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Ⅲ·燕云2》 第一节 福宁殿。 赵顼在李向安的搀扶下,缓缓从御床上起来,走到跪在他面前的两个臣子前面。 “司马公……”赵顼才叫出这三个字,心中便觉得一阵酸楚,他把手轻轻放在司马光的背上,涩声道:“朕对不住你!” “陛下!”司马光使劲地叩着头,却已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石越望着大病未愈、瘦骨嶙峋的皇帝,方经丧子之痛、苍老憔悴的司马光,一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伤感来。 司马康到底没有救活,司马光老年丧子,心理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但这是个坚强的老人,当皇帝怀着愧疚之意,拜他为尚书左仆射之后,他没有丝毫拒绝,毫不犹豫地接过了吕惠卿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并向皇帝坦言自己未必能处理好目前的危机,大胆向皇帝推荐石越为右仆射——这让石越深感意外,石越想过向皇帝推荐自己的人,可能会是韩维与冯京,也可能会是其他的馆阁侍从官员,却从未想过会是这个对自己并不是太满意的司马光。有着这样的胸怀,任何人见到这个老人,都不能不生出几分敬意来。 皇帝也很可怜。中风的病人,最忌讳的便是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与过分劳累,但好不容易病情才稍稍得到控制的赵顼,却接连遭受沉重的打击,然而赵顼奇迹般地没有被打倒,反而在听到益州发生叛乱的报告后,竟令人惊讶地振作起来了。他一面罢免吕惠卿,流放舒亶,赦免陈世儒案中受牵连的官员;拜司马光为尚书左仆射,石越为尚书右仆射,又采纳司马光、石越的建议,派遣使者催促王安石进京,以借王安石的威信,来稳定新党的情绪,快刀斩乱麻地稳定住汴京政局;一面命参知政事吏部尚书冯京为益州路宣抚使,火速前往益州,主持大局;又采纳范纯仁的建议,派使者带诏书前往成都府,罢益州转运使,以转运判官陈元凤代政务…… 没有人知道赵顼是怎么样做到这些的!几天之内,赵顼几乎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强忍着剧烈的头晕与头痛,以惊人的毅力,在福宁殿接见大臣,处理着军国事务。 石越很明白,赵顼并不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白天,在大臣们面前,他装得镇定从容,有条不紊,仿佛他又成了熙宁初年那个精力旺盛的皇帝;但在晚上,石越却听闻,赵顼已经焦急得夜夜失眠了。 生命的迹象,正一点一点从赵顼身上,快速地消失。 “朕对不住卿……”赵顼用左手轻轻拍了拍司马光的肩膀,尽管他亲自下诏,让司马光过继他大哥的儿子,赐以厚爵美官,但对于失去惟一的亲生儿子的司马光来说,赵顼心里知道,这其实远远是不能弥补的。 “陛下……”纵使司马光再怎么样强忍悲痛,这时也几乎忍不住要失声痛哭起来。 “陛下!”虽遭丧子之痛,但在福宁殿大哭,毕竟是失礼的行为,石越连忙岔开话来,道:“日前陛下垂问臣等,王安石进京后,当以何位待之?臣与司马公、两府宰执商议,安石前宰相,首倡变法,虽因事去位,然其功不可没,不可不待之以厚礼。惟闻安石年老多病,若置之两府,恐为庶务所累,非陛下所以待旧臣元老之意。臣等以为陛下欲留安石于京师,意在常备咨询。侍中,掌佐天子议大政,审中外出纳之事,国朝以来,虽不实掌门下省务,然非元老重臣不除。臣等以为,或可拜安石为侍中,乞陛下圣裁!” 赵顼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自从中风之后,又经历过这一系列的事件,在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变得脆弱了,以前许多能深藏不露的感情,现在却常常在不经意间便会流露出来。赵顼痛恨自己的这种脆弱,一个能时刻感觉到生命正从手中流走的人,哪怕贵为皇帝,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理智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然而,赵顼却始终不肯给自己任何懈怠的借口,连忙把注意力转到石越的报告上。 他是得知司马光与王安石和解后,才想将王安石留在京师的,但王安石的官职安排却很微妙。若再次拜王安石为相,对旧党冲击太大,政局非但不会迅速稳定,反而会更加动荡;另一方面,政事堂的位置也不好安排,无论是出于补偿,还是出于旧党在政事堂占着半壁江山的政治现实,司马光都一定要当首相;而石越同样也动不得,赵顼心里清楚,理财平乱都非司马光所长,真正要救火,他必须倚重石越——且不论他将石越闲置了这么久,单以石越之资历威望,不放到右仆射的位置上,也断断说不过去。可仆射只有两个,难道让王安石去当参知政事、翰林学士?可王安石不是寻常的宰相,他首倡新法,算是新党之“赤帜”,待之薄了,不仅让朝中支持变法的大臣寒心,也会让人误会国策有变。所以给王安石一个什么样的官位,便非得费点脑筋不可…… 这时候听到石越的禀奏,赵顼亦不觉点头,两府的宰相们煞费苦心——侍中的地位,还在左右仆射之上,却没什么实权,这是既不给王安石实权,面子上又做得好看。那什么王安石“年老多病”云云,自然是说得好听的借口。 石越见司马光已经平复了情绪,皇帝又点了头,便道:“陛下既已恩许……” 他话未说完,赵顼却又微微摇了摇头,似不太满意地喃喃道:“侍中、侍中!朕以为……” 皇帝先点头,后摇头,一时间让石越也摸不着头脑。哪怕是在官制改革前,通常被当成恩宠将要致仕宰相虚衔的“侍中”,也已是罕见的尊荣;而这还是新官制后,头一次准备拜侍中,而且还并非是作为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句号出现……皇帝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侍中到、到底只是优宠,朕复召介甫,是要……同舟共济……两、两府军国重务……先商议而后施行……侍中参、参与政事堂、枢密会议,恐、恐招言官……” 赵顼虽然病情有所好转,但他中风的后遗症之一,便是说话不利索。一旦要说比较长的话,语句便会不连贯,更带有微微的口吃与发音的含混不清。但他这番话的意思,石越与司马光却是听得明白的。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是想要王安石当个“常备咨询”的高级顾问,而是想要王安石当一个不管具体政事,但对所有军国大事都有发言权、影响力的宰相! 果然,便听皇帝又说道:“……莫、莫若以介甫侍中兼平、平章军国重事。” “平章军国重事!”石越几乎吓了一跳,他一抬头,看见赵顼热切的目光,不由得暗暗叫起苦来。这个“平章军国重事”,他一点也不陌生,太上宰相嘛!原本他也不在乎多不多一个“平章军国重事”出来,他只是次相,不是首相;而且以他的资历威望,就算只当个参知政事,说话一样分量十足,一样可以主导国策。问题是,对于王安石的执拗与不妥协,就算过了十多年,石越还是感到后怕。 但他却没有立即反对,反而几乎是习惯性地去看司马光。石越心里很明白,在这个非常时刻,只要司马光反对,皇帝就绝不会坚持己见。 司马光脸色也有点难看,但他望了石越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却抿嘴顿首道:“陛下圣明!” 石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见皇帝的目光移过来,他脑子一个激灵,一瞬间好像明白过来,连忙跟着顿首,道:“陛下圣明!” 离开福宁殿后,石越因另奉了旨意,也不去尚书省,辞了司马光,出宫后,便坐了马车,往王安石暂住的驿馆驶去。一路之上,石越不停地回想着司马光看自己的眼神。司马光竟会容忍拜王安石为平章军国重事,实在是让石越大为震惊。应当说,在本质上,司马光不是一个不通权变、不肯妥协的人,虽然有时候,因为性格的原因,使得他即使在妥协之时,身段也显得不够柔软,作风略显生硬,但司马光并不是天生的“司马牛”。对于宋代士大夫的责任感与品格,历经十几年的了解,石越还是较有信心的,他平素较担心的,便是“君子们”不肯妥协的群体性格,相当一部分人非白即黑的线性思维。这种“嫉恶如仇”的性格,有时候才是最要命的。而现在,很显然,士大夫们又一次让石越意外了。的确,依然有些人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线性思维,但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越来越多的人学会了怎么样进行必要的妥协。而且,他们更加不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 司马光愿意接受拜王安石为平章军国重事,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司马光愿意接受与新党共存之事实!意味着司马光愿意与王安石尝试携手合作! 这一切,石越不是理所应当感到高兴吗? 石越的理智告诉自己应当高兴,但是,他的脸上,他的心里,却无一丝欢快! 司马光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也许是因为司马君实已经明白,新党一定会存在,吕惠卿的教训告诉他,与其将新党交到别人手里,还不如交到王安石手中…… 也许是司马光与王安石在私下里已经完全恢复友谊…… 也许是…… 石越愿意为司马光找出一千种理由,但他无法忘记司马光看自己的眼神。他不能不面对这样的现实——司马光之所以愿意接受拜王安石为平章军国重事,理由就是因为他石越! 不必过多地寻找理由来自圆其说,石越的直觉,便能确信无疑。 一方面,司马光力荐石越为右仆射,与他通力合作,绝无半点保留;一方面,司马光不惜做出巨大的牺牲,也要防范石越…… 看起来是如此矛盾,却偏偏就是事实。 旧党是无法接收新党那接近一盘散沙却不可忽视的残余势力的,王安石成为平章军国重事,至少可以阻止这些人投向石越。 不过,石越也很难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再去劳神猜测司马光的用心,也已经没有意义。 哪怕只是为度过眼前的危机,石越也需要司马光的支持。再也不能搞党争了! 忽然,石越感觉马车停了下来,便听到车外侍剑唤道:“相公,驿馆到了。” 石越“唔”了一声,侍剑已掀开马车的门帘,石越躬着身子,方探出头去,便见驿馆之外,车马辐辏,排在驿馆外面的马车,足足有一宋里之长。这些马车,既有由河套骏马牵引,装饰得富丽堂皇的;也有用骡子牵引,极其简陋的;甚至还有一些人是骑驴代步……所有这些车马骡驴,将驿馆前面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此情此景,令石越亦不由得苦笑,却听侍剑在旁边笑道:“相公,驿馆的大门关着呢!” 石越闻言,忙远远望去,果见驿馆的大门紧紧闭着,显是王安石在闭门谢客,但门外前来谒见的官员士子,却并不肯轻易死心。这也难怪,自吕惠卿辞相出外,虽然暂时没有巨大的人事变动,但朝中新党官员无不自危,人人都担心旧党借机清算,将新党全部逐出汴京。王安石尚未抵京,新党中便已经是谣言四起,不约而同都将希望寄托在王安石这位前宰相的身上。这关系到每个人的官帽,自然也不是王安石闭门谢客,便可以令他们打道回府的。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吩咐道:“侍剑,去把我的名帖递进去。看来,我们只能走过去了。” 王安石站在驿馆客厅外的阶梯上,望着石越,心中不觉百感交集。十年时间!十年之前,他并不曾想过,此生还有多少机会再见到石越。十年时间,也可以让许多恩怨看淡——在十年前,他怎么敢奢望司马光亲自写信请他复出?!这十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改变了太多的人。 今日的石越,比起十年前的石子明,也发生了许多难以形容的细微变化。王安石第一眼见到石越,便已感觉到石越身上的这种改变,但他却也很难说出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也许,是石越的气质,越来越像一个宰相,真正的宰相!一瞬间,王安石突然心里一阵酸楚,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爱子王雱,如果王雱还活着,不知今日又会是何模样? 石越也远远地望着王安石。相比十年前离开汴京之时,王安石的须发已然花白,脸上的皱纹也更深更多了,他的头发与胡子都显得有些凌乱,不修边幅的习惯并没有多少改变。但从精神来看,王安石却比司马光要好得多。他的眼神依然咄咄逼人,令人不敢直视;当他站在石阶上,尽管身着常服,却仍能令身边的人们全都变得黯淡无光,成为可有可无的背景。 “石越拜见荆公!相公别来无恙?”离着石阶还有三四步远,石越便已远远揖了下去。 王安石快步走下石阶,双手扶起石越,哈哈笑道:“子明,别来无恙!” 石越直起身来,注目王安石,叹道:“国事如此,岂得谓‘无恙’?!”王安石一愣,却听石越已转颜笑道:“不过今日能见相公身体安康,却是国家之幸。” 王安石却摇着头:“子明这却说错了。我老朽之人,能有何用?今日国家之事,正要多倚赖子明与君实。”一面说着,一面将石越请进厅中。 二人在厅中叙了座位坐了,这时驿馆官吏早得吩咐,上过茶点后便不敢来打扰,石越的几个护卫也在门外侍候,厅中除王安石与石越外,便只有一直在王安石身边照顾他起居的侄子王防与侍立在石越身边的侍剑。 待王防又给石越见过礼,便听王安石微微叹道:“益州之事,某其实难辞其咎!” 纵然是石越料想过一万种开头,也万万想不到王安石第一句话竟然是自责,他惊讶地抬头,望着王安石。却听王安石又低声叹道:“吉甫无他,但性急耳。熙宁归化之策,吉甫当年也曾经写信询问过我的意见,国家向西南蛮夷用兵,开拓疆土,本是熙宁以来的国策,这十年来,官军屡战屡胜,恢复灵武,此太宗以来第一功业——南交、大理,本属中国,亦自当混一,谋划西南,那是万世基业,原本也是良谋善策。当时天下无论贤愚,大抵以为西南夷反掌可定,朝野议论,罕有反对者——今一旦酿成大祸,便将所有罪责归于吉甫,仿佛吉甫便是社稷之罪人,这也难称公允之论。”说到此处,王安石抬头望着石越,苦笑道:“这一次,不幸又是被子明预料到了。” 石越亦不由慨叹道:“的确是不幸言中!” “但到底亦不能由此便苛责吉甫,当时天下料不中的才智之士,可也不是一个两个。便是子明,也有料事不中的时候,否则李秉常早为俘虏。我当时荐吉甫为相,是看中吉甫有异世之才,但朝中君子对吉甫毕竟成见太深,子明平心而论,若无吉甫与君实在朝中竭心殚智调度,你能成就平夏之业否?” “自古无庸相在朝,而大将能建功于外者。”石越坦然答道。熙宁西讨,有一半功劳,的确是归于当时的两府大臣的。 王安石点头道:“我早知惟子明能不抹吉甫之功。但吉甫终是人望不足,他当年为我得罪太多人,受我之累,朝野之士,对他的成见竟是牢不可破。吉甫急欲证明自己,遂行归化之政;而一有挫折,又惧朝野更不能相容,只得咬着牙执拗到底,意图侥幸,不料却招致今日之祸。倘若熙宁十四年以前,吉甫能知道今日结果,他必不至此!”王安石对吕惠卿的同情与怜惜,溢于言表,“吉甫离京之前,曾留书一封与我,言及他三四年间心境,令人嗟叹。” 对于相同的事情,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场,往往会有不同的理解。王安石与吕惠卿之交情,既是僚属、同事,又是师生、朋友,情同父子,相互信任支持数十年,站在他的立场,说出这些话来,那也全是出自内心,毫不出奇的。但站在石越的立场,却很难如此理解吕惠卿的行为。他既不愿附和王安石,却也不愿意与王安石争论,便只是默然不语。 王安石叹惜一会儿,又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昔日为相之时,亦在局中,恍然不觉己非,一旦离开汴京,避居金陵十年,却终于发现当年多有不近情理处。回想熙宁三年,程伯淳曾与我议青苗法利弊,剖析道理,无不中允,又对我道:‘天下自有顺人心底道理,参政何必须如此做?’我实已为其所动,然当时张天祺至中书,言语乖戾,我以为自古变法,无信不立,遂终于一意固执。若非其后复有子明之谋,真不知将到何种境地?!我每回想此事,必生悔意。然当时其实亦是为情势所迫,某未及上任,谏官便已论列,新法甫出,绩效未显,诸君子便已视为谋利之臣,必欲逐之而后快。举目四顾,天下滔滔,贤如君实,亲如安国,皆持不两立之志,当是之时,只知‘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批评之语稍有过激,便觉逆耳,但凡闻听一言半语赞赏,便引为知己,荐以美职,只盼着能有千金市骨之效,天下才智之士,知若能竭力于变法图强,虽封侯可待……那个时候,谁还记得‘吾日三省吾身’?” 石越听王安石如此开诚布公,自承己非,并说起当日秘辛,亦不由动容。他只道王安石执拗,哪里知道王安石也有这坦然认错的一面?这时也忍不住说道:“早知程伯淳之事,越十四年前,已为丞相门下客矣!” 王安石却道他只是客套话,摇头笑道:“往者已矣。过去的事情,便是后悔,世间却没得后悔药卖。今日与子明说这些,是盼着大宋朝野,不要再有你死我活的党争!”说到这里,王安石神色已经黯然,“我也曾遭丧子之痛,司马公休之死,我感同身受!大宋不应当如此,大宋不应当如此……” “这也是越与君实相公之心愿。”石越望着王安石,诚恳地说道,“君实相公曾经对越言道,他再也不愿意看到大宋还有人要遭此丧子之痛!”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道:“我今日来此,其实还奉了皇上的旨意。明日皇上便会召见荆公,皇上令我先来看望荆公,并转告荆公,去益州的差遣取消了。”没得到皇上的明言允可,石越也不敢告诉王安石新的任命。 王安石却也并不关心他的官位,起身谢了恩,道:“我早已听到传言,冯当世去了益州,但这戡乱之事,恐非冯当世所长……” 石越却只得心中苦笑,皇帝将冯京派到益州,一则当然是想借他宰相的威望来镇一镇人心,但更多的,却是皇帝对他这个吏部尚书多有不满,只不过刚刚罢免一个吕惠卿,皇帝还是想让人事变动尽可能地能缓一分算一分,冯京既然去了益州,再回政事堂,几乎便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而冯京其实也早有致仕之意,他去益州,其实也就是掌掌旗,真正在益州处分的,却是陈元凤与高遵惠。但这些事情,他却是不便宣之于口的。然而他已知道王安石要当“平章军国重事”,将来万事还要他合作,这时候却也不能全然隐瞒,因只得委婉说道:“冯当世识大体,德高望重,朝廷一日之内,连罢益州转运使副以下长吏十八名,若无宰臣坐镇,难策万全。而且,陈元凤与高遵惠都曾任军旅,颇堪任事;王厚、慕容谦、何畏之皆已入蜀,三人皆是军中名将,平叛不难。益州事,难的是要如何善后……” 王安石也听说过王厚三人的名声,不由点点头,又问道:“那陈三娘究竟是何许人?为何竟敢作乱?我自东南来,虽听到些许传闻,但尽是不尽不实,连汴京之人,也往往说得不近情理……” 石越也早知道王安石必有此一问,这些日汴京与成都府往来使者不绝于道,陈三娘暴乱的缘由、经过也大体清楚了,便回道:“此事说来话长。国朝以来,颇修文治,三教昌盛,佛教民间最盛者,便是净土宗,信众往往结莲社念佛,平日信众间互爱互助,这事相公也是知道的,江西、两浙,原也是极风行的。而蜀地较他处,尤信鬼神之说,莲社更为盛行,朝廷屡下禁令,但越禁越多,甚至有地方官全家都信奉莲社,最后因见没出过什么事情,时日一长,所有法令,便已形同虚设。这陈三娘子,原是蓬州伏虞县的一个寡妇,平时与乡党一道吃斋念佛,她又会用符水治病,偶有神验,这虽与佛家宗旨,全不相合,但乡村百姓,却敬若神明,平时在伏虞县,颇有声望……” “原来是黄巾之流,只怕又是官逼民反!” “正是如此。”石越点头道,“益州官员虽然百般回护,搪塞责任,但陈元凤与高遵惠已各有奏折送到,这是地方官吏处置不当,激起民变。益州连年用兵,各地府库为供应军需,早已空空如也,常平仓连亏空带征发,也几乎消耗殆尽。蓬州虽处内腹,但原本就是个下州,主客户不足三万,纳税丁口不足五万;伏虞县更是个中下等县,平素便不富裕。至今年十月,连去年的秋税,都尚有拖欠者。而伏虞县令,去年因为筹办军需不力,未能收足赋税,已被漕司申诫,考课也落了个下等。今年夏税又未收全,眼见着又要受处分,连官位都要不保,因此一开始征秋税,便催促胥吏下乡催收,百姓一年劳作所得,交了秋税还要补上夏税,过冬的口粮,来春的种子,竟是一点不留。百姓怨声载道,而这伏虞令也不加体惜,凡欠税折钱一百文以上,便要锁拿到县衙拷打。约一个月前,这陈三娘子的一个侄子,因为想留些粮食过冬,便借了几百文交钞,想按官价补上所欠税粮,但如今益州的情势,休说是交钞,便是用铜钱铁钱,按官价也买不到粮食,征税的胥吏若是答应了,这中间的差价便要自己赔付,自是断不肯从,争执之下,便将她侄子抓到了县衙。陈三娘子去县衙说理,伏虞令说她不过,恼羞成怒,反将陈三娘子也枷了,由此激犯众怒。当天傍晚,数百信众便砸烂枷锁,救出陈三娘子。伏虞县除了几十个不教阅厢军和弓手之外,本也没什么兵力,何况这些弓手、厢军平日里对陈三娘子奉若神明,哪里敢和她作对。当日暴民便攻占伏虞县城,伏虞县令以下的官吏,全部生死不明。到今日为止,朝廷只接到高遵惠的奏折提到陈三娘子占据伏虞县城后,便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石越说到此处,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要做何想法。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司马光、王安石心中,纵有同情,可镇压起来,却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但是在石越的心里,却真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王安石听石越介绍陈三娘子作乱的原委,这才算是真正明白益州局势究竟有多危险。一个伏虞县是如此,但益州只怕绝不止一个伏虞县!所谓遍地干柴,一把烈火丢进去,谁也不知道会烧起多大的火来!更何况,陈三娘子居然还懂得“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这就更加不可轻视。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石越那轻描淡写的“善后”二字的深意。 “子明,不可掉以轻心,不可掉以轻心啊!”王安石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连连说道,“益州禁军,都聚集在西南夷之境,要调到伏虞县来平叛,没有半个月只怕到不了,王厚、慕容谦一时半会儿只怕指望不上。况且马上要入冬了,只怕夜长梦多!” 石越额首道:“益州局势,的确不是一个陈三娘子这么简单。高遵惠与陈元凤奏报,益州全路,聚啸山林的盗贼,有迹可查的,共九十三处,多者数百人,少者数十人。各州县长吏,要么隐而不报,只是强征弓手乡兵,保得盗贼不闹出大事,便阿弥陀佛,万事大吉;若盗贼太猖獗,不得不调集厢军、弓手剿匪,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益州路实已是处处是兵,却还是处处有贼。从伏虞县的事来看,这些乡兵弓手,也不堪大用。真要平叛,还是要指着禁军。现在益州境内的禁军大多聚于西南夷之境,而冬天马上便到,若无补给,休说平叛,军心溃散,大势去矣。但若要保证禁军补给,眼下除了指望益州路的秋粮外,实无良策。但这一征税,难保不会再出事!若再有一处响应,益州局势,只怕立时便会崩析!况且禁军一动,西南夷更不可制……” “那子明又是何主意?” “益州之事,若要治本,还要是从西南夷着手。”石越注目着王安石,沉声道,“陈三娘子作乱,我还是以为剿不如抚。百姓只要能安居乐业,断无想造反的道理。” “司马君实与韩持国又是何主意?” 石越无奈地笑了笑,道:“君实相公与韩持国都是一个主意,只赦从犯,不赦主犯。” 王安石点点头,望着石越,缓缓道:“子明,我也是这个主意。” 石越与王安石在驿馆一直谈到天色全黑,眼见外面北风呼呼作响,刮了一阵子乱风,又飘起小雪来,石越这才告辞离去。但直到他离开驿馆之时,外面还有许多人在探头探脑地观望。汴京这时候只怕已经无人不知石越亲自拜会王安石了。 侍剑侍候着石越上了马车,石越因见雪似乎越下越大,便叫侍剑也一道上车坐了,主仆二人在车上说着闲话,侍剑因笑道:“十年前小的还小,虽见过‘拗相公’,却总是模模糊糊的,这些年老听到他的大名,今日见着,才知道原来也就是个不甚讲究的老头。不过桑舅爷怎的竟没来呢?” “这是王介甫先公后私。”石越笑道,“他奉诏进京,没见皇上之前,是不会先见亲戚朋友的。”说完,忽想起一事,又问道,“听说你这些天常去田府?” 侍剑点头道:“田将军算是小人的师傅,逢年过节,小的总要去拜望一下的。他下狱那会儿,我没去探望他,心里很过意不去。烧衣节因听说田夫人有喜,相公也知道田将军平素手头大方,爱周济朋友,家里一向不太宽裕的,这年头日子又难过,汴京一切物什,最少都涨了两成,若用交钞,还要贵些。平素倒也罢了,现在田夫人既有身子,不便太操劳,因此我借故去走走,好带点有用的东西过去……” 石越一时未及想到侍剑在田烈武下狱时未去探望,是怕给自己招惹麻烦,只是笑着点点头,道:“这是你不忘旧,本是好事。不过田烈武现已做了东宫官,你若再去他府里走动多了,被台谏知道了,多有不妥。” “是。”侍剑连忙答应了。 石越闭着眼睛,仿佛是冥思了一会儿,忽又问道:“方才你说汴京一切物价涨了两成?” “连曹婆婆肉饼都涨到八文一个了。”侍剑叹道,“若用交钞买,十文一个都未必买得到。汴京到处都在谣传陕西那边交钞越来越不值钱,钞钱比一天一变,大小商家都不乐意收交钞。虽说开封府有严令不得拒收交钞,但商家个个阳奉阴违,开封府也没什么好办法。如今益州又出了这码事,更是人心惶惶,大家都怕又要打大仗,越发不爱要交钞了。” 石越越听越是心惊。须知交钞一物,全凭政府信用行世。倘若商民对交钞丧失信心,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汴京天子脚下,交钞在理论上还可以随便按官价兑换,都已经如此,地方州县,更不知是什么景象。 却听侍剑又说道:“前些天,还听说开封府界出现了假交钞,仿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什么?!”石越惊得几乎站起身来。交钞自发行以来,假交钞便一直没有消失过,但是因为交钞所用的纸张都是特制的,彩色套印技术又严格控制,因此假交钞往往都是粗制滥造,只在一些偏远或者不甚发达的地区流行,也很容易被识破。开封府界,却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假交钞的!这时候听侍剑说开封府竟然出现假交钞,而且还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石越怎能不惊?! 吕惠卿执政以来,交钞发行过多过滥,导致诸多弊端。石越本来正在思考对策,希望可以缓步挽回商民对交钞的信心。哪里知道,这时候竟然还有雪上加霜的事情! 石越正惊惧着,忽又听到车外传来似公鸭嗓子的呼喊声:“前面可是石相公座驾?” “这又是谁?”石越听得真切,连忙吩咐停下马车,掀开车帘钻出去眺望,没多时,便见一个内侍驱马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石相公,皇上召见!” 石越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汴京的天空,已经黑沉沉的,皇帝怎么会在这时候突然召见?石越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又出什么事了? 第二节 这是一天之内,石越第二次到福宁殿。他进宫的时候,宫门都已经关了,石得一亲自等在宫门外,将他领进宫中的一座偏殿等候,然后才告辞而去。石越在偏殿里约摸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又有一个小黄门前来传旨,引他到了福宁殿。 石越忐忑不安地进到殿中,却见赵顼披着一件淡黄色的披风,斜靠在御榻上面,在他旁边叉手侍立着的,却是李舜举。石越纳闷地行过君臣之礼,一面在心里揣测着——夜开宫门不是小事,若无军国大事,皇帝不会夜里召他到福宁殿;但若有军国大事,怎么别的宰执大臣却一个也不曾见着?他又悄悄瞥了一眼李舜举,熙宁间的大宦官中,李舜举的宠信不是最盛的,但他素有“厚重”之名,皇帝这时候将他放到身边,说明皇帝虽然病了,脑子却还不糊涂…… 石越一面想着,便听赵顼对李舜举吩咐了声:“你来作为。” 李舜举应了声“是”,便恭恭敬敬地转身面向石越,说道:“石相公,李秉常又做了桩大事……”石越方惊讶地抬头,便听李舜举又说道,“……枢府刚刚递进急报,职方馆探得一个月前,李秉常率军突袭高昌,再次击溃高昌军队,活捉高昌主将,俘虏三万人,李秉常大军直趋高昌城,围城九日,高昌非但被迫送储君至黑水城为质,献纳黄金三万两,白银十万两,牛羊马骆驼十万匹,女子、奴隶各五千名,割让城池三座;而且以后每年还要岁贡金万两、银三万两、牛羊马骆驼五万匹……” 石越一面听着这惊人的消息,一面悄悄观察赵顼的表情——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赵顼脸上的懊恼,两年之内,西迁的西夏连克高昌,对赵顼来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这意味着,李秉常休养生息不过两三年,便几乎恢复元气,现在的西夏,正从高昌国榨取养分,更加迅速地恢复、成长着。而这一切,原本不会发生,宋军原本是有机会生擒李秉常的。 “陛下!”石越弯下了腰,把头低了下去,“臣……”这么多年来,遗虎成患的批评,从来没有断绝过,有人说他是收了李秉常的贿赂,故意放虎归山;有人说他怕鸟尽弓藏,故意放李秉常一条生路…… “子明……不必多想,朕信你。”赵顼见石越神色,已知他想什么,温声安慰了一句,又忧心忡忡地说道:“朕看西域,高昌眼见要亡国……” “陛下洞察幽明,明见万里。臣亦以为高昌亡国之日不远。”石越连忙回道,说罢,又详细分析道:“以残夏之实力,虽屡战屡胜,原并不足以一口气吞并高昌——去年李秉常一战而大败高昌主力,却仅仅是抢掠财货而归,便是为此;但秉常之志,毕竟不在财货。故此时隔一年之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破高昌——臣料想高昌在去年之败后,一定会重整军队,以图复仇,但经此一役,从此高昌将士,将闻党项之名而战栗。高昌割地赔款,实力大损,而秉常却更加强大,两三年内,高昌既无与李秉常对抗之勇气,亦无与之对抗之实力。此时秉常原可吞并高昌,臣以为其之所以隐忍不发者,虽亦有可能是因补给不济,但更大可能却是忌惮龟兹、黑汗诸国——西夏三四年间便兼并高昌,龟兹、黑汗唇亡齿寒,保不定便会捐弃前嫌,共谋西夏。而秉常现今却故意只要财货女子,示无大志,此乃骄兵之计。臣若是秉常,定会遣使卑辞厚礼前往二国,并将所得的战利品分赠二王,以骄其心。二国本是世仇,只要威胁不在眼前,互相攻战不暇,更不能奈西夏何。高昌如今已如同附属,却每年还要交纳沉重岁贡方得苟延残喘,两三年内,高昌王只能横征暴敛,大失民心。不出五年,秉常必定兼并高昌,到时他再行仁政,正能收其民心……” 这几年间,石越一直在关注西夏的发展,这是他亲手推倒的第一张骨牌,他当然希望看到骨牌一张接一张接地倒下。残夏能兼并高昌,他并不意外,但是李秉常能如此沉得住气,却也大出他的意料。 却听李舜举叹道:“石相公料事如神,虽古人不过如此。难怪方才听到西夏大败高昌的消息,我看相公神色,虽然意外,却似乎并不吃惊。” “李秉常的确遣使前往龟兹、黑汗,不但卑辞厚币,还将从高昌所得最精美的宝物、最美貌的女子,分赠二王。不过,二王却态度迥异,黑汗王笑而纳之;龟兹王却痛哭流涕,砸碎宝物,手刃美女。只不过以龟兹的实力,莫要引火烧身便要求神拜佛了,哪里还敢招惹党项……” 石越微微笑道:“用兵之道,便是那几个字——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不管李秉常在西域掀多大风浪,朝廷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便可。李秉常若识时务,一心往西,便由得他称王称霸;若不知好歹,竟敢东向顾盼,恢复西域亦非难事。陛下大可不必担心……” 李舜举摇摇头,道:“相公这却是料错了。一个月前,凉州以西发现了数千西夏骑兵的踪迹。西夏骑兵往来凉州,原也不稀奇,但自从熙宁十五年秋以后,李秉常锐意西向,凉州城外能见到的西夏骑兵,最多也不会超过三百骑。这次却是大反常态……” 却听赵顼也哼了一声,不忿道:“若非……益州,朕定要给他们……颜色!” 石越这时才真正是大出意料,他低头沉吟良久,方问道:“押班,凉州只报西夏骑兵出没,便没有其他动静吗?” “这倒未闻奏报。朝廷早已下令,西北沿边军州,西夏若敢侵犯,自当击退。若其不来犯境,诸将只要谨守疆界,严禁吏民与西夏互市便可。这几年之间,李秉常以残破之师,倒也不敢来挑衅。” 石越点点头,转向赵顼,笑道:“若只是如此,臣以为秉常或者只不过是做做样子。” “从秉常这几年在高昌的作为来看,他已非吴下阿蒙。那西迁党项部族,若说没有思乡之情,不想打回灵夏,那自是不太可能;但除非中国发生极大变故,李秉常却不太可能贸然东向。陛下只看他在高昌如此沉得住气,这几年又不断地向朝廷上表,表示驯服,便可知秉常断不敢鲁莽挑衅朝廷的。除非……”石越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中,脸色顿时一变。 “除非……什么?”赵顼也看出来了石越的紧张。 “除非是北面有变故。”石越一瞬间,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涸。 “这……这……怎么可能?!”赵顼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直了起来。 “也未必一定便是北面有事。”石越也不敢把话说满了,“亦可能是秉常受到内部的压力,做做样子给部属们看。这几年来,秉常不断上表,乞求朝廷敕封、互市、归还兴灵、允许其派使者回灵夏祭祖——他要朝廷敕封,那自然是想借中国之威信横行西域;要互市,那是为了有利可图;但他明明知道朝廷断不可能还给兴灵,却不断乞求,那必是因为他要给部众一个交代,以示他并不曾忘记故乡;而要派使者回灵夏祭祖,那更可见其内部有返回故乡的压力。残夏虽然西迁,但时日还短,其部众不免思乡恋土,而朝廷这几年却屡屡拒绝秉常之乞求,甚至连使者也不接纳,秉常迫于压力,做做样子,也是可能的。” 赵顼点点头,松了一口气。秉常西迁,但宋廷斩草除根之心,却也一直未死,所谓“得陇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以前灵夏割据的时候,宋廷自然不敢去想西域;但灵夏既然恢复,对西域便不可能没有想法,只不过暂时实力不济,无法仓促图之。所以宋廷对秉常西迁残部,一是轻视,二则是敌视。秉常虽然忍辱负重、卑躬屈膝,要和宋朝修好,但是宋朝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除非秉常率众内附,否则一切免谈。兼之宋廷为了巩固在灵夏地区的统治,对在当地有几百年声望的李家也非常忌惮,更不愿意秉常有机会与当地势力发生交流,因此,宋朝甚至不愿意接纳西夏的使者,官方互市自是早就停止,而对民间的走私,也严厉打击。宋廷早已颁下敕令,凡私自西出凉州、贺兰者,即处死刑。在如此严厉的敌视政策之下,秉常面临巨大的内外压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早在熙宁十四年,朝廷便应仁多澣之请,令地方有司保护西夏李氏陵墓。这几年间,灵州年年都有当地人前往西夏王陵哭祭……” 这又是一件让赵顼心里很不痛快的事。尽管宋朝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是“恢复汉唐故地”,而灵夏地区也的确是“中国故土”,但西夏统治当地近百年,若从李氏祖先为节度使割据算上,更有几百年的历史,甚至连西夏的汉人,都不免会有人以“夏国遗民”自居。在这样的情况下,“恢复故土”不容易,“恢复”之后,统治就更难了。宋朝的策略已经不可谓不得当,但除了对宋朝死心塌地的归附者外,小规模的零星叛乱也始终没有停止过;尽管严厉打击,在秉常站稳脚跟后,也总免不了有人想逃到西域去,追随秉常……最让人郁闷的是,对于那些认定西夏已经亡国,每逢清明寒食便去哭哭陵的人,宋廷还不能不故作大度,加以宽容。毕竟,这也是宋朝自己要鼓励的“忠节”。 “若老天能再给朕十、十年时间,朕……定重开西域!”赵顼的眼中,露出雄心勃勃的光彩,但很快便黯淡下去。 “陛下正富春秋,虽有小恙,但所谓‘吉人自有天相’……” “罢,罢。”赵顼没有让石越说完套话,“朕心中有数……”他转头望着李舜举,道:“朕还是放心不下——李秉常究竟是做样子,还是北面果真有变故,回头要叫职方馆查明,派人告诉苏轼。” “是。”李舜举连忙答应了。 赵顼又转向石越:“还有一事,也要听听子明的主意。”他朝李舜举丢了个眼色,李舜举连忙从面前的案子上捧起几本奏折,递给石越,低声道:“这些都是弹劾资善堂桑直讲的折子。” 石越心里头一惊,连忙打开奏折,方打开第一本,立时便呆住了——弹劾桑充国的,赫然竟是杨时!他又一本接一本地看来,却见这些弹劾桑充国的折子,竟遍布旧党、新党,甚至还有与新旧石党都不搭界的官员的弹章!石越知道桑充国虽然入仕,却是与世不争的性格,据说教六哥、七哥也很用心,本道只是寻常的小人嫉妒诋毁,哪料到竟会如此严重!这些人弹劾的事都大体相同,私自带太子、信国公出入市肆,教习商贾贱业;不规导储君学习圣人经典,反而教授诸般杂学,玩物丧志;在皇帝病重的时候,不教太子忠孝之道,反而引太子游玩…… 桑充国的出轨之举,石越其实也早有风闻。但他没有想到,矛盾已经激化到这个地步。杨时的奏折中说得十分清楚,程颐对桑充国的作为十分不满,屡次规劝,桑充国反而巧言令色,加以诡辩。对桑充国的极度不满这才终于漫延开来,在这些弹章中,有人已将他等同于专门用游玩宴乐来引诱君主学坏以固宠的佞臣!因为有传闻说,太子每逢程颐上课,便经常装病,而到了桑充国上课,却往往翘首以待…… “桑充国是子明的妻兄、王介甫的女婿,朕……”赵顼望着石越,说道,“朕本来以为,皇子生于……深宫,……长……于深宫,有机……会通晓点外面的世务,亦是好事。朕实是故意睁只眼闭只眼,但他却未免太过火了……” “几天前,六哥和七哥在宫里到处找内侍、宫女变卖东西,还悄悄找一个内侍做牙人,令他出宫去变卖太后赏赐的玉佩,以买卖契据为证,许诺事成之后,可以赏他一成的好处!”李舜举轻声在旁边说道,说太子的坏话毕竟不是一件好差使,更何况他心里还知道皇帝对太子并无任何厌恶之意,“那内侍拿得玉佩,却又犯胆小,这事才犯了。官家叫了六哥、七哥来责问,不料六哥、七哥反说这玉佩既然太后赐了,便是他们的。他们明买明卖,只是和百姓公平做买卖,想凑钱造一艘大船,既不曾费公帑,又不曾苛剥百姓,不算有错……” 石越低着头听着,心里却不觉得赵佣赵俟有何不妥,只觉得这两个孩子颇有过人之处,但他却也知道,这种事情在当时实在是骇人听闻,倘若传出去,还不知道要闹多大的风波。一时之间,石越竟是口拙辞穷,不知道说什么好。 果然,便听李舜举又说道:“老奴以为,六哥、七哥的话,实是透着一种仁心。只是这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又要朝野惊骇了。不仅桑直讲难辞其咎,官家亦怕有人借机大做文章……” 石越心中一凛,不由悄悄抬头望了赵顼一眼,却见赵顼脸色阴沉沉的。 “……太后也说桑直讲太迂腐了,桑直讲是魏晋名士,可皇子的师傅,还是要选老成的儒者。官家知道桑直讲并非奸佞小人,不过有点不通世务,不识大体。他是当朝名士,做过白水潭的山长,倘若以罪去位,却不太好看……” 石越这时候却听得明白,李舜举的这些话,自然都是皇帝叫他说的。皇帝是个极英明的人,他表达不便,便从内侍中挑了李舜举出来,这也是有深意的。李舜举不仅素有“厚重”之名,可以信任,而且与朝中百官素少瓜葛,在宦官头领中,相对而言更少实权,这样自然便难以弄权。但即使如此,赵顼还是不放心,便是叫李舜举做传声筒,也小心谨慎,只肯叫他当着自己的面当传声筒,在司马光在场的时候,更是令李舜举刻意回避。 石越心里也很清楚,皇帝这么精明,说是要听听他的主意,其实却是早就拿定主意了。桑充国这几个月的资善堂直讲的日子,已经到头了。当下也不敢多说,只回道:“陛下既以臣为右仆射,又将以王介甫为平章军国重事,于情于理,桑充国都应当引嫌避位,他虽是书生气,但这点道理,他却是懂的。臣以为桑充国两三日之内,必有辞呈奏达。” 赵顼点点头:“司马君实说得不错,桑与程都是书呆子,不让桑当官,那是保全他。选师傅,也是以书呆子为主,不过要的是程颐这样的书呆子……等六哥大了,再选……出身低微,官声好有真吏才的……世家子弟德……才兼备,教他也不迟。” 这一段话很长,赵顼说得断断续续,但石越却能清楚地明白话中之意,在皇帝的心中,桑充国与程颐都是书呆子,但皇帝所以为的两人的呆气却是石越不能苟同的,但此时也无法应腔。赵顼又笑道:“子明,也是不会教孩子的。你……女儿……” 石越本来还在担心,这次桑充国被迫辞职,皇帝虽然不想把事情闹大,刻意低调处理;但是程颐的弟子门人弹劾桑充国的事情,却一定会传出来,纵然桑充国大度,但这件事情,却只怕没有这么容易善后。这时忽然听皇帝拿他的女儿开玩笑,石越顿时也不去想这些事了,因笑道:“臣教女无方,实在惭愧。不过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君必有其臣’,臣与陛下为君臣,臣女与淑寿公主亦为君臣,这事只怕却怪不得臣的……” 石越再次出宫时,已近子时,东华门外的大街之上,虽然一片一片地飘着鹅毛大的雪片,却依然是灯火通明,街边酒楼中,杯筹交错之声,莺歌燕舞之调,隐隐约约,不断飘进马车之中。汴京依然是一个繁华得有点儿糜烂的忘忧城。 “……净拂床砧夜捣衣。马上少年今健否?过瓜时见雁南归……” 便当石越的马车拐进潘楼街时,在一片欢声笑语,追打逐闹之声中,便听一阵悲泣之声传来,与周围的环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这歌声中的悲哀,让石越都不由生出恻隐之心,他连忙敲了敲车壁,道:“去问问,是何人在唱这曲子?” 马车顿时停了下来,侍剑坐在车门前听见,早笑着回道:“相公不知道,这是在唱戏呢。” “唱戏?”石越不觉讶然。 侍剑笑道:“这是今年最有名的一出戏,叫《战灵州》,这是最开始的几场戏,讲的是一对新婚夫妇才结婚几天,丈夫便被征发为役夫,运送军粮前往灵州。前面还有离别之时,夫妇抱头痛哭。这曲子唱的却是丈夫走后,少妇思念征人的……” 石越不觉默然,当初伐夏,为了保证军队补给,强征差役的事,也的确是有的。虽然宋廷许诺发给役夫报酬,但那背井离乡,远赴荒漠,又是吉凶莫辨的战场,要说老百姓会踊跃支持,只能是做梦。当年那些运送补给的役夫,也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客死他乡——禁军战死,还可以在忠烈祠立牌祭祀,将骨灰送还故乡——但是这些役夫死去,却往往只是就地掩埋,若有同乡能捎个口信带回家乡,便已经是幸运了。有些人的家属也许还能收到抚恤金,有些人则直接被遗忘了。 这件事在熙宁十四年,曾经让石越非常愧疚。但随着他被闲置,时间推移,连石越自己也早已渐渐淡忘了。 “这出戏是贺鬼头编的。据说几年前,他去过陕西替《汴京新闻》采风,亲眼看到一对夫妇生离死别,因此填下许多词来。今年他又将这些词串起来,编了这出《战灵州》,在汴京唱了几十场,场场都是满座大哭……”侍剑却看不见石越的表情,继续向石越介绍着。 “唔。”石越尴尬地应了声,问道:“最后这对夫妇怎么样?” 侍剑正要回答,忽然“噫”了一声,低声道:“相公你看!” 石越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掀开车帘,顺着侍剑的手指望去,便见在街边的一家小店铺里,背对着大街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正在独自喝着闷酒。 “范尧夫?!”石越惊讶地张开嘴,半晌没有合拢。过了好一会儿,石越才问道:“他没带从人?” “属下方才已留意查探,左近像是并无随从。”回答的却是护卫朱连。 石越更觉奇怪。朱连是当年狄詠亲自从西军中给他挑选的亲兵,是几个护卫中眼色最好的,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他既说没有随从,那多半便不会有了。但范纯仁堂堂刑部尚书,即使是微服私访,也须带几个从人;何况他还是个方正君子,持身谨严,又怎会半夜三更,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喝闷酒? 石越越想越觉奇怪,终于掀起车帘,跳下车来,快步朝范纯仁走去,一直到了范纯仁身后数步,石越这才立定,揖道:“范公。” 范纯仁闻声,回过头来,见是石越,亦不由有点讶异:“子明?” 石越这时才看得清楚,只见范纯仁一身黑色的布袍,虽洗得干干净净,却是又粗又旧,头裹着儒巾,倒真像个穷学究。他面前的桌子上,也只摆着一壶酒,一盘炒青豆。再看他脸色,平素的沉稳中,却隐约带着点憔悴。 “范公好雅兴。”石越笑着走到范纯仁对面坐了,店家早见着来了贵人,这时候慌忙迎上前来伺候。石越吩咐着店家加了一副碗筷,抓起范纯仁面前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面笑道:“今日且先叨扰范公,改日再回请。”说着便先饮了一杯。这时侍剑早吩咐了店家,各样点心小菜早一样接一样送上来,石越其实也是饿久了,也不管范纯仁,竟是反客为主,自顾自地狼吞虎咽起来,直至吃得半饱,才肯停下箸来。 范纯仁原本满腹心事,这时看了石越半晌,不由羡叹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子明立朝堂如老儒,居市井则似赤子稚童,这些事原是别人学不来的……” 石越喝了口酒,笑道:“有什么学得来学不来的,我实是饿了。君前不得失礼,倘若是旁人面前,我也不敢这么放肆,范公总不至于因为我吃饭无状而弹劾我吧?食色性也,饿了要吃饭,圣人也不责怪的。” 范纯仁亦不觉莞尔,笑道:“圣人还说割不正不食,食不言……” “我又不是圣人,圣人说的事,怎么能全部做到?”石越笑道,“别的不论,我吃饭时,却是一定要说话的。” “子明真是真名士。”范纯仁抿了口酒,叹道,“只有像我这样的腐儒,才只懂得循规蹈矩,害人害己,尤不自知。” “范公这话却要从何说起?”石越诧道。 范纯仁默默摇头,又喝了一口酒,却没有回答。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与人言曾无二三——在范纯仁的心中,石越并非那可以交心的二三人之一。 石越笑了笑,又道:“范公,以宰执之尊,孤身一人,到这种路边小店饮酒,这可不是腐儒能做得出来的。” 范纯仁自嘲地一笑:“我不过附庸风雅罢了。这个地方,其实也不适合我,我坐在这里,实是浑身不自在。” 石越默默注视范纯仁,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一直有些话,想和范公当面说道说道。”范纯仁讶然抬眼,看了石越一眼,却听石越又说道:“范公还记得文正公主持庆历新政之事吗?” 范纯仁立时警觉地看了石越一眼,他以为石越想借庆历新政游说他,不料,石越接下来说的,却出乎他意料之外:“事情过了几十年,范公可曾想过庆历新政为何会失败?庆历新政的十条法令,到今日看来,也是切中时弊的;而昭陵虽然不及今上坚毅,却也算是一个仁君;其时政府有令尊、韩、富,台谏有欧阳修、蔡襄、王素、余靖,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本朝数一数二的人物?为何政府台谏皆得其人,而庆历新政不过推行一年时间,便会失败?” “小人诬以朋党,正人亦难久居其位……” “范公亦曾熟读史书,为何每每只要小人进谗,君子便不是敌手呢?为何君子往往只能看着小人进谗言,将君子们一个一个驱逐出朝堂,甚至迫害至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人将国家社稷引至亡国,而无能为力呢?”石越咄咄逼人地问道。 “大丈夫做事,只能求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石越讥道,“与其说是为了无愧于心,莫如说是为了逃避责任吧?!” “范公可知道当官是一门什么学问吗?”石越直视着范纯仁,“当官乃是一门与烂泥巴打交道的学问。你当了官,便如同掉进烂泥潭中,你既要提防着自己也变成烂泥巴,却也不能想着让自己离那些烂泥巴远远的。到了这烂泥潭中,岂还能想着干干净净?可你们这些君子,却成天只想着让自己干干净净!” 范纯仁的脸腾地红了,霍然抬头,怒视着石越。他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想要直斥石越的荒谬,但却又感到有点不屑,只站起身来,便待转身离去。他甚至觉得不屑与石越坐在一起。但便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范纯仁忽然想起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喝闷酒,他忽然想起司马康的死——他是知道的,如果当初他不要犹豫,采纳石越的计策,也许司马康便不会死!他的心中,一直郁积着那份难以排解的愧疚…… “可你们这些君子,却成天只想着让自己干干净净!”石越的话真的一点道理也没有吗? 终于,范纯仁缓缓转过身来。 第三节 次日。 石越一大早起来,便发现外面已经积了一层很厚的雪绒。石蕤跟着阿旺过来请过安,便飞也似的跑去玩雪了;梓儿也是忙里忙外,又要叮嘱下人准备送给石起家过年的礼物,查对送给在京各家亲朋戚友过冬的日常用品;又要与侍剑一道预备着收租结账等等琐碎事务,也没空搭理石越。石越一个人看了会儿报纸,便叫了马车,往尚书省去参加例行的两府聚议——这是一个在文彦博与吕惠卿掌两府期间被破坏掉的惯例。当年吕权重,文资深,两人若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合到一起聚议。但自从皇帝带病前往内东门小殿之后,石越与司马光、韩维之间的关系,实在称得上是熙宁朝的历任宰相中最好的了,兼之如今宋廷面临的事情,也非得两府加强协调不可,因此两府聚议制度,自然而然便又恢复了。 这天却也没什么新的消息,这已经让石越松了口气。现在朝野局势,其实便如一团乱麻,石越最害怕的,便是乱上加乱。 熙宁十七年的两桩大案,陈世儒案皇帝早已赦免多数受牵连的官员,又换了个主审官,案情很快清晰,除陈世儒夫妇处死外,牵涉的官员大多恢复清白,少数几个嫌疑难以洗脱的,找了个小过失,各贬一秩了事;只有苏颂与吕公著比较倒霉——苏颂枉法的罪名几乎落实,本来马上要进政事堂了,因此一事,竟被贬往陕西路会州做知州;吕公著虽然是被冤枉,半路失踪也是因为高太后有意保护,但却也因此落人话柄,皇帝不仅对高太后更生嫌隙,便是对吕公著也难以容忍了。虽然赵顼要顾着高太后的脸面,司马光极力保荐,吕公著自己也屡番上表自辩,但皇帝一面好言安慰,一面却打发他去洛阳,当了个判河南府事。 而永顺钱庄案也难以追究下去。永顺钱庄的掌柜沈七在狱中服毒自尽,方泽一人揽下了所有的罪名,这案子证据不足,是否还要深究下去,便是旧党内部,也已经出现不同的声音。有人对吕惠卿恨之入骨,一心想要穷追猛打;但却也有人开始感到厌倦,他们担心这个案子转变成新旧两党的互相报复,希望朝廷在这节骨眼上不要被这些事情分散太多的精力,因而主张见好就收。皇帝也有意息事宁人,他更关心的是国库里的钱,太府寺卿薛向一病不起,新任的太府寺少卿张商英又未到任,赵顼便令翰林学士李清臣暂时代理太府寺卿,催着要把从左藏库中流失的交钞收缴回来。 在永顺钱庄案中真正得到好处的是蔡京。司马光对他赏识有加,推荐他为户部度支郎中,没几天,蔡京便找了一堆诸如户部事务繁剧、自己于司法程序需要避嫌之类冠冕堂皇的借口,将这案子彻底丢给了马默与李舜举,高高兴兴去户部高就了。 石越很难判断司马光究竟是不是在“拉拢”蔡京,不过他也并不担心这些,尽管现在蔡京两面都献着殷勤,但要说蔡京会贸然投靠旧党,却也为时过早。石越向皇帝推荐苏辙接任司马光的户部尚书一职,已经得到司马光的首肯,这显然要比蔡京重要得多;作为回报,石越也默契地接受了不到五十五岁的旧党名臣刘挚担任权御史中丞——这个刘挚是仁宗时赫赫有名的“河朔三令”之一,性格峭直,既通经术,又有吏才,因韩琦推荐入馆阁,熙宁初年得到王安石器重,先提拔为中书检正官,一个月后,又荐为监察御史里行,不料任命刚下,刘挚便高兴地吩咐家人收拾行李,然后便大肆攻击新法,还当面对赵顼说:“我是河北人,不认得王安石。”其后虽然被贬,但皇帝却很维护他,在各路州做了近十年的地方官,终于还是召回汴京,由礼部郎中到宗正寺少卿、太常寺少卿、国子监祭酒,升官速度也快得吓人——这也是一个双方都可接受的人选,刘挚是所谓“旧党”中的一种典型,虽然被新党视为“旧党”,但他崖岸高峻,却是个连旧党君子们也不怎么愿意亲近的人物,在朝廷没什么过于亲密的朋友,可能是因为同样厌恶自己的子侄通过父荫得官,反倒是刘家的子侄辈与章惇家的子侄辈关系极好。所以,与其认为他是“旧党”,倒不如说他是所谓“孤臣”更为恰当。 不过,这对于旧党,却也算是迟来的胜利。而对石越来说,他染指御史台的机会并不大,此时更没有心思去纠缠于权力分配的斗争。在石越看来,他面前有无数的麻烦,西南夷是个麻烦,伏虞县是个麻烦,益州是个麻烦,交钞是个麻烦,什么陈世儒案、永顺钱庄案、御史中丞、户部尚书……这些都不过是一个一个的麻烦。有些麻烦牵一发而动全身,互相纠缠在一起,那是大麻烦;而有些麻烦只要谨慎一点,可以单独解决,那就是小麻烦。相比如何解决益州的问题,如何维持交钞的信用、稳定钱钞比,如何抑制物价上涨,汴京的权力分配,远远没那么头痛。汴京的政局看起来正在向好的方面发展,而益州局势与交钞问题,却让石越时时担心它们会持续恶化,完全不知道它们又会引发什么样的新麻烦出来…… 然而担心归担心,尽管被人们寄予厚望,但石越暂时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立收奇效。 想从几千里之外的汴京,遥控指挥益州的军事行动,那只会收到灾难性的后果。皇帝曾经很想采纳枢府的意见,一面命令高遵惠、陈元凤抽调厢军、乡兵、弓箭手在伏虞县以及蓬州四周州县布防,并设法稳住陈三娘子一伙;一面要求王厚、慕容谦暂时对西南夷不要轻举妄动,禁军兵力要由入蜀的冯京节制,先行平定伏虞县暴乱。但这个计划却被石越极力阻止。石越并没有给赵顼一个更好的计划,他只是力劝皇帝给高遵惠、陈元凤与王厚、慕容谦分别下达了一道一模一样的诏令:在冯京到达益州之前,许其便宜行事;在冯京到达益州之后,益州一切军政事务,皆归冯京节制。 没有传说中的锦囊妙计,也没有料敌千里之外的神奇,更没有完备细致的应对方案,这样的建议并不能让皇帝安心,甚至连司马光与韩维虽然在表面上赞赏,心里也不是没有怀疑与担心的。大家总觉得要自己亲自做点什么才能安心。 不仅如此,石越还阻止了枢府向益州路大举增兵迅速平叛的计划。不过这件事却得到了司马光真心实意的支持,增兵意味着增加益州的补给压力,司马光已经想尽办法想向益州运送物资,但进蜀远比出蜀要艰难,而且远水也难解近渴。 但石越虽然认为盲目增兵,弊大于利;暗地里,他却每天都要祈祷陈三娘子不要变成流寇,占山为王也好,据城自守也好,这样的叛乱好对付,但倘若变成流寇就麻烦大了,不仅各地的干柴很容易被点燃起来,而且对付流寇,自古以来就不存在什么省力的办法。到时候,宋廷就只能被迫增兵了。石越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有信心。 所以,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石越等于什么都没有做。而每天例行的两府聚议,也如白开水一样没有意思。 不过石越也没有心思去顾及别人的审美,例行聚议之后,石越给苏轼写了封书信,讲了皇帝对辽国的担忧,吩咐堂吏寄了,便离开了政事堂。皇帝这个时候应当正在单独召见王安石,汴京有成百上千的官员,正在翘首期待着结果,但石越自从昨天见过王安石之后,便已经不再担心这件事了。 他必须先去劳神解决另一个麻烦,桑充国的麻烦。 当宰相的好处之一,便是可以在政事堂外面就骑上马离开皇宫;而当宰相的坏处之一,就是在政事堂外上马的同时,也必须带着标准的仪仗队。 与很多宋朝士大夫一样,石越讨厌浩浩荡荡的出行——那是李林甫留下来的坏习惯——所以,出了内城后,石越便撤了仪仗,只带了侍剑和几个随从,轻骑往白水潭而去。他早已叫人问得清楚,这几天桑充国既不在潘楼街桑宅,也不在咸宜坊的新宅子里,而是住在白水潭附近的一座新买的园子中。 石越一行到了白水潭后,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寻到桑充国的园子。从外面看,这园子算是其貌不扬,一条在雪后格外泥泞的小路通往园子的大门,斑驳的粉墙外种着几株瘦瘦歪歪的柳树,只有两扇朱门显得新一点。石越在墙外下了马,将马顺手交给随从,也不通报敲门,径直推开门闯了进去。 进到园中,石越便呆住了。这园中除了几间草房外,竟然全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厚厚的白雪覆盖下的,明明便是冬小麦的幼苗。远远望见桑充国正站在一间草房的窗边,提着毛笔画什么。桑充国显然也已看见石越,掂着笔吃了一惊,奇道:“子明,你怎地知道这里?” “长卿好雅兴,”石越笑着走了过去,“居然扮起隐士来了。”一面快步进了草房,凑过去看桑充国的画,画的却是大雪覆盖的麦苗。不由笑道:“长卿要做陈相、陈辛吗?” “子明说笑了。”桑充国红着脸地笑了笑,道:“这小片麦地是我带着两位殿下种的……”他看见石越目光中的狐疑,连忙又笑着解释道:“播种自然不是我们做的,买下来便有。我们不过照料了几天,两位殿下亲眼看着这小麦破土发芽,因昨天下雪,我们问过这边的村民,小麦盖过雪明年收成更好,不过两位殿下依然有点不放心……” 石越笑着摇摇头:“这是画给两位殿下看的?——不过长卿你也够胆大妄为的了。” “古时便有籍田之礼,不过后世天子籍田,不过做做样子,哪里知道耕种之辛苦与可贵……” “长卿小时候便下过田地劳作?”石越笑着反问道,见桑充国语塞,又笑道:“其实我也觉得让小孩子天天背《千字文》、《蒙求》极没意思的……” 桑充国却听出了石越的言外之意,连忙辩解:“子明以为我让两位殿下玩物丧志了?不然,不然。两位殿下聪明得紧,《千字文》、《蒙求》之类,早就背得极熟,连、唐诗都可以背不少了;算术也学得极好,只是写字上、绘画上还要花点工夫,不过我是以为像两位殿下的身份,琴棋书画这些东西,倒不必学得太好,太好反而坏事……两位殿下到底还小,和他们讲、《孝经》,他们也听不懂,反觉无味,倒不如多见识见识在深宫里见不着的东西,正经功课,其实半点也不曾耽搁的。” 