光浪陡转为橙黄之色,连绵飞舞,汹汹迸爆。 青马真人再也抵挡不住,“咯啦”一声,右臂率先折断,接着左手、右肋、双膝……纷纷碎裂,嘶声惨叫,喉骨又被气刀横扫劈中,鲜血狂喷,翻滚飞跌,一头撞在尖石上,簌簌颤抖了片刻,便不再动弹了。 二女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从海渊洞中救回来的少年如此了得,竟将位列平丘七仙的青马真人瞬间击毙! 其实以青马真人的修为,纵非拓拔野的对手,也绝不至于如此不济。只是相隔太近、事出仓促,他实在来不及回旋防备。加之拓拔野又是五德之身,对五行相化之法日渐纯熟,先是利用其玄水气旋,以水生木,陡然激爆碧木真气;一击得手后,又迅疾转化为黄土真气,以土克水,酣畅淋漓,将他杀得毫无招架之力。 拓拔野宅心仁厚,但对于淫虐凶暴之徒,却素来厌恨,目睹这青马真人丑恶嘴脸,想起双头老祖、公孙婴侯等人言行,心里更是怒火熊熊,真气循环激爆,出手再无半点留情,大大出了一口这些日子以来憋在心底的恶气。 水龙琳怔怔地凝视了他片刻,脸上忽地一阵红晕,低声道:“原来公子神功盖世,我适才倒是白白担心啦。”心底怦怦乱跳,更觉得他果真是上苍派来解救自己的神人。 拓拔野微微一笑,道:“姑娘,这岛上到处都是耳目,岛外又处处是狂风迷雾,你能躲到几时?逃到哪里?” 顿了顿,道:“与其这般东躲西藏,倒不如反客为主,抢先找到无晵蛇姥,说服她一齐对付……” 水龙琳眼圈一红,摇了摇头,道:“无晵蛇姥与陛下仇深似海,我是陛下的外孙女,她又怎会与我化敌为友?何况那朱卷玄蛇当日是被陛下的‘血钉封印’禁锢在极渊潭下,唯有陛下子孙的鲜血才能解开,水圣女和波母便是想以我为玄蛇的解印祭品,换取蛇姥的鲲鱼解印诀……” “朱卷玄蛇?”拓拔野灵光一闪,脱口道:“我知道蛇姥现在何处了!” 风声猎猎,树木倒掠,拓拔野三人抄足疾飞,朝平丘极渊疾冲而去。 雨师薇偷偷瞟了他侧脸几眼,大感有趣,忍不住掩嘴咯咯低笑。拓拔野穿了那死去的铁卫的衣服,又刮下他的大胡子粘在自己脸上,瞧起来颇为威武,和原来俊秀英挺的形貌截然不同。 水龙琳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小心。与并肩飞掠,鼻息中尽是他阳光般温暖好闻的味道,心跳如鹿撞,一时竟不敢转头看他。 对这陌生而又亲切的少年,她已是莫名地依赖和信任,虽然仍不信无晵蛇姥会化干戈为玉帛,却又笃定他必有妙策。想起与他相识以来的历历情景,尤其想起自己绝望中犹如抓中最后一根稻草,紧紧地抱着他拥吻相诱,登时耳根发烫,脸颊如烧,心绪缭乱如春草。 此时极圣宫众人早已散开,平丘双峰下只寥寥落落站了几个铁卫,东张西望。 拓拔野取出当日段聿铠送与自己的隐身纱,将三人尽数罩住,默念隐身诀,气光鼓舞,身影陡然消匿无形,只隐隐看见一团浮光轻烟似的朝冰潭飘去。 到了极渊潭边,在崖壁岩隙间立定。绿苔湿滑,寒气袭人,二女牙关轻撞,微微地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靠去。 拓拔野又将一颗碧绿的圆珠塞到水龙琳的手中,低声道:“极渊水太过冰冷,你们在这里等我,万万不可走开。如有人来,就揉搓这颗‘念绿珠’,我自然就会知道了。” 水龙琳稍一迟疑,点头应诺。拓拔野环顾四周无人,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悄然潜入潭中。方一入水,冰寒彻骨,心肺如锥,仿佛突然被万千冰刀齐齐刺入,遍体毛孔陡然收紧,心跳、呼吸瞬间顿止,蓦地朝下沉去。 拓拔野心中大凛,急忙闭息凝气,悠悠悬浮。过了片刻,体内真气渐转通畅,但周身仍是僵冷无比,就连手指也难以曲伸。 这极渊寒气之盛,竟比当日的丰山清冷渊更胜百倍!难怪先前那些毒蛇一跌入渊潭,顷刻冻僵溺毙。莫说常人,换了是真人级别的高手只怕也难以支撑。暗自庆幸有先见之明,未让二女随行。 当下取出蟠桃会上鱼陵国所送的龙鱼衣,徐徐套上,再默念“鱼息诀”,缓缓舒展毛孔,吸纳水中空气,虽然仍冰寒刺骨,行动不便,但比之方才那几欲僵毙的恐怖滋味,已是云泥之别了。 拓拔野心道:“极渊深不可测,也不知那朱卷蛇究竟被封印在何处?”凝神四扫。 此时距离水面已有十丈,湖蓝色的冰水暗不透光,朦朦眬眬瞧见四周悬浮着十余个巨大的幽蓝气泡,其中各蜷着一个裸体女童,双目紧闭,浑身苍白,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沉睡着。想必是被囚禁于极渊中的重囚孩童。 拓拔野心下不忍,想到水族连这等幼小的女童也不饶过,更是气怒难平。正欲往下游去,下方突然冒上来一串串气泡,汨汨升腾,心下一凛,急念隐身诀,藏在幽暗处。 过不多时,只见一个胖墩墩的红面老头无声无息地游了上来,卷发虬髯,锦衣漂浮,脖子上骑坐了一个约摸三四岁的黑衣女童。 那女童脸色惨白,大眼灵动,嘴角似笑非笑,右手紧握着一要两尺来长的紫铜细棍,其上刻着两条人头蛇,两两相缠。膝盖以下布满了蛇鳞,小腿仿佛没有骨头一般,软绵绵地垂在一旁,瞧来颇为诡异。 那红面老头漂到最下方的幽蓝气泡前,悬浮不定,黑衣女童右手轻轻一捅,紫铜棍登时插入裸体女童的肚脐之中。 拓拔野心中大凛,只见那黑衣女童低下头来,大口大口地吮吸着紫铜棍的另一端。 气泡中裸体女童的双眼陡然睁开,惊怖痛楚,周身随之剧烈颤抖,手舞足蹈。那黑衣女童却越吸越快,眯着双眼,神情极是贪婪快意。 过了片刻,裸体女童双目圆睁,终于不再抽搐了,嫣红的血丝从肚脐眼洇出,红烟似的缭绕弥漫。 黑衣女童脸颊添了几分血色,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意犹未尽地将紫铜棍抽了出来,手指轻轻一比。 红面老头木无表情地漂到第二个气泡前,她又如法炮制,立时将铜棍插了进去,贪婪吮吸。 拓拔野惊怒骇异,不知黑衣女童究竟是谁?年纪如此幼小,行径却已残暴如凶魔!方欲上前阻止,怀中另一颗“念绿珠”突然碧光冲爆,嗡嗡急转。 红面老头陡然一震,双眼精光爆射,闪电似朝他一掌击出。 水浪轰然鼓涌,白沫纷纷,拓拔野气息一窒,只觉得狂涛拍面,隐身光罩登时粉碎,龙鱼衣也应声炸裂开来,心中大骇:“此人是谁?真气竟如此之强!”立时急转定海神珠,借着那惊涛骇浪,朝上旋身飞冲。 “哗!”冰浪冲天喷涌,天旋地转,拓拔野凌空飞起数十丈高,才将那狂霸已极的气浪消退殆尽。 眼角扫处,只见下方人影飞掠,波母、乌丝兰玛、强良、九凤等人都已赶到。心中一动,索性继续伪装成那大胡子铁卫,故意大声惨叫,手舞足蹈地从半空摔下,重重地撞落在草坡上。 水龙琳、雨师薇失声惊叫,顾不得隐身纱了,一齐奔上前来,将他扶起。 见他浑身血污,水龙琳芳心陡沉,雨师薇更是吓得手足无措,拓拔野眨了眨眼,传音道:“我没事,只是皮肉之伤。”二女这才大松了口气。 九凤飞身掠过,扫了拓拔野一眼,一时也没瞧出端倪,眼见二女对一个铁卫如此关切,微微有些疑心,但此刻情势紧急,无暇顾及这些儿女情事,径自冲到极渊边,喝道:“布阵!” 众铁卫哄然呼应,刀光闪动,气芒冲天摇曳。极圣宫的“圣使刀”以北海冰虹铁所制,刀锋色泽绚丽,挥舞时有如彩虹霓霞,此刻几百柄长刀同时舞动,映照得极渊瑰丽万千。 “轰轰”连声,几百道刀芒齐齐劈入冰潭,惊涛炸舞,冰冷的水浪如暴雨倾落。 忽听一声震耳长啸,一道人影从水中冲天飞起,众人气血翻涌,踉跄后退,“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几十名铁卫竟握不住长刀,纷纷丢落在地。 几个真气稍弱的,更是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一头栽入极渊,嘶声惨叫,瞬间僵毙沉落。 众人大骇,抬头望去,那道人影急旋飞转,横空冲至万蛇岩上站定,群蛇欢鸣,将他包围得水泄不通。 那人昂然傲立,红彤彤地胖脸木无表情,双眼邓凌厉如电,斜睨群雄,视若无物。颈上骑坐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女童,脸色苍白,笑吟吟地横扫众人,右手上的紫铜棍犹自滴着鲜血。 拓拔野又惊又奇,片刻之前她还不过三四岁的模样,怎地突然大了这许多?只听视肉老祖等平丘四仙七嘴八舌地惊呼道:“他奶奶的肉蛋蛋,老大,你……你怎么真和这老妖女在一起?” 拓拔野心中大凛,才知道这女童果然是传说中凶暴妖邪的无晵蛇姥;而这红面老头想必就是甘柤老祖了,但以他一介仙位高手,真气又怎会狂猛至斯?隐隐之中觉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此人一般,忐忑不安。 无晵蛇姥拍手笑道:“好一群有眼无珠的笨蛋!你们的老大早就填了我朱卷国神蛇的牙缝啦!这位是你们的老二……”眼珠一转,咯咯大笑道:“不过已经不是你们的老二啦!” 九凤仙子冷冷道:“平丘四仙,这是你们将功折罪的机会了,还不动手?” 视肉老祖、遗玉仙子四人面面相觑,咬牙叫道:“老妖婆,平丘七仙可算被你害惨了!”倏然骑兽疾冲,象牙斧、玉骨刀、杨柳软鞭、百果带齐齐朝无晵蛇姥兜头攻去,绚光乱舞,气浪狂卷,刺得周围众人睁不开眼来。 无晵蛇姥大眼眨也不眨,咯咯笑道:“乖蛇奴,还不替姥姥出手?” “甘柤老祖”双眸怒火闪耀,杀机大作,双掌突然回旋横扫,一记再也普通不过的“万木争春”,碧光怒爆,当空陡然荡漾开万千圈翠绿光漪…… “轰!” 众人脑中一震,平丘四仙纵声惨叫,鲜血四射,连人带兽翻身跌飞出数十丈远,重重地摔落草丛,簌簌颤抖,睁大了眼睛,充满了惊疑与骇惧,突然“扑扑”连声,周身伤口绿苔遍布,碧草丛生,再不动弹了。 “青帝!”拓拔野心中一沉,再无怀疑。除了灵感仰,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以一招“万木争春”,将四名仙、真级高手、凶兽妖禽同时击毙? 群雄更是倒抽一口凉气,尽数骇然僵住,均想:原来是他,难怪竟能劈断九龙索、抬起万蛇岩,将蛇姥生生救出。但以他桀骜自大的脾性,又怎会甘为朱卷氏的“蛇奴”,听她这般呼来唤去? “好一个‘万木争春百花开’!”乌丝兰玛转发高髻,碧眼清澈,已恢复真容示人,击掌叹道:“青帝陛下五年潜修,风采更胜从前,当今之世,又有谁可匹敌?只可惜这形貌……却及不上当年万一了。” 青帝冷冷不答,无晵蛇姥笑道:“这个小丫头是谁?嘴像抹了‘南海曼陀罗蜜’一样甜。可惜你说的灵感仰已经死了,现在这个乃是我的蛇奴,叫做灵威仰,今后可别叫错了。” 乌丝兰玛嫣然笑道:“原来如此,那可要恭喜蛇姥了。” 顿了顿,道:“晚辈乌丝兰玛,是水族的圣女,因看不过烛龙与长老会欺压番国、奴役蛇族,所以率领北极双尊等良臣义士与之相战,重振族纲。今日千里迢迢赶至平丘,便是想还复蛇姥自由,联手对付烛龙。不想被灵前辈抢先一步,惭愧惭愧。” 无晵蛇姥笑道:“哎哟,那可多谢你啦。不过既是想要和我联手,方才又为何命平丘四龟来对付我呢?莫非是以为我叫蛇奴给劫持了,好心前来帮手不成?” 她瞧来不过五六岁的模样,但说话的声音却是说不出的娇媚勾人,众人听了,心中无不怦怦大跳。 乌丝兰玛微笑道:“适才晚辈眼拙,没瞧出灵前辈的身份,只道是甘柤老祖挟持蛇姥,意图不轨,所以才让平丘七仙自相争斗,我们也好趁隙救出蛇姥。现在既知因果,就放心啦。” 她翩然踱步而出,又道:“烛龙位居水神,却对水族百姓暴虐苛厉;身为蛇裔,又对同族镇压残杀,弄得天怨人怒,众叛亲离。你我同仇敌忾,何不齐心联手?为示诚意,晚辈此次还专门带了两件礼物,姥姥。”说着,秋波流转,轻轻地拍了拍手掌。 两名铁卫立时抢身上前,一左一右挟住水龙琳,将她架了过去。 雨师薇大惊,叫道:“师尊!琳师姐她……”被九凤仙子冷冷地瞪了一眼,吓得住口不言,脸颊通红,大是焦急。 乌丝兰玛柔声道:“朱卷国玄蛇的祖宗,乃是太古三大神蛇之一的‘玄天神蟒’,可谓大荒神兽。当年阴差阳错被神帝与黑帝错封在极渊之中,备受折磨,我们这些水族晚辈对此深感不安。所以这第一件礼物,便是黑帝的嫡亲外孙女水龙郡主。蛇姥如若不弃,便由我将她献祭给玄蛇,以她的纯阴之血解开玄蛇的封印。” 无晵蛇姥微微一震,眯起眼睛,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水龙琳,啧啧道:“想不到汁光纪的外孙女竟长得这般水灵,妙极妙极。嗯,不知第二件礼物又是什么?”语气陡转,显是大感兴趣。 水龙琳被她看得寒毛直乍,又是悲怒又是害怕,正自挣扎,忽然听见拓拔野的声音传入耳中:“姑娘不必害怕。我绝不会让他们伤你分毫。”心中一震,恐惧大消。 乌丝兰玛也不回答,转口微笑道:“不知蛇姥是否听说过当年黑帝闭关修炼的原因呢?” 无晵蛇姥咯咯笑道:“你是说他被烛龙所诓,照着那挖出的‘幽天玄金碑’,修炼所谓‘幽天大法’之事么?那老匹夫恶贯满盈,咎由自取,听了真叫人心下大快!” 波母脸色陡变,柳眉一扬,便欲发作,乌丝兰玛移步挡在她的身前,摇了摇头,道:“幽天大法是假,但那幽天玄金碑却是真的!当日幽天玄金碑刚一掘出,便被烛龙藏在水神宫中,还命黎长老、马长老假造了上古蛇文,声称是‘幽天大法’,设套诱骗黑帝修炼……” 说着从长袖中取出几块铜铁,铿然合并成一面五尺来长、两尺来宽的拓片,道:“这便是那‘幽天大法’的碑文拓片,上面的蛇文是真是假,姥姥一看便知。” 拓拔野凝神一看,认出这些拓片正是当日在蟠桃会上,她出示众人看的证据。无晵蛇姥只瞧了一眼,便嘿嘿笑道:“这等拙劣蹩脚的假蛇文,竟也能骗得过水族长老会,真真笑死人了,” 乌丝兰玛微微一笑,又冲袖中去出一块乌黑的铜片,道:“这块拓片是我亲自从幽天玄金碑上拓下来的,姥姥再认真看上一看,究竟是真是假。”素手一扬,凌空抛到无晵蛇姥的手中。 无晵蛇姥扫了一眼,脸色登时大变,拓拔野心中一凛,众人也全都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全都紧张凝视着那张女童似的脸。就连一直目无表情的青帝,也忍不住抬头观望。 传说太古之时,盘古采百金炼成九碑,为别为“苍天碧金碑”,“幽天玄金碑”,“炎天赤金碑”,“浩天白金碑”,“玄天乌金碑”,“朱天红金碑”,“阳天紫金碑”,“钧天黄金碑”与“昱天青金碑”。 盘古毕其一生所学,在九碑上刻写了九种通神彻鬼的绝世法术,一旦将九碑寻齐合并,更可成为一件无可匹敌的至尊神器,能在瞬息之间穿越万里。是以数千年来,九碑一直为大荒誉为“旷古第一神物”。 可惜盘古昔年为了镇住洪水,造福万民,将九碑分别沉于九方最为凶险的九条大河之中,自此不知所终。 从古到今,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为了神碑,葬身河底,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大荒553年,北海三百名巫祝引领水族军士改挖幽水河道时,意外地掘出了传说中的“幽天玄金碑”,掀起了一场席卷大荒五族的“掘碑大赛”,更由此直接改变了赤帝、黑帝的命运。 这太古蛇文失传已今一千七百年,当世精研古文的各族长老最多也只识得十之一二,唯有这无晵蛇姥通晓其文。 倘若这幽天玄金碑上的蛇文是真的,那便极有可能是盘古亲刻的上古法诀,对于大荒各族来说都不啻于一记惊天春雷。 无晵蛇姥紧握着那铜片,苍白的小脸红晕泛起,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嘴角噙笑,时而摇头沉吟,似是踌躇难决,众人一颗心七上八下,也随之跌宕忐忑。 乌丝兰玛浅紫色的花唇无晵蛇姥挂起一丝淡淡的微笑,道:“蛇姥眼力如神,应该早看出这碑文绝非造假了。但奇怪只出在于碑文语意支离破碎,深奥无比,我请了各族通晓古文的长老一齐解译,始终看不出端倪。” 无晵蛇姥沉吟道:“不错!这些确是盘古文,但是颠三倒四,夹杂不清,好生奇怪。”大眼一转,呸了一声,笑道:“臭丫头吊我胃口,这只是幽天玄金碑的残拓,你若将神碑全文一起呈上来,姥姥我定能破解其妙!” 乌丝兰玛淡然一笑,一字字地道:“区区一个幽天玄金碑,又怎能表示晚辈与姥姥合作的诚意?今日我所送的第二件礼物,乃是盘古九碑!” 众人哗然,拓拔野心中亦陡然大震,无晵蛇姥一楞,咯咯大笑道:“臭丫头信口开河!当年五族翻江倒海,倾尽全力都找不着其余八碑,又怎会到了你的手中?你当我真是老糊涂了么?” 乌丝兰玛妙目碧光闪动,微笑道:“‘幽天玄金碑’从幽水中掘起,世人自做聪明,便以为其他八碑应当沉埋于另外八条大河中,自然无所而得。” 青帝脸色微变,冷冷道:“照你这么说,其余八碑并不在江河之中了?”当年“掘碑大赛”之时,他亦如痴如狂,掘遍了境内每一条大江,此刻听她这般一说,忍不住开口发问。 乌丝兰玛不答反问道:“那年春季,幽水上游发生了一件大事,与青帝陛……灵前辈颇有关系,前辈可还记得么?” “幽水上游?”青帝皱眉回想片刻,沉声道:“是了,那年三月,碧藻城主季晟山举兵反对烛龙,在幽水上游与天吴激战,被斩去一臂,生擒回北海,就连碧藻山也被天吴斩断。其子季川源率众逃亡千里,被寡……被我推拒之后,便逃入蜃楼城中……” “这就是了!”乌丝兰玛柔声道,“前辈试想,自盘古以九碑镇封九条大江以来,大荒鲜有水灾,何以那年碧藻山一倒,幽水竟会突然崩决?甚至引起北荒十八条大河一起泛滥?” 青帝陡然一震,又惊又疑,冷冷道:“你言下之意,是说那碧藻山乃‘幽天玄金碑’所化?” 乌丝兰玛拊掌微笑道:“前辈果然圣明绝顶!盘古九碑历经万千年,早已化成了高山险峰,若非天吴一时狂暴,奋力将‘幽天玄金碑’所化的碧藻山震倒,神碑又怎会沉入幽水?大河又怎会洪灾泛滥?” 此言一出,青帝脸色大变,乌丝兰玛又道:“我也是过了好些年,才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于是遍阅古书,云游四海,费了整整十八年光景,终于找到了其他八座神山,并从山脚下掘出了八块神碑……” 她每说一句,众人便哄然议论一阵,拓拔野心中怦怦乱跳,虽觉得她说得合情合理,丝丝入扣,但隐隐觉得似有不妥,将信将疑。 他暗想:“盘古镇封的九川早不知道是哪九条大河了,就连甚农《大荒经》中也难以说清,她又焉能确定?就算她知道九川为何,九川上下的高山何止万数,当真查找下来莫说十八年,一百八十年也未必能查遍。” 乌丝兰玛秋波流转,凝视着无晵蛇姥,柔声道:“传说每块神碑上都刻有盘古大法,搜其九碑,更能够修成‘乾坤神决’,瞬息万里。可惜晚辈不识蛇文,纵有神碑在手,也只能徒呼奈何,空自揣测了三年有余,依然不得其秘。今日千里迢迢赶到此处,便是想与姥姥齐心协力,共同解开‘乾坤神决’的奥秘……” 无晵蛇姥心中怦然,咯咯笑道:“天下真有这等好事?无功不受禄,小丫头,你想要姥姥帮你什么忙,直接说来听听。” 拓拔野大凛,料想她必定要提出解印鲲鱼以为交换了,不想乌丝兰玛嫣然一笑,道:“水、蛇两族夙仇极深,诚非我所愿,而盘古九碑原本又是蛇族圣物。只要蛇姥当着众人之面发誓,从此冰释前嫌,携手对抗烛龙老贼;并答应破解碑文之后,与我共享‘乾坤神决’,这九座神碑就当是我水族送还给蛇族的礼物了。” 顿了顿,微笑道:“不过在此之前,蛇姥先得证明当真认得这些蛇文古字,否则纵然晚辈舍得,水族上下又怎能放心将九碑交于您呢?” 众铁卫哄然应是。 拓拔野心中又是一凛,那忐忑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水圣女狡猾多变,即便真的得到了盘古九碑,又怎舍得交于蛇姥共享?就算她真的如此大方,波母与蛇姥冤仇极深,以她的脾气,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仇敌平白得此神器? 更何况乌丝兰玛此行的目的乃是解印鲲鱼,眼见着一日将尽,所说的祭祀“吉时”迫在眉睫,他们不设法让蛇姥尽快说出鲲鱼解印决,却在这里迂回反复地说什么盘古九碑?越想越觉得其中必有古怪。 但见无晵蛇姥眉毛一扬,脆生大笑道:“原来小丫头是怕我姥姥不识蛇文。欺名盗世么?瞧仔细了!”右手微动,紫铜棍凌空飞舞,平丘石壁上“哧哧”连声,登时刻出一个扭曲如蛇的古篆文字来,高声道:“小丫头,这便是你拓片上的第一个字,蛇文之中,乃是‘乾’的意思。” 乌丝兰玛点头道:“不错,蒙长老也是这么说的。” 拓拔野陡然一震,突然想起那日在乾坤冥火壶中,壶壁所刻的蛇文中似乎也有这个“乾”字。 无晵蛇姥又龙飞凤舞地刻了一个蛇文,道:“这第二个字乃是‘平’的意思。”说话间,铜棍如飞,有刻了十五六个字。 她每解说一个字,乌丝兰玛便附和赞许,偶尔沉吟片刻,有点头应是。 拓拔野越看越是心惊,这些文字果然和乾坤冥火壶的八壁文字如出一辙,心中一动:“是了,那神壶八壁与伏羲八卦一一相对,其中机巧,又暗合阴阳五行,九宫秘数,机关启动之后,竟能穿越几万里,将我瞬间从皮母地丘送到北极天柜……” 心里怦怦狂跳,突然闪过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难道那神壶八壁上的文字,竟与盘古九碑的乾坤决有着密切的关联么?” 正自惊喜骇异,又听见无晵蛇姥“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什么字?倒真有些人不得了……是了,左面是‘鱼’,右面是‘昆仑’的‘昆’,合在一起,当是‘鲲’字!” 拓拔野闻言大震,隐隐之中想到了什么,目光横扫,只见波母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背负双手,悄悄地在一张羊皮纸上一字字地摹写着石壁上的蛇文,登时如被雷电劈中,脑中轰然一响,终于知道她们的诡计了! 第七章 碧火金光 无晵蛇姥根本不知道鲲鱼的解印法诀,知道解印法诀的当是波母! 乌丝兰玛交给蛇姥的所谓“幽天玄金碑”拓片,十有八九便是解印法诀的蛇文乱序排成。她们处心积虑,捏造碑文,无非是想让蛇姥将鲲鱼的解印法诀逐字破解,而不自知。 拓拔野越想越是了然,又是气怒又是好笑,正待跃出大闹一场,阻止她们的计划,忽听远处传来密集嘈杂的鸟啼,夹杂着一阵阵呐喊欢呼之声。 众人转头望去,东南天海之间云雾离散,隐隐可见一大片黑压压的云层滚滚席卷而来,来势极快,凝神细看,竟是数以万计的凶禽怪鸟! 几在同时,西南方黑烟滚滚,群鸟惊飞,传来几声尖呼,过不片刻,四五个极圣宫铁卫一边惊惶失措地飞掠奔至,一边不住地回头望,叫道:“圣女,神上!蛇!南边来了好多巨蟒和毒蛇!” 众人哗然,纷纷冲上平丘双峰,凝神远眺。 只见岛南大峡谷内,鳞光闪动,滚滚如流,也不知有多少毒蛇正如潮水似的汹汹涌来。所到之处毒雾喷吐,炎火冲天,那绚丽如织锦的草坡、层翠叠碧的林海……转瞬间便被火光、烟雾所吞没,狂风刮来,腥浊焦臭之气烦闷难当。 乌丝兰玛“咦”了一声,笑道:“这可奇了!难道天下众蛇都知道了姥姥重获自由,赶到平丘来祝贺么……” 话音未落,空中突然响起一阵“呀呀”怪叫声,抬头望去,万千鸟群从西侧山岭轰然冲出,当空舒展开绚丽的翎羽,盘旋飞舞,遮天蔽日,突然齐刷刷地朝着无晵蛇姥俯冲而下。 “翳鸟!”无晵蛇姥双目圆睁,眼见着众鸟欢声尖啼,密密麻麻地冲落在自己周围,尖喙如雨,轻啄周身,心中惊喜骇异,恍然如梦,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这些翳鸟乃是无晵国都蛇山上特有的凶禽,凶猛守纪,极通人性,和她更是亲密无间。亡国之后一百多年再也未曾见到,想不到今日它们竟会飞越千里,与她相聚! 四周蛇鸟越集越多,呼啸声震耳欲聋,不过片刻,整个平丘岛竟像是成了无晵蛇山。 凶禽重重盘旋,沿着峡谷两侧山岭有条不紊地俯冲而下,在平丘双峰四周的草坡上冲落奔走。鸟背上赫然骑坐着众多蛮族战士,不断地挥舞刀矛,发出那震天动地的呐喊,像是欢呼,又像是怒吼。 瞧见被众翳鸟环绕的蛇姥,几个蛮族酋首大喜,纵声狂叫,争相伏倒在地,其余的蛮人随之纷纷拜倒,欢呼不已。 一时间,满山遍野除了蛇鸟,就全是叩拜欢呼的蛮人,声势如雷霆海啸,蔚为壮观。无晵蛇姥喜悦不胜,却又些手足无措,不明所以。 拓拔野徐徐扫望,又惊又奇,平丘位处北极冰洋至寒之地,方圆数百里又全是迷雾狂风,若无指引,自己也绝难寻到,这些飞禽毒蛇、蛮族番人又怎能成群结队地安然抵达? 目光转处,瞥见波母嘴角冷笑,双唇微微翕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法诀,他心中一凛,突然想起先前在飞车上时,波母与乌丝兰玛所说的那一番话来……是了!难道这万千蛇鸟果真是波母一路引领而来的?但她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总不至于是为了讨无晵蛇姥欢喜吧?当下决定暂且按兵不动,且看她再玩出什么花样来。 混乱中,听见有人颤声叫道:“天地裂,极渊决,万蛇千鸟平丘合。九碑现,鲲鱼活,伏羲女娲转世出。混沌明,五行一,大荒不复分八……伏羲石谶说的果然是真的!” 众人哄然,纷纷附和叫道:“不错!九碑齐出,皮母地丘迸裂重现,现在平丘也聚集了这么多的蛇鸟,那石谶定然不会有假了!不知其他谶语,又是什么意思?会否一一应验?” 无晵蛇姥奇道:“什么伏羲石谶?” 周围众人七嘴八舌解释了一遍,她越听越是讶异欢喜,咯咯大笑道:“上苍有眼,蛇族中兴指日可待!伏羲女娲一旦转世,大荒蛇裔重组神国,普天之下又有谁能阻止?”激动喜悦,小脸涨得通红,双眼更是泪光莹莹。 正文匍匐的万千蛮人似是听懂了她的言语,又是一阵潮水似的欢呼呐喊,群岛、众蛇随之狂啼尖嘶,震得众人耳朵都要聋了。 青帝脸色微变,他一路行来,听说了众多关于石谶之事,始终不屑一顾,但此刻得知盘古九碑现世,又亲眼目睹了这番情景,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起来。饶是他狂妄冷傲,不可一世,听说两位上古大神将要转世,心中亦大感凛然。 拓拔野却是第一回听说,疑窦大起,暗想:“石谶若真是伏羲所留,十巫在灵山上住了千百年,到处掘土栽种奇花异草,又怎会不曾发现?以他们大惊小怪的性子,真发现了这等神物,又岂能不吵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目光四扫,凝神留意乌丝兰玛等人的表情,发觉她与波母对望之时,掩仰不住得意狡狯之色,他心底更无怀疑。但一时之间,却猜不出水圣女布局为何要如此之深远,散播蛇族复兴的谶语谣言。 乌丝兰玛微笑道:“天意昭昭,恭喜蛇姥。若能尽快找到转世的伏羲、女娲两位大神,再加上盘古九碑,人心归附,四海咸服,别说烛龙老贼了,就连最为刚烈傲慢的西王母也得乖乖臣服。” 无晵蛇姥听得心花怒放,咯咯笑道:“小丫头说的不错!等姥姥将朱卷神蛇从极渊里解印出来,再由它祭祀通神,自然就能有两位大神的消息了!”眉毛一挑,笑吟吟地凝视着水龙琳,道:“蛇奴,还不动手?” 拓拔野再不迟疑,蓦地翻身疾冲而起,双掌猛击,“嘭嘭”连声,登时将那两名铁卫打得惨叫横飞,顺势一把抱住水龙琳,冲天飞起。 众人大吃一惊,想不到这大胡子竟敢劫虏人祭,强良怒道:“朱百七,你做什么!”抄足飞冲,双臂赤练蛇红光暴闪,陡然化作两根赤铜长矛,气浪狂卷,朝着拓拔野背疾刺而去。 这“赤练双蛇矛”乃“大荒七大名枪之一”,由太古雌雄玄火蛇的蛇骨炼化而成,封印了双蛇的元神,刚柔聚散,变化无常,一旦被其刺中,不啻于被凶蛇齐齐咬噬,瞬息之间便溃疡糜烂,死状惨不忍睹。 拓拔野哈哈笑道:“连你家拓拔爷爷都不认得,真是不孝子孙!”青光电舞,断剑锵然出鞘,光芒轰然怒斩在双矛枪尖之上。 “砰!”气浪四炸,绚光摇荡,两人齐齐一震,呼吸如窒。强良又惊又怒,喝道:“臭小子,原来是你!” 拓拔野早已借势翻身冲起,朝北掠出二十余丈,口中兀自笑道:“乖孙子,入了土的爷爷突然还了魂,是不是吓到你了?” 众人哄然大哗,除了尚被蒙在鼓里的波母,拓拔野被封埋在皮母地丘之事可谓无人不知,想不到他竟突然在平丘出现! 乌丝兰玛脸色骤变,高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拓拔太子!你我同仇敌忾,原是盟友,蛇姥解印神蛇,也是为了对付烛老妖,你这般胡闹岂不是帮了倒忙么?再不将人祭送回来,我们只有得罪了!” 她生怕群雄惊怒之下说漏了嘴,让波母知道了公孙婴候被封镇之事,横生数变,于是运足真气,声音嘹亮,陡然将四周嘈杂之声尽数盖过。 水龙琳“啊”的一声,惊愕无比,才知道这神秘的俊秀青年竟是当今大荒风头最健的龙神太子! 极圣宫女弟子全是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私下之间常常评论各族少年俊彦,而最近提的最多的名字就是拓拔野。虽然敌我两立,但对这传说中风流倜傥,虏获众多美人芳心的龙族太子,众少女难免遐想万千,心仪不已,即使冷傲如她,也不例外。想到此刻竟被他紧紧抱在臂弯,肌肤相贴,鼻息互闻,周身登时软弱无力,心跳如鹿撞,呼吸不得,一时间竟忘了生死悠关。 波母虽不知拓拔野与公孙婴候被封于地底之事,却也知他曾前往地丘解救龙女,此刻见他突现于此,隐隐觉得颇为不妙,冷哼一声,右手卷起一片碧翠的树叶,放到嘴边无声的吹了起来。 漫天凶禽尖啼狂叫,纷纷盘旋围冲,朝拓拔野冲去,遍地毒蛇亦丝丝作响,盘身卷缩,突然此起彼伏地弓弹飞冲,势如狂风暴雨。 九凤仙子等人如梦初醒,喝道:“拦下他,莫让他跑了!”飞身冲起,带领众铁卫四面八方围追堵截。 拓拔野脚下丝毫不停,断剑飞舞,碧光纵横,看似轻描淡写,每一剑劈出,却夹带滚滚风雷之声,剑芒所及,蛇尸横飞,群鸟羽翼纷折,围攻上前的众铁卫方甫接近,便被气浪震的气血翻腾,踉跄飞跌。 十余个最为强悍的铁卫强行冲入,被气芒横扫,长刀叮当碎断,周身鲜血喷射,惨叫着当空摔落。若非他念在同为盟友,手下留情,早已身首分离,横尸当场。 强良驭风冲至,尖喝道:“臭小子,你以为这里是东海么?岂能任你来去!” 赤练双蛇矛红光暴舞,一左一右,如狂飙怒卷,“轰!”当空登时出现了两个紫红色的狂猛波澜,四周光波晃荡。 他身为大荒六小神之一,野心勃勃,自视清高,自双头老祖被拓拔野震死之后,一心想取而代之,登入十神之列,适才众目睽睽之下让拓拔野轻松逃脱,恼羞成怒,暗暗立誓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击败,出手倾尽全力,毫不留情。 拓拔野急念法诀,真气如潮汐席卷,“哧哧”连声,山壁上的青苔蓬然乍起,万千道碧光翠芒飞瀑似的汇入断剑,光芒暴涨,犹如碧虹贯日,斜地里劈入那两道枪芒旋涡的中央,“轰”的一声,登时冲炸起一片蓝紫光浪。 强良双臂酥麻,虎口欲裂,竟被那气浪撞的生生朝后退去!心中惊骇狂怒,强聚真气,大喝一声,当空翻身扭转双矛,赤光摇舞,赫然变成通红巨蟒,双双交舞咆哮,分飞绕舞。 大敌环伺,拓拔野无意恋战,急旋定海珠,霎时间陀螺似的冲天飞起,衣袂翻飞,碧光回旋急转,姿势飘飘如出尘仙人,说不出的潇洒俊秀,下方众蛮人瞧的目瞪口呆,大声喝彩。 水龙琳惊魂甫定,眼角扫处,远远的瞥见极圣宫弟子瞠目结舌,怔怔仰头木立,满脸羡慕妒怒的神情。心中又忍不住涌起得意、喜悦之意,脸颊一阵阵热辣地烧烫着,飘忽忽如在梦里云端。 忽听九凤仙子冰冷的声音喝道:“不知廉耻的小贱人!”寒风狂卷,鸟啼尖历,当面冲起层叠奔涌的狂猛气浪,幻化为九只巨大的黑紫色凤凰,朝着两人轰然猛击。 水龙琳呼吸一窒,泪水登时涟涟涌出,心中大骇。九凤仙子的紫铜九凤轮威力惊世,轮中封印的九只太古凤鸟更是凶狂难当,十余年来只见过她使用过两次,每一次都足可令地动山摇。 拓拔野手臂一翻,将她反手背到身后,叹道:“尊驾身为人师,却如此心狠手辣、血口喷人,羞也不羞?”断剑龙吟不绝,红光迸爆,两只太阳乌怒吼冲出,巨翅狂拍,炎浪飙卷。 “轰轰”连声,气浪奔涌,九轮飞转,太阳乌怪啸着展翅下冲。 拓拔野趋势抄足俯冲,骑坐在鸟背上,猛一回旋,朝西边入云峻急飞而去,断剑飞舞,青光滚滚如雷,将四周围冲而来的凶禽、飞蛇斩得血肉横飞,轰然四炸。 刹那之间,他停也不停,便已逼退当世两大小神位高手,骑鸟突破重围,姿势从容洒落,一气呵成,反倒是围堵他的数百人被杀得险象环生,狼狈万状。 众人相顾骇然,始信传言非虚。唯有雨师薇仰头而立,双靥如火,眼泪似水,怔怔地瞧得如痴如醉,心想:“难怪姐姐为了他甘愿叛族为奴,荣华富贵、如花美貌全都不要啦。唉,早知道是他,当日在极圣宫之时,就该悄悄的亲他一亲,抱他一抱……”一念及此,耳根如烧,心中怦怦狂跳。 无晵蛇姥眯着眼瞧了半晌,大为惊讶,咯咯笑道:“这小子潜力惊人,真气盖世,可惜太过飞舞。否则以九凤、强良的能耐,早被他杀得落花流水,缺胳膊少腿儿。” 顿了顿,低头在灵威仰耳边吹了口气,柔声道:“蛇奴呀蛇奴,我看不过一年五载,他的碧木真气便要超过你了。再不趁着此刻杀了他,就算你能换骨重生,青帝之位,迟早也要让贤于他啦。” 灵威仰面无表情,心中却是大凛。这小子五德之身,聪明绝顶,又得神农《五行谱》相助,日进千里,每次遇到,都有如脱胎换骨一般。 适才他所使的一招一式,都是出自“长生诀”,但又依照他自己的领悟做了极为精妙的改动,即兴挥洒,威力倍增。自己自恃不世天才,却是到了四十岁后才能达到如此随心所欲之境,这小子竟比自己足足早了二十年有余!假以时日,只怕他当真又会是第二个神农,压得自己永无出头之日! 他越想越是嫉恨,眼见这拓拔野左冲右突,无人可挡,心底仿佛被蚂蚁咬噬,一丝丝麻痒刺痛之感沿着心口攀至咽喉,一寸寸地朝头顶冲去,怒火随之越升越高,蓦地昂首纵声狂啸。 啸声如狂雷滚滚,群鸟惊飞,天地陡然失色。 拓拔野气血翻涌,眼角扫处,见青帝背骑着蛇姥,闪电似的凌空飞冲而来,身后翳鸟汹涌,如霓云霞雾,霎时间已至百丈之距。心下一沉,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眼下聚集平丘的众高手之中,他最为忌惮的便是青帝。当日在东海之滨,自己和蚩龙、夸父等六大绝顶高手之力,尚不能从青帝手中讨得好处,现在单枪匹马,想要保护水龙琳的周全,实在难逾登天。 暗想:“以青帝桀骜自负的脾性,既甘为蛇奴,被蛇姥骑于头顶,必定处处受制于她。乌丝兰玛与波母尚未得到所有的解印法诀,也需仰蛇姥鼻息。只要能设法说服这老蛇婆,便有法子力挽狂澜……” 瞥见石壁上那龙飞凤舞的数十个蛇文,心中一动:“是了!波母与水圣女即以‘盘古九碑’为饵,来钓鲲鱼,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以九碑为棍,搅它个倒海翻江!” 当下再不迟疑,蓦地念诀封印太阳乌,将水龙琳背负于身,拨出天元逆刃,银光电舞,石屑迸飞,在绝壁上刻写了一个大大的蛇文,高声道:“蛇姥姥,你既通晓蛇文,我问你,这是什么字?” 无晵蛇姥一愣,那文字扭曲蜿蜒,写得分毫不差,正是个极为复杂少见的蛇文“琞”字,心下大奇,脱口道:“小子,你怎么识得蛇文?” 拓拔野也不回答,挥舞天元逆刃,按照当日在乾坤冥火壶中所见,又在石壁上接连刻了六个蛇形大字,大声道:“我再问你,这些又是什么字?” 无晵蛇姥越看越奇,乌丝兰玛给的拓片中根本没有这些字,这小子究竟从何处得来?蓦地一拍青帝肩膀,示意他停下,笑道:“俊小子,你老老实实地告诉姥姥,这些字你是从哪里瞧来的?” 拓拔野思绪飞转,心道:“既然这老蛇婆已经对乌丝兰玛的谎言深信不疑,那我就借树开花好了。哼哼,就算乌丝兰玛知道我满口胡说,总不好意思当面拆穿,自扇耳光吧?” 当下扬眉笑道:“蛇姥电眼如炬,难道还看不出这些字是盘古九碑上的么?除了九碑,当今天下又哪里找得着盘古蛇文?” 众人大哗,乌丝兰玛、波母的脸色齐齐一变,就连青帝的瞳孔也陡然收缩。 无晵蛇姥笑道:“哦?水族的丫头说盘古九碑在她手中,你又是从哪里看来?难道天下竟有两套盘古九碑么?” 拓拔野摇头笑道:“盘古九碑独一无二,怎会成双?当日晚辈在南际山遇见垂危神帝之时,他除了委托晚辈前往蜃楼城传旨平战之外,还将一本《大荒经》送予我。此书由神帝亲手所绘,标注了几百年间他所游历的所有大荒江海湖山,以及山上所有的珍禽异兽、仙花神草……青帝陛下与神帝颇为熟稔,蛇姥如若不信,问问他便知。” 青帝冷冷地哼了一声,也不说话,算是默认。无晵蛇姥挑眉道:“即便神农那老匹夫真将什么《大荒经》送给了你,与盘古九碑又有什么关系?” 拓拔野道:“自然大有关系。晚辈这些年就是根据《大荒经》四处游历,搜寻奇珍异宝,收获颇丰。后来发现在《大荒经》中,竟有九条河流是用独特的红笔特别标注,九条河流之畔,另有九座山峰用黄笔作了记号……” 无晵蛇姥一凛,脱口道:“难道那些河流便是太古九川?九座山峰便是盘古九碑所化?” 拓拔野鼓掌叹道:“蛇姥聪明绝顶,一猜便中!晚辈这几年间遍访九山,上上下下查了数百遍,才在山脚秘洞之中陆续找到九块神碑,均埋入地底深处,上面刻满了这种蛇文……” 乌丝兰玛又惊又怒,高声叫道:“蛇姥莫听他信口雌黄!九碑在我手中,有拓片为证……” 拓拔野打断道:“大荒名山大川何止千万数,没有《大荒经》指引,晚辈就算穷尽一生,也断无可能遍历群山,更别说找着盘古九碑了。而有人竟然自称仅仅用了十八年,便大海捞针似的找齐了九碑……啧啧,蛇姥英明,是谁信口雌黄,想一想自然便知道了。” 众人纷纷怒骂驳斥,无晵蛇姥目光闪烁,笑吟吟的也不说话,但瞧其神情,似乎对他所说颇以为然。 拓拔野听若不闻,朗声道:“这些年来,我暗自搜罗了各族通晓古文的奇人合力破解盘古九碑,而九碑最大的秘密便是‘乾坤诀’,相传只要练成此诀,便可以瞬间穿越万里,无所不能往,无所不能及。我苦练‘乾坤诀’数年,总算小有所成……” 九凤仙子冷冷插口道:“你若真学成了‘乾坤诀’,方才早就逃到九霄云外了,又何必在此胡说八道?”众人哄笑附应。 拓拔野哈哈大笑道:“杀鸡焉用宰牛刀?就凭你们也能抓得住我么?”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蛇姥,扬眉道:“姥姥想必也听说了晚辈前往皮母地丘之事了?当日我与公孙婴侯在地底大战,他妄图解印混沌兽,肆虐天下,被少黄帝施放息壤,将我们一齐封镇在了地底……” 波母“啊”的一声,面色大变,陡然朝乌丝兰玛望去,眼跳怒火欲喷。乌丝兰玛嘴唇翕动,也不知传音说了什么,才使得她的脸色稍稍和缓下来。 拓拔野一字字地道:“息壤迎风膨胀,不留半丝缝隙。试问姥姥,倘若晚辈不会‘乾坤诀’,又怎能只用了短短七日,便从密不透风的九泉地底,来到了十万里之久的北极平丘禁地?” 自从他现身起,这便是众人心头最大的疑问,此刻被他这般反问,登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这番话说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就连乌丝兰玛亦哑口无言,一时难以反驳。 无晵蛇姥沉吟片刻,目光闪烁,微笑道:“你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姥姥想不信也不成啦。不过天下如此之大,你为何偏偏挑选到平丘来呢?” 拓拔野不愿提及鲲鱼之事,以免横生枝节,咳嗽一声,道:“诚如水圣女所说,我与她原是盟友,到这平丘来,便是想救出蛇姥,化干戈为玉帛,联手打败烛老妖,重振蛇族,天下共治。岂料她乘我不备,盗走了我随身携带的神碑拓片,想要骗姥姥杀死黑帝的外孙女,与水族结下难解的仇怨;他日除灭烛龙之后,再以此挑拨水族上下,转戈相向,重新对付蛇族……” 无晵蛇姥忽然咯咯笑道:“臭小子兜了个大圈子,原来是想为这小丫头求情。你脑筋极快,伶牙俐齿,姥姥很是喜欢。只可惜你是神农那老匹夫的弟子,这小丫头又是黑帝老贼的外孙女,这两人又都是姥姥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杀了你们,怎消得了姥姥心头之恨?又怎能解开神蛇的封印,重振我蛇族声威?” 笑容陡然一敛,大眼冷冰冰地凝视着拓拔野,森然道:“蛇奴,你不是想要一个重生之体么?这小子俊俏可人,五德之身,又通晓‘乾坤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还等什么?” 拓拔野一愕,想不到这妖女果真是孩儿脸,说变就变,道:“姥姥你……”话音未落,青帝双眸杀机大作,突然一掌拍来。 两之间相隔尚有三十余丈,但他这一记掌刀劈出,四周空气如狂浪炸涌,气芒霎时间已迫在眉睫。 拓拔野大骇,下意识地反转定海珠,旋身朝下冲去,天元逆刃银光怒爆,一记刚猛凌厉的“潜龙破地诀”,反向上撩。 “轰!”翠光层叠炸吐,气浪狂爆,山壁“咯啦啦”一声,登时被震裂出几条巨大的长缝来。 拓拔野喉中腥甜翻涌,右臂完全酥麻,火烧火燎,若不是借着神珠反转之力,卸去了大半刀光气浪,天元逆刃只怕早已脱手飞出!再不敢有丝毫迟疑,强聚真气,抱着水龙琳继续疾冲而下。 青帝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碧光气刀轰然纵横飞舞,声势也如惊天雷霆,石壁闻风迸裂,极渊冰涛炸舞,就连跟在身后的翳鸟亦惊啼纷飞,再也不敢相随。 拓拔野气如潮汐,借势随行,仿佛狂风扫落叶,骇浪扁舟,在漫天碧芒气浪中跌宕沉浮,看似惊险万状,却每每在生死毫厘之际闪避开去。 众人惊呼呐喊,大半都在为青帝助威,倒是那些极圣宫女弟子花容失色,或掩嘴,或闭目,暗暗为这俊俏洒落的龙神太子捏了把汗。 拓拔野被那凌厉狂猛的刀气逼的喘不过气来,心中越来越是惊骇。 这些年来,他见识了大荒诸多惊神泣鬼的气兵,科汗淮的断浪气旋斩,祝融的紫火神兵,赤帝的紫光七曜,黑帝的五龙气兵……但从无一人能将至为简单的掌刀演变为如此霸烈狂猛而又变化多端的气属神兵! 天元逆刃可谓天下至利之器,无坚不摧;定海神珠又能弹压对方真气,逆向震伏。二者合一,进退自如,几已立于不败之地,但面对这层涌连绵、刚柔并济的气刀,竟变的无计可施,难以抵挡。 原以为自己已深谙“长生绝”之妙,此刻方知“长生不绝”四字竟能精妙如斯!倒像是……倒像是融合了水,火,金,土四种法决的“变,亡,恒,容”的精髓要义,心中一阵狂跳,忽然仿佛悟到了什么,但一时又难以说清。 却不知此刻青帝心中,惊怒骇异远比他甚。这四年多来,灵威扬被重重困于地底,筋骨尽断,半人半鬼,为了脱困复仇,他只能以最为简单了当的方式修炼真气。 他聪明绝顶,又与神农私交甚笃,耳濡目染,多少也参悟了不少五形相化的要义,孤身绝境之中,终于融会贯通,自创一格,炼就了以木为本,金,土,水,火为辅的盖世奇功。正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虽非五德之身,却兼具五德之妙。 而这套“碧火金光刀”便是将木,火,金三族真气要义合一,融合“冷月十一光”凌厉诡变的刀法而创出的独门气刀。