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楚1·轩辕》 楔子 古物有灵知所适 西唐元宝十八年十二月,黄昏,紫雾峡。 空中黑云滚滚翻腾,天昏地暗。狂风怒吼,飞沙走石,远远望去,到处灰蒙蒙一片。 呼啸的风声里,隐隐传来吟诵声:“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声音断断续续,似有若无。 一道闪电陡然划过,将幽深的峡壑照得雪亮。 两侧峭壁如削,林海起伏。狭窄蜿蜒的山路上,长草纷摇,尘土弥漫,一个少年书生一手握着卷书,一手牵着匹瘦黑毛驴,一边吟诵一边漫行。 他脸容俊秀,剑眉星目,头巾飘飞,青布棉袍猎猎翻卷,神色从容洒落,怡然自得,丝毫未受这罕见的腊月雷风暴的影响。 “轰隆!” 雷声轰鸣,毛驴受惊。毛驴浑然没有主人的豪情雅兴,“啊吁”乱叫,犟着脖子死活不肯挪步。 “你这只怠懒犟驴真是气杀我了。等到了长安,中了进士,瞧我不把你做成肉脯。” 少年书生无奈,摇头笑叱着从驴臀上的行李架里抽出一条青布,撕成碎片,将毛驴耳朵堵塞得严严实实,拽着朝前走。 风势越来越大,前方漆黑,影影绰绰。闪电如银蛇乱舞,“轰”地一声,一棵松树突然被焦雷劈中,烈火熊熊。 轰雷并奏,声声震耳欲聋。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被狂风夹卷着抽打在脸上,隐隐生疼。 少年书生喃喃道:“荒山野岭,哪有避雨之处?人淋湿了也就罢了,若将书浇坏了,那可了不得。” 他用油牛皮将行李架遮挡严密,牵着驴加快脚步,一边左右旁顾,寻找躲避风雨的洞穴。但两侧石崖坚壁,哪有洞隙可寻? “哗啦啦!” 没过片刻,大雨倾盆,如乱箭攒集,劈头盖脸地打落下来,山路顷刻间变得泥泞不堪。 少年书生如落汤鸡似的顶着狂风暴雨,在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了一阵。周身湿透,被冷风吹刮,更是刻骨侵寒,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正自微微发抖,突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红光隐隐,在黑暗中闪耀,正是灯光无疑。心中大喜,拉着驴大步赶去。 只见那灯火光怪陆离,变幻无端,忽而姹紫嫣红,忽而青绿碧翠,将夜空映照得流离绚彩,妖丽难言。 书生大奇,忽想:“咦,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有这么绮丽的灯火?难道是妖怪不成?”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由停下脚步。 转念又想:“常言道‘不作亏心事,何惧鬼敲门’?我楚易向来光风霁月,坦坦荡荡,就算是遇到妖魔,又有什么可怕的?”微微一笑,拽紧毛驴继续前行。 风狂雨骤,雷电交加。走得近了,那绚光霞彩反而渐渐地淡了下来,只剩下一轮浅浅的红晕,微弱地闪耀着。 借着闪电瞬间的强光,少年书生楚易发觉红芒闪处,竟是一座寺庙,红墙黑瓦,在茂密松林的掩映下,略显破败。 他心中一宽:“这彩光想必是寺庙法烛的神光。”当下再不迟疑,冒雨急行。 到了庙门,只见木门半掩,红漆剥落,檐前两盏灯笼昏黄摇曳,明暗不定,照着匾上的“普善寺”三个大字,颇为凄凉黯淡。 楚易抹去满脸雨水,整了整湿淋淋的衣冠,大声道:“在下闽地举子楚易,千里赴京赶考,途经宝地,恰逢风雨,望借宝刹一避。” 轰雷滚滚,悄无人应。 那庙门倒是“咯吱”一声,被狂风吹开一条大缝。里面黑漆漆的,那红光突然之间倒像是完全熄灭了。 楚易又提高声音,反复报了几遍,依旧听不见半点声息。 他心下犯疑,但又不好贸然闯入。正自踌躇,毛驴突然“啊吁”一声欢鸣,一头撞开庙门,撒了欢似的跑了进去。 楚易待要拉住,已然不及,一时哭笑不得,脱口道:“你这不知进退的野秃驴……” 突然想起此语颇有冒犯和尚之嫌,急忙收口道:“各位高僧,在下无意冒犯。我说的乃是这乱闯山门的畜生,这……这就拉它回来……”揖了一礼,疾步追去。 寺庙里黑咕隆咚,只能隐隐约约地瞧见一些轮廓,好在“啊吁”、“啊吁”之声清晰入耳,此起彼伏。 他循着声音,借着微光一路追去,一边叫道:“犟驴儿,不要乱闯宝刹,扰乱高僧修行。” 那毛驴正自快活,又被布帛塞住耳朵,哪儿听得见他的声音。颠着屁股一路小跑,欢快地穿堂过殿,直往寺庙深处奔去。 楚易大感窘迫,不住地高声赔罪,但除了风啸雷吼,四周阴森森地寂静无声,偌大寺中竟似一个僧人也没有。 接连穿过空空荡荡的殿堂、甬道,始终不见一个人影,他心中惊疑不定,隐隐中越来越觉得不安,几次想要抽身退出。 但他家境贫寒,父亲早亡,那匹毛驴是寡母半年前为了他进京赶考,辛苦筹借了几两银子才买来的坐骑,行李架中又有仅剩的盘缠和书卷,几乎是他全部的身家,哪能这般轻易丢弃。唯有摒除杂念,穷追不舍。 大雨滂沱,他湿淋淋地到了大雄宝殿前,只见那毛驴绕着香炉鼎奔了几圈,冲着他“啊吁”一通欢鸣,屁颠儿屁颠儿地冲上了台阶,直往殿里钻去。 “这该死的瘟驴!”楚易又气恼又好笑,带着忐忑不安,追上殿去。 大殿内烛光如豆,佛像森严肃穆。 方踏入门槛,一阵狂风吹来,幡幔呼呼乱卷,烛芯咝咝轻响,灯光乱跳,突然熄灭。四周漆黑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腥臭之气。 楚易环身四顾,心中怦怦直跳,低声叫道:“犟驴儿?犟驴儿?” 那毛驴也不知藏到了哪里,索性不吱声了。 楚易摸黑走了几步,脚下蓦地一绊,登时踉跄摔倒。他只道是那懒驴赖在地上,低声笑道:“犟驴儿?跟我玩捉迷藏呢?”伸手摸去,黏糊糊、冷冰冰的,也不知是什么。 忽然电光陡亮,轰雷交响,大殿陡然一片蓝紫透亮。 他“啊”地一声,寒毛乍竖,几乎跳将起来。 满殿青石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和尚的尸体,个个张口瞪目,满脸惊怒悲愤之色,胸膛剖裂,死状惨酷,鲜血淌了一地,有些已经凝结为暗紫色的薄冰。 闪电一没而过,殿中又转黑暗。 阴风呼啸,幡幔狂舞,殿中混沌森寒,周侧佛像似乎都在森然俯瞰,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饶是他素来胆大,此刻也不禁心底发毛,再被冷风一吹,只觉脊梁骨也发起寒来,不自禁地牙关乱撞,微微颤抖。想要转身冲出殿外,双腿却酸软无力,连一步也迈不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狂乱的心跳才渐渐平息下来,蓦地想道:“难道是强盗劫掠寺庙,将这里的和尚杀了个精光?” 此处深山老林,盗匪众多,时有劫案发生,而寺庙通常又颇为殷富,这个推断不无可能。 他定了定神,又想:“楚易啊楚易,这些不过是枉死之人,你堂堂七尺男儿,有什么可怕的?” 当下朝四周拜了几拜,大声道:“各位高僧,明日一早,在下下了山,便到最近的衙门去报官,定将杀人的盗匪绳之以法,以告你们在天之灵……” “啊吁!”话音未落,突然从右方佛像后传出毛驴的叫声。 “犟驴儿!”此刻楚易的心已经平定下来,经历了这小小的波折,在这遍地尸体的漆黑大殿里,听见毛驴的叫声,简直比仙曲神乐还要动听。 他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佛像后,果然闻见了毛驴的气味。 那驴儿“啊吁啊吁”地直叫唤,极是兴奋,毛茸茸的头伸了过来,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楚易舒了口气,摸着这毛驴的脑袋,突然涌起故友重逢般的温暖欢悦之意。 “啊吁!”毛驴突然伸出湿嗒嗒的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下,不等他叱呵,又一口咬住他的袖襟,将他朝前拖去。 “你带我去哪儿?”楚易惊魂甫定,又被它的殷勤弄得啼笑皆非,跌跌撞撞地摸黑前走。过了侧门甬道,到了后院之中。 当空一道闪电,又将四周照得明亮。 他惊咦一声,只见大雨瓢泼,遍地水花,泥泞里盘坐了两人,面面相对,仿佛泥塑石雕一般,动也不动。 左边一人是个老和尚,白眉飘飘,袈裟起舞,胸前挂了一串赤红色的念珠。 右边那人头戴碧纱笼帽,脸容清奇俊逸,紫衫玉带,腰间悬了一个银白色丝囊和一个一尺来长的玛瑙葫芦。 两人怒目相视,四手交缠,一团红光从彼此交叠的手中隐隐透出,紫气吞吐。 “方丈?”楚易试探地叫了一声。 见他们依旧神色古怪,毫无反应,他心里又开始怦怦乱跳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伸手探鼻息,心中登时一沉。 这两人果然也都死了。 楚易忽地好奇心大起:“是了,不知这两人至死争夺的是什么宝贝?”咳嗽一声,朝两人揖了一礼,道:“两位,得罪了。”小心翼翼地去掰两人双手。 但那四手抓缠甚紧,一时难以掰开。他稍一用力,“啪”的一声脆响,方丈的手指竟然断了。 楚易吓了一大跳,握着两节断指,脸颊烧烫,大感不安,急忙连连道歉。 毛驴在一旁探头探脑,早已等得不耐,忽然一颠一颠地跑了上来,“啊吁啊吁”地叫着,连冲带撞,梗着脖子猛地拱向两人交缠的手掌。 “犟驴儿,不可造次!”楚易失声惊呼,拉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毛驴甩头舞脑,黑旋风似的撞了上去。 “啪啦!”那两人顿时一起翻倒在地,四手齐腕断折,一个紫红色物体骨碌碌滚落掉入泥泞中。 “呼!”泥浆飞溅处,忽然破舞出万千绚光,仿佛无数霓箭冲天怒射。 夜空红橙碧紫,流丽万端,就连密集的雨线也镀染了缤纷颜色,像是漫漫珍珠彩帘,随风摇曳。过了片刻,那霓光才渐渐收敛黯淡。 楚易张大嘴,怔然直立,忽然忖道:“敢情先前看到的漫天彩光就是这个东西发出来的。” 他心中乱跳,缓步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拾了起来。 雨水哗哗冲洗,将泥泞尽皆刷去。幻光绚彩,迷离闪耀,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眯着眼睛端详片刻,方才看清那竟是个剔透玲珑的三足红玉小鼎,高不过半寸,周侧雕了两条细蛇,双双交缠,栩栩如生,在彩光的波动摇曳下,仿佛正迤逦飞舞。 鼎内万千彩光缭绕飞腾,轻烟似的阵阵冒了上来,又化成漩涡,回旋绕转,在鼎内沿壁激撞出迷离万状的绮光。隔着层层绚光,隐隐可见鼎底太极图案,两颗泥丸似的银白气丹从鼎底翻浮而上,滚滚飞旋,忽而又沉入鼎底。 楚易正自看得目眩神迷,忽然听见“喀啦啦”一阵叠声脆响,扭头望去,大吃一惊。 这片刻之间,那两人竟已化成两具森森骷髅,散落满地! 他惊奇骇讶,不明所以。那毛驴却欢声嘶鸣,在白骨堆中跳跃奔跑,后蹄飞踢,将白骨踹得四下抛散,那玛瑙葫芦、银白丝囊、赤红念珠纷纷准确地掉落在楚易身前。 楚易气笑不得,正要喝止,忽然见它低头拱地,从泥泞里拨弄出一个东西,叼衔在口,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丢在他的身上,摇头晃脑,“啊吁”大叫,颇为得意。 楚易取来一看,是一个两寸见方的玉石匣子,通体淡绿,中间嵌了一块冰晶石,颇为圆润精美。 正待细看,空中闪电交加,雷声轰隆,风雨越发猛烈起来。 他猛地一个寒噤,“阿嚏”一声,周身发抖,冷不可耐。当下用那方丈的袈裟将满地散落之物全部兜了起来,拉着毛驴奔回寺庙后院的厢房,找到灶间,生火取暖。 楚易周身湿透,索性坐在火堆边,里里外外脱了个干净,裹着僧人的薄被,将衣服搭在架子上烘烤。 毛驴围着火堆打了几个转,懒洋洋地卧倒在地,嚼着嘴呜鸣不已。 “犟驴儿啊犟驴儿,这些书得之不易,被你这般颠来颠去地折腾,算是全泡汤啦。”楚易从行李架里将湿淋淋的书卷取出,叹了口气,一本本摊开晾干。 毛驴扭过头,“哼哧哼哧”地喷着热气,极为不屑。 “犟驴儿,你的脾气忒大了吧?说你一句也不成?那就吃块蒸饼消消气吧。”楚易忍俊不禁,将干粮蒸饼放在火上烘了烘,撕了一半,丢到驴儿的嘴边。 毛驴看也不看他,翻着白眼,傲慢地一口叼了起来,哼哼唧唧地大嚼。 楚易莞尔,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将袈裟摊开,仔细地端详里面的物什。先前在暴雨闪电下瞧不清楚,此刻相隔咫尺,又借着火光,自然历历分明。 那赤红念珠原来竟是由三十六颗不同质地的珠子串成,其中既有紫珍珠、玛瑙珠、珊瑚珠等宝物,也有骨珠、琥珀,更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珠子。颗颗莹润光华,赤光流离,照得灶膛一片红亮。 玛瑙葫芦精巧玲珑,与那红玉小鼎放在一处,光彩辉映,奇丽万端。 楚易取起葫芦,轻轻摇了摇,里面丁冬脆响,也不知装了些什么。 “啊吁!”听到声响,毛驴一骨碌跳了起来,精神抖擞,引颈亢鸣。又一溜小跑到了楚易身边,探头探脑地凑热闹。 楚易旋开葫芦盖儿,朝掌心斜倒,滚出一颗黄豆大小的黑丸,馨香扑鼻。 正自端详,毛驴突然探过头来,一口吞了个干净。 楚易气笑道:“你这贪吃的犟驴儿!”见它摇头晃脑吃得高兴,心道:“不知这究竟是什么丸子?”忍不住也倒了两颗,小心翼翼地放入嘴中。 “哧”的一声轻响,那两颗黑丸入口即化,馨甘满口,清凉贯顶,整个人忽然飘飘欲仙。 即而喉中一热,仿佛有一道熊熊火焰轰然卷入腹中,五脏六腑登时暖洋洋、热烘烘说不出的舒服快活。先前风寒雨湿的冷意顷刻荡然无存。 楚易又惊又喜,心道:“是了,这定然是驱寒辟邪的药丹。” 毛驴“啊吁”直叫,甩着尾巴,探过头来,吧咂着驴唇还想吃上几颗。 楚易摇头笑道:“你当这是蚕豆么?一颗接着一颗地吃。别人的药丸,咱们吃了几颗已经是大大的不该了。” 当下又抖了抖那银白色的丝囊,只听稀里哗啦一阵乱响,绚光耀眼,源源不断地倒出一堆东西。 满地五光十色,粲然灼目,尽是些奇珍异宝、铜器古玩。 楚易登时呆住。看了看那不过巴掌来大的丝囊,又看了看满地珍宝,简直无法相信这许多东西竟是从这小小的袋子里掉出来的。 毛驴欢声嘶鸣,死命地拱着满地的宝贝,极是兴奋。 “犟驴儿,这都是些什么?是了,那紫衣人多半便是杀死全寺和尚的强盗,这些必是他的贼赃。等明天下了山,咱们便将这些东西一并交给官府。” 他愕然地翻动着满地之物,随口喃喃道。他与这驴儿相处了几个月,彼此颇为熟稔亲切,心底早已将它视若老友,旅途寂寞,也常常与它这般“聊天”。 “啊吁!”毛驴瞪着眼,摇头甩尾,似乎在表示抗议。耳廓一动,突然转过脖子,用软乎乎的鼻尖顶了顶地上的那个玉石匣子。 楚易凝神翻看,忽然“啊”的一声,大感诧异。 透过冰晶石,可以清晰的看见匣中蜷缩着一个毛茸茸的银白之物,正在不住地颤抖。 他翻转玉匣,却找不着一丝缝隙开启。 摩挲片刻,不知触动了什么机簧,只听“吧嗒”一声,匣子突然打开。楚易双手剧震,白光耀眼,一个毛茸茸之物突然扑撞入怀。 他吃了一惊,低头望去,却见一只雪白的长毛狐狸蜷缩在自己怀里,低声哀鸣,可怜至极。 “啊吁!”毛驴低下头,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那狐狸看,想要伸舌舔它,却又不敢。 “好漂亮的狐狸!”楚易心中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白狐一尺来长,雪毛柔软,通体寒冷似冰,温驯地趴在他的怀里,簌簌颤栗。 楚易怜意大起,捂紧薄被,将它紧紧贴在胸膛,用体温烘暖。 他突然想起玛瑙葫芦内的驱寒药丸,急忙倒出几颗,用指尖捏碎了,塞入白狐的口中。 白狐低着头,不住地颤抖,柔软的舌尖舔过楚易的指尖,弄得他又麻又痒,忍不住失声大笑。一连吃了三颗黑丸,白狐那寒冰似的身体才渐渐回暖。 楚易原本还想喂它几颗,但摇了摇葫芦,已经空空如也。 于是他又撕了几丝蒸饼,在水里浸软了,送到它嘴边,笑道:“没有药丸了。你吃点东西吧,这是我娘做的蒸饼,又甜又软,好吃得很。” 白狐怯生生地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珠凝视着他,粉红色的小鼻尖蓦地轻轻颤抖起来,眼中似乎有泪水泫然,将流未流。 “呜——”白狐忽然温柔地呜鸣几声,像是撒娇似的往他怀里钻了钻,小口小口地吃起蒸饼。 喂完白狐,楚易穿好衣服,将满地珍玩重新收拾入丝囊,把那红玉小鼎、玛瑙葫芦、玉石匣子和赤红念珠也一并塞了进去。 丝囊看似极小,其中却似另藏乾坤,尽数收入,也不见丝毫鼓胀,掂在手里也是轻飘飘浑然无物。 楚易惊喜忐忑,知道此袋必是宝物,刹那之间,不由动了一丝将其据为己有的念头,但转念又想:“君子不取分外之物。我如果占为己有,和那些强盗又有什么区别?”脸色不由泛红,他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将所有宝物交与官府。 他这一日走了许多路,又经历了这些奇异之事,早已疲惫万分,此刻心情既定,顿时觉得困意重重,打了几个呵欠,抱着那白狐一起钻入被子,在火堆边躺下,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只听见身旁木柴“噼啪”作响,夹杂着毛驴“啊吁”的叫声,依稀还有些什么奇异的声响,然而他却听不见了。 恍惚中,似乎有一个温软柔腻的身子紧紧地将他缠住,异香扑鼻,耳边不知是谁在呵着热气,伴着轻柔甜美的笑声,像是春风拂过耳梢,又麻又痒,直浸心底。 “犟驴儿,别闹……” 楚易嘴角含着笑,迷迷糊糊地挥了挥手,那笑声顿时消失了。 梦里碧水如带,春暖花开,他骑着毛驴纵情驰骋在故乡的晨风里,挥舞着进士及第的金花帖子,向着在河边浆洗着衣裳的母亲欢笑大喊……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楚易一觉醒来,已是翌日清晨,耳边鸟鸣啾啾,寒风呼啸。体内却似有暖流回旋,精神奕奕。 睁开眼,蓝天如洗,阳光在树梢间灿烂地闪耀着。毛驴正低着头,瞪着眼,与他四目相对,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干草。 他忽然想起昨夜之事,蓦地坐起身来,刚一环顾,心中顿时大凛,“啊”地失声大叫。 身在崖顶山坡,四周松林如海,荒坟错落,枯草纷纷摇曳,他的身上盖着一堆厚厚的草垛。哪里有什么寺庙?哪有什么僧人? 楚易脑中一片迷乱,难道昨夜之事竟是一场幻梦么? 他猛地掀开草垛,那只白狐也浑然无踪,但在他身边,赫然横放着昨夜那银白色的丝囊! 他心中大震,将那袋子倒提抓起,轻轻一抖,眩光闪耀,琳琅满目掉了一地,昨夜的那些珍宝赫然在目。 他脑中愈加迷乱错愕,亦真亦幻,一时之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看着四周荒凉的坟头,寒意森然,突然想到:“难道……难道昨晚当真是撞鬼了?” 定了定神,将珍宝重新收纳入囊,这才蓦地发现那红玉小鼎、玛瑙葫芦、玉石匣子和赤红念珠竟然全不见了!仔细回想,明明记得自己已将这四件物事塞入囊中,怎么会消失了呢?心头不由又是一阵发冷。 “啊吁!”毛驴等得不耐,叼着他的衣襟,似是催他起来。 楚易茫然起身,将摊放在地的书卷一一收起,放进行李架里,牵着毛驴往山下走去。走得几步,突然发现满山枯草中横七竖八地躺卧着众多野兽的尸体,虎狼鹿羊,交叠横陈,均是膛开肚裂,鲜血淋漓。 “难道昨夜那些和尚尸体都是这些畜类所化么?”他陡然又是一惊,冷汗满背,仿佛掉入深不可测的冰渊寒窖。 这时,不远处的山林中突然响起阵阵豪迈的歌声,树叶沙沙,群鸟惊飞,几个猎户背着弓箭,提着矛叉走了出来。 看见遍地兽尸,众猎户大为惊愕,纷纷叫道:“喂,读书的娃儿,这些野兽都是你杀的?” 楚易思绪混乱,也不应答,高声问道:“几位大哥,请问这里附近有什么寺庙么?” 众猎户愕然道:“荒山坟地,哪有什么寺庙?” 一个猎户哈哈笑道:“小娃儿,莫非你杀了这些野兽,心里悔疚,想要出家当和尚么?” 众猎户自觉有趣,齐齐大笑。 楚易心下森寒,知道自己果然是撞鬼遇妖了,登时一阵莫名的后怕。无心回应,又道:“几位大哥,请问最近的官府在哪里?” 众猎户指了指北边山峦叠嶂处,笑道:“过了飞云峡、仙人岭,就是万寿县。小兄弟杀了这些生灵畜类,若想投案自首,去那里便是。这些尸体就交给我们来处置善后吧。”说着又是一阵大笑。 楚易此刻恨不得插双翅膀离开这里,笑了笑,拱手作别,牵着毛驴径直往山下走去。 山路迂回,两侧青松横斜,怪石嶙峋,桀然天半。远处数峰耸立,横云断雾,清丽如山水墨画。 如果是昨日,楚易必定沿途观赏,和景吟诗,但此时毫无心绪,思潮汹涌,只是不断回忆着昨夜怪事。倒是毛驴“啊吁”不绝,健步如飞,甚是快乐。 时值腊月,寒风如割,下山时一无遮挡,原该颇为寒冷,但他体内却暖洋洋的毫无冷意,全身仿佛充满了使不完的气力。 意识到这一点,楚易心中不由又是“咯噔”一响,猜想多半是昨夜那两颗药丸之功。但那药丸既是妖鬼之辈所有,自己妄服滥用,焉知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结果?心中忐忑,惴惴不安。 但他单纯豁达,忧愁怨怒素不久长,转念又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世事,上苍自有安排。我又何必杞人忧天、自寻烦恼,听天由命就是。”一念及此,顿时大为轻松。 走了片刻,看天高地远,万水千山,白云悠悠,碧水遥遥,楚易的心情又渐渐舒畅明亮起来,重新吟诗诵文,聊遣寂寞。 下了山,穿过一片山谷,便回到了官道。西唐官道颇为齐整,每三十里便设有一个驿站。 昨日楚易为了寻求捷径,横穿山脉,这才困在紫雾峡中。经此一事,心里发毛,不敢再孤身乱闯。当下翻身骑上毛驴,沿着官道,朝万寿县进发。 到了中午,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多,三五成群,几乎都是前往长安赶考的举人。其中大多是富家子弟,不是肥马轻裘,就是金轮彩车,身边还跟了不少书童仆人。 车轮辚辚,蹄声嘚嘚,众人谈笑着从楚易身边经过,见他青衣布鞋,补丁错落,形孤影单地骑着一匹瘦黑毛驴,旁若无人地吟读诗书,无不指摘大笑,极为不屑。 楚易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他家世贫寒,由寡母、族人养大,生性单纯磊落,安贫乐道,对于奚落鄙视向来毫无所谓。此番进京赶考,更不是因为贪慕荣华富贵,只是想为国效力,光耀族门,不负母亲栽培养育。 中午时分,楚易到了仙人岭驿站。 此处距离万寿县尚有三十余里地,正好又是两条官道交汇之处,马嘶人语,极是热闹。 他离乡半月,所带的蒸饼干粮昨晚已经吃光,这时早已饥肠辘辘,闻见酒肉饭香,更觉难耐,当下牵着毛驴朝驿站里走去。 驿站雄立河边,主楼高达三层,钩檐飞角,红墙绿瓦,颇为壮观,乃是来往官差休息打尖、传递各地公文的所在。 主楼后是连绵数十间的房屋,多为酒店旅舍,中间横隔了一条青石板大道。 此刻青石板路两边早已停满了马车、骏驹,两旁的房舍里人头耸动,高谈阔论之声嘈杂相闻。 楚易牵着毛驴,在房舍前停下,正要将驴儿在廊柱边拴好,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盛气凌人的叱呵:“小叫花子,你的小瘦驴也敢和本公子的‘赤兔马’拴在一起?别怪本公子没提点你,小瘦驴儿若被我的宝马一蹄子踢死了,你可就得走着进京啦!” 话音未落,房舍内哄笑声大作。 毛驴似是听懂了那人话语,扯着脖子“啊吁啊吁”高声大叫,撅臀踢腿,极是愤怒。旁边一匹赤红如火的高头大马扭头看了看,默然不屑,低头吃草。 房舍中人见状更是一阵狂笑。 楚易心里微微有气,摸了摸毛驴的脖颈,默不作声地将它拴好,走入房舍。见左面的桌子尚有空位,便走了过去。 刚到桌边,一个锦衣高帽的年轻公子便从座上笑嘻嘻地站了起来,伸手一拦,扬眉道:“小叫花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驴是畜生,不知道分辨地方也就罢了。你好歹也是一个人,难道看不出这里不是你该坐的地方么?”声音轻狂张扬,正是适才发话的贵族公子。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楚易不愿与他争执,只微微一笑,转身朝其他座位走去。 刚想坐下,又有一个人起身将他拦住,笑道:“这位仁兄,不是在下不让你坐这儿,只是你若是坐在这里,这满桌之人岂不是都让那位公子瞧不起了么?” 众人轰然称是。 楚易忍住气,只好转身寻找其他座位。岂料满屋中人竟像是串通一气,都有心拿他开涮解闷儿,待他一走近,便立时纷纷起身,笑嘻嘻地又是作揖又是行礼,将他赶开。哄笑之声此起彼伏。 那年轻公子见众人都支持自己,一起作弄这穷书生,大为得意,笑道:“小叫花子,你耳朵聋了还是傻了?抑或你也是只蠢驴精变的,所以听不懂人话么?小二,快快领他到外面石柱,送他一捆干草,记在我李公子账上。”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拍案叫绝。 楚易单纯朴直,向来与人为善,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等无谓的侮辱,听到满堂恶意而尖锐的嘲笑,心中又是愤怒茫然,又是委屈气苦,想不出他们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当下一言不发,转身朝门外走去。 年轻公子阴阳怪气地笑道:“哎呀,你沾了一身人气回去,也不知你那驴儿兄弟还认不认得你?小心被它一脚踢伤了身体。” 众人闻言,哄笑更甚。 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淡淡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李公子这么了解驴的心声,想必和它属于同类了?” 楚易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 众人哗然,那李公子大怒,回身正欲发作,突然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又听那人柔声道:“这位公子,在下和你一样,可不是什么驴马之类,禽兽之属,不知你愿不愿意赏光到此一坐呢?” 楚易心中又是惊诧又是感激,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公子独据一桌,临窗而坐,正朝自己微笑示意。 他丝巾白裳,飘飘如仙,珠簪玉带,灿灿生光,俨然贵侯王孙;明眸皓齿,雪肤樱唇,姿容清丽绝伦,一笑起来更如云开雪霁,阳光明媚。 众人看了无不意夺神摇,自惭形秽,均想:“什么宋玉潘安,卫玠周郎,比起此人来只怕都遥遥不及。” 楚易呆了一呆,心中莫名地狂跳起来,十七年来,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污浊微渺,忽然觉得自己若是坐到此人身旁,实在是对他极大的唐突、冒犯。 当下感激地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公子美意,我……我还是到外面去吧。”转身便走。 “慢着!”白衣公子大急,翩然起身离座,抢到他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嗔道:“公子,你不愿和我共坐,是瞧不起我,是也不是?” 那声音清脆婉转,似嗔似喜,似怨似艾,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满屋书生听了,顿觉热血上涌,神魂颠倒,情不自禁地想要替楚易回答。 楚易一愕,低头看去,那手如青葱白玉,纤美玲珑,抓在自己的手腕上,滑腻清凉,舒服已极。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敢挣脱,脸上通红,讷讷道:“在下……怎会瞧不起你?” 白衣公子嫣然一笑,甚是欢喜,松开手,柔声道:“那好,你过来坐下。” 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秋水明眸似笑非笑地凝视自己,楚易心中顿时又是一阵莫名地怦怦乱跳,不敢逼视,只得点了点头,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公子相邀。”随他回到桌前坐下。 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数十双眼睛都怔怔地看着两人,满嘴醇酒都化作了酸苦馊水,均想:“他奶奶的,天下掉下块天鹅肉,偏偏让这只癞蛤蟆给一口叼着了。” 其时西唐国势鼎盛,奢靡淫乐之风极为流行,官宦富商不但广纳美妾,更喜欢蓄养娈童,男风颇盛。 富家公子大多有龙阳之好,喜欢涂脂傅粉,结交美貌少年,光明正大地调风弄月。民间不以为耻,反引为风流韵事,津津乐道。 所以众举子见到这美貌绝俗的少年公子唯独对此衣裳破旧的乡下穷书生情有独钟,无不又妒又恨,暗自咬牙切齿。 白衣公子对众人视若不见,拉着楚易衣襟一起坐下,嫣然笑道:“公子,在下扬州晏小仙,还未请教你尊姓大名?” 楚易与他挨得甚近,只觉一股冷寒幽香扑鼻而来。那香味奇特至极,宛如月光与流水并舞,寒梅共雪花齐开。 他呼吸一窒,直如醍醐灌顶,神魂俱醉,呆了呆,方才恍然道:“我……在下闽地楚易,是进京赴考的。” 晏小仙大喜,拉着他的手脆声笑道:“这可真巧啦!我也是去长安赶考的。楚兄如不嫌弃,咱们一起结伴同行吧。” 众人正竖耳倾听,听到此言登时又是一阵眼冒金星,恨不得抢过那双纤纤柔荑,大声宣布自己也是上京赶考的。 奈何这晏公子语笑嫣然,妙目凝注,对周遭众人熟视无睹。 楚易虽是一介书生,然生性慷慨尚侠,素好结识朋友,若换了旁人提此建议,必定欣然同意。但不知何以,对这美貌如处子的王孙公子,他虽极有好感,颇想亲近,却又觉得手足无措,单只坐在他身边,心中便怦怦乱跳,如坐针毡;倘若一路同行,那还得了? 眼看满屋中人目光灼灼地瞪视着自己,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了,他又是好笑又是局促,当下抽出手,沉吟道:“晏公子盛情相邀,岂敢不从。只是……在下只有一匹毛驴,只怕有些不便。”话一出口,连自己也觉得岂有此理,莫名其妙,耳根一阵烧烫。 “啊吁!啊吁!啊吁!”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屋外,那毛驴竟高高站起,昂首踢蹄,不住地引吭高歌,以示抗议。 众人一愕,哗然大笑。 晏小仙“扑哧”一声,嫣然道:“你看,它都不答应呢。”笑靥如花,清丽夺目。 那李公子在一旁瞧得神魂颠倒,按捺不住。站起身,端了一杯酒,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对着晏小仙揖了一礼,抑扬顿挫地说道:“在下洛阳李东侯,也是赴京赶考的,没有什么毛驴,只有赤兔神驹一匹,四驾马车一辆。晏公子如若不弃,可与在下结伴同行。一路同车共马,促膝谈心,岂不风雅快活?” 众举子听见“李东侯”三字无不哄然。此人赫然竟是当朝金紫光禄大夫、左仆射李木甫的侄子! 李木甫深得帝宠,近年来权势愈重,统管吏、户、礼三部,朋党众多,门生遍布,可称本朝一大红人。他膝下无儿,因而对侄子极为疼爱。倘若能和此人同行,考中进士决计不在话下。 一时满屋骚然,十人之中倒有九人将注意力从这绝美的晏公子身上转移到了飞扬跋扈的李东侯身上,各自思绪飞转,挖空心思想着待会儿如何与他结交,奉承讨好。 唯独晏小仙充耳不闻,眼角扫也不扫他一眼。只管笑吟吟地凝视着楚易,牵着他的手,柔声央道:“楚兄,你的毛驴可真有趣。咱们结伴同行吧,你的毛驴也好借我骑骑,好不好?” 楚易还未回答,外面那毛驴又已慌不迭地欢嘶长鸣,昂首睥睨,极是得意欢喜。 楚易忍俊不禁,点头道:“能与晏公子同行,诚我之幸。”顿了顿,微笑道:“我若再不答应,这驴儿只怕也要撇下我,随着晏公子跑啦。” 晏小仙大喜,嫣然一笑,眼如秋水横波,眉如春柳舒黛,满室粲然生辉。 楚易心中又是一阵剧跳,呼吸不得,忖道:“倘若这晏公子是女儿身,什么西施貂蝉都被她比下去了。” 李东侯端着酒杯僵在那里,尴尬至极。他自小锦衣玉食,万众奉承,哪曾当着众人之面受过这等冷遇羞辱?先前被晏小仙讥讽,瞧着他绝色无双,怒火才迅速转化为欲火;但连吃闭门羹,欲火无从发泄,不由又转化为怒火。当下勃然变色,便待发作。 楚易见他面色青白红绿地直转,心下有些不忍,悄悄地拉了拉晏小仙的衣袖,低头道:“晏公子,这位李公子在和你说话呢。” 晏小仙柳眉一扬,故作诧异道:“有么?我怎么只听见一只驴在耳边叫唤?” 李东侯恼羞成怒,再也按捺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一甩手将杯子摔掷,拂袖回座。 众人变色,噤若寒蝉,纷纷饮酒,装作没有瞧见。他的几个仆从大声呼喝,挽着袖子刚想要冲上前,却被他怒斥喝住。 李东侯虽然跋扈嚣张,但毕竟是丞相之侄,又值此进京赶考的非常时期,知道越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越不能太过仗势欺人,以免落人口实,给叔父的仇党以可乘之机。当下只能强忍怒意,坐回座位连灌闷酒,暗自咬牙切齿,寻思如何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好好报复收拾。 楚易虽然对权贵豪富殊无畏惧,但却不愿这美少年因为自己与本朝左仆射结怨,低声道:“晏公子,这李公子家世显赫,你何必为了在下,这般开罪于他?我替你去给他赔个不是……” 方欲起身,却被晏小仙一把拉住衣襟。见他关心自己,他似是甚为欢喜,两靥晕红,双眸亮晶晶的极是明亮,笑道:“此人这般讨厌,公子何必理他。哼,咱们聊得高兴,他来捣什么乱?唧唧喳喳的,也不知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如你的毛驴叫得好听呢。” 楚易还想说话,突然“咕噜”连声,腹中已如青蛙似的叫将起来,极是响亮。 晏小仙“扑哧”一笑:“楚兄快坐下吃饭吧。饭菜凉了可就不好吃啦。” 楚易面上一红,大为不好意思,微笑道:“那我就不客气啦。”眼见满桌琳琅满目,多是见所未见的山珍野味,一时倒不知如何下箸。吃了几筷,羊肉鲜香滑嫩,木耳清甜爽脆,胃口大开,再不拘谨,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晏小仙见他吃得香甜,端着酒杯抿嘴而笑,叫来伙计,又添了几样酒菜点心,笑道:“楚兄,这荒野驿站,粗肉野菜比起我们淮扬菜也不知差了多少千倍,你将就着吃吧。哪天你随我到扬州,我再请你到秋月楼好好吃上一顿。” 楚易摇头道:“晏公子,这一顿饭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楚某无端受用,已经于心不安,岂敢再让兄台破费……” 听得此言,晏小仙柳眉一蹙,如花笑靥登时烟消云散,嗔道:“君子之交,贵乎情谊。我与楚兄一见如故,诚心结识,楚兄却如此见外,动辄搪塞以阿堵物。楚兄是看我不起,不想与我结交么?” 楚易面红耳赤,大感羞惭,一时想不出辩白之词,讷讷道:“晏公子,我……我绝无此意。” 他平时才思敏捷,任侠尚义,绝非穷酸迂腐的书生,但在这美貌少年面前,竟变得笨口结舌,束手束脚。 晏小仙面色稍霁,“哼”了一声,冷冷道:“罢啦。公子既无心结识,何必勉强。吃完这顿饭,咱们各走各路便是。”眼圈微微一红,别过头去。 楚易见他娇嗔薄怒之态楚楚动人,心中一阵懊悔怜惜,忖道:“楚易啊楚易,你几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让人心寒?能识得这等好朋友,也不知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 想到此处,他蓦地一阵冲动,那慷慨之气重新涌了上来,握住晏小仙的手,恳切地说道:“晏公子,你教训得是。君子相交以诚。我这么说实是大大不该。倘若你不嫌弃楚某一介乡野布衣,还愿意屈尊结交,楚某此生当以同怀视之!” 晏小仙微微一颤,回嗔作喜,笑容登时如春花绽放,凝视着他,柔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能再行反悔。” 楚易笑道:“此生能有如此知己,楚易欢喜还来不及,怎会反悔?” 晏小仙大为欢喜,嘴角噙笑,双靥酡红,更添娇艳。 楚易眼角瞥处,忽然察觉到众人妒恨交集的眼光,蓦地醒觉自己还紧握着晏小仙的手,“啊”的一声,急忙松开。 晏小仙脸上忽地一红,闪过一丝害羞之意,笑吟吟地端起酒杯,浅啜低饮。 楚易见那素手纤纤妖娆,想到适才所握香软滑腻,柔若无骨,心中登时又是一阵异样的感觉,心想:“王孙子弟果然不同寻常人家,就连双手也同少女般柔软滑腻。” 满屋举子见他们两人这般旁若无人地亲密说笑,眼中险些喷出火来,但均知那美貌少年是李东侯看上的的禁脔,谁也不敢上前搭惹,只能一边偷眼瞄看,一边暗自恨恨嗟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李东侯在远处看着那美貌公子语笑晏晏,对乡下小子柔声蜜语,更是几次三番险些气炸了肺。片刻之间,心底已闪过万千条毒计,直欲将两人千刀万剐,但看着晏小仙那清丽绝俗的容貌,心中却又爱又恨,又气又狂。 楚易被众人的目光瞧得不自在,如芒刺在背。匆匆忙忙地吃完饭,松了口气,道:“晏公子,咱们走吧。” 晏小仙嫣然道:“好,这里气味污浊不堪,咱们到外面透透气去。”抛了一锭黄金在桌上,拉起楚易的手朝外翩翩走去。 楚易心中一跳,想要抽出手,但见他笑靥如花,生怕唐突冒犯,惹他不悦,便任由他携手并行。 众人目光随之移转,心中老大不是滋味。 两人经过李东侯桌前时,李东侯的几个仆从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附着李东侯的耳朵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然后猛地起身齐吹口哨。 门外廊柱边,那头膘肥体壮的赤兔马听得哨音,蓦地昂首高嘶,前蹄着地之后,后腿雷霆飞舞,朝身旁那匹瘦黑毛驴的侧肋重重踢去! 众人哄然,楚易大吃一惊,失声道:“犟驴儿,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毛驴突然“啊吁”一声,朝前奔冲,灵巧躲过。 就在众人惊呼声中,它蓦地回旋跳跃,屁股一颠,后蹄高高踢起,如闪电般踹中赤兔马的肚腹! “吧嗒!”赤兔马嘶声悲鸣,轰然倒地。四腿抽搐,肚腹起伏,再也站不起来。 刹那之间,情势陡变,大出意料。众人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楚易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就是他母亲从村口花了三两银子买来的癞皮驴吗? 晏小仙第一个回过神来,格格脆笑,拍手喝彩道:“好一个神龙摆尾!” 毛驴听见她的夸奖,摇头晃脑,“啊吁啊吁”地纵声大叫,得意已极。 酒馆内,李东侯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猛地拍案而起,浑身颤抖,恨不得将楚易连人带驴撕成碎片,虑及身份,却又偏偏无可奈何。几个仆从慑其雷霆,早已灰溜溜地躲到一旁,噤若寒蝉。 驿站各房舍的旅客听见声响,纷纷出来看热闹,问明端倪,无不啧啧称奇。当场有数名才子激情澎湃,诗兴大发,洋洋题壁作《毛驴赋》、《赤兔为黑驴所踢歌》云云。 楚易心中虽然也颇感快意,但终究不愿多惹麻烦,微微一笑,解开毛驴的缰绳,拉着晏小仙的手,一起朝外走去。 毛驴昂首睥睨,顾盼自雄,在众人的注视下一颠一颠地小跑着,趾高气扬,时而引吭高鸣,抒发平生郁郁不平之志。 在它的一生中,大概从来没有一刻如今天这般威风快活过。 第二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 到了驿站口,晏小仙笑道:“楚兄,你等我一等。”翩然进了驿馆,取好行李,牵出一匹高大雄骏的白马,扬鞭驰出。 他白巾雪衣,银马玉辔,宛如冰雪雕琢,清丽出尘,阳光照在他的身上,闪闪发光,直如仙子。 楚易目眩神迷,怔怔不语,心中又是一阵暗暗激赏。突然之间,今日以前从未有过的自惭形秽之感再度涌上心头。人海茫茫,不知这清丽如仙的王孙公子为何独独对自己青睐有加? 晏小仙冲到他身前,勒马回缰,双颊一红,笑道:“你看什么?” 楚易脸上发烫,微一沉吟,老老实实地叹道:“晏公子你……人如翩翩仙子,马似矫矫白龙,简直不像人间所有。难怪李公子等人个个都想与你结识……” 晏小仙嫣然一笑,脸红如桃花,柔声道:“楚公子你人如阳春白雪,驴似玄虬黑蛟,仙界也少见得很,难怪我这仙人也死乞白赖地想和你结交呢。” 楚易一愣,两人相视大笑。 艳阳当空,山水明丽。官道迢迢,蜿蜒北曲。遥望北边天际,风起云涌,黑红色的彤云滚滚奔腾,遮挡了半壁青天。 两人骑驴策马,并肩而行,高谈阔论,天南地北,越说越是投机。 说也奇怪,无论什么话题,晏小仙竟似是总能与楚易不谋而合,许多话楚易尚未说出口,他便抢先说了出来。有时楚易刚说了上半句,他就将下半句接了出来,与他内心所想,丝毫无差。 楚易又是惊奇又是喜慰,说不出的淋漓畅快。想不到这无意间邂逅结交的朋友,竟是自己生平志同道合的第一知己。 一路行来,两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谈笑风生,情谊越笃,彼此之间越熟稔亲切,就像是早已认识了多年。楚易也早没有了起初那局促羞涩的感觉。 并肩聊了半晌,楚易忍不住笑道:“晏公子,好生奇怪,你我虽然相识不过短短半日,却像是多年的故知……” 晏小仙俏脸忽地一板道:“既然像是多年故知,你又何必口口声声叫我‘晏公子’?” 楚易正自愕然,却见他“扑哧”一笑,秋波流转,笑吟吟地凝视着自己道:“楚兄,咱们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不如就此结拜为兄弟,如何?” 楚易大喜,笑道:“妙极,在下也正有此意!” 两人俱极欢喜,跳下坐骑,在路边折下树枝,撮土为香,盟誓结拜。楚易是年十七,比晏小仙长了一岁,故为大哥。 结拜既毕,两人起身,相视一笑,心中都是说不出的喜悦快乐,彼此间又觉得亲密熟稔了十分。 那毛驴也高声欢鸣,乘机凑上前来,与那白马蹭脖摩鬃,大献殷勤。 楚易家境贫寒,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没有兄弟姐妹,知己朋友也寥寥可数,直到今日才真正感受到意气相期、肝胆互照的喜慰快乐。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他心里喜悦不胜,暗暗下定决心要与这义弟做一世的至交知己。 到了傍晚,距离万寿县尚有六七里地时,漫天彤云密布,朔风怒舞,开始飘起雪花来。风雪极大,片刻之间,万山镀银,千树压雪,就连横空哀啼的寒鸦也似乎被染成了白色。 楚易自小居于闽东海滨,海风湿暖,四季如春,极少见过如此大雪,不由惊喜莫名,东张西望,大感新鲜。 那毛驴也兴奋之极,“啊吁”欢鸣,专拣积雪最厚处跑去,颠臀晃脑,甩尾舞耳,一刻不得消停,颠得楚易东摇西摆,惊呼连连。 晏小仙见状,格格脆笑,花枝乱颤。毛驴听得他的笑声,仿佛备受鞭策,欢嘶跳跃,左冲右突,在雪地上留下迤逦曲折的串串蹄印。 雪越来越大,纷纷扬扬,等到两人抵达城门之外时,已是天地茫茫,银装素裹。马蹄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脆响,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万寿县在群山脚下,背山面河,原只是个人口不过数千的小城。但因其距离长安城不过五十余里路,据守南北交通要道,每年秋冬之季,南方各地举子进京赶考时必然经过此地,人口倍增,故而城中旅店林立,颇为繁华,号称“西唐四大驿城”之一。 进了城,天色已颇为昏暗,风雪狂猛,华灯初上,雪光泠泠辉映,街巷行人寥落,偶有马车辚辚驶过。 晏小仙似是对此地颇为熟悉,东折西转,到了一条大街上。两旁高楼大阁,勾心斗角,白雪覆檐,冰柱垂立,彩灯在风中缤纷摇曳……都是极为昂贵的旅舍。 晏小仙在一家旅店大门前停住,嫣然一笑道:“大哥,咱们就在这里过夜吧。”灯火映照在他的脸上,嫣红娇美,不可方物。 楚易微一踌躇,自己盘缠甚少,实是住不起这等豪奢旅舍,又不忍总让他花费许多。但知道这义弟脾气,生怕惹他不悦,当下点头答应。 两人牵着驴马方进大门,早有几个伙计迎上前来,一个将坐骑牵往马厩喂草饮水,其他的则领着他们朝大堂里而去。 众伙计见这二人一个是丝衣玉带的俊俏王孙,一个是补丁青衫的落拓书生,如此亲密并行,无不暗暗诧异。以楚易这身行头,又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黑驴儿,若不是和晏小仙一齐携手步入,早被大扫帚子轰了出去。 旅舍大堂内华灯结彩,欢歌笑语,锦衣满座,三五成群,到处都是进京考试的公子哥儿。丝竹悠扬,觥筹交错,正在宴酒取乐。 瞧见翩然而入的晏小仙,众人无不眼前一亮,纷纷顿住动作,目光如磁石附铁,紧紧相随;但看见他纤手所牵,竟是一个穷酸书生,无不哄然,议论纷纷。 西唐素重门户家世,豪贵布衣常常不相往来,这座旅舍中所住的,非贵即富,对寒门布衣极为鄙夷。 楚易坦荡淳朴,对自己贫寒家世从无自卑之意,今日虽然连连遭受如此轻视、白眼,心中也毫无疙瘩;只是想到义弟却要因己之故,让这些人指摘议论,不免有些难受。 晏小仙却若无其事,牵着他的手,语笑嫣然,旁若无人。 上楼到了房内,将行李放好,楚易向伙计打听衙门位置。伙计道:“衙门就在通化门大街上。”走到窗前,连说带比,指出大概方位。 等到伙计走后,晏小仙奇道:“大哥,你想去衙门么?做什么?” 楚易苦笑道:“还不是因为这些东西?”取出那丝囊,将里面的珍宝一股脑儿抖了出来,堆在床上。珠光宝气,满室粲然。 晏小仙极是惊讶,柳眉一蹙,嗔道:“大哥,原来你腰缠万贯,却骗小弟是寒门之士。” 楚易急忙叫屈,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说道:“这些珍宝系出妖孽之身,多半是不义之财,所以我想明日一早便交给官府衙门,若逢灾祸荒年,也好捐助穷困百姓。” 晏小仙嫣然道:“原来如此。我错怪大哥啦。”眼珠一转,吃吃笑道:“其实大哥你不就是穷困百姓么?依我看,你不如就将这些宝物收下,只当是官府发还给你,资助你上京赴考的盘缠……” 楚易摇手笑道:“贤弟莫取笑我。君子好财,取之有道。大哥虽然贫寒,这等飞来横财、不义之物却不敢昧心收下。” 晏小仙笑道:“既是不义之财,你不肯收下,又为何让其他百姓收纳?这不是陷别人于不义么?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哥若将这些不义之财通通花个精光,才是真正的菩萨心肠呢。” 顿了顿,又道:“再者说了,现今贪官污吏多如牛毛,历年赈灾钱银有几分落入灾民手中?你将珍宝给了这些个贪官,还能指望他们分给平民百姓么?这些官吏贪狠如虎狼,说不定还因此捏造个罪名,说你是江洋大盗,杀了灭口,好将珠宝吞为己有呢。拾金不昧反倒惹祸上身,何苦来哉?” 楚易被他一通诡辩抢白,倒无词以对,说不出话来。笑道:“贤弟伶牙俐齿,我辩不过你。但这些珍宝我横竖不能收下,否则岂不是白读了许多年的圣贤书?” 晏小仙叹了口气,眼波温柔,笑吟吟不再多言。 当是时,忽听走廊内吵吵嚷嚷,有人大声叫道:“就是这间!” 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踢飞开来,几个满脸横肉的官差舞刀弄棒,杀气腾腾地径直冲入。 “哪个是福建蛮子楚易?快跟官爷走一……”当先的捕快话音未落,瞧见满床金光灿灿的珠宝,满脸杀气登时变作惊愕骇讶,既而变作贪婪狂喜之色。 另外四个官差也瞪大了双眼,张口结舌,险些流下口涎来。 晏小仙笑道:“大哥,你没去衙门,衙门倒先来找你啦。” 楚易惊讶茫然,不明所以,朝众官差施了一礼,道:“在下楚易,不知几位官爷有何指教?” 那捕快蓦地回过神来,狞笑道:“姓楚的,你小子胆大包天,还装什么糊涂?昨晚在‘飞来驿’,你竟敢打劫本朝左仆射的侄子李东侯李公子,抢了他的巨额盘缠不算,还杀了他两个仆从,可有此事?” 楚易云里雾中,又惊又怒,蓦地明白必是那李东侯对自己怀恨在心,与此处官府串通一气,诬陷自己。气急反笑道:“昨晚在下孤身一人在深山老林,又怎会出现在‘飞来驿’?我与李公子今日中午初次相见,打劫之说又从何谈起……” 捕快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满床珍宝喝道:“胡说!人赃俱获,你小子还敢狡辩?小的们,将这福建蛮子连带他的同党一齐拿下,带回衙门审问!这些赃物也一齐带走,完璧归赵,一文不少地还给李公子。” 几名官差欢声雷动,争先恐后冲上前,先将珍宝兜卷打包,顺手牵羊,将自己袖里怀中塞了个满满当当,然后围上前来便要捆绑楚易二人。 楚易愤怒已极,知道他们蓄意陷害,辩白无用。慷慨豪侠之气猛地涌将上来,伸手喝道:“慢着!这位公子与我萍水之交,和此事毫无关系,你们要拿,只管拿我就是,何必殃及无辜?” 捕快瞥了一眼恬然微笑的晏小仙,脸上泛起狰狞的淫笑,森然道:“小子,李公子亲口说了,这水灵妖娆的小白脸就是你的强盗同党,要我们务必拿下,由他亲自审问。啧啧,不知这细皮嫩肉经得起几下棍棒、几记皮鞭?” 众官差互使眼色,会心哈哈淫笑,不容分说,将两人瞬间五花大绑,朝屋外推去。 楚易气得浑身发抖,眼看晏小仙被他们用麻绳勒得严严实实,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疼惜,颤声道:“好兄弟,都是我连累了你!” 晏小仙出奇的从容镇定,嫣然一笑道:“大哥,是我害了你才是。罢啦,反正我们就是去考试当官的,现在先去见识见识衙门到底是什么模样,权当演练就是。”也不反抗,笑吟吟地任由众官差推搡呼喝,朝楼下赶去。 旅舍中众人听见声响,都围来探看究竟。见是这两人,顿时嘈声大起,议论纷纷,惊叹有之,诧异有之,鄙夷有之,幸灾乐祸亦有之。 众官差得意洋洋,叱骂推打,将两人赶上两辆囚车,径往衙门而去。 寒风呼啸,大雪飞舞,扑打在楚易滚烫赤红的脸颊,融化为道道冰水。他羞愤悲怒,心乱如麻,一生中从未受过今日这般委屈羞辱。 自小居于闽地乡野,人情淳朴,哪曾识得人心险恶?一路赴京,单纯朴直,与人为善,不料却莫名其妙被构罪陷害。现在莫说什么中举及第,为国效忠,能不能逃脱罪名,活着离开万寿县都难以料知。<kbd>http://www?99lib?net</kbd> 囚车辚辚,驶过白雪茫茫的通化门大街。到了岔路口,囚车突然西转,朝西边的白虎门急驰而去。 楚易隐隐觉得不妙,蓦地想起伙计所指的衙门方向赫然是在东边,心中一凛,叫道:“你们要带我们去哪里?” 那几个官差狞笑道:“闭嘴!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不待他说话,撕下一条布幅,将他双眼、口、耳蒙堵严实。 楚易愤怒惊骇,发不出声,奋力挣扎,却被当腹重重踹了一脚,疼得眼冒金星,险些晕厥。耳边风声呼啸,车马辚辚,隐隐听见有人和押解自己的官差含糊说了些什么,然后便听见城门开启的声音。 车身摇震,颠簸不已,似乎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行进了许久,隐隐约约听见夜枭悲啼,以及野兽凄厉的咆哮声。 “吱嘎”一声,车轮顿住,囚车打开。几个官差将他一把扯了下来,重重摔在雪地上。积雪高厚,他一头栽下,几乎大半个头颅都陷在雪堆中,冰冷彻骨。 “小子,你的墓地到了。”捕快在他耳边森然狞笑,猛地将他的蒙布扯开,一把提了起来。 雪花飞舞,四野茫茫,几座险峰高崖连绵雄矗,桀然压顶,苍鹫鸣叫,当空盘旋。也不知是在什么荒山脚下。 楚易转头四顾,瞧不见晏小仙身影,又惊又怒,叫道:“我义弟呢?你们将他藏哪儿去了?” 三个官差面面相觑,哈哈狂笑。捕快一脚将他踢翻在地,踩着他的胸口,斜睨笑道:“都说福建蛮子盛行男风,果然名不虚传。他奶奶的,你小子死到临头,还记挂着小白脸相好的?放心放心,等李公子玩腻了,整残了,自然会将你的亲亲好义弟送到这儿来和你陪葬,让你们做一对风流野鬼,黄泉结伴。” “禽兽不如的东西!” 楚易脑中轰然一响,热血上涌,愤怒中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叫一声,双手托住捕快的脚掌,朝上霍然一推,顿时将他抛出数丈开外。自己“呼”地一声,翻身跳了起来。 “噗!”雪沫狂舞,那捕快在雪地里蜷成一团,痛嚎连声。 楚易微微一愣,不明白自己哪来的神力。此时体内怒火熊熊,一团热气浑身游走,上蹿下跳,轰然鼓舞,仿佛将欲爆炸开来。 剩下两个官差惊骇错愕,看了看满地打滚的捕快,又看了看怒容满面的少年书生,一时不知发生何事。 “操你奶奶的,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福建蛮子剁成扁肉,给老子下馄饨面吃!”捕快颤巍巍地爬起身来,揉着脖子怒吼。 两官差如梦初醒,义愤填膺,骂道:“小浪蹄子养的,敢对王大人动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妈的,王大人就好比我亲爹,除了我老娘,谁敢动手打我亲爹?” 两人怒骂声中,刀光飞舞,一左一右扑了上来。 楚易一介书生,连鸡也未曾杀过一只,何尝见过这等架势?眼看刀光缭乱,心中早已着慌,踉跄后退,心道:“我命休矣!”想到连晏小仙最后一面也不能见着,即将永诀,心中顿时一阵大痛。 胡乱之中挥出一掌。指掌方动,体内热气顿时如滔滔狂潮,直冲掌心。 “呼!”一道淡绿色的气光忽地从掌心喷吐而出,蓬然鼓舞,正好冲撞在左面官差的额头。他“啊”地一声惨叫,突然纸鸢似的飘了起来,满口喷血,翻空飞跌,一头栽入雪地里,双脚乱蹬,半天爬不出来。 余下一名官差大吃一惊,愣愣地站在当地,瞠目结舌,右手持刀,距离楚易头顶尚有三尺,却怎么也不敢砍下去。 楚易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脑中迷乱,惊讶骇异丝毫不在三名官差之下。 他自小体弱多病,此生以来最为勇猛的一次义举,乃是十四岁时为了解救被一只疯狗吠吠追杀的村童,奋不顾身半路杀出,一脚正中疯狗鼻梁,当场踹得它悲鸣一声,败下阵来。 然而此事纯属侥幸,下不为例。何以今天突然如此神勇? 他忽地想起今日中午那匹毛驴的神勇表现,心念一动,难道……难道竟是昨晚那两颗药丸的缘故?心神大震,“啊”地失声低呼。 “快杀了他!”那捕快惊怒交加,顿足大喊。 官差手腕一抖,战战兢兢地一刀砍下。 生死攸关,楚易不及多想,急忙又奋力推出一掌。不料这次竟毫不奏效,掌心空空,什么气浪也不曾冲出。 好在那官差心虚害怕,犹如惊弓之鸟,手腕簌簌乱抖,这一刀原已绵软无力,眼看楚易拍出手掌,登时闭眼惊叫,朴刀应声劈歪,贴着楚易耳颊擦过,森森冰冷。 一刀挥下,两人都吓了一跳,趔趄后退。 那官差惊魂不定,怔怔地看了自己浑身半晌,确定无恙,胆气顿时又壮了起来,定了定神,厉声喝道:“他奶奶的,小蛮子竟敢装神弄鬼,恫吓官爷,老子让你脑袋开花!” “呼”地一声,挥舞朴刀,当头一刀砍下。 楚易大骇,挥手乱挡,但这回依旧毫无反应。 大雪纷飞,刀光如电,寒芒一闪,飕飕冷气霍然劈至。 “哧!” 隐隐听见一声轻响,那官差突然顿住,身子微微一晃,双目圆瞪,满脸惊骇恐惧,过了片刻,嘴角忽地沁出一丝黑血,斜斜扑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楚易骇异不解,只道自己无意之中将他打死,心中登时说不出的惊骇、恐惧、自责、慌乱,猛地踉跄后退,颤声道:“我……我杀人了?我杀了人了?” 余下那两名官差远远地瞪着他,说不出的惊惧骇讶,突然面面相觑,尖声怪叫道:“不得了啦,妖怪呀!救命啊!”转身撒腿就跑。刚跑了几步,怪叫突然转化为凄厉的惨呼,忽地高高抛起,重重摔落在地,抽搐了片刻,了无声息。 楚易又惊又骇,自己适才分明一动也不曾动过,这两人又为何会突然毙命?莫非是在装死,想要乘自己不备,偷袭暗算么?当下颤抖着拾起身边那官差死者的朴刀,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探察鼻息心跳。 那两人果然已经死了。死得莫名其妙,蹊跷难言。 雪花卷舞,纷纷扬扬,仿佛万千琼花柳絮,癫狂飞舞,片刻之间就将三具尸体埋在茫茫白雪之下。 囚车倾斜,半陷雪中,驾车黄马悲嘶阵阵,团团乱转了片刻,蓦地轰然扑倒,寂静无声。 楚易提着刀,孤孤单单地站在荒山风雪之中,脑中空茫,心乱如麻,恐惧、懊悔、惊骇、迷惘……交相陈杂,周身仿佛被冷风彻体吹透,锥心森寒,一阵阵地发抖,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他的眼前晃过晏小仙的笑靥,“啊”地大叫一声,心神大颤,蓦地醒觉,转身便往山下跑去。提刀在雪地里深深浅浅地冲了几步,立即又顿住。 天地茫茫,四野皑皑,哪里能辨得清方向? 就算能及时回到万寿县,他又上哪儿去找晏小仙?就算能在他尚未遇险之前找着,自己又如何能将他安然救出?就算……突然之间万念俱灰,悲苦伤心,泪水涔涔而下。 这一刹那,他突然如此鄙视、厌憎自己。 倘若自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倘若自己也能如邻村的李阿牛那般孔武勇猛,只手擒狼,孤身搏虎,又何至于眼睁睁看着义弟被这些畜生捆缚羞辱,无可奈何? 说什么“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果他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此生此世再也找不到如此知己了!即便自己苟活于世,即便平平安安到了长安,中了进士,成了状元……又有什么趣味? 泪水汹涌而出,一再地模糊了视线。晏小仙的如花笑靥如雪花似的在他眼前纷飞扑闪,那清脆悦耳的笑声如狂风似的在他耳旁呼啸回旋……音容笑貌不断地交叠重合,压得他喘不过气,哭不出声。 这一刹那,他蓦地发觉这个相识不过一日的义弟竟在自己心中占据了如许地位。 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团猎猎火焰,就算希望渺茫,就算火海刀山,他也要冲回到万寿县,全力解救晏小仙。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想到此处,他蓦地擦去泪水,握紧朴刀,迎着风雪,咬牙朝山下狂奔而去。 “啊吁!”呼啸的狂风中突然传来一声熟悉已极的驴鸣。 楚易陡然一震,霍然循声望去。 朔风狂舞,漫漫雪花悠扬翻卷,白茫茫的山坡上,一匹白马、一只黑驴正欢快地驰骋而来,马上骑乘着一个白衣少年,雪裳猎猎,飘飘欲飞,笑靥如花,清丽似仙。 他脑中轰然,怔怔木立,心中惊讶、激动、狂喜、迷乱……几乎要爆炸开来,哑声叫道:“义弟!”手腕一颤,朴刀掉落雪地,热泪止不住再度夺眶。 第三章 意气相期共生死 风雪狂舞,天地苍茫。 毛驴欢嘶着奔到楚易身边,摇耳晃脑,一头撞将过来,险些将他扑倒在地。湿嗒嗒的舌头舔过他的脸颊,将泪水和雪花混在一起,温热而又清凉。 白马长嘶,昂首踢蹄。晏小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笑道:“大哥!”雪巾飞扬,双眸明亮,俏生生的脸靥泛着娇艳的桃红。 虽只小半时辰不见,两人却已宛如隔世重逢。劫后余生,楚易恍然悲喜,激动难抑,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猛地一把将晏小仙拖入怀中,用尽周身气力紧紧抱住。 晏小仙“啊”地一声,险些被他勒得透不过气。微微挣脱,却被箍得更紧,心中一颤,全身登时如棉花似的酸软下来,双颊红晕如霞,呢喃似的叹息道:“大哥,你哭什么……” 楚易紧紧抱着他,快乐得几乎要迸爆开来,哽咽道:“真的是你!你没死……真是……真是太好了!” 直到此刻,听到晏小仙甜脆的声音,闻着他那独特而真实的幽香,感受到他那纤柔温暖的身体在自己怀中渐渐变软,慢慢融化,方才相信这真正是他,悬吊了半天的心才逐渐松弛下来。 晏小仙“扑哧”一笑,心下感动,环手将他轻轻抱住,柔声道:“傻大哥……”这一声说不出的低婉温柔,情意绵绵,仿佛山泉漱耳,春风拂面。 雪花飞舞,两人紧紧相拥,许久,仿佛变作了两尊雪人。 “啊吁!”毛驴探头探脑,想要在两人中寻觅个空隙钻进来,却始终不能得成。 毛茸茸的耳朵在晏小仙的手背上摩来擦去,酥麻发痒,他忍俊不禁,格格脆笑,被紧箍的腰肢仿佛要断裂开来,喘着气笑道:“大哥,你勒得我腰都快断啦。” 楚易霍然醒悟,急忙松开手,毛驴欢鸣一声,乘机将头挤了进来,到处乱蹭。 楚易想到自己适才将他紧紧抱了半晌,耳根烧烫,颇有些难为情,笑道:“好兄弟,我以为今生今世都再也不能见到你了。生怕一松手,又再见不着你……” 晏小仙脸上一红,握紧他的手,嫣然道:“傻大哥。” 楚易心中忽然又怦怦地乱跳起来,“啊”地一声,道:“是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怎么连白龙马和犟驴儿也一齐带出来了?” “啊吁!啊吁!”毛驴瞪着眼睛怒嘶不已。 自从得知白马有个好听的名字后,它似乎便对自己乡野村夫的名字大感不满,每次楚易这么称呼,必定愤愤悲鸣,以示抗争。 晏小仙笑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车子还没到衙门,城里就突然失火了。到处都是火光,许多人从客栈里冲出来,乱作一团。那两个官差没心思理我,自顾自跑走了。多亏一个好心人帮我解开绳子。我就回到旅舍,把白龙马和犟……” 说到这里,瞟了毛驴一眼,抿嘴笑道:“……和黑麒麟牵出来了。若不是黑麒麟一路嗅着大哥的气味,我还找不着你呢。” 毛驴听到晏小仙给自己起的新名字,连声欢嘶,摇头甩尾,围着他团团绕转,激动不已。 楚易叹道:“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保得好人平安。只是县城无端受灾,苦了城里的百姓。”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怅然。转身望去,透过茫茫风雪,果然瞧见东面红光隐隐,迷蒙闪耀。 晏小仙笑道:“大哥,万寿县咱们是回不去啦。不如就在这山上找个山洞将就一夜吧。明晚到了长安城,咱们再挑家最好的客栈,好好地睡上一觉。” 楚易想到他一介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却要陪着自己露宿荒山雪地,心下难过,歉然道:“好兄弟,都是我连累了你……” 晏小仙俏脸一板,甩手嗔道:“你又来啦!再这般生分见外,瞧我还理不理你。” 见他大为紧张,晏小仙“扑哧”一笑,柔声道:“大哥,咱们不是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么?你当我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吗?这一点苦头又算得什么?” 楚易心中怦然,泛起温柔欢悦之意,微笑道:“不错,咱们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也不分开啦。” 两人牵着驴马,沿着山坡缓缓而行,走了不到百步,就在朝南的山壁发现了一个颇为隐蔽的幽深洞穴。 晏小仙将洞中打扫干净,从行李架里取出一张熊毛皮毯铺在角落,与楚易一起坐下,再取出一张厚厚的虎皮,盖在两人身上。毛驴与白马则在另一旁倚壁休憩。 洞外风雪狂猛,雪花一片片地翻飞卷入,在洞口结成淡蓝色的薄冰。两人盖着兽皮,咫尺相依,听着风声呼啸、毛驴欢鸣,想着今日发生的许多事情,心中喜悦安宁,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到了半夜,楚易迷迷糊糊中听到什么声响,下意识探手一摸,身旁空空无人。 “义弟!”他心中一跳,蓦地惊醒。 却见晏小仙斜靠在洞口,巴眨着眼睛,嫣然一笑,竖指于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楚易见他仍在,心中顿时大宽,悄悄爬起身,蹑手蹑脚地到他身旁,轻声问道:“怎么了?” 此时风雪正猛,洞口山石交错,原来的入口被大雪覆积,只剩下一条三尺来长、一尺来宽的缝隙。 晏小仙纤指朝着洞口缝隙比了比,贴着他耳朵低声道:“有人来了,你可别出声。”温热芬芳的气息吐在他耳朵里,顿时麻痒难当。 楚易微微一笑,心下好奇,凑前凝神探看。 只见白茫茫的雪地里,三个黄衣人正低头徘徊,似乎在寻找什么。三人道袍羽冠,斜背长剑,瞧那装扮,似乎都是天师道龙虎道士。 