石越见他这般,想起自己的来意,竟有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只好干笑道:“如此真是国家之福。” “的确是社稷之福。”桑充国也笑道,不过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赞许。 “不过……”石越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开口说道,“我觉得真正的社稷之福,不在于此。” 桑充国这时才察觉到石越的异常。石越在桑充国对面坐下来,望着桑充国,说道:“一直以来,我们这些所谓的‘士大夫’,耗尽一代一代人的毕生精力,其实不过是想要寻找一个答案——如何才能让国家长治久安,百姓永远可以安居乐业?” “不同的人,会从不同的地方寻找答案。有些人寄望于历史的经验,有些人寄望于圣人留下来的经典,有些人想从天地自然之规律中寻找蛛丝马迹,有些人干脆靠自己的玄想,还有些人什么也不相信,宁可让自己成为经验的一部分……” “那子明又属于哪一类?”桑充国也坐了下来,笑问道。 “我更相信经验。”石越坦白道,“历史的经验也罢,现实的经验也罢。和我讲千万种道理,不如摆上一样事实。” 桑充国笑道:“我欲载之空明,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不过子明之眼界,却非止于经验,这么说难以令人信服。” 石越摇摇头,笑道:“其实也逃不脱的。”他不欲多说这个问题,便又继续说道,“要找到治天下的办法,先要明白国家的兴衰是由什么东西决定的。” “依我看,决定国家兴衰者,可能不止一样。国君之明暗,大臣之贤不肖,礼制、法令、制度之完备,都是极重要的。” “长卿说得不错。但我以为,这些依然难保长盛不衰。”石越笑道,“君明臣贤,与礼制、法令、制度之完备,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每当君明臣贤之时,礼法、制度往往也较为完善;而完善的礼法、制度,同样也可以延续着君明臣贤的状态。但过得两三百年,再好的礼法、制度,也会被破坏殆尽;明君贤臣,转眼便仿佛绝种了一般……” “万物有阴阳之道,只盛不衰的事情,原本便不存在的。”桑充国不由笑了起来,“子明以前说过,一代人只能管一代人的事。倘一代人能造就二三百年的盛世,还有什么不满足吗?子明方才还说只相信经验,难道子明便见过有什么东西能逃脱过盛衰轮回?” 石越顿时被桑充国问得哑口无言,在他所知道的人类历史中,的确不曾存在过这样的事情。 他原本不过是想委婉地劝说桑充国将有限的人生放到“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去,培养未来的皇帝这种事情,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但这个时候他才猛然醒觉,对于士大夫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答案,他知道得并不比他们多多少。 却见桑充国意味深长地笑道:“子明找我,当不是想说这个吧?” 石越知道已经被桑充国识破,只得点点头,道:“我来找长卿,是有件事情转告。” 桑充国静静地望着石越,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点什么。 石越感觉喉咙有点干涩,他避开桑充国的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皇上已经决定,令岳将拜侍中、平章军国重事。” 桑充国怔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话里的意思。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画,轻轻将笔搁下,这才抬起头,脸上已有勉强的笑容,“我知道了。”说完,默然一会儿,又道:“这不是惟一的原因吧?” 石越默默点了点头。 桑充国把头转向窗外,木然看着外面的雪地,半晌,才自失地一笑,道:“当日我实是不想做天子师的,但做了这一个多月的资善堂直讲,却又有点舍不得了。”石越才想安慰两句,嘴唇翕动,桑充国已转过身来,看着石越,笑道,“不过交给程先生,我也是放心的。子明如今虽已贵为宰相,可要烦心的事,比我可要多得多。” 石越无奈地笑了笑,却听桑充国又说道:“不过,虽然如此,我却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要子明帮帮忙……” “长卿但管说。” “白水潭自我辞职后,教授联席会议推举孙公代任山长之职,但孙公虽然不到六十,身体却不是太好。子明也是知道的,大程先生病重,范公也已经回乡了,小程先生又做了资善堂直讲,明理学院虽然人才济济,但要说声望能令两院教授皆服膺,只怕还要假以时日。而格物院,只怕一百年之内是不可能做到山长的……” “长卿不可以继续做山长吗?”石越已听出他话中之意,不由略感奇怪地问道。 桑充国默然一会儿,笑道:“我只打算回《汴京新闻》。” 石越凝视桑充国,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在历史上,虽然理学起源于北宋,但终北宋之世,都只能算是个影响力不大的小学派,主要靠私人讲学来延续自己的学脉,其声望则只能依赖于个别杰出的学者。但在这个世界的熙宁十七年,借助白水潭学院的影响力,二程在吸收融合了石学的许多观点后,已经一跃而成为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大学派,其学生之多,在白水潭明理学院,完全足以与石学分庭抗礼。桑充国显然已经知道了程颐的学生们对自己的弹劾,如果他回任白水潭山长,即使不在白水潭内部引起争议,在日后处理事务时,也将是一颗定时炸弹。 “那长卿想请谁来当山长?” “不是我,是大程先生。一个月前,苏子容还在狱中,大程先生便和我说过,苏子容是当今少有的全才,论文章经义,明理院无出其右者;论算术、天文历法,乃至机械、药理,他也在格物院开过讲,那也是众所心服的。只不过以往苏子容是要入阁拜相的,我们也请不动他。像当年,范公、孙公,甚至是大程先生自己,若非仕途受挫,绝意进取,也断断到不了白水潭。但若当立功无望之时,那才杰之士,便免不了会想着退而立言。大程先生给教授联席会议写了封信,倘若苏子容平安无事,那便作罢;倘若他获罪被贬,趁他灰心绝望之时,白水潭当要设法延致。孙公身体不好,已经几番想辞职返乡,不瞒子明,几天之前,我就想着如何请苏子容来白水潭当山长了。只是倘若没有皇上的旨意,却怕苏子容不敢来……” “长卿的算盘倒打得精。”石越不由得笑道,“皇上的确是很恼他。不过,倘若你们能请动苏子容做白水潭的山长,我便也能说服皇上许可他致仕。”当年程颢不过是低级官员,本来当官的意愿也不强,弃官便弃官了;但苏颂却已经是朝廷重臣,虽然因罪获贬,仕途遭受重挫,但石越如今已贵为宰相,二人私交甚好,苏颂岂能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石越怎么也不相信白水潭能劝动他致仕,去当山长。 但桑充国却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伸出掌来,笑道:“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石越也伸出掌来,与桑充国轻击三掌,笑道:“一言为定。” 第四节 熙宁十七年十月下旬,皇帝召见王安石后,很快正式颁布敕令,拜王安石为侍中、平章军国重事,虽然没有郊迎之礼,没有选定黄道吉日,照样轰动天下。吕惠卿罢相后惶恐不安的新党,总算安下心来。石越与司马光又分别上了一封札子,不约而同地回顾唐代历史,痛斥党争误国,肯定只有宰相同心协力,才能致国家太平。二人皆闭口不谈王安石主政时引起的纷争,只赞扬王安石的德望才学。石越更是暗示是司马光推荐王安石为相。 这两封札子很快被公开登载在《新义报》上,引起巨大震动。对新党与王安石成见已深的人,难免要忧心忡忡,有人担心司马光与石越重蹈覆辙,有人大翻王安石的老底,过激者甚至对司马光、石越也破口大骂;但更多的人,虽然对王安石依然将信将疑,但却很肯定石越与司马光的态度。对党争的厌恶与担忧,在很多人的心中,已经压倒了对王安石的不信任——尤其是在这个宋朝再次陷入危机中的时候。 一面是石越与司马光的表态,一面是十几年的变法的确收到了效果,总之,这一次,没有出现熙宁初年王安石第一次拜相时的那种反对浪潮。 这着实让石越与司马光都长出了一口气。 紧接着,几天后资善堂直讲桑充国以亲嫌辞官,皇帝下诏“慰留”不成,于是赐金“以全其志”,同时在诏书中肯定了桑充国的才学德行,堪为师表。程颐由此成为惟一的资善堂直讲。 这也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桑充国体面的辞职,朝野间对桑充国的不满与批评,还没来得及大爆发便随之消弭,皇帝不仅将他的继承者交到了一个他相对更信任的老师手中,也避免了矛盾激化后波及赵佣的危险——任何对太子老师的批评,迟早都会延及太子本人身上——这让皇帝和石越都松了一口气;而程颐的支持者们,则可以看到未来的皇帝能够受到他们所希望的教育,这个小小的胜利,也可以让他们暂时心满意足。 不过,显然没有人考虑过赵佣与赵俟的喜好;也没有人关心桑充国的学生们心里暗藏的不满…… 总之,即使是汴京的市井小民,在熙宁十七年的十月,也都是充满希望的,尽管在这乐观之中,也同样夹杂着许多的抱怨。开封府百姓手中拥有的交钞,平均可能是其他地区百姓的十倍,甚至是数十倍,可他们每天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拥有的交钞被商家以各种名目拒收,或者变相地贬值。他们当然也不是完全无所作为,人们开始想方设法地将自己拥有的交钞变成铜钱,但越是这样,人们便越会发现,市面上铜钱极度短缺,于是铜钱对交钞的比价就越来越高。在民间,到处都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这些谣言,大多暗示相同的事情:朝廷征税可能不再接受交钞,甚至可能会正式废除交钞。 很多人都相信,交钞是吕相公发明的,如今吕相公既然下台了,司马相公和石学士做了赵官家的宰相,那么吕相公的“发明”被废除,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汴京的市民从心里是赞成司马相公与石学士的。中下士绅阶层的意见,往往便影响着普通民众的意见,哪个宰相要是恰恰得到了这个阶层的广泛称赞,在这些人的舆论影响下,普通民众便也会认为那个宰相是好的。而司马相公与石学士,不仅仅得到了这种间接的舆论影响的称赞,更直接得到了普通市民的认可。每个汴京市民,都会敬服于司马光高尚的品格;同样,每个汴京市民,都要佩服石越出将入相的才干。倘若去问汴京的普通老百姓,他们都会说,赵官家早就该让司马相公和石学士当宰相了。他们相信司马光与石越能够治理好这个国家。而相对来说,王安石得到的支持,却比较局限于有见识的读书人,或者是那些一心想要激进改革的官员之中。 但是,尽管大多数百姓们信任司马光与石越,他们的乐观之中,却依然有着忐忑。而且这种心态,甚至弥漫于汴京的每一个阶层。交钞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人们不能不关心它的存废。在汴京,人们已经开始将交钞当成烫手山芋,想方设法要把它变成铜钱或者别的实物,而商家却不肯接纳,钱庄前面每天都排着长队兑换,以至于许多钱庄为了降低风险,开始限制兑换的额度,并且以比正常情况快得多的频率,向交钞局申请兑换铜钱。 国库也越来越窘迫了。 更糟糕的是,在开封府界出现的假交钞,让交钞的信任度雪上加霜。 也许在这个时候,只有少数的投机者,才认为这是天堂。 这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历史上,当朝廷发行一种新货币失败后,便草率地全面废除,将负担转嫁给百姓的事情,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但这一次,如果宋廷采取了同样的办法,显然将会是最恶劣的一次。因为历史上的那些新货币,即使被废除,货币本身可能还能折点钱,但这次,被废除的交钞,拿回家糊墙都嫌太硬。 恐慌在静悄悄地蔓延,并且从民间开始烧到了庙堂。 国库的铜钱储备越来越少,让很多官员开始沉不住气。有一部分官员与汴京的普通百姓一样,认为交钞是吕惠卿的“发明”,与熙宁归化一样,都值得重新检讨。并且,这在政治上是打落水狗,毫无风险。他们将交钞与熙宁归化放在一起进行攻击,以一种事后诸葛的优越感,历数它造成的危害,大声呼吁朝廷予以废除。 这种攻击绝非没有市场。在大宋朝廷中,有相当一部分进士出身的官员缺少专业知识,又不习惯于对现实问题进行调查与分析,他们很容易被表面的现象迷惑,甚至就是听信传闻,便自以为是站在为百姓利益着想、为国家利益着想的立场,开始附和这种攻击。 仿佛交钞与熙宁归化便是万恶之源,只要废除此二政,一切就会好转。 更复杂的是,还有一部分有财政经验与吏治名声的官员,也开始讨论是否应当采取废除交钞、停止熙宁归化政策的断然措施。 一部分有在北方担任地方官背景的官员,率先对纸币完全丧失了信心,他们认为必须采取断然手段,在事情还没有恶化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之前,彻底废除交钞,恢复原有的币制…… 而一些从东南诸路出身的官员,以及许多曾经支持新法的官员则反对废除纸币。他们相信宋朝需要纸币,但他们却也认为宋朝发行了太多的无本交钞,因此悲观地认为交钞崩溃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如果宋廷继续支撑下去,只会让国家的财政也随之崩溃……所以,他们也主张断然放弃交钞,并重新建立一个更加谨慎的纸币体系,也就是说,重新发行一种有足够金银铜储备的新纸币! 于是,废除交钞的声音,俨然成为宋廷中最大最响的声音。更糟糕的是,这些讨论是完全不受控制的。奏折、报纸、私人的聚会、耳语……人人都希望自己的声音越大越好! 而民众对交钞的信心,便在这些声音中,迅速跌到谷底。 仅仅在数日之内,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钱庄,便都陆续停止兑换交钞;大小商店作坊,也拒绝接受任何交钞;尽管如此,人们还是蜂拥上街,想用自己的交钞换取一切可以换到的东西。太府寺前更是挤满了拿着成箱成箱的交钞来兑换的大商人……虽然因为信息传递速度的限制,暂时还没有波及其他的地区,但这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而这一切,却又反过来成为那些主张废除交钞的官员的证据,仿佛不是他们造成了这一切,仿佛他们是有着先见之明的,汴京主张废除交钞的声音,越来越大。 于是,拜相不到一个月,新麻烦大麻烦便接踵而来,石越陷入焦头烂额中。 但老天爷好像是认为宋朝的局势还不够混乱,十一月初,两名重要的新党成员薛向、常秩竟然又相继在汴京病逝,生老病死本是正常的事情,但在这个时候新党连损干将,却不免让汴京城中的新党,都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而薛向素以理财闻名,他的去世,在人们的心中造成一种极坏的心理暗示,更是给人心惶惶的汴京,又凭空增添了许多不祥的气息。 汴京的这个冬天,阴霾、压抑。 石府。 侍剑看见一个丫环端着一个盘子从石越的书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那女孩见着侍剑询问的目光,也不敢说话,只黯然摇了摇头。侍剑不由得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让那女孩退下。石越已经两天没顾上吃东西了。 “侍剑……” “安叔?”侍剑转过身去,却见石安手里拿着一张名帖,他讶异地看了石安一眼。这十几天来,不算在政事堂当值,回到府中,石越平均每天要接见的官员士子,少说也有一二十人。潘照临不得已只好定下规矩,每日府中自掌灯时分起,便谢绝宾客。这时候已经过了戌初,石府中早已是灯火通明,石安虽是府中资格最老的下人,但平素都是极谨慎的,怎么竟敢坏潘先生的规矩? 石安显是知道侍剑在想什么,笑道:“这个人若不通传,怠慢了又怕相公责怪……”一面递过帖子给侍剑。 侍剑狐疑地接过名帖来,打开看了一眼,讶声道:“张商英?他来京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连忙合上名帖,道,“安叔且去客厅伺候,我马上去通报。” 自从离开杭州之后,这还是石越第一次见到张商英。在石越的记忆中,张商英依然还是那个负气倜傥、豪视一世的浊世佳公子。 张商英与石越渊源极深——当年正是因为石越的推荐,张商英才被破格任命为杭州太守,得以迅速东山再起。尽管石越也听到过一些传闻——张商英曾经举荐舒亶,但后来却因为涉嫌为亲属向舒亶干请,反被舒亶弹劾,差点就再次被贬去监盐税……石越并不知道张商英在这件事情当中是不是被冤枉的,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在石越心中,张商英算是一个出色的地方官。 正是张商英与蔡京等人一道执行石越在杭州创立的种种政策,并将之推广到两浙路、淮南东西路、福建路;此外,当年张商英同时得罪了新旧两党中的重要人物,以至于十来年都只能当地方官,但他与石越这么多年间书信往来,也从无抱怨之语——有了这两条,在石越心中,张商英就有一席之地。这次张商英得以回到汴京,出任太府少卿,石越在暗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不过张商英返京的过程,却是一波三折。虽然他接到敕令便立即起身,不料却在路上大病一场,以致迟迟不能履新——当然,他也因此避开了汴京的风波,但他一日不能上任,石越便一日不能安心。 交钞危机愈演愈烈,但兼任太府寺卿的李清臣,却委实无法让石越放心。李清臣什么都好——他支持变法,旧党也能接受他,而且也很有能力,无论是捕盗平叛,断狱治民,还是礼仪典故,文章制敕,都让人挑不出半个不字来——但偏偏就在理财上差了一点。这却也怪不得李清臣,他一生之中,从未到东南诸路当过官,履历当中也没有担任过与财计有关的官职,将他放到太府寺任上,他也只好用捕盗的本事来理财。而石越纵然心知不妥,却也没有办法换掉李清臣。李清臣既没犯过错,又得皇帝信任,石越想换掉他,不仅说服不了皇帝与司马光、王安石,也会让李清臣认为是一种侮辱——这会令他更加无法对太府寺施加影响力。 在蔡京调任户部之后,石越便只能指望张商英了。 “天觉是何时到的?可见过皇上了?”石越一面问话,一面打量着张商英。张商英身材与石越相仿,他年纪其实比石越还大上几岁,但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倒比石越要年轻些。 “下官下午方进城,尚未蒙召见。”张商英挪了挪略微有点发福的身子,脸上微露不安之色。他返京之后,不先见皇帝,不先谒两府,反而先拜谒宰相私邸,倘被台谏知道,免不了要被弹劾。倘若面前坐的是司马光,只怕立时便要将他撵了出去。但他却有非见石越不可的理由。 “唔。”石越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下,“想来皇上不日便会召见天觉,太府寺举足轻重,关系甚大,如今更是多事之秋,天觉要多多费心。” “太府主事的还是李邦直……”张商英一面抬眼偷看石越神色,一面斟酌着用词,“下官来见相公,其实也是为了这事。” “李邦直是好共事的人,天觉不用担心。” 张商英知石越误会,忙笑道,“下官担心的倒不是李邦直好不好共事。而是下官听说,李邦直在朝中力主反对废除交钞……” 石越很意外地望了张商英一眼。 “如今太府寺第一要务,便是交钞。朝中有关交钞的争论,下官未进汴京,便已听到不少。想来无论是皇上召见,还是谒见政事堂,都免不了要问下官的看法……” “天觉之意是……”石越听他的言外之意,却越听越觉得不对。李清臣反对废除交钞,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真正的动机石越也能猜到一二。李清臣奉命追讨永顺钱庄案流失的交钞,十分得力,屡受褒扬。这些交钞很多还在运回汴京的路上,若还没来得及入库,就被废除,这岂非是一个笑话?何况朝中真正掌握财计的大臣,都知道如今交钞对宋廷的财政非常重要,轻易废除,势必成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李清臣也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也正是因为石马王李等人对废除交钞的谨慎或者反对态度,在众议滔滔之下,废除交钞才从来没有真正被提交到政事堂的议事日程上。石越盼着张商英回来,是希望借助他的能力,为交钞危机找出一条路子来,但此时听张商英言外之意,却似乎是张商英反而主张废除交钞。这未免大出石越的意料。 果然,便听张商英说道:“下官今日进京,特意去城内几家最大的钱庄门口看了看——倘不快刀斩乱麻,拖延下去,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是想废除交钞?!”石越的脸色难看起来。 张商英避开石越的目光,道:“潘楼街的三家钱庄外,拿着交钞想兑换铜钱的人,堵满了几条街道;汴京城里的商贩还不到下官当年离京时的一半;五百文的交钞,竟然买不到一个大饼!相公,除非太府寺能开放兑换交钞,否则,汴京的情形,会如瘟疫一般向全国蔓延!” 倘若太府寺有足够的金银铜储备的话,还用得着在这里浪费唇舌?石越更加感到不耐烦了。李清臣已经几次调低了钱庄每日的最高兑换额度,但即便如此,按着目前每日兑换的规模,最多一个半月,太府寺将连半个铜子都找不出来。 “朝廷正在设法保证兑换。”石越的语气变得生硬。 “限额兑换不过是苟延残喘。”张商英依然不敢正视石越的目光,但言语中却并没有畏缩,“每调低一次兑换限度,对交钞就是一次打击,交钞已然伤痕累累。吕吉甫罢相前,韩忠彦在开封府还能靠平价卖米卖布,来平抑物价——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现今连开封府征秋税,都不敢只收交钞,不纳粮米!下官记得相公曾经说过,交钞一物,全赖官府之信用行世,如今信用荡然无存,恕下官直言,相公也没有点石成金之术……” 张商英说的都是大实话,但这却更加让石越恼怒。放诸四海皆准的所谓“经济学”原理,原本也只是个神话。更何况他连这些基本理论都懂得有限,更加不用说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现实问题。 韩忠彦用十分传统的办法,付出巨大的代价,好不容易将物价平稳下来,眼看着一切就要好转,然后,几乎在一夜之间,局势就急转直下,完全不受控制的变成了如今的局面。在这个过程中,石越与司马光、王安石一样,都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束手无策。 知道应当维护交钞的信用又如何?知道应当满足充分兑换又如何?便如张商英所说,石越也没有点石成金之术。汴京有无数的品官之家、禁军家属、商贾……宋廷这些年累积发行的交钞,有多少最终落入了他们手中?石越连想都不敢想这个数字。 “……事到如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相公须得快做决断,废除交钞!” “你知道废除交钞会令多少人倾家荡产吗?”失望的怒火涌上脑门,巨大的挫折感让石越一时间难以容忍张商英对他之前期待的“背叛”,只是多年的习惯才让石越竭力控制自己没有将怒气发泄到张商英头上,石越绷紧了嘴唇,眼中满是怒意。“这是抢劫!这是抢劫!” 石越的怒气让张商英心里徒然生出几分怯意,但他默然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抿着嘴,低声回道:“下官只知道,若再过上一两个月再废交钞,朝廷会连军饷都要发不出来!” “那天觉可知禁军的薪俸,如今也有一半是用交钞发放的?”石越声音中的怒气,越来越明显。他盼着张商英回来,是来帮助自己渡过难关的。新官制中,太府寺架构上是设有两位少卿的,也许现在是时候考虑再任命一名少卿了。 石越的书房中,突然静了下来。在书房外面守了近一个时辰,侍剑才终于见着书房的门打开,石越与张商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但让侍剑感到奇怪的是,石越将张商英送出书房,便即止步,并没有如平时待客一般,送至中门。 尚书左仆射府。 一个微微有点驼背的老仆人托着一盏油灯,引着四个二三十来岁的官员朝侧厅走去。一路之上,只见府中道路走廊的两侧,隔上好远才会挂上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仅仅能勉强照明而已。那老仆将这几个人引进侧厅坐了,便即告退,有两个老厢兵奉上茶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员拨开碗盖,放到鼻下闻了一下,道:“这是信阳军的茶。” 坐在他旁边的一人却叹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好茶?这是堂堂左丞相之府,竟连根蜡烛都见不着……” “如今蜡烛多贵,常兄不知道吗?”那嗅茶的官员一面将茶碗放回案上,一面道,“现今本来物价便贵,泸州又是大宋蜡烛的主要产地,如今是连寺庙里的香烛都点得少了。” “哎,多事之秋。”那姓常的官员微微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左仆射府书阁。 司马光翻弄着手中的名帖——刑恕和常安民他是极熟悉的,刑恕是程颢的学生,同时也算是司马光、吕公著的门人,他才华横溢,很早就中了进士,甚至一度受到王安石的赏识,但因为对王雱批评新法,得罪王安石,在熙宁初年被赶出京师,当了一个小县的知县,后来司马光与石越合作,主持撤并州县改革,他那个县被废除,因为吕惠卿从中阻挠,刑恕就一直被闲置,这些年间,刑恕开始是在嵩阳书院一面任教职,一面读书;同时也给《西京评论》写点文章,和司马康关系极好。石越抚陕时,据说刑恕曾经一度因富绍庭的介绍,想去石越幕府谋份差使,但不知何故,石越对他非常冷淡,他在陕西只待了一个月,便悻悻回到洛阳,直到不久前,才因司马光的推荐,又做回崇文院校书——也算是个馆阁。 常安民也是旧党年轻一代中的英才,他是熙宁初年的太学生,进入太学的时候,不过十四岁,熙宁六年中进士,王安石曾经对他百般笼络,但他不为所动。后来因为言语得罪安惇,屡受打压。也是前不久才被荐为仓部员外郎。熙宁年间的太学生,七成是新党,三成是石党,常安民在太学生中名望极高,还偏偏是旧党,不能不说是一个异数。更何况,常安民还与蔡确是连襟。这就更加要让司马光等人对他青眼有加了。 但另外两个名字就很陌生了。建州李绾、福州吕彰——又是“福建子”,一个念头突然冒了上来,司马光按捺住心中那种莫名的嫌恶感,将手中的名帖放到案上,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蔡京,温声问道:“元长,这李绾和吕彰,元长可认得?” “相公问的可是李绾李公权、吕彰吕伯阳?”蔡京笑道,“这倒巧了,下官昨日才见过他们。” “原来元长认得。” “相公可知道杭州西湖学院出了一个食货社?” “食货社?” “是一个人数极小的学社,听说不过二十来人,但因都是江、浙、淮、福建六路的名士,在东南颇具声势。这个学社还办了一本《食货》,下官略略翻过,大概是主张义利为一,重事功,讲究经世济用,他们专门研究历代食货财计之学,反对抑末厚本,主张农商并重,要求既要轻徭薄赋,又要保护富人。依下官所见,他们对交钞、钱庄、互市、海外贸易都极为关注……” “这无非是石学支派。”司马光不以为然地说道。 蔡京笑了笑,摇头道:“以下官所见,这食货社虽然与石相主张有相近之处,但区别甚大。他们对理学、新学、石学都有批评,甚至对孟子与董子都多有指责。下官就看到他们中有人说大程小程之学是不知痛痒之学;又认为六经皆史,新学妄解经义,说到底不过是无用之语;也有人嘲笑石学其实全无体系,无非几块破烂缀成,甚至有人说石相也就一部《论语正义》作得好,但也全是疏阔之语;又骂孟子、董子常常曲解圣人之意,歪曲儒术……” 司马光听蔡京的介绍,他是方正君子,对这种狂妄轻薄子,心中更是平生反感,不由讥道:“那他们以为世间可还有学术?” “那自是有的。”蔡京笑道,“便是他们的食货之学。他们可是要为儒术立大体,定大略的。他们说孔子之术,就是治国平天下致万世太平之学。要治国平天下致万世太平,奢谈道德文章,性命义理,那只能南辕北辙,愈行愈远。要成此外王之学,惟一的办法,就是重事功,做有用之学。而这食货理财之术,便是他们最看重的有用之学。” 这番话与司马光的学术,却颇有暗合之处。但司马光依然感觉这“食货社”的人,过于妄自尊大,因摇摇头,道:“这未免失之偏颇。” 但司马光对食货社居然并没有全盘否认,却不免令蔡京吃了一惊。他捉摸不透司马光的真实态度,因又笑道:“其实下官对他们所知不多,便是这些东西,也是昨日这李绾、吕彰和下官说的。李绾、吕彰都是西湖学院出身,熙宁十五年的进士,早在食货社还全无名气的时候,便已是其中成员。因他二人懂账目,对会计条例也极熟,登第后也没有外放,被吕吉甫相公留在太府寺权任主簿……” 司马光听到这二人竟然是吕惠卿所用,脸色顿时又难看起来。 蔡京却假装没看见,只笑道:“依下官之见,他二人来见相公,多半还是为了游说交钞之事。” 侧厅中。 李绾和吕彰局促不安地交换着眼神。求见宰相时,即使被安排在侧厅等上一两个时辰,也已经算是优待了。以前求见吕惠卿的时候,他们曾在门外等了三天。但是,对于李绾与吕彰来说,投奔司马光,却到底是一个极为无奈的选择。在此之前,他们曾经设法求见过蔡京与李清臣。那是两次不太愉快的经历。蔡京对食货社非常了解,连李绾与吕彰曾经年轻气盛地在《食货》上撰文嘲笑石学与新学也非常清楚——这也是李绾与吕彰明明是吕惠卿提拔重用的官员,却不敢去见石越与王安石,反而要硬着头皮来见司马光的理由——所以,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在蔡府,受到的只有讥讽与嘲笑。而他们的顶头上司李清臣,在知道他们是所谓的“吕党”之后,李府的大门就对他们彻底关闭了,李清臣根本没有兴趣听他们说任何事情。同样的事情,如果在司马光府上重演,无论是李绾还是吕彰,都不会太感意外。 没人知道李绾和吕彰是忍受多大的屈辱才来到这尚书左仆射府,他们并不想卷入任何党争,只是希望能够有机会施展所学。吕惠卿曾经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机会,他们在西湖学院时,研究从交子到交钞的一切纸制货币,甚至连王莽的币制也有涉猎;而吕惠卿既是他们的同乡,更是交钞的倡导者、推行者,他给他们一个机会,可以不要去州县做主簿,可以在交钞局了解、观察交钞的运作……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拒绝? 这也不能成为一种罪名。李绾和吕彰心里对吕惠卿的感激也是毫不作假的,面对甚嚣尘上的废除交钞的声音,他们在同僚的聚会中为交钞辩护,为吕惠卿的交钞政策辩护,难道便是一种罪名? 对于李绾和吕彰来说,对司马光品格的信任,几乎已经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两个人因为过度的紧张,身体已经有点僵硬,只能用眼神互相鼓励着对方。 对面,刑恕与常安民,却轻松地有一拨没一拨地聊着天。 “……小程先生未必及得上桑长卿。”刑恕轻轻地哼了一声,“常兄可听说了,汴京流言说,内头六哥常常装病逃课……” 常安民却皱眉道:“这到底只是流言,岂能当真?” “我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若依我之见,原是大程先生做资善堂直讲最好,有桑长卿、小程先生二人之长,无二人之短,可惜大程先生身体却不太好。”刑恕摇着头,又对李绾、吕彰笑道:“公权、伯阳,也不用太拘谨,相公公务繁忙,不会这么快便能见着。能见时,下人自会来通报的。” 常安民也道:“司马相公是极礼贤下士的,公权、伯阳不用太拘束。” “是。”李绾和吕彰忙齐声应道。 刑恕见他二人神情,不由笑了出来,道:“公权、伯阳的高见,我和常兄都是颇以为有理,这才敢冒昧引荐来此。便是你们那食货学派,我虽然不能全然苟同,但若讲究经世济用,司马相公也定是赞赏的。本来这治理国家,理财食货原也是离不了的,其间真不知道藏着多少学问,况二位所言,其根本终是不离圣人之教。如今交钞正是国家心腹之患,若二位之策当真能解此难题,前面便是青云之路……” “富贵青云,非下官等敢奢望者……”一提到交钞,李绾与吕彰立时便来了精神。 “……现今汴京,其实并非是物价腾贵。物价贵的,主要还是益州和陕西。”书阁中,蔡京向司马光仔细分析着,“原本汴京物价也贵,但现今人人拒收交钞,这铜钱反而金贵起来,汴京街头,若用铜钱买东西,物价其实还算平稳,有少数货物较之去年反而便宜。原本今年也算是丰年,据说东南货物堆积如山,所恨者便是运不进汴京来,原也没有物价腾贵的道理。这祸根,恕下官直言,还是朝廷中那些废除交钞的言论惹的祸。” “只恐并非全然如此。”司马光紧皱着双眉,道:“若据子明所言,朝廷发行无本交钞过多,纵是没有这些议论,物价还是会大涨。” “那也比现在好办得多。如今朝廷已是进退维谷,先不提废不废交钞,现在朝廷已经是没米下锅了。若继续发行交钞,军中也好,官员也好,岂能无怨言?便是用交钞收购百姓货物,几乎也等同于苛税;但若废除交钞,这半年之内,只怕朝廷连军费军饷都要凑不够……” “若是汴京的情况蔓延出去……”这些可怕的场景,石越已经向司马光描述过很多遍。 “相公以为这李绾和吕彰的对策……” “发行更多的小面额交钞,全面禁止铜钱流通?莫说此事做不做得,单做此事,便非一年半载之功。”司马光几乎是下意识地摇着头,“这还不如刑和叔的主张,刑和叔建议一面尽可能回收交钞,减少坊间交钞总量;一面设法增加金银铜矿产量,令铸币监多铸铜钱……” 蔡京又笑道:“他二人还说道,可在两浙、福建、广南东路用严刑峻法率先禁止铜钱、铁钱流通,既可控制汴京的乱局向当地扩散,又可将当地金、银、铜运回汴京,解决汴京的困局……” 司马光不由苦笑着叹了口气。在交钞信用几乎接近破产的情况下,宋廷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在某个地方禁止铜钱?更不用说回收铜钱了。又是两个徒知大言,不晓实际的家伙。司马光刚想叫家人出去谢客,却听蔡京又说道:“不过,下官倒有个想法……” “若是相公以为交钞断不可废的话,下官建议相公出去见见这两人,而且要热情接纳,多加勉励,最好还要给他们升升官……” 司马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不由击掌赞道:“妙策!” 离开司马光府后,蔡京钻进马车,便不由得掩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户部度支郎中掌管着大宋全国的财赋出入、会计筹算、逐年用度审计等等事宜,既是个要职,也是个美职;而蔡京本人,又同时是石越和司马光面前的红人,这样的身份,在这个多事之秋的汴京城,自然会成为一个大忙人。 交钞在短短的时间内,突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危机,这让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但政事堂的相公、参政们的苦恼,在蔡京看来,却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国家平安无事,他再怎样长袖善舞,再怎样左右逢源,在石越和司马光们的主政之下,起码要再有二十年,他才有可能位至公卿。若要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就更需要机会。 别人不会知道蔡京埋藏在心中的那种深深的羞辱感,他曾经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王安石拒之门外,曾经因为自称为蔡襄的族人而被人讥讽,他自觉才华过人,但却常常被蔡卞抢去一切的风头……在梦中,蔡京无数次地梦到自己官做得比王安石更大,天下姓蔡的人都抢着想和自己联宗,蔡卞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人人都要拍自己的马屁…… 要让美梦成真,就绝不能满足于区区一个度支郎中。度支郎中固然是个美职,但这也只是他升迁的跳板。 蔡京已经开始一步步地接近权力的核心。以前看起来还遥不可及的东西,现在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它的轮廓。不过这还不够,还要近一点…… 度支郎中后是什么?少卿?甚至是侍郎、寺卿? 若他能帮助石越、司马光渡过眼前的困局,这绝对不是幻想。而且,他也可以因此积攒下足够进入政事堂的政治资本! 若能达成这一切,蔡京将不惜一切,就算让他再度在王安石前面卑躬屈膝,他也能受此胯下之辱。 只不过,游走于石越与司马光之间,什么时候,都必须加倍谨慎。 蔡京当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站在哪一边,他离不开富丽堂皇的马车,更离不开奢华的生活,像司马光那样朴素节俭,在蔡京看来无异于自虐——在他的马车内,有通透的琉璃灯罩,燃着掺有名贵香料的蜡烛,可以令整个车厢内,馥郁芬芳、亮如白昼——即使是明知道司马光不会喜欢他这种行为,他也无法抗拒这种生活的诱惑,这可比向王安石赔笑要难上一万倍。幸好,他也无须舍弃这种生活方式,至少他可以确信,石越对此并不在乎。而司马光的重视,更加可以提高他在石越心目中的地位。 蔡京斜靠在车内的软榻上,喝了一口热汤,又打起精神,拿起一本《食货》,细细翻阅起来。 第五节 琼林苑行宫,残雪消融。 赵顼看着李向安钳着一饼用沸汤浸泡过的老茶,在微火上小心地炙烤着,面带苦笑:“朕也如在火上烤一样……”他抬了抬眼,望着坐在下首的王安石,问道:“丞……相,你说实话,如今究竟有没好……法子?” “陛下,臣与司马光、石越已经聚议过不下十次,臣等以为,如今之策,只得打落牙和血吞,无论如何,都须得将交钞坚持下去……” 王安石的声音,能让人感觉到一种信任。但赵顼却无法骗自己,王安石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说他信任的三位宰相,都束手无策。 “真……坚持得了?若……坚持不了又……” “陛下!”王安石迎视着赵顼的目光,沉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疑……人不用……”赵顼幽幽叹着气,看着李向安去碾碎炙干的茶,“朕今天……才知过去这几年,竟……是将今后四……五年的钱全花光……” “臣相信石越能找到办法。”王安石平静地说道,“不过陛下要有心理准备,臣有预感,这麻烦还没到此为止,而要恢复元气,说不定要用上四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 “丞相?”赵顼的声音中,有点疑惑。这有点不太像他认识的王安石了。 “陛下,现在的政事堂,要的是各安其位。令三匹千里马拉一辆马车,若不能往一个方向跑,那还不如三匹驽马跑得快。臣已经老了,再也做不得陛下的头马,臣能做的,是帮着这头马,希望它不要脱缰,不要跑错方向。” 行宫之中,沉默了一小会儿。赵顼与王安石四目相交,君臣之间的默契,便在这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熙宁元年。 “去,叫六哥、七哥……”赵顼向一个内侍吩咐了,又对王安石笑道,“丞相……未见过六哥、七哥,今日……正好……”一面似又不经意地问道,“丞……相可知白水潭请苏颂的事?” “臣微有所闻。” “自……古以来,只听说学而优则仕,独朕临朝,反……倒多有挂冠而去,宁在学……院,也不……要做官。”赵顼言语中颇有几分怨气,“熙……宁初年,朕为变法,特……加优容,异议……之士,既不愿效力,是……人各有志,朕不强……求,也容他们在……野讲学。但如今是朝廷小有斥……责,便生怨……怼,视朝廷法纪为何物?苏颂是因枉……法受斥责,白水……潭却礼聘为山长,这是讥……朕……不知任贤、贤吗?” “白水潭多是书生腐儒,素来昧于大体,倒也未必是敢存此不敬之心。”即使桑充国成为了王安石的女婿,王安石与白水潭,也有太多的恩怨,他从来不对白水潭口出恶言,甚至也偶尔会有夸奖之语,但在心底里,这座大宋名声最响、规模最大的学院,从来都是王安石最疏远的地方之一。不过,他不会特意为白水潭说好话,却也不会放纵皇帝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在赵顼面前,不管王安石用辞多么谦逊谨慎,骨子里却依然是一副老师的做派。“苏颂干犯国法是真,但若说他有多大的罪过,臣却以为未必然。白水潭重格物之学,苏颂学术文章,确有可取之处,于这冬官之技,又素有虚名,白水潭欲迎为山长,亦算不得奇怪。臣以为,陛下若以后还想用苏颂,那便依旧让苏颂去会州做知州;若陛下不想用苏颂了,不妨许他去白水潭——陛下还怕天下没人想当官吗?” “朕……用他做甚?”赵顼没好气地说道,“你那女……婿也怪,白水……潭山长多少人求……之不得,他偏……要让给苏颂,还求石越……来求情。” 王安石不由笑道:“桑充国虽然有时不通世务,却有个好处,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诚心正意。他虽不是理学家,但这点臣以为他比程颐要强。” “罢,罢。”赵顼也笑了起来,“看在丞……相女婿的面上,朕便不管……了。不过这例不……能开,苏……颂若想当白水……潭山长,叫他上表……请……致……仕。鱼……熊掌,天下没这……等便宜事。” 君臣二人正说着,早有入内省的内侍领着一高二矮三个孩子走了过来。王安石原听到的是叫六哥、七哥来,这时远远看见三个小孩,正在纳闷,这时近了才看清,原来高的那个却是个女孩,却不知是哪个公主宗室。他离开京师十年,走的时候赵佣、赵俟都未出生,淑寿虽然是他为相时出生,但他哪里又会认得!他避居金陵时,以他的性格,更不会特别留意汴京宫中的皇子皇女,这时自也猜不出这三个孩子分别是谁。只见那女孩子顾盼之间,竟另有一种出众的气质,倒似出自将门,他暗暗揣测,不知这是哪家的女儿,一时之间,王安石的目光竟把两位皇子给忽略了。 这时三个孩子一齐给赵顼请了安,淑寿早见着父亲身边的老头,她早听说父亲是在这里接见侍中、平章军国重事王安石,不待赵顼吩咐,便已领着赵佣、赵俟,又按着见宰相之礼拜见。王安石更是暗暗称奇,正欲起身避让,却听赵顼笑道:“本朝之……制,亲王见宰……相,也要行礼,丞相受得起……”又指着淑寿笑道:“朕子女中,数温国……聪明,做……事有担当,不像朕的女儿,倒像太祖的女儿,可……惜却是个女子,否则大宋基……业……” 王安石这时才知原来竟是温国公主,他见皇帝的溺爱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微微一笑。他自己也是极宠爱女儿的,因此倒也不觉是多大事情,只是在心里却不免要暗暗想道:幸好这是大宋的公主,若在唐朝,免不了又是一个太平公主,司马君实非得睡不着觉不可。 赵顼又指着赵佣和赵俟,道:“六……哥和七……哥,丞相要多多费……心。朕与卿一生的事业,最后成败,免不……了要落……到六哥……” 皇帝虽假装轻松,但说到此处,语气已不觉黯然。王安石看了一眼皇帝,形销骨立,心中不由得一酸,忙站起身来,朝赵佣恭谨地还了一礼,方道:“六哥日角龙庭,日后承绪大统,必能中兴宋室。陛下有子如此,是大宋之幸……” 他话未说完,却听见赵佣问道:“你就是王介甫丞相吗?” 王安石忙回道:“臣便是王安石。” 听见这肯定的回答,赵佣与赵俟顿时兴奋起来,二人交换下眼神,赵佣又急忙问道:“桑先生可是丞相的女婿?” “是。”王安石诧异地抬头望着赵佣与赵俟。 却见赵佣已是喜形于色,道:“丞相可否帮我带个口信给桑先生,便说——请他还来教我们吧,我以后一定攒钱买家报馆还给他……” “我也保证,以后绝不逃课了。”赵俟生怕王安石不肯答应,连忙在旁补充道。 “程正叔独教东宫后,六哥、七哥装病、逃课,便成了家常便饭。单这个月内,庞天寿为了六哥装病,已挨了太后三顿棒子……” “把这件事传出去。” “是。” 东角楼附近界身巷金银交易所的某个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房间内,赵颢打扮成普通贵家公子的模样,一面品着茶,一面听着身边属下的报告。 这界身巷的金银交易所,时代久远,连这里资格最老的牙人,也已经记不清它最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大家只知道,从仁宗时代开始,这里就已经是大宋民间最大的金银交易所,是富豪与冒险者的天堂。最初,金银交易所与彩帛交易所是在一起的,而交易所的牙人则都是各自为战,这里只是给这些大宗货物的买家与卖家,提供一个私下洽谈的地点,而牙人们则在中间穿针引线,每一宗买卖的成交,都能获得不菲的报酬。但从熙宁年间开始,界身巷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交易所的楼房不断扩建,越发雄阔森然,交易的项目也不再限于金银彩帛,几乎所有的大宗货物,在这里都有单独的交易所。交易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一些资深的牙人组成了自己的行会,由交易所分别与买家卖家签订契约、收取保证金,并将货物确定产地、划分等级,所有的富豪商贾,都在这里通过牙人公开竞价,每一笔成交价格,都会向交易所内的所有人公开,并由牙人们迅速地送到所有买家卖家的手中。因为这些积极的变化,加上界身巷身处汴京的地理优势,令界身巷的牙人们至今仍可以非常骄傲地宣称,此处依然是汴京最大的大宗货物交易所,这里每日的金银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五倍、彩帛丝绸的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十倍…… 界身巷是大宋冒险者真正的天堂。 界身巷也是能带给赵颢最大快乐的地方。宋朝对宗室与官员的交往,保持着较高的警惕,作为赵颢这样极亲贵的亲王,在此方面,反而会更加小心翼翼;但是在宗室和商人的交往方面,却几乎无法限制。宗室中有许多的人,为了维持家庭的开支,都会或明或暗地参与商业活动。而赵颢最喜欢的,便是界身巷的金银交易所。平时看起来小心谨慎,温文尔雅的雍王,一旦进了界身巷,便立即判若两人。那种一掷千金的痛快,动辄数万贯、数十万贯甚至是上百万贯的买进卖出,财富暴增暴跌带来的刺激,对于赵颢来说,实在是一种成瘾的享受。 界身巷的牙人不会关心他的真正身份,也许有人知道他是亲王,也许没有人知道。反正至少在口头上,没有人会提起这件事。在界身巷交易,需要交纳足够的交易保证金,让牙人们看到来路清白的财产证明与户籍证明,加上一个有分量的担保人——而这一切对于赵颢来说,真正易如反掌。许多牙人都知道,“赵员外”在界身巷金银交易所,是一个真正有胆量,而且有眼光的豪客。在界身巷内,作为赵颢拥有的这样的大房间,不超过三百间——这是专门给赵颢这样的喜欢到界身巷交易的大主顾们预备的。在这个房间外面的小房间内,有三个有着几十年经验的牙人随时守候,以备顾问差遣,十几个学徒穿梭往来,随时报告最新的报价。 “员外。”一个书童在门口从一个牙人手中接过一张写了最新报价的白纸,送到赵颢跟前。 赵颢扫了纸上一眼,便听到身后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每两金价现在已经冲到九百贯交钞! 仅仅半个时辰之前,金价还只是七百五十贯。 而在交钞刚刚发行不久的时候,一两金价一度只值到七贯交钞! 一年之前,危机尚未爆发,当时金价高涨,最高之时也不过三十多贯。 “员外,刚刚拿到的报价,每两金价折铜钱是七贯四十八文,铜钱在涨。”站在赵颢身边最近一个位置的,赫然是吕惠卿之子吕渊! “没人看好交钞,人人都认为交钞废定了。”赵颢把纸片丢到一边,淡淡笑道,“昨天还有成交的,今天金价对交钞,只看到买家报价,竟已经没有一起成交的了。真想知道石子明能有什么灵丹妙药,竟然咬牙挺到现在。” “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赵颢嘿嘿笑道,“我就赌赌石子明,卖五百两金子,只收交钞!” “员外!”这下子连吕渊都急了,“昨日员外将凑到五万贯铜钱全部买进金子,到今日已是亏了……” “只管卖,我买进金子,就是为了收交钞。”赵颢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笑道,“这次我和三位丞相共进退。” 他话音刚落,便听外面一阵喧嚣,便见一个牙人跑到门口,手舞足蹈,兴奋得不能自已,“员外!员外!有大事!有大事!” “什么大事?”吕渊皱了皱眉,走到门口喝道。 那牙人激动得几乎有点口齿不清:“有人进场,杭州曹家的小舍人,大手笔!” “什么大手笔?吕郎,让他进来吧。” “是。”吕渊将那牙人带到赵颢跟前,便听那牙人颤声禀道:“杭州曹家的小舍人进场,用铜钱,出价十五万贯,买进两万两黄金;又卖出两万两黄金,只收交钞!” “只收交钞?!一千八百万贯?!”房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不会那么多,要看有没有人敢接!”沉默了一会儿,赵颢已回过神来,冷笑道,“他不是来买卖黄金的,他是来救场的。”他站起身来,道:“走,我们去看看。” 界身巷金银交易所大厅内。 十几万贯铜钱的交易,在金银交易所并不算很大,但在这个非常的时刻,却未免骇人听闻。 在曹家小舍人进场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今天金价对交钞一定冲破一千贯,直到昨天,还有人在赌交钞,但在今天,似乎所有人都绝望了。政事堂、户部、太府寺、交钞局,没有任何消息,人人都只见着交钞在垂死挣扎,迟早变成废纸一堆。 但曹友闻进场之后的大手笔,真是不能不让所有人侧目。 这个小衙内若非是有内幕消息,那就是用十五万贯铜钱博了一把大小,而且有九成九的可能性要输。 十五万贯铜钱,若交钞果真废除,它的价值绝对不止是十五万贯这么简单! 牙人们疯了似的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场内的豪商交头接耳,而且似乎越聚越多,许多在旁边的彩帛丝绸交易所、生丝交易所等场中交易的富商显然也听到了风声,纷纷往这边聚集。 一个消息很快在金银交易所传开来。 “刚出的《新义报》,司马相公接见了食货社的李绾、吕彰,荐举二人为交钞局丞——有人说朝廷为保交钞,要废除铜钱……” “废除铜钱?!” “废除铜钱?!” 牙人们跑动的脚步,更快了。 “对铜钱涨,七贯八十文!” “对铜钱涨,七贯一百文!” …… “对交钞跌,八百九十贯!” “八百七十贯!” “八百五十贯!” …… 转瞬之间,界身巷内已是天翻地覆,铜钱一路暴跌,交钞却开始回涨。 “员外,要不要再等等?”这样的变幻,连赵颢聘请的牙人,也有点拿捏不住了。 赵颢站在交易大厅的后面,看看大厅内不断更换的报价,又看看意气风发的曹友闻,咬咬牙,低声道:“买铜钱!有多少黄金白银,全部卖出去,收铜钱!” “员外?”对于界身巷内的游戏,吕渊一向是看不懂的,而赵颢的举动,更是每每让他胆战心惊。 “只管买!”铜钱一定会涨,交钞肯定还会跌,赵颢在心里恶狠狠地说道。现在只是还不到时候,曹友闻根本不懂界身巷的游戏,带着十几万贯铜钱和一个流言,就想挽救交钞,那只能是飞蛾扑火。真到风浪来了的时候,在界身巷内,几百万贯丢进去,也溅不出一个水花来! 第一节 “界身巷果然名不虚传。”回到犀光斋后,曹友闻终于忍不住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感叹。 曹五郎对于曹友闻不肯听他的劝告,却依然有点耿耿于怀:“大哥这般报价,实是太吃亏了。纵是大哥果真想博一把交钞,也应当找个好牙人,一点一点不动声色地出价买进,这两万两黄金一把标出去,买那么一大堆废纸,界身巷内的牙人,还不像闻到臭味的苍蝇一般聚过来?” 这日界身巷内,交钞买入黄金的价格,让人惊心动魄。在曹友闻进场之前,交钞买入黄金价一路直涨到九百贯,即使如此,金银交易所内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只收交钞。而交易所内的金银交易,也主要是以铜钱加上大量的交钞作为添头来报价的——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只有资深的牙人,才能迅速地计算出准确的市价。只收铜钱的报价,在此前也只有极少数的能够成交——它的主要意义,还是一种交易者的参考。 但曹友闻进场之后,金银交易所内立即风云变色。可能废除铜钱的传言,导致金银交易所内铜钱买入黄金价在一小段时间内暴涨,但涨到七贯一百八十文的时候,仿佛所有的人都突然醒悟过来铜钱根本不可能被废除,转眼之间,便又开始继续回跌。但这个消息和曹友闻的大手笔,在交钞这一块,几个时辰之内,就令三个人因为过于激动而昏厥,被抬出交易所大厅。仿佛所有的冒险家都被刺激起来,交钞买入黄金价由九百贯每两开始,一路猛跌,其间虽然偶有震荡,却也阻挡不了大势,黄金价格最低一度探到五百贯每两——这让许多此前将交钞当作添头交易的巨商们几乎悔青了肠子。 不过,界身巷的确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财富之巷。尽管曹友闻咬牙接下所有的交钞报价,其中还不乏素不相识的赌徒和他一起作战,但他两万两黄金最终也很快消耗殆尽,交钞买入黄金价再度回涨,在界身巷关门之前,曹友闻只能眼睁睁看到它停在了七百贯六百文。 这一天,因为他的进场,创下了界身巷金银交易所的日成交记录,但他却也成为界身巷当日的笑柄——他最后的成交均价是六百九十贯每两!比起七百贯六百文的收市价,最后每两还少了十贯六百文。若和他最初的报价相比,每两少了二百一十贯交钞! 这样拙劣的成绩,也难怪曹五郎会忍不住口出怨言。 “我只不过是试试水之深浅罢了。”曹友闻却只是淡然笑笑。在南海打拼了十几年,记不清有多少次是从惊涛骇浪中侥幸捡到一条生命,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亲自拿着弩弓和海盗周旋,有多少次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和薛奕的南海舰队捉迷藏……今天的这点点挫折,对曹友闻来说,便如同家常便饭一般,根本连眉头都已懒得皱一下。 “大哥别怪我啰嗦,我知道石相公、司马相公都反对废除交钞,我也知道石相公是大哥的山长,不过大哥不可过于感情用事,石相公也不是神仙,这不是他反对不反对的事,交钞随时都可能变成废纸……”曹五郎的心里,已经认定了曹友闻今日的行为极不理智,“若要论亲近,没有谁比唐家和石相公更亲近,可我听人说了,连唐家在京师的钱庄也受不住了,他们这几日一直通过牙人在界身巷用铜钱搭着交钞换金银换货物。这时候,大伙都是想方设法抛点交钞出去,把风险降低一些,靠大哥一个人逆势而为,大哥有再多的钱,丢进界身巷里,连声响也不一定能听到一个……” 曹友闻淡淡地望了激动的曹五郎一眼,笑道:“这个道理,今日我已经明白了。五郎放心,我有分寸的。” 曹五郎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抬眼看见曹友闻眼神中的毋庸置疑,终于吞了口口水,将一肚子的话全部咽了回去,只勉强应道:“是。”他心里不敢真正责怪曹友闻,却将不满的目光投向坐在曹友闻身边的那个尖嘴猴腮的老头——曹友闻这次回京,带了好几个亲信的手下,这个叫“王六丈”的老头,便是曹友闻最亲信的一个,曹友闻对他非常信任,连曹家在婆罗洲的土地作坊,也全部交给他打理。曹五郎知道王六丈十分精明,曹友闻好几次重要的决断,他都给出过重要的意见,但不知为何,这次王六丈却一言不发,这让曹五郎非常的恼怒。 但王六丈却假装没有看到曹五郎的表情。 待曹五郎强抑着一肚子的不满告退之后,王六丈才叹道:“官人这回下的本钱可真不小。” “契丈也以为我是买了一堆废纸回来吗?”曹友闻笑道。 “十几万贯不是个小数目。”王六丈回道,“旁人以为海上的钱来得容易,但咱们家的生意,挣的固然不少,可每年的沉船也不少,还总有海盗抢掠,一旦有事,不但血本无归,有时还要赔偿货主损失,抚恤金也不是小数目,几万贯几万贯的打水漂是常事。况且这两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正因为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才不得不下点本钱。”曹友闻笑道,“山长如今已贵为宰相,当日杭州的蔡大人,如今也已是度支郎中,虽有子柔引荐,但若没点见面礼,所谓‘人微言轻’,说话也没分量。况且我欠着蔡大人一个天大的人情,他让我做这点小事,我怎好拒绝?” “那是陈先生的面子,算不到蔡京头上。” 曹友闻摇摇头,叹道:“不管怎么说,当年一场暴风雨,我好不容易打拼下的十几艘福船,价值数十万贯的货物,还有几百名水手,全部沉到海底,那时候连我这条命都几乎不保,我抱着一块木板在海上漂了三天,正好碰上契丈的船路过,这才侥幸保住性命。那一段日子我真是心灰意冷,在杭州卖田卖地,惨淡维持,若非是子柔写信给蔡大人与薛侯,我哪里敢想今天?这些事契丈也是极清楚的,当年没有蔡大人给我那几宗生意,我就成了曹家的败家子。我曹友闻有恩必报,当年我拿着子柔的信去见蔡大人,他没把我拒之门外,今日蔡大人有吩咐,我也不能轻易拒绝他。何况这还是一举多得的事。” 王六丈却道:“朝廷陷入如此窘境,只怕叫张仪再生,也要无能为力。官人的大计,依劣丈看,只怕不易成功。” “事在人为。”曹友闻淡然道,“能不能成功,总要先试试。” “也罢,总要先试试。南海就这么大一地方,虽说国家林立,但有时所谓一国,尚比不上大宋朝一乡一里,人口、富庶都有限得紧,这也是这两年生意不好做的缘由。仅以陶瓷来说,熙宁八年的时候,利润是今日的三倍。且凌牙门的胡商也好,广州的胡商也好,除了原本定居这边的,这几年过来的也越来越少,虽然也有人说是因为大食国打仗了不安定,但只怕主要还是注辇国在中间抢钱。凌牙门的胡商都是一个口径,道注辇国管得越来越严,他们多数船只只能在注辇国卸货,大宋过去的船只也一样,以前还有些船能去大食,现在到了注辇国就只好打道回府。哎!”王六丈说的事情,其实曹友闻也知道,但这时说来,还是忍不住嗟叹。 “大宋的货物,在大食供不应求。所以我们的海船到了注辇国,便被他们压价和买,他们再转手高价卖给大食的海商。这是无本生意,一本万利。大食过来的货物也一样,好的他们也博买了,再高价卖给我们,只有差货才令他们自卖。不但如此,这些年我们许多武装商船在注辇国海域失踪,谣传是注辇国水军还扮成海盗,在海上公然抢掠。这原都是杀鸡取卵的勾当,但人之贪欲无穷,真是利令智昏。本来他注辇国港口无人问津,也是咎由自取,不关我们甚事,但他们这么着阻塞商路,这两年的生意不好做,总得记上注辇国一份功劳。” 