刀意连绵长生,刀势狂猛霸烈,刀气凌厉刚猛,比之号称“天下气兵双绝”的“五龙气兵”与“紫光七曜”,威力即便未有过之,也不遑多让了。 原以为赤帝已死,黑帝元神被囚,挟此气刀,天下再无可争锋之人,不想与这小子交战数十回合,虽然占尽上风,却始终不能伤其分毫,惊怒之余,更激起他好胜之心,熊熊斗志。 当下纵声长啸,周身碧光大炽,刀气冲天,向拓拔野全力猛攻,每一刀凌空劈出,刀浪激舞火花四射。远远望去,魅力万端,照的四周光怪陆离,就连漫天霓彩般绚丽的万千翳鸟,也相形失色。 拓拔野五气循环激生,银光激爆,滚滚冲入元天逆刃中,大开大合,奋力抵挡。但终究真气不及,每次刀芒相交,虎口便如重锤猛击,鲜血长流,丹田更是翻江倒海,难受已极。 心中骇然:“再这般缠斗下去,不出百合,水龙姑娘必要被刀气所伤。”目光扫处,瞥见下方极渊寒气森森,灵机一动,暗想:“既然真气不如你,你便以你比斗水性。” 当下喝道:“姑娘,你屏住呼吸,千万不要吸气!”天元逆刃光芒爆射,轰然纵横,将青帝逼退开来,左手一抖,龙鱼衣轰然鼓舞,登时将二人紧紧罩住,翻身下冲,“哗”地没入冰潭之中,水浪四溅。 众人哄然惊叫,没想到他竟当真跃入极渊! 无晵蛇姥笑道:“哎哟,臭小子想抱着小丫头跳水殉情么!蛇奴呀蛇奴,快快成全他们,给我的神蛇果腹吧。” 青帝冷笑不语,陡然疾冲而下,“碧火金光刀”凌风怒斩,水面登时轰然迸裂,冲天翻涌,瞬间将二人吞没。 漫天翳鸟惊啼纷飞,盘旋不敢下。众人哗然,纷纷冲到极渊潭畔观望,就连满山遍野的蛮族番人也纷纷起身奔来,沿着巨大的冰湖排成了一条迤逦人墙。 潭水湛蓝清透,涟漪荡漾,不断有气泡冒出,寒气扑面,冰冷刺骨。 众人凝视俯瞰,除了自己的倒影之外,再也瞧不见半点端倪,又是忐忑又是好奇,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多久要冒出鲜血来。 突然“轰”的一声,水浪喷涌,众人大凛,纷纷惊呼退散,水面却又迅即恢复了原状。 惊呼未停,又是一阵涟漪激荡,冰涛鼓舞,持续了半柱香的工夫,又渐渐转为平静。但不过半刻,湖面又如沸锅似的翻腾起来,气泡汨汨,惊涛掀舞,仿佛随时都要卷上岸来。 乌丝兰玛、波母等人凝立平丘双峰上,念力遥探,神色惊疑不定。以她们念力之强,也只能隐隐感应到两道强猛无比的真气涡流在极渊至深处撞击交缠,每一次激撞,渊底都如地动山摇,但毕竟相隔太远,传到湖面之时,便成了一圈圈的巨大涟漪,和时而喷吐炸涌的重叠巨浪。 过了一会儿,湖面突然平静下来,极渊深处似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远处鸟鸣阵阵,又有许多蛇裔蛮族骑着凶禽赶来了。 冰潭上空,群鸟盘旋飞舞,缭绕不散。四周围集的人群越来越多,屏息凝神,心中怦怦大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轰”的一声巨响,冰涛扑面,极渊如炸,碧浪白沫冲天翻涌,掀起百丈来高! 众人惊呼声中,只听一声狂雷似的咆哮,一条青龙载着黑衣少女破空而出,张牙舞爪。 几在同时,红光冲舞,炎风呼啸,极渊中突然冲起一条巨大的黑红色角蟒,张口怒吼,獠牙森森,幽兰色的凶睛在夕阳下闪耀着刺目的寒光。 “朱卷神蛇!”众人面色陡变。群鸟尖啼,遍地毒蛇陡然发出咝咝怪响,震耳欲聋。 喧嚣的人群中,唯有一个彩巾蒙面的蛮族女子痴痴地昂着头,目光闪烁,悲喜交织。 第八章 女娲转世 青龙怒吼声中,翻腾飞转,陡然变回俊秀少年,背负水龙琳,飘然跃落在平丘左峰上,右手天元逆刃银光翻转,迎风斜举,龙吟铿然不绝,正是拓拔野。 那朱卷神蛇当空咆哮盘旋,迤逦飞舞,绵延了数百丈长,黑红色的鳞甲光芒闪耀,紫光吞吐,身形竟比拓拔野所化的青龙兽身还要大上三倍。巨角尖锐,蓝眼凶光毕射,口涎如雨,接连不断地滴落极渊,涟漪密集荡漾。 群鸟惊啼盘旋,万蛇齐鸣,极渊四周的万千蛇裔蛮人更是纵声欢呼,纷纷拜倒在地,有人太过激动,头额叩得鲜血长流,仍不察觉。 朱卷玄蛇是蛇族三大神兽之一,相传乃太古三大神蟒“玄天神蟒”之后,凶暴难驯,却又极富灵性。大荒中流传着一种说法,只要太古三蟒一齐出现,蛇族必将复兴。因此当年无晵蛇姥重建蛇国之时,便以它为旗,引得四海蛇族纷纷响应。 “哗哗”连声,极渊碧浪冲舞,青帝骑扛着蛇姥高高跃出,玄蛇低头怪吼,陡然猛冲而下,稳稳当当地将二人接住,巨口中长舌跳跃,温柔的舔舐着蛇姥,喉中呜呜作响,甚为亲昵。 众蛮人登时又是一阵震天的狂吼欢呼。 无晵蛇姥小脸晕红,喜悦难禁,抚摩着那湿漉漉的红芯,咯咯笑道:“拓拔小子,枉你还敢自称龙神太子,堂堂青龙之身,连我的小黑子也比斗不过,羞也不羞?” 原来适才拓拔野将他们引入极渊之后,立即化为青龙兽身,全力反攻。陆地之上,青帝真气虽远胜于他,但一到水中,威力登时大打折扣。正自斗得难解难分,朱卷神蛇突然从渊底冲出,两相夹击,拓拔野自然再难抵挡。 水龙琳惊魂未定,紧紧地抱着他,颤声道:“多谢拓拔太子!” 拓拔野凝神深扫,见她毫发未伤,松了口气,心中惊骇却更甚了:这妖蛇被黑帝的“血钉封印”镇伏在极渊深处,必须以黑帝亲人的鲜血为引,才能解印释放,既然水龙琳安然无恙,又怎么会突然解印杀出? 心中一动,猛的转头朝波母忘去,见她神色古怪的凝视着空中的玄蛇,嘴角冷笑,更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当今之世,与黑帝有血缘关系的,只有她与水龙琳了。以波母的真气、念力,要想以自己的鲜血解开玄蛇,实是易如反掌。 但转念又想,波母与水圣女即便要解开玄蛇的封印,也理应在蛇姥吐露了鲲鱼的解印法诀之后。适才自己半道杀出,将他们的计划尽数打乱,现在玄蛇又解印而出,他们还剩什么可与蛇姥交换?以二女之狡狯,又怎会做这等赔本的买卖? 正在迷惑不解之时,朱卷玄蛇突然收缩,纵声狂吼,疯魔似的当空团团飞转,巨尾横扫,轰然撞击在平丘右峰上,登时迸出十几条长缝来。青帝、蛇姥立在蛇背上,东倒西歪,也险些给它掀了下来。 众人大骇,纷纷飞跃避退。 蛇姥叫道:“小黑子!小黑子!”玄蛇置若罔闻,依旧发狂似的腾挪甩舞,嘶声咆哮,显是痛楚已极。 忽听一人失声惊叫道:“你们瞧那玄蛇的肚子!”只见玄蛇肚腹吹了气似的急剧鼓起,圆如巨球,雪白的腹皮隐隐闪耀着一重红光,瞧来颇为诡异。 众蛮人惊呼四起,纷纷起身仰望。乌丝兰玛笑道:“恭喜蛇姥,你的小黑子要生蛇蛋了。” 蛇姥呸了一声,怒道:“臭丫头,小黑子是雄蛇,生你个大头蛋……” 忽然想起蛇族的一个传说,周身陡然僵住,失声道:“是了!‘蛇公产子,女娲转世’!女娲大神果真……果真要转世了!难怪小黑子适才竟能自行破除封印!”惊喜激动,竟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众人大哗,各族蛮人欢呼如沸。 “蛇公产子,女娲转世”这八字原是一千三百年前黑帝镇压北海蛇裔时所说,原意是指想要女娲转世,除非日出西方,雄蛇产卵。不想这讥嘲话语一传十,十传百,竟渐渐演变成蛇族复兴的谶语,信者越来越众,令黑帝始料未及。 拓拔野心下大奇,火目凝神探扫,蛇腹鼓起出藏了一个丝茧似的圆物,再往里看,隐隐约约地瞧见其中蜷着一个周身赤裸的女子,白发如雪,容颜清秀绝俗,明澈妙目恰好正对着自己,冷得就像极渊之水。 他心中一凛,觉得这张脸容似曾相识,定眼再看,发觉她的手腕、脚踝上各串了九只银环,陡然一凛,突然想起她是谁了!这女子赫然竟是当日在日华城驿站之中,与自己交过手的黄河水伯冰夷! 四个月前汤谷岛上,蚩尤与他饮酒倾谈之时,曾满脸通红的悄悄告诉他,那日邪魂附体、强暴冰夷之事,极为羞愧。自那时起,拓拔野便已知道那神秘莫测的“阴阳人”乃是女子。 瑰璃山一战之后,冰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何今日竟会出现在平丘、出现在玄蛇的腹中?瞧她的神情,丝毫不像是被玄蛇吞入腹内…… 拓拔野瞥见乌丝兰玛笑吟吟成竹在胸的神色,灵光一闪:“是了,女娲转世!蛇姥野心勃勃,毒辣狡狯,世间唯一能令她俯首帖耳的,只怕只有伏羲、女娲了。只要能令她相信冰夷便是女娲转世,别说骗出鲲鱼封印,就算是让她率领整个蛇族为之死战,又有何难!” 霎时间疑窦尽消,冰夷必是趁着方才他与蛇姥、青帝周旋之际,悄悄潜入极渊。以波母的鲜血解开玄蛇的封印之后,又以北海冰蚕丝茧包缚住自己,进入玄蛇腹中。 这“借尸还魂”之计可谓高妙之极,伏羲石谶已闹得沸沸扬扬,天下尽知,一旦冰夷是女娲转世的消息传遍天下,四海蛇裔必然纷纷揭竿而起,唯她马首是瞻。 倘若拓拔野今日未曾亲历这种种情形,多半也会为己方平添强盟而欢欣鼓舞。但此时此刻,心中不但没有半点喜悦,反倒充满了阴霾似的焦虑与不安。自己究竟该是袖手旁观,伺机而动呢,还是该全力以赴,防范未然? 朱卷玄蛇狂吼飞转,腹部圆球光芒闪耀,一点点地往尾部移去,众人欢呼之声排山倒海,都在喊着“女娲转世”。 蛇姥欢跃已极,骑在青帝颈上咯咯大笑,一时间再也顾不得拓拔野与水龙琳,就连盘古九碑也暂且抛到脑后了。 当是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号角,破云回荡,将遍岛喧哗之声尽数压过。 众鸟轰然惊飞,蛇群乱舞,发疯似的从众人脚下游过,人群登时大乱,惊呼迭起,不少蛮人不小心踏中毒蛇,登时被反噬,嘶声惨叫。 流沙仙子!拓拔野陡然大震,这号角妖异阴寒,当是玉兕号无疑!洛姬雅既然在此,雨师妾呢?是不是也同她在一起?心中惊喜,霍然四转,在混乱的人群中搜索探察。 乌丝兰玛、九凤仙子等人陡然变色。波母更是如遭电击,花容惨白,双眸直欲喷出火来,蓦地抄足冲天飞起,凝神俯瞻,厉喝道:“小贱人,给我滚出来!”愤怒之下,声音变调发颤,双肩亦止不住微微颤抖。 玉兕号声越来越高,汹汹阴寒,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万千鸟禽尖啼狂叫,忽然疾冲而下,如滚滚乌云,将朱卷神蛇里三重、外三重地团团包住。 漫山遍野的翼蛇亦振翅狂鸣,朝那层叠翻飞的鸟群冲去,就连那些无翼的毒蛇也像离弦之箭,纷纷破空冲起,加入其中。 刹那之间,朱卷玄蛇便已被数以万计的鸟蛇包围,仿佛一个巨大的黑球当空非飞转,越滚越大,漫天羽毛簌簌纷扬。 四周鸟蛇不断地冲卷而入,又不断地飞甩而出,或是摔撞在石壁上,血肉模糊;或是抛落入极渊,惨啼冻毙,局面混乱已极。 拓拔野循声搜索片刻,终于瞧见一个番族打扮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人潮之中,细辫飞扬,顾盼生辉,笑颜天真甜美,而又带着一丝阴冷悲怒,正吹奏一个细长弯曲的浅绿色玉石号角,果然是流沙仙子。只是七日不见,眼角、唇边竟似多了些许皱纹,瞧来犹觉憔悴可怜。 但她四周都是惊呼狂奔的蛮人,哪里又有雨师妾?正自失望,忽听波母厉叱道:“小贱人,拿命来!” 黑衣鼓舞,闪电似的疾冲而下,红光爆涨,当空冲化为一道六丈来长的青紫火刀,狂飙似的朝着流沙仙子当头劈去。 洛姬雅早有所备,飘然冲飞,堪堪擦着“地火刀”的外沿避过。“轰”的一声巨响,紫光冲天,周围登时化作一片熊熊火海,十几个蛮人避之不及,浑身着火,惨叫着胡乱扑打,满地打滚,顷刻间便被烧成了焦骨。 波母此生最恨之人,一个是公孙长安,另一个便是流沙仙子。这父女二人,一个害死了她的丈夫,另一个虏走了她的幼子,令她家破人亡,痛不欲生。虽然听水圣女说公孙青阳尚在人世,但积压了近二十年的怨毒一旦爆发,仍如地火天雷,难以遏止。 而流沙仙子对她的仇恨亦可谓铭心刻骨,此番相见,亦是痛下杀手,毫不留情。一边凝神吹奏玉兕号,驱使凶兽毒蛇发狂围攻波母,一边凌空飞舞,闪避那炽烈狂猛的地火刀。 但她毕竟重伤初愈,真气不济,闪避起来颇为吃力;而波母的蛊毒之术又出神入化,加之那些毒蛇妖鸟原本就是她以“蛛蚕蛊”从各地召来的,即便没被“地火刀”轰成焦骨,也被她意念遥控,纷纷发狂攻击,逼得洛姬雅更加险象环生。 拓拔野大凛,急忙将水龙琳放下,沉声道:“姑娘小心,我去去就来。”踏空疾冲,喝道:“老妖女,我和你儿子的帐还没算呢,有种便和我来比划比划……” 话音未落,右侧真气狂涌,只听乌丝兰玛笑道:“这是人家的私人恩怨,拓拔太子又何必插手?”丝带飞扬,犹如黑色天幕陡然向他笼罩而下。 几乎在同时,“哧哧”激响,护体气罩陡然收缩,寒毛直乍,左侧、后方气浪狂卷,汹汹扑面,强良的赤练双蛇矛、九凤仙子的九风神轮双双攻到。 霎时间,他已陷入水族当世三大绝顶高手的合围之中! 拓拔野又惊又怒,想不到身为盟友,这三人竟公然袭击自己!气如潮汐汹涌,哈哈大笑:“冰蚕耀光绫当年便是被天元逆刃所破,水圣女又何必再来自取其辱?”五气循环激生,化作白金真气只冲刀刃,一记“天龙裂地诀”轰然怒斩。 冰蚕耀光绫乃八百年前的水族圣女螭羽仙子以三十六种天下至柔至韧的神物交织而成,绫上唯一的一道缺口,便是古元坎以天元逆刃所破,螭羽仙子亦是在那一战之后,对古元坎倾心垂青,再也不能自拔。 神兵犹在,物事全非。拓拔野这一刀劈出,正是对准了冰蚕耀光绫上唯一的缺口,“哧!”黑光鼓荡,冰蚕耀光绫倏然破裂开来,气芒如银电怒舞,直劈水圣女右肩。 乌丝兰玛花容陡变,想不到这神兵锋利一至于斯!冰蚕耀光绫如流云飞转,陡然将天元逆刃朝外一带,趁势翻身飞旋,冲天直掠,惊出一身冷汗。 拓拔野一气呵成,借势回旋飞转,天元逆刃气光滚滚,如银河奔泻,滔滔不绝,轰然连击在九凤神轮与赤练双蛇矛上。光团鼓舞,蓦地冲撞起万千道绚丽如虹的气浪,三人闷哼一声,齐齐翻身飞退。 拓拔野硬生生以一敌三,手臂酥麻,经脉更是火烧火燎似的一阵灼痛,胸口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蓦地强聚真气,纵声长啸,折身疾冲而下,天元逆刃大开大合,施展金族的“崩山势”朝着波母纵横猛攻。 波母柳眉一蹙,杀机毕现,喝道:“臭小子找死!”左手黑光闪耀,“轰”的一掌劈出,寒风狂卷;右手“地火刀”紫焰滚滚,呼啸横扫。水火两属气刀竟同时出鞘。 相隔尚有六丈,拓拔野呼吸一窒,右面冰寒刺骨,右肩、肩头“咯啦啦”地结了一层寒冰,就连天元逆刃也陡然变成了冰晶棱柱;左面炽热如灼,眉睫、毛发陡然焦卷,大汗淋漓,周身直欲从当中剖裂为两半。惊讶佩服,忍不住喝彩道:“好一个水火神英!” 丹田真气鼓舞,左手一张,忍痛将她攻袭而来的“地火刀”火属性真气浪导入手少阴心经,再转入足阳明胃经……依照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的顺序,在奇经八脉间循环激生,陡然冲爆为黑水真气,汹汹不绝地冲入天远逆刃。 “嘭!”如春江怒水,破冰席卷,右臂、神兵上的坚冰登时迸炸开来,迎面破入波母左臂劈来的“极冰光刀”。 轰隆连声,拓拔野身子一震,纵声大喝,天元逆刃顺势朝左怒斩,登时将两相激爆的水属气浪、寒冰真气尽数轰卷到了旁侧的“地火气刀”上。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激响,火光摇曳,气浪冲天奔涌。拓拔野翻身飞掠,飘然挡在流沙仙子身前。 波母气血翻涌,右臂如浸寒冰,紫焰气火陡然熄灭,亦身不由己地朝后冲飞跌退,脸色大变。 她自恃水火神英,浸淫阳极地火又已数十载,真气之雄浑猛烈近乎神级,不想水火双刀竟被这小子轻而易举借力破解,就如同……就如同当年与神农的那一战一样! 想到当今之世,竟有人与那老贼一样,五德同体,五行真气随意相化,心底惊怒忌恨,几欲迸爆。 流沙仙子见拓拔野连敌当世四大绝顶高手,冒死保护自己周全,心花怒放,咯咯娇笑道:“老贱人,连我的亲亲小情郎也打不过,还想报什么仇,雪什么恨?实话告诉你吧,你的大儿子公孙马猴早被我的小情郎剥皮抽筋,大卸八块啦!” 波母变色道:“你说什么!” 流沙仙子笑道:“老贱人,你不是喜欢在地底冰河里眷养尸蛊么?我遂你心意,将公孙马猴一寸一寸切成三百六十块,每份装一个小瓶,再塞入一百只尸蛊,沉入了冰河之底。哪天你回家省亲,别忘了全捞出来,将每只蛊虫附在一具骷髅上,你就有了三万六千个乖儿子啦……” 波母大怒,喝道:“住口!”虽知她是为了激怒自己,但听她说的如此恶毒,仍气得浑身发抖。 乌丝兰玛叫道:“汁姐姐别听她胡说八道。阳极真神在地丘之底安然无恙,青阳更是毫发无损,只要大事一了,你们母子三人便能团圆了!”节骨眼上,生怕她再说下去,惹得汁玄青心烦意乱,坏了大事。 强良、九凤等人心领神会,纷纷围冲而上。 拓拔野哈哈笑道:“是不是胡说八道,水圣女心知肚明。你我既是盟友,明明知道公孙马猴被黄帝困在地底,又让我们碎尸万段,还想方设法地不让老贱人知道,莫非想见风使舵,两面讨好么?”他无暇追问流沙仙子究竟发生了何事,左手断剑,右手天元逆刃,碧光银芒纵横飞舞,气浪滚滚激爆,飞冲上前的众铁卫都被劈中膝肘关节,一一震飞开来。虽知乌丝兰玛等人欲置自己于死地,却仍不忍痛下杀手。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公孙青阳被我宰了十七八年了,水圣女居然还以此为饵相骗,也太缺德。可怜老贱人被她耍得团团转,还当她是好姐妹呢。” 与他背靠着背,银针飞舞,蛊毒四射,极尽狠辣之能事。靠近者无不惨叫飞退,或是周身紫黑肿胀,七窍流血;或是发狂似的朝周围铁卫疯砍乱斩。 波母越听越是心疑,公孙青阳之事她一直隐隐觉得不妥,只是思子心切,是以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而公孙婴侯生死姑且不论,被困地底却是铁板钉钉之事,时近七日,乌丝兰玛竟然还是片言不吐,其心可诛。 想到自己为了帮她解开鲲鱼封印,为了所谓的伏羲石谶,竭心尽力,驭蛊调集大荒各地的凶禽毒蛇,甚至不惜献血解开玄蛇封印,末了却被她这般蒙骗耍弄,怒气郁结如块垒,脸容几已扭曲,颤声说道:“乌丝兰玛,这两个小贼说的是不是真的?” 乌丝兰玛摇头柔声道:“汁姐姐,你我姐妹一场,怎么宁可被这两个小滑头骗,也不愿听信我的真言?既然不信,我让你看看这个便是。”冰蚕耀光绫如流云飞卷,金光闪耀,忽然抛入波母手中。 汁玄青周身剧震,俏脸惨白如雪,又陡然通红似火,颤声道:“是他!真的是他!我……我的宝贝孩儿!”泪水如洪水决堤,潸然淌落,笑颜却如春花怒放,纵声大笑起来。 拓拔野转眸望去,她素手之中捧着一个餐餐黄金锁,金光灿灿,晃得人眼都花了。 流沙仙子“啊”的一声,脸色大变。那餐餐黄金锁她再也熟悉不过,自从少时初见公孙青阳,金锁便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无论是帮他喂食、洗澡、摇着他睡觉,甚至是当年带着他逃往天帝山,抛入冰谷……那金锁始终都未曾脱离。 难道……难道那孩子当真没死么?当真让乌丝兰玛捡着,悄悄地抚养长大?她呆呆地盯着那光芒刺目的金锁,脑中空茫,呼吸窒塞,泪水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如火似的烧灼着她的脸颊。 当是时,空中突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震耳欲聋,四周惊呼迭起,又迅速被众蛮人的如潮欢呼声淹没而过。 拓拔野一凛,抬头望去,只见万鸟冲飞,群蛇乱舞,密雨似的四射坠落,那蛇、鸟围拢而成的巨大球体已然烟消云散,重新露出那条巨大的黑红色角蟒。 青帝面色苍白,衣襟血迹斑斑,蛇姥依旧骑坐在他的脖子上,笑颜如花,喜悦已极,叫道:“孩儿们,女娲转世,还不跪拜恭迎!” 玄蛇当空飞舞咆哮,盘旋的蛇身中央,赫然悬浮着一个蚕丝圆茧,团团飞转。万千蛮人争相拜倒在地,纵声狂呼。 拓拔野心中一沉,终于还是出来了! 乌丝兰玛与九凤仙子等人相视对望,松了口气,喜色浮动,纷纷叫道:“恭喜蛇姥!但愿蛇、水两族永结同盟,世代交好!” 蛇姥纵声大笑,畅快已极,紫铜棍凌空飞舞,“哧哧”连声,将丝茧划裂开来,躬身相礼,高声道:“女娲六十八代孙朱卷氏,恭迎娘娘圣驾!” 在众蛮人欢呼声中,圆茧轰然炸散,一个女子当空急旋,红发似火,丝茧如飞带环绕,将周身紧紧缠住,只露出大半的脸容。眼如秋波,似悲似喜,容颜胜雪,金红色的夕辉映照下,散发出柔和而又炫目的光晕。 霎时间万籁无声,众人怔怔仰望,呼吸俱已停滞,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妖娆美艳、风华绝世的女子! 拓拔野脑中嗡的一响,仿佛有千万个雷霆在耳边爆炸开来,又惊又喜,又疑又奇,想要纵声大笑,又想要放声大哭,看着那张悲喜温柔的淡淡笑颜,酸甜苦辣狂潮似的涌到喉咙,如割如炙,忍不住昂首捶胸,纵声长啸。 乌丝兰玛等人笑容尽数僵住,不可置信地仰望着天空,惊怒骇异,目瞪口呆。 雨师妾!为什么会是雨师妾?他们殚精竭虑,辛辛苦苦布下此局,分明是让冰夷藏入蛇腹,“转世”重生,怎会临到关头,突然变成了龙女雨师妾? 只听“嗷——呜”一声狂吼,玄蛇突然张口飞甩,一道人影从它咽喉中破空冲出,翻身在平丘右峰上立定,“哇”地吐出一大团五彩斑斓之物,在岩壁上蠢蠢欲动,无一不是剧毒虫豸。 众人大哗,拓拔野亦是大感惊讶。那人蜷身蹲跪,通体赤裸,清秀俏丽的脸上飞霞流舞,又羞又怒,赫然正是显现为女人的冰夷!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做了他人嫁衣!妙极妙极!” 乌丝兰玛脸色惨白,蓦地转头望来,目中怒火欲喷。知道必是这妖女使了什么古怪。饶是她素来深沉镇定、处变不惊,此刻也遏止不住那汹涌的怒火,恨不能将她撕成万千碎片。 原来那日大人海市,青帝寄体于甘华老祖肉身之后,虽大发神威,将雨师妾、流沙仙子震晕,却已被流沙仙子下了“血魂冲”,每隔两个时辰,体内血液便会升温如沸,破体爆裂一次。 对于青帝虽无大碍,二女却能御使“血魂冲”,根据爆破的血浆一路追踪而来。 青帝昨夜到了平丘之后,径直闯入密洞囚室,一拳将甘柤老祖震死,丢入极渊。而后又以“碧火金光刀”劈断九龙索,抬起万蛇岩,将蛇姥救出,向她索讨重生之药。 蛇姥自炼制、服用神药以来,每六是年必定要重生一次,从白发老妪变回幼齿童子,而后再轮回更替。恰恰今年刚变回童子之身,真元之气骤减,十日之内才能生长成为少女形貌,此时纵然能离开平丘,也凶多吉少。 于是她便假意报恩,骗取青帝吞服了“万蛇丹”。万蛇丹以万千毒蛇魂魄所炼,一经吞入,泥丸宫如被万蛇齐噬,痛不欲生。以青帝通天彻地的本事、神鬼不服的脾性,竟也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终于被迫答应当十天的蛇奴。一旦蛇姥长为少女,恢复元气,便帮他解除蛇丹之毒,再助他脱体重生。 青帝虽然对这妖女恨之入骨,但却重诺守信,既已答应,便强忍怒气担当蛇奴,背着朱卷氏潜入极渊,汲取困在冰潭中的童囚精元,加速生长,直至遇见拓拔野,被迫现身。 就在拓拔野将计就计,舌绽莲花,以盘古九碑劝诱蛇姥之时,雨师妾、流沙仙子也已率领肃慎族等蛇裔蛮人一路追踪到平丘。 见到拓拔野,二女自是大喜,但均觉情势诡异,水圣女别有阴谋,因此强忍着没有贸然相认,始终在一旁提心吊胆地观战,伺机出手相帮。 等到玄蛇大腹发狂,蛇姥认定女娲即将转世时,二女猜透水圣女阴谋,当下故意由流沙仙子吹奏玉兕号,驾驭蛇鸟团团包裹玄蛇。而雨师妾则趁着局势大乱,众人交相激战之机,混入鸟群冲向玄蛇。 而后雨师妾又念法引爆青帝血蛊,引开他与蛇姥注意,闪电似的冲入玄蛇口中,到了腹内,再将蛊针刺入丝茧。冰夷的真气、修为更胜与她,但一则蜷缚茧内,二则毫无防备,登时被蛊毒附体昏迷不醒。 雨师妾将他拖出,自己钻入茧中,她既号龙女,驾驭巨龙大蟒自有心得,当下控制玄蛇将丝茧排出体外,于是便有了适才的一幕。 拓拔野虽然不知其中种种曲折,但也猜到了大概,听着四周排山倒海的震耳欢呼,热血如沸,纵声长啸不止,这半个月以来,从未有此时这般畅快。 乌丝兰玛惊怒慌乱已逝,又恢复了镇定,高声笑道:“这不是雨师国主龙女妹子么?当日你为了拓拔太子,不惜叛族离家,想不到今日为了拓拔太子,竟敢冒充女娲转世。可惜蛇姥不是烛龙,以她的英明聪睿,又怎会被你蒙蔽?” 九凤仙子、强良等人纷纷大声呼应。 雨师妾徐徐落在朱卷神蛇的背脊上,双眸始终温柔地凝视着拓拔野,嫣然一笑,道:“这位仙子说的不错,我前世的确是水族龙女,但那日在巨灵岛上,我已被灵威仰所杀。现在的我,早已经不是当日的雨师妾啦。” 肃慎族众人纵声大叫,拓拔野虽听不懂蛮语,也猜到他们在力证其辞。 灵威仰“哼”了一声,虽然丝毫不信,但却懒得开口反驳。蛇姥却以为他默认,登时又信几分。 雨师妾柔声道:“迷迷糊糊中,我脱离肉身,飞到仙界,却听到一个声音问我:‘伏羲尚未回来,女娲又怎能孤身折返天庭?三千年轮回已到,你与伏羲理当重振蛇族,快快下去吧。’我还来不及回答,天旋地转,便已朝下坠落。等到我再度醒来之时,便已在神蛇腹中了……” 众蛇裔蛮人大多听得懂水族语言,听他娓娓道来,不住的随之高声呐喊。她说得越是荒唐无稽,听在他们耳中便越是神奇可信,满脸心醉神迷的表情,就连蛇姥亦不例外。 拓拔野暗觉好笑,雨师妾柔情脉脉地凝视着他,微笑续道:“在神蛇腹中之时,看着下方的你们,我的意识突然变的说不出的清明透彻,所有的前尘往事,都一一浮现在眼前。我又听见那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你瞧见你命中的伏羲了么?你愿意坠入凡尘,和他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么?’于是我便瞧见了你了——伏羲,我说,我愿意。” 拓拔野心中怦怦狂跳,知道她这番话是故意说与自己听的,喉中若堵,胸中充盈了甜蜜、喜悦、幸福。 “伏羲!伏羲!伏羲!” 众蛮人狂喜激动更甚,欢呼呐喊之声一浪高过一浪,汹汹如沸,登时将极圣宫众铁卫的怒骂驳斥声尽数盖过了。有些年纪稍大的蛮人太过激动,又喊又跳了一阵,突然口吐白沫,就此晕倒在地。 蛇姥又惊又喜,颤声道:“女娲娘娘,难道伏羲大神转世,现下就在这人群之中么?” 雨师妾等的便是她这句话,笑容嫣然,柔声道:“不错。他就是伏羲转世!”素手轻轻一指,真气鼓舞,玄光如电横空,淡淡地映照在拓拔野的额头上。 蛮族纵声狂呼,蛇姥陡然一震,失声道:“是他?”脸色剧变,喃喃道:“不错!不错!他是龙神太子,你是龙女,龙蛇原是一物。更何况他又收齐了盘古九碑,连就了‘乾坤神诀’,天下哪有这等巧事?上苍暗示得再也明显不过了!” 心中惊喜、震骇、懊悔、愧疚……如狂潮怒卷,抬起头,朝着拓拔野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颤声道:“朱卷氏有眼不识北海,冒犯了伏羲大神,万请大神恕罪!” 众人哗然,乌丝兰玛、波母等人气得脸色惨白,想不到瞬息之间局势骤转,拓拔野竟摇身一变,成了伏羲转世,自己辛辛苦苦所布的局、花费的心血,竟全都便宜了这小子! 拓拔野亦是错愕惊讶,大感滑稽有趣,与雨师妾对望片刻,强忍住纵声大笑的冲动,咳嗽一声,道:“不知者不罪,下不为例便是!” 蛮族众人欢声雷动,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伏羲”、“女娲”之声。 当是时,岛外忽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又听一个雄浑的声音高高地叫道:“玄水真神烛龙驾到!平丘七仙速来接驾!” 拓拔野陡然大震,转眸远眺,只见一列飞车从峡谷外疾速奔来。 当先一辆八匹龙兽所驾的青铜车上,一个黑纱高冠的瘦小老者端然寂坐,白发如银,脸色枯黄暗淡,八字长眉耷拉着,与长须一齐飘飘若飞,病恹恹的似睡非睡,一个黑袍男子衣袂猎猎鼓舞,昂然站在他身旁,黑木面具后,一双眸子寒光四射。 赫然正是烛龙与天昊! 第九章 重生神药 众人脸色齐变,万万没有料到烛龙、天吴竟会在此时赶到!难道他们已听到风声,特意率众前来歼灭强敌么? 各族蛇裔蛮人虽有伏羲、女娲转世撑腰,但烛龙积威甚重,听闻他到来,喧哗欢呼声顿止,四下一片死寂。 只听见雨师薇银铃似的笑声,喜滋滋地道:“天吴哥哥你来得正好!龙女姐姐已经成了女娲转……”话音未落,已被九凤仙子凌空一指封住经脉,瞪大了妙目,愕然地看着众人,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 “小薇!”雨师妾这才自人群中瞧见她,低“咦”一声,又是惊喜又是担忧。 这小妮子是她叔父之女,幼时曾在朝阳谷住了三年有余,与她极是亲昵。被选为后备圣女之后,一直居住于天柜山极圣宫,生性天真烂漫、单纯善良。此次强良、九凤仙子率领徒众逆叛烛龙、解印鲲鱼,唯有她仍蒙在鼓中。 拓拔野也下恍然:“原来她是雨师姐姐的堂妹,难怪长得这般相像。”闪电似的斜身冲出,双手气浪轰卷,登时将四周铁卫震飞出十丈开外,顺势将她抄腰抱起,飘然冲飞到雨师妾身边。 雨师薇“啊”地吐出一口气,搂住龙女,迭声叫道:“姐姐!姐姐!”她适才在下方叫了半晌,都被四周喧哗声盖过,此刻终于能抱住至为敬爱的堂姐,喜得又蹦又笑。 拓拔野与龙女相视而笑,恍如梦中,紧紧握住她的手,转身朗声道:“各位神族兄弟,烛老妖身为我神裔之后,不但不想着如何光大神族,弥合与五族的嫌隙,反而倒行逆施,戕害同族,人神共愤,天地难容!我神族要想复兴,必先诛杀此獠!” 听见“伏羲转世”振耳发聩的呐喊,蛇裔蛮人精神大振,恐惧畏怯之意登时被熊熊怒火所焚毁,纷纷振臂狂呼,转身朝着烛龙车队怒吼叱骂。 烛龙左眼精光闪耀,惊愕怒恨,徐徐道:“拓拔小子,原来又是你!海里的盐巴河里的沙,你倒是无处不在……”目光瞥见九凤仙子等极圣宫众,微微一怔,沉声道:“圣女、圣师来此作甚?” 九凤仙子、强良等人脸色微变,下意识转眸朝乌丝兰玛望去,犹疑不决。似是不知究竟是该即刻翻脸,与拓拔野、蛇族合力对付烛龙一行呢;还是该继续韬光养晦,祸水东引? 乌丝兰玛不动声色,脑海中霎时间闪过了万千个念头。她原已安排得丝丝入扣,被拓拔野这般一搅,计划大乱,此刻已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了!当下翩然飞起,高声道:“烛老贼,你弑帝篡位,谋害忠良,穷兵黩武,众叛亲离,四海三界都忧心忡忡容不下你了!九凤仙子、强良圣师在我劝服之下,已经率领极圣宫弃暗投明,结盟波母、青帝、蛇族、龙族,一起讨伐你这无耻奸贼!你若还有半点悔悟之心,快快束手自缚,向天下人叩头请罪!” 群雄大哗。听到“波母、青帝”四字,烛龙眼皮又是微微一跳,独目四下电扫。冷冷道:“今日吹得是什么风?竟将这么多好朋友全送到平丘来了。莫非是各位自知罪重,到平丘请囚来了么?” 拓拔野、雨师妾、乌丝兰玛、波母、灵感仰、蛇姥……这些人无一不是他恨之入骨的仇敌宿怨,想不到今日竟全来到了这里!心中怒火如沸,但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 事已至此,九凤仙子、强良等人只得冲天飞起,齐声喝讨。众蛮人见她们表明态度,无不大喜。 唯有波母对流沙仙子、拓拔野等人恨得咬牙切齿,冷笑不语。 拓拔野微微一笑,大敌当前,必须团结一切可团结之人,这老妖女凶狂狠厉,为了复仇又不顾一切,若关键时刻从中捣乱,后患无穷。 当下从袖中取出一片碎帛,隔空抛到波母手中,传音道:“汁老妖婆,公孙马猴被我囚禁在阴阳冥火壶里。我加猛了火力,三日之内若没有人前去相救,他就烤成焦马猴了。想不想化干戈为玉帛,全在你了。” 这片布帛是当日激战之时,他从公孙婴侯衣袖上撕扯下的,这些日子见不着龙女,只道被公孙所擒,忐忑焦虑,所以特将这碎帛留藏,以备他日施法追踪之用,不想此刻却派上了用场。 波母轻轻一嗅,这裂帛上果然有其子的气味,脸色登时一变,不由将信将疑,妙目恨火欲喷,冷冷道:“臭小子,你若敢胡来,小心我用地火将你和这小贱人一齐烧成焦灰!”话说得狠毒,气焰上却已馁了三分。 雨师薇朝她扮了个鬼脸,正想反唇相讥,号角声大作,那数十辆北溟飞车疾速冲来,漫天飞鸟纷纷尖啼避散。群雄同仇敌忾,怒吼叱骂声如潮似浪,严阵以待。 烛龙缓缓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灵威仰,道:“青帝陛下英雄盖世,气宇无双,烛某人向来钦服之至。五年不见,原以为更加仙风神骨,出尘绝俗,何以竟会甘心藏伏于庸辈躯壳之中,任妖女颐指气使、骑乘侮辱?传扬出去,岂不令天下人扼腕?” 众人见他相距数千丈,便已遥遥感应出“甘华老祖”的法身真相,无不大骇。 拓拔野心下凛然:“瘦死的猛犸比象大。这老贼东海之上明明已被我们震断奇经八脉,但真气、念力竟似仍不在青帝之下!”原想趁着烛龙重伤未愈,合众人之力除去这巨凶,但此刻看来,仍有些轻敌。凝神戒备,只等他再近一些,便先发制人。 灵威仰面无表情,冷冷不语。 无晵蛇姥笑道:“能忍胯下辱,方为人上人。这道理烛老怪你不是悟得最深么?”大眼一转,拍手笑道:“是了,你到此处来的目的,和蛇奴一样,都是想要姥姥的‘重生之药’,是也不是?可惜‘重生之药’只剩下一颗,要想再造,还需七年之功。不如你乖乖地过来让姥姥骑上一骑,姥姥一高兴,说不定就将‘重生之药’送了与你。” 众人哄然大笑。拓拔野脸上微笑,心中却是一紧,如果重生之药当真只剩下一颗,必须抢在青帝与烛龙之前得到…… 念头未已,只见烛龙左眼中凶光大作,须眉飞舞,淡淡道:“原来青帝陛下是为了托体重生,才甘为蛇奴,既然如此,那就只有得罪了!” 双袖一鼓,周身玄光怒爆,“轰!”极渊突然冰涛炸舞,掀起百丈余高的巨浪,宛如白龙夭矫直破碧空。几在同时,岛外海面轰隆连声,骇浪冲天,远远望去,像是万千雪狮白马,怒吼奔腾,震得众人双耳欲聋! 乌丝兰玛叫道:“水龙气兵!青帝陛下小心……” 话音未落,烛龙右臂凌空劈舞,气光如玄虹横贯,冰涛巨浪陡然狂卷飞旋,环绕着那道气浪滚滚冲卷,朝着青帝当胸怒撞而来! 灵威仰纵声长啸,右臂碧光轰然冲爆,碧火金光刀光火焰陡长,迎面劈入水龙气兵,“轰”的一声巨响,绚光乱舞,滚滚气浪陡然炸裂为两股。水珠如密雨激射,“咻咻”连声,钢弹利矢似的穿入四周飞禽,鲜血飞溅,悲啼连声。 众人大骇,纷纷退避。 乌丝兰玛叫道:“青帝陛下,快将蛇姥交与我保护!”黑裳飘卷,丝带飞扬,朝青帝疾冲而去。 拓拔野扬眉笑道:“这是我蛇族之事,岂敢有劳水圣女大驾?”翻身疾冲而起,几个起落,已抢在她之前,朝青帝奔去。 北溟车队来势如电,战鼓密奏。烛龙鬼魅似的凌空飘起,双臂交错,如狂风鼓卷,那两股水浪气兵轰然分合,交缠飞旋,犹如两条银龙腾舞盘绕,霎时间将碧火金光刀紧紧缚住,漫天碧光陡然暗淡。 蛇姥咯咯笑道:“年纪大了,有这么多好孩子孝顺,姥姥真高兴。蛇奴呀蛇奴,你如连这干瘪老头也斗不过,真要叫孩子们笑话啦。”她重生不久,体貌如孩童,修为也大不如前,说起话来却仍是老气横秋,颐指气使。 灵威仰目中怒火一闪而过,喝道:“住口!”右臂气光轰然鼓爆,仿佛一个巨大的翠绿光锥,急剧膨胀,硬生生将两道银龙水浪朝外撑裂开来;接着又是一声大喝,气刀陡然一缩,回收抽起,雷霆狂飙似的朝着远处的烛龙当头怒斩而去! 两人相距少说也有百丈之遥,这一刀劈出,光焰竟冲出百余丈远,瞬息之间便已劈至烛龙头顶。 烛龙双臂一合,漫天惊涛轰然倒卷,聚集成一个巨大的滚滚水盾,“轰隆!”巨震连声,光波当空荡漾开数十丈远,两然岿然不动,下方的八匹龙兽却嘶声惨叫,全身龟裂,连同那辆青铜飞车陡然炸裂,寸寸进飞! 大荒素有“火兵水气”之说,意指水、火两族最善于“聚气为兵”。“水龙气兵”与“紫火神兵”便是其中之佼佼。赤帝死,黑帝囚,烛龙的水龙气兵几已是天下第一气兵,但与青帝的气刀相交,竟丝毫占不到上风。 天吴冲天飞起,目中闪过古怪的神色,纵声喝道:“青帝与蛇姥交与烛真神收拾,剩下的这些乱党贼寇,大家一个也别放过!” 后方数十辆飞车传出雷鸣似的呼喝声,号角激越,鼓声如狂,无数人影冲天飞出,刀光闪烁,朝着下方众蛮人与极圣宫众扑去。 混乱中,雨师妾呜呜吹响苍龙角,群禽尖啼,万蛇嘶叫。波母微一迟疑,也凝神聚念,吹响手中绿叶,感应众蛇鸟体内的蛊虫,摧使彼等奋不顾身地汹汹反攻。 众蛮人士气大振,箭矢如雨,杀声震天,一场大战就此展开。 烛龙修炼“摄神御鬼大法”,强纳万千凶兽魂魄,修成“不死神蟒”之躯,被科汗淮,拓拔野四人合力重创之后,经脉断毁,备受神识淆乱的痛楚,偏偏北溟宫中的本真丹又早已被偷盗一空,仓促间无法炼制,只能以镇魂珠强行压制。此次赶来平丘,便是想借重生之药固守真元神识。 不想蛇姥竟已被青帝、拓拔野、乌丝兰玛三大夙敌抢先救出,心中愤怒懊悔,无以复加。此番出手可谓是竭尽全力,志在必得。指诀舞处,极渊冰涛源源不断地冲天飞卷,每一招一式都有如雷霆海啸,四面汇集而来,声势惊天动地。 拓拔野抄足方甫冲到,“轰”的一声巨响,前方银涛滚滚,水龙气兵又呼啸飞卷,层层叠叠地劈头横扫。 他呼吸一滞,浑身真气陡然激爆,旋身疾冲而起,顺势从青帝右侧冲过,左臂一张,正想将蛇姥拽走,却听灵威仰喝道:“滚开!”碧火金光刀轰然怒斩,心中大凛,只得再度冲天飞起。 蛇姥怒道:“姓灵的,连伏羲转世也敢冒犯,活得不耐烦了么……?”念力毕集,正待激使他体内的“万蛇丹”邪魄,眼前青光爆闪,经脉已被青帝尽数封住,接着脚底涌泉穴一阵撕裂似的剧痛,疼得眼前昏黑,汗珠滚滚,却发不出半点声来,心中又惊又怒,知道一时不察,竟反为其所制。 灵威仰桀骜狂妄,生平独服神农一人,被这妖女施计下了“万蛇丹”之后,被迫对她卑躬屈膝,早已怒恨欲爆,为了重生之药,不得不一忍再忍。 适才趁着蛇姥为女娲、伏羲转世狂喜之机,他已悄然将“万蛇丹”内的蛇灵邪魄尽数逼至朱卷神蛇体内;此刻听她又出言不逊,怒不可遏,出手再无半点留情。 拓拔野听了一惊,喝道:“放下蛇姥!”真气鼓卷,衣袖猎猎,天元逆刃银光冲天吞吐,狂风疾电似的朝他猛攻,却被碧火金光刀气浪激震,一一化解;加之水龙气兵铺天盖地,不断地纵横狂卷,更加难以近身。 身旁香风鼓舞,乌丝兰玛也抢身冲到,冰蚕耀光绫如流云轻烟将蛇姥包裹,正欲朝外夺去,碧光怒爆,丝带登时蓬然鼓散,水圣女当胸如受重击,娇躯一晃,纸鸢似的朝上飘飞。 灵威仰再不迟疑,右手碧光气刀轰然狂扫,将水龙气兵、拓拔二人一齐震退开来,左手将蛇姥反扣腋下,突然冲天飞起,朝西边山岭顶峰笔直冲去。 群雄大惊,想不到他竟突出此举。九凤仙子等人生怕他伤了蛇姥,再也追问不出鲲鱼封印,无心恋战,纷纷冲天飞舞,朝青帝掠去。 众蛮人亦大声惊呼叱骂,争先跃上飞禽,骑驭尾追。 一时间局势大乱,到处都是凶禽人影,到处都是剑气刀光。朱卷神蛇怒吼飞扬,载着拓拔野与龙女姐妹疾冲飞舞,追在最前。 苍龙角声陡然折转,漫天翳鸟尖叫着如彩云围拥,但被灵威仰随手几掌,登时打得轰然炸散,断羽纷扬。其他飞禽甫一靠近,更是血肉横飞,悲鸣如潮。 他去势如电,越去越远,很快便已冲到了山岭万仞高处,身形小如黑蚁,就连朱卷神蛇也追之不上了。 烛龙横空飞舞,纵声长啸,惊涛炸涌,海面如沸,万千水浪如银河倒泻,冲天席卷,当空滚滚凝集,刹那之间便已形成一条蜿蜒十余里的巨大水龙,夭矫奔腾。朝着青帝猛撞而去。 “轰!”水龙炸裂,天摇地动,整个山岭迸裂出数十条巨缝,巨石合着漫天狂涛滚滚迸落。冲在最前的数十人只觉狂风扑面,身不由己被那气浪掀翻倒卷。 拓拔野大凛,喝道:“大家后退!”众蛮人哇哇大叫,纷纷骑鸟回旋,朝后疾速撤离。 十几个极圣宫铁卫心有不甘,继续朝前飞冲,漫天水珠余势未衰,如银线密集乱舞,“扑扑”穿体劲射,鲜血四溅,惨叫声凄厉不绝;不等回撤,又被滚滚巨石接连砸撞,当空摔坠,一命呜呼。 群雄大骇,纷纷飞退。凝神望去,漫天水雾蒙蒙,尘土弥漫,哪里还能瞧见青帝与蛇姥的踪影。 众蛮人倒还罢了,好歹还有伏羲、女娲转世可为领袖;极圣宫众人、北溟宫群雄眼睁睁地看着各自的鲲鱼封印、重生之药就这么不翼而飞,又是气结又是懊沮。 远处,烛龙凌空而立,须眉飞舞,干瘦的脸上第一次掩抑不住狂怒恼恨之色。想不到合他、拓拔野、乌丝兰玛等当世绝顶高手之力,竟还是无法阻截青帝!偏偏自己重伤未愈,不能化做神蟒之身,威力大打折扣,否则又岂能让他轻易逃走? 朱卷神蛇昂首咆哮,极是愤怒焦躁,突然腾身折转,朝西北飞掠而去。 拓拔野一怔,旋即大喜,青帝虽然难以追踪,但玄蛇与蛇姥之间戚戚感应,纵然相隔千里,也能不差毫厘!各路群雄也回过神来,纷纷高呼呐喊,驾鸟随之穷追而去。 转过西岭,狂风呼啸,寒意大盛。西边天海交接处,晚霞绚烂,那轮白日已有一半沉入了浩渺的冰洋,再过不久,森冷漆黑的漫漫极夜就要来临了。 夕阳映照在西岭绝壁上,金光灿灿,崔巍入云,壮丽已极。 朱卷神蛇怒吼飞扬,贴着山壁朝下疾冲,突然扬起巨尾,重重地猛击在岩壁上,“轰”的一声,石裂土崩,蓬然炸射,整片山岩陡然迸裂,朝下崩塌坠落,露出一个狭窄幽深的黑洞来。 拓拔野一凛,难道青帝挟着蛇姥藏入窄洞之中?身后呼喝呐喊声大作,群雄骑鸟追到,当空团团盘旋,惊疑不定地望着那岩洞,议论纷纷,一时都不敢贸然闯入。 玄蛇悲声狂吼,长尾挥卷,撞入那石洞之中,猛地朝外一拽,巨石迸飞,勾出一张淡青色的蛇蜕来。 众人失声低呼,满心期待尽数落空。猜到必定是青帝为了甩脱追兵,声东击西,金蚕脱壳,故意将蛇姥的皮蜕藏在岩壁石隙之中。 拓拔野大感失望,灵威仰既已附体甘柤老祖,对平丘及其附近海域的地形自是再也熟悉不过,这一去当真如泥牛入海,再难找到半点踪迹了!天地茫茫,冰洋万里,他也该上哪里追讨那重生之药? 雨师妾心中微觉失落怅惘,见他这般难过,反倒涌起温柔甜蜜之意,嫣然一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心想:“万事都有天定,强求不来。只要能与你在一起,纵然命不久长,又有何妨?” 连日来,她几次险死还生,早已将一切看得淡了,先前那一番半真半假的“转世言论”听似荒诞,却是字字发自肺腑。此刻虽然得不到神药,但想到与他情定三生,丝毫也不感害怕。 十丈开外,烛龙衣袂鼓舞,独目怒火闪耀,失望、愤怒已达顶点,冷冷道:“天吴,你不是说平丘一切都已布置好了么?只等着我亲自前来,蛇姥便会将重生之药双手奉上么?你安排得这么妥当,妙的很,果然妙的很……”声音森然入骨,众人听得惧意大生,纷纷朝后退去。 天吴负手昂然而立,淡淡道:“确实都已布置妥当了,神上放心……”话音忽然一变,冷冷道:“还不动手!” “哧!”拓拔野护体真气陡然破裂,后腰剧痛,被一个极为尖锐之物疾刺入而入,心中大凛,下意识地急旋定海神珠,真气爆涌,反手一掌轰然拍出,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雨师薇手持弯弯曲曲的碧绿蛇刺,翻身飞撞在石壁上,鲜血狂喷。 几在同时,不远处气浪翻涌,绚光炸射,乌丝兰玛闷哼一声,竟被九凤仙子、强良齐齐击中,经脉尽封。三人修为原本便在伯仲之间,相距咫尺,毫无防备,一时间又怎能避的开去? 