天寒地冻,夜半三更,这三个道人跑到这荒山野岭来作什么? 楚易正自诧异,忽见一个瘦小些的道士“咦”了一声,喜道:“就在这里!”另外一个矮胖如葫芦、一个高瘦如竹竿的道士闻声立刻围了过来。 三人长袖挥舞,“嘭嘭”连声,雪块炸飞抛落,地上顿时出现一个深坑。 瘦小道士反手拔出长剑,轻轻一挑,青光一闪,一个人影从坑里高高抛起,滚落在雪地。 楚易蓦地一惊,差点叫出声来。道士挑出的尸首赫然正是先前被自己莫名其妙“杀死”的官差。难道这三个道士竟是来追缉自己的? 瘦小道士蹲下身,在官差尸首上摸索了一会儿,抓起一串翡翠玉石珠,喜色凝结,皱眉道:“没了?就这些?” 另外两个道士大为失望,又分散开来,各自低头寻找。 楚易心中微微一松,这串翡翠玉石珠是官差在客栈里兜卷“贼赃”时,假公济私,顺手牵羊塞入自己怀中的。这三个道士多半是图谋珍宝,闻讯前来劫尸。但大雪纷扬,早已掩埋了所有车马足迹,他们为何竟能找到此处?一念及此,他方才放下的心又陡然悬起。 过了片刻,三道士齐声欢呼,又将另外两名官差的尸首掘了出来。三人俯身搜查了半晌,只抓出两把宝石珍玩,面面相觑,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他奶奶的,一定是被杀了他们的人取走了。咱们来涮锅底,还想捞着什么油星么?”高瘦道士低声愤愤叱骂,将珍宝随手一塞,手腕一抖,长剑疾舞,“哧哧”连声,万点银光扑闪跳跃。 “呼!”三具尸首突然蹿起无数道火焰,熊熊燃烧,焦臭扑鼻。 楚易皱眉掩鼻,心中凛然,这三个道士乖戾凶狠,不似善类,瞧这情形,似乎也并非志在珍宝,不知他们究竟在寻找什么? “大哥,他们在找这个呢。”晏小仙似乎知道他心底所思,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吹气,提着那银白丝囊在眼前一晃。 楚易猛地一惊,转头欲语,嘴唇登时划过他香滑柔腻的脸颊,酥麻如电击。 两人脸上莫名一红,急忙分开,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楚易定了定神,心中疑窦丛丛,低声道:“贤弟,这些珍宝不是被官差卷走了么?你何时拿回来的?又怎么知道他们在寻找这个……” 话音未落,晏小仙秋波一漾,神色微变,素手闪电似的将他口唇掩住,贴着他的耳朵,细如蚊吟地说:“大哥,千万别出声……” 话音方落,洞外风声呼啸,一个夜枭似的声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凄厉惨淡地悠悠响起。 那三个道士厉喝道:“何方妖魔,竟敢在道爷面前装神弄鬼?” 楚易心中大凛,转眸望去,洞外不知哪里来的奇光异彩,一道道照得茫茫雪地流离绚丽,变幻不定。 那三个道士握剑站在熊熊尸火旁,须眉尽赤,四处张望,神色凶戾、紧张而又恐惧。 “龙虎山的杂毛牛鼻子,跑到我孔雀老祖的眼皮底下劫尸行凶,还敢口出狂言,是不是想立即变成尸解仙哪?”那声音阴阳怪气,悠悠荡荡,忽而东,忽而西,辨别不清究竟来自哪里。 三道士听到“孔雀老祖”四字,面色陡变,蓦地背靠背站在一起,缓缓踩着踽步,朝山下移动,三柄长剑斜斜高举。“哧哧”轻响,剑气吞吐,青光流离。 高瘦道士眼光四扫,一边踽步缓行,一边朗声道:“原来是老祖法驾,幸会了。在下封道和,龙虎山齐破冰真人座下九弟子,奉家师之命前往长安,路经老祖宝地,无意冒犯。黄河长江,各流一方,他日山水有相逢,再来拜会。” 楚易虽不知道“孔雀老祖”是何方神圣,但听他阴恻惨淡的声音,料知非妖即魔,眼看这三个道人闻风丧胆,出语讨饶,心中老大不以为然,暗想:“常听说修道之人以降妖伏魔为己任,这三个龙虎道士怎的如此不堪?” 孔雀老祖阴声怪笑道:“我当是谁这般胆大,原来是齐破冰的小娃儿。嘿嘿,别说是区区‘破冰真仙’,就算是你们蛇猫张天师到了这里,也不敢如此嚣狂。” 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突然变得狂暴狞厉,阴风怒吼,漫天雪花倒卷而起,竟如万千银箭,四面八方朝那三个道人笔直地攒集暴射! 封道和喝道:“结剑阵,步‘护灵伏魔罡’!” 三道士立即步罡踏斗,踏雪飞冲,三道剑光冲天飞起。随着指诀、口咒的不断变化,剑光回旋怒卷,吞吐变幻,在三人周身之外形成炫目已极的银光气剑墙。 “叮叮叮叮……”暴雨连珠似的脆响声中,雪箭密集地撞射在剑阵气墙上,顿时迸炸喷舞,爆开一重又一重的雪雾冰珠,白蒙蒙如雾罩烟笼。 剑光闪耀,雪雾纷纷,在漫天幻丽奇光的映照下,更觉妖丽诡异。 楚易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比剑斗法,第一次目睹,惊骇震慑,无以言表。屏住呼吸,眼花缭乱,一颗心怦怦剧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三道士步履、动作整齐划一,剑阵纯熟已极,刹那之间便已冲出百丈之外,朝山下逃去。 孔雀老祖阴恻恻地笑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是在逛窑子么?” 话音方落,“嘭”地一声巨响,整个雪坡仿佛被突然掀了起来,一道人影冲天飞起。 雪浪滔滔,滚滚翻叠,蓦地卷成一面九丈来高、三丈多宽的巨大雪墙,劈头盖脑,朝着三道士轰塌奔卷。 “轰隆!” 雪浪滚舞,层叠炸射开来,银光剑气瞬间绞碎,呛然龙吟之声悠悠不绝,三道剑光破空脱甩飞去。 狂风怒卷,雪沫飘舞飞散,三个黄色人影惨叫着当空摔落,一连滚出十余丈远,鲜血如红梅似的在洁白的雪地上朵朵绽放。 那道人影鬼魅似的悠忽飘落,桀桀笑道:“蛇猫道士,不过如此。” 雪地莹光反照在他的身上,青白明亮。那人大红斗篷,翠绿长袍,外面又披着件五彩羽衣,远远望去,倒真像是一只孔雀,在雪地上傲然踱步。 “老祖饶命!老祖饶命!”三名道士浑身血污,在雪坡上抽搐爬行,拼命想要逃离,一边回头不住地颤声讨饶,全然没了刚才的气势。 孔雀老祖听若罔闻,悠悠忽忽地飘到他们身旁,阴森森地笑而不语。右袖一卷,将封道和隔空徐徐提起。 封道和惊骇已极,面色惨白,牙关格格乱撞,吃吃道:“老……老祖……饶……饶命……小人愿……愿加入老祖法……法门,粉身碎……骨,死而……后已……” 孔雀老祖目光闪动,笑嘻嘻地道:“既然你有这个孝心,老祖就成全你吧。粉身碎骨倒不必啦,老祖年纪大啦,嚼不动骨头,天寒地冻的,喝点热乎乎的鲜血暖暖身子就可以啦……” 说到此处,目露凶光,双手凌空一抓,登时将封道和提到嘴边,咔嚓一声,一口狠狠地咬住他的咽喉。 封道和发出一声凄厉惊怖的惨叫,鲜血喷射,全身簌簌乱抖。 孔雀老祖埋头贪婪地吮吸着,不断地发出“咕咕”的吞咽声,鲜血顺着他的下巴滴滴答答地淌落在雪地上,洇开一个个小孔,热气丝丝升腾。 楚易心下大骇,若不是嘴巴被晏小仙的手紧紧地封盖着,早已惊呼出声。眼睁睁地看着那孔雀老祖将道士吸得越来越干瘪苍白,又是惊惧又是愤怒,简直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真有这等事。 孔雀老祖吸完封道和的鲜血,猛一抬头,深吸一口气,几道青光从封道和的七窍里袅袅腾出,倏然吸入其口鼻之内。 吸完真气,老妖叹了口气,摇头微笑,似乎甚是惬意,然后将惨白的干尸随手一抛,踏步上前。 另两名道士魂飞魄散,不断地簌簌乞饶,将身上略微值钱之物一一掏出,阿谀献媚,胡言乱语,只盼能保得一条小命。 孔雀老祖听得厌烦,突然狞笑一声,一脚一个,将两人头颅踩得稀烂。然后倒提双脚,凑到口边,转瞬间又将两人鲜血、元气吸得精干。 楚易看得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心道:“只恨我没有降妖伏魔的本事,否则拼上性命,也当杀掉这老妖,为民除害。” 心念方起,那孔雀老祖蓦地转过身来,斗篷一抬,凶睛寒芒如电,冷冷地盯着楚易,桀桀怪笑道:“两位躲在山洞里看了这么久,也该出来透透气了吧?” 楚易大吃一惊,被他眼中凶光一扫,更是寒毛直乍,鸡皮泛起,刹那之间,心中闪过一丝惊惧之意。 晏小仙在他耳边柔声低语道:“大哥,我去将这老妖引开,你骑上白龙马先走,咱们到山下会合。”将那银白丝囊往怀中一塞,翩然起身,便欲出洞。 楚易热血上涌,一把将他拉住,怒道:“贤弟,你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难道又忘了么?‘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难道是敷衍说笑的么?今日就算是死,咱们也当死在一起,永不分开。” 晏小仙微微一怔,双靥晕红,泛起温柔的笑意,嫣然道:“好。大哥,从今往后咱们同生共死,永不分离。” 楚易大喜,胸中惧意忽然尽消,豪气激涌,霍然起身,牵着他的手,转身叫道:“犟驴……黑麒麟,咱们走吧!” 毛驴被晏小仙以布幅蒙住了口,听到呼唤,立即“啊吁”一声,摇头晃脑,一颠一颠地奔了过来,白龙马紧紧相随。 两人相视一笑,翻身骑上驴、马,并肩缓缓而出,心中说不出的喜悦平静,浑无一丝害怕之意。 雪花飘飘,扑面飞卷,天地白茫茫一片。 远处,孔雀老祖森然微笑,见他们如此从容自若,反倒大为起疑,只道他们有什么阴谋陷阱,一时不敢贸然上前。 他眯着眼打量二人,忽然“咦”了一声,目中闪过惊讶的神色,盯着晏小仙嘿然狞笑道:“小娃娃,原来是你!” 楚易闻言大奇,难道这老妖竟认得晏小仙? “老妖怪,是我又如何?你找的东西在我这里。睁大眼睛看清楚啦。”晏小仙不待他说完,忽然笑吟吟地掏出那银白丝囊,高举在手,摇来晃去。 孔雀老祖“咦”了一声,惊疑不定地凝视着丝囊,目中凶光大盛,狞笑道:“小娃儿,这袋东西是老祖的东西,你从哪儿拾来的?乖乖地把它还给老祖,老祖就饶你不死。” 孔雀老祖生性凶狡多疑,他见晏小仙如此有恃无恐,反而更加确定其中必定有诈,一边说话,一边眼珠乱转,念力四扫,探察是否有其他高人埋伏在侧。 楚易心下越发诧异,不知道晏小仙此举有什么目的。但他对这义弟极是信任,相信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用意,当下微笑不语,静观其变。 晏小仙“啐”了一口,笑吟吟地道:“你这么大的年纪,还胡说八道,羞也不羞?这袋东西是谁寄放在我这里的,你还不知道?我哪能将别人的东西随便给你?他刚才说去杀个妖怪,马上就回来取……” 忽然“啊”地一声,满脸欢喜,指着北面山坡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他来啦!你若想要,自己向他要去。” 孔雀老祖心下大凛,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北面山崖斜立,雪坡连绵,哪有半个人影? 他微微一愕,立知上当,忽觉背后一股寒风锐气呼啸而来,后颈飕飕发冷,大骇之下,不及调集周身真气,立时转身双掌飞拍。 “呼!”气浪狂舞,雪花崩卷,万千道银光细针炸飞乱蹿。气光扫处,地面登时迸裂开一道巨大的裂坑。 他反应虽快,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肩窝一凉,似被什么细小尖锐之物破体穿入,伤口酥痒难当,左臂瞬间麻痹。 只听晏小仙甜脆的声音格格笑道:“北海蚕骨刺的滋味好不好?您老慢慢品味,小生恕不奉陪。” 孔雀老祖惊怒骇惧,定睛再看,那两少年早已骑着黑驴、白马,风驰电掣地朝山下狂奔逃命。 “他妈的,小崽子找死!老祖非生吞了你不可!”孔雀老祖气得脸色涨紫,立时凝神聚气,大喝一声,真气汹汹逆转,“噗”的一声,一丝银光带着蓬蓬黑血从肩膀倒飞而出。 他怒吼长啸,右手化爪,硬生生将左肩腐肉剔骨剜出,双袖一卷,冲天飞起,怪嚎着朝楚易两人急速御风追去。 “驾!” 楚易二人策马狂奔,沿着陡斜的山坡急冲而下。 驴马八蹄如飞,奔驰如疾电,雪地轰然震动,层层雪块被马蹄掀起,滚滚奔腾,仿佛两道巨大的雪浪银涛在二人身后汹涌翻舞。 楚易惊愕迷惘,思绪如乱麻交缠,想不到清丽柔弱如处子的义弟有如此本事,竟能在刹那间发出漫天银针,将老妖偷袭重伤。 晏小仙知他疑惑,一边策马急奔,一边大声笑道:“大哥,我从小就喜欢练武修道,迄今也不知拜了多少师父。我的名字‘小仙’就是第一个道长师父给起的呢。只可惜学艺不精,否则刚才那一下就可以将老妖打成马蜂窝啦。” 楚易心下恍然,西唐崇道好武,练武、修道的士人比比皆是,修真更常以“仙”、“真”、“玄”、“道”等字为名,确是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倒是自己这等文弱书生少见得很。一念及此,脸上不由一热,疑云尽消,笑道:“原来如此,我还想义弟的名字为何这么奇怪呢。” “呀——呜!” 空中传来一阵阵凶厉阴邪的鸟鸣,两人回头望去,只见孔雀老祖凶狂怪叫,两袖如巨翼张飞,朝着楚易二人急速俯冲而下。 狂吼声中,老妖头颅急剧变化,鹰钩鼻越变越长,与凸嘴连为一处,陡然变成一尺来长的尖喙,周身“噼噼啪啪”一阵爆响,万千道彩翎翠羽破肤而出,密密麻麻地舒张开来,瞬间竟化为一只又像鹰鹫又像孔雀的庞然巨鸟! 第四章 羽驾何由到俗间 孔雀妖鸟凶狂怪叫,两翼张飞,朝着楚易二人急速俯冲而下,碧绿的凶睛闪耀着愤怒、仇恨的厉光。 “原来这老妖真是只大妖鸟?难怪这般丑陋。”楚易惊骇之余,看它秃头红翎,绿眼尖喙,竟忽然觉得颇为滑稽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晏小仙见他生死关头竟还能笑得出声,也不禁莞尔。 妖鸟大怒,张喙厉嚎,急速飞冲,双翼全部舒张,发狂地扇动着。 妖鸟巨翼挥舞,道道彩光真气如霓轮彩浪似的呼卷飞转,撞击在雪地与两侧的山崖上,顿时轰隆巨震,大块大块的冰雪、巨石飞抛滚动,朝下冲去。 毛驴“啊吁”嘶鸣,极度亢奋,撒开四蹄,奔势如电,越跑越快,竟将白龙马渐渐地甩在后面。 楚易又惊又喜,猜到必定是昨夜那两颗药丸的奇效,但眼看晏小仙与自己拉得越来越远,心中又大为焦急,喝道:“麒麟儿,慢些走,等等贤弟。” 毛驴欢鸣一声,稍稍放慢速度。 白龙马又渐渐地追了上来,晏小仙叫道:“大哥,我的马跑得太慢,要让秃头大丑鸟追上啦!” 妖鸟凶鸣,巨翼扑打,急如闪电,距离两人不过十丈之遥。 楚易大凛,伸手叫道:“贤弟,你伸出手,我拉你过来。” 双骑并行,晏小仙蓦地抓住他的手臂,白衣飞舞,有惊无险地冲落到驴臀行李架前,从背后紧紧地抱住楚易,笑道:“大哥,走吧!” 楚易还未叱呵,毛驴已经欢嘶甩头,没命地撒腿狂奔,刹那之间如离弦之箭怒射而出,将白龙马与妖鸟远远地抛在后面。 妖鸟狂怒咆哮,穷追不舍,但黑驴奔驰速度太过惊人,尤其瞬间的加速度,竟然远胜飞鸟,以这妖鸟之力,一时也无法追上。 妖鸟盛怒之下,张喙喷出一道道火光,“呼”地一声,如赤电飞舞,火龙纵横,接二连三地猛击在楚易两人周侧,激撞起块块石屑,道道雪浪。 楚易二人惊呼声中,黑驴抖擞精神,左冲右突,堪堪一再避过。 妖鸟巨翼拍打狂风,接连掀起层层石墙雪浪,雪崩滚滚,汹汹奔腾。 白马避之不及,悲鸣翻滚,瞬间消失不见。 楚易听见身后白马悲嘶,心中一沉,大为难过。 晏小仙却不以为意,紧紧地抱住他,贴着他的耳朵叫道:“快走!快走!” 狂风扑面,雪沫迷眼。 楚易俯身贴在毛驴的脖颈上,背后紧紧地伏靠着晏小仙温软的身体,两人一驴似已化为一个整体,变成一道狂风,呼啸而下。 毛驴飞冲如箭,不过一盏热茶的时间便已冲到山下,穿草越坡,驰入官道,朝北疾奔。 滚滚雪浪、石块轰然冲卷,如万马奔腾,银狮咆哮,“噼里啪啦”地砸打在官道上,顿时堆成了漫漫小丘,尘土雪雾冲天飞扬。 妖鸟厉声怒鸣,扑翅飞追,越来越近。 这妖鸟毕竟是穷凶极恶的老妖魔怪,绝非眼下的毛驴可以比拟。适才从山坡上冲下,毛驴仗着先跑数百丈的优势,又借着下坡惯性,才能在短时内遥遥领先。此刻到了积雪没膝的平地,想要再与妖鸟赛跑,绝无胜算。 楚易暗暗叫苦,奈何无计,只有怀着侥幸之心,全力策驴急奔。 晏小仙转身抬头,眺望着越飞越近的妖鸟,柳眉一挑,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右手一翻,从袖中取出半截淡绿色的玉石匣子,只待妖鸟飞得再近些,便甩手抛出,杀它个出其不意。 其时天色将近黎明,东边天际黑蓝,鱼肚翻白,暗红深紫的流霞层层翻飞,天地已经渐转明亮。 官道白雪皑皑,隐隐可见前方有三骑缓缓而行。 听到山石雪崩的轰然巨响,那三骑纷纷顿住,回马观望。 一个少女的声音叫道:“舅舅,是孔雀老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了它几个月,想不到竟在这里撞上啦……” 话音未落,“呼!”的一声锐响,天地陡亮,一道紫光冲天飞起,带着滚滚红焰青芒,朝那妖鸟怒射而去。 晏小仙一凛,秋波中闪过骇然惶恐之色,右手一缩,立时又将玉石匣子深藏而入。 妖鸟厉声怒啸,双翼拍击,霓光气浪汹汹奔卷,轰然撞在那道紫光上。 “嘭!”顿时爆射开绚丽夺目的气光火浪。 紫芒飞旋,凝空顿住,赫然竟是一柄淡紫色的紫铜古剑,弯曲如蛇,流光溢彩。 妖鸟惊怒啼鸣,拍翼飞转,突然冲天飞舞,逃之夭夭。 楚易又惊又喜,一时之间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听一个苍凉的老者声音道:“白石、璎璎,你们先去长安等我。我杀了这妖孽,立即赶来。” 一道人影直冲飞天,御风踏剑,如紫电横空,朝那妖鸟急追而去。 楚易转头再看时,天蓝如海,晨星寥落,隐隐看见一点紫光越去越远,终于消失于皑皑雪峰之后。 “你们是谁?怎么招惹了孔雀老妖?” 楚易正自瞠目结舌,骇然称奇,又听见那少女的声音脆生生地问道。 转头望去,在淡蓝晨光下,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黄衣少女骑乘在高骏黑马上,斜背长剑,挥舞柳鞭,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大感好奇地盯着自己。 她童稚未消,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但额上偏偏贴着云母花钿,眉尾还描着斜红,妆化得老气横秋,唯其如此,反倒更显俏皮可爱。 楚易瞧得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毛驴也随之“啊吁”大叫。 “穷书生,你笑什么?”她睁大了眼睛,越发奇怪。 “璎璎,不得无礼!”说话的在她身边的一个十七八岁的黄衣少年,冷峻挺秀,英姿勃勃,背上也斜负一柄长剑,剑柄足有一尺来长。 他朝楚易二人淡淡一笑,拱手行礼道:“在下华山苏白石,这位是舍妹苏璎璎,出言无状,万莫见怪。” 苏璎璎大感委屈,撅嘴咕哝道:“他本来就是穷书生嘛,我又没说错……” 楚易颇觉有趣,笑道:“姑娘说的是,没什么无礼的。在下闽地举人楚易,原本就是一介贫寒书生。” 他拉着晏小仙的衣袖,一齐揖了一大礼,微笑道:“适才多亏令舅驱走妖鸟。救命之恩,永志不忘。” 苏璎璎得意地白了她哥哥一眼,哼了一声,以示胜利。 苏白石顾不上理她,朝楚易两人欠身回礼,扬眉道:“降妖除魔是我们修道之人的本分,何足挂齿。” 他少年老成,气宇从容,与浑身稚气的妹妹截然不同。 苏璎璎转头瞥见晏小仙,“咦”了一声,奇道:“你明明是个贵公子,为什么会和这个穷书生在一起?” 晏小仙莞尔一笑道:“在下扬州晏小仙,和楚大哥是结拜兄弟,一齐前往长安赶考……” 苏璎璎拍手笑道:“好巧!我们也是去长安赶考的呢!正好可以搭个伴儿。” 楚易闻言微微一愕,这两兄妹既是修道之人,又怎会考科举、博功名? 苏白石横了苏璎璎一眼,似是责怪她多言。 苏璎璎怒道:“我又没说错话,你干吗老瞪我?我们本来就是去参加‘神仙科考’的嘛。” “神仙科考?”楚易更觉坠入云里雾中。 西唐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六科考试,明法、明书、明算都是专门技术的考试,常设科目仅有明经、进士两科,哪来的“神仙科考”? 难不成“神仙科考”及第,就可以立即白日飞升么? 苏白石哂然道:“两位莫听舍妹胡说。不是什么‘神仙科考’,只是明年正月的‘长安仙佛论道讲法大会’,全国各道观洞府、寺庙禅院的修道参佛之人均可参加。最后由皇上钦定法力最高者,封为国师。因此又叫‘仙佛国师会’。” 楚易恍然道:“原来如此。” 西唐神仙道佛之风极盛,各处道观、寺院、宗祠林立,上至皇帝公卿,下至平民百姓,或热衷仙道,或沉迷佛禅,就连邪魔歪道也大张旗鼓,各行其是。可谓百花齐放,各逞妖娆。 此次“仙佛国师会”想必将是各大仙佛流派论道斗法,标榜正统的最佳法坛。 楚易虽然一介儒生,苦读圣贤经书,但耳濡目染,对于神道仙学也颇有些兴趣。得知有此盛会,不由大觉有趣,心道:“明年春天,长安必定热闹之极。” 四人策马扬鞭,边聊边行。 苏璎璎巴眨着眼睛,又道:“你们还没回我的话呢,既是去长安赶考,为什么会招惹上那孔雀老妖?” 楚易微笑道:“说来话长……” 他心机单纯,正准备将这两日来发生之事和盘托出,晏小仙忽然一扯他的衣襟,抢道:“我们原本在万寿县过夜,不料半夜竟发生大火,全城都变成一片火海。我们稀里糊涂地逃到山上,在洞穴里待了半夜,结果就看见那孔雀老妖活生生地吃了三个龙虎道士……” 他娓娓道来,说得惊心动魄,但却绝口不提自己二人被李东侯所陷险些遇害,以及那一袋珍宝之事。 楚易心中微凛,暗想:“是了,这一袋宝贝既能引得那孔雀老妖如此凶狂,多半另有蹊跷,不仅仅是珠宝古玩。义弟不让我说出来,自有其谨慎道理。但他先前为何知道孔雀老妖贪图这袋珍宝?难道他早知道这些宝贝的来历么?那孔雀老妖又为何认得义弟?” 想到这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打定主意在没人之时向晏小仙问个清楚。 苏白石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些龙虎道士多半也是去长安参加‘仙佛国师会’的,想不到竟在半路冤死于妖孽之口。” “哥,说不定孔雀老妖也是想去长安,骗个国师当当呢。”苏璎璎拍手脆笑道,“对了,这次的仙佛会,也不知会招来多少妖魔?这下好玩啦!我们正好可以斩妖除魔,名动天下……” 苏白石皱了皱眉头,淡淡道:“小孩子家胡说什么?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 苏璎璎最不喜欢别人说她年纪小,尤其是自己的哥哥,怒道:“我胡说什么啦?咱们灵宝派的宗旨本来就是斩妖除魔,行善积德嘛!你还不是天天胡吹法螺,想着一举成名,作一个人人景仰的仙侠吗?” 苏白石被她当着旁人之面说出自己的心事,面上一红,又羞又恼,大感狼狈。 晏小仙听到“灵宝派”三字,神色微微一变,笑吟吟地道:“原来你们是灵宝派的修真,难怪令舅的飞剑如此厉害呢。” 苏璎璎大为得意,笑道:“是啊,我舅舅是灵宝派的三大散仙之一的紫微真人张宿,当然厉害啦。孔雀老妖遇到我们,算他倒霉。嘻嘻,等到了长安,我们说不定就能吃上烤孔雀肉呢。” 按当时道门经典记载,修真境界分为九重,自高而低分别为大罗金仙、天仙、地仙、散仙、真仙、仙人、真人、灵人、修真。其中散仙是人与仙的关键分界点。 修真只要能炼成道家元婴,打通泥丸宫,就可以灵神脱窍,逍遥三界,成为长生不死的散仙。 其时西唐道门一共也不过有十位散仙而已,可谓屈指可数。 晏小仙“啊”地一声,叹道:“原来是紫微真人,久仰久仰。我听说灵宝派三大散仙中,紫微真人的紫霞灵蛇剑最为厉害,今天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不知道太乙真人和凌波仙子是不是也这般了得?” 听到“太乙真人”四字,苏白石的脸色突然微微一变,转身行了一礼,沉声道:“楚兄、晏兄,在下有要事在身,须立即赶往长安,不能相陪。倘若京都有幸再会,定与两位把酒畅谈。” 楚易正听得有趣,见他忽然神色古怪地告别,不由得一愣。 晏小仙回礼微笑道:“萧兄请便。” 苏璎璎满脸不高兴,还想说话,被苏白石瞪了一眼,气嘟嘟地撅起嘴,猛地挥舞柳鞭,策马飞奔,随着他急驰而去。 待到那兄妹二人去得远了,晏小仙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大哥,我知道你心里定有许多疑问,我现在便一一告诉你。”顿了顿,妙目凝视,柔声道:“大哥,你昨夜在荒山鬼庙里遇见的紫衣死人,可知是谁吗?” 楚易奇道:“莫非贤弟知道?” 晏小仙道:“倘若我猜得没错,那人一定就是刚才这对兄妹的师伯,太乙真人李芝仪……” 楚易失声道:“什么?那你适才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晏小仙摇了摇头,蹙眉道:“大哥,此事非但不能告诉他们,对任何人都不能吐露只言片语,否则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楚易骇然,见他神色凝重,不似玩笑,心中不安更盛,迟疑道:“为什么?” 晏小仙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就长啦。须得从修真界说起。”当下娓娓而谈,将当今修真界的情形简单说了个大概。 原来天下学道求仙的派系众多,大而分之,可派为两系:其一,以修气、炼丹等途径,循序渐进,提升自身的元神真气,直至炼成纯正的道家元婴,飞升成仙,是为“道门”。西唐道门派系众多,影响最大的三大宗派则是“上清派”、“天师道”和“灵宝派”。三派各有特点,殊途同归。其二,以旁门左道之术迅速提升自己的元神真气,为了离体飞升而不择手段,其元婴大多为邪神魔质所聚,阴邪不纯,即“魔神”。 学道艰辛困苦,无慧根者往往至死无成。许多学道之人苦于修行,贪慕长生,为求捷径,不惜舍弃正途而沦堕魔道,成为魔神妖类。为了获得更大更强真元、长生不死,必定在魔道上越行越远,直至万劫不复。 自西唐以来,求仙之风大盛,修行魔道的人也越来越多。妖人魔类为了抵抗道门与佛教的两相剿灭,逐渐相互融合,秘密结社,自称“神门”,世人皆谓之“魔门”。 道魔两门虽然都可长生不老,但正邪殊途,天壤两别,魔门修真虽然进境神速,却再难修成道家元婴,终无法修成正果。 楚易对于求仙得道一知半解,哪知其中还有这许多差别?听得兴致盎然,忍不住插口道:“贤弟,那刚才的妖鸟想必就是魔门妖类了?” 晏小仙点头道:“不错。孔雀老祖是‘魔门十妖’之一,但绝不是最为凶厉的妖魔。比起魔门其他大魔头,它可差得太多啦。” 原来天地万物有灵,飞禽走兽、花草虫鱼皆有可能因缘际会,而修炼成超脱轮回之外的仙灵。但这些妖精魅怪为求捷径成仙,往往比人类更易堕于魔道。其中凶名最著的便是“魔门十妖”。 不过比起魔门中所谓的“五帝四母”,“十妖”却又大大不如了。 晏小仙说到这里,顿了顿道:“魔门虽然人多势众,却各怀鬼胎,犹如一盘散沙。彼此之间即便联合也只是利益驱使,暂时合作,时刻都可能翻脸,互夺真元。所以这百多年始终被道门压住,见不得天日。” 楚易心下慨然,叹道:“从前常常听说妖精害人,我原以为不过是世人杜撰,没想到天下竟真有妖魔。看来前夜我在荒山遇见的那些僧侣果真是妖怪的尸首。是了,那只狐狸想必也是一只妖精了。” 晏小仙微微一颤,俏脸雪白,既而泛起奇异的嫣红,低声道:“大哥,你现在知道那只狐狸是妖精,会后悔曾救过它么?” 楚易沉吟片刻,摇头苦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岂能见死不救?就是它活转之后,要害我性命,那也只得由它啦。” 晏小仙眼圈一红,低声道:“大哥,你心地真好。”素手颤抖,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泪水在眼眶里泫然闪耀。 幽香脉脉,钻入鼻息。楚易心下怦然,先前忙于逃命,没有多想,此刻雪野茫茫,两人骑驴踽踽而行,他这般软玉温香紧紧相贴,楚易心底不由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晏小仙沉默片刻,妙目中闪过一丝悲戚黯然之色,淡淡道:“上苍不公,命运弄人。大哥,倘若你生来不是人,而是那只狐狸,除了全力修炼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呢?” 楚易微微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毛驴却突然回过头,“啊吁”大叫,似是甚表赞同。 晏小仙微微一笑,改变话题道:“大哥,你不是说那个紫衣人腰上悬着玛瑙葫芦和那袋宝物么?如果我没猜错,那个玛瑙葫芦叫做‘乾坤元炁壶’,是道门的一大法宝,也是灵宝派老道李芝仪的看家宝贝。” 楚易一凛,知道他说到了正题,凝神聆听。 晏小仙道:“太乙真人李芝仪和紫微真人张宿、凌波仙子商歌并称灵宝派三大散仙,据说已经两百多岁,可以飞天遁地,长生不死……” 楚易奇道:“既然已是长生不死的散仙,为何又会死在那鬼庙之中?” 晏小仙道:“修道之人每七十年便有一次死劫,四百九十年便有一次天劫,就是散仙也不例外。如果逃不过此劫,就只能依靠‘尸解’或‘兵解’,消除前孽,元神投胎,转世重修。李真人这次多半是逃脱不得,所以‘兵解’脱窍。” 楚易道:“那么……那个方丈又是谁?也是道门高手么?” 晏小仙柳眉一挑,淡淡道:“大哥不是说他们至死都在抢一个三足红玉小鼎么?我从前听几个道长师父说过,魔门妖人‘太乙天帝’有一件法宝叫作‘太乙元真鼎’,与你描述的颇为相似。我想,那‘方丈’多半便是‘太乙天帝’啦。” 楚易“啊”地一声,沉吟道:“原来如此。但李真人既是与‘太乙天帝’死战而‘兵解’化羽,为何不能将消息告诉旁人?” 晏小仙叹道:“李真人虽是道门中德高望重的散仙,但贪念颇重,每次斩妖除魔之后,都忍不住要将妖魔的法宝收归己有。他有个上古宝袋叫做‘乾坤袋’,以北海冰蚕丝与上古神树西海柜格松混丝所制,可以存放万物,隔绝三界。乾坤袋里所装的全是魔门各大法宝……” “就是那袋珍宝?”楚易恍然大悟,失声惊呼。 “大哥,你猜得不错,就是它啦。”晏小仙将那银白丝囊从怀中掏了出来,挑眉道,“李真人杀了太多妖魔,又收罗了这么多魔门法宝,所以难免惹妖魔嫉恨,就算是道门其他修真,对他恐怕也眼红得很。魔门中人个个都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夺其真元,抢其法宝。说不定太乙天帝就是为此才和他死拼的。” 顿了顿,又道:“先前那些龙虎道士和老妖鸟寻觅苦找的,也就是这袋东西。只是因为这乾坤袋有隔绝三界的神力,所以他们只找得着埋在雪地里的零碎法宝。” 楚易接过那丝囊,怔怔不语,突然全都明白了,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贤弟是怕我受这袋东西所累,妄送性命么?” 晏小仙叹道:“单只这一袋东西倒也罢啦,偏偏‘乾坤元炁壶’与‘太乙元真鼎’又都是道魔修真人人梦寐以求的宝物。只要有这两个法宝,可以大大加快修行速度。为了这些宝物,就算是道门修真也会起贪婪歪念……” 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顿住,咬了咬唇,柔声道:“大哥,最为要命的是,李真人和太乙天帝的尸骸已经消散不见。若是众人得知这些宝物在你身上,多半会借口你是这两人中的一个所变,冠冕堂皇地将你杀了,抢了这些宝物。所以,不论是对道门还是魔门,你都绝对不可说出昨夜之事。” 楚易听得心中森然,忽然大凛,失声道:“贤弟,糟糕!方才那只妖鸟不是知道乾坤袋在我们手中么……” 晏小仙双颊飞红,秋波中闪过恼恨之色,蹙眉恼道:“我原想故意示弱,乘它不备时,杀它个措手不及,谁想偏偏在这遇上了紫微真人……”咬了咬牙,叹道:“罢了,只盼张真人别放跑了那老妖,将它杀了干净。”恨恨不已。 楚易生性豁达洒脱,害怕之念稍纵即逝,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妖鸟作了许多孽事,自然不会有好报。咱们光风霁月,何必庸人自扰?贤弟放心,上苍一定会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晏小仙勉强一笑,咬唇沉吟,妙目中神色变幻不定。 两人一时无话,骑着驴在黎明的雪原里晃晃悠悠地走了一阵,楚易忽然“啊”地一声,额手叫道:“是了,那么前晚我吃的那些药丸究竟是什么?” 晏小仙一怔,“扑哧”一笑,柔声道:“傻瓜,那还用说,当然是道门的金丹神丸啦。太乙真人素来贪婪铿吝,身上带着的全是好东西,亏不了你。否则你的麒麟儿今天能逃得这么快么?” 毛驴昂首嘶鸣,甚是得意。 两人相顾大笑,心中的阴霾也随着笑声消散大半。 突然霞光破舞,金光万道,染红了黛蓝长空。东方天际,红日冉冉升起,天色大亮。 晨风吹来,晏小仙妙目微眯,嘴角噙笑,雪巾飞舞,秀发拂面,雪白晶莹的脸颜在朝阳映照下,镀染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光彩夺目。 楚易心中剧跳,意夺神摇。相隔咫尺,晏小仙身上的幽香和着清冷的晨风、暖暖的阳光钻入鼻息,让他莫名地涌起温柔、幸福与喜悦之意。 “大哥,长安城到啦。”晏小仙秋波闪闪,仰起小巧的下巴,朝着北方笑吟吟地说道。 北边,苍茫银亮的雪原上,一座雄伟的城池遥遥雄矗,红墙如带,迤逦绵延。城头高楼,旌旗飘飘,猎猎招展。 长安在望。 第五章 攀龙附凤当有时 长安。 西唐京城,四海之都。 天上白玉京,天下长安城。 楚易在东海之滨时,就曾听说这普天之下最为富庶繁华的城市。 据说此城纵横百里,彩楼高插入云,车马如龙,人潮似海,城里单单胡商、番使便有三十万人之多,每个人打一口喷嚏,黄河就得决堤。 在今日之前,他也曾根据纷纭众说,想象过许多关于长安的图景:满城烟柳,夹道秋槐,飞檐流瓦,金碧辉煌,骏马香车当街纵横交错,美女如云满楼红袖招展…… 但所有的想象都不如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当他牵着毛驴,与晏小仙携手走入明德门,看着那宽近百丈的朱雀门大街遥遥直抵二十里之外的雄伟皇城;看着被皑皑大雪压着的鲜红围墙层叠交错,肃穆严整;看着万千巧夺天工的高楼夹道雄立,弯弯的檐角在蓝天下闪耀金光;看着无数的人流、无数的马车在厚雪堆积的大街、宽道穿梭纵横……他突然如被电流所击,呼吸停滞,心跳顿止。 长安! 这两个字在他心中风雷激荡,刹那间让他如此激动、狂喜、震慑、怅惘…… 他终于来到了长安,这座魂牵梦萦的京城,寄托了他儿时以来所有壮丽的梦想。他的人生,是不是也注定在踏入城门的那一瞬间,发生了改变? “大哥,走吧。”晏小仙摇了摇他的手,嫣然一笑。 楚易如梦初醒,笑道:“走。”拉着他一起翻身骑上驴背。 毛驴精神抖擞,昂然站在朱雀门大街上,对着远处的皇城引吭高鸣,然后在满街行人愕然关注下,撒了欢似的朝着朱雀门狂奔而去。 长安城极大,皇城居北,因此越靠北面越繁华。 两人骑着毛驴穿街过巷,沿途观赏京都风物人情,事事新鲜,物物好奇,时而比划指点,相视大笑;时而摇头惊叹,啧啧称奇。 此时正值岁末科考前夕,京城中到处都是各地赶来的举子,放眼望去,麻衣如雪,满于九衢。 饶是如此,这两人一个是俊俏王孙,一个是穷困书生,共骑着一匹摇头晃脑的黑瘦毛驴招摇过市,仍然极为引人注目。但他们此刻兴奋喜悦,丝毫不在乎别人诧异、好笑的目光。 两人到了皇城东南面的“平康坊”,在坊内最豪华的“仙萼客栈”住下。 吃过一顿极为丰富的早饭,晏小仙便拉着楚易去东市买衣裳。 楚易见他花钱如流水,心中不安,原不想同去,但见自己衣裳又脏又破,与他站在一起实在太过扎眼,所带的其他衣服又在逃命时掉了大半,无甚可换,无奈之下只好随他前往。 东市楼阁连绵,店铺鳞次栉比,人流似海,买卖喧哗声嘈杂震耳,热闹之极。 楚易一边东张西望,眼花缭乱地看着满街花花绿绿、参差错落的匾额招牌,一边紧紧地握着晏小仙柔软的小手,亦步亦趋,生怕被人潮冲散。 晏小仙拉着他进了布铺,挑了几匹华丽丝绸,命裁缝量体裁衣,当场赶制,然后又拽着楚易赶往别间店铺,购买其他衣帽物品。 有钱使得鬼推磨,老裁缝收了重金,精神大振,手脚麻利之极。不过一个时辰,等到楚易两人逛了一圈,回到店里时,他早已逢制好了四套衣裳,件件精细合体,无可挑剔。 楚易穿上紫金长衫,披上皮毛斗篷,登时脱胎换骨,俨然一个王孙贵族,丰神玉朗,玉树临风。 他顾影自照,恍惚若梦,几乎认不出那镜中人竟是自己。 晏小仙也换了一身白裳,清丽如画。站在一旁凝视着他,眼波温柔欢喜,嫣然道:“大哥,只有这样的衣服才配得上你呢。”一语未毕,脸上忽然泛起淡淡的红晕。 楚易看着波斯玻璃镜中两人璧玉似的身影,心中怦然剧跳,那奇怪的酥麻酸甜的感觉又忽地涌上心头。 出了布铺,晏小仙似乎不急着回客栈,牵着楚易七折八转,到了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上。 彩楼巍峨,琼阁错落,街边停了许多华丽马车,来往行人多是肥马轻裘的富豪公子。 楚易奇道:“贤弟,我们去哪儿?” 晏小仙眨了眨眼,笑道:“大哥,你想不想考中状元?” 楚易一愕,笑道:“天下参加科举考试的,有谁不想中状元?” 晏小仙嫣然道:“那你就别多问,只管随我来。只要你乖乖听话,一定可以当上今年的新科状元。”不容分说,拖着他的手,翩然朝对街的店铺走去。 楚易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又是好奇又是忐忑,随着他进了那店。 抬头一看,门口横匾上写着“仙音集”,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与君共饮汤汤乎流水”,下联是“携子同登巍巍兮高山”,横批是“知音进来”。 店里琳琅满目摆放的全是箫、笛、琴、瑟、琵琶之属,原来竟是一家乐器店。 楚易更觉诧异,不知状元与乐器之间有什么关联? 他自小酷爱音律,精通古乐,读书之余,常常自制箫、笛,吹奏自娱,此时放眼看去,店中陈设的碧玉笛、白玉箫、桐木古琴……无一不精美绝伦,心中顿时起了喜爱之意。一时之间顿将晏小仙所言忘得一干二净,只顾屏息凝神,流连观赏。 他缓步走到那管白玉箫前,见其莹润光滑,纤巧可爱,一时忘情,忍不住便想伸手摩挲把玩,刚一探手,便听一人喝道:“住手!” 楚易吃了一惊,缩回手,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戴碧纱高帽的华服老者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冷冷道:“本店乐器都是极为贵重的古乐器,未付购资之前,一概谢绝触摸。” 楚易脸上一红,微觉不好意思,正转身欲走,晏小仙忽然挡到身前,柳眉一挑,冷笑道:“听说‘仙音集’里有不少宝贝,原来不过如此。这等伪劣之物竟然也敢冠冕堂皇地摆放在外,掩人耳目。可笑呀可笑。” 华服老者灰眉一拧,冷冷道:“本店乐器只卖给识货知音,公子既然觉得是假货,就请出去吧。” 话音刚落,立即有两个锦衣大汉将店门推开,朝楚易二人作逐客手势。 晏小仙置若罔闻,悠然道:“这枝白玉箫以回鹘和阗玉精制而成,长一尺八,四个指孔口沿恰好都有红斑,阁下一定以为是汉代洛阳舒氏制造的‘雪中梅玉篴’了?” 华服老者目中讶色一闪即逝,怒容少敛,淡淡道:“原来公子也是识货之人。” 楚易只知道汉箫名“篴”,京房之前,多为四孔;从来不曾听说什么洛阳舒氏,更不知如何分辨玉石产地,听见晏小仙淡淡几句,便将这老者镇住,心下又是佩服又是喜欢,忖想:“义弟学识见地,远远在我之上。” 晏小仙嫣然一笑,淡淡道:“阁下既然知道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篴’,想必也该知道它最重要而隐秘的特征了?” 华服老者微微一怔,皱眉沉吟片刻,忍不住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特征么?” 晏小仙柳眉一扬,叹道:“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篴’,其箫管内腔壁必定刻有一个梅花标志。阁下连这也不曾听说,难怪竟会将这赝品当作宝贝了。” 华服老者“哼”了一声,老脸微红。 他浸淫古乐器数十年,博闻广识,今日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如此挖苦,不免大感羞恼恚怒,但看晏小仙从容得意之态,又不由得将信将疑。 当下冷笑道:“就算如此,玉箫吹口如此之小,你从哪里看得出腔壁上有没有梅花标记?” 晏小仙笑吟吟道:“你不信么?那我就让你心服口服。”从袖中取出半张金黄色的纸券,道:“这是长安城务本坊‘王记柜坊’所开的飞钱,标价三百万钱,买你这枝玉箫够不够?” 楚易吃了一惊,三百万钱!他家中一年花费也不过数千钱,这一枝玉箫便要三百万? 华服老者似乎也未料到他出手如此阔绰,接过飞钱,狐疑地端详了半天,淡然道:“倘若是真票,三百万自然绰绰有余。”口气大为和缓。 他将飞钱交给身旁的锦衣大汉,耳语叮嘱。 锦衣大汉应诺一声,出了门,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地朝西面的务本坊奔去。 晏小仙知道那大汉是去柜坊查核飞钱真假,浅浅一笑,转身凝看其他乐器。 楚易拉了拉他的衣襟,低声道:“贤弟,你当真要花费三百万钱买一枝玉箫?” 晏小仙笑而不答,反口问道:“大哥,昨天听说你会演奏数百首古乐曲,是真的么?” 楚易微微一愣,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晏小仙嫣然道:“那就好。否则这三百万的玉箫就买得折本啦。”不再多言,凝神赏看壁上悬挂的其他乐器。 过了片刻,锦衣大汉骑马急奔而回,将飞钱交给华服老者,低声说了几句。 那老者脸色大转柔和,朝着晏小仙微微一笑,拱手道:“原来公子是扬州晏家子弟,难怪见识如此不凡。在下张宝贤,适才怠慢失礼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楚易心想:“原来义弟家世如此显赫。这张掌柜如此势利之人听见扬州晏家也立刻换了脸色。” 晏小仙微微一笑,脆声道:“不知者不罪。既然这飞钱没有问题,张掌柜可否将玉箫卖给我呢?” 张宝贤微笑道:“这枝‘雪中梅玉篴’市价二百一十万,公子所付购资远超此数,只管拿去……” 晏小仙不待他说完,伸手取过那枝玉箫,突然重重砸落在地。 “吧嗒!”玉箫应声断裂,碎玉飞溅。 楚易大吃一惊,与张宝贤等人齐声惊呼。 晏小仙俯身拾起断为三截的玉箫,笑吟吟地递给张宝贤,挑眉道:“张掌柜,你看看这里面有梅花标记么?” 张宝贤骇然错愕,怔怔地接过断箫,低头细看,箫管内壁光洁润滑,哪有任何标记? 晏小仙笑道:“洛阳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篴’真品,受其特殊玉石‘雪梅玉’数量之限,当年也不过做了四枝而已。传世至今的仅剩下两枝,一枝在南诏国,还有一枝偏偏就在我扬州府第。张掌柜这一枝又怎么会是真的呢?” 楚易始知他千金一掷,竟只是为了证明此箫乃是赝品,惊讶痛惋,心道:“此箫纵然不是真品,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义弟这般随手摔碎,实在太过可惜。” 张宝贤捧着断箫,脸色青红不定,又是羞惭又是尴尬,无言以对。半晌,才叹道:“晏公子见识过人,张某甘拜下风。‘仙音集’今后无颜立于长安之市。” 晏小仙嫣然道:“张掌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算是神仙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这店中七十余件古乐器只有这么一个赝品,已经极为难得了,你就不必自责啦。何况,张掌柜知错能改,坦荡光明,果然不枉‘童叟无欺’的称号。依我看来,‘仙音集’的名声反倒应当更加响彻才是。” 张宝贤苦笑道:“晏公子善体人意,更让张某无地自容。” 顿了顿,将那张飞钱恭恭敬敬地递呈奉还,道:“张某孤陋寡闻,误入混珠鱼目,惭愧之极,岂敢再以假充真,蒙人钱财?这三百万还请公子收回。” 晏小仙摇手笑道:“张掌柜,买卖是两相情愿之事。我早知道此箫不是真品,是我心甘情愿地买来砸了玩耍,怎能怪你?” 他转身指着墙上悬挂的碧玉笛,道:“张掌柜,这枝碧玉笛是晋代刘夫人所制的‘冷翠凝香雪’吧?在这里卖几钱?” 张宝贤见他一眼又认出玉笛来历,更加敬服惊佩,不敢有任何隐瞒,恭恭敬敬道:“公子电眼如炬。这枝‘冷翠凝香雪’市价九十八万钱,公子若想要,只需九十万钱便可。” 晏小仙道:“先前那枝玉箫二百一十万,加上这枝玉笛正好三百万。这样吧,张掌柜将这枝碧玉笛送了给我,这三百万钱就当买箫笛的购资啦。” 他不容分说,将碧玉笛摘了下来,回眸笑道:“大哥,你的那枝‘绿玉秦妃笛’不是摔碎了么?有了这枝‘冷翠凝香雪’,就可以和我的‘弄玉碧凰箫’合奏‘凤凰台曲’啦。” 楚易一怔,不明所以,见他朝自己眨了眨眼,只好含糊其辞地胡乱应答一句。 张宝贤在旁边听见,大吃一惊,颤声道:“晏公子说的……莫非是春秋秦穆公的‘弄玉碧凰箫’?” 晏小仙将碧玉笛递给楚易,嫣然道:“是啊。张掌柜一定也听说过了?这枝箫是秦穆公女儿弄玉的心爱之物,与她夫婿萧史的‘紫凤笛’是一对天下至宝,可惜‘紫凤笛’不知流落何处,我搜罗了许多年始终也没找着。不知‘仙音集’有没有‘紫凤笛’的消息?” 张宝贤瞠目结舌,灰眉不住地微微颤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楚易在一旁听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正想问个明白,却听晏小仙微笑道:“张掌柜也不知道么?罢啦,我们住在‘仙萼客栈’,如果‘仙音集’里来了什么好宝贝,烦请你通知一声。” 张宝贤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喃喃自语道:“‘弄玉碧凰箫’……‘弄玉碧凰箫’……原来……原来真有此箫!” 晏小仙一把牵起楚易的手,笑道:“大哥,咱们去逛逛字画铺。”踏步朝店外而去。 楚易茫然不解,出了“仙音集”老远,回头望去,看见张宝贤依然石人似的呆呆站着,口唇翕动,犹自喃喃念叨着什么。 阳光灿烂,蓝天澄澈。 将近中午,两侧屋檐的积雪、冰柱都已开始融化,青石大街湿淋淋的全是水渍,马蹄交错,水珠飞扬。 大风吹来,道路两旁的漫漫树桠簌簌摇晃,覆盖其上的冰雪纷纷扬扬,飞花碎玉似的扑面卷舞,冰凉彻骨。 晏小仙牵着楚易的手,笑吟吟地走在长街上,说不出的轻松得意。 楚易忍不住道:“贤弟,洞箫吹口那么狭窄,你是怎么看出管内腔壁没有梅花标志的?倘若一时没看清,岂不是白白冤枉了三百万钱?” 晏小仙“扑哧”一笑,叹道:“傻大哥,谁说‘雪中梅玉篴’里面真有梅花标志来着?” 楚易大吃一惊,吃吃道:“那……那你……” 晏小仙格格一笑,柔声道:“反正‘雪中梅玉篴’早已失传,我爱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上哪儿印证去?我花三百万钱,又砸了个稀烂,就凭着这架势,他还敢不相信么?” 楚易“啊”地一声,愕然半晌,心道:“是了,他必是看不惯张宝贤的势利傲慢,才故意这般捉弄他的。”苦笑道:“贤弟,他不过一介商人,你何苦花三百万与他怄气?” 晏小仙抿嘴笑道:“我哪有闲情与他斗气?他不过是我的敲门砖罢了……” “敲门砖?”楚易越发糊涂,正想问明究底,身后长街上突然响起“嘚嘚”的马蹄声,皮鞭裂空,叱呵声此起彼伏。 “驾!”“让开!让开!” 两人回头望去,只见一行金吾卫马队气势汹汹地急速冲来。 街上人流汹涌,慌不迭地避让开来。一个老人闪之不及,被当头抽中一鞭,顿时鲜血横流,倒地晕厥,被周围百姓拖救开去。 楚易惊怒愤慨,想要上前理论,却被晏小仙一把拉开,低声劝道:“大哥,这些金吾卫是京城太岁,王公贵侯也招惹不起。你想当官,可不能和他们结怨。” 楚易早听说长安的金吾卫仗着是皇帝御卫,在京城里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心中气怒已极,恨恨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贤弟,我若中了进士,就是冒死也要和这些太岁爷斗上一斗。” 晏小仙凝视着他嫣然一笑,妙目中满是温柔之意。 “天师驾到,闲人避让!”锣鼓齐鸣,金吾卫仪仗队狂风似的冲卷而过。当中的四驾彩车上道旗飘飘,法幡飞卷,前后站了八名黄衣道士,清雅挺秀,飘飘如神仙。车窗帘幔紧闭,瞧不见里面人物。 “天师道?”楚易脱口讶道。 这些道士的装束赫然与昨夜在荒山雪岭所见的那三名短命道士相同,正是龙虎山天师道士。 旁边的百姓纷纷议论道:“前日是法严寺和尚,昨天是上清派道士,今日是龙虎山天师,也不知明天会是谁?” “听说没几天这各路神仙就要在曲江池论道斗法了,到时有得热闹看了。你们猜谁能成为咱西唐的国师?” “依我看,昨天上清派的那道姑长得水灵标致,形象忒好,做国师最为合适……” “你奶奶的,你当是在选美么?据说这张天师法术通天,我看国师多半是他。” 听到此处,楚易蓦地想起今晨听苏白石兄妹所说的“仙佛国师会”,想来这些道士进京就是为了参加这“国师大会”的。 三教九流云集京城,只为了争抢一个“国师”之位,这大会果然吸引了不少眼球。相比之下,今年的科举考试反倒没那么引人注目了。却不知这些龙虎道士在金吾卫拥簇下前往何处? 金吾卫仪仗队风驰电掣而去,街上重新恢复了喧闹。 晏小仙双眸一亮,指着前面的酒楼笑道:“大哥,这家‘桂花楼’是长安城里最贵的酒楼之一,海鲵干脍和驼峰炙极为出名,咱们进去尝上一尝吧!”拉着他疾步而行。 酒楼华轩彩柱,雄伟壮丽,果然比寻常饭店豪奢百倍。 酒楼内人头耸动,喧声如沸,大多都是进京科考的豪门公子。歌女妖姬穿插其间,笙歌艳舞,撩人耳目。 两人在二楼临街的窗口坐下,点了一桌酒菜。 菜肴果然俱极精美,色香味无不佳绝,但价格之贵,却让楚易望之咋舌。单只一盘“驼峰炙”便价值数万钱,足够他家中生活十年。 晏小仙纤指挑夹玉箸,随着丝竹舞乐的节拍,轻轻敲扣案沿,环顾四周片刻,回眸微笑道:“大哥,这家酒楼的价格比别家至少贵了五倍,生意却依旧这么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楚易摇头,苦笑道:“贤弟既然知道这里宰客,为什么还要进来?” 晏小仙嫣然一笑,道:“因为这家酒楼的老板,是当朝的国子祭酒郭若墨。” 楚易“啊”地一声:“是他!”大为惊讶。 郭若墨是西唐极为著名的大学士,备受皇帝恩宠,既是统管西唐各级学校的“国子监”最高长官“国子祭酒”,又是翰林院大学士、弘文馆大学士,诗文之名响彻天下。 晏小仙笑道:“郭祭酒与朝中显要的关系极好,常常在这里宴请公卿贵侯。每年冬春之际,科举前后,‘桂花楼’更成了礼部的大小官员的聚会宴所。大哥,你想想,有了这些神仙坐场,这里的香火还能不旺么?我们又怎能不来?” 楚易顿时恍然大悟,脱口道:“原来如此。贤弟,你带我来此是为了‘行卷’?” 科举考试向来由礼部官员主持。对于进京赶考的举子来说,这些礼部官员的确无异于点铁成金的神仙。所谓“行卷”,是指应考的举子将自己的诗文编辑整齐,在考试前交给地位尊崇的高官贵人,请他们向主考的礼部官员推荐,从而增加中举及第的机会。 “桂花楼”既是高官显贵与礼部官员聚集之所,自然成了举子眼中的福地圣址。如果能在这里结识当朝显贵或主考官员,得其青睐,飞跃龙门的希望自然倍增。难怪这里酒钱如此昂贵,却仍有大批举子捧着白花花的银子争先恐后地挤进来。 “不错。不行卷,怎能从数千举子中脱颖而出?”晏小仙柳眉一挑,道,“不过咱们今日要见的,既不是郭祭酒,也不是那些礼部官员。” 楚易奇道:“那是谁?” 晏小仙眼波流转,凝视着酒楼瑶台,浅浅一笑:“就是她。” 话音未落,鼓声轰然,丝竹袅袅,整个酒楼忽然安静下来。 第六章 楼头曲宴仙人语 楚易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淡绿长裙、孔雀绿翎裘的绝色女子翩翩而来,带着一种缥缈如梦幻的韵律,款款走上瑶台。莲步轻移,腰肢款摆,轻纱抹胸下的雪乳随着步履微微颤动。 身后的四个黄裳丫鬟虽然个个秀美绝伦,但跟随在她的身边,就如同伴月星子,黯然无光。 刹那间,酒楼内鸦雀无声,掉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都胶着似的紧粘在她的身上,所有的呼吸都似已停顿。 她的双眸清澈无邪,秀丽脱俗,仿佛一个冰雪般纯真的孩子,身姿却妖娆凹凸,惹人遐思。 她的身上集合了妖媚、天真、冶荡、无邪……诸多矛盾,但却是如此浑然如一,显出难以言喻的独特魅力。令人恨不能立即将她拥入怀里恣意挞伐,然后再轻怜蜜爱。 楚易的心里也忍不住“咯噔”一下,怦怦乱跳起来。 晏小仙贴着他的耳根,细如蚊吟地说道:“大哥,她的名字叫萧晚晴,是长安城里最为出名的歌妓,也是备受京城达官贵人青睐的第一红人,据说就连当今皇上也三天两头令她到宫里弹琴唱歌呢。你若是能让她对你青睐有加,在她的香闺里贴满你的诗赋文章,别说是今年的状元,将来尚书、仆射之位,都逃不脱你的掌心啦。” 也不知是被他温热的气息吹得发痒,还是被他的话语拨动心弦,楚易面上一红,心跳更剧,低声道:“贤弟莫取笑。” 晏小仙格格一笑,扮了个俏皮的鬼脸,转过身去。 瑶台上轻纱丝幔徐徐低垂,焚香袅袅,萧晚晴坐在玉案之后,仿佛隔雾之花,朦胧缥缈,更添一种神秘之美。 “咚……当……” 她纤指拨处,琴弦铿然。音符如山泉流动,清柔悦耳,婉转悠扬,令人闻之尘心尽涤,烦忧俱忘。 楚易素好音乐,幼时也曾得名师指点,对于古琴颇为了解。只听了片刻,便耸然动容,心神俱醉,折服不已。 满楼举子之中,虽有许多不识音律,但听到这等飘飘仙乐,也都心旷神怡。 酒楼上的数百双眼睛全着了魔似的痴痴盯着萧晚晴,半刻也不能移开,只有晏小仙始终笑吟吟地瞧着楚易,似乎在思忖什么。 一曲既罢,欢声、掌声雷动,谀辞如潮,轰然不绝。 过了片刻,琴声又起,满楼重转寂静。 琴声高旷悠远,清雅飘忽,正是一曲《空谷幽兰草》。 楚易“咦”了一声,又惊又喜,这首古曲极少人弹,他迄今也不过听过三遍而已。当下凝神聆听,如痴如醉,连杯中美酒倾斜滴落也不自知。 见他满脸恍惚喜悦之色,晏小仙凑到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轻笑道:“大哥,你这么喜欢她,要不要我替你做个月老,牵条红线?” “嗯。”楚易正自入神,一时没有听清,随口含糊应答。 晏小仙突然起身,大声冷笑道:“都说长安‘冰火美人’萧晚晴如雪梅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琴歌诗画更是样样精绝。今日一见,原来不过如此,连古琴曲也弹不周全,真是可笑之极。”声音甘脆响亮,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 此言一出,登时如惊雷炸响。 琴声顿止,满楼死寂,所有宾客无不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瞪着楚易两人。 楚易满头雾水地望着晏小仙,愕然尴尬,不知他为何突出此言。 晏小仙拉起他,朝桌上丢了一锭黄金,笑道:“大哥,咱们走吧,好端端一首《空谷幽兰草》被她弹得如此庸俗虚假,再听岂不玷污了我们的耳朵。” 众人愣了片刻,既而轰然爆发,纷纷怒叱喝骂:“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这等仙曲敢说不好?你小子到底懂不懂得欣赏?” “哪里来的无知小辈,不懂装懂,竟敢在这里信口乱吠?” “对牛弹琴!对牛弹琴!” 晏小仙笑吟吟听若罔闻,施施然拉着楚易朝楼下走去。 倒是楚易面红耳赤,窘迫已极。眼角扫处,只见萧晚晴澄澈妙目好奇地盯着自己,若有所思,他的脸上更是一阵烧烫,心中歉疚不安,不敢看她,低头疾行。 忽听一人喝道:“慢着!萧姑娘琴技冠绝天下,你们竟敢说她平庸虚假,连古曲也弹不周全?‘桂花楼’天子脚下,公卿满座,岂容得你们信口开河?若说不出道理,今日你们休想离开此地。” 说话的是一个高大魁伟的紫衣公子,手按剑柄,挡在路中,目光灼灼,满脸傲然凌厉的神色,似乎只要楚易二人再往前一步,他就要拔剑相向,血溅五步。 “尉迟公子所言极是!这两小子要说不出因果,就割了他们的舌头,向萧姑娘赔礼!” “呸!萧姑娘要他们的臭舌头干吗?你当是口条吗?” “这两小子这么狂妄,想必弹琴弹得比萧姑娘还好了?哼?如若弹得不如萧姑娘,那就剁了他们的手指!” 众人轰然附和,大呼小叫。 萧晚晴依旧一言不发,饶有兴味地凝视着楚易二人,眼神妖娆而又天真。 晏小仙笑道:“古人说‘乐者心声’,这支《空谷幽兰草》原是隐逸雅士弹奏的出世之曲,萧美人居于声色犬马之地,面对功名利禄之人,弹奏此曲,难道不是虚假么?” 众人微微一怔,无以应答。 晏小仙柳眉一挑,又道:“既是隐士之曲,所奏的古琴也当是隐士之琴。萧姑娘的琴虽也是枯桐古木所制,但镶玉嵌金,连琴弦都是天下至贵的北极冰蚕丝。敢问这种琴是隐士之琴么?以这种琴来弹奏此曲,不是庸俗又是什么?” 他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振振有词,众人虽然不服,一时却也难以反驳。 萧晚晴盈盈起身,柔声微笑道:“乐者心声,心与乐和。公子所言极是,晚晴受教了。” 她的声音清甜又带着些许慵懒之意,显得柔媚而又纯真,悦耳之极。 众人哗然,想不到她竟会同意这两个轻狂小子所言。 那尉迟公子眉头一皱,愤然欲语,却又强行忍了下去,“哼”了一声,满面怒容地退到一旁。 楚易颇感愕然,心下更觉不安。 晏小仙嫣然道:“萧姑娘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这些话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我大哥,这位楚易楚公子说的……” 说到此处,他忽然狠狠地捏了楚易手掌一把,转身轻如蚊吟地道:“大哥,现在这位萧姑娘已经对你万分注意啦。是作状元郎,还是当刀下鬼,就看你能不能虏获佳人芳心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又向楚易扫了过来。 楚易错愕狼狈,唯有苦笑,昨日聊天时,他确曾说过“乐者心声”这番话,不想竟被晏小仙现学现卖,用到了此处。 萧晚晴妙目凝视着楚易,嫣然一笑道:“楚公子能说出这番话,必是对音乐有极深造诣。《空谷幽兰草》一曲,晚晴只曾听家师弹过两次,错漏之处只怕不少,让公子见笑了。不知可否请公子将此曲弹奏一遍,让晚晴一饱耳福?”话语温柔诚挚,丝毫没有讥诮反嘲之意。 楚易忙施了一礼,道:“萧姑娘琴技出神入化,令人叹为观止,楚某不过略知音律,岂敢班门弄斧……” “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啦。”晏小仙忽然笑吟吟地说道,“萧姑娘诚心向你讨教,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不是说过《空谷幽兰草》更适宜横笛吹奏么?不如今日就以笛子吹奏一曲,也好和萧姑娘印证切磋一番。” 素手一晃,将他腰间的那枝刚买的“冷翠凝香雪”抽了出来,轻轻巧巧地塞到他的手中。 楚易哭笑不得,见他眼波中满是温柔的促狭笑意,心中忽地一跳,忖想:“是了!义弟在‘仙音集’买碧玉笛时,多半早已计划好了这一切,让我借此结识萧姑娘。但萧姑娘琴技绝佳,义弟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而故意贬驳,又拿我的话来断章取义,实在有些哗众取宠。” 众人见他沉吟不决,纷纷起哄叫道:“是驴是马,拉出来溜溜。你既敢如此大言不惭,怎么又临阵缩了头?” “用笛子吹奏古琴曲,好大的口气,嘿嘿,我看你不如吹张夔牛皮吧!” “光打雷不下雨,烧得哪炷香?还不是假龙王?” 萧晚晴静静地凝视着他,嘴角噙着一丝淡淡而无邪的微笑,眼中满是期待。 楚易心头一热,豪侠慷慨之气又涌了上来,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楚某就献丑了。”翻转碧玉笛,横于唇边,稍一凝神吸气,悠扬吹奏。 众人起初还在起哄讥讽,但听了片刻,便渐渐地安静下来。 笛声清越幽婉,高旷疏淡,时而急促如林风簌簌,时而舒缓似泉水潺潺。 曲子旋律果然与萧晚晴古琴所奏极为相似,只是某些段落稍有变化,更加圆润顺畅,清脆悦耳。 听到后来,众人仿佛身处春夜空谷,看月色如何镀蓝了林海,听流水怎样激荡了花开,仿佛看见一个寂寞的绝色佳人在竹林里、泉水边,孤影自照,翩翩徘徊。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 酒楼寂寂无声,众人恍然若梦,半晌才回过神来。 楚易将碧玉笛斜插于腰,微微一笑道:“指法粗陋,难成佳音。让萧姑娘见笑了。” 萧晚晴眼波朦胧,叹息道:“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想不到这一曲《空谷幽兰草》以笛声来吹奏,竟是这般动听。公子大才,晚晴心悦诚服。” 她顿了顿,玉靥忽然泛起淡淡的晕红,双眸纯真而又妖娆地凝视着楚易,柔声道:“不知公子何时有闲暇,可否劳驾到‘晴雪馆’一聚,晚晴也好向公子讨教一二。” 众人哄然,见她竟对这小子如此青睐,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发出约会邀请,无不又妒又恨,眼中险些喷出火来。 那尉迟公子更是气得面色铁青,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恨不得立时将楚易大卸八块。 楚易“啊”的一声,脸上微烫,他从未与女子约会过,更何况是一个才貌双全的花魁对自己主动邀约,惊喜之余又不免有些腼腆。正想说话,手掌又忽地被晏小仙狠狠一掐,疼彻入骨,险些叫出声来。 晏小仙格格一笑道:“多谢萧姑娘相邀,我大哥定当择日拜访。可惜今日还有些事,只能先行告辞啦。”不容楚易说话,拉着他就往楼下走去。 楚易不知其意,只好向萧晚晴微微一笑,留下瞠目结舌的数百举子,哂然告辞而去。 出了酒楼,楚易忍不住奇道:“贤弟,你不是说通过萧姑娘行卷么?怎么她刚对我们刮目相看,你反倒打退堂鼓了?” 晏小仙格格一笑,柔声道:“大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像萧美人这等花魁,见过的才子美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以为只凭区区一首笛曲就能虏获她的芳心么?乘着她对你初生好感,又充满好奇时戛然而止,才能给她留下神秘而渴切的念想,眼巴巴地盼着与你重逢。这就叫‘欲擒故纵’,是追求美人的不二法门。” 楚易脸上一红,微笑道:“贤弟似是对此颇有心得呢。” 晏小仙笑而不答,秋波中闪过淡淡的落寞酸楚的神色。 太阳西斜,街上的积雪已经消融了大半,皇城红墙迤逦,在阳光下格外鲜亮。 两人沿着皇城根儿绕了半圈,穿过安上门,进入巍巍皇城,到尚书省去上呈“文解”、“家状”。 所谓“文解”,就是西唐各州府或国子监开出来的考生介绍信,简单介绍考生的籍贯、家世等情况。 “家状”则是举子自己填写的履历表,如实注明门第、家世。 西唐非常注重门阀,因而这“文解”与“家状”就显得尤为重要。 今日距离考试不过六七天了,进京的举子也远较往常为多。皇城内人潮涌动,大多都是赶来递交“文解”、“家状”的举子。 楚易、晏小仙到了尚书省礼部贡院门口,挤入人群,照着门口悬挂的家状书写样式,仔细填好,交给门口的礼部官员。 然后二人又互相作了“通保”,写明所住的客栈,这才如释重负,离开尚书省。 人流涌动,无数的举子接踵摩肩,穿梭交错。 楚易生平第一次这么鲜明地意识到,自己是在与这么多的人共同竞争区区三十几个席位,心中怅然,也不知是喜是悲。 出了皇城,看天色还早,两人索性沿着安上门大街朝南闲逛,穿过务本坊、崇义坊,再朝“仙萼客栈”步行回去。 两人刚进客栈大门,伙计便一溜烟儿迎了上来,神情激动,满脸堆笑地道:“两位公子,你们可算回来了。齐王府的人在大堂里等了你们好久了!” “齐王府?齐王府的人……在等我们?”楚易大为惊愕,以为自己听错了。 齐王李玄是唐元宗的七弟,也是西唐的一大风云人物。因其酷爱歌舞,因而又被称作“乐王”。 二十年前,李玄帮助唐元宗一举推翻文泽天太后,剿灭叛党,平定吐蕃,是唐元宗得以登基的第一功臣。 唐元宗登位之后,他又深谙人臣之道,功成身退,自动交出所有兵权,心安理得地作太平王爷。二十年来,他穷奢极欲,只管寻欢作乐,不复过问政事,因此反倒深得皇帝信赖,恩宠愈重。 为了防止皇亲国戚与朝中大臣勾结,西唐有一条不成文规定:所有王侯不得在家中结交四品以上的官员以及武将。即便在酒楼妓院等公共社交场合,也不能过从甚密,否则必被金吾卫盘问询查。 但只有齐王李玄例外。所有王公之中,只有他可以在齐王府中随意地宴请公卿王侯、三教九流,彻夜笙歌艳舞,而不受任何干扰。甚至皇帝也常常移驾到他宫中,君臣同乐。可谓当朝第一红人。 但是堂堂齐王为什么会专程派人前来找他这默默无闻的举子? 楚易如坠云里雾中,茫然不解。 晏小仙却似早有所料,微微一笑道:“知道了。”