曹友闻顿了顿,又道:“这些事,我和子柔也都说过。子柔和契丈也是一个意思,这个时节,朝廷不可能再兴什么事端。薛侯原本一向是想对注辇国开战的,上次回京后,便不再公开说这些话了……” “尽人事吧,不管能不能成,都值得一试。”王六丈的心里,其实也没什么信心。但他也知道,这件事总是要试试的。曹家和高丽国的走私贸易,本非长久之计,而且曹家自从逐渐南迁广州后,其实已经将家族生意的重点转移到了南海,如若宋辇开战,以曹家的生意范围,获利自然不会小。不仅如此,他们这次回汴京之前,已和南海几十个大海商私下里达成协议,若曹友闻的游说能有进展,所有贿赂需要的钱物,全部公摊——对于南海的许多海商来说,不管他们多么有钱,汴京都是他们遥不可及的地方,在很多人的眼里,蔡确便已经是皇帝以下最大的官员了,贸易的萎缩、人力资源的贫乏,让他们许多人都想对注辇国开战,但是他们却连贿赂都找不到门路,更不敢去想影响朝廷的决策,所以对于曹友闻的提议,也是半信半疑,非要有所成效,才肯投入支持。王六丈倒不是在乎他们公摊的那点钱,而是觉察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曹友闻能够取得令南海的大海商们信服的进展,不管最后能否成功,通过这件事,都可以大大提高曹家在海商中的地位,让曹家成为南海海商中的一个首领——这中间的利益,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丢在界身巷的十五万贯铜钱,也不过是一张送进石府的门帖而已。 雍王府。 “那个曹家小舍人究竟是何底细,查清楚了吗?”至少在界身巷内,赵颢是个十分精明的投机者。抓住铜钱买入黄金价格短暂暴跌那一小会的机会,赵颢果断出手,获利极丰。但是,这点进账让他高兴不起来,那个曹家小舍人,扰乱了他的全盘计划——交钞买入黄金价格虽然最后果然回涨,定格在七百贯六百文,但离最初的九百贯已经相差甚远,对于准备在交钞上大赌一把的赵颢来说,这个价格让他开始犹豫。 赵颢坚信在石越与司马光的执政下,交钞不会轻易废除,所以他始终看好交钞——这也是赵颢所非常得意的,他相信自己具有别人所不具备的独到眼光。但是,和界身巷内所有的冒险家一样,赵颢也疯狂地追求利益最大化。九百贯每两,是他心里认定的理想价格。七百贯六百文的价格虽然也可以获到极大的暴利,但在赵颢心里,却和亏本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曹友闻的意外出手,让赵颢又犹豫起来。 现在出手收入交钞,是赵颢非常不甘心的——如果这样做,即使令他的财富一夜之间暴涨数十倍,他也无法享受到快乐的感觉;但继续耐心等待交钞买入黄金价格涨回到九百贯每两,赵颢忽然间又有点信心不足——可他也并不可能真正的视金钱如粪土,即使身为亲王,金钱也是很重要的,不说别的,在大宋朝,如果没有丰厚的陪嫁,即使你是亲王宰相,女儿也未必能嫁个好人家。 而界身巷内,虽然对交钞信心不足依然是主流,但是曹友闻进场之后,已经不再是一边倒。 这更让赵颢感到沮丧。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个人眼光独到。界身巷内,原来还有无数的投机者正在等待机会出手,所以曹友闻一出手,作为闻到血腥的鲨鱼,这些投机者便按捺不住,纷纷出手收入交钞试探界身巷的反应。这个发现,是让赵颢最感到不舒服的。犹如一只老虎,盯了几天的猎物,正准备出手独享猎物,却不仅被别的猛兽抢先出手,而且还突然发现,原来盯着这只猎物的猛兽,竟然满山都是。赵颜狩猎的快感,在这一瞬间,完全被剥夺了。风遗尘整理校对。 “已经叫人查到一些,那曹家小舍人叫曹友闻,在白水潭读过书,却弃文从商。曹家原是做船行的,家业不大,不过曹友闻最早随薛奕出海贸易,十余年时间,曹家在他手里已是颇成气候,如今曹家在汴京、杭州、广州、婆罗洲、凌牙门都有产业,曹家主要是做硫磺、硝石、犀制品贸易——从他家的主业来看,肯定是朝里有人的,硫磺、硝石都和军器监有关,若朝中无人,生意便大不了——可我以前却从未听说过这个曹家。”吕渊沉吟道,“我怀疑这曹友闻是石越的门生。” “石越的门生?”赵颢不由笑了起来,“难不成是石越叫他这么干的?这么说倒是说得过去。” 见吕渊不解地望着自己,赵颢又笑着解释道:“我起先见这曹家小舍人这般莽撞,还以为是个纨绔子弟,可曹家家业既是在他手里光大的,这又没道理了。但若是背后有石越指使,那一切便顺理成章了。石越派他来,一是试试深浅,一是传个口讯。” “难道石越想通过界身巷把交钞价格抬上来?”吕渊在理财方面,可以说完全外行。 赵颢摇了摇头:“这个曹家小舍人,最多算是石越的斥候。”他知道和吕渊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因笑道:“你不必理会这些事情,专心盯着石得一便是。” 尚书右仆射府。 “下官以为,南海的这些商人,或许真能帮朝廷渡此难关。”蔡京望着沉吟不语的石越,谦恭的声调下面,掩藏不住内心的得意,“单单曹友闻一家,下官只是稍稍暗示,他竟然能一掷十五万贯!在南海,曹家这样的富商,成百上千……陈先生方才也说了,他们想要和注辇国开战,想要开拓新的航线与商路——他们既然有求于朝廷,那为朝廷出点力,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但只怕朝廷不会轻易答应在这个时节开战。”陈良插道。这几年他离开石府,四处游历,多半时间便在东南诸路与南海地区逗留,对于南海商人们的处境与想法,非常了解。 蔡京微微一笑,道:“朝廷又不是和他们做买卖。” 陈良一愣,没有明白蔡京话中之意。潘照临在旁边笑道:“元长的意思是,先给他们一点希望,叫他们心甘情愿出钱,至于打不打南海,那是以后的事。” “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便是行贿,也不能叫人非得办成不是?”蔡京毫无愧色,反颇为得意,“况且海商们能有今日,也是朝廷的恩德,这时朝廷肯让他们报效,是他们福气。至于军国大事,自当决于朝廷,又岂能容商贾置喙?” “只怕他们自己不觉得是福气。”潘照临讥道。 “这却不难,只要相公点头,下官自有办法让他们争先恐后地掏钱。”蔡京一面说,一面又去看石越。 石越看着蔡京,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蔡京的确很有办法,想出了让曹友闻去界身巷扔钱这一招,而且难得的是,居然能让曹友闻心甘情愿地在界身巷里丢进了十几万贯的铜钱。而蔡京又马上从曹友闻家产的豪富,想到可以利用南海的海商们。若论心思灵便,蔡京的确是他亲信官员中数一数二的。但可气者,蔡京依然是本性不改,对曹友闻也罢,对南海海商也罢,他抱的念头,依然是能哄就哄,能骗就骗,能够踩着这些人的铜板一路高升,他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但至于想要他有所回报,那曹友闻和南海海商们,只怕是所托非人。不过,蔡京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他不由笑道:“元长估摸着能筹到多少钱?” 蔡京以为石越动心,精神不由大振,道:“下官不才,一千万贯总能借到。” “一千万贯?!”陈良怀疑地望着蔡京,海商们纵然富裕,但也不是冤大头。 “一千万贯固然不少。”石越点头道,“但元长打算如何用它呢?元长可是想在界身巷回收交钞?”石越又看了蔡京一眼。 蔡京感觉到了石越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含义——那是一种责怪。蔡京的脸不觉微微红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这是他失于考虑之处,他原想曹友闻以十几万贯蛮干,都可以在界身巷收入上千万贯交钞。倘若以千万贯铜钱投入界身巷的交易所,不仅朝廷可以回收大量交钞,从中牟取暴利,也可以将交钞价格抬拉起来,并且恢复人们对交钞的信心。 但石越的提问却突然间点醒了他。 官府若明目张胆地进入界身巷交易,肯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这只会激怒那些主张废除交钞的官员,并且树立更多的敌人,让朝中局势复杂化。当然,也可以暗中寻找牙人代理。界身巷到处都是赌徒。在那里,有人会跟着他赌朝廷有能力恢复交钞信用,也会有人赌交钞被废来牟取暴利。但手法足够巧妙的话,和朝廷里应外合,也许能够在短时间内改变交钞的颓势,甚至造成一种交钞将稳步恢复信用的气势…… 但他却立功心切,忘记了一些关键的事情。界身巷深不可测,这远远不是一场一边倒的战争。而且,纵然他们能找到最好的牙人,打赢这场战争,胜利也未必能持续多久,一旦后继乏力,很快会被人反扑——界身巷里赌交钞被废的人真正被卷入这场战争后,他们要么富可敌国,要么倾家荡产,这些人没有了退路,所以绝不可能甘心认输,所以,朝廷也同样可能在界身巷输得精光。 而最重要的是,蔡京只想到石越可能会接受这个“妙策”,却忘记了这种事在司马光眼中,势必是比均输法更恶劣的行为。这种事情即使能够确保成功,尚且逃不脱“与民争利”的罪名,要说服司马光只怕也会非常艰难,更何况它远远不能确保成功,他拿什么去说服司马光同意? 再聪明的人,若对某些事情过于热切,便容易被有利的一面蒙住双眼,把事情想得简单、轻易。 蔡京从来不是一个很沉稳持重的人,他想不到这些事情,绝非是他智不及此,实是他太想博到这个头彩了。 解决汴京的交钞危机意味着什么,蔡京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和石越、司马光最大的不同,并不是才智上的差距,而是同样的问题,石越与司马光一定会深思熟虑,去考虑整个大局和长远的利弊,但蔡京却绝不会在乎那些,他只要解决了眼前的事情便好,至于完了后会有什么问题,那到时候再想办法也不迟。反正一码的功劳已经到手,朝廷不可能因此归罪于他,反而只会因为他的成功,对他更加依赖。 这样的心态实是深入他的骨髓当中。 但蔡京也是擅会揣摩上司的心思的,他仿佛真的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很会顺着上司的心意去思考,总能够提前猜到上司的心思。所以,当他一个人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觉得能筹到一千万贯,通过界身巷就一定可以大展拳脚;但到了石越的面前,石越只要稍一点醒,他立即便明白过来,完全不用石越多说。 这次,蔡京对于自己的失算,的确感到脸红、羞愧。不过,他的脸红、他的羞愧,却是因为自己竟然忘了好好分析司马光的心思——这在蔡京看来,的确是一个低级失误,一个绝不容许再犯的低级错误。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从蔡京的表情中,他知道已经不用再多说什么。但陈良却没注意到这些,很不客气地说道:“绝对不行,在界身巷即使侥幸成功,亦不足为万世法。倘若要通过这种手腕,相公还不如废除交钞,朝廷只要厉行节约,用不了三五年,一样能恢复过来。” 他停了一下,也不去看蔡京羞恼的眼神,又道:“况且,时间才是最重要的。即使果真能筹措到一千万贯铜钱,运回汴京,需要时间。只怕我们没这么多时间了,陕西的交钞与铜钱比价的混乱,流言传到东南,已经引起过小的动荡,但毕竟相隔太远,所以很快便平息下来。但倘若汴京的流言传过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最多还有半个月,这个消息就一定会在东南诸路流传开来……” “虽是远水难解近渴,但元长却是提醒了我。”石越笑着替蔡京解了围,“若非元长,我绝想不到我原来还有援军可用。”他并不是多么在意蔡京的感受,但他拜相以后,在朝中可以倚重的官员中,蔡京到底是其中重要的一位,自是不便令他太难堪。 不过石越的话倒是真话。宋朝的商人中,和石越关系最密切的,莫过于所谓的“江南十八家商行”,石越的很多政策,他们都积极参与其中,自唐家以下,每家都赚得盆满钵满。但是十八家对石越的支持,也是有心照不宣的前提的。平时石越要调用个数百万贯缗钱,那自然轻而易举;若石越有什么政策推行,偶尔少挣一点,甚至略亏一点,十八家也会支持,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是,石越也会非常有分寸,他绝不会让他们去做有可能损害到他们根本利益的事情。十八家不是一个慈善机构,也不是石越的私人部属,他们也有自己的利益要维护。 此次交钞危机闹得这么大,真正消息灵通的大商人,都知道朝廷财政已经要不行了——这不是石越、司马光、王安石说不废除就可以不废除的,也不是皇帝的诏书可以解决的,商人们不需要读过史书,不需要知道历代君主们在这个问题是怎么样被他们的臣民们无情抛弃的,他们只要凭着最朴素的常识,就会做出趋利避害的举动。在这种时候,只有赌徒与走投无路的人,才会选择拿自己的家产和朝廷绑在一起。 在这个时候,休说十八家,即使是唐家,究竟要有什么样的利益,才能让唐甘南心甘情愿地把家产全部丢出来,进行这场大冒险?今非昔比,在熙宁十七年,除非为了唐康的前途,只要有选择的话,唐甘南会宁肯在政治上更加低调一点。这样对唐家来说,会更加安全。 石越打一开始,就知道十八家和自己只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甚至和唐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如此。更何况,他也知道,唐家在这件事情上,其实也是自顾不暇——唐家的产业中最大最重要的两块,是制造业与钱庄业。唐氏钱庄是宋朝少有的几家在全国各路都有分号的大钱庄,在这次交钞危机中,唐家不可避免也要受到波及。在这个时候,要他们借出数额庞大的贵金属来,也未免过于强人所难。 大宋所有的钱庄都希望石越能打赢这场仗,不过,在这时候,想给朝廷帮忙的,已经帮不上忙了,他们只恨不能朝廷反过来帮帮他们;而还能够帮忙的,却谁也不敢冒着倾家荡产的风险,来给朝廷帮忙。钱庄在此时的本能反应,就是设法囤积金银铜以及丝帛、粮食、土地等货物,谁有本事活过这场危机,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所以,这一次拿不出合适的筹码的石越,原本也没有指望过商人。 但蔡京却也提醒了石越。 他还有筹码。 第二节 何家楼。 “司马纯父允叔只怕是很难见着了。”陈良笑着给曹友闻斟了一杯酒,“他忙得紧,我回京后也没见着他。” “我听说纯父封侯了?”曹友闻问道。 “司马纯父晋封云阳开国武功侯,升任兵部武选司郎中兼讲武学堂司业。武选司乃兵部第一美职,主管六品以下武官任命升调转迁事宜,还兼掌着武举;他还要在讲武学堂兼职,现在每日奔波于汴京与朱仙镇之间,忙得不可开交。”范翔在旁艳羡地说道。 “云阳侯!”曹友闻黝黑的脸膛上闪着亮光,笑道:“当年与诸兄定交,我们都知道司马纯父绝非池中之物,今日果然是纯父最先封侯。不过当年我虽知纯父文武全才,却一直以为纯父之显达,必由他治世之才,哪能料到竟由开疆拓土。人生际遇,真真难料。” 陈良含笑抿了一口酒,却不说话。司马梦求由枢密院副都承旨兼职方馆知事任上升迁,一方面固然是由他积功积劳,但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防范职方馆长期由一个人把持。其实若论紧要,武选司再怎么样也比不上职方馆。这个人事案是潘照临竭力反对的,但石越却没听纳潘照临的意见。不过两府诸公倒也没有亏待司马梦求,不仅封他为云阳侯,而且据传他将来很可能接任枢密院都承旨,若此传闻是真的,那的确将称得上前途不可限量。 却听范翔笑道:“你曹允叔也不错,如今也称得上富可敌国。在界身巷一掷十五万贯,乖乖,我一辈子的俸禄只怕也没这么多。” “范仲麟素来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要不要你和我换换?” “换就换,只怕你不肯。明天就搬家,我搬到犀光斋住,你去住我的鸟窝。” 陈良听他们开着玩笑,也笑道:“允叔你可亏大了,范仲麟刚刚升任户房都事,要贪赃枉法,也没这么快,他家徒四壁,你要和他换,也得等上几年,等他升了官再换不迟。” “啧啧!都知道你陈子柔和曹允叔关系最好,可也用不着这样分亲疏吧?”范翔冷笑道,“我说这人心怎的越来越不淳厚了呢!” 陈良却不理他,只对曹友闻笑道:“你休去理他,他是无药可治的,我回来后才知道,原来他在石相面前也敢乱开玩笑。” “石相不怪罪吗?”曹友闻诧道。 陈良笑着摇摇头:“连司马相公都容着他,何况石相。我看这世间,只潘潜光能治他……” 范翔在旁笑骂:“陈子柔你就会败坏我的名声。”一面却对曹友闻笑道,“允叔你要当心,汴京这地方,全是些骗子,你要办什么事,断不可乱信人。” “这个范仲麟倒说得没错。”陈良笑道,却是转过头看着范翔,“所以我才叫他来找你。” “找我?”范翔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曹允叔果真要办什么事吗?有你在石相那说说不就成了?” “此事非同小可,现在找石相,一定碰钉子。我想来想去,这事只怕还只能着落在你范仲麟身上。” “非同小可?”范翔越发惊讶了,有什么事情值得陈良说“非同小可”?要知道石越如今已贵为次相,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陈良还是石越素所倚重的幕僚。只要他肯开口求人,汴京不知道多少官员排着队想要给他办事。 “的确是非同小可。”曹友闻点了点头。 “我说呢,果然这何家楼的酒没这么好吃的。”范翔笑道,“不过且说说看,究竟是何大事?” 曹友闻望着范翔,轻声笑道:“我想游说朝廷对注辇国开战。” 他话音未落,范翔的笑容已经僵在脸上,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来。这时候,范翔才忽然发现,曹友闻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上竟然有一种杀伐之气。这种气质,若不是带过兵、真正打过仗,普通人身上,是绝不可能存在的。 “这可还真是非同小可。”范翔自嘲地说道。 “子柔和我说,要办成这桩事,非得范仲麟你帮忙不可。”曹友闻淡淡笑道。 范翔嘿嘿一笑,注目曹友闻,道:“那我便和允叔直说,朝廷从益州和交钞中脱身之前,这事没可能。” “仲麟为何连我的缘由都不问……” “不用问。”范翔笑了起来,“南海的分量还没那么重。恕我直言,允叔要想朝廷为南海商人向注辇国开战,就先得向朝廷证明他们值得朝廷这么做!” “向朝廷证明……”曹友闻沉吟道。 “不错。我知道你和子柔怎么想,我三人是布衣定交,情同手足,我不绕那多圈子。我可以告诉你们哪些人在皇上身边说得上话,哪些人在几位相公面前说得上话,通过哪些人又可以接近这些人,他们有什么样的嗜好和厌恶,谁和谁关系好,谁和谁又势同水火……”范翔嘻嘻笑道,“我也知道你曹允叔有钱,总能想办法投其所好。但恕我直言,你要想通过这条路子办成这事,没有四五年的工夫绝不可能。靠钱贿赂是没用的,投其所好也不行,你须得在汴京好好待上几年,参加他们的诗社宴会,得到他们的认可,赢得他们的尊重,然后才能打动他们,影响他们,他们才会相信、重视你说的话,然后你的意见才会被流传,被慎重地讨论,在宰执们面前一次次被提起,被写成奏章直达皇上御前。即使是这样,如今这三位菩萨,也没那么好糊弄……” 范翔每说一句话,都会让曹友闻的脸色更添黯然。因为范翔说的,他虽然并不了解,但心里却非常清楚地明白范翔说的都是大实话。他知道,大家虽然都同样长着一双眼睛,但这些东西,是他和陈良所看不见的,而范翔就一定看得见,而且看得清楚。 汴京的游戏规则和南海是不同的。在南海,没有熙宁重宝办不到的事情,但在汴京,却并非仅仅只用熙宁重宝就可以撬动的。 “如此说来……”一瞬间,曹友闻几乎打算放弃。他可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耗费在汴京这令人生厌的官场。 但范翔接下来的话,却又点燃了他的希望:“倒也并非没有捷径可走。” 曹友闻紧紧盯着范翔,生怕漏过他的任何一句话。 “两条路。”范翔轻轻摸着手中那过分奢华的白玉酒杯,笑道,“一方面,你要向朝廷证明南海值得朝廷打仗,本来这事不容易,不过,眼下却有难得的机会。” “你是说……” 范翔却并不直接回答,只笑道:“如今这三位菩萨,你若真能帮得上他们,你就不用担心没有回报。不过这还只是一方面——我记得你是白水潭的学生?” “嗯?” “那你设法去说服桑长卿和白水潭吧。这比你一个个游说官员,要事半功倍。”范翔轻声笑道。 东十字大街。 土市子附近,大大小小的钱庄,一共有六家。这时候正是下午,每家钱庄的前面,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每条队伍的旁边,都有开封府的巡检、逻卒和土市子附近的厢主,在维持着秩序。 汴京已经发生过小规模的流血冲突了。 所有的麻烦都被认为是交钞带来的,人们一发现交钞贬值,自然的反应,就是想将自己的交钞换成铜钱或者物品,汴京几乎所有的钱庄前面,都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想要提取存款、兑换铜钱的人群。对于钱庄来说,挤兑无疑是一场噩梦。但幸好,他们还有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 交钞局是最好的挡箭牌。大笔取款本来就需要提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预约——这是当时可以理解的规定,而因为交钞局限额兑换,更给了钱庄一个借口,几乎所有的钱庄都以非常情况为由,将提前预约的日期延长了一倍。而面对小额取款的挤兑,钱庄也各有办法,他们每日规规矩矩,按时开门营业,按时关门结业,来者不拒,但却也有几个原则——原来存交钞的,自然只能取交钞;想兑换铜钱可以,请到专门负责兑换的柜台重新排队;原来存铜钱的,差一点的则只能按官价提取交钞,好一点的,也要搭配交钞,至于责任,当然应当由交钞局来负责。而所有钱庄共同的、最大的杀手锏,就是极低的工作效率,平时恪于条件,已经很慢,这时候再故意拖上一拖…… 纵使汴京民风再怎样淳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钱一天天变成废纸,每日排队却总是轮不到自己,百姓的怒气压抑不住的时候,生出恨不能砸了这些钱庄的想法,也是自然而然的。冲突首先在几个小钱庄暴发,但万幸的是,开封府的治安系统还算运转灵便,韩忠彦反应很快,冲突没有扩大。但百姓的怒气越来越大,为了防止意外再度发生,韩忠彦不得不在钱庄密集区分派巡检、逻卒,以维持秩序。 就是通过这样的手段,汴京的钱庄竟然苟延残喘,拖到现在还没有一家在挤兑风潮中破产,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但饶是如此,很多小钱庄也已经是在苦苦支撑。尽管钱庄可以拿交钞局当挡箭牌,但即使交钞能够恢复信用,在这次风波中,很多小钱庄的信用想要恢复,只怕也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些事情,石越以前只是在官员的汇报中听到过。拜相之后,他还从来没来过土市子,更不用说像今天这样,和潘照临一道,扮成普通百姓来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汴京街头,比以往少了很多欢笑。 “陈州酒楼旁那家铺面最大的钱庄,叫富贵钱庄,是京师有名的大钱庄,在各路都有分号,东家叫周应芳,是河北人。这家在京师信誉最好,听说周掌柜为了应付这次麻烦,因为赶不及从各地调钱进京,变卖了自己在京师的好几处产业,将在河北的一处矿山也卖了。他家取款时态度也最好,不但加派人手,绝不故意拖延,取钱时存交钞取交钞,存铜钱取铜钱,也绝不打折扣——汴京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而且他还在钱庄里面安置了桌椅长凳,又有火柜取暖,还派人给外面排队的送热茶热汤……不过富贵钱庄也是最早明目张胆地拒绝用交钞兑换铜钱的钱庄,相公你看……” 石越顺着侍剑所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富贵钱庄果然有人提着水瓶出来给人倒热水,它店门外面,还贴了一张纸,写着“以钞换钱,恕不接待”几个大字。石越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这若在平时,富贵钱庄早就被开封府查了,但在这时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却听潘照临在旁笑道:“周家财雄势厚,听说他家的存款大半是交钞,陕西钞钱比混乱的时候,京师钱庄纷纷运钱进陕买钞牟利,周家却不为所动,所以这才撑得下去。这是别家学不来的。” “唐家呢?”石越不由问道。 “他家在土市子没分号。唐家在陕西私下买钞伤了元气,一大笔交钞没来得及出手……且唐家在京师的钱庄,往往是筹了钱以后,多数都运往东南诸路放贷,如今唐氏钱庄全靠着唐福东拆西借勉强维持,这边望眼欲穿等着杭州运铜钱过来——现在是十一月,这么大一笔钱,想运过来岂是容易的事。”潘照临撇着嘴说道。他对唐家的事情,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石越淡淡地应了声,又问道:“我听说有人在鬼市子用铜钱换交钞,可有此事?” “多半是有的。”侍剑笑道,“也不必非到鬼市子,这种私下里的交易到处都有,回头我就差人去查查。” 石越“唔”了一声,也不说话,转过一条街角,但方走得几步,便停住了。侍剑和潘照临连忙快步跟上,不由也愣住了,原来这条街上排队的人,竟然比那几家钱庄前的还长。 石越指了指街边的告示牌。那告示牌上贴着开封府的告示,上面严厉警告汴京所有米店,不得关门拒客,不得哄抬米价云云。原来这边是米店。“韩忠彦说不得哄抬米价,这边米店就贴出告示,只肯用铜钱结算。”石越叹了口气,只觉意兴阑珊,道:“转了半天,不是挤兑、抢购,便是歇业、关门,如今京师生意最好的,便只有当铺了。罢罢,不走了,我们回去。” 三人正待打道回府,忽见一辆马车停到了街口,便见一人从马车上下来,朝着三人走来。侍剑眼尖,早已看得清楚,朝旁边悄悄跟随的护卫打了个暗号,一面对石越低声说道:“是唐家在京师钱庄的掌柜唐守义。” 石越点点头,那唐守义已到了跟前,朝石越与潘照临作了一揖,笑道:“小的唐守义,见过……” “不必多礼。”侍剑不待他说完,已在旁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唐守义早见着石越和潘照临装束,这时见侍剑又不让自己叫出来,早心领神会,忙笑道:“是,是。小的是和唐福去陈州酒楼议事,一个人到这边买点东西,路过此处,不料见着……见着官人和潘先生。” 纵是唐家的人,能够见着石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料竟然能在街上遇着,不由得极是兴奋,躬着身子,搓着手,简直是有点手足无措。 潘照临笑着问道:“议事?议什么事?” “回潘先生,是周应芳,哦——便是富贵钱庄的掌柜,和京师十来家钱庄的掌柜一道发帖,请了各家钱庄的掌柜,大家在陈州酒楼会议,商议如何应付眼下这局面。”唐守义瞅了石越一眼,有点支支吾吾地说道,“眼前这局势,不知何时是个头,也不晓得有多少钱庄就要撑不下去了,周应芳牵了个头,要京师所有钱庄一道,想个办法来自救。前头已经聚议了两次了。” “哦?”石越和潘照临对望了一眼,十分惊讶,不过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没听到过一点消息,显见得前两次会议也没什么结果,果然,便听唐守义又说道:“不过有些事情还没有谈妥,所以今天还要开次会,我看多半是要定结果了。” 石越心里一动,笑道:“有这样的事情,不知是否方便带我去听听?” 唐守义绝想不到石越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由怔住了。他此时左右为难,须知这些钱庄掌柜在陈州酒楼的会议,绝不是那么全然合法的,虽然唐家的立场,他们不怕石越知道,而且一定想要设法争取得石越的支持,但是就这样把石越带进会场,却也很犯忌讳。可如果拒绝,唐守义也万万不敢。 又听潘照临在旁笑道:“我们扮成唐掌柜的随从便是了。” “这个断断不敢。”唐守义忙道,他想了一会儿,终是不敢拒绝石越,咬咬牙,道,“不过还要委屈官人和潘先生,这样,二位就当是杭州过来的,我家二员外的表侄。” 陈州酒楼。 石越和潘照临进了酒楼后,才知道原来整座酒楼,都已经被周应芳包了下来。二人仔细观察,竟发现汴京大大小小的钱庄有七八十家,竟然全部到齐了——只怕交钞局开会,也未必能叫齐这么多人。倒也没有人仔细询问石越和潘照临的身份,唐家支脉甚多,谁也认不全这么多人,只是细心的人见着唐福和唐守义对石越和潘照临暗地里恭敬有加,都以为这是唐家亲近得宠的什么亲戚,不免会有人特别过来客套几句,联络感情。石越前面听到周应芳是富贵钱庄的掌柜,原以为一定已是个四五十岁,老谋深算的商人,不料这周应芳却只有三十来岁,看起来倒像是个儒生,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留神听旁边的人议论,才知道周应芳虽是河北人,却在西湖学院读过四五年书,承父业接管富贵钱庄也不过五六年。 这些钱庄掌柜办事效率极高,也没过多久,这七十八家钱庄约有二百来人,便被请到了三楼大厅。这时厅中早被腾空,摆了桌椅茶果,石越和潘照临因是唐家的人,被请到了前面的首席坐了,而有许多钱庄掌柜,却不过是随便摆了张交椅在后面坐了,连杯茶水都没有。 唐守义坐在石越旁边,笑着解释道:“这是按钱庄大小安排座位的,后面的都是些小钱庄,最小的钱庄每岁贷款总计亦不过万来贯,请他们来此,不过是尊重之意。” 石越笑笑点头,也不以为意。 便见那周应芳已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诸位员外,这已是咱们第三次会议。大家都应当明白,局势如此,咱们这些钱庄,随时都可能破产。朝廷眼下虽是司马相公和石相公执政,但这局势要何时才能好转,却没人能知道。这个时候,咱们要是各自为战,只能是死路一条,不是周某自夸,我富贵钱庄都说撑不下去,这汴京能有几家敢说能撑下去?就算撑得下去,也是元气大伤。所以咱们只能联手自救,只有联手合作,才能尽可能撑过这个难关,也才能有胆气和朝廷说话。我年纪轻,得蒙诸位前辈谦让,才让我来牵这个头,我既答应了,就不敢只为着一己之私利,辜负了前辈的厚望。前两次会议,咱们已经达成了一些共识。第一样,汴京所有钱庄要联手自救;第二样,要是有哪家钱庄周转不灵,钱庄之间要互相借钱,用家产做抵押也好,用贷款票据做抵押也好,都可以用来借钱周转,有能力的,愿意借钱的钱庄,就把利息标出来,咱们找一个地方,让大伙公平交易,但总之有一条,这事要公开做,和界身巷一样,公开标价,否则就谈不上是联手自救;第三样,我们要定一个统一的交钞与铜钱的比价,拿这个去向交钞局、太府寺请愿,不能放任着鬼市子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侵害我们的利益;第四样,每家按比例掏一笔钱出来作为救急金,这笔钱既是作为钱庄间借贷的保证金,也是用来救急的,情况危急的时候,可以按每家在这笔钱中所占的比例,申请一定的倍数的钱来救急;第五样,为了做这些事情,咱们要成立一个商社,来提供钱庄间借贷的场所和保证,规定每天的钞钱比,管理救急金,还有游说朝廷……” 他一口气说了五条共识,顿了顿,又说道:“诸位掌柜若对我说的有异议,此刻还可以指教。” 这时便听后面一个小钱庄的掌柜站了起来,高声道:“周员外说的,我们都没有异议。只有一条,上回周员外说救急金最少要交白金五千两,加入商社就要交救急金,我们这些小钱庄,却实实没有这么大的财力。”他话音一落,便有好些人高声附和。 周应芳笑道:“胡掌柜说的却是实情,这是周某思虑不周之处,咱们要联手互救,绝不是要钱多的欺负钱少,也不是要把小钱庄排除在外,坐视不管。所以,这几日,我和唐掌柜、黄掌柜、张掌柜十几位掌柜商议过,一起提出几个条陈,来供诸位员外参详。这也是今日要商议的。” 他顿了顿,又道:“上回提出来的条陈,不仅是小钱庄承受不起,连大钱庄如何分配比例,也难以做到极公允。故此,这回提出来这个新条陈,是干脆将救急金定成五千两白银一份,小钱庄若是一家难以承受,可以几家联手,一起凑出五千两来,这几家便算是一家,到时候你们要用救急金,怎么分配,你们自家可以再按各自出的钱来分。大钱庄呢,想出多少份都自愿,咱们也不强求。但有一条,这商社,我们要设立一个知事局,商社大小事务,都由这知事局来管理,这知事局将来要设十九个席位,其中十个席位,就由救急金出得最多的十家出人出任;另外再有两个席位,由出钱少于十份的钱庄自行推选;还有七个席位,就由大伙公推德高望重的前辈来担任——不过为了保证公平,这七位前辈,就不能再在钱庄任职,由商社给他们发薪俸。平时议事,咱们就按学院里的办法,少数服从多数,这样最公平合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石越和潘照临在下面听着,只觉得这周应芳煞费苦心,他提出来的条件,看起来非常的公平,让小钱庄无法拒绝。潘照临倒还罢了,石越一面觉得这周应芳聪明过人,一面却是惊得汗毛直竖——这周应芳倡议的,分明便是一个庞大的金融卡特尔,这样的机构不加限制,迟早成为一个巨大的金融托拉斯。周应芳想借机控制小钱庄倒也罢了,但他们竟然已经想要控制钱钞比的定价,虽然只是为了自保,也是石越绝对无法接受的。 果然,便听到后面诸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过了好一会儿,便听周应芳高声问道:“诸位员外,对这新条陈,可有异议?” 石越回头看时,却听后面的小钱庄掌柜纷纷摇头,高声喊道:“没有。”“没有。”他又去看唐守义和唐福,却见二人神色如常,显然是早已知道了。 周应芳又重复问了几声,见众人皆无异议,便高声笑道:“如此此事便终于算议定,咱们一定要齐心合力,渡此难关。我们富贵钱庄,愿意出资二百份!” 他话音刚落,下面顿时一片哗然,连石越都觉得惊讶。一百万两白银,尤其是在这个时候,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我家比不上周员外,但库房里还有点丝绸,折成白金,也有几十万两,我就出五十份吧。” “我家出一百份。” “我也出一百份!” 坐在前面的大钱庄出手之阔绰,让石越目瞪口呆。他侧眼去看潘照临,却见潘照临的表情,仿佛是在说,要把这些人都抄了家,什么破危机都解决了。 这时候小钱庄的掌柜也纷纷聚在一起商议起来,不时有人喊道某几家联手出多少份,某几家联手出多少份,周应芳似乎早已料到,早有人拿着纸笔,一一记下,当场便请报价的人签字画押。 石越悄悄打量着唐守义和唐福,却见二人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听着各家喊价。而周应芳也不住拿眼打量唐家众人,显然最关心的便是唐家到底出多少钱。 眼见着众人纷纷报过出资份额,大钱庄几乎都报过自家愿出的份子,便见唐福朝唐守义微微点了点头,唐守义朝石越和潘照临点头行过礼,便缓缓站起来,朝着周应芳笑道:“我们唐家,出八百份!” “八百份?!” “八百份?!”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按当时的市价,可是四百万贯铜钱啊! 石越惊讶地望着潘照临,他明明刚刚听说唐家周转不太灵便,这时候怎么竟能出这样一笔巨资?却见潘照临也是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缘由。石越再去看周应芳,却是脸色都变了,显然,他也是没有料到到处都传说唐家周转不灵的时候,唐家竟然还能拿出这么一笔巨款。 这时候连石越都忍不住要想,也许抄了唐家,交钞危机真的就迎刃而解了,甚至几年的财政收入都不用发愁了。 唐福显然也是见着石越和潘照临的表情了,他在潘照临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便见潘照临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石越更觉奇怪,便听潘照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这笔钱原是预备着给咱家小娘子的嫁资!” 石越不由得张了张嘴,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宋代因为母家的嫁妆,女儿即使嫁到夫家,也是有支配权的,将来分家、另嫁,这笔财产都是随着女儿走的,所以嫁女婚事奢华,厚嫁成风,当时亲王嫁女,动不动就要几十万贯嫁资,甚至有亲王为嫁女儿,急得到处借贷,负债累累;而如果家贫,家里的女子就会嫁不出去,王安石当年便因为妹妹未嫁,甚是苦恼。所以家里有女儿的,从小准备好一笔嫁资存在那里,也是当时的习惯。石蕤虽然年幼,但在当时也可以论及婚嫁了,唐家暗地为她早做准备,也不为奇。但当时嫁个公主,也不过花掉一两百万贯,唐家竟为她准备四百万两白银的嫁资,却真是连寻常公主都及不上了。 “这可要多谢他们了。”半晌,石越才哭笑不得地说道。 “还真是要多谢他们。”潘照临似笑非笑地说道,又朝石越挤挤眼,道:“你看谁过来了?” 石越抬头望去,便见周应芳已是恢复常态,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对唐福和唐守义抱抱拳,笑道:“有唐老丈、唐掌柜慷慨解囊,这次咱们一定能平安渡过这个难关。” 唐福连忙起身,和唐守义一道回礼,一面笑道:“若非周掌柜深谋远虑,我这等老朽,也智不及此。还是亏了周掌柜。这真是后生可畏啊。” “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周应芳一面谦让着,一面笑道:“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众人口不应心地客套一回,相顾大笑。周应芳又对石越笑道:“这位桑官人,一向少了亲近。刚刚招待不周,还望见谅。只不知桑官人和桑直讲如何称呼?说起来,桑家原来也开钱庄,但不知为何,桑公后来将钱庄全部转让了,真是可惜。否则周某又多一个前辈可以请教。” 石越见他问到自己,也起身抱拳笑道:“周员外过谦了。其实在下便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周员外。” 他不肯回答和桑充国的关系,周应芳便以为是唐家另一房姓桑的夫人家的人,他虽略觉奇怪,因为此前从未听说唐家还有一位姓桑的夫人,但毕竟唐家的人到处都是,娶妻纳妾,也不奇怪。他怕石越尴尬见怪,忙混过这个话题,笑道:“不敢,不知桑官人有何见教?” 石越淡淡笑道:“方才我听周员外说要游说朝廷,只不知员外有何妙策,能说动朝廷的几位相公?在下看眼下这麻烦,着实不小,只怕朝廷断难安然渡过。” “依我看却是未必。”周应芳一面说,一面瞥了旁边的唐福和唐守义一眼,揣测着这是否是唐家故意出言试探,“听说官人自杭州来,若有空多看看食货派的文章,当大有好处。我便是因为看了食货派诸君子的文章,当陕西钞钱比混乱时,才预料到京师也将自身难保。” “哦?”石越吃了一惊,问道:“世间还有这等学问?” “这是大学问,比什么诗词歌赋有用。”周应芳笑道,“其实朝廷若想解决眼前的危局,只有两途,一是废除交钞,但这个法子,对我们这些开钱庄的,便是灭顶之祸,幸好几位相公坚持,否则……”他摇摇头,又道,“而朝廷想要稳定交钞,那就一定要我们钱庄配合,另一方面,司马相公和石相公还未真正出手,朝廷一旦出手,任何举措,也一定会影响到我们钱庄。我们要趋利避害,就一定要让相公执政们能听到我们的民意,说起来,这件事情,只怕还要靠唐家……” 石越笑笑,开玩笑地说道:“若是那个什么食货派能有办法替朝廷分忧,要游说起来,便事半功倍了。” 周应芳也笑了起来:“果真如此,相公们早知道了,还轮得着我们说。” “这倒也是。”石越笑道,“不过我看周员外能想出这么多好办法来自救,想来真是可惜了人才,若员外在朝中,定是一名臣。” “桑官人说笑了。”周应芳笑道,“我可不是做官的材料。其实我能想出那些条陈,不过是家父的教诲。” “哦?”不仅是石越,连潘照临、唐福、唐守义都吃了一惊。 周应芳笑道:“家父常和我说,越是复杂的事情,越要用简单的法子去处理……” 石越正留神听着,便见有人走到周应芳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周应芳连忙请了个罪,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儿,便听他高声宣布道:“刚刚有些掌柜说,要回去商议了,才能决定所出份额。这么大的事情,慎重点原也应当的,若有想要追加份额的,回去后,也可以再商议了再定,我们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接下来,我们可以先商议好知事局的权限章程,动用救急金的细则,五天之后,我们再确定各家所出的份额,推举知事局知事,不过地点就不必在这里了,我先将在西角楼大街的一处宅子借出来,咱们大宋钱庄总社,便暂时先在那里办事,待知事都推选定了,再由知事局来定正式的办事地点,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大宋钱庄总社?!”石越震惊地与潘照临又对视了一眼,这周应芳辛辛苦苦搞出来这么许多事来,果然是其志不在小。 第三节 “李兄、吕兄,是哪阵风把你们吹来了!”周应芳惊喜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李绾和吕彰,高声笑道。 李绾与吕彰打量着面前一脸富贵之相的周应芳,二人对望一眼,吕彰微微叹了口气,道:“惭愧!我们是来找贤弟帮忙的。” 周应芳见二人神情,不由笑道:“若有愚弟能帮到忙处,二兄只管吩咐。”又揖了一礼,笑道,“请厅中叙话。”说罢便将李绾和吕彰请进正厅,叙了宾主之位,周应芳先笑道:“弟方听说二兄又高升了,不及拜贺,不料二兄反先纡尊,真是折杀小弟了。方才李兄说有事吩咐,二兄既与家兄是金兰之交,便也是应芳的亲兄长无异,有用得着处,只需差一下人过来吩咐声便是,弟自当过府听教。” “高升?”李绾摇了摇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冷笑。吕彰在旁苦笑道:“高升又有何用?言不听,计不从,君实相公不过欲要纳谏之名而已。” “如今是名相在朝,二兄又何忧抱负不得施展。”周应芳笑着宽慰道,“便是君实相公不用,还有荆公和石相公……”外界虽然多以为李绾和吕彰在司马光面前很受重用,但周应芳却是心知肚明,司马光无用二人之意,所以对二人的抱怨,也不觉惊讶。 “我二人都要成反复小人了,还说什么荆公、石相!”李绾尖声冷笑道,“御史弹劾我二人,道我二人吕相公执政,就迎合吕相公;君实相公执政,又迎合君实相公,是反复无常,毫无节操的小人。像我们这样的人,纵然不能诛之以正天下,也当远窜四荒……” 吕彰忙打断李绾的牢骚,望着周应芳,涩声笑道:“世人毁誉,何足道哉?吾与李兄所求者,不过能一展胸中抱负而已。君实相公对我们表面上接纳,实则不过虚与委蛇,不愿落个拒谏拒贤的名声而已。荆公入京后,又锐气全无,天下之士,等闲难登其堂,况且我和李兄还在文章中得罪过他,我二人在他府前,连门帖都递不进去。” 话说到这里,周应芳已听出言外之意,因笑道:“弟听说石相公倒是个有胸襟的。” 吕彰又是叹了口气,只管苦笑,半晌才道:“不怕贤弟笑话,我们走投无路,原本也想硬着头皮试试,可苦于无人引荐,又怕有人从中进谗。” “进谗?”周应芳讶声道。 “便是蔡京那厮!”李绾在旁恨声接道,“前番我们去见他,已遭羞辱。君实相公不肯用我二人之谋,听说也是因蔡京在旁挑唆。如今他又是石相公面前的红人……” 周应芳这时已知二人来意,笑道:“所以二兄要找个在石相公面前说话分量不比蔡京低的人引荐……” “周大哥曾经说过,贵府和李家、柴家颇有些渊源……”吕彰红着脸说道,坦承了自己的来意。他口里的“周大哥”,指的便是周应芳的族兄周益。这周益是西湖学院的重要人物,也是食货社最早的发起人之一,只不过他后来的学术兴趣突然发生极大的转变,竟潜心研究起在宋代少有人知的墨子来,因此竟很少有人知道他与食货社的关系。而李家、柴家,指的却是李敦敏与柴贵友两家——吕彰和李绾早年与周益交游,结为异姓兄弟,知道周益的一段秘辛——周益原是“白水潭十三子”之一,曾经师事年纪比自己还小的石越、桑充国等人,与李敦敏、柴贵友兄弟,也有极深厚的渊源——周益与柴贵友是连襟,而李敦敏之妹,又嫁给柴夫人的弟弟。 吕彰和李绾不敢写信为这些事去打扰周益,这才厚着脸皮,来找周应芳帮忙。 其实不必明说出来,周应芳也早已知道二人心里的算盘。不过,周家虽说与柴家、李家算是沾亲带故,每年也常常来往,但周应芳心里却也颇有自知之明。 李敦敏与柴氏兄弟与石越算是布衣之交,外人看来,三人一路升迁,仕途得意,与石越的照顾提携也有说不清的关系。可论和石越的关系也好,论在朝中大臣们心中的分量也好,柴氏兄弟的分量都远远不及李敦敏——当日司马光便曾经荐举李敦敏为御史,虽然李敦敏屡次谦退,最终固辞不受,但此事已可见一斑;而石越拜相后,即擢李敦敏为鸿胪寺海外事务局丞——海外事务局目前统管一切别的衙门管不到、不想管的海外事务,在汴京官场很受轻视,但周应芳这样背景的商人,反而能更加敏感地觉察到李敦敏在石越心中的地位。相比之下,柴贵友却依然还在地方当官——而且还是从淮南富庶之地调到了河北,形同左迁;而柴贵谊虽回到汴京,却只是担任开封府推官,也没能进入部寺。以他们与石越的关系而论,这是极为反常的——虽说唐棣如今也在西北当地方官,但唐棣却到底是被吕惠卿排挤出去当知州的,而且石越拜相后,立即追论他参与主持湖广屯田有功,除灵州知州兼管勾灵夏诸州屯田事,较之柴贵友,更不可同日而语。 而论及周家与李、柴两家的关系,外人虽不知道,但周应芳心里却很明白,周家和柴贵友家最亲,关系也最好;其次是柴贵谊家;至于和李敦敏府上,那不过是有往来而已。李敦敏之前一直在外地做官,虽然性格平易近人,在“石党”中却是少有的清廉,这可能也是司马光愿意推荐他的原因。平时周应芳送去的礼物,只要稍重一点,都会被退回。这次李敦敏出掌海外事务局,周应芳削尖了脑袋想和李敦敏搞好关系——他昨天还亲自在渡口等了李敦敏回京的官船一个下午,但李敦敏只派了个老仆来道了个谢,便径直去了驿馆。 吕彰和李绾只知道李敦敏、柴氏兄弟与石越是布衣之交,只知道周家与李、柴二家沾亲带故,只见到李敦敏、柴贵谊纷纷高升,哪里又能知道这许多内情? 但周应芳也不想拒绝二人。吕彰和李绾在太府寺任过职,被司马光“重用”后,分别被提升为金部主事与仓部主事,大小也是个户部的官员。周应芳要想与唐家争夺对钱庄总社知事局的主导权,就免不了要尽可能地利用每一个与官府有关的资源。毕竟在这方面,周应芳有先天的劣势,面对强大的竞争对手,他除了要发挥自己的优势之外,尽量缩小劣势也是必要的。 因此,吕彰话虽说得吞吞吐吐,周应芳却已一口应承下来,笑道:“二兄之意,弟已理会得。不过二兄须得容愚弟安排一下……” 吕彰见他如此爽快,不由得大喜过望,便连一直在愤世嫉俗的李绾,这时也面露喜色。便见吕彰连忙抱拳谢道:“如此多谢贤弟。若我二人他日果真能有尺寸之用,必不敢忘贤弟今日之德。” “这么说却是吕兄见外了。”周应芳笑道,“弟非为他,不过是敬服二兄的学识,若二兄得一展所学,实是国家之幸,小弟也与有荣焉。从私来说,二兄若能恢复交钞之信用,非止是小弟,连大宋所有开钱庄的,都要为二兄立生祠呢。” 他这话说得吕彰与李绾甚是受用,二人虽连声谦让,但得意之色,却不免形于言表。吕彰笑道:“以我看来,贤弟能倡建钱庄总社,这份见识才干,当世罕有。贤弟为何不肯为朝廷效力呢?” 周应芳假意叹了口气,“吕兄有所不知,弟却是考不上贡生,命中注定没有当官的命。” 吕彰听他说得惆怅,正待安慰几句,不料抬眼看时,才知周应芳是在开玩笑,便听他又笑道:“不过,若大宋钱庄总社果真能成功,便给我个寺卿我也不换。” “这倒也是。”吕彰哈哈笑道,“桑充国号称白衣御史,若钱庄总社成功,贤弟却可称上‘白衣计相’了。不过……” “不过什么?”周应芳猛地听到这个转折,心里不由一紧,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般问道。 “我们听到一些不好的流言。”李绾接过话来,道,“张天觉正筹划着改革交钞局。有人说他是得了石相的授意,我看这事也假不了,张天觉是石相公的亲信……”他二人既得周应芳许诺,二人向来自命清高,甚少受人恩惠,这时不免就想要投桃报李,竟争先恐后地主动向他透露起消息来。 “改革交钞局?”周应芳不觉愕然。 吕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具体情形也没有人知道,有人说,石相要向钱庄征税;也有人说是征什么准备金……” “征税?准备金?”周应芳脸上强作镇定,心里却早已七上八下起来。 “应当是叫存款准备金。”李绾不太确定地补充道,“我与吕兄已讨论过许多次,始终不明白这个算是什么。若是旁人,我们多半会以为是巧立名目征杂税,但既是石相提出来的,只怕不会这么简单……只不过我和吕兄都有个不好的感觉,只怕这次交钞局改革,和贤弟的大宋钱庄总社,脱不了干系。” “这……这如何可能?”周应芳干笑道,有点不敢置信。虽说大宋钱庄总社因为要选知事局知事,业已无法保密,一两日间便迅速成为汴京街头巷尾的大事,但石越又不是神仙,钱庄总社甚至还没有正式成立,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会有针对钱庄总社的举措? “这个亦不过是我和李兄私下里揣度罢了。”吕彰笑道,“许是我们太杯弓蛇影了。” 李绾却冷冷说道:“若是唐家去卖乖讨好呢?反正我听着这名字,便觉得其中有玄机。” “唐家?这……”周应芳将信将疑,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个什么“存款准备金”究竟是什么,但心里却也直觉地感觉这个东西和他的大宋钱庄总社之间,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越想心里越是不安,正待旁敲侧击再打听点消息,却见管家急急忙忙走进来,递过一张名帖,禀道:“员外,曹家小员外来了。” 周应芳看了一眼厅中的珍珠座钟,这才想起他还约了曹友闻谈事情,忙吩咐道:“你先请曹员外到花厅里坐。” “是。”管家答应了,正待退下。吕彰在旁却是留上了心,心中一动,忙叫了声“慢”,那管家方迟疑,便听吕彰对周应芳笑道:“这个曹家小员外,可是在界身巷一掷千金的曹允叔吗?” “正是。”周应芳笑道,“原来吕兄也知道他。” “他如今是汴京有名的人物,我怎能不知道。”吕彰又笑着试探着问道,“这曹允叔和贤弟也是旧识吗?” “这倒不是。”周应芳摇头笑道,“他来找我,其实是为了他界身巷的事——吕兄、李兄,如今还真是人心不古,界身巷里的买卖,原本都是实货交割的,但这年头却有些人,总想着一夜暴富,有些人以为交钞一定会被废除,便在界身巷用交钞不顾一切地买东西……” 他说得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吕彰和李绾都是一头雾水,周应芳瞅见二人表情,忙又笑着详细解释道:“界身巷的牙人过去交易,通常是有货的一方验货,出钱的买家通常只会看看财产证明,交了保证金,签了契约,只是防万一要有人想毁约,便可以拿这些来赔给卖家。而且界身巷以前为了方便大宗交易,也有惯例,双方在界身巷成交后,可以迟些天兑现货物交割,为的也是方便大宗的买主有时候要有个时间去筹钱。这中间便是界身巷的牙人做双方担保,短则三五天,长则半个月、一个月,都是双方的牙人们商量好了,几十年来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行商之人,讲究的便是一个‘信’字,哪有人会自毁声誉呢?背信弃义的商家,别说以后进不了界身巷,便是同行也会看不起他,不愿意和他打交道——可如今却是世风日下,有些人便千方百计地钻了这个漏洞来牟利。这次便颇有些人,拿着身家性命,去赌交钞撑不了一个月就要被废除,这些人在界身巷疯了似的用交钞买货物,导致交钞价格在界身巷一路狂跌,几天之内形成废纸。有些人则在涨涨落落间买进卖出,赚取差价,其实他们手里什么都没有。界身巷有些牙人为了那阿堵物,也故意睁一只闭一只眼。本来前段日子这些人也的确获利不少,不过这次却有几个人栽在了这曹家小员外手里……” 周应芳说到这里,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黄金买卖交割,界身巷的惯例最迟是五天。那些人没想到这五天之内,交钞虽起起落落,但总体来说却是不跌反涨,而且这次曹允叔进场交易,正是交钞被视为废纸的时候,他手腕虽然不够精到,但时机太好,涉及的交钞也有上千万贯。当日和曹允叔打擂台的,其实也就是四五个人,据弟所知,其中至少有三人因为钱庄发觉他们债务已高于资产,不肯再借钱给他们,他们筹不到足够的交钞交割,已经亏得倾家荡产了。曹允叔来见弟,便是为了这事,界身巷的抵押金,一向都是存在敝号的,这三人中有两个还贷了敝号的几万贯交钞,虽说如今交钞还是不值钱,但依大宋的钱庄法例,钱庄与他们的债务在先,是有权先追讨债务的,他们须先还了敝号的钱,才能再还曹允叔的钱,可这三人欠着好几家钱庄的钱,若果真按着钱庄法例,他只怕一文钱也拿不着了……他这番来见弟,也是为了撕掳这事。” “我还以为曹允叔这次赚了上千万贯呢。”吕彰笑道,“这么说来,原来没这么多。” “不知道他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坏。”周应芳淡淡说道,“曹允叔进场的时候,许多界身巷内大名鼎鼎的人物,要么早已收手,要么还在观望。他没碰到真正的对手,据小弟所知,还是有不少人对交钞的前景很悲观……不过,果真到了那样的地步,我们这些开钱庄的,都是在劫难逃,所以我们也没选择。” “贤弟不必杞人忧天。”李绾撇了撇嘴巴,极傲然地说道。 吕彰也自信满满地笑道:“只要石相能用我等之策,必能挽狂澜于既倒。”说罢,又道,“贤弟亦不便叫那曹友闻久等,我恰也极想见见他,不知方不方便……” “这又有甚不方便的。”周应芳不由笑道,“听说这曹允叔与石相公府上的陈子柔先生是莫逆之交,这说不定便是天赐良机。” 吕彰那点心思,被周应芳点破,脸不由得又红了。他偷眼看周应芳,却见他似是无心之语,竟是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在下不知周员外今日有贵客在,多有冒昧。如此,在下还是改日再来拜访吧。”曹友闻与王六丈见着和周应芳一道出来迎接他的李绾与吕彰,不由都愣了一下。 “是在下多有怠慢,要请曹员外恕罪才是。”周应芳抱拳笑道,一面留神打量闻名已久的曹家小员外,便见这曹友闻肤色黝黑,身材也不甚高大,相貌平平,只觉和自己想象中的曹友闻大不一样。一面却不忘介绍道:“这两位……” “李大人,吕大人!”曹友闻不待他介绍,已先躬身揖礼,打起了招呼,一面道,“李大人和吕大人前几天在白水潭辩论,在下恰好也在。二位大人见识过人,在下十分敬服。” “岂敢,岂敢。”吕彰和李绾言不由衷地谦逊着,心里却不由得顿时对曹友闻平添几分好感。 周应芳却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更好了。不瞒曹员外,李大人与吕大人却是听说员外要来,特意留下来,想见曹员外一面。” “周员外说笑了。在下又有何德何能,二位大人怎么会知道区区。” 吕彰笑道:“曹员外在界身巷做的事情,只怕连几位相公都知道了。我们又怎会不知道呢?若无员外出手,交钞还不知是何等局面。” “这可是贪天之功了……”曹友闻话未说完,周应芳已打断他的话,笑道:“诸位,便是一见如故,也没有站在门口说话的道理。这岂不让人笑话我这主人不懂礼节吗?这位想必是王先生吧,久仰了。来,曹员外请,王先生请了……”一面笑着将众人请进厅中。 待叙了宾主之位坐了,周应芳便又对曹友闻笑道:“在下这次请曹员外来,其实也是为了界身巷的事……”他见曹友闻拿眼去看李绾、吕彰,又笑道,“曹员外不用担心,李大人、吕大人非寻常儒生可比,不介意听我们谈这些阿堵物的。” 曹友闻与王六丈不由相视一笑,知他误会,也不解释,接着周应芳的话头,笑道:“在下听下人说,周员外愿意谈谈那两家债务的事……” “在下请员外来,便是为此事。”周应芳注目曹友闻,含笑道,“在下一直以为,咱们做生意的,总要讲个和气生财,不为已甚。这事于情理上,若叫员外一文钱也拿不到,实非做生意的道理……” 周应芳的话,曹友闻自是一句也不信。便是庙里的菩萨,要普度众生也未必便轮到他曹友闻了,何况周应芳一不痴二不傻平白无故有钱不要非要送给他?他来见周应芳,却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不过顺便也来看看周应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不过他却没有想到,与周应芳的会面,竟然平空就多出了两个不速之客来,且都还是朝廷的官员。 这样的情况出现在汴京,虽不能算是很失礼,但却多多少少表露出了周应芳对他的轻视。不过,这种无奈的现实,曹友闻早已体会过太多遍了。他心里依然会恼怒,但却不会让情绪左右自己的行动。一个出色的海商,应当比常人更珍惜利润的宝贵。因为他们的一生,都是在用生命换取利润。 曹友闻早就知道,虽然都是商人,但本土的大商人却大多看不起海商。因为海商每次出海,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挣钱——这是绝大多数家境殷实的商人都不愿意去做的,更不用说普通人家——真正出海贸易的,在本土商人眼中,都是些穷困潦倒的破落子弟、幻想一夜暴富的无赖泼皮。所以,即使唐家这样的家族,虽然要常年和海商打交道,但是论到出海贸易,却始终只占着微不足道的份额。要知道,出海贸易并不是东家只要坐在国内买船募人就可以的,倘若东家或者东家的家族中没有得力的人经常亲自出海,那被船长和水手们坑得倾家荡产,也不是奇事。在海上营生的人,即使是正正经经的水手,也比常人更加蔑视道德法令。而且,海商们要打交道的也是低人一等的蛮夷,除了海上的风浪外,更要面对许多让人闻之色变的疾病……因此,特别在北方宋人的心目中,绝大多数人都相信,真正好人家的儿女,是不会愿意干这营生的。本土的商人,一方面固然喜欢海商带给他们的利润,羡慕海商腰缠万贯;另一方面却也看不起他们,在心理上轻视他们。这种心态,倒和汴京的官员看不起海外的官员是一样的。 作为周应芳,曹友闻甚至根本不知道对方是故意轻视,还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也许在周应芳心里,他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有意怠慢了曹友闻!而这种心态,才是最叫人无奈的。 不过,这种在礼节上受到的轻视根本不算什么。真正叫曹友闻困扰的,还是吕李二人的在场,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当开诚布公地和周应芳提起自己的计划。 