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日人》 引子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本文禁止作为诽谤光明事业的文本传播。 本文禁止作为诽谤黑暗事业的文本传播。 房子的入口处不能让人产生肃然起敬之感。密码锁是坏的,已经不能用了,脚底下满是被踩碎的廉价香烟的烟头。电梯上刻满了文理不通的语句,其中“斯巴达克”的字样出现的频率就像不堪入耳的脏话一样高。电梯的按钮被烟头烧得满是窟窿,窟窿里被人用心地塞满了已经变硬的口香糖。 通向四楼套间的那扇门与房子的入口倒是很匹配:还包着一层苏联时期的残破的人造革,用歪歪斜斜的螺钉拧在上面的廉价铝制门牌号也摇摇欲坠。 娜塔莎按门铃前迟疑了片刻。到这里来而且有所期盼这很荒谬。但是既然一时糊涂到竟然决定求助于魔法,倒不如翻开报纸,打开电视,听听广播好。正规的沙龙也好,持国际文凭的经验丰富的有特异功能者也罢……反正都是欺骗,这是明摆着的事。但是至少周围的环境令人愉快,都是些正正经经的人……而不是这样一处失败者的栖身之地。 她还是按了门铃。否则岂不是可惜了花在路上的时间。 有那么几分钟似乎觉得屋里没人,接着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那种穿着几乎要从脚上掉下来的破旧拖鞋的人典型的匆忙的脚步声。廉价的小猫眼里一下子黑糊糊的,接着门锁咯吱一响,房门打开了。 “哦,是娜塔莎吗?你进来吧,进来吧……” 她从来就不喜欢那些马上就把称呼转换为“你”的人。不,她自己还是喜欢这样的称呼,不过即便是出于礼节,征得人家的同意还是必要的嘛。 而开门的女人已经将她拉到屋里,不拘礼节地抓住她的手,此时女人那张化着浓妆的不年轻的脸上,露出让人无力拒绝的好客的诚意。 “我的一位女友告诉我,您……”娜塔莎先开始说了起来。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亲爱的。”女主人挥了挥手,“哎呀,你可别,我正好准备收拾房间……要不,我这就去找双拖鞋。” 娜塔莎勉强掩饰着厌恶的表情,环顾四周。 过道倒不是很小,但堆满了废物,杂乱无章。天花板下的小灯泡昏暗极了,上帝保佑,最多30瓦,但这也掩饰不住屋内整体的穷酸劲儿。挂衣架上衣服堆积如山,连长满蛾子的麝鼠皮冬大衣都堆在上面。与地板脱落开来的漆布地毯显出莫名其妙的灰色。恐怕,女主人早就打算收拾房间了。 “你叫娜塔莎是吗,闺女?我叫达莎。” 达莎至少比她年长十五、二十岁。她确实可以做娜塔莎的母亲,只不过这么个母亲叫人想上吊……一头未洗干净的无光泽的乱蓬蓬的头发,指甲上鲜艳的指甲油已脱落,身上穿着已经洗坏了的家居服,没穿袜子的脚懒洋洋地踏着一双便鞋。脚趾丫上也涂抹了一层指甲油——老天爷啊,这有多庸俗啊! “您是——女巫?”娜塔莎问道。可心里却喊了一声:而我是——笨蛋! 达莎点了点头,俯身从胡乱堆放的鞋堆中找出一双塑料拖鞋。人类所臆造出来的最白痴的那种——有许多突起的塑料钉的那种。这可是瑜伽人士的最爱。拖鞋上的一部分塑料钉早已脱落,所以没有增添什么舒适感。 “穿上鞋吧!”达莎兴奋地建议道。 娜塔莎像是被施了催眠术似的脱下凉鞋。再见了,再见了连裤袜。也许会有那么一双穿得持久一些的。世上的一切——都是狡猾的傻瓜们想出来的骗局。而聪明的人不知为何竟受制于这种欺骗。 “对,是巫师,”达莎一边警惕地监视着她穿鞋的过程,一边说,“我是从我外婆那儿学的。还有我妈妈。她们都曾经做过巫师,都帮助过别人,这是我们家传的……我们去厨房吧,娜塔莎,我房里没收拾……” 娜塔莎跟在女主人身后,又一次在脑海里诅咒自己。她厨房里的景象证明娜塔莎的预料是对的。水池里餐具堆积如山,餐桌脏兮兮的。她俩走进厨房时,一只蟑螂懒洋洋地从桌上爬到桌面下的不知哪条缝隙里去了。地板黏糊糊的。窗户当然也是整个春季都不曾抹洗过,天花板上叮了不少苍蝇。 “请坐。”达莎灵巧地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张小凳,将它推到客人坐的位置——桌子与痉挛地抽搐着的“萨拉托夫”牌冰箱之间。 “谢谢,我站一站。”娜塔莎果断地决定不坐下来。比起天花板和桌子,小凳子让她更加不信任:“达莎,……达里娅?” “达里娅。” “达里娅,我,其实,只是想知道……” 女人耸耸肩。 她看了娜塔莎一眼,啪的一声按下电水壶,它大概是厨房里看起来惟一一样不用再拿出来清洗干净的东西。 “想知道?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呢,亲爱的。一切都显而易见,没什么好隐瞒……” 娜塔莎顿时被一种不愉快的压抑之感所控制,仿佛厨房里光线不足似的。 一切暗淡起来,电冰箱病态的嘟噜声,不远处的大街上的嘈杂声全都安静下来。她擦了擦蒙上了薄薄一层冷汗的额头。这都是由于炎热和盛夏。炎热,又坐了很长时间的地铁和拥挤的无轨电车。可是为什么不叫辆出租车呢?她把司机连同车子一起支开了,这倒没什么。哪怕暗示一下她要去哪儿、为什么要去,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干吗不叫辆出租车呢? “你丈夫离开了你,娜塔什卡,”达里娅亲切地说,“两周前,突然离开了,收拾了一些小物品,塞到手提箱里就走了。没有闹,没有吵。留下了车子、房子,到那个拆散你们的、长着黑眉毛的年轻女人那里去了……可你也不老啊,闺女。” 这一次娜塔莎对“闺女”二字甚至未做出什么反应。 她绝望地回忆着她对女友说了什么,没说什么。关于“黑眉毛”似乎没说。尽管那女人确实皮肤黝黑,头发乌黑。娜塔莎又一次被让人失去理智的极度狂怒所控制。 “为什么离开你呢?娜塔什卡,我知道……请原谅。我叫你闺女儿,你是个很要强的女人,习惯了用自己的头脑去生活,但你们对我来讲都像是自己的亲闺女一样……你俩没有孩子,娜塔莎,对吧?” “对。”娜塔莎轻声应道。 “怎么会这样呢?亲爱的,”巫师表示责备地摇了摇头,“他想要个女儿,是吗?” “是的,女儿……” “生一个不就得了,”达里娅耸了耸肩,“我有五个孩子。两个大一点的儿子当兵去了。一个女儿嫁人了,现在带着孩子呢,另一个女儿在念书。还有一个小儿子,不务正业……”她扬了扬手,“嘿,你坐下,坐下……” 娜塔莎不情愿地坐到小凳上,紧紧地抓住手提袋放在膝盖上。她试图夺过主动权,于是说: “生活就是这样安排的。我当初给他生个孩子就好了,但不能因为生孩子而毁了事业。” “也对,”巫师不再发问。她用手掌擦了擦脸,“这是你的自由……那你想让他回来吗?他究竟为什么离开?拆散你们的人已经离开他了……也曾费了不少力。又是听他倾诉,又是可怜他,又是在床上搞出些花样儿的……你男人是个不错的人,这种男人每个女人都一心想得到。你想让他回来吧?还是想的吧?” 娜塔莎紧闭双唇。 “是的。” 巫师叹了口气。 “可以叫他回来的……可以的。” 她的语调突然难以琢磨地起了变化,变得沉重而压抑: “但是这很难。叫他回来不难,抓住他就难了!” “但我还是想的。” “闺女呀,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魔力,”达里娅把身子探到桌子那边,而眼睛似乎盯着娜塔莎,“普普通通与生俱来的女人的魔力。你因为你的一切自负而遗忘了它,可不要这样啊!没事的。我来帮你。不过得分三步来做。” 她用拳头轻轻地敲了敲桌子。 “第一步。我给你一个巫术。这不是什么大罪过……它会使你丈夫回到家里。这巫术让他回来倒是可以,但留住他就不管用了。” 娜塔莎不太相信地点了点头。巫术分成“三步”似乎不合适,特别是由这个女人来分,而且是在这间房子里…… “第二步……不能让拆散你们的人生孩子。如果生了孩子,你就留不住自己的丈夫了。所以要犯下大罪,除掉那无辜的孩子……” “您干吗说这种事呀!”娜塔莎哆嗦了一下,“我可不想受到审判!” “我说的不是毒死孩子,娜塔莎……我双手这么一摊开就行了,”巫师还真的就双手一摊,“之后,我再双手一拍……就这些,所有的罪过就这些。哪来的什么审判呀!” 娜塔莎默不作声。 “不过,这罪过我不想承担,”达里娅恭恭敬敬地画了个十字,“如果你想的话,我就帮你,那你自己要对上帝负责的啊!” 看样子她把娜塔莎的沉默视为认同,于是继续说: “第三步……你自己生个孩子。我也会帮你的。会是个女儿,漂亮又聪明,是你的小帮手,你丈夫的小可爱。到那时你的一切苦恼就结束了。” “您这是说真的?”娜塔莎轻声地问,“所有这些您……” “我跟你说,”达里娅起身,“只要你说‘是的’,就会一切如愿。明天你丈夫就会回来,后天那拆散你们的女人就会去做掉那浪荡出来的种。你没怀上孩子前我不收你的钱。但怀上后我会收钱的,而且收很多,这我现在就说清楚,我向上帝发誓!” 娜塔莎勉强笑了笑。 “那我要是骗你,不拿钱来呢?因为一切都做好了……” 她突然不说了。巫师默默地狠狠地瞅着她。带着几分同情,仿佛一位母亲打量着一位不懂事的孩子…… “你不会骗我的,娜塔什卡。你自己想想就会明白,值不值得去骗。” 娜塔莎喉头哽住了。她试图开个玩笑: “那么,按实际情形付款咯?” “你真是个生意人,”达里娅讥讽地说,“谁会喜欢你这种人呢,能干又精明!女人总要有几分糊涂……唉,……按实际情形吧。按三个步骤收费哦。” “多少?” “五千。” “怎么要五千,”娜塔莎说出来又马上打住了,“我还以为会便宜得多呢!” “你想让丈夫回来,可以便宜点。不过隔一段时间他又会离开的。我会给你提供真正的帮助,正确的方法。” “我很想,”娜塔莎点了点头。所发生的事让她感到太不真实了。那么说,手掌一击,未出生的婴儿就没了。再一击,她就会给自己心爱的白痴生个女儿出来? “你承担罪过吗?”巫师很坚决地问。 “哪有什么罪过啊,”娜塔莎突然激动地回应道,“这罪过每个女人都有过的啊,也许有些只有过一次!我可以承担,那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巫师沉思了片刻,仿佛在倾听着什么。她摇了摇头。 “会有事情发生的,好像会的,肯定会的,闺女。” “我承担,”娜塔莎突然激动地回应道,“我承担一切罪过,您想出什么罪过都行。我们一言为定?” 巫师又狠狠地瞅了她一眼,不赞成地说:“可不能这样啊,闺女儿……说的是所有的罪过啊。谁知道我会把什么引上你的身呢?自己的事也好,别人的事也罢……你都要在上帝面前负责的。” “到时再说吧。” “嘿,年轻人啊……糊涂啊。在人类的罪过中反复探寻,这可是他们干得来的事。每一桩罪过都会留下自己的痕迹,审判是顺着这些痕迹而行的……行了,不要怕。别人的罪过我不会记在你头上的。” “我没有害怕呀。” 这时巫师像是没听她说什么似的。她坐在那里,警觉地倾听着什么。接着,耸耸肩。 “好吧……我们行动吧。把手给我!” 娜塔莎不太信任地将右手伸了过去。提心吊胆地盯着手上昂贵的钻戒,虽然从手上摘下来有点紧,但是…… “哎哟!” 巫师迅速而敏捷地在娜塔莎的小指上扎了一下,娜塔莎甚至没什么感觉。看着渗出来的鲜血,她一下子呆住了。达里娅若无其事地把又尖又细的医用针头扔到还残留着红菜汤渣滓的未洗的汤碟里。实验室里就是用这种针取血样的。 “别怕,我的东西都消过毒的,全是一次性针头。” “你怎么可以这样!”娜塔莎企图把手缩回来,但达里娅有力而准确地抓住了它。 “别动,傻瓜!还要扎呢!”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深褐色玻璃小药瓶。瓶子上的商标被洗去了,不过糟糕的是还猜得出头两个字母“На……”。她麻利地拧开瓶盖,将小瓶子塞到娜塔莎的小指下,抖了抖瓶子,一滴鲜血掉进瓶子里。 “一些人觉得,”巫师很满足地说,“巫术里面血越多,巫力就越强。这不对。血必须要有质量,而血的多少根本就不重要……” 巫师打开冰箱,取出一瓶五十克的“致意牌”伏特加。娜塔莎想起她的司机不知为什么管这种伏特加叫“复苏的医务人员”…… 几滴伏特加滴到娜塔莎顺从地按在小指上的那团小棉球上。女巫把酒瓶递给娜塔莎。 “喝吗?” 不知为何,娜塔莎面前展现出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的画面——在城市的另一端,她被抢劫,被强奸,而她不记得所发生的一切。她摇了摇头。 “那我喝了,”达里娅将那瓶“复苏的医务人员”放到嘴边,把伏特加一口气吸进肚子里,“这样好些……,很顺手。你呀……你不用怕我。我又不靠敲诈勒索为生。” 酒瓶里剩下的几滴酒也流进装巫术草的小瓶里。女巫师毫不介意娜塔莎好奇的目光,把盐、糖、水壶里的热水,还有一种散发着浓浓的香子兰味儿的粉末加进瓶子里。 “这是什么?”娜塔莎问。 “你鼻子不通?香子兰呀,这是。” 女巫把小瓶递给她。 “拿着。” “这样就行了?” “行了。让你丈夫喝。你会不会?可以倒到茶里面,可以倒到伏特加里面,不过最好不要这样。” “可是这哪有……魔法呢?” “什么魔法?” 娜塔莎又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她差点失控地喊起来: “这里不就是我的一滴血,一滴伏特加,糖,盐,香子兰而已!” “还有水,”达里娅加了一句。她双手叉着腰,讥讽地瞧了娜塔莎一眼:“那你想要什么?晒干的癞蛤蟆眼?金黄鹂的蛋?还是我应该朝什么地方擤鼻涕?你需要什么?需要那些成分,还是效果?” 娜塔莎被她的攻势震住了,哑口无言。而达里娅已不再掩饰她的嘲讽,继续往下说: “亲爱的姑娘……我若是想叫你印象深刻些,我早就那么做了。不要怀疑。瓶子里装的是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谁来装的。别害怕,你回去吧。让你丈夫喝下它。他还会来找你的吧?” “是的……晚上会来,他打电话说拿些东西走……”她含含糊糊地低声说。 “让他拿走好了,不过你要给他茶喝。明天他还会来拿东西的。当然,如果你放他进来,”达里娅冷冷一笑,“好的,只剩下最后一步了。你承担这一罪过吗?” “承担。”娜塔莎突然清醒地认识到,已经没有足够的理由来嘲笑所说的话了。这里有某种东西并不好笑。巫师可是非常严肃地许了愿的。万一丈夫明天真的回来了呢…… “你所说的就是我要做的,”达里娅缓缓地推开双手。她像发连珠炮似的念了起来:“红色的水,他人的灾难,腐烂的种子,勇猛的部落……曾经有过的——已不存在,不曾有过的——将不会发生……回到无极中去吧。按我的意志,照我的吩咐,让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声音低得像发音不清晰的耳语。有那么一分钟,巫师的嘴唇微微颤动。接着,她双手用力一拍。 看样子想象力被激发起来。娜塔莎仿佛觉得一阵冰凉的风顺着厨房吹过来。她心跳加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达里娅晃了晃脑袋,看了娜塔莎一眼,点头示意: “完了。走吧,亲爱的。回家去吧,闺女儿,去等候你丈夫。” 娜塔莎起身。她问: “那……我什么时候……” “等怀上孩子,你自己会想起我的。我等你三个月……假如等不到……就请多包涵了!” 娜塔莎点点头。她喉头哽住了。不知为什么现在她对达里娅所许诺的一切深信不疑……同时她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三个月过后,如果一切真的见效,她就得颇为心痛地交出钱。会出现一种诱惑,把一切都归于巧合……不把那五千美金给这个脏兮兮的骗子吗?同时她也明白,她会给的。也许会拖到最后一天,但会拿钱来的。因为她将记住这双未经呵护的手掌那轻轻的一击和突然间扩散到整个厨房的这阵冷风。 “去吧,”巫师带着几分坚决的口气重复道,“我还要做晚饭、收拾屋子呢。去吧,去吧……” 娜塔莎走过黑咕隆咚的过道,如释重负地脱下拖鞋,换上皮鞋。连裤袜似乎经受住了考验……还真是,她可没指望它…… 她瞧了瞧巫师,试图找些话来表示谢意,来确认,也许甚至是开开玩笑,当然如果开得成玩笑的话…… 可是达里娅这会儿已经顾不上她了。巫师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直直地盯着关闭的房门,手在胸前蹭来蹭去,她轻声说道: “是谁……是谁……是谁呢?” 接下来的一刹那娜塔莎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过道里似乎是顷刻间站满了人:两个男人紧紧抓住巫师的手,还有一个男人快步冲到厨房,他没有四处打量,看来很熟悉环境。站在娜塔莎旁边的原来是位黑头发的姑娘。几个男人衣着很平常,刻意想不引人注目:他们穿着因从未有过的炎热今夏百分之九十的莫斯科男性居民都穿的短裤和足球衫。娜塔莎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丝始料不及的可怕念头,现在这种打扮无异于特工人员的制服。 “太糟糕了,”姑娘看着娜塔莎,审判似的说,“太卑鄙了,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芙娜。” 与那几个男子不同的是,她穿着深色牛仔裤和牛仔上衣。挂在脖子上的银质项链的宝石坠子闪闪发光,手指上戴了好几个大银戒指:各种很夸张图形的,龙头和虎头图形,缠绕的蛇形,还有某种好像稀奇古怪的不认识的字母图形的。 “你们想说什么……”娜塔莎压低嗓门说。 姑娘没回答她,而是打开她的手提包,拿出小药瓶,拿到娜塔莎跟前。然后又威胁似的摇摇头。 “有!”冲进了厨房的男青年从那边喊道,“都在这里呢。” 抓住巫师的一名男子松了口气,他用一种无聊的声音发话了: “达里娅·列昂尼托芙那·罗曼绍娃!我们以守夜人的名义宣布,您被捕了。” “又是哪个守夜人啊?”巫师的声音里流露出明显的不解,还夹杂着恐惧,“你们是什么人?” “您有权回答我们的问题,”年轻人继续说,“您的任何一种魔法行为将被视为敌意的,并且将不再做任何提示而受到处罚。您有权要求询问您作为人类的义务,您被认为有罪……加里科?” 进到厨房的年轻人返回来。娜塔莎犹如在梦境中一般发现他有一张知识分子特有的沉思忧郁的面孔。她一直喜欢这种类型的…… “我认为搜查符合惯例,”加里科说,“非法从事邪恶妖术。对人的意识进行三、四等级的干涉。谋杀。欠交税款……,顺便说一句,这已经不归我们管了,这归黑暗力量管。” “您被指控犯有从事妖术、干涉人的意识和谋杀罪,”抓住达里娅的男人又重申了一遍,“跟我们走吧。” 巫师大叫起来,叫声刺耳而可怕。娜塔莎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完全敞开的房门,当然是希望邻居们过来援助,真是幼稚,可是他们不是可以叫警察的吗? 这些奇怪的来访者对叫喊声毫无反应。只有那个姑娘皱了皱眉头,朝娜塔莎的方向点点头,问道: “她怎么处理?” “消除巫术,抹掉记忆,”加里科毫无同情心地瞥了娜塔莎一眼,“让她觉得在这屋里没见过任何人。” “这就完了?”姑娘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不紧不慢地抽起来。 “小虎,你还有哪些方案?她是人,可以怎么处理?” 这甚至已经不可怕了。梦,噩梦……娜塔莎就像在梦中行动一样。她扑过去,从姑娘手中夺过那价值连城的小药瓶,冲向房门。 她被甩了回来。仿佛就像她是冲向一堵看不见的墙。娜塔莎大叫一声,摔倒在巫师的脚边。小药瓶从她手上飞了出去,出人意料地一下子砸到墙上,被打得粉碎。一团黏糊糊的五色液体倾洒在亚麻油地毡上。 “小虎,把剩下的那些收集起来去做分析。”加里科不动声色地说。 娜塔莎哭了起来。 不,不是因为害怕,尽管加里科的语调让她毫不怀疑,记忆会被抹去。那她只能站在大街上,坚信巫师家的门从未向她打开过。 看着自己的爱情沿着脏兮兮的地板流散开去,她哭了。 不知是谁从楼梯口冲进敞开的房门。“伙计们,有客人来了!”娜塔莎听到一个惊慌的声音,她甚至没有回过头去张望。这没有必要。反正一切都会被忘记的。一切都被摔得粉碎,如针扎似的碎片般四处飞溅掉,流入污浊之中。 永远如此了。 Chapter 1 早上总是不够时间做准备。可以在七点起床,也可以在六点。但总是少了那么五分钟。 有意思,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站在镜子前,匆忙地涂着双唇。又是这样——你赶时间的时候口红总是涂得不均匀,就像一个第一次偷偷地拿起妈妈唇膏的小女生。干脆不要开这个头……什么妆也不化就走出去。在这方面我没什么成见,外表允许我这样。 “阿利娅!” 瞧。 每次都会这样! “什么,妈咪?”我应了一声,一边匆忙穿上凉鞋。 “等等,孩子。” “妈妈,我已经穿好凉鞋站在这里了,”我正了正歪到一边的大皮带,喊了一声,“妈,我迟到了!” “阿利娅。” 争辩是没有意义的。 我来到厨房,故意把高跟鞋的鞋跟弄得噔噔直响,尽管其实我根本就没生气。原来如此,妈妈坐在打开的电视机前,就着例行要吃的蛋糕,喝着例行要喝的茶。她在这些难吃的丹麦蛋糕里找到了什么呢?真是糟透了的东西!更不用说对身材的坏处。 “你今天又打算在外面耽搁很久吗?”妈妈甚至都没朝我这边转身,问了一句。 “不知道。” “阿利莎,我觉得你有权不容忍这些。有工作时间限制的。可是让你干到半夜一点……”妈妈摇了摇头。 “这可是给钱的。”我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这时妈妈瞧了我一眼,她的双唇颤抖起来。 “你这是在责备我,是吗?” 妈妈的声音总是像演员的声音一样很好听。她应该到剧院去演戏。 “是的,我们靠你的工资生活,”妈妈伤心地说,“国家把我们洗劫一空,然后扔在路边等死。谢谢,乖女儿,你没忘记我。我和你爸很感激你。可你不要老是提醒我们……。” “妈妈,我压根儿不是这个意思。妈妈,你知道,我的工作日是不定额的!” “工作日!”妈妈举起了双手,轻轻一拍。她下巴上粘了一些蛋糕屑,“你最好还是说工作夜好了!还不知道,你都干些什么呢!” “妈……” 当然,她没想什么不好的事。相反,她总是自豪地对那群女伴讲我是个多么模范的可爱的乖女儿。她就是一大早想骂上几句。没准儿刚刚看了新闻,又听到了关于我们生活的卑鄙、丑陋的事情。也可能,一大早跟爸爸吵嘴了,要不然他怎么那么早就出门了。 “我可不打算四十岁就当外婆!”妈妈没有特别转移话题,继续说。是啊,她干吗要转题呢?她现在就害怕我嫁人,离开家,那样的话她和父亲就只好两个人住了。也许不会那样,因为我曾经看见过一次现实线,很有可能爸爸会去找另外一个女人。父亲比妈妈小三岁……而且跟妈妈不同的是,他注重自己的外表。 “今年你五十了,妈妈,”我说,“对不起,我很赶时间。” 已经走到了门口,还听到妈妈那充满了情有可原的委屈的喊声: “你从来就不愿意像正常人一样跟妈妈讲话!” “原来有段时间想过,”我跃出房门,窃窃自语道,“当我还是个正常人的时候,想过。可是,那时你在哪儿呢……” 可以理解,妈妈这会儿琢磨着晚上如何找我的茬,聊以自慰。还巴不得把爸爸也拿进来。我一想这事,心情顿时变得十分糟糕。 让所爱的人卷入冲突,这算什么行为?要知道妈妈是爱他的啊。至今都爱他,我很清楚,我检验过。可她不明白,她用自己的坏脾气扼杀了父亲身上的爱。 我永远都不会那样做。 也不允许妈妈那样! 楼道空无一人,就算有人也阻止不了我。我朝大门转过身去,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稍稍眯缝起眼睛看了看……这样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 真正的影子。那种由黄昏界所产生的影子。 这看起来就像前方的黑暗浓缩成一团。光线昏暗至极,暗到连它周围没有星空的黑夜都会成为白昼似的。 在这黑糊糊的背景下卷起的一团不是很庞大、也不是很平整的灰蒙蒙的轮廓战栗着,仿佛是从脏棉花上剪下来的一团。不过也有可能恰恰相反——大片的黑暗被划开,黑暗中留下一扇通往黄昏之门。 我踏着影子迈了过去,影子向前掠过,接受了我的身体。于是世界全变了。 色彩几乎消失了。一切都凝固在灰蒙蒙的模糊的雾气中,有时电视机颜色和对比度调到最淡的时候就这个样子。各种声音缓慢下来,寂静来临了,只剩下勉强可以捕捉到的哗啦声……微弱的,犹如远方大海的波涛声。 我身处黄昏界。 于是我看到整个屋子里充斥着妈妈的委屈。酸酸的柠檬黄的颜色与自怜和对不合时宜地跑去车库摆弄车子的父亲的极度厌恶交织在一起。 妈妈头上不知不觉地形成了一股黑旋风。暂时还只是微弱的,处在“叫你上班犯糊涂,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之类层次上的小范围的诅咒,但却是母亲的诅咒。特别有威力有效果。 唉,不要这样,好妈妈! 父亲被你折腾得三十七岁就患上了梗塞,三年前他的病再次发作,我好不容易救了他……用了那样大的代价,简直不堪回首。难道你现在打算一心来对付我吗? 我使出浑身力气穿过黑暗将身体探过去,双肩隐隐作痛。我抓住妈妈的意识。她被击中,愣了一下。 好的……我们来这样做吧…… 尽管黑暗中总是很凉爽,但我仍然浑身湿透了。我耗掉了本可以用在工作上的气力。不过片刻之后妈妈已经不记得和我吵过嘴了,而且还很高兴,因为我如此勤劳,单位上大家都看重我,也爱我,我早出晚归。 就这样。 这只具有一时的功效,我也不想太深入妈妈的意识里。但是这几个月平静安宁的日子有保障了。只有孩子才难于回答,爸爸或妈妈,更爱谁,成年人回答这个问题太容易了…… 之后,我驱走了快要形成的黑漩涡,它穿墙而过,寻找着该附上谁的身,我把灵魂转换过来。用责备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楼道口。 是啊,有些日子没打扫了。又是满地的青苔,而且靠我们这边的门口最多。这很好理解……就凭妈妈的歇斯底里,它们总有赖以生存之物。我小的时候以为青苔是光明使者们为了给我们烦恼而栽种的,后来别人跟我解释说,青苔是半明半暗处的土著居民,是吞食人类感情的寄生虫。 “冰!”我挥挥手一声令下。寒冰顺从地聚集到指尖,恰似一把结实的刷子刷过四周的墙壁。结冰的一层青苔洒落到地板上,刹那间统统化为灰烬。 就这么厉害! 这靠人类的那点小花样可是办不到的! 这是真正的力量——他者的力量。 没过几秒钟我已走出黄昏界,来到人间。我整了整发型。额头上冒着汗,我只好掏出小手帕,擦干汗。当然,当我照镜子时,才发现睫毛膏涂得乱糟糟的。 根本就没有时间在外表上下功夫了。我随意地匆忙披上那诱人的薄衫,它不会让任何人去注意我化妆上的缺陷。我们管这种薄衫叫“掩饰衫”。表面上谁也不会错过嘲笑“掩饰衫”的机会。尽管如此,当时间不够,但又要保证让人产生好的印象时,当为了开心时,还是会利用它。一位来自普斯科夫的年轻女巫师,除了会穿“掩饰衫”什么也不会,可她却做了近三年的模特了。她就靠这个生活。不过有一点挺麻烦——这“掩饰衫”魔咒对摄影和摄像不起作用,所以她只好谢绝无数拍广告的邀请…… 今天一切都与我作对。电梯也走了很久,而我们这里另一台电梯已经坏了很久了,一出楼道口我就遇见了维达里克——住在我家楼上的一个小伙子。见我穿着这身“掩饰衫”,他简直就惊呆了,他迟钝地微微一笑。他从十三岁起就倾慕我,爱得很愚笨,无望地默默地爱着。若是诚恳地讲,这只能怪我疏忽。我学会了巫术,于是发誓在邻家的小男孩身上练习练习,既然当我穿着泳装在阳台上晒太阳时他们不会放过窥视我的机会。就这样……我试着练习。我删掉了一些令人心痛的事实。他一下子就永远地爱上我了。当他很长时间没见到我,一切就似乎都过去了,但只要一相遇,哪怕是擦肩而过,他又重新激动起来。他在爱情方面永远不会有幸福的。 “维达里克,我赶时间。”我微笑着说。 可小伙子一直站着,挡着道。接着壮着胆子说了句恭维话。 “阿利莎,你今天真漂亮啊……” “谢谢。”我把他往旁边一推。感觉到我的手触到了他的肩膀时,他颤栗了一下。恐怕他这一周都会回忆这轻轻的一触…… “我考过了最后一门,阿利莎!”他急匆匆地在我背后说,“考完了,我现在是大学生了!” 我转过身去,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难道这位还在使用去粉刺霜的毛头小伙构建着某种幻想?他希望进入大学“开始成年人的生活后”,能够追求到某种东西? “你逃避兵役?”我问,“男人们都变得不男不女的了。都是些窝囊废,还是先服兵役,获得些生活的经验,然后再去读书吧。” 他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看得出了神。 “再见,维达里卡。”我说着跳出楼道口,来到闷热的夏日里。不过我的心情稍稍好了些。 观察这些坠入情网的小狗们总是很可笑的。跟他们调情太乏味,做爱则更恶心,但是观察一下——倒是件快事!哪天该去吻他一下…… 不过,一分钟过后那位坠入情网的小伙子已经从我脑海里消失了。我扬手招呼过路的汽车。第一辆车开了过去——司机用忧伤而贪婪的目光打量着我,他身边坐着他的妻子。接下来的一辆车停了下来。 “我去市中心,”我稍稍向车窗倾了倾身子,说道,“去跑马广场。” “上车吧。”司机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知识分子模样的栗发男子,他探过身来说:“这么可爱的姑娘一定要捎的。” 我迅速钻进这辆有些陈旧的2109型“日古力”牌轿车的前座,把车窗玻璃摇到最低位置。轻风吹拂着面颊——有这一份轻松也不错啊。 “坐地铁还快些。”司机很诚恳地提醒我。 “不喜欢地铁。” 司机点点头。我对他有了些好感,因为他没有使劲地盯着我看,尽管我穿着这身“掩饰衫”显然够火辣的。车子保养得不错。还有一双漂亮的手,很有力,轻柔地、但稳稳地放在方向盘上。 可惜我赶时间。 “您上班要迟到了吗?”司机这么认为。他用的是“您”,但不知为什么既亲切又暧昧。是不是留个电话给他呢?本姑娘现在可是自由人一个,可以随心所欲。 “对。” “有意思,像这些漂亮的女孩子都干些什么工作呢?”这甚至不像是企图要认识或恭维,而更像是很真挚的好奇。 “不知道她们干什么。但我是个魔法师。” 他笑了起来。 “工作就是工作啦……”我拿出烟和火机。司机略显不赞成地瞟了我一眼,所以我没问他是否可以就这么抽了起来。 “魔法师的义务何在?” 我们拐到卢萨科夫斯基大街,司机加快了速度,也许我能按时到。 “那要看什么时候啰,”我含含糊糊地答道,“基本上是反对光明的力量。” 司机看来接受了这一压根儿就不是玩笑的玩笑。 “那这么说,您站在黑暗势力一边?” “是的。” “太棒了,我有个熟人是女魔法师,我岳母,”司机哈哈大笑,“不过谢天谢地,她已经退休了。光明力量中哪些东西使你不喜欢呢?” 我悄悄地检验了一下他的生物电场。没问题,一切正常,他是人。 “它们妨碍我。您说说看,对您而言生活中最主要的是什么?” 司机思考了片刻。 “生命。还有,别人不要妨碍我生活。” “对了,”我赞同地说,“人人都想自由自在。对吧?” 他点头。 “我们这些女魔法师就是要为自由而战。为每个人能做他想做的事而战。” “那如果一个人想要的是邪恶呢?” “那是他的权利。” “但是如果他这样做损害了其他人的权利呢?比如我现在砍伤某人,损害他的权利。” 我觉得可笑。我们在进行的几乎是关于“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黑暗”的命题的经典学术讨论。我们这些黑暗使者也好,那些自称为光明的使者也罢——我们所有的人都用这个主题给新人洗脑。 “他们企图损害你的权利,你就阻止他们。你有这权利。” “明白。弱肉强食的法则。谁强大谁就正确。” “强大些,聪明些,有远见一些。这可完全不是弱肉强食的法则,这是生活的法则。难道还会有其他的样子吗?” 司机想了想,摇摇头。 “不,不会有。那么说,我有权现在拐到某个地方,扑向您,把您给强奸了?” “您肯定您比我力气大吗?”我问。 我们正好停在十字路口,司机认真地瞧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不……不肯定。但是我不会因为姑娘们可以反击而不向她们进攻啊!” 他开始有点激动了。谈话似乎像是开玩笑式的,但是他感到有点不对劲儿。 “还因为她们会让对方进监狱的,”我说,“就这样。” “不是。”他果断地说。 “是的。”我微微一笑,“正是因为这一点。您可是正常、健康的男人,您的反应是对的。但是有法律,所以您会偏向于不去袭击姑娘们,而是首先向她们献殷勤。” “魔法师……”司机嘟噜着强笑了一下,猛地加大油门。 “魔法师。”我确认了他的话。“所以我讲的是实话,我不昧着良心。要知道,每个人都想随心所欲地生活,做他想做的事。但全都如愿不可能,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愿望,每个人的志向都是如此,在他们的对抗中产生出自由!和谐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每个人都想得到一切,尽管每个人都不得不与他人的愿望妥协。” “那道德呢?” “还有什么道德呀?” “全人类共同的道德。” “什么?”我问。 让人陷入绝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要求对方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一般人不会去思考所说的话,他们觉得词句表达了真实,认为听到“红”就会想象到熟了的马林浆果,而不是流出来的鲜血,认为听到“爱情”人们的脑海中浮现的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而不是“花花公子”的色情片。当所说的话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应,那就是陷入了绝境。 “基本的东西还是有的,”司机说,“基本的原理、禁忌。这些……就像人们的……戒条一样。” “你指的是?” “不偷。” 我笑了起来。司机也微微一笑。 “不要对好朋友之妻有非分之想。”这下他拼命地笑了起来。 “管用吗?”我问。 “那要看什么时候。” “甚至连没有非分之想这一条也管用?您对自己的本能控制得那么自如?” “魔法师!”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声,“好,我忏悔,我忏悔……” “不用忏悔!”我制止住他,“这很正常。这是自由!您的自由。偷窃也是……非分之想也是。” “不杀人!”——司机不容反驳地说出,“对吧!?您还能说什么?全人类的戒条!” “也许还有‘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您看不看电视,读不读报?”我问。 “偶尔。不过没什么兴趣。” “那您干吗称‘不杀人’为戒条?不杀人……早上电视里说,南方又劫持了几名人质,劫持者为了表明他们的要求不是闹着玩的,每个人质都被割下一根手指。而且其中一名人质是位三岁的小姑娘。可她也被割掉了一根手指。” 司机那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捏得紧紧的,捏到手指发白。 “这群恶棍……”他压低嗓门狠狠地说,“这群败类。我听说了,听说了……但这是些害群之马,这是些恶人,只有他们才会这样伤天害理!恨不得亲手把他们一个个掐死……” 我不吱声了。司机的生物电场被照得通红。可别陷进去了。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我的出击太成功了,因为他本人就有个女儿…… “钉在柱子上!”司机继续情绪激昂地说,“用凝固汽油烧死他们!” 我不吱声。等到司机慢慢安静下来,我才问: “那我们还谈什么全人类的戒条呢?要是现在把冲锋枪交到您手上,您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对败类没有任何戒条可言!”司机咆哮起来。他那知识分子的斯文劲都跑哪儿去了!能量的急流从他身上汹涌而出,冲向四周……于是我吸收了这股能量,迅速补充早上消耗掉的力量。 “简直就是恐怖分子,而不是败类,”我说,“他们是人。您也是人。对人而言没有任何戒条。这是经过科学证明的事实。” 随着我将他过剩的能量吸收殆尽,他平静了下来。实际上,当然不会平静多久。傍晚时情感的秋千又会荡回来,愤怒又会控制住他。这就如同水井,可以飞快地从井中把水取尽,但是水又会重新涌出来。 “您还是不对,”他更加平静地回答,“当然。逻辑还是存在的,是的……但是,如果比方说与中世纪比较,道德还是进步了。” “嗨,您得了吧!”我摇摇头,“进步了什么呀……那时甚至在战场上都有关于荣誉的严格规定。战争,那可是真正的战争,国王们都与军队同在,用皇冠和脑袋去冒险。可现在呢?大国想要压制小国,轰炸它三个月,同时还可以将库存的弹药清除掉。士兵都不用拿生命去冒险了!这和您现在将车开到人行道上像撞保龄球似的撞倒行人没什么两样。” “荣誉法则是贵族之间的事,”司机表示坚决反对,“老百姓可是大批大批地牺牲。” “可是现在难道不一样吗?”我问,“当一个政治寡头和另一个政治寡头之间进行清算时,则会遵循某些荣誉的规则!因为双方都有白痴一样的执行者,相互诋毁搞臭对方,有时是为了共同的利益,有时是为了血缘亲属等关系。还是那种贵族政体,和从前一样!还是那种富翁的国王。可普通百姓呢——都是卖命的。是一群剪其毛大有油水,宰其身则油水更丰的羊。什么都没有改变。从前没有戒条,现在也没有!” 司机不说话了。 就这样再也没说一句话。我们从卡梅尔戈尔斯基大道拐到特维尔大街,我告诉他,在哪里停车。我付了钱,特意多给了些。这时司机才又开始说话。 “我往后再也不载女巫了,”他漫不经心地冷笑着说,“这可是费脑子的事儿。我可没想到与一位漂亮姑娘聊天会这样破坏情绪。” “对不起。”我嫣然一笑。 “工作……顺利。”他“砰”地关上车门,猛地将车开走了。 至于吗。还从未有人把我看成妓女,但是他好像这样看我。都是这件“掩饰衫”惹的祸……当然还有那个街区。 不过我已经恢复了早上消耗的精力,而且还绰绰有余。他,这个聪明、知识分子气的身体强壮的男人,是个很棒的供血者。只是……只是通过力量的媒介我能把一切做得更好。 想起这些我不禁不寒而栗。 当时那一切是多么愚蠢……愚蠢透顶。 整个生命被颠覆。顷刻间,失去了一切。 “傻女人!贪婪的傻瓜!” 好在没有人能看见我真正的面容。它现在恐怕就像我那愚蠢的邻居的脸一样可怜。 算了,做过的事就做过了。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不论是状态,也不论……不论是兴致。当然,是我自己的错。值得高兴的是,扎武隆没把我交到光明使者们手上。 他曾经爱我,我也爱过他……年轻而缺乏经验的女魔法师不爱上突然向她投以关爱目光的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才可笑呢…… 我紧握拳头,指甲差点没掐到皮肤里。我拼命挣脱出来,熬过了去年的夏天。当时一片黑暗,可想而知,但是熬过来了。 现在对于过去没什么可回忆、可啜泣的,没必要再企图去猛击扎武隆的眼睛。自从去年在我耻辱性地被俘的那一天爆发的飓风之后,他再也没开口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确信,最近这一百年他都不会开口跟我说话。 一辆小轿车沿着路边缓缓驶来,轮胎发着沙沙的响声停了下来。车不错,是辆“沃尔沃”,而且没沾污水。从车里露出一张自鸣得意的脸。这张脸打量了我一番,堆满了得意的微笑。这人含含糊糊又慢吞吞地说: “多少钱?” 我呆住了。 “两小时,多少?”那个剃了胡子的白痴更确切地问。 我瞥了一眼车牌号,不是莫斯科的车。难怪。 “找妓女得往前走,白痴,”我亲热地说,“滚!” “要么考虑考虑,你做不做,”那个大为失望、但又试图保住面子的白痴慢条斯理地说,“好好想想哦,我今天很大方。” “省省你那几个子儿吧,”我奉劝他,把手指捏得劈啪直响,“你缝针时用得着。”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从容地向房子走去。由于输出力量,我感觉手掌有些酸痛。“制造汽车故障”不是难度很大的魔咒,可是我把车缠得也太狠了。那辆新“沃尔沃”车盖上顿时蠕动着无形体的生物,甚至不是什么生物,而是一股被破坏技术的激情所控制和聚集起来的能量。 如果他走运,只是发动机完蛋而已。如果不走运——那些资产阶级的精密电器、汽化器、通风器、各种小齿轮和把汽车内脏绷得紧紧的小皮带全都会飞起来。对于汽车内部有些什么东西我从未感兴趣过,只是略知一二。但现在对使用“制造汽车故障”魔咒的结果可是了解得非常透彻。 绝望的司机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去谩骂,已经把车开到前面去了。有意思,当他的车出毛病时,不知他是否会想起我的话?没准儿会的。他会大喊:“死巫婆,都是她的乌鸦嘴招来的祸!” 但他甚至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他说得多么正确。 这想法使我很开心,但是这一天还是被破坏了,没希望了。 上班迟到五分钟,还有,跟母亲吵嘴,加上这个坐在“沃尔沃”里的白痴。 我一边想,一边走过耀眼而奢侈的商店橱窗,将自己的影子从地上收上来——完全像条件反射似的,甚至没有丝毫犹豫,接着就穿过一扇普通人看不见的门进入大楼。 位于“雄鹰”大楼的光明总部被装饰成普通写字楼的样子。但我们的装饰体面得多,也活泼得多。这幢大楼里有七层居民住宅,下面是哪怕用莫斯科的标准来衡量也够奢侈的商场。第三层比所有人认为的高一些,它就是作为守日人的府邸而这样建造的,用魔咒掩盖了真实形象的大楼安装在墙砖和大理石中。那些住在楼里的人,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人,他们在乘电梯时可能体验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第一层楼到第二层楼之间的距离拖得特别长…… 电梯开起来花的时间的确要比一般的情况长。因为第二层实际上是第三层,真正的第二层是看不见的,那里是值班人员的用房、技术间和技术服务部门。我们还有两层楼位于大楼顶端,尽管普通人当中没有人知道这两层楼,但是,具有相当法力的他者,则可以透过黑暗看见森严壁垒的黑色花岗石墙和总是用厚重严实的窗帘遮住的弓形窗户。大约十年前大楼里安装了空调,因此在黑色大理石的背景下冒出许多荒唐的隔离系统。过去用法术来调节气候,但是干吗浪费这些法术呢,电力可要便宜得多。 我曾经看到过由高明的魔法师透过黑暗拍摄到的我们大楼的照片。真是令人震撼的美景!人流熙攘的街道,街道上穿着讲究的人们在走动,车流穿梭而过。一排排橱窗……一扇扇窗户…… 一位仪态端庄的老太太从一个窗口探出头来,另一个窗口上坐着一只猫——一只不满的、表情阴沉的猫。动物们能感觉到我们的存在……与这些景物平行的是从特维尔大街方向进入的两个入口,而且一个入口是敞开的,保安部一位年轻的吸血鬼正在用指甲锉磨光大门。商场正上方是一块块闪闪发光的黑色大理石,像斑点一样的深红色窗户……最顶层的两层楼犹如一顶石头做成的沉重的帽子压在大楼上。 要是把这张照片给住户们看该多好啊!不过,大家的意见会很一致:才气平平的摄影蒙太奇!才气平平,因为大楼看起来很荒唐……在我和扎武隆之间的一切还很正常时,我问过他,为什么我们的办公楼安置得这样奇怪,和人类的住房混杂在一起?头儿冷笑了一下,解释说,这可以给光明界任何可能的行动造成困难,因为在战斗中可能会有无辜的人牺牲。不用说,光明界的使者对人类也毫不怜惜,但是他们不得不四处布设大量伪善的狡计,因此,七层楼的居民住宅完全是一幅可靠的挡箭牌。 位于一楼的小小值班室显得空荡荡的,这儿有两台电梯(这又是居民们不知道的),还有一道消防楼梯插入其中。桌子旁边电视机前的圈椅上空无一人。一秒钟之后我才看到两位身份应该为保安的人。一个是吸血鬼——他好像叫科斯佳,不久前刚来守日人巡查队,还有一个是狼身变形人——维达里,也是一位雇佣的编外人员,他来自古城科斯特罗马,在我们这里工作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俩都是保安。他们把身子向下弯得低低的,呆在角落里。维达里轻声地窃笑。在那一瞬间我脑子里浮现出导致他们这种奇怪行为的荒诞透顶的原因。 “小鬼,你们在那儿干吗呢?”我生硬地问道。跟这些吸血鬼和变形人没什么礼节可讲。原始物,干活的饲养员,吸血鬼——他们都只是一些妖精。可他们却自以为一点也不比魔法师和女巫们差! “阿利斯卡,过来!”维达里没有转身,招呼我过去:“很好玩的。” 而科斯佳挺直身子,不知为什么有几分羞涩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走过去,惊讶地死死盯着地板。 一只小灰鼠在维达里的脚边蹿来蹿去。一会儿呆住不动,一会儿蹦蹦跳跳,一会儿吱吱尖叫,一会儿敲鼓似的用小爪子在空中绝望地狂抓。我一时没缓过神来,接着想起来透过黄昏界去看。 果真如此。 这只惊恐万分的小老鼠旁有一只硕大壮实毛皮发亮的猫在转悠。一会儿将爪子伸向老鼠,一会儿唇齿大颤。自然,这只是迷惑人的把戏,而且只有简单原始的啮齿动物才会这样。 “我们倒要看看,它还能挺多久!”维达里乐滋滋地说,“我打赌,一分钟后它就会被吓死的。” “是这么回事呀,”我说,也变得凶残起来,“当然啦,我们来解解闷是吗?猎人的本能发作了?” 我放下手,抓住吓得半死的老鼠。这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在我手上颤抖,我轻轻地吹吹它,小声地说了句安慰的话。小老鼠不再颤抖了,然后它拉长着身子,在我手掌里睡着了。 “可怜它是不是?”维达里有些委屈地问,“阿利斯卡,在你的行当里这些动物可是应该在锅子里活煮的呀!” “有几种类似的咒术,”我承认,“但是也有一些法术需要用月圆时分打死的狼身变形人的肝脏。” 保安的双眼闪着凶光,但是他不吱声了。他还不够跟我争吵的等级。尽管我只是一个一般的巡查队女巫,但总不是雇佣的狼身变形人。 “好了,小伙子们,向我汇报汇报辖区内发现啮齿动物,蟑螂,苍蝇,蚊子……时的行动程序。”我懒洋洋地说。 “立案登记灭鼠的辟邪物,”维达里不情愿地告诉我,“如果被发现,一些动物就不受辟邪物的作用,因此要表现出警惕性,抓住它,交给值班的魔法师检查。” “你知道呀……那就别健忘哦。你们立案登记了辟邪物吗?”我问。 狼身变形人斜瞅了吸血鬼一眼,又移开了目光。 “没有……” “知道了。未完成职责条例。你作为担任值勤任务中级别高的那位将受到处罚。把这事报告给值班的魔法师吧。” 保安不言语了。 “请重复一遍,保安!” 他明白了,反抗是愚蠢的,于是重复了一遍。 “那现在执行任务去……”我手上托着那只熟睡的老鼠走向电梯。 “祝你好胃口……”保安在我身后嘟噜了一句。这些动物没有任何的纪律,因为他们身上动物性的那一半太强大了。 “我希望在真正的战斗中,你能具备哪怕一半这只小老鼠的勇敢。”我一边走进电梯,一边回答。我捕捉到科斯佳的目光——我仿佛觉得这位年轻的吸血鬼在那里发窘,也许是因这场残酷的消遣终止而感到满意吧。 我手上托着一只老鼠出现在我的部门,这引来一阵热烈的喝彩。 