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记6·刹那芳华》 第一章 女娲神谶 绚光流舞,幽香满怀,拓拔野迷迷糊糊中仿佛又回到了鲲鱼腹中,仿佛瞧见冰洞里摇曳的火光,瞧见火光下那如春水般温柔的眼波,瞧见那张颠倒众生的妖娆笑容…… “雨师姐姐,雨师姐姐……”他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女子,温柔而狂暴地挞伐,滚烫的泪水夺眶涌出,胸膺充盈着无边的欢愉和幸福。她温柔的低语,欢悦的叹息,如春风般萦系耳畔,呵得他又酥又痒…… “拓拔大哥……拓拔大哥……”怀中女子那含糊的呻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纤纤!拓拔野心中陡然一凛,神智登时清醒了几分,挣脱开来,摇着她的肩头,叫道:“妹子!妹子!” 纤纤情火如焚,听见他叫自己,又将双臂软绵绵地朝他搭来,柔声道:“拓拔大哥,抱紧我,快抱紧我……”脸如桃花,眼波盈盈,眉梢唇角尽是娇媚之态,脖颈、肩头布满了淤紫吻痕,瞧来更让人血脉贲张。 拓拔野急忙闭上双眼,凝神遏制那重又冲涌的欲念,脖子一紧,登时又被她搂住。那柔软潮湿的唇瓣扫过他的脸颊,他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周身却象被烈火烧着了,想要将她推开,却不由自主地回应吻去。 她的脸容在绚光里如水波荡漾,渐渐变幻成那朝思暮想的如花笑靥。他的意识又逐渐变得迷糊起来,不知今夕何夕,伊人为谁,就连前生、今世也如周围霞光霓芒般交糅混淆,辨不明、分不清…… “臭小子,你说要喜欢我三生三世,三生三世有多长?”恍惚中,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当她用冰蚕耀丝绫勾住他的脖子,秋波中那似嗔似笑的妩媚神情,心中登时一阵如绞的剧痛。 三生三世有多长?她的泪水,他要用多少年的春霖秋雨才能偿还?花谢了花开,海枯了石烂,他和她究竟还要经历多少的坎坷和磨难? 心底的痛楚越来越剧,欲焰渐渐消退,喃喃道:“夜长有时尽,相逢岂无期?夜长有时尽,相逢岂无期……”仿佛又回到了那终北国玄龙山,天地茫茫,形影相吊,心中悲不可遏。 忽想,她既已别离数载,怀中女子又当是谁?心中陡沉,如遭电殛,先前发生地一切全都想起来了!又惊又悔,蓦地大叫一声,高高跃起。 纤纤双臂抱空,茫然转头四望,长发飘卷,胴体莹白如冰雪,双腿上却洇着点点落红,宛如雪地红梅,灼灼醒目,倍增娇艳。 拓拔野知道自己已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惊愕、懊悔、自责、愧疚……再加上与龙女数年分离、强自压抑的痛苦,都在这瞬间如火山熔岩般喷薄爆发,昂首捶胸,纵声啸吼。 此时纤纤体内的情欲已然消却大半,被他啸声所震,神智陡然清醒,瞧见自己与他裸身相对,“啊”地一声,耳根火热如烧,羞不可抑,急忙抓起悬浮的衣服,蜷身朝后退去。惊惶骇异之中,却又夹杂着说不出的喜悦和甜蜜。 拓拔野这些年出生入死,也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却从未有如此时这般狼狈无措,如置梦魇。不敢望她,更不知当说些什么才好,心乱如麻,羞惭欲死,半晌才颤声道:“妹子,我对不住你!”猛地连抽了自己数十个耳光,脸颊登时高高肿起。 “拓拔大哥!”纤纤心中一酸,泪珠盈眶,摇了摇头,微笑道,“你没对我不起,我心里很是……很是欢喜。”脸上晕红,凝视着他,低声道:“你不记得了么?当年古浪屿上,登位圣女的前一夜,我便想将自己交给你啦……” 拓拔野一震,五味交织。往事如昨,历历在目。若不是那一夜纤纤赌气自戕,他怎会前往龙宫,借讨龙珠?怎会成为龙神太子,得悉纤纤身世?又怎会追随她跋山涉水,前往昆仑,发生这一系列之事? 天意冥冥难测。距今虽然不过五、六年光阴,其间变化,却已是天翻地覆,恍如隔世了。 纤纤想起当时情景,心潮汹涌,方才的慌乱羞涩全都变作了凄婉酸楚,低声道:“拓拔大哥,我知道在你心底,一直把我当作最亲密最疼爱的妹子,只是那时我太年轻啦,爹爹和你又一直宠我,只要是我欢喜的东西,一定想方设法送了给我,少有得不到的物事。所以我心里喜欢你,就认定了你也当同样地喜欢我…… “我自杀也罢,出走也好,闯了那么多祸,其实都不过是想引起你的注意,让你象从前那般,时时刻刻地将我捧在掌心,疼我宠我。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孩子气得很。” 拓拔野微微一怔,想不到她竟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反而更觉愧疚难受。 纤纤柔声道:“那时在我心里,天下再大,也比不上小小一个古浪屿;世间男子再多,也及不上半个你。所以当你在蟠桃会上送我星石,答应参加驸马选秀时,我欢喜得差点都要哭出来啦……” 拓拔野脸上一烫,窘迫惭愧,道:“妹子,我……” 纤纤嫣然一笑,摇头道:“拓拔大哥你不用说,我早已经明白了。在你的心中,也同样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身影,可惜那个人注定不是我。喜不喜欢一个人,是天注定的事,连自己也无法左右,否则世间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伤心人、伤心事了。” 眼中泪珠晃动,黯然凄婉之色一闪即过,低声道:“那时我太小,自然还不明白。看着你当着天下人的面,娶龙女姐姐为妻,心中象被千刀万剐,恨不能将你,将她,将我自己,连同这世界一齐撕成碎片,烧作灰烬。” 拓拔野生平最为懊悔之事,除了今夜,便是当日蟠桃会上参加驸马选秀,让纤纤当众受辱,伤心欲绝;此刻听她坦承其时心情,更觉难过,想要道歉,喉咙却象被什么堵住了。 纤纤微微一笑,道:“那两年中,我每日每夜都在恨你,每时每刻又都在想你。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一整天,傻傻地幻想着许多情景,比如我练成绝顶神功,亲手杀了龙女,你跪在我面前痛哭认错;又比如你突然醒悟喜欢的人是我,连夜赶到昆仑,要求重新举行驸马选秀……” 拓拔野闻言微觉莞尔,但想到当日自己与龙女如胶似漆时,她却形影相吊,孤单憔悴,又不由得一阵黯然怜惜。听着她低声讲述心语,适才的惊悔恼恨渐渐地淡了下来。 纤纤道:“与你重逢之前,我也不知幻想了多少种报复的法子,但那日天帝山上,再次见你,所有的仇恨怒火竟全都烟消云散了。只要看见你的微笑,我就象是昆仑山的积雪,融化在春日的地艳阳里。 “在山腹中的几个月,虽然昏天黑地,又饥又渴,却是我离开东海之后最为快乐的日子。我脸上冷冰冰地不睬你,心底里却期盼着娘找不着出去的密道,就这么和你永远呆在那里……” 拓拔野想起当初缚南仙强迫自己娶她为妻的情景,脸上一烫,又听纤纤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老天爷最喜欢作弄人,我们不但出去了,还被姬小贼算计,让你蒙受不白之冤,在苍梧之渊困了整整三年。拓拔大哥,你可知这三年里,我每天都要问上几遍青鸟,到底有没有你的消息。每过一日就象是熬过了一年,心里急得象火烧,却哭不出半滴泪水,真的快要疯啦。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时,并不是期盼将他据为己有,朝夕相守,而是冀望他永远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于是我暗暗地对天立誓,只要你能平安地活着回来,我愿意放弃所有的一切,也再不象从前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痴缠着你,只做你乖巧听话的好妹子……” “妹子!”拓拔野心底大震,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摇头叹道,“你一直是我的好妹子。是我对不住你,辜负了你的情意,又……又玷了你的清白……”说到最后一句,眼眶一热,喉中竟自梗塞。 纤纤泪珠忍不住倏然滑落,双颊酡红,微笑道:“傻大哥,我说过啦,我心里一点儿也不生气,很是欢喜,你用不着歉疚。和你说这些,便是想让你明白,我再不是从前那一心痴缠着你的小丫头了,更不会强人所难,逼你去做任何不开心的事情。对我来说……” 妙目凝视着他,心中柔情汹涌,低声道:“对我来说,只要有过这一刻便足够了。就算是天翻地覆,江河倒流,今夜发生过的一切,任谁也夺不回,改不了了,是不是?” 拓拔野胸膺若堵,五味翻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女大十八变,三年未见,这任性自我的妹子既多了几分龙牙侯的淡定平和,又有着西王母的刚强独立,竟象是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人。但不知为何,他竟忽然有些怀念从前那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的刁蛮少女。 见他一言不发,怔怔地望着自己,纤纤脸颊如烧,转身穿起衣服,嫣然一笑,道:“拓拔大哥,走吧。姬小贼害你和鱿鱼蒙冤三年,又刺杀陛下,陷害王兄,罪不可赦。我们这就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叫他真相毕露,无所遁形。” 拓拔野一凛,这才想起壶外乾坤,当下收敛心神,点头应诺。气如潮汐,双掌飞旋,对着壶口徐徐推转。 “蓝田归墟花”的毒性既已消解,真气登时如大河滔滔,奔流无碍,“叮”地一阵龙吟脆响,两仪钟应声冲起。 拓拔野牵着她的手跃出神壶,四下环顾,不见缚南仙踪影,惟有那白玉石柱旁留了几点血迹,心中一凛,低声道:“娘?娘?” 叫了几声,浑无应答。纤纤的脸色也变了,让拓拔野隐身藏在门侧,摇了摇床边的响铃。 过不片刻,一个侍女推门而入,望见纤纤,失声道:“公主!”又惊又喜,转头叫道:“公主回来……” 话音未落,已被拓拔野掩住口鼻,挣扎不得。纤纤关紧房门,低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九姑和桃姑呢?” 那侍女惊愕地睁大双目,望望拓拔野,望望她,似是有些云里雾中,不明所以。半晌才怯生生地道:“公主,你……你忘了么?你方才被帝鸿劫走了。桃姑是东海龙神所化,九姑已经……已经死了……”说到最后一句,眼圈一红,忍不住哭出声来。 “什么?”纤纤当胸如锥,脸色瞬时惨白。她与辛九姑朝夕相处,情同母女,感情之深,甚至更在西王母之上,听说她竟已死了,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突然坠入深不可测的寒渊之中。 那侍女将先前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述说了一遍,拓拔野、纤纤听得又是震骇又是悲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不到辛九姑忠心耿耿,竟会死在西王母手中! 霎时间,九姑平素的音容笑貌、种种关怀慈爱全都潮水似的涌上心头。纤纤浑身颤抖,朝后退了一步,靠在墙壁上,泪水如断线珍珠,籁籁掉落。 拓拔野封住那侍女经脉,藏于衣橱之中,想要转身劝慰,心中却也如箭攒刀刺一般。汤谷群雄之中,辛九姑与他们相处时日最久,感情最深,倘若是被敌人杀了,尚可报仇;然而死于王母之手,纵有万斛悲痛,又有何处可倾? 纤纤深吸一口气,擦去眼泪,嘴角冷笑,低声道:“我猜对啦。我娘重权重利,甚于一切,她既铁了心要和土族结成同盟,谁也阻挡不得。即便真拆穿姬小贼的面目,她也必会百般替他圆谎,为他撑腰。” 拓拔野知她所言非虚,心乱如麻。 眼下五族之中,火、木族元气大伤,兵疲民蔽;土、金族休养生息,兵强马壮;水族瘦死的猛犸比象大,虽然水师屡遭败绩,但地大物博,铁骑、步兵仍十分强盛。要想扳倒姬远玄,最为关键的便是赢得西王母的支持,只要能得金族、火族相助,加上苗、蛇、龙三军,当可与土、水联盟决一胜负。 但金族的传统向来是不轻衅战端,超然局外,极少搅和到大荒各族的战乱之中。姬远玄又摸清了西王母的心思脾性,对她必恭必敬,率诸侯以臣服,自然大得她欢心。 这三年之中,金族大军虽然跟随姬远玄征讨九黎苗族,却少有真正交锋的时候,仗着白帝是大荒天子之利,更俨然成为大荒第一族。白招拒明为神帝,西王母却实是天下之主。 一旦两族联姻,西王母依旧可以凭借姬远玄统治大荒。江山稳固,四海太平,她又怎会胳膊肘外拐,帮着外人对付金刀驸马?金族上下又怎会甘于自陷战火,辟利趋害? 眼下缚南仙被西王母所擒,倘若当真投入炼神鼎中,魂飞湮灭不说,姬远玄必定还会反咬一口,告之各族群雄,龙族与帝鸿鬼国、九黎苗族沆瀣一气,意欲劫走西陵公主,破坏大荒联盟。 拓拔野越想越是凛然,缚南仙自作主张的“妙计”,不但没能诱使西王母对付姬远玄,反倒作茧自缚,坏了大局。加之今夜姬远玄刚以帝鸿兽身现迹昆仑,自己此时若再带着纤纤现身,这“帝鸿”的嫌疑可就更加难以洗清了! 饶是他聪睿绝顶,思绪百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来。目光转处,瞥见使女新甫送入的、叠放在玉案上的霞帔凤冠,心中登时刺疼如扎,突然又是一动,闪过一个从未触及地念头来。 忽听纤纤低声道:“拓拔大哥,事已既此,只有摸着石子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了。先救出娘,再作打算。” 拓拔野收敛心神,点了点头,沉声道:“如那侍女所说,姬远玄既敢在洵山设下祭坛,炼化娘亲,必定已埋伏周详,等着鱿鱼自投罗网。群雄毕集,我们先乔装混入,伺机行事。”从怀中取出几张晏紫苏特制的人皮面具,挑了一张敷盖在纤纤脸上。 纤纤对镜而望,终究不放心,又用胭脂水粉轻抹妆扮。过不片刻,柳眉杏眼,判若两人,再难看出半点破绽,纵以念力查探,也感觉不出丝毫异样。转身朝拓拔野嫣然一笑,心中却突然一阵莫名地凄凉怅惘。 倘若自己不是纤纤,不是西王母的女儿,只是这镜中的陌生美人,她的人生会不会更加单纯、快乐一些呢? 打开窗子,寒风怒吼,卷着雪花扑面而来。不等“冰火虫”发出碧光,拓拔野便已拉着纤纤冲天飞起,御风朝西掠去。 彤云密布,大雪纷飞,一道道闪电如银龙乱舞,照得昆仑雪岭亮紫一片,雷声轰隆回荡。 纤纤衣袂乱舞,呼吸如窒。从未飞得如此之快,冰峰嵯峨,从下方急速倒掠;闪电骤起,不断可见滚滚雪崩,沿着高岭如飞瀑倾泄,雄壮非凡。 这等仲夏时节,风雪雷电交加肆虐的奇观,惟有昆仑方可一见。二人并肩疾掠,两袖盈风,被那冰冷刺骨的暴雪涤卷,胸膺中郁积的悲怒烦闷仿佛渐渐烟消云散了。相视而笑,精神为之一振。 将近洵山,只见前方茫茫飞雪之中,一道紫红霞光在雪山冰岭之间摇曳吞吐,扶摇破空。隐隐听见锣鼓号角,夹杂着呐喊欢呼。 两人斜掠俯冲,沿着陡峭山崖迤逦而下,鼓号欢呼声越来越响。 透过蒙蒙雪雾,隐约可见群山中央,矗立着一座光秃秃的山丘,那绚丽霓光便由山北发出。南边峡谷,一道涧溪从山顶冰川融化流下,如银龙摇舞。想来便是金族祭祀天神的洵山。 洵山距离玉山四百八十里,山涧南流注于黑水,涧溪中有许多赤红的丹砂和青绿的雄黄石,是白太宗当年炼药之处。 数百年来,金族一直将其作为祭神的山台,姬远玄故意选择这里炼化缚南仙,自是要让金、龙两族彻底敌对。 到了山顶,狂风凛冽,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皑皑白雪。北边千余丈外,一座方形石丘兀然高立,霞光滚滚,人潮围涌,当是洵山祭台峰。 拓拔野凝神望去,那祭台峰中央果然放置着炼神鼎,烈焰如赤蛇狂舞,烧得鼎壁青白刺目,那道红艳霞光便是从鼎中放射而出。 神鼎四周环绕着十八面金锣、十八个石鼓,三十六名精壮大汉正赤着上身,挥槌急撞,轰鸣声和那滚滚闷雷交相呼应,震耳欲聋。 祭台峰下人头耸动,服色各异,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各族豪雄,有的挥臂呐喊欢呼,有的交头窃窃私语,嘈杂如沸。 这一夜之间,昆仑变故频生,原本当在七星驿站酒宴歇息的诸族贵宾,反倒冒着严寒风雪,云集在这洵山顶上,成了金族祭礼的看客。赶到这里,除了看热闹之外,多半都盼着帝鸿前来劫夺龙神,也好合力围杀,除去这心头大患。 拓拔野、纤纤趁着大雪飞掠而下,挤入人群之中,凝神聆探,周围众人不是在猜测那突然重现昆仑的帝鸿,便是在议论胆大包天的缚龙神,十之八九果然都认定她必是受拓拔帝鸿地指使,前来破坏西陵婚礼。 忽听号角长吹,有人高声喝道:“登台祭天!” 鼓乐喧渊,姬远玄、武罗仙子、应龙等土族权贵次第从北面石阶走了上来,在祭台西侧盘腿坐定。陆吾、长乘等金族众神、仙则簇拥着西王母从南面石阶徐行而上,在祭台东侧坐定。 接着又是一阵激越号角,八名童男童女推着一辆青铜车徐徐登台,车上坐着一个黑衣女子,白发飞舞,秋波流转,笑吟吟地毫无惧色,赫然正是缚南仙。 群雄轰然,拓拔野一凛,想要传音义母,却又担心被祭台峰上的众高手察觉截听,当下握紧纤纤的手,凝神聚气,伺机而动。 八名童子将青铜车推到鼎边,鼓号声止,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西王母翩然起身,豹袍鼓舞,淡淡道:“东海妖孽缚南仙,肆虐大荒,被神农帝封囚在天帝山内,三百年来不思悔改,反更变本加厉。神帝化羽,这妖女又与拓拔帝鸿勾结,兴风作浪,涂炭生灵。如今更公然侵犯我昆仑神山,意欲掳夺西陵公主,祸乱天下。其罪滔滔,实不可赦。特借金刀驸马炼神宝鼎,化其魂魄,献祭天神,以平天下之愤。” 鼓声大作,欢声雷动。 姬远玄昂然起身,朝着西王母等人躬身行了一礼,又朝台下群雄环身揖礼,朗声道:“各位好朋友,后日便是寡人与西陵公主大婚庆典之日。按照金族礼仪,原当明日祭神拜天,但既然天降瑞雪,不妨将这良辰移前。只是辛苦大家,酒宴没能尽兴,还得一宿不眠,在这冰天雪地里与我们同行祭礼。” 话音方落,台下便有人叫道:“酒宴没吃饱不打紧,陛下将这老妖女千刀万剐,煮烂了给大伙儿当宵夜便是!” 又有人接着大声道:“稀泥奶奶的,老妖女三百多岁,皮糙肉老,如何咬得下口?老子喝口热汤暖暖身便成啦。” 四周哄然齐笑,呐喊如潮。 大雪飞舞,鼎火冲天,映得缚南仙脸容彤红娇艳,她端然盘坐,任众人如何讥嘲斥骂,只是微笑不语。 拓拔野与纤纤十指紧扣,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难过。都知她狂傲凶暴,何曾受过这等折辱?如此淡定,自是笃信义子会前来相救。但他念头急转,却依旧没能想到周全之计。 要想在五族绝顶高手眼皮底下劫夺人祭,谈何容易?即便能侥幸脱身,也势必让人瞧破身份。到了那时,再想洗刷自己的“帝鸿”身份,又有谁人相信?更毋论如何力挽狂澜,拆穿姬玄远的假面了。 倘若她经脉未断,又或者自己能参透青帝的“无脉之身”,或许还能种神其体,趁着台上众人不备,突然杀出重围,逃之夭夭。 眼下最为稳妥的办法,莫过于让蚩尤等人先出来大闹一场,自己再趁乱声东击西,浑水摸鱼。然而凝神四顾,人潮汹涌,却始终探应不出蚩尤、科汗淮等人究竟藏身何处。 正自寻思,又听“哐”地一声锣响,姬远玄高声道:“有请仙子,设坛通天!”武罗仙子翩然起身,身后那两个俏丽女童怀抱长剑,鱼贯而入。 喧哗渐止,众人纷纷屏息凝望。 武罗仙子大袖挥卷,一个形状古朴的长石方案凌空徐徐飞来,落在炼神鼎前。那八名童子将香炉、法尺、果盆摆放案上,又将其他神器一一布置完毕,悄无声息地退立两侧。 狂风怒号,武罗仙子仰头闭目,樱唇翕动,淡黄色的豹斑长裳猎猎鼓卷,突然轻叱一声,张开双手。 “叮!”“叮!”两女童怀抱长剑双双脱鞘破空,划过两道银亮的圆弧,落入她的手中。 她丝毫不停,旋身急转,双剑纵横飞舞,将香炉的紫藻香瞬间切成七段,送入炼神鼎中。“嗤嗤”连声,鼎中香气四溢,那滚滚霞光被双剑交错反射,折向乱舞,绚丽多端。 霓光照处,“轰”地一声巨响,前方雪峰突然滚滚崩塌,露出一面光滑如镜的崖壁来。 众人哗然惊呼,失声叫道:“那是什么?”拓拔野转头望去,心下大奇,只见那崖壁上赫然浮现出几行大字,弯曲如蛇,似是太古蛇篆。蛇文浮凸闪耀,灼灼醒目,他识得几字,却不知其连贯语意。 台上金、土权贵惊愕莫名,纷纷起身,就连武罗仙子也似颇感讶异,收住双剑,凝神眺望。 忽然又听“轰”的一声,崖壁炸出一个幽洞来,绚光冲舞,滚滚摇曳。只听洞中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哈哈狂笑道:“噫嘻!圣人既出,天下太平!吾得救耳!吾得救耳!” 那腔调回旋长拖,措辞似古非古,奇怪已极。拓拔野微微一怔,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还不等细想,又听武罗仙子高声道:“阁下何人?为何藏身于此,随我剑、鼎神光显形?” 话音未落,崖壁光芒炸舞,一个青铜八角瓶破空飞旋,不偏不倚地落在姬远玄脚边,瓶中伸出两个人头,各戴一顶毡帽,面黄肌瘦,摇头晃脑地哈哈笑道:“吾乃神族大巫延维是也!多谢黄帝、圣女救吾于此,女娲谶言,诚不我欺!诚不我欺也!” 拓拔野大吃一惊,摸索腰间,这才发觉那火风瓶早已不见。思绪急转,突然想起先前与帝鸿、武罗激战之时,似乎听到金属撞地之声,想来便是那时丢失。玉山与此地相隔四百八十里,这厮又怎会飞到这洵山崖壁中? 心中一沉,顿觉不妙,隐约猜到姬远玄为什么要在这洵山之上、当着群雄之面,行此祭天之礼了。 众人哗然,延维之名天下共知,传说无论是谁,只要供其为神,便可成为天下之主。蚩尤率领九黎群雄冲出苍梧之渊后,他下落不明,想不到竟会被困于在这昆仑雪山。 姬远玄皱眉道:“传说延维神因盗食帝药八斋,被女娲囚禁在不死树下,永受地火煎熬之苦,阁下若真是他,为何会被封镇此地?” 延维双头齐摇,异口同声道:“陛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耳!那壁上谶言,乃女娲帝亲手所刻也。吾当日误食八斋果,女帝震火,将吾困此火风瓶中,要吾寒热交替,受数千年火烧冰冻之苦,悔悟思过也!故时在九嶷,时在此地。九嶷既封,不得而返,乃受困此处耳……” 四眼滴溜溜转动,盯着祭坛上的果盆,连吞了几口馋涎,又高声叹道:“嗟夫!女帝英明神武,料事如神,早已算定今日之事,曰:‘数千年后,当有圣人黄帝横空出世,娶螺女,平四海,建千秋太平之世也。彼时汝当为其所救,侍其为主,不可复生贰心耳!’噫嘻,信乎!信乎!” 众人轰然大哗,惊奇无已,纤纤脸上晕红,低声怒道:“无耻!” 拓拔野所料不差,暗自冷笑。姬远玄拾得火风瓶后,必是允诺这奸猾老贼还其自由、美食供奉,方才诱引他合力演出这场“女娲神谶”的好戏来。 这三年间,姬远玄率领联军大战蚩尤,俨然已是大荒领袖,各族群雄对他大多颇为敬服。一旦他与金族联姻,天下再无人可与抗衡。白帝既死,下一届神帝之位焉能逃出他的掌心? 大荒五族虽对蛇族无甚好感,但对伏羲、女娲的敬畏之心却是根深蒂固。紧要关头,再由这传说中的“王蟒委蛇”现身说法,蛊惑众生,以“女娲谶言”为姬远玄镀金加冕,自然威信倍增,即便有些人半信半疑,亦再难撼动大局。这一招貌似荒唐无稽,却实是高妙之极。 眼见西王母等人耸然动容,延维精神大振,越发摇头晃脑,信口开河,时而曲解那崖壁上的“女娲神谶”,将姬远玄说成旷古绝今、天意所定的圣贤明君;时而吹嘘女娲当年如何谆谆教诲,让他痛改前非,辅助黄帝。直说得口沫横飞,天花乱坠。 拓拔野冷眼旁观,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心中一凛,突然想到这厮既已落入姬远玄手中,为了取悦新主,势必早已供出他的消息!姬远玄当众布下这祭天之局,除了给自己造势之外,只怕还想诱他现身显形,成为众矢之的。 倘若如此,要想救出义母可就难上加难了!拓拔野心头寒意大起,转念又想,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就算姬远玄真有千军万马埋伏于此,也当轰轰烈烈闹他一场。大不了当着天下英雄之面,与他光明正大地对质便是! 热血上涌,正待纵声大笑,拆穿延维谎言,忽听一个女子格格脆笑,厉声喝道:“好一个厚颜无耻的卑鄙狗贼!为了取悦新主子,连女帝圣意都敢肆意歪曲!若不杀你,何颜面对我神族先祖!” 狂风骤起,怪叫连声,八个丈许高的双头巨人破空横掠,铁塔似的冲落在祭台峰上,震得祭坛、神鼎摇摇晃晃。 那八人个个眼如铜铃,虬髯如火,肤色黝黑似铁,瞧来凶暴无比。当先那巨人的双头之间,骑坐着一个绿蟒皮衣的少女,雪肤明眸,明艳而不可逼视。 “二八神人!”众人轰然惊哗,延维脸色骤变,吓得两头齐齐往瓶中缩去。 眼见八树妖“咿呀”怪叫着朝延维大踏步奔来,应龙、陆吾等人面色微变,纷纷道:“前辈留步!”待要上前阻拦,被他们掌风横扫,气血翻涌,顿时朝后连退数步。 台上台下惊呼四起,瞬间乱成一团。 拓拔野大喜过望,有这不死蛇巫与八斋树妖相助,不但有望趁乱救出缚龙神,更可当面拆穿延维的“女娲神谶”! 心念一动,又想起当日乌丝兰玛苦心孤诣所生造出的“伏羲神谶”来。她机关算尽,经营数载,却平白为自己和龙女作了嫁衣裳。 今日情形仿佛,与其拆穿所谓的“女娲神谶”,倒不如将计就计,让这“谶言”为己所用……刹那间灵光电闪,已然有了主意。 第二章 公孙轩辕 鼎火熊熊,大雪纷飞,二八神人咿呀怪叫声中,迫退应龙、陆吾,径自朝缚南仙与延维冲去。 这八个树妖招式虽然简单,真气却是雄猛绝伦,合在一处,五行兼备,威力不下太神。霎时间绚光迸涌,惊呼迭起,长乘神、如意双仙等十余名金、土高手又被接连震退,无人可直攫其锋。 祭台峰上下惊哗如沸,姬远玄脸色微沉,叱道:“洵山禁地,岂容他人放肆!”钧天剑橙光怒爆,朝阿五轰然劈去。 他念力扫探,料定阿五一臂已断,实力最弱,主修的又是水属真气,只要能将其率先克制,其余树妖威力自当大减。 岂料八斋树妖极之默契,他身形方动,阿五已倏然飞退,阿六、阿八从两侧夹冲而上,人影交叠晃动,瞬间合成一个“巨人”,“轰”地一声巨响,光浪冲天炸舞,姬远玄猝不及防,登时被撞得踉跄倒飞。 应龙、武罗等人脸色齐变,四周更是惊呼迭起。 拓拔野心念一动,暂缓计划,趁乱传音道:“雪宜仙子,先不必理会延维,救下我娘,全力对付黄帝。” 听见他的声音,林雪宜微微一震,忍不住四下扫望,嘴角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喜悦笑容,翕动嘴唇,用古语低声叱喝。 二八神人齐声长呼,大踏步朝前奔冲,势如破竹,将左右冲涌上前的两族高手一一震飞,左“手”凌空抄抓,顿时将缚南仙闪电似的吸起,轻飘飘地送到林雪宜身边。 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那“巨人”又怪叫着转身冲向姬远玄。 群雄大哗,陆吾喝道:“护住驸马!”抢身冲掠,奋不顾身地朝那“巨人”挡去,战不数合,被其左“臂”扫中,开明虎牙裂登时脱手飞出。后方八九人被余波所震,更是口喷鲜血,踉跄飞跌。 延维松了口大气,悄悄从瓶头探出脑袋,四只眼珠正自滴溜溜乱转,寻机逃走,忽听“咻”地一声,一柄寒冰剑擦着他的鼻尖钉贯入地,嗡嗡摇震,吓得他面如土色,双头急忙又缩了回去。 人影纵横,神兵乱舞,那“巨人”双“臂”挥扫,顷刻间便将数十人抛下台去。偶被群雄兵矢击中,“叮当”脆响,声如金铜,却安然无恙。 姬远玄修成帝鸿之身后,自恃已天下第一,想不到一夜之间便连遇强敌,心中惊怒无以言表,暗想,若不能在群雄面前降镇住这八斋树妖,他日又如何叫天下臣服、四海归心?昂然踏前,喝道:“全都退下!”周身黄光滚滚,绕臂冲舞,与钧天剑轰然合一。 剑光冲爆,蓦地幻化成一个巨大的金黄龙头,咆哮飞腾,雷霆似的猛撞在那大步冲来的“巨人”双“臂”上。 “嘭!”霓丽光波层层炸涌,震耳欲聋。姬远玄身子微微一晃,“巨人”却怪叫着连退了七八步。 不等“他”站定,姬远玄旋身飞转,又是接连两记“黄龙出海”、“咆哮九天”,光浪澎湃,如巨龙夭矫,杀得二八神人连连后退。 台下众人被那狂飙似的气浪卷扫,无不呼吸窒堵,气血翻腾,就连惊呼声也仿佛被噎堵在了咽喉之中。彼此推搡挤撞,乱成一团。 拓拔野生怕纤纤受伤,转身环臂,将她紧紧护在怀中;肢体交贴,幽香扑鼻,忽然又想起先前的缠绵情景来,心中一跳,与纤纤目光交接,两人脸上一烫,齐齐转过头去。 四周惊呼迭起,既而转为如潮喝彩,拓拔野收敛心神,但见姬远玄人剑合一,黄光滚滚,时而如飞龙破空,时而如潜龙入海,盘旋怒卷,势不可挡。二八神人虽然组成五行人阵,被他这般猛攻,亦有些捉襟见肘,招架不迭。 武罗仙子点头微笑,应龙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目露嘉许之色,其余土族群雄更是纵声欢呼道:“黄龙气兵!黄龙气兵!” 西王母等金族权贵亦大感惊讶喜慰,想不到金刀驸马竟已修成如此神通。当下围聚四周,也不急于上前助战。 “黄龙气兵”是昔年土族黄帝含枢纽所创,威力极之惊人,曾与“水龙气兵”并称气兵双绝。含枢纽化羽之后,其心诀佚失大半,流传到当世,已远无法与水、火两族的气兵相较短长。所以应龙才化繁为简,倚借神兵,改创出那“金光交错刀”来。 姬远玄眼下所使的“黄龙气兵”,虽然也如应龙一般,以神兵为本、气芒为辅,但气兵互御,威力暴增,也算是另辟蹊径,独创一格。能将这五行兼备的八斋树妖反攻迫退,更足见其真气之凌厉狂猛。 拓拔野越看越是凛然,先前在玉山与他动手之时,便觉这厮修为深不可测,此刻局外旁观,更觉骇异。 姬远玄的黄龙气刀看似简单,实则却是由五行激化所生,只是其五气循环之道颇为诡异,不是在体内不同属性的经脉之间顺序激生,倒象是同时爆发,而后一齐汇聚丹田,炼炉似的熔化成土属气浪。饶是他谙熟五行相化之道,亦见所未见,匪夷所思。 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宁封子的“五色烟华”来。虽不具五德之身,却能如烧冶陶器般,在丹田内修炼土本五行真气,与此何其相似!再加上这厮的帝鸿之躯、炼神宝鼎,可强吞他人真元,化为己用,难怪短短数年,便有如此惊世骇俗的造诣。 原想借二八神人迫其现出帝鸿原形,照此看来,姬远玄无须变化兽身,甚至无须使出五行真气,便可仅凭此气刀,将呆头呆脑的八斋树妖压制下风。再不插手,那可真要在天下英雄面前成就这小子的威名了! 当下传音林雪宜,密授机宜。 林雪宜心领神会,喝道:“住手!”二八神人怪叫着疾退数步,姬远玄扬眉道:“承让。”收势顿形,气兵遥遥斜指。 土族群雄欢呼如沸。 林雪宜冷笑道:“胜负未分,承什么让?”秋波流转,上下打量着他,淡淡道:“阁下想必便是当今土族黄帝了?” 姬远玄见她语气转缓,不知她所欲何为,但胜券在握,也不怕她来捣乱,微微一笑,道:“正是。” 林雪宜点头道:“很好。”转头扫望台下众人,高声道:“我是神族亚圣女、不死国国主林雪宜。各位既然认得延维狗贼,想必也当认得我了?” 群雄哄然。女娲蛇国威震千古,延维也罢,不死国主也罢,都是其麾下与八长老齐名的人物,岂有不知之理?九黎苗族重返大荒之后,她施计绞断苍梧、解印大鹏之事更已传得四海尽知。 武罗仙子摇头淡淡道:“这可奇啦,九黎苗贼一口咬定林亚圣与二八神人为了救夺盘古九碑,都已葬身苍梧火海。你们若真是不死国主与八斋树神,敢问如何逃出地渊,盘古九碑又在何处?”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土族群雄纷纷叫道:“不错!阁下若真是蛇族亚圣,那就拿出盘古九碑,让大家开开眼!” 眼见延维伸头缩脑,神色诡谲,拓拔野心中一动:“是了,我可真有些傻啦!这老贼对盘古九碑觊觎已久,一心独占,又怎会告诉姬远玄此中真相?倘若这些鬼国妖孽知道九碑被我复原,藏在苍梧渊两仪宫中,势必早已架着延维赶赴归墟,想方设法劫夺‘三天子心法’,又岂会留他在这儿胡诌什么‘女娲神谶’?” 他最为担心的便是延维透露自己行踪,过早打草惊蛇。此时想明此节,精神大振,对于如何对付帝鸿,更平添了几分把握。当下继续传音授密,指挥林雪宜。 林雪宜仰头格格大笑,道:“盘古九碑何等神物,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也配一见?当年女帝让我将功折罪,镇守九碑数千年,乃是为了等到她与伏羲大帝转世之后,将神碑完好敬献。她与伏羲大帝将凭借九碑,重新一统四海,缔造千秋盛世。我能重返大荒,全赖于此。” 四周闻言,哗声更响。 自从水族十八巫使在灵山掘出所谓的“伏羲神谶”后,伏羲、女娲转世之说便甚嚣尘上,越传越烈。等到拓拔野、龙女大闹北海平丘,被各蛇裔蛮族奉为天子,传言更攀至顶点,各族百姓十之五六都信以为然。 只是后来龙女失踪,拓拔野又被盖以“帝鸿”之名,封镇在苍梧渊底,质疑之声才逐渐增强。 这三年间,群雄逐鹿,战火连天,大荒中人无暇他顾,都渐渐忘记了什么“伏羲、女娲转世”,直至今夜。 金族众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西王母淡淡道:“阁下既是不死国主,敢问崖壁上的蛇文谶言又是什么意思?倘若真如延维神所言,黄帝将娶螺女,平四海,又何需伏羲大神转世?” “延维狗贼所说倒也不假,”林雪宜冷冷地盯着延维,怒火跳跃,森然道,“崖壁上的谶言的确是女娲大帝亲手所刻,说的也确是几千年后,黄帝当迎娶螺女,一统天下……” 众人哄然。 姬远玄、武罗仙子等人微微一愕,无不倍感意外。这所谓“女娲谶言”是他们今夜才杜撰出来、刻在此地的,自不相信真有其事。却不知这蛇族女巫为何要平白替他们圆谎? 林雪宜高声续道:“……只因黄帝便是伏羲转世,伏羲转世便是黄帝陛下!我今夜来此,便是为了谨守女帝之托,向黄帝陛下献上盘古九碑……” 此言一出,祭台峰上下更如炸开锅一般,土族群雄又惊又喜,齐声欢呼。姬远玄与武罗仙子对望一眼,越发不知她葫芦里卖地什么药,非但没有半点欢喜,反倒隐隐觉得似有不妙。 拓拔野心下冷笑,继续传音授意。 林雪宜高声道:“天地裂,极渊决,万蛇千鸟平丘合。九碑现,鲲鱼活,伏羲女娲转世出。混沌明,五行一,大荒不复分八极……伏羲大帝驾崩前所立的谶言,各位想必也已听过了?” 指着那崖壁上的蛇文,佯装逐字念道:“苍梧断,大鹏飞,九黎囚民皆大赦。公孙出,中土平,五族四海无干戈。螺女嫁,阴阳合,千秋万世齐安乐……这是女娲大帝登仙之前亲手所刻的谶文,与伏羲神谶相互呼应,自然不会有假。只是……” 顿了顿,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姬远玄,一字字地淡淡道:“只是女娲帝所预言的那位迎娶螺女、统一四海的黄帝复姓公孙,敢问阁下是此姓么?” 众人大哗,想不到她所说的“黄帝”竟是另有其人! “公孙黄帝?迎娶螺女?”纤纤心中剧震。蓦地抬头惊愕地望着拓拔野,突然明白他的计划是什么了! 念头未已,夜空闪电乱舞,照得天地俱白,每个人脸上惊愕震讶的表情无不历历分明。“轰隆隆!”雷鸣如鼓槌,猛烈地擂击众人心头,霎时间压过了所有的惊呼与喧哗。 姬远玄脸色微变,旋即便已恢复镇定,摇头大笑道:“仙子此言好生有趣!公孙黄帝驾崩已近两百年,如今中土神州,早已是我姬家天下,又哪来复姓公孙地黄帝?” 土族群雄纷纷轰然附应。林雪宜格格大笑道:“一年四季天,岂有从来不变的黄帝?既然从前有过公孙氏,你又怎知日后没有?难道阁下神机妙算,竟自恃比女娲大帝料得还准么?” 公孙侯、公孙玉等人又是惊骇又是尴尬,生怕引起旁人猜忌,更是争相喝道:“妖女胡说八道!这壁上的蛇文古谶,你当真看得懂么?延维神乃蛇族大巫,自当请他为大家释疑解惑……”蓦地一顿,失声惊道:“咦?延维大神呢?” 众人转头望去,这才发觉炼神鼎边空空如也。原来延维暗觉不妙,趁着适才混乱,早已连人带瓶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林雪宜冷笑道:“这狗贼曲矫圣意,哪里还敢与我对质?”从袖中取出一个青铜牌,高声道:“女娲帝登仙之前,赐我这枚‘转世牌’,要我守护盘古九碑,等到伏羲转世为公孙黄帝、迎娶螺女时,再将‘转世牌’与九碑一齐呈献于他,奉他为主,一统天下。台下有谁复姓公孙,能通过‘转世牌’上所列三关者,便是伏羲转世!” 祭台峰下一片哗然。 复姓公孙的大多是土族人士,今日随行而来的便有六、七人,彼此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台,与姬远玄争此黄帝名分。 拓拔野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低头握紧纤纤的手,传音道:“好妹子,当年蟠桃会上,我有负于你,今日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了。等我这‘伏羲转世’当上黄帝,必当娶你为妻!” 纤纤虽然已经料到,亲耳听他这般说,仍象被雷霆猛击,全身微微发抖,双颊如烧,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想要说话,却宛如做梦一般,恍恍惚惚,悲喜迷惘,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梦呓似的低低道:“你……你多加小心。”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头却是一阵如割地酸楚,转头望向北边那漆黑的夜穹,暗道:“雨师姐姐,对不住。我并非忘记了你,更非移情别恋,只是……只是我亏欠纤纤良多,又阴差阳错玷了她的清白,万死难辞其咎。若不出此下策,非但她的终身幸福要为我所误,昆仑山、乃至整个大荒,都要落入帝鸿之手!大丈夫生于世,不能事事顺意,但求无愧于心。你最是理解我,定然能够明白。” 他一直觉得纤纤赌气嫁给姬远玄,乃至大荒有今日之局势,全由自己而起,倍感罪责;适才在西陵阁中,瞧见叠放在玉案上的霞帔凤冠时,便有了此意。 待到延维突然跳将而出,炮制所谓“女娲神谶”,说什么黄帝注定将娶螺女,一统天下,他更是福至心灵,蓦地想出这“夺人嫁衣、釜底抽薪”之计来。姬远玄自作聪明,此番也只能弄巧成拙,硬生生地吞下这个哑巴亏了。 当下收敛心神,变声哈哈笑道:“在下复姓公孙,愿上台一试。”衣袂翻舞,轻飘飘地跃到了祭台中央。 众人哄然,万千目光尽皆望来。四周大雪飘飞,火光映照在他的人皮面具上,形容颇为陌生。 姬远玄心中陡沉,失声道:“是你!”想不到这劫夺了淳于昱的小子竟会大摇大摆地现身于此。 拓拔野微一揖礼,笑道:“想不到象我这等乡野村夫,陛下竟也记得。真真三生有幸。” 转身昂然道:“林仙子,在下复姓公孙,双名轩辕。不知‘转世牌’上的三道难关是什么?可否让在下一试?” “公孙轩辕?”群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记不起大荒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却又觉得他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 姬远玄一凛,突然醒悟。“轩辕”二字正是自己名字逆反的读音。这小子以此为名,显然是暗示着要与他为敌,处处和自己对着干了!又惊又怒,杀机登作。 林雪宜淡淡道:“你若是伏羲转世,自当懂得阴阳五行的天人之道。这第一关,便是看你如何将混沌分为阴阳二炁。” 拓拔野笑道:“太古之初,宇宙混沌一片,盘古神开天辟地,将混沌劈分为阴阳二炁,阳炁上升为天,阴炁下降为地,天地交感,才有了四季气候,生出世间万象。今夜雷霆暴雪,便是阴阳二炁失调所致。既然仙子有命,我就在半柱香内,让云开雾散,风雪俱止。” 众人闻言大哗,祈天术是大荒至为高妙艰难的法术,哪怕是大荒中最负盛名的雨师也只敢放言施法降雨,从未有人竟敢如此口出狂言,能让暴风雪迅速停止!这小子貌不惊人,名不见经传,居然当众夸下这等海口,自然惹得群情激愤,嘲骂不迭。 拓拔野要的便是这等效果,哈哈大笑道:“各位看仔细了!”蓦地弹指将香柱点着,冲天飞旋而起,双掌一分,两道绚丽霓光龙卷风似的火啸冲出,交错摇舞,直破夜穹。 “轰隆隆!”滚滚云层中登时飞舞起数十道银蛇似的闪电,雷声如爆,众人心头一震,尽皆仰头观望。 但见拓拔野当空飞旋,那两道绚光滚滚交缠,仿佛双龙翻江倒海,一圈圈地搅动着黑紫彤红的厚厚云层,越转越快,渐渐地,犹如两个巨大的旋涡,将远处的黑云徐徐吸卷而来。 云海翻腾,沿着那两道霓光气柱盘旋绕卷,朝下汹汹蔓延,不断地亮起刺目闪电,放眼望去,漫天都是姹紫嫣红的螺弧光浪,整个天穹仿佛即将被吸卷崩塌。 这景象壮观而又奇诡,见所未见。喧哗声渐渐转小,群雄瞠目结舌,动也不动,都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了。 拓拔野丹田内赤红光芒层层爆涌,经脉如红线纵横,肌肤毛孔冲舞出万点紫光,如火焰跳跃。受其所激,土属真气随之席卷周身,次第激化金、水、木各属真气,在奇经八脉之间汹汹激转,循环无已。 狂风怒吼,随之越来越加猛烈,祭台峰上地火炬贴伏乱舞,忽明忽灭。过不片刻,天上竟突然下起冰雹来,密箭飞石似地纵横呼啸,和着沙、石、雨、雪,“哐哐”怒撞在那十八面金锣、十八个石鼓上,如雷声密奏,震耳欲聋。 “砰”地一声巨响,不远处的冰峰突然崩塌,雪浪冲天澎湃,沿着陡峭山崖咆哮冲下。 既而轰隆连声,四周雪岭冰川接连崩倾,仿佛云雾蒸腾,万瀑齐泻,和着那滚滚雷鸣,更是地动天摇,似乎整片昆仑山脉都要掀飞起来了。 众人气血翻腾,心下大骇,如波浪似的交相推挤,难受已极,纷纷用布帛塞住双耳,屏息凝神,将怒撞而来的乱石冰雹抵挡震飞。就连台上的金、土权贵亦被这罕见风暴刮得呼吸窒堵,有些踉跄不稳。 惟有姬远玄昂身长立,衣裳猎猎,脚下丝毫不移,高声大笑道:“阁下不是要止住风雪么?如何反倒越来越大了?” 话音未落,只听拓拔野纵声长啸。闪电乱舞,天地俱紫,那滔滔黑云陡然膨胀,停顿了片刻,突然层层炸涌,环绕着那两道光柱狂泻而下,瞬间将他当头吞噬,卷溺其中! 纤纤心中一沉,还不及惊呼出声,那滚滚崩云便如天河冲落,轰然猛撞向众人头顶。被群雄合力推挡,登时又朝上炸散喷腾,化作倾盆暴雨。 霎时间,电闪雷鸣,狂风暴雪,还有那数之不尽的冰雹飞石、山塌雪崩……仿佛巨大的漩涡,将祭台峰重重叠叠地搅在中央,迫得众人天旋地转,呼吸不得。 纤纤被人潮挤在中央,象火海狂涛中的一叶扁舟,跌宕浮沉,身不由己。轰雷声、风暴声、雪崩声、锣鼓声、惊呼声……交织密奏,震得脑中隆隆痹响,什么也听不见了。惊骇恐惧,仰头四望,上方是遮天蔽地的黑云漩涡,雷电飞舞,却哪里有他的影子? 混乱中,忽然又听见一声清越长啸,龙吟不绝。顷刻之间,狂风陡止,云层迸散,冰雹雨雪迅速转小,只剩和风细雨,蒙蒙如烟。 众人惊魂甫定,抬头望去,云雾轻纱似地重重退散,露出一角青天。但见明月在空,星辰寥落,拓拔野衣带飘卷,御风徐徐飞旋而下,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雪崩隆隆,众人鸦雀无声。台上香柱紫烟袅袅,竟然只燃了三分之一。 纤纤捂住口唇,掩抑住自己喜悦的呼喊,周身却象是骤然虚脱了,心中狂跳,泪水夺眶。就连西王母、应龙、烈炎等各族顶尖高手亦怔忪讶异,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景象。 古往今来,只有伏羲、女娲、神农等寥寥数人能以只身之力,与天地抗衡。这无名小子的惊人之举,虽比不上女娲补天、神农移山,却也足可震古烁今了! 却不知对于在苍梧之渊苦修了三年、又拥有“定海神珠”的拓拔野来说,这不过是牛刀小试。 这三年中,他亲身感应那暴戾万变的自然伟力,潜移默化,早已洞悉了天人合一之道,体内真气可以随着阴阳万象,不断契合转变,将自身潜能激至最大。 昆仑山的这场暴雪下了半夜,已近尾声。拓拔野施展“三天子心法”,与天地同化,再反过来以阴阳二炁催化雷风暴,使得原本还将持续小半时辰的风雪很快便倾泄消止。简而言之,他止住风暴,靠的并非与大自然强行对抗,而恰恰是戚戚感应,顺势而为。 拓拔野故意让林雪宜假矫女娲遗旨,设定“三关”,便是欲以“三天子心法”震慑群雄,增加“伏羲转世”的公信力;眼见众人目瞪口呆,知道此计已然奏效大半,但要想让他们彻底信服,还需再加一把火,趁热打铁。 当下哈哈一笑,飘然落在姬远玄面前,道:“越近黎明,天色越暗;越是将近天下太平,风暴自然也就越大。黄帝陛下翻云覆雨久矣,难道连这点浅显的道理也不懂么?” 不再理他,转身又朝林雪宜揖了一礼,道:“仙子以为如何?” 姬远玄微笑不语,心中却是怒火填膺。不知这无名小子究底是谁?为何弦外有音,一意与自己作对?当今之世,除了蚩尤、天吴等寥寥数人,又有谁有如此惊天之力?难道是……心底陡然一震,呼吸顿止。 但……但那小子明明已被自己封镇在苍梧地底,又焉能逃脱?目光瞥处,瞧见林雪宜与缚南仙并肩骑在二八神人头顶,嘴角挂着难以察觉的微笑,心中登时又是一沉,霎时间如坠寒渊,冷汗涔涔而出。 他心计深沉,聪明绝顶,原本早该想明,只是这三年间事事顺意,大局尽在掌握,难免生出自大骄满之心,微有懈怠。此时一经醒悟,连日来所发生的异事登时在脑海中一一闪现而过,穿针契合,隐约已猜到了来龙去脉。 正自又惊又怒,只听林雪宜高声道:“很好。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止住风暴,足见阁下已能随心所欲,将混沌分为阴阳二炁,这第一关便算是过了。第二关且看你能否将阴阳二炁化为五行。” 拓拔野背负双手,环顾群雄,笑道:“阴为地,阳为天,交感为五行,天地乃有云雨雷电。我既能在半柱香内止住风暴,自然也能在半柱香内将阴阳二炁化为五行,让昆仑重降雷霆暴雪。” 这番话若在片刻前说来,必定也是嘘哗一片,但此时目睹其神威,众人震骇凛服,寂寂无声,再无一人认为他是口出诳语了。 忽听武罗仙子柔声道:“且慢。倘若仅凭呼风唤雨,便能成为伏羲转世,各族雨师岂不更为胜任?女娲神谶既已言明伏羲转世乃我土族黄帝,自当在我历任土族黄帝之中找寻。阁下并非我族帝尊,又焉能是伏羲转世?” 拓拔野哈哈笑道:“古来帝王,有德有能者为之。公孙某人今日不是黄帝,仙子又焉能断定我日后不成黄帝?难道土族几千年的帝尊全是姬家不成?”这几句话说出来,更是将矛头直接对准了姬远玄。众人无不哄然。 姬远玄既已猜出他的身份,怒火反倒平定下来,微笑道:“阁下之意,便是说寡人无德无能,不配居此黄帝之位了?” 拓拔野转过身,目光灼灼直视着他的眼睛,微笑道:“正是。” 四周大哗,土族群雄又惊又怒,纷纷喝骂不迭。西王母脸色微微一变,眯起妙目,凝视着拓拔野,似是想到了些什么。 姬远玄纵声大笑:“阁下既出此言,想必有德有能得很了?既是如此,又何必藏头匿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拓拔野一凛,知道他多半已猜出了自己身份。此时如箭在弦,无路可退,他若敢拆穿自己,便索性与他当众对质。当下也仰头大笑道:“天下戴着假面、假仁假义之人何其之多,我这不过是盘古门前耍大斧罢了,见笑见笑。” 两人针锋相对,敌意昭然,看得群雄又奇又疑,都在猜测拓拔野究竟何人。五族中聪明之士多如牛毛,想明此节原本不难,只是拓拔野被息壤封镇三载,杳无音讯,无论敌友,都已料定他无法生还,又有谁会想到一个“死人”竟会突然于此现身? 忽听一人高声喝道:“不管阁下是何方神圣,依据大荒律法,胆敢公然毁谤五族帝尊者,杀无赦!” 众人转头望去,说话之人气宇轩昂,长得与姬远玄颇有几分相似,正是近年来位高权重的长老姬孟杰。 拓拔野摇头笑道:“臣无道,君伐之;君无道,天伐之。在下替天行道,何罪之有?” 身形突然一晃,闪电似的急冲而出,还不等姬远玄、应龙等人阻挡,便已将那“姬孟杰”封住经脉,高高提起,朗声道:“不知根据大荒律法,阁下谋弑长老、窃据其位,又该当何罪?不如我将你在鼎中烧炼,化出原形,让大家来评断一番,如何?” 群雄哄然。姬远玄脸色微变,哈哈大笑道:“敢情阁下真把自己当作了黄帝,可以为所欲为,肆意处置我族长老么?要想当黄帝那也容易得紧,只要我土族男儿愿奉阁下为主,寡人即刻禅让,又有何妨?” 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等地便是今夜。只要能成为众人眼中的“伏羲转世”,娶得西陵公主,便能名正言顺地接掌昆仑,成为天下之主。 偏偏在这关乎全局的紧要关头,又被这小子横插一杠,搅得局势大乱。更让他气怒地,是明知其身份,却又不能立时拆穿。 拓拔野与各族交好,颇得人心,纵使当日天帝山上众口铄金,诬其帝鸿,五族中依旧有许多人鼎力相撑。此时正值西陵出嫁前夕,大荒局势到了微妙关头,若让天下人知道这小子重又生还,还不知要生出多少变故! 思绪急转,知道拓拔野亦不想曝露身份。与其棋走险招,和他当众对质,倒不如继续装傻充愣,夺占“伏羲转世”之名。当下嘴唇翕动,暗自与武罗仙子、应龙传音授密。 武罗仙子等人脸色齐变,幡然醒悟,又是惊火又是骇异。郁离子乃鬼国军师,无所不知,倘若拓拔野以种神大法夺其神识,再当着众人之面抖搂出来,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应龙踏步而出,挡在拓拔野面前,淡淡道:“帝位神授,岂由人定?应龙身为土族大巫,聆听神意,可不知当今之世,除了陛下之外,还有什么公孙黄帝。敢问阁下何德何能,竟敢公然劫掳长老,谋篡帝位?” 话音方落,风后又已飘然而出,冷笑道:“黄帝陛下乃中土之尊,万民所仰。我听遍了东南西北风,可从没听过什么‘公孙轩辕’的消息。你若真是‘伏羲转世’,那我岂不是女帝重生了?” 土族群雄轰然应和,义愤填膺。顷刻间,鼍围、泰逢、涉驮、计蒙、包正仪等人纷纷围涌上前,将拓拔野重重困在中央,剑拔弩张。 第三章 黄帝之争 众人哗然,林雪宜格格怒笑道:“尔等贱仆,好大的狗胆!女帝立此神谶,托我寻找‘伏羲转世’,哪容得你们越俎代庖!”二八神人怪叫迭声,大步冲上,便欲将土族群雄推扫开来。 拓拔野纵声大笑,将四周喧哗尽数盖过,昂然道:“不必劳请仙子大驾。真金不怕火炼,松柏何惧风霜?公孙某人若不能叫天下人信服,又如何担得‘伏羲转世’?” 将那乔化为“姬孟杰”的郁离子提于左手,昂首睥睨,朗声道:“天下分崩,水深火热,吾曹不出,如苍生何?我今日转世重生,便是要平定四海,诛除奸佞。谁若不相信女娲神谶,不服我这公孙黄帝,只管上来一试。”毕集真气,大踏步朝炼神鼎走去。 鼍围、泰逢、涉驮等人呼吸一窒,只觉狂风扑面,一股无形巨力如狂潮推来,脚下一个趔趄,纷纷朝后跌退而去,心下大凛。 惟有应龙衣裳鼓舞,双足生根似的寸步不移,冷冷道:“阁下未免太高抬自己了。等你打败了我,再自诩‘公孙黄帝’、‘伏羲转世’不迟。”周身突然闪耀起一道金边,双掌气刀回旋,奔雷呼啸。 拓拔野哈哈笑道:“土纳万物,有容乃大。身为黄帝,岂能与臣下争锋?”竟果真不避不挡,硬生生与那刀芒迎面相撞,“轰!轰!”绚光炸舞,护体气罩猛烈摇曳,又朝前踏进了半步。 地上“格啦啦”一阵裂响,冰消雪融,倏然迸开数十道长缝,长出一片嫩绿的藤蔓。 应龙微微一晃,反倒被那狂猛气浪震得气血翻腾,朝后退了半步。 周围惊哗四起,土族群雄更是面色陡变。五族帝神死的死,伤的伤,当今之世能与黄龙真神相抗衡的至多不过九人。这小子生捱一记金光交错刀,毫发无伤便也罢了,居然还能将应龙震退,其护体真气之强猛,实在难以想象! 应龙虽已得知拓拔野身份,这一交手,仍是骇怒交迸,想不到一别三年,他竟精进如斯!不敢托大,低喝一声,双臂金光缠绕,火旋交错,蓦地炸舞成那巨大的黄金龙头,咆哮飞腾。 四周光浪爆涌,叱呵连声,泰逢、涉驮等土族群豪亦抢身围攻而上。 拓拔野依旧不避不挡,昂首前行。气刀、神兵怒劈在护体气罩上,炸射起万千霓光,震得众人接连翻身后退,他却浑然无恙。所经之处,裂缝连迸,藤草蔓延,甚至开出数百朵嫣红的野花来。 众人哄然大奇,惟有林雪宜、西王母、祝融等十余顶尖高手瞧出此中奥妙,凛然惊服。 原来拓拔野在那极恶气候中修行“三天子心法”数载,虽未炼筑八极之基,不能强收他人真元,却深谙八极转圜、此消彼长之妙。整个人体便如小宇宙般,五行恣意生克,与天地同化,无论置身多大的风暴,都能经由八极八脉,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外力一一消化卸导。 此刻他虽不运气抵挡,却因势化形,将土族群雄的真气或相互消抵,旋震而出;或导入体内八极,以“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的次序,反激为巨大的木属气浪,再将众人震退开来。 敌人越多,外力越猛,他因势消抵、腾挪转变的空间反倒越大。这种境界当年在东海龙宫,与班照、哥澜椎的编钟大鼓抗衡之时,他便已初窥门径,历练多年,终臻化境。 土族群雄哪知其中因果?只觉每一刀劈出,要么如泥牛入海,不知所往;要么如落叶摇风,无所依傍。空有一身神力,却不能奈他分毫,反被他护体气浪震得踉跄飞跌,心中之惊骇自难言表。 饶是应龙真气雄浑,亦被迫得接连后退,灰褐双眸精光爆射,沉声道:“布阵!”众人齐声呼啸,穿梭交抵,手掌贴在前人背心,环绕着炼神鼎,迅速摆成长龙阵形。 “嘭嘭”连声,黄光滚滚,层层冲入应龙体内。他衣裳骤然如气球鼓起,金光四射,大喝声中,双掌气刀交缠火旋,黄金龙头瞬间暴增了十倍,咆哮如雷,登时将拓拔野死死抵住。 拓拔野微微一震,脚下朝后移动了半尺,裂缝急迸。 众人大哗,台上这三十八名土族豪雄修为最不济者也有真人级别,以此“黄龙阵”叠加一处,威力几近太神。寡众悬殊,即便是石夷、祝融这等神位高手也势必被震成重伤,这“公孙轩辕”又能强撑几时? 烈炎眉头微皱,高声道:“这位兄台,能成黄帝者,都是德才兼备、众望所归。我大哥宽仁友爱,绝非蛮不讲理之辈,只要你放下姬长老,一切都好商量,何必这般生死相拼?” 拓拔野心下大暖,哈哈笑道:“多谢炎帝陛下关怀。”双目光芒灼灼,盯视着姬远玄,一字字地微笑道:“世事险恶,人心如鬼。若不是如今有太多妖魔奸佞,祸乱人间,我又何必转世到此?今日当着各族英雄之面,我就算粉身碎骨,也定要拨乱反正,还大荒一个清宁世界!” 话音方落,周身绚光怒放,蓦地又朝前踏出一步。那黄金龙头陡然扭曲咆哮,如水波摇荡,土族群雄眼前一黑,金星乱舞,胸口如被巨浪猛拍,整个长龙阵竟齐齐朝后移动了两尺有余。 众人哗然,旋即鸦雀无声。 云雾离散,夜空如洗,明月清辉如水银泻地。祭台峰下积雪皑皑,人头涌动,万千目光全都凝聚在拓拔野身上。他每踏前一步,台下便一阵如潮惊呼。纤纤更是芳心忐忑,剧跳如鹿撞。 短短一柱香的工夫,奇变迭生,应接不暇。先是祭神天礼变成了伏羲转世的应证比试,接着又变成了土族的黄帝之争。谁胜谁负,不仅关乎西陵公主花落谁家,更关系到天下大局。 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公孙轩辕”,一夜之间便俨然成了左右大荒未来命运的关键。 大荒从来不缺乏这等身份莫测、一战成名的神秘人物,譬如当年的古元坎和神农,又譬如青帝与赤松子,亦都曾技惊四座,喧宾夺主;但从无一人象他这般,方甫现身,便戴着“伏羲转世”的耀眼光环,视天下英雄为无物。 姬远玄微笑旁观,瞳孔渐渐收缩,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冷,眼见着众人震讶畏服的神色,心中的妒怒更已攀至顶点。这厮既与林雪宜、二八神人勾结,想来盘古九碑也已落入其手,难怪三年之间,修为又有如此惊人进境! 这些年来,自己运筹帷幄,战无不胜,独独在这小子身上连栽跟头。几次设计杀他,却总被他死里逃生,因祸得福。此番若再不能得手,千秋大业,可就真要功亏一篑了! 思忖间,拓拔野又已连踏九步,距离炼神鼎已不过三丈。 那数十名土族雄杰虽然身经百战,忠诚悍勇,被其神威所慑,仍是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怯,气势大馁,长龙阵随之徐徐回旋后退。应龙金发、黄袍猎猎鼓卷,双臂微颤,枯瘦的脸上涨红如紫,汗珠涔涔,显是已有些支撑不住了。 姬远玄杀机大作,徐步上前,微笑道:“阁下既然一意孤行,窥我鼎器,寡人就将此鼎送给你罢。接好了!”默念法诀,双掌隔空横推,“呼”地一声,那炼神鼎突然怒旋破空,火焰狂卷,朝着拓拔野当头撞来。 众人齐声惊呼,拓拔野此时与“黄龙阵”僵持相抵,避无可避,倘若分心挡扫神鼎,势必被应龙等人反击重创;但若不接挡,被这炼神鼎撞中,轻则经脉断毁,重则魂飞魄散! 纤纤心中陡沉,只听拓拔野哈哈长笑,突然如陀螺逆旋,破空而起。应龙、鼍围等人重心陡失,陡然朝前飞冲,黄龙如被涡流绞入,顺着拓拔野地螺旋气浪怒吼盘旋,“轰”地一声巨响,一齐猛撞在那炼神鼎上。 众人眼前一花,被那强光刺得泪水直流,双耳欲聋,一时间什么也听不清、看不见了。挤在最前沿的数百人更是当胸如锤,腥甜狂涌,被那气浪撞得拔地飞起,接二连三地朝后翻身飞去。 人潮大乱,哄哗不绝。 纤纤又惊又急,勉力稳住身形,凝神眺望,隐隐可见台上绚芒乱舞,气浪鼓爆,又听“当当”狂震,那十八面金锣、十八个石鼓齐齐冲天飞起,黄龙陡然炸散为数十道人影,惊呼着四下抛跌。 过了片刻,霓光气浪渐渐转小,只见炼神鼎当空急速飞转,嗡嗡剧震,拓拔野与姬远玄绕鼎飞旋,两人一手抵在鼎壁上,一手各抓住“姬孟杰”的一只手臂,奋力扯夺。 祭台峰上龟裂如阡陌,一片狼藉,西王母、陆吾等金族群雄遥遥围立,满脸震讶;泰逢、涉驮等人则东倒西歪地摔了一地,惊魂未定。 台上台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仰着头,目瞪口呆地望着拓拔野那被震裂的人皮面具,过了半晌,才听一人失声叫道:“拓……拓拔太子!” 群雄如梦初醒,哗声大作,或惊骇,或愤怒,或狂喜,或恼恨,整个祭台峰象是瞬间沸腾了。 “三弟!”烈炎又惊又喜,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你!”方才见他独战土族群雄时,便隐隐猜到了些许端倪,只是无凭无据,不敢贸然相认。此时眼见是他,欢喜难抑,飞身冲起,叫道:“大哥、三弟,兄弟之间又有什么解不开的结,说不清的话?一齐罢手如何?” 姬远玄摇头高声道:“如绵之砂,岂能与污泥合流?他不是我的兄弟,而是戕害了千千万万大荒男儿的帝鸿妖魔!四海难乱,全由他而起,今日若不取他项上头颅祭拜天地,又如何对得起被他刺杀的白帝陛下?如何对得起这些年枉死的冤魂?如何对得起翘首乞盼太平的天下百姓?”声如洪雷。慷慨激昂,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土族群雄纷纷拔刀怒吼道:“杀了帝鸿狗贼,碎尸万段!”众人想起这几年来肆虐各地的瘟疫,想起家破人亡的父老乡亲。亦不由怒火填膺,当即便有数百人轰然附应。 拓拔野早料他会贼喊捉贼,纵声大笑道:“谁是帝鸿,只消将这位‘姬长老’放入鼎中一炼便知。各位要杀要剐,等到那时再定不迟。”左手真气骤吐,“当”地一声,神鼎狂震,绚光剧荡,向姬远玄当胸撞去;右手猛然后夺,顺势将郁离子朝鼎中拖扯。 姬远玄右手猛推,将神鼎朝他回撞而去,左手紧紧拽住郁离子手臂,喝道:“姬长老乃我族肱股,岂容你诽谤屈杀!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不是帝鸿?你若不是帝鸿,为何不敢光明正大地现身人前,还要装神弄鬼,冒充什么‘公孙黄帝’、‘伏羲转世’?” 众人哄然。拓拔野扬眉朗道,“我生父乃土族大长老公孙长泰,复姓公孙,何谬之有?伏羲将转世为‘公孙黄帝’,娶螺女,平四海,这是女娲神谶所言,不死国主与延维神巫都可为证。我是不是转世伏羲,自当由不死国主评判,岂容你妄下臆断?” 两人一边唇枪舌剑,相互问诘;一边推转神鼎,暗中较力。真气如漩涡滚滚环绕神鼎,激撞出赤黄碧紫道道绚光,照得众人眼花缭乱,郁离子更是疼得惨呼不迭。土族群雄弯弓持矛,想要冲上围攻,却又投鼠忌器,犹疑不决。 喧哗声中,只听西王母淡淡道:“拓拔太子舌利如枪,天下共知。但你纵有如簧巧舌,也难颠倒黑白,蒙蔽众生。当今大荒除了阁下之外,无人有五德之身。敢问你若不是帝鸿,又有谁能以五行气刀暗杀白帝陛下?当年天帝山上,波母、水圣女因何众口一词,以死相证?阁下藏匿三年不见踪影,为何今夜方甫出现,兽身便立即横行昆仑?”她语速虽然缓慢,却是字字如钉,咄咄逼人,周围议论纷纷,颇以为然。 又听一个柔美的女子声音说道:“娘娘明鉴,无论是当年的伏羲碑文,还是今夜的女娲神谶,都足可证明拓拔太子便是转世伏羲。诚如林国主所言,蛇帝转世重生,是为了平定四海,天下太平。拓拔太子既是转世伏羲,又怎可能是帝鸿?岂会做出妖魔行径?” 群雄转头望去,说话之人华服素颜,白皙秀丽,正是寒荒国主楚芙丽叶。西王母脸色一沉,冷冷道:“想来楚国主自觉明辨秋毫,远胜于我了?又或者楚国主与拓拔太子相交甚笃,自恃对他底细无所不知?” 众人哄然,楚芙丽叶俏脸微微一红,摇头道:“娘娘……” 西王母不等她说话,又冷冷道:“女娲神谶只说有公孙黄帝,可没说这公孙黄帝是公孙青阳或是公孙轩辕。倘若全天下姓公孙的人全都跳将出来自称黄帝,难道楚国主也一一相信不成?” 林雪宜大怒,故意仿照她言语,格格笑道:“想来西王母自觉明辨秋毫,远胜于我了?又或者西王母与女娲陛下相交甚笃,自恃对她谶言无所不知?” 台下登时又是一阵哄然。缚南仙突然转过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林雪宜妙目一亮,银铃似的格格笑道:“其实有一至为简单的法子,立刻便能证明谁是女帝预言的‘公孙黄帝’。” 秋波流转,环顾群雄,高声道:“女帝谶言中平四海、定九州的公孙黄帝需符合三个条件。第一,复姓公孙,第二,迎娶螺女,第三,通晓混沌阴阳、五行八极的变化至理。公孙轩辕已合其二,只要西王母请出西陵公主,问她是否愿意相嫁,不就立即水落石出了么?” 四周大哗,姬远玄脸色微变,心念一分,真气登时松懈,拓拔野趁势猛推神鼎,气浪怒爆,“当!”猛撞在他右肩上,震得他半身酥麻,不等聚气,左手陡松,郁离子已被拓拔野劈手夺去。 姬远玄心下大凛,蓦地贴着神鼎飞旋冲起,右掌反扫猛拍。神鼎从他背后“呜呜”绕过,陡增数倍,朝着拓拔野迎面轰然怒撞。几在同时,一把将郁离子左足抄住,聚气猛夺,“格啦啦”一声,鲜血喷溅,竟硬生生将他左腿齐胯扯断! 