这时候,曹友闻也只得耐下性子,装出对那笔债务很感兴趣的样子,和周应芳敷衍着——这两笔债务虽然表面看起来数额庞大,但若为了这个闹到开封府,姑且不提那极低的胜算,只要想想因此会与汴京的钱庄行会结下怨仇来,曹友闻也不会去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 他耐心地听周应芳绕着圈子和自己谈论着这笔债务分割,故作亲切地谈起自己在杭州读书时的所见所闻,表示自己对海商的理解与亲近,又说到双方都是由读书人转而经商,讲起西湖学院和白水潭之间的种种趣闻,不动声色地拉近着他和自己之间的距离,然后一面表达着对曹友闻在此事上的遭遇的不平,一面又委婉地抱怨经营钱庄的困难与委屈,间杂着还不忘和李绾、吕彰讨论几句钱庄法的得失。 周应芳似乎很会拉近他和别人之间的距离。曹友闻虽然心里明明知道他这样必有目的,但却也忍不住觉得周应芳的确称得上是个坦率、亲切的人,而他们弃儒从商这一相似的背景,也的确让他们之间有比别人更多的共同语言,两人在很多地方遇到麻烦、困扰甚至快乐,都是如此的相近,曹友闻由开始的警惕、排斥、不耐烦,不知不觉间,便变得放松、亲近,甚至是有点喜欢和周应芳谈话了。 便在这个时候,周应芳话锋一转,丝毫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带回到了他的主题。他以朋友的立场,暗示曹友闻,他愿意出头替曹友闻协调此事,和所有涉及此起债务纠葛的钱庄交涉,替曹友闻努力争取回一到二成的让步。当然,他也同样有想请曹友闻帮忙的事情,那就是希望曹友闻能将界身巷罚没给他的保证金在富贵钱庄多存两个月,并且很诚恳地希望曹友闻能够再存入富贵钱庄十万贯缗钱,他愿意提供最高的利息额,而且时间也只要两个月就足够。 但是,至少在言语之中,周应芳并没有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他没有将这两件事说成是一件交易。甚至,为了表示诚意,周应芳还主动向曹友闻透露,他是为了和唐家争夺在即将成立的大宋钱庄总社知事局的主导权,而在短期内需要筹集大量的硬通货。自然,聪明如曹友闻,不用提醒也会想到,若帮助周应芳如愿,对他们曹家将来的生意,好处也是不言而喻的。从周应芳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便可以知道这应当是一个叫曹友闻难以拒绝的建议。 不过,周应芳心中其实并非如以往那样的自信。 短短一两天内,汴京几乎所有的商人都知道了大宋钱庄总社的事情,而围绕知事局十九个席位的竞争,也几乎白热化。台面上的,台面下的,各种交易传闻层出不穷地传出来。 以周家与唐家的势力,要拿到一个席位当然不是难事,可要占据知事局主导权,就相当于还要争取九席知事的支持——这却是无论周家与唐家都没有绝对把握的。为了占得先机,周家与唐家一方面要比别家出更多的救急金,另一方面,也要尽可能地帮助更多与自己关系好的钱庄进入知事局——毕竟,要争取独立知事与小钱庄席位的支持可能更加复杂与微妙,在此之前,余下八席大钱庄席位的争夺,就成了周家与唐家真正能够把握住的东西了。 如今的周应芳,最缺的便是金银铜钱。周应芳比起唐家来说,更容易赢得小钱庄的支持;但在大钱庄这一块,周家却要略逊于唐家。周应芳必须用一切办法,争取一切支持,每多争得一席大钱庄的席位,都是胜利。 在周应芳心里,曹友闻并不是多么重要,他对曹家的底细所知到底还是有限,但周应芳做事的原则是,不轻易放弃任何微小的帮助,积少可以成多。可即使是这样,曹友闻未必便会投向他这边。不错,所有的海商,即使是十八家内部,都会对唐家有或多或少的抱怨与不满,但这却正意味着唐家巨大的影响力。这些人背后会诅咒唐甘南的祖宗十八代,但当面却会比波斯猫还乖巧。更不用提去得罪唐家了。 他事先已经有所了解,曹家在海商中,是与唐家关系较为疏远的。 但疏远与对立是两回事。 不过,如果曹友闻最终不肯接受他的开价,对周应芳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挫折,他不会太放在心上。所以,他还能坦然地望着曹友闻,等待对方的答复。 曹友闻的回答,令周应芳大吃一惊。连李绾与吕彰都张大了嘴巴。 第四节 汴京东南陈州门附近,玉仙观内,虽然下着小雪,但前来观赏观内那三块“万年松花石”和两段“龙牙石”的游人依然络绎不绝。与往常不同的是,虽然观外不乏宝马雕车,但所谓的“肩舆”和轿子,却几乎见不着了——汴京士林私下里所谓的“三公执政”以后,因为王、马、石对坐轿这种行为都深恶痛绝,因此政事堂颁布了一道严厉的敕令,凡宗室、官员、贡生,年七十以下、无重病而乘轿者,御史随时举劾,宗室降爵一等、罚铜十斤,官员责贬一级、罚铜三斤,十年内不得任亲民官,贡生十年内不许应考。敕令一下,上有所恶,下必甚焉,汴京城内,休说宗室、官员、士子,连商贾都不乐乘轿,原本就不多的各种肩舆越来越少,而各种马车、牛车、骡车,却越发的兴盛起来了。当然,也并非每个人都会支持这道敕令,汴京的好事士子,便编出来诸如“不管交子,却管轿子”之类的口号,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尽管汴京的官员与士子本来并不流行坐轿,但这句口号却迅速地流行开来——人们可能并不在乎轿子的问题,但却很愿意借着这句口号,表达对执政三公迟迟无法解决交钞危机的失望与不满。 不过,曹友闻对这句口号是不以为然的。他与执政三公一样痛恨坐轿,他对交钞也没有切肤之痛——指望南海诸夷轻易接受交钞,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休说南海,即使是高丽国的商人,也不会接受交钞,但也因此使得曹家的财产中,交钞只占到较小的部分,所以,若从他们曹家的利害关系来说,交钞废除与否,真是无关紧要。倘若从短期来看,废除交钞曹家甚至可能获益更大。 但曹友闻从来都不是一个只看眼前的人。 而他也没有赌错周应芳的野心与能力——尽管周应芳骨子里有一点自大。但真正有能力的人,谁骨子里没点自大? 曹友闻与周应芳,的确是天生的盟友。 周应芳一心想取代唐家,坐上大宋钱庄业的第一把交椅;而曹友闻同样野心勃勃——这次回京,本来不过为了游说朝廷,树立曹家在南海海商中的地位,但没有想到,无意中竟让曹友闻发现了一个可以让曹家有朝一日能与唐家分庭抗礼的机会。 这个想法完完全全只是因为灵光一现。 原本曹友闻只不过是想能不能找一个妥善办法,帮助朝廷缓解交钞的危机,以此赢得石越的信任和好感——而曹友闻首先想到的,就是动员南海的大海商们收购大量交钞。 南海地区,哪怕是凌牙门和归义城,钱庄也远不如本土发达——否则也不需要薛奕亲自出资来办钱庄;而相应的,交钞也极少流通。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尽管在凌牙门与归义城这样的大宋领地,交钞也是法定货币,但海外贸易要么以物易物,要么以金银或铜钱结算,兼之又缺少发达的钱庄体系,交钞自然不易流通起来。 所以,从理想状态来说,南海地区的确有可能吸纳一大笔交钞。就算这些交钞最后无法在南海流通起来,至少朝廷也可以因此得到一大笔金银铜钱储备。不可能寄望南海海商们替朝廷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它能成为一大臂助。 不过这个想法马上被曹友闻否决了。 因为它在操作上是不可行的。 朝廷固守钞钱一比一的比价,决心无比坚定。这是曹友闻从陈良那里得到的可靠消息。但在目前的情况下,整个大宋,没一个商人有可能无条件地接受这个比价。他们肯以金银铜钱来换交钞,已经是一种巨大的投资了。 倘若要就此与朝廷谈判的话,这可是曹友闻想都不敢想的。 但是,就在曹友闻否决自己这个想法的时候,脑海里充斥着金银铜钱换交钞画面的曹友闻,却突然意识到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机会——如果他能够争取到周应芳与朝廷的支持的话。 因为海上航行存在巨大的风险,到目前为止,在南海地区与本土之间,没有一家钱庄会承诺可以通兑。换句话说,如果有人拿着南海的唐家钱庄的存钱票据,在本土唐家的钱庄是取不到钱的,反之亦然。即使唐家这样的大钱庄,也只肯提供交钞的通兑。 所以,海商们必须带着大量的金银铜钱乘船出海、回国。一旦遇到风浪、海盗,就可能血本无归。 所有的钱庄都知道其中存在巨大的机会,这十余年来,也的确有几家钱庄尝试过,但这些钱庄的东家现在全部都跳海自杀了。 但是,曹友闻突然发现,他找到了一条新路子。 这个想法几乎是有点突兀地冒了出来。 若能够与周应芳、交钞局联手,由曹家在凌牙门等地开设钱庄,请交钞局在凌牙门设立衙门,周家在本土东南沿海诸州增设钱庄——曹家用金银铜钱向凌牙门的交钞局购买相应的票据,海商们把金银铜钱存入曹家的钱庄后,就可以拿着这些票据,直接到本土周家的钱庄取钱,周家再用这些票据,到汴京交钞局换成钱钞。如此半年结算一次,金银铜钱的运输风险,全部转由交钞局承担——而朝廷不仅可以调动薛奕的海船水军运送,而且有此三家巨大的财力作为后盾,也完全可以自由地选择较好的季节与天气进行运送,风险将远远比民间的钱庄低得多。 在这个体系内,三家可以收取高额的手续费获利——即使抽取一成的费用,海商们也会趋之若鹜——当然,这还远远不是曹友闻的重点,只要交钞局肯许诺曹家、周家的钱庄为指定钱庄,手续费的九成,都可以全部让给交钞局,曹家与周家各要半成就足够。曹友闻看重的,是这种垄断地位背后带来的利益——在这个基础上,凭借着曹家在海外的势力,曹家完全可能迅速发展成为海外最大的钱庄;而周家能获到的利益,可能更远在曹家之上——倘若周应芳追求垄断地位,富贵钱庄很可能借此在东南形成与唐家分庭抗礼之势;若周应芳大方一点,暗中选择一些钱庄与自己合作,大宋钱庄总社知事局内的局势,就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背后的利润与深远影响,绝非是几十万贯铜钱可以相提并论的。 当然,这和解决交钞危机几乎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曹友闻又不是当朝宰相,那不是他的责任。 他真正担心的是唐家。 唐家是惟一在本土和海外都有钱庄的,而且,唐家完全有能力整碗端去。尽管曹友闻最先想出这个想法,但他却很担心这不过是为唐家做嫁衣裳。这也是曹友闻不去找唐家的重要理由——唐家一定会把他踢出棋局。而且,如果交钞局不给他们垄断地位的话,即使与周应芳联手,他们也是斗不过唐家的。 怎么样绕过唐家,才是最大的问题。 看起来没有任何办法能把唐家踢出局。 幸运的是,曹友闻没有找错伙伴。 周应芳的确足够聪明。 曹友闻一提出他的设想,他不仅马上意识到了他面前有多大的一个机会,也马上意识到了唐家的威胁。最重要的是,周应芳还很快找出了办法。一个叫曹友闻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办法。 李绾和吕彰明确地指出,在曹友闻的方案下,交钞局不可能给他们垄断地位。而周应芳却注意到了交钞局在兑换交钞时的窘状——交钞局人手紧缺。 他提出了一个新的修改方案。 曹家将在海外成立的钱庄,将不是一般意义的钱庄,而是一个以结算业务为主的钱庄;相应的,周应芳将私下里拉拢几家大钱庄,“连财合本”,在汴京、广州、泉州、杭州成立同样四家同样性质的钱庄。并且,曹家与周家也互相入股。 然后,他们将游说交钞局发行万贯、十万贯的大面额票据。而曹家与周家这五家钱庄,将用交钞或者金银铜钱,向交钞局购买这些票据。然后,五家钱庄将在海外联合发行低至一百贯的各种小额票据,用于海外钱庄的流通结算。 海外钱庄可以通过曹家钱庄,来完成金银铜钱与票据的互相兑换。海商则可以在海外任何一家钱庄,将金银铜钱变成票据。若要回国,则可以去钱庄登记,开出汇票,回国之后,凭借银票与汇票,在本土四家结算钱庄及所有指定的钱庄,都可以兑现。 而海外钱庄同时将相应的汇票单送到曹家钱庄,曹家钱庄按时计算回国的票据总额,每隔一定时间,将相应的交钞局发行的大额票据送回国内,与国内四家钱庄对账。国内四家钱庄再拿着交钞局的大额票据,去交钞局兑现。 周应芳的方案,明显比曹友闻的更加完善。他不仅减少了交钞局的工作,而且这样的方案下,既不必那么明显地将唐家排除在外,却也事实上将唐家踢到了边缘。 只要交钞局不昏庸到一定程度,断没有在同一个城市设立两个结算中心的道理。这是一种自然的垄断。这样的话,即便唐家知道消息横插一脚,让周应芳在国内设立四个结算中心的设想破局,即便唐家在国内拿到更多城市的结算权……只要曹、周两家能保住凌牙门的结算权,在国内再争取一两个主要海港城市的结算权,在这盘棋局中,唐家依然要看曹、周两家的脸色。 关键便是凌牙门的地理位置。大宋本土有无数的城市可以争可以抢,但在海外,凌牙门无可替代。而曹、周两家联手,在凌牙门结算权的争夺上,无疑就有非常大的优势。 最解气的是,唐家还绝对不敢放弃。他非来看曹、周两家的脸色不可。在钱庄的棋局中,想将唐家完全踢出局,那的确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并非唐家永远可以唱主角。 “隔行如隔山”这句话果然没有说错,这样的妙招,是曹友闻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的。而且,即使曹友闻对钱庄业不太熟悉,也看出来了周应芳的野心勃勃——由钱庄自己联手发行小额票据,这和当年的交子有多少相似啊! 不过,这件事始终还只在曹友闻与周应芳的梦想当中。 交钞局的确可以从中抽取巨额的手续费——而且都是金银铜钱;通过向交钞局购买票据,交钞局也能获得大量的金银铜储备;这个设想如果成真,也的确可以推动海外贸易的发展;南海的商业会更加繁荣,与国内联系也更加紧密,也许还会促使更多的金银铜钱流入本土…… 看得见的好处,看不见的好处,不可胜数。但这依然不代表这件事一定可以成功。因为这不是交钞局可以做主的事情,至少交钞局绝对调动不了薛奕的海船水军。 而且,尽管周应芳的方案已经足够巧妙,尽管唐家绝不可能知道曹、周两家的关系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尽管李绾和吕彰答应尽力在司马光面前说好话……但对于唐家,依然不可不防。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希望周应芳能说服李敦敏。 这位海外事务丞,在这件事上,举足轻重。他的态度,很可能影响到石越甚至是司马光的判断。 曹友闻这次回京并不算特别顺利。 他在汴京有不少故交,陈良、范翔、司马梦求、蔡京——在他回京之前,他曾经信心十足地相信,凭借这四个人,他在汴京想办点什么事情,不会难到哪里去。但是,回京以后他才发觉,事情远比他想的复杂。他这四位故交都是石越的亲信,但他现在都没进过石府的大门,甚至他连司马梦求的面都没见着。范翔建议他去游说桑充国与白水潭,当时他觉得桑充国的门不会那么难进,但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寻常人想与桑充国会面,倘若不提前两个月送札子去预约,桑府的仆人,连通报都省了——白水潭的学生成千上万,人人都要和他会面细谈,桑充国哪里见得过来?而在白水潭,他当年的同窗,早就各奔东西,在偌大一个白水潭,他只觉处处熟悉又处处陌生,竟是连个认识的人都找不着。 到现在为止,旁人不觉得,曹友闻自己却只觉处处碰壁,想办的大事,竟是连一点头绪都没有。他绝非是遇到挫折就轻言放弃的人,但也不免有点志气消磨。这次福至心灵,竟然发现有如此良机,一贯冷静从容、从不信命的曹友闻,听到曹五郎们说起玉仙观灵验,竟也忍不住前来拜起神来。 只不过,人若心中牵念太多,即使在神佛面前表现得再虔诚,心里也很难真正平静下来。 上过香后,曹友闻不愿凑热闹去看那什么“万年松花石”、“龙牙石”,他来时已看见观后有一片梅林,这时便信步行去,踏雪赏梅。这玉仙观原就香火极盛,这时节又是国家多事之时,求神拜佛的百姓更盛往前,虽天上不断有小雪飘下,可这梅林里上香后来游玩的香客竟也不少,曹友闻只欲往幽静处去,这时只管寻着人少的地方去,在梅林里七绕八拐,不料这玉仙观也不是很大,没走多久,便到了玉仙观的后墙。他正欲寻路离开,却听到墙那边有人说道:“姑姑,我们真的还去那里吗?”清清脆脆的,却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接着,便听一个女子不耐烦地训斥道:“你们三个是想学点花拳绣腿,还是想学能在战场上杀敌的剑术?”过了一会儿,又听那女子说道:“六哥、七哥,休要这般没志气,才被人揍了一次怕什么?便被人揍个十次八次,也没甚打紧,打落牙和血吞,谁也不许叫苦叫疼的,要不回去知道了,非被打死不可。你们两个要学环哥儿的,每被人揍一次,便当是学一次乖,迟早揍回来。上回环哥儿那一招就很好……” 又听先前那少年解释道:“我是怕被姐姐知道了。” “有什么好怕的?那小环不学好,倒和十一娘一个样了。”那女子声音中显得甚是恼怒。曹友闻知道“小环”是汴京人对未嫁女子的一种称呼,他本不欲听人私隐,可听墙那边那女子的语调声态,再从这话中的意思揣度,已知这女子甚泼辣。他听这女子竟说别人不顺她意便是“不学好”,亦不觉暗暗好笑。 墙外边那几个少年显是对这女子甚是敬畏,过了好一阵,又听另一个少年嚅嚅道:“姑姑,我听杨将军说,本朝第一剑客是张忠定公,是真的吗?” “什么张忠定公张假定公的,没听说过。”那女子越发不耐烦起来。 “张忠定公就是张乖崖,听说……”一个少年轻声说道。 却听那女子怒道:“你们要觉得他本事,去找他学好了。什么狗屁第一剑客,谁封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曹友闻无意中听到这番妙答,在这边实在忍耐不住,几乎笑得打跌。这张咏张乖崖乃是大宋朝第一奇人,太宗朝的一代名臣,年轻时以飞剑和剑术名震河朔,是有名的侠客,其后入朝为官,真宗时益州大乱,张咏入蜀治之,被苏轼比之为诸葛亮。他精通治术谋略,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甚得军心民心,留下的判状至今都是大宋地方官员的典范;难得的是,他居然还很有文采,诗词文章学问在大宋也排得上号,这样的人,休说整个大宋朝就只出过一个,就是上溯汉唐,也是极为罕见的。可以说,大宋朝的读书人,要是连张乖崖张忠定公都没听说过,那也真是不学无术到了一定地步了。曹友闻听外面那女子居然连张乖崖都不知道,已觉好笑,听她对答,更是笑得肚疼。 此时墙外连马蹄声也听不见了,他知墙外之人已远去,一面在心里边揣测着墙外说话的女子和少年的模样,一面又心不在焉地在玉仙观里绕了一圈,终觉没甚意思,便辞了观中的道士出来。 这时将近午正,曹友闻出了玉仙观后,抬头望了望天色,见雪一点也没有停的迹象,因想着还要去白水潭,忙叫随从牵了马,戴了伞笠,驱马朝南薰门方向去。 没跑得多远,便见雪越下越大,还刮起风来。风卷着雪,雪夹着风,打在身上、脸上,叫人连眼睛都睁不开来。曹友闻这些年多在婆罗洲,对这风雪已颇不习惯,没半刻钟的时间,便勒马下来,只牵马前行,又走了一会儿,连走路也觉得艰难,心里边后悔没坐马车出来,一面去看到路边——这里因是汴京城的东南角,到处都是朝廷的仓库,偶有几家店铺,因为最近的交钞危机,又赶上大雪天,都是大门紧闭,竟是连个避雪的地方都找不到。又走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看到路边有座宅院的小门开了道缝,曹友闻连忙叫了随从去问,原来那家主人姓沈,似乎也是官宦人家。不过那沈家看起来也不甚富裕,连个正儿八经的管家都没有,就是一个老仆看着这院子。这老仆倒极和气,请了曹友闻和他的随从进来,把马拴在院内的走廊内,三人便一道围在门房内烤火,一面说些家常闲话。 那老仆显是甚是寂寞,虽有点耳背,却极是健谈。没多久,曹友闻便知道这家主人叫沈归田,在三司胄案、军器监、兵器研究院都当过小官,据这老仆所说,这位沈大人倒是好人,对下人极随和,但就是一张臭嘴巴,走到哪里得罪到哪里,虽然有贵人提携,可当了几十年官,起起落落,永远都是八品。这老仆显是没说假话,曹家做的生意原本就和军器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军器监的人事上上下下,曹友闻都了若指掌,但曹友闻居然从没听说过沈归田的名字,显见这沈归田混得实在不怎么样。 三人约摸着坐了两刻钟的光景,忽听到外面有男子笑道:“老沈,方才李敦敏找你做甚?” 曹友闻陡然间听到李敦敏的名字,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却听一个男子回道:“还能做什么?薛奕保荐几个海商在婆罗洲造纸甲,以便于海船水军日后采购方便,两府已经准了,可军器监的关节没打通,层层拖延,一年多了,上头的批文还在军器监压着……” 又听先前那男子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如今还不是军器监主簿吧?” 那老沈笑道:“俺也这么说来着。” 先前那男子又笑道:“看来传闻没错了,李敦敏和石相是布衣之交,你又要升官了。”说到最后一句,戏谑之意,连曹友闻都听出来了。 “那可太难得了。”却听那老沈嘿嘿笑道,“俺在胄案、军器监、兵研院当二三十年的八品官,什么情弊不晓得,军器监那些泼皮没好日子过了。不过……”曹友闻听到那老沈似是嘿嘿笑了两声,又听先前那男子问道:“不过什么?” “俺却奇怪呢,你段子介应当是立了大功的,怎么非但没升官,反从在京房调到了沿海制置司?” “那边简单一点,适合我。”段子介半开玩笑地回道,“我去了那边,薛奕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到了宅子前,也不见敲门,便推了门进来,那老仆这才听到声响,停止唠叨,起身笑道:“二位,是我家大人回来了。”曹友闻主仆连忙跟着起身相迎。 那沈归田和段子介进了门后,再没料到竟然还有外人,不由得都吃一惊。沈归田打量着曹友闻,一面朝问老仆道:“这两位是……” “这位曹官人是来避雪的。”那老仆笑着回道,一面接过沈归田和段子介的斗笠、雨衣,自顾自地往里屋走去。 曹友闻看沈归田和段子介神色,竟毫无见怪之意,显得已习以为常,心中暗暗称奇,他虽不知沈归田之名,却也听说过段子介,因笑着揖道:“在下杭州曹友闻,因避风雪,叨扰贤主人了。” “曹友闻?”沈归田和段子介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可是犀光斋的曹员外?” “不敢,正是区区。” 沈归田和段子介又是相互望了一眼,不由得齐声哈哈大笑。 曹友闻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尴尬地望着二人,却见沈归田指着段子介笑道:“他可正要找你呢。” “啊?”曹友闻吃惊地张大嘴巴,望着段子介。 却听段子介笑道:“曹员外可是与范仲麟是旧识?” “我们是布衣之交。” “那就对了。”段子介笑道,“我听范仲麟说,曹员外想做笔大买卖……” 曹友闻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第一节 禁中,政事堂。 海外事务丞李敦敏望着当值的右仆射石越与参政、刑部尚书范纯仁,目光中没有半点退缩。 “……太府寺必须立即停止蛮干!”李敦敏语气激烈,“下官已是第三次来政事堂陈情,李大卿只顾着追讨永顺钱庄的债务,却不知东南情势之微妙脆弱,这般蛮干,必酿成大祸。近几年内,海外贸易原本已呈萎缩之势,海商利润亦大不如前,然东南诸路工商之兴勃,却为古来所无。但这种兴盛,却多赖于钱庄之日渐发达。以造作瓷器为例,若某海商欲购瓷器万件,于当年冬借季风下南海,则在当年夏季,即要和瓷窑事先签订契约,付十分之一的定金,瓷窑签了契约,便用此契约抵押,向钱庄借贷,这才好雇人烧制瓷器。到了冬季,海商出海前,又向瓷窑付清六成的货款,余款以家产作保,待次年夏回来,再连本带息付清。而瓷窑也要这时候,才能还清钱庄的欠款。以下官所见,像以往那样,或由海商事先预付五成甚至是全部的预付金,或者完全不付预付金,只管现货买卖,货到账清的事,已经越来越少。此亦是由于作坊间竞争激烈,坊间所卖之货多于买者,而海商为牟取最大利润所然——若在六七年前海外贸易最景气的时候,海商要买货出海,不提前一年付清所有款项预订,甚至可能无货可买。但今时不同往日,即使冬季逆风回国的海商,也往往会拖到夏季再结清货款,这在近一两年内,几乎成为惯例。但其实海商亦不容易,海商间竞争之激烈,更不在国内作坊之下,不少海商采购国内货物,也是向钱庄借贷——因为借给海商的利息要高于别处,钱庄亦乐于借钱给他们。” 李敦敏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也不停歇,又继续说道:“下官一直以为,东南情势已经岌岌可危。各种作坊为了竞争,拼命造作,但大部分货物,除了供应海外与本州本路,在国内是卖不掉的。比如瓷器,若非是名瓷,大宋哪州哪县不产这个?便有水路,算上运费,已是成本过高,倘若要走陆路,那成本更是高得吓人。所以,倘若这么继续下去,东南作坊产量越来越高,而海外贸易又越来越萎缩的话,迟早闹出大事来。不过话虽如此,但两三年内,还未必真会出事。可如今李大卿这般作为,半年之内若不出事,下官敢把这舌头割了,给李大卿赔罪!李大卿不知东南情弊,以为讨回债来便是功劳,但据下官所知,永顺钱庄借出的钱,七成是直接借给海商,三成是借给东南的钱庄、作坊。不论是海商也罢,钱庄也罢,作坊也罢,这时候根本不是结算的季节!纵便是永顺钱庄借出的都是大宗放贷,和海商们另外商议了结算时间,最早也不可能早过二月。而如今却是十一月,却叫他们上哪里去找钱来还债?李大卿只管逼海商还债,官府催债,百姓又岂敢不还?逼得紧了,难免要百般筹钱,层层讨债,甚至于卖田卖地——可其他借过钱给这些海商的钱庄,还有货款没收回来的作坊该如何办?既到了这个地步,只怕免不了也要上门催债的。倘若他们收得回还好,若收不回来,钱庄免不了又要怕作坊的债收不回来……除此以外,更要命的还是借给钱庄和作坊的钱。海商反正人和货都不在国内,若夏季能平安回来了,还有个希望,可许多小钱庄和作坊,这个季节却是经不起催债的。” 李敦敏说到这里,这才顿了顿,加重语气说道:“下官现在最担心的,便是怕有作坊和小钱庄支撑不住破产!如今作坊工人的工钱,平时都只给些许,只够勉强度日,大半的工钱,分别在年前与中秋结算,作坊倘若破产,这些工人工钱没有着落,谁能担保不会激起民变?小钱庄破产则更加可惧,下官只怕一家钱庄破产,会连累大量钱庄跟着倒霉,到时候整个东南谁也无法幸免。这后果实是不堪设想!相公、参政,这交钞一物,现如今在京师是不值钱,在东南却还值钱呢!李大卿把东南的交钞收回来,对朝廷又有何好处?今日之事,实实已经是迫在眉睫了,倘若废除交钞的传闻再传到东南,这内外交攻,水火并至,东南又有几家钱庄能受得住?!请相公、参政早下决断,若再犹豫不决,或是等闲视之,到时候真要不可救药了!” 李敦敏所说,尽管石越和范纯仁都已看过他的札子,石越也与李敦敏面谈过,但这时候再听他说一遍,亦不由悚然动容。但他字字句句,一口一个“李大卿”,矛头直指李清臣,却也叫石越心里暗暗叫苦。 李敦敏所禀之事,石越已经意识到非比寻常,李敦敏回京之后,就这件事,也已和他说过两三次,但李敦敏前两次至政事堂,都是司马光当值,司马光虽然也很重视此事,但他却以为李敦敏有点危言耸听,毕竟东南诸路之富饶,司马光比谁都清楚,司马光绝计无法理解,以东南诸路的富裕,以海商的富可敌国,少个千把万贯交钞,又能出什么大事情。他反而一厢情愿地相信,万一交钞危机波及东南,东南少点交钞,受的冲击也许还要小点。毕竟自交钞危机以来,每有政事堂会议,石越都是凭借着他那点可怜的经济学知识,反复重申着尽可能地回收交钞,是解决交钞危机必须要走的一步。石越的主张,在政事堂内颇具说服力,司马光等人也很容易理解,只不过政事堂诸公一时没找到大规模回收交钞的办法,所以未遑实行。然而,石越的这个主张,既然在司马光广泛咨询过如食货派学者等等各色人物的意见后,已经完全被司马光所认可了。所以,在他看来,李清臣可能莽撞了一点,但可能无意中还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因此,李敦敏的札子,司马光只是例行公事地发到了太府寺,令太府寺“分析”。 太府寺是何回应,如今还不得而知。但石越却深知此事拖不得,因此才不顾司马光是否芥蒂,急急忙忙又召见李敦敏,询问此事。石越心里本就担心惹恼了司马光与李清臣,事情无法收场,岂料到李敦敏心里着急,竟然也失于考虑,只管直斥李清臣不懂财计,邀功误国。石越只道李敦敏素来是极机敏的,哪里想到人若着急起来,说话哪里又会那么周全? 这时候石越不得不为李清臣缓颊,因道:“若果真如修文所言,则外府处置此事,确是有欠考虑。吾侪身居两府,智不及此,亦难辞其咎。”他只说“外府”——亦即太府寺,却不提李清臣之名,又把自己和两府诸相都主动靠上去担了责任,轻描淡写便将李清臣的责任淡化了。 但范纯仁却没这么多顾忌,直言道:“此事我亦读过札子,财计上的事情,我是不太懂的,但李海外札子上把事情说得极清楚。方才李海外说的时候,我又想起今年三月的《白水潭学刊》转载过一篇文章,是专论钱庄一物的,那文章说,一千万贯交钞,经过钱庄,实际可能相当于三千万贯甚至更多的交钞在坊间周转,这才是真正的‘货币乘数效应’——若按此文的观点,太府寺一两个月内要自东南收回上千万贯的交钞,岂非相当于抽空了三千万贯的钱钞?照李海外所言,此时正是海商、钱庄、作坊都周转不过来的时候……”说到这里,范纯仁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把自己吓了一跳。半晌,才喃喃道:“会不会已经晚了?” “但愿还不晚。”石越摇了摇头。范纯仁又让他吃了一惊——他号称“不太懂财计”,可他说的这番道理,石越却是想了很久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范纯仁不过看了一篇论文,便可举一反三。这让石越不由得暗暗感叹:果真要比智商,自己只怕要比范纯仁低一个档次。 这时范纯仁忽又想起一事,脸色顿时惨白,“若东南局势果真如此,便是没有李清臣这出,交钞之事传到东南……” “正因如此,下官才再三求见,请诸公万万不可再有犹豫拖延。”李敦敏焦急地说道,“东南、海外贸易,实为朝廷财赋之所系,东南乱不得!下官此来,听说许多废除交钞之议,此辈全是坐而空谈,东南钱庄之发达,全赖于交钞之发行,倘若废除交钞,对东南钱庄来说,便是灭顶之灾。东南钱庄一垮,整个东南之作坊、好不容易才有今日规模气象的海商,覆巢之下,恐无完卵!” “然张天觉之议,似与李海外不同……” “张天觉是以为无药可救,他是想断尾求生。交钞击垮的是东南的工商业,对东南农业影响较小,他的主张,是熬个五六年,再重新整顿,也未为迟。况且东南真正的大作坊、大海商,是一定能存活下来的,倒霉的只是小钱庄、小作坊……” 李敦敏指责张商英与东南的大商人大地主过从甚密,对石越来说,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了。张商英主张断尾求生,原也是个合理的主张,况且自与石越密谈过后,张商英虽然态度依然明确,但也很积极地配合石越,参与到挽救交钞的努力中来,并没有扯石越的后腿。这一点也让石越渐渐消除了对张商英的不满。因此,他见李敦敏心中焦虑,口不择言,竟又抨击到张商英头上,正欲打断他的话,却听李敦敏又道:“但下官却以为,东南诸路的小作坊、小海商、小钱庄,才是东南繁荣之关键。若海外贸易与东南之工商业被几个家族控制,于朝廷于百姓,皆有害无利。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便要尽可能挽救交钞。没有交钞,就不会有东南真正的繁荣,但若朝廷这次废除交钞,所谓惊弓之鸟,日后朝廷欲再颁行纸钞,只怕也是千难万难。” 石越这才放下心来,范纯仁也颔首道:“这话确是这个道理。”又转向石越问道:“我听说先前君实相公已令外府分析,未知可有结论?” 石越摇头道:“还未报上来。” 范纯仁又细细问了些东南诸路工商业和海外贸易的情况,李敦敏在两浙路当地方官,对这些事情都很熟悉,回答起来条理清晰,又随口能举出具体的案例和数据,竟是很得范纯仁青眼。原本在东南官员中,如张商英虽然也是传统的儒生,比较关注普通自耕农民的利益,但也和大商人大地主打得火热;而李敦敏却和张商英大不相同,他最关注的,却是中小商人和中小作坊主的境况,他虽是所谓的“石党”,但对唐家为首的十八家却极是疏远,甚至多有批评,认为这些大商人大作坊主,凭借自己的资源垄断原料、操纵价格,对国家有害无益。李敦敏又说起他在两浙打击试图垄断价格和市场的传统行会组织与牙人组织,给牙人颁给“身牌”进行管理,又迫使行会改组,石越和范纯仁这才知道李敦敏与张商英等人原本就有明里暗里的冲突。李敦敏的主张显然很对范纯仁的心意,竟频频赢得范纯仁的赞许。 点汤送客之后,范纯仁便对石越说道:“此事只怕是君实相公失策了。” 石越早看出范纯仁已经被争取过来了,这时候却故作大方,只说道:“君实相公只是谨慎,此事亦不能听一面之词。” 范纯仁睨了石越一眼,不满道:“如今都是为朝廷社稷,子明何须如此?” 石越被范纯仁责怪,亦不觉脸红,因道:“说来总须为李邦直留点面子。” 范纯仁轻轻哼了一声,道:“李邦直非是无能,若令他做刑部尚书,定然做得比我要好。但太府寺卿,他却的确是当不来的。子明,皇上令吾辈在两府,不是叫我们做滥好人的。皇上若用错人了,如何纠正,正是吾辈之责任。” 范纯仁胸怀磊落,石越听到耳里,却更觉不是滋味,只觉自己本欲调和矛盾,不料和范纯仁这么一比,倒像个小人一般。他有心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又觉得这么做甚是可笑。当下也不分辩,只问道:“如此范公之意如何?” “依在下之见,李敦敏的话,多半信得过。事不宜迟,当尽快与君实相公商议了,派使者前往东南诸路,令太府寺的差官停止追缴。此外,今日朝廷之事,哪件能与太府寺脱得了干系?便是为了李邦直好,太府寺卿也应当换人了。” 范纯仁说得理直气壮,倒让石越一时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想换掉李清臣已经很久了,但他虽然贵为尚书右仆射,要换掉李清臣这样敏感、重要的人选,反而比范纯仁更多顾忌。 过了好一会儿,石越才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果真要换太府寺卿,李邦直如何安置不说,由谁来接任却是个问题,这事若不能妥当,只怕皇上亦不肯。” 范纯仁望着石越,淡淡说道:“我看子明心中必有人选,怎么反来问我?” 石越叹了口气,摇摇头,苦笑道:“范公莫以为我是故意试探,只是我心目中的人选,未必那么合人心意。” “哦?” 石越却不去管范纯仁的神情,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抬眼望着范纯仁,缓缓说道:“以某之见,眼下太府寺卿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曾布。” 范纯仁迎视着石越目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过了一小会儿,口中吐出几个字来:“我不反对。” 石越顿觉愕然,很意外地看着范纯仁,却听范纯仁又笑道:“曾布做过三司使,又在广州、海外当过郡守,国内、海外之事,都很熟悉,做太府寺卿原极合适。但他在皇上那里,却不知……毕竟寺卿都得由皇上来任命——不过,子明若要荐他,我愿意在荐书后面添个名字。” 这对石越而言,实是意外的收获,他大喜过望,忙抱拳道:“多谢范公。” “子明不用谢我。”范纯仁淡然道,“这不是人情。这等大事上,我是从不做人情的。” 石越却是十分高兴,笑道:“我既非替自己多谢范公,亦非替曾布作谢。”目前这种情况下,所有的人事任命,总要政事堂诸相达成共识,方才好和皇帝去说,这样才不至于节外生枝,又闹出什么别扭来。石越原来很担心旧党不会接受曾布这个人选,所以这事他连曾布那里都没有露过半点口风,但如今范纯仁既然表态支持,却是得了一块重重的筹码,司马光那边游说起来,也会事半功倍。因此石越之喜出望外,也是情有可原——皇帝如今因为身体的原因,变成了真正的“垂拱而治”,政事堂若无异议推荐的人选,皇帝一般情况下,是不会驳回的。 范纯仁摇摇头,道:“这些都没甚要紧,子明还是想想如何安排李清臣吧。” 石越笑道:“这个范公就不用担心了,皇上英明,自然会有好办法。这事却用不着臣子来操心了。” 熙宁十七年的十一月,注定是一个与“大事件”有关的月份。在十一月的下旬到来之际,首先是大宋钱庄总社的正式成立与知事局的选举。自熙宁初年以来一直顺风顺水,经过十几年的时间,奇迹般的扩张成为宋朝最大的工商业集团,并且在制造业和钱庄业都独占鳌头的唐家,却意外地遭遇了十余年来最大的挫折。唐家在接下来知事局都知事的选举中惨败,周应芳不仅赢得了全部小钱庄席位的支持,在独立知事中占据优势,便是在大钱庄知事中,也出人意料地取得了优势。 而在汴京的钱庄业决心联合起来应付交钞与挤兑危机后没多久,交钞局颁布了一道法令,要求全国之钱庄,提交存款总额的一成交钞或铜钱至交钞局封存,称为存款准备金,这笔钱将用来对付可能出现的挤兑。 此法令颁布仅两天之后,汴京再次出现让人眼花缭乱的人事任免。参知政事、吏部尚书冯京拜知枢密院事——枢密使与知院事同时并存,在宋朝极为罕见,但在赵顼在位期间,这却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参知政事、礼部尚书王珪拜参知政事、吏部尚书;权太府寺卿李清臣拜参知政事、礼部尚书。而回京后一直没得到任命的曾布,则意外地权任太府寺卿。 以曾布的资历,权任太府寺卿,原本没有任何问题,但他自三司使任上被贬以后,十年来不过在广州、凌牙门担任郡守,而后竟从凌牙门直接进入外府担任大卿,这种大起大落,已不寻常,而海外官员竟可以直接擢入部寺出任长官,更是彻底颠覆了宋朝官场的认知。而在苏辙回京接管户部之后,宋朝三大经济部门——户部、司农寺、太府寺,其中有两个也正式落到了石党手中。 除此以外,皇帝又准了石越的札子,以故夏都城兴庆府为安西府,并接受王安礼的辞呈,以王安礼出判安西府。以吕大防为工部侍郎,权管勾工部事。 赵顼在此时进行果断的人事调整,绝非仅仅是接受石越、范纯仁等人的建议,为曾布腾出太府寺卿的位置这么简单。冯京不得再掌吏部,这已是所有人都可以预料到的事情,但觊觎吏部尚书之位很久了的王珪终于如愿以偿,却多多少少出乎人们的预料。赵顼给出的理由是很有人情味的——在六部尚书中,王珪的资历最老,却一直只是担任位次较低的礼部尚书,他在政事堂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他年纪也大了,纵使不能以左右仆射致仕,做做吏部尚书也是理所应当的。 赵顼的这个理由连司马光也没有反对。说起来,真要对王珪挑剔什么,除非从他的才干与品德入手,但这两样东西,有时候也是极为主观的,皇帝无疑拥有最后的裁决权。况且,人人都知道王珪名为参政,实不过就是皇帝的传声筒,皇帝既然想在这个时候亲自掌握吏部,司马光和石越,也不可能和皇帝来争。 政事堂的左右仆射,对于历史都不陌生,“朕亦欲除吏”的典故,两个人心里都是很清楚的。 而在皇帝对政事堂的布局进行调整的同时,权太府寺卿曾布向东南诸路派出使者,命令先前派出的差官暂时停止追缴永顺钱庄欠款之行动。 不过,石越却开错了药方。汴京钱庄出现挤兑的原因,不仅仅是由于交钞过多造成通货膨胀,更是因为金银铜钱之储备不足,民众担忧交钞会变成废纸所致。他仓促开出“存款准备金”这一剂药方,既无助于缓解各钱庄面临的窘境,反令得原本就面临挤兑危机的汴京钱庄雪上加霜。而且,存款准备金虽然能使一批交钞退出流通,却与新成立的大宋钱庄总社的救急金功能重复,这招致了钱庄们的反对——在钱庄看来,如果一定要出这笔钱,由钱庄总社来控制,远远比由交钞局控制要好。知事局对此态度难得地保持一致,在周应芳的建议下,知事局一方面对存款准备金制度做技术性抵制,采用拖延战术;一方面继续派遣代表向交钞局陈情;同时周应芳更决定拨出巨资,资助食货社的一些学者研究这个问题,使他们的研究成果可以在报纸、刊物上登载,可以出版发行。 有着西湖学院背景的周应芳,除了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以外,更是真正的“儒商”——这个称谓的意义,原本就不应当仅仅是道德上的,而应当专指那些有着“儒士”的身份,同时并能够聪明地利用“儒士”这个阶层的商人。大宋的“儒士”,掌握着知识与学问,控制着舆论清议,连接着权力——周应芳也许无法总结出这三点特征,也不一定有兴趣来做这样的总结与分析,但他却总能天才般地将其为己所用。 周应芳比普通商人更加明白,对于宋廷来说,来自士大夫阶层的批评,远远比钱庄的反对要有力,对钱庄也风险更小。而他对这笔资金的使用也非常巧妙——熙宁重宝也许不能收买所有的学者,但是对多数人总是有影响的,而不被收买的少数,更可以彰显这笔资助的公正性,这一点可能更加重要。而这需要的,则是如何巧妙地控制支持者与反对者的比例。 但对石越来说,汴京的这点小小的反抗,根本就已经不值一提。 李清臣在东南诸路的蛮干、石越错开药方的“存款准备金法”、曾布为时已晚的停止追缴命令,外加上汴京有关废除交钞的传闻终于不可避免地传到东南诸路,终于在熙宁十七年的十二月,给汴京的王、马、石三公,带来了一个噩梦般的消息。 事情由福建路泉州开始,两家小钱庄本已被李清臣的蛮干折腾得奄奄一息,在听到“存款准备金法”后,连具体的细节内容都没有搞清楚,便先陷入了绝望,在他们心目中,交钞局征求这笔钱,与强制性收一笔巨额税款没有任何分别,于是这两家小钱庄的掌柜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同一个主意,他们悄悄变卖家产,携款逃出海外! 席卷东南诸路的挤兑潮,由此爆发。东南的小钱庄远远没有汴京的小钱庄的抵抗力,他们甩卖债务,追讨债款,从十二月开始,一家接一家的钱庄被迫倒闭或者接近倒闭,小钱庄主倾家荡产,大钱庄勉强维持。更致命的是,小钱庄的倒闭又引发了小作坊的倒闭,大量的货物与半成品无人问津,不断有州县出现大规模的作坊工人聚集到州县衙门前告状的事情…… 直至此时,石越才知道,原来地狱远远不止十八层。 第二节 石府。 新建的雪后轩,坐落在石府占地达数十顷的花园之东北角的一座人造土山上,丛木环绕,是一座雅致玲珑的木制建筑,由汴京最好的工匠造成,站在雪后轩中,可以俯瞰石府北面的武成王庙和淌淌流过汴京外城的惠民河;向东面,则可以将朱雀门以南御街上的繁华锦绣,尽收眼底。 这里从熙宁十七年的冬天开始,也成为石越最喜欢待的地方之一。 此时,在轩中孤坐的石越,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几天前福宁殿皇帝召见的情形来。 那日的福宁殿中,虽然有皇宫的供暖系统烘得殿中暖洋洋的,但无论是王安石、司马光、石越、韩维这四大重臣,还是王珪、范纯仁、苏辙、郭逵这些参知政事、枢密副使们,却都感受到了汴京冬天的寒意。尤其是礼部尚书李清臣,更是脸色惨白,神情沮丧,殊无半点高升的喜悦。石越知道李清臣并没有为自己辩护,而是主动上表请罪,但是石越却无法同情他,因为他酿下的苦酒,却需要整个大宋朝来吞咽。 不过,此事却是连石越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真是尽九州之铁,不能为此一错字! 石越感觉到皇帝殷盼的目光,扫过自己,扫过司马光、王安石、韩维……但石越也好,司马光诸人也罢,都只能羞愧地避开皇帝的目光。人人都低着头,福宁殿内,安静得可以听见针落地的声音。石越感觉到皇帝的目光慢慢转为失望,他偷偷观察皇帝,便见他抿紧嘴,沉脸坐着,双眼无神地望向殿门之外。 但石越却不能如以往一样,给赵顼一个许诺,甚至是一个希望。 今日石越面对的东西,对他来说,也是全新的。他贸贸然推出“存款准备金法”,以为那是对症之方,却不料,这个世界上,任何方法都是相对的。他已经忘了,这些年他身居高位,远在汴京,养尊处优,东南诸路对于自己,不过只是奏报公文上的小楷,幕僚清客口中的故事,结果一招不慎,竟然落得满盘皆输。 东南诸路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又岂能尽怪李清臣? 石越本来已经有了一套腹案来应付交钞危机,但事到如今,他却也不能不感到畏缩。尽管在外人面前竭力掩饰,但石越心里却知道,连他自己,对坚持不废除交钞的立场,都已经产生了怀疑。但是,他的动摇,却绝不敢表露出分毫来。否则,他的动摇立即便会造成一次谁也无法阻止的大崩溃。然而,他也不敢给皇帝空口许诺——石越是明白赵顼的性格的,许给赵顼的东西,是绝不能打折扣的! 石越能够看到皇帝的嘴唇在微微地哆嗦,但他依然只能是低着头。 当时绝对没有人想到,皇帝的风疾会在突然间再度恶化。就在福宁殿召见之后,石越与司马光等人刚刚回到政事堂,准备商议对策,便见李舜举匆匆而来,召王、马、石、韩进宫,四人再次到了福宁殿,才知道众人告退之后,赵顼听石得一禀报机密事务,勃然大怒,突然间病情再度恶化,不仅右边身体偏瘫,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当时在场的内侍,除了石得一外,还有李向安与李舜举,三人立时分别派人禀告高太后与向皇后,又由李舜举亲自至两府,召四人进宫。 后来高太后会同两府四公,亲自询问石得一与李向安、李舜举,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石得一向皇帝秘禀之事,竟然事关东宫。皇城司听到坊间谣传,道有人见着六哥、七哥出没市井坊间,甚至微服至汴京小学校,和小学校的学生们“斗殴”;又有传闻说东宫不爱读书,常常逃课、装病。须知此时皇帝的身体并未大好,按照传统之道德观念,太子即使不能仿古代孝子之行为,也应当深居宫中,每日请安问病,奉汤侍药,不离左右。何况此时国家又逢多事,君父忧心国事而夜不能寐,为人子为人臣,却流连市井,与小学校之学生斗殴打架,无德之行,岂非以此为甚?因此坊间对此,虽然自有人摇头不信,但信以为真者,自然免不了要感到不满与忧心。 其实这些传闻,石越与司马光诸人也都听说过,但众人都以为不过是谣传,因此只是斥责传言者不可乱说,却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哪曾想到,据石得一所言,则汴京军民对此信以为真者,竟然着实不少。众人细究其因,才知道原来关于六哥、七哥装病、逃课,不读书,屡屡被太后斥责、惩罚的故事,经常在坊间流传。因此太子的风评,在汴京百姓甚至是士子的心目中,原本并不太好,所以这些不利的传闻,才特别容易流传——若非是因为朝廷对台谏风闻言事有所约束,只怕早就已经被台谏大加抨击了。 其后石越也曾暗地里派人调查,结果却令他暗暗惊心!石越发现,六哥在宫里受到的每一次责罚,民间竟然都了若指掌! 不过令赵顼大怒的,还不是汴京中下层对太子顽劣、失德的风评,亦不是有关六哥、七哥私自出宫的传闻,而是石得一呈上来的一些在汴京中下层广为流传的文章与杂剧。 据皇城司查报,一出托名唐太宗,实则是颂扬宋太祖传弟之义的杂剧,在汴京各处受到追捧;而士林中,也有赞扬宋太祖传弟,奠定大宋百年太平江山的匿名文章在流传着,这些文章不仅写得冠冕堂皇,而且文采颇佳,还博得了很多的附和与赞赏! 皇帝便是在看了其中的一篇文章后,突然间病情急骤恶化的。 躺在福宁殿的御床上,赵顼见着石越诸人进来,努力地想坐起来,维持自己的尊严,但半边身子却已不听使唤,李向安和两个内侍小心地扶着他坐起来。赵顼望着石越,想和石越说话,但发出的音全是一个个含混不清的音节,他越想说话,越是焦急,越是说不出来,石越感觉到赵顼的眼中,全是愤懑、焦虑,他示意李向安想写字,但当他用左手抓起毛笔的时候,整只手却不停地颤抖,根本无法下笔。皇帝恼怒地将毛笔掷到地上,眼睛移过众人,一直望着石越,石越能感觉到赵顼眼中那种令人心酸的期盼…… 在那一瞬间,石越终于忍耐不住,跪在赵顼的床前,失声痛哭。王安石、司马光、韩维也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老泪纵横。 赵顼真的很可怜。石越知道自己不应当有这样的感情,但有时候,人的感情是无法控制的。他第一次见到赵顼的时候,曾经想过,这个年轻有为的君主,这个充满理想与斗志的皇帝,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他能够带给他一个不同的结局。然而,经过十几年的时间,君臣之间,由相互信任,到相互猜忌,到相互依赖、利用……两人看起来越来越近,心却已经越走越远。而石越终于还是没有完成对赵顼的承诺。他收复了灵夏,改变了这个伟大的帝国。但是,大宋朝的命运,却依然多灾多难。而赵顼本人,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尽管知道皇帝风疾恶化的消息,对于目前的局势无异于雪上加霜,更可能让许多野心家铤而走险,甚至给辽国释放出危险的信号。但是,自高太后以下,两府大臣这一次,都有了极不好的预感。为了避免外界更多的猜疑,两府还是决定,向天下公布皇帝的病情,并且向全天下征召名医。 与此同时,石越与司马光被迫接受张商英的建议,由交钞局向天下各州县颁布法令,强行规定每人每天取款之额度,来控制挤兑。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小钱庄主卷款潜逃的事件,政事堂更密令各州县守吏留意钱庄主的动态。 但这些手段,终究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李敦敏上了一封万言书,向石越与司马光建议,由朝廷出面,购买一些钱庄的股份,并以朝廷的名义,保证中小额存款可以全额取出,以此来应付东南的挤兑潮。同时又可以通过这个方法,保护通过《青苗法改良条例》向钱庄借款的农民,避免其被催债破产。待风波过去之后,朝廷可以将这些股份再次卖出。石越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办法会有效果,但却只能望而兴叹——李敦敏到底不可能知道国库的虚实,国库空空如也,石越与司马光虽不想让百姓买单,到了此时,却也由不得他们了。 反倒是张商英的办法,令石越与司马光无法拒绝。张商英建议由交钞局颁布措施,鼓励大钱庄兼并小钱庄,财务状况好的钱庄兼并岌岌可危的钱庄。并且建议颁布法令,授权交钞局查看东南诸钱庄资产,迫使其中问题较大者破产,接受兼并。如若张商英的建议得到通过,那么如唐家这样的大钱庄,还有一些财雄势大的豪族,就会得到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可以用很小的代价,吞并、接掌许多经营了十几年的钱庄。前提是他们相信大宋最终可以平安渡过这次风波。 张商英提出的“钱庄兼并法”明发邸报,得到了众多呼应。朝廷之中,应者甚众;在野,不仅《海事商报》与食货社对此大加赞誉,甚至连《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也认为这是救弊良方。 石越相信这个办法也会有效果。大宋的豪族巨贾们拥有大量的财富,这是公开的秘密;虽然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但是成功之后的利益也是显而易见的。控制大宋朝最富庶地区的相对发达、成熟的钱庄业,这将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但石越却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能够想到的是,遍布各州县的中小钱庄的自由竞争时代,可能会很快终结……这让石越不由自主地想起兵器研究院的大爆炸……他打心里抗拒着这种局面的出现,但他却似乎无能为力。 他拨动了历史的转轮,但这个世界却不会按着他想象的那样发展——石越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每一次,他都会同样感到茫然,甚至是害怕。 然而他只有面对。 他没有逃避的权力。 除了李敦敏与张商英外,权太府寺卿曾布,正在努力地游说石越向钱庄总社妥协。 曾布绝口不提“存款准备金法”带来的恶果,但他却指出了一个关键性问题——不要说交钞局,即使是把整个太府寺连扫厕所看大门的人都算上,他们也没有这么多人手去执行那个“存款准备金法”。所以,与钱庄总社妥协、合作,也许是惟一的出路。交钞局来对付大钱庄,小钱庄委托钱庄总社执行。这样一来,交钞局不用担心人手问题,而钱庄总社将得到他们渴望的准官方地位。 曾布的倾向性也非常明显。因为曾在广州与凌牙门任职,有担任过所谓“夷官”的经历,他对海商们的处境非常了解、同情。因此,曾布上任伊始,就采纳了曹友闻与周应芳的建议,与沿海制置司同知事段子介、海外事务丞李敦敏联手,说服两府,预备在各大城市筹建结算钱庄——这的确是一举多得的事情,除了方便海商,增加国库收入以外,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推行这项措施,无疑也是向东南民众释放一个明确的信号。曾布、李敦敏、段子介也因此受到两府嘉奖。作为对献策者的奖励,同时也是因为曹家与周家等大钱庄相互入股,实力可观,在第一批七座城市中,以曹、周两家为首的几家大钱庄,顺利瓜分了凌牙门、归义城、广州、泉州、明州五城的结算钱庄业务,如梦初醒的唐家,仅仅保住了杭州与福州两座城市。 对于李敦敏与段子介来说,他们是根本不会在乎是否会得罪唐家的,唐家与石越的关系当然会被考虑到,但其效果则可能是“君子爱人以德”之类,他们会认为唐家如果是为了石越考虑,适当的收敛才是正确的处世之道。而曾布的态度也相似,他当面对石越说,若让唐家得到太多的好处,司马光与王安石看在眼里,必会有不好的观感,这对石越有百害而无一利。唐家已经非常富裕,即使不刻意打压,也应当持“直道”对之,这样才能服众。 曾布的谏言当然很有道理,不过,在石越看来,曾布与李敦敏、段子介不同,他并非是那么公正无私的人。在广州与凌牙门待了这么多年,曾布与南海的海商们不可避免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倾向哪一方,是不问可知的。 这种程度的倾向性,是可以容忍的。 人人都会有倾向性。 石越认为钱庄总社是个危险的东西,这也是一种倾向性。 但是,石越也许同样将不得不接受它。 …… “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石越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相公,云阳侯求见。”侍剑轻声走进轩中,禀道。 “唔?”石越愣了一下,忙道:“快请。” 石越亲自走到雪后轩的门口,准备迎接司马梦求。但他的目光却被司马梦求身后的人吸引住了。“文……文将军?”陡然间,竟在汴京见着文焕,不能不让石越大吃一惊,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人了。 “石相!”一身灰袍的文焕,远远见着石越,已是拜倒在地,声音中不由哽咽。 石越连忙趋前几步,扶起文焕,上下打量着,见他气度越发的沉稳,不由笑道:“好文郎,好将军!”一面说着,一面将司马梦求与文焕请进轩中。 落座之后,司马梦求便道:“这次密院调文将军回来,可能是想叫文将军掌职方馆河北房事务……” “种彝叔已经履新了?”石越惊讶地问道。 司马梦求点点头,也很惊诧地望着石越:“相公还不知道吗?” 石越摇了摇头,道:“他没去过政事堂,职方馆知事是密院的人,没必要知会政事堂。” 司马梦求与文焕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人都知道,新任职方馆知事种建中的任命,出自皇帝病情再度恶化前的内降指挥。在西军中,种家与姚家虽也算是石越的旧属,但毕竟石越曾经亲自下令杀了两家的人,且种、姚二家世受皇恩,与众不同,因此这两家,是属于西军之中与石越关系相对没那么紧密的。皇帝将职方馆交到年纪轻轻的种建中手中,用意非常明显,就是要淡化石党对职方馆的影响力。但这道新任命,却也是极具争议的——这几年来,种家诸将种古、种谔相继病死不提,连种谊也染上重病,卧病不起,因此自皇帝以下,从枢密院到西军诸将,对种家都十分同情,刻意提拔重用种家年轻一代,种建中屡立大功,西军诸将对其才华都交口称赞,认为他少年持重,可堪大用。但将职方馆这样重要的机构,交到一个年轻武官手中,却到底是一种冒险。只不过职方馆知事之任命,除皇帝以外,只有枢密使副有权置喙,而韩维、郭逵并不坚决反对,这道任命,便得以顺利通过。而种建中履新之后,果然也只一心一意追随皇帝,连谒见政事堂诸相都省了。石越这些日子忙得晕头转向,竟然不知道他已经抵京任职了。 石越虽然口里说得大方,心里却不免酸溜溜的,又问道:“如此说来,文郎去河北房,是种彝叔的主意?” “多半是的。”司马梦求点点头。 石越目光移向文焕,干笑几声,道:“看来皇上果然有知人之明,种彝叔能知人善用,那是皇上也没用错人。” “不过学生却……” 石越摆摆手,打断了文焕的话,道:“文郎须得再委屈几年,如今河北房非得有大将坐镇不可。此事过后,你若不想再在职方馆,进禁军领兵也罢,去军州做郡守也罢,皆当如君所愿。” 石越话说到这个地步,文焕再有什么想法,也只得咽回肚子里。却听司马梦求也说道:“我带你来见石相,亦是为此。君不欲久居职方馆,是人各有志,原本亦不便强求。但文郎久在南边,却不知北方局势变化。自从萧佑丹创通事局以来,职方馆屡屡受挫,想知道契丹之实情,较往日真是要艰难万倍。苏大人屡次带信回来,谓契丹内部争论不休,恐辽主有南下牧马之意。如今国家多事,若无得力之人在河北房主持大局,恐误国事。” “云阳侯此言,实是令在下无地自容。”文焕红着脸,望着石越,道:“学生不敢自称国士,然石相知遇之恩,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若论学生之志向,原本的确是盼着能领兵破贼,立不世之功,但命运如此,学生早已不敢再抱此妄想。今日所虑者,非为他事,实是学生自广州房来,察觉三佛齐恐有异志,故以为不便轻离。” “三佛齐?” “正是。”文焕点点头,道,“三佛齐乃南海大国,其向大宋称臣,原不过是贪图贸易之利,兼欲借大宋之势,摆脱注辇国之控制。但如今时移势转,朝廷经营南海,三佛齐早存惶恐,而其属国丹流眉为摆脱三佛齐,日益倾向朝廷,更令其不满。学生查到三佛齐这一年来,打造船只,操练水军,又到处购买船只兵器,仅杭州、泉州的海商今年卖给三佛齐千料以上的海船,便超过三十艘。学生以为此事断不可等闲视之……” 石越再也料不到,连一向认为稳如磐石的南海诸国,也出现问题,忙问道:“薛奕知道吗?” “这些事情,早已送到薛世显案前。” “唔。”石越听到薛奕已经知道,不由得舒了口气,笑道:“那吩咐他小心提防便是。三佛齐纵是操练水军,一时半会也不是朝廷海船水军的对手。段子介既去了沿海司,薛奕想要点什么也容易了。我看这点事情,他理当应付得过来。”说到这里,石越顿了顿,摇摇头,自失地一笑,道:“文郎可知,如今朝中也不太平,一时半会儿,也真还顾不了什么三佛齐。” “但是……” 石越摆摆手,注视文焕,半晌,方道:“文郎,京师之事,你到底还是知道得太少!” 第三节 熙宁十七年,冬,福宁殿。 太医们施尽浑身解数之后,皇帝的病情,终于又勉强得到控制。皇帝依然不能说话,右手也不怎么听使唤,但已经可以下床走上几步了。然而,人们似乎都已经预感到皇帝命不久矣,禁中的气氛,非常凝重肃穆。 在此之时,压力最大的,除了翰林院太医局以外,便是负责禁中侍卫的班直了。 按大宋之制度,平日负责禁中警戒的,分为五重。最外一层,是皇城司所掌的亲从官,他们掌握所有的宫门,负责宫城内外的巡逻与守护;然后便是天武军,这支禁军上军中的步兵部队,负责把守宫城的城墙,守卫皇宫、禁中两府的安全。而真正意义上的皇室安全,则是由班直侍卫负责。第三重由御龙弩直、御龙弓箭直侍卫共计十个指挥使的步军兵力守卫;第四重则是御龙骨朵直计两个指挥使的步军兵力;最核心的,当然是御龙左右直侍卫,同样也是两个指挥使的步军兵力,他们直接保护皇帝的安全,乃是班直中的班直,侍卫中的侍卫。