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记4·天元》 第一章 青云直上 “当!”光浪炸舞,震耳欲聋。 蚩尤只觉双臂剧颤,十指酥麻,苗刀仿佛劈在了铜墙铁壁上,被那反撞巨力所震,气血狂涌,险些便欲翻身倒冲,又惊又怒,想不到毕集周身神力,竟也不能奈这凶鸟何! 大金鹏鸟被林雪宜的碧蛇簪刺中后,凶性大发,又被他骑到颈上斫了这一刀,更是狂怒不可遏,呜哇咆哮,振翅冲舞,“砰!”其背颈重重地猛撞在上方石壁,他夹在中间,登时眼前一黑,“哇”地鲜血狂喷,周身几欲碎裂,不等喘过气,巨鹏又尖啸着翻身倒冲,朝右方洞壁猛撞而去。 蚩尤收势不住,霍然凌空飞甩,心中大凛,双脚猛然一夹,奋力卡住它的脖颈,双手死死揪住它颈上翎毛,猛一缩头,擦着石壁急冲而过。饶是如此,左臂上仍被划了一道长口子,鲜血迸流。 炎网凛冽,天旋地转,顷刻之间怪鸟又贴着洞壁穿梭了几个来回,换了旁人,不是被掀飞抛落,就是被撞成了肉泥,但他骑乘十日鸟已有五年,对于驭鸟诀窍纯熟在心,口衔苗刀,低头贴伏,任那巨鹏将自己甩得东颠西晃,也绝不撒手,每次都堪堪从鸟背与石壁之间的缝隙闪过,惊险万状。 尖啸声中,鹏鸟急速膨胀,很快又增大了数倍,庞然巨躯几已将洞窟充盈填满,双翼张扬,“轰隆”连震。洞壁顿时被拱得迸裂开来,长缝纵横,碎石飞舞炸射。 二八神人护着林雪宜左冲右突,哇哇大叫,不断朝蚩尤冲来,似乎颇为担忧他的安危,想要上前相助,但洞窟迸裂,火沙、碎石四炸掀卷,气浪惊人,饶是这八大树妖铜头铁臂,亦被撞得“哧哧”激响,踉跄后跌。 空隙越来越小,蚩尤被巨鸟所抵,避无可避,终于接连猛撞在石壁上。骨骼欲散,剧疼攻心,脑中却只记挂着八郡主的生死,怒火如沸,刀光爆卷,大吼着接连劈斫而下,“当当”连爆,震得他半身几近酥麻,却始终不能伤其分毫。 大金鹏鸟张口狂啸,震耳欲聋。“轰!”一道赤艳夺目的火光怒喷而出,满洞皆红。几在同时,它周身翎毛炸舞,陡然鼓起一团紫红色的气浪,稍一停顿,如奔云飚浪,四下滚滚炸散! 蚩尤脑中“嗡”地一响,眼前昏黑,气血如爆,下意识地伏身紧紧抱住鸟颈。只听得轰隆连震,仿佛无数个惊雷在耳边无休止地竞相狂奏,将他炸散成了万千碎片;又仿佛海啸突来,惊涛骇浪,一重重汹涌高抛,卷溺着他跌宕飘摇…… 明月初升,夜空辽阔,星子疏落地淡淡闪烁着。 牛头山黑漆漆地矗立在天地之间,仿佛一只伏身昂首的巨兽。山的南边,是无边无垠、起伏如海的银色沙漠,狂风卷舞,沙土蒙蒙如烟。 突听“嗷嗷”怪叫,十只火红色的怪鸟怪叫着从牛头山顶冲天飞起。 “轰”的一声巨响,峰顶赤光爆吐,宛如长虹贯空,照得天地皆紫。地动天摇,整个牛头峰隆隆连震,竟象波浪一样急剧晃动起来,崖岩裂缝迸舞,瞬息间龟裂蔓延,猛地朝外一鼓,轰然炸散! 晏紫苏骑鸟冲天,回眸望处,碎石破空乱舞,几座山峰齐齐朝下坍塌陷落,烟尘滚滚,土石奔泻,轰鸣不绝。九黎群雄分骑九鸟,抱着盘古九碑尾随在后,齐声欢呼。 她松了口长气,想到适才竟在林雪宜与八斋树妖的眼皮底下,硬生生地抢走了这九块古往今来,人人梦寐以求的神碑,又是得意又是快慰,忍不住格格大笑起来;但想起蚩尤仍在地底,死生未卜,心中又不由一沉。 大金鹏鸟与鲲鱼、混沌并称太古三大凶兽,当今天下能镇伏它的神器惟有盘古九碑。若不能尽快找出刻写在九碑上的封印诀,一旦鹏鸟解印,别说是驾驭它直冲九万里,重回大荒,能否在其凶威之下保全性命,还是个大大的疑问。 当下驱鸟盘旋,用古语大声道:“伏羲使者有令,速速读出碑上咒文,与他共同施法,驾驭大金鹏鸟。”她虽然已能流利听、说上古语言,但对那扭曲如蛇的古篆却仍是一字不识,只有借助九黎群雄,解析碑文奥秘。 众人此时对她与蚩尤已是心悦诚服,当下纷纷扶正神碑,七嘴八舌地念诵起来。 下方牛头山隆隆连震,山崩石炸,不断地坍塌陷落,又听一阵惊雷叠爆似的轰鸣,群雄低头望去,面色齐变,只见牛头山浓烟滚滚,崩塌陷落的山体突然朝上隆起,宛如万千巨浪喷涌翻腾,几在同时,方圆数十里的大地突然朝上拱起,“格啦啦”脆响不断,裂缝迸飞,就连南边那无边的沙漠亦随之滚滚翻动起来。 晏紫苏心下一紧,大金鹏鸟!大金鹏鸟就要冲出来了! 念头未已,“轰!”“轰!”剧震狂爆,大地陡然迸舞碎裂,无数道火光怒射喷薄,赤舌乱舞,纵横摇曳,从众人周围呼啸卷过! 几个人避之不及,登时被火焰烧着,慌不迭地挥手拍灭。群雄大凛,纷纷驾鸟上冲。 大地如山丘般急剧隆起,四周龟裂蔓延。遥遥俯瞰,仿佛涟漪怒卷,一圈圈地盘旋荡漾;又象是万千火龙破海腾空,喧嚣怒吼。刹那间,百里之内尽是纵横地缝、冲天火焰。 南边那茫茫银沙被火光映照得时而姹紫,时而艳红,滚滚翻腾,不断地朝地下迸裂的缝隙汹汹陷落;但被那喷薄的地火炎风猛一掀卷,又化为无数火山弹似的彤红火沙,呼啸破空,迤逦乱舞,划得夜空缤纷绚丽,光怪陆离。 远处群山之间,隐隐传来惊呼、哭喊声,循声远眺,竟是百余名来不及撤离的牛族百姓,被喷薄的地火困在山谷中,惶急不得出。 加农等牛族群雄面色骤变,哇哇大叫,便想赶往相救,晏紫苏大急,悄脸一寒,叱道:“都给我站住!大鹏即将解印而出,你们若不及早念诵咒语,因小失大,死的可就远不止这一百来人了!” 群雄一凛,正自踌躇,忽听鸟鸣嘈杂,东边夜空中冲来数千只鹰鹫、飞兽,朝着那惊惶失措的牛族百姓急掠而去。瞧那迎风鼓卷的旗帜,赫然正是鹰、马、虎等族的飞骑。 众人又惊又喜,大声欢呼。接着,四周长呼狂笑此起彼伏,旌旗猎猎,越来越多的飞骑驭空冲来,在各族长老的调度下,有条不紊地穿插俯冲,将遍地哭喊狂奔的百姓一一挟抱冲起。 九黎各族之间从前纠纷不断,战事频仍,但经过了连日来这一系列变故之后,恩仇尽泯,携手同心,眼见牛头山四周狂震喷火,其余八族纷纷尽遣飞骑援救。 眼见各族临危不乱,同舟共济,晏紫苏心中大松,嘴角噙笑,暗想,这数万太古囚民勇悍绝伦,军纪森严,若真能带领他们逃出生天,团结一心,辅佐蚩尤,莫说重夺蜃楼城,就算是逐鹿天下,又有何难? 思忖间,又是一阵轰隆狂震,大地高高隆起,地表迸裂,如深渊纵横。浓烟滚滚,火焰冲天,被拱起的牛头山重又轰然崩塌,顷刻间便被那血盆巨口似的地缝“吞”了个一干二净! “嘭!” 一块长、宽近两百丈的地块突然冲天迸炸,烈火喷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冲掠而下的数十名飞骑轰然横扫了个正着,惨呼叠起,人影纷飞,霎时间便坠没于茫茫火海之中。 晏紫苏大凛,知道大鹏即将破土而出,急忙从加农腰间夺过青牛角,仰头呜呜高吹,用古语指挥各族飞骑。 号角方起,轰鸣迭爆,火焰高窜,那高高隆起的数十里“山丘”被地火推挤,急剧迸裂炸涌,一片又一片的地块破空冲起,炸散迸飞,乱石如流星激舞。群雄阵势大乱,纷纷惊呼着冲散开来。 九黎各族的号角接连破云长吹,将她的命令次第传导,过了片刻,数万飞骑大军渐渐恢复镇定,结成雁阵,盘旋着冲上万丈高空。 月光下,莽苍大地如汪洋奔涌,又如滚水沸腾,万千道赤丽的火光纵横冲天,巨石、沙土、树木,甚至一整片、一整片的地表、山峰高高掀飞,迸炸乱舞……相隔数百丈,仍能感觉到那迫面而来的炽热气浪与汹汹狂风。 群雄呼吸窒堵,心下骇然,从未见过这等惊心动魄的狂乱场面。他们世世代代受困苍梧之渊,悲郁愤懑之时,常常指天诅咒,恨不能降下狂雷,冲起地火,将这大牢笼般的世界尽数毁灭,但今日咒语成谶,却感觉不到半点惊喜与快慰,恐惧之间,竟夹杂着说不清的悲怆与迷茫。 “轰隆隆!”大地如巨井洞开,红彤彤的气浪如狂风卷舞,直冲云霄。鹰族的风翼轩猛吃一惊,失声道:“那是什么?”只见那姹紫嫣红的地渊裂口之中,突然冲出一个赤红的巨物,彤光吞吐,仿佛平地里长出一个百丈高的火焰山。 “呜!哇!”那巨丘似的怪物突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啸,众人脑中嗡的一响,气血乱涌,登时便有百余人失去平衡,惨叫着翻身急坠而下。 晏紫苏花容微变,吹角骑鸟,领着众人继续朝上飞冲。 那地渊急速扩大,那赤红巨物尖笑不绝,高高突起,蓦得睁开两团碧绿的幽光,大如天湖,晃映着漫天缤纷火浪,接着又是一阵轰鸣狂震,地渊两侧大地竞相迸裂,“砰砰”连爆,两道紫红狂飙冲天怒涌,又仿佛两座绵延十余里的山脉破土崛起,遮天避月…… “大金鹏鸟!大金鹏鸟出来了!”群雄惊呼迭起,这才看清,那赤红的巨物赫然竟是一只巨大的难以想像的鹏鸟!突出的“火焰山”,森寒碧绿的“天湖”是它的双眼!而那两座横空出世的凌云雄岭正是它高高扇起的双翼! 晏紫苏喝道:“不要看它,快快念诵咒语!” 八十一勇士惊魂普定,凝神诵读碑文。九黎各族听说他们所念的乃是大鹏的封印决,无不如撰救命稻草,纷纷随之大声复诵,一时间声浪如潮。惊天动地,竟压过了所有轰鸣。 但这快神碑上所刻的文字庞杂混乱,顺序极为古怪,众人读起来磕磕绊绊,浑然不知其意。晏紫苏虽然聪明绝顶,颠来倒去地猜测,也难明究底。眼见大鹏继续尖啸破土,丝毫不受制约,心中又惊又急。 大金鹏鸟双翼横扫,紫红眩目的火浪如狂飙惊涛般层叠奔涌,催枯拉朽,天摇地动,轰鸣震耳,龟裂的大地不断坍塌、迸炸,群山崩倒,沙漠倾泻。狂啸声中,它双翼朝下齐齐一拍,烟云滚滚炸舞。突然破土挣脱,冲天高高飞起! 众人大骇惊呼,被那如狂风般倒卷的气浪遥遥冲击,呼吸不畅,头发、衣袖猎猎鼓舞,阵形登时大乱。 月色凄迷,火光冲天,那大鹏当空张开巨翅,尖啸上冲,翼展达到三十余里,仿佛红云滚滚;身躯长近千丈,遍体羽毛随风起伏,犹如烈焰汹汹。银白的巨喙长近60丈,张开时,火焰怒喷,映照在两侧的凶睛碧光,尤为狰狞可怖。 晏紫苏心中砰砰乱跳,想不到这凶鸟巨大如斯!除了烛龙的兽身,她生平见过的最大凶兽便是北海玄龟,浮出海面时如同方圆数里的巨岛,但与这大鹏相比,那玄龟竟小的如同她所饲养的情龟了! 更让她震撼的,是这大鹏迎风鼓舞,周身竟似仍在不断膨胀,上冲了不过百丈,竟足足大了一倍有余。按此计算,等它冲到众人身边,双翼必可舒展百里,一旦其发狂振翅猛击,九黎所有飞骑之怕无一人可以逃生! 十日鸟嗷嗷怪叫,盘旋高飞,碧睛中露出从未有过的恐惧。晏紫苏周身寒彻,斗志大消,直想立刻驭鸟逃之夭夭。但秋波转处,突然瞥见那大鹏巨颈上骑着一人,在风中猎猎摇摆,心中陡然一沉,失声道:“蚩尤!”担忧牵挂顿时代替了畏缩恐惧。念头一动,取出乾坤袋,将九碑收入其中,骑鸟急冲而下。 旋风扑面,气浪如狂,仿佛万千巨浪兜头劈脑地卷溺拍打,蚩尤双眼迷眨,肌肤鼓动,十指死死地揪住鸟翎,口衔苗刀,身子却已凌空飘起。鸟项上的火焰被风一刮,越发猛烈,烤的他周身彤红,肌肤刺疼,若非有辟火珠护体,他早已被烧成炭灰了。 身在千丈高空,目睹周遭纵横飞舞的被这凶鸟翼风横扫,立即炸碎如齑粉,心中不由大凛,一旦松手甩落半空,纵他有铜头铁臂,被气浪扫及,只怕亦逃不脱这分崩离析的命运。 但想到烈烟石被它吞入已近半柱香的工夫,也不知是生是死,蚩尤心焦如焚,顾不得生死,更顾不得要驾驱此鸟冲离此地,瞅准机会,蓦地大喝一声,右手抽刀,再度奋力往它项骨怒劈而下。 “当”地一声,虎口迸裂,苗刀几乎脱手,震的他丹田剧痛如绞,身子在空中猛一飞旋,左手险些松开,只得重有咬住苗刀,双手紧抓鸟翎,低头伏帖。 大鹏每时每刻都在急剧增长,皮毛亦变的越来越加坚厚,它破壳初出之时,林雪宜尚能用神簪穿其肌体,但等到蚩尤骑其背颈,挥刀劈斫时,它的皮、骨已比玄冰铁还要坚硬了。 到了此刻,它体如巨山,双翼如垂天之云,再想破其体肤、穿其脊骨,谈何容易! 当是时,下方传来哇哇大叫声,蚩尤低头望去,只见火焰狂舞,土浪冲天,那八个双头树妖正扛着林雪宜凌空飞掠,急追而来,被大鹏双翼气浪排击,摇摇晃晃,好似空中跌宕起伏。 林雪宜叫道:“臭小子,还不叫那小妖女将盘古九碑送还与我!普天之下,只有我才知道大鹏的封印神决,只有我才知道如何操纵九碑,驾驱此鸟……”语音未落,被巨鸟翼风横扫,“哇”地又喷出一口鲜血,剩下的话顿时说不出来。 上芳遥遥传来晏紫苏的笑声:“老妖婆,你现在元气大伤,连缚鸡之力也没啦,还敢说这种大话。若想回返大荒,多活几年,就快快将封印决告诉我。本国主一声令下,合九黎数万人之力,还怕收服不了这大鹏金鸟么……” 蚩尤听得她的声音,心中一震,抬头大喝道:“别下来!这里太过凶险,你还不快走!” 晏紫苏从极高处骑鸟俯冲而下,衣裳猎猎,笑靥如花,高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说好了生死与共,不离不弃,你在哪里,我自然就在哪里。”心意已决,反倒了无惧意。当下思绪飞转,想着如何趁八斋数妖不备,将“两心知”种入林雪宜心房,探明大鹏鸟的封印口诀。 林雪宜微微一震,喃喃道:“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反反复复地念了几遍,双颊晕红,双耳如烧,心中悲戚、嫉妒、愤怒、凄楚……交相翻腾,突然格格大笑道:“好一个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可惜呀可惜,这小子为了那冰美人连命都不想要啦,又哪顾的上与你这小妖女不离不弃……” “住口!”蚩尤脸上烧烫,喝道:“你污蔑我倒也罢了,八郡主是火族亚圣,岂能容你诽谤清誉!” 林雪宜格格笑道:“啧啧,被我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了吗?这些日子和那小丫头日夜相对,耳鬓厮磨,又是拥抱又是亲嘴儿的,全都被我瞧在眼里啦,难不成你敢做不敢当,怕我说了出去吗?” 蚩尤虽不记的当日吞服兽丹后狂乱失态之事,但这八、九日以来,与烈烟石共处一室,同生共死,不只不觉间亦生出颇为微妙的奇异情愫,加之她三番五次冒死相救,感铭于心,对她感觉自然有所不同;此刻被林雪宜这般揭短,面红耳赤,又急又怒,真气登时奔乱岔涌,双手一震,被那大鹏尖啸旋起,竟险些脱身冲出。 抬头叫道:“妹子,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八郡主方才被大鹏吞到肚里,便是为了救……”原想说“为了救我”,但心头一凛,生怕她更加误会,便硬生生顿住不言。 晏紫苏对烈烟石原本便十分提防,先前眼见蚩尤为了救她,竟不惜以血肉之躯抵挡延维,已是疑心暗起,此刻见他这般情状,心中更是一阵针扎似地酸疼,相信了十之八九。脸上却不动声色,柳眉一挑,格格笑道:“老巫婆,你想挑拨离间,好趁乱打劫吗?呸,我才不上你当呢。”指间暗捏蛊针,杀机大作。 林雪宜笑道:“忠言逆耳,信不信由你。你的亲亲好郎君与那冰美人情意绵绵,生死相惜,用来作大鹏鸟的解印人祭最好不过。再不交出盘古九碑,等到大鹏鸟也将你夫君也吞入肚里,那就悔之晚矣啦!” 一边故意激怒蚩尤,一边嗡动嘴唇,暗暗指示二八神人,立即追上大鹏,将他生擒为人质,迫使晏紫苏以九碑交换。 不想二八神人咿呀大叫,指着那断了一臂的“阿五”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肯恩将仇报,转而对付蚩尤。 当是时,大鹏金鸟纵声怒啸,如雷贯耳,晏紫苏仿佛被重锤当胸猛击,喉中腥甜狂涌,身子一晃,顿时仰头翻跌而下! “小心!”蚩尤肝胆尽裂,惊急之下,猛地翻身急冲,脚尖在大鹏头顶一踏,御风高飞,奋不顾身地朝遥遥下坠的晏紫苏掠去。 巨鸟张喙咆哮,一道直径近四十丈的火浪朝他后心怒喷飚冲,蚩尤避无可避,下意识地挥刀扫挡,“轰!”碧绿的刀风气浪如惊涛怒卷,与火柱层叠猛撞。 绚光怒炸,如烟花叠爆,蚩尤鲜血狂喷,纸鸢似的飘摇飞跃,左手却趁势半空劈扫,气浪滚滚,将晏紫苏高高抛飞,太阳乌怪叫俯冲,双爪恰好抓住她双臂,重新冲天飞起。 大金鹏鸟去势如电,尖啸声中,又接连喷出十余道焚天火浪,蚩尤大凛,知道硬挡不得,踏风冲掠,堪堪擦着火浪闪避翻飞,饶是如此,仍被撞得七荤八素,气血翻腾。 九黎群雄骑鸟俯瞰,震骇无已,想不到以伏羲使者之通天神力,到了这巨鸟面前,竟也只有闪避之功,而无半点招架之力!一时间,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今日只怕要丧生此地了!”又是悲沮又是恐惧。 加农心潮起伏,大喝道:“他奶奶的,死便死了!老子宁可作大鹏的腹中餐,也绝不再当这窝囊囚!”猛地一夹太阳乌的脖颈,挥刀急冲而下。 群雄被他这般一吼,热血如沸,纷纷叫道:“宁战死,不囚生!”霎时间如云层崩倾,流星密舞,呼啸着骑鸟俯冲,誓与大鹏拼死一战。 大金鹏鸟双翼平张,扶摇直上,尖啸着喷出道道狂飙火浪,直冲起数百丈高。太阳乌驮着晏紫苏左冲右突,有惊无险地避让开来,倒是冲在最前的数十名九黎战士被炽风一卷,登时烈焰焚身,惨叫着高高坠落。 蚩尤怒火填膺,喝道:“孽畜受死!”双手并握苗刀,翻身螺旋下冲,“轰轰”连声,那火柱被苗刀气锋接连劈裂,迸炸四涌,周围的空气顿时如湖水般波荡起来。 二八神人哇哇大叫,将那只黄羽赤头的怪鸟解印而出,驮负着林雪宜在下方盘旋,擦着那层叠爆涌的绚光外侧环绕急冲。蚩尤闪电似的掠至那巨鸟尖喙上方,双手握刀,奋起神力,一记“风入松”,朝它右眼电劈而下。 鹏鸟大怒,双眼碧光爆射,蚩尤眼前一花,如被雷电当胸劈中,周身如裂,酥痹剧疼,顿时撞飞出十余丈外。 还不等聚气回神,只听晏紫苏惊叫道:“呆子小心!”那巨鸟雷鸣狂啸,红光火浪兜头怒卷,登时又将他打得百骸如散,鲜血狂喷,连续翻了七八个筋斗。 当是时,耳边“哇哇”大叫声此起彼伏,人影交错,狂风凛冽,二八神人穿插冲到,一把将他挟起,翻身飞腾,绕过大鹏的滔滔火浪,冲至它脖颈上方。 林雪宜大喜,叫道:“阿大,阿二,快将这小子提到我这儿来!”见他们摇头不从,又惊又怒,喝道:“你们反了么!连我的话也也不听!” 但任她如何尖声大骂,八斋神人也不理会,径自将蚩尤牢牢架在鸟颈上,口中咿呀乱叫,双掌翻飞,各自抵住蚩尤一处八极穴道,将雄浑真气汹汹传入。 蚩尤浑身一热,精神大振,想不到这八个树妖竟会转而帮助自己,又惊又喜,当下纵声大笑道:“多谢八位前辈!我们这便一起联手,将这孽畜降伏!”默诵“三天子心法”,八股真气滔滔流转,苗刀凌空扫舞,光焰怒爆,“轰”地一声,猛然劈入大鹏颈背,鲜血激射,喷了他一头一脸。 上方众人惊喜莫名,欢呼不已。蚩尤也一愣,想不到这一刀竟能得手! 他修炼心法不过七日,初筑八极之基,又阴差阳错地汲取了延维等人的真元,却像一个方入宝矿的孩子,满目琳琅,却不知当如何是好,是以起初与鹏鸟激斗之时,始终未能发挥出全部威力。此时有八斋神人相助,八极贯通,真气犹如骤然增长了八倍,再加上沉潜于体内的近八人真元,威力之强猛,可谓惊天动地,饶是这大鹏坚逾铜铁,也抵受不住。 “呜——哇——”巨鸟吃痛狂吼,周身陡然一缩,又蓬然鼓舞,翎毛怒炸,火焰轰然狂爆,蚩尤喉中一甜,顿时被那气浪撞得冲天飞起,苗刀却依旧紧紧卡在它颈骨之间。 二八神人哇哇大叫,绕着他盘旋飞舞,手掌翻飞,犹如春蚕织茧,将真气绵绵不断地冲入他奇经八脉。遥遥望去,碧光滚滚,越转越大,朝着大鹏背颈螺旋急冲。 大金鹏鸟狂怒已级,仰颈长啸,双翼陡然合拍,“呼!”漫天火焰登时被推挤成两条高达百丈,绵延十余里的火龙,朝着蚩尤等人隆隆猛击! 数十里狂风汹涌,气浪奔腾,九黎群雄虽遥遥在上,仍被刮得气息滞堵,踉跄摇摆,大惊失色,纷纷驾鸟上冲。 晏紫苏恰好在那两道狂飙扫及的边沿,想要飞逃已然不及,长发乱舞,衣裳猎猎,身如惊涛飘萍,扶风柳絮,真欲冲天飞去。乾坤袋一松,九块神碑顿时横空旋转,朝着下方急速坠落。 晏紫苏心中一沉,探手想要抄抓,哪里还能够着?眼睁睁地看着盘古九碑悠悠翻转,渐行渐远,周身仿佛突然僵住了一般,过了片刻,才如梦初醒似的失声大叫,惊急懊悔,便欲翻身下冲,却被太阳乌紧紧抓住双臂,嗷嗷叫着冲天飞起。 “轰!”“轰!”九碑冲入大鹏的汹汹翼风,气浪瀑涌,猛地撞起绚丽夺目的重重光浪,仿佛几朵彩菊凌空怒放。 林雪宜又惊又喜,颤声叫道:“盘古九碑!盘古九碑!阿大,阿二!快将它们接住!快将它们接住!” 二八神人正与蚩尤螺旋急冲,听到叫声,齐齐一凛,忍不住转头顾盼。那翼风气浪顿时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嘭嘭”连声,八人跌撞冲散,浑身着火。 蚩尤翻飞急转,蓦地大喝一声,冲过翻腾狂卷的烈火气浪,掠回到大鹏颈上。 九碑拖曳起九道绚彩流光的长长气浪,如彗星划空,急速下沉,林雪宜满脸狂喜,张开双臂,格格大笑道:“九碑!九碑!九碑终于还是叫我得到啦!”奋起真气,从黄鸟背上抄足跃起,伸手挡去。 “阳天紫金碑”当先冲到。“砰!”猛撞在林雪宜的左手上,掌骨顿时折断,她银铃似的笑声顿时化作凄厉长嚎,接着又是“乒乓”两声,“浩天白金碑”与“苍天碧金碑”齐齐撞在她胸腹、右腿上,肋骨、腿骨应声断折,鲜血飞溅。 二八神人大吃一惊,怪叫着翻身下掠。还不等接近,其余六碑却已接连不断地猛冲而至,或笔直撞击在她身上,或擦着旁侧急速坠落。 顷刻之间,林雪宜遍体鲜血,眼神涣散,骨骼几已寸寸碎断。她先前在地底接连捱了大金鹏鸟的雷霆猛击,早已经脉震断,身负重伤;而这神碑每块都重逾千斤,又从万丈高空笔直坠落,力势之猛何止万钧?她强聚真气以迎接九碑,不啻于飞蛾扑火。 “嘭!”最后一块“朱天红金碑”不偏不倚地正撞在她胸前,她浑身一颤,“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溅在赤红色的碑石上,灼灼闪耀;双臂却下意识地将之陡然抱紧,面色惨白,嘴角泛起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夹着那块神碑,衣裳猎猎,朝着那地火喷薄的深渊急速坠落。 黄鸟悲啼盘旋,二八神人方甫急冲而下,却被那轰然爆卷的层叠地火撞得飘摇后翻,定睛再看时,浓烟滚滚,火舌吞吐,那红彤彤的无底地渊就象裂开的巨兽大口,早已将她与那九块神碑吞噬得无影无踪了! 八斋树妖十六个头颅交相转动,面面相觑,又是茫然又是骇异,忽听上方大鹏尖啸,气浪炸舞。抬头望去,夜空中又是火浪纵横,如霞云汹涌,蚩尤贴伏在那巨鸟脖颈的左侧,双腿悬空,身如飘叶,随时都将被甩飞而出。 二八神人齐声怪叫,重又冲天飞起,环绕着蚩尤急速团团飞转,八道气浪纵横交错,蛛网似地将他缠绕中央。蚩尤大喝一声,翻身骑上鹏颈,双手合握苗刀刀柄,奋力朝下旋斩。 刀锋切入其颈骨,稍一动弹,都是锥心彻骨的剧痛,大鹏发狂似的振翼怒啸,翎毛炸舞,登时又将他震得松手飞跌开来。 蚩尤猛一聚气,正待重新扑上,烈焰滚滚,鹏鸟周身急剧膨胀,刹那间又增大了一倍有余,苗刀登时连柄没入其体,伤口鲜血汨汩,蒸腾如红雾,过不片刻,竟浑然愈合,半点缝隙也瞧不出来了。 蚩尤又惊又怒,盘古九碑已坠入深渊,天下再无神器可将这凶鸟收伏;而它的皮肉坚硬如玄冰铁,此刻苗刀亦失,又有何神兵利器可洞穿其体?加之这巨鸟瞬息万变,倍增倍长,若不尽快将它杀死,一旦它变为传说中那翼展数千里的遮天巨鸟,这时的每一个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呜——哇——”思忖间,大金鹏鸟狂啸如雷,扶摇直上。云雾倒掠,天旋地转,距离上方的九黎群雄只有百余丈的距离了,只要它再一喷火,方圆数百里地天幕必将化为一片炽烈火海…… 狂风呼啸,夹杂着众人的惊呼、呐喊、哭叫、怒吼……喧嚣如沸,火焰狂舞,星子闪烁,夜空象是急速旋转的无边无底的深渊,他呼吸窒堵,心如乱麻,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阵尖锐刺骨的恐惧。 “蚩尤,蚩尤……”在那片狂乱的嘈杂声里,他仿佛听见晏紫苏温柔的呼喊,象春风,象海浪,象这夜空里缭绕不绝的青云。 他的心突然平定下来了。 体内真气滔滔冲涌,穿过八极,卷过八脉,狂潮怒浪似地冲入他的手心,蚩尤哈哈长笑,猛一凝神,右手五指闪电似的插入自己的脊椎,强忍剧痛,将那根伏羲牙一点、一点地抽拔而出。 晏紫苏遥遥瞥见,花容瞬时惨白,失声道:“呆子!不要!” 话音未落,蚩尤仰天怒吼,已将那根獠牙血淋淋地攥握在手,奋起周身真气,朝着大鹏鸟的脖颈猛扎而下! “轰!” 气浪四炸,血雾纷扬,大金鹏鸟张翼狂吼,一道火浪如赤虹贯空,照得八百里翻腾迸裂的大地一片彤红。 第二章 芳心谁锁 烈火焚烧,隆隆剧震。 她徐徐睁开双眼,周围红彤彤一片,象洪炉,又象火山,沸腾的气浪炙烤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她是谁?这又是在哪里?她皱着眉,凝神四扫,过了片刻,才徐徐记起先前发生的一切,失声道:“蚩尤!” 方一动弹,“啊”地蹙眉呻吟,汗珠滚滚而下。百骸欲散,剧疼如绞,体内仿佛有无数火焰跳窜喷涌,就连一张口,也似有青焰喷吐而出。这是在大金鹏鸟的肚中!心中一紧,随即又是一松。既然仍能感觉到痛楚,便意味着她还没死。是了,就连当日的赤炎火山也烧她不死,大鹏鸟的胃火又算得什么? 烈烟石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冷笑,心中突然又是一阵尖锐无已的剧痛。猛地深吸一口气,凝神内视,奇经八脉大多灼毁,任督二脉便已震断,想必先前为了挣断两仪八极链,将漫天雷火导入体内所致。再看掌心那赤艳如珊瑚的红纹纵横交错,沿着雪白的手腕迤逦蔓延,已经遍布全身,瞧来格外触目惊心。 她皱起眉头,一阵厌烦,心中突然又是一阵收缩似的阵痛,凝神查探,陡然一凛,心房之中赫然又多出了一个小巧的玛瑙玉锁,正随着心室的跳动不断膨胀、收缩…… “孩子,为了你,为了火族的神圣尊严,为了火族一百零六城的百姓,我要将你的心永远锁上……” “有一天这个心锁会自然消失。你的心将如磐石,不会再有丝毫疼痛,因为那时你已将他完全忘记。”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刹那间疼的无法呼吸。但比疼痛更加猛烈的,却是森冷刻骨的悲喜和恐惧。 她依稀记得师傅说过的这句话,也依稀猜出了前因后果。在赤炎山的滚滚岩浆里,心锁已被焚化为虚无,但为何今日竟又会重新成型?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那些陈埋的记忆正渐渐的分播破土呢? 自从那日在凤尾城楼,第一次闪过似曾相识的诸多画面,她的心底便说不出地惶惑矛盾,即渴望记起以往的一切,又害怕那将是再无法挣脱的沉沦。与蚩尤相处的每一日,这种自我挣扎的恐惧象是烈火一样地煎熬着她,好不容易逐渐平复宁静的心湖,却又随着那贯顶迸爆的天雷,激荡成了沸腾的熔岩。 “轰!”四周突然巨震如倾,天旋地转,她重重地猛撞在腔壁上,疼的几欲晕厥。咬紧牙关,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紫红的火球,呼呼旋转,绚光流转,渐渐映照出外面的图景。 漫天烈火,狂风卷舞,星子凌乱地旋转闪烁着,无数的人影在狂飙似的火浪里跌宕惨呼。 那只巨鹏已膨胀如山岳,双翼平展,如横天霞云。在它的颈上,蚩尤紧握着一根青黑色的獠牙,在狂风中飘摇甩舞,那八个树妖环绕在他身侧,手掌相抵,气浪连绵。但随着鹏鸟的急速增大与发狂挣扎,蚩尤的护体气罩渐渐压缩,双手虎口鲜血迸流,正从那獠牙上一寸寸地朝外滑去。 烈烟石心中陡然箍紧,一旦他松手冲脱,必将被那凶鸟的巨翼横扫为齑粉! 她记得师傅说过,太古之时,南海火山迸爆,成千上万只的凤凰被烧溶在喷薄的岩浆里,魂魄融合重生,衍变成了这旷古绝今的南荒鹏鸟。因为它的肆虐,大荒生灵涂炭,十二族百姓十亡其三,若非女娲倾尽全力将其封印,南荒万里河山早已成了无垠焦土。 如今女娲已死,就连神农也变成了一尊石人,普天之下又有谁能降伏这大金鹏鸟?难道自己注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喷出的烈火将天地焚毁,看着它舞动巨翼将他拍碎? “蚩尤!蚩尤!”她的心仿佛在随着这个名字猛烈地跳动着,而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难以遏止的桎梏剧痛,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过脸颊,炽热如烧。 “呜——哇——”大鹏尖啸,震耳欲聋。头顶忽然卷入一阵炙热狂风,刮的她长发乱舞,抬头望去,上方张合的腔洞红光刺目,她心中陡然一跳,想起了和蚩尤合力击杀九黎神兽的情景,想起他曾说过,灵珠乃凶兽原神所寄,只要将其吞入,再凶狂的妖兽也只能沦为你腹中之物! 霎时间,她精神陡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贴着大鹏蠕动黏滑的胃壁,朝上游急冲。强忍巨痛,顶着猎猎焚卷的狂风火浪,穿过七折八弯的腔道甬洞,终于来到了大鹏心室之中。 “嘭!嘭!嘭!嘭!”彤红色的巨大心脏犹如赤山雄岭,急剧地鼓舞收缩,在左右心房之间,赫然夹着一颗直径近丈的艳红圆球。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按恐惧,抄足踏风,瞬间直冲而上,蓦地张口咬破那颗巨大的兽珠,猛力吮吸。 “轰!”头顶如焦雷狂爆,身子一晃,险些仰面跌下,霎时间眼前赤红一片,只觉喉中烈焰飚卷,仿佛岩浆滚滚飞瀑似的奔泻入她的体内,将她五脏六腑、七魂八魄全都烧成灰烬! 她周身巨震,痛不可抑,双手却下意识地死死抓住兽珠。渐渐地意识迸散,整个人仿佛被烈火炸成了丝缕轻烟,徐徐飘飞起来了,悬浮在一片桃红色的虚空里。 悠悠荡荡,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是“轰隆隆”一阵巨响,心中巨痛如绞,仿佛从半空重重撞落,被卷入层层叠叠的惊涛骇浪中,赤红色的狂涛怒吼澎湃,兜头扑面,夹杂着万千嘈杂声浪。 突然,那排冲席卷的巨浪变做了大雾狂风、万兽奔腾,她看见蚩尤仰天狂吼,挥舞苗刀横扫千军。狂风怒卷,她冲天飘荡,雾霭茫茫,他突然伸出手,铁箍似的将她紧紧扎住,一阵酥麻异样的感觉霎时间在自己指尖爆炸,烈火似的烧遍全身…… 幻象如狂潮扑卷,她的咽喉象被什么堵住了,四肢酸软,无法呼吸,脸颊、耳根滚烫如火,脑中一片空茫。 然后她看见帝女桑的烈火在狂风里冲天摇曳;看见他抱着自己,焦急地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看见冷渊里翻腾的苦泪鱼;看见瑶碧山;看见赤炎城那紫红的夜空;看见暗室里闪耀的刀光;和他为那个女孩流的泪水;看见那一刻她心碎了,而他却不曾觉察;看见自己抱着赤铜盘向滚滚岩浆冲落;看见错身那一瞬间,他不顾一切地朝自己伸出的手掌,因为那一瞬间,她死而无憾…… 终于,她看见了所有一切,当那滚沸的灵珠烈火象决堤的春洪冲垮了她的心锁;当她被那急速飞旋、深不可测的赤红旋涡所吞噬;当她浑身烈火熊熊,巨痛如爆;当她弓起身,松开手,重重地撞落在大鹏的心房。 她看见了遥远的赤炎王宫的下午,那个坐在竹影里的女子徐徐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孩子,你会为他而死。” 她闭上眼,泪珠倏然滑落,悬挂于嘴角那丝泛起的淡淡微笑。 那一刹那,她听见心底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然后是无边无际的、象极夜一样永恒的黑暗。 时近黄昏,阳光斜照。 单狐山碧丘连绵,宛如螺鬓密布。狂风刮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之气,到处都是杀伐声,夹杂着箭矢破风的锐响,与山石滑落的隆隆回震。 纤纤骑乘在雪羽鹤上,银盔白甲,如镀金光,手持千里镜,眯着妙目徐徐扫望前方的辽阔战场,俏丽的脸容冷冰冰的瞧不出半点神情。 咫尺之外,辛九姑骑乘龙鹫,凝视着她,心中悲喜交织。这十与日以来,跟随着她领军北伐,所向披糜,才知道她任性柔弱的外表下竟还藏着一颗如此坚强而勇敢的心。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这个孩子再也不是当年在古浪屿上与白龙鹿嬉笑打闹,成日痴缠着拓跋野的那个单纯快乐的少女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西王母那日竟会力排众议,让她领兵挂帅,行此重任。 陆吾、英招、江凝等金族大将骑兽盘旋在恻,神色凝肃,寂然无声,经过这几日三场大战,对她的疑虑与担忧早已被凛然敬畏所替代。 原以为一个年方十六的少女,别说让她率军征战,就是见了千军万马惨烈厮杀的景象,都必吓的战战兢兢、六神无主;岂料她竟颇有西王母之风,临敌镇定自如,对于众将所献的计策亦能从容抉择。而最让众将惊讶的,是昨日风鸟峡一战,水族全军溃败,金族诸将无不进言追击,务求毕全功于一役;惟独她看了地图之后,断言峡谷两端狭窄,水妖必在谷内伏有重兵,不可冒进。 古思远率兵查探后,发觉水妖果然在隐秘处布下数十尊火族的紫火神炮,并在峡谷中浇浸了“天雷神水”,一旦金族大军追入谷内,乱炮齐发,火海熊熊,势必危矣。 众将闻讯惊服,纤纤却殊无欢喜得意之色,立即采纳英招之计,佯装率军追击,暗中却命古思远与陆吾率领数千飞骑军,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至水妖后方,趁敌军专心埋伏之际,突袭其旗军。 水妖卒不及防,果然大溃。陆吾夺其将旗阵斩其帅,正杀的天翻地覆,金族大军又在她指挥下,绕过峡谷,长途奔袭。前后夹攻,尸横遍野,单狐山两万八千名水族守军伤亡近半,残兵溃逃百余里,将半山要塞拱手让出。 经此一役,金族众将再也不敢将她小覤,均觉她不愧是龙牙侯之女,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智慧胆识,几次决断看似简单,却都是关系全局厉害之所在;对西王母的大胆用人更觉敬佩,士气大涨。 今日清晨,水族从附近十六城池中调来四万援军,由焦名山的孟槐率领集结于单狐山北面山岭,阻止金族大军继续挺进。 英招诸将主张整顿三军,等水妖懈怠之时,再发动夜袭,纤纤却采纳江凝之计认为水妖新败,士气低糜,四万援兵又是临时拼凑而成,应当一鼓作气,趁其尚未站稳脚跟,大举进攻。 果然,水妖军队的人数虽然比金族为多,但军心涣散,斗志消沉,在金族正面冲杀之下,战了不到半日,便已层层溃败,七零八落。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金族猎猎招展的旗帜,骑兵奔驰,刀枪耀眼,鼓号、战歌震天价响,令人闻之热血如沸。 眼见纤纤半晌也不说话,江凝忍不住骑兽上前,行礼道:“公主,水妖已被我军杀的一败涂地,继续歼战,只怕困兽反噬,我军会有惨重伤亡。越过北面的山丘,就是两百余里的高原平地,只要将他们驱赶到平原之上,围而不歼,彼等孤立无援,无险可依,惟有束手就擒。” 英招摇头道:“兵不患败,而患乱也。此处山岭纵横,正是将水妖分割包围、各各击破的绝佳战场,一旦放任他们逃到平原之上,反倒让他们站稳阵脚,统一指挥,那不是放龙入海,纵虎归山么?” 纤纤眉尖微微一挑,正想说话,忽然空中传来“呀呀”怪叫之声,三只青羽赤头的怪鸟振翅急冲而下,众将神色凛然,纷纷朝三鸟揖手行礼。 这三只青鸟正是西王母豢养的灵禽,常为她代传谕旨,见之如西王母亲临。纤纤这一年多来,居住昆仑螺宫之中,百无聊赖,常与这三只青鸟玩耍解闷,见它们飞来,微微一笑,伸出手掌,柔声道:“少鵹,到这里来。” 那只最小的青鸟飘然落到她掌心,轻轻地啄了啄她的拇指,清脆鸣叫,似是在与她招呼问好,另外两只青鸟环绕着她飞舞了片刻,也徐徐落到她肩头。惟有这一刻,她才稍稍露出从前那俏皮好玩的少女天性。 辛九姑小心翼翼地从那少鵹与另一只青鸟的尖喙中取出两颗九孔铜珠,放入一个青铜瓶中,碧光大作,瓶体莹润如玉。 这九孔铜珠又叫聚像珠,可将景象摄入珠孔,投入母瓶后,便会重新投影而出,是西王母用来传送谕令的神器,即便九孔珠为敌人所夺,没有母瓶,也无法聚像成形。此次既有两颗铜珠,便意味着两道密旨。 纤纤接过青铜瓶,低头凝看,身子微微一颤,双颊突然红霞泛涌,即而又渐转苍白,皱着眉头,神色古怪已极。 众人微凛,却不敢追问。过了片刻,她才抬起头,淡淡道:“太子黄帝和龙神的大军已经越过甘枣城西境,朝单狐山来了,今夜子时之前便能与我们会合。” 众将大喜,齐声欢呼。 连日来,姬远玄的精锐之师击溃不延胡余的南海军,越过堂庭山,横扫南荒西疆,同炎帝军及拓跋野的蛇族大军东西夹击,解开赤军重围,而后又与刑天的战神军遥遥形成三叉戟的形状,向南挺进,迫使烈碧光晟收缩战线,以长右山、尧光山、羽山一线为界,重新形成对峙之势。 同时,六侯爷率领的龙族舰队又频频骚扰赤帝军的东南海疆,并于三日前突然登陆天虞山,奔袭数百里,与蛇族大军南北合围,大破吴回的火正军,彻底控制了东北四城,至此被烈碧光晟夺占的北面十余城已尽数回到了炎帝手中。 双方割据对峙,胜负难分。而洞庭湖上,土族的王亥、包正仪两路大军与燕长歌、八大天王等水族劲旅亦杀的难分难解,胶着不下,若非金族大军突然挥戈北上,攻占单狐山,打乱了水族的战略部署,天吴必定还要调集更多的兵力,全力攻打洞庭一带。 拓跋野与姬远玄必定也瞧出了全局胜负的关键,因此并不着急与水妖会战洞庭,反而一起绕过敌军防线,直接向西北进军。水族眼下兵力最为薄弱之处,便在于金、水边境。一旦蛇、土两路大军与金族会师,必可势如破竹,直捣黄龙,到时洞庭湖之围自然不战而解。 但众将心中又暗自雪亮,知道此番太子黄帝与新晋龙神齐齐赶赴单狐山的另一个原因,便是担心西陵公主的安危。这两个当今天下最出风头的少年俊彦,一个是纤纤未来的夫婿,一个是素来宠爱她的义兄,因听公主挂帅亲征,又岂能不赶来护驾?西王母这一招棋,牵一子而动全局,可谓下的高明已极。 见众人对视微笑,神色暧昧,纤纤脸上一红,微有嗔怒之色,冷冷道:“今夜午夜前来此地的,还有水伯天吴。” 众将脸色齐变,纤纤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又道:“不过,他不是来与我们决战的,而是亲自护送朝阳公主前来和亲的。” 众人大哗,惊愕无己,才知西王母的第二道密旨竟是让他们就此停战,等候天吴护送其女到来,化干戈为玉帛。 陆吾众将都曾在蟠桃会上见过若草花,对其美貌印象颇深,想不到当日木族的百花大会上,她还是木神句芒的未婚妻,短短半个月之后,竟摇身变成了许配与少昊的太子妃。敢情在天吴眼里,这亲生女儿只是个可以随时抛舍的棋子。 江凝举起惊神锣,正欲鸣金收兵,纤纤忽然道:“慢着!”秋波流转,凝视着英招,淡淡道:“白马神上,你的计策很好,传令三军,将水妖分割包围,断不可让他们会合,更不能让他们逃到北岭之后,现在距离子时还有几个时辰,我们务必在水伯天吴到来之前,将这四万水妖尽数歼灭!” 众将一楞,英招犹疑道:“多谢公主嘉勉。只是……王母既已下令停战……” 纤纤悄脸一寒,冷冷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既是此行统帅,自然有权指令三军,有谁敢抗命不丛,杀无赦。”声音森寒,斩钉截铁,竟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众人大凛,纷纷躬身领命。 夕阳斜照在她俏丽的脸上,半边彤红似火,半边幽暗如夜,这一瞬间,其神情竟与西王母这般相似!辛九姑心中一震,突然觉得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隐隐之中,竟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和恐惧。 号角呜呜吹响,纤纤闭上眼,仿佛又瞧见科汗淮那白发飘舞、青衫猎猎的模样,心中悲苦愤怒,默默忖道:“爹,天吴这狗贼当日害的我们父女天涯相隔,分别四载;烛老妖如今又害的你身负重伤,险死还生……此仇不报,又怎能平我心头之恨!” 父亲的形象渐渐转淡,眼前突然又晃过一个朝思幕想的身影,又晃过那温暖灿烂的笑容、清澈明亮的眼睛……心中陡然一阵刀割似的剧痛。古人说,一日未见,如隔三秋。相别一年有余,那光景,真仿佛已经过了三生三世。 再过……再过几个时辰,就可以瞧见他了。她的脸上、双耳突然火辣辣地一阵烧烫,柔肠如绞,心乱如麻,一时间,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怒。睁开眼,怔怔地仰望着那晚霞如火的蓝天,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拓跋大哥,别来无恙? 落日西沉,黛蓝色的天空中,黑红色的火烧云奔腾如浪,从众人的头顶急速涌过。 重山交叠,花树如锦,山谷中满是浓郁的草木清香。拓跋野、姬远玄率领大军急驰在蜿蜒的官道上,晚风吹来,胸膺如洗,群雄精神抖擞,谈笑风声。 惟独拓跋野一言不发,骑乘着白龙陆默默前行。一整个下午,他的左耳都在热辣辣地烧烫着,是不是因为她正在惦记这自己呢?突然想起从前在古浪屿上,每次他的左耳无缘无故地变红时,纤纤总要挽着他的臂膀,对着他耳朵吐气如兰,笑吟吟地说:“拓跋大哥,猜猜是谁想你了?” 此情此景,宛如隔世。蟠桃会之后,他常常会忽然想起以往与纤纤在一起时的零星片段,那些青涩酸甜的少女心事,那些亲昵无间的快乐往昔,那些从前总也未曾留意的柔情蜜意,每每如春水似的将他卷溺,让他跌宕在温柔、甜蜜、喜悦、懊悔、愧疚、悲伤……交相汹涌的心潮里。 有时他甚至会突然一阵恍惚,在他心底,真的是一直将纤纤当作妹子吗?那些隐隐约约却又暧昧不明的情感,他真的就从未察觉?如果他这一生不曾遇见过龙女,不曾邂逅过姑射仙子,他会不会喜欢上这个总让他牵肠挂肚、任性刁蛮却又对他一往情深的少女呢? “拓跋野,今日之辱,纤纤永志不忘。终有一日,我要让你后悔愧疚,生不如死!”心中一颤,仿佛又看见了她那伤心欲绝的怨毒目光,心绪登时变的更加淆乱起来。几个时辰之后自己又该将如何面对与她的重逢? “三弟,你在担心公主么?”姬远玄骑着麒麟返折到他身旁,并肩急驰,笑道:“刚才得到前方侦报,她又率军将孟槐的四万援兵杀的溃不成军,七日之内三场大捷,就算是白帝、王母亲临,只怕也不过是如此骄绩了!有妇如此,姬某夫复何求!”纵声大笑,喜悦已极。 拓跋业野微微一笑,颇感喜慰,却不如先前那般惊讶了。当日听说纤纤挂帅北伐,心中担忧无已,恨不能插翅飞去,想不到一路之上,闻听的竟都是金族奏凯。 心想:“龙生龙,凤生凤,她的父亲是用兵如神的龙牙侯,母亲是指挥若定的西王母,有如此天赋,当不足奇。普天之下只怕惟有我还将她当作是从前那好玩胡闹的妹子。”转念又想,即便她在孩童之时,也冰雪聪明,伶俐多智,只是当时将狡计用在了如何捣乱之上罢了。 当是时,“嗖”地一声,暮色中突然划过一道赤红的火焰,流星似的冲入北侧的山岭,顿时冲起熊熊火光。 “有埋伏!”众人大喝,纷纷弯弓拔刀,勒马回缰。 空中“咻咻”之声大作,无数火箭纵横破空,绚丽如霞。拓跋野凝神眺望,只见数十名鹰骑从南边山崖后横空冲出,在漫天箭雨中高冲低伏,十几人抵挡不及,顿时被火箭贯穿,惨叫着浑身着火,平空坠落。 既而杀声大作,山岭上又黑压压地冲起千余飞骑,朝他们追来,黑色旌旗猎猎鼓卷,绣着一只狰狞的白毛花豹,赫然竟是水族大将孟极的飞豹军。 姬远玄喝道:“龙骑军迎战!”涉驮纵声呼啸,率领翼龙骑兵冲天飞起,箭矢如雨,急卷如风。飞豹军措手不及,顿时被射杀了百余人,凄嚎坠空,阵形大乱。 眼见山谷中旌旗漫漫,枪戈如林,尽是土族、蛇族的大军,水妖大凛,不敢恋战,纷纷呼啸着转向飞掠,顷刻间便翻过山岭,逃得一干二净。龙骑军也不追赶,夹护着那数十名鹰骑,盘旋返冲。 眼见那数十人身着黑衣,装束俨然是水族中人,众将无不起疑,纷纷喝问。 为首那名男子年过四旬,虽然浑身鲜血,形容落拓,却掩盖不住英挺剽悍之色,瞥见周围旗帜,神容微动,不卑不亢地朝拓跋野、姬远玄揖手道:“敢问两位可否是神帝使者与太子黄帝?” 拓跋野微微一怔。白从当年蜃楼城破之后,再无人呼他为“神帝使者”。这几年纵横四海,由最初的汤谷城主变成龙神太子,又从太子晋升龙神,现在甚至摇身变作了蛇族帝尊,突然听到这个称谓,倒有些沧海桑田之感。当下抱拳回礼,道:“在下拓跋野。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凝视他片刻,喜色浮动。眼角突热又滑下两行热泪,俯身下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大礼,道:“在下季川源,当年寄居蜃楼城,曾经与帝使有过一面之缘。帝使之恩,永志不忘。” “季川源?”拓跋野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默念了几遍,想起在北海平丘之处,水圣女与青帝所说的话来,脱口道:“你是碧藻城主季晟山之子?” “正是!”季川源一愣,想不到他竟会知道自己家承,热泪上涌,道:“当年帝使初临蜃楼城,在海滩上欢庆之时,在下曾蒙帝使厚爱,尝过帝使亲手烤炙的焦骨鱼。想不到……想不到隔了这么久,帝使竟还记得小人……”激动之下,声音竟有些哽咽起来。 被他这么一说,拓跋野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重见故人,心中亦欢喜不已,当下跃下白龙鹿,将他扶起,笑道:“既是老朋友,又何需这般客气?当日城破之后,许多故交都已无缘再见,想不到今日你我竟会在这里重逢。” 季川源悲喜交加,摇头道:“天意冥冥,季某今日到此,原是想向金族守将报信的,九死一生,想不到竟会被帝使与太子黄帝所救……”顿了顿,凝视着他,一字字道:“龙牙侯是我碧藻城的大恩人,此事关系西陵公主之生死,季某的消息若还及时,即便粉身碎骨,亦不足惜!” 夜色初降,山谷茫茫,厮杀声已渐渐转小,从高空俯瞰,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隐隐约约可以瞧见遍野横陈的尸体,以及潮水般分合卷涌的金族兽骑。 陆吾等将陆续骑兽飞来,纷纷报捷,四万水妖被分割成了九块,伤亡过半,除了极少数精锐仍在负隅顽抗,剩下的多半都已投降。又过了片刻,英招提着一个人头,浑身血迹地骑马飞来,遥遥揖礼道:“报公主,水妖已尽数歼灭,孟槐首级在此!” 众将欢呼,下方的金族大军亦爆出如潮呐喊,遍山回荡。 这一战,历时三个半时辰,四万水妖阵亡一万四千,伤九千,投降一万六千人,逃逸仅八百余人,几乎全军覆没;而金族三万铁骑伤亡不过八千人,可谓大获全胜。 纤纤微微一笑,妙目中止不住有些得意,当下鸣金收兵,押解着万余俘虏,浩浩荡荡向单狐城撤回。 刚到城下,便听远处传来呜呜号角,“轰轰”连声,东北夜空中绚光流舞,礼炮轰鸣。有侦骑连续奏报,水伯天吴率领三百飞骑,护送朝阳公主前来和亲。 众将面面相觑,均想西陵公主掐时之准,如有神助,天吴若早来一步,四万水妖只怕难以全歼,对她的佩服之意不由又加了两分。 陆吾道:“水伯此行既来和亲,想必不敢胡来。不过为防万一,公主还是随石神上到内府一避,与他交接朝阳公主之事,便暂交由末将处理。等明日陛下亲临,再于城内主办迎亲之礼。” 其时大荒两族和亲,须由女方族长亲自护送至男方境内,而后由男方族长主办极为隆重的迎亲大礼,欢宴三日之后,男方才能将新娘迎回新郎居所。 眼下天吴虽然只带了三百飞骑前来,但他练成八极大法之事天下尽知,全族众将都不敢大意。好在西王母为保纤纤周全,早已请石夷随行扩驾,有武痴金神在此,再加上陆吾、英招等绝顶高手,也不怕天吴耍诈。 纤纤虽对天吴恨极,但一则母亲和亲,违抗不得;二则也深知此獠神功盖世,奈何不得,只得暂且强忍恨怒,伺机行事。当时“哼”了一声,与辛九姑、石夷等人一齐往城中飞去。 众将则听从陆吾号令,或押解俘虏,或整顿军士,或筹备迎宾之礼,分头行事去了。 单狐城三面环山,依岭而建,城墙高厚雄伟,是大荒中最易守难攻的要塞之一。定西楼建在主峰半山,背倚绝岭,内连山腹,浑然合一。站在内府窗口,凭栏远眺,金族群山尽收眼底,视野开阔。 纤纤换过衣服,正与辛九姑同用晚膳,听到远处礼炮轰鸣,人声喧沸,知道水族的和亲团已经到来了,眉尖一皱,推案起身,走到窗口俯眺,只见城里、城外灯火辉煌,城外已临时搭建起了数十个帐篷,篝火熊熊,兽嘶不绝。 端起千里镜凝神细看,遥遥可见陆吾众将骑兽缓行,到了大帐前一翻身跃下,一个木面人昂然站在帐前,赫然正是天吴。她心中怒火窜起,想起他的种种恶行,想起雨师妾,胸膺憋闷,冷笑一声,掷下千里镜,便欲到外面的空庭透透气。 刚一转身,便听一个金钟似的声音嗡嗡道:“此处安全,公主留步。”石夷小山似的挡在门口,白衣猎猎,方方正正的脸容如刀削斧凿,浑无一丝表情。 金神木讷缄默,喜怒不形于色,一生浸淫武学,不闻山外之事,此次受西王母所托,才破天荒地出了昆仑山,一路上守护纤纤左右,石头人似的一言不发,到了此刻,纤纤才第一次听到他说话。 见他神情庄严肃穆,纤纤大觉莞尔,“扑哧”一笑,道:“金神哭笑,石头开花,果不其然。但大家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新婚燕尔,还这般愁眉苦脸,难不成是长留仙子欺负你,又拿那什么尺子打了你么?” 辛九姑吓了一跳,道:“公主。” 当日蟠桃会后,白帝看出石夷与长留仙子之间爱恨纠缠的暧昧情感,于是做主为这对六十年的欢喜冤家成婚,不想长留仙子竟羞恼成怒,不但矢口否认,还大吵大闹,要与“老混蛋”决战,拼个你死我活。 众人瞧得好笑,却还得假意相劝,连哄带骗,都说两人数十年不分胜负,实乃天生一对,如违天意,必遭天谴云云,如此折腾了七个多月,又由石夷亲自提亲,长留仙子扭捏推辞了几回,才瞧在苍天份上,勉为其难的予以答应。 成亲之后,石夷对她言听计从,妇唱夫随,一起切磋武学,形影不离,竟成了天下罕有的恩爱夫妻,众人看到眼里,乐在心头,但两人一个木讷严肃,一个偏狭多疑,便是白帝、王母,也不敢以此打趣。 被纤纤这般取笑,石夷古铜色的脸顿时涨红若紫,半晌才摇了摇头,讷讷道:“我……我的‘素光神尺’打不到她的‘逝水流年’,公主何以知晓?” 纤纤一怔,格格开怀大笑,但想到他们作了六十年的情仇冤家,终能两情相悦,恩爱无间,而自己所爱之人却与她形如陌路,永不能依托终身,不由悲从心来,突然扶着椅背,娇躯颤抖,珠泪涟涟而下。 第三章 干戈玉帛 “西陵公主?”群雄大凛,拓跋野心中更是陡然一沉。姬远玄面色微变,跃下麒麟,沉声道:“究竟什么事,关系到公主生死?” 季川源也不直接回答,徐徐道:“当日蜃楼城被天吴攻破,满城百姓惨遭屠戮,小人原想拼死殉城,但想起碧藻城的惨状,想起族中父老,我若是死了,又有谁能为他们报仇雪恨?于是小人忍辱负重,带着百余族人伪装游侠,投降了天吴老贼,这些年来,一直偷生于朝阳谷,寻找机会雪耻洗恨…… “天可怜见,过了这五年多猪狗不如的日子,终于让我在无意之中,窥见了天吴老贼一个绝密的奸谋。昨天夜里,我从暗道潜入朝阳宫,原想趁着老贼不在,寻机刺杀其子十四郎,不想却恰好听见他与妃子的对话。 “那妃嫔最受小贼宠幸,昨夜也不知因什么生气,正恃宠生娇,又摔又砸,小贼大怒之下,扇了她一个耳光,喝道:‘小贱人,再这般不识抬举,等老子娶来了西陵公主,就把你赏她做丫头,日日为她端洗脚水,铺床叠被!’” 涉驮等人怒极,纷纷骂道:“小贼满口喷粪!西陵公主是我土族未来帝后,母仪天下,岂能容他这般言语亵渎!他日攻入朝阳谷,定要剁了他的舌头喂猪!” 季川源道:“起初我也以为小贼不过是胡说八道,但他越说越是得意,又道:‘小贱人,你以为蟠桃会上,老子没能娶着西陵公主,就真能便宜了姬小子么?今日一早,我爹已护送我姐到单狐山与金族和亲,嘿嘿,既是和亲,自然是有来有往也,少昊那饭桶想要娶我姐,自当将他的妹妹送与老子成亲。西王母老谋深算,自以为可白赚一媳妇儿,当作人质,却又怎会料得到我爹瞒天过海的妙计?不等我姐过门,老子已经讨上新媳妇儿啦!’” 群雄越听神色越变,大觉不妙。 天吴送若草花和亲之事,昨日也曾得闻风声,众人都以为必是水妖腹背受敌,支撑不住,所以才以此示好求和。但土族也罢,蛇族也罢,都无人相信天吴真想化干戈为玉帛,也不相信西王母会答应和水妖和亲,就算答应,多半也是假意应承。 此刻听季川源模仿十四郎的话语,才知天吴果然是心怀鬼胎,假借和亲之名,妄图趁机劫夺纤纤以为人质。白帝、王母宠爱西陵公主,天下尽知,而拓跋野与姬远玄一个是其义兄,一个是其未来夫婿,一旦纤纤落入天吴之手,三方尽受其制,这场大战水妖自可不战而胜。 拓跋野心下惊怒担忧,与姬远玄对望一眼,后者沉吟片刻,断然道:“三弟放心,西王母心思缜密,计划周全,既同意与天吴老贼和亲,必有安排。更何况公主随行大将中,除了陆虎神、英白马等人,还有金神石夷,戒备森严,就算天吴真要强抢,也绝难得逞。” 众人神色稍霁,石夷浸淫武学修为通神彻鬼,昔年无名氏所排定的“大荒帝女神仙榜”,将他列为天下第四,仅次于神农帝、烛龙和赤帝飙怒,远在天吴之上。即使天吴修成八级之身,至多比他稍胜一筹,要想在金族几大绝顶高手环伺之中抢走纤纤,不啻于痴人说梦。 季川源摇了摇头,沉声道:“太子黄帝明鉴,天吴不过是吸引众人目光的幌子。真正动手的,乃是西海老祖!” 风吹帘幔,烛影摇红。 窗外喧哗隐隐,鼓乐齐鸣,迎礼正值高潮。纤纤坐在妆台前,徐徐地梳着长发,看着铜镜中俏丽娇媚的自己,心中突然一阵尖锐的酸楚凄凉。 女为悦已者容,她又为谁画眉盘发?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能见着他了,但即便见着,又能如何?不过是徒惹伤心罢了!泪水忍不住又夺眶而出,蓦地将铜镜、胭脂粉盒横扫在地,旋身站起。 “公主!”辛九姑陡吃一惊,正想上前扶她,忽听外面有人高声长呼道:“朝阳公主驾到!” 窗外鼓乐高奏,在槐鬼离仑夫妇的引领下,一行宫女、童子提着灯,簇拥着一个黑袍紫裳的凤眼美人,从下方石阶迤逦而上,朝定西楼西侧的贵宾走去,想来便是天吴之女若草花了。 见她面无表情,妙目中却掩抑不住悲凄而伤,浑无半点新娘的喜悦,纤纤心中一震,暗想:“我和她之间又有什么分别?都不过是身在帝王家,由人摆布的棋子罢了!”一时间戚戚相怜,吸了一口气,淡淡道:“九姑,请朝阳公主进来。” 十二名宫女、童子鱼贯而下,随着若草花,朝纤纤盈盈行礼。 纤纤正欲说话,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惊哗,陆吾高声道:“此处是内府禁地,水伯请留步!” 又听天吴哈哈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是和亲,又岂能独我天吴嫁女?犬子对西陵公主情有独钟,央我代为提亲,陆虎神又何必推三阻四?”说话间“嘭嘭”连声,惨叫迭起,似乎有谁被震飞开来。 纤纤一凛,辛九姑喝道:“来人,护驾!”门外登时拥入数十名铁卫,在槐鬼、离仑的指挥下,将他们团团护住。 若草花脸色惨白,亦极惊惶无措,周围的宫女、童子显然也未曾想到竟然有如此变故,吓得退缩一旁,浑身颤抖,连宫灯也拿捏不住。 从窗外望去,人潮分涌,喧哗如沸,一道人影飞也似的冲掠而来,黑光滚滚盘旋,两侧冲挡之人,不是被打得凌空横飞,就是被吸入掌心,惨叫不已。赫然正是天吴。 陆吾尾追在后,喝道:“陛下已将西陵公主许配太子黄帝,君言重如山,又岂能更改?水伯若是一意提亲,等明日陛下驾临,再与他商量便是。”从后急冲而上,气浪鼓舞,奋力阻挡,却被天吴连挥七记气刀,迫得踉跄后退。 英招、江疑抢身追到,惊神锣铿然而发,气箭如雨;韶华风轮破空怒转,风雷激吼,双双朝着天吴雷霆猛攻。 天吴纵声大笑:“天吴诚意和亲,贵族却如此迎宾,也不怕天下人耻笑么?”绚光怒舞,古兜瑰光斩轰然出鞘,“轰”的一声爆响,气浪四炸,韶华风轮顿时冲天飞起,英招翻身后跌,直冲出十余丈外。 几在同时,他左手凌空探抓,气浪飞转,当空旋涡平现,江疑“啊”的一声,神锣脱手,衣裳倒卷,身不由己地往气旋中心撞去。 陆吾大凛,喝道:“小心他的八极大法!”银光怒爆,“开明虎牙裂”急旋冲舞,“乓乓”连声,接连劈撞在天吴左手的气旋上,光浪刺目迸飞,登时口喷鲜血,冲天倒退。江疑这才趁势踉跄冲脱而出,面色惨白,又惊又怒。 天吴哈哈大笑,所向披靡,一路电掠而来。众人大骇,想不到其八极之身狂猛如斯,合金族三大高手竟也挡他不住! 陆吴等人聚气急追,却被他遥遥甩在身后,惊急呼喝道:“金神护驾!” 石夷大步而出,昂然站在半山墙楼,狂风凛凛,灰白长衫鼓舞如波涛,周身却如磐石似的动也不动。 夜空辽阔,黑云沉沉,天吴沿着山脊急速掠上,笑道:“石神上堂堂一族之神,竟为小儿女辈看门,金族如此折辱英雄,让人好生嗟叹!”几个起落,便已冲到定西楼下。 纤纤指挥三军,接连打败水妖之后,金族将士对这公主都由起初的怀疑轻视转为敬佩爱戴,眼下见水伯意欲劫持她为人质,无不义愤填膺,奋不顾身地蜂拥而上,但被他双手随意拍扫,登时如狂潮蹦涌,纷纷抛震开去。 石夷徐徐举起右手,捏指为决,“呼!”一道刺目炫光如白龙绕臂飞卷,转而从掌心中轰然喷吐而出,银芒滚滚,化作一柄素光长尺,遥遥指向天吴眉心。 天吴眉头一皱,不自禁地后退两步,眯起眼,负手微笑道:“好一个大荒第一神尺!慕名以久,今日始得一见。都说石神上修为通天,更在白帝之上,既有如此造诣,又怎甘屈居人下?依天吴之见,阁下与长留仙子当取白帝、王母以代之,方能让天下服膺。” 石夷默然不语,丝毫不为起所动。 纤纤却忍不住怒极而笑,高声道:“天吴老贼,你当天下人都象你这般狼子野心,反复无常么?亏你堂堂一族之神,竟如此卑劣无情,连亲生骨肉也可以送敌为饵,水族为你这等奸贼所掌,好生让人嗟叹!” 若花草闻言身躯微微一震,眼圈登时红了。 天吴不以为忤,哈哈大笑道:“人生于世,岂能事事由己?纵然为千夫所指,又有何妨?”翻身急掠而起,径自朝窗口冲来。 众人惊呼中,石夷身形疾动,素光长尺银光电舞,当空光雷叠爆,又如天河汹汹奔泻,刹那之间便将他接连逼退。 纤纤大声喝彩,天吴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石神上又何必苦苦相逼?”突然振臂狂呼,周身绚光怒爆。众人呼吸一窒,象被大浪所推,纷纷朝后跌退,凝神再看时,无不骇然惊呼。 天吴凌空昂立,竟已化作一只庞然怪兽。形如八头巨虎,遍体白纹,唯有背脊上有一片青黄绒毛,头颅似人,疤痕遍布,双耳、前额、后脑上又长了七个脑袋,不住地转动,碧眼狰狞,凶光闪耀。 八只虎爪硕大尖利,踏风而行,八条五彩斑斓的虎尾随之卷舞摇摆,喉中不断地发出隆隆怪吼,似哭似笑,说不出的凶怖狂暴。 