我们这一群人中年长的一位安娜·列缅舍娃,正准备对未养成守纪律好习惯的年轻人发表她惯常的语气昂扬的长篇大论:“要是在斯大林时期,会因你迟到五分钟而把你送到科雷姆顿监狱,送到集中营,让你去熬毒药……”不过她一见到小老鼠便惊讶得不吱声儿了。连卡·基列耶娃尖叫了一声,紧接着喊了起来:“哟,太可爱了。”让娜·戈洛莫娃嘿嘿直笑,并问我对制作“盗窃神液”是否感兴趣,煮老鼠是那里面必备的成分,而且,正好我今后是准备要去行劫的。涂完指甲的奥莉加·缅里尼科娃祝贺我成功地得到了这份猎物。 我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从来就是带着活老鼠来上班似的。我把老鼠放到我桌上,将保安的游戏讲述了一遍。 安娜摇摇头: “就因为这个迟到了?” “也因为这个吧,”我老实承认,“安娜·季洪诺芙娜,我今天坐车倒霉透了。再说又撞上这些不务正业的无聊的家伙!” 安娜·列缅舍娃是位年长的、经验丰富的女巫,没有必要装出年轻的样子去欺骗她。她都快一百岁了,见过世面的,拿老鼠寻开心的游戏她未必会觉得残忍。可即便是她,也紧咬着嘴,冒出一句: “这些保安根本就不尊重自己的职责。当我们在雷瓦尔站岗时,流行一句俏皮话:‘安排了保安去巡逻——但得派女巫去监督。’在撞见两个保安盯着啮齿动物看时该怎么办呢?抓住这一群光明界的使者?老鼠有可能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岂有此理。我认为,阿利莎,你应该要求更严厉的处罚。” “用鞭子抽。”基列耶娃悄声说,甩了甩一头蓬松浓密的红发。连卡的这头浓发……真是羡慕死人了。一件事情让人安慰——其他事情就砸锅了。 “不对,完全没有必要使用鞭笞的这种惩罚办法,”安娜冷冷地说,“把这只小动物扔到窗外去,阿利莎。” “太可怜了,”我表示反对,“就是因为这些傻瓜才在大众的心目中形成了黑暗界的可笑形象!凶手,暴徒,恶棍……干吗折磨老鼠呢?” “会失散一点能量,”奥莉加拧紧指甲油的瓶子说:“不过只是一点……点。” 让娜嘲讽地噗嗤一笑: “失散!造一只虚幻的猫他们耗费了那么多的能量,为的是来折磨一大堆的老鼠吗!” “可以这么想,”奥莉加提议,“我们把这只老鼠折磨到底,将此举视为力量的总释放……不过最终还得权衡一下。” “你们这些人啊……”莲娜气愤地说,“你是好样的,阿利斯卡。我把这只老鼠带走可以吗?” “为什么?”我吃醋地说。 “送给我女儿。六岁的小大人了,她该有照顾和关心的对象了。这对女孩很有益。” 刹那间出现了一种尴尬的肃静。当然,这是常有的事。他者生出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孩子这种情况很少……极为罕见。吸血鬼的情况简单一些,因为他们可以激发自己的孩子,变形人也很简单,因为他们的孩子几乎总是能遗传变形能力。而我们,还有光明界的人也是,机会不大。这不,莲娜就不走运。尽管她丈夫是位黑暗魔法师,曾经是守日人巡查队的队员,现在因伤退休做生意了。 “老鼠命不长,”奥莉加指出,“到时候她会哭的……” “没关系,在我家会长命的,”莲娜微微一笑,“至少活十年。我和帕维尔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你拿走吧!”我指着老鼠做了一个慷慨的手势,“哪天我去做客,探望它。” “睡得还真死啊?”莲娜往上提住老鼠的小尾巴说道。 “晚上前肯定会醒的。” “好的。” 她把老鼠提到她桌旁,把磁盘从硬盒里抖落出来,将小老鼠藏到盒子里。 “买个笼子,”奥莉加一边欣赏着修过的指甲,一边建议,“要不就买个玻璃缸。要是跑出来——会把所有的东西啃烂,还会到处拉屎的。” 安娜·季洪诺芙娜若有所思地观望着所发生的一切,接着她双手一拍: “好了,姑娘们。别再分心了!不幸的小动物得救了,找到了新家。妙哉——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了。现在开始下达指示。” 她是位很严厉的女上司,但并不凶巴巴的。不无缘无故撵人走,也允许大家搞笑,如果有需要,也允许大家离开岗位。但一讲到工作,那就没必要跟她拗着干了。 姑娘们坐到各自的座位上。我们的办公室很小,只能塞下我们用的四张小桌和安娜·季洪诺芙娜的一张大桌子。当初建大楼时毕竟未考虑到巡查队现在的规模。不知为什么,办公室总是使我想起某个小村庄里容得下四个学生和一个老师的小学教室。 列缅舍娃等了等,让大家都启动电脑,上网,接着用她那训练有素的嗓子说道: “今天的任务很普通:巡视莫斯科东南地区。从那些空闲的作战队员中给自己挑选搭档上岗。” 我们总是成对地去值勤,一般是一个女巫和一个变形人或吸血鬼。如果是加强性巡逻,那么就会用伟大的魔法师或者某个年轻一点的魔法师来取代一般的作战队员。不过这种情况不多。 “莲娜,你巡视威欣诺和柳勃林诺一带……” 基列耶娃悄悄地在自己的电脑上下载了一个纸牌卦,她哆嗦了一下,打算争辩。我理解她。两个大区,而且还挺远。她当然不会有结果,安娜·季洪诺芙娜总是坚持己见,不过要基列耶娃不愤怒那简直不可能。 就在此时列缅舍娃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连基列耶娃的目光都变得严肃起来。这部与值日作战队员直线联系的电话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响的。 “好的,”列缅舍娃说,“好的。当然,明白。我接受任务……” 她的眼神顿时阴郁起来——值勤的魔法师根据所发生的情况传发给她一个心灵感应。 这意味着——情况严重。这意味着——有活干了。 “各就各位……”莲卡低声说道。出自动画片的这句话是我们传统的命令,“有意思,派谁来了呢……” 当安娜·季洪诺芙娜放下话筒时,她脸上的神情严厉而刚强。 “姑娘们,上车。全体出动。快!” 没说什么“各就各位……” 这意味着——情况十分严峻。这意味着——战斗。 <hr /> 注释: Chapter 2 面包车由杰尼斯卡开着,他是一位年轻的黑暗魔法师,由于过分懒惰而自愿在车库里,在一群吸血鬼和其他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之间工作。不过懒归懒,车还开得不错,工作所必需的那些咒术他还掌握得挺娴熟。车开出莫斯科市中心,简直就是在道路上飞驰起来,速度之快,恐怕连总统的车队都望尘莫及。当他的目光扫过现实线,把警察的视线移开或者迫使其他司机把车驶出马路时,我感觉到力量的拍击声。来自爱沙尼亚的黑暗魔法师埃德加尔现在坐在杰尼斯卡旁边。他有点胖,留一头黑发,皮肤黝黑,一点也不像波罗的海一带的人,他是一位具有二级水平的魔法师。 车厢里共有九个人。车门旁的座位上坐着安娜·季洪诺芙娜。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很少离开巡查队的大楼。她独自思考着目标。 “罗马绍娃·达里娅·列昂尼托芙娜,六十三岁,但外表看起来年轻得多。她很可能经常吸取力量。据推测——是个女巫,但也可能——是黑暗女魔法师。近四年来作为未经激发的他者受到监视。” 说到发现部门的同事时,列缅舍娃竟然尖刻而粗俗地骂开了。 “你们瞧瞧,她逃避接触!以极其虔诚为借口,对复仇的话题避而不谈!再说信仰和‘另一种’能力在此有何关系?还有一个问题,他们的耶稣是谁……” “安娜·季洪诺芙娜,请不要亵渎上帝!”连卡低声、但语气坚决地说,“我也信上帝的。” “对不起,莲娜,”列缅舍娃点点头,“我没想侮辱你。继续说。很可能……罗马绍娃开发出了一套小小的法术。包括巫术,迷惑术,中邪术,消除魔咒……” “最小儿科的一套招摇撞骗的把戏,”我起身说道,“没有对她进行正式检查,这没什么奇怪的。” “但是监视结果表明她这些招数还真的管用吗?”列缅舍娃感兴趣地问,“不,我要写报告。如果扎武隆认为这是一份好的报告——那您就开了我!我该退休了。” 奥莉加咳了一声,以示警告。 “这我准备对他说,而且开诚布公地说!”列缅舍娃明显发火了,“不,请问为什么要四年来一直推测一名妇女是女巫——却又不做足够的检验!我们通常的程序是发放表格,并且监视力量的释放……顺便说一句,光明界也是这么做的!” 事情就是这样。我明白了一切,内心也做好了准备。等待我们的不是一起由弄出多余麻烦的疯癫女巫参与的令人不快的一般事件,即将来临的是与守夜人的战斗。 坐在我对面的维达里低沉地吼了一声。与其说是自己振作一下,不如说是因为即将要到来的交锋而感到兴奋。他这个抓耗子的家伙在值班室太懒散了……我挖苦地一笑,变形人也咧着嘴笑了。他已经开始长牙了,下颌向前突出。 “维达里,别让我们在车内看到变形的场面!”列缅舍娃强烈要求,“天气这么炎热,再弄出狗毛味儿真让人受不了!” 坐在后座的三个吸血鬼异口同声地哈哈大笑起来。这几个小伙子我比较了解,他们是在工作中经受了检验的,总之他们不像大部分妖精那样令人不快。这是年龄分别相差一岁的三兄弟,是来自人类普通家庭的身强力壮、动作敏捷的小伙子。先是老大在空降部队服役时成了吸血鬼,而且是有意识地成了吸血鬼,出于意识形态方面的考虑,因为他的指挥员,一位吸血鬼军官建议他当一名吸血鬼。当时他们的部队在南方某地作战,日子过得不爽,所以小伙儿便同意了。自然,这之后部队获得了闻所未闻的战斗力。夜间干掉几十个敌人,潜入敌人后方,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哨兵身边穿过,这一切对于即便是没什么经验的吸血鬼而言,也都是些小儿科的把戏。后来,小伙儿回到地方后,才对两个弟弟讲了这一切,于是他俩也自愿做了吸血鬼。 “安娜·季洪诺芙娜,他们总共多少人?”奥莉加问,“那些光明使者?” “不多。四个……也许,五个。不过,”列缅绍娃用严厉的目光扫视了大家一遍说,“别掉以轻心,姑娘们。那儿至少有一位二级光明魔法师。” 吸血鬼三兄弟中的老大吹了声口哨。很显然,与魔法师交锋,而且是法力如此高强的魔法师,吸血鬼是斗不过的。如果是两位法力高强的魔法师…… “还有一位变形人姑娘。”列缅绍娃看了我一眼说。我紧闭双唇。我明白。是一头小虎。好战的变形魔法师,或者光明使者们更喜欢说的变形人。老熟人了……而且是很亲近的熟人。我曾经脱臼过的那只左手好像又酸痛起来,脸上的伤疤也浮上心头——那是几道指甲划出的血痕。 不过当时有扎武隆帮我。我完全痊愈了——没破相,也没伤到身体。感觉到他鼓励的目光和矜持而坚强的微笑,我愉快而勇敢地投入到了战斗中。 好了。我们到了。阿利斯卡。过去——过去——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忘掉吧,别折磨自己的灵魂了。脸都会被人撕下来的——到时就只好穿着“掩护衫”,等待魔法来救治你了。可是等待魔法拯救的人排队都排到半年以后了,如果认为整个治愈的魔法,包括宇宙魔力是值得大家等待的那就太好了。 “全体检查装备。”安娜·季洪诺芙娜一声令下。 姑娘们骚动起来,我也拍了拍口袋,检查小兜、小瓶和辟邪物。女妖的力量——不仅仅在于依靠纯粹的能量穿过黄昏。我们还利用一些辅助手段,其实,这就是我们与魔术师的区别所在。 “阿利莎?” 我看了列缅绍娃一眼。 “有何建议?” 这样好多了。应该想着未来,而不是过去。 “作战队员控制住了小虎的力量。一切等到晚上。” “我们不需要帮助,阿利斯卡,”三兄弟中的老大好心地说,“我们对付得了的。” 列缅绍娃想了想,点点头。 “好吧,你们三人要一起行动。维达里——你是我们的直接后备。” 变形人高兴地笑了。真是个笨蛋。安娜·季洪诺芙娜像扔刨木屑似的将他往火里扔,而且是往最炽热的地方扔。 “那我们四个……” “五个。”列缅舍娃纠正道。 哈哈。这个老妖婆自己也决定干干活了? “我们五个组成一个力量圈,”我继续说,“把所有的力量合并到埃德加尔身上。杰尼斯卡——与总部保持联系。” 我们已经开进了院子里,而汽车却卡在坑里了。 “对,惟一的分配方案。”列缅舍娃表示赞同,“大家注意了!就这么行动!” 我因自己的计划被完全采纳而感到几分激动。尽管我有许多个人方面的缺陷,但毕竟是一个正直好战的女巫,所以敢于去干预年长的女巫调配增援力量这一不可更改的特权。我冒失地补充道:“不过既然那里有两位二级魔法师,我建议预先叫增援力量。” “一切可能的增援都已经叫了,”列缅舍娃断然回绝,“我们手上还有王牌呢。” 维达里惊讶地瞧了老女巫一眼,自负地露出自己的大狼牙。他这样子更傻了。又不是说他。他连小爱司都不是,顶多六点而已……甚至也不是什么王牌六点。 “就这样,姑娘们,开始行动吧!” 我们的车子停了下来。安娜·季洪诺芙娜猛地跳下车,挥了挥左手,霎时间一股薄薄的黑色烟雾在她手指上飞卷起来,于是我感觉到微弱的咒术笼罩着院子。现在不论我们干什么,人们都不会注意我们。 我们像爆豆似的蹦出车外。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南布托沃。哎呀,真是偏僻啊……宁愿住在梅季谢或雷特卡里诺,也比挂着莫斯科人的虚名而住在这种可怕的偏僻之地强。似乎什么也不缺:一栋栋房子,一棵棵企图从压住它们的泥土中破土而出的干枯的小树,楼房入口旁停靠的汽车也不算是最寒酸的,但就是…… “快!” 列缅舍娃一脚把我踹下面包车,踹出三米来远。我几乎是飞到一堆散沙上,那儿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正在悄悄地讨论遥远天边的结构。 可是连小孩子都没有发现我,尽管他们对他者更敏感。 吸血鬼三兄弟像三个影子一样闪了过去。他们围住面包车,已处在变形阶段,露出了巨齿,皮肤变成苍白病态的颜色。典型的妖精模样…… “力量圈!”列缅舍娃大吼一声。我飞奔至汽车旁,抓住奥莉加和莲娜的手。啊呀,老女巫的力气真大! 而在大楼入口旁,只有我们这些他者才能看见地上站着一位个头不高的壮实小男人……就是小男人,还能怎么称呼他呢,穿着土耳其水磨牛仔裤,纤维面料的足球衫,头戴一顶看起来很傻气的鸭舌帽。 糟糕透了。 这个“男人”叫谢苗,他就是法力惊人的魔法师,哪怕他不急于让法力运行起来也很可怕。更可怕的是,他是具有极其丰富的作战经验的魔法师…… 我感觉到谢苗的目光从我身上穿过——严实、有力、柔韧的目光,如同外科探针一般。接着谢苗转身,消失在入口处。 糟糕透了。 这时让娜抓住了奥莉加,安娜·季洪诺芙娜封住了圆圈——情感顿时消失了。 我们成了接通到埃德加尔身上的活蓄电池。他现在处在黑暗中,但已经以轻柔从容的步伐走向大楼门口,马上就要出现在人类层面了。 埃德加尔和他的对手一样沿楼梯而上。当然他还没赶上他。他走近四楼房间的门口时,他们已经在等他了。我们所有形成力量圈的人现在用感官来接受他的世界。 房门敞开着——处于人类的层面。在黑暗中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它挡住。 在楼梯间站着两位魔法师。谢苗和加里科。我现在体验不到任何情感,但我的思想还存在。冷静的、平和的、从容不迫的思想。这可是世界末日。法力相当于,或者是超过两个埃德加尔这样的魔法师。 “入口关闭了,”谢苗说,“这里有守夜人的行动。” 埃德加尔礼貌地点点头: “明白。但是守日人的行动也在这里进行。” “您要干吗?”谢苗稍稍让开了一些。他身后狭窄的过道里站着小虎。她身材魁梧,毛光发亮,龇牙咧嘴。 列缅舍娃能指望什么呢?我们对付不了!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 “我们想把自己的人带走,”埃德加尔摊开双手说,“就这些。” “女巫被捕了,她会受到指控。三级魔法干预,杀人,无证从事妖法,隐瞒‘他者’的能力。” “您策划了她的这些行动,”埃德加尔冷冷地说,“守日人巡查队对所发生的事自己进行调查。” “不。”谢苗倚在墙上。青苔猛然沿着墙面往上爬,想尽量离魔法师远一点。“事情已经解决了。” 加里科甚至什么也没说,他将一种像骨头骰子似的辟邪物套在五指上,能量的光芒钻进空气中,那多半是普通的魔力蓄电器…… “我要带走属于我们的人。”埃德加尔说。 他异常的平静。莫非,他知道某种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 光明魔法师们保持着沉默。但是见到这种始料不及的愚蠢,他们好像警觉起来。现在女巫的命运取决于由谁来调查。假如落到我们的手上——我们知道如何为她辩护,让她站到我们队伍中来。若是落到光明使者手上——她就没命了。 是啊,她比我们所有人都好受些!两位二级水平的魔法师,变形人,加上房子里还有不知是两个还是三个“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会扫平我们的! “我走了。”埃德加尔冷静地说,并向前迈了一步。他周围的黑暗聚集了足够的力量吼叫起来——魔法师设置了保护层。 而接下来我记得的就只有战斗的情形了。 埃德加尔一迈步,光明使者就立刻进攻。他们没有急于使用致人于死地的咒术,而是用普通“挤压术”把我们的魔法师挤下楼。埃德加尔弯着身子,仿佛逆风而行,保护他的力量旋风形成一个清晰可见的轮廓。战斗在纯粹的能量水平上进行,简简单单地开始,而且没有什么戏剧性。嗨,要是现在埃德加尔的位置上是扎武隆该有多好啊!他可敢叫这些好出风头的人刹那间消失,迫使他们使出全部力量,将丧失的一切能力抛到一边去。 其实,埃德加尔当之无愧地挺住了。有五秒钟的时间他都是依靠自己的能量行走,甚至把对方一直挤到房门口。接着我手指尖上感觉到一股寒气。 魔法师开始吸收我们的力量。 我立刻感觉到光明使者捕捉到了我们与埃德加尔之间的能量通道,我们鼓足了力量。他们没有设法去破坏这一通道,仓促中这只会导致埃德加尔把他们的能量也聚集起来。他们只是加强了挤压,寄希望于自己的优势。而且,看样子藏在房子深处的魔法师也开始吸收他们的能量。 双方势均力敌地对峙了好一阵。我们联合起来的力量立刻使埃德加尔的进攻得到加强,但是光明使者也有其后备力量。伊利亚手中的魔方四散开来,金色的粉末撒在地板上,其回冲力将埃德加尔甩出一米之外。我旁边的奥莉加呻吟了一声——她能量的基本储存已经用尽,所以现在要吸出本身的构成能量。这是最深处的储存,恢复起来极为艰难。看样子,她今天不在状态。 列缅舍娃指望的是什么呢? 光明使者身后传来嘈杂声。啊哈……是吸血鬼三兄弟……大概他们是从阳台进入…… 但是魔法师似乎没有发现所发生的事。只有小虎朝嘈杂声方向扑过去。她一路扫除那些可怜的家具,用爪子划破亚麻油毡地毯。刹时间传来吸血鬼兄弟中一位的哀号声。 不行,三个吸血鬼对付一个变形人还少了些…… “维达里!”列缅舍娃迅速命令道。一道心灵的命令穿过黑暗,我们的变形人直奔大楼门口,一路上扔下衣服,变成了一只狼。我们继续给埃德加尔提供能量,他又向前逼近,甚至设法将伊利亚逼退至房间内。接着埃德加尔身后突然冲出一条大狼,它毫不理睬魔法师,向前扑去。 好主意。只是从房间深处闪出一道火电迎面直击变形人。光明使者中的一位后备参与到交锋中。他立刻让大家明白,这下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变形人身上浓密的棕色毛发突然冒出火焰,他跳起身,用爪子扑打着,在地上打转,试图扑灭火焰。要是现在他再发起一次进攻就好了,就会有机会在对方准备第二次火力前拿下魔法师。 但是,看样子他确实是在值班室里坐得太久了。 维达里还在企图扑灭火焰,而从黑暗处又向他发来了新的火力。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火力进攻……鲜血突然涌了出来,热乎乎的污垢似的碎肉块飞散开来。它狼嗥般叫了一声就悄无声息了——只有两只后爪抽搐了一下,爪子间一束尾毛犹如一团五彩的火焰奄奄一息地燃烧着。这景象甚至挺美的。 我胸前的辟邪物——一个装着一丁点儿红色液体的精致小玻璃瓶啪的一声碎裂,如碎片般飞散开来。事情不妙。这既标志着我的能量用空了,同时又表明这是我最后的储备。生下他者中的黑暗使者时死去的女人的一滴血——是非常强大的能量源泉,但它也不能持续很长时间。 “莲娜!”列缅舍娃发出命令。 我又一次感觉到无声的命令,莲娜像个梦游者似的缓慢地走出能量圈。我的右手掌松开了,恍惚状态也退却了好几秒钟,直到安娜·季洪诺芙娜慢慢移到我身边。但就在这一小段时间内我见到我们的力量圈内部有一张黑木做成的折叠小桌,小桌上有一把烧蓝钢制成的薄剑。而莲娜已经站在散沙旁,停在那两个正在玩耍的小孩的上空,似乎是要从他们当中选择一位……“选小女孩!”列缅舍娃喊了一声,“选一个女孩好过选十二个男孩!” 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除了一点我不明白,那就是安娜·季洪诺芙娜选择祭品的权利来自何处,为什么她决定花这么大的力气拯救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巫! 可是列缅舍娃一下子捏紧了我的手,我又成为力量圈中意志薄弱的一部分。埃德加尔已经被挤压到楼梯间,此时已经没人再推他了,他们企图把他压死在墙上。他突然举起手喊道: “住手!” 真痛啊…… 力量圈吸掉我最后几股能量。而奥莉加已经一股能量也供不上来了,她已经被吸干了。她站在我们之间抽搐着,仿佛撞到了剥去电线外皮的导线上。让娜低声地呻吟着,头垂到胸前,垂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如果你们不让步……”埃德加尔冷冷地说,“我们有权做出牺牲。” 光明使者愣住了。我看见他们观望了片刻,加里科怀疑地摇了摇头。 而谢苗看样子立刻就相信了。 祭祀是一种巨大而可怕的力量释放。特别是用小孩子祭祀时,特别是这是在力量圈内部的祭祀时,特别是它是由有经验的女巫来主持时。而连卡·基列耶娃已经站到力量圈内。她双手捧着剑,而小姑娘躺在黑色桌子上。 如果我们往埃德加尔身上灌注现在腾出来的力量,那么光明使者们肯定挺不住。当然,他们也能找到非常手段,但是他们被授权使用这些手段了吗? 变形人小虎冲进走廊,咆哮起来。看样子她在阳台上把吸血鬼揍了一顿,她也看到我们正准备干什么。 “你们守不住的,”埃德加尔冷冷地说,“我们反正要带走自己的人,而因为你们的过错,人类的一个小孩将会牺牲。” 光明使者们惊慌失措。这不难……此情形尽管极具冲突性,但也不可能导致特别严重的后果。如果作战队员因从事间谍活动而被抓,国与国之间并不会以核攻击来相互威胁。如果作战队员出现小小的冲突,另一些人也不会用一级法术来威胁对方。 只是这时光明使者们仍然在向我们的魔法师进攻,也许只是下意识的,但还是在用“挤压术”,而我们已经没有力量分给埃德加尔了。奥莉加呆在那儿,失去了知觉,这会儿像个麻木不仁的无意识的木偶一样站在力量圈中。让娜已经跪到地上了,但仍然英勇地没有松开手,贡献出自己最后的一丁点儿能量。莲娜的脸病态地变了形,她向颤抖的小女孩举起利剑——那孩子神志清醒,但是被魔咒咒住无法说话,否则力量的释放就会降低。我身体软绵绵的,感觉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不住了。快点吧……我站不住了。 “停!”谢苗喊了一声,“我们把女巫交给你们,保住……保住力量圈。”我企图从周围的空间中吸取能量,从吓得半死的小女孩身上吸取能量,从远处路过的努力不去发现所发生事件的行人身上吸取能量。 没有用,一切全都被吸干了。这是列缅舍娃干的……怪不得她比所有的人都站得更稳,这个恶棍……我们在这儿为了个谁都用不着的老太婆去死,可她挺住了……坏蛋…… 光明使者已把那个穿着脏兮兮的家居长衫和破拖鞋的邋遢女人直接推到埃德加尔手中。那女人还没摸清头脑,小心翼翼地四周顾盼了一眼,准备画十字。 “你们要付出代价的。”谢苗最后说了一句。 埃德加尔动作迅速地将救出来的女巫的手弯到背后,没有时间来解释,没有力气来施用法术。接着他带着女巫沿楼梯下去了。 保住力量圈…… 祭祀是非常消耗能量的行为,因此最好还是省着点用。使用它的这一权利,大概是二十年前或者三十年前通过各种阴谋和反间谍行为开发出来的。因此基列耶娃露出一幅无动于衷的表情站在小姑娘的上方,准备一下子割出心脏的刀在她手上闪着光,而杰尼斯卡声音单调地重复着应念出来的咒语。我们在任何一瞬间都可以得到一股能量……不过这最好不要发生。 保住力量圈…… 保护我的惟有愤恨。对整个这倒霉的一天,对最近这一年的所有失败,对列缅舍娃的愤恨。显然她知道的比她所讲的更多。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找到最后的一丁点儿力气,但毕竟找到了!于是我通过奥莉加和让娜瘦弱单薄的身体将力量传递,让列缅舍娃细流般地往埃德加尔身上灌注力量…… 吸血鬼三兄弟第一批跳上面包车……接着是作战队员……然后莲娜放了那小女孩,小女孩号啕大哭地跑开了。杰尼斯卡停止念咒,抓起用于进行仪式的小桌,将它扔到车厢里。直到这时列缅舍娃才切断力量圈。 眼前的一切都浮动起来。我不知为什么咳了一声,陡然从奥莉加僵硬的手指间抽出自己的手。 “上车,”安娜·季洪诺芙娜大喊一声,“快!” 埃德加尔出现了——他看起来倒是相当精神!他把女巫扔到车厢内,纵身跳到杰尼斯卡旁边的座位上。安娜·季洪诺芙娜把奥莉加拖进车内,我扶着让娜上了车——她的状况很糟糕,但总算还神志清醒。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被救的女巫高声喊道。安娜·季洪诺芙娜狠狠地抽了她一个耳光,女巫安静了下来。 “杰尼斯卡,快!”我说。好像他需要这样催促似的…… 我们冲出院子,车轮被弄得吱吱直响。埃德加尔双手抱着头,他施了法术——驾御着现实线,在我们面前劈开一条道路。 “不舒服吗?阿利斯卡?”莲娜带着一种贪婪的好奇心问。我咬紧牙,否定地摇摇头。莲娜埋怨地说:“我累得筋疲力尽了。要补休。” 被救的女巫低声地发着牢骚,直到看到我怨恨的目光才立刻闭嘴。她企图往后退一退,离我远点,可是吸血鬼坐在那里,恶狠狠地,无精打采地,全身沾满了血——看来他们足够聪明,得以摆脱变形人,但是他们每个人还是被她的爪子抓了一两下。 “维达里被完全烧没了……”连卡忧郁地说,“当然,他真是一个白痴,但毕竟是我们的白痴……安娜·季洪诺芙娜,您确信这个可憎的家伙值得我们如此折腾吗?” “是由扎武隆下达的命令,”列缅舍娃回答道,“也许,他看得更清楚。” “他当初可以帮帮忙的,”我忍不住回了一句,“这是他力所能及的事,怎么也不是我们干得了的。” 安娜·季洪诺芙娜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眼。 “别这么说。你干得很出色,小姑娘。简直太棒了。我没料到你提供了那么多的能量。” 我勉强忍住才没大哭起来。我朝奥莉加看了一眼,以掩饰住自己的泪水——她仍处于昏迷状态。她的情况本有可能会更糟,这一点总算可以聊以自慰吧…… 我艰难地微微支起身子,拍了拍奥莉加的脸颊。没有任何反应,我又捏了她一下,也没有动静。 大家都好奇地看着我。甚至在那儿悄声说着污言秽语的吸血鬼也不再舔自己的伤口了,他们在等待着什么。 “安娜·季洪诺芙娜,您就帮帮她吧,”我说,“因执行任务受的伤,按规矩……” “阿利莎,亲爱的,我怎么去帮她?”列缅舍娃亲切地说,“她死了。都死了五分钟了。没估算好,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我匆忙地移开手。奥莉加瘦弱单薄的身体在圈椅中哆嗦着,耷拉的下巴在胸前转来转去。 “你怎么,没有感觉吗?”让娜悄声问,“阿利斯卡,你怎么啦?” 区分死人和活人——这甚至不需要任何法术。这是一种最起码的能力。某些人能因灵魂的那种细微的物质立刻被感知到……如果灵魂还在其位。 “她付出的能量太多了!”连卡明白了,“啊呀,阿利莎你现在可是个废了法术的人了!五年时间没有法术。就像尤丽娅·博良采娃,两年前她在一次行动中用尽了全部能量,所以至今还没法进入黄昏界!” “你等不到这一天的,”我只说了一句,试图保持脸上的平静,“按规矩,会帮助我恢复的。” 这话说起来可怜巴巴的。 “有人帮博良采娃吗?”莲娜问。 安娜·季洪诺芙娜叹了口气:“阿利斯卡,一年前当你博得扎武隆的欢心时,一切确实都会按规矩办。” 我甚至都没来得及想出话来回应,罗马绍娃这时突然尖叫一声:“你们要把我引到哪里?你们要把我引到哪里?” 我终于爆发了。我跳起来,开始厮打那女巫的脸,拼命狠劲地抓。那女巫吓得没敢反抗。我在吸血鬼兄弟的喝彩声中,在列缅舍娃的责备声以及连卡和让娜的鼓励下揍了她三分钟。惟有在面包车的黑暗中我一直撞到的死去的奥莉加没法说任何话。可是我想,她肯定会支持我的。 接着我坐下来,喘了口气。老女巫抽泣着,摸着满是鲜血的脸。 只要那些光明使者敢来追赶我们,我定会咬住他们的喉咙,不会比吸血鬼干得差!无需任何法术就把他们消灭掉! 但他们根本就没来追我们。 没有谁会把我们的返回称为凯旋。 吸血鬼默默地抬出奥莉加的尸体,把她抬到总部。似乎连他们都明白整个事件的悲剧性。不过,为什么他们就不明白呢?他们将生命换成了非生命,但继续有思维,有感觉,而且从理论上还可以永远地继续这种存在。然而奥莉加却永远地走了。 杰尼斯卡把车开到停车场,埃德加尔紧紧地抓住被救女巫的手,将她带到巡查队大楼。女巫没有反抗。我们紧随其后。 尽管列缅舍娃又施了一个法术——避免人们的注意,但在莫斯科市中心,克里姆林宫墙旁边人群熙攘的街道上搬运尸体——这可不是件最让人放心的事。人们倒是没看我们,他们加快步伐,而且尽量绕过我们的队伍。可是黄昏界倒是担心起来。 这里的生命组织太敏感。来自另一个现实世界深处的情感太丰富,过去的痕迹太清晰了。有些地方,几乎无法划分人类世界和黑暗界之间的界限,而莫斯科市中心——便是其中之一。 假若我现在状态好,我便能看到来自另一个现实世界的力量的冲击。就连扎武隆也未必可以准确地解释它们身后有什么。 黄昏界嗅到了在一对一的对决中牺牲的女巫的气息,它贪楚地呼吸。对此我们只好不去作出反应,不去注意它。 “快点!”列缅舍娃说,于是吸血鬼加快了步伐。也许,黄昏界确实焦虑起来。 不过,我对此已经感觉不到了…… 我们走进普通人看不见的一扇门,莲娜不得不护送我和让娜。队员们已迎面跑过来。又一次开始扯着嗓子喊叫的女巫被拖到第九层的审讯室。治疗室的魔法师亲自接收了奥莉加。没有任何补救的希望——只需要确认死亡的事实。一位值班医生认真地打量了我们一眼,估计了一下让娜的情况,不乐观地摇摇头。他看了一眼遍体鳞伤的吸血鬼,皱起眉头。然后把目光转移到我身上——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怎么,很糟糕吗?”我问。 “岂止是。”他没有表现出太多伤感地回答道,“阿利莎,提供能量时你是怎么想的?” “我按规矩行动。”我再次感到涌出的泪水,回答道,“否则埃德加尔的末日就到了——因为有两个二级魔法师在对付他!” 医生点了点头。 “理应付出的努力,阿利莎。但代价可不小啊。” 已经匆忙走向电梯的埃德加尔停下了脚步,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走过来吻了吻我的手——胆怯而又彬彬有礼。这些波罗的海人永远把自己扮成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 “阿利莎,我向你致以最深的谢意!我感觉到,你献出了最好的一切。当时真担心你也跟随奥莉加而去。” 他转身对医生说: “卡尔·里沃维奇,对这位勇敢的姑娘可以做些什么?” “恐怕,没有什么可以做的,”医生遗憾地摊开双手,“阿利莎从自己的灵魂中吸走了能量。这就像营养不良一样,您明白吗?当器官养料不够,它会开始自己消化自己。毁掉肝脏,肌肉,胃——只要最后能保存大脑。我们的姑娘们陷入了类似的情形。让娜看来及时地昏迷过去,所以没有献出最后的储备。阿利莎和奥莉加坚持到最后。奥莉加的内部储备少一些,所以她死了。阿利莎挺了过来,但精神上完全崩溃了……” 埃德加尔点点头表示明白,其他所有的人好奇地倾听着,而医生继续滔滔不绝地解释。 “他者的能力在某些方面就像任何一种能量反应,比如——核反应。我们维持着自己的力量,从周围的世界中、从人和其他低级对象的身上吸取能量。但是为了得到力量,首先要将它投入进去——自然规律就是如此残酷,而这种最初的力量阿利莎身上其实已经没有了。笨拙地打打气无济于事,就像一块咸过头的肥猪肉或者煎脆了的肉救不了一位饿得半死的人。器官消化不了这样的养分——它只会杀死它,而不会拯救它。阿利莎的情况就是如此——给她注入能量是可以的,但她会呛死。” “可不可以不用第三人称说我?”我问,“还有,不要用这种语调。” “对不起,姑娘,”卡尔·里沃维奇叹了口气,“但我讲的是事实。” 埃德加尔小心地放下我的手。他说:“阿利莎,你别难过。也许,上面会想出什么办法来。正好,说到烧肉……我饿极了。” 列缅舍娃也点头表示同意: “去一家俄式快餐店吧。” “等等我,好吗?”让娜请求说,“我去冲个澡,一身大汗……” 没剩下任何力量这使我不寒而栗。我站在那儿,迟钝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尝试着感觉哪怕一点点处于他者层次上的东西,看到自己真正的影子,呼唤黑暗,感受一下情感的交流声…… 一片空白。 好像已经把我给忘了。 要是让娜或者莲娜处在我的位置,我也会那样做的。最终总不能因为别人粗心大意而去上吊吧?人家要求我毫无保留地献出所有的能量了吗?没有……想逞英雄呗! 这一切都要归罪于谢苗和小虎。当我明白我们在与谁交锋的那一刻,我就决定复仇了。不知为了什么,想向谁证明什么…… 可现在怎样了呢?证明了。 而且成了个残废。与小虎交战过后还有什么更重要呢…… “让娜,快一点呀,”列缅舍娃说,“阿利莎,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我向安娜·季洪诺芙娜转过身去,但没来得及说什么。 “现在已经哪儿都去不成了,”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列缅舍娃的眼睛睁得老大,而我认出了这声音,不禁战栗起来。 扎武隆站在电梯旁。 他现在以人的面貌出现:消瘦而忧郁,眼神里带着几分心不在焉。我们当中很多人只知道他是一个冷静、从容,甚至有些乏味的人。 可是我知道另外的一个扎武隆。不是那个有控制力的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不是那个有着否认一切的异常强悍外表的强大斗士,不是那个超级黑暗魔法师,而是他者,是有无限想象力的快活的人——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存在天壤之别的痕迹,好像没有年龄、经验、力量上的差别…… 曾经是这样。曾经…… “都到我办公室来,”扎武隆吩咐道,“马上。” 他消失了,也许很快就潜入到黑暗中去了。但在他消失之前,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他的眼神没有表达出任何意思。既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惜和厌恶。 毕竟他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一紧。最近这一年扎武隆似乎没有发现这位不成功的女巫阿利莎·东尼科娃。 “又吃了,又冲了澡,”列缅舍娃郁闷地说,“走吧,姑娘们”。 我坐在旁边的地方其实纯属偶然。 我的两条腿把我引到壁炉旁的圈椅——这是一张昂贵的皮圈椅,我曾经习惯在这张圈椅上半坐半躺地蜷缩成一团,看着忙于事务的扎武隆,看着壁炉里无烟的火焰,看着满墙的照片…… 我意识到,当我下意识地远离其他人,在墙边的沙发上占据了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时——要改变什么为时已晚。只是这看起来很傻。 于是我脱掉凉鞋,双腿盘坐着,这样更舒服些。 列缅舍娃开始做汇报前惊讶地瞥了我一眼,其他人甚至看都没敢看我——都盯着头儿。这些溜须拍马的人! 扎武隆往自己那张巨大的桌子后的圈椅上一靠,同样没有对我做出反应。至少表面上如此。 也用不着…… 我听到列缅舍娃平稳的声音——她汇报得很好,简明而清晰,没讲任何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漏掉任何重要的东西。她看着工作台上悬挂的照片,这是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有一百四十年了,还是用胶粘的方式做的——头儿曾经给我详细地解释“干粘”与“湿粘”两种方法的区别。照片上扎武隆以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大学塔楼为背景,身穿老式牛津大学学生服。这是路易斯·卡罗尔的原作,不知怎么头儿发现,很难说服“这个古板的诗学老学究”不把时间花在小姑娘上,而是放在自己的学生身上。不过照片很成功,也许,卡罗尔也确实是位大师。照片上的扎武隆很严肃,但双眸间闪动着温和的讥讽,而且他看起来年轻得多……尽管对于他而言一百五十岁…… “东尼科娃?” 我看了列缅舍娃一眼,点点头说: “完全赞同。如果我们的使命就在于拯救被劫持的女巫,那么形成能量圈和用祭祀方法威胁对方就是最佳的决定。” 沉默了片刻,我怀疑地补充道: “当然,如果这个笨女人值得我们费这么大的力气。” “阿利莎!”列缅舍娃的声音里有一种金属的质感,“你怎么敢评判上司的命令?头儿,我替阿利莎表示歉意,她激动过头了,所以有点……有点失态。” “这很自然,”扎武隆说,“实际上阿利莎保证了行动的成功。牺牲了自己全部的能量。她要提些问题这不奇怪。” 我抬起头。 扎武隆十分严肃,没有丝毫嘲弄或讽刺的意思。 “不过……”列缅舍娃开口说。 “刚才有人说到等级服从制度?”扎武隆打断了她的话。 列缅舍娃突然停下来。 扎武隆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我跟前——我一直看着他,但没有起身。 “那个笨女人”,扎武隆说,“不值得费这么大力气。这毫无疑问。但是反对守夜人巡查队的行动本身确实至关重要。所以你们在作战中受的伤都是值得的。” 我像是某处被人用锥子扎了似的…… “谢谢,扎武隆,”我回答道,“知道自己没有白白地使出全部力量,我往后所有这些年都会活得轻松些。” “多少年,阿利莎?”扎武隆问。 真是奇怪的事……我们整整一年根本没有讲过话……我甚至没有从他本人那里接受过任何命令……而现在他开口说话了——我又感到胸口冒出一团冰冷刺人的东西…… “医生说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元气。” 扎武隆冷笑了一下。突然——他伸出了手!轻轻地拍了几下我的脸颊。很亲切……是那样的熟悉…… “医生什么都会说的……”扎武隆平和地说,“医生有医生的观点……而我有我的。” 他抽出手,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差点儿没伸长脸随着他移动…… “我认为,阿利莎·东尼科娃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今天行动的顺利完成,这一点谁也不会反对是吗?”扎武隆问道。 嘿……我可真想看一眼那个反对的人!只有列缅舍娃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 “我们都付出了相当的努力……” “根据您的状态很容易明白,谁付出了什么。” 扎武隆回到桌子旁。但没有坐下来,只是倚靠在桌面上打量着我,似乎他在透过黑暗认真地琢磨我。 可是我感觉不到这个…… “大家都同意守日人巡查队应该帮助阿利莎吗?”他试探地问大家。 列缅舍娃眼里充满了愤怒。这个老妖婆曾几何时也做过扎武隆的女友。所以当我受宠时,她嫉恨我……所以当头儿疏远我时,她又将愤怒转为对我的好感。 “如果说到帮助,”她说话了,“那么卡尔·里沃维奇用了一个很好的比喻。我们准备好了与阿利莎一起分享能量,但这无异于给一个即将死亡的人一块咸肥肉,而非一碗救命的汤。不过我打算尝试一下……” 扎武隆转过头,列缅舍娃才闭上嘴。 “如果需要汤——汤就会有的,”他用一种很温和的嗓音说,“大家可以走了。” 吸血鬼兄弟最先蹿了起来,接着女巫们起身,我也开始双脚摸索着寻找凉鞋。 “阿利莎,如果不麻烦的话,请你留一下。”扎武隆请求道。 列缅舍娃突然双眼冒火——但又马上熄灭了。她明白了我还仍然害怕相信的东西。 不一会儿只留下我和扎武隆两个人。我们默默注视着对方。 我喉咙干涩,嘴上却拒绝道歉。不,这样不可能……甚至不值得自欺欺人…… “你怎么样,阿利娅?”扎武隆问道。 只有妈妈才叫我阿利娅。 还有扎武隆——曾经这么叫…… “像被挤干的柠檬,”我说,“请你告诉我,我真的是可怕的笨蛋吗?把全部的能量消耗在了一件谁也不需要的事情上?” “你很聪明,阿利娅。”扎武隆说。 而且微笑了一下。 就像从前一样,一模一样。 “可是我现在……” 我不出声了,因为扎武隆向我迈了一步——已经不需要语言了。我甚至无法从圈椅上站起来,我抱住了他的腿,拥抱着他,紧偎着——号啕大哭起来。 “你今天为我们最棒的一次行动奠定了基础。”扎武隆说。他的手拍了拍我的头发,但我终究还是觉得他很遥远,很遥远。当然,像他这样的魔法师是永远不会允许自己松懈的:他心里装着莫斯科市和莫斯科州整个守日人巡查队,他心里装着黑暗界,掌握所有和平和安宁地生活的普通人的命运,他不得不与光明界的阴谋作斗争,还有关注人们……“阿利莎,在你愚蠢地耗尽力量后,我还是觉得你未必无愧于我对你的关注。” “扎武隆……我真是个自负的笨蛋……”我咽着泪水低声地说,“原谅我。我辜负了你……” “你今天完全恢复名誉了。” 扎武隆一下子把我从圈椅上提了起来。我微微踮着脚站在那里,否则我会在他的手中晃来晃去,这时我不知为什么想起第一次他那消瘦的身体发出巨大的力量令我震惊的那一刻。即使他以人的面貌出现时也是如此…… “阿利莎,我对你很满意,”他微笑一下,“你可别为自己丧失了一切力量而难过,我们还有那么些储备。” “就像使用祭祀的权限一样?”我试图微笑起来。 “是的,”扎武隆点点头,“你去休假吧,今天就去。回来时你会感觉比以前好的。” 我的嘴唇不争气地抖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像个歇斯底里的人一样号啕大哭,睫毛膏恐怕全掉了,浑身软绵绵的…… “我要你,”我低声说,“扎武隆,我是那么孤独……” 他温柔地推开了我的手。 “以后吧,阿利娅。等你回来时,否则这会是……”扎武隆微微一笑,“利用职务之便达到个人目的。” “谁敢对你这样说?” 扎武隆久久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有这样的人,阿利娅。去年对于巡查队来说是艰难的一年,很多人希望看到我受侮辱。” “那就不要了,”我连忙说,“不要冒险,我自己慢慢恢复……” “要的。别担心,我的小姑娘。” 他的声音,还有他平静、自信的力量使我的一切都颠覆了。“那你为什么为了我这样冒险呢?”我低语道,并没有期待得到答复,可是扎武隆还是回答了我: “因为爱情——这也是力量。巨大的力量,因此不可以轻视它。” Chapter 3 生活——真是奇怪的东西。 一昼夜前,我从自己家出来时还年轻、健康、充满了力量——除此之外还是个倒霉的女巫。 而半天前我站在巡查队的办公楼里——成了一个对未来失去希望和信任的残废…… 一切变化多大啊! “还要点葡萄酒吗,阿利莎?”我的随从帕维尔谄媚地看着我的眼睛。 “一点点。”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舷窗说。 飞机已经开始在辛菲罗波尔的机场下降。 这个有点年头的“庞然大物”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缓缓地放下机翼,乘客们的表情痛苦而紧张。只有我和帕维尔坐在那儿异常平静……扎武隆对飞行的安全亲自进行过检查。 帕维尔递给我一只高脚水晶杯。显然高脚杯不是从空姐那儿弄来的,杯中满满的索丹白葡萄酒也不是。看来这位年纪不轻的变形人对待自己的使命还不仅仅是严肃认真。他准备飞到南方去看一个熟人,但最后一刻取消了他的航班,让他转飞赫尔松市,吩咐他陪同我到辛菲罗波尔。关于我和扎武隆关系的传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显然,这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让我们为头儿干杯好吗,阿利莎?”帕维尔问。他如此费心地阿谀奉承,甚至变得让人不舒服。 “来吧。”我表示赞同。我们碰了碰杯,把酒喝了下去。空姐走过来,最后一次检查大家是否系上了安全带,不过她连看都没看我们。附在帕维尔身上的法术可以让我们不被人注意,它终究还是奏效的。现在连这个平庸的变形人都比我有能耐…… “不管怎么说,不得不承认,”喝完葡萄酒后帕维尔说,“我们上司对待队员是相当好的!” 我点点头。 “但是光明使者……”他尽其所能地将蔑视之意注入到他的话语里,“一个个都很了不起似的,比我们还要个人主义!” “别乱说,”我说,“这都不是事实。” “得了吧,阿利莎!”葡萄酒让他变得话很多,“还记不记得一年前的休眠?在飓风到来之前?” 也许就是凭那次休眠我记住了他。变形人通常干一些粗活,所以我们之间很少打交道,只有在强力作战时,或者在那些不常发生的巡查队倾巢出动的行动中才见面。 “记得。” “那个……那个戈罗杰茨基。大师,狗屁!” “他是在人们身上榨干最后一点能量的法术高强的魔法师,又怎么样呢?他把力量都使在什么地方了?” “用于自身的道德修复。” 我微微闭上眼睛,回忆当时的情景。 那是向着天空喷射的光之喷泉,是安东从人的身上收集来的一股股能量。他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冒险地求助于借来的力量,在短短的一瞬间,他获得了与扎武隆和格谢尔等量齐观的,甚至还超过了他们的力量。 他把所有的力量全部投放到自己身上。 道德修复是对伦理最优出路的探寻。光明界最怕的问题是——可别导致危害,可别做引起人类灾难的事。 “他现在可是一个超级自私自利者,”帕维尔很有见地地说,“他能保护自己的女友吗?能。能与我们交战吗?那不用说!可是他干了什么呢?抓住那些所有收集来的力量!甚至连飓风都不想去阻止……但是他能,他能!” “谁知道,任何一种其他的行为会导致什么呢?”我问道。 “可是他所做的就像我们当中任何人能做的一样!就像一个真正的黑暗使者一样!” “他要是在守日人巡查队里就好了。” “会的,”帕维尔信心十足地说,“有什么办法呢。他舍不得那些力量,所以把它用在自己身上。然后又自我辩解,说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做出正确的决定……那算什么决定?不干预!一切就只是——不干预!这是我们的态度,是黑暗使者的态度。” “不争了,帕夫鲁沙。”我说。 飞机放下起落架时机身颠簸了一下。机舱里不知是谁“哎哟”叫了一声。 乍看起来变形人说的是对的。只不过我还记得飓风过后那几天扎武隆的那张脸。他的目光不对劲儿,我已经学会了判断。