拽着他径直步入大堂。 大堂内站了一个华服高帽的老者,瞧见两人步入,喜色浮动,连忙上前行了一大礼,道:“晏公子,楚公子,在下恭候多时。” “是你!”楚易吃了一惊,这人分明竟是“仙音集”的掌柜张宝贤。难道他就是齐王府派来的人?西唐王孙贵侯之中有许多人从商开店,赚取暴利,莫非“仙音集”竟是齐王府开设的店铺? 晏小仙笑道:“张掌柜是给我们送新乐器来了吗?” 张宝贤恭声道:“在下奉齐王之命,请两位公子移驾前往齐王府参加晚宴……” 他抬头看了晏小仙一眼,小心翼翼地微笑续道:“如果公子能带上‘弄玉碧凰箫’前往,与楚公子笛箫合奏一曲,王爷将不胜欢喜。” 楚易恍然忖道:“原来他竟是为此而来。齐王酷爱歌舞,听说贤弟有此宝箫,自然想要一饱耳目之福……” 心中陡然一震,突然明白晏小仙为什么要带自己到“仙音集”了! 晏小仙故意花费千金买下“雪中梅玉篴”,然后斥其赝品打个粉碎,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宣称自己有弄玉的古箫……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引起张宝贤的注意,吊足齐王的胃口,让他们自动扛着八抬大轿将自己二人请入王府。 齐王是当朝最受恩宠的王爷,府上贵宾随随便便挑出一个,都是跺跺脚天地抖三抖的人物。若能在这些人面前一展才华,那不比向礼部官员“行卷”强上百倍么? 一念及此,楚易又惊又喜,精神大振。 晏小仙却“啊”地一声,故作惊讶,柳眉一挑,嫣然道:“齐王有命,我们岂敢不从?张掌柜请稍候,我们上楼取了玉箫就来。”拉着楚易,笑吟吟地穿过围观的人群,朝楼上走去。 大堂内早已围集了许多举子士人,眼看着齐王府对这二人恭敬邀请,无不艳羡妒恨,纷纷交头接耳,打探这两人的来历。 进了房间,楚易忍不住笑道:“贤弟,原来你早料到齐王府的人会上门邀请,所以在酒楼里才不急着答应萧姑娘吧?是了,这一招也是‘欲擒故纵’吗?” “这一招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晏小仙笑道,“大哥,你有哪些最为得意的诗文,通通带上,也好让齐王府的王孙贵侯开开眼。” 楚易挑选了十轴诗赋,眼看晏小仙站在一旁不动,奇道:“贤弟,你的‘弄玉碧凰箫’呢?怎么不取出来?” 晏小仙“扑哧”一笑,柔声道:“傻大哥,你也相信我有什么‘弄玉碧凰箫’?” 楚易大吃一惊,骇然道:“你……你没有‘弄玉碧凰箫’?那这……这岂不是欺君之罪么?”冷汗涔涔,如坠深渊,适才的欢喜登时烟消云散。 西唐律法,蓄意欺瞒亲王者,也以“欺君之罪”论处,轻则枭首,重可灭族。 晏小仙泰然自若,殊无丝毫害怕慌乱之意,笑吟吟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枝尺许来长的短玉箫,轻轻一转,眨眼道:“大哥,‘弄玉碧凰箫’是神仙之物,凡人哪能见过?我说这是‘弄玉碧凰箫’,别人就算不信,又能奈何?” 楚易张口结舌,没想到他胆大包天,竟至于斯。愕然之余,忽然又觉得说不出的滑稽胡闹,忍俊不禁,摇头苦笑道:“你……你真是一个胆大妄为的魔星。” 晏小仙妙目深深地凝视着楚易,似笑非笑地柔声道:“大哥,如果我真是个魔星,你后不后悔结识我呢?” 眼波温柔,似悲似喜,神情古怪之极,竟似带了几分淡淡的凄凉哀戚,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楚易心中激荡,热血上涌,握着他的手,微笑道:“傻瓜,中不中状元,当不当大官,有什么打紧?能结识你这样的知己,才是我生平第一快事。” 心里打定主意,倘若“弄玉碧凰箫”当真被识破为假货,自己便将所有罪责担当下来,腰斩也罢,枭首也罢,绝不拖累义弟。 晏小仙嫣然一笑,容光焕发,说不出的喜悦欢欣。忽然有些害羞,抽出手,红着脸微笑道:“大哥,走吧。张掌柜该等得着急啦。” 第七章 暗音浮动月黄昏 马蹄声声,车轮辚辚。 晚霞漫天,残阳如血,帝京的黄昏壮丽而又悲凉。 楚易、晏小仙坐在宽敞舒适的王府马车内,透过窗子眺望落日下的巍巍长安,别有一番感触在心头。 马车驶过景风门大街,穿入安兴坊,在齐王府门前停下。 齐王府雄踞大街,占了安兴坊四分之一的面积,朱门红墙,栋宇相连,高台楼阁纵横交错,花园假山环绕绵延,是长安城内少有的豪奢雄丽的园林。距离东南面唐元宗的兴庆宫也不过一街之隔。 王府门外的长街上早已停满了马车,骏马高壮,香车华丽,都是各大王亲显贵的宝驾,就连那些驾车仆役个个都锦衣玉带,飞扬跋扈。 楚易心中微微有些忐忑,不知今晚究竟是什么晚宴,来的都是哪些贵客?他生平从未踏入过官宦之门,何况是如此王侯云集的豪门夜宴,难免有些紧张。 大门高阔,华灯结彩,两尊巨大的石麒麟怒目雄踞,威风凛凛。数十名家丁、护卫夹道恭迎。 楚易甫踏入门槛,便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熏暖甜蜜,心神欲醉。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绮丽奢华的宫殿楼阁,映衬着数不清的水石山林、池塘亭榭,无一处不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工。 曲径通幽,两边梅树漫漫,粉红、雪白、淡绿、艳红……各种颜色的梅花漫漫相连,争妍斗艳,浓香如巨浪,阵阵袭人肺腑。 楚易心驰神荡,跟随着张宝贤穿行王府。步步皆景,处处如画,仿佛漫步天庭迷宫,令他眼花缭乱,分不出东西南北。 三人穿过梅林庭院,绕过高台楼阁,走过山丘竹海,又穿过郁郁青青的松石园林,隐隐听见丝竹缭绕,仙乐飘飘,眼前豁然一亮,前方竟是一片极大的湖泊。 雪湖凝冰,茫茫一片,偶有融化处,在残阳余晖下闪耀着粼粼的光波。 湖岸梅林环合,姹紫嫣红,雪白淡绿,如香雪花海,汹汹绵延。一阵大风吹过,花瓣漫空翻飞,五彩缤纷,蔚为壮观,比之先前的那片梅林又绮丽百倍。 湖心岛屿彩灯点点,与西天晚霞相辉映。高阁亭台错落参差,在山丘花木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歌舞欢笑声袅袅传来,缥缈如仙境。正是今夜晚宴的所在。 梅湖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遍布护卫。护卫首领虽然认识张宝贤,却仍然盘查一番,才放三人通行。 湖面上,迤逦蜿蜒,将湖心岛与岸边的梅林巧妙相连。楚易三人穿过曲栏拱桥,到了岛上宫阙。 梅树围合,亭榭环绕,四周的回廊楼阁上坐满了王亲贵侯。正中宽阔的草坡上,乐伎吹箫弹琴,歌曲绕梁。舞姬翩翩起舞,霞带如飞。 夕阳还未下山,盛宴却已开始。 张宝贤领着二人到旁边的小亭里坐下。亭子里坐了几个绯衣金带的四品官吏,瞧见楚易二人脸容陌生,微觉诧异,但仍恭恭敬敬地朝他们行了行礼。 楚易急忙回礼。晏小仙却只微笑示意,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低声道:“大哥,据说这‘梅雪岛’上的亭榭楼台布局十分巧妙,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皇帝、王公、大臣按照彼此不同的等级,坐在不同的方位。眼下坐在紫微阁的那位,多半便是当今的皇上啦。” “皇上?”楚易心中怦怦直跳,又惊又喜。凝神望去,只见北边坡顶那紫红的高阁栏台上,一个头戴紫金纱丝帽、身穿金黄华服的老者正笑容满面地凝视着场内的歌姬舞女,右手握着九龙掐丝黄金杯,轻啜低饮。 他虽然两鬓斑斑,胡须花白,笑容可掬,但气宇轩昂,双目炯炯有神,目光偶一扫望,精光四射,颇有不怒自威的慑人气势,宛如一只懒洋洋蛰伏于地的雄狮猛兽。当是本朝皇帝唐元宗无疑。 唐元宗身边卫士环立,美女如云,但最为醒目的却是他身边的紫衣贵妃,雪肤樱唇,双眸如春水,雍容雅致,想必便是当今最受恩宠的伍慧妃。 “大哥,你瞧那是谁。”晏小仙突然轻笑一声,语气极为鄙夷。 楚易目光移转循望,突然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右前方的八角沉香亭内坐着一个年轻英俊的锦衣公子,赫然正是仙人岭驿站内那飞扬跋扈的李木甫之侄李东侯! 李东侯似乎也刚刚发现楚易、晏小仙,满脸惊怒错愕,似是没料到二人非但从万寿县侥幸逃生,而且竟摇身一变成为齐王府的座上宾。那双阴鸷的眼睛又是仇恨又是狂怒地瞪视着二人,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 楚易大凛,真可谓冤家路窄!他虽然单纯善良,但却疾恶如仇,勇敢无畏,想到此人之卑劣阴毒,心中不由得怒火熊熊,当下怒目回视,毫不退缩。 李东侯身边坐着一个紫袍金带的风雅男子,清瘦挺拔,青须飘飘,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意,令人望之如沐春风,当是左仆射李木甫。 李东侯恶狠狠地瞪着楚易,嘴角突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探身对李木甫说了些什么。 李木甫眯起眼,深深地凝视着楚易、晏小仙两人,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转过头去。 不知何以,楚易忽然感到一种森然的寒意,周身鸡皮疙瘩都泛了起来。 晏小仙在他耳边柔声道:“这人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大哥今后若与他同朝为官,一定要小心提防。” 一曲既罢,舞姬纷纷退下。 只听一个浑厚磁性的男子声音哈哈笑道:“皇上,这曲‘霓裳苏合香’如何?比起前些日子的那些龟兹舞姬所跳的舞阵,是不是更加富丽堂皇,活色生香?” 楚易一凛,敢这么和皇帝说话的,普天之下恐怕只有齐王李玄一人了。循声望去,说话者是左前方玉楼廊台上的一个紫衣王公。那人发如墨玉,眉清目秀,皮肤白腻莹润。若不是唇上留了两撇精心修剪过的胡子,简直像是一个风姿秀逸的女子。 楚易微微一怔,难道传说中的令天下叛军闻风丧胆的昔年西唐第一猛将李玄竟是一个如此秀雅的美男?这等长相与他的声音、威名未免也忒不符。况且以年龄推算,他当已过半百,怎的瞧起来竟如此年轻? 唐元宗微笑道:“御弟调教出来的舞姬自然独步天下。莫说西域番国,就是朕的梨园舞姬也相形见绌。看来什么时候,朕非得请御弟入宫指点一番不可。” 齐王李玄哈哈笑道:“皇上日理万机,哪有闲暇调风弄月?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情就由臣弟代劳好了。包管下次龟兹使者看了之后,羞愧难当,再也不敢夜郎自大。” 君臣二人相视大笑,众人轰然附和。 一个高瘦如竹竿的紫衣官吏突然“呜”地一声,当众抽噎起来。 众人大凛,纷纷噤声愕然相望。 唐元宗奇道:“郭爱卿,你好端端地哭什么?难道是朕说错了什么话么?” 楚易心中一跳,方知此人竟就是国子祭酒郭若墨,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郭若墨抽抽搭搭地以袖拭泪,哽咽道:“微臣……微臣看见陛下与王爷如此亲密友爱,忍不住幸福得热泪盈眶,浑身每一根汗毛都暖烘烘的,说不出的舒坦。噫嘻!吾朝有如此仁慈圣主,如此忠心贤臣,西唐国运岂能不昌!如果天下百姓都能像陛下与王爷这般友爱,那么这世界将多么和睦美好?我们这些人臣公仆岂不是高枕无忧?玄元皇帝所说的‘无为大治’又岂不是指日可待?……想到这些,微臣一时激动失态,还望陛下恕罪。” 众人连忙纷纷附应,啧啧赞赏不已,心底却大骂他厚颜无耻。 楚易大感愕然,想不到这位大学士竟是一个如此虚伪做作、善于溜须拍马的马屁精,心里顿时起了鄙薄厌憎之意。 唐元宗一愣,朗声笑道:“原来如此。郭爱卿所言不无道理。天下一家,人人若能彼此敬爱如兄弟姐妹,那确是美妙之极。” 唐元宗最喜欢旁人说他爱护手足,兄弟和睦,郭若墨的这个马屁拍得响亮之极。 郭若墨慌忙跪下,抑扬顿挫地大声道:“陛下嘉赏,微臣不胜惶恐。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将王爷的这首‘霓裳苏合香’赐名为‘君臣情深舞’,交与乐府好好排练,教化那些不知人伦礼仪为何物的番邦使者。并恩准微臣为此作一篇大赋,昭示天下,以作仿效。” 唐元宗点头道:“这事就交给郭爱卿去办吧。” 齐王笑道:“今日是皇上专门为伍慧妃所办的华诞寿庆,说好了只谈风月,不论国事,郭祭酒却屡次偏题。郭祭酒,先别忙着作什么‘君臣情深赋’,赶紧自罚三杯,祭一祭酒。” 众人哄然。伍慧妃嫣然一笑,垂睫不语。 楚易心道:“原来今日的晚宴是为伍慧妃举办的。齐王叫我们来,自然也是吹曲助兴,讨贵妃欢喜了。” 正自思忖,晏小仙忽然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笑吟吟地低声道:“大哥,你的心上人来啦。” 话音未落,有人长声道:“晴雪馆萧姑娘到。” 众人轰然,纷纷转头回望。 楚易心中一震,忍疼望去,只见漫天红霞下,梅林花海中,一个绿裳绝色女子由四名丫鬟的簇拥着,款款走来。童姿花貌,天真妖娆,不是‘冰火美人’萧晚晴又是谁。 楚易脸上一热,心中怦怦大跳,想要出口辩驳,心底却有些发虚。无可否认,对于这才貌双全的绝世尤物,他确实有着强烈的好感。 香风漫舞,萧晚晴从小亭前翩翩走过,无意间瞥见楚易,娇躯登时微微一颤,秋波中掠过又惊又喜的神色。 她认出自己来了!楚易心中狂跳,朝她微微一笑。 萧晚晴的唇角也泛起一丝淡不可察的笑意,目不斜视,继续朝前走去。 晏小仙抿嘴笑道:“大哥,你的魅力不小呢。不过是今天见了一面,萧美人就和你眉眼传情啦。将来洞房花烛,可别忘了敬我一杯谢媒酒。” 楚易对于男女之事颇为腼腆,被他这般打趣,顿时面红耳赤,笑而不答。 萧晚晴在草坡前停下,对着唐元宗、伍慧妃盈盈行了一礼,柔声道:“奴家萧晚晴拜见陛下、贵妃娘娘。” 唐元宗颇为高兴,笑道:“萧姑娘平身。朕和爱妃好久没听见你的琴声,耳朵里都长出蜘蛛网来啦。今日给朕弹一首什么曲子呀?” 萧晚晴微笑道:“陛下,这里有一位高人,乐技比奴家高超十倍。凤凰在侧,奴家这小小的喜鹊又怎么敢鸣啼?” 唐元宗“哦”了一声,惊讶不已,笑道:“天下竟然还有人能让萧姑娘如此倾倒,自谦不如么?那么朕非要见识不可了。” 楚易亦大感奇怪,正在四处扫望,却听晏小仙轻声笑道:“傻大哥,她说的人就是你呢。” 楚易大吃一惊,萧晚晴果然已经翩然转身,朝着他嫣然一笑,柔声道:“楚公子,陛下想要见你呢,你还不快出来?” 众人轰然,万千目光顿时齐刷刷地集中在他的身上,见这少年面容陌生,见所未见,纷纷交头接耳,相互打听。唯有那李东侯惊怒交集,险些背过气去。 楚易猝不及防,面上烧烫,被晏小仙一推,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 齐王一愣,哈哈笑道:“皇上,这位是臣弟请来的闽地举人楚易楚公子。他在我的‘仙音集’里可谓一鸣惊人哪。听说他有弄玉的宝箫,而慧妃娘娘又喜欢听箫曲,所以臣弟专程将他请来。”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骚动,唐元宗对于音乐亦颇有造诣,兴致登时大浓,扬眉笑道:“弄玉碧凰箫?竟然真有此宝箫?朕今日可要开开眼了。” 齐王目光灼灼地凝视楚易,微笑道:“楚公子,能否请你与晏公子以‘弄玉碧凰箫’和‘冷翠凝香雪’,为陛下和贵妃娘娘合奏一曲‘凤凰台’呢?” 楚易还未答话,晏小仙已经翩然起身,嫣然笑道:“能为陛下、娘娘吹曲,实是我们三生之幸!指法粗陋,只盼不会污了陛下、娘娘的圣耳。” 他的声音清脆动听,姿容清丽脱俗,众人眼前俱是一亮。一些好男色的官吏已是神魂飘荡,暗自打听他的住所。 唐元宗龙颜大悦,哈哈笑道:“好,好!” 势成骑虎,只有硬着头皮上了。楚易与晏小仙在众人的注视下联袂走出,翩翩站定,各自从腰间、袖里取出玉笛、短箫。 晏小仙忽然又脆声道:“陛下,‘凤凰台曲’是男女合奏的欢爱之曲,由我和楚公子来合奏未免有些不当。不如让楚公子即景抒情,为陛下、娘娘吹奏一首他自度的曲子。” 楚易微微一怔,不知他为何突出此言。 众人又是一阵轰然,李木甫突然淡淡道:“陛下自有圣意,哪容得阁下自作主张?” 唐元宗不以为忤,摇手笑道:“楚卿会自度曲子,自填新词?妙极妙极,朕最喜欢听新曲。你们就以今日梅湖雪景,作一首歌曲,让朕和娘娘听听。” 话音方落,立即有几个家奴抬来玉案,备好纸墨。 晏小仙微笑道:“多谢陛下圣恩。” 他拉着楚易走到案边,一边磨砚,一边低声道:“大哥,我们能不能当上新科状元,全看这首歌曲啦。嗯,我想了一首曲子,你听听如何。”当下低声哼唱。 旋律幽婉,清雅动人。楚易听得又惊又喜,低声道:“贤弟,这是你作的曲子?果然……果然是不同凡响。”心中的些许紧张害怕登时烟消云散。 就当两人在玉案边沉吟度曲时,琴音铿然响起,清越婉转,缥缈出尘。 竹林草亭中,萧晚晴低首垂眉,纤纤十指在古桐琴弦上跳动如飞,已先弹奏起一曲《梅花落》,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夜色已经完全降临。 天边晚霞黑紫,星辰廖淡,皎皎明月悬在梅林花海之上。岛上宫阙灯火点点,流光溢彩,宛如仙境。 晏小仙脆声道:“陛下,我们准备好啦。” 众人寂然无声,纷纷凝神聆听。 楚易微微有些紧张,晏小仙凝视着他嫣然一笑,柔声道:“大哥,开始吧。”楚易心中的杂念顿时一扫而空,点头微微一笑。 箫声、笛音悠扬响起,清悦柔和,高低错落有致,相得益彰。 夜风吹来,梅林暗香浮动,仿佛与那朗朗月光、箫声笛曲浑然融合。 众人听得心神迷醉,物我两忘,似乎随着乐声飘飘欲仙,直上九天;又仿佛化作翩翩游鱼,在花香与月光糅合的溪流里沉浮跌宕。 箫声缥缈婉转,在最高处折转而下,逐渐消失。笛声却越发高远,破云缭绕,层层攀转而上。 既而蓦然响起晏小仙的歌声:“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梅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歌声清幽空渺,仿佛来自天外云端,词采清丽,字字如珠玑嵌入众人心底。听到“千树压、梅湖寒碧”,众人更是神魂飘荡,无不倾倒。 萧晚晴眼波朦胧,痴痴地凝视着楚易,低声反复吟诵,两颊如飞霞流火,娇艳不可方物。 一曲既罢,余音袅袅回荡,就像那浓郁花香,缭绕不散。 半晌,唐元宗方恍然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曲好,词更好,如此华章彩句,简直是仙人手笔!不知这曲子有何名字?” 众人轰然赞叹,啧啧称奇。 晏小仙笑道:“多谢陛下嘉奖。这首词是楚公子刚才闻着梅香,即兴所作,所以就叫做‘暗香’。” 楚易“啊”地一声,惊奇尴尬,正要出口否认,却被他狠狠一掐,疼得龇牙咧嘴,发不出声。 唐元宗击节叹道:“暗香?真是好名字。楚卿文采风流,果然不负萧姑娘所荐啊。” 伍慧妃微笑道:“陛下,如此才子奇士,万万不能让他遗漏于野。不如钦点他为今年的解头吧!” 唐元宗一怔,朗声笑道:“今日是爱妃寿诞,寿星之命岂敢不从?朕就钦定楚卿为今年的解头吧!” 楚易大震,与晏小仙对望一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谓“解头”,就是京兆府推荐的第一名。按照西唐惯例,“解头”考进士便犹如保送一般! 众人轰然,李东侯脸色惨白,险些休克。他原本盼着通过今夜晚宴,由叔父出面讨个解头,没想到竟被这乡下小子捷足先登。这小子竟像是自己命中的克星,凡是自己渴盼的东西无不被他轻而易举地夺去。眼下这小子又被皇帝御封解头,犹如天子门生,今后要整治他可不像从前那般容易了。想到这里,怎能不令他气得肝炸肺爆。 楚易又是惊喜又是震骇,但这首词并非自己所作,岂能掠人之美?心中大惭,想要说个明白,晏小仙却在他耳边低声道:“大哥,现在你再否认,可就是欺君之罪,不但你要杀头,我的脑袋也保不了啦。” 楚易一惊,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齐王笑道:“楚举人,陛下赐你为天子门生,还不快谢恩?” 楚易心如乱麻,百感交集,只好拜倒在地,朗声道:“闽人楚易多谢陛下隆恩!多谢娘娘举荐之恩!” 唐元宗哈哈笑道:“楚卿,你可得好好表现,争取拿下今年的状元,不要让朕丢脸哪。” 楚易耳根一热,大声道:“楚易定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报效陛下知遇之恩!” 楚易、晏小仙退回原座后,亭中那几位四品官员态度顿时大变,满脸堆笑,嘘寒问暖,不断地和楚易搭讪找话。 这些人都是官场老手,知道他眼下虽然还是一介布衣,但既为天子门生,今后官运亨通,不在话下。因此赶紧未雨绸缪,和他搞好关系。 楚易心中繁乱,无意说话。眼看自己转眼间成了皇帝钦定的解头,而晏小仙却依旧一无所有,心下说不出的歉然难过。 但晏小仙却笑靥如花,丝毫没有失落之意,仿佛他成了解头,比自己中了状元还要欢喜。 楚易拉着他坐到一边,低声道:“贤弟,那首词明明是你所作,为何说是……” 晏小仙“扑哧”一笑,嫣然道:“谁说那是我写的啦?那首词的作者还没出生呢。现在借来用用,又有何妨?” 楚易愕然不解,正想细问,却听齐王道:“皇上,今日听了这么多神仙曲子,岂能不见见神仙散人?” 唐元宗微笑道:“御弟今日又请来哪路神仙?” 齐王笑道:“臣弟哪有这等神通?是太子殿下、宣王、康王请来的仙人,听说都有仙丹灵药要敬献给陛下和娘娘呢。” 三个华服王公纷纷起身,在不同的阁台上,朝着唐元宗、伍慧妃行礼道:“儿臣恭祝慧妃娘娘花颜永驻,福寿安康。” 楚易听晏小仙低声介绍,方知紫云阁中那儒雅清秀的中年王公是当今太子李兆重,青霞阁中英挺威武的虬髯王公是宣王李兆宁,碧雾阁中那虚胖白肥的王公是康王李兆寿。 唐元宗大喜,笑道:“还不快快有请诸位神仙!” 管弦齐奏,丝竹飘飘,几位道人在盛装华服的宫女夹迎下鱼贯而入。 最先一位黄袍道人斜眉入鬓,细眼长须,身材挺拔如松,仙风道骨。 第二位是个绝色道姑,眉目如画,如冰雪雕琢,姿容淡雅娴静,翠裳飘飘直如天仙下凡。楚易只看了一眼,便觉呼吸窒堵,不敢逼视。 晏小仙突然“啊”地一声低吟,花容惨白,周身僵硬。楚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陡然大震,几乎大叫出声。 最后那名道人头戴碧纱笼帽,脸颜清奇俊逸,紫衫玉带,华丽风雅,赫然竟是前夜在荒山鬼寺中撞见的死人李芝仪! 第八章 邪鳞顽甲滑腥涎 只听太监尖声报道:“龙虎山张思道张天师、茅山上清唐梦杳唐仙子、华山灵宝李芝仪李真人驾到!” 楚易惊愕迷乱,目瞪口呆。 那夜,李芝仪明明已经化作了一堆白骨,又被暴雨冲卷得无影无踪,怎么又会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此处?难道那夜自己当真做了一场幻梦?但怀中的乾坤袋又怎会有假? 晏小仙小手冰凉僵硬,紧紧攥着他的手,竟开始微微发起抖来,低声道:“大哥,这个李芝仪一定是假的!” “假的?”楚易脑中茫然混乱,心中突突乱跳。倘若是假的,这人究竟是谁?又为何要假扮成魔门中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超级靶子? 仙乐悠扬,张思道三人飘然走过,在众宫女的引领下,朝着唐元宗所在的紫微阁走去。 紫微阁楼高三丈,雄踞于小丘坡顶,两侧各有一道回廊迤逦而下,连接其他阁台楼榭。正下方是一片草场,正是表演歌舞的地方。 张思道三人到了草场便自行停住,朝着上方的唐元宗、伍慧妃遥遥行礼。 为了确保皇帝安全,紫微阁与两侧回廊上每隔五步便有两名金吾卫士镇守,护卫森严。所有宾客、乐伶到了下方草场下便必须立定,不能再前进一步,即便要呈递东西,也只能由宫女代为。 司仪太监又尖声唱道:“张天师特为陛下、娘娘进献‘清心驻容长生符’一卷,‘太清神丹’一瓶!唐仙子为陛下、娘娘进奉《上清大洞真经》六卷,《登真隐诀》二卷!李真人为陛下、娘娘献上《灵宝五符》一卷,‘不死金丹’六颗!” 众人轰然,议论纷纷,脸上都露出不胜艳羡的神色。 唐元宗与武慧妃对望一眼,欣然微笑道:“各位神仙费心了。” 上清派、天师道、灵宝派号称道门三宗,都被视为玄门正统,备受朝野崇敬。 “上清派”多重于个人精、气、神的修持,不重符箓、斋醮和外丹。因修炼真气、元神的侧重不同,又分为“青城气宗”与“茅山神宗”。 “天师道”则注重斋醮仪式、符箓咒术,组织严密,教规森严,在百姓之中影响极大,有“道门第一宗”之称。 “灵宝派”是新近崛起的门派,糅合了佛门、上清、天师道诸多至理,自成一派。注重符箓咒术,用之召神役鬼,通天登仙。同时致力于斩妖除魔,劝善度人。认为只有积功累德,通过六道轮回、九灭九生之后,才“凌超三界,位登天真”。 而张思道三人更是道门三宗里执牛耳的人物。 张思道是天师道掌教,与李芝仪并列“天下十大散仙”。即便是那年纪轻轻的唐梦杳,也是当今上清茅山宗的掌门,臻于真仙之境。由他们进献的道门宝符、神丹自是非同小可。 鼓乐喧阗,六名宫女从张思道、唐梦杳、“李芝仪”手中接过黄绸包裹的经符、丹药,登阶穿廊,朝着紫微阁款款走去。 晏小仙妙目惊疑不定,闪变过万千神色,忽然微微一震,握紧楚易的手,细如蚊吟地在他耳边道:“是了!他要刺杀皇帝!” 楚易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 这一声叫得颇为响亮,周围众人纷纷瞥望而来。 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道门三仙的献品之上,众官吏只扫了他一眼,便又转头凝看,心中均想:“这小子就算成了天子门生,终究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毛孩子。” 晏小仙低声道:“此人必定是魔门中人假扮。大哥,你想想,倘若皇帝和贵妃死在‘李芝仪’手上——不管是吃了‘仙丹’中毒而死,还是被直接刺杀而死——朝廷将会如何对付灵宝派?道门会不会连带遭殃?更何况皇帝一死,天下大乱,魔门正好得其所哉……” 楚易倒抽一口寒气,周身如浸冰窖。想到皇帝与贵妃对自己的赏识恩遇,再也按捺不住,不及多想,蓦地冲出,大声叫道:“陛下小心!这个太乙真人是假的!” 晏小仙花容剧变,想要阻止已然不及。 众人登时一阵骚动,唐元宗皱眉道:“楚卿,你说什么?” 楚易顾不得许多,大声叫道:“陛下,真的李芝仪已经死了,这个是假的……”眼角余光瞥见晏小仙惊骇雪白的俏脸,刹那之间,忽地想起晏小仙一再强调的话来:“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否则必被道魔两门杀死!”心中陡然大凛,剩下半句话硬生生卡在喉咙中。 众人轰然,纷纷起身。 那“李芝仪”微微一震,徐徐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楚易,目光说不出的阴毒凶厉,直看得他心中森冷,莫名地打了个寒噤,惧意大起。 太子李兆重大怒,蓦地拍案而起,喝道:“放肆!李真人早已是不死神仙,你小小一个举子,竟敢诋毁灵宝仙人,给我拿下……” 岂料话音未落,那“李芝仪”双眼突然凶光怒放,纵声怪啸,如紫电似的冲天飞起。 “咻!”一道耀眼蓝光从他右袖怒爆而出,当空幻化为一道蛇形光箭,朝唐元宗电射飞舞,夜空陡然被映得蓝紫眩亮。 “陛下小心!”楚易心中一沉,脱口惊呼。 几在同一瞬间,张天师与唐梦杳两道人影双双冲天飞起。 “嗖,嗖!”一道碧光、一道银芒同时爆舞鼓卷,霍然交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激撞在那道蓝光气箭上。 “轰!”光芒炽烈,万道霞光霓浪冲天喷射,刺得众人睁不开眼来。 气浪崩舞,如黑云滚滚奔腾,正好擦着紫微阁的东面檐角扫过。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木石飞炸,那巍巍楼台顿时崩塌一角,数十名卫士、宫女惨叫着缤纷摔落。 “刺客!有刺客!”“快保护皇上!”无数的金吾卫士纷纷朝紫微阁涌去,将呆若木鸡的唐元宗和武慧妃团团围住,簇拥着朝下方逃去。 众人如梦初醒,如同炸开锅般,哗然大乱。王孙宦官、家奴美婢四下奔窜,慌不择路,尖叫声、惊呼声、怒吼声不绝于耳。 楚易惊魂未定,抬头望去,漫天彩芒眩光中,隐隐可见三道人影穿空飞舞,跌宕回旋。 人影交错之时,道道真气光浪纵横迸舞,激撞起流丽火光,照得夜空光怪陆离。 “大哥,快走!”晏小仙见他怔怔木立,不容分说,拉着他就往亭外冲去。 “去哪里?”楚易被他拽着卷入汹汹人流,身不由己地推搡跌撞,心里茫然惊骇,一时不知何去何往。 人潮汹涌,嘈杂淆乱,晏小仙不及回答,只顾拖着他往前飞奔。 眼前到处都是憧憧人影,耳中充斥着惊呼乱叫,不断地有婢女、童仆被推撞摔倒,惨遭践踏,发出凄厉痛楚的哭喊。 金吾卫队拥簇着皇帝一行横冲直撞,汹汹如狂潮奔卷,挡在前方的人群不是被推倒,就是被横空抛飞。 几个宾客来不及闪避,竟被四周卫士一枪搠死,挑飞摔入湖中。 转眼之间,笙歌艳舞的旖旎风光变成了腥风血雨的修罗景象。 混乱中,只听齐王浑厚的声音雷霆似的炸响:“天师、仙子自会降伏刺客!大家不要慌乱,原地站定,保护皇上!” 但人心惶惶,局面大乱,岂是他这一句命令所能立即镇定? 此时此刻,三公九卿也罢,王侯将相也罢,都和仆奴童婢没什么区别了,只是忙于逃命的常人而已。 空中轰然巨响,霓光爆射鼓舞,气浪迸飞,三条人影瞬间后翻错散。 那“李芝仪”当空翻舞,忽地发出一声狞厉的怪吼,怒箭似的电射俯冲而下,再次朝着金吾卫夹护中的皇帝发动袭击。 “放箭!放箭!”“誓死保卫陛下!”怒吼声中,乱箭齐发,暴雨似的冲天倒泻飞射。 “李芝仪”雷厉风行,周身轰然爆鼓起团团蓝光,万千箭矢稍一碰触,立即迸炸碎射,漫天抛落。 断矢缤纷穿入漫漫人群,顿时又响起一片惨叫痛呼声。 楚易随着晏小仙一边狂奔,一边忍不住抬头回望。只见人影闪烁,张天师和那上清道姑唐梦杳一左一右急追而至。 唐梦杳清叱一声,翠裳翻舞,一面月牙形的青铜古镜从碧袖中旋转冲出。 “哧”地一声,铜镜碧光大作,亮起一道炫目的绿芒,闪电似的打在“李芝仪”的后背上。 “李芝仪”猝不及防,厉声痛吼,护体蓝光陡然消失,周身蓦地蜷缩,被笼罩在重重绿芒碧光之中。 “太阴伏魔镜!”“是上清派的伏魔神镜!”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认出那上古神器,尖声大叫。众人惊惶稍定,爆发出一片轰雷似的欢呼,纷纷驻足观望。 楚易二人也停住脚步,抬头眺望。 晏小仙蹙眉凝视着那青铜古境,秀眸中闪过恐惧忧虑的神色。 这神镜据说脱胎自太古御兽奇人百里春秋的“春秋镜”。 传说太古之时,魔神蚩尤帝在北海血战水族雄兵,一刀将“春秋镜”斩为两半。其中一半后来被后羿之妻嫦娥所得,磨制成月牙形神镜。周转数千年,终于落入上清派虞夫人手中,又被她传给新任掌门唐梦杳。 此镜虽因断裂两半而神力大减,但其威力仍极为惊人,是道门中人人人梦寐以求的宝物。 “李芝仪”连声狂吼,周身青光闪耀,水波似的晃荡着,忽然“格格格格”脆响不断,他的头颅迅速幻化,变得圆圆扁扁,长出淡青色的鳞甲,头顶破裂,冲出一个五尺长的蓝色怪角! 众人轰然惊呼,楚易心中突突大跳,知道这妖魔在“伏魔镜”的法力震慑下开始显现原形了。 那妖魔嘶声狂吼,双眼鼓胀凸出,放射出血红的凶光。 “哧!”一条六尺来长的长舌红信暴吐而出,在森森獠牙之间吞吐跳跃。周身衣服忽然轰然炸射,化为万千碎帛。双手双脚急剧收缩,没入体内,躯体则滚滚翻卷,越变越长,刹那之间幻化为一条四丈余长的独角巨蛇! “角蟒魔祖!”晏小仙微微一颤,失声低呼。 楚易心中大凛。昨日他曾听晏小仙说过,魔门十妖中凶焰最炽的是角蟒魔祖、银虎老祖和青兕老怪。 这三怪的修为臻于道门“真仙”级,但发起狂威之时,即便是道门散仙也未必能轻易镇伏。难怪合张天师与唐仙子两人之力,短时间之内也不能奈他何。 “嗷——呜!”角蟒魔祖盘旋飞卷,怒吼狂号,突然重重飞甩巨尾,雷霆万钧地猛击在伏魔镜的碧气光罩上。 “轰隆!”惊雷似的巨震中,唐仙子飘然飞退,碧光波碎崩散,妖蟒轰然冲卷而出,朝着惊呼的人群猛冲而至! 众人大哗,重新混乱奔走。 楚易大吃一惊,这妖魔好生凶狂!晏小仙蓦地拽起他,朝湖面曲桥冲去。 张天师厉声喝道:“妖孽还不伏诛!”凌空飞踏禹步,左手指诀急速变幻,右手白铁长剑“哧哧”飞舞,当空画了几道法符。 “轰啦啦”一阵脆响,白铁长剑呼啸冲出,突然寸寸迸散,化为九节银光,迤逦飞卷,犹如一条白龙当空怒吼飞扬。 张思道的“缚魔龙骨剑”终于出鞘。 此剑传说是上古白帝的“小九流光剑”衍化而来,可分可合,随心变化,威力泣鬼惊神,被列为“道门十大神兵”之四。一经出鞘,必饮魔血而归。 龙骨剑夭矫飞舞,瞬息之间便冲至妖蟒身侧,银光飞旋闪耀,缭绕交织,仿佛银丝白茧将妖魔团团缠住。 张天师踏罡步斗,急冲而下,口中念念有词,十指法诀跳动如飞,蓦地大喝道:“金神石鬼,草木皆兵。降妖伏魔,唯我是令。顺吾咒者,速来伏降。违吾咒者,倾死灭亡。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轰隆隆!” 话音方落,四处震声连响,尘土飞扬,岛上的假山巨石接连震裂,纷纷冲天飞起,如流星石雨似的盘旋在龙骨剑四周,层层环绕飞舞。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惊呼迭喊,纷纷又停下观看。 楚易心下骇然,忖想:“原来这张天师倒真有些本事,绝不像他的孙弟子那般脓包。” 漫天巨石团团乱转,突然银光爆闪,万千巨石陡然收缩,猛地将那妖蟒夹击其中。 角蟒魔祖震天狂吼,口中“呼”地喷出一道炽紫色的烈焰,炎风冲天。 当头的数十块巨石顿时火红一片,瞬息熔化为岩浆石雨,冲天喷洒,在湛蓝的夜空中划过无数道赤艳的火弹,纷纷坠落。 所落之处“哧哧”连声,火光冲舞,湖面上白烟滚滚。十余人被那火浆炎石当头击中,登时嘶声惨叫,熔皮蚀骨,横死当场。 妖蟒咆哮声中,不知使了什么妖法,周身鳞甲忽然沁出点点血光。 “轰”地一声,蓝光怒爆,妖魔当空飞舞腾甩,交缠四周的龙骨剑和巨石阵竟被硬生生地震飞开来! 众人惊呼奔逃,几个人慌乱失措之下竟撞到曲桥栏杆,翻身跌落水中。 楚易大骇,想不到竟连张天师的缚魔龙骨剑也困它不住! 只见那妖蟒飞卷翻腾,血红的凶睛突然狰狞地朝他瞪来,巨口暴张,怒吼一声,朝着他电冲而来! 楚易心中一沉,惊骇不已,电光石火之间蓦地明白:“这妖魔必是眼看刺杀皇帝不成,索性转而杀自己泄愤,同时抢夺太乙真人的那袋法宝!” 晏小仙“啊”地一声,花容变色,蓦地抢身挡在他的身前,素手翻舞,还来不及抵挡,那角蟒魔祖已经呼啸冲到! “砰!”蓝光耀眼,晏小仙喷出一口鲜血,俏脸惨白,陡然撞入楚易怀中。 “义弟!”楚易肝胆欲裂,惊怒交集,紧紧将他抱住。 妖蟒飞甩怒吼,蓝光青芒缤纷闪耀。 楚易眼前一花,腥臭扑鼻,呼吸窒堵,两人已被妖魔紧紧缠住! “嗷——呜!”角蟒魔祖张口狂吼,血目圆睁,竟像是在瞪着他们嚣狂狞笑,黄绿色的腥臭口涎雨点似的洒落。 “格啦啦!” 妖蟒巨躯陡然收缩,楚易痛极大吼,神智昏迷,骨骼仿佛将要挤爆断裂开来,晏小仙那温软如无骨的躯体紧紧地和他贴在一起,似乎瞬间合二为一…… 那感觉奇怪之极,仿佛痛楚之中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快感,一团熊熊欲火竟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从他小腹中轰然蹿起,烧得他耳根尽赤,血脉贲张。 晏小仙被他坚硬的身体紧紧抵住,“嘤咛”一声,双靥红霞似火,周身越发绵软,直欲融化。 想到竟果真要与他同生共死,晏小仙脑中轰的一声炸响,一时意乱情迷,也不知是悲伤恐惧,还是快乐欢喜,眼波如水摇荡,檀口微张,颤声叫道:“大哥……” 这一声情意绵绵,虚软无力,听在楚易耳中却不啻于打了一声惊雷。 他陡然大凛,精神为之一振:“就算自己拼着性命不要,也绝不能让这妖魔伤义弟分毫!” 突然之间,就像昨夜在荒山雪岭中一般,他丹田之内莫名地冲起一道汹汹气浪,直贯头顶。 当那股热气在体内轰然层层滚卷开时,他也不知从哪里涌出惊人的气力,竟蓦地一震双臂,从铁箍似的妖蟒躯体中振脱出来,合手将它死死掐住! “呀!”楚易大吼一声,猛地一口咬在妖蟒腹部的七寸部位! “哧哧!”腥血飞射,腥臭酸苦的肉汁血水倏地涌入他的口中。 角蟒魔祖痛吼狂呼,当口“呼”地喷出一团烈焰,擦着楚易的脸颊轰然卷过,头发登时焦枯,皮肤烧灼疼痛。 千钧一发,他来不及多想,奋起周身气力,死死地掐住妖蟒,不让它挣脱,大口大口地灌吸它的鲜血。 妖蟒在空中不断地咆哮翻舞,碧光气浪层层闪爆,却始终不能将楚易挣脱。 奇变突生,众人瞠目结舌,怔怔观望。就连张天师和唐仙子也惊讶地凝立半空,投鼠忌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楚易大口大口地吸着血浆,那腥苦滚烫的汁水混着股股热气汹汹涌入喉咙,在他腹中翻江倒海似的沸腾着,和他体内的热气混杂弥合,烧灼得他燥热不堪,黄豆大的汗珠涔涔滚落。 但他不敢有片刻松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将这妖蟒吸成一具蛇干! 角蟒魔祖剧痛惊怒,直欲发狂,想要一口将楚易吞入,偏偏他所处的位置十分微妙,恰巧是它难以低颈够着的地方。长尾飞甩,胡乱地抽打击撞,但真气汹汹外泄,即便偶尔击中楚易,也只能让他皮开肉绽,无法勾魂致命。 满岛寂然,众人全都屏息凝神,看着楚易与这妖蟒在半空殊死决斗。 妖蟒蓦地发出凄烈的狂嚎,紧紧缠绕着楚易与晏小仙腾身飞甩,直冲上天,朝着东城外闪电似的冲去! “抓住妖魔!别让它跑了!” “陛下有旨,不可伤了楚举人、晏举人的性命!” “杀了妖蟒,救出两位举人,封百户,赏黄金千两!” 耳边风声呼呼,众人惊叫、怒吼嘈杂不绝。 楚易混乱中低头望去,只见大地急速倒掠,人小如蚁,宫殿如豆,数十道人影御风穷追在后,但相距越来越远,终于遥不可见。 角蟒魔祖剧痛狂乱之下,真气超强激发,凶威狂炽,转眼之间他竟已乘风冲出数十里之外,饶是张天师、唐梦杳等人有通天彻地之能,一时也追之不及,被遥遥抛在身后。 妖蟒狂吼着御风急冲了小半时辰,也不知到了什么荒山野岭。 冰雪未消,四野苍茫,楚易放眼俯瞰,到处是连绵不绝的银丘雪峰,野兽凄嚎之声此起彼伏。 水声轰隆,前方不远处,一道瀑布从绝壁上飞泻而下,仿佛夭矫银龙。瀑布下方,一汪冰湖在月色中晃动着粼粼银光。 妖蟒似是气力衰竭,忽地朝冰湖俯冲而下,巨尾飞甩,猛然松开。 晏小仙“啊”地一声,顿时当空摔坠,滚落在湖边雪地中。翻了几个身,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 “噼里啪啦!” 妖蟒当空翻腾乱舞,长尾发狂似的胡乱抽打,想要将楚易击毙打落。 晏小仙惊呼连声,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的惊惧担忧。但适才被妖蟒猛击,经脉重伤,一时间无法凝集真气相助,眼看着妖蟒的巨尾在楚易四周发狂抽打,徒有着急而已。 楚易耳中听见晏小仙的惊呼,知他无恙,心中顿时大定。既无后顾之忧,索性放开了肚子奋力猛吸,将妖魔连血带肉咽下肚去。 突然“咕!”地一声,一颗鸭蛋大的圆珠冲入口中,卡在他咽喉之间,不上不下,难受至极。 角蟒魔祖周身剧颤,发出一声凄厉已极的震天狂嚎,“啪”地一声脆响,巨尾猛击在楚易背脊当中。 楚易“啊”地一声,剧痛攻心,双手一松,顿时当空坠落。 与此同时,体内那奇怪的热气如狂潮似的沿着脊椎直冲头顶。“轰”地一声,他的喉咙中仿佛涌起一团烈火,那颗圆珠瞬间融化开来,像一股温润的暖流汩汩流入腹中。 楚易隐隐约约听见晏小仙尖声惊叫,视线模糊,恍恍惚惚地瞧见漫天白芒银针交错飞舞,轰然激射在妖蟒身上。 轰隆巨震,气浪滚滚迸射,妖蟒惨叫翻飞,在半空抛舞出万千血线,蓦地急坠摔落。 “砰”的一声闷响,白沫蒙蒙,妖蛇在雪地上抽搐跳动,腥臭急速弥漫。 “扑通!”碎冰翻飞,水花四溅,楚易业已坠落那冷冷的冰湖之中。 说也奇怪,在这寒冷彻骨的冰水之中,他的体内竟像有团团烈火在熊熊燃烧,口干舌燥,直欲喷出火来。 身体所触之处,“哧哧”激响,水泡滚滚,如白烟雪雾似的在湖底弥漫翻腾。 这时,他迷迷糊糊地看见远处水浪分涌,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美人鱼似的朝他翩翩游来。 “义弟……”他刚吐出这一声,体内的热气便轰然迸爆,震得他头晕目眩。 第九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 明月当空,险峰峻岭参差雄立,这片冰湖赫然竟在巍巍雪峰的半山处。 水声震耳轰鸣。十丈开外,万仞绝壁桀然天半,一道瀑布天河似的飞泻而下,冲溅起漫天水珠,珠帘雨雾似的濛濛弥漫。 冰湖之水朝东面溢流而出,又化作银川飞瀑,继续朝悬崖下冲落。 “哇!”楚易湿淋淋地仰躺在湖边雪地上,腹内也不知灌了多少冰水,说不出的烦闷涨痛,被晏小仙素手挤压片刻,立即冲天喷出一道道水箭。 他周身虚脱,体内真气翻江倒海,时而犹如烈火焚身,烧灼得口干舌燥;时而又彻骨冰寒,簌簌颤抖。那滋味宛如冰火两重天,难受至极。 “大哥……”晏小仙周身湿透,焦急而担忧地凝视着他,眼眶、鼻尖红红的,雪白的脸上挂满晶莹的水线,分不清究竟是水珠,还是泪痕。 楚易喘息着转头望去,妖蟒蜷缩着匍匐在雪地上,一动不动,血肉模糊,紫血凝结为薄冰,闪耀着淡淡的红光,已经死去多时。 他如释重负,心中忽地又是一凛,有气无力地道:“贤弟,你……你的伤势怎样?没……有大碍吧?” 见他气息奄奄,却仍这么关切自己,晏小仙眼圈不由得一红,正想说话,远处忽然隐隐传来一声呼啸。 两人转头望去,数百点银光缤纷闪耀,迅速逼近。 晏小仙一凛,低声道:“是张天师他们追来啦。大哥,我们快躲上一躲。”纤指飞弹,几道金光激射而出,穿入妖蟒巨躯。 “哧哧”连响,青烟直冒。转瞬之间,那盘桓如山的巨蛇尸体便化为一汪脓水,蒸腾得一干二净。 楚易一怔,奇道:“为什么要躲……”话音未落,脸上烧烫,登时会过意来。 先前他为了解救皇帝,情急之下忘记晏小仙的叮嘱,当众揭穿角蟒魔祖,指明李芝仪已死,不啻于自己招供知道李芝仪及那袋修真法宝的下落。张天师等道门高手又怎会放过他们? 此处荒山野岭,倘若真被他们追上,抢了法宝,杀人灭口,再嫁祸给死去的角蟒魔祖,岂不冤枉透顶? 晏小仙四下眺望,双眼蓦地一亮,背起楚易腾空飞掠,身形曼妙地穿过那道瀑布。 瀑声轰隆,水珠密雨般扑面打来,清凉彻骨。 水帘后柳暗花明,那陡峭湿滑的绝壁上,赫然竟有一个极为隐秘狭窄的洞穴。 楚易又惊又奇,不及细看,晏小仙已足尖飞点,背着他在湿滑的陡壁上飘然抄掠,轻轻巧巧地钻入洞穴之中。 洞穴狭小,两侧石壁如刀削斧凿,仅容两人侧身而行。一阵阴寒冷风从里倒灌而出,吹得两人寒毛直乍。 这时,洞外呼啸声越来越近,追兵距离此处不过两三里之遥。 晏小仙一咬牙,顾不得许多,低声道:“咱们先到里面躲上一躲,等那些牛鼻子走了,咱们再回长安,另做打算。” 楚易体内真气翻江倒海,搅得五脏六腑都直欲颠散开来,周身忽冷忽热,难受至极,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点头示意。 晏小仙从怀中取出“乾坤袋”,探手入囊,夹出一个八角铜镜,斜斜放在洞口。 “哧哧”连声,月光穿过瀑帘,斜照在铜镜上,登时折射出数十道银光,交织成淡淡的水光气罩。洞外影像顿时隔绝。 晏小仙左手打开火折子,背着楚易,径直往洞里移去。朝里蜿蜿蜒蜒走了几十步后,柳暗花明,到了一个较大的钟乳石洞中。 楚易“咦”了一声,惊讶无比,忖道:“想不到这山洞外小内大,其中竟别有乾坤。” 洞中钟乳石柱参差纵横,高高低低如狼牙交错。火折子光焰跳跃,壁上黑影长短伸缩不定。幽暗的光线里,一切显得扑朔迷离,阴森诡异。 侧耳倾听,依稀有“丁冬”的泉水声,甚是悦耳。循声望去,右前方石壁上竟又有一个甬洞,幽深黑暗,也不知通向何方。 晏小仙妙眸光芒闪动,喜道:“是了!大哥,此处必是角蟒老怪的巢穴。” 妖怪为了躲避道门修真的诛讨,修炼的洞府往往选择得十分隐秘。晏小仙料想角蟒魔祖定是打算劫持自己二人逃回此处,逼问出法宝下落,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阴差阳错,其巢洞反倒成了他们的避难所。 想明此节,晏小仙心中大定,背着楚易七折八转,朝里奔去。 甬洞迤逦蜿蜒,霓光隐隐,一道道绚彩光线纵横交错,神秘而又妖丽。水声越来越响,阵阵阴风倒卷而出,潮湿腥臭之气扑面而来,其中又夹杂着一种浓烈而奇特的香气,混杂一起,说不出的古怪,熏得楚易昏昏欲睡。 两人奔到甬道尽头,水声哗哗,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洞窟高阔幽深,千奇百怪的钟乳石组成各种奇观异景,又仿佛无数飞禽盘旋、怪兽蹲伏。四周石壁虽然凹凸不平,但却晶莹剔透,光洁如玻璃莹玉,绚彩纷呈,流离变幻,宛如置身迷离仙境。 洞窟正中,一道淡蓝色的月光笔直地投射而下,将洞内映照得雪亮透彻。定睛望去,顶壁赫然竟有一个两丈方圆的裂口,从山顶洞穿,直达这山腹密窟,而后又笔直贯穿地底,形成一个深不可测的洞渊。 那束轻纱淡雾似的月华光柱中,一道道晶莹的流泉水线闪烁着万点滢光,密雨连珠似的从顶壁裂洞飞泻而下,形成了洞内的小瀑布,朝着下方的洞渊攒射。 地底洞渊里白雾迷蒙,腥臭扑鼻。寒风阵阵倒卷而出,将瀑帘吹得飞花碎玉似的濛濛飘散。 火光、月色、水雾……相互映照,在瀑帘中形成一轮淡淡的彩虹。洞内越发显得光怪陆离,如梦如幻。 两人想不到这幽暗洞中还有这等奇景,都有些惊讶。转头望去,四周还有几个稍小一点的洞窟,彼此相互连通。 洞口红幔低垂,阴风吹来,幔帘翻飞鼓舞,若隐若现。玉床石桌一应俱全,丝绸缎被,极尽奢华浓丽,想必就是角蟒魔祖的“寝室”与起居之所。 楚易徐徐扫望,奇道:“没想到角蟒老怪长得粗鄙丑恶,洞府倒这么精致……”话音未落,忽然“啊”地失声惊呼。 只见右边的大洞内立了个一丈来高的青铜饕餮炼丹炉,火光吞吐,紫气缭绕,那浓郁的异香就是从这炼丹炉中散发出来的。 炼丹炉上方,高高悬着一面古铜镜,青光闪耀。丹坛上插了一柄用来祭神驱妖的太一宝剑,旁边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紫衣道姑,七窍流血,双眼圆睁,满脸惊怒悲郁的神色,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倘若此处是角蟒老怪的巢穴与丹房,又怎会有道姑尸体? 两人寒意大起,惊疑不定,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往侧洞里走去。 四处查探之后,发现四个侧洞之中一共有八具道姑尸体,脖子、腰肋、膝盖骨尽皆粉碎,淤痕紫黑,都似是被巨蟒活生生地绞缠而死。 就在这时,忽听洞外隐隐传来呼啸声,当是追兵赶至。 张天师的声音如雷霆般响起,一字字极为清晰地传到两人耳中:“莲花峰上妖气缭绕,蟒怪定藏在附近。大家仔细搜搜。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挖出来,碎尸万段!” 莲花峰?楚易、晏小仙闻言大凛,既而恍然大悟,敢情这里竟是西岳华山! 华山是西唐灵宝道士的一大修真地。朝阳、莲花、玉女三峰上的“紫微观”、“凌波馆”、“太乙宫”号称“灵宝三观”,声名之大,已经远远盖过了灵宝派祖山、阁皂山诸道观。 这里既是莲花峰,那么这个密洞就绝不可能是蟒怪的巢穴了。这儿丹炉、床榻一应具备,死去的道姑又身着紫衣,应该是灵宝道姑的修炼洞府。 但这些道姑究竟是否死于角蟒魔祖之手呢? 角蟒老怪冒充太乙真人行刺皇帝败露,又为何竟甘冒奇险,将他们带至华山?这不啻于自投罗网么?抑或……仍是为了嫁祸灵宝道士? 两人心头疑窦丛丛,如阴云密布。 果听洞外众人大呼小叫道:“他奶奶的,这里是华山,蛇妖既然敢逃到这里,一定是和灵宝道士勾结无疑了!” “灵宝妖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妖魔,犯上作乱,还不快快滚出来受死!” “灵宝派的道士、道姑听着,再不交出蛇妖,立即荡平华山,夷灭九族!” 又听张天师的声音朗朗说道:“灵宝众道友,龙虎天师张思道和上清唐仙子奉旨追捕妖魔刺客到此,望请协力合作,降妖除魔!” 楚易、晏小仙对望一眼,大感不妙。这个密洞是灵宝洞天,倘若灵宝道士也加入搜捕行列,他们迟早都将被发现。 但令二人惴惴不安而又颇感诧异的是,不管张天师等人如何呼唤,华山上的灵宝道士竟全无应答,毫不理睬。 偌大的华山,竟像是没有一个主人。三大道观一百八十余名道人都到哪里去了? 晏小仙惊疑不定,蹙眉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大哥,既来之,则安之。相形之下,眼下只有这里最为安全……”转过头,剩下的半句话顿时转化为一声惊呼,骇然道:“大哥,你……你……” 楚易奇道:“仙弟,怎么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脑中轰然一响,骇然大叫,跌跌撞撞坐倒在地。 不知何时,他的双臂皮肤竟已生出淡青色的鳞甲!再一细看,双手、双脚……遍体生鳞,在泠泠月色中闪耀着诡异的碧光。 “我……我……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楚易惊骇恐惧,背脊凉飕飕的尽是冷汗,体内寒热交加,越来越觉难受。 晏小仙灵光一闪,失声道:“大哥,你一定是误吞了角蟒魔祖的蛇丹了!” “蛇丹?”楚易心中一凛,蓦地想起先前咬住角蟒老怪时,卡在咽喉中的那颗鸭蛋大的珠子,骇然道:“难道竟是那颗圆珠,我将它……将它一口吞下去了!” 晏小仙花容雪白,顿足道:“大哥,蛇丹是角蟒魔祖修炼了八百年才凝结成的元神气丹,别说寻常之人,就算是得道修真,也不敢像你这般囫囵吞枣地一口咽入……” 顾不上多说,急忙俯身抓住楚易脉门,凝神探察。 见他柳眉轻蹙,俏脸越来越白,楚易心里突突乱跳,蓦地感到一阵阵凛冽的惧意。 正要追问,晏小仙咬牙道:“大哥,我将它逼出来,你忍着疼……”出手如电,将他经脉尽数封住。既而双手飞舞,接连不断地拍在他的要穴上。 楚易剧痛攻心,失声大叫。 光芒爆闪,晏小仙“啊”地一声,被气浪反震,顿时翻身摔倒在地。俏脸煞白如纸,嘴角沁出一丝鲜血。 楚易吃了一惊,叫道:“仙弟,你没事吧?” 晏小仙妙目怔怔地凝视着楚易,又是骇怕,又是绝望,半晌才颤声道:“大哥……蛇丹已经化入你的体内了。我的法力不够,只怕不能……不能将它逼出来了!” 楚易倒抽一口凉气,大感不妙,哑声道:“逼不出来,会有什么后果?难道我会……会变成那条角蟒?” 晏小仙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点了点头,凄然道:“一旦蛇丹里的妖灵附入你的经脉和心脑,你……你的神识就会慢慢地被角蟒魔祖的魔神吞噬,直到彻底变成妖魔之躯……” 说到最后一句,心中悲楚,哽咽难言,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 楚易心底森寒恐惧,胸喉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时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相识虽不过短短几日,楚易却深知晏小仙聪明绝伦,智计百出,绝少有难得倒他的事情。眼下连他也束手无策,只怕自己这回是当真无药可救了! 他怔了半晌,眼见晏小仙泪珠簌簌掉落,哭得如此伤心,心中的骇怕之意反倒渐渐转淡,忖道:“想不到除了我娘,天下竟还有人为我的死这般难过。” 想到这里,心底涌起淡淡的悲凉、怜惜和欢喜,哈哈一笑道:“贤弟,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人生百年,有来有去,没什么可伤心的。何况我能在临死前的几天,认识你这么一个至交知己,死也无憾啦。” 晏小仙闻言越发伤心,珠泪滚滚而下,忍不住哭道:“大哥,你又忘了我们同生共死的誓言了吗?你若是死了,我也……我也不想活啦!” 楚易陡然一震,心中酸甜苦涩,又是凄楚又是欢喜,想要温言劝阻,但喉咙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片刻,晏小仙似是下定了决心,蓦地一抹眼泪,强笑道:“大哥,你放心,不管用什么法子,我也要让你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考上状元,当上尚书,长命百岁。” 见他说得这般斩钉截铁,楚易微微一怔,正待问个究竟,突然觉得丹田一阵剧痛,仿佛有一股黑暗狂潮怒吼着直贯头顶,脑中轰然一响,顿时昏迷不醒。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周身忽而冰寒彻骨,忽而炽热如炙,体内仿佛有狂潮漩涡,不断地搅动汹涌,难受至极。 楚易忽地一阵钻心锥痛,仿佛被无数尖刀利箭同时刺入,“啊”地痛吟一声,全身收缩,每一寸肌肉都似已绷紧。 疼痛越来越剧烈,但那寒热交叠的怪异感觉反倒消失了,经脉中狂乱奔窜的真气也随之缓缓平息下来。 过了片刻,楚易神智渐渐清醒,徐徐睁开眼睛。 他上身赤裸,盘坐在地。汗水丝丝蒸腾,回旋缭绕,如烟弥雾漫。 晏小仙闭着眼,盘腿捏诀,绕着他徐徐悬空飞转。俏脸雪白,香汗淋漓,周身焕发出淡淡的晕彩。 万千道紫红真气从他纤纤指尖“哧哧”激射而出,没入楚易体内,激撞起一道道流丽的光华,也带来一阵阵刺骨剧痛。 “啊呀!”楚易目光扫处,惊痛交集,险些跳将起来。 他的胸膛、脊骨、两肋、双臂……等处赫然钉了三十六枝两寸来长的青铜兽头钉,正随着晏小仙双手挥舞的节奏,一点点地钉入体内! 晏小仙听见他的叫声,嘴角噙起一丝温柔的微笑,似是松了一口大气,闭着眼道:“大哥,你好些了么?” 楚易茫然片刻,突然想起先前发生之事,心下一凛,再次低头望去,只见皮肤上那密集的蛇鳞竟已消褪大半。 他“啊”地一声,又惊又喜,奇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晏小仙柔声道:“这是铭心刻骨钉,用来封魔镇邪的神兵。有了它,蛇妖的邪灵就不能奈何你啦。” 十指飞舞不停,“哧哧”之声大作。红光气箭纵横交织,照得钟乳石壁姹紫嫣红,变幻不定。 晏小仙的脸颜也被映得酡红如霞,娇艳难言。 “铭心刻骨钉?”楚易大奇,忍疼问道。 晏小仙嫣然一笑,道:“是啊。这神钉不但可以封镇体内的邪魔,还能透骨入脉,脱胎易髓。大哥再忍上一个时辰,就是铜筋铁骨之身了……” 楚易惊喜难抑,但隐隐之中又觉得似有不妥:倘若这神钉有这等奇效,晏小仙先前又何必那般绝望伤心? 忽然又听见洞外传来一声大叫:“找到了!我看见他藏在这个山洞里!” 既而欢呼四起,叱喝声此起彼伏:“快快出来,再不出来我们就放火烧洞了!” “张天师,快用‘缚魔龙骨剑’取这妖魔性命!” 楚易大吃一惊,难道张思道等人当真已经发现自己二人了? 晏小仙睁开双眼,微微一笑道:“大哥放心,他们在使诈,想骗我们出去呢。我在洞口打开了‘逆光幻镜’,张天师即便有通天眼、顺风耳,也发现不了咱们。你只管静心调息就是。等你蛇鳞去尽,咱们再设法离开此地。” 楚易松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心中大宽,索性闭起眼睛,凝神聚意,什么也不多想。 余下的一个时辰可谓如坐针毡,芒刺在背,每一刻都如蚁噬刀扎,度时如年,备受煎熬。 越到后来,那疼痛便越是刺烈,仿佛敲骨吸髓,撕肝裂肺。 楚易脸色越来越苍白,汗珠如黄豆滚滚而下,就连手心亦被自己的指甲掐得鲜血淋漓。 好在他意志坚定,极能吃苦,虽然疼得眼冒金星,连眼泪都险些涌出来,却始终没哼出一声。 晏小仙一边继续御气将“铭心刻骨钉”一点一点地送入,一边不断地柔声细语,东岔一句,西插一语,分散楚易的注意力,让他稍稍忘却痛楚。 洞外,那些道士依旧不断地呐喊搜寻,虚张声势,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三十六根青铜钉尽数没入楚易骨脉之内。周身皮肤果然光洁如初,甚至闪耀着一层淡淡的金属光泽。唯有肘部、膝弯等部位还有一些蛇鳞,隐约可见。 楚易穿好衣服,挥了挥臂,觉得骨骼大轻,飘飘欲飞,丹田里暖洋洋的极为舒服,经脉内的不适之感也几乎消殆干净,只是偶尔仍会觉得有些气流在体内四处乱蹿,麻痒难当。 晏小仙把着他的脉探察了片刻,心中如释重负,嫣然一笑道:“大哥,现在你已经不是凡胎俗身了。蛇丹里邪神再不能侵蚀你的骨髓和经脉啦。” 楚易又惊又喜,笑道:“这就叫做‘楚易咬蛇,焉知非福’。贤弟,多亏了你,我才可以因祸得福,洗髓换骨。” 晏小仙擦了擦脸上的汗珠,神情疲惫,微笑道:“大哥,我再教你些道门的修炼法门,以后你每日花些时间运气修行,不过半年,就可以将角蟒魔祖的元神气丹全部消化吸纳了。” “什么?还要半年?”楚易吃了一惊,微微有些扫兴。 晏小仙莞尔道:“像大哥这样毫无根基之人,如果不走旁门左道,半年已经算非常快啦。”当下又教了他些修真吐纳呼吸的基本法诀。 楚易悟性颇高,记忆力又极好,生平所背诵的艰涩古书可谓汗牛充栋,相形之下,这些道门法诀显得浅显无比,片刻便已记牢领悟。 他初窥修真门径,心中不胜激动。当下依样画葫芦,盘腿运气调息。吐纳之间,果然觉得体内气息大畅,欢喜更甚。 晏小仙心中大松,刚要起身,骨椎忽地一阵剧痛,身子一晃,“啊”地痛吟失声,倒抽一口凉气。 楚易吃了一惊,失声道:“贤弟,你怎么了?”一把将他扶住。 晏小仙摇了摇头,蹙着眉尖强笑道:“我没事儿,只是有些累啦。休息一会儿就好……”一语未毕,眼前金星乱舞,俏脸瞬间苍白。 原来这“铭心刻骨钉”全称“移神化气铭心刻骨易髓神钉”,原本是黄帝以三十六种大荒奇铁炼制、用来封镇蚩尤魔神的上古神兵。 此钉固然可以透骨入脉,让人变作铜筋铁骨之身,但却有一个极为凶险的条件:需有一个道行颇高的修真,愿意以“移神化气易髓大法”的两伤法术自损经脉,将自己的真元输入神钉,无私地种入洗髓者体内,才能帮助他脱胎换骨。 试想,天下修真哪一个不是苦修勤练,期盼着早日飞升成仙,又有谁愿意将自己辛辛苦苦修炼得来的真元气丹平白送与他人? 何况稍有不慎,还有经脉倒错、魂飞魄散之虞。 晏小仙先前被角蟒魔祖击伤经脉,本应立即运气修养;但为了及时帮楚易洗髓换骨,反倒自损奇经八脉,将大半真元送入他的体内。 即便半月之后可以修复奇经八脉,输与楚易的六成真元却是永远不可得回了。 晏小仙生怕楚易担心,不敢说破,当下强忍剧痛,暗自强行运气,脸颊立即又恢复了晕红。 然而经脉却火烧火燎,越发疼得钻心彻骨,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连气也喘不过来。 楚易一介书生,又哪知其中凶险奥秘?见他如此,只道是伤势未愈、太过疲劳所致。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道:“仙弟,你快躺下好好安歇。等伤势好了,咱们再设法回长安不迟。”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到床榻坐下,为他宽衣解带。 晏小仙此时恍恍惚惚,一时也听不见他说些什么,周身乏力,只好软绵绵地由着他来。 衣带轻解,长裳滑落,露出米白色的亵衣。清寒幽香丝丝扑鼻,勾魂蚀骨。楚易心中一荡,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晏小仙胸脯轻微起伏,腰肢纤柔,竟如女子一般不盈一握。指掌所触,肌肤晶莹滑腻,直如凝脂莹玉。 刹那间,楚易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呼吸不得,手指竟莫名地颤抖起来,暗想:“毕竟是贵家公子,仙弟的皮肤竟比女子还要细嫩几分。” 晏小仙迷迷糊糊中感觉几个滚烫的指尖划过自己的肩头,全身一颤,蓦地睁开眼睛,“啊”地一声,双颊晕红如火,抱起外裳,猛然往后退缩。 那羞怯慌乱之态竟如同豆蔻少女,风致楚楚,惹人爱怜。 “贤弟,我……”楚易吃了一惊,心中怦怦大跳,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大哥,我自己来……”晏小仙细如蚊吟地说了一句,不敢看他,低头拖过被子,裹住全身,将衣裳从里边褪下。 火光明亮,从上往下俯瞰,晏小仙长睫微颤,俏脸红如桃花,娇媚不可方物。那雪白细腻的脖颈、柔滑幽深的背脊……若隐若现,更添神秘魅惑。 楚易心中剧荡,脑中竟莫名地闪过一些生平从未想过的旖旎画面,热血轰然上涌。 绮念方起,他登时大吃一惊,如被焦雷所劈,骇然想道:“我怎会对义弟起这些龌龊念头!” 楚易少年单纯,情窦初开,对于男女情事尚懵然不懂,更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断袖之癖、分桃之念,偶然瞧见同性男子亲热缠绵,也是惊愕厌憎,避之不及。 想不到今日自己竟对结拜义弟起了这种不堪之念,心中之惊骇震慑、痛恨悔惧,实是难以言表。 晏小仙低声道:“大哥,我先睡了。”钻入被窝,远远地蜷在一旁,再不动弹。 楚易呆若木鸡,听若罔闻。思绪如电光石火一一闪过,忽地想起自己两日来对晏小仙隐隐约约似乎都有这样的欲念,只是先前没有想明白罢了。 他心乱如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耳根烧烫。怔忪木立了半晌,方才梦游似的吹灭红烛,上床和衣躺下。 洞窟中的玉床、被衾极为宽大舒适。晏小仙元气大伤,早已心力交疲,刚一躺下,困乏之意立即潮水似的涌了上来,不过片刻,便自沉沉睡熟。 楚易躺在床上辗转反复,想着适才发生之事,一时惊骇羞惭,一时悔惧怨责,魂不守舍,周身滚烫如烧,哪里睡得着? 炉火熊熊,四周红幔翻飞卷舞。洞窟正中那道雪亮的月光已经渐渐移转,映照在东边的洞壁上。瀑帘轻烟薄雾似的飞扬,轰隆作响。 洞外,呼喝叫骂之声隐隐不绝,龙虎、上清众道士想必仍在遍山搜寻。 但此时的楚易对这一切却是恍然不闻,熟视无睹。在他鼻嗅之中,尽是晏小仙的幽寒体香,眼前、耳边都是其音容笑貌,心中突突乱跳,定了定神,忍不住转头望去。 火光下,晏小仙青丝蓬乱地散在枕上,遮住了半边嫣红的脸庞。颜容娇媚,睡姿慵懒,肌肤晶莹似雪,说不出的娇美撩人。 楚易心跳如狂,忽地蹿起一个强烈的念头,直想挨到晏小仙身边,将伊人抱上一抱。热血如沸,忍不住翻身移去。 但甫动身,立即惧然惊觉,心中惊怒骇怕,慌不迭地痛斥自责,将那股汹汹欲念生生压住。急忙转过身,闭目敛神,不敢多想。 但他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旦情魔根种,再难自拔。 过不片刻,他的耳畔又悠悠游荡起晏小仙银铃似的软语轻笑,那娇媚俏皮的姿容不断地在眼前晃动,澄澈温柔的秋波似嗔似怨似悲似喜,宛如春水深潭,将他吞沉卷溺…… 楚易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万千绮念又纷纷涌将上来。 垂幔围合,熏香袅袅,炉火“噼啪”脆响。 翻来覆去,心猿意马,转眼到了三更。楚易体内沸腾的情欲非但没有丝毫减弱,反倒越发高昂,烈火似的烧得他浑身燥热难耐。 他暗自也不知痛骂了自己几千几万遍禽兽,却依旧不能压制住那越来越蓬勃凶猛的欲念。心底又是懊恼,又是羞惭,暗自叹了口气,想道:“倘若仙弟是个女子,那该有多好。” 就在这时,晏小仙忽然迷迷糊糊地“嘤咛”一声,翻过身来。 “噗!”雪白柔软的手臂懒洋洋地横搭在楚易的胸膛上,春葱似的玉指曲拢了,刹那,又缓缓地舒张开来。 楚易心跳登时顿止,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片刻,眼见晏小仙再无动静,楚易悬吊的心才慢慢地放了下来。 望着咫尺之距伊人尖尖的下巴、湿润红艳而微微上翘的樱唇,他心底狂跳,一个狂野的念头再度冲上心头。 但这一次不是想抱上一抱,而是想恣意吮吸那柔嫩如花的唇瓣。 此念方起,他脑中轰然一响,喉咙里顿时如被一团熊熊烈火噎住了,口干舌燥,心想:“罢了罢了!反正仙弟睡着不知,我偷偷地亲上一亲便是……” 血脉贲张,直欲迸爆,再也强忍不住,抬起身,低下头,着了魔似的一点一点地贴了上去。 第十章 绿眼胡雏吹玉笛 晏小仙正自酣睡,浑然不知。檀口微启,呵气如兰,甚至连那编贝玉齿都可清楚瞧见了。 “大哥……”就在他距离那两瓣樱唇不过几寸距离之时,晏小仙突然含糊地吐出一声呓语。声音娇憨慵懒,像是嗔怪撒娇一般。 楚易大吃一惊,周身陡然僵硬,一颗心险些从喉咙里蹦了出来。 想要立即抽身而退,却又怕缩得太急,反而将他惊醒,只好保持原状,支肘悬空,动也不动。 炉火红光跳跃,咫寸之距,晏小仙长睫低垂,唇角含笑,呼吸悠长细微,似乎仍在做着香甜的美梦。 睡姿无邪而清丽,宛如雪山寒梅,碧池芙蕖。 楚易心下剧震,突然觉得自己如此污浊不堪,脸上滚烫如烧,骇然忖道:“楚易啊楚易,枉你读了十几年圣贤书,义弟待你亲如手足,你却一再对他生此禽兽之念,真是猪狗也不如了!” “啪!”他又是沮丧羞惭又是愤怒痛恨,忍不住举起右手,重重摔了自己一个耳光。 