众人惊哗声中,姬远玄右手曲指疾弹,气光微闪,倏然没入郁离子头顶,郁离子身子一颤,凄厉惨呼声陡然断绝,当即殒命。 这记“无影气箭”快逾闪电,在那重重怒爆的绚光掩映下,更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就连下方烈炎、西王母等顶尖高手也未瞧出半点破绽,只道是被两人气浪合震所毙。 拓拔野一怔,亦想不到他竟会对最为倚信的心腹狠心灭口,救之不及。姬远玄不给他半点分辩之机,抱鼎飞旋连攻,喝道:“无耻妖孽!姬长老与你何怨何仇,为何下此毒手?纳命来!” 四周喧哗如沸,土族群雄更是怒火中烧,纷纷冲天掠起,呼喝着朝拓拔野重重围攻。 拓拔野气极反笑,极光电火刀怒爆横扫,接连猛撞在鼎壁上。光焰冲天,如霓霞乱舞。两人都已臻太神之境,全力激斗,难分难解,气波所及,震得众人气血翻腾,无法近身。 林雪宜喝道:“你们吞了猛犸胆了?竟敢藐视女帝神谶,冒犯伏羲!阿大,阿二,把这些狂徒全都丢到西海去!”二八神人呀呀怪叫,破空穿梭,抓住众人衣领,纸鸢似的漫天乱甩。 正自大乱,突听西王母尖啸如雷,震得众人心头一凛,纷纷安静下来。拓拔野与姬远玄也不自觉地止手罢斗,凌空俯瞰。 西王母豹裳鼓舞,脸如冰雪,森然道:“这里是昆仑山祭神台,岂容列位放肆!”蓝眸冷冷地盯着林雪宜,一字字地道:“不死国主既要偏帮拓拔太子,就请他先将掳走的西陵公主交出来,也好当着天下英雄之面,问个明白。” 除了姬远玄等少数几人外,纤纤失踪之事惟有螺宫的亲信侍从知晓,众人闻言顿时又是一阵愕然骚动,想不到黄帝大婚在即,新娘竟突然为敌人所擒。有人愤愤叫道:“稀泥奶奶的,难怪拓拔帝鸿这般有恃无恐,原来早就……”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抓走我的不是拓拔太子,而是帝鸿!”众人转头望去,一个白衣少女翩然跃上祭台,俏丽绝伦,端庄华贵,正是纤纤。 四周哗然,西王母微微一震,脸上仍是如冰雪敷盖,瞧不出半点喜怒之色。纤纤朝她盈盈行礼,高声道:“娘娘,我愿立天为誓,拓拔太子绝非帝鸿。若非今夜他及时赶到相救,此刻我已成了帝鸿腹中之物了。” 众人哄然,武罗仙子柔声道:“公主心地善良,难免将心比心,将世人都想成与自己一般。拓拔太子消失三载,不早不晚,偏生赶在帝鸿将公主掳走时出现,世上又岂有这等巧合之事?” 纤纤淡淡道:“照仙子这么说来,当日西海茫茫,黄帝陛下却能不偏不倚地找到那至为神秘的北心宫,将我从西海老祖手中解救而出,岂不是也巧合得很了?” 众人闻言大哗,此言一出,她偏袒拓拔野之心昭然若揭,再说什么显然也是无济于事了。 缚南仙笑吟吟的极是得意。林雪宜点头道:“言之有理。既然这两位都曾救过公主,便算是两相抵扯平了。不知公主愿意选择哪位当驸马呢?” 祭台峰上下顿时一片安静,掉针可闻。 纤纤仰起头,凝望着拓拔野嫣然一笑,悲喜温柔,被周围火炬映照,脸上仿佛焕发出一重霞光霓彩,柔声道:“早在九年之前,东海之上,我便已对着流星许愿,将自己嫁与他啦。只要他愿意,哪怕只当他一天的妻子,我此生也再无半点遗憾了。” 拓拔野心中大震,虽然早知她对自己刻骨铭心,却不曾料到九年前、当她不过是十岁女童之时,便已对自己情根深种!那时初到古浪屿,朝夕厮守,相依为命。她宛如春藤绕枝,日日缠着自己,此刻想来,方知其中滋味。 众人哗然。姬远玄虽然早已猜到她必有此言,仍是如雷霆轰顶,说不出的震怒恼恨。他殚心竭智,机关算尽,便是为了登昆仑之颠,合金土之力,扫荡各族,一统四海,被她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二十年的苦心经营,一夜间尽付流水! 左手握拳,指节格格作响,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公主既有此心,当年蟠桃会上,又为何自愿嫁我为妻?金族有谚‘君子一诺,重于昆仑’,原来昆仑山便是这般轻于鸿毛,可以随意翻覆的么?”饶是他深沉隐忍,此时亦怒火攻心,胸膺欲爆,再也按捺不住。 土族群雄早已愤愤不平,只是碍着西王母之面不好发作。此刻眼见帝尊震怒,登时如火山爆发,喧哗如潮,非议之声不绝于耳。陆吾等人大觉尴尬,惟有低头默然,装作没有听见。 西王母淡淡道:“各位少安毋躁。婚姻大事,绝非儿戏,岂能朝定夕改?金刀驸马乃陛下钦定,英明神武,四海共仰。公主只是说她少时梦想,可没说过要推翻婚约,改嫁他人。” 纤纤摇了摇头,高声道:“倘若金刀驸马真如娘娘所言,我自当心满意足,不复他想。但若非今夜我亲眼瞧见,又怎能相信这平日里正气凛然的黄帝陛下,居然竟是帝鸿妖魔所化!” 此言一出,更如巨石激浪,千涛竞起,众人无不惊骇震愕,喧然如沸。土族群雄愤火无已,纷纷声讨指责,要西陵公主立即还复驸马清白。 纤纤自小便伶牙利齿,狡辩起来,连拓拔野也未见得是她对手,经过这些年公主生涯的历练,更耳濡目染,深谙此道。不管旁人如何汹汹呵责,泰然自若,不急不缓,编造了今夜如何被帝鸿所擒,又如何为拓拔所救,两人激斗间,帝鸿又如何被迫显现人形的经过。说得活灵活现,真假难分。 姬远玄诬人清白惯了,没想到竟被这小丫头反摆一道,盛怒之下,反而重转镇定,收起炼神鼎,冲落祭台,朗声道:“敢问公主,不知是几时几刻被那‘帝鸿’劫走?” 拓拔野微觉不妙,纤纤这么快便抖搂出姬远玄底细,亦出乎他计划之外,但事已至此,只有殊死一搏,鱼死网破了!当下也冲落祭台,将自己与姬远玄、武罗仙子激斗的大致时间传音相授。 纤纤心中飞速默算,自己回宫之前一直有婢女相伴,时间自难作伪,摇头道:“陛下又何必明知故问?大约刚过戌时,我听说帝鸿突现昆仑,才回房休寝,你便破窗而入,化为兽身将我掳走……” 姬远玄截口道:“戌时?”双目灼灼地凝视着她,一字字地道:“此事关乎寡人毁誉,公主确定么?” 纤纤蹙眉道:“我不记得具体时间啦,不是方过戌时,便是过了一刻……” 话音未落,便听西王母淡淡道:“今夜戌时至亥时之间,黄帝陛下一直在洗心殿中与我和众长老商议明日婚典之事,又怎会出现在螺宫中劫持公主?公主所见的‘帝鸿’,当真是金刀驸马么?” 拓拔野心中一沉,众人大哗。 姬远玄松了口大气,嘴角微笑,背上却凉浸浸的尽是冷汗。他被拓拔野诱现出帝鸿之身后,为防万一,便立时赶往洗心殿,以便将来洗脱嫌疑。此计果然奏效。 当下朗声道:“青丘九尾狐的变化之术天下闻名。当日晏卿离乔化公主,无论寡人也罢,王母也罢,都无一人认出;倘若寡人猜得不错,今夜公主所见到的‘帝鸿’,多半便是晏紫苏。公主分辨不得,情有可原。” 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大有可能。金族群雄见他被纤纤这般指摘,非但殊无怪责之意,反倒替她开脱,不由暗暗感激,对拓拔野的疑忌登时大增。 当是时,西北群山之间突然冲起一道白光,缤纷炸舞,化散为七彩绚芒。隐隐听见号角清寒,夹带着苍凉旷远的阵阵埙声。 西王母“啊”地一声,倏地转头望去,脸色惨白,又渐渐转为晕红。嘴角颤抖,似哭似笑,似悲似喜,泪水竟接连不断地涟涟涌出。 众人从未见她如此失态,心中大凛,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转头眺望。那霞光喷起处,冰岭高峭,参差环合,正是昆仑山“西风谷”。 金族群雄面面相觑,更觉惊疑,彼处是金神石夷与长留仙子的处所,又有谁竟敢无端相犯? 西王母深吸了一口气,泪水蒸腾消散。转过身,又恢复了那从容不迫的淡定脸容,眉梢嘴角却掩抑不住喜悦的微笑,淡淡道:“各位不必再行争执。只需见上一个人,谁是帝鸿,立即便可水落石出了。” 明月西沉,晨星寥落,身后东边天际已翻出淡淡的鱼肚白。再过小半时辰,天色便要亮了。 群鸟尖啼,穿梭飞舞,载着众人朝西风谷冲落。 两侧雄岭连绵,冰川交叠,幽深的壑谷直落万丈,朝西迤逦蜿蜒,象是劈抵九泉的深渊。狂风凛冽,沿着峡谷刮来,猛烈如海啸巨浪。众人呼吸窒堵,寒意彻骨,只觉随时都将被迎面掀落。 雪峰参差后掠,冰川、崖壁上的冰棱晶柱“劈啪”裂响,不断被飓风摧断拔卷,纵横乱舞,擦着众人护体气罩飕飕飞过,猎猎生疼,稍有不慎,立有穿体透骨之虞。 拓拔野在苍梧之渊修炼久矣,被这罕见狂风所激,体内真气登时自动循环相化,精神一振,心道:“此地山势之奇,风力之猛,大荒罕见,金神在这里潜心修行数十年,难怪能有如此修为。与科大侠在海啸中创悟断浪刀,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想起今夜昆仑山连生变故,却始终未见科汗淮、蚩尤等人踪影,不由又是一阵担心,不知他们现在何处?眼角瞥处,纤纤骑着雪羽鹤并飞在侧,白衣翻飞,清丽如仙。忽想,倘若他们听说自己又向纤纤求亲,不知当作何感想?脸上热辣辣一阵烧烫。 前方“呜呜”狂啸,狂风大作,仿佛有苍龙巨兽迎面冲来,拓拔野心中一凛,只听陆吾转头叫道:“再过三百丈便是风吼崖,大家小心流石……” 话音未落,“轰轰”连声,几块八九丈长的冰石突然破空冲来,贴着众人头顶的气罩穿弹飞掠,猛撞在旁侧的崖壁上,炸散为万千雹雨。 还不等回过神来,风声狂吼,象是万千猛兽竞相咆哮,无数的巨石、冰块纵横乱射而来,如流星雨般密集地呼啸倾泄,当先地几个木族宾客猝不及防,登时被撞得翻身喷血,惨叫着从众人上方倒飞而过。 众人大凛,纷纷凝神聚气,帖伏在鸟兽背上,随其上下跌宕,左右回旋。饶是如此,仍有几人被飞石撞中,或冲天倒舞,或横撞崖壁,转瞬不见踪影。 拓拔野这才想起《大荒经》中所述,昆仑西风谷长达千余里,直通寒荒极地,西海吹来的狂风穿过这深远山壑,一路摧枯拉朽,势不可挡。最狭窄处仅十余丈宽,长约十里,由两面光滑如镜的冰岭对夹而成,名曰“风吼崖”。 过了这隘口,风势更猛,万里荒寒,即便到了谷底溪边,也只有遍地沙砾,寸草不生,故名“万绝谷”。 谷中有一极为怪异的现象,在山谷中顺风聆听,可辨析出数百里外的各种细微声响,但若逆风而听,就连几尺外的响动也丝毫不能察觉,故而又名“东静谷”,意即向东而立,万籁无声。 盖因此故,万绝谷便成了金族历代白帝的陵宫墓地。每一个墓门都朝东而设,数十名长眠于此的白帝既可遥瞰故土,又可免受尘世杂音侵扰。 拓拔野心中一动,西王母带他们来这里,难道是为了……还不待细想,又听号角裂云,埙声震耳,有人遥遥高声道:“万绝帝陵,众生肃静!” 前方险崖分掠,陡然一亮,月光淡淡地照着那高绝幽深的山壑,壑底小溪潺潺,乱石丛生。沿着两侧冰崖,一块又一块的银白石碑星罗棋布,石碑后各有一个浑圆的大坟,墓门朝东,想来便是那万绝陵宫了。 其中一个新建的石坟前,站着十余人,手持牛角、石埙,当先一男一女,衣袂猎猎,白发飞舞,正是石夷夫妇。 众人大奇,不知来此作甚。 西王母翩然冲掠在地,转过身,淡淡道:“各位宾客请留步,在此稍候。”秋波流转,从拓拔野与姬远玄脸上徐徐扫过,嘴角似笑非笑,道:“拓拔太子、金刀驸马,二位请随我入内,拜诣陛下。” 指尖一弹,墓门徐徐洞开,月光照在那石碑上,赫然写着“白帝招拒寝陵”六个大字。 第四章 置之死地 众人高举三昧火炬,沿着那幽深甬道,曲折而下。四壁青黑,被火焰映照,光泽流舞,触之“乓乓”作响,显是以玄冰混金铁所铸。 西王母与她的贴身侍婢红缨、碧萼走在最前,槐鬼、离仑护着纤纤,紧随其后。然后便是拓拔野与姬远玄。武罗仙子、应龙则领着四名土族侍卫与石夷夫妇走在最后。 万绝陵乃金族禁地,外人不得而入。除了这一行十六人,其余各族群雄都守侯在外。陵墓上方只是一个方圆三丈的石坟,底下却是别有乾坤。众人迤逦而下,走了一刻来钟,过了三道闸门,仍未到底。 越是往下,越发阴冷,玄冰铁壁上凝结着重重白霜,被众人热气刮卷,倏然融化滑落。石阶上更是坚冰凝结,光滑无比,常人踏走其上,不消几步必要摔滚而下,与转角处的镇墓铜兽当头相撞。 拓拔野念力四扫,暗暗称奇,整个陵墓果然都是以玄冰铁、混金石构筑,阴阳两隔,水火不侵。以他修为之强,上方二十丈外的任何声响竟都无法察觉,更毋论陵墓之外了。 人死之后,尸骸所寄不过数尺黄土,而偌大的寝陵,也不知要花费多少奇铁神石,用上多少能工巧匠?白招拒生前淡泊出尘,简单朴素,死后却尚且如此铺张。想到万绝谷中这数十个陵宫,更是心下骇然。 后上方又是“哐”地一声震响,每过一道陵门,石夷便要将厚达六尺的混金铁闸放下。三道闸门锁闭后,地陵内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听见众人的脚步、呼吸,还有那火焰跳跃的“劈啪”脆响。 拓拔野心中忽然一凛,此地固如牢囚,密不可破,西王母倘若只是将自己诱到此处,突以伏击,那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眼角扫处,见姬远玄嘴角微笑,有恃无恐,更觉不妙。突然有些后悔方才未坚持让二八神人随自己进来。 转念又想,罢了,横竖都要与姬远玄决一死战,只要能逼他现出帝鸿之身,纵使西王母利欲熏心,执意与他同流合污,石夷、长留仙子也未见得会放过这刺杀白帝的凶手。 自己拼死相搏。若能诛杀此獠,总强过在疆场上牺牲万千战士的性命!想到这里,热血上涌,惧意全消。 又朝下层层叠叠走了数百丈,终于到底。转过一个拐角,前方突然明亮起来。甬道高阔幽深,两行青铜镇墓兽沿着铁壁巍然雄立。镇墓兽的眼睛由夜明石镶嵌而成,在顶壁长明灯地照耀下,绚光纵横直射,尘靡翻舞。 穿过长道,又是九重兽头铜门,每过一重,便是九级石阶。过了第九重门,才是陵墓正宫。宫殿仿照白招拒帝的“云上阁”建成,巍峨肃穆,空旷整洁。 殿内立着八名持戈侍卫,石人似的一动不动。中央立着一只青铜虎兽,兽背上驼着一个白玉石棺。周围环绕着九只蟠龙铜香炉,紫烟袅袅。此外别无他物。 四名白衣老者正站在棺前窃窃私语,听见脚步声,纷纷伏身拜倒,道:“巫阳、巫履、巫凡、巫相恭迎王母圣驾。” 西王母点了点头,道:“列位劳苦功高,起身罢。”四巫齐道:“幸不负王母所托。”又拜了一拜,这才徐徐起身,退立石棺两旁。 拓拔野心中突突大跳,这四人都是金族顶尖的巫医,大荒排名仅在灵山十巫之下,当年科汗淮被水圣女封印窫窳,奄奄垂死之时,他们也曾协助十巫,合力医治。此时又为何毕集白帝陵宫?不负王母什么所托?隐隐中猜到了些什么,却又觉得太也匪夷所思。 姬远玄与应龙等人对望一眼,微觉不安,武罗仙子蹙眉道:“王母娘娘带我们所见之人,便是这四位神巫么?” 西王母微微一笑,还未回答,忽听石棺内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嘎”地一声,棺盖推移开来,一个白衣人缓缓坐起身,抚胸喘息,哑声道:“诸位要见的不是他们,而是寡人。” “白帝陛下!”拓拔野心中大震,又惊又喜,西王母带他们前来拜见的人果真是他! 众人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素冠白衣,长须及胸,脸色虽然有些憔悴委顿,但双眸神光奕奕,真气雄沛,不是白招据又是谁?想不到他被蛊毒所害,又连遭重击,竟然还能起死还生! 姬远玄的神色微变,旋即满脸喜悦,击掌大笑道:“苍天有眼!我就知以陛下之能,那些妖魔宵小又能奈汝何!” 白帝想要说话,又是一阵猛烈的干咳,脸色涨得通红。四巫纷纷上前,端上一盘乌黑芬芳的药膏,研碎了喂他服下。 西王母淡淡道:“列位请恕水香不告之罪。陛下当日被帝鸿的五行气刀、广成子的翻天印、女魃的赤炎火凤一齐重创,若非体内藏有定魂珠,元魄早已震散。我担心帝鸿得知后卷土重来,故而将计就计,假称陛下驾崩,将他藏入这陵墓之中,召来四巫全力施救。只是陛下伤势太重,虽然暂且收住了魂魄,却始终昏迷不醒,直到先前方才醒转。这半年多来,知道此事的,除了四位神巫之外,只有金神夫妇。” 眼见槐鬼、离仑等人亦瞠目结舌,大感意外,拓拔野微微一笑,不由又想起当日王母施计解救窫窳的情景来,心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姬远玄的隐忍工夫虽已登峰造极,但比起西王母还是略逊半筹。”心中喜悦无限,白帝既然健在,刺杀他的凶手是谁,已是昭然若揭。 姬远玄却似若无其事,笑道:“事关重大,原当如此。只是娘娘若早些说,寡人虽无起死回生之药,至少还有炼神鼎可助陛下固炼元魄。这半年多来,大荒群龙无首,人心涣散,才给帝鸿、蚩尤造成可乘之机。如今白帝既已重生,天下可定矣!” 武罗仙子、应龙等人纷纷颌首微笑。纤纤见他们如此机变作伪,更觉鄙厌,冷笑不语。 西王母翩然绕前,朝白帝行了一礼,悲喜交织,道:“陛下,你方甫苏醒,我原本不该带他们前来,只是此事不仅关乎陛下一人,更关乎大荒万千百姓的生死,一刻也迟缓不得。当日帝鸿刺杀陛下时,陛下可曾瞧见他的原形真身?他是拓拔太子?抑或是旁人?” 众人心头一凛,全都安静了下来。 白帝吞服了药膏,又咳嗽了几声,脸色稍缓。目光从众人身上徐徐扫过,在拓拔野的脸上停顿了片刻,微微一笑。又朝姬远玄望去,双目凝顿,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言不发。 武罗仙子屏住呼吸,双手不由自主地曲握成拳。姬远玄依旧坦然自若,微笑道:“陛下,可有什么话要对小婿说么?” 白帝摇了摇头,徐徐道:“夏虫不可语冰,非我同道,又有什么话可说?你机狡谨慎,自以为可瞒过天下人,却独独忘了躺在地上的死人。当日寡人若不是被你们偷袭重创,奄奄一息,又岂能听见你得意忘形所说的那些话?岂能知道原来你竟是狼子野心的帝鸿妖魔?”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大哗,西王母脸色亦微微一变。 姬远玄愕然沉声道:“陛下此言何意?那帝鸿究竟说过什么话,竟会让你有此错觉?” 他语气恳切诚挚,左右顾望,满脸尽是惊讶困惑的神色,若非拓拔野亲眼所见,几乎也要为他所骗,心中又是气怒又是好笑。但此时局势大好,是以也不急着插话,索性微笑叉手,且看他玩出什么花样来。 白帝淡淡道:“原来你年纪轻轻,记性也这般不好么?”也不回答,从怀中取出陶埙,悠悠吹奏起来。 他重伤未愈,气息不畅,埙声断断续续,苍凉悲郁。“嘭嘭”连声,九块大石突然从周围的青铜香炉中冲脱而出,随着陶埙的韵律,缓缓跌宕飞旋。白光闪耀,在姬远玄头顶形成一道淡淡的光柱。 应龙等人心下大凛,白帝的“大九流光剑”以九块流星陨石组接而成,聚散无形,威力惊天动地,虽然伤重,仍不可丝毫小觑。当下纷纷凝神聚气,以防他突然驭剑袭击。 白帝吹不片刻,真气不继,忽然又猛烈咳嗽起来,那九块巨石登时急坠在地,“哐当”连声,震得众人心头一颤。 白帝低头咳嗽,喘息了片刻,道:“你说‘天子之剑’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权谋智计。寡人的大九流光剑纵以星石为锋,也不能纵横宇宙。你无需什么天元逆刃,也不要什么苗刀无锋,只要用权谋驾御、利益相驱,自可集结四海能人,无往而不胜。” 姬远玄眉头一皱,愕然道:“陛下,寡人何曾说过这等……” 白帝摆了摆手,淡淡道:“真人面前又何需说假话?你见寡人垂毙在即,说了这些炫耀之语,很是快意,是不是?你甚至当着那广成子之面,传音于我,说他兄弟二人都是月母之子,你假意许诺他们推翻金族,重立寒荒,所以他们才这般为你卖命。但是在你心底,他们不过是杀人的兵器罢了,等你当上金族驸马,坐稳神帝,这些沾了血的兵器随时都可抛进熔炉销毁。 “你说不独这兄弟二人,西海老祖、阳极真神、淳于国主……无不如此。人人都有贪欲之物,只要抓住他们的欲念,就象抓住了刀子的把柄,可以任你所用。又说寡人所中的蛊毒便是那淳于国主所下,她对你情深一往,一心想成为日后的黄帝正妃,但在你眼中,她不过和武罗仙子一样,都是用过即丢的刀子罢了。” 武罗仙子脸色倏然惨白,蓦地转头朝姬远玄望去。姬远玄大凛,气怒反笑,道:“陛下,你……” 白帝不给他半点辩解之机,咳嗽道:“你说在你心底,真正喜欢的只有一人,那便是你的同胞妹子冰夷。你说自小起,母亲水圣女便筹谋深远,要将冰夷和你,栽培成未来的女娲、伏羲。在你心底,只有自己的妹子才是终生相依相伴、不离不弃的至亲至爱,其他女人全都不足道哉……” 他每说一句,众人便是一阵哄然大哗。 武罗仙子更是芳心陡沉,如坠寒渊。乌丝兰玛、冰夷与姬远玄的骨肉关系至为隐秘,即便鬼国幕僚之中,亦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若不是姬远玄忘形透露,白帝又从何知晓?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全身竟微微发起抖来。应龙等人似乎也将信将疑,脸色颇为古怪。 拓拔野心中振奋喜悦之余,又微感诧异,以姬远玄深狡沉稳的性子,对白帝吐露了这些秘密后,为何不立刻将他魂魄炼化,永绝后患?转眼望去,见他神情错愕愤怒,不似作伪,更觉有异。 白帝又道:“你说寡人之所以不能成就大事,乃是淡泊无欲,心慈手软,才落得如此下场。你杀了我之后,栽赃少昊,迎娶纤纤,问鼎天下指日可待。等到大功告成之日,鸟尽弓藏,所有杀人的刀子自当要销毁掩埋,那些女子更要一一杀了灭口,以免她们挟以自重,纠缠不放。” 转过头,目光冷厉地盯视着武罗仙子,带着几分刀锋似的讥诮之意,淡淡道:“仙子为何浑身发抖,脸色这般难看?难道是因为直到此刻才知道他的真面目么?他杀了晏青丘,杀了淳于国主,杀了紫玄文命,后日便要迎娶西陵公主……你猜猜他下一个杀的是你呢,还是广成子?” “住口!”武罗仙子突然厉声大叫,俏脸涨红,竟象是变了一个人般,眩光爆舞,豹神刺闪电似的朝白帝怒射而去。 众人哗然,拓拔野早有所防,极光电火刀轰然怒卷,登时将之震飞开来。姬远玄喝道:“仙子,你疯了么!”又惊又火,一把将她朝后拉回。 武罗仙子对他原本便情深刻骨,患得患失,他与冰夷之间超乎兄妹的暧昧情感亦有所察觉。白帝适才所说的每一句话恰好都如楔子般切入她心底,激发起潜埋已久的担忧和疑忌。 尤其是今夜目睹他亲手击杀淳于昱和郁离子,快意之余,亦不免起了兔死狐悲之意。他能这般对待他们,未见得将来便不会这般对待自己。此刻被白帝这般层层剥茧、咄咄逼问,累积的惊惧、愤怒、伤心、嫉妒……渐渐如火潮汹涌,狂乱地扼得她喘不过气来,终于崩溃决堤。 霎时间,心乱如麻,泪水潸潸而下,不顾一切地拽住他的手臂,颤声哭道:“姬郎!姬郎!你当真是这么想的么?在你心底里,真的只有冰夷么?” 众人大哗,她此言一出,自是承认无疑了。西王母目光冰冷,淡淡道:“黄帝陛下,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长留仙子怒笑道:“还和他说什么?这臭小子刺杀陛下便也罢了,这般攀花折柳,始乱终弃,我第一个饶他不得!”霓光流舞,“似水流年尺”在指间急速飞转,随时便欲脱手飞出。 石夷、槐鬼、离仑等人也义愤填膺,纷纷上前将土族众人围住。神兵出鞘,气浪滚滚,局势急转而下,这陵墓地宫俨然成了一触即发的修罗场。 姬远玄瞥见白帝嘴角冷笑,眼神中带着几丝狡黠得意,与从前那澹泊出尘的长者姿容迥乎两异,心中陡然一震,顿知中计,高声大笑道:“白帝陛下清风浩荡,怎会使这等造谣离间、诬人清白的卑劣伎俩?阁下究竟是谁?竟敢在西王母面前冒充白帝,装神弄鬼?”指尖气箭疾弹,朝他电射而去。 那“白帝”挥手将气箭震开,大咧咧地坐在棺盖上,翘起二郎腿,哈哈笑道:“对待你这等造谣离间、诬人清白的卑劣之徒,自然就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啧啧,想不到你长得形如肉球,居然还很风流倜傥,连本族的圣女都能一并勾搭了去,佩服佩服。寡人哪天需得好好向阁下讨教几招。”伸手施施然地在脸上一抹,赫然竟是少昊! 众人又是一阵愕然惊哗,短短片刻之间。白帝死而复生,接着又突然变成了这玩世不恭的酒肉太子,弄得他们云里雾中,都有些糊涂了。 拓拔野心中却恍然醒悟,知道为什么今夜始终不见少昊了。正觉滑稽,心中又是一沉,“白帝”既是少昊乔化,真身自然早已驾崩无疑! 姬远玄惊怒稍纵即逝,很快便恢复了镇定,高声道:“娘娘,少昊勾结帝鸿、蚩尤,弑帝篡位,已是铁证如山,罪不容赦。他的谗言你又岂能误信?不错,武罗仙子与我诚然两情相悦,有违圣女之道,但除此之外,绝无半点对不起天地良心之处……” 少昊哈哈笑道:“姬小贼呀姬小贼,到这等时候你还胡言乱语,当我姑姑真的老糊涂了么?她逗你玩儿哪!若不将你带到这里,借我父王的英灵吓上一吓,又怎能唬得你姘妇自乱阵脚,供出真话?” 武罗仙子双颊飞红,惊愕羞怒,一时间,什么礼仪客套全都顾不得了,蓦地转身朝西王母戟指喝道:“白水香!原来是你这贱人设下圈套,栽赃陷害!”她贵为圣女,被他们戏弄,当众出此大丑,心中恨怒无以形容,长袖卷扫,豹神刺光焰炸吐,凌空回旋,朝西王母当头怒射。 西王母脸上泛起浅浅的晕红,蓝眸中仿佛有两团火焰在跳跃燃烧,冷冷道:“没有照妖镜,又怎能让你们这些妖魔显形?你身为圣女,非但不侍奉天神,为民讨贼,反倒失贞渎职,为虎作伥,就算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说话间,手指捏诀变幻,青光爆闪,“叮叮”连撞,驭使“天之厉”将那豹神刺接连震飞。 少昊从石棺上一跃而下,嘿然道:“此处是我父王英灵长眠之地,你们这些妖鬼祸乱大荒,罪恶滔天,今日能葬身在这万绝谷,也算是尔等的造化了!”双手在青铜虎兽上一拍,“哐”地一声,那九重兽头铜门齐齐落下,登时将众人严严实实地困在了墓殿之中。 众人心中俱是一震,这陵宫深达千丈,通体为玄冰混金铁铸造,闸门既锁,莫说上方的五族群雄听不得半点声响,就算土族将士与鬼国尸兵察觉赶来救助,也断无冲入的可能。 敢情西王母引他们到这儿,不独是为了演出这场白帝复活的好戏,更是为了一举擒拿姬远玄,避免各族混战,将损失减至最小。 事已至此,姬远玄知道辩解已无用处,当下嘴唇翕动,传音指挥。应龙等人纷纷伏身急冲,朝纤纤、少昊包抄扑去。料定这两人修为最弱,只要能扣为人质,自可稳占上风,重出生天。 身形方动,石棺旁的八名守陵卫士便已穿梭冲来。当先那男子护在纤纤身前,右臂卷起一道滚滚青光,如水浪怒旋,“轰!”“轰!”撞得金光交错刀摇曳变向。 应龙双臂酥震,朝后急退数步,失声道:“断浪刀!” 纤纤又惊又喜,大叫道:“爹!”猛地扑入他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泪水瞬间迷蒙了视线。摇曳的火光照在那人的脸上,白发如雪,清俊依旧,笑容却多了几分温暖,果然是许久未见的科汗淮。 话音未落,又听另一个白衣卫士哈哈笑道:“纤纤妹子,别来无恙?”苗刀碧光怒扫,声势如雷霆狂吼,将旁侧冲来的两名土族侍卫震得连人带刀翻身飞跌,瘫如肉泥。 纤纤大喜,和拓拔野齐声叫道:“鱿鱼!” 那白衣卫士将脸上面具一把扯去,刀疤斜布,英姿挺拔,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无耻奸贼,却又不能出声,真是憋死我啦。” 呼喝声中,另外那六名镇墓卫士也纷纷揭开面具,露出真身,赫然正是晏紫苏、龙神、英招等人。 应龙等人大凛,纷纷朝后退去。原本双方实力相当,还可拼死一搏,但眼下平添了蚩尤、科汗淮等绝顶高手,对比立转悬殊。 原来先前科汗淮与蚩尤、晏紫苏、少昊等人会合后,悄悄拜会西王母,将姬远玄的帝鸿真面、陷害拓拔的种种因果,乃至与乌丝兰玛、冰夷之间的隐秘关系,全都一一道来,恳请王母立时阻止婚礼,当众拆穿帝鸿阴谋。 西王母当即定下“借尸还魂”之计,让晏紫苏将众人乔化易容,藏在白帝陵墓之中,自己则不动声色,依旧与姬远玄虚与委蛇,只等祭天神礼上,拓拔野现身解救缚南仙,再以白帝复活、辨别凶手为由,将姬远玄等人诱入陵墓,激他现出真面,一网打尽。 而此计划奏效与否的关键,便在于“复活”的“白帝”。 普天之下。没人比少昊更了解其父。他自小每夜随父修行,真气路数颇为相近,对于如何御使“大九流光剑”亦颇有心得。再加上晏紫苏的通神妙手,更是惟妙惟肖,以姬远玄、应龙等人的超卓念力,竟也未能察觉丝毫不妥,终于方寸大乱,中了他栽赃离间之计。 眼见众人毕集,拓拔野心底登时猜着了来龙去脉,悬挂着的些许担忧也随之烟消云散。几年来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振奋畅快,拊掌大笑道:“晏国主易容之术通天彻地,西王母诱敌之计惊神泣鬼,天作之合,妙极妙极!” 少昊拨浪鼓似的摇头笑道:“非也非也,若没有科大侠搜肠刮肚的三寸不烂之舌,没有本太子催肝丧胆的连珠妙语,又岂能说动我姑姑,照出她这狼心狗肺的女婿原形?” 心下得意,故态复萌,说到“科大侠搜肠刮肚的三寸不烂之舌”时,又忍不住胡乱用词,加重语气,听来甚是轻浮暧昧。 众人暗觉滑稽,却不敢明笑。 西王母脸上晕红,淡蓝色的妙目中闪过一丝愠色,蹙眉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穿石,乃十年之功。太子殿下,你以为我为何要将你囚禁在数万里之外的东海归墟?若真将你认作弑父逆贼,你此刻还剩什么嘴皮子说‘连珠妙语’?你吃了这些苦头,还是不知如何为人帝君么?” 拓拔野一凛,方知她早在今夜之前,便已看穿姬远玄的险恶居心,将少昊流囚东海,竟是为了让他远离风暴眼,保全性命。她决断之明快,计谋之深远,果然远非常人可比,难怪当年烛老妖将她视若第一劲敌。 少昊吐了吐舌头,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却依旧嬉皮笑脸,道:“姑姑神机妙算,胜我百倍。这半年多没我在一旁捣乱,耳根想必清净了不少,难怪心明如镜,算无遗策,小侄驷马难追,六体投地。” 众人被帝鸿等妖魔算计了这么久,今日终于得以剥其假面,转守为攻,都倍觉痛快喜悦,彼此吵嚷说笑,俨然已将姬远玄等人看作瓮中之鳖,胜券在握。 姬远玄却似毫不介怀,仍旧微笑着负手长立,气定神闲,等到喧哗声渐渐转小,这才朗声道:“当今天下,火、木元气大伤,民生凋敝;龙族荒外野民,难成气候;水族君臣离心,内乱在即;苗族、蛇族更不过是无根之木,流水浮萍。唯一能与昆仑一争短长者,惟有我中州黄土。金、土若是联姻结盟,千秋太平盛世,指日可期。王母娘娘成为女娲之后的大荒女帝,也绝非痴人说梦。只可惜……” 纤纤冷笑截口道:“只可惜什么?可惜没被你这狼子野心的妖魔利用、暗算,步陛下后尘么?” 姬远玄也不生气,微笑道:“敢问公主有什么证据证明寡人刺杀白帝?就凭少昊太子方才的凭空诬陷之辞么?难道只因武罗圣女承认倾慕于我,寡人便摇身成了帝鸿妖魔?倘若如此,神农大帝岂不早成了大荒罪人?你的拓拔大哥岂不更当千刀万剐?各位如此构陷于我,不知又当如何向墓外的天下英雄解释?” 拓拔野微微一凛。他这话虽在耍赖,却也难以辩驳。方才武罗仙子的失态,至多只能表明她情系本族帝尊,嫉妒冰夷,却无法证明姬远玄便是帝鸿,更不能证明他与广成子等人合力刺杀了白帝。即便现在可将其诛杀,出了这陵墓,又当如何叫真相大白于天下,四海信服? 少昊心下亦有些懊悔,只怪自己得意忘形,鱼儿刚咬钩便迫不及待地拉起钓杠,嘿然笑道:“姬小贼,你要死鸭子嘴硬那也由得你,等我们将你的魂魄封在炼神鼎里,再拿金光镜照上一番,是非曲直,大家自可瞧得清清楚楚。” 姬远玄哈哈大笑道:“‘莫立危墙下,勿倚险峰边。大风凭借力,送我上云天’。原以为娘娘睿智绝顶,知道谁当为敌,谁当为友。想不到竟一叶蔽目,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娘娘,你偏信这酒囊饭袋的谗言,和拓拔帝鸿、蚩尤苗贼勾结,陷害驸马。传将出去,也不怕成为众矢之的么?” 蚩尤听得不耐,喝道:“哪来这么多废话?要战要降,快点言语!”提刀大步上前,周身青光怒放,如那苗刀一般凌厉逼人。被其气势所压,应龙等人心中俱是一寒,微生怯意。 姬远玄却无半点惧色,兀自摇头叹息道:“白帝化羽之后,昆仑就象是随时都要崩倾的雪山,摇摇欲坠,人人自危。这半年间,金族中暗地里与我示好,言称支持寡人迎娶西陵、兼任白帝的权贵长老直如黄河沙数。娘娘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与这些敌党勾结,却不知族人作何感想?难道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通敌寇,陷友邦么?” 众人见他败局已定,气焰竟犹如此嚣狂,每句话都象在居高临下劝降一般,无不恼恨好笑,纷纷呵斥嘲骂。 姬远玄置若罔闻,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朗声道:“投桃报李,饮水思源,寡人既得如此知遇,岂能不铭记在心?与我交结示好的每位长老、权贵的姓名、信礼,全都一五一十地记在了这卷轴之中,以便他日回报。娘娘如若不信,只管取去仔细查看,好生思量。” 西王母淡淡道:“这等浅薄的离间之计早八百年前便叫人用烂了,难不成那紫玄文命一死,黄帝陛下连出主意的人也找不到了么?” 姬远玄眉毛一扬,微笑道:“娘娘既然不信,那寡人便随口念上几个名字好了。排在第一的,便是黑木铜黑长老,送的信礼是当年白帝亲赐的紫玉螭龙环一对;排在第二的是龙首城主廖威知,送的信礼就更重一些了,是太古神兽斑斓青兕的长角一只;排在第三的……嗯,排在第三的可就有些意思了,是夫妻两人同排并列……” 话音未落,槐鬼、离仑突然飞身交错,符彩神带如霓霞飞舞,将纤纤紧紧缠缚,叫道:“娘娘请恕罪!”快如鬼魅地朝后飞退。 如意双仙原本便站在最后保护纤纤,与她相隔不过数尺。拓拔野、科汗淮等人正自凝神聆听,又对他们殊无防备,凛然惊觉时,两人已扣着纤纤冲到了八丈开外。 长留仙子大怒,喝道:“原来你们才是吃里爬外的叛贼!”她听到“夫妻两人同排并列”时,吓了一跳,只道姬远玄妄图陷害石夷,不想却是这两个近年来素得西王母信赖的仙真。 拓拔野等人惊火交加,投鼠忌器,一时也无良策,西王母冷冷道:“现在放下公主,我可以饶你们一命。” 槐鬼、离仑脸色煞白,一边绕行退到应龙旁侧,一边摇头惨笑道:“娘娘,我们一步踏错,步步受制,现在已然回头不得了。” 姬远玄昂首笑道:“娘娘放心,公主是黄帝正妃,母仪天下,寡人又怎舍得伤她分毫?请她过来,正是要保她周全。” 蚩尤勃然大怒,喝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枉为一族之帝,除了要挟弱女子,便没其他胆量了么?来来来,有种和你蚩尤爷爷独斗八百合……” 话音未落,姬远玄突然脸色一沉,凌空一掌劈来。蚩尤挥刀挡扫,却象是全无半点力气,“嘭!”苗刀脱手,当胸登时被那无形气浪撞中,身子剧晃,鲜血狂喷,朝后趔趄摔倒。 众人大吃一惊,晏紫苏失声道:“鱿鱼!”刚踏出两步,双膝突觉酸软无力,“啊”地一声,竟自软绵绵地跪坐在地。 拓拔野大凛,急忙飞掠上前,将两人扶住。念力探扫,两人体内并无其他异样,只是肌肤冰凉,经络中的真气仿佛寒河封冻,流速突然变得极之缓慢。 正觉不妙,身后众人低呼迭起,回头望去,西王母、科汗淮、敖语真、石夷、长留仙子等人竟也接连跌坐在地,霎时间脸色雪白,牙关格格乱撞,肌肤上宛如蒙了一层淡青色的冰霜。 就连那金族四巫亦不能幸免。惟有红缨、碧萼那两个丫头安然无恙,举着火炬,站在一旁左顾右看,满脸惊惶害怕。 还不等细想,一股寒气突然从丹田直涌而上,周身瞬时僵硬发青,如冰雪凝结,拓拔野心中陡沉,喝道:“姬远玄,你下的什么蛊毒!”待要运气,天旋地转,蓦地坐倒在地,籁籁颤抖,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五章 昔我往矣 局势急转,瞬息万变。刹那之间,方才还生龙活虎的蚩尤等人竟横七竖八地卧了遍地,空有满腔怒火,亦只能喝骂不已。 武罗仙子、应龙面面相觑,又惊又喜,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姬远玄拍了拍手中的羊皮卷轴,哈哈大笑道:“漫天星斗,竟亮不过一捧流萤!想不到当今天下修为最为高绝的八大高手,居然栽在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手中。有趣,真是有趣之极!” 红缨、碧萼瞟了西王母一眼,脸上晕红,又是羞惭又是恐惧,举着火炬朝后退去,颤声道:“那……那都是玄女娘娘和驸马爷神机妙算,奴婢可愧不可当。” 少昊等人既惊且怒,才知西王母身边的这两个亲信侍婢竟然也是姬小子的内应!晏紫苏皱了皱鼻子,吸了几口气,花容变色,恨恨道:“朱蛾巨蜂蜜!”众人陡然大凛。 拓拔野蓦地想起《大荒经》中记述了两种颇为奇异的昆虫,其一为巨大如鸟的黄蜂,其二为遍体彤红的巨蚁朱蛾,相传出没于昆仑山脉以北的荒寒极地。这两种虫兽都喜欢吞食冰山雪莲的蜜汁,经常彼此争斗。 当地的蛮族采撷雪莲时,常常将巨蜂、朱蛾一起杀死带回家中,取代稀有的干柴,焚烧取暖。 岂料那些蛮人吃了涂抹雪莲花蜜的食物,再吸入巨蜂、朱蛾焚烧时的烟雾,往往周身冰寒瘫软,整整一日都动弹不得。越是强壮之人,症状反而越是强烈,甚至有人因此僵毙。 后来百经查验,才发觉原来冰山雪莲也罢,朱蛾巨蜂也罢,本身虽都非剧毒之物,但合在一起,却能产生一种威力极为惊人的毒素,令人地经脉气血如冰河封冻。唯有将天山雪莲的根茎连着雪水,一起烧煮饮服,才能化解。 当地巫师感其神奇,遂将其制成独门麻药,一旦族人被敌人毒箭所伤,就用少量的“朱蛾巨蜂蜜”麻痹其身,刮骨疗毒。 姬远玄摇头叹道:“晏国主果然见多识广,可惜……可惜还是未尽其详。除了‘朱蛾巨蜂蜜’之外,昆仑山的酒水菜肴,乃至衣帛鞋履之中,都下了两百余种北海的太古蛊卵,一旦‘朱蛾巨蜂蜜’的寒毒发作,这些蛊虫都会很快孵化生长,在两个时辰内,将诸位的五脏六腑、七魂六魄全都吃个精光。” 众人听得鸡皮泛起,饶是蚩尤等天不怕地不怕之人也起了一丝寒意。惟有敖语真微微一笑,握住科汗淮的手,心道:“想不到天意弄人,竟让你我一起死在这昆仑山上。”又是欢喜又是凄惘,却无半点惧意。 科汗淮知其心意,紧紧握住她的手,突然瞧见西王母凝视自己的目光,分不清是悲伤、酸楚、甜蜜还是妒怒,心中登时一颤,想起了在这昆仑山发生过的种种过往。 岁月更迭,山河易色。他对她的心意从未改变,然而彼此间所隔,又何止是昆仓东海,万水千山! “各位有幸尝到这珍罕花蜜和太古虫卵,体验到这浑身冻结、麻痹酸软的奇妙滋味,非我之功,全拜娘娘所赐。” 姬远玄收起卷轴,将炼神鼎托于手心,转身扬眉笑道:“牝鸡司晨,天乱之兆。若不是王母娘娘这些年来跋扈刚愎,寡恩刻薄,昆仑山上下又怎会貌合神离,人心思变?御厨房又何以极力巴结寡人,问也不问,便将数百种蛊卵、‘朱蛾巨蜂蜜’掺入到各位的酒水菜肴之中?红缨、碧萼又为何甘冒死罪,随时密报娘娘动向,将朱蛾、巨蜂制成火炬、烛台?都说娘娘知人善任,果不其然。”志得意满,忍不住哈哈大笑。 槐鬼、离仑等人脸上俱是一红,羞愧懊沮,不敢与西王母等人目光相对。 忽听一个女子柔声道:“这便叫作‘十里长堤,溃于蚁穴;百尺巨木,烂自其心’。有时候决定大局胜负的,不是什么精兵猛将,更不是什么法宝神兵,反倒是平素里谁也看不上眼的小人物。” 黑光鼓舞,从姬远玄手中所托的炼神鼎中袅袅而出,化为一个黑袍美人,赤足如雪,手指、脚趾均涂为黑紫色,秋波流转,笑意盈盈。 “九天玄女!”拓拔野心下一凛,普天之下,只怕也惟有这妖女敢将自己封藏在这炼神鼎中了。想到洛雅生死未明,脱口喝道:“乌丝兰玛!你将流沙仙子带到哪里去了?” 乌丝兰玛格格笑道:“拓拔太子泥神过江,自身难保,居然还牵挂着那小妖女,果然是天下第一号情种。所幸西陵公主要嫁与黄帝陛下,否则堂堂西王母之女,居然要与众妖女共侍一夫,颜面何存?” 众人哗然,西王母脸上晕红,又迅即转为苍白,冷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因淫乱谋逆,被族人罢黩的前水圣女。所幸你生的野种青出于蓝,淫乱谋反远胜于你,大有所成。想必你很有颜面,倍觉荣焉。”显是愤怒已极,话锋竟是从未有过的激烈刻薄。 乌丝兰玛也不生气,嫣然笑道:“亲家母说得很对。‘不是同流水,怎汇一江海’?由此可知,西陵公主与黄帝陛下注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这当婆婆的,自会好生照应。”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纤纤的脸颊。 纤纤心中虽是怒火熊熊,浑身却僵痹发抖,连挣脱的力气也没有。张口想要唾骂,乌丝兰玛手掌一翻,也不知将什么丹丸塞到她口中,烈火似的直冲入腹,头顶如炸,周身大暖,登时晕迷不醒。 蚩尤只道她施以蛊毒,又急又怒,喝道:“妖女,放开她!”奋力用苗刀支地,踉跄起身,还不等站稳。姬远玄又是凌空一掌劈来,“嘭!”登时将他飞撞于壁,又喷出一口鲜血。 众人惊呼声中,蚩尤竟又摇摇晃晃地支刀站起身来,啐了一口血痰,狂笑道:“原来帝鸿也不过这点能耐!长了几只触角,就是给你蚩尤爷爷挠痒痒的吗?”凝神强聚八极真气,朝姬远玄趔趄冲去。 晏紫苏失声道:“鱿鱼,不要……”话音未落,“轰轰”连震,姬远玄身如鬼魅,双掌狂风暴雨似的猛击在他身上。气浪怒爆,鲜血狂喷,血雨似的溅得众人衣裳上斑斑猩红。 拓拔野大凛,照这般下去,不等蚩尤体内蛊虫发作,已被他生生打死了!凝神聚气,待要将那“朱蛾巨蜂蜜”的寒毒强行迫出,心肝胆肺突然一阵撕绞似的剧痛,眼冒金星,泪水登时涌了出来。 蛊卵果然已经开始孵化了! 姬远玄大喝声中,旋身一脚将蚩尤猛踹撞地,右手黄光爆舞,钧天剑朝他咽喉直刺而去。忽听乌丝兰玛叫道:“慢着!”剑尖倏然顿止,“吃!”气芒仍是穿入他的喉咙,沁出道道血线。 殿内寂寂无声,姬远玄胸膛急剧起伏,双目恨火如厉焰喷吐,冷冷地盯视着蚩尤,脸容狰狞扭曲,和平素那永远温雅微笑、沉着冷静的太子黄帝竟似判若两人。 蚩尤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眼却乜斜着他,嘴角冷笑,尽是鄙薄蔑视之色。 晏紫苏脸色煞白,低声道:“呆子,你……你没事罢?”想要爬将过来,却连指尖也动弹不得,泪水涟涟而落,又是心疼又是恐惧,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剑若是刺下,她也不想再活了。 姬远玄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一字字地道:“娘,这狗贼玷辱了妹子的清白之躯,害得她羞愤欲绝,生不如死;害得我兄妹二人渐行渐远,终如陌路;害得您二十年谋局一旦尽毁,险些功亏一篑……嘿嘿,这五年之中,我日日夜夜地都在梦想着此刻。今天若不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又岂能平我心头之恨!”语气森寒,怨毒刻骨。 众人心下凛然,原以为他如此仇恨蚩尤,多半是因为姬少典之死,不想竟是因蚩尤强暴冰夷之事。 转念又想,他既是帝鸿,指使魔化地蚩尤去刺杀姬少典的命令多半便是由他自己所下。只是姬少典对他如此倚信,他又为何竟要弑杀之?难道真只是为了篡夺帝位么?骇怒讶异,疑窦丛丛。 乌丝兰玛徐步而来,手指轻轻夹住钧天剑,摇头道:“傻孩子,‘三天子心法’还未炼问而出,就这般杀了他,岂不可惜?” 姬远玄脸色大转和缓,徐徐抽回神剑,微笑道:“娘说得不错。可惜女魃神识迷乱,连自己是谁也不知晓,更毋论‘三天子心法’了,否则我们又何需费此周折?” 剑尖一挑,将蚩尤平空移到炼神鼎前,掌风推送,火焰狂舞,顷刻间便将鼎壁烧得彤红。 众人齐声惊呼,蚩尤周身僵痹,经脉又被震断大半,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在眉睫前高窜摇曳,怒恨填膺,却半点也动弹不得。 拓拔野大凛,思绪急转,强忍体内的冰寒绞痛,哈哈大笑道:“八郡主与蚩尤压根不认识蛇族篆字,如何知道什么‘三天子心法’?他们不过是侥幸被二八神人打通了八极之基罢了!你们也不想想,若不是从盘古九碑上学会了天子心诀,我又能岂逃出苍梧之渊?岂能以只手之力,止住暴风雪?要想知道盘古九碑的下落,只管过来炼化我便是。” “是了,险些忘了还有拓拔太子。”乌丝兰玛转过身,笑吟吟地道,“黄帝陛下,既然拓拔太子如此情深意重,宁可牺牲自己也要解救结义兄弟,我们又怎能不予成全?” 姬远玄挑起炼神鼎,正欲上前,突然摇头大笑道:“险些上了拓拔太子的当啦!太子想诱寡人上前,用‘种神大法’突袭暗算么?可惜这里不是天帝山,寡人更不是水伯天吴。” 应龙、武罗仙子仙子等人面色微变,纷纷凝神戒备,朝后退去。 拓拔野正有此意,想不到竟被他瞬间识破,心下失望,哈哈笑道:“想吃河豚,又怕有毒。阁下胆子如此之小,还想修什么‘三天子心法’?平什么天下?” 姬远玄又恢复了那从容不迫的风度,施施然地将神鼎轻放于地,微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横竖不消两个时辰,太子体内的蛊虫就会尽数发作。寡人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难道还在乎多等这一时半刻么?” 西王母淡淡道:“既然横竖只剩下两个时辰,黄帝陛下、水圣女可否为我答疑解惑,也好让我们在黄泉路上做个明白鬼呢?” 乌丝兰玛格格笑道:“水香妹子冰雪聪明,天底下还有你想不明白的事儿吗?”双眸晶晶闪亮,带着说不出的得意与报复的快慰。秀眉一挑,柔声道:“好吧,瞧在妹子这些年对我玄儿如此提携钟爱的份上,我便索性从头说起,让你听个明明白白。” 秋波流转,笑吟吟地凝视着科汗淮,柔声道:“龙牙侯还记不记得那年那夜,在北海的黑崖上,我初次对你表白心迹的情景?” 科汗淮微微一怔,没想到她竟会突出此言,摇头不语。 乌丝兰玛叹了口气,道:“是了,那时你少年得志,风流倜傥,各族少女哪一个不对你倾慕崇拜?你又怎会独独记得我?说过哪些话你自然也早已记不得了,但那些话却让我伤心欲绝,乃至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顿了顿,续道:“那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啦,你孤身纵横南荒,一刀击败了战神刑天,三天内又接连战胜了火族四大世家的十六位高手与三大神巫,威震四海,风头无双。 “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议论你,说你必定是大荒五十年后第一人,将来甚至可以登位黑帝。我情窦初开,自不免对你大生好感,只盼着能早日见到这传说中的少年英雄。 “其时烛龙权势熏天,我名为圣女,实为傀儡,一心想着摆脱他的控制,作一个真正‘通天意、表民心’的圣女。然而水族之内,忠臣义士不是被囚禁牢狱,便是被流放四海,思来想去,除了你,再无一人能与烛龙抗衡。 “那时我虽然还没见过你,却已打定了主意,定要和你联起手来,勤王讨逆。但是直到三个月后的祭神节上,我才终于在北海见到了你。瞧着你站在人潮中,卓然不群,更是暗自钟情,不能自已。” 敖语真心中嘭嘭一跳,不由又想起了初次见着科汗淮时的情景,握紧他的手,嘴角微笑,酸甜交掺,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欢喜和骄傲。 乌丝兰玛又道:“烛龙勾结我的婢女,骗到了我爱慕你的证据,便以此要挟,逼迫我作了许多违心之事。在他面前,我堂堂一介圣女,竟比水神宫中最卑微的奴婢还要低贱! “我愤怒害怕,终日惶惶,心想若再不和你联手对抗,必定永无翻身之日。可是你不等听完我的表白,就立时拒绝了,你说圣女是一族至尊,不可亵渎,哪怕只是不敬之心也断然不可。” 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话语却更加轻柔:“你的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可为何没过两年,便不顾渎神大罪,冒死勾搭上了金族圣女?你可知我那年蟠桃会上,故意将水香妹子介绍与你时,心里是何等的痛苦愤怒?” 西王母与龙牙侯的私情,乃至西陵公主的身世,这半年多来早已随着那封所谓的“蚩尤密信”,在大荒传得沸沸扬扬,昆仑山上下更是无人不知。只是众人畏惧西王母的威严权势,不敢明里议论。 石夷、如意双仙等人听她说及此事,无不大觉尴尬,纷纷低头默然,装作没有听见。西王母却是面无表情,仿佛与自己浑然无关。 被她这般一说,科汗淮蓦地想起了当日情景,皱眉淡淡道:“仙子当日若开门见山,直陈烛龙奸恶,要我协力讨逆,科某定当鼎力以助;为何偏要诱之以色,惑之以情?如此作为,和烛龙又有何异?” 乌丝兰玛双颊晕红,怒恨之色一闪即逝,微笑道:“这么说来,还是我的不是了?哼哼,被你这坦荡君子推拒,我一介小女子孤独无依,只好改作蛇蝎毒妇了。为了盗回写给你情信的树叶,我潜入‘水神肠宫’,却无意间听见烛龙密语,得知黑帝陛下中其‘盘古九碑’的圈套,在天柜山的黑水极渊内修炼‘幽天大法’,经脉逆转,真气崩乱,业已走火入魔。 “我又惊又怒,却又找不到可信赖之人。于是只身潜入黑水极渊,想要救出陛下,对付烛龙。岂料非但没有找到陛下,反而被困在极渊之底,焦急之下,更惊动了守卫,寡不敌众,身受重伤。 “天柜山乃天下八极之一,激战之中,狂流逆转,将我卷入地下潜河,送到岷江,被当时正于竹楼上垂钓的黄帝姬少典所救……” 晏紫苏“啊”地一声低呼,突然想起当日观水城内,黄帝对自己所说的那句话来。灵光霍闪,脱口道:“原来少典黄帝临死那夜,在观水河边所等的人便是你!” 乌丝兰玛微微一怔,格格笑道:“不错。他等的人一直是我。”脸上晕红如霞,悲喜交织,柔声道:“若不是二十多年前,我阴差阳错抓着他的鱼钩,从岷江中湿淋淋地跃上竹楼,他又怎会与我相识?又怎会有玄儿、冰儿这两个好孩子?我和他之间的冥冥缘分,全由这一线相牵。 “那两个月里,我和他一直待在岷江的竹楼里,看着日出日落,星辰漫天,听着风起风灭,涛声伴耳,几乎忘记了世间所有的一切。我知道他的身份,他却不知道我是谁,在他面前,我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水族圣女,也不再是那忍气吞声的操线傀儡,而仿佛变回了无忧无虑的孩子。 “我多么想隐姓埋名,就这么和他永远过着平淡而快乐的日子,但想到烛龙,想到龙牙侯,想到你们对我的羞辱,便浑身发抖。我又岂能因为一时的安乐忘记了羞耻与仇恨? “龙牙侯,你不是说圣女是一族至尊,不可亵渎么?哼哼,我就偏要亵渎。那天夜里,我把身子给了他。窗外风雨如狂,雷电交加,仿佛是老天对着我大发震怒,我的心里却是说不出地愤怒和快慰。 “老天爷,你若有眼,又怎会让烛龙这等奸贼为所欲为?你若没眼,又凭什么来降罪世人?那一刻我对自己发誓,苍天既死,我来代之!终有一日我要夺回所有的一切,让你们,让这芸芸众生,全都象狗一样地匍匐在我的脚下!” 这些话憋在她心中多年,如块垒郁结,此时胜券在握,无需再矫情掩饰什么了,终于可以在众人面前恣意倾吐,自是畅快已极。听着她话语中狂暴的喜怒与刻骨的仇恨,众人心底无不寒意森然,一时竟忘了体内的剧痛。 乌丝兰玛柔声续道:“从那夜起,我便给自己起了这‘九天玄女’的名字,从前的水族圣女已经死了,脱胎重生的,是代表九天神意、叫四海臣服的玄女。天地无情,情深不寿。我若想替天行道,就必须坚心忍性,斩断儿女之情。那天凌晨,趁着少典未醒,我悄悄地离开了岷江。 “闪电飞舞,江面上蓝紫一片,雨水扑面而来,和我的泪水混在一起。好几次,我多么想折转返身,回到他的身边,依偎拥抱,等待黎明的阳光照进窗口。但是我不能。 “清晨时,风雨渐渐地停了,我却已在千山之外。回头望去,一道彩虹横亘在我和他之间。从小到大,我从没有这般思念过一个人,从没有过这般的撕痛和难过。晨风吹来,指尖发梢,似乎还带着他残留的余温。然而纵使虹桥相渡,我也再回不到从前了!” 眼眶中突然泪珠晃动,险些涌出,闭起眼停顿了片刻,又对着科汗淮嫣然一笑,道:“回到北海,我装作一切都没发生,对烛龙更加服服帖帖,谦恭尊敬。暗地里却偷偷怂恿长老会,要求陛下出关,授以你爵号;又不断地煽动天池公主,诱她上书请求与你成亲。 “我想只要陛下重新出关,便可当面揭示烛龙奸恶,与你合力扳倒此獠。岂料烛龙老奸巨滑,让晏卿离乔扮陛下,蒙蔽臣民;又让她假扮帝女,将掺和了九冥尸蛊卵的丹药悄悄给予陛下。陛下原已走火入魔,服药之后,神识更被烛龙所控,险些成为行尸走肉。 “为了以防万一,烛龙乘机将陛下斩去手足,囚入黑水极渊的玄金铁笼之中,再以玄铁山覆压其上。陛下经脉俱断,又误服蛊毒,早已形同废人,生不如死。烛龙没了后顾之忧,加快党同伐异,将不听话的几个大长老尽数除去,然后又大肆清洗所谓叛党。 “我几次重新潜入黑水极渊,终于找着了陛下。奈何势单力孤,无法劈开玄金铁笼,更不能移动他身上的玄铁山。一筹莫展之时,又发觉自己竟然有了身孕,只好以闭关修炼为由,独自隐居在终北国的蛮夷之邦。” 她秋波流转,凝视姬远玄,笑容又变得温柔起来,柔声道:“过了几个月,我在冰天雪地中生下了他们兄妹二人。万里荒寒,形单影只,抱着孩子,听着他们的啼哭之声,越发孤单脆弱,思念起他们的父亲。 “我突然想到,凭我只身之力,要到何年何月方能推翻烛龙,一偿夙愿?上天给我这两个孩子,莫非便是为了送我强援?想到这些,我心底地阴霾全都散尽了,带着孩子,悄然南行。 “半个月后,我终于在朝歌山下重新见着了少典。相隔不过十月,却象是过了三生三世。那几日过得恍恍惚惚,快乐得仿佛漂浮在云端。他抱着我那么紧,疼得象铁箍,就连睡梦中也不松手,仿佛生怕一醒来我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这两个孩子,他更是捧如朝露,呵一口气,也生怕融化了。他给儿子取名为‘远玄’,意指与我相隔太远,朝思慕想;给女儿取名‘冰夷’,则是为了纪念她的出生之地。 “我向他说明了来龙去脉,他明白我心意,二话不说,便当即裂地为誓,要全力以赴,助我救出黑帝,诛灭烛龙。我知道以他温和宽厚的性子,素来不喜与人相争,即便这些年来,水族因为波母之事屡屡问责欺凌,他也是息事宁人,再三退让。此番如此决绝勇断,实是因我之故。哪怕……哪怕我要他立时自刎,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众人心下凛然,姬少典宽仁谦恭、爱民如子,修为虽然略逊其他四帝,却是大荒中最受拥戴的帝王,却偏偏喜欢上了这野心勃勃、狠毒偏狭的女子。这可真叫造化弄人,天意难测了。 惟独拓拔野趁着众人凝神聆听,悄悄穷尽生平所学,克制体内寒毒。意如日月,气如潮汐,过了这半柱香的工夫,任督二脉酥麻稍解,率先如冰河春融,周身渐渐转暖。心中大喜,精神为之一振。 他自小生活在皮母地丘中,接触的奇花异蛊也不知有多少,抗毒性原本便远胜常人;五年前又被流沙仙子种了千百种相克剧毒,近乎百毒不侵;再加上这些年久居炎寒两极的地底,又吃了数以万计的苍梧神果,是以这“朱蛾巨蜂蜜”与北海蛊虫虽然强猛,也不能奈他何,对抗一久,他便渐转上风。 当下一边聚念改变经络,一边暗暗运气逼蛊。五行真气相生相克,如四季交替,万象更迭,真气加速流转,脏腑内的蛊虫纷纷震毙。肌肤上的冰霜却丝毫不化,乍一望去,与先前浑无两异。 又听乌丝兰玛说道:“天柜山乃北海通往地下潜流的入口,黑水极渊的底部正值漩涡中央,海水在此交汇冲击,落差极大。四周是以至为坚韧刚硬的北极玄冰混金铁所制的铁笼,陛下根本无法逃出,旁人也无法从外部相救。我和少典思前想后,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计。 “每月十五月圆之夜,是极渊潮汐最盛之日,又是天柜山圣女宫进行‘祭天月礼’,黑水防守最为松懈之时。我和少典悄悄进入天柜山,以炼神鼎将陛下的元神从其体内、连带着那万千九冥尸蛊强行夺出;然后将其尸身毁灭。烛龙果然以为陛下形神俱灭,欢喜不已,竟没有丝毫怀疑。 “陛下的元神已被万千尸蛊分夺吸纳,少典费了数月光景,才将其一一抽离出来,又经炼神鼎炼合后,移植入盘古大神骨珠所化的‘元魂珠’中,寄体他人,终于让陛下习死而复生。 “陛下对我们感恩戴德,便收远玄、冰夷为义子义女,立约盟誓,将来诛灭烛龙之后,推立冰夷为黑帝。奈何那时烛龙如日中天,爪牙遍地,要想灭他谈何容易?唯一稳妥的法子,便是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于是我们筹谋计议,兵分三路。我回到北海,继续韬光养晦,暗联义士。少典将玄儿带在身边,假称是云妃难产之子,他日让远玄继承黄帝之位。冰儿则随陛下隐居在西荒鬼山阴气极强之地,创立鬼国,以‘摄神御鬼大法’,吞吸五族真元,修炼五行。 “少典仁厚宽和,虽无称霸之心,却广纳贤才,收罗了许多能人异士。譬如当年宁封子与月母被青帝双双重创,躲藏在熊山地底,自知将死,便将魂魄封印入月母神镜,孪生双子也被冰封在侧。若不是少典发现后全力相救,那广成子与郁离子焉能破茧重生?救命之恩再加上养育之德,对他自是忠心不二。有了这些羽翼,再加上陛下的万千尸兵,势力初成,待到时机成熟时,便可合力诛讨烛龙,报仇雪恨。” 拓拔野恍然忖道:“难怪那日会在熊山地底撞见‘月母神镜’与这干妖魔,想来那里便是他们秘密聚议之地。” 蚩尤想起父亲,更是怒火中烧,重重地“呸”了一声,喝道:“烂栗壳里塞黄豆——装什么好人(仁)?烛龙不过是残害忠良,专权篡位,你们却草菅人命、夺人元神,妖邪卑劣,比他更胜百倍!” 乌丝兰玛眉尖一挑,格格大笑道:“那些愚昧野民,被烛龙奴役蹂躏而不自知,反倒对他百般赞颂,活着又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差别?被我们变作尸兵,伐贼讨逆,也算是‘舍生取义、虽死犹生’了!” 众人见她强词夺理,殊无半点愧疚之意,无不愤怒。 西王母淡淡道:“这么说来,当年诱伏青帝,将他囚困在鬼国地底,也是你们合力所为了?” 乌丝兰玛坦然自若,道:“不错。陛下苦修‘摄神御鬼大法’,虽有‘元魂珠’,却依旧饱受神识错裂之苦,而灵青帝的‘种神诀’天下闻名,若能得此神诀,再加上炼神鼎,便可将搜夺来的魂魄尽皆熔合,化为己用。灵青帝真气盖世,若不是句木神相助,设伏在先,再加上陛下、少典与广成子等人合力围攻,要想将他擒下还真非易事。” 众人颇感意外,想不到姬少典竟也与此事有关,乌丝兰玛似是看出他们所思,微笑道:“灵青帝狂妄跋扈,历年蟠桃会上,曾几次三番羞辱少典,他纵使再过仁厚,也难免有怨怼之心,要想撩拨鼓动,还不简单?再加上句木神允诺,只要他登位景帝,便将两百年前木族夺占的七座城池尽数归还土族,少典即便不为自己雪耻,也当为族人洗恨。” 柳眉一挑,又格格笑道:“要想推翻烛龙,仅凭土族与鬼国之力,远远不够,我与句木神结盟,也是希望他为我所用。但此人两面三刀,若无把柄在手,指不定哪天便向烛龙告密,反咬我们一口。所以我们只将灵青帝囚禁地底,留其性命,倘若句木神真起了歹意,顷刻间我们便可让他变为乱臣贼子。” 西王母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当日百花大会上,句木神欲娶若草花,转而与水伯结盟,鬼国尸兵便立时杀到。倘若没有拓拔太子与苗帝及时相助,青帝和姑射仙子凶多吉少,木族只怕也真要如你们所愿,推立始鸩为帝了。” 乌丝兰玛笑吟吟地瞟了拓拔野一眼,道:“是啊。这两个捣蛋鬼几次坏我们好事,可恨之极。早知如此,当年从九翼天龙手中夺他出来时,就即刻将他杀了,免了这许多后患。” 拓拔野一凛,敖语真忽然插口道:“妖女,你在天帝山上说的关于拓拔的身世是真的么?他若真是波母与公孙长泰之子,你又为何不将他带与黑帝,却送给乡野村民?”她对拓拔视若己出,对他地如谜身世犹觉好奇,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口相问。 乌丝兰玛格格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龙神陛下若有骨肉,当年还会立拓拔为太子么?黑帝陛下若得了这亲外甥,还会对冰儿倾囊相授么? “那时陛下急于炼就五行真气,强修‘摄神御鬼大法’,几次险些走火入魔。我思忖再三,要想修得真正的五行真气,就必须生造出‘五德之身’来。而普天之下,唯一能吞纳五行、熔合为一的,只有那混沌神兽。若能将此兽变为兽身,辅以‘元魂珠’和‘摄神御鬼大法’,必定可以大有所成。 “我费了那么多周折寻找公孙青阳,不过是想藉此与汁玄青母子结成同盟,交换混沌兽,他日好让远玄、冰夷修炼帝鸿兽身,无敌于天下。可惜当年我抱着他赶往皮母地丘时,地丘已被神农移转得无影无踪,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恼恨失望之下,原想将这小子一掌拍死,但瞧着他乌溜溜的大眼睛、冰雕雪琢似的脸蛋,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哼哼,没料到当日一时心软,却给后来留下了这许多麻烦……” 拓拔野虽然早已料定自己必是公孙青阳,此时此地听她亲口确认,心中仍是说不出的难受和别扭。 又听西王母淡淡道:“你没将公孙青阳杀死,不过是尚未死心,还想找出汁玄青母子的下落罢了。否则你又何必搜肠刮肚寻找线索,将武罗仙子、火仇仙子这些被公孙婴侯抛弃的女子一一网罗麾下?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不仅重现地丘,坑杀了北鲜八部兽骑,更骗夺混沌兽,让黄帝陛下炼成了帝鸿之身,可喜可贺。” 淡蓝色的妙目讥诮地凝视着武罗仙子,嘴角冷笑,道:“阳极真神当年地始乱终弃,想必伤透了武罗仙子的心,否则又怎会方离豺狼,又附虎豹,不顾天意民心,和这些尸鬼妖魔沆瀣一气?” 武罗仙子脸色倏然苍白,想要蹙眉驳斥,却是一阵锥心彻骨的羞怒悲楚,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姬远玄上前将她柔荑紧紧握住,朗声道:“武罗圣女冰清玉洁,深明大义,岂会为那公孙婴侯所惑?她当年出入地丘多次,不过是为了诛讨此獠罢了。身为土族圣女,自当竭心尽力,壮大本族,此情此举,何罪之有?” 武罗仙子平生最为悔恨耻辱的便是情迷公孙婴侯,乃至后来与姬远玄好合之时,也每每暗生自卑自怜之感,此刻见他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当众为自己开脱掩护,又是感激又是甜蜜,双颊晕红,抬头嫣然一笑,先前的妒怒恐惧霎时间全都烟消云散了。 拓拔野盘坐一旁,心绪缭乱,想到龙女,想到被自己劈裂万段的公孙婴侯,想到神农,想到流沙仙子,想到含着泪水大笑自杀的波母……更是呼吸窒堵,胸口仿佛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天意弄人,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如此奇特而惨烈的身世,爱恨情仇,错综交织。 