他似乎明白他被骗了,但是明白这一点已经为时已晚。 帕维尔还在继续议论巡查队斗争的细节,议论对策上的区别,议论长远的作战计划。真是个战略家……他应该呆在总部,而不是在街上闲逛…… 我一下子明白了,经过两个小时的飞行他已经让我厌倦。可是第一眼他给我的印象挺舒服的…… “帕夫鲁沙?你想变成什么?”我问。 变形人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不情愿地答道: “穿山甲。” “哎呀!”我再一次颇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眼。这种变形人真是少见,这可不像死去的维达里那种平庸的狼身变形人。“这话当真!那为什么我在每次行动中很少见到你?” “我……”帕维尔皱了皱眉头,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说,“是这么回事……” 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有意思极了,活像个弄出了麻烦去看妇科医生的女中学生。 “我要变成一个食草的穿山甲,”他终于脱口而出,“很可惜,它不是具有最高战斗力的、颌骨很有力的那种,它牙齿扁平,很密,而且速度很慢。折断手脚……嚼碎指头……这些我能。” 我忍不住笑起来,关心地说: “没关系。这样的也需要啊!重要的是——你的外表要很强大,能引起恐惧和惊慌。” “外表强大……”帕维尔半信半疑地斜瞥了我一眼,回答道:“不过穿山甲鳞片的颜色太五彩缤纷了,就跟霍赫拉穆的玩具似的很难伪装。” 我尽量保持住严肃的表情。 “没关系,这倒是很有趣。假如需要吓唬别人,特别是吓唬小孩子,那五颜六色的鳞片正合适。” “对啊,我一般就是这样做的……”帕维尔老实地说。 飞机触到跑道,撞地的那一下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乘客们不约而同、然而有些过早地鼓起掌来。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倚靠着眩窗,贪婪地望着窗外的绿色,机场的楼房,升空的飞机…… 简直不敢相信。 我冲出了闷热的莫斯科,得到了一次期待已久的假期……这是我的特权……当我回到莫斯科时——扎武隆又将等着我…… 帕维尔把我送到无轨电车站。这是我所知道的无轨电车线路中最有意思的一条。它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辛菲罗波尔到雅尔塔。不管这有多么奇怪,它还是挺方便的。 这里的一切全都是另外一副模样,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似乎也很热——但不是莫斯科那种散发着沥青和混凝土气味的炎热。还有大海,尽管离得很远很远,但是感觉得到。还有那郁郁葱葱的一片绿阴,以及大型疗养地旺季时的整个气氛。 很好……我确实感觉很好。赶快去冲个凉,睡一会儿,把自己收拾整齐那就更美了。 “你不是去雅尔塔吗?”帕维尔明知故问。 “不完全是去雅尔塔。”我点点头说,郁闷地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连小孩都挤在队伍里准备去抢占无轨电车上的座位。我几乎没什么行李——一个小手提包,肩上还挎着个运动包。总之,如果我要无票上车的话,完全可以站一站,但我不想那样。 我毕竟有鼓鼓的一叠旅行费、休假费和“治疗费”——扎武隆想办法给了我差不多两千美金。用两周——相当宽裕了。特别是在乌克兰。 “行了,帕夫鲁沙。”我“啪”地亲了一下他的脸。变形人脸一下子红了,“我会到达那儿的,你不用送我了。” “你确定?”他想确认,“上面命令我给你提供一切帮助。” 哈,好一个保护者……食草的穿山甲,长着鳞片的奶牛…… “确定。你也该休息了。” “我和同事们准备骑自行车旅行,”不知为什么他告诉我,“很棒的一群小伙子,乌克兰的壮小伙子,甚至还有一位年轻的魔法师呢。没准儿,我们顺便去看你?” “那我会很高兴的。” 变形人返回到机场大楼,显然他准备乘坐另一个航班。而我不紧不慢地跟着稀稀拉拉的做小生意的人们和出租车司机的行列向前走,天色已渐渐暗下来,这些人也没几个了。 “去哪,美人儿?”一个在自己那辆“日古力”旁抽着烟,身体笨重、满脸疲惫的男人叫住我。我摇摇头——我还没坐“日古力”在城市之间跑过呢……“伏尔加”我也不会搭理,没什么可以指望的,“奥卡”——那就更不用说了。 而崭新的“尼桑·帕特龙”完全符合本人之意…… 我朝打开的车窗俯下身。车内坐着两个黑头发黑皮肤的小伙子。坐在司机位置上的那位抽着烟,他的同伴拿着一瓶啤酒在喝。 “小伙子们,有空吗?” 两双审视的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我看起来不太像传说中的那种很有支付能力的样子…… “也许有,”司机说了一句,“如果我们价格谈得拢的话。” “谈得拢的,”我说,“‘阿尔台克’,五十。” “你是少先队员吧!”他冷笑一声,“五十我们可以带你在市里兜兜风儿。” 真是搞笑。按年龄他应该连“少先队员”这个词都记不起来。再说他的期望也太离谱了……五十卢布——差不多才十美金。 “您没搞准确最主要的东西,”我对他说,“五十个什么……” “五十个什么?”司机的同伙恭顺地重复了一句。 “美金。” 那两个家伙表情马上变了。 “五十美金,马上就走,不捎带任何半路搭车的人,音乐不要开得太响,”我确认了一下,“说定了。” “好的。”司机决定了。眼睛瞪得老大:“那行李呢?” “都在这儿,”我坐到后座,把手提包往旁边一扔,“走吧。” 看样子我的语气起了作用。一分钟过后我们已经迅速上路了。我全身放松,手脚伸直,坐得舒服一点,好了。休息。我需要休息……吃桃子……养精蓄锐…… 接下来扎武隆将在莫斯科等着我…… 这时手提包里的手机响了。我眼睛都没睁开,拿出电话接听。 “阿利莎,一路上还好吗?” 我胸口感到一阵温暖。真是一个惊喜接着另一个惊喜。即便是在我们最美好的那段日子里,扎武隆也不曾认为有必要关心这样的小事。或许是因为我现在有病,而且又不在状态吧。 “谢谢,好极了。据说天气会有些麻烦,但是……” “我知道。辛菲罗波尔守日人巡查队的小伙子们已经帮忙调整好了气候条件。我不是要谈这件事,阿利莎。你现在在车上吗?” “是的。” “你此行预兆不祥。” “你指的是路吗?” “不是。显然是你的司机。” 两个年轻人剃得光光的后脑勺在前面一动不动。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气恼,迅速地瞥了他们一眼。连他们的情感都感觉不到,更不用说读到他们的想法了…… “我对付得了。” “你让陪同的人走了?” “是的,别担心,亲爱的。我对付得了的。” “你确定吗?阿利莎。”扎武隆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真切的担心。这像兴奋剂一样刺激着我。 “当然。你再看看预报!” 扎武隆一下子不说话了。 接着他肯定地说:“是的,有所好转……但是,保持联系,需要的话,我就过来。” “假如他们欺负我,你只要撕下他们的皮就得了,亲爱的。”我这样要求。 坐在司机旁边的小伙子转过身来,仔细瞧了我一眼。 “不但撕下他们的皮,我还要让他们把它吃下去。”扎武隆赞同地说。不用说,这可不是威胁,而是完全真实的许诺,“好吧,好好休息吧,孩子。” 我关上手机,打起盹儿来。“尼桑”开得很平稳,很快我们便来到大路上。两个年轻人时不时地抽烟,车内开始弥漫起烟草的味道,幸亏——不是最次的烟。接下来发动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吃力。 我们的车爬到一个山口。我张开眼,透过打开的车窗玻璃向上凝视着星空。克里米亚的星星真大。真近。 后来我确实睡着了。 我甚至开始做起梦来——甜蜜的、令人陶醉的梦。我在夜晚的大海中游泳。旁边还有一个人,黑暗中时不时地感觉到他的脸,感觉到他轻柔的触摸…… 我醒过来时,发现这触摸是真的,我顿时清醒了,张开双眼。 发动机停了,车子停在靠路边一点的地方。停在为那些没有刹车的倒霉的家伙准备的应急车道上,而司机和他朋友的刹车还真是坏了,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得出来。 我刚一醒过来,司机的那位朋友的脸立刻离开了我的脸,强挤出一丝微笑: “到了,小妞。” “不像‘阿尔台克’呀,朋友。”我用同样的腔调回应他。 “这是安卡尔山口。发动机烧坏了,”司机舔了舔双唇,“得等一会儿,可以下车走走,先透透风。” 他甚至在寻找着不搭界的借口,看样子他比他的同伙要紧张得多。而那一位则是自己把自己弄得有些紧张: “可以方便一下……” “谢谢,不用了。”我继续坐着,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对。有意思,他们会想出什么招呢?想办法把我拖出车外吗?还是试图就地强奸我? 那么接下来呢? 扔下去——很危险的。也许从悬崖往下扔。扔向大海的某个地方……大海是一切时代和民族的杀手最好的盟友。只有土地才会恒久地保留痕迹,而大海的记忆是短暂的。 “有个疑问,”司机说,“你到底有没有钱?……少先队员?” “既然雇了你们,”我突出了“雇了”一词,“那就说明有啦。” “拿来看看。”司机提出要求。 嘿,你们怎么这么笨呢……这些笨蛋…… 我一言不发地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美元。从中抽出一张五十的,递过去——好像没有发现盯着钱的贪婪的眼睛似的。完了,这下我死定了。 但是他们还在继续寻找理由,哪怕是为他们自己找理由。 “这是假钞!”司机尖叫一声,小心翼翼地将那五十美金藏到口袋里,“好啊。你这条母狗,想骗我们……” 我听完了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依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俩。尽管我内心的某种力量已经绷得紧紧的,但终究没有他者所具有的正常的力量让这两个废物变成顺从的木偶。 “你指望你的朋友?”司机的同伴说,“是吗?这么说,他会扒了我们的皮?哼,我们要扒了他的皮,婊子!” 我哈哈大笑起来,想象着就为这句话扎武隆会想出些什么使不完的招儿来修理这两只狗崽子。 司机抓住我的手。他那张脸,总的来说是一张年轻而漂亮的脸,我倒是不反对与这样的年轻人在疗养地弄出点什么罗曼史,但是这张脸由于混杂着凶恶、恐惧和淫欲而扭曲了。 “你要用身体来付账,臭婆娘。” 哦呵。用身体。还要用实物,还要用沿着几乎垂直的陡峭悬崖短暂地向下飞行来付账…… 不,我可不想这样开始我与黑海海水的邂逅。 另一个小伙子扑向我——而且已经很明显地企图撕破我的衬衫。混蛋,它可值两百五十美金呢! 他的手几乎触到我,这时我用手枪枪管抵住了他的脑门儿。 出现了一时的停顿。 “你们真行啊,小男孩,”我柔声地说,“行了,把小手拿开,滚到车外边去。” 手枪把他们吓坏了。可能因为我从机场出来,他们根本不可能认为我会有武器。也可能他们这些低级狗杂种的本能感觉到射出他们的脑浆对我而言只不过是消遣而已。 他们跳出车外,我跟着走了出去。两个家伙郁闷了几秒钟,接着拔腿就跑。但这已经不能使我满意了。 我第一颗子弹射向司机的朋友的脚踝。他的脚没那么重要,不用踩油门。这伤根本就可笑得很,一点点轻伤而已,与其说是枪弹的射伤,不如说是一点点皮肤的灼伤,不过这足够了。那家伙叫喊了一声,倒在地上。他的同伴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举起双手。真有趣儿,他们会以为我是干吗的呢?以为我是联邦安全局休假的女探员吧? “你们的贪婪我完全理解,”我说,“经济崩溃,发不出工资……淫欲——也一样。你们年轻人身上总沸腾着超强的性欲。我身上,凑巧,也是!” 连受伤的那位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在万籁俱寂的静默中注视着我。接近夜晚时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从远处逐渐驶近的车灯隐约可见。不过夜色十分迷人——宁静的,温暖的,繁星点点的克里米亚之夜,悬崖下,大海澎湃。 “你们可是非常惹人喜爱的小伙子,”我说,“糟糕的是我现在没性趣。不过,你们表现得太差劲了!” 我向上抬起手指,他们就像被施了催眠术似的盯着我的手指。 “我们一定能找到出路!” 根据他们的面部表情判断,他们已经不期待任何好事的发生。其实用不着如此,我又不是杀人犯。 “因为你们两个人在一起,而且彼此显然是好朋友。”我解释说,“你们相互满足一下不成问题。之后我们不要再来任何惊险情节,安安静静地到达夏令营。” “你!”司机本来向我逼近了一步,但是上了膛的枪管显示出它应有的威力。 “还有一个备用的方法,”我说,“可以使你们解脱身体多余的部分。很有可能我射第一枪时就能做到这一点。” “你……”受伤的那个低声说,“替我们……” “没有人替你们给一个子儿!”我告诉他们。 我身上现在并没有那种任何一个他者都具有的可以摧毁人类意识的力量。 但他们屈从了。试着屈从。 我们有时在旅馆看男同志的毛片——怪有意思的。就像在吸血鬼和魔法师的值班室也时不时会放女同志的毛片看一样。 但是片子里的演员们忘我地投入,很在行。可这两个笨蛋显然因事情的突然转变感到沮丧,而且没有相应的经验。所以我基本上在欣赏夜晚的大海,时不时瞥他们几眼,免得他们敷衍了事。 “还行,”我觉得把他们整够了,安慰他们说,“正如俗话所说,第一次不算。闲着没事时再练练。上车!” “为什么?”司机停止了吐唾沫,大声喊道。可能他觉得我想毙了他们,然后把他们连车带人一起推下去,推到大海里。 “喂,你们不是被我雇了载我吗?”我表示惊讶地说,“钱都已经收下了。” 接下来我们一路行驶,没有险情。只是在中途时司机突然大喊大叫,说他恨自己,他现在活着没什么意义了,他现在就要掉转方向盘,驶向深渊。 “好啊,好啊!”我表示赞同,“从后脑勺给你一枪,你会死得一点痛苦也没有!” 他安静下来。 直到到达“阿尔台克”的大门口我才放下枪。 已经到了门口,我回过头来说: “哈哈,对了,还有一点,小伙子们……” 他们憎恨地瞅着我。要是我在状态——我能吸收多少能量啊! “最好别试着来找我。否则你们会觉得这个夜晚就像天堂一样。明白吗?” 没有任何回应。 “沉默——就是默认。”我认为。我把小巧的阿斯特拉手枪放回手提包。对柔弱的女子而言,它是理想的武器……尽管过海关时不得不让帕维尔拿着。 我向大门走去,而“尼桑”咆哮着开走了。但愿这两位倒霉的抢劫强奸犯足够聪明,不至于忍不住来复仇…… 不过,一两天过后这两个当地的小劫匪就不会再使我不安了。 就这样,在深夜两点我来到了“阿尔台克”,我要在此恢复健康。 “喝一点汤。”就像卡尔·里沃维奇给我下达所需的指示时所说的那样。 每一位苏维埃的模范少先队员一生应该完成三件事——瞻仰列宁墓,在“阿尔台克”度假,还有给十月儿童戴红领巾。之后,他们可以迈向自己发展道路的下一阶段——加入共青团。 我在自己的童年中那段做少先队员的不长的时间里只来得及完成第一步,而现在有机会来补上漏掉的一步。 不知道苏维埃时期怎样,现在这个模范儿童的夏令营看起来可是十分庄严。营房周围的栅栏完好无损,大门口有人把守。当然,没带武器……乍看起来……但是身穿警察制服的小伙子很结实,即便不穿制服也显得相当威严。这几个门卫旁边有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不知什么原因看起来十分可爱。也许是吹着号,敲着鼓,少先队员队列整齐地走到海滩按照规定的顺序进行水疗的那个逝去年代的残余吧。 老实说,我期待着向女人献殷勤的官僚,或者超乎寻常的惊喜。可是,看样子夜里两点钟乘坐进口轿车来的少先队辅导员(不过我现在的职位叫起来简单得多——保育员)不是第一个到达“阿尔台克”的。一个门卫迅速地看了一下我的证件——是真的,由所有相应的机关签了字,盖了章,之后,他把站岗的小男孩叫了过来。 “马卡尔,送阿利莎去值班员那里。” “好的。”小男孩嘟噜着,很感兴趣地仔细打量着我。一个超脱的、挺好的小男孩。看见漂亮的姑娘,大方地表现出自己的兴趣。会有大出息的…… 我们走出门卫的小房子,走过张贴着日程安排表、关于某个活动的通知和儿童墙报的长长的陈列栏……我有好长时间没看过墙报了!我们沿着昏暗的林阴小道而行,而且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在两边寻找司号员和各种各样手拿着船桨的小姑娘的石膏雕像。可是没有找到这样的雕像。 “您是新辅导员吗?”小男孩问。 “是的。” “马卡尔。”他郑重其事地向我伸出手。 “阿利莎。”我跟他握手,好不容易才忍着没笑出来。 我和他之间年龄相差——约摸十岁,也许十二岁左右,可即使是根据名字都能看出来,一切变化有多大。克罗洛和布雷切夫的阿利莎们都消失到哪儿去了呢?随着石膏号手,少先队队旗,失去的幻想和无法实现的理想而去了,排着整齐的队伍,消失在激昂的歌声中……在电视剧里扮演阿利莎的让全国所有的小男孩都爱上自己的那个小姑娘现在做了一名生物学家,平静地工作着,带着微笑回忆着自己浪漫的形象。 另一批人来了。马卡尔们,伊万们,叶戈尔们,玛莎们……不可变更的自然规律——国民的生活越差,人们就越是诋毁它,对根的向往,对古老的名字、古老的秩序、古老仪式的向往就越强烈。不,他们一点也不逊色,马卡尔们和伊万们。也许,恰恰相反,更严肃,更有目标,与意识形态和装模作样的团结没有什么瓜葛。他们比阿利莎们,斯拉娃们离我们,离黑暗使者更近。 但是终究感到有些委屈。不知是因为我们不是那样的人,还是因为他们成为了那样的人。 “您是临时来我们这儿的吧。”小男孩仍然严肃地打听。 “是的。我的一个女友病了,我来替她。不过下一年我会想办法再来的。” 小男孩点点头。 “来吧,我们这儿挺好的。我明年也来,那时我就十五岁了。”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这个小家伙的眼睛里确实闪过一团火焰。 “那十五岁以后呢?” 他摇摇头,带着明显的遗憾说: “只有十六岁以前才可以来。不过我准备十六岁时去剑桥念书。” 我差点没呛着。 “这相当贵啊,马卡尔。” “知道。五年前一切就已经计划好了,不用担心。” 说不定是哪位暴发户的儿子。他们的确都是计划好一切的。 “很合理的一步。你会留在那儿吗?” “不会,干吗要留在那儿?去接受应接受的教育就回俄罗斯。” 很认真的一个孩子。还真别说,人类中间有时还真有一些有趣的版本。遗憾的是我现在没法用他者的能力来测试他……我们需要这样的小伙子。 跟随着护送我的小家伙,我从正方形石块铺成的小径拐到一条狭窄的小路上。 “这里近些,”小男孩解释说,“别担心,这里的一切我都熟悉……” 我默默地走在他身后——有些昏暗,只能指望人类的力量,而他的白衬衫充当了可靠的路标。 “呐,看见亮光了吗?”马卡尔转身问我,“直接朝那儿走,我先走了……” 看样子小男孩就是想拿我开个玩笑……到亮着光的地方约三十米,要沿着草丛茂密的公园走过去。把一个新来的辅导员带到灌木丛,然后就把她扔在那里……这会成为他在朋友们面前吹牛的资本: 可是马卡尔刚刚往旁边迈了一步,突然缠到什么东西,他惊叫一声,摔倒在地。我甚至都没感到幸灾乐祸——因为这不好笑。 “哼,不是说‘我一切都熟悉吗’?”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他理都没理我,只听到他喘着粗气,擦着摔痛的膝盖。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你想跟我开个玩笑,不是吗?” 小家伙看了我一眼——迅速移开了视线,嘟囔着说: “对不起……” “你跟所有的人都这样开玩笑吗?”我问。 “不是……” “我怎么会有此荣幸?” 他没有马上回答。 “您的样子……非常自信。” “那可不,”我轻快地表示赞同,“我历险来到这里,路上险些被杀,不骗你!但是我摆脱了。我看起来还能是什么样子?” “对不起……” 所有的严肃劲儿,所有的自信从他身上彻底消失了。我坐到他身旁,问道: “把膝盖给我看看。” 他移开了手。 力量。我知道还有力量。我几乎感觉到从小孩子身上流出的力量:由疼痛、委屈、羞耻而产生出来的敏锐而纯净的力量……我就像任何一个黑暗世界的他者一样几乎可以抓到它。他人的弱点——就是他的力量。 几乎可以。这终究不是我所要的东西。马卡尔坐在那儿,咬紧牙关,没吭一声。他挺住了——也保住了自己身上的力量。这——现在对我来说太多了…… 我从手提包里拿出手电筒照了照。 “没什么了不起的。要不要我给你贴点膏药?” “嘿,不用,它自己会好的……” “你知道吗?”我站起身,照了照四周,“要找到通往远处让人温暖的小窗的路还真有点难……” “这样吧,马卡尔,你是逃掉呢,还是再送送我?”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向前走。我跟随其后。走近那幢看起来根本就不小的房子——两层楼带圆柱的石头小别墅时,马卡尔问我: “你会对值班员说吗?” “说什么?”我笑了起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我们沿着林阴道静静地散了一回步……” 他顿时鼻子一塞,接着他再一次,并且用一种更加诚恳的语调说: “对不起。我开了个愚蠢的玩笑。” “好好治你的膝盖吧,”我建议他,“别忘了冲洗,涂上碘酒。” <hr /> 注释: Chapter 4 墙后传出水的响声——夏令营的值班员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走出来洗漱。我叫醒了那个在一台破烂的中国造录音机播放的音乐声中安详地打着盹儿的人。有一点我不理解,在维索茨基的歌曲中怎么可能睡着呢?说实在的,这台破玩意儿只能听听弹唱歌曲: 荣耀,使命,悬殊的战斗会有的…… 在此处,在陈旧的地图上列好队。 “弄完了,请原谅……”值班员从小小的澡堂走出来,还一边用公家发的方格毛巾擦脸。我昏昏欲睡。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录音机还在放着音乐,画蛇添足地给维索茨基补充更多的嘶哑声。 夏令营的值班员皱着眉头把音量关小到几乎听不清楚。他伸出手: “彼得。” “阿利莎。” 他像是在跟男人打招呼似的。在他那有力的握手中,我立刻感到一种距离,“仅仅是—工作—关系……” 这也挺好。这个个头不高的消瘦男人自己都像个青少年似的,他没令我特别兴奋。自然,我打算休假时找个情人,但最好是个年轻一些、可爱一些的人。可彼得怎么也不下三十五岁了,而且即便我没有他者的能力都可以像读一本敞开着的书一样读懂他。模范的居家男人——我指几乎不会背叛妻子,不喝酒,不抽烟,对孩子的教育,十有八九是惟一的孩子的教育付出应有的时间的男人。有责任感,喜欢自己的工作,可以放心地把一群小毛孩或者捣蛋的少年交给他:他会替他们擦鼻涕,跟他们推心置腹地交谈,拿走他们手中的伏特加酒瓶,会给他们讲吸烟的坏处,会安排许多的活儿、休息,训导他们使他们忙碌不停。 简言之,这是光明使者理想的化身,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很高兴认识您,”我说,“早就梦想着来‘阿尔台克’。遗憾的是在这种状况下才……” 彼得叹了口气。 “是呀,别说了。我们都替娜斯杰卡难过……您和她是朋友?” “不是。我比她低两个年级,说实话,她长什么样我都记不起来了……” 彼得点点头,开始查看我的证件。遇上娜斯嘉我也不怕,有更大的可能她会记不起我这张脸——扎武隆在细节上总是考虑得很周密,如果“阿尔台克”没有他者,那就意味着有谁从雅尔塔或辛菲罗波尔来过,来找过一会儿娜斯嘉……那现在她就会记起我的。 “从前做过辅导员的工作吗?” “做过,不过……当然不是在‘阿尔台克’。” “那又怎么样?”彼得耸耸肩,“二千三百个工作人员,这就是所有的不同。” 他说这句话的语调与他不太相符。他以“阿尔台克”为荣,仿佛是他亲自手持冲锋枪,从法西斯手上将它夺过来,盖楼,栽树,亲手建立了“阿尔台克”一样。 我微笑了一下,整个表情表明:我不相信,但是出于礼貌,我保持沉默。 “娜斯嘉在‘蓝色营’工作,”彼得说,“我送你去那儿,反正娜斯嘉也该起床了。早上五点我们有车去辛菲罗波尔……您一路还顺利吗,阿利莎?” “挺好,”我说,“我搭私车来的。” 彼得皱了皱眉头。 “大概被宰了吧?” “不,没有,没什么。”我立刻说。 “在任何情况下这都有点冒险,”彼得补充了一句,“年轻漂亮的姑娘一个人夜里搭陌生司机的车。” “他们有两个人,”我说,“而且他们彼此感兴趣。” 彼得没明白我的话,叹了口气说: “不用我来教您,阿利莎,您是成熟的成年人了。可是您要明白——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阿尔台克’——这是儿童的乐园,充满关爱、友谊、公正的乐园。这是我们所能保全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净土!但是在夏令营营地以外……什么样的人都有的。” “什么样的人都有……”我附和着。他说出这番慷慨激昂的话时是多么的真挚,真是令人惊讶啊!他确实相信这些。 “好了,”彼得站起来,轻轻地提起我的包,“我们走吧,阿利莎。” “我可以自己去,告诉我路就行了……” “阿利莎!”他责备地摇摇头,“您会迷路的!我们营地有二百五十公顷!走吧。” “是呀,马卡尔就有点迷了路。”我表示赞同。 彼得已经站在门口了,但他猛地转身: “马卡尔?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又在大门口?” 我慌张地点头。 “知道了……”他冷冷地说。 我们走进暖洋洋的夏日的夜色中。天蒙蒙亮了,彼得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但没打开。我们沿着小路,朝岸边走去。 “这个马卡尔真是麻烦。”彼得边走边说。 “怎么啦?” “他睡眠太少了……您瞧瞧……”彼得不快地回答,“一会儿跑到进门门卫那里,一会儿窜到海边,一会儿干脆跑到营地外面去了。” “我还以为是在入口处的少先队员的岗哨呢。”我这么说。 “阿利莎!” 彼得这样的答腔听起来特别棒。他仅仅用一个说出声来的名字就传达出了丰富的情感。 “夜间孩子们应该睡觉才是!而不是去营房入口处,去长明火或其他什么地方站岗……而且所有正常的孩子夜里都睡觉,睡觉前好好地胡闹一阵就睡着了。他们白天又跑又跳地玩够了……” 我们走到了石块铺成的小道上,他脚下的砾石沙沙作响。我脱下凉鞋,光着脚丫子走了起来。脚下是坚硬、冰凉的小石子……甚至感觉挺舒服。 “一方面可以责令保安,”彼得说出他的想法,“让他们干脆把小家伙赶走。可是那又会怎么样呢?给他绑在床上吗?最好还是让他坐在大人们中间,大家都看得见,总比夜里他一个人跑去海里游泳要好……” “那他干吗要这样?” “他说他一天睡三个小时就足够了……”彼得声音里流露出某种忧伤和怜惜。他显然属于那种与之在电话里或者在黑暗中交谈要有趣得多的人——一张无趣的脸,面部表情也不丰富,然而声音里的语调却千变万化!“看他白天跑来跑去的样子,也确实够了。只是问题不在这儿……” “那在哪儿?”我知道,他等待着提问。 “不想从这个夏天,从‘阿尔台克’,从自己的童年中放走一分一秒,”这时他更像在沉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阿尔台克’,他生活中又有过什么美好的东西呢?” “怎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个小男孩说……” “他是孤儿院的孩子,”彼得解释说,“是啊,已经是大孩子了。再到我们这里来他未必实现得了。当然现在小孩子可以愿意来我们这里多少次就来多少次,但那是交费的,而慈善性的是轮流的呢……” 我甚至后退了一步。 “孤儿院的?但是他那么肯定地……” “他们说话都很肯定……”彼得平静地说,“大概,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吧?父母亲是生意人,到‘阿尔台克’一年来了三次,秋天准备去夏威夷……他们自己很想相信,所以就幻想着这些。小孩子嘛——常常会这样,那些大一点的孩子——想得少些。不过,他可能喜欢您。” “我倒不那么说。” “在这个年龄还不会表达好感……”彼得非常严肃地说,“爱和恨总的来说很容易混淆,而在童年……您知道吗,阿利莎……我有个小小的建议……” “是吗?” “您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而我们这儿不管怎么说也是个有不少大男孩的儿童夏令营。我不要求你不用化妆品和其他的什么,但是……尽量别穿这种超短裙。它也太短了。” “不是裙子短,”我无辜地答道,“这是因为我腿太长了。” 彼得斜瞥了我一眼,责备地摇摇头。 “对不起,我开个玩笑,”我赶紧说,“当然,我不会穿它的。我有牛仔裤,西装短裤,甚至还有长裙。泳装也很严实的!” 接着我们默默地往前走。 不知道彼得在想什么。也许在思考我是否适合从事教育工作,也许在替自己的被保护人担心。也许,在指责世界整体上不完善。他真想得出来。 而我想到那男孩狠狠地骗了我一把,不禁轻轻一笑。 就是他——我们未来的战友。 未来的黑暗使者。 哪怕他不是他者,命中注定要过一段乏味的人类生活,但是像他这样的人终究是我们可依靠的力量。 问题并不在于捉弄,当然不在于这个。光明使者也爱开开玩笑。但是小男孩耍的那类把戏——深夜把一个不熟悉地形的姑娘带到公园,并把她扔在那里,骄傲地挺起胸,扮大款家里生活优越的孩子……这些就是我们所具有的。 孤独,六神无主,周围人的蔑视或怜悯——这都是些让人不爽的感觉。但正是这些东西催生出真正的黑暗使者,催生出烙上了独立自尊烙印,具有高傲之心,向往自由的人或者他者。 一个确实每个夏天都在海边度过的殷实之家的孩子,在上等的学校学习,对未来定下了严格的计划,学了不少礼仪的小男孩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呢?与普通观点不同的是,他未必与我们接近。就是对光明使者而言,也不一定合适。就像冰窟窿中的一团狗屎——一些不起眼的害人的勾当,一些无关紧要的善行,可爱的妻子和可爱的情人,暗算上司,提拔朋友……庸俗。一钱不值。甚至不是敌人,但也不是盟友。而真正的光明使者,应该承认,是能使人产生敬意的。即使他与我们作对,即使他的目的无法实现,而方法——荒谬绝伦,但他是可敬的对手,就像守夜人巡查队的谢苗和安东…… 所谓的好人离我们,离光明使者都同样遥远。 而像马卡尔这样的孤独的狼——是我们可以依靠的力量。 深知等待他的将是战斗,他将会成长。深知他一个人——反对所有的人,深知不值得去等待同情和帮助,就像不值得滥用怜悯和慈悲,不会去妄想造福全世界,但也不会对周围的人做一些愚蠢下贱的勾当,培养自身的意志和性格,他不会妥协。如果这小伙子身上有他者的天赋,有区别于我们和常人的极为罕见而无法预见的进入黑暗世界的才能,那么他就会加入到我们当中。但即使仍旧做一个人,也会不自主地帮助守日人巡查队,就像许许多多其他的人一样。 “到这儿来,阿利莎……” 我们来到一栋不大的建筑物前。凉台,敞开的窗户,其中一扇窗口亮着昏暗的灯光…… “这是夏季用的小房子,”彼得告诉我,“‘蓝色营’有四栋主别墅和八栋夏季用的小房子。您知道吗,我觉得夏天在这儿住舒适得多。” 他似乎是对我和我的被看护人将住在夏季的小房子里而表示歉意。我忍不住问: “那冬天呢?” “冬天这里没人住,”彼得严肃地说,“尽管我们这里的冬天很暖和,供孩子们居住的条件毕竟还是跟不上。” 他很自如地就转换成用官场的语气说话。他仿佛在对一位忧心忡忡的妈妈讲课——“温度适宜,生活条件舒适,饮食平衡。” 我们上了阳台。我感到些许的激动。 似乎觉得……觉得,我已经感觉到……这…… 娜斯嘉是位带有某些鞑靼人面部特征的皮肤黝黑的小个子姑娘。可爱的姑娘,只是现在她的表情过于悲伤和紧张。 “你好,阿利娅……”她就像对一个老朋友一样向我点头。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就是老朋友——很显然,她被引向错误的记忆。——你瞧,事情就是这样…… 我不再去张望房间——反正里面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普通的辅导员的房间:床,柜子,桌子和椅子。“严冬”牌小电冰箱和廉价的黑白电视机在这里看起来就是奢侈品。 不过,我的要求不苛刻…… “娜斯嘉,一切都会好的。”我假惺惺地对她说。姑娘只是疲惫地点点头,大概,刚刚过去的一昼夜她一直在点头。 “你这么快就飞过来了,这太好了。”她从地上拿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这是惟一可让彼得拿的东西,“你原来在‘阿尔台克’工作过吗?” “没有。” 娜斯嘉皱起了眉头。可能所产生的暗示把什么给弄混了,但姑娘现在顾不上这个了。 “我还来得及赶上早班飞机,”她说,“别嘉,有车去辛菲罗波尔吗?” “一小时后。”彼得点点头说。 女辅导员看了我一眼。 “我已经跟女孩子们道过别了,”她说,“所以谁也不会感到惊讶。你改造她们,我很爱她们所有的人,而且我会……想办法再回来。” 突然间她的双眼闪烁着泪花——看来,她明白很快归来的多种可能性中的一种是什么。 “娜斯嘉……”我拥了拥她的肩,“一切都会好的,你妈妈会好转的……” 娜斯嘉那小巧的脸皱成一副病态的丑相。 “她可是从来没病过啊!”她突然激动地说,“从来没有!” 彼得委婉地咳了一声。娜斯嘉垂下眼皮,不吱声了。 当然,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方式迅速派我去“阿尔台克”工作,但是扎武隆总是比较喜欢最简单的方式。娜斯嘉的母亲因严重的梗塞卧床不起,姑娘飞回莫斯科,学校派另一位女大学生来夏令营顶替她。一切再简单不过了。 很有可能娜斯嘉的母亲迟早会得梗塞的:可能是一年以后,可能是五年以后。扎武隆总是细致地考虑力量的平衡。使一个完全健康的妇女患上梗塞——这是四级干预,这就自动地给了光明使者使用同样力量的相应法术的权利。 娜斯嘉的母亲几乎有可能挺过来。扎武隆不喜欢无谓的残忍。如果只需使这女人重病就能达到所需的效果,干吗要她的性命呢? 所以我可以安慰自己的前辈。只是说来真是话长。 “这是记录簿,我记了些东西在上面……”娜斯嘉递给我一个薄薄的封面风格活泼的小学生练习本。封面上画着一个傻乎乎地在舞台上装腔作势的流行歌手,“唉……都是些不起眼的事,不过,也许用得着。对付几个女孩子的方法要特别一点……” 我点点头。娜斯嘉突然挥挥手说: “真是,我对你说这些干吗?你会应付自如的。” 但她还是花了约摸十五分钟的时间向我解释规章细则,要我特别注意那些早熟得与年龄不相称的向男孩子们卖弄风情的女孩,建议我在她们争斗完后不要要求她们安静下来:“她们十五分钟就讲够了,最多——半小时……” 这时彼得悄悄地向她指了指手表。娜斯嘉安静下来。她“啪”地亲了一下我的脸颊,提起手提包和一个纸盒子——给生病的妈妈带的水果还是怎么的? “祝您好运,阿利莎……” 终于留下我一个人了。 床上摆着一叠干净床单。简陋的玻璃灯罩下灯泡发出微暗的光。彼得和娜斯嘉的脚步声,他们轻轻的谈话声很快消失了。 留下我独自一人。 不,不完全是一个人,两道薄墙后,在走廊里仅五步之遥的地方睡着十八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我突然一阵战栗,神经的轻微战栗,仿佛我又成了一名第一次尝试吸收他人力量的初学者。也许,纳博科夫笔下的亨伯特处在我的地位也会战栗的。 说真的,与我现在所准备做的事情相比,他对女神的狂热只是真切的孩子气的顽皮…… 我打开灯,踮着脚走进过道。现在我要是有他者的能力该多好啊! 就是说不得不利用从普通人身上留下来的东西了…… 过道很长,地板咯吱咯吱地响。擦洗得干净的小道也不管用,我的脚步声很容易被听到。一切寄希望于在这黎明时分小姑娘们还在熟睡,还在梦乡中…… 幼稚,真挚,简单的梦。 我稍稍打开门,走进卧室。不知为什么,我期待看到某种公家的,不知是孤儿院的,还是医院的铁床,期待看到值班室的灯发出昏暗的光,大幕似的窗帘和以“立正”姿势熟睡的孩子们…… 然而一切都十分可爱。只有矗立在街中的路灯发出的光。淡淡的影子摇摆着,清新的海风吹向敞开的窗户,飘散着各种田间小花的味儿。角落里关闭的电视机荧幕上时不时闪着微光,墙上有几幅画——即便是在半明半暗中也十分鲜艳和欢快的水彩画和铅笔画。 女孩子们熟睡着。 横七竖八地躺在各自的床上,或者正好相反蒙着头裹在被子里。一切都整齐地放在床头柜上,或者把衣物——未干的泳衣,裙子,牛仔裤,袜子搭在床和椅子靠背上。一位好的心理学家如果夜间巡视了睡房后一定会对这些女孩子们有一个完整的印象…… 我不需要这种印象。 我缓慢地在床与床之间走着,弄好掉下来的被单,把伸到地板上的手和脚抬起来。女孩们睡得很香。熟睡着,没有梦见什么…… 到第七个女孩的时候我走运了。她十一岁,胖乎乎的,浅色头发。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姑娘,她在梦里抽噎并轻声啜泣。 她做了个噩梦…… 我在床边蹲了下来。我伸出手,触摸到她的额头。动作很轻,只用手指尖儿触到。 我感到了力量。 现在,因为丧失了他者的能力,我本来是没法读到一般梦境的。但当你感觉到可以吸收时,则是另外一回事。一切都发生在动物反应的层面上,就像婴儿吮奶的本能反应一样。 于是我看见了…… 这是个不祥之梦。女孩梦见她回家了,这一期夏令营还没结束,她是被叫回家的,因为妈妈病了。满脸愁容,心绪郁闷的父亲把她拉上公共汽车,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和女孩子们告别,没来得及最后一次在大海里畅游,带上一些特别有意义的小石子儿……她极力反抗,请求父亲等一等,可是父亲越来越凶……他低声地说着什么可耻的行为,说着不应该鞭笞这么大的小姑娘,但是既然她自己表现得这个样子,那就让她忘掉不再用鞭子抽她的诺言好了…… 这确实是个不好的梦。娜斯嘉的离开对孩子们的影响太大了…… 任何人此时都会设法帮这个孩子的。 如果是普通人——一定会抚摸她的头,轻声地说些甜蜜的话,也可能会唱起摇篮曲……总之,会设法中断她的梦。如果是光明使者——肯定会利用自己的力量让梦境逆转,让父亲笑起来,说妈妈身体好了,并且和小姑娘一起奔向大海……会把残酷但现实的梦换成甜美的谎言。 我是——黑暗使者。 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吸取了她的力量。把忧伤的父亲和生病的母亲,还有永远失去的女友和被遗忘的海边的小石子儿,以及令人羞辱的鞭笞吸收到自己身上。 小女孩就像被压住的小老鼠似的发出微弱的吱吱的尖叫声,之后才开始均匀地平静地呼吸。 孩子的梦里没有多少力量。这又不是我们用来威胁光明使者的谋杀仪式,不是直接释放巨大能量的谋杀。这是梦,仅仅是梦…… 是给病中的女巫的营养汤…… 我站起来。头有些晕。不,我暂时还没有获得所耗尽的能量。需要几十个这样的梦才能填补大大张开的缺口。 不过这些梦会出现的。我会尽力的。 女孩子们中再没有人做梦了。不对,有一个女孩做了个梦——但这不是我需要的梦,一位少女关于某个满脸雀斑的小男孩的愚蠢的梦。他送给她一颗随手捡到的有一个小洞的可笑的小石子:鸡神。这有什么,对鸡而言就有鸡神啰…… 我在这个女孩的床边站了一会儿——她可能是她们当中发育最早的,连乳房都有些突出了。我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试图哪怕找到点什么。空空如也。大海,阳光,沙滩,溅起的水花,还有那个小男孩。没有丝毫的恶意,嫉恨,忧伤。若是光明魔法师就可以在此吸取力量,喝她的梦——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可是我在这里没什么可干的。 没关系,夜晚,还有新的一夜会到来。往日的噩梦还会回到那胖乎乎的供血者身上——我选择了她所有的恐惧,但没有消除恐惧的诱因。噩梦再回来时,我又可以帮助她。最主要的是不要努力过头了,不要把小姑娘弄到真正精神崩溃的地步,我没有这个权利。否则重大干预将会降临此地,而且只要夏令营里哪怕有一个来自光明使者的观察员,或者来自法庭的他者,谁知道呢,黑暗可是什么玩笑都可能开的——那我麻烦就大了。 我决不会再一次让扎武隆失望! 永远不会! 不论怎么令人惊奇,他毕竟原谅了我去年夏天所做的一切。但不会有第二次原谅的。 早上十点我和我的被看护人一起去用早餐。 娜斯嘉非常正确——我应付自如。 也不,最开始,姑娘们刚醒来时有些警觉。当她们已经喜欢上的辅导员娜斯嘉在夜里离开她们去看生病的妈妈,而顶替她走进睡房的是另一位陌生的,一点也不像娜斯嘉的姑娘时怎么会不警觉呢?我立刻感觉到十八双眼睛谨慎地,甚至不友好地看着我,感觉到她们全在一起,而我很孤立。 姑娘们还小,而我那么漂亮,这一点让人提心吊胆。 要是在她们的位置上换上一群同样年龄的小男孩——我的外表就起不了丝毫作用了。对于十岁的小男孩而言哪怕是最丑陋的小狗都比最美丽的姑娘有趣得多。假如我的这一群被看护人年长那么两岁——那恰恰相反,我的外表会大大地激怒她们。 而对于十岁的小姑娘来说漂亮女人是她们赞美的对象。她们身上已经萌生出卖弄的本能和讨人喜欢的愿望,但是她们还不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注定能成为美人。我知道,当初我自己也是如此,当时也是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的监护人女巫伊琳娜·安德烈耶芙娜…… 我很快和姑娘们找到了共同语言。 我悄悄坐到奥莲奇卡的床边,按记录簿上所写,她是最安静和胆小的姑娘。我跟孩子们谈娜斯嘉,谈要是妈妈病了有多糟糕,谈她们不应该生娜斯嘉的气……她是那么想留下来跟她们在一起,可是妈妈……这可是生命中最重要的。 当我说完,奥莲奇卡开始抽噎并啜泣起来,依偎在我身上。其他孩子的眼睛也都湿润了。 于是我又讲我的爸爸,讲他的心肌梗塞,讲现在治疗心脏病治得很好,讲娜斯嘉的妈妈也会平安无事的。我帮那个皮肤黝黑的哥萨克小女孩古里娜拉编好小辫子——她的头发棒极了,不过,正如娜斯嘉所讲,她是个慢性子姑娘。我与来自彼得堡的塔尼娅争论了一会儿坐什么来“阿尔台克”有意思一些——是坐火车呢,还是坐飞机。当然,最后承认她说得对——坐火车有趣得多。我答应来自罗斯托夫的安尼娅,晚上她就会学会游泳的,不用在浅水区浮在水面上手抓脚蹬的了。我们讨论了一会儿三天三夜后将要发生的日食,对克里米亚的日食将会有一点点不全而感到惋惜。 去吃早餐时我们已经是一群友好而快活的伙伴了。只有奥莉加,那个不让人叫她奥莲奈卡,非得叫“奥·莉加”的女孩,还有她的女伴柳德米拉少许有些不满。这不奇怪,她俩显然是受娜斯嘉宠爱的。 没关系……三天后她们全会喜欢上我的。 而周围确实非常美妙! 八月的克里米亚——真是太棒了。下面的海面泛着光,空气中充满了咸海水和花的味道。小姑娘们尖叫着,你推我挤地忽前忽后。也许,少先队夏令营的口号式歌曲可不是随便想出来的——当嘴巴忙于歌唱时,你没办法发出尖叫声。 可是我不知道口号式歌曲,我不会列队行进。 我是黑暗使者。 在食堂我干脆让自己的被看护人自由行动——她们知道该坐在哪里。周围一片喧闹声,还要在这喧闹声中让五百个不同年龄层次的孩子吃完饭。我安静地坐在自己的这一群小女孩中,试着观察一下环境。不管怎么说,我要在这里呆上整整一个月。 同自己的队伍一起来用早餐的辅导员有二十五位。我那由于迅速与自己的被看护人融洽相处而产生的一丝自豪感很快就消失了。这些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和这群小男孩和小女孩在一起更像是他们的大哥大姐。他们时而严厉,时而亲切——但永远有威信、受爱戴。 他们从哪儿挑选到这么好的人选? 我的心情变坏了。我懒洋洋地翻弄着和荞麦粥、可可奶一起发放作为早餐的“猪肝油煎饼”,伤心地想着在他人的疆域内充当作战队员这并不令人羡慕的处境。周围的兴奋,微笑,善意的捉弄太多了。应该让光明使者来这儿看护这些孩子,用爱和善来教育人类的后代,而不是让我,靠黑暗来生活。 全是虚假的!全是表面的光鲜和镀金! 当然,我自己安慰自己,如果用他者的眼光看待周围——很多都可以改变的。在这些可爱的人们中间可以找到卑鄙之徒,性变态者,恶棍,冷酷无情的人…… 只是这不是事实!完全有可能找不到那种人。他们全都真诚——那种完全可能程度上的真诚。真诚,而且热爱孩子,热爱夏令营,热爱彼此。这里确实就是光明使者们幻想着把全世界都变成那样的白痴们的保护区。 而这也就意味着光明使者的行动归根到底还是有一定依据的…… “您好……” 我回头看到从我身边走过的小男孩。哈哈,是熟人啊……更准确地讲是我在“阿尔台克”的第一个熟人。 “早上好,马卡尔。”我朝他摔破的膝头斜了斜眼,问道:“碘酒呢?” “没事儿,它自己会长好的。”这个半大的孩子嘟哝着说。他有几分担心地看着我——看样子,他想知道我是否已经了解到关于他的一些事情。 “快去,要不然来不及吃饭了……”我朝他微微一笑,“也许,你三个小时睡眠就够了,但饮食是另外一回事。这儿吃也是公家的,不过很好吃。” 他顺着桌子迅速走开。他知道,我已经了解他夜间的奇遇,他真正的社会地位了。假若我在状态,我肯定能吸收很多力量…… “阿利莎,你怎么认识他?”奥莲奇卡大声地问我。 我扮了个鬼脸: “我知道所有人的一切……” “为什么?”奥莲奇卡继续好奇地问。 “因为我是——女巫!”我用低沉阴郁的声音悄悄地告诉她。 女孩开心地笑了。 是啊,是啊,非常可笑……特别是因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摸了摸她的头,用眼光指了指满了的碟子。 现在我还需要做的就是通过正式的步骤——跟“蓝色营”的领导见面。然后就是小姑娘们早就叽叽喳喳吵着要去的——海滩……大海…… 诚恳地说,我知道,我等待着这一刻的兴奋劲儿不亚于等待即将来临的夜晚。尽管我是黑暗使者,与庸俗的想法相反的是,哪怕是吸血鬼,也热爱大海和阳光。 去年夏季结束时我去了拉脱维亚的尤尔马拉。不知为什么偏偏是那儿——可能想去一个不太舒适的地方吧。在这个意义上我可是走运了:遇上了一个凉意十足阴郁多雨的八月。古板的拉脱维亚侍者估算了一下我点菜的数量,立马跟我讲起俄语来,尽管自以为是四星级酒店,但服务却像苏维埃时期一样的简单。我逛遍了整个尤尔马拉:在马依奥里街的一家小啤酒店里坐了很久,在无人的沙滩湿沙上散步,每晚跑到里加。两次有人企图抢劫我,一次企图强奸我。我尽情享乐……我那时有他者的能力,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可能伤害我。当时心灵悲伤,空虚,然而力量却多得没处使。 