在熙宁一朝,这个制度有所变化,因军制改革后,最得皇帝信任的,乃是殿前指挥使班、内殿班、殿前侍卫班这三支马军班直,因此殿前指挥使班、内殿班,也与御龙直、御龙骨朵直一道轮直。而杨士芳身为御龙左直指挥使,竟然是奉命护卫太子的安全,而并非跟随皇帝身边。 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外的是,继狄詠之后,最得皇帝信任的侍卫,竟然是新成立的西夏班指挥使、守义侯仁多保忠!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西夏班的存在,不过是皇帝为了炫耀武功而设立。西夏班不过三百人,由西夏的降将、豪强贵族子弟组成,无论如何,都不能视为忠诚的代表。 但是守义侯仁多保忠却改变了这一切,与其余班直侍卫不同,因为是西夏人出身,仁多保忠除了皇帝以外,上至太后、皇后,下至太子、左右仆射、枢密使,都不在他眼中——这在西夏原本理所当然,但在大宋却非常罕见——在大宋禁中,无论是内侍还是班直,很少有人敢不忌惮高太后的威信,更很少有人会不害怕两府宰执的权威。除此以外,仁多保忠还有一个无可比拟的优点,他在汴京没有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皇帝可以放心地相信他不属于朝中任何一派势力,他的富贵甚至是生命,都只系于皇帝一个人。而仁多保忠降将、人质的双重身份,出身西夏大贵族的先天条件,让他在处事之时,既能小心谨慎,又能十分得体。因此,仁多保忠在皇帝的心目中,俨然就成了大宋朝的金日磾。虽然他不能像狄詠一样,指挥御龙直、殿前指挥使班,但却出入警跸,片刻不离。熙宁十七年,所有的人都知道,只要有皇帝在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守义侯仁多保忠在。 这一点,甚至让不少班直指挥使感到愤愤不平。但在这个多灾多难的熙宁十七年的年末,守护在福宁殿外的,依旧是守义侯仁多保忠。 “你听说过吗?陈都知挨了太后的训斥……” “休要胡说八道,谁不知道陈都知最得太后的宠信?他那么谨慎的一个人……” 身着赤红的戎装,像雕塑一样地站在福宁殿外,望着天上的雪花一片片地飘落下来,仁多保忠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几天前听到的内侍之间的私语。 内侍们口中的陈都知,说的便是高太后身边最得信任的宦官陈衍。陈衍在高太后身边当了几十年的差,从未被高太后这样严厉地斥责过,因此,这个流言几天之内,便传遍了宫中,甚至连皇帝都知道了——那两个小黄门不知死活地嚼着舌头的时候,大概怎么样也想不到,这时皇帝正好心血来潮,让李向安与仁多保忠悄悄扶着他出来看一眼汴京的雪景。 陈衍被太后斥责的缘由,据说是因为某日高太后召见一个文学侍从,说起西汉霍光、王莽之事,那个侍从便借故说起坊间流传的“三公执政”之说,以为这是大宋建国以来未有之事,是大权归于臣下,皇帝反被架空,甚至暗讽自皇帝染疾之后,三公大小事情,不请而行,政事堂决定了的事情,皇帝也不过行玺而已。今天子尚在,三公已是如此;倘万一皇帝大行,孤儿寡母,更不堪设想。他因此直斥朝中有权臣。 这种书生议论,原也平常。宋代士大夫说话本来就无所顾忌,石越、司马光、王安石如今正是惹得怨气冲天的时候,有人借故骂他们是权臣,虽然用心难称良善,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台谏每日骂三人的奏章,比这难听的,更不知道有多少。但偏偏这个侍从,平素却与雍王关系密切。而这段时间,又老有人在高太后跟前说石、马、王的坏话,因此陈衍便多了句嘴,劝高太后驱逐此人,以为来者之戒。 不料,陈衍虽是好心,但高太后却素来忌讳内侍言政,又因他言语之中隐隐又涉及雍王,一向疼爱这个儿子的高太后心中更加不快,竟大发雷霆,借着内侍不当言政的名头,竟将陈衍骂了个狗血淋头。 因雍王在宫中人缘极好,而陈衍一生谨慎规矩,免不了要得罪不少人,这事情传开之后,宫里内侍们交头接耳,无不幸灾乐祸。内侍、宫女,大多觉得高太后无非是希望几个儿子和睦相处,陈衍却无事生非,而且一个内侍,居然敢对政事说三道四,实是咎由自取…… 但是,以仁多保忠对宫廷斗争之了解,心里却非常明白,陈衍的推测并没有错,那个侍从对石、马、王三人的指控,多半是受人指使。而高太后也一定心知肚明,至于她为何要斥责陈衍,却是仁多保忠所无法理解的——在仁多保忠的观念中,高太后这样做惟一的可能,只能是因为她偏袒雍王。那些内侍、宫女的想法,在仁多保忠看来,简直只能用荒谬来形容。 不过,令仁多保忠吃惊的,还是皇帝的反应。若是西夏国王,那夏主一定会先处死两个内侍,然后将弟弟赐死,仁慈一点的,则会找个借口发配到一个遥远的军司,下令当地官员将其幽禁起来。但是宋朝的官家,却只是默默听着,忍受着这一切,他甚至制止了李向安想去呵斥那两个内侍的行为。 虽然在西夏时向往大宋的文化,但真的到了大宋朝的中心之后,仁多保忠却发现,实实在在的宋朝,比想象中的宋朝,更难以理解。 想到这里,仁多保忠不由得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宋人将他当成金日磾,将他当成那位忠诚厚重的匈奴王子,但他心里却明白,他只是仁多保忠。他小心谨慎,他忠于宋朝官家,仅仅只是出于生存之道。仁多保忠永远都只站在胜利者一边。 宋朝官家活着的时候,他可以将自己托付给宋朝官家;但可惜的是,这样的状况已经无法持久,仁多保忠必须考虑宋朝官家驾崩之后,自己的生存之法。 在这汴京的禁中之内,与他处境最相似的,便只有那位来自高丽的王贤妃。王贤妃极得皇帝的宠爱,但眼见着皇帝就要大行,这位王贤妃却连每说一句话,都要再三斟酌。因为她知道,她任何惹嫉恨的举动,当皇帝去世之后,靠山一倒,她就免不了会被人加倍报复。所以她小心地避开一切是非。仁多保忠也同样面临靠山将倾的现实。只不过,与王贤妃不同的是,王贤妃只要小心谨慎,就不用担心富贵,而他仁多保忠,却必须选一个新主子,否则,很快他就会被遗忘。 早些天开始,就已经有人绕着弯地向他讨好,给他送东送西,但越是如此,仁多保忠就越是恐惧。他更加注意与那些宋人保持距离,绝不敢收取任何礼物,一切宴会都不参加。他也听到过一些传言,知道雍王在暗中收买班直侍卫与指挥使,但他既不敢向皇帝举报,也不敢加入其中,只能保持缄默,装聋作哑,对一切都敬而远之。仁多保忠用金日磾的形象来保护着自己,但他心里知道,他其实是不甘心如此的。他希望站在胜利者一边,只不过暂时他还不知道谁将是胜利者。宋人的行事方法,常常出他意料。西夏的法则是如此简单,兵强马壮者便是胜利者;但在宋朝却并非如此。当然,这里同样也并非德高望重、礼义仁爱者便等于胜利者,更不见得是权高位重者便可以说一不二…… 在这里,仁多保忠只能小心翼翼地走一步看一步,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卷进这宋朝宫廷斗争的急流当中,万劫不复。 “仁多将军……” “啊!李都知。”仁多保忠望着从福宁殿中走出来的李向安,忙收拢思绪,欠身行礼。 却见李向安手里捧着一柄玉如意,递到他面前,轻声道:“恭喜将军,这柄如意,是圣人赏赐给将军的。” “啊?!”仁多保忠慌忙跪下接过如意,“谢圣人恩典。” 他抬头望着李向安,却听李向安轻声道:“圣人吩咐了,将军不必进去谢恩。” “是。”仁多保忠连忙顿首应道。 福宁殿内。 向皇后坐在赵顼床边,轻声啜泣着。赵顼闭着眼睛,斜靠在床上,一阵心烦意乱。 他和向皇后的感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便是“相敬如宾”四个字。但到了这个地步,皇宫之内,他惟一能信任的,却只有向皇后。朱妃也罢、王妃也罢,无论平日里多么得宠,没有皇后的身份,真正有大事的时候,便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在法理上,皇后是有议政甚至决策的权力的;而若是妃子们说三道四,那便是“后宫干政”,大臣们竖着脖子便顶了回去,碰上一鼻子灰,也没处说去。 正因为此,别看高太后平日深居九重之内,不问政事,但国家大事,她若打定了主意要插手,便是皇帝也会感到棘手。这是汉朝留下来的政治传统,叫做“以孝治天下”!更何况,赵顼深知他的这位母后,在民间、在士大夫中间,威望极高。而他也知道,一直以来,他的母后,最疼爱的儿子,都是他的弟弟赵颢。 六哥位分虽定,却到底年纪太小。国家局势如此——这几天他每天都叫人给自己读一会儿报纸——士林中已经有人开始反省,从赵顼的扩张政策、励精图治,到王安石、吕惠卿、石越,都受到批评。总额高达三四万万贯以上的交钞出现问题,影响到的是每个人的利益,而士大夫们更是受害者——他们的薪俸很大部分都是交钞,偏偏到了这个地步,朝廷还无计可施。不管是从个人的立场,还是真的为了国家考虑,眼见着国家财政几乎崩溃,益州叛乱未定,东南又群情汹汹,人们对于熙宁朝政治的评价,已经开始发生转变。 熙宁变法,从饱受质疑,到渐渐获得多数士大夫的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与熙宁十四年宋夏战争胜利之后,全国上下的意气风发完全相反,现在,士大夫中又开始出现退缩、保守的声音。在熙宁十四年,即使是最保守的士大夫,也不敢公开质疑熙宁变法之成就!但现在,赵顼敏感地觉察到了政治气候的变化。 赵顼这些日子忧心忡忡。 他痛恨自己居然会得风疾,相比半边身子瘫痪,说不出话来的痛苦,让他更受折腾。但他更加担心的,却是他死后会发生的事情。 千算万算,他没有算到政治气候居然有发生逆转的可能,在朝廷中,旧党的实力过于强大了……怀疑的情绪若扩散,也许熙宁变法就会前功尽弃!这是赵顼绝不能容许的,然而,他却无能为力。他儿子年纪尚小,在床边哭哭啼啼的向皇后,不仅缺少政治上的野心,也缺少政治上的手腕,所以,他死后,即使不出意外,也会是高太后主政。 一个本来就倾向于旧党的高太后,再加上如今朝中旧党的势力……赵顼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对石越的猜忌、防范有点杞人忧天了。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结果。 司马光也许信得过,但若有人贪图富贵,提出在国家多事之时,需立长君——赵顼无法肯定那些旧党官员究竟是会维系嫡长子继承制,还是会打着更加冠冕堂皇的旗号,来接受一位他们更喜欢的皇帝。所谓的“君子”们,也并非那么值得信任。想要改变赵顼的政策,由他的弟弟来当皇帝,比起他的儿子来当皇帝方便得多。毕竟,“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这句先圣教诲,管的是他的儿子,而不是他的弟弟。况且,相比而言,人人都知道赵颢是“贤王”,而六哥却担着“顽劣”的名声……况且,宋朝还有过兄终弟及的先例…… 一想到这个先例,赵顼就不寒而栗。 向皇后害怕、哭泣……不也是因为想到了这个先例吗? 可清议却已经在唱兄终弟及的赞歌了!偏偏他还不能制止,也无法将那些逆臣贼子治罪……难道说,他要对天下臣民说歌颂太祖、太宗皇帝有罪吗? 但何谓兄终弟及?!外臣无法理解,但是,大宋朝的皇帝,太宗皇帝的后代,却代代都活在这“兄终弟及”的阴影之中。这是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每个太宗皇帝的后代,他们表面上歌颂这件事情,将它描绘成奠定大宋基业的英明之举,是杜太后、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母慈兄友弟爱的象征……可是,在私下里,没有一个姓赵的宗室会愿意主动提及此事,他们越是粉饰它,不过正是因为心里有愧!这是刻在大宋皇室骨子里的一道伤疤! 什么兄终弟及!即使只是为了保全妻儿的性命,赵顼也一定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但他知道,他不能简单地对付自己的这个弟弟。不是因为这个弟弟有个“贤王”的好名声,也不是因为害怕群臣的反对、史官的评价——若是为了保全妻儿,他什么都做得出来。然而,赵顼虽然说不出话,心里却十分的清醒,他很知道所谓“皇帝”的权威,是怎么一回事。以他如今的状况,以高太后的权威,加上向皇后的懦弱,若他的母后想要控制宫内,实是轻而易举。到时候,他赵顼就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他若要对付自己的亲弟弟,难保高太后就不会为了保护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而不顾一切。一方是最得高太后宠爱的亲生儿子,一方却是经常受责骂的孙子,高太后会站在哪边? 也许高太后还在犹豫不定,无论如何,赵顼不会逼他的母后做选择。因为他知道,那个选择他不会喜欢。高太后即使不支持赵颢做皇帝,也一定不会想要他的性命。 赵顼心里也清楚,只要他活着,只要他不逼人过甚,就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但若他死了,一切就无法预料……他也许管不了人亡政息,但无论如何,他一定会想个办法,让六哥稳稳当当地继位。 关键便在太后。赵顼心里面很明白,大宋朝的亲王作为有限,赵颢能苦心经营到这个分上,已是颇让他意外,但也须加上天时地利,才能造成今日之局面,然而,最后若无高太后之支持,也决计成不了大事。所以,高太后的态度,至关重要。 然而……赵顼又想起陈衍被斥责之事,胸中不由又是一阵烦闷。 一直轻声啜泣的向皇后却并不知道赵顼在想些什么。她的担忧与害怕,纯粹只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官家是她的靠山,如今靠山将倾,六哥七哥尚还年幼,宫内宫外,却已是谣言四起,尽是些不利于六哥的混话,而太后偏爱雍王,也是她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六哥、七哥虽非她亲生,但却由她亲手抚养长大,她算是他们嫡母,对他们视如己出,若六哥不能顺利继位,向皇后即使是女流,也知道后果会是什么。若是小叔子继位之后,其他的妃子或能平安无事,但她这个嫂子“太后”,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一面是害怕,一面却是性格中的懦弱——向皇后在面对高太后的时候,是从来不敢说半个不字的——明白自己性格上的这个弱点,让向皇后更加忧虑。这几日,她派人天天守着六哥、七哥,除了每日来探视官家的病情外,连宫里都不让他们乱跑,更不敢让他们乱吃东西。非但如此,她还自己吃起长斋,求神拜佛,祈祷官家早日康复,每日里亲自在心在意地照顾着官家,所有的汤药,都必须她亲口尝过,才肯给官家喝…… 但是她心里的害怕,却未能因此减弱分毫。 她轻轻地握着官家那只依然不太灵便的右手,温柔地摩挲着,试图从中汲取一些力量与勇气。但她脑子里却依然混乱,只是不停地回想起昨天和十一娘的对话。 “圣人还记得治平元年四月之事吗?”清河是这样回答她的。 治平元年四月发生的事……向皇后当然记得。那时候她还只是王妃,但是在那个月发生的事情,官家曾经不止一次地和她说过——便在那个月,韩琦巧妙地迫使慈圣撤帘还政于先帝…… 十一娘又说:“今日三公之贤,未必在韩琦之下。” 她明白十一娘的意思是叫她不必担心。然而,王、马、石之贤,是否比得过韩琦,她却没有清河那样的信心——当时两府,还有文彦博、富弼、曾公亮,哪一个不贤?可最后也只有韩琦才能主持公道。今日之三公,果真便贤得过当日之文、富、曾吗?况且慈圣也不比高太后,慈圣没有亲生儿子,将先帝当做亲生儿子来养的;可高太后,却还有个最疼爱的亲生儿子! 然而当她小心翼翼表达自己对三公的不放心之后,十一娘却沉默了,无论她怎么追问,也不肯回答。直到清河告退回到静渊庄后,她依然不肯死心,又派亲信的内侍去问,内侍回报,道十一娘依然不肯回答,只是默默看书。她感到蹊跷,又详细问十一娘所读书名,才知道是《汉书》卷六十八。向皇后平日是并不读史书的,这时特意找来《汉书》翻查,才知道原来卷六十八乃是霍光、金日磾传。她又细细去读,书中一句话吸引了她的注意——“上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磾为车骑将军……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 这句话令她茅塞顿开。 在宗室之中,十一娘最有见识。向皇后有信任十一娘的理由——当初就是她向向皇后力陈桑充国与程颐为资善堂直讲的好处,而这个推荐终于也看到了回报。便在今日的《汴京新闻》中,桑充国亲自撰写文章,批驳赞美兄终弟及的观点目光短浅,颂扬太宗皇帝传子不传弟之英明,指出嫡长子继承制源自周礼,是立国之本,绝不可轻易变更;又以亲身经历,大赞六哥、七哥的聪慧仁孝,是国家“后继得人”,驳斥有关六哥“顽劣失德”的传闻“实不可信”、“用心叵测”。 桑充国的公开支持,对于向皇后与赵佣来说,称得上是雪中送炭。而向皇后也更加感念清河的先见之明,所以,对于清河的暗示,向皇后的确当成了金玉良方。 若皇帝仿汉武故事,遗诏司马光、石越等人辅少主,在这一层名分之下,司马光、石越等人就会更加尽心尽力,她知道,这些士大夫们都很爱惜名节,有了这层身份,他们也能够更有力地制衡高太后…… 就因为这个想法,向皇后甚至还特意赏赐了有“金日磾”之称的仁多保忠。 但这到底是大事,是大宋朝开国以来未曾有过的大事。大宋朝的惯例,是幼主即位之时,由母后垂帘听政。宰执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名分。所以向皇后犹疑着不敢开口。 若是官家拒绝怎么办?即使是如此简单的问题,在向皇后那里,也是莫大的困难。 “官家……”也不知道犹豫了多久,眼见着官家真的要睡着了,向皇后才终于鼓足勇气,抹了抹眼泪,轻轻喊了一声。 赵顼睁开了眼睛,安静地望着自己的皇后。 第四节 何家楼。 段子介坐在李敦敏身边,顺着他目光所视,一面低声介绍着在座的众人。 “那位五短身材,又胖又黑的,叫李承简,听说熙宁十年前,他只是个普通的船匠,如今已是婆罗洲最大的船坊主,他拥有的船坞、船坊,每年能造超过四百艘的两千料大船,更有无数的船只,在他的船坞中维修、保养……” “两千料……一般两千民料的大船,少则一千贯,贵则两千贯乃至三千贯……虽则比不上唐家,每年造四百艘的规模,亦是屈指可数了。” 段子介早知道李敦敏对民间的情况非常熟悉,笑道:“海外说得不错,李承简算得上是个大财主。交趾、三佛齐等国,可都要向他买船。”说罢,又道:“挨着李承简的瘦高个叫杨怀。” “他便是杨怀?”李敦敏似是吃了一惊。这杨怀他却听说过,此人原是薛奕部下的一个守阙锐士,因为违犯军纪而被裁汰,后来被一些武装船队雇佣,以枭勇狠毒而闻名海上。熙宁十二年,他在收编了一伙五六十人的海盗后,便带着这些人改邪归正,自称“武伴当”,专门受雇于那些前往注辇国贸易的非武装船队,保护他们免遭海盗袭击,不过四五年时间,不仅他的“伴当行”迅速扩张,成为拥有两百人规模,五艘准战舰的伴当行,而且带动着令东南出现一大批的伴当行。东南的“伴当行”与中原、北方稍后出现的“标行”、“打行”,甚至惊动了两府。宋廷为此专门颁布法令,对伴当行与标行、打行进行限制与管理。李敦敏早就听过杨怀的大名,没想到他原来竟是个貌不惊人的瘦高个。 “便是此人。”段子介笑道,“东南伴当行许多大掌柜,原来都是杨怀的徒弟。这几年武伴当和注辇人打交道最多,他们经验丰富,对注辇人亦极为仇视。杨怀两个儿子、一个弟弟,都是被注辇水师假扮的海盗所杀,他对注辇人恨之入骨,一直盼着朝廷对注辇开战。” “还有那个三角眼,叫黎天南,原是交趾人。如今是渤泥三侯的座上宾,他只是个小海商,但在南海海商中非常有名,专门替海商与当地蛮夷贵人牵线搭桥,从中抽取佣金……有人说,他其实是文焕的人。” 李敦敏不由得吃了一惊,反问道:“当真?” “这我可不知道。”段子介笑道,“他三人是曹允叔带来的。这季节逆风回国,为的何事,待会儿便会知道……还有那一位,柴远柴官人,我见刚刚海外与他打过招呼,想是认识的。” 柴远是潘照临介绍给李敦敏认识的,但他自不会与段子介提起这些,只是点点头:“他是国宾支脉,不过他怎会来此?” “这个柴官人交游广阔……”段子介笑道,“他和李承简、杨怀都是旧交。” “原来如此。”李敦敏轻轻应了一声,又低头喝着茶。 这是曹友闻发起的一个茶会。与会的人大约有二三十个,包下了何家楼的一座大院子。这些人中,有善于分茶的僧人道士,也有与曹家来往密切的生意伙伴,亦有李承简、杨怀、黎天南这样的海商,柴远这样的不速之客…… 这样的茶会,是凌牙门非常盛行的一种社交活动,主人不会特别介绍每个客人,大家都以品茶之名而来,观赏分茶高手出神入化的绝技,但海商们的许多生意、决策,就是在这样的茶会中产生。海商们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是只知追逐利润而不懂风雅的野蛮之徒。他们也同样有诗会、茶会,虽与汴京的风俗不尽相同,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李敦敏是被段子介拉过来的,一个沿海制置司知事,一个海外事务丞,两人政治立场接近,职务上又多要打交道,而性情竟也有几分投机,竟很快成了好友。卫尉寺出身的段子介,较之寻常官员,似乎更加重视情报的收集。接到曹友闻的邀请,他马上一口答应出席,而且还将李敦敏也拉了过来。这让曹友闻喜出望外,曹友闻非常想拉拢李敦敏。段子介与李敦敏对结算钱庄之事予以支持,是此事得以顺利通过的重要原因,而曹友闻亦知道李敦敏不仅与石越的关系非比寻常,更得到司马光的赏识——但是,李敦敏凡事都公事公办的态度,实是令人头痛。不曾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一个小小的茶会,倒将他请来了。经过结算钱庄的成功,一直在汴京碰壁的曹友闻士气大振,他一面安排王六丈带着周应芳的表弟回凌牙门进行准备,自己则留在汴京,一方面筹备结算钱庄之事,另一方面,原本对游说朝廷向注辇国开战已渐渐灰下去的心,也慢慢又活动起来。 对曹友闻与段子介的野心还毫无所知的李敦敏,这时候正在暗自留心听着与会者的闲谈。 “今年的运道看起来不是太好……” “是啊,不知道有多少钱庄能撑过年关……交钞要是被废,俺可真是损失惨重。” “张员外真能说笑,朝廷果真要颁行钱庄兼并法的话,对员外岂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倒霉的是在下这样的小作坊才对……” “是啊,如今是三公执政,国家恢复元气是迟早的事。不知多少人正提着真金白银等着钱庄兼并法颁布哩。对张员外这样钱大业大的,还有那些手里握着大把金银缗钱的海商,如今倒是应了那句成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俺听到传闻,张少卿又上表,道是要修改钱庄法,在太府寺下增设钱庄局,专门管天下的钱庄。日后想开钱庄可就难多了,这传闻要是属实,这时候不下手,还想等到什么时候?总之,手里有金银缗钱的,什么时候都不用怕。倒霉的都是没钱的。” “我还听人说呢,周应芳对钱庄总社的小钱庄掌柜放出话来,要他们趁着兼并法还没颁布,早点盘算家底,觉得撑不下去的,可以与他富贵钱庄合并,折价计股,算是大家连财合本,总比将来被人强行兼并,什么都没有要好……” “他想得美!这和明抢有何分别?” “明抢和明抢也有分别,左右是个死,自是要选个死相好看点的。” “世道一向如此。财雄势大的,朝廷要顾着;穷得没饭吃的,朝廷也要照顾几分。便是收税,也是上户与下户占便宜,吃亏的都是中户。如今的事也例外不了。家大业大的人是吃不了亏的,海商是石相公一手扶起来的,更吃不到亏去。倒霉的依旧是中产之家……” 这些商人们的闲谈、牢骚中,有时候确有一针见血的真知灼见。在李敦敏看来,中产之家,中产之商人、作坊主,才是国家的根基,是国家税赋的主要来源。但是,财雄势大者拥有特权,更能抵御风险;而最穷困的人朝廷为了害怕他们造反,亦不得不特加安抚。所以,到最后,损害的只能是中产者的利益。 这是愚不可及的做法,但朝廷公卿们,却乐此不疲,丝毫没有觉察。那些豪富之家,拥有远远超过他人的财富,却从来不知道收敛。此次钱庄兼并法果真颁行的话,无数中小商人打拼十几年才创下的钱庄业,轻而易举间,就将全部落到他们手里。钱庄业如此,那些中小作坊,只怕也难以幸免。 这一切,都让李敦敏忧心忡忡,却又无能为力。在朝廷中,他没有多少同道中人。朝中并非没有为中产者说话的官员,但是,那个“中产者”,只是局限于农民。 这些谈话中,惟一令李敦敏略感欣慰的,是商人们并没有丧失对朝廷的信心。交钞也许会废除,无数的商人、作坊主可能撑不过年关,但是,从这些闲谈中,李敦敏感觉到大家对未来的信心。商人们相信有三公执政,未来就一定会变好。他直觉地感觉到,这种对未来的信心,将是这场危机中,最可倚赖的东西。 “海外可听见这些闲话了?”李敦敏抬起头来,却见和自己说话的,竟然是那个又胖又黑的李承简。李承简这般发问,颇有些无礼,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些都是看人挑水不吃力的。”李承简却不知道自己的失礼之处,又说道,“方才曹员外和挖说,海外是挖们这些海商的父母官,挖才壮着胆子,和海外说说挖们的难处……” 李承简的官话,带着浓重的福建腔调,亏得李敦敏是江宁人,总算才勉强听懂。不过这李承简却是个大嗓门,说了两句话,便已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曹友闻素知李承简不知礼数,忙圆场道:“海外毋怪,李员外不知……” 段子介却在旁边笑道:“曹员外不必在意,听他说说也无妨。让大伙也知道知道海商们有何难处。”他这么一说,李敦敏自是不好驳他面子,便也点了点头。 “海外可真是个好官。”李承简大着嗓门,道,“挖刚刚听大伙议论,别的什么挖都不懂,但要说海商这时候日子好过,挖却是不服气。要是日子真的好过,挖这时候回什么国?各位休要不服气挖,国内再如何如何难过,可有一样,国内太平啊!” “李员外,此话怎讲?难道南海便不太平吗?” “太平!太平个鸟!”李承简说得几句,便原形毕露,没好气骂起粗口来。杨怀在旁边见李敦敏色变,连忙打眼色止住李承简,接过来话,道:“他是个粗人,海外莫要见怪。不过如今南海,也真是不知道还能够太平多久。” 众人都想不到这杨怀说话反倒文绉绉的,不由大感意外。又听柴远在一旁笑道:“老杨莫要危言耸听。” “在下绝不敢胡言乱语。”杨怀瞥了柴远一眼,又朝段子介、李敦敏抱拳道,“二位大人明鉴,我等在冬季逆风回国,断不是来危言耸听的。海商的日子确是越来越艰难了,前者一面是注辇国阻塞商道,一面是这几年间,西夏完全控制河西道与吐谷浑故道后实行鼓励商贸之国策,加上辽主亦鼓励商旅,三条主要陆上商道日渐兴旺,已经有一些胡商开始改走陆路了。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南海到处都在传言,三佛齐与注辇国又勾结到了一起,想要背叛朝廷。太平的日子没几天了……” “不过是谣言而已。”段子介不以为意地笑道。 “段大人,这绝非谣言这么简单。”杨怀坐直了身子,认真地说道,“三佛齐有背叛之心,由来已久。当日三佛齐将凌牙门半卖半送给朝廷,其目的无非是为了借朝廷之力,摆脱注辇国的控制。但自从朝廷与交趾联军击灭渤泥后,朝廷威行南海,三佛齐对此早就心怀不满。而注辇国亦是野心勃勃,一直暗中招徕三佛齐。在下经常护送商船去注辇国,三佛齐之商船、使船前往注辇国,必受款待,注辇水师也从不打劫三佛齐的船队。两国勾结,形迹已露。三佛齐不仅本国到处订购两千料的大海船,扩充水师,而且在下还亲眼看到注辇国水师竟然也有大宋造的两千料海船!蔡大人曾经颁布法令,严禁将三百料以上的船只卖给注辇国,私犯禁令者以谋逆论。这若非是三佛齐从中捣鬼,还能有何解释?” “老杨说的句句是真。小人往来满加剌城,满加剌是三佛齐大城,这传言最早便从满加剌传出来的。传言三佛齐是因丹流眉而对朝廷心生不满。丹流眉素来是三佛齐属国,但如今吴哥、占城都想吞并丹流眉,丹流眉为求自保,只好亲近朝廷,三佛齐早生不满。他家料到要吞并丹流眉,难免要得罪朝廷,故生了反心。三佛齐不断到满加剌买铠甲、弓箭,征募训象师,定是没安好心。”黎天南的官话竟也说得很不错。 “这些事薛侯不知道吗?”段子介忍不住问道。 “自是知道的。不过……”杨怀叹了口气,道,“不过薛侯非但不信,还将进言之人狠狠责骂了一顿,还说三佛齐事朝廷甚恭,断断不会有异志。” 李敦敏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到这里,不觉愕然。却见段子介忽然把脸一沉,怒道:“既然薛侯说了三佛齐不会有异志,那自然便不会有异志。你等怎的还这么糊涂?” 他这么一发怒,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李承简不服气地望着他,正要说话,却被黎天南拉了拉袖子。曹友闻见场面尴尬,连忙说着笑话,岔开话题。仿佛是安排好的,便在此时,琴声响起,几位分茶的僧人准备妥当,开始斗茶。 那李承简虽然出身卑微,但却反比旁人更加痴迷于分茶之艺,很快就陶醉于那几位僧人的“茶百戏”之中,这边走走,那边瞧瞧,高兴得手舞足蹈,将一切俗事抛诸脑后。杨怀却对茶艺一窍不通,看得一会儿,忍不住悄悄叹了口气,对身边的黎天南轻声说道:“果然是官官相卫,薛侯都不当回事,这段大人又如何及得了薛侯?这回只怕是白回来一趟。” 黎天南微闭着眼睛,深深嗅了一口茶香,正要回答,却听柴远在一旁低声笑道:“这可未必。”他便不再说话,果然,便见杨怀望着柴远,追问道:“柴员外,此话怎讲?” 柴远微微一笑,轻声道:“老杨,你又何必管他薛侯怎么想,段大人怎么想?薛侯、段大人有他们的想法,难不成你便没有自己的主意?” 黎天南也不由点头笑道:“便是这个主意了。我们只管把这件事在汴京散布出去便是了。” 这边厢三人低声说着悄悄话,那边厢李敦敏却是一面心不在焉地看着茶僧击拂出各种各样的花鸟虫鱼,一面不住拿眼去看段子介。对段子介刚才的作态,李敦敏颇觉意外。但他不知段子介与薛奕的交情究竟如何,一时又不便开口。但忍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道:“恐怕还是要提醒薛侯才行。” “唔?”段子介怔了一下,见着旁边众人没有注意,方低声笑道:“海外不用担心,依在下之见,薛侯不会如此糊涂。”见李敦敏惊讶地望着自己,不由扑哧一笑,但终于只是摇头微笑,却不肯再多说什么。他心里已经猜到薛奕的心思,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却都是不能明言的。 何家楼的茶会渐渐步入高潮,在此起彼伏的赞叹惊艳之声中,关于三佛齐将勾结注辇国叛乱的流言,也暗暗散播开来。汴京城中,本就弥漫着不安的气氛,这种流言的传播,更让人们觉得大宋朝在短暂的辉煌之后,便即将要步入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 在熙宁十七年担任海外事务丞的李敦敏,这时候并不知道接下来的时代将是什么样的场景,更不会知道自己会在接下来的时代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这时候的李敦敏,与其他一心想有所作为的中下级官僚没什么区别。虽然身为海外事务丞,但他真正关心的,却是大宋东南诸路将要面临的大危机。而海外贸易之所以重要,在他心里,乃是由于海外贸易与东南之繁荣息息相关。对于在茶会中听到的关于三佛齐将要叛乱的流言,他虽然已有七八分相信,但在重要的军事外交之判断上,李敦敏尚还缺少自信。段子介是沿海制置司知事,薛奕是虎翼军第二军都指挥使,这二人既然都不以为然,李敦敏便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这个时候,李敦敏心里想的,已是另一件事情。 那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便在几天前,李敦敏收到陈元凤的一封书信。信中说,他在成都府无意间发现一个女子,可能便是石府走失的阿沅。 在熙宁年间,越是往后,所谓的朋党便越是公开。而所谓的旧党、石党官员,即使有同乡同年之谊,能够始终与新党官员保持友谊的,也已经是非常罕见。但任何事情,都免不了会有例外。 李敦敏与陈元凤便是一对例外。 早在熙宁初年,陈元凤投身新党,疏远石越,便已与旧日诸友隔膜。到他投入吕惠卿门下,如柴氏兄弟,便几乎与之割袍断交了。惟有李敦敏仍然念及布衣之交,依然与之互通音问。二人一是吕惠卿得意门生,一是石越亲信死党,虽则立场不同,少谈政治,但无论是讨论具体的州县庶务,交换对付滑吏的心得,还是谈论文章学问、互相关照族人,却也是相交甚欢。在经历一段时间的淡泊疏远后,二人友谊反见加深。 李敦敏坚信陈元凤不过是误入“歧途”,但所作所为,莫不出于公心。至陈元凤上章发益州之事,促使吕惠卿下台,更坚李敦敏之心。此后朝中新党颇有怨恨陈元凤,对其横加指斥之人,为其辩护最力的,莫过于范纯仁与李敦敏。 但这次陈元凤却给李敦敏出了一道难题。 在信中,陈元凤主要说的是其他的事情。陈元凤告诉李敦敏,他已与高遵裕调集厢军、乡兵、弓手,完成对伏虞县的包围,并且还说,他将不待冯京入蜀,率现有兵力平叛。李敦敏一向知道陈元凤的胆色,他是个敢提着脑袋冒险的人。因此陈元凤断不是说说而已,这是成是败,早晚间只怕便会有消息传至汴京。陈元凤只是在信里顺便提了一下阿沅的事,并且直言他对石越的态度没有改变,若由他将阿沅送还石府,恐招来误会,但阿沅在成都并不如意,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也难以置之不管,因此希望先将阿沅送到李敦敏府上,请他再送回石府。 便是这语焉不详的几句话,令李敦敏左右为难。以他的禀性,他很难拒绝陈元凤;但若想将阿沅送回石府,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阿沅失踪已久,而且毕竟只是楚云儿的一个婢女,事隔这么久,谁知道石越夫妇如今的心思又是怎样?况且这件事在李敦敏看来,也是有伤石越“令德”之举。今日之石越,已是位极人臣,受人瞩目。十余年前的往事,李敦敏只盼着世人将之淡忘,他心里也不愿意再去碰这个伤疤。 李敦敏是如此崇拜石越、信任石越,他从来都以能够成为石越的“布衣之交”而自豪,更一心一意地希望帮助石越成为一个“完人”。但现在,他却面临着一个大难题,那便是无论他怎么样做,似乎都免不了让石越这个“完人”被玷污。 李敦敏心事重重地待到茶会结束。他与段子介都没有马车——宋朝文武官员虽然俸禄优厚,按照熙宁新官制制定的俸禄,两人平均每月的薪俸外加各种添支,在交钞出事前,折成缗钱也有六七十来贯。即使是汴京一向物价高昂,但在以前,最上等的粳米,每石也不过一贯钱;猪羊肉不过三四十文一宋斤,羊肉在与辽国通商后,甚至还一度跌到二十多文一宋斤,死牛肉也不过一百文每宋斤。六七十贯的月俸,实已是相当可观。但二人的生活,却都过得并不宽裕。段子介历宦十余年,大半时间都在汴京,从卫尉寺到枢府,所任职位没有一个“肥缺”,全靠这点薪水过日子。他早已娶了向安北的妹妹为妻,又生了两个儿子,以他的身份地位,家里总要请几个家丁婢女,免不了各种交际应酬,这六七十贯已是过得紧巴巴的。加上他为人豪迈仗义,这钱就更加不经花。总算他家境还算不错,老婆又娶得好,向家到底是世家,嫁妆丰厚,这才能在陈州门附近买了一座宅院,算是成家立业。不过要养一辆马车,却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买辆马车倒不难,难的是每月养马的钱,维修保养车身的钱,还有雇车夫的钱……这笔花销无论对段子介还是李敦敏,都不是小数目。李敦敏倒是一直任的都是“肥缺”,但他却立志要做个清官,要帮助石越做一番大事业,有了这个念想,那自然也富不到哪里去。当地方官的时候,这马车、肩舆都还不是问题,可到了汴京,他区区一个海外丞算得了什么?而且熙宁十七年,汴京物价已贵得不像样子,以往官员们盼着朝廷把绢、棉布、炭之类的折成钱来发放,现在官员们却盼着朝廷多发实物少发钱,可偏偏现在户部发的薪俸中,七成都是钱钞,其中更有五六成是用交钞——这相当于官员们领的都是半薪。在这种情况下,养马车是肯定养不起的,他甚至还不如段子介,段子介骑术好,还可以骑马代步,养一匹马的费用比一辆马车要少多了,可他李敦敏却连马都不会骑。所以段子介请他出来,当然也不好意思自己一个人骑马,只好租了辆马车,为了节省开支,也不敢把马车包一天,只叫马车到时辰了再来接人。却不料二人出了何家楼,却双双傻了眼——那马车不知怎的,竟没有出现。 眼见着茶会的商人陆陆续续便要出来,二人口里应酬着送客的曹友闻,心里头已是尴尬得紧。段子介正寻思着脱身之计,亦是天无绝人之路,便在此时,却见一辆马车驶了过来,便停在何家楼的门口。二人抬头望时,却见田烈武与一个儒生从车上下来,笑着走到二人跟前,抱拳笑道:“海外、段兄,怎的有缘,却在此见着?” 李敦敏与田烈武不过是点头之交,这时连忙还礼。段子介却真是喜出望外,看看马车,又看看田烈武,笑道:“老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田烈武脸一红,瞟了一眼旁边的曹友闻,憨声笑道:“段兄休要取笑,让人笑话。”一面又问道,“这位是……” 曹友闻早年虽见过田烈武,这时候却已是全无印象,但他见段子介与田烈武熟不拘礼,李敦敏又郑重其事,早知田烈武必非常人,忙揖道:“在下曹友闻……” “原来是曹先生,久仰。”田烈武听到“曹友闻”三字,忙郑重地还了一礼。他见段子介与曹友闻都是惊讶地望着他,又笑道:“在下早听说曹先生大名,还知道先生与陈先生、司马先生是布衣之交。在下当年在石府,曾多蒙二位先生指点……” 以当时之习惯,田烈武既与司马梦求有这番渊源,终身都须行晚辈之礼,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段子介却知曹友闻不识得田烈武,又特意向他介绍了,曹友闻这才知道面前这位,竟然是同主管右春坊事,太子东宫的二管家。田烈武又向众人介绍了旁边的儒生,却是赵时忠。 原来田烈武自做东宫官后,境遇又大不相同。宫中自高太后、皇帝以下,都知他忠义厚重,对他多所倚重。没多久,又令他兼任御龙弓箭直第五直的指挥使。田烈武也与杨士芳一道,尽心辅佐太子。只是六哥颇为顽劣,又有柔嘉在那里推波助澜,杨士芳与田烈武,都是忠则有余,智常不足,虽然常常进谏劝告,也免不了被耍得团团转。而坊间有关六哥失德的传闻,却是日甚一日,汴京百姓提起六哥,摇头叹气的人越来越多。田烈武在开封府故识甚多,更听到许多惊心动魄的流言,免不了更加忧心忡忡。但以他的智计,却也想不出什么良方妙策来应付,又因没有证据,更不敢乱说。在他的朋友当中,算起来便只有赵时忠原来在西夏还算有点身份,又读过点书,有点见识,算是个半吊子谋士。且田烈武与赵时忠时常往来,知他可靠,故此每每听到什么事情,便去找赵时忠商量。 这一日,便是田烈武出了东宫后,顺便拉着赵时忠回家里商议事情。不料路过何家楼时,却巧碰上了段子介和李敦敏。高太后新赐给田烈武的宅子,便在这何家楼附近。以田烈武的性情,段子介与他是同年武进士,交情极好,自不用提;便是李敦敏、曹友闻,既然遇见了,免不了便要邀他们到家里喝杯酒。不想段子介、李敦敏这时正要盼他解围,自然是一口答应;曹友闻也是有意结纳,更无拒绝之理。三人竟是一同上了田烈武的马车,往田家去了。 众人方到田家,便见温大有与马绍两人早已在客厅等候,见着田烈武等人回来,起身唱了个喏,温大有便说道:“田大哥可听到那些浑话了?” “什么浑话?” “便是这几日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疯道人。到处对人说他听到天正北有什么鸟天鸣……” 田烈武不懂星占之学,不解地望着温大有:“天鸣是什么意思?”李敦敏与段子介、曹友闻却是脸色大变,三人相顾一眼,段子介沉声道:“这天鸣是一种异象,若天象出现天鸣之变,便是说人主会出事,且必兴兵戈,百姓会流离失所。” 温大有点点头,道:“那疯道人也和这位官人说的一样。我只道他是胡说八道,派人将他抓了起来。可这几日间,流言总是不绝,人人都说官家要大行,契丹要兴兵南犯。更可恼的是还有一干人,说那疯道人不是常人,说他十年前便看到如今雍王府的上方出现过异云,说是什么天子之气……” 温大有这么不管不顾地说将出来,众人脸色顿时都变了。段子介早听说过这些流言,不由哼了一声,道:“接下来,肯定便是说什么国家内忧外患,动荡不安,官家若大行,六哥顽劣,恐难当重任。国家须立长君,诸王之中,雍王最贤……诸如此类了!” “这位官人真是奇人!”温大有一脸钦佩地望着段子介。 段子介又冷冷地哼了一声,和李敦敏、曹友闻交换了一下眼神。三人都知道这番来田家,却是没有来好,一不小心,竟卷入了宫廷斗争之中。 田烈武见温大有与段子介一来一往,已是把话揭破。这时候也不再避讳,对段子介三人长揖一礼,诚声道:“我本不想令三位卷入这是非当中。海外、段兄、曹先生,若是觉得有嫌隙忌讳,这时离去,尚还不晚。” 段子介与李敦敏相顾一笑,却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曹友闻脑筋一转,也已拿定主意,笑道:“只怕我帮不上忙。” 田烈武见三人如此,不由大喜,拜道:“三位果然忠义。”一面又请诸人入座,一一介绍了,方叹道:“实不相瞒,如今这种种流言日甚一日……”他是忠厚人,说到这里,想到要开口议论高太后与皇帝,只觉颇为不妥,一时竟无法宣之于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却听马绍在旁边笑道:“田大哥有什么好顾忌的,我们做的事光明正大。倒霉便倒霉摊上这么个时势。雍王本来就名声好,没有这事之前,便连我老马也要赞他一声‘贤王’的。如今百姓的日子越发难过,朝廷拿不出对策,本就是人心浮动,加上种种谣言,说六哥的坏,说雍王的好,汴京又到处唱那太祖让位给太宗的戏,休说是汴京的百姓,便是那些读书人、官人,心里也未必不想着让雍王做官家也不错。反正都是赵家的江山,又不是没有先例。只不过老百姓读书少,有啥想法便说啥话,那些读书人、官人的花花肠子多,心里想着口里却不敢乱说罢了!” 他把话一挑明,赵时忠也叹道:“说得不好听一点,如今汴京的人心,只怕还真在雍王一边。连在下也听到人说十余年前大灾,雍王如何为民请愿的事……要不是有桑山长和程先生在那里不遗余力地替六哥说好话……可便是程先生的学生,也有些暗地里对六哥不满的。但以我所见,这造天命也好,造舆论也好,都还不可惧,可惧的是雍王为何敢这么肆无忌惮?” 李敦敏这时心里对马绍与赵时忠不由刮目相看。他见马绍长相猥琐,赵时忠又是西夏人,原本颇有些轻视。此时听他们说话,一个虽直言无忌,却有条有理,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一个直指事件的要害,显然比起那仪表堂堂的温大有,实是强得太多。但李敦敏不似段子介,段子介是个什么话都敢说出来的,李敦敏却要谨慎得多,只是默默听着,并不多言。 果然,便听段子介冷笑道:“还不是欺官家病重,太后又最站在他那边……” 田烈武不由点点头,叹道:“自从陈都知被太后斥责后,内头的人见着雍王,说话味道都变了。太后威信这么高,无论是班直侍卫还是内侍宫女,都对太后甚是敬服。果真要是太后的心意……”说到这里,田烈武却又摇了摇头,道:“不过我绝不相信,以太后之贤明,会故意纵容雍王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其实六哥天资聪颖,将来必成一代明君。只可惜我和杨兄弟说到底不过两个赤佬,程先生又是方正君子。眼见着六哥这么被人诋毁,我们也只能干瞪着眼,除了在这里气愤之外,竟想不出半个法子来。段兄、海外、曹先生,三位都是博学多才的人……” 李敦敏见着田烈武之自责,皆是由心而发,亦不由动容。他也知道这原怪不得田烈武,在本朝,东宫官本来就设置得很简陋,更何况六哥年幼,设官更不可能齐备。作为杨士芳、田烈武,忠义勇武是可以依赖的,但要他们佐辅太子来应付这种宫廷斗争,那就真是难为他们了。而且如今这事,更是颇为棘手。但同情归同情,李敦敏虽不是怕事、不敢担当之人,但他毕竟比不得田烈武、段子介,这里的人虽然可以说个个都与石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独有他李敦敏却是石越的故交好友,是所谓“石党”的真正核心官员之一,从本心来说,他当然愿意参与这件事,帮助田烈武,但李敦敏亦知道,这样的大事,在石越没有正式表态之前,他的言行都必须有分寸。对李敦敏来说,既然碰上这等大事,他既不能怕事避事,也不能随随便便说话,以免令人误会。 但李敦敏对田烈武竟是甚有好感,沉吟了一下,还是说道:“田将军忠义,在下甚是钦佩。不过这件事,将军便是文臣,只怕亦无良策。这种事情拿不到真凭实据,就算是台谏参劾雍王也没用的……”说到这里,他又苦笑一声,道,“我等位秩低卑,只怕早有台谏论列,亦未可知。” 李敦敏说得非常委婉含混,田烈武、温大有等人一时竟是没明白他话中之意,只有段子介一人听得清楚。他是颇有点闻事则喜的性子的,竟直言不讳地说道:“海外说的却是实情。台谏弹劾雍王,若无真凭实据,那叫‘以疏间亲’,离间皇家骨肉。便是官家还能理政,除非是铁了心要对付自己的亲弟弟,否则便不能不顾及着太后的感受。更何况官家已不能理政……休说谣传太后还纵容雍王,便是传言是假,要太后置这个最疼爱的儿子于死地,那也是千难万难。这便算是两府大臣,也莫可奈何。台谏的弹章上去,没有真凭实据,雍王谦逊一点,上表分辩一番,再请个罪,太后、官家还得好言安慰他,弹劾的人却免不了要被贬出朝廷。倘若雍王再聪明一点,上表假模假样救救弹劾他的人,这‘贤王’的名声,岂非更加坐实?所以这雍王才敢有恃无恐。” 段子介这么着毫不避讳地说将出来,众人这时却是听明白了。田烈武等人哪里想得到这中间的许多世故,一时间竟是听得目瞪口呆,连赵时忠都不由得连连慨叹。 段子介又望着李敦敏,笑道:“海外,我可有说错?” 众人的目光顿时全都转向李敦敏,李敦敏心里苦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又是委婉说道:“祖宗之法,帝位传承,一是立嫡不立长,在嫡子中择贤者立之;一是太后、两府权重,尤其是祖制贵太后。当年真宗继位,宰相之功最大;而仁宗、英宗继位之初,都有太后垂帘。若果真如田将军所言,太后并无他心,那六哥之位便是铁打的,任他机关算尽,亦不过白费心机。”这言外之意,却是默认了。 “倘若万一谣传是真呢?”赵时忠不由追问道。 李敦敏摇摇头,只笑不答。段子介又瞥了李敦敏一眼,接过话来,笑道:“那就要看两府与太后谁拿得定主意。两府若没有二心,太后亦无可奈何;若两府中有人动摇,那就难说了……” “这般说来,我们竟是只能听天由命了?”温大有不服气地问道。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曹友闻忽然淡淡说道:“这却未必。” “哦?曹先生有何良策?”马绍不由得怀疑地望了曹友闻一眼。虽说田烈武对曹友闻极为礼遇,但如马绍等人,对曹友闻的轻视,却也是理所当然的。连李敦敏与段子介都说没办法的事,这区区一介商人忽然说有办法,众人自是难以轻信。 曹友闻却是不以为意,笑道:“他们能造舆论,影响清议,难道我们便不能吗?” “曹先生是说……”赵时忠的眼睛亮了。 曹友闻环视众人一眼,缓缓说道:“在下无德无才,但诸位之忠义,实令在下感动。六哥绪位,不仅关乎人伦君臣之大义,也关乎国家朝廷之稳定。在下虽是商贾,得有机会报效,亦不敢后人。以区区之陋见,这造舆论一事,无非是花钱。他们可以叫人唱兄终弟及的戏,难道我们不能暗地里请人唱奸王夺位,造成天下大乱的戏吗?他们能说六哥的坏,难道我们便不能说六哥的贤德吗?只要做得巧妙,便是将这说六哥坏的流言全归咎于契丹人的阴谋,亦不是难事……” 但田烈武等人听完之后,互相看了一眼,却没有人说话。过了一小会儿,赵时忠才试探着道:“这哪儿来这么多钱……” 曹友闻微微笑道:“若诸位信得过在下,此事可由在下来想办法。” 对于曹友闻来说,这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当然没有错过的道理。 第五节 雍王府。 “大王,此事关系宗族,还是要三思……”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赵颢转过身来,望着李昌济与吕渊,志得意满之态,溢于言表,“国事如此,孤不能视祖宗社稷于不顾。吕渊,你熟知本朝故事,可知国朝自太宗以后,有哪一位亲王如孤一样,有这么好的形势的吗?” 吕渊摇摇头:“本朝限制宗室,宗室不得结交外官,无兵权,无财权,不问政。大王谨守本分,而天下之誉归之一身,士大夫倾心向往;不握虎符,而皇城司、班直侍卫,争相效忠;不事货殖,不克剥百姓,不靠朝廷赏赐,而富可敌国。此非但为本朝未有之事,三皇五帝以后,亦未曾闻也。大王乃是天命所归……” 赵颢笑着点点头,口里却道:“是老天要将这副重担交给孤,依孤本心,并不愿为之,但这时候当断不断,却只恐连想做个亲王也做不成。若无仙长策谋,孤无今日。奈何这时节仙长反而犹豫起来?” 李昌济苦笑着。他的确心中犹疑,若说雍王没有天命,却也说不出来。不仅在士民中被称为“贤王”,又得到高太后垂青,石得一归附,而且每每在界身巷多有斩获——正因如此,雍王才有足够的财货去收买人心。每一个班直指挥使的归附,都不是容易的事。从高太后的态度,让他们看清大势所趋,固然关键;但也需要平时的经营,关键时候的贿赂。倘若没有足够的钱财,不仅收买不了班直侍卫,只怕平时暗地里周济那些孤寒的士子,也不能那么大方。吕渊说他“不事货殖”,那当然是昧着良心拍马屁,但雍王在货殖上如有神助,却断非虚言。 但尽管如此,李昌济心里却始终感到不安。王安石、司马光、石越这执政三公,如同三座大山,让李昌济感到难以逾越。而石越身边的谋士潘照临,更让李昌济颇为忌惮。 可是,不安归不安,到目前为止,李昌济的确也看不出有何不妥。 “太后素来深明大义,威信极高,若皇兄大行,宫中班直侍卫、内侍宫女,除一二冥顽外,都会听太后之令行事。那朝中文武百官,多数惯会见风使舵。若能在两府诸公中,找到人出来说话,大事可成,孤也不用出此下策……”赵颢的语气中,颇有责怪之意。 吕渊忙道:“臣与仙长商议过多次,两府诸公中,旁人难以游说,若轻易试探,只恐反弄巧成拙,误了大事。惟王禹玉那里,臣等已令人去试探过几次,王禹玉老奸巨猾,总是含混其词……以臣之见,王禹玉此人,令他在朝堂首倡正议,与王、马、石抗颉,他亦无此器量。但若是大王已控制大局,此老必是第一个向大王叩头称臣者。” 这些事情,都是赵颢早已心知肚明的,但这时候听来,却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他经营这么久,到头来,各部、寺、监长官以上,要么是根本连试探都不敢试探,要么就是如“至宝丹”一样,含混其辞,首鼠两端,没有一个人肯帮他做这出头鸟。他心里也明白,这一点,实是他最大的软肋。 “如此说来,非发动兵变不可?”其实在赵颢得知高太后斥责陈衍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尽管此后高太后也曾多次在他面前称赞过太子聪颖,必能将祖宗基业发扬光大,但在赵颢看来,这却不过是高太后在故作姿态给外人看而已。赵颢已经认定,一向疼爱自己的母后,心始终还是在他这边的。而此后策动班直侍卫将领连连成功,更让赵颢坚定了决心。吕渊之前说的,其实亦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一百年来,大宋朝再没有第二位亲王有他今日这么好的形势。一切顺利得让赵颢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一种天命所归的感觉。此时这么一问,不过是为了坚定下属的信念而已。 “这亦是为了国家社稷。”吕渊却是望着李昌济,又道,“学生与仙长相交多年,素知仙长胸中经纬,此时如何犹豫得?” 李昌济叹了口气,摇头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正是因其凶险。仅仅是驻扎在开封城内的兵力,便有负责守护外城的天武二军,守护内城的天武一军三个营共计两万四千人;守护皇宫、禁中的兵力,皇城司、天武一军两个营、班直侍卫,也有近三万人的兵力。这还没有算城外的捧日、拱圣、宣武诸军,开封府的逻卒、公人。如今咱们真能依靠的兵力,却不过是皇城司;且那些班直侍卫中,又无四重、五重班直投效。只须出一点差错——设若石、马、王、韩四人中跑掉一人,以其威信,轻易就可以调动天武诸军;又或是四重、五重班直顽抗不肯归附,时间拖延一久,亦足以生变……” “这等大事,岂能无一点凶险?”吕渊见赵颢脸色变了变,忙辩驳道,“先前拟定之计策,早已考虑周详,石、马、王、韩诸人插翅难逃,这亦是仙长亲自参与的,奈何此时又生动摇?至于四重、五重班直,甚至是其余外围班直、内侍、宫女,到时候都是听从太后号令的。仙长又何必杞人忧天?所谓兵在精不在多,只要能出其不意,迅速控制宫城、两府诸公,到时候大王便有大义名分,禁军也罢,班直侍卫也罢,又何足虑?如今国事如此,天下军民,素知大王之贤,归心已久,到时自当额手称庆。” 说到这里,吕渊顿了顿,又笑道:“仙长之所以心怀疑虑,其实还是因为仙长忘记了一件最关键的事。” “哦?我忘了何事?” “绝没有人想到会发生兵变!”吕渊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但语气却充满了毋庸置疑的自信。 李昌济不由怔住了。的确,吕渊绝非是信口开河。不能说宋朝建国以来从没有过宫廷政变,但是因为宋朝限制宗室权力,宗室谋反、尤其是发动兵变,的确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当年真宗病逝时,八大王元俨就曾经有过非分之想,但被李迪一盆墨水就吓退了,从此安安心心做了“八贤王”。当年元俨的声望、尊贵,甚至还在雍王之上——当然,他也不如雍王命好,有高太后这么一个举足轻重、威望极高的母后。可毕竟在人们的心目中,作为元俨那样的才是大宋朝的常态——只要没有人泄密,纵使有人想到雍王怀有野心,有非分之想,充其量也就是以为雍王会如元俨一样,在皇帝病危的时候,故意待在宫里不出来,然后谋求让朝中的大臣和太后里应外合,拥立雍王,造成既定事实。当初李昌济来帮助赵颢实现他的非分之想的时候,能够想到的,亦不过是如此。 兵变?如若李昌济不是亲自参与这阴谋当中,只是从旁人那里听到,也肯定以为传言的人非傻即疯。连李昌济都不知道怎么便一步一步,走到了这条骇人听闻的路上。尽管当年李昌济也曾经化名前去高遵裕军中,寻求高遵裕的支持,但在当时,李昌济与赵颢看中的,也不过是高遵裕特别的身份——在外掌军的高遵裕,当时在高太后面前还能说得上话;而一旦雍王能登上帝位,有一个掌军的高遵裕在藩镇公开支持,无疑可以迅速地安定各路的军心、民心…… 如果不是三公执政,两府大臣突然间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不是雍王货殖连连得手,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自信…… 如果不是石得一意外投靠…… 如果不是…… 如果没有这么多如果,只怕便也不会有人会想到兵变。但这也是李昌济一直犹疑的原因。宋朝不比唐朝,大唐的兵变有如家常便饭,皇室成员稍有非分之想,马上就想起南衙北衙,几乎成了思维定式。而大宋朝有非分之想的宗室,因为手里没有兵权,他们的思维定式,便是和元俨一模一样。那也算是进可攻退可守,纵然失败了,夹起尾巴来,依然还能有个贤王的名声。但如今雍王要走的路,却是一条唐朝的路——赢了便得到整个天下,输了就身败名裂、家死族灭。 然而,这毕竟是在宋朝,这样的路,谁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得通。李昌济心里非常明白,事先策划得再完美的计划,到了实施的时候,也免不了会出差错。而赵颢的野心要实现,却是一点差错也出不得! 也许,他们真正可以寄望的,便是吕渊说的,绝没有人想到会发生兵变! 但是,常常自负胸有经纬,智比张、陈的李昌济,临到要做这种大事的时候,心里却不自禁的畏缩起来。他当然不肯承认这是自己胆怯、懦弱,因为他如若承认这一点,就会让他想起自己的祖先,想起让他感到羞辱的历史。他令自己都相信,他只是全心全意在为雍王着想,以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然而,此时的赵颢已经根本不相信自己会失败。最疼爱自己的母后,一定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这种想法,令赵颢勇气倍增。吕渊与李昌济殚精竭虑的谋划,在赵颢看来也完美无缺。而恰巧就在此时,国内形势又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一系列的危机令得他的皇兄原本如日中天的威信骤然大减,天下士民都对熙宁年间的国策产生了动摇,国家有难之时,百姓便会更加渴望有长君明主在位……老天似乎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当然也希望轻轻松松什么也不做,高太后就把天下交到他手中,但是,面前却还有两府这些许的阻力,如若他连这点阻力都没办法排除,他又有何资格来执掌大宋的万里江山? 对于赵颢来说,兵变的目的根本已经不仅仅是夺取皇位这么“简单”了。他要通过一次完美的兵变,向整个天下显示自己的能力;在兵变中打倒石、马、王,也可以为将来驯服石越与司马光奠定良好的基础。赵颢对王安石没有好印象,但是石越与司马光,却同样也是他心目中的宰相人选。他自信只要能驯服此二人,他能比他的皇兄将这二人的才华使用得更好。而这次兵变,便是驯马师第一次跳上桀骜不驯的野马背上,一定要狠狠按住它的头,使劲地抽打它,才能令野马知道这就是它的主人,以后才会乖乖地听话…… 当吕渊还在努力说服李昌济的时候,赵颢却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自己想象的世界。他已经开始想象如何在登上帝位后任用贤材,治理国家,将大宋带到一个真正的高峰…… 赵颢一直觉得自己的才华远远胜过他的哥哥,此时,他的这种想法越发的根深蒂固。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不再是那种谨慎、温厚的雍王,他早已经脱胎换骨。 “大王。”一个心腹内侍在房门外面,打断了赵颢的幻想。吕渊与李昌济也机警地停止了谈话。 “何事?”赵颢起身来,走到门口问道。 内侍压低了声音,禀道:“内头石押班养子从荣有机密事求见大王。” “难道……”赵颢心中又惊又喜,忙道:“快请他进来。” 石从荣给赵颢带来的,并不是他想要的消息。 “今晨听到宫中传言,道是官家有意仿汉武故事,要给太子立辅政大臣。刚刚臣出宫的时候,正好碰到李参政、安厚卿奉诏进宫,有人说学士院今日要锁院……”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得李昌济与吕渊面面相觑——托孤的事情,本朝有过,但辅政大臣,在大宋朝却是从未有过先例,这无疑对雍王极为不利。李昌济脸色尤其苍白,皇帝这一招,已经将兵变以外的所有道路,全部堵死了。 但赵颢却好像并不以为意,只是淡淡笑道:“安焘是翰林学士,虽然起复未久,但他资历既深,这等大事,由他草诏理所当然。但李清臣已经做到参政,奈何还叫他与安焘一道草诏?世传李清臣以词藻受知,看来的确不假。” 石从荣奉命来禀报这等大事,没想到赵颢会如此回答,一时间不由愕然,竟不知如何答对。 半晌,李昌济才又问道:“可知哪几位是辅政大臣?” 石从荣摇摇头,道:“这等机密,非外人可知。