纤纤倒抽一口凉气,又是憎恶又是恐惧,众人亦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就连若草花也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天吴哈哈怪笑道:“陆虎神有九条尾巴,我只有八条,所幸厉害与否,和尾巴多少可没有关系。”那七颗头颅也跟着张口狞笑,隆隆回震。八尾一甩,腥风大作,突然狂飚似的朝石夷当头扑去! 石夷好武成痴,见着这传说中的八极之身,惊喜远过于震骇,低喝一声,周身真气暴舞,气浪滔滔,素光神尺接连猛击在天吴八爪上,刹那之间便拆了数十合,轰鸣声如惊雷震荡。 只听天吴咆哮不绝,空中绚光炸爆,荡漾起一圈又一圈七彩光晕。气浪所及,数十丈内的山石、墙楼、草木无不摧枯拉朽,轰然炸碎。十几个卫士来不及奔散,失声惨叫,鲜血狂喷,霎时间被震飞横死。就连定西楼下的那巍巍山崖亦被撞得炸裂崩塌。 墙楼摇摇欲坠,土石簌簌,槐鬼、离仑大凛,喝道:“保护好公主!”领着众人重重挡在纤纤身前,朝侧宫退去。那些宫女、童子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拽着若草花紧随其后。 两人越斗越快,瞧得众人眼花缭乱,纤纤看了片刻,气息翻涌,难受已极,当下闭上眼凝神调息,耳畔只听隆隆狂震,惊呼不绝,夹杂着天吴的哈哈怪笑。 陆吾、英招、江疑等人领着大军赶到,潮水似的绕过两人,将定西楼围护得水泄不通,眼见石夷渐渐被压制下风,接连迫退,心下无不大骇。 石夷修为之高,绝不在白帝之下,况且他痴迷武学,心无旁骛,与人相斗之时绝少受心理、情绪影响,是以每每能将生平绝学发挥到极至,但以他如此神通,在天吴狂风暴雨似的猛攻下,不到两百合便呈露败象,实是大出众人意料。以此观之,此时天吴真气之猛,竟似更在当日烛龙之上! 若不尽快联手压制,一旦被此獠各个击破,势必危矣!陆吾等人对望一眼,心领神会,齐声大喝,竞相加入战团,岂料石夷、天吴激斗正酣,两人气浪绵密急旋,所成气旋之猛,难以想象,方一冲入,便如被惊涛骇浪当头猛拍,眼前一黑,纷纷离心飞甩而出,观者惊呼更起。 天吴哈哈大笑,飞身旋扑,四爪高高探起,“轰!”霓光怒爆,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绚光流舞的狂猛气旋。石夷气息窒堵,登时平地拔起,一头往气旋中心栽去! 众人大骇,失声大叫,一旦被其八极大法吸入,浑身真元必为之所夺! 听到如潮惊呼,纤纤心中一沉,重又睁开双眼,只听石夷金钟似的一声大喝,银光炫目,霓浪炸舞,“哧”的一声轻响,鲜血激射,天吴竟怒吼着飞跃开来,左肋之上忽然多了一个伤口。 “一寸光阴!一寸光阴!”众人一怔,惊喜狂呼。 原来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石夷瞧出天吴左肋空门,下意识地使出了长留仙子的独门绝技,虽不纯熟,但速度之快,已逾闪电,若非天吴反应极快,抗体真气又极之强猛,这一尺早已刺断其心脉。 天吴惊怒狂吼,才知仍是低估了这天下第一武痴,他真气虽不及己,但所学庞博,无所不精,意志又坚如磐石,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反为之所趁。当下收敛心神,八爪齐挥,八尾狂扫,绚光如漫天霓霞,流光溢彩,很快又将石夷压制其中。 纤纤微微松了一口气,眼角转处,见若草花身边的一个童子不知何时已绕过人墙,站到了自己两丈开外,正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见她望来,突然咧嘴一笑,神情古怪已极。 纤纤心中一凛,寒毛真竖,隐隐觉得颇为不妙,正想呼唤槐鬼、离仑。那童子光洁的额头突然裂开,缩放出一只幽蓝的大眼,寒光闪烁,纤纤如遭电击,天旋地转,登时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辛九姑眼角瞥见,猛吃一惊,叫道:“公主,你怎么了……”还不等起身,一道寒光如闪电怒射,重重地打在她的胸前,身子一震,顿时跌飞出三丈开外! 宫女尖叫,众人凛然回头,那童子早已鬼魅似的抄手抓起纤纤,朝旁侧窗口疾冲而去。 “站住!”“放下公主!”众卫士如梦初醒,惊怒围追。槐鬼、离仑当先冲到,霞光怒卷,符采神带一左一右,朝那童子双臂爆射交缠。 那童子哈哈笑道:“有眼无珠,自寻死路!”夺魂眼蓝光怒爆,两人脑中嗡的一响,只见银光怒爆,那童子右手中忽然冲出一道一丈八尺长的气芒长刀,朝他们呼啸横斩。 “嘭!嘭!”符采神带应声炸断,杀气如狂飙迫来,两人大骇,双双翻身后掠,眉睫一凉,断发飞舞,宫殿石梁已被那气刀扫断,断木碎石轰然坍塌。 “西海老祖!”“快拦住他,莫让他抢走公主!”土石迸炸,烟尘滚滚,槐鬼、离仑跃起身,惊魂未定,四周什么也瞧不见了,只听见众人的惊呼、怒吼,以及西海老祖那圆润悦耳、渐去渐远的狂笑声。 将近黎明,天海漆黑,海滩礁石林立,沙砾遍地,惊涛拍岸,白沫冲天纷扬。黑沉沉的天海之间,乌云涌动,仿佛大潮滚滚卷来。 鸥鸟尖啼,雪鹫盘旋,拓跋野骑着白龙鹿环着四顾,万里西海,苍茫寒冷,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想着纤纤生死未卜,心中如揪如绞。 数丈之外,姬远玄骑乘在三眼麒麟上,左手握着司南,右手举着极光千里镜,正凝神扫望海上,鼍围、涉驮两人骑兽立在一旁,突然指着西北方,沉声道:“陛下,海神鸟!” 拓跋野一凛,转眸远眺,风浪中隐隐听得“呜呜”的鸟鸣声,似有若无,又凝神辨析了片刻,才瞧见极远处漆黑的天幕中,有七只海鸟正朝西急飞。 “三弟,走吧!”姬远玄驾驭麒麟,冲天飞起,和鼍围、涉驮朝着那海鸟的方向全速追去。白龙鹿亦不甘示弱,大声怪叫,踏浪飞奔,速度之快,丝毫不在那三眼麒麟之下。 四日之前,他们听季川源报信,得知天吴意欲声东击西,指使西海老祖劫掠纤纤,便心急火燎地赶往相救。蛇族、土族两路大军则分别在蛇族大将臲玄丹与泰逢的率领下,继续朝单狐山进发。 到了半途,又收得侦报,才知纤纤已被西海老祖弇兹掠走,惊怒担忧,生怕这残暴淫虐的老妖会对纤纤做出什么可怕之事来,稍作计议,料定老妖必将纤纤虏入西海神宫,当下又一齐转向朝西,昼夜不停地赶往西海,想杀弇兹一个措手不及,救出纤纤。 但西海荒凉寒冷,少有人烟,是四海中最为神秘之地。居住西海的百姓,大多是太古时代被流放的罪囚子孙,当年弇兹被神农所败,禁足大荒,索性在此称霸,在海底某处建了海神宫,网罗水族中穷凶极恶的桀骜之徒,自称西海国,向黑帝称臣。 即便如此,水族中亦极少人知道西海神宫的确切所在,只知弇兹豢养了数以百计的巨型海鸟,形如龙鹫,巡行海上,为他打探消息,劫掠食物,名曰海神鸟。若能跟随这些凶鸟,便极可能找着海神宫。 拓跋野与姬远玄在海边巡眺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发现了这些海鸟,岂能让它们从眼皮底下逃脱?迎风踏浪,全速追赶,过了一刻来钟,离那七只海神鸟已不过百丈来远了。 那七只鹫鸟正展开巨翼,贴海滑翔,听到白龙鹿怒吼声,“呜呜”尖啼,冲天飞起,盘旋了片刻,竟分作两批,朝南北两边飞逃。 拓跋野一凛,不知何方才是海神宫所在,无暇多想,叫道:“大哥,你们追北边的几只,南边的交给我。” 不等他回答,挥舞天元逆刃,喝道:“鹿兄,对不起了!”将它瞬间封印,踏浪破空追去。遥遥听到姬远玄在后方喊道:“三弟小心!” 天黑海暗,巨浪滔滔,那三只海神鸟极是刁滑,时而冲天上舞,时而急坠狂涛,时而贴海滑翔,时而穿入海中,像是在故意戏耍他一般。 拓跋野微微一笑,当初在东海之上,与蚩尤合力也不知降伏了多少飞禽海兽,对它们这些伎俩早已了然于心,只是眼下急着救人,哪有闲心与它们耍斗?当下破空冲起,喝道:“先杀两只,看你还敢不敢胡闹!” 黑暗中,天元逆刃银光一闪,如闪电夭矫,两只海神鸟尖声惨叫,鲜血冲射,登时被斩为两半,笔直坠入汹涌波涛之中,尖鳍四起,登时冲来一群鲨鱼,将尸身撕扯夺食,吞得一干二净。 剩下那只鹫鸟惊啼冲飞,箭也似的朝西射去,拓跋野驭风直追,凌空几个筋斗,不偏不倚地冲落在它的背上,左手抓住它突起的脊骨,故意将天元逆刃在它侧肋上轻轻一拍。 那龙鹫受惊狂鸣,发疯似的翻飞乱舞,蓦地尖啸着俯冲而下,惊涛炸涌,声音骤消,冰冷的海水登时从他口、鼻、耳灌了进来,气泡汩汩翻腾。 拓跋野舒展肢体,施展“鱼息诀”,冰凉的空气透过肌肤,丝丝脉脉地流入肺中,随着它朝大海深处急速冲落,那感觉惬意已极,仿佛又回到了东海。 海神鸟张开双翼,如巨蝠一般滑行,水流滚滚,鱼群分涌,过了小半时辰,远远地已能瞧见一片又一片飘摇的碧绿海藻,想来已将近海底。 白沙遍地,贝砾错落,水流过处,砂砾蒙蒙翻腾。一些巨大的海兽扑面冲来,被拓跋野气浪一卷,登时吓得惊惶游散。倒是那数以万计的银亮小鱼不知害怕,飞瀑似的冲泻而下,擦着他缤纷卷过,触碰在肌肤上,麻麻痒痒,甚是舒服。 又过了片刻,鱼群减少,碧藻却越来越多,飘摇乱舞,仿佛一望无际的海地森林。前方涡流滚滚,海藻急剧鼓舞,拓跋野心中突然一凛,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 正自凝神细想,眼前忽转开阔,前方竟是一个巨大的海底峡谷,两端蜿蜒不知终点,宽近百丈,黑黝黝的深不见底,涡流急漩,朝这峡谷下方汩汩怒转,气泡缤纷。 海神鸟对此地似乎极为畏惧,迅即展翼上冲,堪堪擦着那强猛涡流滑翔而过,饶是如此,被那涡浪一卷,仍是猛烈颤抖,几乎失衡,便连拓跋野也周身一紧,差点儿翻落而下,心中大凛。 沿着那海底大峡谷朝前滑翔,过了十余里,鱼群又渐渐多了起来,拓跋野凝神四扫,寻找海底宫殿,朝前遥遥望去,陡吃一惊,只见数以万计的鲨鱼正发狂似的团团乱转,像在相互撕斗一般,掀卷起猛烈的水流。 拓跋野虽然常居东海,降服的海兽不计其数,却唯独对鲨群颇为忌惮,一则因为当年与蚩尤追捕蜃怪之时,险些被鲨群夺噬,心有余悸;二则海中所有鱼兽,独数鲨群最为嗜血凶狂,一旦闻着血腥味,立即前仆后继,悍然无畏。哪怕你修为再高,可以降龙伏虎,但要独面一大群发狂的鲨鱼,仍是颇为凶险。 更何况此时此地,集结的竟是数万只西海鲨鱼,其中更不乏青兕鲨、狂龙鲨、巨吻鲨等至为庞大凶险之物,即便是龙鲸游到此处,顷刻间亦会被撕扯得皮毛不存。 海神鸟似对这数万狂鲨熟视无睹,俯身径直冲入峡谷,朝着鲨群无声无息地游去。 拓跋野大凛,紧握天元逆刃,念力四扫,蓄势待发。 水流滚滚,鲨群撕斗翻转,纵横疾冲,对他们竟不屑一顾。拓跋野心下大奇,又仔细端详了片刻,霍然醒悟,原来这数万巨鲨不是互相撕咬,而是正值发情期,藏在这海底峡谷交媾。 鲨鱼交配是亦极为凶猛暴戾,雄鲨张开血盆大口,死死咬住雌鲨,不让它挣脱,腹部紧紧交贴,剧烈扭动,雌鲨则是浑身僵直,一动不动,远远望去,好似被咬死了一般。 这数万鲨鱼中十有八九都是雄鲨,僧多粥少,其他的雄鲨只能团团围转在交媾的两只鲨鱼之间,狂乱地等候机会。因此放眼望去,场面极为凶暴混乱,但置身其中,却无一只鲨鱼对他们斜眼以顾。 拓跋野居住东海五年,偶尔见过鲨鱼交配,却未曾见过这等壮观的景象,又是愕然又是好笑,连日来的担忧焦急之意稍稍减缓。 穿过鲨群,水流渐转平静,远远地突然露出一团蒙蒙红光,漂浮闪烁。 拓跋野一凛,凝神戒备,朝前又游了片刻,那红光越来越亮,竟是一只巨蚌张着双壳,红光便是由其中那颗极大的赤珠发出。发觉有人游近,那巨蚌立即将壳紧紧闭拢。 他心下登松,微觉好笑,这赤珠直径逾尺,赫然又是一个赤珠蚌,而后红光错落,越来越多,分列在峡谷两侧,倒像是路灯一般,蔚为壮观。 拓跋野陡然又是一凛,料想前方必是海神宫了。果不其然,白绿斑驳,颇为醒目。宫殿仿造北海水神肠宫,依着险崖峭壁构建,飞檐交错,气势雄伟,就连碧瓦也是用翠绿的琉璃石所制。 宫殿前,是十八根雪白巨柱所擎顶的回廊,上眺峡谷,俯瞰海沟。几只海鸟正在回廊檐角盘旋飞舞,廊内有两个黑衣大汉,骑着海虎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沿着回廊到底,便是肠宫大门,透过那水晶石的拱门,依稀可见灯火辉煌,蜿蜿蜒蜒的甬道通向宫里深处。 拓跋野念诀隐身,骑着那龙鹫,悄无声息地游到回廊中,天元逆刃倏然一挥,登时切下了左侧那大汉的头颅,鲜血洇散,顺势回旋架到右侧那大汉的脖梗儿上,传音喝道:“带我去找西陵公主,否则就要你的狗命!” 那大汉瞧着同伴的头颅圆睁双目,悠悠荡荡地在水里漂浮,早吓得面色惨白,连连点头。 拓跋野剥下死者的衣裳,套在自己身上,翻身骑上海虎,大摇大摆地随着那大汉朝宫门走去。 守门的八名卫士不疑有诈,开门放行。大门方开,涡流顿时滚滚涌入,推着两人冲入肠宫。 同水晶宫一样,宫内并无海水。甬道开阔,壁上嵌满珍珠,在鱼油灯的辉映下,灿灿生光,亮如白昼。 往里走了片刻,不见几个人影,拓跋野心下起疑,传音喝问,那大汉簌簌颤抖,恐惧已极,结结巴巴说了片刻,才知弇兹算准金族必会派遣大军,前来西海援救,因此连日来调兵遣将,亲自在西海上布局设伏,不想却被他悄然孤身潜入,直捣老巢。 不知何以,拓跋野隐隐之中仍觉得似有不妥,但既来之,则安之,暗想,只要能先救出纤纤,以当下自己的修为,纵然不能击败弇兹,也必可全身而退。当下也殊不畏惧。 那大汉战战兢兢,领着他东折西绕,走了一刻来钟,终于到了一个洞宫,殿室高阔,金壁辉煌,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珊瑚树,奇形怪状。地上铺着厚厚的白沙,夹杂着数之不尽的珍珠,炫目闪耀,踩在其上,说不出的松软舒服。 那大汉牙关咯咯乱撞,指了指前方的碧玉石屏风,道:“西……西……西陵公……公主就在那……那……”话没说完,已被拓跋野一掌斜拍,登时昏厥在地。 他深吸一口气,凝神握刀,徐徐朝前走去。绕过屏风,心中一震,又惊又喜,失声叫道:“妹子!” 在那火珊瑚榻上,斜斜地倚坐着一个白衣少女,姿容俏丽,泪痕斑斑,赫然正是相别一年多的纤纤! 瞧见拓跋野,她微微一颤,笑靥如花,泪珠却不禁簌簌掉落,道:“拓跋大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我……我想得你好苦!” 听到这句话,拓跋野眼眶一热,心中悲喜交加,几欲爆炸开来,喉中如鲠,一时竟说不出话。正欲飞身上前,忽然一凛,觉得此行未免太过顺利,弇兹既算准金族必来救援,在这囚殿中又岂会毫不设防?而以纤纤的性子,当日在蟠桃会上既然当众说了那般决绝的话,就算今日当真想煞了自己,也绝不会说出这番话来! 思绪飞转,心下大震,突然明白她是谁了,收回脚步,哈哈大笑道:“晏国主,你的易容之术虽然天下无双,但上过你一次当,还能再上第二次么?” “纤纤”面色陡变,咯咯笑道:“龙神陛下电眼如炬,果然什么也瞒你不过。只可惜就算猜出我是谁,你也逃不离这里啦。” 话音未落,身后狂风怒卷,一道无以形容的狂猛气浪朝着他兜头猛攻而下,拓跋野大凛,陡然闪过一个念头:翻天印! 第四章 西海鲸波 那气浪隐含五行,滚滚交错,狂猛如山岳压顶,赫然正是当日压得他与青帝、空桑、姑射仙子九死一生的翻天印! 当日一战,铭心刻骨,近来闲暇之时,拓跋野常常想着如何破解这无敌神印,虽无完策,却也想出不少应对之计。此刻大敌重临,霎时间灵光电闪,真气冲涌,天元逆刃顺势朝上疾电反撩。 “嘭!”绚光怒爆,上方登时鼓起一团霓光丽彩的漩涡,朝外轰然荡漾,他喉中一甜,周身如陀螺飞转,趁势擦着气旋外沿疾冲而出,“轰”的一声,那五彩石印猛击在地,石迸地炸,气浪如爆,整个洞殿应声塌落! 混乱中,只听有人惊“咦”一声,喝彩道:“好一个‘五行生克,借势随形’!拓跋小子,我还是小看你啦!”那笑声雄浑如雷,震得他脑中嗡嗡作响,正是昊天神裔广成子! 原来方才电光石火之间,拓跋野先以念力感应出翻天印砸下时、其五气循环飞转的路线;而后计算精确,一刀挥出时,体内五行真气恰好按照五行相克的顺序,次第激撞在翻天印的五行气轮上,将其朝上微微一抬,爆出强猛无匹的涡旋气浪。而对于业已将定海珠掌握得随心所欲的拓跋野来说,这气旋恰好成了助他逃生的第一推力。 这一挡一逃看似简单,却是几大要索缺一不可。若换了旁人,没有五行真气,没有定海神珠,没有那天下至利的天元逆刃,即便也如他使出一模一样的招式,也早被压得粉身碎骨,形神俱灭了。 饶是如此,拓跋野亦冷汗涔涔,暗呼侥幸。心道:“广成子和晏卿离既能在此设伏,必是早与西海老祖勾结,但水妖与鬼国妖魔势不两立,弇兹又怎会与他们沆瀣一气?”念头急闪,旋即恍然:“是了,水圣女!弇兹这厮暴戾凶狂,除了神帝、烛龙,谁也不怵。神帝化羽,烛龙囚禁,他定是不服天吴,表面假装臣服,暗地里却转而投靠乌丝兰玛……” 想明此节,心中之惊怒恐惧不减反增,若纤纤落入水妖手中,天吴为了要挟自己与金、土二族,还不至于下什么毒手;但这些鬼国妖魔素来唯恐天下不乱,纤纤落入他们的手中,只怕要凶多吉少! 乱石迸炸,宫室倾塌,只听广成子哈哈笑道:“拓跋小子,当日在‘震雷峡’里让你侥幸逃脱,今日你自投罗网,可就没那般好运气啦!”绚光滚滚,气浪狂舞,又朝他凌空怒撞而来。 拓跋野疾冲闪避,心道:“晏卿离既能乔化得如此惟妙惟肖,必已亲眼见过纤纤,只要将这妖女拿下,便能顺藤摸瓜,救出她来。”当下念力扫探,感应晏卿离方位,转身疾冲而去。 当日在熊山地宫初见这妖女,瞧在她是晏紫苏母亲的分上,他一直不忍与之为敌,出了地宫之后,也始终未将此事告诉蚩尤等人,以免晏紫苏尴尬两难。但此刻关乎纤纤生死,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了,瞬间冲到晏卿离附近,左手碧光爆吐,朝她背心扫去。 晏卿离咯咯脆笑,鬼魅似的翻飞闪避,扬手一弹,彩雾蒙蒙,铺天盖地卷了过来。 拓跋野一凛,知她蛊毒厉害,屏息急掠,又是几记手刀雷霆劈落。但那妖女驭风术出神入化,闪掠极快,手中的蛊粉、毒器又多如飞蝗、密雨,一时间也不能奈她何。 拓跋野心中一动,见她银针射来,故意“啊”的一声大叫,身子一晃,滚落在地。 晏卿离大喜,果然顿足转身,她方一停下,拓跋野立即闪电似的贴地疾冲。此时到处都是崩塌的石木、珊瑚,尘土弥漫,地上的白沙又夹杂珍珠,纷乱刺目,一时哪能看清?等她陡觉不妙时,拓跋野业已冲至身前,气浪呼卷,接连撞中她经脉要穴,将她挟抱冲起。 “轰!”两人方一掠起,翻天印又堪堪砸下,光浪猛爆,拓跋野背心如撞,纸鸢似的踉跄前飞,朝甬道冲去。 这几下一气呵成,快若雷霆,晏卿离动弹不得,惊怒稍纵即逝,咯咯笑道:“难怪天下人都说龙神怜香惜玉,奴家浑身非蛊即毒,陛下竟然也不嫌弃,让人好生感动。” 拓跋野见她媚眼如丝地瞟着自己,那神态与当年纤纤向自己撒娇之时浑无二致,心中登时一阵如绞剧痛,左手一翻,扣住她咽喉,淡淡道:“我有百毒辟易之躯,却不是晏国主有没有金刚不坏之身?我数三下,国主若不说出西陵公主的下落,国主就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怜香惜玉啦。”指尖微微一紧。 见他冷冷地凝视自己,杀机凌厉,晏卿离脸色涨红,舌尖微微吐了出来,妙目闪过一丝恐惧之色,眨了几下眼,点头示意。他手一松开,立即大口呼吸,咳嗽着传音道:“西陵公主藏在肠宫对面的囚洞里。” 拓跋野一凛,想起肠宫回廊之外、峡谷对面的崖壁上,果有一个幽深的裂洞,先前那大汉领着自己进入宫门前,便曾下意识地朝那里瞥了一眼,当下更无怀疑,挟着她左冲右突,朝外奔去。 广成子急追在后,翻天印飞旋怒转,绚光如漩涡似的滚滚怒涌,每次折转之时,拓跋野转身疾冲,便听见轰隆巨爆,神印旋撞在石壁上,整个甬洞都似被震塌了一般,石炸土飞,气浪如奔雷。 若是一对一的硬拼,此刻他绝非广成子对手,但以他强沛的五行真气,以及定海珠借势随形的千变万化,广成子想要置他于死地也殊非易事。刹那之间,他已连连躲过翻天印几次势在必得的猛击,沿着甬洞飞旋绕冲,掠入了肠宫主殿之中。 方一进入,“轰轰”连震,炮火齐鸣,竟有九尊紫火神炮恭候于此。晏卿离脸色霎时惨白,只道他必将拿自己当挡箭盾牌,岂料拓跋野竟翻手一转,将她负到背上,大喝着反旋定海珠,挥刀轰然怒斩。 “嘭!嘭!嘭!嘭!”狂风鼓处,赤红色的炮火流丽倒涌,接连怒爆,大殿内惨呼四起,数十人影炸散开来。 拓跋野足下不停,转手又将晏卿离抱回怀中,高掠低伏,天元逆刃如雷电夭矫纵横,所向披靡,瞬间便杀出重围,继续朝外冲去。 晏卿离惊魂甫定,又是一阵“咻咻”激响,无数火矢、毒箭四面八方地怒射而来,“叮当”连声,光华大盛,那万千锐风冲到自己咫尺处,不是被天元逆刃撞炸碎裂,就是被他的护体真气反弹激射,无一能伤她毫厘。 她双靥晕红,心中怦怦乱跳,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龙神陛下,奴家终于明白为什么天下都叫你‘拓跋磁石’了,如果我年轻二十岁,只怕也要喜欢上你啦。” 拓跋野啼笑皆非,嘿然道:“我可不是怜香惜玉,不过是瞧在你女儿的分上罢了,但你若再敢骗我,可别怪我手下无情。”长刀怒舞,电光如弧,六个西海水妖刚一冲近,立时被劈炸为数段,血肉横飞。 晏卿离身子微微一颤,妙目中闪过凄楚、温柔之色,犹疑了片刻,低声道:“紫苏她……她好么?你没将我的事情告诉她吧?”见他“哼”了一声,也不回答,已知其意,叹了口气,道:“多谢你了。”脸色微微一变,似悲似喜。 四周气浪炸舞,惨叫连连,不断有人被劈扫震飞,她却恍然不觉,眼波迷蒙,怔怔地凝望着虚空,独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又幽幽道:“我听说乔少城主待她很好,她过得远比从前要快活,是不是?” 拓跋野正欲回答,又听广成子在后方笑道:“拓跋小子,你抱着自家兄弟的丈母娘,卿卿我我,传到大荒,也不怕天下人耻笑么?”狂风呼卷,那五彩绚光又怒旋疾撞而来,相距十余丈,两旁的石柱却已轰然断裂。 翻天印从上方压下时,力逾万钧;但这般侧飞斜撞时,气旋滚滚,对于擅使定海珠的拓跋野而言,只要计算得当,反能化弊为利,成为助他逃之夭夭的推力。 尤其在这大殿之中,宽阔无傍,更可恣意腾挪施展,眼角瞥见霓光卷来,立即飞身螺旋,体内五行真气急涌脚底,顺着神印旋转之势,相生相激。轰隆连声,身后气浪炸爆,霎时间如离弦怒箭,破空啸舞,直冲出百丈之远,口中长笑道:“广成老儿,多谢你送我一程!” 大殿倾摇,不住地崩塌陷落。广成子惊怒骇异,旋又哈哈大笑:“有趣有趣!拓跋小子,要我杀你,还真有些不舍!”挟印疾冲,那些西海水妖亦怒吼怪叫,尾追在后。 拓跋野挟抱着晏卿离,东折西转,杀透重围,一路上也不知劈飞了多少水妖,终于冲出了肠宫大门。 门一打开,水浪扑面,大潮狂涌,他陡然朝后翻退,又立时如箭鱼似的疾射而出,施展鱼息诀,飘然朝对面山崖游去。那裂洞黑漆漆的长约三丈,宽仅能容一人进入,周遭海藻起伏,阴森森如巨鱼之口。 将近洞口,晏卿离忽然叹了口气,传音道:“你别进去,里面……有埋伏。在你来此之前,西陵公主已经让太子黄帝救走啦。” 拓跋野一凛,又惊又喜,但旋即又闪过一丝疑虑,自己驾着那海神鸟朝西一路沉潜,并未折转迂回,姬远玄又怎么会抢在他之前抵达?即便早到一步,又焉能从广成子的重围中救走纤纤? 晏卿离似是猜出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传音道:“西海有两处海神宫,此处是南肠宫,西陵公主被囚在北心宫中,由弇兹亲自镇守。放心吧,她已经被黄帝救走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妙目中突然闪过奇怪的神色,摇头传音道:“龙神辟邪,你聪明绝顶,明明可洞察秋毫,可惜偏偏心慈耳软,太过轻信旁人,其实此次……”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裂洞水浪滚滚喷涌,一道炽烈的火光气刀朝着拓跋野怒劈而出! “地火阳极刀!”拓跋野心中陡然一沉,这气刀火焰紫红炽艳,在这冰冷的海底深处,竟依旧灼灼扑面,普天之下,除了公孙婴侯别无分号! 当下挥刀横挡,“嘭!”光浪鼓爆,借着那气浪狂涛,翻身急冲,朝上方蹿起十余丈高,鱼群轰然惊散。 几在同时,上方绿光晃动,人影闪烁,上千人拽着一张纵横近三百丈的巨大渔网,朝他兜头扑下! 那巨网似以玄冰铁丝织绞而成,粗如手指,交接处均有倒钩,碧光粼粼,也不知涂了什么剧毒。此处恰是峡谷最为狭窄处,被大网扑罩,避无可避,惟有先向下冲逃,而后再以最快的速度,从侧面冲出网沿。 拓跋野眼角扫出,肠宫大门绚光滚滚,广成子即将破门追出,而右下方红光怒涌,公孙婴侯又已急追而来,思绪飞转,与其和这两大绝顶高手拼死缠斗,倒不如奋起全力,冲个鱼死网破! 当下左手疾点,将晏卿离经脉解开,朝左下方飘然推去,自己则气涌丹田,朝上螺旋疾冲,右臂轰然一振,绚光鼓舞,五行真气相生激化,从天元逆刃破锋而出,霎时间化为一道长十余丈的滚滚气刀,霓芒吞吐。 晏卿离脸色微变,传音道:“陛下小心!这是‘蚀骨碧胶网’,切切不可与他相触……” 话音未落,水中“嘭嘭”闷响,拓跋野遍体霞光大作,真气迅疾彼此相生,又两两相克,刀芒登时汹汹怒涨,色彩疾速变幻,朝着巨网急劈而去。“轰!”水浪滚滚,炸开一团绚丽璀璨的光波霞晕,极光气刀如霓霞云柱,轰然直贯海上。 气泡滚滚,拓跋野螺旋疾舞,幻光流离,刹那间破网穿过,朝那蔚蓝晃耀的海面怒射飞冲。千丈、百丈、十丈……“哗!”大浪翻腾,阳光耀眼,他湿淋淋地破空冲起。 清波万里,接天连碧,几只腾空翻跃的海豚呜呜欢鸣,冲他摆了摆尾,穿入滔滔海浪。狂风吹来,心肺如洗,阳光在天元逆刃上闪起一道七彩眩光。 拓跋野心中突然一震,这景象何等熟悉!仿佛也是此时此地,也是这大劫逃生的欢喜,就连远处那巨鲸所喷吐的百丈水浪,也仿佛往日依稀。 不等细想,下方气浪滚滚,杀气翻腾。他心中一凛,立时踏浪乘风,朝东急掠。 “哗!哗!”遍海惊涛汹涌,突然冲起无数人影。月光闪耀瞬息之间,便有二十余人呼啸着围冲而来,刀浪怒卷,长枪急刺。 拓跋野瞧也不瞧,左掌绚光一吐,极光电火刀迎风怒爆,五气循环,登时将八九人打得冲天飞起,右手天元逆刃纵横飞舞,血光炸射,惨叫声此起彼伏。 他心中突突狂跳,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就在这里!他一定曾到过这里,发生过与今日相似之事! “轰!”大浪浮摇,公孙婴侯从他前方高高跃起,怒火欲喷,喝道:“拓跋小贼,我要杀了你!”地火阳极刀火焰滚滚,掀卷狂风,朝他迎头急斩。 拓跋野下意识地翻身急旋,天元逆刃“哧哧”抖动,突然闪起九道炫目无已的光环。破锋怒舞,接连猛撞在地火气刀上,轰隆连震,气光炸舞。公孙婴侯怪叫一声,竟被他震飞开来。 拓跋野心中一凛,呼吸几乎顿止,天元诀!自己为何又突然使出天元诀?刹那间灵光电闪,突然想起来了,西海!是了,这里便是八百年前,古元坎激战大荒四神的旧地! 眼前一花,景象纷呈,仿佛又看见那刀光剑影,惊涛骇浪;看见鲨群穿梭,涡流滚滚;看见白阿斐得意的狞笑;看见她从高崖上一跃而下,坠入西海……心中顿时一阵撕裂似的剧痛,气息若堵,悲喜交杂,提着刀怔怔木立,一时竟忘了突围逃生。 大浪翻涌,越来越多的水妖跃出海面,狂呼尖啸着将他重重包围,但忌惮他凛凛神威,都不敢再贸然上前。 公孙婴侯被他一刀震退,心下狂怒,俊秀的脸容几已扭曲变形,喝道:“小贼,你这是什么刀法?忒也古怪。我们再来斗过!”凌空抄舞,地火阳极刀光焰爆涨,直冲出十余丈元,瞬间直刺眉睫。 拓跋野陡然惊醒,翻空后掠,天元逆刃气芒呼啸怒射,光浪在撞着地火气刀之前,忽然银光炫目,陡然弯折回转,划过一道圆弧,霹雳似的朝公孙婴侯面门劈去! 这一下迅如疾电,众人齐声惊呼,公孙婴侯更是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翻身飞转,气刀狂飙反撩,“嘭!”气浪四炸,将他重重撞入狂涛,额头上仍被刀气劈出一条长口,鲜血迸流。 “好一个‘回风石舞’!”广成子不知何时也已冲出海面,笑嘻嘻地袖手旁立在一叶扁舟上,随波摇荡,右手紧握着翻天印,也不急着上前相助。 古元坎当年便以这柄似剑似刀的“天元逆刃”自创“天元诀”,刀法凌厉刚烈,变幻莫测,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这式“回风石舞”。 八百年前,他以这一招斩断火族大神“青虎炎魔”的右腕,威震天下;一年多前,拓跋野又以这一记刀法重伤双头老祖,轰动五族;而此刻,还是这同样的一刀,又几乎取了阳极真神的首级。 若非公孙婴侯真气霸烈,犹在青虎炎魔与双头老祖之上,即便头颅不断,也势必被卸下一条臂膀。饶是如此,已震得他骇怒欲爆,凶焰大挫。 他生性嚣狂剽勇,偏狭好斗,丧失记忆之后,虽记不清从前与拓跋野的恩怨,但在水圣女等人的不断挑唆下,早已认定他是自己势不两立的仇人,此刻接连被他击退,仇怒之火已燃至极点。 当下纵声大吼,从波涛中卷浪冲起,地火气刀狂飙怒扫,纵横破空,朝拓跋野雷霆狂攻。红芒破吐,碧波轰然炸舞,分涌出一条又一条的深沟,波涛如沸,雾气蒸腾。 拓跋野被他迫得接连后退,脑海中又闪过前生中的诸多画面,想起螭羽仙子,想起雨师妾,悲喜交加,心道:“若非这狗贼当年玷辱雨师姐姐清白,始乱终弃,她又怎会身中奇毒,她又怎会悄然离别,生死不知?”越想越是悲怒,胸膺如堵,蓦地昂首长啸,大喝道:“公孙狗贼,纳命来!” 周身银光怒爆,直冲天元逆刃,转化为冲天刀光,纵横呼啸,“天元诀”再度如融冰春江,滚滚涌入脑海,奇招妙式层出不绝,霎时间将地火气刀的光焰压制而下,团团激斗。 公孙婴侯从未见过这等凌厉诡变的刀法,每一刀劈出,都如雷霆奔走,势不可当,而折转变化之时,又像黄河九曲,莫测西东。更让他骇怒的,是他体内那如狂潮般奔涌不息的五行真气,浩浩荡荡,深不可测。当下奋起全力,施展平生绝学,誓与他一决生死。 大浪喷涌,惊涛起伏,两人时而冲天盘旋,绚光迭爆;时而贴海飞行,气浪迸舞,一时斗得难解难分。遥遥望去,只看见两团彩光急旋飞转,交接时眩光炸射不绝,整个海面就像沸腾了一般,汹涌喷薄。 众水妖看得惊心动魄,瞠目结舌,广成子叉着双手,微笑地站在扁舟上,貌似气定神闲,心中之惊骇震撼却远胜众人。 他自恃“紫玄武命”,天赋盖世,当今大荒能入他法眼的武道天才,唯有青帝灵感仰、金神石夷等寥寥数人,那日与这小子初斗之时,固然对其神通大感意外,但仍觉其远非自己之敌,还存了三分轻藐之心。 但今日重逢,相隔不过二十余日,这小子竟像是又脱胎换骨,境界大增!在肠宫那般狭窄之地,竟叫他腾挪闪躲,硬生生从翻天印下逃了出去;而那些坚不可摧,柔韧黏缠的“蚀骨碧网”被他仅仅一刀,便洞穿撞破……这些都还罢了,最让他惊怒的乃是此刻,与公孙婴侯激战之时,这小子竟能右手喷涌白金真气,施展见所未见的绝世刀法,左手循环五行之气,不时冲出绚丽如极光的狂猛气刀! 御气之道法门万千,但其至理大同小异,其中最难的,莫过于一心二用,同时御使两道以上的真气,稍有不慎,便极可能真气奔岔,经脉错乱。他自己乃金德之身,又御使五行神印,修炼了这么多年,才逐渐掌握分心驭气之妙,可以左手施展白金真气,右手御使翻天神印。 但这小子年不过二十,竟然就深谙此道,炉火纯青,怎能不让他惊骇错愕!眼见着他越斗越勇,到了八百合后,已渐渐将公孙婴侯迫至下风,心中更是恨妒交集,暗想:“主公将这小子视为平生第一劲敌,此人不除,大业安成!”五指紧握神印,杀机大作。 当是时,拓跋野意如日月,气似潮汐,周身仿佛浩瀚宇宙,空渺无穷,每一次真气流转,都相克相生,宛如极光电舞,变化出万千气象,这种感觉当真是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斗至酣处,长啸不止,青衣轰然鼓舞,左袖绚光滚滚,忽如虹云脱掌破空,“嘭嘭”连暴,猛撞在地火阳极刀上,火焰纷炸,公孙婴侯右臂一震,“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凭空飞跃。 拓跋野悲喜交涌,啸歌声中,疾冲飞追,天元逆刃大开大合,接连十几刀凌空怒劈,轰隆连震,斩得地火气刀光芒剧晃,第十七刀劈下时,公孙婴侯气血郁结,再也抵受不住,“哧”的一声激响,银光电舞,惨叫刺耳,他的一条右臂顿时被硬生生的切了下来! 鲜血蒙蒙,波涛汹涌,公孙婴侯重重摔入海中。 几在同时,广成子凌空跃起,翻身螺旋下冲,哈哈大笑道:“该轮到我啦!”双手合握五彩神印,绚光怒爆,朝拓跋野当头猛撞而下! “轰!”拓跋野呼吸一窒,如被重山所压,心下大骇,待要旋转定海珠已然不及,“砰砰”连声,眼前一黑,任、督二脉火烧火燎,颈背剧痛欲炸,登时被那神印眩光压得朝下撞去。 四周海浪炸涌,冲起一圈数十丈高的滚滚水墙,随着那疾冲而下的五彩霞光涡旋怒转,四周扁舟顿时盘旋飞摔,破空炸裂。 剧痛如烧,海水倒灌,气泡汩汩直冒。拓跋野被那无形巨力撞得直冲海底,天旋地转,眼前昏花一片,隐隐约约只瞧见无数尸体悬浮周围,随着他团团乱转,朝下沉去。 翻天印的这一猛击,已将他经脉撞断,震成重伤,所幸他护体真气雄浑深厚,四肢尚能动弹。眼下已冲入海中二十丈余处,翻天印的惊天压力被海水浮力所托,已渐渐转小,越往下沉,保命的机会便越大。 想要逃生,就必得趁着神印压力开始消失的瞬间,冲入茫茫海底。拓跋野咬牙凝神四望,心中又是一沉,远处周围,人影游动,至少有数千水妖跟着他往下潜沉。眼下身负重伤,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脱,难逾登天。 翻天印又是微微一沉,他胸膺剧痛,口中顿时洇出一片鲜血,红丝似的在眼前海水里缭绕。前方数十丈,一群巨鲨,似是闻着血腥,纷纷游来,开始凶猛地抢食那些浮动的尸体。他心中蓦地闪过一个森寒恐惧的念头:“难道这一次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么?” 脑中又掠过些混乱不清的画面,那张开血盆大口游戈的鲨群,那深不见底的幽深峡谷,那滚滚旋涡的恐怖水浪……心中突然一震,想起八百年前“他”在此与大荒四神浴血激战之时,似乎也两败俱伤,坠入海底,引来发狂的鲨群…… 但“他”那时究竟是如何脱身的呢?拓跋野心中怦怦狂跳,神志陡然清醒了几分,灵光一闪,蓦地想起大峡谷中那数以万计、忙于交媾的巨鲨来。 刹那间思绪飞转,已然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自己攥紧命运,拼死一搏!当下凝神感应上方的翻天印压力,一边将丹田真气徐徐导入完好的经脉中。 如此悠悠荡荡又下沉了片刻,背上的巨力渐渐转小,胸肺已能自由呼吸,距离海底亦只有百丈之遥了。透过那深蓝色的海水,已能瞧见漫无边际的、森林似的碧绿海草,起伏飘摇。 拓跋野猛一提气,陡然朝下一沉,箭也似的急蹿而出。 平衡骤失,翻天印微微一晃,急沉而下,四周激流滚滚,漩涡怒转,他双腿剧痛,仿佛巨力所绞,几欲断折,猛地奋起真气,挥刀回斩,借着喷涌的反撞之力飞速溯游,终于冲出了那强猛漩涡。 四周的水妖发现他了,争相冲来,他疾速下冲,刀光怒卷,将阻挡者尽皆劈震开去,鲜血四洇,鲨群争相冲来,霎时间鱼群冲撞,血肉撕扯,白骨森森飘摇。 上方涡流滚滚,越来越快,想必是广成子携印追来,拓跋野不敢后顾,全速下冲,穿过鲨群,杀透围阻,奋尽周身真气,终于冲入了飘摇起伏的茫茫绿藻之中。 草藻拂面,鱼群冲散,他贴着海底疾速仰游,透过那摇曳鼓舞的密草,只见鲨群穿梭,人影纵横,一道绚光滚滚闪耀,越来越近,正是广成子带着众人追到。 拓跋野心下大凛,水妖越来越多,这海藻林虽然深袤广阔,但想要逃出他们的视线实非易事,当下摒除杂念,朝着大峡谷的方向全速急游。 上方人影越来越多,越来越近,眼见距离他只有百余丈远了,身下突然一沉,峡谷突现,冲入其中。 拓跋野心下陡然一松,凝神四扫,那数万鲨群就在右前方不远处,仍在团团乱转,发狂似的交媾着。当下收好天元逆刃,转向急游。 远远地,那些水妖似乎发现了他,纷纷折转冲来,他心中突突狂跳,几已蹦到了嗓子眼上,奋力急游,近了,更近了……终于冲入鲨群中。 一只鲨鱼从上方冲过,两只,然后是三只,四只,过了片刻,无数的巨鲨翻动着雪白的肚子,在他头顶盘旋飞转,那些水妖已难以看清他的方位了。 拓跋野悄无声息地潜游在鲨群中,对视着那一双双呆滞而凶残的眼睛,看着那一张张血盆大口在身边晃动,脑海中画面纷迭,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八百年前,“他”一定也是用这种办法脱身的。或许便是因为此故,直到今世,他虽已位居“龙身”,降服众多凶兽,仍对这些狂鲨有着下意识的敬畏。 上方水流涌动,绚光闪烁,隐隐可见许多人影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在鲨群里穿梭寻找。 拓跋野心中怦怦直跳,正想划伤一只鲨鱼,让鲨群嗅血发狂,他好匍匐在鱼腹下,趁乱逃走,忽然瞧见一只巨大的雌鲨被雄鲨猛烈冲撞,张着巨口,像一截大树似的漂浮在他身前,动也不动,心中又是一震。 鱼腹!他想起来了,八百年前,他不是伏在鱼肚下逃生,而是钻入巨鲨的腹中!霎时间犹如醍醐灌顶,惊喜难抑,当下再不迟疑,取出两仪钟,徐徐变大,顶在那雌鲨张着的巨口中,而后翻身跃入,双手并摊,神钟朝里一滚,顿时往鱼肚内冲落。 与此同时,指尖朝外一弹,气箭飞舞,“咻”地穿入旁边一只雄鲨腹部,鲜血激射。周围的鲨群顿时躁乱了起来,水流汹涌,众鲨横冲直撞,顷刻间将那巨鲨分夺咬噬。 混乱中,几个水妖被狂鲨咬中,鲜血弥漫,鲨群发狂更甚,一场人鲨大战登时展开。 两仪钟可隔绝阴阳,拓跋野藏在其中,即便念力高深如广成子,亦无法查探,透过鱼腹,望着外面那狂乱血腥的景象,心下大松,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这也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当是时,鱼身突然一阵巨晃,不断地盘旋飞转,拓跋野一凛,凝神外视,只见天旋地转,水草摇曳,鲨群发狂猛冲,赫然正往那峡谷彼端,那幽深强猛的涡旋冲去! 心中又是一震,蓦地想起八百年前似乎也是这般情景!忽然又记起《大荒经》记载,上古之时,天崩地裂,西海海底出现一个巨大的涡漏,女娲大神以“万合神胶”,堵住海底涡漏……难道这涡旋便是那所谓的“西海之漏”吗? 一念及此,遍体森寒,冷汗涔涔遍背。凝神回想,却怎么也记不起当年古元坎藏于鲨腹,坠入那峡谷涡流之后的情节了。 忽然隆隆狂震,他身子一晃,重重撞在两仪钟上,金星乱舞,不等稳住,又是一阵乒乓乱撞,身下一沉,似乎朝着深不见底的洞渊螺旋真坠。真气乱涌,剧痛攻心,眼前又是一黑,终于什么也瞧不见了。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在一个不见终底的涡流里回旋,又仿佛随着波涛汹涌起伏,而后又跌跌撞撞,百骸颠散,最后又是一沉,仿佛悠悠荡荡漂浮在寒冷彻骨的冰水里。 无数的画面从他脑中倏然闪过,越去越远,耳边仿佛听到万千嘈杂的声音,想要倾听,却越来越模糊。如此浑浑噩噩,又过了许久,突然“哗”的一声,脸上冰凉,他“啊”地猛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明月高悬,雪杉参差,横亘的树枝上还堆积着尚未消融的冰雪,两只银白的猴子抓着雪块,对他吱吱怪笑,突然将雪块朝他脸上打来,一溜烟往树上逃去,回头尖叫不已。 他也不追赶,怔怔四望,两侧山崖高绝,积雪未消,银亮的山溪沿着山势蜿蜒而下,叮咚流响。他背靠大石,半身坐在冰冷的溪水里,旁边横着一个极为眼熟的八角青铜钟。 他抓过神钟,端看了片刻,下意识地将它变小,收入怀中。正待起身,忽然听到“那七、那七”的怪叫声,脖子上突然一紧,已被套了一个银光灿灿的锁链,又听一个沙甜的声音咯咯笑道:“啊哈,我抓着一个奴隶啦!” 他转头望去,只见溪边雪地上,匍匐了一个巨大的怪物,周身碧绿,光滑透亮,头顶三只尖角,像是一只巨大的昆虫,六足微曲,一双大如车轮的碧眼直愣愣地瞪着他,懒洋洋地扑扇着翅膀。 那怪兽背上,骑着一个娇小玲珑的黄衣少女,苹果似的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细辫飞扬,双耳上蜷曲着一对赤练小蛇,右手握着一个细长弯曲的浅绿色玉石号角,正笑吟吟地凝视着他,说不出的娇媚俏皮。 他心中一震,觉得颇为眼熟,脱口道:“你是谁?” 黄衣少女咯咯笑道:“大胆!我是你的主人,哪容得你问我姓名。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微微一怔,凝望着溪水中的倒影,皱眉苦苦思忖,喃喃道:“我是谁?我是谁?”脑中空空荡荡,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第五章 诸夭之野 月光照在山谷间,峭壁如霜,拓跋野皱着眉头,站在溪水中苦苦思忖了半晌,脑中却始终如这月色般空茫一片。 黄衣少女等得不耐烦,眉毛一挑,笑道:“既然没有名字,那我便叫你无名氏好了。喂,无名氏,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洛姬雅的奴隶了。” “洛姬雅?”拓跋野心中又是一震,这名字熟悉已极,偏偏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但对她颇感亲切,隐隐中觉得她似友非敌,当下也不加反抗,沉吟道:“洛姑娘,我们在哪里见过吗?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黄衣少女喝道:“臭小子,什么姑娘不姑娘的,还不快叫我主人!”话语虽凶,嘴角却漾着浅浅笑意,对这俊秀男子她也有似曾相识之感,见他目光澄澈地凝视着自己,心中砰砰作响,忍不住道:“这里是融天山无忧谷,你喝了忘川的水,自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她自然便是和拓跋野离散了半载的流沙仙子。当日北海之上,鲲鱼解印,波涛汹涌,将她卷溺其中,醒来时便已来到了这数万里之外的南海融天山,无意中饮了忘川之水,将所有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二人重逢,竟如隔世。 雪杉上的几只白猴吱吱怪叫,突然朝上方飞逃急窜,只听“啪啪”几声激响,两条赤鳞蛇破空呼啸,朝拓跋野脖子上卷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娇叱道:“小妖精,这明明是我逃走的奴隶,原来被你抢了窝藏在这里!” 拓跋野下意识地抓住那蛇鞭,朝外一夺,那女子“啊”的一声,顿时从山石上冲落水中,旋即湿淋淋地翻身跃起,又惊又怒,喝道:“你……你竟然帮这小妖精与我动手,反了么?”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杏眼薄唇,颇为清秀,红衣鼓舞,似是个火族女子。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没有飞天翅,也想摘星辰?你连他也制服不得,却还大言不惭地说他是你的奴隶,羞也不羞……” 忽听破风之声大作,又有十余条长鞭、锁链朝着拓跋野脖梗儿勾来,被他护体真气一震,登时纷纷飞卷弹开。 峡谷两旁的雪杉林中,不知何时已冲出十二个服色各异的女子,高低错落站在山崖、石壁上,惊怒嗔恼,七嘴八舌,大都是斥责他身为男奴,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反抗女主云云。 红衣女子凝视着拓跋野,“咦”了一声,似是认出他并非自己逃逸的男奴,但势成骑虎,与这小妖女有素有仇隙,哪能善罢甘休?俏脸一沉,冷笑道:“小妖精,你道将他稍加乔装,我便认不出来了么?今日若是不将他交出来,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呼!”话音未落,赤鳞蛇飞卷横扫,突然化作一条火蛇,朝着流沙仙子当头喷火扑到。几在同时,四周那些女子也纷纷疾冲而下,气浪鼓舞,神兵纵横,转而朝她猛攻而至。 那歧兽猛地振翅怪吼,便欲朝众女冲去。 还不等它立起身来,拓跋野右掌一扫,狂风鼓舞,那火蛇顿时尖鸣着冲天抛飞,接着“砰砰”连声,那些锁链、长鞭应声震裂,众女子被气浪所推,腾云驾雾似的直跌出十余丈外,惊叫声不绝于耳。 流沙仙子又惊又喜,笑靥如花,想不到这少年神力一至于斯,眼见他独不挣脱自己的锁链,心下大是得意,嫣然道:“无名氏,随我回家去。” 也不理会众女,将他轻轻一拉,拽上那歧兽背,慢腾腾地沿着山溪朝上走去,倒象在示威炫耀一般。 众女惊怒交加,娇声喝斥,却再不敢贸然上前。红衣女子气得俏脸煞白,顿足叱道:“小妖精,这贱奴害死国主,是无忧谷第一罪囚,你敢窝藏包庇,就不怕与全谷人为敌么?” “哎呀,我好怕呀!”流沙仙子拍拍胸口,忽然又扮了个鬼脸,咯咯笑道,“可惜呀可惜,幻冰仙子,害死女儿国主的是你的贱奴,他逃之夭夭,你就想随便抓个替死鬼顶罪么?要是让那红发老妖精知道了,你猜猜谁会是举国之敌?” 红衣女子脸色陡变,拓跋野见她神色愤怒、恐惧,心道:“不知那‘红发妖精’说的是谁?竟让她如此害怕?”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妖娆绝世的红发女子,胸口如被重锤猛击,身子一晃,痛入心脾。 那歧兽振翅怪鸣,笨拙地飞了起来,拖着两人朝山顶掠去,越飞越快,风声呼呼,很快便将众女的身影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叫骂声渐渐模糊,细不可闻。 月悬当空,壁立千仞,夜空被两侧山壑所夹,就像一条湛蓝的长河。山顶白雪皑皑,融化的雪水汇集为溪,冲泻为瀑,轰隆不绝。越往高飞,狂风越冷,将近山顶时,碧虚澄澈,双袖盈风,两人衣裳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随风鼓舞,晃动如银。 拓跋野也不知她要将自己带到何处,此刻脑中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独对她颇感亲切信赖,当下也不多问,只是默默追想着脑海中稍纵即逝的零星画面,烦乱迷惘。 山顶白茫茫一片,唯有向阳处挺立了几株巨松,苍翠如盖。左侧巨石累累,形状各异,仿佛蹲伏了无数雪白的巨兽,十余只雪鹫正立在石上,晃首睥睨,瞧见两人飞来,顿时尖叫着冲天飞起。 那歧兽冲落雪地,双翼一张,全身抖动,将身上的冰雪簌簌震落。流沙仙子道:“到啦!”一跃而下,封印了那歧兽,拽着他朝一个黑黝黝的洞穴走去。 那山洞倚壁朝南,洞口又有两块巨石遮挡,颇为隐蔽,风势也减小许多。拓跋野走到那崖边洞口时,瞧见悬崖下的景观,呼吸一窒,目眩神迷。 月光茫茫,南边是滚滚起伏的云海,雪山峰岭参差,巍峨雄伟,仿佛破海而出的群岛,壮丽难言。群山脚下,是一片五颜六色的绚丽大地,仿佛被天上泼下的霓霞所染,花树草木密密地铺展起伏,朝北绵延到极远处的海边,被狂风鼓舞,层层叠叠,汹涌如浪。 山上积雪融化为溪,奔泻而下,汇集成数十条大河,迤逦缭绕,穿过原野,滚滚流入沧海。两岸的霞林彩花倒映其中,色彩斑斓瑰丽,仿佛无数彩虹纵横交错。 最为奇妙的,是这千里原野地势各异,变化出诸种地貌,起伏的丘陵、广袤的盆地、茫茫的沼泽、茂密的山林、银白的沙漠……一应俱全,或瑰奇峭拔,或苍凉雄壮,或风雅秀丽,让人目不暇接,为之神夺。 拓跋野衣袂翻飞,痴痴地俯眺着悬崖下的锦绣大地,胸口若堵,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瑰丽奇景,当真有如仙境。 流沙仙子道:“这就是无忧谷啦,又叫‘诸夭之野’。南边那些山叫‘穷山’,翻过‘穷山’,就是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 拓跋野默默念诵着“诸夭之野”,悲喜交叠,忽想:“如果能在这里终穷此生,和心爱之人牧马草野,泛舟海上,便是神仙我也不做。”眼前又蓦地闪过那张妖媚温柔的笑靥,心中莫名地剧痛如绞,眼眶陡然一热。 当下深吸了一口气,收敛心神,转身道:“洛姑娘,无忧谷内草木丰茂,景物如画,你为何偏偏要居住在寒冷荒凉的高山之巅?” 流沙仙子“哼”了一声,道:“我喜欢,你管得着么?”见他凝视着自己,神情诚挚,心中一软,转过头去。远远地,从那山野中传来阵阵歌声,像山崖前的云雾般似有若无,缭绕不散。歌声欢悦悠扬,她的眼眶却蓦地一红,咬牙道:“太美丽的东西,我偏不喜欢。” 拓跋野一怔,月光淡淡地照在她的小脸上,杳渺如烟,神色竟是说不出的寂寥苍凉。心中凄惘,正想说话,她却又突然板起俏脸,凶巴巴地喝道:“臭小子,你是我的奴隶,就当老老实实地听我差遣,哪来这么多废话?快给我进去!”不容分说,拽紧锁链,拉着他朝山洞里走去。 洞内漆黑阴冷,她点燃石壁上的几盏晶石灯,四周渐转明亮。拓跋野环身四顾,陡吃一惊,洞角赫然站了一人!下意识地拽着她朝后急退,但脚步方动,立时恍然,那“人”气息、心跳全无,竟是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石人。 流沙仙子咯咯大笑,拍手道:“就知道你要上当!” 山洞不大,四壁陡立,颇为寒冷简陋,唯有这石人周围堆了些山果、禽蛋,身上还披了件白牦牛皮衣,是以瞧来颇似真人。拓跋野哑然失笑,凝视那石人,脸容清俊,气宇轩昂,心中一动,好似也在哪里见过一般,没来由地生出敬慕之意,肃然道:“他是谁?” 流沙仙子笑道:“你问我,我又问谁?” 语音方落,洞外忽然传来一个柔和悦耳的声音:“你既然不知道他是谁,又为何冒死从我眼皮底下将他盗去?”声音疾速逼近,说第一个字尚有六七里之遥,到了最后一个字时,相距已不过百丈。 流沙仙子脸色骤变,一手抱起石人,一手拽着拓跋野,低声道:“快走!”方欲冲出山洞,洞口人影一闪,一道绚光气浪突然如霓霞迸泻,朝着他们怒暴鼓舞。 “五行真气!”拓跋野心中大凛,受其所激,气如潮汐鼓涌,互克相生,下意识地挥出一记极光电火刀,飙然怒劈在那气浪中央。 “轰!” 绚光如狂蛇乱舞,气波乱舞,气波荡处,洞口山岩顿时迸炸四飞,拓跋野胸口如撞,朝后踉跄跌退,流沙仙子更是“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人亦朝外飘然退却,颤声喝道:“是你!你果然没死!”显是惊怒已极。 气浪鼓散,冰石飞扬,那人在十丈外的雪地里翩然立定,红发雪肤,碧衣飘舞,耳垂上悬着两朵精巧的碧玉海棠,竟是个妩媚动人的女子,瞧见拓跋野,“咦”了一声,惊讶已极,旋即闪过一丝失望之色,蹙眉冷冷道:“敢问阁下是谁?为何竟会五行真气?” 流沙仙子擦去嘴角鲜血,咯咯笑道:“老妖精,凭什么就许你会?他是我的奴隶无名氏,只要一个指头,就能将你蚂蚁似的捏死,识相的话,就快快滚下山去。” 拓跋野暗想:“原来她就是那‘红发老妖精’了,真气强猛如斯,难怪先前那些女子那般畏惧。”见她与脑海中盘旋的红发女子殊不相似,微微有些失望。 思忖间,山下娇叱声此起彼伏,人影冲掠,那红衣美人幻冰仙子又领着百余名服色各异的女子追到,纷纷在山洞四周立定,指着他大声道:“神女,害死国主的贱奴就是这小子了!” 红发美人摇了摇头,道:“体貌虽有些相似,但绝不是他。”杏目灼灼地凝视着拓跋野,道:“阁下与神农有何关系?”脸上虽神色不动,但说到“神农”二字时,声音却突然变得森寒起来。 拓跋野喃喃道:“神农?”这名字脑瓜子亦熟悉已极,但却偏生记不起来,见她目光扫向那石人,心中一凛:“是了,他就是神农!”脱口道:“你将他雕为石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红发美人脸上蓦地一阵晕红,愠怒已极。众女七嘴八舌地呵斥道:“大胆贱奴!这石人乃神女之奴,是我无忧谷最为低贱之物,人人得而唾之……”说着果真大步上前,齐齐朝那石人唾啐。 流沙仙子大怒,卷袖反震,咯咯笑道:“山顶风大,也不怕说话闪了舌头!” 袖风鼓处,碧粉蒙蒙,众女呼吸一窒,只觉舌尖一阵麻痹刺痛,唇舌瞬间肿了起来,惊呼痛吟,慌不迭地朝后退去,几个靠得最近的,喉腹更是火烧火燎,疼得泪水交涌,连哼也不及哼上一声,便瞬时昏迷倒地,簌簌颤抖不已。 红发美人淡淡道:“无忧仙谷,岂容妖女放肆。”碧影一闪,疾冲入洞,左手绚光暴吐,化作滚滚气刀,朝着拓跋野雷霆猛攻;右手则朝着流沙仙子当头抓去。 她身形方动,拓跋野已知不妙,抢身挡在洛姬雅身前,极光电火刀破臂冲出,“轰轰”连震,霞光叠爆,洞壁登时迸裂,被那气浪推涌,陡然冲天四炸! 乱石怒舞,气浪狂冲,众女气血翻涌,身下一空,腾云驾雾似的抛飞翻舞,纷纷朝崖下跌去,惊呼连声。遥遥望去,整个山顶如火山喷薄,雪浪、碎石霎时间掀卷起十余丈高,那几株巨松亦鼓舞摇曳,险些连根拔起。 雪鹫惊啼盘旋,遥遥不敢下。山洞已被夷为平地,拓跋野和那红发美人如穿花蝴蝶,团团激战,绚光气浪漩涡似的离心飞舞,将积雪、巨石层层掀卷,环绕着二人起伏翻腾。 红发美人越斗越是心疑,这少年不过是双十年纪,体内真气深不可测,又深谙五行生克变化之道,所使招式更是庞博广杂,无所不能,若非神农亲传,又怎会有如此神通?杀机更甚,一边聚气猛攻,一边淡淡道:“神农何时收了个弟子?他既已死,阁下到此所欲何为?” 拓跋野苦笑道:“前辈,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不知神农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既已死了,还要将他雕为石像,人人唾啐?” 他腹内虽有记事珠,但在忘川中沉浸了几日几夜,一时半刻却又哪能想得起从前之事?就连生平所学也几乎忘却大半,被她这般疾攻,险象环生,只能依仗着乍现纷叠的灵光,勉力闪避支撑。 流沙仙子一边抱着石像随其躲闪,一边咯咯笑道:“这还用猜么?多半是她当年死乞白赖地缠着人家,被人推拒之后,由爱生恨,才变得这般癫狂……” 红发美人杏目中杀机大作,突然朝左一晃,手中多了一柄断剑,碧光电舞,闪电似的直刺洛姬雅眉心。 那断剑青灰无华,锈迹斑斑,被月光一照,闪光起炫目碧光,瞧来眼熟已极,拓跋野陡吃一惊,脱口道:“无锋剑!”隐隐之中觉得此剑与自己极有渊源,仿佛曾由自己转送给了一个至亲之人,若真如此,此剑又怎会到她手中? 不及多想,真气鼓舞,极光电火刀如红霞横空,接连猛撞在其断剑碧芒上。 红发美人微微一晃,旋身飞舞,右手气浪汹涌,将其气刀不断地扫荡开来,左手则紧握断剑,气光纵横,连绵不绝地朝洛姬雅刺去,必欲置其于死地。 她的五行真气极为强沛阴厉,这剑法又颇为诡异,见所未见,每一剑刺出,寒风呼啸,白气森森,剑锋上竟迅速凝结起一重冰霜,拓跋野周身泛起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下大凛。 当日北海一战,流沙仙子经脉重损,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虽在这融天山修养了半年,但记忆俱失,许多修行要诀也记不真切,只是凭着感觉自行调气复脉,因此修为只恢复了不到四成,此刻被这阴寒剑风所迫,牙关咯咯乱撞,冻得四肢几欲僵痹,连蛊毒也无暇发出,若不是拓跋野几次及时护救,早已玉殒香消。 众女从崖下纷纷跃上,瞧见这番激斗,无不凛然变色,远远退避开来。 拓跋野心道:“这里恰是山顶,风寒雪厚,她真气阴冷,威力更增,需将她引到山下。” 当下抓紧流沙仙子的手掌,右臂绚光轰然鼓爆,气芒大盛,接连将那红发美人迫退,顺势翻身后掠,往山崖下冲去。 众美女娇叱纷纷,四面围冲追堵,被他气浪一扫,顿时又如纸鹫般四下飞散。 那红发美人嘴角带笑,也不追赶,转身从北侧峭壁急掠而下,和拓跋野二人相隔百丈,遥遥相望,眼见他们沿着冰峰雪岭一路起伏向下冲,正好到了巍巍冰川之下,猛地托起一块巨石,凌空奋力掷去。 “轰!”巨石横空猛撞在那层层叠叠的冰川上,冰浪炸舞,雪沫冲天,半片雪峰陡然坍塌,连带着那冰川一齐汹汹迸泻而下。 轰隆迭爆,震耳欲聋,拓跋野抬头望去,仿佛瀑布悬天,银河滚滚,冰峰巨岩被雪浪席卷,纷纷炸散迸飞,遮天蔽月。 他再也不迟疑,急旋定海珠,拉着流沙仙子破空冲起,绚光真气螺旋怒舞,撞及冲涌而下的冰块、巨石,立时掀卷起滚滚素浪。 但那山塌雪崩极之迅猛,瞬息之间,左侧的整座冰山便如天柱倾倒,朝着二人当头撞落,饶是他真气强沛雄浑,被那排山倒海的雪浪所拍,亦气血翻腾,难受已极,身子顿时朝下一沉。 流沙仙子更是脸色惨白,左臂抱着那石人,拼死也不松手。 “嘭!彭!嘭!” 拓跋野极光电火刀流光溢彩,将几块小山丘似的巨石接连轰然劈散,抓着她腾挪冲掠,擦着冰山断岩的缝隙疾冲而出,猛的转身飞旋,高高跃到了那冰川上方,踏波点浪,朝下急速冲滑。 冰雪叠涌,隆隆狂震,峡谷两侧的雪峰都随之微微摇晃起来,冰层、积雪纷纷崩落,滚滚不绝,越来越猛烈。 冰川咆哮着澎湃奔涌,浩浩荡荡,从峡谷上方怒卷而下,仿佛巨龙迤逦奔腾,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山崩石碎。两人踏波逐浪,直如狂风中的落叶,跌宕东西,稍有不慎,立被卷溺其中。 拓跋野深吸一口气,伸臂抱住流沙仙子,急速螺旋飞舞,真气怒卷,犹如龙卷风似的直冲而上。刹那间穿透漫天飞石、雪块,掠上了左侧的山岭,沿着山脊朝下疾速飞掠,脚下的冰山接连坍塌,雪雾蒙蒙。 流沙仙子惊魂稍定,眯着眼四下扫探,笑道:“老妖精自恃天下无敌,想不到竟然连我的奴隶也斗不过,传到谷中,非叫人笑掉大牙不可……”左臂一震,那石人忽然被一股强猛无比的巨力凌空夺去,急忙奋力夺回,“哧!”肩头剧痛,鲜血激射,一道碧光已疾刺而入! 拓跋野下意识抽出天元逆刃,一记“石沉断流”,轰然电斩,“砰”的一声巨震,虎口酥麻,硬生生将那剑气撞断开来,借着那反震之力,翻身下掠,抱着流沙仙子朝谷外侧的悬崖冲去。 雪雾茫茫,碧光卷舞,擦着两人纵横冲射,流沙仙子肩头酥痒麻痹,连指尖也动弹不得了,又惊又怒,改用右臂抱住石人,叫道:“老妖精,你使得什么毒药?” 只听那红发美人冷笑一声,淡淡道:“你不是自恃蛊毒天下无双么,竟连区区‘长相守’也辨察不出,传到谷中,非叫人笑掉大牙不可。”声音忽左忽右,紧随拓跋野身后,说到最后两字时,右侧突然气浪怒卷,绚光炸射。 