后来,有一天这一切都令人厌倦了。突然间令人厌倦了。可能是由于在津塔里抓住我的两个守夜人巡查队的作战队员,长久以来他们一直企图介入一宗有三级魔法师参与的未被揭发的犯罪活动。他们的礼貌无可挑剔,而且绝对不屈不挠。也许拉脱维亚的红色射手,和稍后的——“森林兄弟”就是这个样子。拉脱维亚人是非常讲究延续性的民族——既然投入到某件事情中,那就会一干到底…… 我挡回了指控,他们完全没有证据。第二天早上就飞往莫斯科。就这样整个夏天连一次泳也没好好游…… 不过现在我可以捞回本了。 一切进展顺利,一切照常进行。我与“蓝色营”的女负责人见了面——这是位很可爱的女人,干练,说话简洁。看样子我们分别时彼此对对方都十分满意。 可能是由于我今天穿了条薄薄的夏季牛仔裤,而不是诱人的迷你裙吧? 我终于晒了会儿太阳,游了一会儿泳。“阿尔台克”的海滩美妙极了,只是孩子们的叫喊声太吵。而这些,不论你愿意不愿意,都是不可避免的灾难。我的小姑娘们很专业地在烈日下忙忙碌碌,以便达到皮肤均匀晒黑的效果。几乎一半的人有防晒霜和晒后霜,她们相互之间慷慨地分享,这样晚上就不会因肩、背晒痛而叫叫喊喊了。 若不是需要时不时地看一看小姑娘们……我想象着我游出了两三公里远,摊开双手,躺在水面上……望着清澈透明的天空,在轻轻的海浪上摇晃,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 可是不行。我得看护她们,得教阿尼娅游泳,而维拉奇卡,因为她第一次做大人,所以恰恰相反,不能让她参加游泳比赛。得把姑娘们赶到阴凉处——防晒霜归防晒霜,规矩还是规矩……总之,情况是这样,除了美丽的大海我还得到了十八份任性、爱叫喊的、吵吵闹闹的小礼物作为工作负担。惟有想到今天晚上才使我露出微笑。到时就轮到我与那几个最令人讨厌的小姑娘算账了——我已经确定,她们是维拉奇卡、奥莉加和柳德米拉!今夜我不吃力量偶然留下的残羹剩饭。我要种下进入她们梦乡的种子。 可是后来我看见了伊戈尔。 不对,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只是躺在发热的沙子上,四处张望,注意到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他和自己的那群孩子——九至十一岁的小男孩们在水中嬉戏,把他们扔到水里,用肩膀做他们的跳台——总之,尽情地开心。他一点也没晒黑,但不知为什么这很适合他——在一群黝黑的孩子们的身体的包围中,小伙子就像……就像宽容地从一堆黑皮肤的印度教教徒身旁庄严出游的国王的白色大象。 漂亮的小伙。我小腹掠过一丝甜甜的酸痛。我们毕竟离人类并不远。我仿佛明白在他者和人类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这小伙子不配我,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长久的关系,但不管怎么说…… 我喜欢这样的:结实的身材,淡褐色头发,聪明的脸。这没办法。 再说,有必要去采取什么办法吗? 反正我准备找个伴共度夏天…… “奥莲奇卡,你知不知道这个辅导员叫什么名字?”我问想接近我的姑娘。奥莲奇卡显然对我充满好感,因为我多少有那么一点把她从这一群孩子中突出出来,现在她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努力想巩固这一成绩。他们,人们,真可爱,特别是孩子。他们所有的人都渴望得到关怀和关注。 奥莲奇卡仔细瞧了瞧,摇摇头: “这是第四中队的,只不过他们原来是另一个辅导员。” 小姑娘的眼里显出不安——仿佛她害怕她的不知所措会令我对她感到失望。也许,其实是害怕…… “想知道吗?我去问。”奥莲奇卡问我,“我认识那里的小男孩……” “好啊!”我点点头。 小姑娘跳起来,向海水跑去,弄得沙子四溅。我掉过头偷笑。 你瞧。我的第一个提供情报者就已经出现了。一个被整怕了的,贪婪地捕捉我眼神的瘦小姑娘。 “他叫伊戈尔。”坐在旁边的娜塔莎,就是那个夜里梦到小男孩的姑娘出人意料地说。她晒起太阳来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她坐在那儿伸直双腿,往后仰着头,双手撑在沙子上。可能是在某个时尚杂志或电影中学来的。也许,她很清楚,这种姿势会使她小小的乳房在泳装下开始明显突起。会有出息的…… “谢谢,娜塔莎,”我表示感谢,“我觉得我和他认识。” 小女孩斜视了我一下,笑了。想入非非地说: “他很漂亮……” 看看现在的年轻人都什么样啊! “就是大了些,是吗?”我试着激怒她。 “不,还行。”她表示。 接着她说了句让我彻底感到惊讶的话。 “他很可靠,我想。” “你为什么这么想?” 娜塔娜想了几秒钟,懒洋洋地说。 “不知道。只是觉得而己。妈妈常跟我说男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要靠得住。他不一定要漂亮,更不一定要聪明。” “这要看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不想输给一个十一岁的聪明的小女孩。 “是的,”娜塔莎轻松地表示同意,“也许要漂亮。但是我可不是指一切愚蠢的事。” 多可爱的小机灵啊!我想了想,假如这个孩子偶然变成了他者——我一定收她做徒弟。当然机会不多,可是万一有呢? 然而接下来的一瞬间娜塔莎把她早熟的智慧一股脑儿抛到脑后,跳起身在岸上狂奔着追逐那个朝她身上溅水的男孩。有意思,靠得住的概念中包不包括每天在沙滩上的冲凉呢? 我又瞅了那小伙子一眼。他已经停止了在水中的嬉戏,现在正把自己的被看护人往岸上赶。 身材多么完美啊!头骨的形状也非常正。也许,这有点可笑,除了好的身材,我还看重男人身上的两样东西——漂亮的头型和精心修护的脚趾。也许这是某种盲目崇拜吧? 脚趾我当然看不清楚,但是其他的一切暂时还是让我喜欢的。 我的小间谍带着情报回来了。她浑身湿漉漉的,激动万分,兴高采烈地咚的一声坐到我旁边的沙子上,神经质地将一绺卷发缠在手指上悄悄地说: “他叫伊戈尔·德米特里耶维奇。他是个很快活的人,昨天才来的。他边弹吉他边唱歌,还讲一些有趣的故事。四中队的辅导员走了,他的妻子生了个儿子,他原以为一个月以后才会生,可是现在就生了!” “你瞧瞧,多走运。”我说,一边琢磨着自己的心事。我考虑到现在我没有任何能力,所以没法让小伙子爱上我,那这样的巧合太合适了。他刚刚到这里,还没有来得及牵扯上任何罗曼史……他总不会整整这一轮夏令营都从事实用教育学吧?他自己会上钩的…… 奥莲奇卡兴奋地窃笑了一下,十分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他还是单身呢。” 你说拿她们有什么办法? “谢啦,奥莲奇卡,”我嫣然一笑,“去游泳吧?” “好啊……” 我抓住高兴地尖叫起来的小姑娘,向海水跑去。可以理解,傍晚时女孩子们乐意探讨的话题将是这位辅导员以及我对他的态度。 随它去好了。 这一两天我会让她们忘记我认为需要忘记的一切的。 一天飞快地过去了,仿佛一部快进的电影。 我设法恰逢“阿尔台克”传统上放映儿童电影周的第六季来到此地,因此这种类比就更恰如其分。两天后迎来了隆重的开幕式,现在在一些夏令营也有导演和演员的演出。我丝毫没有要去看什么新老儿童片的愿望,但能在监督小姑娘们的工作中提供一个小小的歇息机会。而且确实需要歇一会儿了——我觉得自己就像在莫斯科大街小巷里紧张地值勤过后一样筋疲力尽。 吃完午后小吃:苹果汁和有着一个浪漫名字“蓝色调”的小面包,我忍不住给扎武隆打电话。他那台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接通的卫星工作电话没有应答,这只可能表明一点——头儿不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而是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 有什么办法呢,他事情太多了。 而且有时是一些不太令人愉快的事。在完全失去了与人类世界相似性的黑暗的底层空间巡游可不是一种轻松的考验。我本人从未去过那里,这需要真正神奇的力量。只是有一次,在我那次非法吸取人类能量的愚蠢行为之后…… 关于那些事件我几乎什么也记不得了。扎武隆使我失去了知觉,惩罚我的过失,同时让我远离黑暗的深层空间。但是……有时我能想起点什么。似乎在灰蒙蒙的失忆中有短暂的一瞬间的清醒意识…… 那像是梦或者谵妄。或许那就是谵妄?以恶魔面孔出现的扎武隆将我扛在肩上奔跑。他那用鳞片作为保护的手抓住我的双腿,而我的头在地上,在起伏变化的快乐的沙子上摇晃。我向上看,看见闪光的天空,天空满是耀眼的光芒,还有布满天空的巨大的黑色星星。 在我与天空之间——有两扇高耸的拱门。昏暗的灰色,像是用烟雾塑造成的两道弧形……里面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但却莫名其妙地笼罩着恐惧感。 还有沙沙声——来自四面八方的干涩而令人难受的沙沙声,如相互厮打着的沙粒颤抖着,或像昆虫般的云朵在视线外来回飘荡…… 也许,这终归只是谵妄。 在我们已重归于好的现在,或许我可以冒险去问问扎武隆黄昏界的深层空间有什么? 白天忙碌着,迫不及待地奔向夜晚。我让吵嘴的奥莉加和柳德米拉重归于好,我们又来到海滩,阿丽娅第一次自己独自游了几米远。她瞪大眼,小手掌在水面上打鼓儿似的拍得啪啪直响,溅起团团水花,但她只游了几米远…… 苦役般的生活,而不是休假!这一切都是给光明使者的,他们会很乐意去从事教育工作。只有夜晚的临近给我些许安慰。太阳西斜,连不知疲倦的孩子们都开始疲倦了。 晚餐后——晚餐有鱼,圆薄饼,土豆——这些东西他们都往哪儿塞啊,我已经回到中队了。在第二次晚餐后(让人觉得凑到这儿来的全都是群营养不良的人)至就寝时间到来之前还要让小姑娘们玩上两个小时。 大概我的脸色让人感觉到了这一点。 第七中队的辅导员加琳娜朝我走过来。我白天已经与她认识了,与其说是出于现实的需要,不如说是为了不露馅儿。一位很普通的人类的姑娘,光明使者道德驯化的现成产品——善良,安静,通情达理。她比我的麻烦多一些。她的中队里是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而这个年龄往往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歇斯底里,泪湿枕头。但是加琳娜满腔热情地希望帮我。 “累了吧?”她压低嗓门问,微笑着看了看我的姑娘们。 我只是点点头。 “第一次总是这样,”加琳娜表示同意,“我去年做完了一个月便决定再也不涉足此地一步。可是后来我明白,我已经不能没有‘阿尔台克’了。” “像毒品一样上瘾?”我偷偷地提示她。 “是的,”加琳娜甚至没发现我在讽刺,“这里的一切都是五彩斑斓的,你明白吗?而且一切色彩都是纯净而鲜艳的。你还没感觉到吗?” 我勉强笑了笑。 加琳娜抓住我的手,神秘地扫视了姑娘们一眼,悄悄地说: “你知道吗?现在第四中队马上要搞篝火晚会了。他们叫我们去参加,我来叫你们吧?你可以歇上两小时,你的小姑娘们没你也会玩得开心的。” “这方便吗?”我连忙问道,没有丝毫要拒绝的意思。不仅仅是因为可以从工作中解脱一两个小时,更是因为那个招人喜欢的辅导员伊戈尔。 “当然方便咯!”加琳娜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伊戈尔每年都来‘阿尔台克’,他是我们最好的辅导员之一。你也该认识认识他。不错的小伙子,对吗?” 她的声音变得暖暖的。这不奇怪。不是只有我才喜欢强壮的肌肉和聪明脸蛋的结合。 “我们一定去,”我表示同意,“现在就去。” <hr /> 注释: 中的男主人公。</a> Chapter 5 我那么匆忙地换好了衣服,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急着上哪儿去呀?干吗呀?去结识那位长相不错的健美小伙子吗?过一两天任何一个男人都将是我的,让你开心我可不想!我不是魔方变形人,我是普通女巫。不过迷住我喜欢上的男人从小时候刚刚掌握了一点点力量时我就会了。稍微等等,就可以…… 不,等什么呀!我穿上一件不应该是辅导员要带到夏令营来的,而应该是模特在t台上要展示的高级内衣。细细的银链上吊着一个钻石小坠儿。挺招人的,但没有人会识货,这可是真钻石,而不是廉价的宝石……我往耳根上滴了一滴“克里娜”香水,手腕上滴一滴,额头上再滴一滴……难道我今天当真存心去引诱他? 存心的,当真! 我甚至明白为什么。 我已经习惯了利用他者的各种可能性。该用和不该用的地方都用,即便一般谈话或请求就可以搞定时也用。不习惯于此才怪呢。那既然我暂时失去了超自然的能力——何不检验一下自己呢? 没有魔法我是否能做什么? 哪怕是迷惑喜欢上的男人这类最简单的事儿。 我可是又年轻,又美丽,又能干……大海,夏日的夜晚,篝火……让人厌烦的小家伙们躺下睡觉了……难道没有任何法术我就一事无成吗? 那我岂不是一文不值! 我许诺了不穿超短裙,不过我从包里翻出来的西装短裤更招惹人。我在镜子前忙碌了一阵儿,仔细打量自己。挺好。要是衬衣再暴露点就好了,不过暂时不值得去铤而走险。毕竟是少先队夏令营,而非度假区。 忙于准备,我甚至没听到敲门声。这时听到啪的一声,门打开了我才应声转过身去——奥莲奇卡走进我房间,噼噼啪啪不停地讲起来: “我们都收拾好了……哎哟。” 她惊叹地盯着我。她的惊叹毫不做作,所以我没骂她不经允许就闯进来。 “阿利莎,你太漂亮了!” 我骄傲地嫣然一笑。听到来自一个衣冠不整的小姑娘,一个竭力用珠子穿成的图案装饰骨瘦如柴的小手,用穿在绳子上的破烂小石子儿打扮瘦脖子的姑娘的夸奖只不过是小事一桩,但还是很爽……又是这些破烂的石头,它们可真是让我烦透了!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会爱上我吗?” 奥莲奇卡异常兴奋,一下子扑向我,抱住我,一头扎到我肚子上,情绪激动地说道: “他一定会爱上您的!见到您就会爱上的!” “这是我们的小秘密!”我悄声说,“好吗?” 奥莲奇卡使劲点头。 “快去找姑娘们,我这就过来。”我说。奥莲奇卡再次向我投以赞叹的目光,随后蹦跳着出了房间。 好了。现在再来一点点化妆品。当你着急时,一切都异常的糟糕,但是…… 我迅速擦了点口红……最不鲜艳的那种,沉稳的口红。眉毛——用防水眉笔描了描,我不知怎么确信就是需要描防水的。一切就绪。够了。 我又不是去听音乐会,而是去参加中队的小型篝火晚会。 每一幢夏日别墅前都有供开篝火晚会的场地。看来,这是“阿尔台克”的传统之一。用来燃起篝火的柴火过于整齐划一了——都是些砍伐下来的一段段大小一致的小圆木,这稍许破坏了些美好的印象。我想象着这样的情景,辅导员们到总务科填写批条:“需可供两小时篝火晚会的柴火……” 其实,没什么可笑的。我也要组织类似的活动。填批条,领劈柴——或许工人们会把它们运过来?行了,我们会打听到的。 一切都准备好了,劈柴架了起来。第四中队的男孩子们和第七中队的女孩子们在周围零零散散地坐了下来。不错,还很照顾地给我的被看护人留了位。 一群友善的人…… 伊戈尔在他那群男孩子们的环绕下坐在篝火旁。他轻轻地拨弄着吉他的琴弦,我意识到弹唱歌曲是类似的集会和交流不可或缺的特征。吉他可真是一种悲伤的乐器啊!一种崇高的乐器,真正的音乐之王——一种对于既没有好听力,又没有好嗓子的人而言都可接受的有六根弦的简陋的木头! 但是只好忍受。 假如这么个招人喜欢的人其实是一位嗓音平平,天赋平平的歌手,那可真有点令人惋惜。 哎呀,要是他唱起自己写的歌该多好啊? 当蹩脚的诗人学会了三个和声便觉得负负一定得正,继而变成一个“创作歌手”的话那可真是不折不扣的灾难。这种人我见得多啦!只要一开唱——两眼立刻呆滞无神,声音里装的全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勇猛和浪漫,要让他们停下来根本就不可能。一句话,简直就是发情的松鸡!二者必选其一的话我选——搞错了力度的著名歌曲。措依的歌或者《阿利莎》中的某支歌……要不就是现在的年轻人所喜欢的一些歌? 嘿,随便什么歌——反正我不会喜欢的! 看见我们,伊戈尔站起来迎接。不好的预感立刻从我的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这男人太漂亮了! “你好!”他很轻松地把称呼改为“你”,“我们还没开始,等你们呢。” “谢啦。”我觉得我不知所措了。我的那群小姑娘把小男孩们挤走,已经坐了下来——姑娘们年纪稍大一些,她们稍微让出些地方,而我仍然站在那儿,像个傻瓜,不由自主地吸引着那些懂得欣赏的目光。 “你游泳游得太棒了。”伊戈尔微笑着说。 哈哈! 在海滩上他还是找到时间东张西望了! “谢啦。”我又重复了一次。我这是怎么了,就像个没有经验的幼稚的小姑娘傻呆在那儿,都用不着装模作样! 对自己的憎恨立刻使我增添了力量。我在草地上坐下来,坐在奥莲奇卡和娜塔莎之间。我的小小近卫军、间谍和参谋……不过,现在她们可顾不上我了——她们因即将开始的篝火晚会而兴奋不已。 “阿廖什卡,开始吧!”伊戈尔欢快地说道。他把一盒火柴扔给浅色头发的结实小伙。小伙子灵活地在空中接住火柴盒,手脚并用地爬到篝火旁,像土耳其人似的席地而坐。看起来像是在等待神圣的仪式。 小男孩十分挑剔地从盒子里选出一根火柴,双手握成勺形,活像一位点火的吸烟者,点燃了火。他身子俯向篝火。看样子那里没有引火纸,只有一根针叶树枝和碎木屑。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简言之——马戏一场。 我还是很想知道,小小的点火者能否只用一根火柴点燃篝火。 他点燃了。在渐浓的夜色中亮起了第一团小小的火花。它引来了一致的欢呼声和尖叫声,仿佛篝火旁聚集的是因恶劣的天气冻坏了的原始部落。 “太棒了!”伊戈尔向男孩伸出手,紧紧握住,微笑着迅速地把他的头发弄得像刺猬一样。“你就做我们看篝火的值日生了!” 阿廖什卡的脸上流露出无限的自豪。 五分钟过后篝火尽情地燃烧起来,孩子们也随之安静下来。大家在周围聊着,笑着,说着悄悄话,从火堆旁跑开又跑回来,时不时往篝火里扔一些树枝和木屑,试图把串在棍子上的一片片香肠烤热。总之——尽情地欢乐起来。伊戈尔端坐在孩子们之间,一会儿在谈话中加进那么几句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一会儿品尝着有点烤焦的食品,一会儿把太靠近火焰的孩子拽回来。他真是这一帮人的灵魂……卡琳娜被自己的被看护人缠住了。惟有我一个人坐在开心的人群中傻乎乎地像个白痴,驴唇不对马嘴地应答着小姑娘们,跟在大家后面笑。伊戈尔朝我这边一看,我就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傻瓜!我真是个傻瓜!我就缺真正地去爱上一个人! 当接下来的这一次我没来得及移开目光时,伊戈尔朝我微笑了一下。他伸出手,从草地上拿起吉他。让大家安静的指令如同波浪一般翻滚过来——孩子们你推我碰着安静下来,带着一种稍许有点做作的关注神情准备听他开唱。 我突然绝望地想听到他唱出某种愚蠢和平庸的歌。可以是某一首关于在火中烧烤的土豆,关于大海,关于少先队夏令营,关于牢固的友谊和准备好去休息和学习的古老的少先队员的歌。只要停止这愚蠢的诱惑,只要我不再胡思乱想莫名其妙的东西,不再看见美丽躯体的外壳下并不存在的优点! 伊戈尔弹起了吉他,于是我知道我错了。他会弹吉他。旋律不太复杂,但很优美,他没有跑调。 接着他唱了起来: 那儿满是灰烬,那儿空无一人,漆黑一片, 这不是一首给孩子的歌。但是,他们听着,恰到好处地认真听着,或许他们现在在吉他伴奏下唱规定的数学教科书都行,唱什么都会喜欢的。晚会,篝火,吉他,受欢迎的辅导员——这种情境之下一切都让人喜欢。 但是我明白,伊戈尔是为我唱的。尽管他只是看着火光,尽管不是关于爱情的歌曲,尽管我们仅仅只有过一两句话的交流。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期待——所以决定消除这种期待。可能事实也是如此——很多人虽然不属于他者,却有很强的直觉。 他们在生活中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一个成了匪徒,另一个成了警察,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他的手指又一次滑过琴弦,轻声地重复了一遍。 “翅膀不够给所有人……” 孩子们喧嚷起来。 这首歌似乎得到他们的喜爱,虽然我猜不出他们能从中明白什么。也许,关于“不能”一词的那句话使他们开心,也许,他们用自己的小脑袋想象出一切真正的冒险——钻进天使飞去的阁楼……可我在想,这首歌很合适他者。而且既适合黑暗使者,又适合光明使者。 一首很好的歌。只是有一点点不对。那个走向我们的小男孩带上翅膀多好,或者哪怕试一试。 因为对我们而言不存在“不能”二字。 “好歌。就是太严肃了,”加琳娜说,“这是谁的歌,你的吗?” 伊戈尔冷冷一笑,摇摇头: “不是,你说什么呀。这是尤里·布尔金的歌啊。可惜,演唱者不是很有名。” “伊戈列克,可不可以唱首……我们的歌?”加琳娜使尽浑身解数向他卖弄风情。傻大姐…… “可以啊!”伊戈尔轻松地同意了。 他拨动了琴弦,突然发出令人振奋的节奏,唱起了《世上最最优秀的充满歌曲和朋友的夏令营》。 哇,这正是他们需要的!从第二段开始所有的人都开始唱起来,因为很容易猜出下一句。大家特别激动地唱起关于一定要与辅导员一起去游泳的大海,因为他也喜欢“溅起的水花和沙子”的副歌。大家很满意,连卡琳娜和她的半大小女孩们也一样。在某一瞬间伊戈尔唱到在岸边找到的“里边有小洞的石子”……仿佛可以想象表面有洞的石头。我发现,很多人用手去拿悬在脖子上的小石子。 用得着这样吗!这些鸡神的忠实崇拜者。也许,在“阿尔台克”有一个专门的职位——带小洞的小石子的制造者?一个胡子拉碴醉醺醺的男人坐在作坊里,从早到晚在石头上钻小孔,晚上就把它们洒到海滩上——为了使孩子们高兴吗? 假如不是,那这就是工作中的漏洞! 伊戈尔看起来就像个孩子一样快活。唱起歌来也满腔热情,只是……这所有的热情都是为了孩子们。伊戈尔使他们开心,使他们快活。而歌曲对他本人来说则不痛不痒没什么感觉。 我放松自己。 至少他觉得我可爱。 而我也觉得他可爱。 伊戈尔又唱了一、两首歌。然后加琳娜控制了吉他。强行控制——乐器极力反抗,拒绝发出悦耳的声音。但是这位女辅导员还是唱了那首“让我们牵手,朋友们”和一首少先队常唱的歌。就连第四中队那个力气勉强够拨动金属琴弦的小男孩也比她弹得像样些。 后来伊戈尔拍了拍手掌。 “好!我们把篝火熄灭,去吃晚饭!” 不知从哪儿抬来了两桶水,他动手浇灭了即将燃尽的柴火。 我站在那儿,观察着他那精干而有节制的动作。伊戈尔的动作熟练得就像这辈子一直在干熄灭篝火这事儿一样。可能他做什么都是如此——弹吉他也是,灭篝火也是,用电脑也是,爱抚女人也是。准确,细致,可靠,绝对保险。 木炭冒出热腾腾的白气儿。孩子们跑散到一边。突然,伊戈尔一边继续熄灭火苗,一边问: “你喜欢在夜里游泳吗,阿利莎?” 我震颤了一下。 “喜欢。” “我也喜欢。快到一点钟的时候,孩子们都静下来了,我就去我们早上去过的海滩游泳。如果你愿意,你也来吧。” 我顿时不知所措。一种遗忘已久的感觉!不是我俘获男人,而是他俘获我! 伊戈尔把剩下的一点点水泼到架篝火的地方,看了我一眼。 “你来吗?” 很想回答“不”,只是想激起他强烈的愿望。但是最终为了一时的嘲笑而拒绝自己的满足这很愚蠢。 “也许。”我回答。 “我等你,”伊戈尔平静地回答,“走吧?睡前一杯酸乳——对于劳累的辅导员很有好处,能保证做个香甜健康的梦。” 他的微笑太迷人了。 晚上十点半“阿尔台克”吹响熄灯号。 扬声器里传出庄严的铜号声,一个温柔的女声祝大家晚安。我站在镜子前。 看着镜中的自己,我试图弄明白,我这是怎么了? 恋爱了吗? 不,不可能!我爱扎武隆。我爱莫斯科最伟大的黑暗魔法师!他是为数不多的实实在在地控制着世界的人之一。普通人与他相比算什么呢?即便可爱,即便身材健美,即便心存愚蠢的期望——他每一个动作都显示出他不过是人类中的普通雄性。有着雄性的普通思维。非常适合于疗养地的艳遇,但仅此而已! 我可不能真的爱上他! 手提包里的电话铃声响了,我紧张了一下。是妈妈吗?难道是她?她节俭得很,从来不往我手机上打电话。 我拿起听筒接听。 “你好,阿利莎。” 扎武隆的声音疲惫,亲切而疲惫,仿佛他勉强找到打电话的力气,但终究不能不打似的…… “你好。”我低语道。 “你很粗心,我感觉得到。你怎么啦,我的小姑娘?” 什么事儿也瞒不过他。扎武隆知道一切……至少知道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我想给自己找一个用一个月的伴儿……”我对着话筒说。 “那又怎样?”扎武隆迷惑不解地说,“阿利莎……我不吃小狗的醋,对吸引你的人我也不打算吃醋。” “我没有小狗啊。”我郁闷地回答。 扎武隆笑了起来,我所有愚蠢的想法一下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那好吧!我不担心你有没有小狗。我不担心在人类当中你有没有情人。别心烦,小家伙。休息吧。养精蓄锐吧。爱怎么疯就怎么疯吧。哪怕你把整个‘阿尔台克’骗个遍,和少先队员交往也好,和卫生技术员大叔也好。小笨蛋……” “我的表现像个普通人,是吗?”我感到一阵羞愧。 “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会儿就会好的,阿利莎。养精蓄锐吧……只是……”扎武隆突然停顿了一下,“行了。一片空白。” “不,你说呀!”我又紧张起来。 “我相信你的理智,”扎武隆迟疑了一下说,“阿利莎,只是别太投入了,好吗?你的休假限定在巡查队的老协议范围内。你无权吸收太多的力量,一点点就够了。别变成了一个平庸的吸血鬼,你现在是在休息,而不是在狩猎。如果你越出范围的话,我们会永远失去这个疗养地。” “我明白。”我说。 那折射着力量的失误还会长时间地呼喊着“嘿—嘿”来寻找我。 我没有满口许诺,对黑暗界和自己的力量发誓。许诺是空洞的,黑暗不迁就鸡毛蒜皮的事,而我现在又没有力量。我只是答应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越过规定的界线,不给扎武隆和整个守日人巡查队惹麻烦。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的小孩儿,”在扎武隆的声音中我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忧伤,“休息吧!” “你不能过来吗,哪怕来一会儿?”我无望地问。 “不行,我非常忙,阿利莎。恐怕最近这三、四天我们根本无法联系。不过你别担心。为恶棍们调解问题而忧心忡忡的沉闷的老家伙——这可不是年轻女巫度假的好伴啊!” 他说着笑出声来。 一般我们尽量不在电话里,特别是不在大家统一接听和发信息的移动电话里谈这类事情。似乎一切都局限于玩笑似的交谈,因为……万一人类中有哪一位突然接入了电话线呢?到时就不得不在他身上花费力量和时间了。 “爱你,”我低声说,“谢谢你。” “祝你成功,小家伙,”扎武隆温存地说,“吻你。” 我关闭了电话,自己冲着自己笑了笑。 这不,一切顺利。那愚蠢的担忧跑到哪儿去了呢?我爱上了伊戈尔的那种不明智的念头从何而来呢?爱情——这是另外一回事,爱情——这是一种地地道道的满足,是情感之喷泉,感官的兴奋和愉悦地共度时光。而我所体验的,我奇怪的恐惧和担忧——这只不过是我病痛的后果。因为不知道如何控制男人,都不清楚如何与他们打交道……总不能像对待那些缺心眼的匪徒一样……用手枪去命令吧…… “阿利莎?”奥连奇卡好奇的小脸从门缝里探出来,“您到我们那儿去一下好吗?” 小女孩光着脚丫子,身上只穿着内裤和小背心儿。我已经躺下了,但是还是忍不住。 “这就来,”我说,“给你们讲故事?” 奥连奇卡乐坏了。 “好啊!” “快活的还是可怕的?” 小姑娘抬了抬额头。当然,好奇心占了上风。 “可怕的!” 所有的孩子都爱听可怕的故事。 “快上床去,”我说,“我马上就来。” 十分钟后我已经坐在卧室里,坐在一切的床边,轻声地开始讲起来: “而早晨小姑娘一觉醒来,走到镜子前,看了看——她的牙齿全是红色的!她又是用牙刷刷,又是用肥皂洗的,可是牙齿依然是通红通红的。她只好对父母一句话也不说,这样他们就什么也发现不了了。好在女孩的小弟弟生病了,父母根本没注意到她。往往是这样,父母总是对年龄小的孩子很关心,而对你看都不看,甚至哪怕你满口红色的牙齿……” 孩童的稀奇古怪的可怕故事真是非常有趣的东西!特别是在这样的夜里,在从窗外投进来的神秘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在一群笨孩子中讲这些故事时。 “我已经猜到了……”娜塔莎用一种乏味的声音说。这是一个很古板的小姑娘,可怕的故事是打动不了她的。大家都发出嘘声叫她安静下来,于是她不吱声了。我继续往下讲,我感觉到轻轻依偎着我的奥连奇卡那颗小小心脏的跳动。这就是我有所收获之地…… “而第三天夜里,小女孩用绳子把自己捆在床上,捆在右边的辫子上。”我用神秘的耳语继续说道:“十二点钟时她醒了,因为绳子捆得太紧,头发被扯得发痛。于是小姑娘看见她站在弟弟的小床上方,她的牙齿在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地响!” 娜丽莎轻轻地发出一声叫喊。与其说因为被吓着了,还不如说理该如此。其中一个女孩乐呵呵地咯吱咯吱牙齿。 “这时小姑娘走进厨房从餐具柜中取出爸爸藏在那儿的锤子和钳子,接近清晨时悄悄地把所有的牙给拔掉了。她很痛苦但她挺住了,因为她是个勇敢的小姑娘,她的双手非常有力。第二天早上她的小弟弟病好了。小姑娘的牙齿重新长了出来,长得比以前的还好,因为从前的是乳牙!” 我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如耳语一般,郑重其事地说道:“只是牙齿仍然是玫瑰色的!” 不知是她们当中哪位已经准备好听到一个幸福结局的小姑娘被吓得“哎呀”了一声。我最后庄重地说道: “父母亲还是更爱小弟弟,而不是小姑娘。因为他当时病得很重,他们为他操了不少心。” 现在好了——讲完了。有趣的是,有许多小姑娘有弟弟呢?我们国家的出生率很低,但是,从另一方面讲,如果第一个生的是女儿,那么一般都尽量生第二个孩子。 我母亲也想过。上了点年纪的时候,那时她已经三十好几了,真是笨……但是我,即便我当时才十二岁,但已经是他者了,已经能应付突如其来的问题。实际上,也许,徒劳无益。假使我真有一个弟弟,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哪怕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连妈妈都不敢肯定的异母兄弟……而且他也有可能是他者,不管怎样,毕竟也是我的同盟……既成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现在睡觉吧!”我兴冲冲地命令道。 自然,她们开始求我再讲些什么。但我拒绝了。现在已经八点半了,我还要走到沙滩那边去……小姑娘们的声音里已经充满了睡意,声音断断续续了。当我离开卧室时,古里娜拉试图讲一个可怕的故事,但是根据她那停顿和不流畅的声音可以判断,她这个讲故事的人已经处于半昏睡状态了。 而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手脚伸直,放松地躺在床上开始等待。 有意思,伊戈尔现在在忙什么呢? 也在哄孩子们吗? 还是与其他的一群男辅导员一起在喝伏特加呢? 还是和某个女辅导员在干那种事呢? 或者在安静地睡觉,已经忘记了夜里去游泳的想法? 我摇了摇头。不,只要不是最后一种情况就行。 他是个可靠的人。几乎……几乎就像扎武隆一样。很可笑的对比。很少有人,甚至是黑暗力量的他者可以把扎武隆称为“可靠的人”。但是我——可以。我完全有权这样说他。爱情是伟大的力量,而不是那种奇特的力量…… 要是万一伊戈尔是潜在的他者呢? 我眯缝起眼,同时既感到一丝甜蜜,又感到恐惧。那到时该怎么办呢?那就不是扎武隆所允许的我与普通人的消遣游戏了。那可是真正的三角恋…… 嘿,我这是怎么啦! 哪来的什么三角恋啊!即使伊戈尔是未激发的他者!他也只会夹起尾巴,岂敢回忆和扎武隆的女友有过的罗曼史! 我也会永远忘记的! 时间缓慢地推移,令人难以忍受。手表上的指针像是犹豫不决似的缓缓爬行,似乎不相信时间的进程。我想等上半个小时,可是过了二十分钟就挺不住了。再也无力坚守了…… 我起身悄悄地穿过姑娘们的卧室。 这儿一片寂静。只剩下某种声音——鼾声,从嘴上发出的那梦中吧嗒吧嗒的声音。在宽大的儿童卧室里充满了美妙、安详的宁静。 “姑娘们!”我轻声地呼喊道。 没人应答。 我沿着床边向前走,轻轻地触到肩膀,手臂,头发……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有了。 这是奥连奇卡。 我悄悄坐到她床边,把手掌放在她汗湿的额头上。于是我听到了她的梦——流淌着力量的梦…… 这梦没有联系,杂乱无章,与我晚上讲的故事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奥连奇卡梦见她爬到一座倾斜的古塔顶端,古塔的石栏杆已残破,上面裂开一道很大的缝隙。古塔下面延伸着不知是中世纪的古城,还是某个古老的教堂。奇怪的是,尽管古塔处在半昏半暗之中,它的下面却是一片阳光明媚。在陈年失修的破旧房屋之间兴高采烈的、身穿夏装带着相机、手上拿着彩色画板的人们在走动。他们惬意而愉快,他们想都没想到要抬头仰望天空——看见一个小女孩,像是中了妖术似的走向栏杆的缺口处…… 还得稍等一会儿。等到奥连奇卡向下掉时——她应该掉下去,梦正是要把她引向这一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猛地用力——于是吸收了她的梦。完全彻底地吸收了。 吸收了快乐人群上方的黑暗古塔,栏杆上显露出的巨大缺口,冷漠诱人的高度。吸收了可以给我力量的一切。 奥连奇卡顿时停了一口气。连我都吓了一跳,害怕她昏了过去——在你过猛地吸收其力量的人身上有时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尽管十分罕见。 但是她又呼吸起来。 我伸直了膝盖。我自己已经满身是汗。我感觉到一块凝固的能量向已经习惯的力量的位置所出现的缺口掉下去。不,它还远远没被填补充实……于是我匆匆忙忙地……不知为什么…… 但是我恢复过来。 再一次——轻轻的触摸柔软的头发,梦里张开的嘴,松弛的手指…… 空空如也……空空如也……有了。 这是娜塔莎。 她的梦被我引发。 娜塔莎站在浴室里。全身裸露,满是肥皂泡,用头把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顶到瓷砖墙壁上,嘴里一边重复着:“以后还偷看吗?以后还偷看吗?”小男孩像只布娃娃一样在她手上翻来倒去。他眼睛瞪得老大,瞪得圆圆的,眼里充满了恐惧,但是他强忍着不出声。看样子害怕父母的惩罚远胜过害怕姐姐的惩罚。 娜塔莎的事情有些不顺。她的内心交织着对讨厌的弟弟的憎恶和对自己用力过猛的恐惧,尽管就在不久前父母还让他们俩在一起洗澡,错就错在……因为她故意留着门没关上……她寻思着,小弟弟受儿童对打破一切禁忌向往的驱使会企图窥视她的。 你看看!还不到12岁的年龄都热衷些什么呀! 娜塔莎深深地叹了口气儿——而在梦中特别用力地把小男孩往墙壁上撞,他的血流了出来。甚至弄不明白是从哪儿流出来的血,立刻流得满头都是。 我吸收了她的梦。 全部吸收了。愤恨、恐惧、罪过和朦朦胧胧、刚刚萌发的情欲。 但是梦还没有结束。 娜塔莎已经松开的手再一次抓住了弟弟的双肩,她清醒得像刽子手一样冷酷无情地将他的脑袋按进浴缸,浴缸顿时染成了玫瑰红色,连浮在水面上的大团大团的水泡也变红了。小男孩无助地挣扎着,试图把头从水中挣脱出来。 我惊呆了。梦中所完成的谋杀就像真正的谋杀一样释放出一股如此巨大的力量,顿时填补了我内心的大缺口! 只要从娜塔莎身上吸收重新唤醒的恐惧,就……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做成。我向床低俯着身子,看着他人的梦——就像看在儿童动画片播出的时间段出人意料地播放的恐怖片一样。 娜塔莎猛地将弟弟从浴缸里提起来。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他头上已经没有血了,只有眼睛下的一块擦伤的小伤痕。梦有自己的规律。 “你就说自己擦到浴缸里砸的,明白吗?”娜塔莎咬牙切齿地说。小男孩恐惧地点点头。娜塔莎使劲地把他从浴池里推出去,关上门——慢慢地走进泡沫水中。玫瑰红玫瑰红色的水…… 我又等了一、两秒钟,然后吸收了梦的残余部分。吸收了庄严,兴奋,欣慰…… 我内心的伤口顿时愈合了一半。 让娜塔莎杀死她弟弟就好了。只要消除她的恐惧——她就能像淹死小猪一样淹死她的弟弟。 我浑身被汗浸透了,双手颤抖着。是啊,谁会料到这个聪明理智的女孩夜里会做这样恐怖的梦呢? 得了。宁静致远…… 我继续往前走。 快到十二点半时我又往自己身上吸收了三个梦。已经不是那么奢侈的梦了,但仍然释放出相当多的力量。若是姑娘们身上积蓄了这么多的能量,在这儿休息还真是不错。 我几乎恢复了所有的力量。最好最大的一份当然是娜塔莎给的。我甚至产生出这样的感觉——只要再吸收一个梦——我就能彻底恢复,重新成为一个正常的他者。但是谁也没再做适合我的梦。有一个梦简直让我震动很大:古里娜拉梦见她照顾年迈的老爷爷,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给他倒茶,一直关切地问这问那……这种东方文化真是让我惊讶……用糖、核桃、杏仁、果汁和淀粉做成的糖果点心和砒霜混杂在一起。 要不是伊戈尔…… 只要等上半小时、一小时,这十八位供血者中就会有人做噩梦的。 可是…… 我没有犹豫多久。 下一夜我要吸完我应该吸收的一切。而今天也可以放松一下,可以尝试一下自己作为普通女人的角色了。 我轻轻地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悄悄地溜进夏日的黑夜。整个夏令营都在熟睡着。小路上稀稀拉拉地亮着灯,几乎变满的圆月悬挂在天空中。 这样的夜晚对变形人来说很好。他们处在自己力量的顶峰,调遣灵活自如,对生命快乐的渴求控制着他们,渴望狩猎,把活生生的身体撕成碎块,掩埋和追赶受害者。当然,吸血鬼也好,变形人也罢——都是黑暗使者中最低等级的。而且他们绝大部分确实反应迟钝、头脑简单。但是……在这样的夜晚,我有点儿嫉妒他们。嫉妒他们隐藏在深处的动物的自然原始的力量,变成野兽和在刹那间终止愚蠢的人类情感的能力。 我笑了起来,伸开双臂,仰面朝天,沿着小道跑去。尽管我还没有他者的能力,但是新鲜的力量在血液里沸腾,在选择方向时我一次也没卡住,一刻也没犹豫。 这就像当“妈妈的老朋友”伊琳娜·安德烈耶芙娜突然来到我们家之前的成年仪式一样。父母亲的行为很奇怪,很不自然,我感觉到这一点,而伊琳娜·安德烈耶芙娜时不时地瞅我一眼……怪怪的,评头论足的带有些许宽容地微笑。接下来父母亲突然匆匆忙忙地想去某个地方,整晚留下我和“老朋友”。而后来的指导老师伊琳娜·安德烈耶芙娜告诉了我一切。她告诉我,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我的父母,她只不过给他们施了巫术。她告诉我关于他者,关于给予他们神奇能力的黄昏界,关于我第一次进入黄昏界将决定我能成为什么,是成为光明使者还是黑暗使者……告诉我,我是未来的他者,是一个“非常强大的魔法师发现了我……”后来我经常想,这个人是不是就是扎武隆本人呢?但终究还是没敢问…… 那时我很长时间举棋不定……真是笨蛋。我不喜欢“黑暗”这个词。在童话和电影中黑暗势力总是坏的。黑暗势力对整个世界耀武扬威,指挥国家和军队,同时吞吃各种肮脏的东西,用可怕的、卑鄙下流的声音说话,对所有的人出尔反尔。还有——他们最后总是输掉。 当我对伊琳娜·安德烈耶芙娜讲完这番话时,她笑了很久。她承认,所有的童话都是光明使者杜撰的。黑暗使者一般没工夫干这些愚蠢的事儿。而实际上黑暗使者想要的是自由和独立,是不向往权势,是不把自己愚蠢的愿望强加给周围的人。她给我展示了一部分自己的才能——我明白了,妈妈老早就背叛了父亲,而爸爸根本就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勇敢而强大的人,我最好的朋友维卡说了一些关于我的各种流言蜚语…… 对妈妈我本来就了解。我只有十岁时就了解了。只是尽量不去想她和维嘉叔叔的事。我替爸爸感到非常难过。在了解了维卡的所作所为后,我气愤极了。我清醒了,我要跟她算账。现在我觉得这很可笑,但是十岁时我得知二年级以前我还尿床这一最可怕的秘密被我最好的朋友告诉了我们的同班同学罗姆卡时……那真是太可怕了!我之前还纳闷,为什么二月二十三日我送给他贺卡和泡沫塑料吸水笔时他那样讨厌地冷笑…… 伊琳娜帮助我第一次进入黄昏界。她说,到了那儿我自己去决定成为什么。黄昏界会看透我的灵魂,做出最优的选择。 后来我的女友维卡成绩急剧下降,她开始对老师骂粗口,甚至骂教导主任,她被人从我们学校带走,据说在儿童精神病院治疗一种罕见的“怪异综合症”,小美男子罗姆卡第四次听写后尿了满裤子,后来两年的时间一直背着“漏斗尿裤王”的绰号生活,直到和父母迁到另一个小区。 才过了三年维嘉叔叔就在别墅的小池塘里游泳时淹死了。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毕竟是一项艰难的任务。至于我是怎么弄到他的一束头发的,想起来都恶心…… 我丝毫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有些人认为我们黑暗使者很恶毒。才不是这样呢!我们只是很公正。骄傲,独立而公正。 我们一切都自己替自己做主。 夜晚的海滩如同秋日的公园,如同首映式后的音乐厅,弥漫着忧郁迷人的气息。筋疲力尽的一群人离去了,去聚集力量准备新的疯狂;大海舔净伤痛,将西瓜皮、泡得发软的巧克力包装纸,啃剩的玉米等各种人类垃圾冲到岸上;凉凉的湿沙将海鸥和乌鸦的足迹掩埋。 我走进海滩时,突然彻底明白了:什么也不会发生。那儿坐着十分开心的一群人,沙子上有酒瓶和从晚餐带过来的剩下的小白面包。可我呢,真是个傻瓜……我最多能指望的是——他邀请我去他的那间小房子度过余下的夜晚时分…… 但我还是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只是为了确认…… 我不喜欢这首歌。总之不大喜欢“鹦鹉螺”组合的歌,他们的歌似乎是我们黑暗使者的,但又有某种捉摸不透的区别。怪不得光明使者那么欣赏他们。 而这首歌——我尤其不喜欢! 当我明白沙滩上只有伊戈尔一个人时,他也发现了我——他抬起头,微微一笑,继续唱着: 这些争论有何用处?——白天来临时, 我在旁边坐下来,坐在沙子上铺开的一条毛绒绒的浴巾上,耐心地等待歌曲结束。直到伊戈尔把吉他放到一边,我才问道: “献给浪花和沙子的音乐会?” “献给星星和风儿的,”他纠正道,“我还以为,在黑暗中你会很难找到我。要是带部录音机的话——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为什么?” 他耸耸肩说道: “难道你感觉不到?此时是一个只能有生命之声的时刻。” 伊戈尔说得对。尽管我不赞成所选的歌,但是关于生命之声的说法没什么可反驳的…… 我默默无语,仔细打量着他——更准确地说,试图在黑暗中把他打量清楚。他只穿着短裤,光着脚丫。头发湿漉漉地闪着光——已经冲完凉了。这时他使我想起了某个人……不知是童话中快乐的游吟抒情诗人,还是穿着游吟抒情诗人服装的王子…… “水挺温的,”伊戈尔说,“走吧?” 这时我突然恍然大悟,我太急着来沙滩了。 “伊戈尔……你会笑我的……我没法游泳。我忘了带泳衣。” 他思索了片刻,接着非常平静地进一步追问清楚: “你害羞?还是害怕我认为你好像是故意这么做的?” “不是害怕,但是不希望你那么认为。” “我压根就没那么想,”伊戈尔站起身来说,“我到水里去了,你也加入进来吧。” 他在水旁脱掉短裤,奔跑起来——几乎立刻就潜到了水里。我没有犹豫多久。我根本就没想过用这种原始的方式来引诱伊戈尔,我确实把泳衣忘在房间了。但是害羞,并且是在人类面前害羞——绝对不会! 水暖暖的,浪花儿宛如恋人的手的触摸,十分温柔。我跟在伊戈尔的身后游着,海岸渐渐远去,轮廓都不见了,惟有灯光将“阿尔台克”从夜色中勾勒出来。我们远远游出了浮标以外,大概,离岸边一公里左右的样子,我赶上了伊戈尔,现在我们并排游着,默默无语,一声不吭。好像并没有在比赛,但节奏一致。 终于他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说道: “好了。” “累了?”我稍感惊奇地问。我觉得他可以无止境地游……而我呢——大概可以游过黑海,在土耳其上岸。 “不,不累。但是黑夜是有欺骗性的,阿利莎。万一出什么事,这是我可以把你拖回岸边的极限距离。” 我又想起了娜塔莎关于“可靠性”的话。我看着他的脸,我明白他不是逞能,不是开玩笑。确实——他每一刻都在监控着局势,时刻准备来救我。 可笑的人儿。今早或明晚我再吸取一点点力量——我便可以对你为所欲为。必要时将不是你来拯救我,而是我来拯救你——这个个子高大,并且强壮、自信、可靠的人……但是现在你相信自己,准备着保护和拯救我,就像一个与母亲一道走在黑暗的街道上说“不要怕,有我跟你在一起……”的小男孩。 尽管这是光明使者的习惯派头,但毕竟还是——挺惬意的…… 我慢慢地游向伊戈尔,紧接着抱住他,柔声说道: “救我呀。” 水暖暖的,而他的身体——比水更热。他也像我一样赤身裸体。我们相吻,忽儿钻到水下,忽儿浮出水面,贪婪地吸气,又重新寻找对方的嘴唇。 “我想上岸。”我对他耳语。于是我们又游了一会儿,时不时彼此抚摸对方,时不时停下来又交换一个长长的吻。我双唇上留下盐的味道和他嘴唇的味儿,身体仿佛在燃烧,血涌到太阳穴上。可以就这么沉下去……因亢奋,因急不可耐,因渴望亲近。 已经到了浅水处,离岸大约五米的地方,伊戈尔双手将我抱起。他轻柔地,仿佛捧着一根绒毛,将我抱到我们的衣服旁,放下来。我感到背部有浴巾,头顶的星星摇晃了一下。 “来呀……”我分开双腿,低语了一声。像一个淫荡的姑娘,像一个被欲火点燃的荡妇……这就是我,扎武隆本人所爱的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女巫。 但现在这丝毫没有妨碍我。 只有夜,星星,伊戈尔…… 他俯下身,右手伸到我背下,身体紧紧压住我的肩头,左手沿着胸部往下滑动,他忽儿盯着我的双眼——像是在怀疑,在犹豫,似乎不像我那样感觉到亲近的欲望在燃烧。我情不自禁地凸起身子迎接他的身体,用大腿去感受他的激情,我抽动了一下身子——这时他才进入到我体内。 