在这寂静的深夜洞窟中,这记耳光显得犹为清晰响亮。晏小仙长睫一颤,微微地睁开双眸,眼波迷离。 “糟糕!”楚易心中一沉,魂飞魄散,慌不迭地翻身而退,不想曲撑着的左臂肘弯竟忽地一软,整个人顿时失衡趴倒,压在了晏小仙身上。 最要命的是,嘴唇竟不偏不倚,紧紧地贴在了晏小仙柔软的唇瓣上! “唔……”晏小仙陡然一震,彻底惊醒,妙目澄澈,满是讶然、迷惑的神色。 楚易这辈子还没遇见如此尴尬难堪之事。六神无主地抬起头,张大了嘴,想说些搪塞之辞,舌头却像是僵硬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相距咫寸,四目对望,就连彼此的呼吸、心跳也清晰可闻。一切仿佛突然顿止。 晏小仙怔怔地凝视了他片刻,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秋波中的错愕、困惑渐渐地转换为惊慌、骇怕与羞涩,长睫颤动,晕生双颊,虚软无力地低声道:“大哥,你……你……”闭上眼,樱唇颤动如花瓣。 楚易面红耳赤,羞惭欲死,一时之间恨不得玉石床立即裂开一个缝洞,好让自己钻入其中。汗水涔涔,不敢看他,手忙脚乱地支起肘臂,想要翻身躺回一旁。 不料惊惶狼狈之下,右手竟陡然按在了晏小仙的胸脯上。触手柔软丰满,竟像是抓住了一团极富弹性的肉丘。 晏小仙“啊”地一声,周身酥麻如电,绵绵瘫软。 楚易心中剧跳,猛地撤开手。低头望去,陡然大震,险些惊呼出声! 晏小仙襟领被他斜斜拉开一尺多长,浑圆饱满的胸脯,被薄纱丝带一圈圈紧紧缠缚,随着呼吸,正急促地起伏。 自己的“义弟”赫然竟是一个绝色女子! 楚易脑中轰然一响,仿佛被雷电所击,目瞪口呆。刹那之间思绪飞闪,恍然大悟。 想到自己与这么一个绝色佳人结拜为手足、同行一路,竟懵然不知,忍不住暗自骂道:“楚易啊楚易,你当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和瞎子了!天下又哪有这等如花似玉、冰雪聪明的男子?” 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百味俱陈,也不知究竟是惊骇、羞赧还是狂喜。 炉火熊熊,垂幔翻飞鼓舞。 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原封不动,像是冻结凝固了一般。 晏小仙眼帘紧闭,心中“怦怦”直跳,等了片刻,见他始终不敢动上一动,慌乱、羞怕之意渐渐转淡,隐隐之中竟似有些失望。 定了定神,偷眼望去,正好与楚易的目光撞个正着。两人脸上一红,齐齐掉转开来。 楚易翻身躺卧,心中忐忑,大气不敢出。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道:“贤弟,原来……原来你竟是……我……我刚才……不是,你……那个……别多心……” 期期艾艾地说了半天,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眼看晏小仙红着脸不回答,他心中越发紧张起来。胡乱之中突然灵机一动,脱口道:“对了,蚊子!我……我刚才瞧见有一只蚊子从你的脸上飞过,所以……” 晏小仙忍不住“扑哧”一笑,咬唇低声道:“寒冬腊月,哪里来的蚊子?” 楚易“啊”地一声,耳根烧烫,又是懊恼又是气恨,真想再给自己来个大耳刮子。 但听他声音轻柔温婉,竟似毫不生气,心中惊惶少减,讷讷道:“这洞里……洞里温暖潮湿,想来还是有些蚊子的。” 晏小仙听得好笑,心里涌起温柔甜蜜之意,暗想:“大哥脸皮薄,若再点破,他可真要无地自容啦。”重新闭上眼,嘴角噙笑,也不说话。 楚易心中突突直跳,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再度转头偷瞥。 只见晏小仙闭着眼,睫毛轻颤,双靥酡红如醉,娇艳如海棠,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楚易心中猛地一跳,想道:“我这么唐突冒犯,义弟也没半句气恼责怪的话儿。唉,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一再扯谎矫饰,岂不是……岂不是更加卑劣不堪么?” “啪啪!”楚易羞惭难当,又重重地抽了自己两记耳光。 “大哥,你……”晏小仙吃了一惊,急忙将他手掌抓住。 目光甫一交接,她立即又垂下眼帘,娇靥红得直欲滴出水来,在淡淡的火光下更添娇媚。 楚易心中激荡,忽地涌起汹汹柔情,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涨红着脸,大声道:“仙……妹子,大哥我……我这般冒犯……真是对不住……但我……但我对你实是一片真心,绝无半分假意。不管你是女的也罢,男的也罢,喜欢我也好,讨厌我也好,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再改变了……” 前半段话还说得结结巴巴,但越到后来越是流畅自如,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之意。 晏小仙微微一颤,抬眼怔怔地凝视着他,脸红如醉,低声道:“大哥,我不怪你,你……你能这般待我,我很是欢喜。但你……但你当真不管我是谁,也会一样地喜欢我么?” 楚易心里“嗵嗵”狂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福至心灵,握住她雪白的皓腕,颤声道:“不错!此心天地可鉴,永不改悔!若是……” 晏小仙蓦地伸手将他口唇掩住。眼圈一红,泪珠倏然滚落,摇了摇头,笑靥如花,低声嫣然道:“大哥,我不要你发誓。我对你也是一样的欢喜。只要你将来永不后悔今夜所言,我就心满意足啦……” 说到最后几字,声音已是细不可闻,低头钻入他的怀里,环手将他紧紧搂住。 楚易心中酸甜惊喜,快乐得直欲爆炸开来。 思潮汹涌,几日来的情景走马灯似的从眼前飞闪而过,那些原本没有留意的细节一一涌上心头,晏小仙对自己的柔情蜜意忽然变得如此鲜明浮凸,仿佛狂潮怒涛,一浪高过一浪地将他卷溺,让他呼吸窒堵,连气也喘不过来。 楚易生平首次体会到两情相悦的幸福,将她紧紧抱着,说不出的快慰狂喜,恨不能在这静夜里纵声欢呼。但心中激动,竟连一声也发不出来。 两人紧密相拥,心中甜蜜欢喜,恍然若梦,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地。 忽听一个甜脆娇媚的少女声音格格笑道:“清心寡欲的华山洞府,何时变成了浓情蜜意的洞房花烛?” 晏小仙娇躯陡然僵硬,失声道:“大哥,快走……” 话音未落,洞内狂风大作,红幔乱舞,一道七彩霞光怒射喷涌,照得楚易睁不开眼来。 那银铃似的笑声不绝于耳,“哧哧”连声,气浪轰然鼓卷。 楚易手上、脚上陡然一紧,似乎被什么紧紧缠住。还未回过神,便已“呼”地平空飞起,天旋地转,摔入一个五彩缤纷的霞光丝网,悬空悠悠摇荡。 香风飘舞,满洞灯火轰然点亮,眼前赫然已自多了一个美若天仙的绿衣少女。 她一袭碧纱抹胸长裙,肌肤胜雪,容貌甜美,一双大眼灵动异常,竟是清澈的蓝色,笑起来时双眸更如水波荡漾,让人止不住心旌摇荡。 瞧其容貌身姿,稚气未消,似乎不过是十一二岁的西域番女,但举手投足风情万种,媚态横生,令人望之神魂俱销。 楚易被她那双清澈蓝眸扫了一眼,呼吸登时一窒,惊怒尽忘,心道:“天下竟有这般透蓝清澈的眼睛。原来古人说的‘秋水明眸,顾盼生辉’就是这个意思。” 晏小仙翩然站在洞角,惊怒之色一闪而逝,嫣然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翩翩妹子。你不在天山玩耍,却跑来华山捣乱,也不怕灵宝的牛鼻子找你麻烦么?” 蓝眸少女格格一笑,不答反问道:“晏姐姐,你拿了宝贝,不赶紧逃之夭夭,却躲在这里与楚公子谈情说爱,也不怕无福消受么?” 楚易闻言大凛,前夜他听晏小仙说了许多道魔两门的典故人物,一一悉记在心。难道这娇俏甜美的蓝眸少女竟是魔门天仙派的掌门嗣主萧翩翩? 据说“九宸天仙”萧翩翩原是波斯公主,国破家亡后,被太阴元君萧太真收养为义女,尽得真传,心狠手辣犹有过之。如今虽不过破瓜年华,却已是闻名天下的妖女魔头。 只是她素来在西域天山活动,为何突然出现在这华山密洞之中?又怎会认得晏小仙?难道竟是为了那袋法宝,一路追踪自己二人到此? 眼下晏小仙伤势未愈,外有追兵,内有凶敌,能不能脱得了身呢? 楚易心中惊疑,忽地灵机一动,大声道:“仙妹,你别管我。快逃到洞外,叫龙虎、上清、灵宝三派道士进来擒拿这妖女!” 翩翩“扑哧”一笑,轻拍胸脯道:“楚公子别吓唬我。洞外的那些牛鼻子是来找你们的,和我可不相干。唉,这些臭道士折腾了一个晚上,连个山洞也找不着,还天天胡吹法螺,说什么斩妖除魔……羞也替他们羞死啦。” 她赤足飘忽行走,看似优美如舞蹈,每一步却都是踩着天罡北斗,暗藏杀机。 晏小仙节节后退,暗自心惊,微笑道:“原来你早就藏在这洞里啦!既是如此,为什么不乘着我睡着之时,将我们一举擒住?” 翩翩吃吃一笑,柔声道:“晏姐姐,你为了用‘铭心刻骨钉’救这位楚公子,不惜自伤经脉,输给他一半的真元。这分情意,可真是刻骨铭心了。我瞧了好生感动,又怎忍心作出这等棒打鸳鸯、大杀风景的事情?” 楚易“啊”地一声,心中大震,一时又是惊讶感动,又是羞恼气怒。 感动的是晏小仙为了救己,竟甘愿如此牺牲;羞恼的是这妖女藏在此处,自己二人的诸多亲密之状想必都已落入她的眼中。 翩翩碧波流转,凝视着楚易,嫣然道:“楚公子,你别生气,我可不是故意来偷看你们的。我在这里原是为了等候角蟒老祖的,想不到那老魔头竟被你吞到了肚里;更想不到你们竟会自行送上门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怪得了谁?” 那双清澈蓝眸笑意盈盈,情意绵绵,楚易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心中一凛,知道她正以摄心妖法魅惑自己,“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晏小仙心底越发觉得不妙,听这妖女口气,她竟像是故意候在此处,等着角蟒魔祖将张天师等人引入这密洞之中。 魔门妖人对道门向来避之不及,她却这么有恃无恐,未免太过反常。 难道除了嫁祸灵宝派之外,这其中还有什么阴谋诡计么?这些惨死的道姑,和她有没有关系呢? 晏小仙心中狐疑,脸上却不动声色,嫣然笑道:“翩翩妹子,你不敢轻举妄动,是不是晓得我将宝贝藏在‘子母血蚨珠’里?‘子珠毁,母珠亡’。我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竹篮打水一场空啦……” 话音方落,外面又传来一阵欢呼呐喊:“张天师,我找到一个灵宝道姑了,她说瀑布后面有一个山洞,是凌波仙子秘密修炼的洞府。大家快仔细搜搜!” 晏小仙与楚易对望一眼,心中大凛。 翩翩笑吟吟地道:“晏姐姐,看来这些牛鼻子就快进来啦。张思道那老牛鼻子道貌岸然,虚伪贪婪,落到他的手上可有得你受了。不如你将法宝交给我,我带你们离开此地,让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如何?” 晏小仙脸上一红,微笑道:“我若不交给你呢?”思绪飞转,盘算着如何乘她不备,抢过楚易,从洞窟上方的裂洞逃出去。 翩翩叹了口气道:“听说晏姐姐逃命的本事天下无双,我或许无可奈何。不过,这位楚公子只怕就要受些委屈啦。” 话音未落,她春葱似的手指间已多了一枝六寸来长的碧玉短笛,滴溜溜地飞旋转动。 “六魄笛?”晏小仙瞳孔收缩,花容微微变色。 此笛原是太阴元君萧太真的法宝,勾魂摄魄,凶诡莫测,想不到萧太真竟已将它传给了这妖女。 “笛声一起,神销魂散。”翩翩嫣然一笑道,“晏姐姐,楚公子好不容易才变回这俊俏模样,若是重新变回妖魔之躯,你的一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么?”一边说,一边将碧玉短笛横置唇边,悠悠扬扬地吹将起来。 笛声阴柔婉转,如泣如诉,像是万千冤魂在凄楚哀哭,令人毛骨悚然。 “咻咻咻!”那悬吊半空的霞网突然炸散开来,化为无数霓光气箭,回旋怒舞,直没楚易体内。 楚易眼前一花,重重摔落在地。周身仿佛被万千利箭瞬间刺入,又像被无数虫蚁齐齐咬噬,剧痛麻痒难以摹状,忍不住失声大叫,蜷作一团。 “大哥!”晏小仙花容变色,白衣一晃,不顾一切地飞身冲来。 翩翩也不阻挡,飘然站在一旁,笑吟吟地只管吹笛。 笛声越来越凄厉阴邪,楚易丹田轰然炸痛,痛彻骨髓,周身皮肤鼓动如浪,骨骼不断地“噶啦啦”地脆爆迭响。 翩翩的“勾魂网”以南诏凶蛊“七魂食髓虫”织制而成,这种怪虫五颜六色,生长于荒坟野冢,据说是冤魂所化。一旦钻入人兽躯体,便钻心透骨,食髓吸魂,直至将寄身体变作行尸走肉。 受“六魄笛”诱激,这些妖虫钻入楚易体内,立即开始疯狂地噬骨咬心,妄图在最短的时间内占据其身。 楚易虽已被“铭心刻骨钉”炼成铜筋铁骨,却依旧抵受不住魔笛与妖蛊的双重猛攻,嘶吼着遍地打滚,豆大汗珠涔涔滚落,双手发狂地抓挠出道道血痕,恨不能将自己撕扯成万千碎片。 先前好不容易才被镇压化散的蛇丹邪神真气如同雨后春笋,破土纷摇而出,随着“七魂食髓虫”,游走于全身各大经脉,仿佛一团团烈火奔窜焚烧,越来越凶猛狂炽。 “嗤嗤”裂响,楚易衣裳不断地破裂迸散,转瞬之间,遍体长满了蛇鳞,碧光闪烁,手脚急速收缩,逐渐化作蛇形。 “大哥……”晏小仙俯身将他紧紧抱住,又惊又怒,悲恸难禁,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自己的苦心与牺牲竟在刹那间付诸流水! 楚易心中又是怜惜又是凄楚,想要出言安慰,刚一张口,声音却变幻为嘶哑可怖的怪吼。想要伸手抚摩,却发觉自己赫然竟已没了双手,只剩下一条巨大的长尾不断的收缩、勾卷…… “我终于还是要变成一条蛇了。”楚易恍恍惚惚地想着,宛如梦魇。 视野一片血红混沌,晏小仙那凄楚的脸颜如水波幻影似的摇荡;耳中轰隆震响,渐渐的,什么也听不清楚了。 他的双眼红光闪耀,光洁的额头螺旋突起,长出一个蓝色怪角,整齐的贝齿变成森森獠牙,舌头也化作红信,伸缩跳跃。 须臾之间,他便蜕变为一条巨大的青鳞角蟒,软绵绵地盘蜷在地。 翩翩收起笛子,幽幽叹了口气,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晏姐姐,好端端一个俊俏郎君,你怎舍得他变成这般模样?难道那小小玉鼎,竟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么?” 晏小仙抱着楚易,听若罔闻。茫然、惊怒、骇惧、悲苦、悔痛、绝望……纷至沓来,心中混乱一片。 “好兄弟,我以为今生今世都再也不能见到你了。生怕一松手,又再见不着你……” “贤弟,你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难道又忘了么?‘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难道是敷衍说笑的么?今日就算是死,咱们也当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傻瓜,中不中状元,当不当大官,有什么打紧?能结识你这样的知己,才是我生平第一快事。” “……我对你实是一片真心,绝无半分假意。不管你是女的也罢,男的也罢,喜欢我也好,讨厌我也好,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再改变了……” 几日来相处相知的甜蜜光景、楚易阳光般单纯灿烂的笑容、诚挚深情的话语、那平凡而微妙的幸福……如大浪怒潮,汹汹卷溺,压得她透不过气,哭不出声。 “大哥,大哥……”她紧紧地抱着那冰冷滑腥的鳞蟒巨躯,心痛如绞,泪水簌簌滚落,几近崩溃。 刹那之间,生死、轮回、天界、永恒……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在这个虚幻而无常的世界里,她只想与他平平安安,白头到老。 洞外喧哗声越来越响,翩翩眯起碧眼,柔声道:“晏姐姐,时间不多了。现在你若交出太乙元真鼎和乾坤元炁壶,我还能让楚公子回复俏模样,继续当他的天子门生状元郎。否则等那些牛鼻子一进来,他就要被当作妖魔,大卸八块啦。” 晏小仙心乱如麻,几乎便要脱口答应,但撞见她那灼灼闪光的清澈蓝眸,心中忽地“咯噔”一响,顿时清醒。 忖想:“这妖女藏在此处,等候角蟒老怪将道门高手引入洞中,其中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老怪既死,为避免计划败露,她才故意将大哥魔化,作老妖的替死鬼。即便我将法宝交给她,大哥未必就能变回原貌,只怕更加凶多吉少。倒不如……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思绪飞闪,瞟了那饕餮炼丹炉一眼,蓦地蹿起一个大胆的计划,心想:“这法子虽然冒险之极,但总胜过束手待毙。何况大哥铜筋铁骨,只要能熬到那一刻,便可安全无恙,因祸得福……” 当下再不迟疑,喊道:“大哥!大哥!”猛地抱住楚易粗糙的蟒头,吻住那獠牙森然的血盆大口。 楚易神志恍惚,依稀觉得有两片娇嫩湿润如花瓣似的东西,轻轻地贴在自己干裂的嘴唇上。 接着,一个滑软香甜之物温柔地探入,将一颗冷寒圆润的珠子飞快地送抵他的口中。他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喉咙,发出一声古怪的吼叫,那颗圆珠瞬间滑落下肚,甘甜似蜜,清冽如泉。 翩翩微微一怔,格格笑道:“晏姐姐,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只要你交出法宝,还怕没有时间亲热么?” 晏小仙心中凄楚,暗想:“今日一别,不知还能否相见?”泪水险些又涌了出来。蓦一咬牙,忽然一掌拍在楚易腹部! 楚易发出一声凄厉而狂乱的怪吼,凌空弹蜷飞舞,不偏不倚地摔入那炼丹炉中。 翩翩惊咦失声,措手不及。 晏小仙一击得手,立即贴地急冲而出,反手一拍,真气轰然冲卷。借着反弹气浪,翻身飞舞,极速穿入窟顶裂洞之中。 这几下兔起鹊落,疾如闪电,干净利落之极。 翩翩自以为胜券在握,一时麻痹大意,万万没有想到晏小仙竟舍得下此辣手,独自逃生。 等到她回过神来时,晏小仙已经冲入顶壁裂洞十丈有余,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大哥,对不起。我虽然喜欢你,却不能为了你,白白放弃飞升仙界的宝物。倒不如我亲手杀了你,免得你受这妖女折磨!” 翩翩又怒又气,喝道:“哪里走!”顾不上楚易死活,绿衣翻舞,穷追而去。素手一扬,翠光怒爆,一柄两尺来长的青铜月牙铲呜呜旋转,拖曳起彗星似的光带,呼啸破空。 那裂洞从山顶贯穿到山腹,少说也有两百余丈长,晏小仙御风术虽然极为了得,但只剩四成真元,根本无法瞬间冲出山顶。 身在洞内,上方月光清亮,瀑流扑面;脚下碧光滚滚闪耀,那月牙铲如绿龙怒号飞舞,须臾追到。 晏小仙早有所备,双手从乾坤袋里翻出两面小巧玲珑的银锣,咬破舌尖,将一蓬鲜血喷在锣沿,娇叱道:“雷公电母,风虎云龙。回风返火,雷霆随从。疾!” “轰!” 银锣交击,两道白光纵横怒射,雷电似的激撞在青铜月牙铲上。 洞壁陡然一片刺目雪亮,轰隆巨震,乱石迸射,整个山腹仿佛要坍塌开来。 晏小仙抱身蜷团,喷出一口鲜血,再次借着那撞击反震的惊人气浪,炮弹似的冲天飞起,高高地跃出莲花峰顶。 人影如豆,穿云透雾,转瞬消失无踪。 洞窟内,土石如雨,强猛气浪如同涟漪似的层层迸散,石桌、玉床纷纷倾倒横飞,只有那青铜丹炉岿然不动。 翩翩被气浪震得翻身飞退,绕着铜炉回旋了五六圈才勉强站定。 她的修为原本就远在晏小仙之上,后者又元气大伤,实力相差甚远;只因投鼠忌器,生怕毁了太乙元真鼎与乾坤元炁壶,一直不敢对晏小仙施以辣手,想不到一不留神,竟然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让她逃走倒也罢了,偏偏眼下自己还有更为重要的任务,无法抽身穷追,只能眼睁睁地与两大法宝失之交臂了。 翩翩越想越气,恨得牙根痒痒,眯起双眼,格格一笑道:“好,外面天罗地网,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她碧波流转,斜睨了蜷缩在丹炉中的楚易一眼,眸中杀机大作,素手一推,炼丹炉盖顿时旋紧。 “呼!”铜炉饕餮巨口内,火苗高蹿,炉身登时被映得通红,炉内碧光、紫气流离闪耀。 楚易灼痛刺骨,嘶声痛吼,在炉中发狂地扑腾着。 翩翩嘴角噙着一丝残忍的微笑,柔声道:“楚公子,你忍上一忍吧,再过一会儿就彻底不疼啦。” 这时,隐隐听见洞外有人喝道:“找到了!他奶奶的,有个逆光幻镜挡着,难怪看不见。大家一个挨着一个进去。抓住妖魔,赏黄金千两!” 翩翩嫣然一笑,喃喃道:“是时候啦。”在青铜丹炉边盘腿坐下,口中念念有词,身上鼓起一团炫目的碧光。波光晃荡,她的脸容、身影急剧变幻…… 第十一章 羽衣道士偷玄圃 “啪啪!” 楚易颤抖着蜷成一团,獠牙格格乱撞,长尾猛烈地抽劈着滚烫的炉壁,直打得鳞甲迸碎,血肉焦煳,那青铜炼丹炉却始终纹丝不动。 体内一会儿冰寒彻骨,一会儿灼烧如裂,五脏六腑似乎被什么尖锐之物寸寸绞断,就连神识也仿佛被掏空了、揉碎了,撕扯成万万千千的碎片…… 炉内的温度越来越高,他的神智也越来越混沌,在迷乱而痛楚的狂潮里跌宕沉浮,伴随着每一次撕心裂骨的剧痛,发出凄厉悲怒的狂吼,恨不能一头撞破炉盖,冲天逃去。 忽然,丹田中“吧嗒”一响,似乎有什么迸裂了,既而感到一团温热的暖流缓缓地洇化开来,全身竟倏地感到一阵透骨的清凉。 楚易全身一僵,心头忽地抽紧,迷迷糊糊中莫名地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呼——呼——呼——呼!”丹田内,似乎有一个圆球似的东西开始徐徐旋转,一圈比一圈迅急,越转越快,渐渐地形成一个强猛的气浪漩涡,由内而外,层层飞旋怒转。 被那漩涡内旋牵引,楚易不由自主地团团盘蜷,如陀螺似的抱作一团,环绕着炉内的悬胎药鼎呼呼急转。 迷乱中,只觉精疲力竭,头脑昏昏沉沉,似乎连自己的神魄也要随着那涡流被吸入丹田之中。 过了片刻,丹田内的气旋慢慢地停止了。那迸爆撕裂似的剧痛逐渐停息,寒意尽消,倒是那灼热的刺痛越来越强烈。 楚易神智渐渐清醒,徐徐张开眼睛,只见碧炉内红光闪耀,紫气缭绕,自己盘蜷炉内,鳞甲焦煳,青烟“哧哧”直冒。 楚易猛吃一惊,痛吼着腾舞乱甩,不料撞在烧烫的炉壁与悬鼎上,灼痛更甚,仓促之下,只好重新蜷缩一团,盘在炉顶。 “奇怪,我……我怎么会到了丹炉里?”楚易心中骇异茫然,苦苦追想了片刻,只恍恍惚惚地记得被翩翩的笛声激化为蛇,后来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透过炼丹炉的圆孔朝外望去,洞内空空荡荡,一片狼藉。地上东倒西歪躺卧着的,依旧是那几具道姑尸体,浑然不见晏小仙与那妖女的身影。 楚易大凛,忖道:“仙妹多半已经被姓萧的妖女擒走了,也不知是生是死?能否平安逃脱?”心里七上八下,担忧之极。 忽然听见一声欢呼:“妖魔果然在这里!”瞬息之间,人影交迭,剑光闪动,近百名道士潮水似的从甬洞口冲了进来,将炼丹炉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叱骂不休。 楚易一愣,蓦地醒悟他们说的“妖魔”就是自己,心底又是滑稽又是悲苦,想要张口大笑,却只发出一声怪异的怒吼。 百名道士中大半都是黄衣羽冠的龙虎道士,茅山派也有二三十人,倒是东道主灵宝修真寥寥可数,只有两名凌波馆的道姑,看见地上的同门尸体,两人早已吓得面无血色,珠泪滢滢。 张思道背负白铁长剑,翩然踱到炉前,淡淡道:“妖魔困在炉中,无法脱身。大家仔细搜寻,务必找到楚举人和晏举人。看看还有没有幸存的灵宝道友。” 龙虎道士轰然应诺,纷纷散开。 “师尊!”那两个灵宝道姑突然齐声惊叫,哭着朝铜炉后方奔去。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姿容秀丽的中年道姑盘坐在地,脸色煞白,木头似的一动不动,被两道姑摇了几下,立即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凌波仙子?”唐梦杳秀眸中闪过诧异之色,轻飘飘地落到那中年道姑身边,把脉查探。 众道士听说她是当今天下十大散仙之一的凌波仙子商歌,无不耸然动容,纷纷围了上来。 凌波仙子虽然名震天下,但脾性古怪偏执,又极为傲慢疑忌,常年居于莲花峰修行,极少下山,因此道门各派中见过她的人为数不多。 楚易此时已经颇为清醒,凝神一看,心中大奇。先前他与晏小仙仔细检查过这里的八具尸体,但这凌波仙子的脸容却十分陌生,似乎从未看见过。 他心中一动,隐隐觉得不妙,迅速四下扫望,顿时猛吃一惊。算上凌波仙子,洞窟地上赫然躺了九具道姑尸体! 莫非凌波仙子竟是在自己昏迷之后,才到得这里?那么那妖女翩翩也是被她赶走的了?她知不知道仙妹的下落呢? 不知何以,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如阴云密布,笼罩楚易心头。 唐梦杳松了口气,柔声道:“大家不必担心。商仙子虽然经脉错乱,但并没有性命之忧。”将她扶起,绵绵不断地输入真气。 果然过不一会儿,商歌蓦地一颤,“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悠悠醒转,瞧见众人,目中立即闪过惊疑、警惕的神色,冷冷道:“张天师,唐仙子,这里是华山秘地,你们进来作什么?” 见她醒来之后,非但不感谢唐梦杳,反而疾言质问,茅山众修真无不气愤,心想:“都说凌波仙子褊狭傲慢,果不其然。” 几个年轻道士忍不住想要反唇相讥,被唐梦杳秋波一扫,只好咽下肚去。 唐梦杳双颊晕红,盈盈起身,道:“商仙子莫误会,我与张天师无意冒犯贵地,不过是奉旨捉拿妖魔到此。” 商歌狐疑地盯了两个灵宝道姑一眼,两道姑点了点头,低声细语了几句,她的脸色才缓和下来,朝唐梦杳点了点头,算是致谢。 张思道走上前,道:“商仙子,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妖魔为何逃到此处?又何以被困在这炼丹炉中?” 楚易心中怦怦大跳,竖耳倾听,只盼商歌将此事原委一一道出。 不料商歌蹙起眉尖,冷冷道:“此事是我华山内务,与旁人无关。张天师就不必操心了……” 张思道微微一笑,道:“是么?这妖魔乔化成太乙真人刺杀陛下,又将我们引至华山,倘若商仙子不说清楚,陛下只怕会认定灵宝道与妖魔勾结谋反,将它窝藏华山。不知这么一来,还算不算华山内务呢?” 众龙虎道士纷纷起哄道:“不错!否则偌大华山怎会只剩下几个道姑?我看定是眼瞅着奸谋败露,树倒猢狲散,一起畏罪潜逃了!” “若不是为了杀人灭口,凌波仙子将这妖魔关在丹炉作什么?难道想吃铁板蛇肉么?” “住口!”商歌大怒,霍然起身,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华山之上,岂容你们放肆!我……”一语未毕,突然身子剧晃,“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仰面摔倒在地。 两道姑又惊又怕,抱着她哭叫道:“师尊!师尊!” 众道士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但见她重伤之余又气得吐血,心底却都有些幸灾乐祸。 天师道、灵宝派、上清派为争夺道门正统,彼此之间素有罅隙。“天下仙佛论道大会”召开在即,三派对国师之位都志在必得。 这节骨眼上华山飞来横祸,太乙真人凶多吉少,凌波仙子重伤在身,灵宝三大散仙只剩下了紫微真人。天师、上清两派无疑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眼看凌波仙子气得脸色煞白,连话也说不出来,唐梦杳心中不忍,上前为她输导真气,柔声道:“商仙子,我们绝无他意。只想查明真相,也好帮助贵派洗脱嫌疑……” 商歌奋力一挣,将她推开,提气喝道:“少惺惺作态!你们哪一个不是幸灾乐祸,巴望着落井下石?都给我滚出去……”气息不继,又喷出一口鲜血。 茅山众修真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叫道:“老虔婆,少不知好歹!若不是唐掌门给你输气,指不定这会儿你已经在阎王殿里了!” 楚易在炉中看得愕然,心道:“想不到同是道门中人,却也势同水火,勾心斗角。” 张思道忽然纵声笑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商仙子即便不说,张某也能猜出大概。但令我奇怪的是,商仙子为何急着赶我们离开此地?难道生怕我们看见什么宝贝么?”声如洪雷,顿时将众人的叫喊声压了下去。 凌波仙子面色大变,双目中愤怒、惊异、忧惧……交迭变幻,突然厉声道:“你……你说什么?” “天地一洪炉,北斗七星辰。壶中日月悬,鼎里两仪分。虎符召妖兽,龙幡镇鬼神。何当收六宝,乘风上九宸。” 张思道昂然而出,绕着青铜丹炉缓步而走,朗朗诵读。声音铿锵跌宕,如金石相撞,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听到这八句话,众道士突然大震,仿佛凝固了一般,表情古怪之极。 楚易见状,心中大奇:“不知张天师说的八句歌诀是什么意思?竟比‘定身诀’还要厉害……” 一念未毕,张思道忽然转过身,朝着炼丹炉虚点一指。炉火顿时熊熊高蹿,铜壁通红炽烫。楚易灼痛攻心,痛吼一声,情不自禁地狂乱飞甩。 “天地洪炉、北斗神兵、乾坤元炁壶、太乙元真鼎、太古虎符、河图龙幡六件法宝并称‘轩辕六宝’。六宝之中,只有天地洪炉从没有一个人见过。但三个月前,我却有幸在《太清道藏秘编》中看见过这件法宝的简图。” 张思道顿了顿,细眼精光闪耀,凝视着凌波仙子,一字字地微笑道:“商仙子,如果我没猜错,这个青铜丹炉刻着太古饕餮纹,九脚三耳,异香扑鼻,应当就是传说中的‘天地洪炉’了?” 洞中忽地一片死寂,掉针可闻。 楚易心神大震,他虽然不是修真,却也听过“轩辕六宝”的奇妙传说。 据说太古之时,轩辕黄帝收伏魔神蚩尤后,天下一统,四海太平。黄帝化羽成仙,却将他纵横大荒的六件法宝神兵留在了名山大川之中。并在这六件宝物上铸刻了修仙心诀。 任何人只要收齐这六件宝物,得到“轩辕仙经”,就可以参透玄机,修成大罗金仙,飞升九宸。 楚易一直以为这不过是虚幻而遥远的太古传说,但此刻听张思道所言,才知道世间竟然真有这六件宝物。 而此刻自己置身其内的铜炉,以及前几日亲眼目睹的太乙元真鼎、乾坤元炁壶,赫然都是六宝之一! 他心中激动骇异,难以言表。一时之间,竟连那烧灼入骨的剧痛也感觉不到了。 众道士张口结舌,不敢置信地瞪视着饕餮青铜炉,又是震骇惊喜,又是贪婪渴切。天地洪炉传说是黄帝以女娲补天石制成的太古神器,坚不可摧,一炉两用,不仅可以烧炼仙丹,还可以熔制神兵,号称“万药之炉,万兵之母”。 想不到这天字第一号的修真法宝,数千年来竟一直悄无声息地藏在华山莲花峰的山腹密洞里。 如果不是因为追击角蟒魔祖,阴差阳错到了此处,他们只怕毕生也无福得见。 一个青衣玄冠的茅山修真咽了咽口水,哑声喃喃道:“难怪……难怪华山的‘不死金丹’冠绝天下,神兵利器层出不穷。原来都是‘天地洪炉’的缘故!” 众人心有戚戚,妒恨交集,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趁此良机,杀了凌波仙子,抢走天地洪炉。 “锵”地一声轻响,几个龙虎道士已经手握剑柄,蠢蠢欲动。 凌波仙子面罩寒霜,盘坐在地,冷冷地扫视众人,突然厉声冷笑:“不错!天地洪炉是我华山镇山之宝。怎么,难道各位还想抢了去么?” 众人被她点破心思,不由得一凛,纷纷转头朝张思道望去。 张天师淡淡道:“凌波仙子此言差矣。‘轩辕六宝’是我们老祖宗轩辕黄帝留给后世的宝物,自当属于我华夏子孙共有。怎么就成了你灵宝派的私家之物呢?” 众人见他挑头,无不大喜,七嘴八舌附和道:“张天师所言极是!祖宗的宝物,凭什么你一个人独吞?大伙儿见者有份!” “他奶奶的,你们华山偷偷霸占了这么多年,我们宽宏大量不予追究,你们居然敬酒不吃吃罚酒……” 龙虎、茅山两派道士一边唇枪舌剑地诛讨,一边互相推挤,将天地洪炉团团围住,个个义愤填膺,气势汹汹,倒真像是灵宝派抢了他们家当,占了老大便宜一般。 众人似乎都忘了到这里来的目的,再没人理会丹炉里痛吼扑腾的楚易,也没人在乎那失踪不见的两位举人。 楚易暗自苦笑,心想:“仙妹说得不错。这些人道貌岸然,贪婪虚伪,不比妖魔高明多少。就算我现在回复原貌,他们为了逼问法宝下落,多半也不会对我客气。” 凌波仙子冷笑不语,那两个灵宝道姑却吓得哭哭啼啼,叫道:“你们好生无赖!这天地洪炉本来就在我们华山之上,当然是灵宝之物,哪有这等强抢豪夺的!” 一个黑脸虬髯的龙虎道士嘿然笑道:“小道姑胡说八道。华山上的东西凭什么就是你们灵宝派的?五百年前,我们天师道的寇谦之寇真人在华山建观修行的时候,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是液体呢!” 众龙虎道士哈哈大笑,齐声道:“张五真说得不错!先入者为主,天师道在华山上的历史可比灵宝派久远多了,这里的一石一草都是我们的。小道姑快快带着老虔婆滚下山还俗去吧。” 众人轰然,一时间,谑笑挖苦的话语此起彼伏。 放眼望去,沸沸人群之中,只有唐梦杳默然不语,蹙着眉尖,妙目澄澈,颇为不以为然。容貌如画,翠裳飘飘,像是碧叶白莲,出污泥而不染。 楚易心中怦然一跳:“这么多人当中,只有唐仙子最为善良单纯。但她也未免太过胆小软弱,身为掌门,竟不敢站出来喝止道众。” 凌波仙子怒极,喘着气,冷笑道:“好啊。既然你们这么有胆量,只管痛痛快快将我一剑杀了,抢走神炉就是。这些啰嗦废话,还是留着和紫微真人、太乙真人去说吧。” 众道士一怔,大眼瞪小眼,喧嚣声顿时小了下来。 虽然众人见宝起意,凌波仙子又身负重伤,但她毕竟是当今十大散仙之一,积威犹在,没有十足把握,谁也不敢第一个以身犯险。 更重要的是,紫微真人、太乙真人两大散仙威震天下,即便是张天师也不见得是他们的对手。 就算逞一时之快,抢走天地洪炉,也未必有福消受。想到这里,众人发热的头脑不由稍稍清醒,凶念大敛。 张思道微笑道:“商仙子言重了,我们到这里是奉旨追拿妖魔,可不是来戕害同道的。” 转头瞥了一眼那黑脸虬髯的道士一眼,目光闪动,淡然道:“五真,圣命不可违。你说我们回去之后,当如何向陛下交代呢?” 张五真心领神会,大声道:“回天师,眼下证据确凿,水落石出。华山灵宝派勾结妖魔,行刺皇上,谋逆叛乱,十恶不赦。事情败露之后,华山道众又杀人灭口,挟持两位举人逃之夭夭。只剩下逆贼商歌等十一名道姑,藏匿于山洞之中,负隅顽抗,被我们齐心合力,当场击毙!” 龙虎道士齐声欢呼呐喊,剑光闪动,七十余柄长剑纷纷指向凌波仙子三人。 一时青光吞吐,寒气袭人,只要张思道一声令下,立即将商歌等人乱剑刺死。 楚易惊怒交集,想不到张天师为了夺取天地洪炉,竟丝毫不顾道门之谊,悍然构陷嫁祸,置灵宝派于死地! 但立时明白,张思道这么做的目的,还有一大半是为了借机清除“仙佛大会”的对手,夺取国师之位,独霸道门。 茅山修真哄然,唐梦杳再也忍不住,蹙眉道:“张天师,灵宝派究竟有没有和妖魔勾结,现在论断还为时过早;就算有,也不该由我们越俎代庖。依梦杳之见,应当将妖魔与商仙子一齐带回京城,交给刑部审查明断。” 凌波仙子秀丽的脸容都已变得扭曲起来,格格厉笑道:“唐仙子,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你也太不了解张思道这老贼了。这等趁火打劫、一箭双雕的大好机会,他又岂能错过?小心他连你们也一起杀了灭口。” 她目光怨毒地瞪着张思道,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一字字地道:“姓张的,我宁可自行了断,也绝不死在你这老贼手里!”忽然“嘭”地一掌,重重拍在自己胸口! 众人惊呼声中,商歌喷出一道血箭,软软瘫倒,气绝身亡。 楚易惊骇狂乱,在炉中飞舞怒吼,奈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商歌一死,这洞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再没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晏小仙的下落也随之掩埋。就算张思道不杀他,他也注定将以妖魔刺客的身份,被寸磔处死。 张五真走到商歌身边,把脉探察,松了口气,大声道:“天师,逆贼商歌,眼看奸谋败露,已经畏罪自杀。” “可惜可惜。”张思道摇头长叹,淡淡道,“商仙子的尸体务必保存完全,可别让人误会她死于我们天师道之手。至于剩余叛党,有抗死不降的,一律格杀勿论。” 话音方落,众龙虎道士齐声应诺,剑光乱舞。 那两个灵宝道姑正伏在商歌身上痛哭,顿时被刺得千疮百孔,当场毙命。 茅山修真想不到他们竟然当真动手,都已呆住,纷纷手握剑柄,转头望向唐梦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唐梦杳脸色雪白,怒道:“张天师,你……你……这两个女真有什么罪过?你连她们也不放过?” 张思道负手而立,姿态飘飘若仙,微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怪只怪她们投错了师门。” 说到最后一字时,忽然长袖一挥,银光晃眼,插在丹坛上的那柄太一宝剑如同夭矫飞龙,怒爆飞舞。 唐梦杳大吃一惊,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他果真要杀人灭口!”下意识地倒掠飞退,太阴伏魔镜脱袖飞出,口中叫道:“大家小心……” “当”地一声脆响,翠碧光轮与银芒相撞,气浪炸涌,铜镜急速变向飞旋,直没洞顶。 光芒刺目,满洞亮如白昼,众茅山修真只觉得脖颈一凉,那道银光已经闪电似的横空飞过,“叮”地插回丹坛,剑柄嗡嗡直震。 “哧哧”连声,几十道血箭冲天激射,将钟乳洞壁喷得点点殷红,如寒梅怒放。 茅山众修真怔怔地看着彼此脖子上那道急速扩散的血线,又是惊骇又是悔恨。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二十几个头颅已经冲天抛飞,尸体晃了一晃,齐齐仆倒在地。 唐梦杳气血翻涌,翩然立定。惊怒交加地看着遍地尸体,娇躯微微颤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之事。 她性情淡雅温柔,即便是如此盛怒之下,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语,半晌才颤声道:“张思道,你……你丧心病狂!”悲恸气怒,珠泪一颗接一颗地掉了下来。 楚易看见龙虎道士杀死灵宝道姑时,就已料到他们必定会杀死上清弟子灭口,但想不到动作竟会如此之快!愤怒惊骇之余,不由得为唐梦杳担起心来。 张思道神色不变,微笑道:“唐掌门这话好生奇怪。你的这些弟子伤口整齐划一,瞬间毙命,是死在商仙子‘雷霆电剑’下的,与我何干?” 龙虎道士轰然大笑,齐声道:“不错!我们亲眼目睹,是逆贼商歌一剑杀死二十三名茅山修真,而后又畏罪自杀。千真万确,绝对错不了。”一边说,一边四面八方地朝唐梦杳围去。 唐梦杳徐徐后退,心中大凛,张思道这一剑的手法果然酷似灵宝派的“雷霆电剑诀”,敢情他出手之时,就已经想好了栽赃凌波仙子。想不到他堂堂一代散仙宗师,竟会如此阴毒无赖。 张五真目中凶光闪动,灼灼地盯着唐梦杳,嘴角勾起一丝淫猥狞笑,道:“师尊,除此之外,弟子还亲眼看见角蟒老怪为了攫取唐仙子的真元,将她百般奸辱蹂躏,我们奋力解救未果,老妖缠着她冲入天地洪炉,一齐烧成了枯骨……” “糊涂!”张思道眉头微皱,截口喝道,“这里哪有什么天地洪炉?分明是角蟒老怪将唐仙子奸杀后,一齐跳入洞底深渊,化成了一滩肉泥。我们救之不及。一代上清掌门,就此香消玉殒,可惜,可惜。” 众龙虎道士听他呵斥“糊涂”之时,还吓了一跳,再听后面一句,方知他已全然默许,欢声雷动,淫笑呼喊着朝唐梦杳步步逼去。 唐梦杳羞怒悲愤,气得浑身颤抖,双颊酡红,颤声叱道:“无耻!” 翠袖急卷挥舞,将太阴伏魔镜收回左手。右手如兰花怒放,“哧!”一道淡绿色的光芒从手心剑形玉胜激射而出,吞吐跳跃,化作一柄五尺来长的碧气光剑。光漪凛冽,映得众人须眉皆碧。 上清神兵“春水流”终于出鞘。 火焰跳跃,丹炉内越来越炽热。楚易鳞甲红光闪耀,彻骨灼痛,焦臭的气息弥漫四周。但他此时义愤填膺,竟然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 “咻——咻——咻——咻!”丹田中,那圆球似的神秘物体又重新开始旋转起来,陀螺似的越转越快,刹那间又形成了一个强猛的气旋涡流。 体内那纷乱狂躁的邪神真气突然如千江汇海,四面八方地朝他丹田回旋冲去。 楚易呼吸一窒,仿佛被那漩涡卷溺其中,不由自主地随着丹田漩涡的节奏,盘蜷抱团,在丹炉内环绕着药鼎急速飞转。 洞窟内剑气纵横,霓光乱舞,激战正酣。 众龙虎道士结成剑阵,轮番突袭猛攻,不断地收缩包围圈。同时,你一言,我一语,极尽粗鄙下流之能事。 他们皆知唐梦杳天资聪慧,修为已臻“真仙级”,只是临敌经验欠缺,性子又温婉矜持,所以进攻之余,故意说些不堪入耳的淫言秽语,扰乱她的心神,伺机一举拿下。 张思道则负手站在一旁,微笑不语,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唐梦杳羞愤气怒,一边以气剑、神镜逼退众人,一边慢慢地退到饕餮炼丹炉边,心道:“一旦情势不妙,我立即跳入天地洪炉。宁可粉身碎骨,也要保全清白之躯。” 炉火熊熊,青铜丹炉已经完全变成了彤红色。火光映照在唐梦杳的雪白的侧脸上,更平添了几分嫣红娇媚。 死意一决,她心中反而大定,凝神聚气,清叱声中,剑气如春江怒水,滔滔狂卷,登时将突袭上前的六七名龙虎道士杀得重伤而退。 炉内,楚易蟒身收瘪起伏,簌簌乱抖,丹田内的气旋越转越快,体内那躁乱狂窜的真气尽数吸入气海,仿佛要被自己生生抽干一般,难受已极。 正当他感觉几乎窒息之时,丹田中的圆球猛地停顿,气旋随之戛然顿止。 静止了一刹那,又像是过了许久,那停滞的气旋突然鼓胀迸爆,万千气流逆旋反冲,直灌头顶;然后又猛地收缩,急旋而下。 楚易蛇身随之忽而鼓胀,忽而瘪干。 如此循环反复了片刻,丹田中的圆球猛地疯狂鼓胀,“轰”地一声爆炸开来! 电光石火之间,周身仿佛被炸碎成无数的粉末,真气轰然合一,剧痛狂乱之中竟是说不出的痛快舒服。 楚易眼前金光乱舞,不由自主地振臂狂呼。 丹炉蓦地鼓舞起一轮红光,随着吼声,轰然离射飞散。 众人脑中“嗡”地一震,气息翻涌,心中骇然:“这妖魔好强沛的真气!”转眼望去,齐齐失声惊呼。 第十二章 瑞气炉中金玉流 “楚举人!” “怎么会是他?角蟒老怪到哪儿去了?” “他奶奶的,定是角蟒老怪吞了楚举人元神,故意变成他的模样……” 听到众龙虎道士的讶然惊呼,楚易心中大跳,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已变回原貌,周身一丝不挂,蛇鳞消失殆尽,皮肤光洁,闪烁着黄铜似的光泽。 正自惊喜莫名,眼前一花,丹田处突然跳跃起一团刺眼的绚光,霓芒四射,全身透明,五脏六腑清晰可见。 凝神细看,那团绚光中心,竟是一个玲珑剔透的玛瑙葫芦,“呼呼”直转。葫芦内似乎还有一个三足红玉小鼎。葫芦、玉鼎彼此逆向飞旋,激撞起一圈圈流离幻丽的七彩光华。 楚易陡然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刹那之间,众人如遭电击,僵凝似的骇然瞪视,一片死寂。几个道士手中一松,长剑“当啷”掉落在地,依旧浑然不觉。 就连一向深沉洒落的张思道也似乎呆住了,惊愕、狂喜、贪婪……诸多表情赤裸裸地写在他的脸上。 “乾坤元炁壶!是乾坤元炁壶!”“还有太乙……太乙元真鼎!” 半晌,不知是谁第一个回过神来,颤声尖叫。群雄如梦初醒,惊呼之声轰然震耳,整个洞窟顿时沸腾了。 楚易兀自张口结舌,茫然不可索解。这道、魔两门志在必得的两大宝物,怎么竟会到了自己腹中? 他分明记得那日清晨醒来,几大宝物都已消失不见,难道那晚自己睡熟之时,竟鬼使神差将宝鼎、葫芦吞入肚内?但这……未免也太离奇巧合了吧? 炉外,唐梦杳衣袂翻飞,翩然俏立,蹙眉怔怔地凝视着楚易丹田,妙目中满是惊讶迷惘。想不到“轩辕六宝”中的三件神器竟相隔咫尺,触手可及。 这一夜间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几乎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了。 无意间,眼波往下一转,蓦地意识到自己所注视之物,顿时羞得双靥飞霞,转过头去。 耳根发烫,一颗芳心怦怦乱跳,唐梦杳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心神忽然又凌乱起来。 原本决心危难之时跃入丹炉,以求清白一死,但眼下这景况,她又怎么好意思跳入炉中?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洞中白光大炽,如闪电怒舞,银蛇乱蹿,九节雪亮的剑芒卷引狂风,滚滚呼啸,从四面八方朝她电冲而来。 一时间眼花缭乱,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刺目剑光,仿佛漫天星斗一齐坠落,又像一条银甲巨龙怒吼咆哮,盘旋俯冲。 “缚魔龙骨剑!”唐梦杳心中大凛,张思道终于出手了! 她凝神聚气,左手舞诀,太阴伏魔镜青光大作。几乎同时,“春水流”飞旋回转,剑芒倏然斜指在铜镜上,口中叱道:“花开顷刻,纵地金光。天雷地火,神鬼莫当。镜花水月,疾!” “嗤嗤嗤嗤!”镜面碧光鼓舞,蓦地幻化出数十道夺目的青光剑芒,怒射爆散,冲入滚滚白光。 “轰隆隆!”翠绿剑芒缤纷射窜,气浪叠爆,犹如朵朵彩菊当空怒放,顿时将周围的汹汹白光朝上方急速高高推起。 洞窟巨震,土石簌簌如雨,空气如水光幻影似的摇晃波荡。只听张思道朗声笑道:“镜花水月,幻影成空。茅山剑法,看来不过尔尔。” 四周气浪层层翻滚,银云似的越积越厚,越堆越高,推挤到最高处,突然如狂潮决堤,滚滚冲泻而下。 唐梦杳呼吸一窒,如被山岳四面倾轧重击,再也抵受不住。浑身碧光陡然消敛,太阴伏魔镜、“春水流”倒卷旋转,险些脱手飞出。 她低吟一声,衣裳飞舞,长发飞扬,踉跄坐倒在地,檀口轻颤,喷出两口鲜血,洒得翠绿的道袍上点点殷红。 狂风扑面,银光电卷,九节白铁剑如龙蛇呼啸,在她四周绕舞一周,倏地飞回到张思道的手中。 唐梦杳晃了一晃,软软躺倒,周身经脉尽数被封,再也动弹不得。 龙虎道士欢呼雷动,叫道:“龙虎天师,天下无敌!”纷纷涌上前来,剑光闪烁,在她眼前不断地晃动。 张思道负手踱步而来,风度翩翩出尘,叹道:“唐仙子果然天资聪慧,不过双十年华就有如此造诣,假以时日,超过虞夫人绝对不在话下。奈何天妒英才,造化弄人,委实让人扼腕叹息……” 唐梦杳俏脸雪白,胸脯急剧起伏,咬牙道:“你杀了我吧。” “嗤!”在一旁的张五真剑尖一挑,已将她的衣带割断,淫笑道:“千古艰难唯一死。如果死有这么容易,我们还修什么道?求什么仙?不如张五真今日就让仙子欲死欲仙,一起探究阴阳两仪的奥秘。如何呀?” 唐梦杳脸上飞红,颤声道:“卑鄙!”心中悲怒悔惧,恨不能立即死去。闭上眼,泪珠滚滚掉落。早知如此,适才宁可立即转身投入洪炉,化为灰烬,也胜过受这群禽兽的玷污折磨。 张思道走到炉边,微笑道:“太一生两仪,两仪生万物。道家修真,原本就该参悟阴阳合和的妙理,五真这话说得也没错啊。唐仙子修道十九载,也知内丹来之不易,既然决意要死,倒不如将女贞道丹送与张某,也算不枉了这些年的修行。” 这番无耻言语由他口中吐出来,竟是坦荡自若,光风霁月,仿佛在谆谆传道,说什么玄学至理一般。 众道士齐声大笑,俱极兴奋。剑光飞舞,片刻间就将唐梦杳的衣服割得七零八落,露出玲珑玉体、如雪肌肤。 想不到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正派修真,背地里竟真敢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举。 楚易在炉中目睹这一切,怒火熊熊,几次三番想要出声喝止,奈何舌头竟像是僵硬打结了一般,一声也发不出来。 突然,舌尖一跳,从他喉咙里发出一个陌生磁性的声音,哈哈狂笑道:“好一个‘道家修真,原本就该参悟阴阳合和的妙理’!张天师既有这等觉悟,何不加入我神门‘天仙宗’?嘿嘿,一夜之间杀了几十个牛鼻子,谋宝害命,栽赃嫁祸……这等狠辣手段就连‘天仙宗’也比不上哪。” 众人陡然一震,纷纷朝他讶然看来。 一言既出,楚易自己也是大吃一惊:这不是他的声音,却偏偏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听这语气,又分明是魔门人物,难道角蟒老怪的魔识已经渗入他的元神,控制他的肉身? 想到这里,心底顿时一阵寒意森然,周身冷汗涔涔而出,又是恐惧又是悲凉。 张思道也不生气,森然一笑,道:“角蟒老怪,你先别着急,等我取了唐仙子的元丹,自会轮到你……” 那声音大笑道:“角蟒老怪算什么东西?也能和寡人相提并论?张天师号称‘伏魔天师’,眼光也不过如此,太让寡人失望啦。” 楚易一凛,又惊又奇,这个声音似乎是从自己丹田内传出的,磁性浑厚,玩世不恭,果然和他听到的角蟒老怪的声音大为不同。 倘若他不是角蟒魔祖,那又会是谁?自己体内何时又多了别的妖魔鬼怪? 张思道眯着眼凝视着他,微笑着沉吟不语,心中隐隐猜到了一个人,却又觉得未免有些荒唐。 众龙虎道士的注意力也纷纷从唐梦杳转移到了楚易身上。 张五真黑脸煞气一闪,喝道:“管你是什么妖魔!竟敢在天师面前故弄玄虚,称孤道寡?活得不耐烦了!道爷先宰了你再说!” 念了一句法诀,长剑疾刺,凌空画符,一道青紫色的火焰从剑尖喷吐而出,轰然向丹炉冲去。 那声音透过楚易的口舌,嘿嘿狂笑道:“魑魅之火,也敢和阎王争光?想当年寡人火烧蓬莱,煮沸东海的时候,你这牛鼻子还是蝌蚪哩……” 狂笑声中,楚易突觉一股狂猛真气从丹田处螺旋冲起,直灌右臂,身不由己地探出右手,凌空一抓。 “呼!”掌中光漪涡旋,猛地凸起,一道绿光火焰蓦地从掌心怒爆飞冲,发狂似的螺旋卷舞,瞬间将张五真的长剑、手臂紧紧缠绕。 “五真小心!”张思道话音刚起,张五真便觉得热气扑面,呼吸猛一窒堵,一股难以摹状的强大吸力将他硬生生地朝里绞旋而去,浑身烧灼,神识剧荡,真气滔滔倒泻而出。 “吸真鼎炉大法!”张五真嘶声惨叫,横空飞起,陀螺似的“呼呼”乱转。 “格啦啦!”一阵脆响迭爆,他的手臂、长剑顿时如麻花般地扭成一团,雪白断骨接连不断地从肌肉破刺而出,皮肉迅速焦黄。 “通!”右臂连手带剑,齐肩插入铜炉圆孔之中,头颅则重撞在滚烫的炉壁上,白烟直冒,焦臭刺目,发出一阵凄厉如鬼的哭嚎。 众人惊呼声中,张思道疾掠上前,银光一闪,鲜血冲天喷射。 他一剑斩断张五真的右臂,立即抓住其脚踝,反向一转,朝后猛力拖拽,强行拉了回来。 这几下快如电光石火,楚易只觉得眼花缭乱,手腕剧震,一股温热真气滔滔不绝地从掌心涌入自己丹田。 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张五真已经摔落在地,周身焦黑,抽搐颤抖,半边脸更是烧灼得皮焦骨烂,几无人形。 楚易对此人卑鄙行径厌憎入骨,见他如此下场,心底大快,但微微又有些恻然。 众人无不大骇,寂然无声。 天师道高手如云,“龙虎四仙八真十六灵”在道门中赫赫有名。张五真能在“龙虎八真”中排列第五,绝非浪得虚名之辈,但竟被楚易一招杀得人鬼不如,生死难料。 “好一个‘太乙离火刀’、‘吞神吸真大法’!”张思道惊疑骇异地凝视着楚易,瞳孔收缩,徐徐道,“你果真是太乙门楚狂歌?” 那声音哈哈狂笑,震得丹炉红光乱闪:“不错,牛鼻子总算有点眼光,寡人就是太乙天帝楚狂歌!” 太乙天帝!楚易心中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如坠云里雾中。 太乙天帝楚狂歌不是和李芝仪在荒山鬼庙中同归于尽了么?那夜他亲眼看着两人的尸首被自己的黑毛驴撞倒在地,散落迸碎,怎么……怎么这魔门妖邪竟会死而复生?倘若是其元神,又是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附到了自己体内? 众龙虎道士哄然,一个胖道士叫道:“绝不可能!天师,太乙楚妖早在几日前已经和李老道双双兵解了,此人必是冒牌货!” 楚易一凛,忽然想道:“天师道早知道李真人已死,在齐王府里却故意不点破、制止角蟒老怪,自是顺水推舟,故意栽赃灵宝派,用心好生险恶!” 丹田内那声音哈哈笑道:“就凭李牛鼻子那点本事,也能让寡人兵解?他早被寡人打得碎尸万段、形神俱灭啦!” “放屁!老妖怪,你是‘小母牛骑风筝——牛屄上天了’!” 楚易丹田内忽然又响起另一个高亮的声音,喘着气怒笑道:“道爷我寿与天齐,你区区一个老妖怪能奈我屁何!嘿嘿,将我肉身‘碎尸万段’的,是这小子的黑毛驴儿,难道你居然自认是只小毛驴儿?可笑呀可笑!” 声如洪雷,在洞窟里轰然回荡,众人耸然色变,纷纷失声叫道:“太乙真人!”这一次的震惊更远在先前之上。 楚易张口结舌,李芝仪没有死!竟然也在他丹田之中! 想到体内竟同时附入了一道一魔、当世两大散仙元神,而自己却浑然不觉,他也不知究竟该觉得恐惧呢,还是好笑。 只听楚狂歌打个哈哈,反唇相讥道:“好臭好臭!寿与天齐?你当自己是孙猴子么?若是孙猴子,又怎会被寡人打得元神出窍,狼狈不堪地掉入太乙元真鼎?阁下尊贵肉身又怎会被区区一只毛驴撞得灰飞烟灭?可笑呀可笑!” 李芝仪“呸”了一声,冷笑道:“猪八戒笑牛魔王——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了!被毛驴撞得挫骨扬灰的好像不止我一人吧。嘿嘿,老妖怪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结果却和道爷一起掉进了太乙元真鼎,果然高明啊高明!” 两人在楚易体内唇枪舌剑,听得他耳中嗡然,气血翻涌,隐隐约约终于猜到了大概。 那夜鬼寺之中,这两人必是激斗得两败俱伤,元神双双离窍,一齐困入太乙元真鼎中。恰逢那时他带着毛驴赶到寺庙,搅入混局。 毛驴欢鸣乱跑,无意之间撞开了两人的肉身与太乙元真鼎,导致二人顷刻形销骨灭,只剩下元神受困神器之中…… 但他还是想不明白,那两件神器为什么会到了自己肚内,而两人元神又为何到了此刻才显形现身? 李芝仪的声音,张思道生平也不知听过多少遍,这一听之下再无怀疑,心中又惊又怒。 太乙真人既然寄身于这楚举子体内,自己适才逼死凌波仙子、嫁祸灵宝派、残杀茅山修真的种种丑态必定都已落入他的眼中了。 事已至此,也只有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将“轩辕三宝”彻底占为己有了。 他杀心大起,脸上却不动声色,叹息道:“原来是李道兄!都说华山灵宝派与妖魔勾结,谋逆叛乱,思道原本还有些不信。现在亲眼看见李道兄和楚妖人沆瀣一气,共存一体,总算……唉,总算是疑窦尽消了。” 李芝仪怒极反笑:“他奶奶的,张思道,‘屎壳郎钻进花生壳——你装什么臭好人(仁)?’如果不是道爷我刚才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这么丧心病狂!亏你爹还敢给你起名‘思道’!哼,我看干脆改名‘涨死屌’得了!” 楚易听他说话如此俚俗粗鄙,与那夜所见的清奇俊逸的相貌颇不匹配,啼笑皆非之余,又觉得痛快淋漓,大感亲切,忍不住笑出声来。 众龙虎道士大怒,齐声喝骂:“逆贼死到临头,还敢口出不逊之言!天师动一动手指头,就叫你烧成一块黑炭!” “灵宝派大逆不道,迟早满门抄斩。商老虔婆已经自己了断,老头子,识相的话赶紧在炉里一头撞死,免受凌迟之苦!” 李芝仪哈哈大笑道:“一群有眼无珠的笨蛋,也不想想凌波仙子什么脾气?如果真是她,岂会自己了断?嘿嘿,见了瘌痢头,就烧香叫佛陀。被天仙派的邪魔妖女耍得团团乱转,还自以为得计,可笑啊可笑!” 众道士心中一凛,大感不妙,纷纷转头望去,只见那两个灵宝道姑依旧躺卧在血泊中,而凌波仙子赫然已不见踪影! 就在这时,洞外忽然传来一阵格格娇笑声:“承蒙太乙真人夸奖,翩翩愧不敢当。嘻嘻,张天师看见宝贝,眼睛都瞪得直啦,哪里还顾得上分辨‘凌波仙子’是真是假,是死是活?”声音甜脆妖媚,赫然正是萧翩翩。 楚易心神大震:“是了!原来那‘凌波仙子’竟然就是这妖女乔化而成!难怪洞中会无缘无故多出一个道姑来!” 张思道惊怒交加,电光石火之间,一切全都明白了。他生平只见过商歌几次,每次都相隔甚远,因此她的容貌只隐约记得一些轮廓。先前看见灵宝道姑称那中年道姑师尊,唐梦杳又叫她名号,便没怎么怀疑。 虽然后来察觉到“商歌”经脉滞堵,真气远没有“散仙”级那么充沛,但还以为是因为她受了伤的缘故,心底暗自幸灾乐祸。 发现天地洪炉后,他和天师道众急于杀死所有绊脚石,将这修真第一至宝据为己有,贪欲熏心,乃至蒙蔽了眼睛。 所以当翩翩以魔门的“死生大法”装死之时,他还顺理成章地认为,商歌性情刚烈,不堪受辱而自尽,并未仔细查探。 否则以他的眼力、念力,纵然翩翩装得再像,又岂会看不出半分破绽? 翩翩发现李芝仪、楚狂歌二人未死,立知不妙,乘乱逃之夭夭。 张思道却为找到太乙元真鼎、乾坤元炁壶两大神器而狂喜不禁,连她何时溜之大吉也丝毫没有察觉。 张思道脸色青白不定,越想越怒,唐梦杳见识尚浅,倒也罢了,他堂堂龙虎天师、道门散仙,竟被一个真仙级的妖女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世英名,今天可谓毁了个干净。 幸亏他进洞之时,早有防备,让“龙虎八真”中的纪云、张太远率领八名弟子留守洞外隐秘之处。当下朝着洞外喝道:“四真、七真,速速将那妖女拿下!” 喊了两遍,洞外杳无人应。 却听翩翩哧哧笑道:“哎哟,天师叫的是这两位胖子道爷么?他们脑袋被割掉啦,只怕是听不见了。你若是要,我这就捡了给你。” “呼!”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从甬洞里凌空飞出,东撞西飞,骨碌碌地滚落到张思道的脚边。圆头大耳,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怖骇怒的表情,正是纪云、张太远二人。 众龙虎道士大骇,炸开了锅似的惊呼、怒骂,几个性情莽撞的年轻道士,更是激动难抑,拔剑就欲冲出。 “站住!”张思道喝止众人,冷冷道,“这妖女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杀了四真、五真。外面必定还有妖魔伏兵。你们这么出去,是想贸然送死么?” 翩翩甜声笑道:“张天师的胆子何时变得这么小啦?我们这些妖魔小怪,你们又何必放在眼里?” 话音方落,洞外响起喧天彻地的呼号声,阴惨凄厉,飘忽游荡,仿佛万鬼齐哭,群魔齐啸。凝神细听,四面八方到处都是,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妖魔。 众人心中大寒,面面相觑,鸡皮疙瘩接连泛起。 楚易骇然忖道:“原来这些妖魔早有计划,故意让那角蟒老怪将道门众人引入洞里,挑拨他们自相残杀,然后再来个瓮中捉鳖,拣现成便宜。洞外那些妖魔多半早已埋伏于华山,灵宝道士之所以不见踪影,只怕已经遭了他们毒手。” 但隐隐之中,觉得似乎还没有这么简单。如果妖魔只是为了将他们诱入洞中,为何起初迟迟不将他们引入? 翩翩又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留在洞内假扮凌波仙子?难道仅仅为了装死之后,乘其不备偷袭暗算么? 正自揣测,却听张思道高声道:“九宸仙子,听说太乙天帝与令师相交甚笃,你就不怕本天师将他打得魂飞魄散,难以向令师交代么?” 翩翩还未回话,楚狂歌业已忍俊不禁,哈哈狂笑道:“牛鼻子啊牛鼻子,以你的小人之心,怎么还度不了蛇蝎之腹?只要能得到‘轩辕三宝’,萧太真连亲娘都舍得杀了,何况是寡人?” 果听翩翩格格娇笑道:“太乙帝尊薄情寡义,我师尊恨不能食他肉,寝他皮。张天师若杀了他,师尊高兴还不及呢!我这里先替师尊谢过天师啦。” 张思道一时语塞,楚狂歌却幸灾乐祸地纵声大笑,好像此事与他丝毫无关:“妙极妙极。一夜之间,道门第一山就变成了道门第一坟场。我一介妖魔,能和道门三派在阴间大团圆,也算不枉此生……” “团你奶奶个圆!”李芝仪截口骂了一声,转而朝张天师喝道,“张思道,眼下情势非同寻常,咱们先攘外而后安内,有什么仇怨,等过了今夜再说。你快解开唐丫头的经脉,将这酸秀才从丹炉里放出来,咱们一齐灭了这楚老妖怪,再联手斩妖除魔!” 众龙虎道士一凛,均觉大有道理。 李芝仪、唐梦杳一个是道门散仙,一个是真仙翘楚,洞外妖魔虽多,只要有这二人联手相助,己方即使没有胜算,逃生的机会至少可以大增。 当下众人纷纷望向张思道,心怀期待。 张思道目光闪烁不定,沉吟不语,心想:“我在他眼前做了这些事,这老牛鼻子又岂肯善罢甘休?何况以他贪婪铿吝的性子,断断容不得外人知道天地洪炉的下落。错过今日良机,要想得到‘轩辕三宝’可就难于登天了!哼,妖魔纵然再多,我也能安然脱身。但放出这老牛鼻子,却是后患无穷。” 刹那间,他心中转过了万千个念头,终于决定放手一搏,森然道:“逆贼李芝仪,你和妖魔勾结,刺杀陛下,又设下这奸恶陷阱,戕害同道。我若放你出来,岂不是纵虎归山,自寻死路么?” 脸上一肃,喝道:“龙虎弟子听令!宁可战死华山,也绝不与妖魔逆贼妥协!先杀了这道门败类,再合力冲出洞去,斩妖除魔!”说得正义凛然,气冲云霄。 众龙虎道士心中虽然忐忑,口里却轰然应诺,纷纷叫道:“诛灭败类,斩妖除魔!” 楚易一愣,想不到如此生死关头,他还说得出这等颠倒黑白、不知廉耻的话来。 只有楚狂歌哈哈狂笑,连声称快。 李芝仪气怒交加,哇哇大叫,半天才回神骂道:“我咧!‘涨死屌’,你还真是‘老太婆靠墙喝粥听更梆——卑鄙(背壁)无耻(无齿)下流不知到了极(几)点’!好!好!我看你怎么活着走下华山!” “这个就不敢劳李道兄操心了。”张思道长眉一挑,悠然道,“等我将李道兄与楚妖人的元婴金丹炼烧出来,和着唐仙子的女贞元丹一齐吞下,再加上这‘轩辕三宝’护体,就算洞外有十万魔兵,又能奈我何?” 楚易闻言大骇。此刻李、楚二人的元婴困在太乙元真鼎内,太乙元真鼎又藏在乾坤元炁壶中,乾坤元炁壶在他的丹田里,而他又在天地洪炉中。 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与两大神器就像这丹炉内的悬胎药鼎,重重相套,而李、楚两人的元婴就像是金丹仙丸。再难提炼的金丹,也有九转功成的时候。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他可没有炉内的青铜药鼎那么耐烧。 李芝仪怒笑道:“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这酸秀才体内有两大法宝守护,你能烧掉几根毫毛就算你本事!” 张思道微微一笑道:“是么?倘若如此,这天地洪炉我不要也罢。多说无益,咱们骑着毛驴儿看道经——走着瞧吧。”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面三寸来长的芭蕉铜扇,默念法诀,“呼”地一声,铜扇碧光闪耀,越变越大。 李芝仪“咦”了一声,又惊又怒道:“这不是南海木道人的‘巽风震雷扇’么?怎么会到了你手里?他奶奶的,敢情木道人不是死在魔门妖类手里,而是死在你这龟儿子剑下!” “李道兄此言差矣。修道之人,死不死的多不中听。我帮他尸解得道,度过大劫,他应该感谢我才是。这扇子就当是谢礼。” 张思道笑眯眯地神色自若,右手一翻,掌心中又多了六颗赤红色的珠子,彤光亮色,灿灿夺目。彼此触碰之时,火星四窜,隐隐有风雷咆哮之声。 李芝仪吼道:“六一离火珠!原来‘昆仑双真’也是死在你手上的!他奶奶的,你……你……”狂怒之下,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楚狂歌大笑道:“老牛鼻子,‘谋宝害命,栽赃嫁祸’不是你们道门正派常干的手段么?一丘之貉,半斤八两,你可别说你从没做过!” 张思道微笑道:“楚天帝所言极是。李道兄,你打着降妖除魔的旗号,抢走的宝贝可比我多得多啦。不过你放心,等我帮你兵解之后,你的那些法宝,我也会好生照料的。” 话音方落,指尖一弹,“六一离火珠”呼啸着射入铜炉的饕餮巨口内,火焰顿时变成刺目的蓝紫色。 龙虎道士呐喊声中,张思道双手紧握“巽风震雷扇”,猛力一挥。 “呼!”银白色的气浪狂飙似的急冲而出,炉火登时轰然高蹿,直冲洞顶。 楚易眼前一红,炽热攻心,鼻中立时闻到一股自己血肉焦臭之气。心中大骇:“难道我当真要死在这炼丹炉中了么?” 刹那之间,晏小仙那清丽的笑靥突然闪过眼前,想起她同生共死的誓言,心中登时一阵大痛:“不知此时此刻,她又在哪里?” 丹田内,楚狂歌却幸灾乐祸,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堂堂一个太乙真人、灵宝散仙,想不到竟要死在自己的同道中人手里了。