流沙仙子心下一沉,想起不知曾听谁说过,有一种上古奇花名曰“长相守”,花开不谢,其蜜剧毒,一旦误食,周身顷刻僵冻,三日内若无解药,势必化作石人。但解药究竟为何,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拓跋野去势如电,神刀回旋反撩,银光汹汹,纵横夭矫,又鬼使神差地使出“天元诀”来,“叮叮”连声,红发美人飘然飞退,失声道:“天元逆刃!”这才认出其刀,骇异更甚,冷冷道:“阁下究竟是谁?” 气浪迸舞,上方的雪峰应声塌落,拓跋野无暇回答,抱着流沙仙子高跃低伏,朝山崖下冲去。 天元逆刃素有“大荒第一神兵”之称,相传藏有无上之秘,人人觊觎,佚失数百年,想不到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红发美人见猎心喜,哪能容他从眼皮底下逃走?清叱声中,紧紧尾追在后,断剑青光纵横,接连怒撞在拓跋野四周,冰飞雪炸,险崖崩塌。 流沙仙子肩头麻痒炙烧,全身却如置冰窖,冻得脸色惨白,牙关咯咯乱撞,颤声道:“无……无名氏,快……快将……将我左臂齐……齐肩斩……下,否则毒一攻……攻心,就来不……及……及啦……”说话间,“哧哧”激响,肌肤上竟已凝结了一层淡淡的薄冰。 拓跋野大凛,运气封镇她半身经脉,血速登缓。稍一分神,红发美人又已追至,叱道:“交出天元逆刃,饶你不死!”断剑碧光绵绵,赫然竟是木族的“春草连天诀”,迫得他紧贴崖壁,冲滑闪避;右手忽然凌空一抓,“呼!”气旋怒卷,如漩涡陡现。 拓跋野呼吸一窒,只觉周身绞扭,真气竟滔滔不绝地朝那气旋冲泻而去,失声道:“八极大法!”这情景与当日在北海平丘,和天吴交手时如出一辙,虽然记忆缺失,却仍下意识地奋起真气,急旋定海珠,将天元逆刃朝那气旋中心怒刺而去。 “轰!”绚浪狂爆,红发美人闷哼一声,朝后飘然疾退,拓跋野亦被那反撞巨力猛然推至崖壁,眼前一黑,百骸欲散。 身后石壁“咯啦啦”脆响不绝,迸开无数长缝,稍一凝顿,突然冰石崩涌,如飞爆冲泻,整个山崖陡然崩塌! 崖壁上震出万千罅隙,如阡陌纵横,拓跋野再不迟疑,抱起流沙仙子翻身冲入一道长缝中,贴着那隙洞石壁朝上飞速滑行。 隆隆剧震,大石、冰块滚滚冲落,被他真气震荡,纷纷飞舞碎炸,刹那间两人便朝上冲掠了百余丈。下方雪浪滚滚,众女的惊呼、怒叱声渐行渐远,遥遥如被冰雪掩埋,过了片刻,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轰鸣之声渐渐消失,下方的裂洞早已被冰石填埋,四周黑暗一片,唯有头顶数百丈处,有一道湛蓝的长缝,狂风猛烈地刮卷着石壁,呜呜尖啸,雪沫蒙蒙。 拓跋野抱着流沙仙子,倚坐在漆黑的山腹中,只觉她浑身越来越冰冷,心下凛然,凝神输气导脉,想将剧毒逼出体外,但那“长相守”极为霸烈古怪,真气方甫流转,毒性不退反进,试了几回,只得重又作罢。 见他束手无策,流沙仙子惊惧之意反倒消减了大半,凝视着怀中的石人,又感悲凉又感滑稽,笑道:“想……想不到我……抢了个石……石人,自己竟也变……变成石人,这可真……真叫种豆得……豆,种瓜得……得……”此时半身都已僵痹,唇齿颤抖,真气一时难继,剩下的一个“瓜”字竟怎么也说不出来。 拓跋野心中一酸,正想出言安慰,忽听一声尖啸,震天裂云,脑中嗡的一响,气血翻腾。 流沙仙子脸色惨白,蚊吟似的笑道:“鸣……鸣鸟即将苏……醒啦,我至死也……见不……不着这怪鸟,好不……好不甘心……” “弇州山鸣鸟?” 拓跋野想起曾听人说过,此鸟相传乃大金鹏鸟之后,与东海夔牛、雷泽雷神并称天下三吼,当年在大荒西南一带为害甚巨,被赤帝飙怒封镇于南海最南端的孤岛,敢情就在这穷山之顶。心中一动,隐隐又记起了什么,从怀中摸出《百草注》,疾速翻看,精神陡振,笑道:“洛姑娘,你的毒我已经找到解药啦!” 照着书中记载,读道:“以南海心莲、忘川松子和鸣鸟之火羽,烧以三昧真火,可去天下寒毒。” 流沙仙子又惊又喜,颤声道:“南海心莲,鸣鸟火羽!是了……我……我为何竟连这……连这也想不出来了?” 喜悦之中,又有些悲凉、懊恼,吸了口气,道:“心莲海在……在穷山之顶,距那鸣……鸣鸟不过百丈之遥,是……是女儿国的禁地,你……你要多加小心……” 她生怕拓跋野不知道其中厉害,又断断续续地解释了一遍,原来鸣鸟被赤帝封镇于穷山后,每七年必会醒来一次,仰天长鸣,万鸟朝集,群兽慑服。诸夭之野的女儿国、白民国等荒外蛮族惧其凶威,纷纷将它奉为神禽。 那红发美人便是女儿国的神女,自从两百多年前她来到此地后,女儿国声势大振,将附近番国全都征服为奴,这鸣鸟亦从此成为女儿国的神鸟。在鸣鸟封印的山顶,有一片方圆数十里的天湖,终年冰封,却开满了珍罕的南海心莲,所以名为心莲海,而女儿国的神宫,便建在这心莲海上。 此时正值鸣鸟苏醒,万兽云集,各奴国的使者也纷纷将贡品送抵神宫,正是心莲海七年中最为热闹,也是防守最为森严之时,要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得鸣鸟腹部的火羽,其凶险可想而知。 拓跋野却殊无惧意,聆听鸟鸣,辩明方位,低声道:“洛姑娘,此去心莲海大约四十里,天明之前必可带解药赶回。我先将你经脉封闭,镇住寒毒,当可支撑十二时辰。” 流沙仙子一生中独来独往,除了神农,几无一个朋友,失忆之后,更觉寂寞惘然,此刻见这相遇不过一个时辰的少年,竟为她甘冒奇险,心中感激,难以名状,眼圈一红,点了点头。 拓跋野再不迟疑,气刀挥舞,在石壁上凿出一个深洞,将她与那石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横置而入,封镇经脉;而后又将石块重新垒砌,穿了若干气孔。安顿妥当,这才沿着罅壁朝上方冲去。 出了崖顶,明月当空,狂风扑面,四周的雪山坍塌近半,断峰参差矗立,脚下的山岭更是缝隙纵横。百丈来外的峡谷中,那道冰瀑已冲泻到了山脚,冰凌、晶石嶙峋堆积,重重叠叠,在月光下闪耀着银亮炫光,乍一望去,仿佛一条巨大的银龙迤逦垂卧。 那尖啸声从西南方遥遥传来,循声望去,在那云横雾锁的雪岭高峰之上,隐隐可见灯火辉煌,红光冲天,夹杂着钟乐鼓号、欢歌长呼。夜空中“咿呀”之声不绝,无数怪鸟穿云破空,正浩浩荡荡地四面圜飞而去。 拓跋野驭风高飞,衣裳猎猎,转眼间便冲入了漫漫飞禽,跃上了一条风翼蛇兽,那长蛇翻旋甩尾,怒吼着回头咬来,被他制住七寸,只得服服贴贴,随着鸟群朝穷山飞去。 鸟群飞行极快,风卷云涌,大地如锦绣,斑斓倒掠。鸣鸟尖啸声越来越响,震耳欲聋,飞禽怪鸟纷纷狂啼呼应,直如海啸。 被那声浪所震,周围的雪峰隆隆闷响,积雪、冰川接二连三地崩涌倾泻,冲入茫茫云海,仿佛万瀑飞泻,群龙翻腾,煞是壮观。 过了小时时辰,将近穷山峰顶,只见云雾离散,雪岭环绕,天湖如海。深蓝色的水面波涛纷涌,开满了浅红色的心形莲花,碧叶田田,漂浮摇荡。 湖面上曲廊回折,连接七处琼楼玉宇,遥遥布成北斗七星的图案。宫阁楼台,参差错落,莹白似冰雪;飞檐绿瓦,勾心斗角,交叠如翠荷。 曲廊、宫宇边沿的水面上,悬浮着万千盏莲花灯,与楼殿中的璀璨灯火交相辉映,绚光流彩,幻丽如仙境。 第六章 女国神巫 丝竹金钟,交相并奏,合着那鸣鸟尖啸、群禽欢啼,更觉热闹。曲廊上,宫女提灯往返穿行,端送着酒水佳肴。心莲海中,数百艘月牙小船纵横穿梭,络绎不绝,载着客人前往北斗七殿。 这北斗神宫虽比不上昆仑瑶池壮丽瑰奇,但精巧秀丽,更有过之,加上连绵数十里的碧叶红莲,芬芳扑鼻,不像在万丈雪岭,倒犹如木族的江南美景。 当是时,空中聚集的鸟群已近数万,绕着山顶盘旋纷飞,如霞云翻腾,却不敢妄自冲落。 那鸣鸟尖啸声传自最南端的雪峰,山岭摇晃,冰雪崩塌,滚滚冲入心莲海中,碧波汹涌。 拓跋野撕下两条布帛,塞住双耳,从长蛇上飘然跃下,驭风踏波,朝着穷山南峰掠去。到了山脚岸边,雪瀑轰鸣,冰石飞撞,莲花跌宕摇曳,那巍巍雪岭仿佛随时都欲朝他压倒。 他凝神四扫,不见任何山洞入口,更无宫殿楼台,瞥见百余丈波涛怒涌,漩涡翻腾,心中一动,难道入口竟在湖底? 下意识地施展“鱼息诀”,潜入湖中,果见那雪浪如蟠龙玉柱,自湖底滚滚喷涌而出,正欲逆流游去,忽见一道红色人影翩翩冲出,杏眼顾盼,赫然正是先前与流沙仙子纠缠的幻冰仙子。 拓跋野从后方悄无声息地游上前去,右手抵住她背心,传音道:“仙子,得罪了。不知鸣鸟封印何处,可否带我前往?” 幻冰仙子见是他,花容骤变,适才目睹他与神女激战,知其神通,不敢反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冰冰地传音道:“你既想自寻死路,我又何必拦你?”转身领着他朝里游去。 漩涡滚滚,从湖底一个洞穴涌出,两人溯流而下,漆黑一片。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光线渐亮,隐隐可见甬洞石壁上尖石嶙峋,附着许多贝壳,明珠闪烁。又过了片刻,前方红光摇晃,越来越亮。 拓跋野念诀隐匿身形,随着幻冰仙子朝上浮去。 “哗”的一声,跃出水面,灯火辉煌,雕栏玉柱,竟是个极为壮丽的宫殿。跃出处碧叶漂浮,荷花摇曳,乃是大殿中的一个花池。四周宫女穿行,瞧见幻冰仙子,稍一行礼,行色匆匆,也没人问她为何去而复返。 宫殿建在山腹巨洞中,借势随形,也不知用什么混金、神木结构,固若金汤,那鸣鸟尖啸声如惊雷连奏,在殿内嗡嗡回荡,震得拓跋野气息翻涌,那梁木、大柱却都纹丝不动。 幻冰仙子领着他朝里走去,她耳中虽塞了两个青铜扣,被那声浪所震,仍是面色煞白,烦闷欲呕,伸手紧紧堵住双耳。 拓跋野一边尾随于后,一边凝神扫探,见那来往穿梭的众女,个个神色自若,置若罔闻,不由大奇,转念一想,立即释然。这些女子必早已被震聋双耳,就算这鸣鸟尖啸再响彻百倍,亦毫发无伤。 穿过花阁,绕过偏殿,刚步入回廊,前方突然绚光晃动,两列彩衣女子提着五色灯笼鱼贯而来。 幻冰仙子脸色微变,传音道:“是神女!”忙疾退数步,转身躲入偏殿。岂料脚尖方甫迈入殿门,便听见几个女子齐声道:“奴婢拜见神女!” 两人一凛,转眸望去,只见六个彩衣女子伏身拜倒在地,毕恭毕敬。显是未及细看,将他们当作了神女一行。 众女身后站了一个女子,白衣如雪,手腕、脚踝上都缚了几道粗若婴臂的混金铁索,拴连于地。灯火映照在她的脸上,肌肤胜雪,妙目澄澈,清丽不可方物。 幻冰仙子呼吸顿止,暗想:“天下……天下竟有如此美丽之人!”一时间又是惊羡又是妒恨,自惭形秽。 拓跋野“啊”的一声,仿佛被雷霆当头劈中,真气涣散,光影摇动,顿时现出原形,怔怔地望着她,思绪缭乱,热血如沸,张大了嘴,想要喊出她的名字,却又偏偏记不分明。 白衣女子身子一晃,双颊霞涌,难以置信地凝视着他,泪珠转动,低声道:“拓跋太子,是你!” 幻冰仙子闻言陡吃一惊。她虽然身在南海,与世隔绝,对大荒局势不甚了解,但每年来此吸饮忘川之水的五族中人亦为数不少,多少也曾听说一些。知道神农登仙之后,天下大乱,群雄逐鹿,而风头最健的却是新近崛起的几大少年俊彦,想不到他便是其中之一! 拓跋野喃喃道:“拓跋太子?我是拓跋太子?”眼前浮光掠影地闪过许多情景,但一时间仍无法清晰想起。只是隐隐觉得,这白衣女子必定与他有着极深的渊源,心底又是酸甜,又是怅惘。 正欲相问,殿外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唱道:“神女驾到!” 他心下一凛,现在若暴露行踪,被那神女缠住,可就来不及盗取鸣鸟火羽,解开流沙仙子的奇毒了!当下朝那白衣女子略一行礼,封住幻冰仙子经脉,跃到殿角的屏风后。 那六名彩衣女子双耳俱聋,又畏惧神女之威,低头伏地,对周遭一切浑然不知。倒是那白衣女子颇为错愕,原以为他是来此解救自己的,但瞧他神情举止,竟像是认不出她是谁了……心中一震,登即恍然:他必是误饮了忘川之水! 不及细想,殿门大开,绚光摇曳,两列彩衣女子翩翩而入,只听一个柔美的声音淡淡道:“贵宾云集,良辰已到。木圣女,该是你登基女儿国主之时了。”华服盛装,妩媚动人,赫然是那红发美人。 拓跋野隐在屏风后,听到“木圣女”三字,一颗心更是没来由地狂跳不已,生怕被那神女察觉,灵机一动,从怀中取出那八角青铜钟,念诀变大,拉着幻冰仙子悄然藏匿其中。 那白衣女子正是姑射仙子。数日前她来到融天山,原想饮忘川之水,断不了之情,不想却在忘川河畔邂逅这女儿国神女,被她瞧见无锋,认出身份。那神女也不知与木族有何冤仇,假意与她结好,骗她喝下毒药,周身酸软,为其所制,困在了这穷山秘宫之中。 岂料山重水复,阴差阳错,竟在此遇见了她苦苦挣扎、想要避开之人。命运无稽,天意弄人,她想要喝忘川之水而不得,而他却偏偏忘却了所有一切。想到这些,心中不由悲喜交叠。 当下强敛心神,摇了摇头,道:“我是木族圣女,又岂能再做女儿国主?” 那红发美人微微一笑,道:“如花年华,情窦初开,你若真想做圣女,又何必千里迢迢来喝这忘川神水?” 姑射仙子被她当众说中心事,脸上热辣如烧,蹙眉道:“前辈也是木族中人,当知族规,何必强人所难?” 红发美人淡淡道:“正因我是过来人,才知做女儿国主,远要比木族圣女快活得多。人生在世,但求随心率性,你又何必强己所难?” 拓跋野二人藏在两仪钟内,隔绝阴阳,见她察觉不得,心下大宽。 幻冰仙子察言观色,再加上平日打探的消息,已然猜到木圣女与他之间必有暧昧,心念一动,传音道:“拓跋太子,神女劝木圣女当国主可没安好心,不过是想让她嫁给西海老祖……” 拓跋野大凛,传音道:“你说什么?” 穷山原是火族流放族囚之地,当年幻冰仙子便是因触犯族规,才流落此地。而自从那神女控制女儿国后,便一心将诸夭之野经营成与大荒分庭抗礼的乐土,但凡有人想逃回大荒,不是被视作叛徒,活活折磨而死;就是被当作祭品,成了鸣鸟腹中之餐。 她不甘心终老穷山,平日里自不免时时留心打听,只盼有一日能伺机重返大荒。此刻得知这俊秀少年竟是当今威震天下的龙神太子,如获至宝,便欲借其之力,逃离樊笼,回归故土,因此一心揣摩其意,投其所好。 见他变色,知道自己所料不假,又传音道:“西海老祖觊觎诸夭之野已非一时半日,连年来,遣使要与女儿国结亲,全被神女拒绝。国主驾崩之后,西海老祖又遣使前来求亲,神女不知为何,突然转变心意,答应一旦找到新任国主,便与他结盟联姻……” 拓跋野心中大乱,此行原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盗取鸣鸟火羽,解除流沙仙子所中之毒,孰料横生枝节,竟又遇上此事。 思绪飞转,正权衡轻重,又听姑射仙子道:“树高千仞,根系于土。人生在世,又岂能事事随心率性?既为木族圣女,自当以族民为重,安能因一己之心,而置万民于不顾?” 那神女微笑道:“好一个轻私心、重邦族的圣女!那你倒是说说,你喝忘川之水,想要忘记的又是什么人、什么事?” 姑射仙子双颊晕染,想要说话,心中却剧痛如割,忍不住朝屏风望去,柔肠百结,螓首微摇,低声道:“万事冥冥天定,躲不离,逃不开。就算喝了忘川之水,又有何用?” 拓跋野心中突突狂跳,那双妙目凝视着自己,又是凄婉,又是温柔,他的胸口仿佛被什么重物压住了,每一次呼吸,都是椎心彻骨的涨痛。 神女冷笑一声,森然道:“若真有上苍,天下又怎会有这么多不平之事?我生平最恨人假借天命,愚弄苍生。尤其你们这些圣女,外表冰清玉洁,出尘不染,内心却是龌龊之极。心里明明喜欢男人,嘴上却偏不承认,当年你姑姑如此,今日你亦复如是!” 姑射仙子双颊滚烫,又羞又恼,蹙眉道:“我姑姑与你何怨何仇,人已化羽,你还要这般诋毁中伤?”瞥见她耳垂上的碧玉海棠,心中一震,失声道:“是了,你是丁香仙子!” 那神女脸上红晕泛起,咯咯大笑道:“小丫头,我早说过与你姑姑是旧交了,到现在才想起我是谁么?” 姑射仙子仍有些惊疑不定,道:“我听族中长老说,当年我姑姑东渡汤谷之后,丁香仙子推辞圣女之位,云游天下,路经南荒时便已坐化登仙,又怎会……怎会到了这里?” 丁香仙子眼中怒火熊熊,厉声大笑道:“我何德何能,岂敢当木族圣女?能蜗居此地,苟活今日,全拜你姑姑与神农所赐!” 这已是拓跋野第二次听她提及“神农”,语气森寒怨毒,咬牙切齿,就连那妩媚俏丽的脸容也随之扭曲起来,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她这股恨火已憋了足足三百年,此刻面对宿仇后裔,周围又全都是聋子,再无半分顾忌,眉梢一挑,咯咯笑道:“我初见神农时,他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南海少年。那年南际山顶,百花大会,他突然不请自来,大放狂言,以一柄木剑,一合之间,便将琴鼓九仙杀得大败,举座皆惊。接着又接连打败两名小神位的高手,就连木神与他激斗四百余合,也占不得半点上风…… “族中长老无一人能认出其师门路数,啧啧称奇。青帝出手止战,钦点他为当年花魁,他少年成名,春风得意,到处拈花惹草,那一夜宴会,便不知俘获了多少女子芳心。嘿嘿,瞧他那轻狂风流之状,又有谁能料想他日竟是大荒天子?” 丁香仙子眼圈微微一红,眼中闪过凄楚恨怒之色,冷笑道:“我是木族亚圣女,自得为花魁献花,他似是为我荣光吸引,自那一刻起,便笑嘻嘻地盯着我,视线再也不曾转移;那时我正值豆蔻,年少无知,被他这般撩拨,不免意乱情迷;又见周围少女都对他心仪钟情,心中又有些得意。这般眉目传情,竟鬼使神差地随他来到了山顶溪边…… “花宴在对面的龙湫峰顶,遥遥相望,仿佛另一个世界。那夜恰是十五,月圆如镜,他贴着我的耳边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听得我浑身颤抖,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崖岩上,几株碧玉海棠开得正艳,他隔空摘下一朵,别在我的鬓上,我想起自己木族亚圣的身份,心乱如麻,便夺下那花,抛入瀑布,起身逃走。但他突然……突然……” 她的双颊晕红如火,停顿了片刻,低声道:“他突然从背后将我紧紧抱住,吻住了我的耳垂。我像被雷霆打中,全身酸软,再没了半点儿力气。瀑布轰鸣,冰凉的水珠飞溅在我滚烫的脸上,周身仿佛着了火。昏昏沉沉,什么也听不着,看不见了,只记得他在我耳边说的那些话,每一句都让我……都让我心迷神醉……” 说到这里,眼波渐渐变得朦胧起来,似是沉浸在往日的情景里,悲喜交织,恨怒稍消。怔怔地凝视着那翻飞的垂幔,叹了口气,道:“从那日起,我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天天失魂落魄,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听到众人谈论他,便忍不住侧耳倾听;夜里睡不着觉,便倒出沙漏里的沙子,在月光下一遍又一遍地写他的名字…… “等到他第二次再到南际山,已是两个月之后,而这两个月中,我却已心结重锁,从此再也难以自解。” 姑射仙子从不知神农与她之间的往事,听她娓娓回述,苦涩凄婉,心中嗔恼大减,暗暗起了同情之意。又想起师尊所言:人有情,故自伤;剑无锋,乃无敌。但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又有多少无敌之人却终究敌不过这情之一字?眼角余光瞥见那屏风,心中又是一阵如绞剧痛,复转黯然。 鸣鸟狂啸,震耳欲聋,众女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丁香仙子又道:“那年六月,蝉声满山,午后骄阳似火,我坐在溪边的树阴里,正百无聊赖地栽植着碧玉海棠,突然飞来两朵碧玉雕琢的海棠,不偏不倚地钉在我的耳垂上…… “我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却看见他神采飞扬地坐在树枝上,得意地说,他走遍了八千里南荒,才找到了两块配的上我的翡翠,又请了大荒最好的匠师雕琢,所以花费了两个月的光景。还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担心海棠凋谢了,因为他已将春天永驻在我鬓角。 “我的泪水登时夺眶涌出,不顾一切地冲到他的怀里。那一刻,什么清规戒律,什么矜持骄傲,被我统统抛在了脑后。就像那朵海棠,哪怕随着流水,坠落山崖,哪怕片片零落,踩作春泥,也全不后悔……” 丁香仙子仰起头,嘴角泛起一丝凄冷的微笑,淡淡道:“可惜在他眼里,我终究不过是朵随意采撷的海棠,那些情话,也不过是春风拂面,过眼云烟。过了三天,你姑姑来了。木族四大亚圣女中,你姑姑的年纪最小,常年居于空桑山上,唯有每年夏会之时,才随她师尊到南际山上,拜会族中长老。 “那时木族声势鼎盛,豪杰辈出,在东海接连打败龙族,北边又刚刚与水族结盟,百花大会的盛况丝毫不下于昆仑蟠桃会。春会中崭露头角的少年英杰,很快便能名动天下。 “神农大败琴鼓九仙,战平木神,短短两月,已是大荒中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你姑姑那时与我情同姐妹,到了南际山上,便悄悄地向我打听他的消息。 “那三天之中,除了处子之身,我几已将一切都给了他,早已下定决心,抛下亚圣女之位,与他白头偕老。听她问及情郎,我心里又是喜悦又是得意,不敢明说,却忍不住偷偷地带着她去见神农。” 她秀眉一扬,冷笑道:“谁想那薄情人见了她,竟立时呆若木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你姑姑也像是神魂出窍,连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可笑我当时为情所蔽,竟瞧不出这对狗男女早已互生情愫,还拿他的反常之态取笑。在我心里,只道他对我,也永如我对他一般,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那之后几天,你姑姑常常与我聊起他,他也不时旁敲侧击,打探她的景况。我渐渐地起了疑心,但一个是我视如姐妹的好友,一个是我付托终身的至爱,始终也不愿相信。 “直到有一天,我约他在龙潭相见,苦苦等到月过中天,也不见他的踪影。我孤身独坐,流萤飞舞,夏夜的晚风吹在身上,却觉得一阵阵刺骨的阴冷,一颗心也渐渐地沉落下去。 “正准备起身回去,月光斜照崖壁,亮如明镜,我突然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心中咯噔一响,便悄悄地飞掠而上,透过密树,我终于瞧见了最不愿意看见的情景!” 丁香仙子脸上晕红如火,眯缝着眼,森然道:“就在那崖顶的树林里,那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人,正紧紧地抱着你姑姑,相偎相依。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竟是我从未见过的喜悦迷醉! “我呆呆地站着,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他听见响声,跃起身来,瞧见是我,脸色顿时变了,你姑姑也吃了一惊。我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说,梦游似的下了山,回到女馆,每一脚都仿佛踩在棉花上。 “回到房中,看见玉瓶里插着的那朵碧玉海棠,我的心才仿佛被万箭所穿,突然疼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泪水接连不断,像火一样地灼烧着脸颊,我猛地扯下耳垂上的海棠玉坠,连着鲜血,一起抛出窗外。双耳剧痛,但谁让它们当初要听那些甜言蜜语呢? “长这么大,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伤心、屈辱、恨怒,多么想将屋内的一切、连同这整个世界一起撕碎!但是,师尊就在隔壁的房里,她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期望殷切,我又怎能让她为我难过,为我蒙羞?” 她长睫一颤,一颗泪珠倏然滑下,吸了口气,冷冷道:“我颤抖地蜷缩在屋角,无声地哭着,不是为了那薄情寡义的负心人,而是为自己,为自己因他所做的一切,为自己因所谓的爱情而践踏了的自尊。窗外更梆响了四下,远远地听到了鸡叫,我突然醒悟了过来,我要的不是眼泪,而是报仇。这对狗男女害得我肝肠寸断,我就要让他们也生不如死!” 她的话语怨毒阴冷,听得姑射仙子心中一颤,那“狗男女”三字听在耳中,更是双颊烧烫,仿佛在骂自己一般。心绪撩乱,暗想:“姑姑与神帝虽是两情相悦,终身不渝,但神帝确是负她在先,也难怪她这般咬牙切齿。而他……他与龙妃之间历经患难,天下共睹,我却魂牵梦萦,始终不能忘怀,比起丁香仙子,岂不更加可悲?”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丁香仙子冷冷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小贼的修为深不可测,以我当时之力,又能奈他何?于是我擦干眼泪,悄然掠出窗外,找回了那海棠玉坠,重新挂回耳垂。第二天依旧参加夏会,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你姑姑做贼心虚,怯生生地来找我,我却笑吟吟地劝她宽心,说绝不会将此事告知第三人,她信以为真,又不知我与神农之事,大为欢喜。到了夜里,神农约我在南麓见面,假惺惺地说对我不起,说他确是喜欢我,但对空桑却是刻骨铭心般钟情,今生今世决不更移。 “听他这般说,我的心有如刀绞一般,怒火如焚,却装成若无其事,笑着说,我对他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但空桑是我的好姐妹,他若辜负,我决不答应。 “为了让他宽心,剩余七天的夏会里,我故意约了几个少年在林中幽会,让他撞见。他果然以为我不过是个轻浮女子,戒心尽去,却不知他方一转身,那些少年就都被我一寸寸剐成了碎片。” 拓跋野听得凛然心惊,这妖女心狠手辣,与姑射仙子的姑姑既有如此深仇,又当面将这些隐秘耻辱尽数倾吐,必不会轻饶于她。只是眼下若贸然出面相救,必无暇再拔取鸣鸟火羽,需得想出个万全之策。 又听丁香仙子说道:“自那时起,我将仇恨深埋心底,平日装得与你姑姑更加亲密,她毫不怀疑,在我诱导之下,也将她与神农间的事情,一点一点地说与我听。我一一记在心底,又暗暗找了许多证据,只等时机成熟,再让这对狗男女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过了十多年,大荒中风云变幻,山河易色,神农早已一改当年轻狂,当上了五族天子;我几番力荐,终于推选你姑姑登位圣女,哼,他们越是风光,我越是欢喜,他们爬得越高,终有一日,我要叫他们摔得越惨。 “终于,期待已久的时机来了。灵感仰崛起东荒,成为当时最负盛名的少年高手,青帝病死,众长老推举他继位为帝。我瞧出他对你姑姑情有独钟,于是时时挑拨,又故意让他发现两人幽会情景,但他桀骜自大,虽对神农妒恨入骨,却只想着堂堂正正地将他击败,获得你姑姑的钟情。 “如此又过了二十多年,眼看岁月蹉跎,鬓角已出现白丝,灵感仰却始终未曾胜过神农半招,我终于忍耐不住了。 “有一天,你姑姑与神农约好了在青帝苑相见,我知道卢其仙子对你姑姑素来妒恨,时刻想着取而代之,于是设下连环计,故意让她得到我搜罗的所有证据,又让她领着长老会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丁香仙子心中郁积了三百年的怨毒之气今日始得抒放,快意已极,咯咯大笑道:“可笑那对狗男女事到临头,还不知被我算计,你姑姑为了袒护那负心汉,居然还央求我向长老会辩解、求情,被我几番挑拨,灵感仰怒火中烧,终于准长老会所奏,将她流囚汤谷,神农也遭木族连番弹劾,若不是白帝、黄帝、赤帝极力挺护,他又焉能独善其身?” 姑射仙子心中大凛,这才明白当年那震动天下的“青帝苑之变”由来。想到她为了复仇,竟数十年不动声色,最后借刀杀人,兵不血刃,害得姑姑流放东海,神帝威信大堕。这份隐忍、狡毒,实是让人不寒而栗。 摇了摇头,低声道:“即便神帝有负于你,你这般计谋深远,报仇雪耻,心里真的快乐了么?若真的喜乐,又为何要藏到这南海穷山,与世隔绝?” 丁香仙子一怔,咯咯大笑道:“小丫头,你当我到这融天山,也是像你一般,想要喝这忘川水么?若不是当初我为了报仇,撞入苍梧之渊,被那姓林的贼人下了‘长相守’的奇毒,又怎会困顿于此,不得离开?追根溯源,这笔账也当算在神农那狗贼身上!” 拓跋野听到“长相守”三字,心中一紧,凝神聆听。 丁香仙子又道:“你姑姑流放东海之后,长老会欲立我为圣女,嘿嘿,什么圣女、亚圣,我早已看得透了,那时一心只想亲手杀了神农,消我心头之恨。但普天之下,又有什么法术能压得住‘五德之身’? “我苦苦思忖,终于想起一千三百年前,水族玄北臻所创的‘八极大法’。只要能修得此功,报仇雪恨,就算像玄北臻一样五雷轰顶而死,又有什么相干?于是费尽心力,四处搜罗玄北臻的线索。玄北臻留下的神法秘诀早已失散,水族人花了一千多年,也未能找全,以我一人之力,又岂能搜齐? “但既不能往后找,难道还不能朝前推么?玄北臻从被白帝震断八脉,到创立八极大法、天下无敌,不过短短三个月光景。八脉尽断,奄奄一息,就算是盘古重生,也决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依仗一己之力创立神功,生龙活虎。 “我左思右想,料定他败走昆仑之后,必有神秘际遇。于是我孤身前往大荒西南,花了足足三年时间,打探当年那三个月内,他经行的所有路线。到了九嶷火山附近,终于从当地蛮族口中挖得了至为重要的消息。” 听得“九嶷火山”四字,拓跋野腹内的记事珠微微一动,似乎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人、极为重要的事与此相关,但一时却难以记起。 丁香仙子俏脸上露出得意之色,顿了顿,笑吟吟地柔声道:“原来昔年玄北臻大败之后,形如废人,流落到九嶷火山,竟被南荒蛮族的一干少年欺侮。他性情刚烈狠决,悲愤之下,闯入九嶷山寻死。过了几个月,再从九嶷山出来之时,已是天下无敌,那些蛮族少年更被他一一吸成人干。” 姑射仙子心中大奇,蹙眉道:“你是说……玄北臻竟是在九嶷山中修得‘八极大法’?” “何止是‘八极大法’?”丁香仙子容光焕发,忍不住咯咯大笑道,“是合盘古、伏羲、女娲三帝毕生精华的‘三天子心法’!” 拓跋野记忆俱失,倒也罢了,姑射仙子、幻冰仙子听得此言,花容齐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丁香仙子守着这秘密两百多年,从未向人提起,今日既已决意将姑射仙子折辱而死,也不怕她走漏消息,得意不已,咯咯笑道:“我进入九嶷山后,被那毒瘴、猛兽所扰,身负重伤,心想,若我是玄北臻,当如何自绝?瞧见那浓烟滚滚的火山口,心中顿时有了答案。与其死在山下,被鸟兽分食,倒不如跃入火山,烧成灰烬! “我站在火山口,热浪滚滚,岩浆翻腾,心底一阵恐惧,直想立即转向;但想到神农,想到你姑姑,想到这几十年的伤心屈辱,恨怒之火顿时填膺欲爆。如果不能报仇,我又何必苟活于世!于是我闭上眼睛,朝着那喷薄的岩浆一跃而下……” 姑射仙子低“咦”一声,惊讶不已,想不到她竟真的跳了下去。 拓跋野亦大感骇异,虽知此女为了报仇,无所不用其极,但偏激至此,实是天下罕见。 鸣鸟狂啸,炉火熊熊。丁香仙子闭上眼,似是在回想当日情景,嘴角含笑,柔声道:“古人常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直到那一刻,我才算真正领悟其中真义。在那三年又四十六日里,我九死一生,否极泰来,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三天子心法’,虽然不能尽悟其妙,但也算筑成了‘八极之基’……” 三人屏息凝神,都极为好奇她究竟如何寻得那“三天子心法”,又是如何修习,偏偏她语焉不详,对紧要处含含糊糊一语带过,秀眉一皱,冷冷道:“只恨那姓林的老贱人太过奸狡,在我体内种下‘长相守’,我虽冒死攀爬天柱,逃出了苍梧之渊,却无法根治此毒,只能跋涉千里,来到这南海穷山,靠着心莲与鸣鸟火羽,勉强镇住寒毒。 “普天之下,偏偏又只有此地种有心莲,离开穷山之顶,莲花须臾便死。我虽然修成了无双神功,却画地为囚,终生再也不能离开这里。否则……否则……”咬牙切齿地重复了几遍,妙目中怒火欲喷,森然道,“否则神农与你姑姑又焉能活得这般长久!” 拓跋野心中大凛,“长相守”的解药果然是鸣鸟火羽和心莲花,但若真如她所说,只能暂时封镇住寒毒,流沙仙子岂不也要同她一般,终其一生也再不能离开诸夭之野? 当是时,殿外鸟鸣如雷,号角长吹,几个彩衣女子急步奔入,朝她伏地叩头,大声道:“禀神女,西海老祖驾到!” 第七章 万鸟朝凤 丁香仙子眉尖一蹙,闪过厌恶之色,冷笑道:“他倒心急。” 秋波一转,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姑射仙子,柔声道:“小丫头,我原想请你登位女儿国主,与西海老祖结万年之好,但既然将所有的秘密都说与你听了,又怎能冒此外泄的危险?鸣鸟七年一醒,必须祭以童男童女,你做不成女儿国主,就作神鸟女祭吧。” 长袖一卷,扫在殿角香炉之上,“咯啦啦”一阵脆响,香炉转移,大殿石地疾速分裂。红光吞吐,尖啸如狂,姑射仙子脚下一空,登时惊呼着朝下坠落。 拓跋野心下一沉,便欲冲出相救。“当啷!”缚在姑射仙子手腕、脚踝上的混金铁索陡然绷紧,将她悬在半空,微微晃荡。 热风炽浪扑面呼卷,姑射仙子惊魂甫定,低头望去,下方深不见底,火光冲舞,照得四壁通红,宛如炼狱。乍一望去,只见两个极大的碧绿光球灼灼闪耀,怒啸声如狂潮惊涛,震得她气血翻涌,凝神细看,才发觉竟是一只金羽碧翎的巨大凤凰,被百余道玄冰铁链交缠锁缚,回旋怒舞,殊死挣扎。 原来鸣鸟便在这偏殿之底!拓跋野既惊且喜,心中焦虑反倒大减,凝神聚气,静候良机。 丁香仙子微笑道:“乖侄女,它七年才醒一回,难免饥肠辘辘,脾气不好。不过你放心,只要吞了童男童女的血肉,它就能重转安静,再睡上七年了。” 说着,拍了拍手掌,两列宫女盈盈起身,又从殿外抬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那少年长相清秀,周身被青绳捆缚,早已吓得脸色惨白,被众女一抛,顿时惨叫着急坠而下。 姑射仙子奋起真气,铁链飞舞,将他陡然缠住,往上拉夺。 几在同时,那鸣鸟吼着猛然上冲,口中青焰狂喷,直涌起数十丈高,火舌堪堪从那少年脚底舔过,少年两眼一翻,登时吓得晕厥过去。 丁香仙子咯咯笑道:“泥神过江,兀自烧香。小侄女,你手脚的混金索每隔一刻便会自行下沉七丈,此处距离神鸟至多不过百丈,你猜猜还能支撑多久?”长袖又是一卷,扫向香炉,隆隆闷响,石地应声合拢,鸣鸟尖啸声顿时转小。 丁香仙子大仇终报,快意已极,娇笑声中,领着众女翩然而出,殿门重闭。 等到脚步声渐不可闻,拓跋野这才一跃而出,收起两仪钟,依样画葫芦,挥掌将香炉机关震开。 咆哮如雷,热浪扑面,恰逢鸣鸟振翼冲起,青焰排山倒海奔涌而来。他怒叱一声,抢身挡在姑射仙子身前,左手绚光怒爆,激撞在火浪上,光焰重重炸涌,四壁轰鸣,和着那鸣鸟狂啸,震得两人喉中腥甜,难受已极。 姑射仙子虽早猜到他必会前来相救,但见他奋不顾身地挡在自己前方,心中仍是一颤,喜悦酸甜,泪水不自禁地滑落脸颊,惊惧之意荡然无存。 鸣鸟又惊又怒,平张双翼,张喙尖吼,盘旋着灼灼怒视。那百十条混金锁链被它绷得笔直,叮叮脆响不绝。 拓跋野天元逆刃急斩,奋力劈在姑射仙子的混金索上,不想那锁链极之坚固,以他真气之猛,神兵之利,连劈数刀,竟也只斫出半寸来深的缺口。正欲再斩,那四道锁链突然一沉,如万钧巨石,拽着他们朝下急落七丈。 鸣鸟等得便是此时,双翼飙风怒卷,狂啸猛冲,赤浪滚滚。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拓跋野索性旋身逆转,大喝着急冲而下,天元逆刃银光炸舞,“轰轰!”赤浪纷涌,刀芒势如破竹,霎时间劈开层层火涛,遥遥直刺鸣鸟头顶。 那凶鸟大怒,脖子陡然一鼓,碧翎如炸,纵声啸吼。 拓跋野脑中嗡地一响,有如万千雷霆在耳边狂奏,眼前金星乱舞,神刀气芒登时大敛。被那汹涌火浪猛推,当胸如撞,翻身高弹。 姑射仙子呼吸凝窒,亦抵受不住,与他并肩倒飞,衣袖、长带着火即燃,手中一松,那少年登时朝下冲落,待要回救,已然不及。 “呼!”火焰狂舞,焦臭四溢,少年嘶声惨叫,霎时间已被烧得面目全非,豁然坠入鸣鸟张开的巨喙中,踪影全无。鸣鸟脖子微微一动,纵声欢鸣,周身火焰陡然猛涨。 拓跋野大凛,才知自己小看了这凶鸟,当下荡灭火焰,撕下几条布幅,塞进姑射仙子的双耳,道:“仙子,我先送你上去。”抓住她左手,抄足上掠。 姑射仙子被他手指扫过耳垂,芳心巨跳,双颊登时一阵烧烫。岂料身形方动,上方隆隆闷响,那厚重的偏殿地板竟已自动关闭。 拓跋野暗呼糟糕,气浪卷扫,猛撞在石坂上,当当连声,碎石炸裂,露出青幽幽的玄冰铁面,任他如何奋力震劈,也再不能撼动分毫。心下大为懊悔,早知如此,方才便当解开那幻冰仙子的经脉,内外接应;现在受困地底,可真成了无路可逃的祭品了。 念头未已,鸣鸟又怒吼着疾冲而起,“嘭嘭”连声,断链飞扬,两条混金铁索竟被它生生挣断! 这凶鸟饿了七年,原已怒爆如狂,此时吞了少年,食髓知味,凶焰更炽;两翼交拍,气浪鼓舞,姹紫嫣红的火焰层叠翻涌,势不可挡。 拓跋野连劈九掌,气光炸爆,震得左臂酥麻,脏腑翻位,难受已极,天元逆刃被青焰烧卷,刀身紫红,炽烫无比。他灵机一动,五行火克金,既要劈开姑射仙子的锁链,岂能放着这大好资源不用? 当下从怀中抓出那饕餮离火鼎,急念法诀,“呼!”四周青焰狂卷,陡然冲入鼎内,紫光大炽;指尖一弹,火光喷卷,猛烈地冲扫在天元逆刃的刀锋上,右手疾挥,神兵席卷青焰,轰然怒劈在姑射仙子左腕的锁链上。 “叮!”那粗若婴臂的混金索应声而断,姑射仙子又惊又喜。拓跋野依法炮制,天元逆刃光焰卷舞,锵然连震,很快便将其余三条锁链也尽数断开。 拓跋野喝道:“孽畜,借你火羽一用!”抓紧姑射仙子的素手,并肩齐舞,朝鸣鸟腹下冲去。 那凶鸟狂啸喷火,双翼风雷挟卷,接连不断地朝两人横扫猛攻,轰隆四炸,火浪狂飙。 姑射仙子呼吸不得,但左手被他紧紧握着,嘴角微笑,满心喜悦安宁,竟无半分惧意,随着他在那滔滔火海里跌宕穿梭,仿佛又回到了那冰澄月明的章莪山顶,浑然忘却了周遭一切。 拓跋野此时虽仍不能想起过往,但生平所学却已记起大半,急旋定海珠,借势随形,回旋下冲,看似飘荡无依,凶险万状,却每每有惊无险,每一步都计算得妙到毫末。 转眼之间已冲落数十丈,到了那巨凤头顶,鸣鸟尖啸着振翅翻飞,火浪怒涌,百余铜链纷纷抛弹而起,穿插缠舞,朝两人扫去。 相隔极近,那声势更是狂猛惊人,拓跋野虽已堵住双耳,凝神抗拒,仍被震得晕眩不已,蓦地一咬舌尖,神志陡清,天元逆刃光焰烈烈,如厉电破空纵横,轰然劈断九条混金索,瞬间俯冲而过,绕到鸣鸟腹下。 这几下一气呵成,疾逾闪电,看似简单,但若换作他人,真气稍逊半筹,又或没有定海珠与天元逆刃,不是被鸣鸟生生震死,便是被混金索缚如蚕茧。 凶鸟惊怒狂暴,盘旋冲舞,双翼朝下猛击,拓跋野早有所备,抓起那断链,凌空将其巨爪紧紧卷住,抱住姑射仙子翻身疾冲而上,双足一勾,贴着鸟腹,任它如何挣扎甩舞,也不松分毫。 鸣鸟巨躯庞大,腹底长翎遍布,刚锐如铁,惟有靠近心脏处,长了一片紫红色的绒毛,火焰熊熊,热浪逼人,当是那“火羽”无疑。 拓拔野翻身前冲,天元逆刃顺势横扫,顿时斩断一丛火羽,收入怀中。刀尖指处,气芒如电,鸟腹微微一缩,登时沁出一行鲜血。 鸣鸟惊怖狂吼,翎毛直炸,长颈猛然俯弯而下,碧眼灼灼地倒望着他,似乎想要与他拼死相搏,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那双光轮似的碧眼中,交杂着恐惧、愤怒、悲哀、痛苦、绝望……拓跋野心中一震,杀气尽消。这凶鸟虽然狂暴,但被赤帝封镇在穷山数百载,七年一醒,循环周转,实已是生不如死。 将心比心,若是自己身陷囹圄,永无超脱之日,难免也会如此狂乱暴怒。心中一动,忽然又想起似有人曾与他说过,驭兽之道在于心智相通。了解它的心思,才能加以诱导,随心驾驭。 眼下与这凶鸟同困地洞,与其同室操戈,倒不如化敌为友,齐心协力。只要真能将其驾驭,即使离开此地,也能敛其凶性,再不让它祸害于民。当下朝它微微一笑,徐徐收起神刀,从腰间抽出那支珊瑚笛。 鸣鸟头颅一动,喉中呜鸣,灼灼地瞪视着他。拓跋野心道:“它的故乡既在南荒,受困于此数百年,必有思乡之念。”一边回想着南荒的风土人情,一边将长笛横置唇边,悠扬吹奏起来。 笛声柔和清越,有如清泉漱石,水滴绿苔。姑射仙子顿明其意,嫣然一笑,柔荑舒展,真气滚滚卷舞,化为那管玛瑙洞箫,斜倚于唇。啸声骤起,好似春风徐来,山花遍开。 两人四目对望,相视而笑,涌起淡淡的喜悦与甜蜜。心灵相通,并吹无间,洞箫清幽,笛声欢悦,交相跌宕,宛如春水回旋,山林天籁,让人闻之魂神俱销。 那鸣鸟听了片刻,碧睛凶光大敛,虽仍十分警戒,但暴怒恐惧之色已渐渐消减。曲乐悠扬,笛箫时如高峡明月,春江脉脉;时如万里密林,随风鼓舞;时而又如火山喷薄,直上九天。恣情纵意,畅快淋漓。吹到酣处,两人仿佛乘风高上,飘飘欲仙,随着那箫笛之声,并肩回翔在万里南荒。 姑射仙子忽然想起当日在那密山壑谷,与他共吹《刹那芳华曲》时的情景,那时自己春毒初解,记忆模糊,为了让她记起从前之事,拓跋野想尽了各种方法;而此时此地,却是他忘却了所有过往……心中一酸,箫声竟不自觉地变成了《刹那芳华曲》。 拓跋野心中陡震,觉得此曲好生熟悉,没来由地悲喜交涌,笛声一变,也渐渐高越,仿佛月下幽泉呜咽,风中山林空语。 鸣鸟歪着头,翎毛渐转服帖,一动不动,就连喉中的啼吼声也受笛箫所染,随其节奏,逐渐变得柔和低婉起来。 吹到“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时,姑射仙子心中大痛,指尖一颤,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箫声如咽,说不出的苍凉凄郁,鸣鸟似亦悲从中来,引颈长啸,宛若悲歌。 当是时,上方隆隆剧震,玄冰铁板疾速移开,灯火耀眼,现出一张脸容。两人一凛,抬头望去,姑射仙子失声道:“广成子!” 那人手持铜灯,白衣鼓舞,脸容惨白如雪,瞧见二人,似乎也陡吃一惊,旋即露出一丝魅惑而又诡异的笑容,哈哈笑道:“这可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道拓跋太子藏到哪个海底,想不到竟和木圣女在此卿卿我我,真真羡煞人也!” 拓跋野虽不记得此人是谁,但隐隐猜到必是死敌,那鸣鸟似乎感应到两人之心,大为震怒,突然纵声狂吼,朝广成子喷火猛冲。 广成子“咦”了一声,笑道:“拓跋太子使了什么法术?竟让这凶鸟也甘心为你卖命?”右手一翻,绚光急旋怒爆,翻天印朝着二人一鸟当头撞下。 地洞狭窄,无处可避,恰是这神印尽显威力的绝佳所在。霎时间绚光滚滚,气浪如山岳崩倾,霞云压顶,“轰”的一声,鸣鸟厉声怪吼,相隔尚有五十丈,竟被那气浪逼得硬生生地朝下撞落! 拓跋野大凛,收起珊瑚笛,冲天掠起,天元逆刃光浪激啸,如长虹高贯,“当!”绚光炸射,他右手虎口迸裂,喉中腥甜狂涌,左手下意识地抓出两仪钟,念诀急抛。 神钟瞬间变大,急旋上冲,只听隆隆狂震,碧光大作,拓跋野当头如被重山猛撞,双臂酥麻,“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姑射仙子失声道:“拓跋太子!”翩然冲来,奋力抵举。 轰雷狂奏,上方炸射开无数道绚丽火蛇,沿着神钟边缘猛烈地冲撞在四壁上,如同流星冲泻,洞壁迸裂,翻天印下坠之势稍稍一滞。 拓跋野惊魂甫定,背后气浪鼓舞,啼鸣连声,竟是那鸣鸟扇动巨翼,正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似是在感谢他冒死相助。经过刚才的笛萧合奏,与适才的生死一劫,巨鸟俨然已将他二人视作盟友,仰颈啸吼,又欲振翅冲上。 只听广成子哈哈笑道:“拓跋太子,又想拿神钟做鳖壳,当你的缩头乌龟么?凡事不过三,前两次都让你侥幸逃脱,今日可没这般好的运气了!”话音未落,那翻天印陡然又是一沉,力势猛增了十倍有余。 两人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双双朝下摔落。 鸣鸟翎毛炸舞,纵声尖啸,双翼狂飙猛击在神印绚光上,只听轰隆迭爆,碎羽纷扬,立时被炸得鲜血横飞,疾速跌坠。 拓跋野目光瞥处,眼见下方深不可测,距此两百多丈的石壁上,黝黑一团,似有一个洞穴,心中一动,横竖都是一死,唯有冒险一赌了。 当下收起两仪钟,与姑射仙子牵手下冲,叫道:“鸟兄,随我来!”那鸣鸟似是听懂他的意思,怪叫一声,双翼张舞,陡然朝下飞掠。 “当啷啷”一阵脆响,那百余条混金索深植四壁,被它猛拽,顿时拉得笔直,翻天印怒撞而下,绚光炸舞,狂震连声,所有长链应声碎断。 鸣鸟枷锁既除,精神抖擞,怪吼俯冲,很快便超过拓跋野,巨喙一啄,叼住二人,回头抛落背上,欢鸣着朝那漆黑幽深的地底展翼疾飞。 翻天印越变越大,将地洞充盈满当,擦着四壁飞速下沉,火花乱舞,渐渐冲涌起滚滚火浪,声势更是惊天动地,竟连鸣鸟的叫声也被压过了。 下方侧壁上的那团黑洞越来越近,拓跋野一颗心渐渐吊了起来,凝神屏息,默默数着距离,百丈……八十丈……五十丈……二十丈……十丈……正想示意鸣鸟冲入其内,心中猛地一沉,那黝黑处虽然是一凹洞,但仅有两尺来深,即便他与姑射仙子能勉强藏入,这巨鸟亦无处可躲。此时心境微变,不自觉中竟将鸣鸟视作了朋友,同进同退,不忍弃它独存。 狂风扑面,势如闪电,转眼之间又冲下了百丈,周围石壁上虽有不少凹洞,那无一能容下鸣鸟巨躯。拓跋野思绪飞转,心中突然一动:“是了,我真傻啦!那广成子想杀的人是我和仙子,只要我们逃脱,鸣鸟自当无恙!” 想明此节,精神大振,叫道:“仙子,随我来!”猛地拽紧姑射仙子斜冲而出,朝左下方的一个凹洞掠去。那洞深仅三尺,高不过一人,拓跋野飞身急旋,将她贴身紧紧抱住,闪电似的冲入其中。 “砰!”姑射仙子背靠石壁,与他相隔咫尺,面面相对。还未站稳,身后狂飙怒卷,绚光刺目,那巨大的气浪压力将他陡然朝里一推,四目交接,嘴唇登时紧紧贴在了一起。 “轰隆隆!”翻天印擦着他的后背冲卷而落,声如洪雷。姑射仙子天旋地转,双颊火烫,连气也透不过来了。他那滚烫的身体紧紧地压在她的身上,连身后的石壁也仿佛被热浪灼成了熔岩…… 拓跋野亦如五雷轰顶,脑海中突然闪过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迷离娇媚的眼神、天湖畔相偎的倒影、蚀心彻骨的蜜吻……那甜蜜、悲戚、酸楚、狂喜、迷惘……又像狂潮怒浪般地冲卷心头…… 呵,是她,他似乎想起她是谁了,当那隆隆的狂震声在耳边激荡不绝;当她痴痴地凝望着他,妙目朦胧如春日的水波;当他喉中窒堵,想要呼吸,胸膺中却充盈了她的芬芳和甜蜜;当他情不自禁地轻吻她的唇瓣,恣肆而贪婪地吮吸……他仿佛记起了所有的、关于她的一切。 霎时间,她泪珠夺眶,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仿佛春藤绕树,白云依山。体内那甜蜜而渴切的痛楚,像烈火一样地燃烧着,带来一阵阵迸裂欲炸的战栗。 恍惚中,忽然听到一阵轰隆迭爆,拓跋野陡然一震,低声道:“仙子姐姐,走吧!” 蓦地拉着她疾冲而出,喝道:“广成子,我在这里!”天元逆刃光芒激爆,与他合为一体,朝上狂飙怒舞。 广成子正凝神俯瞰,陡吃一惊,急忙捏决念咒,翻天印微微一震,朝上轰然倒飞。但此时与拓跋野二人相距已近三百丈,一时间哪能追到?反倒是那天元逆刃如银龙破空,奔雷狂啸,转瞬间已直指其眉睫。 广成子大凛,笑道:“好小子,我太小看你啦!”翻身跃起,左手遥遥御印,右手白光滚滚冲涌,突然怒爆而出,倾泻成一柄巨型光剑,凌空猛劈在天元逆刃的气芒上。 “轰!”拓跋野气息一窒,身躯剧晃,广成子真气虽稍胜一筹,但仓促应变,未能发挥至最大威力,被他震得接连疾退数步。 拓跋野哪容他有片刻喘息之机?长啸声中,抄足冲入殿内,银光怒舞,汹汹不绝地凌厉猛攻,杀得他踉跄奔退。 气浪扫处,横梁迸断,垂幔乱舞,香炉、铜鼎四裂飞炸,一片狼藉。幻冰仙子一动不动地躺在殿角,吓得脸色惨白。 鸣鸟听见他的啸声,亦纵声狂啼,疾冲而上,啸吼声越来越近。 广成子无睱理会那凶鸟,一边绕殿闪躲,一边凝神聚气,蓦地大喝一声,左手一翻,翻天印从地底飞旋冲起,呼呼狂卷,朝二人后背猛撞而去。 拓跋野急旋定海珠,拉着姑射仙子俯身疾冲,“砰!”那合围近丈的巨柱被螺旋绚光撞中,顿时迸裂断折,大殿剧晃,几根梁木轰隆塌落。 广成子笑道:“小子,看看你的脊梁骨是否比这玄冰铁柱来得更硬!”趁势转入反攻,右手光剑纵横,大开大合,左手捏诀换指,卷引神印,无坚不摧。转瞬间便重新抢占上风,将两人往殿角逼去。 翻天印呜呜飞转,旋风狂舞,周遭那些铜器、铁石都被凌空吸起,接二连三地附着其上,气浪越加炽猛,只等广成子手指一勾,便朝两人撞落。 当是时,忽听尖啸如狂,红光一闪,鸣鸟从地底冲出,以雷霆万军之势猛撞在那神印下方。 “轰!”气浪狂涌,鸣鸟倒飞,翻天印冲天怒舞,猛然撞入殿顶,横梁炸碎,巨石崩塌,整个地宫陡然坍塌,土石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了。 混乱中,只听得轰隆连震,地动山摇,神印余势未衰,摧枯拉朽,竟贯穿山腹,直破天外。上方陡然一亮,隐隐可见一道光柱斜射而入。 拓跋野再不迟疑,抓紧姑射仙子,震飞乱石,飞身跃至鸣鸟颈上,喝道:“鸟兄,飞上天去!” 鸣鸟在地底苦苦煎熬了几百个春秋,最想听的莫过于这句话,欢声狂啸,巨翼怒扫,霎时间拔地冲起,随着那翻天印滚滚螺旋的绚光,破空而去。 轰鸣迭爆,石飞木舞,狂风凛冽扑面,眼前一亮,但见夜穹万里如海,星子摇摇欲坠,翻天印飞旋在百丈高空,绚光迷离。群鸟惊飞,有如滚滚霞云。 风声呼啸,夹杂着鼓乐金钟,轰隆爆炸,以及此起彼伏的惊呼呐喊声。低头望去,下方雪岭崩塌,冰川冲泻,那渺渺心莲海中惊涛四炸,滚滚喷涌,花灯跌宕,月舟翻沉,映照着空中的神印绚光,绚丽如虹霓。 那壮丽的七星殿群,也不知有多楼台榭阁被那破空飞舞的巨石撞中,顷刻间瓦飞墙炸。众人顾不得仪态,纷纷抱头奔逃,慌不择路,争相跃入天湖之中。 “神鸟!是神鸟!”“神鸟解印了!”人群中,有人指着鸣鸟失声惊叫。霎时间惊呼迭起,哗声鼎沸,人潮纷纷顿止。 鸣鸟盘旋,仰颈长啸,声如惊雷激荡,千山响彻。空中那数以万计的飞禽凶鸟无不欢鸣狂啼,声浪如潮,登时盖过了所有的轰鸣惊叫。 拓跋野与姑射仙子并坐鸟背,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清丽难言。大劫重生,又经历了适才那如梦似幻般的时刻,他心中喜悦难禁,忍不住又抽出珊瑚笛,悠扬吹响。 姑射仙子心潮汹涌,看着下方那喧沸的人潮,双颊烧烫,也不知是悲是喜是羞是怕,但被他那微笑的双眸灼灼凝视,心中甜蜜酸楚,略一迟疑,也聚气为萧,和声吹奏。 雪山轰鸣,乱石滚滚,在那响彻云天的喧哗、鸟鸣声中,箫笛声清越悠扬,历历可闻。众人呼吸一窒,仿佛春风拂面,醍醐灌顶,顷刻间全都安静了下来,又是惊奇又是迷醉,均想:“是谁在吹奏如此仙乐?” 听得箫笛,鸣鸟摇头甩颈,欢悦已极,巨喙在拓跋野的脸上轻轻一啄,径自曲颈长鸣,平张双翼,彩屏怒放,竟似在随着曲乐高歌起舞。 群鸟尖啼如沸,纷纷高翔盘旋,也学那鸣鸟,随着箫笛的曲乐节奏、韵律起舞,欢鸣齐和。遥遥望去,漫天彩鸟纷飞,载歌载舞,竟是见所未见的旷世奇观。 众人瞠目结舌,呼吸若堵,丁香仙子凭栏仰眺,亦是惊诧不已。有人颤声唱道:“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四海升平,归兮故土!” 这四句歌词是诸夭之野流传已久的古谣,太古之时,大荒战乱不止,许多百姓便远渡南海,逃到这穷山避难。对于那些背井离乡的难民来说,最为渴望的,莫过于终有一日天下太平,重归故里。 而每年春秋之季,总有许多候鸟北飞南往,途经穷山,这些百姓便求巫祝向候鸟打探故园消息,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传说,只要有一日万鸟朝凤,载歌载舞,便说明大荒太平可期,他们也可以随着凤鸟一齐北返故土了。 此时目睹奇景,想起这祖辈流传的歌谣,女儿国也罢,白民国也罢,所有的蛮族夷民无不心潮激涌,热泪盈眶,纷纷伏身而拜,一齐纵声长歌。 丁香仙子听着众人反复咏唱那“归兮故土”四字,心中亦刺痛如针扎,悲喜交加,心道:“难道真是上苍降谕,我终能离开这里了么?”突然一凛,想起姑射仙子被抛入地洞作为女祭,神鸟既已解印,那么她呢? 凝神扫探,果然瞧见鸣鸟颈背上并坐了一男一女,那女的清丽如仙,自是姑射仙子,而那男子俊秀挺拔,赫然竟是先前在融天山上,杀之而不得的神秘少年! 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等细看,又听一个圆润悦耳的声音在身后笑道:“神女方才许诺与我联姻,就有如此祥鸟瑞景,可见天意冥冥。妙极妙极!” 回头望去,一个七八岁大的童子在众人簇拥下,大大咧咧地从天枢殿中走了出来,肌肤雪白通透,青色血管纵横,右耳只剩下了小半截,银白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老气横秋,又带着几丝阴邪诡异。正是西海老祖。 丁香仙子暗自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心想:“需得在他发现那小丫头之前,找个借口,先将她杀了灭口。” 但转念又想,那神秘少年竟能驯服鸣鸟,救出姑射仙子,修为只怕仍在自己预估之上,要想抢在西海老祖等人察觉前,杀了小丫头,夺其天元逆刃,只怕难于登天。西海老祖邪淫贪暴,与女儿国联姻已是不怀好意,一旦瞧见那小丫头和不世神兵,还能忍得住吗? 正自思忖,又见一道人影从雪岭上冲天飞起,腋下挟着一个红衣女子,笑道:“拓跋太子,你崩塌穷山,捣毁神鸟宫,还这般大摇大摆地反客为主,果然是胆大包天。”手一招,翻天印呼呼怒旋,如彗星横空,朝着鸣鸟飞撞而去。 众人惊哗,丁香仙子心中一沉:“拓跋野!”这才记起曾听人说过,有个姓拓跋的流浪少年阴差阳错成了神农使者,后又因缘际会,当上了龙神太子,成为当今天下声名显赫的新贵……又惊又怒,暗骂自己糊涂,竟未能早些想起。 “轰!”鸣鸟尖啸高飞,一道银光闪电似的划过夜空,击撞在翻天印上,顿时鼓起滚滚霞云,又引得众人一片喧哗。 西海老祖光洁的额头突然绽出一只蓝色的眼睛,寒芒怒射,哈哈大笑道:“拓跋小子,你捣毁我海神宫倒也罢了,居然还敢到这里胡闹!今日是我与女儿国主大喜之日,若不好好地惩戒你,又怎对得起主人盛情?” 生怕被广成子抢去头功,踏风冲起,一道白芒破臂激射,轰雷鸣动,霎时间化为一道一丈八尺长的气光长刀,凌风怒舞。 鸣鸟引颈长啸,群鸟怒啼,汹汹如潮水翻腾,将拓跋野、姑射仙子团团护在其中。 众人哄然,愤怒无已,纷纷叫道:“百鸟朝凤,圣人出焉,能驾神鸟,御百凤,便是我诸夭之野的贵人,你们才他奶奶的反客为主,胡闹捣乱!”急怒之下,便有人抓起石头,朝西海老祖奋力掷去。 女儿国众女将面面相觑,齐齐朝丁香仙子望来。 她冷笑一声,朗声道:“拓跋太子与木圣女是我请来的客人,谁敢伤他们,便是与我女儿国为敌!”冲天飞起,疾电似的朝鸣鸟抢去。 奇变迭生,四下大乱。拓跋野不记得这些人是谁,更懒得与他们纠缠,此时满心欢悦,只想和姑射仙子一起远离喧嚣,救活流沙仙子。当下收起珊瑚笛,笑道:“鸟兄,待我摘上几朵心莲,便一齐离开这里,到融天山上尽情高歌一曲。” 鸣鸟听懂其言,点头啸啼,展翼朝心莲海冲去。万鸟齐鸣,纷纷盘旋冲下。遥遥望去,漫天如霓云倒卷,蔚为壮观。 西海老祖见他对自己熟视无睹,心下大怒,驭风踏空,斜刺里疾冲而至,斩妖刀轰然飙卷,朝他当头电斩。 相距数十丈,寒芒已自迫面。拓跋野一凛,下意识地反握天元逆刃,又使出那记“天元诀”中的“回风石舞”,银光眩目,凌空弯折回转,闪电似的划过一道圆弧,朝他手腕急劈而去。 西海老祖大吃一惊,翻身疾冲,堪堪避过。 人群欢腾、喝彩,显是都将拓跋野当作了自己人。谁也未曾瞧见,天湖畔的雪地中,两匹形如白狐、背生双角的怪兽正昂首踢蹄,朝着拓跋野欢嘶长鸣,通红的眼睛中,仿佛有两团跳跃的熊熊火焰…… 第八章 天元之悟 鸣鸟疾冲,狂风鼓舞,心莲海波澜激荡,莲花、碧叶跌宕起伏,众人眼见神鸟驮着那对壁人俯冲而来,无不纵声欢呼。 拓跋野凌空挥刀,光芒怒卷,登时将七朵心莲横斩而下,随着气浪冲天回旋翻舞,不偏不倚地落到姑射仙子的衣裙中,人花交映,翩翩如仙。四周欢腾声已至沸点。 广成子穷追在后,捏决画指,翻天印破风急舞,急速变大,有如一座五色山峰朝着两人急旋压下。 众人惊呼不迭。 拓跋野正待回身抵挡,却听鸟群尖啼,四冲围舞。不顾一切的朝广成子撞去,“轰轰”连声,彩光怒暴,映的夜空光怪陆离,数百只禽鸟被翻天印光芒扫中,登时血肉横飞,断羽缤纷,接连坠入海中,将那澄澈的天湖染的一片血红。 鸣鸟怒啸,万鸟狂啼,前仆后继地继续围冲,拓跋野心中大震,又是惊骇又是惭愧,想不到这些鸟群为了保护自己,竟视死如归。 众人悲怒交集,同仇敌忾,再不顾神女是否下令,纷纷操刀弯弓,怒吼着朝七星殿中的西海水妖杀去,刀光剑影,箭雨纷飞,顷刻间,那歌舞升平的迎宾殿便成了你死我活的战场。 西海老祖夺魄眼中凶光怒射,哈哈长笑道:“神女殿下,原来你早和这拓跋小贼勾结,在这里伏击我们啊,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客气了”举起一支细长的号角,凄厉长吹。 过不片刻,只听“轰”的一声雷鸣,北边海天交接处,突然冲起一道赤艳的红光,破空划舞,远远的撞落在草原上,顿时炸起冲天火浪,几在同时,轰鸣四起,无数道红光从海上争相喷吐,接连冲入诸夭之野,火海熊熊,很快便烧红了半个夜空。 姑射仙子吃了一惊,低声道:“赤炎火炮。”当日在汤谷扶桑树上,便曾见识过这火炮的威力,凝神远眺,果然瞧见北边极远处的海面上,船帆鼓舞,星罗棋布,显是水妖舰队早已排布在海湾附近,只等一声令下,便大举进犯。 