众人大哗,蛇裔蛮人怒吼着骑鸟冲来,却被极圣宫、北冥宫群雄杀的血肉横飞,纷纷翻身坠落。 “小薇!”雨师妾惊疑骇异,眼见雨师薇软绵绵地靠坐在悬石上,眼神空茫,气息奄奄,心下登时了然,蓦地转头颤声喝道:“天……天吴!你要打要杀,只管动手,为何要在小薇身上下蛊?” 天吴淡淡道:“众女弟子之中,小薇最得乌丝兰玛的信赖。我原本是想要借她对付这妖女,谁叫你的情郎不请自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了烛真神的好事?这蛇刺上淬炼了九九八十一种大荒奇毒,就算他有百辟珠,通天草,也活不过七天了。” 雨师妾宛如被重锤当胸撞击,身子一晃,俏脸惨白如雪,竟比听到自己中了“弹指红颜老”时还要恐惧。 拓拔野周身如被万蚁咬噬,麻痒酥软,知他所言非虚,惊怒愤恨,哈哈大笑道:“好姐姐,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有神帝的《百草谱》,还要什么解不了的毒?何况……”丹田如绞,真气涣散,剩下半句话竟说不出来。 只听流沙仙子咯咯笑道:“何况还有本仙子在此,就算到了鬼王殿,我也能将他请回来!” 香风鼓卷,与晨潇等人骑禽冲杀出重围,飞到拓拔野二人身畔,二话不说,出手封住他的经脉,将几十颗丹丸一股脑塞入他的口中。 拓拔野喉中一凉,既而觉得一股烈火轰然直灌头顶,经脉陡然一畅,神志清明了许多。当下按她指示,盘坐蛇背上,凝神运气逼毒。 天吴似是胜券在握,也不理会,转身淡然道:“乌丝兰玛,烛真神电眼如炬,明察秋毫,你当真以为他看不透你那奸计么?这些年来,你网罗奸党,谋逆反叛,为了对付烛真神的神蟒之身,竟敢趁我族大军与土龙两族激战之时,勾结波母,妄图解开鲲鱼封印,可谓罪大恶极。只可惜北极双尊忠肝义胆,又怎会与你同流合污?天网恢恢,就等着你自行来投,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烛龙大出意外,想不到这一切竟是天吴安排的诱敌之计,又惊又喜,忍不住哑声大笑。但转念又想天吴布下这么大的谋局,竟不与自己商定,心中又是一沉,疑忌暗生。 乌丝兰玛脸色雪白,很快便已恢复镇定,微笑道:“好一个天吴,我当真小看你啦!”碧波流转,嘲弄地斜睨烛龙,笑道:“如果我猜得没错,明察秋毫的只怕不是烛真神吧?他忠奸不辨倒也罢了,被你耍得团团转儿还不自知,活该瞎了一只眼睛。” 天吴淡淡道:“天吴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烛真神又岂会听你挑拨离间?你……” 话音未落,忽听波母哈哈大笑道:“烛真神若真是电眼如炬,明察秋毫,又怎会对现成的‘重生神药’神若无睹?” 烛龙一震,沉声道:“你说什么?” 波母飘然飞起,夕阳照在她的侧脸上,容光绚丽,笑吟吟地道:“烛真神难道没有听说过,女娲族人的蛇蜕,再加上不老药,便是至为纯正的重生神药么?”秋波一转,灼灼地凝视着流沙仙子,笑容突然变得说不出的怨毒阴冷:“小贱人,你说是不是?” 拓拔野一凛,正欲提醒流沙仙子撤退,眼前一花,气浪狂舞,烛龙已探手朝洛姬雅抓来。 “快走!”他伸手将流沙仙子推开,定海珠逆向急转,强行聚集真气,天元逆刃如银河奔泻,轰然急斩。 “嘭!”气浪迸舞,衣裳陡然鼓起,拓拔野“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眼前金蛇乱舞,陡然朝后飞跌而去。他真气原本就大不如烛龙,方中剧毒体内真气又涣散淆乱,这般硬碰硬的迎面相击,又哪能招架得住? 雨师妾大惊,接着流沙仙子飞身冲起,苍龙角骤然吹响。玄蛇咆哮飞腾,狂飙似的朝烛龙扫去。 却听一声雷鸣般狂吼,气浪狂爆,二女脑中嗡然一响,号角陡然失声,朱卷玄蛇被震得飞扬甩舞,重重地撞在崖壁上,山石四炸。 流沙仙子周身一紧,已被无形气浪紧紧缚住,猛地朝后抛飞,不偏不倚地落在那石洞口的蛇蜕边,再也动弹不得。 烛龙哈哈大笑,凌空探手,抓起流沙仙子,缓步走入石洞之中,水族群雄齐声欢呼。他一向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大敌难逃,神药失而复得,心中狂喜欲爆,再难掩饰。 拓拔野气血翻涌,强忍剧痛,大喝一声,翻身朝烛龙冲去,银光电舞,突然鼓涌起一道十余丈的凌烈刀芒,当头怒斩。 天吴喝道:“给我拿下!”霓光冲天,古兕瑰光斩如狂飙爆卷,轰然猛击在拓拔野的刀芒上,登时将他震的朝外螺旋翻飞。 眼见这当世风头最健的少年敌酋真气大不如昔,水族群雄更是大喜过望,纵声呼喝,争先恐后地围拥而来,都想着将他生擒活捉,抢立大功。 众蛮人怒吼狂呼,在雨师妾、晨潇的指挥下,不顾一切地猛冲而上,护在拓拔野左右。这些蛮人原本就彪悍勇猛,团结善战,此番为了捍卫伏羲转世,更是前仆后继,殊死相搏,饶是水族群雄修为远在其上,一时也不能奈他们何。 混乱中,忽听“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只见波母“阳极地火刀”赤飚狂卷,将强良,九凤仙子杀的踉跄飞退,声势狂猛不可当,顺势抓起水圣女,冲天飞起,朝南急掠而去。 原来她心系幼子公孙青阳的下落,为了救出乌丝兰玛,故意激使烛龙对付流沙仙子,引得拓拔野等人混战一团,而后趁着强良二人关注战况之际,全力猛袭得手。 北极双尊恼羞成怒,喝道:“妖女敢尔!”双双冲天飞舞,驭风急追而去,越去越远,很快便消失在西岭山崖之后。 天吴似是胸有成竹,收起长刀,冷冷地袖手旁观。 拓拔野体内这八十一种剧毒,乃是天吴召集水族三十六名最高明的巫医所制,毒性环环相扣,彼此互激,一旦爆发,经脉、筋骨最先受到侵蚀。真气运行越快,剧毒蔓延也就越快,常人需走上十步,立即周身经脉碎断而死,仙级高手至多也只能撑个三五日。 拓拔野激斗片刻,经脉已是如炙如灼,每一运气,便疼得周身欲裂,汗珠如黄豆滚滚而落。但眼角扫处,瞥见烛龙将流沙仙子带入石洞,心中惊怒悲愤,纵声长啸,奋不顾身地朝洞口猛攻而去。 他意志坚定,聪睿顽强,越是困难绝境,越能激发熊熊斗志,发挥超卓之力。此刻痛楚狂乱之中,脑中反是灵光闪耀,福至心灵,突然想起许多“天元诀”的奇招妙式来。刀芒陡然一变,时而如神龙夭矫,首尾莫测;时而似春江怒水,大开大合。 北冥宫的水族卫士真气俱极强沛,更有不少真人级的高手,生平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凶险恶战,无一不是勇悍绝伦之辈。但被他这神诡莫测的刀芒凌厉猛攻,不是轰然震碎兵器,狂喷鲜血;就是肢体横飞……竟没用一人能抵挡两刀以上! 水族群雄原以为他中毒之后,真气大弱,这般围攻而上,必定手到擒来,想不到他竟势若狂龙,勇不可挡。 意料之中的围猎竟变成了意料之外的屠戮,拓拔野所到之处如银河奔泻,鲜血激射,哀号凄厉,不断有人头冲天飞起。有些人甚至还没瞧见他的身影,便已被刀气轰然斩断。惨叫横飞。直杀得众卫士肝胆尽寒,闻风披靡。 众蛮人士气大振,欢呼呐喊,箭矢如雨,战况陡然一变,压得水族群雄如狂潮后退。 天吴依旧面无表情,当空凝立,乌金长袍猎猎鼓舞一双眸子光芒闪耀,紧紧盯着拓拔野,似是要将他的一刀一式全都铭记于心,仔细揣摩。 烛龙一心炼制神药,对洞外一切熟视无睹。径自将流沙仙子横放在地,又在旁边支一铜鼎,指尖一弹。火焰熊熊跳跃,映照得洞内红彤彤一片。而后又抓起一把冰雪放入鼎中,等到滚水沸腾,便将蛇蜕丢入其中。“哧哧”激响,异香缭绕。 烛龙闭上独眼,深吸了一口气,干瘪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森冷的笑容,睁开眼,灼灼地盯着流沙仙子,淡淡道:“洛仙子,听说你跟随神帝多年,深得他的药理真传。也该知道他所说的‘甘以身试毒,救死扶伤’罢?我重伤未愈,体内妖灵邪魄又日益失控,唯一的法子,就是脱体重生。你既是神农的弟子。想必也不介意牺牲自己。来解救老夫了?”他对神农怨恨已久,此刻始得抒发,快意已极。 流沙仙子经脉被封,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自己的手腕高高举起,轻轻一划。鲜血涔涔滴入鼎中,紫烟“哧哧”飘舞,心中惊怒悲恨,也不知骂了多少恶毒咒语,却偏偏连一声也发不出来。 被那蒸汽熏灼,手腕剧痛,只觉得周身的血液不断地涌过脉门,离己而去,愤怒恐惧渐渐被悲凉取代,隐隐之中,又感到说不出的滑稽荒唐,难道自己当真就要这么死了吗? 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星夜,在南疆的密林里,她枕着一溪流水,仰望枝叶间的星光,暗暗许愿:“希望有一天,我老了,快要死的时候,他也能像此刻一样,睡在我的身旁……” 想起许愿的那一刻,他沉睡在如水的月华里,白发如银,脸上挂着婴孩一般的纯净笑容。想起那一刻,星光灿烂,夏夜的凉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空气里尽是浓郁的青草与鲜花的清香…… 那时她多么年轻啊,就连他,也仿佛永远也不会老死一般。 心中一酸,泪水突然涌上了眼眶,伊人已逝,独影徘徊,纵然自己再活千年百年又如何呢?闭上眼,泪水滚滚而落,嘴角却泛起了一丝落寞而凄楚的微笑。 第十章 八极大法 万里碧天,晚霞如火,夕阳的余辉斜斜地投入石洞,烛龙与流沙仙子如镀金关,紫烟缭绕。那高高抬起的皓腕莹白如霜雪,鲜血滴落,嫣红刺目。 拓拔野又怒又急,喝道:“烛老妖!你好歹也是水族尊神,却趁人之危,暗算一个女流晚辈,羞也不羞?你若还有几分廉耻,就出来与你拓拔爷爷斗上一斗……”刀光如狂飙怒江,所向披靡,朝着岩洞不断逼近。 任他如何激骂,烛龙只是不理,闭目轻嗅,满脸微笑。蛇蜕已经完全溶散了,青绿色的血水和鲜血漩涡混杂,变幻出青绿红紫万千浓丽的色彩,异香扑鼻。他的脸容倒影其中,扭曲荡漾,说不出的诡异。 流沙仙子的意识越加恍惚,迷迷糊糊中听见拓拔野的怒骂,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欢喜、凄酸与甜蜜。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看他,却觉得眼皮重逾千斤,四周黑暗旋转,一点点,一点点地陷入沉迷。 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流沙妹子!流沙妹子!”雨师妾大声呼喊着,想要将她唤醒,见她长睫合闭,再不动弹,一颗心陡然沉入谷底。想起这一路以来的情景,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珠泪涟涟淌落,苍龙角陡然一变,凄厉高亢,如万鬼齐哭。 漫天凶禽哑哑怪叫,不断地盘旋俯冲,发狂似的攻击着水族群雄,惨叫声此起彼伏。 极圣宫与北溟宫众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八百余人,不过是各蛮族的六分之一,寡众悬殊,再加上这数以万计的凶禽恶鸟,战况更为吃紧,很快便被挤压在绝壁旁侧,不断地向岩洞龟缩。当是时,远处传来两声长啸,声浪滚滚,将苍龙角声盖过。 又听“砰砰”连声,气浪炸舞,群鸟阵势登时大乱,北极双尊急速冲入重围,在石洞前凌空拜倒,齐声道:“属下一时疏忽,让波母抢得乌丝兰玛逃脱未能追伏,请神上治罪!” 烛龙此时心情极佳,“嗯”了一声,将流沙仙子的手搁到一旁,右手隔空搅拌鼎中药水,淡淡道:“穷寇莫追,由她去罢。” 北极双尊松口大气,齐声道:“多谢神上!”眼角扫处,瞥见众卫士惨叫迭声,被拓拔野杀得溃不成军,对望一眼,心意相通,双双抢身朝他冲去,赤炼双蛇矛与九凤轮破空怒舞,呼啸狂攻。 众卫士见双尊出手,纷纷骑鸟避开。空中九凤狂啸,寒风怒卷,两条赤炼双蛇狰狞飞腾,刹时间便将拓拔野密不透风的包裹其中。 拓拔野体内巨毒如火如荼,奇经八脉原已疼痛欲裂,被这狂飙似的气浪,寒风席卷逼迫,更是冷热两极,疼楚难当,好不容易聚集的真气又如洪水决提。轰然迸散。 “当!当!当!” 赤炼双蛇矛接连今撞在天元逆刃上,气浪四炸,他闷哼一声,右臂上的“手少阳三焦经”陡然震断,痛如骨髓。几在同一瞬间,左腿被九凤轮轰然扫中,真气岔乱,足阳明胃经登时崩断! 拓拔野倒抽一口冷气,泪水迷蒙,疼得几乎晕到,强忍巨痛,冲天飞旋而起,刀光如银丝密茧,团团护体,但气芒光焰较之前已大为减弱。 强良大喜,喝道:“臭小子,束手就擒,烛真神或许还赏你个痛快,再顽抗,本尊就将你经脉寸寸震断!”赤炼双蛇咆哮飞卷,攻势如惊涛骇浪,一阵猛过一阵,逼的他接连飞退。 九凤仙子冷笑不语,紫铜九轮时而飞转分合,回旋怒舞,时而炸散为九凤神兽,怒啸排击,一则切断拓拔野的后路,二则将雨师妾等人远远震退开来。 这两人位列小神级,真气法力原本就登锋造极,彼此间又配合无间,联起手来,大荒更是罕有匹敌。即使是拓拔野平素之时,以一敌二,亦绝难抵挡,更何况眼下巨毒攻心,经脉震断?不过片刻,已被攻得鲜血淋漓,险象环生。 雨师妾惊急担忧,号角激越,漫天凶禽如乌云滚滚冲下,和四周蛇裔蛮人一齐滔滔不绝地冲突围攻,刚一靠近,被九凤轮气浪扫中,立时冰霜冻结,轰然炸散成万千碎块,惨叫不绝。 拓拔野经脉烧灼,真气岔乱奔腾,就仿佛怒河回卷,惊涛裂岸,每一次御气都疼得推心彻骨,全身像要被洪流冲裂开来一般…… 忽然想起科汗淮当日所说:“黄河九曲,千古长存,便是因为她常常改变河道的缘故……经脉便如河道,不能阻挡河流,阻挡则崩。而应因时应势,变化如意,将这滔滔江水导引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心中陡然大震。 他修行这“潮汐流”已近五年,对与“意如明月,气如潮汐”这八字真决早已揣摩得颇为深透,但对于“随时随地改变经脉”这第一要义,始终还没有真正的参悟,偶有所成,也往往是无心插柳。此刻经脉震断,真气如怒水崩流,脑中反倒突然变的格外澄明净透起来…… “真气不管有多少种属性,都如这水流。深山瀑布也好,冰山春流也好,要想练成浩然真气,都得汇水成溪,再聚合为江河。所有江河支流汇合处,必是最为凶险的所在。这便好比你体内真气,来自不同属性,不同地放,在经脉间游走,要想汇合,必要相交,但相交之时,便是至为凶险的时候。稍有不慎,经脉便要被震伤冲断…… “倘若这水流太过凶猛,势必要毁坏甚至淹没这河床。你可知如何才能将这支流顺利汇合,而让河床毫发无损呢? “意在气先,气随意走。经脉可以由你的意念来调整……经脉是河道,丹田是汪洋。真气汇集丹田,就像万川汇入大海。你的意念力就像月亮,每日影响大海涨落,将真气回涌到全身经脉,循环周转,再回到海洋之中。感应天地之力,化而为一,万里汪洋,张退随心,恣意来去。这就是潮汐流的修炼之道。” 此刻,科汗淮所传授的每一句真言都历历在“耳”,如惊雷并奏。从前如蜻蜓点水的道理忽然变得从未有过的明晰深刻。 拓拔野心中怦怦狂跳,当下抱刀回旋急转,意守丹田,凝神感应体内的真气。 须臾,杂念尽消,噪音皆去,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片午夜大海,月如玉盘,清辉普照,海面上摇摆着一道长长的月光,粼粼波荡……心中一片澄澈宁静。 群鸟盘旋,夕光斜照。众人见他抱刀飞旋,闭目垂眉,脸上竟泛起一丝恬静的微笑,无不又惊又疑。 强良与九凤仙子对望一眼,喝道:“臭小子,装神弄鬼,想要玩什么缓兵之计!”赤炼双蛇轰然怒卷,将他周身紧紧缠搏,陡然拖了过来,他依旧团团飞转,殊不反抗。 九凤仙子暗想:“管你有什么狡计奸谋,先废了你的奇经八脉,再慢慢收拾也不迟!”柳眉一瞥,纤指急点,紫铜九轮呼啸而下,齐齐猛撞在拓拔野任脉上! 雨师妾“啊”地失声惊呼,众人大哗。 九轮轰然弹起,回旋急转。拓拔野微微一震,嘴角泌出一丝鲜血。他任脉内空空荡荡,竟似乎没有半点真气。 九凤仙子心中一沉,惊疑更甚,任督二脉是人体经络根本,即使他巨毒并发,经脉俱断,也绝不可能没有残留些许真气。以适才的反应来看,倒像是他压根没有任脉一般! 强良冷笑道:“臭小子,想要死么?”真气毕集,一掌往他心口猛拍而去。 气浪鼓舞,拓拔野长发飞扬,募地睁开眼睛,“轰!”黄光蓬然鼓爆,赤炼双蛇双双震飞,左掌轰然斜拍,与他掌心迎面撞个正着。 “砰!”橙光黄浪冲天怒爆,强良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的强猛真气排山倒海,直破掌心,轰然冲入体内,眼前一黑,鲜血狂喷,霍然倒贯出数十丈,重重地猛撞在崖壁上,翻身飞跌,朝下急坠而去! 众人哗然,几个极圣宫众急忙驱鸟俯冲,将他抄身抱住,凝神探察,才发觉他右手掌心焦黑,臂骨碎断,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也已被尽数震裂! 各族蛮人雷鸣般地欢呼起来,雨师妾又惊又喜,不知其所以然。 原来适才短短片刻之间,拓拔野已尽悟“潮汐流”要义,意如月,气如潮,将周身经脉尽数改变,而后迅速按照五行相生的次序,循环激使体内黄土真气,趁着强良大意之机,毕集全力,以土克水,一掌将其打成重伤。 他本是五德之身,体内又汇聚了深不可测的五行真气,一旦真正参悟了“潮汐流”,威力之猛,比科汗淮更甚。这一掌击出,体内真气浩浩荡荡,竟连气脉、血液间的剧毒也像是淤泥积沙被狂流席卷,冲走了大半。 拓拔野精神大振,昂首哈哈大笑。听他声浪雄浑强沛,竟似根本没有受伤一般,天吴、九凤仙子等人更是惊怒交集。 唯有烛龙对周遭一切视而不见,徐徐搅拌着鼎中药水,溶郁异香飘溢而出,众人闻之,飘飘欲仙。 拓拔野见流沙仙子躺在动中,动也不动,又是愤怒又是担忧,大笑声转为激越长啸,抄足踏风,朝着岩洞疾冲而去。 九凤仙子娇叱声中,弹指变诀,九轮三三一祖,排成品字阵,当空呼啸回转,挟带滚滚风雷,朝他迎面怒撞而去。 拓拔野气随意走,滔滔奔流,天元逆刃银光陡然暴涨,光焰大灼,仿佛星汉奔流,飞瀑倒泻,轰然斩入九轮阵中。光浪叠爆,姹紫嫣红,九轮嗡嗡乱转,中天激射飞起,震得九凤仙子双手虎口酥麻,凌空飞退。 她念力及处,发觉这小子体内的经脉虽已多数断毁,但真气竟能在经络间恣意流转,丝毫不受影响。甚至……甚至连那奇经八脉都可以随意变换位置! 心中一动,突然明白先前以九轮并击他任脉之时,为何会殊无反应了。饶她见多识广,自恃深晓水族真气变化无形之妙,还是难以想象这等匪夷所思之事,骇然疑惧。怯意一生,气势登时大减。 拓拔野纵身长啸,真气越流越畅,经脉烧灼欲裂的痛楚渐渐感觉不到了,神兵大开大合,转为刚猛霸烈的“烈火焚天诀”。每一刀劈出,都有如地火喷薄,光焰冲天,映得众人脸庞尽赤。 九轮狂转,“哧哧”激响,寒冷气浪凝化为丝丝白气,漫天蒸腾。九凤仙子气血翻涌,仿佛被万均山岳当头覆压,又像被骇浪惊涛层层席卷,连挡了两百余合,再也抵受不住,“哇”地喷出一口淤血,翻身疾冲而下。 众蛮人大喜,欢声震动。 雨师妾的笑脸却渐渐凝住了,瞥着眉尖,芳心“扑腾”乱跳,说不粗豪的担忧疑虑。她冰雪聪明,虽然猜不出拓拔野何以竟能调整经脉,突然大发神威,却看住他这么做的后果不啻于饮鸠止渴。 天吴所下的剧毒乃是随着气血脉动,而转移扩张的奇毒,拓拔野即便能靠着变换经脉位置,暂时激爆真气,流转自如,却不能借此将剧毒逼出。 相反,他越是变换经脉,剧毒越是随之侵蚀全身,等到心脉、骨髓全都被剧毒所蚀,就算是神农重生,十巫驾到,也无能为力了! 其实这道理拓拔野又何尝不知?只是眼下生死攸关,若不如此,别说救出龙女、流沙,就是自己也要惨死与水族群妖手中。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战至最后一息! 当下笑道:“谁要上前一试?”凌空踏步,昂然朝岩洞走去。 水族群雄对他原本就颇为忌惮,眼见他身负重伤之后,仍一掌将当世六小神之一的强良打得生死不知,又狂风骤雨似的杀得九凤仙子吐血败逃,无不肃然大骇,被他目光一扫,肝胆尽寒,纷纷如潮退散,再也不敢上前阻挡。 当是时,暮色苍茫,寒风呼号,夜色已逐渐降临。石洞中火焰跳跃,人影参差,奇香浓郁扑鼻,神药业已制成。 烛龙盘坐在地,双手徐徐端起滚烫的铜鼎,仰头张口,径直将药水灌入肚子中,通体碧光大盛。 夙仇大敌,相距已仅十丈之遥,拓拔野心潮汹涌,高声道:“烛老贼,出来受死!”连喊三声,见他置若罔闻,怒火已燃到沸点,纵身大喝,银光爆射,天元逆刃汹汹电斩。 斜地里忽然亮起一道绚丽夺目的霓虹,“轰!”气浪如彩菊怒放,拓拔野呼吸一窒,翻身后退。 天吴昂然长立,斜握古兕瑰光斩,淡淡道:“拓拔小子,我等了二十年,你连这一时半刻也等不起么?”目中光芒闪耀,神色古怪之极。 拓拔野一征,不知他言下何意,但见流沙仙子躺着动也不动,心中大凛,哪里还有闲暇与他争辩?喝道:“让开!”身如疾风,刀如闪电,朝着天吴拦腰横斩。 这一式“盘古开天诀”是金族至为凌厉刚烈的刀法,加上这无坚不摧的金族第一神兵,破风激响,漫天银光闪耀,势不可当! 岂料天吴避也不避,突然仰头哈哈大笑,“嘭嘭”连声,周身绚光炸射,四周如水波似的剧烈晃荡起来,拓拔野一刀劈入,空空荡荡,汹汹真气竟似陷入泥沼虚空,无所依傍。 远远望去,两人相隔五丈,光晕微浮,天元逆刃横夹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拓拔野心中一凛,方欲回抽,又像被胶着吸附,丝毫不能动弹。 正觉不妙,天吴长笑不止,双手飞旋,陡然朝内一拽,“乓!”整个霓虹似的光晕陡然绞扭,犹如漩涡怒转。 拓拔野眼前一花,周身仿佛随之被巨力绞扭,剧痛椎心,浑身真气竟如长河奔泻,泥牛入海,全被他滔滔吸抽而去! 心中大骇,蓦地急旋定海珠,因势利导,索性陀螺似的猛冲而入,大喝一声,五行真气激生冲爆,天元逆刃光浪逆势飚卷,硬生生地朝着那绚彩幻丽的淤涡中心轰然猛刺! “哧!”霓光破裂,气浪如惊涛炸涌,天吴喝道:“好一个‘辟地诀’!”翻身疾退,古兕瑰光斩轰然反撩,巨震连连,两人都是一阵气血翻腾,双双飞退开来。 这回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算是打了一个平手,彼此心中都升起凛然敬畏之意。当是时,只听“呼”的一声,婴啼刺耳,岩洞里突然冲起熊熊火光。 拓拔野一凛,转眸望去,只见烈焰红舌吞吐飞卷,烛龙盘旋飞舞。周身如水波幻影似的波荡摇曳,面容扭曲变形,独眼圆睁,发出婴儿啼哭似的凄厉叫声。 水族群雄又惊又喜,纵声欢呼,叫道:“烛照九阴,四海归一!”雨师妾等人心中陡沉,终于还是让这老魔头脱体重生了! 夜色苍茫,四周已变得漆然一片漆黑一片,那团烈火在洞口冲天飞蹿,红光吞吐,分外醒目。烛龙飞旋火中,枯瘦干瘪身躯急剧收缩变小,光波闪耀,很快便化作了一个婴儿,手舞足蹈,啼哭阵阵。 拓拔野想起蛇姥重生后的情形,心中一动:“老妖至少还需十日才能恢复所有的真元,若不趁着眼下他最为虚弱之时,将他除去,今后只怕再无良机了!”当下忽地睁大眼睛,惊骇地凝视北边山岭,失声道:“青帝!” 众人大震,纷纷转头北望,天海混沌,哪有半个人影? “轰!”就在这一瞬间,拓拔野已如狂飙怒卷,从天吴身侧疾冲而过,真气毕集,天元逆刃掀卷起二十余丈长的滚滚光浪,朝着烛龙迎头怒斩! “嗷呜——”身后突然响起天吴怪异的狂吼,天地陡亮,万千霓霞冲天炸射,拓拔野寒毛直乍,只觉八道狂猛无匹的气浪从后方四面轰击,势如山崩海啸,万钧雷霆! 最为奇异的,这八道气浪竟分属金、木、水、火、土五行,彼此环环激爆,冲撞向他周身经脉要穴,那情形竟犹如当日在昆仑山蟠桃会上,被幽天鬼帝与五行鬼王所合力轰击! 拓拔野心中大凛,念力疾速感应,刹那之间计算出八道真气袭来的方位、力道与先后顺序,众人惊呼声中,蓦地变换经脉,急旋定海珠,陡然朝下急旋俯冲。 “嘭!”左下方率先冲来的黄土真气与他左掌的碧木真气相交,登时气浪爆涌,将他朝上方掀去。 他趁势螺旋急转,卸去大半气劲,体内真气循环激生,转化为凌厉刚锐的白金真气滔滔冲入天元逆刃,转身怒斩在迎面撞来的碧木气浪上,再着那巨大的反震之力,继续螺旋飞转,朝右下方冲去。 如此因势利导,闪电似的跌宕飞旋,不断激爆真气,反制对方攻来的汹汹五行气浪,霎时间便已荡开了五道真气,但最后三道再也来不及抵挡、闪避,轰隆连声,背心、右腿、左肩被接连击中,金星乱舞,鲜血狂喷,痛得几欲炸裂开来! 蓦地强聚真气,借力翻身飞转,冲入岩洞,重重撞在石壁上,“咯啦啦”脆响连爆,石壁陡然迸裂。他强忍剧痛,猛地翻身抱住流沙仙子,将她紧紧护在身下。 八道真气余势未衰,霓光奔涌,狂潮怒浪似的排击山壁,巨石炸射,烟尘滚滚,原本平削如镜的崖壁竟被轰出一个百丈方圆的巨坑! 拓拔野骨骼欲裂,火烧火燎,疼得连气都吸不过来了,咬牙探察,发觉流沙仙子未被震伤,脸色虽然惨白如雪,但一息尚存,心中巨石落地。当下封住她的伤口,将直气绵绵输入其经脉之中。 洞外,众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雨师妾怔怔地凝视着天吴,惊骇、恐惧、悲伤、哀怜、难过、厌憎……百感交集,如潮汹涌,好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地道:“大哥,你……你终于练成八极大法了!” 拓拔野转眸望去,陡然大震,空中烟尘滚滚,天吴竟已化作一只见所未见的巨大凶兽。身如巨虎,遍体白纹,唯有背脊青黄一片,八只虎爪、八条虎尾五彩斑斓。 头颅虽然还是人形,但疤痕遍布,双耳、前额、后脑上又长了七个脑袋,不住地转动,碧眼中凶光闪耀,狰狞地扫望着众人,喉中发出隆隆怪吼,瞧起来说不出的凶暴可怖。 九凤仙子、强良等人凌空匍匐拜倒,高声道:“恭喜神上修成八极之身!”水族众人恍然醒悟,纷纷伏身附和,声音颤抖,脸上都是掩抑不住的恐惧,汗水淋漓。 天吴得意已极,八头一齐张开大口,哈哈狂笑,声音隆隆如雷鸣。 八极大法!拓拔野心中大寒,突然明白适才交手之时,真气为何会被他吞吸而去了! 《五行谱》中记载,天地有八极,分别为苍门、开明之门、阳门、暑门、白门、阊阖之门、幽都之门与寒门,与八卦一一对应,各具五行属性。天地间的阴阳五行之气便在这八极相互转换循环。 与天地相同,人体也分有八极,与八脉对应。只要能寻到这八个要穴,以真气贯通,就能如天地一般汲取五行真气,修炼成通神彻鬼的八极之身。一旦修成,即便没有五德之躯,也能强行吸纳五行真气,合而为一,天下无敌! 相传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大荒只有一人修成了八极大法,那便是一千三百年前的水族黑帝玄北臻。此人自幼聪慧绝伦,年方二十便已只手搏杀大荒第一凶兽“逆鳞碧火龙”,三年后击败族中所有高手,登上黑帝之位。 玄北臻野心勃勃,为了成就水族霸业,接连孤身挑战各族帝神,横扫木、土两族,威震四海,却在与白帝激战之时,被震断八脉,惨败而归。 不想因祸得福,他御气修复八脉之时,无意中发现了八个至为神秘的穴位,犹如天地八极,能吞吐五行真气而不自伤。于是醍醐灌顶,创立了八极大法,短短三个月后,便在与白帝再度决战之时,将他的白金真气经由“阊阖之门”、“幽都之门”两大极穴吞攫到了自己体内,大获全胜。 可惜乐极生悲,就在玄北臻震断白帝经脉,狂喜高呼之时,昆仑山顶雷霆滚滚,万千道闪电亦经由“阊阖之门”、“幽都之门”两大极穴劈入其身,将他当场震死。 玄北臻死后,他所创的八极大法也告失传,残章断篇分散各地。五百年后,水族神巫罗姬貉无意中获得其中的某一断篇,由此衍生变化,创造出妖邪至极的“摄神御鬼大法”,吸纳五族亡灵,强修五行真气。三年内念力、真气突飞猛进,虽然一时无敌天下,最后终于神识错乱,被古元坎所杀。 这一千多年来,八极大法的派生邪术层出不穷,却无一人能真正修成八极之身。想不到竟让水伯天吴炼成了这古往今来的第一奇功! 天吴狂笑渐止,十六只碧眼光芒灼灼地盯视着兀自在火焰中哭号的烛龙,微笑森然道:“烛真神,天吴能修成此身,实是拜你与陛下所踢。当年你得到了‘八极大法’的六百字心诀,篡改之后献与陛下,想害他走火入魔而死。不想陛下却已对你暗生疑忌,悄悄地转赐给我,想拿我当试金之石…… “我拿了心经,明知练了必有大患,却又舍不得丢弃,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我知道你七日之后将在天池山祭神,于是照着那份心经,篡改伪造了一份,刻在玄龙骨上,并在骨头上涂了‘碧花子蚨卵’,沉入天池之中,然后又在另一根玄龙骨上涂了‘碧花母蚨香’,日日带在身上…… “你到天池山祭祀之时,果然发现了那根玄龙骨,瞧见上面的心诀,脸色立即就变了。嘿嘿,像你这等贪婪多疑之人,又怎会不将两份心经比对验证?那些日子里,我故意找了许多借口,天天前去北溟宫,玄龙骨上的‘碧花子蚨卵’孵化了,被‘碧花母蚨香’所吸引,神不知鬼不觉地附到我怀里的玄龙骨上。 “过了半个多月,这些子蚨附满了玄龙骨,排成了碧绿的字阵。你在那根玄龙骨上比对心经,修改刻定之时,弄死了许多虫卵,这些子蚨自然就孵化不出来了,所以在我的玄龙骨上,没有子蚨附着的空白之处,就逐渐显现出了你所修改的字迹。你自恃机谋深重。可没想到竟会被小小的青蚨出卖了秘密吧?” 天吴说到此处,忍不住又是一阵哈哈狂笑。众人这才知道他竟是靠此手段,获取了八极大法的心诀,又是骇异,又是敬佩。 寒风怒啸,火光摇曳,烛龙已完全化作婴儿之身,天真无邪的脸上瞪着黑漆漆的大眼珠,一边看着他,一边号啕大哭,似乎什么也没听懂。 天吴嘿然笑道:“你素来多疑谨慎,既有两份无法辨别真假的‘八极大法’,索性哪份都不相信了,暗自以三昧真火烧毁。自那时起,普天之下,只有我拥有这份心经了…… “我练了不过半个月,耳后便长出一个小头来,痛楚欲死,但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欢喜。为了不让你发觉,故意在镇伏‘朝阳古兕兽’之时,被它抓毁脸容,然后用‘若木’做了面具,罩住头脸……” 拓拔野心道:“原来他自毁容貌,戴着木面具,是怕烛龙等人瞧出他在修炼八极之身。一直以为他甘为烛龙的忠实爪牙,现在看来,竟也是个野心勃勃的隐忍之辈。” 天吴八只头颅上神情各异,或得意,或狂喜,或愤恨,或讥嘲……冷冷地盯视着烛龙,微笑道:“当年你疑忌朝阳谷,杀了家父,屠戮了一百六十八名族人,却将这血海深仇栽赃到了段长老上,而后又故意杀了段长老,收买人心,你当我只是个六岁童子,便看不出你的蛇蝎之心么?” 他碧眼中火焰闪耀,越说越是愤恨,森然道:“那时黑帝虽还在朝,长老会和各国、各城都必已被你所控,我一介孩童,又怎能是你的对手?为了报仇,这数十年米,我不得不忍辱负重,为虎作怅,暗中积蓄力量。你杀我父母族人,辱我亲妹,将我当作奴仆役使……这些耻辱仇恨,一万九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一刻也不敢忘!” 狂风呼啸,周围一片死寂,火光明灭,映照在众人的脸上,阴晴不定。 拓拔野转眸向雨师妾望去,见她怔怔地凝视着天吴,泪光闪耀,暗想,这些年来,她在水族中貌似风光无量,其中甘苦又有谁知?亚圣女也罢,雨师国主也罢,归根到底,不过是任烛龙摆布的“媸奴”罢了,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疼惜,对天吴的这番话,竟生起戚戚感应之意。但想到他深埋仇恨,数十年来隐忍不发,心计之深,算计之远,实是让人不寒而栗。 忽听一个北溟宫卫士大声叫道:“烛老贼篡位弑主,残害忠良,罪大恶极,我何十七早就恨不能食这奸贼之肉,寝这奸贼之皮了!今日听天吴神上指贼叱骂,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痛快!如蒙神上不弃,何十七愿誓死效忠,杀了这老贼为族中冤魂雪恨!” 水族群排这才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怒斥烛龙罪行,时而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时而谀词如潮,对天吴义行歌功颂德,大表忠心。个个咬牙切齿,做出与烛老妖仇深似海,势不两立之状。 天吴斜睨着烛龙,微笑道:“烛真神罪恶滔天,就算死上千次万次,原也不足为惜。但他既然浴灭重生,我们又岂能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况且眼下人心未定,强敌环伺。正是团结结对外之时,焉能做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众人又是一阵哄然附和,语锋一转,纷纷大赞天吴高瞻远瞩,宽宏大量令人打心眼儿里佩服。 九风仙子道:“神上宽厚仁慈,诚我族大幸。但烛老贼向来奸毒狭隘,以怨报德,等他恢复真元之后,只怕未必会如神上这般仁厚了。倒不如……倒不如请神上纳其真元,而后再留其性命。” 众人面而相觑,急忙又是一阵大声附应。 天吴哈哈大笑,快意已极,道:“烛真神呀烛真神,你常说天下能敌你者,不过三个半。可惜你却忘记了自己说的‘最危险的敌人,往往就在你旁侧’!你连人心尚不能看清,还妄谈什么‘烛照九阴’?还谈什么‘天下无敌’?” 拓拔野心下再无半分怀疑,天吴必是早与九凤仙子、强良等极圣宫众沆瀣勾结,得知乌丝兰玛、波母等人将前往平丘解印鲲鱼,于是便将计就计,故意劝诱重伤的烛龙赶往平丘,索讨重生之药,让他与波母、水圣女互相残杀,坐收渔利。 等烛龙吞服了重生之药,化作婴孩之后,他再乘机落井下石,以“八极大法”吸纳其体内真元,将他变作废人傀儡,而后故意留他性命,倍加凌辱报复。 烛龙一生奸险恶毒,在各族内鼓动内讧,机关算尽,想不到末了竟被自己最为亲信的水伯所算计,一败涂地,这也真可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念头未已,烛龙尖声怪叫,那天真圆润的婴儿脸容扭曲如鬼,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凶怖,突然闪电似的朝雨师妾疾冲而去,双手凌空飞探,两道玄黑气浪滚滚怒爆,霎时已迫在眉睫! 第十一章 鲲鱼封印 拓拔野心中大骇,这老贼明知斗不过天吴,便想挟龙女为人质!他惊怒交加,想要相救,偏偏周身烧灼麻痹,就连惊呼声到了喉头,也变成了暗哑的呻吟。 当是时,只听天吴纵声狂吼,两只前爪高高探起,“嘭彭”连声,霓光冲天,当空出现了一个绚丽的巨大气旋。 烛龙尖声怒号,陡然被横空吸去,婴孩似的身躯高高弓起,簌簌颤抖,黑光真气犹如百川入海,滔滔不绝地流入气旋中心,再经由天吴双爪,冲入其丹田之中。 天吴八头齐摇,狂笑不止,烛龙啼哭声却愈加凄厉可怖,双眼凸出。圆润的脸容突然剧烈地抖动扭曲起来,眼角蓦地出现了一道道细密的皱纹。接着唇角、额头、脖子……密纹遍布,宛如大地干涸,寸寸龟裂,顷刻之间,竟化作了一个干瘪枯瘦的侏儒老头儿! 万鸟盘旋,惊啼如潮,霞光映照在众人的脸上,满是惊骇恐惧的神色。想不到这“八极大法”的威力一至于斯! 雨师妾惊魂甫定,心中怦怦大跳,先前若非拓拔野反应极快。借助定海神珠避开这八极气旋,焉知会不会变成他这番模样呢?她一时又是害怕又是庆幸。 拓拔野与她四目相望。心中闪过了同样的念头,狂风刮来,背脊上凉飕飕的全是冷汗。烛龙此刻虽然胎化重生,真元大减。但至少还有仙级的修为,被天吴如探囊取物一般抓起。竟毫无半点招架、闪避之力。假以时日,等天吴汲取了烛龙乃至大荒其他高手的真元,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是他的敌手? 正自凛然,身下的流沙仙子忽然“嘤咛”一声,气若游丝地笑道:“烛老贼,瞧你还敢……敢不敢喝本仙子的……的血啦……” “流沙妹子!”见她醒来,两人无不又惊又喜,松了口大气。 雨师妾念头微动,突然明白烛龙为什么会苍老若此了。流沙仙子先前为了救白己,不惜换血解毒,她体内的鲜血因此混杂了大量的“弹指红颜老”。烛龙全然不知,将其血与蛇蜕熬成药汤,喝了个精光。若非如此。以他的骇世修为,即使是化作婴孩之身,也断不会这般不济。这可真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了! 流沙仙子苍白的脸上忽地一红,“呸”道:“臭小子,你压在我身做什么?也不怕你新娘子吃醋么?”胸脯起伏,声音低若蚊吟。 拓拔野“啊”的一声,这才醒悟过来,耳根微微一烫,想要翻身滚落。偏偏酥麻绵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剧毒、重伤之后,经脉已接连遭受重创。适才为了给她蓄息输气。几乎用尽了所有真气,唯有苦笑不已。 雨师妾嫣然一笑,掠到洞中。将流沙仙子与拓拔野靠着石壁并排扶坐。又将委顿在洞外山石上的雨师薇抱了进来。 水族众人不敢拦她,只在洞外团团围住,防止他们突然逃走。 雨师薇体内蛊毒并发,又被拓拔野拍中一掌,受伤极重,兀自昏迷不醒。雨师妾对她素来疼爱。想到天吴为了对付乌丝兰玛,连自己堂妹都下得如此毒手,又是伤心又是气恼。泪水扑簌簌掉落。当下收敛心神,为三人运气疗伤。 烛龙哭号声越来越小,渐渐听不到了。又听“轰”的一声爆响,山崖霞光尽染。天吴哈哈狂笑,陡然恢复人身,但头上仍长了七个小脑袋,左摇右晃,诡异已极。 他右手取出一个黑铜圆瓶,将拘楼蜷曲的烛龙收入其中,高声道:“烛真神弑帝篡权。罪不可赦。我已将他擒伏,押回北溟宫交由长老会提审。九凤圣女与强良圣师此次平叛立下大功,待回到北海。也一齐由长老会商议行赏。” 水族众人哄然欢呼。强良惨白的脸上喜色浮动,挣扎着和九凤仙子一起凌空拜谢。 天吴目光炯炯,寒电似的盯着人群中的水龙琳,微笑道:“水龙郡主,此次为了诱使叛党中计,一网打尽,九风圣女与强良圣师才不得已假意答应乱党,将你作为人祭,实绝无半点冒犯之心,万请恕罪!” 极圣宫众人心领神会,纷纷拜伏请罪。水龙琳瓜子脸如霜雪凝结,骑鸟盘旋,冷冰冰地只不说话。 天吴又朗声道:“好在烛逆已伏。陛下沉冤昭雪,波母与乌丝兰玛的奸谋又被挫败。水龙郡主也稍可宽慰了。眼下四海未定,内忧外患,族内人心波动,不可一日无君。水龙郡主是当今唯一帝胄,待回北溟宫,天吴将奏清长老会,由水龙郡主登基黑帝之位!” 众人哄然,自古以来水族从无女帝,但天吴既出此言,族中长老又有谁敢反对? 流沙仙子冷笑一声,道:“新娘子,你大哥将烛老妖的那一套全学去啦,惺惺作态,挟天子以令诸侯。” 雨师妾心中一阵刺痛,若换了从前,目睹大哥登上水族权力巅峰,必定欣喜若狂,但现在非但没有半点欢悦之意,反而觉得说不出心灰意懒,凄恻黯然。 忽听水龙琳冷冷道:“多谢神上美意。既然神上要立我为帝,那我就当仁不让,先下道圣旨好啦。蛇族与我水族渊源最深,亦深受烛老妖压迫,此次平叛,伏羲、女锅两位大神转世更数次救我性命。居功至伟,就请神上将他们放了吧。” 强良、九凤等人脸色一变,天吴哈哈大笑道:“水龙郡主宽厚仁慈,一如陛下,诚我族之幸!但拓拔小子是龙族太子,又怎可能是伏羲转世,他一向巧言令色,妖言惑众,若将他放了,岂不是纵虎归山,置我族民于水火么?” 水族众人哄然附应:“神上所言极是!这小子救水龙郡主,必定另有奸计,郡主可不要被他蒙蔽了!” “蛇族这些乱党假造伏羲谶语,大逆不道,必定和这小子勾结已久,若不趁早剪除,他日必成大患!” 远处的蛇裔蛮人闻言,无不怒吼叫骂,但畏于天吴凶威,不敢上前。 拓拔野哈哈大笑道:“汁姑娘,多谢你啦。但你和这些乱臣贼子义有什么道理可讲?要杀要剐,由他们来便是。”经雨师妾这番输气引导,他体内滞堵灼胀之感稍消,当下凝神转换经脉,真气丝丝汇聚,只等他们一上前,便杀他个鱼死网破。 天吴八只头颅一齐眯起眼,森然笑道:“拓拔小子,你自称收齐了盘古九碑,又学会了‘乾坤诀’,当日既能从混沌兽的嘴边逃脱,为何今日不赶紧施展出来,从鲲鱼的口里消失?” 鲲鱼的口里?难道这平丘竟是鲲鱼所化?想起波母、水圣女等人的计划,拓拔野心中陡然一震。眼下经脉尽废,形如废人,雨师妾和流沙仙子又各中奇毒、重伤,要想保全众人性命。就只有兵出险招,出奇制胜了! 当下脸色故意微微一变,扬眉笑道:“原来你觊觎的乃是这盘古九碑!不错,我修为未精,‘乾坤诀’尚且不能运转如意,这次算是栽在你手里了。幸好那日我搜齐九碑之后,便将九碑尽数毁去。今日就算是战死此处,也不至于明珠暗投,让你们这些贼子得了九碑篆文……” 天吴目中精光闪耀,昂首大笑道:“僵死之虫,犹言春风!事到如今,你当一切还由得你么?就算你死了,魂魄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他修行“八极大法”久矣,知道波母之山所在的阳门,便是八极之一。这小子当日既然能从皮母地丘瞬间转移到了北极,必定是因为‘乾坤决’的缘由,只要能从他口中撬出神诀,苦修参透,再加上自已的“八极之身”……莫说青帝、白帝,就算是神农再世,伏羲重生,又岂是自己的对手? 想到这些,他热血如沸,贪念大炽,募地一掌拍出,霓光气浪轰然怒转,流沙仙子呼吸一窒,登时凌空疾飞,被他倏然抓在掌心。雨师妾、拓拔野失声惊呼,待要拦救,已然不及。 雨师妾脸颊晕红,又惊又怒,道:“大……天吴,洛仙子对我有救命大恩,你……你瞧在我的份上,放了她吧。” 天吴父母双亡之后,对这妹子自小就极为宠溺,百依百顺,见她软语央求,心头登时又是一软,但想到她为了那小子,对族人如此决绝,怒火登时又涌了上来,“哼”了一声,冷冷道:“那日汤谷岛上,你我已尽兄妹情谊,从此陌路,现在又求我作甚?她对你有没有救命之恩,于我何事?”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新娘子,这人连自己的堂妹都舍得牺牲,冷血寡义已达极点,你求他又有何用?小心他一怒之下,连你一块儿杀啦……”话音未落,却被天吴手指一箍,喉头陡紧,小脸红紫、周身憋爆欲裂,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拓拔野踉跄起身,高声怒喝道:“冤有头、债有主,有本事冲着我来便是!枉你身为水族大神,这般卑劣下作,也不怕天下英雄笑话么?” 他越是气怒,天吴越是快意,淡淡道:“这些话你方才不也和烛真神说过么?都说你舌绽莲花,辩才无碍,怎么今日竟如此词穷?”手指越捏越紧,流沙仙子的舌尖渐渐吐出来,妙目之中却满是鄙薄之色。 拓拔野心中冷笑,脸上却作出愤恨急怒之色,沉吟片刻,猛地一掌拍在石壁上,喝道:“好!你放了流沙仙子,再放了这里所有的蛇族人,我便将盘古九碑上的真诀一字不差地告诉你!” 众人哗然,天吴哈哈大笑,手指一松,将流沙仙子抛回洞中,雨师妾急忙将她抱扶而起。 