但宫中谣传,官家设了五到六位辅政大臣。” 李昌济点点头,他知道皇宫中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在那里,不会平白无故生出什么谣言,每个谣言后,都必有一个真相存在。 “石越、司马光、王安石,这三人定有一席之地。余下两到三席中,韩维亦有半席……”吕渊却早就计算起来。 “又何必管他是谁?”赵颢望着这几个心腹之臣,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此不过是老天助我等决断而已。” 第一节 熙宁十八年,元旦,大雪。 每年的元旦,照例都要举行大朝会。皇帝上香为苍生向上天祈祷后,车驾至大庆殿,在大庆殿接受文武百官、各国使臣的拜贺,然后便宴会赏赐。但这一年的元旦大朝会,因为皇帝的健康无法乐观,却被迫取消了。而是改由太子赵佣在高太后的陪同下,在集英殿代替他接受群臣与外国使节的拜贺。 参加完朝廷的各种礼仪活动后,回到府中的石越,一见着正在和陈良下棋的潘照临,便笑道:“潜光兄,你输了。” “哦?”潘照临轻轻推开棋盘,眯着眼睛望着石越。陈良一面收拾着棋子,一面笑问道:“先生却是输了何事?” “子柔还记得十几天前潜光兄说过的事吗?传闻雍王到处活动,甚至连太后也暗中支持雍王。当时潜光兄曾说雍王可能学八贤王之举,入宫问疾,逗留不出,而太后则会与之里应外合,此事不可不防……” “原来是此事,难道我料错了吗?” 石越笑着点点头,道:“潜光兄可知今日在集英殿发生了什么?今日太后当着百官的面,大赞太子庄重、颖悟、纯孝,还向百官出示了一份太子手抄的佛经!” “佛经?” “正是,太后对百官说,太子自皇上服药开始,就开始抄写佛经,替皇上祈福。太后特意将此佛经,颁示宰臣传阅。” 潘照临听石越说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佛经?六哥还未满九岁吧?” 石越想起此事,也不由笑道:“谁又会如潜光兄这般不识时务,来问这等大煞风景的事情?我看过那字迹,端的是端正恭谨,实是好书法。所以宰臣们也纷纷拜贺,赞叹社稷得人。” 陈良却笑道:“如此说来,太后亲自颁示此佛经,自是为了向百官宣示她对太子很满意。先生果真是输了。” “我和两府诸公也都松了一口气。”石越笑道,“此前那些传言,因没什么真凭实据,大家虽然口里不说,但心里面总是不放心。果真太后要有别的想法,先不说其他,单是百官又要因此事而分裂成两派,便非国家之福。雍王真要学起八贤王来,他内里头有一个威信极高的母后,两府中可还不知道要谁去做李迪呢。” “李迪又何足道哉?!”潘照临不屑地说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小瞧太后了。我一直以为故曹太后才是真正的女中人杰,看来当今这位太后,也是有见识的。她骂陈衍,出示佛经,是既想保全儿子,也想保全孙子。” 石越点点头,道:“雍王也是聪明人,这么一来,他也知道该收手了。” “那却未必。”潘照临却语出惊人,“公子可知世间常常有利令智昏者?” 石越不以为然地笑道:“纵是利令智昏,也要有本钱。一个无兵无权的亲王,又没有太后支持,可还及不上一个祥符县尉。” “我却怕他根本不相信太后不支持他,又或是干脆想迫使太后支持。公子还记得李敦敏说过的事吗?有传言说雍王在暗中拉拢班直侍卫……” “潜光兄是说雍王想兵变吗?”石越不由笑出声来,“他倘能真有本事发动兵变,那到时候太后为了保全儿子的身家性命,会不会站到他那边去倒的确难说。毕竟人人都知太后疼爱这个儿子。可是,他有什么本钱来兵变?自皇上病重起,每日都有宰臣轮流宿卫,一旦有变,可以便宜调动天武军与皇城司应变;班直侍卫轮值,也由两府亲自安排,没有一定之规。若无太后支持,便算他拉拢了一些班直侍卫,难道他要带着这些人攻打皇城吗?” “以往最担心的,便是他借着太后的名义,住在宫里头不出来,到时候居中为变,缓急难应。所以我与荆公、君实相公商量好了,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们就要请旨带兵宿卫,直接到福宁殿轮值。再设法将信不过的班直侍卫调到讲武学堂去读书,以策万全。可今日看来,这事却不用担心了,便是今日元旦,太后都不许诸亲王、郡王在宫里逗留,并明令日后问疾请安,亦只需上表疏便可,不必入宫;太后还叫诸王学太子的孝行,在府中为皇上斋戒、抄写佛经……” 石越说完,陈良也忍不住在旁笑道:“本朝‘安全’宗室之法,可以说无微不至。兵变夺位之事,学生也以为绝无可能。况且就算雍王控制了一点班直侍卫,也不至于那么糊涂,太后明明已经当着百官的面表明态度,他没有太后的默许,怎能去赌太后到时候是帮儿子还是帮孙子?太后虽然宠爱他,但是这手心手背,亦不过一念之间的事。这岂非是拿着三族的性命开玩笑吗?” 二人说的话可以说句句在理,连潘照临一时也觉得自己是疑神疑鬼,过于多虑了。不由也笑道:“公子与子柔说得是,原本担心的亦不过是太后,果真太后主意拿定了,管他什么王,原也不必放在眼里。” 潘照临这话,石越心里却是深以为然。高太后不是一般的后妃;她自小就在宫里长大,又是开国元勋之后,出身就非比寻常。几十年积累的威望,又实际上继承了曹太后的政治遗产——在大多数臣民的心目中,曹太后与高太后根本就是一体的——所以,她的影响力实是非同小可。 高太后在班直侍卫,乃至殿前司禁军中,都有仅次于皇帝的影响力;而且朝中许多的大臣,特别是旧党官员,很多人也从心里亲近高太后;再加上她在宗室、臣民中的威望,果真高太后要帮雍王,那就真成了腹心之患。不说别的,朝中的官员,立马就要分裂成两派。在这国内形势乱一团的当儿,真要发生这样的事情,说是十五六年的励精图治毁于一旦,也绝非是危言耸听。 因此,石越虽与王安石、司马光商量了对策,但在心里面,他便是连司马光也无法信任。在石越看来,每一个旧党官员,都可能转变为高太后的支持者。尽管他心里也明白,这种猜忌是非常致命的。 所以,元旦朝会中高太后的一番表态,的确是令石越彻底地放下心来。至于什么雍王,石越从未将之放在心上。一个亲王能有什么政治实力?值得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石越还真是无法将赵颢排上日程。 经历过坎坷不断的一年,在新年的第一天,总算是有个好兆头。此时,从屋外边隐隐约约传来石蕤与婢女们的欢笑声:“投麻豆啰!投麻豆啰!”石越笑着走到门口,远远望着女儿与婢女们围在一口井边,将麻子和赤豆一颗颗兴高采烈地丢进井中,每扔一颗,众人就发出一阵欢呼声。石越也不禁被这欢快的情绪感染,自言自语地说道:“这瘟神也该走了。” 潘照临与陈良望着石越的背影,不由相顾一笑。陈良笑着对潘照临说道:“我也有预感,今年该否极泰来了。” 潘照临却只是含笑不语。对于高太后在元旦朝会上所为,他心里其实感到很遗憾。他设法打探过皇帝的病情,几乎可以肯定,皇帝很难熬过这个春天。按目前的形势,在皇帝去世后,石越的权力会更加增大,但却始终有高太后、王安石与司马光等人掣肘。若是高太后果真站在雍王一边便好了,那样的话,石越就可以趁机辅佐太子继位,通过平叛,石越便能掌握更大的权力——如若高太后与雍王一起发动政变,那么在他们失败后,连旧党的势力也将会受到严重的打击。这对帮助石越尽快走到权力之巅,是极为有利的。可惜的是,高太后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她在元旦朝会上的举动,甚至还可能缓和她与皇帝的关系。此前李向安传来话来,道皇帝已令李清臣、安焘写好遗诏,虽然不知道具体内容,但据宫中传言,皇帝在遗诏中设立了辅政大臣。虽然传言未必可信,却也透露了皇帝很可能想加强宰执的权力,以在他死后制衡高太后的想法。这无疑也是对石越有利的。然而,若太后与皇帝关系缓和,这传言很可能就会彻底变成谣言。 不过,这些想法,潘照临却是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半毫的。 在他看来,石越的性格中存在着极大的缺陷。石越最大的优点,莫过于善于妥协,善于谋求与不同派别的人合作,但潘照临却认为,这同时也是石越最大的缺点。在羽翼未丰的时候,妥协与合作,都是必要的手段。但如今石越羽翼渐渐丰满,石越却比以前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地与新、旧两党通力合作,甚至甘心让司马光位居首相。这是潘照临所无法容忍的。 但潘照临与石越相处十余年,也知道在这一点上,他是无法说服石越的。他太了解石越,石越的性格中,温和有余而冷酷不足,即使对政敌,他也无法做到绝决无情,更何况是对同盟与部属。若是一个普通人,这也许算不是缺点,但对于一个首领来说,却是重大缺憾。潘照临觉得,这种性格,正是石越最不如王安石、司马光的地方。 王安石也罢,司马光也罢,他们绝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宰相,他们立场鲜明,对自己的决断充满信心,而且也能让身边的人感受到这种信心,源于这种对自己信念的强烈信心,在必要的时候,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采取断然的手段,对付反对者。无论他们身居任何职位,他们都会被人们视为领袖群臣的人物。这两人就像两面赤帜,插在任何地方,人们就会自觉地向那里集中。 而石越,潘照临相信他不缺少这种潜力,而且也是当今除了王安石与司马光外,惟一具有这种潜力的人。但他的性格,却束缚着他,令他无法变成赤帜一样的人物。 当年石越抚陕时,潘照临一度发现,石越曾经有过那种对自己信念的强烈信心,所以在陕西时,石越多有独断之举。那也是石越能够树立起他在西军中威信的重要原因。但是回到汴京后,那个充满信心的石越却渐渐消失了。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还是石越的性格中缺少那种天生的自信心。在陕西时,因为石越是一路的最高官员,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下属,他拥有最高的权力,承担最大的责任,又受到富弼的开解,能够无所顾忌地做事,在某种程度上,那种强烈的自我信念,实是由环境造就。而一旦他回到汴京,在这个完全不同的环境里,自然而然的,石越便会根据他以往的经验来应对。而且,潘照临发现,不知为何,在陕西,石越可以毫不顾忌属下官员的派系,但在汴京,他却对党争格外的敏感,甚至可以说是厌惧。 石越的身份地位已经大不相同,但他却依然还在不自觉地扮演一个调和者的角色。他竭力与司马光、王安石能友好相处,通力合作。在处理危机的时候,又瞻前顾后,过多的反省,信心不足,时时顾忌司马光等人的想法,拿不出一个立场鲜明的解决方案。虽然潘照临对交钞危机等麻烦也束手无策,但却毫不妨碍他敏锐地觉察到石越在心态上面的问题。潘照临相信,正是这种心态,束缚了石越的才能,也束缚了他的野心。 因此,潘照临知道自己的责任,便是要辅佐石越成为真正的领袖,而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宰相。但这些事情,却只能一步一步,不动声色地进行。 “相公。”不知何时,侍剑出现在石越的身旁。 “拜年飞帖都送完了?”石越问道。 “各府上都送过了。”侍剑笑着回道。送拜年飞帖,是当时官宦人家的习惯,当时有身份地位的官宦之家,并不会互相走动拜年,而只是派仆人将拜年的名帖送到亲朋戚友的府上。这种习俗发展下来,送拜年飞帖竟变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亲自走动拜年,反而会显得没面子。在当时曾经流传着一个笑话,道是某君家穷,请不起仆人,到了元旦,望着一大堆拜年飞帖无人投送,只得长吁短叹,束手无策,恰好便在此时,他一个朋友的仆人送来拜年飞帖,他招呼那朋友的仆人喝酒,偷偷查看那仆人带的拜年飞帖,发现要投送的戚友与自己大部分相同,于是此君竟生了个偷梁换柱之计,将那些拜年飞帖偷偷调包了,结果那朋友的仆人投送的飞帖,全成了他家的。此事后来揭穿,便成了汴京的一大笑谈。开封人每到了过年,提起拜年飞帖,便会提起这件事来,当成一个新年的笑料。 这个元旦,是石越拜相以后的第一个新年,石府在一天之内收到的拜年飞帖,差不多就堆满了一间小屋,而仅仅送拜年飞帖一事,便已让阖府的男仆累得人仰马翻。但以侍剑的身份,够得上他去送拜年飞帖的人家,倒也不会太多,因此回来得甚早。 侍剑又给潘照临与陈良拜过年,一面笑道:“方才去桑府时,路过大相国寺,不料却听到些趣事。” “大相国寺那边,有好些人在说,太子东宫经常有赤光闪耀。许多人在那里赌咒发誓,说是自己亲眼所闻。”侍剑装着不经意地说着市井见闻,笑道:“这事实是太稀奇了,小的都想找个闲跑过去亲眼看看。” 石越不由笑着摇摇头,转过头望着陈良,笑道:“看来子柔那位布衣之交不简单。” 潘照临也歪了歪嘴,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曹家小舍人的确非寻常商贾。这几日,街头巷尾,酒舍茶楼,到处都有人在说太子如何如何仁孝聪明;你看这几天各大报纸,那讲掌故的文章,都在那里大夸太宗和赵普,说他们如何英明,太祖做错的事,非太宗与赵普这样的君臣,断断不能纠正……那边厢赞太祖兄终弟及,他就夸太宗能传位嫡子,是纠正太祖之错。嘿嘿,这会儿,东宫竟冒赤光了……本朝是火德王,继承大统者,当然要有赤光护佑的。” 石越微微颔首,道:“更难得的是时机也把握得甚是巧妙。” “时机?”陈良听石越与潘照临夸赞曹友闻,正欲顺势再说几句曹友闻的好话,好让石越见他一见,但这时候听到石越这句,却糊涂起来,曹友闻做的这些事,又能有什么时机可言?他不由拿目光去询问潘照临。 潘照临见石越也望着自己,显然也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识透他话中之意,因眯着眼睛,淡淡笑道:“子柔可知,但凡能成大事业者,必是能顺应民心者。所谓英雄顺时势,时势造英雄。任你多有本事的人,若所生之时,没有那时势,也只能徒叹奈何。这时势说白了,便是人心。田烈武、曹友闻要做的事,看起来简单,实则微妙。他们若是无能之辈,心里便不免会抱了个念头,想要摆布人心,若是如此,那便会事倍功半,甚至适得其反。但若能识得人心的微妙之处,去顺应人心,那么便可收四两拨千斤之效。”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石越,见石越眼中有赞赏之意,又笑道:“如今天下的百姓,心里想的是什么?自从熙宁十四年起,百姓生活便愈见艰难,尤其是去年,更是怨声载道。民间原本对官家颇有怨言,不满之意郁集于心,这时候传播不利于太子的言论,百姓心里有怨气要发泄出去,便容易相信这些谣言。但自去年腊月起,这人心却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皇上的病情传出来,便是汴京的普通百姓,亦知道官家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了。” “寻常百姓,通常亦没什么见识,但即使如此,他们却也不会相信换了官家,一切便会好转。相反,百姓虽然一面心怀不满,但心里面,对皇上却是很信任的——这是极易为人所忽视的——这种信任,是皇上用十八年的励精图治,不知不觉地刻在人心中的,绝非那么轻易就可以磨去。百姓抱怨归抱怨,不满归不满,但一旦发觉要换官家了,心里面恐怕更多的是茫然、担忧,百姓只害怕将来的官家比不上皇上,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愿意听到太子的坏话,相反,凡是有关太子的好话,哪怕再不可信,对百姓而言,亦是一种安慰,他们更愿意相信。 “所以,曹家小舍人这个时机是选得极巧妙的。而且机缘巧合,今日又有太后在朝会上出示佛经,如此一来,太子在民间的声誉就更好了。我要是曹友闻,便要抓住一个‘孝’字做文章——须知那寻常百姓,是不太在乎太子是不是聪明的,却会很在意太子是否孝顺。你去问问市井百姓,他们都会说百善孝为先,一个孝顺的官家,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所以历朝历代,都要说以孝治天下。便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潘照临心里实是更加失望,但嘴上却笑道:“有了这曹友闻与太后‘里应外合’,太子便可安枕无忧了。雍王党羽以前还可说太子失德,如今却连这口实也没了。如今他们能做的文章,可就只有太子的年纪了。” 陈良也不由笑道:“形势已变,便是愚顽,也当知道要收手了。”他望着石越,正欲借机推荐曹友闻,却又听石越不动声色地问道:“前几日听章子厚说,汴京如今到处都在传说,三佛齐要叛乱。这事只怕也是那曹友闻的主意吧?” 陈良一惊,连忙说道:“此事学生却不知道。听说是几个南海海商传出的消息。” 石越轻轻哼了一声,道:“此事文焕倒也曾提过。但我问过段子介,段子介说薛奕已知此事,以为不可信。子柔去过南海,以为如何?” 陈良有心想替曹友闻说几句话,但他知道石越与潘照临都是极聪明的人,终于还是摇摇头,老实说道:“军国之事,实非学生所长。” 石越点点头,脸上却看不出是喜是怒。陈良只道又没机会推荐曹友闻了,心里面已打消这念头,却听石越又说道:“若是方便,子柔这几日便请曹友闻来一次,我有事想问问他。” 陈良不由又惊又喜:“相公?” 石越知道他之意,道:“是曾布、蔡京、李修文一道出了个主意,我想问问曹友闻南海的事。” 石越又转向潘照临,笑道:“潜光兄方才一番话,于我亦触动很大。” “潜光兄方才说,百姓知道皇上病危,对未来担忧、茫然之情更多。诚哉斯言!”石越叹道,“然百姓有此担忧,是宰相之过。若令百姓有此担忧,皇上若有不讳,亦难安心。我忝居相位,又如何对得起皇上知遇之恩?” “无论如何,我须对得起百姓,对得起皇上。”石越决然道。 潘照临心中一喜,不料却听石越又说道:“侍剑,你再辛苦一趟,去君实相公府递个札子,明日我亲自去给他拜年。”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石越一心一意想要弥合党争,与司马光、王安石齐心协力应付困境的想法,在潘照临看来,却实是如同一剂毒药。与司马光、王安石斗个你死我活固然没有必要,但如石越这样,过分尊重司马光、王安石,却也显得太低调了些。尚书右仆射并非是左仆射的下级!但石越在这方面,却显得十分坚定,坚定得似乎那是理所当然。 第二节 宋人的春节,是从元旦开始,一直持续到元宵节才结束的。虽然达官贵人们可以靠着仆人投递“拜年飞帖”,在元旦那天便向亲朋戚友拜完年,但那些普通的东京市民,却都是要亲自上门拜年祝贺的,而因为元旦那天,要拜祭祖先,甚至上坟祭祖,还要放爆竹烟花,贴门神春联,去寺庙烧香……仅仅一天时间,是断然走不完所有的亲戚的。况且,熙宁十八年的元旦,还飘着鹅毛大雪,直到向晚时候才停下来。所以,正月初二的汴京街头,拜节的人群反而比元旦那日还要多。尽管开封府颇为尽责,早已经组织人手,在元旦的晚上,将街道上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但第二天的御街上,所有的马车依旧是寸步难行——驿车早已挤得满满的,但路上的行人却实在太多。 坐着马车准备去拜会司马光的石越,尽管起了个大早,刻意想避开拥挤的行人,但却还是漏算了元旦那场大雪带来的麻烦,正好碰上了出行的高峰。按照宋代一百多年来的交通法令,车马必须向行人让道,而汴京又没有给马车开辟专门的通道,于是,堂堂尚书右仆射的马车竟被困在御街上,走得比蜗牛还慢。石越心里一面抱怨着开封府落后的交通管理,一面也只得无可奈何地丢下马车,带了侍剑与几个护卫步行前往。毕竟,对司马光这样一丝不苟的人来说,约期不至是十分失礼的事情。 石越一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董太师巷的司马光府。雪后的清晨,风冰凉刺骨,众人脸上都冻得通红,侍剑等人都习练武功,倒也罢了,但石越这几年间在汴京,养尊处优,尽管戴着狐皮手套,但手却是连佩剑的剑柄都握不稳了。 司马光府上众人,绝没想到石越会这么早步行前来,侍剑投进名刺后,阖府上下都惊呆了。司马光连忙亲自迎出大门,将石越一行请入府中。 进了客厅,石越摘去手套,一面凑到厅中的煤炉边烤着火,一面笑道:“几年前在陕西,冰天雪地的,我还能爬到山上去观察地形,如今在汴京走这点路,竟这般狼狈,让君实相公见笑了。” 司马光笑着望着石越,道:“何尝不是,过年前老夫的书房还可以不生炭火,这年关一过,没有火的地方,我竟也是待不住了。” “君实相公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成。”石越笑道,“如今朝廷须臾离不得相公。” 司马光笑笑,转过头吩咐家人道:“去,拿壶酒来,老夫与子明相公,便在这里温酒闲叙了。” 侍剑等人见惯了司马光严肃古板的样子,也常见年轻的官员只要稍显轻浮,司马光便不假辞色的情形,只道是和程颐一样难以亲近的人,却不知司马光私下里与朋友、家人相处,竟会如此随和可亲,一时都不由目瞪口呆。倒是司马光府上的仆人,早已见惯不怪,早有家人搬过桌椅摆到炉边,又端了一壶酒,几碟点心过来。石越与司马光便坐在炉边,温起酒来。 石越喝了几杯热酒,肚子里暖气上升,只觉舒服许多,正要说话,却听司马光已先笑道:“子明走了这么远的路,当不是只为了拜年吧?” “一是为了拜年,再者是有些事情,我思来想去,夜不能寐,须与君实相公说说。” 司马光望了石越一眼,只是低头去拨弄煤块,并不接话。便听石越又说道:“此前我急急忙忙推出存款准备金法,是我考虑不够周详。此事是我之错。” 司马光静静听着石越自我反省,并没有出言安慰他。任何人都会做错事,但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这是无法逃避的。 石越说到这里,挥手屏退左右之人,沉默了一会儿,方又低声说道:“不瞒相公,事到如今,我对是否还要坚持交钞,实是已无信心。” 这是石越赤诚相见的一句话。这话若是传扬出去,不仅从此交钞彻底无药可救,便是连石越本人,也会受到不满者的质疑与攻击,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石越在司马光面前说出这句话,不仅仅是迫于内外的巨大压力,亦是他彻底不再把司马光当成政敌的表示。 但是司马光却只是抬起头来,淡淡说道:“我与介甫,不会因子明一事做差,便对子明再无信心。” “相公!”石越心中感动,但他仍然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但废除交钞至少有四不可。废除交钞,无异于朝廷抢劫百姓家财,为政者以信为先,而朝廷从此信用大失,此为一不可;禁军、厢军、官员,手中交钞最多,一旦废除,必滋生不满,如今外忧内患,益州动乱,一旦有人煽动,后果不堪设想,此为二不可;朝廷虽有去年秋税这点收入,但国库依然空虚,各项开支今年眼见却并无减少之可能,此时废除交钞,朝廷将无饷可发,无钱可用,除了加税,别无他途,此为三不可;天下钱庄能发展至今日,交钞之功最大,一旦废除交钞,钱庄七八成以上,将难以存续,士农工商,皆受其害,十余年心血,毁于一旦,此为四不可!” “一旦废除交钞,天下动荡将更加加剧,朝廷若能卧薪尝胆五六年,并非不能恢复元气。但在这种情形下,我也没有信心是否能再做五六年宰相。”石越说的这些,并非是危言耸听。情况如果更加恶化,石越也罢,司马光也罢,他们的相位并非就是铁打的。 司马光当然并非是在乎相位的人,但无论是“加税”,还是“抢劫百姓家财”,却都绝非他所能接受的事情。对司马光来说,宁肯不当宰相,这些事他也是断断不肯做的。不过,这一次,石越也并非是故意算计司马光的好恶,他只是据实直言。 “既然有这四不可,那还有甚可说?”司马光平静地回道,“无非是背水一战罢了!” “背水一战?!”石越猛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吗?”司马光已完全洞悉石越的心情,石越的确在动摇,他缺少信心,但是他心里,却依然反对废除交钞。“子明是领过兵的人。其实行军打仗,亦是如此。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幸运地只打有必胜把握的仗。有时候,亦需要背水列阵,置之死地而后生!当此之时,惟意志坚定者,方能是最后之胜者。” “但事关国运,也能用来关扑吗?”此时此刻,石越竟反比司马光保守了。 “自然不能关扑,关扑全凭运气,岂足为法?”司马光摇了摇头,“当年韩信背水列阵,可不是博运气,他庙算之时,已有胜机。不过是将士卒置于死地,激发其求生之斗志。后人若不明此理,便加效仿,必然兵败身死,为天下所笑。”司马光望着石越,又问道:“子明难道以为坚持交钞,竟已全无胜机吗?” 石越摇了摇头,司马光的话,并未能让他更加有信心,但是他至少已明白司马光的心意——司马光是希望他能够坚持交钞的。这对于处于动摇中的石越来说,亦是一个很大的支持。自从做到右相之后,石越一直想要避免的,就是朝局再次陷入你死我活的党争。尽管改变人们的思维习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石越自登上相位之日起,就下定决心,要身体力行,让新、旧两党都看到合作的好处。无论是新党、旧党,还是所谓的“石党”,三派之间的政治主张,都绝不是完全对立,水火不容的。石越相信,在三者之间,存在一个最大的公约数,那就是三党都相信必须寻求改变,必须做点什么来挽救这个国家。目标是一致的,不同的只是方法。既然如此,那么妥协与合作,就存在着基础。石越不断煞费苦心地向三党的重要官员们灌输这种思想,但他也知道“调和”之不易,在他了解的“历史”上,就曾经有过“调和”失败的例子。石越深知,目前在三党之间建立起来的互信,是非常脆弱的——它一方面是因为吕惠卿执政后期带来的惨重教训让人们依然还记忆犹新;另一方面,却几乎完全依赖于司马光、王安石与他本人三人的政治智慧,并且凭借着三人的威信维持着。记忆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司马光、王安石、石越也不可能一直活在世上,特别是司马光、王安石年岁已高,如若他们去世,这种互信就很可能会崩溃。 在这样的情况下,三党任何一方任何方式的傲慢,都会在这脆弱的互信间留下互相忌恨,互相不信任的种子。石越的目光绝不会只停留在眼前,他也不认为目前的情况是理所当然,并会永久持续的。所以,每一件事,他都必须谨慎行事。绝不能让旧党或者新党认为自己傲慢。 但此时的石越,看到了远方,却似乎忽略了脚下。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支持者、追随者,心态也渐渐发生了变化。这些人,自潘照临以下,都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更大的主导权,或者说,他们希望得到从内容到形式上的全面领导权。石越在无意中忽视了,他的追随者,并不曾如他一样,对于党争的危害,几乎是有一种心理上的阴影,他们的经历与他并不同,因此,对事物的看法,也难免会有偏差。 然而,此时此刻,石越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如何应付目前的危机上。 “我有一个习惯。若是一件事情过于复杂,以至于看起来用任何办法也无法解决之时,我便会回到事情的起源,从最基本的地方开始思考对策。”石越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点心送到嘴里,似自言自语一般,开始向司马光说明他的设想,“用这个法子,我终于想明白,今日钱庄之危机在于交钞,交钞之危机,其实只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算术题?”司马光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碰了一下。 “正是。”石越点点头,道:“便只是一道算术题。交钞之问题,便是无本发行。只要将这本金筹足了,交钞便终能稳定下来。” 石越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但是,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惟一出路。而这,也是司马光能完全理解的。从这一点来看,石越甚至不敢说自己比司马光懂得更多。 “但我亦知道,这本金却是一笔巨款。”石越坦率地说道,“交钞发行的总额,连交钞局都是一笔糊涂账,张商英大概算了一下,大约在三万万贯到三万五千万贯之间。而各路的交钞也不尽相同,具体之情况,亦无准确之数目。至于交钞在各地之间的流通情况,那更是弄不清楚。其实,无论在农业、工业,还是在商业上,大宋都并非一个整体。食货社有一重要之主张,大略是说,在大宋朝之疆域内,至少可以又分成京畿、西北、东南、京东西、两湖、川峡共六个相互独立的区域,这六个区域,虽然互有联系,却又自成一体。甚至还有人说,这个自成一体之区域,还可以细分到路,甚至是州。这种观点,确有其真知灼见之处。便以这次交钞危机观之,对各路各州之影响,全不相同。我亦不知此究竟是祸是福,若大宋疆域果成一整体,或者三万万贯交钞,当不至于酿成如此大祸;然又赖于此,这次风波中,才有些路州竟能独善其身,受波及较小。” 大宋朝实际上是由若干个亚经济区域组成的,而讽刺的是,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的人其实并不多。王安石新法之失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忽视了这个重要的事实。但在这个时代,却也有人能和石越一样看到这一点。对于司马光而言,这种论断虽然新鲜,却也并非无法接受。毕竟他做了多年的户部尚书,对于这个国家的经济状况,可以说了若指掌。 “食货社的这个判断,于我们当有所帮助。我们可以据此来判断各路之轻重缓急。但究竟要筹集多少本金,不瞒相公,我心里也没有谱儿。我估计首次大约要五千万贯铜钱或者等价之金、银,先用这笔钱,在杭、扬、福、泉、广等地,进行充分兑换。一贯交钞换一贯铜钱,有多少换多少,再将此消息在各路宣扬,交钞当能渐渐稳定下来。此兵法之所谓‘先声后实’者。然后再筹五千万贯,运往各路。若是运气好,一万万贯便能将交钞彻底稳定下来;若运气不好,便只得再筹钱,最多可能要两万万贯。” 石越的想法简直令司马光目瞪口呆,一万万贯铜钱,超过了大宋朝最好年份的一年中央税收,这么一笔巨款,他要如何筹措出来? “子明。”司马光几乎是在苦笑,“这道算术题,可非比寻常。” 但石越的回答却更让司马光惊讶。 “这笔钱是筹得到的。” “其实蔡元长早先便曾经向我建议过,然当日我却太急于求成,只想将交钞危机控制在汴京,不料欲速则不达。可笑如今既然各路州都乱成一团了,我反而没那么束手束脚了。”石越自嘲地笑了笑,又道,“此番是曾布、蔡京、李敦敏又一道向我建言……” 司马光望了石越一眼,试探着问道:“这笔钱究竟要如何去筹?” “借钱!”石越迎着司马光的目光,平静地说道。 “借钱?!” 这在司马光看来,实是匪夷所思。 “不错。”石越把心里的想法全部说出来后,竟连信心也奇妙地增加了,“自古以来,如若国家财用不足,又不想加税,往往便会卖官卖爵,百姓拿着钱和米,便可以买到官位、爵位。此法固不足取,然其之所以常常实施,却也是因为当国家财用不足之时,富民却颇有余财。所谓卖官,究其实质,卖的其实是未来的税收。只不过国家不肯担加税的名声,这‘税收’是由那些买官者通过刮地皮来收取罢了。这等行径,最是虚伪恶劣,相较而言,国家财用不足时,向富民立契据借钱,规定担保之物、利息,到期偿还,窃以为更为光明磊落……不瞒相公,自张商英上钱庄兼并之策后,我才真正知道,当今之富室巨贾究竟多么有钱。只须方法得当,向彼辈借一万万贯缗钱,绝非异想天开。” 司马光听得入神,但他却绝不相信商人们会把钱借给官府——即使是司马光也知道借钱容易讨债难,更何况还是借给官府,更何况要借的,将是总额高达一万万贯的巨款。司马光的心里,对官府的信用,也是心知肚明。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子明所言虽然有理,却只恐商贾断不会借钱给朝廷,何况是如此巨款。” “原本我也担心借不到。但相公请看这个,这乃是曾、蔡、李三人给我写的信。”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抽出三封信笺来,递给司马光。 司马光打开信来,仔细读去,原来三人信中之意,竟都大同小异。都是力劝石越向南海海商、东南巨商举债,以渡此难关。三人在信中,举出许多例子,说明东南、南海的巨贾是如何富裕,而此次交钞、钱庄的双重危机,对东南、南海的巨贾们影响最大,他们对此亦最为敏感,若朝廷有合适之方法来应对,这些巨贾们定会支持。而三人都认为,目前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国库没钱;故成败之关键,便在于借重执政三公的声誉,由朝廷向商人们借钱。在蔡京的信中,甚至还进一步提出了具体的方法,他自称受到秦观与高丽在杭州谈判之启发,想出此策——即朝廷向商人借钱,约定之还款时间、还款利息,可以各不相同,如此安排合理,便可以减轻未来朝廷之还款压力…… 石越知道司马光对于这种事情,定然非常谨慎,又道:“对商贾来说,此番名是帮朝廷渡此难关,其实亦是自保。何况据我所知,南海海商还有求于朝廷。只须朝廷妥善行事,钱一定是借得到的。” 司马光却并没有急着表态,只是将信折好,还给石越,沉默了一会儿,才简单地问道:“如此子明想以何物为担保?” “盐税与盐场租金。罢榷盐之后,朝廷每岁在盐税、场租上之收入,可达一千万贯,且这个数目还在增长。每年便用这笔收入来还债。虽说如此一来,以后十年,每年朝廷之税收便要少一千万贯,但这亦只好另想他法。” 改革盐政后,食盐产量大增,食盐需求更加旺盛,这是有目共睹的。这亦是蔡京最大的功绩。若单从每年在食盐上一千万贯的账面收入来看,熙宁初年榷盐的平均收入,都在每年一千二百万贯左右,这笔收入较榷盐要少。但是,虽说食盐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但这中间官府要为此付出的各种成本开支,却也不容忽视,即使工艺最简单的畦盐法,生产周期便要超过半年。这样折算下来,反倒是通商法的收入更多。 实行榷盐法时,尽管熙宁初年全国食盐总产量较之过去增产了百分之五十,最高曾经达到三万六千四百五十万宋斤,但却仍然不能满足国内食盐需求,官盐每宋斤要卖到四十多文,有些地区甚至贵达四十七文,不仅缺斤少两,质量亦极差。而贩卖私盐不仅质量好,而且每宋斤才卖到二十文,有时甚至一宋斤半才卖到二十文,是以虽有严刑峻法,亦无法禁绝。而改革盐政后,虽然官府的盐税、场租成本,每斤高者二十文,低者亦要十文、十五文,但盐场主通过各种方法控制成本,竭力提高技术,增加产量,盐价在各地亦低至二十五文至三十五文,食盐质量远远比过往的官盐要好,甚至还出现了各种精加工的精细盐,大大挤压了私盐贩子的生存空间。而食盐产量在几年之内,更是迅速暴增,全国每岁产盐超过六万万宋斤。 更让人吃惊的是,宋盐还成功地将便宜的契丹盐赶出了河北路,甚至还一度反攻契丹市场。在契丹境内,原本有两个天然的大盐场,不仅开采容易,而且几乎不用加工,便可食用。因此盐价极其低廉,其在宋朝河北路通行一百多年,宋朝都无可奈何——过去宋朝在全国各路都榷盐,惟独在河北路,却只能实施通商法。一百多年来,宋人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他们竟也会迫使辽主禁止宋盐入境。 这件事情在司马光的印象中最为深刻,盐税与盐场收入,不仅超过朝廷岁入的一成,而且还是一笔非常稳定、并且持续增长的税收。连司马光都相信,迟早有一日,宋盐能通行周边各国,盐税超过二千万贯,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要将这样一笔收入挪腾出来,而且时间长达十年,这令司马光十分心疼。他并非蔡京,随时都抱了个赖账的心思。在司马光心里,官府信用不佳,借不到钱是一回事,但既然借了钱,那就一定要准时归还;而既说了盐税是担保,那么朝廷就不能再挪用这笔钱。这些在司马光心里,都是天经地义的。他对商人的确抱有一些成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随意欺侮商人。 “先发行五千万贯盐债,以一百贯为面额。还款期限与利息,可着太府寺商议以闻。为策万全,我还有一个想法,凡是购买两万贯盐债者,可以请朝廷赐其祖母、母三代以内亲诰命;十万贯者,可请朝廷赐其本人或三代以内亲男爵;五十万贯者,赐本人子爵。无论这命妇,或是男、子二爵,皆不受俸禄,仅为荣衔……” “这……”司马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石越生怕他反对,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又说道:“此不过都是些虚衔,并非卖官鬻爵。如此亦不过是为投其所好。那些富商巨贾,一生最为耿耿为怀者,便是地位低下。如今买点盐债,或荣及高堂,或得封爵,亦觉体面。人好攀比,比如若有两家商贾,同在一城,家产相当,一家若买了这盐债,封了爵位,另一家不买,不免便觉低了一头。皇上常说,为政者当弃虚名而取实利。朝廷重名爵,不以之轻许人,此为正理。然今日之事,却不得不从权,只取实利。况且,费五十万贯巨款,而只得一虚名子爵,亦能使天下知真子爵之贵。” “老夫所虑者,是惧为后世开一坏的先例。无论是借钱、封爵,在今日看来,自无不可。然奈后世何?” “正因如此,我才望能与相公、荆公同心协力,为后世留一典范。”石越诚声道,“为政者不能不顾及天下后世,但亦不能因为担心后世,便束手束脚,不敢为天下先。愿相公思之!” 司马光一时默然。 石越也只是默默地望着司马光,耐心等待他的回答。他并没有想过司马光马上便会给他答复。这些办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留下什么样的后果。他甚至想过发行国债筹钱,但在这个时代,想要普通的老百姓购买国债,那简直便是异想天开,而且最后肯定会演化成另一种苛捐杂税。那样的方案,不仅无法说服司马光,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但是他却知道,宋朝朝廷向商人借钱,是有“先例”的,不过这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罢了。而他提出来的方案,更加完善,更加负责任,但数额却也更加庞大。所以,如果司马光最终反对,他也不会觉得意外。他已有心理准备,如若司马光能答应考虑几天再答复,便已经是巨大的成功。 然而司马光却让他惊讶了。只是考虑了一小会儿,司马光便抬起头,望着石越的眼睛,平静地说道:“既然此前已经议定,由子明来负责此事,那子明便放手去做吧。” “多谢相公!”一时间,石越的眼眶都湿润了。没有人知道这段时间他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如此容易得到司马光的支持。 司马光轻轻点了点头,端起炉上温着的酒壶,给石越和自己斟了酒,双手捧起酒杯,温声道:“国虽多难,亦能兴邦。” “国虽多难,亦能兴邦……”石越默默念着,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第三节 国虽多难,亦能兴邦。 然而石越与司马光,在熙宁十八年一月二日的时候,并不知道次日会接到什么样的报告。面临着一系列可能葬送十八年励精图治的成果的危机,石越与司马光前所未有的赤诚相见。司马光许诺全力支持石越的危机政策,石越也接受了司马光全面战略收缩的建议。 为了打消司马光的疑虑,石越痛快地接受了司马光提出来的三项主张:节省朝廷开支,立即结束对西南夷的用兵,与西夏议和。后两项主张在本质上,其实也是为了节流。 石越知道,在司马光心里,解决财政问题最有效的办法,永远都是裁减一切不必要的开支。尽管司马光已经在很多地方表露出他改变的一面,但他同样明白,一些形成了很久的思维定势,几乎是不可能改变的。 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司马光已经六十七岁了。 他必须要尽可能地安抚司马光,以尽可能避免在将来的某一天,司马光突然出现动摇。而且,适当的战略收缩,在石越看来也是必要的。尤其是司马光主动提出接纳西夏使者,与西夏议和,更是正中石越下怀。石越取得战略优势后,并无对西夏赶尽杀绝的想法。而宋朝却在灵夏地区驻扎了太多的军队,使得军费开支一直居高不下,倘若能与西夏议和,便可以减少在灵夏地区的驻军,化兵为农,裁减西北军队数量……可以说,只有实现这一点,当年与西夏战争的目的,才算是彻底达到了。宋朝财政状况可以因此得到立竿见影的好转。 司马光提出的严禁边将生衅,减缓两北雄心勃勃的塞防工程进度,加快厢军屯田与裁汰厢军的速度等事,也是石越能够接受的。 但是司马光对益州,尤其是对西南夷的态度,却让石越心里感到不舒服。 司马光一面坚持镇压陈三娘之乱,但在对西南夷的态度上,却出现了大动摇。他要求果断结束对西南夷的战争——这个主张,背弃了此前王、马、石三人达成的先取得军事胜利再体面议和、结束战争这一共识。司马光并非不明白在军事胜利后再谋求妥协是正确的,但交钞危机爆发、扩大,却还是让司马光改变了态度。 人人都知道西南用兵是目前最大的开支。 石越知道司马光素来立场鲜明地反对劳民伤财的开疆拓土。在司马光眼里,大宋现有的疆域足够大了,民众的赋税也足够重了。任何战争,除非有足够的胜算,并且有显而易见的长远好处,否则,司马光在骨子里都是反对的。如果说司马光认为“利不百,不变法”,那么在司马光看来,便是“利不万,不打仗”! 儒家自古以来就有强烈的将战争主要视为一笔经济账的倾向。甚至早在盐铁会议之前,追溯到汉武帝时期儒生第一次真正对政治发生直接影响的时代,他们就已经异常鲜明地表露出了这样的倾向。从汉武帝时代的儒生们开始,一直到魏徴,为了弥补对外战争带来的经济损失,不断有人主张将异族的俘虏变为汉人的奴隶——而在国内议题上,儒生们一千多年来,却始终都可以被视为“废奴者”。 这种刺目的矛盾或者说双重标准,格外彰显了儒生们在政治上的最基本的立足点。 真正的儒生,一定是将国内的民生问题置于最重要的位置的。 而司马光正是真正的儒生。 所以,石越能够理解司马光的心情。西南夷的问题,在司马光那里不是原则性的。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那里,以节省大笔的开支。 甚至连一个春天他都不愿意再等。 因为这对于司马光来说,是一道轻重之别非常明显的选择题。只要结束在益州路的军费开支,就算石越真的借了两万万贯缗钱,四五年内,他也能有办法连本带利还清这笔债。那笔总额将高达两万万贯的盐债,在司马光心里,实是产生了很大的压力。 但对于石越来说,他脑子里的观念也是根深蒂固的——在司马光心中,那里可能不算是“中国本土”,而只是“化外之地”,是可以抛弃的;但在石越心中,那里毫无疑问就是“中国本土”!这道选择题对他来说,没那么容易取舍。 所以,石越不动声色地答应司马光,他将与他一道说服皇帝与两府,“尽快”结束对西南夷用兵。一定要抢在说服皇帝之前,督促王厚与慕容谦尽快出兵进剿。 当天一回到府上,石越就立刻修书一封,派人五百里加急,送往王厚、慕容谦军中。一面又筹划着要尽快与曾布等人商议发行“盐债”的细节。 然而,一月三日从辽国传回来的急报,却给了石越与司马光当头一击。 职方馆河北房侦知,大约从去年十二月十日起,辽军开始大规模地向西京道与南京道集结!职方馆的细作更言之凿凿地说,辽军还在南京道集结了十门以上的火炮!而种建中调阅陕西房的情报后,赫然发现辽国名将耶律信在熙宁十七年十一月,已经离开河套,前往大同府。更往前,陕西房的细作还侦知,熙宁十七年秉常征高昌之役中,军中竟有辽使随行。 种种迹象显示,辽国将有大规模的用兵,而兵力集结于南京、西京两道,目标所指,不言自明!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一月三日这天,宫中又传来坏消息,皇帝一度出现昏迷。 两府宰执们聚集在禁中政事堂内,新年才刚刚过了三天,但宰执们都已经感觉到,最寒冷的日子终于到了。 “此事暂时不能公开。”司马光并不是在和众人商量,而更像是在颁布命令,“先选一批可靠的使者,昼夜兼程,前往两北各镇,令诸守牧将帅暗中加以戒备。禁军立即以演习的名义,取消休假!还有,派人快马去杭州,告诉秦观立即将细节谈妥,无论他用什么法子,在二月十五日之前,他必须出现在开京!” 司马光的态度,令石越大感惊讶,亦让他感到振奋。他从未想过,在关键时刻,司马光竟会有如此魄力,敢于直接向两府的宰执下达命令。要知道,在座的宰执中,还有王安石。他看了一眼王安石,发现王安石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快之意。这不禁又让石越对王安石刮目相看。 “若有必要,我可以找个借口,亲往大名府。”石越本不愿意此时离开汴京,但如果辽国果真想要南侵,那么他就必须亲自去一趟河北,才能放心。 “暂时尚无此必要。”石越发现正在记录会议内容的李清臣忽然停下笔来,惊讶地抬头看了司马光与自己一眼,或者,李清臣原本以为能让石越出外,司马光应当会顺水推舟。 却听司马光又说道:“契丹部族分散,其若果真大举南侵,从聚集军队到出兵犯境,至少要两三个月。子明此时当留在朝中,不必如此着急去河北。郭公,此事须得劳烦足下跑一趟,去大名府巡视诸城寨修建进展,检阅河北禁军训练。” 郭逵为难地看了韩维一眼。枢密副使郭逵并不是司马光的下属,但司马光的语气,却让他一时无法拒绝,但他也不敢答应司马光。尽管他心里面或许更盼望着与辽军打一仗。 “某去河北,自是义不容辞。然此事恐还须得皇上许可……” 郭逵话音刚落,早就心怀不满的王珪已接着说道:“郭公说得不错,非止是郭公去河北,便是派使者去两北诸镇、杭州,下令禁军以演习的名义集结,这些都事关重大,若不请旨,恐不得独断。权出于上,不出于下,皇上虽抱恙,为人臣者,岂可遂此欺君?” 王珪话音一落,政事堂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站在“三旨相公”的立场,他说这些话自是大义凛然。众人一时也反驳他不得,“架空皇帝”的罪名,岂是轻易担得起的? 连韩维都不禁迟疑道:“或当迟一两日,待皇上稍愈,再从容奏禀,亦不至误事。” 石越感觉苏辙望了自己一眼,他连忙向苏辙悄悄递了个眼色。他想看看司马光会如何应对。 司马光依次看了郭逵、王珪、韩维一眼,正待说话,却不料一直坐在一旁不作声的王安石忽然斥道:“持国恁地糊涂!皇上要宰相何用?宰相便是为代行君权而设!国事如此,所谓兵机贵速,此时正当用权。持国身为枢使,反说什么待从容奏禀,如此岂是忠君?直是庸相误国!” 韩维被他骂得满脸通红,亦不反驳。但王珪却不认账,辩道:“荆公此言,某不敢苟同。这等军国大事独断专行,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有何难?只是这般做法,与古之权臣又有何异?诸公纵是舌灿莲花,若不请旨而行,终非正理。” 石越知道王珪行事素来玲珑,这时候他不惜公然与王、马唱反调,无非是为了借机向皇帝表忠心。吕惠卿罢相后,王珪既无法依附王、马、石任何一方,又没有足够的实力与众人抗衡,他固位生存的惟一法门,便只有更加卖力地做好“三旨相公”。这时候他要借机大做文章,亦是理所当然。而他毕竟亦是仅次于王、马、石的吏部尚书,他若坚决反对,众人也不能置之不理。 石越并不将王珪放在心上。当年能入学士院者,自然不可能是无能之辈,且不论人品如何,会不会治国,至少书肯定读得不少,文采学识,亦必出人之上。王珪以久任翰林学士而拜相,那就一定是个聪明人。但这时王珪却已经六十七岁,人生有时极为讽刺,王珪虽然安享富贵尊荣,养尊处优,身体却反倒不及生活朴素的司马光与王安石健康。别看他此时衣着整齐干净,雪白的头发与胡子都梳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颇有几分神仙气度。但石越却知道,他经常会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有时候会突然犯糊涂,便在元旦大朝会上,石越还看见王珪悄悄擦拭口水……到了这个年纪,身体状况又如此,王珪居然还不自请致仕,贪恋爵位,却是有点不知好歹——只要石越将他在元旦朝会上流口水的事情随口宣扬出去,台谏与清议,便马上会赶他致仕。 “王公所言,只恐亦不见得是忠君!”石越方想着这些事情,范纯仁早已接过话来,用带着淡淡讥讽的语气说道,“便是皇上病情有所好转,这些事情只恐亦对皇上康复不利。若果真是契丹大举犯界,为宗庙社稷,迫不得已,也就罢了。但今日之事,究竟如何,却还不一定。君实相公之布置,不过是以防万一。一有风吹草动,便用这些事来烦扰皇上,恕某直言,某实是看不出忠君在何处!诸公若以为为人臣者需有所以避忌,何不以此事请示太后而后行?太后与皇上母子一体,又素有德望,既得太后许可,便就是皇上许可了!” 范纯仁说这些话,连看都不看王珪,只是望着司马光、王安石、石越。石越心中暗暗称赞,不待王珪反应过来,便点头说道:“范公所论,颇为妥当。” 众人也纷纷跟着同意,王珪心中大恨,却又不敢出言得罪太后,留下后患,只得勉强同意。 范纯仁又道:“以在下之见,一面固然要如君实所言,暗加戒备,以备非常。但契丹这么大动静,苏轼、朴彦成不可能一无所知。还是要等二人奏疏,方知详委。朝廷固不畏战,然国家正处多事之秋,若能化解战事,哪怕是设计缓一两年,亦要争取。” “话虽如此,但辽国是虎狼之邦,只怕……”郭逵摇了摇头,他显然不愿意对辽国抱有幻想。 众人顿时也低声议论起来。范纯仁却只是望着石越,并不多说。石越越发觉得范纯仁聪明过人,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道:“还是先按君实相公所说,上奏太后施行。其他的,待我见了韩拖古烈再说。” 辽国将要大举南侵,皇帝一度昏迷……同样的消息,对于司马光与石越来说,是当头重击;但对于赵颢来说,却几乎如同天降甘露。 作为一个传统的探事机构,皇城司向来都有它一些秘密的渠道;而赵颢无论在宫中朝中,也有他苦心经营起来的人脉。一直密切注意着宫中与两府动静的赵颢,在得知两府宰执们忽然停止休假,齐聚政事堂会议时,马上便料到发生了大事。在司马光与石越离开太后所居的保慈宫后不到一个时辰,赵颢便已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这让赵颢欣喜若狂。 “此乃天意!此乃天意!”他对李昌济与吕渊再三说道。元旦朝会后,二人都出现了动摇。高太后的举动,让他们感到沮丧。只有赵颢不当回事,他始终坚信高太后会站在自己这边,他坚信几十年的母子之情,绝不会一朝而改。高太后在元旦朝会上的举动,不过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计划,那只是很自然的一种政治行为。在感情的天平上,那个不到十岁的侄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自己相提并论的。而赵颢坚信,高太后再怎么样厉害,也终究是个女人,是个母亲,决定女人和母亲的行为的,除了感情还能有什么?更何况是至亲的母子之情! 李昌济是个道士,石得一是个宦官,自然不懂得女人与家庭。而吕渊一生飘浮浪荡,虽然是宰相府的衙内,却喜爱到处结交豪杰,喜欢谈仙论道,阴阳纵横之术,他与他的母亲方氏关系并不亲密,也不曾娶妻生子,或者去认真地理解一个女人,女人对他而言,仅仅只是一种需要,再无其他——这几个人,当然不可能明白女人。 在他们眼里,高太后是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太后。而在赵颢眼里,高太后却是一个宠爱自己的母亲。 在赵颢看来,谁真正了解高太后,这是不必多说的。 他真正担心的,反倒是士民间舆论的转向。突然之间,六哥的风评变好了,这令得赵颢坐立不安。赵颢是靠着经营自己的声誉,一步步才有了今日的实力,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格外看重清议的力量。他担忧着,如此下去,用不了几个月的时间,赵佣的声望,会提高到令他丧失斗争的勇气的地步。 赵颢在心里将此视为腹心之患。 但看来自己真是天命所归!契丹人帮自己,连天也在帮自己! 如若皇帝病逝之时,大宋内有益州、交钞之患,外则面临契丹大举南犯的险境,这样的时刻,人心自然就会思立长君。赵颢发动兵变,就会有更大的正当性,遭遇更少的阻力。 这不是“天命所归”又是什么?! 此时的赵颢,已看不到李昌济与吕渊的苦笑。 李昌济与吕渊可并不如赵颢这般乐观,他们只知道形势正在朝向自己不利的一面发展,但二人也都知道,赵颢之意已决,已无法再劝。但二人对石得一等人的说辞,却不是赵颢所想的“母子之情”,他们说的非常简单,也非常现实——众人谋划已久,即使此时退缩,将来也终有事发一日,到时都免不了族灭之罪。与其如此,还不如博一把富贵。 所以,在李昌济与吕渊看来,这的确也是个好消息,但意义却完全不是赵颢所想的。二人只知道,辽人聚集兵马意图南侵,这种大事,自然会吸引两府诸公的注意力,令他们一时无暇他顾;而皇帝早一天死,那些犹犹豫豫想要背叛、告密的人,就会不敢轻举妄动,而他们也能抢在众叛亲离之前,发动兵变。 只要牢牢绑住石得一,令他没有退路可走,那就并非没有胜机。而如若能将守义侯仁多保忠拉拢过来,形势便会更加乐观——无论是李昌济,还是吕渊,都对西夏人抱有极深的成见,在他们看来,夷狄之人见利忘义,不知恩义,是惟一有隙可乘的四重、五重班直。只不过这个守义侯看起来一直在待价而沽。 但此时皇帝随时可能大行,却是再也拖不得了。李昌济与吕渊悄悄交换眼神,二人都明白,这时候,已经没有再留筹码的必要! “若仁多能顺应天命,孤自当不吝爵赏。他是想做太仆寺卿,掌管天下马政?还是欲进密院?或者想要钱财,孤都可以许他。”这是赵颢慷慨的许诺。 “这……贫道以为,要说动仁多,除非许他做第二个折家,世世方镇……” “他事好说,此事孤却不能许他。折氏世代忠义,于国家是特例。似仁多家,若纵其回灵夏坐大,焉知不是第二个河西李氏?”赵颢断然拒绝。 吕渊悄悄拉了拉李昌济的袖子,摇了摇头,止住了还想说服赵颢的李昌济。 “大王放心,臣曾游历天下,早年亦认得几个河西番僧,恰巧与仁多家交好,正可游说。世人莫不爱高官厚爵,何况仁多保忠一夷狄?亦不必非裂地侯之不可。” 李昌济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已猜到吕渊的心思——雍王虽不答应,但诳一诳仁多保忠,又有何妨?想到这里,他也不由得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他想出一石二鸟之计,政事堂诸相既然将契丹将南侵之事瞒着皇帝,却去奏禀太后,那他也可以叫石得一将这些事悄悄禀报给皇帝知道,如此一来,既可离间皇帝与太后、两府之关系;以皇帝的性格,得知这个消息,说不定就此一命呜呼亦未可知。但这样的事情,似也没必要再烦扰雍王了。 第四节 的确如李昌济、吕渊所料,辽人的异动,几乎吸引了两府诸公的全部注意力。自一月三日当晚起,石越与司马光在禀报太后、皇帝后,便以皇帝疾重,宰相须宿卫之名,二人开始轮流在政事堂守夜,以备“非常”。他们防范的,当然不是雍王,而借着这个名义,可以迅速地处理一些突发事务。不仅进奏院、通进银台司的奏疏都在记录后直接送到政事堂,两北沿边州军、职方馆、驻外使节的报告,也径送政事堂,以免耽搁时日。 这些举措并没有招来怀疑,皇帝的病情已向天下公开,朝野都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两府的举动,不过是让世人知道皇帝的病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京师中必会因此有些谣言出现,人们也会心怀忐忑,但汴京年纪稍大一点的人,都经历过两代皇帝的去世,倒也不至于会惊慌失措。 这个时候,只有知道内情的宰执们,才会感到紧张。契丹始终是大宋最大的威胁,尽管在对西夏的战争中,宋军一雪前耻,重振威名,人们有时候也会产生一种宋军天下无敌的妄想。但是,一旦听到契丹有可能真要南侵的消息,即使是两府的宰相们,心里也会显得底气不足。辽国不仅在军力、国力上,远非西夏可以相提并论,而且君明臣贤、名将如云,又占有地利——西夏最鼎盛时,也只能威胁到渭州、延州,但辽国一旦发难,河北、河东诸路,乃至于开封都会沦为战场,二者之不能相提并论,自司马光、石越以下,都心知肚明。 因此,当一月三日的晚上,回到府中的石越听到下人禀报范纯仁前来拜访时,也没有感到特别惊讶。 雪后轩同时亦是石府的暖阁。范纯仁见着石越的第一句话便是:“方才听贵府的下人说,子明从明日起,便不再来这雪后轩了?” 石越一愣,范纯仁又打量了一眼雪后轩中富丽堂皇的布置,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可真是可惜了。” 石越笑着摇摇头,道:“再也不能住了。昨日去君实相公府上,才走得几步路,便受冻不住。若能一直待在汴京,倒也罢了。万一要去河北,岂能还这么讲究?将帅若不能与士兵同甘共苦,最易离心离德。不早点改改习惯,到时候就晚了。” 范纯仁望着石越,道:“我却是但愿子明不要去河北。” 石越听出范纯仁话里有话,却装作没听出来,笑道:“总不能叫君实相公与荆公去,他们年纪大了,让他们受这颠簸之苦,我却过意不去。” “若果真契丹南下,自是非子明不足以安定局面。君实相公也罢,荆公也罢,统率三军,非其所长。”范纯仁直率地说道,“但子明果真以为,此事再无挽回余地了吗?” “范公之意是……” “子明府上可有地图?”范纯仁忽然问道。 “地图?” 范纯仁点点头,道:“去年白水潭出了一部天下四夷图,不知……” 石越把目光转向侍立在身后的侍剑,侍剑忙笑道:“我记得藏书楼里有一张,但不知是否便是范参政所说的那张……” “那还不速去取来。”石越吩咐道,一面疑惑地望着范纯仁。此时下人已将汤酒、各色点心果子送上来,范纯仁却看都不看,只望着石越,又问道:“子明可知道白水潭有一个天下社?” “略有耳闻。听闻这天下社是大程先生倡立的,原打算叫‘契丹、西夏研究院’,苏子容以为这个名字不妥,这才改名‘天下社’。” 范纯仁点点头,道:“天下社之宗旨,是专门研究四夷外国之情实,帮助朝廷决策外交用兵等大事。天下社的成员,有不少人曾经持节出使外夷,他们亦专门拜访曾出使外夷的官员、远赴四夷贸易的商贾,请他们口叙见闻。还有人整理有关四夷之史籍,有人甚至苦学胡语,欲译介契丹等国著述……” 石越惊讶地望着范纯仁——他并非为天下社的抱负而惊讶,而吃惊于范纯仁竟对天下社如此了解。 范纯仁又道:“据我所知,天下社刚刚出了一册小集子,不过坊间可能买不到。他们没有刻印,只请人手抄了十余本。除去送了一本给枢密院外,其余的都是在亲友之间流传。只不知子明是否见过这本小册子?以我之见,其中有几篇文字,颇有可观处。” 石越摇摇头,道:“我算是孤陋寡闻,若非范公提起,断不知还有这等事。” “此亦不足为怪。他们行事谨慎,若非犬子正思恰好也在天下社,我亦不会知晓此事。”范纯仁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本寸许厚的小册子,递给石越,又说道:“这是我特意到书肆雇人抄的。子明可看看第十页与第二十五页的两篇文字。” 石越忙接过书来翻开,却见书中全是蝇头大的文字,写得密密麻麻,但字写得甚是整齐可观。他知道当时虽然印刷业已经比较发达,但还有很多书,或是出于各种原因不能刻印,或者刻印较少,因此在书肆中,便专有一些家境贫苦的书生,给人承揽手抄书卷的活计,以此糊口。