拓跋野又惊又怒,高声喝道:“广成子,你要的不过是我一人性命,何必累及无辜,涂炭生灵?”驾驭鸣鸟,朝穷山险崖外急速冲去,以免翻天印击落在心莲海上,殃及他人。 广成子遥遥笑道:“拓跋太子,你也太高抬自己啦。我要取你性命不假,但今日到此,却是别有另计,谁知老天竟也将你送到了这里?这便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说话间,翻天印迤逦破空,接连擦着鸣鸟怒撞而过,气浪滚滚,霞光炸舞,将天机、天权两殿接连掀飞,数十人来不及闪避,哼都不及哼上一声,便横飞掺死。那些聚拢围攻的鸟群更被打得四抛离散,尖啼如狂。 丁香仙子大怒,她在这诸夭之野苦苦经营了两百多年,才建立起这南海上的独立王国,梦想着与神农大荒分庭抗礼,想不到片刻之间,先被拓跋野夺去臣民人心,接着又被这西海水妖肆虐进犯,毕生心血几乎毁于一旦。 当下一边飞追鸣鸟,一边高声喝道:“孩儿们,杀光这些水妖,一个也别放过!”冲过摇光殿上空时,无锋剑碧光怒舞,登时将十余名水妖横斩两半,左手凌空扫探,抓起两名水妖,气旋狂转,将他们真气滔滔不绝地吸入丹田。 广成子笑道:“好一个八极大法,看来阳极真神说得没错,我们真是不枉此行了!”翻天印突然凌空怒转,掀卷起羊角旋风似的绚丽气浪,朝她迎面冲卷而来。 丁香仙子冷笑一声,断剑破空电舞,“轰!”光浪螺旋炸舞,她身子一晃,脸色瞬间惨白,骇怒交集。 原以为自己筑成八极之基,修行了两百多年,就算斗不过神农,也当相差不远了,岂料短短半日,连遇强敌。无论是那拓跋小子,还是这脸色惨白的男子,年纪虽轻,真气之猛,却丝毫不在她之下。 但她生性偏狭斗狠,悲沮懊丧稍纵即逝,很快又涌起强烈的好胜心与杀意,蓦地翻身飞舞,朝广成子迎面冲去,左手五指一张,气旋怒转,当空现出一个强猛无匹的旋涡。 当是时,天海处炮火轰鸣,姹紫嫣红,大风吹舞,隐隐传来硫磺味儿与杀伐声。而在这雪岭天湖之上,亦是轰鸣不绝,杀声震天。触目所及,到处都是惨叫摔落的人影,湖中血光波荡,已将那莲花、碧叶浸地通红。 拓跋野骑鸟盘旋,胸膺若堵,适才的欢愉喜悦已荡然无存,原以为只要自己驭鸟飞逃,就能将广成子等人引离此地,但眼下观之,这些水妖此行似是蓄谋已久,非他一人所能吸引。 想起先前众人所唱的那四句“鸾鸟自歌,风鸟自舞,四海升平,归兮故土”,心中一阵酸苦,忖道:“九州四海,同根同源,为何竟要如此相戕?究竟要到何时,才能鸾鸟自歌,风鸟自舞,天下一片太平?” 想到连这天涯海角,穷山尽处,仍不免成为焦土,更是悲郁满怀,忍不住纵声长啸,下定决心,驭鸟调头,朝着广成子回转冲去。既然躲不开,逃不离,就惟有奋尽全力,将他们彻底击败! 群鸟怒啸相和,紧随鸣鸟,重新向穷山峰顶浩浩荡荡地回旋冲去。 方一转身,狂风呼啸,气浪扫卷,西海老祖迎面冲到,夺魄眼蓝光怒放,拓跋野心中一寒,斩妖刀瞬间已劈至头顶! “轰!”银光弧舞,光浪暴涨,又是下意识地一记天元决中的“东风西顾”,奋力挡开。灵光电闪,那些奇妙招式又纷至沓来,当下长啸不绝,五行真气汹汹转化,涌为白金气浪,直冲刀芒,杀得西海老祖接连飞退。 见他重新飞回,峰顶众蛮人无不欢呼,士气大振,万鸟亦激啸盘旋,次第俯冲而下,朝着心莲海各殿中的水妖杀去。 西海老祖偷袭未果,反被他杀得手忙脚乱,心下大凛:“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元决’么?”他自恃刀法天下无双,斩妖刀被列为“天下第三名刀”已是大为不满,但此刻面对这奇诡凌厉、见所未见的刀法,竟不由得冷汗涔涔。 但他毕竟久经沙场,调整极快,渐渐又稳住阵脚,瞥见姑射仙子,淫欲大炽,忍不住狞笑道:“小丫头,当日钟山之上,烛少被这臭小子坏了好事,无福消受,也好,今日正好将你完璧之身留了给我!” 姑射仙子脸上晕红,又厌又怒,淡淡道:“莫非阁下右耳被削的时日太久,已记不得神帝戒誓了么?”聚气为剑,凌空飞舞,和天元逆刃一齐交错急攻,将他重又迫退。 弇兹一生横行天下,仅败过两次,一次是少年时大闹北海,被烛龙一指点住眉心;另一次便是在西海之上,被神农削去一耳。 听她提及往日大败,登时羞怒攻心,哈哈大笑道:“小丫头,瞧不出你长得这般温柔秀气,却也伶牙俐齿,不知到了床上,会不会淫声浪语?”刀光一变,妖诡霸洌,纵横呼啸,陡然将两人生生压制,气芒扫处,姑射仙子的衣角竟相迸裂。 拓跋野大怒,喝道:“无耻!”左拳凌空怒扫,绚光暴舞,极光电火刀破锋而出。“蓬蓬”连声,绚芒激射,斩妖刀白光荡漾,西海老祖左耳一凉,险些被那气芒削了下来,惊怒交迸,凝神激斗。 当是时,只听众人齐声欢呼,叫道:“神女,神女!” 拓跋野转眸望去,百丈开外,丁香仙子凌空傲立,左手绚光滚滚,旋涡似的摇荡不绝,广成子被困在中央,白衣鼓舞,满头大汗,皮肤如波浪起伏,显是被其八极大法所制,已有些强撑不住,就连那翻天印亦只能当空盘旋,无法沉落半分。 姑射仙子心中一松,又惊又喜。 拓跋野却隐隐觉得不妙,虽记不得从前之事,但单凭先前与这厮交手的感觉,便知他真气雄浑狂猛,绝不逊于丁香仙子,而心思缜密阴毒,更在其之上。瞥见他嘴角突露笑意,心中一沉,脱口道:“小心!” 话音未落,霞光万道,翻天印突然怒旋急撞,“轰!”光浪炸舞,丁香仙子鲜血狂喷,登时如断线的风筝似的朝外跌飞。众人惊呼声中,广成子趁势疾进,又是两掌凌空猛撞在她心口。 他与丁香仙子修为可谓伯仲之间,至多斗到千招之后,能略胜半筹,故而才使出这诈败惑敌之计,攻其不备。这两掌击出,更是毕集周身真气,丁香仙子奇经八脉瞬间尽断,“哗”的一声,坠入心莲海中,水浪高涌。 众人失声大叫,纷纷奋不顾身地跃入天湖,将她捞起,见她脸色惨白,气息奄奄,无不惊怒、伤心,那些女将更嘤嘤哭了起来。 拓跋野与姑射仙子对望了一眼,心下大凛,丁香仙子虽欲置他们于死地,但可恨之人亦必有可怜之处,对这一生被仇恨缠缚、不得自脱的女子,他们并无太大的恶感,眼下看她惨遭算计,更感同情。更何况她是诸夭之野的领袖,一旦化羽,群雄无首,这南海穷山必定又被这些奸贼所控! 正欲逼退弇兹,上前相救,忽听号角激越,战鼓咚咚,雪岭下方杀声震天,又有数千骑急掠而来,月光照在猎猎招展的旌旗上,俱是“西海”二字。当先那人黑袍高冠,脸容苍白俊美,满是倨傲、愤怒的神色,右肩上沁了斑斑鲜血,手臂僵直,瞧起来颇为别扭。 姑射仙子骤吃一惊,低声道:“公孙婴侯。” 广成子左臂一振,将腋下的幻冰仙子提了起来,哈哈大笑道:“公孙贤弟,你的相好,还给你!”凌空抛了过去。 公孙婴侯看也不看,抄手将她接住,幻冰仙子“嘤咛”一声,紧紧抱着他,又笑又哭,颤声道:“我……我知道你定会回来救我!” 群雄大哗,女儿国众女将更是悲怒交加,喧声如沸,纷纷厉喝道:“杀死国主的贱奴就是这狗贼!”“赤幻冰!原来是你这个叛徒引狼入室!”霎时间箭雨怒舞,却被他护体真气轰然震飞。 拓跋野一凛,心道:“原来先前融天山上,她们便是将我误认作此人。”料想幻冰仙子必是为了逃离此地,私自将这男奴悄悄放走,不想他却悍然杀了女儿国主,逃回西海,领兵卷土重来。 幻冰仙子此刻再无半分忌惮,指着丁香仙子,大声叫道:“你猜的不错,那老妖精的八极大法果然是偷来的,不过不是偷自玄北臻,而是偷自三天子心法!” 此言一出,如惊雷震耳,众人脸色齐变,鸦雀无声。惟有西海老祖喃喃道:“三天子心法,三天子心法!”似是犹自不敢相信。 幻冰仙子生怕众人不信,又迭声叫道:“她处心积虑,陷害神帝,为了报仇,跳进苍梧之渊,便是在那里找着了三天子心法……”语如连珠乱迸,颇无伦次,众人反倒听得云里雾里。 广成子纵声大笑:“寻蚌地珠,天助我也!”抓起翻天印,朝着心莲海疾冲而去。“轰轰”连声,气浪鼓炸,惊涛四涌,众女将横撞推飞,丁香仙子登时被其气浪拔地卷起。 四周哗声大作,人影分飞,西海老祖如梦初醒,一时间竟连拓跋野也不顾了,转身飞掠,气带破空鼓舞,抢在广成子得手之前,将丁香仙子紧紧缠住,奋力回夺。 拓跋野这才知他们此行目的,竟是逼取丁香仙子八极大法的秘密,心道:“三天子心法若是落入这些奸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更不迟疑,骑鸟疾冲而下,奋起五行气刀,如极光横空耀舞。 “轰隆!”气浪炸舞,三人齐齐一震,丁香仙子立时从半空摔落,众鸟尖啸俯冲,堪堪接住,转身朝拓跋野飞来。 公孙婴侯瞧见是他,恨火欲喷,脸容瞬时扭曲,怒吼道:“拓跋小贼,我要砍断你双手双脚,报我断臂之仇!”一把将幻冰仙子甩开,凌空跃起,左臂红光飙卷,地火阳极刀掀起冲天烈焰,朝他斜侧怒劈而下。 几在同时,上方翻天印绚光滚滚,如山岳压顶;前方斩妖刀破风呼啸,似雷霆贯面。霎时间,他已处于当世三大神级高手倾力围攻之下! 拓跋野脑中嗡的一响,突然又闪过一个奇异的画面,仿佛某年某月,也曾在惊涛骇浪之中,遇到这等围攻强袭,福至心灵,蓦地纵声长啸,旋身疾速上冲,天元逆刃夭矫飞舞,当空划过一道奇异的蛇行光弧。 “轰!”刀浪与斩妖刀芒猛烈相交,宛如旋风怒转,旋涡澎湃,西海老祖重心一沉,身不由己地朝后斜滑,顺着那刀势,齐齐猛撞在阳极气刀上。 三人气血翻腾,真气交涌,顿时又被天元逆刃光弧牵引,朝上斜冲,不偏不倚,与怒旋疾舞的翻天印撞了个正着! 只听一声轰鸣狂震,如雷贯耳,四人眼前一黑,如被巨浪猛推,齐齐翻身飞跌。七殿众人更是天旋地转,纷纷踉跄跌倒,就连那鸣鸟亦尖声长啸,被那气浪震得难受已极。 拓跋野这一刀挥转,风卷电舞,竟极之巧妙地将彼此气浪交撞一起,借力打力,虽仍被震得百骸欲散,剧痛攻心,但比起身首异处,却已强上千倍、百倍了。 一击得手,不敢有片刻逗留,斜冲而下,从凤凰背上抄起丁香仙子,立时又弹身跃起,朝鸣鸟掠去,方一起身,后方气浪鼓舞,鲜血激射,那只凤凰不及飞离,立被斩妖刀劈作了两半。 姑射仙子失声道:“小心!”众人惊呼声中,翻天印与地火阳极刀又双双攻到,他下意识地急旋定海珠,顺着那神印怒旋之势,朝左旋身下冲,头回也不回,天元逆刃疾电反撩,正好将阳极气刀激撞开来,喉中一甜,忍不住又喷出一口鲜血。 如此借势随行,左冲右突,刹那间跌宕沉浮,去如闪电,竟已避开了三大神级高手九次志在必得的猛攻,姑射仙子更是心跳顿止,呼吸不得。 鸣鸟狂啸,振翅疾冲而上。群鸟亦潮水似的围涌而来,火浪喷舞,腥风大作,竟不惜以血肉之身,帮助拓跋野阻挡三人猛攻。 众人瞧得热血沸腾,一个女将脸色潮红,叫道:“鸟尚如此,人岂不如!姐妹们,和这些狗贼拼了,誓死保护神女、神鸟周全!”率先冲天而起,群雄怒吼,紧随其后,不顾一切地朝广成子三人冲去。 轰隆连震,翻天印绚光怒扫,登时将数十人打得凌空飞起百丈来高,接着斩妖刀、阳极刀交错电斩,光芒怒射,血肉横飞,又有数十人横死当空。 那数千水妖飞骑更如狂潮席卷,奔空冲泻,将众人硬生生杀了回去。怒吼、呐喊、惨呼……交织一起,夹杂着兵器激撞、气浪迸暴之声,喧如鼎沸。 拓跋野悲怒交加,虽恨不能将这些水妖斩杀殆尽,却深知以眼下自己二人之力,即便加上这万千鸟群、各族蛮人,亦断难取胜。一旦丁香仙子与三天子心法落入这些奸贼之手,受难的可就远不止当前之众!而要想不让群雄枉死,惟有调虎离山,吸引水妖离开此地。当下蓦地一咬牙,震开斩妖刀,朝鸣鸟颈背冲落,叫道:“鸟兄,走吧……”话音未落,右侧狂风卷舞,翻天印业已怒旋撞到。 他呼吸一窒,不及回身,忽听一声震耳狂啸,鸣鸟碧翎直炸,突然张翼猛冲而上,与那神印迎面撞个正着! “轰!” 霓霞狂卷,碧羽纷飞,拓跋野心中一沉,只见鸣鸟庞躯轻飘飘地抛飞出十余丈远,稍一凝顿,重重地撞落在雪岭峭壁上,高高弹起,腹部火羽青焰鼓舞,鲜血喷薄,翻滚了片刻,终于朝着崖底悠悠坠落。 短短两个时辰,与这凶鸟从敌到友,心意相通,竟像是已成了多年知交,眼见它为了救自己,竟不惜舍身相拼,不由胸口如撞,热泪上涌,纵声啸吼,挥刀怒劈,轰隆猛击在翻天印上。 广成子被鸣鸟这般拼死一撞,力道已竭,再受此全力一击,登时虎口迸裂,喷血飞退。 拓跋野悲愤填膺,狂啸声中,神刀气浪滚滚,纵横怒卷,接连将西海老祖、公孙婴侯生生震退,俯身下冲,和姑射仙子并肩朝鸣鸟追去。 狂风凛冽,尖石嶙峋,鸣鸟相继撞在石壁、冰川上,翻滚抛弹,卡在两块耸立的冰石之间,终于不再下滑。 拓跋野冲掠其侧,叫道:“鸟兄,鸟兄!”那巨鸟碧眼一动,呆滞地凝望着夜穹,两翼微微挣扎,仿佛还想要飞上高空,却无力动弹。 拓跋野心下难过,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姑射仙子默默地聚气为箫,低头吹奏,悠远欢悦,赫然是先前在那地洞中时,与他合奏的那南荒之曲。 拓跋野心中一酸,也取出珊瑚笛,一齐吹将开来,鸣鸟碧眼中突然蒙起一层水雾,张开巨喙,和着两人的节奏,喉中发出几声低沉的呜鸣,声音虽低不可闻,却像是说不出的平和欢悦。 过了片刻,他的翎羽渐渐柔软,那呜鸣声越来越小,终于不再动弹了,只有那双巨大的碧眼,仿佛在凝望着北边的夜空。狂风鼓舞,上方冰雪冲泻,洒落在它身上,很快便掩埋了大半。 拓跋野站在雪地里,怔怔的握着笛子,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一般。在这战火连绵的乱世,和平遥遥无期,人也罢,兽也罢,何时方能重归故里? 恍惚中,听见上方杀声如潮,有人问道:“小贼在哪里,莫让他们逃了!”抬头望去,人影冲掠,绚光滚滚,广成子、西海老祖等人又已穷追而来。 空中万鸟悲啼,忽然像霞云翻腾,横山截岭,奋不顾身地将他们挡在上方。气浪怒舞,血雨缤纷,鸟尸如陨石般向下坠落。山岭巨石随之滚滚砸落,隆隆连声,山岭上的冰川也随着轰然崩塌,滔滔冲泻。 又听两声嘶鸣怪吼,左侧绝岭上白光闪耀,两匹型如雪狐的巨兽沿着崖壁疾电似的狂奔而下,瞬间便跃到两人旁侧,昂首长嘶,湿漉漉的舌头朝他们脸上、手心舔来。 拓跋野大奇,却听脚下的丁香仙子连声咳嗽,气若游丝地道:“乘黄无主,伏之永年。小子……你究竟有什么……什么能耐,竟能让鸣鸟、乘黄之属,都……都对你这般……这般忠心不二?” 姑射仙子低咦一声,才知这两只背上长了对角的巨狐,竟是南海至为珍罕的乘黄灵兽! 相传这种灵兽性烈凶暴,快逾闪电,无人能驯服骑乘,一旦有幸收服,便可与它一般,至少活上两千岁。当年赤帝想找上一只献给神农,遍寻南海而不得,想不到此时此地,意想不到的是,它们竟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二人这般亲昵。 那两只乘黄屈腿伏身,咬住他们衣襟,呜呜嘶鸣,似乎在催促他们骑坐其上。拓跋野二人又惊又奇,对望一眼,不及多想,提起丁香仙子,跃身骑上。 乘黄纵声欢嘶,蓦地昂首踢蹄,凌空疾冲而出。风声呼啸,山崖倒掠,速度之疾,竟似比闪电还快! 两人惊喜难仰,转头望去,穷山已在千丈之外。冰川滚滚,绚光闪烁,隐隐还能瞧见广成子等人追来的身影。但再过得片刻,重山层叠,呐喊杀伐声越来越远,人影全消,渐渐什么也听不到了。 狂风怒卷,衣裳、头发猎猎飞舞,低头下望,大地苍茫,如锦绣倒掠,快得无法细辨。两人并肩驰骋,飞翔在苍穹虚空,此情此景,当真有如梦幻。 前方极远处,赤红的火光纵横破空,炮火轰鸣,鼻息之间,除了那遍野馥郁的花香,还有那越来越浓的硫磺气味。 拓跋野悲喜交叠,自在那忘川醒转以来,从未像此刻这般渴切恢复记忆。听众人言语,自己当是龙神太子,亦是那广成子与西海水妖的死敌,若能尽早想起过往之事,或许便可尽快想出克敌制胜的方法了。 心中一震,忽然记起流沙仙子仍在融天山的山壁洞穴之中,当下摸了摸乘黄的脖子,道:“乘黄兄,先带我去融天山一趟。” 那两灵兽齐声欢嘶,也不知听懂与否,突然朝下疾速冲落。天旋地转,山崖扑面,眼前陡然一花,瞬息间便冲入了一片茂密的森林中。 巨树参天,树叶浓密,月光斑驳地筛漏而下,星星点点,浓香灌脑,几欲窒息。放眼望去,长草没胸,随风起伏如浪,到处开满了五彩缤纷的奇花,就像生长在碧海里的绚丽珊瑚。 姑射仙子心中突突狂跳,与拓跋野对望一眼,齐齐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仿佛某年某月,曾共同来过此地…… 还不及细想,乘黄欢嘶,并肩疾驰,长草分拂,鲜花扑面,带来一阵阵眩晕之感。 出了森林,草野辽阔,远接星穹,天际火光遥遥闪烁,嫣红暗紫。左侧不远处,是一片翠绿参差的石峰,奇石突兀,绿茵如盖,虽不高耸雄奇,却如石林般参差密立,一直连绵到极远处的巍峨雪岭。 乘黄冲过草浪,直奔那片石林。方一冲入,前方石峰迫面,但见青松横斜,兀立崖沿,月光照在石壁上,雪亮如镜。姑射仙子胸口又如重锤猛撞,呼吸不得,这景象好生熟悉! 两灵兽左奔右冲,在石峰之间穿梭疾驰,似是轻车熟路。石林中虽然奇峰密立,但每座石壁、山崖都极为相似,拓跋野凝神扫望,竟有一种原地绕圈的错觉,但隐隐之中又觉得此地颇为亲切,自己似乎也来过了万千次。 丁香仙子重伤疲乏,才看了片刻,便头昏眼花,烦闷欲呕,又惊又怒,喘息道:“这里是……迷山,误入不得返,你……你快带我出……出去……”话未说完,眼白一翻,又已昏迷。 如此风驰电掣,急奔了小半时辰,乘黄双兽突然齐声欢嘶,在一个山崖前猛然停下,接着又一溜儿快跑,钻入旁边的密林中,双双立定。两人被颠得七荤八素,凝神再看,才发现前方石壁暗影处,赫然竟有一个石洞。 乘黄甩尾嘶鸣,伏身跪倒。两人心中怦怦直跳,一跃而下。环顾四周,明月当空,青松密立,崖前几块大石,垒如灶台。那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越发强烈起来。 进了石洞,通道幽深,前方便有两个岔道,两人想也不想,不约而同地朝右走去。绕行了数丈,石壁上赫然有一盏长明灯,拓跋野指尖一弹,火光跳跃,四周登时又亮了起来。再往里走,乃是一个颇大的洞窟,壁上又有几盏石灯,一一点亮。 姑射仙子方一转身,“啊”地失声低呼,脸烫如火,在对面那石壁上,赫然刻画着一个女子画像,垂首吹眉,斜吹洞箫,清丽绝世。 拓跋野亦陡吃一惊,那壁画虽只寥寥数笔,但容貌、神态与她酷肖,然而定睛再看,那壁上女子的眉心中,又有一点梅花妆,与她那如雪素面又略有不同。 姑射仙子心乱如麻,隐隐之中似乎猜到了什么,旋身四望,洞内左角有一个石榻,右角有一个石桌,两方石凳,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拓跋野凝神查探,石壁上浮凸隐隐,似有刻字。挥掌扫荡,土石簌簌,果然露出满壁文字,读道:“余纵横天下,除魔伏兽,二十年快意恩仇,此生无憾矣。唯西海一战,虽尽诛凶獠,奈何八脉俱断,穷困于故地,却难见故人,悲夫。穷山以南,海之所尽,不知何年何月,孰人有缘,可于此重见天元耶?” 姑射仙子失声道:“古元坎!”恍然大悟,蓦地转过身来,怔怔地凝视着拓跋野,双颊晕红,低声道:“你……你……这里便是八百年前,你西海大战之后的流落之地!” 拓跋野心中一震,瞥了眼那壁上的女子,思绪缭乱,更难明所以,皱眉道:“那她……你……我……”一时竟不知当说什么。 姑射仙子耳根烧烫,心中虽已猜到大概,却咬着唇,摇头黯然不语。凝神再看,那石壁上赫然写道:“余平生所学无数,五族皆有所师耳,唯天元一诀,为我独创,故特书于此,留与后日有缘人也……”心中更是大凛。 当年古元坎西海大战后,销匿无踪,世人都以为他已葬身西海,直至拓跋野在昆仑南渊揭开往日之谜,才知他竟是为了救活被白阿斐所杀的螭羽仙子,施展“回光诀”气竭而死。但从他匿迹西海,到现身昆仑,这之间究竟又发生了何事,却是无人知晓。 以眼下看来,他必是阴差阳错,流落到了这南海穷山,八脉俱断,奄奄重伤,以为自己将终穷于此,为避免绝学失传,便将“天元诀”刻在了这洞壁之上。 但他若是一人独居于此,为何又在壁上刻画清萝仙子?而自己为何会对这里的一切似曾相识?难道当年,“她”也曾在这里与他度过一段时日么?越是思忖,心中越是淆乱,脸上火烧火燎,蓦地闭上眼,不敢再想。 拓跋野怔怔地凝望石壁,心想,若这些当真是八百年前自己前生所刻,又偏偏让八百年后自己的后世所见,这其中因果渊源,真可谓是天意冥冥了! 收敛心神,往下读去,其后记载的果然是一套刀法秘诀。他虽记忆迷失,但经过这连番激斗,生平所学已记起大半,此刻读这刀法精要,不过数行,已是心中大震,又惊又佩,忍不住便想脱口大赞,但转念一想,这刀法乃自己前世所创,岂有自己称赞自己的道理?不由又有些悲喜交集,啼笑皆非。 继续往下读去,字诀简明精要,奥妙无穷,不像寻常刀法,记载大量招式,反倒花了大半笔墨,讲述心法与御气之道。若换了旁人,乍一读天元诀,必会觉得艰涩难懂,但他修行五行谱、潮汐流五年有余,又参透了宇宙极光流,早已迈入武道的至高境界,万法归宗,殊途同归,看到这心法,更是灵光激荡,触类旁通,越看越是震撼喜悦。 当他读到“夫天元者,宇宙之央。古往今来曰宇,上下四方曰宙。一花一世界,一人一宇宙。宇宙即我心,天元即丹田。明此法者,无道不可及,无极不可穷也……”更是心神俱震。 正自痴痴默诵,时惊时叹,时喜时悲,忽听洞外乘黄纵声嘶鸣,脚步细碎,似有人徐徐步入。 两人一凛,立时挥灭灯火,屏住呼吸,藏身洞角。 第九章 情为何物 那“簌簌”的细碎之声越来越来近,又不像是脚步声,过得片刻,只见鳞光闪动,竟是四条青绿的巨蛇徐徐游入,仰首四顾,咝咝吐芯,碧眼灼灼如火。 拓跋野二人心下大松,丁香仙子“咦”了一声,又惊又怒,冷笑道:“原来这四条孽畜藏在这里……”话音未落,那四条青蛇昂身旋舞,发出尖锐的怒嘶声,朝他们藏身之处猛扑而至! “嘭!”银光如弧,拓跋野下意识地挥舞天元逆刃,一记“乱石奔流”,将四蛇陡然朝外卷扫,拨飞出三丈开外。 四青蛇飞撞在石壁上,立时滑落游开,转身嘶嘶吐舌,昂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拓跋野,似是颇为惊骇恼怒。 丁香仙子咳嗽连声,喘气道:“小子,这……这四条孽畜是……是蛇族妖物,再不杀了,不消片刻,便会将……将夭之野的蛇虫全都引来,那些水妖自然也就……也就……”俏脸涨红,一时竟难以为续,但言下之意已十分明了。 拓跋野心中砰砰大跳,隐隐却觉得这四条巨蛇极为熟稔,不舍下手伤之。四青蛇灼灼瞪视他片刻,碧目大转柔和,突然俯首贴地,慢慢地朝着两人游来。 姑射仙子一凛,正欲挥袖将它们卷开,又觉得它们举止徐缓温柔,似无恶意。踌躇间,一条青蛇已徐徐绕过她的左腿,冰冷冷的蛇鳞摩擦着肌肤,红芯吞吐,发出低柔和缓的呜鸣,倒像是讨好献媚一样。 另外三条青蛇亦迤逦游行,绕着拓跋野转了几圈,湿漉漉的蛇芯快速地舔舐着他的脚踝,昂首摇摆,齐声欢鸣,再无半点敌意。 两人对望一眼,又惊又奇,丁香仙子更是惊愕不已。 太古蛇国败亡之后,族民流落天涯,有数千蛇裔辗转到这南海穷山,如今的龙鱼国、长股国、白民国相传都是蛇人的后裔,而这四条青蛇便是蛇族的神兽后代。丁香仙子到达诸夭之野之前,各大蛮国大多供奉这四条青蛇,而她当上女儿国神巫之后,为了征服各国,特意奉鸣鸟为神禽,斥青蛇为妖孽,举兵诛杀。 但这四条青蛇极为凶狂,几次都杀透重围,逃之夭夭,岛上众蛇裔义愤填膺,奋起反抗,却被她一一镇压。百余前的那场大战,龙鱼国更几乎因此被她屠戮殆尽,只剩下数十名鱼人逃入南海。其余各蛇裔见大势已去,这才陆续臣服。 丁香仙子为了巩固统治,永绝后患,四处搜寻四青蛇,却始终一无所获,想不到竟会在此时此地与之相遇;更想不到的是这四条凶悍无匹的巨蛇,见了这小子,居然便服帖乖顺得像四条泥鳅。鸣鸟如此,乘黄如此,碧蛇亦如此,这小子究竟有何能耐,竟让这些桀骜狂暴的凶兽尽皆不战而伏。正自惊讶妒怒,洞外那两只乘黄又一次纵声长吼,四青蛇对她视而不见,嘶嘶吐芯,咬住拓跋野、姑射仙子的衣襟,径自朝外游去。两人大感好奇,当下提起丁香仙子,随它们走出洞外。 晨星寥落,东方深蓝色的天空已露出鱼肚白,暗红绛紫的霞云沉甸甸地压在那参差错立的石峰上方,远远地传来隆隆的炮响,雷声似的遍野回荡。 四青蛇松开口,朝南边的石林疾速游去。乘黄嘶鸣俯身,催促两人骑上,不等坐稳,立时箭也似的飞射而出,风驰电掣地向南疾驰,紧紧追随四蛇之后。 石山倒掠,狂风扑面,夹杂着阵阵独特的清幽花香,那似曾相识之感也随着这花香,越来越加浓烈,姑射仙子芳心剧跳,这气味、景象、声音……宛如狂潮交涌,迫得她透不过气来,某一瞬间,甚至还能预感到下一刻即将瞧见的情景。 还不等仔细追想,乘黄欢嘶,眼前突然一亮,长草起伏如浪,连绵数十里,中央是一座纵横百余丈的石丘,四四方方,似刀削斧劈,冲天雄立。那石丘四周长满了白色的七瓣奇花,层层叠叠,花团锦簇,被狂风吹舞,如云海翻腾,蜜蜂嗡嗡乱舞。那浓郁的幽香便是源自于此。 四青蛇“嘶嘶”低鸣,引着三人穿过花丛、草浪,到了那方方正正的石山脚下。拓跋野“啊”的一声,惊奇更甚,只见彼处横着一个淡绿的水晶石棺,棺中躺着一个绿衣女子,眉目如生,清丽绝俗,容貌与姑射仙子极为相似,只是眉心赫然有一点梅花妆,想来当是先前洞中石壁上所刻画的女子。 旁侧石壁青苔遍布,隐隐可见刻着几列娟秀小子,拓跋野翻身跃下,凝神读道:“月圆月缺,花开花谢,独守此处三十载,不见君来。四海归鸟,查无音信,八荒来客,众说纷纭。霄昊星骐,犹可并驰,清萝蜜酿,谁与共饮?” 姑射仙子脑中嗡的一响,仿佛忽然听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如雷回荡:“你叫清萝,这花便叫清萝花吧。以后我们在这山上盖一个草屋,周围种满清萝花,采来的花蜜酿成酒,埋在地底,等老了的时候,再一坛坛地挖出来。你骑着霄昊,我骑着星骐,终日牧马穷山,痛饮狂歌……”霎时间天旋地转,呼吸顿止,泪水几欲夺眶。 恍惚中,只听拓跋野道:“霄昊、星骐,原来就是你们么?”那两匹乘黄齐声嘶鸣,摇头摆尾,甚是得意。 拓跋野又接着往下念道:“犹记当年当夜,章莪山上,蟠桃会后,此身付托,君誓白头,而今明月照我,形影相吊,冰雪依旧……” 听到此处,姑射仙子耳边嗡的一响,又仿佛被雷霆当头劈中,眼前突然纷乱地闪过万千旖旎景象:在漫天星光下粼粼湖波畔,他抱着她,贪婪而渴切地吻着,她的唇瓣滚烫而火热,当她虚软无力地转过头,看见冰壁中的自己,脸红如桃花…… 难道……难道当日在三生石中瞧见的,不是她与拓跋野未来的孽缘,而竟是前生的往事么?八百年前,在那章莪山的冰湖之畔,“她”便将一生托付给了“他”? 一念至此,娇躯轻颤,悄脸瞬间煞白。她心乱如麻,从乘黄上翩然跃下,站在石壁边,怔怔凝看。自从那日房山禺渊,于三生石中瞧见那番景象以来,她心湖春波乍起,再未平息,而此时知道真相,惊骇迷乱,非但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轻松,反倒涌起万千难以名状的酸苦、失落与凄茫。 丁香仙子虽然不知拓跋野与姑射仙子之间的种种源源,但她何其聪明老辣,先前在石洞中,迷迷糊糊听见两人对话,已觉蹊跷,此刻见到这棺中女子,听其绝笔,再见蕾依丽雅那惊骇恍惚的神情,隐隐之中已猜到大概,双面晕生,嘴角钩起一丝淡淡的冷笑。 拓跋野又读道:“……君谓‘穷山以南,海之所尽,不知何年何月,孰人有缘,可于此重见天元’,日出月落,汝去我来,奈何缘深分浅,如昼夜相隔!从今空山松林,独闻萧声;南海潮汐,共诉心语。山若有情,何其脉脉?此中情景,更与谁人说?” 顿了顿,又读道:“君若犹存,我何不见?君若已死,我何独生?天涯之大,不过覆掌;岁月漫长,但求弹指。采南海水晶以为棺兮,续昆仑之盟以来世。别君以此,他年他日,南海鲸波,青蛇共舞;穷山沃野,乘黄并驰……” 当是时,东方霞云流舞,彤光破晓,红日从云层中冉冉升出,天地骤亮,蓝天万里,石山绝壁如镀金光,那壁字被阳光所照,深浅灼灼,刺目闪耀,拓跋野一阵莫名的凄凉惆怅,再难读下去了。 晨风鼓舞,清萝花海汹汹起伏。水晶棺晶莹剔透,露水凝结在棺盖上,从那角度望去,犹如泪珠悬挂在清萝仙子的脸上。前生今世,相隔寥寥数丈,却又隔了难以跨越的渺渺时光。 姑射仙子反反复复默念着那句“奈何缘深分浅,如昼夜相隔!”,心底酸甜凄楚,痛如刀割,泪珠再也强捺不住,悠然滑落。 拓跋野见此情状,心下了然,暗想:“那乘黄、青蛇必是前世之时,我与她降伏、收养的灵兽。难怪它们初见我们,便这般亲热;带我们来到此处,必也是想让我们记起前世的因缘际遇。” 在那心莲花地宫之中,与她唇齿相接之时,致心神震荡,隐隐便已想起了许多零碎的片段,虽然稍纵即逝,却也意识到与她之间必有亲密缠绵的过往。此刻方知两人缘分之深,竟非独今世。 转眼望去,见她泪珠犹挂,如梨花带雨,心中又是刺痛又是爱怜,思道:“不知我前世修了什么福分,竟得她如此垂青!”热血上涌,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腕,便想拖她入怀,擦拭泪水。 姑射仙子如遭电击,周身陡然酥软,眼角瞥处,见丁香仙子笑吟吟的凝视着自己,尽是讥诮嘲弄之意,心头大羞,奋力一挣,冲脱数步,低声道:“拓跋太子,你……你……”想要说话,喉中却梗塞难言。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明丽如霞,拓跋野心潮澎湃,猛地挥舞天元逆刃,银光电斩,将旁侧一块巨石轰然劈成两半,一字字道:“仙子,前世已矣,今生我若有负于你,有如此石!” 姑射仙子一怔,如焦雷并奏,脸烧如火,悲喜、委屈、羞涩、甜蜜、凄楚、伤心……齐齐涌上心头,泪珠似断线珍珠簌簌掉落。 霄昊、星骐齐声欢鸣,那四条青蛇也摇头摆尾,嘶嘶吐芯。 丁香仙子咯咯大笑道:“好一对情定三生的神仙眷侣!死到临头,还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可惜这水晶石棺做的小了些,否则你们就可以并肩而卧,同棺……同棺共穴了。”说到最后一句,气息不继,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姑射仙子耳根尽赤,拓跋野却心头一震,突然记起流沙仙子尚埋在融天山石壁中,生死未卜,当下不及多想,翻身跃上星骐,大声道:“仙子,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一夹兽腹,匆匆朝石林外疾冲而去。 势如狂飙,风卷花舞,转瞬踪影全无,留下姑射仙子怔怔地站在当地。 从拓跋野突现心莲海,记忆全失,到与她生死相拥,忘情蜜吻,再到悟明三生,誓约相守……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却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跌宕、离合悲欢,好似已度过了整整一生。想着他方才的话语,想着他的吻,想着发生过的所有一切,脸上忽而酡红如醉,忽而雪白似玉,五味翻杂,恍惚若梦。 丁香仙子恨屋及乌,对这二人之怨毒更比广成子、西海老祖为甚,眼见他们化险为夷、情浓似蜜,妒怒交迸,喘着气,冷笑道:“男人的话若能信得,公猪也能上树了。哼哼,他早撇下你,找那老相好去啦。” 她说的是洛姬雅,但姑射仙子眼前却陡然闪过龙女的脸庞,心中一颤,忖道:“是了,他记忆全失,才将我……将我当成是至爱之人,若他日想起从前之事,还会不会记得今日的誓约?”想起他前生为了螭羽仙子,神竭而死,心中更是黯然酸楚,剧痛如割。虽仍脸红如火,痴痴不语,但比之方才恍惚迷醉的心情,却已有如云泥了。 丁香仙子又道:“小丫头,你前辈子在这儿等了他三十年,这回不知又想等上多久?就算他当真回来了,带着那活蹦乱跳的小贱人,你又当如何?” 她一心挑拨离间,见姑射仙子眉间微蹙,心神烦乱,只道自己猜得不错,心下大快,不紧不慢地说着,极尽恶毒之能事。霄昊似是听的不耐,突然纵声长嘶,猛地高高昂首踢蹄,将她从背上甩了下来。 “嘭!”尘土飞扬,丁香仙子眼前一黑,腹中剧震,“哇”地喷出一颗浑圆透明的淡绿珠子。 “鲛珠!”姑射仙子吃了一惊,上前拾起。那珠子直径近寸,幻光流离,晨辉下,珠内气泡叠窜,一个碧衣雪肤的红发美人赫然悬浮中央,当是丁香仙子聚敛在鲛珠中的神识。 丁香仙子又惊又怒,喝道:“臭丫头,还给我!”奋力伸手欲夺,但她经脉断毁,又被乘黄这般重重摔下,百骸欲裂,稍一动弹,立时疼的尖声大叫,豆大的汗珠盈盈滚落。 姑射仙子旋即猜到这鲛珠定是她从龙鱼国抢来的至宝。此珠吞于腹中,神智清明,邪思不侵,难怪她能在忘川中来去自如,而无失忆之虞。既有此珠,拓跋野便可迅速恢复记忆了! 丁香仙子知她心思,眉梢一杨,咬牙冷笑道:“罢了罢了!你只管将这珠子送与那小子便是!瞧他吞了珠子,想起从前之事后,是喜欢你多一些!还是喜欢那小贱人多一些!” 姑射仙子心中一沉,喜悦之意陡然消淡。她生性冰冷单纯,虽然倾心拓跋,却少有嫉妒之心,但经历了这几番变故,情丝早已如春蚕吐茧,将她紧紧缠缚,尤其方才听得拓跋野那番表白,情迷意乱,更难自拔。此刻被丁香仙子这番撩拨,竟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酸妒之意。 丁香仙子道:“小丫头,只要你答应将鲛珠还我,再助我修复经脉,我便教你一个绝妙的法子,让那拓跋小子从今以后,死心塌地只喜欢你一人。” 姑射仙子脸上滚烫,摇了摇头,心中却有些怦然而动。 丁香仙子“哼”了一声,道:“你当我骗你吗?”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玉圆瓶,道:“小丫头,这瓶中装了一对‘情蚕’,当年我费尽心机搜罗了来,原想种在那薄情人身上,今日就便宜你啦!”凌空抛到她手中。 姑射仙子花容微动,“情蚕”是木族的上古神虫,传说两两而生,可活千年。雄虫必须寄生于男体,雌体则必须寄生于女体。所分泌、织吐的蚕丝有催情的奇效,寄体男女必定因此相爱,终身不渝。 她身为木族圣女,小时又素爱养蚕,对此神虫自是如雷贯耳,当下忍不住将那青玉圆瓶轻轻打开。异香扑鼻,瓶内果有两只蚕虫,一黑一白,背上一道金线,果然是那传说中的情蚕。 霄昊喷鼻嘶鸣,凑过头来端看,那四条青蛇也昂首吐芯,似是大感好奇。 丁香仙子咳嗽道:“小丫头,只要你趁着拓跋小子睡着之时,将雄虫放到他鼻间,它自然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钻入。你将雌虫吞入后,念上一遍‘催丝诀’,不消半个时辰,情丝萌长,他就只喜欢你一个人了!”当下断断续续,读了几句颇为拗口古怪的咒诀。 姑射仙子心中怦怦大跳,忽听“轰”的一声巨响,一道红光划过蓝穹,撞入远处山林,顿时冲起熊熊大火。 两人都吃了一惊,还不等凝神细看,又是一阵轰隆连爆,火光纵横,数十道炮火从上空呼啸而过,群山回荡,整个大地都仿佛轻微晃动起来。隐隐听见蹄声如潮,夹杂着呐喊、杀伐声,从北边渐渐逼近。 姑射仙子大凛,知道水妖舰队必已登陆,这绚丽如锦的诸夭之野很快便要成为一片焦土了!拓破野孤身前往融天山,也不知沿途会不回遇见水妖?正自忐忑,忽听身后穿来一声长啸,雄浑激越,姑射仙子喜道:“拓跋太子!”转头望去,一道人影如箭冲来,黑袍鼓舞,苍白的俊脸上怒意勃然,右臂狭着一个红衣女子,赫然竟是公孙婴侯! 宵昊昂头怒嘶,姑射仙子心中陡然一沉,抄手提起了丁香仙子,往乘黄背上跃去,但公孙婴侯来势极快,霎时间已冲到六丈之距,“呼”的一声,地火阳极刀狂飙怒卷,直追眉睫,逼到她只能翻身后掠。 四青蛇大怒,破空急冲,争相朝他当头扑去,被阳极气刀扫中,光浪纷摇,尖嘶狂舞,齐齐抛弹开来。 “轰轰”连声,瞬息之间,公孙婴侯已急攻三十余刀,气浪澎湃,姑射仙子抵挡不住,双袖气带陡然炸裂,鲛珠登时脱手冲舞,凌空飞旋。 “鲛珠!”幻冰仙子妙目一亮,叫道,“公孙大哥,快将它吞到肚中!”话音未落,公孙婴侯左手气旋怒转,蓦地将神珠兜卷而起,纳入口中。 丁香仙子又惊又怒,喝道:“臭小子,吐出来!”奋起余力,绚光炸舞,不顾一切地使出一记五行气刀,朝他面门怒劈而去。但她毕竟身负重伤,真气方聚立竭,被阳极气刀轰然扫挡,顿时鲜血狂喷,猛撞出十余丈外。 姑射仙子被那气浪所卷,亦是喉中腥甜,天旋地转,心下大惊,此獠真气之强霸狂猛,比起当日东海交手之时,竟似猛涨了不下四成!当下聚气凝神,挥舞无锋剑,将气刀锋芒接连震荡开来,朝后翩然飞退。 霄吴嘶吼疾弛,堪堪冲至她身下,方一骑上,立即闪电似的朝外冲去。 姑射仙子秋波转处,瞥见丁香仙子横躺在山壁下,气息奄奄,心下登生怜悯之意,不忍就此弃她而去,当下驱策乘黄,转向电驰,长袖气带飞舞,将她顺势凌空卷起。 公孙婴侯哪容她们逃脱?纵身狂吼,气刀光浪爆涨,横卷如汹汹赤潮,那四条青蛇奋不顾身地拔地飞起,想抢在姑射仙子身前,为她阻挡,方一靠近,立时被劈得鲜血激射,冲天飞舞。 霄吴扬蹄,嘶鸣高跃,但仍稍慢了片刻,“嘭”的一声,被气刀外沿扫中后腿,踉跄飞跌,连人带兽撞入花海之中,吃痛悲鸣。 待要奋蹄冲起,公孙婴侯已然冲到,左掌一晃,橘红色的气浪层叠怒涌,将它硬生生按倒在地。姑射仙子呼吸窒堵,白衣猎猎,竟似被山岳当头压住,再也不能上移半分。 幻冰仙子大喜过望,从他右臂间挣脱跃下,掠到丁香仙子身边,重重地踢了她一脚,笑道:“老贱人,你也有今日!哼,你怕我们逃脱,逼我们吞了‘子母蛊’,可没料到竟会自作自受,让我顺藤摸瓜,将你找着了吧?” 丁香仙子这才知道他们竟是反向追踪自己体内的蛊母,寻到此处,心下懊悔,恨恨喘息道:“你这吃里扒外的贱婢……”还不及骂出口,当头又被她接连猛踢了几脚,眼前金星乱舞,登时昏迷。 幻冰仙子快意无比,咯咯大笑。公孙婴侯左手凌空探抓,正欲将姑射仙子提起,丹田中却绚光飞舞,周身陡震,双眼怔怔地凝望着她,神色古怪已极,手中气旋顿时一松。 姑射仙子呼吸登畅,清叱一声,无锋剑碧光冲射,将上方那赤红色的光轮倏然划破,“哧!”公孙婴侯身子一晃,朝后急退数步。霄昊趁势冲跃而起,驮着她奔腾破空。 几在同时,那四条青蛇怒啸着疾冲而下,如碧浪旋涡,春藤绕树,将公孙婴侯陡然紧紧缠住,幻冰仙子失声大叫,他却依旧楞楞地凝视着前方,木头人似的动也不动。 姑射仙子微微一怔,旋即醒悟他定是受鲛珠所激,神志即将恢复清明,当下再不迟疑,袖带卷舞,将丁香仙子缠缚拽起,驭兽朝外电驰而去。 身形方动,忽听公孙婴侯纵声长笑,双臂一振,红光轰然鼓爆,青蛇飞扬,气浪掀卷横扫,“砰!”霄昊侧肋被撞,登时长嘶横飞。 长草摇曳,花海起伏,她凌空翩然掠起,抓紧丁香仙子,几个翻身抄足,堪堪避过气刀,有惊无险地飞到那方方正正的石山上。 公孙婴侯双眸炯炯,精神大振,脸上的狂暴郁怒已被倨傲从容所替代,竟似变了一个人般,嘿然笑道:“拓跋小贼连无锋剑都送与仙子,想必是作定情信物了。这等重要之物,若被公孙某人的血玷污了,岂不可惜?” 双手齐拍,赤浪飙卷,激撞在断剑上,震的姑射仙子半身酥麻,她肩头一晃,下意识地挥剑反撩,岂料公孙婴侯双掌立时逆向反旋,“呼!”气浪怒转,当空化为一股狂猛旋涡。 姑射仙子卒不及防,登时朝里冲去,此时若立即松手,当可全身而退,但她不舍得就此弃剑,稍一迟疑,已连人带剑拔身冲起,被那气浪紧紧缠住。 霄昊翻身怒吼,重又横空高跃,斜地里猛撞在那滚滚气浪上,红光炸射,姑射仙子飘然飞起,恰好落在它脊背上,反向冲天飞跃。 公孙婴侯哈哈笑道:“好畜生!既要舍身救主,我就成全你罢!”左手捏诀急舞,轰轰连声,地火气刀喷薄纵横,石山碎炸,落英缤纷,霄昊闪避不及,后腿被光刀扫中,顿时重重飞旋撞落。 片刻之间,乘黄兽已被其气刀接连劈中三记,再也支撑不住,蜷成一团,簌簌颤抖,湿漉漉的舌头舔着姑射仙子的手掌,摇头悲嘶,似是催促她快快逃离。 姑射仙子心中一酸,将丁香仙子放在它旁侧,翩然起身,正欲与他一决生死,天空中突然炮火轰鸣,漫天皆紫,三个黑衣玄帽的西海水妖骑鸟急飞而来,眼见她为公孙婴侯所困,纷纷连声欢呼。 公孙婴侯斜睨一眼,目中杀机大作,凌空弹指,“哧哧哧!”三道气箭破风激舞,闪电似的穿入那三名水妖胸口,惨叫陡起,火焰高窜,刹那间便连人带鸟,烧成了焦黑枯骨。 幻冰仙子吃了一惊,不知他为何忽然反又为敌。公孙婴侯森然笑道:“这些狗贼,趁着我误饮忘川水,失去记忆,竟敢冒充我娘,诓我为他们卖命。嘿嘿,我倒要瞧瞧他们何德何能,竟敢如此放肆!” 幻冰仙子被他冷冰冰的目光一扫,心中大寒,忍不住朝后退去。公孙婴侯眉毛一扬,笑道:“怎么?你也想去给他们通风报信吗?” 幻冰仙子脸色煞白,强笑道:“公孙大哥,我对你真心欢喜,又怎么会……有怎么会给那些水妖报信?”一边说,一边仍不自觉的往后退去。 公孙婴侯哈哈大笑道:“当日我从阴阳冥火壶中,初到这融天山忘川,你连哄带吓,骗我作这女儿国主的人祭,见我一刀将她杀了,又立刻改换嘴脸,一口一个‘公孙大哥’,这见风使舵的工夫,可高明的紧哪。莫非今日又想故伎重施么?”左手一探,蓦地将她脖子掐住,高高提起。 幻冰仙子苍白的脸顿时憋涨红紫,手指发狂似的抓着他的手掌,双足乱蹬。公孙婴侯最喜将人扼住咽喉,活生生折磨而死,她越是恐惧惊怖,他便越是畅快得意,斜睨着姑射仙子,仰头大笑,手指一点点收紧。 当日在东海之滨,姑射仙子便曾目睹他毙杀卢羽平,折磨虹虹仙子,此刻重见此状,更是惊怒厌憎,待要出手相救,却听丁香仙子喘息着咯咯笑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小贱人,你也有今日!” 幻冰仙子妙目中闪过恐惧、愤恨、后悔等诸种神色,泪水悠然涌出。 丁香仙子又咳嗽了几声,道:“公孙小子,拓跋小贼是你眼中钉,也是我肉中刺,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不费吹灰之力,报仇雪恨,让那小贼心碎欲裂、生不如死!” 公孙婴侯笑道:“说来听听。” 丁香仙子冷冷的道:“这小丫头与拓跋小贼有三生之缘,棺中女子便是她的前世。那小贼爱她入骨,先前离开时,还信誓旦旦的与她相守白头,她若是突然移情别恋,喜欢上你,你猜猜那小贼会是什么滋味?” 姑射仙子双面飞红,公孙婴侯一怔,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不知前辈有何妙计,能让冰清玉洁的圣女变成水性杨花的荡妇?”左手一紧,“喀嚓”,幻冰仙子登时玉殒香消,被他随手抛飞开去。 丁香仙子淡淡道:“小丫头的右手里藏了一对情蚕。你吞下雄虫,再喂她吞下雌虫,不消片刻,她就只记的你这情哥哥了。” 姑射仙子大凛,翻身后掠,只听他大笑不止,如影随形。仓促间连挡了数十招,气浪汹涌扑面,险象环生,右袖“哧”的一声轻响,衣帛迸裂,那清玉瓶登时被他凌空夺去。 公孙婴侯的修为原本就远在她之上,这几个月为鬼国妖军所驱策,因祸得福,真气大涨,姑射仙子更难抵挡,又激斗了百余合,腰间一麻,被他封住任脉,既而双臂、双腿接连酥麻,奇经八脉尽皆被封,软绵绵地坐倒在地。 公孙婴侯飘然立定,从那青玉瓶中取出白蚕,啧啧笑道:“情蚕活千年,姻缘三世牵。木圣女,想不到你我之间竟有这等缘分。”他对天下蛊虫、奇毒素有研究,只一端详,便知这对黑白蠕虫当是情蚕无疑,指尖一弹,将那雌虫不偏不倚地送入她的口中。 姑射仙子只觉喉中一麻,朝腹中缓缓滑落,又是惊骇又是羞怒,泪水盈眶,颤声道:“你——你杀了我吧!”这一年多来,无时无刻不在企盼着摆脱对拓跋野的眷恋,远赴万里,来到这南海穷山,也是想借忘川之水将他彻底忘记。 而此刻事到临头,除了尖锐刺骨的恐惧,更多的是肝肠寸断的伤心。这一刻,她才突然醒悟,原来真的要让自己忘了他,竟比死还要难过! 公孙婴侯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摇头笑道:“如此佳人,何忍唐突?”见她并无异样,这才捏起那雄虫,抛入自己口中。 姑射仙子羞得双颊焚烧如火,喉中那麻痒之感徐徐下移,钻入心室,突然一阵剧痛,像被狠狠咬了一口,浑身一颤,闭上眼,强忍泪水,心道:“拓跋太子,今生已矣,来生再见了!”想要咬舌自尽,但经脉俱闭,竟连咬牙的气力也没有了。 当是时,忽听公孙婴侯嘶声惨叫,接着“轰轰”连声,气浪爆涌,睁眼望去,只见他弓身蜷缩,踉踉跄跄地朝后跌退,脸容涨紫扭曲,双眼凸了出来,痛楚、惊怒、狂乱、恐惧……交叠闪烁,左手捧着胸口,狂吼不止,右手狂乱地四下狂舞,仿佛一只濒死的困兽。 姑射仙子大奇,情蚕无毒,即便寄居于心室之中,也绝不会伤人性命,更何况情蚕雌雄连心,若雄虫有异,雌虫也当立时感应才是,自己又怎会殊无反应?心中一动,转眸向丁香仙子望去,只见她脸带冷笑,口中念念有词,果然在诵读咒语。 公孙婴侯疼得捧腹俯身,几欲痉挛,嘶声咆哮道:“食心金背虫!老贱人,你拿食心金背虫来诓我,我要杀了你!”想要朝丁香仙子冲去,但左脚方一迈出,立刻一头栽倒在地,满头大汗,簌簌颤抖。 丁香仙子淡淡道:“你又不是六岁的孩子,我更不是你娘,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怪得谁来?”嘴唇翕动,越来越快,公孙婴侯疼得满地打滚,惨叫越发凄厉。 姑射仙子又惊又喜,这才知道她竟是在帮自己!食心金背虫是南荒罕见的奇毒蛊虫,形如幼蚕,遍体淡绿,唯有背上一线金黄,也不知她涂了什么染料,竟能骗得过公孙婴侯的法眼。 心中突然又有些后怕,若先前真听她所言,将这对“情蚕”与拓跋野一同吞下,被整得生不如死的,可就是自己二人了。 正自庆幸,又听公孙婴侯纵声狂吼,突然一掌猛击在自己胸口。丁香仙子身子一晃,“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第十章 万夫莫敌 炮火轰鸣,蓝天中霞光万道,石林群峰被映照得姹紫嫣红。 公孙婴侯大吼声中,对准自己的心口又是接连几掌。这九掌虽然不能将心内的蛊虫震死,但却能将施蛊之人震伤,丁香仙子此刻经脉断毁,更是毫无防御之力,每击一掌,她便喷一口鲜血,击了九掌之后,已是脸如金纸,气若游丝,连念咒的气力都没有了。 公孙婴侯哈哈狂笑道:“我生来命硬,老天也克我不死,老贱人你能奈我何!”摇摇晃晃站起身,朝丁香仙子走来,掌中气刀鼓舞,作势欲劈,脚下一个趔趄,气刀登时擦着她的身侧卷过,“轰”地将那石壁炸开来。 他为了反震蛊主,猛击自己心脉九掌,难免有些两败俱伤,扶着石壁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笑道:“老贱人,你若想活命,就乖乖地告诉我三天子之都的所在,否则等我用‘夺神虫’吞你神识,后悔也来不及了。” 丁香仙子躺在地上乜斜着他,嘴角冷笑,轻蔑厌恨,殊无半点畏惧之意。 公孙婴侯大怒,哈哈笑道:“很好,你既成心找死,那我便成全你。只要夺了你的魂魄,还怕找不着三天子心法么?”从袖中取出一颗乌金色的虫卵,凌空弹入她的口中。 丁香仙子脸色顿变,身子陡然弓起,发出一声凄厉破云的长呼。姑射仙子大凛,叫道:“住手,三天子之都在九嶷火山之中,你放了她,我便带你去。” 公孙婴侯大笑道:“九嶷火山?你想骗我跳入火山,自寻死路么?”重又急念咒语,丁香仙子嘶声惨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抱头踉跄起身,额头上突突乱跳,似有虫子在皮下蠕动爬行。 当是时,只听“哧”的一声破风锐响,一道银光如闪电横空,不偏不倚地刺在丁香仙子的额头上,她微微一晃,黑血飞溅,一只七彩蛊虫顿时破弹而出,炸散为粉末。 几在同时,乘黄长嘶,人影急掠,那道银光回旋怒舞,轰然劈在公孙婴侯的气刀上,震得他接连后退。 姑射仙子失声道:“拓跋太子!”阳光闪耀,长草摇动,他全身血迹斑斑,昂然骑在星琪上,怀中抱着一个娇小玲珑的黄衣少女,正是许久未见的流沙仙子。 与他相别不过小半个时辰,却险些生死永诀,此刻重逢,姑射仙子芳心剧跳,喜悦难禁,泪珠登时涟涟流落。 霄昊卧躺在草地中,遍体鳞伤,听见声音,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终于力所不逮。星琪纵声悲嘶,奔到其侧,低头舔舐伤口,与它交颈嘶鸣。 原来拓跋野到得融天山后,用心莲与鸣鸟火羽救醒流沙仙子,归途中正好遇见水妖大军,这一路行来,杀透重围,费了不少周折。他远远瞧见阳极真神用“夺神虫”吞噬丁香仙子魂魄,立刻依照洛姬雅所言,趁那蛊虫爬上脑门时,一举击杀。 公孙婴侯怒火欲喷,哈哈长笑道:“拓跋小贼,我正愁找不着你这小贱人,你却将她送上门来了,妙极,妙极!”神农羽化之后,他最切齿痛恨的便是这两大仇敌,狭路相逢,杀机大作,地火阳极刀喷薄怒卷,大开大合,再不留半点余力;右手指尖轻弹,不时将蛊粉毒虫抛射而来。 流沙仙子记忆虽失,但瞧见他的脸容,仍莫名地厌憎恨怒,咯咯笑道:“那里来的疯狗乱吠,扰我清净。”举起玉兜角,呜呜吹奏。 那些蛊虫方一破卵冲出,立即随着号角节奏,凌空乱舞,反向朝公孙婴侯飞去,被他气刀扫舞,纷纷炸散。四周那起伏的青萝花草沾着粉末,登时枯萎蔫黄。 洛姬雅的御蛊之术与公孙母子不相上下,有她在一旁相助,拓跋野无所顾忌,纵声长啸,从乘黄背上踏风冲起,天元逆刃如冰河迸舞,朝着公孙婴侯汹汹猛攻。 他失忆后,许多武学、招式都记不分明,只能凭本能反应,因此对战之时每每陷入被动之境;此时反守为攻,一招一式虽都威力无穷,但转承变化之间,难免仍有些生涩散乱,不成体系。公孙婴侯与他大战多次,知己知彼,稍有破绽,立时乘隙反击。 如此你来我往,团团激斗了六十余合,难分胜负。倒是那玉兜角声凄厉如鬼哭,在隆隆炮声中清晰可闻,远处水妖飞骑听见,纷纷朝此处围集而来,过不片刻,已能隐隐瞧见数百飞骑贴着石林急速逼近。 拓跋野心下微凛,岛上大敌遍布,都在四处搜寻他们的踪迹,若不及早击败此燎,待到广成子、西海老祖追及此处,想要脱身就更加困难了。刀光陡然一变,夭矫如龙,奔泻如瀑,施展天元诀,攻势汹汹凌厉,顿时将阳极气刀的锋芒压了下去。 公孙婴侯脸色陡变,那日在西海之上,便是被拓跋野突然爆发的天元诀斩去一臂,此刻重见这神鬼莫测的刀法,既惊且怒,右臂玄光滚滚,冲涌成一道两丈来长的淡黑光刀,与阳极气刀纵横交错,雷霆反击。 他水火双德,真气雄浑,右臂的水属气刀虽不及地火阳刀强猛,但变化无形,更为灵活诡奇,双刀齐舞,威力更是惊人。 “轰轰”连声,光浪炸舞,两人齐齐冲天飞起,螺旋急转,顷刻间又互攻了数十刀。被两人气浪推涌,四周花海如涟漪跌宕,起伏数里,遥遥俯瞰,又像是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案,大是壮观。 拓跋野心中一震,突然想起先前在洞中石壁上所看的天元诀来。 其诀有云:“混沌生太极,始有阴阳二气;阴阳生五行,宇宙乃成。宇宙之央曰天元,居于阴阳二气之中。一人一宇宙,人之天元既丹田也。意守丹田,气如太极,阳极生阴,阴极生阳,循天地之法,则无坚不摧,无极不穷……”灵光飞闪,丹田中真气如同太极般分合回旋起来。 姑射仙子坐在下方花海中,仰头凝看,芳心如悬,极是紧张。忽听流沙仙子“哎呦”一声,故作惊讶道:“这不是神功盖世、天下无敌的女国神巫么?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冒犯天威!”脸上却笑吟吟地,大是幸灾乐祸。 丁香仙子“哼”了一声,也不理她,自顾凝神调息,但受伤太重,方一运气,登时又疼得皱眉呻吟。 流沙仙子虽恼她下毒害自己,但见她已是奄奄一息,也没了报仇的兴致,转头瞟了姑射仙子一眼,大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道:“这位姐姐好生眼熟,不知是无名氏的什么人?这臭小子心急火燎地赶回来,就是想要见你么?”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哼,他要我解开你的经脉,我偏就不解。”竟似有些醋意。 姑射仙子脸上一红,上空啸吼如雷,抬头望去,“啊”地失声低呼。只见公孙婴侯闪电似的突入拓跋野斜后方,趁着他分神之际,水火双刀分合怒扫,光焰奔卷,杀得他险象环生。 受其所激,拓跋野丹田内真气登时如太极漩涡,轰然冲涌,“嘭!”天元逆刃当空划过一道眩目的弧形银光,犹如太极中央那道阴阳鱼线,蜿蜒夭矫。 公孙婴侯奋起全力,双刀齐齐回转怒卷,“轰!”气刀粉碎迸炸,呼吸一窒,只觉两股生生不竭的气浪螺旋狂舞,排山倒海地猛撞在自己胸口,鲜血狂喷,周身震痹,登时踉跄翻飞出百丈开外,心中惊怖大骇:天下竟有这等刀法! 当空光浪炸涌,隆隆狂震,众女被气波掀卷,纷纷趔趄坐倒在地,石林轰然坍塌,乱石飞舞,落英纷卷,就连那整个天穹也仿佛被瞬间劈成了两半,晃荡不已。 霄吴、星骐昂首欢嘶,草丛中那四条气息奄奄的青蛇也立起身,吐芯呜呜。姑射仙子双靥晕红,又惊又喜。丁香仙子更是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单论这一刀之威,已可与青帝的冷月十一光一争短长! 拓跋野自己亦颇感意外,临风凝立,丹田内真气滚滚回旋,宛如有一个太极在飞速转动一般,越转越快,眼前忽然一亮,但觉天高海阔,万里无极,仿佛自身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宇宙,五行真气从各个穴道飞旋汇集,相激相生,犹如星河绕舞,万象纷呈…… 心中突突狂跳,隐隐记起在冰洋极夜之中,似乎也曾有过这种物我同化的奇妙感觉,但“宇宙即我心,天元即丹田”这十字,却是今日始得体验。沉浸其间,心醉神迷,一时间竟忘了继续激斗。 公孙婴侯生性嚣狂桀骜,素不服输,前几日方被他砍断右臂,今日又被他一刀震得大败,恼羞愤恨,当下纵声大吼,气刀暴舞,汹汹狂攻,奋起毕生绝学,必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 火焰纵横怒卷,赤光如霞,直冲出十余丈远,石峰被扫中,无不碎炸崩塌。拓跋野螺旋飞舞,跌宕飘摇,看似颇为惊险,却总能在刀浪气芒之间穿梭开去,丹田内绚光滚滚,随其盘旋飞转,遥遥望去,仿佛有一团七彩云霞缭绕腰间。 四周呼声大作,两百余水妖已率先驾鸟赶到,箭矢密集,纷纷朝他攒射而去。 拓跋野螺旋飞舞,银光陡然一亮,周围蓦地荡起一圈巨大光波,太极似的盘旋怒卷,“轰轰”连声,漫天箭矢离心飞甩,或破空入云,或直没石壁,或反向贯入水妖胸腹,顷刻间便射死了数十人。 弧光如电,回旋怒舞,拓跋野长啸着冲掠而起,每一刀劈出,意守丹田,真气汹汹流转,仿佛身居宇宙之央,看星汉奔流,日月交错,说不出的淋漓畅快。所到之处,更是摧枯拉朽,气势如虹。 众水妖大骇,纷纷驾鸟冲天闪避,稍慢片刻,被其光波气浪扫荡,无不血肉横飞,鸟羽纷纷,惨叫声不绝于耳。 公孙婴侯连挡数刀,虎口迸裂,腹内更是震的翻江倒海,几欲作呕,心中之惊骇羞愤已达顶点。 这小子的刀法诡变莫测,凌厉无匹,与当日西海所见看似相同,却又颇有异处。刀光夭矫绵密,浑然合一,仿佛一个巨大的光球,滚滚盘旋;而在那光球之中,绚芒流舞,五行真气相生互克,气象万千。最为古怪的,是每一道真气都似有两股盘旋交替的气浪组成,吞吐万变,生生不息。 却不知拓跋野此时所使的,已非“天元诀”,而是将“天元诀”、“潮汐流”,“五行谱”、“宇宙极光流”等绝学熔为一炉的独创神功。 他天资聪慧绝顶,又连得神农、科汗淮等旷世奇才指点,早已尽得“潮汐流”、“五行谱”之真髓,只是还未想过要打破诸法之间的壁垒,合而为一;此时记忆俱失,忘却了各门之间的界限,反倒因祸得福,凭借着潜意识中沉淀的感悟,彻底融会贯通,创造出这空前绝后的“新天元诀”来。 饶是公孙婴侯自恃水火双德,勇悍绝伦,面对这见所未见、无懈可击的绝世刀法,亦不免凛然骇惧,脑海中更闪过一个从未有过的可怕念头:终其一生,只怕再也无法击败这小子了! 听见流沙仙子在下方拍手大笑,绝望、嫉恨更如烈火焚心,杀机大作:“斗不过这小子,就先杀了他至爱之人,让他方寸大乱!”当下纵声狂吼,朝姑射仙子疾冲而下,黑袍猎猎,赤光狂飚怒斩,势如雷霆。刀芒距离她头顶尚有七丈,旁侧的石壁已震得轰然迸裂,乱石纷炸。 姑射仙子呼吸窒堵,双袖“哧”地迎风迸裂。流沙仙子吃了一惊,抱住她朝外飞掠,双手急拍,欲将她经脉解开,奈何公孙婴侯封脉手法极为特异,仓促间只冲开任督二脉,身后“蓬蓬”连震,土迸石舞,花海熊熊着火。 拓跋野大凛,翻身飞转,疾冲而下,五行真气狂潮似的涌入右臂,“呼!”绚光爆吐,极光气刀与天元逆刃合二为一,仿佛霓霞滚滚,银龙翻腾,怒啸着斜撞在地火阳极刀上。 “轰!”气浪狂震,阳极气刀光焰陡敛。他微微一晃,朝外飞退两步。公孙婴侯却踉跄横跌了六丈有余,恼羞成怒,大喝着抄身急追而下,水火双刀狂飙掀卷,不顾一切地朝姑射仙子与洛姬雅斩去。 拓跋野横冲拦截,刀光流丽万端,接连格挡光焰炸舞。 拆到第九刀时,公孙婴侯双刀俱荡,如被重锤猛击,横撞在石壁上,喉中腥甜狂涌,恐惧狂怒,瞥见下方水晶棺中躺着的清萝仙子,蓦然发出一声困兽似的绝望吼叫,一刀狂劈而下。拓跋野心中一沉,待要阻止已然不及。 “乓!”晶石碎炸,狂风卷舞,清萝仙子的碧衣绿裳遽然鼓起,宛如秋叶般急速蔫黄枯萎,稍一停顿,突然寸寸迸散,化如齑粉。几在同时,她雪白光洁的肌肤宛如白纸皱折,迅疾塌陷,不消片刻,那清丽如仙的女子便已化做一具骷髅,白骨森森。 拓跋野惊骇悲怒,胸膺欲暴,大喝道:“狗贼,纳命来!”银光怒卷,势不可当,公孙婴侯的水气光刀顿时被轰然劈散,右肩一凉,鲜血冲天狂喷,整条臂膀又被他卸下来。 公孙婴侯失声颤叫,忍痛默念“脱壳诀”,断臂破空,飞舞闪电似的将拓跋野咽喉紧紧掐住;他自己则奋起余威,翻身上冲,凝神形成气刀,朝拓跋野拦腰横扫。 拓跋野喉咙被那断手掐住,眼冒金星,呼吸不得,反手挥刀,一记星飞天外,银光如蛇急舞,“叱!”直没公孙婴侯胸口。光刀乱舞,刀锋如月,公孙婴侯陡然顿住,如冰雪僵凝,满脸骇怒、愤恨、恐惧、懊悔……犹自带着惊疑不信,过了片刻喃喃道:“娘,孩儿不肖,不能服侍你了……” 话音未落,轰然一声,绚光爆射,血肉横飞,这嚣张阴鸷的阳极真神登时被炸成了万千碎块。那颗鲛珠凌空飞扬,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绚光,划过一条直线,落在丁香仙子身边。 丁香仙子指尖颤抖,徐徐将其收拢掌中,闭上眼,嘴角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炮火轰鸣,群鸟纷飞,围拢在上空的众水妖瞠目结舌,全都看呆了,想不到这不可一世的凶神竟会如此惨死,眼见拓跋野昂首冷冷望来,无不肝胆尽寒,呼啸着冲天飞起,盘旋不敢下。 远处鸟鸣如潮,呐喊声越来越近,又有近千水妖骑兽飞来。拓跋野将清萝仙子的尸骨从棺中抱起,强敛悲怒,传音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石林山洞中,再做打算。” 眼见他抱着自己前世尸骨,姑射仙子脸上烧烫,心中又是凄苦又是甜蜜,点了点了头,将丁香仙子抱起,低声道:“前辈,大敌当前,你还是先随我们避上一避吧。” 