我是那么想要他……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不像与总是为了性而采取恶魔的面目做爱的扎武隆的性爱。与扎武隆做爱使我体验到一种野性的、病态的满足,但那满足中总是留下逆来顺受的感觉,尽管是一种甜蜜的,让人兴奋不已的顺从感,但就是一种逆来顺受而已。与跟普通人的性爱也不一样,不管他们是缺乏经验而又精力旺盛的小青年们,还是喝多了的男人们,或者是上了年纪的情场老手。我所有的都尝遍了,这一切滋味儿我都知道,跟任何一个男人我都能度过有其独特趣味的良宵。 但这里——是另外一个样子。 我们仿佛真的融为了一体,仿佛我的欲望瞬间传给了他,而他的——也传给了我。我感觉到他进入到我体内的身体部分的颤栗,我知道,他随时都可能停止,但他在延长这一刻,我也同样在极乐之巅,在让人死去活来的甜蜜中保持平衡…… 他仿佛与我相识多年,仿佛在读一本敞开的书。他的双手在我感觉到我身体的欲望之前回应着我身体的欲望,他的手指知道在哪儿该温柔,在哪儿该狂野,他的嘴唇片刻也没停止地在我脸上滑过,动作越来越猛烈,我跟随它们在荡向夜空的秋千里飞翔起来,呻吟着,自己也不明白在说些什么…… 接着整个世界停止了。我呻吟起来,紧紧勾住他的双肩,抓住他,随着他起伏,不愿松开。快感极为短暂,如同一道闪电一闪而过,依然是那样的明耀。但是他没有停下来——于是我再次爬上甜蜜的浪头。平衡着——当他睁大双眼,而全身紧张至极的那一刻,我又一次停止了。这一次不一样,快感没有那么强烈,然而长久,搏动着——就像伴着他射入我体内的精子的节奏,搏动着。 我甚至已经无法呻吟了。我们躺在一起,我——躺在浴巾上,伊戈尔——躺在沙子上,相互用身体接触、抚摸对方——仿佛我们的双手有它们自己的生命。我脸颊靠在他的胸膛上,感到了海水的咸味和汗水的——酸涩味儿,他的身体在我的手下战栗。我连自己也没有发现我是怎么开始吻着他,身体越来越、越来越向下,头伸进他硬硬的毛里,用嘴唇、舌头爱抚着,又一次感到他体内重燃的激情。伊戈尔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他的手摸到我的肩头,这是对的,现在就需要这样,因为我想给他带来快感。当他再一次完事忍不住轻轻地呻吟起来时,我感到了一种仿佛像我自己被抚摸一样的幸福。 一切都如应该的那样。 一切都如从未发生过的那样。 任何一次狂欢做爱,哪怕是最快乐的一次都不曾给我带来如此的满足。不论是单独和一个男人,还是和两个或者三个男人的欢娱我都从未感到过这种幸福,这样的解放,这样的……这样的……过瘾?是的,也许,就是过瘾。简直就不再需要任何男人了。 “我爱你,”我喃喃地说,“伊戈尔……我爱你。” 他可以现在回答我,说也爱我——可那样会破坏一切,或者几乎是一切。他只是说: “我知道。” 当伊戈尔稍稍起身从扔在沙子上的衣服下面拿出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一时竟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瓶香槟和一只高脚杯。水晶高脚杯。一只。 “你真是魔法师。”我惟一能说的是。 伊戈尔微微一笑,瓶塞嘭的一声飞到空中,冒着泡沫的香槟酒流入高脚杯中。我喝了一口。哇,还是冰的呢。 “善的还是恶的?”他问。 “恶的!”我把高脚杯伸过去给他,“藏了这么好的宝贝!” 伊戈尔笑着,喝着啤酒。接着他若有所思地说: “你知道吗,我,好像,又……” 他颤抖了一下,不吱声了,猛地伸直身子。我跳了起来——及时跳了起来,正好看见不远处不知从海滩蘑菇状凉棚的哪个地方冒出的一个模糊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多不好呀。”伊戈尔小声地说。 “是谁呢?”我问。意识到有人在偷窥我们,这种意识一反常态地没有给我增添刺激感。过瘾。彻底的过瘾。哪怕一口香槟此时此刻都是令人惬意的,但全然不是对性欲的一种必需的补充。更不需要任何的偷窥者。 “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吧,看样子,”伊戈尔显然很担心,“多不好呀……多愚蠢呀。”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抱住他的肩膀,“小的已经睡了,而对大一点的这有好处……这也是教育。” 他笑了笑,但是他显然心神不定。他们人类就是这样……对这样的区区小事也耿耿于怀…… “去你那儿吧?”我建议道。 “走吧。”伊戈尔甩了甩头。他看了我一眼,“不过你要想好呀,今晚可是没觉可睡了。” “我也想警告你这个呢。”我说。事实也确实如此。 <hr /> 注释: Chapter 6 当我是一个完全符合条件的他者时,我可以轻轻松松五、六天不睡觉。不过现在我也睡意全无。相反——能量简直就在热血中沸腾。普普通通的,常人的能量。 叫早前半小时我回到我们的住处。到女孩子们的房间瞧了一眼——有人已经睡醒了在翻身呢。一切如常。谁也没去游泳,没有淹死,谁也没有被凶狠的恐怖分子劫持,谁也没想着半夜三更去找辅导员。 我傻傻地,但满意地笑着走进自己的房间。慢吞吞、懒洋洋地脱下衣服站在镜子前,自我陶醉地双手抚摸着大腿,凸起身子,活像一只喂饱了的猫。 疯狂的一夜。神奇的一夜。我恐怕做了只有热恋的女人才能与男人做的全部疯狂的举动,甚至包括从前我不喜欢做的。在这一夜我获得了一种被刺激的兴奋。 难道我恋爱了?这不可能…… 爱上一个人?一个普通人,尽管他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懂我? 这不可能! “黑暗啊,让他也成为一名‘他者’吧,”我轻言细语地祈求,“我恳求你,伟大的黑暗之神……” 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区区小事祈求原始的力量——这是危险的游戏。尽管……我不相信黑暗之神能听到一个普通女巫的声音。若是扎武隆也许有能力唤醒他…… 扎武隆。 我坐到床上,脸埋在双掌中。 几天前任何东西都不能像他的爱那样给我那么多的快乐。可是现在呢? 当然,他自己建议我寻欢作乐。当然,他对平庸的人类教条不屑一顾,更何况是出自这些光明使者传统套路的教条。是啊,对他来说背叛是什么?吃醋是什么?如果我和伊戈尔……他连一句反对的话也不会说。 停!我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阿利斯卡,你犯傻了……”我轻轻地说。 难道我脱离人类并不是那么远吗?难道我有能力——说出来都不怕——嫁人吗?嫁给一个普通人?给他熬红菜汤,洗袜子,生儿育女?就像常人所说的——白天巡视,夜里蒙耻。 我也能。 我晃了晃脑袋,想象着小姑娘的反应。不,实际上没什么不寻常的。绝大多数女巫都结婚成家的,而且通常是嫁给人类。不过…… 去迷倒一个有钱一些,有能力一些的大款,最差的情形——去迷倒某位杜马代表或者市里的某个匪帮头目是一回事,而迷上一个没钱没关系的普通年轻小伙,大学生又是另一回事了……而且还不是没有理由,这就可怕了! 我不会因为性而昏了头吧! 我这是怎么了? 像是被孵化人迷住了…… 我因这稀奇古怪的想法而不寒而栗。万一伊戈尔——是个普通的孵化人呢?是同行……而且还是原始的黑暗使者呢! 不,不可能。 要是孵化人的话,他会感觉到我是他者,他者中的黑暗使者,尽管暂时丧失了力量。他就不会在女巫身上去冒险了,因为他知道其代价会怎样。一旦力量回归,弄明白这爱情是设下的局,我会把他震成粉末…… 爱情?那么说,终究还是爱情? “唉,阿里斯卡……”我轻声说道,“傻瓜,你简直是傻瓜啊……” 随它去吧——小傻瓜! 我从包里拿出内裤走进浴室。 直到天黑前我一直在无意义地跑来跑去。一切都进行得毫无条理,但这丝毫没有令我感到不安。我甚至因为要替自己队里的姑娘们在电影节上争得好一点的位置而跟夏令营女营长吵了几句。我争到了,还在她眼里赢得了更好的声誉!后来给我们发放了不知从尼古拉耶夫市的什么地方弄来的深色玻璃——明天观日食时要用。给每个队发了五块玻璃,而我使了个小心眼儿,拿了六块。没想到在乌克兰有人又想到生产这种玻璃,但既然想到了…… 然后我们去海滩——也真是不凑巧,男孩子的中队今天出发去搞什么笨蛋参观了!连大海都没法让我兴奋起来。在某一瞬间我瞥了娜塔莎一眼,捕捉到她忧郁的目光,我估计到情形的滑稽可笑。不止我一个傻瓜,我们有两个傻瓜。这个思念着自己的小男孩的姑娘,刚刚在自己的幻想中想象到接吻这一步的小姑娘和我,这个在夜里做出了即便是最诲淫的角落都找不着的性事的人……总而言之一句话,两种极端相汇在一起。 “你觉得无聊吗?”我轻声问道。娜塔莎好像顿时警觉起来,愤怒地瞪了我一眼……突然叹了口气说: “哼……你也很无聊吧?” 我默默地点点头。小姑娘迟疑了片刻,问道: “你一直到早上都跟他呆在一起吗?” 我没准备撒谎,再说旁边再也没有别的人。我只是问了一句: “你跟踪我们了?” “夜里我感觉好可怕,”小姑娘轻声道,“我被惊醒了,梦见了很可怕的事……我去找您,您不在房间。” “直到早上,”我承认道,“我喜欢他,娜塔什卡。” “你们做爱了?”女孩用一本正经的语气问我。 我用手指着她威胁道: “娜塔莎!” 她一点也不害羞。相反,压低了嗓门儿,俨然像个知心朋友似的宣布: “可是我和我的那位什么结果也没有。我对他说,假如他敢吻我,我就朝他眼睛上打一拳。他就说,‘我才不要呢!’为什么男孩子都这么笨呢?” “他会吻你的,”我答应她,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我会尽力的。” 确实,有比这更简单的事吗?明天我就能获得所有的能力,那个满脸雀斑的红头发小男孩就得跟着娜塔莎转,用真挚而爱恋的双眼盯着她看。干吗不让自己的最佳供血者高兴高兴呢? “你梦见什么了?” “很可怕的东西,”小女孩简短地回答我,“我已经不记得了,真的。但是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事!” “关于你弟弟的?”我问。 娜塔什卡皱了皱额头,然后回答: “不记得了……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小弟弟?” 我神秘地笑了笑,在沙滩上舒展了一下身体。一切如常。那梦被完全彻底地吸收掉了。 晚上我忍不住了。 我只明白一点——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找到加琳娜请她帮我照看一两个小时我的那帮小姑娘。 她的目光有些异样。不,不是委屈的目光,尽管很显然她明白了一切,因为她本人也打着伊戈尔的主意。也不是凶恶的目光。更像是受到不公正的惩罚的狗的那种伤心目光。 “当然,阿利莎。”她说。 这些所谓的好人真是要命!你哪怕朝他脸上吐口水,挡他的道,对他跺脚——他们都能忍受。 尽管,这样当然很方便。 我朝第四中队的那栋小楼走去。在路上把两个小不点大的男孩从灌木丛里吓跑出来,他们正在由一次性塑料杯燃起的小火堆上熏玻璃碎片。两个小家伙皱起眉头,紧张起来,但没停下手中的把戏。 “明天给你们每人一块专用玻璃,”我关切地对他们说,“用这种玻璃会割手的。” “专用玻璃太少了,”其中一个小家伙理直气壮地反驳我,“我们自己把玻璃熏黑,小杯子冒起的烟很大的。” “我们会用胶布贴上玻璃边,”另一个家伙补充道,“这就行了!” 我笑了笑,对他们点点头就继续往前走了。孩子们的表现不错。独立。自尊。正确。 快到夏季小屋时我听到吉他声,我看见了马卡尔。 这小伙子站在树旁,似乎又没有藏起身子,但是从房子这边看不到他。他就那么站着,望着坐在自己那群孩子们中间的伊戈尔。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身,颤抖了一下……然后垂下双眼……于是我明白了一切。 “偷看可不好哦,马卡尔。” 男孩咬着嘴唇站在那儿。有意思,他准备干吗呢?想个招儿整整伊戈尔?向他提出决斗?或者只是在无力的仇恨中捏紧拳头,看着这个昨夜与他所喜欢上的女人做爱的成年男子?蠢小子,蠢小子……你该看看那些同龄的女孩,而不是看这种长腿的迷人女巫。 “一切都会有的,马卡尔,”我小声说,“姑娘们,海岸之夜,还有……” 他抬起头嘲讽地、甚至宽容地瞧了我一眼。“不会有的,”他的眼睛在说,不会有大海,不会有拍岸的浪花边赤身裸体的美人儿。一切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脏兮兮的宿舍小破房间内廉价的波尔图葡萄酒,第二杯酒后便人人都可以得到的小妞儿用过早松弛的汗津津的身体和因抽烟过度而嘶哑的嗓门低声说:“往哪儿钻呀,你,毛头儿水手。” 我这个经验丰富、厚颜无耻的女巫明白这些。他这个偶然来“阿尔台克”做客的人,“友谊和爱情圣地”暂时的造访者也明白这些。我们相互之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对不起,马卡尔。”我说。我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脸蛋儿,“但是我喜欢他。你长成一个强壮的人,长成一个聪明的人,你就会拥有一切……” 他转过身,跑开了。他差不多已经是一个成年的孩子了,但还是不想失去短暂幸福夏日的哪怕点滴时光,整夜整夜不睡觉,自己臆想着另一种幸福的生活。 我能做些什么呢?守日人巡查队不需要普通人去做他们的仆人。那些变形人、吸血鬼和其他低层次的小东西们已经够多了。我当然会检查马卡尔。他有可能成为很棒的黑暗使者。但是这孩子身上具有他者天资的机会少之又少…… 我的那群小姑娘很有可能是一些最平常的人。 伊戈尔具有他者天资的可能性同样微乎其微…… 也许,这更好?如果他是人……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对于自己女友的丈夫是人类这种小事扎武隆不屑一顾。但是如果我让一个他者做丈夫,那他就不能忍受了……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双腿,走进屋内。伊戈尔坐在凉台上给吉他调音。他身边只有两个小孩子——“看管篝火的”阿廖沙和一个似乎那天篝火晚会上没有见到过的一幅病相的胖乎乎的男孩。 伊戈尔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两个小男孩说了些什么,然后跟我打招呼,而我们相互什么也没说——一切都写在眼里。对那一夜的回忆,对下一个……下面很多个夜晚的许诺…… 而且伊戈尔的眼里有一丝淡淡的羞涩的伤感,仿佛什么事情让他深感忧伤。我亲爱的……他若是知道,我有多悲伤……我要微笑起来有多难该有多好啊…… 伊戈尔,你身上要是没有他者的天资才更好呢。就让同事嘲笑我好了。我可以忍受。而关于扎武隆你会永远一无所知。关于巡查队——也是。你自己都会为自己的成功,自己事业的攀升,强壮的身体感到惊奇——我亲自给你这一切! 伊戈尔的手掌从琴弦上滑过,他又亲切地瞅了瞅自己的孩子,唱了起来: 他们任何时候任何东西都不够给所有的人。 他们喜欢在新出炉的报上看到自己的面孔, 而第二天的报纸在抽水马桶中淹没。 为十四根指头的手付出许多—— 我体内不知有什么东西凉丝丝、黏黏地颤动着。一种令人厌恶的,忧伤的,绝望的感觉…… 这是我们的歌。太过于我们的……太过于我们的……他者的歌曲。 我感受到坐在旁边的小男孩的情感,我现在差不多是一个正常的他者。我似乎觉得还等那么片刻我就能呼吸黄昏界了。这就像在我们做爱的夜晚一样——让人筋疲力尽地在秋千上荡来荡去,这是悬在剃须刀刀刃上的平衡,等待爆发,是双腿下的深渊……周围流淌着力量的小溪——对我而言有点粗糙的小溪,而不是用夜间的儿童噩梦做成的心灵鸡汤,只不过是胖乎乎的半大小孩对父母的思念:他心脏有点问题,很少与孩子们玩,就像奥莲奇卡依赖我一样,紧紧跟着伊戈尔…… 这不是一种营养之汤。 但这基本上是那种所需的东西…… 我不能再等了! 我向前摇晃,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小男孩的肩膀,吸收了他不敢言说的忧伤。我差点儿被一拥而上的能量冲翻在地,整个世界顿时被笼罩在冰冷的灰暗中。我的影子像一堆倒塌下来的黑色物体落在凉台破烂的木板上,我自己也倒在了凉台上,倒在黄昏界中,及时地倒下,正好看见…… 伊戈尔从依偎在他身边的小男孩阿廖沙身上吸取力量,吸取着一股细细的淡紫色能量。吸取对恶作剧和冒险、兴奋和发现、高兴和恐惧的等待——一个健康、愉快、对自己和世界都十分满意的孩子的整体情感…… 吸取一束光明。 吸取光明的力量。 给予黑暗天使的——是黑暗之物。 给予光明天使的——是光明之物。 于是我站起来——一半还在现实世界,一半——已经在黄昏界之中,去迎接起身的伊戈尔,迎接自己的情人和爱人,迎接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的魔法师。 去迎接敌人。 于是我听见了他的叫喊声: “不!!!” 于是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不要!!!” 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不对。不,伊戈尔安排的守夜人巡查队的一些狡猾计划不是与我作对;他丧失了力量——就像我一样。他在渐渐恢复,在“阿尔台克”休假,也像我一样。他没有看见我的生物电场,他连想都不可能想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女巫。 他爱上我了。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就像我一样。 周围是使我们成为我们本色的,使我们吸取力量,而且帮助我们找到力量的灰蒙蒙、暗淡无光的冰凉的黄昏界。停滞在树上的树叶,小孩子们僵死的身影,悬在空气中的吉他——伊戈尔把他从手上放了下来,走进黄昏界中。无数根冰一般刺骨的针头扎着皮肤,从我身上拖走刚刚得到的力量,将它们永远地带入黄昏界之中……但是我重新成为了他者,因此可以从周围的世界夺取力量。我坚持了一会儿——于是把胖男孩身上的所有黑暗能量吸得一干二净。我已经感觉不到吞食力量有什么问题,已经不在乎做什么和怎么做,我驾轻就熟,习以为常地实施这一切。 伊戈尔对阿廖沙所做的也是如此。也许,没那么熟练——光明使者很少直接收集力量,他们受自己那些愚蠢限制的束缚,但他还是把他的快乐吸得干干净净……我也体验到一种有悖自然的替自己所爱的人,替自己的敌人,替获得力量的一个他者中的光明使者而兴奋的感觉…… “阿利莎……” “伊戈尔……” 他很难过。他比我沉重得多。光明使者——他们一生都在追逐着幻想,他们满怀虚假的希望,不善于承受打击……但是他承受了……我坚持着……坚持着……坚持着…… “多么荒谬啊。”他低语道,晃了晃脑袋——在这朦朦胧胧的海市蜃楼中这姿势很奇怪……“你……你是女巫……” 我感觉到他进入了我的意识中——不是很深入,而是沿着表面,他只想确认……或者说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所以我没去反抗,只是僵持着作出回应。 我笑了起来——因为痛得受不了了。 南布托沃。 埃德加尔——光明使者的反对者。 我们用力量来给埃德加尔提供养料,而光明使者是由他们第二梯队的魔法师来为他们提供养料。 其中包括——伊戈尔。 我认出了他的生物电场,想起了他的力量的特点。这种东西是忘不掉的。 他也认出了我…… 当然,我从前不知他的长相,当然,我也没听到过他的名字。再说一位普通的巡逻女巫用不着知道一切,知道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的至少一千名队员。用不着知道所有这些魔法师,巫师,变形人……需要的时候——一般都会发给具体的指南。一年半前我们根据扎武隆的密令跟踪安东·戈罗杰茨基时就是如此,最后通过使用未经允许的魔法作用逮到他……有的人是下意识地记住的……比方说,小虎…… 但是伊戈尔我以前不认识。 他是第三等级的光明魔法师。可能比我力量强一点点,尽管很难去比较天生的魔法师和女巫的力量。 我所爱的人,我的情人,我的敌人…… 我的命运…… “为什么?”伊戈尔问,“阿利莎……为什么……你要这样?” “什么‘为什么’,”我几乎冲他喊了起来。但是又止住了,因为我明白——他不会相信。他永远不会相信所发生的事——只是偶然、荒谬和悲剧性的,他不会相信所发生的事情中没有丝毫恶意的蓄谋,不会相信是命运的残酷和讽刺使我们走到了一起——在我们的同胞中,当我们不能认出彼此,感觉出敌方时……我们只可能,也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爱的那一瞬间。 在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我为什么是黑暗使者?他为什么是光明使者?因为我们当中的每个人身上——最初——既混杂着前者,又混杂着后者。 只是偶然之链导致我们成为我们现在这个样子…… 伊戈尔本可能成为我的朋友,同事,黑暗使者…… 而我……也许……也本可能成为光明使者的。那教我的就不是聪明的女巫,而是聪明的魔法师了……那我对付敌人就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是唾沫四溅地教诲他走“真理之路”……伸出另一边脸给他打,享受每一种一本正经地做出来的荒唐事。 我明白,只有周围的世界旋转起来我才能哭泣。不能在黄昏界中哭泣——这所有的人都明白。我们越是放纵自己的情感,黄昏界越是乐意吞食我们的力量。 而在黄昏界中失去力量——就意味着永远停留在其中。 我试图从自己的供血者——胖男孩身上吸取力量,但他已经空空如也。我朝向阿廖沙那边,可他彻底中立,已被伊戈尔吸干了。而从伊戈尔身上我既不可能,也不想吸取能量,其他人又离得太远,这时世界旋转起来了……多么荒谬啊…… 我双膝撞到地上——我甚至愚蠢地想要把裙子弄脏,尽管在现实世界中我们身上不会留下任何黄昏界的脏物。 接下来的一刹那伊戈尔向我抛出一股力量。 不,不是发出进攻,而是帮我。 这是另一种力量,光明使者的力量,但是通过他释放给我的。 而力量终究是力量。 我站了起来,艰难地呼吸着,心灵一片空虚,就像那个夜晚,我们那毫无意义的、不可能的爱情之夜一样虚无。伊戈尔帮助我在黄昏界中站住脚,但是没有向我伸出双手。 他现在哭了,像我一样。他心情糟透了。 “你怎么可以……”他喃喃地说道。 “这是偶然,伊戈尔!”我向他迈了一步,把手伸给他,似乎还有什么可以期待,“伊戈尔,这是偶然!” 他像躲避麻风病人似的迅速闪开。他那习惯在黄昏界中工作的魔法师的动作轻柔而优雅。 在黄昏界中作战。在黄昏界中厮杀。 “这种巧合不可能,”他像唾了口口水似的“你……你这个肮脏下流的废物……女巫……你……” 他平静下来,吸收着魔力的残渣。 “你竟然从孩子身上夺走力量!” 这时我忍不住了。 “那你到这儿干吗来了,光明使者?”舌头不听我的使唤,这样称呼他简直不可能、不可思议,但他的确是光明使者,因此此时的骂人话只不过是简单的术语而已,“如果不是靠人类的小孩子来喂养你,你在这儿干吗?” “光明是夺不走的,”他摇了摇头,“获取的那些东西会百倍地回归。你夺走黑暗——黑暗就会滋生。我摄取光明——它会重新降临。” “你对整晚都会思念你的小男孩阿廖沙说这些好了!”我叫喊起来,“让他高兴高兴吧,然后这快乐会返回来的!” “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女巫!我要去拯救那些被你推向黑暗的孩子!” “去安慰他们吧。”我冷漠地说。世上的一切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层冰冷的疮痂。“这是你的工作……亲爱的!” 我在干什么呀? 反正他相信我事前已经知道一切,相信守日人巡查队制定了一个狡猾的行动方案,相信他被卑鄙地玩弄了一把,相信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狡猾的游戏罢了…… “女巫……”伊戈尔轻蔑地说了一句,“你马上离开这儿。明白吗?” 我太乐意了!我差点没说出来。从这个夏天中,从这大海中,从这充裕的力量中,最终……还能得到什么快乐呢?逐渐恢复吧,最主要的已经做过了。 “你自己可以离开这儿呀,”我说,“我得到了休息和利用人类力量的许可。你可以问你们自己人……那你呢,得到许可了吗……亲爱的?” 你在干什么蠢事啊,傻瓜!你在做什么啊,我亲爱的人?我又在干什么呢? 我在干什么?我——黑暗使者,我——女巫。我——自由于人类道德以外,也不打算与名字叫做“人”的原始生物玩幼稚的儿童游戏。我是来休息的——我休息就好了!而你,你在干吗?如果你真是爱我的,我知道。我就是现在也看得到这一点,你若是愿意……你也可以得到的…… 因为爱情——是高于黑暗和光明的。 因为爱情——这不是性,不是共同的信仰,不是“共同操持家务和教育孩子”。 因为爱情——这也是伟大的力量。 光明和黑暗,人和他者,道德和法律,十大训诫和伟大的和约绝不可能与爱情有关。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恶棍,光明界的畜生,好心的笨蛋,可靠的白痴,我还是爱你!不论怎样都爱你!即便三天前我们相互对立,只渴望一件事——消灭对方。即便隔在我们之间的是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无法逾越的万丈深渊。 但是你要理解,我爱你呀! 我所有的话——只是一种防卫,也全都是泪水,只不过你看不见,你不想看见…… 你靠近我看看,不论在何处——不论在黄昏界中,在谁也看不见我们的地方,还是在这个凉台上,在被吓得够呛的小孩子的眼前。只要你拥抱一下我,我们就会一起哭起来,也不需要任何语言,我就离开。见鬼去,到莫斯科的扎武隆身边去,到得意的列缅舍娃的翅膀下去……但是假如你愿意,我就离开守日人巡查队!我不再做一个黑暗使者,这不在我的控制之下,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我可以走出黑暗和光明之间无休止的战争,就这样简单地生活,甚至再也不从可怜的人们身上吸取任何东西,哪怕你仍然不想同我在一起,我连这一点也不要求,只请你保留这记忆,我们曾经彼此相爱! 就这样靠近我吧。 不要回答我说的话! 我——黑暗使者! 我——不可能成为别的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自己! 可是现在你——是我的一部分。很大的一部分。主要的一部分。如果将来需要——我会杀掉我自己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所有的我自己。 可是,请别这样做! 你毕竟是光明使者啊! 你们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圣坛,你们保护人们,相互支持……你也试试这样来看待我吧,尽管我是女巫,尽管我是你的敌人!你们有时也可以——理解。比如安东·戈罗杰茨基理解了……收集到巨大而可怕的力量只是为了一点——不让它启动。但是我只能像对待真正的敌人一样对安东表示赞叹,可是你,我爱你,爱你,爱你!理解我吧,向我迈进一步吧,你这个可爱的该死的家伙,我亲爱的下流胚,我惟一的敌人,我百看不厌的傻瓜蛋! “傻瓜蛋!”我喊了一声。 伊戈尔的脸被巨大的痛苦扭曲得变了形,于是我明白了——一切。 光明与黑暗。 善与恶。 这些只是一句话。 只因我们用不同的语言说话,所以怎么也无法相互理解——尽管我们想说的是同一个东西。 “走吧。否则我就消灭你。” 他说出这句话——从黄昏界中走了出来。他的身体失去了轮廓,身体全部充实了,以便立刻变回到人类世界来,回到“阿尔台克”夏令营的小男孩们身边来。我也紧跟着冲了过去,冲出自己的影子——假如也能如此轻松地冲出自我,冲出自己的本质,冲出自己的命运那有多妙啊! 我甚至看见出现在人类现实中的伊戈尔抓起几乎要触到地的吉他,往自己被痛苦扭曲的脸上扔上一层“掩护层”——我不知道光明使者如何称呼它,接着他把两个小男孩从恍惚状态中拖出来。原来他进入黄昏界时在他们身上加载了昏迷术,使他们不至于因为两位辅导员的突然消失而大惊失色…… 娜塔什卡,你那天是怎么说的? 靠得住? 是的。靠得住。 “你该走了,阿利莎,”伊戈尔说,“孩子们,应该说什么?” 直到现在我才看到他真正的脸。只有痛苦,除了痛苦,什么也没有…… “再见。”胖乎乎的男孩子说。 “待会儿见。”阿廖沙说。 我双腿软绵绵的,我从胳膊依靠着的凉台栏杆上抽开身……向前走了一步。 “待会儿见。”伊戈尔说。 一片漆黑。 不需要费力来用“掩护层”遮掩,不需要装出一副快乐的样子,只要留意声音就行了。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线——这无关紧要。 “于是他们被分成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我说,“光明使者认为应该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他人的痛苦。他们认为最主要的是给予,甚至哪怕获取的人不配得到这些。而黑暗使者认为,应该仅仅去生活,认为每个人都无愧于他在生活中所得到的一切,仅此而已。”她们沉默不语,我的这帮傻女孩……人类的孩子,在其中我没找到一个他者。不论是黑暗使者,还是光明使者,不论是巫师,还是女巫,甚至连可怜的吸血鬼都没找到…… “晚安,孩子们,”我说,“祝你们做好梦,最好是——什么梦也没有……” “晚安,阿利莎……” 多少个声音啊。简直令人惊奇。这甚至还不是童话,这是每一个他者都知道的寓言故事。但是她们没有睡……她们在听。不论是黑暗使者,还是光明使者。 娜塔莎的声音问道:“日食到来时很可怕吗?”此时我已经到了房门口。 “不,”我说,“这一点也不可怕。只不过有点伤感。” 在回到自己房间里我第二次拿出手机,拨了扎武隆的号。 “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你究竟会在哪里呢,扎武隆?如果你得意的“铱”手机都不接我的电话,你究竟在哪里,在哪里? 我不爱你,扎武隆。而且,也许过去根本就没爱过。我仿佛现在才明白爱情——是什么。但你是爱我的!要知道我们曾经在一起,我们很快乐,你赠予我这整个世界……还额外送给我滑冰鞋……回答我呀!你是我的上司,你是我的导师,你是我的情人,你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当我与自己的敌人……同时又是自己所爱的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该怎么办?逃避?拼杀?去死?我该怎么办呀,扎武隆? 我走进黄昏界。 一大堆孩子的梦影在我周围摇摇晃晃。养分……一股一股的能量。有光明的能量,有黑暗的能量。恐惧和伤心,忧愁和委屈。整个“蓝色营”我都能看穿。这不,朋友们没给小男孩季姆卡喝柠檬水,他梦里受委屈了。这里,这位小名叫“永动机”的永不知疲倦的小女孩伊拉奇卡被谁用充气的游泳圈压住了,所以她在枕头上轻声地啜泣……而这边,在梦境中可怕的黑暗的角落里,我忠实的能量供给者娜塔莎把自己的小弟弟给弄丢了,她现在一边跑着找他,一边哭着…… 我不想收集力量,不想准备去战斗,什么也不想。 “扎武隆!”我冲着灰蒙蒙的尘雾大喊,“我在呼唤你!扎武隆……” 没有回应。 波利大婶要叫回抢走了果酱罐头开瓶器的汤姆·索亚也比我呼唤到扎武隆要容易。 “扎武隆……”我反复大声喊叫。 我所想象的这一夜不是这个样子……不是这个样子的。 伊戈尔……伊戈尔…… 你现在在干吗?积蓄力量?在听取哲人格谢尔的建议?还是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镜子……就像我现在这个样子…… 镜子啊,镜子……镜子可以替我猜猜吗? 算命不是我的强项,但是我有时能成功地预见未来…… 不。 我不想。 我知道,那儿不会有什么好事儿。 当日食开始出现时,她们来到沙滩上。 我的那群小姑娘们尖叫着,你争我抢地从对方手中夺过深色玻璃片。她们不明白,我为什么不问她们要玻璃片。小姑娘,小姑娘啊……耀眼的太阳对我来讲算什么呢?我可以用裸眼观望落日。 第四中队的男孩子们在伊戈尔身旁欢呼雀跃,催促着他。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所喜爱的辅导员不着急。不明白,为什么他带他们经过一条很长的弯路走到沙滩边来。 我——明白。 透过黄昏界我看见了吸走的力量模糊不清的闪光。 你究竟在干吗呀,伊戈尔……我爱着的敌人…… 向前迈一步——接下来的那张脸上的微笑暗淡下来。十岁大的那个好动好斗的孩子不再以妥协让朋友高兴。十一岁的那个极为好动的小姑娘忘记了在岸边拾到的黑色贝壳。十五岁的一本正经的男子汉不再去想许诺了的傍晚约会。 伊戈尔在“阿尔台克”巡视,就像曾几何时安东·戈罗杰茨基沿着莫斯科巡视一样。 而我,他天生的对抗者,真想喊一声:“你到底在干什么?” 安东赢了扎武隆,不是因为他比所有人收集到了更多的力量。扎武隆终究还是强大一些。 安东善于使用这力量…… 你行吗? 我不去想你的胜利。我爱的只是你本身。既然你成为了我的很大一部分,那有什么办法呢?闪电怎么就击穿了我的生活呢? 伊戈尔在收集一切力量,周围所存在的每一滴光明的能量。他破坏了所有的法规和协议,把一切——首先是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而且不仅仅是因为一心想要去保护人类的儿童免遭凶恶女巫的侵害。 他也不想活下去了。与我所不同的是,他准备为他人而活着。既然需要这样…… 他最后从马卡尔身上吸走了力量。 我早就感到小男孩盯着我的目光,爱上成年女人的小男孩的目光。忧伤的……充满了告别愁绪的忧伤。 这不是那种我们黑暗使者可以利用的愁绪。这是光明使者的愁绪。 伊戈尔将它吸了个精光。 他越过了一切界线。我甚至都无法同样回应他——我被对扎武隆的许诺所抑制,被久远的过失所抑制。还有一点——一种疯狂的希望,希望他正确行事。希望我的敌人获胜,那意味着,我也不会输掉。 空中圆盘状的太阳渐渐消失。孩子们已经厌烦了透过小玻璃片儿去看它,他们在使两位他者想起黄昏界的那种奇怪的透明光线照耀下的海水里欢蹦乱跳。 我向伊戈尔转过身去,捕捉到他的目光。 “离开,”他的嘴唇无声地说了一句话,“离开吧,否则我杀了你。” “杀死我吧。”我无声地回应。 我是——黑暗使者。 我不离开。 我的敌人,他打算做什么?进攻吗?剥夺我呆在此地的合法权利吗?向守夜人巡查队雅尔塔分部提出起诉?没准儿已经向他们咨询了……现在已经知道,对我没什么可起诉的。 伊戈尔向我走近了一步。 “我用光明和黑暗向你挑战……”他的嘴唇轻轻发出声音。 一阵战栗穿过我的身体。 这个我可没料到。无论如何也没料到。 “在光明和黑暗之外,你和我,单挑到底……” 他向我提出决斗。 这是与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之间的伟大和约同时诞生的一条古老的习俗。它几乎没被用到过。因为决斗的胜利者应向宗教法庭负责。因为只有在没有对决的合法理由,巡查队不合法地干涉,是情感,而不是理智在说话时才进行决斗。 “光明将是我的证人。” 未必有谁看见了刹那间在伊戈尔手上闪过的白色火花的花瓣。连他自己都战栗了一下。高级的力量很少回应普通巡查队员的请求…… “伊戈尔,我爱你……” 他的脸仿佛遭到猛击,哆嗦了一下。他不相信我,不可能相信我。 “你接受我的挑战吗,女巫?” 是的,我可以拒绝。回到莫斯科,被侮辱和失去……荣耀的、带着逃避决斗的标签……每一位生满虱子的最下等的他者都会唾弃我,在我的身后吐唾沫的…… 我还可以试一试去杀死伊戈尔,去收集足够的力量,以便与他抗衡…… “黑暗将成为我的证人……”我说,伸出手掌。一束黑暗在手掌上震颤了一下。 “你选吧。”伊戈尔说。 我摇了摇头。我不会选择决斗的时间、地点、方式。 请你理解我,理解我呀! “那轮到我选了。现在。在海上。挤压。” 他的双眸黑黑的。日食——这不可怕。日食——这只是指某种物体挡住光线时。 大海温暖得不大自然。也许,因为天完全变冷了,就像晚上一样?太阳只留下圆盘上面那一部分月牙儿形状,现在连普通人都可以用肉眼看它了。 我在温暖的海水中游着,没有回头看海岸,岸上谁也没有发现男辅导员和女辅导员走进了大海,毫不在意急冲冲从路上溜走的水母。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下海时的情景。当时我还很小,还不知道我不属于人类这一族,不知道命运决定了让我成为“他者”。我和爸爸住在阿鲁什特。他教我游泳……我记得第一次被海水征服的那种极度兴奋。 我记得海上有浪。凶猛的浪。或许那个时候所有的海浪对我而言都是巨大的?我在爸爸的手里,他可笑地在浪花里跳跃着,水花溅到我们身上,那么美好,那么快活……我叫喊着说我能游过大海,爸爸回答说,当然啦,你能的…… 你会非常难过的,爸爸。 妈妈心里也不会好受。 海岸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挤满了极度兴奋的孩子和心满意足的成年人的海岸,简直就是兴高采烈和幸福的海岸。我甚至都没觉察到“挤压”是怎么开始的,只觉得游起来越来越困难,水不再托住我,有什么东西压在我的双肩上。 最简单的魔咒。没有任何新花样。力量对抗力量。 爸爸,我那时确实相信我能游过大海…… 我在自己上方展开一张保护帘,驱走双肩上的重力。我又一次,不知是第几次低声呼唤: “扎武隆,我在呼唤你……” 我来得及收集的那些力量迅速地消融着。伊戈尔向我攻击,无情地挤压着我的保护帘。 “是的,阿利莎。” 他终究还是回话了!回应我了!像通常一样及时地回应了! “扎武隆,我遇到麻烦了!” “我知道了。我很遗憾。” 我一下子没明白,这个冷冰冰的“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不明白这种模糊不清的语调,不明白为何感觉不到力量的出现……他总是与我分享力量,哪怕在我不是那么需要力量时…… “扎武隆,我会死吗?” “我很遗憾。” 我的保护帘融化了,可我仍然弄不清所发生的事。 因为他可以干预的!哪怕是远距离干预!他的那份力量足以支持我,使我在冲突中坚持住,使决斗成为平局! “扎武隆,你说过,爱情是——伟大的力量!” “难道对此你还不确信吗?永别了,我的小姑娘。”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了一切。 随着我力量的耗尽,无形的挤压又一次冲击着我,把我挤向温暖的黄昏界深处。 “伊戈尔!”我大叫一声,可是翻卷的海浪吞没了我的声音。 我游了五十米左右。他看都没看我这个方向。他在哭泣,但是大海中是没有眼泪的位置的。 我被拖着,拖着,拖向黑暗的无底的深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试图从岸上收集力量。可是那儿几乎没有我可以获得的黑暗力量。甜美的狂喜,欢快的叫喊声——这不适合我。 在我和伊戈尔身后只有百米左右的地方,不知怎么发现我们进入到水中,于是跟随着我们的那个爱上我的倒霉的半大少年,试图躺在浪花上去揉他抽筋的腿,但是一切都是徒然。那个有着可笑的名字马卡尔的高傲的小家伙已经明白他不可能游回到岸边了。 爱情——伟大的力量……小男生们,当你们恋爱时,你们是多么愚蠢啊…… 马卡尔在涌上来的恐惧中手忙脚乱地挣扎着……我可以抓住他的恐惧,让我自己的濒死状态再延续一两分钟…… 伊戈尔在使劲儿游。周围的一切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出,一心想着是我杀死了他的爱情。他这个愚蠢的光明魔法师,不知道决斗中没有胜者,特别是如果这决斗是由扎武隆策划的…… “伊戈尔……”我轻声地呼唤着,潜入水中,感觉到黑洞洞的天空挤压、挤压、挤压着我——一直把我挤向漆黑、漆黑漆黑之底。 爸爸,对不起……我不能游过这大海…… <hr /> 注释: 中的主人公。</a> 引子 前方已经能看见火车站微弱的灯光,而紧挨着“曙光”厂的公园边缘地带仍然漆黑一片,寒意十足。雪面的冰层咯吱咯吱地响。远处火车头的汽笛声,广播站传来的分辨不清的通知声,还有这脚下的咯吱声——这就是一个偶然的闯入者能听到的全部声音,他在这样一个时刻来到公园。 但是这儿深夜已很长时间无人闯入——即便傍晚也是如此。连那些喜欢领着高大威猛牙齿锋利的猛犬转悠的养狗爱好者也不曾驻足此地。 因为即便是猛犬,面对在这夜晚的黑暗中,在这四十年的岁月中繁衍出来的橡树林中所遇到的意外也无能为力。 这位肩上挎着一个大背包的孤独的路人显然是去赶火车,所以他决定直穿过去,穿过公园,沿着发出咯吱声和时而夹杂着沙砾声的小道穿过去。星儿惊奇地打量着这位勇士。圆圆的月亮透过折断的光秃秃的树枝投射出一道柔光,恰似小小的一汪“律师”牌黄蜜酒。月光海洋怪异的轮廓原来只不过是人们恐惧的影子。 当行路人走到离尽头的树还剩三十米左右时,他发现了某双眼睛的注视。有人在沿着小路延伸的灌木丛中盯着他——在这个季节灌木丛活像一排排骷髅。在那边,在丛生的植物堆中好像有一团什么黑乎乎的东西,甚至不是什么东西——而是某个人,因为这一团漆黑的东西是活的。至少——可以动。 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呜呜的叫声,压根儿不是那种嚎叫声,而是低沉粗重的叫声——这便是伴随着这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攻击的全部声音。一排牙齿——密密的一排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光。 月亮已经准备好迎接新的血腥,新的牺牲品。 可是进攻者突然出人意料地僵住不动了,顷刻间仿佛撞到了无形的障碍物,紧接着发出一声可笑的尖叫声,扑通一下应声倒地。 行路人停留了片刻。 “你这是干吗啊!蠢货?”他轻声地对进攻者说了一句,“要叫守夜者巡查队吗?” 行路人脚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委屈地发出埋怨的唠叨声。 “算你走运,我赶火车呢……”行路人正了正肩上的包,“活得不耐烦了,他者袭击他者……”他大步流星地走完了公园里的最后几米路程,头也没回地匆忙向火车站走去。 进攻者爬离了小路,来到树下,直到这儿才完成了他的变形,变成了一个完全一丝不挂的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高个儿、宽肩的小伙。他那光脚丫子底下的冰层害羞地咯吱了一声。 “该死的!”他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之后才冷得缩了缩身子,“这会是谁呢?” 他又饿又凶,但是这次未得逞的奇怪的袭击打消了他猎取猎物的一切兴头。他吓坏了,尽管就在几分钟之前他还坚信,只可能是别人害怕他——出来狩猎的变形人,出来对人施行酒精麻醉狩猎的变形人。这是未经许可的狩猎——正因为如此,冒险和觉得自己勇猛的感觉使他倍感刺激。 有两样东西给这位狩猎者浇了瓢冷水。第一,守夜人巡查队的许诺——他毕竟没有许可证。第二,他没有能力在和他同样的他者身上识别袭击是否能成功。 要是在不久前,不论是变形人,还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个他者都会告诉他这简直就不可能。 就这样,变形人以赤身裸体的人形急冲冲地穿过杂草丛生的地带来到他放衣服的地点。现在要想在夜间的公园找什么偶然的猎物了,接下来恐怕就得——关禁闭,等待守夜人巡查队的仲裁,不得不隐藏一段时间。也许要躲过自己人。 惟一可以寄予希望的就是那位胆敢在深夜穿越公园的孤独的步行者,这位不知是他者,还是只是装出是他者的步行者确实是去赶火车。希望他赶得上火车,离开这个城市。而这也就意味着他不可能去报告守夜人巡查队。 他者也是善于期盼的。 Chapter 1 直到列车轮子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时我才完全平静下来。其实不是——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你试试在这里安静下来看看!但我毕竟可以有联系地思考问题了。 当那个从公园里冒出来的家伙折断灌木丛向我扑来时,我没害怕。完全没有害怕。我现在压根儿就不明白,当时怎么找到了适当的话。可是过后,已经到了满是在此停泊过夜的固定线路出租车车站边的广场时,我那跌跌跄跄的步子恐怕使许多人吓了一跳。当你双膝发软时,你试试稳稳当当地走走看! 真是荒唐。守夜人巡查队……我想说什么来着?那个家伙立刻哀嚎了一声向后爬去,爬到灌木丛里去了。 我又喝了一口啤酒,不知是第几次试图弄明白所发生的事情。 就这样,我走出房子…… 停。 我不知所措地把啤酒瓶放到小桌上。没准儿,我现在看起来很傻,不过没人看我——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 停。 我突然意识到,我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家了。 总之过去生活中的东西都不记得了。记忆从那个冬日潮湿的公园,从受袭前的几秒钟开始。而这之前的一切——都被黑暗覆盖。准确点讲,甚至不是被黑暗,而是被灰蒙蒙、黏答答、稠乎乎的,几乎无法渗透的一层浓浓的覆盖物给遮住,被灰沉沉的滚滚黑暗给遮住了。 我什么也不明白。 我不知所措又惊恐万分地打量着车厢。车厢还是普普通通的车厢。一张小桌,四张床,褐色的床板,深红色的人造革,窗外闪过夜晚稀疏的灯光。旁边的床上——是我的背包…… 背包! 我思索着,不知道我包里有什么。应该是一切物品。而根据物品可以理解很多东西,或者回想起很多事情。比方说,我为什么去莫斯科。不知为什么我确信物品能够帮助唤醒我突然拒绝合作的回忆。大概,我从前从什么人那儿读到过或听到过这种事儿。接着我恍然大悟,于是把手伸进圆领衫里,因为我想起左边胸前的口袋里——有护照。我们从名字开始吧,到时候,你看着吧,其他事情的确都能记起来的。 我心情复杂地瞧了一眼那页古怪地卷起来的黄黄的纸。瞧了一眼照片,那张也许一直是三十岁,但也许是三十岁的第一天的脸——我已经习惯了与惟一的、不可重复的“我”等同起来。 这张脸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我熟知的。从颧骨上的伤痕到头发中过早出现的白发。嘿,上帝与它同在,与这张脸同在吧。现在我更感兴趣的不是这张脸。 姓名。 罗戈扎·维达里·谢尔盖耶维奇。出生年月——一九六五年九月二十八日。出生地点——尼古拉耶夫市。 翻过来看,我读到用乌克兰文写的内容,它同时证明我是——男性。护照是由用一个极少见的冗长的缩写词表示的机构——乌克兰内务部尼古拉耶夫市内务局区分局签发的。家庭状况一栏为空白。我叹了口气——不知是因此松了口气,还是对此很失望。 