二女聪慧绝伦,猜到拓拔野必有后计,脸上却故作焦急愤概,一唱一和地出言劝阻,都说宁可死在此处,也绝不让盘古九碑文落入天吴手中。 拓拔野摇头沉声道:“盘古九碑上的经文深不可测,我研习了五年,也不过初窥门径,就算告诉他,他又能参悟多少?只要他一诺千金,放了大家,让他知道又有何妨?” 天吴的十六只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森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如黄河九曲不回。”声音陡然提高,喝道,“将这些蛮人全都放了!” 水族群雄齐声呼喝,潮水似的当空分开一条大道来。 众蛇裔蛮人不肯撤退,七嘴八舌地大叫:“伏羲!伏羲!”“女蜗!女蜗!”呼声越来越整齐高亢,黑暗中听来,颇感悲壮。 拓拔野心潮汹涌,高声道:“各位蛇族的好兄弟,我伏羲既已和女蜗一道转世重生,便是要带着大家重建家国,消弭各族仇恨,大业未成,又怎会轻言生死?大家只管放心回去,必有重见之期!” 他强聚真气,远远地将声音传了出去,在黑暗中回荡。 群鸟悲啼,众蛮人呐喊声渐渐小了下去,心中都是一阵茫然悲楚,虽不情愿,但伏羲转世既出此言,谁也不敢违抗,当下抹泪朝着拓拔野的方向凌空拜了几拜,捶胸纵声长啸,犹如万千野兽一齐悲嚎一般,震天彻地。 等到蛇族群雄去得远了,拓拔野才道:“盘古九碑上的经文庞博精深,除了‘乾坤诀’之外,还有数十种太古神功奇法,先前我在平丘左壁上所刻的,便是其中的‘祈日诀’。只要你凝神聚念,将此诀施法念出,即便是这北海极夜,也立刻阳光普照……” 众人大哗,将信将疑。 天吴森然道:“很好,你只管将这‘祈日诀’说出来一试。如若太阳出来了,就证明你确有盘古九碑文。如若太阳出不来……嘿嘿,拓拔小子,你此生就再也看不见升起的太阳了。” 拓拔野淡淡道:“拜你八十一种剧毒所踢,我又哪来的气力祷诀施法?如若不信,你只管亲自一试便知。”挥舞天元逆刃,“叮叮”脆响,在石壁上一口气刻写了十数个蛇形古篆。 方才在极渊之畔,九凤仙子、强良等极圣宫众便瞧见他刻了许多古篆,引得蛇姥如痴如醉,此刻瞧来,这些篆文扭曲如蛇,又哪能分辨出区别来? 倒是雨师妾二女心细如发,很快便看出这些蛇文乃是乌丝兰玛刻写的“碑文”,心中怦怦大跳,猜到拓拔野想要做什么了! 拓拔野刀尖划处,金星飞舞,脸容在黑暗中忽隐忽现。一边回想蛇姥对这些盘古文的解释,一边不断地将它们排列组合,尝试着拼出一种最为合理的解印咒语来。 过了片刻,几十个斗大的蛇篆在石璧上赫然排开。水族群雄纷纷燃起火把,围拥上前。凝神屏息查看。 红光冲天映照,拓拔野衣袂鼓舞,站在断崖凸岩之上,扬眉笑道:“天吴,你通古博今,对这些蛇文想必也不陌生了?这上面的文字还需要我念来给你听么?” 天吴“哼”了一声,冷冷道:“少说废话。你若敢有一字隐瞒,我先杀了流沙妖女,再将你吸干真元,碎尸万段!” 拓拔野思绪飞转,排出了四种可能的组合,道:“祈日诀有四种,分别在不同的季节祈祷方有效果。北极气候独特,也不知该用哪一季的真诀,我先说第一种,你且试上一试。” 顿了顿,大声道:“沉梦一秋千,锁丘平牙龙,鱼鲲封溟北,兽三镇蜗女,日宁无坤乾,起波洪海四,裂地复崩天,魔凶有古太……” 他每念一句,天吴便凝神聚念,默默地复诵一句,众人也忍不住跟着低声诵读,数千人的声音合在一起,直如汹涌波涛,跌宕澎湃。读到第三句时,漫天凶禽呀呀尖叫,下方忽然传来隆隆震响。那万仞绝壁随之轻轻摇晃起来。 众人心中大凛,呼吸陡然顿止,面面相觑了片刻,才又屏息随着拓拔野往下诵读。 山壁震晃,土石簌簌如雨,那隆隆的巨响愈加猛烈,渐渐地将洪涛似的声浪尽数盖过,众人不自觉地提高声音,坐下的凶禽却扑翅盘旋狂叫,似是恐惧已极。 拓拔野心中剧跳,知道这必是鲲鱼的解印法诀。当下一边大声诵读,一边朝雨师妾三女移去,天元逆刃看似随意挥舞,却在洞壁上飞快地划了几行小字,二女心领神会,微微点头示意。 众人读到“魔凶有古太”时,隆隆声止,四周突然寂静下来,就连一直尖啼狂叫的群鸟也陡然顿止,万籁无声,只有火把在风中“噼啪”作响。 群雄转头四顾,天际漆黑苍茫,什么也瞧不见,有人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海苔霉球,臭小子胡说八道,哪来的太阳……”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轰隆巨响,地动山摇,远处极渊突然冲天迸爆,霎时间便冲起数百丈高!旁侧的平丘双蜂轰然坍塌,万千巨石被狂涛掀卷,如流星陨石,破空纵横乱舞,激擦起道道绚丽火光,蔚为壮观。 几在同时,下方轰隆连震,如惊雷狂爆,前方的山岭剧烈摇晃,裂缝迸飞。“嘭!”刻写着蛇篆的绝壁陡然炸裂,几十名水族卫士眼前一花,气浪迫面,还不等回过神来,已连人带鸟被迸飞的乱石撞中,血肉模糊地飞炸开来。 众人大骇,群鸟尖啼,纷纷冲天乱舞,阵形陡然大乱。拓拔野等的便是这一刻,和雨师妾、雨师薇、流沙仙子并肩携手,趁势疾电似的朝下冲落! 轰隆剧震,双耳欲聋,原本高矗入云的连绵雄岭竟如泥捏纸糊一般轰然塌陷。气浪翻涌,巨石迸飞四炸,擦着四人身侧纵横冲过,“哧哧”连声,衣裳陡然着火。 混乱中,隐隐听见天吴喝道:“拓拔小子呢?别让这臭小子跑了!”水族群雄惊呼迭起,惨叫连连,一时间又哪有余暇他顾? 拓拔野屏息凝神,抛出隐身纱,将四人一齐紧紧裹住,火焰登灭,宛如轻烟薄雾,朝下倏然飘去。 狂风扑面,土石乱舞,整个天地仿佛都随之崩塌了,下方烟尘滚滚如浪,朝上层层翻卷。海面上亦是惊涛如沸,骇浪炸涌,相隔尚有百丈,那冰冷腥咸的水汽便已扑面涌来。 山崖又是一阵坍塌炸射,蒙蒙尘土如狂浪似的兜头拍卷,触目所及尽是混饨一片,流沙仙子闷哼一声,被乱石接连击中,疼得几欲晕厥。 拓拔野大凛,四人此时皆负重伤,真气几已用竭,这般下去,纵然能逃得脱水族群雄的围追,也躲不过这漫天乱石。当下急转定海珠,借势随形,陡然朝外冲去。 剧震连连,身后气浪排山倒海,将他们不断地掀飞外抛,有惊无险,屡屡从飞炸的巨石之间穿梭而过,转眼之间便已冲出了千丈之遥。 黑暗中回头望去,那隔绝天海的祟山峻岭已坍塌大半,尘土如黑云滚滚,笼罩了半空,每一次隆隆震响,那黑云便狂潮似的朝上翻涌一层。上方乱石纵横,火光点点,群鸟盘旋,水族群雄显然已困陷其中,一时奔突不出。 远处,极渊银白色的水浪滚滚如擎天巨柱,越喷越高,那冰冷的潭水竟似变成了火山岩浆,热气蒸腾,仿佛巨大的蘑菇式云雾在夜空中团团翻滚,狂风吹来,带着浊臭炙热之气,闻之欲呕。 拓拔野方自松了一口气,又听雨师妾低呼一声,奇道:“小野,那是什么?”只听轰隆连声,海面惊涛滚滚外翻,环绕着平丘岛荡漾开一个方圈数十里的巨大漩涡。 海底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呜鸣,震得众人气血翻腾,头晕目眩。低头俯瞰,海水层层排涌,漩涡中疾速隆起一个巨大的山丘,光洁顺滑,闪耀着淡青色的光泽。 随着那“山丘”不断地隆起,将整个平丘岛朝上拱去,东西两列峻岭轰然崩塌,黑云滚滚,巨石崩落冲飞,流星密雨似的从他们身边冲过,撞入海里,掀起阵阵惊涛骇浪。 “鲲鱼!”拓拔野心下大凛,也不知是悲是喜。这平丘岛果然是鲲鱼所化。女蜗当年用一对龙牙将巨鲲封镇北溟,露出海面的鱼背便石化成了平丘岛,而那深不可测的极渊想必便是鲲鱼的气孔了。 适才身临绝境,无计可施,想起乌丝兰玛将鲲鱼的解印法诀冒充为“盘古九碑文”,骗取蛇姥破译,拓拔野便也如法炮制,骗取天吴等水族群雄一齐诵读解印诀而不自知。 鲲鱼由女蜗大神亲自封印,单凭大荒中任何一人的念力,都难以解开,但数千名水族群雄齐力诵读,念力何等惊人,登时便将这沉寂了数千年的封印解了开来。 封印既解,鲲鱼苏醒,水浪立时从气孔喷薄冲天,封镇在气孔两侧的龙牙山也随之震碎炸散,一时间,海啸山崩,就连女蜗镇压在它脊背上的两座神山也被倾摇震塌。 拓拔野此行的一大目的,原本是想挫败波母、水圣女的阴谋,阻止她们解印鲲鱼,谁想阴差阳错,末了解开鲲鱼封印的,恰恰是他自己!但若非如此,适才又怎能逃脱绝境?何况只要知道了解印法诀,将来总有法子将巨鲲重新封印。眼下生死效关,暂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当下凝神默念法诀,断剑青光爆射,白龙鹿欢嘶着飞冲而出,当空脾睨自雄,威风凛凛。拓拔野拉着三女一起翻身跃骑到它的背上,叫道:“鹿兄,快走!” 白龙鹿在无锋剑里待了许久,早已憋闷已极,龙须摆舞,昂首踢蹄,撒了欢似的往冰洋里俯冲而去。 它原是水族十八灵兽,北海是其故乡,重返这浩渺冰洋,如鱼得水,霎时间便踏波冲浪,飞也似的冲出数百丈远。海上翱翔的冰鸥听见它的怒吼,吓得冲天飞散,远远地避逃开去。 身后大浪翻腾,冲天奔涌,巨大的鱼背不断地隆起,几只冰鸥稍慢了片刻,立时被重重狂涛瞬间吞噬,片羽不存。 整个海面仿佛全都倾斜卷起了,大浪层层叠叠地冲涌起数百丈高,绵延数十里,怒啸奔腾。远远望去,四人骑在白龙鹿上,就宛如落叶飘摇,只要那高高的浪头一旦坍塌冲落,便能将他们击得粉碎。 正自没命地踏浪狂奔,忽听后上方传来一声雷霆似的怒喝:“拓拔小子,哪里走!”绚光怒爆,一道狂猛已极的气浪轰然当头击下,正是天吴。 拓拔野心下大凛,奋起真气。断剑碧光暴涨,劈空反撩,“轰!”石臂醉淋,几乎连剑柄也把握不住,体内更是翻江倒海,剧痛如裂。 白龙鹿怒嘶飞冲,借着那反撞的巨大气浪闪电似的破入滚滚狂涛。身后寒风刺骨,天吴的第二刀又凌空斩到,只听轰隆连声,雨师妾失声道:“流沙妹子!” 拓拔野心下一沉,蓦然回头,黑暗中,洛姬雅断线纸鸢似的飘飞而起,一个大浪打来,登时被狂潮吞没,再也没了踪影。 他又惊又怒,喉咙仿佛被什么扼住了,泪水倏然涌出了眼眶。大浪迎面拍来,身子摇摇欲坠,脸上滚烫咸涩,分不清哪些是海水,哪些是眼泪。雨师妾从后方紧紧地抱着他,也像是突然僵硬了一般。 天吴哈哈狂笑,从海面上抄掠而起,瞬间已冲到旁侧,叫道:“你给我回来!”左手一探,隔空朝雨师妾抓去。 拓拔野纵声长啸,突然之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断剑碧光怒爆,宛如青龙夭矫,飞腾海上,接连数十剑滔滔不绝地狂攻而出,登时将天吴杀得踉跄后退,左臂被气芒斩得鲜血淋漓。 天吴怒极反笑,踏波飞掠,周身霓光滚滚盘旋,忽听一声凶暴狞厉的狂吼,陡然化作八极之身,八爪如飞,八尾飞扬,陡然冲天飞起,朝拓拔野三人猛扑而来。 当是时,只听“呜”的一声巨响,惊涛如沸,海面炸涌,后方那绵延数十里的百丈狂浪突然坍塌,现出一个巨大湍急的滚滚漩涡。 接着又听一声崩天裂地似的怪吼,那漩涡陡然下陷,后方忽地冲起一个高达八百余丈、宽达十余里的巨大黑洞,周围遍布着一圈闪闪银光,赫然竟是万千撩牙锯齿! “鲲鱼!”众人脸色骤变,这巨鲲凶兽终于还是浮出海面,张开巨口了! 念头未已,鲲鱼呜鸣狂吼,海面剧震,方圆数十里的波涛陡然变成了滚滚漩涡,朝它那遮天蔽日的巨口里冲落。 狂涛奔泻,天旋地转,拓拔野登时连人带鹿身不由己地被卷进去,心底大寒,刚刚下意识地反手紧抱龙女,巨浪轰然猛击,眼前一黑,被高高抛起,恍惚中仿佛听见天吴在惊呼着雨师妾的名字,喉中腥甜狂涌,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浑身如火烧刀割,百骸如裂,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个湿漉漉、热乎乎的东西在不断地舔着自己的脸烦。 拓拔野皱眉呻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四周朦胧,一个银亮的怪物在眼前不住地晃动,过了片刻才渐转清晰,但见咫尺之外,一个赤目鹿角的龙头歪着脖梗儿瞪视着自己,龙须摆舞,不住地在自己的脸上磨蹭,见自己醒转,欢鸣不已。正是白龙鹿。 “雨师姐姐!”拓拔野心头陡然一凛,想起被鲲鱼所吞,蓦地坐起身来。昏暗中,暗红色的肉壁微微起伏,鼻息间尽是腥臭之气。环顾四周,瞧见一个红发女子匍匐在数丈开外,急忙起身飞奔而去,将她抱起,叫道:“眼泪袋子,你……” 见她肌肤光滑,眼角没有半丝鱼尾纹,满心惊喜登时收敛了大半。白龙鹿亦摇头晃脑,连连低嘶。似是大感失望。 想到沧海茫茫,流沙仙子凶多吉少,眼下雨师妾又踪影全无,生死不知,拓拔野心头如刀绞针扎,双眼登时变得朦胧起来。蓦一咬牙,收敛心神,勉力运气输入雨师薇的经脉,低声道:“薇姑娘?薇姑娘?” 过了片刻,雨师薇“嘤咛”一声,悠悠醒转。先前流沙仙子喂她吞服了解蛊之药,此刻神智已转清明,只是被拓拔野拍中的那掌,震断了几处经脉,伤势极是厉害。瞧见拓拔野,脸上登时漾开甜美的笑容,蚊吟似的道:“拓拔太子,我姐姐呢?” 拓拔野心中一酸,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下落。但我一定要找到她的,放心。” 白龙鹿双耳立起,突然尖嘶着一溜烟奔了过来,用口咬住拓拔野的衣袖,拽着他就要朝左边移动。 拓拔野心中一动:“难道鹿兄已经闻着雨师姐姐的气味了?”又惊又喜,忙抱起雨师薇,一齐骑到它的背上,笑道:“鹿兄,只要你能找到雨师姐姐,我便保证半年内不封印你。” 白龙鹿翻了翻白眼,摇头甩尾,似是甚为不屑,朝左转身疾奔。 鲲鱼是天下第一等的巨兽,传说其完全浮出海面时,身长绵延数千里,喷出的水浪高达六千丈,每吸一口气,便能将雷泽的水完全抽干,每日所吃的鱼,足够让水族的所有百姓吃上半月。 拓拔野原以为这不过是大荒里夸大的传闻,此刻在它肚内驰骋,才知所言非虚。 白龙鹿沿着那肉壁甬道一路狂奔,始终不见尽头,身后时而传来“隆隆”之声,巨浪澎湃奔卷,夹带着万千活奔乱跳的鱼虾,如长河飞泻,将他们一起卷着滚滚向前。 如此反反复复,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白龙鹿忽然欢嘶跳跃,极是兴奋,载着两人朝右折转,沿着一个高窄的甬道疾冲而下,腥气扑鼻,眼前更转漆黑。 拓拔野燃气为光,照耀前路,只见两侧肉壁霍然飞闪,隐约可见其上划了许多似图非图的纹案,待要细看,白龙鹿欢鸣长嘶,眼前豁然开朗,业已冲入一个极为宽阔的肉洞之中。 雨师薇低咦一声,大感惊讶,前方暗红色的肉壁上,插了一根婴臂粗的青铜长矛,露在其外的尚有四丈,矛棍上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蛇形文字,与这几日瞧见的盘古文颇为相似。 在这长矛之下,放置着一个两人来高的八角青铜钟,从不同的角度望去,变幻着不同的色彩光泽。凝神细看,那铜钟之上竟也刻着许多蛇文古字,隐隐浮凸出来。 拓拔野心下怦怦大跳,这鲲鱼肚内又怎会有上古神器?难道竟是当年女娲封镇鲲鱼时所留下的么?拉着雨师薇跳下鹿背,走到铜钟、长矛前,凝神端看。 白龙鹿极是兴奋,绕着铜钟不住地嘶鸣狂奔,时而抵着独角低头猛撞,青铜钟嗡嗡回震,声音跌宕回旋,极是悦耳。 拓拔野心中一动,难道雨师妾就被藏在这铜钟之下?一念及此,再不迟疑,凝神聚气,猛地将那铜钟抬了起来。 “当——”铜钟重逾千斤,翻撞在长矛上,龙吟回荡不绝。 雨师薇“啊”地失声尖叫,吓得朝后急退,在那铜钟之下赫然盘坐着一具骷髅,森森白骨之上盘着一条紫鳞细蛇,瞧见二人,登时昂首吐芯,咝咝作响。 拓拔野正觉讶异,耳郭一动,听见极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脚步声,急速逼近,心下一凛,不知道来者是敌是友,眼下身负重伤,自当谨慎为上。当下断剑轻划,在鲲鱼肉壁上劈开一个深口,拉着雨师薇、白龙鹿一齐藏了进去。 过了片刻,只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清脆的声音咯咯笑道:“死蛇奴,臭蛇奴,不要脸的臭蛇奴,你再问我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不会告诉你!” 拓拔野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大震,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见蛇姥和青帝! 第十二章 阴阳两仪 拓拔野心中大凛,灵威仰垂涎盘古九碑,对自己的五德之躯又颇感兴趣,既已制住了蛇姥,出手便再无半分顾忌了!当下屏息凝神,右手紧握断剑,只等他一走入这腔洞,便先发制人,拼死一搏。 只听一个浑厚悦耳的声音淡淡道:“你说也罢,不说也罢,我是决计不会放你离开这里的,等过上百八十年,你蜕皮重生的时候,我自然便能知道不死药的秘密了。” 拓拔野微微一怔,这声音陌生已极,浑然不像灵威仰先前的嗓音,难道短短几个时辰,这老匹夫又换了一个寄体肉身?白龙鹿却似兴奋之极,甩头喷嘶,便欲飞冲而出,被他眼疾手快陡然截住,封住口鼻。 又听蛇姥“呸”了一声,笑道:“龙鲸打喷嚏——好大的口气。还百八十年呢,你能活得过三日,已经是祖上积德了,这鱼山方圆不过数里,只要无晵国的大军赶到,一人一口唾沫,便将这全淹啦。识相的话,就快快叩头请罪,求姥姥赏你当个百八十年的蛇奴……” 拓拔野越听越觉古怪,鱼山在北海以西,距离平丘少说也有个两千余里,纵然鲲鱼身长数千里,连那鱼山也是它巨身所化,又怎能瞬息之间便将他吞到了这里? 再听蛇姥言语,似乎认定无晵国大军会来解救她一般,但无晵国自朱沉如造反失败之后,便已彻底沦落为水族臣邦,又怎敢在这节骨眼上忤逆天吴? 正自讶异,脚步声越来越近,光芒一亮,叮当脆响,只见一个英挺魁梧的男子拖着一个混金囚车徐徐走入。 囚车内坐着一个人头蛇身的美人,手腕、脚踝都被青黑的铁链锁住,肌肤如雪,秋波顾盼神飞。乌黑的长发披泻而下,纤腰往下青鳞闪耀,渐渐化为修长曼妙的蛇尾,盘于臀下,瞧来非但毫不突兀,反而平添一种奇异的魔魅之力,说不出的妖媚可人。 拓拔野心中怦然一跳,想不到蛇姥竟美艳若此,难怪当年颠倒众生,被评为大荒第一妖女。 再凝神细看那男子,剑眉薄唇,英姿勃勃,一身黑衣劲装,右手斜握着一杆青铜长矛,矛尖弯曲如蛇。左臂上缠着一条紫鳞细蛇,咻咻吐芯…… 拓拔野陡然一震,这紫鳞细蛇与那八角青铜钟内的的细蛇何其相似! 转眸望去,那条紫蛇正盘蜷在骷髅碧骨上上,对着黑衣男子发狂似的咝咝呜鸣:再看穿入肉壁的那杆铜矛,虽然瞧不见矛尖,枪身上也多了许多蛇文古篆,但其形状、长度都与黑衣男子手中所握的极为相似…… 脑中灵光之中已经猜到了大概,忽听白龙鹿怒嘶怪吼,猛然挣脱他的手臂,急电似的飞冲而出,朝那黑衣男子迎头猛撞而去! “扑!”光波摇晃,白龙鹿悠然从他的“身体”穿过,冲落到另一侧,那黑衣男子与蛇姥如水波倒影似的急剧摇曳闪耀,渐渐弥合。 雨师薇“啊”地低呼一声,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蜃光幻景,又惊又奇。拓拔野当日在南渊之底已然见识了这等奇景,声色俱备,栩栩如生,以他的眼力、念力,一时间竟也不能察觉端倪。 白龙鹿似是与那“黑衣男子”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又叫又跳,不断地朝他扑去,却始终如镜花水月,触之不得,吹胡子瞪眼,大感气恨懊恼。反倒惹得盘踞在骷髅上的那条紫鳞细蛇狂鸣尖嘶,几次险些要向它飞弹扑咬。 拓拔野心下再无怀疑,这男子不是青帝,而是铜钟下面的那具骷髅,紫蛇、铜矛也必定是他遗留此处的;而这女子是百余年前尚未被神帝封镇平丘的朱卷仙子。 只是不知这幻景因何而生,从何而来?目光扫见那翻转在地的铜钟,念头一动,莫非是这八角钟? 丰山的清冷九钟能将周畔的声音封凝在钟壁寒霜之中,一旦冰霜消融,声音便释放而出。或许这青铜钟也是此类神器,能将藏在钟内的人的意识封凝其中,一旦铜钟翻转,便将这些景象、声音一一释放而出。 但不知这黑衣男子究竟是谁?何以竟能将当年凶焰正炽的蛇姥降伏囚困?又为何令白龙鹿对他恨得这般咬牙切齿,连化作了白骨也大老远地认出? 疑窦丛丛,当下拉着雨师薇从腔壁中跃了出来,凝神观看。 白龙鹿冲着那幻象嗷嗷怒吼了一阵,悻悻地奔到他身边,不住将头在他掌心磨蹭,喉中呜鸣,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状甚哀切可怜。 光波晃荡,叮当连响,只见蛇姥猛烈地震动着那混金囚车,娇声叱骂不绝,那黑衣男子将囚车停下,淡淡道:“囚车是我采了北海十七种混金铁炼制而成,就算是盘古斧也未必能劈开。我要是你,就不会赤手空拳拿它练习砍柴切菜啦……” “北海十七种混金铁?”拓拔野突然想起当年在玉屏山顶,姑射仙子抚摩着断剑时所说的那句话来。心中一动,难道这人竟是将白龙鹿困锁在龙潭之底的水族奇人高九横? 念头未已,果听蛇姥怒极而笑道:“高九横!若不是你趁着姥姥我胎化重生,使了这奸狡手段,就凭这铁笼子,也想困住我么?瞧你仪表堂堂,想不到竟做出这等下作之事,羞也不羞?” 高九横却泰然自若,淡淡道:“像你这等妖女,人人得而诛之,只要能将你擒伏,用什么手段又有什么打紧?”任她如何激骂,始终无动于衷。 拓拔野当日为了劈开北海十七混金索,不慎将无锋剑劈断,心中始终有些愧惜,在汤谷岛上与众流囚谈天说地时,也曾问起这高九横的来历,知道此人乃丹熏城之后,一百多年前,便因斩杀北海青蛟而名动天下。 但他生性淡泊,行踪飘忽不定,行事又亦正亦邪,是水族极为神秘的一个游侠。相传他极擅制铁炼兵,锻制出的兵器锋锐无比,因此又有雅号叫“高神兵”,当今水族、金族的许多神器便是出自他手。 想不到一代奇人,竟无声无息地葬身鲲鱼肚中,成了一具白骨。白龙鹿被他困在龙潭底多年,难怪适才见了他,竟会这般雷霆暴怒了。 幻景摇曳,突然像涟漪似的急剧荡漾开来,声音变的说不出的嘈杂尖锐,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了。 过了片刻,画面才又渐趋清晰和缓,雨师薇“啊”的一身,俏脸飞红,只见天高云淡,长草起伏,蛇姥和高九横并躺在山头一株青松下,罗裳轻薄,随风鼓舞,露出一大片雪白晶莹的肌肤,眼波迷离如水,脸上尽是娇艳红晕,似是刚刚狎昵欢好,春色无边。 拓拔野一愕,想不到这两人片刻之前还是势不两立,转瞬间便已卿卿我我,只听蛇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道:“九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人生在世,岂能事事由己?又岂能事事为己?我们蛇族这几千年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我娘、我爹,便是死在水妖的百般折磨之下。我若放下这一切,随你远走高飞,又岂喜悦安乐?” 高九横一手抱着她,一手枕在头下,凝望着蓝天,徐徐道:“人生如浮云变换,朝为晨霞夕为雨,即便能长生不老,又焉能与天地同寿?什么雄图霸业,更不过是转眼繁华。螣儿,即便你当真一统蛇裔,打败了五族,你便真比现在快乐安宁得多么?” 冰海残阳,双峰兀立,山谷中鲜花绚烂,宛如织锦,赫然正是平丘。碧天乌云滚滚,奔涌到龙牙双山顶上时,下着蒙蒙细雨,银线纵横飞舞,仿佛烟笼雾罩,珠帘摇曳,在远处夕光的映照下,闪耀着一圈圈七彩光环。 极渊突然冲起滔滔冰浪,高九横怀抱着两个婴儿破空飞起,朝南疾掠,四周响起阵阵怒斥叫骂,平丘七仙接二连三地冲掠而起,朝他围追堵截。 他足下不停,左臂紧抱双婴,右手青铜长矛如青蟒夭矫飞腾,绚光流离,气浪炸舞,七仙竟被他打得纷纷退散开去。 拓拔野又是讶异,又是激赏,平丘七仙修为惊人,彼此配合默契,合在一起更有神级高手的威力,高九横竟能在七人围攻之下从容应对,略在上风,足见其真气深不可测。他到这平丘极渊,想必就是为了解救蛇姥,但他怀中所抱的两个婴儿又不知是谁? 只听视肉老祖喝道:“他奶奶的肉蛋蛋,臭小子你声东击西,抢走两个小崽子,算什么英雄好汉?你的姘头被压在万蛇岩下,你不是号称‘高神兵’么?有本事就砍断九龙索,救她出来!” 青马真人骑着騊駼从后方猛冲而下,长戈电劈,被高九横蛇矛横扫,气浪鼓舞,登时连人带马踉跄飞退,恼羞成怒,哑声叫道:“若不是神帝和陛下太过慈悲心软,不肯斩草除根,又怎会让这小子有机可乘?他奶奶的,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先把那蛇丫头给宰了,再杀了这父子三人,让他们一家四口到冥界团聚!” 拓拔野大奇,原来这两婴儿竟是高九横与蛇姥的孩子!再往下听去,才知当年蛇姥被神农降伏之时,业已珠胎暗结,怀了高九横的一对孪生子女,正因为如此,神农才不忍杀她,将她封镇在平丘龙牙。而她所生的孩儿则被黑帝封入“玄水袋”,藏于极渊寒水之中,数十年来始终如婴儿形状了,不曾长大。 高九横得知此事后,悲怒痛悔,四下打听,竟让他查出了平丘所在,不顾一切地孤身独闯龙潭。 但以他修为之高、神兵之利,竟也不能劈断九龙索,从万蛇岩下救出朱卷氏。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使了个调虎离山之计,从七仙眼皮底下抢走婴孩儿。 高九横与七仙激战片刻,幻象突然又是一阵剧烈的晃荡,波光摇曳,变化为另外一番图景。 暮雨苍茫,大河滔滔,岸边芦苇起伏如浪,孤舟横斜,高九横披蓑戴笠,坐在船舱之中,雨水、浪花交相扑面,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泪。 身边坐了几个华服金冠的蛮人,双膝以下布满蛇鳞,软绵绵地盘蜷在地,瞧那装束,当是无晵国的贵族无疑。个个眉头紧锁,神情悲愤凝肃。 高九横将两个婴孩儿小心翼翼地放入左首最为魁梧的金冠蛮人怀里,又取出两块青铜牌,指尖真气凝集,“哧哧”激响,各写了八个大字,分别戴在了两个婴孩儿的脖梗儿上。 雨师薇“咦”了一声,奇道:“那不是晨潇哥哥的青铜牌吗?” 只见那男孩脖子上的铜牌赫然写着“往事俱沉,暮雨潇潇”,拓拔野心中一震,这才想起先前在平丘极渊与天吴等水妖激战周旋时,依稀瞧见蛇裔蛮人中,有一个黑衣男子颈上戴的铜牌与此极为相似。再一细想,那男子神情清冷寂寞,与高九横极为相似,难道他竟是蛇姥之子? 念头未已,忽听白龙鹿怒嘶狂吼,“轰!”一道狂猛气浪从后方澎湃席卷,拓拔野大凛,下意识地飞旋腹内定海珠,抓紧雨师薇,闪电似的斜冲而上,绕到那青铜钟后方…… 只听铜钟“当当”连震,那凌厉气浪登时被消挡大半,饶是如此,背心仍像被重锤狂击,喉头腥甜喷涌,“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翻滚在地,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钟声震耳回荡,幻象登时如波光摇碎,雨师薇被拓拔野紧紧护在身下,仅擦破了点儿皮,惊魂未定,转眸望去,失声道:“青帝!” 七丈开外,一个胖墩墩的红面老头儿面无表情地昂首而立,左手提着一个双脚布满了蛇鳞的女童,静脉尽封,动也不动,正是青帝灵威仰与蛇姥。拓拔野气血翻涌,又惊又怒,想要大笑,却只发出几声喑哑的咳嗽。想不到青帝二人竟真的也到了这鲲鱼腹中! 适才凝神观看铜钟散射出的幻象,竟连他们何时到了身后也不曾察觉。原本身中剧毒,经脉业已烧灼震断,被青帝碧火金刀光这般轰然扫中,更是骨骸欲裂,脏腑痉挛,疼得仿佛这身子全然不属于自己了。 青帝眉头微皱,目光冷冷地打量着拓拔野,道:“百毒攻心,经脉俱断,可惜了一具大好皮囊!”原对他的五德之躯颇为觊觎,想要占为寄体,但念力扫探之下,发觉他经脉紊乱,几已寸寸碎断,体内更布满了各种奇毒邪气,不由得大为讶异失望。 盘踞在高九横臂骨上的紫鳞细蛇悲鸣一声,闪电似的飞蹿到蛇姥手上,咝咝吐芯,像是故友久别重逢。 蛇姥小脸潮红,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连那蛇芯舔舐着自己的脸庞也似毫无察觉,只是怔怔地凝视着那具白骨骷髅,眼中泪水迷蒙,混杂着伤心、苦楚、甜蜜、凄凉、愤怒、恐惧、脆弱……诸多神色,与平素那语笑嫣然的女魔头,竟像是判若两人。 青帝目光一转,瞥见那青铜钟,嘴角勾起一丝冷冷的微笑,蓦然大步上前。 白龙鹿只道他要对拓拔野再下毒手,嗷嗷怒吼,不顾一切地猛扑而上,被他随手一掌,登时打得四仰八叉地横飞出去,但立时又翻身跃起,挡在拓拔野身前,喉中呜呜低吼。 青帝抚摩着铜钟,目光灼灼,半晌才斜睨着蛇姥,冷笑道:“果然是两仪钟!好一个高九横,为了救你,连这等太古神器也能让他找着。” 两仪钟! 拓拔野心中大震,相传此钟是伏羲、女娲取五色石所铸,内分阴阳两气,神力无穷。男女在铜钟里潜心双修,可汲取天地之灵,事半功倍。但此钟最为神奇之处,在于其上所刻写的“回光神诀”。 回光神诀相传由盘古所创,刻写于五色石上。女娲以五色石补天之后,将剩余的残石铸造成了两仪钟等太古神器,并将“回光诀”刻写其上。数千年,几经变迁,流传为“回光诀”、“光阴诀”、“神游诀”等诸多版本。 其中,金族的“回光诀”最为正宗。据说战历六百年,昆仑被各族围攻,白帝将神诀刻写在天元逆刀、十二时盘、两仪钟三大神器上,金族大败之后,神器流落不明,“回光诀”也因此失传。只要收齐这三大神器,便可洞悉这古往今来第一神诀。 拓拔野已得天元逆刀与十二时盘,想不到竟在鲲鱼腹中见到这最后一件神器!偏偏此刻形如废人,生死尽在青帝掌握,倘若这老匹夫见宝起意,将天元逆刀和十二时盘一并搜了去,自己也只能徒呼奈何。 正自凛然惊怒,只听蛇姥柔声道:“九哥,你真傻,你我明明已是不死之身,终有相见之期,又何必争此朝夕?两仪钟上的‘回光诀’不过是残编断简,又岂能回返到一百年前?你没法救我出来,就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险,连命也不要了么?你……你死了,就算时光倒转,就算我长生不死,与天地同寿,又有什么意义?”语声哽咽,泪珠簌簌而落,心中悲苦如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拓拔野心下恍然,高九横当日就救不出蛇姥,绝望之下强练“回光诀”,想要借助神钟法力,回到一百年前与她初识之时。只要时光倒转,一切重来,所有的事情自然变得不一样了。可惜他只得三分之一的神诀,非但未能逆转时间,反而走火入魔,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此人如此情深意重,也不禁黯然怅惘。适才自己掀翻铜钟,所散射投映的种种幻象,想必就是高九横临死之时残留在两仪钟内的神识了,天意冥冥,竟让蛇姥相隔数十年后重新见着,也算是上苍对这对痴情怨偶的一点儿怜悯回馈。 青帝淡淡道:“妖女,我信守承诺,让你见着了高九横。现在该轮到你啦。重生之药究竟在哪里?” 原来甘华老祖生性贪婪,聚敛了许多神器宝物,又怕被其他六仙觊觎,全都偷偷藏在鲲鱼肚腹之中;无意中撞见高九横的尸骨与两仪钟,更是喜出望外,便将这腔洞当成了他藏宝的秘密所在。 灵威仰寄体甘华老祖之后,吞噬了他的元神,对平丘岛了如指掌,知道极渊乃是鲲鱼的气孔所化,自然也知道了当年高九横为了解救蛇姥,坐化于鲲鱼腹中之事。 于是故意声东击西,用蛇蜕引开烛龙、拓拔野一行,又悄悄带着蛇姥绕回极渊,冲入巨鲲体内。一则以高九横为饵,诱使蛇姥交换神药;二则此处极为隐秘安全,可以放心地在此脱胎重生。不想阴错阳差,竟然遇见了拓拔野二人。 蛇姥痴痴不答,眼见情郎化作一具白骨,想起当年不肯随着他远走天涯,悲苦懊恼,咽喉若睹,泪水如春江决堤。知道此刻,才突然发觉,长生不老也罢,千秋霸业也好,竟抵不过他一个温暖而又落寞的微笑! 霎时间心如死灰,一切的一切都变得了无兴味,从前的豪情壮志此刻想来,竟比那浮云水纹还要空泛缥缈…… 灵威仰见她泪水潸潸,失魂落魄,又冷冷地追问了几遍。 蛇姥心中悲楚愤懑,突然咯咯大笑道:“姓灵的,你当不死药丹是花生蚕豆么?我穷尽十年之力,一共也只炼成两枚,我一枚,九哥一枚,普天之下再也找不着第三枚啦!” 拓拔野心中陡然一沉,原本还指望着蛇姥的不死药能让雨师妾换骨重生,此刻连这最后一点希望也如泡沫般破灭了! 青帝脸色大变,蓦地将蛇姥一把举起,沉声道:“你说什么?” 蛇姥此刻已殊无畏惧,咯咯大笑道:“你是聋子还是傻子?若还有不死药,我不会取来让九哥复活么?至于你,生也罢,死也罢,又与我何干?” 青帝拳头紧握,青筋暴起,显是愤怒已极,冷冷道:“很好,既是如此,我就先杀了这位伏羲转世,再将你的心上人挫骨扬灰,然后和你一起炖锅煮烂,吞下肚去,或有些许疗效。” 右袖一卷,气浪如碧涛狂舞,轰然猛击,拓拔野眼前一黑,鲜血狂喷,重重地飞撞在鲲鱼肉壁上,扑倒在地,全身仿佛寸寸碎断,连指尖也无法动弹。怀中的乾坤袋掉落眼前,绚光闪耀,法宝、神器滚落了一地。 白龙鹿发狂似的朝青帝猛冲而去,被打得连翻了几个筋斗,瞪着火目,愤怒嘶吼,挣扎着想要爬起,却摇摇晃晃地重新摔倒,肚皮急剧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雨师薇奔到拓拔野身边,见他奄奄一息,又是气恼又是难过,泪水不住地在眼里打转,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转头怒道:“灵威仰!拓拔太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我就和你拼啦!”说到最后一句,泪珠夺眶,忍不住哽咽起来。 青帝“哼”了一声目光一转,扫见滚落在地的十二时盘,周身陡然一震,神情瞬间僵凝了,双目中闪耀着惊喜骇异之色,过了片刻,才如梦初醒,喃喃道:“回光三宝!回光三宝!”他将蛇姥随手抛掷一旁,大踏步上前,拾起十二时盘与天元逆刃,双手竟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想到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就这般莫名其妙地成了自己囊中之物,心中狂喜欲爆,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有了三大神器,就能参透‘回光诀’,恣意穿梭时空,就算没有重生之药,寡人也能返时重生!” 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将十二时盘放置于两仪钟下方,又将天元逆刃竖立其中,只听“嗡嗡”狂震,铜钟突然碧光闪耀,冲天飞旋。 几在同时,十二时盘的反面冲起刺目翠光,与天元逆刃的银芒激撞相交,登时炸散为万千彩光,投映在铜钟内滚滚冲出的青碧光柱上,绚丽如霓虹,照得腔洞瑰丽万千。 拓拔野呼吸一窒,心中“仆仆”大跳,四壁幻彩迷离,赫然映射出千个蛇形古文,金光闪闪。 当日在昆仑南渊,他便已瞧见过其中部分蛇文,凭着前世记忆,猜出了大半要义,但其文艰涩深奥,又颇多断漏之处,看得头晕目眩,真气岔乱,险些走火入魔。此刻凝神再看,发觉原来错漏的段落过果然已被填补得完美无瑕。 青帝细眼微眯,心醉神迷,奈何不识蛇篆,眼看珍宝琳琅满目,却偏偏取之不得,心中搔痒已极。当下转过身,冷冷道:“妖女,这经决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要你一字不漏翻译出来,我不但饶你性命,还帮你倒转时光,回到与高九横初始之时,让你们欢欢喜喜地重新开始。” 蛇姥怔怔环顾,小脸晕红,悲喜交集,似是颇为动心,半响才长长地嘘了口气,挑眉道:“好!不过你须先将我经脉解开,再将伏羲转世的伤治好了……” 青帝森然截口道:“你当我是六岁小儿么?将你放了,再替拓拔小子疗伤,好让你们联手来对付我?” 雨师薇“呸”了一声,道:“枉你堂堂青帝,想不到竟是小肚鸡肠!你当天下人都像你这般出尔反尔么?我羞也替你羞死啦!” 蛇姥咯咯大笑道:“小丫头,这也不能怪他,他的本事如此之差,还及不上姥姥一半呢!心虚了,胆气自然壮不起来啦!” 二女一唱一和,极尽揶揄挖苦之能事,就连白龙鹿也跟着点头长嘶,大为赞赏。 青帝哼了一声,脸上怒色一闪而过,若换了平时,以他狂妄自负的性子,又哪能受得这等刺激?但此刻关系回光诀与自己重生之事,不敢有丝毫大意。当下冷冷道:“妖女,你若执意不识好歹,那也由你。我先杀了这小子,再拿你的躯壳为寄体,只要吞并了你的元神,自然也能认出这些蛇文古字出来!” 蛇姥心中大凛,这老匹夫性情孤高狠辣,言出必行,她倒不是怕死,尤其此刻知道高九横已坐化白骨,更觉生无可恋,却担心他一怒之下,当真杀了拓拔野。蛇族好不容易才盼来伏羲、女娲转世,若因自己的缘故,影响蛇族复兴大业,就算死了也难甘心! 青帝忽然冷笑一声,淡淡道:“六位朋友偷听了这么久,还嫌不够么?” 话音未落,只听“嗷呜”一声怒吼,红光闪耀,气浪如潮,一条巨大的黑红色角蟒从甬洞飞冲而入,巨尾狂飙横扫,朝着青帝当头撞去,赫然正是朱卷神蛇! 与此同时,两侧人影闪烁,贴着腔壁飞也似的冲向拓拔野与蛇姥。 青帝头也不回,右臂绚光鼓舞,陡然冲卷为十余丈长的碧火金光刀,“轰”的一声爆响,朱卷神蛇凄声狂吼,鲜血怒喷,竟被气刀霍然斩成两段! 刀芒余势未衰,如霓虹横舞,惨叫迭起,五个人影纷纷飞撞在腔壁上,血肉飞溅,转瞬便没了声息。 只有一人鬼魅似的低伏高蹿,堪堪从刀芒下穿过,直冲向拓拔野,但距离犹有三丈时,仍被反弹的气浪当胸扫中,闷哼一声,翻身飞跌,“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晨潇大哥!”雨师薇失声惊呼,那人斜眉入鬓,英秀挺拔,右手紧紧握着一柄黑木长刀,脖子上缠着一条雪白的紫目螣蛇,正是当年在朝阳谷中,曾带她四处玩耍的晨潇! 青帝一怔,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适才是佳偶重逢,现在是母子相认。妖女,老天爷待你倒果真不薄!” 拓拔野心下一沉,蛇姥花容更是惨白如雪。 晨潇躺在血泊之中,怔怔地凝视着她,热泪倏然滑过脸庞,低声道:“娘!你……你真是我娘!”数十年来寄人篱下,直到此时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知道母亲尚在人世,心潮汹涌,悲喜如狂,一时竟忘记了浑身的剧痛。 当年高九横从极渊救出晨潇兄妹后,将他们托付给无晵国主朱沉如,朱沉如兵败国亡,便将他们分别放入两个竹盆,漂流玄水,听天由命。他被黑帝捡到,交由天吴代为照料,十余年间,饱受世态炎凉,唯与龙女情同兄妹,惺惺相惜。 那日和雨师妾重逢北海,晨潇心中喜悦不胜,决意助她扳倒烛龙,因此率领肃慎族人一路相随。 平丘激战之后,天吴大获全胜,拓拔野等人身负重伤,眼见不能力敌,他便假意与众人蛇裔蛮人一齐退散,而后悄悄地领着几个肃慎勇士,骑乘朱卷玄蛇返回极渊,想要趁敌人不备,救出龙女、拓拔野。 不想拓拔野诱使天吴等水妖解开鲲鱼封印,惊涛骇浪,局势大乱,他为了追救龙女,也被吞入鲲鱼肚中。朱卷玄蛇闻着了蛇姥气息,晨潇领着五名勇士追寻而来,无意中竟得悉了自己身世。于是便有了方才这一幕。 蛇姥亦想不到竟会在这鲲鱼腹里接连邂逅父子二人,偏偏一个阴阳永隔,另一个又生死一线!数十年埋藏累积的柔情如洪水决堤,霎时间冲垮了她的心门,张开嘴,想要呼唤他的名字,喉咙却被痛楚、悔恨、温柔、爱怜、酸楚五味哽住了,泪水滚滚而出。 青帝左手凌空一探,将晨潇悬在半空,淡然道:“朱卷仙子,不知在你眼里,回光诀与亲生儿子,究竟哪一个更加重要?” 螣蛇、紫鳞细蛇一齐咝咝狂叫,断为两截的朱卷神蛇怒吼着反弹冲起,再度向青帝扑去,被他右手气刀轰然横扫,登时炸散成数十段。 气刀光芒收卷,陡然架在晨潇的脖子上,肌肤迎锋破裂,鲜血长流。青帝目光灼灼,冷冷道:“我只数三下,何去何从,你自己定夺。一……” 蛇姥再也抵受不住,泪水模糊了视线,心痛如绞,尖声叫道:“放开他!快放开他!只要……只要你放了他,我什么都告诉你……” 青帝松开手,哈哈大笑,笑声狂喜、悲愤,又凄凉。两仪钟当空飞转,绚光迷离,将他影子斜斜地拉伸在腔壁上,那一瞬间,他已认不出自己。 第十三章 回光神诀 洞中霓光闪耀,映照在众人面容上,时而姹紫嫣红,时而须眉皆碧,阴晴变幻,扑朔迷离。 蛇姥每读一个字,青帝便随之在地上刻写,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已解译了三分之一。 拓跋野躺在地上,越听越是心惊。第一段文字说的乃是如何运转体内真气,感应神器灵力,短短数百字,看似简单明了,实则却是难以想象的艰深繁复,每一句话都有多重含义,前后连贯起来,更加似是而非,暧昧难明。就像是走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千折百转,却始终不知出路。 雨师薇勉力想了片刻,只觉得头昏脑胀,气血翻涌,身子一晃,“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跌坐在地。 拓跋野大凛,沉声道:“妹子,真诀太过精深,对你有害无益,快快塞住双耳,以免走火入魔。” 雨师薇脸色惨白,胸喉中像被大石堵住,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点了点头,撕下几条布帛,紧紧地塞住耳朵。晨潇亦难受已极,当下也堵住双耳,不敢再听。 拓跋野凝神聚念,想要将那些经诀从脑海中摒弃而出,但想到这是盘古所创的天地第一神诀,又忍不住心猿意马,侧耳聆听。 蛇姥一字字地读道:“……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一沙一世界,一人一宇宙,无穷无极者,又岂在天地之外?” 拓跋野脑中轰然大震,犹如被雷电所劈,反复默念着那句“一沙一世界,一人一宇宙”,暗想:“科大侠将意念比作日月,经脉比作江河,丹田比作大海……比喻的大小虽不相同,但其意思却有相通。人体之内,何尝不是一个小宇宙?心如日月,丹田如九洲,穴道经脉如星辰万象,星移斗转,就如同真气运行一般……” 又听蛇姥念道:“……花开一瞬,玉老千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突然想起那首《刹那芳华曲》来,“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就像那日在皮母地丘所见,草木枯荣于刹那,短短一霎已如谷外一年。而这北海极地,一天却如世上一年。时光长短,处处而异,又何以标尺衡量?