丁香仙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任她将自己扶上乘黄,星骐昂身踢蹄大不情愿,见姑射仙子也一齐飘身骑上,这才长嘶转身,朝石林中电驰而去。 拓跋野将霄昊、四青蛇一并扛在肩上,纵声长啸,与流沙仙子并肩飞掠,尾随其后。啸声如雷鸣狂震,众水妖眼前一黑,气血翻涌,真气稍弱的登时晕厥坠落,等到啸声渐小,凝神再看时,但见花海连绵汹涌,石林如海,哪里还有他们的踪影? 明月斜照,穿过密密的青松,斑斑点点洒落在新坟上,连月光也仿佛染成了淡绿色。 姑射仙子站在树下,白衣鼓舞,一阵夜风吹来,手中的清萝花摇曳不定,花瓣飘零,悠悠地卷过半空,又徐徐飘落,她恍然不觉,痴痴地凝视那石碑上的文字,悲欣交集。一抔黄土,相隔了前生来世,爱恨情仇,从此都归于尘土。 远处炮火隐隐,偶有红光闪过夜空。石林之外,诸夭之野,炮火已整整轰鸣了一日,这一日中,不知又有多少红颜,就此化作了白骨?她心中一酸,忽然觉得一阵无边无际的苍凉与悲楚。 忽听身后一个虚弱的声音咯咯笑道:“三千里沃野化作焦土,两百年心血付诸东流,老天,老天,你待我可真不薄!”丁香仙子业已醒来,倚坐在洞口石壁,凝眺着远处的火光,眼中泪光莹莹,又像是跳跃着怒火。 不知为何,姑射仙子对这族中前辈始终难怀恶感,想到她为了报仇,身中奇毒,流落南海,终身生活在仇恨与痛苦中,好不容易经营起一个王国,却又一夕覆没,心中更起怜悯之意,想要劝慰,却又不知当如何开解,叹息道:“天意冥冥,必有其理。前辈若能抛开过往一切,重新开始,也未尝不是好事。” 丁香仙子冷笑道:“小丫头,你当人人都像你这般淡泊开脱么?”哼了一声,又道:“我和你仇深似海,你为何要几次救我?是替你姑姑羞愧,所以想要赎罪么?” 姑射仙子摇了摇头,道:“孰是孰非,自有上苍公断。我和前辈无怨无仇,岂能见死不救?更何况前辈先前不也用那‘食心金背虫’救了我一命么?” 丁香仙子冷冷道:“我没你那般好心。留着你的性命是想要亲自报仇。等我养好伤,第一个便杀了你。”语气仍生硬凶狠,神情却大转缓和。手掌支地,想要站起身,忽觉一阵锥心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前辈小心!”姑射仙子忙上前将她扶住,道:“拓跋太子给你输气修复了经脉,但至少还要过上七日才能起身走路……” 丁香仙子甩手挣开,喝道:“走开!少在这里虚情假意!”两百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这般关心自己,而此人却偏偏又是夙敌的至亲,心中一酸,对她残留的恨意又消减了一大半。 夜风鼓舞,松涛阵阵,两人分坐两旁,一时无话。隐隐听见风中传来的厮杀声,姑射仙子心中一跳:“他去了这么久,不知又出了什么事?”为了采集医治霄昊、青蛇的草药,拓跋野与流沙仙子外出已近四个时辰,眼见明月西斜,不由渐渐担心起来。 丁香仙子见她瞥眉凝望远方,知其心思,冷笑道:“小丫头,大敌环伺,你倒放心,让那小子孤身与小妖精离开。哼,就不怕他们丢了你,自行逃之夭夭么?” 姑射仙子脸上一红,摇头道:“前辈,拓跋太子与我并无瓜葛。我是木族圣女之身,他更已有了妻室,又岂会……岂会……”说到“已有了妻室”时,心中突然痛如针扎,俏脸黯然。 丁香仙子咯咯大笑道:“圣女之身?谁说圣女就不能有喜欢的人了?有了妻室?当今之世,三妻四妾的男子越来越多,偏偏就他娶不得第二个?” 她的声音渐渐转高扬,在山壁间回荡,姑射仙子生怕被旁人听着,心中突突乱跳,又是着急又是忐忑,隐隐之中,却又觉得她说的似有几分道理。 丁香仙子又道:“太古之时,各族圣女均可婚嫁,就连女娲大神也不是处子之身,为何到了如今,圣女就偏偏要守身如玉?太极两仪,天地之道,若无阴阳和合,万物又如何繁衍?圣女既乘天命,又岂能违背大伦,孤寡终身?你若真当自己是圣女,便应该身先表率,立即和那小子和合才是……” 她这番话说得似是而非,强词夺理,姑射仙子双颊滚烫,又羞又窘,蓦地起身道:“前辈!” 丁香仙子眉毛一扬,淡淡道:“怎么,被我说中心事了么?小丫头,你明明心里爱煞了那小子,他又亲口与你誓约白头,三生姻缘,两情相悦,又何必掩掩藏藏、扭扭捏捏?” 姑射仙子心烦意乱,不住地摇头,不知当如何辩驳。秋波转处,瞥见那新坟碧草,流荧飞舞,心中一酸,想起章莪山顶,想起密山腹中,又想起凤冠霞帔的龙女,想起蟠桃大会上,他昂首抱着雨师妾,对天下群豪说她是他的妻子……心中登时痛如刀扎,叫道:“不要再说了!”泪水夺眶而出,一颗一颗地滑落脸颊,蚊吟似的颤声道:“他……他最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丁香仙子呆了一呆,原想故意唆使她委身拓跋野,就如空桑仙子当年一般失贞渎职,为族人所不容,但此刻见她这般伤心,反倒微感后悔。对这冰雪单纯、片尘不染的仙女,实在是无法生出仇恨之心,爱上了一个注定无法属于自己的人,更是心有戚戚。 姑射仙子话一出口,大觉后悔,脸颊如烧,犹疑片刻,低声道:“他喝了忘川之水,记不起从前之事,才将我……将我当成了挚爱之人,终有一日,水落石出,他自会想起所有一切。” 丁香仙子心底一阵刺痛怜惜,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一个碧玉圆瓶,道:“这瓶中装着的,是一对真正的太古情蚕,你若想让他今生今世永远只喜欢你一人,就给他喂下这只雄虫。” 又张开左手,掌心上鲛珠熠熠生光,道:“你若想让他记起过往一切,重回那女人的怀抱,就给他喂下这颗鲛珠。何去何从,全由你自己掌握。”说着将那玉瓶和鲛珠齐齐抛入她双手之中。 姑射仙子微微一怔,心底又是惊讶又是感激,正想说话,忽听风吹草浪,乘黄长嘶,空中白影一晃,拓跋野、洛姬雅骑着星骐,横空高跃,陡然冲落在洞前,叫道:“我们回来了!” 她心中大松,陡然又是一紧,下意识地将玉瓶和鲛珠悄悄收入袖中。拓跋野翻身跃下,大踏步走到丁香仙子身边,取出一把奇花异草,道:“前辈,你心脉、经络伤毁极重,需将这‘混天草’与‘摇梦花’研碎煎服,调养七日,才有初效……”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旱地插水稻,白忙一场空。无名氏,她体内的‘长相守’之毒比我重了至少百倍,眼下鸣鸟已死,心莲又被水妖烧成了灰烬,没了这两味解药,她纵然八脉俱全,也活不过半个月。” 丁香仙子冷冷道:“泥神过江,自身难保,还敢说风凉话。你以为吃了几株心莲,吞了两根火羽,就能保住小命么?你这么喜欢那石人,等到药效消退,就可以和他作伴了。” 听着这一老一少咒骂不休,拓跋野错愕之余又有些莞尔,转眸望去,姑射仙子妙目正眨也不眨地凝视自己,心中顿时涌起温柔喜悦之意,朝她粲然一笑。姑射仙子脸上又是一阵烧烫,垂下眼帘,不敢看他,想着丁香仙子方才的言语,更是心乱如麻。 拓跋野只道她生性腼腆,旁人在侧,不敢有所表示,当下微微一笑,忍住上前与她亲热的念想,一边将采来的草药尽数取出,分门别类,生火熬汤,一边说起所见所闻的岛上局势。 这一日之间,诸夭之野已是草木皆兵,烽火卷地,西海水妖大举南犯,派遣了一百六十余艘战舰将附近海域尽数封锁,各蛮族除了女儿国、白民国仍在浴血反抗外,其他大部分都已被降伏。 此刻岛上铁骑纵横,侦兵遍布,正挨家挨户地搜索他们的下落。按此速度,不消三日,他们便会包围这片石林,掘地三尺。 丁香仙子冷笑一声,道:“这些狗贼为了得到三天子心法,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心中却是雪亮,水妖此番倾巢而出,已不独是为了找到三天子之都了,这小子亦是他们志在必得的标靶。国灭家亡,被他与姑射仙子几番相救,对这夙敌传人的仇恨早已消减殆尽,心底深处更有些同仇敌忾,只是她嘴上仍不愿意承认罢了。 拓跋野心中一动,脱口说道:“是了!三天子之都!他们既想要到那儿,我们便带他们去罢!” 众人一怔,他一跃而起,道:“前辈与洛仙子体内的‘长相守’既是源自苍梧之渊,那里必有解药。而三天子之都又在九嶷火山之中,那里毒瘴密布,凶兽横行,水妖若想随来自寻死路,再好不过。诸夭之野正好还复安宁。” 洛姬雅拍手笑道:“一石三鸟,妙极妙极!” 姑射仙子心中怦怦大跳,觉得此法虽然冒险,但值得一试。 丁香仙子冷冷笑道:“臭小子,兜了这半天圈子,终于还是露出狐狸尾巴了。归根结底,你也想盗取那‘三天子心法’不是!”心中却是怦然而动。当年离开苍梧之渊后便时常后悔,极想回去尽研心法、取得解药,眼下山穷水尽,横竖一死,又有这所向披靡的小子相助,或许真是冥冥天意亦未可知。 却不知自从蚩尤前往九嶷火山后,音信全无,拓跋野心底一直隐隐担忧,眼下记忆虽失,听她提起彼处,顿时戚戚相应,潜意识中觉得自己需立即赶往那里。见众人都不反对,精神大振,笑道:“虽是将计就计,也得做得逼真才是。我们先好好调养休息,等水妖找上门来,再带他们走一趟鬼门关!” 计议已定,心下大宽,当下将草药送与丁香仙子内服,又将其他草药敷在霄昊与四青蛇的伤口上,助其疗伤。 这一日一夜发生了太多事情,众人都疲惫已极,坐卧在山洞中,听着松涛呼啸、炮火断续轰鸣,困意重重,很快便都堕入梦乡。 唯有姑射仙子心猿意马,在那石床上辗转反侧,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睡着,一连做了许多古怪的梦。到了半夜,炮火轰鸣,她又突然惊醒,想起梦中的旖旎情景,耳根烫烧,羞不可抑。 转头望去,拓跋野倚着石壁,睡得正沉,长明灯照着他的侧脸,俊秀如画,嘴角挂着一丝婴儿似的无邪的笑容,她的心中突突大跳,涌起温柔的母性与爱怜,悄悄坐起身,痴痴地凝望着他,又想起了方才的梦。 在梦中,她与他共骑霄昊,奔驰在诸夭之野的锦绣山原上,漫天晚霞,如火如茶,晚风吹来,胸膺中充填着阳光般的喜悦、温暖、甜蜜与幸福。多么不想醒来呵,如果那真的注定只是一个梦,她只想在那梦中沉沦。 思绪如潮,双颊如火,指尖忍不住碰了碰袖中的碧玉圆瓶。只要打开瓶盖,悄悄地将那雄虫送到他的唇边,那梦境或许就能成真了,在他的心底将永远只有自己一人…… 她咬着唇,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轻轻地握紧玉瓶,做梦似的走下石床,悄然无息地来到他的身边,指尖颤抖,想要打开瓶盖。远处忽然又是一声炮响,她陡然一震,像是从梦中惊醒,朝后急退了几步,脸红如霞,暗想:“蕾依丽雅,你在做什么?” 过了片刻,万籁无声,烛光跳跃,想着和他发生过的一切,想着他的吻,想着他的誓约,想着丁香仙子的那些话,她的心中又渐渐迷乱起来,握着玉瓶,重又走回到拓跋野的身边。但看着他脖子上挂着的泪珠坠与洗心玉,悲喜交叠,勇气又倏然消逝。 如此折返踌躇,始终未能下定决心。而她没有瞧见,黑暗的洞角,一双澄澈的妙目正默默地凝视着她,充满了凄伤、温柔、怜惜与悲楚…… 第十一章 桂林八树 此后三日,拓跋野每天煎煮草药,为丁香仙子与乘黄、青蛇疗伤。 诸夭之野水土肥沃,草木丰茂,各种奇珍草药皆能寻着,再加上拓跋野雄浑真气相输,霄昊恢复得极快,到了第三日中午,已能奔驰如飞,虽然速度远较星骐为慢,但比之其他灵兽飞鸟已快了不少。四青蛇亦行动如常,能自行吞下野猪进食了。 反倒是丁香仙子的心脉、经络被广成子、公孙婴侯两大绝顶高手接连重创,体内“长相守”寒毒又渐渐发作,难以痊愈,仅能起身缓步而行,即便如此,已大大超过了她的期许,对拓跋野的恶感又消减了几分,但嘴上却依旧冷嘲热讽,挖苦他忒不中用。 拓跋野不以为忤,流沙仙子却恼得牙根痒痒,若不是还要靠她领路,找着三天子之都,早就万蛊加诸其身了,一泄怒恨了。 姑射仙子则心神恍惚,终日如在梦中,拓跋野方一靠近,立时脸红心跳,局促不安,不敢与他有片刻的独处。夜里躺在石床上,怀着鲛珠与情蚕,听着数丈外他那均匀而香甜的呼吸,更是辗转反侧,情迷意乱。若是听天由命,倒还罢了,偏偏命运的龟占此刻落入了自己的手中,此种矛盾煎熬,实难描述。 到了第三日傍晚,水妖大军果然重重迫近。从峰顶上极目四眺,白帆共波涛汹涌,落霞与群鸟齐飞,成天上万的黑衣铁骑夹杂着炮车,浩浩荡荡,每行一里,便乱炮齐轰,火浪轰鸣纵横,接连不断地撞入石林,炸得山崖崩塌,乱石飞舞。 拓跋野等的就是此刻,真气鼓舞,将洞壁上的文字尽数抹去,又凌空移来大石,覆盖在清萝仙子的坟头,心潮汹涌,纵声长啸,道:“走吧!”抓住姑射仙子的手,翻身跃上霄昊,朝外如电飞驰。 流沙仙子现在虽不情愿,也只好与丁香仙子共骑星骐,紧随其后。留下那四条青蛇盘卷在洞口,昂首嘶嘶吐芯,恋恋不舍。 狂风扑面,山崖倒掠,四周轰隆连声,碎石乱舞,不断有石峰被火炮炸得轰然倒塌,雪崩、瀑布似的从他们身前、身后涌落,耳边轰鸣不绝,什么声音都听不清楚了。 霄昊、星骐越奔越快,昂首长嘶,四蹄一扬,蓦地高高冲起,直飞蓝穹。 群山渐小,大地倒掠,低头望去,原野上密密麻麻的水妖大军,如怒潮汹涌,纷纷仰头转向,随着他们朝北狂奔。“轰轰”连声,道道紫红色的炮火刺目飞起,掀卷滚滚热浪,呼啸冲来。 拓跋野啸歌声中,意守丹田,五行真气如激光流舞,周身一鼓,陡然荡开一个巨大的、太极似的绚丽光轮。 众人眼前一亮,震耳欲聋,正下方的四道炮火顿时如彩菊怒放,轰然炸散。旁边的火光则如赤蛇狂舞,朝外摇曳纷飞,激撞在霞云中,光焰迤逦,滚滚破空。遥遥望去,仿佛星河澎湃,涟漪漫天。 隆隆狂震,无数的火光缤纷坠落,冲入下方人潮,紫焰炸舞,人仰马翻,惨叫、惊呼声登时大作,犹如怒海险滩,乱作一团。 流沙仙子咯咯大笑,拍手称快。乘黄长嘶,驮着四人风驰电掣,朝海上疾速飞去。 下方号角突起,战鼓咚咚。水妖大军很快又恢复了阵容,如潮狂奔,万千飞骑冲天掠起,围追而来。几在同时,北边那片辽阔的盆地丛林中,绚光一闪,如陨星倒舞,来势汹汹。 “翻天印!”姑射仙子心中大凛,拓跋野亦不敢大意,凝神聚气,喝道:“乘黄兄,飞得再高些!”霄昊、星骐齐声长嘶,奋蹄高跃,如天马行空,瞬间又朝上飞冲了一百余丈。 翻天印呼啸飞旋,疾冲而至,但毕竟相去甚远,接近四人下方时,已如强弩之末,光浪大减。 拓跋野大喝一声,气如太极盘旋,绚光暴舞,天元逆刃仿佛闪电破空,划过一个刺目的“之”字,猛然削劈在翻天印的外侧。 “轰!”气浪滚滚,如漩涡鼓舞,顿时将乘黄朝北高高推起;翻天印被反撞之力所激,则如彗星般拖曳绚光,朝南飞旋急坠。 水妖大军大骇,纷纷策兽夺路狂奔。只听一阵地裂山崩似的狂震,绚光没处,群山摇荡,大地如惊涛怒涌,整个地表似乎都被掀翻起来了,层层叠叠,刹那间冲起数百丈高的黑云土浪,遮天蔽日。 拓跋野气息翻腾,遥遥俯瞰,原野上犹如漩涡狂舞,朝着四面奔腾席卷,所到之处,山岳崩塌,草木纷飞,大地不断地迸裂掀卷,那些水妖骑兵逃得稍微慢点儿,立时被“狂潮”卷噬,和乱石、碎木一齐抛飞乱舞。 丁香仙子心下骇然,想不到这神印之力一至于斯!暗想:“即便这些水妖没有这些神炮,也未曾偷袭,两军对战,单凭这翻天印,我纵有五万联军,只怕也非敌手。”雄心尽去,大感懊沮。 殊不知她也高估了这神印之威力。翻天印虽然狂猛无匹,势可裂地,但越是沉重的神兵,越是难以御使。 正所谓“杀敌一千,自折八百”,广成子虽然真气雄浑,妖法通天,但要将此印威力发挥极至,损耗的真元也极为巨大,此刻这番交手,虽然有惊天裂地之势,但受其反震,亦大受其苦,至少两个时辰内,再难恢复元气。 丁香仙子未受伤时,修为与他不相上下,他若真敢孤注一掷,耗尽真元驭使天翻印,重创蛮族大军,丁香仙子亦可趁机将他诛杀。这也是为何高手相争,均不敢全力而搏,总要留上几分余力的缘故。 拓跋野深明此理,一击得手,再无顾虑,骑着乘黄直冲而下,朝海上飞去。 水妖飞骑号角凌乱,集结追来。乱箭齐飞,纵横飞舞,却都追不上乘黄闪电般的速度,纷纷力竭而落。唯有东面呼声大作,数百只巨翼蝠龙来势极快,火箭飞舞,横射而来,被拓跋野气浪震荡,缤纷乱弹。 当先那人形如男童,额头上一只蓝眸寒光电射,赫然正是西海老祖。这数百只西海蝠龙是他最为精锐的飞骑,速度犹如闪电,若在平时,宵昊自能将它快速摆脱,但此刻伤势初愈,竟被这些蝠龙从斜侧方渐渐追上来。 当是时,大地轰隆,震动不绝,南边穷山诸峰雪崩滚滚,白雾蒙蒙,北边海面则狂涛剧起,海啸汹汹,停泊在沿岸的水族战舰纷纷被掀翻推飞,撞落在礁石丛中,桅断舱裂,一片狼籍。 拓跋野心中一动,回眸笑道:“仙子姐姐,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去冲冲浪,如何?”骑兽急掠而下,往那滚滚如沸的惊涛骇浪冲去。 狂风扑面,水气森森,姑射仙子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哗!”大浪飞摇,前方冲起一面百丈高的巨大水浪,宛如山岳压顶,朝他们急撞而下,力势万钧。 当年在古浪屿上,拓跋便常常带着芊芊骑乘白龙鹿冲浪玩耍,深谙此道,纵声长啸,驾着霄昊反转飞冲,踏着浪头高高抛起,顺势直冲蓝穹。 姑射仙子眼前一花,一颗心直欲迸出,还不等惊呼出声,天旋地转,已高高冲向喧沸的海面,惊魂未定,又是一排狂涛怒浪从右侧兜头咆哮,乘黄笔直电驰,堪堪从那卷狂浪下急冲而出。 她呼吸窒堵,芳心忐忑,抱着拓跋野在惊涛骇浪中跌宕飘摇了片刻,惊惶大消,渐觉有趣。只听流沙仙子惊呼迭出,既而纵声大笑,回头望去,星骐亦步亦趋,紧随其后,而那数百只蝠龙亦高冲低掠,穷追不舍。 拓跋野喝道:“抱紧了,别撒手。”蓦然挥舞天元逆刃,银光矢矫回旋,劈入身后大浪之中。“轰!”光波荡处,海面如炸。星骐身后蓦地冲起滚滚旋流,仿佛青龙盘舞,咆哮破空。 冲在最前面的两只蝠龙避之不及,顿时被卷入其中,“喀嚓”脆响,那对巨翼瞬时绞扭,软骨断折,尖叫着坠入旋涡,消失不见。 西海老祖大骇,驾鸟疾飞而起,众水妖也慌不迭的惊呼上冲,稍有不及,立刻鲜血狂喷,被那巨浪掀翻,一头栽入怒海之中。 流沙仙子拍手叫好,心中一动,抓出一只海虫蛊,测好风向,蓦地扬掷出去。碧粉蒙蒙,被海浪一卷,顿时洇水孵化,变成细小如萤的飞虫,绿光闪烁,随风朝着众蝠龙扑去。 只听嗤嗤之声大作,十余只蝠龙遍体青烟直冒,巨翼、尾鳍瞬时灼穿了数百个小洞,失向乱转,接连飞撞在一起,悲鸣着坠入海中。 乘黄双兽在拓跋野驾驭之下,这般上冲下折,捉迷藏似的在狂涛怒浪之间跌宕穿梭,蝠龙身型庞大,远不如他们灵活,被这般戏耍玩弄,无不晕头转向。 拓跋野不时挥舞气刀,掀卷涡旋气浪,稍有不慎,水妖立即连人带鸟,被怒涛撞的粉身碎骨,再加上流沙仙子神出鬼没的蛊虫奇毒,更是让他们苦不堪言,魂飞魄散。 不过片刻,那数百只蝠龙只剩半数,似心生恐惧,任水妖如何鞭策,也不敢再穷追猛赶。 西海老祖大怒,喝道:“不中用的孽畜!”一掌击下,将蝠龙头颅击得粉碎,顺势高高跃起,斩妖刀光芒怒舞,陡然冲出十余丈远,朝拓跋野遥遥电斩而下。“哗!”刀芒怒卷,海浪滚滚分涌,仿佛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海沟。 拓跋野后背寒毛直乍,眼角瞥处,见左下方一艘战舰随波剧荡,心念一动,哈哈笑道:“来得正好!”骑兽往下疾冲,默默计算着海浪倾摇的节奏,蓦地疾旋定海珠,奋起周身真气,一刀斜斩反撩。 绚光螺旋怒舞,飞龙似的破入狂涛之中,“轰!”大浪怒涌,海面如掀,被那定海珠神力一激,威力更增数倍,方圆数里海水都随着天元逆刃的弧光凌空卷起,形成一个见所未见的滔天巨浪! 狂涛怒吼,暮色如遮,那艘战舰更如离弦之箭凌空飞旋,光浪炸舞,偌大的巨舰被那气刀撞得粉碎,断木横飞。 西海老祖胸口如撞,腥甜翻涌,亦身不由己地冲天抛飞而起。巨浪滔滔拍落,身后众水妖卒不及防,连哼也不及哼一声,就被撞得冲天飞散,纷纷跌入百丈开外的波涛之中。 拓跋野哈哈大笑,纵声道:“多谢各位相送,青山不改,碧海长在,三天子之都再会!”骑着乘黄冲天飞起。 晚霞如火,落日西沉,万里南海金光粼粼。在那隆隆不绝的震动声中,四人越去越远,终于消失在北边天际那暗紫金红的云层之中。 正午,万里蓝天瞧不见半丝云朵,碧山如螺髻,在烈日的照耀下闪着惨绿的光,除了绿色,还是一望无垠的绿色。除了下方那喧嚣如浪的蝉声,整个世界都仿佛凝固了。 好不容易吹来一阵清风,微感凉意。乘黄欢嘶,流沙仙子“呀”的一声,指着左下方的山脚,叫道:“溪水!我瞧见溪水啦!”红彤彤的苹果脸上汗水淋漓,瞧来更觉得妖媚可爱。 这三日来,他们穿掠南海,越过南荒蛮族各国,向西飞掠,沿途故意留下蛛丝马迹,引领广成子、西海老祖等人来追。今晨跨过赤水北岸之后,进入数千里不毛之地,触目所及,尽是沙粒、虫蛇。烈日当头,干渴难耐,好不容易见到连绵青山,无不想尽快找到水源,畅饮方休。 姑射仙子却摇了摇头,道:“再过十里地,绕过望桂山,便是琅琊国了。琅琊国周边数百里的溪流、湖泊都被菌人下了毒,唯有桂林八树的水源才是干净的。咱们到那里,再做休息吧。” 流沙仙子从前对南荒一带了如指掌,此刻虽已失忆,被她这般提醒,仍有些依稀记起,嘴上确仍不服气,哼了一声,道:“普天之下又有什么我解不了的蛊毒?区区菌人,又有什么可怕?” 丁香仙子冷冷道:“你既然这等厉害,为何还要眼巴巴地随我前往苍梧之渊?不如略显神通,将我身上的‘长相守’一并解去,也好叫我感恩不尽。”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老妖精,我去苍梧之渊,是为了看那‘三天子心法’,你当真是为了解那区区寒毒么?什么‘长相守’,早已被我化解干净啦,可不像某些人,鼻涕长流,可怜呀,可怜。” 拓跋野见她们斗了几日的嘴,仍是兴头不减,不由微微一笑,心中却又有些奇怪。一路行来,丁香仙子的寒毒确是发作的越来越加厉害,但流沙仙子却似浑然无事,此中缘由,实难索解。 四人朝西飞掠,绕过一座连绵雄伟的山岭,视野陡宽。前方是一片幅员万里的碧绿森林,树木参天,起伏如海。中央隆起一道山脉,迤逦北折,像一条青龙伏卧于野。 琅琊国终于到了。 琅琊国是南荒最为神秘、也最让历代赤帝头疼的番邦。这片绵延万里的参天密林,其实只是由八棵巨大的桂树丛生形成,林中珍禽异兽不计其数,肆虐南荒的凶兽多出于此。但最让人胆寒的,却是生活在这里的、树以百万计的菌人。 这些侏儒身不盈寸,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和繁殖力。生性凶残多疑,耳目聪灵,对千里之外的风吹草动也了如指掌。行动极快,能从口中喷出各种毒雾,手指如毒爪,是天生的杀人利器。 单个相战时,自无甚威胁,但他们多是成群结队,如蚂蚁、蜂群般四处劫掠,大到猛犸,小至蚂蚁,无不是他们的腹中食物。可谓南荒九大蛮族里最小,而又最凶悍的一族。当年火族倾尽全族之力,也不能将他们消灭,反倒因此损失惨重,不得已只有招降加以利用。 朝北越过桂林八树,跨过流沙河,就是传说中有去无回的九嶷火山。拓跋野虽不愿停留于此,但过了此处,更无水源,唯有先养精蓄锐,才有把握在那凶险莫测的九嶷山中找到三天子之都。 当下凝神俯眺,瞧见那山岭东侧白光闪烁,一道山泉迤逦流下,更不迟疑,驾驭着乘黄朝彼处冲落。 林海汹汹,异香扑鼻,冲入那茂密的树阴,凉风扑面而来。四周枝叶交叠,密密麻麻,果然全是参天桂树,映得众人肌肤皆碧。就连山壁上参差丛生的灌木,也找不到任何一种其他的植物。 蝉声密集,光影摇动,众人站在山石上,环身四顾,除了簌簌振翅的飞鸟,并无瞧见任何异动,心下稍宽。 拓跋野道:“咱们喝足了水,灌满皮囊,即刻出发。”俯身掬水,刚触到渴裂的双唇,“咻咻”之声突然大作,立觉不妙,喝道:“小心!”天元逆刃瞬间出鞘,弧光怒扫。 四周银芒密舞,突然涌起一大片的蒙蒙绿雾,姑射仙子等人眼前一花,手足已被万千蛛丝死死缠住,既而“哧哧”连响,那银丝又被天元逆刃迅疾扫断。唯有丁香仙子真气虚弱,站立不稳,登时被凌空拽起,直挂树梢。 三人转头环顾,又惊又奇,周围树梢、枝叶之间,突然多出了无数个淡绿的小人,人不盈寸,双耳倒长得不小,不断地四处转动,碧绿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又是仇恨又是惊恐,十指尖长,绿油油的闪着荧光。想必就是恶名昭著的南荒菌人了。 那万千银丝便是由他们手指激射而出的独特“菌丝”,一旦粘上,极难甩脱。适才的绿雾亦是他们口中所喷的毒气,拓跋野等人虽早已在舌下含了流沙仙子的辟毒丹,被其一熏,仍有些头昏眼花。 这些菌人对他们似是颇为恐惧,交头接耳,不敢轻易靠近,一个头缠绿带的小人跳到丁香仙子的脸上,眼珠滴溜溜地转了片刻,强作镇定,挥舞手爪,尖声喝道:“快说,魔王在哪儿?到这里想做什么?再不说,我们就将她吃了!” 话音未落,数千个小人突然凌空飞舞,密密麻麻地伏在她的身上,高高举起手,怒视着三人,作势欲扑。 拓跋野被他问得云里雾中,奇道:“魔王?你说的是什么魔王?” 那小人脸色一变,暴跳如雷,咆哮道:“还敢装傻!我吃了她!”蓦地一口咬在丁香仙子的耳垂上。众菌人尖声狂叫,纷纷连抓带咬。 姑射仙子“啊”的一声,惊怒交加,想不到他们竟当真动手。拓跋野大凛,正待出手相救,那数千菌人忽然嘶声惨叫,慌不迭地飞蹿逃离,奔出不远,周身突罩寒霜,牙关乱撞,纷纷僵直朝下摔落,再也不动弹了。 流沙仙子一怔,幡然醒悟,咯咯大笑道:“‘长相守’!老妖精,想不到救你命的竟是‘长相守’!” 离开南海之后,丁香仙子体内的“长相守”越来越盛,连肌肤上也渗满了寒毒,众菌人以她为食,不啻于饮鸩止渴,彼等身形又小,咬上一口便已剧毒攻心,当场僵毙。 其余菌人大骇,纷纷冲跃逃离开来,不敢靠近,远远地听见他们窃窃私语: “……辣他奶奶的,这些妖魔吞沙吃石,百毒不侵,难怪长得铜头铁臂,没事招惹他们作甚!” “铜头铁臂倒也罢了,啃上一口,大不了迸几颗牙,但你瞧他们浑身是毒,就算老子咬得下口,也没命享受。” 拓跋野等人面面相觑,惊奇更甚,不知他们说的魔王究底是谁?竟让这南荒最为凶悍狂暴的蛮族如此畏惧。 正自疑惑,忽听远处“轰”的一声剧震,山壁上土石簌簌。众菌人面色大变,失声大叫:“魔王来了!魔王来了!”四下轰然逃散,踪影全无。 三人一凛,好奇心大起,当下扶起丁香仙子,翻身跃上乘黄,循声冲去。 接着又是几声轰隆剧震,似是从山岭西面传来,透过茂密的枝叶,隐隐可见几道火光冲天吞吐。 四人骑兽高跃,沿着山脊朝北狂奔。西侧林海茫茫汹涌,碧翠接天,西北方的密林中,轰隆连震,火浪破空纵横,像是火族的紫火神炮。红光落处,已有一片密林熊熊燃烧起来。 狂风吹来,那硫磺气味与前几日在南海见的颇为相似。拓跋野心中一动,已然猜到大概,必是西海水妖早从幻冰仙子那里得知,三天子之都坐落于九嶷火山,是以抢在他们之前,赶到桂林八树伏下重兵,想要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难道菌人说的“魔王”,竟然就是西海老祖吗?微微有些失望。旋即又想,水妖与烈碧光晟既已结成了同盟,西海老祖又怎么会与菌人冲突?若不是菌人,与水妖激战的又是何方神圣?隐隐觉得另有蹊跷。 将近那片密林上空时,厮杀、呐喊声已清晰可辨,“轰轰”连声,火浪冲天鼓舞,数百名飞骑惊慌失措地冲天飞逃,黑衣玄帽,果然是西海水妖。 “咻咻”连声,青光闪耀,无数碧铁箭从树林中怒射而出,近半水妖抵挡不住,顿时惨叫翻落。 几在同时,尖啸声如雷大作,林中又冲起数百只鹰鹫,鹰背上各骑乘了一个矮小精瘦的蛮人,头插鹰翎,身穿羽衣,满脸凶悍之色,手中斜握长弓,两头尖利如刀,怒吼着向水妖追去,挥舞长弓,猛力劈砍。 这些鹰骑速度奇快,力道极猛,被他们一冲,水妖飞骑登时七零八落,刹那间,又有数十名水妖被其弓刀劈中,头颅飞旋,断肢乱舞,死状惨烈已极。 惟有八九名最为骁勇的水妖奋力杀出重围,骑鸟飞逃,但冲不出十丈,又被众鹰骑乱箭射中,鲜血喷射,刺猬似的当空摔落。 拓跋野心中大震,西海水妖骁勇凶悍,天下闻名,其飞骑军更被称为虎狼之师,但和这群不知何方神圣的鹰骑一比,竟像是狼口下的羔羊,毫无半点反抗之力! 不及细想,前方山岭尘土卷舞,数百名黑衣水妖骑着马兽,衣冠不整,狼狈不堪地冲上山脊,朝东侧山坡急速奔逃。 又听一阵狼号似的震耳狂吼,数百个身着兽皮的大汉飞也似的追上山头,个个魁梧雄健,眼睛细长,颧骨极高,胸膛上却都以清砂文了狰狞的狼头图案,瞧来说不出的暴戾凶狠,杀气腾腾。 这数百名大汉奔行极快,片刻间竟已追上了那落荒而逃的水妖兽骑,或大吼着高高越起,犹如狼扑兽奔,猛的将水妖掀落马下,当心一刀戳死;或奋力投掷长矛,径直将敌人凌空钉死,翻落马下。 水妖纵有奋力抵抗的,往往也战不数合,便被乱刀砍死。最让人望之震骇的,是一个赤手空拳、与水妖搏斗的大汉,被对方短刀刺伤,狂怒之下竟然一口咬住其咽喉,喷地自己满脸是血。 放眼望去,杀声震天,山岭上,树林中,到处都是溃败奔逃的水妖。与之交战的共有十二批大汉,胸口各文以一种猛兽图象,虽无战术可言,但冲锋陷阵,勇猛无匹,其气势汹汹,更直如凶神恶兽。水妖尚未交手,士气已馁,被他们交相冲击,更是溃不成军,只有逃命的份儿了。 拓跋野四人骑兽盘旋,骇然相顾,料想这些人必定就是菌人所说的“妖魔”了,冥思苦想,也记不起大荒四海,究竟哪一族竟有如此凶暴善战的蛮民。 正自愕然,一道青光横空怒舞,“轰”的一声,前方山崖崩塌,冲起一道人影,形如男童,白白胖胖的脸上满是狂怒愤恨之色,正是西海老祖。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弇兹神上,说好了在三天子之都相会,你又何必如此盛情,在这里殷切相侯?” 西海老祖瞥见四人,惊怒更甚,蓦地哈哈狂笑道:“小贼,原来你们早就串通一气,在这里伏击老夫!”斩妖刀破风怒卷,便欲朝拓跋野疾冲而来。 忽听一声雷霆大喝:“老畜生,爷爷在此,哪里走!”林海翻腾,又是一道人影冲天飞起,斜握青铜长刀,凌空翻身立定。阳光照耀,白衣虎皮猎猎鼓舞,双眸灼灼,傲然睥睨,脸上一道斜长的刀疤,更显桀骜狂野。 拓跋野陡然大震,觉得此人熟悉已极,心中没来由地涌起强烈的温暖与喜悦。又听山林中传来雷鸣欢呼,那十二批骁勇大汉一齐昂首捶胸,纵声大吼道:“苗帝陛下,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心中一凛,才知道他竟然就是这群蛮人勇士的首领。 姑射仙子大感意外,愕然道:“乔少城主!”却不知众人所喊的“苗帝”究竟是何意。 听见她的声音,蚩尤转头望来,微微一震,又是惊讶又是狂喜,哈哈大笑道:“乌贼,你怎会在这里!”径自踏风冲来,一时间竟将弇兹抛在脑后。 只听一个女子失声叫道:“呆子,小心!”话音未落,西海老祖夺魂眼蓝光怒爆,怒笑道:“找死!”银光爆卷,气浪狂飙,斩妖刀朝着他后心怒劈而下。 “轰!”众人惊呼声中,蚩尤回旋急转,苗刀横扫,光浪冲天炸舞,登时朝外跌飞数丈,“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西海老祖身形一晃,喉中亦是腥甜狂涌,骇怒无已。当日寒荒交手之时,单用一只手指便能将这小子像蚂蚁一样捏死,相别不过一年多,其真气竟似已与自己相差无己!今日若不除之,他日必成大患。杀机大作,不给他片刻喘息之机,纵声长啸,刀光凌厉怒卷,继续朝他雷霆猛攻…… 拓跋野知道这老妖神通,心下凛然,当下抄足冲起,便欲上前相助,却听蚩尤喝道:“乌贼,冤有头、债有主,西荒众兽山上,这老畜生欠我七刀,今日我要亲自讨还!” 话音未落,苗刀碧光大盛,如青龙出海,春江破冰,陡然将斩妖刀的刺目白芒压制了下去。九黎族群雄欢声大作,号角激越,战鼓急捶。 第十二章 南荒苗帝 当空绚光滚滚,人影时合时分,越斗越快,轰声不绝,蚩尤与西海老祖弇兹霎时间竟已对攻了数百刀。每一回合都是硬拼真气的短兵相接。气浪横飞,犹如风雷激吼,厉电交加,连人影也看的不太真切了。但从那闪耀吞吐的绚光来看,还是弇兹稍占上风。 众人瞧的目不转睛,鼓号、呼喝声也渐渐小了下来。拓跋野心中怦怦大跳,虽记不得这刀疤少年究竟是谁,却仍不免大为忐忑,甚至比自己亲身激斗更觉凶险。 人潮中,唯有姑射仙子一双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拓跋野,对上空那天雷地火似的激战视若不见,看着他皱眉紧张的样子,心中突然一阵如割的酸楚,暗想:“他连自己亲如手足的挚友也记不得了,还算是原来的他吗?你喜欢他,究竟是因为他是拓跋野,还是因为他只喜欢你呢?难道他忘记了所有的朋友,忘记所有一切,你就会欢喜,就会心安理得吗?” 越想越是愧疚自责,脸烧如火,暗暗打定主意,尽快将那鲛珠送与他吞下,但想到一旦他记起从前之事,他与自己之间注定将“缘深分浅,如昼夜相隔”,登时又柔肠寸绞,泪水夺眶。 胡思乱想间,忽听众人欢声如雷,丁香仙子失声叫道:“三天子心法!” 她心中一震,抬头望去,蚩尤刀势狂猛,大开大合,所使刀势竟不象木族刀法,看似古朴简单,但又似乎暗藏了无穷的变化与玄机……难道竟真是上古三帝所传的无上心法? 拓跋野仰头凝望,呼吸窒堵,心神震撼。蚩尤这刀法与他的天元决虽大相径庭,但运气之术竟似有相通之处。譬如从刀芒所吞吐的气浪来看,也与自己的宇宙激光流隐隐有相似之处。 西海老祖置身其中,冷暖自知,惊怒更是远甚旁人。蚩尤这套古怪刀法倒也罢了,可怕的是其真气绵绵不绝,生生不息,激斗近千合,自己的真元消耗颇剧,而他竟似越战越勇,渐渐夺占上风,再这般斗下去,不消五百合,孰胜孰负,可真难料了! 凝神扫处,发觉他刀光开合,期门穴附近突然露出一个空门,心下一喜,蓦地奋起全力,朝彼处猛刺而去。 刀光滚滚,势不可挡。蚩尤避也不避,突然反手回转,苗刀贴着斩妖刀斜撩而上,“轰”的一声,双刀交贴,气旋怒转,突然产生一个极大的旋涡之力,将弇兹朝里夺去。 西海老祖一凛,下意识地奋力反夺,只听蚩尤纵声大喝,左掌凌空拍舞,“呼”地一声,掌心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气轮。 他右手气刀受制,避无可避,呼吸一窒,只觉真气汹汹倒流,像长河入海,朝其掌心滔滔不绝地冲泻而去,霎时间肝胆欲裂,闪过一个惊怖骇异的念头:“八极大法!” 狂风怒卷,林海起伏,被蚩尤掌心那滚滚不绝的绚光气轮所吸,西海老祖一寸寸地朝里移去,衣裳乱舞,周身玄光汹汹奔泻,心中惊怒恐惧几欲迸爆。 他生性凶狂残暴,除了神农、烛龙谁也不惧,当日听说天吴练成“八极大法”,尽收烛龙真元,震骇妒怒,表面朝拜臣服,实则却阳奉阴违,无时无刻不在想取而代之,唯其如此,才会与乌丝兰玛一拍即合,结盟鬼国,合力围攻诸夭之野,擒伏丁香仙子,逼问“三天子心法”的下落。 穷山之战,拓跋野从容逃逸,他与广成子等人兵分两路,率领西海水妖抢在桂林八树埋伏,想以逸待劳,不料却被突如其来的蚩尤杀了个措手不及,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小子竟也修成了这吞神纳气的太古大法! 但他毕竟身经百战,临敌经验远胜蚩尤,惊惧之意一闪即逝,旋即凝神急念“摄魂决”,纵声大喝,夺魄眼蓝光怒爆。 蚩尤呼吸一窒,意夺神摇。弇兹乘机倒卷真气,将斩妖刀硬生生抽拔而出,轰然横扫,“嘭!”光浪分摇乱窜,气刀震裂蚩尤的护体真气,怒斩其左肩,而他的右臂亦被苗刀锋芒劈中,剧痛攻心,鲜血激射。 刹那间两败俱伤,双双抛飞跌退。西海老祖强忍剧痛,怪啸冲飞,突然化作一只巨大的人面蛇鹫,双翼爆张,吐舌咆哮。长尾鳞甲黑光闪耀,耳垂上悬着两条青蛇,脚爪上悬着两条赤蛇,双臂犹在,斩妖刀银光怒卷,朝蚩尤雷霆反攻。 山岭上群鸟盘旋,惊呼如潮,晏紫苏更是花容失色,芳心怦怦乱跳。水妖群凶之中,她最为忌惮的便是烛龙、弇兹,此刻见他现出兽身,更是为爱郎捏了一把冷汗,传音叫道:“呆子,小心他脚爪上的赤火飞蛇,咬中一口,血液焚烧……” 话音未落,那两条赤蛇尖嘶怒舞,猛地朝蚩尤脚上咬来,被苗刀气浪挥扫,立即蜷缩着飞弹了开来,在空中伸缩飞旋,伺机再做偷袭。 霎时间两人又激战了百余合,弇兹化做兽身后,凶焰更炽,除了那斩妖刀与夺魄眼外,双翼、蛇尾亦是凌厉难当的凶器,加上那对神出鬼没的赤火飞蛇,蚩尤一时难近其身,而弇兹忌惮其八极之身,若无十足把握,亦不敢轻易靠近,因此两人十合之中,倒有九合都是相距颇远的气刀对攻。 丁香仙子脸色煞白,越看越是震骇,蚩尤的每一招一式虽不尽相识,却与从前在三天子之都所见的心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再看那漫山遍野喧沸的人群,装束打扮分明是九黎囚族,心下更无怀疑。但那苍梧高梯高插入云,蛇虫遍布,树梢树叶间更是烈火熊熊,毒烟弥漫,当日自己九死一生,方才侥幸攀爬而出,这数万囚民究竟又如何得逃生天? 正自惊疑,忽听西南天际轰隆如雷,一团彩光滚滚盘旋,陨星似的划过蓝空,疾冲而来。 拓跋野等人心中一震,只道是翻天印,凝神再看,又惊又奇,那团绚光中央,赫然就是一头前所未见的无头巨怪,浑圆如球的身躯忽而明黄如霞,忽而通红似火,四只肉翼平张拍舞,六只通红的触足收缩舒张,肚腹随之有节奏地徐徐鼓动。 那怪物动作舒缓,来势却极快,霎时间已冲至山岭上空,红光大作,那圆滚滚的身躯陡然一鼓,增大了十倍有余,宛如霞云滚滚,赤山压顶。 众人轰然,十几个鹰族飞骑仰头大喝:“什么妖孽?滚一边去!”齐齐弯弓怒射,“咻咻”之声大作,火矢纵横疾舞。 那怪物肚腹处突然迸开一道细长的裂缝,嗡嗡大笑道:“流萤之火,也敢与日月争辉!”触足蓦一外翻,裂缝如血盆大口,当空迸裂暴涨,“呼”的一声,腥风狂啸倒卷。 沙石飞走,气浪如旋涡,十余名鹰骑眼前一花,顿时冲天飞起,连人带箭,吸入怪物通红的长缝中。几在同时,山脊上树木上,惊呼四起,数百名九黎群雄被狂风平地拔起,手舞足蹈,凌空倒翻飞去,山岭上的众人相隔稍远,亦不免踉跄奔跌,站立不稳,就连空中盘旋激战的蚩尤、弇兹,竟也被那腥风刮的一时睁不开眼来。 丁香仙子心中陡沉,失声道:“帝鸿兽……”呼吸一窒,身不由己地从乘黄背上旋身冲起。 姑射仙子气带飞卷,将她拦腰缠住,想要将她拽下,却反被那狂猛气旋生生夺拔而起,与她一前一后,朝那怪物巨口飞去。 拓跋野大凛,一夹霄昊肋腹,冲天急掠,急念“逆风决”,定海珠脱口凌空飞转,叱喝声中,天元逆刃被那神珠一旋,顿时轰然怒卷,宛如一道羊角旋风逆向冲起,和帝鸿的狂风撞个正着。 只听“轰隆隆”一阵爆响,两股旋风逆向交撞,彼此冲抵,鼓起一圈绚丽刺眼的环状云浪,朝外层叠推涌,瞬间荡出百丈来远,山岭石峰为其所撞,登时炸散坍塌,乱石滚滚。 气旋内吸力顿时大消,数百人失声惊呼,又齐齐朝下坠落,姑射仙子乘势卷住丁香仙子,飘然下掠。 帝鸿嗡嗡大笑,圆躯骤然又是一鼓,黄光怒射,六只触角爆伸卷舞,气浪澎湃,宛如六条巨蟒尖啸着扑卷而来。 “嘭嘭”连震,姑射仙子的气带登时碎断,和丁香仙子一起被他触角紧紧缠住,周身酥麻,挣扎不得。 拓跋野喝道:“放开她们!”抄足冲起,几个翻掠,从两条扫舞的触角间穿插而过,天元逆刃弧光电斩,“轰!”光浪怒放如菊,震的他朝外翻身弹去,那条触角陡然收缩,泅出一道血丝,二女反被箍的更紧,几欲窒息。 众人哗然惊呼,蚩尤大凛,拓跋野真气何等雄浑,天元逆刃又是大荒至利神兵,就算当年的冰甲角魔龙吃了这一刀,也势必破鳞断尾,这怪物却似毫发无伤!难道它当真是传说中的太古魔兽?但若真是帝鸿,又为何忽然杀到此处,与他们为敌? 惊疑骇怒,生怕拓跋有失,不顾与弇兹酣战未休,蓦地翻身冲起,喝道:“孽畜,吃你蚩尤爷爷一刀!”真气八极转换,汹汹怒涌,苗刀碧光狂舞,闪电似的朝那怪物圆躯猛劈而去。 身形方动,眼前狂风呼啸,两只触角已迎面拍到,“噗噗!”苗刀光芒陡敛,竟被生生缠住,万钧之力登时如泥牛入海,只听帝鸿大笑声嗡嗡不绝,他右臂一沉,亦被那气浪紧紧吸住,奋力拔夺,僵持难下。 西海老祖大喜,哈哈笑道:“小子,吃你爷爷一刀!”双翼平张,蛇尾甩舞,连人带刀如银光奔泻,直冲蚩尤后心。 晏紫苏失声惊叫,拓跋野飞掠来救,却被帝鸿另外两只触角阻挡,一时奔突不出。九黎群雄更是鞭长莫及,纵有少数不顾一切地抢身冲来,被帝鸿的气浪所震,亦立时鲜血狂喷,直飞出百丈开外。 蚩尤背上寒毛直乍,不惧反怒,灵机一动,忽然想起那日在苍梧树下,与延维的生死之战来,情景仿佛,唯有冒死一试了!当下凝神感应着斩妖刀刺来的方位,蓦地聚气朝上一移…… “轰!”斩妖刀不偏不倚,狂飙似的破入命门穴,他眼前一黑,痛的遍体如炸,弓身纵声狂吼。 西海老祖大笑声顿止,呼吸一窒,只觉前方旋涡怒卷,斩妖气刀轰然炸散,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气渊将他瞬间吞噬,心下一沉,想要抽身拔出,手掌却已如磁石附铁,紧紧的贴在蚩尤的命门穴上,周身狂抖,真气一泻千里,犹如滔滔狂潮,再度朝蚩尤奇经八脉涌去,惊怒悔怖,惨叫不绝,脚爪上的那两条赤蛇亦随之簌簌颤抖,尖嘶不已。 蚩尤虽已筑成八极之基,但对于如何运转八极旋涡、吞吸别人真气仍不纯熟,是以先前才被他以夺魄眼摄夺心智,反攻逃脱,就像一个渔民,虽有坚韧大网,还未能完全掌握结网捕鱼之妙。 而弇兹此番拼尽全力,一刀贯入,八极具通,漩涡怒转,不啻于自投罗网,深陷其间,又哪能再轻易脱身? 众人又惊又喜,欢呼如沸。 五行水生木,蚩尤真气倍涨,借势大吼挥刀,“砰!”翠光流丽四射,那两条触足登时震飞开来,帝鸿虽然凶威炽烈,却也挡不住当世三大神级高手的真气合击,圆鼓鼓的身躯彤光暴涨,嗡嗡长笑,倏然冲天飞起,挟卷二女流星似的朝北飞去。 蚩尤喉中一甜,亦被那反撞气浪震得气血翻涌,踉跄飞退,体内气旋飞转更剧。弇兹嘶声大叫,双翼“咯啦啦”地铰钮一团,周身亦扭如麻花,幻光炸射,恢复了童男之身。 当是时,霄昊嘶鸣着冲天飞起,拓跋野翻身跃骑其上,与星骐一前一后,尾追着帝鸿朝西北天际飞去。蚩尤转头再看时,他们已飞出了千丈之外,当下一边用太古蛮语喝令风翼轩、雷波等鹰、虎勇士追赶援助,一边奋起真气,反手一掌,将弇兹轰然震飞。 “嘭!”西海老祖撞跌在石崖下,鲜血狂喷,脸如金纸,踉跄起身,脚下一软,竟差点又朝着蚩尤跪倒在地,狼狈万状。 众人哄然大笑,纷纷叫道:“苗帝陛下,杀了他!杀了他!”呐喊声震天价响,漫山回荡,喧嚣如海潮。 蚩尤想起当年众兽山中,这老妖奸杀女童的累累暴行,想起他恣意折辱自己时的嚣狂残虐,想起他用翻天印引发寒荒洪灾的滔天罪孽……热血激涌,怒火熊熊,昂首大笑道:“老畜生,你欠我七刀,第一刀,我要剁下你的孽根,为被你糟蹋的女娃报仇雪恨!”话音未落,身形急进,苗刀凌空卷舞,朝弇兹两腿之间怒斩而下。 西海老祖大骇,奋力聚气挥挡,“当!”斩妖刀尚未成型,那道雷霆碧光已轰然破入。气浪炸爆,鲜血喷涌,他腿上一凉,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的裆部,过了片刻,才觉得一阵椎心彻骨的剧痛,嘶声惨号,凄厉如鬼哭。 须臾之间,不仅这一百余年来,他攫取童女纯阴真元所聚敛的真气几乎被这小子吞吸一空,就连仗以修行的淫器亦被连根斩去,就算他能逃得生天,也休想再修炼这淫邪的妖法了!心中之惊沮恨惧,难描万一。 群雄长呼哄笑,晏紫苏心下大快,咯咯笑道:“都说这老妖怪颇有能耐,到了陛下手上,原来也不过是一根废柴。” 这话正是仿照当日西海老祖震断蚩尤浑身骨骼、经脉时,西海九真起哄所说的风凉话,此刻听在弇兹耳中,更是苦如黄连。怒火如焚,厉声狂吼,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叫道:“小贼,要杀要剐,只管来吧,老夫……”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他的脸炸裂,半截舌头连着鲜血飞旋冲天。蚩尤扬眉笑道:“第二刀,我要剁下你的猪舌,为被你污言秽语亵渎的天下人的耳朵报仇雪恨!” 弇兹抱头惨叫,踉跄后退,刀光又是一闪,他的左手凌空飞起,鲜血猛然喷入左耳,脑中一阵眩晕。只听蚩尤森然笑道:“第三刀,我要剁下你的左爪,为被你害死的寒荒百姓报仇!” 霎时间,刀光闪烁,鲜血激射不绝。九黎群雄齐声高呼:“第四刀!”、“第五刀!”数到第六刀的时候,他的双手双脚都已被蚩尤斩断,惨号翻身,鲜血喷溅得岩石草丛斑斑点点,嫣红如梅,触目惊心。 山岭上驻足回望的众水妖面面相觑,脸色如土。眼见大势已去,再无半点斗志,纷纷四散奔逃。九黎群雄也无意追杀,自顾欢呼齐吼:“第七刀!第七刀!第七刀!” 蚩尤大步走到弇兹面前,冷冷地俯身看着他那因恐惧痛楚而变形的脸,心中悲愤、喜悦、鄙夷、厌憎……交加翻涌,刀锋轻轻的抵在其脖子上,正欲挥斩而下,忽听“呼呼”激响,众人惊呼,空中绚光飞舞,一个五色石印正如彗星似的朝着他当头怒撞而来。 拓跋野与流沙仙子并骑乘黄,腾云驾雾直追了数十里,距离帝鸿越来越近,已不过百丈之遥,精神大震,忽听后方传来一声巨震。回头望去,那碧绿山岭轰然炸散,尘土滚滚如烟云,一道绚光冲天飞起,盘旋回转。 “翻天印!”拓跋野心下一沉,广成子终于还是赶到了!身后十余里外,啸声凌云,雷波、风翼轩等九黎群雄纷纷转向,朝桂林八树折冲而去。此时若要回返相助,势必再难救出姑射仙子。略一踌躇重又加速追赶帝鸿。 又往前飞了片刻,森林减少,沙砾遍地,青翠的山岭也被竹黄的土丘所代替,连绵如海,遥遥已能望见西北边九道黑烟滚滚冲天,狂风吹来,黄沙蒙蒙,夹杂着淡淡的硫磺气息。当是九嶷山无疑。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原来帝鸿兽挟持那老妖精,也是想到那苍梧之渊,找什么三天子心法么?我若是它,一口将她吞下便是。只要抽吸了神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话音未落,帝鸿忽然嗡嗡长笑道:“多谢洛仙子提醒!”两条触角横卷飞扬,竟真的将丁香仙子、姑射仙子双双往那血盆大口中送去。 拓跋野大凛,喝道:“畜孽敢尔!”冲天高跃,衣袂猎猎,天元逆刃脱手而出,凌空划过一道触目的弧形银光。 这一式“星汉万里”正是天元诀里的驭剑诀,可以真气、意念控制,飞剑纵横回环,恣意随心,相距越远威力自然越小,但是在这百丈范围内,其声势仍如雷霆呼啸。 帝鸿旋转上冲,贴着土山高高飞起,另外两只触角如赤龙呼啸横扫。拓跋野指诀一变,天元逆刃登时如狂风飞絮,流水落花,跌宕回旋,穿插闪掠,突然闪电似的劈向缠卷姑射仙子的那只触角。 “嘭!”那触角猛力反撞,气浪鼓舞,顿时将天元逆刃拍得翻转飞起,天上迸炸如倾。 姑射仙子缠缚其中,更被震得气血翻涌,难受已极,秋波转处,瞥见丁香仙子被旁侧那触角卷着直冲帝鸿巨口,心下大急,默念“万壑春藤绕”,双袖真气冲吐,缤纷如碧霞破空。 “哧哧”激响,那卷缠着丁香仙子的触角翠光闪耀,突然绽放出万千青藤绿丝,以惊人速度蔓延环绕,霎时间便将那巨大的触足紧紧勒箍,朝下掰夺。 事出突然,相距甚近,帝鸿想不到她竟会使出这两伤法术舍己救人,低吼一声,触角飞扬,丁香仙子登时松脱,急速沉落,“砰”地撞落沙丘。轰鸣声中,隐隐听见姑射仙子的惊呼,抬头望去,她已被那触角收卷,往那口中送去,心中一紧,泪水止不住夺眶涌出,低声道:“傻丫头,你为何要如此?” 当是时,拓跋野疾冲而至,清叱声中,天元逆刃大开大合,回旋怒转,接连劈中触角,光焰暴舞,绚丽如流霞。 帝鸿嗡嗡怒笑,六只触角齐齐收绻,巨口突然朝外一鼓,“轰!”火焰狂喷,气浪飙卷,拓跋野当胸重撞,顿时冲飞抛跌,险些连神刀也拿捏不住。 还不等喘息,四周轰隆迭爆,帝鸿触角挥舞处,那连绵土丘竟炸涌如滔天黄浪,层层叠叠,朝着他兜头盖脑地怒拍而下。遥遥望去,漫天都是飞旋冲泻的沙石,仿佛惊涛汹涌,飞瀑滚滚;又如万兽咆哮,狂奔扑卷,将他瞬间吞没。 土丘崩塌,沙浪冲泻,丁香仙子朝下疾速翻滚滑落,眼前乱像纷呈,南际山的飞瀑、龙揪岩的碧玉海棠、神农神采飞扬的年轻身影、空桑仙子喜悦甜美的笑颜、铜镜中自己那双伤心而愤恨的眼睛、九嶷火山喷薄的冲天烈火、春风中孤单摇曳的心莲……这两百多年来的坎坷际遇、悲欢离合全都一幕幕地从眼前飞闪而过。 她突然想起那年初夏,午后溪边,他吊儿郎当地坐在那阳光摇荡的树枝上,拈着两枚翡翠雕琢的海棠,笑嘻嘻地说:“妹子,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海棠凋谢了,因为我已将春天永驻你的鬓角。” 泪水汹汹地滑过脸颊,那焚烧了两百年的熊熊怒火忽然消散了,久违的甜蜜、酸楚、伤心、幸福……却又像潮水似的涌入心头,让她沉溺其中,无法呼吸。 远处蓝天,黑烟滚滚,那是九嶷山亘古不变的烈火。这一瞬间,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历经九万多个日日夜夜的仇怒、折磨、悔恨、痛苦,她对他的爱却始终像那火山一样炽烈如初。 而他变心也好,移情也罢,至少那一年,那一刻,已如春天一般永驻在她的鬓角,铭镌在她的心底,哪怕时光倒流,天地逆转,再也不能更移。 空中轰鸣如雷,气浪如云,她顺着沙浪朝下滑落,唇角却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心中澄宁一片,块垒尽消,但想起姑射仙子生死犹悬,登时又是一紧。 对这三番五次冒死相救自己的宿仇至亲,她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切齿恨意,相反还交杂着难以言味的温柔怜惜。她多么像自己呵,织茧自缚,飞蛾扑火;但她又与自己何等不同,无怨无悔,单纯如冰雪,默默地承受着所有的一切…… 心中五味交涌,眉尖一扬,喃喃道:“小丫头,来生再见了!”蓦地凝神聚意,疾念法诀。 “噗噗”连声,丁香仙子身子一震,绚光鼓舞,五行真气强行通过断裂的奇经八脉,直冲入她的丹田之中,惨白的脸上突然晕红泛起,娇艳欲滴,足尖一点,闪电似的急飞冲天。 拓跋野与帝鸿激战方酣,四周沙飞石走,谁也没留意到她突冲而至,但见如霓虹贯空,沙浪迸舞,五行气刀已轰然猛劈在那触角上,“乒!”鲜血激喷,那巨大的触足竟被她硬生生剁下半截! 帝鸿吃痛狂吼,触角一缩,将姑射仙子凌空抛出,其余五只触角呼啸着卷扫猛抽。 拓跋野抄身抱住木圣女,失声道:“前辈小心!”话音未落,“轰轰”连声,彩光四射,丁香仙子已被打得仰身抛飞,鲜血狂喷。 她经脉俱断,奇毒攻心,早已起了必死之念,此时以木族至为凶险的“移花接木诀”强聚真气,只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救出姑射仙子,一咬舌尖,抄身冲起,喝道:“臭小子罗里八唆,还不快滚!”双袖怒卷,又是一记五行气刀,朝着帝鸿的血盆大口急刺而去。 帝鸿大怒,纵声狂吼,圆滚滚的身躯突然暴涨十倍,红光刺目,气浪澎湃。拓跋野呼吸一窒,如被山岳当头倾轧,心中大凛:“天下竟有如此强猛的真气!”不敢大意,定海珠顺势飞转,抱紧姑射仙子急旋下冲。 上方那团橘红色的光波轰然鼓爆,摧枯拉朽,大地迸裂,陡然砸出一个纵横百丈的圆形深坑,北侧连绵的土丘、山峦应声炸散,滚滚坍塌。乘黄驮着流沙仙子长嘶高跃,擦着那气浪边缘朝外飞甩冲离,有惊无险。 拓跋野周身欲爆,借势随行,直冲入地底裂缝中,朝外飞掠,被瞬间推出数百丈远,抬头望去,沙尘如雾,茫茫一片,隐隐可见那团通红的光芒伸缩鼓涨,竟似已将丁香仙子吞入腹中。又惊又怒,正欲安置好姑射仙子,重新上冲相救,忽听帝鸿嘶声痛吼,红光陡然一鼓,“嘭嘭”连震,万千道绚芒破射纷摇,刺得他睁不开眼来,狂风鼓舞,衣袖猎猎,又不由自主地翻身抛出数十丈远。 帝鸿痛吼如雷声滚滚,那团巨大的红色光轮宛如戳破的皮球,急剧收缩,当空“哧哧”乱转,擦着他的头顶,朝北怒射飞去,转眼便已消失不见。 拓跋野心下一沉,从这惊天动地的声势来看,定是丁香仙子使出木族中至为刚烈狂猛的“春雷破天诀”,引爆体内的五行真气,想要与那怪物拼个同归于尽。她修行残缺的“三天子心法”两百余年,真气之猛,当世唯有青帝、白帝、广成子等寥寥数人可以匹敌,帝鸿被她这般猛击,纵不致死,也必重创。 想不到她一生为了报仇雪恨,不择手段,最终竟会因解救仇人的侄女而死。想来临终之际,恩仇尽解,宿恨全消,对于她来说,或许也算是最好的解脱了。拓跋野胸膺如堵,悲喜交织,抱着姑射仙子徐徐飘落在地。 漫天尘土飞扬,隆隆震动,过了片刻,才露出一角晴天。 霄昊长嘶,疾冲而下,流沙仙子骑着星骐尾随其后,细辫飞扬,见两人无恙,似是如释重负,“哼”了一声,道:“老妖精忒也可恨,想要寻死便也罢了,好歹先留个口信,告诉我们三天子之都的下落才是——” 见姑射仙子双目紧闭,昏迷不醒,俏脸微微又是一变,忍不住关切的道:“小丫头没事吧?” 拓跋野凝神扫探,见她经脉尚好,只是被帝鸿触角勒得太久,暂且昏迷,心下大宽,当下将她轻轻横放于地,输气导脉。 姑射仙子右手滑垂,袖中碧光一闪,滚出一个青铜饕餮壶来,半陷入沙中,被狂风一吹,突然呜呜激响,化作她的声音,低低地道:“拓跋太子——拓跋太子。” 他周身一震,脸颊微烫,那一声声温柔婉转,情意绵绵,就像在她贴着自己的耳朵呵气低语一般,听得他心旌剧荡,神魂颠倒。 流沙仙子一怔,吃吃笑了起来,嫣然道:“没嘴儿的葫芦打肚的瓢儿,青天白日的,我可不好意思听这些。”猛地一夹乘黄肋腹,想要驱它走开,那星骐却纹丝不动,和霄昊一齐昂首欢嘶,错落合韵。 拓跋野心中怦怦狂跳,想不到她温婉羞涩,几日来与自己若即若离,心底里却蕴藏着如此缠绵刻骨的相思。甜蜜喜悦,紧紧握住她的素手,但突然之间,心底里又闪过那红发如火的娇媚容颜,呼吸登时一窒。过了片刻,姑射仙子长睫一颤,轻轻睁开双眼,见拓跋野灼灼地凝视着自己,心中一跳,刚想说话,又听见那吞天壶中传出的自己的声音,“啊”的一声,登时羞得耳根俱红,急忙坐起身来,忙不迭地将那青铜饕餮壶收入袖中。 流沙仙子忍俊不禁,笑道:“说也说啦,还想再吞回去么?”见拓跋野紧张地握着她的手,心中微微有些醋意,扮了个鬼脸,笑道:“臭小子,我这主人最是善解人意,就不打搅你们卿卿我我了。”翻身跃下,走出数丈。 姑射仙子心下更羞,脸上酡红,定了定神,顾左右而言他,道:“拓跋太子,丁香前辈呢?”声音如蚊,说出拓跋太子四个字时,耳根更是烧烫如火。 见拓跋野脸色黯然,摇了摇头,心下陡然一沉,已明大概,眼圈微红,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拓跋野心中亦是一阵难过,低声道:“丁香仙子一生为情所累,才做了那么多违背本心之事,今日拼死救你,心底定然已原谅了神帝和你姑姑,也算是……也算是无憾了。” 姑射仙子与她相识不过数日,从敌到友,同生共死,隐隐之中已视如故亲。她这般一走,天下之大,似乎便再无一个亲人了。心中悲楚空茫,怔怔无语,泪珠在眼眶中不住地打转儿,难受已极。 乘黄嘶鸣,低头舔她的脸颊,似是安慰抚劝。 经历一劫,拓跋野心中激荡,倍觉珍惜,紧握柔荑,低声道:“好姐姐,我虽还记不起从前之事,却知道心底最喜欢的人,便是你。你我既已情定三生,誓约不负,从今往后,形影不离,生死不弃,别再像你姑姑和神帝一般,备受情劫之苦,好不好?” 他这番话说得诚挚恳切,听在姑射仙子的耳中,却似重锤猛撞,大梦初醒,蓦地挣扎着抽出手来,摇了摇头,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拓跋野微微一怔,只道她矜持害羞,不肯答应,心潮澎湃,顾不得流沙仙子便在旁侧,抓住她的肩头,一字字道:“三生之约,天地可鉴。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今生今世,你注定只能是我的女人!”生怕她再说出反对之语,低头吻落,将她口唇紧紧封住。 姑射仙子想要挣扎,周身却瘫软如绵,想要说话,舌头却被他缠绞吮吸,天地旋转,连气也透不过来了。被他这般蛮不讲理地霸道强吻,脑中空茫,柔肠寸绞,泪水涟涟流淌,滑入唇舌之间,一重重泛作苦涩的五味,象刀一样割着咽喉,带来难以名状的战栗。 有一瞬间,多么想就此放弃啊,管他木族规约,管他龙女盟誓,多么想敞开所有的防卫,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献祭,多么想撇下所有的一切,将情蚕种入他和她的心底,一齐骑着乘黄返回穷山,天涯海角,白首相依…… 突然间,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蓦地起身挣脱开来,指间疾点,将他奇经八脉尽数封住,朝后急退几步,摇着头,脸烧如火,颤声道:“拓跋太子,这些话你不当对我说。你心底里最喜欢的人,并不是我,而是……而是龙妃。” 拓跋野惊愕地看着她,不能动弹,无法说话,心底里混乱一片,隐隐约约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如乱麻盘结。 姑射仙子转过头,不敢看他,从袖中取出鲛珠,低声道:“吞下这颗鲛珠,你便会想起所有之事,而那些前生的旧事,你就忘了吧。你我之间,纵然真有三生之约,也注定是缘深分浅,如日月相隔……” 说到最后一句时,心底如尖刀剜刺,痛得几欲窒息,过了片刻,才强忍泪水,樱唇颤抖,柔声道:“拓跋太子,我也该走啦。愿你早日找着龙妃,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将鲛珠轻轻地送入他的口中,飘然飞起,转身朝东北掠去。 流沙仙子大奇,叫道:“小丫头,你去哪里?”乘黄嘶鸣奋蹄,双双凌空急追,口中死死地衔咬住她的衣襟,想要将她往回拉去。 姑射仙子知道,此刻若稍有犹疑,今后将永陷其中,再难抽脱了,狠下心,蓦地挥转手刀,将衣帛斩断。断裳倏然冲天飞舞,如白云漂浮,越去越远。遥遥地听见风声呜咽,乘黄悲嘶,却始终不曾回头看上一眼。 狂风鼓舞,也不知飞了多久,阳光灿烂,天遥地广,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淡淡地投映在起伏连绵的山峦上,仿佛横飞碧海的孤雁,心中一酸,泪珠这才簌簌而落,如玉箸纵横。 想着连日来发生的那些事儿,想着他说过的那些话儿,悲喜交织,忽而无声地哭着,忽而又破涕微笑起来,心中虽然仍痛不可抑,但悬了许久的大石却渐渐放下了,狂风吹来,空空荡荡,却又说不出的轻松。 取出吞天壶,贴着唇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拓跋太子,我也喜欢你,只是喜欢一个人,未必要朝朝暮暮、形影不离。只要你永远太太平平,安宁喜乐,偶尔还能想起我,我便心满意足啦……” 铜壶被大风刮卷,呜呜激响,远处鹰鹫长啼,鹤鸟回翔,交相应鸣。她心潮汹涌,忍不住回眸望去,残阳西斜,霞云如海,万里金光如镀。他与她相隔已在万水千山之外。 第十三章 壮志凌云 狂风渐小,沙浪沉埋,蓝天显得更是澄澈。乘黄犹自朝着姑射仙子离去的方向,翘首嘶鸣,恋恋不舍。 拓跋野半身陷在沙中,张着嘴,怔怔地凝望着苍穹。