范纯仁找人抄书,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倒也不以为异。 当下他依言先翻到第十页,却见那篇文字讲的是作者拜访十余位曾经去契丹贸易的商人后所听到的讲闻。文中大都是些契丹百姓平常的生活细节,而其中有一段,被人用醒目的朱笔圈出。他轻声念道:“近常有高丽客商至,言南朝法禁日严,一奴婢价至一二十万。”一面不解地望了范纯仁一眼。 “所谓法禁日严,当是指熙宁十四年后,朝廷颁布的三条主奴敕令。”范纯仁解释道,“主人殴奴婢死,以凡人论;彻底停止籍没犯人家属为奴婢;广州等地富人所蓄鬼奴,责令限期释还,逾期以卖良为贱论。” 石越这才恍然大悟。 其实这三条敕令,石越背后推动之功,亦绝不可没。 历史上,宋代奴婢地位提高,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其中甚至出现过反复,比如在当时,主人杀害有过五年以上主仆关系的奴婢,最重的处罚不过是流刑。虽然这比汉唐已经是极大进步,但较之南宋中期以后主人杀害奴婢必须抵命,奴婢的地位还显得过于低下。而其时籍没犯人家属为奴婢的事虽然大幅减少,却还依然存在,这个弊政一直到南宋初年以后,才彻底取消。石越一直暗中致力于推动从法律上给予雇佣奴婢彻底的“良人”地位,虽然阻力重重,但这两条敕令的颁布,却无疑已是意义重大的变化。当时法律已经准许奴婢与良人通婚,而且社会上亦以雇佣奴婢为主,所谓卖身为奴为婢,都有一定时限,已经更近似于一种劳动力的买卖;而奴婢死在主家,官府也必须进行调查……加上这两条敕令,可以说奴婢之地位,终于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改变。 至于范纯仁所说的第三条敕令,却正是范纯仁本人的杰作。宋代广州富人蓄黑奴,是早已有之之事,当时广人称为“鬼奴”,至熙宁间海外贸易繁荣,从广州至南海,蓄鬼奴更是蔚然成风。宋朝法律严禁人口买卖,尤其是卖良为贱,最严厉者将被判处死刑,所以当时曾布才闹出这么大风波来。但当时南海地区急缺劳动力,人口买卖屡禁不绝,地方官员便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广州一些富商尤其骄奢,对本国雇佣奴婢,他们还有所忌惮,对鬼奴却是毫无人道可言。这条敕令便是由一起殴奴致死的案件而引发的,一富商无故打死家中鬼奴,贿赂地方官后,竟被判无罪。当时范纯仁还在吏部,他的一个学生在广州某县做主簿,听闻此事,便写信给他鸣不平。范纯仁勃然大怒,立即具章弹劾,皇帝令大理寺按问。当时“主人殴奴致死以凡人例”的敕令尚未颁布,大理寺便定了个无故杀奴的罪名,拟了流刑。但范纯仁却不肯善罢甘休,再三上疏,要追究卖良为贱之罪。最终大理寺说他不过,定了那富商死刑。并因此颁布敕令,无论鬼奴原本是良籍还是贱籍,因其国绝远,难以验问,故都视为良籍。凡过去蓄鬼奴之商人,一律赦免其罪;而要雇佣鬼奴,也必须重新签订契约,与宋朝之雇佣奴婢具有同等法律地位。 此敕一出,南海地区天高皇帝远,还可以缓缓拖拖,但对广州等地的富商来说,却是绝大的打击。当时雇佣一个奴婢,以五年为期,价格平均大约在两三百贯。而鬼奴力气很大,干活更是一个人抵两个人,改为雇佣的话,不仅以前买奴的钱打了水漂,平均每年六十贯的雇佣费用,即使不发月钱,至少也要管吃管住。这蓄奴的成本一下子就变得高昂起来。 明白了这些原委,范纯仁用红笔圈出来的这段文字,就很容易理解了——这一定是南海的海商开始钻法律空子,打起了辽国奴婢的主意。无论范纯仁所说的三条敕令也罢,还是许多有关保护奴婢的法令也罢,主要保护的,是雇佣奴婢,这在大宋而言,亦是最主要的奴婢。但同时宋朝也存在极少数贱籍奴婢——即是罪犯或者罪犯家属、战俘等被籍没为奴,这些贱奴婢地位远低于雇佣奴婢,也很难改身自己的身份,更加不会有雇佣期限之说。虽然这种奴婢在宋朝极少,但在北方的辽国却多的是,而更重要的是——宋朝是承认辽国的契约文书的! 所以,从这“近常有高丽客商至,言南朝法禁日严,一奴婢价至一二十万”短短二十四字中,便透露出很多事实。一定是有高丽商人到辽国买这种贱籍奴婢,然后转卖给宋人!辽人将一个奴婢以一二百足贯卖给高丽商人,当然认为非常昂贵,要知道如今一匹马也不过二三十贯!但高丽海商将之转手卖给宋人,从南海劳动力紧缺的现状来看,即使卖到四五百贯甚至更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一艘大船载几百奴婢不成问题,一趟下来,仅单程卖奴婢,就可以获利近十万贯! “这可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石越不由得冷笑道。 但范纯仁却没有表示愤怒之意,只是淡淡说道:“子明且再看看第二十五页。” 石越迅速如言翻到第二十五页,原来这一篇文章,却是介绍辽国与国中阻卜等部族关系的。范纯仁也用朱笔圈出了好几处文字,石越仔细读去,全是有关辽军征伐这些部族后所掳掠人口的记录。其中有一处尤为醒目,范纯仁用朱笔圈了后,又在旁边特意加了朱点,这段文字记录的是几个商人在熙宁十七年的见闻——两支辽军为了争夺俘虏,竟差点内讧! 石越震惊地抬起头来,望着范纯仁,一言不发。 范纯仁在暗示什么,已是不言自明——辽军已经加入了这场贩卖奴婢的游戏。以往辽军征伐叛乱部族,往往以牛羊马匹为最大目标,而现在,他们的主要战利品,已经变成了俘虏! 但范纯仁特意告诉自己这些,与辽国即将南侵、宋廷将采取的对策这些事情又有何关系? 石越这时已是一头雾水。 难道范纯仁要把这些当成辽人的罪证公布天下?但从范纯仁白天在政事堂的态度、还有他此前所说的话来看,范纯仁是希望议和,以延缓战争的…… “相公!”便在此时,侍剑捧着一卷卷轴回到了雪后轩,“不知范参政所说的,可是这幅地图?” 侍剑将卷轴高举着,恭恭敬敬递到范纯仁面前。范纯仁接过卷轴,缓缓打开,点头道:“便是这幅天下四夷图。”一面便站起身来,走到一旁桌案前,将卷轴打开,铺在案上。 石越连忙起身,走到案边。此时侍剑早已将一盏水晶灯移到案边,石越凑着灯光望去,却见这地图绘制得并不太精细,但西至大食,东至日本,南至三佛齐,天下万国,却标得甚是齐备。 范纯仁用手指从辽国女直诸部,一直划到西州回鹘、黑汗、花剌子模等国,说道:“要延缓契丹南侵,惟有将祸水西引!” 他语气虽然平静,声音也不高,但这“祸水西引”四个字,却如同在石越耳边炸了一声惊雷。石越猛地抬头,几乎是瞪着范纯仁。 但范纯仁头都不抬,只定定地望着地图,道:“契丹南侵,为的何事?因为他们没钱!朝廷不再给岁币,两国贸易又注定吃亏。除了掠夺,他们别无良策!辽国君明臣贤,难道他们不知道与朝廷开战是两败俱伤?实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尔。既知迟早要战,不如趁着大宋陷入困境的时候开战。若侥幸朝廷心生惧意,重提岁币,自然是上策;即便不能,若一战而胜,亦可迫使朝廷签订城下之盟。” “但如今摆在眼前,却有一条出路,能令契丹可不与朝廷开战,而坐获暴利!” 石越这时已隐隐猜到范纯仁想说什么,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样的计策,这样的话,竟会出自范纯仁之口。若是蔡京倒也罢了,但站在他面前的,却分明是范纯仁! “若能遣一善辩之士,说服辽主,与西夏同盟,西掠高昌、黑汗诸国,西域诸国,焉能当契丹铁骑?我素闻西域诸国财货堆积如山,秉常所欲得者,无非土地人众而已。若辽主出兵相助,我观秉常之志,必不吝啬财货。使辽夏两国,辽得财货,夏得土地,瓜分其民众,正各得其所,秉常欲速成霸业,中兴夏国,更无不允之理。而辽主可得财货充实其府库,得俘获富裕其将士。与大宋交战,两败俱伤,徒贻天下笑;而与夏为盟,征伐西域,于辽国损伤实小。若能得胜,更不必言,纵不能全胜,掳掠人口财货,亦是契丹拿手好戏。掳得一万人,获利便是一两百万贯,其与大宋交战,纵侥幸得胜,岁币亦不过如此!万一战败,则宗庙社稷不保。其利弊如此,以辽国君臣之智,说之当不难!” 石越与侍剑完全听呆了,主仆二人,几乎都是傻呆呆地望着范纯仁,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并不仅仅是范纯仁的计策如何惊世骇俗,实是他们再也想不到,这竟然会是范纯仁亲口说出来的计策! 要知道,范纯仁曾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鬼奴之死,不惜弹劾罢免了十余个地方官员,搞得大理寺下不了台,非将那为非作歹的富商处死才肯甘休。又影响朝廷颁布敕令,令数以千计的南海庄园主陷入困境。范纯仁一直反对虐待奴婢,主张修法彻底废除良贱之别,曾经上疏请求将天下所有贱籍奴婢放归为良人。谁要说范纯仁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士大夫,石越就第一个不相信。他一直都认为,范纯仁正直而不偏激,温和又有原则。 但就是这么一个范纯仁——无论他话中说得多么委婉,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范纯仁竟然想让人去辽国游说,鼓励辽国发展奴隶贸易! 石越凭直觉就相信这个计策是妙策,他也不止一次想过,若能令辽国将注意力转移到西方,对宋朝来说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弊。范纯仁此策,虽然可能令李秉常迅速壮大起来,但却至少可以为宋朝赢得四五年的时间。李秉常的重新壮大是迟早的事,若宋朝竟然害怕这点考验,那根本就没资格提“强大”二字。所以此策最重要的,便是为宋朝赢得的这难得的时间。 撑过这四五年,便是与辽国一战,又有何惧?!到时候只怕辽国不找宋朝麻烦,宋朝还想着要恢复幽蓟呢。 “幽燕未复,何谈一统?”太祖皇帝的这句话,是扎在每个宋人心中的刺。 但是,石越依然一时无法接受范纯仁的这种前后表现的巨大矛盾,呆了好久,他才近乎愚蠢地说了句:“范公,奈鬼奴何?!” 话一出口,石越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但此时覆水难收,亦只得呆呆地望着范纯仁,等着范纯仁翻脸。 但范纯仁只是抬起头来,望着石越,眼神中尽全是痛苦与挣扎。 “子明,奈社稷何?!”范纯仁反问了一句。但这话却显然无法说服他自己,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子明还记得你当日责我之语吗?昔日魏郑公也曾劝过唐太宗,可惜唐太宗不听,这才埋下祸根,盛唐不过辉煌了百余年,就此崩溃。我方才所说,实是背圣人之教,有伤仁道。然我既无本事兼济天下,便只能退而求次,先求我中夏之民之太平安宁。春秋之义,亲疏有别,亲亲者,疏疏者,此亦天理人情。若有人身为汉人,而亲四夷,远中夏,吾不知其可!然我出此下策,实大伤阴鸷。我自束发受圣人教,凡事当以仁孝为先,汉人是人,夷狄亦是人,皆是父母生养,吾行此策,不知仁在何处?!孝在何处?!但我却始终记得子明当日责我之语,我身居两府,便当以天下为念,不能只顾念着自己干净。若此时令契丹南犯,纵能取胜,但却必有无数百姓惨死,朝廷二三十年内,更难恢复元气。我行此策,于神明有愧,于圣人有愧,然于国家百姓,可以无愧。” 范纯仁淡淡地、缓缓地说道,语言间不乏自相矛盾之处,但他所说的话,却句句出自肺腑,令石越与侍剑都不由惨然动容。推行这样的计策,对于范纯仁的折磨,他内心的痛苦,远非石越所能理解。对于石越而言,做这样的事,最多不过有点于心不忍,但对范纯仁来说,却是内心中信念的冲突与煎熬。 而他偏偏是一个信念无比坚定的人。 “然此策不能由朝廷公然推行。”范纯仁避开石越怜悯的目光,又沉声说道,“此亦是我来找子明的原因。朝廷不能公然行此不仁义之事,否则便是因小失大,传扬出去,不仅为万邦所轻,贻后世之讥,更无以面对天下万民。故此,若要行此策,必须择一人,此人须为布衣,最好不是汉人,且要能言善辩,可以见得了辽主或其身边重臣。此策亦非朝廷之策,不经政事堂,仅是子明与我之私谋。将来万一事发,咎谤皆由我二人当之!” 说到此处,他霍地抬头,直视着石越。 “咎谤皆我二人当之!”石越轻轻点头,伸出掌来,与范纯仁轻轻击了三掌,又道:“便是这人选难觅。” “此事便交给子明了。”范纯仁似是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此事为我一生之耻。秋官掌天下之刑律,必须心怀仁心,至公无偏,方能执法无碍。我再居秋台,是辱此天下公器。此事一过,我便会自请出外……” 这又是大出石越意料,“范公……”他张口欲劝,却又想到范纯仁自责颇深,这欲辞去刑部尚书的想法,亦不过是为求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范纯仁这类人,平素对己自律甚严,这时要劝,也未必劝得过来,因此张开口说了两个字,竟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而且,在石越看来,这条计策,的确是卑劣、残忍。卑劣、残忍的东西,难道因为是为了所谓的“国家”,便可以变得不再卑劣、残忍吗?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那将会是十分可悲的。 无论打着多么冠冕堂皇的旗号,卑劣、残忍就是卑劣、残忍,坏的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变成好的东西。 只不过石越也有矛盾的一面,尽管他如此认为着,但到了要抉择的时候,他却不会有半点犹豫。这又究竟是一种虚伪,还是一种讽刺? 第五节 熙宁十八年,一月六日。 雪后接连几日要阴不阴,要晴不晴的天气,令人更生烦闷。石得一的心情,便也如这天气一般,变得喜怒无常。这日清早,只因为口脂的香味有点不对,他便怀疑是婢女定购口脂时以次充好,大发雷霆,将几个婢女罚着跪了几个时辰。 在汴京的贵人中,石得一的生活并不是很奢侈。内侍的生活格调,是跟着皇帝、太后、皇后们决定的。若皇帝喜欢节俭,内侍却活得十分讲究奢侈,那是非常危险的。内侍们也会拉帮结派,熙宁朝的几大宦官,彼此间关系其实都并不如表面上的那么亲热,有个什么把柄落到别人手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石得一能有今日的地位,不正是因为他手里有别人的许多把柄吗? 但是,在干燥的冬天,嘴唇的确容易冻裂,涂上肉色的口脂保护嘴唇,却只是一种生活必须。大宋朝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都有这样的生活习惯。在冬季,口脂甚至也是禁军将士的配给。在表面上不能过太奢侈生活的石得一,心里却很向往奢华而考究的生活,因此在这些生活的细节上,石得一对自己的一些习惯,尤其在意。当时习惯在口脂中添加各种香料配方,尤其是妇人用的口脂,香料配方各式各样,这亦是她们吸引异性的一种花样——文人们喜欢用“香唇”来形容女子的嘴唇,在当时其实并不是什么夸张或者比喻,而只是纯粹的写实。涂了一些用名贵的香料制成配方的口脂,轻轻在手臂上亲一口,袖子里的香味甚至会停留一整天。 但一般来说,男子使用的口脂,是不会特别讲究香料的。这香料的作用,不过就是为了遮盖口里的异味。若是一个男子的嘴唇也被形容为“香唇”,未免就会让人怀疑他有不同寻常的癖好。 而石得一便偏偏在这方面特别的敏感。他知道哪里有汴京最好的口脂,甚至能嗅出其中掺杂香料的产地,他的口脂全部是令商家按他亲自拟定的配方,购买指定的原料定做。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每天早晨,石得一都会认真地对着铜镜涂好口脂,只要闻到那种独特的香味,感觉到嘴唇的湿润,石得一便能感觉到一种全身心的愉悦。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石得一忽然感觉嘴边的香味有点不对劲,而他竟然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以往,无论口脂里搀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他都能轻易地辨别出来,但这一次,他却只是感觉出香味的异常,却完全弄不清楚里面搀了什么杂质!他并没有马上发作,而是忍耐了一段时间,想要闻出来那是什么原因,却一无所获。这天早上,他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 石得一觉得最近一切都不太正常,让人感到恼火的事情并不止这一件。 石得一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素来都知道谁喜欢自己,谁不喜欢自己,谁又厌恶自己……高太后便是不喜欢他的人中,最重要也最麻烦的一个。他早就知道皇帝一死,高太后就不会给自己好日子过。但石得一却没想到传言会出现得这么快——宫里面不少内侍宫女都在窃窃私语,说高太后想要让李舜举取代石得一,勾当皇城司。 对宫廷生活非常了解的石得一,当然知道宫里的传言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每个传言背后,必有一个真相存在。更何况李舜举在熙宁朝的内侍中虽然不是最得宠的那几个人,却偏偏是石得一忌惮的内侍之一。外臣早就对自己心怀不满,若是让李舜举取代他,石得一甚至想不出谁会为自己说话! 俗语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特别是内侍尤其如此。但像石得一这样得罪了太多人的内侍,即使去大名府安度晚年有时都是一种奢望。内侍被贬到边远偏僻的地区,作为囚犯一样被拘禁,最后染上瘴疠凄惨地死去,这样的事情并非没有先例。士大夫们因为亲友朋党众多,还能存个生还中原的指望,但内侍要活着想回来,却要艰难万倍——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人面,能指望新朝得宠的内侍会冒着各种风险替一个前朝获罪的内侍说好话? 每次石得一想到这种结局,就会不寒而栗。但皇帝一日日接近死亡,这种恐惧感就愈发真实。他早已不抱指望可以在汴京致仕,但原本却还抱着一丝侥幸,也许将来高太后不会赶尽杀绝,能够容他在大名府安度晚年——尽管那也已经很凄凉。但宫里的流言,却让石得一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 既然皇帝还没死,就传出流言来太后想对付自己,那么皇帝大行之后,自己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他又回想起在元旦大朝会上碰到的几个年轻的台谏,那些台谏看到自己的时候,是斜睨着眼睛,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根本不理会自己。换在以前,哪怕他们心里再讨厌自己,面子上总要抱着拳尊称一声“押班”。不仅台谏如此,两府的态度也让石得一坐立不安,每次见着两府的宰执们,对自己要么就是爱理不理,要么就是呼来喝去,视如奴仆。尽管皇城司已经很低调行事,但枢密使韩维还是经常鸡蛋里挑骨头,隔三岔五就把石得一叫去一顿臭骂。 想起这样,石得一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他手握兵权,如若帮助雍王兵变成功,不管雍王是不是打心眼里喜欢自己,只要他小心一点,雍王也拿他无可奈何,更不用说其他人。 但元旦朝会上高太后的举动,却又让石得一生出不祥之感。他知道高太后有多疼爱雍王,但并不如雍王那么乐观。不过他也的确相信,高太后依然可以利用。石得一相信,如果到时候能占据优势,甚至只要造成一种占据优势的样子,包括高太后在内的许多人,都会观望动摇。石得一对什么母子亲情不以为然,但相信高太后会承认既成事实。同样,这些人中也包括仁多保忠。 石得一根本不指望能够拉拢那些西夏人。在他看来,作为仁多保忠这样的人,在事成之前,是绝不可能拉拢他的,但事发时他却有可能观望,若让他相信雍王占据优势,他就可能倒戈投靠。 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拉拢。将心思花在他的身上,倒不如想想如何稳固地控制全部皇城司亲从吏。皇城司有好几个互不隶属的主官,石得一在名义上,亦不过是主官之一。只不过因为他权势大,在皇帝面前得宠,从而成为皇城司实际上的主管。如今的皇城司,除了石得一以外,还有两个武官、一个内侍担任主官,包括石得一在内,所有的主官会有一两个连任,有一两个三年轮换。这样的人事布局,对于预防石得一这样得宠的大宦官独断专行,可能用处不大。但一旦朝廷要对付石得一,或者有人想借皇城司图谋不轨,反过来噬主时,那便很有效果了。 皇城司在石得一的治下,发展最快,兵吏达到数千之众。但石得一真正能控制的,不到其中一半,满打满算,亦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人。这个兵力少了一点,若能控制住全部皇城司兵吏,石得一将会更有信心。但事到如今,除了用手段,别无他法。 因此,石得一对雍王的两个谋主,很是轻视。连李昌济让他告诉皇帝契丹将南侵之事,他也阳奉阴违。 大多数做惯奴才,习惯借着主子的威势狐假虎威的人,让他们去对付主子以外的人,他们可能会很狂妄自大,无所不为,甚至也会背地里做一些对主子不利的事,欺骗主子;但一旦面对自己的主子,却往往是什么勇气、智慧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们只会觉得双膝发软,口里会不由自主地唯唯诺诺。这便是人性的可悲之处。 尽管石得一已经下定决心要谋叛,但那是皇帝死后的事情。皇帝只要活着,哪怕是中风瘫痪,口不能言,这种可能致皇帝于死地的事情,石得一也会发自内心地畏惧。他做了一辈子的奴才,从不敢违逆赵顼。他一生对赵顼所做的,都只有献媚讨好,那种服从性已经深入骨髓,即使赵顼下令要处死他,他亦绝不敢有半点反抗。这种涉嫌弑主的事情,只要想一想,都会造成他潜意识的反抗。 石得一当然不会承认是因为自己害怕。他用来自欺欺人的理由,是所谓君臣、主仆的情分。他甚至还会产生一个错觉——他对皇帝还是忠心耿耿的,他的谋反,不过是在皇帝死后,迫不得已。人类很难超脱时代的道德观念,即使石得一只是个宦官,他心底的最深处,也会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大逆不道,违背人伦。但李昌济的谋略,却出乎意料地给了石得一一个平衡心理的机会。 那些说人不可以自欺欺人活着的人,是天真而无知的。 人类最擅长的事之一,便是自欺欺人! “朱大成那边如何了?”石得一看见养子石从荣进来,眯着眼睛问道。 “他没有选择。”石从荣轻松地说道,“朱大成一向惧内,他在外面养了个歌妓,还生了个儿子,单是这件事让他老婆知道,他便没好日子过。更何况他关扑、赌马,还欠着一万贯多的债。儿子还查到,姓朱的可能与一桩人命案有关,卫尉寺正在查他。” 人真是很奇妙,竟会为这么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便铤而走险,去干可能导致族灭的勾当。石得一心里感叹着,口中却叮嘱道:“还是要小心点。派人盯紧他,这是全家老小灭族的事,一点纰漏也出不得。” “儿子理会得。”石从荣点点头,道,“只不过,儿子以为雍王那边的人指望不上……” “我亦不指望他们。”石得一满不在乎,“雍王只是我们打的一面旗帜。兵变的关键便是隔绝中外。从今日开始,我可能便不再出宫,你也要住在皇城司。官家大行之后,我便会马上派人通报你和雍王。到时候你便以我的名义,请那三个勾当皇城司议事,埋伏下亲信,假传太后旨意将他们杀了,夺了他们兵权,领兵包围两府。只要你打着太后的名义行事,那些班直、禁军,一时弄不清情形,只会拥兵观望,断不会拼死抵抗。到时候不知是谁在两府值日,他人尤可,若石越在,便要果断,倘不能制服他,要当机立断杀了。他在宫里有不少内援,因他平定西夏,许多班直侍卫或是他部属,或对他很服气。此人多留一刻,都是心腹之患——不过,石越与司马光那时多半会在福宁殿宿卫。总之,控制两府后,你不要逗留,立即领兵去福宁殿和保慈宫,到时候若雍王拉拢的那几个班直指挥使轮值,他们自会响应你。若是不在,你千万不可乱了阵脚,便以奉太后旨意平乱的名义,包围两宫便是。也不必轻举妄动,石越也罢,司马老儿也罢,只要被困在福宁殿,亦成不了气候。” “儿子明白。”石从荣应道,又侥幸道,“幸好郭老头出去了,否则他是经年宿将,可比石越还难对付。” “这是天意。”石得一笑道,“到时我会亲自控制皇城诸门。大变时,中使一定会去召诸相进宫,我便在皇城门口,矫旨将宰相们全扣住,再迎雍王进宫。许继玮则领人去控制开封府,韩忠彦懦弱无能,不足为惧。朱大成的班直侍卫,只管监视东宫,以奉诏保护东宫为名,阻住六哥去福宁殿或保慈宫。朱某绝非杨士芳、田烈武敌手,但他能拖得一时,便是一时,只要雍王比六哥先到福宁殿,太后便只得接受既成之事,到时候任杨士芳有三头六臂,也无回天之力。” “最要紧便是爹爹那里,只要隔绝中外交通,宰相们全被扣住,外头不知道宫里发生什么事,宫里纵有点意外,亦不至影响大局。” 石得一微微点头,笑道:“姓李的牛鼻子,没有别的本事,但这个兵变方案,倒想得极周到。但你那里亦是要紧处——以开封府来说,禁中是中,控制皇城与外面的交通,便是隔绝中外;但以禁中来说,福宁殿、保慈宫、两府便是四个最要紧所在,控制这四个所在,禁中便也乱成一团,没人能知道发生何事,在这稍有不慎便是族灭之罪的时候,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儿子不会让爹爹失望。”石从荣又笑道,“如今两府的心思,都放到了契丹南侵的事上面,可真是没人管我们做什么了。前日石越还在韩拖古烈那里碰了个软钉子。” “莫不是流言吧?”石得一怀疑地说道。他这几日精力全部放在策划兵变的事情上,人又常常心烦意乱,对这些事反倒没留意。 “不是流言。”石从荣笑道,“前日石越召见韩拖古烈,责问他军队聚结之事,姓韩的不仅断然否认,反而再三说什么宋辽是兄弟之国,辽国绝不会无故犯界。还反问石越,道高丽原是辽国家奴,宋丽间的盟约理应知会辽国,反向他索要杭州谈判的文书副本。这还不算完,韩拖古烈离开尚书省后,又跑到学士院去说辽国不会犯界,请他们代向皇上禀奏,翰林学士顿时哗然,道军国机密,两府瞒谁也不能瞒学士院,一个个跑到政事堂质问,令石越焦头烂额。姓韩的更加得意,反而扬言,要到太学、白水潭,再三说明宋辽兄弟,辽国必不侵宋。石越不得不当着众翰林学士和韩某人的面自打耳光,说辽国只是平常的军事调动,他问问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这韩拖古烈确实不简单,我还从未见过石越吃这么大哑巴亏。”石得一幸灾乐祸地笑道,“他料到了朝廷害怕人心惶惶,所以反而大声嚷嚷,迫使石越自打耳光。将来契丹若真的入侵,石越这些话,必成把柄,台谏一定会算这笔旧账,又可以从内部扰乱朝廷,打击朝野对石越的信心。两府将如此大的事情瞒着学士院,休说翰林学士会不满,连台谏也会不满。” “他这么一闹将起来,其实昨日便见效果了。”石从荣亦是事不关己地笑道,他对韩拖古烈佩服得五体投地,“昨日郭老头去大名,检阅河北禁军操练、演习事,都是轻装简从,赶了个大早,偷偷摸摸走的。枢府调动超过十万禁军,在河北、河东诸路举行演习,也是静悄悄下达的。京师禁军调动,只说是例行操练……” “便让相公、参政们去好好操心这些大事。”石得一站起身来,笑道,“我也该进宫了。” 只要一踏入宫城的范围,石得一马上就变得低眉顺目,脸上还略显戚容,以表示他十分担忧皇帝的病情。这日,为了尽量避免碰到两府的宰相,惹一身的晦气,石得一特意取道左掖门进宫,不料才从左银台门钻进横街,却碰到了柔嘉。 石得一在心里暗暗叫苦,一面却也只得上前去请安。却听柔嘉劈头问道:“是不是你在官家面前嚼舌头了?” 石得一以为柔嘉来替太子出头,不由吓了一跳,忙赔着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县主,老奴可有点听不明白……” “你这滑奴,休要装糊涂!”柔嘉拿着鞭子,使劲戳着石得一的脑门,斥道,“官家的病昨天明明有好转,若非你搬弄是非,怎会忽然又恶化?” “县主说什么?!”石得一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我问过太医,太医说官家今日情绪忽然激动,才会前功尽弃!”柔嘉虽然是恶狠狠地瞪着石得一,但眼眶晶莹欲滴,却是眼泪都快出来了。 “老奴纵有一万个胆子,亦不敢在这个时候在官家面前乱说什么。老奴他事不敢说,但对官家,绝对忠心耿耿。县主,官家现在怎么样?” 柔嘉狠狠地盯着石得一,过了好一会儿,才将鞭子缓缓放下,恨声道:“莫叫我知道是你搬弄是非,否则我定将你千刀万剐!”说罢便扔下石得一,转身朝尚药局方向离去。 石得一望着柔嘉的背影,心里暗暗揣测着,那个人究竟是谁?又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令得皇帝如此激动?难道…… 第一节 熙宁十八年,一月八日,晚,福宁殿,大雪。 赵顼躺在床上,只觉得周围一片静寂,静得他能听到雪花片片坠落的声音,静得就连烛油滴落、烛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都清晰得惊人,只是,为何此刻却静得连一声呼吸都听不见?难道此时,偌大的宫殿里竟然连一个宫女与内侍都没有吗?他忽然近乎荒唐地可怜起自己的孤独来。于是他只能驱使着思绪飘远些,李向安说,外头已经积雪数寸。如果是在过去,这时应该是他刚刚批阅完奏疏吧?他应该会带着内侍出去赏玩月夜的雪景,或者去西角楼的城楼上,看看京城的夜景。虽说初九的晚上灯节才正式开始,但初八的晚上,汴京城里却四处都已经张灯结彩,预备迎接这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从宣德门外开始,几乎遍及汴京城所有重要的街道上,早扎好各种灯架,这些灯,有的大至数丈方圆,哪怕站在宫墙之上,都能看得一目了然。 到了灯节开始,街道上的行人更是穿行如织,个个穿红戴绿,喜气洋洋地在夜市里游玩,他甚至听说灯节的每一个夜晚结束后,人们被踏掉的鞋子都会有五六千只之多。唉,他突然很羡慕这些开封的百姓,作为一个力图有为的君主,他自从登上皇位后,就再不曾享受过这些所有人都能享受的快乐。到了现在,他更是连看一眼都已不可能,只能在回忆里追寻那些依稀尚存的欢乐。 尤其是在这一刻,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生命在急遽消失的声音,仿佛一条即将干涸的河流,马上就要倾尽最后的水滴。已经,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吧?作为一个皇帝,他不得不被迫经常考虑自己的身后事,然后精明理智地计算一切,只是,他永远不曾计算到,真正走到生命的尽头时,竟会是这样的孤独与痛苦,无助且留恋。 但这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早在此刻之前的这段漫长的日子里,他就已经悲哀地觉识到自己如同寄居在一段朽坏的木头里,他其实也曾不止一次地盼望过这种日子能早些结束,他实在是受不了这样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助与无能——这样的感觉实是一种比病痛折磨更深的痛苦,但到了此刻,生命的最后时刻来临之时,他突然又留恋起来。他其实从不曾厌倦人生,他从来都充满希望,无论是对于自己还是对于国家,他其实舍不得离开这个属于他的天下,舍不得自己未尽的事业。 若能再给朕一点时间,若能再给朕一点时间的话……这个声音忽然在他心里大声地响起来,涌动起他最后的希望与期盼,他几乎是虔诚地向那看不见的上天祈求着:不是说皇帝是天之子吗?那便请上天听到朕的恳求吧!朕想等着六哥长大,朕想击败北面的强敌,朕想收复祖宗的河山! 但他的祈求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丝毫的回音,他突然有种说不清的凄然,一种不可逆回的宿命感攫住了他,让他彻底的绝望……不知何时,向皇后又来到了他的床边,眼含泪水注视着他,他转过目光望着她,这么多日来衣不解带的侍候,让向皇后的身体已经单薄得如同一张纸片,教原本就不甚美貌又已经年届中年的她看起来更显得衰老憔悴,但此刻,他却突然间对这个他从不曾爱过的女人多出一种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的柔情。 这个自己尚在潜邸时就迎娶的女子,一贯的敦厚本分,克己守礼,教人挑不出任何的错处,却也难得让人对她生出什么怜爱之心,所以,自己虽然一直对她敬重有加,却也从不曾真正地对她好过,直到此时,他才突然生出一种辜负的心情,他想起这个女子才嫁给自己的时候,总是羞涩地低垂着头,轻声细语地说话,拘谨老实。不像是他的妻子,倒像是初选进宫方受教聆的宫女,只在偶尔眼角的余光里,才看到她温柔注视自己的目光中,也有那么一抹热烈。只是这抹热烈,就如同眼角的余光一样,在他心中,都处于太过次要的位置,都不值得如何的重视。再后来,自己做了皇帝,虽说一心励精图治,但后宫的妃子还是一日多过一日,这些女子,或玲珑,或娇俏,总有一些特别的系人心处,越发衬得这个贤良的皇后庄重无趣。那些后宫的女子都爱争执,爱吃醋,爱闹别扭,他终于明白这其实是女子的天性,于是不免怀有恶意地猜想:她强忍这一切,是否觉得辛苦? 回想起这一切,他忽然惊觉,他居然直到这一刻,才开始怜惜起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不是太晚了些?如果……如果再有一点时间,朕一定要对她更好一些! 但随即,他又看到了悄无声息走进来的李向安,一如既往地弯腰叉手侍立着,他身后帷幕之外,隐约可以看见两个太医正头并着头,是在说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熬不过今晚了吧? 他忽然间愤怒起来,却又马上感到沮丧。他听到李向安尖细的声音正低声跟向皇后说:“李舜举、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都在殿外宿卫,石得一与李舜举会轮流出去巡视,今晚在殿里宿卫的石相公,正在巡查班直侍卫的哨位……” 向皇后含着眼泪,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却突然间又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烦躁与不安,他猜到了她的心意,不由又想起一月六日召见李舜举的事来。 “官家,此乃是作茧自缚!”李舜举的话言犹在耳,“本朝祖宗法制,宰相权重。至官家改官制,两府之权重,几近于西汉。又何必要什么辅政大臣?太子大位已定,以太后之贤,绝不至有负官家,官家相疑至此,反易令他人见隙而萌异志。况且,官家若不信太后,便不当请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既请太后垂帘,又见疑至此,这正是取祸之道!” “况且这六辅政之设,其中四人,垂垂老矣。惟石越与韩忠彦正当壮年,待四公死后,官家欲以何人来制石越?韩忠彦之智谋德望,岂能敌得过石越?待太子亲政,官家欲太子与石越如何相处?其将为诸葛?将为霍光?或将为操、莽?献策之人,深误官家!” 那日,李舜举看了他出示的遗诏后,在他面前直陈肺腑,痛哭流涕,额头叩得鲜血直流。赵顼那时便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份遗诏的不妥。他这份遗诏,或者能够保证儿子长大亲政,但却给亲政的儿子,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难道真是作茧自缚?他那时已经警觉,正想着叫李清臣与安焘来修改遗诏,却意外看到李舜举眼中犹疑不定的神色——为了提防有人借他生病时,欺上瞒下,他素知李舜举忠厚,早先便暗中吩咐他定时汇报朝野异动。李舜举眼中的神色,令他大生疑心,这才又催着他禀奏,不料听到的,却是契丹即将大举南犯的晴天霹雳! 他想到这里,不禁又激动起来。朝局未稳,战乱将起,这孤儿寡母,如何能够应对这一切?纵然能安然渡过眼前的难关,他筹谋未妥,尚还留下一个老大的难题给他们,这一切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只觉得五内如沸,脑子仿佛在瞬间要炸开了一样。 契丹狼子野心!狼心狗肺!居然又想要趁火打劫! 何日能收复幽蓟? 一定要收复幽蓟! 一定要收复幽蓟!! 一阵阵剧痛中,赵顼仿佛诅咒发誓般地在心里呐喊着,眼前浮过一个个的人影,曹太后、父皇、王安石、石越、王贤妃……每个人的样子都那么模糊,最后完全混杂在一起…… “呃——呃——”终于,赵顼发出两声痛苦的嚎叫声。一阵异常剧烈的头痛仿佛在一刹那间撕裂了他的大脑…… 殿外,风雪更烈。 “太医!快传太医!”福宁殿内,顷刻间乱成一团。向皇后摇动着赵顼的身体,哭得死去活来。 李向安早已经冲出去,领着几个太医跑回寝殿,几个太医呆呆地望着床上的赵顼,在李向安的催促下,才知道一个个地轮流为皇帝把脉,探鼻息,每个人都面如死灰。待最后一个太医检查完后,所有人都默默地跪在了床前。 “你们……这是做什么?!”李向安朝着几个太医嘶叫着。向皇后却是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颓然地跌坐在床边。 “官家……官家,大……大行了!”一个太医使劲地叩着头,颤抖着声音禀道。 顿时,福宁殿内,一片死寂。但随即李向安一声尖厉的哀泣仿佛惊醒了所有人,殿中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开始失声痛哭。听到殿中的哭声,早有心理准备的李舜举、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与所有的内侍、宫女、班直侍卫,也全都齐刷刷地朝着皇帝寝殿的方向跪下,失声痛哭。在这一片混乱的悲痛时刻,没有人还会留意,福宁殿南面的垂拱殿附近,两个内侍听到哭声,没有随众跪倒哭泣,而是马上脚步匆匆地离去了。 此时正在福宁殿外面巡视的石越,一听到殿中传来的哭声,便呆住了。 皇帝死了!他其实很容易就明白是什么事发生了,但却也是在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亦非很容易接受这个早已经有所准备的现实。不及多想,他便踩着几寸深的雪,一脚深一脚浅地朝殿中跑去,一路上看见福宁殿内外跪倒痛哭的内侍、侍卫,他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进入殿中,石越完全无视跪在外间的李舜举等人,便失魂落魄般一直朝寝殿走去,没有人想起阻拦他,所以他便一直走到了皇帝的床前,但直到他亲眼看见赵顼的尸体,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赵顼躺在床上,他死去的时候一定非常痛苦,因为他的眼睛大睁着,面容却扭曲得近乎狰狞,宛如僵硬的雕刻永远地停留在了他的脸上,他的手掌微微蜷曲着,仿佛想要握住什么却终究无能为力。 石越呆呆地望着这张与赵顼平日完全不同的面容,竟有些难以相信,只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赵顼已经死了。 他“哇”地一声,然后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开始放声大哭。 这一切不是因为礼仪的需要,而是内心真实的流露,不受任何的控制,这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这么伤心,仿佛心里的一部分被掏空带走,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的疼痛,他放纵着自己,在这一刻,不再顾忌任何事情,只想大声痛哭。 但在这一刻,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忘我地悲痛,这个世界有其自己的运行规则,不会因任何人的消逝而停滞不动。 “圣人!”李舜举的禀奏,迅速地将他拉回到现实中来,他止住哭泣,看见李舜举、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等人都到寝殿的门口,“圣人……节哀,请马上派人通知太后与太子,请太后与太子戴孝,移驾福宁殿。派得力之人,严守各道宫门,加强巡视,明日天亮,再召两府相公、翰林学士、御史中丞进宫。” 这个符合此时此情又极为得体的建议,顿时让石越觉得羞愧,他想起自己的身份,也跟着道:“请圣人下旨。”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石得一的脸色变了。按照计划,若在夜间未宣两府宰相进宫,便必须分兵去各重臣的府邸,如此一来,动静就会很大,而且兵力也更加分散,危险无疑也更大了。这将是一个很不利的局面。 向皇后泪眼婆娑,目光依次望过众人,才哽咽着道:“官家大行,岂能无两府相公主持大局,除请太后与太子移驾外,还须派中使,速召两府相公进宫!” 众人都是聪明人,这时立即听出皇后言外之意,这分明就是对太后不放心!每个人都听说过那些关于高太后的传闻,这时候,一种不祥的感觉,不约而同地从石越与李舜举的心里冒了出来。 但二人都不愿这时候反对向皇后。如若反对,向皇后当更增疑心,而且,即使是石越与李舜举,对高太后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放心。 “遵旨!”石越起身,便即转身下令:“李舜举,尔速去保慈宫请太后戴孝移驾!宋用臣,尔速去东宫请太子戴孝移驾!李向安,尔派人去召两府宰执、翰林学士、御史中丞进宫。石得一,尔立即巡视诸道宫门,宫内诸人,无旨不得辄出,违令者斩!仁多保忠,尔负责守卫福宁殿外,严防出入。” “喏!”众人纷纷领命而去,石越又对殿前指挥使班都指挥使呼延忠嘱咐了殿内的防卫,便指挥内侍、宫女们撤去殿内的红绿色装饰,换成黑白等素色。 这些事情原本不用他操心,只要吩咐下去便可。但石越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对着赵顼的尸体。他只要眼睛扫到那里,心便会一阵阵的绞痛。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方能令自己保持冷静。 此时石越完全想象不到,什么样的危险正在临近! 二更四点。尚书省。 宫里的鸡人报过点数后,孙固还特意扭头看了一眼座钟,离子时还有一段时间。屋外风雪凌厉,他不由裹了裹披风,将身子更加凑近炉边一点。晚上宿卫禁中,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并不方便处理公务,因皇帝病重,百官都要斋戒为皇帝祈福,因此更是连酒也不能喝。孙固取了本书,靠在炉边读着。几个堂官却围在外间的火炉边,低声说着仙狐鬼怪的故事,孙固随便翻了几页书,也不由侧了耳朵,听着外面一个会讲故事的堂官,讲狐仙的故事。 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大门被“嘭”一声推开,寒风顿时夹带着雪渣吹了进来。孙固连忙放下手中的书本,听外人的堂官问道:“老蓝,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福宁殿当差吗?” 孙固听到“福宁殿”三字,心里已是一紧,连忙起身走到外间。已经听见那蓝内侍一迭声地问道:“孙参政呢?孙参政呢?”待一眼瞅见孙固,眼泪立时流了出来,哭道:“参政,官家大行,奉圣人旨意,召参政立往福宁殿!” 几个堂官顿时都呆住了,慌里慌张地跪了下来,放声干嚎。孙固早见着蓝内侍红肿的眼睛,还有翻戴的帽子,心中早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但这时候听到他亲口说出“官家大行”四个字,还是感觉到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孙固是皇帝的潜邸之臣,屈指算来追随赵顼已有二十多年,他是亲眼看着赵顼如何由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大宋有数的名君的!殊不料……他比皇帝尚要大几十岁,在此之前是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是看着皇帝先逝的…… “官家……官家……”他用手扶着身边的一张几子,撑住身子,不住地念叨着。 “参政!还请速往福宁殿!”蓝内侍一面抹着泪,一面急声催促道。 孙固摇了摇头,忍住悲痛,沉声道:“臣便在此为先帝守孝,政事堂是紧要所在,待明晨诸相进宫,我再一同前往。” “参政,圣人已经下旨,相公们今晚就会进宫……” “为何?!”孙固陡然睁大了眼睛,厉声喝道:“糊涂,石子明是做什么的!他怎的如此糊涂!”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面有大队人马的跑动声。 “出了何事?!”孙固忽然间便振作起来,冲出门外,厉声吼道,“谁这么大胆?!” 便见一队人马,素衣素袍,手持刀剑,冲进院中,一字排开。为首一人见着孙固,抱拳道:“有贼人作乱,下官奉太后旨意,前来保护参政!” 孙固脑中嗡的一声,拔出佩剑,怒目而视,道:“一派胡言!尔是何人?欲族灭吗?!” “下官皇城司指挥使石从荣。参政休要疑心,下官确是奉太后旨意!”石从荣一面说着,目光却在留意四周,见着尚书省兵吏内侍,或被制服,或被分割包围,孙固身后只有三四个堂官持剑相对,知道胜券在握,神色便更加从容自若了。 “哼,尔诏令何在?”孙固铁青着脸,望着石从荣身后的兵吏,高声喊道:“石从荣父子受国家深恩,却狼心狗肺,妄图谋反。君等皆良人,身家皆在汴京,为何也要从逆……” “参政若是抗旨,便恕下官无礼了!”石从荣厉声喝道:“上!” “谁敢!”孙固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老夫纵血溅五步,亦绝不为逆贼所擒。尔等敢在尚书省谋杀宰执,独不念父母妻儿吗?!” “参政可想错了,下官是奉太后旨意保护参政,哪里竟敢伤害参政?”他口中谈笑着,手下亲信的兵吏却毫不含糊,各持兵刃逼近过来。 但他的得意却没能维持太久,一股盘旋而起的浓烟让他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孙固身后的屋内,竟有火光冲起。 “快,快灭火!”石从荣几乎是咬着牙大叫,他做梦也料想不到,尚书省中,竟有人会在这样的时刻想出这样的办法,他也无法多想,此时如果任火势漫延,势必会惊动整个禁中。 不知是不是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气急败坏,一个堂官居然好整以暇地从屋里慢慢踱出来,看着孙固笑道:“参政,大丈夫能屈能伸,参政乃朝廷柱石,岂可无谓死在乱兵之手?咱们未如束手就擒吧。” 孙固认出这个堂官的声音,正是先前绘声绘色讲狐仙故事的那人。再回头看到火舌居然已经从里屋伸了出来,将一本本堆成小山样的奏疏迅速吞噬,滚滚浓烟顺着窗户、梁柱往外直冒,又见石从荣疯了似的指挥叛兵们捧着雪冲进屋中灭火,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本已抱定了一死的决心,却不料一个小小的堂官,竟有这等急智!更难得的是有如此决断,竟真的在尚书省内纵起火来! “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范翔。”那堂官慢条斯理地抱拳回道,还笑嘻嘻地看了石从荣一眼。 此时,石从荣刚刚升起的一点志得意满便如同被眼前大火吞噬的奏疏一样迅速消失,这意外的变故也让他不敢再有丝毫耽搁。他既无心跟孙固再多说什么,甚至也无心去惩罚那个纵火坏事的堂官,只匆匆命人将孙固等人尽数擒下,绑了关到一间屋内,分派心腹留守、灭火,自己却等不得火势熄灭,便又领兵奔向枢密院。 尚书省失火,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虽然火势不大,夜中又下大雪,但滚滚的浓烟还是惊动了许多晚上当值的内侍、宫女跑来查看,但此时石从荣也顾不得这许多,这些内侍、宫女人数虽然不少,但群龙无首,又手无寸铁,见着大队人马从尚书省冲出,未知究竟,都吓得纷纷四散躲避,石从荣亦理会不了这么多,只顾率兵扑向枢密院。 两府相隔很近,虽是风雪之夜,从尚书省到枢府,亦不用多久。石从荣率部刚到枢府门口,便见着轮值的副都承旨领着几十个兵吏跑了出来。 “侥幸!”石从荣暗叫一声,却还不敢松口气,他不再多说什么,指挥部众将这些人擒了,送往尚书省一同看管。当即率部取道右银台门,直奔保慈宫、福宁殿。 不料,他才到龙图阁与枢府之间的右长庆门,便已听到一阵打斗之声。却见三四十个班直侍卫,在右长庆门边,围攻七八个袍泽。右长庆门外,横七竖八地倒了十几具尸首。 那七八个被围攻的侍卫身上全是血迹,一边打一边还高声咒骂着:“狗贼!犯上作乱的狗贼!”一人见着他领兵过来,高声喊道:“陈老三反了……” 他才喊到这里,石从荣早已取出弓箭来,嗖地一箭射去。但此时风雪太大,箭一离弦,石从荣便知已失了准头,收起弓箭,便指挥一队人马围了上去助战。 那些围攻的侍卫见来了援兵,顿时更加得意,一人笑骂道:“韩五,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奉太后的旨意……” “放你娘的狗屁!”那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声,“陈老三,你这狗日的反贼!我老韩家世代忠良,可没出过你这样的辱没祖宗的叛贼!众家哥哥,忠烈祠见了!”说罢挥舞着一双短锏,红着眼睛扑向劝降的侍卫。 那陈老三眼见他来势汹汹,忙卖了个破绽,避开一步,旁边两个侍卫见着便宜,挥刀劈去,正好砍在韩五背上。韩五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被陈老三一刀砍下首级。 余下几名被围攻的侍卫眼见韩五亦被杀死,又见着石从荣身边,叛兵一波波涌过右长庆门,皆知再无生理。这时也不再防守,高声咒骂着,疯了似的朝叛兵砍杀,顷刻之内,便悉数殉难。 那陈老三这时才收起兵器,大步走到石从荣身边,抱拳低声说道:“奉大王旨意,在此接应。”又笑道,“今晚是天助大王,前头右嘉肃门轮值的,亦是自己人。” 听到这句话,一直悬着一颗心的石从荣总算稍稍松了口气:“果真吉人自有天相!大王真是天命所归。” 果然,到了右嘉肃门,竟比右长庆门还要顺利,那边只有三四个侍卫不肯归附,早已被格杀。石从荣会合了这两拨班直侍卫,浩浩荡荡直扑右银台门。他仿佛已能看到,泼天似的荣华富贵,正在福宁殿等着他。 二更五点左右,太子东宫至福宁殿的路上。 杨士芳背着太子赵佣,与田烈武、庞天寿等人一道,领着约二三十名侍卫、内侍,头上披着白布、白绫,在宋用臣的带领下,顶冒着风雪,朝福宁殿跑去。 杨士芳对宫里的事情非常熟悉,皇帝大行,太子不幸未能在床前看着皇帝登仙,局面已是不利。因此这时第一要务,便是要马上赶到福宁殿,以防他变。 此时自是不能带很多侍卫前往的,更不可能披甲执锐,否则形同谋逆,是大逆不道。但杨士芳与田烈武一直对雍王深怀戒心,杨士芳连高太后也不能全然信任,所以听到宋用臣来传旨,他还是挑了十五名精锐的侍卫,在怀中暗藏短刃,护送太子前往福宁殿。让他稍稍安心的是,田烈武这些日子亦住在东宫,他素知田烈武忠勇可恃,若有万一,亦多了个得力的帮手。 “若是六哥还如以往一样,与圣人一道住在坤宁宫就好了。”杨士芳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在心里想道。但太子既已正式开府设官,年纪虽幼,再住在坤宁宫亦不合适,这有一利必有一弊的事,却也无可奈何。 “前面是何人?”众人刚刚穿过翰林院,便见从南边的宣佑门突然冒出五六十名班直侍卫,阻住去路。走在前头的宋用臣不由得大怒,又尖着嗓子喝道:“你们作死吗?!” 这时已近子时,又是风雪交加,杨士芳和田烈武亦看不清前面这些班直的面目,但二人见这些班直侍卫全都披甲持枪,已知是金枪班的侍卫,此处并非金枪班防区,这些人无故来此,多半心怀不善,二人相顾一视,不由暗暗警惕。 “宋都知,你想挟持太子去哪里?”却听对面一人高声喝道,“太后有旨,宋用臣谋逆,我等奉旨前来保护太子,守卫东宫!” “你胡说八道什么?!”宋用臣又惊又怒,眼见着这些班直侍卫端着长枪,排成扇形逼了过来,吓得退后几步,躲到两个小黄门的身后。 “杨将军,怎么回事?”赵佣本来伏在杨士芳的背上,忽然看到眼前的这一切,不禁问道,他虽然还是一个孩子,但也意识到此时情形有异,加上看到宋用臣如此害怕,顿时就有些忐忑起来。 “殿下莫怕,不过是几个逆臣贼子罢了。”杨士芳转过头,轻描淡写地回道,“殿下待会儿可好好看看臣与田将军如何平叛。” 他虽然尽量说得漫不经心,但听到赵佣的耳中,还是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所谓“逆臣贼子”这种东西,赵佣从小就听得多了,但真正遭遇,却还是平生第一遭,此时风雪扑面,对面的班直侍卫们浑不似平日里的恭顺模样,个个杀气腾腾,手持长枪。他虽然穿得又厚又多,又伏在杨士芳背上,还是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他今夜在睡梦中被宋用臣唤醒,犹自睡眼惺忪,便有些觉出今晚的异常来,不只是宋用臣语不成声,便是杨士芳,也是表情凝重、眼含泪光,不待他明白什么,杨士芳已经指挥宫娥们给他更换衣服,就是在那一刻,他在宋用臣的哽咽声中得知父亲死了,他还不及感受这突如其来的悲痛,杨士芳就已经声音郑重地告诫他待会儿到了福宁殿应当如何如何,其实这些事,早已经有人教过给他了,他也早知道,父亲病重,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只是,今晚却真的是事到临头了。他隐隐约约地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极大的一场变故。 他有些想哭,但所有人凝重的表情让他哭不出来,他知道要发生些什么,可偏偏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些什么,就是在这样的忐忑之中,他被杨士芳背出了寝殿。外面的风雪真是大呀,雪粒子打在脸上竟有生疼的感觉,他平生第一次害怕起来,本来想问杨士芳七哥的事,但不知为什么,竟不敢问出口。他想起圣人对他的叮嘱:“六哥儿,一旦官家大行,你就是官家了,一切言行,都须得切切在意呀!” 是的,他知道自己不同了,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不同了,天地间很寒冷,他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一种从未感觉到的寒冷。 对面的侍卫们端着长枪一步步逼近,他忍不住细声细气地说道:“杨将军,教他们放下兵器,不得无礼!” “臣遵令!”杨士芳应道,但他还没有说话,宋用臣就已经抢先叫了起来:“太子有命,教尔等放下兵器,不得无礼!” 他的声音夹在风雪之中,更显得又尖又细,锐得像金属相交的声音,可对面的人,却无一人理会,只一步步地逼近过来。 忽然,杨士芳身边的田烈武长啸一声,掏出怀中短剑,率先冲向叛兵。那些金枪侍卫万万没料到相隔二十余步的距离,田烈武身形几个晃动,竟已到跟前,无不胆寒。 几个叛兵对着田烈武,慌忙挺枪直刺,田烈武手中短剑掷出,逼退正面两个叛兵,身影闪动,避开左边的长枪,右手已闪电般抓住一杆长枪,双臂用力一抖,那叛兵虎口几乎被震裂,双手一松,长枪竟已被田烈武夺去。 但这金枪班的侍卫,亦都是军中使枪的高手,眼见同袍失手,又有四五人冲过来,挺着长枪,刺向田烈武。田烈武纵声大吼,反握着夺来的长枪,以枪当槊,击退逼过来的几个叛兵,便转头去寻找先前说话的叛兵头领。却见那十几名东宫侍卫此时都已拔出短刃,冲了上来,与叛兵混战在一起。杨士芳背着太子,与十几名手无寸铁的内侍一起,被十余名叛兵团团围住,正在苦苦缠斗。那宋用臣此时早已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庞天寿浑身是血,步履蹒跚,显是受了重伤,却还是紧紧跟在杨士芳身后,只要有叛兵的长枪刺来,他便疯了似的冲上前去,以身体做盾牌,挡住太子。 杨士芳武艺虽高,但这时一只手要背着太子,只能单手应敌,他时时刻刻又怕太子被叛兵所伤,更是缩手缩脚,左支右绌。几名东宫侍卫拼死想与杨士芳靠近,但这金枪班侍卫亦非泛泛之辈,这时以多攻少,转瞬间已有几名东宫侍卫受伤,众人却是离杨士芳越来越远。 田烈武看得血脉贲张,这时早已不顾自身安危,高声喊道:“杨兄,接枪!”掂起手中长枪,朝杨士芳抛去,他这么一分神间,左肩上已是中了一枪。他忍痛咬牙,反手握住枪头,使劲一折,竟将枪头一把折断。那刺中他的侍卫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对手,不由得大惊失色,竟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竟任由田烈武夺去他手中断枪。 杨家枪名闻天下,那杨士芳本是使枪高手,这时接着田烈武掷来的长枪立时形势逆转,他一杆单手枪使得神出鬼没,数合之间,便有两个叛兵受伤。其余众人见他如此神勇,心中惧意大盛,竟眼睁睁看着他背着太子,往翰林院且战且退。 年不及十岁的赵佣,此时便伏在杨士芳的身上,亲身经历了他生平第一次刀光剑影,那些四溅而出的鲜血,那些哀凄狰狞的呼叫声,混着这一夜风雪的翻滚与嘶鸣,成为了他一生中最不可磨灭的鲜明记忆。 第二节 太子一行被阻击稍前,福宁殿。 “石相!石相!”李向安带着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跑进殿中。 石越方令人找了一身白衣换了,见着李向安,忙问道:“李都知,中使都派出去了吗?” “早已派了。”李向安回道,一面指着身后的小黄门,道:“石相,监右银台门童贯派这个小黄门来,说有要事禀报圣人与石相。” 石越讶道:“童贯?” 李向安忙又解释道:“童贯河东差遣回京后,便在右银台门当差。”一面又对那小黄门道:“这位便是石相公,有什么事还不快说?” 那小黄门慌忙跪下叩了个头,禀道:“童公公令奴才禀报相公,有小黄门与宫女见着尚书省内冒出浓烟……” “什么?!”石越惊住了。 那小黄门又继续禀道:“童公公以为着火,正想派人去救火,还没到右嘉肃门,便见不知哪来的许多人马,正朝右银台门来,料来是心怀不轨。童公公差小人赶紧前来禀报……右银台门的班直侍卫,奴才来的时候,已不知去向。童公公已召集了五六十名内侍,关紧右银台门,绝不令叛贼轻易通过右银台门。但请圣人与相公早做准备……” “你回去告诉童贯,他做得极好!”石越望着脸色苍白的李向安,故作镇定地夸奖着童贯。感情上的悲痛,并未令他的思维变得迟滞,他脑子里马上想起了早先潘照临的判断。 “看来有人真的利令智昏了!”石越瞥了一眼殿外,福宁殿内外,共有殿前指挥使班与西夏班轮值的侍卫各一百人,虽然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叛兵,但既能令守卫右银台门的班直侍卫望风而逃,显然不可掉以轻心。