但倘若……倘若自己能找到这“标尺”,岂不是可以瞬息万变,纵横时空么? 心中怦怦狂跳,又想:“一粒沙中便有一个世界,天地之间,又有多少宇宙?每一个宇宙自有各自的时间,所以‘花开一瞬,玉老千年’……”隐隐之中似乎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美妙世界,但一时间却又不得其门而入。 他聚精会神,听得如痴如醉,身上那烧灼撕裂的剧痛渐渐感觉不到了。数丈之外,青帝一边刻写经诀,一边凝神思索,时而惊讶狂喜,哈哈大笑,时而骇异迷惘,皱眉苦苦沉吟。 蛇姥又道:“盘古之气浩然天地,是谓之道;盘古之神充盈太虚,是谓之神。夫宇宙有道,五界唯神。神与道合,则无极不可往也,无穷不可尽矣,夫肉身者,乃神识枷囚耳,神欲与道合,必先自断经脉,自破泥丸……” 拓跋野听到最后一句,“啊”的一声,又惊又奇,泥丸宫乃神识所聚之地,自断经脉,自破泥丸,那不是等于自杀么?目光转处,见蛇姥神色古怪,朝自己眨了眨,心下登时恍然。这句话必是她杜撰出来,算计青帝的! 灵威仰此时已沉迷其中,竟殊不怀疑,皱眉喃喃道:“夫肉身者,乃神识枷囚耳,神欲与道合,必先自断经脉,自破泥丸……”侧着头,反反复复育读了许多遍,脸上迷惘、惊愕、狂喜、恐惧……交相掺杂,如痴如醉。 蓦地一拍大腿,喝道:“不错!躯壳乃魂灵之枷囚,没有这臭皮囊困囿,早就成神登仙了!古人说的‘尸解’,就是这个缘由!” 跳起身来,一边绕着两仪钟徘徊,一边自言自语道:“神与道合!神与道合!”叫了数十遍后,脸上青光大盛,突然振臂纵声长啸,众人脑中嗡然一响,如被狂雷轰顶,几欲晕厥。 “嘭!嘭!嘭!嘭!”灵威仰遍体碧光暴舞,经脉如绿线交错闪耀,不断炸裂开来,宛如朵朵翠菊在体内次第怒放。汹汹碧光滚滚上冲,狂潮似的涌上头顶,“轰”的一声闷响,破顶冲上丈许来高! 他身子一晃,双眼圆睁,愣愣地看着众人,遍体碧光陡然暗淡,就此仆倒在地,一动不动。 洞中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又惊又疑,像是做了一场大梦,难道这桀骜嚣狂的一代青帝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么? 过了半晌,见他依旧动也不动,雨师薇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伸手在他口鼻间探测,果然一点气息、心跳也没有了,忍不住展颜笑道:“死啦!真的死啦!” 拓跋野松了口大气,听着蛇姥咯咯大笑,白龙鹿纵声欢嘶,心中却莫名地感到一阵惆怅。 当年受神帝遗托,怀揣神木令前往玉屏山向青帝求援,虽然被拒门外,却对这狂傲木君产生敬畏之意。后来虽受段狂人、蚩尤影响,动辄称其老匹夫,但因为神农、羽卓丞的缘故,心底深处,仍对他有着难以名状的亲近之意。与他的几次交手,更觉得他静如渊停岳峙,动若狂飙洪流,惊叹不已。纵然难成朋友,却也是平生劲敌,如此结局,实是大出意料之外。 蛇姥不胜喜悦,道:“小丫头,快过来将我经脉解开。” 青帝封脉的独门手法颇为古怪,雨师薇又重伤初愈,真气虚弱,推拍了半晌,蛇姥仍是浑身僵痹,动弹不得。 正自焦躁,青帝竟突然睁开双眼,从地上一跃而起,哈哈狂笑道:“神与道合,无极不可往也!” 众人大吃一惊,见他双目尽是眼白,面色青碧如鬼,雨师薇更是吓得寒毛直乍,连连往后退去。 蛇姥喝道:“灵老贼,你到底是人是鬼?” 青帝置若罔关,只是纵声大笑,一遍一遍地叫道:“神与道合,无极不往也!”眼白翻动,口不不断地沿着嘴角淌落,瞧起来又是癫狂又是可怖。右手一掌击出,“轰”的一声,竟将腔劈出一个十余丈的深坑,血肉横飞。 拓跋野等人面面相觑,难道他意已疯了?但想到他自断经脉,又以真气冲破泥丸宫,非但不死,真气反倒更为强猛,也不禁骇然。 蛇姥又高声喝道:“姓灵的,你还没尸解脱身,又怎能‘神与道合’?要想练成回光神诀,快往你头顶泥丸宫上猛击一掌!” 青帝喃喃道:“回光神诀?泥丸宫?”眼白一转,仿佛在瞪视着拓跋野,咧开嘴,哈哈怪笑道:“不错!打通泥丸宫,神与道合!”大踏步地朝他走来。 众人惊呼迭起,蛇姥连声喝道:“姓灵的,你的泥丸宫在你自己头顶,看别人在做什么?” 青帝却置若罔闻,一把将拓跋野提起,右手青光彭舞,便要朝着他的天灵盖打下。拓跋野大骇,被他这么一掌击中,就算是玄冰铁只怕也要粉碎断裂!灵机一动,高声道:“夫肉身者,乃神识枷囚耳,神欲与道合,必先聚气丹田,无念无想,而后神游太虚,无极不往……” 青帝一震,歪着头,怔怔地抬着手,喃喃地念叨了片刻,皱眉道:“不对!不对!神欲与道合,必先自断经脉,自破泥丸!” 蛇姥已明拓跋野之意,高声道:“不对!我说的是‘夫肉身者,乃神识枷囚耳,神欲与道合,必先绝食寡欲,静思冥想,身如槁木,心似金石’……” 青帝冲破泥丸宫后,神志已近癫狂,被他们这般一搅和,脑中更是混乱不堪,喃喃道:“神欲与道合……神欲与道合……”凝神苦苦回想,不知哪个才对,头痛如裂,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猛地将拓跋野抛到地上,双手捧头,嘶声大叫。 白龙鹿奋力挣扎起身,飞也似的冲了过来,拖着拓跋野朝外奔去。 眼见青帝抱头狂吼,面目狰狞凶暴,势如疯魔,众人心下都是大寒,蛇姥一边高声胡编经诀,一边强聚真气,冲撞被封闭的经脉。 当是时,“轰”的一声巨响,整个腔洞忽然猛烈摇晃起来,接着陡然朝下一沉,众人东倒西歪,惊呼连声。 “轰隆隆!”从甬道外传来惊雷叠爆似的轰响,又听见鲲鱼发出的呜鸣之声,夹杂着两仪钟的嗡嗡长鸣,震耳欲聋,难受已极。 青帝更为狂乱焦躁,双掌轰然四扫,气浪炸爆,擦着众人怒卷而过,猛撞在四周腔壁上,血肉四舞。 两仪仲被他气浪撞中,“当”地坠落在地,朝拓跋野飞滚而来,白龙鹿怒吼一声,飞扑移挡,低头将铜钟死死抵住。 混乱中,只听“咯啦啦”一阵脆响,那血肉模糊的鲲鱼腔壁竟突然如冰雪凝结,青光闪耀,转瞬间便已化作一面面淡绿色的坚岩巨石,青帝气浪猛撞其上,火光四射,石屑纷飞,竟比铜铁还要坚硬! 蛇姥脸色微变,失声道:“鲲鱼重新石化了!” 拓跋野心中一震,又惊又喜。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隐隐也猜到了大概。 先前由于自己的搅局,乌丝兰玛未能从蛇姥口中套出所有的鲲鱼解印诀,因此当他以这残缺的法诀,诱使众水妖合力解开封印时,巨鲲只是局部苏醒,威力不免大为减小。 天吴有了八极之身,自然不愿这难以驾驭的太古巨兽重现大荒,搅乱水族局势,以他的机变、修为,要想率领众水妖齐念法诀,重新将半醒的鲲鱼封印,也非难事。 腔洞轰然连震,疾速朝下沉落,众人瞬间失重,无不踉跄翻滚。被那隆隆响声所震,青帝头痛欲爆,纵声狂吼,接连两掌劈出,打在晨潇旁侧,气浪炸舞,将他掀飞开来,一头撞在石壁上,登时晕厥。 蛇姥又急又怒,再这般任他发狂,只怕不消片刻,四人都要死在他的手中了! 蓦一咬牙,身子一震,“哇”地鲜血狂喷,硬生生将经脉强行撞开,一跃而起,急念封印诀,喝道:“蟒神吞天!”右手铜棍光芒激爆,突然冲舞成一条碧绿巨蟒,狂吼着将青帝当头吞入! “轰”光波炸散,碧蟒陡然化为铜棍,嗡嗡连震,掉落在蛇姥脚下。 短短片刻之间,她先以两伤法术强行冲开经脉,不等真气通畅,又强行聚念封印青帝,虽然侥幸一击得手,但八脉震伤,脸色惨白,竟连俯身拾取铜棍的气力也没有了。 众人惊魂甫定,腔洞陡然又朝下急沉,仿佛瞬间无坠入了无底深渊一般,一颗心像是要从嗓了里蹦出来了,纷纷失声惊叫。 疾速下冲了片刻,“嘭”的一声巨响,像是巨鲲撞到了什么海底礁石,四壁狂震,众人飞弹而起,又重重抛落在地,疼得眼冒金星,百骸欲散。 蛇姥强忍剧痛,抓起铜棍,奔到晨潇边上,见他只是昏迷,并无大碍,心下稍宽,转身将高九横的尸骸小心翼翼地收入一个铜匣之中,藏入怀里。心头一酸,泪水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稍一定神,立时又将满地的神器和那两仪钟一并收入乾坤袋,放在拓跋野手中,伏身道:“神上,鲲鱼一旦彻底石化,体腔内便冰寒彻骨,气孔也随之冰冻封闭,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她对拓跋野伏羲转世的身份深信不疑,说话、神情无不毕恭毕敬。见拓跋野点头答应,立即将他背在身上,又转身将晨潇挟在腋下,领着白龙鹿与雨师薇朝外掠去。 她此时不过是七八岁女童的体貌,幼小的身躯背负着偌大的两个男子,奔掠如飞,瞧来颇为诡异。雨师薇骑乘在白龙鹿上,全速狂奔,仍有些追之不及。 鲲鱼的呜鸣声在体腔内嗡嗡回荡,轰隆巨震接连不断,那鲜红起伏的肉壁瞬息间便凝固为凹凸不平的石壁,嶙峋突兀。迎面不知从哪里卷来阵阵狂风,阴冷腥臭,令人烦闷欲哎,寒毛直乍。 四人一鹿沿着那蜿蜒典折的腔洞狂奔了片刻,在震耳的噪声中,依稀听见一个声音似有若无,缥缈不定,似乎在呼喊着谁的名字。 白龙鹿陡然顿住,耳廓转动,拓跋野一凛,凝神倾听了片刻,失声道:“雨师姐姐!”那声音柔媚悦耳,不是雨师妾又是谁?心中惊喜欲爆,高呼回应。 蛇姥大喜过望,她此生最为尊崇的便是女娲大神,眼见其转世之身也在这鲲鱼腹中,想也不想,立即循声转向狂奔。 白龙鹿欢嘶急追,险些将雨师薇颠了下来。 那呼喊声越来越近,叫的全是拓跋野的名字,果然是龙女的声音。众人大喜,一齐高声呐喊起来。 当是时,蛇姥右手中的铜棍忽然嗡嗡狂震,虎口酥麻欲裂,她心中一凛,正待聚气紧握,“砰”的一声闷响,青光爆射,整个铜棍竟陡然炸裂开来! “哧哧”连声,几截断铜闪电似的没入她的身体,鲜血激射,又听一声雷霆似的大叫:“神与道合,无极不可往也!”眼前一花,气浪轰爆,当胸被一记“碧火金光刀”击中,登时鲜血狂喷,直飞出数十丈外,猛撞在甬道石壁上,重重飞弹在地。 拓跋野、晨潇亦双双抛飞滚落,剧痛攻心。抬头望去,只见青帝昂身而立,卷发蓬乱,眼白翻动,神色凶暴狂乱,高举着双手,不住地哈哈大笑道:“神与道合,无极不可往也!” 拓跋野又惊又骇,但凡再凶暴的妖兽被封印入神器之后,也无法破印逃脱,这老匹夫明明已被封镇在“碧蟒杵”中,竟能反将铜棍震碎,破茧而出!其真气、念力之恐怖,只能以“太神级”来界定了,莫说赤帝、白帝,即使是烛龙老妖,亦难以与他匹敌! 其实以青帝当年的修为,大荒便已罕有敌手,被困在地底四年,虽然肉身殒灭,却创出惊世骇俗的“碧火金光刀”,虽非五德之身,却具五行之妙。唯一的弱点,便在于他始终是元神寄体,难以将自身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唯其如此,他才千方百计地想要找到重生之药,脱胎换骨。 蛇姥方才趁他对“回光诀”痴迷不觉时,骗诱他自断经脉、冲破泥丸宫,若换了别人,早已一命呜呼,形神俱灭。偏偏他在幽冥鬼国时,便练成了独门的元神寄体大法,能将神识藏在丹田之中,泥丸宫冲破之后,反而贯通了甘华老祖肉身与他神识之间的隔阂,水乳交融。虽然变得疯疯癫癫,但念力倍增,更胜从前。 更为奇妙的是,常人震断奇经八脉,便形如废人,但他原本就是元神寄体,自断经脉之后,体内真气反倒像没了河道限制的洪水,滔滔泛滥,随心所欲,与拓跋野领悟“潮汐流”、随意改变经络的情形,颇有几分相似。 蛇姥八脉原已震伤,生生挨了他这么一记掌刀,更是经脉俱碎,奄奄一息,眼神涣散地望着晨潇,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又“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煞白。 晨潇颤声叫道:“娘!”奋力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奔到蛇姥身边,将她扶起。想到今日方甫遇见母亲,却要即成永诀,心中悲苦愤怒,热泪滚滚涌落,蓦地拔出黑木长刀,转身喝道:“灵老贼,拿命来!”便欲与他拼命。 蛇姥一把将人拉住,摇头苦笑道:“傻瓜,你不是他的对手,娘可不要你枉自送了性命。”瞥见旁侧有一个窄洞,喘息道:“我们先藏到洞里,灵老贼现在疯疯癫癫,未必……未必瞧得见我们。” 当下众人再不迟疑,次第猫腰钻入那洞穴中。腔洞外窄内宽,形如葫芦,四人一鹿藏在其中,倒也并不拥挤。 外面轰隆巨震,青帝哈哈狂笑,不住地颠来倒去,念叨着那几句经诀。甬道狭窄,他站着不走,众人便无法通过,听着雨师妾的声音越来越近,拓跋野心急如焚,偏偏却无计可施。 蛇姥闭目调息了一会儿,脸上泛起奇异的桃红色,晨潇只道她已是回光返照,心里更加难过,泪如雨下。他生性淡泊坚忍,四十余年来流过的泪加在一起,还不如此时来得多。 蛇姥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柔声说:“傻孩子,娘是不死之身,单凭这老匹夫,又能奈我何?只是娘已经活了一百六十多年啦,什么都经历得够了。年轻的时候,只想着长生不老,却不知道一个人若是孤孤单单,即使真与天地同寿,也不过是顽石枯草……” 晨潇听她说到“不死之身”,心中方自一喜,但听她言语之中殊无恋生之意,登时又是一凛,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生握她放开一般,道:“娘,你有我相陪,又怎会孤单?等你好了,我们就一起回无晵国,重振蛇族……” 蛇姥摇了摇头,小脸上闪过悲喜难明的神色,从怀中取出那盛了高九横骨骸的铜匣,眼圈一红,低声道:“你爹活着的时候,只想做闲云野鹤,快快活活地和我过一辈子,可我为了蛇族大业,始终没有答应他。现在伏羲、女娲都已转世,蛇族复兴在望,娘的心愿也算了结啦。而你爹却孤孤单单地漂游在冥界之中,我若长生不死,岂不是永不能再与他见面厮守么?” “娘!”晨潇知道她死意已决,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想要劝解,泪眼迷蒙,咽喉若堵,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脖子上的螣蛇盘蜷悲嘶,紫目中亮晶晶的满是泪光,竟似比他还要悲伤。 蛇姥嫣然一笑,抚摩着他的头发,眼中尽是温柔爱怜之色,听见洞外雨师妾的声音越来越近,心神一凛,擦干他的眼泪,道:“好了,女娲转世之身就快过来啦,若让那老匹夫伤了她分毫,娘就百死莫赎了!” 当下转这身,朝着拓跋野伏倒在地,道:“神上,朱卷螣儿蒙女娲大神眷顾,赐以不死药与太古神诀,原当肝脑涂地,以报隆恩。奈何资质所限,百余年来绵尽心力而无所成,有负神上所托,愧疚处责,无以复加。所幸今日竟能躬逢两位神上转世重生,迎些蛇族盛世,此生也算无憾无恨了。螣儿蠢钝,不能为神上铲灭灵威仰,唯有恳请神上收纳螣儿蛇丹……” 顿了顿,神色从容平淡,续道:“蛇丹是螣儿百余年来所凝结的真元气丹,原本便是女娲大神所赐,今日若能还与神上,实是螣儿之幸!神上肉身经脉俱断,百毒纠结,化些蛇丹,可让神上的肉身脱胎换骨,蜕皮重生……” 晨潇的脸色煞白,失声道:“娘!” 拓跋野陡然大震,想不到她竟是要牺牲自己,来救自己一命!又是惊讶又是尴尬,正想坦承自己这“伏羲转世”只是应景假货,不敢无功受禄,断了她的念头,洞外忽然传来雨师妾的声音:“小野!小野!” 心中一沉,失声道:“雨师姐姐,小心!”话音未落,只听轰然震响,青帝哈哈大笑,叫道:“神与道合,无极不可往也!”朝外望去,一个妖娆娇媚的红发美人被灵威仰扼住咽喉,高高地举在半空,双足不住地踢弹,果真是雨师妾! 众人大骇,白龙鹿怒吼一声,闪电似的疾冲而出,雨师薇叫道:“姐姐!”也跟着跃出出去。 蛇姥伏身叩首,道:“神上,再不下决断就来不及啦。螣儿得罪了!”突然闪电似的封住晨潇、拓跋野的经脉,樱唇轻启,异香扑鼻,一团青碧色的气雾幽幽升腾而出,在半空缭绕聚合,渐渐化成一团翠绿的气丹。 拓跋野耳中听着雨师薇的惊呼娇叱,眼前看着那旋转飞舞的蛇丹,心焦如焚,却偏生动弹不得。 只听“嘭嘭”连身,白龙鹿怪吼尖嘶,气急败坏,显是冲扑了几次,都被打得飞跌开来。 灵威仰仰头哈哈怪笑道:“神欲与道合,必先自断经脉,自破泥丸!” 雨师薇惊叫道:“灵老贼,快放开她!要打便打你自己的脑袋!” 拓跋野大凛,眼角余光望去,隐约瞧见青帝右手罩在雨师妾的头顶,作势欲击,白龙鹿不断地从旁侧奔袭飞扑,但刚一靠近,便被他的护体气罩震飞跌退。心中又惊又怒,恨不得立即冲出洞去,将龙女从灵威仰手中夺抢下来。 只听蛇姥淡淡道:“神上,意守丹田,摒除杂念!”话音未落,凉风扑面,幽香贯脑,一股寒飕飕的气丹从他口中轰然灌入,直沉丹田。 “轰!”丹田内倏地冲涌起无数清凉气浪,层层叠叠,排山倒海地冲向每一条经脉、每一处穴道。 他陡然一个激灵,杂念俱消,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飘飘然、轻悠悠,仿佛乘风破舞,直上碧虚,浮游在苍凉无边的月色下,神识清明,像是醒着,又像是睡着了,眼前闪过万千缤纷图景,耳畔听到无数缥缈声音,想要细辨,却又回归一片空茫寂寥。 恍恍惚惚像是过了千万年,又像是只过了短短一瞬,蓦地,脚下一空,天旋地转,像是从万丈高空急坠而下。 他心中一凛,猛然张开眼睛,四周那轰隆震响、惊呼嘶吼……霎时间都如潮水似的涌入双耳。突然感觉神采奕奕,视野清明透彻,体内的经脉竟全部完好如初,丹田内真气充沛,如海潮起伏,只是手脚上隐隐看见一些淡青色的蛇鳞,其他部位的肌肤也有些蜕皮的痕迹。 蛇丹灵力,竟一至于斯! 他又惊又奇,转头望去,咫尺之距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蛇尾女子,皱纹满脸,闭目微笑,就像是一朵盛开的秋菊,安详恬静。 晨潇躺卧在她身边,泪流满面,动也不动,连哭声也发不出来。那条螣蛇盘蜷在他的脖子上,簌簌颤抖,像是和他一同哭泣一般。 “蛇姥!”拓跋野忽然明白这白发蛇女是谁了。念力及处,她早已气息全无。蛇丹既失,真元送渡,刹那之间她便如鲜花枯萎,从一个俏丽女童化作了鹤发老妪。 拓跋野心里感激、难过,又有些说不出的怅惘茫然,想不到这修炼不死之药、杀人如麻的大荒妖女,最终竟为了救人而瞬息老死。 转念又想,她活着之时,为了振兴蛇族无所不用其极,做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又被封镇在平丘受了一百多年的苦楚,虽然长生不死,却郁郁不得志;而临死之前,终于见着了久别的家人,看到了蛇族复兴的希望,又带着为伏羲、女娲献身的喜悦离开人世……这一天所经历的快乐,竟比她一生还要多。 忽听洞外传来雨师薇的惊叫声,拓跋野陡然醒过神来,失声道:“雨师姐姐!”解开晨潇经脉,转身疾冲而出。 他从吞下蛇丹,到蜕皮换骨重生,不过是片刻之事。见他神采奕奕地飞奔而出,殊无半点受伤迹象,雨师妾又惊又喜,被青帝扼住咽喉,说不出话,泪眼莹莹,笑靥却如花绽放。 雨师薇、白龙鹿更是目瞪口呆,大感意外。 拓跋野念力扫探,思绪飞转。霎时间脑海里闪过了万千个解救雨师妾的法子,却无一有万全把握。 灵威仰此时修为已臻“太神级”,真气惊天动地,不可与之力敌;而且又疯魔癫狂,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那两句“神与道合,无极不可往也”、“神欲与道合,必先自断经脉,自破泥丸”,难以同他明理。 龙女若是让其他人挟持,自己或许还能找出他的弱点,巧舌如簧,蛊惑其心,而后乘隙全力猛袭;偏偏她命悬这几近无敌的疯子之手,只要稍一闪失,他来个“神与道合”,立即香消玉殒,回天无力。 目光转处,瞥见青帝投映在石壁上的影子,灵机一动,大步上前,传音道:“妹子,委屈你了!”照着灵威仰的姿势,左手抓住雨师薇的脖梗儿,高高地举了起来,右手斜罩在她头顶,一动不动。 众人大愕,不知他所欲何为。青帝见他姿势怪异,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大感滑稽,仰头哈哈大笑。 拓跋野也跟着仰头大笑。 青帝眉头一皱,喝道:“你笑什么?” 拓跋野也跟着皱起眉头,喝道:“你笑什么?” 雨师妾心中一动,已然猜到拓跋野的计划,抿嘴微笑。 雨师薇却是睁大了妙目,云里雾里,忽听拓跋野传音道:“妹子,学着你姐姐的神情,她做什么,你便跟着做什么。”虽仍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其吩咐,嫣然微笑。 青帝看了看雨师妾,又看了看雨师薇,像是刚刚发觉一般,奇道:“咦,你手里的那女人是谁?怎么和我手里的长得这般相似?” 拓跋野不回答,又鹦鹉学舌似的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就连转头张望二女的姿态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青帝神志癫狂淆乱,却并非傻子,见他说话、动作与自己一模一样,就连手中高举的女子也和自己手中的别无二致,又是惊奇又是恼怒,喝道:“臭小子,你是谁?为什么要学我?” 拓跋野也喝道:“臭小子,你是谁?为什么要学我?” 青帝怒道:“我是灵……”忽然一愕,周身陡然僵住,怎么也记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自己的容貌,皱着眉头苦苦思忖,喃喃道:“咦?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拓跋野等的便是此刻,哈哈大笑道:“我是青帝灵感仰,你是我的影子灵威仰!” 青帝自言自语道:“灵感仰?灵威仰?”隐隐之中觉得这两个名字好生熟悉,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哪一个,越是努力回想,越是头痛欲裂,心中狂躁烦乱,叫道:“灵威仰?灵威仰?是了,我是灵威仰,我是你的影子灵威仰!” 拓跋野大声道:“你是我的影子,我做什么,你便要跟着做什么!”说着将右手垂下,朝前踏了一大步。 青帝原本已疯疯癫癫,记不起从前之事,被他这般胡搅蛮缠,脑中更是淆乱一片,不由自主地跟着朝前踏了一大步,将右手垂下,喃喃道:“不错,我是你的影子,你做什么,我便跟着做什么。” 雨师薇、晨潇又惊又奇,只道拓跋野施了什么摄魂法术,三言两语,便让这凶暴疯魔变得服服贴贴。 拓跋野一边将雨师薇缓缓放下,一边高声道:“这女人乃是我挚爱的妻子雨师妾,我要将她轻轻地松开,绝不能让她受半点儿伤害。” 青帝脑中空茫,下意识地跟着大声复述,将雨师妾徐徐放了下来。 他手掌方一松开,白龙鹿立即欢嘶着冲了上来,驮着雨师妾飞也似的奔回到拓跋野身后。雨师薇大喜,抢身上前抱住她,又跳又笑。 拓跋野如释重负,脸上却不动声色,举起右手高声道:“神欲与道合,必先自断经脉,自破泥丸!我要冲破泥丸宫,练成回光神诀!”轰然一掌朝自己头顶击下,看似雷霆万钧,实则不含一丝真气。 青帝对这话再也熟悉不过,心有戚戚,想也不想,大喝道:“神欲与道合,必先自断经脉,自破泥丸!我要冲破泥丸宫,练成回光神诀!”右掌青光爆闪,猛然击在自己天灵盖上,身子一晃,“嘭”地摔倒在地,就此昏迷不醒。 第十四章 洞房花烛 眼看拓跋野三言两语,不战而屈青帝之兵,众人无不又惊又喜,但见灵威仰这般自击天灵盖,除了昏迷仍无不大碍,又不禁骇然。不死之身的蛇姥吐丹坐化,而孤魂野鬼的青帝反倒百折不死,天下之事,实在无稽难料。 晨潇抱着母亲的尸身痛哭了片刻,伏身朝她叩了三个响头,低声道:“娘,孩儿将您与爹带回无晵蛇山,从此再也不分开了。”将她一并收如那铜匣之中。 这铜匣原是高九横送与朱卷氏的金族神器,收纳万物,取名“无间匣”。一语成真,相隔百余年后,这对怨偶终于以这种方式长相厮守。 拓跋野与雨师妾悲喜对望,心中百感交集,还不等说话,“轰隆”连震,整个鲲鱼内腔又剧烈摇晃,朝下疾速坠落。四壁青光闪耀,渐渐罩起一重寒霜,冷意森森。 雨师妾一惊,脱口道:“是了,大哥和风道森等人一齐作法,要以北海冰蚕丝将鲲鱼封印,沉入海底,再不出去,我们就真要同葬此处了!”当下以极快的速度,将外面的情况告诉众人。 原来先前在冰海狂涛之中,巨鲲张口狂吞之时,天吴奋不顾身地将龙女抢夺而出,而后率众水妖齐诵那残缺不全的鲲鱼封印诀,几经周折,终于将半醒的鲲鱼重新封印石化。 目睹巨鲲惊天动地的神威,众水妖无不胆寒,风道森逐提议用万千冰蚕魂丝将鲲鱼重重捆搏,封印沉海,这样即使他日有人解开封印,巨鲲也难以轻易挣脱而出。 雨师妾不愿与情郎生死永隔,不顾天吴喝止,抢在众寒冰宫法师施发之前,冒死冲入鲲鱼巨口,四处寻找拓跋野,于是便有了先前的种种事由。 四周轰隆震响,拓跋野心下喜悦感动,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再有片刻分离,大声道:“鲲鱼呼吸犹在,气孔必要喷水,我们便从那里出去!”当下拉着她疾速飞奔,雨师微、晨潇则骑在白龙鹿上,风弛电挚,紧随其后。 拓跋野久居东海,五年间也不知降伏了多少海兽,闯入了多少鲸腹,闭着眼睛也能猜出其气孔位置,巨鲲虽非鲸鱼,大小悬殊,但体内结构却是相差无几。众人一路狂奔,过了片刻,果然听见声浪浩荡的呼吸与洪流澎湃之声,心下大喜。 拓跋野一边折转疾掠,一边凝神倾听,高声道:“鲲鱼每隔一刻呼吸一次,肺部、气孔尚未石化冰冻。只是气孔中喷出来的水浪灼热无比,大家千万小心!” 话音未落,水浪轰鸣,热气扑面,气孔相距已不过百丈。拓跋野从乾坤袋中取出当日昆仑山上各番国贵使赠送的海犀甲与龙鱼衣,分别让晨潇、雨师微穿上,大声道:“这两件宝甲可避水火,你们先出去,我们随后就到。” 雨师微刚将龙鱼衣套上,眼波转处,花容陡然一变,惊道:“青帝又来了……”只听一声雷霆似的长啸,一股气浪从拓跋野身后排山倒海似的猛击而来! 拓跋野大凛,喝道:“快走!”转身挡在众人身前,杀手齐拍,一记金族的“壁立千仞”,银光轰然暴舞,如峭壁雄立,山岳冲天。 青帝人在数十丈之外,那道碧绿的气刀却已狂飙斩人,轰隆狂爆,拓跋野呼吸一窒,银光波碎,身不由己地朝后飞跌。 晨潇、雨师微齐齐闷哼、尖叫,被那鼓舞开来的气浪震得倒卷平飞,远远地冲了出去,滚落在气孔边缘。“轰!”怒涛并卷,热气蒸腾,一道汹汹狂流恰好从下方冲了天暴舞,登时将两人掀卷而起,腾云驾雾似的朝上推送而去! 拓跋野心下一松,不敢再有片刻迟疑,拉着龙女伏身抄掠,跃上白龙鹿背,闪电似的朝着气孔疾冲而去。 只听青帝高声叫道:“灵感仰站住!我是你的影子,你若跑了,我岂不是成了游魂野鬼?”身后凌厉无匹的气浪滚滚袭来,纵横如雷霆狂飙,白龙鹿后蹄被扫中,登时怪叫着飞跌翻滚,摔倒在地。 拓跋野只得抱着龙女跃落在地,天元逆刃银光电舞,奋力将其气刀一一卸挡开来,喝道:“你早就是游魂孤鬼了,现在才知道么?” 青帝一怔,道:“你说什么?”瞥见他臂弯中的雨师妾,再低头一看自己怀里,脸色大变,颤声道:“咦?我是你影子,你有什么,我当有什么才是。为什么你有这女人,我却没有?难道……难道我真的已经是‘失影鬼’了?” 其时大荒之中有一种传说,影子是人的魂魄投影,人在影在,影亡人亡。而正午之时,必有一刹那,人瞧不见自己的影子,那也是一天中最为凶险的时刻,叫做“失影时”,在这一瞬间死去的人,叫做“失影鬼”,永远不能转世重生。正因此故,五族诛杀穷凶极恶的重囚,通常都会选择在午时斩首,让其亡魂永不能滋扰人界。 拓跋野忍俊不禁,笑道:“不错!你是‘失影鬼’,这里是幽明鬼界,你再敢跟着我,我便叫你永堕黄泉,魂飞魄散!” 听到“幽明鬼界”四字,青帝脸色又是一变,莫名地感动一阵难以遏止的狂怒,大喝道:“住口!我要杀了你,让你也变成无家可归的‘失影鬼’!”碧火金光刀气芒飙涨,刹时间化作一道百丈长的霓光刀浪,“轰”地猛击在拓跋野的神刀之上。 拓跋野右臂一沉,虎口迸裂,周身都被震得酥软麻痹,“澎澎”连震,气浪爆炸开处,两侧坚岩石壁裂痕狂舞,碎石迸射如雨。心中大骇,若非自己刚吞服了蛇丹,经脉坚韧,真气倍增,被这般一击,只怕又要身受重伤! 这疯老儿真气之强,放眼当今天下,又有谁能抵挡? 青帝左一闪,右一晃,刹那间便已冲到他身前,口中疯言乱语,碧火金光刀却是汹汹电劈,奇招纷呈。拓跋野一时抵挡不住,抱着龙女且战且退,朝气孔奔去,只等时机成熟,立即冲入滚滚洪流,自气孔冲出鲲鱼体外。 当是时,四周轰雷震响,巨鲲再度朝下疾速沉落,“呼!”前方突然倒卷如一股寒风,尖啸狂舞,拓跋野二人口鼻一凉,寒意刺骨,周身瞬间凝结了一层冰霜,甬道石壁晶光闪耀,冰凌交错,就连那气孔中方甫喷涌而去的水浪也陡然冻结! “糟了!冰蚕丝封印开始奏效啦!”雨师妾俏脸雪白,也不知是惊骇还是寒冷,声音竟不自禁地颤抖起来。白龙鹿惊嘶怪叫,似乎也大感慌乱。 拓跋野乘机奋起神威、刀芒电舞,接连几记“天元诀”狂飙劈出,杀得他连连翻身后退,大喝:“你是我的影子,却被这妖镜摄入其中,自然便成了‘失影鬼’,要想救出自己,就快快将这妖镜打碎!” 青帝皱眉喃喃道:“摄魂妖镜?摄魂妖镜?是了!只要我打破这妖镜,魂魄就能回来了!”双目凶光大作,神志更加狂乱,顾不得拓跋野,大吼着挥舞右臂,气刀轰然怒斩,登时将满壁冰凌撞得粉碎。 那些冰晶石块散落一地,光芒闪耀,反而折映出更多影子来。青帝又是惊怒,又是恐惧,嘶声大吼,不断地挥臂狂扫,乃至脚踏头撞,无所不用。 那坚逾铜铁的石壁被他这般狂轰猛击,登时摧枯拉朽似的炸裂崩塌,但越是如此,碎冰折射的影子便越多,他也随之越加恐惧狂乱。 拓跋野心中如释重负,拉起雨师妾,翻身跃骑着白龙鹿,朝气孔疾冲。 寒风怒啸,越来越加凌厉刺骨,每往前奔行一步,便像是被北极冰风暴兜头盖脸地往后推移两步,周身冻僵,簌簌颤抖,就连口鼻也被冰雪凝结封堵,连气都透不过来了。短短百丈之距,竟似比寻常千百里还要漫长。 好不容易冲到了那气孔旁侧,往下望去,方圆数千丈的巨大圆洞已被碧绿色的寒冰雪石塞满,如波浪,如连绵不绝的冰山,起中甚至还如琥珀似的冻结着许多大鱼巨兽,千姿百态,光怪陆离。 眯着眼探头上望,霜风狂舞,雪花纷飞,原本宽达千丈的气孔已经封闭为两丈大小的窄洞,间隙中白茫茫一片,隐隐可见无数蚕丝闪耀,密集交织。 两人心下一沉,残留的一丝希望登时破灭。 北海冰蚕丝寒彻心骨,坚韧无比,一旦与冰雪混凝,坚硬不下玄冰铁。鲲鱼气孔高约数丈,其间全被冰蚕丝与冰雪封镇,就算拓跋野有通天本领,用天元逆刃奋力凿劈,最快也要一百年才能破茧而出! 两人辛辛苦苦排除万难,原以为终于可以得脱生天,再不分离,不想被这疯老头一搅,只能和他一起被封镇在这巨鲲腹中,永无逃生之日。心中惊鄂、懊丧、悲苦、恼恨……无以复加,愣愣木立,像两尊雪人。 想起十日前,也是这般被困在万丈地底、混沌口中,事过境迁,竟仍摆脱不了被太古三大凶兽“吞噬”的命运。堂堂伏羲、女娲转世,就此成了手下败“兽”的腹中之物,悲凉之余,又觉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四目对望了片刻,忍俊不禁,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白龙鹿瞪着双眼,呜呜怪鸣,似是甚为不解。 拓跋野抚摩着它的脑袋,微笑道:“鹿兄,生死有命,既然强求不来,只好随他去了。只是委屈了你,也要陪我们困在这里了。” 雨师妾伸手摩挲着它的脖子,凝视着拓跋野,抿嘴笑道:“茫茫人海,谁让你偏偏跟随了这倒霉的乌贼?既是乌贼,自然只能被什么大章鱼、巨鲲吞了果腹啦。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白龙鹿似是心有戚戚,嘶声长鸣,转过头,在雨师妾掌心磨蹭,对拓跋野白眼以顾,甚是倨傲不屑。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经历了这些生离死别,凶险苦难,早已变得豁达超脱。均想,人生百年,谁无一死?蛇姥炼服了长生药最终仍难幸免。生也罢,死也罢,只要能彼此依赖,快快乐乐地度过余生,也算是死得其所。 当下转身携手并行,漫无目的,也不管要走到哪里,遇见什么。心中喜悦宁静,那些懊恼惊惧之意全都烟消云散了。 白龙鹿欢声长嘶,一颠一颠地跟随其后。正自雄气昂昂地阔步前行,忽然怪叫一声,跳跃开来。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冰地上真挺挺地躺着一条雪白的紫目藤蛇,正是晨潇养的灵物,想必方才狂乱之间,它被气浪震飞掉地,又被突如其来的寒风暴席卷,登时冻僵若此。 雨师妾与晨潇交情甚深,对这腾蛇自然爱屋及乌,当下将它捧在怀中,和掌运气,热气“哧哧”蒸腾。过不片刻,藤蛇陡然一动,贴着她的纤手攀到肩颈上来,昂手“丝丝”吐芯,状甚亲昵。 雨师妾双耳上的催情蛇大吃其醋,纷纷吐舌,尖嘶怪叫,不许它攀缠到她的脖梗儿,藤蛇只能转身游入雨师妾胸脯,冰冷麻痒,逗得她咯咯大笑,花枝乱颤。 青帝听见笑声,霍然转头,满脸惊怒狐疑之色,喝道:“灵感仰!你要去哪儿?”大步奔来,似是生怕他又抛下自己这“影子”。 拓跋野此时已看破生死,对他自然也再无丝毫畏惧之意,握着龙女的手,笑道:“我要和新娘子洞房花烛,你想要吃喜酒,便一起来吧。” 雨师妾微微一颤,脸颊滚烫如烧,又羞又喜,微笑道:“我又不是乌贼,谁和你洞房花烛?”挣脱他的手,径直往前走。 拓跋野哈哈大笑道:“天地为洞房,鲲鱼为被,娘子你既已钻入我的被,还想再逃么?”从背后一把将她横抱于怀,跃上白龙鹿,叫道:“鹿兄,快快送我们入洞房!” 雨师妾娇呼声中,白龙鹿欢鸣狂奔,风卷似的疾弛而去,只留下青帝愕然地木立当场,环顾着四周冰晶中映射的自己,又是惊疑又是迷茫,喃喃道:“洞房花烛?洞房花烛?那是什么东西?” 火光跳跃,满洞皆红。 拓跋野将鲲腹中冻结的鲸鱼取了一条,剖杀开来,燃鲸油以作灯火,又将鲸鱼的脊肉或生腌,或者烤,脂香四弭,放在极大的冰盆里,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整条冰桌。就连鲸骨、鲸皮也被雨师妾妙手制成了颇为精巧华丽的骨床、皮被。在熊熊火光掩映下,冰冷粗糙的腔室倒也喜气融融,宛如洞房。 拓跋野倒了两碗热气蒸腾的鲸血,递与龙女,心潮汹涌,微笑道:“好姐姐,隔了十几日才与你洞房花烛,我们这算不算好事多磨?” 雨师妾耳根一烫,忽然有些害羞,不好意思看他,低下头饮鲸血,嫣然而笑。灯火映照着她的脸,舵红如醉,眼如秋水,娇媚不可方物。 拓跋野心中突突大跳,突然之间,像是又回到了五年前的东始山下,变作了那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想起当日情景,恍如隔世,咳嗽一声,哑着嗓子微笑道:“仙姑,喝了这交杯酒,你可就是我的人啦。以后可不许再悄悄地跑到树林里洗澡,遇到其他傻蛋可就不好了。” 雨师妾一怔,旋既明白他是拿初逢之事来调笑,脸上晕红更甚,“呸”了一声,笑道:“小傻蛋,你妈不是说不许你和仙姑一起洗澡么?” 拓跋野又学着当日模样,装傻也似的挠挠头,愣愣道:“我妈没说。我妈说见了仙姑洗澡,定要偷偷将她衣服藏起来,这样她回不了天庭,只能当我的老婆啦……” 催情蛇、藤蛇一齐丝丝怪叫,白龙鹿也跟着呜鸣怪叫起来。雨师妾忍不住吃吃笑道:“它们都在羞臊你啦。想不到你这小傻蛋看起来呆头呆脑,却是个窥人洗澡、偷人衣裳的小色狼……” 话音未落,“嘤咛”一声,双唇已被他紧紧封堵住了,周身登时软绵绵地瘫类下来,那熟悉又好闻的气息如春风拂面,又像烈火似的熊熊烧灼和。 那一刹那,体内像是有什么突然爆炸开来,抽搐似的疼痛着,那么强烈,像是陡然被丝扯成了万千碎片,就连心也仿佛蹦出来了。轻飘飘,如浮云柳絮,醉意醺然。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到他沙哑的声音,在自己耳畔低声说道:“我妈还说,两人抱着睡,胜盖十层被,天寒地冻的,俺们穷人买不起被子,又娶不起媳妇儿,只好拐个仙姑当老婆了……” 雨师妾“扑哧”一笑,红着脸道:“讨厌!”话音未落,只觉得一个温暖的手臂突然紧紧抠住了自己,不由“啊”地失声惊叫,嘴又被重新封住了。越是挣扎,周身越是滚烫酥麻,如遭电击。 恍恍惚惚中,只听见火焰噼啪,白龙鹿呜鸣怪叫,接着拓跋野痛吟了一声,像是被蛇咬中,然后又什么声音也听不清了…… 洞内春意融融,就连那呼啸而入的寒风,也莫名变得温柔熙暖起来。火光明灭,两人的影子映在壁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渐渐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在鲲鱼腹中,如此昏天黑地,不见昼夜,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两人既然无法脱身,索性找了一个隐秘的洞室,以为婚房,安心定居了下来。虽比不上龙族水晶宫的太子殿,却也其乐融融,甜蜜无间。渐渐地,反而觉得比起勾心斗角、血雨腥风的大荒,这腥臭寒冷的鲲腹世界倒宛如世外桃源,太平安乐得多了。 拓跋野用鲸鱼骨末做了一个沙漏,聊以记时,每一个沙漏倾尽的时间正好是一个时辰,十二个沙漏便是一天。 “白日”里拓跋野二人骑着白龙鹿前往鲲鱼肠胃“狩猎”一些冰冻的鱼、兽烧炙为食。拓跋野厨艺高超,虽然工具简陋,但原料丰富,菜式花样倒也层出不穷;某些肉质鲜嫩甘美的鳕鱼、鲸豚,便以雪水腌着生吃,倍觉清甜可口。顿顿喷香美味,引得白龙鹿贪婪如饕餮。 雨师妾则将兽毛、鱼皮缝制成各式衣裳、被。鲲腹越来越寒冷,直如幽明鬼界,两人虽然都真气充沛,亦难以抵受,就连白龙鹿也一起穿上了厚厚的兽皮毛袄,看起来毛乎乎、肉乎乎的颇为有趣。 闲时无以消遣,拓跋野便与龙女一起修习《五行谱》,参详那晦涩艰深而又残缺不全的“回光诀”,时有所悟,但始终难以尽窥其妙。 “每夜”临睡之时,拓跋野便以五行真气为龙女逼迫体内的“红颜弹指老”巨毒,原以为有了蛇丹之后,自己的气血也具备了“不死药”的效力,药到病除。岂料那奇毒就像是生了根似的扎在雨师妾的体内,分毫不退。 好在鲲腹内阴寒无比,加之流沙仙子的不老之血仍有大半积留在龙女体内,因此剧毒倒也一直没有发作,脸上的皱纹也不曾加深。 拓跋野想起自己无暇向蛇姥追讨“不死药”的药方,每每自怨自艾,深以为恨。龙女虽不畏死,却怕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衰老变丑。以冰为镜,瞧见自己眼角唇边的皱纹时,脸上笑语嫣然,装得毫不介意,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黯然苦涩。但转念又想,横竖都出不了这鲲腹,只要此地永远这般森寒,毒性不发,自己便能与拓跋野相守终老,这才稍感释怀。 鲲腹虽大,却难免有遇见“邻居”的时候。 青帝在鲲肚内四处游荡,依旧痴狂疯癫,或是对着冰壁中的影子惊喝怒吼,拳打脚踢;或是盘腿坐地,对着地上刻画回光诀苦苦沉吟。 起初撞见两人,他免不了疑忌发狂,怒吼着纠缠追杀,好在拓跋野吞服了蛇丹,经脉尽复,每日又以修行为消遣,真气大涨,仗着天元逆刃、定海珠等神器,也能与他周旋游斗,伺机逃走。即便斗他不过,也每每用“影子”、“神与道合”等话题引得灵威仰癫狂迷乱、无暇他顾。 日子一久,拓跋野更是总结了许多对付青帝的法子,力斗智敌,随心所欲,总能全身而退。 而青帝常常见到他,与他交手,似是也莫名地生出了亲近之感,更加认定自己便是他的影子,敌意渐消。有时见他二人经过,只呆呆地瞧了几眼,便又低头苦苦沉吟回光诀。到后来,拓跋野二人即便是坐在他身边,他也一声不吭。 眼见他终日逢头垢面,疯疯癫癫,吃饭、睡觉也不知晓,雨师妾心下怜悯,不时地送他一些兽衣、鱼肉。他却始终皱着眉喃喃自语,视若无睹,常常过了两三日,那些鱼肉还是动也未动,有时饿得极了,才胡乱地抓起兽衣与肉食,一起往嘴里塞去。 两人看得大为心酸,想到昔年风头无限的一代木族帝尊竟沦落至此,更是感慨无限。紧握双手,均觉人生无常,权位名利不过是浮云变幻,什么都比不过和至亲至爱之人甜蜜平淡地共度一生。 每过一日,拓跋野便在石壁上刻画一道,以为印记。如此“昼”去“夜”来,石壁上密密麻麻已画了百余道石痕。 这一日,拓跋野和雨师妾又带了些烧好的兽肉去看望青帝,到了那高九横坐化的腔室前,只见他歪着头,皱着眉瞪视着甬道石壁,口中嘟嘟喃喃,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两人凝神一看,心下大奇,那石壁冰层之下赫然写着数千个密密麻麻的蛇文古字,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奇怪的图案,画的像是炉、鼎之物。图文全在冰层之下,分毫无损,自然不是青帝所刻,而是早已存在的了。 拓跋野心念微动,登时想起那日与白龙鹿、雨师微冲入此洞时,甬道内壁上依稀便有许多古怪的图文,只是当时急着寻找龙女,不曾留意。不知究竟是谁所刻? 他吞了记事珠后,记忆力极佳,对蛇姥所传授的蛇文含义无不了然在心。加之聪明绝顶,这些日子以来,天天研习蛇文的“回光诀”,对这种太古文字推演猜测,已悟出十之八九,此时逐字逐句地凝神细看,倒也能看懂大半。 他默读了数百来字,心下恍然,低声道:“是了,这是高九横施展回光诀之前,刻在壁上的心底话。希望蛇姥有朝一日能够看见。”当下择起大要,向雨师妾复述一遍。 其中说的无非是高九横自与蛇姥相识以来,种种难忘的情事细节,言语虽然平缓简练,但听来却让人莫名地一阵阵悲郁痛楚。 龙女遥想二人当时,再回看今日,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将头轻轻地靠在拓拔野肩上,心潮激荡,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福。那些眼角、唇边的皱纹,比起他们所受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拓拔野道:“他说将孪生子女救出之后,托付与了朱沉如,刻了两块铜牌作为身份标记。铜牌上一个写着‘罗裳独舞,水云渺渺’,说的是他们初逢时的情景,暗藏女儿的名字。另一块则写着‘往事俱沉,暮雨潇潇’,说的是他们分别时的情形,暗藏了儿子的名字……” 那雪白螣蛇突然昂起头,丝丝狂叫,雨师妾只道它想起了晨潇,轻轻地摸了摸蛇身,低声道:“‘罗裳独舞,水云渺渺’,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可惜不知他亲人的下落。”心下怅然。 秋波流转,凝视着那炉鼎图案,又道:“这些画是什么?” 