四周火光闪耀,明暗不定,众人的话语渐渐听不清了。恍惚中,他隐隐约约记起了什么。 仿佛也是象这样的地宫里,也是象这样光影朦胧的时刻,母亲正温柔地凝望着自己,旁边是洛姬雅如花的笑靥,和公孙婴侯高大的身影;耳畔是一首熟悉而又陌生的歌谣,断断续续,似乎是他们一起为他哼唱着…… 他的心中一阵剧烈的刺痛,泪水迷蒙了眼睛,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斜斜地拖曳在石棺上,仿佛往昔另一个模糊的自己,在这万籁俱寂的陵墓里,静静沉埋。 第六章 心有灵犀 不知不觉中又过了小半时辰,众人浑身冰霜凝结,就连睫毛上也成了白蒙蒙一片,不住地打着寒战,体内那万蚁咬噬似的剧痛更是越来越加强烈;听着九天玄女有恃无恐地对西王母的质问招认不讳,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森冷愤怒。 从土族之“乱”到寒荒洪水;从蟠桃会大战到地丘重现;从金刀驸马到伏羲转世;从“封镇”混沌到解印鲲鱼;再从百花大会到天帝山盟;从诬陷拓拔到围剿蚩尤;从伏击灵感仰到刺杀白招拒;从各地瘟疫到连天战火…… 若非听她亲口证实,他们实难相信大荒中这些年来许多的疑案惨祸,全是因其而起,布局之深远,手段之毒辣,可谓惊心动魄。 相较之下,烛龙、句芒、烈碧光晟等人所施行的,简直便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了。唯一相似之处,便是都擅用“隔岸放火”之计,在他族中安插了许多奸细,挑拨煽乱,削其实力。 拓跋野一边凝神聆听,一边运气活脉。聚念四扫,体内的蛊虫几已死绝,奇经八脉也渐转畅通,心下大定。 只是眼下大敌环伺,加上如意双仙,对方共有六名顶尖高手,自己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救下纤纤,并将他们一一制服? 正自苦思良策,又听西王母淡淡道:“我只有一件事尚不明白,还请黄帝陛下赐教。既然少典皇帝当年裂尸诈死,不过是引蛇出洞的苦肉计,好让你名正言顺地登上太子之位。为何一切既定后,陛下反倒要借苗帝之手,迫不及待地将将他除去?” 姬远玄的微笑登时僵凝,乌丝兰玛泪珠盈眶,闪过一丝悲伤凄楚之色,徐徐道:“玄儿乃至孝之人,岂会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只是……只是因那‘摄神御鬼大法’太过霸烈凶险,虽有‘元魂珠’和‘炼神鼎’,仍不免饱受神识错乱之苦。少典不愿玄儿、冰儿冒此大险,这些年来一直亲自吞吸五行魂识,以宁封子的‘五色烟华诀’炼化为土本五行真元,再用‘土孕大法’传与他们兄妹二人……” 众人大凛,土族地“土孕大法”与木族的“嫁木诀”、水族的“融冰大法”异曲同工,都是将自身修炼的真元原封不动地传给他人,故而统称为“嫁衣神功”。每用一次,对传功者的奇经八脉必有重创,姬少典连续使了二十余年,弊害可想而知。 果听乌丝兰玛道:“可惜宁封子已死,刻在广成子随身玉佩上的‘五色烟华诀’精奥难解,少典只参详了十之二三,再加上吸纳的五行魂识太过凶厉庞杂,他每炼化一次五行真元,便需修养大半年方能恢复元气。平定叛党,降伏姬修澜之后,他虽然转死重生,却已是油尽灯枯,大限将至……” 晏紫苏又惊又怒,颤声道:“所以你便一不做二不休,将黄帝约在观水河边,借蚩尤之手将他杀了,好来栽赃栽赃嫁祸!那时蚩尤与你们无仇无怨,为何竟要如此陷害于他?” 乌丝兰玛嫣然一笑,道:“鸦鹊无罪,栖木其罪。要怪就怪他是拓拔太子的亲朋至友。” 拓拔野一震。只见她转头凝视着自己,柔声道,“拓拔太子,说起来这一切还多亏了王亥将军。若不是当日他在灵山脚下冥冥感应,祭天占卜,算出你是黄帝未来之大敌,少典又怎会派遣风后刨根问底,查究你的身世?我又怎会得知你竟然就是二十多年前被我绕了一条小命的公孙青阳?你倘若安分守己地作一个流浪儿,我或许还可将你带回波母身边,让你高高兴兴地全家团圆;但你却偏偏去做什么龙神太子、神农使者,闹得天下瞩目、四海如沸,若再不将你们及早除去,难道还留着你们与远玄争锋么?” 姬远玄微笑不语。拓拔野心中森寒,才知当日与他结义兄弟、冒死相助时,他竟早已作好了锄灭自己的打算;为达目的,竟不惜借刀弑父,迫使土族上下与自己势不两立! 惊愕骇火,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在你们心目中,没有是非正邪,没有朋友兄弟,只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利益所趋,就连骨肉至亲也可以牺牲利用,更何况旁人?” 晏紫苏双颊酡红,又冷冷插口道:“妖女,烛龙的本真丹早就被你调包换走了,你便是用此来逼迫我娘为你卖命的,是不是?” 乌丝兰玛格格笑道:“晏国主,你到现在还相信这个世上有本真丹吗?如若真有此丹,烛龙当初又何必辛苦抢夺三生石?天吴又为何至今留着八个脑袋?我们又何必花费二十年光阴寻找混沌兽身?” 顿了顿,摇头道:“烛龙当年赐予你娘的根本不是本真丹,不过是我圣女宫的‘仙蜕花’罢了。虽然能暂时变回人貌,却永远也得不到不灭的灵魂,还要永受骨肉裂痛的煎熬。你娘投奔于我,正是为了得到‘仙蜕花’的解药。” 晏紫苏身子一晃,花容霎时惨白。她此生最为害怕的,莫过于死后什么也没有,连黑暗和空寂也感觉不到。此刻得知就连那唯一的希望也不过是虚幻的泡沫时,更如同悬崖边的人抓落了最后一根枯草,心中森寒恐惧,无可言表。 蚩尤又是愤怒又是心疼,不知当如何劝慰,紧握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却使不出半点气力,哑声大笑道:“无耻妖孽!老黄帝居然为了你们舍生忘死,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都说‘中州男儿多义士’,想不到土族数百万儿郎,竟全都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行尸走肉!” 姬远玄也不着恼,背负双手,淡淡道:“一介莽夫,也敢妄谈什么‘义’字?大丈夫立于世,当舍小节而从大义。土族男儿誓死追随寡人,为的便是铲奸贼、平天下,成就千秋不朽的伟业,岂是小小的一个蜃楼城可以比拟?” 拓拔野心中怒极,哈哈大笑道:“好一个锄奸贼、平天下!敢问你们勾结奸佞,陷害忠良,惟恐四海不乱,锄的是什么奸贼?平的是什么天下?你们杀人放火,裂土分疆,涂炭五族苍生,锄的又是什么奸贼?平的又是什么天下?” 此时他经脉已全然冲开,但为了不惊动众人,仍以“宇宙潮汐诀”将真气封冻如冰河,就连肌肤上的冰霜也丝毫没有震裂融化,若不凝神查探,决计不能感觉到丝毫异样。 姬远玄微微一笑,朗声道:“拓拔太子,当日你在天帝山上所说的话,难道已经忘了么?‘天下合,则百姓宁;天下裂,则百姓苦’。你我之间虽然势不两立,但对于这一点,却是心有灵犀,可谓知己……” 拓拔野摇头大笑道:“拓拔何德何能,敢做阁下知己?我想要的乃是平定四海,让天下处处都是蜃楼城,可不是要将这大好人间变作恐怖鬼域。” 姬远玄扬眉道:“寡人原本也只想打败烛龙,让水、土二族相安而治,但追古思今,便知这种念头何其天真!大荒数千年来干戈不断,战火如荼,归根结底,便是因为五族各立,天下离心,纵然有神帝略加制衡,又有何用?今日锄掉一个烛九阴,明日还会出来一个烛十阴,此去彼来,永无穷尽。只要四海不一,人心不齐,就永远也没有太平安定的一日…… 转身环顾众人,一字字地森然道:“大乱之后方有大治。要想人人安乐,开万世之太平,惟有扫平四海,将五族合并,天下为一。所以我要做的,不是一族一时之黄帝,而是天下万民、千秋万载的黄帝,谁若敢阻挡这万岁伟业,谁便是逆天奸贼,我自当誓死以锄之!” 众人一凛,都知他野心极大,想不到竟一至于此!这些话若换了旁人说来,多半被认定疯子,哄笑了之;但出自其口,斩钉截铁,重逾万钧,竟让人莫名地生出寒畏之意。 乌丝兰玛瞟了眼殿角的沙漏一眼,嫣然道:“已经过了整整半个时辰,该说的都已说了,各位体内的蛊虫想必也早已孵化得差不多啦。陛下,趁着他们元神未消,收入神鼎好好炼化,可别浪费了。”大袖挥扫,“呼”地一声,火焰高窜乱舞,铜鼎通红。 众人大凛,此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神鼎徐徐旋转飞来,却苦无半点抵挡力。科汗淮、石夷等人方欲强动真气,体内登时万虫齐噬,疼得魂识欲裂,生不如死。 拓拔野与纤纤相距十三丈,中间隔着姬远玄与应龙,即便施以“种神诀”,也断难瞬间夺救到手;而要想一举降伏姬远玄,更无可能。唯一的机会便是擒住七丈外的乌丝兰玛,当作人质交换。 当下一边五气交感,逼出满脸冷汗,装作体内寒蛊齐发的假象;一边暗自将真气绵绵毕集掌心,只等乌丝兰玛再靠近数步,立时全力突袭。 忽听晏紫苏格格大笑道:“要杀要剐,只管动手,横竖我已在冰夷的体内下了‘子母噬心蚕’,我们若是死了,也有她随着陪葬!” 姬远玄面色陡变,喝道:“你说什么?”手掌一翻,炼神鼎蓦地凌空翻转,朝晏紫苏平移飞去。 拓拔野心中一动:是了,除了他们寥寥数人,天下还没人知道冰夷已死。以此要挟,当可乱敌阵脚,趁隙反攻!当下哈哈笑道:“怎么?女魃还没告诉你们么?在那凤冠山下、青石屋里,你的好妹子被火仇仙子刺瞎了双眼后,已被我擒获,藏在一个绝密之处了。要想救她,就乖乖地交出解药,放了西陵公主!” 乌丝兰玛又惊又怒,昨夜女魃未能返回复命,她已隐觉不妥;此刻听拓拔野对冰夷软禁处所说得分毫不差,又想起方才少昊竟能说出冰夷与她的母女关系,心下顿时信了八分。 当下走到敖语真身边,嫣然一笑,柔声道:“龙神陛下,我听说拓拔太子最是怜香惜玉,又怎会舍得如此对待一个弱女子?你也是母亲,想必知道做母亲的,为了子女可以什么也不顾。却不知拓拔太子为了自己母亲,又愿意作出何等牺牲?”话音未落,右手操起一柄碧幽幽的青铜蛇刀,闪电似的刺入敖语真的背心。 拓拔野失声道:“娘!”众人惊呼声中,敖语真身子一颤,格格笑道:“臭小子,这贱人扎你娘几刀,回头记得也扎那小贱人几刀……”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脸色煞白如纸,声音更已细弱如蚊吟。 乌丝兰玛微笑道:“拓拔太子,你饱读《百草谱》,这刀上的‘冰泥翠藻’是什么,和北海蛊虫遇合又会产生何等反应,想必清楚得很了?”陡然将刀抽拔而出,黑血喷射出一丈来远。火光映照下,血迹斑斑乌紫,恶臭扑鼻,无数蚂蚁大小的绚彩蛊虫正微微蠕动。 “冰泥翠藻”是北海海底剧毒之物,蛊虫吃了之后,更是疯狂难阻,上钻颅骨,下穿脚踝,就连脑浆、骨髓也要吞吸精光。拓跋野骇怒交集,还不等说话,乌丝兰玛又是一刀朝敖语真脊椎猛刺而下。 “砰!”黑光爆舞,科汗淮突然一跃而起,一掌猛击在玄女肩头,登时将她打得鲜血狂喷,翻身飞跌。 事起仓促,众人哗然惊呼,姬远玄急冲如电,左臂气带飞舞,将玄女倏然缠抄接住;右手则驭使神鼎,碧光怒旋,朝科汗淮呼啸撞去。 拓拔野更不迟疑,立即伏身疾掠,左臂五气相激,极光气刀轰然怒爆,震得应龙踉跄飞退;借势翻飞,转向直扑纤纤。右手天元逆刃银弧旋舞,在墓室中亮起两轮刺目的太极鱼线。 这一记“星飞天外”乃八百年前古元坎夜观流星时所创,锐不可挡。拓拔野在苍梧之渊静心苦修,天人合一,更已将其威力发挥到极致,光浪所及,整个陵墓顶穹如流星狂卷,绚丽难言。 如意双仙心中陡沉,“吃吃”两声,只觉肘上一凉,小臂已连着符彩神带被双双切下,鲜血冲天喷射。呼吸一窒,还不及惨叫出声,当胸又被猛烈无比的五行气浪螺旋撞中,经脉、骨骼应声碎裂,冲天抛飞。 拓拔野足下丝毫不停,抢身抱起纤纤,陀螺急转,天元逆刃盘旋怒扫,将追冲而来的应龙、武罗重又迫退。混乱中,只听右后方“嘭嘭”连震,翠绿光晕重叠怒放,龙神尖声叫道:“科大哥!” 他心中一沉,眼角扫处,但见科汗淮连翻了几个筋斗,重重地撞在混金铁壁上,炼神鼎“呜呜”急转,又朝其当头撞去。 拓拔野纵声大喝,抱紧她飞旋斜冲,天元逆刃的银亮刀芒直冲出十余丈远,猛然劈斫在神鼎上,“当!”神鼎陡然移转,擦着科汗淮的耳沿轰然撞在铁壁上,登时迸开数十道细小的裂纹。 科汗淮被那气浪绞卷,侧身翻转,一头撞中鼎壁,立时又被飞弹震出。他虽中寒毒,却以“潮汐诀”稍微改变经脉走向,故而保存了两成真气,方才为救龙神,全力相搏,耗尽真元,再也无法抵挡姬远玄的连番猛攻。此时重创落地,浑身鲜血斑斑,气息奄奄,就连指尖也无法再动弹一下了。 敖语真瞧不见他在哪里,又惊又怕,伸手四下抓探,连声呼唤。纤纤迷迷糊糊中听见,神智陡然一醒,低声道:“爹!爹!”长睫震颤,却睁不开眼来。 拓拔野待要冲前相护,橙光怒爆,凌厉迫面,姬远玄的钧天剑已雷霆狂飙般地急攻而来。身侧气浪怒卷,应龙、武罗仙子亦双双夹攻,登时将他逼得呼吸不得,接连后退。 乌丝兰玛盘坐调息了片刻,黑光缭绕,面色稍转红润,睁眼微笑道:“陛下,既然拓拔太子这等寡情薄义,连自己义母的性命也不顾,我们就成全他吧。反正只要炼他一人魂魄,冰儿也好,九碑也罢,全能得知下落。” 拓拔野大凛,单只帝鸿一人,真气便不在自己之下,再加上应龙、武罗、玄女,莫说救护科汗淮等人,自保都颇为吃力。眼下若在地上,以“三天子心法”感应天地伟力,或可一决生死;偏偏身陷墓室,四壁徒立,又当何以借势? 四周气芒如飚,光浪炸舞,他突然想起在那苍梧之渊,彤云压顶、雷电交加的狂暴景象……心中一动,这一切与之何其相似!天如穹盖,地如铁壁,世界再大,与这墓室又有何异?只要能心与境合,五行生克,自可与天地万物融合为一,又管他身在何地! 一念及此,豁然开朗,精神陡振。当下五气流转,周身绚光大盛,“呼!”四周霓霞环绕,层层激舞,羊角风似的在众人之间摇曳飞旋,越来越快,越来越猛。 姬远玄双目瞳孔收缩,光芒闪烁,微笑道:“拓拔太子,不管你信或不信,当世英雄之中,我最为赏识之人便是你。你与我之间,实有太多相似之处。你想令天下处处都是蜃楼城,我想让大荒百姓人人安居乐业,也算是殊途同归。只可惜这天上只能有一个太阳,世间亦只能有一个黄帝,否则……” 摇了摇头,叹道:“否则你我如此戚戚相应,我又何必非要置君于死地?”左手化爪横扫,炼神鼎骤然变大了数倍,“呼呼”飞旋,朝他当头罩来。 拓拔野呼吸一窒,头发衣裳倒立鼓舞,昂然大笑道:“多谢阁下如此抬举。可惜当世帝神权贵之中,我最看不起的便是你这奸邪小贼。若与你有半点相似,我早就羞得一头撞死了。我想要四海大同,人人平等,而你却想要做千秋独夫,让大荒百姓世世代代地当你奴隶。你我之别,有如日月昼夜,不共戴天!” 说话间,天元逆刃夭矫闪舞。如闪电破空。 四壁青光映照,“轰隆隆!”如雷声滚滚,震得人气血翻腾,红缨、碧萼尖声惊叫,捂着耳朵踉跄坐倒。 应龙、武罗齐齐一晃,被那蓬然鼓炸的羊角旋风震得离心飞退,惟有姬远玄半步不退,右手钧天剑黄光滚滚,擎天柱似的顶在炼神鼎的后侧,涡旋狂卷,一重重地变幻出深碧浅绿的光浪,朝着拓拔野寸寸压下。 两人真气均已臻太神之境,又都五行具备,在偌大的空间内螺旋交抵,相生相克,登时气浪叠爆,绚光乱舞。激撞在周围的混金铁壁上,更径直飞窜起无数道电光火焰。 拓拔野哈哈长笑:“区区一个炼神鼎,也敢与日月争光?且看我以天地为洪炉,将你们这些妖魔炼为炭糜!”意如日月,气如潮汐,在奇经八脉之间汹汹席卷,恣意生克变化,循环激转,每一刀劈出,都犹如雷电齐鸣,风云奔走。 刹那间,墓室内仿佛被滔滔霞云笼罩住了,汹涌奔腾,飓风卷号。燃烧的火浪在两人之间呼啸穿飞,将四下照得姹紫嫣红,光怪陆离。突然闪电乱舞,雷鸣如爆;既而水珠纵横,暴雨倾盆。 地上很快结了一层白茫茫的冰霜,但在那四时处迸飞的火浪撞击下,又如冰河迸炸,冲天掀卷。铁壁更被烧得通红,仿佛旱地熔石,不断龟裂。 五气交感,诡谲变幻,蒸腾的水汽突然又化作万千冰雹,缤纷乱舞,砸在众人身上,猎猎生疼;砸在滚烫的铁壁上,“哧哧”激响。白雾弥漫,火势越发猛烈,冲天席卷,烧得顶壁忽青忽紫。 如此五行生克,循环周转,变化出万千气象。小小墓室,竟宛如无垠宇宙。拓跋野跌宕其中,体内真气随之不断契合转变,越斗越是酣畅淋漓,纵声长啸,那羊角狂风的声势渐渐压制住了炼神鼎的涡旋碧光。 众人呼吸如堵,心神俱震,从未见过这等奇景,一时间竟忘了恐惧和焦虑。 石夷张口结舌,怔怔观望,仿佛悟到了无上妙境,却又仿佛混沌难明,又是惊异又是敬服又是懊沮,骇然忖道:“世间竟有这等绝学!我这几十年可真是……可真是坐井观天了。” 姬远玄置身局中,震撼更甚。先前洵山顶上,目睹拓跋野将暴风雪生生止住,已然大为惊异;想不到在这四壁徒立的密室之中,他竟能反其道而行之,凭空催生出如许风暴! 自己若能夺得九碑,修成这通天彻地的“三天子心法”,大业何愁不成?越想越是羡妒恼恨,再无心与他僵持,扬眉长笑道:“宇宙本混沌,何来炼洪炉?管你风火雷电、冰霜雪雨,到了寡人肚里,全都不过阴阳二炁!” 周身突然朝外一鼓,黄光火放,登时变成了那浑圆如球的无头怪物,四只肉翼高高举起,抵在炼神鼎边缘,六只彤红的触足蓦一外翻,腹部长缝迸裂暴张,如血盆大口。 “呼”地一声,腥风狂啸,火浪、冰雹、雨雪……全都倒卷冲入。众人眼前一花,身不由己地随之飞旋冲起,惊呼不绝。 拓拔野张口吐出定海珠,喝道:“定!”神珠破空逆旋,光芒炸射,和天元逆刃的绚丽光浪绞卷一起,狂飙摇舞,直冲帝鸿巨口,顿时将那涡旋重重震荡开来。 狂风骤消,气浪四爆,众人身下一空,重又横七竖八地跌坐在地。道道艳红的火弹交错怒射,撞击铁壁,裂缝中火焰喷吐,白汽蒙蒙,墓室内很快又炙热如蒸笼。众人大汗淋漓,周身湿透,那寒痹的感觉稍有消减。 乌丝兰玛格格笑道:“陛下,拓拔太子想用五气真火来压制‘朱蛾巨蜂蜜’,你就助他一臂之力罢。” 帝鸿嗡嗡大笑,圆球似的巨躯陡然通红如火,急剧膨帐,四翼齐拍,“轰!”姹紫嫣红的火浪从口中喷薄怒涌,登时将拓拔野撞得凌空后跌,衣裳亦窜起点火焰。应龙、武罗趁势穿梭交夹,全力猛攻。 拓拔野先机既失,重转被动,被这土族三大高手雷霆般合围追击,呼吸如窒,一时无暇调整反击,只得借势随形,跌宕回旋,施展“天元诀”,弧光电舞,将那迫面而来的重重气浪震扫开去。 墓室内火焰狂舞,越烧越旺,众人发须、眉睫尽皆焦枯,衣裳“呼”地卷起朵朵赤焰,眼睁睁地看着火舌乱舞,直往上窜,惊骇焦火,却无计可施。惟有长留仙子格格大笑,宛如癫狂一般。 纤纤体内寒毒散清,神智渐醒,眼见周侧火焰狂舞,自己被拓拔野紧紧抱在怀中,脸上烧烫,心中怦怦大跳,突然想起父母,“啊”地一声,四下扫探,叫道:“爹!娘!你们在哪里?” 拓拔野大凛,知道再这般下去,不消片刻,科汗淮等人都将被烧成焦骨了。心神一分,“三天子心法”的威力更加难以发挥出来。侧肋狂风火卷,忽然被帝鸿触角趁隙扫中,顿时剧痛攻心,踉跄撞飞。 乌丝兰玛大喜,笑道:“红缨、碧萼,西陵公主想见龙牙侯,还不去将他的心剜出来,呈与公主相见?” 那两丫鬟脸色煞白,对望一眼,行礼应诺,抽出尖刀,徐徐走到科汗淮身边,颤声道:“龙牙侯,得……得罪了!”提刀便往他心口刺下。 纤纤、龙神惊怒齐呼,西王母身子一震,“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突然翻身急冲而起,“天之厉”碧光狂扫。 “嗤!嗤!”红缨、碧萼脖子突然现出一道红线,她们睁大双眼,惊骇地瞪着西王母,张口想要说话,脖子却突然喷出一道血箭,人头冲天旋舞,尖刀掉地。 只听西王母叱道:“贱人,雁门山一战尚未打完,今日就在这里作个了断!”青光飞旋怒舞,“天之厉”余势未消,立即又狂飙似的朝乌丝兰玛呼啸劈去。 众人哄然。纤纤又惊又喜,却不知她为何竟能逼出寒毒凶蛊,安然无恙? 乌丝兰玛亦大感意外,格格笑道:“想不到妹子为了救老情人,竟突然生出如此能耐!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能强撑到几时。”翩然疾冲,冰蚕耀光绫如流云黑水,将玉胜刀层层缠卷。 西王母来势如电,厉声长啸,黑发冲天摇舞,淡蓝色的妙目厉芒闪耀,玉齿变若虎牙,暴张交错,端庄秀丽的容颜变得说不出的狞厉可怖。双袖猎猎飞卷,陡然朝外一分,“天之厉”破冲而出,回到她双手之中,光焰暴涨,碧光怒舞,化作巨大的清冽刀芒,纵横呼啸。每一刀每一式竟全是两败俱伤的亡命打法,极尽凌厉凶险。 “嘭嘭”连声,冰蚕耀光绫卷舞翻飞,气浪滚滚,乌丝兰玛经脉伤势未愈,抵挡不住,接连闪避后退,险象环生。 应龙、武罗仙子大凛,抽身回攻,拓拔野哈哈大笑道:“水刚烧开,肉没下锅,两位喝口羹再走何妨?”五气交感,天元逆刃如星河飞泻,冰川雪崩,气势陡然大盛,杀得他们招架不迭,只得重又返身激战。 当是时,忽听“当”地一声巨响,似是有人在重重地撞击兽头铜门。众人齐齐一凛,侧耳聆听,隐隐能察觉到嘈杂喊杀声,从墓室外的甬道渐渐逼近,心头嘭嘭大跳,隐觉不妙。 帝陵乃金族禁地,除了王侯、祭司,任何人不得妄入,又有谁巨胆包天,竟敢杀透墓外五族重围,擅自强闯? 西王母脸上泛起淡淡的晕红,悲喜交集,森然道:“水圣女、黄帝陛下,此处是我金族帝陵圣地,英灵环伺,你们以为还能逃得出去么?” 左手高高举起一个浅白色的犀兕长角,嘴角冷笑,一字字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各位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已经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所有宾客的耳中。谁是帝红妖鬼,谁是乱世奸佞,三日之内,便可传遍大荒,人人尽知!” 纤纤失声道:“相思犀角!”众人哗然,乌丝兰玛的脸色更是瞬时惨白。 拓拔野灵光霍闪,又惊又喜,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西王母为什么要将他们诱入这万绝帝陵! 万绝谷中顺风聆听,可以辨析出数百里外的种种细微声响;逆风而听,却连几尺外的响动也丝毫无法察觉。 而这神犀角两两成对,世之罕有,即便相隔千里也能清晰听见彼此话语。白帝陵虽然通体以玄冰混金铁所铸,墓室距离地面终究不过六百来丈远,可以隔绝众人念力,却不能阻挡相思犀角所传送的声音。 五族群雄站立在白帝陵的东面,只要楚芙丽叶朝着墓门高举另一只相思犀角,自可将墓室中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呈现在众人面前。而由于逆风之故,墓室中地众人却根本无法听见上方犀角所传来的任何响动。 姬远玄、乌丝兰玛只道身处地底密室,言行举止就连神鬼也难察觉,是以自觉大功告成,得意忘形,在西王母地质询诱导下,肆无忌惮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应龙、武罗仙子脸色齐变,方知中计。 帝鸿嗡嗡怒吼,触角暴张,想要转身冲掠,抓住西王母,却被拓拔野飓风似的刀芒气浪强行迫退。 乌丝兰玛反倒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回旋闪避,摇头笑道:“水香妹子,想不到我还是小瞧了你啦!你早就不声不响地筹划好了这一切,方才故意带着如意双仙与红缨碧萼,也是让我们放松警惕,上钩咬饵,是不是?” 西王母飞掠疾攻,冷冷道:“我虽然早知太子黄帝野心勃勃,却没想到他被你唆使摆布,竟如此丧心病狂,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就连至亲至爱之人也能任意牺牲。若早知如此,我又岂会引狼入室,害得四海分崩,陛下化羽!”说到最后四字,眼圈微微一红。 乌丝兰玛格格大笑道,“女娲门前捏小人,说起‘心狠手辣’,天底下又有谁比得过妹子?你为了不引起我们怀疑,不惜流放少昊,囚杀长老,今夜当着红缨、碧萼之面,甚至还故意亲手杀死辛九姑……”心中一凛,笑道:“是了,我正想以妹子这等聪睿,又怎会算不出会被我们下以蛊毒?想必‘朱蛾巨蜂蜜’也早被你偷偷换过了……” 话音未落,“咻”地一声,耳畔几绺青丝已被玉胜刀闪电劈落,寒毛尽乍,只听西王母淡淡道:“倘若直接更换,又岂能瞒得过你们耳目?四巫在香炉中掺了雪莲根茎与三十二种南海奇草的炭灰,无色无味,只要闻上一个时辰,‘朱蛾巨蜂蜜’、北海蛊虫自可尽数消解。” 众人凝神扫探,果觉体内的寒毒已然消退不少,那些发狂咬噬的蛊虫不知何时也已暴毙近半,惊喜难抑。但想到西王母早知玄女奸谋,竟将计就计,不惜生死豪赌,诱使帝鸿暴露出真面目,更觉骇异惊佩,冷汗涔涔地爬满了脊背。 “轰!”念头未已,那兽头铜门突然炸裂横飞,一道赤红的人影闪电冲入,火焰狂飙卷舞,朝着西王母后心撞去! 第七章 昆仑玉碎 女魃! 拓拔野心下大凛,下意识地翻身猛踹白玉石棺,“轰!”石棺连着那青铜虎兽凌空冲舞,猛撞在滔滔火浪上,登时炸裂卷焚。 女魃身势微微一顿。西王母趁势翩然回旋,厉啸如雷,“天之厉”闪电似的朝她眉心怒劈而入,红光爆射,呼吸一窒,被她护体气浪汹涌反震,半身如痹,豹斑白衣倏然着火。 西王母心中陡沉,还不待回掠,女魃双眸如火焰跳跃,右掌疾拍,火凤迎面狂舞,眼前一黑,喉中腥甜喷涌,朝后笔直反撞飞出。 纤纤失声大叫:“娘!”话音未落,残存的半扇兽头铜门突然炸碎,又是一道绚光螺旋怒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撞在西王母胸口,她身子一弓,鲜血狂喷,手中的刀形玉胜陡然迸裂。 “翻天印!”拓拔野又惊又怒,西王母方才为救科汗淮,以两伤法术提前冲开经脉,已经耗损了近半真元,再这般被女魃、广成子接连重创,纵是十巫齐临,只怕也无回天之力了! 白影飞闪,一人抢身冲入,哈哈狂笑道:“金族圣女死啦!金族圣女被我杀死啦!”将那道绚光凌空回转,托于手心,果然是广成子。 几在同时,九重门外杀声如雷,数千人持着火炬、刀戈,潮水似的汹汹涌入。烈炎、陆吾、蓐收等人冲在最前。 原来五族群豪在墓外听见相思犀角所传出的话语,无不惊怒愤慨,除了水族众人,其他各族都与土族混战了一场。若非广成子、女魃突然现身,大开杀戒,涉驮、计蒙等人多半早已被擒下了。 广成子、女魃真气超卓,合在一起更是势不可挡,一路猛冲,竟冲透重围,将陵宫内的玄冰铁闸门一一震开,杀至墓底。 此时,听见广成子的狂笑与纤纤的哭喊声,金族群雄惊怒交迸,更如沸腾了一般,有的冲涌上前,围救西王母;有的则奋不顾身地朝广成子杀去,被翻天印撞震,纷纷飞跌横甩。 这陵墓正宫虽然高阔空旷,却也只容得一千多人。群雄争先涌入,登时变得拥挤不堪,彼此再这般推搡、激斗,更是摩肩接踵,乱作一团。 乌丝兰玛原本还冀望西王母拿相思犀角诈唬自己,目睹此状,心中残存的一丝侥幸亦荡然全无,杀机大作,挑眉嫣然笑道:“陛下,他们既一心为白帝殉葬,我们也惟有成人之美啦。”冰蚕耀光绫飞卷流舞,朝晏紫苏脖子缠卷而去。 应龙、武罗仙子心领神会,纷纷抛下拓拔野,转身朝石夷等人攻去,想要趁着他们寒毒尚未完全消解,施以辣手。 蚩尤突然一把拽住冰蚕耀光绫,大喝道:“滚你奶奶的紫菜鱼皮!”他经脉虽震断大半,八极却完好无伤,此时寒毒渐消,真气如春河解冻。此刻奋起神威,涡旋怒转,登时将她凌空扯来。 乌丝兰玛手臂一紧,真气滔滔外泄,心下大惊,急忙回旋疾舞,抽回丝带。 几在同时,石夷、长留仙子亦冲开经脉,双双跃起,护住少昊等人。两人真气虽然只回复小半,但彼此心心相印,素光神尺与“似水流年”纵横飞舞,默契无间,威力猛不可挡,竟迫得应龙、武罗连连飞退。 女魃尖声厉啸,双袖火焰狂卷,猎猎冲来,所到之处人影翻飞,惨呼不绝。烈炎连声叫道:“妹子!妹子!”却始终唤她不醒,当下紫光爆舞,挥卷太乙火真刀,奋力阻挡。 祝融正与刑天率众赶来相助,望见帝鸿,悲怒填膺,顾不得女魃,喝道:“无耻妖孽,还我女儿命来!”从众人头顶踏空冲掠,霓龙双杖化作两条赤龙,咆哮飞腾,猛扑而至。 帝鸿嗡嗡怒笑,六只触角飞扬横扫,气浪澎湃,那两条赤龙被其凌空撞中,登时蜷身卷舞,鳞甲飞炸,变回双杖原形。 拓跋野牵挂科汗淮、龙神与西王母三人生死,无意与他缠斗,叫道:“祝神上,这妖孽先交与你了,我去去就来!”拉着纤纤冲掠到敖语真身边,运气封住她背心的伤口。念力扫探,见她与科汗淮虽然伤势极重,却暂时无性命之忧,松了口大气。 纤纤泪水汹汹,紧紧地握住科汗淮的手,连声叫道:“爹!爹!”又转身朝远处的西王母眺望,手足无措,哭道:“娘!娘!”生死关头,虽然众目睽睽,亦再顾不得暴露母女身份了。 拓跋野转头望去,但见广成子白衣翻飞,绚光怒卷,在众人中来去自如,似乎正朝西王母逼近,陆吾等人竟无一能挡其锋,心下大凛,这厮与金族仇隙极深,若夺得王母,昆仑上下必受其制。 当下不及多想,取出炼妖壶,将科汗淮与龙神收入其中,拉起纤纤,朝西王母疾掠而去。 金族众人见他赶来,无不大喜,纷纷让道。 广成子眼见是他,目中几欲喷出火来,哈哈狂笑道:“拓拔小子,来得正好!天帝山之仇,今日可报!” 翻天印“呜呜”怒旋,狂飙撞来,被拓拔野天元逆刃夭矫劈挡,当空乱转,绚光四射,气浪扫处,蟠龙香炉、镇墓铜兽碎裂炸舞,一片狼藉。众人哗然惊呼,潮水般四下退散。 混乱中,又听“咿呀”怪叫声,二八神人驾着林雪宜、缚南仙大步奔入。对于这八个双头巨人而言,陵宫墓道实在太过低矮狭窄,费了许多周折,才终于钻到这地底正陵。 拓拔野精神一振,叫道:“林仙子,娘,你们来收拾这厮。”银光怒卷,将翻天印撞得盘旋飞起,借势朝西王母冲去。 林雪宜柳眉一蹙,冷笑道:“何方小贼,竟敢妄动五色神石!”二八神人呀呀怪叫,大步流星冲上前来,登时将广成子围在中央,迫得他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拓拔野拨开人群,冲到西王母身边,四巫围坐其侧,有的把脉凝查,有的研磨丹丸,愁眉紧锁,不断地唉声叹气,都已束手无策。 瞧见母亲双眼紧闭,脸上浑无一丝血色,纤纤泪水更如决堤洪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想要放声大哭,却浑身颤抖,哭不出声来。 平日里,对这严厉冷酷的母亲颇多怨怼,这三年来更与她形如陌路;但此刻,抱着她冰冷的身体,想着她往日对自己地种种期许,想着她对自己深埋着的柔情关爱,想着今日或许即成永诀……咽喉若堵,肝肠更仿佛被寸寸绞断了,每一次细微地牵扯,都会带来锥心彻骨的剧痛。 拓拔野念力细扫,心下大凛,王母心脉、经络俱已断毁,靠着四巫元丹亦只能再强撑片刻。 此时正值与帝鸿决战之际,一旦她登仙化羽,金族群龙无首,士气势必大溃。当下不容多想,扣住王母脉门,将金属真气绵绵输入。 过不片刻,西王母睫毛一颤,悠悠醒转。纤纤颤声道:“娘!”四周金族亦纷纷围拢而来。 西王母淡蓝色的眼睛恍惚地凝望着纤纤,过了一会儿,似乎才认出她是谁来,微微一笑,低声道:“傻孩子,你哭什么?人生百年,终有此日,娘不过……不过是提前走了几天罢了……” 纤纤摇头哭道:“娘!娘!你别死!你不会死!”俯身紧紧地抱住她,似乎生怕她就此从怀中消失。 滚烫的泪珠不断地滴落在西王母冰冷的脸颊上,她伸出手,慢慢地擦去女儿夺眶的泪水,在她耳边轻声微笑道:“别哭。娘死了之后,你就是金族的圣女了,圣女是一族之尊,无论遇到多么伤心的事,也绝不能哭。更何况……更何况现在大敌当前,你又岂能在族人面前示弱?” 纤纤点了点头,肩头颤抖,想要强忍泪水,泪水却依旧汹汹滑落。 西王母转瞬凝望着拓拔野,似悲似喜,神情古怪,徐徐道:“拓拔太子,我是一族圣女,当以族人利益为重,从前我那般待你,也是无可奈何,望你能够体谅。” 拓跋野点了点头,心下黯然,隐隐觉得她这句话似有弦外之音,看是说与他听的,却像是在说科汗淮一般。 西王母秋波流转,扫望着四周环立的金族群雄,淡淡道:“我死之后,西陵公主登位圣女,少昊太子继任白帝。他们年纪尚轻,族内族外许多事情,还需各位尽心辅佐,耐心教诲。如有贰心叛族者,杀无赦。” 陆吾等人无不凛然应诺。 西王母眉毛轻轻一挑,又道:“盘古开天以来,阴阳交济,万物长生;女帝之后,五族为破蛇族之治,才反其道而行之,立下‘圣女不可婚嫁’的规训,流弊甚广。今日伏羲大帝既已转世为拓跋太子,欲迎娶西陵公主为妻,这条族规也是到了该废除之时了……” 众人一怔,面面相觑,微露为难之色。 方才听了帝鸿、玄女的话语,都知道所谓的伏羲、女娲神谶都不过是这些妖孽捏造出来的惑人之语,拓跋野这“伏羲转世”的身份自然也就难以让人信服了。而西王母与龙牙侯私通,生下西陵公主之事,现在也成了天下尽知的秘密,西王母此举大有为自己洗罪矫饰之嫌。 陆吾脸色一肃,高声道:“娘娘所言极是!阴阳交济,乃有天地万物,圣女既代表天意,又岂能违逆天地至理?有敢逆天抗旨者,其头当如此炉!”抽出开明虎牙裂,骤然猛击在蟠龙香炉上,登时撞得粉碎。 众长老面色齐变,眼见蓐收、长乘、勃皇等人亦纷纷击地立誓,连忙附和应诺。 西王母反手扣住拓拔野的手腕,将他的手覆在纤纤的手背上,双眸灼灼地盯视着他,一字字地道:“拓跋太子,君子之诺,重于昆仑。望你永远记住祭天神台上的誓言。” 拓拔野一凛,脑中又闪过了龙女的温柔笑靥。若她现在此处,也必定会劝自己这么做的。不仅仅是为了纤纤,更是为了天下百姓。热血如沸,握紧纤纤的手,朗声道:“娘娘放心,我定当‘娶西陵、平四海’,开万世之太平!” 陆吾等人齐齐拜倒在地,齐声道:“誓死追随伏羲转世、西陵公主,剿除妖孽,平定四海!”声如洪雷,在墓室之中滚滚回荡。 纤纤脸上火烧火燎,心中剧跳,不敢抬头望向拓拔野,又是喜悦又是悲伤,泪珠忍不住又扑簌簌地掉落在他与她的手背上。 西王母微微一笑,如释重负,脸上泛起晕红之色,眼波大转柔和,凝望着拓跋野,嘴唇翕动,似是想问些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拓拔野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将科汗淮、敖语真从炼妖壶中放了出来。两人犹自昏迷,双手却不知何时已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西王母睫毛一颤,眼波登时迷蒙如水雾,指尖方甫朝他伸出,却又下意识地蜷缩收住。四周火光闪耀,映照着他的侧脸,白发如银,俊俏如昔……这一切多么、多么象第一次与他相遇的情景呵。 那夜蟠桃会上,也是这般灯火如昼,人流如潮,他卓然站在其中,衣裳鼓舞,双眸如星,脸上带着落寞而清俊的微笑,就象激流中的磐石,雪地里的青松,那么醒目,又那么离群。 她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追随到哪里,即便隔着九曲瑶池、茫茫人海,也仿佛心心相印。可为什么此刻,他与她指尖相隔不错咫尺,却仿佛横亘着万重青山、迢迢银河? 她的心突然一阵剧痛,泪水险些涌出。然而圣女是不能流泪的,就像这千年如一的巍巍昆仑,任由春风吹绿了草野,任由杜鹃染红了山崖,山上的冰雪却始终不化…… 想起雪山,仿佛又瞧见了蓝天万里,冰川连绵,他倚风站在雄岭之颠,吹着一管碧绿的竹笛,衣袂猎猎如飞,笑容在阳光下那么灿烂,灿烂得仿佛足以融化山顶的积雪。 她的意识逐渐变得迷糊起来,那些往事、那些笑语、那些蚀心刻骨的缠绵与誓言,也全都倏忽而来,倏忽而逝,就象四周地火光一般摇曳飘渺,不可察辨了,惟独他在蓝天下、雪山巅的身影越来越加鲜明。 他的笛声反反复复地悠扬吹奏着,萦绕耳际,挥之不去。忽然,她想起来了,那是首古老的昆仑山民谣,从前每年春暖花开,他们在冰川之巅悄悄相会时,她总要和着笛声唱给他听。 “妾居昆仑山,君住东海上。相隔万里遥,咫尺一梦长。游鱼传尺素,春水寄相思,一掬多少泪,问君知不知?” 她微微一笑,嘴唇翕动,随着那笛曲无声地哼唱着,心中充盈着说不出的酸楚和喜悦。 恍惚中,仿佛又听到他低低的话语:“好妹子,不如我们一起离开这里,随着雪候鸟到天涯,到海角,南来北往,随处安栖……”她的脸颊突然滑过两行热辣辣的泪水,仿佛烈火焚烧,想要点头答应,喉咙中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手中微微握紧,“格啦啦”一阵轻响,那刀形玉胜倏然碎裂,鲜血从她春葱似的指尖滑落,一丝丝地在白衣上洇开。 “娘!娘!”纤纤低声叫着,心中悲痛,几乎无法呼吸。这是她第一次瞧见母亲的眼泪,却也是最后一次。笑容凝结在她嘴角,映着泪痕,明媚得如此陌生。在她生前,山岳崩于前而色不变,临死之时却又是因什么而哭?因什么而笑? 四周众人全都僵凝如石,怔怔不语。这些人中,有不少暗暗畏恨西王母,甚至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此刻当真目睹其死,却又仿佛天突然塌将下来了一般,空茫恐惧,无所依傍。 当是时,陵宫内刀光纵横,杀声响彻,各族群雄不断从那九重铜门冲涌而入,已渐渐将帝鸿等人围堵在墓室角落。 拓拔野胸膺如堵,蓦地起身喝道:“诛灭帝鸿妖魔,为白帝陛下、王母娘娘报仇雪恨!” 金族众人轰然齐应,怒吼道:“诛灭帝鸿,报仇雪恨!”除了蓐收、陆吾等人留下守护纤纤、西王母,其余群雄都在他率领下,四面围冲而去。 人潮汹涌,分成了三处战阵。应龙、武罗守护着乌丝兰玛,正与广成子团团合战蚩尤、二八神人,奋力朝陵宫正门突围。 殿角不远处,女魃火焰狂舞,所向披糜,杀得烈炎等人层层败退。十余丈外,帝鸿与祝融、石夷等数百群雄激战正酣。 祝融大袖鼓卷,“呼!”紫火神兵光焰爆吐,化作又宽又长的光火刀,裂风猛劈,被帝鸿触角扫挡,光火刀又突然如水波变形,涣散成七重红紫各异的光波,蓦地聚合为巨大的七星光戟,朝他猛刺而去。 帝鸿怒吼声中,四翼、六足齐齐狂扫,红彤彤的气浪排山倒海,兜头怒卷。祝融身子剧晃,嘴角沁出一丝鲜血,七星光戟赤光吞吐,倏地后撤聚合,变成厚达半尺的六角方盾。 “嘭嘭”连震,帝鸿两条触足又从旁侧雷霆狂扫,顿时将那光盾打得涣散开来。祝融闷哼一声,再也抵受不住,踉跄抛飞。四方冲涌而来的火族众将士被气浪扫及,纷纷拔地翻飞,摔出十余丈远。 拓拔野当先冲去,喝道:“先诛帝鸿,再伏余孽!”众人雷鸣齐呼,纷纷朝帝鸿围拢。 乌丝兰玛格格笑道:“五行合一,其利断金。我倒要瞧瞧你们有何神通,能困住帝鸿陛下!”眉毛一挑,喝道:“布五行鼎阵!” 话音未落,与广成子、女魃、应龙、武罗齐齐冲起,手掌贴在炼神鼎上,陀螺似的在帝鸿下方急速飞旋。鼎内绚光怒放,滔滔冲入帝鸿腹部巨口之中。 “轰!”帝鸿光芒暴涨,六只触角陡增十倍,猛撞在墓室四壁上,流火炸舞,碎铁迸飞,混金铁壁竟被生生撞出六个大洞来! 帝鸿嗡嗡狂笑,周身急剧膨胀,顶立于墓室之间,忽红忽黄,绚光刺目,六只触角像巨蟒一样飞腾缠扫,腥风怒吼,势如破竹。 所到之处,血肉横飞,金铁俱碎,烈炎、刑天等人无不趔趄摔退,就连二八神人被其扫及,亦咿呀怪叫,气血乱涌,那断了一臂的“阿五”更是直接飞撞出十余丈外。 众人大骇,惊呼溃败。稍有不慎,不是被那呼啸怒舞的巨大触角撞成肉泥,便是被卷起塞入那张血盆巨口之中。 刹那之间,便有五十余人被吸干真元,干尸似的四下抛舞,被直接撞扫而死的,更是不计其数。 拓拔野大凛。混沌分两仪,两仪生五行,广成子属金、女魃属火、应龙、武罗属土、玄女属水,再加上这妖孽自身体内的五行真气,所形成地五行气浪声势之狂猛,当世已无人可以匹敌! 各族群雄中,蚩尤、科汗淮、祝融等人重伤,石夷、长留寒毒尚未完全消解,虽有八斋树妖、烈炎、刑天等生力军,却仍不足以和这五行鼎阵相抗衡。尤其在这相对狭小的陵宫墓室里,与帝鸿这般对攻,更无胜算。 要想破之,除非神农再世,蛇帝重生……念及伏羲、女娲,心中突然一动,想起当日在沉龙谷内,与广成子、水圣女等人激战的情景来。是了,敌方有混沌之身,又有五行之气,惟独不知阴阳交济之法。要想破此鼎阵,惟有合两仪八极,形成太乙真气! 当下更不迟疑,返身冲回到纤纤身旁,叫道:“妹子,随我来!”不容分说,从怀中取出两仪钟,急旋变大,拉着她冲入其中。 纤纤不知他所欲何为,见他拉着自己面面向对,盘腿叠坐,“啊”地一声,脸上登时一阵酡红。这姿势几个时辰前方甫用过,自是永志不忘。大敌当前,众目睽睽,他为何竟会突出此举? 心中一动,瞬间明白其意。这两仪钟乃伏羲、女娲双修神器,若以神钟为寄体,借其八极,彼此阴阳转化,形成太极气轮,自当与帝鸿一决雌雄! 当下两人盘叠坐定,拓拔野双掌向上,她双掌朝下,“嘭嘭”连声,绚光在彼此掌心之间爆吐盘旋,击撞在钟壁上。神钟旋转的速度登时加快,碧光绕体,团团飞舞,怒旋如狂飙。 铜钟嗡嗡急震,声如金石密撞,悦耳之极。绚光流离飞射,投映在钟壁上,五光十色,变幻万千。 两人朝夕相处了四年,彼此间早已极有默契。三年前天帝山上,便曾如此阴阳双修,贯通八极,打败了广成子与玄女。今夜在“蓝田花媒”催激之下,阴阳交济,水乳相融,饱窥两仪双修之妙。此时再行此道,更是驾轻就熟。 纤纤呼吸如窒,渐渐地,只觉丹田内真气狂涌,火、水、土、木四种真气沿着拓拔野的经脉,汹汹冲入自己双掌,沉冲气海,再翻腾为五行真气,遍体流转环绕,妙不可言。 两人越转越快,阴阳两气缭绕飞卷,直如春蚕织茧,越来越密。转到疾处,绚光滚滚,她再也看不见拓拔野,看不见自己,只看见钟壁上那些男女图像渐渐虚浮而出,彼此交叠映合,仿佛和他、和自己,合而为一。 碧光纵横,钟壁上那形如经脉、穴道的“山川湖海”投射在两人的身体上,形成了奇丽的图案。 她眼前一亮,仿佛乘风高上,突然冲入了浩淼无垠的宇宙,上下四周,星辰流舞,风贯双袖,体内仿佛也藏着一个小小宇宙。五气滔滔,和体外的狂风一起循环流转,她像是变成了天,变成了地,变成了那茫茫无边的日月星辰…… 陵宫内的呐喊厮杀声渐渐转小,众人不由自主地停顿仰头,惊愕地凝望着半空中那急速飞旋的两仪钟,屏息凝神。就连帝鸿也收住四下横扫的触角,嗡嗡低吼,蓄势待发。 神钟内光浪吞吐,映照于地,赫然竟是旋转不息的太极图案。四周气浪狂卷,象五色风轮,一圈圈地回旋怒扫,将那剥裂的玄冰铁壁摧枯拉朽似的生生拔起。众人站在下方,头发、衣裳随其风向猎猎鼓卷,头晕目眩。 林雪宜骑在“阿大”头顶,怔怔凝望,脸红如火,不知想到了什么,双手渐渐合拢,捏握成拳,眼角泪光滢然。 蚩尤昂然仰望,又惊又喜,这太极光轮与当日渊底,自己和八郡主合力大战延维、绞断苍梧时的情景何其相似!转头朝女魃望去,见她悬浮于帝鸿下方,双掌贴在鼎壁上,红衣飘舞,双眸空茫,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心中又是一阵悲郁难过。 帝鸿忽然裂嘴狂吼,神鼎急转,女魃周身红光怒放,象是燃起熊熊烈火,广成子、应龙等人的真气亦滔滔直冲鼎中,而后又旋转着吸入帝鸿体内。 帝鸿圆躯如吹气皮球,又蓦地暴增数倍,撑得四壁“格格”裂响,六只触角更暴涨为数十丈长,盘蜷乱卷。 众人大骇,纷纷潮水似地朝陵宫甬道退去。 “轰!轰!轰!”帝鸿陡然一鼓,触角怒舞,铁壁迸裂,数十人被气浪横扫,猛撞壁上,登时血肉模糊,四下大乱,推挤狂奔,惊呼惨叫不绝于耳。 几在同时,两仪钟绚光爆放,急旋怒卷,朝着帝鸿飞撞而去。 帝鸿咆哮声中,六只触角席卷狂飙,四面抄舞,猛地将两仪钟重重缠住,奋力箍绞。 “当!”神钟剧震,光芒炸射,帝鸿六只触足如被雷电劈中,陡然收缩飞扬。两仪钟霞光狂卷,掀舞着巨大的太极气轮,以开天辟地之势,轰然猛撞在帝鸿彤红圆滚的庞躯上。 “嘭!”无数道刺目的霓虹绚光炸射乱舞,众人眼前一花,刺痛酸疼,什么也瞧不见了,只听见帝鸿吃痛狂吼;既而轰隆爆震,刹那之间,整个墓室仿佛全都炸裂崩塌了,气血乱涌,如被惊涛骇浪当胸顶撞抛卷,纷纷破空冲起。 气浪怒爆,金石乱舞,众人惊呼互撞,头破血流。百余人被横飞的混金碎铁呼啸劈中,登时血箭激射,横死当场。 二八神人踉跄倒退,咿呀怪叫,饶是他们木头楞脑,亦被这见所未见的狂暴景象震得目瞪口呆。 蚩尤紧紧抱住晏紫苏,苗刀挥舞,将怒爆射来的碎铁尽皆震飞,凝神仰望,心下大骇。但见那坚不可摧的玄冰铁顶壁赫然已被撞破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圆洞,边沿冰铁焦黑翻卷,白汽缭绕,竟像是被炽热炎火生生烙穿一般。 转头扫望,四壁千疮百孔,竟钉满了无数铁片,嗡嗡摇震。众人摔落遍地,血泊中尽是断肢裂体,混乱惨烈。两仪钟和帝鸿却都已不知去向。 众人惊魂未定,忽然又听“轰隆”一声,上方裂洞绚光鼓舞,爆震不绝,无数碎石铁块如飞瀑似的狂泄而下,冲撞在地,四炸喷涌。 群雄惊呼退散,蚩尤喝道:“莫让帝鸿逃了!”抢先朝墓道外飞掠冲去。众人如梦初醒,才知帝鸿竟在他们眼皮底下硬生生撞出了一条出路。当下重整士气,随其朝外狂奔。 艳阳高照,碧空万顷。狭窄的山谷如沟壑绵延,两侧雪山交夹,金光灿灿。 大风怒吼,流石飞舞,接连不断的从背后纵横穿来,猛撞在两边高峭崖壁上,或四炸碎裂,或引发雪崩,轰隆不绝,雪石滚滚冲泻。 帝鸿四翼平张,六足抄点,飞掠极快,女魃、应龙等人已连着那炼神鼎被他收入腹内,惟有当那圆滚滚的兽躯彤光怒放时,才能隐约看到那兀自盘旋的铜鼎影子。 拓拔野和纤纤盘坐两仪钟内,五气飞旋,去势如电,紧紧追随其后,转瞬间便已冲出“风吼崖”,沿着旁侧的崔巍雪岭直上青天。 帝鸿方一冲出峡谷,六足立时飞扬横扫,猛然劈砸在峭壁上,“轰”地一声,山崖崩塌,万千巨石兜头狂泻,被两仪钟飞旋撞击,重又破空四射。 拓拔野乘钟冲天而起,高声喝道:“姬远玄,你帝鸿身份天下皆知,四海之大,已无你容身之所。你若还有半点良知,就当自缚请罪,以免土族百姓为你所累,枉受刀兵之苦!” 在这万丈高空之上,风势猛烈,太极光轮呼呼怒卷,将他的话语远远传出,千山回荡,声势更为惊人。 帝鸿凌空悬浮,嗡嗡长笑道:“拓拔野,你以为金,火各族真会全心助你,打败寡人么?你想一统五族,平定四海,他们又岂能束手称臣?苟以利合,必以利分,你们志向迥异,纵然暂且结盟,也不过是一盘散沙!我土族百万雄师,秣马厉兵,就是为了等待今日!你若不想苍生涂炭,就乖乖地俯首投降……” 纤纤怒极,和拓拔野一起翻身跃出神钟,冷冷道:“‘苟以利合,必以利分’这八字送与你这妖孽才最为恰当。你为一己私欲,逆天意、违民心,神怨人怒,众叛亲离,这些爪牙纵能一时为你所驱,也终必土崩瓦解。” 帝鸿高声大笑道:“公主先不必为寡人操心。王母已死,昆仑上下人心浮动,你当长老会真会立你这私生女为圣女?立少昊那酒囊饭桶为白帝么?若我猜得不错,贵族皋涂山貜如、鹿台山凫奚、黄山敏牛等七位将军现在已经起兵举义,征讨你们这二位无德帝、女了!” 纤纤心中一沉,他所说的这些人都是金族边境手握重兵的将军、城主,倘若当真造反,金族势必陷入内乱。最糟的是这七城一旦投敌,东北门户洞开,土族军队便可长驱直入。到了那时,长老会是否会迫于族内压力,逼使自己与少昊退位,可就真难预料了! 思忖间,远处东北群山隆隆连震,接连冲起七道赤红的火光,当空迸炸。 帝鸿嗡嗡长笑道:“说风便是雨。七城将军俱已投诚,寡人倒要瞧瞧公主还有多少人马可听号令?”光芒闪动,吐出炼神鼎,恢复人形。玄女、应龙等人纷纷从鼎内跃出,遥遥北望,相视大笑。 拓跋野大凛,这厮虽然猖獗嚣张,说得却也不假,金族上下最为畏惧的便是西王母,她既已死,又不知要平起多少波澜! 攘外必先安内,昆仑未定,人心不齐,又当如何讨伐帝鸿?金、火、木三族虽可引以为援,但要想整顿内纲,打败土、水两族,以及那神出鬼没的尸鬼大军,仍是前路漫漫,吉凶叵测。想到这里,心潮更是汹汹难定。 峡谷内杀声隐隐,追兵将至。 乌丝兰玛从袖中取出一个铜瓶,嫣然一笑,柔声道:“拓拔太子,你朝思暮想的流沙仙子便在此瓶之中。素闻你怜香惜玉,一言九鼎,只要你说出我女儿的下落,我便将此瓶送还与你,如何?” 第八章 浮云变幻 “当!当!”铜钟长鸣,几只龙鹫从恒和殿上方尖啼掠过。金族群雄列队拾级而上,长阶上白雪茫茫,狂风扑面呼啸,衣裳猎猎,雪沫翻舞,只觉得一阵阵彻骨的森寒。 拓拔野、蚩尤随着人群并肩而行,抬头望去,苍穹无边,彤云翻滚,白日在云隙间露出一线亮光,照在檐角上,银芒闪烁,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昆仑盛夏的午后,竟冷如严冬。 这三日来,众人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始终不能相信王母已死;直到昨日黄昏,亲眼目睹着她的水晶棺徐徐抬入陵宫,墓门紧闭,才终于明白,那叱咤风云的女中枭雄真的已经长眠于万绝谷底。 自白水香七岁登临圣女之位,三十多年来,她一直是昆仑山的真正主人。长老会也罢,王侯权贵也罢,将士百姓也罢,都已习惯了仰其鼻息、附其羽翼的日子,即便是心底里最为仇视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在她统治之下,金族地位日益超然,一跃成为最能影响大荒格局的力量。 惟其如此,她的死,比半年多前的白帝驾崩更加震动天下,对于每一个金族中人而言,就象是日食天崩,恐惧迷惘,茫然失措,更比悲伤为甚。 三日间,皋涂山貜如、鹿台山凫奚等七位城主率先投降土族,金族境内叛乱迭起,烽火连城。人心涣散,惶惶不安,蛮族骑墙观望,竟连王母葬礼也不遣使参与,各地盗匪更是猖獗横行。五族中最为团结坚固的金族,一夜之间竟似冰川崩泻,洪水决堤。 今日是新任白帝、圣女初始上朝的的日子,百余名长老居然只来了不足三成,剩下的不是告病不出,便是不知所踪。那些王侯权贵虽到了大半,却个个愁眉紧锁,心事重重,彼此间少有交谈。原本当举族欢庆的盛大典礼,竟比昨日的葬礼还要凄凉冷清。 铜钟回鸣声中,殿门开起,众人鱼贯而入。方甫站定,便听有人叫道:“白帝陛下、圣女驾到!”号角高吹,编钟齐鸣,两列宫女簇拥着纤纤、少昊从东侧甬门徐徐步入。 纤纤素衣如霜,肌肤胜雪,鬓角簪着冰玉珠花,交相辉映,更显风华绝代。脸上未施粉黛,淡淡地没有一丝表情,只有当那双秋波掠过拓拔野与科汗淮二人时,才闪过些许难以察觉的温柔凄婉之色。 众人呼吸齐齐一窒,被她容光所慑,不敢逼视。拓拔野忽然想起当年她将任“汤谷圣女”时的情景,更是恍若隔世,悲喜交织。 少昊牵她入座,昂然转身坐定,高冠大袍,气宇轩昂,神色庄严沉肃,浑然不见玩世不恭的嬉皮笑脸,也看不见半点昨日长跪于王母墓前、嚎啕大哭的伤心懊悔,和从前竟似判若两人。 钟乐声止,殿内寂然无声。蓐收持钺上前,高声道:“陛下、圣女今日登基,始理朝政,各位长老有何事上禀……” 话音未落,忽听纤纤淡淡道:“且慢。今日初次上朝,我有一件礼物要送与众卿。”轻轻的拍了拍手,两名甲卫抬着一个青铜方箱走到殿心,打开箱盖,朝外一抖,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倏然滚了出来。 诸长老猛吃一惊,慌不迭地朝后退去,有人失声叫道:“皋涂城主、鹿台将军!”那三个人头“骨碌碌”地滚到石柱边,怒目圆睁,赫然正是皋涂山貜如、鹿台山凫奚、黄山敏牛三大叛将! 众人大哗,拓拔野、蚩尤等人亦又惊又奇。这三名叛将修为颇高,麾下将士更极剽悍骁勇,三日间已合力夺占了北境六城,声势正猛。纤纤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一举诛杀,而不惊起半点波澜? 纤纤淡然道:“黄山、皋涂、鹿台三城已定,捷报午后便会传来。剩余的十城,一个月内,必可逐一收复。这三个逆贼投敌叛族,分疆裂土,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人神共怒,死有余辜。其他勾结帝鸿的叛将,三日内悔过自新的,可戴罪立功;执迷不悟的,必株连九族。” 秋波四下徐徐扫望,不怒而威,金族众长老、权贵心中大凛,对她与少昊的轻侮怠慢之意登时消减了大半。 纤纤又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道:“这卷名册,是三日前拓拔龙神从帝鸿手中抢夺回来的,上面详细记录了所有与他往来的长老姓名和礼物……” 众人面色大变,纷纷朝拓拔野望来。拓拔野微觉尴尬,心想,自己压根未曾夺得名册,纤纤如此言语,必是为了虚晃一枪,迫得叛贼自动现形,当下点了点头,以示确有其事。 黑木铜提心吊胆了几日,此时闻言,登即崩溃,双膝一软,匍匐在地,叩头颤声道:“冤枉!老臣冤枉!圣女、陛下万请明……明……明鉴……”每一抬首,便看见数丈外的三颗头颅,心下恐惧,牙关格格乱撞,汗出如浆。 那日万绝谷内,群雄都曾清清楚楚地听见姬远玄报出他与廖威知的名字,彼时情状,焉能有假?见他如此软弱畏死,无不鄙薄。 廖威知怒火上冲,大步走出,喝道:“石头奶奶的,大丈夫敢作敢当,有什么不敢认的?老子当那姬小子将成驸马,所以送了他斑斓青兕的长角作为贺礼,那又怎样?陛下、圣女要杀要剐,只管冲着我来便是,与我家人、部将全不相干!” 金族中暗地里与姬远玄结交的权贵、长老也不知有多少,闻言无不屏息凝神,惴惴忐忑,心下打定主意,纤纤、少昊若真敢严惩廖、黑二人,便立时反戈叛乱,以免步其后尘。 蓐收沉声道:“陛下、圣女面前,岂容阁下放肆!”甲卫执戈蜂拥而上,将廖威知团团围住。 纤纤摇了摇头,淡淡道:“姬远玄的帝鸿真面直到三日前才暴露于天下,廖将焉能未卜先知?他与黑木长老若真有心勾结帝鸿,叛族造反,连日来又岂会按兵不动?帝鸿故意留下这名册,不过是为了离间我金族君臣,逼迫众人造反罢了……”双手一合,真气鼓舞,羊皮卷轴登时着火。 廖威知一怔,众人哗然,拓拔野亦大感意外。 纤纤将那熊熊燃烧的卷轴抛弹在地,高声道:“罪在其行,不在其心。纵然这名册之中,真有存心结交姬远玄者,只要他迄今并未有谋反之举,便算不得叛族投敌。这名册我也罢,拓拔太子也罢,都未曾展开看过,从今以后也不许任何人再提起此事……” 顿了顿,目光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凌厉冰冷,一字字地道:“但是族难当头,绝不容得半点贰心。今日开始,若有人再敢与敌寇相通,哪怕只是送一根鸿毛、传半句消息,我也要叫他后悔生于此世。” 众人心下森寒,虽然如释重负,背脊上却凉飕飕的尽是冷汗,纷纷连称圣明,山呼万岁。 廖威知死里逃生,怒火与勇气也早已烟消云散,当下伏身拜倒,道:“多谢陛下,圣女不杀之恩!” 纤纤淡淡道:“廖将并未谋反,我不治罪理所当然。但你咆哮朝殿,对陛下与孤家公然挑衅,那便是犯了‘藐圣欺上’之罪。若不罚你,何以服众?来人,将他廷杖二十,囚入青沙崖思过十日。” 众人脸色齐变,所谓“廷杖”,便是在朝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将罪臣除衣杖责,虽不致命,却足可令其颜面扫地。西王母在位三十多年,也不过廷杖了两次,想不到新圣女方甫上任,便动用此刑。 反倒是廖威知心服口服,戾气尽收,伏身道:“微臣知罪,愿受刑责。”四名甲卫执杖上前,除去他的衣裳,“乒乒乓乓”打得他血痕道道,瘀紫遍布,又套上脚镣,扶下殿去。 殿内一片寂然,纤纤道:“该罚的孤家都已罚过,现在当请陛下论功行赏了。” 少昊微微一笑,又唤人取出一轴名册,将三日来与叛军斡旋激战的各地城主、将领一一宣示,各施奖励,包括刚被刑罚的廖威知,也因其部众坚守奋战,而被赐以厚赏。 眼见新帝、圣女如此公正严明,雷厉风行,众人无不凛然,再不敢有半点轻视之心,当下纷纷领旨谢恩。 半日朝议倏然而逝,纤纤、少昊从容不迫,赏罚并施。虽然谈吐问答时偶尔还有些生涩,所作决定却亦无不令人信服。群臣对那“酒色太子”纷纷刮目相看,几日来的惶惑疑虑渐渐荡然无存。 大风吹来,檐角风铃叮当摇舞,殿外云开雾散,露出澄碧蓝天,阳光如万千金柱,破云而出,照耀着山峰下的滚滚云海,雪鹫欢鸣飞掠,令人心情为之一振。拓拔野、蚩尤相视而笑,心中阴霾也随之一扫而光。 四周人群喧沸,科汗淮远远地站在殿角,凝望着高座上的女儿。想起从前她绕膝撒娇、刁蛮使性的情景,怅然如梦,悲喜交迭。 一入昆仑深似海,半山风雪半山晴。对于她来说,这究竟意味着幸福,还是痛苦?星移斗转,世事更替,命运却为何总在相似的轨迹中轮回? 他的心底一阵刀剜剑绞似地剧痛。她的举止神态多么象她呵,就连挑眉的样子也如出一辙。 恍惚中,纤纤的脸容又如水波幻化,与西王母的容颜渐渐地重叠契合,融而为一,再难分清彼此了。 这日朝议之后,金族正式确立了联合龙、火、苗、蛇、木各族,协力剿灭叛逆,讨伐帝鸿、天吴的大计。纤纤更取号为“素女”,以示与“九天玄女”针锋相对、势不两立的决心。 纤纤既往不咎,赦免黑木铜,自是使得原本与姬远玄有过来往的金族群雄心中大定,不再思变谋逆;其赏罚严明,对廖威知恩威并施之举,更令众将团结一心,士气大振。 到了午后,东北边境果然捷报连传,貜如、凫奚、敏牛三大叛将被部众所杀,皋涂山、鹿台山、黄山尽皆收复。 翌日清晨,青鸟传信,三身国、奇肱国又因与帝鸿通好,被金门山神天犬黄姖率军攻破,斩杀国主,新立酋首。 此后三日,日日都有嘉报,昆仑山上自是欢腾一片。那些未来上朝的长老、权贵闻讯无不震动,想不到纤纤反应竟如此神速,深沉狠绝,一如其母,从此对她不敢再有丝毫怠慢。 西荒各蛮族更是大为惊异懊悔,纷纷遣使赶往玉螺宫请罪,大表忠心;同时调集大军,以供素女差遣。 虽然境内叛乱犹在,土族大军也正经由符禺山一带侵入,但金族人心大定,同仇敌忾,比之几日前的彷徨无主、一盘散沙,又有如云泥之别了。 第三日傍晚,昆仑又下起大雪,蚩尤、烈炎等各族群雄计议已定,纷纷辞行,打算尽快赶回属地,整顿大军,诛讨帝鸿。少昊在瑶池设宴送行,众人狂歌痛饮,大醉了一场。 酒过三巡,少昊醉意醺然,拍着拓拔野的肩膀,摇头笑道:“可惜圣女丧期未过,否则趁着这么多好朋友在,今夜就当连着你小子的喜酒一起喝了!” 众人大笑。 纤纤遥遥听见,脸上晕红,微笑不语,被烛灯映照,更显娇媚。拓拔野念及雨师妾,心中一酸,当下仰头将酒饮尽,推案起身,假称不胜酒力,到殿外吹风醒酒。众人只道他害臊,纷纷哄笑不已。 到了曲廊上,狂风扑面,雪花飘舞,瑶池上浮灯万盏,幻丽如极光。 拓拔野又想起与龙女在北极时的种种情状,更是胸膺如堵。霎时间,这些年来苦苦强抑的思念都如春洪决堤,火潮汹涌。眼前耳边,尽是她的如花笑靥、温柔低语。 八合大殿内欢声笑语,丝竹不绝,相隔不过数十丈,却悠遥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怔怔地扶着白玉栏杆,看着湖水荡漾,看着倒影摇曳,突然又记起那年蟠桃会后,他和龙女也是依偎此处,仰望漫天烟花。不知彼情彼景,何时方能再有?又不知龙女生耶死耶?倘若还活着,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正于某处,形只影单地思念着自己? 想到这些,心中更是悲不可抑,泪水夺眶,喃喃道:“好姐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心绪缭乱,被冷风迎面刮吹,酒气上涌,头重脚轻,竟真有了些许醉意。恍恍惚惚地瞥见水面浮灯荡漾,一个倒影从右侧朝他移近,拓拔野心中一紧,转头喜道:“好姐姐,是你么…… 那人“嗳”了一声,格格笑道:“小情郎真乖。”细辫飞扬,明眸流盼,霓光映照下,笑靥越发甜美动人,正是流沙仙子。 拓拔野大为失望,道:“洛仙子,是你。”旋即又想,即便龙女未死,受那剧毒所制,也当在几万里之外的终北国,又岂会穿越千山万水,突然到此? 流沙仙子笑道:“不是我是谁?哎呀,难不成拓拔驸马大婚在即,竟偷偷溜出来与哪个‘好姐姐’幽会么?” 拓拔野脸上一热,短短几日之间,他将与金族圣女成婚的消息便已震动四海,众人时有揶揄,但“驸马”二字出自洛姬雅之口,却让他犹觉窘迫。当下顾左右而言他,道:“仙子伤势初愈,为何不在巫舍中休息?” 流沙仙子道:“我要走啦。来这里是和你告别的。” 拓拔野道:“你去哪里?是回流沙山么?” 流沙仙子摇了摇头,道:“我在那里住了二十年,早已住的腻烦了。”妙目闪过一丝黯然凄楚之色,柔声道:“天下之大,总有我想去的地方。那里讨我欢喜,我就在哪里多住上几日。风月常新,那也好得很啊。” 拓拔野心中莫名地一阵酸苦,便欲脱口说出:“故人不再,纵然风物新异又有何用?”终于还是强行忍住。 他与这妖女情意暧昧,象姐弟,象情人,象朋友,虽猜不透她的玲珑心思,却知道神农化羽之后,她已将对他的大半情思萦系在了自己身上。将她从玄女手中换回后,两人彼此默契,只句不提苦情树之事,更无半句感谢之语,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再也寻常不过。 但此时听说她要云游天下,四海为家,拓拔野心底仍是难过无已,又想起数年未见的姑射仙子来,更如块垒郁结,喃喃道:“人生聚散离合,如浮云变幻,宇宙万物,尽皆如此……” 这句话是当年神农临别所语,十年来自己经历了如许多地悲欢离合,却为何始终不能象他一般豁达? 流沙仙子眼圈微微一红,抬头望着天上的彤云,柔声道:“浮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我们终会有相逢的时候。更何况……”秋波流转,凝视着他,嫣然一笑:“更何况你还欠我一个宝物,等我想要你还的时候,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姐姐我一样将你揪了出来。” 拓拔野微微一怔,蓦地想起当日灵山之上,自己曾答应用某物与她交换伏羲牙。不由莞尔,笑道:“仙子找我,欢喜还来不及,何必躲藏?不管天涯海角。我也召之即来……” 突然想起当日不死树下,自己误回八百年前,对龙女前生所说的那句话:“好姐姐,从今往后,我便是你收服的怪兽。只听你一人之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心中登时大痛,剩下的半句话再说不出口。 流沙仙子“呸”了一声,笑道:“你当你是那歧兽么?它可比你可爱得多啦。”拿起玉兕角,低声轻吹。 狂风鼓荡,那巨大的绿色甲虫登时振翅跃了出来,笨拙地扑倒在地,瞪大碧眼,木楞楞地望着拓跋野,忽然摇头晃脑地靠上前去,拿那三只尖角拱了拱他,也不知是示威,还是讨好。 流沙仙子脸上晕红,踢了那歧兽一脚,翻身跃上其背,心中悲喜交迭,低声道:“苍生涂炭与否,和我毫不相干。但你还欠我一物,所以定要好好活着。”凝视着他,想要微笑,泪水却突然涌了出来,猛的一夹那歧,冲天飞起,遥遥叫道:“若要找新娘,速速入洞房。臭小子,我若是你,就回到那北极故地找你的‘好姐姐’去!” 洞房?拓拔野心中一震,灵光电闪,失声道:“鲲鱼!” 当日他从终北国到南望崖,寻便了数千里北海,却独独忘记了鲲鱼腹洞。彼处气温极寒,可制热毒,又冰封了许多鱼兽,安全隐秘,对于龙女来说,还有什么地方比之更为合适?更毋论他们在那里度过三个多月的幸福时光! 越想越是惊喜激动,指尖发抖,恨不得现在便立即插翅飞去。抬头想要感谢流沙仙子提醒,却见瑶池霓波浩荡,雪花飘扬,早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热血如沸,酒意全消,转身正欲返回八合大殿,又听西南回廊里一人叫道:“拓拔大哥!”转眸望去,素颜如雪,白衣翩然,正是纤纤。 