阳光镀照,腹内鲛珠、记事珠与定海珠交相飞旋激撞,闪耀着一轮轮夺目绚光,景象纷呈,思潮迸涌,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想起来了。 流沙仙子凌空点指,将他经脉解开,见他依旧石人似的动也不动,大感奇怪,道:“小子,还不快去追?” 拓跋野摇了摇头,悲喜交叠,宛如做了一场大梦一般。只可惜再美的梦,终有醒来的时候。蓦然纵声长啸,从沙中一跃而起,鲛珠霓光流转,自他口中冉冉吐出,落入掌心。 乘黄齐嘶,光华闪烁,那玲珑剔透的神珠之中,犹自凝结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影,翩翩绕舞,那是他和她残留的魂识。 拓跋野心中大痛,收拢五指,将鲛珠紧紧攥在手心,转头道:“仙子,将这鲛珠吞下,你也就能记起所有之事了。” 流沙仙子脸上晕红,“呸”了一声,笑吟吟地道:“我为什么要记起从前之事?臭小子,从你嘴里出来的东西,又想塞到我嘴里,你当我是那小丫头,任你轻薄便宜么?” 拓跋野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喃喃道:“你说的不错,为什么偏要记起从前之事?许多事记不起来,反倒更好。”暗想,神农化羽之后,她人前欢笑,人后伤心,其中孤单苦楚,或许唯有他能体会。喝了忘川之水,了无烦忧,对她又何尝不是好事? 流沙仙子眉梢一挑,笑道:“你不给我,我倒偏要一试。”突然劈手夺过,飘然冲出数丈,将鲛珠吞入口中。彩光流丽,遍体如笼霓霞,笑靥却突然僵住了,妙目闪过惊讶、恍然、失落、凄伤……诸种神色。 当是时,南边号角激越,呐喊大作。拓跋野一凛,失声道:“鱿鱼!”这才想起蚩尤仍在与那广成子相战中,他冲天掠起,凝神远眺,却见一道五彩绚光朝西北飞速冲去,很快便消失在天边那姹紫嫣红的晚霞中。 万千飞兽、鹰骑汹汹如云,席卷在后,眼见追之无望,这才逐渐减慢速度,当空盘旋呐喊,数以百计的“苗”字大旗猎猎招展,金光如火,在夕晖中犹为醒目。 拓跋野心下稍宽,又是惊喜又是好奇,不知蚩尤从何处招募来这如狼似虎的剽悍蛮军,摇身变成了“苗帝”?又是如何修得一身奇功,练就了大荒中至为神秘的“八极大法”?当下纵声长啸,遥遥招呼。 蚩尤听得啸声,旋即长啸呼应。两人声音雄浑如雷,滚滚相激,听得九黎群雄精神大振,亦纷纷捶胸昂首,纵声狂呼,合着万千鸟兽嘶吼,其声势当真惊天动地,万山回荡。 过不多时,九黎群雄骑兽飞至,太阳乌瞧见拓跋野,纵声欢鸣,纷纷俯冲而下,那两乘黄却似大有敌意,昂首怒嘶,不让它们靠近。 见拓跋野安然无恙,蚩尤大喜,一跃而下,和他紧紧拥抱,重重地拍拍他的背,笑道:“好乌贼,我就知那怪物伤你不得。木圣女呢?被你救下了么?” 拓跋野心中又是喜悦又是难过,微微一笑,道:“她已经走啦。”凝神扫探,见他身上只有几处皮肉伤,心下大安,笑道:“想不到连广成子的翻天印也奈何你不得,你的皮肉倒真是糙厚了不少。” 蚩尤神色凛然,扬眉道:“那妖人真气果然强猛,不在灵感仰老匹夫之下,若不是刚吸纳了弇兹老怪的真气,只怕真有些凶险。可惜你方才不在,否则也不至于让他夺了弇兹的尸身,逃之夭夭了。”恨恨不已。 拓跋野一凛,难道广成子费了这番周折,竟只是为了劫夺西海老祖的尸首?隐隐觉得颇有古怪。 群鸟盘旋,喧声如沸,蚩尤昂然四顾,用古语高声道:“他就是当今蛇族伏羲大帝,也是我异姓兄弟拓跋龙神,我就是奉他之命,前往苍梧之渊赦免九族之罪。从今往后,尔等唯其马首是瞻,若有二心,定斩不赦!”苗刀轰然怒斩,顿时将旁侧的一块巨石劈成粉末。 历经这许多劫难,九黎群雄对他早已心悦诚服、俯首贴耳,哪有半分忤逆?听说这英挺少年便是当世伏羲,更是欣悦敬畏,纷纷纵声欢呼,从鸟兽上跃落在地,拜伏叫道:“多谢伏羲大帝赦罪之恩!九黎囚民愿从苗帝,生死相随!” 拓跋野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瞧这阵势,也猜到他们将自己和蚩尤奉为首领,心下更奇,微笑道:“鱿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八郡主呢?怎么不见她随你同来?” 蚩尤如被雷霆所劈,身子一震,神色古怪已极。攥紧双拳,青筋暴起,过了片刻,才哑着嗓子道:“八郡主她……她死了!”眼圈突红,泪水竟险些夺眶涌出。 原来那日苍梧之渊,蚩尤骑在大金鹏鸟颈上浴血激战,虽得二八神人相助,仍难将这太古第一凶禽制服,无奈之下,只得拔出伏羲牙,奋力刺入其颈骨。 大金鹏鸟重创发狂,凶焰更炽,巨翼横扫,烈火焚天卷舞。生死攸关之际,烈烟石闯入凶鸟心室,奋不顾身地咬其灵珠,吸其神魄,蚩尤这才得以施展伏羲牙神力,将大鹏勉强制住。 二八神人以苍梧之叶结成巨网,将九黎各族兜在其中,系缚于大鹏脚爪,在蚩尤驾驭之下,继续凌云高上,飞了三个多时辰,终于破“天”而出,到了九嶷火山底部。 被大鹏金鸟狂乱掀撞,九嶷火山迸爆四炸,大地坍塌,露出一个纵横数十里的“巨洞”来。被那漫天烈火、乱石所撞,九黎囚民伤亡三成有余,但终得重返大荒,都是狂喜难禁,什么苦难都不枉了。 大金鹏鸟气尽神竭,奄奄一息,元神除了一部分被伏羲牙所封镇外,其余大多都已被烈烟石吸入了体内,她虽然是天生火德,尽得赤炎火山的火灵真元,又筑就了八极之基,但被天雷地火灌顶猛击后,奇经八脉灼毁重创,再吸入这炽霸无匹的大鹏真元,更不啻引火烧身、玉石俱焚。 等到蚩尤奋力剖开大鹏,找着她时,她早已是心脉尽断,玉殒香消了。蚩尤惊骇悲楚,找来九族所有巫医,使尽了方法,亦回天无力,只得听从晏紫苏的规劝,将她封入苍梧木所制的方棺。而后焚香祈神,拜祭天地,以“苗”为国号,自立为帝,分封九黎长老、勇士为将臣。 九嶷火山虽然环境险恶,四处都是毒瘴、凶兽,但比之九黎之野,却已算是沃土仙乡了,九黎群雄如鱼得水,大肆猎杀猛兽,饱餐修整了几日,这才在蚩尤率领下,一路护送八郡主的方棺,浩浩荡荡朝着凤尾城进发。唯有二八神人念恋故土,又记挂着林雪宜的生死,不愿离开。 到了桂林八树,九黎群雄遭受菌人伏击,大怒反攻。这些太古罪民千百年来生活在至为险毒荒芜之地,为了生存,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难,对大荒中的寻常蛊毒多不惧畏,骁勇凶悍更远在蛮荒蛮族之上,菌人虽然凶残,遇到这群虎狼之师竟也束手无策,被杀得溃不成军、闻风丧胆,直呼魔王。 琅琊国内山清水秀,物产丰富,到处都是累累野果、珍禽奇兽,九黎群雄从未见过如此丰饶之地,一边狂歌猛进、一边纵情劫掠,大呼过瘾,很快便深入桂林八树之腹地。 偏巧西海老祖率领众水妖飞骑,带着数十门紫火神炮到此埋伏,想要杀拓跋野四人一个措手不及,不料尚未等到他们,却迎来了这气势汹汹的苗国大军,于是便有了先前的那一幕。 这一场大战,苗军不但将水妖五千精锐击杀过半,更阵斩弇兹,将数十门神炮尽数劫掠。自蜃楼城破以来,蚩尤与水妖几番交手,从未这般大获全胜,酣畅淋漓。经过此役,苗军声威迅速远布天下,蚩尤在世人心目中,也再不单单是东海乔羽之子,而成了让人闻之色变、骁勇无匹的南荒苗帝。 从蚩尤三人随着“辛萼如”前往九嶷山寻找铸铁与硝石,到他们误入三天子之都,收服九黎囚民、解开苍梧封印,再到大战鹏鸟,重回大荒,虽然不过短短十余日,其间发生之事却已似沧海桑田。 蚩尤不善言辞,淡然述说此番离奇经历,业已听得拓跋野惊心动魄,再加上晏紫苏在一旁不断绘声绘色,说的活灵活现,更听得他忐忑紧张,如临其境,时而惊喜骇异,时而击节赞赏。得知众人能脱险境,全仗烈烟石舍身相救,更是胸膺填堵,黯然感伤。 等到两人讲完大概,夜色业已降临。天地黑茫茫一片,冷风鼓舞,沙土蒙蒙。群雄在四周安营扎寨,生起篝火,炙烤着桂林八树里的野兽,欢歌笑语,不绝于耳。 拓跋野叹道:“原来如此。想不到九嶷山下别有世界,盘古九碑,三天子心法,竟全藏在太古囚狱之中。若传到大荒,此地只怕永无宁日了。”摇了摇头,道:“此行虽然波折甚多,总算大有斩获,九黎各族骁勇善战,得此强援,打败水妖,重建蜃楼城也大加胜算。可惜八郡主……” 见蚩尤低着头,热泪盈眶,知他最是难过自责,心下黯然,拍着他的肩膀,温言道:“鱿鱼,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但求生得洒脱,死得其所,也就够了。火族英豪素以凤凰自许,追求‘舍生取义,浴火重生’,八郡主以一人之躯,换取万众之命,生荣死哀,虽然可惜,却也不枉了亚圣之身,英烈之名。” 但他越是这般说,蚩尤却越是难过,默然不语。他虽不解温柔,但相识以来,烈烟石几番冒死相救,隐隐也能猜到她对自己的绵绵情意。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这外似冰山、内如烈火的八郡主,他一直怀着感激报恩之心,经过那八九日的朝夕相处,生死相见之期,双拳紧攥,掌心竟流出血来。 晏紫苏心中又是疼惜又是酸妒,当下嫣然一笑,岔开话题,问拓跋野为何会与姑射仙子、流沙仙子相逢到得此处。 拓跋野便将那日如何与姬远玄前往西海解救纤纤,大战广成子、公孙婴侯之事娓娓道来。 听说晏卿离重现大荒,与广成子等鬼国妖孽勾结,晏紫苏神色登时大变,俏脸酡红,眉头微蹙,冷冷道:“难怪广成子在百花大会上乔化单定,竟无一人识破。当年她夺得本真丹之后,便消声匿迹,谁也不顾,我已经好些年没瞧见她啦。此次出山,也不知道得了什么好处。” 拓跋野没想到她对自己的母亲竟是如此厌恨,微微一怔,沉吟道:“我瞧她似是身不由己,隐有苦衷……”原想说晏卿离对她十分记挂,见晏紫苏冷笑不语,不知她们母女之间有什么恩怨,便又收住口,继续述说如何被海底涡流所卷,撞入天山忘川,而后又如何遇见流沙仙子,救出姑射仙子,阴差阳错撞见了自己前世所刻写的天元诀等等事由,至于与姑射仙子的三世情缘自然略去不提。 蚩尤听得悚然动容,道:“原来八百年前西海一战,古大侠竟是被海底漩涡卷到了穷山,难怪自此杳无音信。但流沙仙子和公孙婴侯又为何会双双来到融天山?” 忽听一个声音道:“融天山是南海海水注入之口,也是大荒八极之一。阴阳冥火壶当日能将我们送到北海,自然也能将公孙狗贼送到穷山。北海鲲鱼解印,海流逆转,将我送到融天山时,那狗贼仍在诸夭之野,可惜我误饮了忘川之水,虽瞧着他讨厌,却记不起从前之事,否则早已想方设法将那狗贼杀啦,哪还轮到拓跋小子动手?” 流沙仙子指尖上滴溜溜地转动着鲛珠,笑吟吟地站在篝火之侧,显是已恢复了所有记忆。 蚩尤闻言陡然一震,失声道:“公孙婴侯已经死了?” 拓跋野淡淡道:“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又将当日情形说了一遍。 蚩尤又惊又喜,精神大振,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忽然又摇头连叹,道:“可惜可惜。这等快意之事,我居然没能掺和着砍上一刀,真他奶奶的紫菜鱼皮。” 众人齐笑。不知为何,拓跋野想起那厮临死的惨状,心中却无半点儿喜悦,仿佛块垒郁结,说不出的沉抑烦闷,暗想:“雨师姐姐若知道此獠已诛,多半比鱿鱼还要喜悦。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她究竟又在何处?”心底登时又是一阵剧痛。 又听晏紫苏笑道:“那些鬼国妖孽机关算尽,却落得阳极真神、西海老祖两大凶魔双双被诛,气焰必然大绥。也难怪方才那广成子无心恋战,夺了弇兹尸首便逃之夭夭啦。” 蚩尤嘿然道:“蟠桃会上,鬼帝已然伏法,只道这群鬼国妖孽群龙无首,掀不起什么波澜,没想到却接连兴风作浪,搅得天下大乱。广成子、郁离子、波母、公孙婴侯、淳于妖女、弇兹老怪、水伯冰夷、五行鬼王……再加上你娘,这些妖魔的势力还真不能小觑。只是不知道他们一心与五族为敌,究竟怀着什么用意?难不成还真妄想一统天下,将大荒变成鬼域么?”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鬼国妖军是大荒中颇为神秘的一支力量,只是蟠桃会后,各族之间疲于争斗,都有些忽视了这些妖孽的势力。近来发生了这许多事情,终于使得他们一点点浮出了水面。 晏紫苏摇头微笑道:“呆子,你漏了一个最为重要的人。那日熊山地宫之中,拓跋太子亲眼瞧见乌丝兰玛与鬼国妖众沆瀣一气,地位尊崇,据此来看,鬼国的许多阴谋多半都与水圣女有关。” 顿了顿,道:“黑帝与她同仇敌忾,都将烛龙视为大敌,这些年来必定早已暗中勾结。所以蟠桃会上,她才会帮着黑帝戳穿烛龙弑帝篡位的阴谋。而波母与黑帝手足情深,听说兄长惨败,又哪有不出山报仇的道理?若不是恰巧被拓跋太子撞破阴谋,搅了鲲鱼之局,烛龙也罢,天吴也罢,只怕都已成了乌丝兰玛的阶下囚了…… “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趁着木族百花大会时,让广成子乔化单定,想来个移花接木,打败句芒,夺取木族青帝之位,偏偏先遇上我们与夸父前来搅局,而后又撞见灵感仰,终于还是功亏一篑。而此次弇兹不服天吴,暗中结盟鬼国,除了她,又有谁能搭桥牵线?” 她侃侃而谈,脉络分明,众人越听越是凛然。拓跋野蓦地想起当日水圣女在雁门大泽的言行来。 那时科淮汗分明是被黑帝封印成的窫窳,她却故意口口声声说奉烛龙之命,胁迫西王母刺杀姬少典。 一则威逼金族与土族火并,二则栽赃烛龙,挑拨离间。一石数鸟,其心可谓歹毒。 又想起在那昆仑雪峰之上,科淮汗与天犬黄姖生死相搏之时,她将自己与龙女偷袭制服,妄图借西王母和黄姖之手,杀他们以灭口。当时尚不明她为何如此陷害自己。此刻回想,她在那时便已把自己当作了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所以才会连设毒计,想方设法暗算自己。 但仍有一个疑惑难以索解,蟠桃会上,鬼国以尸蛊控制五族群雄,唯有他与姑射仙子、姬远玄未染蛊毒,真元无损。其时她身份未曝,为何不反戈一击,趁乱杀死西王母? 西王母一死,群龙无首。五星角阵不攻自破,五族权贵必当被鬼军全歼,天下亦尽入其囊耳。难道她另有什么奸谋?宁可错过这称霸大荒的绝佳时期而隐忍不发? 蚩尤对水圣女原本就素无好感,想到她竟敢勾结西海老祖,以纤纤为诱饵,伏击乌贼。更是大感愤恨,一掌重重击落在石上,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幸亏黄帝及时赶到,将纤纤妹子救出,否则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定叫他们连鬼也做不得!” 晏紫苏忽然蹙眉道:“不对,”摇头沉吟:“我看此事还有些蹊跷。弇兹违抗天吴之命,挟持西陵公主为饵,固然想伏击拓跋太子,但是他们又怎能算定拓跋太子必去南肠宫,而在此早早伏下重兵?万一拓跋太子去的是北心宫呢?如那里真由弇兹亲自镇守,那以黄帝之力,又如何能救出公主?” 拓跋野一震,姬远玄能否从弇兹手中救出纤纤另当别论,但以那时的情景来看,广成子一众早以算准了自己必至南肠宫。若不是晏卿离及时提醒,自己只怕真要被公孙婴侯伏袭得手。蓦地又想起晏卿离说的那句弦外有音的话来,心中怦怦大跳,隐隐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却又觉得太难以置信。 当是时,“轰”的一声震响,红光破空。众人惊呼迭起,既而又喧哗大笑。 原来加农、阿皮等九黎豪雄对缴获的紫火神炮颇感好奇,持着火把围着一尊铜炮指指点点,一不小心,竟将火引点着。膛内炮弹恰好又未曾发射,这一轰鸣,顿时将阿皮等人吓了一大跳,踉跄倒退。 群雄哈哈大笑,蚩尤忍俊不禁,将鬼国妖魔之事暂且抛在了脑后,转头笑道:“乌贼,我们有了这个几十门神炮,又有九黎之野带来的苍梧断木和硝灰火石,就能照着高九横的神兵图铸造出更多的火炮来了。” 拓跋野收敛杂念,点头道:“也不知道离开这些日子,凤尾城的战况如何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铸炮。”当下传人将几十门火炮尽数推来,一字排开,仔细抚摸观察。 这些火炮结构简单,极易操作,只是其炮身铸铁以混金制成,太过沉重,推动时极不灵便,这也是为什么先前水妖败退之时,无法将之带走。 阿皮、风翼轩大声呼喝,指挥群雄将苍梧断木、硝灰火石也一一运了过来。苍梧木坚硬逾铁,却又远较混金轻便,确是铸造“落星炮”的上好材料。 拓跋野一边默想着高九横所设计的炮图,一边凝聚金属真气,天元逆刃纵横飞舞,将一根粗圆的苍梧树枝剖切开来,挖刨其心,很快便制成了两半炮膛。 九黎群雄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这数百截苍梧铁木是他们花了三天三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混金铁锯勉强切割而成,其中艰难最是心知肚明,想不到由他斫来,竟轻巧如砍瓜切菜,对这伏羲大帝无不生出凛然敬畏之意。 却不知天元逆刃原本就是大荒至利神兵,在那北海鲲鱼腹中,又经拓跋野与青帝合力锻造,更是无坚不摧,削铁如泥。再加上他此刻已将“天元诀”尽数记起,挖剖苍梧树心所使的招式便是其中的“回风转石诀”,牛刀杀鸡,焉有不干净利落之理? 不消片刻,拓跋野便已依照高九横所设之图,将炮身各部件尽数切斫而出,而后彼此榫卯相契,一一拼装而起。又挑了一根巨大的苍梧木,砍斫成两个圆轮,制作推车,将那尊铁木炮架构其上,一辆星炮车就此造成。 群雄纷纷围了上来,摩挲端看,议论纷纷。 雷波握住推杆,朝前一送,炮车顿时冲出丈余,又惊又喜,迭声大叫道:“轻了!轻了好多!”阿皮等人上前争相推拉,果觉那炮车进退随心,转向迅速,比之缴获的紫火神炮轻巧灵活了数倍,无不纵声欢呼。 蚩尤大喜,笑道:“我来试试,看看究竟是不是中看不中用!”抓起一颗炮弹,塞入膛中,填紧火药,对准数里外的土山,点燃火引。 “哧哧”激响,火星闪烁,忽听“轰”的一声,炮身微震,红光怒舞,那土山硅然不动,更远处的沙地却被炸得掀飞如巨浪。 众人欢腾狂吼,大是兴奋。此炮射程竟达五里之遥,比起烈必光晟的紫火神炮远了约莫两里,两军对战,自是大占便宜。 拓跋野、蚩尤哈哈大笑,极为花巧地旋身拍掌,凌空翻身落地,默契无间,又仿佛回到了从前在古浪屿上,携手共斗海兽的光景。 见他们喜悦如孩子,洛姬雅与晏紫苏对望一眼,亦忍不住嫣然而笑,心中涌起温柔之情。 她自小孤独坎坷,看尽事态炎凉、人心险恶,除了和神农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鲜有快乐之时。自从与拓跋野结识之后,被他那目光中的真诚所染,冰心始融,温暖自在,不自觉中已将他视作了至亲之人。与他相处越久,那种暧昧不清的感觉便越是强烈、越难割舍。见他朝自己望来,脸上莫名一烫,转过头去。 拓跋野精神大振,又按照方才的尺寸,将苍梧木切割各个部件,交托给九黎将士,让他们以此为模版,一齐动手锯割。 伏羲大帝有令,群雄无不热情高涨,在各族长老指挥下,分工协作,或合力拉锯,或挖凿劈斫,虽然速度远不及拓跋野、蚩尤,但毕竟人数众多,齐心协力,到了子夜,已造出了四十余门铁木落星炮,除了两门炮膛被火弹迸裂外,其余尽皆合格,火力强猛,炸得远处土浪翻腾、姹紫嫣红。 万山回荡,群鸟惊飞,众人欢呼不绝。 如此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将近三更,又造出了二十余门铁木炮车,群雄都已累得精疲力竭,纷纷围着篝火就地休息,过不片刻便鼾声四起。 夜色沉沉,星汉无声。晏紫苏蜷在蚩尤膝上,篝火明灭,悄脸晕红,睡得正自香甜;流沙仙子亦蜷卧在那歧兽旁,呼吸均匀而又悠长。唯有拓跋野和蚩尤二人困意全无,并坐于地,犹自兴致勃勃地低声交谈,说着近日之事、所悟绝学。 蚩尤授以三天子心法,拓跋野则告之天元决。三天子心法庞博精深,以盘古“太极大法混沌”为本,衍生出伏羲、女娲二帝的“阴阳两仪真决”,又由此变化为所谓的“八极大法”,再以此为纲,派生出众多精妙武学,蚩尤虽不识蛇文古篆,未能尽学其法,但八极之基已筑,又悟出了“阴阳八极真气”的修炼之法,也算得其精髓。 而拓跋野创悟的新天元诀则以“五行谱”为本,融“潮汐流”、“天元诀”、“宇宙极光流”各大神功为一炉,隐隐也已掌握了“太极两仪”的妙处。此番相互印证,交流琢磨,登时柳暗花明,醍醐灌顶。 两人连比带划,越说越是惊喜振奋,当下寻了个僻静处,动手切磋起来。受彼此激发,许多之前未能领悟之处纷纷豁然开朗,一经交手,更是妙招分呈,气浪叠爆,身如飞龙盘旋,越斗越快,渐渐地连人影都看不清了。 两人原本便默契无间,心意相通,此时真气滔滔,体内的阴阳气旋交相感应,两仪轮转,四周土浪呼呼怒卷,竟隐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案。斗到酣处,那对“阴阳鱼”顿时叠冲连撞,绚光怒射,沙土滚滚冲天,竟如蟠龙柱般飞起百丈高,蔚为壮观。 “砰”的一声,两人螺旋飞转,四掌相抵,绚光澎湃,周遭的沙尘土石登时轰然坍塌,滚滚落地。 拓跋野、蚩尤收回手掌,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地,相视而笑,喜悦填膺。 这六百余合一气呵成,酣畅淋漓,两人竟似合二为一,彼此戚戚相应,对于五行真气如何化为两仪气轮,又如何在八极之间循环流转,都有了更直接而深刻的体验。虽然尚不能说尽谙其妙,但已触类旁通,大有所悟,自此双双跨入了一个全新境界。 狂风吹来,沙尘渐消,带着硫磺与草木的气息。夜云飞扬,漫天星辰闪烁,摇摇欲坠。 两人并坐于地,精神熠熠,倦意全无。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这般修为高绝,如与宇宙相通,仰望星河,百感交集,又想起了从前在东海之上、星穹之下,彻夜谈心,立志重建蜃楼城的情景来。 光阴似箭,地覆天翻,他们再也不是从前那两个单纯而莽撞的少年,但不知为何,此夜此地,恍如隔世,竟忽然有些怀念那遥远而简单的时光。 蚩尤吐了口气,低声道:“乌贼,你还记得初到古浪屿那夜,你我在沙滩上和青羽帝所说的话么?” 拓跋野微微一笑,道:“自然记得。我说我的志向是顿顿有肥鸡可吃。羽青帝说我肥鸡今后是不用愁了,只是莫只贪图一人逍遥,需时时想到,天下每一个人都期盼着能和我一样,顿顿吃上肥鸡,天天逍遥自在……” 蚩尤莞尔,脸色又微转黯淡,叹道:“羽青帝说得不错,知易行难。现在才知要天下人顿顿吃上肥鸡何其不易。大荒战火纷纷,白骨遍地,老百姓莫说吃上肥鸡,能保家人周全,找一个栖身之地,勉强充饥,便已属万幸。重建蜃楼城容易,要天下太平,人人安乐,可就有些难了。” 他勇猛顽强,百折不回,少有这般感伤触怀的时候,但此时万籁无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忽然觉得有说不出来的寂寞苍凉,想起从前,想起烈烟石,想起这一年多来所见所闻的惨烈景象,更是感慨万千。 拓跋野拍了拍他的肩膀,喝道:“小子,济世的方法何止万千种,可是你选择的却是最为困难的道路。若果真想要重建自由之邦,将来你所遇到的困难比之今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倘若不能坚心忍性,百折不挠,你还是快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在这岛上结网打鱼,过上一辈子吧。” 蚩尤一怔,蓦地明白他正是模仿羽青帝那夜对他所说的话,哈哈大笑,道:“多谢前辈教诲,蚩尤谨记于心。” 精神一振,跃起身,昂然道:“乌贼,你是龙蛇两族天子,我是九黎大帝,也当是向水妖讨还血债、重建蜃楼城的时候了。等将八郡主石棺送回凤尾城,打败烈老贼,我们便誓师北上,直捣北海!” 拓跋野心潮澎湃,徐徐站起身,摇头道:“蜃楼城再大,至多也只能容下十万之人,我们要让四海平,天下定,处处都是蜃楼城。”神色从容平静,话语却是斩钉截铁,暗流汹涌。 蚩尤心中一震,想不到一心牧马南山的乌贼竟会说出这番话来,愕然地瞪着他,热血如沸,也不应答,与他凌空猛击一掌,一齐并肩昂首,纵声长啸。 啸声激烈,夜云迸飞。乘黄长嘶,兽群惊醒啼吼。过不片刻,四周传来九黎群雄此起彼伏的呼啸声,越来越响,如滚滚春雷,远远在千山万岭之间回荡。 遥遥望去,篝火熊熊,接连着东边那抹暗红色的朝霞,如燎原野火,即将燃尽。 第十四章 苍刑干戚 黎明时分,东边突然传来隆隆的轰鸣声,众人纷纷惊醒,转头望去,暗紫绛红的霞云下,划过一道道缤纷火光,天地时红时暗。 拓跋野与蚩尤对望一眼,心下大凛,以这炮火的密集程度和威力来看,至少是三百门紫火神炮一齐发射。而能有此火力的,唯有烈碧光晟的嫡系神炮军,难道消息传得如此之快,这老贼竟亲自率军杀来了么? 伏地倾听,大地震动,蹄声隐隐,距离此处尚有三十余里,再不迟疑,指挥群雄各就各位。 九黎各族勇士常年生活在苍梧之渊,为了争夺食物、水源,常常要辗转跋涉,枕戈待旦,早已习惯了这等突如其来的大战。当下穿梭奔走,按照族别,很快便列成了九大军团,沿着土丘山势埋伏守侯。那数十门紫火神炮和七十门铁木炮则被推到高处,由昨夜操作过火炮的众勇士掌控,只等蚩尤一声令下,便众炮齐发。 等了许久,东方鱼肚翻白,霞光破吐,那炮火却依旧在极远处轰鸣,凝神细辨,竟似往西北方偏移了数里,拓跋野大奇,让蚩尤等人原地守侯,自己则骑乘星骐,飞去探察究竟。 朝阳初升,金光万道,他贴着那连绵起伏的赭黄土丘高飞低掠,越过几座山峰,前方山势陡沉,两侧雄岭壁立千仞,下方是一片幽深的山壑,夹着茫茫林海,一直绵延到十余里外的草原上。纵横飞舞的炮火便是从那里发出。 他沿着南侧山脊飞掠,炮火轰鸣声越来越响,夹杂着嘈杂的鼓号、兽蹄与杀伐的呐喊,从高崖上遥遥凝神远眺,但见远处草原上,大军席卷,万兽奔腾,猎猎翻飞的旗帜上闪烁着“赤”字,果然是烈碧光晟的赤帝大军。 而在他们前方数里外,万余兽骑如潮奔卷,被后方纵横呼啸的炮火、箭石接连轰入,红光炸舞,人仰马翻,虽然大败,但旌旗高举,阵形却不溃乱,赫然竟是军纪至为严明的刑天“战神军”。 拓跋野大凛,骑着乘黄疾冲而下,过不多时,便已穿掠林原,靠近战神军的外沿。狂风鼓舞,炮火呼啸,身侧土浪不断地炸涌翻腾,树木横飞,火焰焚卷,到处一片狼籍。 见他迎面冲来,战神军边锋营只道是敌人伏兵,纷纷怒喝弯弓,箭矢密舞,拓跋野天元逆刃回旋挥转,银光滚滚,顿时将火箭拨得冲天震飞。 几个将领眼尖,又惊又喜,叫道:“天元逆刃!是龙神陛下!住手!快住手!”箭雨顿止,战神军纵声欢呼,但见他单枪匹马,未带援兵,呼声顿时转小,喜悦之情大为消减。 乘黄长嘶,拓跋野疾冲而入,喝道:“刑将军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数名飞骑齐声呼应,驱鸟转向,领着他斜穿队阵,朝北飞去。 “轰轰”连声,几道炮火凌空冲来,众人大凛,正待俯身举盾,拓跋野一记“回风石舞”,当空银光怒卷,那几道火光顿时回旋冲起,撞入远处树林,火焰暴舞。 众人大声喝彩,只听一人叫道:“三弟,怎么是你!”前方飞兽盘旋,大旗鼓舞,一个紫衣红胡的青年王者骑在赤龙上,惊喜讶异,正是烈炎。 刑天骑坐在他身侧的碧火麒麟上,红衣鼓舞,明眸流转,左手持青铜方盾,右手斜握着苍刑干戚,鲜血斑斑,更衬的肌肤如雪,秀丽绝俗。一眼望去,分明是个绝色美女,却又透着凛冽霸气。 拓跋野奇道:“二哥,你怎么也来了?”驭兽冲到其侧,与众人点头示意,并肩飞掠。众将见他到来,无不大喜,纷纷抱拳行礼。 炮火轰鸣,从头顶急冲而过,火光冲舞。烈炎大声道:“四弟和我妹子杳无音信,前几日又听闻,九嶷火山喷薄坍塌,露出无底深渊,不知究竟放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与刑将军一同前来查寻,不想走漏了风声,烈逆亲率大军追杀而至……” 话音未落,刑天喝道:“陛下小心!”青铜方钝碧光鼓舞,笼罩其上,轰隆狂震,火浪纷摇。旁侧几个将士卒不及防,顿时血肉横飞,翻身抛落。 拓跋野原想告知八郡主死讯,但转念一想,眼下情势危急,大局为重,烈炎受不得半点儿干扰,四下扫望,眼光霍闪,道:“二哥,你传令三军,转向西南,只要将敌军引至那山壑中,我就有办法对付烈贼!”不等回答,一夹乘黄肋腹,重又冲天而起,往回掠去。 烈炎愕然叫道:“三弟!三弟!”众将见他来去匆匆,亦都大感迷茫,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刑天转头凝眺那林海起伏的山谷,蹙眉道:“陛下,葫芦谷内大外小,无处可逃,我们进入其中,岂不是正中敌军下怀,坐等他们火炮攻击么?”众将士心中也有疑虑,纷纷向他望去。 烈炎沉吟道:“三弟机智百变,既然这么说就必有原由。传我命令,立即调旗转向,全速撤向葫芦谷。” 炮火飞舞,红光漫天。众将轰然应诺,纷纷吹角挥旗,群禽盘旋转向,潮水似的朝十余里外的山壑冲去。 拓跋野骑着乘黄全速回掠,不过片刻,便已冲回到了那漫漫山丘之中。山尘卷舞,影影绰绰,群雄见是他归来,高悬的的心稍稍放下,纵声高呼。 拓跋野骑兽盘旋,将崖下战况飞快的告诉蚩尤,还不等说出计划,曼紫苏已知其意,拍手笑道:“妙极!烈老贼不知道我们在此,正是杀他个措手不及的最好时机。” 蚩尤热血沸腾,怒笑道:“那还等什么?烈老贼的火炮既敢轰炸汤谷,今日我便投桃报李,让他尝尝我铁木炮的滋味!”纵身跳上太阳乌,率领九黎大军,随着拓跋野朝远处山崖冲去。 到了山岭上,炮火轰鸣,山峰摇震,放眼望去,草原上万兽奔腾,刀芒闪耀,都是掀炸的土浪与熊熊火光。 烟尘滚滚,如潮涌来,战神军距离壑口已不过三里之遥。赤帝大军穷追不舍,相隔不到三里,紫火神炮准确无误地轰入炎帝阵中,不断有人翻身摔落,伤亡颇为惨重。 九黎群雄更不迟疑,纷纷沿着壑岭环绕排布,在山脊上驾起火炮,填塞火药,遥遥对准壑口。鹰族将士则摩拳擦掌,合力拉开巨弩,数百只长翎火箭待发于弦。象族的勇士们亦不甘落后,在最外延的山崖上排好投石机,四处寻找巨石。 拓跋野心中怦怦大跳,默默地数着距离,身旁众人亦屏息凝神,极是紧张。 蹄声滚滚,轰鸣如雷,战神军呼啸着冲入壑口,那壑口仅有数十丈宽,对于这策兽狂奔的战神军而言,自是颇为狭窄。身后炮火纵横,接连碰撞在壑口,惨呼迭起,人仰马翻,人流登时拥堵一团。 忽听惊天震响,一道炽艳红光冲天怒舞,登时将十余道炮火震得纷飞摇荡,凌空呼呼怒转,赫然是一柄古朴厚重的铜斧。炎帝军齐声高呼:“战神!战神!”士气高涨,阵形迅速又恢复严整,有条不紊地朝壑口里冲去。 刑天骑着碧火麒麟破空冲起,指诀一转,仓刑又赤炎飞旋,当空如涟漪荡漾,护在壑口上方,冲射而来的炮火被其所震,纷纷弹飞炸散,缤纷如烟火。 九黎群雄无不看得骇然惊服,就连拓跋野、蚩尤亦大开眼界,喝彩不迭。那火炮撞击之力何其猛烈,寻常真人级高手纵能迎面硬挡,也必脏腑震伤,更毋论这般接连不断将数百门大炮的火弹震开。仅以此观之,其真气之刚烈雄浑,竟似尤在弇兹之上。 赤帝军号角长吹,火浪怒舞,转而向山谷两侧的山崖密集轰击,轰隆连声,土石崩塌,倾斜如陨石星雨。刑天仓刑气浪虽然狂猛,但护罩范围毕竟有限,炎帝将士被乱石撞中,纷纷喷血摔飞,阵形又为之一乱。 刑天清叱一声,青铜方盾脱手飞出,碧光鼓舞,瞬间化成一个纵横百丈的巨盾,架在壑口山峰之间,壑崖微震,登时被其卡得严严实实,山崩之势顿减,迸落的石头撞落在方盾上,“砰砰”闷响,堆积如丘。 战神军纵声欢呼,纷纷举盾护顶,顷刻间宛如一条铁甲青龙,蜿蜒冲入。等到最后一个骑兵驰过壑口,刑天方才收起干戚、方盾,骑着麒麟徐徐退出。 晏紫苏瞧得惊心动魄,叹了口气,道:“难怪刑天年纪轻轻,便号为‘战神’,被天下人誉为龙牙侯一生之敌。八大天王、燕长歌打起仗来都是勇猛无匹,但和他一比,可就成了村夫蛮汉了。” 尘土潮涌,旌旗翻卷,赤帝大军尾追而至。 最前一排战车飞驰,炮火吞吐,正是这半年多来横扫南荒的神炮军。八百只猛犸所组成的军团紧随其后,巨鼻卷舞,低吼狂奔,象背上,长臂国的蛮人连弩齐发,毒箭穿空,密雨似的向壑内攒射。 烈光碧晟的三万名飙骑军奔在最后,狮虎兽、青兕等南荒兽骑怒吼汹汹,军容肃整,布为雁阵,紫青铜甲鳞光闪烁,漫漫一片,和那无数淡紫色的火霞铁兵交相辉映,在朝阳下闪着刺眼的炫光,壮丽恢宏。略一数去,当有六万余众,结匈国、贯胸国、枭阳国等蛮族骑兵这次并未随来,相必烈光碧晟为了追击炎帝,只挑选了最为精锐的兽骑,尽弃辎重,日夜兼程。 眼见敌军已逼近崖下,进入火炮射程,九黎群雄精神大振,或举起火炬,或拉紧弓弦,或摇转投石机,屏住呼吸,凝神等待着蚩尤指令。 号鼓汹汹,震耳欲聋。赤帝军中大旗摇舞,阵形突然一变,神炮军朝两翼分涌,猛犸军团突冲在前,飙骑军则分合收拢,变为倒三角,将壑口遥遥封住。 大旗几番摇卷,等到那猛犸军团冲至壑口半里外时,神炮军已从两侧退回阵尾,炮口上举,显是决意将战神军封困山谷,乱炮齐发。炎帝将士若从山谷冲出,则势必受到猛犸军与飙骑军的重重围击。 蚩尤手臂微抬,正欲下令开炮,却被拓跋野紧紧拽住,摇头道:“等那神炮军靠得再近些,再动手不迟……”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崖下火浪炸涌,兽群惊吼,一只猛犸悲嘶着颓然倾倒,将旁侧的几名骑兵重重压在身下,赤帝军轰然大哗,纷纷抬头朝崖上望来。 原来一个虎族战士太过紧张,一不留神,竟将火引点着。群雄大凛,拓跋野只得松开蚩尤手臂,喝道:“开炮!” 狂震如雷,地动山摇,山崖上喷出百余道火浪,犹如赤龙狂舞,争相猛撞在赤帝军中。霎时间惨呼四起,血肉横飞,土浪、火光相交炸涌。兽骑惊嘶,狂奔践踏,那八百猛犸更是团团乱转,怒吼着卷舞长鼻,从其身旁冲过的骑兵或被猛撞掀飞,或被卷甩腾空,阵形登时大乱。 几在同时,鹰族飞骑巨弩连发,长翎火箭呼啸电射,例无虚发,顷刻间便射中了三百余只兽骑。火焰高蹿,猛兽悲吼,狂奔乱撞,背上的骑兵则纷纷惨叫着摔落在地,遍地翻滚,想要扑灭身上的火焰,却被穿梭奔踏的兽群接连踩中,骨断肠破,瞬间毙命。 象族勇士大喝着松开摇柄,数以百计的巨石纵横飞舞,在蓝天下划过密集的弧线,重重地怒撞而下,百余名飙骑兵避之不及,顿时被当头砸中,血肉模糊。有的虽然侥幸避过,但巨石砸入四周地中,兽骑收势不及,惊嘶着迎面撞上,立时将其高高掀飞,最终仍难逃一劫。 蚩尤心下大快,纵声长啸,九黎群雄亦振奋无已,纷纷狂吼附应。声浪如雷,又像万千猛兽。 赤帝军大乱,惊怒交加,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不等他们回过神来,崖上炮火轰鸣,箭石呼啸,又是新的一轮狂攻猛轰。 赤帝大旗呼卷摇动,号角激吹,猛犸怒吼回奔,飙骑军亦纷纷潮水似的回旋撤退,神炮军则迅速朝前推移,炮火轰鸣,朝崖上怒射而来。但山势太高,相距颇远,火弹冲到半空便陆续抛落,撞击在崖壁上,乱石纷飞,土雾蒙蒙。 苗军纵声欢呼,更加有恃无恐,纷纷调整炮身角度,继续点火轰炸。战神军在谷中瞧见,亦欢腾如沸,齐声呐喊:“龙神陛下!龙神陛下!” 赤帝军撤退极快,长翎火箭与巨石渐渐追之不及,等到群雄为铁木炮充填第四轮弹药时,他们已冲出七八里外,遥遥集结,整顿残兵,放眼望去,原野上烈火熊熊,巨坑遍布,到处都是人和兽的尸体,狂风吹来,焦臭扑鼻。 群雄狂呼呐喊,对着敌军叫骂不绝。拓跋野与蚩尤心下大松,喜悦无已。这场激战历时不过半刻,灭敌三千有余,已方却无一伤亡,即便是他们,也没料到铁木炮方甫造成,便能旗开得胜,重创烈碧光晟最为精锐的三大军团。 山谷中鼓号激奏,欢呼连连,战神军沿着山坡冲涌而上,瞧见山崖上的九黎群雄,以及那猎猎招展的“苗”字大旗,无不愕然,呼声顿减。饶是众将士南征北战,见多识广,却怎么也想不起大荒中还有这么一支雄师。 烈炎哈哈笑道:“三弟,你从哪里找来这等天兵神将?”领着刑天众将骑兽飞来,瞥见蚩尤,又惊又喜,一跃而下,抱住他大笑道:“好四弟,原来是你!想死哥哥来!” 蚩尤与他虽没有像拓跋一样的深厚友情,但对这诚挚直爽的二哥,却又是打心眼儿里的敬重和喜爱,被他紧紧揽住,想起烈烟石,霎时间悲从心来,热泪夺眶,蓦地挣脱拜倒,哽咽道:“烈二哥,蚩尤对你不住,未能保得八郡主周全,她……她……” 刑天等人脸色齐变,烈炎微微一怔,左右四顾,不见烈烟石,这才隐隐觉得不妙,拉着他,沉声道:“四弟,你说什么?你……你起来再说。” 蚩尤悲楚难当,泪水一滴滴地落到掌背,灼烧如火,想要说话,喉中哽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傲骨嶙峋,一生之中,从未向任何人下跪,唯有此刻,满心愧疚悔恨,任烈炎如何拖扯,也不肯站起身来。 拓跋野心下难过,默默地走到岩石后,将那苍梧木棺扛起,放到烈炎身前。 烈炎身子微微一晃,脸色惨白,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指颤抖,轻轻地将那棺盖移开。阳光照在烈烟石苍白的脸上,长睫紧闭,双颊泛着淡淡的奇异晕红,嘴角微笑,容貌如生。 他怔怔地凝视了片刻,泪水倏然滑下,忽然又摇了摇头,微笑起来,抚摩着她的脸颊,哑声道:“她活着的时候,少有笑颜,想不到死的时候,却是含笑而逝,也不知那一刻,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蚩尤心中又是一阵如绞的剧痛,深吸一口气,咬牙道:“烈二哥,全赖八郡主舍身相救,我们才能活着离开苍梧之渊。此恩此德,难报万一。”当下又将来龙去脉简要地述说了一遍。 刑天等人悚然动容,想不到九嶷山下竟是三天子之都,又想:“难怪这些苗军将士如狼似虎,凶悍骁勇,原来都是太古九黎囚民。” 烈炎听得悲喜交织,点头道:“‘凤凰历百劫,浴火死复生’。她没有辜负赤霞仙子教导,好,很好。”将棺盖重新盖上。想到从此再不能相见,泪水忍不住又滑了下来。 诸将无不黯然悲怒,此番冒险杀出重围,西进九嶷山,便是想解救八郡主,岂料伊人已逝,大军又连遭叛军阻截,深陷险境。转念一想,若非烈烟石舍身救了这数万九黎囚民,今日被叛军这般追杀,又焉能全身而退?或许这也是冥冥天意,因果循环。 当是时,远处号角激越,此起彼伏,有人叫道:“辣他奶奶的,反贼!又来了不少反贼!” 转头望去,东南方数十里外,丘陵起伏,尘土滚滚,果然又有六七万叛军飙卷而来。赤旗鼓舞,赫然绣着“火正”、“南风”,竟是吴回的火正麒麟军、因乎的南风飞骑军。 众人大震,这两部叛军都是南荒劲旅由各蛮族抽调而成,剽悍善战,与刑天的战神军也算是老对手了。烈碧光晟将他们传调而来,显是有心毕全功于一役。也不知还有多少叛贼正朝此地赶来? 念头未已,南边尖啸破空。嘈杂刺耳阳光下,那绵延万里的桂林八树银光闪烁,层叠晃动,仿佛碧海粼光,炫人眼目。 流沙仙子一怔,咯咯笑道:“这下有趣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菌人要来向‘魔王’报仇雪恨了。” 拓跋野眯眼远眺,心中一凛,果见那茂密的参天树林中,银丝纵横密布,无数菌人正借着那蛛丝穿梭飘舞,密密麻麻地集结拥来,浩浩荡荡,多如蚁群,也不知有几百万之众。 这些侏儒凶残狭隘,睚眦必报,前几日被九黎群雄杀了个措手不及,惊怒骇惧,岂能轻易罢休?眼下必是收到烈碧光晟号令,又仗着有各部叛军呼应,故而纠结了数以百万的兵力,大举反攻来了。 刑天怒火填膺,苍刑干戚红光扫舞,将旁侧山岩轰然劈碎,冷冷道:“烈逆反贼,弑帝焚都,分邦裂族,如今又害死亚圣女谋弑陛下,天地难容。今日若不荡灭这干叛贼,又岂能平百姓之恨?” 他外冷内热,忠义重情,对烈碧光晟的知遇之恩一直铭记于心,是以当日赤炎城大战也好,蟠桃会比武也罢,都始终手下留情,不忍与之决裂,但经历这一年多的内战,目睹其分邦裂国、弑主残民的种种倒行逆施,终于忍无可忍,于斯爆发。 众将士群情激愤,高声附和,发誓与叛军决一死战。 烈炎将蚩尤扶起,心潮汹涌,握住他与拓跋野的手,道:“四弟,三弟,你们于我火族之恩德,烈炎又何尝能报万一?但既结义为手足,这些就不用再提了。刑天说得不错,今日你我兄弟协力,讨逆灭贼,便是对八郡主最好的追思。” 拓跋野、蚩尤戚戚相感,牵手纵声长啸,九黎群雄纷纷狂吼呼应,火族将士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语,但也能猜到是与他们同仇敌忾,誓死讨贼,精神更是大振。 诸将竞相献策,有的说趁着吴回、因乎两路大军尚未赶到,即刻杀下山去,袭取烈碧光晟首级,叛军群龙无首,必然大溃;有的说叛军援兵四集,若此刻贸然与其最精锐的主力激战,非但不能歼灭枭首,反会陷入重重包围,不如尽快向东突围,返回凤尾城,与祝融、赤霞各部会和,再图反攻;有的则说凤尾城相距太远,沿途尽是叛军追兵,最稳妥的办法,是先向北奔突,进入土族、金族疆界,而后再与两族盟军共伐叛军。 烈炎听众人议论,都觉不妥,见拓跋野沉吟不语,便道:“三弟,你有何良策?” 拓跋野道:“两军交战,若兵力相若,自当以‘正’取胜;但现在是敌我悬殊,此处又在叛军的地界之内,唯有攻其不意,以‘奇’制胜。” 天元逆刃轻轻挥舞,按照《大荒经》中所指示,在地上画出这一带的大致地图,道:“我们眼下所在之地是黄沙岭,东边是三百里招摇山,南面是桂林八树,西边是变作了无底深渊的苍梧之野,北边是大峡谷与流沙河。向东突围,迎面与叛军三大军团交锋,正中烈老贼的下怀,等到叛军援兵围集,胜负不言已定;往南进入桂林八树,必是一场死战,即便能冲出琅琊国,也势必陷入了叛军的重围;朝西撤退,是纵横数十里的深渊,不等我们绕过,叛军也早已追上来了……” 刀尖一点,指着地面上画出那道蜿蜒漫长的深痕,道:“唯一的出路,便是朝北行进,但不是进入土族境内,而是佯装败逃,诱敌深入,在大峡谷一带与叛军决一死战!” 众人精神大振,纷纷道:“不错!大峡谷地势险恶,飙骑军速度优势便再难发挥。”“狭路相逢勇者胜,辣他奶奶的,他们人数再多,到了大峡谷中,也是一个对一个,怕他个鸟!” 刑天蹙眉道:“峡谷幽深狭长,水流湍急,在河岸上奔走,已极为艰难,若被贼军火炮轰击,两岸雪崩山塌,岂不更避无可避?” 诸将面面相觑,绕是他们骁勇无畏,想起方才那数百门紫火神炮在后方雷霆呼啸的险状,都不禁有些头皮发麻。 拓跋野微微一笑道:“刑将说得极是。但对我们如此,对他们何尝又不是如此呢?他们有火炮,难道我们便没有火炮了么?” 刀尖一划,在那“峡谷”上游的支流会和处划了一个圈,道:“这里是峡谷地势最为险恶的地方,也是河流落差最大之处,我们先派一部分人,在这里垒好石坝,截流断源,架好火炮,等到大军将叛贼引到此处时,大军北折转入支流,伏兵则开炮将堤坝炸开,放洪冲垮贼军。” 群雄豁然开朗,连称妙极。峡谷怒流汹涌,一旦决堤疏洪,其势更有如天河奔泻,纵然不能将叛军淹溺,也必可冲走他们的紫火神炮,与猛犸、兽骑,到时再趁势反攻,必奏奇效。 流沙仙子在一旁笑吟吟地听了许久,突然摇头柔声道:“小情郎,你忒也心慈手软啦,何苦放着现成的宰牛刀不用,用这生锈的菜刀?” 纤指一点,在拓跋野画的圈儿的旁边又划了一条细线,道:“峡谷北侧,隔着雪峰,便是六百里流沙河,地势至少比峡谷高出百丈。这段‘鬼见愁’山峰陡峭,最狭窄处不过二十丈。与其在峡谷中筑堤断流,倒不如用火炮直接轰开雪峰。到时滚滚流沙从天而降,再加上熊熊怒江,哼,还怕他们跑得了么?” 众将大喜,更觉胜券在握。流沙河北接土族疆境,和流沙仙子居住的流沙山遥遥相连,难怪她这么熟悉。 烈炎抚掌笑道:“妙极妙极!拓跋龙神攻之以水,洛仙子攻之以沙!此计既是三弟想出,这次三军总帅便由三弟担当了。” 拓跋野摇头苦笑,流沙仙子此计虽佳,却太过狠辣,一旦雪峰崩塌,流沙涌入,这条大峡谷今后必成泥沙河,下游的百姓只怕要遭殃了。但此时关乎两军生死,但求歼敌,众将士又岂肯顾得许多? 崖下号角突起,战鼓咚咚,转头望去,赤帝军忽然分兵两路,一路原地列阵,簇拥着神炮军朝前徐徐推进;另一路则朝西北奔腾疾卷,似是预估到他们的去向,抢头截断他们的去路。 蚩尤一掌重重拍在山岩上,沉声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乌贼,你带着苗军和二哥一齐朝北突围,我率领鹰骑,先将铁木炮驾在那‘鬼见愁’上。有这七十门火炮,再加上九嶷山的硝石火灰,我就不信炸不开它!” 当下跃上太阳乌,与众人抱拳告别,率领数千鹰族飞骑朝北低掠而去。晏紫苏则依旧留在阵中,协助拓跋野指挥九黎群雄。 阳光灿烂,狂风鼓舞,满山遍野都是暄腾如沸的人潮,大战一触即发。 拓跋野深吸一口气,平定心潮,跃上乘黄,环顾众将,一字字地传音道:“众位都是百战不殆的长胜将军,但此战不许胜,只许败,而且要败得越惨越好。记住,到了‘鬼见愁’外才是关系南荒全局的生死大战!” 群雄哄然怒吼,随着他跃上坐骑,拔刀吹角,狂潮似的卷下山坡,朝山壑外冲去。 “轰!”“轰!”“轰!” 狂震如雷,火光怒舞,到处都是炸涌的土浪,箭矢纵横,人影抛飞,不断有人翻身坠马,被后方冲来的兽群踏成肉泥。怒吼声、惨叫声、呻吟声、杀伐声……交相混杂,众人耳中除了那嗡嗡轰鸣,什么也听不见了。 赤帝军的紫火神炮是苗军的十倍,但苗军的炮车胜在坚实高固,射程比对方远了一里有余,是以两军相距虽仍有数里之遥,被对方的炮火炸死、重创的战士却都已各近千人。 蓝天如烧,草浪熊熊,拓跋野握举大旗,冲锋在钱,众将率领各部怒吼疾驰,席卷如浪。他每挥旗舞动,深厚大军便随之变化阵形,一旦他将旗杆震断,便是各部详佯装溃败,朝西北奔逃之时。 火浪呼啸,凌空怒卷,接二连三地朝他撞射而来,不等他出手,身旁的刑天已凌空御使仓刑干戚,将炮火接连震飞。刑天曾追随烈碧光晟南征北讨,对其秉性心思了如指掌,虽是佯败诱敌,但要想骗过这老奸巨猾的一代枭雄,就需假戏真做,天衣无缝。 眼见敌方竟敢集中火力,猛攻伏羲大帝,九黎群雄无不大怒,纷纷啸吼着点燃火炮,还以颜色。这些蛮民生性剽野,虽已知此战目的,仍难抑血性,一往无前,炮火、箭石呼啸着缤纷破空,冲落之处,土浪翻腾,惨呼隐隐。 两军如潮,越涌越近,忽听一声震天狂吼,赤帝军中冲起一道赤紫绚光,鼓舞摇荡,又听一个沙哑的笑声雷鸣似的滚滚回荡。 众人呼吸一窒,只见空中一只火焰熊熊的巨兽昂立怒吼,碧睛獠牙,牛尾虎身,脊背上坐着一个布衣男子,仰着头,苍白清瘦,双眼俱盲,长发及膝飘舞,膝下裤管空空荡荡,小腿竟似已被齐齐切去。 刑天脸色骤变,失声道:“师傅!”碧火麒麟惊吼踢蹄,生生昂首顿住。 那布衣男子耳廓移动,哈哈大笑道:“假姑娘,我以为你早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啦。既知我是你师傅,还不快快遵从师命,切下那烈小贼的头,弃暗投明?” 拓跋野一凛,群雄哗然,刑天双颊晕红尽染,揖礼道:“师傅大恩,徒儿一刻不敢忘,但报恩不可为恶,国事焉能为私?炎帝陛下仁厚忠义,天下明主,刑天纵然粉身碎骨,也誓当护其周全。” 众人听他口气,更觉惊异。刑天容貌绝美,却最恨人说他长的如同女子,若是旁人敢喊他“假姑娘”三字,早被他一斧劈得尸骨全无了,此刻这神秘人如此口出不逊,他竟仍必恭必敬,不敢有丝毫忤逆。 烈焰火目凝望,见那布衣男子颈上悬挂的混金铜链隐隐刻着“浮玉”二字,心中一震,脱口道:“你是浮玉城主李衍!” 火族诸将茫然不识,几个年长的将领却悚然动容,心想:“原来是他!” 一百多年前,浮玉城是南荒八大名城之一,亦是境东与木族、龙族对峙抗衡的军事重镇,城主李衍是火族年轻一代中极有声望的长老,修为近小神,极得赤帝飙怒宠幸,与祝融齐名,被众长老视为大长老的不二人选。岂料某日忽然无端获罪,被赤飙怒震怒中刺瞎双眼,斩断双足,囚禁于南荒秘地,从此不知所踪,没想到竟会在此时此地重见其人。 第十五章 炎火流沙 那布衣男子哈哈大笑道:“烈小子,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也知道李某。既然如此,我便给你一个痛快!”冲天飞起,指诀一扬,那虎身牛尾的巨兽纵声咆哮,狂飙似的朝着烈炎猛撞而来。 “轰!”凶兽巨口张处,火球卷舞,炎浪扑面而来,挡在烈炎身前的几个将士当胸如锤,身子一晃,鲜血狂喷,甲衣轰然着火。周围众人大凛,纷纷抢身冲上,团团护住烈炎。 刑天喝道:“师父,得罪了!”麒麟咆哮飞冲,苍刑干戚紫光飞旋,瞬间破入火球,光芒怒爆,火焰炸射飞散。铜斧其势未衰,呜呜呼卷,继续朝那迎面冲来的凶兽当头劈去。 凶兽怒吼,竟闪电似的避过苍刑干戚的雷霆猛击,牛尾顺势横扫。“当!”红光剧荡,苍刑冲天,刑天右臂酥震,还不等回身,妖兽已咆哮冲到,巨口森然,涎水如雨滴落。 他大喝一声,青铜方盾奋力上舞,猛撞在它獠牙之间,光浪怒卷,登时将他推得凌空抛飞,他亦被震得气血翻腾,几乎连铜盾也拿捏不住。 李衎眼白翻动,笑道:“大逆不道,竟敢欺师犯上,好,我就看看你这假姑娘的本事究竟长了多少。”翻身骑在那凶兽背上,凌空冲下,大袖鼓舞,“呼呼”连声,冲起两道光锤,雷霆电舞,接连猛撞在那青铜方盾上,登时将刑天打得呼吸窒堵,朝下踉跄飞退。 火族群雄大骇惊呼,拓跋野亦是讶异不已,刑天已臻神级之境,这厮双眼俱盲,两腿又断,竟仍能占尽上风! 却不知李衎百余年前已是火族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被囚秘牢,一心脱困复仇,日夜苦修真气,紫火神兵早已炉火纯青。再加上刑天的苍刑干戚便是由他当年所赠,斧盾的使法更是他亲口所授,知根知底;刑天又对他敬若神明,不敢冒犯,激斗中束手束脚,实力自是大大折扣。 赤帝军纵声欢呼,炮火轰鸣,趁势掩杀而来。火族将士担忧主帅,军心大乱,登时被火弹、箭石连连击中,伤亡颇剧;倒是苗军殊无所畏,依旧怒吼狂奔,惊涛骇浪似的冲入敌方阵中。 双方前锋交错冲过,叮叮当当之声大作,狼族、虎族勇士奔突最前,长矛怒搠,迅如疾电,登时将赤帝军士贯胸挑起,高高抛飞。 猴族、牛族战士紧随其后,刀光怒舞,侥幸逃过虎、狼长矛的敌方兽骑,还未回过神,已被斩得血肉横飞。 接着冲来的是象族军团,猛犸怒吼狂奔,长毛飘摇,巨鼻卷舞,飙骑军迎面而来,稍有大意,立即被拦腰抛卷飞空。 这些太古巨象体型庞大,比之赤帝中的猛犸犹高数尺,与敌军兽骑交错、冲撞时,自是大占便宜。象族战士骑立背上,长刀横扫,力势千钧,对方兽骑纵然举盾格挡,仍被劈得连人带马翻倒在地,被巨象奔驰踩中,惨叫连声。 顷刻间,苗军狂歌猛进,所向披靡,赤帝军反被冲得七零八落,死伤一片。飙骑军目睹彼等凶悍之状,无不骇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这么一群狂暴噬血的怪物,一时间斗志大馁,竟不敢直攫其锋。 拓跋野挥舞大旗,疾驰如飞,天元逆刃银光怒卷,势不可当。上方飞骑呼啸俯冲,箭矢如雨,想要夺取他手中的大旗,方一靠近,登时被劈裂震飞。眼见苗军将士势如破竹,深入对方阵心,不喜反忧,九黎群雄固然勇猛无畏,但敌我众寡悬殊,等到吴回、因乎、菌人各路增兵赶至,就再难突出重围,将敌军诱往别处了。 正想让晏紫苏用古语传令苗军,忽听后上方狂吼如雷,众人惊呼连连,转头望去,只见李衎双手紫火光锤呼啸暴舞,将刑天强行震开,骑兽俯冲,势如奔雷,径直往烈炎头上撞去。 众将士策马疾冲,纵身跃起,前赴后继地挥刀格挡,还未靠近,被其气浪所震,便纷纷喷血摔落。 烈炎喝道:“来得好!”红缨长枪红光暴舞,当空炸射,化为一条巨大的黑紫色的八爪火龙,张牙舞爪,咆哮着怒撞在那紫火光锤上。 “轰轰”连震,八爪火螭卷舞飞扬,烈炎身子微微往下一沉,所骑赤龙嘶声悲吼,重重地撞落在地,鳞甲飞碎,鲜血激射,陷些将他从背上甩了出去。 李衎哈哈笑道:“所谓炎帝,不过如此!”凶兽怒吼,火焰狂喷,地上登时烧如火海,那双紫光火锤气浪奔腾,旋风似的朝烈炎接连撞去。 轰隆连震,八爪火螭扭曲剧颤,几欲脱手,所乘赤龙被凶兽撞中,更是怪吼连连,蜷身凌空飞舞,载着烈炎不断地朝后退去。 周围惊呼迭起,将士纷纷抢来救驾。拓跋野心中一凛,乘黄知其心意,立时长嘶转向,往回冲去。 “当啷!”绚光四炸,刑天骑乘碧火麒麟疾冲而至,苍刑干戚火浪狂舞,霎时间便连攻了三十余合,登时将李衎迫得朝左横飞。 李衎哈哈长笑,纵横飞掠,绕着烈炎盘旋俯冲,突然朝北一折,连人带兽,狂风似的疾冲而下,朝那驮载烈烟石木棺的猛犸撞去。 事出仓促,护守在灵柩四周的将士全部赶来救援烈炎,只剩下三名象族勇士立在猛犸背上,众人惊呼声中,光锤怒舞,轰然猛撞在猛犸侧肋,巨象悲鸣,竟凌空飞起三丈来高,那三名勇士更是瞬间撞飞出数十丈外。 李衎盘旋冲天飞起,石棺破空悠悠翻转,朝他手中落去。 “滚开!”烈炎大喝着破冲而起,双手虚握,“呼!”四周火浪冲天喷涌,万千道赤红色的光芒从蓝天下纵横划过,滚滚冲入他手心之中,光芒一鼓,突然爆涨为十余丈长的紫红光刀,吞吐潋滟,光晕荡漾,宛如赤虹横空,怒啸电斩! “太乙火真刀!”火族群雄欢呼如沸,拓跋野却心中陡然一沉。 太乙火真斩与普通的真气刀法截然不同,必须由具备极强赤火神识的人强聚念力,感应、吸纳周围火灵,才能化为光刀,每刀一出,都极耗真元,若神识虚弱之时使这太乙火真斩,甚至有亡魂丧魄之虞。当日赤帝便是强行出刀,斩灭赤炎金猊,才耗尽真元,化羽登天。 烈炎体内的赤火神识虽已被赤帝唤醒,但这一年多来,疆土分裂,战火四焚,无暇修行,一直未能掌驭这火族第一气刀,此时心系亡妹之躯,惊怒交迸,福至心灵,竟下意识地使将出来。但以他眼下修为,势难持久,一旦耗尽真元,身陷重围,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轰!”霞光气浪层叠炸舞,绚丽夺目,众人呼吸一窒,兽骑惊嘶,竟被空中那滚滚气浪朝外推移飞跌。 李衎紫火光锤轰然迸裂,身子一晃,又惊又怒,笑道:“好小子,有点意思!可惜力道还差些……”话音未落,“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抱紧棺木,翻身冲落在那凶兽背上,闪电似的朝西掠去。 烈炎双手霞光陡敛,喝道:“拦住他!”这一刀斩出,气力已竭,短时内无法凝聚真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骑兽飞离。 众人大哗,想不到这厮挨了一记太乙火真斩竟仍能逃脱,乱箭飞舞,人影冲掠,想要拦截,却被他纷纷震飞开去。 “轰!轰!”炮火呼啸,箭石飞舞,恰巧向刑天接连撞来,等他回盾荡飞,骑兽再追时,李衎早已骑着那怪兽飞出了数百丈外,远远地只听他哈哈长笑道:“烈小子,想要讨回令妹灵柩,七月初七,天帝山上,取赤松子头颅前来交换!” 拓跋野大凛,不知此人和赤松子有何深仇大恨,竟出此无赖狡计。若坐视八郡主灵柩让他夺去,自己当如何面对蚩尤!蓦地将大旗凌空抛给刑天,喝道:“刑将,你来指挥进退,我去追他!”一夹乘黄,冲天疾射。 当是时,下方火浪纷飞,杀声震天,双方大军如怒潮相撞,激战正酣。 狂风呼啸,寒意彻骨,蚩尤衣裳鼓舞,凝了一重淡淡的白霜。时值初夏,站在这雪峰冰岭之上,竟冷如隆冬。 蓝天万里,红日如轮,对面是一片参差绵延的巍巍雄岭,从西边极远的天际,朝东蜿蜒连绵,和脚下的这列雪岭形成了一个壮丽非凡的大峡谷,两侧山顶白雪皑皑,冰凌雪柱银光刺目,在云海中若隐若现。 越过对面较低矮的山岭,隐隐可以看见黄沙连绵,金光灼灼,宛如沙漠,一浪一浪地在狂风下徐徐流动,当是流沙仙子所说的流沙河了。 低头俯瞰,壁立千仞,云雾茫茫,怒河汹汹奔流,曲折回转,惊涛怒撞。前方不远处,峡谷陡窄,水势更急,一条支流从旁边的小峡谷中冲泻而出,大浪翻涌,滔滔轰鸣,宛如雪狮咆哮,万马奔腾。此处便是那“鬼见愁”了。 两百余名鹰族战士沿着山崖一字排开,七十门铁木炮牢牢地卡在山石之间,对准了那岔道口上游最低矮狭窄的几座雪峰。遥遥望去,鹰鹫回翔穿梭,六百名鹰族飞骑正在那几座雪峰上盘旋,仔细检查填埋好的火药。 几个飞骑尖声呼啸,朝他遥遥挥手。雪峰上下已被凿了两千多个深洞,塞满了硝石火灰,只要此处山顶众炮齐轰,片刻之内,那险峰窄岭便会顷刻崩塌。 蚩尤继续朝东望去,两侧雪峰上隐隐可见数千闪烁着的火点,那是其余三千余名鹰族飞骑的箭簇,他们沿着峡谷,分布在下游的两侧山岭,只要雪峰崩塌,流沙奔泻,立时火箭齐发,射杀峡谷中的叛军。 万事都已俱备,就等东风。 他转过头,朝着东南方遥遥眺望,重山相隔,瞧不见战况,只隐隐听见隆隆震动之声,仿佛天边闷雷,滚滚不绝。 过了许久,那炮鸣声渐渐转小,侧耳倾听,风声呼啸,杀伐声似有若无,待要细听,一阵西风吹来,却又什么也辨不分明了。 旁侧八名鹰骑按捺不住,请命前往巡探,贴伏鹰背,接连冲天而起,沿着雪岭翩翩翱翔,朝东飞去。 过了半个时辰,四名鹰骑陆续飞回,都连连摇头,说战况惨烈,遍地尸首,苗军、战神军溃不成形,正朝峡谷奔逃。 又过了一阵,东边极远处,又传来阵阵炮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众人心中顿时又提了起来;猜测必是双方已追入峡谷,火炮在峡间回荡。 蚩尤心中怦怦大跳,突然有些后悔未将晏紫苏一齐带来。再过了片刻,炮火声渐渐转小,当是赤帝军担心引发雪崩,危急自身,不敢胡乱放炮。但侧耳聆听,又觉得太过安静,反倒更加忐忑起来,坐立不安。末了又想,横竖拓跋野在侧,必会护她周全,心中方始安定。 如此胡思乱想,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白云飞扬,太阳徐徐西移,影子渐短。 忽听南边鹰鸟哑哑怪叫,冲天而起,接着又传来一阵“那七、那七”的尖锐响声,蚩尤心中一凛,转头望去,竟是流沙仙子骑着那歧兽疾冲而至。鹰族众人见是她,松了口气,放下弓箭。 那歧兽笨拙地冲落在地,在雪地上跳了几步。流沙仙子一跃而下,秋波流转,咯咯笑道:“很好,你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啦。”从怀中取一个碧玉圆匣,递给他道:“除了这个。” 玉匣极重,放在手中陡然一沉。蚩尤奇道:“这是什么?”那歧兽突然弹起六尺余长的舌头,飞速地舔了舔那玉匣,似是滋味不佳,兴味阑珊,扑扇扑扇翅膀,便摇头晃脑地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流沙仙子嫣然一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两息壤,半斤紫火冰晶,再加五斤西海流砂所混合之物,聊以助兴。等到雪峰崩塌,流沙冲泻之时,你抛入沙河中便可以啦。” 