拓拔野凝神细看了片刻,又惊又佩,叹道:“难怪他被人叫做‘高神兵’!这上面所刻写的,全都是他锻造神兵利器的独门妙法。他为了劈开九龙索,构想了九种神兵的制炼之法,就连这九龙索也是他当年以北海九条玄龙的铁骨炼铸而成的,自相矛盾,原本极为精彩,可惜没有天下至固的铜炉,无法烧出至利的神兵,终于还是功亏一篑……” 雨师妾念头一动,脱口道:“两仪钟!天元逆刃!”又惊又喜,颤声笑道:“小野,我们可以出去了!” 拓拔野一怔,霍然明白其意,心下大震,哈哈大笑道:“不错!天下还有什么比得上两仪钟坚固?又有什么比得上天元逆刃锋利?若以两仪钟为铜炉,重新锻造天元逆刃,这鲲鱼石壁又焉能将我们困住?” 两人一百余日始见曙光,狂喜欲爆,一齐相视大笑。 青帝听见他们的笑声,疑心大起,喝道:“快说!你们笑什么?是不是瞧见里面的回光诀了?”目中凶光闪动,转身大步踏上前来,刹时间又起杀机。 拓拔野不惧反喜,贴着龙女的耳朵,微笑道:“妙极,高九横说要炼造神兵,必需极为炽烈的的青木神火,这可是现成的鼓风炉,咱们可别浪费啦。” 转过身,故意大声道:“灵威仰,你说得不错,我已经发现了回光诀的秘密。你是我的影子,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这就告诉你吧。” 从怀中取出饕餮离火鼎,置于其下,架成了一个简易的铜炉,而后又依照高九横图中所示,用天元逆刃从旁边石壁上劈落几块,放在离火鼎中烧化,制成其他形状,封堵两仪钟四周,过不片刻,便成了一个形状极为奇怪的“铜炉”。 青帝团团绕转,皱眉狐疑地瞪视着拓拔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拓拔野将天元逆刃插入铜炉中,道:“真金不怕火炼,回光诀的秘密就在这炉火之中。你要想亲眼目睹,就和我一道鼓风加大火焰。”双袖鼓舞,青光轰然冲卷,炉火登时“呼”地高蹿起来。 青帝喝道:“来就来,谁怕谁!”双手碧光怒爆,碧木真气如春江怒水,源源不断地涌入铜炉之中。 这两人俱是当今天下顶尖的超一流高手,又都浸淫长生诀,碧木真气一个大荒第一,另一个至少可入大荒前五,合在一处,声势直如春雷激爆,飓风海啸。 更为奇妙的是,那两仪钟中原本就有阴阳两气,互激互生,再加上这火势狂猛的饕餮离火鼎,可谓天下第一神炉。被两人这般催化,更加将威力激化到了最大。 一时间,炉火呼呼冲天,红苗如万千火蛇奔蹿起舞,直晃人眼。四周热气如蒸,冰雪消融,三人很快便已热汗浃背,如浇大雨。 雨师妾凝神聚气,按照拓拔野所述,眼见刀身逐渐变得通红了,这才凌空虚握住刀柄,将其抽了出来,然后右手握举高九横的青铜蛇矛,奋力锻打。 天元逆刃在炉中哄哄激震,龙吟不绝,被那青紫色的火焰疯狂舔,就像是银龙在火海中夭娇飞扬,随时将欲破空飞出。 拓拔野高声喝道:“灵威仰,看看我的真气厉害,还是你这影子的真气强猛!”气如潮汐,汹汹飙卷,炉火陡然上冲。青帝自不甘示弱,纵声长啸,碧光滚滚澎湃。 炉火越来越猛烈,变作了妖艳的青碧色,火浪扑面,三人汗水凛凛,直如瀑布。但见那两仪钟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光芒炫目,天元逆刃也变幻出万千瑰丽莫测的颜色。 雨师妾周身都已湿透了,双手高低交错,铜矛如锤,叮叮当当地砸打着,悦耳得宛如一首曲子,这制炼锻刀的粗重活儿由她来使,竟也是说不出的幽雅曼妙,风情万种。 又过了两柱香的工夫,炉火转为清白淡紫之色,铜炉又变得红通通一片,铜矛砸在刀刃上的声音越来越清脆,宛如明珠落盘,清泉漱石。 拓拔野喝道:“起!”陡然收回真气,将铜炉朝上一掀。青帝也立时抽回气浪,仰头上望。 “轰!”火焰冲天鼓爆,又陡然消失,收为几条碧紫色的火苗,在饕餮离火鼎中吞吐闪耀。 铜炉“嘭”地撞在地上,“哧哧”激响,白烟乱舞,犹如陷入泥沼一般,不住地往下沉去,那坚硬无比的石地登时被硬生生地“烙”出个六丈来深的大坑。 拓拔野心中怦怦大跳,屏息凝神,走上前,将天元逆刃陡然抽出,“叮!”银光如月华流动,照得他睁不开眼来。轻轻一挥,那弧形锋刃顿时无声无息刺入石壁,再随意一划一拉,直如切豆腐一般,那刚硬无比的偌大石壁竟被生生剜出了一个数丈方圆的石块,砰然落地。 拓拔野与雨师妾对望一眼,又惊又喜,青帝亦睁大眼睛,惊愕骇异,似是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锋利之物! 洞内热气蒸腾,雨师妾眼角扫处,突然发现自己那铜炉映照出的脸容上,似乎又多了几道皱纹,芳心顿时又往下一沉。 “红颜弹指老”唯有至寒气候才能遏止,一旦出了这鲲腹,温度改变,她会不会毒性骤发,容颜陡老呢?这几个月甜蜜而平淡的日子会不会就此终结呢?想到这里,方才的惊喜欢悦登时荡然无存。 第十五章 情若有极 拓跋野精神大振,手扶神兵哈哈笑道:“灵威仰,你是我的影子,注定斗不过我。常言道‘至利不过鲲鱼牙’,你若能先将鲲鱼的牙齿穿开来,我便叩头认输,将‘回光决’的秘密全都告诉你;否则,你就乖乖地做你的‘失影鬼’去吧!”也不等他回答,便拉着龙女,径直往鲲鱼口候奔去。 青帝生性桀骜好胜,虽然疯疯癫癫,认为自己不过是他的影子,但被他这般一激,心中仍愤怒不服,喝道:“好,你若输了,便做我的影子!”急速尾追。 拓跋野飞掠如电,不消片刻,便已冲到鲲鱼口腔之中。其形如天穹盖地,又仿佛一个方圆数百里地巨大山洞,漆黑一片。他一边朝紧闭的鲲鱼牙齿飞去,一边将五行真气在体内汹汹激化,变作滚滚彭湃的白金气浪,直冲天元逆刃。 “轰!轰!”银光狂暴,巨震不断。天元逆刃原就是金族第一神兵,再经由高九横独门妙法,当世无双的炉火炼造,可谓是至锋至利,天下再无神器可以匹敌。刹那间,那擎天柱似的巨牙已被他劈出一个深达丈许的裂缝。 青帝不甘示弱,碧火金光刀绚烂飞舞,全力猛击,气浪如惊涛迸卷。 鲲鱼周身最薄的的部位,便是其紧紧闭拢的嘴唇,但锯齿两两契合,比玄冰铁还坚硬数倍,因此虽然厚度只达十丈,却坚不可摧。拓跋野故意带着他奔到此处,便是想毕其功于一役,激他与自己合力劈出一条生路来。 绚光、银芒交替炸舞,气浪如虹。雨师妾气息窒堵,紧紧地握住拓跋野的左手,喜忧交集,芳心怦怦乱跳。 若能离开鲲腹,天高地广,和拓跋野一起重返自由,固然喜悦不胜;但体内剧毒如火山欲喷,死生一瞬,离开了此处,又不知幸福能持续多久? 数月来她已经习惯了这森寒黑暗的鱼肚中相依为命的日子,只想能与拓跋野平淡甜蜜地度过余生,此刻生机乍现,心潮激荡,反倒变得患得患失,彷徨迷乱。隐隐之中,竟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只盼这鲲牙坚逾磐石,固若金汤…… “轰隆!”过了半个时辰,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鲲牙迸碎,唇石洞穿,碧浪冰涛如天河迸泻,怒潮绝堤,陡然排山倒海似的冲卷而入,龙女呼吸一窒,整个人都被那滚滚漩涡高高裌起,汹汹卷溺。 拓跋野心中狂喜,施展鱼息法,拉着她如青龙盘旋飞腾,逆流冲破,转瞬间便已穿过鲲牙裂洞,回归北海汪洋之中。 眼前一亮,水流陡转,湛蓝色的海水静谧深沉,就像仲夏的夜空。他们衣袖猎猎,悬浮在那广袤无极的虚空里,就像乘风飞翔在万里碧虚之中……冰凉的海水渗入肌肤,化作清新空气,通达心肺,那感觉是如此的惬意,自由而喜悦,惶如隔世。纵声长笑,却只发出一串串美丽缤纷的气泡,和四周的银亮鱼群一起滚滚绕舞,向上悠悠飞腾…… “滑!”惊涛冲天喷涌,两人高高跃起,携手踏浪,直冲出数百丈远。狂风呼啸,天还苍茫,浑沌一片,隐隐可见浮冰跌宕,亮光摇曳。远处鲸群巡戈起伏,喷出一道道水浪,在这森寒漆黑的极夜,它们是这北海唯一的主宰。 前方突然霓光冲射,流丽万端,拓跋野大凛,只道又是青帝的碧火金光刀,凝神再看,却见那绚光来自极远的天幕,像是霓霞云海滔滔翻腾,时而姹紫嫣红,时而橙黄青碧,瞬息万变,天海尽染。又像是无数七彩纷呈的流沙被狂风吹卷,满天飞舞,聚合离散,幻化出万千绚丽夺目的图案,待要细看,却又变成了另一番光景。 拓跋野遍历大荒,却从未见过这种瑰丽万千、奇诡莫测的景象,呼吸顿止,心迷神醉,怔怔地仰头凝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绚光映照在雨师妾的脸上,更添迷离幻丽,她微微一笑,低声道:“这是极光,普天之下,只有北海才有。据说是天界的仙女,趁着夜黑之时在银河里沐浴,浣洗彩纱……小傻瓜,你不是想要偷盗羽衣,勾拐仙姑么?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啦!” 拓跋野重脱生天,心中喜悦不胜,看到这等绚丽奇景,更是魂魄俱消,吐了口长气,紧紧地搂住她的纤腰,笑道:“可惜我已经有了一个天上地下最美的仙姑做妻子了,就算这些仙女排着队站在我面前,我也看不上眼啦!” 雨师妾心中温柔甜蜜,嫣然一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凝望着那流丽万千的极光,心想:“韶华易逝,刹那流星,就算绚烂如这极光,也不过半年光景。只要活着之时极尽璀璨,又何必担忧以后的之事?”想到这些,适才那些忧惧惶恐渐渐消散无形,但心底深处,仍难免一丝淡淡酸楚。 只听远处有人喝道:“灵感仰,你我还没比完,想逃往哪里?”波涛分涌,人影疾行如飞,瞬间已到了十丈之外。正是青帝。 两人对望一眼,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想要摆脱这疯老儿,还真比摆脱影子还难了。 拓跋野转身手指苍穹,笑道:“灵威仰,你的‘碧火金光刀’及得上我这‘极光电火刀’么?天地悬殊,还敢自不量力纠缠不放,羞也不羞?” 青帝像是这才发觉这漫天极光炫景,陡然一震,脸上交杂着惊疑,骇异,痴迷,惊佩,妒怒……诸多神色,呆呆地仰着头,石头似的动也不动,半响才梦呓似的自言自语道:“极光电火刀?极光电火刀?天地间……天地间竟有如此刀气!难道竟是天神合五行之气所创?” 拓跋野心中一震:“是了!阴阳五行充盈天地之间,这极光多半是五气互相生克,激化而成,所以色彩才会这般绚丽多变。从前我只想着如何五行相生,促进体内五气转换,却始终不曾想到,五行相克也能有同样奇效!” 心中怦然剧跳,又想:“‘一人一宇宙’,人与天地一样,都有八极,都有朝汐,都有日月星辰,山川湖海……倘若体内的五行真气能随心所欲的相克相生,自然也能产生如此壮丽奇诡,变幻莫测的‘极光’。” 右臂下意识轰然一振,绚光鼓舞,五行真气相生激化,当空凝聚为滚滚气刀,霓芒吞吐。接着,真气两两相克,又迅疾彼此激生,刀芒顿时汹汹暴涨,色彩急速变换。 又惊又喜,知道自己已真正迈入了一个见所未见的神奇世界。一时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盘坐在浮冰之上,仿照着漫天极光,专心致志地控制真气的生克变化。 雨师妾极少见他如此入神修行,知道他必定大有顿悟,当下也不插话打断,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陪伴。看着他时而沉吟,时而骇异,时而迷惘,时而狂喜,芳心跌宕起伏,仿佛也随着他经历了苦乐两极。 身下的浮冰随波跌宕,被狂风刮得朝东南方漂去,距离青帝越来越远。而灵威仰亦痴痴凝望苍穹,竟丝毫没有察觉,过了几个时辰,彼此终于被冰山隔绝,渐渐看不见了。 鲸群歌鸣,水浪长喷。不知过了多久,冰风暴来了,寒风变得极为猛烈凄厉,犹如万兽呼号,空中舞起了万千雪花,缤纷错落地飘落在他们的身上,迅速凝结,一重复一重,很快便将他们凝固成了两个雪人。 空中的极光蒙朦胧胧看不清了,在雪花冰屑的掩映下,闪耀着一片迷蒙的美丽光晕。拓跋野神游天外,气如潮汐,不知不觉竟坐了三天三夜。 雨师妾寸步不离地陪在他的身边,浑身僵冻,刺骨森寒,但心里却说不出的安宁快乐。但愿妾颜如花红,日日只君赏。只要能永远这般在他身侧,哪怕冻为冰人石柱,哪怕漂到天涯海角,又有何妨? 到了第四日,大雪渐渐地停了,天海漆黑合一,万籁无声。海面上凝结的冰山越来越多,那浮冰漂浮到几大块冰层中间,被紧紧抵住,再也漂移不得。 忽听一阵呜鸣之声,接着又听“咯啦啦”一阵轻响,远处浮冰被接二连三地拱裂开来,水浪高喷,浮出了几只巨大的龙鲸,鲸背上碧光点点,像悬浮着鬼火一般。 雨师妾一凛,她久居北海,对这些“鲸骨碧磷火”再也熟悉不过,极夜之中,水妖舰队巡弋北海,常常以这磷火照明,同时作为彼此联络、互通消息的信号。这几只龙鲸队列整齐,训练有素,一看便知是虞枕龙的“潜龙军”。 潜龙军虽然规模不大,却是水妖舰队中最为迅捷多变、神出鬼没的奇兵。全军共两千人,每一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侦兵勇士,机灵勇猛,又都是跟随着百里春秋与龙女学过驾兽之术,对于驾驭鲸鲨海兽颇有心得。每每十人一队,藏匿在鱼腹之中,四处巡逻,探听消息。若遇见少数敌人,则直接围聚伏击。 这六只龙鲸分列两组,呈品字形朝着此处游来,莫非是已经发现了他们?以雨师妾的修为,倒不是惧怕这区区六十名伏兵,但若不能将他们瞬间击杀,让他们将信号放了出去,附近的水妖舰队便会迅速集结。 正自寻思对策,碧磷火光陡然大炽,那六只龙鲸呜鸣分合,朝着他们左侧猛冲而来。 “哗!”水浪喷涌,几道人影冲天掠起,向南飞冲,四周“嗖嗖”之声大作。箭矢如雨,光焰纵横,那几人惨叫迭声,纷纷跌落水中。 一个大汉“砰”地摔落在拓跋野身侧,身上中了四箭,鲜血淋漓,抽搐着呻吟不已。雨师妾瞧见他衣角绣着的青龙,又惊又奇,此人竟是东海龙族战士!龙族素来不北上贸然袭击水族,更不会深入数千里,妄入这北海禁地——心中一动,难道他们竟是来寻找拓跋野的么? 黑暗中有人喝道:“将这些龙族狗贼绑起来,押回去听由虞将军审问!”龙鲸急游,数十名潜龙兵从鲸口中冲跃而出,将浮沉在冰海上的龙族战士一一捞起,捆绑结实。 雨师妾既成龙妃,早已将自己当作了龙族中人,眼见此状,又哪能再忍?陡然“嘭”地破冰而出,咯咯笑道:“远方来者即是客。不以号角迎宾,却用铁索囚禁,这就是虞老六教你们的待客之道么?”仰头呜呜吹奏苍龙角。 龙鲸悲鸣,波涛汹涌,角声高亢破云,在这漆黑死寂之中听来,犹感凄厉凶诡。那数十名潜龙兵失声道:“龙女!”几个修为稍差的听不片刻,登时肝胆欲裂,心智狂乱,嘶声大叫着跌入浪涛之中。这些侦兵驭兽术多半师从龙女,对她敬畏有加,听到苍龙角登时骇然大乱。 海面上浮冰炸飞,狂涛掀卷,六只龙鲸发狂似的互相撞击;黑影纵横,兽吼声此起彼伏,也不知有多少海兽骤然破浪冲出,顷刻间,便有二十余名侦兵被撕咬成碎片,惨叫凄厉。 一人如梦初醒,嘶声叫道:“放碧磷火!快放碧磷火!”嘭嘭连声,十余道鲜艳夺目的碧磷火光破空冲起,将海面照得一片惨绿。 几个剽悍凶暴的侦兵对望一眼,愤恨惊怒,一齐操刀持矛,朝着龙女疾冲而去,相距尚有二十余丈,只听一声破云长啸,如轰雷回荡,当胸仿佛被海啸狂涛拍中,鲜血狂喷,断线纸鸢似的纷纷朝后翻飞。 几在同时,“轰!”一道绚丽璀璨的极光突然从龙女身侧的冰堆雪柱里喷薄炸散,霎时间将夜空映照得五光十色,那碧磷火光相形之下微弱如萤火。剩余的那三十余名潜龙兵眼前一花,只觉那漫天极光陡然压下,如山岳崩塌,如星河飞泻,气血翻涌,登时人事不省。 “小野!”雨师妾又惊又喜,咫尺开外,拓拔野青衣鼓舞,昂然长立,右臂绚光滚滚冲天,与科汗淮的断浪气旋斩颇为神似,只是气浪之强猛、光焰之炫目,竟远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这短短三天三夜之中,拓拔野醍醐灌顶,已由极光天象参透了“五行相化”的至理,并将“五行谱”、“回光诀”、“潮汐流”三大神功融合为一,创造出了前所未有的“宇宙极光流”。虽然只是初具雏形,但这五行真气相克相生、脱胎于断浪刀的“极光电火刀”,已青出于蓝,足可媲美大荒中的任何至强气刀! 拓拔野这一刀挥出,只觉自己体内便如一个小小的宇宙,体内五气循环,变化出万千气象,那感觉说不出的神奇玄妙,酣畅淋漓,心中惊喜难以言表,忍不住仰头哈哈长笑。 绚光照耀着他的脸容,神采奕奕,蜷卧旁侧的龙族勇士大喜过望,颤声道:“太子……不,陛……陛下!我们……我们终于找到你啦!”挣扎着爬起,伏倒在地。 “敖猛!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拓拔野记性极佳,对族中将士过目不忘,一眼便认出此人乃是六侯爷麾下的持旗勇士,急忙将他扶起,绵绵输入真气。 敖猛见他竟认得自己这个小人物,眼眶一热,泪水汹涌,哽咽道:“陛下!他们……他们说都说您被鲲鱼吞了,但我们知道您天神转世,福大命大,绝不会这般轻易驾崩,现在见着您,实在是太好啦!” 当下抹着泪,断断续续地将这几月来的情形说了一遍。原来拓拔野等人被封镇入皮母地丘后,东海便像炸开了锅一般。正值龙族危困之际,太子新登帝位,连正式典礼都尚未来得及举办,便死生难卜,龙神、六侯爷等人又重伤未愈,一时人心慌乱,谣言纷起。 等到拓拔野、龙妃齐齐现身北海平丘、成为伏羲、女娲转世的消息传来,天下震动,东海又是一片欢腾,可惜好景不长,才隔了半天,又传来消息,说拓拔野二人均被鲲鱼吞噬,封沉海底。 龙神牵挂义子安危,惊怒忐忑,立即派遣精兵猛将悄悄潜入北海,四下探听他们的下落,奈何北海戒备森严,派去的八百余名勇士都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敖猛等十八人是最后一批侦兵,好不容易打探到鲲鱼沉落之处,在附近海域苦苦搜寻了两个来月,却被潜龙兵发现踪迹,一路围堵追杀,于是便有了方才的情景。 拓拔野心中大为歉疚,暗想:“我和雨师姐姐在鲲腹中不计生死,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却忘了外面还有这么多为我们牵挂担忧的人。也不知过了这么久,娘和科大侠的伤势怎么样了?大荒中的局势如何?”当下一一询问。 敖猛咧嘴一笑,咳嗽道:“陛下放心!龙神陛下和科大侠的伤虽然不轻,但有十个老妖怪妙手调理,都已经不打紧了,只是还要休息一阵,才能完全康复……” 拓拔野、龙女二人听得惊心动魄,在鱼腹中呆了这么久,与世隔绝,竟不知大荒中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真可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了。 平丘一战之后,天吴虽将烛龙打成重伤,架空为傀儡,但毕竟根基未稳,忙着镇服异己,整顿势力,一时无暇顾及南征之事。 姬远玄抓住战机,鼓动西王母正式参战,两个月间,与金族大军互为犄角,东西夹击,接连大败水族八大天王等精锐军团,斩敌三万余,凯歌迭奏,将水族大军赶回了北疆。 而火族境内的战况则完全相反,烈碧光晟数月来一直按兵不动,假意派遣使者与烈炎议和,趁着使团谈判之时,暗地里纠结十六万大军,联合南荒九大蛮族,突然朝凤尾城发动猛攻,一个月来势如破竹,连下七城,几乎夺占了炎帝的大半疆域,将凤尾城包围得水泄不通。 刑天的战神军团虽然骁勇善战,奈何寡不敌众,无法突破十倍于己的敌军包围,而剩余的六座城池又被南荒蛮军包围切断,无法派遣援兵,若不是姬远玄的土族大军及时赶到救援,只怕凤尾城也已落入烈碧光晟之手。 南荒战事如火如荼,东海之上却陷入了胶着状态。汤谷大战之后,龙族虽然重创水妖,但青龙舰队等精锐也已伤亡殆尽,一时无力反攻。 而天吴新掌水族,朝阳谷在东海前线自然要力保自己的大本营,因此他一方面有步骤地收缩在大荒中土的战线,倾调兵力,将重心转往东海,烽火重燃;另一方面又将自己的女儿若草花许配句芒,拉拢他一起包抄夹击龙族。 数月之中,水、木两族接连调兵遣将,与汤谷群雄、龙族将士展开小规模的激战,各有胜负。 敖猛说到此处,脸色愈加苍白,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恨恨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句芒这老贼阴狡无耻,最为可恨,再过一个月便是木族的青帝大会,若让这老贼称心如意当上青帝,东海就更要风波险恶了……” 拓拔野“哼”了一声,道:“句芒老贼明知灵威仰未死,还敢急不可耐地推选青帝……”心中一动道:“是了!只要姑射仙子将青帝尚在的消息传与长老会,谅他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妄来!” 敖猛苦笑道:“陛下,木族圣女已经被木族长老会囚禁起来了……” 拓拔野陡然一凛,沉声道:“你说什么?” 敖猛瞟了龙女一眼,神色尴尬古怪,呐呐道:“陛下……那个……木族长老会说她对敌酋动了凡心,不守贞洁,还几次三番通敌报信,所以将她削去了圣女之位,囚禁在玉屏峰上,只等新任青帝选出,再由他定罪……” 拓拔野又惊又怒,猛地一掌拍在冰海上,波涛狂涌,咬牙道:“句芒老贼!”霍然起身,喝道:“走!我们这便赶往玉屏山,救出姑射仙子,搅他个天翻地覆!” 敖猛大喜,哈哈大笑道:“陛下一回去,这帮龟孙王八蛋就全完蛋啦!”想要站起身来,身子一晃,陡然扑倒在地。 他受伤极重,除了那四支贯穿脏腑的磷火箭外,之前还受了多处内伤,只是凭着要寻找拓拔野的信念,方才苦苦强撑至今,此时找到拓拔野,又听他决意随自己返回,心中大松,再也支持不住。 拓拔野一凛,想要输气相救,他却早已没了气息,心中愤懑更甚。转头瞥见龙女雪白的容颜,陡然又是一震,想起她剧毒犹在,只要一离开这北海极寒之地,便立刻衰老而死,那愤怒冲动之意登时湮灭消散,怔怔地凝视着她。 雨师妾知他所思,强忍心中的悲伤,失落,握住他的手,嫣然一笑,柔声道:“傻瓜,我不能回大荒,你便不能自己回去了?等你办完了所有的大事,再回到这里来找我,岂不是一样吗?” 拓拔野听她这般一说,心里更是愧疚悲苦,暗想:“弹指红颜老”剧毒无比,常人哪怕中了一丁点,瞬息便已老死。此毒在她体内已经潜伏了这么久,也不知何时会突然发作,倘若我今日走了,焉知会不会还有相见之期? 突然想起神农,想起空桑,想起蛇姥、高九横,想起赤松子、南阳,想到那首苍凉凄恻的《刹那芳华曲》……胸喉若堵,难过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蓦地下定决心,摇了摇头,道:“好姐姐,你的毒一日不解,我便一日不带你离开北极。要回大荒,我们便一起回去,否则便一起终老于此。” 雨师妾叹道:“蛇姥已死,天下再无重生之药,就算我……就算我体内毒性不发,难道你也真要陪我在这又黑又冷的北极呆上一辈子吗?现下战火连天,大荒生灵涂炭,你是新任龙神,又是神帝传人,难道真打算为了儿女之情,罔顾天下百姓吗?” 拓拔野握紧她的手,一字字道:“我娶你为妻之时,便已说过今生今世不离不弃,永不分离。我若连自己的妻子也救活不了,又如何解救天下苍生?”不管她如何劝说,始终摇头不肯答应。 雨师妾怔怔凝视着他,颤声道:“你……你这又是何苦呢?”还想说话,却被拓拔野紧紧抱入怀里。知道再也劝他不住,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泪珠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寒风呼号,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远处,漫天极光流丽闪耀,璀璨得象是夏夜的烟花。 当下雨师妾绝口不提拓拔野离开之事,依他所言,在冰陆上暂居下来,寻找解除“弹指红颜老”之法。 拓拔野将浮冰切割成一块块巨大的冰砖,每铺一块,便在其上泼上一重清水,而后再覆上另一块,如此层层垒砌,很快便盖成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冰屋,只留下一个四尺来高的狭窄门洞,可以猫腰进入,而后又将雪白的海貂皮制成门帘,遮挡风雪。 两人住在冰屋里,饮冰雪,食鲜鱼,转眼又过了七日。这七日之中,拓拔野绞尽了脑汁,翻遍了《百草注》,却始终一无所获;尝试着用五行真气逼出剧毒,也收效甚微。 眼见着沙漏倾空,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心底不免有些焦躁;想到大荒动荡,龙族势危,姑射仙子又被诬清白,危在旦夕,更不免心如针扎。只是当时当刻,两难取舍,只有先设法医治好龙女的剧毒,再图其他了。 这一日,拓拔野坐在冰屋里凝神翻看《大荒经》,雨师妾忽然啊了一声,又惊又喜,拊掌:“是了!我想起烛老妖当日曾说过,终北国中有一个玄龙山,山上有做子虚峰,峰顶有一株乌有树,树下有一条不老泉,只要喝了这不老泉的水,就能永葆青春,长生不老。当日他没了本真丹时,便想喝这不老泉固守神识,神帝这本《大荒经》既然包罗万象,不知有没有这玄龙山?” 拓拔野脑中电光一闪,登时想起书中记载,确实有座玄龙山,终年为冰雪覆盖,大喜过望,道:“烛老妖博闻强识,又一心想要修炼不死神蟒之身,他如果这般说,断然不会有错!我们这就北上,赶往玄龙山!” 雨师妾嫣然附应,但想了一想,又道:“不成。终北国常年都是暴风雪,寸草不生,更没半只野兽,我们即便不迷路,也得带齐食物,有备前往。不若我们先打点好一切,明日一早再上路不迟。” 拓拔野极是欢喜,点头应允。当下解印出白龙鹿,和它一起捕捞了许多肥硕鲜嫩的鳕鱼,又下海擒杀了几条长毛冰海狸,将它们的皮毛剥制成厚厚的大衣,以抵御终北国可怕的冰风暴。 夜里,两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相拥而睡。不知何以,拓拔野竟觉得从未有过的困乏,但想到明日一早便将赶往终北国,龙女的剧毒也终有可解之物,心神大定,极为放松,不过片刻,便已沉沉睡熟。 迷迷糊糊中,似乎感觉到几滴冰凉的水珠落到自己的脸颊,感觉到雨师妾那潮湿而温柔的吻,似乎听到她低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象是在耳畔温柔地诉说着什么。他想要聆听,却什么也听不分明。 他做梦了。 梦见在那层峦叠嶂的青翠山峰上,苍松挺拔,树下清泉潺潺,蜿蜒流转,风景清丽若画。龙女坐在布满青苔的溪石上,双手掬起一捧明晃晃的泉水,仰头啜饮。当她松开双手,双眸明亮,笑颜如花,美得让他呼吸霎时间停顿下来,就连阳光似乎都失去了颜色。 他在梦中笑了起来,胸中也仿佛满是那山野的凉风、鲜花与碧草的清香。她站在风里,衣衫猎猎,嫣然回眸,红发像火一样地燃烧着,突然张开双臂,像鸟儿一样地乘风飞起,渐渐消失在那湛蓝如海的碧空之中…… “雨师姐姐!雨师姐姐!”他大声地喊叫着,想要抓住她,周身却像是被什么紧紧缚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越飞越远,嗓子像是嘶哑了,热泪滚滚而出,心里痛得像是被刀切成了了万千碎片。 他越喊越大声,奋力挣扎,猛地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貂皮门帘摇曳飞舞,寒风呼啸着卷入冰屋,心中怦怦狂跳,浑身大汗,突然明白那不过是一个梦,但那恐惧悲楚之意却似没有半点消减,转头四顾,冰屋中空空荡荡,龙女业已不知踪影。 “雨师姐姐!” 拓拔野一颗心像是陡然沉入了极渊之中,蓦地一跃而起,冲出冰屋,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四周混沌漆黑,苍苍茫茫,哪里能瞧得见半个人影? 拓拔野纵声狂吼,发疯似地沿着冰岸飞奔,也不知跑了多远,喊了多久,嗓子哑了,双脚像是灌了铅,茫然站在寒风中,环首四顾,周围一切竟突然变得说不戳的陌生。 没有了她,那漫天绚丽的极光像是突然失去了光彩,生平第一次发现,这暗黑的极夜竟是如此的寒冷。 失魂落魄,昏昏沉沉,也不知如何回到了冰屋,掀起貂皮门帘,突然一眼瞧见了冰墙上赫然钉了一张羊皮,随风摇曳。先前惊急害怕,一时间竟没有发觉。 拓拔野心中扑扑狂跳,颤抖着扯下那张羊皮,只见上面写着几行秀丽而熟悉的大字:“此身若飘萍,妾心如明月。遥遥万里隔,皎皎与君知。夜长有时尽,相逢岂无期?共枕三生石,齐漱不老泉。” 他呆呆地看着,竟似什么也没看懂一般,过了许久,才渐渐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回味着最后一句话,心中突然一跳:“是了!她一定是独自赶往玄龙山去了!” 目光横扫,那些鳕鱼果然已没了踪影,心底狂跳,顿时又燃起了熊熊的希望之火,当下再不迟疑,转身奔出了冰屋,朝那茫茫无边的北方冰海飞掠而去。 一路朝北,冰海穷尽处,便是传说中的终北国。寒风狂猛,极光渐渐被纷飞的雪花遮挡住了,冰风暴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以他的惊世修为,逆行其中,犹如落叶浮萍,随时都将被吹散卷飞一般。 茫茫冰雪,漆黑无边,除了那刺耳鼓噪的风吼,什么也看不见听不清。越是北行,越是寂冷难耐,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但他心中却像是有一团烈火熊熊焚烧着,越来越旺。凭着那卷《大荒经》的指引,辗转南北,跋涉数千里,不眠不休地过了将近十日,终于来到了玄龙山。 狂风呼啸,雪沫飞扬,那光秃秃的玄龙上是方圆数百里唯一隆起的小丘,高不过百丈,山上别说一棵树,就是半颗草,一片苔也看不见。却不知龙女说的“子虚山”“乌有树”又在哪里? 他怔怔木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神农的《大荒经》精确无比,断然不会有错。难道……突然一震,山名“子虚”树名“乌有”,自然是压根不存在了! 天海茫茫,佳人安在,自此一别,何时何日才能相见? 拓拔野脑中空茫,呼吸不得,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从里到外,陡然被撕扯成了无数的碎片,想要哭,却流不出泪,哭不出声,张开口,寒风猎猎地刮抽着口鼻,火辣辣地痛。 他悲从中来,昂首狂呼,只听得风声怒号,自己的声音在天海之间凄烈回荡。远远地,传来几声低沉的呜鸣,那是北海失群的鲸鱼,在黑暗中找不着方向。 第十六章 百花大会 正午,蓝天如洗,白云飞涌。从空中鸟瞰,万里青山层峦叠嶂,宛如碧螺绵延,狂风吹来,又仿佛汪洋波浪,轻轻地起伏晃动,在阳光下变幻着深蓝浅绿的层叠色彩。 太阳乌欢鸣俯冲,春风扑面,晏紫苏发丝凌乱飞舞,麻麻庠庠地抚弄着蚩尤的脸庞,夹带着阵阵馥郁的幽香。 蚩尤咪起眼,深吸了一口气,尘心尽涤,数月来的烦郁忧闷似乎清减了许多。想到拓跋野音讯杳渺,生死难料,心里又不由一阵刺痛,握紧苗刀,暗想:乌贼,当日你我约定共夺青帝之位,搅木族一个天翻地覆,今日你若爽约,我可饶不了你。 相隔多年,重返大荒,却已是物是人非,这五个多月来,拓跋野先是被封地丘之底;接着又出现北海,大闹平丘,而后又被吞于鲲鱼腹中。可谓一波三折,让人提足了心,吊够了胆。 龙族虽然侦骑四出,从晨潇等蛇族蛮人口中探得当日情景,奈何却找不到沉落的鲲鱼,更毋论拓跋野与龙女了,就连流沙仙子、灵威仰与公孙婴侯等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群龙无首,士气大挫,龙神不得不重新登位,一面继续派遣侦兵寻找,一面与蚩尤的汤谷军合力对付水妖。青龙舰队即没,龙族水师元气大伤,所幸天吴忙着党同伐异,巩固势力;而木神又一心筹备青帝大会,都无暇东顾,因此近来几场不大不小的游戏,双方各有胜负,暂时形成对峙之势。 然而这些不过是风暴前的宁静,一旦天吴荡灭烛龙余党,句芒又如愿登上青帝之位,东海局势乃至整个大荒的战局势必随之逆转。不论是晏紫苏、柳浪、抑或是水晶宫的龙族众将,都无一例外地意识到,要想夺得战机,控制全局,必须抢在水妖结束内讧之前,粉碎句芒老贼的篡位阴谋。 对于双方来说,此次木族的青帝大会都可谓志在必得。蚩尤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就算等不到灵感仰,斗不过句芒,也要搅浑一池春水,让木族的局势变得越乱越好。 鸟叫瞅瞅,青山霍然倒掠,晏紫苏回眸嫣然一笑,道:“再这三十里,便是玉屏山啦,木族的各大城主,长老现在只怕都已到了青帝苑,乔少城主……,不,现在应该叫你杨长老,咱们可别迟到了。” 她素手在脸上轻轻一抹,登时变成了一个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接着又在蚩尤的脸上揉捏摩挲,顷刻间便将他乔装成了虬髯满面的威武大汉。 晏紫苏乔装变化之术天下无双,加之蚩尤的身形又与木族的杨鹜念长老颇为相近,略加变化,便已惟妙惟肖。即使是杨鹜念的妻妾儿女见了,也瞧不出半点儿破绽。更何况真正的杨鹜念昨晚已被他们半途拿下,并封入了乾坤袋。现在天上地下,只此一家,再无分号了。 两人相视莞尔,骑鸟疾冲而下,就近落在某处峰顶。绿阴如盖,两人整冠浴面,稍做休息了片刻,将太阳乌封印入苗刀,又将苗马收入乾坤袋藏好,这才继续驭风而飞,朝玉屏山掠去。 过了小半时辰,已到了玉屏峰下,时值三月,春光明媚,大河湍急,绕山奔流,漫山遍野都是碧草红花,分外绚烂妖娆,数峰兀然高矗,云雾迷漫,远远地便听见白云深处传来丝竹鼓乐之声,缥渺不绝,犹如来自天界。 山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到处都是木族的侦兵巡卫,就连半山中也盘旋着许多飞兽凶禽,戒备森严至极。 河畔旗帜猎猎,帐篷鼓动,人流穿梭其间。各地赶来的木族贵候、长老都在此处扎营歇息,等待哨卫一一核实身份,发放“百花令牌”之后,才准许上去赴会。 这些长老、城主无一不是飞扬跋扈的木族权贵,但到了这青帝苑下,无不屏息敛气,毕恭毕敬;偶有交谈,也是轻声耳语,丝毫不敢喧哗吵闹。 瞧见蚩尤,一个碧衣纱冠的高瘦男子脸有愠色,大步上前,低声道:“老六,怎地现在才到?单将军等得心都焦了!”不容分说,拽着他便往南边的人群挤去。 蚩尤听晏紫苏传音介绍,知道此人叫郑青州,是与淄木城主单定极为交好的长老。 单定修为高卓,与东极折丹、执法长老天犬奢比、东海韩雁、华越城主葫芦仙无相等人并称木族仙级翘楚,战功显赫,曾大破火族四万失骑,是灵感仰当年极为倚重的大将军,寡言深沉,极具野心,是族内少数几个敢与木神句芒争夺帝位的贵候之一,为了此次的百花大会,两年前,他与句芒明争暗斗,拉拢了不少长老,郑青州、杨鹜念便是其中代表。 三人挤过人群,到了河边的碧顶大树前,七八名长老簇拥着一个黑脸长须的伟岸男子走了出来,蚩尤认出那人正是单定,心中登时蹿起一股怒火。 单定与乔羽原本交情极深,蚩尤幼年之时还曾在他膝上玩闹过,唤他为“大伯”,谁想当年蜃楼城危难之时,这厮忌惮灵感仰,非但没有出兵援助,还将蜃楼城派来的使者捆绑拿下,关入大牢。其自私卑劣,令人齿冷。 不等单定开口,旁边的几个长老已抢道:“杨长老,文长老到底怎么?肯帮咱们么?” 蚩尤一怔,旋即明白他们说的乃是木族的司族长老文熙俊,此人掌管族内大事,是仅次于青帝、圣女、木族双神的人物。也是此次百花大会的司仪长老。杨鹜念是其姻亲,交往其密,单定必是托他前往游说,争取这第一长老的支持。 他心底暗自冷笑,压低声音道:“单将军放心,文长老对木神所为极是不满,答应说服十八名长老举投将军……” 众人哄然,喜色浮动,单定的黑脸上也忍不住泛起一丝笑容。 文熙俊重信守诺,言出必行。木族长老会共有五十八名长老,已方已有十名,再加上这十九位,便已超过半数,更何况剩下的二十七位长老中,还有支持马司南等人的第三方势力,木神妄想与他争夺青帝宝座,已殊无胜算。 正自欣喜,忽听号角长吹,有人高声叫道:“淄木城单定将军,冷光城马司南城主,……请从南山门入苑!” 接着又有人叫道:“各位长老请到正山门领取百花令,乘鸟入苑!” 人流涌动,蚩尤、晏紫苏与单定等人作揖相别,随着郑青州一行到了正山门下,一同领取了百花令,乘坐禽鸟往山顶飞去。 风声呼啸,云雾离散,到了正峰山顶,松竹苍翠,天湖澄清,倒映着蓝天白云,明丽如画。 丝竹齐秦,仙乐飘飘,一行青衣俏婢引领众人沿着湖边前行,松林间摆放了许多石案竹榻,珍肴美酒琳琅满目,众人入席坐定,清风徐来,水光潋滟,飘香扑鼻,合着那缥缈乐曲,恍然置身仙境。 青帝苑乃木族禁地,众贵候长老都少有涉足,蚩尤更是生平首次踏入,他对灵感仰素来厌怒,恨屋及乌,对这清幽绝俗的山谷自然也没什么好气。目光扫处,皆见湖边竹亭以及那块刻写了《刹那芳华曲》的石壁,心中顿时一震,想起拓跋野对他说过在这里初见蕾依丽雅的情景来。 暗想:“也不知道姑射仙子被囚在山上什么地方?若抢不到青帝之位,拼死也要替乌贼将她救出。” 晕紫苏秋波流转,突然低咦一声,吃吃笑道:“呆子,你瞧那人是谁?” 蚩尤转眸望去,只见一个贼眉鼠眼的黄面汉子在人群中左顾右盼,虽然穿着一身华丽的青色长裳,却掩不住那猥琐奸猾之状,赫然正是久违不见的大荒第一妙贼御风之狼! 他微微一愕,想不到这小子胆大包天,竟敢混入百花大会来行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念头一动,霍然起身朝他大步走去,一把抓住他的肩头,传音喝道:“小贼,敢到这里偷宝贝,活得不耐烦了么?” 御风之狼吓得魂飞魄散,想要飞身蹿出,却被他扣住琵琶骨,周身酸软麻痹,一步也迈不得,苦着脸转过头来,干笑道:“这位长老气宇轩昂,灵气冲天,电眼如炬,谈吐不凡,一看就知道乃天神转世,青帝重生,小的……哎哟,小的那个是万分景仰……” 蚩尤脸色一沉,传音道:“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怀里偷的东西全搜出来,让大家前来一一认领!” 御风之狼听他口风不像要为难自己,登时大喜,连连点头道:“是,是,我这人最是忠厚老实,守口如瓶……”一边胡言乱语,一边乖乖地随他回到席上。 晏紫苏已明蚩尤心思,斟了杯酒,笑道:“先喝了这杯酒压压惊,再守口如瓶不迟。”不等御风之狼说话,已尽数灌入他喉中。 御风之狼只觉得喉咙一麻,仿佛无数虫子爬行咬噬,心中一沉,惊怒骇然,抓着脖子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晏紫苏笑吟吟地传音道:“我嫌这酒太淡,掺了些‘北海尸鱼粉’,不知道味道如何?如嫌不够,我再加些‘青丘消魂散’好不好?” “北海尸鱼粉”与“青丘消魂散”都是青丘国秘制的毒蛊,御风之狼见多识广,机变狡狯,登时猜出她的身份,骇得脸色惨白,汗珠涔涔而下,急忙伸出手指蘸了酒水,在石案上写道:“晏国主饶命。” 晕紫苏嫣然一笑,柔声传音道:“嫁夫从夫,我现在是蜃楼城乔少城主的夫人,要我饶你性命,也得先问问我夫君答不答应……”眼波一转,情意绵绵地凝视着蚩尤,嘴角含笑。 御风之狼这才醒悟此人竟是曾与自己风雨同路的少年英杰蚩尤,心中登时大松,但想到自己当日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六候爷等人的海蝎蛊,今日却又撞见比那些虾兵蟹将更狠辣百倍的妖女,又不由恨得牙根痒痒,心底暗骂,脸上却满面堆笑,粲然如菊花。手指在石案上写道:“恭祝二位佳偶天成,百年好合,小的愿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蚩尤哼了一声,晏紫苏却笑着传音道:“猪肝猴脑不要也罢,只要三个时辰内,你打探出姑射仙子囚室所在,我就保你太太平平地揣着宝贝下山去,否则这‘北海尸鱼粉’发作起来,我也没奈何啦。” 素手一弹,幽香扑面,御风之狼喉咙登时一陈清凉,咳嗽几声,已能哑声说话了,不敢耽误,急忙朝二人揖了一礼,匆匆转身离开。 此时,木族的长老、贵候均已到齐,天湖沿岸人头攒动,丝竹鼓乐不绝于耳。单定、马司南等候选人被请入湖边竹亭坐定,五十六位长老坐在竹亭外的松林中,其他贵候则沿湖入座。 只听号角破云,众人哄然,有人叫道:“木神驾到!”一行碧衣少女从石崖后翩然绕出,接着又鱼贯走入十余名青衣乐师,悠扬吹奏着竹笛玉笙。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面如冠玉的青衫男子,斜眉入鬓,三绺长须飘飘飞舞,顾盼神飞,笑容清雅,颇有仙人出尘之态,正是句芒。 众长老、贵候纷纷起立,唯有单定、马司南等人动也不动,晏紫苏咯咯一笑,道:“好大的架子!可惜灵感仰那老匹夫不知下落,否则让他瞧见这奸贼的嚣狂之态,可有好戏瞧啦。”蚩尤冷笑不答。 句芒入席,颌首微笑示意,众人纷纷坐下,鼓乐顿止。 一个高冠大袖的青衣男子从亭中缓步走出,朗声道:“日上中峰,吉时已到,在下文熙俊,蒙长老会之托,为本次百花大会之司仪,大会现在正式开始,禁卫封山,不许任何人擅自妄闯。” 四周寂然,鸦雀无声。 文熙俊目光炯炯,环顾众人,又道:“常言道‘百足之虫,不能片刻无首;万里之国,岂可一日无君’?青帝失踪已近五载,族中众事虽有长老会代为裁断,却终非长久之计,当下正值乱世,烽烟四起,虎豹环伺于侧,更需才能超卓的雄杰之士,率领本族安邦卫国……” 他声音雄浑,口才了得,娓娓而谈不过片刻,木族众人已听得热血如沸,几次抚掌高呼。 文熙俊道:“我族英豪辈出,要想推选出一个雄才大略的新青帝,原非难事,但正所谓百花繁密,各有所佳,争妍斗艳,反倒让我们挑花了眼……”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文熙俊摆了摆手,道:“因此长老会深思熟虑,决意举办这百花大会。由在座诸位推选英杰,再交由长老会审议。但凡木族中人,不论贵贱,均可举荐……” 奢比忽然高声道:“文长老,六百年前羽青帝大破东海龙族,以长生刀在金鳞龙背上写下‘天下布武’四字,被我族举为上训,当今乱世,更当以武治国,既是推选青帝,又岂能不以武道为先?” 一言既出,十几个长老登时纷纷附和道:“执法长老所言极是。羽青帝、灵青帝无一不是天下佼佼,若新任青帝修为泛泛,对内何以服众?对外焉能慑敌?” 句芒捋须微笑,单定、马司南等人的脸色齐变,若是单以法术、武力而论,族内除了雷神,再无人可与木神争锋,奢比等人的言论,摆明了便是要帮句芒肃清对手。 郑青州起身摇头道:“古人道:‘上者伐谋,下者伐兵’,为一族之帝,最重要的乃是仁义睿智,爱民如子。如果单以武道论英雄,那不成了匹夫之勇么?火族赤飙怒可谓武中至尊,还是成了一介暴君,君臣离心,最终被烈赤帝所灭。邻国之训,不可不戒。” 