他适才思念龙女,心乱如麻,竟未曾察觉到她何时已随行到了长廊角落。想到方才与洛姬雅的对话都已落入其耳,脸上一烫,正欲说话,又听纤纤道:“龙神和我爹一起走啦,她有份礼物,叫我转呈于你。” 长袖一卷,一个赤红的珊瑚匣子凌空飞到他手中。拓拔野打开一看,匣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只金色蜜蜂嗡嗡飞舞,扑面而出。他微微一怔,旋即明白其意,耳根更是热辣辣的一阵烧烫。 他何尝不知敖语真之苦心?只是此次向西陵求亲,一则是因为受蓝田花媒所累,与她已有了夫妻之实,断难推卸其责;二则是将计就计,利用姬远玄捏造的“女娲神谶”,救纤纤出虎口,与金族联姻,赢得西王母支持。如今王母既死,局势凶险莫测,纤纤更需自己相护,纵然自己心中只装得下龙女一人,也决不能有半点反悔之意。当下收敛心神,道:“科大侠也已走了?” 纤纤点了点头,低声道:“娘已死了,昆仑也罢,大荒也罢,他都再没半点眷恋之意,只想扁舟散发,隐居东海。他说我已经长大了,有你助我,天下可定,他也就放心了。” 拓拔野微觉失望,原本还期冀龙牙侯领军北伐,征讨天吴,现在显是不可能了。转念又想,以科汗淮重情讲义的性子,虽然叛出水族,又怎忍心自相残杀,连累族中百姓?对他而言,超然局外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和归宿了。 知她牵念父亲,心中必自难过,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温言道:“妹子,科大侠若非牵挂你的安危,又怎会破誓重入大荒?看到你如此能干,短短几日便团结群臣、安定民心,他也足感欣慰了。帝鸿妖军再过猖狂,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又有何惧?” 被他这般一说,纤纤泪珠反而扑籁籁地掉了下来,摇头凄然道:“拓拔大哥,我哪有这等翻天覆地的本事?那些安邦抚民的连环妙计,是娘三个月前便已布设好的……” 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递与拓拔野,哽咽道:“娘亲神机妙算,早已筹划好了一切,就连……就连她自己的死,也是预先算定的。这卷遗书便是她托付金神,在她死后再转交于我。我不过是照着遗书上的预设去做罢了。” 拓拔野展开一看,心下又奇又佩。 西王母果然早已料定姬远玄便是帝鸿,将于婚礼之后刺杀自己;也已算准了她死之后,貜如、凫奚等将领必会叛乱;甚至还详细地列出了金族群臣哪些人可能跟风动摇,哪些人可以完全信赖。并逐一列出对策,安排妥当。 其推算之准、布局之妙,实在让人叹为观止。难怪当年烛龙对她如此推崇,视为平生第一大敌。 但她既已料敌在先,为何步步险招,甘心赴难?又为何转托金神留下遗嘱,字里行间竟似死志已决? 是因为失贞丑闻天下皆知,不愿让金族百姓为之蒙羞,以死明志?还是因为科汗淮携手龙神,让她伤心欲绝?是耻于为妖魔所用,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苟活于世?还是早已参透了世事沧桑,超然生死? 饶是他聪明绝顶,也无法猜透这大荒第一奇女子的心思。但无论如何,科汗淮心中必定已历历分明,否则也不会面对永诀,如此从容淡定,在王母陵宫墓外,没掉一滴眼泪,只是祭以半捧白菊、数支笛曲。 雪花缤纷,落英似地卷过纤纤翻飞的衣袂,她斜斜地倚坐在玉栏上,拭去泪痕,轻声道:“这几年来,我常常怨恨娘亲,当初为何不和爹一起远走高飞,一家三人找一小岛居住,岂不其乐融融?但直到前几日,我才突然明白娘亲的苦衷。身为圣女,要担负全族百姓的命运,又岂能事事随心顺意? “她不是成心负爹,对爹的思念和牵挂,更未见得在龙神之下。只是有时喜欢一个人,注定只能深藏心底。就象蟠桃可以在枝头累累悬挂,而人参却只能长埋地里,两者之间又何曾有什么优劣差别?不过是因为立场不同,导致彼此的方式不同罢了。” 顿了顿,仰起头凝视着他,眼中泪光滢动,柔声道:“拓拔大哥,又好比从前我喜欢你,可以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做世间一切事,但现在却不能了。不是因为对你的喜欢不如以往,而是因为我现在做了金族的圣女,不能再单只考虑自己,还要考虑千千万万的臣民百姓……” 拓跋野心中一震,想不到她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叹了口气,慨然道:“好妹子,你……你真是长大啦!” 纤纤嫣然一笑,秋波中却是说不出的凄婉悲伤,低声道:“长大了又有什么好?这些年我午夜梦回,全是当年在古浪屿上的景象,梦见我骑着白龙鹿,和你无忧无虑地在浪花里翻腾嬉闹……”眼圈又是一红,摇头道:“可惜时光不能倒流,那样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有了!” 拓拔野咽喉如堵,酸甜交掺。他又何尝不想念那单纯快乐的少年时光!这一生之中,除了在鲲鱼腹内与龙女朝夕共处的三个来月,最为快活的便属在蜃楼城及古浪屿上度过的日子了。 又听纤纤低低地叹了口气,道:“拓拔大哥,我总是在想,从前你那般疼我呵护我,难道就没半点是因为喜欢我么?你嘴上不承认,心底里难道就没丝毫动摇?若真的只是把我当作妹子,又怎会几次三番不顾一切地赶来救我?那日又怎会不怕天下人嘲笑,化身公孙轩辕,娶我为妻?” 这些话拓拔野也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此刻听她说来,更是脸上如烧,不知当如何应答。 雪花一朵朵地飘扬在她与他之间,倏忽不定,转瞬即融,只留下丝丝冰凉,沁心彻骨。 纤纤妙目瞬也不瞬地凝住着他,双颊晕红,柔声道:“拓拔大哥,你不用骗我啦。其实在你心里,还是喜欢我的。即便比不上对龙女姐姐的铭心刻骨,也绝不只是兄妹间的情谊,是不是?” 拓拔野一震,道:“妹子,我……”嘴唇一凉,已被她春葱似的手指抵住。 纤纤摇了摇头,泪珠盈眶,微笑道:“拓拔大哥,你放心,那夜我已经说过了,我再不是从前那一心痴缠着你的小丫头了,更不会强人所难,逼你去作任何不开心的事情。” 徐徐站起身,道:“我知道在你心底,一直想念着龙女姐姐,就象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一样,都再难容下别人的身影。从前我很不甘心,是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喜欢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不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时,不是想和他朝夕相守,而是希望他平安喜乐。 “拓拔大哥,我了解你的性子,就像爹爹一样,你喜欢逍遥自在、无拘无束,龙神也罢、神帝也罢,在你眼里都轻如云烟。只是你太过善良,不忍天下百姓为奸邪所累,才挺身而出、责无旁贷;正如你娶我,只是因为想要保护我,不让我受帝鸿所害。” 顿了顿,柔声道:“拓拔大哥,你放心,我或许及不上我娘,但我终究是西王母和龙牙侯的女儿,帝鸿也罢,世间的舆论也罢,都伤害不了我。我既已登位素女,就一定要保护族人百姓,打败这些邪魔,帮助你和鱿鱼完成蜃楼之志。现在战火如荼,你定然不愿脱身,等到将来天下安定了,你随时可以离开,去找龙女姐姐,自由自在地生活……” 拓拔野胸膺窒堵,也不知是感动、羞愧还是难过,握着她的手,心潮起伏,半晌才叹道:“妹子,你能这般说,足见你胸襟勇气、识见决断,绝不在你娘之下,难怪王母也罢,科大侠也罢,都这么放心地将昆仑交托于你……” 纤纤嫣然一笑,将手轻轻抽出,摇头道:“拓跋大哥,你将我想得太好了。我聪慧比不上我娘,胸襟更不及我爹十分之一,所以只有让自己和他们一样坚强。这个世上,你是真正疼我、包容我的寥寥几人之一,我自然要十倍、百倍地回报你。但治理天下,对待臣民百姓,可就完全不一样啦……” 她凝视着对岸远处那灯光寥落的王母宫,妙目中仿佛燃烧着两点火焰,嘴角冷笑,淡淡道:“譬如那日朝殿之上,我假意焚毁‘名册’,饶恕了黑木长老与一干叛徒,心底里却还烙刻着所有的名字呢。对于这些两面三刀、卖族求荣之辈,若果真这般轻饶,岂不叫真正的忠义之士寒心?等到日后大局稳定之时,再让他们领教一番我的手段。” 拓拔野怵然一惊,她声音虽轻,但话中的森冷杀意却是让人寒毛尽起。湖波荡漾,浮灯摇曳,霓光映照在她的俏脸上,忽明忽暗,变幻不定,如此美丽,却又如此陌生。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初到蜃楼城的那个夏夜,沙滩篝火熊熊,夜空烟花怒放,人群中,她转过身,笑吟吟地凝望着自己,眼波在火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泽……那曾经在瞬间惊艳了自己的纯净、无邪、温柔而又炽烈的眼神,如今竟已遥渺得仿佛远天的星辰。 凭栏低头望去,涟漪纹生,两人倒影摇曳,看不清,辨不明。他的心中更是一阵莫名的感伤、惆怅。 世事如流水,人生似浮云。日出日落,花谢花开,其间悄然更迭的,又何止是草木山河、年年岁岁! 第九章 北海屠龙 狂风咆哮,迎面如霜刀刺骨,拓拔野站在船头,衣裳猎猎鼓卷,呼吸如窒,直欲乘风飞起。极目远眺,天海漆黑,无边无际,遥遥可见绚丽的极光淡淡闪烁,倏忽变幻。 已过南望崖六百余里,距离从前与龙女栖住的冰屋似乎也已不远了。但四下凝眺,北海茫茫,浮冰跌宕,依旧看不见陆地。又想,离开彼地已有数年,不知那冰屋是否早被迁徙的蛮人据为其有? 忽听“格啦啦”一阵裂响,船身剧震,众人惊呼迭起,在甲板上趔趄奔走,班照叫道:“转舵!转舵!龟他奶奶的,又撞上冰山了!” 话音未落,又听一声低沉的呜鸣,船身摇荡,众人一怔,欢呼道:“是火蛾鲸!”奔到右侧船舷一看,果见一头四丈来长的鲸鱼撞击在侧翼的破冰刀上,挣扎摇摆,鲜血迅速洇开,染红了四周浮冰。 这种鲸鱼视力极差,又喜欢寻着亮光游戈,北海渔民每每用灯火为饵,诱而捕之,故有此名。其肉幼嫩鲜美,生食甘甜爽口,烹之则香飘十里,因此又被叫作“十里香”。 众龙族将士一日未尝饱餐,眼见这等美味自行撞上门来,无不精神大振,纷纷投下叉矛、铁钩,将它往上拽起。数十个性急的等得不耐,索性高呼叱喝,口衔弯刀跃下海去。 六侯爷大喜,从拓拔野身边一跃而起,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天寒地冻,总算有热腾腾的鱼羹暖肚啦……” 忽然又收住笑声,皱着眉头喃喃道:“真珠最是喜欢鲸鱼,若让她知道,定然又要不高兴了。罢了罢了。饿死事小,唐突佳人事大,还是啃我的海藻干罢。”叹了口气,又懒洋洋地躺回海虎皮椅。 拓拔野忍俊不禁,笑道:“王爷忍为佳人改吃素,真乃大丈夫之楷模也。”想起从前和雨师妾煨烧鱼羹的情景来,思念更增。 又听后方欢呼大作,“卜通”连声,两人转头望去,各战舰灯火接连亮起,无数人影跃下水中,似是也有不少火蛾鲸撞到了其他船舰上。 拓拔野大奇,与水族舰队的连日鏖战,已将附近鲸群纷纷驱赶到了更北的海域,怎地今夜突然冒出这许多火蛾鲸来?心中一凛,糟了!难道是北方来了大批水族舰队,惊动鲸群重又朝南游回? 不等细想,又听“哗”地一声,大浪喷舞,碎冰飞扬,一艘乌黑油亮的梭形潜水船突然破空飞起,朝甲板上疾冲而来。 众人大哗,纷纷转身操刀。二八神人“咿呀”大叫,踏步奔来。 “嘭!”潜水船被八斋树妖气浪一拨,转向飞旋,猛然冲落在甲板上,朝前接连弹跳,直滑出六七丈,一头撞入哨舱,船身剧震。 六侯爷喝道:“孩儿们,抓活口!”龙族群雄轰然应和。铁勾飞抓纵横飞舞,“咄咄”连声,竞相破入那潜水船中,再齐齐朝外一扯,木板碎裂迸飞,整艘小艇登即瓦解。 烟尘滚滚,但见残船中,六名黑衣汉子抱头蜷身,吓得面无人色,惟有一人施施然起身,朝拓拔野,六侯爷抱揖行礼,微笑道:“博父国燮沨,拜见龙神陛下、镇海王。” 那人黑袍玄冠,长须飘飘,举止洒落优雅,殊无半点张皇恐惧,正是与拓拔野有过数面之缘的水族长老燮沨。 拓拔野微觉奇怪,此人率直敢言,在水族内风评颇佳,当年蟠桃会后,他率众转投乌丝兰玛,共讨烛龙;帝鸿与玄女暴露真面后,他又率领亲信,消失得无影无踪,想不到竟孤舟万里,冒险到了此处。当下微笑回礼道:“博父国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燮沨踱步而出,从袖中取出一个黑木匣子,平空徐徐递来,传音道:“在下奉水龙黑帝密旨,拜诣龙神陛下,有要事相奏。” 拓拔野心中一凛,接过那匣子凝神察探,匣中放着一个颇为小巧眼熟的黑玉葫芦,果然是水龙琳颈上佩带的神器。 六侯爷心领神会,起身哈哈笑道:“久闻燮沨长老歌舞酒色,无所不精,今日既有幸相见,本王自得好好讨教一番。来人,上好酒,烹鲸肉,可别怠慢了客人!”自行领着燮沨往舱中而去。 龙族群雄轰然齐应,又纷纷忙碌起来,留下那六名水族桨手不知所措地盘坐残船内,面面相觑,脸色惨白。 进了密舱,关紧铜门,外面的风声、喧哗尽数隔绝。 燮沨四下环顾,捋须叹道:“久闻汤谷扶桑木制成的巨舰固若金汤,今日得见,名不虚传。难怪短短半年之内,龙神陛下竟能势如破竹,直捣北海,我族水师空负天下第一之名,亦只能望风披靡。” 拓拔野微微一笑,道:“船坚炮利,不过末技。古往今来,惟有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朝阳水伯这半年来的败绩,不是因为舰队不敌于我,更不是因为水族将士贪生怕死,实是因为水伯勾结帝鸿,倒行逆施,丧却了天下人心。” 燮沨拊掌道:“陛下言我所言,一语中的。这也是燮沨今日奉旨拜诣的因由。” 转头望着舱壁上悬挂的大荒地图,神色略显悲戚,徐徐道:“神帝化羽之后,大荒分裂,群雄并起,百姓水深火热,苦不堪言。我族虽然幅员辽阔,占天下近半,兵多将广,为五族之雄,但自汁黑帝为烛龙陷害以来,族内奸佞得势,人心各异,忠义之士不是含冤囚死,就是被驱赶放逐,就连龙牙侯这等英雄,也流落族外,有家难归。 “朝阳水伯铲灭烛龙后,族人原以为中兴可期,无不额手相庆,岂料他野心更甚烛龙,党同伐异、排斥异己,尤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水龙陛下,也成了他恣意操纵的傀儡。更让族人震骇难过的,是连那原本高洁睿智的水圣女,也摇身变成了和帝鸿勾结、祸乱大荒的鬼国玄女!” 摇了摇头,叹息道:“这几年来,干戈不绝,战火连天,又加上连年灾荒,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百姓多如恒河沙数,民生凋敝,人人厌兵。如果上天再不降下圣人,平定四海,九万里北疆只怕也要叛乱四起,分崩离析了。” “天降圣人?”六侯爷倒酒递与他,瞄了拓拔野一眼,笑道,“让我猜猜,莫非长老今日到此,竟是奉黑帝之命,寻找‘伏羲转世’,铲灭乱世奸贼么?” “不错!”燮沨倒也干脆,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双目灼灼地凝视着拓拔野,道,“那年天帝山上,我听着陛下慷慨陈辞,倍受震动,那句‘天下合,则百姓宁;天下裂,则百姓苦’更是让我心有戚戚。当今天下,有野心雄图的盗世枭雄何其之多,天吴也罢,帝鸿也好,都不过是想吞并五族,将四海百姓变成他一人之奴。而象陛下这般心系苍生、不图权位,但求处处都是蜃楼城的,实是凤毛麟角,圣明仁君。” 被他这般当面夸赞,拓拔野反倒脸上烧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道:“长老过誉了,我可愧不敢当……” 燮沨摇头道:“陛下大智大勇,仁义无双,早已世所共知,岂独我一人所言?燮沨虽然无甚德才,却也从不阿谀献媚。此番到来,不仅承水龙黑帝之重托,更是担负了千千万万水族百姓的期望,但求能为陛下尽绵薄之力,诛讨天吴,铲灭帝鸿,还复天下太平!” 拓拔野与六侯爷对望一眼,心下大喜。 这半年来,龙族水师虽然纵横万里,所向披靡,但瘦死的猛犸比象大,水族物产丰富,兵多将广,实力终究远胜龙、苗各族。双方在陆地上割据对峙,大大小小打了数十场战,伤亡惨重,却难有太大进展。 而金族、木族、火族内乱犹未平定,南荒九大蛮族在玄女煽动下,与王亥、康为等六大军团组成联盟,将烈炎的炎帝军、夸父的古田军分割包围,占尽上风。金族大军则被广成子的十万尸兵与百里春秋的万兽军狙击,血战数月,仍难以东进半步。 惟有蚩尤所率的九黎苗军、蛇军势不可挡,接连大败土、水联军,攻入土族腹地,但也正因如此,反被姬远玄大军重重包围,虽然仍凯歌迭奏,但长久相持,必定凶多吉少。 若真能得水龙琳之助,挟水族民心,内外夹攻,不仅可以彻底击溃天吴,更能对土族形成四面包抄之势。僵持的局势一旦打破,中立观望的各夷族蛮国必定转投己方麾下,金、火、木各族地内乱也自可不解而除。水龙琳此举,可谓决定全局胜负之关键! 六侯爷与天吴交战数年,素知这厮诡狡,擅使诱敌反间之计,心下将信将疑,拍了拍燮沨的肩膀,哈哈大笑道:“燮沨呀燮沨,听说你能言善辩,对女人说起甜言蜜语很有一手,想不到哄起男人也这般能耐!龙水两族世代为仇,就算水龙陛下真想扳倒天吴,也当去找白帝、炎帝,为何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找本族夙敌?” 燮沨淡然一笑,道:“王爷这等聪明人,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拓拔陛下恩泽四海,身份特异。既乃当世龙神,又是蛇族帝尊;既是我黑帝嫡系血脉,又是土族公孙氏后裔;既是苗帝的生死之交,又是炎帝的结拜兄弟;既是金族圣女的夫婿,又是我族亚圣女的郎君;既是神农帝的使者,又是灵青帝的义子;既是金族奇侠古元坎的今生,又是太古伏羲大帝转世……试问普天之下,除了他,又有谁能让五族四海的百姓殊无异议,竞相臣服?” 拓拔野微笑不语。燮沨又道:“更何况龙神陛下融贯古今,炼就‘三天子心法’,神功盖世,几近无敌。麾下又云集了各方英雄,振臂一呼,四海响应。打败帝鸿,一统大荒,实不过是早晚之事。我们求请结盟,不仅是为了诛灭天吴,更是顺应天意民心。有拓拔陛下这等仁君,大荒必可重现神农之治。” 他这番话虽是恭维奉承,却也一语中的。大荒五族分治已近一千六百年,要想让各族重新统一,除了本身要有过人实力之外,还需德高望重,叫人心悦诚服。放眼当今之世,的确惟拓拔野一人与各族都有极深的渊源关系,又无野心贪欲,各族若真想权衡妥协,他必定是最可接受的人选。 六侯爷仍有些疑忌,笑道:“燮沨长老,不是敖某多疑,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若我们太过轻信,毫无戒备,一不小心中了天吴奸计,那可就稀里哗啦,紫菜鱼皮了……” 燮沨道:“王爷说的是,所以为表诚意,我此行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凝视着拓拔野,一字字道:“陛下还记得当日平丘海底,那险些被解印复活的太古凶兽么?” “鲲鱼?”拓拔野一震,陡然明白其意,惊怒交集,沉声道,“你是说天吴要解印鲲鱼,对付我们?” 燮沨点了点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鲲鱼现在已然复活,正被水伯以封印咒语操纵,朝此处赶来……” 话音未落,“嘭”地一声闷响,船舱剧晃,仿佛撞到了巨大的冰山暗礁上,竟陡然翻转飞起。燮沨猝不及防,登时趔趄飞跌,朝顶壁撞去。拓拔野心下一沉,抄臂将他稳稳拉住,还不等打开舱门,又是“轰”地一声巨响,仿佛被巨锤猛击,厚实坚韧的扶桑木舱壁豁然迸裂。 “咯啦啦!”舱板接连掀卷,破空而起,四周瞬间空荡无遮。狂风扑面,天旋地转,但见一排大浪冲天掀起数十丈高,咆哮着兜头拍下。人影纷飞,惊呼惨叫不绝于耳。 拓拔野一凛,挥掌横扫,借着那反弹气浪,拖起燮沨,沿着桅杆斜踏上掠,冲天飞起。 狂风鼓卷,凌空下望,心中惊怒更甚,但见片刻前还平定如镜的茫茫北海,此刻竟已鲸波如沸,巨浪滔天。 北面三百余丈外,一道汹汹狂流正如尖楔似的急速冲来,势如破竹,不断地冲破坚冰,向两侧扩散掀卷,推起道道数十丈高的水墙。就连悬浮的冰山被其所撞,也纷纷跌宕炸裂,冲天抛卷。 遥遥望去,就象一个底宽达数百里,长不可见边际的巨大三角,自北向南,滚滚澎湃,在极光照耀下,闪烁着万千点霓彩眩光,壮丽而又奇诡。 在其急速推进下,整个海面仿佛被劈裂撕扯开来,咆哮着,翻腾着,将六十余艘青龙、汤谷战舰席卷抛荡,随时都欲撞成碎片。 只听一声低沉浑厚的呜鸣,似从海底传来,震得拓拔野气血翻腾,“轰!”波涛如炸,那片三角绚光中央突然飚起一道直径达十里的巨大水柱,霎时间滚滚高喷,直冲夜穹。热气腾腾,环绕着水柱,如浓云密雾,四下翻滚扩散。 燮沨惊魂未定,骇然凝望着那道擎天巨柱似地飞旋巨浪,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景象,脸色煞白,半晌才梦呓似的低声道:“是鲲鱼!鲲鱼已经……已经来啦!” 拓拔野呼吸如窒,也不知是惊是喜是怒是惧,这可真叫“说打雷,便闪电”了!他在这淼淼北海苦苦搜寻了六个月,一直未能找到鲲鱼的方位,想不到此时此地,它竟自行撞上门来! 海底呜鸣如雷,那擎天水柱越喷越高,四周冰冷的海水如岩浆滚沸,热气蒸腾,一团团朝上汹汹翻滚,狂风吹来,刺鼻的浊臭炙热之气直贯头顶,熏得人烦闷欲呕,呼吸不得。 拓拔野心下大凛,知道鲲鱼即将浮出海面。当年在北海平丘便曾领教过这太古凶兽的威力,一旦纵其肆虐,青龙舰队势必被撞为齑粉!当下纵声长呼,命令各舰迅速合舱下潜,朝东逃散。 当是时,又听轰隆震耳,那水柱四周惊涛喷涌,层层掀翻,陡然朝外荡漾开一个方圆近百里的漩涡,遄流怒转,整个大海似乎都被搅动起来了。 桅杆剧晃,下方惊呼不绝,偌大的青龙旗舰被狂流卷扫,竟如纸鸢般飘荡打转起来。“格啦啦”一阵裂响,扶桑木所制的巨桅拧如麻花,帆旗尽裂,哨台上的几名将士惨叫着冲天抛甩,遥遥坠入惊涛之中,瞬间踪影全无。 班照脸色涨紫,奋尽周身神力,将舵盘死死绞住,喝道:“快快入舱,下潜……”话音未落,舵盘反向急转,重重撞在他胸口,他“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登时朝船舷外飞去,幸被六侯爷抢身抓住,齐齐趔趄摔倒。 船身飞旋,众人大乱,热锅上的蚂蚁般在东摇西倒的甲板上穿梭奔逃,不断有人甩飞而出。 二八神人哇哇大叫,合力抓住那飞速乱转的舵盘,想要将方向重新矫正,岂料用力过猛,“喀嚓”一声,舵盘竟被扯裂成数瓣,八人纷纷后仰踉跄。 拓拔野不及多想,抓住桅杆,绕身急冲而下。真气爆涌,随着身势逆向旋舞,将船舰转势硬生生顿住。蓦一翻身,抓住舵把,凝神喝道:“定!” 定海珠光芒怒放,从他口中划出一道银弧,直冲入那沸腾狂涛中,“轰!”鼓起一片刺目白光,天海陡亮。 狂风陡止,冲天水柱坍塌回落,就连那绵延百里、狂猛遄急的巨大漩涡亦急速消散开来。海面上虽仍波涛起伏,摇曳着众舰跌宕沉浮,但比之方才那吞天盖地之势已大转平静。 群雄面面相觑,骇然忐忑,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燮沨吐了口长气,又惊又佩,道:“龙神陛下神力通天,名不虚传。” 拓拔野心中却如悬巨石,殊无半点松懈之意,紧握舵把,凝神四扫,一边感应鲲鱼的方位,一边呜呜吹响号角,指挥舰队转向,朝东南疾驶。 这支舰队由龙族、汤谷两大水师混编而成,数年来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早已练就了遇变不惊的定力。霎时间,各舰号角长吹,此起彼伏,群雄听从号令,有条不紊地奔入底舱,各就各位。 风浪呼啸,极光在漆黑的天海之间变幻乱舞,左前方波涛汹涌,浮冰接连迸裂。 拓拔野念力扫处,只觉一股狂猛得难以形容的气浪正急速涌来,心下凛然,沉声道:“王爷,鲲鱼来势极快,现在逃离已经来不及了。根据《大荒经》记载,此处东南十里外当有千丈深的海壑,你来指挥众舰,沉潜到沟壑之中,我去将鲲鱼引开……” 话音未落,海底又传来一阵低沉的呜鸣,震得他脑中“嗡”地一响,气血翻腾,剩下半句话竟说不出口。 几在同时,银光电舞,定海珠破浪而出,“哗”地一声,船身剧震,巨浪滔天,整个海面象是突然炸沸开来,竟将旗舰瞬间掀起数十丈高。众人腥甜狂涌,天旋地转,纷纷腾空抛跌。 拓拔野大凛,收住定海珠,挥袖横扫,一记“万川汇海”将群雄卷入底舱,喝道:“闭舱,下潜!”借势飞旋冲起,双掌横托,将整艘旗舰凌空推移出百余丈外。 “轰!”前方漩涡喷天倒旋,急速隆起一个青黑色的巨大“山丘”,光洁顺滑如绸缎,在极光照耀下,闪烁着瑰丽的光泽。 海水层层排涌,涡流狂猛,靠近外沿的几艘战舰避之不及,登时卷绞而入,顷刻间被那狂涛接连猛击,轰然迸裂,寸寸炸散,惨呼声凄厉不绝。 狂风怒号,断木、碎铁缤纷乱舞,流星密雨似的擦着他的护体气罩纵横飞过,撞入海里。 拓拔野踏浪高冲,御风直上,如大鸟般翩翩飞起。低头俯瞰,那“山丘”急速隆起,将整个海面朝上拱来,波涛重重喷涌,又重重崩塌。四面八方如黑云滚滚奔走,推掀起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白沫纷扬。 六十余艘青龙、汤谷战舰收桅合舱,徐徐朝海底潜去,在鲸波跌宕下,宛如一条长蛇,蜿蜓东南。 巨大的鱼背不断隆起,整个海面仿佛全都倾斜卷起了,大浪翻腾,冲天奔涌,层层叠叠地掀起数百丈高,绵延百余里。触目所及,仿佛到处都是怒啸奔腾的狂狮雪马,就连高空中惊啼飞翔的冰鸥雪鸟,也成群连片地被那狂涛席卷吞噬,片羽不存。 拓拔野心下凛然,船舰速度再快,又焉能快过飞鸟?舰队距离鲲鱼外沿不过百丈,只要它张开巨口,方圆数里的海水顷刻间便将全被其吞入肚去。要想保全群雄性命,惟有拼死一搏了! 当下咬破手指,将鲜血涂在天元逆刃上,翻身朝着那鲲鱼气孔急冲而下,凝神运气,将当日的鲲鱼解印诀颠倒念道:“太古有凶魔,天崩复地裂,四海洪波起,乾坤无宁日,女娲镇三兽,北溟封鲲鱼,龙牙平丘锁,千秋一梦沉……” “叮”地一声,真气破锋怒爆,如极光喷薄,绚丽夺目,又如霓虹贯空,在漆黑的天海之间划过一道弯弯的霞芒倏然破入鲲鱼气孔。 “呜!”惊涛如炸,海面掀卷,鲲鱼火吼下沉,那巨大遄急的漩涡陡然塌落,四周狂浪亦随之层叠坍塌,滚滚下旋。 接着又听一声天崩地裂似的咆哮,水柱又从其气孔冲天喷出,拓拔野呼吸一窒,象被万千山岳当胸怒撞,腥甜狂涌,虎口登时震裂,险些便脱手飞跌。 又惊又怒,反倒被其激起汹汹斗志,喝道:“好畜生,下去罢!”真气如潮汐滔滔卷涌,双手合握,连人带刀朝下逆旋飙冲,将微微抬起的鲲鱼巨背奋力抵住,口中念念不绝地诵着封印诀。 鲲鱼怒吼,巨背狂震,海面波涛怒涌。那道水柱从气孔中汹汹喷射,猛撞在极光气刀上,分裂为无数道冲天水花,在霓芒映照下,如天河彩瀑,绚丽难言。 拓拔野周身如遭电击,剧颤不已。饶是他五德毕备,真气雄浑,又修行天子心法三载有余,与这太古第一凶兽这般对抗,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被其水浪重重喷撞,骨骸、经脉直如要震散一般,更毋论将其重新封印了。当下惟有咬紧牙关,奋力强撑。 天元逆刃嗡嗡龙吟,那道虹霓似的极光气刀被抵得越来越弯,他胸肺憋闷,直欲迸爆,眼角瞥去,遍海波涛如沸,冰山漂移,舰队已尽数沉潜入海,只要再熬上片刻,便可全身而退,稍作喘息。 当是时,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想不到龙族数万男儿,尽是缩头乌龟,只留龙神孤身一人对战鲲鱼。既是如此,我也单枪匹马,来与拓拔陛下较量一番!”右下方狂风怒卷,一道人影急冲而来。 霓光照耀,那人脸上血肉模糊,到处紫红金绿,尽是化脓恶疮,前额、颧骨、双耳,分别长着七个小头,其中四个更只剩下一半,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笑容狰狞丑怖,正是天吴。 拓拔野惊怒交迸,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撞到这死仇夙敌!意念方分,鲲鱼纵声狂啸,巨背陡然朝上一拱,水柱轰然爆涌,将他撞得脏腑如裂,金星乱舞。 “呼!”衣裳倒卷,霓光刺目,天吴人在数十丈外,“古兕瑰光斩”的锋芒却已迫面劈至,激得他护体气罩猎猎鼓舞。 纵使他神功盖世,也绝不可能在压镇鲲鱼的同时,挡开这记雷霆猛击;但若此时避让,鲲鱼势必破浪冲起,将青龙舰队尽数吞纳! 进退两难,惟有冒险一试。拓拔野思绪急转,大喝声中,突然抽起天元逆仞,翻身倒弹。 “轰”地一声,压力既消,那鲲鱼立时朝上隆起,水柱爆喷,果然不偏不倚地猛撞在“古兕瑰光斩”上,力势之猛烈,堪比火山迸爆。 天吴猝不及防,闷哼一声,霓光摇碎,朝外冲天飞退。虽无大碍,亦被震得气血翻腾,呼吸不畅。 拓拔野御风念诀,环绕着水柱飞旋电冲,又是一记“银河落海”,极光气浪滔滔奔泻,“轰轰”连撞在鲲鱼气孔上,又将它硬生生地往下压落了六七丈。 他一退一进,看似简单,实则颇为聪明玄妙。鲲鱼与他蓄势对抵了这许久,方一撒手,正是其冲击力最强之时;等它冲抬而起,与天吴的气刀相撞,气势又已消掉了近半;此时再聚气猛击,自是事半功倍,大占便宜。 天吴偷袭不成,反而差点被他算计,更是怒火攻心,纵声厉笑道:“想不到相别三载,龙神陛下还是这般胆小如鼠,不敢正大光明地和我对决,只会使些耍赖使诈的小伎俩!来来来,且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双掌化爪,绚光倒旋,宛如两道羊角飓风呼呼怒转。四周水浪被其所卷,顿时螺旋乱舞,聚如漏斗,越转越大。就连海上跌宕起伏的冰山也突然一一破空飞起,朝他双手气旋冲来。 天吴修成八极大法后,原本便已臻太神之境,当日天帝山上为拓拔所败,羞恨震怒,一心雪耻洗恨,又闭关修炼了半年有余,将北海狱囚的真元尽数吞收,真气更加狂猛罕匹。此刻与夙敌狭路相逢,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必欲置其于死地。 拓拔野在其下方,但觉狂飙猛烈,气息如堵,双脚竟情不自禁地高高扬起,朝着他气旋中央寸寸移去。心下大震,鲲鱼的抬举之力原本便已让他难以抵受,再被这厮如此卷绞,只怕不等青龙舰队逃入海壑,自己便要冲拔飞起,被他气旋吸尽真气了! 冰山破空,纵横乱舞,接连猛撞在他周遭气罩上,缤纷迸炸,越来越繁密,越来越猛烈,震得他左右摇晃,难受已极。 眼见再难支撑,只听下方一女子遥遥娇喝道:“无耻鼠辈,偷学了颠三倒四的‘八极大法’,竟敢在伏羲门前算八卦!阿大、阿二,将他的脸皮揭下来,晒成干脯!”八道人影交错冲来,“咿呀”怪叫,赫然正是林雪宜与八斋树妖。 “嘭嘭”连声,冰山四炸,头顶的八极气旋吸力陡消。拓拔野舒了口气,精神大振,有此八人相助,当可逼退天吴,与巨鲲多对峙片刻。 念头未已,右上方突然狂风呼啸,五色绚彩如极光怒卷,滚滚冲来。他心下又是一紧,翻天印! 果听广成子的声音哈哈大笑道:“朝阳水伯与龙神陛下生死对决,你们这些木头疙瘩来搅什么乱?女娲神石在此,还不快快滚蛋!” 五色石印势如闪电,急速破风怒吼,霎时间便膨胀了数十倍,劈头盖脑地朝着二八神人轰然猛撞。 八斋树妖对伏羲、女娲极为敬畏,瞧见这五色补天石所制的神印,气势上早已馁了七分,竟畏头缩脑,不敢抬手硬接,被那气浪推震,登时“哇哇”乱叫,四下抛飞。 广成子长笑声中,不给他们丝毫应接之机,翻天印横空转向,绚光火爆,彗星似的拖曳着滚滚霓光,朝拓拔野当胸尖啸撞来。 “嘭”地一声闷响,护体气罩瞬间迸裂。拓拔野气血乱涌,一颗心直欲跳出胸腔,转眼望去,茫茫冰洋,惊波沸涌,已然瞧不见舰队踪迹,心中陡松,纵声大笑道:“伏羲转世在此,尔等妖魔小丑,还不快快滚蛋!” 蓦地急旋定海珠,抽刀翻冲,借着那道滚滚水柱破空飞旋,“呜——”鲲鱼陡然咆哮抬头,纵横数十里的巨背高高地冲出了海面,无数道水浪层层叠叠,喷天卷舞。淼淼北海,尽皆沸腾。 拓拔野五气激化,天人相感,长啸声中,仿佛与四周冲天水浪同化一体,天元逆刃光浪爆舞,霎时间如巨龙滚滚怒卷,猛撞在翻天印上。 “轰!”霓光四炸,石印冲天。 这一击势道之猛,不啻于将鲲鱼之力、汪洋巨浪尽数带上,广成子、天吴哪能抵挡?登时鲜血狂喷,双双如纸鸢高飞飘荡。就连二八神人被那气浪扫震,亦狂呼乱叫,手舞足蹈着破空飞起。 惟有拓拔野因势利导,借力随形,在漫天狂飙骇浪之间飘摇回转,毫发无伤。低头望去,鲲鱼竟已冲起数百丈高,巨大的脊背绵延千里,仿佛巍巍雄岭,横跨于北海之中,气孔四周雾汽蒸腾,宛如白云缭绕。 那呜鸣声如雷霆震耳,天摇海动,下方波涛滚滚飞旋,突然朝下齐齐塌落,现出一个纵横数十里的黑洞来,周围遍布着一圈长达千丈的獠牙锯齿,银光闪闪。狂涛奔泻,漩涡怒转,整个海面仿佛都被那张巨口吞纳了。 拓拔野当日虽已目睹其威,此刻重见,仍是心神俱震,难以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巨大之物。一旦让这凶兽再现于世,莫说这区区万里北海,九州五族,只怕都要为其所噬! 归根结底,都是当日自己为求脱身,冒险解印鲲鱼,让天吴知晓法诀,才有了今日之祸。眼下要想将它重新封印,已是绝无可能了,惟有趁着它尚未造成大害,将其奋力击杀。 想起那日流沙仙子所说的话,更是热血上涌,归心似箭,当下再不迟疑,紧握神兵,纵声长啸,朝着那深不见底的鲲鱼巨口疾冲而下。 第十章 千秋一梦 涡流滚滚,跌宕回旋,腥臭浊气扑鼻欲呕。 拓拔野顺着鲲鱼的食道急冲而下,也不知过了多久,瞥见左前方有一个极为眼熟的腔洞,心中一动,拔身飞旋冲入。抬头望去,果见上方肉壁上刻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洞房禁地,青帝及臭鱼烂虾不得入内”,正是当年自己戏谑之笔。心中一酸,热泪竟险些涌出眼眶。 往里走去,每隔数丈,肉壁上便刻了一行大字,有的是他所刻,有的则是龙女笔迹,皆是当年受困鲲腹,聊以消遣的游戏笔墨。或揶揄素帝,或记录趣事,或彼此出上几道谜题……此刻观之,彼时彼景鲜明如昨,龙女的音容笑貌更是历历在目。时而莞尔失笑,时而酸楚如割,悲喜交掺,难言其味。 穿过这迷宫似的蜿蜒的腔洞,前方陡转高阔,他轻车熟路,左折右拐,到了一个隐秘的洞室中,空气大转清新。 洞室正中是一个鲸鱼骨架所制的大床,床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兽毛、鱼皮缝制成的衾被。四周摆放着各式冰桌、冰橱,样式虽然简陋,却一应俱全。正是当年他与龙女的“洞房”。 拓拔野怔怔地站着,胸膺如堵,恍如隔世。鲸油灯早已灭了,冰盆内的鳕鱼肉冻如晶石,石壁上的百余道刻痕犹在,洞角那十二个鲸鱼骨末制成的沙漏依旧在无声地流逝。 冰镜前的骨梳上,萦绕着几丝火红的秀发,他轻轻地抚摩着,指尖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六年来,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接近她,也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想念她,想要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心中却象被发丝紧紧缠绞,痛楚得几欲窒息。 故地重游,一切与从前离开时浑无变化,奈何朱颜不再,四壁徒立,纵有琳琅满目,亦不过空空如也! 热泪一滴滴地落在冰案上,如水波般洇化荡漾。恍惚中,他仿佛又瞧见那张颠倒众生的妖娆笑靥,瞧见那双温柔如水热烈如火、让他生让他死、让他足以忘却世间一切的眼波。 春秋荏苒,生死茫茫。她既不在此处,此时又当在何地?究竟还要经历几番磨难,才能得知伊人消息?心乱如麻,半年来的热切希望又忽然变得微渺起来,方才屠鲲救世的雄心壮志也象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冷却了大半。 正自惆惘,忽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羞也不羞?” 拓拔野一凛,转头望去,但见一个冰雕雪琢似的清秀孩童骑在一条雪白的紫目螣蛇上,笑嘻嘻地朝他刮脸吐舌,又转身朝洞外急速游去。 他微微一愕,这鲲鱼腹中何来的孩子?忽觉他双眼大而清澈,象极了某人,而那条紫目白蛇更与晨潇豢养的小螣蛇极为相似,心中大震,飞身疾追,叫道:“别走!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童回头扮了个鬼脸,格格笑道:“就不告诉你。”螣蛇游速极快,那孩子又对周遭环境了如指掌,忽左忽右,专挑狭小的甬洞钻去,饶是拓拔野快如闪电,一时竟也抓他不住。 孩童拍手大笑,乐不可支,倒象是故意与他捉迷藏一般。 拓拔野念力四扫,察探到前方四个甬道虽然迂回分岔,却都回拢到右侧十余丈外的洞室之中。当下假意大喝猛追,待他尖叫着游入最左侧的甬洞,立时折身返转,抄近路到了那洞窟中。 过不片刻,果听“咝咝”轻响,紫目螣蛇迎面游来,孩童正回头顾望,转身瞧见他,吓了一跳,尖声大叫。 拓拔野莞尔道:“看你还往哪里走?”踏步上前,正欲将他抓住,脚下一空,整个地面突然朝下陷落;几在同时,四周白光闪耀,一个巨大的鱼颚骨牢笼轰隆冲落,“嘭”地一声,上下契合,将他罩在其中。 孩童笑得前俯后仰,唱道:“呆头兔,傻乎乎,吃不成萝卜撞大树!” 拓拔野聪明一世,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今日竟阴沟里翻船,被这乳臭顽童如此捉弄,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以他真气,只需指尖轻弹,便可将这鱼颚骨牢笼震成齑粉,但他对这孩子莫名地喜欢,有心逗弄,当下假装不胜懊恼,顿足喝道:“这陷阱是你设计的么?快快放我出去!” “就不放你!”孩童从蛇背上跳了下来,双手叉腰,满脸得意欢喜,笑道,“我和我娘还做了好多机关陷阱,专门对付你这样的坏人。你现在害怕已经太迟啦,谁让你跑到我家来捣乱?” “你娘?”拓拔野心中怦怦大跳,隐约中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断定,道,“你娘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 孩童道:“我娘叫……”双眼突然一亮,瞧着他后方拍手笑道:“娘,你可算来啦!” 拓拔野呼吸窒堵,蓦地转头望去,洞室空空,哪有半个人影?又听那孩童远远地笑道:“呆头兔,我娘叫‘来无影,去无踪’。你能瞧得见那就怪啦!” 回头再看时,他早已骑着蛇游出了老远,方知又上了这顽童的当。啼笑皆非,当下震开鱼骨,继续抄掠尾随。 追不片刻,只听那孩童尖声大叫,怒道:“放开我!”心中大凛,蓦地隐匿身形,循声疾冲。 转过几个弯,豁然开朗,火光熊熊,数百个黑衣大汉手持火炬昂然围立。那孩童赫然被天吴提在手中,不断踢打挣扎。 广成子负手站在右侧,左边立了一个白发老者,须眉飘飘,仙风道骨,手中青铜镜光芒斜照,投映在曲蜷嘶鸣的螣蛇上。正是许久未见的“万兽无缰”百里春秋。 拓拔野又惊又怒,登时明白为何这巨鲲会一路朝南游来了。瞧这数百人的衣着装扮,似是百里春秋的门徒,随他到此,多半是为了驾御鲲鱼。 鲲鱼凶威空前,合自己与天吴、广成子诸人之力,亦难以抵挡,想不到竟会为百里老妖所左右。 果听广成子哈哈笑道:“久闻‘万兽无缰’御兽之术天下无双,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单以一万八百枚兽牙亡灵钉,便穿透巨鲲脊骨,首尾相连,任意摆布,这等能耐,祝老头子可就远远比不上了。” 百里春秋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将那螣蛇收入春秋镜,恭恭敬敬地道:“神上谬赞,愧不敢当。若无黄帝陛下、九天玄女鼎力相助,百里又如何能炼得这一万八百枚神钉?即便有此神钉,没有水伯神上的解印法诀与通天神力,又如何得奏其效?” 拓拔野这才明白此中缘由,心中一动,既然百里老妖是通过那一万八百枚兽牙亡灵钉来驾驭鲲鱼,若能种神其体,探得控制牙钉的法门,岂不可以夺为己用,化弊为利? 当下屏息凝神,思绪飞转,谋划如何芦东击西,造乱引开天吴、广成子注意,再一举救下孩童,挟掳百里。 那孩童奋力挣扎,怒道:“丑八怪,再不放开我,就别怪我生气啦!”他稚嫩秀气,扮出那凶巴巴的神情,越发显得逗趣可爱。 众人忍俊不禁,却碍于“丑八怪”三字,不敢笑出声来。天吴道:“你是谁?为何在这鲲鱼肚里?” 孩童大声道:“我叫泊尧,这里是我家,我自然要在这里。你若识相,就快快将螣儿还给我,叩头求饶,否则等我爹、我娘、我舅舅来,哭也来不及啦!” 众人哄然齐乐,天吴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你爹、你娘、你舅舅又是谁?” 那孩童泊尧还没回答,左侧甬洞喧声鼎沸,又奔出两行人来。 当先两人一个虎头人身,手脚如蹄,一对三角眼碧光闪耀,虎嘴里盘着一条赤练蛇,双臂还缠绕着两条赤练蛇,彼此吞吐吐信;右边那女子头戴九头凤冠,凤眼斜挑,冷若冰霜,紫黑长袍猎猎鼓卷。正是强良与九凤仙子。 两人朝天吴躬身行礼,满脸钦服,齐声道:“水伯神机妙算,龙族贼寇为避鲲鱼,果然潜入海底大壑,现已被我伏军团团包围,相信不用太久,即可尽数歼灭!”众人大喜,纷纷山呼万岁。 拓拔野猛吃一惊,天吴脸上却无半点喜悦之色,淡淡道:“能解印驾驭鲲鱼,百里神上居功至伟。可惜功亏一篑,还是让那拓拔小子逃了去。传令虞将,所有‘潜龙军’全部出动,务必搜出那小子下落。那些龙族贼寇剽悍凶狠,虽然中伏,亦不可轻敌小觑。” 众人轰然附应,几位将官各自领命而去。 广成子笑道:“水伯驭鲲而行,横扫四海,莫说区区龙族,就算是苗、火、金、蛇加在一处,又有何惧?等到陛下剿灭苗贼,与水伯会师雷泽,天下可定矣……” 话音未落,“呜——”地一声低鸣,四壁狂震,天旋地转,众人猝不及防,趔趄摇摆,惊呼迭起。 天吴耳廓转动,面色微变,皱眉道,“百里神上,鲲鱼怎地突然转向了?” 百里春秋亦云里雾中,不明所以,沉声喝道:“布阵,驭鬼驱钉!”那数百名黑衣弟子齐声呼应,环绕着他盘坐在地,各取出一排骨珠,缠绕在十指之间,低头念念有辞。 万千道白光从众人手中的骨珠射出,齐齐汇向百里春秋的青铜镜,“当!”铜镜狂转,蓦地冲起一道滚滚金光,朝上怒舞。 洞室通明,鲲鱼剧震,顶壁上方隐隐约约现出一排巨大的青碧椎骨,宽约千丈,长则不见始终,每一块骨节都大如山岳。 在春秋镜映照下,鲲鱼狂吼不止,椎骨中光焰喷摇,刺目不可逼视,漫漫如银河璀璨,又象是无数凶灵在哭号乱舞,壮丽而又奇诡。 泊尧大眼骨碌碌四下转动,又惊又奇。众人鸦雀无声,广成子、强良、九凤等人也被眼前奇景所震,随着洞室东倾西摇,仰头凝望,满脸骇异。 拓拔野等的便是此刻,正欲冲上前去,将那孩子救下,忽听极远处传来一声苍凉凄诡的号角,飘忽悠渺,霎时间如遭电殛,周身僵凝。 天吴等人亦脸色陡变,惟有泊尧喜笑颜开,拍手叫道:“我娘来啦!丑八怪,再不放开我,就有得你苦头吃啦!” “你娘?”天吴一怔,蓦地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喝道,“你娘是谁?是不是龙女雨师妾?”激动之下,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泊尧被他捏得生疼,汗珠都涔涔冒了出来,脸上却无丝毫惧色,大声笑道:“想不到丑八怪也有几分见识。我娘是东海龙妃,我爹是当世龙神,我舅舅是朝阳水伯……随便哪个伸出手指,都将你象虾米一样捏死,怕也不怕?” 拓拔野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不得,胸膺充盈着震惊、幸福、狂喜,几欲爆炸开来。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回旋反复: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和雨师姐姐的儿子! 天吴喃喃道:“舅舅?”脸色涨紫,又陡转苍白,松开手,怔怔地望着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泊尧见他神色古怪,只道果已害怕,心下得意,蓦地从他手中挣脱跃下,扮了个鬼脸,笑道:“丑八怪,还算你识趣。”撒腿正往外跑,却被广成子一把抄住,挣扎怒叫。 拓拔野一凛,待要上前相夺,已然不及。广成子的五指扣住泊尧咽喉,稍一用力,立时回天无术。 天吴喝道:“你做什么?放开他!” 广成子笑道:“水伯神上,龙女通敌叛族,为了拓拔小子,连家人、臣民全都不顾了,百死莫赎其罪。这小娃儿是她与拓拔小子的野种,你就这般放了他,又怎让天下人信服?” 天吴八头凶睛怒火跳跃,冷冷道:“这是我家内事,何时轮到你来插话?黄帝陛下遣你到此,是协从助我,可没叫你反客为主。”双拳紧握,素筋暴起,杀机显已大作。 广成子被他灼灼逼视,殊无退缩之意,从容微笑道:“在下一介乡野村夫,岂敢妄涉水伯家事?但古人云‘帝王家事,即天下事’,水伯乃当今水族至尊,就连黑帝也要尊你为无上族神,你的家事,自然就是水族之事,天下之事。水伯既在位上,自当为天下着想,又岂能因一己私情,辜负九州百姓?九凤仙子,强良神上,我说的对不对?” 九凤、强良等人默然不语,百里春秋等人亦低头盘坐,假意驾驭鲲鱼,一言不发。众人既不辩驳呵斥,自是表示同意无疑。 天吴胸膛起伏,强压怒火,他虽对这突然冒出的外甥存了几分怜惜之意,但拓拔野终究是水族第一大敌,自己好不容易推翻烛龙,夺权登位,这几年来却接连为拓拔、蚩尤所败,声望大受影响。族中虽然暂且还无人敢与己抗衡,但潜流暗涌,不可轻视。倘若眼下因为叛族投敌的妹子而授人以柄,威信势必饱受质疑,摇摇欲坠。 他苦心孤诣,历经各种磨难才有了今日权势,自容不得半点马虎,当下松开双拳,冷冷道:“谁说我要饶他了?不放长线,又焉能钓得大鱼?不让这孩子逃去找他爹娘,又如何能擒住拓拔小子?” 广成子微笑道:“水伯既有此话,我们就全都安心啦。不如先给这小娃儿喂下‘彩尸勾魂蛊’,再送他去找爹娘。”右手抓起几只绚彩斑斓的蜈蚣,捏开泊尧的脸颊,便欲往里塞去。 拓拔野大怒,伏身急冲,忽听角声苍凉刺耳,鲲鱼剧晃,众人脚下一个踉跄,左右跌走,广成子手中的蛊虫尽皆震毙。 苍龙角声越来越近,直如鬼哭神嗥。鲲鱼悲吼,雷声般隐隐回荡,那巨大的脊骨急剧扭摆,眩光滚滚,刺得众人眼酸泪流。百里春秋等人面色惨白,惊火交集,骨珠齐摇,铜镜光芒大作,诵念声嗡嗡并奏。 “叮”地一声,一根三尺来长的青白獠牙突然从上方肉壁射出,猛撞在地,碎裂数段。既而“叮叮”之声大作,转瞬间,又有十余根兽牙钉从鲲鱼椎骨倒射而出,接连碎断。 拓拔野又惊又喜,知是龙女无疑。北海诸兽最为恐惧的莫过于苍龙角声,这一万八百枚兽牙钉既封镇了万千凶兽亡灵,自然亦不能幸免。 以龙女个人之力,要与百里春秋等数百人的念力抗衡,进而遥控鲲鱼脊骨,固然难于登天;但若只想将兽牙钉中的亡灵逼至癫狂,加以破坏,却是轻而易举。 洞壁狂震,“叮叮”不绝,天吴、强良等人脸色齐变,春秋镜与苍龙角对抗越久,迸飞震裂的兽牙钉势必越多,一旦损坏的牙钉超过三成,纵使百里春秋有通天之力,也再无法遥控鲲鱼了! 转头扫探,角声四下回荡,不知究竟从何处传来。鲲鱼腹内乾坤辽阔,腔洞更如迷宫纵横,一时间又去哪里找着龙女,加以制止? 广成子掐住泊尧脖颈,高高举起,朗声喝道:“我数三声,龙女再不停角现身,你乖孩儿的魂魄就再也追不回来啦!”顿了顿,运足真气,如洪雷震荡:“一……二……” “三”字还未出口,苍龙角声果然顿止,鲲鱼悲鸣,震荡稍减,只剩下那数百人的诵念声,嗡嗡震耳。 天吴等人微微松了口气,百里春秋更是满头大汗,惊魂未定。过不片刻,又听一个女子低低叹息道:“大哥,我避尘隐居,早已不问世事,你又何苦步步相逼,为难于我?” 众人一震,那声音慵懒柔媚,听在耳中,当真如魂销骨蚀,万念俱无。拓拔野更似雷霆齐响,霹雳加身,一动不动地僵立在距离广成子二十余丈处,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只听得脚步声声,凉风刮卷,幽香扑面,一个黑衣的女子从右前方的甬洞徐徐步出。红发飘卷,秋波流盼,火光映照在她的容颜上,如霞光晕染。 众人呼吸一窒,心跳齐齐顿止,就连广成子脑中亦霎时间空白一片,怔怔地举着泊尧,被她容光所慑,竟不由自主地生出惭秽之念。 万籁无声,除了火焰兀自“劈啪”作响。一切似乎全都凝固了,仿佛只过了短短刹那,却又仿佛过了渺渺千年。 六年间,拓拔野做过多少回这样的梦呵,梦中历历真实,梦醒却恍惚如幻。譬如此刻,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灼痛如烧,他却为什么还是分不清究竟身在梦里,还是梦外? 她洗尽了铅华,素颜如雪,纯净如冰,却比从前的魅惑妖娆更加风华绝世。那双让他朝思慕想的眼睛,澄澈如秋水,深邃如汪洋,仿佛涤尽了从前所有的痛楚、屈辱、悲伤和苦难,每一次流转,都美得让人窒息,不敢逼望。 就连她那原本馥郁勾魂的幽香。也仿佛氤氲成了霜风里的秋菊、冰雪后的腊梅,闻之醍醐灌顶,心神俱醉,却不敢有半点轻慢。 望着她嘴角微笑,淡定自若地从他眼前、从人群中翩翩走过,拓拔野心中那无边的空茫全都化作了剧烈的锥痛和恐惧。多么害怕、多么害怕一伸出手,她又如轻烟飘渺、水波涣散! 洞室中鸦雀俱寂,掉针可闻。 泊尧趁广成子分神,蓦地挣开他的五指,憋红了小脸,剧烈咳嗽,喘着气愤愤叫道:“娘,你可算来啦!这些恶人闯进我们家,抓走螣儿,你快吹角好生教训他们!” 雨师妾嫣然一笑,柔声道:“傻孩子,你说的‘丑八怪’便是你亲舅舅,又怎会真与我们为难?”转身凝望着天吴,悲喜交织,微笑道:“大哥,好久不见。你的小外甥很是淘气,如果冒犯了你,可别见怪。” 天吴眼眶微微一红,冷冷道:“你投敌叛族,早已和我恩断义绝,这‘大哥’二字我可授受不起,我也没如此好福气,有这么个外甥……” 泊尧“呸”了一声,怒道:“你才不是我舅舅呢。我舅舅是水族少有的大英雄,相貌堂堂,对家里人最是照顾爱护,又怎会是你这无情无义的丑八怪!” 广成子哈哈一笑,将他放了下来,道:“雨师国主,水伯神上对你情深义重,天下尽知。你何苦鬼迷心窍,为了那薄情寡义的拓拔小子,连自己的大哥、族人全都不要了?只要你现在改悔,帮我们擒住那小贼,立刻便能合家团圆,共叙天伦,享尽荣华富贵……” 雨师妾听若不闻,凝视着天吴,柔声道:“大哥,我既已嫁给拓拔野,理当事事为他着想,生为其妇,死为其鬼。你要杀要剐,我自无半句怨言。但是泊尧又有何罪?他血脉中所流的,也有一半是朝阳谷的血,难道你真忍心任由外人这般欺侮他么?” “住口!”天吴脸色一沉,愤怒无已,森然喝道,“你若真知道内外有分,就不会冒渎我朝阳谷列祖神灵,和那拓拔小贼生下这么个孽种来!那小贼待你有什么好?你不过消失几年,他便按捺不住要迎娶西陵公主为妻了。你当他是宝,生死不移,他却视你如草,朝夕可抛!” 拓拔野心中如刺,脸上热辣辣地一阵阵烧烫,他虽然片刻也未曾忘记龙女,更无丝毫负她之意,但被水伯这般疾言厉色地呵责,仍是倍觉愧疚。 雨师妾却毫不惊诧恚怒,摇了摇头,柔声道:“大哥,我不知道这几年中,大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从前我丑贱为媸奴也罢,红颜变白发也好,拓拔都真心相守,不离不弃。待我之心,一如我所待他。所以就算他当真要娶西陵公主,也必定有他的理由,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会全力支持,毫无保留。” 天吴怒极反笑:“好,好!你既执迷不悟,愿受天下人耻笑,那也由得你。横竖你不再是我朝阳谷人,生死荣辱,都与我没半点相干!” 雨师妾微微一笑,道:“大哥,我知道你心底里依旧关心我,所以才会这般说。但你可知喜欢一个人到了极致时,不是两两相依,而是同化一体,无论是万水千山,还是生老病死,都不会将彼此隔绝分离。只要两心如一,戚戚相印,世人如何看待,怎生评价,又有什么关系?” 拓拔野热血上涌,泪水瞬间迷蒙了眼睛,刹那之间,这些年所有的辛酸、坎坷、磨折……尽皆化作了轻烟袅散;强虏大敌,生死成败,也全都变得无关紧要了,他仿佛突然又变回了从前那无所畏惧、洒落不羁的傲岸少年。 广成子拊掌大笑道:“好一个情如金石的痴情女子!既然水伯苦心相劝,也无济于事,不如成全这对痴情怨偶,让他们一家三口同眠鲸腹,千秋万载,永结同心。” 提起泊尧,笑道:“雨师国主,右边五百丈外,便是鲲鱼气孔。在那里吹角,整个北海都能听着。拓拔龙神若真如你说的那般痴心,听到你的苍龙角,必定会不顾一切地赶来。但他若是变了心,嘿嘿,那你就怪不得我啦。” 强良、九凤仙子等人见天吴默然无语,知他也已同意,当下将龙女团团围住,簇拥着朝右边腔洞而去。 拓拔野凝神扫探,果然听见彼处传来浩荡呼吸与洪流澎湃之声,当是鲲鱼气孔无疑。想起当日将晨潇、雨师薇托送而出的情景,更无顾虑。当下东折西转,抄捷径抢先掠到了气孔附近。 热气蒸升,灼烫如火,四周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真切。四周肉壁遥遥环立,上方是直径达数千丈、高不可见终点的气孔长道。鲲鱼吸入的海水则在下方滚滚沸腾,宛如碧绿的熔岩,再过片刻,便要随着鲲鱼的这次呼气,一齐朝气孔外喷薄了。 过不片刻,众人影影绰绰地从那水汽云雾中走了过来。 拓拔野火目凝神,真气毕集,右手紧紧地握住天元逆刃。心中嘭嘭狂跳,掌心中满是汗水。他生平经历了多少凶险恶战,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紧张。这一刀劈出,关乎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更是他苦苦候守的幸福。 三百丈……两百丈……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越来越近了,近得连众人肌肤上的汗毛他都可以历历看清。广成子的五指依旧扣在泊尧的脖子上,九凤、强良一左一右,夹护在龙女两旁,只要他们稍一用力,万事俱休。 “轰!”当是时,那沸腾翻滚的水浪突然喷爆了,在汹汹白汽的推涌下,象一条巨大的青龙从眼前咆哮破空,滚滚而上,轰鸣声震耳欲聋。 四壁收缩,天摇地动,众人心神俱是一颤。 拓拔野更不迟疑,天元逆刃、极光气刀轰然合一,凌空怒劈。“嘭”地一声爆响,五气循环,相生相克,四周所有的水浪、炎风、蒸汽……被其席卷,瞬间同化为一,狂飙似的朝众人扑面撞去。 这一刀看似简单无奇,却凝聚了他修炼“天子心法”整整三年之所得,天人相感,万物同化,几乎已臻化境。 众人呼吸一窒,纷纷倒撞横飞。几在同时,他疾冲如电,鬼魅似的斜掠插上,一把抓起从广成子手中松脱而出的泊尧,回身一记“星飞天外”,猛劈在广成子仓促打来的翻天印上,将他震得踉跄飞跌。 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他又接连几记“天元诀”,绚光爆舞,夭矫回旋,杀得天吴、强良招架不迭,哈哈长笑道:“多谢水伯美意,千里送鲲鱼,让我们合家团圆,共叙天伦!”翻身倒掠,顺势抱住龙女,旋身冲入那滚滚狂流,朝气孔外破空喷去。 这几下一气呵成,快逾闪电,待到众人惊哗起时,他早已怀抱着母子二人,冲天飞出数百丈高。 雨师妾“啊”地失声低呼,怔怔地望着他,双颊酡红如醉,又惊又喜,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相别数年,拓拔野的修为日新月异,当世罕匹,方才屏息敛气站立一旁,竟连她也嗅察不着半点气味! 拓拔野心中欢喜得几欲爆炸开来,紧抱二人飞旋上冲,哈哈大笑道:“夜长有时尽,相逢岂无期?好姐姐,可惜这鲲鱼不是三生石,腥臭水浪更非不老泉!”蓦地低头吻落,紧紧封住了她的双唇。 他来得那么凶猛而又恣肆,宛如暴雪崩山,宛如野火蟟原。她脑中嗡地一响,天旋地转,周身仿佛岩浆喷薄,和他一起熔化了,炸散了,毁灭了,变成了万千纷乱的虚无…… 她软绵绵地环臂抱着他,仿佛化成了轻絮,变作了流云,悠悠飘荡在无穷无尽的碧虚;又仿佛碾作了微尘,散成了细雨,扬扬坠落到深不可测的渊底…… 她仿佛听见春风吹开了花蕾,溪流漱洗着山石;仿佛看见细雨击碎了池塘,荷叶染青了月色……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每一个萌动的春天,每一个美丽的盛夏,每一个梦想和等待的夜晚。 她仿佛看见那时的夜空,那时的星辰,看见流星划过时她许下的每一个心愿,看见那与他交错而过的、纯净如冰雪的青春。 隐隐约约中,她又似乎听见水浪轰鸣,鲲鱼咆哮,泊尧在耳畔怒道:“呆头兔,你吃了猛犸胆儿啦,快放开我娘!她是我的,不许你亲她……你还亲!你还亲……”心中一颤,泪水如春洪决堤,胸膺中却充盈着无边无垠的欢愉喜悦,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哭呢,还是在笑。 狂风吹来,万象缤纷,倏忽尽散。她紧紧地抱住他,泪水在她与他的舌尖泛开,跌宕成甜蜜而酸楚的五味。 水浪高喷,夜穹无垠,瑰丽的极光在他们四周飞旋闪耀,映照在下方淼淼冰洋上,仿佛很久远的夏夜,那漫天怒放的烟花。 夜长有时尽,相逢岂无期?共枕三生石,齐漱不老泉。南国春暖花开,北海极夜将尽,她等了一生零五年十一个月又二十三天,终于等到了他。 而这一次,终于不再是梦里。 第十一章 涿鹿风云 夜色茫茫,星稀月朗,寥落地悬挂在无边无垠的涿鹿之野上。大风呼号,鼻息间尽是尸臭与草木烧焦的气味。 蚩尤衣袂猎猎,昂然兀立,四周枪戈横斜,尸横遍野,远处依旧有火星在隐隐跳跃。众将士正三三两两,举着火炬穿行其间,搜寻伤者。 漫天兀鹫尖啼,争相扑落,或啄食眼珠,或拽扯肠子,彼此扑翅奔踏,抢成一团;周遭有人走近,立时轰然飞散,但盘旋片刻,便又重新俯冲而下,循环反复,驱之不去。 他弯下腰,抓起一捧土,湿漉漉的泥中大半是暗红的血,心中悲郁如堵。 短短一日,这苍茫无边的草野又吞噬了多少九黎男儿!他们踏过炎沙,涉过冰河,翻过高不可攀的崇山雄岭,杀过不可计数的剽悍凶敌,最终却依旧骨埋碧草,血染黄沙,成了鹰鹫的腹中之物。 这些年来,为了梦想中的蜃楼城,纵横万里,南征北战,从未有过片刻的退缩恐惧。但当此刻,狂风呼啸,苗刀长吟,血沙从指缝间籁籁飞散,突然之间,他竟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与苍凉。 一路向西,势如破竹,距离阳虚城已不过三百余里,十年壮志,仿佛指日可酬,然而他却付出了何等惨重的代价呵! 八万苗军身经百战,戟折甲裂,存者不足三成。单只这七日间,血战而死的将士便有一万两千余人,其中甚至包括了与他亲如叔侄的狂人段聿铠,汤谷旧部夏猛、沙真山。以及九黎的雷波与阿皮。 万里山河尽枯骨,五族烽火犹未销。还要经历多少鑫战,掩埋多少勇士,才能击败帝鸿,让天下处处尽是蜃楼城? 忽然又想起当年羽青帝所说的话来。当时年少轻狂,血气方刚,尚不能真正体会其意,如今方知此中艰辛。 远处号角声似有若无,清寒旷远,和着周围低沉的战歌与鸟鸣,更觉彻骨森冷。蚩尤极目四望,东南西北数十里外,篝火隐隐,如星河迤逦,连成一片。他们已被土、水两族三十万大军重重包围,过了凌晨,又将是连番鑫战。不知明夜此时,还会有多少九黎战士幸存下来? 心潮汹涌,双拳紧握,掌心中的碎石都被捏作了齑粉,籁籁纷扬。 晏紫苏见状,又是怜惜又是难过,上前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正想说些激励话语,腥风扑面,突然觉得一阵强烈地烦闷恶心,忍不住“哇”地弯腰干呕起来。 蚩尤猛吃一惊,只道她受了内伤,忙扶住她肩膀,将真气绵绵传入。 晏紫苏脸色苍白,摇了摇头,双颊又泛起红晕,微笑道:“没什么,只是这尸臭味太过刺鼻啦。”心中却是一阵酸苦甜蜜,暗想:“呆子,你就快有一个小鱿鱼了,还不知道么?” 以蚩尤的超卓念力,原本不难察觉她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但这半年来全心战事,对她难免有所疏忽。尤其这一个多月来,姬远玄以十余倍兵力,合围包抄,四面埋伏,将九黎苗军诱困在涿鹿之野,每一日战况都极之惨烈。晏紫苏不愿他有半点分神,故而也绝口不提。 当是时,又听远处脚步沙沙,转头望去,柳浪领着一行人走了过来。当先那人银盔白甲,背负双枪,身上鲜血斑斑,正是金族“雪鹫将军”古思远。 两人又惊又喜,蚩尤大踏步上前,笑道:“古将军,你们可算来了!广成子和百里春秋已经被打退了?陆虎神与黄天犬的大军现在何处?” 古思远神色凝重,朝他躬身行礼,沉声道:“苗帝陛下,陆将军与黄神上虽已突破符禺山之围,但一时半刻,还是不能击溃鬼国尸兵;拔祀汉与天箭的寒荒军也被水妖阻在了中曲山一带,无法赶来。古某奉陛下与素女之旨,率领五千飞骑军先来增援,却被王亥、大鸿拦狙,伤亡甚众,只余九百骑兵到此。” 晏紫苏心中一震,大为失望。 连月来,火族、木族内战正酣,自顾不暇;拓拔野的青龙舰队虽然凯歌高奏,但自入北海后,便渺不知其踪;晨潇所率的蛇族大军也被水妖包抄,在边春山一带陷入苦战。 苗军虽所向披糜,深入土族腹地,奈何遥无援应,又被帝鸿与水妖大军重重包围,要想仅凭一己之力攻破阳虚城,打败贼敌,断无可能。这七日来,血战涿鹿之野,寸步不退,便是等候金族援兵,来个东西夹击,岂料却盼来了如此消息。 古思远又将一路打探的情报一一道来。众人越听心情越是沉重,晏紫苏方才的满腔喜悦更是荡然全无。 己方的各路援兵尽被拦截便也罢了,帝鸿还从西海各蛮国调集了一支十万人的大军,源源不断地往涿鹿之野赶来。与此同时,水族的三大军团也已击退了蛇族大军,正从北边与东北侧向涿鹿全速逼近。 苗军马不停蹄接连征战了六个月,早已粮尽马乏,就连枪尖、刀锋都已刺钝卷刃。一旦敌军全线合围,寡众悬殊达二十五倍,即便苗军再过骁勇善战,也断难全身而退。 眼下唯一的法子,便是趁早掉头,杀出重围,尽快与盟军会合,而后再休憩整顿,重谋伐举。 晏紫苏心下雪亮,却对丈夫最是了解不过,以他桀骜刚猛、一往无前的性子,岂会甘心在强敌面前畏缩退逃,功亏一篑?