蚩尤吃了一惊,她说的这三种东西乃是土族、火族、金族的至圣之物,尤其那息壤,莫说一两,即便是几颗细尘都极之罕见,她是从哪里搜罗了来? 正欲细问,忽听一阵尖锐鹰啼,那剩余的四名侦骑回来了,远远地挥舞碧磷旗,绿光闪烁,示意双方大军即将到达。 众人大凛,纷纷各就各位,凝神戒备。 过了片刻,峡谷中果然传来隆隆之声,似是兽群齐奔,呐喊声、冲杀声也渐渐可闻,越来越响,宛如春潮澎湃,破冰跃涧。 狂风鼓舞,雪沫纷飞,被那轰鸣声所震,峡谷两侧山崖竟似随之微微摇晃起来。 蚩尤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跳得越来越快,紧握双拳,掌心全是冷汗。眼见鹰族群雄翘首眺望,手中火把不住得微微颤抖,更是大凛。 先前黄沙岭上,就是因某人太过紧张,仓促点燃火引,才不得不提前开炮;眼下情势不同,奔在最前的乃是己方大军,如若再出现这等情况,势必危矣。当下传音提示,命众炮手将火炬后移,凝神等待号令。 过不多时,突听杀声大作,直传云霄,前方峡谷转折处,陡然冲出一众兽骑,接着越来越多,旌旗翻卷,沿着峡谷左岸,朝上游汹汹不绝地狂奔而来。 蚩尤心悬在喉,凝神略数,一千……两千……五千……一万……一万五……两万……大军如海潮倒涌,疾速奔驰。 猛犸奔踏,狮虎怒吼,鹰骑飞兽黑压压地悬在上方,看似溃乱,实则却井然有序,除了极少数骑兵在转弯奔冲时,被旁侧的猛兽撞入滚滚洪流,其他大多安然无恙。 “轰!轰!”后方火炮呼啸,接连飞来,怒河惊涛掀涌,大浪滔天。两侧崖壁石迸壁裂,时有大石翻滚坠落,兽骑惊嘶,人潮纷涌,惊险万状。 过了一刻钟,奔涌的兽骑渐渐转少,后方怒射而来的箭石却越来越多,不断有人翻身坠马,卷入滔滔怒河之中。两侧山岭上的鹰族战士纷纷摇动碧磷旗,示意峡谷中的己方大军已然奔尽。 蚩尤心中大凛,略一数去,奔卷而过的大军仅有五万余人,他从苍梧之渊带出的九黎百姓共约七万之众,加上刑天战神军,至少当有八万人,以此算来,这一场大战己方伤亡的战士竟已近三万!又是惊怒又是痛惜,杀机大作。 当下纵身跃上太阳乌,凌空盘旋,等到最后一个炎帝兽骑冲过“鬼见愁”,转入峡谷支流,再不迟疑,纵声喝道:“开炮!” “轰!”一道红光怒吼喷吐,猛撞在雪峰上,冰柱炸射,崖面上顿时迸开一道巨缝,既而轰隆狂震,遍峡回荡,数十道炮火接连不断地破空飞溅,冰峰碎裂,雪崩滚滚。 忽听一声闷响,那崖壁上突然冲起一道火光,几在同时,红光连爆,碎石炸舞,填埋山中的数千硝石火灰终于被炮火激燃迸炸了。顷刻间,崖壁上巨缝龟裂纵横,迅速蔓延。 众鹰族战士精神大振,重又快速地填入炮弹,塞紧火药,火光爆吐,雷霆连震。 只听“轰隆隆”一阵地动山摇的爆响,整面山崖蓦地鼓起一大团灰蒙蒙的气浪,闪耀着赤紫通红的绚丽光芒,稍一凝神,山石炸舞,冰雪弥扬,崖面齐齐朝下塌落! 群雄纵声欢呼,“嘭!”雪峰坍塌处,一道金光喷薄怒舞,宛如天河飞泻,摧枯拉朽,将山石撞飞出百余丈远。 接着又是一道金光,第三道、第四道……越来越多的流沙如怒洪决堤,从那千疮百孔的山崖后狂涌喷薄,破空飞舞,猛撞在峡谷对岸的悬崖山下,激流成漫天的黄沙,被狂风鼓吹,轰然舞散。 顷刻之间,整座雪峰被流沙冲垮了,山体疾速塌陷,乱石滚滚,轰鸣不绝,道道黄沙很快便汇集成汹汹“洪流”,宛如滔滔飞瀑,怒吼着倾泻喷涌,直冲怒江,黄浪翻腾,气势恢弘。 整个峡谷分成了截然两段,上游是碧浪滔滔,从这里开始便是浊流滚滚,随着崩泻的沙瀑越来越多,越来越猛,很快变成了滚滚金沙,呼啸奔走。 轰鸣声中,只听流沙仙子大声叫道:“还不快将玉匣抛下去!”蚩尤微一迟疑,将那碧玉圆匣奋力掷下,绿光怒舞,猛撞在崖壁上,登时碎炸迸飞,一团金光蒙蒙鼓散,洒入流沙之中。 “轰!”金光四射,峡谷两岸峭壁灿灿生辉,刺得众人睁不开眼来,等到那光芒少暗,凝神望去,无不骇然惊呼。 滚滚流沙火舌吞吐,金光闪闪,时有烈焰怒卷喷薄,山上乱石滚坠其中,哧哧激响,顷刻便被烧熔为沙,汩汩冒泡,再也不留半点儿痕迹。 狂潮奔泻,势不可当,轰然撞击在转弯处的礁石、崖壁上,石面疾速扭曲熔裂,土崩瓦解。金沙飞舞溅射,“噼里啪啦”如密珠撞盘,密集地没入更高处的崖壁,顿时灼出无数凹痕,火焰乱舞。 蚩尤心中大震,也不知当惊当喜,这沙河威力原本便已惊天动地,被洛姬雅匣中神秘沙土激化,更成了无坚不摧的炎火流沙!不及多想,沿着那滚滚沙流,驱鸟朝下游冲去。 众鹰族战士欢呼如沸,纷纷上鹰骑,弯弓搭箭,紧随其后。 此时,赤帝大军方甫冲到三里外的峡谷转折处。 烈碧光晟骑乘飞龙,在峡谷中疾速迤逦飞冲,吴回、因乎众将骑兽在其左右,身后是黑压压的万余飞骑,下方则是沿着河岸汹汹狂奔的十万兽骑,浩浩荡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在峡谷中绵延出足足数十里。 大峡谷蜿蜒曲折,两岸雄岭高绝,直插云海,大军首尾不相见,只能彼此听号角战鼓激奏,与震天呐喊。回荡在众将士耳中,更是热血如沸,激动狂喜,直想快快追上溃乱的敌军,斩尽杀绝。 适才黄沙岭下的那一场大战,惨酷激烈之状犹在眼耳,千里原野,血流成河,双方伤亡俱极惨重,炎帝军、苗军顽抗了近一个时辰后,方才寡不敌众,节节败退,妄图朝北逃入土族疆界,在赤帝各路追兵交相阻截下,更是溃不成军,慌不择路,径直逃入了大峡谷中。 南荒大战,历时两年,赤帝军虽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将炎帝军分割、压缩在北疆寥寥数城之中,但彼此依仗着土、龙两族援兵,苦苦强撑,始终屹立不倒。凤尾城之战后,金族、蛇族又相继卷入敌营,如今又多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苗军,即便冷静忍耐如烈碧光晟,亦有些沉不住气了。 好不容易趁着烈炎西进之机围追堵截,将他们逼到了穷乡荒野,又借着李衎搅乱其军心,大获全胜。即将尽歼大敌,又岂能眼睁睁地坐视他们逃离?这一路穷追猛打,赤帝军从上而下,每一个人都铆足了劲儿,如箭在弦。 忽听前方峡谷中轰鸣连震,如惊雷并奏,烈碧光晟只道又是神炮军未听指挥,擅自开炮轰敌,但仔细一听,炮声竟似是来自数里之外,微微一凛,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他生性多疑谨慎,稍有风吹草动,便立能嗅出不寻常之处,蓦地想起先前野战之时,苗军阵中的火炮似乎比在那黄沙岭上锐减不少,心中陡沉:“峡谷狭窄蜿蜒,难道真是敌军在上游设伏大炮,想要轰震两侧山岭,引发山塌雪崩么?”冷汗登时涔涔而出。 正欲下令立即掉头撤退,听号角激越,战鼓震荡,大军正如怒潮翻涌,从下方呼啸卷过,忽然又想:“不对!刑天狡计多端,素喜以虚击实,当日南荒讨蛮之时,便曾以百人之骑,唬住南蛮三族,逼令他们归降,今日多半是眼见败局已定,便故意放炮虚张声势,想将我们吓退!” 凝神再听,炮鸣不绝,隐隐夹杂着山崩轰震之声,不似作假,心中又是一阵凛然。正狐疑不决,忽听前方峡壑中隆隆轰鸣,惊呼迭起,兽吼如狂,有人嘶声大叫道:“流沙!流沙来啦!” 烈碧光晟大凛,喝道:“撤退……” 话音未落,“轰!”前方峡谷转折处,突然喷涌出赭黄浑浊的滚滚狂涛,将数百名兽骑掀飞抛舞,重重地撞击在崖壁上。狂浪奔腾,回旋怒舞,涌起数十丈高,仿佛万千黄龙猛兽咆哮张开大口,朝他们转身猛扑而来。 轰隆狂震,惨叫四起,前方大军接二连三地被高高掀飞。烈碧光晟乘龙冲天飞起,众将大惊,纷纷破空追随。 后方飞骑避之不及,被那滔天泥浪迎面拍中,顿时鲜血狂喷,连人带鸟如断线风筝似的朝后摔去。刹那之间,便有两百余名飞骑猛撞在山崖上,鲜血激溅。 怒河咆哮,摧枯拉朽,奔驰着的兽骑大军更是连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拔地翻飞,瞬间卷溺其中,人影全无。 烈碧光晟又惊又怒,还不等他回过神来,浊黄泥流飞撞奔腾,从下方肆虐卷过,至少已有五千名将士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众飞骑凌空盘旋,脸色惨白,又听“轰轰”狂震,前方惊涛叠撞,忽然掀起一重重金灿灿的炫光,定睛一看,竟是汹汹起伏的沙浪,青焰吞吐,怒吼着滔天卷起,朝他们铺盖而下。 烈碧光晟下意识地驭龙翻身后冲,赤铜盘、紫玉盘呜呜呼啸,陡然荡开一圈姹紫嫣红的巨大光轮,“轰!”金光紫芒如龙蛇腾舞,绚丽夺目,沙浪漫天迸炸,暴雨似的四下飞射。 “哧哧”之声大作,两壁青烟直冒,火光吞吐,瞬间便被烧灼出万千小洞。四周飞骑卒不及防,更被打成筛子,火焰四舞,纷纷惨叫着直坠而下,被炎火流沙迎面吞卷,顿时皮焦肉烂,尸骨无寸。 众人大骇,朝后飞冲,挥盾抵挡,声如金珠迭跳,手臂剧震。十余人真气稍弱,只听“咻咻”连声,胸口剧痛,烈焰扑面,这才发觉金沙竟已将那铜盾灼穿,破体而入,顷刻连人带鸟化作一团火球,惨叫滚落。 金光漫漫,火浪暴舞,炎火流沙呼啸着怒卷而下,所到之处,山崩石熔,青烟四布,数百名兽骑兵刚从怒河骇浪中浮出水面,被那狂沙掠过,登时只剩焦骨,瞬间迸散。 众飞骑肝胆欲裂,冲天高掠,忽听“飕飕飕飕”,破空激锐,无数箭矢光焰卷舞,宛如倾盆暴雨,怒射而下,急忙举盾挥刀,奋力抵挡,稍有不及,又有数百人被乱箭射中,惨叫着往炎沙急流中坠去。 两侧雄岭尖啸四起,杀声震天,鹰骑冲飞穿掠,势如神兵天将,围追阻截。火矢不绝,冲射入峡谷沙河,红光暴舞,流沙炎火猛然高蹿起数十丈,近千名低飞回旋的赤帝飞骑瞬间殒命。 吴回等人护送着烈碧光晟冲透重围,直破高空,朝下俯瞰,白云丝缕,阳光灿烂,那道赤金沙河在峡谷中怒吼奔腾,直泻千里,仿佛火龙咆哮,蜿蜒飞舞。两岸雪崩滚滚,山石簌簌,地动天摇。 除了侥幸冲出的数千飞骑,十万大军已被吞噬近半,剩下的数万兽骑惊惶恐惧,溃乱回奔,不断地转头顾望,为了夺路而逃,交护撞挤,坠落河中,甚至拔刀互砍,自相残杀,其状惨不忍睹。 但遥遥算去,他们距离峡谷出口尚有数十里,奔行速度再快,也赶不过那势如雷霆的炎火流沙了…… 十万火族精锐、两年浴血激战,几十载辛苦经营,一朝大败,就此付诸流水! 烈碧光晟惊怒悔恨,胸膺若堵,气得几欲炸裂,突然哈哈大笑,纵声道:“好一个烈炎,好一个刑天!寡人还是小看你们了!我倒要看看老天到底是助我,还是助你这等小贼!” 忽听一个声音淡淡地道:“六叔,想出今日之计的,不是刑天,不是我,是拓跋龙神。但注定今日亡你的,不是拓跋龙神,也不是上天,而是你自己。” 号角激吹,战鼓如雷。蓝天之下,雪峰之上,烈炎紫衣鼓舞,骑着赤龙凌空盘旋,右手虚握,霞光吞吐,万千道赤芒正从那峡谷炎沙中冲天涌起,丝丝脉脉地汇入他的手中。 冰川倒掠,云海分合,拓跋野骑着星骐急飞如电,在冰山雪岭之间起伏穿梭,但距离李衎仍有两百丈之遥,心中凛然骇异,不知他座下凶兽究竟是何方怪物,竟连乘黄也难以追及? 却不知李衎心中惊怒远比他更甚,这牛尾虎身的凶兽是火族太古凶兽,名曰“风彘”,飞行之快,犹在太阳乌、烈炎凤凰等神兽之上。原以为不消片刻便可甩脱这小子,岂料竟被他越追越紧,按此估算,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要被他赶上了。 心中一动,从怀中取出一个紫红的皮袋,悄悄地打开灵柩,将烈烟石的尸身拖入袋中,又将棺盖封好,大声喝道:“小子,给你便是!”将木棺陡然朝左下方的冰川急掷而去。 拓跋野方欲冲去接夺,心中一凛,已明其意,灵光霍闪,索性将计就计,当下假意驭兽俯冲,全速朝那灵柩掠去,越过那巍巍雪峰时,趁他瞧不见自己,立即取出隐身纱,照在乘黄身上,急念隐身诀,重又冲天飞起。 李衎只道他已上当,哈哈大笑,转向北折,朝那云海翻腾的冰山飞去。 拓跋野隐身全速超掠,越追越近,相距二十余丈时,李衎感应到斜后方那迅猛风声,立知不妙,怒笑道:“小子找死!”蓦地反身挥拳,赤光暴舞,紫火光锤风雷激啸,朝他迎面撞到。 拓跋野早有所备,翻身飞旋,天元逆刃银光如涡旋滚卷,轰然破入光锤中心,光浪炸舞。 李衎挡了烈炎的那记太乙火真斩,经脉业已灼伤,再与拓跋野这般硬碰硬地抵撞真气,哪里还能挨住?闷哼一声,气兵迸散,喉中腥甜翻涌,险些从“风彘”上仰面摔下,心中大骇。 在密牢中囚禁百余年,不惜代价,苦修真气,只道脱身后便可先杀赤飚怒,再杀赤松子,报仇雪恨,没想到出来不过两日,大仇未报,竟险些栽在两个黄毛小儿手里,心中惊怒无以言述。 但他狡黠多变,极能忍辱负重,眼见不敌,立即骑兽疾冲而下,念诀施遁,“轰”的一声,气浪炸舞,漫天赤雾滚滚,恶臭难当。 拓跋野微微一晃,双目奇酸,泪水直流,等到屏息疾冲而下,火目凝神再望时,四周冰山参差,影影绰绰,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功亏一篑,又惊又恼,忽然想起他先前冲出火族军阵时,曾扬言七月初七,让烈炎提着赤松子的人头,到天帝山与他交换灵柩。 心中一动,想起一路行来,已至西荒雪山,天帝山就在附近。天帝山是神帝御苑,无人胆敢妄入,这厮倒果然是胆大包天。他既已布下计划,应当不会临时改变,多半还是将八郡主木棺藏到了神帝山上。 当下再不迟疑,辨寻方位,按照《大荒经》所示,朝天帝山方向飞去。 过不片刻,下方云海茫茫,雪峰参差,被阳光照耀,更显壮丽多姿,宛如海上仙山。透过云雾,凝神俯瞰,峡谷幽深,冰川浩渺,宛如天河凝固。在东侧山顶,隐隐可见玉宇琼楼,宛如冰雪雕砌,规模虽不宏大,但依山伴崖,气势巍峨,宛如天宫。当是神帝苑无疑。 在那宫宇上空,数十只雪鹫尖啼盘旋,俯冲飞舞。 拓跋野一凛,雪鹫是食腐之鸟,对于尸味最为敏感,想必那就是李衎掩盖灵柩的所在了! 当下斜握天元逆刃,骑着乘黄疾冲而下。云雾离合,寒风呼啸,山崖险峰历历可见。那宫宇墙院之中,青松如盖,厚雪堆积,玉石阶上低头坐着一人,被松枝所挡,瞧得不甚分明。 乘黄长嘶,疾冲而下,他正想大喝,那人闻听响声,从阶上跃起,笑颜如花,抬头叫道:“你回来啦!” 拓跋野胸口如撞,天旋地转,喜悦、惊讶、难过、愧疚……如潮水似的扼住了他的喉咙,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阳光照在她的俏脸上,笑容登时凝结,怔怔地凝望着他,妙目泪水盈盈,悲喜交织。过了许久,风吹衣舞,冰雪簌簌,长睫一颤,泪珠顺着脸颊倏然滑落,冷冷地道:“龙神陛下,别来无恙?” 第十六章 情仇爱恨 “轰!” 霞光冲舞,气浪如潮,被那太乙火真刀遥遥怒斩,火玉、赤铜双盘破空激旋,烈碧光晟连人带龙翻舞抛飞,猛撞在崖壁上,鲜血狂喷。 众将失声惊呼,脸色齐变,烈炎这一刀之威力虽不及赤飚怒狂猛,但放眼天下,能挡之者已是寥寥无几。 蓝天如海,雪峰连绵,峡谷中隆隆连震,炎火流沙蜿蜒激撞处,红光喷涌,无坚不摧,大片大片的岩石轰然塌落,雪崩滚滚。 两侧雄岭杀声震天,数以千计的鹰族飞骑在蚩尤率领下,气势汹汹,纵横俯冲,将赤帝军残余的飞骑军分割包围,大肆屠戮;先前转入“鬼见愁”支流的战神军与九黎飞骑,也纷纷越过雪岭,吹角呐喊着冲卷而下,重重围剿。 顷刻间,赤帝飞骑已被杀的溃不成军,斗志全无,或抛去兵器,乞降求饶;或丢盔弃甲,逃之夭夭,唯有数百忠心耿耿的铁卫仍苦苦守卫在烈碧光晟周围。 烈碧光晟南征北讨数十栽,从未经历如此大败,眼见刑天、蚩尤迂回冲杀,包抄而来,烈炎又迎风高举太乙火真斩,挡住去路,胸膺悲苦愤怒,几欲爆炸,张口想要说话,却又“哇”地喷出一口淤血。 因乎诸将上前将他扶住,劝谏道:“陛下,留的碳木在,不怕没火苗。与其鱼死网破,倒不若先向南突围,与菌人会合,然后撤回紫澜城,召集九蛮大军,徐图大计!” 唯有吴回紧握火正尺,手背上青筋爆起,冷冷道:“陛下,烈炎小贼一日之内两用‘太乙火真斩’,元气大伤,色厉内茬,正是一举歼之的绝佳战机,臣愿取其首级,祭奠十万英灵!”不等他回答,骑着麒麟破空冲起,独袖飞卷,火正尺红光怒爆,向烈炎头顶劈去。 身形方动,“呼呼”之声大作,苍刑干戚破空怒舞,赤光飞旋,闪电似的劈在火正尺的阳面,只听一阵震雷似的巨响,吴回虎口迸裂,手臂酥麻如震,坐下麒麟更是嘶声怒吼,陡然被撞飞出十余丈外。 下方欢呼四起,“战神”之声震耳欲聋。刑天红衣飘舞,手持方盾,骑着碧火麒麟疾冲而来,宛如天人。 吴回大凛,原想趁着烈炎真气衰竭之机,全力偷袭,反败为胜,不想刑天却来的如此之快!势如骑虎,唯有拼死一博了。当下勒缰回旋,索性向他猛冲而去,喝道:“不男不女的反贼,还不跪下受死!”火正尺凌空汹汹狂攻。 “轰轰”连声,气浪炸涌。 刑天右手指决变幻,苍刑干戚凌空怒舞,忽而大开大合,纵横劈斩;忽而回旋飞绕,神出鬼没,刹那之间便将他压的气血翻涌,前进不得;火正尺更是“叮叮”连震,光华陡敛,几次险被撞飞。 吴回凝神聚气,奋力挥尺反攻,但任他如何施尽浑身解数,始终不能将那苍刑火焰压住,战至百余合时,每一次交击,左臂更如被雷电猛击,半身尽麻,呼吸如窒,心中惊怒愤恨,无言以表。 他自恃甚高,生平最为妒恨之人便是其兄祝融与战神刑天,时时想着取而代之。当年赤炎城仲夏大会上,曾与刑天争夺“火仙果”,斗过一回,不分胜负,只道自己修为真与刑天在伯仲之间,更为骄狂自负;今日一战,方知当年对方竟是故意谦让,羞愤之余,更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森寒怯惧。 又听“轰”的一声巨震,漫天尽赤,眼角扫处,烈碧光晟被太乙火真刀劈的跄踉后退,狼狈万状,因乎等人更是被炎帝将士、苗军团团包围,冲突不出。吴回蓦一咬牙,暗想:“罢了!罢了!横竖都是死,就算粉身碎骨,也要这不男不女的小贼身首异处!” 杀气贯顶,纵声大喝,火正尺急刺处,阴阳两极真气怒旋激爆,陡然化作一红一紫两条虬龙,咆哮着朝刑天撞去。这一记“两仪气龙”奋尽周身真气,气势直如雷霆狂啸,方一刺出,涡浪狂卷,周遭十余人登时惨叫震飞,就连二十丈外的崖壁也应声迸炸,雪浪滚滚。 “嘭!”青铜方盾裂纹陡生,气浪狂舞,刑天黑发、红衣猎猎飞卷,眉心亦倏然沁出一条淡淡血痕。他身躯微微一晃,然后又如磐石般纹丝不动,轻叱一声,右手虚握苍刑,竟不退反进,凌空怒劈而下。 “当”的一声巨响,既而嗡嗡狂震,犹如金钟并奏,钟鼓齐鸣,那红紫双龙轰然炸散,绚光爆处,苍刑干戚竟劈柴似的楔入火正尺上端,势如昆仑压顶,吴回眼前一黑,喉中腥甜狂涌,身子陡然往下一沉,“咔嚓嚓!”烈火麒麟脊骨应声断碎,惨嘶着凌空急坠。 吴回大骇,蓦一咬牙,硬生生地将喷到嘴边的鲜血咽了回去,奋起神力,将头顶那万钧巨力往上一顶,朝后翻身冲逃。“砰!”苍刑干戚擦着他的护体气罩怒劈而下,登时将那麒麟斩成两半,血肉激射。 惊魂未定,耳边风雷呼啸,苍刑干戚又飞旋怒卷,拦腰横斫而至,此时他真气已竭,避无可避,回身挡不三合,被那气浪一震,火正尺重重地反撞在自己胸口,登时“哇”地鲜血狂喷,一头朝下载去。 “杀了他!杀了他!”战神军欢呼如雷,遍山回荡。 刑天正待追击,左侧雪岭上方忽然传来一阵阴寒诡异的笛声,心中一凛:“巴巫蛮笛!”念头未已,峡谷内忽然狂风大作,炎帝将士失声惊呼,纷纷被拔卷而起,跄踉飞跌,就连刑天自己亦不免呼吸窒堵,身形晃动。 这二十里“九曲肠”正是大峡谷最为狭窄之处,飓风沿着壑谷怒啸呼卷,其势当真如狂涛怒涌,势不可挡,两侧山崖隆隆连震,雪崩石泻,到处蒙蒙一片。众人衣裳鼓舞,团团乱转,睁不开眼来,被乱石撞中,立时惨叫着翻身摔落,阵式大乱。 吴回正迷迷蒙蒙擦着雪峰急坠而下,被那风暴刮卷,腾云驾雾似的连翻了十七八个筋斗,“砰砰”连声,迎面撞飞了五名飞骑,又惊又惧:“好大的风!”腰间忽然一紧,似被什么紧紧缠住,直往上空冲去。 四周隆隆狂震,人影纷飞,混乱中,又听见一阵尖厉可怖的骨笛声,合着先前那阴冷妖诡的巴乌,更是凄厉如鬼哭。 众人大骇,纷纷叫道:“鬼国尸兵!鬼国尸兵来了!”惊叫声很快便化作阵阵惨呼,夹杂着此起彼伏的低沉怪吼,不绝于耳。 狂风中,腥臭愈浓,闻之欲呕,吴回经脉已断,伤势极重,只呼吸片刻,便头昏脑胀,天旋地转,仿佛猎猎飞行于万里太虚,又似遥遥沉坠于无底深渊,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道:“拦住她!烈老贼被那妖女掳走了,快拦住她……”眼前一黑,什么也听不着,看不见了。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嗅到一阵奇异的幽香,如雪山冷梅,空谷幽兰,吴回神智微微一醒,只听一个低沉柔媚的声音咯咯笑道:“烈老贼,当日你两面三刀,出尔反尔,踏平厌火国,屠戮七万城民的时候,可没想到也有今日吧?”恨怒森然,令人听之不寒而栗。 又听烈碧光晟咳嗽几声,淡淡道:“寡人纵横南荒数十年,砍下的蛮人头颅已足以填平南海,区区七万之数,又算得什么?要杀要剐,动手便是,何须废话。” 吴回心中大跳,徐徐睁开眼,四周竟是个颇大的洞窟,火炉围置,冰壁凹凸,在火光映照下,光滑流丽,人影晃动。左侧洞外,蓝天如洗,冰川连绵,也不知在哪片雪岭冰峰之间。 烈碧光晟浑身鲜血,躺在九丈开外,周遭站了数百名大汉,身着白、黑、赤、黄、青五色衣裳,昂然傲立,动也不动,瞧那服色,竟是五族游侠毕集与此。 一个彩衣霞帔的女子翩然立在中央,柳眉斜挑,细眼弯弯,满头黑发盘结,在耳边梳了数十根细辫,腰间别着一支巴乌。火光映照,脸上似嗔似笑,阴晴不定,那媚中带煞的神情,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蛊惑力,让人见之口干舌燥,却又心生寒意,赫然竟是那厌火国余孽淳于昱。 在她身边,昂然立着一只三头六脚的怪鸟,五彩长尾拖曳在地,神态倨傲,三头警惕地转动着,六只赤红的眼睛突然朝吴回瞪来,不住地拍舞三只巨翼,引颈“咯咯”尖叫。 吴回一凛,急忙闭上眼睛,只听淳于昱咯咯笑道:“独臂老儿醒过来了,把他丢过来。”旁边几人哄然应是。吴回腰间登时被重重踢了一脚,疼的失声痛吟,接着头皮剧痛如裂,竟被旁边两个大汉揪住头发,提了起来。 还不等叫出声,“砰!”凌空飞甩,重重地撞落在烈碧光晟脚边,百骸如断,鲜血狂喷,胸口又被淳于昱一脚踏住。淳于昱冷冷俯视着他,微笑道:“听说当日屠戮厌火国的主意,便是你出的,是也不是?你妒恨祝融,知道他与我娘好合,就挑唆烈老贼,伪冒祝融字迹,哄骗我族民议和云云,待到我们放松警惕之时,便率军夜袭,大肆屠杀,妇孺不留……” 每说一句话,脚尖便往下踏沉一分,说到最后一句时,吴回已经疼得脸色惨白,满头大汗,莫说回话,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忽听一人淡淡道:“仙子,主公就要来了,即便要杀他,也先奏请才是。”说话之人紫衣布履,眉清目秀,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淳于昱笑吟吟地道:“郁离子放心,我怎会这般便宜他们?昨日在九嶷山下寻到了七十三种新蛊,正愁无处可豢,这现成的蛊皿放着不用,岂不可惜?” 指间一弹,几只青碧色的小虫子登时落到了吴回的胸口,蠕动了片刻,突然蹬着细腿,钻入胸口,他“啊”地一声惨叫,身子陡然弓起,又被淳于昱狠力一踏,肋骨“咔嚓嚓”齐齐折断,几欲晕厥。 当是时,忽听“轰”的一声震响,冰壁裂炸,绚光四射,众人齐齐拜倒,叫道:“拜见主公!” 只见绚光鼓舞处,一个巨大的光头怪物领着数人,缓缓破壁而出。浑圆如球的身躯忽而明黄,忽而血红,四只肉翼微微张起,肚腹随着那六只通红触足的走动节奏,徐徐鼓动。 “帝鸿!”烈碧光晟大凛,想不到他们口中的主公竟是这传说中的太古凶兽。眼角瞥处,瞧见随行在他身侧的那黑衣女子,脸色微微一变,心中反倒大定,淡淡道:“天下传闻水圣女与鬼国妖孽沆瀣一气,原来竟是真的。不知今日带我到此,又有何用意?莫不是想让寡人取代那逆贼梁嘉炽,做什么赤火鬼王么?” 乌丝兰玛微笑不答,帝鸿却笑道:“都说烈长老心思缜密,临危不惧,果不其然。可惜,可惜,若不是你屠戮了厌火国,惹恼了淳于仙子,以阁下这等不世雄才,寡人又怎么舍得吞神夺识呢?” 话音方落,六只通红的触角飞扬卷舞,将他紧紧缠住,闪电似的塞入肚腹裂缝中,巨躯一鼓,红光大涨,只听得烈碧光晟凄厉狂呼,尖厉不绝,惊怖、恐惧、痛楚、绝望、哀求……宛如厉鬼冤魂,冥界长哭。 淳于昱紧握双拳,悲喜交集,想到四十年家仇国恨,今日终得以报,肩头发抖,仰头哈哈大笑,但想到万事已矣,故人全非,又忍不住泪水涟涟。 过不片刻,惨叫陡绝,帝鸿巨躯又是一鼓,六只红色的触手猛一抛扬,将烈碧光晟高高地抛了出来,不偏不倚,摔落在吴回面前,但见他周身苍白干瘪,瞪眼张口,仿佛犹在惊怖狂呼,腹内空空荡荡,形如皮翼,随风鼓动。 威震南荒的一代霸主,就此化为无魂干尸。 吴回大骇,肝胆尽寒,一时间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蓦地一跃而起,朝洞外冲去,身形方动,腰上一紧,又被冰蚕耀光绫重重卷缚,瞬间拖拽而回。体内蛊虫更是争相咬噬,椎心彻骨。疼得他遍地打滚,嘶声惨叫。 乌丝兰玛柔声道:“火正仙不必担忧,主公吞食了烈长老的真元,伤势已愈,五德毕全,这几天之内是暂时不会拿你填腹啦,只管好好静心休养便是。” 众人纷纷拜伏,道:“恭贺主公新填真识,神体无恙!” 帝鸿嗡嗡大笑,绚光鼓炸,又陡然收缩,圆球似的庞大身躯逐渐化为人形,陡然落地。光芒闪耀,衣袂飘舞,英姿挺秀,令人望之意夺神摇。 吴回抬头瞧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惊又怒,颤声道:“是你!” 大风呼啸,松枝簌簌,冰晶雪屑蒙蒙卷舞,在阳光下闪耀着万千七彩绚光。纤纤长发凌乱飞舞,泪珠下突然吹散,身姿摇曳,直欲随风飞去,衬着那万里蓝天,巍巍雪岭,更显俏丽凄绝,我见犹怜。 拓跋野呼吸窒堵,悲喜跌宕,半晌才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妹子,好久不见……” 纤纤俏脸涨红,蓦地咯咯大笑道:“龙神陛下好没记性!当日昆仑山上,你我早已恩断情绝,哪来这等好福气,有你这样一个好哥哥!” 拓跋野心痛如刀扎,知她果然仍未原谅自己,饶是他舌绽莲花,雄辩滔滔,此时也不知当说什么才好。摇了摇头,黯然道:“妹……公主殿下,蟠桃会上,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怨我,原也理所当然。但在我心底,你始终是我的好妹子,你既已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他越是这么说,纤纤越是凄苦悲酸,眼圈一红,蓦地朝后退了几步,掉过头,白衣猎猎鼓舞,冷冷道:“多谢龙神挂心。孤家有太子黄帝相护,自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就无须旁人劳神了……” 虽知她不过气话,拓跋野仍不免一阵刺痛难过,想起姬远玄,昨夜那莫名的不安又凛然翻腾,当下收敛心神,道:“听说当日太子黄帝从西海北神宫救出公主,不知他现在何处?为何不将公主送回昆仑,而带到这天帝山上?” 纤纤脸上红晕泛起,冷冷道:“龙神陛下此言何意?太子黄帝为了救我受了重伤,迤逦辗转,费尽周折才甩脱了追兵,躲在这天帝山上,弇兹老怪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此处来搜寻。今日一早,附近围集了许多西海尸鹫,为了引开鹫鸟,他这才孤身下山,搬取救兵……” 话音未落,“咻”的一声锐响,上方火焰卷舞,一支火矢朝她凌空激射而来! “小心!”拓跋野下意识地将她一把抱住,冲天掠起。几在同时,四周破风激响,无数火矢纵横飞舞,流星雨似的密集攒射,被他天元逆刃银光怒卷,登时交相迸炸,火光飞舞。纤纤惊魂甫定,突然醒觉正与他肌肤相贴,呼吸互闻,两颊登时滚烫如烧,怒道:“放开我!”想要奋力踢打,却被他紧紧揽在怀中,周身酥软,挣扎不得,想起从前在东海之上,也常常是这般光景,泪水登时夺眶涌出。 雪山上呼声迭起,人影闪烁,四面八方地围冲而来。星骐嘶鸣高跃,掠至两人身下,拓跋野抱着她冲落其背,叫道:“走罢!”疾飞如电,从神帝苑上空冲掠而过,朝西边的冰川峡谷飞去。 漫天火矢,接连不绝,被他定海神珠逆向反弹,纷纷反向激射。当先数十人被当胸贯入,但怪吼几声,竟重又凌空冲起,继续朝两人掠来。 “鬼国尸兵!”拓跋野心下一沉,这些妖孽果然还是追来了!眼见左侧几个僵鬼来势极快,六道刀光汹涌怒斩而来,避也不避,一记“星河北堕”,银光回旋飚舞,“轰轰”连声,气浪叠爆,那六柄长刀冲天飞起,迎风炸散,那六人亦被刀芒拦腰劈断,腥血激射,擦着四周倒飞而过。 乘黄疾冲逾电,他刀光怒旋,大开大合,宛如无数圈涟漪凌空荡漾,所到之处血肉横飞,鬼哭凄切,转眼间又有百余尸兵被炸为碎末。 雪峰倒掠,冰川在望。忽听上方哈哈笑道:“天界有路你不走,冥间无门闯进来!拓跋小子,你一而在、再而三地自寻死路,此次若再放你离开,岂不是辜负了你一番心意?”绚光滚滚,气势万钧,朝着两人当头压下! 纤纤只觉后背一紧,仿佛被巨力所推,脸颊登时撞上拓跋野的唇角,“啊”的一声,周身瘫软,心中突突狂跳,耳根如烧,也不知是惊骇、喜悦,还是羞怒。 广成子!拓跋野大凛,这厮当真如随形之影!若只己一人,还可拼死与他一战,但此刻当务之急是保护纤纤周全,当下纵声长笑道:“蚍蜉撼大树,可笑自不量!公孙婴侯已被我碎尸万段,弇兹老贼也被我兄弟斩杀,剩你一个形只影单,迫不及待便想与他们团圆么?”奋力斜劈反撩,绚光剧荡,借着那反震之力,驭兽朝山崖下螺旋疾冲。 “轰!”翻天印绚光斜撞,山崖崩塌,那冰川登时应声断裂,隆隆剧震,变作滚滚冰瀑,朝下猛烈喷泻。 被那气浪所撞,星骐仍不免踉跄变向,贴着那汹汹冰瀑疾冲而过,拓跋野刀光怒卷,将飞撞而来的冰棱晶石一一震碎,几块冰屑“咻咻”激响,堪堪从纤纤耳边擦过,她心下大凛,下意识地抱紧拓跋野,埋头入其怀中。 广成子衣裳鼓舞,大鸟似的从雪岭上俯冲而下,笑道:“既想杀我,又何必逃之夭夭?来来来,我们一起大战八百回合!” 指诀变幻,翻天印凌空飞转,流星陨石似的怒啸而来,绚光四射,霎时间竟涨鼓了数百倍,变成一个长、宽近百丈的五色巨石,既而“砰砰”连震,冰川倒涌,巨石纷飞,接二连三地吸附在那神印四周,刹那间便形成了一个数百丈方圆的七彩小山,朝着两人疾速飞撞。 这“移石成山”之法脱胎自“移山填海”,乃金族至上法术,当日在雷霆峡中,拓跋野便曾饱受其苦,险死还生,此刻见他故伎重施,哪敢怠慢?当下立时掏出两仪钟,念诀变大、飞旋着罩在头顶。只听嗡嗡狂震,神钟剧颤,那狂猛压力虽然转小,却仍迫得他们气血翻涌,难受已极。 广成子哈哈笑道:“怎么,又想做缩头乌龟了么?好,且让我瞧瞧你的龟壳究底有多硬。”凌空凝立,十指疾速变幻,念念有词,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左上方那座雪岭剧烈摇动起来,峭壁上裂缝迸舞,突然山石飞炸,冰川崩泻,整座雪峰生生断裂,徐徐腾空挪移,一点一点地朝他们飞来。 纤纤从未见过这等恐怖景象,脸色煞白,又惊又怒,秋波转处,瞧见右下方雪岭半山、冰川涌动处,有一个幽深的黑洞,心下大喜,指着彼处脱口道:“拓跋大哥,那里可藏……”情急之下,竟忘了自己早已和他断了兄妹之谊,话一出口,登时醒觉,脸上一阵热辣辣的烧烫。 所幸此刻局势危急,拓跋野未曾注意,纵声长啸,借着那定海珠反旋神力,奋起真气,将那神印往上一顶,顺势骑着星骐疾冲而下,朝那山洞掠去。 右侧冰川澎湃,巨大的冰块彼此冲泻挤压,撞击迸炸,掀起一重重数十丈高的滔天冰浪,震耳欲聋,气势恢宏地朝着他们冲涌而来,被上方滚滚飞旋的翻天印一卷,更是冰岩乱飞,雪浪狂舞,霎时间将他们吞溺其间。 两人眼前一黑,“轰轰”连声,层叠汹涌的冰浪发狂似的猛撞在两仪钟上,被宏声巨响所震,纤纤头昏眼花,几欲晕厥。乘黄惊嘶,虽有神钟罩护,仍被那汹汹冰浪推得生生横移,险些朝下翻滚跌落。 拓跋野迅速撕下布幅,塞住纤纤双耳,将她紧紧抱住,右手真气狂涌,刀光绚丽怒扫,嘭嘭迭震,顿时将冰川雪瀑撞得朝上层叠翻涌,推起百余丈高的冲天巨浪,前方卷出一条幽深的通道。 定海珠在他腹内螺旋飞转,带动周身真气,如气轮漩涡,推动着星骐狂飙疾驰,长嘶声中,乘黄四足飞舞,闪电似的冲入那山洞之中。 “轰隆隆!”身后雪浪崩塌,冰川狂泻,数之不尽的冰凌晶石尾随着他们,滚滚涌入洞口,地动山摇。过了许久,那巨震声渐渐转小,四周漆黑一片,洞口已被冰川重重封埋。 拓跋野松了口长气,纤纤的气息急促地轻吐在他颈上,温热而又芬芳,他心中一荡,这才想起仍搂她在怀,急忙松开手,将她耳塞抽出,歉然道:“公主,得罪了。” 纤纤脸上烧烫,心中却是酸楚如割,定了定神,冷冷道:“多谢龙神陛下救命之恩。”转眸四望,伸手不见五指,一阵阴冷的微风吹来,像是有人对着她的脖子吹气,寒毛直乍。 “赫”的一声轻响,火焰跳跃,拓跋野高举手指,燃气为光。四周冰壁光滑如镜,前方竟是一条幽深不见底的甬洞。洞道笔直,不似天然洞穴,像是人精心凿磨而成。 拓跋野心下大奇,暗想:“天帝山是神帝禁苑,又有谁敢在此挖洞取道?难道此洞竟是神帝所凿?洞口已被冰川封住,广成子又在洞外守候,不如顺着甬洞前走,一探究竟。” 当下高举指光,骑乘星骐,朝里驰骋。甬道宽阔平整,蹄声得得,清脆回荡,颇为悦耳。奔行了片刻,前方隐隐可见微绿色的灯光,鬼火似的闪烁不定! 乘黄长嘶,拓跋野心道:“莫非这里竟是洞坟墓室?”见纤纤不自觉的望自己身边靠来,知她害怕,微微一笑,右手紧握天元逆刃,横在她身前朗声道:“在下东海拓跋野,路经宝地,无意惊扰神灵,若有冒犯,万请恕罪。”声音嗡嗡回响,缭绕不绝,仿佛有人在悠悠回应! 过了片刻,那几团鬼火越来越近,竟是数以万计的萤冰虫被笼在一团团的蚕丝球内,悬空飘浮,瞧见有人奔来,纷纷浮沉跌宕,围绕周遭,随着他们一起朝前飞舞! 纤纤又奇又喜,想要伸手触摸,那团萤冰虫又立时上冲。深翠浅绿,变幻不定,被两侧冰壁反弹,更是碧光流离,映得她肌肤皆绿。凝神再看,“啊”得失声低呼,惊异不已。但见那萤冰虫绿光投映处,冰壁上现出一行淡淡的青字,赫然竟是:“天地裂,江河决,神帝死,龙神囚,洞中三百年,世上几春秋?” 拓跋野大凛,这前三句说的当是数年来大荒发生之事,而后三句竟似在昭示自己将困囚此洞,三百年不得而出。难道是冥冥之中果有神明,让萤冰虫排成这种奇景?又或是那广成子的奸计,算准自己将逃入这山洞躲避翻天印,早早在此设下陷阱? 正惊疑不定,星骐纵声长嘶,前方陡然一亮,霞光耀眼,是个幽深宽阔的洞窟。但见四周石柱岿然,依着洞势,凿成几座雄伟壮丽的宫宇大殿,飞檐流瓦,勾心斗角,石炉冰灯,星罗棋布,幻光交织纵横,瑰丽如梦。乍一望去,竟与水晶宫龙神殿极为相似! 拓跋野又惊又怒,更无怀疑,想不到这些鬼国妖孽为了对付自己,竟如此处心积虑!热血上涌,哈哈笑道:“拓跋爷爷已经来了,尔等又何必再躲躲藏藏?”笑声四下回荡,却杳无回应。 萤冰虫嗡嗡飞舞,沉浮聚散,在他们头顶盘旋了片刻,朝殿中飞去。拓跋野凝神聚气,骑着乘黄徐徐尾随其后,四下扫探,未见任何异状。 沿着石阶穿入大殿,炉火熊熊,灯火闪耀,四周空荡荡一片,唯有中央圆形高台上横着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棺,棺中躺着一人,幻光流离,瞧不分明。 走的近了,乘黄忽然昂首悲嘶,立身踢蹄,拓跋野胸口如撞,又惊又骇,失声道:“雨师姐姐……”话音未落,纤纤惊叫道:“爹!”不顾一切的向那石棺飞身冲去。 他心下一沉,棺中那人红发雪肤,妖娆绝世,分明是雨师妾,纤纤又怎么会认作科汗淮?立知不妙,喝道:“那是障眼法,妹子小心!”翻身飞掠,左手冲出一道碧光气带,将她腰间缠住,朝后飞夺。 几在同时,石棺盖“砰”地飞旋冲起,狂飙似的朝他迎面撞来。“当!”天元逆刃雷霆急劈,光浪炸舞,竟震得他右臂酥麻,身不由己地踉跄跌退。左手气带登时迸断,纤纤失声惊呼,已被凌空抢去。 拓跋野大凛,此人真气霸厉雄浑,不像是五族之属,但其修为之高,竟似不在大荒十神之下!不及多想,左臂绚光炸舞,激光电火刀轰然出鞘;右手天元逆刃银光如电,回旋怒斩,齐齐朝那人攻去。 那人咯咯笑道:“给你!”也不闪避,随手拿起纤纤往前一挡,拓跋野投鼠忌器,只得硬生生收势回刀,身形方转,那人顺势急冲而上,九道金光怒舞飞旋,气浪狂暴,刹那间便攻了三十余招,将他迫得接连后退,险象环生。 拓跋野越斗越惊,凝神细望,那人银发曳地,黑衣鼓舞,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双耳玉环摇曳,倍添风情,唇角一颗红色的美人痣,灼灼夺目,更显妖媚,赫然是个三十来许的绝色女子。身形娇小,却动如鬼魅,九片淡金色的月牙弯刀随其指诀飞旋变幻,一刀、一式无不妖鬼莫测,见所未见。 饶是他读遍《五行谱》,历数大荒各族高手,怎么也想不出来有这等人物、这等神兵。瞧其服饰、路数,也不像鬼国妖孽,倒有些像是荒外蛮族。疑窦丛生,当下一边周旋闪避,一边高声道:“敢问阁下是谁?我又与你何怨何仇,为何下此杀手?” 那银发美人“呸”了一声,娇笑道:“小坏蛋明知故问!你又是谁?五行真气运转如意,神农那老坏蛋的本事,你可学得不少呀。”声音清脆甜腻,酥媚入骨,倒像是在和他调情撒娇一般。拓跋野心中莫名一荡,暗想:“原来她竟是神帝旧交,难怪会住在这天帝山的崖洞之中。”既知她不是鬼国之流,心下大定,道:“在下东海龙神拓跋野,虽非神帝门生,却有幸承其指点……” “东海龙神?”银发美人稍微一震,飘然后掠,挟着纤纤,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俏脸上满是惊讶、狐疑之色,突然仰头咯咯娇笑,花枝乱颤:“小坏蛋,你是东海龙神,那我又是谁?”不等他说话,脸色突然一寒,斜睨着他,一字字地冷冷道:“祖奶奶我是九翼天龙缚南仙,小子,你若真是我龙族子孙,还不快快跪下迎驾!” 第十七章 九翼天龙 “九翼天龙!”拓跋野心中大震,纤纤的脸色也在瞬间变得雪白,不敢相信眼前这妖媚女子竟然就是三百年前威震四海的第一凶兽! 大荒300年,十大凶兽中的裂天兕、赤炎马、九翼天龙同时肆虐大荒,其中最为凶狂的就是这东海九翼天龙。一时间山洪爆发,黄河泛滥,各族灾祸横行,神帝思拓成之大战三大凶兽,却寡不敌众,力竭而死,天下由此大乱。 直到八年后,少年神农崛起南海,以一人之力,一把木剑,击杀裂天兕,生擒赤炎马,又在黄河狂涛中与九翼天龙大战三天三夜,七入黄河,终于将其斩杀,平息洪水,四海方才渐转安定。 对于这大荒中耳熟能详的传说,拓跋野与纤纤自然了然在心,但他们却不知道九翼天龙竟然就是东海龙神所变之兽身,更不知道她竟然未死,而被神农囚禁在了天帝山中。 见二人兀自将信将疑,缚南仙眉梢一挑,忽又咯咯娇笑道:“洞中三百年,世上几春秋?想不到短短三百年,天下人竟然已经不认得我是谁了!” 黑衣轰然鼓舞,光芒大作,银铃似的笑声陡然化作雷鸣龙哮,刹那之间,那娇小玲珑的身躯竟然变作一条巨大的黑龙,蜿蜒飞绕,张牙舞爪,将洞窟上方填得满满当当,九只淡金色的鳞翅交迭震动,狂风凛冽。 炉火纷摇,灯光明灭,拓跋野呼吸窒堵,被那气浪所扫,竟有些站立不稳,心下凛然,再无半点怀疑。 神农降伏三大凶兽时,意气风发,正值少年,尚未被五族尊封为神帝,那“天地裂,山河决,神帝死,龙神囚”中的“神帝”指的不是神农,当是思拓成之;“龙神”指的不是他,乃是这九翼天龙。这句话所描绘的,更不是当前大荒战乱,而是三百年前的那段悠遥往事。 天意冥冥,让他遇见神农,又尽得绝学,又阴错阳差登位龙神,而后又在这神帝山上,撞见龙族有史以来最为凶暴狂猛、被神帝所制的天子……命运的轮回,与天元何其相似,划过一个奇诡莫测的弧圈,却注定要回到最初的原点。 九翼天龙飞旋怒吼,爽然又化为咯咯的清脆笑声,黑光狂袭,霎时间又变回那银发黑衣的绝色美女,翩然飘落,傲然道:“小坏蛋,瞧仔细了没,祖奶奶在此,还不跪下磕头?” 拓跋野略一迟疑,上前拜倒,恭恭敬敬地道:“晚辈拓跋野,拜见缚龙神!”此女虽然凶暴残虐,为神农所困,但毕竟是龙族天子,说不定还是其义母之嫡祖,辈分悬殊,礼数断不可少。 缚南仙咯咯娇笑道:“这才是祖奶奶的好孩子。”咪起双眼凝视着他,敌意稍消,笑道:“小坏蛋,你模样长得倒是俊俏,龙戴胜可生不出这等孙子,想来定是我们敖家的骨肉了,你爹是谁,你娘叫什么?说来听听。” 拓跋野心中一酸,原想说自己父母双亡,非敖家子孙,但转念一想,这女魔头偏私狭隘,若知道自己并非龙族血脉,只怕立即翻脸不认人。她曾与神农大战七昼夜,真气之强猛自不消说,眼下纤纤命悬其手,要想将之安然救回,唯有顺其性子敷衍周旋,当下报出龙神名讳,道:“晚辈乃敖语真之子。” 缚南仙秋波流转,喃喃道:“敖语真,敖语真?”反复念了几遍,似是想不起后辈中有这么个女子,脸上忽然又是一变,掐住纤纤咽喉,森然喝道:“胡说!若是敖家子孙,为何复姓拓跋?瞧你五行毕全,定是老贼弟子,被他遣来杀我的,是也不是?” 拓跋野道:“祖奶奶如若不信,有青龙封印为证!”腹中龙珠急转,绿光四射,脏腑俱现。 “呼”的一声,头顶碧光冲涌,长出两只尖锐龙角,衣裳哧哧迸裂,龙鳞晃动,周身随之急剧裂变,很快便解开封印,化作了一条巨大的凶暴青龙。在她头顶冲舞盘旋,咆哮腾卷。 岂料缚南仙见了青龙,不喜反悲,仰头喝道:“臭小子,你既然是我敖家子孙,身为龙神,为何又拜神农老贼为师?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祖奶奶岂能饶了你!” 金光飞舞,气浪跌爆,那九把月牙弯刀怒旋交错,接连猛劈在他的护体气罩上,她修为已逾神级,盛怒之下,真气更是凛冽难当,杀得拓跋野青光四射,重又化作人形,冲落在地。 激斗间,她左手微微一松,纤纤登时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高声道:“老婆娘不……不识好歹,他……他拜神农为师,便是……便是想打探你的消息,教你回东海……” 缚南仙一怔,九刀攻势大为减缓,喝道:“臭小子,这丫头说的是真的么?” 拓跋野对神农极为敬重,原不想拿他当幌子,但此刻救人要紧,也顾不得许多了,当下思绪飞转,随口敷衍道:“自三百年前黄河大战后,族人无不念着为祖奶奶报仇,那年我初登龙神之位,千里迢迢赶到这天帝山上,原想与神农决一死战,不料却无意中听到祖奶奶未死,被他囚禁在山上某处,于是灵机一动,改换身份,拜他为师,以便套出祖奶奶的下落……” 缚南仙“呸”了一声,道:“小坏蛋,你会有这等孝心?”嘴角却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又道:“神农老贼自大狂妄,如何偏肯收你作弟子?” 拓跋野继续胡诌,说自己五德之身,神农见了如何大加赏识,破格收纳为门生,而他为了解救祖上,又是如何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最后又如何在天帝山上沉潜数年,搜遍了每一草一木,才找到此地。 缚南仙虽然凶残暴戾,本性却极为单纯,听他这般言之凿凿,满脸恳切,心下不由相信了大半,恨恨道:“那老贼故作仁慈宽厚,惜士爱才,最是虚伪。当年在黄河中战了七昼夜,几次均可杀我,却都假惺惺地说什么我天资极高,修炼这么多年大是不易,要我放下屠刀,改邪归正。呸,我生下来就这性子,老天也管不着,要他多什么事?我瞧他多半是见我年轻貌美,下不得手,故意拿大义来逼我就范,你祖奶奶可不是那些傻丫头,要杀就杀,绝不投降。” 拓跋野含糊应诺,心中却有些啼笑皆非,这妖女如此偏执自我,神农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礼,真可谓对牛弹琴,夏虫语冰了。 缚南仙神色稍霁,哼道:“小坏蛋,先前洞外追斗你的那人是谁?五行真气不在你之下,也是神农老贼的弟子么?” 拓跋野还未回答,纤纤已冷冷地道:“不错!他叫广成子,是神农的大弟子,神农死后,他生怕你脱身寻仇,就移山填海,封住洞口。” 缚南仙陡然一震,颤声道:“你说什么?神农……神农死了?”俏脸煞白,像被雷电所劈,过了半晌,才仿佛回过神来,脸色渐转晕红,咯咯娇笑,道:“他死了,他死了!”笑了一阵,忽然又泪水盈盈,一掌将身边石炉击得粉碎,咬牙切齿地道:“他死了,他死了。” 拓跋野见她反反复复地念着同一句话,周身颤抖,悲喜狂乱,生怕他误伤纤纤,当下徐徐走近,道:“祖奶奶,神农已经死了,什么恩仇也都已散了,不如我们先离开这里,回东海与族人团聚。” 缚南仙脸色忽白忽红,厉声大笑道:“我若想离开这里,又何需等到今日!当年神农老贼将我囚禁此地时,我早已立下重誓,今生若不击败他,绝不踏出洞口一步,现在他死了,他死了……你又叫我找谁报仇去!”说到最后,笑声忽变哽咽,眼神竟是凄楚欲绝。 纤纤心中一震,爱极生恨,恨极生爱,以这妖女偏执极端的性格,最容易跌宕在感情的两极,被神农几番降伏后,在其心底,是不是产生了连她自己也无法分辨的感情呢?看着数丈开外的拓跋野,忽然间戚戚相感,悲从中来,强忍泪水,咯咯娇笑道:“他死了,你这般伤心,不是因为你恨他入骨,而是因为你喜欢他不能自拔,是也不是。” “住口!”缚南仙大怒,右手一卷,将她凌空撞飞到石壁上,五指收拢,遥遥掐住她的喉咙,喝道:“臭丫头,你乳臭未干,懂得什么!”双颊飞红,羞怒交并,显是被她触动了逆鳞,杀机大作。 拓跋野叫道:“祖奶奶手下留情!”天元逆刃银光电斩,“轰!”气带炸断,纤纤登时往下滑落。他正欲抄掠上前,眼前金光晃动,被那九柄月牙弯刀呼啸劈舞,只得朝后翻身飞退。 乘黄怒嘶,俯身朝纤纤疾冲,缚南仙随手一掌,将它凌空撞飞,一把提起纤纤,右手指决变幻,驱使九刀,狂风暴雨似的朝他猛攻,怒笑道:“臭小子,这丫头是你什么人?为了她,竟敢一再对祖奶奶这般无礼!” 拓跋野道:“她是我……”“妹子”二字还未脱口,纤纤已大声抢道:“老婆娘,我是金族公主,土族黄帝的未来正妃,你若不想惹怒两族,引来杀身之祸,就乖乖的将我放了!” 缚南仙森然大笑道:“小丫头,别说金土两族,就算与天下为敌,祖奶奶又有何惧?我偏要杀了你,看看白帝、黄帝,能奈我何?”手指陡然收紧。 片刻之间,纤纤的咽喉已被她掐住了三次,前两次还不过是虚张声势,这次却是当真下以重手,俏脸涨红,双脚乱蹬。 “放开她!”拓跋野又惊又怒,再顾不得辈分礼数,极光电火刀、天元逆刃交相猛攻,击得那九柄弯刀缤纷乱撞,气浪叠爆。 缚南仙咯咯笑道:“小坏蛋,她是黄帝正妃,非亲非故,你这般担心做什么?莫不是喜欢人家,想要横刀夺爱么?”绕着洞殿翩然飞舞,所到之处,石炉、冰鼎炸裂横飞,两根巨柱应声断折,前殿顿时轰然坍塌,尘土蒙蒙。 纤纤呼吸窒堵,头涨欲爆,眼前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拓跋野的身影左右晃动,仿佛不过咫尺,却又如相隔天涯,隐隐约约地听见缚南仙的戏谑,心中更加如万刀齐绞,泪水直涌,恐惧瞬时化为撕裂的剧痛,和一丝丝难以名状的酸楚快意。 见她惊惧之意一闪即逝,嘴角竟泛起一丝微笑,缚南仙“哼”了一声,松开手,冷笑道:“臭丫头,敢情你一心寻死,故意激你祖奶奶。万古艰难唯一死,想死哪有这般容易!”这三百年来,她受困洞中,日思夜想的便是打败神农,报仇雪恨,此刻知他已死,宿怨难消,失望、悲愤、伤心、苦楚……交涌心头,再被纤纤这般一说,更将怒火全牵引到了两人身上,凶性大发。 当下翻身冲掠,高高地伏在石梁上,收起那九柄弯刀,道:“横竖祖奶奶也不想离开这里了,你们就乖乖地留在这里陪着我吧!”手掌在顶上轻轻一拍,“轰轰”狂震,甬洞中央巨石接连崩塌,刹那间便被堵的严严实实,四壁浑然,再无出路。 拓跋野大凛,天元逆刃朝着甬洞轰然猛刺,碎石迸飞,洞窟连震,甬洞那坍塌的巨石像被什么紧紧黏住了,任他如何奋力砍斫,始终重重叠叠,巍然不动。 缚南仙咯咯笑道:“小坏蛋,你就别白费力气啦,这山洞深达千丈,坚如钢铁,甬道乱石又被‘赤菊藻’胶住,就算神农老贼,想要破洞而出,也要花个三年五载。只可惜洞内储存的雪水、花果只够吃上两个月,也不知你们能否吸风饮露,撑到三年之后?” 拓跋野念力扫探,知她所言非虚,骇怒无已。她殚心竭智设下这机关、陷阱,必是诱等神农闯入,囚困其中,偏偏自己误打误撞,做了瓮中之鳖。 见缚南仙笑吟吟地全无半点惧色,心中忽然又是一动,是了!以这女魔头争强好胜、睚眦必报的性子,又怎甘心和神农同归于尽?多半早已留下了一条极为隐秘的出路,留在此处,不过是为了亲眼看着他受尽屈辱,等到解气消恨之后,自会乘隙逃之夭夭。想明此节,登时心平气定。 目光四扫,又想,她花了三百年时间,在这洞窟内雕筑龙神殿,思乡之心必自渴切,不如投其所好,减其戾气。当下哈哈一笑,道:“祖奶奶,听说你尚在人世,东海欢腾如沸,族人无不翘首盼归,我留下陪你自无不可,但数百万父老乡亲可就要伤心失望了……” 缚南仙笑道:“小坏蛋油嘴滑舌,祖奶奶才不上你的当。你为了这小丫头,不惜叛族欺祖,还会管族人伤不伤心、失不失望么?这洞殿完全照着水晶宫所建,一应俱全,够你们过上几年神仙日子啦。即便死了,也是一座现成的陵墓,同棺合葬,岂不美哉!” 纤纤此时已缓过气来,脸上晕红如霞,啐了一口,冷笑道:“老婆娘,要杀便杀,可别胡说八道,污人清白。我是黄帝正妃,与你们这些荒外蛮酋有何干系!” 缚南仙生平最恨的便是人喊她蛮夷,闻言登时大怒,眉梢一挑,笑道:“臭小子,我还道你们两情相悦,原来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你胆大包天,竟敢抢黄帝之妻,知不知罪?” 不等他回答,忽然又话锋一转,咯咯大笑道:“不过谁叫我们龙族天生便是海盗呢?瞧见喜欢的,就要占为已有,这才有些东海男儿的气概!乖孙儿,择时不如撞日,今日你们既已到此,可见天意冥冥,不如祖奶奶为你作主,就在这里和她拜了天地,洞房花烛!”挟着纤纤从梁上疾冲而下,指尖轻弹,殿内红烛顿时“哧哧”着火,春意融融。 她喜怒不定,随心所欲,行事反复无常,前一刻还想着如何戏耍拓跋野,惩戒这犯上逆孙,下一刻竟又为他做主出头,强娶金族公主,变化之快,竟比春天的晴雨还要莫测。 若是从前有人这般促狭戏弄,纤纤多半早已心花怒放,假戏真作了,但经历了这许多变故,物是人非,听在耳中,却倍觉羞愤气苦,颤声喊道:“疯婆子,神农的石身在南际山上,要成亲你快找那石像成亲去!” 拓跋野知她性情刚烈,生怕她说出什么激愤之语,惹恼那妖女,当下传音道:“公主,得罪了!”气箭凌空怒射,封住纤纤经脉,大步上前,高声笑道:“多谢祖奶奶成全!”只等缚南仙手指离开纤纤,立即全力夺抢。 缚南仙紧紧抓住纤纤身上要穴,笑道:“乖孙儿,此处是大殿正心,正好祭拜天地,你们这就行过大礼吧。”撮起一团碎冰,化为冰水,洒落在地,道:“一拜天地!” 被她气浪横扫,纤纤双膝一软,顿时屈跪在地,头上又是一沉,身不由己地朝下叩拜。又羞又恨,想要大骂,却什么声也出不来。眼见五丈开外,拓跋野与她遥遥并肩跪倒,心中更是刺痛如刀扎,泪珠倏然涌出。 金鼎香炉红烛烧,与君偕共天地老。这个情景在她梦中,早已出现了千次、百次,却从未想过有如今日! 缚南仙咯咯娇笑道:“果然是金童玉女,佳偶天成!”松开手,飘然站到二人前方,道:“二拜高堂!” 拓跋野等得便是此刻,低头佯拜,忽然转向急冲,不顾一切地拦腰抱住纤纤,朝斜前方窜去。 缚南仙扬眉笑道:“臭小子,还没拜堂,就想洞房,成何体统!”九刀闪电似的与天元逆刃接连撞击,金光暴舞,气浪狂震,迫得他步履踉跄,俯身穿掠。 两人真气相若,若全力激战,拓跋野未必落于下风,但此刻先机尽失,回身不得,再加上生怕伤及纤纤,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只能单手抵抗,威力自然大减,被她连攻了百余合,护体气罩急剧鼓荡,险象环生。 缚南仙又急攻了二十余刀,“哧哧”连响,拓跋野背上一凉,衣裳竞相迸裂,露出一片脊背来,心下大凛,蓦地翻身飞旋,一记“回风舞石”,刀浪狂卷,将九刀生生震飞。 缚南仙笑道:“小坏蛋细皮嫩肉……”瞥见他肩胛上一块形如七星的淡紫痕印,脸色陡然大变,收住弯刀,跃开颤声道:“小子,你说你娘是谁?肩上的这紫印到底是伤疤还是胎记?” 拓跋野一怔,忍不住与纤纤对望一眼,四目交接,纤纤脸上忽然酡红如醉,转过头去。肩上的那奇特紫印幼年时从未发觉,倒是到了古浪屿后,某夜冲浪戏水之时,纤纤第一个瞧见,她还兴致勃勃地与天上北斗对照印证,笑称今后找不到北极星时,便看他的肩膀寻找方位。 此时听这女魔头说得这般古怪,心中莫名地怦怦大跳起来,暗想,难道她竟认得自己父母么?但双亲不过是乡野村夫,她这三百年前便被困于天帝山的荒外妖龙,又怎会见过? 正欲相问,只见缚南仙怔怔地盯着他,满脸红霞,又是惊异,又是悲喜,喃喃道:“叶分七星,花开并蒂,普天之下,只有这么一支七星日月锁,错不了,决计错不了……”双手一松,“叮当”连声,弯刀纷纷落地,泪珠汹涌夺眶,低声道:“天儿,我的乖天儿,我终于又见到你啦!” 七月,黄昏,东海。 惊涛汹涌,黑云滚滚,风帆猎猎鼓舞。一阵大浪扑来,战舰剧晃,甲板上众人东摇西摆,踉跄奔跌,班照大声吼道:“转舵正坎位,平衡船身!”众舵手奋力绞动舵盘,长桨齐挥,船身倾斜,徐徐转向。 后方的百余艘龙族战舰纷纷随之转向,仿佛一条长龙,在狂涛骇浪中疾速蜿蜒行进。 旗舰船楼上,科汗淮倚着船舷,手握千里镜,朝西北眺望,跌宕起伏的海面上,隐隐可见一座乌黑的礁岛,那是五年前他曾浴血奋战的地方。八月十六,弯刀之夜,大荒最美丽的城池化作了一片焦土,当时情景,历历如在昨日,思潮汹涌,百感交集。 忽听远处号角长吹,激越破云。循声望去,西南二十余里外,三十余艘汤谷战舰乘风破浪,浩浩荡荡地朝蜃楼城驶去。 汪洋中又传来此起彼伏的号角声,战鼓咚咚,如惊雷滚滚回荡。过不片刻,西边、南边陆续出现了百余艘战舰,旗帆招展,分别绣着烈火、巨蛇等诸多图案。 归鹿山大喜,笑道:“陛下,火族、蛇族水师果然如期赶来啦!”话音未落,桅杆上的侦兵又叫道:“君子国、司幽国、三首国、结匈国……东海、南海三十八国的蛮兵也都来啦!”甲板上龙族众将士纵声欢呼,士气高涨。 龙神咯咯笑道:“潮退螃蟹散,墙倒众人推。水妖祸乱天下,众叛亲离,活该有今日!”眼圈忽然一红,恨恨道:“拓跋这臭小子,日夜念着要打败水妖,重建蜃楼城,可惜时机终于到了,他自己却躲得不见踪影。哼,今日若敢出现,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抽他!” 六侯爷吊儿郎当地翘着腿坐在海狸皮椅上,手指滴溜溜地转着一杯酒,笑道:“冰壶装热酒——小心烫口。若陛下今日当真出现,姑姑别说抽他耳刮子,别眉开眼笑地喊心肝宝贝便成啦!” 见她脸色一沉,忙又打个哈哈,笑道:“姑姑放心,陛下是冥王爷的债主,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牛头马面见了他,也要逃之夭夭。” 科汗淮微微一笑,道:“侯爷说的不错,拓跋兄弟机变百出,福泽深厚,每每都能逢凶化吉,妹子不必担心了。今日之战,四海风传,他一定会赶来相助。” 龙神脸上晕红,“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是担心他,臭小子常常一走便是数月,没声没息,早就习以为常啦。最好让他吃些苦头才好呢。”嘴上这般说,心中却仍不免一阵阵莫名的忐忑。不知此时此刻,那小子究竟身在何地? 自当日黄沙岭下,拓跋野孤身追击李衍后,便渺无音信,宛如凭空消失了一般。三个月来,蚩尤、龙神、炎帝、蛇族侦骑四出,搜遍了南荒恶水穷山,却始终找不着半点儿踪迹。 大峡谷一战,赤帝军伤亡惨重,精锐尽没,烈碧光晟、吴回等贼酋亦被鬼国尸兵掳走,不知下落。炎帝军趁势大举扫荡南荒,七日内连下九城,所向披靡。蚩尤更率领苗军炮轰桂林八树,将最为凶暴难缠的菌人几乎斩杀殆尽,火势熊熊冲天,绵延万里,至今未绝。 赤帝军群龙无首,斗志全无,纷纷献城投降,南荒各蛮族中,除了豹人、鸾凤等誓死效忠烈碧光晟的夷族外,其余亦争相转戈,投诚炎帝。短短两月间,南荒大部平定,惟有八郡主之死,让欢腾的百姓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与此同时,姬远玄护送纤纤返回昆仑,金族举国欢庆,土族、金族联军誓师伐水,接连大败八大天王等水族精锐,势如破竹,迅速攻占了水族十六城,逼迫天吴调兵谴将,转为全线防守。 此外,蛇族各部在晨潇、各长老率领下,唯蚩尤马首是瞻,与九黎苗军组成至为凶暴剽悍的十万联军,横扫南荒,转戈北向,从水陆双路并进,遥遥剑指蜃楼城。 龙族亦反守为攻,全面出击,接连大破东海水妖,连夺黑齿、毛名、玄股各国,水妖三面受敌,被迫一再收缩防线,水师全部都退回蜃楼城,又从北海调来百余艘战舰,死守这海上重镇。 百日之内,大荒局势陡变,南荒渐转平定,中土、东海烽火四起,胜利的天平已逐渐向金、土、炎、龙四族联盟倾斜,再加上新进崛起的苗、蛇两族,水族虽然地大物博,兵多将广,亦捉襟见肘,倍感吃力。 一旦蜃楼城再被蚩尤夺回,盟军便可绕过中立的木族疆界,水陆遥相呼应,连成一片。对于双方来说,这都是影响全盘胜负的关键,因此都不得不投入了最大的兵力,务求毕全功于一役。 “砰!”船身剧晃,像是撞到了什么极为坚硬之物,众人心中一凛,蚩尤却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到了!上浮待命。”潜水船东摇西摆,磕磕碰碰地朝上升浮,穿过几块巨大的暗礁,陡然浮出水面。 “哗!”狂风鼓舞,海涛汹涌,众人打开舱盖,浑身登时被大浪浇透,精神大振,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湿咸的空气,一边凝神四望,凛然戒备。 海波荡漾,西天残余的霞光透过光明漫天黑云,照射在幽暗的海面上,粼光闪烁。这片暗礁环立在岛东近港口处,黑黝黝地极不起眼,每日退潮时才露出峥嵘棱角,此刻已有些许礁石凸出海面,仿佛巨兽蹲伏,鲨群露鳍。 四周“乒乓”连声,一艘艘光滑坚固的柚木潜水船陆续浮出水面,蚩尤扫望默数,见总共浮上九十七艘,心中悬着的大石又落下了大半,经过这数十海里的潜流辗转、暗礁穿行,仅沉毁了三艘潜艇,已算是极之圆满了,当下低声传命道:“原地待命,放出浮油桶,等侯退潮。” 这百艘潜游而入的小舟,承载着六百名九黎勇士、七十二尊铁木火炮,以及关系此次大战胜负的隐秘任务。 水妖数月来虽然连受重创,但赖以安身立命的水师却并未有太大伤亡,此番大战,天吴更尽遣北海精锐,兵力之强猛,更在龙、苗各族联军之上。妻想取胜,必须攻其不备,出奇制胜。 众将士整齐划一地挥动木桨,将小船停系在礁石上,解下船身上捆绑的成串油桶,迎着风浪,小心翼翼地朝西边溯游而去。 晏紫苏秋波流转,好奇地四下扫望,西边五百丈外,就是耸立的岛岸岩石和一片蜿蜒的沙滩。