那些拥护单定的众长老马上点头赞许。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喧哗如鼎沸。 蚩尤、晏紫苏此行目的便是想要搅乱木族局势,眼见大会伊始,众人便已各怀鬼胎,吵得不可开交,自是乐得置身局外,只管笑吟吟地喝酒品菜,坐山观虎斗。 文熙俊眉头一皱,高声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先推选,后比试,再从胜者中推选青帝。”声音如洪钟激荡,登时将喧闹哗语尽数压过,见众人重转安静,才又朗声将规则解说一遍。 与会的木族各大城邦、贵候都有权推举一人,经长老会评议后,十人以上同意,便可以为青帝候选。而后两两一组,次序比斗。如此层层选拔,最终存留三名胜利者,再由长老会议定其中谁为青帝。 众人哄然,众长老低声议论了片刻,都觉得这是唯一公平的法子,纷纷点头同意。 文熙俊朗声道:“大家既无异议,便按此进行。只是比斗之时,武道也罢,法术也罢,都不可伤对方性命,违者逐出大会,按族内律法治罪。” 当下众人执笔在各自的百花令牌上写出推举人选,再由穿梭其间的众婢女交与长老会审议,各长老亦然。 蚩尤大笔一挥,在木牌上龙飞凤舞地写下“羽青帝转世乔蚩尤”八字,掷与美婢,而后抓起酒壶,抑头往喉中径直倒灌,酒入肠腹,登时焚烧如熊熊烈火,周身热血如沸,只等文熙俊读出自己的名字,便拨出苗刀,公然以羽青帝转世的身份,闹他个地覆天翻。 当是时,半山腰忽然惊呼迭起,叫道:“拦住他,莫让他闯入帝苑!”“狂贼,再敢上前一步,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哎哟……”只见三十余个卫士嘶声尖叫,突然从山崖下横空飞起,手舞足蹈摔入天湖之中,水浪接连喷涌。 众人大哗,纷纷起身回看,奢比喝道:“何方狂徒,竟敢到青帝苑捣乱!” 语音未落,只听一人哈哈大笑道:“捉迷藏么?好玩,好玩!”青光闪耀,冲天飞起,双手挥舞如轮,转眼间又凌空抓起二十余个卫士,一一抛入天湖。 众人又惊怒,正要出手制止,那人突然又“咦”了一声,喜道:“哪来的烧鸡?味道好香!”当空疾冲而下,踏波飞掠,瞬间便奔到春藤城主林耀平案前,一把捉起他的衣领,掷入湖中,顺手抓起那焦黄脆嫩的烧鸡,撕扯大嚼,口沫飞贱。 阳光照在他的娃娃脸上,睫毛频眨,褐色的大眼滴溜溜地转动。两腮高鼓,嘴如兔子似的不断咀嚼,牵扯着四周稀稀落落的黄须,狼吞虎咽,含糊有声。瞧其神情像是天真烂漫的少年,但看他那十二尺高的魁伟身影,却又分明是个三十来岁的巨汉,衣裳褴褛,蓬头垢面,却兴高采列,甚是满足。 夸父! 群雄大凛,想不到竟是这从古树中蹦出来的蛮汉,难怪山下那么多人也拦他不住。那些禁卫倒也罢了,林耀平修为已近仙级,到了他手中竟像是沙包玩偶一般,全无半点反抗。 蚩尤、晏紫苏又惊又喜,此次重返大荒,原本就想找这疯猴子一齐赶赴玉屏山,大闹一场,可惜遍寻南际山,也找不到他的踪影,没想到他竟自行找上门来了。 奢比脸色陡变,喝道:“疯猴子!这里是青帝御苑,木族禁地,岂容得你撒野!再不自缚请罪,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话语凌厉,却不敢上前阴挡,当日流沙河一战已吃够了这蛮汉的苦头,当着族中显贵的面,又岂愿再自取其辱? 夸父“吧嗒、吧嗒”地嚼着烧鸡,瞪他一眼,含糊不清地叫道:“这里是古田玉屏山,我便是从山下的树里蹦出来的,你们跑到我家来开宴席,也不知会我一声,居然还颠倒黑白,反客为主,真他奶奶的木耳香菇,岂有此理!” 众人一愣,想不到这疯疯癫癫的蛮汉也突然条理分明,说得有理有据,一时倒也难以反驳。 东极山神折丹自恃神通,性情暴烈,向来谁也不惧,眼见这老小子大刺刺地坐在石案是狂吃猛喝,对周遭众人全然不放眼里,心中大怒,喝道:“既是从树里蹦出来的野猴子,就给老子滚回树里去!” 双袖鼓舞,碧光怒爆,日月双轮急旋飞转,风雷激吼,瞬间已冲至夸父眉睫。 夸父头也不抬,兀自撕咬着鸡腿,随手一掌拍出,“轰”的一声,气浪炸爆,大小双轮冲天激旋,折丹当胸如被狂涛冲撞,踉跄倒跌了数十步,脸色酱紫,喉中腥甜翻涌,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 众人大骇,折丹自小居于东海东极山上,观日月天象,浸淫武学,自创日月双轮之法,二十三岁时便登入仙级高手之列,木族上下将其视为资质直追石夷的武道奇才。即便桀骜狂妄如灵感仰,对这天才少年亦颇为青睐。想不到以其神威,竟连夸父这随随便便的一掌也难以抵挡。 木族群雄虽然早已听说了这疯猴子的厉害,今日亲眼目睹,才知盛名之下,果然无虚。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贸然上前。 文熙俊高声道:“前辈既是我族中人,就当知道这青帝御苑乃族中禁地,你这般擅闯妄入,犯了族中大忌,可叫晚辈难为得紧了……” “什么青帝御苑?羽卓丞这臭蘑菇明明住在玉屏山,你当我不知道么?”夸父一拍石案,怒气冲冲道:“这里是我老家,你们不请自来,犯了我的大忌,我很不高兴!” 奢比喝道:“疯猴子休要装疯卖傻,羽青帝早已仙逝,这里是灵青帝的御苑……” 夸父瞪眼道:“什么灵青帝?你叫出来让我瞧瞧,烂木奶奶不开花,既然这里是青帝御苑,你们没事跑到别人家里做什么?就不怕犯了族中大忌么?凭什么你们来得,我就来不得?” 他虽然胡搅蛮缠,倒也不是一昧地强词夺理,被他这么一通抢白,众人词穷理屈,难以驳斥,晏紫苏、蚩尤相顾莞尔。 文熙俊微微一笑,道:“前辈,灵青帝失踪已近五年,我们今日在此,便是要推选出一个新任青帝来……” 夸父拍手笑道:“推选青帝?有趣,有趣!正好,羽卓丞这臭蘑菇当日骗了我,害我没当上青帝。今日我非要过一回青帝的瘾!”翻身跃上松树,双手叉腰,大声道:“有谁不服,就上来和我比上一比!” 群雄愕然,众长老更是苦笑不己,这疯猴子虽然单纯烂漫,不通世务,但好歹也是木族中人,按照族规,自然也可参加青帝推选。但若真让此人登基帝位,任其胡闹,岂不是成了天下笑柄? 奢比冷冷道:“要想参加推选也无不可,不知在座哪位愿推选你?又有哪十位长老甘以首肯?” 晏紫苏笑吟吟地对着蚩尤眨了眨眼,蚩尤心领神会,高声道:“夸父前辈神通广大,六百年前便和羽青帝不相上下,真可谓我族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如此英雄,又岂能错过,我杨鹜念第一个举荐!还望各位长老珍视人才,以大局为重!” 众人哄然。单定与郑青州等长老亦大感意外,转念一想,横竖长老会绝不会让这疯猴子当上青帝,倒不如让他与句芒同列一组,做一个绝佳的绊脚石。 当下郑青州起身道:“杨长老所言极是,以夸父前辈的修为,普天之下罕有匹敌,若连他也不能参选青帝,又如何让天下人心服?”另外八名长老也纷纷附和,将夸父捧得天上少有,地下绝无。 夸父眉开眼笑,乐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奢比等人惊怒交集,却又无可奈何,既有十位长老同意,按照规则,他已是青帝候选之一了。 文熙俊正欲宣布,忽听句芒淡然道:“且慢!夸父原是我族六百年前的桀骜叛臣,可谓无德;争夺帝位败给羽青帝,可谓无能;输了比赛,又反悔大闹昆仑,可谓无赖;从地底醒来后,又与敌酋龙族太子沆瀣一气,可谓无耻。让这么一个无德、无能、无赖、无耻的乱臣贼子参与青帝推选,我木族脸颜何存?在座列位又何以面对历代青帝英灵?” 四周登时一片死寂,郑青州等长老虽然暗地支持单定,但对他毕竟颇感畏惧,见他已出声,谁也不敢出言忤逆。 夸父气得吹胡子瞪眼。哇哇大叫:“山羊胡子,谁说我输给羽卓丞了?我出身草莽,想当青帝,那叫有志气;和羽卓丞打得天错地暗,不分胜败,那叫有本事;被白太宗那老鬼耍了奸计坑蒙,不屈不挠地继续抗争,那叫有毅力;认识了拓跋小子,刨除两族孱隙成见,共同对抗水妖,那叫有见识。像我这么有志气、有本事、有毅力、有见识的天才若不能参与青帝推选,敢问谁还能参加?难不成长老会的决议还抵不过山羊胡子你一句屁话?传了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众人又是一陈哄然,晏紫苏大为惊奇,暗想:“这疯猴子单纯如孩童,说话行事无不随兴而发,颠三倒四,怎地今日说的每一句话都条理分明,针锋相对?”心中一动:“难道另人什么高人在暗中指点他么?”秋波流转,四下查探。 蚩尤高声道:“前辈说得不错,族中大事向来由长老会审议定夺,纵然是青帝也不能擅自越权。既然已经有十位长老兴荐。木神又岂能以一已之好恶,废长老会之公议?难道木神自觉可凌驾长老会之上么?” 听他凌厉诘责,咄咄逼人,郑青州等人都是微微一愕,想不到这平素八面玲珑的笑面长老今日竟判若两人,竟公然向木神挑衅,心中不由大受鼓舞,纷纷高声附和。 句芒大怒,原以为铲平雷神势力之后,经过这一年的经营,单定、马司南等人已该知难而退,明哲保身,岂料竟敢在众人面前唆使小小一个长老削自己颜面!暗想,此刻再不敲山震虎,一举降伏这疯猴子,今后只怕再难在族中立威。 当下推案起身,淡然道:“杨长老,句某身为木神,不仅仅司天地礼仪,占族人吉凶,更代表青木神灵提起卫东州百姓,对奸佞妖邪绝不姑息,夸父桀骜难驯,六百年前已搅得族内大乱,现在又勾结龙族,居心叵测。这么一个乱臣贼子,你竟敢让他参选青帝?别说拿长老会压我,就算是羽青帝重生,句某也绝不答应!” 说到最后一句时,双眸精光怒射,右袖鼓舞,“呼!”碧光怒旋飞冲,转生轮呜呜狂转,势如雷霆咆哮,朝着夸父当头猛击而下! 众人大哗,想不到他竟公然藐视长老会,径直出手。 夸父叫道:“好一个不要脸的山羊胡子!”双手仓促并推,登时鼓起一团滚滚碧光,转生轮疾旋碾入,轰然爆震,光芒炫目。他身子一震,脚下的石案瞬间碎裂迸炸。 众婢尖声惊叫,周围的贵候生怕殃及池鱼,慌不迭地踉跄奔离,几个卫士跑得晚了些,被那气浪掀卷,立时冲天翻飞,惨叫着摔入天湖、松林。 群雄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杨长老胆子忒大,谁也不敢上前动手。还是文熙俊脑筋转得快,高声道:“杨长老不必担忧,长老会已举荐句神上为第二位青帝候选人,将他与夸父并列一组,胜者便可进入下一轮……” 语音未落,碧光气浪轰然冲落,重重地撞在那湖边竹亭上,登时将亭子炸成了齑粉,众长老夺路而奔。 夸父哈哈大笑:“好玩!好玩!”沿着湖边狂奔,双臂乱舞,看似毫无章法,但每一拳击出,都鼓起冲天气浪,转生轮纵横飞舞,始终难以劈入,炸散开的光浪如碧菊怒、海潮光涌,所到之处,松竹石案无不断折碎裂,四下炸射。一片狼籍。 夸父真气之强猛,原本就不在句芒之下,加之奔跑速度快逾闪电,时东时西,飘忽不定,纵然转生轮偶尔破穿气浪,也每每只能击在他身后十余丈远处,土石炸裂,烟尘滚滚。 句芒脸上微笑,目中却是杀机凌厉,也不追赶,飘然冲天飞起,当空凝立,一边毕集真气,驭使转生轮雷霆猛击,一边凝神计算他的奔跑路线。 这等生死一线的凶险决战,在夸父眼中却像捉迷藏的游戏一般,东奔西窜,兴高采烈。口中还不住的高喊:“臭蘑菇,烂木耳。山羊胡子青皮蛇,有本事就来抓我啊!” 艳阳高照,湖波辚辚,被四周那此起彼伏的气浪映照得光怪陆离。群雄远远地避退开去,只有蚩尤、晏紫苏两人依旧坐在青松下,斜斟痛饮,悠然自得。 句芒青衫鼓舞,须发并飞,眯着眼在空中盘旋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冷笑。他已瞧出夸父奔跑的规律来。这疯猴子每朝左奔出十八步,必定要朝右回绕,而且每一步跨出的距离不多不少,恰恰在三丈左右。 又凝神追看了片刻,心中默默计算,见他右脚一跨,朝左冲去,再不迟疑,喝道:“天地转生!”真气轰然迸爆,翡翠转轮急折飞旋,斜地里朝着夸父左前方五十四丈处猛冲而去! 第十七章 铜雀春深 “咚!”四周突然狂风大作,沙石冲天,松竹剧摆,那只淡绿色的转生轮疾旋怒冲,无数道碧绿的光弧离心甩飞而出,卷引起汹汹狂风。 山上长草起伏,树木摇舞,万午绿气像被漩涡吸卷,陡然冲入翡翠转轮之中。声势狂风霍,霎时间便形成了节奏统一的巨大光旋,呜呜呼啸,像是翠绿慧星,从天外陡然冲落! 众人眼前一花,呼吸窒堵,衣裳、须发呼呼鼓舞,直欲拔地飞起,朝那光旋冲去,心中大骇,纷纷凝神盘坐,意守丹田。 蚩尤更是大凛,当日在日华城外的森林中,他便已亲身领教了这“天地转生”的厉害,此际得以置身局外,却已感觉到那滔滔真气如汪洋倒注,银河狂涌,在夸父周围形成倍生倍长的巨大旋涡。 夸父哈哈大笑,朝左疾冲,转生光轮不偏不倚,狂飙似的朝他当头撞落,“轰”远远望去,像是突然激起万千重冲天碧浪,层层叠叠,什么也瞧不见了! 晏紫苏心下一沉,地动天摇,湖水如倾,整个玉屏山瞬间炸裂开来。断木横飞,巨石乱舞,水浪如暴雨倾泻,不断有人影从半空飞过,鲜血飞溅,众人惊呼,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蚩尤紧紧将她抱如怀中,气浪鼓舞,将飞来的山石一一震飞开来。 混乱中,只听夸父哇哇大叫,接着又是震耳欲聋的一阵轰鸣狂暴,青翠光浪直冲苍窘,照的天地皆绿。那只翠绿转生轮嗡然长吟,破空飞转,在日光中闪耀着刺目的光芒。 良久,碧光涣散,烟尘消弭,隆隆之声回荡不绝,玉屏峰渐渐恢复了平静。山壁坍塌,地缝纵横,遍地都是断木碎石。就连天湖的水平面也下降了近半,原本清幽秀丽的山峰竟变的满目疮痍。 众人惊魂甫定,缓缓的站起身来,举目四望,只见夸父瞪着双眼,满脸惊惧愤恨的神色,动也不动地坐在湖边的巨石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奢比念力扫射,见他心跳尤在,气血滞堵,显是被木神的雷霆一击震断奇经八脉,再也动弹不得;大喜过望,大声叫道:“疯猴子不自量力,连神上百招都抵挡不过,转生神功天下无敌!” 木族群雄又惊又喜,欢呼迭起,单定、马司南等人却大感沮丧骇怖。想不到句芒的“转生大法”竟如此了得,连夸父都抵挡不的,何况他们? 句芒嘴角冷笑,从半空徐徐掠下,道:“来人,将这疯猴子,用‘长生锁’捆起来。等新任青帝选出来之后,由他发落。” 众禁卫精神大震,纷纷高声呼应,提着碧幽幽的“长生锁”,朝夸父奔去。到他身边,刚欲五花大绑,不料还未动手,便眼前一花,连哼也不能哼上一声,便飞身冲天乱舞,接二连三的飞到天湖之中。 夸父一跃而起,捧腹狂笑道:“好玩好玩!这等‘挠痒痒’神功,果然天下无双!” 众人一愣,才知他是故意装死,捉弄句芒,蚩尤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单定、郑青州等人也不禁莞尔。 句芒羞怒交集,心道:“等我登上青帝,定要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扒皮抽筋、活剐凌迟!”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思绪飞闪,若再不能尽快收拾这疯猴子,自己精心筹备了数年的百花大会就要变成一场闹剧了。 心念一动,此人单纯幼稚,与其大费周章与之力敌,倒不如略施小诈将其智取,当下淡然一笑,道:“阁下高兴得未免太早了,你的奇经八脉都已被句某震裂,如若不信,将手按在你第六根肋骨中的‘大包穴’,一试便知。” 夸父哈哈狂笑道:“蜈蚣吃公鸡,山羊胡子吹牛皮!”右手忍不住按了按大包穴,脸色登时大变,“咦”了一声,叫道:“奇怪奇怪!怎地这里突然这么刺痛?” 众人呼吸止,竖耳聆听。 句芒胸有成竹,微笑道:“你再按一按‘臆白穴’。” 夸父急忙用手抠大脚趾的外侧,“哎哟”痛叫一声,骇然道:“糟糕!这里更疼!” 句芒道:“你若还是不信,再用力按一按‘承泣’‘天枢’‘厉兑’……”一连说了十几个穴道的名称。 夸父下意识地用手接连点按眼框、胸腹、脚趾……脸上越来越是惊骇。连连呼痛不止。晏紫苏隐隐觉得不妙,却猜不出其中关窍,倒是蚩尤心中一震,明白句芒的狡计了! 正要传音提示,夸父却已“哎呀”大叫一声,仰面摔倒在地,两腿跳伸了片刻,周身僵直,一动也不能动了,口中却兀自大骂:“烂木奶奶不开花!山羊胡子,你使的什么妖法?” 句芒脸色一沉,喝道:“还不将他拿下!”双手气浪纵横,趁势封住他经脉,众禁卫急忙围冲上前,“长生索”飞舞绕,霎时间便将他捆缚得严严实实,抬着架往青帝御苑。 众人又惊又奇,不明所以,只道夸父当真已被他打断经脉,无法支撑,仅有文熙俊、奢比、折丹等几个木族顶尖人物隐隐猜到了大概,心底大为佩服。 原来句芒侵淫“长生诀”数十载,深谙青木真气在体内经脉循行之道。他刚才所说的所有穴道,无一不是“足太阴脾经”、“足阳明胃经”两支土属经脉上的气冲要穴。五行木克土,长生诀修练到极高层次时,真气经过这些穴道,难免会有些微滞胀之感。 而以夸父惊世骇俗的强沛真气,骤然点按这些穴道,自然会感到强烈刺痛,他慌乱之下,越点越快,真气越来越加猛烈,虽然不是封穴的手法,却不等于将自己两条经脉瞬间封锁。 句芒连手指也不动一根,就将这连羽卓丞也奈何不得的疯猴子骗得束手自缚,心下大快,嘴角忍不住浮起得意的笑容,郎声道:“这乱贼已被句某拿下,大家请回席吧。” 奢比等人大喜,欢呼连连,单定、马司南众人自是倍感失望。 蚩尤心下脑怒,气往上冲,便想出手救出夸父,合力大闹一场,却被晏紫苏抓紧手腕,低声道:“疯猴子身后似乎还有高人相助,应当不会有事。等御风之狼找出姑射仙子囚身之所,将她救了之后,再来搅局不迟。”这才哼了一声,重坐了下来。 丝竹重奏,婢女穿行,将湖边狼籍一一收拾,重新布置起石案竹榻,换上佳肴美酒,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恢复了清丽整洁的景况。只是那些断树残枝一时难以重生,环绕着碧湖春波,略显颓败突兀。 众长老、贵侯重又回席坐定,文熙俊道:“句神上智勇双全,收服夸父,可喜可贺。这第一轮的比试,神上第一个通过了。现在便由长老会念读百花令上的其他的人选,分组进行其他比试。” 十名婢女各抱一个巨大竹筒,鱼贯走入竹林。筒中插满了先前收来的百花令。两名长老将竹筒接过,放在中央的大石上,左边那姓李的长老抽出一支木牌,朗声到:“第一支,推举人选:木神句芒。” 右边的高姓长老便挥舞长剑,在一株翠竹上刻写了“木神”二字,又划上一道,以为标记。 如此,李长老随意抽取令牌,再由高长老抑扬顿挫地诵读,接连读了十几支,竟全是木神的名字。众人哄然,句芒微笑不语,目中微有得意之色。 抽到第十六支时,终于轮到了单定。 众长老低声议论片刻,郑青州等人点头示意,高长老说道:“第二位通过的人选,淄木城,单定将军!”单定起身朝众人抱拳行礼,又坐了下来。 转眼之间,又读了二十余支,除了句芒与单定之外,冷光城主马司南与东海韩雁也被举荐上榜了。韩雁听到自己的名字,稍一迟疑,罔声道:“韩某多谢荐者厚爱,只是自觉德行、修为、见识、能力……较之木神,无不相去甚远。故恳请长老会,准许韩某将此推荐转与句芒神上!” 众人哗然,句芒微微颔首致谢。 文熙俊点头道:“韩仙师既然如此,也无不可。”当下高长老将其名字划去,又在句芒的名字下多添了一道。 再往下读去,折丹、莞莞、无相、刀枫等人尽皆上榜,但他们竟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一般,纷纷谢绝推让,将举荐令牌转送给句芒。 这一番做作,瞧在众人眼里,岂有不心知肚明之理?哄然声、掌声此起彼伏,单定、马司南等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晏紫苏笑吟吟道:“句芒老贼果然奸狡,故意布下这‘让贤’之局,逼迫单定和马司南知难而退。依我瞧呀,再过一会儿,这两人之中便要有人撑不住了……” 话音未落,高长老又读到马司南的名字,马司南果然起身道:“各位长老,马某思忖再三,自觉难承族人重托。而木神德高望重,智慧、才具无一不令人高山仰止,实是青帝最佳人选。我愿随其麾下,马首是瞻。” 单定黑脸铁青,郑青州等人亦微微变色,若连马司南也退出青帝竞选,剩下的多半只有他一人了!按照规则,其他推举人选必先与句芒比较武技。以木神阴狡诡变的脾性,即使不被他打成重伤,也势必凶多吉少。 高长老忽然“咦”了一声,又是惊愕又是尴尬,环顾众人,迟疑道:“第八十九支,推举人选:羽青帝转世乔蚩尤!” 众人大哗,纷纷四下扫望,奢比喝道:“是谁在此搅局捣乱?” 蚩尤早已等得不耐,将酒壶一摔,正欲起身,晏紫苏又将他拉住,摇首嫣然道:“呆子,放心,不必你出头,自有人帮你说话撑腰。” 果然又听郑青州高声道:“此次百花大会推选青帝,只要是木族中人,无论贵贱,均可参与。蚩尤身上汤谷,虽然与龙族结盟,但毕竟是乔羽之后,又得了长生刀,是羽青帝转世之身,有人推选原也无可厚非。若他真心归顺本族,那不也是天大的好事么?” 几位长老纷纷点头称是。蚩尤心下了然,这些人必定是害怕句芒登上青帝之位后,报复陷害,是以一不做、二不休,宁可举荐自己这“叛族臣裔”,也要与他作对到底。 文熙俊沉吟道:“郑长老所言极是,无论如何,蚩尤毕竟是我木族后裔,现下又是用人之时,既然已有十位长老同意,便将他列为人选,只盼他听到消息后,能感恩反省,弃暗投明。” 蚩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高长老点头唱诺,将他的名字也刻在一株绿竹上。 与会的贵侯、长老共有三百二十九人,百花令牌一一念读下来,已近黄昏。最后列出的青帝人选仍只有句芒、单定、蚩尤三人。依照规则,单定需与蚩尤先行比试,而后长老会再从其胜者与句芒之中,推选出新任青帝来。 晚霞如火,夕阳残照,天湖金光粼粼,整面山壁如镀黄金。 文熙俊道:“天色已晚,大会改为明日继续,明天晌午之前,三位青帝侯选若不能赶到,便视为弃权退出。由长老会在剩余的人选中斟酌选定。” 此言一出,自是已将蚩尤屏除在外,却不想他便坐在席中,随时准备拔刀迎战,大闹玉屏山。 众贵侯正欲起身退场,句芒忽道:“且慢!”双目炯炯,环顾群雄,微笑道:“东风为媒百花开,蝴蝶翩翩逐香来。趁起良辰佳日,佳朋云集,句某还有一事想要宣布。” 四周登时寂静下来,句芒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碧色的竹灯笼,指尖轻弹,紫火蹿起,登时映出一个艳红的“囍”字,捋须微笑道:“句某不才,蒙水伯天吴青睐,愿将其掌上明珠若草花托付于我,既喜且惶……” 众人登时又是一阵哄然,欢呼、笑声大作,单定、郑青州等人则倏然变色。 天吴近来在平丘挫败水圣女、波母,打败拓跋野,封印鲲鱼,风头一时无二,俨然已取代烛龙,成为水族第一大神,即便桀骜凶狂如西海老祖,也专门遣使祝贺,表示臣服之意;其他水族仙真、城主更是趋之若鹜。 句芒既娶其女,不仅意味着水木强盟更为坚固,也暗示了天吴必将全力支持他登临青帝之位。 句芒摆了摆手,微笑道:“这‘囍’字既由双喜组成,自是代表双喜临门。烈赤帝得闻消息,有心再添佳话,因此又特将其义女蒙歌萝下嫁句某……” 众人欢呼更甚,蚩尤与晏紫苏对望一眼,亦大感意外。 蒙歌萝与曼陀铃同为南荒鸾凤族三大酋长之一,但法术修为、机狡狠毒却远在后者之上。 其母蒙沅沅更是大荒十大妖女这一,威震南荒。烈碧光晟当年率军横扫南荒之时,设计将蒙沅沅六摛六纵,终于使得她心服口服,不仅率领族人归附,还委身于他,甘为侍妾。 蒙歌萝虽非烈碧光晟所生,但极得疼爱,在火族中风头之健,丝毫不逊于八郡主。烈碧光晟舍得将她嫁与句芒,自是对木族之盟志在必得。一旦水、木、火三族联合,烈炎的北火族势必危矣。 句芒直到此时才当着众人之面,说出这两桩婚事,其意不言而喻。众长老听说水、火两族对他如此鼎立支持,又岂敢再摇摆不定? 句芒右袖一卷,将竹灯笼破空插入山崖石缝之中,朗声道:“趁着这举族大喜之日,贵朋云集,句某借这青帝御苑,沾些喜气,迎娶新娘。各位切莫离席,与我狂歌痛饮,不醉不休!” 鼓号喧闹,丝竹悦耳,众人欢呼大笑。玉屏峰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方才还颇为严肃的百花大会转瞬间便成了一场至为热闹的喜宴。 蚩尤想起那日汤谷无疾而终的婚宴,怒火更甚,冷笑一声,心道:“等我救出姑射仙子,便以牙还牙,叫你们这红喜事变成白喜事,迎宾曲变成送葬曲!” 念头未已,只见御风之狼探头探脑地从人群中挤了进来,瞧见两人,松了口气,低声道:“找到了!找到了!” 蚩尤二人心中一跳,细问其详,御风之狼脸有得意之色,压低声音道:“青帝御苑的后院石井有一处秘道,直通山腹密洞,木圣女必定就被囚禁其中!” 晏紫苏秀眉一挑,笑吟吟地道:“是么,你怎么如此肯定?” 御风之狼见她不信,心下大急,道:“鸡有鸡窝,狗有狗道,我乃大荒第一盗神,嗅一嗅鼻子,就知道地下十八层埋了什么!你若是不信,只管跟我来!” 当下领着二人左推右挤,穿过人群朝南侧山崖走去。此时夜色混沌,山峰上灯火迷蒙,众人又正谈笑风生,觥筹交错,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去向。 绕过山崖,狂风凛冽,下方便是万丈深渊,雾霭茫茫,如波浪翻腾。 御风之狼衣裳猎猎,指着左前方那陡峭山壁,道:“我趁着禁卫不备,在那秘道的入口处倒了‘幽冥神水’,地道路线如何,拿这‘幽冥镜’一照便知!” 从怀中取出一个五角黑铜镜,玄光滚滚,穿过云雾,往那山壁遥遥照去,过不片刻,那山崖上突然隐隐浮现出一道紫金色的曲线,折转朝下,徐徐延伸。 晏紫苏笑道:“这宝贝倒是不错,从北海任无肠那里偷来的吧,我正好少一梳妆镜,就当是送给姐姐的嫁妆吧。”一把将那铜镜抢过,提着他横空飞掠,朝那山崖冲去。 御风之狼心疼不已,干笑几声,道:“晏国主倾国倾城,羞花闭月,还要镜子做什么?” 心底却大骂不止:“臭娘皮,这镜子是照死人的,你抢着去见鬼么?” 沿着山崖上映照出的紫金光线,三人冲入云雾,折转疾冲,约摸冲落了两百余丈,那道金光戛然而止,想是已到了秘道的尽头。 蚩尤凌空凝立,拔出苗刀,毕集周身真气,一记“神木刀诀”中的“千根裂”,朝着山壁迎风怒斩。 “噗”的一声轻响,青光爆闪,苗刀破壁而入。狂猛强霸的碧木真气霎时间如万千根须蔓延扩散,抵达山石十丈深处,接着又听“咯啦啦”一阵轻响,崖壁陡然迸裂开无数细长的裂缝。 蚩尤猛地将苗刀往外一抽,裂石迸飞如雨,现出一个半丈来宽,一丈来高的甬洞来。 烟尘弥漫,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的箫声,缥缈似流云,疏淡如晓月。 蚩尤、晏紫苏心下大喜。听这箫声,当是姑射仙子无疑。当下牵手跃入,屏息凝神,朝那黑暗幽深处走去。御风之狼只得尾随其后。 甬道前方突然亮起蒙蒙红光,摇曳不定,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像是什么铁门重重关上,接着又响起沉闷的脚步声,夹杂着一阵混沌不清的话语。 蚩尤握刀大步在前,绽放青光眼,凝神扫探。那甬洞尽头似是一个极为狭窄的羊肠秘道。 他这一刀劈入,力量拿捏得果然妙到极处,恰好贯通十丈石壁,却又未将那秘道震塌。 秘道自上而下,蜿蜒盘旋,那迷蒙的火光便是传自下方。三人沿着倾斜陡峭的石阶无声无息地折转向下。 绕了半圈,便已到底,前方是一个玄冰铁门,门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混金铁锁,粗逾婴臂,即使锋利如苗刀,也难以斩断。 御风之狼从怀中取出一根青铁丝,小心翼翼地插入那锁孔,轻轻鼓捣了片刻,只听“咔嚓”一声轻响,铁锁霍然打开,转头得意地横了二人一眼,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 走道平直宽敞,可供六人并肩而行。前方火光越来越亮,说话声也渐渐清晰,似是几个禁卫在谈论今日的百花大会,时而爆出一阵阵笑声,但那洞箫声却再也听不见了。 转过一个弯,眼前陡然一亮,赫然是一个极为高阔的殿堂,灯火通明,雕梁画柱,石壁上镶嵌着许多夜明珠,还悬挂了各种凶兽的毛皮,不像是阴森地牢,倒像是富丽地宫。 正前方,十余名表衣铁甲的禁卫,低声谈笑,瞥见三人昂首走入,脸色顿时大变,纷纷拔刀喝道:“站住!青帝禁宫,岂容你们擅闯……” 话音未落,蚩尤已如狂飙疾进,苗刀飞舞,碧光如恕潮汹涌,“叮当”连声,惨叫不绝,鲜血冲天喷溅。 几颗人头滴溜溜地盘旋飞转,滚落到御风之狼脚下,双目犹自圆睁,满是惊怖骇怒。仅此一合,众禁卫连刀还来不及拔出,便已身首异处。 御风之狼目瞪口呆,脸色发白,想不到相别不过一年半,这疤脸少年修为精进如斯,狠辣若此! 蚩尤郁气稍平,哼了一声,大步走到殿堂厢门前,左掌一拍,轰然将铜门震开。 红烛摇曳,囍字灼灼,两个盛妆红衣的新娘正端坐在龙床上,半揭头巾,美貌容光交相辉映。 左面那新娘脸似桃花,春波妖娆,嘴角似笑非笑,见所未见;右面那新娘柳眉轻蹙,凤眼斜挑,惊怒交集地盯着他,赫然正是一年多前在日华城遇见过的若草花! 蚩尤心下一沉,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竟闯入了句芒今夜的洞房! 烛光如豆,蜡泪长流。 姑射仙子静静地坐在斗室之中,四壁逼仄,像是被长埋在地底墓中。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人,除了石壁上自己的影子,随着烛光微微跳跃。 这光景多么熟悉啊,她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师父也常让她独坐山洞,与世隔绝。想起第一次坐在那寒冷漆黑的石洞里,自己曾是那么害怕,哭得那么伤心。想起那时师父说,孩子,要想成为大荒圣女,就要心如磐石,忍受孤独,再不流一颗眼泪。而那时,她不过是六岁大的孩子。 想起每年三月的时候,春风吹过姑射山,杜鹃鸟彻夜的啼叫,树枝仿佛一夜之间全都绿了。清晨打开窗子,那醉人的花香总让她在煦暖的阳光里,莫名地想哭。 想起那时山壑里忽然飞出许多候鸟,在窗外的树梢叽叽喳喳,像是在讨论着南方的冬天、这一路的见闻,然后纷纷振翅飞上蓝空,继续朝北飞翔。那时她曾多么羡慕那些鸟儿啊,就连梦里也是莺飞草长的南方。 想起那时山前山后长满了翠绿的桑树,他悄悄地采撷了许多桑叶,藏在湿漉漉的纱盒里,喂养那乌黑的幼蚕。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变得雪白晶莹,结茧化蛹,然后化成飞蛾,趁着夜色翩翩飞出窗外。心中便说不出的快乐。 她痴痴地坐着,突然想起了很多许久未曾想起的往事。想起那年夏夜,萤火虫在草丛间缤纷飞舞,荷花开了,露珠在荷叶上盘旋跳动。她悄悄地采了一个碧绿的莲蓬,躺在扁舟里,仰望漫天的星星。 那些星子摇摇欲坠,像是和她一起浮动在水光里,莲子在舌尖泛开一阵阵宵涩而甘甜的滋味。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一阵缥缈的笛声,不知是谁家少年,在夜色里清亮的放歌。 她想起九月的风吹过山野,金黄的长草摇曳如浪,她站在山顶,白衣猎猎鼓卷。山坡下是师父的石坟。转过身,阳光灿烂,刺痛上眼,泪水冰凉得如同清晨的寒露。白云在蓝天里聚散飞扬。 仿佛师父的衣裙,消失在远山的那一端。 想起那夜突然醒来,月华如水,倾泻半床,秋虫呢喃,她怔怔对着白如霜雪的四壁,影子寂寞无依。 想起腊月的清晨,白雪皑皑,姑射山像是沉沉地睡着了,那一片红梅如火如荼地开着,绚烂得像沉淀在山谷里的朝霞。她独自一个人穿过了密密的杉树林,绿阴漏着点点阳光,山路那么漫长。 狂风吹来,雪沫飞扬。她不知该往哪里云,回过身,雪地上的脚印早已不见了。想起师父曾对她说,你既然踏入这片山谷,就再没有回头的路…… 好久没有想起这些了,不知为何,今夜,在这昏暗的斗室里,那些细碎纷扰的往事,那些还来不及怒放便已凋零的青春韶华,突然像雪花一样地在她眼前飘舞着,潮水一样地将她淹没。 她痴痴地凝望着模糊摇曳的影子,像是突然回到了懵懂的最初,面对四壁,感到一阵惊心动魄,而又凄寒入骨的孤独。 低下头,手腕、脚踝上的铜链叮当脆响,嘴角微微泛起一丝凄凉的微笑。再过一天,或许两天,她就要被定罪了,要么被流放到荒芜凄寒的西海,要么被烈火烧死在桐树下……但是,她的心里为何却感觉不到一丝害怕? 为何那日在东海上,听说他被封镇地底之时,反倒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椎心彻骨的恐惧? 为何那些日子里,她日夜忐忑,寝食不安,偶尔入梦,梦里也全是他的眼眸、他的身影、他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为何醒来后,脸上泪水犹在,枕畔尽湿,常常会不自觉地突然喊出他的名字? 她的脸突然烧烫起来,咽喉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他的音容笑貌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却反而烙得更加鲜明了。芳心如撞,羞涩、惶恐又渐渐变成了淡淡的落寞与凄楚。 不知此时此刻,他究竟是生是死?倘若还活着,究竟身在何处?是……是和龙女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么?听到自己将死的消息,他会不会感到一丝难过呢?心中一酸,泪水倏然滴落,但突然又觉得一种莫名的快意。 又想,倘若他真的死了呢?真的被吞入鲲鱼腹之中,再不得出呢?一念及此,心底登时剧痛如裂,就连柔肠也仿佛陡然绞扭在了一起,恐惧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过了好久,那疼痛才渐渐消散。她怔怔地凝视着自己滴落在手背上的泪珠,忽然闪过一个从前总也不敢去想的念头。 在这只影独处的囚室里,在这生死永隔的时刻,所有混沌不明的心事,突然变得如此明晰透彻,就像姑射山谷里的那枝昙花,月夜时层层舒展,在凋零前刹那绽放。 痴痴也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见“哐啷”一声轻响,上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听头顶的囚门“当”的一声打开,有人低声道:“仙子!仙子!” 她抬起头,灯光闪耀,映照着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双眸闪亮,又是欢喜又是焦急地凝视着她,轻声道:“仙子,快随我出去!”竟是族中掌管刑狱的年轻长老尹天湛。 姑射仙子大为惊呀,奇道:“尹长老,长老会已经定我无罪了么?” 尹天湛摇了摇头,神色尴尬,低声道:“奢比长老已断定仙子犯了渎职辱神的大罪,只等新任青帝登位,便将仙子烧死祭神。现在他们忙着喝木神的喜酒,再不逃走,就来不及啦!” 说着从上方一跃而下,手忙脚乱地从袖中抓出一把青铜钥匙,便要为姑射仙子开锁。 姑射仙子微微一闪,避了开来,凝视着他淡淡道:“尹长老,长老会既然定我死罪,你为何又要来救我?难道不怕被定下同谋之罪,一齐处死么?” 尹天湛见好疑心自己,脸色登时涨红,蓦一咬牙,道:“我若欺骗仙子,有如此指!”陡然抽出腰间短剑,青光电闪,竟将自己左手食指生生斩断! 姑射仙子“啊”的一声,急忙抓起他的左手,纤指疾点,将其左臂经脉封住,止住鲜血,叹道:“尹长老,你……你何苦如此?”语声大转温柔,妙目中满是歉疚。 尹天湛呆了一呆,感觉到她那冰凉滑腻的手指正扣在自己的脉门上,登时如五雷轰顶,飘飘欲仙,什么疼痛也察觉不到了,心道:“只要能救你,莫说一根手指,就算将我千刀万剐,又有何妨?” 见他怔怔地凝视着自己,失魂落魄,什么话也不说,姑射仙子耳根一热,松开手,退开两步,淡淡道:“尹长老,多谢你啦。但既然罪名未除,我不会离开这里的。你请回吧。” 尹天湛这才蓦地醒过来,脸上又是一红,急道:“仙子冰清玉洁,世人皆知。那些长老为了讨好木神,味心陷害,仙子若再不走,就要平白蒙冤含耻了……” 姑射仙子心中凄然,摇了摇头,道:“蕾依丽雅既登圣女之位,一人之荣辱,便已关系全族。现在冤屈未雪,若随长老私自离开,在世人眼中,那不是成了畏罪脱逃么?我个人的清白倒也罢了,若因此让全族蒙羞,那可真是百死莫赎其罪啦。” 尹天湛见她执意不走,心急如焚,顿足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仙子何必以身犯险,让小人奸计得逞?只要脱得险境,自有机会洗刷清白……” 话音未落,忽听上方一人哈哈大笑道:“好一对奸夫淫妇!蕾依丽雅,你不仅勾搭龙族太子,通敌卖族;还色诱尹天湛,沆瀣一气,妄图脱罪潜逃!现在当场被我抓个正着,还有什么狡辩之词?” 灯火晃动,刀光闪耀,一个青衣男子昂然狂笑,绿眼长鼻,凶光凌厉,双耳高翘,耳垂上两条青蛇摇曳屈伸,腰间悬挂一柄奇异的十字旋光斩,赫然正是执法长老奢比。 第十八章 不共戴天 香烟袅袅,烛影摇曳,两个新娘容光互照,娇媚如海棠。 若草花俏脸上满是惊怒之色,而蒙歌萝却笑魇如花,殊无慌乱之态,袅娜起身,柔声道:“这位长老急闯洞房,莫非是想自己做新郎么?瞧你年轻英武,可比那老山羊强得太多啦,不如奴家……” 说着脚下一绊,“哎呀”一声,向前踉跄跌倒。 蚩尤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忽听晏紫苏叫道:“呆子,小心!”心下一凛,立知不妙,却听蒙歌萝咯咯娇笑道:“不如奴家杀了你,送给老山羊做见面礼!” “嘭!”眼前紫雾迷蒙,也不知有多少细靡之物缤纷怒射,朝他扑面打来,炸散,然而两人相距不过数尺,一时间又哪能尽数避得开去?周身灼痛如裂,火烧火燎。蚩尤凝神查探,骇怒交集。但见双臂、肩膀青肿淤紫,隐隐可见万千细小如尘的黑虫在毛孔中攒攒蠕动。 蒙歌萝娇笑不绝,飘然飞到殿角,金光闪烁,毒针、蜂刺合着蒙蒙毒烟,接着不断地汹汹怒射,蚩尤探手抓住若草花,护在身下,苗刀风雷激吼,气浪澎湃,尽数震荡开来。 晏紫苏大怒,咯咯笑道:“女娲门前捏泥人,臭丫头,姐姐让你瞧瞧什么才是御蛊之道!” 紫裳飘舞,募然前冲,所到之处,漫空蛊虫蓬然鼓舞,龙卷风似的在她头顶盘旋缭绕,紧紧相随。 蒙歌萝脸色微变,这些蛊虫都是其母独门篆养的南荒毒蛊,共计八十九种,唯有鸾凤族蛮语才能驾御,即便是她,也是苦练了十年才能操控自如。此人到底是谁,竟能瞬间反客为主?灵光一闪,喝道:“你是流沙仙子,还是青丘国主?” 晏紫苏笑道:“臭丫头还算有些见识……”俏脸一板,冷冷道:“可惜你伤了我郎君,就算是天皇老子,我也饶你不得!”急念法诀,指尖飞弹,头顶蛊虫登时呼啸飞卷,朝着蒙歌萝围冲而去。 蒙歌萝翩然飞旋,娇叱一声,抛起一个紫红色的罗纱袋,正欲将蛊虫尽数收入,那些蛊虫突然炸散开来,乌血飞溅,她心中一沉,失声道:“蛊血子母降……”话音未落,周身如被万蚊咬噬,凄声惨叫,翻身撞落在地。“仆仆”连声,那晶莹细腻的雪肤上突然鼓起万千紫包,继而接连迸裂,黑血激射,飞弹出无数七彩的蛊虫。她瑟瑟颤抖,惊恐痛呼,就连那妖媚俏丽的面容也瞬间变形,爬满了各种幼蛊,瞧来恐怖已极。 御风之狼瞠目结舌,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暗呼好险,幸好没有惹怒这妖女。却不知“蛊血子母降”是蛊道中最为高深凶险的法术,只能用于反制蛊主。但凡御蛊之人,为了完全操纵蛊虫,多半要将母蛊吞入自己体内,使自己成为“蛊主”;一旦遇到修为更高的御蛊者,而后者如果又恰恰知道其体内母蛊的驾驭之法,便能通过这种法术,以子蛊之血反御母蛊,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盖因此故,大荒中御蛊者常常要篆养出与他人截然不同的奇蛊,并唤以独门咒语。这样即便遇到比自己更为厉害的高手,也不至于被“蛊血子母降”所反噬。蒙歌萝今日若遇到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晏紫苏对于南荒蛊虫了若指掌,更曾专门钻研过鸾凤族的各种母蛊,可谓其命中克星,这一交手,立刻玩火自焚,自食其果。 顷刻之间,蒙歌萝便被体内蛊虫噬咬得体无完肤,人鬼难辨,不住地在地上辗转惨呼,苦苦哀求蚩尤,将他一刀杀死,免受这无穷痛苦。蚩尤心中不由起了骇然怜悯之意,哼了一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苗刀电光横扫,乌血喷射,蛊虫横飞,登时将她斩为两段。 蛊主既死,他体内的蛊毒也渐渐安定下来,但那紫黑淤肿仍未消散。晏紫苏抽出七十二根银针,插入他周身要穴,又将满地的蛊虫扫到一处,点火烧着,黑烟滚滚,恶臭扑鼻。过不片刻,“哧哧”激响,银针乱舞,无数蛊虫从蚩尤毛孔中倒飞出来,瑟瑟落了一地,弹跳了片刻,再不动弹了。 若草花俏脸惨白,又是惊骇又是嫌恶,咬牙道:“你们到底是谁?想……想要做什么?”毕竟是天吴之女,虽然修为平平,但胆识勇气却远胜常人。 晏紫苏收起银针,笑吟吟地道:“小郡主,我们是来找木族圣女的,只要你告诉我,她被囚禁何处,我们便不伤你半根寒毛。” 若草花蹙眉道:“姑射仙子?”摇了摇头,冷冷道:“我也是今日才到玉屏山,木族之事,我一概不知。” 蚩尤见她神情不似为伪,心下大为失望。晏紫苏眉毛一挑,笑道:“是么?既然如此,那就只有看看在你夫君心里,究竟是你这新娘子重要,还是木圣女重要啦……” 心念一动,拍手笑道:“是了!呆子,当日咱们成亲之时,被老山羊和天吴老贼搅了好事,今日就以牙还牙,一口气抢他两个新娘!”翩然转身,光芒闪耀,竟已变成了蒙歌萝的模样。 蚩尤一怔,登时明白她的计划了,忍俊不禁,哈哈笑道:“妙极妙极!”脸色忽然一沉,又摇头道,“不成,你是我的妻子,岂能再做别人的新娘?就算是假的,那也不成!” 晏紫苏心中又是温柔又是甜蜜,嫣然一笑,道:“你真是个榆木疙瘩……”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地宫殿堂外传来叱呵怒吼之声,“嘭嘭”连震,惨呼迭起。众人大凛,转身望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那整面石壁竟陡然炸裂开来,一道人影破壁飞出,狂飙似的疾卷冲至。 “呜——”忽听一声震雷狂吼,碧光滚滚,气浪扎爆。蚩尤脑中嗡地一震,气血狂涌,整个人竟似被惊涛拍卷,站立不稳,二女失声惊呼,踉跄翻飞,御风只狼更是在当空连翻了几个筋斗,霍然猛撞在石板上,险些晕厥。