即便他肯听自己之劝,那些剽勇凶悍的九黎将士,又焉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不为战死的弟兄报仇雪恨? 滑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故意转头道:“柳军师有何妙策?”这几年来的行军打仗,蚩尤每每听从柳浪之计,少有败绩,对他越来越加倚重,苗军将士亦颇信其言;只要他主张突围撤退,多半品还有转机。 众人纷纷朝柳浪望去。 柳浪沉吟道:“帝鸿诱我们孤军深入,便是想切断援应,全力围歼;如果再不尽早突围,势必成瓮中之鳖,任人宰割。但眼下北边,有水妖八万精锐,南边有应龙、王亥四万兽骑,帝鸿亲率十万大军镇守西侧,东边则是水、木九万联军。若是朝北、朝东突围,即便冲杀得出,势必要迎头遇上水妖的三大军团,正中贼军下怀。最为稳妥的,自是向东南方突围。但是……” 摇了摇头,道:“但是帝鸿素来阴狡毒辣,计算精准,又怎会给我们留下这等明显的空隙?我遣人仔细查探过了,东南山谷陡峭蜿蜒,地势险要,恰好是洋水、黑水交汇之地。眼下春雪初融,河水原当极为充沛湍急,但那里河道居然干涸如小溪,忒也蹊跷。 “如果我猜的没错,应龙定然早已在两河上游筑坝堵水,只等我们朝东南突围渡河时,便仿照当日溺杀烈碧光晟十万大军的方法,决堤放洪,兵不血刃,将我们尽数歼灭……” 古思远脸色微变,失声道:“是了!我晌午飞过黑水时,的确瞧见土妖在上游筑起长堤,我还道是……还道是帝鸿截流蓄水,切断下游补给。” 众人大凛,想起当年火族十万精兵被炎火流沙卷溺、焚烧的惨烈情景,更是寒毛尽乍。 蚩尤双眸怒火闪耀,嘿然冷笑道:“很好!既然他们已经安排妥定了,我们便一不做二不休,朝西南突围,杀了应龙、王亥,再炸开堤坝,冲他们个落花流水!” 柳浪点头道:“不错。只要过了黑河,便是桂林八树与流沙赤水,地势恶劣,更有利我军作战。朝西可进入金族,朝东可与炎帝会合,再不济,也能将贼军引到九山下,决一死战。” 众将闻言,精神都是一振。九黎群雄在苍梧之渊生活了数十年,越是艰险恶劣的环境,反倒越能激发出昂扬斗志,这也是姬远玄特意将战场选在辽阔平坦的涿鹿之野的原因。 当下蚩尤画地为图,与柳浪等人仔细谋划,反复推敲,定下突围路线,又传来诸将,一一授命。 大战在即。看着群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知为何,晏紫苏惴惴忐忑,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转头望去,西南夜穹暗云密涌,诡谲莫测,想起今日卜算子所卜的几个大凶之卦,那莫名的不祥之感越发强烈了。 帝鸿凶狡狠毒,既花费半年光阴,步步为营,将蚩尤诱入此局,必已安排周全。焉知不会在西南一带伏下重兵,以逸待劳?苗军昼夜连征,已如强弩之末,寡众又如此悬殊,真地还能象从前那样侥幸,再次杀透重围么?倘若……倘若鱿鱼有个三长两短……心中一颤,恐惧陡然如潮席涌,难以呼吸。 密议既定,月过中天,众将各自领命而去。 蚩尤见她俏脸苍白,蹙眉不语,知她为自己担忧,握住她冰冷的手,傲然道:“放心吧,当日碧山脚下,帝鸿贼军多我二十倍,不是照样被我们杀得丢盔弃甲、溃逃百里么?明日一战,我要让这些妖孽从此闻风丧胆!” 晏紫苏勉强一笑,头顶鸟鸣清越,两只鹫鸟横空掠过。她仰起头,怔怔地望着那两只鸟越去越远,突然觉得一阵尖如刀扎的酸楚,泪珠夺眶。 “怎么了?”蚩尤一惊,扳过她的肩头。 她摇着头,哽咽着想要说话,泪水却如春洪决堤,汹汹难止,蓦地将他紧紧抱住。多么想……多么想现在就骑乘太阳乌,和他远远地离开这里呵。什么一统大荒,什么正义理想,什么苍生百姓天下社稷,对她来说都不过轻如鸿毛,她只想和他比翼双飞,永不分离! 蚩尤隐隐知其心意,却不知当如何慰藉,惟有合臂将她拥在怀里,不住地抚摩着她颤抖的肩背,五味交集。 狂风鼓舞,她的发丝缭乱地拂动着他的脸庞,酥麻刺痒,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春夜,那扑面飞舞的柳絮。 那一夜,娘亲死了。他一个人在蜃楼城里狂奔,柳絮象尖针一样地刺扎着脸颊,刺酸了眼睛,刺出了满脸的泪水,刺疼了心。 他踉跄跌倒在礁岩间,迎着怒浪撕裂了衣裳,捶击着胸膛,想要放声大吼,却吼不出半点声响。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直面死亡。 他不怕死。人生自古谁无死?大丈夫生当如霹雳纵横天下,死当如惊雷震撼四海。但他又是那么怕死,怕亲朋挚友离世消失,从此永诀。尤其害怕失去此刻怀中的女子。 少年时听段狂人说过,天地分为混沌、仙、幻、人、鬼五界,人在五界中轮回循环,生生不息。但世间既无本真丹,明日之战,晏紫苏若是死了,必定魂湮魄灭,化作虚无,再不可能重生转世! 想到这些,竟觉得一阵尖利如锥骨的恐惧。蓦地深吸一口气,抛却杂念,一字字地沉声道:“好妹子,你放心,我们此战必胜无疑。我定要砍下帝鸿的头颅,祭奠我爹和你娘的在天之灵!” 晏紫苏微微一颤,正想说话,忽听“轰”地一声巨响,一道红光破空怒舞,照得天地一片彤红。几在同时,号角四起,战鼓如雷,远处遥遥响起怒吼冲杀声,遍野呼应。 大风呼卷,乱草起伏,蹄声如狂潮,大地隆隆震动。西边天际涌起黑压压的一片乌云,接着北边、南边、东边也翻涌起层层“密云”,仔细一看,赫然竟是数以万计的恶鸟凶禽正急速逼近。 蚩尤又惊又怒,这些妖孽终于还是提前进攻了!心中杂念荡然无存,举起号角,“呜呜”长吹。 苗军将士枕戈待旦,等得便是此刻。顷刻间,周遭营寨号角大作,鼓声咚咚,声势震天动地,将四野角声尽数盖过。 蚩尤解印十日鸟,抱着晏紫苏翻身跃上,冲天盘旋,用古语对着四下纵声高呼道:“九黎的勇士们,你们渴了吗?那就去割开敌人的喉咙,痛饮他们的鲜血!你们饿了吗?那就去撕裂敌人的筋骨,生吃他们的血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要在赤水河的南岸,用他们的头颅作我们庆功的战鼓!” 他的声音如惊雷滚滚,遍野激荡,听得苗军将士热血沸腾。他每说一句,群雄便怒吼着呼应一句,说完最后一句,营寨中欢呼如爆,鹰族的战士们率先骑鸟高冲,随着他朝西南呼啸杀去。 “砰砰”连响,营寨的木栅石栏接连震飞,象、熊、牛三族将士骑着巨象、黑熊、青牛狂奔而出。虎、狼两族勇士两翼齐冲,啸吼不绝,护卫着马、羊、猴三族骑兵,势如狂飙疾卷。 号角激越,杀声震天。十日鸟欢鸣穿梭,飞掠如电,晏紫苏从背后紧紧地抱住蚩尤,头发、衣裳猎猎鼓卷,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遥遥望去,四面八方火炬漫漫,连接于天地之间。仿佛星河滔滔围合,恢弘壮观。鸟群尖啼,来势汹汹,下方则是无边无际的兽骑,奔腾席卷。 目测估算,距离西南应龙、王亥军仅有十里之遥,与西边的帝鸿旗军相隔约二十里,北边,东边的水、木联军当有三十余里。寡众悬殊,一旦被合围猛攻,四面受敌,后果不堪设想。唯一的生路,便是抢在其他三方包夹之前,击溃应龙、王亥,杀出重围! 念头未已,“咻!”“咻!”“咻!”“咻!”前方红光纵横,火箭怒舞,被蚩尤与十日鸟震扫,擦着她的四周缤纷飞过,冲入下方草原,登时冲涌起团团赤焰。 那矢簇上也不知涂抹了什么奇物,擦风起火,被气浪扫荡,更怒爆如飚,穿入地表,土石尽炸,腾空掀飞。 当先几只巨象避之不及,被火矢破入,厚实的象皮竟也瞬间炸裂,周身火焰熊熊,嘶声惨鸣,轰然倒地。 狂奔而来的象群、素牛受惊,悲鸣乱奔,十几名九黎将士猝不及防,登时掀翻撞落,被后方冲上的兽群乱踏而死。 蚩尤苗刀旋舞,光浪扩散如漪,将火矢接连震飞,纵声喝道:“蔽目,起盾!”众将士撕下布帛将兽骑双目遮住,高举苍梧木盾,齐声怒吼,风驰电掣地朝着那越来越近的应龙大军奔去。 鸟群尖啸,黑压压地迎面冲来。每只凶禽飞兽上都骑了一个金甲铜盔的战士,弓张如满月,箭来若星雨,正是土族最为精锐的飞兽军。 当先那人凤翎白盔,脸如冠玉,当年蟠桃会上曾与蚩尤有过一面之缘,当是支离山城主婴勺。望见蚩尤,高声长啸,横拉龙骨长弓,“嘭!”一道金光滚滚怒爆,火龙似的朝他当头射来。 蚩尤戾气上冲,看也不看,喝道:“滚你奶奶的紫菜鱼皮!”苗刀斜劈,光芒火爆,那道紫铜光矢应声飞炸。 光漪激荡,余势未消,瞬间又冲出数十丈,将婴勺手中的龙骨长弓连着座下龙鸟一齐劈裂。 婴勺“哇”地喷出一口淤血,翻身飞弹,甲胄迸散,断弓“呜呜”飞旋,霍然贯入他的右肩,鲜血激射。 两侧卫士大惊,骑鸟俯冲来救,还不等接住,蚩尤业已骑鸟冲到,苗刀狂飙掀卷,青光轰然劈入婴勺头颅,气浪一鼓,血肉迸炸,那五六名卫士登时被气波撞得手舞足蹈,冲天飞起。 蚩尤片刻不停,直冲而入,苗刀碧光飙卷,摧枯拉朽。霎时间血肉横飞,断羽纷纷,又有数十骑飞兽被斩裂震爆。 后方众人大骇,纷纷驾鸟四散辟易。 十日鸟嗷嗷欢鸣,一边高飞低掠地抢吞火矢,一边巨翼横扫,将来不及避开的飞兽骑兵撞得浑身着火,喷血飞跌。 数十名凶悍的土族兽骑绕过太阳乌,回追夹冲,妄图从背后射杀蚩尤,还不等张弓,不是被晏紫苏的蛊毒、暗器瞬间贯体,便是被后方冲赶而来的鹰族飞骑乱箭射中,纷纷惨叫坠地。 鹰族群雄士气如虹,在风翼轩等人率领下,去如闪电,箭如密雨,与土族飞兽军正面对冲。 双方箭法虽然都极为精准,但鹰族将士的凶悍顽强远胜对方,纵然连中数矢,周身鲜血淋漓、火舌熊熊,亦无半点呼痛退缩;反手拔出箭矢,怒吼着便朝敌人连珠回射。 火矢纵横,惨呼迭起,土族飞兽军不断有人中箭坠落,被下方冲卷而过的九黎兽骑踏为肉泥。 双方飞兽交错对冲,方一靠近,鹰族群雄立即怒吼着挥舞尖利长弓,当作弯刀劈斫,迅猛如雷霆狂飙。 冲在最前的土族将士不及拔刀抵挡,登时被弓刀砍得血肉横飞,惨叫不迭。后方众人仓促举盾抵挡,或挥刀舞剑,或挺矛横戈,奋力反攻。 尖啼如潮,势如狂风呼啸,“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近身相搏,战况越发惨烈,霎时间便有数百人翻身坠亡。 鹰族战士骁勇灵活,两两相护,一击不中,立即在伙伴掩护下,腾空飞起,径自跃到对方兽骑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刺死,而后又跃回原骑,交错前冲。虽然人数不及土族十分之一,速度、准度、冲击力却无不远胜对方,势如破竹,剽悍无惧,冲得他们七零八落。 土族飞兽军倚仗人多,很快稳住阵型,挺矛密集攒刺,朝两翼猛烈夹击,数十名鹰族战士抵挡不住,顿时被长矛刺中,高高挑起。 其中八九人被贯穿心脏,横死当场。余下众人吃痛怒吼,竟不约而同地抓住枪杆,猛然挥刀劈断,朝下猛冲,奋力反攻,顷刻间又斩死了数十人。土族将士大骇,慌不迭地朝后退缩,阵形重转溃乱。 飞骑速度极快,彼此冲击交撞,转瞬即过。风翼轩不容对方从后袭击,方一杀出敌阵,立时又率领群雄冲天回旋转向,重新弯弓放箭,呼啸着俯冲杀去。 惟有蚩尤骑鸟前冲,毫不后顾,紧握苗刀,素光眼碧光怒放,灼灼扫视着远处奔来的土族大军,寻找应龙与王亥的身影。他征战多年,知道欲破强敌,最为快速有效的方法便是杀其将帅,折夺大旗。 但见万兽狂奔,刀戈如林,那漫漫飘卷的旌旗丛中,一杆青铜大旗尤为醒目,铜旗所矗,乃是一辆极为高大的青铜战车,由八匹雄壮狰狞的龙兽拖曳,急速飞驰。 战车上巍然站立了六名金甲战士,肌肉纠结,面色冷峻,袒露出的雄厚胸肌上各自纹了个古怪的凶兽图案。 当先两名战士手持长近两丈的长鞭,驭兽疾驰。两名九尺大汉手持青铜长戈,昂立在战车两翼。战车末端,左侧立着一个弓箭手,手持六尺长弓;右侧则是一个近卫士,持盾握刀。 战车正中,动也不动地寂坐着一个颧骨高凸的高瘦男子,两腮深陷,白色的八字眉斜斜耷拉,形如骷髅,灰色双眼似闭非闭,偶一睁开,闪过凶冽无匹的白芒,摄人心魄。正是近年来名震天下的土族大将王亥。 蚩尤杀机大作,喝道:“鸟兄,去吧!”十日鸟知其心意,嗷嗷尖叫,急速俯冲而下,贴地飞行。双翼炎风席卷,“呼”地一声,草野上忽然冲起熊熊火焰,扶摇高窜。 晏紫苏心中一凛,太阳乌虽然性喜吞火,常发出灼人热浪,但断不会无端激燃火焰。凝神扫探,但见下方长草滚滚起伏,闪耀着淡淡的紫光,连绵出数十里远。呼吸一窒,骇然道:“紫青神水!”叫道:“鱿鱼,快走!他们要用火攻……” 话音未落,“嗖嗖”之声大作,对方兽骑兵速度骤然减缓,无数道淡青色的光焰破空怒舞,如星河倾泻,密集不断地冲过身侧,穿入地里。 “轰”地一声巨响,整片草野蓦地鼓起一片紫光,继而姹紫嫣红,如花团锦簇,重重怒放。火蛇狂舞,破空冲起数十丈高! 象族、青牛、熊族战士奔突最前,霎时间便已尽陷其中。 火势之猛,见所未见,转瞬间便有百余骑浑身着火,惨叫倒毙。巨象悲鸣直立,甩鼻扬掌,任凭脚下火焰肆虐喷涌,亦再不前进一步。 牛群受惊狂奔,发疯似的跳跃颠甩,将背上骑兵纷纷掀落。众黑熊则狂怒咆哮,与低头冲撞而来的青牛对撞撕打,阵形登时大乱。 后方的马、羊、猴三族骑兵收势不住,竞相挤撞,不断有人翻身摔落。火浪汹汹,随着狂风急速蔓延,还不等转缰掉头,脚下草野亦轰然起火,炎浪炸鼓,将数百骑连人带兽高高抛起,惨呼声此起彼伏。 惟有虎、狼两族奔突两翼,反应最快,眼见火浪滔天鼓舞,立时朝两旁分涌狂奔,稍慢半步,瞬时便被火舌吞噬。 土族大军欢呼如雷鸣,鼓号大作。 飞兽军更是纷纷尖啸俯冲,箭如密雨,道道青光撞入大地,顿时火光炸涌,滚滚不绝,茫茫草野刹那间尽化火海。 蚩尤又惊又怒,方知中了这些妖孽奸计。 “紫青神水”是北海海底特有的一种紫红色的奇水,平时看似无险无奇,一旦与青磷火相撞,立即爆发出惊人火浪,熊熊难遏。 而其他任何火焰,包括方才飞兽军所射出的“雷霆火矢”,威力再过强猛,也不能将其激爆。 帝鸿多半早已算定了苗军的几种突围线路,勾结天吴,在四周草原上浇淋了这种奇水,只等他们一入陷阱,立即放出青磷火箭。方才故意让飞兽军射出火矢,也是为了以放松他们地警惕,不加预防。 大火蔓延极快,四下俯瞰,方圆数十里内尽是青紫火光,即便转向奔逃,等到撤离出火海,也已伤亡大半,更毋论四面八方围涌而来的虎狼之军了。苗军这些年来以苍梧木炮威震四海,被称为“铁火之师”,想不到如今弹尽炮裂,竟反被敌人以烈火伏围,天意无稽,何等难料! 蚩尤虽不多谋,却胜在果决明断,遇变不乱,惊怒稍纵即逝,骑鸟盘旋,纵声高呼,用古语激励苗军斗志,指挥各部继续朝前冲杀。 九黎将士身经百战,士气极是顽强,不但不溃乱恐惧,反被激起熊熊怒火。很快便驯服兽骑,调整阵形,不顾前方烈焰滔天,依旧吹角击鼓,高举苍梧木盾,怒吼着飞速驰骋。 土族大军的欢呼声渐渐转小,战鼓声也陡然稀落,似是想不到这些九黎蛮人竟如此骁勇。 又听号角破空,“嗖嗖”连声,青磷火箭破空呼啸,密集射来,四周红光炸涌,火势更猛。 九黎兽骑咆哮奔驰,不断有巨象悲鸣塌倒,熊、牛发狂滚地,那些驼羊、龙马着火倒毙者,更是不计其数。群雄齐声高唱战歌,声浪雄浑高越,在这火浪冲天的夜色中听来,更觉悲壮威武。 惟有十日鸟展翼欢鸣,不断地吞食火浪,交错前冲。晏紫苏紧紧地抱着蚩尤,心中砰砰剧跳,看着火海急速倒掠,对方的旌旗越来越近,那强烈的担忧与害怕越发炽热如火,炙烤得她无法呼吸。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死若星辰,生如朝露。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托体山阿,同化苍梧。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汝心之内,容我永住……” 后方的战歌声越来越响,蚩尤纵声唱和,她听在耳中,心内更如刀绞一般。随他出生入死,征战多年,却是头一次有这等近乎窒息的恐惧,仿佛此地此夜,真要和他从此永诀! 她紧紧地抱着他,抱得那么紧,指甲仿佛已嵌入了他的皮肉,和他连成了一体。听着他的心跳,听着他血脉的流动,听着他的衣裳在狂风中猎猎鼓响,那么真实,却又那么虚幻。 明月无声,星子在熊熊火焰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光。遥远的远方,昆仑山的积雪正在月色中潺潺融化,流入春江。而更遥远的远方,西海在同一弯月牙的映照下,波涛汹涌,银光荡漾…… 在他与她之前,宇宙星辰便已永恒存在;在他与她之后,宇宙星辰依旧将永恒存在。但如果……如果他死了,这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纵然万古长存,又复何用! 她的视线陡然模糊了,泪水象烈火一样地灼烧着脸颊。火矢横空,烟花似的纵横穿梭,厮杀声、轰鸣声、兽吼声、战歌声……混淆杂糅,与狂风一起鼓荡着她的双耳。 这是她第一次想到死亡,却没有害怕永恒。 “呜——”土族军中吹起了凄厉的龙角。王亥的青铜大旗斜斜前举,呐喊如潮,兽骑狂奔。决战终于开始了。 在包乘、黄猛诸将率领下,万千金甲战士紧握长矛,骑乘着熊、罴、狼、豹各种猛兽,急速逼近。 被草野上的烈火席卷,“呼呼”连声,那些凶兽浑身着火,骨骼毕现。非但分毫无伤,反而龇牙咆哮,凶焰更炽。众骑兵金甲黄光闪耀,亦安然无恙。 “南荒尸火兽!”蚩尤又惊又怒。这种尸兽是南荒不死国特有的怪物,原是不死民为其国主殉葬的神兽。 入墓之前,先由巫祝用秘法挖空其五脏六腑,藏在密瓮中,用不死药浸泡,便可令其化为凶暴无比的僵尸猛兽,听任摆布。后来为了抵御烈碧光晟的屠戳,不死国的巫祝们冒死炮制出了数千只这等凶兽,焚以烈火,杀得火族大军溃退数百里。由此威震天下,被称为“尸火兽”。 烈碧光晟镇压不死国后,将这些巫祝严刑逼供后,尽皆寸磔而死,埋存的“尸火兽”心脏也被付之一炬。从此普天之下,惟有他一人知道制造和驾驭“尸火兽”的秘法。 帝鸿必是吞噬其元神后,将此方法传与王亥,神不知鬼不觉地培驯出数以万计的尸火兽,关键时刻予以突袭。 再凝神查探,这些土族骑兵身上所披的战甲涂了一层淡青的油土,当是西海罕有的辟火泥。这种神泥遇火凝固,烈焰不侵,极为珍稀,也不知帝鸿从何处掘来,竟足以武装数万兽骑! 两万尸火兽烈火飚卷,来势汹汹。王亥的万余旗军依旧立如磐石,战车成列,弓箭手与投石车在后,不断地冲天射出青磷火箭,步兵执戈殿后。遥遥望去,军容整肃,纹丝不动。 蚩尤虽然憎厌,心下却也不由佩服。取出辟火甲,给晏紫苏披上,沉声道:“抱紧了,别松手。”骑鸟急冲而下,苗刀碧光怒斩。 “轰!”气浪扫处,草野迸炸,当先十余只熊罴尸兽应声碎裂,连带着座上骑兵凌空后翻,重重地撞在后方的尸兽上,血肉横飞。 十日鸟尖啸猛冲,巨翼横扫,将迎面冲来的尸兽撞得冲天飞起。蚩尤纵声啸呼,苗刀光焰滚滚冲卷,宛如青龙夭矫。所到之处人仰马翻,那狂暴无比的尸火兽竟如泥捏纸糊,接连怪吼炸散。 万兽狂奔,炎风过耳,两军迎面火撞。 惊嘶呐喊,“嘭嘭”之声大作,顷刻间便有数百人阵亡。九黎巨象浑身火焰,排山倒海似的吃痛疾奔,将尸火兽或撞飞,或践踏,势不可挡。但那些青牛、黑熊、龙马、驼羊……便抵不住尸兽猛冲,接连踉跄倒地,悲吼不止。 当是时,西方突然鼓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烈焰兜天,刮得蚩尤脸上猎猎生疼,几乎睁不开眼来。 混乱中,只听一人森然喝道:“小贼,纳命来!”金光大作,两道狂猛无匹的气浪呼啸夹击,陡然朝他两肋雷霆劈至! 第十二章 指南神车 那两道金光霸冽狂猛,震得十日鸟翎毛尽乍,尖啸翻飞。“应龙老贼,来得正好!”蚩尤怒极而笑,周身碧光大炽,苗刀电舞。 “轰!轰!”两团气浪霎时间如涟漪回旋飞散,炸涌起重重彩光,晏紫苏呼吸一窒,险些坐乘不稳。两侧冲来的数十只尸火兽径直被横空推飞,骑兵更是鲜血狂喷,腾云驾雾似的直冲上天。 四周大乱,惊呼迭起。 那两道金光倏然消逝。太阳乌嗷嗷尖啸,盘旋飞舞,晏紫苏心中嘭嘭剧跳,凝神四扫,但见狂风怒吼,无数的乱石、碎砂、火矢……夹带着纷乱的火焰扑面撞来,影影绰绰,什么也瞧不分明。 蚩尤哈哈大笑道:“鼠胆老贼,枉你为土族大神,只敢躲在风后身边暗箭伤人,羞也不羞?”八极流转,碧翠色的刀芒纵横怒扫,将那狂风劈得呜呜尖啸。 前方尸火兽军如怒潮狂奔,接连不断地从尘雾中冲出,自两侧咆哮卷过,被苗刀光芒扫中,登时血肉横飞,断肢乱舞,顷刻间便堆积起一排尸山。后方冲来的骑兵为其撞绊,纷纷朝前惊叫抛飞。 但他真气再过狂猛,刀光气浪终究只能横扫百丈,无法将千军万马尽皆阻挡。王亥号角长吹,尸火兽群分涌如浪,转从两翼遥遥包夹,惊涛骇浪似的撞入苗军阵中,人仰马翻,交错血战。 狂风越来越猛,长草贴地乱舞,炎浪滔天,火海朝东北汹汹蔓延。九黎将士逆势疾驰,被沙石、烈火刮得睁不开眼,只觉得胸闷气堵,随时都将被拔地卷起,稍不留神,立时被对面冲来的敌军兽骑长矛贯中,后撞飞跌。 只听马嘶连声,数十匹龙马再也强撑不住,率先四仰八叉地腾空飞起,被飓风刮出数十丈远,重重摔落在地,不是被火浪瞬间卷噬,便是被狂奔的兽群践踏如泥。 继而群兽悲吼,驼羊、猩猿、龙马……接连被旋风卷扫上空,遥遥坠地,青牛、翼虎、巨狼亦抵受不住,纷纷踉跄后退,惟有大象、黑熊死死抵在原地,却也再难朝前急奔。 连年征战,九黎猛兽十亡其九,现存的兽骑大多是苗军近年来在各地驯化所得,原本便比不得尸火兽凶暴。在它们冲击下,业已阵形零散,再被这铺天盖地地飓风火浪如此肆虐,更是大转溃乱。或倒地惊嘶,或着火悲吼,将苗军将士纷纷掀落在地。 土族骑兵顺势呼啸猛冲,长矛刀戈直挑横扫,势如破竹。 当先数百名九黎战士踉跄起身,还不及站稳,便或被长矛贯中,凌空挑起;或被长刀劈颈,头颅飞旋,伤亡惨重。饶是苗军勇悍绝伦,一时间也无法阻止敌军冲势,被迫重重败退。 加农大火,从青牛身上爬起身来,喝道:“牛族儿郎们,跟我来!”一拳猛击在迎面冲来的尸火兽的侧肋上,竟打得它横空飞起;顺势翻身跃起,冲到第二头尸火熊兽的背上,一把掐住骑兵咽喉,牛角尖刀闪电似地贯入他太阳穴中。 牛族将士纵声欢呼,纷纷抛下坐骑,冲跃到尸火兽背上,与骑兵近身相搏。一对一的对战,土族兽骑岂是对手?不等反抗,便已被断头裂体,踢飞落地,碾踏如肉泥。 但尸火兽奔速极快,身上又烈焰熊熊,牛族众将士无法驾驭,反被其带着急速倒冲,不等拍灭身上火焰,前方又有土族兽骑狂飙撞来,登时被乱枪刺中,纷纷横空飞起。 加农身中数矛,血流如注,奋力折断矛杆,挥刀猛劈,又连斩六人,右侧狂风席卷,眼前一黑,剧痛攻心,被一头巨大的尸火兕的长角贯体顶起,怒吼声中,一刀将那骑兵劈落,顺势朝那尸兕颈部直刺而下。 若换了其他猛兽,经此一刀,势必殒命,但尸火兕兽原非活物,颈骨尽碎,却继续顶着他朝前狂奔,殊无半点停顿。 两侧土族兽骑乘机长刀乱舞,接连劈中。 加农左臂险些被齐肩砍断,咬牙大吼,奋力一旋,顿时将那骷髅兕头卸了下来,就势蜷身翻滚,从兽群蹄掌间有惊无险地闪避开去。接着又一刀插入一只尸火虎兽的腹肋,翻身跃上其背,将骑兵瞬间斩杀。 牛族群雄欢呼呐喊,柳浪纵声喝道:“弃兽步行,化整为零。专砍贼军尸兽蹄掌,不必和它冲撞!” 九黎众将接连传令。苗军如潮响应,纷纷从受伤的兽骑上跃落,在火海中弯腰狂奔,两两相护。一个挥舞长刀,猛劈尸火兽的脚蹄;一个则挺举长枪,直刺坐上骑兵。 尸火兽前足被长刀劈中,顿时悲鸣趔趄,以头抢地,将背上骑兵朝前掀飞,正好送入苗军枪尖。霎时间惨叫四起,火焰焚卷,上千土族骑兵瞬间毙命。 那些断足的尸火兽虽然未“死”,却也再也不能起身奔驰,被后方尸兽群席卷践踏,骸骨尽断,发出凄厉的怪吼。 九黎群雄士气大振,继续在狂奔的兽群中穿梭翻滚,高歌猛进。 苗军数年来之所以以少击多,百战不殆,除了勇悍凶暴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团结守纪,随机应变。这两万战士能幸存至今,彼此更是配合圆熟,默契无间。越是这等身处逆境的乱战,他们所爆发出的斗志、威力反而越发惊人。 夜色苍茫,狂风怒卷,那沉雄悲壮的战歌声越来越激昂高越,渐渐盖过了震耳的杀伐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蚩尤一路冲杀,所向披糜,无人可略挡其锋。任他如何嘲骂,应龙始终未曾再现。只有那杀之不尽的尸火兽挟卷烈火,前赴后继地咆哮冲来,被他刀芒劈中,缤纷炸散,骸骨横飞。 火光滚滚,晏紫苏的俏脸忽明忽暗,她紧紧抱着蚩尤,随着太阳乌高飞低伏,一颗心也仿佛随之跌宕沉浮。距离敌方旗军已不过三里,只要能杀死王亥,冲垮土族战车方阵,便能越过黑水,逃出生天了! 当是时,右侧狂风陡然转猛,刮得她肝胆尽寒。蚩尤耳廓微动,喝道:“老贼!吃你乔爷爷一刀!”挥刀回旋怒扫。 “轰轰”连震,气浪怒爆,绚光刺目,尘雾中顿时现出应龙的身形,一闪即逝。晏紫苏蛊卵、暗器方甫弹出,便被那气波震得碎如齑粉。 蚩尤身子微晃,虎口酥麻,心下大凛。与这老贼交手数次,早已知根知底,知他真气虽然雄浑强猛,却比自己稍逊一筹,但以方才这七刀观之,他竟似突飞猛进,亦已臻太神之境! 修炼之道如登山,越往高处越是困难。譬如赤帝、青帝二人都是当世公认的武学奇才,年纪轻轻,修为便已达神级,但前者穷其一生,苦苦修炼,在临终时才得窥太神真谛;后者阴差阳错,亦足足费了两百年的光阴,方达到太神之境。 他与拓拔野一个是木德之身,一个五行毕集,各自都有世所罕有的奇遇,加上自身的颖悟勤练,方有此成。 而应龙这些年来始终不过神级修为,上次万绝陵大战时,仍不是石夷对手,如何短短半年之内便天翻地覆,有了如此进境? 还不及多想,金光爆舞,呼吸陡窒,应龙双刀怒旋交错,又从上空雷霆攻到。势如狂飙,气浪之猛,更如昆仑崩顶,“嘭”地一声,竟将他们连人同鸟,硬生生地朝下压落。 草地应声塌陷,几只尸火兽恰好从下方冲过,被那气浪所压,登时轰然碎裂,被结结实实地推挤入大坑之中,骨末如尘土纷扬,和着火浪,涟漪似的朝四周滚滚推卷。 晏紫苏心中陡沉,只听蚩尤纵声大喝,苗刀碧飙怒卷,猛然劈入下方深坑中,“轰!”整片草地骤然朝上鼓起,乱草纷摇,怒火喷薄,仿佛一弧金碧赤紫的耀眼光轮,直冲夜穹。 眩光破舞,轰鸣震耳。 晏紫苏脑中嗡地一响,咽喉腥甜狂涌,头顶的万钧巨力却突然消散了。 蚩尤骑鸟贴地滑翔,蓦地破空冲起,纵声长啸。遍野绿草摇动,无数道翠碧光芒如星雨倒射,连绵不绝地汇入他的丹田之中,又在八极与八脉之间汹汹流转,涌入苗刀。 人刀合一,碧光冲天,宛如青龙破浪夭矫。 蚩尤生性桀骜好胜,遇强则强,一旦激起汹汹斗志,潜力立如地火喷薄。这一记“春回大地”以自身真气反激大地木灵,乃“神木刀诀”中至为简单质朴的招式,但由他使来,竟是霸猛绝伦,势不可挡。 应龙双臂剧震,再也封压不住,十字气刀陡然一分,骑龙腾空,被他逼得连连飞退。 遥遥望去,天地皆碧,四野如昼,一道青光闪着深翠浅绿的耀眼光芒,滚滚直冲夜穹。 九黎群雄纵声欢呼,士气如虹,在柳浪等人的指挥下,分合交错,飞跃狂奔,迎面冲杀着,呐喊着,穿过茫茫草野、汹汹火海,向着王亥那如磐石般巍然不动地战车方阵杀去。 空中群鸟穿梭盘旋,尖啼纷飞,鹰族将士呼啸着反复冲杀,虽被数倍于己的土族飞兽军包围,却骁勇凶悍,殊无畏色,纵然身中数矢,或被刀矛重创,依旧浴血激战,毫不退缩。 东,西,北三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晏紫苏低头四瞰,万兽奔腾,戈矛如林,最前沿的帝鸿旗军距离苗军北翼已不过三、四里之遥。正自凛然,夜穹中忽然亮起一道闪电,四野尽白。 “轰隆隆!”春雷滚滚,震得她怵然一惊。转头望去,东北方狂风忽起,刮得她妙目微眯,摇摇欲坠。 继而闪电四舞,如漫天银蛇奔窜;轰雷狂奏,若万千铜锤猛击。东北天边突然涌起团团乌云,狂潮怒浪似的层叠翻涌,急速逼近。不过片刻,便席卷星月,黑压压地笼罩四野。 东北方刮来的飓风越来越加猛烈,与西南风后的狂风迎面对撞,发出撕裂耳膜的尖利狂啸。 众鹰骑与飞兽军控制不住,接连凌空互撞,惨叫迭起。 草野上那赤红翻滚的火海亦忽东忽西,纷摇乱舞,接连冲涌起数十丈高的火浪,在漫天黑云与银亮闪电辉映下,蔚为壮观。 尸火兽骑被那狂风迎面刮卷,猝不及防,登时接连后翻飞撞,惊呼连连。九黎将士顺风就势,自然大占便宜,后背如被巨力所推,腾云驾雾似的朝前狂奔,精神大振,趁势奋力冲杀。 蚩尤一边雷霆猛攻,一边凝神聆探,心中陡然一震,脱口叫道:“风伯!”狂风中隐隐可听见号角之声,雄浑激越,当是风神号无疑! 话音方落,只听见一个破锣似的声音从东北方极远处的云层中传来,哈哈大笑道:“稀泥奶奶的,蚩尤小子,你和那疯婆子打架,风爷爷岂有不来相帮之礼?”笑声越来越近,狂风益猛。 黑云分涌,突然冲出一只巨翼黑鸟,遥遥可见鸟背上坐着一个矮胖肥短的秃顶老头,长须飘飘,腆着大肚,瞪着双眼、鼓着腮帮,吹着一支污迹斑斑的大弯角,腰间悬了一个巨大的酒葫芦,东摇西荡。 果然是几年未见的风伯! 晏紫苏又惊又喜,这老头疯疯癫癫,独立于五族之外,不与他人往来,唯与蚩尤、拓拔野、赤松子等人交情颇好;最喜喝酒捣乱,当年蚩尤与盟军大战时,他便曾几次暗中相助。今日有他助拳,当可压制风后飓风。 念头未已,又听一个笑声遥遥传来,遍野回荡:“有雷便有电,有风当有雨。如此良辰美景、故友佳朋,岂有不降暴雨、以示庆贺之理?”又是一阵闪电狂舞,雷声轰鸣,暴雨倾盆而落。 晏紫苏“啊”地一声,大喜过望。 那笑声嚣狂恣肆,赫然正是大荒雨师赤松子! 蚩尤想不到他们竟会罔顾生死,在这等凶险时刻赶来相助,热泪涌眶,纵声狂笑道:“妙极妙极!两位好朋友远道而来,我没什么美酒佳肴可招待,惟有砍下这些妖魔的头颅,舀盛他们的脑浆、鲜血,请君痛饮了!”苗刀素光爆舞,轰然猛劈入金光交错刀中,眩光四炸,杀得应龙骑龙飞退。 电闪雷鸣,狂风怒吼,暴雨如天河崩泻,遍野火焰登时被浇灭了大半。“哧哧”激响,雾气蒸腾,被狂风对刮扫卷,迅速扩散为茫茫大雾。 九黎将士欢声雷动,斗志昂扬,驭风急速冲杀。 火势既已转小,尸火兽骑兵的优势登时消减大半,在这些剽悍如虎狼的苗军冲撞下,很快便人仰马翻,七零八落。 土族军中号角长吹,也不顾自家将士,火矢冲天飞舞,密集穿入人兽,钉入地中,火焰重又轰然喷舞。被漫天大雨蒙蒙扑浇,四处烟腾雾绕,白茫茫一片,越来越难以看清周遭了。 被双向狂风席卷,遍野大雾急速蔓延,十步之外目不视物,瞬息之间变幻莫测,苗军奔速却无法减慢,被突然冲出的尸火兽猛撞,顿时冲天飞起,伤亡颇重,情势重转凶险。 十日鸟嗷嗷尖啸,身在高空,四周亦全是重重浓雾,蚩尤怒放青光眼,亦只能隐隐约约瞧见半里内的景象,心下大凛。 若无风伯、赤松子相助,苗军身陷火海,逆风而行,自是凶多吉少;但有了这狂风暴雨,又平添大雾,想要安然突围,谈何容易?一旦被敌军包夹围拢,后果更不堪设想。进退皆敌,左右两难,一时竟束手无策。 大雾茫茫,应龙骑着黄龙夭矫飞舞,环绕周侧,若隐若现,金光交错刀风雷激啸,光轮滚滚,灼灼如白日。 蚩尤心中一动,哈哈大笑道:“应龙老贼,蚩尤爷爷去也!”骑鸟急冲而下,苗刀光芒怒舞,直劈入尸火兽骑中,顿时土崩人飞,炸涌起团团青光,映得四下陡然一亮。 应龙哪容他逃脱?骑龙急追,气刀呜呜怒旋,不断朝他飞劈猛攻。蚩尤贴着人群上方飞翔,时而横扫千军,时而反身格挡。 苗刀青光碧焰,直冲斗牛,每一次交撞,都炸涌起绵延数十丈的狂猛光波,照得四下一片明亮。 十日鸟知其心意,嗷嗷尖啸,展翼急冲而下,夹护在苗军两侧,不断地吐出道道火光,遥相映照。 九黎将士精神大振,如有明灯指引,继续朝前全速冲杀。 当是时,忽听“咚”地一声巨响,众人脑中如惊雷乍爆,金星乱舞。 还不等回过神来,“咚!”“咚!”“咚!”“咚!”鼓声并起,震耳欲聋,群雄气血乱涌,胸肺憋闷得几欲爆炸,忍不住纷纷抱头狂呼。 冲在最前的百余名狼族战士脚步稍一趔趄,登时被尸火兽群迎面撞中,横空飞跌。后方众将士望见兽骑冲来,想要挥刀应战,却被那轰鸣声震得头痛欲裂,如疯似魔,东摇西晃地踉跄奔走。 群鸟惊啼,团团乱飞,鹰族飞骑更是摇晃难支,不断有人惨呼坠落。 晏紫苏脸色惨白,双手一松,险些翻身摔下。蚩尤大凛,撕下布帛,塞住她双耳,纵声喝道:“大家堵住耳朵,莫听鼓声!” 众将士纷纷撕布堵耳,但那奇异的战鼓声穿透力极是惊人,震天动地,远远盖过了雷鸣风雨。即便用几重布帛塞住,仍觉得耳中嗡嗡长鸣,头昏脑涨,仿佛有无数蚁虫爬过胸肺,穿过咽喉,直冲头顶,咬噬得麻痒难当,恨不能撕胸呐喊。 那些土族兽骑却不知在耳中塞了什么物事,竟似浑然不受鼓声影响,趁势驾兽狂奔,冲杀屠戳,渐渐地又重占上风。 密集狂乱的鼓声中,只听姬远玄的笑声从西面远远传来,如金钟铿然,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苗贼乱寇,你们还没听出这战鼓是用什么兽皮所制么?从今往后,东海之上,流波之山,再也没有夔牛之吼了!” 蚩尤心中陡震,他久居东海,对那荒外第一凶兽的吼声再也熟悉不过。从那鼓声辨析,狂暴如雷,果然与夔牛音色有几分相似! 又听姬远玄嗡嗡笑道:“你们受困涿鹿,已达半月,也不想想为何竟无半个援兵来救?烈炎败走阪泉,自顾不暇;夸父困守古田,藏头匿尾;蛇族乌合之众,已被水伯围剿,指日可灭;金族群龙无首,封堵在雪山之间,进退两难;至于龙族……” 顿了顿,一字字地笑道:“嘿嘿,难道你们还不知道三日前,拓拔小贼便已兵败北海,葬身鲲鱼腹内了么?” 此言一出,震动更甚雷鼓,众人大哗。蚩尤纵声怒笑道:“放你奶奶的鲲鱼屁!帝鸿狗贼,拓拔乃神农弟子、伏羲转世,就凭你们这些幺魔宵小,也能奈得他何?弄了几张牛皮鼓,就想吹破牛皮,妖言惑众?” 姬远玄嘿然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水晶宫早已被寡人与水伯合力攻破,龙族死的死,降的降,全军覆没。若不是那些九大长老供出夔牛的下落,寡人又岂能擒获此兽,生剥其皮,做成这八百面夔牛大鼓?你们若顺应时势,现在弃兵,我还可饶你们一命;否则这夔牛便是尔等下场。” 苗军将士又是惊怒又是疑惧,哄哗不绝,就连晏紫苏也有些将信将疑。普天之下,除了夔牛皮外,又有什么鼓有这等惊天威力?帝鸿既得此鼓,拓拔野也罢,龙族也罢,自然已是凶多吉少。 惟有蚩尤丝毫不信,哈哈大笑道:“帝鸿狗贼,龙族男儿宁战死,不跪降,怎会向尔等妖孽低头?就算这皮鼓真是夔牛所制,也不过是你们用下九流的奸计捕杀,何足挂齿?区区八百面牛鼓,就妄想摇动我九黎军心,你也未免太小瞧我苗军将士了!” 蓦地聚气猛攻,将应龙迫退,纵声喝道:“九黎的男儿们,大声地告诉这些妖孽,你们在苍梧之渊做了几千年的囚奴,现在重返大荒,还想做别人的囚奴吗?你们是宁愿将自己的皮做成战鼓,战斗到最后一息;还是情愿让敌人踩着你的脊骨,喊你奴隶?” 苗军将士热血如沸,轰然怒吼道:“宁战死,不投降!”“杀光土妖,食其肉,喝其血!”将双耳重重塞住,高唱战歌,不顾一切地朝前冲杀。 大雾茫茫,闪电飞舞,夔牛鼓声与雷鸣交相迭奏,发狂似的捶击着涿鹿之野。狂风、烈火、暴雨、飞沙、箭矢……重重交叠,纷乱窒息。 放眼望去,什么也瞧不真切,只依稀望见无数人影在浓雾中穿梭狂奔,刀光闪烁,血肉横飞,不断有骷髅火兽怪吼倒地,不断有伤者惨叫飞跌。 轰鸣震耳,天摇地动,混乱中,什么也听不明晰,只有苗军的战歌声越来越高昂,越来越齐整,响彻天地。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死若星辰,生如朝露……”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托体山阿,同化苍梧……”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汝心之内,容我永住……” 相隔数里茫茫大雾,苗军的战歌却仿佛就在耳畔萦绕,和着那八百面夔牛战鼓,更觉雄浑悲壮。 万兽疾奔,狂风暴雨猎猎扑面,武罗仙子衣袂飘飘,与姬远玄并肩站在飞驰的战车上,手持千里镜,徐徐凝神扫望,将每一处厮杀、每一瞬战况清清楚楚地尽收眼底。 望着浓雾中,蚩尤率领九黎群雄以一当百,所向披糜,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她心下凛然,也不知是敬畏还是厌惧,摇了摇头,低声叹道:“陛下说得不错,若是明刀明枪地两军对战,纵然我们有二十倍之兵,也难打败这些九黎蛮人。” 姬远玄放下千里镜,眼中光芒闪烁,嘴角冷笑,淡淡道:“拓拔、蚩尤二人,一个聪明绝顶,一个勇冠三军,合在一处,几乎天下无敌。幸亏他们一个号称仁义,却是‘妇人之仁’,一个自恃勇猛,却是‘匹夫之勇’,只要寻其脉路,自可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武罗仙子嫣然一笑,妙目中满是温柔与敬服之意,握住他的手,道:“陛下洞察秋毫,算无遗策。此战若能灭了苗军,天下再无可敌之师。龙族也罢,烈炎也罢,少昊也罢,都只能乖乖投降啦。” 姬远玄苦心经营二十年,今日终于胜利可期,心中快意,莫以言表,忍不住昂首大笑。握着她滑腻柔软的手,突然又想起儿时牵着冰夷,在冰天雪地中相依为命的情景,陡然悲从心来,热泪险些夺眶涌出。 在他心中,至亲至爱的,惟有父母与妹子三人,尤其对那双胞同生的妹子,更是亲昵疼爱,无以复加。 母亲雄图大志,为了他日掀翻烛龙,称霸大荒,早早便已布局伏线,自小教他兄妹二人修炼“阴阳太极之身”,将来好以“伏羲、女娲转世”的身份,君临天下。 父亲虽宽厚无争,对于这等乱伦之举却是极力反对,乌丝兰玛假意屈从,将兄妹分隔两地,暗地里却依旧如故。 他耳濡目染,母亲教诲深植于心,对胞妹渐渐生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认定当与她同结连理,共治天下。 冰夷在母亲强迫下,隐姓埋名,女扮男装,于北海苦修元阴之身,终日闷闷不乐,几次悄悄逃回土族,与他相会。那些短暂而快乐的日子,也是他平生最为幸福的时光。 然而时光荏苒,随着冰夷渐渐长大,知道了母亲安排之意,也不知是尴尬、羞涩还是害怕,和他逐渐变得疏远起来,再不象小时那般鸿雁传信、时时相会,反倒想方设法地与他避开。 他虽偶觉失落,却也并未多想,在母亲辅佐下,一心于天下大业,表面韬光养晦,谦恭待人,暗中刻苦修炼,丰满羽翼,势力迅速壮大。 恰逢此时,蚩尤、拓拔横空出世,接连夺其风头,坏其大事。为剪灭这两个未来大敌,水圣女联合汁光纪,设计陷害蚩尤,不想却弄巧成拙,反让他着魔发狂,玷污了冰夷的清白之身。 一夕之间,全盘计划尽数打乱。冰夷羞愤欲绝,却又如得解脱,与他关系从此越发疏远,生下龙凤双胎后,为了避免子女沦落为自己同样命运,她更不惜与母亲誓死抗争。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在冰夷心底,自己从始至终只是一个兄长,别无其他。 他震怒伤心之下,将一切全都归罪于蚩尤,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此时眼见蚩尤再也无路可走,大仇将报,五味交集,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怒。握着武罗仙子的手,想着冰夷从前那雪霁冰消似的如花笑貌,心中更是痛如刀绞。 万兽狂奔,战车颠驰,四周尽是茫茫大雾,什么也瞧不见了。车内旗杆上,那青铜所铸的独臂人在狂风中呼呼飞转,偶一停滞,便笔直地指向前方,指引着驾车战士挥鞭策兽,全速前行。 武罗仙子秋波流转,嫣然道:“玄女心窍玲珑,巧夺天工。若没这八百辆指南神车,今夜要想在如此大雾中辨明方向,歼灭苗军,可不容易呢。” 姬远玄望着那飞旋不已的独臂铜人,胸膺窒堵,突然一阵莫名的迷惘。这指南车是乌丝兰玛亲自设计的,就连那铜人的侧脸也和她有几分神似,在这无边无际的夜雾中,仿佛就是她在为自己指明方向一般。 自己这一生之中,惟母命是从,凡事无论如何凶险,都有她为自己筹谋规划。但是……但是在这茫茫大雾中,究竟哪一条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走的道路呢? 又想起当日冰夷抱着双胞胎,蜷缩在雪山洞壁中,对着母亲哭喊道:“你操纵了我和大哥二十多年,还嫌不够么?还想继续来操纵我的孩子?我宁可将他们摔死,也绝不交给你!” 心中剧痛,戚戚有感。又想,倘若他和冰夷没有顺从母亲指明的方向,去争霸天下,一统五族,而是如父亲所望,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会不会更加快乐一些? 这些念头在心底一闪即逝,听着四周那激越破云的号角声,霸业王图的欲念旋即又占了上风。深吸了一口气,母亲是对的,大丈夫生于世,若不能登临绝顶,俯瞰苍生,活着又有什么兴味?热血上涌,猛地挥舞骨槌,接连重击夔牛大鼓,高声喝道:“六年血战,胜负便在今朝!谁能取蚩尤项上人头,赏十万户,封一等公!” 四周呐喊如沸,夔牛大鼓震耳轰鸣,号角长吹。八百辆指南战车风驰电掣,引领着十万大军穿透苍茫大雾,狂潮骇浪似地急速推进。 箭矢如雨,破风起火,拖曳着道道红光呼啸而出。隐隐约约中,已能瞧见前方星星点点的人影了。 “嘭!”“嘭!”连声,数十辆战车率先冲入苗军侧翼,将百余名九黎将士瞬间碾于轮下,也接连撞飞了数十只狂奔而来的尸火兽骑。 刹那间刀光纵横,杀声震天,无数土族将士骑着猛兽,乘着战车,前赴后继地冲杀而入。 姬远玄乘车当先电驰,所到之处,钧天剑轰然怒扫,黄光连爆,也不知斩落了多少九黎将士的人头,心中的怒火却越来越加炽烈。 凝神扫探,瞧见前方大雾中,红色的巨鸟嗷嗷飞舞,青光刺目纵横,与一轮金光激战正酣,更无半点犹疑,蓦地踏足冲天飞起,厉喝道:“乔蚩尤,还我妹子命来!” 周身陡然一鼓,挺拔身躯骤然膨帐了数十倍,变作那浑圆如球的帝鸿怪兽,四翼平张,咆哮如雷,六只彤红的触足狂飙怒卷,猛地朝蚩尤当头抓扫。 “轰!”气浪鼓舞,土崩石炸,地面的火浪冲天怒涌。 太阳乌虽然堪堪避开,却被那猛烈的气波震得翎毛碎断,吃痛尖啸。晏紫苏更是腥甜狂涌,“哇”地一口将鲜血喷在蚩尤脖颈上。 蚩尤大怒,骑鸟冲天而起,便欲与他决一死战。晏紫苏紧紧抱住他,气若游丝似地颤声道:“呆子,快走!你一个人,可不是他们两人的对手!” 话音未落,身后气浪怒啸,寒毛尽乍,应龙的金光交错刀又已雷霆似地急攻而至,将他退路尽数封住。 帝鸿不给他片刻喘息之机,嗡嗡狂吼,忽黄忽红的庞大身躯倍增倍涨,飞旋猛撞,触角轰然扫舞。 刹那之间,蚩尤已陷入当世两大太神级高手的夹击之中,护体气罩接连震碎,惊险万状。 当是时,北边、东面鼓号汹汹,呐喊如浪,水、木两族联军也已相继冲到。 狂风呼啸,暴雨如倾,却浇不灭熊熊烈火,冲不淡刺鼻血腥。到处都是倒地悲嘶的猛兽,到处都是横飞惨叫的人影。一场前所未有的惨烈决战,就在这涿鹿之野的茫茫大雾中展开。 第十三章 渴饮长河 “嘭!嘭!”黄光连爆,蚩尤左肩被帝鸿触角扫中,剧痛攻心,险些从太阳乌上横跌摔落。大喝声中,左臂就势反转,将晏紫苏紧紧地抱于怀里,苗刀大开大阖,以攻为守。 八极怒转,碧光真气滚滚飞旋,将遍野木灵吸纳汇体,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猛威力,将帝鸿、应龙齐齐迫退。单打独斗,他谁也不惧,但此刻只手应战,以一敌二,还得时时刻刻顾及佳人周全,自是险象环生。短短片刻间,腿上、肩上、后背均已受伤,鲜血淋漓。 好在帝鸿、应龙二人忌惮其八极之身,一时也不敢靠近缠斗,气兵、触角稍一相撞,立时反弹震开,不给他半点吞吸真气的机会。只是不断地在外围飞旋穿梭,耗其真气,稍有空隙,立即猛攻偷袭。 十日鸟盘旋纵横,欲替蚩尤解围,却被气浪震得断羽纷飞,嗷嗷怒啸。 晏紫苏心中突突狂跳,又是惊怒又是忧惧,她蛊毒、暗器再过厉害,遇此强敌,也无丝毫插手之机。与其在此平添累赘,束手待毙,倒不如远远地躲开,让蚩尤心无旁骛地全力应战。蓦一咬牙,蜷身缩骨,陡然从他怀中挣脱滑落,朝下急速冲去。 蚩尤一惊,叫道:“苏儿!”待要伸手去抓,眼前气浪狂舞,应龙的金光交错刀业已迎面扫至,迫得他微微一滞。帝鸿乘机怪吼下冲,触角飞扬,章鱼似的朝晏紫苏兜头卷去。 晏紫苏的御风术虽然快逾闪电,但帝鸿兽身体形巨大,气浪又极之狂猛,被他触角遥遥笼罩,后心登时如遭万钧重锤,登时又“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断线纸鸢般飞旋跌宕。 十日鸟不顾一切地争先冲来,巨翼横扫,当空卷起炎风狂飙。“轰轰”连声,气浪层层炸涌,断翎乱舞,三只太阳乌被撞得冲天尖啸,余下六只竟被帝鸿触角紧紧缠住,“格啦啦”一阵脆响,猛烈扑翅,危在旦夕。 蚩尤惊怒大吼,双手反握苗刀,斜劈而上,青光爆吐出三十丈余,电舞狂扫。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方圆数百丈内仿佛突然爆炸,下方冲涌而过的兽骑、战车应声掀飞抛舞。应龙亦被震得翻身飞起。 火焰激迸,乱草横飞,巨石沙砾冲天暴射。无数道耀眼的绿芒如碧蛇破空,随着苗刀吐出的那道刺目青光滚滚怒卷,霎时间如巨龙夭矫,猛然撞入帝鸿鼓起的橘黄气浪中。 帝鸿巨躯陡一收缩,嗡嗡怒吼,触角尽皆抛弹,将太阳乌远远地凌空甩出。周身飞旋,六只触爪横卷狂飙,与应龙前后交夹,重新朝蚩尤汹汹猛攻。 当是时,只听赤松子哈哈大笑道:“两个打一个,算得什么本事?老子来凑凑趣!”乌衫猎猎,凌空急冲而下。水玉柳刀如玉龙飞舞,银河倒泄,将应龙生生迫退开来。在闪电与火光的交相映照下,乱须如草,神采飞扬,依旧是满脸玩世不恭的笑容。 晏紫苏心中大松,有他相助,鱿鱼当无大恙。当下强忍剧痛,驭风疾掠,冲入茫茫雨雾。 几个起落,她便已变成了土族骑兵的模样,凝神四扫,眼见一个金盔铜甲的大将正驾着战车从右侧疾驰而来,立时翩然跃下,一把扣住那人脖子,低声喝道:“快说,玄女在哪儿?”不等他答话,左手指尖一弹,“两心知”已倏然穿入他的胸膛。 闪电乱舞,天地陡亮。茫茫大雾中,无数蓝紫色土族的战车、兽骑、步兵呐喊着四面围冲,密集的火矢和暴雨一齐纵横破空,穿钉入地,或鼓窜起青红火焰,或激溅起朵朵水花。 “轰隆隆!”狂雷迭奏,和夔鼓、号角交相轰鸣,夹杂着飓风呼啸、万兽嘶吼以及遍野杀伐,震得天摇地动,心魂俱颤。 盘谷纵声狂吼,右臂挥舞开天斧,左手紧紧拉着柳浪,大步飞奔,穿过那忽明忽暗的夜色浓雾,朝西南冲杀。 他斧刃翻卷,已不知砍断了多少骨头,左腿、右肋各中了几支火矢,刀伤十多处,左肩上还插着一枝断矛,浑身鲜血,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大敌当前,他早已杀红了双眼,唯一的信念,便是坚守蚩尤所托,保护着军师柳浪冲出重围。 成猴子、赤铜石等汤谷群雄举盾挥刀,夹护在侧,不断地将流矢、飞矛格挡开来。卜算子缩着脖子抱头狂奔,脸色惨白,不住地喃喃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大凶之卦,大凶之卦!” 忽听隆隆轰鸣,兽吼震耳,左前方大雾中突然冲出一辆狮虎战车,迎头撞来。成猴子失声叫道:“老妖怪,小心!”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抱住卜算子朝外翻滚。 “咻!”红光怒舞,两人虽然从车轮下堪堪避过,成猴子却被一枝流矢穿胸贯入,生生钉穿在地,尖声惨叫。 青焰倏然高窜,成猴子衣裳尽数着火。卜算子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四处扑灭,颤声道:“猴子!猴子!” 群雄大凛,纷纷转身冲来。 盘谷怒吼声中,巨斧横扫,“轰”地抡中那辆战车轱辘,铜轮炸裂,车身陡然倾摇撞地,将车上的四名土族将士高高抛飞。还不等落地,已被围冲而上的汤谷群雄乱刀斩死。 稍一停顿,密箭飞舞,接连不断地穿没四周,冲起汹汹火焰。兽骑穿梭,刀光乱闪,又有许多敌军交错冲来,盘谷领着众人奋力抵挡。 这一箭恰好贯穿成猴子心脏,鲜血汩汩涌出,疼得连呼吸也不能了,他脸色苍白,奋力将卜算子推开,喘息道:“别管我,你们快……快走!再不走就……冲……冲不出……去啦……” 卜算子张口结舌,愣了片刻,才扶起他,颤声道:“猴子,你不会有事的。我……我带你走!”笨拙地将他背起,双腿却是一阵发软,涨红了脸,摇摇晃晃地朝前冲了几步,险些一跤摔倒在地。 只听成猴子微弱地呼着气,在他耳畔低声笑道:“老妖怪,你……你算得没错,我不会死在鲨……鲨鱼尖牙下,也不会饿死在汤谷,而是……而是注定死在荒郊野外、野……野狗的肚子里……”声音细如蚊吟,断断续续,被轰鸣声掩盖,什么也听不见了。 卜算子心中一沉,低声道:“猴子!猴子!”背上重如千钧,却杳无回应。大雨倾盆,浇淋在他的脸上,冰凉森冷,分不出哪些是雨水,哪些是眼泪。 周围火焰喷舞,人影闪烁,他茫然四望,脑中空白一片,昏昏沉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可是却始终无法醒来。喃喃道:“猴子,你不会死在野狗肚子里,我带你回东海。我们这就回汤谷,我们这就回家……”双手托紧他的腿股,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去。 大雾分合,狂风扑面,只听柳浪等人失声叫道:“小心!”两匹兽骑狂飙冲来,光芒闪动,卜算子只觉胸腹一阵撕裂似的剧痛,陡然腾空飞起。 当是时,眼前突然金光四舞,无数道红霞从东边浓雾中破冲而出。天地骤亮。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十日鸟盘旋纷飞,朝阳从扶桑树上冉冉升起,万里碧海金光粼粼。那么温暖而又美丽。那一瞬间,喜悦填膺,尘心尽涤,所有的恐惧、悲伤、愤怒、迷惘……全都烟消云散。 红日东升,浓雾渐散。密云层层退去,暴雨转小,狂风咆哮依旧,扑面刮来,尽是浓烈的血腥与焦臭之气。 雷声滚滚,夔鼓与号角声较之先前已大转稀落,苗军的战歌声却此起彼伏,雄浑高昂。 九天玄女骑凤盘旋,衣带飘飞,手持千里镜遥遥俯瞰,隐约可见前方烈火熊熊,兽骑狂奔,尸体堆积如丘,到处都是折断的戟戈、损毁的战车,鲜血与雨水汇集如溪,潺潺奔流。战况惨烈,触目惊心。 大战了整整一夜,无论是土族将士,还是水族、木族的远征军团,都已疲态尽显,而那残存的数千苗军虽然遍体鳞伤,阵形凌乱,士气却毫不低落,正乱中有序地杀透重围,朝这里奔来,距离洋水、黑河已不过十里。 风后又是惊异又是恨恼。想不到以二十倍之力,占尽天时地利,设下重重埋伏,仍然不能将这些蛮人尽数剿灭!眉梢一挑,格格笑道:“亏得玄女神机妙算,早料到苗贼会往此处突围,早早设下伏兵,以逸待劳。否则过了两河,便是桂林八树与赤水流沙,若让苗贼逃入其间,那可真叫放虎归山,功亏一篑了!” 大鸿、姬箫夜等人跃跃欲试,勒住飞兽缰绳,纷纷请战。下方山谷树林中,光芒点点闪动,六万土族精兵在此守侯了整整一夜,也都早已等得不耐,恨不能立时杀出,给予苗军残兵迎头痛击。 玄女嘴角漾起一丝淡淡的冷笑,柔声道:“苗贼眼下余勇犹在,正是逃生欲望最为强烈之时,何必逼他们做困兽之斗?等他们冲到这里,成了‘强弩之末,力不能穿缟素’,诸位再动手不迟……” 话音未落,只听东北边号角破云,杀声隐隐,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奔冲而来。众人一凛,纷纷凝神远眺。 但见晨晖中尘土滚滚,旌旗翻飞,万千兽骑突然从蒙蒙雨雾中冲出,在阳光照耀下,甲胄青碧,旗帜上的绣金“木”字灼灼闪耀,宛如神兵天降,势如破竹地急速杀入水、木联军阵中。 一个娃娃脸的巨汉哇哇大叫,当先奔在最前,速度竟远胜诸兽。双手气刀如虹,纵横怒扫,所向披糜。十几辆指南战车猛冲而至,被他随手一拍,立即迸裂撞散,接二连三地冲起数十丈高。那些猛犸、熊罴更是抛飞四跌,悲吼不已。 “夸父!”乌丝兰玛又惊又怒,这疯猴子的古田军明明已被围困在东荒山野,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杀到此处? 风后脸色更是难看,饶是她消息灵通,也没听到半点风声,一时大意,竟被这群乌合之众打了个措手不及。 苗军纵声欢呼,纷纷掉戈转向,朝东边杀去。水,木联军腹背受敌,登时大溃,朝着南北两翼节节败退。 眼见战况须臾生变,大鸿诸将均已按捺不住,纷纷紧握神兵,朝玄女望来。乌丝兰玛嘴角微笑,一字字地冷冷道:“传令三军,今日不杀尽苗贼,绝不鸣金收兵。” 众将轰然应诺,纷纷骑兽急冲而下。 霎时间鼓号大作,杀声四起。六万伏兵如狂潮掀涌,从沟堑、密林中汹汹冲出,披坚执锐,朝数里外的苗军全速杀去。 乌丝兰玛又道:“传命包将军,决堤放洪,断了贼军的东南退路。” 过不片刻,西南方突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似地轰鸣巨响,山野摇震,隆隆不绝,浊黄色的怒涛狂浪如天河倾注,一泻千里。黑水、洋水干涸的河道瞬间被滚滚湍流所据。 遥遥望去,两江如沸,层叠高涌的浪头仿佛万兽咆哮,迤逦狂奔,所到之处无坚不摧,两岸的岩石、树木接连迸炸倒拔,或被卷入怒流,跌宕奔腾;或被冲天掀起,缤纷抛舞。山谷如裂,震耳欲聋。 红日冉冉,狂风怒号,雨雾如轻纱尽散。 箭如飞蝗,火光四舞,漫山遍野都是疾驰的兽骑、狂奔的甲兵。苗军虽然依旧四面受围,寡众悬殊,却士气大振,以一敌十,个个奋勇争先,摧枯拉朽,朝着东北方浴血冲杀。 那万余古田兽骑兵跟随夸父历经百战,也都是骁勇剽悍的亡命之辈,青甲长刀,锐不可当,很快便冲透敌阵,与苗军会合,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风后等人凌空远眺,心下大凛,惟有乌丝兰玛眯着妙目,丝毫不动声色。 转眸望去,只见远处空中,帝鸿四翼平张,六爪怒舞,正与蚩尤斗得难分难解,气浪团团鼓爆,如彩霞怒放。十余丈外,应龙两大光刀上下前后地飞旋交错,已渐渐将赤松子迫在下风。 周围不断有土族将士飞冲而来,想要乘隙偷袭蚩尤,抢立头功,但不是被苗刀气芒劈炸碎裂,便是被十日鸟巨翼扫中,惨叫抛跌。无人可近其身。 乌丝兰玛淡然道:“果然是有其帅必有其师。陛下神功已是天下无敌,蚩尤小贼竟能强撑如此之久,勇悍凶顽,实出我意料之外。看来要想让苗贼斗志彻底溃灭,惟有诛其魁酋,将这小贼枭首示众了。” 转过头,凝视着左侧红衣鼓舞、神容似冰山冷漠的女魃,柔声道:“好孩子,去罢,替你父王砍下那蚩尤小贼的头颅。” 女魃淡绿色的大眼中如有火焰跳跃,木然地点了点头,骑凤急冲而出,双袖迎风鼓舞,“呼”地一声,顿时拖曳起两道赤丽的火光。 “让开,让开!蚩尤小子别打啦。那好玩的大肉球留给我玩耍!”夸父大呼小叫,腾云驾雾似的飞奔而来,双掌回旋乱舞,将土族将士四下震飞,转眼间便已到了二十余丈外。 蚩尤哈哈笑道:“青帝千里迢迢赶来,乔某岂能拿这等丑鄙怪物供你玩耍?还是将他剁成肉泥,送给你们的马兽充充饥罢!”苗刀电舞,光芒大盛,“吃”地一声,竟将帝鸿触足斩落了一小片,黑血激射。 帝鸿大怒,嗡嗡长笑,周身红光陡涨,触角飞旋,轰然横扫在前方草地上,登时土浪炸舞,大地崩塌,震得夸父翻身飞退。余势狂飙席卷,接连与苗刀光浪相撞,眩光四涌,将蚩尤笼罩其中。 四周怒叱迭起,光浪飞舞,鼍围、泰逢、涉驮、计蒙争先冲至,两个挡住夸父,两个一左一右,从蚩尤侧后方雷霆交攻。 蚩尤也不闪避,八极碧光飞转,旋身喝道:“都给我过来吧!”左手一张,气旋滚滚怒爆。 泰逢呼吸一窒,虎尾鞭猛然撞入其掌心,寸断飞炸,整个人登时如被漩涡吸卷,真气滔滔不绝地冲泻而入。惊怖惨叫,剧烈挣扎。 涉驮大骇,待要缩手后撤,已然不及,“嘭”地撞在泰逢身上。“格拉啦”一阵脆响,气浪相撞,周身麻花似地急速拧成一团,骨骼尽皆碎断。真气透过泰逢经脉,滚滚泄入蚩尤八极之中。 蚩尤哈哈大笑,将二人凌空抡起,重重地猛撞在帝鸿的触角上,光浪四炸,血肉横飞,左下方冲来的十余人被气波扫中,鲜血狂喷,登即殒命。 蚩尤杀得性起,周身经脉翠芒交错,与苗刀连成一体,随着真气在八极间回旋转圜,刀光纵横狂舞,气势越来越烈,“轰轰”连声,周围战车、巨兽迎风碎炸,片刻之间,便有两百余名土族将士毙其刀下。 被其刀风遥遥所指,众人肝胆尽寒,慌不迭地飞退开来,再也不敢上前寻死。就连帝鸿在他这通狂风霹雳似的猛攻之下,亦应接不暇,渐渐有些透不过气来。 当是时,上方炎风狂卷,青焰扑面,一道人影如天外流火,尖啸冲到。 蚩尤下意识地飞转八极,又是一记“地窍生风”,朝那人探手抓吸。方一张手,立觉不妙,下意识地收臂回撤,叫道:“八郡主……” “轰”地一声剧震,天地尽红,火浪狂喷。 蚩尤如被赤焰火山当胸撞中,又仿佛熔岩怒火直灌体内,眼前一黑,腥甜狂涌,登时如离弦之箭倒飞而出,苗刀险些脱手。 万兽悲嘶,惊哗如沸。被那道冲天火浪掀震,方圆数百丈内尽化火海,数百人浑身着火,惨叫着手舞足蹈,凌空飞抛。被那滚滚气浪推得人仰马翻、浑身鲜血的各族将士,更不知有多少。 霎时间,就连赤松子、应龙、夸父等绝顶高手亦被震得气血岔涌,胸膺滞堵,不由自主地翻身飞退开去。 话音方落,凤凰张翼尖啼,阳光照在女魃身上,苍白的脸颊红晕浸染,红衣猎猎如火,仿佛神女从天而降,令人望之生畏。 帝鸿触角盘蜷,嗡嗡大笑道:“蚩尤小贼,你连女魃一招也抵挡不住,还凭什么和寡人争夺天下?寡人倒要瞧瞧,今日究竟是谁被剁成肉泥,碎尸万段!” 女魃厉声尖啸,又骑凤急冲,双袖轰然鼓舞,化作两道数十丈长的赤焰光刀,朝着百余丈外的蚩尤冲去。 赤松子爱屋及乌,对这曾被南阳仙子寄体的火族郡主,始终有一种难言的关怀与怜爱,当日天帝山上,眼见她被帝鸿魔化控制,已是义愤填膺,此刻再见此状,更是怒火熊熊,纵声狂笑道:“无耻妖魔,堂堂火族儿女,岂容你这般恣意操纵羞辱!” 蓦地冲天掠起,喝道:“生为人,死为尸,烈丫头还不快给我醒来!”火风狂卷,一掌朝她心口拍去。认定她必是中了鬼国的摄魂尸蛊,只要将她心内蛊虫震死,或可恢复神识。 蚩尤一凛,叫道:“赤前辈,不可!” 还不待抢身上前,火凤尖啼,女魃空茫的淡绿双眸忽然闪过凌厉杀机,双袖横卷,红光怒舞,赤火光刀忽然合化为一只巨大的烈焰凤凰,尖啸俯冲,猛撞在赤松子冲爆而出的紫火光椎上。 “轰!”霞光冲射,赤松子身子微微一顿,护体气罩连着紫火光椎瞬间迸散,“哇”地喷出一道长长的血箭,朝后接连翻出八九个筋斗,重重地摔撞在百余丈外的战车上,登时将那青铜战车震裂压塌,火焰卷舞。 风声呼啸,四周一片死寂。过了片刻,土族联军才爆发出沸腾似的阵阵欢呼,苗、木两族将士无不骇然。 风伯瞪着眼,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来,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等人物!方才蚩尤猝不及防,被这小丫头偷袭击退便也罢了,赤松子修为之强猛,犹在刑天、祝融等人之上,当年与赤帝、黑帝两人激战良久,方被擒伏,镇于洞庭湖底。如此惊天动地的猛人,与她正面相战,竟只一招便被打成重伤! 夸父兴高采烈地拍手大笑道:“好厉害的小娃娃!来来来,咱们来比划比划!”腾空冲起,双掌气光飞舞,接连不断地朝她凌空怒扫。 蚩尤生怕他有失,叫道:“疯猴子让开!”方自骑鸟急冲,眼前黄光滚滚,气浪狂舞,帝鸿又已飞旋杀到,将他遥遥挡在其外。 两军喧嚣呐喊,奔涌如潮,重又冲杀混战起来。 乌丝兰玛遥遥眺望,嘴角微笑,徐徐地吐了口长气。 烈烟石天生火德,八极贯通,体内又深埋着赤炎山火灵、帝女桑情火、大鹏魂识……等世间至为霸烈的火属真元,就象一座休眠的火山,一旦爆发,其威力之强猛,已远非人力所能抗衡。 这也是为什么帝鸿虽得其躯,却不敢贸然吸纳其真识的原因。即便帝鸿能将她蕴藏八极间的真元吞化,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当日帝鸿、广成子、应龙、淳于昱等人合力,施法炼神鼎,封其魂识于蛊蛹,才小心翼翼地将她“复活”,操纵如行尸走肉。 此次大战之前,帝鸿不惜以“五行混沌大法”强化应龙、广成子等人真元,也特意激化了沉埋于女魃体内的火灵,便是为了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歼灭苗军,威震天下。 当今之世,少昊也罢,烈炎也罢,全都不足为虑,能阻其大业的,惟有蚩尤与拓拔野两人。 此刻拓拔小子势必已葬身鲲鱼腹中,只要再杀了乔蚩尤,大荒再也没人可与帝鸿争锋了。 正自喜悦,忽见一名将尉骑鸟飞来,神色慌张,远远地便叫道:“禀玄女,大事不好了!‘阴阳圣童’被……被九尾狐劫走了!” “什么?”乌丝兰玛一震,呼吸骤然顿止。 冰夷死后,她愤怒伤心,已将从前对子女的柔情期望全都转注到了这对孪生外孙上,一心将他们培养成未来的“伏羲、女娲”,继承帝鸿,统治天下。此刻闻听此言,不啻于晴空霹雳。 风后等人脸色齐变,纷纷喝问其详。 那将尉又急又怕,满头大汗,颤声道:“九尾狐拿……拿‘两心知’一连种蛊了十几位将军,套出‘阴阳圣童’所在,又乔化成……乔化成武罗仙子,将他们一并掳走了!” “胡说!”乌丝兰玛惊怒交集,冰蚕耀光绫如水云流舞,将他凌空卷到手心,森然喝道,“知道圣童所在的除了我与陛下,只有武罗仙子与黄龙真神,那妖女又从何得知……”胸口突然一疼,宛如锥刺虫咬。 只听那将尉格格笑道:“现在不就知道了么?”伸手在脸上一抹,笑靥如花,赫然正是晏紫苏。 风后等人失声惊呼,乌丝兰玛大凛,下意识地收绞耀光绫,岂料指尖方动,心中突然剧痛如绞,“啊”地一声,险些从墨羽凤凰上坠落。 晏紫苏被耀光绫紧紧缠缚,动弹不得,却殊无半点惊慌恐惧之意,格格笑道:“玄女与火仇仙子从前相交甚笃,想必对这‘子母噬心蚕’再也熟悉不过了?母蚕在我体内,子蚕在你心里,子母连心,一损俱损,何苦来哉?” 火凤狂舞,炎浪飚卷,夸父哇哇大叫,被女魃攻得招架不得,接连飞退出十余里。所到之处,直如熔岩喷薄,火海汹汹。下方的各族将士奔逃不及,立时连人带兽被烧如火球,惨叫不迭。 茫茫草原经过这一夜野火烧灼,早已是遍地焦土,再被她气浪如此撞扫,更是迸炸连连,纵横龟裂。狂奔的人潮稍不留神,立即坠入深不可测的地缝中,惊呼求救声此起彼伏。 蚩尤大凛,叫道:“疯猴子,莫与她缠斗!”几次奋起神力,震退帝鸿,还不等追去解救,又被那遮天蔽日的六只巨大触角罩住,重新陷入激战。 夸父生性好斗好玩,从未见过这等强猛的敌手,随便一掌拍来,便如地火喷涌,山崩海啸。饶是他自负神功无敌,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勉强闪避,仿佛在惊涛骇浪中跌宕周旋,稍有不慎,立有性命之虞。惊心动魄,平生未有,不由得连声高叫,大呼过瘾。 见他左奔右突,快如闪电,每每在生死一线时躲避开去,女魃苍白的脸颊越来越酡红,眼中杀机大盛,蓦地尖声长啸,双袖平张。 “轰!”八极飞转,姹紫嫣红的真气层层怒爆,瞬间幻化为一只巨大的鹏鸟形状。红光扫处,整个大地陡然朝下塌陷,四周断层如波浪掀涌,随着那重重红光,朝外急速扩散。 蚩尤心中一沉,只听“嘭嘭”巨响,天摇地动,刹那之间,便有千余兽骑火焰熊熊,惨叫着破空飞起。相隔十余里,那炎风热浪迎面推来,竟仍刮得他呼吸窒堵,气血翻腾。 