接下来是——任何一个苏联人永远的负担和诅咒——户籍。尼古拉耶夫市,柴可夫斯基大街,二十八栋,二十八号房间。 真是的,又是二十八,而且还是连着两个二十八呢。 这下子联系确实开始启动了——我回忆起这栋房子位于柴可夫斯基大街和青年近卫军大街的拐角处,邻近这两条大街的是第二十八小学(又是这个数字!)。我回想起了一切,清晰地,一清二楚地回想起来,连我家窗下烧焦的白杨树都想起来了——这棵白杨树是住在楼上的那个半大男孩化学实验的牺牲品。什么破烂玩意儿他都从窗口往这棵多灾多难的树身上扔!我回想起五年前我们如何在隔壁的那栋房子里,在多岑特家里酗酒。当时楼下的女邻居因我们吵闹而上楼来提意见,我们当中有人叫她滚远点儿,而那个亚美尼亚女人是当地一个官僚的老婆。后来涌来黑压压一大片亚美尼亚人,狠狠地朝我们脸上揍,因窗户打不开,我只得从后面房间的小气窗溜走,然后顺着排水管爬下去了。看见一个烂醉如泥的家伙从被包围的房子里消失了,亚美尼亚人握拳拦住了去路,我最后还是得以跟他们谈妥。我还记得当我叫那些不止一次在一起狂欢的当地哥儿们去帮忙,却竟然没有一个人跟我走时,我所表现出的极度惊讶。 我从突如其来的清晰回忆中解脱出来。 这就是说,我还是有过去的?或者这只不过是没有任何内涵的回忆呢? 我们会弄清楚的。 我从护照上获得了一条现在毫无意义的信息:“有权免费获得面积为23.4平方米的私有化住房。” 不想了。 我若有所思地把护照藏到左边的胸兜里,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背包。你这个在突起的侧面写有外文标记“FUJI”的墨绿色同伴能帮助我回忆起什么呢? 或许你能帮我回忆起哪怕一点点什么东西…… 打开的拉链轻轻地发出一道响声,我掀开上面的东西朝里看。 上面的塑料袋里有牙刷,除牙垢的增白药物牙膏,两枝廉价的一次性剃须刀和一个气味芳香的小瓶子,看样子是香水瓶。 我把包放到床上。 在下面的一个袋子里发现了保暖毛线衫,显然是手编的,而不是机织的。我也把它们搁到一边。 我在背包里翻寻了几分钟——干净的内衣,足球衫,袜子,厚格子衬衫…… 哈哈,终于找到了与衣服不同的东西。 手机。伸出小天线的装在小皮套里的机身。记忆立刻作出反应:“我去莫斯科,应该去买卡……” 充电器也在。 最后,在最底下,还有一个装着一些砖状物的袋子。 我朝里一看,吓得大惊失色。在这个图案完全被磨得几乎辨认不清的平平常常的塑料袋里有几叠钞票。美钞。共十叠。一百元面值的。这可是一万美金。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车厢门,将锁扣关上。 天哪,这些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带这么多钱怎么过关呀?不过,可以给每个海关人员塞上一张一百的——或许就会放过我。 这一发现在我记忆中唤醒的是莫斯科酒店昂贵的价格,除此之外,实际上它没提醒我其他什么。 我一时不知所措,把东西放回包里,拉上拉链,把包放到床底下。敞开的啤酒瓶旁边还有一瓶未开启的啤酒,为此我感到几分开心。 所获得的信息显然需要用镇静剂来稳定稳定。 我不明白为什么镇静剂比安眠药对我更起作用。我料想,只好伴着列车轮子的轰隆声躺上很长时间了,只好因突如其来地投射过来的片刻的光线眯缝起眼睛,只好痛苦地思索了。 没这回事儿。我连第二瓶啤酒都没喝完就一下子倒在床上——就这样和衣而倒,倒在被子上,思想完全放松了。 是不是我在记忆中太过于接近某种禁忌的东西了? 不知道。 我醒来时冬日寒冷的阳光已折射到车窗上。火车停在那儿。走廊里传来单调乏味的公事公办的声音:“您好,我们是俄罗斯海关。有没有带武器,毒品,外汇?”回答的声音没那么单调乏味,而且绝大部分是平和的。 接着有人敲我的门。我把身子移过去开门。 海关人员是位身材高大、大红嘴的男人。他那双小眼睛上已经开始出现脂肪了。不知为什么他问我时避开了常规的问法,没用任何官腔,直截了当地问道: “带着什么呢?请把包拿出来……” 我敏锐地扫视了一下车厢,站在床梯上,朝天花板下的行李架看了一眼。之后才把目光集中到孤零零地被扔在下铺中央的背包。 我放下行李,坐下来。依旧不吭声。 “请把包打开。”海关人员要求道。 “难道他们嗅到什么了吗?”我郁闷地想,服从地打开拉链。 几个袋子依次倒在架子上。轮到装钱的袋子倒出来时,海关人员明显地活跃起来,他条件反射似的“砰”的一声关上了车厢门。 “哦……哦……是这样……” 我已经准备好听他关于许可之类的虚伪而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甚至准备好听他读完小册子上和所有由清晰明了的文字构成,但整体上无任何意义的与成文法规无异的整段文字。听完,读完,然后他必定要问:“多少?” 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在想象中用手去接近海关人员的头脑,去触及他的思想,我轻轻地说: “走吧……往前走吧。这里什么事儿也没有。” 海关人员的双眼顿时变得呆滞而空洞,如同海关条文一样空洞。 “是的……祝你一路平安……” 他僵硬地转过身,咔嚓一下打开车厢门锁,什么也没说,走到车厢过道里。他很像一只木偶。一只由熟练的木偶戏演员提线操控的顺从的木偶。 直到此时我才成了一名熟练的木偶戏演员吗? 十分钟过后火车开动了。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没看见我在做什么,但我在做那些该做的事。首先是工厂公园的那个家伙,现在又是这个突然间变傻的海关人员…… 而且,真见鬼,我干吗去莫斯科呢?下火车后,我将做什么?我要去哪儿? 不知为什么我渐渐拾得了一些信心,需要时一切都会弄清楚的。需要时——不会早于这个时候。 可惜,自信还不够充分。 白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睡觉中度过。可能这是身体机能的反应——对突如其来的事件善于回应的天赋。我是怎么想法子摆脱海关人员的?靠近他,感觉到他带有铜绿色的以一串$符号的形式出现的模糊而美妙的生物电场……善于准确地理解他的意图? 我认为,人做不到这一点,那我是谁呢,如果不是人的话? 哦,对了。我是——他者。走出公园时我曾这样对变形人说。其实,对在公园里袭击我的是变形人这一点也是刚刚才意识到的。我想起了他的生物电场,那是狩猎和饥饿的一团发黄的深红色火焰。 我好像渐渐从黑暗中,从恍惚中挣脱出来。变形人——第一个台阶。海关人员——第二个台阶。有意思,这台阶很长吗?在顶端会有什么展现在我的眼前呢? 问题暂时明显多于答案。 过了图拉站时我已经完全醒了。车厢内仍然空荡荡的,但是我现在已经明白了,是我自己希望它是这个样子。我还明白了,我在这世上的愿望一般都能实现。 库尔斯克火车站的站台在窗外徐徐掠过。已经穿戴整齐的我站在车厢内等待火车停下来。女播音员不清晰的声音播报着六十六次列车进某某站台。 我到莫斯科了。但暂时还不知道要干什么。 通道上已经挤满了那些最急不可待的旅客。那我等等吧,我又不急着去哪里。反正要等渐渐活跃起来的记忆告诉我点什么,像赶牲口的人驱赶懒惰的骡子一样推一推我。 列车最后晃动了一下,我站起身。车厢连接处发出咣当咣当的金属声,顷刻间活跃起来的一群人动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走出车厢。像往常一样到处都是担心的叫喊声,问候声,还有的人试图挤回车厢,去取没来得及拿出来的行李。 但是车厢里的一阵忙碌迅速退去。旅客们已走出车厢,已经得到接站的人们的亲吻和拥抱。或者没有得到,如果没有人来接站的话。有的人伸长脖子,在站台上左顾右盼,一下子在具穿透力的莫斯科的寒风中缩紧了身子。车厢内只剩下那些来取一成不变的转交物的人。 我拿起背包,走向出口,仍然不明白我即将干什么。 或许我想到了要兑换美金。俄罗斯钱——我一个子儿也没有。只有我们乌克兰的“不值钱的”货币,可是它们在这里不流通。快到莫斯科的时候我抖落出一叠美钞,把钞票分别塞到各个兜里。 我总是憎恨钱包…… 其实,我怎么啦?总是……我的“总是”始于昨夜。 我机械地在冬日的拥抱中缩紧了身子,沿着站台往下朝隧道的阶梯走去。不可能,火车站没有外币兑换点? 在隐隐约约的记忆中搜索着,我得以确定两件事:第一件事,我不记得最后一次到莫斯科是什么时候了,至于第二件事,我大致能想象车站内部是什么样子,在哪儿可以找到外币兑换点,怎么去地铁站。 隧道,地下候车室,很短的一段升降梯,售票厅。我的中间站——就在此地,在二楼,在另一个升降梯旁。 可是结果这个兑换点早已严严实实地关闭了。既没有光亮,也没有显示现时比价的必备的小公示牌。 那就算了吧。我走出去,向左走到通往“契卡洛夫斯基”站的慢坡道……不过我毕竟不是去那儿,而是去它旁边的地方。 雪白的商铺橱窗,通往二楼的小梯,光线充足的空荡荡的商铺小间,拐角处……保安抬起目光迅速瞅了我一眼,辨明我是个过路人,立刻又放松下来。 “进去吧,里面没人。”他好心地让我进去。 我带着包走进那个极小的房间,整个小房间的摆设便是角落里的一个箱子,自然还有一扇带抽屉的小窗,那抽屉总是使我想起饥饿的大嘴。 “嘿,”我提醒自己,“别忘了自己的这个‘总是’很年轻……” 反正——既然我像一个真实地生活了三十五年的人一样思考,那就意味着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吧? 好了,以后再说吧。 那张大嘴一下子吞掉了五张面值一百的钞票和我的护照。我没有看见谁藏在那严实的隔板后,再说也没费太大力气去打量清楚。只发现涂着珍珠指甲油的指甲。这么说是个女人。伸出的大嘴不情愿地吐出一大堆一百卢布的纸币和一些面值小一点的卢布,甚至还有几个硬币。我数也没数就把钱塞进胸前毛衣下面的口袋里,只把那么几张面值小一点的和几个硬币一起塞进裤兜里,护照则插到另一边的胸兜里。我把淡绿色的长方形收据扔进箱子。 好了,现在我是一个人了。即便在这个疯狂的、差不多是地球上最昂贵的城市里,尽管……尽管又不是。没准儿,莫斯科失去这个遭人置疑的第一名的位置已经将近一年了。 冬日再一次用冰凉的呼吸迎接我。风吹来稀薄透明如麦粒般大小的雹子。 地铁——在左边。但是我不要去那儿,我要去另一个出口。我又庄严地走到火车站大楼前,下到我该去的地方——环行站。 好像我开始明白我该去哪里了。有什么办法呢,若是不确定性未能让我们高兴起来,进步会使我们开心的,而且我希望是特别好的事情将我引到莫斯科的。因为如果为恶而效力——我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力量。 只有莫斯科本地人才坐出租车离开火车站。当然,如果经济条件允许的话。任何一个外地人,即便他的钱不比我少也会坐地铁的。在这个隧道体系和这个地下通道的迷宫中有一种催眠术似的东西。在飞驰而过的火车的轰鸣声中,在一忽儿停滞,一忽儿又活跃起来的气流中,在永恒的运动中,在这儿大厅拱门下汹涌澎湃着用之不尽的天赐的能量:去吸收吧——可是我不想。 还有——这儿有保护。这好像与头顶上厚厚的一层土地有着某种联系……而且与在这土地上掩埋着的逝去的许许多多岁月有着某种联系。甚至不是许许多多岁月,而是许多个世纪有某种联系。 我向地铁车厢敞开的车门迈了一步。从扩音器里发出的声音让人生厌,接着一个训练有素的男子的声音广播道:“关车门,请注意,下一站是‘共青团站’。” 我沿着环行线,顺着逆时针方向走。而且在“共青团站”我肯定不用下车。但是这一站之后——我有可能要下车。这一站会是“和平大街站”。是的,该沿着站台往车头那边走,那样离交汇站近些。 那么说,我要去红颜色标示的支线那边。而且很可能是朝北,因为否则的话我就会沿环线朝相反的方向,朝“十月站”的方向走。 车厢在行进中颠簸着,我闲得无聊,打量着四处的广告。不知为什么一个长发男人,踮着脚半站半坐在那儿为女人的连裤袜做广告,不知是谁的一只拿着塑料吸水笔的手没放过机会,替这位痛苦的长发男人补画了一个超大尺寸的男性生殖器。紧挨着的一幅广告展现了一群人满大街地跑着追逐五颜六色的吉普车,但是不知怎么我捕捉不到追逐的意义何在,大概是追逐奖品吧。还有全都装在一只小瓶子里的能消除大部分烦恼、具有神奇功效的药片,不动产贸易事务所,最最纯正的果酸奶,瓶子上绘有公绵羊图案的正宗“波尔若米”矿泉水的广告……“共青团站”到了。 我厌烦了那些广告,把背包放在出口边,走近地铁平面图。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的目光第一眼就盯着那条红色支线,盯着它旁边的字样——“国民经济成就展览站”。 我要去那儿。没错儿。去那幢成了马蹄形的高大建筑。“宇宙”饭店。 不管怎么说,当目标已明确时,生活起来总要轻松些。我松了口气,回到背包旁,甚至冲着玻璃门里模糊的影子微微一笑。玻璃上也留下城市爪哇猿人们极为活跃的痕迹——“别靠近”的标识字样被刮得面目全非,成了“我不是大象”。 也许不是大象。动物,但不是大象,在我看来——大象是平静和智慧的象征。而我不曾见过的那句判断句的作者——很可能是只猴子,肮脏而自鸣得意的猴子。太像人类了,正因为如此,所以是肮脏的,愚笨的…… 好在我是——他者,而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这就是“和平大街”站了;楼梯,向右拐,下升降梯,列车正好开过来。“里加站”,“阿列克谢耶夫站”,“国民经济成就展览站”。出了车厢——向右,这我向来知道。 长长的升降梯,不知为什么在上面什么也想不起来。又是让人生厌的广告。地下通道。酒店到了。法国设计师设计的马蹄形大怪物。其实酒店变了,而且变化很大。添加了从下往上照射的灯光招牌,耀眼的灯光;还有——赌场,台上陈列着作为奖品的进口车。尽管天寒地冻,仍在一旁抽着烟的一些女郎,里面是一手能吞食一百卢布的侍者。他一下子夺过我的包,送到前台。 时间还不是很晚,所以大厅里的人仍然不少。有人在打手机,声音很大,整个大厅都听得很清晰的阿拉伯语,一下子从好几个方向传来音乐声。 “豪华间,”我不经意地说了声,“单人间。还有,请不要让人打电话过来,也不要推荐姑娘。我是来工作的。” 金钱——真是伟大的东西。我立刻找到了房间,晚餐也立刻给我送到房间了。而且还许诺谁也不会打电话进来,尽管这一点不大可信。他们马上建议我登记,因为我的护照是乌克兰的。我做了登记,尽量往大厅里最黑暗空旷的角落里那张平淡无奇的门的方向走去,以便安安静静地到达他们关怀备至地打发我走的电梯边。 这扇门上没有标识,任何标识也没有。 看门人带着真挚的敬意看了一眼我的背影。而其他人,我想他根本就不再理会了。 门后有一个破旧的小房间——也许是酒店中惟一没有装修成欧式风格的地方,看起来像一个七十年代没见过世面的苏联佬进入了奢华场所。 桌子很普通——表面未脱落,但样子已经有年头了。很普通的椅子和桌子中央的一部老掉牙的波兰“Aster”牌电话。一个穿着中士警服的又高又瘦的男人一本正经地坐在椅子上。他冲我抬起疑问的目光。 这位中士是他者。而且是光明使者中的一员——这一点我立刻就明白了。 他是光明使者……哼。那我是什么人呢?好像,我不是光明使者。确实,不是光明使者。 那就没问题了。 “您好,”我跟他打招呼,“我想在莫斯科登记住下。” 民警的声音里夹杂着困惑不解和愤怒的情绪,他慢吞吞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在看门人那里登记。……住房的人才可以。不住房的——不行。” 说着哗哗地翻了翻我进来之前他手上拿着铅笔在仔细研究着的报纸,好像他在从很大篇幅的名单中标出有趣的公告。 “一般的登记我已经做过了,”我解释说,“我需要另一种登记。顺便说一下,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维达里·罗戈扎,他者。” 民警马上打起精神,重新打量了我一番。他现在惊慌失措地看着我。看来他没有在我身上辨认出他者的特征。所以是我帮了他。 “黑暗使者。”过了片刻,他带着几分轻松嘟哝了一句,也自我介绍道:“扎哈尔·泽林斯基,他者。守夜人巡查队的雇佣人员。请进来吧……” 在他的语调里明显地读到公式化的“到我们莫斯科了……”,他者不由自主地把人与人之间相互交往的模式和套路带到他们自己的关系中。大概这位光明使者不满这么个外省来的人,不满为他起身,为他停止读报,走到工作电脑前办理登记…… 墙中间又找到一扇门,但是普通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见它。也根本没有必要打开它——我们穿过墙壁,穿过顿时笼罩在周围的灰蒙蒙的黄昏界。动作变得柔和而缓慢,连天花板下的灯都开始明显地闪烁起来。 第二间房比第一间房外表体面得多。中士马上在小桌旁舒服地坐下来,坐到电脑旁,他让我坐在松软的沙发上。 “在莫斯科要呆很久吗?” “还不清楚。我想不会少于一个月吧。” “请出示您的长期注册证明。” 他完全可以凭他者的视力看到,但是看来规定要求必须用最简单的方法验证。 我的外衣已经敞开着,因此我只是撩起毛衣、衬衣和足球衫。我胸前淡蓝色的乌克兰长期注册标记闪着光。中士用手验证了它,接着慢吞吞地在键盘上敲打起来。他核对了一下资料,接着又敲打起来,打开厚厚的文件,是锁着的,而且不仅仅是用锁锁住的,他从里面取出什么东西,办理了必要的手续,终于扔给我一团淡蓝色的玩意儿。顿时我整个上半身火光闪闪,而一秒钟过后我胸部已经有了两个引人注目的印章。第二个印章是莫斯科的临时注册。 “这是临时注册,但原则上是无限期的,”中士没有任何表情地解释说,“由于在我们基地是作为守法的特殊黑暗使者,我们可以顺应您的意愿,允许无限期注册。我希望,守夜人巡查队不会被迫改变对您的态度。在您离开莫斯科一昼夜内,印章自动取消。如果不得不离开莫斯科一昼夜——那请勿见怪,需要重新注册。” “明白了,”我说,“谢谢。我可以走了吗?” “走吧,黑暗使者。” 中士沉默了片刻,然后关闭文件(不仅是用锁将之关闭),让电脑复原,并向出口处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已经走到那间脏兮兮的小房间时,他不太确定地追问了一句: “请问您是谁?不是吸血鬼,不是变形人,不是孵化人,不是妖术师,这我能轻易看出。也不是魔法师,我认为。我有点搞不懂……” 中士本人是光明使者的魔法师,大概是四级魔法师。应该不高于,不过也不低于这个级别。 是啊,真的,我是谁呢? “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我避而不答,“大概还是魔法师吧。再见。” 我拎起背包,回到休息大厅。 五分钟后,我已经住进了房间。 我没有相信门房,这是对的——正当我刮胡子的时候建议我去轻松轻松的第一通电话铃响了。我郁闷但礼貌地请求对方不要再往这里打电话。第二次我的声音里增加了一些不客气的味道。而第三次我简直就冲着无辜的话筒灌注了一股巨大的黏稠的力量,弄得对方呛得半死,说了半句话就打住了。后来再也没人往我房间打电话了。 “我琢磨着,”我想,“我到底是不是魔法师呢?” 老实说,那位光明使者中士的话一点儿也没让我感到惊讶。吸血鬼,变形人,孵化人……他们是的。确实是。但是——只是对自己人而言,对他者而言。对普通人而言他们是不存在的,可是普通人对他者而言——却是生存的源泉、根基和养料。对光明使者,对黑暗使者都是如此,不论光明使者如何在每一个角落散布什么谰言,他们也要从人类的生命中挖掘自己的能量。而目的……我们的目的终究是同样的,只不过我们也好,光明使者也罢,都企图赶走竞争对手,第一个到达目的。 敲门声打断了我脑海里涌现的发现——晚餐送来了。我打发了侍者一百卢布,(我哪来的这种慷慨而无节制的老爷习气啊!)我企图重新集中力量,但是看来,我找不着调了。真可惜。 但我还是控制在了第二阶梯。至少我现在知道他者各不相同。有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我是黑暗使者。我不喜欢光明使者,但不能说憎恨。因为他们也是他者,尽管支配他们的原则与我们有所不同。 我开始稍稍明白了在公园里威胁我的变形人的行动背后隐藏着什么,模棱两可的有分量的称呼“守夜人巡查队”后隐藏着什么。这不是别的什么,就是夜间监视黑暗使者,因为夜晚就是黑暗使者的时间。自然,也存在守日人巡查队。这是——自己人,但是也要提防他们,因为一但有什么事做得不对,自己人也不会原谅的。所有这些体系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平衡之中,因为每一方都在不断地寻求摧毁竞争对手的途径和方法,以便最终完全独自控制人类世界。 乐趣就在于此。从第二阶梯暂时看不到周围一片昏暗中的更多的东西。 快用完晚餐时,我听到了呼喊声。 声音不小也不大,不是埋怨的声音,也不是居高临下的声音,它指定要呼唤的对象也听到了。无法抗拒它。 这呼唤不是冲我来的。但奇怪,我能听到…… 那意味着该采取行动。 我身上某种坚定不移的力量发出命令。穿好衣服!把背包放到柜子里!门窗——关上!锁好锁,再锁好锁扣,拿起粗棍子! 我从能涉足到的四面八方吸取力量,但又做得使人们别太注意我的房间。而他者在此没什么可干的。 隔壁房间烂醉如泥的叙利亚人突然清醒过来。在下一层闹肚子的捷克人终于解决了问题,如释重负地离开了抽水马桶,安静下来。对面房间里——是位来自乌拉尔的上了年纪的生意人,他生平第一次抽了老婆一个耳光,以此结束了由来已久而持续不断的争吵。一个小时过后这一对男女将在二楼的餐厅庆祝和解。如果附近有光明使者的话——那他们会给他们俩铺好桌子…… 但对这些我不是太感兴趣。我顺着呼唤,顺着那并非冲我而来的呼唤而去。晚间时分平稳地过渡到午夜时分。街上嘈杂起来,风在电线轨道上拖长了声音呼啸着。不知为什么大自然的声音排挤了文明之声——也许是我听惯了? 向右沿大街而行。没错。 我把帽子紧紧地压在前额上,沿着人行道大步前进。 当我几乎走到那栋第一层楼被陈列着荒诞的茶炊样品的商店橱窗所占据的长房子时,呼唤声戛然而止。但我已经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下面一栋楼房,瞧,就在哪儿,差不多到十字路口的那个地方,一条窄小而黑暗的门下小隧道。这一回里面可真是漆黑一片。 风像是在故意作对似的,越刮越猛,抽打在脸上,像熟练的橄榄球运动员一般相互推搡着,我只好弓着身子前进,哪怕好歹往前动一动。 这就是小隧道。看来,我迟到了。在勉勉强强显露出痕迹的背景下有一条通往门下的相反的入口。顿时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僵在那儿不动了。我只能分辨出一张苍白的、显然不是人的脸,眼里看到两道暗淡的闪光,我觉得,是牙齿发出的闪光。 就这些。刚才在这里的人消失了,刚才留在这里的人停止了存在。 我朝那一动不动的身体仔细瞧了瞧,是位姑娘,年纪轻轻的,十六岁的样子。呆滞的双眼里掺杂着无比的幸福和痛苦。旁边扔着一条毛绒绒的编织围巾和同样毛绒绒的帽子。姑娘上衣敞开着,脖子裸露在外。脖子上有四个明显的标记。 实际上,对在一片黑暗中所见到的那一切我连惊奇的时间都没有。 我在小姑娘身边坐下来。他们把她的血连同生命一起吸干了。应该说,血的数量不够,不超过1/4立升。吸干了能量——所有的能量,一滴也不剩。太残忍了。 刹那间,人们,准确地说,不是人——而是他者同时从两边门道冲进来。 “站住!我们是守夜人巡查队!从黄昏界中现身吧!” 我挺直身子,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他们要我干什么。我突然被猛击——不是用拳头,不是用脚,用的是像医生的白大褂一样的白色的东西。倒是不痛,不过很委屈。其中一个巡查队员向我投来一根顶端有颗红宝石的短棍,看来准备再次攻击我。 这时我一下子被推到下一级,甚至不是被推到下一级,或许越过了一、两级阶梯。 我冲出黄昏界。现在我明白了,当周围的一切放慢速度时,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看见一切的能力出现时,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他者。而我被命令——不是建议,而是命令——回到人类世界。 于是我服服帖帖毫无怨言地回来了。因为需要这样。 “报上姓名!”有人要求道。我没看见那人是谁,因为他们用手电筒照着我的脸,我可以看清楚,不过暂时没有这个必要。 “维达里·罗戈扎。他者。” “安德烈·丘尼科夫,他者,守夜人巡查队队员。”那个借助武装棒攻击我的人带着一副明显得意的神情自我介绍道。 现在我感觉到他们没用全力,只是预防性地攻击我。但要是需要的话,他们可以狠劲地打,更用力地打,那根棒子的电荷足够了。 “那么,是黑暗使者啦。我们看见什么了?刚刚死去的人的尸体和在旁边的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还是,你能找到许可证?啊?” “安德柳哈,别急。”有人从黑暗中扯了他一把。 但是安德柳哈没有理睬,只是扫兴地挥了挥手: “等等!” 接着他又对我说: “嘿,怎么样?不吭声?黑暗使者?没什么可说的吧?” 我确实没吭声。 安德烈·丘尼科夫是位魔法师。当然,是光明使者,而且刚刚跨过五级的门槛儿。 我昨天也是五级魔法师。 给辟邪物充电的显然不是他——因为可以感觉到那是出自更内行一点的魔法师之手。而且我感觉得到站在他身后的两位小伙子更强一些。 门道的对面一位个子不高,年纪轻轻的孤单的姑娘挡住了出路,但恰恰她是这一群人中最有经验最危险的一个。她是变形魔法斗士,像光明变形人那种类型的。 “喂,怎么样,黑暗使者,”安德柳哈进一步逼近,“还是不吭声儿?知道了。出示一下注册登记看看!让守夜人巡查队的人看看是不是黑暗使者中的盗猎者在我们手上……” “安德柳哈,你这个笨蛋,”我嘲讽地说,“你高兴了吧!抓到盗猎者了。你看了死者没有,啊?你觉得是谁杀了她?” 安德柳哈哑然失声,眼睛瞟向死去的姑娘。看样子他开始明白了。 “……吸血鬼……”他嘟噜了一句。 “那我是谁?” “你是魔……魔法师……”安德柳哈惊慌失措得说话都结巴起来。 我朝姑娘转过身去,因为我认为与她交谈才是有必要的。 “当我到达此地时,一切都结束了。吸血鬼我看到了,但是在隧道外,他消失在院子里。女孩已经死了,她被洗劫一空,但血只被喝了一点点。我是路过莫斯科,刚下火车才几个小时,我住在‘宇宙’饭店。” 后来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吸血鬼不是第一次在这个门道口偷猎是吗?” 现在,当我一下子连跳几个阶梯之后,我在柏油路和墙壁上看见了此处所发生事件的痕迹。 “只不过上一次你们走运一些,光明使者……可是痕迹虽然清理过,但可恶的是至今还看得见。” “别以为我们会感激你,”姑娘阴沉而含糊不清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还有,我还是想要看看你的注册证明。” “那好吧,请吧,”我顺从地出示印章,“我想,不再需要我了吧?我可不敢干涉你们这些无与伦比的寻找偷猎者的侦探游戏。” “如果用得着你,明天会有人找到你的。”姑娘冷淡地说。 “我不反对!”我哼了一声,并从路中间推开一名巡查队员,走到大街上。 大约走过百步左右我扔掉了普通黑暗使者的外衣。 <hr /> 注释: Chapter 2 最近这两天两夜没有发生任何有趣的事儿。我在莫斯科到处闲逛,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练习了一下新的技能,而且尽量使这不要太容易被人发现。我接通了自己的手机,但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要接通——反正我不需要往什么地方打电话,也没人可以打。买了一台迷你CD随身听,为它刻了两个小时的碟。我在目录上寻找在我固执的记忆中以某种方式浮现出来的新老歌曲。我渐渐习惯了变化了的莫斯科。在它霓虹灯闪烁得如同节日的浮华之下,留下的仍然是肮脏和破烂。酒店里一位女侍者跟我打招呼,好像都已经在排着队等着为我服务——我继续着大腕的生活,小于一百卢布的钞票一概不放在眼里。真是奇怪,尽管如此,在商店里我还是认真收下找的零钱,就连只能给外国人作纪念的微不足道的镀镍小子儿也收下…… 他者在这两夜中我见到过三次:一次是在地铁里偶然见到;一次在夜间我碰上一个有点醉意的女巫,她因为把单元钥匙和房间钥匙弄丢了,而又没有力量穿过黑暗,所以想从三楼的阳台上跳下去,不过没得逞。我帮了那个女巫;还有一天白天一位法术相当高强的光明魔法师把我当成未激发的他者——我连他的姓都记住了:戈罗杰茨基。他恰好和我一样去商店为随身听配碟。看到正式的印章,魔法师十分惊讶,于是没有马上打扰我。他甚至想离开,看样子是因为厌恶,但我正好刻完碟,所以我走了。 有一阵子我在猜想:他为什么那么憎恨黑暗使者?不过光明使者都恨我们。是的,几乎都恨。他们怎么也不想相信,只要他们不挡我们的路,我们对他们基本上不感兴趣。可是他们挡在我们的路上,而且经常如此。其实,我们也常挡他们的路。 守夜人巡查队的人谁也没麻烦过我,而且,我认为甚至没试过去找到我,打听我。他们终究还是明白,黑暗魔法师没有喝人血的需要。当然,如果不是厌恶到要吐,我本可以做到这一点,让胃部的消化功能长时间地运行起来…… 我沉浸在对下一步的等待之中,但是看来这只有在我身上的某种东西迫使我采取法术的尖锐情境而且复杂的情境下才有可能发生。我不是指一些微不足道的作用,诸如在公共汽车上撵走那些脸刮得光光的肥头大耳的验票员,或者当我不想站队时摆脱为了买车票卡而排成的长龙。不,这个水平对我而言确实已是昨日之事。为了学到点新东西,再揭开一层关闭的记忆,为了唤醒暂时处于半睡眠状态的知识,我需要更强烈的震撼。 它们迫使自己等待,但很短暂。 就像许多其他的黑暗使者一样,我根本就是一个根深蒂固的“猫头鹰”。由于生活在普通人之间,我不能彻底忽略白天,可是也不愿意抵抗黑夜那诱人的召唤。我很晚起床,大约正午或者甚至更晚些,而黎明时分才回到酒店…… 我在莫斯科的第四个夜晚已经渐渐被黎明笼罩,我悄悄拾级而下,脚刚落地,黑色投下自己暗灰色的最初的色调。我在没有行人的伊兹梅洛夫林阴道的街心花园散步,我骤然感到,在远处,在一些院子里冒出强大的魔法之火。 我用“冒出”一词,并不是指被控制的能量挣脱了束缚。不是的,能量分离出来,立刻就被吞没了,否则就会造成一般性的爆炸。他者既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世界和能量。但是分离和吞没的平衡最终结果总是等于零,否则…… 否则世界简直就不可能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们也不可能存在。我像是被人推着走一样——去那儿吧!去吧! 只好去了。 我走了十五分钟,在十字路口自信地拐弯,有时从院子里走,穿过小角落。已经差不多快到通道时,我感觉到了他者——他们竭力从两个方向靠近;我同时听到几辆小轿车的嘶鸣声。我几乎在一瞬间从多层楼房的千篇一律的栅栏中分辨出那栋房子和那个套间。在那里不久前发生了某件令我感兴趣的事,那个隐藏在我普通本质深处的我。 一栋标准的赫鲁晓夫时代的五层楼房,坐落在第十三公园街上。垃圾桶位于房子尽头,院子里那种我在南方院子里见惯的长凳一张也没有。 房子入口处有三辆小轿车:一辆“日古力”,一辆破旧的非名牌敞篷大货车和一辆保养得很好的“宝马”。总之,周围停了不少车,但所有的车显然是泊在这里过夜的,而这几辆则刚刚驶到此地,而且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下来。发动机不情愿地给冬日提供热量。 第五层。还在房子入口处(铁门,恰好已打开)我就感觉到强大的魔法架构。正是这些架构迫使我把自己的影子从地板上往上扯,迫使我进入黑暗中。 我认为黄昏界从他者身上索取力量。自然,如果他不善于抵抗的话。这一招谁也没有教过我,我是本能地开始这样做,就像一直就会一样。也许,我真的一直就会,而当需要时——我就记起来了。 墙壁上和楼梯上,甚至栏杆上四处长满了绿绿的青苔,黑暗空间首层的居住者。既然它在此地饱食终日,说明在这个单元住着一些情感丰富的人。 这就是我需要的套间。单元更大,即便在黄昏界中门也关着。 这时我被一下子向上抛了一两级台阶。我克服了瞬间的虚弱,再一次从地板上把自己的影子提起来走向更深处。 我立刻感觉到身处此地是少数人的造化。 没有房子。除了暗灰色的浓雾和穿过浓雾的朦胧可见的月亮外几乎什么也没有。整整三个月亮。本该有风的怒吼,但是在这个层次上时间流逝得十分缓慢,致使即便是分不清普通世界和黄昏界之间区别的风也勉强能感觉出来。 我开始下降,沉入到这片雾中,但是我支撑住自己。原来我会这样做。有一些努力往往难以描述,与其说是有意识的,不如说是本能的——于是我向前移动。再做一次努力,我就能从这儿看到黄昏界的上一个空间层次了。 一切发生得十分缓慢、拖拉,仿佛世界陷入到一层灰蒙蒙,但同时又清澈透明的厚厚的柏油之中。我觉得不管怎样我又不是不能适应这种缓慢劲儿。多半是我使自己的知觉接受了那种节奏,落后于现实,又赶上现实,而且从这一刻起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变得又像是普通的世界——人类的世界了。 不仅仅是像,像通常在这种房屋里一样。这里的过道很窄,左边是通往杂物间和厨房的两张小门,稍稍往前,还是向左——有一间房,向右——是另一间。那间右边的房子现在空着。左边的房间里——有五位他者和躺在凌乱的床上的一具尸体。一具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的尸体。他的腹股沟和腹部有几处被扯破的伤痕,伤痕排除了他还有救的各种想法,受伤处用皱巴巴血迹斑斑的被单遮盖住。 他者——三位光明使者,两位黑暗使者。三位光明使者中一位是脸型不太对称的干瘦小伙,而另外两位是熟悉的家伙——音乐迷戈罗杰茨基和变形人姑娘。两位黑暗使者——一位办事聚精会神又细致的胖乎乎的魔法师,和一个忧郁的家伙。我觉得他是不成功的蜥蜴的仿制品——他穿着衣服,但他的双手和面部是绿色的,而且上面长着鳞片。 他者在争吵: “这已经是一周内的第二次意外事件了,沙戈隆。而且又是一起杀人事件。这让人觉得,对不起,好像你们污辱了和约。” 我不认识的那位光明使者说道。 黑暗魔法师不由自主地瞧了一眼死者。 “我们不可能把握住一切,这一点你们也非常清楚。”他嘟哝道,同时在他的声音中我既捕捉不到认错的意味,也听不出一丝遗憾。 “但是你们有责任提醒所有的黑暗使者保证一个没有流血事件的一周!这可是你们的头儿正式许诺过的。” “我们提醒了。” “谢谢!”——光明使者优美地鼓了一下掌,“其结果令人印象深刻。我重复一遍:我们,守夜人巡查队队员,正式请求合作行动。叫你们头儿来!” “头儿不在莫斯科,”魔法师郁闷地回答,“再说,这一点你们的头儿也很清楚,所以完全可以不授权你们来要求合作行动。” “你的意思是,”戈罗杰茨基的声音里带有几分威胁意味地问道,“你们拒绝合作行动吗?” 黑暗使者赶紧摇晃着脑袋: “我们为什么要拒绝?不。我们不拒绝。只不过我不明白,我们能怎么帮?” 光明使者看样子理直气壮,但又满腔愤怒。我不认识的那位魔法师又插话了: “怎么帮是什么意思?变形人荡妇扯掉了客户的睾丸,而且他是位未激发的他者,然后安全地溜走了!谁更清楚你们那数不清的贱人——你们还是我们?” “有时候我觉得,是——你们,”黑暗使者咬牙切齿地说着,并朝姑娘看了一眼,“如果你记得宗教法官和他被抓时在‘七重天’的谈话。”他朝戈罗杰茨基点了点头。 黑暗使者沉默了片刻,仿佛犹豫不决。 “很有可能那变形人是未注册的。也很有可能那客人刺激了她的寻衅心,所以……这……这个……总之,我们这么说吧,他想玩即便是荡妇也接受不了的花样,所以才落得那样的下场。” “沙戈隆,你不可能把这事栽到人类的警察身上,因为她是以黄昏界的面貌去杀人的。就这些。这里有巡查队人员的卷入!你直说吧,你们进不进行侦察,还是逼我们来做这件事情?而且,你们考虑一下,不过可别指望拖时间。我们需要周六的那位吸血鬼和这只猫出庭,而且最近几天假日前就要开庭。要求明白了吗?”干瘦的魔法师小伙给沙戈隆施加压力,“打着法律的幌子”,而且以那种不常审理案件的他者的明显的满足感来做这件事。他施加的压力,看起来有根有据…… “这些丑陋而淫荡的猪,”长鳞片的家伙突然嘟哝了一声,“没头脑的蠢货母狗……” “住嘴,”光明使者中的姑娘冷冷地说,“你这只超龄的壁虎。” 哦,对了,她也是一只猫啊,哪怕是光明界的…… “小虎,安静点。”戈罗杰茨基转过身对她说。接着他又对黑暗使者说:“你们明白了我们的要求吗?” 这时我一下子回到黄昏界的第一层空间,将下面的几秒钟称为无声的场面——即一言不发。 “你?!”姑娘呼出一口气,“又是你?” “晚上好,女士。”我用西班牙语打招呼,“对不起,看到火光我就冲了过来。” “安东,托里克,”小虎像小孩子似的指着我说,“安德柳什卡周六在吸血鬼的受害者旁边见到的就是他!这个从乌克兰来的黑暗使者!”她声音响亮,但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所有的五位目不转睛、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希望,”我讥讽地说,“我更像发疯的吸血鬼,而不像荡妇般的变形人?” “你是谁?”那个叫沙戈隆的黑暗使者不怀好意地问。 “魔法师,同行。黑暗魔法师,从外地来的。” 他企图感觉一下我,我感觉到,我即使没有上升到更高一个阶梯,至少完全接近这一阶梯。他没能成功。顺便我还发现,沙戈隆的保护不完全是他自己的——能感觉得到特级魔法师的魔法构架,大概是那位不在莫斯科的臭名昭著的师傅吧。 “第二宗谋杀,又是你马上现身。”托里克不信任地拉长声音,企图来试探我。我发现他一无所获,不免有几分得意。“我不喜欢这样,劳驾你解释一下!” 托里克看起来确实不满意,但现在有分寸地忍着。对此我很满意。戈罗杰茨基的行为令人感到危险。他在这架三套马车上显然是主要人物,现在装模作样一本正经地考虑着行事方案。而且看样子,方案还不少呢。 “那我就费力解释一下,”我轻松地答应了,“我在离这儿不远处散步。我感觉到有不妙的事发生,所以就来了——万一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呢?” “你在你们乌克兰是在巡查队工作的吗?”长鳞片的那家伙出人意料地问了一句。 “不是。” “那你能帮什么?” “谁知道呢?”我耸了耸肩。 长鳞片的那位舌头当然很长,而且分成两部分。是啊,人们千篇一律地幻想……黑暗天使的黄昏界形态不像光明使者那样,对于创作看来是一个有利的广阔空间。光明使者的模式是刻板的:发光的白色服装。特别感伤的那些,大部分是妇女——有一个头冠。才不要那样呢……几乎所有的黑暗使者都追逐有分叉舌头的长着角和鳞片的那副魔鬼的破烂相。 “你与这两桩谋杀当然没有丝毫关系啦?”姑娘用一种掩饰不住的恶毒挖苦道。 “当然。” “我不相信他,”姑娘转过身去,“安东,应该感觉一下他。” “我们得感觉一下,”安东不假思索地应声道,“我们走吧——我亲自看看他的资料……” 我嘲讽地冷笑一声。 “行了。你们不希望得到帮助——那就不用了。我不会强求的。那我走了……” 我朝出口走去。 “哎,黑暗使者,”托里克在我身后说,“建议你不要离开莫斯科。这是守夜人巡查队的正式禁令。” “我会考虑的,”我应道,“再说,我也没打算离开……” “我跟你们一起走,”托里克对安东和小虎说,“有话要谈。” 安东郁闷地想,“痕迹又没清扫干净”——这位奇怪的黑暗使者的话不知怎么对他刺激很大。小虎惟妙惟肖地重复他的话,连音调都像,见到此景,安东再一次确信,小虎身上隐藏着高明的演员天分。更准确地讲是女演员天分。谁知道,要不是成了他者,她会做什么呢?…… 沙戈隆和他的搭档乘着那辆奢华的“宝马”车消失了。托里克把手伸过去问安东要钥匙,安东顺从地给了他“日古力”公车的钥匙。小虎一声不吭地坐到后排。安东和托里克并排而坐。托里克迅速打着方向盘,上了“丁香”林阴道,朝东面驶去。 “他究竟是什么人呀,这个黑暗使者?”安东问了一句,想打破沉默。大家情绪糟透了。又是一具尸体,而且——是未激发的光明使者的尸体! “他是个法术很强的魔法师,”托里克断断续续地说,“比我强。我想去感觉一下他。但是做不到——他顷刻间就关闭了。” “关闭了?”小虎在后面感兴趣地问道,“他怎么,没穿防护衣来。” “问题就在这里!”托里克闷闷不乐地解释,“当他走进来时,看起来跟三、四级左右的中等魔法师一模一样,像我或安东一样。” 安东没吭声——托里克形式上不对,但实质上是对的。格谢尔称安东为二级魔法师,但是仅有几次登上过这一级力量的台阶。老实一点承认,他暂时还停留在三级水平。 “可是我刚想去感觉他,”托里克继续说,“完了。厚墙一堵。他肯定比我强。安东,你感觉他了吗?” “没有。” “看样子是一级……”托里克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如果他欺人太甚,只好启用伊利亚了……” “我担心恐怕要启用头儿和奥莉加、斯维塔。”安东指出。没人搭理他——向高层魔法师求救的前景不容乐观。 小虎乱动了几下,想坐得舒服些。 “他不可能没参与这桩谋杀案。第一次——我能理解——刚到莫斯科,出来散散步,偶然遇上偷猎者。那现在呢?他怎么会到五一大街的?” “他确实是周六来的吗?”托里克问。 “确实,”小虎肯定地说,“我不喜欢他,你明白吗?我连他坐的那辆火车都找到了,我一字一顿地对女列车员说出回忆的对象。他几乎没出车厢,但坐了那辆车——这是事实。” “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吗?”安东觉得托里克带着一线暗藏的希望在问。 “你指破坏性的材料?一点儿也没有。他一次违规也没有。他不是吸血鬼,也不是变形人,不需要许可证。而且是不久前才被激发的,七年前……像我一样。” 托里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在尼古拉耶夫市他者很少,巡查队规模相应也很小,只有二、三十个队员……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挖掘得深一点,”安东说,“你自己车关了没有,嘿?” “是啊,他会出什么事呢?”托里克耸耸肩,“嗨,究竟是给头儿打电话,还是自己搞定呢?” 他显然感觉不爽。在安东去了行动组后托里克管理常规人员的部门已有一年多。但是任何一位守夜人巡查队员都无权失去专业——所以这个月轮到托里克参加行动小组。结果头一天——就遇到这么一件不愉快的事件…… “可能,得通知上面。”安东觉得。 “那就别拖延了……”托里克叹了口气。 小虎已经准备好把电话递给他,可是托里克还没来得及触到它——话筒里就响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 安东本想接电话,但又止住了。万一……显然是某个自己人打来的电话,但觉察不到办公电话紧张的气氛。可能是某个巡查队员随便打个电话给小虎而已?每个人都有隐私,即便是巡查队员也一样。 小虎接了电话。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听,只说了一句:“不知道。” “是加里科,”她担心地小声解释,“安德柳沙失踪了。” “丘尼科夫?” “是的。加里科以为他和我们在一起。” “我白天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托里克说,“他准备去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的电话无人接听。还有——加里科感觉不到他。他可是安德烈的导师啊……” 我转过身朝着小虎说: “周六后他好像中了魔似的。在门道口的那个黑暗使者对他说什么来着?” 小虎耸耸肩: “没讲什么特别的,我都转述一百遍了。骂他是密探。不过安德柳沙确实被刺痛了,因为一下子就能明白,黑暗使者根本就不是什么吸血鬼。这我都亲自给他解释了。” “不一定要亲自做吸血鬼,”托里克用一种枯燥乏味的教训人的嗓音说,“这个黑暗使者可能是所有闹剧的组织者。而且,应该说他的组织能力明显高于中级魔法师。” “扎武隆的走卒,”安东继续说,“是啊,有可能。完全有可能。” “再往高点想!不是小卒子。甚至不是马或者象。是车。是个重要的棋子儿。可别是王后……” “托里克,别夸张了。没有扎武隆,黑暗使者会全部输给我们。而扎武隆现在不在莫斯科。” “那是黑暗使者这么讲。可事实上——谁知道呢?” “总之最近一段时间扎武隆很少出现。”安东插了一句。 “对,对。可能坐在那儿准备行动方案吧……最糟糕的是,我想象不出行动方案的目的何在。现在我们掌握了什么?两宗可疑的谋杀案,如果作为有联系的来看,根本弄不明白。” “如果整体上有联系。”安东看起来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言。 “不,不管怎么想,他们是有联系的,”托里克固执地说,“我感觉得到。联系的纽带——就是这个外来的魔法师。” “有什么好想的!”小虎说,“从斯维特兰娜出现起,我们就有了相当可观的优势。黑暗使者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连连败退——记得吗,头儿在最近几次谈判中是怎么给扎武隆施加压力的?扎武隆退让了——说实在的,他还能怎么做呢?看样子,黑暗使者开始恢复平衡行动方案了。真是的,多么不顺呀——恰恰在接近大斋节前净身周的时候……” “对黑暗使者而言这是最方便的时候,”安东嘟嘟哝哝地说,“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没有重大的理由,是不会开始说刺激话的。而理由暂时好像没有。” “别说丧气话。”托里克声音沉重地请求道。 “日古力”在列宁格勒大街上飞驰,要赶上即将来临的黎明。 车子开到总部,他们一直保持沉默。或许是谁都不想预言,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 加里科在楼道口神经质地来回倒着脚,旁边是还未睡醒的从眼镜片下眯缝着眼睛的伊利亚。 “嘿,”托里克凄惨地说,“牙齿咬紧……” 伊利亚和加里科迅速坐进车里,从两边挤着小虎。安东立刻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这样坐,明白了现在脸色苍白的、狂怒的、强忍着的加里科要说什么…… “‘宇宙’饭店。安德柳哈死了,伙计们……” 托里克把加速器踏板踩到最大,但就是功率最大的小轿车也赶不上死亡的速度。小虎被朋友们紧紧地压住,虚弱地抽搐了一下,僵住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安东声音低沉地问道。 “黑暗使者维达里·罗戈扎刚刚打来电话。他说在自己的房间发现了他者的尸体。” “我要亲口咬断他的喉咙,”小虎声音嘶哑地发誓,“谁也别拦我!” “为了以防万一,我给大熊打了电话,”异常平静的伊利亚说,“我想他已经在‘宇宙’附近了。” 