不知这叫不叫作‘狗咬狗,一嘴毛’呢?” 李芝仪狂怒已极,厉声大喝道:“住口!老妖怪,现在咱俩同在一条船上,我死了你也活不了!他奶奶的,若不想和我死在一块儿,咱们就得通力合作,打通这穷酸秀才的经脉,灵神合一,一起冲出丹炉!” 楚狂歌狂笑道:“好!今日寡人就破例和你这牛鼻子合作一次。等出了这鼎炉,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瞧瞧究竟是谁‘碎尸万段,形神俱灭’!” 李芝仪大喜,喝道:“一言为定!到时谁死谁活,便知分晓!” 楚狂歌嘿嘿一笑,叫道:“牛鼻子,我打通他任脉,你打通他的督脉,然后一起畅行奇经八脉、十二经络,再冲开他的泥丸宫,将他变成散仙金身!” 话音方落,楚易只觉气海急速旋转,蓦地喷涌起两道磅礴真气,如滔滔怒潮轰然狂卷,分别涌入他“会阴”、“长强”二穴,既而沿着胸腹、脊柱汹汹奔冲。 楚、李二人长啸不绝,那两股狂猛真气时分时合,纵横交错,在楚易体内如惊涛骇浪,席卷周身。 第十三章 狻猊猰貐吐馋涎 洞外鬼哭狼嚎之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听来漫山遍野都是,令人毛骨悚然。 众龙虎道士结成八卦剑阵,将天地洪炉团团围在中心,七十余柄长剑斜斜外指,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张思道衣裳猎猎飞舞,芭蕉铜扇急速挥舞,银白色的真气滔滔不绝地在铜炉四周盘绕飞旋。 炉火熊熊,青紫色的火舌发狂地烧舔着九脚炼丹炉,将洞窟四壁熏得灰黑。 炉内,楚易盘腿闭目,周身鼓起一团紫光,围绕着炉心的悬丹鼎团团飞转。起初还觉得烧灼难耐,但到了后来,体内真气蓬然鼓舞,所经之处,气血疏通活络,说不出的畅快淋漓,炉内那炽热高温反倒觉察不出了。 这时,洞外突然响起两声妖邪诡异的号角,凄厉破云,就像是两只凶兽在狂喜而又暴怒地对峙嘶吼。 刹那之间,猛兽的咆哮声竞相响起,此起彼伏,越来越多,随着号角高亢的节奏,汹汹激越,响彻华山。 号角声、兽吼声、鸟啼声、蹄掌击地的奔跑声、翅膀扇动声……交织成混乱而又磅礴的轰鸣,排山倒海,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众人的耳膜。 垂幔乱舞,石桌、玉床……嗡嗡震动,整个洞窟都开始微微地摇晃起来,越来越剧烈。土石灰尘簌簌如雨,蒙蒙一片。 众道士面面相觑,冷汗淋漓,但一步也不敢移动。 楚狂歌“咦”了一声,长笑道:“妙极妙极,老朋友越来越多啦。‘蛊乐喧阗、符兽双全’浪穹姐妹,南疆一别,寡人想你们想得紧哪。你们这次又编了什么新曲儿?吹来让寡人听听。” 轰鸣声中,只听两个女子齐声笑道:“呸,你这天下第一薄情郎,也会记得我们么?新曲儿没有,只有一支《番女怨》,楚郎敢不敢听呀?” 声音清甜柔媚,婉转动听,只是腔调、咬字颇为生涩,像是南疆蛮女。 龙虎众道心中怦然一跳,旋即大凛:“原来是她们!难怪兽群声势如此浩大。” 这对双胞胎蛮女一个叫浪穹惜玉,一个浪穹怜香,原是南蛮六诏中“浪穹王”的公主。 蒙舍族吞并六诏后,二女流亡吐蕃,投入魔门金母元君座下,学了一身惊世骇俗的妖法邪术,尤其精擅蛊术、御兽,因此人称“蛊乐喧阗、符兽双全”。 近年来二女风头极健,虽仍比不上萧翩翩,但也是魔门中声名赫赫的年轻高手。 楚狂歌笑道:“两位公主美如天仙,就算有怨,也应该吹一曲《谪仙怨》、《昭君怨》才是,或者《惜双娇》、《献仙音》,那才更加名副其实……” 又听一个沙哑尖细的声音阴恻恻地笑道:“姓楚的,死到临头还敢故作风流,胡言调笑,等天地洪炉烧你个《满江红》,你就只能唱唱《山鬼谣》了!” 楚狂歌笑道:“这位说话阴阳怪气、肾亏脾虚的,一定就是北极老祖了。阁下命不久长,还不远万里,专程到华山来为寡人唱《山鬼谣》,嘿嘿,这等情意可真让寡人消灭不起呐。” 他一边以意御气,绵绵不绝地将真气游走楚易全身经脉,一边谈笑风生,片刻之间便与洞外的魔门妖人招呼了一遍。 其中大半妖女竟似都和他有过暧昧往事,酸言蜜语层出不穷,动辄呼之“负心汉”、“薄情郎”,怜怨交陈,爱恨难分。 那些男性妖魔或是叱骂呵责,或是冷嘲热讽,一言以蔽之,对他都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楚狂歌则嬉笑怒骂,怡然自得。 李芝仪失笑道:“他奶奶的,老妖怪,想不到你不仅是道门的眼中钉,还是魔门的肉中刺。嘿嘿,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做人做到你这份上,真是失败透顶了!” 楚狂歌不以为忤,哈哈大笑道:“平生何惧鬼神怒,不遭天妒是庸才。寡人本来就不是做人的,而是作神仙。既是要作神仙,图的便是逍遥自在,我行我素。天下人骂得越凶,寡人就越是快活。” 众龙虎道士却没他这般逍遥快活,心中噗噗剧跳,越听越是惊骇气馁。偌大华山之上,竟似乎聚集了魔门将近一半的妖人邪派。 他们大多都是龙虎山灵人级以上的弟子,生平见识也不算少了,但这等群魔乱舞、万兽毕集的场面实是闻所未闻。 楚易心中骇然,暗想:“奇怪,这些魔门妖人个个都是凶狂暴戾之徒,为何甘心听从天仙门萧妖女的调遣,齐聚华山?都说魔门一盘散沙、尔虞我诈,但以今夜来看,除了这楚狂歌自大嚣狂,惹双方嫉恨之外,魔门竟比道门还要团结。” 群魔桀桀呼号声中,只有张思道气定神闲,恍然不闻,他盘腿悬空,绕着天地洪炉团团飞转,手里紧握着芭蕉铜扇,越挥越快。 火焰熊熊高蹿,舔噬着青铜九脚丹炉。楚易与张思道逆向盘旋飞转,体内霓光四射飞舞,将整个洞窟映得姹紫嫣红,变幻不定。 楚易越转越快,周围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觉得两道气流在体内滚滚奔腾,越来越凶猛,越来越澎湃。 忽听楚狂歌、李芝仪齐声喝道:“开三关,通三田,河车运转,玄牝修仙!” “噗噗”连声,楚易周身霓光大作,一道赤光、一道碧芒从太乙元真鼎与乾坤元炁壶里怒射而出,双双缠绕飞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冲开“尾闾”、“夹脊”、“玉枕”三关,直灌脑顶“泥丸宫”。 “轰!”楚易眼前一亮,如金光万道,醍醐灌顶,原本纷乱混沌的神识登时变得说不出的清甘凉爽。 那两股真气在头顶吞吐飘舞了刹那,突然又折转急冲而下,呼啸不绝,穿过“黄庭宫”,直灌气海丹田。瞬息之间,上、中、下丹田亦轰然贯通,气神两畅。 李芝仪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真他奶奶的痛快!只是便宜了这穷酸秀才,白白赚了一具散仙金身!” 笑声中,两股真气在楚易任督两脉之间飞速回旋运转,越来越汹汹强猛。阴阳两脉既通,周身经络自然随之通畅舒爽。 楚易神清气爽,周身充盈着使不完的气力,飘飘欲仙,那滋味奇妙至极。 他又惊又喜,蓦地明白自己稀里糊涂之间,竟已被这道魔两大散仙合力打通玄窍、泥丸,得到天下修真梦寐以求的“散仙金身”! 修真要想修炼成长生不死的散仙,通常必须先修气炼神,将体内真元炼成元婴内丹,而后才能借此打通头顶泥丸宫,灵神脱窍,逍遥于三界之间。 但楚易此刻的情形极为特殊,顺序完全颠倒。 他自己尚未修炼成纯粹的道家元婴以及足够强沛的真气,反倒赖助外力,先被打通了泥丸宫及周身经脉,得到散仙之身。 只因楚狂歌、李芝仪的元婴被困囿在太乙元真鼎内,而太乙元真鼎又藏于楚易的丹田之中。 两人要想保得自己元婴不被天地洪炉烧炼为金丹,只有先便宜楚易,合力将他变成散仙之身,然后才能灵神感应,突破太乙元真鼎与乾坤元炁壶的园囿,尽可能地发挥楚易肉身的威力,伺机逃出铜炉。 更幸运的是,楚易之前被晏小仙的“铭心刻骨钉”洗髓换骨,经脉、骨骼都远胜常人,体内又有两大神器庇护,因此虽在烈火丹炉中烧炼了许久,却反而因祸得福,成就了一身铜筋铁骨。 如此良胚,再由这当世两大散仙联手“改造”,可谓点石成金,事半功倍。 众人哄然,心中无不惊怒妒恨。张思道目中杀机大作,铜扇狂舞,丹炉顿时变成赤红色,白烟丝丝蒸腾。 眼看楚易经脉通畅,散仙之身已成,楚狂歌纵声狂笑道:“看我齐天大圣一脚踢翻炼丹炉,大闹天空!” 李芝仪吃了一惊,叫道:“老妖怪,不可……”话声刚起,楚易丹田内已涌起一股真气,狂涛似的直冲脚底。身不由己地翻身倒悬,飞起一脚,重重踹击在铜炉顶盖边缘。 “轰隆!”紫光迸爆,洞窟剧震,火焰冲天乱舞。 震耳欲聋声中,铜炉岿然不动,一团姹紫嫣红的气浪光轮却透过炉壁,轰然飞旋而出,涟漪似的迸飞扩散。 众道士眼前一黑,喉中腥甜,背心如被狂潮排击,纷纷踉跄前冲。 四五个真气最弱的龙虎道士惨叫着拔地翻飞,重重地摔撞在洞壁上,顿时脑裂骨折,红白交迸。剑阵霎时大乱。 人群之中,只有张思道微微一晃,立即稳住身形,但体内也是一阵气息翻涌,几欲窒息,心中惊怒无已:“这妖魔尚在炉内就有如此手段,倘若放他出来,又有谁能降得住他?”杀机更盛。 炉内气浪滔滔,汹汹反震。楚易眼前一花,耳中仿佛有万千个焦雷轰然并奏,周身如遭电击,酥麻震痹,又象是被万钧巨力陡然从四面八方疯狂挤压,骨骼几欲寸寸迸裂,剧痛难言。 惊骇之中,只听楚狂歌哈哈长笑,激动之极:“妙极妙极!这铜炉吃寡人一脚,居然纹丝不动,看来果真是天地洪炉!” “废话!老妖怪你再踢一脚,这小子就先散架了!”李芝仪骂了几句,叫道,“东南西北,借势随形!” 楚易浑身一轻,所有力气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人犹如狂风中的落叶,巨浪中的浮萍,轻飘飘任尔东西。 说也奇怪,这么一来,周围重压之力陡然消减,只是身不由己地随着反震乱蹿的气浪,在炉内上下跌宕,左右扶摇。 他正又奇又喜,似有所悟,洞外又传来翩翩的脆笑声:“太乙真人、帝尊陛下,天地洪炉乃是天下第一神器,又是轩辕黄帝亲设的封印,如果没有解印诀,即便有通天神力也动不了分毫。你们就别白费力气瞎折腾啦……” 张思道心念一动:“解印诀?”蓦地想起三个月前,在兴庆宫大同殿里无意中瞥见的那本《太清道藏秘编》。那密卷中不仅摹画了天地洪炉的形状,在其画像边上,还用上古文字写了几行密咒,想必就是解印诀了! 此刻妖魔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发起猛攻,而李芝仪与楚狂歌又打通了楚易的泥丸宫,灵神合一,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将他们烧炼成元婴金丹。 只要能想起天地洪炉的解印诀,他就可以将神炉随意变化,带着它冲出重围,离开这凶险之地。等到了安全所在,再慢慢地收拾炉内的三人不迟…… 霎时之间,计议已定。张思道屏息凝神,苦苦追忆。那几行密咒如电光石火,在他脑海里——飞闪而过,心中狂喜欲爆。激动之下,周身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翩翩笑道:“各位神门前辈都来齐啦,太乙帝尊也叙过旧啦。张天师,你再躲着不出来,浪穹公主可就要让这些鸟兽虫蛇进洞去和你们玩耍了……” 话音未落,张思道再也按捺不住,蓦地爆发出一阵嘶哑尖利的大笑,翻身飞舞,凝空振臂狂呼:“来吧!只管来吧!别说是你们这些妖魔小丑,现在就算来十万天兵,本天师也照单全收!哈哈哈哈……” 见他突然之间面目扭曲,形如疯狂,与平时那风雅从容的姿态判若两人,众龙虎道士无不瞠目,又惊又怕,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芝仪一怔,哈哈笑道:“疯了疯了。他奶奶的,道爷我还没怎么呢,你倒先疯了……” “疯你奶奶个头!”张思道倏地转过头来,双眼寒光电射,盯得楚易心里发毛,狞笑道,“等天师我收齐‘轩辕六宝’,一统道门,白日飞升,你就知道疯的究竟是谁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纵声长啸,凌空踏罡步斗,反手拔出缚魔龙骨剑,银光飞舞,对着天地洪炉急速画符,口中默念解印诀。 “当!”剑光指处,那一直纹丝不动的九脚青铜丹炉突然微微一震,发出一声清脆的颤音。 楚狂歌、李芝仪二人“咦”了一声,惊骇莫名,终于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这密咒果然是解印诀!”张思道心中狂喜,凝神屏除杂念,继续舞剑御气,一字字地默诵咒语。 “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铜炉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碧光流离闪耀,片刻间,九只铜脚已有四只离地抬起。 众人哄然惊呼,既而鸦雀无声。 一时间,洞外的呼号、兽吼、轰鸣……全都听不见了,众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丹炉,心跳、呼吸仿佛都已顿止。 张思道口唇翕动,念力、真气滔滔集聚,铜炉四周笼罩起耀眼的银白光晕。百余字的咒语已读到最后几句,但越到后面越是吃力,来自铜炉的封印力量,仿佛三山五岳压负全身,令他透不过气来。 他长剑越舞越慢,大汗淋漓,手臂、指尖不住颤抖,宝剑嗡嗡直震,几次三番差点脱手飞出。 “喀嚓”一声,铜炉下方的丹坛筑台倏地裂开一条长缝,一道金光破舞而出,照得青铜丹炉灿灿生辉,如镀黄金。 天地洪炉剧震不止,裂缝急剧扩大,滚滚金光刺得楚易双眼酸疼,无法直视。 隐隐之中,他似乎听见那裂缝之下传来若有似无的奇怪声音,像是咆哮,又像是呻吟,心中大凛,突然涌起强烈的不祥之感。 几在同一瞬间,张思道目中精光爆射,舌绽春雷,奋起周身真气,大声喝道:“……钢成地指,华芳那刹!天地洪炉,敕!” 剑芒如闪电,轰然刺入丹坛裂缝之中。 “呼!”银芒、金光轰然飞舞,蘑菇云似的重重翻涌,将整个丹坛高高掀起,轰然鼓胀。 哧哧连声,丹坛筑台倏地龟裂,无数巨缝蜿蜒纵横。 万千道赤艳光线如朝阳破晓,赤蛇狂舞,从下方怒射冲天,将金银光团刺穿得千疮百孔。 “轰隆隆!”丹坛霎时间爆散为无数的石块泥土,流星箭雨似的呼啸炸射! 红光冲天迸飞,如岩浆喷薄,洞窟内姹紫嫣红,既而炽白一片。 众人眼前一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得一股强大得难以形容的狂潮巨浪,劈头盖脑地汹汹卷来,呼吸一窒,纷纷拔地倒飞。 地动山摇,震耳欲聋,“咻咻”之声不绝于耳。 许多龙虎道士身在半空,还未回过神来,便被流石飞弹霍然洞穿,瞬间打成了筛子,狂呼惨叫。 李芝仪、楚狂歌齐声呼啸声中,天地洪炉当空急速飞旋。 赤红光浪层叠冲涌,撞击在铜炉边缘,立即激甩起一轮轮的流丽火光。 楚易在炉内东倒西歪,翻腾跌宕,虽有两大散仙护体,但丹坛裂洞中爆涌开来的惊人气浪还是令他感到难以名状的紧迫压力,难受至极。 张天师黄袍猎猎飞舞,凝立于狂风气浪之中,心中激动狂喜,对于弟子的悲呼惨叫竟听若罔闻,哈哈大笑道:“轩辕三宝!轩辕三宝从此归我张思道所有!” 他长剑银光似电,再度遥遥指向炼丹炉,喝念法诀道:“乾坤造化,大小如意……” 铜炉碧光大炽,硬生生停止旋转,随着咒语寸寸缩小。 李芝仪、楚狂歌二人虽然神功绝顶,此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地铜炉被张天师一点一点地控制,怒骂不已。 “嗷——呜——”就在这时,洞窟正中的裂洞里轰然传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兽吼咆哮,如惊雷霹雳,震得众人心神剧颤。 离得最近的几个龙虎道士脑中嗡地一响,抱头嘶声惨叫,耳中、鼻中、口中血箭激射,就连眼珠也一起飞了出来! 几乎同时,洞窟中蓦地响起众多猛兽咆哮之声,此起彼伏,犹如滚滚春雷,惊天动地。 声浪滚滚,顿时在洞窟内引起新一轮的轰隆巨震,这次震动竟比之前更加猛烈。四壁崩裂,巨石滚滚砸落,山腹仿佛随时都将坍塌一般。 众道士大骇,心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洞底究竟藏了什么妖魔,这等厉害!”纷纷撕下布幅塞住耳朵,背靠背凝神戒备。 突然有人怖声叫道:“快……快看那些钟乳石!” 楚易循声望去,心中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这十七年之中,从未见过这等壮观奇诡,而又不可思议的景象。 地洞涌出的红紫光云与斜照而下的淡青月光交糅,融合成了奇丽多变的霓光。在这憧憧幻影里,一切都显得如此扑朔迷离,神秘莫测。 四周洞壁水波似的摇曳晃荡着,那些奇形怪状、宛如飞禽猛兽的钟乳石急剧波动变幻,或扑打翅膀,或舒展肢体,摇头甩尾,甚至纷纷睁开碧绿的凶睛,张口咆哮…… 突然之间,这些钟乳石竟变成了活生生的凶禽猛兽!那些惊涛骇浪似的狂吼居然是由这些石头发出的! 众人目瞪口呆,宛如梦魇。 混乱中,隐隐听见洞外号角长吹,鼓声激奏,魔门众人爆发出雷鸣似的欢呼呐喊,整齐划一,一浪高过一浪。 楚易凝神细听,魔门群妖似乎在高声齐呼着一首似谶非谶的歌谣。 “四灵出,八荒破,二十八宿天下走。青龙啸,白虎吼,朱雀玄武震九州。莲花落,天帝苏,三十三天变颜色……” 楚易体内真气突然一岔,只听李芝仪、楚狂歌齐齐骇然惊呼:“是了!四灵封印!天地洪炉就是四灵封印!” 听得此言,张思道脑中轰然一震,虎口酥麻,长剑险些脱手,喷出一口鲜血,身不由己地翻身后跌。 “不错。天地洪炉就是四灵封印!可惜你们知道得太迟啦。”翩翩施展“天仙献音大法”,格格脆笑,一字字地柔声道,“多谢张天师不畏天谴,替我们打开了‘四灵封印’,这等舍己为人的精神让我们好生感动!” 群魔桀桀狂笑,漫山遍野齐声叫道:“多谢张天师不畏天谴,舍己为人,成为几千年来神门第一功臣!” 张思道张口结舌,笑容凝结,一张脸突然变得惨无人色。原来的狂喜、得意、贪婪……诸多表情荡然无存,双目中满是无穷无尽的惊骇、恐惧、不信与悔恨。 众人如被焦雷当头所劈,尽皆呆住,簌簌发抖。 楚易惊诧骇讶,忖想:“不知四灵封印是什么?竟让大家变得这么害怕,魔门这般欢喜?难道……”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这“四灵封印”是什么了! 传说轩辕黄帝统一大荒后,金、木、水、火四族想要恢复古制,于是结盟叛乱。 四族四大神为了战胜无敌的黄帝,不惜吸纳四族二十八只神禽凶兽,并入自己兽身,组合成“四灵神兽”,一时所向披靡,连破土族大军。 盟军包围土族阳虚城,展开决战。轩辕黄帝力挽狂澜,孤身击溃四神所化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将它们重新分化瓦解为二十八凶兽,封印镇伏。 轩辕黄帝升仙之后,分封众神。四神、二十八凶兽各被封为四灵、二十八星宿。因此这封印又被称为“四灵二十八宿封印”。 传说“四灵二十八宿封印”一旦解开,妖兽重生,四灵咆哮,甚至魔神蚩尤也将苏醒,不仅天下大乱,就连仙界也会经历一场空前浩劫。 解印之人亦会因此遭受天谴,万劫不得重生。 正因如此,轩辕黄帝将封印藏在极为隐秘之地,数千年来始终没有人能找到。 只是众人万万没有想到四灵封印竟然就是天地洪炉,封镇于华山莲花峰的山腹之中。 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封印居然会由道门散仙张天师亲手打开。 楚易终于明白角蟒魔祖为什么要行刺皇帝,将道门众人引到这里了。 魔门处心积虑,不仅是为了挑拨离间,重创道门,夺取“轩辕六宝”;最重要的,是为了打开四灵封印,祸乱天下,重建三界秩序。 一夜之间,魔门兵不血刃,就接连重创了道门三派,解开二十八宿印,将华山变成了他们狂欢庆典的祭台。 刹那间,洞里所有的惨叫狂呼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震耳轰鸣与怪兽咆哮,以及洞外那模糊而欢跃的喧嚣。 “……青龙啸,白虎吼,朱雀玄武震九州。莲花落,天帝苏,三十三天变颜色……” “轰隆隆!”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巨震,洞壁迅速龟裂,地缝扩大,轰地一声,对面的一个侧洞率先崩塌。两个道士避之不及,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被掩埋其中。 兽吼如狂,波光晃动,二十八凶兽即将破壁冲出。 众龙虎道士如梦初醒,恐惧已达顶点。面面相觑了片刻,终于崩溃,纷纷狂呼大叫着夺路而逃,潮水似的向甬洞冲去。 生死关头,众人丝毫不顾同门情谊,相互推搡、践踏,甚至白刃相向。鲜血喷飞,惨叫迭起,狭窄的甬洞口很快便尸积如丘。 张思道对这一切视如不见,面如土色,呆呆地坐在地上,只是不住地喃喃道:“天谴?天谴?万劫不复?” 两鬓斑斑,胡须花白,青丝童颜转眼成了鸡皮鹤发。刹那之间,他竟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楚易对这虚伪阴险的道士虽然极为鄙视厌憎,但此时见他这等情状,心里不由起了几丝怜悯之意,暗自叹了口气,心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不是你心起贪念,想方设法戕害同道,夺人至宝,又怎会沦落如此田地?” 丹田内,楚狂歌哈哈大笑道:“眼前报,来得快。这破老天、瞎老天今日总算开了一回眼!快哉快哉!” 张思道大怒,恶狠狠地盯着楚易,目中凶光爆射,看得他不寒而栗。过了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杀气突然大敛,脸上一黯,闪过一丝古怪之极的表情,像是颓然绝望,又像是悔恨悲苦。 怔了片刻,张思道哑声怪笑,喃喃道:“楚狂歌,你说得不错。张某这一百四十年来修气不修心,许多行为与你这些妖魔无异。嘿嘿,今日有此下场,也是天劫报应……” 李芝仪喝道:“张思道,你既然有悔过之心,乘着大错还未完全铸成,快快打开天地洪炉,我们合力将二十八宿重新封印!” 张思道一震,旋即摇头惨笑道:“迟了,太迟了。我为了解开封印,已经耗了大半真元,就算你与我合力封印,也不可能挽回局面了……” 李芝仪怒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不试又怎么知道?他奶奶的,就算只有一成机会,我们也当竭力而为……” 张思道恍然未闻,突然隔空虚点,将唐梦杳的经脉一一解开,伏下身,“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 唐梦杳“啊”地一声,正要避开,却听他惨然笑道:“唐掌门,张思道利欲熏心,不仅杀了贵派的二十几名弟子,还妄图玷污仙子清白,实是禽兽不如,就算是死上百回,也难抵罪。但眼下局势紧急,祸乱又是由我而起,还请仙子暂留我一条性命,与这些妖魔血战到底。” 唐梦杳心中一震,愤怒顿时消了大半,脸上晕红泛起。 刚要说话,丹坛裂洞轰然崩塌,尘土滚滚崩扬。 “呼!”一道紫艳炽光从烟尘里怒爆冲出,盘旋狂舞,化作一条巨翼火蛇。 那怪蛇红鳞如血,三只绿眼滴溜溜直转,狰狞地环顾四周,獠牙森森,发出嘶哑的怪吼。 “翼火蛇妖!是太古南荒的翼火蛇妖!”众人惊呼声中,火蛇忽然血口暴张,长舌跳跃,一团烈火轰然怒射,撞入甬洞口的人群。 火光熊熊,焦臭刺鼻,四五个龙虎道士被火球撞飞出数丈开外,全身着火,凄声惨呼,摇摇晃晃地仆倒在地,瞬间化为一堆焦骨。 其他道士魂飞魄散,竟顾不得反抗,纷纷抱头鼠窜。 火蛇双翼平展,嘶吼着俯冲而下,巨翼横扫,顿时又有几人骨折脑裂,摔入地洞之中,传出凄厉惊怖的惨叫。 楚易心中骇然,李芝仪喝道:“张思道,事不宜迟,再婆婆妈妈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张思道此刻已经大为平静,站起身,微微一笑道:“李道兄,太古二十八凶兽岂是凭你我二人之力所能封印?何况洞外还有那么多妖魔,他们会坐视不理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快快离开此地,别做无谓的牺牲。这里就交给我这万劫不复的罪人好了。” 默念法诀,手指飞舞轻弹,将一丈来高的天地洪炉缩化成巴掌大小。 楚易只觉得眼前青光闪耀,回过神时,自己已经随着铜炉变成三寸大小,但周身却无一丝不适之感,又惊又奇。 丹田内,李芝仪怒叫道:“他奶奶的,你这是做什么?” 楚狂歌笑道:“老牛鼻子,这还用说么?他是怕寡人出来捣乱,所以株连并坐,把你也一起锁在这里面啦……” 张思道微笑道:“不错,眼下李道兄和太乙天帝同处一体,变数太大。还是小心为好。” 左手掏出“龙虎六一神泥”,均匀地涂抹在铜炉顶盖边缘,将每一丝缝隙都仔细填平。 而后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杏黄色的玉印,和铜炉一起递给唐梦杳,肃然道:“唐仙子,这是本门的天师印,还烦请你转交给舍弟张飞羽。至于这轩辕三宝,就交给你令师虞夫人吧。请她分离出李真人的元婴,保得楚公子平安……” 唐梦杳知道他死意已决,心下百感交集,蹙眉叹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张思道苦涩一笑,续道:“以令师的威望和修为,定可以充分发挥‘轩辕三宝’的法力,联合道门,重新封印妖魔,平定这场大劫……” 顿了顿,凝视着唐梦杳,叮嘱道:“只是在遇见令师之前,仙子切切不可打开铜炉。以免让太乙天帝操纵了楚公子,夺走‘轩辕三宝’。” 唐梦杳心中一凛,不由望了铜炉中赤条条的楚易一眼,脸上一红,点头答应。 这时,洞窟中又是一轮轰隆巨震,山壁接连崩塌,土石滚滚,余下的十几个龙虎道士如热锅上的蚂蚁狂窜乱奔。 二十八凶兽中,已有三四只破印重生。翼火蛇、奎木狼、玄水豹……凶狂咆哮着朝张思道等人围攻而来。 “唐仙子,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张思道昂首提剑,放眼望去,四周都是迷乱的幻影,心中却突然变得一片澄明。 刹那之间,这一百多年的时光如走马灯似的从眼前一一晃过。 那些许久未曾想起的人,那些遥远如浮云的往事,此时忽然变得如此清晰,在他眼前闪闪晃动,压得他透不过气。 就像很多年前,当他还是孩子时,第一次登上龙虎山顶,看见漫天璀璨的星斗闪闪发光,随着夏夜凉风摇曳浮动,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簌簌掉落。 那曾经是一种令他多么兴奋、激动和幸福的感觉呵。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到星辰,闭上眼睛就可以听到仙人的话语。 那时,他曾经离仙界那么的近。 此时抬起头,头顶已看不见星空。 只有那片急速龟裂的石壁,仿佛一张张狞笑的巨口,时刻准备着将他吞噬。 在这即将崩塌的“天空”背后,将是永远的黑暗,与万劫不复的沉沦。 张思道心中恐惧、凄楚……五味翻杂,蓦地忍住即将涌出的泪水,纵声长啸,叫道:“各位,今夜一别,再无相见之期。我用‘缚魔龙骨剑’送你们一程。” 他大袖飘飘,银白色的真气如惊涛骇浪,奔卷怒舞,将众妖兽逼退开来。 “叮——” 缚魔龙骨剑铿然长吟,化为九段银光,离散聚合,犹如一条银龙迤逦飞腾,转瞬之间,护送着唐梦杳冲入洞窟顶壁的裂洞,直破云霄。 剑光舞处,石壁崩塌碎裂,露出一角湛蓝如海的夜空。几颗璀璨的星星摇摇欲坠,美丽而寂寥。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星子。 第十四章 北斗阑干南斗斜 “轰!”“轰!” 莲花峰顶,一道道绚丽的光浪呼啸喷薄,划破夜空。 寒风凛冽,如狂潮扑面。唐梦杳衣裳猎猎飞舞,沿着北峰苍龙岭起伏飞掠,朝东面玉女峰疾冲而去。身边银光缭绕,缚魔龙骨剑紧紧追随。 山摇地颤,碎石如雨,前方林涛汹涌起伏。隔着这么远,依然有石子破空激射,擦着她的脸颊疾飞而过。 “当啷啷!”当她转向之时,那九节剑锋突然依次相撞,激溅起一串流丽夺目的银光,变线抛飞,闪电似的朝着幽黑凄冷的山壑坠落。 唐梦杳“啊”地一声,想要抄手夺回,已然不及。心中大震:“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张天师此时必已死了!”忍不住转头西眺。 深蓝色的夜空中,那纵横飞舞的漫天霓光像是缤纷怒放的烟花,映着皑皑雪色,将秀丽险峻的莲花峰照得光怪陆离,妖艳而又神秘。 漫山遍野火光点点,鼓声、号角声、兽吼声、呐喊声、欢呼声与西峰上阵阵崩塌、爆炸声混杂一起,在群山之间轰隆回荡。 唐梦杳孤零零地站在岭脊上,朝西怔怔眺望了片刻,心绪凌乱,想着今夜发生的种种事情,想着枉死的道门各派弟子,突然感到一阵森冷的骇怒、悲楚与恐惧,鼻中一酸,竟簌簌地掉下泪来。 衣袖内,楚易透过青铜丹炉的圆孔,看见挂在她尖尖下颌的晶莹泪珠,心中一颤,没来由地涌起怜惜之意。 丹田内,李芝仪哼了一声,道:“唐丫头,都已经是一派掌门了,还哭什么鼻子?快打开铜炉,放师伯我出来。” 他自恃长辈,对道门其他派别的弟子说话时,向来大剌剌地不客气,今日虽在炉里,派头依旧。 唐梦杳脸上一红,为难道:“李真人,不是梦杳不放你和楚公子出来。只是……只是……” 李芝仪不耐道:“只是什么?有道爷在此,还怕楚老妖怪作乱吗?再婆婆妈妈地不打开,等妖魔发现了,可就来不及啦……” 楚狂歌哈哈一笑道:“老牛鼻子,就凭张思道方才那有气没力的‘潜龙遁剑大法’,你真以为能骗得过神门的几千双眼睛么?嘿嘿,寡人和你打个赌,现在偷偷跟在后头,等着吞独食儿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唐梦杳心中一凛,凝神四顾,四周雪崖桀立,树影憧憧,一时也辨不清究竟有没有妖魔隐藏其中。 李芝仪“呸”了一声,冷笑道:“三九的雹子六月的雪——你就别指望了。嘿嘿,他们若真来了,别说唐丫头和这小子,你自个儿也没好果子吃……” 楚狂歌悠然道:“反正寡人没什么活头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到了长安,死在虞华真那老太婆手里,倒不如死在这山清水秀的华山。横竖这儿还有美貌如花的唐仙子陪葬,寡人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夜风清月明,佳人相伴,寡人雅兴大发,不如高歌一首《十八摸》吧,看看方圆十里有没有知音……” 唐梦杳双靥飞红,又羞又恼,知道此人素来嚣狂无忌,没有不敢做的事儿。真要让他放开嗓门,吼上两声,别说魔门群妖了,十里内的母猫都得让他招来。 奈何身上没有什么隔音法宝,即使有,要想挡住这魔门散仙的歌喉,也是难如登天。当下忍着怒气,低声道:“楚狂歌,你想怎样?” 楚狂歌笑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华山离京城虽然不过两百余里,但妖魔当道,仙子要想平安抵达,可不是容易的事儿。寡人只想从这铜炉里出来,和老牛鼻子一齐做仙子的护花使者。等到了长安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这利人利己的事,仙子做做何妨?” 李芝仪哼了一声,冷笑不语。前途险恶,夜长梦多。他虽与太乙天帝殊死对立,但此刻同处一体,都巴望着早点从天地洪炉里出来。与妖魔血战而死倒也罢了,若稀里糊涂地死在炉内,那才叫冤枉。 楚易心中大跳,竖耳倾听。 唐梦杳咬着唇,沉吟不语,心想若不放他出来,他当真吼上几声,将漫山妖魔引来,自己便是插翅也难飞了;但若放他出来,万一连李芝仪也制他不住,被他抢走了‘轩辕三宝’,魔门岂不是如虎添翼? 她性情温柔软弱,原就有些优柔寡断,遇到这等重大抉择,更是踌躇难决。 就在这时,一股凛冽杀气忽然排山倒海地从身后猛袭而来!只听一个少女格格笑道:“太乙天帝最喜欢甜言蜜语哄人开心,唐仙子千万别上了他的当。” 众人一沉,那声音甜脆娇媚,正是九宸仙子萧翩翩! 楚狂歌、李芝仪齐声喝道:“蹲下!” 唐梦杳心中大凛,下意识地伏身急冲,“咻咻!”一道耀眼霞光从她头顶怒射冲过,轰然炸散,又蓦地化为一蓬五颜六色的巨大丝网,铺天盖地地当头盖下。 “勾魂网!” 唐梦杳娇叱一声,长袖飞卷,太阴伏魔镜怒放出数十道青光,硬生生将霞网打得缤纷迸散。她闪电似的穿过空隙,翩然冲出绝岭之外。 翩翩穷追不舍,格格笑道:“好大一条美人鱼,可不能漏网逃脱了。”纤指捏诀弹舞,那勾魂网化为万千霓光气箭,漫天聚散离合,交错呼啸。 二女一前一后,沿着苍龙岭脊乘风飞翔,朝玉女峰急速掠去。翠裳翻飞叠舞,如碧荷摇浪,绿柳扶风,在雪光月色里飘飘若仙。 人影交错,高低蹿伏,霞光碧气纵横飞舞,时而交迸出重重绚丽的气浪,煞是缤纷好看。 翩翩与唐梦杳都是魔道新一代的顶尖高手,实力原本相差无几,但她机灵诡变,临敌经验远在单纯善良的唐梦杳之上。而且偷袭成功,抢尽先机,顿时将唐梦杳迫得毫无还手之力,连春水剑也无暇拔出,更别说熔化“六一神泥”,打开铜炉了。 李芝仪大急,骂道:“不开窍的傻丫头、笨丫头,再不放我们出来,你可就真要在黄泉路上听老妖怪唱《十八摸》啦。” 楚狂歌哈哈笑道:“妙极妙极,看来唐仙子是铁了心要和寡人结成黄泉鸳鸯啦。牛鼻子,等到了阎王殿,寡人请你喝喜酒便是。” 唐梦杳听得心烦意乱,一咬牙,忖想:“罢了,横竖都是一死,听天由命就是!”一边翩然闪避,一边将右手压在天地洪炉的顶盖,运转真气,竭力融化“六一神泥”。 翩翩笑道:“唉,忠言逆耳,唐仙子不听我劝,那就别怪翩翩啦。”右手一扬,碧光刺目,青铜月牙铲怒射冲出。 “嗷——呜!”半空突然炸响雷霆似的怒吼,青铜铲幻光四射,陡然变作一条青螭巨龙,扭曲狂舞,龙尾堪堪擦着唐梦杳的右肩扫过。 “啊!”唐梦杳剧痛攻心,右手陡地一颤,天地洪炉顿时脱手冲出,呼呼旋转。 众人齐声惊呼,二女双双抢去,气浪兜卷,击撞在铜炉上,蹿起耀眼的绚光。 铜炉嗡嗡震动,天旋地转,寒风滔滔,从炉壁圆孔冲卷而入。 一时间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清楚,楚易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儿,紧张至极。 只听“嘭嘭”几声闷响,唐梦杳颤声低吟,似乎已被制住。又听翩翩银铃似的笑道:“多谢仙子成全。” 楚易心中一沉,定睛再看时,铜炉果然已经到了萧妖女冰雪般莹白的手掌里。 那双纯净清澈的蓝眸正惊喜地凝视着自己,笑靥如花,又是得意又是激动,就像一个好不容易讨得了糖果的孩子。 翩翩眨了眨眼,嫣然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楚公子、太乙帝尊、李真人,我们又见面啦。”封住唐梦杳的经脉,提着她,朝玉女峰顶飞掠而去。 李芝仪失望至极,骂道:“他奶奶的,虞老太婆教出来的傻丫头、笨丫头、没用丫头,连个小妖女也打不过,气死我啦!” 唐梦杳动弹不得,被他这般呵斥,眼圈一红,想要强忍住泪水,泪珠却依旧夺眶而出。她虽是茅山新任掌门,却毕竟只是个纯真无邪的少女,素来深得虞夫人呵护疼爱,犹如空谷幽兰、深海明珠,何曾受过什么挫折? 一夜之间接连遭受从未有过的挫败和凌辱,又被这道门中极有威望的散仙前辈如此呵责,甚至连自己最敬重的师父也连带挨了骂,心中之伤心难过、羞惭愧疚可以想见。 楚易大感不平,忍不住低头怒道:“李真人,她已经尽力而为了。你身为长辈,怎能这么苛刻?” 李芝仪呆了一呆,在他丹田内奇道:“他奶奶的,臭小子,我教训道门晚辈,关你什么事?” 楚狂歌哈哈笑道:“那还用说么?说在伊身,疼在他心。这小子刚和他的狐狸精妹妹分手不到一个时辰,居然又喜欢上了这位仙子姐姐。嘿嘿,喜新不厌旧,怜香又惜玉,很有寡人的风范。很好很好。” 楚易脸上一红,大感狼狈。但听他称晏小仙为狐狸精,不由愤然道:“阁下说我也就罢了,但仙妹聪慧善良,何时得罪过你?何必出口伤人……” 突然“啊”地一声,想起天仙妖女知道晏小仙下落,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而朝铜炉外的翩翩叫道:“妖女,我仙妹呢?你将她抓到哪儿去了?” 翩翩格格一笑,也不理会,轻飘飘地落在一株巨大的无鳞松树上。 松树从绝壁横斜逸出,积了厚厚的白雪,树根盘虬,深入石壁。在莹亮的月光里,桀然天半,显得格外苍劲雄奇。 翩翩穿过松枝,绿袖轻轻一拂,大风呼卷,松枝摇曳,雪沫蒙蒙迸散。交错的树根之间影影绰绰,隐约可以瞧见一个幽深洞穴。 李芝仪“咦”了一声,大感惊诧,自己在玉女峰上修行了一百几十年,从没注意到这株松树下竟还有这么一个隐秘山洞。 两个人影一闪,从那洞穴里钻了出来,朝翩翩恭行一礼,轻声道:“掌门嗣主。”翠裳碧带,姿容秀丽,都是天仙门妖女。 翩翩点了点头,飘然抄掠,将唐梦杳交与二女,一齐步入洞穴。 楚易一凛:“这妖女不将我们带往莲花峰,到这里作什么?难道仙妹被关在这悬崖密洞中?”心中顿时怦怦狂跳起来。 洞中漆黑森冷,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香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肃杀之气。 翩翩甫一踏入,楚易心中便莫名地一颤,寒毛直竖,隐隐之中又是害怕又是兴奋。 “叮!”前方黑暗中,忽然跳起一道莹绿的光芒,如春水流动,夺魂摄魄。 几乎同时,天地洪炉嗡然长震,碧光流离闪耀,通体透明。楚易赤条条的身躯也被辉映得玲珑剔透,宛如水晶。 众人一凛,那两个天仙门妖女“啊”地失声叫道:“是……是天地洪炉!当真是天地洪炉!”又惊又喜,声音颤抖变调。 “叮叮叮叮叮叮……”震动声急促悦耳,如泉水淙淙,琴筝密奏。黑暗中,那道翠光急速膨胀,瞬间化为一根绿光气柱,滚滚盘旋鼓舞。 天地洪炉也随之震颤不已,渐渐脱离翩翩手心,当空旋转,碧绿的光轮一道道离甩飞舞,与那绿光气柱交相辉映,照得洞内一片明亮。 距离那绿光越近,天地洪炉震动越剧,楚易凝神细看了片刻,终于看清那道绿光气柱的中心,居然是一柄直插入地的青铜长剑。 剑柄是螺纹玉石,剑身如波浪,绿锈斑斑,震动之时,一道道寒芒如银蛇蹿舞,隐隐可以看见两个上古文字闪耀其间。 楚易博古通今,对于上古文字颇有钻研,低声读道:“天枢……” “北斗神兵!”“天枢宝剑!”丹田内,几乎是同时爆出李芝仪、楚狂歌的骇然惊呼。 楚易心中陡然大震,呼吸几乎顿止。难道这柄青铜长剑竟是上古神兵天枢剑? 北斗神兵是“轩辕六宝”之一,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柄神剑组成,聚散随心,离合如意,素有“天下第一神兵”之称。 传说轩辕黄帝在昆仑山夜观北斗,忽有感悟,从他所有的五族神兵中挑出七柄利器,亲自投入天地洪炉炼制了九九八十一天,并以五族神兽的血祭剑,终于得到这北斗七大神兵。 神兵出炉,气冲斗牛,五族无不震慑,四海太平。 轩辕黄帝爱不释手,又根据这北斗神兵,融合五族神功,亲创了七套剑诀,刻在剑脊。是为“北斗七诀”,也就是传说中《轩辕仙经》中的《剑经》。 “不错,这就是北斗神兵天枢剑。” 翩翩神采飞扬,素手托着铜炉,朝着青铜长剑飘然走去,嫣然道:“李真人在玉女峰顶修炼了一百五十年,收敛了上百种法宝,可没料到脚底下就踩着这柄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吧?” 楚易丹田里传出李芝仪粗浊的喘息,半晌,才听他沙哑着嗓子,梦呓似的说道:“他奶奶的,他奶奶的……如果早知道这仙剑就在我屁股底下,道爷我出恭也不敢蹲着了。”咬牙切齿,怪腔怪调,像是变了另一个人。 李芝仪虽是个禀性刚正不阿的道门散仙,但对天下的法宝神兵却有着不可抑制的收集癖好。 修道之初,不过是杀了妖魔之后,本着不暴殄天物的原则,才将其法宝顺手牵羊。 但到了后来,这种收集欲越来越强烈,几近贪婪变态。看到别人的法宝,每每便心痒难搔,浑身难受,无时无刻不想着将它占为己有。 若是其他道门修真的法宝,出于自身道德信念,也只能苦苦强忍。 但若是妖魔,那就老实不客气,挖空心思也要兜入囊中。他斩妖除魔的大半动力就是源于这个。 因此李芝仪被魔门中人视为最可恨、最可憎、最可怕的“谋宝害命三最道人”。 此刻发觉天下第一神兵就藏在自己鼻子底下,一百多年居然都没有察觉,这“守宝奴”又怎能不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但最令他气炸肺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明明与神兵相隔咫丈,却触之不着、收之不得,只有干瞪眼穷着急的份儿。 翩翩格格笑道:“李真人,你别着急。等天枢剑割破楚公子喉咙的时候,你就可以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啦……” “原来如此。”楚狂歌哈哈笑道,“这小子是童男,唐丫头是处女。萧丫头,你带他们到这里,自然是为了祭剑了?” “太乙帝尊道里行家,一猜就中。”翩翩嫣然一笑,盯着楚易柔声叹道,“唉,楚公子,唐仙子,你们可别怨我,只怪这柄神剑几千年没喝人血,早已渴得难耐了。若不吞饮你们的血,一旦解印出来,整个华山就要血肉横飞啦……” 楚易心中大凛,此时才明白翩翩带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 唐梦杳软绵绵委顿在地,听到这些话,心中又是骇怕又是凄楚,忖想:“我自小出家修行,清心寡欲,便是为了长生不老,飞升成仙。想不到今日……今日却要和一个赤裸的陌生男子一齐死在华山洞穴。命运无稽,可真是难料……” 想到这里,脸上一烫,心乱如麻,忽然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 翩翩素手环合,十指交错,徐徐舞动指咒,口中念念有词。天地洪炉绿光鼓动,渐渐变回一丈来高,缓缓落地。 “嗡——”数尺之外,神剑随之猛烈震动,碧光摇舞,龙吟不绝,剑身一点一点地从地里拱出来。 楚易只觉呼吸窒堵,意夺神摇,心中怦怦狂跳,说不出究竟是恐惧,还是兴奋。 “呼——呼——呼——呼!”随着翩翩的指咒变换,天地洪炉中的悬胎铜鼎与炉壁逆向急旋,顿时激撞起深浅不一的绿光气浪,一重重地飞旋而出,激撞在寸寸上升的天枢剑上。 “轰!”天枢剑的绿芒轰然舞动,亮得接近白炽,那滚滚盘旋的碧光气柱突然扭曲变形,瞬间化为一条迤逦盘旋的六角青龙,咆哮飞舞,直欲冲天破壁。 “青龙灵?”楚狂歌、李芝仪大震,齐齐失声。 “是呀。”翩翩笑吟吟地睁大妙目,故作讶然道,“咦?李真人在华山修行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天枢剑倒也罢了,难道连华山苍龙岭是太古‘六角青龙’所化的,也不知道吗?” 李芝仪喃喃道:“青龙灵?果真是六角青龙?四灵神兽中的六角青龙?” 楚易目眩神迷,震骇无已,心道:“原来这天枢剑下所镇的,就是太古木族大神的兽身六角青龙。” “唉,横竖你们也活不长久了,我就让你们作个明白鬼吧。”翩翩叹了口气,暂时停止解印,柔声道,“轩辕黄帝击溃四灵神兽后,将他们各自打回原形,以‘轩辕六宝’封印镇慑。二十八宿神兽被天地洪炉封印于莲花峰内。而这六角青龙则被天枢剑封摄了魂魄,尸体化为苍龙岭,横亘于华山诸峰之间……” 楚易忍不住插口道:“那么其他三大灵兽呢?难道也被黄帝以北斗神兵封镇在别处了么?” 翩翩妙目微眯,抿嘴笑道:“没错儿,黄帝为防止四灵复活逞凶,除了封镇二十八宿外,又以北斗神兵将四灵分别封镇在四处不同的地方。青龙被‘天枢’镇在华山,白虎被‘开阳’镇在昆仑,朱雀被‘玉衡’镇在南荒,玄武被‘天璇’、‘天权’、‘摇光’三剑一齐镇在北海。只剩下一柄‘天玑宝剑’,黄帝将它留在了身边。” 楚易恍然大悟,脱口道:“敢情北斗神兵与天地洪炉两大神器加起来,才是完整的四灵封印!” “原来楚公子也不像看起来这么书呆迂腐呢。”翩翩眼如春水横波,嫣然一笑道,“楚公子说得对,但又不完全对。北斗神兵的确是四灵神兽的封印;但天地洪炉不仅是二十八宿的封印,同时也是北斗神兵的封印。这就叫做‘子母封印’。……” 李芝仪冷笑道:“嘿嘿,原来你们解开二十八宿封印不过是第一步。归根结底,还是要借着天地洪炉收齐北斗神兵,彻底打开四灵封印。” 翩翩笑吟吟地道:“没错儿。北斗神兵既是从天地洪炉里出来,自然还得服它管。常言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轩辕黄帝早已羽化成仙,普天之下,除了天地洪炉,还有什么能将天枢剑解印拔出呢?只要……” 楚狂歌嘿嘿一笑,接口道:“只要拔出了天枢剑,自然就可以利用剑中的‘六角青龙灵’,镇住‘角、亢、氐、房、心、尾、箕’东方七宿,重新组化成青龙神兽……” 李芝仪嘿然接口道:“……只要找到了所有的北斗神兵,自然就可以利用四灵魂魄,控制二十八宿,重新组成四灵神兽!” 翩翩银铃似的格格脆笑,又接道:“到了那时,‘四灵出,八荒破,二十八宿天下走’,四海八荒,又有谁是敌手?” 楚狂歌跟着纵声狂笑道:“不错!只要收齐了‘轩辕六宝’,别说四海八荒,即便是九天三界,也可以横趟啦!”笑声畅快淋漓,倒像是比她还要高兴。 李芝仪怒道:“笑你奶奶个头!小妖女,四灵封印、轩辕六宝……这些都是上古留存的秘密,我不知,老妖怪不知,道门、魔门中的许多人都不知,为什么你居然知道得这般清楚?” 楚易心中一凛,对这问题他也颇为好奇,当下竖耳倾听。 翩翩格格一笑,悠然道:“李真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洞府吗?” 楚易微微一怔,迅速扫望了一遍这四丈方圆的洞穴,除了天枢剑与洞角的一个巨石礅外,空空荡荡,别无一物。 李芝仪哼了一声,不耐道:“总之不是茅坑。小妖女有屁快放!” 翩翩也不生气,笑道:“李真人知不知道春秋时期秦穆公有个女儿,叫做弄玉呢?这就是她和她夫君萧史的隐居之所……” 楚易忖道:“想不到传说中的神仙眷侣竟是住在这等简陋的石洞之中……”突然一震,想起了昨日晏小仙胡诌的“弄玉碧凰箫”,她那狡黠俏丽的笑靥又倏然浮动眼前。 转念又想:“是了,这洞府粗不粗陋,又有什么打紧?倘若我也能和仙妹在此吹箫和笛,长相厮守,那不比在任何神仙洞府还要逍遥快活么?”刹那间,心中又是凄楚又是甜蜜。 李芝仪道:“萧史?就是秦国的那个什么‘乘龙快婿’么?”突然一震,失声道:“青龙?是了,难道他当时所乘的龙便是青龙?莫非他……他也是魔门中人?” 翩翩格格笑道:“没错儿,李真人的脑袋总算绕过弯来啦。这位萧三郎原本姓乔,不但是秦穆公的乘龙快婿,也是太古蚩尤大帝的后裔嫡孙,更是我师尊的第十八世祖!” 楚易大吃一惊,丹田内的道魔二散仙也都骇然怔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若不是她亲口说出来,又有谁能想到蚩尤、萧史与当世第一妖女的秘密关联? “楚天帝不必吃惊,这本来就是神门中的秘密,算来算去,也只有三五个人知道而已。你们能在临死前知晓,也算不枉啦。” 翩翩那双蓝眸笑得宛如两泓春水,更加闪闪动人了,柔声续道:“萧三郎雄才伟略,继承先祖遗志,一心复兴神门,恢复太古五族旧制。但他知道天下反对者极多,因此隐姓埋名,暗中传道,组建神门。” “二十年间,他翻越千山万水,遍查,依照种种蛛丝马迹,探寻到了‘轩辕六宝’与‘四灵封印’的下落。与秦国公主完婚后,他如愿受封,得到了整座华山。此后又花了几年时间,终于将天地洪炉、天枢剑、二十八宿所在方位……一一查明。” “以他的通天智慧和惊世骇俗的修为,他甚至没有借助天地洪炉,就轻而易举地拔出了天枢剑,将剑中的青龙灵驾驭自如。但为了避免太过招摇,引来道门注意,他又将神剑封印,归于原位,并将所有精力集中于解开四灵封印上……” 楚易等人越听越是骇然,天枢剑是轩辕黄帝亲自封印的神器,这萧三郎居然能凭一己之力,解开黄帝封印,而后又将青龙灵重新封印,其智慧、修为确实可称作惊天动地、旷古绝伦。 翩翩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急于解开四灵封印,竟不顾‘开启四灵封印者,必受天谴’的神训。当他解开封印的瞬间,突然天雷震动,将莲花峰生生洞穿,打在他头顶的泥丸宫上。他元婴重伤之下,又被四灵二十八宿的凶魂反噬,从此万劫不复。” 众人心道:“原来那洞窟正中的裂洞竟是天雷所劈!这萧三郎逆天行事,功亏一篑,也当真算得上千古第一奇人了!”惊奇骇异之余,又不免有些遗憾、惋惜。 翩翩道:“幸好蚩尤神灵庇护,萧三郎生前已将他毕生绝学、神门法术的精要,以及‘四灵封印’的诸多秘密,都刻在了‘紫凤笛’与‘碧凰箫’的内壁……” 楚易“啊”地一声,张口结舌,心想:“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仙妹昨日无意提及的‘弄玉碧凰箫’,居然是魔门至宝,而且还藏了这么多的机密……” 翩翩讶异地瞟了他一眼,又道:“萧三郎的妻子弄玉,虽不知道笛、萧中的秘密,却将之完好地保存了下来,世代相传。唉,可惜……传到我师尊祖父一辈时,‘碧凰箫’竟被人盗走,从此不知所踪。若不是萧家早已刻了摹本,萧三郎的毕生心血就要付诸东流啦。” 听到这里,洞内鸦雀无声,楚狂歌哂然道:“原来如此。萧丫头,寡人和你师尊相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才知道她居然是蚩尤大帝的子孙。嘿嘿,难怪,难怪她这些年朝思暮想重振神门,当上神后……” 翩翩妙目中忽地闪过凌厉的愤怒之色,微笑道:“可惜楚天帝闲云野鹤,只想作一个风流神仙、三界浪子。虽然称孤道寡,却没有帝王之志,真是可惜啦。” 楚狂歌哈哈大笑道:“五千年夙愿,十八代筹谋,才有了今夜华山之变。萧丫头,如此周详的计划,你师尊想必费了不少心思吧?” 他顿了顿,悠然道:“嘿嘿,这几天寡人一直纳闷,为什么寡人假扮成和尚,藏在深山老林里静修,居然还会让这老牛鼻子突然找到?而且不早不晚,偏偏在寡人‘三尸神劫日’出现?普天之下,又有谁知道寡人‘三尸神劫’的日子……好多疑问,今日才算彻底明白啦。” 所谓“三尸”,是指“青姑”、“白姑”、“血姑”上中下三尸,是藏于人体内的妖魂邪魄,人人都有,每到“庚申日”必定发作。要想成仙得道,必要除净“三尸”。 魔门修真由于经常盗汲别人的元神气丹,累积了许多邪魄,所以体内的“三尸虫”也比普通人及道门修真都要厉害得多,而发作之日也不仅限于“庚申日”,因人而异,统称为“三尸神劫日”。 每到“三尸神劫日”,魔门修真必定神识迷乱,苦不堪言,修为越高的,越是痛楚难熬,脆弱不堪。 因此道门中有句行话,叫做“三尸神劫日,斩妖除魔时”。说的就是要乘着妖魔三尸虫发作的时候去诛灭之。 翩翩秀眉一挑,笑吟吟道:“不错,是我师尊故意走漏的消息。谁让你不识抬举,对我师尊始乱终弃?你若是对我师尊稍稍好上一点,她又怎舍得伤帝尊一根寒毛?” 楚狂歌哈哈大笑:“有趣有趣!想不到妖娆绝世、面首无数的太阴元君,竟会因为寡人而摇身变成幽怨弃妇。寡人何德何能,居然能让蚩尤嫡孙的萧天仙这般垂青眷顾?只怕垂青的不是寡人,而是寡人的太乙元真鼎吧?嘿嘿,如果不是因为老牛鼻子早来了一日,这小子又恰巧在那夜撞入,只怕真要让她得逞了!”笑声森然,听来让人不寒而栗。 楚易心下恍然:“萧太真必是垂涎‘轩辕六宝’已久,色诱太乙天帝不成,恼羞成怒,设下借刀杀人的毒计,让李真人与太乙天帝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好渔翁得利,将两大法宝收入囊中……只是想不到阴差阳错,反而让我抢先得了法宝。” 翩翩俏脸一寒,喝道:“姓楚的,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啦!面首无数怎么啦?就许你倚红偎翠,不许别人左右逢源?哼,区区一个太乙元真鼎有什么稀罕?现在‘轩辕六宝’不有大半都到了我‘天仙门’手中么?” 她眯起清澈秋波,越说越怒,冷笑道:“你这好色无厌自命风流的狂徒浪子,枉我师尊当年对你神魂牵挂,一心只想和你结成神仙眷侣,纵横三界,做一对光耀神门的天帝神后。而你却对我师尊情意视如草芥,为了那贱人三番五次背负我师尊。从那一刻开始,你今日的下场便已注定了!” 她一直笑语嫣然、风情万种,此刻忽然疾言厉色如狂风骤雨,不由让众人微微一愕。 不知何以,看着她柳眉倒竖、眼圈微红的嗔怒模样,楚易反倒觉得更加真实可爱些。 楚狂歌一怔,失笑道:“萧丫头,想不到你对你师尊倒是情真意重、忠心耿耿。嘿嘿,你以为你那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师尊当真喜欢寡人么?她喜欢的不过是能助她一统神门,当上神后的人。她心里唯一喜欢的,只有她自己吧!” 站在旁边的两个天仙妖女再也按捺不住,厉叱道:“狂徒住口!再敢辱我师尊,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楚狂歌悲怒难抑,纵声大笑道:“拜你师尊所赐,寡人肉身早已灰飞烟灭,还要什么狗屁葬身之地?” 第十五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翩翩一言不发,透蓝清澈的妙目冷冷地盯着楚易,杀气大盛,胸脯急剧起伏,过了片刻方才渐渐平定下来,浅浅一笑道:“姓楚的,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等我取出神剑,将你炼成元婴金丹,献给师尊服下,你自然就可以知道她的所有心思啦……” 楚狂歌嘿然冷笑,似乎再没有说话的兴趣,隐隐之中,楚易只觉得一股凛冽的杀气从自己丹田内扩散,令他又是兴奋又是恐惧。 李芝仪喝道:“且慢。小妖女,横竖我们半只脚已经跨进了阎王殿,何妨让我们死个明白?萧太真那老妖婆那日将我调往……” 翩翩眉尖一挑,冷冰冰地截口道:“老牛鼻子,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好啊,我一股脑儿告诉你吧,省得你到了阎王殿里还要啰嗦个没完。” 她转头凝视着楚易,嫣然一笑,忽然又变回了那甜美俏媚的容颜,柔声道:“没错儿,那日我师尊使得便是‘调虎离山,借刀杀人’之计。等你和楚天帝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又分别传信给紫微真人和凌波仙子,说你已死,有人冒充你行刺皇帝,再来个调虎离山。” “等他们连夜赶往长安,这里就变成了修罗场。华山三观一百多名灵宝道士全都死了个精光,连元神气丹也被吸了个干净,好生可怜。至于紫微真人和凌波仙子……哎,算起时辰来,这会儿他们多半已经一头栽入我们的埋伏之中,尸解登仙啦……” “你说什么?”李芝仪越听越是悲愤,到了最后一句,更是惊骇不已。 楚易“啊”地一声,突然想起那日在长安城外,多亏紫微真人师徒为自己解围,赶跑了孔雀老祖。如此推算起来,与这妖女说的时间果然毫厘无差,心中顿时大感不安。 李芝仪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道:“小妖女,险些被你诈了!道爷我生平谁也不服,独独服我师兄。就凭你们这些魔门妖类,能动他个屁哪!” 翩翩笑吟吟道:“是么?你非要这么自我安慰,我也没法子。不过听我师尊说,除了她老人家想亲自拜访紫微真人之外,什么东海救苦天尊呀,南极逍遥大帝呀,还有什么北辰紫微大帝呀,都对紫微真人的元婴金丹很感兴趣呢。” 楚易听得心神大凛。他记性极佳,那夜听晏小仙介绍了道魔两门之后,对于修真界的门派人物都已一一了然在胸。这妖女适才若无其事说出的几个名字,无一不是凶名昭著的魔门巨妖。 魔门中素有“五帝四母”之说。这九人虽是魔门中人,却也均达到了道门散仙的修炼级别,凶焰之炽,就算是道门超一流高手也不敢直攫其锋。 其中除了太乙天帝楚狂歌之外,北辰紫微大帝、南极逍遥大帝都是五帝之列,妖法无边。太阴元君萧太真则位列“四母”之首,被称为“天下第一妖女”。 至于那东海救苦天尊虽尚未达到散仙级别,却也是“魔门六大天尊”之一,极为凶狂。曾经以一己之力,冲出上清派青城宗的合围,杀死二十余人,扬长而去。 如果陷入这四人的包围,紫微真人就算有通天本事,也难以逃生! 李芝仪惊疑不定,心想此时自己身陷天地洪炉之内,妖女实无诓骗自己的必要。 又想,魔门空前团结,处心积虑地制造了今夜华山之变,为的便是重创道门,解开“四灵封印”。但这等重大的事情,为何魔门中的五帝四母一个也没出现?却放心交由这小妖女来坐镇指挥? 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魔门早已精心部署好了所有的计划,算好了华山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认为五帝四母等巨妖凶魔无须在此逗留,而是直接赶往长安等地,进行其他阴谋。比如伏击紫微真人与凌波仙子,甚至道门其他修真。 当然,他们唯独没有料到他和楚狂歌居然没死,而且竟鬼使神差地寄于一个举人的体内,回到了华山…… 想到这里,李芝仪又是绝望又是愤怒,犹如掉入万丈深渊之中。 翩翩见李芝仪半晌说不出话,心中大快,格格笑道:“李真人,你也不必太难过。此次遭殃的,也不单单你华山灵宝。黄泉路上,指不定你一回头,就能看见什么茅山上清神宗呀、青城上清气宗呀、龙虎天师道呀……的故友旧交,说说笑笑,岂不是好?” 忽然眉尖一蹙,失声叹道:“哎呀,我险些忘了,你和楚天帝将被烧炼成两颗元婴金丹,从此魂飞魄散,超脱于轮回之外,又怎能去地府里走亲访友呢?” 她嫣然一笑,再也不看楚易一眼,全神贯注地念咒捏诀,解印天枢剑。 神剑寸寸上拔,洪炉嗡嗡狂震,碧光气浪四射飞舞,将她那甜美娇媚的姿容映照得又是妖艳又是诡异。 过了片刻,只听“乓”地一声巨响,碎石爆射,一道碧光电舞飞扬,照得众人睁不开眼。 “当!”定睛再看时,岩地裂开一条狭大的深缝,天枢剑则已掉落在地,铿然龙吟,如一泓春水闪闪晃动,洞内寒气逼人。 众人大凛,封印数千年的神剑终于重现人间! 翩翩又惊又喜地凝视着天枢剑,俯下身,春葱似的指尖微微颤抖地抚摩剑身,蓦地握住玉石剑柄,“锵”地一声提了起来,格格大笑道:“天枢剑!我拔出天枢剑啦!” 旁边的两个天仙妖女喜色浮动,齐齐拜倒,娇声道:“恭喜掌门嗣主得掌天下第一神兵!” 翩翩笑靥如花,指尖一弹,神剑悦耳龙吟,铜锈簌簌落了一地,剑身碧光闪耀,流丽夺目,与她清澈蓝眸交相辉映。 她秋波流转,笑吟吟地凝视着铜炉边的唐梦杳,柔声道:“唐仙子,恭喜你啦,你是天枢剑几千年来所杀的第一人。”默念剑咒,素手回转舞诀。 楚易又惊又怒,喝道:“妖女,住手……” “咻!”神剑疾如闪电地飞射而出,环绕着唐梦杳划了个几道碧光圆弧,突然锵然一振,凝空顿住,剑芒吞吐。 唐梦杳微微一震,又羞又怒,娇靥忽然酡红如霞,颤声道:“妖女,你要杀就杀,为何这般羞辱我……”话音未落,“哧哧”之声不绝,她的翠绿道袍突然裂开无数缝隙。 转眼间,丝缕飞扬迸散,玲珑浮凸的玉体赤条条地盘坐于地,晶莹胜雪,晃得楚易眼睛都花了。 楚易脑中轰然一响,“啊”地一声,面红耳赤,想要立即闭上眼睛,却听楚狂歌哈哈笑道:“小子有色心没色胆,这可就没寡人的风范了。嘿嘿,有便宜不占是傻蛋,当今第一玉女掌门的裸体岂能不看?” 一时间,楚易身不由己,眼睫像是凝结似的巴眨不得。相隔甚近,纤毫毕现,那对浑圆雪乳巍巍颤动,就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晃来晃去。 楚易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从没见过女子裸体,何况还是这貌美如花的少女道姑?刹那间血脉贲张,口干舌燥,颤声道:“唐仙子,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想看的……实是……实是不由自主……” 唐梦杳闻言更是羞臊得无地自容,就连耳根都已红透,闭上双眼,泪水簌簌流下。心中悲苦羞怒,恨不得立时死去。 翩翩格格笑道:“楚公子,横竖她也看过你的裸体,互不吃亏,有什么打紧?既要献祭神剑,自然要干干净净,一丝不挂……” “呜——”就在这时,洞外突然远远地传来两声凄厉高亢的号角,正是浪穹公主姐妹的“苍兕双龙角”。 号角声激越,随之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凶兽怒吼,震得楚易耳膜生疼,心中大寒。转头望去,穿过洞口,恰好可以遥遥望见莲花峰。 深蓝的星空苍茫寥廓,峰顶绚光冲天吞吐,云蒸霞蔚,瑰丽万状。空中,万千凶禽盘旋飞舞,黑压压如重重乌云,滚滚翻腾,发出震耳啼吼。 “轰隆隆!”莲花峰猛烈震动,就连相隔如此之远的玉女峰也随之摇颤,土石簌簌掉落。 突然,一道妖艳的金光从峰顶冲天喷薄而出,化为一条狰狞巨龙,飞腾扬舞,咆哮着破云而去。 接着,道道霞光爆射飞舞,陆续变幻成二十八凶兽的模样,朝着四面八方飞冲消逝。数万飞禽汹汹怪吼,也随之四面飞散。 那两个天仙妖女大喜,笑道:“掌门,大功告成,四灵斋醮结束啦!” 翩翩容光焕发,格格笑道:“从今夜开始,二十八宿天下走,四海将永无宁日……” 话音未落,唐梦杳突然“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一跃而起,抄手握住天枢剑,朝着铜炉电冲而来。 绿光电闪,寒气森然扑面。楚易大吃一惊,只道她羞愤欲绝之下,要将自己杀了泄恨。 丹田内却响起李芝仪惊喜激动的叫声:“好丫头!乖丫头!虞老太太教的聪明丫头!” 楚易“啊”地一声,霍然醒悟:她是要打开天地洪炉,将自己释放出来。 翩翩又惊又怒,叱道:“找死!”翠袖翻卷,绿光怒放,青铜月牙铲陡然化作青甲螭龙,怪啸飞舞,直扑而去。 唐梦杳指尖一弹,天枢剑脱手飞出,继续冲向铜炉;自己则翻身转向,双手飞舞,鼓起一团淡绿光球,朝着青螭龙飞卷横挡。 “嘭!”气光迸爆,螭龙飞腾横甩,唐梦杳再度喷出一口鲜血,摔飞出几丈开外,脸白如纸,几欲晕厥。 适才她乘着翩翩不备,以两伤法术强行冲开经脉,奇经八脉已然重伤,这般生生硬接,哪能承受得住? 翩翩眼角扫处,剑光回旋电舞,刹那之间,神剑已绕着炉盖飞旋了一圈。“哧哧”连声,“龙虎六一神泥”被剑气所激,倏然震裂。 她心下一沉,暗呼糟糕,立即翻身抄卷,急电似的朝洞外飞逃,素手如雪,横吹玉笛。 受六魄笛声所激,青螭巨龙狂性大作,甩头咆哮,卷引滔滔气浪,朝着天地洪炉呼啸冲去。 “砰”的一声,青铜炉盖晃了一晃,突然冲天飞旋。 楚、李二人齐声呼啸声中,楚易脚底生风,真气灌顶,身不由己地螺旋冲出炉外,左手抓住兀自呼呼乱舞的天枢剑,翻身就是一脚。 “嘭!”紫光碧气滚滚奔腾,迎面撞在青螭巨龙的尖角上。 轰隆巨震声中,青光扭曲涣散,螭龙悲吼,冲天反射,瞬间将顶壁撞裂一个大洞,直破苍穹。在淡淡的月光里还原为铜铲,悠悠翻转。 洞内气浪爆舞,碎石迸飞。那两个天仙妖女眼前一花,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已经倒飞横撞在石壁上,香消玉殒。 翩翩胸口一窒,六魄笛顿时走调,仰天喷出一道血箭,翻身飞跌,绿裳如莲叶飘舞,朝着悬崖下急速坠落。 楚狂歌哈哈大笑道:“萧丫头,你不是要将我炼成元婴金丹么?金丹未成,你想上哪儿去?” 笑声中,楚易不由自主地抄掠到洞口,朝着下方悬崖探手一抓,掌心登时出现一轮碧绿色的光漪气旋,螺旋飞卷,如闪电似的将幽黑山壑照亮。 “呼!”翩翩被绿光卷着倒飞而起,不偏不倚地撞入楚易右掌,被他陡地掐住脖颈,高高提起,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 电光石火,一气呵成。等到楚易回过神来,三个天仙妖女已经被“自己”打得二死一伤,洞顶还穿了一个大洞,月光如水流淌。而他却左握神剑,右提妖女,昂然站在洞口。 唐梦杳软绵绵蜷卧在地,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欢喜,松了口大气,但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安。扫见他傲然挺拔的赤裸剪影,脸上烧烫,转头不敢再看。 此时已近黎明,正是一夜中最黑暗寒冷的时刻,站在洞口,天地茫茫,薄雾弥漫,寒风呼啸着振动松树,松枝簌簌,雪沫漫天飞扬。 凄厉的六魄笛声仍在群山回荡,华山诸峰倏然安静下来,过了片刻,莲花峰上号角长鸣,鼓声大作,呐喊声如海浪似的涌起。 火光闪烁移动,无数人影横空飞掠,朝着玉女峰冲来。 楚易心中大凛,暗呼糟糕。萧妖女的笛声必是求救信号。才脱虎穴,看来又要重入狼口。 但丹田内的道魔二仙对此置若罔闻,李芝仪激动至极,哈哈大笑道:“天枢剑!这就是封印青龙灵的天枢剑!‘轩辕六宝’让道爷得了过半啦!” 楚易左手被他所控,握着神剑,在眼前反复翻转,青光刺目闪耀,时而显现出剑脊上细如蝇头的上古篆文。 楚狂歌却似对神剑兴味不是太大,操纵着楚易右手,将翩翩脖子一寸寸地掐紧,微笑道:“寡人无疾,寡人好色。萧丫头,像你这等尤物,寡人原舍不得辣手摧花。但今日不杀了你,又怎能平寡人心头之恨?” 笑声森然,竟比凌晨的寒风还要彻骨,听得楚易鸡皮疙瘩接连泛起。 翩翩呼吸不得,花容涨紫,舌尖渐渐地吐了出来。清澈蓝眸又是愤怒又是悲楚地凝视着楚易,长睫一眨,一颗泪水倏然滑过脸颊。 楚易心地善良,喜欢锄强扶弱,打抱不平;对这妖女虽颇为恼恨,但此时近在咫尺看着她痛苦无助之状,种种恨意顿时烟消云散。 