更糟糕的是,还是此时根本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 童贯话中之意,自是来求援兵,但他却不敢轻易派出援兵。谁又能肯定叛兵只在横街以南?他心里想着,口里却对小黄门说道:“你速速回去告诉童贯,令他坚守右银台门。我马上派兵相助,叛兵不过虚张声势,只要守到天明,自会散去!” “是!” 眼见着小黄门答应了退下,石越又对李向安吩咐道:“李都知,你速去请呼延将军与仁多将军来,我去禀报圣人!” 石越目送李向安离开殿中,这才悄悄将他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早已湿透。 兵变?! 这是石越事先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真有人敢在宋朝的皇宫内发动兵变? 即使到了现在,他甚至都不能肯定主谋是谁!最大嫌疑者当然是雍王赵颢,但是亦不能排除别的可能。若是雍王,叛兵又是从哪里来的?靠着收买班直侍卫,便可以攻击两府,直闯右长庆、右嘉肃数道宫门,令右银台门的班直侍卫望风而逃?这等兵力,是雍王绝对收买不到的。 难道只是虚张声势?自古以来,利用黑夜发动叛乱的最大好处,便是可以虚张声势,造成一宫皆叛的假象,令人们惊慌失措,丧失抵抗的勇气。 但若是如此,便当四处放火才对。何以只在尚书省一处放火?而且火势看来也不大,站在福宁殿外,根本就看不到任何火光! 这只有一个可能,叛乱的人根本不想造成“不必要”的惊慌。 石越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整个大宋,有如此实力的人,只有一个人。 难道真的是高太后?! 如果真的是她,那么整个宫中,便不再有可信之人。 石越第一次感到孤独的可怕。这比在庆州时还令他感到恐惧。他身边没有可靠的部下,没有可以信赖的谋士,此时,必须完全靠他自己做出决断,辨别敌友。 “无论是谁发动兵变,都绝不可能一宫皆叛!”石越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以坚定自己的信心。“只要能辨别敌友,处置得当,便一定能化险为夷。” 石越稳了稳心神,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向赵顼的寝殿走去。向皇后一直守在赵顼的尸体旁哭泣。 “圣人,还请节哀!”石越走到寝殿的外头,跪下叩了头,隔着帷幕劝道。 过了一小会儿,里头的向皇后暂时止住了泣声,哽咽问道:“石相公,是六哥来了还是太后来了吗?” “圣人……”石越不敢想象里头的向皇后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每个人都必须直接面对残酷的现实。“圣人,宫中有叛贼作乱!”石越只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尽可能的从容。 “相公说什么?”向皇后一时竟没有听明白石越的意思。 “宫中有叛贼作乱!”石越不得不又重复一遍。 帷幕那边突然没有了声音。石越能够想象向皇后震惊得不敢置信的样子,石越正想安慰两句,忽然,向皇后发出一声尖叫:“六哥!六哥会不会有事?!宋用臣呢?怎么还没来?” “太子断不会有事!”石越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信心,但因为实在对此没有把握,居然也有些颤抖起来。再屈指一算时间,那么——太子的确也应到了!难道……如若太子出事,那宿卫宫中的石越,还有何面目见朝中百官?他要如何向死去的赵顼交代?! “圣人放心,太子断不会有事!”石越又咬着牙说了一遍,“只是黑夜之中,万万不可自乱阵脚。臣立刻派人去接应太子,此时只须固守殿门,到了天明,叛贼便会不战而溃!” 但帷幕后的向皇后却迟迟没有回答,石越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心里很怀疑这位皇后是不是承受不住悲伤与惊变的双重打击已经晕倒了,但他却为礼法所限,无法进去察看,只得试探地又问了一句:“圣人?” 这一次,帷幕后发出的却是一声充满了绝望的哀泣,然后是带着哽咽与颤抖的哭声。石越站在帷幕外,他能理解向皇后此时的悲痛与无助,但同时,他却也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当他对着这样一个悲痛欲绝的女人时,他既无法分担安抚她的痛苦,甚至本能地想逃避她,可是理智却又告诉他不能够逃避。 就在石越彷徨无计的时候,帷幕后终于传来了向皇后抽噎的声音:“国……国家不幸,咱们……孤儿寡母,全都要拜托相公了!” 皇后的声音里几乎是溢满了哀求之意,“孤儿寡母”四个字让石越蓦地就心酸起来:“圣人放心,臣便拼得一死,亦会平定叛乱,保护太子安全!” 说罢,朝着寝殿又叩了个头,便辞了皇后出来。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到了外殿,呼延忠与仁多保忠已经到了。二人手里托着头盔,脸色凝重,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石越打量着二人,心里暗暗掂量。 殿前指挥使班素称精锐,乃是马军编制,分左右两班,每班满编三百三十人,若非武艺绝伦,又得皇帝亲信,绝不能入选。他们不仅一直侍卫皇帝起居,连大庆殿、文德殿等正衙的守卫,亦由他们负责。石越素知这支“羽林军”如同皇帝的亲军,而左班指挥使呼延忠是烈士子弟,祖上三代都死于王事,他由殿前侍卫班选入,虽然称不上将材,亦远不及狄詠人望高,能服众,但对皇帝却忠心耿耿。因此,呼延忠与他的一百余部下,亦是他此时可以放心倚重的力量——他也别无选择,若是连殿前指挥使班都背叛了,那可真是大势去矣。但可惜的是,轮值的人数太少,只不过一百余人。 但仁多保忠与他的西夏班,就没那么值得信赖了。石越与仁多保忠一家打过太多的交道,仁多保忠当年还不是深得秉常信任,但照样为了部族利益,首尾两端。仁多保忠无论文韬武略,都远胜于呼延忠,乃是西夏人中的佼佼者,但此人素来畏威而不怀德,若能向他展现出强大的实力,无隙可乘,此人便是得力的帮手;但他却绝不会站在失败者一边! 皇帝对这个西夏人如此信任,实是失策。 但幸运的是,今晚是石越在宿卫!党项人与沿边的许多番部一样,有其可爱之处,对于能够征服他们的强者,他们便心怀敬畏。当年王韶开拓河湟,杀人如麻,但当地西番却都对他敬畏有加,其威信流布,直至今日,他的儿子王厚还在当地享有盛名。石越统帅大军,攻破西夏,令得夏主仓皇远遁,但党项人对石越却没有怨恨,只有敬畏。 只要将仁多保忠与他的西夏班留在视线之内,那么石越便可赌一赌他在西夏人的威望!此事固然极为凶险,但此时石越手中兵力有限,一兵一卒都弥足珍贵,也只能冒险一试。 而除了眼前这二百多人以外,真正可以让石越信任的,便只有殿前侍卫班这三千六百余众的“羽林孤儿”。但殿前侍卫班的军营在皇宫北面,它的本意是作为一支皇帝可以随时调动的常备亲军,在皇帝亲征或者出行时,跟随皇帝身边,保卫皇帝安全。虽然白天经常也会参与禁中轮值,但晚上却是从不在宫中的——原本从安全的角度来说,亦无此必要,外三重有皇城司、天武军以及御龙弩直、御龙弓箭直的护卫,宫里有任何异动,殿前侍卫班都来得及驰援。 谁又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皇城司、内殿班、御龙右直、御龙骨朵直、御龙弩直、御龙弓箭直,这许多军队,竟已无一支可以信任!原本固若金汤,护卫森严的皇宫,一夜之间,竟变成了处处都是敌人的大陷阱。 负责护卫太子的御龙左直此刻多半已经自身难保,其余的侍卫在皇帝死后,受太后影响太大,敌友难分。石越此时还能够寄望的,只有第二重的天武军——天武一军两个营十个指挥,混在一起排班轮值,每晚有五个指挥的兵力。或许是因为指挥过禁军作战的缘故,或许是因为两府对禁军的影响远大于班直侍卫,相对而言,石越在心理上更加信赖禁军…… 所有这些问题,在电光火石间闪过石越的脑海,他马上在心里下了一个大胆的决断。 “二位将军想必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石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镇定、从容不迫,又能带上一点威压,此时此刻,他绝不能让任何人怀疑自己的威信。“守义侯,本相问你,你要多少人才能守住这福宁殿?” 仁多保忠愣住了,他没想到石越会问这个问题。他抬起头想看看石越的眼神,但是对石越的忌惮,这时忽然间便破土而出。这忌惮,还是他在西夏时,便已在他心里面生根发芽,不曾想过了这么多年,虽然时移势转,亦依然牢不可破。 他终于没敢抬头直视石越,只低着头回道:“禀石帅,若有三百精兵,无论有多少叛贼,末将亦能坚守至天明。”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口误,但“石帅”这两个字,却是从仁多保忠心里很自然地冒出来的。仁多保忠忽然觉得能成为石越的部将,竟能令自己莫名其妙的安心。 “本相没有三百精兵给你!”石越一直盯着仁多保忠,只须他流露出丝毫不妥,他便要立时下令呼延忠将之格杀。“这福宁殿内,连宫女、内侍一共二百余人,再加上你的西夏班,便这点兵力。本相令你坚守到天明!” “这……”仁多保忠霍地抬起头来,望着石越,眼神中全是惊愕之色。开什么玩笑,内侍、宫女也能打仗吗?他嗫嚅道:“今晚风雪太大,拉弓不易,更易失准。西夏班所长,全在弓矢……” 呼延忠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这时正欲替仁多保忠解释几句,石越已用眼神止住他,“难不成西夏班没了弓矢,便不会打仗了吗?!还是你仁多保忠不会带兵?”石越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动怒。 仁多保忠自会走路起,便已在马背上学着拉弓射箭,在西夏亦是有名的将才,这时被石越如此羞辱,哪里忍耐得住,当下冷冰冰地回道:“末将只怕叛贼是乌合之众!经不起冲杀!” “那本相便等着看你带兵的本事!”石越板着脸,转向呼延忠:“呼延将军,本相令你率本部班直,去东宫接应太子。确保太子安全后,将军不必急于回福宁殿,可率部先往东华门,看能否出宫。若能出宫,将军立即领兵往殿前侍卫班大营,召兵平叛;若出不了宫,便去联络天武军。此乃本相的印信,到时将军可以此为凭,召集援兵!” “相公……”呼延忠难以置信地望着石越,他心里根本不信任仁多保忠与他部下的西夏人,但石越如此,却等于是将圣人与他自己的性命,交到了这群狼子野心的人手里。 石越见他迟疑,立时沉下脸,厉声喝道:“将军速速领兵去东宫,休得延误!若太子有个万一,你我皆无颜再见先帝,更为天下社稷之罪人!” “末将遵令!”呼延忠再不迟疑,朝石越行了个军礼,便大步走到殿门口,高声喝道:“呼延国、高坚!” 便见两个带甲侍卫大步走到殿门前,欠身道:“属下在!” “你们随我来!”呼延忠领着二人,又转身回到石越跟前,抱拳道:“相公,这是犬子与甥男,末将请相公准他二人跟随相公左右!” 石越望了二人一眼,点点头。 呼延忠见石越答应,转身对呼延国与高坚厉声道:“我家祖宗三代死于王事,一族清名,休要给我毁了!” “是!”二人欠身抱拳应了。 呼延忠再不多言,将头盔戴好,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石越注视着呼延忠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之中,才转过头来,对仁多保忠说道:“圣人与本相的性命,便全交给将军了!” “请石相放心!”仁多保忠哼了一声,正欲告退,却听石越又对呼延国、高坚道:“本相不用人保护,你二人便去听仁多将军差遣!” 呼延国与高坚相互看了一眼,方想拒绝,却见石越朝他们打了个眼色,二人一愣,石越已板起脸来,道:“此乃军令!” 那呼延国显得甚是机灵,悄悄拉了拉高坚,欠身应道:“是!” 仁多保忠自然知道石越的用意,不过监军事属平常,无论西夏、大宋皆然,他也不以为意,默默地欠了欠身,戴上头盔,转身出殿,去安排防务。呼延国与高坚也连忙跟上,竟是不离他三步之外。 一直在旁边没作声的李向安这时见石越向他递了个眼色,也心领神会,紧抢几步,跟上仁多保忠,尖着嗓子安慰道:“守义侯不必担心,福宁殿的内侍宫女,也不是弱不禁风的,这里的内侍多少都会点弓马……” 石越背手站在殿中,望着外面越来越肆虐的风雪,心里越发的茫然。赌注已经丢下了,这时候亦只能听天由命。诚如李向安所言,大宋朝的内侍,若不能立功,积劳到了一定的位置,便不能再升迁,而军功则是最常见的晋身之途。因此很多内侍都会点弓马,有少数人还身手不错,甚至连宫女也并非如后世一样弱不禁风。石越早已算到了这一点,才叫仁多保忠率内侍、宫女坚守福宁殿。但是,石越心里也明白,内侍、宫女,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比得上精锐班直侍卫。只是他不能不冒这个险,他既不能坐以待毙,消极地等待援兵,更不能去冒太子出事的风险。而这种形势下,派一两个使者出去,也不保险。既然如此,他便只好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一赌! 右银台门。宫门紧闭。 童贯指挥着五六十个内侍,拼死抵着宫门,在宫门的那一侧,不知道有多少叛兵,正组成人肉撞木,狠命地撞着宫门。每一下撞击,都撞得巨大的宫门不住地晃动,发出“嘭嘭”的巨响。在风雪之中,还可以看见许多叛兵架成人梯,正准备翻墙而过。童贯手里拎了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断椅腿,一面紧张地观察着墙上的形势。在他的身后,还有十个御龙弓箭直的班直侍卫,或者爬在树上,或者便站在横街上,都弯弓搭箭,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 一个侍卫又冷又紧张,全身不住地颤抖,童贯听到他低声对他的同袍说道:“张哥,这么多叛贼,俺们能打赢吗?!”却听那个张哥一面发着抖,一面回道:“俺们好歹是班直侍卫,总不能不如这些人吧?” 童贯当然知道他口里的“这些人”,指的便是内侍。这一什班直,是巡逻路过附近,临时加入他们的。许多班直侍卫,从未经过战阵,眼见着敌众我寡到了这个程度,害怕亦是人之常情。其实童贯心里也很害怕,但口里却高声吹嘘道:“叛贼人虽多,不过是乌合之众,没甚好怕,援兵马上就到,到时候大伙便等着立功。俺老童别的不行,却也去过一趟河东,和折太尉谈过兵法的!大伙可别看这门简陋了点,那宫门没有一千斤也有好几百吧?他们就撞得开?叛贼也是人生的、肉长的呢!只管防着他们爬墙,这么大风大雪的,这墙没这么好爬,几位班直大哥,看准他们在墙上露头了,五个人射一个,乱箭射去,总有几箭能射死狗娘养的……” “童高班说得有理!”那队班直侍卫的什长大声接道,“待会儿大伙便这么干。老张,你们五个以你为首,你射哪儿大伙射哪儿,俺们这边便跟着俺。” 那些侍卫稀稀拉拉应了。童贯又高声道:“要有哪个狗娘养的漏网掉下来了,俺老童这里还有条木腿侍候他。” 先前那低声说话的侍卫看了一眼童贯手里那根又细又长的断椅腿,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童贯却丝毫不以为意,兀自吹道:“这些个乌合之众,顶个屁用!” 其实童贯此时不过是个小小的内侍高品,他因为讨得王贤妃与入内省都知李向安的欢心,才有机会在睿思殿听差,竟然被皇帝记住名字,派到河东公干。回来后,便被分派了看管右银台门这么一个差使,才管着四五个小黄门,也没什么油水,只是因为右银台门南面那条街巷的街东有两府、门下后省,街西有龙图、天章、宝文等馆阁,平素宰相们、侍从们晋见皇帝,或者去往崇政殿议事,多数都会经过这条街道,右银台门更是必经之门,因此,李向安才把童贯派到这里来。了解每日有哪些大臣经过右银台门,对于如李向安这样的大宦官来说,实在是一门必修课。揣度皇帝的心思,分析宫廷政治的气候,了解外朝的宠辱升降,乃一种非常细致的本领。李向安这样的大宦官,并非整天跟着皇帝的屁股后面拍拍马屁,便可以当好差使的。 原本童贯只需在这里安安稳稳干上一两年,自然便会另有升迁。没想到上任没多久,竟会碰上如此规模的兵变。若是寻常内侍,此刻只怕早已弃门而逃。但童贯不仅没逃,反而连哄带骗,半威胁半利诱,拦下了几十个逃往右银台门的小黄门、内侍黄门,竟准备死守宫门。 右银台门并无门楼等可以居高临下防守的建筑,仅仅靠着五六十名手无寸铁的内侍,自然毫无胜算。童贯并无为国尽忠之意,他却觉得这件事情,正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重大考验。 若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这么仓皇逃走,当然不会被治罪,但以后他在石越与李向安的心目中,就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平常的内侍。而且童贯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他一直都觉得自己与其他的内侍不同,将来必定飞黄腾达。 若留下来,与叛贼周旋,虽然冒的是奇险,但纵然失败,将来亦是有功之臣;侥幸成功,更是不世奇功。无论成与不成,在内侍纷纷只顾着逃命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内侍高班却不惧死亡,与叛军周旋,从此他就能与其他内侍区别开来。这天晚上的经历,将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资本。风遗尘整理校对。 但前提是他能够从这场兵变中活下来。 虽然只是个内侍,但童贯比许多正常的男子更有魄力胆识。他认定了石越不会被兵变击垮,便愿意拿自己的脑袋来随他赌一把。而这队御龙弓箭直侍卫的加入,更让童贯相信自己的运气很好,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筹码! “那边!那边!”一个侍卫忽然高声叫起来,童贯忙循声望去,东边宫墙上,两个叛兵已经露出了半个身子。他回头正要叫侍卫射箭,便听身后弓弦响过,十枝羽箭已经射了出去。 “好!”童贯高喊一声,但话音未落,却沮丧地发现几枝羽箭根本没有飞到墙边,便掉落下来,另有几枝却稍稍偏高了,也未能射中那两个叛兵。 但那两个叛兵显然没料到这边还埋伏着弓箭手,一直没见墙这边有人射箭,猛然间几枝箭从头顶飞过,吓得二人一个激灵,扑通两声,竟都从墙头栽了下去。只不过一个栽在墙那边,一个却栽到了宫墙这边。 童贯看得真切,情急之下,提着断木腿便冲了过去,那叛兵从墙上摔下来,正眼冒金星,分不清东南西北,已被童贯“呔”地一声,一木头打在头顶,便听一声闷响,童贯手中的木腿又断成两截,那叛兵晃了一下,便晕倒在雪中。 童贯一把扔了手中的断木,狠狠地踢了那叛兵一脚,转过头,尖着嗓子,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瞧好了,便是这样对付。休要慌,拿捏好了再射……” 正自吹自擂,忽听到头顶嗖嗖声不停响起,他抬眼一看,便见空中的羽箭像下雨一样掉落下来,“直娘贼!”童贯骂了一声,飞也似的朝宫墙奔去,全身贴紧了墙壁,一动也不敢动。 但那几个御龙弓箭直侍卫却没他这么幸运,几个完全没有实战经验,老老实实站在横街上的侍卫首先中箭,没有任何反应,便被乱箭射死。一个躲在树上的侍卫也运气不佳,不知哪里中了一箭,从树上掉了下来,生死不知。 这血淋淋的场面顿时吓得童贯双腿直发颤,想移动一步都迈不开脚步。那五六十个正拼命抵着宫门的内侍,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便听宫门那边“嘭”的一声撞来,门未撞开,这边的内侍已吓得拔脚就跑,但叛兵的箭雨一拨拨落将下来,这些内侍跑到横街上,正好成了活靶子,一时间右银台门外的横街上,尸横遍野。 几个跑得慢的内侍见到这般情形,竟瘫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童贯生怕自己连最后一丝勇气也丧失了,不敢再看眼前,抬起头,却见宫墙之上,密密麻麻的叛兵露出身子来,眼见着就要翻墙而过! “休矣!休矣!”童贯绝没料到现实竟是这般残酷,心中又悔又恨,正欲闭目等死,忽听到一阵整齐的脚踩雪地的“咔嚓”声从自己的前方传来,接着有人大吼了一声“放!”便听到一阵尖锐的弩箭破空之声,数十枝弩箭从头顶飞去,宫墙上的叛兵发出一阵阵哀号,纷纷跌落下来。 童贯绝料不到竟会绝处逢生,不由又惊又喜,他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却见横街对面,起码有一百名御龙弩直侍卫列成三队,动作娴熟流畅地轮流发射着弩箭。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童贯禁不住双手合十,连连感谢着佛祖。这下有救了,所谓折太尉与他童公公谈过兵法,自然是吹牛的,但童贯却也知道班直侍卫中也有高低强弱之分,这一都的御龙弩直,明显训练有素,说不定都头还是西军出身…… 但佛祖在这一刻似乎没有听到童贯的感谢,他正高兴的时候,忽然听到嘭、嘭两声巨响,然后便是啪的一声——他吹嘘过不可能被撞开的宫门,竟在这个时候被撞开了! 叛兵像潮水一样涌进横街。童贯一下子就瘫倒在宫墙脚下,他眼见着那一百多名没有盾牌枪手保护的御龙弩直侍卫,纷纷扔掉了手中的弩机,拔出佩刀,大喊着冲向叛兵。 但此时,童贯的眼里已经只能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开这个地方,一定要逃走!他正想积攒点力量站起来,悄悄逃走,忽感觉头顶有什么动静,他慌忙抬头,却见一具叛兵的尸体,从他的正上方掉落下来,他本能地想躲,但双脚却全然不听使唤,他想叫,张开嘴巴,却发不了半点声音。紧接着,只觉头上被什么硬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福宁殿。 石越直挺挺地跪在寝殿外间,为死去的赵顼守灵。他的双腿渐渐感觉到麻木,帷幕之内,向皇后的抽泣之声,一直没有停止过,而殿外,横街那边传来的厮杀声,也已隐隐可以听见。 这样对比鲜明的情景,令石越忽然感觉到很荒谬可笑。 这十几年来,他每日里都是不停地算计,难得有闲暇去考虑别的问题。但在这个晚上,跪在赵顼灵前,一边是贵为皇后的向皇后无助的哭泣,一边是殿外叛兵的喧嚣,石越忽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这么可笑。无论贵为天子,还是不过一介市井小民,都无别样。一生励精图治的赵顼,可曾想到,他尸骨未寒,就会面临如此规模的叛乱?而叛乱的幕后主谋,竟很可能是他的母后与亲弟弟!若是赵顼活着时,便已预知这一切,又将如何?加倍地猜忌他的母亲与弟弟吗?那就一定能保证太平无事吗? 石越亦觉得自己也很可笑。潘照临曾经有过怀疑,但他却对宋朝防范宗室、内侍的制度充满迷信。人类真是奇怪,他记住了李迪与元俨,却忘记了更多的人与更多的事。宋太宗赵炅的即位,难道不是一场无形的政变?只不过他的力量过于强大,使得那场政变不用做得那么剑拔弩张罢了!近一点的仁宗朝,不也至少发生过两起未遂的宫廷兵变?其中一次还闹得曹太后要亲自指挥内侍御敌。 宋朝“安全”宗室,限制内侍之制度的确堪称缜密;而整个社会的氛围,外在政治环境,士大夫的地位,亦都不利于宗室与内侍作乱。这像两张无形的大网,一张束缚着宗室与内侍的手脚,一张则束缚他们的内心,称得上天衣无缝。 然而,这一切却终究抵不过人心的贪欲。 从种种迹象分析,今晚的这场兵变,将很可能是宋朝建国以来,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兵变。但石越此时已不再对它感到惧怕。跪在赵顼灵前,回想起这十几年来,君臣共同努力的种种,他的忧惧,已经超越了眼前的兵变。 赵顼刚刚去世,就有人图谋不轨。谁又能保证,当石越死后,他与赵顼一道缔造的事业,不会因为另一些人的贪欲而付诸东流?严密的制度、良好的社会文化,就像两张大网,它们的确能拦住大部分的背叛,但人们若不能时刻心怀恐惧、戒始慎终,那么终有一次大意,会足以致命。 这是人类摆脱不了的宿命。人类总想依赖一些东西,追求永远的成功,但历史的讽刺便在于,他们所赖以成功的东西,亦必将成为最终葬送他们的东西。 要想持续地成功,不可能只靠一代人的努力。但是,正如世间所有的父母都是一些痴人,总是希望越俎代庖去为他们的子孙安排一条安健稳妥的道路。石越即使心里很明白各种各样的大道理,但此时,在赵顼的灵前,他便也如同一个愚蠢的父亲,不由自主地陷入对未来的恐惧忧虑当中。 谁都料不到,在熙宁十八年一月八日晚上的兵变中,宿卫福宁殿的尚书右仆射石越,竟然在杞人忧天地想着这样一些遥远的事情。他完全沉浸于自己内心的忧惧当中,以至于连一个内侍气喘吁吁跑进来的声音,他都没听到。 “相……相公,太……太后驾到!”那内侍站在石越的身后禀道,一脸的喜色。这些内侍并不会怀疑太后与这场政变有关,但是他口中说出太后驾到的消息,脸上的神色还是欣喜异常,仿佛突然之间,有了主心骨一般。他甚至不自觉地在禀报时提高了声音,将石越惊了一跳。 “什么?!”石越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此刻,连帷幕那边,也停止了哭泣。 那内侍被吓了一跳,慌忙放低了声音,用一贯的柔媚语调又说了一次:“太后驾到……” 这一次石越听得真真切切,他腾地爬了起来,不料跪得久了,这么忽然站起来,顿时双脚一软,气血上涌,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快,扶我一下,我要去迎太后……”石越呵斥着内侍,但话尚未说完,便见高太后在陈衍、李舜举等人的陪同下,走进殿来。 石越慌忙又跪倒叩见,他行礼未毕,便听寝殿内的向皇后叫了一声“太后”,已是失声痛哭。 但高太后却只是望了帷幕内一眼,便转头问石越:“相公,已查清是何人作乱了吗?” “罪臣无能,有负先帝……” “相公又有何罪?”高太后的声音,近于凄怆。她摇了摇头,又怆然道:“六哥呢?六哥在哪里?” “罪臣已差呼延忠去接应,六哥吉人天相,又有杨士芳、田烈武护卫,必能平安无事。” “我一晚上已失去两个儿子,若是连皇孙也……”高太后注视着石越,她一夜之间,也似乎衰老了许多,“适才我过来的时候,碰上几个逃命的小黄门,作乱的贼人,极可能是皇城司……” 一晚上已失去两个儿子?! 高太后的这句话,让石越心里头一颤,从这句话里,他能体会到此时看似强硬坚定的高太后,在这故作从容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痛苦! 却听李舜举又道:“那几个小黄门说,有个姓童的内侍高班在固守右银台门,下官已请旨就近调了一队御龙弩直前去助他。但未必守得住,相公还须早作打算。” 但此时石越的心里,却已似吃了一颗定心丸。 “请太后放心,天明之前,罪臣必能平定叛乱!”高太后既然已来到福宁殿,便证明她并非幕后主谋,这已令石越放了一半的心;她说出“失去两个儿子”的话,便是说明她已经猜到谁是幕后主谋,亦是向石越与向皇后表明她不会袒护雍王。 有了高太后这番表态,己方胜算大增。这禁中在高太后未来之前,与一个大陷阱无异,除了少数班直与内侍,人人都可能是敌人。但现在却不大相同,除了叛逆的皇城司外,其余的班直与内侍,即使一时弄不清形势而心存观望,但至少已经不再是敌人,甚至一变成为可以倚赖的力量。 他正在心里重新盘算着哪些班直侍卫可以调动平叛,却见李向安急急忙忙走进来,禀道:“守义侯叫奴才来禀报太后、圣人、石相公,叛兵已至垂拱殿,贼人势大,乞太后下旨,保慈宫班直、内侍,亦一体归守义侯指挥。” 石越心头一震,怎的来得这么快?!如此一来,派遣使者召集班直侍卫的打算却只能做罢了。有无援兵,只能全靠那些班直侍卫头领的判断。 “只须能平乱,一切依他。”高太后那里已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又道:“李舜举是带兵的老将,亦可去助守义侯一臂之力!” 第三节 雍王府。 时间刚过三更,这夜的风雪越来越大,几欲有将天地填埋之势。悬挂在雍王府外的几盏孤灯,不是已在风中湮灭,便是摇摇欲灭,黯淡无光。三重台阶上的朱红大门紧紧关闭着,惟有府中不知何处的院落之中,还有隐隐的笑语声伴着管弦乐声传出,让人恍惚觉得,这朱红大门隔绝的世界之中,还有着与凄凉风雪决然无关的旖旎风光。 一骑快马风驰而至。一个内侍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滚下马来,还不及爬起身,却又被台阶边的另一个庞然巨物绊倒,大概是为了明日的灯节所搭建的灯架,还未及完成便因这越来越大的风雪而提前停止,下面大半部分都已为大雪掩埋,连大体形状都已经看不出来。 但那个内侍似亦无心去查看那是什么东西,便连滚带爬地奔近大门,一把勾住门环,不顾一切地“砰砰”敲起来。仿佛雍王府内,早有人在等待他的到来,在这么大风雪中,他才敲得两三下,门“呀”的一声,打开一条缝来。那内侍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被人引进王府,大门随即便又被匆匆关上,竟连那内侍的坐骑,亦无人去照管。 “大王,官家……已经大行了!” 内侍带来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也不知是寒冷还是紧张,在禀报这个消息时,内侍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么大的风雪夜里,冒雪赶至雍王府,他的嘴唇都已冻得发白。 然而他抬起头来,却看到雍王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是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一般。他心下更加焦急,伏在地上,又催促道:“押……班差小人来,……请大王火速进宫,以定人心。” 但赵颢依然没有说话,竟似出了神一般。 这当然不是因为感到震惊,此事本是预料中事,赵颢甚至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也早已做了周密的准备。这些个晚上,他几乎没有召唤任何一个宠姬侍寝,甚至在就寝时都是和衣而睡,为的便是在急变发生时能够从容应对。他以为早已准备万全,但没料到,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居然觉得拿不定主意了。 这也并非他的心里还顾念着手足之情,对那个一贯友爱的兄长的逝去感到悲痛,而是莫名其妙地就觉得准备不足:一个汴京罕见的风雪夜,灯节即将开始的前夕,一场足以改变他整个家族与人生的大变故就如此到来了!虽说是应约而至,但对于即将面临剧变的人而言,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那种世事无常的命运感所震动。 “大王!”赵颢的沉默让这个心急如焚的内侍,越发激切,“大王要火速进宫!”他恨不能爬起来,拉着赵颢的袖子就走。他是石得一的心腹,知道今晚的事情,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但是,他也知道面前这个雍王,不日之后,便将是他的新主子。无论如何,他都不敢无礼。 赵颢终于警醒过来,他连忙以镇定的声音安抚这个忧心忡忡的内侍,心里却依然拿不定主意,此时进宫,是否是最适当的时机?进宫会不会有危险?他环视左右,却发觉李昌济未至,没住在王府的吕渊更不可能这么快赶来。 “怎的这么慢?”他烦躁地催问着心腹童仆,在房子里反反复复地走来走去。角落里的座钟每一根指针的走动,都显得那么的缓慢。“快,再派人去请!” 便在赵颢心乱如麻的时候,李昌济终于匆匆忙忙赶来。他跨进屋中的第一句话,便是:“请大王速速进宫!” 但赵颢依然有些迟疑:“然吕……” 他才说了两个字,李昌济已察觉到他心中的迟疑,立刻顿足打断了他:“吕公子那厢,贫道自会派人知会,此刻时机宝贵,不能有顷刻耽误,请大王速率王府亲从入宫,早一刻见到太后,便能早一刻到福宁殿,以定大局,免生变数。”他看到赵颢的表情依然没有下定决心,不等他说话,便又断然道,“大王,今夜之事,惟有令太后亲眼见着大王,才会顾念母子之情。更何况,若是众将士迟迟见不着大王,只恐人心涣散,后果将不堪设想!贫道来之前已经龟卜,卦象大吉,大王不可再有迟疑。” “大王不至,人心难安!请大王随小人进宫!”那报信的内侍,这一次终于连贯顺畅地讲出话来,跟李昌济一起催促着这个突然间变得优柔寡断的雍王。 李昌济最了解赵颢的心思,又道:“大王一去,贫道立时亲自去找吕公子,与他一道率宫外归附的班直侍卫,自东华门进宫与大王会合,如此可保万无一失。大王,切不可再犹豫,否则违逆天意,祸不旋踵。” 到了这时,赵颢才咬咬牙,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向李昌济拱手一礼,带着托付意味的郑重说道:“孤便马上进宫。其余之事,便拜托仙长!” 三更二点左右,雍王府的大门忽然再度打开,二十多名白袍男子牵着马鱼贯而出,在门外上马,由一个内侍引着,冒着风雪,朝皇宫方向急驰而去。 三更刚过,开封府。 “爹爹节哀,请速更衣,赶紧进宫吧!” “进宫?”韩忠彦望了一眼门外,中使已经回宫缴旨去了。他这时候才觉得胸口一阵阵闷痛,他想起皇帝对韩家的恩德,眼睛不由得又湿润了。还不到举哀之时!韩忠彦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起身抬起手来,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望着儿子韩治,反问道:“我此时进宫何为?” 韩治一时愣住了,他明明刚刚听到他父亲口里说“遵旨”的,而皇后的口谕,亦是召韩忠彦即刻进宫。 “禁中自有相公们主持。”韩忠彦轻描淡写地说道,但却已令韩治惊讶得将口张得老大——这言外之意,不是要违旨吗?!其实倘是别人抗旨不遵,倒也不值得韩治多惊讶,但说出这句话的,却是他父亲! 一贯被人讥为除了长相类他祖父韩琦以外,实则样样不如祖父的父亲!在韩治的记忆中,从未有过父亲违逆上意的记忆。父亲该不是悲痛过甚,迷了心智吧?韩治狐疑地望了韩忠彦一眼。这个时候,任何举措失当,连累的将是整个家族…… 韩忠彦却没有去留意儿子的神态,又对一个亲信家人吩咐道:“韩平,你去从家人中挑出四十名壮勇习武之士,全部要河北乡人,换了素衣,备好佩刀、弓箭、马匹,休要耽搁!” “是!”韩平欠身答应了,亦不多问,便转身离去。 韩治却听得更加胆战心惊,但韩家乃是世家大族,家中规矩甚严,他有再多的疑问,亦不敢多问;然若不问,却终不心安。眼见着父亲便要进去换衣服,韩治急中生智,鼓起勇气,大声道:“爹爹,让孩儿也一道去吧!” 韩忠彦似有点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只默默点了点头,便朝里间走去。 待到韩治匆匆换了素衣,取了坐骑出来,便见院子里面韩平早已领着四十名亲从整装待发。韩忠彦亦已换了一身白袍,腰间佩着印绶,已骑在马上,见他出来,韩忠彦便率众出府。韩治连忙上马追上,才出了门,一阵朔风便夹着雪片刮到脸上,韩治顿时冷得打了一个哆嗦,他咬紧牙关,忍住没敢叫出声来。 知开封府与别的朝廷重臣不同,家属便住在开封府衙之内。这时韩忠彦一行出了开封府,往东拐到州桥北面,韩忠彦却并不顺着御街往北走,反而一直往东,到了大相国寺附近,才捡了条小巷,往北直行。韩治跟在众人后面挥鞭急驰,却越走越是奇怪:“难道父亲想从东华门进宫?”但他看看众人挎弓别刀的装束,却又直觉不太可能。 众人如此一路疾驰,眼见便到了皇宫的东角楼附近,韩治正心里思量着,忽然,前头的韩忠彦勒马停了下来。他正纳闷,却见韩忠彦与韩平下了马,朝一间高楼走去。韩治驱马上前,看得清楚了,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是一座望火楼,楼下则是军巡铺。 韩治也连忙下了马跟过去,却见那军巡铺内,出来一个厢巡检,朝韩忠彦行礼参拜。便听韩忠彦问道:“可有何异常?” 那巡检欠身回道:“不曾见得。” “有宗子从此过否?” “不曾见。” 韩忠彦点点头,又沉着脸说道:“尔不可懈怠,好生看守。他人尔不必拦他。天明前若有宗子从此过,管他亲王郡王,一律挡了,走漏一个,吾必斩尔!” 那巡检唯唯领命而去。韩忠彦遂又上马,一行人又继续驱马朝北边驰去。韩治自是不知,从除夕开始,韩忠彦便以加强维护京城治安为由,下令开封府城内十厢一百二十坊所辖的巡检、逻卒、公人昼夜加强巡视。又给几处要紧处的巡检颁下密令,令他们派人严密监视东华门、拱辰门,以及咸宜坊等宗室聚居区的动静。在这方面,他却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宋代贵人为防火灾,往往会想尽办法,请求开封府在他们的府邸附近设置潜火铺!此时这些潜火铺却正好成为韩忠彦的耳目。汴京城里任哪家王邸有任何动静,这些潜火铺都很容易发觉,虽然用不了望火楼的通讯系统,却亦可以快马通报。 但此时韩治亦已隐隐猜到他父亲的心思,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转而代之的,是血脉开始沸腾。他一面使劲驱赶着坐骑,寒风与雪块刮到脸上,不再是冰冷的刺痛,而是一种让人清醒的刺激。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父亲亦是他所尊敬的祖父的儿子。韩家人的骨子里,都流着忠献王的血液! 韩忠彦又在东华门、大货行街附近的两处军巡铺前停了两回,询问过东华门的动静,两处皆言并无异常,亦不见有宗室经过,他又问了军巡铺时刻,此时已近三更四点,韩忠彦的脸色终于霁缓。回到马上,对韩平说道:“还有一处,问过景龙门,若无异常,便是平安了。” 那韩平不善言辞,不过嗫嚅而已,韩治却是心里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父亲防范的竟是雍王!雍王住在咸宜坊,咸宜坊属于新城城北厢,他要进宫,要么通过封丘门走东华门,要么通过景龙门走拱辰门,最张扬亦不过绕道东角楼走左掖门,而绝无绕上一个天大的圈去走西华门的道理。但这些韩忠彦自是不方便宣之于口,更不能说明他具体针对的是谁,不过若是巡视了景龙门尚无异常,那自然便是平安无事,可以放心了。韩治想到这些,心里对他父亲更是刮目相看。 众人正欲继续往景龙门北行,忽见一个浑身是雪的骑士骑着一匹棕马,急驰而至,到了军巡铺前,便听他“吁”的一声,一个急停,便翻身跳下马,口里叫道:“快,快!给老子换马!”众人见那人身材五短,却这般敏捷,都不由得停下来,齐声喝彩。那人循声望来,“啊”的一声,却也不管那军巡铺的逻卒了,直奔韩忠彦马前,单膝跪下,行了一个军礼,道:“新城城北厢巡检马绍,拜见大尹!” 韩忠彦见着马绍,不由脸色微变,他知道马绍与温大有与东宫的田烈武相交莫逆,便特意将二人调到新城城北厢,其意便在以防万一,此时马绍这么急急忙忙赶来,显然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果然,便听马绍又禀道:“三更二点左右,雍王率二十余名卫士出了王府。” 此时风雪方盛,马绍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这话便只有韩忠彦父子与韩平几人能听得到,但便是这轻轻一句话,如同一声惊雷,打破了韩忠彦期盼能太平无事度过此夜的幻想。 韩忠彦定了定心神,忙问道:“雍王现在到了何处?” “禀大尹,约在三点多些,下官与温大有在封丘门外二里许赶上雍王,温大有已挡住雍王,下官急急前来报信……”韩忠彦方松了口气,不料马绍的话却还没有说完:“但下官还接到部下消息,有几百人的班直侍卫,正往景龙门方向赶去,内城闭启城门之制早已废弛……” “你说什么?!”韩忠彦脸色都白了。 出大事了! 韩忠彦原本只是防着雍王进宫惹麻烦,便想把他好好地摁在王府内,等到君臣名分定下来,便可以将一切矛盾消弭于无形之中。但他绝没想到,竟然会有班直侍卫的异动! “有几百人的班直……”马绍以为韩忠彦没有听清,又说道,但话未说完,便见韩忠彦拨转马头,对着韩治与韩平说道:“大郎,你与韩平即刻去宣德门前的御街,若有相公、执政进宫,立刻拦住,告诉他们,雍王作乱,宫中恐有他变,为策万全,请他们带兵进宫宿卫。” “是!”韩治一阵兴奋,连忙与韩平一道答应了,正欲离去,又被韩忠彦叫住叮嘱道:“为防万一,除非遇着司马相公,否则你二人不要一道去见相公们,若有意外,另一人马上回来找我。” 韩治咀嚼这话中之意,只觉一阵寒意直刺心里,顿时一个激灵,起始的那一点点兴奋之情,早已是抛到了九霄云外。倒是韩平,依然是淡淡答应道:“大尹放心。”他连忙也说道:“爹爹放心。” 韩忠彦点点头,又转过马头,对马绍道:“走,咱们去封丘门!”说罢,挥鞭驱马朝北方驰去。马绍站起身来,对韩治与韩平抱了抱拳,亦不待军巡铺换马,跃身上马,紧紧跟上韩忠彦。 韩治咬了咬冻得冰凉的嘴唇,使劲一挥马鞭,大喝一声“驾”,与韩平朝南边驰去。 二人赶到皇宫南面的御街之时,已经快到三更五点。这时已是深夜,在这样风雪肆虐的晚上,南面的御街靠近皇宫这一段,又多是朝廷的衙门,因此这街上竟没什么行人。抬眼所见,除了衙门前那些稀稀落落的孤灯,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灯架以外,便只有巡逻的兵吏。 韩治此时才知道他父亲嘱托的任务有多么困难。在这样的晚上,他二人只要一现身,便会被巡逻的兵吏发现,若是平时倒也罢了,但此刻他们却不能冒险——他父亲连宰执们都不敢全然信任,这些兵吏焉知可信不可信? 二人方下了马,在御街外面找了一处隐蔽之处——这里既能看清御街的动静,又离皇宫有一段距离,二人刚刚藏好,便听到一阵车马之声传来,韩治看得清了,却是吏部尚书王珪的车驾从眼前驶过,他正欲大叫,已被韩平一把掩住嘴巴,便听韩平在他耳边低声道:“大郎,等君实相公。” 韩治惊讶地望着韩平,却听韩平又低声道:“大尹曾说过,王公但会做文章,别无所长……” 韩治这才醒悟过来,眼前这情形,他们的确冒不得险,他又惭又愧地点了点头,便见王珪一行已朝右掖门方向行去,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接下来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韩治二人一直等到四更的梆子敲响——这在往常,那些要上早朝的官员,若是住在外城,此时也应当到内城城门了,但这天晚上,韩治眼睁睁地看着四五位当朝重臣从他面前走过,竟是怎么样也等不到司马光。他浑身冻得僵硬,心里又担忧会不会是司马光早已进宫,正暗暗计较,忽听到一阵车马急驰的声音传来,声势竟远比此前听到的大。 韩治精神一振,定睛望去,却见御街那边过来的,起码是三位宰执的车驾——从人兵吏,浩浩荡荡竟有一二百人之多!他又仔细观察,却怎么也看不清是哪三位宰执。“管不了这许多了!”韩治转过头对韩平低声说道:“待会儿我去报信,你等在这里。” “大郎,还是小人去的好。”韩平虽有些不放心,但也知道此时是一刻也拖不得了。 韩治摇摇头,苦笑道:“非是我逞强,但你看我这样子,待会儿骑马也跑不动。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愧对列祖列宗。”眼见着车驾越来越近,也不及待韩平回复,便跑了出去。 四更,福宁殿。 仁多保忠浑身是血,冲到廊下:“相公,要撑不住了!”他身边的呼延国与高竖也浑身是血,呼延国的右臂上还插着一枝断箭,但二人依然紧紧跟着仁多保忠,片刻不离。 石越站在福宁殿正殿外的走廊上,铁青着脸。 “皇城司是何时学会打仗的?!”石越厉声呵斥道,“你仁多保忠是党项名将!” “叛贼人太多了。”仁多保忠此时也神气不起来了,他手下全部的兵力,连班直带内侍,不过六百余人,此时早已折损大半。高太后虽然在福宁殿,但那些叛兵的首领也不是饭桶,他迅速将福宁殿周围封锁,外间的班直侍卫不知虚实,照样不敢轻举妄动。从福宁殿被围起,已超过一个时辰,前来勤王的班直侍卫其实络绎不绝,但多是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少则三五人,最多一次不过五十人,虽然忠勇可嘉,但其实于事无补,反而白白送命。这自是怪不得那些班直侍卫,军中偶语则族,为防止谋逆,宫中班直侍卫这方面的防备尤其森严,各班直的侍卫往往互不认识,更难说信任,若无素有威望之人将他们组织起来,他们亦只能一死尽忠。而另一方面,叛兵的人数竟是越来越多,显然是别处还有叛兵陆续前来支援。以仁多保忠的经验,如今外面的叛兵,起码有一千四五百人,几乎是己方的五倍! 而更让仁多保忠沮丧的是,尽管非常节省,但他也已经快要无箭可用,几次想派人突围出去求援或者去武库搬点箭矢回来,却被叛兵打退。他不止一次地生出念头来,想请高太后出来喊几句话,瓦解敌人的军心,但每次都被石越否决。石越可以亲自站在正殿外的走廊上来,与众人一起亲冒矢石,却绝不肯拿高太后来冒险。连高太后想走出大殿,都被石越派李向安毫无商量地阻止了。 既缺箭矢,亦无援兵,但仁多保忠总算看出叛兵的一个弱点,这些皇城司的兵吏,人数虽众,却都怯于近斗。他便抓住叛兵的这个弱点,与李舜举轮流率残存的班直侍卫一次次地主动冲击叛兵,也算吓得那些叛兵心怀忌惮,无论如何,都不敢过于迫近福宁殿。 但这却非长久之计。毕竟叛军势大,他每冲得一阵,都不敢离开福宁殿太远。己方体力渐竭,而双方接刃肉搏,死伤难免,部下的伤亡也越来越大,而叛兵兵势却越来越盛。这残酷的局面,不能不让仁多保忠越来越绝望。 但石越却只是冷冷地说道:“已经四更了,贼兵已是强弩之末!” 强弩之末?!仁多保忠几乎暴怒,谁是强弩之末?我们才是强弩之末!他几乎想对着石越大吼,但望着石越镇定的眼神,他终于还是愤愤咬牙忍住,高声讥道:“石帅高见!”说罢头也不回,甩手走下台阶,高声吼道:“不怕死的随我来!冲出去再杀一阵!” 他却不知,此刻,他背后那个镇定冷酷的石越,心里亦紧张得抽搐。为何还没有援兵来?除了皇城司外,究竟还有没有其他军队参与叛乱?他一直没听到有关石得一的报告,他又在做什么?算算时间,被召进宫的宰执也快到皇宫了,究竟会不会有人发现不对?还有,六哥怎么样了?呼延忠呢?……石越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担忧,但他只能藏在心里,绝不敢露出分毫。 石越心里非常明白,在福宁殿作战的是仁多保忠、李舜举和那些班直侍卫、内侍,但是在这一刻,只要他露出丝毫的动摇,这些人皆会在瞬间崩溃。 这亦是一场意志的战争! 而支撑着石越意志的,是两桩事情——雍王此时尚未露面,已让他心生疑窦;而他未亲眼看见呼延忠与杨士芳的人头,更让他越来越坚信,转机即将到来。 第四节 四更二点,右掖门。 “如何?如何?”石得一焦急地问着许继玮,再也没有了一个时辰前的从容。马上便要天亮,但此时,非但连雍王没有见着,竟连司马光、王安石、范纯仁这些人都未见着。韩维、苏辙与吕大防住得比较远,此时未至,倒也罢了,但马、王、范三人,算时间,再慢也应当到了。他现在扣住的,只有吏部尚书王珪、御史中丞刘挚,还有几个翰林学士;连韩忠彦、李清臣也不见踪影。石得一便是再傻,也已知道事情有变。 许继玮摇着头,道:“问过各门,都说未见着。会不会……” “福宁殿呢?朱大成呢?”石得一恼怒地打断了许继玮。按计划,许继玮此时应当率兵去开封府了。 “福宁殿还在强攻,应当快要攻下了。朱大成那边……” “还在强攻!”石得一急得顿足,“早知如此,倒不如多分点兵力去帮朱大成。” 许继玮不安地看了一眼石得一:“但朱大成……朱大成死了……” “什么?!”石得一几乎跳了起来,虽然原本的计划中,的确没想过朱大成能赢过杨士芳、田烈武,但到了此时此刻,石得一才真正知道看起来周详细密的计划,竟可以如此漏洞百出。无论哪处能得手都好,石得一需要一个胜利来支撑自己的意志,追随他兵变的人,更需要一个胜利来鼓舞士气! 但许继玮却有点不识时务:“有人发现他的尸首,下官正想禀报……” “罢!罢!”石得一这时候也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原亦不曾指望他成事。” “那……那押班,如今该如何是好?” “嗯?”石得一望着许继玮,心里不由得一惊,他从许继玮的眼神中,看到了动摇之色!“有甚是好是坏的?”石得一顿时装得更加镇定,眯着眼睛笑道,“一点点意外在所难免。” “但……”许继玮也不是这么好骗的。他并非主谋,见事不妙,一刀砍了石得一父子的头,从此无人知道他也参与了叛乱,更是有大功而无过。 但石得一却不再容他多说什么:“速去下令,关闭宫门!” “押班?” 石得一抿紧嘴唇,嘿嘿冷笑道:“你可听说过挟天子以令诸侯?将剩下能带的两三百人全带上,全力攻下福宁殿!” “得令!”石得一的话,仿佛又让许继玮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只要攻下福宁殿,便等于拥有了最大的一颗筹码。为何没早点想到这点呢? 石得一从眯着的眼睛缝里看了一眼许继玮,他可没有许继玮这么天真,石得一比谁都知道皇城司都是些什么货色,攻下福宁殿?他出此下策,不过是迫不得已,作最后一搏而已。他破釜沉舟,全力一击,还有可能反败为胜,若是继续这么下去,只怕平叛的军队未到,许继玮便会先砍了他的人头。 只是,他自己也渐渐意识到,胜利已然渺茫!他虽然想跟自己说,自己今晚这番兵变实在是迫不得已,是无路可退下的放手一搏。可心里,还是感觉说不出来的懊恼,皇帝死得这般时机不好,雍王当真无能,居然一直不能进宫!他猛然间想起一事:雍王不是临阵退缩了吧?这没骨头的雍王,心里头倒是时时刻刻想着皇帝宝座,可保不定事到临头,却又畏缩不前了……却是这样一个腌臜人,居然便把俺推到这个境地!他这时将一肚子的怨恨全洒到了雍王身上:成事了他享富贵,败事了却是俺被砍头!石得一感觉自己被雍王给耍了一般,这下好,这下好,那雍王没进宫,说不定天明清算时,还算不到他的错处! 石得一又是懊恼,又是自责,心中越发不平,趁着许继玮去召集部属,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下了一夜的大雪,已有停歇之势,便连那该死的北风,也慢慢变小了。 四更三点,福宁殿。 李向安与陈衍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高太后的双脚,二人一个劲地叩着头,额头上鲜血淋淋!“太后,太后乃是万金之躯!” “什么万金之躯!”高太后断声呵斥道,“我高家世代将门……”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石相公,你怎么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石越出现在正殿门口,他的左臂上用一块绫布裹着,布上全是鲜血。 “太后不能出去。”石越沉声道,“这些叛贼丧心病狂,他们已经快要走投无路了!” “还没有援兵吗?”高太后是个聪明人。 “援兵很快便到。”石越无比笃定地说道,“五更一到,叛贼必然散去!此时纵有人心存观望,亦已知道成败了。算算时间,最迟两刻钟内,呼延将军必先率援兵前来。” 高太后注视着石越的眼睛,石越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的犹疑,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温声道:“若援兵不至,我与圣人,亦绝不受辱。” “太后放心。”石越迎视高太后,“石越不会成为宋室罪人!”说罢,向高太后欠身一礼,便转身退出正殿。 正殿以外,此时已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仁多保忠背上中了一箭,此时正光着背心,靠在一根桩子旁边,让人包扎着。他身边的呼延国、高坚,都已经战死,再也没有人如影如随地跟着他,但他的西夏班侍卫,亦已经死伤殆尽。李舜举身上更是中了三箭,躺在走廊上,默默地望着石越。 殿外之人,已经很难找到一个不受伤的。连石越都被乱箭射伤,更何况那些还要冲锋陷阵的人? “石帅……”见着石越出来,仁多保忠忍痛穿好袍子,甩开帮他包扎的两个太医,大步走到石越的跟前,盯着石越双眼,挑衅似的问道:“石帅以为我们还能赢吗?” “能。”石越回视着他,淡淡说道。 “哈哈……”仁多保忠不由放声大笑。他伸出手指了指四周,讥讽地望着石越。此时,殿外能战之人,最多已不过百人。“保忠素闻石帅知兵法,善将将,但今日之事……嘿嘿!” “援兵两刻钟之内,必至!”石越依然是平静地望着仁多保忠,“本相不信将军守不了这最后两刻钟。” 仁多保忠冷笑着,大声道:“若两刻钟之内,勤王之师能至,末将定能守住。但敢问石帅,为何如此肯定两刻钟必有援兵?” “因为忠义!” “忠义?”仁多保忠一时愕然,脸上顿露不屑之意。 却见石越环视四周众人,厉声道:“因为本相相信,这世上固有奸臣贼子,然亦有忠义之士。杨士芳、呼延忠、田烈武辈,只须叛贼一刻不传其首级至此,本相便相信他们定会率兵前来勤王!计算时辰,两刻钟之内,援军必至!” 仁多保忠心下不信,正不以为然,却听李舜举一手捂着胸口,忍痛高声道:“我信!我相信石相公的话,杨将军、呼延将军必会率援兵前来!” 仁多保忠看看石越,又看看李舜举,他心里自是全然不信,但事到如今,却也只能追随石越到死了。他虽一时冲动,忍不住要讥刺石越几句,却还没傻得非要自乱军心、自寻速死不可的地步。他转身又走回柱子边,提起自己的佩刀,嘶声喊道:“还能拿刀的随我来!” 便在此时,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喊杀之声。一个内侍赶紧爬上宫墙,才看得一眼,便兴奋得手舞足蹈,竟从宫墙上摔了下来。 “发生何事?”仁多保忠抢上去问道。 却见那内侍爬了起来,兴奋地喊道:“援军!援军!” “啊?”福宁殿内,所有的幸存者,都不由得欣喜若狂。一直镇定若素的石越一把抓过一个内侍,激动地喊道:“快,快去禀报太后、圣、圣人!” 仁多保忠回头望了石越一眼,朝聚集在身边的一百多侍卫、内侍高声吼道:“杀!”高举着佩刀,冲了出去。 石从荣再也想不到,仅仅是一瞬间,形势便逆转直下。雍王久久不到,福宁殿又久攻不下,眼见着风雪渐停,马上便要天明,已经令石从荣心内七上八下。他也知道福宁殿的守军已是强弩之末,但他的部下,也早已叫苦连天。这些皇城司的骄兵悍卒,哪里曾见过如此悍勇的抵抗!若非人数占着绝对优势,只怕早已经四散逃亡,但在这么大的风雪天气中,和如此悍勇的对手打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的仗,早累得叫苦不迭。石从荣迫不得已,只好下令休息一会儿,准备待会儿一鼓作气,再攻下福宁殿。 不料便在他们休息的时候,一些班直侍卫与一队天武军忽然从背后杀了过来,这一千余人众,顷刻间便乱成一团。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敌人,但石从荣敢肯定,敌人的兵力绝不会超过己方,但那些兵吏却似乎都没有脑子,没有人想要抵抗,任凭石从荣声嘶力竭地勒束着,却依然只顾着四散逃命,只有几个班直侍卫还在拼命抵抗。 石从荣挥刀砍倒三四个逃兵,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他眼见着从福宁殿内,又冲出百余人来,内外夹击之下,再无生理,石从荣不由得闭上眼睛,高声叫道:“完了,完了!” 此时的石从荣,已经跌到绝望的深渊,他举起刀来,想要横刀自刎,但刀刚放到脖子上,他便开始怕痛,慌忙将刀丢了。他茫然四顾,正欲学那些溃兵四散而逃,不料忽然后脖一阵寒风袭来,他霍地转身,却见一个皇城司亲从吏,正挥刀砍向他的脖子…… “也罢!”石从荣脑子中,忽然这么想道。 “逆贼石从荣死了!我杀了石从荣!”乱军之中,一个皇城司亲从吏手里高举着石从荣的人头,扯着嗓子大声喊着,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功劳一般。 这番喊叫,的确起到了效果,远处,带着几十个卫士保护着赵佣,一直没有参战的杨士芳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张弓来,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 四更四点,右银台门。 石得一与许继玮呆呆地望着一路溃退的皇城司兵吏,“出了何事?出了何事?!”许继玮疯了似的抓住那些溃兵乱叫,忽然,便觉背上被什么东西插了进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他摇摇晃晃转过身来,却见石得一狰狞地望着自己,不知何时,他部下的兵吏,竟也变成了溃兵,转眼间便已不知去向…… 石得一狠狠地踢了许继玮一脚,连剑也不要,麻利地脱去外衣,便往西华门跑去。但他亦没跑得几步,便听到后脑上一阵风起,只听“砰”的一声,双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想不到倒成全了俺的富贵。”童贯望着被自己用一块城砖砸昏的石得一,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在地上找了一把佩刀,割下石得一的头颅,扯了块布包了,又悄悄溜回了刚刚藏身过的国史院附近的阴沟里。 这么兵荒马乱的时节,又手握着这一场天大的富贵,他童公公可不能给人误伤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东华门、左掖门、右掖门外,王安石、司马光、范纯仁,皆各自领着禁军与班直侍卫,夺门而入,急趋福宁殿。城北,枢密使韩维与礼部尚书李清臣指挥禁军、班直侍卫到处搜捕在景龙门受阻后便四处逃窜的班直侍卫;知开封府韩忠彦则亲自率领着数百名军巡铺徼巡卒、潜火队,“护送”雍王回到王府…… 《熙宁朝野杂录·石得一之乱》: 十八年一月八日,是夜大风雪,帝崩于福宁殿。勾当皇城司石得一与养子从荣、指挥使许继玮、金枪班指挥使朱大成夺皇城司兵符,遂倡乱,以石得一与许继玮守宫门,隔绝中外;从荣引兵攻两府、福宁殿;朱大成攻东宫…… ……时忠彦尹开封,先察其事。遣子治驰告司马光、王安石、范纯仁,三公遂引兵入宫平叛。 ……故世传平乱之功,石、韩、马、王、范五公为最。 乱平,九日,太子即位于福宁殿,遵遗诏,改名讳煦。 《野录·“朝野杂录多虚妄”条》: 江陵李氏所著《熙宁朝野杂录》,最不经,非信史。李氏虽当时人,然远在江陵,毕生未至汴京,所记皆传闻,故多不可信。其记石得一之乱,而平乱皆归功于马、王、范三公,学者多有为其所昧者。实平石贼之乱,以石公、韩公功最高。石公宿卫宫中,指挥若定,身受箭创,而色不变,两宫赖公得安。而遣呼延忠先救东宫,非公不能为此。时东宫几为朱贼所害,非呼延忠不得免。故呼延公绍圣之亲贵,仅次杨、田。而李氏不明石贼之乱,意在迎立雍王,竟谓韩公先察其事,谬矣…… 《伊洛纪闻·熙宁遗诏》: 熙宁十八年,帝崩于福宁殿。遗诏立太子为帝,改名讳煦。遗诏另有三事:一,以太子年幼,尊高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军国大事,一体裁决;一,以王安石、司马光、石越、韩维、王珪、韩忠彦辅政;一,收复燕云者王。 世传遗诏立辅政,非帝本意。当时士大夫亦颇有责安焘、李清臣者,以其手书“乱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