夸父惊呼大笑,飞速狂奔,不断地回头望去,女魃悬浮高空,紫红绚丽的真气光浪仿佛巨大鹏鸟,咆哮着穷追而来。龟裂的大地片片飞炸,在那层叠喷涌的红光推送下,铺天盖地,纵横乱舞。 “乓!”“乓!” 脚下大地忽然如波浪掀涌,夸父后心剧撞,眼前金星乱舞,那狂猛得难以形容的火属气浪,骤然排山倒海地猛推于背,将他蓦地高高抛起,乘着狂风,纸鸢似的直飘碧虚。 风声猎猎,远山历历。他虽擅长奔跑,却从未飞得如此之高,一颗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随时都欲迸将出来。低头望去,遍野都是重重炸舞的红光紫浪,仿佛花团锦簇,壮丽难言,大觉惊喜有趣,忍不住纵声长呼。 方一张口,喉咙内烈焰狂涌,直冲头顶,脑中“嗡”地一响,气海丹田、奇经八脉、五脏六腑……突然火浪怒爆,周身鼓起一团青紫色的光焰,直喷出数十丈远,熊熊燃烧! 他头顶如炸,眼前赤红一片,天地、远山、河流……全都变成了艳红色,抱着头嘶声啸吼,喉中火烧火燎,焦渴难耐。迷迷糊糊中瞧见东南边滚滚奔流的洋水、黑水,心中大喜,急冲而下。 狂风凛冽,扑面擦舞,身上的火焰登时猎猎高窜,仿佛一道艳丽夺目的彗星,划过湛蓝天穹,划过赤红火海,轰然冲入大河之中,激撞起冲天水浪。 “陛下!”“青帝陛下!”黑水北岸兽骑狂奔,古田军众将士惊呼叫喊,不顾一切地穿过火海,纵横冲去。 众人震骇惊异,转身遥遥眺望,一时都忘了厮斗。 蚩尤与夸父交情极是深厚,见此情状,悲怒欲爆,蓦地大喝挥刀,碧光爆舞,将帝鸿震退。顺势骑鸟反冲,朝黑水急速冲去。 帝鸿亦想不到女魃神威一至于斯,圆躯鼓涨,嗡嗡大笑道:“好孩子!这才是寡人的好孩子!快将这蚩尤小贼的头颅砍下,连同那疯猴子,一并送与青帝,祭拜天地!” 女魃尖声呼啸,骑凤朝着蚩尤冲来,漫天红霞乱舞,时而如鹏鸟展翼,时而如地火喷薄,霎时间便将他笼罩其间,险象迭生。 帝鸿嗡嗡大笑,六爪抄风飞舞,环伺在外,只等蚩尤稍有懈怠,便立时发出致命猛击。 两军喧哗如沸,重又在茫茫草野上厮杀起来。 木族群雄奔到河边,翻身跃落,只见长草拂动,怒浪奔腾,滔滔黑河中急速飞转着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涡流滚滚不绝地朝下吸去。 一人突然指着河面叫道:“陛下!陛下在这里!”漩涡当中果真露出一弧焦黑的脊背,火焰破浪窜舞。 短短片刻间,水面便急速下降了两尺有余,夸父露出大半个烧焦的身躯,弓身蹲踞,如磐石般巍然不动,青紫色的火焰在激流中非但未熄灭,反倒越窜越高,焦臭扑鼻。 众人惊哗四起,想要扑入水中相救,被那火浪扑面刮打,立时浑身着火,惨叫着踉跄跌退。 气泡汩汩,水底朦朦胧胧,夸父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只顾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贪婪吞饮着,但任那清凉湍急的水流灌入喉中,灼烧火燎的剧痛却无半点消减。 上游的河水越来越少,不知不觉间,偌大的黑水竟被他生生吸干,渐渐成了一条浅不过脚踝的山溪。 昏昏沉沉中,夸父只觉唇裂舌燥,苦不堪言,蓦地抱头纵声狂吼道:“渴死我啦!”冲天跃起,趔趄摇摆,朝着两里外的洋水冲去。周身火焰狂舞,头颅、胳膊已被烧成了彤红的骷髅。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化如焦骨,悲怒恐惧,却束手无策。十几个将领颓然跪倒在地,颤声叫道:“陛下!”热泪汹汹夺眶,哽咽难言。众将士随之纷纷拜倒,放声恸哭。 当是时,狂风鼓荡,金光交错,“咻”地一声,夸父的头颅突然断裂,冲天飞旋,被从天而降的应龙牢牢抓在手中。 众人喧哗声中,夸父的身躯又摇摇晃晃朝前奔了半里,这才轰然倒地,火焰窜跃,尘土纷扬。 三丈开外,阳光灿烂,大河滚滚奔流,激撞在岸沿,溅起滔天浪花,又掉头朝着东南隆隆而去,像在悲哭,又像在怒吼。 第十四章 海枯石烂 “夸父死啦!夸父死啦!”土族联军欢呼如沸,遍野响彻,和着那汹汹不绝的夔鼓与号角,越发震耳欲聋。 阳光耀眼,火浪扑面。蚩尤回旋于女魃与帝鸿之间,只觉八面狂风如堵,悲怒填膺,憋闷得几欲爆炸开来,蓦地纵声大吼,也不顾女魃在后,苗刀碧光爆舞,风雷激啸,接连朝帝鸿雷霆猛攻。 这十几刀大开大阖,有攻无守,完全是两败俱伤的亡命打法,再加上其狂猛无匹的八极真气,直如山崩海啸,势不可挡。 帝鸿被他震得触角飞弹,气血翻涌,不住地飞退闪躲,浑圆的巨躯急剧膨胀,忽红忽黄,蓄势反击。 女魃尖啸飞冲,双袖紫光滚滚,轰隆横扫,从斜后侧撞击在苗刀气芒上,顿时气浪狂爆,碧光炸涌,将蚩尤连人带鸟硬生生撞飞出数十丈外。不等他凌空立定,又狂飚似的席卷攻去。 两人都是八极之身,一个天生木德,一个火灵之躯,阴阳相生,循环相激,其势如天雷地火。 被朝阳所照,绚光怒爆,气浪滚滚,仿佛一团又一团巨大的霞光彩晕,在空中接连不断地扩散迸炸,刺得人睁不开眼来。 气波所及,下方草野纵横开裂,火浪喷吐。兽骑惊嘶,潮水似的向外狂奔,各族将士稍有不慎,立时被撞得破空翻飞,惨叫迭声。刹那之间,便有数百人因此浑身着火,立毙当场。 女魃体内潜埋了帝女桑情火、赤炎山火灵、大鹏魂识三大火属真元,只要释放其中三成,当世已无可挡之敌。 此战之前,她原已被帝鸿“五行混沌大法”激化火灵,仿佛火山将醒;此刻再经蚩尤木灵如此催生,八极周转,融合激爆,威力越来越霸道强猛,每一招击出,都有如大鹏呼啸,赤炎山喷。 饶是蚩尤勇悍绝伦,被她这般狂攻,亦气息滞堵,周身如灼,渐渐招架不得。加之投鼠忌器,生怕伤她分毫,反击时不敢毕集全力,越发落尽下风。“哧哧”连声,衣袂率先着火,接着眉睫、头发也纷纷蜷卷焦枯,口干舌燥,脏腑如烧,说不出的灼痛难受。 帝鸿光芒晃动,又变回姬远玄那丰神玉朗的模样,昂然骑坐在麒麟兽上,哈哈大笑道:“蚩尤小贼,除非神农重生,天下再无一人是她对手,你又何必作困兽之斗?拓拔已葬身鲲腹,夸父亦断头河谷,阁下的亲朋至友全都眼巴巴地在黄泉路上等你聚首,你就让她送你一程吧。” 话音方落,忽听一人遥遥叫道:“帝鸿妖魔,自古邪不胜正,你又何必自取灭亡?你爹已为你而死,你妹子也因你而殁,再不下令止戈罢战,我就送你娘一程,让他们在黄泉路上眼巴巴地等你聚首!” 众人哗然,转头西望,只见晏紫苏与乌丝兰玛并骑在墨羽凤凰上,翩翩盘旋,左手缠着冰蚕耀光绫,按在玄女背心。风后、常先等人骑兽环绕其侧,满脸恼怒懊悔,不敢轻举妄动。 土族将士惊怒交集,纷纷戟指叱骂。 姬远玄脸色微变,乌丝兰玛却气定神闲,毫无半点惊惶恼恨之色,格格大笑道:“天地无情,故能永寿;川流百折,方可入海。欲成大事者,必先坚心忍性,勇决无畏,无所不可牺牲。晏国主如此机智聪慧,又怎会不知此中道理?你当陛下真会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大业,受你胁迫么?” 晏紫苏嫣然道:“我只是个小女子,哪知道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连这‘子母蚕’尚且心心相连,生死与共,黄帝陛下与你母子连心,若连这等简单之事也不肯为你去做,那可真连虫豸也不如了。” 狂风呼啸,阳光刺眼。姬远玄骑兽兀立当空,眯着眼,瞳孔收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握缰的左拳青筋暴起,过了片刻,又徐徐松弛开来,昂首大笑道:“晏国主呀晏国主,蚩尤小贼究竟有什么好?竟值得你这般舍命相救?只要你弃暗投明,入我麾下,寡人当着天下英雄之面,裂地为誓,定以炼神宝鼎让你恢复人身,重得不死灵魂!” 左手托起炼神鼎,右手拔出钧天剑,黄光冲天如虹,一字字地微笑道:“你可考虑清楚了,是要脱胎换骨,地久天长呢,还是玉石俱焚,海枯石烂?” 晏紫苏转眸望去,蚩尤淡青的影子在那轮姹紫嫣红的光浪中穿梭回旋,若隐若现,泪水涌眶,心中痛如刀绞,摇头笑道:“莫说世间没有本真丹,即便真有,没了他,天长地久又有何用?倒不如让这天、让这地,让天下万物都与我同灭,一齐化为乌有好了!” 姬远玄眼中怒火闪烁,哈哈大笑,正待动手,忽听“轰”地一声巨响,当空紫光赤浪层层炸涌。十日鸟尖声悲啼,齐齐飞撞在地,鲜血喷舞,断羽缤纷。 晏紫苏心中陡沉,失声叫道:“蚩尤……”声音瞬时便被雷鸣般的震响与惊呼盖过了。 遍野鼓号无声,众人呼吸屏止,尽皆仰头观望。 那十只太阳乌浑身火焰熊熊,挣扎扑翅,想要重新飞起,却又接连坠地,仰着脖子,一齐朝蚩尤尖啸悲啼,渐渐不再动弹了。 霞光炸舞,震耳欲聋,蚩尤抱刀极速飞旋,纵声怒吼,将四面八方、重重挤压的赤炎气浪奋力震甩开来。百骸欲裂,脏腑如焚,周身肌肤波浪似的籁籁起伏,就连脸容也变形扭曲,仿佛随时都将被压作肉泥、烧成炭粉。 对手若换是旁人,他早已施展两伤法术,杀他个鱼死网破;但对这三番五次救过自己性命的八郡主,他又如何下得了手?不断地大声呐喊她的名字,想要唤醒其神识,却徒劳无功,反如春蚕缚茧,层层叠叠地受困其中。 隐隐约约地听见晏紫苏尖声叫道:“呆子,她已经死啦!早就不是八郡主了……”又听土族联军山呼海啸似的叫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火浪炽烈,滚滚迫面,如在炼炉之中。 “叮”地一声,彤红的苗刀竟被压得渐渐弯曲,已再难强撑。蚩尤蓦一咬牙,罢了!生死关头,再不拼死相搏,真要不明不白地化为焦骨了!当下按照拓拔野所传的“五行生克”之法,齐转八极,将浑身真气突然汇入“苍门”。黄光怒放,气旋陡生。 “轰!”蚩尤眼前一红,剧痛欲死,四周的赤炎真气登时如狂洪卷溺,冲入其苍门之中。 若是常人受此重击,早已形神俱灭,但他八极相通,深谙吞纳吸化之妙,而五行火生土,“苍门”属土,赤炎气浪方一冲入,立即激爆为雄浑沉厚的土属真气,又被他转导入“幽都之门”、“阊阖之门”,滔滔生成金属气浪…… 如此次第相激,循环生化,霎时间便转为狂猛无匹的木属真气,从蚩尤“阳门”、“开明之门”冲爆而出,蓦地涌入双臂,汇入苗刀,朝着女魃当头轰然猛劈! 青光怒爆,紫火如碧,映照着女魃苍白的脸颜,映照着那双淡绿色的眸子,映照着那猎猎鼓卷的红色衣裳……时间仿佛倏然停顿了。 蚩尤心中剧震,突然想起了当年帝女桑中,也是这般气浪逼仄,烈火如荼,“她”抱着他,淡绿色的妙目中柔情脉脉,那么哀婉,又那么凄伤…… 想起在那火山腹中,熔岩喷薄,她抱着赤铜盘,流星似的从他身边翩翩坠落。交错的刹那,那双春水似的眼波温柔地凝视着他,泪珠如烟似雾,嘴角的微笑甜蜜而又悲凉…… 他又想起了苍梧渊底的日日夜夜,想起他与她之间,那怎么也无法斩断的锁链;想起午夜醒来,月光照进树洞,她那素净如雪的容颜;想起天梯倾倒,霓霞奔泻,漫天火浪倒映在她清澈的眼睛;想起地火怒涌,大鹏咆哮,她如凤凰冲天飞起,不顾一切地挡在他身前…… 刹那之间,他忽然想起了那么多。那些断景,那些年月,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感,全都如这八面呼啸的狂风、灼心刺骨的火浪,挤压得他无法呼吸,不能思想。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他所欠她的,今生今世又当如何偿还!悲喜交织,热血上涌,蓦地纵声大吼,将苗刀硬生生地回旋收转,右手五指真气毕集,闪电似地插入自己的脊椎,强忍剧痛,再度将那根伏羲牙骤然抽拔而出! 普天之下,惟有伏羲牙才能封镇她体内的妖蛊邪灵,让她摆脱帝鸿地控制。生也罢,死也罢,全都在此一搏!怒吼声中,已将那根獠牙血淋淋地攥握在手,奋起周身真气,朝她背椎猛扎而下。 “嘭!”红光炸涌,女魃周身陡然弓起,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破云的尖啸,双掌齐齐猛击在他胸口,气浪如爆。 蚩尤脑中嗡地一响,喉头腥热狂喷,周身冲窜起滚滚火焰,双手却依旧死死地抓着伏羲牙,在狂风中跌宕飘摇。 女魃剧痛攻心,神识却渐渐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明。突然,她看见他了,突然,她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当胸如撞,泪水如岩浆夺涌,惊骇、悲伤、懊悔、恐惧、绝望……全都如体内的烈火一齐炸涌迸爆。 “蚩尤!蚩尤!”她颤声低呼,伸出手,想要将他抓住,心中那小巧的玛瑙玉锁却随着心房地跳动,而不断猛烈地膨帐、收缩,带给她如此剧烈的痛楚,让她指尖震颤,无法蜷曲。 命运冥冥,周而复始。又是在这无所依傍的万丈高空,又是在这呼啸不息的狂风里,她和他指尖相触,酥麻如电。 但这一次,却再也无法紧扣相连。 极光飞舞,接连不断地闪耀在漆黑的天海之间,与怀中佳人的笑靥交相辉映,瑰丽如霓虹。 拓拔野掩抑不住胸中如爆的喜悦,仰头纵声长啸,回声雷鸣似的滚滚回荡,盖过了遍海狂涛,盖过了鲲鱼悲吼。 泊尧塞住双耳,仍有些将信将疑,皱眉大声道:“娘,瞧他这般呆头呆脑的,真是我爹吗?” 龙女嫣然而笑,想要回答,泪水却又涟涟淌落。紧紧地抱着这父子二人,猎猎飞翔于北海的狂风中,仍有些做梦似的不真实感。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刻这般幸福、快乐,哪怕是现在立时死了,也再无半点遗憾。 水柱滚滚冲天,在他们下方百余丈处散落开来,被狂风鼓卷,蒙蒙洒落。巨大的青黑色背脊浮在北海上,宛如一望无垠的山丘大陆,将两侧冰山挤压得隆隆崩塌,不断地撞落倾泻。 又听呼啸四起,人影纷飞,天吴、广成子、九凤、强良等人亦已冲出鲲鱼气孔,朝着他们凌空追来。 “轰”地一声,绚光怒卷,翻天印当先飙冲撞至。 泊尧失声惊叫,拓拔野笑道:“泊尧,咱们和这些恶人玩回捉迷藏,好不好?”天元逆刃弧光电舞,气浪鼓炸,将五色神石拨震开来,顺势解印白龙鹿,翻身跃乘其上。 白龙鹿与龙女久别重逢,竟似比他更为激动,纵声欢鸣,不断地转头在她脸上舔舐磨蹭,引得她格格直笑。泊尧从未见过这等灵兽,被它湿哒哒的舌头卷过手背,心花怒放,连呼好玩。 拓拔野哈哈大笑,抱着龙女、泊尧骑鹿急冲而下,天元逆刃荡起一圈圈巨大的光波,太极似的盘旋怒卷,遥遥望去,仿佛一个巨大的光球,滚滚飞旋,绚芒闪爆,将翻天印撞得接连飞旋乱舞,近身不得。水族群雄劈射而来的神兵、飞矢更是稍一碰触,立时碎断横飞。 泊尧大喜,拍手叫好,对这横空冒出的“爹”大生敬佩之意,也不再呼之“呆头兔”了。 听得儿子喝采,拓拔野更是精神大振,有意逗他欢喜,刀刀霓光流舞,极尽瑰奇炫丽,时而如极光怒舞,时而如月轮破空,夭矫万变,神鬼莫测。受其真气所激,北海也仿佛潮汐感应,冰洋如沸,大浪奔腾,不断冲天掀涌。看得泊尧眉飞色舞,喜笑颜开。 天吴、广成子等人又惊又怒,每一次见面,这小子的修为总似有突飞猛进,今日若再不除去,以后只怕永无可能了!当下奋起全力,汹汹围攻,不给他半点脱身之机。 这两人都已臻太神之境,一个翻天神印可倾山倒海,一个八极气旋能吞天纳地。夹在其间,时而如负万钧,周身挤压欲爆;时而如溺漩涡,真气滔滔外泄。稍不留神,不是被吸干真元,便是立毙当场。 加之九凤、强良亦都有小神级的修为,赤炼双蛇咆哮飞卷,回旋火舞;紫铜九轮飞转分合,厉啸排击。彼此默契无间,攻势直如惊涛骇浪,永无竭止。 外围还有数十名朝阳谷、极圣宫的高手穿梭游伺,不断地偷袭猛攻。饶是拓拔野神功盖世,一时也冲突不出,更毋论反守为攻了。 好在他深谙借势随形之妙,越是各种外力交相作用,越是能借力消力,转圜自如。当下疾旋定海珠,骑乘白龙鹿,在空中落叶似的飘摇跌宕,看似惊险万状,却总能在紧要关头回旋闪避开去。 泊尧忽而惊呼,忽而大笑,不象在生死激斗,倒真象是在和他们捉迷藏一般。惹得广成子更加怒火如焚,杀机凛冽,翻天印狂飙扫卷,纵横回舞,几次擦着拓拔野外沿冲过。 拓拔野笑道:“广成子,帝鸿狠毒无情,为了霸业六亲尚且不认,更何况你们这些爪牙?狡兔死,走狗烹,晏国主、火仇仙子、还有你的同胞兄弟都已被他杀了,你还这般死心塌地为他卖命,难不成是中了邪蛊么?你真以为将来他会立你做什么寒荒国主么?” 广成子双眸中怒火闪耀,哈哈大笑道:“拓拔小子,你当我舍生忘死,为的是当寒荒国主么?若无玄女与少典主公相救,我们兄弟二人又岂会破茧重生?寸草之心,难谢春晖,再造之恩,惟有以死报之!郁离子虽是死于帝鸿主公之手,归根结底却是因你而死,你还想推托责任,挑拨离间么?今日若不杀你,又岂能解我心头之恨!” 雨师妾隐居鲲腹中许多年,不知大荒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二人唇枪舌剑,隐隐猜到些大概,正想询问拓拔,眼波转处,瞥见右下方情景,陡然一凛。 但见百里春秋骑鸟盘旋,数百名弟子环绕在外,齐声嗡嗡念诀,当空结成镜阵。万千道白光从骨珠纵横射出,汇照在春秋镜中,铜镜“当当”飞转,冲起一道巨大的滚滚金光,朝下投射在鲲鱼背脊上。 鲲鱼咆哮,海上惊涛火涌,鱼背剧震,接连隆起一团团宽约千丈、大如山岳的刺目炫光,迤逦于天海之间。 百里春秋嘴唇翕动,指诀变幻,镜光越来越强,鲲鱼吃痛狂吼,头部渐渐抬起,那排巨大的青碧椎骨喷涌起冲天光焰,隐隐可见无数凶灵邪魄哭号乱舞。 巨口张处,海面涡流滚滚,骇浪掀卷,冰山沉浮飞旋,撞击在其千丈尖牙上,不断迸裂飞炸,隆隆狂震,转瞬间便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泊尧低头俯瞰,惊叫道:“爹,娘,那怪鱼要把整个大海全吞进肚里啦!” 拓拔野第一次听他这般呼唤自己,心中喜悦难以言表,此时此刻,即便天塌地陷,也无半点惧意。 心潮汹涌,左手紧紧抱住龙女纤腰,一边闪避激战,一边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娘子,敢情我们从前在洞房里所说的话,全叫这鲲鱼偷听着了,所以今日见你我重逢,它才要急不可待地践诺守约,让这北海尽枯,冰石俱烂。” 雨师妾双颊如烧,想起从前海枯石烂的誓言,心中甜如甘蜜,微笑不语。这些年不见,他变了许多,却又仿佛一点也没变,生死关头,竟依旧如孩童般舌滑口甜,浑然不将强虏放在眼底。 天吴脸色铁青,狂风暴雨似地从旁侧急攻,喝道:“拓拔小子,你若现在自断经脉,请降伏罪,还可救你妻儿性命,否则就休怪我无情了!” “呜——”话音未落,鲲鱼狂啸,巨背越抬越高,如高山雄岭横隔北海,双鳍猛击海面,惊涛扶摇高喷,此起彼伏。 广成子纵声大笑道:“现在投降只怕也来不及啦。拓拔小子,你与龙女不是自称伏羲、女娲转世么?那便让我等开开眼,看看你们如何大发神威,收伏此鲲!”翻天印五彩霞光滚滚怒旋,暴涨数十倍,轰隆猛击在三人头顶,气浪如霞云翻腾,将他们生生往下压去。 天吴的古兕瑰光斩风雷激啸,漩涡似的层层飞转,与九凤、强良的紫铜九轮、赤炼双蛇纵横环绕,交相呼应,遥遥封住了四周所有出路。其意昭然,显是逼迫他们与鲲鱼相撞。 飓风扑面,水珠乱舞,那雄峰绝岭似的鲲背急速逼近。泊尧衣裳猎猎,呼吸如窒,叫道:“爹,娘,它就快撞上来啦!” 若只有拓拔野一人,早就如先前一般,天人感应,借助鲲鱼与大海的巨力反震强敌了,但此刻龙女、泊尧俱在怀中,他不敢冒此风险,当下从怀中取出炼妖壶,笑道:“娘子,你既嫁我为妻,从今往后,我耕田来你织布,你吹角来我敲壶,一网捕条大鲲鱼,吃上百年不用愁。” 雨师妾嫣然一笑,知其心意,撕下衣帛塞住泊尧双耳,仰头吹起苍龙角来。角声苍凉凄厉,汹汹若哭,回荡在漆黑的天海之间,更觉森寒诡异。 鲲鱼纵声悲吼,巨大的脊骨猛烈摇震,甩射出滚滚眩光,无数凶灵飞窜摇曳,仿佛在抱头惨嚎悲哭。 拓拔野凝神聚气,一边回旋闪避,化解天吴等人的猛攻,一边念诀喝道:“收!”将炼妖壶破空抛掷,绚光炸射,漩涡似的急速飞旋。 银光乱舞,“叮叮”之声破风并奏,数十根兽牙钉登时从鲲鱼椎骨冲射而出,朝着炼妖壶凌空飞来,转瞬即没,光芒吞吐。 百里春秋面色惨白,嘴角倏然沁出一道血丝,闭目疾念法诀。众弟子骨珠齐摇,念念有词。铜镜光芒大作,耀射在鲲鱼脊骨上,天海如震,滚滚白光喷涌摇舞,仿佛连绵冰山在竞相雪崩,蔚为壮观。 苍龙角声越来越加凄烈高越,鲲鱼悲吼如狂,泊尧手指紧紧地堵着耳朵,仍觉得头昏目眩,心中有如万千蚁虫噬咬,麻痒难当。 拓拔野听那鲲鱼吼声,竟似混杂着愤怒、悲伤、恐惧、仇恨、绝望……诸种复杂的情绪,心中一震,突然又想起祝融所说:“驭兽之道,在与心智相通。了解它的心思,才能加以诱导,随心驾驭。” 当下默诵“心心相印诀”,冥冥感应其元神。那巨鲲仿佛也觉其存在,悲鸣如哭,像是在和他诉说被封镇了数千年来的愤懑与困顿。 拓拔野想起自己困禁在苍梧之渊地三年时光,心有戚戚,竟不由自主地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心道:“我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鲲鱼又何尝不是如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既喜欢自由,又焉能将它封囚?世间万物都由天地所生,本就该循其自然之性,任其生灭,又岂可因一己之欲,恣意随心,让万物变其本来之性,只为我所用?”越想越是凛然,震撼、愧疚、喜悦、悲悯……百感交集,隐隐间似大有所悟。 他在苍梧之渊修行了三年天子心法,对“物我同化”早已大有所得,但始终还隔了薄薄一层,未能真正参透“天人合一”的玄妙至理,直到此时,面对这受尽困囿、悲怒狂暴的太古第一凶兽,才真正跳出小我,以大仁之心看待世间万物,与天地相合。 突然又想起神农当日所说的话来:“日月星辰,与我同化,夫复何求?”心潮激荡,更如醍醐灌顶。 此话看似简单,但直到今日,他才真正融会贯通,知其道理。譬如比修炼奇经八脉更高妙的,是科汗淮随意改变经脉的“潮汐流”,而比起随意改变经脉更高妙的,却是青帝的“无脉而脉,任气而为”。 神农天下无敌,未尝听说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奇招妙式、惊人异术,便是因为他早已与天地同化,无有无不有。 世间万法,同归此理。神农治世数百年,之所以能天下太平,不是因为他施了多少仁政,定了多少规矩,囚了多少恶人,而是他始终“以无法而法,以不治而治”,循自然之道而为之。 “天人合一,顺其自然”,这短短八字不仅仅是武学、法术的至高之境,更是养生、平天下的至高之境! 泊尧眼见四周气浪飞舞,呼啸冲来,他犹自怔怔不语,心下大急,连连摇其手臂,叫道:“爹!爹!呆头兔!” 拓拔野遽然惊醒,哈哈长笑。五行真气汹汹流转,从奇经八脉飞旋汇集,相生相克,犹如小小宇宙,万象纷呈。 “叮”地一声,天元逆刃突然脱手飞出,凌空呼呼飞旋。意守丹田,又如身居宇宙之央,与星汉同化,同极光并舞。 弧光飞旋,遍海波浪摇曳,众人的衣裳、头发也仿佛随之舞动起来,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与他一齐转动。这种感觉之奇妙,难以言辞形容万一。 继而眼前陡然一亮,万里长天,海阔无极,与他共化一体。方圆数十里内的每一道狂风、每一滴水珠、每一股气浪,每一块碎冰……竟似全都明晰于心,随着他的念力,随着他的呼吸,随着天元逆刃飞旋的节奏,徐徐契合,遥遥共鸣…… “嘭!”“嘭!”四周狂风骤然朝外一鼓,赤炼双蛇、紫铜九轮尽皆炸裂,强良、九凤鲜血狂喷,瞬时抛出百余丈远,那数十名极圣宫众更是连翻了数十个筋斗,竟连影子也见不着了。 天吴、广成子亦眼前一黑,气血狂涌,竟飞跌出数十丈才勉强稳住身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究竟是什么刀法?看其无招无式,无规无矩,无边无际……就象是一缕春风、一道月光、一绺轻烟,随意飘忽,去留无迹,但却防无可防,威力之强猛,更胜于海啸山崩! 以他们见识之广,亦闻所未闻,难道竟真是三天子秘传?又是惊骇又是恨怒又是懊沮,对这小子更涌起从未有过的畏惧之意。 却不知拓拔野方才这一刀,既非“天元诀”,更非“三天子心法”,而是熔万古绝学为一炉,与天地交感,随心而发。其中所借用之力,远不止其自身真气,更有这漫天狂风、北海巨浪、鲲鱼撞力……乃至众人自身围攻的滔滔气浪。 换而言之,他不过是在刹那之间,找到了天地间各种真力的交接点,无中生有,物我同化,借之驾驭所生成的巨大力量罢了。 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刀,却是他花费了十余年光阴,修行了“五行谱”、“潮汐流”、“天元诀”、“回光诀”、“宇宙极光流”、“三天子心法”……等等神功绝学,方才返璞归真,悟创而出的“无有无不有之刀”。天吴、广成子纵然聪明绝顶,神力通天,又岂能看出其中奥义? 被其气波遥遥扫震,远处惊呼迭起,百里春秋身子剧震,再也忍不住喉中腥甜,“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青铜镜“铿”地裂为数片,冲天飞旋。众弟子更是东摇西倒,不断惨叫着从鸟背翻身摔落。 当年蚩尤领军征伐朝阳谷时,曾大破水族舰队,直逼北海。百里春秋驾御万兽狙击,被蚩尤一刀将春秋镜劈裂,大败而走。 好不容易借取土族七彩土黏合无隙,想不到终究还是被拓拔野一记似有若无的气刀彻底震碎。 神镜既裂,骨珠竞相炸舞,更无人可抵挡龙女角声。刹那间银光闪动,“叮叮”声密集如暴雨,成千上万的兽牙钉从鲲鱼背脊破冲而出,带着众凶灵的凄厉惨嚎,缤纷不绝地冲入炼妖壶内,鼓涌起一重又一重的绚光。 拓拔野与龙女相视而笑,正自喜悦,忽听鲲鱼纵声狂吼,“轰”地一声,那巨大如万里山脉的身躯陡然冲天飞旋。天摇地动,狂浪滔天,整个北海仿佛被瞬间连底掀起! 那数百名百里春秋弟子无从躲避,或被鱼背撞中,破空抛弹;或被那巨大的鱼鳍拍扫,血肉横飞,连哼也未及哼上一声,便已当即毙命。 飓风狂啸,呼吸窒堵,龙女花容微变,泊尧骇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右下方纵横数百里全是那鲲鱼巨背,此刻想要逃离已然来不及了! 拓拔野心下大凛,原想解开那一万八百枚兽牙亡灵钉,便可让鲲鱼摆脱水妖控制,想不到弄巧成拙,它竟如决堤狂洪,脱缰野马,恣意肆虐起来。被其撞中,不啻于被昆仑山脉倾轧,即便自己能侥幸逃脱,妻儿也断难幸存! 思绪急转,想起方才所悟,心中蓦地闪过一个极之凶险的计划,翻身冲越而下,喝道:“鹿兄,他们就交托你了!” 逆旋定海珠,天人交感,猛地朝白龙鹿后蹄一托,登时借送狂风,将他们腾云驾雾似地推起数千丈高。 龙女猛吃一惊,失声道:“拓拔……”话音未落,只听鲲鱼咆哮,“轰!”惊涛白沫怒狮雪马似的冲天狂奔,霎时便将他的身影吞没了。 泊尧脸色煞白,尖声大叫道:“爹!爹!” 继而“隆隆”狂震,鲲鱼巨大的身躯凌空翻转,从滔天大浪中破跃而出,竟又朝上冲了几千丈高。莹白的肚皮在极光下闪耀着万里银光,就象是连绵数千里的巍巍雪山。最近处距离他们已不过百丈之遥。 白龙鹿怒嘶飞跃,气力已竭,再难上冲分毫。 狂风掀舞,腥臭刺鼻,眼睁睁看着那巨鲲怒吼翻转,青黑如苍山的庞躯以开天裂地之势猛撞而来,龙女红发、衣裳冲天倒舞,心中惊惶、恐惧稍纵即逝,紧紧地抱住泊尧,心道:“老天爷,你让我们一家三口团圆于此,难道……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一齐葬身此处么?”五味交杂,也不知是悲是喜。 念头未已,飓风陡消,那鲲鱼突然逆向飞旋,怪吼着朝海面急速冲落,“轰!”冰洋如炸,狂涛推涌,无数道海浪笔直地冲起千余丈高,极远处的冰山应声迸裂,尽皆隆隆坍塌。 鲲鱼长鸣,山陆似地浮在猛烈摇荡的海面上,晃动了片刻,徐徐朝下沉落。轰鸣阵阵,云雾渐渐消散。 白龙鹿低头长嘶,载着龙女二人重又朝下冲去。 泊尧惊魂甫定,用尽气力大声叫道:“爹!爹!你在哪里?”四下俯瞰,海面上惊涛涌动,悬浮着数以万计的断桅片板、残肢碎体,一时间又哪能瞧见拓拔野的踪影? 他与父亲相识虽只不过几个时辰,但自懂事以来,便不知从母亲那里听说了多少他的传奇事迹,潜移默化,早已将他视为最尊崇敬爱的英雄。方才目睹其照人风采与盖世神功,更是倾心折服,亲近爱慕。 岂料还没来得及稔熟,他便已生死不知。大声叫了数十遍,杳无回应,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害怕又是难过,泪水忍不住汹汹涌出。 雨师妾秋波流转,心中亦嘭嘭大跳,忐忑不安。 忽听“哗”地一声,一道人影从大浪中冲天跃起,哈哈大笑道:“小兔崽子,你爹已经葬身鲲腹了,我这就送你们一家去冥界团圆!”绚光爆舞,翻天印飞旋激啸,朝着泊尧当头怒撞而来。 第十五章 参商永隔 狂风呼啸,翻天印瞬息冲至。被那气浪一震,泊尧登时晕了过去。 雨师妾心中大凛,正待奋力格挡,下方忽然亮起一道绚丽夺目的霓虹,“轰!”光浪怒爆如彩菊,撞得神印破空飞旋,遍海惊涛喷涌。 天吴从巨浪中冲天掠起,挡在她身前,森然道:“广成子,这里是我水族北海,可不是土族熊山。你要杀谁便杀谁,还有将我天吴放在眼里么?”黑袍鼓舞,右手斜握古兕瑰光斩,光芒遥指,绚光流离。 广成子收起翻天印,踏浪而立,哈哈笑道:“在下岂敢冒犯水伯神威?神上念及骨肉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袒护龙女便也罢了,但这娃儿却是拓拔小子的孽种。斩草若不除根,后患无穷。你虽是水族大神,却也不能忤逆民意,徇私纵敌吧?九凤仙子,强良神上,我说得对不对?” 天海漆黑,风浪轰鸣,夹杂着欢呼呐喊之声。九凤、强良等人从远处凌空飞来,眼见拓拔野被鲲鱼撞中,正自惊喜,听见广成子话语,神色顿转尴尬,面面相觑,不知当如何应答。 却听一人高声叫道:“广成帝师所言极是。拓拔小子乃我水族臣民不共戴天之死敌,千刀万剐不足平民恨。龙女非但背族投敌,还和那小子生下孽种,奇耻大巫,莫过于此!神上若真以我水族百姓为重,就当大义灭亲,亲手砍下龙女与这小孽种的头颅,以慰天下。” 雨师妾转眸望去,那人黝黑魁伟,卷发碧睛,肩上斜挂着一道碧玉环鞭,正是维龙山城主范遥,眉头不由微微一蹙。 此人野心勃勃,自视甚高,当年为了与天吴结盟,曾三番五次向她求亲,遭拒后恼羞成怒,便转而与双头老祖等人结好,却也一直倍受排挤,郁郁不得志。此番既敢当众驳斥天吴,多半已与那广成子暗结盟约。 天吴目中怒火跳跃,嘿然大笑道:“范城主何时摇身变成大长老了?居然口口声声以水族百姓代表自居……”身形突然一晃,疾冲而出。 其速快逾闪电,广成子猝不及防,范遥更是连神还没回转过来,便已被他左手化爪,骤然吸入掌心。 只听“嘭嘭”连声,霓光乱舞,黑暗中陡然怒爆起一个绚丽璀璨的强猛气旋。范遥厉声惨叫,手足乱蹬,奇经八脉内气光闪耀,滔滔不绝地冲入那气旋中心,再涌入天吴左手,汇入其气海丹田。 天吴双眸灼灼地环视着极圣宫群雄,嘴角微笑,森然道:“区区一个城主,也敢勾结外人,僭越犯上,若不严加惩责,又何以服众?诸位说对不对?”霓光照耀在他丑怖的脸上,笑容越发显得狰狞阴冷。 范遥周身剧烈抖动着,惨叫越来越加凄厉恐怖。“格拉啦”一阵脆响,骨骼尽扭,双眼凸出,皮肤上如干涸的大地般,突然迸开一条条细密的皱纹,寸寸龟裂,干瘪缩萎。片刻之间,那魁伟的身躯竟似缩小了整整一半。 众人大骇,被天吴那冰冷目光扫及,更是彻骨森寒,不由自主地朝后退避,一个字也不敢回答。方才目睹强敌殒灭的狂喜早已荡然无存。 广成子哈哈大笑道:“狡兔死,走狗烹。拓拔小子刚葬身鲲鱼,水伯就等不及要屠戳能臣,排斥异己了么?难怪天下人都在说水伯刚愎跋扈,独断专行,比烛真神更胜百倍。当着本族圣女与极圣宫之面,就敢包庇叛贼,残害忠良,也不怕触犯神怒,遭受天谴?” 天吴心下大怒,当年蟠桃会后,他与玄女集团业已决裂,后来为了共同对付拓拔野、蚩尤,才虚与委蛇,相互利用,想不到大敌方灭,这小子竟就迫不及待地骑到自己头上来了! 双眸如电,斜睨着十余丈外的九凤仙子,似笑非笑地道:“九凤仙子,你身为当今水族圣女,通神明,知天意,你倒是向大家说说,我有没有屠戮能臣,排斥异己?有没有包庇叛贼,残害忠良?” 九凤仙子脸色苍白,凤眼低垂,不敢与天吴对视,犹豫了片刻,方朝他盈盈行礼,低声道:“承蒙神上器重,委以圣女大任,但九凤德薄力微,恐难受托。自与黄帝结盟后,朝野欢腾,极圣宫上下都十分……十分思念乌圣女,只盼着她能重归宫中,掌理圣职。不如……不如请神上奏报陛下,迎回乌圣女,共治族事,也免天下人议论是非,玷辱了神上的清誉。”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众人无一反驳,各握神兵,默然围立四周,瞬也不瞬地盯着天吴,眼中尽是警惕敌意,似是惧怕天吴突然发难。 雨师妾大凛,虽不明白来龙去脉,但以她的冰雪聪明,亦已猜着了十之六七。眼下朝阳谷的将士正在海底沟壑中与龙族舰队激战,周围这些人大多都是极圣宫众,原本便是乌丝兰玛的嫡系亲信,平丘一战后,虽转而依附天吴,心中多半依旧向着水圣女。 难怪广成子如此有恃无恐,反客为主。今日天吴若不杀死她与泊尧,只怕连自身也难保了! 天吴昂首大笑道:“很好!很好!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这才叫‘狡兔死,走狗烹’。”手指陡然收紧,绚光冲舞,范遥惨叫声倏然断绝。 他随手一抛,将那干瘪扭曲的身躯丢入海中,八头齐转,森然微笑道:“诸位既然这么想追随乌丝兰玛,奉她为主,那我便成全你们好了。” 众人脸色微变,纷纷朝后退去,惟有广成子笑嘻嘻地托着翻天印,昂然踏波而立。 海上狂风鼓舞,鲸波汹涌,雨师妾秋波流转,依旧瞧不见拓拔野半点踪影,心中一阵刀割似的酸楚,泪水忍不住夺眶涌出。 被巨鲲那般迎头撞中,纵他有铜头铁臂、通天神功,也必定粉身碎骨。原本还怀着一丝侥幸,期盼拓拔野能险死还生,但他若果真未死,方才见此情状,早已当跃出相救了。 他若在世,纵隔万水千山也如咫尺;他既已死,即便天长地久亦复何趣?紧紧抱着泊尧,将嘴唇贴在他的冰凉的额头上,心中剧痛如绞。虽有万般不舍,然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与其拖累大哥,令他成为族中众矢之的,倒不如与拓拔一齐相聚黄泉,再不分离! 当下深吸了一口气,摇头微笑道:“大哥,不用和他们争啦。你杀了我吧。横竖几年前我就当死了,能延活至今,遇见拓拔,又与你重逢,已经了无遗憾啦。从小到大,你一直疼我护我,希望来生还能做你的妹子……” 天吴眼眶微微一红,纵声狂笑道:“当年我为了报仇雪恨,忍辱负重,眼睁睁看着你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屈辱,却不敢有半点相帮,欠你良多,早已愧对爹娘嘱托,今日又岂能再让这些鼠辈在我眼皮底下动你分毫!” 话音方落,双臂分振,霓光轰然炸舞,蓦地化作那巨大的八极虎兽,咆哮着朝众人猛扑而去。 “轰!”八条虎尾狂飙呼卷,当先十余人挥刀抵挡,被那气浪横扫,顿时兵刃碎断,四下震飞抛跌,鲜血狂喷。其中两人被虎尾迎胸扫中,更瞬间劈裂两半,血肉横飞。 众人大骇,一齐奋力反击。但修为终究相去甚远,被那霹雳般纵横飞舞的虎爪抄扫,不是开膛碎骨,当即毙命,便是被凌空吸入气旋,籁籁乱抖着泄尽真气,惨呼不绝。 片刻之间,六十余名极圣宫高手便伤亡近半。剩余的三十余人不敢攫其锋芒,不断地穿梭闪避,遥遥游斗在外。 广成子哈哈笑道:“让我来领教水伯高招。你们只管取那妖女与孽种的首级。”绚光怒舞,气浪连爆,翻天印接连猛撞在八极虎尾上,震得天吴飞腾咆哮,朝后翻跃开来。 九凤仙子与强良松了口长气,齐声喝道:“布网!”那三十余人心领神会,穿梭飞掠,“咻咻”连声,银光交错,一张巨大的蛛丝网铺天盖地似的朝着龙女母子兜头罩下。 天吴喉中隆隆咆哮,八头齐转,便欲转身飞扑,却被翻天印轰然卷扫,生生阻挡其外,一时救之不得。 白龙鹿怒吼飞冲,猛地一头扎入波涛,便欲朝海底潜去,四周大浪喷涌,突然冲起数十道人影。金光纵横闪耀,登时将它网在其中,朝上破空拉起。 “金蚕银蛛!”雨师妾心中一沉,还不等抱着泊尧起身冲跃,那蛛丝银网已兜头罩下,和下方的道道金光甫一交触,立即“哧哧”连声,青雾蒸腾,两两交缠黏合,结结实实地将她连人带鹿收缚其中。 这“金蚕银蛛网”乃北海特有的“小冰蛛”与“三桑金蚕”所吐之丝制成,一旦彼此交触,立即结为坚韧无比的双丝网,越收越紧,直至将网中之物勒裂成万千碎段。 又因这过程极之漫长,被勒缚之人往往要忍受数年的痛苦煎熬,才会在蚀心裂骨的剧痛中死去,故而又称“相思网”。白龙鹿怒嘶挣扎,却被越勒越紧,鳞甲上顿时沁出道道血痕。 天吴大怒,八爪飞舞,“轰”地一声,冰涛巨浪飞旋冲卷,将翻天印高高撞飞。顺势咆哮剪扑,虎尾狂扫,勾拽起“金蚕银蛛网”,横空飞甩。 众人胸口如撞,腥甜狂涌,顿时脱手冲天抛跌。惟有九凤仙子、强良等寥寥几人依旧紧抓丝网,奋力相夺。 翻天印彩光怒卷,又呼啸着斜冲撞至,将天吴迫退开来。 广成子如影随形,接连猛攻,大笑道:“朝阳水伯,你有后天八极,我有五行真气。只是你的八极大法乃是从烛龙那里骗盗而来,残缺不全;我的五德之身却是由帝鸿主公所造,天衣无缝。高下已分,胜负可料,你又何必负隅顽抗,自取灭亡?” 翻天印上下左右地飞旋怒舞,与天吴八爪、八尾猛烈激撞,炸涌起万千道绚丽夺目的炽光,映照在天吴八头上,十六双碧眼寒光闪耀,时而狰狞咆哮,看起来说不出的凶暴可怖。 惊涛掀涌,大浪如沸,转眼之间两人便激战了两百余合。 两人都靠着邪门妖法,攫取五行真元,短期内迅速攀升到太神之境。单以真气而论,天吴稍占上风;但广成子依仗翻天印神力,威力又略胜于他,再加上此时龙女、泊尧已为其所擒,天吴关心则乱,难免稍显浮躁,渐渐被他压制下风。 龙女被那丝网所勒,冰肌雪肤瘀痕渐显,呼吸窒堵,再被气浪遥遥所震,更是气血翻腾,难受已极,想要吹奏苍龙角,驭兽相助,却连手指也动弹不得。转念又想,即便真能吹角,眼下茫茫北海,飞禽也罢,海兽也罢,早已不知被鲲鱼驱逐到了几千里外,又从哪里唤来? 泊尧“啊”地喘了口气,猛地醒转,瞪大了双眼,又惊又怒,挣扎叫道:“放开我!娘!爹!爹……”突然想到父亲被那鲲鱼撞中,生死杳缈,心头剧震,泪水又险些涌了出来。 广成子哈哈笑道:“九凤仙子,强良神上,这小崽子都已想他爹了,你们还不送他们一家团圆?难道真要让他们等到天长地久么?” 九凤、强良虽已投奔玄女,但忌惮天吴积威,始终有些畏首畏脚,所以才用这蚕蛛丝网来捆缚雨师妾,任其自身自灭。听见广成子催促,略一迟疑,齐声道:“龙女,得罪了!”紫铜断轮、赤炼蛇刀破空飞舞,双双朝她劈撞而去。 天吴纵声怒吼,虎身冲跃,八尾横扫如飚,断轮“嘭嘭”连震,冲天飞起数百丈高;那赤练蛇刀被其虎爪雷霆拍中,更是碎炸四射,鼓起一团刺目的气波,轰然倒撞在强良胸口。 强良先前吃了拓拔野“无有无不有”一刀,经脉已然灼伤,再被他这般猛击,哪里捱得住?登时仰头喷起一道弧形血箭,翻身摔入惊涛之中。 九凤仙子脸色惨白,喝道:“布网!”众人纵横飞掠,又掀卷起两张巨大的“金蚕银蛛网”上下翻舞,将天吴遥遥合罩其内。 几在同时,狂风呼啸,翻天印光浪涡旋,朝着泊尧当头猛撞而去。龙女骤吃一惊,低头蜷身,将他紧紧护在怀中。 天吴狂吼飞旋,五彩气浪如霞云层层迭爆,将丝网鼓舞震飞,那数十人狂喷鲜血,纷纷飞弹抛跌。 他余势未衰,斜地里转身迎冲,“轰!”八只虎爪堪堪猛击在翻天印上,光浪冲天爆吐,天海俱亮。 广成子身形一晃,脸如金纸,哈哈狂笑道:“朝阳水伯,不过如此!”双掌猛推,翻天印蓦地鼓涌起数百丈长的绚光,将天吴死死抵住,当空怒旋,推着他一点一点地朝后移去。 翻天印越转越快,越变越大,天吴如被山岳重压,虎毛如波浪起伏,八头惨白,喉中发出低沉的怒吼,周身光芒吞吐,隐隐又似将变回人形。 龙女大凛,知道他已再难支撑下去了,一旦松手,无论是他,还是自己与泊尧,都将被撞得粉身碎骨! 当是时,海上鲸波起伏,巨浪滔滔。“哗”地一声,数里外突然冲起一艘战舰。接着惊涛四涌,两艘……三艘……四艘……六艘……八艘……成百艘船舰接二连三地破浪冲出。旌旗迎风猎猎鼓舞,在极光照耀下闪烁着乌金“水”字。 龙女心中一震,也不知是惊喜、失望,还是难过。水族舰队既已浮出海面,自然意味着龙族水师已被其全歼于海底壑谷。但至少……至少这些援兵还能救得大哥性命! 果然,远远地望见此处情景,水族众战舰立即号角长吹,鼓声密奏,纷纷转向驶来。许多朝阳谷将士更径直骑鸟冲天,叱喝高呼,朝这里俯冲疾掠。 极圣宫众人脸色齐变。广成子哈哈笑道:“各位再不动手,更待何时?”突然旋身飞转,卸去翻天印的后撞巨力,闪电似的天吴回旋冲去。 “嘭!”后力一消,翻天印登时被水伯冲天撞飞,绚光乱转。 天吴亦想不到广成子竟会冒险退撤,八爪一空,收势不住,咆哮着朝前踉跄冲扑。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右侧霓虹怒舞,广成子业已狂飙似地席卷而至,双手合握,撩起一道刺目的眩光。 天吴心中一凛,下意识地聚气扫挡,“轰!”虎爪裂断,一道凌厉无匹的气刀陡然贯胸劈入。他眼前一黑,脏腑如炸,整个身躯仿佛都被劈裂开来了,腾云驾雾似的高高飞起。 雨师妾失声叫道:“大哥!”泪水倏然模糊了视线。 广成子纵声大笑道:“都说水族气刀天下无双,不知我这一记‘五色烟华’又算得如何?”绚光飞舞,又是接连几记气刀猛斩在天吴身上。 光浪叠爆,鲜血激溅,天吴再也无力抵挡,隆隆悲吼,倏然化回人形,重重地摔撞在白龙鹿上,和龙女、泊尧一齐坠入冰涛之中。 远处惊呼四起,九凤仙子这才如大梦初醒,大声喝道:“水伯天吴,挟黑帝以令天下,僭越犯上,残害忠良,其罪滔天,罄竹难书。我等奉天神之意、陛下之命,于此诛杀此獠。有敢违逆抗命者,视同叛党,杀无赦!” 话音未落,又听一人遥遥叫道:“大胆妖女!陛下圣旨岂容你胡言矫造!水伯党同伐异、排斥异己,勾结帝鸿,解印鲲鱼,其罪固然重不可赦,但你假矫帝旨,通敌谋叛,还敢逆天犯上,伪称神命,罪孽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人一凛,转头凝神远眺,东边六,七里外,战鼓咚咚,波涛汹涌,不知何时竟也浮出了许多龙族船舰。 一个黑袍玄冠的男子昂然站在龙首旗舰的船头,长须飘飘,衣裳猎猎,赫然正是长老燮沨。敖越云,班照等龙族群雄围立其侧。 九凤仙子花容陡变,高声喝道:“燮沨老儿,分明是你暗通龙族,投敌叛变,还敢无中生有,造谣反诬……” 燮沨不等她说完,左手高高举起一个小巧玲珑的黑玉葫芦,纵声呼道:“各位看清楚了,这是什么?我的话假得了,敢问此物假得了么?” 众人哗然,都认得那是水龙琳常佩戴于身的神器。 燮沨高声道:“拓拔龙神乃波母之子,汁黑帝的外甥,又对陛下有救命之恩,岂是外人?陛下遣我到此,便是为了联合拓拔龙神,诛讨天吴,铲除乱党,平定北海,征伐帝鸿!” 右手又举起一卷羊皮,迎风展开,朗声道:“诸位如若不信,还有陛下圣旨可以为证!” 当下运足真气,大声诵读圣旨。每说一句,海上便遥遥响起一片喧哗声,九凤仙子等人更是惊怒骇惧,面面相觑。 惟有龙女充耳不闻。波涛冰冷,沉浮其间,看着天吴的脸色惨白如冰雪,想起从前他疼爱自己的历历幕幕,心中直如刀绞一般,低声道:“大哥!大哥!”想要为他输送真气,却奈何周身束缚,动弹不得。泪水盈盈,不住滴落在他脸上。 泊尧见状,也莫名地大感难过,叫道:“丑……舅舅!舅舅!你别死!娘说了,你还要带我去朝阳谷玩耍呢!” 天吴微微一笑,蚊吟似的低声道:“小子,朝阳谷里四季如春,到处都是好玩的飞禽走兽,你若是跟舅舅回去,就再也不想去其他地方了…… 泊尧道:“我娘说,朝阳谷里还有一种会唱歌的鱼儿,人听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舅舅,你别死,我去帮你捞了来,让你天天听着,好不好?” 天吴喃喃道:“会唱歌的鱼,会唱歌的鱼……”悲喜交织,热泪突然涌上了眼眶。那是他少年之时,常常捕与妹妹玩耍的小鱼,听着它翩翩游动,发出悦耳如歌的响声,龙女总会笑逐颜开,忘记了所有的烦忧。 那时天仿佛总是蓝的,阳光总是那么灿烂,在那世外桃源般的朝阳谷里,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阴谋诡计,每一天都美丽如春,纯净如水。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看不见周遭的美景,听不见唱歌鱼的声音?他如何从那俊秀开朗的少年,变成了长着八个脑袋的怪物?又为什么忍辱负重数十年,天天生活在不断膨胀的仇恨与野心里? 他想要回想,却已记不分明。 悬浮在冰寒彻骨的波涛里,万象俱空,一切都变得虚无飘渺。那些欢笑,那些泪水,那些悲伤,那些愤怒,那些曾让他难以承负的仇恨和痛苦……全都象这漫天极光,似有若无,倏忽不定。 他突然觉得说不出的苍凉和疲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微笑道:“傻小子,丑八怪舅舅不能带你去朝阳谷玩儿了,等你捉到了唱歌鱼,再送与……送与……舅舅听吧。” “舅舅!舅舅!”见他眼皮渐渐阖闭,再不动弹,泊尧又是焦急又是难过,连声呼唤,泪水忍不住又模糊了视线。 在和母亲朝夕共处的数年里,也不知听她说了多少父亲与舅舅的趣闻轶事,在他心目中,两人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想今日方甫相见,两人却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相继离他而去。伤心失望,无以复加。 龙女怔怔不语,泪珠凝挂在脸颊,心底空茫恍惚,宛如梦境。朦朦胧胧中,仿佛瞧见一颗流星淡淡地划过夜穹,消失在天海之间。 四周狂风鼓荡,波涛沸涌,惊哗声、呐喊声、叱骂声……交相揉杂,海上众人依旧在对燮沨所言争吵不休。 只听“哇哇”怪叫,远处大浪扶摇,又高高跃起八个双头巨人。一个身着绿蟒皮衣的明艳少女骑坐在某一巨人颈上,娇声喝道:“拓拔龙神乃伏羲大帝转世,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鼠辈,再不乖乖伏迎圣驾,就等着受死吧!” 广成子哈哈大笑:“拓拔小贼若真是伏羲转世,这妖女便当是女娲重生了。却不知为何堂堂伏羲,竟会被鲲鱼一头撞死?女娲转世又怎会捱不住区区一个补天石?” 说着大袖一卷,绚光激旋怒舞,翻天印再度朝着雨师妾、泊尧呼啸撞来。 “轰!” 众人惊呼声中,海面突然狂喷炸涌,将龙女母子掀推开来。一道巨大的水柱破空冲射,直如白龙盘舞,猛然怒撞在翻天印上,登时霞光四舞,将那石印震得反向激旋,飓风似的反撞在广成子的护体气罩上。 广成子猝不及防,气罩倏然碎炸,“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百骸俱断,和那石印一齐破空飞出。 还不等众人瞧清,“呜——”地一声震雷狂鸣,天摇海动,众舰如倾,那青黑光滑、巍峨如雄岭的鲲鱼脊背又突然从冰洋中拔地冲起,长达数千丈的鱼鳍宛如一座飞来巨山,掀卷狂飙,横空扫舞。 轰隆狂震,惊涛裂空。 广成子避无可避,登时被那气波再度扫中,直如彗星破舞,直贯苍穹,拖曳着一道淡淡的彩芒,遥遥消失在极光深处。 鲲鱼怒吼,水柱高喷,又徐徐朝海下沉去。 翻天印呜呜飞旋,重重地砸入波涛中,船舰剧荡摇曳。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湿淋淋地趴伏在甲板上,发不出半点声响。 又听一人纵声长笑道:“小小一个鲲鱼,岂能伤我伏羲分毫?区区一个补天石,又何需我女娲娘子出手?”鲲鱼背上光芒闪动,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高拔挺秀的身影。 众人哄然大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龙鹿纵声欢嘶,泊尧“啊”地一声,又惊又喜,大笑道:“娘,娘,你快看,是爹!是爹!爹没有死!” 雨师妾身子一颤,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呼吸如窒,泪水如倾。 极光飞舞,星辰寥落,淼淼冰洋闪烁着瑰丽的粼光。 鲲鱼呜呜低鸣,山岭似地脊背浮在万里北海上,劈破开滔滔巨浪,朝着东南方急速移动。 青龙舰队遥遥夹护两侧,角声长吹,鼓声如雷,狂风吹来,隐隐还能听见欢歌笑语。 龙女坐在那鲲背顶巅,仿佛绝岭临风,俯瞰沧海,一伸手便能摘到天上的星辰。红发飞舞,黑袍猎猎,凝视着身侧拓拔野那如映霞光的脸庞,心中满是无边地温柔与喜悦,先前的酸楚难过已渐渐消散。 这一个多时辰里,拓拔野已将数年来发生之事一一道来,那些惊心动魄之事被他轻描淡写地随意带过,却已听得泊尧眉飞色舞,大呼小叫。 她隐居鲲腹,不知人世沧桑,今日始闻故人消息,心底惊讶、欢喜之余,自不免有些莫名的怅惘感伤。 谁能料到短短数年,天翻地覆,从前叱咤风云的大荒五帝,竟已全部登仙化羽,句芒、雷神、空桑仙子、西海老祖、烈碧光晟、西王母、天吴……这些曾如群星闪耀的人物,也都尽数陨落,就连那孤高傲绝、天下无敌的灵威仰,亦与山川同化,再无相见之期。 想起当年鲲腹之中,与青帝亦敌亦友的悠遥岁月,又是一阵悲喜交掺,握紧拓拔野的手,微笑道:“青帝若是知道辛辛苦苦创悟的‘种神大法’,竟被你用在这鲲鱼身上,可不知会如何感想。” 拓拔野哈哈大笑道:“‘物我合一,神游天外,随风花信,遍处可栽’。以青帝桀骜跋扈的脾性,若能与这鲲鱼魂魄相化,纵横万里,恣意无极,那可比附在人身上,自在快活得多了。” 原来先前他与鲲鱼相撞之时,竟使出了青帝所传的“种神心诀”,瞬息之间,将肉身送入炼妖壶,魂识脱体,附入鲲鱼元窍。 那鲲鱼巨硕凶狂,极难对付,若换作别人,即便能将神识种其体内,亦多半要为其反噬,魂飞魄散。 拓拔野在苍梧之渊苦修三载,不仅炼成坚忍不拔的意志,更凭借着“心心相印诀”、“天人合一”与“种神大法”三项绝学,物我同化,神魂相合,终于成功附体鲲鱼,并在至为关键的时刻,驭其巨躯,将广成子瞬间击杀,威震北海。 水族将士目睹其威,无不骇然慑服,加上天吴既死,群龙无首,燮沨又持黑帝圣旨相劝,终于尽皆罢战,改与龙族结盟。 尤其朝阳谷群雄,眼见水伯为广成子所害,悲愤恨怒,纷纷转投龙女麾下,誓与玄女、帝鸿生死相决。 大战既消,拓拔野率领青龙舰队转向回航,赶往东荒为蚩尤、烈炎助战。水族将士也在燮沨、科沙度等人的率领下,或回朝覆命,或掉头转戈,双管齐下,与龙族大军一齐讨伐帝鸿。 最为奇妙的是,那鲲鱼被拓拔野附体之后,竟似与他心心相印,把他当作了知己良朋,性情大转温顺,一路呜鸣相随。泊尧出生以来,一直生活在鲲腹之中,对它亦颇感亲切,不舍相弃。 当下拓拔野顺水推舟,驭鲲南行。龙族将士见状,自是喜出望外,士气高昂。沿途鼓号齐奏,声威震天。 经过巨人国、聂耳国等地,那些蛮人见了,无不瞠目结舌,啧啧称奇,族中巫祝更径直伏身叩首,战战兢兢,奉若天人。 古往今来,除了蛇族双帝,从未有人能驾驭如此巨兽横行海上,一时之间,拓拔野、龙女是伏羲、女娲转世的传闻重又甚嚣尘上。 拓拔野远远地听到岸边“伏羲、伏羲”的叫声,不由又想起当日在北海平丘与玄女斗智斗勇的往事来,微觉莞尔。但念及波母,心中顿时又是一酸,满腔欢悦大转黯然。 六年来的生死际遇、恩怨情仇,都已向龙女尽数道明,包括姑射,包括纤纤,俱无一隐瞒。惟有自己的复杂身世,如鲠在喉,却又无法倾吐。 正不知当如何开口,却见她仰头凝望星穹,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与君隔春秋,形如参与商。相思一夜梦,天涯海角长’。与你分开几年,真如做了一场大梦般。幸好极夜再长,也终有日出的时候。你我之间,再不必象参商二星,永不相见。”转眸朝他嫣然一笑,喜悦无限。 此时已近北海南岸,极光渐少,夜穹中的星辰逐渐越来越多,拓拔野抬头望去,但见漫天璀璨,摇摇欲坠。想起从前卜算子所说的占星之语,更是心潮起伏,五味交陈。 参、商二星是冬季、夏季最为耀眼的星辰,却永不能同时在夜穹出现,占星之时,若卜到此象,则为大凶之兆。不是意味着骨肉反目,生死相隔;便是与至爱分离两地,永不相聚。 想起天吴,想起波母,想起公孙婴侯,想起她与自己三生三世、错综纠葛的爱恨情缘,胸膺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酸楚、甜蜜、喜悦、哀伤、痛苦、幸福……全都在心中翻江倒海,跌宕成汹涌的柔情。 当下紧紧握住她的柔荑,十指交缠,相视默然而笑。但想到北海将尽,龙女体内剧毒未除,终究不能随他南征,还要暂且分离两地,心里又是一阵失落。 当是时,又听身后“嘶嘶”连声,龙女耳垂上的催情蛇陡然收蜷,泊尧转头望去,大喜道:“螣儿,原来你在这里!”起身奔去。 只见二八神人咿呀怪叫,正从鲲背上大步奔来,林雪宜骑在阿大颈上,手臂上缠着那条紫自螣蛇,方一松手,那螣蛇立时蜿蜓游舞,急速冲来,与泊尧缠成一团,嘶嘶吐信,大是亲热。 林雪宜俏脸悲喜交集,朝着龙女盈盈行礼,毕恭毕敬地道:“奴婢林雪宜,见过女帝。” 龙女一怔,正欲微笑否认,泊尧突然“啊”地一声大叫,捧着心口踉跄后跌,一跤坐倒在鲲鱼背上。 第十六章 天长地久 拓拔野、龙女吃了一惊,双双疾掠而上,叫道:“泊尧?泊尧?怎么了?”将他从地上扶起,真气绵绵输入。 泊尧小脸惨白,牙关格格乱撞,含糊不清地道:“好疼!爹,娘,我心……心里好疼!”周身筛糠似的籁籁颤抖,冷汗涔涔,霎时间便凝结了一层淡青色的薄冰,白汽蒸腾。 拓拔野凝神感应,惊异更甚,其心中竟赫然缠着两条见所未见的青红小蛇!饶是他遍阅《大荒经》,竟也分辨不出此物为何。真气运转,待要将之迫出,那双蛇反而受激缠咬,疼得泊尧大叫不迭。 林雪宜俏脸微变,失声道:“两仪神蛊!陛下小心!”话音方落,旁侧那条紫目螣蛇狂乱尖嘶,雨师妾“啊”地一声,蓦地缩回手来,掌心已被它咬中,黑血长流,寒意直贯头顶。 拓拔野心中一沉,闪电似的将她手臂经脉封住,气浪顺势横扫,将那螣蛇远远地抛出数十丈外。 螣蛇尖嘶乱舞,很快也如冰雪凝结,冻僵扭曲,一动不动。 雨师妾周身冰冷,如罩寒霜,樱唇更被冻成了青紫色。以拓拔野真气之雄浑,竟也无法将那寒毒驱出,又惊又怒,皱眉道:“林国主,两仪蛊究竟是什么蛊毒?” 林雪宜神色古怪,瞟了龙女一眼,迟疑道:“回陛下,此蛊原是……原是女帝当年所创,用来惩治穷凶极恶、不思悔改之徒。中此蛊者,必被双蛇吸尽阴阳元气,魂湮魄灭,成为万年不腐的僵尸,以警效尤。 “僵尸血液、唾沫之内尽是阴寒蛊毒,若旁人被他咬中,也必定蛊卵寄身,化作僵尸。若女婢猜得没错,这螣蛇必是被那广成子种下了‘两仪神蛊’,毒发如狂,接连咬中了女帝、太子。” 拓拔野心下大凛,好不容易才与妻儿相聚,岂料又遇此大劫!但那蛇蛊既是太古女娲之物,广成子等人又从何处得来?难道竟与当日的阴阳双蛇有关?隐隐中似觉不妥,但此刻心乱如麻,无法仔细斟酌。当下将龙女、泊尧经脉封住,尽量阻缓血流,道:“林国主可知此蛊有什么解法么?” 林雪宜摇头道:“两仪神蛊乃我神族第一奇蛊,非帝尊不可得知。陛下若记不得解法,奴婢更加无计可施了……”双眸忽然一亮,脱口道:“是了,盘古九碑!女帝将毕生所学的秘术心法全都刻写在了九碑之上,或许碑上便刻有‘两仪神蛊’的解法!” 拓拔野更不迟疑,将九碑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一铺陈在鲲鱼背上。万绝谷大战之后,为了避免延维勾结帝鸿,从苍梧之渊盗得盘古九碑,他又自归墟返回两仪宫,将九碑随身携带,片刻不离。 九块神碑一字排开,在星光下闪耀着各自殊异的色泽,蛇文弯曲,幻彩流丽。雨师妾初次目睹这千古奇物,呼吸为之一窒,意夺神摇。 泊尧亦大觉新奇,想要伸手触摸,奈何动弹不得,惟有目不转睛地凝神端看,一时竟似忘了那钻心的痛楚。 一眼望去,碑文密密麻麻,也不知当从何看起。拓拔野虽已识得若干蛇篆,但仓促间哪能辨出细由?为免浪费时间,索性让林雪宜仔细查辨。 林雪宜凝神观望了半晌,“啊”地一声,展颜喜道:“有了!照这碑文所说,‘两仪神蛊’由阴阳二炁凝炼而成,只要能以两仪钟、八卦链、盘古九碑、十二时盘,结成‘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由一对男女逆向运转,便可将阴阳二炁吸绞化散!” 拓拔野精神大振,当下依照林雪宜所言,将十二时盘施法变大,与她对坐于时盘之上,又用那阴阳八卦链将彼此缠缚相连,而后再将那两仪钟悬罩于头顶。二八神人则将盘古九碑屏风似的围列四周,徐徐转动。 二八神人咿呀大叫着环绕穿梭,越奔越快,狂风鼓卷,两仪钟、十二时盘也随之越转越快,光轮似地在头顶、下方逆向对旋。 拓拔野与林雪宜对坐中央,团团飞转,看着她晕霞满脸,眼波灼灼地凝视自己,心中怦然一跳,突然想起当日和姑射仙子、纤纤“阴阳双修”的情景来,大觉别扭。但事关妻儿生死,惟有勉力一试。 四周气浪鼓舞,呼吸窒堵,身上的阴阳八卦链渐渐越箍越紧,将他们拉得越来越近,就连彼此的气息、心跳都已历历可闻,她莹白的胸丘急剧起伏,若隐若现。拓拔野想要努力收敛心神,那隐约不安之感却反而越发强烈起来。 眼角扫处,瞥见其肌肤上赫然纹着一青一红两条缠蛇,与那“两仪神蛊”极为相似,心中陡然一沉,顿知中计,喝道:“是你!” 话音未落,绚光乱舞,九碑围合,“当当”之声大作,两仪钟轰然罩下,与十二时盘倏然契扣,眼前登时漆黑一片。 拓拔野气如潮汐,想要将混金链挣碎开来,却觉天旋地转,动弹不得,四面八方都是如狂潮怒浪般的阴阳五行真气,汹汹挤压封堵,莫说真气,就连意念也仿佛被困镇其中,丝毫感应不到钟外情景! 又惊又怒,喝道:“林雪宜!你想做什么?快打开钟罩,放我出去!”声音在两仪钟内嗡嗡回荡,直如轰雷狂奏。 女娲所创的“两仪神蛊”既已失传数千年,除了这蛇族亚圣,天下又有谁人能有?他与龙女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只是一则救子心切,二则对这不死国主毫无提防,这才被她算计了个措手不及。 气浪层层推涌,幽香扑鼻,将两人肌肤相贴,紧紧挤到了一起。只听林雪宜银铃似的在他耳畔格格笑道:“陛下莫着急,等回到三千年前,我自然就放你出去了……” 拓拔野截口喝道:“什么三千年前,三千年后。你既知我是陛下,还敢犯上作乱?再不收手,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若换了平时,只需指掌微动,便可立时将她擒下。但此刻周身被阴阳八卦链所缚,经脉又被两仪钟、盘古九碑与二八神人产生的涡旋巨力封堵,元魄受困,难以集中念力,连“种神诀”也无法使出。饶是他神力通天,这一刻竟如梦魇压身,徒呼奈何。 又听林雪宜幽幽地叹了口气,柔声道:“陛下,不是奴婢存心冒犯,只是你神通广大,若不用这‘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将你困住,你又岂肯听我说话?”呵气如兰,吹在他的耳根上,又麻又痒。 拓拔野脸上正自烧烫,突然又是一凉,她那柔软滑腻的手掌竟沿着他的脸颊抚摩而上,惊愕羞怒,想避却避不开来,更不知为何她竟能动弹。 林雪宜似是知其所思,微笑道:“陛下不记得了么?此阵又叫‘回光阵’,是陛下当年亲自所创。越是真元强猛之人,受困此阵,越难动弹。反倒象我这样经脉尽断、真气俱无的废人,还能略微行动。陛下如果想自在一些,就别再这般徒劳挣扎啦……” 拓拔野听到那“回光阵”三字,心中一震,不知此阵与“回光诀”又有什么关联?收敛心神,冷冷道:“什么‘回光阵’?你究竟在胡说什么?” 林雪宜微微一笑,道:“陛下既能默记出盘古九碑上的所有文字,又怎会忘了这至为紧要的‘回光阵’?”纤手反转,将他腰间的天元逆刃拔了出来,斜斜指向钟顶。 只听“当当”乱震,十二时盘忽然冲起刺目碧光,与刀芒交撞,炸爆出万千道霓光,滚滚投映在铜钟四壁上。光浪浮动片刻,渐渐凸现出上千个蛇形古文,金光闪闪,急速飞转。 钟内瑰丽万端,林雪宜双眸闪着奇特的光泽,似悲似喜,柔声道:“‘滔滔东逝水,皎皎北辰星。开谢花两岸,圆缺月孤明。扁舟千山过,白发一夜生。天地同此恨,何必怨春风?’陛下当年送我的这首诗,可还记得么?” 顿了顿,道:“那年我新登‘不死国主’之位,受女帝征召,被迫率领族人,随着陛下征讨各族,心里却是百般怨恨,只盼着陛下早早败亡,我好带族人还乡,远离干戈。 “岂料陛下攻无不克,所向披靡,短短半年之间,便九战九捷,纵横数万里,接着又在天山之围中大破四族联兵,只身击杀四族帝尊,将最为凶狂的康回封镇于昆仑山下。那一战之后,天下震动,各族帝神尽皆臣服。 “我同陛下出生入死,形影相随,原先的怨怼恼恨不知不觉消失殆尽。到得后来,想到一打完仗,便要返回乡里,再难与陛下这般朝夕共处,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刺痛难过,只盼各族莫要投降,战事永无穷尽。” 拓拔野心中大震,才知道这蛇族亚圣女竟对伏羲暗怀爱慕之意,难怪这半年多来,她对自己如此温婉恭顺,言听计从。 又听林雪宜道:“但江河流万里,终有入海时,天下终究还是平定了。我随着陛下乘舟返回帝城,那时正值暮春,大风吹来,两岸落英缤纷,姹紫嫣红地堆积了半船,我想到一年中最美的光景即将逝去,想到明日一早便将与陛下分离,突然觉得痛彻心骨,悲不可抑。 “陛下,就在那时,就在那满江摇荡的月光里,我突然明白自己喜欢上了你。而这种喜欢,不知由何而来,也不知由何而去,就象杨絮缠卷着春风,落花追逐着流水,注定没有结局。 “你丝毫不察,一个人落寞地坐在船头,对月独酌,自斟自饮,大醉了一场。我问陛下,天下已定,复有何忧?你哈哈大笑,蘸着江水,在船舷上写了这首诗,说古来圣贤皆寂寞,现今你唯一的敌人,只剩下了‘光阴’,他年他日等你练成了‘回光诀’,连‘光阴’也一并打败了,那可真不知活着为何了。 “我反反复复地念着那句‘开谢花两岸,圆缺月孤明’,心中更加痛如刀割。忽然想到,我可以八百年一个轮回,长生不老,但是你呢?明日之后,纵然相隔万里,总还有相见之期;但将来终有一日你老了,死了,难道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孤伶伶地伴着这万古明月?” 拓拔野呼吸一窒,戚戚有感,忽然又想起那首《刹那芳华》来。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人活这短短百年,究竟是为了什么?即便能八百年、一万年……长生不死,又是为了什么?心中一阵莫名地悲凉。 林雪宜妙目中滢光闪动,低声道:“大荒各族,惟有我们不死国可以永生于世。但那一刻,却是我生平第一次,因为要永远活着,而感到如此地恐惧和难过。 “那一刻,我多么想向陛下敬献‘不死药方’,让你我一齐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但是我不能。