安东觉得几位同事早已明白,也妥协了。群斗不可避免。他悄悄地摸了摸腋下皮套里的手枪。这武器他至今还一次都没派上过用场。 我有一种非常肯定的感觉,今晚的事件还远没有结束。看样子我已经渐渐地开始预见到即将要发生的事。预见不到细节,根本预见不到:更像是一个由一些可能的线索乱缠在一起的线团。我开始感觉得到,最大的一股线将引向何处。 不安,灾难,担心,危险——这就是今夜为我准备的一切。最开始我想在楼下楼道口旁黑暗使者的“宝马”车边等等他们。但后来明白了——不要等,没必要。没有必要让他们……比方说,总之,让他们知道我其实完全不知情。让他们认为我实际上在操纵这场游戏好了。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不在莫斯科,其他人似乎不是我的对手…… 然而,我这是怎么了?不会说得太高调了吧?莫斯科魔法高强的魔法师多着呢!即便是那些不在巡查队效力的魔法师!我不会被永远沿着阶梯向上提升——无止境的阶梯是不存在的。总会找到对我的约束,何况这些莫斯科巡查队员都是经验丰富的魔法师,有很多还是有着古老经验的魔法师呢。而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我会什么,不会什么。我还是野蛮人一个。难道有人说过我的力量就像它以神奇的方式出现那样,也会以神奇的方式永不终结吗? 所以别急,维达里克,别把浪花赶到岸上去。最好想一想,这死亡的夜晚会给你带来什么不妙。或许,不要去抓那猫的尾巴,加快步伐离开吧…… 我匆匆走到绍尔科夫斯基公路上,钻进地下通道,到公路对面准备拦过路车。 莫斯科有一点使我喜欢,那就是哪怕是在夜深人静之时,甚至是在凌晨,只要一抬起手,路边立刻会有小轿车驶过来。要是在尼古拉耶夫市,你在路边磨蹭上半个小时,都不会有人想着停车。而这里钱能决定一切。大家都需要金钱。 国民经济成就展览中心,五十卢布。标准价。 我坐进装饰得很新潮的“大众”车,去迎接几乎触手能及的令人不快的事件。 到了酒店旁边,还在楼下我就已经感觉到我房间的保护措施被破坏了。它起作用了,我的保护措施,正常地起作用了,而这恰恰是我的主要麻烦所在。我没去注意旁人,爬到六楼,走进房间,把钥匙插进锁孔。在房门前我顷刻呆住了。 行了,在劫难逃。 他双手摊开,躺在客厅中央。他的脸部表情孩童般的惊奇而委屈,像是一张在玻璃包装纸里发现的不是梦寐以求的糖果,而是一只刚蜇到了不小心伸过来的手指的凶狠的胡蜂的脸。 他碰到了夏巴环形咒。这是一种并不复杂,但力量强大的法术。自然,他不知道相应的咒语。他——一个年轻失败的密探安德柳哈·丘尼科夫,守夜人巡查队的光明使者。 他要是经验多一些——就永远不会钻进用环锁住的地方。我都没把整个房间环绕上,只锁住了那个放着背包的柜子。 这恰恰是我最不需要的。如果是普通人的死亡,光明使者最多不过将之看成是一次偷猎,而他者的谋杀案则完全是另一级别的事了。这已经可以闻到法庭的硝烟味了。 但我已经关闭了,用他者明白的方式关闭了自己的领地。这是我的领地!别闯入!我的!不能闯入! 可是他闯了进来。于是——一切都完了,在黄昏界中安息了……这个年轻的笨头笨脑的家伙!他该不是想博得奖赏吧? 应该承认。否则询问起来没法解释。 我走近电话——不是手提电话,而是摆在桌上的普通电话。电话号码很乐意效劳地从记忆中迅速一跃而出。 “是守夜人巡查队吗?我是维达里·罗戈扎,他者,黑暗使者。你们的一名队员在我这儿,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是安德烈·丘尼科夫。他死了。你们过来还是怎么着……‘宇宙’饭店,六一二房间。” 不论怎么奇怪,但是第一批出现的人不是光明使者。他者上楼了——仿佛有某人的能量向我袭来,他们共两位。这两位是黑暗使者中的魔法师,两位浑身充满了让我觉得有点类似黄昏界,但是比黄昏界更密、更暗的昏暗力量。渐渐隐去的黄昏界长舌直接流经酒店的楼盖,流向某个深处,流向地面。我觉得甚至流向比地面更低的地底下。 有人敲门——很有分寸地敲门。 “知道了!”我人没离开圈椅,应声道,“门开着,进来吧!” 他们进了房间。在五一大街的房间里认识的沙戈隆,还有另外一位,据我所知也是个魔法师。他像沙戈隆一样胖胖的,黑黑的,也很强壮,比他搭档壮实点儿。但是没想到还是沙戈隆先开口说话。这似乎是所有巡查队员的习惯,团队中的头儿一般保持沉默——安东也更乐意倾听。 “晚上好啊,同行。” 我抱怨了一句: “好?您开玩笑吧,同行。” “同行”二字我故意用了跟沙戈隆一样的语调。可他不是那么容易被激怒,而这恰恰是他在我面前的优势所在。经验方面的优势。而我只能指望茅塞顿开般的袭击和我自己生命般的阶梯。一个阶梯接着一个阶梯心甘情愿地摆在我跟前,而且在相应的地点适当地踹上一脚。 “我不是开玩笑,同行,我这是打招呼呢。真可惜您没在那里等到我们……您知道在哪里。我很期待能谈谈的。” “我不想搅和进去。”我承认,这是一大半事实。这对“另一个世界”而言是很平常的事,不论是对黑暗使者,还是对光明使者都一样。 “我期待着帮助,同僚的帮助。可是您竟然消失了。” 这个“我”——是纯粹出自黑暗使者的。任何一个光明使者处在沙戈隆的位置都会不可避免地说“我们”,而且会说得很诚恳,说这个时指的跟沙戈隆所指的意思完全一样。很显然,带着一份同样的诚意。 “行了。认识一下——这是埃德加尔。来自爱沙尼亚的我们的同行,近来呆在莫斯科巡查队里。我们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这里又出现了一具尸体,”我说“是他者。光明使者。巡查队员。其实,你们都了如指掌,埃德加尔同行,不是吗?” “可是时间太少了,光明使者马上就会出现,这就是你想说的?”埃德加尔低声地说,说着说着扔下了外交辞令,转向用“你”来称呼我。于是我明白了,和这位黑皮肤的爱沙尼亚同行不必彼此挖苦。 “上周六,我到达的那个晚上,这个光明使者指挥了一次抓捕吸血鬼偷猎者的行动……” “是女吸血鬼,”埃德加尔纠正道,皱起眉头,“后来呢?” “我当时碰巧正好在受袭击者的身边。他们看见我在尸体旁,认出我是黑暗使者。看来,由于没有经验,我没看见其他的原因——丘尼科夫指责我是吸血鬼……女吸血鬼的同伙。我攻击他,我承认,过火了点。不过是他自找的。其实,就这些……我今天离开房间时留了一个保护魔咒。等我回房间时,他已经在这里了。我已经没法帮他了。” 最后一句话是不由自主地说出来的,我自己没想说它,似乎又有东西开始“提升”我。 “这个黄口小儿指挥行动?”沙戈隆困惑不解地反问了一遍,“那儿不是有老练得多的光明使者吗?小虎,魔法师……” “丘尼科夫见习罢了,常有的事儿,”埃德加尔对搭档嘟哝了一句,又瞧了我一眼,“你用那么大的法力设了个夏巴环形咒,使光明使者的见习生当场死亡?” 这显然是个不需要回答的反问句。我,这么说来,施了个简单的咒语,但是使出了过多的力量。也许…… 我与埃德加尔同时感觉到了光明使者的临近——他们正好到酒店了。几秒钟过后沙戈隆也发现了他们。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埃德加尔显然很急,“简短点讲。” 好像他用一个相当强大的隐形圈把我们盖住了。我在说出哪怕一个字之前先往自己的力量圈上增添了一部分从我身上某个地方、从我的意识中获取的,一部分从——旁边获取的力量。这完全是无意识的,但是在埃德加尔的眼里我读到了无声的惊讶。 “我打电话说我房间有一个光明使者,已经死了。说了他的名字。就这些。” 埃德加尔几乎觉察不到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沙戈隆一眼,后者稍稍耸了耸肩以示回答。 敲门声,礼貌成分少得多的敲门声,所剩下的那一点点时间我们静默而坐。 光明使者没有等我允许就闯了进来。就这么冲进来了。 他们一共五位——托里克、安东和变形人女孩,没准他们才刚刚从五一大街赶回办公室。除他们三位之外还出现了两位——一位是带着一副价值八百美金镜框的知识分子模样的小伙子,还有一位长着一张晒红了的脸,让人觉得似乎现在不是冬天。 这两位和靠近他们的托里克仔细地扫视,感觉,扫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大概这里的墙壁还不曾领教过如此强大的魔法作用。 安东和那个姑娘没有加入进来,我明显地感觉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敌意,甚至不是仇恨——光明使者连仇恨是什么都弄不明白,不如说是想狠狠地挤压我,审判我,达到惩罚的目的。或者干脆使足了劲猛然一击,将我永远赶到黄昏界中去。 还有,似乎房间外至少还有一位光明使者。可能在同一楼层或者在电梯旁边。看样子,他隐藏起来了,而且隐藏得很高明,可以说我是偶然发现他的。而沙戈隆和埃德加尔,我觉得,压根儿连猜都没猜到他的存在。 我皱起眉头。光明使者人数上有双倍的优势。而且我第一次见到的这两位是非常强大的魔法师,一级魔法师,未必会低于这个等级。至少,他们两个在一起要强过沙戈隆和埃德加尔。再说安东也不是完全等于零——这家伙都可以跟沙戈隆,跟埃德加尔僵持一阵子。加上那姑娘——她可是个斗士。还有不远处某个地方的那个未知数。这种排列很不令人乐观。他们会把我们撕成碎片,捏成碎碎的香子兰灰…… 这时光明使者已完成了扫描。戴眼镜的那位靠近我,语调淡淡地,但夸张地询问起来: “请您说说,设下一个力量这么大的保护魔咒确实有必要吗?” “那您觉得我干吗要费那么大劲?” 戴眼镜的那位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那位迅速对视了一眼。 “我们要求检查你的物品。” “等等——等等,”埃德加尔赶紧出来干涉,“有什么特别的吗?” 戴眼镜的那位难看地冷笑了一下——两个嘴角冷笑了一下: “守夜人巡查队怀疑,莫斯科境内运进了一种遭禁运的具有超级力量的生物赝象。类似的行为违背了和约,你们有义务让我们知道。” 黑暗使者同行们质疑地盯着我。似乎他们期待着某种完全统一的反应。但是怎样的反应呢?我内在的救命棒这回不认为有必要提醒我。但是从另一方面讲,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的包里没有任何遭禁的生物赝象。因此我宽容地挥挥手: “让他们看好了!看到天亮都行。” “我反对,”埃德加尔好像没什么特别指望地小声说,“你们没有上面的批准。” “反对被驳回,”戴眼镜的那位声音坚定地反驳,“我本人就是领导。请把东西拿出来,黑暗使者。” 不需要向我说两次。我一下子拆除了剩下的那层保护,打开柜子,柜子里一两把衣刷旁放着孤零零的背包。包上的标记露出一部分——Fuj,似乎在责怪着我们。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发音为“富士”的嘶嘶的音无聊得很。 我拿起背包,把所有的东西抖落到床上。里面的东西没太引起光明使者们的兴趣,但是当看到最后一包东西时,他们绷紧了身子——那个我不认识的家伙甚至抓了一下上衣口袋里的辟邪物。 当我把钱抖落在床单上时,所有人都看着我。不论是自己人,还是光明使者,活像看着神经病似的。一个彻底的、不可救药的神经病。 “看吧,”我说,“这是我所有的东西。一万美金。不过,已经少了些。” 戴眼镜的那位朝床边迈了一步,表现出一副厌恶的神情在物品中翻寻了一阵,看了看一叠叠的钞票。但是我明白。他实际上需要的是——一种触觉上的接触。 隔着一段距离的扫描不能使他满意。 天啊,他们究竟怀疑我什么呢?有可能,某个白痴确实想把某种禁止携带入境的东西带进莫斯科,因此由于我为了保护自己这堆不幸的美钞而稍许用力过度,他们就怀疑我的一切。哈哈大笑几声吧!越往后越好玩了。 戴眼镜的那位把我的行李嗅了将近一分钟,后来屈服了。 “行了。这儿什么也没有。我们宣布此房间为封锁地带。劳驾你换个地方住。” 变形人姑娘哆嗦了一下,疑惑不解又莫名其妙地看了戴眼镜的那位一眼。后者几乎觉察不到地耸耸肩,我明白了他这个动作的意思。没茬可找。没有根据。变形人绷紧了身子,但是第二个魔法师把手搭在她肩上,像是要预先警告她别采取轻率行为似的。 “是……是吗?”埃德加尔曲意奉承地说,在这一声“是……是吗”中终于表现出了一分爱沙尼亚的特质。“换个地方吗?那样的话我们要求第七级干涉的正式批准,以避免来自管理层的不必要的麻烦。” 光明使者露出不满的神色——其实,即便不是那样他们也都统统不满意。 “为什么?没有心理矫正也可以作用于人。” “但是你们总是习惯破坏任何影响。”埃德加尔装出一副最无辜的样子说道。 “难道……”伊利亚说了声,又突然止住,“不。我不批准。安东跟他们走一趟,你亲自去办理一切。尽量使这个人住得离这儿远一点,使……总之,去办吧。” 埃德加尔失望地叹了口气。 “那好吧……不行——就不行吧。请问,亲爱的,你们还有问题问我的同行吗?” 埃德加尔的声音和语调中夹杂着那么多的拘谨和文雅,连我都吓了一跳,生怕光明使者会认为这个爱沙尼亚人在挖苦他们。但是,看样子他们很了解埃德加尔。不过也有可能这种如同酸溜溜的尖刻讥讽的礼貌恰恰是巡查队双方的行为标准。 “不。我们不能再耽误了。但是请允许我提醒一下:在对这三宗案件的调查完全结束之前,禁止他离开莫斯科。” “我会记住的。”我竭力显得无辜地插了一句。 “这样的话,请允许我们告辞了。维达里同行,请包好你的东西……” 我随意地把自己的零碎用品塞进袋子里,再把袋子——塞进背包里,拿起圈椅上扔下的上衣站了起来。埃德加尔用手朝门的方向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我们走进过道里,坐电梯下楼,来到大堂,这时埃德加尔出人意料地转身对光明使者说: “安东!我们的同行不再住这家酒店了。我们带他走。如果需要他,请到守日人巡查队的办公楼开许可证明。” 光明使者,看来,不知所措,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正在小桌子后面打盹的领班,不太坚决地点点头。而我们朝出口走去。 我没穿上外衣,因为在酒店入口旁发现了那辆熟悉的“宝马”。而且只因为我是他者才发现了它。 车厢内暖和而舒服,而且很宽敞——双膝挨不到前座的靠背。我坐舒服点,感兴趣地问: “我现在该住哪里呢?” “守日人巡查队的办公楼,同行。更准确点讲,是主办公楼的附设旅馆。要是一开始就去那儿就好了。” “要是我知道该去哪里就好了。”我嘟哝了一句。 “宝马”启动了,猛地从停车场打转方向,驶向出口,穿过勉强来得及抬起的栏杆,立刻汇入和平大街密密麻麻的车流中。 沙戈隆有可能不是最强的魔法师,但他的车开得却是一级棒。和平大街也像花园环线的环形道一样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身后。特维尔大街我也只看到没有尽头的橱窗在有色玻璃后不停地交替。其实不是,不是没有尽头的。 我在紧挨着克里姆林宫的地方下车。魔法师将自己的“宝马”直接停在路旁,连门都懒得关。我决定透过黄昏界看他一眼,仅仅出于好奇,希望评估一下保护魔咒,以免再出错。 我愣住了。但不是因为汽车的外表,而是因为在普通的世界中看起来非常普通的房子的模样。 在黄昏界中那栋房子整整多出三层楼出来,而且其中一层插在普通的一、二层之间,而其他两层“长”在即使没有这两层也不小的楼房上。黄昏界层处于抛光的黑色花岗石上;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是暗色的,一律被遮住;第一缕微弱的阳光暗淡地反照在白色的流行空调箱上。 关于保护魔咒的事瞬间就被忘记了。 不太大的正门直接对着特维尔大街;玻璃门后与其说看得见,不如说猜得出他者的轮廓。 “哈,好家伙!”我说。发出的声音就像黄昏界中的每种声音一样沉闷。我的同行们听到声音像是听到命令似的转过身来: “怎么?以前没见过?” “没有。” “所有第一次见到它的人都印象深刻。走吧,你还会看个够的。” 我们走过几个阶梯到了一间很小的值班室。门后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化成了一位忧郁的瘦小伙子,我想——是个变形人。他在读佩列文的《中级地带的狼身变形人问题》,他幸福、乐观地微微一笑。 埃德加尔一进小值班室,小伙子就变了形。双眼发出熊熊火光,书丢到小桌子上。 “你好,奥列克。”埃德加尔用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波罗的海口音跟他打招呼。 沙戈隆只是点点头。 我也决定打招呼: “早上好。” “这是我们乌克兰来的同行,”埃德加尔介绍我,“如果有什么事——免检让他进宾客部。” “明白了,”奥列克立刻应道,“允许他进基地吗?” “允许。” 奥列克看着我的眼睛,礼貌地龇着牙,卖力地读取注册登记的标记,然后坐到桌旁,从抽屉里抽出笔记本电脑: “你的搭档在哪儿?”埃德加尔问。 奥列克显出一副认错的样子: “跑去买烟去了……去一会儿。” “走吧。”埃德加尔叹了口气,抓住我的衣袖,把我带到电梯旁。沙戈隆已经按下了呼叫按钮。 我们走了很久。甚至比我想象的时间长。不过后来我想起那几层加层。一切都各在其位。 “宾客部在第九层,”埃德加尔解释道,“实际上,同样的酒店,只是免费而已。好像现在有人住那儿呢。” 电梯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我们已来到一间方形的休息厅,一间将奢华和经济实用的功能融为一体又装饰合理的休息厅。皮制沙发和圈椅,一只栽着活棕榈树的木桶,几面墙上挂着版画,挂毯,镶木版。前面是酒店风格的,不过没有任何提供给服务员用的桌椅等陈设。只有一个关闭的问讯处,但是锁孔上挂着一把雅致的金属钥匙。 埃德加尔打开问讯台,里面原来是一些摆得整整齐齐的卧式小蘑菇,旁边是门牌号。每个小蘑菇上面挂着一把钥匙。 我急躁起来——因为有两只小蘑菇上没有钥匙——第二和第四只蘑菇。 “你选吧。如果钥匙挂在这里,就表示套间是空的。” 他讲的正是“套间”,而不是“房间”,就像居住免费对于他者而言,恰好是将千篇一律的酒店房间区别于可以称之为房子的地方的那条界线。 我拿了号码为八的钥匙。第二排右边的那把。 “以后再仔细看吧,”埃德加尔提醒我,“把东西放下,马上回来。” 我点点头。有意思,我的黑暗使者同行们打算做什么呢?大概是礼貌的,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审讯吧。 得了。能忍过去的。毕竟是自己人嘛。 套间确实是套间。带厨房,有独立卫生间和三间宽敞的房间。还有一个很大的前厅——典型的带欧式装修的斯大林时期的建筑。天花板——有三米,或者干脆四米高。 我把上衣挂在衣架上,背包扔到前厅中央,走出过道,砰地一声关上门。 从四号套间里传来微弱的音乐声。一分钟前,当我从这里走过时,传出的是某种轻松的外国乐曲。但是现在变成了歌曲,与其说我是听到了,不如说是猜到了几乎被坚硬的节奏和重摇滚的声音减弱的歌词: 你被扔到深渊,是哪儿都一样, 人们在深渊的黑暗中东奔西跑, 他们已准备好贪婪地吞食对方, 这群可怜又可恶的人中的凶者, 与他们一起在刀下为美食爬行, 不知为什么,但我在别人的门前愣住了。这比光有歌词内容更丰富。我用皮肤,用整个身体吸收它们,我忘了我曾经是谁,但如何回忆起——我成了谁?我是否与我看不见的一群人一起走进了新的圈子? 不听谎言,不听流言蜚语,非白昼,也非黑暗。 唉,最近以来倾听宁静显然对我没有诱惑力。现在太多的人,不论是光明使者,还是黑暗使者对我这个简单的人物感兴趣。 歌手的声音这时坚定起来,变成一种喜悦的、胜利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向上。假如预先不在地狱不断地推推挤挤,原来天堂是不可及的。每个人也都有自己心目中的地狱。可是从另一方面讲,基别洛夫其实唱的就是这个。 奇怪。我从前已经听到过这首歌,歌名也铭记在记忆中,而且都刻录到随身听的碟片里。但是现在它唱起来完全是以一种崭新的方式,就像看不见摸不着的玻璃碎片突如其来地刺痛着意识。 “同行!快点!”埃德加尔喊了我一声。 我遗憾地离开了那扇门。 “以后还要听……买整张碟——去听……” 歌手的声音消融在身后: 双手满是鲜血,石头上满是鲜血, 顺着准备好在奴役中死亡的人那 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基别洛夫唱这些时过于熟悉案件。关于鲜血。关于深渊。关于天空。这个俄罗斯重金属音乐人的偶像完全可以成为他者。至少,对此我不会太惊讶。 我和埃德加尔、沙戈隆一起又上了一层楼,来到真正的办公区。办公区有一间宽敞的大厅,用围屏间隔的小办公间,稍微靠边一点有几间独立的办公室,还有一间厅堂,它被用稍稍遮住光线的巨大玻璃与特维尔大街隔开。我发现黑暗使者们基本上不用台式电脑——至少有三位员工,不知是超级夜猫子,还是起得极早的晨鸡,整齐划一地坐在那儿,一头扎进笔记本电脑的模板。 “格列马尔!”埃德加尔喊道,那三个人中的一位,像下面值班的那个一样——是个狼身变形人,不太情愿地放下智力游戏。 “什么事,头儿?” “把行动简报给我!反间谍和超强力量生物赝象的混合。失踪,消失,走私。最新的事件!” “怎么啦,”那个叫格列马尔的手下提起了兴趣,“闻出什么火药味儿了?” “光明使者掌握了情报,好像有人企图往莫斯科带生物赝象。快,格列马尔!” 格列马尔转身对其他两位正在玩游戏的同事说: “喂,你们两个懒骨头!有活了!” 那两个笨蛋赶紧转换工作状态——几秒钟过后我就已经听见键盘的敲击声了,电脑屏幕上无休止的、满是丑八怪的通道被光亮的“网络扫描”小窗口取代。 埃德加尔把我带进用玻璃和百叶窗隔开的单独的办公室。沙戈隆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会儿,但马上又拿着一罐“奇博”咖啡和一盒芬兰冰水回来了。他把水倒进茶壶,用手指按了一下相应的按钮,茶壶随即卖力地响了起来。 “糖你总会有的吧,我希望。”沙戈隆嘟嘟哝哝地说。 “找得到的,”埃德加尔坐到圈椅上,让我坐到另一张圈椅上,“请坐,同行。如果我就这么叫你维达里,你不反对吧?” “当然不,就这么叫吧。” “太好了。你看,维达里,我现在开始讲,如果有什么不对,你纠正。说定了?” “说定了!”我准备好了,表示赞成。因为我隐约想象到,我,潜意识中涌现的那些臆造的东西会感染到这两位目标坚定的守日人巡查队队员。 “关于上述生物赝象您没有掌握任何信息,我的理解对吗?” “对。”我确定地说。 “很遗憾,”埃德加尔的确很失望,“要有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 总之,不仅对上述的东西,我对于能使埃德加尔感兴趣的一切,包括所有生物赝象都一无所知。在经验丰富的他者觉得自己是行家里手的领域,我所知道的,比众所周知的动物对众所周知的水果的了解还要差。 “那我们转到下面一项。你是从乌克兰到这儿的,我这样理解对吗?” “对。从尼古拉耶夫城来。” “目的是什么?” 我思考了约半分钟。他们没有催促我。 “很难说,”我老实承认,“似乎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就是闲在家里厌烦了。” “你不久前才刚刚被激发,不是吗?” “是这样。” “想看看世界?” “可能吧。” “那为什么是莫斯科,而不是,比方说,巴哈马?” 我耸耸肩。实际上——为什么啊?不会是因为我至今还没有出国护照吧? “不知道。去巴哈马该在夏天。” “南半球现在是夏天,而且那里可以住的地方有的是。” 是啊,的确。这个我没有考虑过。 “反正我不知道,”我回答说,“晚些时候,也许……” 我觉得埃德加尔还想问什么,这时格列马尔没敲门就跑进办公室。他两眼圆圆的,活像突然在近处看见自己的追捕者汤姆的老鼠杰瑞的眼睛。 “头儿!伯尔尼,科克奇·法弗尼尔!它被从宗教法庭的保险柜中盗走了。整个欧洲两个多小时以来都在竖着耳朵紧张地观望!” 沙戈隆忍不住了——他跳了起来。埃德加尔控制住自己,但他的双眼闪着光,哪怕没有沉浸到黄昏界中,我也能分辨出他生物电场中所产生的一股股橘黄色的气流。但是他迅速控制住了自己。 “消息已经公开了吗?” “没有。是封锁的。宗教法庭暂时未作正式宣布。” “消息来源?” 狼身变形人结结巴巴地说: “非正式的消息来源。但是很可靠。” “格列马尔,”埃德加尔意味深长地暗示说,“消息来源?” “一位在巴黎新闻社工作的我们自己的人,”格列马尔承认道,“是他者,黑暗使者。我在编外聊天室碰到他。” “是这样——是这样……” 我很想问点什么,但这是明摆着的事,暂时只能眨巴着眼睛,保持沉默,听进去那些有意义,但是,可惜,我不明白的句子。 “那光明使者从何得知?”沙戈隆不解地问。 “渠道多着呢……”埃德加尔可爱地动了动眉毛,“他们有广泛的线人网……” “‘阿尔法’紧急行动状态,”埃德加尔断断续续地对格列马尔说,“去叫队员们……” 差不多半小时后办公室里人群熙攘。很清楚,所有在场的人都是他者。很清楚——都是黑暗使者。 而我依然什么也不明白。 安东回到六一二房间时,伊利亚正坐在圈椅上揉着太阳穴,而加里科神经质地在地毯上从窗口到沙发之间走来走去。托里克和小虎坐在长沙发上,从卧室门缝可以看到大熊高大的身躯。 “……我被发现了,顺便说一句,”大熊郁闷地说,“你施的‘云层保护术’没起作用。” “被那个爱沙尼亚人?” “爱沙尼亚人恰恰没发现。还有沙戈隆,当然也没发现,但那一位——差不多立刻就发现了。” “这是无稽之谈嘛,兄弟们。他不可能比爱沙尼亚人还强啊?”加里科说。 “说实在的,那为什么就不可能呢?”伊利亚头也没抬,感兴趣地问,“一两个小时前我还觉得我知道在一对一的对决中我对付不了所有四位莫斯科黑暗使者。现在我已经什么也不确信了。” 安东冲向冰箱,把刚准备好要冲口而出的话又收了回去。谈话比安东最初认为的有趣。 况且,小虎赶在他前面说了: “伊利亚!关于生物赝象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伊利亚猛地站起来,开始发话了: “如果简单点讲,那就是在伯尔尼的宗教法庭保险柜中科克奇·法弗尼尔被劫。两个……”他看了一眼手表,“其实,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前。瑞士分部一片惊慌。宗教法庭大发雷霆,但是还未发布正式公报,详情还不清楚。只知道‘灵爪’处在季节性力量高峰期。当然是处于黑暗阶段。简单的计算表明,哪怕只释放‘灵爪’所蕴藏的一部分力量,俄罗斯中心地带都将喷发出巨大的力量,直至导致局部性的恶性大爆发。情况就这么严峻……” “可是扎武隆不在莫斯科……”加里科意味深长地拖长着声音说。 “也就是说,这事情背后的关键是黑暗使者?” “总不会是我们啦。”伊利亚像突然发冷似的抖了抖肩膀。 “伊格纳季耶维奇知情吗?” “当然,是他告诉我的,还吩咐我别激动,但要注意又注意……” 伊利亚又坐了下来。 “不知该想什么,”他无情,但同时又无奈地说,“如果老实讲,当我得知杀死光明使者的保护魔咒夏巴环形咒时,我怀疑‘灵爪’已到此地。但是设下如此强大的魔咒毫无必要——这是滥用,根本就不必要的滥用。若是保护‘灵爪’——我还能理解,可是保护那点令人厌恶的美钞——这简直是白痴行为……” “黑暗使者不会把‘灵爪’扔在房间无人监看。”加里科插话说。 “绝对不会。这太愚蠢了。” “愚蠢,”伊利亚表示同意,“当初检查一下就好了。” “那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小虎郁闷地问,“结果是安德柳沙牺牲了,而我们甚至没法惩办凶手!” “卡嘉,”伊利亚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不管多么悲痛,但事已至此。现在麻烦又突然袭击我们,在这麻烦面前,安德烈的死已退居次要地位。分析家们从凌晨四点开始评估全球力量策源地的近期平衡。如果‘灵爪’来掺和,平衡必将遭到破坏。” “有什么结果吗?” “有。一小时前已经弄清楚,‘灵爪’或许已经到了莫斯科,或许马上就会在莫斯科出现。” “等等,”托里克又提起神来,“有可能偷猎行为的爆发和黑暗使者无动机的侵犯行为——这些都是‘灵爪’的影响?” “有可能。” “但是第一起事件发生在周六啊!”小虎感到奇怪。 伊利亚又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发现他累极了。 “‘灵爪’——是力量非常强大的东西,小虎。其概率线可向未来延伸很远。而黑暗使者受黑暗生物赝象的影响比我们深。特别是如此古老的生物赝象的影响。这不,一点小事就开始发狂了。” “如果它是很强大的东西,宗教法庭怎么就这样马虎地放走它呢?” “不知道,”伊利亚果断地说,“我又不在那儿。但我坚信:一切可能实现的事迟早会有人去完成。” “我们的人来了。”加里科牛头不对马嘴地说。 确实后勤部门来人了。明摆着为何而来——抬走在力量还未增长到足以迸发之时的倒霉时刻闯入的安德烈·丘尼科夫的尸体。 “那这个黑暗使者呢?”安东终于问了一句,“你觉得他与偷猎者有瓜葛吗?” “没有。”伊利亚郁闷地观察他们如何把丘尼科夫装进黑色的袋子里,拉上拉链。“可能是诱开我们。或者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干什么。这恰好最有可能。‘灵爪’指挥他或者是现在控制‘灵爪’的那个人在指挥他。而在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门道口周六的冲突中黑暗使者明显强一些。” “这么说,要跟踪他?”托里克建议说,“如果他与‘灵爪’有瓜葛,他就会不可避免地把我们带到偷猎的窃贼那里?” “如果有瓜葛——就会带去的。” “那要是没有呢?” 伊利亚只是叹了口气。 “我们还会预感到意想不到的情形和紧急状况。而这位黑暗使者还会出现在假象边缘的。一定会的。” “等等,”加里科绷直了身体,“那要是他注定为‘灵爪’卖命呢?” “我怕的就是这个……” 安东摇了摇头。一年前的许多事件后,他有段时间觉得可以称自己为经验丰富见过世面的巡查队员了。现在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是魔法高超的人中间的半个大师,而意识到这一点是很令人感到惬意的。 电话铃响了——本地酒店打来的。听过手机的震颤声后接听普通电话特别不习惯。 “喂?”托里克拿起话筒,听了听,转身对伊利亚说,“你的。是谢苗。” 伊利亚拿起话筒,放到耳朵边,立刻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眼所有的人。 “快,伙计们。头儿已经在办公室了。” 一想到现在又要见到斯维特兰娜了,安东感到一丝隐隐约约的倦意,他又一次感到他们之间的鸿沟每一秒钟都在加深。 我在渐渐热闹起来的守日人巡查队办公室没坐多久。边走边打盹儿,我被催着好好去睡一觉,我没有反对,因为已经马不停蹄地忙了一昼夜多,眼睛简直就睁不开了。 我在不知从哪儿依稀传来的基别洛夫的歌声中昏睡过去。 嘿,天空的居民们! 谁还不曾到过深渊? <hr /> 注释: Chapter 3 当我意识到有人在叫我时,我醒来了。仿佛吸血鬼在呼唤牺牲者一样呼唤着。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站起身,在椅子上摸索着找到衣服。 呼唤声甜蜜而诱人。它遮掩着,抚摸着,轻轻地推挤着,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抗拒它。它时而像音乐声,时而像歌曲声,时而低语般地呼唤着,而且不论以何种形式出现它都是那么美,是我孤独内心的写照。 我像双膝被击中一样——又猛地跳到了下一个阶梯。 呼唤声立刻停止了在我上方的发号施令。尽管声音并没有停止。我整了整裤子轻轻地甩了甩脑袋。 好痛啊…… 催眠糖浆从我体内流了出来。流出来,流到地底下,不知去向了。这是加工过的光的能量,暗淡无光的力量。 我突然清晰地明白了,为什么吸血鬼的牺牲者们嘴上都挂着微笑。当呼唤声响起时——他们是幸福的。 呼唤声——这是一种特殊的礼物,一种解脱。只是我要解脱还为时过早。 我不明白,这一次我的新能力却对魔法师的呼唤声不敏感。我听得到它,但是继续完全控制着自己。这好理解,我把意识和呼唤者隔离开来,以便它不怀疑由梦游者变成的牺牲品变成了猎手。 “变成猎手?”我又问了自己一遍,“这个……” 那就是说,会有狩猎发生啦。这很有意思。 召唤声继续着。 “嗬,好家伙,”我想,“这可是守日者巡查队的迎宾馆啊。这里四处充满了法术。这里的保护——那可是哎呀呀了不得。还有呼唤声在行动……已经采取了行动?” 光明使者在这一招上费了相当大的精力。为了让这呼唤声避开旁人的耳目,也费了相当大的精力。算他们走运,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不在莫斯科——否则光明使者使什么花招都骗不了他。 这时我平静地穿好衣服,伤心地想,这下我去饭店喝一碗热杂拌汤,然后再来一点樱桃汁做的鸭子什么的愿望又得无限期延后了,我随意地设下三个保护咒就走出了房……啊,对了,是套间。这里叫套房,所以不应破坏这个传统。我把薄饼形状的随身听别在腰间,把耳机的小耳塞塞进耳朵里,把帽子低低地压在前额上。 “我做一次偶然选择,”我想感受一下控制的感觉,“和命运玩一把。” 做好了该做的一切之后,我走向电梯,等待着命运给我选择。 命运又一次给我选择了基别洛夫和马夫林专辑里的歌曲。这一次是另一首歌。 唉。带有几分忧郁的预言。而我何时来得及烧毁一座桥呢?也许,我是为此而走出套间,而不是为了再上一层楼去了解一下某位强大的‘灵爪’的命运?但是,那个刚刚不久前隐藏在我身上的东西将我推向呼唤声。 我是自由的!像天空中的鸟儿。 我是自由的!忘了恐惧为何物。 我是自由的!与狂野之风比肩。 我是自由的!这是真的,不是梦。 基别洛夫声音的吸引力不亚于呼唤声。他唱得如魔法般迷惑,他就像真理本身一样坚定不移。我突然明白了,我是在倾听黑暗使者的颂歌。这是他们被践踏的、分辨不清的灵魂的界线和规则的理想化身。 自由。这是惟一我们真正感兴趣的东西。自由——自由于一切。甚至自由于世界的统治,让人难以置信地感到遗憾的是,光明使者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这一点,不能相信这一点,因此胡说八道,无休止地制造阴谋,因此为了像从前一样自由,我简直被迫挡住他们的去路。 电梯向下滑行,穿过黄昏界层和普通层。我自由了…… 假如基别洛夫是他者,他一定是黑暗使者。谁也不可能如此来歌唱自由。除了黑暗使者,没有谁能在这歌声中听到其真正的、最深刻的内涵! 传达室里两个默默无言的妖师放我畅通无阻地通行——难怪埃德加尔要吩咐把我的登记注册标记录到工作基地。我来到特维尔大街——走进莫斯科又一个夜晚所产生出的黄昏界之中。我走出去,去迎接呼唤声,但是自由于它。自由于这世上的一切。 究竟是谁需要我呢?光明使者中没有吸血鬼——我指一般的吸血鬼。所有的他者——都是能量吸血鬼,都有从人身上吸取力量的能力。从他们的恐惧中,从他们的欢乐中,从他们的痛苦中吸取力量。实质上,我们与黄昏界中的青苔的区别,仅仅在于我们会思考和运动,而且不仅仅把积蓄的力量作为养料去利用。 呼唤声引导我沿特维尔大街而行——一直引到通往克里姆林宫,引到通往白俄罗斯火车站的方向。我走在夜晚的人群中——像是中了招,独自走着,是的,我是中了呼唤的魔招。没有人看见我,发现我。谁也不需要我——汽车里暖身子的女孩,靠卖淫为生的人,坐在停靠在路旁的进口车里冷酷无情的年轻人——都不需要我,谁也不需要。 向右。到“激情”街心花园。 呼唤声越来越强烈。这我感觉得到——这意味着交锋即将到来。 川流不息的小轿车冲破泥泞的小雪粒飞奔着。细小的雪粒儿在车灯射出的光线上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小圆圈。 寒冷而昏暗。冬日的莫斯科。 街心花园小道上均匀地覆盖着一层雪。一年中的这个季节里在空荡荡的长凳上,灌木丛上,将车道和人行道间隔开来的用栅栏围起来的隔板上也是如此。 半道上我被企图拉到卡列特站那边去。 拦窃魔咒似从天而降——注定在街心花园要发生的一切没有引起普通人太多的注意。小轿车继续飞奔着,忙着自己的事,而稀稀拉拉的行人停顿了片刻,又无动于衷地走开了,哪怕停顿之前已经接近我了。 光明使者一个接一个地从黄昏界中悄然出现。一共四个。两位魔法师和两位已处于战备状态的变形人。身材魁梧、苍白如雪的大熊和红棕色的小虎。 我差点没被压扁——两位魔法师一下子从两面夹击。但是他们低估了他们的猎物——攻击只能针对那个除非是服从于呼唤的我。 但是我生怕他们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用意念展开双手,制止了两堵准备相撞然后把我裹住的墙。制止住了,吸了一口能量,将他们推开。用力不太大。 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海啸。但是当我评判这一推的后果时,最先闯入我脑子里的概念便是海啸。 一秒钟以前看起来坚如磐石、牢不可破的光明魔法师的两堵墙仿佛一张用糯米纸做的屏障般消融了。两个魔法师被击倒,抛在雪地上,在地上被拖了十来米远,幸亏有挡在路边的栅栏才保住他们不至于被抛到汽车轮子下面。雪雾腾空而起。 大概光明使者们明白了,光用法术是制服不了我的。于是两名变形人冲到前面。两个变成了野兽的东西。 我又尽我所能地匆忙吸取了一些力量——车道旁顿时发出沉重的敲击声,玻璃被打碎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巨响,随后——是一阵刺耳的碎片落地声。 我把那只“熊”当作“凹进去的盾”,抽得它像只陀螺似的顺着街心花园团团转。一开始我避开了小虎。 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她。 我不知道变形魔法师从何处获取变形的原料。这姑娘以人的面目出现时体重恰好四十五到五十公斤。现在变成了由肌肉、肌腱、爪子和獠牙组成的分量足有一百五十公斤的野兽。 光明使者喜欢这个。 “嘿!”我喊了一声。“停一停。要不,我们谈谈?” 魔法师已经爬起身,企图再一次捆住我,但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贪婪地摇摇晃晃的线绕成一个结抛给它的主人们。他们两个又冲击了两下子,但这次没人从背后进攻——我只是把他们的动力归还给他们。大熊站在一旁,威胁地在原地左右摇晃着。他弓着身子,像是准备用后爪直立起来。 “我可不建议这么做。”我对他说,同时击退了冲过来的小虎。 我用力不重。我不想杀死她。 “怎么回事,见鬼?”我叫喊了一声,“还是在莫斯科就习惯这样?” 把守夜人巡查队叫过来很愚蠢——这些进攻者本身就在巡查队里服务。那么,也许应该呼唤守日人巡查队?何况就在附近,办公楼近在咫尺,刹那间就能飞奔而来。只是这对我有帮助吗? 两位魔法师不打算投降。其中一个双手握着充足了电的无带手杖,手杖发出熊熊火光;另一个——手上拿着镣铐似的辟邪物。也不是最弱的那种。 对付这辟邪物费了我整整两秒钟。我必须用一般的“三层短剑”割断抛向我的网,但是花在这一最简单的魔咒上的力量,大得足以把整个莫斯科中心烧个精光。这时另一个想用伯利恒之火来钩住我,但是这位光明使者的攻击只能使我大为光火,而且,好像我变得更强大了。 我把他的手杖冻住了。轻易地就把它变成了一根长方形的冰棍,接着向他发出一个拒绝咒。碎冰块儿像古怪的烟花一般从光明使者的手中四溅出来,同时轰隆一声,释放出的能量达到了顶点。 其实没想要它殃及周围的人,哪怕在附近几个十字路口再来几次冲突我的力气都够用。 大熊在原地没动弹。看来,他明白了,尽管他们数量上占优胜,但力量上远不及我。而那只小虎仍然没有安静下来,她固执地向我扑来,活像一只因自己的孩子被仇敌侵犯而失去理智的母虎。她那如教堂蜡烛般的黄色双眼散发出掩饰不住的仇恨。 小虎复仇了。向我复仇。因自己的委屈和损失向黑暗使者复仇。替被杀死的安德烈复仇。是啊,理由多着呢……她无论遇到什么都不准备停止。 我不想说,她没什么好要复仇的——巡查队员总是在战斗,而我一般用事物本身的名称去称呼事物。但是我也不打算去死。 我是自由的。自由地惩罚挡在我道上的人,拒绝以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那首歌想对我说的不正是这个吗? 于是我反击。用幻影变换术进行反击。 小虎被击得一缩一伸,骨架咯吱的碎裂声甚至透过发动机的轰隆声和有穿透力的鸣叫声愤怒地爆发出来。魔咒就像小孩揉搓塑料小人儿似的,把这只变形的野兽揉得皱成一团。折断的肋骨扎破了皮肤,像一大堆血淋淋的零件一般扎进雪地里。头被压成了一张薄饼,压成了一张扁平的带条纹的薄饼。顿时——那美兽也变成了一堆血糊糊的肉团。 我用有针对性的最后一击将小虎的灵魂抛进黄昏界中。 既然已经开始,我就无权停止了。 光明使者们安息了,连大熊也不再跺脚。 “下一步怎么办?”我发愁地想。 也许,我本该把他们全部杀死。但是感谢地狱或是苍天,我没走到这一步。 “守日人巡查队,”这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了一起袭击黑暗使者的事件,从黄昏界中现身吧!” 埃德加尔严厉地说,而且不带任何暗示。 只不过关于黄昏界一句他的插话是多余的。活下来的几位没有在黄昏界中厮打,而小虎已经无处回归了。 “守日人巡查队要求立即召集军事法庭会议,”埃德加尔声音可怕地说,“暂时劳驾把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叫来。” “他会把你们赶小猪儿似的通通赶走的。”光明魔法师中的一位气愤地说。 “他赶不走我们的,”埃德加尔指着我斩钉截铁地说,“跟他在一起——他赶不走的。难道你不明白?” 我隐约觉察到有人巧妙地在空间重组力量。接着在我身边出现了一位皮肤黝黑,脸部轮廓分明的男子。他穿着色彩缤纷的东方睡衣,在这大雪覆盖的街心花园中央看起来真是荒唐透顶。 “我已在此。”他含糊不清地说,沮丧地观察刚刚战斗结束的地方。 “格谢尔!”埃德加尔精神起来,“你好,在头儿不在的情况下,你只好对我解释了。” “对你解释?”格谢尔朝爱沙尼亚人斜瞥了一眼,“你面子太大了吧!” “那就跟他解释吧,”埃德加尔耸耸肩,缩了缩身子,像是被冻坏了似的,“或许还是面子不够大?” “在他面前——我会解释的。”格谢尔冷冷地说。随即朝我转身。“你的目光如永恒之物深不可测。滚出莫斯科,”他几乎毫无表情地说了句,“就现在!坐火车,坐扫帚,坐研钵见鬼去——滚。你已经杀了两个人了。” “我觉得,”我尽可能平和地说,“刚才是他们企图杀我。我只不过是防卫。” 格谢尔转过身背对着我——他愿意听。他不愿和把他最好的斗士,更准确地讲是女斗士永远送到黄昏界中的黑暗使者讲话。 “我们离开这儿。”他吩咐自己人。 “嘿——嘿!”埃德加尔发火了,“他们是罪犯!他们哪儿也不能去,以和约的名义!” 格谢尔又转向爱沙尼亚人: “他们必须走。你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在我的保护之下。” 我当真期待飞跃到下一个阶梯。因为即便是我目前的能力也足以让我明白——我暂时还不能与格谢尔抗衡,他会把我撕成碎片。倒不是不费吹灰之力——毕竟我已经沿着透明的力量之梯向上攀到了足够的高度,但是——他会把我撕成碎片的。 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与格谢尔交锋的时机还未来临吧。 埃德加尔埋怨地瞧了我一眼——看来,他对我抱有极大的希望。 光明使者悄悄地进入到黄昏界之中,带走了牺牲的女战友的遗体,消失在第二层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确没法制止他,”我抱歉地承认,“对不起,埃德加尔。” “很遗憾。”爱沙尼亚人动了动双唇说。 还是那辆不变的“宝马”把我载到守日人巡查队的办公室。这下子——我在莫斯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很累。 但是我仍旧是——自由的。 由于耗力过多——我记不清我是怎么被带回来的,被推到电梯,带进办公室,安排坐在圈椅上,然后他们又递给了我一杯咖啡。劳累过度的肌肉酸痛得厉害,刚刚被黄昏界的力量控制着的我,此时周身疼痛不已。我毕竟是大战了一场——光明使者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记住这次交锋。而且攻击我的人不是什么小儿科——我估计那两个光明使者力量都不会低于一级。 “赶紧催催分析员们,”埃德加尔对其中的一位下属吩咐道,“我想最终弄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瞅了他一眼,埃德加尔知道我清醒过来了。 “你说说!”他建议道。 “呼唤声!”我嘶哑地说,咳了咳,试图喝一口咖啡,但被烫了一下,痛得轻轻地“哎哟”了一声。“呼唤声,”当我又能讲话时,我说:“它们把我关闭在梦境中。” “呼唤声?”沙戈隆惊奇地说,“光明使者已经三十年没使用过它了……” “在巡查队的大楼你被呼唤声围住了?”埃德加尔不敢相信地又重问了一遍。“是吗?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发现这呼唤声?” “没有。这呼唤声微弱而巧妙。感觉它仿佛被伪装在住房层的自然背景下。” “于是你就听从了这呼唤?” “当然没有。”我又试图喝一口咖啡,这次顺利地喝了一口。“但我决定侦察光明使者在搞什么勾当。” “所以对谁也没说?”埃德加尔在困惑与不满之间寻找平衡,“你真是很前卫啊……” “假如我求援赶赴那呼唤声,有可能一秒钟之内就被桎梏住了,”我解释说。“不,当时就得毫不掩饰地孤身前往。所以我就去了。在‘激情’街心花园他们企图抓住我——我不得不挣脱。我三次甩开那小虎,劝她停止,直到后来我才当真给了她一下。” 埃德加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你的身份是黑暗使者吗,维达里?”他说。 “是黑暗使者,”我很乐意地确认,“没有比我更黑的了!” “你是——超级魔法师?”他问。 “可惜不是啊。”我小心翼翼地双手一摊,生怕弄洒了咖啡,“否则我不会放过格谢尔的。” 埃德加尔用手指吧嗒吧嗒地敲着桌子,不耐烦地斜瞟着门。 “分析家说什么呢……”他嘟哝着说。 门被打开了。一位全神贯注的中年妇女(女巫)和两位男士(魔法师)出现在门口。 “您好,安娜·季洪诺芙娜。”沙戈隆赶紧打招呼。他似乎比女巫强,尽管如此,还是有点儿怕她。当然,他做得对。女巫的力量与魔法师的力量性质有所不同。女巫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制服法力非常强大的魔法师。 埃德加尔只点了点头。 “就是他?”其中一个魔法师看着我问道。 “是他,尤拉。” 