一时怜悯之意大起,忍不住叫道:“前辈,这妖女虽然可恨,但好歹不过一个姑娘家,又是您的晚辈,何必较真伤她性命?即便杀了她,也是胜之不武,徒惹天下英雄耻笑……” 楚狂歌“咦”了一声,哈哈大笑:“小子,你倒比寡人还要怜香惜玉。嘿嘿,她先前又是要拿你祭剑,又是要将你烧成铁板蛇肉,可没你这般心慈手软哪……” 李芝仪骂道:“书呆子知道个屁!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诛之!对妖怪仁慈,那便是害人害己。他奶奶的,这小妖女已不知害死了多少道门修真,死上百遍也不解气!来来来,老妖怪,往死里掐,掐死了算我一份儿。” 楚易眼看自己手掌不听使唤,将她脖子越掐越紧,又惊又怒,大声道:“李真人,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使是妖魔,也当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修仙之路殊途同归,只要不违天理,便都是正道,道魔之分不在人兽之别,不在修炼之法,而在其心。像你这般贪婪嗜杀,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作逆天之事,和这些妖魔又有什么区别?与道家所说的‘天人合一,无为自然’又有哪一点契合?” 唐梦杳在洞内听了这席话,芳心微震,妙目中闪过诧异的神色。这些道理她也曾经想过,只是与师父平时所教导的道魔两极、非黑即白的观点相悖,因此不敢深究。此时听来,顿时觉心有戚戚焉,对这少年书生也刮目相看。 楚狂歌听得心中大快,纵声狂笑:“说得好,说得妙!好一句‘道魔之分不在人兽之别,不在修炼之法,而在其心’!” 李芝仪一愣,一时想不出反驳之语,骂道:“酸秀才强词夺理,知道个鸟。他奶奶的,天下就是因为你们这些迂腐书生太多,才搞得污七八糟、狗屁不如……” 楚狂歌哈哈笑道:“非也非也!天下就是因为像你老牛鼻子这样,自以为是正统君子救世主、老喜欢将自己的狗屁标准强加于人的混蛋太多,才搞得乌烟瘴气、死气沉沉。嘿嘿,小子,就凭你这番话,寡人便给你几分面子,饶这丫头一命!” 说到最后一字,楚易右手忽然松开,翩翩“啊”地一声,涨红的脸色瞬时转白,咳嗽不止。 楚易大喜,正想说话,楚狂歌却又嘿然道:“寡人纵横天下一百多年,便是玉皇大帝也不能奈我何,此次却被你们害得肉身湮灭,险些连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嘿嘿,这等奇耻大辱若是不报,寡人今后又如何在三界立足?丫头,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话音未落,“噗”地一声,楚易的右手闪电似的压在翩翩的小腹,将她吸在半空。 翩翩浑身一颤,妙目中尽是惊怒骇惧的神色,樱唇震颤,想要说话,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脸上血色陡然消退干净,柔软肚腹急剧鼓动,隔着衣裳,隐隐可见一圈圈红光紫线急速盘旋汇集。 楚易正自愕然,只听楚狂歌哈哈笑道:“小子,寡人帮你采药炼丹,滋补元气!” 话音刚起,楚易掌心忽地一阵涨痛,一股妖异强沛的真气从妖女肚脐涌入他的手掌,沿着手阳明大肠经折转回合,绵绵不绝地直冲丹田。 几乎同时,丹田猛地一涨,鼎、壶又开始急速飞旋起来。 李芝仪大吃一惊,喝道:“老妖怪,你做什么!要杀便杀,干吗吞她元神!” 楚易心下大凛,自己先前误吞了一颗角蟒魔祖的蛇丹,就已变得似妖非妖、似魔非魔,折腾得够戗,倘若再将这妖女元神吸入,那还了得? 他又急又怒,叫道:“前辈你……”呼吸一窒,剩下的半句话顿时被那汹汹冲涌而入的真气压了下去。慌乱中奋力挣动右手,想要将手指抽离,却又哪里能够? 楚狂歌笑道:“牛鼻子,你我元婴被困在鼎、壶之内,七七四十九日内如果还出不去,就会熔化成阴阳两气。你该不会想和寡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魂飞魄散吧?倘若不想,就趁早和寡人一起多多吸吞元丹,合力冲出去……” 李芝仪大怒,叫道:“屁话!若要道爷靠吸妖人魔女的元丹,才能逃出鼎壶,道爷宁可和你这老妖怪同归于尽!再不撒手,我就将这妖女立即刺死祭剑!” 青光一闪,楚易左手握着天枢剑,往翩翩脖子刺去。 楚易大骇,电光石火间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妖女若是死了,我向谁打探仙妹的下落?”灵机一动,大声叫道:“住手!杀了她,你就不知道紫微真人和凌波仙子的下落了!” 这句话可比一百句说教都管用。 李芝仪的左手顿时停住,剑芒指处,翩翩雪白滑腻的脖子沁出一颗血珠,鲜艳夺目。 楚易松了口大气,知道抓对了稻草,继续道:“李真人,眼下魔门正大举进犯道门各派,你杀了这妖女,可就没处问其中的内幕阴谋了!那不等于自蔽耳目吗?” 李芝仪大凛,喝道:“他奶奶的,臭小子,算你说得有理!喂,老妖怪,快把妖女放开。再不松手,道爷就不客气了!” 楚狂歌毫不理会,继续以楚易右手吞吸翩翩真元,哈哈狂笑道:“怎么,你还能对寡人怎样?现在咱们同在一个皮囊,难不成你还能将‘自己’杀了吗?” 他的“吞神吸真大法”原就独冠魔门,此时又有太乙元真鼎、乾坤元炁壶两大神器相助,威力更是惊人。转眼之间,萧翩翩的真气便被吸了将近三成。 翩翩俏脸越来越煞白,气若游丝,清澈的美目里满是悲怒恐惧,泪水不断地流了下来。 对于修真而言,比起死亡,元神气丹的丧失才是最可怕的。如果仅仅是死了,还可以通过尸解等方式,转世投胎,重新修炼。无论如何,前世累积的真元尚能保存大半。 但元神气丹如果被吸干,不仅意味着几世的修炼化为泡影,甚至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李芝仪听他耍横,大怒,喝道:“他奶奶的,道爷我辛辛苦苦打通了这小子的泥宫玄窍,可不是为了让你这老妖怪倒行逆施,将他变成妖魔之身!再不松手,我就真将这小子杀了!” 话音刚落,楚易左手将神剑插在地上,蓦地朝上一张,竟紧紧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登时勒得他面红耳赤,呼吸不得。 唐梦杳“啊”地失声惊呼,万万没料到事情竟会突然演变成如此。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叫道:“李真人,你……你……” 楚狂歌一怔,不信他会当真下此狠手,大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自称行侠仗义的灵宝散仙竟然也会滥杀无辜!杀!只管杀!也好让寡人这妖魔开开眼!” 李芝仪怒极反笑:“他奶奶的,你当道爷不敢么?这小子已是散仙之身,又满脑子糊涂念头。与其让你将他变成妖魔之躯,祸害人间,倒不如趁早结果了他的性命,永绝后患。杀一人可救天下人,这买卖划算得很哪。” 楚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左手将自己掐得窒息欲死,自己的右手又源源不断地将妖女的真气吸入丹田,而自己对这一切却偏偏无可奈何。一时间满嘴酸麻苦涩,只觉天下荒唐之事莫过于此。 唐梦杳眼看着楚易舌头越吐越长,又是害怕又是焦急,想到他先前为自己辩解、保护的言辞,心中更是百味翻杂,一阵大乱。 她情急之下,胡乱抓起地上的破碎衣裳穿上,跌跌撞撞地上前,奋力拉拽楚易的左手,叫道:“李真人,楚公子心地善良,此事与他有什么干系?你快放手……” 楚易眼前金星乱闪,渐渐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觉心肺憋涨难受,直欲爆炸开来,恍惚中忖想:“天下死法千奇百怪,但被自己活活掐死的,只怕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就在这时,呼啸声四起,崖前人影闪烁,第一批魔门追兵已经蜂拥而至。 只听一个尖厉的声音邪笑道:“咦,这不是茅山掌门唐仙子吗?堂堂上清仙子,怎么会深更半夜地和一个光溜溜的男人,藏在黑糊糊的玉女洞里,难道是在学弄玉吹箫吗?” 魔门群妖顿时爆发出一片淫猥的狂呼怪笑声。 又有人怪叫道:“非也非也!你看她衣不蔽体,拉着这赤条条小淫贼的手臂苦苦哀求。定是这小子爽完了之后,一脚将她蹬开,转投我们九宸仙子的怀抱!” 唐梦杳娇靥酡红,羞愤交集,气得微微发抖。“哧”地一声,春水剑顿时吞吐出鞘。但她经脉受损,气剑光芒远不如平时强盛。 楚易心中“咯噔”一下,这才记起自己依旧一丝不挂,恍恍惚惚中自责:“唐仙子一心救我性命,却被我连累,清誉尽毁,还要平白受这些妖魔羞辱……”又是羞惭愧疚,又是愤怒气苦。 迷迷糊糊中,只听楚狂歌哈哈一笑:“老牛鼻子,这些嗡嗡的苍蝇真他奶奶的讨厌,咱们先灭了它们再说!”右手忽地朝外一吐。 翩翩嘤咛一声,顿时被抛飞出数丈外,跌坐在洞角,惊魂甫定,全身酥软无力,微微颤抖,也不知究竟是因为羞怒气恨,还是后怕恐惧。 李芝仪嘿然道:“好!道爷我憋了几天,正他奶奶的手痒哩!” 楚易的左手霍然一松。楚易“啊”地一声,倒退了几步,鼻喉瞬时通畅,空气轰然倒灌而入,犹如醍醐灌顶。 他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吸,平生首次发觉周遭空气竟是如此甜美清新。 唐梦杳大喜,颤声道:“楚公子,你……”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一红,欲言又止。 洞外,一个妖人仍在愤愤叫道:“他奶奶的,依我看最可恨的就是这小淫贼,得了便宜还卖乖。享尽齐人之福倒也罢了,居然赤条条地站在洞口,掐着自己的脖子作无比痛苦状,这不是成心气我们这些老光棍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群魔狂笑,纷纷叫道:“不错!不如我们宰了这赤条条的小淫贼,再好好安慰唐仙子,滋润滋润她受伤的干渴心田……” 楚狂歌纵声狂笑道:“人生在世,本来就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你们这些小王八羔子叽叽歪歪地说些什么?全他奶奶的给寡人脱光了吧!”话音未落,一股雄浑真气直冲楚易右臂。 楚易不由自主地大喝一声,飞冲出洞,掌心青光怒放,劈空横扫,一道火焰光刀螺旋爆舞。 “轰!”崖前如被闪电所照,忽然变得一片蓝紫。 “嘭嘭嘭嘭!”方圆十丈之内,爆炸开深碧浅绿的汹涌光波,数十名魔门妖人惨呼迭起,纷纷翻身飞跌,身上火焰熊熊,衣裳瞬间烧了个精光。十几个真气不济的果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被烧成了脆皮焦骨。 “太乙离火刀!”“操他奶奶的,太乙天帝!他……他没死!”魔门众人大骇,惊怒交加,慌不迭地扑灭身上火焰,纷纷飞退出十丈开外,炸开了锅似的惊呼乱叫。 “寡人若是死了,阎罗王岂不是要退位让贤么?他敢收寡人吗?”楚狂歌哈哈狂笑,楚易手掌翻飞横扫,又是接连几记太乙离火刀。 碧绿光刀气势狂霸,如雷霆电扫,所到之处,山石迸裂,火焰冲天乱舞,妖人纷纷仓皇跌退。 呼叫声中,空中人影飞舞,第二批魔门追兵又已赶至,少说也有八九十人。 李芝仪早已手痒难耐,生怕又被楚狂歌抢先,喝道:“老妖怪,这些小妖就交给道爷我了!让我祭祭这把天下第一神剑!” 楚易左臂忽然一涨,真气滔滔灌冲,手指变换弹舞,口中急速地念叨着许多自己听不懂的咒语。 “叮!”斜插在地的天枢剑青光大盛,突然拔地爆射而出。光芒潋滟,风雷咆哮,犹如霹雳横空飞舞,天地之间顿时一片青白明亮。 魔门群妖大骇,失声叫道:“天枢剑!” 惊叫很快就变成了惨叫。青光纵横闪耀,刹那之间,便有数十颗头颅带着血箭冲天飞起,四处抛落。 李芝仪哈哈大笑道:“北斗阑干南斗斜,妖魔鬼怪回老家!” 魔门众人听出他的声音,顿时又是一阵惊呼骚动:“是太乙老道!”“老……老牛鼻子也在这里!他没被洪炉烧死!”“他奶奶的,好人不长命,祸害延千年啊!” 道门诸仙之中,紫微真人张宿、太乙真人李芝仪、玄真散人杜采石、玉虚真人玉虚子所杀的魔门妖邪最为众多,因此这四人在魔门中的声威也最为显赫,号称“魔门四杀”。 许多妖魔只要听到这四人的名字,立即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此时听说李芝仪没和太乙天帝同归于尽,也没死在二十八宿洞中,却和死对头楚狂歌同处一体,联手而战……魔门众人的惊骇震慑可以想见。 楚狂歌、李芝仪狂笑声中,楚易左手捏诀变幻,天枢剑剑光飞舞,如夭矫飞龙,势不可挡。右手“太乙离火刀”大开大合,风雷滚滚呼啸,所向披靡。 一时间,漫山腥风血雨,骨肉横飞,玉女峰赫然变成了屠宰场。 这两人虽然一道一魔,脾气各异,却都是心高气傲、杀心极重的散仙。百余年来纵横天下,罕逢敌手,何曾受过什么气、吃过什么亏? 不料阴沟里翻船,被魔门陷害,险象环生。门徒死伤殆尽不说,自己肉身湮灭,变成了孤魂野鬼,连日来困在鼎、壶之内,处处吃瘪,连连受窘,也不知窝了多少气。到了此刻,心中的积怨仇恨终于像火山岩浆,汹涌爆发。 洞外妖魔虽然人多势众,其中也不乏真仙级的绝顶高手,却又哪里挡得住当世道魔两大散仙如此疯狂的合力屠戮? 剑光气浪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也不知杀了多少人。群妖溃败如山倒,远远退开,不敢贸然上前。 楚易一介书生,何曾见过这等血腥场面?眼看着自己手脚不听使唤,杀人无数,心中又是惊骇又是茫然,大叫着让李、楚二人住手,但他们正杀得兴起,哪里听得进他这书生之语? 李芝仪心下大畅,怒气少消,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真他奶奶的痛快!道爷我要将你们杀个精光,祭奠我华山的亡灵!” 楚狂歌也哈哈长笑道:“神门都是你们这些龌龊脓包,难怪让这些牛鼻子看轻!嘿嘿,我楚狂歌何等人物,你们这些废物居然也配和寡人同门并宗?没的辱没了神门太祖蚩尤大帝的颜面!” 两人纵声狂笑,大感快意。这一道一魔两大散仙作了一百多年的死对头,恶斗不下五十次,彼此知根知底。生平第一次合作,竟是默契无间,说不出的酣畅痛快。 忽然之间,两人心底涌起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意,这个曾经令自己咬牙切齿的对头,似乎并没有原先那么可憎了。 翩翩软绵绵地坐在洞角,突然格格脆笑道:“可笑呀可笑,都说太乙真人、太乙天帝英雄无敌,没想到也只是专捏烂柿子、软脚蟹的胆小鬼……” 李芝仪一怔,骂道:“他奶奶的,小妖女胡说什么?” 翩翩听若罔闻,格格大笑,自言自语道:“杀得好,杀得妙!天色快亮啦,这时候长安城里也该翻天覆地了。什么上清派呀、天师派呀、灵宝派呀……一干牛鼻子老道姑不知道还活没活着?” 这一句话登时将众人惊醒。 唐梦杳脸色雪白,蹙眉低声道:“她说得不错!二十八宿印已经解开了,魔门进犯华山的目的已经达到。眼下最紧要的,不是和洞外的妖魔缠斗,而是尽快回到长安,救出紫微真人等人,联合道门各派,共商大计。” 李芝仪心中大凛,蓦地将天枢剑收回,喝道:“妖女,我师兄现在哪里?若不老老实实地带我去,道爷就让你魂飞魄散!” 翩翩嫣然一笑,清澈蓝眸森冷如冰,柔声道:“好啊。那里龙潭虎穴,你愿意送死再好不过,就怕你没胆子去呢。” 李芝仪哈哈大笑:“小妖女,你是‘小母牛一窝生八崽儿——牛屄大了’!三洲十岛,碧落黄泉,又有什么地方是道爷我没胆儿去的?” 话音刚落,却听楚狂歌哈哈笑道:“可惜呀,有胆儿还不够,得有腿才行。” 李芝仪一怔,怒道:“老妖怪,你说什么?” 楚狂歌悠然道:“现在楚小子的这两条腿儿可不光光长在你李真人的身上。寡人好不容易才从天地洪炉里出来,好端端地为什么要送上门去找死?找死倒也罢了,为什么要费心费力救出道门仇敌?就为了让他们将寡人打个灰飞烟灭?” “你……”李芝仪被他说得又急又怒,哑口无言。虽恨不得将楚狂歌碎尸万段,却又偏偏无可奈何。 楚易与唐梦杳对望一眼,苦笑不已。心想,现在一体三主,自己就好比太古大荒长了两个脑袋的怪兽并封。如果这老妖怪死活不去,天底下又有谁能拉得动自己? 而且将心比心,于理于情,这老妖怪确实都没有陪着李芝仪去救道门诸仙的理由。除非…… 楚易心中一动,忽然大声道:“是了!两位前辈,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建议。既可以重新封印四灵,平定天下,又可以让两位各得其所,甚至白日飞升……” 李芝仪“呸”了一声,冷笑道:“他奶奶的,小书呆子,就你这大蒜脑袋还能开出什么水仙花?不听也罢……” 楚易微微一笑道:“两位前辈,你们的肉身是被我的毛驴儿撞毁,现在附身到我身上,也算是循环报应。但这里毕竟不是两位长留之地,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太乙元真鼎不是会将两位化为阴阳两气吗?所以……” 楚狂歌哈哈笑道:“小子,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横竖寡人已经将你打通成散仙之身,如果四十九日内,寡人出不了鼎、壶,没法儿投胎转世,那只有对不住你,将你变成寡人的寄体之身了……” “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李芝仪怒道,“只要道爷在此,老妖怪你就休想得逞。大不了道爷先将这小子给宰了,看你还能拿什么作狗屁寄体之身!” “两位前辈且听我说完。” 楚易脖子还火辣辣地烧疼,听两人说着说着又绕了回来,急忙截口道:“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在四十九天内找齐‘轩辕六宝’,不但可以重新封印四灵、平定大劫,两位不是也可以凭借《轩辕仙经》白日飞升吗?” 众人一凛,洞内忽然一片安静。 翩翩那双清澈蓝眸眨也不眨,笑吟吟地凝视着楚易,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楚狂歌才哈哈大笑道:“小子,有点儿意思。老牛鼻子,现在‘轩辕六宝’已经拿到了三宝一剑,又有知根知底的萧丫头在手,剩下的一半也该不会太难找到。只要咱俩合作,的确可以各得其所。” 李芝仪默然不语,沉吟半天,才森然道:“老妖怪,别怪我没把丑话撂前头。从现在起,你若再做一件不容于天地道义的事,我李芝仪就算拿不到‘轩辕六宝’,救不了天下苍生,也要让你神魂湮灭,万劫不复。” 楚易一凛,却听楚狂歌纵声狂笑道:“一言为定!” 还不待他回过神来,他的左右双手已经高高举起,自动连击了三下,直打得气浪迸爆,痛入骨髓。 这时,从洞外苍茫群山中,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鸡鸣。 东方鱼肚翻白,朝霞流彩,一轮红日从黛蓝群山之后,冉冉跳跃而出。 漫长一夜终于破晓。 第十六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前辈,慢些,慢些……” 蓝天澄碧,白云悠悠。狂风猎猎扑面,楚易身不由己,在高空中急速飞翔。低头望去,群山如螺髻,江河似银带,在脚下遥遥飞逝,瞬息千里。 丹田内,楚狂歌、李芝仪对他的惊叫惘然不闻,只顾自己呼喝斗口,自夸御风术远胜对方。 于是,楚易忽而展臂滑翔,忽而凌空抄足踏步,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不断地变化道魔两门的各种乘风妙法,在万丈高空作着变速飞行的花样表演,俨然成了两人比斗的实验品,吓得过往鸟群惊飞四散。 在此之前,楚易虽然也曾腾云驾雾,但要么时间短暂,来不及感到害怕;要么紧紧依附在别人身上,无需自己操心。比起眼下神智清醒却又无法自主,心中的慌乱恐惧自然远远不及。 眼看着天旋地转,脚下虚空,他胆子再大,也不免惊骇慌张,双足凭空乱蹬,想要高呼大叫,却被扑面狂风堵得晕眩窒息,喘不过气、发不出声。 李芝仪不耐,骂道:“臭小子,你四脚朝天地乱蹬什么?他奶奶的,有我们在这儿,还能摔死了你吗?” 紧随一旁的唐梦杳忍俊不禁,嫣然一笑,下意识地伸手去握他的手掌,想让他定下心来。 但突然想起自己一介出家女真,这般主动去牵握一个陌生男子的手,未免太过突兀,待要抽回手,却已被他如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握,动弹不得,脸上顿时一阵烧烫。 过了半晌,楚易心底的惊怖恐慌之意逐步消退,渐渐被新奇惊喜所取代。 双袖盈风鼓舞,仰望辽阔碧虚,俯瞰苍茫大地,他仿佛已经化作了飞鸟,变成了流云,自由自在,说不出的惬意。心想:“难怪那么多人想当神仙,这恣意翱翔的感觉果然颇有些滋味……” 忽然感觉自己掌中紧握着的滑腻纤手,柔若无骨,楚易心中怦然大跳。转头望去,和唐梦杳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两人脸上莫名地一红,松开手,却又忍不住一齐笑了起来。 阳光照在她的笑容上,熠熠生辉。 楚易呼吸一窒,眼前忽然又闪过晏小仙清丽如花的笑靥,心里顿时一阵酸疼刺痛。此时此刻,她又在哪里?真如妖女所言,仍被魔门囚禁在华山落雁峰的某个秘密之地吗?自己要何时才能重返华山,救她出来呢? 刚才在玉女峰上,萧妖女声称魔门在终南山里设下重伏,紫微真人与凌波仙子已被孔雀老祖诱往彼处;同时,魔门众多超一流高手、妖魔也已经纷纷赶往长安城,刺杀皇帝、歼灭汇集京城的道门各派。 与这些事情相比较,晏小仙的生死安危,在李芝仪、楚狂歌等人的眼里,实在是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众人将利害关系一一剖析妥当后,已经取得共识:如果被萧妖女牵着鼻子走,中了魔门的埋伏,不但于事无补,只会贻误战机,破坏大局。 因此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自投罗网去终南山解救张宿,更不是遍查落雁峰找寻晏小仙,而是先赶回京城,与上清、龙虎等道门各派会合,说明华山发生的事情,而后同心协力,一齐挫败魔门阴谋,设法救出受困人等。 于是他们将萧翩翩封印入天地洪炉,杀出重围,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长安。 楚易心底虽然千百个不愿意,恨不得立即将落雁峰翻个个儿,救出晏小仙,奈何身不由己,而他们所说又颇有些道理,只好强忍心中的忐忑忧惧,暗暗祈告上天佑护义妹,让她最终平安得救。 想到这些,他满腔的欢跃激动之意立刻又荡然无存,转为黯然担忧。 “轰隆隆……”远远的天边传来几声闷雷,黑红色的云层滚滚奔腾,狂潮巨浪似的从他们头顶急速涌过,向西蔓延。 万里碧空转眼间已是彤云密布,天色迅速变得黯淡了,扑面的寒风中夹带着一颗颗冰冷的水珠。 不过片刻,阴沉沉的空中开始飘起了鹅毛似的雪花,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等他们到达长安城外时,天地已是白茫茫一片。 “妖魔!妖魔来了!”春明门城楼上的守军瞧见他们,顿时乱作一团,号角声此起彼伏,箭矢如雨,朝着空中密集攒射。 “妖你奶奶个头!”李芝仪骂声刚起,楚易已不由自主地双袖飞卷,将四面八方射来的长箭拨得冲天乱舞,急冲直下,和唐梦杳并肩飘然落在城楼。 “妖魔厉害,快叫龙虎道士!快叫龙虎道士!”禁军大骇惊呼,潮水似的退开,弯弓持矛,将两人团团围住,口中呼喝不绝,但谁也不敢贸然进攻。 楚易心中微凛,长安城门禁闭,守军如临大敌,见了他们动辄呼妖称魔,看来萧妖女所言非虚,妖魔果然侵入京城了。 “唐仙子!”几个黄袍羽冠的龙虎道士从角楼里急奔而出,瞥见两人,顿时脸色大变,失声叫了起来。 唐梦杳认得这几人,当先那个脸色黝黑的龙虎道士正是“龙虎八真”中的赵慕真,于是微微一笑道:“赵真人你好。” 赵慕真神色古怪,勉强笑了一笑,大踏步上前,在一个将官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将官眯了眯眼,脸色也陡然变了,点头生硬道:“原来是茅山掌门唐仙子,失敬了。小将奉命镇守东门,不敢有所懈怠。冒犯之处还请海涵。”不等二人回话,又高声喝道:“来人,备好马车,护送唐仙子前往玄都观!” 众禁军卫士轰然附应,纷纷让开,但手里却依旧紧紧攥着兵器,惊怒犹疑地瞪着两人,丝毫没有松懈之意。 唐梦杳两人回礼谢过,随着赵慕真等道士往城楼下走去,低声道:“赵真人,长安城中发生了什么事?道门各派还好吗?” 赵慕真匆忙急行,低声道:“唐仙子,昨夜你们走后,又有妖魔行刺陛下,所幸被大家合力擒获。从昨夜起,京都已经全城戒严,就连我们也被抽调来协助镇守各大城门……” 楚易两人吃了一惊,但听说皇帝与道门各派暂时都平安无事,稍稍定下心来。 赵慕真续道:“……京城里的三千八百多名道门子弟,除了调去镇守三内、十二城门的一千九百多人,其余的现在都集合在玄都观里,商讨锄妖大计……” 西唐道佛各教极为兴盛,长安城中道观、佛寺数量众多,但规模最大的,却是玄都观、昊天观、兴唐观三大道观,以及大兴善寺、慈恩寺、荐福寺三大寺院。 全国各地进京游历、讲法的道士、僧人,十有八九都住在这三观三寺中。 这次的“天下仙佛论法大会”,吸引了将近万千名道僧术士,其中四分之一也都住在这六处寺院、宫观。 楚易与唐梦杳对望一眼,松了口气,心想这样再好不过。原想立即将华山之变告诉赵慕真等人,让他们帮忙尽快召集道门众派。现在索性等到了玄都观后,再一五一十地向大家说明。 众人边说边走,到了城墙下,早有金吾卫队列阵等候。楚易、唐梦杳随着赵慕真上了马车,车马辚辚,沿着春明门大街朝西急驰。 大雪纷飞,街上行人寥寥,偶尔有金吾卫队叱呵着奔驰而过,蹄痕、辙印很快又被大雪覆盖。 楚易揭开帘子,隔窗眺望,街道两侧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店铺急速后退,所有门窗全都紧紧闭拢,瞧不见半个人影。 就连彻夜喧哗的东市、平康坊等笙歌艳舞终日不绝的花街柳巷,此时也是静悄悄没一丝声响,丝毫没有平时“骑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的热闹情景。喧闹繁华的京城竟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仿佛一座空城。 卫队从皇城下驶过,一眼望去,高高的红色城墙上刀光闪动,也不知有多少金吾卫士,披坚执锐,警惕地扫视着下方。果然还站着不少道士,大半都是龙虎弟子。 车内,赵慕真和两名道士坐在他们对面,目光游移不定,随着车子的行进,变得越来越缄默,神情紧张古怪,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易心中一动,隐隐有些不安,但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唐梦杳却恍然不觉,凝视着窗外的雪景,双靥晕红,长睫颤动。想到即将见着师父,想到昨夜枉死的二十余名弟子,心中不知是悲是喜。这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回到长安,竟有一种恍若隔世、虚无缥缈的感觉。 “驾!”驾车的卫士长鞭劈甩,破风之声凌厉凛冽。马车左转,沿着朱雀门大街朝南飞驰。 马蹄如飞,车轮滚滚,越来越快,雪尘迸扬弥漫,如同一条白龙在卫队后方翻腾。 “当——”远处传来一声苍凉浑厚的钟鸣,悠悠回荡,象是来自大兴善寺的钟楼。 玄都观位于崇仁坊,与大兴善寺隔街东西对望。占地一坊,宫观巍峨雄丽,与大兴善寺相互辉映。 当年隋朝宇文恺建造大兴城时,将龙首原下的六条高坡比作乾坤六爻,九二建宫殿,九三为百司衙门,唯独九五贵位不能留给百姓居住,所以就建了大兴善寺与玄都观,以佛、道二教圣地镇住风水。 此时,虽然相距尚有七八里地,虽然隔着蒙蒙大雪,却已可以依稀望见那连绵壮丽的建筑群。<kbd></kbd> 钟声尚在耳边回荡,前方鼓楼忽然又响起“咚咚”的鼓声,急促而又密集。 赵慕真微微一颤,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表情,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又慢慢地放松。 也不知是否因为马车奔驰太快,另外两个龙虎道士双腿竟开始微微颤抖,被楚易扫了两眼,额头沁出了几颗汗珠。 楚易心中怦怦直跳,那奇异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了,全身仿佛被无形的冷雾紧紧包围,窒息而又寒冷。 “牛鼻子,你得了疟疾吗?怎么一边哆嗦,一边还不停地出汗?”丹田内,蓦地响起楚狂歌揶揄而森冷的笑声。 语出突然,车内众人无不吓了一跳,唐梦杳回过神,讶然地凝视着龙虎道士。 那两个道士面色大变,急忙伸手去抹汗珠,吃吃道:“没……没有……我……” 楚易心中“咯噔”一下:“奇怪,他们听见我肚内发出别人声音,竟像是一点也不诧异,难道他们早已知道了些什么?” 丹田内又传出李芝仪哈哈的笑声:“没有?没有什么?是没有瞧见张思道呢,还是没有瞧见其他的师兄弟?嘿嘿,奇怪呀奇怪,张天师没和我们一道回来,你们居然一字儿也不问?他奶奶的,还真是欺师灭祖的不肖徒孙哪。” 楚易霍然大凛,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安了!昨夜张思道率领七十余名龙虎道士,与唐梦杳一起追拿角蟒魔祖,彻夜未归。今日赵慕真等人见了他们,居然绝口不问张天师消息,反而心急火燎地带着他们赶往玄都观,这也未免忒不合情理! 众人大震,赵慕真脸色惨白,强笑道:“是了,我……我急着将唐仙子带回玄都观,一时……一时……若不是太乙真人提醒,我倒当真忘了……我师尊他……他怎么没和你们一道回来?” 李芝仪“咦”了一声,截口讶然道:“奇哉怪也!赵真人见过我吗?素未谋面,怎么一听声音,你就认得我是太乙真人?嘿嘿,莫非你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我……我……你……” 赵慕真语无伦次,汗水涔涔而下,刹那间,目中闪过惊怒、悔惧、害怕、绝望诸多神色,突然凶光毕露,困兽似的厉声吼道:“恶贼,我要杀了你,为天师报仇!” “咻!”寒光一闪,剑芒如急电怒舞,直取楚易咽喉。 楚易猛吃一惊,只听楚狂歌笑喝道:“找死!”话音刚起,他身不由己地随手一拍,碧光气旋轰然爆舞。 “叮叮叮!”长剑寸寸断裂迸飞,破壁飞出。接着“格啦啦”一阵脆响,赵慕真颈骨、腕骨、踝骨、膝骨……瞬间齐齐粉碎,身子一晃,软绵绵地瘫倒在座位上。七窍流血,双目凸出,惊怖骇怒地瞪着楚易,张口“赫赫”干号,整张脸都因剧痛而极度扭曲。 另外两个道士骇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齐齐跪伏在楚易脚下,磕头如捣蒜,颤声道:“李真人饶命!楚天帝饶命!” 就在此时,车外号角长鸣,鼓声密奏,四面八方响起震天杀声。 楚易心中大凛,循声四望,只见雪尘滚滚,旌旗猎猎,两侧纵横如阡陌的大街小巷中,突然杀出千军万马,如狂潮似的围涌而来,急速逼近。 雪花茫茫飞舞,朱雀门大街两侧那高低连绵的屋宇上,无数道士、僧人高低蹿伏,朝他们急速地飞掠包抄,蔚为壮观。 金吾卫队的护驾骑兵已经四散逃逸,只有这辆无人驾驶的马车依旧在长安第一大道上风驰电掣。 唐梦杳惊愕地凝视着两道士,蹙眉道:“两位道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道士簌簌发抖,牙关格格乱撞,结结巴巴地正要说话,忽听号角破云,一人高声喝道:“速将反贼乱箭射死!” 还不待楚易等人回过神来,“嗖嗖”之声大作,万千箭矢已经如星河密雨,缤纷怒射而来。 那两匹受惊狂奔的骏马瞬间被攒射得犹如刺猬一般,凄烈悲嘶,蓦然跪倒在地,车厢惯性前冲,猛一翻震,高高掀飞而起。 “嗖嗖嗖嗖!”数百枝长箭贯穿入车厢,擦着楚易的护体真气弹飞而过,顿时将那两道士活活钉在椅子上,杀猪似的痛嚎狂叫。 反贼?楚易惊骇茫然,这些人不问青红皂白,便欲将他们置于死地,难道竟是将他们误认作了妖魔和反贼? 楚狂歌哈哈笑道:“这么盛大的欢迎仪式,寡人受宠若惊呐。雷公电母,返火回风,疾!” 话音未落,楚易丹田内鼓起一团刺眼的光球,双臂一振,蓦地迸爆开来,幻化为一个巨大的翠绿光轮。 “轰”地一声巨响,碧光冲天破云,车厢碎为齑粉,和雪花一起漫天乱舞。 两道士惨叫着横空抛飞,周身着火,重重地摔落在数百丈外的雪地中,顷刻间被冲涌而来的军马踏成肉泥。 “噗噗”之声大作,空中攒射而来的万千箭矢被碧光席卷,顿时倒弹抛飞,带着道道幽火碧光反向怒射。 箭矢去势如电,犹如流星乱舞,缤纷耀目。冲在最前的百余名骑兵避之不及,连人带马被贯射得凌空倒飞,火球似的摔入后方人群。一时间,人仰马翻,惨呼不绝,骑兵阵形大乱,纷纷朝后退却。 狂风呼啸,雪花纷飞,楚易衣裳猎猎飞舞,和唐梦杳一齐轻飘飘地落在雪地中。 十里长街,大雪茫茫,马嘶、人吼、号角、战鼓……轰然回荡。四面八方都是禁军,刀枪如林,旌旗似海,大街两侧的屋脊墙楼上,密密麻麻尽是穿梭交错的人影。 刹那之间,他们已经陷入数万精锐禁军,以及近万名各大门派修真的重围之中。 “大胆反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将反贼碎尸万段,为天师报仇!”淆乱嘈杂的汹汹呐喊,排山倒海,震耳欲聋。 唐梦杳双颊红晕泛起,翠裳翻飞,惊愕迷惘地扫望四周,越看越是心惊。 龙虎山众道、青城气宗各派、九华山僧侣、兴善寺密宗法僧……众多名门正派的顶级高手都已现身,虎视眈眈,杀气腾腾。唯独没有瞧见师尊虞夫人的身影。 突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唐梦杳娇躯一震,高声叫道:“师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师父她老人家在哪里?” 右前方,安业坊唐昌观的殿阁檐角上,站了一个清秀苗条的绿衣中年道姑,正是与她并称“茅山三大真仙”的李凝扇。 李凝扇脸色煞白,冷冷道:“掌门师妹何必明知故问?你自己做的事,自己心底清楚!亏你还敢问师尊下落,她为了你,已经……已经……”眼圈一红,剩下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唐梦杳心中大寒,正想问个究竟,左前方忽地又响起一阵雷霆似的怒笑,震得众人耳膜嗡嗡痹痛:“唐梦杳!你和李芝仪这老贼勾结妖魔,戕害同道,蛊惑太子,刺杀皇上……嘿嘿,这些大逆不道的滔天罪行你既敢作,为何不敢当!” “太子?刺杀皇上?”楚易、唐梦杳二人大吃一惊,骇然失声。 循声望去,荐福寺小雁塔上,昂然站着一个黄袍道人,长须飘飘,青铁剑遥遥直指,一双铜铃似的眼睛愤恨地盯着他们,直欲喷出火来。赫然正是龙虎天师道中的第二号人物,位列“道门十大散仙”的“灭魔真人”张飞羽。 李芝仪怒极反笑:“姓张的,你胡说什么?我和妖魔勾结,蛊惑太子行刺皇上?他奶奶的,你是猪油蒙了心,还是脑壳进了水?我……” 话音未落,前方禁军阵列中,策马冲出一个银甲大将,声音高亮,一字字地叫道:“皇上口谕:反贼李芝仪、楚狂歌、唐梦杳,尔等妖邪术士,竟敢蛊惑太子,与朝中佞臣乱党狼狈为奸,图谋弑朕,篡位夺权,祸乱天下,荼毒苍生,实在大逆不道,罪不可赦……” 这银甲大将正是金吾大将军王忠良,他每说一句,禁军便齐声呐喊附和,皇城、十二城门的守军也随之遥遥呼应,声浪震天,响彻京城。 楚易二人越听越是凛然惊骇,张口结舌,不知究竟怎么回事。 西唐皇室素来信奉道教,诸王侯之中,上清、天师、灵宝三宗各有虔信者。太子李兆重少年时便拜紫微真人张宿为师,论起辈分,可算是李芝仪的师侄。但他素来谦恭孝顺,礼贤下士,又怎会作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李芝仪又是惊怒,又是愤慨,忍着怒气大声道:“王将军明鉴,太子迟早要继承皇位,为什么还要叛乱篡位?我灵宝道士向来修炼天道,降妖除魔,干吗吃饱了撑着,伙同妖魔做这等自取灭亡的傻事?” 声音雄浑如雷,嗡嗡震耳,顿时将四周的叫声压了下去。 王忠良厉声喝道:“大胆反贼,还敢狡辩!你为了当上国师,夺取所谓‘轩辕六宝’,不惜勾结太子少保李壑、兵部侍郎杨烨、刑部侍郎司马儒等奸臣,怂恿太子弑君篡位。昨夜你串通妖魔,刺杀皇上未果,竟丧心病狂,又派遣同门逆贼张宿、商歌夜闯兴庆宫,行刺陛下,所幸被当场擒获。证据确凿,同犯供词一致,哪容得你信口雌黄!” “什么?”楚易等人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宿、商歌夜闯兴庆宫,行刺皇帝?萧翩翩不是说他们被诱入终南山魔门重伏之中了吗?难道这妖女骗了他们,其中另有隐情不成? 楚易心中突突狂跳,猜到这一切必定又是魔门的奸计,大感不妙。 丹田内,李芝仪愤怒已极,哈哈大笑:“可笑呀可笑!妖魔既能变化成我的模样刺杀皇上,为什么就不能变化成紫微真人、凌波仙子?嘿嘿,若真是他们,就凭你们也能将他们擒住?” 众人大怒,汹汹喝骂。但禁军纪律严整,没有主将号令,谁也不敢率先杀出。 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从右后方响起,叹息道:“李道兄,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强辩?你若没和妖魔勾结,怎会与楚狂歌同处一体?怎会眼睁睁看着角蟒魔祖乔化成你的模样行刺皇上?又怎会让角蟒老怪将张天师诱入华山密洞,杀了个干干净净?……难道非要请人将来龙去脉抖搂个水落石出,你才死心塌地吗?” 楚易听到最后两句话时,心里陡然又是一惊:这人是谁?怎么知道角蟒魔祖将张天师等人引入二十八宿洞?寒意大起,隐隐之中更觉不妙。 说话的人是个清俊挺拔的青衣道士,翩然站在左后方的宫殿屋脊上,双目炯炯如星,八字胡微微上翘,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葛巾飘飘,衣带如飞,说不出的风雅洒落。正是上清青城气宗的雨蕉庵主人齐雨蕉。 此人风度卓雅,号称“玉真人”,与李芝仪并列当世“道门十大散仙”之一。三十年前因争抢“游仙枕”,与李芝仪结下深怨。此时看见灵宝派遭遇大难,心中非但没有半分兔死狐悲之意,反而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大街两侧的道佛各派高手纷纷起哄,叫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家伙儿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水仙不开花,装什么蒜?” “他奶奶的,老贼是摆明了不见棺材不掉泪,天师派的道友,快快叫出证人,让这老贼没话可说!” 小雁塔上,忽然又传来张飞羽雷霆似的厉喝:“五真,你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把昨夜之事再仔仔细细地说上一遍!” 楚易转头望去,顿时又是一惊,暗呼糟糕。 小雁塔最高一层的檐角,站了几名血迹斑斑的黄袍道士,当中一人皮肉焦黑如木炭,半边脸宛如黑漆漆的骷髅,在漫天洁白的雪花里,越发显得丑恶如鬼。赫然竟是昨夜被楚狂歌一记“太乙离火刀”杀得死生难料的张五真! 唐梦杳“啊”地失声叫道:“你……你没死!”想到昨夜发生之事,脸上一红,惊愕、羞愤、厌憎……百感交杂,隐隐之中又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楚狂歌只顾看热闹,半晌没吭声,此时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打不死的蟑螂摔不死的猫。牛鼻子,你吃了寡人一刀,又被二十八宿咬了个七荤八素,居然还能赖着不死,也算是不小的本事!” 张五真等得便是这句话,丑脸扭曲,厉声狞笑道:“姓楚的,我当然不能死!我若是死了,天师道的七十六个冤魂岂不是永世不得安生?我若是死了,又有谁能拆穿你们的惊世奸谋,保护皇上?” 听了三人的对话,群雄无不哗然。仅从这些话语断章取义,所有人都认定唐梦杳与楚狂歌等魔门妖人沆瀣一气,将张五真残害成这等模样。 唐梦杳又惊又怒,蹙眉道:“张真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五真也不回答,扯着喉咙,径自嘶声大叫:“各位道门同仁、天下英雄明鉴,敝门师尊张天师便是被这蛇蝎毒妇伙同楚妖帝、李老贼合力害死的!昨夜与我同往华山的七十五名龙虎弟子,也是中了他们的圈套,活活成了二十八宿的血祭!” 众人又是一阵轰然,楚易心中一沉,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张五真狞笑道:“各位,你们可知这蛇蝎毒妇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是魔门天仙派的妖女!她和太乙妖帝楚狂歌早已勾搭成奸,苦心孤诣潜伏上清派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日!” 群雄顿时一阵大哗,楚狂歌一愣,大感滑稽,哈哈狂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寡人竟和茅山掌门早有奸情。他奶奶的,寡人果然魅力无双、艳福不浅啊!” 唐梦杳气得俏脸煞白,指着张五真,怒道:“你……你……”身子微微颤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等他们辩白,张五真已经抢着滔滔不绝、声泪俱下地陈诉昨夜的苦难及其“真相”。声称楚狂歌为了与唐梦杳联袂当上魔门天帝、神后,与灵宝派相勾结,定下了一连串的阴谋奸计,帮助灵宝派除灭异己,夺取国师之位,一统道门;协助太子乱党刺杀皇帝,夺权篡位…… 而华山灵宝派则投桃报李,帮助楚狂歌、唐梦杳收齐“轩辕六宝”,打开“四灵封印”,振兴魔门。 于是乎,灵宝派与魔门在华山设下重伏,一方面指派角蟒老妖调虎离山,将张天师等道门高手诱往二十八宿洞,好让张宿、商歌得空刺杀皇帝。另一方面,在华山大肆围攻龙虎道士,诱骗张天师打开了二十八宿封印。 张天师悲愤之下,与李芝仪、楚狂歌殊死相斗,打得他们落花流水,神魂出窍。两人恼羞成怒,孤注一掷,施展“元神寄体大法”,双双附身于楚举人体内,终于将张天师残忍杀害…… 总而言之,所有魔门作的恶事、铺设的阴谋都被一股脑儿地算在了唐梦杳、楚狂歌与李芝仪三人身上。 而张思道与龙虎众道士则摇身一变,成了为捍卫道门正义,流尽最后一滴鲜血的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逻辑合理,丝丝入扣,听来不由人不信。 楚易越听越是惊愕愤怒,但更多的却是滑稽鄙夷。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了所有一切,他几乎也要被张五真那充满了悲愤与仇恨、饱浸了血泪和苦难的高亢言论所渲染迷惑,与四周沸腾的人群一起声讨李芝仪等人的“滔天罪行”。 他心中恍然,暗想:“这厮如果不是由魔门妖类所乔化,就是生怕我们将天师道昨夜的丑行,以及张思道打开二十八宿印的罪责抖搂出来,所以索性来个恶人先告状,借众人的刀来灭口……” 小雁塔上,张五真越说越是激动,黑骷髅似的脸上泛起酱紫之色,遥遥指着楚易二人,哽咽着叫道:“……楚妖帝和李老贼杀了我师尊后,已将天地洪炉、太乙元真鼎、乾坤元炁壶收入囊中,唐妖女更将本门天师印窃为己有!众位如果不信,只管搜上一搜!” 唐梦杳气得俏脸酡红,叱道:“无耻!这天师印是张天师临死之前,委托我转交给张飞羽张真人的……” 张五真不等她说完,重重地“呸”了一口,厉笑道:“妖女,你当天下英雄是三岁小孩吗?天师印是本门至宝,即便是要转交给张真人,我师尊也当委托给我,凭什么交到你的手中?” 群雄听得义愤填膺,轰然附应。 众龙虎道士更是悲愤难当,纷纷怒吼道:“杀了妖女、老贼,为师尊报仇雪恨!”剑光缤纷闪动,只等张飞羽一声令下,立即包抄俯冲,与楚易二人决一死战。 王忠良远远地高声大喝:“反贼李芝仪、唐梦杳,铁证如山,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么?速速跪下,认罪伏法,或许还可让你们死个痛快;否则必定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三军呼应,号鼓震天,数万禁军方阵缓缓逼近。两侧屋宇墙楼上,三教九流各派高手也叱呵呐喊着抄掠包围。 楚易苦笑不已,想不到刚从华山险死还生,竟又掉入了另一个更加可怕的梦魇中。心道:“这些赶来围剿的道门各派,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实则多半也是为了抢夺‘轩辕六宝’来的。哎,少了一个张思道,竟又多出千千万万个张思道。” 楚狂歌哈哈大笑道:“老牛鼻子,唐丫头,想不到你们自负名门道侠,没死在我们这些妖魔之手,却注定要死在朝廷与道佛正派刀下。嘿嘿,这可真叫作茧自缚、自作自受了!” 唐梦杳脸色雪白,指尖轻颤,咬牙道:“李真人,咱们将萧妖女放出来,与他们当面对质。” 李芝仪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滑稽,自己一生光风霁月,降妖伏魔,难道最终竟反要被道门、朝廷诬为妖魔,逼陷绝境? 想起龙虎道士戕害同道,打开封印,搅得天下大乱,却摇身变成了剿魔急先锋;而自己华山灵宝上上下下一百七十六名弟子,与妖魔血战而死,却反而要背负“通妖叛乱”的罪名,更是呼吸窒堵,气得几欲迸炸开来。 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什么狗屁道德礼义、纲常伦理……全都抛到爪哇国去了,纵声狂笑道:“丫头,你以为那小妖女会帮我们澄清真相吗?就算她说出实话,这些有眼无珠、有脑没浆的废物当真会相信么?”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楚易呼吸一窒,只觉一股凛冽无比的杀气轰然贯脑,“呼!”周身紫光迸爆,衣裳飘舞如气球,不由自主地凌空冲起,双手气光流离飞卷,昂然如凛凛天神。 王忠良大怒,勒马回旋,厉声大喝:“反贼执迷不悟,大家勿念旧情,速速将彼等就地正法!” 三军呐喊,群雄怒吼,号角、战鼓狂风暴雨似的高吹急奏。刹那之间,万马奔腾,大军如潮,无数箭矢纵横怒射。 人影憧憧,各派高手争先恐后地俯冲围攻。密密麻麻的法宝、兵器穿梭飞舞,散发出的凌厉杀气如同一道道霓光霞气,冲天摇曳。 正午,长安。朱雀门大街上,雪花纷乱地飞扬。 一场惊天血战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拉开了序幕。 第十七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 狂风呼啸,雪花纷飞,震天杀声如海啸般的围涌而来。楚易凝立半空,衣裳飘舞,受四面八方凌厉杀气所激,绿光气罩剧烈地波荡起伏。 放眼望去,漫天都是箭雨,到处都是人影,怒射而来的法宝、神兵绚光交错,晃得他眼都花了。与此相比,今天早晨华山上那几千妖人的重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楚易心中凛然骇惧,仿佛被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咽喉、胸口,别说惊呼,就连气也喘不过来了。但双手却不由自主地舞动着,随着楚狂歌与李芝仪的声声长啸,不断地变幻出各种见所未见的奇招妙式,将密密麻麻的兵器、法宝打得冲天乱撞。 唐梦杳知道局势已不可逆转,一咬牙,春水剑出鞘飞舞,与他并肩作战,叫道:“李真人,我们先离开这里,再作打算……” 李芝仪悲怒已达顶点,狂笑道:“离开这里?到哪里去?丫头,天下之大,已无你我立锥之地!” 话音未落,一个方脸大耳的中年和尚已经率先冲到,袈裟猎猎飞卷,沉声大喝:“妖魔,吃贫僧一杖!” 大袖挥舞,一个镏金九环法杖呼啸电冲,“咚!”金光流离闪耀,突然幻化为一条巨大的独角金龙,咆哮着飞腾卷扫。 楚易眼前一花,只听李芝仪哈哈笑道:“这不是法严寺的无念和尚么?吃你一杖?你是吃了大葱还是蒜苗?好大的口气!” 楚易袖中青光大作,左手一挥,“叮!”天枢剑闪电似的怒射而出,直没那道金光气龙的獠牙巨口之中。 “轰隆!”光波巨震,神剑碧芒乱舞,龙吟刺耳。漫天金光突然消散。那巨大的光龙怪吼一声,倏然化作镏金法杖,冲天震飞。杖头九个金环“当”地一声,齐根断裂,四散抛射。 无念法师顿时仰天喷出一口鲜血,翻身飞退。“天枢剑!”身后随即响起一片骇然惊呼声。 无念号称降龙法师,修为已臻“金身罗汉”之境,在“西唐十八罗汉”位列第五,这根九环降龙杖更不知消灭了多少妖魔邪类,想不到竟经不起天枢剑雷霆一击! 李芝仪心中大畅,哈哈笑道:“什么狗屁降龙杖!这等豆腐渣似的烧柴棍居然也排得上‘佛门八十一法宝’?来来来,看看还有谁敢挡道爷一剑!” 剑光呼啸怒舞,绕着楚易回旋起一轮轮炫目青光。当啷脆响,血光横飞,刹那间又有二十余名修真被斩断兵器,惨号着重伤飞退。 楚易心中一沉,暗自叹了口气:“这一出手,仇孽重重,就算先前真是清白之身,现在也无从辩白推脱了。” “张真人说得没错儿,天枢神剑果然在灵宝道贼手里!”“他奶奶的,灵宝道贼和魔门沆瀣一气,简直是我们道门的奇耻大辱!大家一起杀了李老贼,夺回神兵!” 眼看着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神兵重现人间,各派修真残存的些许疑虑,此刻也荡然无存。心中激动惊喜,难以言表,纷纷呼喝着抢身围攻。 霓光乱舞,飞剑、青铜棍、戒刀……数之不尽的法宝、兵器如狂风暴雨般地密集围射。 楚狂歌纵声长笑道:“杀了牛鼻子就能夺回神兵?他奶奶的,你们当寡人是吃素的吗?不如先把你们的这些宝贝乖乖儿地进贡给寡人吧!” 受其所驱,楚易右手一翻,将小如鹅卵的天地洪炉托在掌心,口中不由自主地念念有词,大喝道:“万兵之母,天地洪炉,摄!” 神炉霎时变成一丈来高的巨大铜炉,冲天飞旋怒转。炉盖突然飞弹而起,碧光怒爆,嗡然震动。 “叮叮当当!”八方怒射而来的法宝、神兵竟如磁石附铁,缤纷攒集,如同一道霓虹横空飞舞,滚滚冲入铜炉之中。炉内气浪乱撞,轰然震动,万千道绚光流离四射。 “当”的一声,炉盖重新旋紧,铜炉缩小,闪电似的飞回楚易手中。瞬息之间,除了数十名超一流修真的法宝侥幸逃脱,这一次御空攻击的两百余件法宝、兵器竟被天地洪炉收了个干干净净! 楚易又惊又喜,想不到这法宝威力竟至如斯。 李芝仪哈哈狂笑道:“他奶奶的,敢情你们晓得道爷喜欢收集法宝,所以将自己的看家宝贝一股脑儿地孝敬给我吗?孝心可嘉,很好很好!” “天地洪炉!果真是天地洪炉!”群雄大骇,既而如梦初醒,纷纷失声大叫。目睹天地洪炉的超强威力,众人惊骇之余,贪念更炽。 王忠良又惊又怒,厉声喝道:“皇上有旨:三名叛贼罪大恶极,谁能斩之,赏黄金百万两,封万户侯!叛贼身上的所有法宝,也都尽归其所有!”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言未毕,万千人轰然欢呼,继续排山倒海似的围攻而去。 禁军纪律严明,骁勇剽悍,都是些不怕死的主儿,一听说还有官爵重赏,个个无不铆足了劲,奋勇争先。 各派修真早对“轩辕六宝”垂涎三尺,自然也不甘落后。 刹那间,四周怒吼声、惊呼声、号角声凌乱起伏。无数人影狂飙似的呼啸冲来,不顾一切地汹涌猛攻。 唐梦杳翠裳飘飘,在人群中穿花舞蝶似的闪避,春水剑绵绵不绝地回旋卷扫,将围攻上前的修真逼退开来,心中焦急,不住地叫道:“李真人,别打啦!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李芝仪置若罔闻,哈哈狂笑道:“老妖怪,咱们做了一辈子的死对头,天下人却偏偏说我和你沆瀣一气。嘿嘿,既然如此,今日道爷我就索性沆瀣一回,看看他们能奈我何!” 楚狂歌大笑道:“妙极妙极!牛鼻子,今日咱们遇佛杀佛,遇神杀神,三界九天,唯我独尊!” 这道魔二仙虽然有许多地方截然不同,但狂放偏激的性子却颇为相似,此时再度被逼入绝境,狂性大发,同仇敌忾之意油然而生。 楚易被两人的狂笑声震得气血翻涌,莫名地冲起万丈豪情,大喝声中,右手紧握天地洪炉,掌心光漪爆吐。 “呼!”太乙离火刀轰然冲出,螺旋飞舞,当空形成一个长十余丈、直径将近五丈的巨大的涡轮气刀,照得众人须眉皆碧,肝胆生寒。 楚狂歌的太乙离火刀在“魔门十大神兵”中排列第四,也是唯一上榜的气兵光刀,是由上古赤帝遗留的“太乙火真斩”的残谱演化而来,素有“西唐第一气刀”之称。 在太乙元真鼎、乾坤元炁壶与天地洪炉三大神器的激化下,气刀威力倍增,刚一出鞘,立即如雷霆电扫,将十余名修真拦腰斩断! “挡我者死,避我者生!” 丹田内狂笑不绝,楚易身不由己地冲天飞起,太乙离火刀、天枢剑大开大合,所向披靡,杀开一条血路,和唐梦杳一齐朝南御风疾冲。 “痛快,真他奶奶的痛快!”李芝仪哈哈大笑,郁积已久的悲怒随着汹汹剑光恣意宣泄,酣畅淋漓。 这一刻,他全然忘记了自己信守的道门正义,忘记了锄恶扶善的灵宝箴言;仿佛突然又变回了从前那个鲁莽狂烈、任性自我的少年,一心只想着快意恩仇,将这些趁火打劫、卑鄙虚伪的修真杀个落花流水,痛痛快快地突出重围。 楚易左手指诀变换,天枢剑当空纵横飞舞,闪起一道道青光圆弧,锐不可当;右手则掌握天地洪炉,气刀凌厉怒扫,一不留神,便将凌空飞来的神兵顺手收入神炉之中。 众人忌惮天地洪炉,不敢再隔空御使兵器,纷纷攥紧法宝,紧紧追随,等近身之后全力相搏。 但如此一来,群雄不能完全释放神器法力,威力不免大打折扣,一时之间,更难阻挡楚易突围。 远远望去,彤云滚滚,大雪纷纷,朱雀门大街上万马齐奔,大军如狂潮汹涌追击,乱箭飞舞,不断地朝空中射去。 街心上空,密密麻麻的人影交错飞掠,龙卷风似的团团乱转,朝南边急速移动。 刀光剑气、法宝神兵纵横闪耀,照得茫茫天地光怪陆离。不断有人影从中抛飞摔落,又不断有人影冲入其中,惨呼、悲鸣此起彼伏。 “妖魔、道贼哪里走,纳命来!”张飞羽厉声大喝,铜铃大眼瞪得目眦欲裂,脚踏九宫步,乘风迎面急冲而下,“青离火剑”碧光怒爆,化作一道七丈来长的熊熊火焰,气势如雷霆万钧。 相隔尚有十多丈,滔滔剑气却已如炙热火浪,迫在眉睫,压得楚易难以呼吸。 还未来得及反应,从右后方又传来一串低沉动听的笑声:“李道兄,三十年前一战,没齿难忘。趁着今天高朋云集,齐某再来讨教一番!” 楚易背心微微一疼,一股凛冽杀气忽然斜斜冲到,厉电般直透骨髓,激得他周身寒毛直竖。 眼角扫处,纷扬的雪花中,人群分涌,齐雨蕉葛巾飘飘,青衣鼓卷,一道紫光剑芒炽艳夺目。人剑合一,浑然一体,彗星似的呼啸冲来。 电光石火间,当世道门两大散仙,一前一后齐齐攻到。 齐雨蕉的“赤霄”与张飞羽的“青离火”在“道门十大神兵”分列第五、第九,在五行上,都是火属神兵,又恰好一阴一阳,刚柔相济。 两大神兵齐出,光浪滚滚奔腾,仿佛青龙、赤虬夭矫飞舞,交相呼应,声势极为惊人。 “哧哧哧哧!”楚易四周的气光护罩应声破裂,碧光闪耀,光刀一颤,天枢剑嗡然龙吟,倏地飞回楚易左手。楚易右手、左腕齐齐一震,几乎拿捏不住,全身微微酥麻。 群雄欢呼呐喊,唐梦杳失声叫道:“楚公子小心!” 刹那间,“赤霄”、“青离火”两剑势如破竹,长驱直入,裂风之声锐利刺耳,犹如鬼哭神号。 楚易大凛,李芝仪却丝毫不惧,哈哈笑道:“齐老道,三十年不见,你怎么还是只会偷袭暗算,没半点长进?”顿了顿,喝道,“老妖怪,龙虎道士交给你,这个手下败将还是由我来收拾吧!” 楚易立即翻身飞转,冲天掠起。左手一弹,天枢剑重新怒射而出。 “当啷啷!”天枢、赤霄两剑笔直相撞,碧芒、紫光大炽,楚易、齐雨蕉齐齐一震。剑尖紧紧相抵,龙吟不绝,五彩光浪层层迸爆,姹紫嫣红。 与此同时,楚狂歌哈哈长笑:“妙极妙极,寡人正要看看‘青离火剑’究竟有什么厉害之处,居然也配和寡人的‘太乙离火刀’并称‘离火神兵’!” 太乙离火刀回旋爆舞,碧光滚滚怒甩,蓦地将“青离火剑”卷入其中。 李芝仪、楚狂歌使的都是一招定胜负的绝杀式,神兵紧紧相抵,完全以真气对决,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不分出胜负绝不收手。任何一方若想半途抽身而退,必定被对方剑气直贯而入,即便侥幸不死,也必定重伤。 群雄哄然,面面相觑,蠢蠢欲动,都想乘此良机上前偷袭,坐享渔翁之利,但碍于情面,又不好意思作出这等乘人之危的卑劣行径。 张五真心中狂喜,喝道:“斩妖除魔还讲什么道义?大家伙儿一齐上啊!” 龙虎道、青城派的数十名弟子齐声呼应,纷纷御风冲到。别派修真一愣,不甘落后,也大呼小叫着从四面八方猛冲而去。 楚易暗呼不妙,楚狂歌大笑道:“嘿嘿,既然你们不讲道义,那就别怪寡人不择手段了!吞山吸海,地火天风,摄!”指诀变换,太乙离火刀轰然喷吐,突然涨大了几倍,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碧光滚滚飞旋,仿佛一张森然巨口,择人而噬。 “青离火剑”嗡嗡狂震,一寸寸地往漩涡中心陷入。 张飞羽衣裳猎猎飘舞,头发、衣角顿时焦枯,手臂酥震,只觉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吸力,将自己连人带剑往里吞去,心中大骇,知道上当了:“不好,这厮利用三大神器吸我真元……” 电光石火间将所有的利弊权衡了一遍,再不迟疑,左手轰然一拍,硬生生抽出青铁剑,“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冲天飞退。羽冠、衣袂均已着火,狼狈至极。 张飞羽的真元极为强沛,原本与楚狂歌相差无几,但后者凭借轩辕三宝施展“鼎炉吸真大法”,顿时形成了八倍于己的惊人吸力。 若不是他反应神速,果断撤离,不但“青离火剑”将被天地洪炉吞收,他本人只怕也要落得和张五真同样的下场。 楚狂歌哈哈大笑:“他奶奶的,如此胆小鼠辈,也敢和寡人叫板?老牛鼻子,寡人帮你一把!”太乙离火刀青光怒放,顺势回舞,朝着齐雨蕉急斩而下。 “无耻妖人……”眼看太乙离火刀雷厉风行,当头斫到,齐雨蕉又惊又怒,哪敢与李芝仪继续对峙?喝骂声中,奋力抽回“赤霄”,不顾一切地朝后飞退。 “嘭!”空中轰隆剧震,波光摇荡,一道青芒如厉电横空。 齐雨蕉虽然躲过了光刀,却无可避免地被天枢剑剑气洞穿右胸,血箭长喷,翻身踉跄摔飞。 气浪余势未衰,四周冲涌而来的各派修真眼前一花,当胸如被山岳撞击,剧痛攻心,纷纷倒撞飞跌。真气稍弱的,顿时骨骼尽碎,喷血横死。 楚狂歌大快,狂笑道:“无耻?对付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伪君子,自然只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眼见张飞羽、齐雨蕉两大散仙竟被对方一招杀得大败,群雄无不惊骇震动,士气大馁,一时不敢上前。 楚狂歌却像是鲨鱼见血,杀性大发。楚易身不由己,横冲直撞,犹如虎入羊群,神剑、气刀纵横飞舞,所到之处惨呼迭起,血肉横飞,各派修真纷纷朝后溃退。 李芝仪和楚狂歌是道魔散仙中的翘楚,作了一百多年的对头,可谓知己知彼。同处一体,背水而战,斗志、潜力都被超常激发,合作默契,又有轩辕四宝相助,威力暴增了四倍有余。 此时作为两人寄体的楚易,无论是法术、剑术、真气,还是法宝,都称得上天下无敌。 而各派修真虽然有近万之众,却都各怀鬼胎,一心想着独吞轩辕四宝,彼此间殊不团结,各自为战,功防杂乱而不成体系。 因此双方虽然寡众悬殊,但在每一个局部,反倒是李、楚二人占了绝对上风,轻而易举便将他们各个击破。 混战片刻,街道、屋瓦上已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狂风中满是浓烈的血腥气,闻之欲呕,触目惊心。 眼看杀孽越来越重,唐梦杳又是惊骇又是焦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儿,叫道:“李真人,都是同道修真,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不要再杀了!” 楚易也苦口婆心地反复劝说:“两位前辈,唐仙子说得不错。我们快快离开这里就是,何必滥杀无辜,结下血海深仇?这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正中了魔门下怀?” 楚狂歌此时早已杀红了眼,哪里听得进去,哈哈长笑道:“果然是妇人之仁,腐儒之见。‘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原本就是天地至理。你不杀这些人,这些人会放过你吗?管他是道是佛,挡我者就是妖魔!” 光刀指处,气浪如狂飙卷扫,刹那间又将几十颗头颅砍得冲天飞舞,鲜血如暴雨般蒙蒙喷洒。 忽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喝道:“大敌当前,大家若再急功近利、各自为战,就只有死路一条。一起结成两仪剑阵,同进退,共生死,才能将妖魔碎尸万段!” 说话的人是个碧衣玉冠的青城道士,眼神冷厉如刀,面无表情,周身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杀气。正是道门十大散仙中,以飞剑术冠绝天下的“天刑真人”玉虚子。 众人心中一凛,纷纷醒悟过来。 楚狂歌、李芝仪势如疯虎,勇不可当,要想降伏二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团结一致,布阵抗衡。 “布阵除妖!布阵除妖!”各派修真齐声呐喊,纷纷交错汇合。道门群雄很快便在玉虚子、齐雨蕉、张飞羽等散仙的带领下,以青城上清派、龙虎宗为核心,当空结成了两仪剑阵。 余下的三千多名佛门僧侣、杂派修真则围成圆圈,御风飞掠包抄,守在外沿。 “两仪神兵阵”相传是太古伏羲、女娲所创,根据阴阳相合之理,男子以督脉等阳性经络中的真气御使神兵,女子则以任脉等阴性经络中的真气御使神兵,彼此相济相生,将威力激发到最大化。 后世不断加以补充完善,由最早的一男一女,逐渐演变为成千上万人的巨型剑阵。人数越多,威力自然越是惊人。 剑阵形如太极图案,一阴一阳,两两围合,将楚易、唐梦杳夹在中央。六千长剑青光闪动,遥遥指向二人,气芒吞吐,整齐划一。 远远望去,漫天都是人影,衣袂猎猎飘舞,无数道银光在空中交错纵横,漫漫闪耀,壮观无比。 剑气凌烈,雪花飘到上方,立即碎如齑粉,白蒙蒙地满天弥散。 大街上,群马惊嘶,昂首踢蹄,任凭军士如何鞭打,也不敢上前一步。 唐梦杳心中大急,双颊嫣红,蹙眉道:“李真人,剑阵已成,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楚易苦笑道:“两位前辈,‘要想粉碎魔门阴谋,必须团结道门各派之力’,这不是你们说的吗?你们甘心被魔门陷害,蒙上不白之冤那也罢了,难道还甘心被他们利用,自相残杀吗?” 李芝仪顿时一震,从迷狂中惊醒,嘿然道:“他奶奶的,这小子说得不错,魔门故意放我们回长安,就是为了借刀杀人,让我们自己斗个鱼死网破!” 然而为时晚矣,四周已经爆起震耳欲聋的怒吼:“翻江倒海,逆风起浪,疾!” “咻咻咻咻!”破风之声凌厉密集,无数长剑冲天飞舞,滚滚攒集,瞬间组成两枝巨大的光剑,一前一后,朝着楚易二人急速冲射。 剑光滔滔,飓风似的交错怒舞,凌厉杀气劈面而来。 楚易鼻息一窒,心胆大寒,生平第一次感到尖锐刺骨的恐惧。“哧哧”轻响,护体光罩顿时涣散,衣裳丝丝破裂,皮肤上瞬间多了数十道血痕,血珠飞溅。 李芝仪、楚狂歌齐齐大喝:“移星换斗,天地同寿,摄!”楚易双手合握,紧紧抓住天地洪炉,猛然反手前推。一道狂猛真气轰然奔卷,滔滔不绝地冲入天枢剑中。 天枢剑翠光怒放,突然幻化如漫天流星,犹如天河倒泻,汹汹怒舞,与第一道“巨剑”撞了个正着。 “轰隆!”空中突然蹿起无数道流丽的火花,如金蛇乱舞。 楚易眼前一花,气息翻涌,周身骨骼震得直欲散裂开来。 第一道“巨剑”顿时轰然炸散,化为无数长剑冲天迸飞。 天枢剑嗡嗡龙吟,其势未衰,竟又带着万千星芒缤纷怒射,悍然冲入第二道巨型光剑之中。 光波剧荡,震耳欲聋,天地炽白一片。 “叮叮叮叮!”漫天银光闪耀,数千乱剑再度四散飞射,直破云霄。 空中的数千名修真手臂酥震,阵形顿时大乱,心中大骇:六千人的两仪剑阵竟被李、楚二人一剑生生打散! 反震气浪迎面排击,楚易如被重锤当胸猛击,喉中一甜,再也支撑不住,“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翻身抛飞出十余丈外,耳边隐约听见唐梦杳失声惊呼。 丹田内,李、楚二人却不给他片刻喘息之机,喝道:“鞭山移石,纵地金光,疾!” 他不由自主地弹身跃起,双手交错,变化出一连串古怪的姿势。 