族中自古便有祖训,敢向外族泄漏药方者,不仅自己永受诅咒,生不如死,族人也要因此倍受牵连,甚至……甚至举族尽灭。 “那日一别,便是整整十年。从那时起,陛下果然将朝政托付女帝,再不问世间之事,闭关苦修‘回光诀’。我独自回到南荒,见不着陛下,失魂落魄,就象是着了魔,日思夜想,梦牵魂萦,眼前所见,仿佛全是陛下的身影,风吹耳畔,也仿佛尽是陛下说笑的声音。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天都漫长如一年。我心里如割似绞,火烧火燎,就连甘木果吃到口中,也苦如黄连。什么都吃不下,怎么也睡不着,越来越瘦,形影相吊。七年中,每日就这么呆坐着,从早到晚,想着你,想着和你度过的每时每刻,想着你坐在落花堆积的船里,蘸着江水和月光所写地那首诗。 “那时我多么希望各族重新掀起叛乱呵,只要能再见你一面,哪怕是天崩地裂、苍生历劫,又有什么相干?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如果再见不着你,我宁可即刻死了,也不受这蚀心穿骨的相思折磨!我不顾长老们的再三反对,以侍奉女帝为名,迁入帝都,只为了能有与你重逢的机会。 “然而在京城里又待了三年,还是没能见着你。你象是永远消失了,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上朝时,看着独坐龙床的女帝,想到普天之下,惟有她能见着你,能触摸你,能睡在你的旁侧……便说不出地酸怒妒恨。有时觉得自己真要发疯了,靠近她的时候,不由自主浑身发抖,多么想不顾一切地杀了她,杀了所有阻碍我和你相见的人……” 听着她话语间那咬牙切齿的酸苦恨意,拓拔野心中陡然一沉,明白她为什么要给泊尧下那“两仪神蛊”了。 她既将自己认作了伏羲转世,自是将对女娲的妒恨转移到了龙女母子身上,视如眼中钉、肉中刺,拔之方快。原本还想借蛇帝积威迫其收手,即刻放了龙女、泊尧,眼下看来,只怕适得其反。 惟有趁她沉浸往事,设法震开这“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将其瞬间反制,或以“种神大法”查问出解除“两仪神蛊”的法子。奈何此阵极为怪异,越是挣扎,反制力越是狂猛,暗暗试了多种法子,却始终无法凝神聚气。 又听她说道:“十年光阴,就这么在苦痛煎熬中慢慢地过去了。有一天上朝时,宫中突然传来一个噩耗,说陛下因为修炼‘回光诀’走火入魔,危在旦夕。我听到消息,就象被雷霆当头所劈。 “三日间,天下巫祝全都赶到了京城,却全都束手无策。看着他们进进出出,摇头叹气,我越来越悲伤恐惧。想到你就要死了,从今往后,永不再见,就象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害怕得无法呼吸……” 林雪宜睫毛一颤,泪水倏然滑落,低声道:“陛下,想到这些,我便什么也顾不得了,顾不得族中祖训,顾不得长老百姓,也不顾得自己将永受诅咒,生不如死,顾不得所有、所有的一切……于是我浑浑噩噩地到了宫中,拜见女帝,自请献出不死药,以救陛下一命。 “女帝又是吃惊,又是欢喜,当即便宣布要收我做弟子,封为亚圣女。我说不想要任何赏赐,只请求由我亲自施救。听了这句话,女帝定是起了疑心,直直地凝视了我片刻,似笑非笑地同意了。” 她秀眉一扬,双眸中闪过悲苦怨怒之色,冷笑道:“那时我一心只想救你,却哪知便在她点头答应的那一刻,我已经注定了日后的命运?但即便那时真的知道,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啦。 “进了两仪宫,在那遍地落花的庭圆里,我终于见到了你。你躺在凉亭里的藤床上,夕阳镀照着你的脸容,闪着灿灿金光。整整十年,仿佛已隔了生生世世,却又仿佛就在昨天。 “我突然象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泪水汹汹而出,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而你看见我,大为欢喜,满不在乎地笑着说,生死有命,有什么可哭?你不过是象所有人一样,败给了‘光阴’。 “在宫中的那七日,过得恍惚飘渺,如在云端。我一生之中,从未有如那七天中那般快乐,却又从未有如那七天中那般痛苦。我炼好了不死药,喂你吞服,悉心照顾。上苍保佑,你真的渐渐好起来了,到了第三天,经脉已愈合了大半,能够由我扶着,下地走路。 “握着你的手,挨着你的身体,听着你的心跳与呼吸,和你一起摇摇晃晃地走在那暮春的花园里,感觉就像在梦中一般。 “花香氤氲,熏得我象是要醉了。月光照在你的身上,一切都仿佛融化为春水。我浑身烧烫,意乱情迷,目不转睛地望着你好看的侧脸,好几次竟想……竟想亲吻你的嘴唇,但终究还是不敢。”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顿了片刻,方又低声道:“你险死还生,兴致勃勃,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心思,笑着对我说,我既甘冒天谴,将不死药进献于你,你自当投桃报李,将这十年修炼的秘密告诉于我。 “你拉着我进了宫中密室,将盘古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等神器一一布设,摆成了这‘回光阵’。你说盘古劈开混沌,阳气上升为天,阴气下沉为地,始有乾坤。世间万象、四季光阴,全都是因这阴阳两炁的分合所生。 “你还说阴阳二炁分合衍化,形成了万千宇宙,彼此并行交错。‘回光诀’所修的,便是如何聚合阴阳五行,找到那万千宇宙交接的结点,恣意穿梭于时空之间……” 拓拔野心中大震,如醍醐灌顶。 大荒有八极,得其要诀,再加上神器相辅,便可以瞬间纵横于八极之间,往返数万里。而万千宇宙既然重叠相交,自然也有如这“八极”似的结点,只要能进入其间,穿梭时空又有何难! 又听林雪宜道:“你说‘回光诀’乃宇宙至奥妙术,仅凭一人之力强行修炼,自是凶险莫测。最好的办法,便是找齐盘古开辟混沌时所用地神器,再和修为与你相当的异性,合修阴阳,反其道而行之,才能逆转时光,纵横随心。 “九碑也罢,两仪钟也好,全是盘古当年开辟混沌时所用的石斧所化。你苦修十年,几经生死,才尽悟奥妙,布成了这‘回光神阵’。此阵看似简单,却蕴藏了宇宙至理,若由内向外施力,辅以‘回光诀’,便可扭曲光阴,在瞬息之间纵横宇宙,没有到达不了的地方。 “但若是由外向内施力,则变成了完全相反的‘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受困其中,如重回太古混沌,无生无灭,无始无终,阵内过了漫漫千年,阵外却不过是短短一瞬。除了盘古,谁也无法破茧而出。” 拓拔野心中一凛,难怪自己倾尽全力,也不得挣脱。又想,时光长短,因地而异,更无标尺可以衡量,而这“回光阵”竟能将内外相隔为迥异时空,实在忒也匪夷所思。 从前常听人说,只要将九碑合一,便可成为一神秘法器,穿梭时空,纵横古今……指的多半便是这“回光阵”了。心中砰砰狂跳,转头望着钟壁上浮现的蛇文,又回想起当日蛇姥所翻译的那段“回光诀”来。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一沙一世界,一人一宇宙。无穷无极者,又岂在天地之外……花开一瞬,玉老千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盘古之气浩然天地,是谓之道;盘古之神充盈太虚,是谓之神。夫宇宙有道,五界唯神。神与道合,则无极不可往也,无穷不可尽矣……” 他几次目睹这神诀残篇,却阴差阳错,始终未能窥得全貌,尽悟其意。如今渐得天人合一之妙,再追想反思,回味着林雪宜所转述的伏羲话语,隐隐中似有所悟,一时却又难以道出。 林雪宜道:“我对世间有多少宇宙,能否穿梭来去,全无半点兴趣,但听说此阵可以回转光阴,不由又惊又喜。倘若果真如此,我便再不必担心陛下会老、会死了!即便眼下不死药救不得你,只要我们启动‘回光阵’,回到你少年之时,你自然也就不药而愈。 “你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说要想启动这‘回光阵’,还少了至为重要的‘阴阳二炁’,否则你早就和女帝一齐阴阳双修,回转时光了。我听了心下很不是滋味,便问你在哪里可以找到那‘阴阳二炁’。 “你说‘阴阳二炁’原由‘混沌’所化,被盘古劈开之后,阳气上升为天,阴气下沉为地,残余的混沌之气则滞留于天地之间。这三种‘太极元气’受千万年炼化,都各自修成了精气,变成三只至为狂猛的凶兽……” 拓拔野心中一凛,脱口道:“鲲、鹏、混沌!” 林雪宜嫣然一笑,道:“陛下,你想起来了?太极阳炁化成了‘大鹏’,太极阴炁凝成了‘巨鲲’,残余的混沌之气,则变成了‘混沌’。那几年之间,天下太平,风调雨顺,独独北海、南荒、昆仑三地凶兽肆虐,我听你所说,才知道这三只巨兽竟是太极元气所化,难怪这般凶狂了得。 “你说你之所以走火入魔,便是因为少了‘阴阳二炁’,若能伏镇三兽,将他们重新炼回太极元气,便能回光穿梭,无极不往。 “你越说越是高兴,神采奕奕,脸庞被霞灯映照,说不出的好看。我心里嘭嘭狂跳,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但想到你方才所说,将与女帝阴阳合修、回转时光,突然又是针扎刀绞似地酸妒气恼。 “陛下,陛下!在你心底,难道真的只惦记着她,一点也未曾想过我么?等你的伤势好了,不再需要不死药了,我是否将再无法见到你呢?想到这些,泪水竟忍不住夺眶涌出。 “你吃了一惊,问我怎么了。你越是问我,我越是伤心,竟鬼使神差地紧紧抱住你,失声哭了起来,这十年间的思念、委屈、嫉妒、酸楚……仿佛全都汹汹爆发。你愕然地站着,不知所措,手指轻轻地拍抚着我的背脊。 “就在那时,殿门突然开了,女帝提灯站在门口,冷冰冰地望着我,嘴角依然是那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 “我猛吃一惊,急忙松手退开,耳根烧烫,找了个借口,急急地退出殿去。看着圆月当空,清辉似水,一路上恍恍惚惚,就象做了一场大梦,也不知方才发生之事,究竟是真,是幻? “回到偏宫,躺在玉榻上,辗转反侧,想着你的笑容,想着你的话语,想到你被我抱着的身体……脸颊如烧,周身滚烫,一会儿羞臊,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害怕,一会儿妒忌。心想,不知明天进宫见了你,又会是什么情景?胡思乱想了大半夜,将近黎明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谁想天色刚亮,我便被长鸣的金钟惊醒,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说你昨夜吃了不死药后,痛苦万状,于寅时变回巨蟒兽身,咆哮着冲飞到帝都远郊,化作了连绵山脉。 “你死了,你死了,陛下。我如五雷轰顶,过了半晌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我浑身发抖,打开窗子,越过城墙,那原本一望无垠的草野上果然多了几座高山,青翠崔嵬,宛如碧蟒蜿蜒。 “一夜之间,我仿佛从云端跌入泥沼。你为什么会死?绝不会是因为我的药,更不会是因为‘回光阵’,那么还能因为是什么呢?突然,我想起女帝冰冷的眼神,周身猛地打了个寒战,又是恐惧又是愤怒又是悲伤。是她杀了你!一定是她!” 听她说得这般斩钉截铁、怨毒刻骨,拓拔野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一丝寒意,将信将疑,难道伏羲真的是被女娲所杀么? 林雪宜咬着牙,妙目中怒火闪耀,泪水接连不断地滑落脸庞,森然道:“你死了,举国皆悲,女帝封你所化的山脉为灵山,又在众人面前故作宽大,驳回了八大长老治我死罪的提议,说你的死是真元耗尽。与旁人无关。 “她越是如此,我越是心疑。那几天夜里,我悄悄七上灵山,寻找蛛丝马迹。山里覆冰积雪,寒冷彻骨,连雪鹫也不敢飞下停歇。我掘地百丈,终于挖出了你鲜血所化的冰泉。不出我所料,泉水中果然有这‘两仪神蛊’的蛊卵!” 拓拔野大凛,这才明白她为什么要给龙女、泊尧种下此蛊。她必是认定女娲借此害死了伏羲,令他僵冻为冰山,故而以牙还牙,特意用“两仪神蛊”来为伏羲报仇雪恨! 林雪宜冷笑一声,道:“我又是愤怒又是伤心,想不到那贱人竟真的会如此待你!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夜冲入宫中,拿着‘两仪神蛊’质问那贱人。她却若无其事,淡淡地说你真元已尽,回天无力,给你种蛊,不过是践诺誓言罢了。还惺惺作态地说陛下之死,绝非‘不死药’所致,让我无需自责。 “我见她事已至此,还在胡言狡赖,气极反笑,当下便想大闹一场,引来众长老,为陛下伸冤雪恨。那贱人先发制人,瞬间将我擒住,遥望灵山,忽然惺惺作态地流下泪水。 “她说这蛇蛊由‘阴阳二炁’所化,又用‘长相守’的花蜜喂养,是她与你誓约相守的证物,所以起名一个叫‘天长’,一个叫‘地久’。还说你们早已约定,无论谁先化羽,另一位便给他种下此蛊,化作青山,与天地共老……” 听到“长相守”三字,拓拔野心念一动,想起当年流沙仙子、丁香仙子都曾中过这种奇毒。传说中,这种上古奇花花开不谢,其蜜剧毒无比,一旦误食,周身立即僵冻,三日之内便必化作石人。“两仪神蛊”以此花喂养,难怪寒毒如此猛厉。不由对龙女、泊尧越发担忧起来。 忽然又想,丁香仙子、流沙仙子同中“长相守”花毒,为何当日离开南海穷山之后,前者寒毒日甚,后者却反而安然无事?倘若能查出此中关窍,或许便能化解龙女母子的蛊毒了!一念及此,精神大振。 林雪宜妙目中泪光滢滢,咬牙道:“她说若不是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大荒中还有叛党、妖兽蠢蠢欲动,她早已给自己种下‘两仪蛊’,与你一起托体山阿了。哼,这贱人嘴上涂油抹蜜,说得好听,我险些也被她骗过了。 “我斗她不过,为了救你,又不能与她舍命相拼,惟有忍气吞声,假意认错,继续做神族亚圣。暗中四处寻找九碑、三兽的下落,只盼终有一日尽数找齐,再按照你当日所说之法,布设成‘回光阵’,回到你还活着的时候。 “天可怜见,过了整整五十年,终于让我查到了大鹏与盘古九碑的封存之地,我悄悄释放九黎囚民,煽动各族叛乱,以便有可乘之机。不想却被奸人告密,功亏一篑。” 拓拔野心下恍然,暗想:“原来从前蛇族八长老说你觊觎盘古九碑,煽动九黎叛乱,并非冤枉你了。”想到她费尽心机,寻找九碑,解印大鹏,今日又诱他进入这“回光阵”,都不过是想扭转光阴,救回伏羲,其苦情痴心,历经三千年而不变,不禁大感怜悯。 但从她转述来看,女娲对伏羲当是山盟海誓、情比金坚,只是囿于女帝身份,不能殉情,也无力相救罢了。而林雪宜对伏羲一厢情愿,又对女娲心存妒恨偏见,才有了这样的偏执与臆想。 心中一动,哈哈大笑道:“我想起来了!是你!是你!难怪我第一次见你,便有这等熟稔的感觉。” 林雪宜只道他真已想起,悲喜交织,哽咽道:“陛下!”想要伸手抱他,却又畏缩顿住,泪如泉涌。 拓拔野摇头叹道:“女娲说得不错,‘若无呷蜜意,切勿攀花枝’,我既对你无意,早就当与你说明才是,害你枉自相思这么多年,生不如死……” 林雪宜一震,脸色酡红,又陡转惨白,怔怔地望着他,低声道:“陛下,你……你说什么?” 拓拔野心下颇感不忍,但以她这样的性子,既已认定自己和龙女是伏羲、女娲转世,无论自己如何申辩,也无法改变其心意了,倒不如索性将她激怒,或许还有机会可寻。 当下扬眉道:“女娲没有骗你,当日我确是真元耗尽而死,临死之际,我让她为我种下‘天长地久’,化作青山,永伴在她左右……” 林雪宜浑身颤抖,蓦地掩耳大叫道:“你胡说!她如果真的喜欢你,当年镇伏鲲、鹏、混沌后,为何不将三兽炼回太极元气,回转时光去救你?自己不救便也罢了,为何还将太极三兽、盘古九碑,一齐封镇在最为隐秘之处,不让我找着?不让我找着便也罢了,为何还让八长老治我以罪? “那贱人惺惺作态,装作宽宏大量,暗地里早已恨我入骨!否则延维狗贼又怎能……怎能用淫药玷我清白?又怎能趁我昏迷之时,潜入药圃,盗吃八斋果?我又怎会犯下渎职之罪,被永囚九黎,生不如死?” 她越说越是激动,玉箸纵横,哭道:“陛下!陛下!为什么她害死了你,你还这般为她开脱?她究竟有什么好,让你这般迷了心窍?” 右手紧握天元逆刃,咬牙颤声道:“我要杀了她!我要亲手杀了她,为你报仇雪恨……”盛怒之下,竟似忘了身在何地,挥刀将身上的阴阳八卦链绞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被钟内气浪狂旋怒卷,顿时侧身飞转,踉跄前冲。 “叮”地一声,天元逆刃斜划在钟壁上,激溅起一串刺目的火星,那浮动的五彩光浪陡然朝外一鼓,刀芒反撞翻卷,突然朝拓拔野脖颈上猛劈而来! 拓拔野脑中“嗡”地一响,寒毛尽乍,想要闪避却丝毫也动弹不得,心中倏地闪过一个不知是惊骇还是滑稽的念头:原来我竟是死在天元逆刃之下! 突然,强光耀眼,气浪陡消。 刀锋在距离他一尺处霍然顿住,她斜握天元,身子前倾扭转,明明便要跌撞在钟壁上,却如石人似的动也不动,脸上泪珠亦如霜凝冰挂,张着嘴,怔怔地凝视着他,妙目中满是惊惶、懊悔、伤心、恐惧。 两仪钟、十二时盘、飞旋鼓舞的气浪……尽皆停顿,就连四周那闪耀变幻的绚光也仿佛被什么冻结了。一切倏然静止,万籁无声。除了他自己的心跳与呼吸,依然在浊重而韵律地起伏。 拓拔野从未经过这等怪事,又惊又奇,仿佛自己突然被封凝在了刹那之内……刹那?心中一震,蓦地转眸往壁上的蛇篆望去,“花开一瞬,玉老千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那十六个字如雷光电舞,陡然劈入他的心底。 他呼吸一窒,惊喜如爆。 还不等欢呼出声,绚光怒舞,四周一切又陡然转动起来,“咻!”刀芒耀眼,凉意彻骨,鲜血从他脖颈上飞溅而出。 第十七章 猛志常在 “蚩尤!蚩尤!” 风声喧呼如沸,恍惚中,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哭喊着自己的名字,想要应答,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只觉绚光霓彩漫天怒放,自己如羽毛般悬浮起来,天旋地转,朝着那灿烂的阳光、无垠的碧虚回旋飘去。 春风拂面,阳光煦暖,仿佛母亲的手在摩挲着自己;湛蓝的天穹无边无垠,多么象大海呵,就连那朵白云也幻化成了一叶白帆。 他看见父亲坐在船头,朝着自己挥手微笑,身后碧波浩淼,金光粼粼,蜃楼城闪耀着水晶似的光芒。 他看见阳光透过洞隙,折射在蜃怪打开的壳扇里,绚光四射,他和拓拔野正坐在岩石上,灿然大笑着将未来眺望。 他看见晚霞满天,雪白的沙滩上篝火熊熊,映红了纤纤的如花笑脸。 他看见月华如水,西海泥滩薄冰如镜,晏紫苏微笑着熟睡在他身侧,睫毛、秀发上凝结着淡淡的白霜…… 他的心底怦然一跳。天上的白云聚散离合,疏忽万变,多么象她呵,多么象她那或嗔或喜、或哭或笑、千变万化却又美丽如一的容貌。就连狂风吹在耳畔,也仿佛是她银铃般回荡不绝的笑声。 “你呆头呆脑的,真象一只大笨熊。” “呆子,你知道这虫子是什么吗?叫做‘两心知’。从今往后,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的喜怒哀乐也全部操在我的心上啦。” “好凶!你想要尝我的舌头,又何必非要割下来?” “呸,过了这么久才认出我么?姐姐真是白疼你啦。” “我杀人如草菅,为什么偏偏对你下不了手?难道你……你当真是我命中注定的魔星吗?” “臭小子,谁说我喜欢你啦?你这呆头呆脑、又臭又硬、一点就着的臭木头……哼,现在天下之大,再没我容身之地。我只能和你这烂木头绑在一处,载沉载浮了。你……你可不能撇下我不管……” “自然不成!从今往后,你的心里只许想我一个人。臭小子,刚说完的话,你便想要反悔吗?” …… 嗔言笑语缤纷交叠,他的心里渐渐变得说不出地欢悦和宁静,迷迷糊糊中,忽然又看见火焰冲天,兽骑狂奔,人们哭喊惨叫,踉踉跄跄地在残垣断壁之间穿梭,被呼啸而过的骑兵持矛穿胸贯起,或被刀光倏然斩落头颅,鲜血激射。 看见万里荒野,白骨累累,鹫鸟漫天盘旋。老人颤抖着站在狂风中,茫然四望,泪水纵横。 看见赤裸的女人曲蜷在起伏的草浪里,鲜血在身下流淌。孩子哭泣着抱住她,迭声叫着妈妈。 他看见这些年来跋涉过的千山万水,看见刀光剑影,看见密如暴雨的横空箭矢,看见悲嘶倒地的马兽,看见哀哭的人、恐惧的眼睛、飞溅着的漫天鲜血……看见了那些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的苦难和战争。 看见惊涛骇浪层层叠叠地怒掀排涌,父亲昂然站在飘摇跌宕的船头,衣裳鼓舞,身子却铜浇铁注似地一动不动,转头对着他大喝:“站直了!乔家男儿就算是死,也绝不趴下!” 他心中猛地一颤,象是突然被喝醒了,登时感到一阵锥心裂骨的烧灼与痛楚,十指瞬时松脱,被狂风呼卷,直上青天。 “蚩尤!蚩尤!”烈烟石冲天飞起,将他紧紧拽住,指尖剧烈地颤抖着,心中那桎梏的痛楚,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搏动而猛烈扩张,仿佛要将她从内到外,撕裂成万千碎瓣。 火焰狂舞,他的头发烧起来了,然后是他的脸容,他的身体。他没有烧死在赤炎山中,没有烧死在苍梧渊底,却为什么偏偏烧死在她的手里? 她泪水夺眶,欲呼无声。撕心的痛楚、汹涌的柔情,交织成灼身烈火,窒堵得她无法呼吸。右手颤抖,强忍剧痛,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腕,左手反握住伏羲牙,一点一点地奋力拔出。 五寸……四寸……三寸……再抽拔出几分,便可以重新插回他的脊骨。当是时,漫天赤红的火浪中,突然亮起一道橙色的刺目光芒,狂飙似的迎面冲到。她心下一沉,已来不及发力阻挡。 “轰!”蚩尤身子骤然翻转,鲜血飞溅,左臂被那道光浪齐肩卸下,连着苗刀,在蓝天中悠悠飞旋,光芒闪耀。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下方传来海啸雷鸣似的欢呼呐喊。 姬远玄骑着麒麟呼啸而过,凌空盘旋,纵声大笑道:“九黎苗贼,尔等大势已去,拓拔小贼已经葬身鲲腹,蚩尤也已被寡人打败,你们是要弃暗投明,保全性命,还是执迷不悟,自取灭亡?” 她指尖颤抖,悲怒恐惧,在那心锁寸寸紧箍之下,真气岔涌,剧痛如绞,竟似什么力气也使不出来了,更毋论拔出伏羲牙。泪水方一涌出,便被烈火蒸腾成了轻烟,迷迷蒙蒙,看不真切。 忽然,蚩尤的手指微微曲拢,象是被那断臂、火灼的痛楚震醒了,只听他重重地“呸”了一声,哈哈狂笑道:“帝鸿狗贼,就凭你也能打得败我,打得败拓拔?九黎男儿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会向你这等妖魔屈膝投降……” 话音未落,狂飙鼓卷,“轰”地一声爆响,蚩尤冲天摇曳,血浪喷卷,左腿又被钧天剑凌空切断。 遍野喧沸,遥遥听见晏紫苏嘶声叫道:“姬远玄!你再不住手,我就杀了你娘……”断断续续,很快又被欢呼、啸喊声彻底盖过。 阳光照在姬远玄的脸上,如镀黄金,他目中光芒闪耀,斜斜高举长剑,对着晏紫苏的方向,一字字地朗声道:“寡人自决意统一四海,造福苍生,便已将个人生死荣辱置之度外。比起天下百姓、千秋大业,无论是谁,无论何等牺牲,都微不足道。晏国主,你若真想救他,便立刻弃暗投明,和他一起转投寡人麾下。否则寡人惟有将他碎尸万段,以告天下!” 此时蚩尤双腿、一臂俱断,周身火焰卷舞,已是奄奄一息,但怒火填膺,神智却是说不出的清明。嘶哑着嗓子,仰头大笑道:“好一个寡廉鲜耻的妖魔孽障!你当杀了乔某,天下人便会向你屈服么?要杀要剐,只管来罢,乔爷爷我就算死了,魂魄也当化作漫天星辰,千秋不灭。我要亲眼看着拓拔如何踏破朝歌山,血洗阳虚城,砍下你的狗头,祭奠所有在天英灵!” 他运足气力,将声音遥遥传遍四野。九黎苗军悲愤填膺,尽皆捶胸火啸,振臂狂呼,遥遥如山海相应。 姬远玄目光灼灼,握剑微笑道:“很好,那么寡人便如你所愿,切下你的头颅,悬挂在昆仑之巅,让你看看到底是拓拔小贼卷土重来呢,还是我土族大军一统四海!”黄光怒卷,再度骑兽猛冲而来。 烈烟石心中骤然揪紧,强忍剧痛,不顾一切地奋起全力,将那伏羲牙从自己椎骨抽拔而出,猛然插入蚩尤背脊。 “轰!”伏羲牙方一离体,眼前登时赤红一片,体内烈焰飚卷,仿佛岩浆喷泻肆虐,将她的五脏六腑、七魂六魄……全都烧熔化烬! 她厉声尖啸,脸上、颈上、臂上……突然生出浓密赤红的翎毛,双袖红光冲舞,化若巨翼,火浪层叠喷涌,顿时将蚩尤朝外高高震飞。 几在同时,姬远玄电冲而至,钧天剑抡起一道数十丈长的刺目光浪,将蚩尤头颅倏然斩飞。 烈烟石脑中嗡的一响,芳心如裂,刹那间什么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只听见自己的尖啸如雷,隆隆轰鸣,体内的赤炎真气如火山熔岩,层叠怒爆,穿过那遮天红云似的巨大双翼,朝着四面八方席卷喷薄,要将世间一切,全都焚灭! 狂风怒舞,蚩尤头颅螺旋破空,连着那伏羲牙一齐扶摇直上,碧天、大地在他四周急速旋转,狂吼声犹自回荡不绝。 那一瞬间,他看见天地皆赤,火焰如荼,茫茫碧野,尽化焦土。看见他的鲜血冲天长喷,宛如彗星横贯碧虚,又象一道赤红匹练,凝结在无边无垠的万里长天,猎猎招展。 他看见碧浪起伏,小舟跌宕,海鸥在蓝天下回翔。他躺在晏紫苏的腿上,就象一个婴儿蜷曲在母亲的怀抱。 他看见狂风鼓卷,她的长发飘舞飞扬,阳光照着她晕红的俏脸,她低下头,抚摩着他的脸颊,嫣然一笑:“呆子,等有一天打完了仗,我们就乘着小船,随风四处漂荡,到一个最远、最远的海岛,盖一间木屋,生一群孩子,你去打渔,我来结网。好不好?” 他悲喜交涌,想要点头应答,眼前却突然炽白一片,万物俱消。 大荒597年三月,女魃化鹏,天下大旱。黄帝杀蚩尤、夸父于涿鹿之野。蚩尤余魄化如赤气芒旗,数月不散,夜穹绛红如火,星月为之黯然。大荒故有谚:“蚩尤战旗出,日月尽失光。旱魃女神哭,天地皆无常。” 此后六年,赤水北岸龟裂万里,寸草不生,惟有每年三月,两岸开遍青萼红花,灼灼连天,相传为蚩尤鲜血所化。 轩辕六年三月,黄帝登轩辕台封禅,大赦天下,封蚩尤为战神。当夜冀州突降暴雨,赤水河决,一夜之间,万里碧草遍生,繁花似锦,数十万蝴蝶沿赤水河岸翩翩盘旋。 从此之后,赤水两岸四季如春,天下再无蚩尤花。 狂风鼓舞,檐铃摇荡。窗外天蓝如海,雪鹫盘旋,崔巍连绵的雪山中,隐隐约约传来初融的冰川隆隆轰鸣。 玉螺宫中焚香袅袅,在阳光斜照下,时而青紫,时而赤碧,幻丽不定。黄姖、蓐收等人屏息敛神地立于殿内,一言不发。 纤纤坐于上方龙床上,屏风迤逦半隔,珠帘摇曳,瞧不清她的脸颜。过了半晌,才听见她淡淡道:“黑帝遣来的密使,列位神上觉得可信么?” 黄姖徐徐道:“天吴这几年来挟帝矫旨,独断跋扈,大肆排斥异己,动辄治以谋叛之罪,北海人人自危。长老会也罢,众贵侯也罢,想必都已心怀怨恨,伺机而动。当今黑帝与拓拔龙神原系一家,又曾为他所救,情谊自非同一般,眼下又正值天吴、龙神生死决战,正是转戈相向,一举剪灭水伯的良机。依臣之见,那密使所说当非虚言。” 蓐收沉声道:“水伯爪牙众多,对黑帝控制甚严,又岂会让她在眼皮底下派出密使,与我族相通?以他深狡多诈的性子,我看此次多半是诈和之计,想要引诱我军入其埋伏。” 黑木铜沉吟道:“龙牙侯谦和寡欲,无甚野心,在北海素来颇有人望,也是当今水族能与天吴分庭抗礼的寥寥几人之一。他这半年来悄然游历北海,说服水族贵侯对抗水伯,尚无多少成效,更毋论……” 摇了摇头,叹道:“更毋论黑帝无根无基,形同傀儡,毫无半点实权。即便她真有扳倒天吴之意,那些水族将领又岂会听从?” 黄姖道:“圣女明鉴,水族当下将领中,依附天吴的诚然居多,但眼下封守符禺山的童将军,当年曾被龙牙侯所救,对水伯亦暗藏不满,否则前几日的大战,也不会故意网开一面,任我们从南突围了。只要他肯奉黑帝密旨,转戈支持我军,必可以打帝鸿、天吴一个措手不及。” 众长老轻声议论,点头者有之,摇头者亦有之,争执不下,终究还是质疑黑帝密使的人占了多数,不愿冒此奇险。 纤纤也不明确回答,淡淡道:“金门神上,陛下的东夷军现已到达何处?” 黄姖道:“据凌晨青鸟来信,陛下已过南海汤山,后日晌午前当可进入南荒,与炎帝军会师。” 殿上哗然。连日来少昊称病不出,众长老只道他故态复萌,耽于酒色,荒废了上朝;此刻闻言,才知道他竟是使了“瞒天过海”之计,御驾亲征,悄然率领东夷军,穿过寒荒,绕过南海,从背后攻打火族叛军与南荒九大蛮族。难怪英招、江疑近来也不见踪影。 纤纤道:“陆虎神与拔祀汉现在何处?” 黄姖道:“他们已奉圣女之命,绕过中曲山,顺赤水而下,朝桂林八树进发。最快明日傍晚便可抵达涿鹿。” 众长老又是一阵哗然。才知素女早已与白帝布置周详,一面故意示弱,与水、土联军在前线僵持;一面暗发奇兵,取道穷山恶水,突袭敌军后方。运筹帷幄,雷厉风行,颇有西王母之风,只是没想到竟连本族长老也一并瞒过。 纤纤道:“倘若黑帝密使所言非虚,百里春秋现在应当已在北海,驾驭鲲鱼,伏击拓拔龙神。他与广成子既然都已离开,剩下的尸兵、妖兽便都不足为惧。金门神上,你即刻奉我手谕,和黑帝密使一齐前往符禺山,密会童将军,明日黄昏前务必将鬼国尸军就地歼灭。” 黄姖肃然领命。 事已至此,众人都已明白她与少昊的态度,虽然仍心存疑虑,亦不敢再有异议。当下按照她所吩咐,各自伏拜接旨,领命而去。 群臣散尽,纤纤才徐徐从龙床上坐起,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下台来。大风呼卷,衣裳鼓舞,她抚摩着隆起的肚子,朝东北望去,心潮汹涌,也不知是悲是喜是忧是惧。 窗外白云翻涌,在蓝天与雪峰之间,变幻着万千形状,就如这世事一般瞬息难测。 一别半年,她始终未曾透露怀他骨肉之事,便是不想让他有任何牵念。此时此刻,也不知他究竟是生是死?倘若他……他当真葬身于鲲鱼腹底,父子二人岂不是永无相见之期?心中酸痛如割,泪水盈眶。 正欲转身,忽听“隆”地一声隐隐闷响,众侍女齐声低呼。 东边天际突然冲起一道刺目的彤红光芒,象霓霞横空,赤练摇舞,又象是一道巨大的彗星,拖曳着长长的红光,凝悬在万里碧天,久久不散。 狂风卷过珠帘,刮得她周身僵凝,无法呼吸。她胸口如撞,怔怔地凝望着那道赤光,突然感到一阵无法遏止的、尖锐刺骨的恐惧和悲伤。 大河滔滔,艳阳高照。 两岸沙砾遍地,细草摇曳,鲜血从横斜重叠的尸体间蜿蜒流过,潺潺汇入河中,洇散成万千道紫红的细丝,倏忽飘散。 一万六千余名炎帝军将士沿着阪泉河北岸遥遥散布,或弯腰立于河中,或低头蹲踞岸边,个个浑身是伤,唇焦口裂,顾不得湍流中浮沉的残肢与血腥,竞相捧起水,大口大口地贪婪掬饮着。 惟有烈炎昂首骑乘火龙,一动不动地仰望着蓝天上那道彗星似的赤艳霞光,眉头紧蹙,心中涌动着莫名地忧惧和不安。 天有异象,必有劫乱。他从未见过这等彤红夺目的气芒,也不知由何物聚化而成,仿佛巨大战旗,斜指西北。整整一日一夜未见减弱,反似越来越加光亮。难道……难道竟是天神指引,暗示他们继续向西北进军,与苗军会师,合击帝鸿?想到这里,精神微微一振。 这几个月来,境内叛乱四起,先是南荒九大蛮族以“恢复古制,诸族自立”为口号,举兵呼应,接连攻陷南疆数十城,大肆杀戮。接着,那些烈碧光晟旧部、故交也纷纷发难,或与土、水两族结盟,拥兵自立,称孤道寡;或上书长老会,要求废除炎帝,另立贤明。 烈炎九发诏令,安抚不成,被迫率军南征,平定九族之乱。但南荒安定未久,人心不齐,百姓又厌兵畏战,纷纷弃家离乡,逃入深山避难。是以炎帝军虽然英勇奋战,接连击溃九族联军,却苦于后援难继,渐渐陷入叛军重围。 土、水、木三军趁机攻入北疆,轮番滋扰,王亥甚至一度攻陷凤尾城,将木易刀擒伏诛杀。火族动乱更剧,与土、木接壤的各城城主接连投敌,以求自保,局势日益险峻。 烈炎力排众议,以攻为守,率领大军转戈北向,朝土族境内日夜兼驰,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与苗军会师,攻下阳虚城,诛杀帝鸿。火族叛军大多依附土族,只要断其根本,境内自然便可不战而平。 但帝鸿似乎早已料到此招,在阪泉河一带布下重兵,炎帝军还未完全渡过此河,便遭到迎头猛攻。南荒蛮族盟军又从南岸杀来,前后夹攻,杀得炎帝军大溃。所幸刑天率部浴血死战,再加上祝融以啸声驾驭众兽,方勉强扭转局势,击退土族大军,得以登岸。 此后六日间,经过连番激战,炎帝五万大军伤亡近半,仍被重重夹围在阪泉河北岸,进退不得。粮草已尽,将士精疲力竭,斗志低糜,就连最骁勇剽悍的战神军团也都意气消沉,到了至为危险的时刻。 若朝南渡河,不等上岸,势必便被南荒蛮军与土族大军前后夹击,重现前几日的噩梦;若朝北冲杀,一旦不能及时冲出土族重围,南荒蛮军渡河追来,一样腹背受敌,全军覆没。 烈炎左思右想,惟有率军朝上游挺进,争取甩脱两岸追兵,伺机突围。奈何兵疲马乏,大军难以全速跟进,沿着阪泉河排成了断断续续的一字长阵,被土族追兵连番狙截,险些被分割歼灭。不得已之下,只好重又放慢速度,融合整顿。 昨夜方抵达此地,又遭遇土族伏兵,亏得天上这道赤红气旗照得四野如昼,炎帝军才得以预警,经过足足两个时辰的惨烈激战,打退敌军,稍作喘息。 此时已近晌午,炎帝军马不停蹄地奔了一日,饥肠辘辘,又一夜未曾交睫,疲困难忍,喝饱了水,纷纷靠坐在岸边岩石上歇息。 刑天则率领四千名战神军骑兽驻守外侧,警惕地扫望着北边四里外的连绵密林,提防敌军再度突然杀出。 狂风吹来,林涛呼啸,碧绿的枝叶在阳光下闪耀着点点白光,众马兽惊嘶踢蹄,纷纷冲上岸去。炎帝将士大凛,一边拽紧马兽缰绳,一边握刀提枪,四下眺望,凝神戒备。 忽听惨呼连声,数十名战士突然握着自己的咽喉,瞪目吐舌,摇摇晃晃地摔入河中,被湍流卷着朝东冲去。继而惨叫迭起,又有数百人或捧腹弯腰,或抓喉挠胸,接连翻身跌倒。百余匹龙马亦尖嘶乱奔,状如发狂。 祝融一凛,高声喝道:“河里有蛊毒,大家不要再喝了……”话音未落,上游南岸果然欢呼四起,密鼓狂奏,伴随着尖锐刺耳的骨号声。 炎帝将士惊怒交集,想不到这些蛮族竟不顾污染河流,遗祸自身,奔到上游去放蛊下毒。幸好阪泉河河面极宽,水流湍猛,蛊毒被稀释冲刷,威力大减,否则众人只怕全都要蛊发毙命了。 但无论如何,众人也再不敢喝这河水了,只好纵声大骂,拉着兽骑奔上岸去。南荒炎热,虽是春节,中午时已是骄阳如火,不食不寝便也罢了,无水可饮实是难以煎熬。 当是时,狂风益猛,飞沙走石,北岸密林惊涛骇浪似的猛烈起伏,刮得众人睁不开眼来,朝后踉跄跌走。众将士惊火更甚,纷纷叫道:“是风后!风后这老妖婆来了!” 烈炎与祝融、赤霞仙子对望一眼,想起昨夜激战时,土族军队所散布的谣言来,心头寒意大盛。连月来,风后一直随同帝鸿与蚩尤作战,她既敢抽身来此,难道真如谣言所说,涿鹿战事业已结束?蚩尤、夸父真的都已被帝鸿杀死? 念头未已,北岸密林上空突然涌起一大片艳如霓霞的红光,接着又听一声尖利恐怖的狂啸。众人眼前一黑,喉头腥甜乱涌,再被那狂风推卷,登时接二连三地飞抛摔跌,坠入河中,阵形大乱。 赤霞仙子脸色陡变,心中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但见那片赤光急速扩张,瞬间便遮过了半壁蓝天,与那道彗星似的绛红气旗交相辉映,照得白日无光,天地尽赤。 狂啸声越来越尖锐猛烈,与那飓风交奏,震耳欲聋。炎帝将士气血翻腾,掩耳溃退,胸膺中憋闷得几欲发狂。就连烈炎、祝融等绝顶高手亦呼吸窒堵,摇摇欲坠,心下大骇,不知来者究竟是何方魔物! 那片红光越来越大,遮天蔽日,中间是一大抹绛紫色的阴影,仿佛一只巨大得无以形容的怪鸟,正张开双翼,当空仰颈尖啸。 “大金鹏鸟!”赤霞仙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泪水却倏然涌出了眼眶,悲喜恍惚,低声道,“是你!” “轰!”大鹏尖啸声中,双翼猛地朝下遥遥拍舞,狂飙怒卷,红光冲天,赤水北岸登时冲爆起数十丈高的滚滚火浪。 炎帝众将士登时浑身着火,惨呼着扑打狂奔,顾不得水中蛊毒,纷纷朝阪泉河里跃去,水花四溅。 “妹子!”烈炎惊骇悲怒,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烈烟石化身女魃后,虽然也曾几次显出大鹏兽身,但从未变得这般巨大,其威力更未曾有如此可怖。单以此翼击之力,几乎便可让千军涂炭,万里焦土! 阪泉河两岸欢呼如沸,战鼓如雷,只听一人遥遥朗声道:“二弟,拓拔小贼已葬身北海鲲腹,蚩尤、夸父也已被寡人分尸枭首。普天之下,再无人可挡我黄土王师。你又何必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那声音雄浑高越,一字字地穿透大鹏尖啸与四野轰鸣,清晰地在众人耳际回荡,正是姬远玄。 众人哗然,又惊又怒,不知真假。 烈炎运足真气,高声喝道:“姬远玄,你为了一己野心,弑父杀兄,结党妖魔,陷万民于水火,也配称什么‘王者之师’?我三弟、四弟何等英雄人物,以你这等幺魔小丑,也能伤得分毫?你若还有半点廉耻之心,就立即放下屠刀,改邪归正,看在往日结义情分上,我还可为你向天下人求情……” 姬远玄哈哈大笑道:“很好。既然二弟是不到昆仑心不死,那么寡人便让你、也让天下人瞧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话音方落,号角、鼓声、狂风齐齐顿止,那大金鹏鸟亦收住尖啸,张翼盘旋。 岸边火势渐渐转小,只见阳光下,旌旗猎猎,数以万计的土族大军正穿出山林,越过草坡,漫山遍野地朝着阪泉河北岸包拢而来。军容整肃,蹄掌声、步伐声、车轮声……“隆隆”轰鸣,整齐而有节奏,震得脚下大地微微颤动。 当先一排战车辘辘疾驰,姬远玄昂然站在正中的旗车上,金冠黄袍,脸带微笑,神采飞扬。应龙、武罗仙子等土族贵侯、大将分立在两侧的战车上,每辆战车的旗杆上都悬挂着一个惨白的人头,随风摇摆,瞧来诡异已极。 烈炎等人凝神细望,无不如被重锤猛击,脸色齐变。姬远玄战车上悬挂的那颗人头,浓眉高鼻,刀疤斜布,怒目圆睁,虽然已死,神情却带着说不出的桀骜、凶暴与狂霸,让人望之凛然,赫然正是蚩尤! 其余战车上悬挂着的另外三十余颗人头,竟分别是夸父、段聿凯、雷波、阿皮、风翼轩等人。 再往后望去,土族众兽骑个个手持长枪,矛尖上也都各系着若干颗血淋淋的头颅,想来全都是九黎苗军与古田将士。 火族群雄最为担心之事终于发生,一时间惊怒骇惧,鸦雀无声。祝融朗声道:“姬远玄,你想要造谣作假,也当做得逼真一些。单凭这些不知哪里砍来的人头,便想混淆视听,消我三军士气么?” 姬远玄笑道:“想不到祝火神堂堂长者,竟也说出这等幼稚可笑的话来。既然还是不信,寡人就再让你们辨断分明。”拍了拍手,后方将士又推出百余辆囚车。 众人心中又是一凛,但见第一辆囚车上坐着一个明眸雪肤的紫衣女子,仰着头,眼中泪光滢动,对周遭一切视若不见,只是痴痴地凝望着蚩尤摇曳的头颅,和空中那道赤芒气旗。 虽然尘土满面,神容憔悴,却掩藏不住那明丽照人的绝世容光,正是素有“千面美人”之称的青丘晏紫苏。其后的囚车上,则分别枷锁了赤松子、风伯、柳浪、盘谷等人。 赤松子浑身鲜血,手腕、脚踝都被混金链钉穿,牢牢地锁在玄冰铁车上,动弹不得,脸上却浑无惧色,哈哈狂笑道:“姓姬的,枉你身为一族之君,只会用这些无耻卑劣的招数,羞也不羞?有胆子便将八郡主放了,你和老子一对一地比划比划,老子若是输了,要杀要剐,悉从尊便。你要是输了,就支一口大锅,自己跳进去煮成肉羹,也不枉你这副尊容……”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应龙的长鞭已猛地抽在他的脸颊上,登时肉开骨裂,鲜血激溅。 火族群雄早已将他视如自己人,眼见他惨受囚辱,无不大怒,纷纷拔刀叱骂,便欲冲上岸去。 姬远玄笑道:“手下败将,何以言勇?”也不理他,走下战车,踱到柳浪的囚车旁,斜斜抽出钧天剑,一字字地微笑道:“柳军师,炎帝不信寡人之言,不如由你来告诉他,不投降我土族王师者,是什么下场?” 柳浪脸上血污斑斑,神情却颇为从容淡定,叹了一口气,道:“不投降土族王师者,自然是乱臣贼子,必当被分尸挫骨,枭首示众……” 众人哄然,他又话锋一转,提高声音道:“不过早在十年前的东海汤谷,我们便已被轩辕黄帝感化,投降了土族王者之师。轩辕黄帝乃土族帝胄,又是神帝使者、伏羲转世,德高望重,万民臣服。倒是你们这些篡权欺世的乱臣贼子,假借黄帝之名,祸乱天下,必当被分尸挫骨,枭首示众……”话音未落,剑光一闪,他的头颅顿时被斩飞旋舞,血光喷射。 众人大哗,姬远玄摇头道:“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利。”剑锋一转,撩在盘谷颈上,道:“盘将军,你是盘古大帝的后人,所说话语自当非虚。你来告诉大家,寡人是如何将蚩尤碎尸万段,送到天南地北七个地方封埋……” 盘谷脸上涨红,胸膛急剧起伏,瞪着他,怒火欲喷,蓦地大声吼道:“我操你奶奶的紫菜鱼……”剑光又是一闪,他的头颅登时又被切断飞旋,鲜血喷得旗上殷殷艳红。 群雄悲火惊哗,喝骂不绝。 姬远玄又走到晏紫苏身边,眸中光芒闪耀,微笑道:“晏国主,他们既都不肯说,就由你来告诉大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与寡人为敌者,必将象蚩尤一样身首异处,魂飞魄散,万世不得超脱。” 晏紫苏看也不看他一眼,仰头凝望着那道赤霓气旗,双颊晕红,又是悲喜又是骄傲,柔声道:“谁说他魂飞魄散,万世不得超脱了?我的夫君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大英雄,活着的时候,世上没有一人能及得上他的光芒;即便死了,魂魄也让这日月星辰浑无颜色。终有一日,他会重新回到这世上,再作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只可惜……”泪水盈眶,摇了摇头,微笑道:“只可惜那时我已经看不到啦。” 闻听此言,烈炎等人心下一沉,残余的几丝侥幸之念荡然无存。曾多次与蚩尤并肩作战的战神军众将士更忍不住心中悲愤,眼圈尽红。 姬远玄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杀人如麻的晏国主,竟然也是个忠贞痴情的贤妻良母!很好,君子当成人之美,寡人这就将你大卸八块,和你夫君同葬一处!”右手一转,钧天剑黄光怒卷,朝她颈上斩去。 第十八章 鲲兮鹏兮 烈炎大凛,还不待出手相救,身侧红光鼓卷,刑天已骑着碧火麒麟闪电冲出。苍刑干戚赤光爆舞,在空中陡然劈出一道长达数十丈的刺目光浪,“轰”地一声巨响,将钧天剑扫震开去。 众人呼吸一窒,只听刑天厉声喝道:“士可杀不可辱,要战便战,拿这些俘囚威胁辱虐,算得什么英雄好汉!”干戚并舞,“嘭嘭”狂震,绚光接连冲天炸爆,刺得群雄睁不开眼来。 轰鸣声中,又听姬远玄纵声大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要想不受辱,就莫作败军之虏!”身子越转越快,气浪团团鼓舞,一道五彩霞光忽然冲天扬起,“嗤”地一声轻响,血光激射。 烈炎等人陡觉不妙,但见碧火麒麟悲吼飞冲,前蹄齐膝而断,蓦地撞地翻滚出十余丈远。 刑天朝前跃冲数步,趔趄跪立在地,左手持青铜方盾,右手紧握苍刑干戚,红衣猎猎鼓舞,项上头颅却已不见了! 转眼望去,人头在空中呼呼飞旋,被姬远玄剑尖回旋轻扫,不偏不倚地挂落在旗杆上,微微摇晃。俏脸上明眸犹睁,红唇半启,仿佛仍在呼吸。 火族群雄失声惊呼,想不到素来战无不胜的刑天,竟在短短数十合之间,便被这帝鸿妖魔斩断头颅!又是骇火又是悲沮,士气大挫。 就连赤霞仙子、祝融等人亦心生骇怖,难以索解。当日万绝谷大战时,已曾见识帝鸿凶威,以刑天之修为,固然不敌,也当支撑到三百合外,谁想竟连三十招也抵挡不住!帝鸿修炼的究竟是什么邪功?相隔不过短短半载,为何又有如此惊人进境? 土族群雄纵声欢呼,阪泉河南岸也号鼓齐鸣,传来各蛮族此起彼伏的啸呼声。刑天威名远布,是除了烈碧光晟之外,南荒各族最为畏惧的人物,见他已死,众蛮人无不喜出望外,欢腾如沸。 姬远玄剑锋一转,重又斜搭在晏紫苏的脖颈上,摇头叹息道:“晏国主,我让你转告他们,‘与寡人为敌者,必身首异处’,你偏不说,害得刑战神平白为你丢了性命,岂不可惜!” 烈炎怒火填膺,右臂赤光轰然鼓卷,太乙火真刀破鞘而出,大步上前,朗声道:“姬远玄,你要争夺天下,又何必殃及无辜?只要你放了晏国主,放了这些俘虏,我愿和你一对一地比斗。你若败了,即刻罢战,恢复八郡主神识,永不再作伤天害理之事;我若败了,头颅也罢,南荒也好,全都一并送你!” 姬远玄一怔,哈哈大笑道:“二弟呀二弟,你这爽直天真的性子,最是让寡人喜欢。你当天下大业,便如匹夫比斗这般简单容易么?” 蓦地收回长剑,目光灼灼,笑道:“也好,今日当着两军将士之面,寡人便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只是这妖女若算得无辜,天下便再无歹恶之人了。她用‘子母蚕’害得家慈半生不死,此仇不共戴天,寡人若不将她碎尸万段,又怎能泄我心头之恨?二弟既出言相求,寡人便暂且饶她一命。她究竟是死是活,可就全看你能否胜得了寡人了!” 周身衣裳朝外一鼓,黄光滚滚,人剑合一,一步步地朝前踏去。每踏前一步,脚下泥土便如波浪似的汹涌起伏,环绕着其脚踝滔滔冲上,又倏然塌落,整片大地仿佛都在随着他朝前滚滚移动。 祝融、赤霞仙子心下寒意更甚,从他脚步来看,似已修成了“黄土真诀”的至高之境,可以生生不息地汲取土灵,化为己用。乌丝兰玛既险被晏紫苏所弑,以帝鸿阴狡狠毒的脾性,又怎会放过这杀母仇人?既敢答应烈炎,自是已稳操胜券,借机威慑众人。 当下传音众将,凝神戒备,只要烈炎稍有不妙,立即冒死冲杀,与敌军拼个玉石俱焚。火族群雄纷纷骑兽冲上岸边,持盾握刀,屏息待命。 当是时,二十万土族大军亦如潮水似的层层挺进,漫山遍野,绵延十余里,与南荒九族蛮兵遥遥隔河相望,将炎帝军围拢在中央。 狂风鼓舞,长草起伏,蓝天被那大金鹏鸟遮挡大半,阪泉河两岸尽是阴影。四周鼓号、呐喊声渐渐转小,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 烈炎紫袍猎猎飘卷,横握太乙火真刀,大步踏前。所过之处,地上灰烬纷扬,火星四窜,不断鼓涌起汹汹火焰。偶有几束阳光从鹏翼间斜投而下,照映在他身上,光芒吞吐,姹紫嫣红,凛凛如天神降世。 两人相距已不过五十来丈,每踏近一步,橙黄色的土浪便层叠推涌,和烈炎周遭火光轰鸣激撞,在彼此间漾起一道道气波巨墙,冲天摇曳。 姬远玄脸上忽明忽暗,阴晴不定,微笑道:“二弟,莫说寡人不顾兄弟情谊,你现在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大袖挥卷,钧天剑光焰暴涨,“轰”地一声,那道气波光墙顿时被顶成一个巨大尖锥,遥遥指向烈炎,迫得他呼吸窒堵,眉睫尽寒。 烈炎赤髯戟张,硬生生朝前踏出一步,沉声喝道:“朗朗乾坤,正气长存。烈某宁做扑火飞蛾,也绝不做投暗蝙蝠!”太乙火真刀猛地朝上狂飚反撩,“轰!”光焰炸吐,冲起二十余丈长的炫丽刀芒。 那道气波光墙左右狂震,土迸火涌,周围景物仿佛尽皆变形,众人被余波扫及,气血翻腾,纷纷后退,众兽更是惊嘶不已。 应龙、武罗仙子等人心中亦是一凛,想不到烈炎的太乙火真斩已然有了如此惊人火候。 姬远玄目中杀机毕现,笑道:“既是如此,寡人便来领教一下天下第一气刀的威力!”丹田内爆涌起滚滚绚光,脚下的泥土随之螺旋喷涌,一重重地绕体飞舞,刹那间便形成了一个高达三十丈的巨大“土梭”。 “轰隆隆!”一阵惊雷狂震,他突然破空冲起,抱剑飞旋,卷起漩涡似的光浪,接连不断地猛击在太乙火真刀上。 光刀摇曳,大地如迸,众人惊呼声中,烈炎踉跄飞退。绚光霞彩冲天炸射,气浪层叠翻涌。 那龙卷风似的剑光越卷越大,飞沙走石,草坡丘地亦层层迸飞掀舞,摧枯拉朽似地凌空冲起,螺旋环绕,遮蔽了大半天穹。 众兽悲嘶,踢蹄不前。饶是炎帝军剽勇绝伦,被其声威所慑,亦心惊胆寒,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却,阵形重转溃乱。 土族将士呐喊欢呼,应龙高声道:“烈炎!陛下天降神明,混沌之身,不但可以吞吸天地灵力,五行毕全,还能以其躯为烘炉,为旁人生生造出后天五灵之体,旷古绝今,天下无敌。蚩尤与拓拔小贼,一个是八极之身,一个是五德之躯,他们尚且不足以与陛下争锋,你不过区区火德,又何必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祝融、赤霞仙子对望一眼,正待吹响号角,拼死相搏。忽听烈炎纵声大喝,“轰!”赤光冲天破舞,红紫缤纷,那团羊角狂风似的剑光气浪蓦地炸散开来,泥土沙石四下破空抛射。 火族群雄大喜欢呼,烈炎长啸不绝,闪电似的腾空飞跃,那道紫红光刀在阳光下挥起一道绚艳刺目的霓芒,宛如天火崩泻,狂雷撞落。 姬远玄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太乙火真刀!”绚光怒鼓,那团螺旋气浪中突然冲起六只彤红色巨大触足,席卷狂飙,飞旋横扫。 只听一声地动天摇似的剧震,炽光炸舞,太乙火真刀陡然如水波涣散。烈炎当空略一顿滞,鲜血狂喷,猛地冲天撞飞。还不等众人惊呼出声,那六只巨大的触角又如赤蟒似的抛扬飞卷,蓦地将他紧紧缠住。 四野倏然安静下来,火族群雄瞠目结舌,怔怔地仰望着空中那忽黄忽紫、急速飞旋的帝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片刻,才听见两岸的土族、蛮族将士爆发出如雷欢呼。 帝鸿庞躯韵律地收缩鼓动,嗡嗡大笑道:“祝火神、赤霞仙子,天下大半已尽收我囊,你们又何苦负隅顽抗?只要你们愿意归降,向四海宣示我黄土王师的仁政,不但炎帝与所有将士的性命皆可保全,南荒百姓也绝不会受半点侵扰。” 六只触角将烈炎越缠越紧,顿了顿,一字字道:“太平之世,指日可待。是生是死,速速定夺。” 火族将士惊怒骇沮,寂然无声。蚩尤、夸父既死,刑天又被断头,斗志早已消馁了大半,此刻炎帝被擒,群龙无首,士气更转低糜。当下纷纷转头朝祝融、赤霞仙子望去。 祝融悲郁愤懑,踌躇不决。君子一诺重千金,按照烈炎方才约定,原当立即低头认输;但要他就此投降此獠,却是殊不甘心。纵然败局已定,也当以死殉国,以谢万民。 正自沉吟,跪立于地的无头刑天突然冲天跃起,苍刑干戚闪电似的朝帝鸿“后背”猛劈而去! 赤光怒舞,烈焰狂卷,整个大地竟似突化一片火海。这一记“烈火燎原”正是火族中至为刚猛霸冽的两伤法术,不惜自灼经脉,感应火灵,将威力瞬间激化到燎原之境。 帝鸿悬浮半空,与他相距不过十丈,又正志得意满,哪能料到他竟会忽然“死而复生”?猝不及防,触角方甫回旋,“嘭”地一声剧震,护体气罩已然被那斧光炎浪瞬间劈裂,溅起一道血光。 帝鸿圆躯一缩,吃痛狂吼,猛地将烈炎破空甩飞,触角齐齐飚卷,轰然猛撞在苍刑干戚上。 光浪四炸,刑天颈上鲜血狂喷,纸鸢似的跌宕翻飞,连翻了十余个筋斗,踉跄冲落到烈炎身边,姿势却依旧曼妙之至。 众人哄然惊哗,刑天昂然长立,双手一扯,“吃”地将自己的胸甲赤裳陡然撕裂,露出莹白结实的上身,右手指尖在断颈上蘸染鲜血,飞速在胸膛上画了两个眼睛,又在肚脐上画了一个嘴巴。 那两只赤红的“眼睛”陡然睁开,怒火灼灼地扫望众人,肚脐中发出隆隆的声音,厉声喝道:“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可消!我火族男儿光风霁月,顶天立地,岂能屈身做这无耻妖魔的鹰犬爪牙?谁再敢提一个‘降’字,刑某人就劈下他的头颅,丢进赤炎火山祭奠列祖列宗!” 声如惊雷,在阪泉河两岸滚滚回荡,震得火族众将士如梦初醒,又是惊喜又是羞愧又是愤怒。 烈炎耳根亦是热辣辣地一阵烧烫,趔趄起身,咬牙高声道:“刑将军说得不错,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惟有志不可消!烈炎宁可千刀万剐,背负‘自食其言’的恶名,也绝不能将我大好河山拱手让给这些妖孽!” 他经脉重创,一时无法使出太乙火真斩,当下强忍剧痛,跃上火龙,高举紫电螭龙枪,喝道:“火族的儿郎们,大声地告诉这些妖孽,你们是要站着死,还是跪着生?” 众人热血冲顶,纷纷抓起兵器,轰然怒吼道:“宁战死,不投降!宁战死,不投降!”翻身跃上兽骑,纵声呼啸,随着他朝敌阵猛冲而去。 帝鸿大怒,嗡嗡狂笑道:“既要找死,那便由得你们了!”六只触角陡然朝下猛击,顺势冲天拔起。 “轰隆隆!”草坡如炸,泥土如大浪似的滔天掀涌。登时将冲在最前的百余骑撞得凌空飞跌。惟有刑天怒吼着破冲而过,戚斧如烈火狂飚,将数十丈外的土族战车劈得撞翻在地。 两岸鼓号大作,火矢冲天,纵横乱舞,无数的巨石从数里外破空抛弹,重重地撞在地上,土浪迸舞;砸入河中,惊涛四涌。 火族兽骑高举盾牌,狂飙疾卷,不断有人被密箭、乱石贯中,惨呼怒吼,接连坠地。 此时明知必死,众人反倒没了半点恐惧,只剩下汹汹怒火,填膺欲爆,心中惟有一个念头:纵然要死,也要杀入敌阵,搏个够本! 刑天驭风疾掠,冲在最前。头颅虽失,勇悍却似更胜从前,苍刑干戚卷引烈火,纵横飞舞,锐不可当,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人兽俱碎,片刻间便杀了两百余骑,撞翻了数十辆战车。 被他神威所慑,那些土族凶兽惊嘶悲鸣,竟不自觉地朝两翼溃散退避,惟有三只披着铁甲的猛犸咆哮如雷,卷鼻狂奔而来。 刑天避也不避,大步飞冲,光斧回旋扫去,“嘭嘭”连声,当先那两只巨象登时拦腰劈断,如小山倾塌,重重撞落在地,血喷如瀑。 他足下丝毫不停,闪电似的伏身急冲,青铜方盾猛撞在剩余那只猛犸的下颌上,猛犸纵声悲鸣,竟凌空翻了两个筋斗,撞地飞摔,将旁侧冲来的战车哗啦啦地轧倒了一片,火焰狂卷。 火族群雄士气大振,欢呼怒吼,骑兽接连跃过遍地的兽尸、残车,随着他朝前奋冲杀。 忽听角声尽消,金锣四起,帝鸿嗡嗡大笑,也不狙击,径自凌空飞退。土族大军更是竞相掉头,护着囚车急速回撤。 烈炎等人一凛,顿觉不妙。抬头望去,大鹏张翼尖啸,蓝天尽遮,随时将欲俯冲而下,姹紫嫣红的火浪从它巨翼间滚滚扩散,炎热的狂风扑面鼓舞,烤得众人眉睫尽焦。 火族将士又惊又怒,连骂帝鸿卑鄙,且不论这巨鸟神力威不可挡,即便真有人能将其诛杀,就冲着它由八郡主所化,又有谁能下得了手? 祝融沉声道:“刑将军,你和赤霞仙子保护陛下突围,我来对付大鹏。”霓龙杖赤光飞舞,化作双龙,载着他咆哮腾空飞去。 岂料身形方动,那大鹏碧睛凶光怒爆,突然朝下尖啸猛冲,双翼轰然合击,大风狂卷。“轰”地一声巨响,当空紫光赤浪团团鼓爆,那两条霓龙飞扬悲吼,霎时间迸裂炸散。 祝融连避也来不及闪避,经脉便已灼毁重创,浑身着火,从空中划过一道紫色的光弧,重重撞入阪泉河中,“嘭!”火光蓬然鼓舞,两岸的草木瞬间被烈焰席卷,火蛇乱窜。 众人大骇,勒缰回马,叫道:“神上!神上!”祝融驭兽之术与龙女不相上下,倘若连他也捱不住大鹏一击,普天之下,真真再无人能挡此凶禽了! 大鹏尖啸下冲,两翼狂飚席卷,火焰冲天摇舞,越来越猛,宛如两道巨大的彗星流火朝此处撞来。 万兽惊嘶,人仰马翻。众人眼前一红,喉头腥甜急涌,相隔数千丈,被那炎风扫及,却已如被怒浪当头撞击,险些从兽背上翻身摔落。 “呜——”正自骇怖,忽听东南边传来一声奇异的鸣吼,低沉雄浑,仿佛来自幽冥地底。 众人脑中“嗡”地一响,心神俱颤,周身如痹,莫名地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座下兽骑齐声悲鸣,不敢再挪动分毫。 就连那大金鹏鸟亦陡然顿住俯冲之势,冲天飞起,朝着东南方引亢尖啸,周身长翎尽乍,也不知是愤火、狂喜,还是惊骇。 四野寂寂无声,众人心中狂跳,从未听过这等诡异的声音,竟似比苍龙角更令万兽慑服。当下纷纷止戈罢战,屏息南望。漫天红霞,大河滔滔,两岸山野迤逦连绵,不见有任何异动。 过了片刻,从阪泉河下游极远处又传来一声呜鸣。这次的鸣吼声较之上回大了许多,仿佛雷霆连奏,夹着隆隆轰响,震得群山微摇,大地晃动。 祝融从河中踉跄站起,凝神聆听着那低沉悠远的呜鸣,心中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又惊又骇,脸色瞬时惨白。 还不等细辨,地底轰鸣连震,惊涛狂涌,远处沿河的山峰突然猛烈摇荡起来,悬崖上的乱石接连不断地冲泄撞落,激得浪涛喷涌。 众人大凛,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呼喝挥鞭,想要朝远处奔逃,兽群却似恐惧之极,任他们如何叱喝鞭挞,只是惊惶悲嘶,寸步不移,龙马、驼牛之属更索性哀鸣着跪伏在地。 天摇地动,越来越加猛烈。狂风鼓舞,飞沙走石。大鹏张翼狂啸,与那奇异的呜吼声、地震似的轰鸣交相激荡,滚滚如雷。 又听一阵“格啦啦”的巨响,两岸草坡突然纵横迸裂出数十道裂缝,地面接连轰然塌陷。 整个河床自东而西,竟似被尖利的楔子急速劈裂开来,两岸草坡在无形巨力的推挤下,接连向两侧层叠拱起。 大河怒流掀涌,冲天高高喷起,又陡然朝下塌落,瞬间干涸,仿佛被地底什么怪物吸得一干二净。 祝融心中陡沉,借势冲掠而起,叫道:“陛下,快走!”群雄大骇,再也顾不得其他,纷纷跃下兽骑,没命价地朝外驭风狂奔。远处土族、蛮族将士亦惊哗四起,如潮水涌散。 “轰!”“轰!”远处两岸的山峰竞相断裂,整片整片地朝下塌落。 附近虽无高山险崖,但那连绵起伏的丘陵草野被巨力朝两侧推挤,不断地层叠拱起,错裂断迸,生出无数纵横交错的地缝来。 顷刻间便有成百上千的人一脚踏空,惨叫着坠入无底裂壑,被乱石砸中者更不可胜数。 众兽此时才似突然苏醒,和人流交杂穿梭,惊嘶狂奔。巨石迸舞,断木横飞,泥土蒙蒙如雨。 大地不断隆起,高高倾斜,碧绿的草坡宛如海浪,在众人后方层层翻涌,急速迫近。 烈炎、刑天等人驭风冲起,低头俯瞰,惊异无已。 但见那原本滔滔奔流的阪泉河已变成了一条巨大的壑谷,正自东而西,不断迤逦迸裂,越扩越大。两岸草野都被推挤成了高达数百丈的山峦崖岭,如道道涟漪,朝两侧快速地分涌扩散,蔚为壮观。 他们久居南荒,谙熟地理,阪泉方圆千里内并无火山,更从未有过任何地震,今日又怎会突然发生如此异况? 那呜鸣声越来越近,震耳欲聋。又听“轰”地一声,东南方群山之后,突然冲起一道巨大的水柱,滚滚盘旋,直破霞天。 “鲲鱼!”祝融心下剧震,再无半点怀疑。又是一阵天摇地动的狂震,远处群峰崩塌,渐渐隆起一个青黑色的巨大“山岭”,光滑油亮,那道水柱赫然便是从“山岭”顶端喷薄而出。 烈炎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齐变,鲲鱼既已现身此处,姬远玄方才所说自非虚言了! 蚩尤、夸父既殁,拓拔又葬身于这巨鲲腹中,帝鸿挟混沌、大鹏、鲲鱼太古三大凶兽席卷四海,当今天下,还有谁可挡其凶威?一念及此,更是万念俱灰。 巨鲲呜鸣,顿止不前,山峦草野渐渐停止颤动,惟有水柱冲天狂喷。土族大军既惊且喜,纷纷勒缰止步,纵声欢呼。 武罗仙子妙目晶晶闪亮,嫣然高声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恭喜陛下,太极三兽既已收伏,四海平定,五族合一,千秋霸业指日可期!”应龙、王亥等人齐齐躬身礼贺,三军欢腾。 帝鸿更是嗡嗡大笑,得意已极。 笑声未落,大鹏突然发出愤怒狂暴的尖啸,翎毛尽乍,猛地朝那巨鲲冲撞而去。漫天仿佛霞云崩泻,天火滔滔。 几在同时,只听鲲鱼轰雷咆哮,山摇地动,当空突然出现了一个高达数千丈的无底巨洞,尖牙森森,腥风狂舞,登时将漫天烟霞朝里卷溺吸去,竟是那巨鲲突然暴张的血盆巨口! 众人呼吸一窒,身不由己地踉跄前奔。被那狂猛无比的气旋吞吸,数百人手舞足蹈地冲天飞起,惨叫着飞旋乱转,消匿其中。 群雄大骇,纷纷匍匐在地,将刀戈奋力扎入大地,死死抓握。饶是如此,仍有大片大片草坡、岩石被那狂风掀卷而起,连人带兽,腾云驾雾似地直上高空。 惊呼声中,大鹏平张巨翼,喷火狂啸,无数道火浪流星似的划过苍穹,纵横猛撞在鲲鱼的巨口中,轰隆剧震,炸涌起缤纷艳丽的滚滚气浪。 群山摇震,大地龟裂,道道流火呼啸着冲撞而下,激涌起滔天红光。众人或是不断地拔地飞起,为鲲口吞没;或是被流火、乱石撞中,火焰卷舞,鲜血狂喷。 四处一片大乱,惨呼迭起。惟有晏紫苏依旧仰头望天,微笑不语,对周遭所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赤松子与风伯禁锢囚车中,避无可避,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齐仰头哈哈大笑,连呼死则死矣,居然有这么多的妖魔陪葬,真他奶奶的过瘾。 帝鸿又惊又怒,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嗡嗡喝道:“广成子!百里神上!”连呼数声,杳无回应。 忽听“隆隆”迭震,一轮七彩绚光从鲲鱼巨口中冲天飞起,螺旋铺展,化作九块色泽各异的混金铜碑,中央则是一个急速飞旋的八角青铜钟,底下逆向飞旋着一轮淡绿色玛瑙似的圆盘,晶莹剔透,绚光流丽。 众人哗然惊呼,纷纷仰头叫道:“盘古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 帝鸿心中剧震,这三样宝物都是他垂涎已久的神器,尤其那盘古九碑,更关乎宇宙无上玄秘,想不到竟会齐齐出现此地!震撼狂喜,圆滚滚的庞躯彤红膨胀,一时间竟连呼吸也不顺畅了。 “轰!”九碑合围,绚光怒转,十二时盘下方突然卷起一轮太极似的涡旋气浪。 大鹏尖啸,红光乱舞,无数道霞芒从它巨翼翎毛间冲泄而出,朝着那太极涡旋汹汹涌去。 鲲鱼亦纵声悲吼,巍峨雄岭似的高脊陡然朝上拔起,天崩地裂,山峦轰塌,大地波涛似的错断起伏,龟裂纵横。众人或惊呼奔跃,或驭风冲起,狼狈万状。 片刻之间,巨鲲便拔高了数百丈,黑气紫光从它气孔冲天喷涌,和大鹏的紫红霞光缭绕汇卷,滚滚冲入太极光轮。 帝鸿心中骤沉,顿知不妙,敢情这两仪钟、九碑、十二时盘所组成的古怪神器竟是在汲吸大鹏、鲲鱼的元神真魄! 还不等喝问,“轰轰”狂震,众人眼前一花,纷纷被气浪推撞飞抛。但见群山崩塌,乱石漫天飞舞,那巨鲲突然如水波黑光,扭舞涣散,呜鸣着破空冲起,重重叠叠地没入两仪钟内。 几在同时,大鹏尖啸,迸散如紫烟流火,狂飚似的随之呼卷而入。