那道人影贴地疾掠,蓦然抓起二女,转身朝外冲去,其势一气呵成,快若闪电,饶是晏紫苏驭风之术精妙绝伦,竟也不及闪避。 蚩尤又惊又怒,喝道:“站住!”抄足疾冲,左手青光轰然鼓舞,一记“碧春奔雷刀”朝那人后背怒劈而去。 那人双臂挟持二女,头也不回,又是一阵雷鸣狂啸。 蚩尤呼吸窒堵,只觉其气浪排山倒海,势不可当,“轰隆”,碧光摇荡,自己的奔雷气刀竟被那声浪硬生生拍了回来!心中大凛,失声道:“风雷吼!你是雷神破天!” “奢比长老!”尹天湛脸色大变,蓦地将铜钥匙插入姑射仙子的项链之中,叫道,“仙子,你快走……” 话音未落,青光怒舞,他已被一道铁索紧紧缠缚,陡然拉拽飞起,重重地撞向上方石壁,鲜血狂吐。青铜钥匙“当”地掉落在地。 姑射仙子脸色霎时雪白,蹙眉道:“执法长老,此事与他无关,你放过他吧……” 奢比哈哈笑道:“谁说此事与他无关。”右手铁索一振,将尹天湛拽到跟前,一脚重重地踏在他的脸上,森然道:“尹长老若不是与你早已有了奸情,又怎会冒着被寸碟而死的危险,前来救你?” 身后众禁卫一齐发出猥亵的笑声,阴阳怪气地道:“想不到圣女平素看起来冰清玉洁,高不可攀,暗地里却是个喜欢小白脸的荡妇。被囚禁在地牢里,连命都快没了,竟然还有闲情干这等勾当,啧啧。” 七嘴八舌,越说越下流,手中的火炬东摇西荡,故意往她身上照去。姑射仙子俏脸晕红,胸脯起伏,又是悲苦又是委屈又是气怒,就连指尖都在不住微微颤抖,但她知道这些人故意这般羞辱她,便是想让她愤怒失控,自己越是沉不住气,便越是中了他们下怀。当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徐徐坐了下来,只当没有听见。奢比猛地一脚踩下,尹天湛嘶声惨叫,半边颊骨已被踏得粉碎,姑射仙子心中一震,忍不住颤声道:“你!你……快放了他!” 奢比狞笑道:“怎么?我踩他,你心疼了么?” 众禁卫哈哈大笑,叫道:“执法长老,不如我们一齐叫圣女心疼心碎!”纷纷围拥而上,猛踢狠踏,尹天湛惨叫更转凄厉,片刻之间,周身骨骼几已被震断踩碎,鲜血横流。姑射仙子再也按捺不住,低声叱道:“住手!”素手一扬,落在地上的青铜钥匙登时冲入锁链匙孔之中,“叮”的一声脆响,双腕间的铜链已然解开,白衣鼓卷,朝上疾冲而去。 奢比等的便是此刻,喝道:“罪囚想要越狱,还不拿下!” 众禁卫哄然呼喝,青光四舞,“咻咻”之声大作,九条混金索闪电似的朝姑射仙子双足,双臂卷去,角度刁钻,速度奇快,配合得天衣无缝,也不知已演练多少次。囚室狭小,姑射仙子脚踝上的锁链又尚未解开,行动极为不便。“嘭嘭”连震,气浪横飞,六条混金索被她震飞开来,但仍有三条卷中她的手臂,陡然朝外一分,登时将她当空绷紧拉住,形成一个“大”字。 奢比更不迟疑,双手疾点,气浪奔飞,瞬时间将她奇经八脉尽数封住,笑道:“恭喜各位立下大功!罪囚色诱尹长老,畏罪逃狱,被我们当场擒伏!” 众禁卫纵声欢呼,“叮当”脆响,六条混金索盘旋飞回,又将她周身紧紧缚住。 奢比眯起碧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嘿然道:“奇怪,这罪囚勾搭敌酋,色诱长老,明明已非处子之身,怎地臂上的守宫砂还鲜红欲滴?难道真如虹虹仙子所说,是用东海的珊瑚海蜥掩饰而成?” 众禁卫对望一眼,闪过淫邪古怪的神色,一个胖子禁卫喉结吞动,颤声道:“这又有何难?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奢比森然狞笑道:“说得不错!我身为执法长老,责无旁贷,先来验验真假。如果连我也查验不出,只得有劳各位了!”大步朝前走去。 众禁卫心领神会,又惊又喜。对这高高在上、清丽如仙的本族圣女,他们无不思慕有加,只是谁也不敢妄动邪念,此刻她既已沦为死囚,卑贱如草芥,平素压抑着的淫念顿时如熊熊野火,燎原席卷。 姑射仙子悲怒羞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见着奢比狞笑着一步步走近,芳心抽紧,泪水盈眶,恨不能一头撞死,偏偏真气封闭,连咬断舌根的气力也没有了,闭上眼,祷告上苍,泪珠涟涟。 尹天湛骨骼断碎,匍匐在地,原已奄奄一息,听见奢比的话,心中怒火如焚,一时间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蓦地大吼一声,抱住他的右腿,一口狠狠地咬在他的脚腱上! 众人大骇,奢比痛极惨叫,回身一掌击下,青光如爆,尹天湛头骨迸裂,登时气绝,但牙齿仍紧紧地咬住他的右脚,双目圆睁。 奢比怒发如狂,接连猛击了七掌,将他头颅拍得粉碎如齑粉,这才抽回脚来,猛地将他尸身踢飞,恨恨道:“姓尹的,等我收拾了圣女,再诛你九族,鸡犬不留!” 当是时,地牢甬道中忽然传来一阵飘渺的洞箫声,众禁卫一凛,失声道:“怎地又来了!” 方才地牢之中,便时时响起这洞箫之声,众禁卫初闻之时,还道这是姑射仙子已从囚室逃脱,急忙找来奢比,不想误打误撞,恰好撞见了前往解救木圣女的尹天湛,于是便有了方才这一幕。 但既然姑射仙子未曾逃脱,又无法吹奏洞箫,这地牢中的箫声又来自何人? 灵感仰孤傲不群,青帝苑常年只有他一人居住,玉屏山的地牢和地宫虽然固若金汤,宛如迷宫,却是形同虚设,少有使用的时候,眼下偌大的地牢之中也只囚禁了姑射仙子与夸父二人,难不成是那疯猴子? 姑射仙子凝神聆听了片刻,低“咦”了一声,芳心鹿撞,娇靥酡红,又惊又疑又喜。这箫曲反反复复,吹得乃是“一夜春风,心如桑叶,又是花开时节”!普天之下,除了他和自己,又有谁会这《天籁灵韵曲》。奢比见她神色古怪,疑心大起,待要侧耳倾听,箫声却又突然消失不见了。以他的念力,一时间竟无法探明箫声究竟来自何处。那胖子打了个寒噤,道:“难道是鬼?” 众禁卫面面相觑,心中寒意大起,这地牢错综复杂,阴气森森,百余年来只囚禁过几个死囚,其中倒也不乏精擅音乐之人。 姑射仙子心中又是一沉,凄然暗想:“是了,他定是已葬身鲲鱼之中,化作游魂,知我将死,所以到这看我来啦。”难过之中,又有些说不出的酸楚、欢喜,适才的悲怒恐惧反倒消散了大半。寂静中,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烂木奶奶的,有鬼,有鬼!这里分明有一群色鬼,奸鬼,赖皮鬼!” “夸父!”众禁卫大吃一惊,那声音亮如洪钟,如在耳畔,果然是那疯猴子!还不等回过神来,眼前一花,气浪如潮,纷纷大叫着飞撞四跌。奢比大骇,这老头子明明已经被封住经脉,牢牢缚以长生索,囚禁在玄冰铁铸炼而成的密室之中,又怎能脱逃而出? 不及多想,蓦地掠到姑射仙子后,十字旋光斩银光闪耀,架在她脖梗儿之上,喝道:“疯猴子,你再敢乱来,我就杀了圣女!” 人影一闪,霍然顿住,只见六丈开外,夸父笑嘻嘻地提着两个禁卫,兴高采烈,二十余名最为骁勇高强的卫士东倒西歪地摔了一地,连滚带爬地朝他退了过来。夸父双臂一挥,将两人抛到他脚下,扮了个鬼脸,拍手笑道:“臭蘑菇,烂木耳,使奸耍诈青皮蛇!”四下探望,叫道,“喂,臭小子,你若能将小娘们儿救出来,我就服了你啦!” 众人一凛,箫声又起,只见一个青衣人竖吹洞箫,徐徐地从转弯处走了出来。衣袂飘飘,戴着藤木面具,瞧不清脸容,相隔尚有二十余丈,浑身真气却已萧萧鼓舞,迫人眉睫。姑射仙子心中怦怦剧跳,眼也不眨地凝视着那双灼灼如火的眸子,突然之间,天旋地转,脑中一片空茫,仿佛迷失于万里悬崖,沉浮于渺渺汪洋,泪水如泉涌出,什么声响也听不到了,只听见心底深处,一个虚弱的声音低低地叫道:“是他!真的是他!” 普天之下,除了他,又有哪一双眼睛,能让她这般魂牵梦绕,生死两忘? “轰!”山石迸裂,寒风呼啸,蚩尤从甬道破空冲出,叫道:“雷神前辈留步!” 天地苍茫,云横雾锁,只见那道人影飞旋上冲,夭矫如青龙,瞬时间便已掠到了山崖之上。 “烂木奶奶的,新娘子被挟持跑啦,抓住那两恶贼!”后方叱呵怒骂之声此起彼伏,也不知有多少禁卫正潮水似的追来。蚩尤无暇他顾,握刀抄掠飞冲。几个起落,高高地跃上了山顶。 月色朦胧,天湖灯光点点,到处都是喧哗笑语,满座宾朋还不知下方发生之事。忽然又听一声狂雷怒啸,“砰砰”连声,灯笼尽数炸裂,火光四溅,熊熊冲天。 “雷神!是雷神!”这些人无一不是木族显贵,对这“风雷吼”再也熟悉不过,一时间石案倾倒,杯盘狼籍,惊呼惨叫不绝于耳,数十人抱着双耳,鲜血飞溅,发狂似的团团乱转,业已被啸声震得丧失心智。只听句芒高声道:“大家塞住双耳,意守丹田!”声如滚滚洪潮,将那狂暴怒吼消减大半。 众人慌乱稍减,纷纷撕下衣帛塞住双耳,就地凝神盘坐,饶是如此,那吼声仍如焦雷连爆,清晰地传入耳中,心烦意乱,难受已极。 火光熊熊,映红了半个夜空,句芒长须飞舞,脸上阴晴不定,负手而立,淡淡道:“雷破天,当日你勾结外敌,盗取火族琉璃圣火杯,妄图陷我木族于水火,事败之后,又滥杀无辜,逃之夭夭,人神共愤,罪大恶极!今日又擅闯帝苑,搅乱百花大会,大开杀戒,就算我有心饶你,东荒百姓又岂能答应!” 只听一个雄浑强沛的声音哈哈狂笑道:“句芒狗贼,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你狼子野心,一意篡夺青帝之位,雷某原也不想与你相争,你却为何苦苦相逼,栽赃陷害?你诬陷雷某倒也罢了,宁姬与你何仇何怨?雷泽城的百姓又何曾得罪过你?为何你竟要累及无辜,害得十万百姓家破人亡!” 众人循声望去,湖边石壁上,一个青衣老者昂然傲立,白发、青裳鼓舞飞卷,双目怒火欲喷,凛凛如天神,正是位列大荒十神之一的东荒雷神。雷神少时暴烈易怒,快意恩仇,族中威名之靡,仅次于青帝。当日雷泽城一战,让他杀出重围,众人便心怀揣揣,生怕他前来复仇。但见他一年半以来一直杳无音信,就连蟠桃会上也不见其踪影,众人又心存侥幸,只盼他伤重难愈,已经死在了太湖之中。 岂料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终于还是在这玉屏山上听到了“风雷吼”。唯有句芒心计缜密,早已预算到了这一步,殊不惊慌。但目光扫处,瞥见他腋下所挟二女,心中亦不由一沉,淡淡道:“雷破天,你既然认定这只是你我私怨,不愿牵涉无辜,为何又虏走水伯与赤帝之女?难道不怕稍有错失,引起水火两族兵戎相见么?” 众人这才发觉二女赫然竟是新娘,无不哗然。 文熙俊高声道:“木神所言极是,雷神上,不管你有多深的仇怨,也不该拿全族人的生死作赌注,一旦大错酿成,三族开战,家破人亡的可就远不止十万百姓了!” 雷神哈哈狂笑:“雷某早已是孤家寡人,还管他什么狗屁家国!句芒老贼,你杀我宁姬,戮我百姓之时,就没想到今日么?有仇不报,岂是丈夫!和你两位娘子去阴间冥婚去罢!” 双手提起晏紫苏与若草花,便欲当面毙杀。 众人哄然,蚩尤惊怒交迸,正欲飞身扑救,晏紫苏忽然咯咯大笑道:“堂堂雷神竟然如此有眼无珠,连真假善恶也辨别不出,活该被奸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光芒闪耀,登时恢复了那清丽明艳的真容。 几个眼尖的长老失声叫道:“九尾狐!” 群雄登时又是一阵大哗,席间护送蒙歌萝前来的火族使者更是目瞪口呆。久闻青丘国主千变万化,天下无双,今日亲眼目睹,才知其神通一至于斯。 晏紫苏秋波流转,斜睨着句芒,咯咯笑道:“句芒神上,雷神认不出我,你总不会认不出吧?当日你和烛龙、烈碧光晟狼狈为奸,亲自举荐我为陷害雷神的先锋,这份眷顾青睐,可真叫紫苏难忘。” 举座哗然,折丹、韩雁等人纷纷叱道:“妖女休要血口喷人!” 雷神悲怒交加,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小妖女,只要你当着长老会之面,将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说上一遍,雷某便饶你不死!”左手一松,将她抛落跟前。 晏紫苏嫣然笑道:“那就多谢雷神上了。”翩然起身,高声道,“句芒老贼为了登上青帝之位,几年间也不知使了多少阴谋诡计,勾结水火两族,陷害忠良……” 当下有条不紊地将当初发生之事一一道明,句芒先是与烈碧光晟串通一气,偷天换日盗走了琉璃圣火杯,再由她乔化成纤纤容貌,装作所谓的空桑仙子转世,将长生杯献给雷神贺寿,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而后再由她乔化成宁姬,在无尘阁密室中将长生杯重新换回琉璃圣火杯,令雷神在各族使者面前百口莫辩,万劫不复…… 她原就巧舌如簧,又亲身经历此事,说起来更是绘声绘色,有关句芒的部分,七实三虚,加油添醋,将其罪行夸大许多,说到自己之时,则巧妙推脱,将责任尽数推到了烛龙与句芒身上。 木族群雄对于此事隐隐之中也已猜到了大概,此刻听她娓娓道来,心中更是相信了大半,虽然不屑句芒所为,但忌惮其凶威,都不敢出言斥责,各自打定主意,置身事外,两不相帮。 虹虹仙子等木神心腹死党怒骂不绝,句芒自己却气定神闲,微笑不语,似乎算定只要有水、火两族鼎力支持,纵然真相大白,长老会也不敢奈他何。 晏紫苏道:“句芒神上对宁姬垂诞已久,那日在无尘阁中,若非他率先动手,松竹六友就算有天大的胆子,又怎敢对宁姬不轨?”故意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怜宁姬对雷神一片忠贞,抵死反抗,终于还是被这帮禽兽侮辱折磨,死得太惨啦……” 听到此处,雷神悲怒欲爆,再也按捺不住,蓦地昂头振臂,发出狂暴已极的怪吼,狂风骤起,气浪席卷,天湖波涛冲天喷涌,众人紧紧捂住双耳,气血翻腾,骇怖已极。 但见雷神面目急剧扭曲变化,双眸化为碧绿凶睛,额上双骨急剧隆起,瞬间伸长为两只青黑龙角,鼻子变长,两条淡青色的长须从唇边裂肤而出,摇曳摆舞,口中迅速长出森森獠牙,红舌吞吐,吼声滚滚回荡。 “嗤噗”之声大作,青裳丝丝碎裂,寸缕尽扬,躯体急剧膨胀,皮肤登时随之龟裂开来,露出暗黑色的鳞甲,就连满头白发也迅速缩短,变为粗硬短鬃。沿着脖子朝脊背一路蔓延。顷刻之间,便已化做为一条青黑巨龙,冲天夭矫,张牙舞爪,狰狞地俯瞰众人,说不出的凶怖狂暴。 蚩尤心中大震,又是骇异又是激动。那日雷泽一战,惊动天下,他未曾与拓拔并肩其历,暗以为憾。今夜亲睹雷神之威,热血沸腾,慷慨激越,忍不住随之纵声长啸。 雷神当空盘旋怒舞,低下头,凶睛碧火欲吐,咆哮怒喝:“句芒,你我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今夜这玉屏峰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龙身卷扫,轰然猛冲而下,巨口张处,雷神锤碧光激爆,挟卷滚滚火光,照着句芒雷霆攻至! 众人大惊,纷纷起身飞逃,“轰!”山顶迸裂,潮水倾喷,碧光炸散处,陡然冲燃起数十丈高的青紫火焰。动作稍慢一些的,不是被纵横飞舞的乱石打得口喷鲜血,就是被烈火吞噬,全身着火,惨叫着跃入天湖之中。 句芒冲天飞起,纵声大笑:“雷破天,你既要找死,句某人成全你便是!”双袖鼓舞,“哧哧”连声,陡然长出万千翠绿的长翎。 接着衣裳迸裂,青光乍吐,整个人遂然膨胀,那清雅俊秀的脸容急剧晃动,绿绒滋长,尖琢如钩,刹那之间,竟化作一只巨大的人头怪鸟! 箫声淡雅寂寥,悲凉如月,听在奢比等人的耳中,却莫名地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不知何以,对这不知身份的青衣人,他们竟有着难以名状的恐惧。奢比退了一步,喝道:“站住!再敢上前,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十字旋光斩陡然朝上一顶,姑射仙子只觉得嗷嗷刺痛,雪白的脖子上登时沁出了一颗鲜红的血珠,但她痴痴地凝视着青衣人,悲喜交织,恍然不觉。 青衣人双眸中光芒闪耀,象是涔涔寒冰,又像是灼灼烈火,放下洞箫,淡淡道:“你身为木族执法长老,知法犯法,勾结奸芄,构陷圣女,欲行不轨,就算是千刀万剐,也难抵其罪。放了她,我便给你一个痛快。否则,我定会让你后悔降生于这个世上。” 众禁卫被他目光一扫,肝胆欲裂,心中怦怦狂跳,想要朝后退却,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半步也迈不开来。 奢比念力扫处,那人的真气如汪洋恣肆,深不可测,右手微微发抖,惊怒,恐惧,羞愤,疑忌……翻江倒海似的在心底翻腾。与其束手待毙,倒不如拼死一搏! 瘦脸陡然狰狞变形,大喝一声,左手掐住姑射仙子的脖颈儿,右手真气冲涌,十字旋光斩电光激爆,回旋怒舞,“呼”地冲起凌厉无匹的青碧光浪,甬道内陡然惨白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了。 “轰!”忽然绚芒激爆,仿佛霓霞流舞,极光破空。奢比“哇”的一声,鲜血狂喷,陡然朝后疾撞倒冲,十字旋光斩戛然炸裂,断刃激射,银河飞瀑似的穿入众禁卫体内,惨叫迭声。 霞光刺目,气浪如奔雷怒潮,轰爆不绝。 奢比左腕一凉,整只手掌已被霍然斩断,接着右臂剧痛,被一道难以想象的巨大气旋陡然绞扭,“咯拉拉”脆响不断,形如麻花。 惨呼方起,后背又如被山岳连撞,脊椎登时寸寸碎裂,骨刺破肤而出,既而脚踝,膝盖,胯骨,两肋,琵琶骨,肩膀,双肘……尽数断裂,剧痛攻心。周身仿佛瞬间被碾碎成万千碎片,痛得泪水汹涌迸流,恨不得一头撞死。 狂乱中,依稀觉得似乎有五道属性截然不同,凌厉狂猛的真气,狂飙怒潮似的轰击全身,经脉、脏腑如崩决长堤,重重炸裂,鲜血不断地激射而出。 他凄声狂叫,彻底崩溃,想要讨饶,喉咙却已被扭曲变形,连话也所不出来。只听夸父拍手大笑:“拧完麻花弹棉花,好玩好玩!”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奢比觉得脑顶一凉,森然黑暗的恐惧如极夜降临,将他瞬间吞没。 第十九章 此身何寄 “毕方大法!”蚩尤心下大凛,想不到这老贼竟练成了木族中至为妖邪凶险的毕方兽身。 毕方与太阳乌并称木族神鸟,相传由木精所化。拓拔野在章莪山上封印过一只,蚩尤自然也不曾少见。而长生诀修炼到最高重时,便是所谓的“转生大法”,可以将天地间的木属灵气尽数吸入气海、泥丸,将自己“转生”为碧木之身,即便不是木德之躯,也能尽施木德之能。 句芒为了尽快修成大法,夺位青帝,争霸天下,便将“转生大法”与封印术交融,将毕方神鸟强行封印入自己体内,修成木精之躯,汲取天地木灵。 这固然是突飞猛进的修炼捷径,但亦是至为凶险的左道旁门,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之虞。一旦自身魂魄被毕方鸟反噬,那就万劫不复,形神尽灭了。 句芒展翅张喙,尖声怪叫,双眸中闪起幽碧的凶光。四周狂风怒号,树木倾摇,青草乱舞,突然拔地冲起,仿佛万千绿箭朝他怒射而去。几在同时,竹叶、松针……也纷纷劈啪剧摇,从枝头生生挣脱,龙卷风似的盘旋汇集重重吸附其身。 “啪啪”之声震耳欲聋,他当空尖啼,身上裹缚的枝叶花草越来越多,滚雪球似的疾速膨胀,远远望去,宛如一个巨大的碧球,在空中团团飞转。 众人骇然仰头,屏息凝神,无暇他顾。蚩尤再不迟疑,驭风疾掠,从山崖上一把抓起晏紫苏,紧紧抱在怀里,朝下猛冲而去。 当是时,雷神咆哮,飞腾疾卷,闪电似的朝着句芒猛冲而去,“轰!”烈火喷吐,猛撞在那碧球上,顿时冲起万丈红光,如赤菊怒放。 惊呼迭起,气浪层叠迸爆,天地尽赤。蚩尤眼前一红,下意识地护紧晏紫苏,当胸却像被重锤猛击,喉中腥甜狂涌,翻身朝下摔去…… “叮!”青衣人轻轻一挥那狭窄的弧形长刀,银光电舞,火星迸飞,捆缚姑射仙子周身的混金索登时应声断裂。 她心中再无半点怀疑,怔怔地凝视着青衣人鬓角的白发,双颊如烧,悲喜交集,低声道:“拓拔太子,真的是你么?龙妃……已经救出了吗?” 青衣人面具后的双眸突然闪过悲怆痛楚之色,摇了摇头,徐徐道:“多谢仙子挂怀。天下纵大,终有一日我会找到她。”声音苍凉萧索,判若两人,就连那双眸之中,再也找不到往日的飞扬神采。 这青衣人自然便是拓拔野。 自从那日雨师妾不告而别,他像是丢了魂魄一般,不眠不休,如痴如狂,找遍了万里北海。上至终北国,下至南望崖,风雪茫茫,形单影只,始终没有她的任何消息。短短半月,心力交瘁,两鬓斑斑,竟像是忽然苍老了几十岁。 直到十日前,想起青帝大会召开在即、姑射仙子身处险境,这才强忍悲楚忧虑,悄然返回东荒。到了古田境内,正好撞见与犀牛顶头的夸父,当下故意告诉他数十里外的玉屏山上有好玩的聚会,逗得他心痒难搔,吵嚷着一同前往。 到了玉屏峰,恰逢白花大会召开,拓拔野暗中指使夸父,胡搅大闹,原想助他打败句芒,登上青帝之位,不想他得意忘形,竟被木神狡计所骗,自封经脉,成了阶下囚。 拓拔野索性将错就错,尾随着夸父一行进了地牢,想先将姑射仙子救出,再一同大闹玉屏山,搅坏句芒的好事。岂料地牢复杂如迷宫,饶是他吞了记事珠,过目不忘,也难以理清头绪,更别提找着姑射仙子了。 他灵机一动,以天元逆刃劈斫石箫,吹奏《天璇灵韵曲》。即便姑射仙子不能听到,无法吹箫感应,也必定能引得哪些禁卫赶去她的囚室,查探究竟。那些禁卫果然中计,慌不迭地带着奢比赶到此处,不想却撞见了尹天湛。若不是拓拔野救夸父费了些周章,迟到了片刻,尹天湛也不至于这般惨死了。 姑射仙子虽不知道此中种种情由,却也猜到他这些日子以来必定受了许多苦楚,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怜惜,略一犹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拓拔太子,你……你的脸受伤了么?为何要戴着面具?”话音刚落,心底陡然一震,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咽喉若堵,泪水险些便要夺眶涌出。 夸父在一旁早已等得不耐,顿足叫道:“小丫头哪来这么多话?山羊胡子就要当上青帝啦,快走,快走!”拽起二人就往外奔去。 拓拔野微微一笑,随他一起飞掠,心中却默默地道:“雨师姐姐,我答应过你,只要你的毒一日不解,我便一日不离开北极。我为了解救姑射仙子,不得已违反了誓约,希望你莫要怪我。只要铲灭了句芒老贼,我便立时赶回北海。这是你成为媸奴时所戴的面具,在重新找着你之前,我会一直戴着。如果今生今生永远见不着你,我就永远这么戴着,到老、到死,不离不弃……” “轰!”火光冲舞,气浪四炸,夜空被烧成了妖艳的蓝紫色。 蚩尤贴地疾冲,胸腹间火烧火燎,晏紫苏伏在他的背上,急道:“呆子,你没事吧?”道道火浪从他们身侧怒射飞舞,炎风呼啸。 蚩尤无暇应答,右手苗刀轰然怒斩,碧光迸爆,将迎面鼓舞来的火光气浪劈炸开来,飞身破冲而过。顺势解印太阳乌,翻身骑坐其上,冲天飞起,心中打定主意,定要与雷神一起合力诛杀句芒。 几个长老瞧见,骇然惊呼:“长生刀!”众人大哗,纷纷转头望去,想不到失踪了六百年的本族第一圣刀竟在杨鹜念的身上! 韩雁、折丹等人灵光一闪,霍然了悟,喝道:“蚩尤小贼,原来是你!快快交出圣刀!”疾冲上前。 其他群雄登时也醒过神来,见猎心喜,纷纷围冲堵截。 蚩尤此行目的原来就想大闹一场,搅他个天翻地覆。身份既已暴露,索性露出真容,光芒闪耀,霎时间将苗刀中的七只太阳乌尽数解印而出,振臂大喝道:“羽青帝转世在此!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还不跪下受死!” 七鸟盘旋,苗刀狂飙怒卷,血肉横飞,当先冲来的十余名禁卫登时被斩为数段。 “呼呼”锐响,日月双轮碧光激旋,折丹迎面疾冲而来,厉喝道:“羽青帝的名讳也是你这等狂徒所能叫得?还不跪下受死!”他生性狂傲,今日在众人面前被夸父一掌击退,倍感羞辱愤怒,此时遭逢蚩尤,一心将功折罪,挽回颜面,毕集全力,不敢再有丝毫大意。 蚩尤避也不避,当头一刀怒劈而入,轰然巨震,月轮激转飞弹,刀芒顺势横扫,又猛击在日轮边缘上,两人齐齐一震,虎口酥麻,心头俱是大凛,抖擞精神,奋力激战。 蚩尤与拓拔野虽然同时修炼长生诀,但因性格差异,素喜刚猛霸厉之道,宁折不弯,因此这“神木刀诀”由他使来,随心所欲,最得其妙,时而如雷霆振荡,大开大合,时而似春江怒卷,环环激生,霎时间连攻了七十余刀,杀得折丹连连后退。 斗到酣处,蚩尤大吼一声,一记“惊雷破春诀”,苗刀流光碧翠,冲天暴舞,轰隆连震,日月双轮登时被劈崩几个缺口,折丹再也抵挡不住,鲜血狂喷,朝下踉跄摔落。 当是时,韩雁骑着龙角鸟疾冲而到,不等蚩尤转身,青铁盘龙棍拦腰怒扫。蚩尤纵声长啸,奋起神威,苗刀如青龙怒卷,横空回旋,陡然猛击在铜棍上,光浪叠爆,登时将他生生震退。 蚩尤越战越勇,啸声激越,苗刀纵横飞舞,气浪汹汹,每一刀劈出都风雷激吼,直可开天裂地,远远望去,宛如青龙夭矫咆哮,声势惊人。 单以修为而论,蚩尤虽然稍胜韩雁、折丹等人,但至少也要五百招开外才能分出胜负。只是此时已杀红了眼,势如疯魔,锐不可当,韩雁连挡了数十刀,虎口迸裂,心中怯意大起,竟不敢恋战,倏然骑鸟朝外飞逃。 众人见他刹那之间连败本族两大仙级高手,无不大凛,但垂涎圣刀,仍是前仆后继地冲上前,或被太阳乌扫翅猛击,踉跄倒冲;或被长刀气浪扫中,惨叫飞跌。 蚩尤骑着太阳乌朝上疾冲,气浪滚滚,杀气凌厉;晏紫苏伏在他背上,毒针飞舞,蛊虫聚散如云。两人合在一起,又有七只太阳乌护驾,更是威力倍增,所向披靡,木族群雄不断地跌飞摔落,惨呼凄烈,虽有千百之众,竟拦他不住。 转眼之间,两人便已杀透重围,冲上碧虚。 夜空中,火浪如霞云,重重怒放,流丽万端,雷神与句芒的兽身激斗正酣。这木族当世两大高手的每次相撞,都犹如天雷勾动地火,巨响轰鸣,气浪澎湃,让人无法逼视。 蚩尤骑鸟盘旋,心潮汹涌,正欲飞上前去,与雷神一齐并肩诛魔,忽听一声刺耳尖啸,那人面巨鸟双翅平张,碧光爆放,“轰!”吐出一团数百丈长德鄂紫艳火光,猛撞在那青黑巨龙之上。 轰隆连震,巨龙鳞甲迸飞,火焰熊熊焚烧,焦臭之味登时弥漫整个夜空。 它狂吼声中,翻腾勾弹,突然疾冲而下,长尾飞甩,将人面毕方紧紧缠缚,寸寸绞扭,蓦地张大巨口,狠狠地咬住人面毕方的脖梗儿。 “咯啦啦”爆响迭声,句芒兽身奋力挣扎,尖啸凄厉,双翅猛烈扑扇着,喷出的火焰密集不断地轰击着巨龙肚腹,那青黑巨龙疼得簌簌颤抖,龙身却越缠越紧,显是已双双陷入对峙苦斗,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蚩尤再不迟疑,喝道:“句芒老贼,纳命来!”蓦地冲天跃起,双手并握苗刀,朝着人面毕方的头顶轰然怒斩! 那人面巨鸟陡然张开凶睛,两道青绿色的电光交相怒射,猛击在刀锋上。轰然剧震,蚩尤双臂一麻,气血翻涌,凌空踉跄后退。 几在同时,妖鸟尖声怒啸,火浪汹涌狂喷,“嘭嘭”连声,他周身衣裳尽数着火,就连苗刀也被瞬时烧成了紫红色,呼吸一窒,炎风怒舞,又是一阵紫红色的火浪排山倒海兜头打来,登时被高高抛飞而起! “鱿鱼!”晏紫苏花容失色,驾驭太阳乌翱翔猛冲,忽听一个沙哑雄浑的声音雷鸣狂吼,人影飞闪,空中亮起一道鲜亮碧光,突然又如孔雀开屏,烟花炸舞,陡然化散为万千绚丽夺目的彩光…… “轰!”霓光在那青黑巨龙与人面巨鸟之间鼓舞炸散,两人兽身齐齐悲鸣怪吼,分扬抛飞,漫天火浪倏然扑灭。 蚩尤身上火焰亦陡然湮灭,翻身跃落,正好骑坐在太阳乌上,晏紫苏见他只是手臂略有烧伤,惊魂甫定,正想问他疼不疼,又听见那沙哑的声音叫道:“长生刀!你怎么会有长生刀?” 人影一闪,狂风扑面,蚩尤右手一麻,苗刀已被那人抢走,惊怒交加,喝道:“还给我!”左手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右手方一拍出,那人已回身挥出一掌,绚光迸爆,正好拍中他的掌心。 “轰!”蚩尤眼前一黑,剧痛攻心,登时翻身摔飞出百丈开外。晏紫苏大骇,骑鸟疾冲,堪堪将他抄身接住。 蚩尤抬手一看,掌心黑紫,手臂淤肿,几条经脉火烧火燎,业已灼断,又惊又怒,蓦地回头望去,此人究竟是谁?竟连已臻小神位之境的自己,也无法招架其一掌。 火光明灭,万籁俱寂,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仰头上望。 但见那人凝立半空,呆呆地翻看着苗刀,喃喃自语,赫然是一个胖墩墩的老头,脸色青碧如鬼,眼白上翻,口涎沿着嘴角不断滴落,说不出的丑陋可怖,倒想是刚从坟墓里爬出的僵尸一般。 句芒、雷神都已恢复人身,踏空而立,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除了已故的神农,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将他们二人这般一掌震散?单从适才那一掌来看,五行毕集,相激相生,难道此人也是五德之身? 句芒思绪飞转,想遍了大荒所有的高手,也无法与此人联系一处。眯起双眼,灼灼地凝视着他手中的苗刀,妒怒如焚,双手毕集真气,微笑道:“这位朋友,长生刀是我族第一神器,看也看过了,能否请将之归还本族?” 那人置若罔闻,只是歪着头,喃喃道:“长生刀?我为何要这长生刀?这里是哪里?我是谁?我又为何要到这里?我到底是谁?”眼白翻动,满是茫然、苦恼、恐惧、厌烦的神色。 忽听一人高声道:“你是我的影子灵威仰。我到了这里,你自然要随我来到这里。!” 众人大凛,转头望去,哄然惊呼,山崖上站着三个人,除了一个戴着藤木面具的青衣人前所未见外,另外两个赫然是被囚禁于地牢的姑射仙子与夸父。 蚩尤脑中嗡然一响,狂喜如爆,险些喊出声来,晏紫苏脸上亦漾开灿烂笑靥,虽然瞧不见他的脸颊,却已料定他必是拓拔野无疑。 那矮胖老者闻言陡然大震,眼白连翻,咧嘴大笑道:“是了!你是灵感仰!我是你的影子灵威仰!” 右手凌空一探,登时抓来一片断木,“哧哧”疾刻,做了一个青木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听到“灵感仰”三字,句芒的脸色倏然剧变,说不出的僵硬古怪,群雄个个皆是哗然鼎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拓拔野瞥见句芒的表情,心中一动,暗想:“也不知灵感仰被陷鬼国之事,与句芒老贼有没有关系?就算无关,我也以牙还牙,栽赃陷害,让他百口莫辩。” 当下冷冷地凝视着木神,淡然道:“句木神,多谢你当日和汁光纪这般对待寡人。若不是被你害得困在地底,人鬼不如,寡人又怎能阴差阳错,练成‘碧火金光刀’?又怎会到达北海,得知‘盘古九碑’的秘密?” 句芒周身一震,脸色惨白,又骤然化为铁青,眼中尽是恐惧之色,群雄大哗,纷纷转头朝他望去。 拓拔野心中一凛,登时知道自己猜得没错,精神大振,森然道:“句木神,你为了篡夺青帝之位,勾结烛龙、烈碧光晟,筹谋得可真是长远哪。先害寡人,再害雷神,而后又把圣女仙子送与烛鼓之糟蹋,奸计败露,竟然又诬陷圣女清白……嘿嘿,文长老,按照族规,该定他什么罪?” 众人哗然,文熙俊惊疑不定,颤声道:“阁下……阁下真的是灵青帝么?如果阁下所言属实,句神上至少犯了八条重罪,就算是诛杀九族、形神尽灭,也不为过……” 句芒突然哈哈大笑道:“哪里来的小贼装神弄鬼,竟敢冒充灵青帝!你若真是陛下,就摘下面具让我们瞧一个究竟。遮遮掩掩的,莫非是我们认识的什么敌贼歹寇么?” 忽听一个柔媚悦耳的声音淡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人的面貌尚且可以千变万化,何况人心?纵然让你见着了脸容,你便能猜着其心么?”月色下,一个白发紫裳的美貌女子翩然踏波飞来,在崖石上落定。 姑射仙子叫道:“姑姑!”木族群雄中几个年老的长老神色陡变,失声道:“空桑仙子!”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空桑仙子与神农之事沸沸扬扬,大荒人所尽知,木族的后辈贵侯闻名久矣,今日却是初次见着。一见之下,心中均是怦怦大跳,暗想:“难怪当年神农为了她,竟险些连神帝之位也不要了。” 灵威仰听见她的声音,如遭电击,陡然大震,转过身,眼白翻动,仿佛在凝视着她一般,青碧的脸上突然绽放出奇异的光彩,就连握着苗刀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抖。 空桑仙子对着他嫣然一笑,又是温柔又是凄凉,淡淡道:“这句话是两百二十多年前,陛下告诉我的,不知陛下还记得么?” 群雄哗声大作,文熙俊脸色微变,大为紧张,沉声道:“仙子,你是说这个人才是陛下么?” 灵威仰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怔怔地看着她,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字字地道:“是了!你是空桑仙子!我是灵感仰!我是灵感仰!” 喃喃重复了几遍,声音越来越大,蓦地仰头哈哈狂笑,道:“我是灵威仰!我是大荒青帝灵威仰!”笑声如雷鸣滚滚回荡,又惊又喜,欢呼如潮。 拓拔野心下大感意外,想不到灵感仰经脉错乱,走火入魔而引致的癫狂,竟会因空桑仙子一语而恢复正常。微微一笑,忽想,空桑于他,是不是也正如龙女于己呢?鲲鱼腹中朝夕相处了数月,对这“老匹夫”也没有从前那般厌憎了,倒有些亲切之感,此刻见他恢复记忆,也不由暗暗为他感到高兴。 人群中,唯有句芒的脸色从铁青转为酱紫,又从酱紫变为惨白,他费尽心机、经营构建了整整五年的计划,偏偏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刻功亏一篑,心中惊恐、绝望、愤怒、仇恨……交融并涌,难以名状,周身微微颤抖,突然疾冲而出,朝山下飞掠。 雷神喝道:“哪里走!”碧光爆闪,青铜锤呼啸如电。句芒转生轮急旋怒转,将之轰然震飞,身形一晃,继续夺路狂奔。 旁边几个长老叫道:“抓住这逆贼,莫让他跑了!”众人如梦初醒,汹汹怒吼,兵器、箭石纵横飞射。 句芒尖啸飞冲,碧羽破肤,陡然化作那人头巨鸟,冲天怒舞,漫天青光激爆,炸散出万千道青霓翠芒,将四周攻来的神兵尽数震飞。 灵威仰兀自仰天狂笑,声如惊雷滚滚不绝,充满肃杀恨怒之意,右臂一振,七彩光浪轰然鼓舞,犹如霓霞横空,滚滚奔涌,“轰!”气浪四炸,狂飙似的将那团炫目碧光击得粉碎! 句芒尖啸声陡然化为凄烈惨叫,断羽缤纷,陡然从半空重重摔落,化作人形,挣扎着想要重新爬起飞奔,雷神锤却已狂飙似的撞中后心,“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如断线纸鸢飞出百丈来远,再也爬不起来了。 众人欢呼,如潮拥至,瞬间将他淹没。若草花衣裳飘舞,怔忪而立,站在湖边月色里,又是孤单又是茫然,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一般。 片刻之前,句芒还是族中大神、将要娶水伯、赤帝之女的准青帝,风光无二;而眼下却已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遍体鳞伤。命运无常,又有谁能预料。 灵威仰提握苗刀,昂首狂笑不止,这些年的历历情景从眼前飞闪而过。黑帝神囚,句芒伏法,他的两大仇敌都已剪除,但心中块垒郁积,满腔悲愤不知为何却难以消除。 远处,拓拔野、蚩尤二人紧紧抱在一起,晏紫苏、姑射仙子站在一旁嫣然而笑,夸父绕着他们翻着筋斗。那情景如此温馨,却又距离他如此之远。就连那些为了他而欢腾的人群,也仿佛隔着苍茫大雾,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夜穹苍茫,明月如钩,这玉屏峰顶的景色似乎依旧,然而一切却又早已不同了。他的影子斜照在地,却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 空桑仙子知他心底所思,涌起怜悯温柔之意,像是回到了两百多年前,第一次在曹夕山下,初见那桀骜张狂的少年。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自己说的话,都已经忘记了么?再好的皮囊,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灵威仰像是被她刺痛了心底最深处,蓦地转身喝道:“住口!”举起苗刀,锈迹斑斑的青铜刀锋印照着他那陌生又又可怖的脸容,眼白翻动,怒火欲喷,咬牙道:“倘若是他!倘若是他变成这副模样,你还会这般说么!” 空桑仙子微微一愕,凝视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还是不明白么?他变成石头也罢,骷髅也罢,在我心里,永远是从前的模样。而你在我心底,也永远是……永远是从前的好弟弟。” 灵威仰周身僵凝,这句话他早已听了不止一次了,但为何每听一次,都仿佛坠落寒渊?悲苦、愤怒、嫉妒、仇恨……又像烈火一样地烧灼着,让他的心绞扭焚烧,疼得无法呼吸。 忽然听见蚩尤大声喝道:“灵威仰!你我生死之约还未履践,我要拿你项上人头,祭奠蜃楼城数万百姓的英灵!” 灵威仰心底怒火如火山喷薄,不顾空桑仙子恳切的目光,哈哈大笑道:“你既一心寻死,我又岂能不成全你?今夜是我族大喜之日,寡人不妄开杀戒,明夜子时,孤照峰顶,不见不散!” 长袖一卷,青光怒闪,苗刀破空飞舞,不偏不倚,贯入自己面前巨石,直没入柄。 众人哗然,想不到以他青帝之尊,竟会答应这小子的邀战,更想不到他竟会将木族中人视若圣物的苗刀,这么轻易抛还于敌人。 拓拔野与晏紫苏拦阻蚩尤不住,心下大凛,且不说灵威仰在平丘所施展的独门“碧火金光刀”,也不说他在鲲腹之中错乱经脉,所无意修成的绝世神功,单从适才那重创句芒的那一记绚彩气刀来看,必定也是受北海极光启迪,天人感应,所创造出的“极光气刀”。 句芒炼成“人面毕方”的兽身之后,凶威大炽,尚且挡不住他一刀,以蚩尤眼下的小神级修为,与他生死相战,岂不是形如自杀么?但他知道蚩尤的刚烈无畏的性子,当日在南际山上既已发出了邀战,就算明知是死,也绝不会踌躇顾望。 当下朗声道:“且慢!灵威仰,你是木族青帝,我是龙族新任龙神,你我两族之间仇隙甚深,与其这般世世代代鏖战不断,倒不如你我做一个彻底了断!” 木族群雄这才知道他竟是近年来风头最健的龙族太子,喧哗大起,那些贵妇、美婢早闻拓拔野俊美无双,魅力犹如磁石,翘首以望,偏偏他戴着藤木面具,难窥真容,心下大感失望。 灵威仰眼白翻动,大笑道:“今天是什么良辰吉日?竟有这么多人赶着投胎么?”脸色陡然一沉,冷冷道:“你想如何?说来听听。” 拓拔野天元逆刃银光电舞,凌空在山崖上花了几个蛇形篆字,朗声道:“你我明夜子时之前,在孤照峰上比刀决战,你若胜了我,我便将‘回光三宝’、‘盘古九碑’全都送给你!” 众人大哗,就连雷神等人亦骇然瞠目,“回光三宝”与“盘古九碑”可谓大荒人人梦寐以求的至尊神物,得其一已是天恩眷顾,想不到这小子竟尽收于身。 灵威仰眼白上翻,冷冷道:“如果我败给你了呢?” 拓拔野道:“倘若你败给了我,木族便与我龙族化干戈为玉帛,从今往后,再不侵犯我东海一岛一石,也绝不可与我族民、盟友交锋动手!” 灵威仰一愣,才知他绕了这么大圈子,竟是想要保护自己兄弟,哈哈狂笑道:“妙极妙极,如此便宜买卖,焉能不做?”顿了顿,嘿然道,“不过既是比刀决战,神兵无眼,死生有命,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怨不得旁人。” 拓拔野淡淡道:“一言为定!” 灵威仰哈哈大笑,昂身拂袖而走。木族群雄纷纷随之退散,顷刻之间,人如潮来,人如潮往,偌大的中峰天湖只剩下了拓拔野等寥寥几个人影。 雷神微微一笑,抓住拓拔野的双肩,轻轻一摇,歉然道:“小兄弟,当日你在雷泽舍命相助,雷某感铭在心。只是明日一战,他是我族青帝,老哥哥我实在无法相帮。只要你能安然度过明日,有任何需要,只管开口便是。” 拓拔野微笑道:“多谢雷神上。” 姑射仙子怔怔凝立,欲语还休。晏紫苏心下雪亮,拉着蚩尤等人避了开去。 等到四下寂静无人,姑射仙子才叹了口气,道:“拓拔太子,你为何要与灵青帝邀战?是因为……是因为……”眼圈忽然微微一红,低声道:“是因为再也找不着龙妃,所以心如死灰,不想独活了么?” 拓拔野心中陡然大痛,默默无语,暗想:“原来她竟是如此知我。”不知是惊是悲是喜。 姑射仙子见他默认,心中一酸,泪珠险些便要滚落,急忙别过头,樱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目光所对处,恰好是那面山壁,空桑仙子正痴痴俏立,凝视着那刻写壁上的《刹那芳华曲》。 她心中剧痛,突然又想起五年前在这里初次遇见拓拔野的情景来。那时竹林青翠,月华如水,他正少年。时光流转,命运轮回,为何此时此地,情景依旧,人物全非? 夜风吹过山顶,树叶沙沙作响,崖边,那株桑树在月光里闪闪摇曳,寂寞得就像在先前地牢里,他所吹奏的那首箫曲。那是那年那夜,章莪山的月色里,他与她即兴合创的清曲。雪峰冰湖,摇碎一池幻梦。自己涂写在雪地上的歌词,曾吐露了自己所有朦胧的心事,擦去了,却从此刻在心底,再也不能遗忘。 在她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缠绵跌宕、如泣如诉的旋律:“奈何,一夜春风,心如桑叶,又是花开时节”。她的心是不是少年时,自己夹藏在湿沙里的一片桑叶,被春蚕不分昼夜地咬噬?然后结茧吐丝,变成一只飞蛾,迷失于春风沉醉的暗夜? 她想要忍住眼泪,却没有忍住那如潮的悲伤,泪水汹涌地划过她的脸颊,像冰,像火,像决堤的春江。但不是为他,不是为自己,是为了那些总也无法忘记的以往。 见她别过头,一动不动,泪珠一滴滴落在草叶上,拓拔野呼吸窒堵,心中大痛,像要出言劝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伸出手,却不知该拉她何处。他们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中间横隔着苍茫的月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转过身,眼圈通红,低声道:“灵青帝今非昔比,修为彻鬼通神。你……你多保重。”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碧翠通透的绿玉,挂在他的脖子上,不敢再抬头看他,步履翩然,消失在山崖的另一端。 (卷二《青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