天枢剑半空抛舞转向,借着两仪剑阵的狂猛冲击力,闪电似的直冲而下,碧光一闪,齐柄没入朱雀门大街。 “喀啦啦……”厚厚的积雪下传来细微的声响,无数红线似的细缝急速蔓延,雪地上忽然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轰!”天枢剑拔地飞起,万千道金光破舞怒射,大地震颤,雪块迸飞,十里长街竟像是瞬间被炸飞上天,无数巨大的青石板冲天掀飞,纵横乱舞。 街上人仰马翻,顿时乱作一团。 惨呼声、惊叫声、马嘶声……炸开锅似的嘈杂刺耳,近千名禁军卫士当场被石板打得脑浆横飞,血肉模糊。更多人却惨死于惊马的践踏与同伴的挤压下。 楚易心中大骇,经脉火烧火燎地灼痛难忍,混乱中只听见楚狂歌、李芝仪哈哈笑道:“丫头,走吧!” 话音刚起,天枢剑破空回旋,不偏不倚地回到他的左手,他抓住唐梦杳的手腕,联袂朝着下方一个幽深的黑洞急冲而去。 玉虚子又惊又怒,喝道:“他们想要遁地逃走,拦住他们!”众道门修真结阵俯冲,齐声大喝:“推山填海,指地成钢,疾!”万剑飞舞,银河似的冲泻而下。 佛门僧侣、三教九流也纷纷急冲尾追,不顾一切地发出兵器、法宝,朝楚易、唐梦杳攒射猛攻。 剑光滔滔,挟带着滚滚风雷,声势惊天动地。 漫天石板顿时炸散开来,密密麻麻地朝下冲落,远远望去,像是下了一场冰雹暴雨。 “轰隆隆……”数千道剑光从楚易身边纵横怒射,密集地穿入地底,鼓起刺目的银光。 刹那间,那个幽黑的裂洞忽然消失了,大地泛起金属般的光泽。 李芝仪、楚狂歌哈哈大笑:“看看你们的铜墙铁壁,能不能挡得住我的天下第一神兵!”齐声喝道:“潜渊缩地,血遁无形,敕!”天枢剑青光爆放,剑芒如霹雳怒舞。 楚易左手紧紧攥握剑柄,身不由己,被它拖拽得风驰电掣,急速下冲。 几乎同时,他突然重重地咬了自己舌尖一口,鲜血狂喷,疼得大叫失声。血雾蒙蒙喷洒,覆盖在他和唐梦杳身上,红光一闪,两人竟突然凭空消失了! 楚易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蓦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传说中的血遁大法?” “当!”还不等他回过神,天枢剑竟像真的刺在了铜墙铁壁上,光波迸爆,虎口酥麻,接着又是一阵难以形容的猛烈震动,大地忽然硬生生裂开一条巨缝! 楚易眼前一黑,仿佛被一张大口吞噬了,笔直地坠入地底深渊。 四周寒冷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了。耳边狂风凛冽,轰鸣声、号角声、怒吼惊呼声……越来越小,终于淡不可闻。 在这无边而幽深的黑暗里,一切都变得如此虚无缥缈宛如梦魇,除了那紧紧抓握着的温软滑腻的柔荑,除了那一缕幽香缭绕鼻息。 第十八章 因君临局看斗智 窗外,暮色沉沉,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卷舞着。庭园里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只有墙角几株艳红的腊梅正凌寒怒放。 晴雪馆沉香阁内,熏香袅袅,温暖如春。清旷的琴声绕梁回旋,空灵而又寂寥。 红泥小炉火焰跳跃,烧舔着精致的青铜掐丝茶壶。壶中滚水汩汩,翠绿的茶叶随着古琴的韵律跌宕翻腾,清香弥绕。 萧晚晴跪坐在玉案前,低首垂眉,专心致志地弹奏着那曲《空谷幽兰草》。碧裙曳地,如莲叶铺展,肌肤胜雪,清新如出水芙蓉。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双髻丫头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递上一枝圆润玲珑的碧玉笛,低声道:“小姐,门外有两位公子求见。他们不愿透露姓名,只让奴婢转呈这枝玉笛。” 萧晚晴秋波流转,瞥了玉笛一眼,纤指一颤,琴声顿时变调。她接过碧玉笛,摩挲把玩,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微笑,柔声道:“快请他们进来。” 过不一会儿,两个狐裘毡帽的美少年随着丫鬟步入庭院,沿着九曲回廊,穿过凝结成冰的“碧雨池”,又绕过冰条雪柱的龙爪槐林,在门前停下。 还不等他们说话,萧晚晴已经推案起身,嫣然笑道:“楚公子,唐仙子,外面雪大风寒,快快进来坐吧。” “多谢萧姑娘。”门帘掀起,寒风卷着雪花蒙蒙扑入,两个美少年走了进来。左首一个俊秀挺拔,右边一个淡雅如画,赫然正是楚易、唐梦杳二人。 “楚公子,唐仙子……”萧晚晴迎上前,盈盈行礼,嫣然一笑道,“全天下人都在竭力寻找两位,想不到你们竟然造访寒舍,真是稀客呢。” “萧姑娘,在下……”楚易摘下毡帽,脸上红彤彤的,微微有些局促不安,苦笑道,“在下冒昧打扰,实属无奈。如若不便,我们这就告退……” 萧晚晴抿嘴微笑道:“楚公子言重啦。大驾光临,晚晴欢迎还来不及呢,怎舍得让公子离开?”顿了顿,柔声道:“昨日桂花楼一会,晚晴便翘首以盼,期待公子能登门指点一二。只是……只是没想到竟会是今日。”那双澄澈秋水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楚易,纯真而又妖娆,竟似含着几分绵绵情意。 楚易心跳加速,脸上发烫,定了定神,道:“萧姑娘琴技冠绝天下,在下哪能及得上万一?这指点二字万万受之不起……” 李芝仪听得不耐,在丹田内低喝道:“酸秀才,紧要关头,哪来的这么多废话?快拣重要的说!” 楚狂歌却哈哈笑道:“牛鼻子你懂什么?越是紧要关头,越能风流洒脱,才是真英雄大丈夫。这小子多情好色,值得栽培,很好很好。” 楚易顿时一阵面红耳赤,抗声道:“前辈,你……”眼角扫处,见唐梦杳奇怪地凝视着自己,更觉尴尬,剩下半句话竟噎在喉中说不出来。 萧晚晴若无其事,嫣然一笑:“两位想必就是李真人和楚天帝了?今日朱雀门大街一战,两位视天下英雄为无物,所向披靡,上天遁地,奴家虽在深闺,却也早已听说,好生钦佩。”一边说,一边请楚易、唐梦杳二人坐下,早有丫鬟端上茶水,在一旁伺候。 楚狂歌笑道:“嘿嘿,萧姑娘结交遍长安,耳目聪广,这点事情自然了如指掌。不知萧姑娘还听到了些什么?” 萧晚晴浅浅地啜了一口绿茶,秋波流转,微笑道:“昨夜角蟒妖魔、灵宝张真人、商仙子接连行刺皇上,坊间都在流传楚天帝和唐仙子相交甚笃,是魔门神帝、天后的热门人选;而华山灵宝派为了夺取‘轩辕六宝’,独霸道门,不惜与魔门合作,撺掇太子弑君篡位……” 唐梦杳耳根尽红,咬唇不语,妙目中尽是羞怒悲愤的神色。李芝仪大怒,不断地骂道:“放屁放屁,全他奶奶的胡说八道!” 萧晚晴抿嘴一笑,续道:“……金吾卫大肆搜捕太子乱党,一夜之间,太子、李少保、杨侍郎等朝中权贵重臣尽皆被捕,三公九卿人人自危。今日凌晨,张五真等龙虎道士从华山逃回长安,你们随之又大闹朱雀门大街,杀伤了五百多名修真、二千余名禁军,流言更是尘嚣甚上,大家想不信都不成啦……” 楚易险些呛了一口水,忍不住道:“萧姑娘,你千万别相信,这些都是魔门挑拨离间的诡计。” 楚狂歌笑道:“小子,你放心,萧姑娘若相信这些流言,又怎会请你进晴雪馆?又怎么甘愿冒着杀头的危险,与我们这四大通缉犯喝茶聊天?” 萧晚晴眼波流转,微笑道:“奴家虽非修道之人,但也略知道门之事。断断不相信李真人、唐仙子会作出勾结妖魔、逆反叛乱之事。楚天帝虽是魔门中人,但风流不羁、狂放豪爽,也绝不屑于玩耍阴谋诡计。这其中若不是有些误会,就多半是有人施了离间计……” 众人一怔,也不知是悲是喜,想不到天下英雄的见识、胸襟竟还不如这一介歌妓! 楚狂歌哈哈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妙!难怪‘冰火美人’名冠京城,依寡人看,什么狗屁皇帝、满朝文武、道佛修真……比起你来,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萧晚晴浅浅一笑:“多谢楚天帝夸奖。可惜奴家只是个弱女子,信或不信都没什么打紧。” 楚狂歌笑道:“非也非也。萧姑娘相不相信,自然大大要紧。我们不请自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萧晚晴放下茶杯,清澈无邪的眸中闪过一丝调皮的神色,柔声道:“让奴家猜猜。现在京城三大内到处都是修真高手,皇上已被重重保护起来,叛党没有完全肃清之前,定然不会轻易现身。李真人、楚天帝定是认为奴家结识的权贵众多,就算见不着皇上,也必定有法子打听到皇上此刻的下落。所以让奴家带着你们去见皇上,将此事说个水落石出,是也不是?” 楚易、唐梦杳齐齐一震。李芝仪也忍不住“咦”了一声,大感惊讶。 楚狂歌哈哈大笑:“人说‘冰火美人’八面玲珑,秀外慧中,果不其然。寡人服啦!嘿嘿,楚小子,你若能将她追到手,那可不知是几辈子才能修到的福分。” 萧晚晴“扑哧”一笑,柔声道:“楚天帝如此抬爱,奴家受之有愧。不过,楚公子已经有心上人啦,哪会将奴家放在心上?”横了楚易一眼,似怨似艾,仿佛带着几丝淡淡的醋意。 楚易脸上一红,心中怦怦一阵乱跳,只好低头喝茶,装做没有听见。他虽对晏小仙一往情深,然而无可否认,对这才貌双全,集纯真、妖娆于一身的尤物,也有着难以抑制的好感。 萧晚晴嫣然一笑,言归正传:“楚天帝,李真人,奴家就算有心相助,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呢。皇上遇刺之后,全城戒严,缉拿叛党。上自公卿,下至平民,不管是谁,全都严禁出门,奴家又能向谁打听皇上的消息?” 唐梦杳微微一笑道:“萧姑娘,你忘了一个人。” “谁?”萧晚晴睁大妙目,诧异的表情妩媚而又天真。 唐梦杳凝视着她,柔声道:“齐王李玄。” “齐王?”萧晚晴微微一震,脸上忽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秋波中闪烁着奇怪的神色。 就在这时,门帘轻卷,那双髻丫鬟又悄然入屋,低声禀报:“小姐,齐王驾到!”众人齐齐一震,杯中茶水险些泼将出来,一时也不知是惊是喜。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话音刚落,门外已经传来一个浑厚而磁性的笑声:“晴儿,几天没来,这里的梅花也全都开啦。不知这叫不叫作‘一日不见,如隔三冬’呢?” 听李玄说话的语气,竟似和萧晚晴极为熟稔狎昵,楚易心想:“难道她和齐王之间,真有些情愫瓜葛么?”一念及此,心中竟忽然像被尖针所扎,刺疼难忍。 三个时辰前,在李芝仪、楚狂歌的同心协力下,他们悍然击退道佛群雄的重重围攻,借着道门“两仪剑阵”之力,以“潜渊缩地血遁大法”逃出重围。原想立即潜入皇宫,向唐元宗说清真相。但他们一连抓了十几个禁军将领,也问不出皇帝的藏身之所。 京城之大,单单大内皇宫便有三处,更不要说那些大大小小、极为隐秘的行宫密殿了。况且就算他们能找到皇帝,只怕来不及说出半句话,又要被镇守周围的各派修真群起攻之。到时如果弄巧成拙,反被认定刺杀皇帝,那就真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思前想后,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当朝最受恩宠的齐王李玄,取得他的完全信任后,由他带着觐见皇帝,说明真相。 而李玄与茅山上清派颇有渊源,唐梦杳经常奉师命出入齐王府,知道齐王非常喜欢长安第一歌姬萧晚晴,几乎每次宴席必召她陪席助兴。萧晚晴也是除了皇帝之外,唯一一个可以不需门卫通禀,自由出入齐王府的人。 因此,他们乔装变化,甩脱追兵,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晴雪馆。为的便是说服萧晚晴带他们进见齐王,说清此事的来龙去脉。只是万万没想到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他们前脚刚进,齐王居然后脚赶到。 门帘掀起,一个俊美秀雅的紫衣王公摘下斗篷披风,含笑大步走入,瞧见楚易、唐梦杳,笑容顿时凝结,失声道:“唐仙子?楚举人?” “王爷福安。”楚易和唐梦杳齐齐起身,躬身行礼,心中却突突乱跳。 李玄惊愕地望望两人,又看了看萧晚晴,沉声道:“晴……萧姑娘,这是怎么回事?”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西唐第一猛将,又是饱历宫廷诡诈的不倒翁王公,虽然奇变陡生,猝不及防,但很快就恢复了从容洒落之态。 萧晚晴嫣然一笑,还未说话,李芝仪已经哈哈笑道:“王爷,你来得正好。我们几位不速之客,来这儿就是为了请萧姑娘带我们拜见王爷,鸣屈伸冤的。” “李真人?”李玄盯着楚易的肚子,惊诧之色一闪而过,叹道,“原来你果真在楚举人体内!看来那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了。” 他顿了顿,眯起双眼凝视着楚易,神光毕露,沉声道:“但你说的‘鸣屈伸冤’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其中另有隐情不成?” 楚易等人大喜,听他的口气,似乎仍愿意听他们的解释之辞。李玄虽然日夜笙歌艳舞,从不过问朝政,但却英明果决,绝非昏庸褊狭之辈。在皇帝、百官心目中的地位重如泰山,在军界的影响力更是无人可敌。只要能让他相信事情的真相,一切就大有转机。 当下众人重新围案而坐,茶香袅袅,炉火熊熊,唐梦杳柔声细语,将昨夜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至于她险些为龙虎道士所凌辱,以及被翩翩割碎衣裳……等等细节,自然略去不提。 她虽不善于言辞描摹,但事件本身一波三折,诡谲凶险,这般平铺直叙下来,已经颇为惊心动魄,听得李玄、萧晚晴二人耸然变色。 说完之后,众人寂然无声,纷纷凝视着齐王,屏息凝神,大为紧张。 李玄惊疑不定,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沿,心中闪过了万千个念头,半晌才沉吟道:“这么说来,此事的的确确是魔门挑拨离间、借刀杀人的诡计了?难道龙虎道士一口咬定灵宝派勾结魔门,蛊惑太子行刺皇上,也是恶人先告状,妄图借机扳倒灵宝派和茅山派,陷害太子,扶持宣王取而代之?” 这问题牵涉到宫廷政治、诸王之争,众人都不愿妄作议论,缄口不答。只有楚狂歌毫不在乎,哈哈笑道:“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嘿嘿,兄弟阋墙,煮豆燃萁,宫廷里的这些破事儿,阁下还见得少吗?” 李玄怒色一闪而过,皱起眉头,沉声道:“李真人、唐仙子,本王对两位向来极为信任,也觉得刺客之事颇为蹊跷。只是此事关系重大,牵涉太广,若没有证据,本王实在不敢轻易相信你们的一面之词……” “王爷请看……”李芝仪话音未落,楚易已经不由自主地从怀中取出天地洪炉,默念解印诀,碧光一闪,翩翩“嘤咛”一声,从炉中滚落在地。 “她就是那妖女?”李玄、萧晚晴齐齐失声惊呼,站起身,惊愕地扫视着翩翩。 翩翩软绵绵地蜷缩在地,经脉被封,动弹不得,蓝澈如水的眼眸恨火欲喷,恶狠狠地盯着众人,胸脯急剧起伏,嘴角忽然牵起一丝甜美而又恶毒的笑意,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李芝仪淡淡道:“王爷,如果你还有疑虑,我可以立即用‘原心大法’让她将事情真相一一道出。” 楚易心中一凛,他虽然不是修真,却也听说过“原心大法”。这是一种极为危险的摄魂法术。任何人中了这种法术,就会身不由己,完完全全地听命于人,无法反抗,更不会撒谎。 但是如果在施法过程中,受到外界的强烈干扰,不但受者魂飞魄散,就连施法的人也免不了神识淆乱,非死即疯。正因如此,即便是元神极强的修真,不到万不得已,也绝不会施放“原心大法”。 先前在华山之上,大敌环伺,李芝仪、楚狂歌彼此又互不信任,所以不敢用此摄魂法术逼问翩翩,但现在情势紧急,顾不得许多了。 李玄神色凝肃,显然又相信了几分。沉吟了片刻,长眉一扬,拍案道:“好!如果这妖女所说的话,和你们的叙述完全相符,本王立刻带着你们去见皇上,当面对质,救出太子和众大臣,为你们平反大赦!” 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楚易,一字字地森然道:“……但如果她的陈述与你们哪怕有些许不符,就算本王血溅五步、就算你们插上翅膀,也休想离开长安!” 楚易心中一震,李芝仪、楚狂歌大喜,嘿然道:“一言为定!” 萧晚晴嫣然一笑,转头朝那双髻丫头道:“无双,吩咐下去:从现在开始,晴雪馆闭门谢客。即便是天王老子,也绝不可让他们踏进园里一步!”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风雪更紧,狂风呜呜地呼啸着,刮得窗棂格格作响,隐隐可以听见远处的号角,以及若有若无的呼喊。 沉香阁檐前垂下无数冰条,就像暗夜里猛兽的獠牙,森然交错,危险而又神秘。 阁内密屋之中,铜门紧闭,重幔低垂,灯火明明灭灭地跳跃着,将每个人的脸容映照得阴晴变幻。 这个密室原是晴雪馆藏琴的所在,四面铜墙铁壁,水泄不进,极为安全。身在其内,外面风雪声一丝也听不见,只听见炉火“噼啪”脆响,以及众人急促的呼吸与心跳。 楚易盘坐在地,凝神聚意施展“原心大法”。眼中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奇异光彩,双手扣在翩翩脉门,口中不由自主地念念有词,天地洪炉在两人之间嗡嗡震动。 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下,翩翩那双清澈蓝眸犹如笼罩起一层淡淡的轻纱薄雾,逐渐变得迷迷蒙蒙起来,神智恍惚,梦呓似的轻声低语,断断续续地回答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齐王、萧晚晴、唐梦杳坐在一旁,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就连一旁斟茶、添火的丫鬟无双也忘了手上的动作,好奇地注视着二人,满脸紧张的神色。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翩翩基本上已经将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原来,为了当上所谓的神帝、天后,称霸三界,太阴元君萧太真早在二十年前便和北辰紫微大帝狼狈为奸,致力于夺取轩辕六宝,统一魔门。两人打着恢复上古大荒旧制的旗号,以分封五行大帝、瓜分“轩辕六宝”为诱惑,逐渐将四分五裂的魔门各派拉拢到了一起,奉行“敌明我暗、旁敲侧击、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十六字方针,与道、佛两门暗中对抗。 二十年来,魔门妖人悄悄地渗入道、佛、朝廷……各大阶层,不断地制造各种契机,挑唆道门、佛门自相残杀,自己则乘机发展壮大。 就在这唐元宗与道、佛各派支持者自以为百夷臣服、群妖敛迹的太平盛世里,吐蕃、回鹘、西域、扶桑、南诏……各族已不知不觉地被魔门妖人渗透掌控,渐渐对帝国形成了包围之势。 众人越听越是震骇,冷汗涔涔而下,始知这些年来的道佛之争、朋党倾轧……乃至近年来越演越烈的西唐边患,许许多多的祸事竟然都是由魔门挑起,其中众多阴谋细节之凶诡险恶,更是远远超出了楚易等人的想象。 楚狂歌虽是太乙天帝,但亦正亦邪,历来被魔门视为异类,隔绝于核心势力之外,对于此中的诸多因由也是闻所未闻。此时听说,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竟一直被萧太真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稀里糊涂地成了他们的工具,心中愤懑狂怒,几难自制。 楚易心中一动:“如此说来,这次的‘仙佛论法大会’会不会也和魔门有关呢?”丹田内道魔两大散仙察觉到他的念头,微微一震,当下沉声喝问翩翩。 翩翩秀眸迷茫空洞,面无表情地承认道:“是啊。师尊说了,这次‘仙佛论法大会’将是我神门一举荡灭道、佛各派的良机。普天下的牛鼻子和贼秃驴都对国师之位虎视眈眈,等到他们争得两败俱伤之时,我们就开始全面反攻……” “妖孽敢尔!”李玄大怒,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拍案而起。目光凌厉地怒视着翩翩,拳头捏得格格直响,恨不能将她一拳打死。 李芝仪喝道:“妖女,你们既能说服皇帝举办‘仙佛论法大会’,宫廷大内之中必定也安插了奸细,快说是谁!” 楚易双手应声一紧,铁箍似的扣住翩翩的手腕,目中光芒大盛,厉电似的紧盯翩翩,念力滔滔不绝地涌向妖女心底深处。 翩翩一颤,空茫的眼中突然闪过恐惧、犹疑的混乱神色,苦苦挣扎了半晌,才翕动樱唇,细如蚊吟地说道:“是……是齐……” 话音刚起,屋角重幔后方,突然响起一声阴冷诡异的玉笙,尖利刺耳,如厉电似的直劈心底! 既而“铿”的一声铮响,萧晚晴十指在古琴上急速拂动,琴声铿锵凌厉,声势如雷霆霹雳。 楚易耳中嗡的一震,呼吸窒堵,肝胆欲裂,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心随着琴笙的节奏,剧烈地抽搐裂痛,仿佛突然被无数尖刀洞穿绞割,撕扯成万千碎片! 刹那之间,笙琴汹汹密奏。声浪在密屋铜壁之间四面回荡,狂潮似的围涌排击! “心魔笙,七杀琴!”丹田内,李、楚二人元神震散,齐齐发出惊怒狂乱的厉吼。 他们正全神贯注地施展“原心大法”,被琴笙魔音这般偷袭,避无可避,神识霎时被重创淆乱。 萧翩翩也连带遭殃,当即闷哼一声,翻身重重跌飞,软绵绵委顿在地,七窍流血。 电光石火之间,楚易突然记起晏小仙那夜说过,“心魔笙”、“七杀琴”、“六魄笛”均是天仙派的法宝,前二者更是在魔门十大神兵分列第六、第八。莫非萧晚晴竟也是天仙妖女?心中大骇,知道已然中了毒计。 几乎在同一瞬间,银光乱舞,如星河飞泻,又有一道强锐得难以想的杀气呼啸冲到!楚易眼角扫处,在一团怒旋飞转的光轮背后,瞥见一张因狞笑而扭曲了的俊秀脸容。 “齐王李玄!”他心中又是一沉,遍体生寒,仿佛倏然掉进了无底深渊。突然明白翩翩说的那个人是谁了!下意识地翻手拍出一掌,太乙离火刀轰然喷吐。 “噗!”绿光剧烈摇晃,太乙离火刀还不及成形,便被那道凌烈无匹的光轮击得粉碎,瞬间贯穿而入。 楚易大叫一声,眼前昏黑,神识突然涣散迸飞,仿佛炸碎成了无数个自己。“哧哧”激响,数十道血箭破体激射,翻身朝后飞跌。 痛楚狂乱中,隐约听见唐梦杳的惊叫,以及李芝仪、楚狂歌惊怒凄烈的叱喝:“紫微星盘!他奶奶的,你是北辰紫微!” 楚易又如被雷霆轰击,又是惊骇又是迷乱,万万没有想到这沉溺于声色犬马的太平王爷竟然会是魔门紫微大帝! 这妖人的“紫微星盘”是魔门第二神兵,排名犹在楚狂歌“太乙离火刀”之上,难怪会有如此威力! 刹那之间,忽然明白昨夜角蟒魔祖会选择在齐王府刺杀皇帝了。想到自己四人竟然眼巴巴地自投罗网,费尽唇舌让这魔门魁首为他们“平反”,他的口中顿时满是苦水,又麻又涩。 李玄大笑道:“现在才知道,不嫌太晚了吗?嘿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两位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送死,这番盛情,本王却之不恭哪!” 光芒怒爆,气浪横飞。不等他有任何喘息之机,紫微星盘、玉笙、琴声……又已排山倒海似的猛攻围袭。 气浪轰卷,刹那间楚易又接连挨了数十次重击,“格啦啦”一阵脆响,臂骨、腿骨、踝骨、十二经脉……尽皆震断碎裂,疼得几欲晕厥。 李玄的笑声在耳边轰然回荡:“牛鼻子,你的张师兄、商师妹昨儿刚刚自投罗网,今天你又慌不迭地来自寻死路。嘿嘿,敢情你们灵宝派修的都是‘尸解道’吗?” 李芝仪、楚狂歌狂怒至极,嘶声喝骂不已。但此时两人的神识已经双双重伤,楚易又已经脉俱断,几无反抗之力了。 李玄已胜券在握,有恃无恐,他们骂得越厉害,他越是得意欢喜。一边狂风暴雨似的急攻,一边喋喋不休地冷嘲热讽,猫玩耗子般的恣意羞辱玩弄,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明明白白。 原来,昨夜听说妖魔妄图冒充李芝仪行刺皇帝之后,张宿、商歌二人不约而同地赶往齐王府通禀消息。 李玄故意将他们诱往兴庆宫,使之双双落入了魔门群凶的陷阱。两人不但中计被擒,更被诬陷为叛党刺客,百口莫辩。 在李玄等人的暗示下,宣王党系的李木甫等人大喜,乘机落井下石,罗织逆反罪名,构陷太子及其党羽大臣,大肆搜捕异己。京城内顿时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同时,围攻华山的魔门群凶眼看极难擒住楚易,便另生一计,以“心魔大法”附身于张五真,抢先一步赶回京城,栽赃陷害李芝仪、唐梦杳等人。 龙虎天师道一则不明真相,二则妄图借此良机扳倒茅山上清派、灵宝派两大同道劲敌,一统道门,因此大张旗鼓地怂恿道门各派一齐讨伐“乱党”,在玄都观设下重伏,等待楚易等人上钩。 茅山虞夫人等少数正直之士,因为对此稍有质疑,又在李玄等人的挑唆与暗示下,被指成叛党同谋,纷纷遭擒,镇困在慈恩寺大雁塔中,交由大悲方丈等佛门绝顶高手看守。 听到这里,楚易才对前因后果知道了个大概,又是惊怒又是讶异:“这厮既是魔门妖帝,为何不直接弑帝篡位,利用朝廷之力扶植魔门,剿灭道佛,收齐轩辕六宝?以他的地位、势力和修为,这几十年中若要想取代唐元宗,直如探囊取物,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转念一想,旋即了然:“是了。这些魔门妖人最怕的便是道佛各派团结合力,倘若正面压迫,只会引起道佛诸派的联手反击,即便他当上皇帝也朝不保夕。这厮隐忍这么多年,为的便是暗中挑拨,诱使道门、佛门自相残杀,兵不血刃而得天下!” 李玄心中畅快已极,哈哈大笑道:“两位放心,你们死了之后,灵宝派尚存的女弟子、太乙天帝门的三十几位姬妾丫鬟,以及这位唐仙子,本王都会好好照料疼爱,让她们逍遥快活、欲死欲仙的……” 李芝仪、楚狂歌气得险些爆炸开来,齐声厉笑道:“无耻小人,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 话音刚落,楚易突觉经脉剧痛,一股汹汹真气烈火似的从他断裂的经络上席卷冲过,直灌双臂。 “呼!”碧光怒舞,天枢剑破袖冲出,和太乙离火刀一齐怒旋爆射,破入“紫微星盘”之中! “轰隆!”巨震轰鸣,天摇地动。琴笙顿时走调,那团银白光轮也反弹抛飞。 耳畔惊呼、怒吼齐齐交迸,楚易被狂猛气浪推送,身不由己冲天飞出,人剑合一,带着熊熊火焰轰然直指。 气光怒爆处,密室顶角应声震裂开一条大缝,光芒刺目。 刹那之间,楚狂歌、李芝仪竟以两伤法术“焚天诀”强行调集周身真气,毕全力于一击,硬生生将固若金汤的密室震开了一个豁口! 李玄又惊又怒,哈哈大笑道:“强弩之末,看你如何穿缟素!不如本王送你上三清九宸!” “砰”地一声,一道凌厉气浪再度当胸破入,楚易喉中一甜,仿佛突然被劈成了两半,剧痛欲死,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从那屋顶裂缝冲天抛飞。 夜色凄迷,大雪纷飞,他横空撞折了几株梅树,“嘭”地重重摔落,血花蒙蒙飞洒,喷溅得雪地斑斑艳红。 风声悲凉地呜咽着,梅花纷纷飘落,冰冷的雪花纷乱扑面。温热腥咸的鲜血流入眼睛,火辣辣地酸疼刺痛,视野血红而朦胧。 楚易血人似的蜷缩在地,剧烈地抽搐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遍体鳞伤,经脉断毁,剧痛得几近麻木,就连手指也不能动弹丝毫。但比起心中熊熊的怒火,这火烧火燎的灼痛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前方,人影闪烁,玉笙激奏。合着妖邪诡异的节奏,一双玲珑似玉的赤足在雪地里有韵律地走着,在他眼前停了下来。翠绿的裙摆飘舞翻飞,时而露出雪白晶莹的小腿,浓香扑鼻。 楚易费尽全力,抬头望去,一个风华绝代的绿衣美人俏生生地站在梅花树下,樱唇绽破,十指弹舞,悠扬地吹奏着碧玉笙。美目流盼,梨涡浅浅,眉心的玛瑙花钿灼灼鲜艳,将那妖娆绝世的容颜衬托得更加目眩神迷。 他生平所见过的女子当中,晏小仙、萧晚晴、翩翩无一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但和她比起来,竟仍稍逊色半分。只是她雍容妖媚之中,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邪森寒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天山一夜云雨,掐指已近三年。不知楚郎别来无恙?”一曲终了,她放下玉笙,笑吟吟地凝视着他,柔媚的声音像春风拂过楚易的耳梢。但不知何以,他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丹田内,传出楚狂歌悲怒的狂笑:“拜萧天仙所赐,寡人生不生,死不死,好得很哪。”声音嘶哑虚弱,受伤极重。 楚易闻言大震,原来这个妖娆女子竟是天下第一魔女萧太真!瞧她雪肤如凝脂莹玉,吹弹可破,眼角唇边没有一丝皱纹,容颜竟比童女还要娇嫩,怎么看也不像将近两百岁的妖女。 萧太真格格一笑,艳光四射,柔声道:“楚郎当年若不弃妾身而去,又怎会有今日?咎由自取,却反倒来怪人家,好没道理。”素手一挥,丝带飞卷,将楚易紧紧缠住,飘然掠回沉香阁中。 “砰”地一声,他被重重抛落在地,剧痛攻心,差点没晕厥。 灯火跳跃,屋内桌案倾倒,一片狼藉。唐梦杳被封住经脉,软软地伏在案上,正好与他四目相对,脸上酡红,妙目中尽是惊怒悔恨与关切担忧。 萧晚晴抱琴盈盈拜倒,恭声道:“徒儿晚晴叩见师尊。” 楚易大震:“她果然也是天仙派妖女!”残存的一丝侥幸也被瞬间粉碎了,心中忽然一阵大痛。这一刹那,被欺骗的愤怒、伤心竟远远超过了痛楚和恐惧。 楚狂歌怒极反笑:“不错,寡人早该想到了!这丫头姓萧,又穿着一身绿衣,岂会和你没有关系?嘿嘿,枉我还对她赞誉有加,真他奶奶瞎了眼啦!” 萧晚晴微笑不语,但妙目中却闪过一丝淡不可察的黯然讥诮之色。 萧太真嫣然一笑道:“这倒也不能怪你。她是妾身的秘密武器,自小修炼‘玉女天仙诀’,迄今仍是处子之身。楚郎探察不到她体内存在着双修真气,自然猜不到她是妾身的好徒弟啦。” “师尊……”翩翩脸色惨白,也摇摇晃晃地伏倒在地,嘴角强牵起一丝笑容,樱唇翕动,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先前琴笙合奏的重击,已震断了她的奇经八脉,就连七魂六魄也险些飞散离窍。 萧太真摸了摸她的头顶,柔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啦。你此次指挥得当,处变不惊,立了大功。放心吧,师尊一定治好你的伤,让你比从前更胜十倍。” 翩翩眼圈一红,点着头,泪珠不断地从清澈蓝眸中涌出,苍白的脸颜却绽放出欢喜灿烂的笑容。在师尊面前,这妖媚狠毒的魔女竟变得犹如孩子一般单纯乖巧。 李玄自顾把玩着天地洪炉,掩抑不住狂喜激动,微笑道:“太真,现在轩辕六宝已有大半落入你我囊中。等到我们收齐六宝,驾驭四灵,修成《轩辕仙经》,三界九天,又有谁是敌手?”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哈哈大笑。 李芝仪大骂不绝,楚易心里悲怒难抑,迷糊中凄然忖想:“妖魔当道,大劫难逃……老天哪老天,难道你竟没长眼吗?” 又听楚狂歌哈哈笑道:“李玄呀李玄,枉你还是神门紫微大帝,你以为萧太真这蛇蝎毒妇会甘心与你分享‘轩辕六宝’么?她不过是拿你当工具罢了,等六宝收齐,第一个死的便是你!” “呸,楚郎,你死到临头,还想挑拨离间么?”萧太真笑吟吟地啐了一口,秋波一转,凝视着李玄,嫣然道,“李郎,这两人好歹都是散仙,这般处死也忒浪费啦。不如咱们将他们炼成元婴金丹,一齐服下,你说好不好?” 李玄哈哈笑道:“妙极妙极!本王修炼了这么多年,吞敛的修真元神不可计数,却从没吃过散仙的元婴金丹。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说到最后一句,双目灼灼闪光,杀机大作,手掌一摊,天地洪炉碧光大盛,呼呼急转。 楚易呼吸一窒,只觉得炎风扑面,眼花缭乱,一股强大的涡旋力将他陡然拔地吸起。 萧太真嘴角勾起一丝妖媚而森冷的微笑,朝着楚易盈盈行了一礼,柔声道:“天寒地冻,请君入瓮……”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阵诡异的呼啸,此起彼伏,急速逼近。 第十九章 天地齐兮身不没 夜色昏黑,朔风怒吼,鹅毛大雪狂乱飞舞。暗紫色的彤云滚滚翻腾,黑压压地盖在终南山顶,时而亮起一道闪电。将阴森的山谷照得雪亮。 几只寒鸟呀呀悲啼,黑影寥落,从一片荒凉的乱坟岗参差掠过,朝着半山汹涌起伏的林海飞去。 “咝咝!”雪地上,一条银环蛇昂首盘蜷,长信喷吐,朝着空中警戒地张望,凶睛碧光幽然。眼见四周并无异常,银蛇倏地飞弹而出,蜿蜿蜒蜒,朝着一个坟头急速游去。 那坟头积着厚厚的白雪,乍一看并无丝毫特异之处。但仔细探察,透过漫天风雪,可以隐约瞧见一丝丝白汽从坟顶缭绕升空。几株干枯的坟草随其节奏起伏摇曳,忽而急促,忽而舒缓,颇为诡异。 银环蛇绕着墓碑徐徐缠绕,突然张口吐信,“呼!”一道蓝光火箭一闪即没。只听“格啦啦”一阵轻响,墓碑下方雪地顿时裂开一条细缝,红光吞吐。 白光一闪,银环蛇化为一缕淡淡的轻烟薄雾,钻入洞隙,瞬间消失不见。 雪花飞舞,很快又将缝隙严实覆盖,了无痕迹。 那绺“轻烟”沿着裂缝,渗入了地底墓室;在一具黑黝黝的石棺外缭绕了片刻,又从棺盖细缝钻入了石棺之中。 石棺内豁然开朗,一条幽深地道曲折通向地底。下方红光闪耀,热气雾霭似的扑面翻腾,朦朦胧胧,什么也瞧不见。 那缕“轻烟”晃晃悠悠地朝下飘去,绕过一个弯儿,迎面是一个黑石拱门,双门紧闭。 一个绿衣女子和一个青衣少年提剑镇守在拱门两侧,瞥见“轻烟”,脸色微微一变,还来不及反应,“轻烟”忽然光芒怒放,吐出蒙蒙蓝雾。 两人顿时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七窍流血,周身青紫肿胀,顷刻魂飞魄散。“轻烟”无声无息地从门缝间钻过,迂回折转,向下飘去。 它掠过了一级又一级台阶,穿过了一道又一道拱门,所过之处,守卫男女无不毙命。穿过长长的石廊,到达地底最深处。那是个巨大的地宫,灯火如昼,金碧辉煌,比大内皇宫还要豪奢华丽。 “轻烟”循着丝缕红光朝前飞去,在一个大殿前停住。 大殿雄丽巍峨,浑然一体,竟像是以金属浇铸而成。四周没有一个窗户,铜门被八重金锁紧紧闭拢,连一丝缝隙也瞧不见。兽头门环上悬着两个紫金铃,幻光流丽,叮当脆响。 门口石阶上,镇守着九只银鳞狻猊,或蹲或走,虎视眈眈,口水沿着獠牙不住滴落,时而咆哮怒吼。 殿前玉石高台上,团团盘坐了四男四女,凝神捏诀,绿衣飘飘,结成两仪八卦剑阵,八柄长剑在上空呼呼飞转,光焰吞吐不定。四周稍有异动,众剑立即齐齐转向直指。剑气滔滔凌厉,锐不可当。 “轻烟”缭绕飞舞,徐徐贴伏在地,伺机而动。 “再过几个时辰就大功告成了。大家万万不可麻痹大意。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谁也担待不起。”坐在“坤”位的绝色女子秋波流转,柔声道。她的声音清甜慵懒,伴着那妖媚而又天真的神情,更让人意动神摇,心跳加速。 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坐在“乾”位,微笑道:“萧嗣主放心,这地宫比黄泉还要隐秘,又是以玄冰铁铸造而成,固若金汤。他们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找不着这里……” 那绝色美人浅浅一笑:“李师兄,你也忒小瞧普天下的修真啦。他们既能追踪到奴家的晴雪馆,未必就不能找到这里。” 年轻男子扬眉笑道:“萧嗣主又何必长他人志气?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就算他们真能寻到这里,最多也只剩下楚公子的一堆焦骨让他们啃啃啦。那时轩辕六宝已在我们手上,生米已煮成熟饭,他们又能如何?” 众人纷纷面露微笑,又是兴奋又是得意,几个女子忍不住格格笑道:“不错,等到师尊服了老牛鼻子和楚天帝的元婴金丹,又有轩辕六宝相助,神门各派还敢不俯首称臣?唉,只可惜了楚举子一个俊俏郎君。” 那绝色美人秋波一转,笑吟吟地瞟向大殿,清澈无邪的妙目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自然便是和翩翩并列“天仙门三大嗣主”的萧晚晴。那年青男子则是紫微门“北极四真”中的“黑杀真君”李元照。 两人都是魔门年轻一辈中声名远扬的真仙级高手,因此被各自师尊授命领衔两大剑阵,镇守此处。 今夜,萧太真和李玄收了楚易之后,不知魔门各派缘何听到了风声,南极逍遥大帝、金母门妖女等魁首纷纷赶来,想要分一杯羹。 萧太真二人自然不情愿将辛辛苦苦得到的法宝拱手相让,于是将楚易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入这终南山底的秘密地宫,交由萧晚晴、李元照等得意门徒看守,全力烧炼金丹;自己则留在长安与魔门各派周旋。 与此同时,大殿内密不透风,热浪逼人,犹如蒸笼烤炉一般。殿心正中放着天地洪炉,姹紫嫣红,光芒夺目,炉盖上封了四道龙鳞神符。 四周盘坐着九个绿衣女子,脸色彤红,香汗淋漓,衣裳早已湿透,紧紧地贴在肌肤上,玲珑曲线一览无余。 她们来不及擦拭汗珠,只顾将紫火冰晶不断地抛入天地洪炉,全力挥动着扇子。每丢一块晶石,炉中火焰便冲天高蹿。在扇子扇动下,蓝色火舌发狂地摇曳,烧舔着炽紫的铜炉。 炉内,楚易团团乱转,护体绿光越来越微弱暗淡,双眼紧闭,七窍渗出道道血丝,通红的皮肤鳞伤遍布,结了一层淡白色的细盐。浑身白汽嘶嘶蒸腾,仿佛要熔化开来。 他口干舌燥,周身经脉、骨骼火烧火燎,喉咙里直欲冒出烟来。头脑昏昏沉沉,恍惚中,想到自己一天之内竟两度受困于天地洪炉,经脉俱断,命不久长,心里绝望悲怒之余,又觉得说不出的凄苦。 丹田内,李楚二人兀自叫骂不绝,声音却越来越嘶哑虚弱。 但任他们如何叱呵辱骂,萧太真、李玄等人也不出现,那九个天仙派妖女更充耳不闻,只是不住地扇风燃火。 天地洪炉原是道门第一法宝,熔兵炼药,无所不能。此时又有火性至烈的紫火冰晶作为燃料,炉火之猛烈,就算是北海玄冰铁也烧成了铁水钢浆,何况是血肉之躯? 昨夜,仗着李楚二人强沛的元神、两大法宝,以及体内滔滔不绝的真气,楚易才能在火炉中苦苦强撑,安然无恙。 但此刻,道门两大散仙元神重创,楚易经脉、筋骨俱断,护体真气难以输转调集,最多能再熬四五个时辰,他这一身钢筋铜骨必被烧成焦炭。而李楚二人的元婴也必被炼成金丹。 楚易神识渐转混沌,就连那彻骨锥心的疼痛也渐渐感觉不到了。迷糊中,脑海里晃过晏小仙的如花笑靥,心中又是悲怒苦楚,又是甜蜜凄凉,忖想:“这一回我真要死啦!老天啊老天,你万万保佑仙妹逃出生天,不必当真与我同生共死……” 李芝仪又骂了片刻,眼看真气难以为继,渐渐绝望,惨然笑道:“老妖怪,看来道爷命中注定要和你妖魔一起死在这神炉里啦。嘿嘿,想不到我李芝仪烧了一辈子的金丹,最后竟反被妖魔炼成丹丸,真他奶奶的不甘心哪!” 楚狂歌素来嚣狂不羁,愤世嫉俗,听到这句话,登时怒火上冲,哑声狂笑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寡人的命运向来攥在自己手里,哪有贼老天做主的份儿?贼老天要我往东,寡人偏偏往西。嘿嘿,想要我死,哪有那么容易?” 李芝仪一怔,狂性大发,哈哈笑道:“不错!去他奶奶的狗屁命运!这贼老天既不长眼,要他还有屁用?” 他原就是豪放旷达的性子,几日来历经变故,眼看着妖魔当道,奸佞横行,而素来行侠仗义、劝善度人的道门仙侠反倒横遭惨祸,心中愤懑已达极点,对素来敬奉的苍天上神不由也产生了迁怒之心。此刻听楚狂歌张口闭口“贼老天”,不由心中大快,戚戚相应。 楚易迷迷糊糊中听到这些话,心中一震,顿时清醒了几分。反反复复默念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只觉得一股豪情直冲头顶,烧得他脸颊发烫,浑身烧灼的剧痛竟似消减了大半,忍不住大声喝彩道:“两位前辈说得好!苍天无道,替天行之!即便要死,咱们也要死个痛痛快快、轰轰烈烈!” 楚狂歌狂笑道:“妙极妙极!书呆子,牛鼻子,咱们今日就携手同心,和这贼老天斗个昏天黑地!就算要死,也要死得出乎这贼老天的意料之外!” 三人心中悲怒激昂,齐声大笑,震得铜炉红光乱颤。那九个天仙派妖女耳中虽然塞了“阴阳蚕丝”,仍是觉得一阵气血翻涌,暗暗心惊,当下不断抛入紫火冰晶,加大火力。 火光乱舞,“哧哧”轻响,楚易护体绿光又萎缩了几分,双腿一阵烧灼剧痛,焦臭刺鼻,三人的笑声顿时随之一颤。 楚狂歌狂笑道:“牛鼻子,横竖都是一死,绝不能遂了这贼老天的心意。与其被炼成元婴金丹,成为仇人的腹中物,倒不如将你我元婴胎化易形,投寄到这小子身上……” “胎化易形?”李芝仪大震失声,笑声顿止。突然明白这狂人所说的“就算要死,也要死得出乎这贼老天的意料之外”是什么意思了! “胎化易形”是“天罡三十六法”中至为凶险奇诡的“嫁衣法术”,是指散仙级以上的修真甲,将自己元婴凝炼成“元婴金胎”,脱体离窍,投入修真乙体内的“识海”,与其神识相融相化。 一旦神识相融,甲的元婴即灰飞湮灭,永远也不会再有独立的神识;而乙的神识乃至形体都会受甲的影响,发生重大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说,乙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而成了原先甲乙两人的混合体。 但修真的本意就在于逃避死亡,追求永生。普天下的修真哪一个不是苦苦修炼元神,以期飞升成仙?又有谁会愿意将辛苦修炼成散仙的元婴白白送给旁人,而自己却因此烟消云散? 正因如此,“胎化易形大法”虽然并不繁复,却被视为比“移神化气大法”等嫁衣法术更加疯狂诡奇的自杀法术。千百年来,除了创立此法的“癫道人”,只怕楚狂歌是第一个想到要施展这种法术的修真了。 饶是李芝仪胆大妄为,一时也不由骇然震愕,说不出话来。刹那间他心中闪过了万千念头,忖想:“老妖怪说得没错儿,这书呆子已被我们打通为散仙金身,如果再得了我们二人的元婴金胎,脱胎换骨,说不定还真能逃出神炉,扭转乾坤……”但想到自己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感觉、意识……心中一颤,蓦地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森寒恐惧,思绪竟变得一片空白。 楚易虽然不知其中凶险奥妙,但从李芝仪的惊呼与沉吟不决中,也猜到此事非同小可,心中骤然紧张起来。 楚狂歌嘿然冷笑道:“怎么?牛鼻子你怕了么?也是,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你们这些虚伪胆小的道门修真?既然你没这胆子,那寡人就自己来好了……” 李芝仪怒道:“怕你奶奶个头!天下有什么事是道爷我不敢做的?”被楚狂歌这般一激,热血如沸,又想:“罢了罢了,倘若被炼成元婴金丹,一样是神魂湮灭。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与其束手待毙,便宜了这些妖魔,倒不如自己来个痛快!再说,只要能斩灭这些妖魔,平定大劫,我就算神魂俱灭,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此处,心中苍凉悲郁,一股激涌的壮烈豪情登时盖过了恐惧。当下再不犹豫,纵声怒笑道:“老妖怪,要投胎就赶早,再不抓紧时间,这小子就要被烧成焦骨了!” 楚狂歌哈哈狂笑道:“天地一洪炉,同销万古愁。牛鼻子,从今往后,你再不是你,我再不是我,这小子也再不是从前的书呆子了!” 楚易心中大凛,正想问个究竟,只听两人齐声叱道:“元婴结胎,水火交济。七魂归魄,九息服气。摄!” “轰!”楚易脑中好像有万千个焦雷齐齐炸响,眼前金光乱舞,剧痛如裂,丹田内翻江倒海,肠子似乎全绞到了一起,疼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 忍痛低头望去,只见肚内光芒大作,脏腑、骨骼历历在目,乾坤元炁壶套着太乙元真鼎,双双逆向飞旋,气浪交迸,姹紫嫣红的光漪层层荡漾。 绚光正中,两颗银丸似的元神气丹团团飞转,从太乙元真鼎内一寸寸地向上浮升。 渐渐地,那两团气光竟各自凝化为一寸大小的婴胎,低头盘坐,两两对旋,闪耀着迷离的光晕。 “难道这就是两位前辈的散仙元婴么?”楚易又惊又奇,屏住呼吸,双眼眨也不眨地紧盯不放,一时间,就连那炽烈的痛楚也感觉不到了。 两个元婴金胎飞升到了宝鼎外沿,沉浮跌宕,再难冲出。突然“嘭”地一声,彼此撞到一起,麻花似的交相搅扭,瞬间化成一个两寸来高的元婴金胎,炽光大盛。 葫芦、宝鼎剧烈震动,光芒乱舞。楚易肚内登时一阵剧烈绞痛,失声大叫,李、楚二人的长啸声也突然变调,化作凄厉怪异的狂呼。 “哧!”一道银光穿透宝鼎、葫芦的口沿,怒射而出! 两大散仙的元婴金胎交融合并之后,终于成功地挣脱了轩辕二宝的困囿,在楚易小腹内呼呼乱转了片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入他玄窍之中! 楚易眼前一黑,只觉得一股炽热狂飙轰然席卷全身,穿过三田三关、奇经八脉、十二经络,又沿着脊椎直贯泥丸、识海…… 所到之处,火烧火燎,犹如烈焰焚身,剧痛之中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淋漓快意。 狂乱中,眼前轰然一亮,万千幻象扑面飞来,许多见所未见、却又似曾相识的脸容急速变幻闪过,无数笑声、话语交叠如排山倒海,在他耳边轰鸣震响。 刹那间,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被狂涛巨浪似的影象、声音卷溺吞没,随着每一次的沉浮跌宕,莫名地喜怒哀乐……又仿佛被抛入滚沸的火山岩浆,撕裂了、熔化了、毁灭了,却又在万千灰烬里浴火重生……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幻象、声音渐渐消退,神识渐转清澈澄明,身上的烧灼裂痛也都荡然无存。 楚易眼皮微微一动,睁开一条小缝,却被强烈的光线刺得一阵酸疼。过了片刻,重新习惯了亮光,方才睁大双眼,徐徐扫视四周。 视线扫及自己,他骤然僵硬,目瞪口呆,突然发出惊怖的大叫——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白肥圆润的婴儿之躯! 楚易毛骨悚然地瞪视着自己周身,冷汗涔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突突狂跳,迷茫、震慑、骇惧……混乱至极,宛如置身于可怕的梦魇,颤声道:“两……两位前辈,这……这究竟是怎么……怎么回事?” 话刚出口,突然又是一阵大骇,自己的声音竟也变得极为陌生!骇异之下,又连问了几声,丹田内却始终无人应答。 楚易心中蓦地一紧,这才想起李芝仪、楚狂歌的元婴已经合二为一,冲入自己的“泥丸宫”,下落不明。 正自彷徨恐惧,脑中忽然传来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揶揄笑道:“小娃儿,你大呼小叫地做什么?莫非是饿了想吃奶么?”声音忽而高亮,忽而浑厚,赫然竟是李芝仪、楚狂歌二人嗓音交叠而成! 楚易又惊又喜,宛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叫道:“两位前辈,原来你们还在,这……这可太好了!我……我这到底是怎么了?”激动之下,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那声音哈哈一笑:“书呆子,你连‘胎化易形’都没听说过么?嘿嘿,返老还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美事,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楚易骇然道:“胎化易形,返老还童?难道……难道我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模样了么?”满嘴酸麻苦涩,又是荒唐滑稽,又是迷惘骇惧。 那声音纵声大笑:“小子,你若有命逃出这神炉,过上七天,自然就会长成大人。但要想恢复原貌,只怕就要费些工夫了。嘿嘿,你吞了我们的元婴,这身子骨自然也有我们的一份儿,就算长得像我们,那也是天经地义。” 原来胎化易形之后,元婴受者的形体会变回婴孩,七天内再迅速地生长为成年人,经脉、骨骼亦会重新优化成最佳状态。只是受体内元婴神识的影响,外貌未必会和原先一致。 楚易听得云里雾中,奇道:“前辈,我吞了你们的元婴?难道……”灵光霍闪,呼吸登时一窒,隐隐之中猜到了些什么,却又说不清究竟,森寒骇惧如大雾般笼罩全身。 那声音哈哈笑道:“小子,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神销魂融了。到了那时,我就是你,你就是他,他就是我……你长得更像谁,又有什么打紧?” 楚易“啊”地一声,心头剧震,自己猜得果然没错!突然之间,终于明白李芝仪先前为什么踌躇不决了。 虽然相识不过两日,但对这共经患难的道魔二仙,不知不觉中他已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就像是极为熟稔的长辈与老友,心底说不出的亲切。此刻听闻他们即将湮灭,与自己神识相融,登时心乱如麻,五味交杂,也不知是该悲伤呢,还是欢喜? “前辈……”他张大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蓦地涌起一股浓浓的感伤与惆怅,鼻头一酸,泪水忽然迷蒙了眼睛。 那声音“咦”了一声,嘿然笑道:“他奶奶的,你平白捞了这么大的便宜,还惺惺作态地哭什么鼻子?嘿嘿,不成不成!你现在已是我们的寄体之身,再这般酸不溜丢、婆婆妈妈,岂不是大大损减我们的威名?” 楚易心中越发难过,泪水忍不住滑落脸颊。 那声音转而喝道:“小子,时间不多了,你被烧成烤猪是小事,可别坏了我们平妖大业!快快意守丹田,内观识海。我们还有话和你交代哩!” “是!”楚易一凛,急忙擦去眼泪,收敛心神。照着他们所说,闭起双眼,凝神聚意,施展道家“内视”之术。过不片刻,眼前忽地一亮,自己体内的骨骼、脏腑完完整整地映现眼帘,就连血脉的搏动、心室的张合也瞧得一清二楚。 楚易惊喜骇异,一时福至心灵,众多压根不曾学过的咒语法诀纷纷涌入心头:“内观之道,静神定心,乱想不起,邪妄不侵,周身及物,闭目思寻,表里虚寂,神道微深……” 他一边默诵“内视诀”,一边在自己体内恣意“畅游”。刹那间,业已穿梭奇经八脉、三田三关,“进入”了头顶识海。眼前金光闪耀,象是在高山之巅,观望红日照耀下的茫茫云海。 在滚滚翻腾的识海光芒里,楚易一眼就瞧见了一个盘坐虚空的元婴,团团飞转,变幻不定;每旋转一次,其光芒就减弱一分。 元婴沉声道:“小子,我们融入你识海之后,绝大多数神识会沉淀入识海最深处,偏偏你又是个对修真法术一窍不通的书呆子,许多东西恐怕你今后未必能一一记起。眼下情势紧急,我们必须挑些最基本、最重要的,直接传授给你。你能接收多少,不仅关系到你眼下的生死,更牵涉道魔之争、苍生祸福。你必须仔细聆听,万万记牢了!” 楚易心头大凛,肃然答应。 元婴道:“修真之术博大精深,最主要的可分为:守一、黄庭、内视、吐纳、导引、辟谷、房中、黄白、金丹、服食、内丹、符、咒、灵图、降妖、摄魂等等。若按功效划分,又可分为‘天罡三十六法’与‘地煞七十二术’……” 元婴滔滔不绝地将李、楚二大散仙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语速极快,令人应接不暇。好在二仙魂识本已融入楚易识海,因此元婴只要蜻蜓点水般地稍加点拨,楚易便电光石火一一想起,并且触类旁通,铭记不忘。 随着每一次思潮的波动,茫茫识海汹涌澎湃,万千道金光破射飞舞,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一时间,楚易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那些玄之又玄的仙法剑术、宛如天书的符箓咒诀……竟忽然变得如此明白浅显。心中又是激动狂喜,又是伤感悲戚,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从前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楚易了……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炉火越来越猛,神炉彤红闪耀,楚易那白胖的婴儿躯体在赤焰紫光中呼呼飞转,焕发出莹润如玉的光泽。 胎化易形之后,他经脉尽复,真气自动循环不息,形成了强韧无匹的护体气罩。因此炉火虽然狂猛,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但李楚二人之元婴的光芒却越来越黯淡,声音也渐转微弱,等到“地煞七十二术”讲述完毕,两寸长的元婴已经凝缩为半寸大小,急剧摇晃。 元婴嘿然道:“小子,法术无边,我们所知道的,都已经传给你了。是道是魔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 楚易悲喜交织,咬牙道:“多谢两位前辈再造之恩!在下定不负众望,誓当收回轩辕六宝,降妖伏魔,平定大劫!” 元婴哂然道:“很好很好!嘿嘿,好戏刚刚开锣,可惜我们却看不到了。” 楚易怅然无语,忽然灵机一动,脱口道:“前辈,倘若在下收齐轩辕六宝,练就《轩辕仙经》,不知能否让你们的元神重新凝聚归位呢?” 元婴一怔,哈哈狂笑:“小子,天地有道,风月常新。宇宙万物,原本就是分分合合,轮回变化,何况你我?就算覆水能收,也不再是当日之水了,又何必自寻烦恼?”笑声嚣狂洒落,又带着说不出的落寞悲凉。 说到最后一句时,光芒闪耀,元婴忽然幻化两半,重新变成李芝仪、楚狂歌两个元神,风摇残烛似的明灭跳跃。 楚易知道元婴消散在即,心中一沉,黯然道:“前辈,你们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儿,需要在下替你们去办的么?” 李芝仪哈哈笑道:“小子,你先逃出这里,再说大话不迟!道爷一生了无牵挂,只要你能除灭这些妖魔,替天行道,别辱没了堂堂太乙真人的威名,道爷我就死而瞑目啦!” 楚狂歌在一旁沉默片刻,嘿然一笑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星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再过二十天,又是元宵节啦。嘿嘿,不知今年安福门外,是否还有万盏华灯,人山人海?” 顿了顿,怅然沉吟道:“小子,正月十五夜,你就替寡人在安福门外的千年银杏上挂一盏并蒂莲花灯吧,挂得越高越好。” 楚易微微一怔,不知他生死关头,为何竟对元宵灯会念念不忘?听他语气凄凉怅惘,与平时嚣狂放浪之态迥然两异,心中更感诧异,口中却恭声答应。 不等他回过神来,识海内忽然狂涛起伏,金光大浪冲天喷薄。两个元婴晃了一晃,知道大限已到,悲喜难言,齐声哈哈大笑:“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千秋黄粱梦,弹指尽成空!” 笑声未落,光芒怒放,瞬间炸散无形! 楚易大吃一惊,叫道:“前辈!”定睛再看时,光影袅袅,哪里还有他们的踪迹?只有笑声依旧回荡在耳边。想着那四句话语中的含义,刹那间悲从心来,突然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孤单惶恐、失落迷茫。 这时,识海汹汹澎湃,金光乱舞,他大叫一声,仿佛失足跌入了巨大的漩涡之中,被涡流吞溺到深不可测的渊底……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昏沉迷乱中渐渐苏醒。恍惚中有一种莫名的奇异感觉,只觉得一切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他似乎仍是“他”,却又仿佛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耳廓微微一动,凝神倾听。说也奇怪,四周的火声、扇子声、晶石碎裂声、呼吸声、心跳声……甚至那些妖女汗水滴落在地、发丝轻轻拂动的细微声响……竟都无一遗漏地钻入他的耳中,清晰分明而又有条不紊。 他甚至可以根据声音,精确地判断出密室内所有人和物的具体方位、距离,以及每一个妖女此时的姿势、动作乃至表情! 楚易又惊又奇,猛地睁开眼睛。这一看之下,震讶更甚,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视线扫处,屋里所有的一切无不历历了然。铜壁上的绿锈、桌椅的木头纹理、炉里的七十三颗紫晶石、墙角的六只蚂蚁……甚至地上的每一颗灰尘,都像在咫寸之距、放大了十倍有余,清晰得难以想象! 但最令他骇讶的却是那九名天仙派妖女。她们的衣裳竟像是被自己的视线完全穿透,雪乳高耸,芳草如茵,曼妙胴体纤毫毕现,甚至连她们的每一个毛孔,以及体内的脏腑骨骼,都可毫厘不爽,看得清楚无比。 这种奇异感觉可谓前所未有,超乎想象。楚易直看得心中狂跳、血脉贲张,再一凝神细探,忽地失声惊呼。 那九名妖女之中,竟有七人蓦然变成了狐狸、梅花鹿、兔子等野兽形状! “火眼金睛?”楚易脑中忽然闪过一种至高无上的修真法术,相传这种法术由魔门传奇人物齐天大圣所创,可以洞察秋毫,明辨妖魔。难道自己在天地洪炉中炙烤了几个时辰,竟因祸得福,炼成了火眼金睛? 楚易惊喜不定,正自寻思脱身之计,耳廓忽然一动,隐隐听见一阵阵鬼哭狼嚎似的呐喊,断断续续,从极远处传来。心中大凛,细细聆听。 他原已是散仙金身,胎化易形之后,经脉、骨骼、五窍……无不蜕变优化,臻于地仙之境,此时又下意识地使出“千里追音术”,听觉更是敏锐通神。饶是这玄冰铁殿密不透风,也挡他不住。 一时间,风声、落雪声、坟头荒草的簌簌拂动、林涛、狼嚎、松鼠跳跃树枝的细响、几十里外的雪地足音……如江河汇海,纷至沓来。 万千嘈音中,他清晰地听见此起彼伏的怪呼长啸,夹杂着衣袂猎猎鼓动的声响,以及兵器破风的凌厉之声,似乎有无数人正朝这里御风冲来,越来越近。 他略一辨析,少说也有数千之众,其中大半真气妖邪诡异,似乎都是魔门中的一流高手。 楚易一凛,心想:“现在不走,就再难脱身了!”灵光霍闪,刹那之间脑中竟已掠过了上百种逃生的计划,以及所能使用的所有法术…… 第二十章 中含福星包世度 “有人来了!”密殿外,李元照耳廓一动,目中厉光大盛。九只银鳞狻猊似乎也听见了什么动静,纷纷一跃而起,在高台石阶上狂躁地奔走,昂首咆哮。 众人大震,贴地凝神聆听。只听了片刻,无不脸色剧变,冷汗涔涔而下。上空的八柄长剑也随之嗡嗡乱颤,阵法大乱。 从远处传来的啸声和神兵破风之声判断,来的不仅有魔门别派的众多仙级高手,甚至还有青城玉虚子、齐雨蕉等道门散仙。想不到仅仅过了两个多时辰,他们竟都寻到了这里! “怎么来得这么快?难道……难道师尊他们……”众人又是惊疑又是震骇,心底齐齐泛起一个可怕的不祥预感。先前的兴奋、得意顷刻间抛飞到了爪哇国去。 萧晚晴妙目一亮,失声道:“是了!角蟒魔祖!他们一定是追循楚举子体内的角蟒神识才找到这里的!” 众人大凛,均觉大有道理。李元照面色阴沉,咬牙恨恨不已:“不错!我们只顾查这小子体内的追踪蛊,偏偏忘了这茬儿了!他奶奶的,这该死的蟒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听到这话,蛰伏在角落的“轻烟”轰然怒鼓,瞬间膨胀了一倍,又慢慢地收缩下来。 萧晚晴翩然起身,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将天地洪炉转移出此地!”众人面面相觑,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又想不出更好的对策,纷纷望向李元照。 李元照此时惊怒悔急,早已没了主意,眼见萧晚晴那双美眸纯真而又妖娆地凝视自己,心头一软,脱口道:“好!全听萧嗣主定夺。” 萧晚晴嫣然一笑,娇叱道:“八符开锁,齐心断金,敕!”素指捏诀飞扬,长剑银光划舞,当空画了一个剑符。 “叮”地一声脆响,铜门上的第一道金锁顿时断裂落地。 余下七人再不迟疑,纷纷念诀御剑,当空画符。刹那之间“叮当”之声大作,七道金锁尽皆断开。“吱嘎”一声闷响,厚重的铜门徐徐打开,万道红光扑面而来。 原来萧太真、李玄为防止玄冰铁殿被人轻易打开,将八道“混沌金锁”的开锁符咒分别传给八名心腹弟子。除非八人同时解符开锁,否则即便是用北斗神兵,也绝难将这固若金汤的密室劈开。 铜门刚开,角落里忽地闪起一道淡淡的白光,那缕“轻烟”竟如闪电飞射,朝密殿内疾冲而去。 “当当!”门环上的两个紫金铃登时摇曳乱响,两道紫光从铃中轰然怒射而出,交错飞舞,照射在“轻烟”上。 “呼!”光芒怒爆,那缕“轻烟”蓦地扭曲起来,爆发出一声凄厉咆哮,在紫光里幻化为一条银环巨蛇,痛苦甩舞。 “佘姥姥!”众人失声惊叫,这银环蛇怪赫然竟是魔门十妖中的银蛇姥姥。 这蛇妖与角蟒魔祖有数百年的情孽纠葛,彼此爱恨交织,恩怨难分,难怪她能追循角蟒魔识,第一个追到这里! 银蛇姥姥向来桀骜乖戾,阴鸷狠毒,除了萧太真等少数魔门魁首,谁也不惧。此次悄无声息地藏在这里,必定是为了盗取轩辕三宝。如果不是“夺魄紫金铃”将她打回原形,只怕真要被她抢先一步劫走神炉。 众人又惊又怒,纷纷抢身挡在门口,剑光缤纷闪耀。 萧晚晴柳眉一挑,叱道:“银蛇姥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天仙地宫!还不快快自缚请罪?若让太阴元君、紫微帝尊知道了,你……!” “臭丫头,少拿萧老太婆吓唬我!你当我像那死鬼冤家那么傻么?乖乖儿地替你们卖命,死了却连尸骨也找不着?” 银蛇姥姥猛地一摔巨尾,如离弦之箭从紫金铃光中冲天怒射,“嘭”地撞入地宫顶壁,回头格格厉笑:“呸,我偏要把你们这些小毛娃杀个精光,抢了轩辕三宝,看萧老太婆能拿我怎样?” 李元照大怒,喝道:“布阵,杀了她!”人影交错,八剑银光爆放,缤纷飞射。九只狻猊狂吼声中,纷纷冲天扑剪,朝银环巨蛇猛攻而去。 银蛇姥姥厉声怒吼,张开血盆大口,獠牙森森,朝着下方八人、九兽喷出蒙蒙毒雾。 “回风返火,疾!”八人齐声叱呵,剑光纵横交错,形成一个巨大光罩。蓝雾喷到光罩上,顿时“咝咝”乱响,反向炸散开来。 银蛇姥姥尖啸一声,不顾一切地从蓝雾之间急冲而下,巨尾雷霆电扫,掀起一道五丈来长的滔滔气浪。 “轰隆”一声巨响,剑光气罩应声破裂,八剑、九兽倏然震退。众人气血翻涌,险些站立不住,心中大骇,才知道这蛇妖凶威之炽,竟远在预估之上! 魔门十妖之中,银蛇姥姥或许不是修为最高的,但她狠辣凶狡,实战能力却极为超群,即便是道门散仙见了她,也要大皱其眉。 这八名魔门修真虽然都是年轻一辈中的顶尖高手,经验却远远不如,饶是人多势众,甫一交手,竟反被压在了下风。 萧晚晴轻蹙眉尖,传音道:“李师兄,佘姥姥极为难缠,我们合力也未必杀得了她。时间不多了,保护法宝要紧。等和师尊会合后,再由师尊出马收拾她不迟……” 李元照向来心高气傲,虽同是魔门,但对于兽妖精怪之流却极为鄙视厌憎,被她这般一激,又是羞怒又是愠恼,喝道:“杀鸡焉用牛刀?萧嗣主只管保护轩辕三宝,这老虔婆交给我便是!” 不等她回话,早已抄足飞掠,捏诀御剑,尽展生平绝学,朝银蛇姥姥发起猛攻。剑光舞处,风雷激爆,顷刻间竟将她迫得险象环生。 众人士气大振,纷纷呼叱着从四面围攻。那九只狻猊也怒吼着交错飞舞,不断地朝蛇妖扑去。 银蛇姥姥尖声怪啸,忽而隐形闪避,忽而喷舞毒雾,在人兽群中夭矫飞腾,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避过,惊险万状。 萧晚晴嘴角微微一笑,叫道:“有劳李师兄了!”翩然向密殿冲去。穿过铜门时,双袖挥舞,顺势将紫金铃收入怀中。 方冲入殿内,她娇躯倏然一震,倒抽一口凉气,险些叫出声来。 九个天仙派弟子彼此手足交接,串连着僵卧在地,早已毙命。个个骨骼扭曲变形,皮肉焦灼,满脸惊怖骇惧的神色,有的甚至已经化现原形,惨不忍睹。 她秋波流转,凝神查探,天地洪炉彤红通透,炉盖上依旧密封着龙鳞神符,但里面却空空如也,别说什么元婴金丹、鼎壶二宝,就连楚易的半根焦骨也瞧不见! 