长天尽赤,火云滚滚,轰鸣爆震声传出数千里远。 过了许久,狂风转小,气浪渐消。众人惊魂甫定,纷纷起身。 那团太极光轮越转越快,绚光四舞,已看不清九碑与两仪钟的形状了。而那大鹏赤光消散处,紫气如霞,渐渐聚凝为一个女子身影,红衣猎猎鼓舞,仿佛一朵云霞,悠悠荡荡地朝下坠落。 烈炎失声道:“妹子!”正欲乘龙腾空,抄手相接,那飞旋的太极光轮突然如霓霞滚滚,疾冲而下,将烈烟石陡然卷入,呼啸着贴身冲过,不偏不倚地将她抛到他的臂弯。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那轮太极霞光又呼旋怒卷,飓风似的擦着草坡拔地冲起,直破土族大军的阵中。 只听“轰轰”连震,绚光朵朵怒爆,土族将士不及抵挡,喉中便腥甜狂涌,连人带兽翻滚飞跌出数十丈远。 百余辆囚车“叮当”脆响,接连震散,晏紫苏、赤松子等人脖颈、手脚陡然一松,枷锁镣铐尽皆碎裂冲天。 众人大哗。太极霞光余势未消,旋转着急冲而起,“喀嚓”一声,将车旗杆应声断裂,蚩尤头颅顺势卷入。 应龙骑龙飙冲而至,喝道:“何方妖孽,还不现形!”金光交错刀风雷激吼,轰然猛劈在那团霞光上。 “嘭”地一声,太极光浪飞旋鼓舞,金光交错刀登时绞裂。空中蓦地亮起一道太极鱼似的奇异弧光,速度奇快,一闪即逝。 应龙只觉双肩一凉,鲜血冲天冲射,左右双臂竟已被瞬间斩落,惊骇剧痛,方自怖声惨叫,当胸突然又如万钧猛击,眼前一黑,笔直地飞出百十余丈远,后背猛撞在一辆甲兕战车上。 战车轰然崩塌,应龙鲜血狂喷,软绵绵地萎顿在地,脸如金纸,籁籁颤抖,奇经八脉尽数碎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众人大骇,哄然溃退。 帝鸿又是惊疑又是骇异又是狂怒,嗡嗡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拓拔小贼!”普天之下,除了他,又有谁能使出这神鬼莫测的“天元诀”来?但相别不过半载,这小子既无八极大法,也无混沌之身,真气为何变得如此之强,速度变得如此之快?竟连已臻太神之境的应龙,连他一刀也抵挡不住! 那团太极光轮滚滚飞旋,霞芒迸涌,盘谷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四散落地,几道人影冲跃而出。 当先一人青衣猎猎,右手斜握天元逆刃,左手抓着蚩尤头颅,胸膛起伏,双眸冷冷地盯着帝鸿,俊秀的脸上尽是掩抑不住的悲怒神色。 烈炎等火族群雄遥遥望见,惊喜欲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了片刻,方纵声狂呼道:“拓拔龙神!是拓拔龙神!”“辣他奶奶的,拓拔龙神没有死!” 再瞧见他身边所立的那风华绝代的红发美人,群雄更是欢腾如沸,齐呼龙妃。她手中牵着一个冰雕雪琢似的清秀孩童,眉目与拓拔野颇有几分相似,想来当是两人的孩子了。 旁侧还站着一个碧衣雪肤的紫瞳少女,秋波顾盼,天真中又带着几分妖媚,却不知是谁。 土族大军惊怒骇惧,士气大馁,又听北边天际轰鸣连奏,冲起数十道红光,号角长吹,鼓声如雷。 循声北望,但见兽群如潮,千军万马正越过山峦野坡,朝着阪泉河奔来。无数旗帜在阳光下猎猎招展,绣着“神蛇”、“玄水”等紫金大字。 帝鸿大凛,骇怒更甚。拓拔野从天而降便也罢了,水族居然又在这紧要关头转戈相向!心中又是一沉,水族既已投敌,西南门户洞开,金族大军岂不是要趁势夹击…… 念头未已,南岸马兽惊嘶,呐喊四起,山林间竟果然涌出万千银盔白甲的金族将士来。霎时间,沿着山坡呼啸冲下,杀得蛮族大军人仰马翻,一片溃乱。 一个白胖王者当先骑龙冲掠,勇不可挡,九块大石随其长袖纵横怒舞,银光滚滚若星河,哈哈笑道:“石头姥姥不开花,想不到寡人紧赶慢赶,还是让拓拔陛下你抢了先!” 第十九章 刹那芳华 原来前日北海之上,拓拔野被林雪宜诱困“回光阵”中,元魄、真气尽皆动弹不得。听着她讲述千年的情孽往事,又急又恼,一心只想救回龙女与泊尧的性命。当下故意出言相激,伺机冲脱。 不想林雪宜激动之下,忘了身处“回光奇阵”,竟握着天元逆刃贸然起身,被两仪钟内阴阳二炁卷绞,顿时失控奔跌,天元逆刃斫撞在钟壁上,又闪电似的朝拓拔野的脖子反震劈去。 就在刀锋即将扫到他脖颈的瞬间,时空突然顿止,一切竟仿佛鬼使神差地凝滞在了“刹那”。 拓拔野震愕骇异之余,蓦地想起那句“花开一瞬,玉老千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想起方才林雪宜所说的伏羲话语,再想起天元逆刃反劈而来的那道奇诡弧光……突然福至心灵,顿悟了“回光诀”中的一个紧要奥秘! 诚如伏羲所言,盘古劈开混沌,阳气上升为天,阴气下沉为地,始有乾坤。世间万象、四季光阴,全都是因这阴阳二炁的分合所生。 阴阳二炁分合衍化,形成了万千宇宙,彼此并行交错。这一个“宇宙”的“瞬间”,很可能便是另一个“宇宙”的“千年”。故而只要能找到那万千宇宙交接的结点,便可恣意穿梭与时空之间。 而林雪宜方才这一刀劈在钟壁上,被反震得拧身旋转,刀光正好形如太极鱼的奇妙弧形,又不偏不倚,劈入了两仪钟内阴阳二炁的交界线,进入了两个宇宙重叠的“结界”,所以才会造成这时光停滞的诡异景况。 想明此节,他登时豁然开朗,明白为什么这太极竟是如此图案了。宇宙间的无上奥秘,就全在这道阴阳交界的弧线之中! 也难怪天元逆刃会与两仪钟、十二时盘并称“回光三宝”。除了这弧形神兵,天下又有什么刀剑能劈出这等优美而奇诡的弧线来? 就在他醒悟狂喜的瞬间,颈上一凉,鲜血飞溅。天元逆刃已冲出“结界”,闪电劈入。 若换了旁人,必已身首分离,一命呜呼,但拓拔野真气超卓,反映极快,趁着“结界”初破,阴阳两炁仍在失衡震荡的瞬间,下意识地逆旋定海珠,凝神聚气,将林雪宜连人带刀反震撞飞。 “当”地一声,刀锋撞击在钟壁上,火星四溅,钟内的涡旋巨力登时更转混乱,嗡嗡狂震。 阴阳既已失调,那水银泻地似的狂猛压力立时消殆了大半。拓拔野更不迟疑,顺势旋身冲起,左手抓住林雪宜,右手夺过天元逆刃,因势利导,又是一记“星飞天外”,猛劈在两仪钟与十二时盘交接处。 气浪激爆,两仪钟铿然长吟,破空逆旋怒射,“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瞬时告破。 狂风鼓舞,极光漫天,雨师妾、泊尧浑身结冰,蜷卧在光滑宽广的鲲背上。二八神人正围绕着他们来回踱步,眼见九碑、神钟齐齐震飞,拓拔野提着林雪宜破阵而出,无不目瞪口呆,又惊又畏。 林雪宜喝道:“还楞着做什么?快杀了那贱人和小崽子!”八斋树妖对她素来俯首帖耳,无所不从,但听说要杀死女娲转世,面面相觑,均露出为难之色,朝她指手画脚地咿呀怪叫,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拓拔野见妻儿暂无性命之忧,心下稍宽,摇头道:“林国主,实话告诉你罢,我不是什么伏羲转世,龙妃更不是女娲,这些不过是阴差阳错,将计就计,用来对付帝鸿与天吴的幌子。你要找女娲报仇,实在是找错人了……” 林雪宜泪水盈眶,格格大笑道:“陛下要救这贱人,又何必如此撒谎?你若不是伏羲转世,当日又岂能施展‘三天子心法’,打败八斋树神?又岂能复原盘古九碑,离开苍梧之渊?今日又怎能天人合一,收服鲲鱼?又怎能瞬息反攻,冲出这‘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她……她究竟有什么好?害你至此,你还百般为她开脱?” 拓拔野知她性情偏执,对于臆想之事认定不移,自己再解释下去,也是越描越黑。当下不复多言,大踏步朝龙女走去。 林雪宜见他不理自己,越发妒恨悲怒,浑身发抖,颤声喝道:“阿大,阿二,快杀了她!杀了那贱人!” 二八神人哇哇大叫,将冰人似的龙女、泊尧提了起来,团团围住,阿大、阿二的两只巨手分别抵在两人后心,一步步朝后退去。虽不知在咿咿呀呀说些什么,但瞧其神情,又是害怕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想必是劝他不要上前,否则就被迫要听从林雪宜之言了。 拓拔野心下大凛。这八个树妖真气雄猛,不在当世神位高手之下,彼此间又心志相通,戚戚感应,一人动手,其余七人立即联动,只要自己惊动其中任何一人,其余树妖稍一吐力,龙女母子立即魂飞魄散,回天无术了。 眼角扫处,瞥见鱼背上散落的盘古九碑与两仪钟,心念微动,或许惟有勉力一试了! 当下凝神聚气,天元逆刃回旋斜挑,气浪狂卷,将盘古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叮叮当当”地拼接为方才的阵形,飞身跃上。神钟在头顶急速飞转,十二时盘在脚下滚滚逆旋,九碑则环绕身侧,螺旋怒舞。 林雪宜“啊”地一声,只道他改变主意,要与自己返回太古,又惊又喜,双颊红晕如霞,紧紧地抱住他,忍不住哭出声来,叫道:“陛下!陛下!” 八斋树妖呜哇大叫,甚是喜悦。龙女虽不知两人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却也猜着拓拔野必是在设法相救,妙目温柔地凝视着他,嘴角微笑,一言不发。 倒是泊尧牙关格格乱撞,颤声怒道:“臭妖女,谁……谁让你抱我……我爹了!再不撤手,我叫螣……螣儿咬你!” 绚光滚滚,环绕四周急速飞旋,越来越快。拓拔野凝神望去,隐隐可见淡黑、浅白两股气浪,正轻烟笼沙似的绞扭盘旋,充盈于两仪钟与十二时盘之间,朝外飞旋,激撞在四周围合的九碑上,又如水波似的荡漾开来。想来便是“回光阵”所生成的阴阳二炁了。 “回光诀”博大精深,想要纵横宇宙,无极不往,自非这短短片刻便可达成。好在他现在要修炼的,并非这穿越时空的无上妙法,而只是如先前一般,将时光停滞在短短的一刹…… 幻光流舞,眼花缭乱。他摒除杂念,意守丹田,神游天外。 过不片刻,眼前陡然一亮。但见星河浩瀚,宇宙无极,日月大地如在四周旋转。无边无垠的虚空中,星云流舞,七彩迷离。彼此交撞之际,突然闪起一道奇异而优美的、太极鱼线似的电光。 拓拔野呼吸一窒,气随意转,一记“星飞天外”,天元逆刃如银弧怒舞,倏然劈入其中。 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绚光刺目,幻象尽散。周围一切瞬间停顿,就连呼啸的狂风与鲲鱼的呜鸣也全都听不见了。 两仪钟凝立头顶,九碑、十二时盘一动不动。林雪宜身子斜侧,长发飘在半空,双眸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明艳的笑靥上凝结着泪珠。 苍穹如画,星辰、极光全都如凝固了一般。二八神人张大了嘴,瞪着眼睛,憨态可掬地站在数十丈外,仿佛连同他们手中提悬的龙女、泊尧,一起被冻结成了无法动弹的冰人。 时间顿止,一切寂然无声,除了他自己剧烈的呼吸和心跳。 拓拔野惊喜欲爆,想不到此法竟果真奏效!当下更不迟疑,急速冲出两仪钟,绕过九碑,飞掠到二八神人面前,将龙女、泊尧从他们巨手中抽拔而出,冲天跃起…… “呼!”方甫将妻儿揽入怀中,狂风鼓舞,极光闪耀,两仪钟、盘古九碑缤纷飞舞,接连坠落在林雪宜四周。整个世界又在瞬间恢复了转动。 二八神人手中陡空,哇哇惊叫,四下扫望。 拓拔野抱着龙女、泊尧冲落在地,哈哈笑道:“照顾妻儿乃大丈夫之本分,岂敢劳八位大驾?”泊尧连眼睛也没来得眨上一下,便被父亲所救,又惊又喜,颤声大笑。 林雪宜脸色惨白,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咬牙道:“陛下,你现在还要否认自己是伏羲转世么?不知这一招又叫做什么?” 拓拔野与龙女相视而笑,悲喜甜蜜。又想起神农与空桑所作的曲子来,更是心有戚戚,脱口道:“花开一瞬,玉老千年。这一招便叫做‘刹那芳华’。” 林雪宜喃喃道:“刹那芳华,刹那芳华……”想到自己倾情付出,却始终得不到心中所爱,纵然如碧玉千年不老,却还不及世人如昙花般短暂的青春韶华!更是心痛如绞,泪水潸潸滑落。 拓拔野道:“林国主,我不是伏羲,她更不是女娲。即便她真是女娲转世,过了这几千年,纵有什么仇恨,也早当烟消云散了。你又何苦执念不放?那‘天长地久’的蛊毒当如何化解,望请国主赐教……” 林雪宜摇头格格大笑道:“陛下说来说去,不过是想救这贱人性命。偏偏奴婢心如蛇蝎,睚眦必报。这贱人害我匪浅,我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要看着你们天长地久……” 话音未落,拓拔野突然将龙女那柔滑冰凉的手掌贴在嘴上,大力吮吸她手掌心的伤口。龙女大凛,叫道:“小野,不要!”奈何经脉被封,挣扎不得。 拓拔野方甫吸了两口毒血,便觉得天旋地转,牙关格格乱撞起来。“两仪神蛊”寒毒之猛,果然比当日的“朱蛾巨蜂蜜”更胜百倍! 又连吸了数十口,才松开手,淡淡道:“林国主,现在我也中了这‘天长地久’的蛊毒了。倘若你真的认定我是伏羲转世,倘若你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喜欢我,敢问你是愿意解开我的蛊毒,让我好生活着呢,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你面前死去?” 林雪宜圆睁妙目,怔怔地站在一旁,又惊又悲又妒又怒。想不到他竟甘愿自服奇毒,与女娲同生共死! 霎时间万念俱灰,泪水如断线珍珠簌簌掉落,摇头大笑道:“陛下,你既已铁了心要和她生死相守,我还有什么话可说?你当如此威胁,我便会心软相救么?大不了……大不了你将我一并杀了便是!” 拓拔野无计可施,喝道:“你若再不说,我只有种神到你泥丸宫中了!若是因此魂飞魄散,可怨不得我。”瞥见二八神人冲来,天元逆刃下意识地弧光电扫,抵住她的咽喉。树妖哇哇大叫,果然不敢再踏前半步。 林雪宜泪水盈盈,格格笑道:“陛下,我活了几千年,早就活得不耐烦啦。只可惜偏偏是不死之身,纵有心寻死,却没人能杀得死我……” 忽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止住笑声,妙目灼灼地凝视着他,双颊酡红,神色古怪,徐徐道:“是了,我差点忘记啦!族中古训说,能杀死自己的,惟有钟情之人。是真是假,我们试试便知……”话音未落,蓦地朝前一挺,天元逆刃登时刺入脖颈,鲜血激射。 拓拔野大吃一惊,待要抽撤已然不及。二八神人惊呼着冲上前来,手忙脚乱地按住她的伤口,想要施法将鲜血止住,血却如决堤春洪,不断喷涌而出。 林雪宜却似无半点恐惧之色,悲喜交集,笑靥如花,叹息道:“陛下,陛下,普天之下除了你,又有谁能杀得死我?你现在……现在还要否认吗……”泪水倏然滑落,笑靥如昙花般瞬息凋零。 拓拔野怔怔而立,未曾料到这长生不死的蛇族亚圣竟会如此玉殒香消,心如块垒郁结,又说不出的空茫难过。泊尧在一旁也看得呆了,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八神人抹着眼角,咿呀怪叫,仿佛在嚎哭一般。阿大手指吐出碧绿长丝,织茧似的将她缠裹其中,小心翼翼地扛在肩上。而后又一齐朝拓拔野、龙女伏身拜了几拜,转身冲下巨鲲雄岭似的背脊,朝远处的森森冰洋掠去。 天海茫茫,极光摇荡。不过片刻,那八个树妖便消失在遍海粼粼波光之中。四周空空荡荡,狂风呼啸,方才一切仿佛不过一场大梦。 拓拔野解开龙女经脉,执手相望,五味交杂。酸楚恍惚中,又带了几分淡淡的惆怅和甜蜜。 林雪宜既死,天下再无人能解“天长地久”的蛊毒了。想不到历经劫难,最终还是要携手赴死。但无论如何,比起其他死法,能如伏羲、女娲般“天长地久”,不离不弃,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拓拔野转眸南望,隐隐可见天际泛着淡淡的鱼肚白。再过两百余里,便是东海了,极夜也将穷尽,却不知自己能否撑到彼时?心下怅然,吐了口长气,摇头笑道:“好姐姐,能与你和泊尧重逢,心愿已了却大半。之可惜来不及赶回中土,和鱿鱼一齐锄灭帝鸿了。” 龙女嫣然一笑,握紧他的手,柔声道:“放心吧。九黎苗军勇猛无比,百战不殆。又有纤纤、炎帝和夸父援应相助,说不定蚩尤此刻已经兵围阳虚城下了。何况眼下北海已定,黑帝和众长老都已转为盟友,帝鸿民心尽失,四面受敌,覆灭不过是早晚之事……” 忽听泊尧颤声叫道:“螣儿!爹,娘,你们快看螣儿!”两人转头望去,心中又是一震,惊奇无已。 那条紫目螣蛇原已浑身冰雪冻结,僵凝不动,此刻竟光芒波荡,渐渐幻化成一个蜷神侧卧的少女,不住地簌簌发抖。 拓拔野大步上前。只见那少女肌肤胜雪,长睫颤动,双眸竟是罕见的紫瞳,无邪中又带着几分妖媚。乌黑的长发如瀑布倾泻,遮住了半边瓜子脸,也挡住了玲珑曼妙的身躯。脖颈上挂着一个铜牌,斜斜地垂在皓腕上,被漫天红光一照,可清晰看见八个刻字:罗裳独舞,水云淼淼。 拓拔野、龙女齐齐低呼,登时明白这少女是谁了!当年高九横从北海平丘救出与蛇姥所生的孪生子女后,托付给了无晵国主朱沉如,并刻了两块铜牌作为他们的身份标记。 一块铜牌上刻着“罗裳独舞,水云淼淼”,说的是高九横与蛇姥初逢时的情景,暗藏其女儿名字;另一块则写着“往事俱沉,暮雨潇潇”,说的是他与蛇姥分别时的情形,暗藏了儿子的名字。 朱沉如兵败国亡后,便将这对兄妹分别放入了两个竹盆,漂流玄水,听天由命。哥哥晨潇被黑帝拾到,交由天吴代为照料,此后十余年间,饱受世态炎凉,惟与龙女结下兄妹之谊。 当日拓拔野与龙女在鲲鱼腹中得知这般往事,扼腕叹息,都想着他日定要找到晨潇失散的胞妹,以慰蛇姥、高九横在天之灵。谁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们寻之而不得的蛇姥之女罗沄,竟然就是与龙女、泊尧相伴了近六年的紫目螣蛇! 然而当年罗沄与晨潇失散后,究竟流落何处?为何会被封印为螣蛇?又为何偏偏在此刻重新解印为人?种种迷因,皆从当年蛇姥闯入苍梧之渊而起。 原来林雪宜察觉蛇姥不轨之心后,除了故意传以错误心法,又给她种下了蛇姥特有的“神咒封印”。中此神咒者,所生之女必化如蛇形,永不能回复人身。惟一解印之法,便是杀死施咒之人。 林雪宜原想以此神咒迫使蛇姥老老实实地侍奉自己左右,岂料蛇姥逃出苍梧之渊、生下儿女后,母子便生离死别,丝毫不知女儿竟渐渐化作螣蛇,成了儿子的“灵宠”。 事隔多年,中此神咒的罗沄偏又阴差阳错地撞上了施咒的林雪宜,这才有了方才这种种事由。 拓拔野、龙女纵然聪明绝顶,又如何能猜出此中关窍?但更让他们未曾想到的,便是这罗沄与泊尧日后所发生的错综纠葛,竟又在大荒掀起了惊天风波,险些酿出了一场浩劫大祸。这是后话,暂表不提。 拓拔野扣住了罗沄脉门,凝神查探了片刻,更觉惊诧。她既已被林雪宜种下“天长地久”,原当气血僵凝,冰冻如石才对,为何只是略受冰寒,经脉、脏腑竟似毫无异状? 心中突然一动,抓起龙女手腕,凝神感应,这才发觉她与自己体内的阴寒蛊毒也已荡然全无!又惊又喜,拊掌大笑道:“是了!‘天长地久’的蛊母必在林雪宜体内,她既已死了,子蛊自然也就……” 但瞥见依旧冻如冰人、脸色发青的泊尧,心中又是一沉。倘若真是“蛊母亡、子蛊死”,为何偏偏他毫无半点好转?难道他与自己、龙女、螣儿有什么不同么? 两人心中怦怦大跳,苦苦思忖。 雨师妾瞧见他唇边的血丝,正想伸手擦拭,心中忽然一震,失声道:“是了!我的血!”螣蛇咬过自己,拓拔方才也吮吸过她的毒血,唯独泊尧没有! 又惊又喜,颤声道:“小野,定是我的血里藏了什么可以解开这阴寒蛊毒的秘药!”正想咬破指尖,给泊尧喂血,心中又是一凛,摇头道:“不成,我的血里有‘弹指红颜老’,万一不能解开‘天长地久’,反倒更害了他啦。” 拓拔野闻言如遭电殛,蓦地想起先前林雪宜所说的话来。这蛊毒由“阴阳二炁”所化,又用“长相守”的花蜜喂养……“长相守”!又是这“长相守”!他灵光电闪,又想起当年与丁香仙子、洛姬雅一起离开南海穷山的情形来。 当时两人都中了林雪宜所施的“长相守”奇毒,为何同样没有“南海心莲”与“鸣鸟火羽”化解,丁香仙子寒毒越来越严重,而曾与龙女输换过鲜血的流沙仙子,却反倒渐转无恙? 他越想越是笃定,激动之下,浑身竟微微颤抖起来,蓦地跃起身,一把将龙女抱住,哈哈大笑道:“好姐姐,泊尧有救了!你有救了!我们都有救了!‘弹指红颜老’的解药就是‘长相守’,‘长相守’的解药就是‘弹指红颜老’!” 他说得颠三倒四,听在雨师妾耳中却如春雷并奏。她“啊”地一声低吟,俏脸倏然苍白,又蓦地晕红如醉。惊奇、欢喜、震撼、犹疑、悲伤、恐惧……全都如潮水似的涌上心头,呼吸窒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说得不错,天下至毒之物,往往惟有另一种至毒才能克制化解。“弹指红颜老”乃世间第一等至热奇毒,在高温之下发作奇快,瞬间便可让人变成鸡皮鹤发;而“长相守”正好与之相反,是太古残存的至寒剧毒,一旦服用,便会气血僵凝,化如冰石。 这两种奇毒史所罕有,单中其一,无药可解,偏偏撞在了一起,彼此阴阳相克,抵消中和,反倒成了万古难求的妙事。 她苦苦候守了六年,想不到竟会因祸得福,以这种方式等来“解药”!当下再不迟疑,咬破手指,将鲜血喂与泊尧吞下。 拓拔野凌空连翻了几个筋斗,擂胸纵声长啸,激动狂喜,丝毫不在与龙女重逢之下。语无伦次地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真忒也愚蠢,当日看见流沙无事,早该想到此节了!林雪宜给丁香仙子施种‘长相守’时,可没想到会有今日!我娘给洛仙子喂服‘不老药’时,可没想到会有今日……” 雨师妾微微一怔,奇道:“你娘?”指尖微颤,险些将泊尧呛了一口。 拓拔野“啊”地一声,这才想起还未对她说过波母与公孙婴侯之事,满心喜悦顿时消了大半。 当下跌落到她身边,将流沙仙子如何掳走自己,又如何抛丢在天帝山中,为缚南仙所拾,而后又如何被乌丝兰玛使诈盗走,寄养在平民之家的事由,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这些话听在雨师妾的耳中,远比先前他所说的大荒种种变故,更为匪夷所思,惊心动魄。饶是她冰雪聪明,也万万未曾想到他竟会是波母与公孙长泰之子,更想不到除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三生之缘外,他与自己之间竟还有着如此微妙的关联。一时间,心潮汹涌,脸烧如火。 见她低着头,怔怔不语,眼中似有泪水盈眶,拓拔野心下更加酸楚难过,摇头道:“好姐姐,这些话我原也不知当如何告诉你。比起公孙青阳,我倒……我倒宁愿是无父无母、四处流浪的拓拔野……” “傻瓜。”雨师妾摇了摇头,叹息道,“他们纵然十恶不赦,也是你的骨肉至亲。有这么疼你、爱你的母亲,和一心记挂着你的大哥,不比孤儿强了百倍?即便他们做了许多恶事,也与你没有相干,你又有什么可难过、愧疚的?” 拓拔野苦笑不语。自从知道身世后,心情便殊为复杂。公孙婴侯虽对家人极好,却阴狠残暴,作恶多端,又是祸害龙女、流沙等人的罪魁元凶,实在提不起友爱之心。若早知他是亲生兄弟,当日即便不忍大义灭亲,也必要如神农一般,将之封镇某处,使他永不为孽。 相形之下,波母并无大恶,对自己更是铭心挂念,苦苦相寻。奈何天意弄人,母子成仇,好不容易相认,却反成生死永诀。每每想到这些,便说不出地悲楚难受,情愿自己并非公孙青阳,而只是一个身世至为普通的流浪少年。 雨师妾双颊突然一阵晕红,噙着嫣然一笑,低声传音道:“无论如何,我现在终于明白当年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了。” 两人执手相视,苦甜交掺,一齐微笑起来。忽听泊尧“呸呸”连声,皱眉吐舌道:“好咸!”脸上已恢复了血色,冰消雪融。 两人心下大宽,拓拔野笑道:“臭小子,竟敢嫌你娘的血,不想活了么?”解开他的经脉,呵挠他的胳肢窝。泊尧格格大笑,弯身躲逃。 嬉闹间,忽听鲲鱼悲吼,水浪长喷。南边夜穹陡然一亮,极远处冲起一道绚丽如霞的紫红彗星,照得北海一片彤红,如鲜血镀染。海上的青龙舰队哗然惊呼,遥遥相应。 拓拔野心中陡然一沉,象是被什么紧紧揪住了,转身凝望,莫名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和不安。天元逆刃在手中嗡嗡摇震,龙吟不绝。 当下更不拖延,驱鲲全速前行。到了东海,得闻噩耗,才知昨日清晨,蚩尤孤军被土、水、木数十万大军合围涿鹿,浴血激战,已经全部牺牲。 龙族惊怒哗然。拓拔野却犹怀侥幸,不肯相信。又接连派出侦兵求证,得知不但蚩尤、夸父均已战死,赤松子、风伯等人也尽皆被囚,帝鸿正亲率大军前往阪泉,与南荒蛮军南北夹击,围攻炎帝大军。 拓拔野虽悲怒填膺,难以自持,但却知身为三军领袖,越是这等危急关头,越不能莽撞行事。 当下与龙女、六侯爷等人议定计划,飞鸟传信黑帝、素女,合兵共讨帝鸿。趁其大军南下,土族空虚之际,由六侯爷率领青龙舰队沿黄河西上,与朝阳谷大军水路并进,一齐进逼土族腹地。 水族镇守在符禺山与边春山一带的两支大军,则听从黑帝与长老会的密旨,各自与金族、蛇族大军化敌为友,会师赶往南荒,一东一西,自背后袭击帝鸿。 拓拔野则依旧带着龙女母子与罗沄,单枪匹马,骑乘鲲鱼从南荒登陆,所到之处山崩河决,沿途的蛮族与南荒叛军无不震骇慑服,不敢再有任何异动。 而后他又驾驭巨鲲与大鹏激斗,趁着他们难分难解之际,以盘古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组成“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施展生平所学,五行生克,逆转太极涡轮。 这两大凶兽原本便由阴阳二炁所化,正自僵持不下,对耗激烈,被此阵所吸,更无力抵挡,元魄双双被吸纳其中。 与此同时,在拓拔野策应下,少昊的金族东夷军亦翻山越岭,长驱直入,神不知鬼不觉地奔袭到了阪泉河南岸地山林之中。于是便有了方才这一幕。 刹那之间,局势急转而下,二十万土族大军竟由伏围者变成了瓮中之鳖,众将士无不惊怒恐惧,不知所措。 火族群雄则纵声欢呼,与金、水、蛇各族将士遥遥相应。 刑天如释重负,再也强撑不住,身子一晃,直挺挺地朝前扑倒,苍刑干戚“当啷”落地,鲜血从那断颈汹汹喷出,再不动弹了。烈炎、祝融等人大惊,抢身冲奔上前,却已救之不及。 拓拔野昂然长立,高高举着蚩尤的头颅,脑海里空茫一片,四周的喧哗声全都听不见了。 掌中所承,重逾万均。阳光照着他的浓眉,照着他的刀疤,找着他圆睁的双眼,桀骜不羁,一如生前。 往事幕幕,历历如昨。仿佛又看见蜃楼城的夏天,看见古浪屿的落日,看见他挡在自己身前,徒手与鲨群搏斗,拍击着海浪,在阳光里哈哈大笑:“乌贼,咱们到了黄泉,还是牛头马面,做一等一的朋友。” 心中剧痛如绞,想要覆掌阖上他的双眼,指间却不住地颤抖,热泪夺眶。当日狂野少年,如今已成永诀! 蓦地撕下衣袖,将蚩尤头颅上的血污小心翼翼地擦去,心潮汹涌,一字字地低声道:“鱿鱼,你放心。北海已定,天下归心,阳虚城三日可破,帝鸿死期就在眼前。我定要叫这大荒处处都是蜃楼城。” 忽听帝鸿嗡嗡怒笑道:“拓拔小贼,寡人正愁不能手刃尔头,和蚩尤并挂一处。你自己送上门来,再好不过!”周身光芒爆舞,陡然增大了十倍有余,当空滚滚盘旋,随时便欲冲下。 拓拔野也不理他,将蚩尤头颅掖入怀中,斜握天元逆刃,朝土族众人高声道:“帝鸿弑帝篡位,乱我中土,驭尸驱蛊,为祸天下。十年间裂土分疆,四布战火,巧取豪夺,涂炭生灵。所犯罪孽,人神共愤,倾东海之水不足以洗,罄南山之竹不足而书。 “在下公孙轩辕,公孙长泰之子、伏羲天神转世,特奉天命,承民意,率四海英雄诛讨此獠,以还天下太平。凡我黄土男儿,愿弃暗投明,大义灭亲者,一概既往不咎;执迷不悟,为虎作伥者,杀无赦!” 说到最后一句时,天元逆刃凌空怒劈。弧光一闪,如雷电横空,“轰!”乱石穿空,土浪喷涌,土族、火族大军之间的草坡登时被劈炸出一道长达两百余丈、宽近十尺的深壑来。 土族大军哄然大哗,如潮骚动。也不知是被这一刀神力所震,还是被他威严所慑,就连阵中旌旗亦左摇右晃,拿握不稳。 六年来,拓拔野“伏羲转世”的身份,原本就一直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当日洵山祭台上,又有延维、林雪宜两大太古蛇巫双双为证,更让天下震动,传言益加甚嚣尘上。 加之土族建朝至今,黄帝大多出自公孙、姬氏两家,其中公孙氏更被视为“黄龙帝胄”,当世黄帝虽是姬姓,但公孙子弟势力庞大,影响力甚广,当年的公孙长泰更极得民心,故而就连土族百姓亦爱屋及乌,对这号称伏羲转世的“轩辕黄帝”信者颇众。 姬远玄暴露了帝鸿真面后,民望大堕,只是惧其凶威盖世、爪牙广布,族中百姓无人敢有所异议。土族大将多为其心腹羽翼,野心勃勃,好战贪功,自都拥簇帝鸿;而下层将士来自平民百姓,难免有厌兵之心。 倘若姬远玄连灭蚩尤、夸父之后,继续横扫四海,击败金、火、龙各族,雄霸天下,百姓也罢,兵士也好,必都不敢有何贰心。 但此时眼见拓拔野驭乘巨鲲,从天而降,转瞬间收伏大鹏,重创应龙,凛凛如无敌天神;金族、水族、蛇族大军又四面合围,大势尽去,土族军心自不免大为动摇,那些原本便对帝鸿暗生怨怼的下层将士更加不愿为他卖命。 只听“当啷”连声,数十人率先将兵器丢掷在地,接着“叮当”之声大作,众人纷纷丢刀弃甲。 霎时间,十余里草坡旌旗横地,戈矛遍布,土族将士中竟有大半无意再战。剩余众人亦神色犹疑,观望不决,早已没了斗志。 帝鸿周身鼓涨,象是突然僵凝住了,惊怒愤恨,莫以言表。想不到这小子轻描淡写几句话,竟让二十万大军齐齐卸甲。自己辛辛苦苦经营二十年,呕心沥血,几经沉浮,却在临近圆满的关头,被他虚空一刀劈得粉碎! 盘旋半空,狂风鼓舞,看着自己的影子孤独地投映在大地上,想起重伤的母亲,想起夭亡的妹子,想起如镜中花、水中月的霸业王图……悲郁、愤怒、仇恨、恐惧交相掺涌,全都化为凌冽杀机,如烈火焚烧,憋闷得他仿佛要爆炸开来。 周身光芒怒放,蓦地嗡嗡狂笑道:“普天之下,皆我王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寡人要将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全都杀个精光!”六只触角破空怒扫,仿佛狂飙怒卷,咆哮着朝拓拔野猛撞而下! 气浪如狂,大地迸炸。龙女呼吸一窒,紧紧抱住泊尧,红发乱舞,想拉着罗沄一起朝后退去,却仿佛被那团绚光怒舞的羊角飓风死死钉在了地上,半步也挪不开来。 周围众人更被那狂飙压得气血翻涌,踉跄跌坐在地,再也动弹不得,连惊呼声也发不出来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当头撞来,恐惧填膺。 惟有拓拔野昂然长立,握着天元逆刃,一动不动。盘古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又倏然聚合如太极光轮,在他四周呼呼环绕,绚光怒卷。 “轰!”“轰!”大地接连龟裂,冲天掀飞,火浪喷薄鼓舞。 一千丈……九百丈……八百丈……七百丈……六百丈……五百丈……帝鸿咆哮着飙冲而至。 众人的心越揪越紧,或坐或卧,脸上的肌肤被狂风刮得如波浪起伏,喉中腥甜乱涌,几欲窒息。谁也没有瞧见,漫天霞彩中有一丝极淡的太极鱼似的弧光,轻轻一闪。 “嗤”地一声,相隔尚有四百丈,帝鸿那圆滚滚的庞躯突然冲起一道血箭,接着两道、三道、四道……无数道血箭纵横乱舞,他陡然收瘪,发出一阵愤怒而恐惧的狂吼,仿佛彗星陨石,贴着众人头顶呼啸横空,轰然猛撞在干裂的河床中,天摇地动,掀起滔天土浪。 众人瞠目结舌,又惊又骇。武罗仙子脸色惨白,泪如泉涌,软绵绵地瘫坐在地,再也没有半点气力了。 遍野数十万人,竟无一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连赤松子、烈炎、祝融等绝顶高手,也没瞧见拓拔野究竟如何将刀芒劈出四百丈远,又如何在短短一瞬间,刺得帝鸿千疮百孔。转头望去,拓拔野更已消失无踪。 混乱中,狂风鼓舞,阪泉河两岸突然卷起了漫天杨絮,纷纷扬扬,就象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瞬间染白了整个世界。 泊尧转头四望,蓦地戟指欢呼道:“娘,快看!爹在那里!”群雄齐齐仰头,但见阳光刺目,万丈之外的高空中,拓拔野青衣猎猎,弧光飞旋闪耀,正驭风随着那漫天杨絮徐徐飘落。 四野欢呼如沸。 拓拔野身在长天,衣袖盈风,胸膺仿佛也被卷涤一空。心中苍茫寥廓,分不清是悲是喜。 他看见天蓝如海,万里江山如画,艳红如霞的蚩尤旗猎猎招展。看见龙女嫣然地凝视着自己,妙目中满是无尽的温柔和喜悦。 看见万千绒絮卷着落英,在天地间跌宕回旋,缤纷如雪,飘过汹涌的人潮,飘过龙女灿烂的笑靥,飘过泊尧好奇伸出的手掌,飘过遍地染血的碧草,飘过树梢,飘过裂谷,又乘风高上,飘过了他飞扬的衣角,飘过了万水千山。 终曲 <er top">一 六年后的暮春,黄昏。 夕阳西下,漫天晚霞映得海面一片金黄,微波摇荡,浩浩数千里尽是金光。她站在崖顶,白衣鼓舞,悲喜交织。 这是十七年前,传说开始的地方。 晚风煦暖,吹过这万仞绝壁上的杨树林,卷起漫天白絮,洋洋洒洒四处飘荡,落在她的鼻上、脸上、睫毛上。那温暖而刺痒的感觉,让她突然想起了从前的诸多事情。 此处正是南际山的正峰。她身边的山顶小溪汩汩地流过桃树林,汇成激流,从龙牙岩飞泻而下,形成了声势惊人的万丈瀑布。由于山势过高,瀑布倾落到半山腰,便被海风吹得飞花碎玉,各散西东,宛如漫天蒙蒙细针。 对面崖际上的横松、灌木起伏摇曳,在阳光中闪耀着七彩光环。透过密织交错的绿荫,和那一丛丛姹紫嫣红、绚烂如云霞的竹情花,隐约可以瞧见半山石洞中,那对坐着的空桑仙子与神农的石像。 她的视线突然模糊了,泪珠一颗颗地滑落脸颊,想起了很多年前,初次见到空桑仙子时的情景。 想起她送给自己的雪羽簪,想起汤谷群雄,想起她听到《刹那芳华》曲之时,那又哭又笑的古怪神情。想起那时自己还太小,没经历过世事沧桑和离别生死,不明白喜欢一个人、那刻骨铭心的感觉。 九姑说过,那样的滋味叫做生不如死。所以当她开始明白的时候,便不顾一切地用那根簪子扎入了自己的心窝。 后来她花了许多年,走了许多路,才明白原来爱情并非人生的全部。明白喜欢一个人,并非一定要朝夕相伴。明白人活着,原来就不只是欢笑、甜蜜和梦想,还有更多的眼泪、痛苦与责任。 可是,她为什么还是要想他呢?为什么想他的时候,还是这么锥心彻骨、牵肠挂肚?为什么要借封禅之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为什么就连看到空桑与神农对坐的石像,也会感觉到莫名地酸楚与嫉妒? 狂风吹来,发丝缭乱飞舞,一如她的心绪。 “娘,娘!你怎么哭了?”青阳摇摇摆摆地跑了过来,胖嘟嘟的小手拽着她的衣襟,着急地左摇右晃。阳光照在他的小脸上,大眼灵动,俊俏可爱,就连那关切担忧的神情也和他那么相象。 她嫣然一笑,弯腰抱起他,在他脸上深深地亲了一口,柔声道:“傻瓜,娘没有哭,是沙子吹进了娘的眼睛。” 崖底白浪滚滚,金光粼粼,龙湫潭中不断有银鱼破浪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水中。 青阳探出头,惊喜叫道:“娘!娘!是龙鳞鱼!这里也有龙鳞鱼!爹烤的龙鳞鱼最好吃了……” 脸上的笑容突然黯淡了下来,转过头,抱着她的脖子,叹气道:“娘,我想爹了。爹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才回来?” 她将前额抵在他小小的额头上,柔声道:“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也很想你。有一天,等他做完了该做的事情,自然就会回来看你。” 青阳嘟着嘴,又道:“那到底要多久呢?” 她摇了摇头,望着空中南来北往的飞鸟,眼中泪水盈盈,微笑道:“那你就要去问天上的鸟儿啦。它们和你爹一样,都喜欢随着清风,自由自在地到处飞翔,一定听说过他的消息。” 青阳信以为真,朝着上方掠过的飞鸟挥手大叫道:“鸟儿,鸟儿,你们瞧见我爹了吗?告诉他,青阳和娘都好想他!” 群鸟尖啼惊飞,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霎时间,所有的烦恼、忧伤全都烟消云散了。大风刮来,衣袂如飞,她紧紧抱着儿子,站在这遍山纷乱起伏的碧草中,站在这漫天如火如荼的晚霞里,心中从未有过的温馨、喜悦和安宁。 她知道,不管相隔天涯海角,年年岁岁,他再也无法与她分离。因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属于了自己。 <er h3">二 夜穹苍茫。无数火炬从南际山脚一直连绵到峰顶,璨璨闪烁,仿佛与星河相连。遥遥听见山顶传来鼓乐歌声,断断续续,仿佛仙乐飘渺。 山脚下的祭台上,一行彩衣高髻的女祭围着七星火堆翩翩起舞,念念有词。周围立着四十九名赤膊大汉,双臂舞动,奋力锤击着牛皮大鼓,震耳欲聋。 数千人伏拜在地,诚惶诚恐,随着那鼓声节奏叩首行礼,却不敢抬头朝山顶上望。这是玄嚣初登帝位的封禅大典,他们所敬畏的,自然不是那方甫六岁的大荒新天子,而是坚忍睿智的螺祖,以及天下无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轩辕黄帝。 遥遥听见山上有人叫道:“起乐,献牲,祭天地!”鼓声连击,一道红光从顶峰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夜空。 众人纷纷伏倒,山呼海啸道:“陛下万岁!” 喧沸声中,惟有一个黑袍女子抬起头,碧眼怒火灼灼,凝视着山顶,一字字地对着身边的两个孩子低声道:“从你们爹爹和舅舅手中夺去天下的,便是这些奸贼。你们记住了么?” 那两个孩子约莫六岁,一个男一个女,长的眉清目秀,殊为相似。小男孩攥紧拳头,小脸上满是沉毅与愤怒之色,傲然道:“姥姥放心。我以乔家列祖列宗的英魂起誓,终有一日,我要杀死公孙青阳,夺回天子之位!” <er h3">三 朝阳冉冉,云海奔腾,冰山雪岭参差连绵,巍峨壮丽,仿佛破海而出的群岛,闪烁着灿灿银光。 穿过分合鼓涌的云雾,朝下俯瞰,是一片五颜六色的绚彩大地。仿佛被天上泼下的霓霞所染,花树草木层层叠叠地铺展起伏,朝北绵延到极远处的海边,被狂风鼓舞,汹涌如碧浪。 雪山上的冰川融化为溪,轰隆奔泻而下,在壑谷间汇集成数十条大河,如银蛇乱舞,穿过原野,滚滚流入沧海。两岸的霞林彩花倒映其中,色彩斑斓瑰丽,仿佛无数彩虹纵横交错。 苍鹫欢啼,朝下展翅俯冲。 雨师妾红发飞扬,黑袍鼓舞,俯瞰着这瑰丽难言的锦绣大地,又惊又喜,笑靥如花:“都说‘穷山’以南,就是天之涯,海之角,世界的尽头。近日才知道,原来这世界的尽头,竟是仙境的入口。” 拓拔野六年来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恣情纵意,仿佛樊笼中的鸟儿重归自然,枷锁尽脱,哈哈大笑道:“从今往后,咱们终于可以泛舟大海,牧马南山,再不管他天下之事了!” 但想到纤纤母子,心中登时又是一阵锥刺似的愧疚难过,忍不住回眸北望。奈何天海茫茫,云遮雾挡,早已看不见南荒。这些年来穷尽心力,实现蜃楼之志,为的便是能有今日;一旦真的离开,却又五味交织。 雨师妾知他心意,嫣然一笑,柔声道:“仙界虽好,却不比人间让人牵挂。等找到了‘回魂草’,办妥鱿鱼之事,咱们就即刻回去吧。” 拓拔野摇了摇头,悲喜填膺,道:“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纤纤治世之能远胜于我,又有二哥、少昊等人倾力辅佐,我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是青阳……”心下刺痛,半晌才黯然道:“青阳年纪尚幼,也不知能否负起黄帝重托?”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哭声清脆,一人懊恼地叫道:“爹,娘,你们快来哄哄她,这臭丫头又哭鼻子,吵着要回北海找她娘了!” 两人转头望去,苍鹫尖啼,驮着一个十二岁的俊秀少年急速飞来,正是泊尧。怀中抱着一个秀丽可爱的六岁女童,不管他如何威逼劝慰,只顾伤心地抹着眼泪,嘤嘤哭泣。 龙女翩然飞掠,将她抱在怀中,不住地温言细语,安抚轻吻,才逗得她渐渐破涕为笑。 泊尧道:“臭丫头,不是要回北海么?干嘛冲我娘撒娇?”见龙女娇嗔薄怒,抬手佯打,急忙低头驭鸟急冲,回头扮了个鬼脸,笑道:“爹,你瞧娘这般偏心,也不好生管管……”话音未落,臀部已被拓拔野气浪扫中,疼得哇哇大叫。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下却是说不出的怅惘难过。这女童晏小真乃是蚩尤与晏紫苏之女,与其母相依为命,在北海鲲腹中住了几年,半个多月前才受晏紫苏所托,将她认作义女,代为养育。 龙女怜其身世,倍加关爱宠溺。泊尧生性淘气捣乱,看似对她大呼小叫,甚不客气,实则也颇为喜欢这个新来的妹妹。是以虽只半月,她已将他们当作了新的家人,只是偶尔想起母亲时,还会情难自禁。 晏小真骑在鸟上飞了一夜,又哭了半晌,早已累了,被龙女这般抱着抚慰,大觉舒惬,呵欠连天,过不片刻,便搂着她的脖子沉沉睡去。 龙女抚摸着她的后背,想起蚩尤,不由又是一阵凄恻,叹息道:“咱们找遍了灵山、北海,都不见那‘回魂草’,倘若连这里也没有,那可真不知……真不知何处方有了!” 拓拔野心潮汹涌,摇头道:“我既然答应了晏国主,让鱿鱼魂魄重聚,起死回生,就一定要做到。即便找不到‘回魂草’,即便十巫也束手无策,至少还有‘种神诀’和‘回光阵’可以一试。一年也罢,十年也罢,百年也罢,总能找到法子。”语气虽缓,却是斩钉截铁。 雨师妾嫣然一笑,抱紧怀中熟睡的女童,柔声道:“我的夫君是天下至尊,一言九鼎,说过的话自然一定会办到。” 当是时,狂风鼓舞,白云尽散,诸夭之野尽呈眼底。泊尧骑鸟当下俯冲,惊呼连连。 千里原野地势各异,变化出各种截然不同的地貌。丘陵起伏,山林密织,沙漠茫茫,沼泽连天,盆地广袤,雪山高耸……仿佛数百万里大荒,全被浓缩在了此处。放眼望去,景物或瑰奇,或雄伟,或苍凉,或秀丽,让人目不暇接,神摇意夺。 泊尧大喜,笑道:“爹、娘,这里好玩得紧,咱们就在此处安家吧,别天南地北地到处飞啦。乔迁之喜,一切重新,我也得改个与此地相符的名字。” 沉吟片刻,拍手笑道:“是了!这里叫‘诸夭之野’,‘夭’者,美丽之物也,与‘昌’的意思差不多,那我改名就叫‘昌意’吧!”也不等拓拔野、龙女回答,便骑鸟急冲而下,纵声长呼道:“诸夭之野,昌意来也!” 拓拔野、龙女摇头微笑,精神也为之一振,骑鸟急追而下。 朝阳灿烂,遍海金光。苍鹫欢啼着冲过雪山,掠过心莲海,绕过无忧谷,贴着繁花似锦的茫茫原野,朝着一片明镜般的碧湖冲去。 狂风鼓荡,湖上涟漪荡漾,苍鹫贴水急冲,顺势抓起一条飞跃的银鱼,又欢啼冲起。泊尧纵声呼啸,径自驾着它朝远处飞去了。 放眼望去,烟波浩渺,莲花摇曳,风中尽是扑鼻幽香。拓拔野尘心尽涤,这些年来的愁闷烦恼也全部一卷而散,笑道:“是了,此地水清鱼多,最是适合白龙鹿横行肆虐。” 还不待将它解印而出,忽听身后欢嘶怪吼,两匹形如白狐、背生双角的怪兽破浪腾空,朝他双双冲来。拓拔野“啊”的一声,又惊又喜,大笑道:“霄昊、星骐,别来无恙!” 当年九嶷山下,他被帝鸿、女魃联手偷袭,坠入地渊,只道这乘黄兽也已惨遭毒手,想不到相隔十年,天翻地覆,沧海桑田,竟会在此时此处意外重逢,心中欢喜自不待言。 乘黄兽欢嘶扑腾,湿漉漉的舌头朝他脸上交相乱舔,又咬住他的衣襟,争相朝东拽去。 拓拔野哈哈大笑,方一转头,周身却如被雷霆所击,瞬时僵凝。龙女亦微微一怔,嫣然一笑。 但见大风扑面,莲叶起伏,一叶小舟从右侧悠悠荡出。船上侧立着一个白衣女子,素手斜握着几支碧绿的莲蓬,衣袂鼓舞,阳光照在她清丽绝俗的脸上,笼着一重淡淡的七彩光晕。 澄澈的秋波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二人,双靥霞涌,惊讶、羞涩中,又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喜悦和惆怅。 苍鹫盘旋,小舟回荡。无边无垠的碧空中,飘着朵朵白云。诸夭之野的初夏,荷花连天盛开,美丽如画。 往事书 大荒597年三月,轩辕黄帝诛帝鸿、应龙于阪泉之野,杨絮如雪,十里皆白。那是大荒中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刹那芳华”。刑天断头,以乳为目,力竭而死。女魃大鹏之身告破,醒后疯魔,从此萍踪不定,所到之处必有旱情。 同年四月,阳虚城破,王亥、大鸿、常先请降,武罗仙子自杀,玄女携“阴阳双童”不知所踪。 五月,素女诞下一子,取名玄嚣,又名公孙青阳。 六月,土族长老会奉公孙轩辕为黄帝,改元轩辕,四海归心。青帝康为向轩辕黄帝请降。 轩辕元年七月,洵山祭台峰易名“轩辕台”,天下皆以为尊,无人敢西向射箭。同月,素女改号嫘女,世人尊称嫘祖。 八月,昆仑瑶池重开蟠桃大会。黑帝、白帝、青帝、炎帝与四海各国共奉轩辕黄帝为大荒天子,天下太平。 轩辕二年五月,嫘母颁天子令。仿古制,废五族,分封十二国,五族百姓迁徙杂居,彼此融合。十二国以五行神兽为号,分设十二国主,由中央黄帝统领,即黄熊、玄牛、赤虎、金兔、火龙、炎蛇、白马、白羊、金猴、碧狼、青鹰、白象诸国。并封龙为十二神兽之至尊。 撤去五帝、五圣女之职,改设金、木、水、火、土五正,专司祭天拜地、祈晴求雨,由黄帝统辖,不再干涉国事。又颁“新田令”、“平等令”、“长老令”,各国礼制皆按蜃楼城而行。 天子令既出,各地叛乱四起,唯烈炎、少昊、楚芙丽叶三人受封炎蛇国主、白象国主、白羊国主。六月,大荒诸侯会盟昆仑,上书黄帝,请求治罪嫘母、恢复五族制,为黄帝所拒。 轩辕三年三月,轩辕黄帝夜观星象有感,制天地烘炉,炼北斗神兵。五月,黄帝大破各族“四兽阵”,最终平定叛乱,废五族,设十二国。天下还复太平。 六月,龙神缚南仙化羽,敖越云坚辞龙神之位,仅受爵“镇海王”。龙神之位自此悬空百年。八月,镇海王与鲛人国主大婚,轩辕黄帝亲往道贺,赐“定海神珠”,寄望千秋万载,四海太平。 轩辕六年三月,黄帝登轩辕台封禅。大赦天下,封蚩尤为战神。此后六十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被誉为旷古未有之盛世。 同年四月,轩辕黄帝留书嫘祖,云游天下,从此杳无踪迹。 这一天,距离神农帝驾崩之日,正好十七年。 尾声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海风炎热。无边无垠的海面泛着白光,惨碧的波浪轻轻摇曳。南边突然平空响起一个惊雷,滚滚乌云瞬时间从海平线翻腾蔓延。 一个柚木船破浪前行,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站在船头,迎风而立,手握千里镜,向东南方向眺望,满脸剽悍英武之色,高声道:“戚老大,你看见了没有?” 十二个桨手听了齐声大笑:“少城主,你也忒性急了。哪有一出海便有收获的?”那少年皱眉道:“为了找它,已经出海七次,每次都是空手而归,怎不让人着急!” 舵手笑道:“少城主,倘若都象你这般性急,我们便只能去撒网捕鱼了。”众人哈哈大笑。 雷声滚滚,乌云急速凝聚,向北翻涌而来。天色迅速变暗,太阳被漫天乌云遮蔽,海风也很快转冷,一阵阵刮来,竟颇有凉意。 舵手道:“少城主,浪开始大了,只怕是有风暴。”少年扬眉道:“不妨事。大伙儿将旋翼合拢,倘若风暴一来,便立即圆舱。”话音未落,海面忽然狂风大作,一阵激浪卷来,险些将桨船掀翻。 舵手大叫:“圆舱圆舱!”少年喝道:“且慢!”脸上藏不住兴奋之色,沉声道:“转舵正坤位,收桨,平衡船身,原地待命。” 船身缓缓调掉转,在汹涌的海浪中跌宕浮沉。众人四下转望,在苍茫的海面上屏息搜寻着。 雷声更盛,乌云涌动,覆盖了整个天空,顷刻间,海面暗如黑夜,波涛汹涌。偶尔划过一道雪亮的闪电,将天地映得惨白。 海浪一浪高过一浪,船身摇摆越来越剧烈。众桨手虽饱经风浪,还是不自禁地面色发白。 少年镇定自若地站在船头,目光如炬,衣袂飞舞,竟无丝毫惧色。 突然,远处海浪如裂,激起冲天巨浪,众人齐声惊呼。闪电一亮,天地一片雪白,只见一只长达四丈余的青色怪兽从海中破浪而出,引颈长啸。 那怪兽在二十余丈高的空中霍然张翼,状如海蛇,长三丈余,背鳍尖锐如刀,头有两对犄角,肉翼巨大。蓦然甩颈张口,獠牙交错,红信吞吐。 舵手失声道:“裂云狂龙!” 少年大喜,举弩搭箭,“嗖”的一声,金刚矢闪电般射入那怪兽的右眼,鲜血激射。 裂云狂龙纵声咆哮,张翼贴海疾掠。少年喝道:“别让它跑了!”嗖地又是一箭,将其左眼射中。 众桨手运桨如飞,柚木船疾速向怪兽冲去。 裂云狂龙“哗”地沉入海中。就在柚木船距离怪兽仅十数丈之距,那看似奄奄一息的怪兽突然狂吼跃起,两翼奋力伸展,半空屈弹,闪电般朝那少年猛冲下来,其势汹汹。 以此高度、重量,这般冲将下来,直若泰山压顶,立时要将这柚木船击得粉碎! 众人大惊失色,连忙转舵。少年喝道:“合舱,下潜!”在舷翼合拢之前,他又“刷刷刷”连射三箭。 怪兽双目俱盲,四下风浪又极大,听不见连珠箭破空之声,腹部立时连中三箭,虽不致命,却也颇为痛楚,冲势顿减,拍翼狂啸。 柚木船迅速合拢为密封潜艇,急速下沉,朝前冲出十余丈远。 那怪兽咆哮飞腾,两翼连续猛击海面,波涛剧荡,登时将柚木船从水中高高掀起两丈余高。接着长尾呼啸破舞,“轰”的一声,断板横飞,坚硬的柚木船竟被它硬生生撞裂迸爆。 众桨手眼前一黑,从船中抛飞而出,接二连三地坠入惊涛之中。 少年大怒,猛地从船中跃起,踏浪疾行,右手从腰上反拔出一柄四尺长的弯刀,左手自后背抽出一根六尺长的伸缩钢棍,刀柄与棍头对接,并成一杆十尺长的大刀。 裂云狂龙嘶声狂吼,巨尾摆舞,朝他当头猛撞两下。 少年踏浪高高冲起,堪堪擦着巨尾冲跃到它头顶,纵声大喝,奋力朝妖兽颈上斩落。妖兽双目尽盲,不能视物,但感到那锋锐无匹的杀气,惊吼声中,胡乱摆尾。 刀光一闪,鲜血激溅,裂云狂龙悲声狂吼,大浪滔天。大刀刀锋夹在它颈骨之间,再也不能斩下半分。 少年立时撤手,朝前翻越,堪堪避过它巨尾袭击,翻身骑在它的头颈上,重重撞入汹涌的海浪之中。波浪激溅数丈高,十余丈外的柚木残船急剧摇荡。 这几下一气呵成,兔起鹘落,众桨手各自抱着沉浮跌宕的船板,漂浮海中,瞧得眼花缭乱,都忘了喝彩。直到瞧见他压着怪兽一齐冲入波涛汹涌的大海,这才欢呼叫好。 掌声刚响起,波浪四涌,裂云狂龙又冲天飞起,那少年死死抱住它的犄角,又手拔出一柄短刀,挥臂扎入怪兽犄角间的软肉。 此处正是裂云狂龙大脑与神经中枢所在,剧痛若狂之下,怪兽震天嘶吼,奋力将少年甩飞开来,张翼甩尾,朝着北边摇晃飞去。 众桨手大急,抱着浮板叫道:“少城主,莫让它逃走了,城主的伤势就全靠这颗龙珠了!” 少年大喝着破浪冲出,死死抱住那怪兽的长尾,任它如何飞甩横舞,再不松手。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转眼间一人一兽已贴着惊涛冲出数里,众桨手的叫喊声渐渐听不清了。 少年借着那怪兽长尾朝前抛甩之际,猛地腾空飞起,高高越过它的头顶,顺势抓住卡在它颈骨的大刀刀柄,喝道:“滚你奶奶的紫菜鱼皮!”绕着它的脖梗儿朝下一旋,“咔嚓”一声,登时将裂云狂龙头颈硬生生斩断。 狂龙无头之躯在半空展开巨翼,胡乱扑扇了片刻,鲜血狂喷,这才从空中重重掉落。 少年冲落而下,麻利地挥刀插入它的肝脏,剜出灵珠,又驭风破浪而起。 当是时,一道人影倏然踏波冲来,“嘭”地将他撞落水中,一把抢过灵珠,格格笑道:“多谢阁下拔刀相助,送我龙珠。”宛如一朵紫云,翩然飞掠。 那少年从海中湿淋淋地冲跃而出,又惊又怒,喝道:“你是谁?竟敢抢我之物!快还我!”腾空急追。 那人速度奇快,向右一飘,霎时间一冲出十余丈远,回眸咯咯笑道:“谁说这是你的东西啦?是你养的么?我追它追了三天三夜,有本事你也来追我三天三夜啊……” 闪电一亮,照得天海俱紫,也照亮了她的如花笑靥。 少年周身剧震,竟像被雷电当头劈着,呼吸窒堵,天旋地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这张笑容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难道自己竟在哪里见过她么?心中突突狂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紫衣女子也像是突然怔住了,灼灼凝视着他,双颊晕红如醉,神色古怪。 “轰隆隆!”雷声滚滚。少年蓦地醒过神来,继续驭风追掠,喝道:“妖女!快把龙珠还给我,我要用它救我爹!” 紫衣女子眉梢一挑,嫣然笑道:“原来是个大孝子。可惜我没爹没娘,最讨厌孝子了,偏不给。”左闪右闪,穿掠于惊涛骇浪之间,倒像是在故意逗弄他一般,也不急着逃脱。 少年从未被女子这般戏耍,又急又恼,几个起落,冲到她身边,伸手往她肩上抓去,喝道:“给我!” 岂料紫衣女子也不闪躲,嫣然回身道:“有本事你就来拿呀。”突然将湿淋淋的酥胸朝前一挺。 少年五指顿时抓到她的柔软的双峰上,面红耳赤,连忙将手收回,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紫衣女子一怔,格格笑道:“你这人真有趣,死乞白赖地跟着人家,赶也赶不走。可是便宜送上门,又偏生不敢占。原来你不是大孝子,是个大呆子。” 声音娇柔悦耳,尤其那“大呆子”三字,温柔缠绵,听得少年“怦怦”心跳,面红耳赤。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爪虚长半空,颇为尴尬。 紫衣女子大觉有趣,踏浪抢前一步,挺胸相迎。 少年“啊”的一声,连忙连退几步,状甚狼狈。 紫衣女子笑道:“大呆子,你既然不敢碰我,又老跟着我干吗?”脸容俏丽,衣嗔亦喜。 少年心猿意马,凝神喝道:“少废话!快将龙珠还我!” 紫衣女子“扑哧”一笑,将龙珠塞入他的手中,柔声道:“呆子,给你就是,这般凶巴巴的干嘛?”眼波温柔如水,笑靥美丽如花。少年目眩神迷,脑中一片混乱,越发觉得此情此景放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突然念力一动,只觉一丝妖异凌厉的杀气闪电而至,胸前剧痛。心下大骇,低头望去,只见一只七彩的甲虫,似蝎非蝎,荧光炫目,钻入自己左胸之中。待要伸手去拨,已然不及。 少年惊骇之下,真气聚集心脏,想要将那甲虫逼震出来。但方甫用力,便觉万箭钻心,疼得几欲晕去。 他猛吸一口气,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吼道:“妖女!你!你!”说了几个你字,便觉胸肺剧痛不能忍抑,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格格笑得花枝乱颤,道:“呆子,你知道这虫子是什么么?叫做‘两心知’。从今往后,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的喜怒哀乐也全部操在我心上,只要我高兴,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你痛不欲生。你说,是不是有趣得很呢?” 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冲天飞起,很快便消失在惊涛骇浪之中,那银铃似的笑声却依旧远远地回荡不绝。 暴雨扑面,雷声滚滚。少年紧攥龙珠,沉浮在汹涌而冰冷的海中,也不知是惊是怒是喜是惧。苦苦思忖着妖女究竟是谁,心中突然又是一痛,闪电乱舞,刹时间仿佛想起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模糊情景,却又倏然即逝,再也记不分明。 《蛮荒记》全书完 后记 七年前,当我开始《搜神记》的旅程时,网络奇幻浪潮刚刚兴起,各大原创文学网站几乎全是仿照《魔戒》、《龙枪》等西式经典的奇幻小说;七年后,当我结束《蛮荒记》的长征时,中国背景的各类奇幻小说却已经占据了大半江山。天翻地覆,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这短短七年,就象是当今中华文化复兴浪潮的一个缩影。 我有幸生逢其时,成为第一个以为地理历史背景、创作中式奇幻的作者,恣意地畅想和描绘华夏民族壮丽而神奇的太古时代。对我来说,这七年间最大的褒奖和快乐,莫过于收到一封又一封读者的来信,告诉我,因为我的小说,他们开始关注,开始了解中国神话,开始对这厚重而尘封的五千年文化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与共鸣。 作一个中国人是幸福的,作一个中国作家尤其如是。没有一个国家和民族,象我国这样,有着如此源远流长而从不中断的辉煌历史,有着如此博大精深而兼容并包的灿烂文化,有着如此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灵感素材。从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贵族的后裔,祖辈显达,身世煊赫,有着太多的荣光值得去追想和缅怀。 但我写《蛮荒》三部曲,不仅仅只是为了追想与缅怀。 中国历来有着很强的忧患意识,又有着乐观天真的民族精神,无论是由此诞生的现实主义的伟大杰作,还是浪漫主义的幻想文学,都有一个共同的诉求和主题,那就是歌颂真、善、美,缔造一个理想中的完美世界。 有趣的是,中国历代知识分子,文必称先秦,礼必崇上古。在他们眼中,惟有民风淳朴、世无所争的三皇五帝时代,才是这理想中的完美世界;而炎、黄、尧、舜、禹则是衡量一切帝王是否伟大与称职的标准。 为什么这个模糊遥远,连司马迁也不敢轻易论述的上古世界,竟有着如此巨大的魔力?为什么竟能成为数千年来,所有政见不一、理想各异的中国文人共同的精神家园与道德信仰? 道可道,非常道。看似简单的答案,往往玄妙而又无法言传。如果你也翻阅了很多的历史、笔记与神话传说的相关书籍,看见那些追日、填海,为了大道无所畏惧,哪怕断头也猛志常在的圣贤英雄,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这片古老而沧桑的大地,能孕育出如此博大而不朽的文明。 这是一个怎样雄奇瑰丽的奇妙世界、一个怎样波澜壮阔的伟大时代!它似乎是虚幻的,但却又如此真实,它哺育了我们祖祖辈辈,让我们保持了孩提般的天真梦想,保持了正义的信念,保持了视死如归的勇气,保持了“不在其位,而谋其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德操守,保持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质朴情怀。 古人说文以载道,我没有史迁的如椽巨笔,难描其壮丽于万一,但我至少可以让这个游戏笔墨的幻想小说,成为进入这瑰奇世界的一个入口。如果有人看了我的书,因此激发了对中国古老历史与文化的共鸣与热爱,幸何如哉! 除了这小小的奢望,写小说本身,还能带来许多难以名状的快乐,其一就是你可以如造物主般,恣情地创造一个独特的世界。但写小说又常常痛苦的,比如这个世界中人物的命运,往往不能由你决定。 小时最喜欢《项羽本纪》,看到动情处,每每悲喜填膺,热泪盈眶,拍案不能语,立志将来一定要写一个项羽般的盖世英雄,完败刘邦之流的奸雄无赖,一统四海,造福万民。故而写《搜神》、《蛮荒》时,特意将蚩尤塑造成了项羽式的人物。但当我设定所有人物、拟好大纲的时候,就知道纵然是我,也无法改变他项羽式的宿命。 象他这样的人,历史上通常只有两种结局。胜了,沦为暴君,而后被推翻灭亡;败了,成为英雄,从此被千秋传颂。所幸他失败的机率远远大于胜利,所以注定了只能做让人扼腕而敬慕的悲剧英雄。 而拓拔野则是我根据中国历代文人的理想,以及传说那无所不能的轩辕黄帝的形象,所能勾画出的最典型、又最另类的帝王。他正直、善良、坦荡、睿智,充满了吸引追随者的魅力,为了大义甘愿牺牲小我。 然而这样性格的人,注定不会以自我为中心,独断专行,无所不用其极;在真实历史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中,也几乎不可能成为最终的统治者。所以故事的结尾,他也只能禀其本性,完成大业后飘然远引,而将天下交付给更坚韧果决、聪睿专断的嫘女经营。至少在彼时彼刻,蜃楼城的梦想已经基本实现了。 拓拔野与蚩尤的故事,也于此全部终结。 写作过程中,常常有读者问我,我最喜欢的笔下人物是谁?我喜欢的人物很多,除了两位主人公,比如龙女、姑射、晏紫苏、流沙仙子、纤纤、科汗淮、青帝、六侯爷、赤松子……等等。他们都有若干我所喜欢的真、善、美的品质。 自然,这些人物或多或少也都有各自的缺点,这些缺点,只是为了更加真实、丰满地塑造人物,大家大可不必连带着一并喜欢。 比如我歌颂龙女、晏紫苏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但可不希望有人喜欢她们自暴自弃后的放荡沉沦,或者自私自利的杀人狠辣。我赞赏六侯爷、赤松子豪爽重义、对朋友肝胆相照,可不希望有人喜欢他们风流放浪,乃至无意间所犯下的乱伦罪孽…… 如果你除了以上角色,还喜欢书中的其他人物,敬请关注未来的《蛮荒》第三部与系列外传。第三部所讲述的,将是拓拔野、蚩尤的后人与流沙仙子等人的故事。《蛮荒》系列外传中,大家还可以看到更多大荒英雄的传奇,比如少年神农,比如共工,比如旱魃,比如精卫。 最后,我要借着谢幕的机会,感谢我太太蕾依丽雅。没有你就没有《蛮荒》三部曲,这部书应该献给你。 感谢《今古传奇·奇幻》杂志的所有编辑,尤其熊嵩与杨严,如果不是你们的识见、决断和勇气,《蛮荒》系列不会在杂志上连载五年之久,创下国内期刊奇迹似的连载记录。特别感谢杨严百折不饶、无孔不入的催稿毅力,让我没有松懈和偷懒之机。 此外,还要感谢起点,为《蛮荒记》的网络连载提供的良好平台。感谢钱丽娜女士与孔毅先生,对《搜神记》简体版的问世所作的努力与帮助。感谢杭州九越的陆云山先生,将《搜神记》拍摄成了52集的电视动画剧集。感谢所有给过我建议和帮助、却无法一一道出的朋友们。 当然,最要感谢的还是所有支持我、喜欢我的读者们,是你们七年来一路相守,给了我莫大的支持和动力。我惟有拿出更好更用心的作品,以作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