水妖在最高处的崖岩上筑了几座石堡,炮台岿然,大旗猎猎。 西南边不远处,越过一片参差兀立的岛礁,就是水妖的港口,风帆鼓舞,布满了即将出海迎战的船舰,最大的几艘形如小山,竟比龙族的旗舰还要大上数倍,狂风吹来,号鼓、呐喊声震耳欲聋。 想不到就在距离敌阵如此近的海面上,竟有如此隐秘的所在。晏紫苏凑到蚩尤耳边,吹了口气,笑吟吟地低声道:“呆子,方才那暗礁水洞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是不是从前专门用以勾引两家妇女,秘密约会的地方?” 蚩尤哑然失笑,心中忽地又是一阵惆怅难过,摇了摇头,低声道:“那是我和乌贼一起剜蜃珠、斗群鲨的所在。也是我们当年躲避追兵、逃出蜃楼城的潜流暗道。”五载光阴,倏然而逝,此刻想起那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更觉天翻地覆,宛如隔世。 那年夏天,在那蜃洞之内,他和拓跋初成好友,肝胆相照,一起分享着彼此的秘密和梦想。对于他来说,这片暗礁遍布的海域,不仅代表着国破家亡的切齿之恨,更象征着此生中最值得珍贵的生死友谊。 晏紫苏见他眉头微皱,知他必又在挂念拓跋野的安危,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放心吧,此战关系到蜃楼城成败,拓跋一定会赶来。” 大潮渐退,礁石纷纷露了出来。远处号角激越,此起彼伏,各族水师已相距越来越近了。阿皮等人业已布好浮油桶,飞速地游了回来。 蚩尤收敛心神,起身跃上礁石,凝望西南那片艨艟战舰,杀机毕现,冷冷传音道:“沉船,架炮,准备开战!” 大浪滔天,战舰摇晃,龙族舰队距离蜃楼城已不过二十里之遥了,远远的已能望见海岛四周艨艟跌宕,旗帆鼓舞,两百余艘大小战舰在港口内外布成了各式战阵。海岛城楼上,旌旗林立,到处都是闪烁的兵甲与箭镞,隐隐还能听见彼处传来的呐喊与号角。 “咻!”一道赤红色的火箭从海岛上破空冲起,穿透滚滚阴云,突然炸散开来,瑰光四射,如霞光普照。既而轰隆连震,海上红光四涌,冲起熊熊火光。 龙族群雄大喜欢呼,这是蚩尤的信号,火箭一出,表示他已率领精锐潜入蜃楼城中,亦是龙、苗各军发动进攻,内外交击的绝好时机。 六侯爷昂然起身,将美酒一饮而尽,摔碎金杯,高声叫道:“龙族的儿郎们,准备好践踏水妖的尸骨,割下他们的头颅,当作盛酒的瓢,当作狂歌的鼓了吗?”众将士热血如沸,振臂哄然呼应,士气高颤。 龙神咯咯笑道:“臭小子,敲颅骨敲上瘾了吗?”仰头“呜呜”吹响号角,黑云迸飞,天海回荡,归鹿山站在旗舰桅杆上,衣裳鼓舞,徐徐转动大旗,龙族舰队交相穿插变阵,列为三排弧圈,朝着蜃楼城疾速挺进。 远处的汤谷、蛇族等盟军战舰亦纷纷扬帆破浪,包抄围拢。号鼓激奏,杀声震天,第二次蜃楼城之战终于在渺渺东海上爆发。 第十八章 蜃楼海誓 “轰!轰!轰!” 炮火轰鸣,从环立的岛礁兀石上缤纷冲起,如赤龙纵横破空,接连猛撞入港口的水族船舰中。大浪倾摇,火光怒舞,倾刻间便有六七艘巨舰被轰断舵足。甲板纷飞,帆旗熊熊,水族将士们惨叫着抛飞而起,络绎不绝地摔入汹汹怒海,乱作一团。 众将士已将数十门铁木炮牢牢地固定在礁石上,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有的搬运炮弹火药,有的调整准星,有的点燃火引,有的则弯弓持刀,守护在火炮两侧。经过这三个月的连番血战,九黎各族早已磨合成了纪律严明、攻守默契的无敌之师。雷霆营更已将近百尊火炮操练得随心所欲、炉火纯青,威力之猛,就连赤帝军的神炮军亦难匹敌。 蚩尤对这片海域熟悉己极,闭着眼睛也能准确地说出每一块礁石、每一片暗流的方位,在其指挥下,如此近距离地狂轰猛炸,可谓摧枯拉朽,弹无虚发。炮火击中海面上悬浮的油桶,火光登时冲天暴舞,天海一片通红。 港口中的众战船靠得甚近,被狂风呼卷,火势原就蔓延极快,再加上这不断碎炸、泼洒的数千只油桶,整个海面更像沸腾了一般,火焰如赤潮狂浪般滔天席卷,周围的船舰纷纷着火,惨叫不绝。 岛库石壁上的水妖似是发觉了环礁内的苗军,号角长吹,轰隆狂震,七八道炮火怒撞而下,礁石迸裂,小舟横飞,十几名将士登时被炸得血肉横舞,惊涛染得血红一片。 群雄抬高炮身,猛烈还击,但毕竟高度悬殊,炮火冲到百丈来高便已势竭,只能接连轰撞在半山崖壁上,乱石崩塌,簌簌滚落。 蚩尤喝道:“加农,你来指挥雷霆营,我来对付这些水妖舰队。”解印十日鸟,和晏紫苏翻身跃上,驮乘着数十名鹰族勇士朝崖顶冲去。炮火怒舞,热浪扑面,太阳乌欢鸣着交错飞舞,争相吞食火焰,霎时间便冲到了石堡上方,巨翼横扫,狂飙怒卷,炮台上的众水妖登时惨叫着掀飞而起,撞落城楼,直坠岸底。 几个水族将领颇为勇悍,踉跄翻跌,左手死死地扒住城垛,稳住身形,蓦地怒吼高跃,拔刀冲来,只可惜还不等蚩尤动手,乱箭琳琳密舞,已被众鹰族勇士射成了刺猬,生生贯钉在地。 石堡依着山势而建,巍峨险峻,站在炮楼上,狂风鼓舞,几乎连眼都睁不开。东面崖下狂涛叠涌,雪沫纷扬,可以清晰地俯瞰海港内的数百船舰。西面则连着山坡,直通岛内的城楼,火光漫漫,数以千计的水妖正高举火炬,沿着山坡栈道,朝石堡上冲来。晏紫苏道:“掉转炮口,炸断栈道。” 鹰族将士哄然应诺,纷纷将炮台上的火炮抬到西侧城楼,对着山坡一阵猛轰,炮火纷飞,人潮如炸,惨叫声不绝于耳。楼道登时被炸断开来,山坡崩塌,土石滑坡,无数水妖翻身滚落。 对面城楼上号角四起,纷纷叫道:“蛮贼杀进来啦!”霎时间,飞骑冲天交错,黑压压地拥了过来,火矢如雨,“哧哧”地射入城石墙垛,两名鹰族勇士避之不及,登时中箭着火,翻身摔落。 余下的鹰族群雄大怒,蓦地抬高炮口,凌空怒放,冲在最前的数十名水族飞骑应声飞炸,残肢断体血淋淋地四下抛舞,撞落在城楼上。后方的飞骑正欲俯冲,被众太阳乌横翼狂扫,登时轰然着火,纷纷惨叫摔落。 蚩尤与晏紫苏相视而笑,颇感快意。有十日乌和这群剿悍将士镇守,炮楼自是固若金汤。只要再坚守小半时辰,港口内停泊的船舰必将被铁木炮炸沉、焚毁大半,没了这些舰队,朝阳谷水妖再凶狂,也不过是没牙的老虎、无壳的龟。 念头未已,海港内号角激越,一艘巨舰火焰熊熊,率先冲离而出,接着又是两艘较小的船舰齐头并驶,冲出火海,而后是第四艘、第五艘……短短半盏热茶的时间,便有九艘战舰成功驶离港口,转向朝苗军潜水船所在的环礁冲去。 风帆猎猎,来势极快,当先那巨舰红光吞吐,炮火轰鸣,击撞在环礁四周,惊涛四涌,顿时将苗军的火力压了下去。两人心中大凛,港口内众舰撞沉焚毁,为了逃生,原当争相拥堵才是,这等生死关头,竟然还能如此井然有序,其纪律之严明实在让人敬畏,难怪数百年来,水族舰队能横行四海,天下无敌。 晏紫苏秋波四扫,忽地眯起妙目,冷笑道:“在那儿!”顺着她指尖望去,只见南面岛崖上,赫然立着一座石塔,塔顶上灯火闪烁,摇曳变幻,显是指挥船舰出入港口的灯塔。 蚩尤心道:“欲乱其行,先盲其目。只要毁了那灯塔,水妖舰队便无所依傍,溃乱难免。”精神大振,和她一齐骑乘太阳乌,朝那灯光闪烁处急飞而去。 天色越暗,狂风怒舞,号角、战鼓、海浪、呐喊……交相并奏,震耳欲聋。 站在船头,大浪汹涌,遥遥看着海港内的冲天火光,龙族众将更是热血澎湃,欢呼如沸,恨不能让风帆鼓动得更快一些,尽早杀到岛上,荡灭水妖。 龙神咯咯笑道:“都说北海水师天下无敌,想不到此番无需交战,就已经被我乖儿子造的铁木神炮烧成焦炭啦。”当日东海一战,被水妖炮舰围袭,青龙舰队几乎全军覆没,此刻以牙还牙,雪耻洗恨,自是畅快无已。 科汗淮心中却隐隐觉得似有不妥,摇了摇头,沉吟道:“天吴隐忍狡诈,果决狠辣,智计犹在烛龙之上,此次既然尽遣精锐,生死以战,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只怕还有后着。” 话音未落,船身微微一震,速度陡然减缓,众人收势不住,纷纷朝前踉跄跌冲,靠在船舷的十余名将士被后面拥来的人潮推撞,顿时惊叫着翻身摔落,人影缤纷,浪花喷涌。龙神一凛,道:“出什么事了?” 班照奇道:“陛下,舵槽不知被什么缠住了,怎么也转不动。”几在同时,底舱内惊哗四起,又奔出数名将领,俯身拜倒道:“禀陛下,长、短桨似乎全被海草缠住了,进退不得……” 龙神怒道:“胡说八道!这里又非浅海岸边,什么海草会长得如此之高?”秋波四扫,周围船舰亦纷纷停顿,任那风帆猎猎鼓卷,却始终不能前移半寸。 风声呼啸,波涛汹涌,科汗淮凝神细看,这才发觉那翻腾跌着的海面上,闪耀着一丝丝极淡的白光,纵横交错,形如巨大蛛网,绵延出四五里远,心中陡然一沉,低声道:“北海冰蛛!” 一百六十多年前,北海出现一只极为罕见的巨型毒蛛,生于冰洋底,身长达数里,所吐蛛丝遇水凝结,坚韧剧毒,结成的巨网漂浮海面,就算最为凶暴的狂鲸、巨龙误陷网中,也挣脱不出。 此蛛横行北海,兴风作浪,吞食人畜,危害极大,水族数十名高手围追堵截,历时四年,不但未能将之降伏,反被其吞噬了三十八条性命,由此凶名大著,被排为当时“大荒十大凶兽”之首。直到那年神农路经北海,激战一日一夜,方才将其封印制伏。 龙神、归鹿山等人脸色齐变,其余将士虽不知何为冰蛛,但见素来从容淡定的龙牙侯亦露出一丝惊异之色,立知不妙,先前的欢呼呐喊声顿时沉寂下来。 只听“哧哧”连声,船身又是一阵剧烈晃动,甲板上忽然银光闪耀,那丝丝白光竟沿着船舷两侧疾速蔓延,从众人脚下穿插而过。科汗淮喝道:“大家快闪开,别碰蛛丝!” 几个将士避之不及,脚踝被冰丝缠住,“咯啦啦”一阵脆响,剧痛彻骨,嘶声惨呼,霎时间如春蚕织茧,周身被蛛丝紧紧蜷缚一团,乌黑的血水疾速渗出。 众人大骇,纷纷随着科汗淮跳跃闪避,几个胆大的怒吼着挥舞刀剑,奋力劈斫,想将银丝劈断,却反被蛛丝瞬间缠住兵器,只得慌不迭地抛丢开来。 狂涛炸涌,海面如沸,惨呼四起,惊叫连连,顷刻间,龙族、苗族盟军两百余艘战舰竟全被那蛛丝密集缠缚,猛烈地晃动起来。放眼望去,大浪跌宕,众舟浮沉,到处都是闪烁的银光。 忽听“呼”的一声,前方大浪喷涌,一只毛茸茸、黑黝黝的巨大蛛脚破空冲出,重重地劈入海中,漩涡急转。不远处一艘较小的龙族船舰银光闪动,突然往下一沉,竟似被那冰蛛硬生生地往海底拖去。 众人惊哗声中,科汗淮冲天飞起,青衣猎猎,断浪气旋斩光芒暴舞,“轰!”碧光怒旋,腥血飞溅,那蛛脚陡然一曲,缩入海中,船舰登时朝上浮起,海底传来一声闷雷似的怪吼,惊涛掀涌。 右面那艘战舰陡然一阵剧晃,海面上竟又冲起一只近两百丈长的赤红蛛脚,勾住那船舰,拖曳着朝下沉落。科汗淮停也不停,凌空疾转而下,青光纵横,气旋飞舞,瞬间又劈中那只蛛脚,海下悲吼连连,半截脚尖重重地撞落甲板上,“砰”的一声巨响,如小山倾倒,震得裂缝迸飞。 那截蛛脚尖长约十丈,刚硬锐利,大小、颜色和先前那只颇为不同。归鹿山众将又惊又怒,均想,那孽物一百六十年前既已被神帝封印在北海深处,天吴又怎解印得出?即使解印而出,又怎会多出一只来?念头未已,“轰轰”连声,大浪叠爆,四周海面上竟又齐齐冲出十余只蛛脚,气势汹汹。 众人大骇,也不知在这海底究竟还藏了多少冰蛛。还不等回过神来,蛛脚纷纷凌空横扫,“咔嚓”连声,桅杆断折,船舷边的将士不及闪避,立时被翻身撞飞,鲜血狂喷。有些眼疾手快的人奋力挥刀抵挡,却被那巨刀似的蛛脚尖霍然劈断,身首异处。 桅断帆裂,舱板横飞,四下一片大乱,群雄惊呼飞奔。慌乱中,不少士兵下意识地跃入海中,方冲入波涛,立时被蛛丝紧紧缠缚,嘶声惨叫,转瞬间便被大浪吞没,乌血洇散。 龙神气运丹田,纵声娇喝道:“全都别慌张,收帆闭舱,藏入底舱,从箭窗射击冰蛛!”声音滚滚如雷,远远地在天海间回荡。群雄如梦初醒,纷纷往底舱奔去。 波涛狂涌,一艘战舰突然冲天掀起,下方冲起一块巨大的黑丘,四周八道乌光破空飞舞,竟是一只巨大的蜘蛛浮出水面。银丝飞舞,“咻咻”激响,霎时间便将上空那艘战舰缠缚如茧,陡然往下坠去。科汗淮青衣鼓舞,踏波急飞,蓦地在那蛛脚上一踩,破空冲起,断浪气刀顺势飞旋怒斩,碧光滚滚,猛然劈入巨蛛体内。气浪狂爆,冰蛛怪吼,八脚蓦然收缩,徐徐沉入海中。 众人欢呼方起,两旁惊涛急喷,竟又齐齐浮起三只巨蛛,“哧哧”激响,冰丝纵横怒舞,刹那间便将科汗淮缠得密不透风,动弹不得,重重地砸入波涛之中! 群雄大骇,纷纷顿住脚步,龙神花容变色,喝道:“小六,你来指挥!”凌空冲起,双手一翻,赤光闪耀,两柄六尺来长的角刀交错劈舞,闪电似的将左侧两只巨蛛的冰丝斩断。 科汗淮登时抛弹飞舞,被右面那只雪白的银蛛拖着冲入海中。龙神红衣怒卷,犹如一团熊熊烈火,随之直破碧浪,雪沫炸涌。 “陛下!陛下!科大侠!” 龙族群雄惊呼怒吼,哥澜椎等三十余名勇士奋不顾身地挥舞弯刀,纵身跃入,大浪纷摇,蛛丝银光闪耀,八九名勇士惨叫着被瞬间卷没,其余二十余人避过冰丝,衔刀破浪,往下疾速溯游。 各船号角长吹,众将士纷纷回身急奔,也想追随龙神冲入海中,与冰蛛拼死一战。六侯爷纵声大喝道:“都给我站住!我们的敌人是水妖,不是这些蜘蛛!陛下有命,收帆闭舱,在底舱内周旋迎战,再有妄自离船者,杀无赦!” 自东海一战,敖越云率四千残军,断桅沉舟,击颅吹骨,大破水妖十倍强兵,六侯爷之名已威震天下,龙族众将更对他俯首帖耳,心悦诚服,听他传令,无不凛然遵照,鸣钟击鼓,催促众兵士返回舱中。 忽听呀呀怪叫,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夹杂着一阵阵凄寒尖厉的号角,听来格外诡异。众人抬头望去,漫天阴霾下,又有一团团黑云滚滚冲来,赫然竟是数以万计的凶鸟飞兽。 龙族群雄纵横海上,出生入死,与恶鸟飞禽斗了也不知有多少次,眼见此景,倒也不以为异,继续往舱内奔去。 鸟群来势极快,当先几只尸鹫忽然尖声怪啼,张翅疾冲而下,班照正没好气,喝道:“滚你奶奶的紫菜鱼皮!”随手抓起一把铁箭,奋力猛掷。他神力惊人,手箭竟直冲出二十余丈高,闪电似的贯入三只尸鹫的胸腹。 那三只尸鹫悲啼冲坠,不偏不倚撞落在前方一艘战舰上,“轰!”火焰狂舞,竟猛烈地爆炸开来,舱板四裂,血肉横飞。 归鹿山又惊又怒,叫道:“水妖在鸟腹中藏了火药……”话音未落,鸟群呼啸着俯冲而至,接二连三地撞入附近的船上、海中,轰隆狂震,整个海面红光冲涌,像是突然沸腾了一般。 六侯爷心下大凛,这才知道天吴的诡计。这厮连日来故意示弱不战,便是引诱己方舰队进入冰蛛的巨网,等到船舰被蛛丝缠缚,动弹不得时,再由百里春秋之流以苍龙角御使填满了火弹的飞禽,轮番冲炸船舰,如此不损一兵一卒,便可大破盟军舰队。 被那火焰焚烧,船上的冰丝“哧哧”冒起淡淡白雾,似乎逐渐开始融化,那些冰蛛似乎畏惧火焰,也徐徐沉落海中。但海上的蛛丝终究太过坚韧密集,烈火也一时难以烧化,大网连绵,银光交错,仍将舰队困在其间。 波涛汹涌,船舰跌摇,众舰进退不得,陡然作了鸟群的靶子,群雄骇怒交集,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纷纷弯弓怒射。 鸟尸簌簌摔坠,所落之处,烈焰叠爆,巨浪滔天掀卷,顷刻间便有三艘战舰被炸得狼藉一片,徐徐下沉。 狂风鼓舞,炮火呼啸,海港内烈火如荼,到处都是沉舟断槽。 蚩尤二人骑着太阳乌越过山崖,疾速飞掠,将近灯塔时,东南方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轰鸣,转头望去,心下大凛,海上火光冲舞,赤红一片,龙、苗、蛇三军水师竟似被炮火猛击,停滞不前。 蜃楼城的南炮台距离彼处海面至少还有十五六里,水族舰队更被困在港口内不得而出,水妖哪来的火炮,射程竟能如此遥远、威力又如此强猛?晏紫苏凝神远眺,隐隐瞧见鸟群盘旋,络绎俯冲,心中一震,隐隐猜到大概。 忽听一人拍掌笑道:“听闻苗帝得九黎神兵,横扫南荒,所向披靡,天吴虽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轻敌左心,不想还是中了阁下之计,被你雷霆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岛礁,偷袭了港口。果然是少年英杰,无所畏惧,佩服,佩服。” 灯塔顶楼昂然站着一人,乌袍鼓舞,黑木面具后,一双眸子灿然生光,也不知是喜是怒,赫然正是当今水族第一人天吴。仇人相见,蚩尤脑中嗡的一响,怒火冲涌,二话不说,便欲上前邀战,晏紫苏将他紧紧拽住,咯咯笑道:“听闻水伯得八极大法,弑主夺位,顺昌逆亡,天下英雄虽鄙薄厌恨,无不想着将你千刀万剐,岂料还是中了神上之计,被你飞鸟雷火阵偷袭暗算,果然是老奸巨猾,阴毒隐忍,厉害,厉害。” 天吴哈哈大笑道:“晏国主冰雪聪明,口齿伶俐,苗帝得此贤助,难怪无往而不利。”右手火炬纵横挥舞,笑道:“晏国主既已看出飞鸟雷火阵,想必也当知道其威力如何了?” 话音未落,上方“呀呀”连声,突然冲过黑压压的鸟群,狂飙似的朝着那环礁飞泻而去,霎时间轰隆狂震,火光炸涌,那片礁岛登时化作熊熊火海。 苗军火炮纷纷转向还击,轰鸣大作,鸟群当空爆炸,血肉横飞,羽毛簌簌。火浪纵横飞舞,你来我往,漫空姹紫嫣红。 天吴微笑道:“苗帝陛下的七十二门铁木火炮虽然威力惊人,但比之两百艘艨艟巨舰、三万两千只雷火飞鸟,不知谁胜谁负?龙、苗、蛇三族水师纵然骁勇无畏,但比之四十八只北海冰蛛、六万四千只雷火飞鸟,又不知几生几死?” 晏紫苏花容微变,这才明白为什么盟军舰队被困在怒海惊涛中,进退不得。 火光映照在蚩尤的瞳孔里,怒焰熊熊,手握苗刀,骨节咯咯作响,凌空虚踏一步,纵声大笑道:“天吴老贼,你我之间最大的差别,便是你只相信你自己,而我却相信公义、民心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所以你即使算能赢得一时,也赢不了一世,最终注定只能是众叛亲离的独夫而已!” 笑声如雷,周身碧光鼓舞,直冲苗刀,喷涌起三丈余长的冲天光焰,人刀合一,锋芒毕露,傲然道:“此战孰胜孰败尚未可知,但你我之间势不两立,大丈夫快意恩仇,不必逞口舌之勇,是生是死,有胆一试便知!” 大浪滔滔,气泡滚滚,龙神衣袂翩然,追着那只银蛛朝海底游去。秋波四扫,心下大凛,四周灰绿色的海水中,黑影交叠,长脚纵横,赫然悬浮着数十只大小各异的冰蛛。 最大的约有二里来长,通体通红,毛茸茸的绒毛如烈火摇曳。最小的也有二十丈长,黝黑光亮,游速极快,刹那间便从前方横冲而过。 那只银蛛长约一里,冰莹透明,八脚雪亮,白丝不断地喷吐而出,拖曳着那大如小丘的银茧疾速冲落,科汗淮被重重缠缚,早已看不出半点身影。 龙神双脚一旋,人如陀螺急转,箭也似的急射而出,迅速逼近银蛛。被她气浪呼卷,周遭的那些冰蛛纷纷转向,朝她悠悠地围了过来,银丝乍吐,缤纷乱舞,宛如一张张大网兜头扑来。 龙神东冲西突,穿花舞蝶,每每从蛛丝夹缝间有惊无险地冲过,角刀飞旋,赤光滚滚,偶有冰丝缠身,立即被劈炸迸断。 如此溯游片刻,冲出冰蛛重围,渐近海底。前方绿茸茸一片,银蛛速度转缓,飘忽悬浮,她正待疾冲而下,水浪忽然一鼓,整个海底仿佛突然掀了起来,急流乱涌,鱼群冲逃。 她凝神细看,心下大骇,下方那片急剧隆起的“绿地”,竟是一只见所未见的碧绿巨蛛! 巨蛛周身长近九里,背部布满虎纹,脸如人形,狰狞可怖,两根毒牙长约百丈,八只长足拱起时,宛如海底迸裂,沟整纵横。 它飞速上浮,水流浑浊,长藻飘摇,四周的冰蛛全都吐着白丝,悠悠荡荡地浮游而至,放眼望去,上下四方全都是蒙蒙白网,已将她遥遥笼在了中央。 凝神四扫,周围密织的蛛网厚达一寸,网外有网,至少有三重之多,她若全力破网,决计无法在极短的时间内豁开裂洞逃生,一旦被群蛛围攻、毒牙蛰中,势必危矣。 龙神冷汗涔涔,突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那碧绿巨蛛想必才是传说中的北海冰蛛,历经一百六十年,体型又增大了一倍有余,周围这四十余只冰蛛多半便是它所生“子女”。被它们蛛网缠中,即便自己化作青龙,也再难挣脱。 龙神眉梢一扬,暗想:“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只要能救出科汗淮,是生是死,由它去了。”一念及此,惧念全消,翻身飞舞,姿势曼妙地冲向银蛛。 她身形方动,下方激流狂涌,那只蛛母突然弹冲而起,庞躯如山,速度却快逾闪电,腹下银光闪动,直如天河倒涌,喷吐出滚滚蛛丝。 龙神翻身冲天弹射,角刀光芒暴涨,光球似的护罩周身,银丝方一靠近,立时被劈断开来。 东海一战,龙神重伤初愈,真气只恢复了不到七成,龙珠又授予了拓跋野,无法施展青龙封印,威力大减,只能以少女时所使的角刀迎战。而那蛛母冰丝又极为密集坚韧,稍有不慎,不能一刀劈断,便极可能反为之所夺。 因此她每一刀挥出,都毕集全力,雷霆万钧。在这海底激流中与这巨蛛如此相搏,极耗体力,劈了数百刀后,真气渐渐难以为继,每次想要冲近银蛛,又立时被蛛母逼退开来,心中急怒如焚。 眼见四周巨蛛越游越近,大网层层叠叠,徐徐收拢,龙神心中凛然,再这般下去,迟早退无可退,被那蛛母一步步地驱入必死之境。 秋波扫处,见那蛛母巨腹下方飘飘荡荡,拖曳着一个直径达百丈的圆丝球,那是冰蛛装盛绵卵的丝袋,亦是它至为宝贝之物。心念一动,蓦地转身疾冲而下,左手角刀飞甩而出,朝那卵袋急射而去。 蛛母大怒,在水中发出一声闷雷似的低吼,银丝冲舞,齐齐朝那柄角刀卷去。龙神捏指念诀,御使着角刀飞旋急转,叠着盘旋。蛛母巨身往下疾速沉落,冰丝喷吐,连绵不绝,过不片刻,终于将角刀死死缠夺。 如此一来,蛛母巨背与周围冰蛛的丝网间登时出现了一道四丈来长的空隙,龙神再不迟疑,翻身朝下急掠,擦着蛛母的巨背向外冲去,到了外沿,右手紧握角刀,奋起神力,顺势猛插而下。 赤光暴舞,角刀直没蛛背,她右臂剧震,虎口瞬时迸裂。 蛛母吃痛,巨身猛然朝上一拱。气浪狂涌,龙神胸口如撞,登时如断线风筝般冲天翻飞,被激流怒卷,堪堪撞在飘曳的蛛网上。待要挣脱,眼前白光乱舞,双臂、双腿一麻,已被紧紧缠住。 乱流激荡,混沌一片,蛛母抬头狂吼,势如海啸怒潮,虽听不见声响,耳膜鼓荡,五脏六腑更震得难受已极。四周冰蛛悬游,疾速围拢,一只黑色巨蛛当先冲到,巨大的毒牙朝她横扫而至。 龙神无法挣脱,蓦地念诀变身,红光闪耀,倏然化作一条巨大的赤鳞蜗龙,张口咆哮,火浪破舞,在墨绿的海水中划过一道紫红色的光柱,怒撞在那巨蛛毒牙上,黑蛛陡然蜷缩,朝后飞退。 其余冰蛛争相围冲而上,她转头接连大吼,紫火赤炎滚滚喷吐,将四只冰蛛灼伤惊退,但这“三昧真火”最耗元气,过不片刻,真气已竭,吐出的火焰也转为淡青色,四周巨蛛前仆后继,眼看便要冲至眼前。 “嘭!”远处海水中倏然爆开一团翠绿色的刺目光浪。丝茧飞炸,那只缠缚着科汗淮的银蛛突然弓身抛飞开去,庞大浑圆的身躯冲天喷射出一道蓝紫的浆汁,弥漫洒散。 那道碧光又是一亮,滚滚飞旋,远远地怒卷扫来,轰然劈入离龙神最近的巨蛛体内,冰蛛八脚一曲,登时蜷缩着朝下悠悠沉落。气浪余势未衰,她呼吸一窒,身上的蛛丝嗡嗡鼓震,接连迸裂。 “科大哥!”她又惊又喜,除了科汗淮,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在如许深的海底,使出这等惊天动地的气刀来?霎时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龙身飞腾,陡然朝外一张,硬生生将剩余的蛛丝尽数震断。 被那断浪气旋斩所扫,旁侧众冰蛛似是大怒,纷纷转身悬浮,悠悠荡荡地朝那碧光闪耀处冲去。但见人影闪掠,那道碧光滚滚怒卷,气势如虹,竟冲出二十余丈远。所到之处,银丝迸舞,蛛网碎荡,蛛脚碎裂断折。 这些巨蛛身躯之大,每一只都有如小丘,但被科汗淮气刀扫中,竟轻如纸莺,纷纷蜷曲着飞撞开来,腥血喷涌。 科汗淮水德之身,水属真气原本便极为强猛,气刀又是在海啸惊涛中练成,水势越猛,压力越大,越能汲取四周水灵,激发出他体内的无尽潜能。此时正值东海潮汐,身处近千丈深的海底,断浪气刀一经出鞘,威力之猛,几近寻常十倍。这些冰蛛虽然凶狂,亦只能闻风逃散。 那蛛母见状嗡嗡怒吼,从海底疾速冲起,两只前足轰然交剪,重重地撞击在那道碧光气旋上,光浪鼓舞,狂流爆涌,科汗淮卒不及防,身子一晃,朝左飘飞。 两只冰蛛趁势疾冲而至,蛛丝飞舞,将他左右双臂各自缠住,几在同时,蛛母腹部忽然喷出万千绚丽如霓霞的彩丝,如织锦飞卷,天女穿梭,霎时间将他腰身以下捆了个结结实实。 “北海极光茧!”龙神心中大凛,这种蛛丝绚烂如极光,却剧毒无比,一旦被其缠住,蚀骨摄魄,生不如死!蓦地龙身飞卷,不顾一切地朝蛛母腹下潜冲而去,张口咆哮,三昧紫火如火云滚滚,轰然猛撞在那团摇曳的卵袋上。 “嘭!”丝球陡然朝外一鼓,丝缕炸散,烈焰熊熊,数千颗浑圆剔透、大如龙蛋的蛛卵蓬然冲散水中,被急流一卷,跌宕西东,四周鱼群顿时争相冲来,掠食一空。 蛛母周身一震,那双碧绿的眼睛直直地瞪视着龙神,人形巨脸忽然急剧扭曲,张口纵声狂吼,说不出的狰狞凶怖。腹部白丝爆吐,将其龙身团团缚住,两只毒牙张舞疾冲,宛如冰山倒垂,凌空压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双双蛰刺而下。 当是时,水波狂涌,科汗淮身上的蛛丝瞬间炸散,断浪气旋斩破茧而出,碧光怒舞,狂飙倒卷,闪电似的从她眼前劈过。 “扑!扑!”那两根巨大如天柱的毒牙倏然断裂,鲜绿色的汁液怒喷而出,龙神双眼一麻,仿佛被烈火烧灼,剧痛攻心,突然什么都瞧不见了。 狂乱中,只觉得惊波剧荡,闷吼如雷,身上一阵刺痛,蛛丝尽断,似乎有谁紧紧抱住她的龙身,朝上疾冲而去。 鸟群尖啸,俯冲不绝。烈焰冲天喷舞,此起彼伏,轰鸣声震耳欲聋。 六侯爷金枪怒卷,将冲扑而下的禽鸟远远地挑飞开来,思绪飞转,见海上断板悬浮,火焰熊熊,几只莺鸟尖啸着朝彼处冲落,心中一动:“是了,我怎么如此之笨!正所谓飞峨扑火,禽鸟不过是无知蠢物,只是听随号角,朝着光亮处冲落!”当下举起号角,高声叫道:“熄灭船上所有灯火,扑灭火势,藏到底舱中,用风火箭射击海上蛛网!” 众人吹角相传,过不片刻,各船舰灯火陆续熄灭,甲板上的火焰也渐渐被扑灭,黑漆漆一片。唯有那些沉船、片板跌宕海上,火光熊熊,甚是耀眼。 鸟群越来越多,漫天盘旋,果然纷纷尖啼着向火光明亮处冲落,波涛炸涌,赤焰吞吐,那些冰蛛丝被这般狂轰猛炸,渐渐断裂开来,几艘船舰已能微微前移。 群雄大喜,当下抖擞精神,透过底舱的桨孔,争相朝海上弯弓射箭。涂了碧火油的青铁矢纵横飞舞,破风起火,接连不断地穿射在浮板残片上,火光四起,引得上方鸟群尖啸更甚,前仆后继。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天上鸟群已减少大半,海上烈火熊熊,那些冰蛛丝网也被烧得七零八落,众船将领各自指挥水手,将船舰悄然划到更安全处。 这时海面突然急剧地起伏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船舰跌宕,摇荡欲倾,晃得群雄头晕目眩,烦闷欲岖。六侯爷心下大凛,伏在舱板凝神聆听,隐隐昕见闷雷似的滚滚震动,从海底极深处传来。 忽听哗哗连声,四周海浪纷摇,陆续冲起数十个人影,湿淋淋地摔落在甲板上,浑身是血,赫然正是哥澜椎等龙族勇士,脸色雪白,颤声叫道:“陛下!侯爷,快……快救陛下……” 话音未落,“轰!”大浪喷涌,一道人影冲天掠起,青衣鼓舞,怀中抱了个红衣女子,正是科汗淮与龙神。 见二人无恙,群雄无不大喜,正欲高声呼喊,又听一声奇异的震天狂吼,群鸟惊飞,不远处海波如沸,巨浪高掀,十几艘战舰竟被高高地抛了起来。 所幸船上将士大多已藏入底舱,虽然随着船身在舱内翻滚乱撞,头破血流,却并无大碍。只有几个留守桅杆的侦兵惊呼惨叫,手舞足蹈地急坠而落。 海面上涡旋倒喷,大浪朝外层层围涌,中央急剧隆起一个碧绿光滑的巨物,宛如岛屿高凸,那雷鸣似的狂吼声便是由其发出。 科汗淮喝道:“大家让开!”凌空疾冲而下,断浪刀飞旋怒舞,蓦地重又冲天跃起,浪涛喷涌,碧光炸舞,冲起一道十余丈高的猩红血柱。 那怪物陡然高拱,昂头破浪冲起,露出一张巨大的人形怪脸,凶怖狰狞,八只数千丈长的巨足破空乱舞,怒吼着朝他扫去,空中鸟群被其劈中,顿时轰然连爆,火光如霞。 “北海冰蛛!”群雄大骇,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巨大的蜘蛛!相形之下,先前所见的几只巨蛛竟无足道哉了。 科汗淮怀抱龙神,高冲低伏,时而冲入海中,时而破空飞掠,断浪气旋斩如青龙出入,夭矫飞舞。那碧绿的北海冰蛛被其接连重创,鲜血狂喷,暴怒难遏,咆哮声如惊雷滚滚,八足飞扬,兴风作浪,想要将他吐丝缠住,却每每被他飘摇逃脱。 四周狂涛怒涌,突然又浮升出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岛屿”,巨足曲舞,高高拱出海面,赫然全是冰蛛。怪吼震云,银丝冲天怒舞,四面八方地朝科汗淮二人兜去。霎时间,空中白蒙蒙一片,如云腾雾绕,什么也看不分明了,偶尔亮起一道刺目的碧光,纵横如电。 众人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忽听六侯爷纵声大喝:“还不放火箭!”这才陡然一震,回过神来,当下呐喊怒吼,弯弓射箭,万千风火矢火焰狂舞,呼啸破空,密集地攒射在巨蛛身上。 这些冰蛛虽然皮肉坚厚如钢铁,却极畏火,被火箭射中,火焰高卷,纷纷怪吼蜷缩,徐徐朝海下沉去。 遍海红光,灼灼醒目,漫天鸟群盘旋缭绕,尖啸俯冲,前仆后继地朝巨蛛冲去,“轰隆”连声,火浪狂爆,这些冰蛛不啻于被无数个炮弹接连击中,登时血肉横飞,烈焰席卷,不等完全沉入海中,便已被炸得奄奄一息,难以动弹。 群雄大喜,纵声欢呼,火矢接连不绝。 那北海蛛母浑身火焰,凄厉狂吼,蓦地立起八足,高高拱出海面,大踏步地朝东飞逃。 科汗淮喝道:“孽畜,哪里走!”抄手抓住一只飞鸟的脖梗儿,将火弹从其腹内小心翼翼地挤了出来,踏浪飞掠,冲入蛛母巨腹之底,蓦地对准它的丝孔怒掷而去。 “轰!”火弹没入其腹,红光喷吐,陡然爆炸开来,那蛛母嘶声悲吼,巨大如山的身躯软绵绵地崩塌而下,重重地砸落在海面上,击撞起滔天巨浪。 它被断浪气旋斩接连劈中二十余刀,早已重创难支,再被这雷火连番猛击,终于一命鸣呼。 惊涛如沸,巨蛛轰然崩塌,科汗淮抱着龙神从其腹底疾冲而出,飘然跃上旗舰,心中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双腿蓦地一软,重重坐倒在地。腿上鲜血淋漓,到处都是被那极光蛛丝灼伤的细洞,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疼得椎心刮骨。 炮火轰鸣,天海尽赤。天吴昂立石塔之上,紫黑长袍猎猎鼓舞,直欲乘风飞起,凝视着蚩尤,瞠孔渐渐收缩,也不知是愤怒、恐惧,还是讥诮。 过了许久,才徐徐摇了摇头,目光灼灼,一字字地道:“天吴今日在此相候,不是邀战,而是请和。再过六天,便是五帝会盟之日。神帝化羽,天下大乱,百姓水深火热,无一宁日。各族之间与其兵戎相争,斗得你死我活,不如以剑会盟,推选大荒天子,和平共治。” 顿了顿,淡淡道:“你我虽势不两立,又何必因私损公,平白牺牲双方将士的性命?何不趁此良机,在五帝会盟时决一生死?只要你能在天帝山上打败我,蜃楼城完璧奉还,项上头颅随时候取……” 左手掌心摊开,露出一颗紫金丹丸,异香扑鼻,道:“除此之外,我还愿将本真丹尽数奉上,当作送给阁下与晏国主的大婚贺礼。” 晏紫苏娇躯一震,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颗丹丸,心中怦怦狂跳,双颊如烧,连呼吸也变得不自然起来。 这是她自小以来梦寐以求的神药,只要一颗,她就能恢复人身,从此拥有不死的灵魂和来世!蚩尤眉毛一扬,哈哈笑道:“如果我败了呢?” 天吴目中精光闪耀,淡淡道:“我要你交出三天子心法,永世为奴。” 船身剧荡,大浪如倾,众人欢呼不绝,纷纷从底舱奔出。 科汗淮视若不见,只顾紧紧抱着龙神,将真气绵绵输入,低声叫道:“语真!话真!”见她双目紧闭,脉息全无,心中森冷空荡,竟是从未有过的恐惧和难过。 突然之间,脑海中闪过许多缤纷凌乱的画面,无缘无由地想起了和她的初次相识,想起那时晚霞满天,她坐在船尾,红衣如火,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自己,夕阳照在她的脸上,眼波中似乎也燃烧着两团火焰。 那时她是那么美丽啊,美得那么炽烈而狂野,像晚霞,像怒海,像焚灭一切的烈火,而他却为什么一直未曾察觉? 他紧紧地握着她冰怜的手,心乱如麻,又想起了初次握着她手的情景。 那一夜,他中了海王盾甲蝎的剧毒,为了将自己留在龙宫,她故意在解药中掺了毒药,他明明看出了她的狡计,却为什么不加点破? 当她握着他的手,众目睽睽地并肩走过宫殿,他又为什么不轻轻地甩脱? 那温软滑腻、柔若无骨的手,和她刚烈泼辣的性格又是多么不同啊,像春风,像沼泽,像芬芳照暖的秋日,让他一点一点地沉陷而不自知…… 他心中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从前那些琐碎而平凡的片段,那些久远而模糊的往事,全都像春江怒潮似的席卷心头,将他淹溺得透不过气来。 “陛下!陛下!”“姑姑!” 旁边的人越围越多,声浪汹汹,一时分不清他们是谁,又在呼唤着谁。然而对于自己,她又究竟是谁呢?是曾经的敌人,很久的朋友,还是永远也分不清界限的红颜知己? 夜风呼啸,她的手越来越冰冷,漫天飞鸟盘旋,依旧络绎不绝地冲落海面,激撞起赤艳的火光。 他忽然想起了某年某月,春日黄昏,他和她并坐在东海的礁石上,看着一只海鸟环绕着另一只海鸟的尸体飞翔,啼鸣得那么悲怆,她转过头,嫣然一笑,说,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他那时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心底里却在想着昆仑山上的那个姑娘。 而此刻,想到这些,他却像被什么紧紧掐住了咽喉,胸膺若堵,热泪涌眶,多么想能回到那年那月的那个黄昏,对她说,是的,我会一直想起你,到老到死,永志不忘。 第十九章 天帝山盟 天蓝如海,雪岭巍峨连绵,在夕阳照耀下,如金山璀璨,那最为高峻雄伟的主峰上,云雾茫茫遮顶,偶尔狂风鼓卷,云开雾散,露出一角尖矗的冰峰,旋即又被云海滚滚淹没。 雪山脚下,大河滔滔,两岸碧野连绵,花海如锦,一群白色的牛羊在汹汹起伏的草浪中徐徐穿行。 湍急的河水激撞着石岸,回涌怒吼,轰鸣阵阵。那歧兽从河中抬起头来,笨拙地甩动着身子,水珠纷扬,抛洒在流沙仙子飞扬的裙摆与赤足上。 洛姬雅骑乘其上,恍然不觉,妙目痴痴地凝望着那云横雾绕的雪峰,泪水盈盈,悲喜填膺。狂风吹来,细辫飞舞,黄裳起伏,绚丽的落花缤纷地卷过她的四周,方甫沾落衣襟,又被汹涌的怒河冲卷其中,跌宕不知所踪。 “西岭千秋雪,东风一日花,春光无限好,何故傍晚霞?” 那年春天灵山别后,她回到这天帝峰,上上下下寻了七日,却找不见神农,只看见他这冰壁上所刻的这四句话。她冰雪聪明,又岂会读不出这歌中的意味?知他故意避开自己,伤心凄婉之余,又在那四句诗前各添两字,变作了“云随西岭千秋雪,蝶舞东风一日花,既知春光无限好,管他何故傍晚霞?” 如今冰川依旧,故人已非,纵有春色无限好,更与何人销!想到这里,更是心如刀绞,说不出的苍凉落寞。 忽听北岸传来一声清寒的号角。转眸望去,长草连天摇曳,一片清澈澄静的湖水倒映着那蓝天白云,灿灿金山,宛如明镜。四周星罗棋布地环绕着百余座金黄色的木屋,炊烟袅袅,赤、黄、青、黑、白五色旗帜猎猎招展,隐约可以瞧见穿行不绝的人影。 几名土族卫士骑着雪鹫低掠而至,眼见是这妖女,纷纷抱拳行礼,道:“不知仙子芳架,有失远迎,万请恕罪。” 流沙仙子俏脸蓦地一阵晕红,格格大笑道:“什么时候连天帝山也变成黄帝疆土了?我来不来得这里,还需你们批准么?”那歧兽嘶鸣冲起,吓得众雪鹫惊啼飞散。 土族众卫兵原只想敷衍客套,不想却莫名触了她的逆鳞。见她眼中杀机骤起,脸色微变,纷纷驾鸟朝后退去,独有一个年轻气盛的卫士忍不住怒道:“妖女,莫说天帝山,你连息壤也敢偷,天下还有什么你不敢做的事?” 洛姬雅以炎火流沙助蚩尤、烈炎大破十万赤帝军之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天下尽知。各族对这蛊毒无双、心狠手辣的女魔头原就十分顾忌,见她竟能造出如此让三军辟易的凶器,无不耸然震动,更添厌畏之意。 却不知那息壤乃是当年封镇公孙婴候母子时,黄帝献与神农之物。残余的三两息壤存于神帝苑中,被流沙仙子无意中瞧见,收为己用,又混以紫火冰晶、西海流砂,这才得以制造出无坚不摧的火沙来。 流沙仙子自是懒得与他们辩解,笑吟吟地道:“既知我胆大妄为,还不快快滚开?”话音未落,那年轻卫士嘴唇、舌头突然黑紫肿胀,奇痒攻心,嘶声惨叫,双手狂乱地抓挠着,从雪鹫上翻身摔落,遍地打滚。 流沙仙子格格脆笑,悲怒少消,骑着那歧兽不急不缓地朝着那片木屋走去。众人大骇,竞相避退开来。 自大荒元年以来,每隔六载,七月初七,五族帝、女、神、候齐聚天帝山下,由神帝调停解决各族纠纷、战事。与昆仑蟠桃会不同,五帝会盟极为肃严简练,没有歌舞酒宴,更无风月调笑,通常当日黄昏,各族帝侯毕集山下,到了翌日凌晨,便退散一空。 神农化羽后,天下无主,各族暗流涌动,这两年中更是烽火遍地,生灵涂炭,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六日前,黑帝水龙琳发出玉帛函,恳请与金族、土族、龙族、蛇族、苗族休战,在此次五帝会盟推选新任神帝,仲裁是非,和平共处,白帝率先响应,太子黄帝、炎帝也纷纷止戈罢战。 残阳西斜,角声吹奏,兽马迎风长嘶,遥遥望去,起伏如海的草浪中,人头耸动,铠甲金光闪耀,蔚为壮观。 流沙仙子所经之处,各族豪雄纷纷退避,唯有炎帝将士喜笑颜开,围涌上前,向她行礼问好。 若非炎火流沙卷溺了十万贼军,南荒还不知要经历多久地烽火战乱。火族男儿最重恩义,经此一役,对这妖女印象自是大为改观,倍感亲切。 流沙仙子心不在焉,秋波流转,见镜湖东畔的木屋前,龙、苗、蛇大旗鼓卷飘扬,或坐或立围了百余人,除了流侯爷、柳浪等人识得外,其他大多都是生面孔,想来便是苗、蛇二族的长老与将领了。一个青衣疤脸的英伟少年昂然倚坐在木屋前的长梯上,旁边站着个俏丽绝伦的紫衣女子,正是蚩尤与晏紫苏,周围却不见拓拔野的身影。 心中一紧,失望中又带了几分忐忑,转念又想,凭他现在的修为,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他?微感释然。 火族众将见她四下眺望,料想多半在寻找拓拔野,忙道:“拓拔龙神那日追讨郡主棺木,至今仍没消息,不过仙子放心,那李衎既约定今日现身,龙神也必会随之赶来。” “不错!即便李衎老贼不来,今夜苗帝将与水伯生死决战,龙神陛下听得风声,也必会赶来助威。” 生怕她不明白,又七嘴八舌地说起近日东海战事。六天前,蚩尤所引领的苗、龙、蛇三族盟军包围蜃楼城,与水妖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奇特海战。双方大军甚至尚未直接交锋,便各自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蚩尤的百艘潜水船载着铁木炮,通过海底潜流悄然进入蜃楼城下,炮轰月牙港,击沉大小二十余艘水妖战舰,被烈火焚毁的船舰更近七十艘,重创了水族最为精锐的北海舰队。 而盟军水师亦陷入水族陷阱,被数十只北海巨蛛的冰丝网所制,又遭到数以万计的雷火飞鸟接连猛袭,船舰沉毁五十余艘,若非六候爷急中应变,只怕早已全军覆没。更让龙族士气大挫的是,龙神为了救科汗淮,竟被冰蛛母的毒液所伤,昏迷不醒,生死难料。 双方伤亡惨烈,对峙不下,蚩尤遂应天吴邀战,在此五帝会盟时,与他一决生死。 两人一个是新近崛起的苗族大帝,窥悟三天子心法,真气霸烈无双;一个是隐忍深狡的新任水神,修得八极之身,威力通天彻地,鹿死谁手,实难预料,更关系到蜃楼城归属存亡,乃至大荒各族未来之局势,自是分外惹人注目。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拓拔小子来不来,和我可不相干。本仙子是来瞧热闹的。”骑着那歧兽不紧不慢地沿湖绕走,穿过人群,在一个破旧的木屋边停下歇息。 当是时,忽听号角高越,有人纵声长呼道:“黑帝陛下、朝阳水神驾到!”九辆紫金铜飞车在二十八条虬龙的拖拽下,玄旗飘飘,凌空急冲而至。镜湖北岸呼声大作,势如狂澜。 数月来,水族虽然连折烛龙、西海老祖等神级高手,败绩不断,但终究幅员辽阔,兵多将广,单只今日抵达天帝山下的真人级以上的将领、城主便有两百余人,声势极为浩大。 苗、龙各族群雄嘘声大作,阿皮、加农等人更是忍不住用古语哇哇喝骂。蚩尤徐徐站起身来,双眼怒火灼灼,嘴角冷笑。 晏紫苏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他的手,心中突突急跳。那日东海灯塔之上,天吴以蜃楼城、本真丹为饵,与蚩尤邀战天帝山时,她心中之激动自是难以言喻,但过了几日,兴奋与期盼又渐渐被恐惧、担忧所代替。越是临近五帝会盟,越是坐立不安,昨夜更是胡思乱想,辗转难眠。 此刻,瞧见天吴从飞车中昂然步出,她的心又不由陡然揪紧,在水族待了这么多年,最为惧怕的便是烛龙,但连那老妖都被水伯算计,而无半点翻身之机,如果……如果鱿鱼也……突然有些害怕地喘不过气来。有一刹那,她甚至想抛开本真丹,抛开蜃楼城,抛开所有家仇国恨,拉着蚩尤逃得越远越好。 又听有人高声叫道:“白帝、黄帝、西王母驾到!”鼓乐激奏,金族、土族将士纷纷起身,昂首啸歌。火族、龙族群雄也纷纷站起身来。 车轮辘辘,十八辆龙兽飞车从西边冲来,贴地急驰,在湖畔停住。 陆吾、蓐收、江疑、英招等人次第飘然而下,夹道引领。伯地、西王母并肩徐行,衣袂飘飞。其后是满脸笑容、醉意醺然的少昊,旁边随行的众人中,一个凤眼少女低着头,脸色雪白,木无表情,赫然正是三个月前被天吴亲自许配与少昊的若草花。 纤纤高冠雪衣,在辛九姑诸女簇拥下,翩然走在最后,秋波流转,瞥见蚩尤二人,晕生双颊,蓦地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蚩尤正欲朝她挥手招呼,见她的妙目只在自己脸上逗留了刹那,便移转到了别处,微微一怔,想不到当年情同兄妹,今日却形如陌路,心中一阵酸苦难过。 晏紫苏却是陡然一震,隐隐觉得似有不妙,正待凝神细看,姬远玄已领着应龙、武罗仙子、王亥、风后等人赶到纤纤身边,与她并肩而行,谈笑风声。 不等金、土贵侯在各自木屋中坐定,东边又传来一阵凌云号角,有人长声道:“青帝灵威仰、圣女花信仙子到。”湖东欢呼雷动。 蚩尤大奇,木族圣女何时竟由姑射仙子变成了花信?族中圣女变更,是极为重大之事,非万不得已不可为之。难道木族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数?众人亦转头东眺,议论纷纷。 此时,除了炎帝、战神、火神祝融尚未现身,各族帝候大多已来齐,按照五行方向,各就各位。 夕阳西沉,晚霞满天。被那余辉斜照,湖面一半波光粼粼,金灿似火;一半雪山倒映,寒碧如冰。一大群雪鹭呀呀叫着,络绎不绝地从天帝峰顶遥遥飞来,在镜湖上空盘旋高飞。 众人心下微凛,这些禽兽最喜夺食尸骨,所到之处必有死讯,故而被视为不祥之鸟。眼下它们成群结队地集结于此,莫非已预感到今日的五帝会盟,将会有极为惨烈的伤亡么? 忽听铿然龙吟,一道刺目白光冲天而起,九块巨石飞旋炸舞,急旋盘旋,蓦地契合成巨大地石剑。破空怒舞,如银龙横空,星河喷泻。众鸟登时冲天惊飞,远远避散开来。 “陨星流光破!”金族群雄欢呼迭起。其余各族亦喝彩不已。白帝大九流光剑威震天下,见之者却甚少,今日观之,果然势可迸天裂地,名不虚传。 白帝长袖轻卷,将那九块陨石倏然收入,淡淡道:“天子山下,五帝会盟,岂容趋凶食腐之辈搅局?惟恐天下不乱者,还是退避十里为好。”声音虽然和缓疏淡,却远远地遍野回荡,历历分明。 五帝之中,单论真气修为,他并非最高,但为人清雅刚正,超然出尘,最具长者风范,是大荒除神农之外,最为德高望重之人,各族对他极为敬服。此刻听他弦外有音,敲山震虎,无不凛然。 忽听掌声如雷,天吴昂然站在木屋前的平台上,击掌笑道:“白帝陛下所言甚是。‘万钧千戈,沉不过半匹玉帛’,这也是黑帝陛下何以请书天下,会盟天帝山的原由。人无头则死,家无首则乱。神帝化羽,四海无主,我等与其各执其是,兵戎相见,倒不如尽弃前嫌,以剑会盟,推选新天子,安邦定国,造福苍生……” 姬远玄朗声道:“水伯既知此理,又为何勾结奸佞,分裂友邦,烽火各地,涂炭生灵?从当年的血洗蜃楼城,到后来雷泽变乱,再到我族手足相残,火族的两年内战,乃至嫁祸少昊太子,策划寒荒叛乱,劫掠西陵公主……阁下之罪,可谓如滔滔江水,罄竹难书!你若真有半分悔过之意,就当自戕以谢天下冤灵!”声音雄浑悦耳,慷慨激昂,听得各族群雄怒火填膺,纷纷呐喊附和。 天吴摇头笑道:“都说太子黄帝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岂料也不过是个不辨是非的糊涂蛋。杀人之罪,在于持刀之人,岂在刀耳?你说的这些,全是烛龙老贼在位时所做之事,人神公愤,又何独尔等?” 顿了顿,环顾众人,又道:“天吴为烛龙所迫,作了些违背良心之事,悲愤郁结,寝食难安,所以才舍身忘死,诛讨老贼,立誓化干戈为玉帛,还天下以太平。否则,我又何以力排众议,主张和亲,将最为钟爱的女儿嫁于少昊太子?” 姬远玄脸色一沉,拍案而起,高声道:“究竟是我混淆是非,还是阁下颠倒黑白?你若有心和亲,又何必借机夺掠西陵公主为人质?”他素来温文尔雅,气定神闲,少有这般勃然大怒的时候,这一声厉喝,直如雷霆霹雳,震得众人心弦俱颤。 土族众人纷纷怒吼道:“蟠桃会上,白帝赐陛下为金刀驸马,天吴老贼你挟持公主,不仅是与金族对抗,更是摆明了与我土族为敌!” “稀泥奶奶的,当日陛下若迟到半步,公主只怕已被弇兹老妖玷辱了清白!是可忍,孰不可忍!”挥剑拔刀,群情激愤,只等姬远玄一声令下,便冲上前与他誓死血战。 天吴哈哈大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既是和亲,自当有来有往,我将女儿嫁于少昊太子,顺便将娶西陵公主为儿媳,又有什么过错?弇兹逆贼为替烛龙报仇,勾结贵国,强掳公主,又与我何干?”声如洪雷,登时将四周喧哗呐喊之声全都压了下去。 若草花低头垂眉,木然而坐,听者天吴雄辩滔滔,唇枪舌剑,身子不住地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泛起阵阵酡红,再也按捺不住,突然拔身而起,尖声叫道:“爹,你别再说了!” 哗声渐止,万千目光齐齐朝她望去。少昊盘腿坐在她旁侧,笑嘻嘻地斜举酒樽,仰头狂饮,视若无人。 若草花颤声道:“爹,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我终究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还想要当众羞辱我到几时?只因娘亲是烛真神许配给你的姬妾,你便恨她入骨,让她终日以泪洗面,生不如死。如今她死了,便想要继续这般折磨我么?” 声音哽咽,泪水汹汹夺眶,摇头道:“从前我还存了些许幻想。盼望着终有一日,你能疼我如疼爱十四郎……不,哪怕有其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便快乐无憾。为你死了也心甘。‘妾命贱如草,随风飘且摇’。现在才知道,原来在你心底,我连草芥也不如,可以随意地给木神,给金族太子,给天下任一个人践踏折辱!如果有来生,我宁愿作蝼蚁虫豸,也再不作你的女儿!” 深吸了一口气,强敛悲苦痛楚,转过身,仰着头,对着少昊一字字地道:“太子殿下,你是金枝玉叶之身,若草花薄贱之躯,岂敢高攀?这太子妃之位,还是留待他人吧。”素手一翻,突然反握匕首,猛地扎入自己心窝。 众人大哗,她身子一晃,软绵绵地坐倒在地,鲜血洇得白衣一片艳红。少昊面色骤变,抛飞酒樽,一把将她抱起,封住经脉,叫道:“太医!太医!” 蚩尤又惊又奇,想不到这当日从鬼国妖孽手中所救的娇弱少女竟如此刚烈勇决,与其父兄迥然相异。各族群雄亦惊哗骇然,都没料到今年的五帝会盟,竟会以如此惨烈悲壮的局面开始! 几个巫医慌不迭地从人群中奔了出来,将若草花抬了下去。白帝容色微动,徐徐道:“如此贞烈孝女,少昊得之,是他的福分。我们必尽全力,将她救转,水伯放心吧。” 天吴巍然昂立,怔怔不语,面具后,双眼精光闪烁,也不知是惊是怒,是悲是喜。 青帝冷冷道:“今日五帝会盟,是为了比剑推选神帝,可不是来诉儿女衷肠、情仇恩怨的。太阳即将落山,敢问炎帝何时才来,比剑何时开始?” 群雄纷纷朝火族望去。赤霞仙子翩然起身,道:“陛下来时忽接线报,称李衎挟持八郡主棺木,藏身于天帝峰斩龙岩下,故率领火神、战神前往查看,再过片刻,必有消息……” 话音未落,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天摇地动,漫天雪鹫惊飞。众人一凛,转头望去,只见天帝峰上白雾蒙蒙,雪崩滚滚。 “呜——” 山顶云雾中传来一声震天长啸,赤光霞芒缤纷乱舞,接着又是几声轰雷似的爆震,绝岭上冰雪崩泄,瀑布似的层叠冲涌而下,宏声隆隆,回荡不绝。 “太乙火真刀,是陛下的太乙火真刀!” “李衎老贼果然在此!” 火族群雄大喜,欢呼如沸。 蚩尤当胸如撞,喜怒交迸,二话不说,蓦地翻身跃乘太阳乌,朝着天帝峰闪电似的疾飞而去。不管那李衎是谁,胆敢劫夺八郡主的棺木,誓当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晏紫苏、加农、柳浪等人乘鸟急追,各族群雄亦想要一瞧究竟,当下纷纷骑兽呐喊,冲天掠起。顷刻之间,漫天兽吼鸟啼,飞骑穿梭,境湖畔的木屋群又空空荡荡,没剩下几个人影。 狂风鼓舞,彻骨冰寒。上方红霞漫天,云海奔腾,将山岭横截吞噬,连着那层叠喷涌的滚滚雪浪,仿佛天穹轰然塌陷一般,气势恢弘,惊心动魄。 太阳乌嗷嗷怪叫,贴着山岭,朝上忽高忽低穿掠飞翔。雪浪澎湃,巨大的冰石纵横不断地呼啸撞来,被蚩尤苗刀怒扫,顿时碎炸四射,接连掀涌起十余丈的白涛,煞是壮观。 赤霞仙子、西王母、姬远玄等人也渐渐赶到,率领各族群雄,在兜天盖地的冰涛雪瀑中穿掠高飞,朝着天帝峰顶急速逼近。 将近山顶,狂风雪崩气势更盛,四周灰蒙蒙一片,更是云蔼雪雾。崖石崩塌,震耳欲聋,不断有飞骑被那狂飙似地雪浪当头扫卷。拔身飞起,转瞬不知西东;或被巨石当胸撞中,鲜血狂喷,惨叫着朝下翻身急坠。 蚩尤昂首怒啸,一骑当先,上方云开雾散,陡然一亮,露出漫天彩霞。冲上峰顶,但见长天万里,四周云海滔滔,在山顶翻腾不息,被西边残阳所镀,金光滚滚,壮丽非凡。 “嘭”地一声巨响,东边百丈外云浪掀涌,一道赤丽霓光破空冲起,宛如火龙腾空,虹桥斜架。瞧那光焰气浪,当是太乙火真斩无疑。 蚩尤转身驾鸟冲去,只听轰隆连震,叱喝不绝,霞光赤芒交相激撞,此起彼伏。飞得再近些,隐隐可见一团绚光滚滚飞旋,气浪爆涌,直迫眉睫,心中陡然大震:翻天印! 绚光滚滚,云海缭绕翻腾。凝神望去,只见雪峰参差,兀石嶙峋,烈炎、刑天、祝融分别站在南边几座冰塔下,衣裳鲜血斑驳,似乎各受了些轻伤。 北侧崖边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数十具尸体,一个白衣人双手合十,凌空飞速盘旋,身下逆向旋转着一个巨大的五色石印。赫然正是广成子。 远远见群雄赶到,祝融松了口气,指着东边的幽深冰洞,高声道:“李衎挟持郡主木棺,藏身在此洞中,烦请各位守住山岭,切不可让他逃了。” 又朝广成子喝道:“妖孽,你若束手就擒,供出其他鬼国徒众,陛下或可免你死罪。” 广成子却似殊无惧意,哈哈大笑道:“祝神上,你们三个打不过我,就叫来了这许多帮手么?来得再多,我也不怕,这八郡主的尸体,我是要定啦。”凌空急转,突然连着翻天印,朝冰洞冲去。 那日桂林八树中,蚩尤曾与他有过短暂交手,被他从容抢走弇兹尸首,已自恼恨不已,今日重逢,见他竟敢公然劫夺八郡主棺木,更是怒火上涌,喝道:“要你奶奶的紫菜鱼皮!”翻身飞冲,苗刀青光爆舞,朝他迎面怒斩而下。 几在同时,四周赤芒霞光接连暴吐,祝融的霓龙双杖、刑天的苍刑干戚、烈炎的太乙火真刀齐齐攻到。 广成子哈哈笑到:“来得正好!” 翻天印盘旋飞舞,绚光大作,“轰轰”连声,蚩尤喉中一甜,右臂酥震,被那气旋猛绞,身不由己地朝外弹身飞甩。烈炎、刑天、祝融亦重心陡失,抛飞卷舞,险些撞在一处。 “砰!”翻天印余势未衰,飞旋着怒撞在冰洞口,巨石逆炸,轰然坍塌。 炎风狂卷,火浪飞掀,周围的冰蘑菇与冰柱亦应声碎炸开来,山顶霞光万丈,漫天尽红。 广成子这一合借力打力,妙到毫颠,只用三分巧劲,便将苗帝、炎帝、战神、火神当世四大高手的合攻化散无形! 后方众人瞧见,无不大骇。连月来,广成子接连大战青帝、拓拔野、姑射仙子、空桑、蚩尤等绝顶高手,无一败绩,威震大荒。虽仗翻天印之助,但能将此印操纵得如此出神入化,其修为之高,已是让天下膛目。今日亲眼目睹,更觉震撼。 蚩尤更激起了好胜斗志,纵声啸吼,重又翻身急冲而上。烈炎三人亦回旋飞转,叱喝着重新攻至。 忽听一人厉声长啸:“狗贼,纳命来!”青影一闪,从四人之间穿掠而过。 “轰!” 一道五彩光浪狂飙怒卷,气浪澎湃,堪堪猛撞在那飞旋着的翻天印上。 气浪狂舞,四周云海如炸,蚩尤呼吸一窒,竟被那狂风拍得跄踉后退,就连白帝、天吴亦有些东摇西晃,站立不稳。 翻天印呜呜激响,飞旋破空。广成子闷哼一声,翻了几个筋斗,飘然落在神印上。眼见是青帝,惊怒之色一闪而过,笑道:“灵感仰,你堂堂一族之帝,竟盗我兄弟肉身,蜗居苟活,羞也不羞?” 众人这才发觉他细眼长眉,脸容清秀,果然与青帝颇为相似。 灵感仰森然道:“一具臭皮囊,不过是寄体之衣。你既想要,还给你又如何?” 话音未落,一团翠绿色的光球从头顶泥丸宫急冲而下,在任督二脉间回旋飞舞,突然破体冲出。“嘭”地一声爆响,身躯竟篷然炸散,血肉横飞! 群雄哄然大哗,广成子更是脸色骤变,又惊又怒。想不到他说做便做,不惜自毁寄身。 那团碧绿光球凌空飞旋,厉声狂笑道:“寡人欠你的,已经还清,现在该轮到你还寡人了!” 突然冲入地上一具尸体的玄窍中,青光一鼓,那尸身双眼陡睁,蓦地跳了起来,右臂绚光怒爆,宛如极光吞吐,霓虹流转,闪电似的朝着翻天印底部反撩劈到! “当!” 万千道绚芒如彩菊怒放,广成子身子剧震,仰头喷出一道血箭,和那翻天印一齐冲天飞起,呼呼盘旋。 众人又惊又喜,欢呼如沸,想不到这凶狂无匹的妖人竟连青帝一刀也抵挡不住! 木族群雄激动之下,更忍不住纵声大叫:“惟我青帝,天下无敌!惟我青帝,天下无敌!” 却不知广成子真气虽然稍逊于灵感仰,但凭借翻天印神力,至少也要激战到两千合之后,才可能微呈败象。 方才目睹青帝悍然震碎紫玄文命之身,惊骇悲怒,一时不慎,更想不到他竟能在刹那之间种神寄体,立即发动进攻,这才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青帝一击得手,哪容他有片刻转圜之机?长啸不绝,流丽绚光纵横怒舞,接连不断地朝他雷霆猛攻。 饶是广成子真气雄浑绝顶,仓促下硬接了数十记极光气刀,亦真气滞堵,胸膺欲爆。 眼见山顶群雄越聚越多,心生怯意,当下捏诀御石,奋力撞开青帝气刀,飞旋着朝北侧冰川冲去。 姬远玄喝道:“拦住他!”和应龙、武罗仙子等人纵横冲掠,气浪呼啸,钧天剑、金光交错、豹神刺缤纷飞舞,四面八方地扑向广成子。 翻天印光芒大作,蓦地飞旋狂舞,“砰砰”连声,漫天气浪狂涌,各神兵彼此交错乱撞,齐齐朝青帝撞来。灵感仰呼吸一窒,不啻于被几大高手同时急攻,极光气刀光焰陡敛,朝外微微一偏。 广成子趁势冲天脱逃,哈哈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各位还请留步。我去也!”脚下神印怒卷,绚光如爆,霎时间便冲出了数百丈外。 青帝森然怒笑道:“不必客气,寡人送你归西!”极光气刀轰然狂扫,将众神兵震飞开来,青衣鼓舞,宛如大鸟高飞,猎猎穷追其后。 蚩尤等人正欲追去,忽听“砰”地一声爆响,冰洞碎石飞炸,一只牛尾虎身的火焰巨兽朝前破空飞冲,背上骑着个苍白清瘦的布衣男子,长发飘舞,膝下裤管空空荡荡,身前赫然横着那苍梧木棺。 “李衎在这儿,别让他跑了!” 众人哗然怒吼,齐齐转身追去。 李衎大笑道:“李某等的是赤松子那小贼,你们来捣什么乱?”眼白翻动,双手紫火光锤轰然回扫,冲在最前的几个火族将士登时连人带兽撞成肉泥,鲜血飞溅。 那凤彘去势极快,霎时间便将太阳乌、碧火麒麟、火凤凰等神鸟凶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冲入滔滔云海。 黄尤大喝冲起,凌空抄步,真气在八极之间汹汹怒转,陡然奋起神力,将苗刀飞旋猛掷而出。碧光怒舞,呜呜破风,当空顿时擦起一道青紫色的炽烈火光,声势狂猛如奔雷。 李衎耳廓微动,紫火光锤双双回旋夹击,“轰!”气浪怒爆,双臂剧震,两大光锤登时炸散为滚滚光波。右耳一凉,断发飞扬,苗刀怒啸回旋,如青龙急舞,擦着他右侧电飞而过。 只差半寸,便身首异处。 李衎冷汗涔涔,心下大骇,这疤脸小子又是谁?驭使长生刀随心所欲,真气之狂猛更已几臻大神之境!受囚南荒百余年,只道赤松子、刑天已是年轻一代之翘楚,自己虽断腿盲目,但凭借着这些年苦修的神功,亦足可横行四海,罕有匹敌。 不想脱困短短三月,先逢那五德之身的小子,又遇翻天印白衣人,如今又撞见这桀骜无畏的疤脸少年……始知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当下的大荒俊杰辈出,早已不同往日了! 一时间惊骇懊沮,那复仇称霸的雄心不由得馁敛了大半。眼见苗刀激啸飞舞,重又朝着自己头颅凌空斫来,不敢有丝毫大意,凝神聚气,挥舞紫火光锤,奋力将其扫荡开来。但那苗刀气势狂猛,雷震万钧,只挡了四十余刀,已是气血翻涌,双臂酥麻欲痹。 当是时,前方忽地炸起一阵雷鸣狂笑:“李衎老贼,小侯山下血海深仇,一日不敢忘。今日若不将你寸磔刮骨,老子誓不为人!” “呼”地一声刺耳锐响,云海迸涌,一道清冽白芒回旋飞出,当空划过一道亮丽的光弧,在漫天彩霞映照下,仿佛一片淡绿色的薄冰,晶莹剔透,又如柳叶摇摆,春水流动。 (卷四《天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