难道那老牛鼻子和楚天帝竟使了什么奇法诡计,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九女,逃之夭夭?但这神炉隔绝阴阳,一旦吸入,根本无法逃出。何况李、楚二人元神重创,楚易骨脉俱断,又有神符封印,怎能逃得出去? 萧晚晴又惊又怒,脑中一片淆乱,冷汗瞬间爬满了脊背。饶是她足智多谋,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殿外“嘭嘭”连声,惨叫迭起,一个紫微门人倒贯摔入殿中,脸容青紫肿胀,赫赫乱叫,发狂地抓挠着自己周身,眼看是活不成了。 回眸望去,银蛇姥姥已幻化为银发白裳的老妪,鬼魅似的飘忽蹿舞,突出包围,正朝殿内冲来。 李元照等人接连包夹狙击,却反被她妖法邪功逼得仓皇飞退,一只狻猊避之不及,竟被她的交欢蛇杖硬生生地拍碎脊骨,悲吼跌飞。 情势紧急,不容多想,萧晚晴默念法诀,翠袖挥卷,叱道:“大小如意,疾!”天地洪炉骤然缩小,旋转着拔地而起,往她手中急速飞来。 “臭丫头,放下神炉!”身后杀气凛冽,腥臭扑鼻,银蛇姥姥闪电似的冲到。 萧晚晴心中大凛,周身绿光怒放,纤指弹处,长剑铿然龙吟,划起一道炽烈白光,回旋怒舞。 “轰”地一声闷响,长剑震碎。身后气浪分裂为两道银光,滚滚飞舞,擦着萧晚晴的护体气罩狂飙似的扫过,猛击在天地洪炉上,顿时将神炉撞得冲天飞起。 两人一震,心中都闪过一个骇异的念头:“这妖女好强的真气!”双双冲掠飞舞,去抢那兀自在半空翻舞的神炉。 怒吼、咆哮之声交相大作,李元照等人瞬间追到,纷纷叫道:“拦住老妖婆,别让她抢了宝贝!” 刹那间人影纷乱,剑气纵横,气浪轰然叠爆。混战中,萧晚晴、银蛇姥姥二人分别抓住天地洪炉的一只鼎耳,奋力扯夺。 “咚”地一声震响,神炉紫光大作,萧晚晴呼吸一窒,心中森寒,忽然闪过一个不祥预感,叫道:“给你!”硬生生撤回真气,不顾一切地翻身飞退。 李元照等人失声惊呼,纷纷围冲抢夺。 银蛇姥姥大喜过望,抓住神炉,尖笑道:“天地洪炉!天地洪炉归我啦……”话音未落,面色陡变,笑声蓦地转化为凄厉恐怖的长呼。“砰”的一声脆响,一头重重地撞在铜炉上,白烟“哧哧”直冒,焦臭扑鼻,整张脸瞬间烧煳。 李元照等人大吃一惊,心中稍一迟疑,手掌却已抓住了铜炉。刚一碰触,就觉得一股大得难以想象的涡漩气浪将自己往炉里吸去。手腕一扭,身不由己地凭空飞旋。 只听“格啦啦”爆响不绝,整个人忽然麻花似的绞扭起来,骨骼寸寸碎断,接连不断地破肤刺出,鲜血激迸。撕心裂肺的剧痛、恐惧夹杂一起,使他们爆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声。 “吸真大法!”萧晚晴骇然低呼。 他们果然仍隐形藏在铜炉之中!想不到他们重伤若此,居然还能反戈一击。若不是自己警醒得早,只怕也和银蛇姥姥一样下场了……冷汗涔涔,一时间也不知是后怕、惊异,还是欢喜。 眨眼之间,银蛇姥姥等八人都被铜炉紧紧吸住,身不由己地陀螺乱转,周身真气滔滔不绝地往铜炉里倒泻而去,扭曲变形的脸上满是惊怖痛苦的神情,连叫声也发不出来了。 八只狻猊围着铜炉团团乱转,惊吼悲鸣,不敢上前一步。 萧晚晴转念又想:“横竖他困在炉里逃不出来,只要不贴近神炉就是。他踢开了这些绊脚石,倒帮我省去了许多麻烦……” 略一定神,她缓步上前,一边思量着用什么法宝收起天地洪炉,一边绽开纯真而妖娆的笑颜,柔声道:“原来楚公子和两位前辈没死,这可太好啦。害得晚晴白白担心了一夜,千方百计要救你们出来呢……” 铜炉里传出一个陌生男子的笑声,哈哈截口道:“是么?那可真叫我受宠若惊了。常言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在下还是另请高明好了。” 那声音磁性高亮,极为动听,犹如暖洋洋的春风拂过耳梢,萧晚晴玉颊一烫,心中竟莫名地狂跳起来。暗自惊疑骇讶,不知此人是谁? 炉中人自然仍是楚易。 他听见道魔追兵临近,片刻间变大变小,试了诸多法子,始终不能逃脱。忽然想起昨夜楚狂歌对付张五真的法子,灵机一动,故意隐形,将九名天仙派妖女诱至铜炉边,猛地施展“吸真大法”将为首妖女牢牢吸住,余下八人想要拖她出来,结果反受其累,也被吸竭真元。 楚易原想控制妖女之后,逼其就范,打开炉盖。不想在轩辕三宝作用下,“吸真鼎炉大法”威力惊人,那九名妖女真气平平,哪里抵受得住?还不等他说话,已经枯竭烧焦,香消玉殒了。 此时故技重施,楚易不敢怠慢,声音一沉,喝道:“外面的妖魔听着,快快打开炉盖,否则楚爷就把你们吸成干货,万劫不复!” 铜炉紫光轰然鼓舞,众人嘶声惨叫,剧痛恐惧之下,纷纷颤抖着争先去掀那炉盖,但真气几乎已被吸尽,心有余而力不足。 萧晚晴心中咯噔一响,暗呼“不妙”,正要冲上前阻拦,却见银蛇姥姥痛吼声中,重新幻化蛇形,巨尾噼里啪啦地一阵乱抽,将龙鳞神符瞬间打得稀烂,尾尖一勾,已然将炉盖弹开。 “呼!”一道紫光从炉里爆射冲出,照得殿内大亮。 银蛇姥姥等人闷哼连声,齐齐翻身摔跌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抽搐不已。 萧晚晴大骇,翻身飞退,只听那陌生的声音在耳边笑道:“萧姑娘去哪里?两个时辰不见,我对你可想念得紧哪。” 紫光耀眼,狂猛气浪汹涌扑面,她胸口、后背、双臂、双腿接连一麻,经脉尽数被封,顿时摔落在地。 光芒一闪即逝,眼前赫然已经多了一个身长不过两尺的男婴。他胖墩墩如冰雕玉琢,丹田内绚光闪耀,歪着头,右手托着三寸大小的天地洪炉,笑嘻嘻地凝视着她,大眼扑眨扑眨,煞是可爱。 那双眼睛纯净明亮,令她立即想起楚易;但那稚嫩的笑容中,又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与浪荡不羁,隐隐竟有些像楚狂歌;而举手投足之间,又散发出一种嚣狂的霸气,倒有几分神似李芝仪…… “胎化易形!”萧晚晴芳心剧震,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想明所以。 九只狻猊惊吼震慑,纷纷匍匐趴地,摇尾乞怜。在这男婴面前,这些凶兽竟变得像小狗一样温驯乖服。 萧晚晴惊骇、妒羡、恐惧……纷至沓来,脸上却不动声色,嘴角漾起纯真而甜蜜的微笑,柔声道:“楚公子,恭喜你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楚易被这妖女出卖后,对她的三分好感早已变成了七分恨意,不怒反笑道:“多谢了。嘿嘿,如果不是萧姑娘热心相助,楚某又怎会有今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如我也让萧姑娘‘再世为人’,如何?” 说着,胖乎乎的手指轻轻一点,一道碧光气刀蓬然喷吐,紧紧抵住萧晚晴的咽喉。 萧晚晴心中大寒,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蓦地打定主意,扬起头,笑吟吟道:“唉,我还以为楚公子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呢,没想到却是个分不清敌我、只会逞意气之快的呆子。” 楚易哈哈笑道:“不错,我若分得清敌我,又怎会自投罗网,中了你这妖女的圈套?不过你放心,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同样的错误在下断断不会再犯第二遍。” 气刀微微一送,登时刺入了萧晚晴雪白的颈子,几滴血珠倏然滑落。 火眼金睛中,她那玲珑曼妙的胴体毕露无余,衬着那几道嫣红的血线,越发楚楚动人,让他心中无端地隐隐作疼。 萧晚晴妙目凝视,柔声叹道:“傻瓜,晴雪馆是天仙派设在长安的据点,你们才到门口,早有人通报了李玄和萧太真,我又怎敢私自将你们放走?唐仙子要我去找齐王,我故意作出为难之态,便是暗示你们快快离开,谁知你们竟瞧不出来,死活赖着不走。” 楚易一怔,此刻回忆起来,这妖女当时确实以京城戒严为借口,推托不从。眉梢一扬,哈哈笑道:“这么说来,你是一番好意,倒是我们不识好歹了?” 萧晚晴睁大双眼,清澈秋波满是无辜神色,叹道:“可不是么?李玄一来,你们为表清白,又慌不迭地施展‘原心大法’,作茧自缚。叫晚晴怎么救你?” 秋波流转,瞟了兀自颤抖不休的银蛇姥姥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甜美的微笑:“……幸亏我早有防备,故意将你们藏在终南地宫的消息偷偷泄露给了佘姥姥,否则天下之大,地底之深,就算她能感应角蟒魔祖的残识,又怎能这么快地找到?” 楚易奇道:“什么?是你将她引到此处的?” 萧晚晴嫣然一笑:“是啊。如果不是如此,怎能骗得这七个傻子心甘情愿地解开剑符、打开密殿?又怎能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救出你们?” 地上众人齐齐大震,纷纷转头望来,丑怖变形的脸上尽是惊骇愤怒的表情。那蛇妖知道自己为她所利用,更是狂怒至极,嘶声尖啸,猛地甩舞弹起,想要扑将上来,却又重重摔落在地。 楚易却丝毫不为所动,哈哈大笑道:“妖女,你当我真是个婴孩吗?几句花言巧语就想蒙混过关?嘿嘿,楚某和你非亲非故,你会有这么好心来救我?就算蛇妖真是你招来的,你也无非是想要独吞元婴金丹,霸占法宝,取萧太真而代之……” “你……”萧晚晴俏脸生晕,眉尖轻轻一蹙,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片刻,叹了口气道:“楚公子,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晚晴绝没有半分加害你的念头。我背叛师门,冒着大险救你们出来,就是为了和你们结为盟友,一起平定这场浩劫的。” “和我结成盟友?”楚易听得大感滑稽,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指尖真气凝集,原想立即杀了这满口谎言的妖女,但不知为何,瞧着这张纯真妖娆不可方物的脸容,却始终下不了决心。 几丈开外,银蛇姥姥、李元照等人咬牙切齿地怒视二人,恨火欲喷,喉中哧哧作响。 几个天仙派妖女一边痛吟,一边尖声骂道:“萧晚晴,你这忘恩负义的贱婢!枉师尊这么疼你护你,还将你立为本门嗣主,你居然做出这等吃里爬外的行径!” “呸!等师尊来了,轻轻地念上几声法咒,定教你这贱人魂飞魄散,万劫不得超生!” 萧晚晴双靥倏地潮红一片,那纯真而又妖媚的容颜竟像是忽然扭曲起来,格格大笑道:“忘恩负义?萧太真对我的大恩大德,萧晚晴二十年铭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终有一日,我要十倍、百倍地奉还!” 话语中所带着森寒入骨的仇恨,令人听得毛骨悚然。楚易心中微微一动,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楚公子,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啦!”萧晚晴灼灼地凝视着楚易,清澈无邪的眼中忽然燃烧起熊熊怒火,咬了咬牙,道,“实话告诉你吧,我原是本朝燕王之女。二十年前,魔门为了制造内乱,故意挑唆当今皇帝李隆涯发动政变,推翻文泽天太后,大肆屠戮异己。李玄对我父王素来嫉恨,乘机捏造罪名,将我们……将我们满门抄斩。” 楚易一愣,将信将疑,冷笑不语。 萧晚晴冷冷道:“若不是临刑之际,萧太真见我根骨极佳,转而掳纳为徒,我早已经和家人一齐作了冤魂野鬼了……那时我刚满两岁,萧太真以为我记不得这些事情,便编造了弥天大谎,说什么我是突厥可汗的女儿,全族被唐军屠戮,亏得她路过相救云云,要我随她修炼天仙双修大法,盗取他人真元,将来为族人报仇……” “她哪知我出生之时便已吞服了记事珠,当日之事无不历历在目!这二十年来,萧太真和李玄这两个妖贼,处心积虑将我培养成他们称霸魔门的工具,逼我为娼,以晴雪馆主的身份,为他们收集情报、掩护行踪……” 说到这里,她眼圈微微一红,声音已有些颤抖起来:“我名义上是她的得意门生、‘天仙派三大嗣主’之一,实际上不过是出卖色相的女奴罢了。李玄那老贼,甚至……甚至将我作为阴阳双修的鼎炉,把我辛辛苦苦盗来的男阳真元重新盗走……” 萧晚晴忽然一顿,咬牙道:“楚公子,你看看我的左臂。” 楚易微一迟疑,火眼金睛光芒怒放,凝神扫望,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穿透绿袖,只见她那雪藕滑玉似的臂膀上刺了七朵红梅,每一朵梅花都是由细密的红针组成,直没入骨,也不知究竟扎了多少针。瞧起来格外令人触目惊心。 萧晚晴珠泪忍不住倏然滑落,冷冷道:“一共两千八百九十七支透骨针,每一针都是我自己扎的。为了报仇雪恨,我只有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每出卖自己一次,我便在自己的手臂上刺上一针,让自己时时刻刻记住这屈辱仇恨!” 楚易心中大震,又是骇然又是怜悯,气刀倏地消散无形。 萧晚晴胸脯起伏,忍住泪水,咬牙道:“天可怜见,终于让我等着了复仇的机会。只要能釜底抽薪,从萧老妖婆和李玄老贼手中盗走轩辕六宝,他们二十年的阴谋便不攻自破……但眼下群魔乱舞,道门凋敝,凭我一己之力,又怎么能够?所以我想救出你们,借六宝威力,联手对付魔门群妖,为自己报仇,为天下平乱。” 顿了顿,妙目凝视着楚易,叹了口气道:“楚公子,你说得没错儿,我的确有觊觎轩辕三宝之意。人非圣贤,见此法宝,谁没有半点儿贪心?但只要能雪此大恨,重得自由,轩辕六宝又算得了什么?” 萧晚晴嘴角牵起一丝凄然而又悲楚的微笑,淡淡道:“楚公子,倘若你还有疑虑,只管以‘原心大法’来质询我的本真神识,如有半点虚假,晚晴甘愿被你千刀万剐,绝无怨言。”语气虽然轻柔,却是斩钉截铁。 楚易被她这番话说得心头大软,原先的怒恨厌憎早已烟消云散,心想:“罢了罢了!眼下我势孤力单,多一个盟友总胜过多一个人敌人;她修为颇高,坚强聪慧,又是天仙门的嗣主,对于魔门阴谋了如指掌……有她相助,知己知彼,平妖大业必定好办得多。” 当下叹了口气,将她经脉尽数解开,道:“千刀万剐就不必了。只要萧姑娘今后别再动不动让我‘再世为人’,在下就千恩万谢了。”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微微一笑。 萧晚晴“啊”地一声,美眸中闪动着惊喜、感激的神色,失声道:“这么说,楚公子是相信我,愿意与我合作了?” 楚易叉着腰,皱眉道:“念爱卿苦大仇深,有心改过,寡人特赦尔罪,望爱卿从此洗心革面,戴罪立功。” 他此刻是赤条条、胖墩墩的婴孩之身,却故意大剌剌的作老气横秋之状,说些文绉绉的话语,颇为滑稽有趣。 萧晚晴“扑哧”一笑,刚才的悲楚恨怒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眼波流转,盈盈行了一礼,柔声道:“小女子定谨遵教诲,唯楚大王马首是瞻。”晕生双颊,略带羞意,说不出的娇媚动人。 楚易心中怦然大跳,与她相视一笑,目光却不敢扫向她脖颈下的部位。 想到短短两日之间,自己由一个懵懂举人,稀里糊涂地卷入了道魔之争,成了天下修真志在必得的猎物,几次险死还生,历经劫难,又身不由己地脱胎换骨,浴火重生,和这天仙门嗣主并肩担当起平妖除魔的重任……真可谓世事无常,风云变幻,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一般。 李元照等人眼见这二人又冰释前嫌,结为盟友,无不又惊又怒,大骂不止。 楚易听他们骂得污秽恶毒,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皱眉喝道:“妖魔鬼怪聒噪什么?哪里来回哪里去吧!”转身“呼”地一掌,气刀横扫,血光迸爆,众人闷哼一声,顿时横毙当场。 萧晚晴笑吟吟地拍手叫好,楚易却像是被焦雷当头劈打,瞬间呆住,冷汗涔涔,骇然忖道:“我……我怎么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原来的“自己”质朴单纯,自小受儒家文化熏陶,知书达理,温文谦恭,就算是蚂蚁也不忍踩死。但胎化易形之后,受楚狂歌、李芝仪神识影响,不知不觉中他早已性情大变,由原先那善良单纯、淡泊随和的书生,迅速转化为狂傲不羁、玩世不恭的狂徒浪子。对待敌人,自然也远不再像从前那么心慈手软了。 正自骇异,忽听上方传来轰隆震动,尘土簌簌掉落。显是道魔追兵已到了终南山下。 楚易一凛,回过神来,脱口道:“萧姑娘,这些人也是你引来的么?” 萧晚晴嫣然道:“我没有楚公子这么大本事,岂敢惹火烧身?一个银蛇姥姥已经够我收拾的啦。”此时她心情大好,又恢复了那天真而妖娆的笑靥,连说话也变得俏皮轻快起来。 当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形状特异的青铜罗盘,抿嘴笑道:“不过我却有个东西,能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里离开。”素手如兰花绽放。青铜罗盘上,立了一个独臂小铜人,正自急速飞转。 “仙人引!”楚易灵光一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心中又惊又喜。 这独臂铜人叫做“仙人引”,据说是由黄帝根据风后“指南车”改造而成的上古神器,可以趋吉避凶,指引迷途。相传共有雌雄两件,“雄仙人引”早已湮没失传,剩下这一件原属萧太真之法宝,想必被萧晚晴悄悄盗走,带到了这里。 萧晚晴抿嘴笑道:“既有仙人引路,何惧妖魔封堵?我曾无意间听萧老妖婆说过,这天仙密殿中有一条隐秘的通道直达骊山……” 说话间,盘上的独臂小铜人已呼呼飞转了数百圈,突然顿住,笔直地指向密殿西壁。 “是这里了!”两人大喜,奔到那铁壁下仔细凝神探察,但始终没有发现机关暗门,左敲右扣,施展了诸多法术也瞧不出半点端倪。 过了片刻,听着道魔追兵越来越近,两人心底不由有些焦急起来。 此刻的楚易虽然已经胎化易形,终究还只是个两尺高的婴孩,纵然融合了两大散仙元神,但受形体限制,也难发挥出最强威力。若与道魔群英遭遇,必定凶多吉少。 楚易扬眉道:“不管啦,先试试再说。”小胖手紧握天地洪炉,朝前一拍,真气轰然冲出,声势惊人。 “轰隆!”光波晃荡,反震气浪顿时将两人推飞出几丈开外,铁壁却纹丝不动。 楚易、萧晚晴相顾骇然。凭着这气浪推断,玄冰铁壁少说也有两丈来厚,即便是天枢剑没被李玄取走,也无法将铁壁劈开。 “咦?那是什么?”楚易眼睛倏地一亮,只见光浪消散处,铁壁上突然亮起纵横交错的四道银光,恰好将壁面分割成了九块。银光一闪既没,铁壁又恢复了原样。 楚易心念一动,思绪飞闪,隐隐之中想到了什么,但一时又说不出来。 萧晚晴眉尖一蹙,脱口叫道:“是了!这是九宫八卦阵!楚公子,你按照洛书数字依此敲击铁壁的九个方位,看看能否打开秘门!” 楚易心中一震,也立即明白过来了。 太古洛书将一到九这九个数字按照“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中央”的规则,纵横排成三列九格,这样无论是纵、横还是斜向相加,所得的和都是十五。又称九宫图。九宫图与周文王的后天八卦相结合,就形成了神妙无比的九宫八卦阵。道魔各派的法术,许多都来源于此。 楚易喝道:“一数坎兮二数坤,三震四巽数中分,五寄中宫六乾是,七兑八艮九离门……”双掌飞舞,碧绿的光球接连不断的爆射飞出,在铁壁下方正中的坎位击撞了一下,在右上方的坤位连撞了两下……依此类推,刹那之间打了个遍。 刹那间光芒激爆,满殿皆碧。 忽听“喀啦啦”一阵闷响,整个铁壁缓缓地升了起来,露出黑洞洞的甬道,仿佛一个森然巨口,择人而噬。 两人大喜,再不迟疑,齐声道:“走吧!”迅速穿掠而入。 “嗖嗖嗖嗖”一阵爆响,锐风劈面,银光乱舞,万千箭矢密集爆射而来! “小心,有伏兵!”楚易大凛,护体真气蓬然爆鼓,将乱箭反向震飞;同时抱身螺旋飞转,圆球似的朝内怒射,双手气刀纵横飞舞,凶猛反攻。 气刀劈处,只听“当当当当”一片脆响,仿佛打到了坚不可摧的物体上,反弹的气浪极为惊人。 两人心中反倒一宽,知道不是什么伏兵,只是触动了暗器机簧而已。身形还未站稳,后面“砰”地一声震响,玄冰铁壁又已落了下来,将退路封堵得严严实实。 刹那间四周漆黑一片,森寒彻骨,什么也看不见、听不着了,仿佛所有的影象、声音都被这面铁壁隔绝在外。 在这绝对的黑暗里,连他新炼成的火眼金睛似乎也暂时失效了。一种无形而又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氛弥漫四周,浓雾似的压得他们透不过气。 楚易心中大寒,暗想:“此门一关,不知道还出不出得去?倘若前边没有出路呢?难道我们就要永远困在这地底深处?”想到这里,蓦地感到一阵刺骨的恐惧和后悔,登时有些难以呼吸。 第二十一章 圣皇弓剑坠幽泉 “嚓!”火光跳跃,萧晚晴的右手中已多了一个橘红色的琉璃灯盏,将那娇媚的脸容映照得温润如玉,秋波流转。柔软的身子紧紧地挨着楚易,幽香扑鼻。 楚易心中一荡,适才的凛冽不安之意顿时荡然无存。收敛绮念,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逼仄的铁壁,黑洞洞的甬道里似乎有憧憧鬼影,飘忽不定,但仔细一看,却又什么也没有。 侧耳聆听,除了死寂,还是死寂。唯有他们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这昏暗沉寂的密道里,显得如此沉重而清晰。 萧晚晴柔声道:“楚公子,这里想必就是萧老妖婆所说的暗道了。咱们还往里走么?”妙目动也不动凝视着他,似是在等他发号施令。 楚易心道:“既来之,则安之。就算前方是九幽黄泉,又怕他怎的?”豪情激增,哈哈一笑道:“那当然,难道还在这里赖着不走么?” 萧晚晴嫣然一笑,右手提灯,左掌托着那青铜罗盘,翩然前行。楚易小心翼翼地跟随在她的身后,一边走,一边凝神探扫。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婴孩牵着母亲的裙角,瞪大了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 阴风吹来,萧晚晴手中的琉璃灯盏鬼火似的明灭跳跃。阴森森的地道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犹如迷宫一般。 玄冰铁壁青光流离,将两人的身影拉短拉长,拖远拖近,犹如飘荡于地底的幽灵。脚步声铿然回荡,更觉静得怕人。 “仙人引”不断地呼呼乱转,每到一个岔道口都会突然顿住,指向其中的一个分道,引着两人继续前行。 到了一个岔道口,忽然“轰”地一声闷响,两人呼吸一窒,只见红光炸射,烈焰横飞,一团紫雾滚滚弥漫,恶臭难当。 楚易喝道:“小心!”周身碧光飞旋,拉着萧晚晴矮身冲出,闪电似的从紫雾、火焰中安然穿过。 惊魂未定,又听“咻咻”激响,金芒乱舞,无数铜钉暴雨似的从四面八方怒射而来,被他轰然震散,叮叮当当地散了一地。 此后机关陷阱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或是箭石暗器,或是毒雾烈火……无不极为隐秘,威力惊人。若是寻常修真,早已死了十次八次,但两人修为极高,又有三大神器护体,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闪避开去,毫发无伤。 原以为有了“仙人引”的指引,一切都会变得简单起来。但两人左折右拐,柳暗花明,也不知在迷宫里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机关,始终没有找到出口,倒像是不断地往地底更深处走去。 地道越来越幽深狭窄,楚易心中也越来越加骇异不解:如此规模宏大的地底迷宫、这么多的机关陷阱……究竟是怎么建造出来? 魔门虽然神通广大,但要想在天子脚下、在道佛各门的眼皮底下修建出这等密宫,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且别说所需花费的人力、时间、金钱以及各种精巧复杂的机关,单只这些玄冰铁少说也有几千万斤,他们又是如何从北海海底运输到京畿?又是如何分割、组合、铸造的?难道真有神鬼相助? 心里疑窦丛丛,忍不住想向萧晚晴问个究竟。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绚光万道,豁然开朗,一个生平见所未见的壮观景象已经扑入眼帘。 两人齐齐大震,失声低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站在长长的白玉石阶之底,石阶直通向上方那六丈来高、十里来宽的巨大平台。仰头望去,广阔的黑色顶穹缀满了千万颗宝石、明珠,光彩夺目,璀璨似星河,浩瀚如夜空,将四周照得一片皎皎明亮。 在那瑰丽的顶穹下方,赫然竟是一座拔地而起、连天入穹的雄伟宫城。那巍峨壮丽的城楼殿宇,钩心斗角的流檐飞瓦……绵延雄矗于白玉石台上,如泰山压顶,竟比长安城楼还要气势磅礴、雄奇瑰丽! 相形之下,先前那规模颇大的迷宫密道,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楚易瞠目结舌,心底骇异、好奇、震慑,又夹杂着难以形容的激动与兴奋,半晌才梦呓般地问道:“萧姑娘,这地宫当真是魔门建造的么?” 萧晚晴俏脸上也满是震愕迷惘,蹙着眉尖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么,究竟是谁有如许大的手笔,竟在这地底幽深处开辟出这么大的世界,缔造出如此壮观奇迹? 两人又惊又疑,沿着石阶,并肩往上走去。 城楼伟峻,殿宇连天。距离那神秘地宫越近,两人心中的震撼也越是强烈。在今日之前,楚易从未想过世间竟有一种建筑可以像崇山峻岭、浩瀚星河一样,让人在它面前心生肃穆,自觉如此渺小卑微。 遥遥远眺,城墙正门上悬挂着水晶巨匾,几个琉璃大字闪闪灼目:三界万世宫。 两人一怔,均想:“三界万世,好大的口气!”突然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像是有心灵感应,一齐失声叫道:“难道这里竟是阎罗十殿?” 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大寒,脊背上凉飕飕的尽是冷汗。 萧晚晴忍不住紧紧抓住他的小手,朝他靠了过来。幽香满怀,滑腻纤手柔若无骨,指掌交接处,仿佛有一道电流劈入。 楚易心中怦然一颤,涌起难以形容的酥麻感觉。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心念一动,眼前突然又闪过了晏小仙的如花笑靥,既而掠过了唐梦杳的青葱玉指…… 楚易呼吸一窒,胸口仿佛被冰锥重击,说不出的凛然刺痛。——不知此时此刻,这两个女子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倘若此处真是阎罗地府,自己岂不是连与她们永诀的机会也没有了么? 恰在此时,“仙人引”急速狂转,突然不偏不倚,遥遥指向地宫城楼,动也不动。 循望而去,只见城楼旌旗无风自舞,猎猎招展,闪耀着几个青磷篆文:“三界禁宫,妄入者死!”碧光流离,触目惊心。 楚易微微一愣,狂性陡发,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阎王殿里好投胎。这可真叫作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萧姑娘,不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齐上刀山下火海,顺道拜访拜访阎罗王呢?” 说到最后一句时,傲然而立,赤条条的婴孩之躯光芒怒放,眼中燃起昂然斗志。 刹那之间,他已下定决心,就算前方真是阎罗十殿、地府九泉,他也要杀出一条生路,重返长安! 萧晚晴眼如春水横波,嫣然一笑,也不回答,径直牵着他胖乎乎的小手,一步步朝上走去。 到了城下,才发现城楼竟高达九丈,气势如山岳逼人。城楼墙垛之间,竟有数千名铜甲卫士执戈弯弓,动也不动,像是正严阵以待,只要将官一声令下,立即乱箭齐发。 两人微凛,凝神再看,那数千守卫赫然都是铜人、石俑,只是形态栩栩如生,几可乱真。 两人大奇,仔细端详了片刻,忽然发现那些铜人甲士竟是古代卫士的装扮。萧晚晴忍不住“哧”地笑道:“这可奇啦,难道牛头马面也投胎去了?留下这些稻草人唬麻雀?” 楚易心念一动,隐隐中想到了些什么,却又稍纵即逝。 九个紫铜城门尽皆大开,每个城门外,各有四只巨大的青铜瑞兽蹲伏镇守,昂首睥睨;另有三十六名巨大的铜人甲士分立两旁,怒目瞪视。 正中大门开处,一条玄黑玉石铺砌的中轴大道笔直延伸,穿过道道城门,直抵地宫深处的中心大殿。 两人携手御风飞掠,沿着大道穿入城门,目光扫处,猛吃一惊。 大道两边的广场上,密密麻麻竟全是列成方阵的兵俑。铜人、陶俑、石雕……交相陈杂,少说也有几万之众,军姿雄壮,威风凛凛。 当他们穿掠而过时,两侧铜马铁车,刀戈如林,黑压压不断地倒掠后退……这等壮观景象就如同骑着快马,在校场点将阅兵,终生难忘。 最诡异的是,无论楚易两人走到哪里,这万千青铜巨兽、兵俑铜人的眼睛似乎始终虎视眈眈,杀气腾腾,仿佛随时都会变成活物,猛扑上来,将他们撕成碎片,剁成肉泥。 楚易二人飘然飞掠,按着“仙人引”指引的方向朝里飞去,心中越来越奇。 左右环顾,宫中殿阁参差错落,鳞次栉比,灯火如昼,异香浓郁。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除了这万千铜人金兽,竟连一个鬼影也没有,怎么看也不像是冥宫地府。 万籁俱寂。在这庞大而寂静的神秘地宫里,时间似乎凝固了,一切仿佛都在沉睡着,除了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萧晚晴忽然顿住身形,俯瞰下方,奇道:“那是什么?是水银么?” 广场上,一条条银带蜿蜒交错,闪耀着炫目的光泽,就像是江河汇集,一齐朝东面一个白光闪闪的水池流去。 水银历来被各派修真视为修炼的仙液神水,极为珍贵。像这么多水银如沟渠纵横的场面,实在是见所未见。 楚易陡然大震,电光石火间,原先的诸多念头一一闪过,霍然贯通,失声叫道:“是了,这里不是冥王府,是秦始皇陵地宫!” “秦陵地宫?”萧晚晴妙目一亮,顿时恍然大悟。 古往今来,除了那一统六国、横扫四海的秦始皇,谁又有这等气魄和手笔,能在百丈深的地底建造出如此鬼斧神工、恢弘壮丽的陵宫呢? 为了能在来世继续奢靡的生活,历代帝王的陵墓无不极尽豪奢;为了防止盗贼光顾,又都建在极为隐秘之地。 “奢靡”、“隐秘”可谓历朝陵宫的两大特征,其中又以秦始皇陵为最。秦始皇自登基起,就开始在骊山大规模修建自己的陵墓,前后历时近四十年,规模可谓空前绝后。 虽然后来被项羽大肆劫掠破坏,又接连遭受关东盗贼洗劫、纵火之灾,地面陵墓毁损殆尽,但传说中的地下宫殿却始终没被人发掘。 根据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里的记载,秦陵地宫深达地底百丈之下,在地宫的顶穹布满宝石,象征星穹;在地面仿造江川湖海,象征神州;并以水银作为其中“江河湖海”之水,流转不息。 据说地宫里到处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奇器,就连蜡烛都是“东海人鱼膏”制成,永不熄灭,亮如白昼。为防止盗墓贼潜入,地宫里设有十里迷宫,机关遍布,擅自闯入者必死无疑。 楚易饱读经书,对于这些记载自然了如指掌,先前进入这地宫时,便隐隐觉得眼前一切似曾相识。 但由于先入为主,以为这密宫是魔门所建,后来又误以为是阎王殿,所以一直没有往别处想。此时见着这遍地水银,又想起所有铜人都是秦装打扮,这才突然醒过神来。 自己二人原本是要逃出地底,没想到阴差阳错,反而被“仙人引”带入了这千古神秘之地。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刹那之间,他也不知究竟是祸是福,到底该喜呢,还是该忧。 萧晚晴神色古怪,怔怔地凝立半空,突然惊喜交织,颤声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萧老妖女将天仙地宫设在终南山底,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激动之下,又是拍手又是蹦跳,竟像是一个狂喜的孩子。 楚易一怔,奇道:“萧姑娘,你在说什么……” 萧晚晴衣裳飘舞,拽着楚易飘然落在大殿屋脊上,转头徐徐扫视着四周巍峨壮丽的宫殿,神采飞扬,笑道:“楚公子,这里的确是秦始皇陵,但同时也确是魔门修建的地宫……” 楚易愕然道:“什么?”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昨夜萧翩翩所说的典故,失声道:“难道……难道秦始皇是萧史后代,也是魔门中人?” 萧晚晴“咦”了一声,奇道:“你怎么知道萧史之事?难道你也是……”旋即猜到是怎么回事,叹道:“是了,定是翩翩那小妖女得意忘形,一不留神告诉你啦。” 这时,“仙人引”又开始急速狂转,铜人独臂忽东忽西地乱指不定,过了片刻,蓦地朝右前方指去。 萧晚晴俏脸生辉,满是欢喜神色,一边牵着他的手,随着那小铜人指引的方向,继续朝内翩翩飞去;一边抿嘴笑道:“你猜的没错儿,秦始皇嬴政就是萧史与秦国弄玉公主的后代、太古魔帝蚩尤的后裔嫡孙。魔门就是在他手中攀至顶峰,也是在他手中分崩离析,几乎一蹶不振……” 楚易大奇,心想,秦始皇既是魔门中人,中兴魔门倒好理解,但为何又重创魔门? 萧晚晴似是知他所思,妙目凝视,笑吟吟道:“楚公子,你熟读经史,想必知道战国七雄争霸天下的历史了。但你可知道为何天下之大,侯国之多,为何偏偏是这七国崛起称霸?又为何独独让秦国统一了天下?” 楚易微微一怔,心想,这关系到当时诸侯国政治、外交、经济、军事……众多方面,一时之间又哪能和你说得清楚? 萧晚晴嫣然一笑,眸中闪耀着一丝狡狯之色,又忽然转移话题道:“楚公子,那你可知魔门的由来么?” 楚易当日便曾听晏小仙详细介绍过,此时又吞并了楚狂歌的元婴神识,对此当然了如指掌,道:“我听说是因为许多学道之人为求捷径,不惜舍弃正途,以旁门左道之术迅速提升自己的元神真气。这些妖人魔类为了抵抗道门的剿灭,逐渐相互融合,秘密结社,自称‘神门’……” 萧晚晴格格脆笑道:“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啦。想不到连堂堂楚天帝也不知道魔门的真正由来。可见‘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日子一久,就连谎言也变成历史啦。” 楚易奇道:“那你说是什么?” 萧晚晴巴眨着那双纯真而又妖娆的眼睛,嫣然道:“其实魔门之所以自称‘神门’,是因为最早的魔门立志于恢复太古‘神帝五族’制度。太古大荒年代,由金、木、水、火、土五族选出一位德高望重、神通广大的人物作为神帝,调停五族纷争,实行无为之治……” “但到了大荒末年,神农帝驾崩,天下大乱,五族互相争斗不休。黄帝崛起,打败了各族,统一四海。为了消除族别之间的差异和纷争,避免战乱,他进行了诸多改革,包括将五族互相迁徙杂居,彼此融合,建立起高度集权的中央朝廷……” “可是这么一来,原来各族中的贵族大权旁落,自然不甘心。特别是蚩尤大帝,向来桀骜不驯,追求无拘无束的自由,因此率先发动叛乱,矢志恢复‘神帝五族制度’,各族都有豪雄响应。” “轰轰烈烈的大战过后,蚩尤战死,被分尸示众;接下来的几次大战,各族的四灵二十八神兽又被封印镇伏,黄帝终于获得了全面胜利。” 说话间,两人越过勤政大殿,飞入了陵宫内园。 园中高墙迤逦,殿台楼阁连绵错落,瑰丽奢华直如天宫仙境。道路两旁,依旧有数以千计的青铜卫士执戈而立。殿前楼边,无不蹲踞着一只又一只的巨型青铜瑞兽,张牙舞爪,狰狞睥睨。 萧晚晴续道:“但是幸存的叛党仍不死心,组成秘密组织‘神门’,转而进行地下游击。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加入‘神门’,壮大力量,当时的神门天帝将蚩尤的‘摄神吸真大法’改进之后发扬光大,作为‘神门’中的不秘之传。” “只要修炼了这种大法,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汲取别人辛苦修来的真元,迅速提高自己的元神真气,甚至可以长生不死。许多心术不正的修真为了修炼此法,纷纷加入神门。” “神门从此声势大振,但是也因此更加良莠不齐,常有门徒为了修炼,不择手段,做出许多伤天害理之事,被天下人视为邪魔歪道。‘魔门’的叫法也就越传越开啦。” 听到这里,楚易方才恍然大悟,但心中又升起另一个疑惑,讶然道:“既是如此,为什么连楚天帝也不晓得神门的由来典故,你却知道得这般清楚?” “这就是为什么我和你谈起秦始皇的原因了。先别急,且听我说完。”萧晚晴眼波流转,嫣然一笑,接着道,“时日一久,神门内部的权力斗争日益激烈,逐渐分化成金、木、水、火、土五个派支,号称白、青、玄、赤、黄五宗。五宗各自推立领袖,潜入各地,准备仿照太古情形,分别建立起五行族国。” “当时魔门中高手如云,散仙数以百计,各种人才更是多如牛毛,依赖炼金术等法术,聚敛了多得难以想象的财富,势力越来越大。到了战国时,魔门青宗控制的齐国、玄宗控制的燕国、白宗控制的秦国、赤宗控制的楚国、黄宗控制的赵、魏、韩三国纷纷崛起,成为七大霸主侯国……” 楚易“啊”地一声,惊愕不已,想不到她先前所问的战国七雄得以称霸的秘密竟是这个! 两人边说边飞,只见内园广场中央,黑色大理石砌成的百尺高台上,一座黑晶玉石与北海沉香木混构的八角大殿巍然耸立。楼高三层,八面都是黑铜大门,雄伟壮丽,庄严肃穆,就像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者。想必就是那传说中藏放秦始皇棺椁的玄宫了。 通向高台的石阶又宽又长,站了两排未佩带兵器的青铜士兵,还有近千名官俑匍匐朝拜,场面煞是壮观。 到了玄宫大殿附近,“仙人引”突然顿住,嗡嗡一阵震动,竟开始逆向乱转起来。 萧晚晴“啊”地一声,秋波流转,惊喜难抑,一边凝神注意小铜人的指向,一边续道:“七国之中,秦王嬴政最为野心勃勃,梦想一统魔门五宗,当上神帝……” “他天资聪慧,从‘紫凤笛’与‘碧凰箫’中得知了先祖萧三郎遗留的关于‘轩辕六宝’与‘四灵封印’的秘密后,开始全力搜寻法宝。短短几年间,‘轩辕六宝’中除了‘北斗神兵’外,其他五件都落入了他的手中……” “嬴政原就雄才大略,精通魔门诸多绝学法术,得了法宝,更是如虎添翼,很快就修炼成散仙之境,无敌天下。接着又利用‘太古虎符’召集凶兽,借‘河图龙幡’驾驭妖鬼,以‘天地洪炉’烧炼神兵,组成了一支超级强大的军队,横扫九州……” 楚易心中一震,讶然道:“这么说来,秦始皇之所以能打败六国,统一天下,竟都是依靠了魔门与‘轩辕六宝’?但魔门不是以恢复太古‘神帝五族’制度为目标么?这与他全力加强中央集权岂不是南辕北辙?” 萧晚晴眉尖一挑,微笑道:“楚公子饱读经史,难道还不知道什么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么?嬴政既已统一天下,又怎么甘心将到嘴的肥肉白白地与别人分享?魔门古训又与他有什么相干?” 楚易心中大凛,终于明白她先前说的魔门因为秦始皇而凋敝是什么意思了。 萧晚晴道:“嬴政借助魔门之力统一天下之后,魔门各宗领袖都欢天喜地,纷纷催着他登基‘神帝’,分封‘金、木、水、火、土’五国,重建太古旧制。嬴政出身魔门,深知魔门力量强大,为了确保江山,不让魔门分裂帝国,对自己子孙造成威胁,决心先发制人,将它彻底摧毁。” “于是他以讨论五族分封制度为名,将魔门五宗所有重要人物全部引诱到咸阳,一举抓获,坑杀于事先造好的‘炎火流沙坑’内。既而大肆搜捕魔门修真,仅仅半个月之内,就坑杀了十六万人。” “为了掩人耳目,对外宣称这些人都是妖言惑众的方士,以及宣扬分裂帝国的儒生。同时,搜罗来的魔门的各种法术秘诀、奇书宝典也被付之一炬,烧了个精光,以防有人修炼……” “焚书坑儒?”楚易惊愕失声,想不到这曾令他痛心疾首的历史著名事件竟然也是因为魔门内讧引起! “没错儿,正是焚书坑儒。为了彻底消除魔门的一切影响,嬴政禁止史书记录任何有关魔门之事,甚至连‘神帝’的称号也改成了‘皇帝’。” 萧晚晴妙目中闪烁着讥诮的神色,嫣然一笑道:“从此之后,天下再也没有人知道魔门往事。如果不是因为萧太真是嬴政的后裔,我又哪能猜到蚩尤与秦始皇之间的关联,知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呢?” 楚易满口酸苦麻涩,也不知是觉得滑稽,还是悲凉。心想,“成王败寇,历史上究竟有多少事被胜利者掩盖了本来的真相呢?” “仙人引”突然再次顿住,独臂笔直地指向玄宫殿北侧,铜人内发出嗡嗡闷震。 萧晚晴大喜,一边拉着他飞掠,一边笑道:“但嬴政的野心还不止于此呢。他想要收齐六宝,修成《轩辕仙经》,长生不老;想要打开‘四灵封印’,借助四灵二十八宿的神力,作三界九天的万世霸主……于是此后几年,嬴政四处巡游,致力于搜寻‘北斗神兵’。” 楚易心中激荡,忖道:“想不到秦始皇竟是魔门霸主,难怪他这般暴虐专横,穷兵黩武,就连死后,也要在自己的陵宫里留下这么多铜人兵马、怪兽凶禽,供他驱使着征战冥界。嘿嘿,这地宫起名为‘三界万世宫’,其心更是昭然若揭。” 萧晚晴道:“同时,他又加紧建造骊山地宫。表面上这里是他的陵墓,实则却是他进一步征伐仙界的大本营。他将天下的神兵、法宝,以及烧掉的各类修真秘籍的副本全都藏入地宫,又收缴民间铜铁,铸成三万六千名铜人甲士、八百只巨型铜兽……” “正因如此,秦陵地宫机关重重,到处都暗藏着阴阳五行、奇门遁甲等诸多玄秘,稍有不慎,必招杀身之祸。若不是我们有‘仙人引’指路,现在多半已经尸解啦。” 楚易大震,心中怦怦一阵狂跳。自从吸融了李芝仪的元婴之后,对于法宝,他也产生了莫可名状的狂热收集欲,此时听说几乎战国时代所有的法宝、神兵、诸多秘籍都藏在这陵宫之中,登时意动神摇,忍不住四下凝神扫探。 萧晚晴在玄宫大殿北侧的栏杆边飘然落定,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修炼时急于求成,体内魔神太过庞杂,终于走火入魔。还不等他搜齐北斗神兵,就已经神识错乱,发狂而死啦。” 她斜倚玉栏,眼波流转,徐徐环顾四下那金碧辉煌的陵宫殿宇、参差遍立的青铜兵俑,悠然道:“正所谓树倒猢狲散,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大秦帝国转瞬间就灰飞烟灭,就连陵墓也不免遭受重劫,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太乙元真鼎、乾坤元炁壶这些法宝都是在那个时候流失的吧。只有这地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楚易心中一沉,懊恼不已,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脱口道:“那么太古虎符与河图龙幡呢?是不是还藏在这地宫之中?” 萧晚晴一震,翩然转身,凝视着楚易,妙目中亮晶晶地尽是掩抑不住的激动欢跃,突然绽开绚烂的笑颜,格格大笑道:“没错儿,虎符龙幡就在这玄宫之中!这就是为什么萧太真将天仙地宫设在终南山下的缘故!” 第二十二章 蟠龙吐耀虎喙张 楚易脑中轰然,心中又惊又喜,几乎要爆炸开来。 萧晚晴碧裳飘舞,笑靥如花,顶穹星光淡淡地映照在她的俏脸上,焕发出一层柔和而又妖艳的光彩,美得夺人心魄。妙目微眯,笑吟吟地道:“秦国雄距西方数百年,向来以‘金德’自居,秦始皇最早得到的‘轩辕六宝’之一又是太古虎符,恰好也是金属神器,因此一直被他奉为‘天下第一法宝’……” “等到秦始皇一统天下,替代以‘火德’自居的周朝后,他认为‘金生水’,‘水克火’,因此新帝国应该以‘水德’为尊。而河图龙幡恰恰正是水德神器中的翘楚,所以龙幡、虎符并列成为秦帝国的两大护国神器,即便是在秦始皇死后,也非要带入棺椁不可。” 楚易“啊”地一声,恍然大悟。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竟然因祸得福!倘若真能得到这两件神器,轩辕六宝就有五件尽在掌握,要想打败魔门,也绝非难如登天了。一念及此,又是惊喜期待,又是忐忑紧张。 “按照奇门遁甲,玄宫大殿共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每道门都通向截然不同的地方,吉凶莫测,其中只有一道是生门……” 萧晚晴秋波流转,凝视着楚易,柔声续道:“整个秦陵地宫也只有这么一道生门。此门不但可通向秦皇棺椁,还能通向地宫之外。楚公子,你猜猜到底是哪一扇门呢?” 楚易思绪飞闪,刹那之间已经了然在胸,扬眉笑道:“倘若我没记错,嬴政生于壬子年,水命,所以尚黑,以‘水德’为尊。以奇门遁甲推算,壬子年命造的人,生门在坎一宫,应该就是这扇北门了!” 话音未落,右掌一吐,碧光螺旋爆舞。太乙离火刀以天火奔雷之势轰然怒斩,不偏不倚,重重地劈入玄宫殿正北铜门的门缝之中。 “轰隆!”黑铜大门徐徐打开,紫气冲天吞吐。 “走吧!”楚易心情激荡,长声呼啸,与萧晚晴并肩冲入其中。甫冲入,身后铜门“哐啷”一声重新紧闭,四周顿时一片寂然。 甬道内紫烟缭绕,异香扑鼻,两丈来宽的台阶笔直朝下延伸,铺着北海黑蚕丝毯,一眼望不到尽头。两侧玄冰铁壁上悬挂着无数人鱼形的铜灯,火光跳跃,交相辉映,亮如白昼。 每隔十级台阶,就有四个青铜甲士执戈对立;隔上五十级,就有两只青铜凶兽蹲伏对望。气势森严,令人油然而生敬畏之意。 两人无心细看,随着独臂小铜人的指引,一路朝下急速冲掠。过了一盏热茶的工夫,终于到了底。沿着长廊,穿过道道铜门,来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殿堂中。 殿内雕梁画栋,紫幔低垂,四壁伸出八只黑铜龙头。正中是一个黑铜棺椁,紫气蒸腾,异香弥漫。数百个铜人匍匐在地,周围铜兽环合蹲伏。 “仙人引”忽然直指铜棺,发狂似的嗡嗡剧震,绿光闪耀。 楚易、萧晚晴对望一眼,心中怦怦狂跳,紧紧地攥住彼此的手,掌心湿淋淋的全是汗水,屏住呼吸,慢慢地走上前去。 铜棺长约十二尺,宽、高各为五尺,颇为厚重古朴。棺盖锁扣得极紧,连一丝缝隙也瞧不见,黑黝黝浑然一体。 楚易胖墩墩的婴孩之躯漂浮半空,双手扣住棺板,发力推送,铜棺却始终纹丝不动,心中骇异:“不知这黑铜是什么稀罕金属,竟比玄冰铁还要坚硬沉重。” 好胜心大起,凝神聚气,喝道:“鞭山移石,摄!”指诀翻弹,碧光气浪轰然狂舞,顿时将棺盖硬生生朝外推移了五尺有余。 萧晚晴“啊”地一声,樱唇张得老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妙目怔怔凝视,视线如磁石附铁,再也移转不开。 楚易定睛望去,棺内紫光波荡,盛了约八成的药水,无数气泡滚滚冒将上来,汩汩绽破。那异香紫气想必就是从这药水中挥发出来的。 水中躺了一个头戴珍珠玄冠,身着黑色龙袍的俊秀王者,面如冠玉,神态安详平和,宛然若生,似乎只是在沉睡之中。左手横于胸前,托着一个三寸来长、形如猛虎的五色石印,绚光闪耀。右手垂膝,紧握着一根六尺来长的盘龙青铜旗杆,黑色幡布横铺在他的腹部,赫然是河图纹案…… 楚易陡然大震,呼吸窒堵,刹那间,周围什么声响也听不见了,心底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不住地叫道:“太古虎符!河图龙幡!”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萧晚晴梦呓似的低声说道:“果然……果然是在这里!”激动之下,俏脸晕红如醉,声音竟不由得颤抖起来。 楚易回过神,狂喜、惊愕、兴奋、激动……如洪水决堤,涌入心里,忍不住纵声大笑。 萧晚晴亦极为兴奋,哧哧脆笑道:“倘若萧老妖婆知道她辛辛苦苦收集的法宝,被我们这般一卷而空,只怕立刻气得魂魄出窍啦!” 楚易哈哈大笑道:“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萧太真机关算尽,却白白便宜了我们。”伸手抓住太古虎符与河图龙幡,将它们从秦始皇尸身的手里一寸寸地夺了出来。 不料秦始皇临死时握得极紧,虽历经千年,仍然如铁箍铜锁。被楚易猛力一抽,忽然连尸体带着法宝,湿淋淋地从棺椁里飞了出来! “嘭!”尸身撞落在地,顿时“哧哧”之声大作,青烟乱蹿,皮肉急速萎缩焦枯,刹那之间便化为一具白骨骷髅! 楚易“咦”了一声,微微有些歉疚,笑道:“陛下,多有冒犯了。不过,为了天下苍生,也只好委屈你牺牲一下了。”真气鼓动,将那双兀自紧紧拽握法宝的白骨爪震得粉碎。 轰的一声,骨末纷扬,堂堂千秋大帝、魔门霸主就此灰飞烟灭。 楚易后退一步,双手紧握两大法宝,手指竟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心中悲喜交织,嘿然道:“天地一洪炉,北斗七星辰。壶中日月悬,鼎里两仪分。虎符召妖兽,龙幡镇鬼神。何当收六宝,乘风上九宸……两位前辈,轩辕六宝快被我们收齐啦!看来这贼老天也不完全是瞎眼!” 一时间心潮澎湃,热血如沸,觉得几日来从未有过的振奋激越,直想纵声啸歌。 就在这时,只听“格啦啦”一阵脆响,四周传来嘶哑低沉的咆哮,此起彼伏。 楚易转头望去,登时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原本匍匐在地的铜人竟纷纷爬了起来,喉中发出“赫赫”怪叫,摇摇晃晃地朝他们逼近;四周的青铜巨兽亦纷纷扭头怒吼,张牙舞爪,极为狰狞可怖。霎时间,数百铜人金兽竟像是突然活转过来! 萧晚晴花容惨白,失声叫道:“糟了,摄魂御鬼大法!我们定是解开这些铜尸的封印啦!” 楚易大凛,终于明白为什么地宫中有这么多的兵俑、铜兽了!秦始皇定是对地宫里的所有铜人金兽施了“摄魂御鬼”的妖法,将怨灵、兽魄封入其中,使之成为比僵尸还要可怕的“铜尸”,作为自己征伐三界的精锐部队。 正所谓“虎符召妖兽,龙幡镇鬼神”,嬴政之所以将虎符、龙幡带入棺椁,除了萧晚晴先前所说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是为了在冥界掌控这些妖兽、铜尸。 自己不明究竟,震散了秦始皇的尸骨,取出龙幡、虎符,无意间解开了这些青铜妖尸的封印,使其瞬间“复活”! 思忖之间,眼前青光乱舞,那些铜人、金兽已经潮水似的将他们团团围住,震天动地地咆哮。 萧晚晴叫道:“快走!”拉着他迤逦飞冲,朝来时的甬道原路奔回。 “嗷呜——”两只青铜兕龙率先冲到,怒吼声中铜尾横扫,狂风凛冽。 楚易避也不避,将龙幡虎符收入天地洪炉,笑道:“废铜烂铁,哪儿凉快哪儿去吧!”太乙离火刀迎风怒斩,光浪激爆。 “当”地一声,那两只铜兽登时塌扁变形,轰然抛飞,重重撞在玄冰铁壁上,嗡嗡狂震。但立即又翻身跃起,重新咆哮着猛冲追来。 楚易二人并肩急冲,所到之处,火星四射,当当乱震,铜人、金兽不断地被撞飞击退,又不断地前赴后继,重新发动猛攻。 若是真人、凶兽,被楚易太乙离火气刀扫中,即便不横死当场,也必定经脉俱断,无力反击。但这些怪物原本就是青铜合着玄冰铁铸制的“铜尸”,坚硬无比,又没性命可言,除非被打成碎片,否则必定卷土重来。 楚易胎化易形之后,性情大异,变得有如李芝仪、楚狂歌一般好胜斗狠,眼看这些铜尸金兽杀之不死,斩之不尽,不但没有半点慌乱退却之意,反倒激起昂然斗志,哈哈大笑道:“来得正好,楚爷我正愁没地儿舒展筋骨呢!” 当下紧握天地洪炉,默念法诀,太乙离火刀轰然暴涨,大开大合,碧光纵横飞舞。 一时间,光芒炫耀,气浪滚滚横卷,在他们周围形成狂猛至极的炽炎气旋,顿时将石柱鼎器、铜兽兵俑……纷纷炸散推飞,龙卷风似的朝前推进。 怪吼喧嚣,铜块碎裂横飞,两人杀到长廊处,忽然听见甬道上方传来奇异的“哧哧”激响,红光吞吐,一股热浪夹杂着硫磺气味,滚滚扑面而来。 原本青黑冰冷的玄冰铁壁此刻竟已变成了暗红色,“喀啦啦!”一阵脆响,顶部、两侧的铁壁竟蓦地裂开几条细细的缝隙,赤烟直冒。 楚易大凛,暗呼不妙,玄冰铁几乎可算是天下至为柔韧坚硬的金属,为何竟会突然迸裂?难道自己震散了秦始皇的尸骨,引发了陵宫自毁性的机关么? 萧晚晴惊疑不定,凝神聆听了片刻,失声道:“不好,是炎火流沙!楚公子,咱们快冲出去,不然就来不及啦!” 话音未落,四壁裂缝急剧蔓延,热气蒸腾。既而整个地宫剧烈震颤起来,天摇地动,铁屑簌簌如雨。 “砰”的一声,某处缝隙突然炸裂,一股细密的金色流沙如瀑布似的汹汹喷涌,噼里啪啦地击撞在四周的铁壁上,顿时划出无数道凹痕,火焰乱舞。 甬道中轰隆震响,一道、两道……无数道流沙带着烈焰怒射喷薄,金光闪闪,潮水似的朝下奔泻。 所过之处,铁壁急速扭曲熔裂,更多的流沙汹汹喷涌而出。镇守在甬道中的众多铜兽、金人被轰然卷溺,挣扎着发出嘶哑而凄厉的怪吼,刹那之间便烧熔为铜水,汩汩冒泡,再也不留半点痕迹。 炎火流沙!楚易心中大骇,难道这就是秦始皇用来淹杀魔门五宗妖神的上古流沙么? 这种流沙传说是太古时土族流沙国的圣物。当时的大荒第二妖女流沙仙子,将土族息壤、火族紫火冰晶、金族西海流砂交相混合,制造出这种无坚不摧的流沙。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上古神话,想不到世间真有此等神物。 前有流沙,后有追兵,一时进退维谷。饶是萧晚晴机变百出,此时也一筹莫展。他们眼下在地宫最深处,离上方的玄宫大殿少说尚有两百丈之遥,就算能在瞬息之间冲出玄宫殿的生门,只怕也已经被流沙烧灼得只剩一具焦骨了!但如果坐等炎火流沙冲将下来,一样是死路一条。 电光石火之间,楚易脑中闪过了万千个念头,但却没有一种法子真正可行。心乱如麻,说不出的焦虑骇惧。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收齐了五大神器,却偏偏功亏一篑,眼看要和秦始皇同葬玄宫,不由又是悲怒不甘,又是滑稽可笑,暗想:“老天啊老天,难道你让‘仙人引’带我到此,就是为了将我送入秦始皇的棺椁么……” 忽然心念一动,灵光霍闪,大喜叫道:“是了!棺椁!萧姑娘,我们可以躲到棺椁里去!” “棺椁?”萧晚晴妙目一亮,笑靥绽放,拍手笑道,“不错!楚公子,你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试想,以秦始皇这等深沉狡智的枭雄霸主,既已处心积虑设计了这等毁灭地宫的机关,又怎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那稀有黑铜重逾万斤,固若金汤,自是为了在这样的情形下保护他的尸体。 天下又有哪个盗墓贼在偷走法宝之后,面临铜人、金兽的夹击,不想着逃之夭夭,而竟会大悖常理,自己躺入棺材中呢?只要他一进入甬道,流沙喷发,即便他是钢筋铁骨,也只好变作地宫的新材料了。 想通此节,两人再不迟疑,狂风似的掉头往墓宫里冲去。 身后轰隆震响,红光喷吐,流沙已经滚滚直冲而下,翻掀起滔滔火浪,呼啸着澎湃卷入。几十名铜人不及闪避,登时淹没其中,踪影全无。 两人急电似的抄空飞掠,从狂奔乱走的铜人、金兽之间穿行闪过,直冲黑铜棺椁。 流沙速度极快,震耳轰鸣,炎风火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哧”的一声,萧晚晴的绿裳忽然着火。 眼见避无可避,楚易大凛,叫道:“萧姑娘,你先进去!”左手一推,不顾一切地将萧晚晴飘然送入棺中,自己则闭集真气,翻空飞舞,施展“回风返火大法”。 “呼!”双掌碧气滔滔奔卷,撞在流沙火浪上,登时将当先的沙浪打得冲天高蹿。 后面的流沙随之层层翻涌,攀升如重重大浪,顿了一顿,骤然坍塌奔泻。 借着这片刻空隙,楚易顺势抄空飞舞,急落而下,冲入棺中,耳畔只听见萧晚晴的惊叫:“小心!” 金沙乱舞,火光扑面,半空中,那道道流沙如金黄色的巨兽猛禽,朝他们呼啸猛扑而下。 “砰!”千钧一发之际,楚易双手一拉,黑铜棺盖轰然关上,四周登时一片黑暗。 火焰噼啪声、密殿坍塌声、铜人金兽的怪吼声……全都被隔绝在外了,只有萧晚晴的尖叫声依旧在楚易耳边回荡,震得他险些聋了。 铜棺厚重,里面的空间并不很大,仅容得他们紧贴侧卧。 楚易恰好如婴孩似的被她搂在怀里,软玉温香,肌肤相贴,那双藕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身体,丰盈弹性的胸脯正好包夹住他的头颅,与他火眼金睛咫寸相对…… 一时间楚易神魂颠倒,方才的惊险后怕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哪里还管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即使这般身困棺中,永无穷尽,他也毫无所谓了。 “楚公子?楚公子?你……你没事吧?”眼见楚易半晌没有声音,萧晚晴只道他适才为了救自己,被最后一道流沙击中,心中一沉,死里逃生的喜悦登时荡然无存,惶急之下,声音也颤抖起来。 楚易正自心猿意马,深得其趣,哪里舍得抬起头来?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以示他还健在。 萧晚晴松了口大气,喜道:“你没受伤吧?我还以为……”脸上一红,剩下的半句话便没有说出来。 楚易温热的鼻息吹在她的胸乳、脖颈上,萧晚晴周身登时一阵酥软,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不说话了。“啊”地一声,耳根烧烫,嗔道:“你……你这人……”羞不可抑,将他轻轻朝外一推。 楚易猝不及防,棺内又极为狭窄,登时一头叩到黑铜棺板,“哎哟”叫了一声。 萧晚晴吓了一跳,正要脱口询问,旋即又想,他堂堂两大散仙胎化易形,这区区棺板又怎撞得疼他?多半又是故意夸张使诈,赚取自己同情。当下“呸”了一声,红着脸只不理会。 楚易胎化之后,性子虽然变得风流轻佻许多,但七天之期未满,楚、李二人的神毕竟尚未完全吸融,本性仍颇为单纯,被她拆穿,顿时大为不好意思,狼狈之余,唯有一装到底,哼哼唧唧地假意呼疼。 两人彼此原本就有些好感,今夜化敌为友,同生共死,无形之中已与对方的关系又拉近了一重。此刻大劫余生,同棺共穴,肢体相接,呼吸互闻,心里更漾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楚易心中怦怦乱跳,过了片刻,忍不住拿眼角余光悄悄瞥望。 黑暗中,她的容颜渐渐清晰,桃靥晕红,眼波如春水笼烟,迷离朦胧,嘴角似笑非笑,眉梢似悲似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神情又是温柔清婉,又是忸怩羞涩,与平日那纯真而妖娆的模样大不一样,但却似乎更加真实,楚楚动人。 楚易心中顿时如被蜜针刺扎,一阵阵甜蜜的疼痛,心道:“老天啊老天,原来你安排我到这地宫棺材里,除了龙幡虎符,还有这等美意。目光长远,果然不是我这等短视的凡夫俗子所能揣测,先前说你瞎眼,实是大大冤枉你了。你大人有大量,不必记仇……” 心中忽地一跳,又想:“是了,这玄宫是嬴政千年之前所建,难道那时他铸造铜棺之时,老天早已算准了今日?这地宫千余年完好无损,也是在等着我和萧姑娘进来么?” 正自胡思乱想,却听萧晚晴轻轻地叹了口气,柔声道:“楚公子,今日多亏了你,我才得以死里逃生。大恩大德,晚晴永记不忘。” 楚易一怔,回过神,笑道:“嘿嘿,如果没有萧姑娘的‘仙人引’指路,此刻我多半已经死在道魔群雄的乱刀之下了,又怎能平平安安,找到龙幡虎符?萧姑娘的大恩大德,该我铭记不忘才是。” 萧晚晴嫣然一笑,那双清澈妙目于咫尺之距闪闪地凝视着他,柔声道:“楚公子,我不过是魔门的妖女,又骗得你几乎丢了性命,你为什么还甘愿舍命救我?” 楚易心中一阵激荡,忍不住脱口微笑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不知要多少年才修得我们这同棺共穴的因缘?萧姑娘,你我既有这等缘分,我又怎么舍得让你死呢?” 萧晚晴芳心一颤,双靥流霞飞舞,烧得耳根火辣辣地发烫。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怜艾,又涌起浓浓的温馨、喜悦与甜蜜。眼眶莫名地一红,竟险些掉下泪来。生平听过的风月玩笑已不知有几千百数,但不知为何,这一句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的调笑,竟令她刹那间意乱情迷。 转念一想,这番话眼下竟是出自一个赤条条的婴孩之口,忍不住又“扑哧”一笑,低声道:“楚公子,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油嘴滑舌啦?这些话究竟是你说的,还是楚天帝说的?” 楚易话一出口,自己也微微吓了一跳,被她这般打趣,又有些不好意思,当下咳嗽一声,道:“咦?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怎样了?待我‘隔垣洞见’查看一番……” 话音未落,幽香扑鼻,凉玉贴面,嘴唇突然被两片温软湿润的花瓣封住了。 楚易脑中嗡然一震,天旋地转。一时间福至心灵,无师自通。犹如春风忽来,百花盛开,楚狂歌的风流神识在这一刻如春草破土,汹涌蔓延。 他的舌尖狂野而又肆虐地扫过她的唇齿,恣意地品尝那甘甜的果实,温柔的叹息、轻微的呻吟……像春风似的拂动他的耳梢,带给他酥麻的战栗与狂野的喜悦。 丁香暗渡,香津流转。他的魂魄仿佛也被那柔软灵巧的舌尖吮吸出窍,晕乎乎如漂浮云端,和她一起在九天之上沉浮跌宕……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轰”地一声,棺椁陡然倾斜,朝下一沉。 两人一震,还未从迷醉中清醒,铜棺又是一阵剧烈晃震,下方蓦地一空,连人带棺朝下飞速坠落! “怎么回事?”楚易大吃一惊,火眼金睛光芒怒放,穿透铜棺,只见四周流沙飞瀑似的滔滔奔泻,下方是数十丈深的渊洞,急速迫近。 还不等他回过神来,“咣当”一声剧震,铜棺已然撞落在地。眼前一黑,气息翻涌,震得两人骨头几欲散架开来。 定睛再看,铁壁围合,几根盘龙铜柱巍然矗立,灯火通明,赫然是一个五角形的密殿。五壁上各有一道黑铜大门,紧紧闭拢,不知通向何方。 地板如栅栏纵横,全由那坚硬无比的黑铜交错格成。透过细密的网眼朝下望去,黑漆漆深不可测。 炎火流沙如天河,从上方汹汹冲落,渗漏过地板栅栏,继续朝下面滔滔奔泻。 楚易恍然大悟,又惊又喜,哈哈笑道:“原来如此!敢情这里才是秦陵地宫的真正出口,‘仙人引’诚不我欺!” 萧晚晴虽然瞧不见外面景象,却也猜到了大概,嫣然一笑,道:“秦始皇深谋远虑,必是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复活之后,只需在铜棺开启机关,让炎火流沙蚀穿墓室的玄冰铁地,铜棺便可随之坠落到这个密宫之中……这可真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上面的流沙似乎全部泻光了,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两人从棺中爬出,彼此相视一笑,忽然都有些羞涩尴尬,不知所措。相隔不过片刻,适才在黑暗铜棺中的蜜吻竟遥远得像是恍惚的梦了。 想到自己竟方寸大乱,情不自禁地吻了这身高不过两尺的婴孩,萧晚晴脸颊登时晕红如醉,颇感忸怩,转头不敢看他。目光扫处,忽然“啊”地惊叫出声:“糟啦,‘仙人引’……” 楚易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她手中的青铜罗盘变作了月牙形状,那独臂小铜人也只剩下了下半身,兀自在呼呼乱转。想必刚才混战之中,法宝不知何时被炎火流沙击中,完全熔毁变形。 两人瞠目结舌地对望了片刻,突然觉得此事说不出的滑稽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尴尬气氛也随之烟消云散。 萧晚晴笑道:“这下好啦,这里的五道门也不知哪一扇才是真正的出口,只好胡乱猜一个了。” 楚易忽然促狭心大起,摇头叹道:“可惜可惜,如果这件‘仙人引’是雄件,我们就有救了。” 萧晚晴一时不解其意,奇道:“为什么?” 楚易正色道:“若是雄件,就算烧掉了上半身,至少还剩下小鸡鸡可以为我们指点迷津……” 萧晚晴“呸”了一声,忍不住又“扑哧”一笑。秋波悄悄往他胖乎乎的双腿间一瞟,双靥桃红,笑道:“眼下这里只有楚公子是‘雄件’了,你倒说说,咱们该往哪扇门走呢?” 楚易雄赳赳气昂昂地笑道:“那还不简单?等本仙人把五扇门全打开来,不就知道了?” 双手接连飞舞,气刀如奔雷急电,轰隆连震,刹那间便将五道黑铜大门齐齐震开。 五门开处,并无任何通道。 每扇门后,都是一个十丈见方的密室,堆满了兵器法宝,竹简羊皮。绚光耀目,晃得两人的眼都花了。 两人齐齐大震,对望一眼,又惊又喜。这五个密室竟是秦始皇用来藏放魔门五宗各大高手神器、典籍的秘密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