尤拉是位年长而法力高强的魔法师,这我立刻就明白了。我还知道尤拉——不是他的名字。这种人的姓名隐藏在难以置信的深处——永远无法到达的深处。 这很正确。如果自由对你真的很珍贵的话。 “请随便坐,安娜·季洪诺芙娜。”沙戈隆把自己的圈椅让给女巫坐,而自己走到正在欣赏宽敞窗台的两位魔法师身边。 “埃德加尔,”女巫说,“光明使者孤注一掷了。这样无法无天的行为他们自四九年开始就没有组织过了。他们破坏和约应该有极为重要的原因!” 埃德加尔耸耸肩,简短地解释道: “科克奇·法弗尼拉。” “但它不在我们这儿!”女巫从嘴里挤出一句,说着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视所有在场的人,“或许并非如此?沙戈隆?” 沙戈隆赶紧摆了摆脑袋。看样子,他曾经跟这位女巫交过手,而且交手中他不是胜者。老大是她。 “科利亚?” 刚进来的魔法师中的第二位相当平静地回答道: “不是。我有个问题,我们需要他吗……” “没问你。”女巫埋怨地对埃德加尔和尤拉说,之后才朝我瞥了一眼。 “安娜·季洪诺芙娜,”我诚恳地说,“关于‘灵爪’的存在,我是晚上知道的,从那时起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你来莫斯科干什么?”她严厉地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驱使着,它说去吧——所以我就来了。刚下火车就卷入女吸血鬼和守夜人巡查队事件。真可谓下了海船就直接到舞会上来了……” “假如我从当中明白了点什么,”魔法师尤拉说话了,“这是命运。这解释了一切——日益增强的力量,‘灵爪’的失踪,光明使者的行为。他们只不过企图在‘灵爪’没得手之前回避或者哪怕是与之隔绝,否则接下来就为时已晚了。” “那为什么他们不让自己的女魔法师起作用呢。”埃德加尔问,又有点儿把元音拖长着说话。看来,只有在激动和全神贯注地关注某件事情,而不是自己的话语时,他的口音才会表现出来。 “那格谢尔只是在危急时刻才干预进来呀,”沙戈隆插话道,“而且……仅仅是保护撤退而已!” “谁知道呢,”女巫又把目光盯向我,“也许,他们只不过是没来得及跟上他?” “我叫维达里,”我提醒道,“很高兴认识您。” 说实话,听到用“这个”或“他”说自己——谁会高兴呢? 看样子,谈话者对我的话很不在意。 尤拉注视了一下我的眼睛,他霎时觉察出,我没有遮掩自己——用得着吗? “上等的一级魔法师,”他对大家说,“尽管的确有些缺陷。要是在昨天,我们当中这种魔法师的出现只会使我十分开心。” “那今天,你感到失望了还是怎么的?”女巫不屑地说。 “今天我不予评价。光明使者挣脱了缰绳,而我们这儿扎武隆又不在。格谢尔加上那个女魔法师,再加上奥莉加,还加上伊戈尔,伊利亚,加里科,谢苗,即便不是尽全力……跟他们作对我们挺不住的。” “我们有‘灵爪’和这位……维达里等等,”女巫反驳道,“再说扎武隆总是会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灵爪’还不在我们这儿,”尤拉指出,“谁能保证它会来?顺便说一句,科利亚完全正确:我们打算跟‘灵爪’一起干什么呢?仅仅是古老而强大的力量,这我明白。但是如果一时糊涂唤醒它……恐怕我们就不能安坐在这圈椅上了……” “这不我们在为此而努力嘛,”女巫婉转媚人地说,“埃德加尔,分析师说什么?” 像是设计好了似的,有人敲门了。那个刚才来过的叫格列马尔的手提电脑的统治者出现在门边。 “到!”他一本正经地说,“符努科沃机场!从奥德萨过来的1505航班两次因天气原因推迟飞行,刚刚起飞了。一小时二十分钟后降落。‘灵爪’——在该飞机上。” “是这样,”埃德加尔一跃而起,“行动指挥部——去机场!关注天气变化!切断与光明使者的联系。他们是狗屎一堆,什么观察家!” “头儿,”格列马尔不满又无可奈何地说,“十五分钟前光明使者已经在符努科沃机场设立了指挥部。请您考虑这一点。” “我们会考虑的,”女巫答道,“嘿,行动啊……” 大家全体起身忙碌起来。有的拿起电话,有的从保险箱里掏出上足了电的辟邪物,有的向行动队员大声命令…… 只有我沮丧地把咖啡杯放在桌上。 “你们指挥部管不管填饱肚子啊?”我不知道问谁,“我已经吞了一天一夜的口水了……” “忍忍,”他们粗暴地打断我的话,“快下楼。别再搞什么独立行动……” 奇怪,恰恰此时我根本就不想搞什么独立行动。 我们火速到达符努科沃机场。那辆外形美观的中巴车由已经筋疲力尽的年轻小伙开着。 周围人管他叫杰尼斯卡。他是个魔法师,车比沙戈隆开得还好。沿河大道,奥尔登卡街,列宁大道,接下来是西南大道,环行大道……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围的一切。沙戈隆和埃德加尔就无影无踪了。尤拉和科利亚也不知去向。留下我和安娜·季洪诺芙娜以及三个女巫。我时不时捕捉到她们向我投来的感兴趣的目光。也许安娜·季洪诺芙娜吩咐不许动我,所以谁也没试图来跟我交谈。后面行李架那边一个胖乎乎的变形人笨重地坐在那儿。当杰尼斯卡又来了一个紧急超车时,他嘿了一声。车轮吱吱作响,呻吟起来,发动机均匀地发出嘟嘟声,如同勤奋的五月雄蜂。 我们最先到达机场,杰尼斯卡把车停在工作入口附近。两辆车——沙戈隆的“宝马”和另一辆载着技术人员的中巴飞驰而来。巡查队员们行动起来异常协调——立马设立了一个信息咒,使我们在普通人中间辟出了一块空地。一列拿着手提电脑的技术人员一直排到门口,有人已经选好了指挥部的位置——一间挂有“会计室”牌子的宽敞的房间。普通人的工作人员已经被赶到隔壁一间不知是办公室还是会议室的地方,让他们陷入怡然自得的暂停状态。假如是我,就会选择这个大厅做指挥部,但是格列马尔说,会计室里电话线多些。 尤拉从某个地方冒出来。我很不合时宜地想,为什么头儿不在时,老大的义务由埃德加尔来承担,尽管埃德加尔就力量而言是在二级水平?尤拉让我觉得更强大些。但是守日人巡查队的事轮不到我去参与,因此我只是躺到角落里来估算了一下——是否能溜走十分钟,去一趟餐厅。技术人员已经用手指在键盘上到处敲来敲去。 飞机正在降落,精确的时间是——差五分钟二十点至二十点过五分。 “已经找到光明使者了吗?”安娜·季洪诺芙娜问。 “找到了。在休息室,候车室旁,在隔壁那栋楼里。” “他们在干吗?” “看样子在对天气施妖术。”不知是谁说了句。 “什么意思?不让飞机降落?” “他们总不会毁了乘客吧。”安娜·季洪诺芙娜生气地说。 我觉得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使飞机坠落,这样事情就完了。但是光明使者——毕竟是光明使者。即便是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也关照普通人。再说,还不清楚飞机失事是否会给来自伯尔尼的生物赝象带来损害。有可能不会。力量就是力量。 “我们谁是学气象的?”安娜·季洪诺芙娜问。 “我!”两位女巫立刻齐声答道。 “我说,你们去感觉一下,究竟怎么回事儿……” 两位女巫着手去感觉——哦不,是对周围受到使天气变化的魔咒影响的物体进行扫描。我感觉到甚至很多其他的他者感觉不到、也看不到的敏锐的能量之源,像严密的风扇一样扫射过来。倒不是其他的他者发现不了它们——大部分只是不善于发现。气象魔术一直是女巫们和一部分女魔术师命中注定要干的事,到处如此,其中有其自身的微妙之处。 “他们在驱赶云层,”其中一位女巫传达,“需要力量……” 后备魔法师立刻着手抓住辟邪物,而另一位用手摸索着找到女巫的手掌。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集中精力,最后三位女巫闭上眼,手握着手,陷入类似迷睡的状态中。 “能帮忙的,来帮帮忙呀。”安娜·季洪诺芙娜吩咐道。 我暂时不能帮忙。更准确地讲,我能耗费在此事上的能量与辟邪物的力量没有可比性。 我在“激情”街心公园毕竟耗费了太多的力量。 巡查队在忙着自己的事。指挥部在不张扬之中沸腾着——似乎没有人在跑来跑去,没有人在忙忙碌碌,但是紧张的气氛简直就悬挂在空气中。我觉得不自在——因为我是指挥部惟一无所事事的人。有什么东西在提醒我,在近几分钟内我还是没法帮忙。 于是我悄悄溜走了。起身悄悄溜进黄昏界中。然后深入其中,深入到第二层空间。 从二楼往下降占了我两三分钟时间,而且我尽可能地加快了速度。奇怪,我以为黄昏界会把我弄得筋疲力尽,但是恰恰相反,我精神大振,像是冲了个淋浴,喝下了一百克酒似的。太惊奇了。 顺便说一句,第二种情形要是能实现有多妙啊。 冲出黄昏界,我朝隔壁那栋楼走去——这是一幢与以尖顶加冕的行政楼截然不同的用玻璃和混凝土构成的长方形物体——是五十年代建筑计划的纪念性的美观而宏伟的建筑。 我把外衣忘在指挥部了,所以到入口处不得不跑过去。风吹来小小的碎雪,于是我想:要是坐到从奥德萨来的飞机上去会怎样呢?雪,黑暗,天气——天寒地冻。对了,还有光明使者,想必也在努力,尽可能地破坏。但是如果飞机不降落——它能去哪儿呢?还是会重新飞到另一个机场?去贝科夫机场或者达莫杰多沃机场? 顺便说一句,这主意应说给埃德加尔或安娜·季洪诺芙娜听,以便分散地派一些巡查队以防万一…… 其实,飞机可能转向卡卢加或图拉之类的地方,假如那边的天气好一些的话。也完全可能在此降落,光明使者的气象魔法师们显然在尽力使它到达符努科沃机场。 机场大楼里暖和而舒适。从外面进来,我立即来到二楼,去了那间我曾经跟波良斯基候机时在一起喝过啤酒的酒吧,我们在火车上听过那首简直就是在折磨着我们的关于“夏天到了,一切都成为往事”的歌曲。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是我几乎没有保存下来的记忆。它们从哪里冒出来的,从我意识的某一深处吗?我不知道。 我试图弄清楚,谁是波良斯基,但我连他的长相都回想不起来。更不用说我们坐车、乘机去哪儿、干什么……不知为什么出现的只是摆脱不掉的回忆,在他的房间里,还是在久远的苏联时期,有一个巨大的便后冲洗池。的确,是个不能用的……再说,的确,一个苏联人需要奢侈的便后冲洗池干吗呢? 但是酒吧仍然是我记得的那个样子。吧台,高脚凳,闪闪发光的啤酒龙头。角落里的一台电视机,只是里面播放的完全是另外一个音乐短片。一个长着一双让人怀疑的红眼睛的小伙,在雨中吻着穿大红连衣裙的姑娘的手。接下来都是老一套——如虎似狼的大嘴等等。我特别喜欢当过了一段时间后,不知为什么现在穿着姑娘的那身红色连衣裙的小伙走到酒吧厅内变成几只狼的那一刻。还有最后一个画面我也很喜欢——姑娘突然冲着客人们露出发红的眼睛…… 唉。总之大家把“另一个世界的变形人”想象得很坏。就像时尚作家佩列文习惯描写的现实的狼身变形人,贪婪、饕餮、邋遢的狼身变形人。但是拍得很美,不容置疑。没准儿狼身变形人塞钱买通了制片方,影响了音乐人——所以就得到了一个关于他们的美妙而浪漫的音乐短片。在不久前俄罗斯吸血鬼们就这么干过。 为了万无一失,我记下了组合的名称——Rammstein,以便以后找到这张短片,认真一些听听。 我点了一杯啤酒和两个汉堡,侧身对着电视机,背对着吧厅坐下来,胃里早就有饿得“肠子贴着肠子”的感觉,所以我决定哪怕部分地结束这种状态。 我刚刚开始吃第二个汉堡时,感觉到有光明使者,背部直接感觉到。于是立刻隐藏起来——这我已经会了。我十分准确地知道,他们还没有发现我。 我毕竟是法术高强的他者,尽管经验不丰富。而这两位最多不过是受雇的帮手。一个是二十一二岁左右的弱小魔法师,另一个是初出茅庐的观察员。我感觉,对于未来我比这位观察员看得清楚得多——我看到了所有各种可能的方案——我能比他更准确地预言这些方案中最有可能的几种。 光明使者低声交谈着。这两位身上都被巧妙地施了摆脱旁人注意力的魔咒,而且是相当具有异国情调的一种类型。这魔咒是某位非常高强的人施下的,我很注意听。 “……已经到这儿了。头儿说,可能会有交战。”一位魔法师悄悄地说。 “我们反正会被封锁的,”观察员沮丧地反驳道,“特别是小虎和安德烈死后。” “奥列克,我们需要所有的力量,明白吗?所有的,毫无保留。‘灵爪’不可能落到黑暗使者手中——那将是大家的末日,世界的末日……” “哎哟,”观察员怀疑地表示反对,“什么末日啊……” 魔法师纠正说: “那就是我们优势的末日。我们不能在近期内挤垮黑暗使者。” “这总体上可能吗?”观察员的话语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极大怀疑,“千百年来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肩并肩地存在。千百年来一直在战斗。巡查队已经竞争了多少年。但是要知道还有不允许平衡遭到破坏的宗教法庭啊……” 光明使者顿时停止了交谈,走到有三个人排成的队伍前,轻易地迷惑了所有人,包括酒吧间侍者。 “二十个汉堡,一箱果汁。”魔法师吩咐,又对同伴转过身去。 我也装成被迷惑的样子。实质上,他者是非常无忧无虑的,特别是那些年轻的,被那种自己优越于普通人的感觉大大地冲昏了头脑的,只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才可能明白,有时做普通人比做他者简单轻松得多。 “反正会有打斗的,安东对我说过:黑暗使者那边来了位外地的巫师——在‘激情’街心公园他对法利达和达尼拉使阴招儿。他还杀死了小虎。这个恶棍……” “别无缘无故地攻击和平的黑暗使者,”我气愤地想,“不是我追逐她——是她惹我的……” 至于“使阴招儿”——这是光明使者在撒谎。那场对决我付出了很多。 这时我明白了一点:有什么事情已经开始了。光明使者仿佛听到命令似的把头扭向夏日的田野,立刻走进黄昏界中。一秒钟过后,我也走了进去。 在夏日的田野里,黑暗使者中不知是谁站在满是白雪的地带,手杖伸在身前;长长的火舌舔着冰冻的混凝土。一次,又一次。魔法师在从奥德萨开来的飞机降落之前倾听着跑道的声音。裹得像雪团的光明使者从机场大楼里急冲冲地赶过去。 魔法师又喷出了几道火舌,然后走进更深层的黄昏界空间。 好像,这是科利亚。 我的这两位多嘴的魔法师匆忙地把食物装进塑料袋里,踏着颤动着的蓝色毛茸茸地毯,一路小跑地匆忙离去。 科利亚在此处自由自在。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情感……一位误机乘客的情感足以在一昼夜内喂饱所有这些未吃饱的像偃伏灌木般滋生于此的生物。我也从方圆凳上一跃而起,没喝完的啤酒留在吧台上。透过机场的墙实际上分辨不出夏日的田野里发生的一切——我只看到他者头上生物电场彩色斑点的模糊影子和释放出来的一团团黏性的力量。同时我还看见大厅的内部和在塑料椅子上耐心等待航班的人们。 低沉的轰隆声交汇到黄昏界中。这时播音员开始广播:“从奥德萨飞来的1505航班已经降落。”我沿着楼梯冲到楼下,费劲地在移动的人群中前进。 往下。向前。现在向右。 跳过旋转栅门,我来到夏日田野的入口旁。 而那儿正在上演一场动真格的砍杀——我真的是连皮肤都感觉到了能量的迸发,辟邪物的威力和魔法师们的能耐,感觉到了那可以用来对付其他的什么,而非用于相互对立的一切魔法手段。光明使者在其正义之战中真是僵化透了!他们甚至想都没想过与我们达成一致,他们立刻就冲过去进攻。 我感觉黑暗使者会不顺利。好像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格谢尔干预进来了。而且至少还有两位法力非常高强的魔法师在那儿,在滑行到停泊地的飞机旁。 又有四位穿过机场大楼的墙冲了过来。当然,他们都是他者。都像是经过精挑细选般身材高大魁梧,浅发蓝眼。那种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之交的典型的海盗。戴着同样的“阿拉斯加”帽,同样的包。没带帽子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有迹象告诉我,这根本不是风吹所致。 为什么他们以人类的面目,而非黄昏界面目出现——我一下子没弄明白。直到当我在人类世界中看了他们一眼,并不知所措地大笑起来时,我才想起:黄昏界面目——是他者下意识的理想——它可以是各种各样的…… 他们走过,几乎是跑过大厅,从我身边跑过,向出口跑去,朝飞机场前面那个如同明亮的光点般突出的停车场跑去。 从我身边跑过。 他们一赶上我,右边便突然闪出有“乌拉尔”载重车那么大小的深蓝色火花。所有处在黄昏界中的人都被抛到地上。 我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稍稍抬起头——像一只巨大的水母般曼妙而摇摇晃晃地悬在空中。 但是我感觉——在那儿,在透明的帷幔后即将发生什么事儿。 我猜中了——旁边,在透明的屏障后,在行李大厅,在蓝色的烟雾中正门打开了。黄昏界中刺眼的白色光芒异常明亮,直射双眼,如往常一样见不到一丝影子。这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奇特场景——无法忍受的通明透亮的光线,一丁点儿影子也没有。 光明使者共两位。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和一位可爱的年轻女人,是位力量叫人印象深刻的女魔法师。 “你在我的控制下了,”格谢尔大声说,迅速而简洁地做了个实施催眠术的动作,“起来吧!” 他对海盗们说。光明使者并没有注意在比任何人都靠近正门入口的地方晃来晃去的我。 其中一个海盗断断续续地用英语恶狠狠地说了些什么。格谢尔给予回答。我郁闷地感到遗憾:我一个字也没听懂。接着海盗们站起来,服服帖帖地朝正门出口走去。我打算站起来,甚至已经四肢着地地站起来了。 当海盗中的第三位与我并排时,第四位突然猛地进入到黄昏界更深处。 格谢尔马上做出反应——向留在那儿的几位掷出一张网,随即便消失了,只留下女魔术师。 留在那儿的几位海盗停在原地一动不动,而我——四肢站立的我再一次伸直身子躺在地板上,这回是面朝下,恰似高速公路上的一只青蛙。我觉得就像开过来的自卸车上的一块预制板倒塌在我身上——我既不能喘气,又不能动弹,真见鬼。某种东西,某种椭圆形的、有点儿弯曲的东西压在胸口上真让人难以忍受。 鼻子挨着地板可不那么舒服。我直起身子,掉转头。 我的目光与躺在身边的海盗的目光相遇。 寒冷把我冻得半死,即使是莫斯科的无数个冬天都不会制造出这样的寒冷。 “你!” “我……” “你是他者!” “对……” “你为黑暗效力……” “也许吧……” “把这个保存好!” “什么?” 但是海盗已经闭上了双眼,无言的对话只持续了片刻。 保存什么呢?这个该死的让我伤筋动骨的东西吗? 女魔法师为了万无一失又向我们扔出一块“预制板”——海盗压低嗓门嘶哑地叫喊起来,从我的胸口中也发出类似的呻吟声。 后来我想了想:何苦呢? 我合上双眼,集中注意力去寻找力量……我发现旁边实际上有取之不尽的力量的源泉。 大门入口依然开着。 哎哟哟,原来一切如此简单!恢复在“激情”街心花园所耗费的力量——只不过是区区几秒钟的事。至于大门入口是光明使者的——这个丝毫没有使我感到为难,因为力量的本质终究是相同的。 我开始吸取大门入口的力量。慢慢地吸取,这样光明使者一下子没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最开始我轻轻地从自己身上卸下一些重量——成功了,而且我不能说这特别难。接着我抓住了在我身下的东西,把它抓成一团茧,揣到怀里,依旧在地板上蠕动。看来女魔法师开始担心起来。 我已经做好准备起身,但此时格谢尔返回来了。他全身发出白色的光芒,就像田园农民想象中的天使一般。他一只手抓住因失去自由而变得顺从,但企图逃跑的海盗。一步,两步——放走的海盗像只布木偶似的挪到自己的同伴身边。但在格谢尔脸上我看到的不是高兴,而是另一种东西。 “‘灵爪’在哪儿?” 他匆匆看了女魔法师一眼。她不安地缩紧脖子——我感觉到她在扫描我们所有的人。 不,姑娘。我的蚕茧你是击不破的! 格谢尔也没法击穿它。这一点我可以从又一个新阶梯的高度肯定地对你们讲。 但是格谢尔争分夺秒地靠近我。 “又是你……” 在他的声音中我觉察不到仇恨的影子,只感到无尽的倦意。 我站起来,抖了抖衣服。 “是我。” “你让我惊讶,”格谢尔承认,用目光直盯盯地看着我这个人物,“再让我惊讶一次吧,让‘灵爪’回来。” “‘灵爪’?”我优美地弯了弯眉毛,“你说什么,同行?” 格谢尔咬咬牙——我清晰地看到他颌骨上的肌肉在颧骨上颤动。 “别再闹喜剧了,黑暗使者。‘灵爪’在你那儿,它不可能有别处可去。我不再感觉到它,但是这并不会改变事实。你现在就把‘灵爪’交给我——我再重复一次——永远从莫斯科消失。请你好好考虑:你是第一个我第二次平和地建议消失的人。很长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我已经解释清楚了吧?” “再清楚不过了。”我发牢骚地说,我衡量了一下自己的力量,认为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用意念靠近那位没起任何疑心的女魔法师,尽我所能地从她身上吸取力量,直到她醒悟过来,从正门入口补充了一些,这一切都十分迅速,尽可能地迅速。 我打开了自己的正门入口。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同时我从黄昏界中走了出来。 其实,假如我站在下水道地道口,盖子突然消失,其效果一定相反。对格谢尔和其他人而言——我只是不见了而已。消失了,然后失踪了。 我没有冒险从格谢尔身上吸取力量——有什么东西在提醒我:暂时不值得和他决一胜负。你可以营造一个蚕茧,格谢尔没有准备不会去瞧它的。你可以从完全有可能成为伟大魔法师的女魔法师身上吸走能量——这是公然的顽皮,只能做一次。但是卷入与守夜人巡查队头儿的公开对决——对维达里·罗戈扎,他者,黑暗使者而言暂时还早了点儿。 他挪开了双脚,你得说谢谢。 我说了声谢谢就一头扎入了几米高的雪堆中。我周围黑糊糊的,头顶上只有月亮。 而周围是延伸着的森林。 我置身于像列宁大道一样笔直的林间通道上,这林间通道宽达十五米。左边是——森林墙,右边是——森林墙,而前方,无人触及过的雪地上闪着银光的地带上方是月亮。几乎是圆月。 这很美,美轮美奂——洒满月光的林间通道,夜晚,白雪……我甚至想欣赏个够。 可是我开始眨巴起眼睛来。 从雪地里勉强出来,我环顾四周。雪仍然让人觉得无人触动过。但是远处的某个地方我分辨出郊区电气列车车轮那种典型的相互交替的撞击声。 嘿。见鬼的魔法师,黑暗正门入口的控制者。想打开正门入口——就开了。至于把它锁到何处——可没去过问了。这不,结果是我既没穿外套,又没戴帽子,只穿着一件可怜的毛衣孤身出现在冬日的森林里。 我对自己大为光火,摸到怀里那长方形的硬家伙,想暂时不撕下蚕茧,沿着月光下奇妙的无人走过的林间雪道慢悠悠地朝月亮迎面而去。 很快我就明白,沿着雪团行走是否是乐趣还值得怀疑,我只好选择往森林那边走——我做出正确判断,树那边雪应该少些。 连我自己都颇感惊奇的是,我百分之二百的正确。首先,森林边缘确实没有雪团,其次,找到了一条小径。一条被踩踏得正合适的小径。之前在影子里我根本就没发现它。 古人云,路总是引向那些开创它们的人。再说我也没有其他出路了。于是我沿小径而行。我走了起来,后来则是跑了起来,以便暖暖身子。 “趁现在不累,我还要跑,”我想,“然后我到黄昏界中去……取暖。” 希望我的力量既够用于奔跑,又够用于进入黄昏界。 我跑了大约十五分钟;一丝风儿也没有,因此我稍稍暖和了些。林间通道仍在延伸着延伸着,雪地仍然泛着银白色银白色的光。在此处奔跑的不应该是我,身穿翻皮上衣、腰配迷人短剑的古代勇士在此奔跑要恰如其分得多。几步远的前方还应该有一条忠实驯服的狼…… 我刚一想到狼,从左边的某个地方就传出犬吠声。是狗的叫声。狼的叫声不一样。再说狼也不会在冬天叫。 我停下脚步,仔细瞧了瞧。树与树之间闪着深桔色的光,除了犬吠声,还传来其他的声音。是人的声音。 我没有犹豫太久,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条通往篝火处的小路分岔口,我朝篝火方向走去。 两条狗立刻向我扑来——一条几乎在白雪背景下分辨不出来的白色卡罗利阿莱卡犬和另一条尾巴圈成个小圆圈,黑得像煤炭似的毛茸茸的纽芬兰犬。莱卡犬像你的铃铛儿似的大声叫唤,纽芬兰犬低沉地呼呼直吼“汪!汪!” “彼德罗!是你吗?”篝火那边传来一个声音。 “不是,”我遗憾地回应,“我不是彼德罗。可以取暖吗?” 老实说,首先我根本不是为了取暖。我想弄明白,我现在在哪儿。免得连蒙带猜地去穿越森林,还是直接走出森林去电气列车站好了。 “过来吧!不用怕我的狗,它们不会咬人的。” 两只狗确实不咬人。莱卡犬一直在四米半左右的距离外警惕地蹿来蹿去,而纽芬兰犬干脆来到我脚边,闻闻鞋子,又呼哧呼哧走到篝火旁去了。 篝火旁有十多个人。附近垂直架着的粗松树枝上用铁链挂着很大一口锅。锅里的东西沸腾着,令人期待。那群人坐在两根圆木上,大多数人手上拿着铁杯子,有人猛地一下又打开了一瓶伏特加酒。 “哦,好家伙!”当我走出黑暗来到亮处时,一个地质队员模样的胡子拉碴的小伙子说,“只穿着毛衣呢!” “对不起,”我喘了口气,“我有些小麻烦。” “请坐。”有人立刻挪了挪身子。他们差点没使劲拽我坐下,而且立马把一杯伏特加塞到我手里。 “喝吧!” 我没敢不服从。喉咙一下子暖和了,几秒钟过后我已经彻底忘掉,我是在冬日的户外。 “斯杰潘!你好像有件上衣的?”大胡子继续安排。 “是的,”对面圆木上有人回答,说着有人迅速跑过去一点点。那边,在几棵树之间几座架起来的帐篷隐约可见。 “我有帽子,”像小学生似的扎着小辫的胖乎乎的姑娘说,“这就拿来……” “你早就冻坏了吧?”大胡子问我。 “不太久,才十分钟。不过请别问我,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们不问,”大胡子答应,“抓饭马上就好了。我们在这儿一直要呆到明天。能找到地方让你过夜的,多余的睡袋也能找到。明天我们就去莫斯科,你可以跟我们一起,也可以不跟着我们。” “谢谢,”我说,“很乐意。” “我们正在庆祝生日,”双手捧着一件青绿色登山服走过来的斯杰潘对我解释说,“拿着吧。” “谢谢,伙计们。”我诚恳地谢了他们。主要不是因为他们殷勤好客,而是因为没有用各种问题向我发问。 外衣很暖和。比看起来暖和些。 “那是谁的生日呢?”我感兴趣地问。 那位正在与另一个献殷勤的大胡子男人接吻的姑娘停下来说: “我的,”她宣布,“我叫塔玛拉。” “祝贺你,”我说。弄得有点沮丧。我真的后悔,没什么可送给她的,要塞给她一张一百美金的钞票又没好意思。那样的话就变得像是我所施与的某种慷慨的小费似的,仅仅为了体面而变换了方式而已…… “怎么称呼你啊?”头号大胡子说,“我叫马特维依。” “维达里,”我握了握伸过来的手,“冬日森林里的生日——平生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生日庆祝会。” “所有的事情总会有第一次的。”马特维依像个哲学家似的指出。 两只狗又叫起来,随之跑到黑暗中去了。 “唉,这下该是彼德罗了吧?”寿星带着期盼的神情说。 “彼德罗,是你吗?”斯杰潘出乎意料地用压根不像他说话时嗓音的响亮的男中音叫了声。 “是我!”森林那边传来回答声。 “你带回来香槟了吗?”塔玛拉喊了一声。 “带了!”彼德罗高兴地肯定道。 “乌拉—拉—拉!”所有在场的姑娘们齐声叫喊起来,“彼德罗万岁——救世主!” 我悄悄地摸了摸怀里的盒子。看样子是藏着神秘的科戈奇·法弗尼尔的盒子。我想,到明早之前可以放松一下,可以沉浸在他人节日的从容时光中。篝火旁的这群人没有刻意地注意我——像是自己当中的一员一样往我杯子里倒了些香槟,然后给我一盘子热气腾腾的抓饭,就好像每天夜里都有半光着身子从森林里来的路人光顾他们一样。 非常遗憾,他们当中一个他者也没有。哪怕是未激发的也不存在。 <hr /> 注释: Chapter 4 谢苗走进格谢尔的办公室,在门口停顿了片刻,几乎觉察不到地摇摇头。 “他不在莫斯科。千真万确。” “这事怎么有点愚蠢,”伊格纳特在圈椅上生气地说,“他不是应该在莫斯科与‘灵爪’一起干什么吗?那打开通往莫斯科以外的林间小道有什么意义呢?” 格谢尔狠狠地瞪了伊格纳特一眼。他的目光中有种让人捉摸不定的东西,某种让人立刻称之为“高明的智慧”的东西。 “可别这么说,”他低声反驳,“黑暗使者别无选择。要么留在莫斯科,失去‘灵爪’,要么和‘灵爪’一道滚得远远的,稍后再试试闯进来。另一种糟糕的情况是——兄弟们反正会把‘灵爪’交给这位从乌克兰来的黑暗使者。而他是可以欺骗我们的。” 格谢尔叹了口气,稍稍闭了一下眼,纠正道: “我们……我,他有什么能欺骗的。欺骗我?!” 深陷在窗边沙发一角的斯维特兰娜又抽泣着说道: “对不起,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安东至今像吞了根铁钎似的笔直地坐在那儿,稍稍移过去,默默地抱住她的双肩。 “别哭,斯维特兰娜。你没什么错。如果不能预先猜中黑暗使者的行动,对你也不会有任何要求的。” 格谢尔的声音有些严厉,但总的来说还是中立的。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对斯维特兰娜确实没什么可指责的——很简单,所发生的事情超出了她目前知识和技能的范围。 “我有一点不明白。”——奥莉加断断续续地说。她坐在格谢尔的桌子与窗户之间的软矮凳上,神经质地抽着烟。“既然黑暗使者的行动根本就无法预见,那意味着他是凭灵感行事啰?事先从不计划,从不考虑?” “确实如此,”格谢尔赞同地说,“他更喜欢创造可能性,而不是从存在的可能性中去选择。总之,是一种勇敢的方式,但不无危险。感觉也可能会欺骗人的。这时我们就应该捉住他。” 沉默没有持续多久。谢苗悄无声息地穿过办公室坐在长沙发上,在安东旁边的斯维特兰娜身边坐下。 “实际上另一件事情一直使我疑惑不解,”格谢尔郁闷地从兜里掏出一包“Pall Mall”牌雪茄,惊讶地看着它,又塞回兜里。他从中抽出一支装在白铁皮膜中的古巴雪茄,一把剪烟头的小剪子和一支巨大的案头打火机。但他没有打开雪茄烟。他说,“完全是另一件事。” “你指黑暗使者轻松自如地利用正门入口和斯维特兰娜的一部分能量?”谢苗一下子就猜中了,“这正是要等待的。” “为什么这是该等待的呢?”格谢尔警觉地问。 谢苗耸耸肩: “我认为,他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大,只不过伪装起来了而已。原则上,不论是我,还是伊利亚,甚至加里科都能在一定的场合,出于自己一定的目的利用黑暗使者的力量。” “但没那么放肆,也没那么迅速,”格谢尔摇摇头,“你回忆一下西班牙事件。当阿瓦古姆企图从黑暗使者正门入口吸取力量时,你记不记得,最后一切是怎么收场的?” “记得,”谢苗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地说,“不过这只能说明,我们的黑暗使者比阿瓦古姆强大得多。仅此而已。” 格谢尔有几秒钟一直盯着谢苗,怀疑地点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斯维特兰娜。 “斯维塔,”他明显温和了许多,“你再回忆一下当时感受的一切。不过别太急。还有,别难过。你一切都做得很对,倒霉的只是,光这些看来还不够。” 谢苗惊讶地看着一副错过了最有意思的东西的模样的斯维特兰娜。 “就这样——试试看?建立起形象,以及所有发生的事。”他建议道。 “形象建立不起来,”格谢尔埋怨地说,“这就是问题的全部所在。真滑稽,形成的不是形象。” “那有没有试试建立另一种形象?”谢苗活跃地感兴趣地问道,“抽象的,与黑暗使者没有联系的?” “试过,”格谢尔替斯维特兰娜答道,“另一种形象能回忆起来。但这一种——怎么也建立不起来。” “哦,”谢苗嘟哝着说,“大概是鲜明、压抑的形象吧?我记得,二十岁时曾尝试过重新回忆起希特勒演说时国会大厦上的弹坑。我也是怎么也达不到逼真的效果……” “不是逼真不逼真的问题,”格谢尔说,“根本就没有图景。昏昏沉沉灰蒙蒙的一片,就像斯维特兰娜试图组织起黄昏界世界一样。” 安东仍旧一言不发,十分期待地看着斯维塔。 “是这样,”她开始了,“一开始我根本什么都没发现。但您,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离开去追逃跑的列金兄弟时,我留在正门入口处。后来我发现黑暗使者们在地上爬行,吸取您的魔网。黑暗使者们又被挤到地上,后来您就回来了。而我几乎立刻又出现了昏厥一样的现象:眼前黑压压的一片,虚弱无力……倒了下去。当安东把水浇在我脸上时,我已经倒在了地板上。从力量中仅存的只是一些回忆而已……而具体是什么我一点也记不清了。”魔法师咬咬嘴唇,像是准备痛哭一场似的。安东瞅了她一眼,仿佛希望只是用目光安慰一下她。 “我没有合理的解释,”伊利亚发话道,“简直没什么可做依据的——资料太少了。” “资料够多的了,”格谢尔不满地说,“但你还是没有解释……我的意思是百分百准确的解释。猜测是有的,还得验证。奥莉加你说呢?” 奥莉加耸耸肩: “既然你都没什么可说的,我也不准备讲了。要么这是位高级别的魔法师,不知为什么从未以任何人的形式注册过的,要么是他们在迷惑我们。比方说,我至今不明白,扎武隆为什么不来干预。本来‘灵爪’的抵达——是非常重要的行动。可他不但不来帮助自己的同僚,反而连一根指头儿也不动弹一下。” “事情是这样,”格谢尔若有所思地拉长声调说,最终还是从盒子里拿出一根雪茄,仔细地打量了它一眼,很享受地吸了一口雪茄的芬芳,接着又放回去,“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可能与科克奇·法弗尼尔的运送毫无关系。列金兄弟完全有可能是自作主张冒险行动。在这种情形下,对扎武隆没什么意见可提。而他的同伙看样子是独自行动。而且不是以最佳方式行动,否则他们就不会让我们抓到列金兄弟。” “列金兄弟怎么啦,头儿!”伊格纳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从乌克兰来的黑暗使者如果真的是派来接‘灵爪’的,那机场的这场交锋黑暗使者就赢了。” “假如从乌克兰来的黑暗使者是派来接‘灵爪’的”,格谢尔悄悄地说,“那我们现在就得习惯永远地呆在黄昏界中了。连我都无法拯救你们中的任何人。一个都救不了。明白吗,伊格纳特?” “是这样吗?”谢苗平静地说,“这么严重?” “正是如此,谢苗。我惟一寄希望的就是:这位黑暗使者暂时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角色,所以他现在团团转。我们惟一的机会是——赶在他面前,除掉‘灵爪’。那样所有的机会原则上就平衡了。” “可是如何赶在他前面呢?”伊格纳特还没有安静下来,“也许,我去试试跟他谈谈,说服他?我可是很善于劝说的哦。不过要是能找到他就好了……” “他不可能闲坐着的。对他而言,‘灵爪’是块烫手的山芋。这位黑暗使者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在莫斯科。”格谢尔站起身,扫视了一遍部下们。疲倦地用手摸了摸脸颊,“好了。休息去吧。全体休息。” 说着朝安东转过身去: “安东……别离开斯维塔。一步也不要离开。不要回家了——不要回你家,也不要回她家。留在这儿吧。” “好的,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安东·戈罗杰茨基第一次开口说话了。他仍旧抱住斯维特兰娜的双肩。 十分钟过后,值班人员舒适的休息室其他人都离开了,安东把随身听和耳机递给心灵空虚的女魔法师。 “你知道吗?”他说,“我那儿有游戏之类的东西,在那边的盘里,有很多音乐,各种各样的。我按任何一个键,但不知为什么出现的总是需要的歌曲。你去试试吧,啊?” 斯维特兰娜勉强笑了笑,带上了耳机。 “接这里。” 她接上。随身听的绿灯亮了,碟片动了起来;激光沿着唱盘滑动,停在一首歌上: 我梦见许多狗,我梦见许多野兽, 我梦见,长着灯泡般眼睛的生物, 我荒唐地掉下,如同坠落的天使…… “‘纳乌季鲁斯’,”斯维特兰娜说,稍稍推了推耳机,“‘坠落的天使’。的确,很符合情绪……” “你知道吗?”安东既强调又严肃地说,“你可以认为我迷信,但是我刚才没有怀疑会出现‘纳乌季鲁斯’的歌。我特别喜欢这一首。” “我们一起听吧。”坐在沙发上的斯维特兰娜请求道。 “好吧。”安东表示赞同,脑子里感谢着那个发明了没有变形柄耳塞的人。 直接坠落,落到我们带着对新生活的希望 他们相拥着,并排坐了很久,两人的耳朵里响起“纳乌季鲁斯”轻轻的歌声。他们仨在一起既痛苦,又美好——他,她和“坠落的天使”。 “当我走进机场大楼时,”沙戈隆说,“那儿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差不多是在出口处,稍稍右边一点的行李大厅那边,正门入口刚刚关闭。“光明使者的指挥部已经收起来,我勉强能感觉到他们在非中心的位置。不知是在往车上装装备,还是已经开走了。” “那列金兄弟呢?”埃德加尔问。 “这几位简直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我认为,他们中有人丧命了。其他几个被光明使者招过去,带走了。” “为什么?”杰尼斯卡惊讶地问,连咖啡都不喝了,“为什么他们不当场干掉他们呢?” “你说什么呀,这可是光明使者!”连尤拉都被这个问题问得不知所措了,“既然列金兄弟退让了。那么光明使者很容易就逮住了他们。可能会交给宗教法庭……这些性虐待狂,干吗不立刻杀了他们。” “我认为,他还是会逃走的。”尼古拉说,一边无忧无虑地玩弄着电已用完的手杖。就在不久前注入到手杖中的力量,在机场降落跑道上融雪的一刹那用掉了,用于融雪,并使之干燥起来。“尤拉?你怎么看?” “我没感觉到‘灵爪’。他不在莫斯科。” “但他是怎么溜走的呢?”一直双唇紧闭的安娜·季洪诺芙娜说,她这样子变得像个严厉的中学女教师,“从格谢尔的魔爪下溜走?我有点不敢相信。” “不知道,”尤拉打断她的话,“但是那儿确实发生了什么事。” “他会不会利用正门入口呢?”埃德加尔小心翼翼地问。 “利用正门入口?”尤拉恼怒地说,“那你可以利用正门入口吗?” “有点难,”埃德加尔承认,“力量还差一点。” “哦!”尤拉意味深长地说,用手指不确定地指着天花板,“而且在街心花园的交战之后,我们的这位英雄像只榨干的柠檬般筋疲力尽。” “然而机场对决之后,光明使者的女魔法师却累得像只榨干的柠檬,”尼古拉天真地指出,“有谁能让我信服,她是自愿献出那么多力的!” “而实际上,”沙戈隆活跃起来,“如果仔细想想,符努科沃机场事件的能量场景与粗俗的吸血鬼行径非常相似。一切都是雪青色的……” 尤拉怀疑地点点头: “这个乌克兰佬没给我应有的印象——实话跟你们说,要想在格谢尔的眼皮底下从那个光明使者身上吞食力量,至少要扎武隆才做得到。而且要有影响第一阶梯的权力……” “什么权利?”安娜·季洪诺芙娜突然说,“几昼夜内光明使者方面已经发生了三件破坏和约的最无礼的事件,其中包括一次采用力量的进攻!光明使者们已经忘了——什么叫权利!” “安娜·季洪诺芙娜,”埃德加尔诚恳感人地说,“宗教法庭又赐给了光明使者一次免罪符。在他们的行为是用于收回被盗的‘灵爪’时——和约又暂时终止。在科克奇·法弗尼尔被交给宗教法庭的那一刻之前,守夜人巡查队有权做一切想做的事。其实,我们处于战争状态。就像在四九年一样——您应该明白这一点!” 房间里变得如同在宇宙中一样安静。 “所以你就不吱声?”安娜·季洪诺芙娜不赞同地问。 “干吗要让年轻人烦躁不安?对不起,杰尼斯卡。我们已经处在劣势。头儿不在——这是其一,‘灵爪’的事又归咎于我们——这是其二,再加上两年前不太成功的……这两年来多少次不得不对光明使者让步?五次,十次?” “这么说我们要摆脱失败的情绪?”尤拉抑郁地问,“保持沉默?使年轻人免受极坏的影响?唉—唉……” “什么唉—唉?”埃德加尔咬牙切齿地说,“最好还是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吧。” “头儿走时让你做老大,”尤拉无所谓地说“那你想啊。” “你和科斯佳拒绝做,所以就指定我当,”埃德加尔气得闷闷不乐,毫不客气地回敬道,“这算是斗士吗……” “嗨,小伙子们,我说住嘴行吗?!”安娜·季洪诺芙娜气得脸色发红,“可找到时间吵嘴了!我的女巫们工作起来都比你们同心协力些!” “行了,都过去了,”尤拉把手一挥,“您问下面该做什么?什么也不要做。乌克兰佬不可能离开莫斯科太远。我想‘灵爪’在他那儿。既然他现在没采取任何措施,那就意味着还不是时候。我们等着他回来。他不可能不返回来——‘灵爪’应该在最近两昼夜到莫斯科。否则可能出现的高峰就会过去,而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成为生物赝象,仅此而已。” 尼古拉赞同地点点头。 埃德加尔认真地盯着魔法师们——看着一个、另一个。 “那我们就等吧,”他叹了口气,然后补充道,“是啊,我们的这个乌克兰佬挺狡猾的。比格谢尔还狡猾。” “别放马后炮,”尼古拉说,“乌克兰人是这么讲的……” “安娜·季洪诺芙娜,”沙戈隆有些结巴地问道,“吩咐姑娘们去煮点咖啡吧。经历所有这一切之后都懒得动了……” “你这个懒骨头,沙戈隆,”安娜·季洪诺芙娜摇摇头,“好吧,既然你与众不同,就给你面子吧,你会成为他人的榜样。” 沙戈隆得意地咧嘴大笑。 帐篷里整夜都非常暖和,这令我异常惊讶。当然是和衣而睡。我只脱下上衣和鞋就钻到让我睡的睡袋里去了。这帐篷是大胡子马特维依的,若是愿意,里面还可以容纳下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但只有我们两个。在离我们二十米处的隔壁帐篷里,在大家都从篝火旁散去后,有那么一阵子寿星在某人的紧紧拥抱下发出甜蜜的呻吟声。这么说,温暖的还不止我们这儿。奇怪。我这个南方人一直想象冬日的森林寒冷而恶劣。 我错了。森林里也许天气又冷又恶劣,但是人类却带来温暖和舒适。他们把这温暖和舒适带到每个所到之处。不错,大自然为此不得不稍微腾出点地方,但是这已经完全是另一个问题。单独的问题…… 马特维依第一个醒来。他从睡袋里爬出来,穿着时尚登山鞋,在门口转来转去,我那双又笨又丑的狗屎鞋与他的没法比。他掀开帐篷门帘走了出去。寒气立刻迎面而来。同时我感觉到胸口上海盗在机场扔给我的那个长方形的东西。我至今没把它看个明白——没有机会。 我还清楚,这一夜没有吸收到任何保护东西的蚕茧消融了。从这小玩意儿身上很明显地散发出力量。甚至不是一般的力量——而是伟大的力量。只要这儿有一个他者,他定能感觉到“灵爪”。 我从怀里掏出有点儿弯曲的长方形的……或许叫套子吧?像短刀的刀鞘,只不过是像展开的两扇海贝那样风格的。当然,如果海里有这样的贝壳的的话:窄窄的,长长的——三十至三十五厘米左右。 套子被锁在黄昏界中,所以普通人无论如何也没法打开它。我眯缝着眼,爬到靠近出口处,掀开帘子,这样亮一些。 套子里的一块樱桃红色的天鹅绒上确实藏着一只微带蓝黑色的大兽尖爪。它很尖——像切文克斯人的刀鞘一样——一面凹进去。整只爪子像一条鲜血顺其而流的长长的斜槽。宽边看起来被扯断或者剪割坏了,像是这只尖爪是从谁的爪子上无礼粗暴地砍下来的。是啊,事实大概也是如此。 然而什么样的野兽能拥有如此尖的爪子呢?不会是某种传说中的龙吧。不可能是别的动物。那么难道龙真的存在过?我潜入到记忆中,期望找到某种答案,我怀疑地摇摇头。女巫和吸血鬼是一回事……这都是些他者。但是龙…… 马特维依沿着咯吱咯吱响的雪地从小溪边走过来。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我顿时轻快地把它移入黄昏界中,关起套子,塞到怀里。 “醒了?”马特维依走过来问。 “是啊。” “没冻着吧?” “没有。真是令人惊讶——我还以为,森林,冬天,那就意味着寒冷。可是很暖和……” “你们南方人真是奇怪!”马特维依惊异地哼了一声,“这儿算什么,这难道叫寒冷吗?在西伯利亚——那儿才是天寒地冻呢。你知道吗?怎么说的来着?西伯利亚人不是不害怕寒冷的人,而是穿得暖和的人!” 我笑了起来。讲得太准确,太准确了!得记住这句话。 马特维依也微微笑了笑,动了动他的大胡子。 “那边有条小溪。你可以去洗洗脸。” “好啊。”我走出帐篷,稍稍散散步来到结冻的小溪边。小路伸到岸边的地方还有人很仔细地敲掉了一块冰。一夜间苦蒿又被几乎透明的一层薄冰覆盖,不过马特维依已经打破了这层薄冰。水很冷,但没冷到连我喜好温暖的心灵都害怕,用掌窝往脸上舀水都害怕的程度。洗完脸我精神起来,马上想做点什么,想跑到什么地方去…… 也有可能,这根本不是由于洗脸的关系。昨天我在机场前面使出了全部的力量,几乎完全使出了力量。所以自己也相应地感觉筋疲力尽了。后来从正门入口处,从女魔法师身上稍稍取走了一些力量,但是又几乎全部耗尽。而这一夜,我好像从“灵爪”身上吸取了力量。 它的力量是规范的,黑暗的。光明使者的力量没给我带来特别的快乐——那是不顺从的、别人的力量。而“灵爪”对我而言——仿佛母亲对婴儿的触摸一样的必要。它的呼吸让人觉得如同某种珍宝,而且极为亲切。 我感觉自己有力量挪动山脉。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拔营?”回到帐篷,准确地讲不是回到帐篷,而是回到篝火旁时我问,马特维依还在劈柴火。两条狗在旁边转来转去,虎视眈眈地对着挂在篝火上的小锅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等大家醒来,我们热一热抓饭,喝上几口暖暖身子就开拔。怎么?你急着赶路?” “总之,快一点就好了。”我含含糊糊地说。 “那好吧……你赶路——那你走吧。把外衣带上……我把斯杰潘的地址给你,以后你想办法给他送去。” 你要是知道你在帮谁就好了,人啊…… “马特维依,”我说话声音不大,“我真的怀疑我会不会有机会去找斯杰潘。谢谢,我不会冻坏的。” “别犯傻,”马特维依挺直身子,伸出抓着斧子的手,“你不还——那就不还咯。一路顺风。” 我尽力使微笑显得很聪明,又很悲伤的样子。 “马特维依……好在这里没有别人。总之,我不是人类。” 大胡子的双眼立刻索然无味。可能他认为我是与外星有联系的狂人或者是有特异功能的人。没什么了不起的……证实给你看。 两条狗突然失去了兴奋的神情,哀嚎着扑到马特维依脚边。我从雪地上抬起隐约可见的清晨的影子,进入到黄昏界中。 马特维依那瞪得老大的眼睛看起来很可笑。他惊慌失措地弄掉了斧头,斧头正好落在纽芬兰犬的脚上,可怜的狗大声地断断续续地叫起来。 马特维依看不见我。也不应该看见我。 我脱下上衣,在我把它扔出黄昏界之前马特维依也不可能看见它。我在衬衣兜里摸索了片刻,将两张一百美金的钞票塞进上衣口袋,将它扔给马特维依。马特维依颤抖了一下,笨拙地抓住了按他的合情合理的想法直接从空气中突然出现的上衣,然后四处张望。如果老实讲,他看起来有些可怜,但是我觉得假如不是这样展示一下,我无论如何不能使他信服。 但是我不想带走任何他人的东西,哪怕是这件外套。如果可以不用拿走他们的东西,就不应该从那些陌生人那儿拿走任何东西。他们什么也不问,就帮助了被脱去一半衣服闯到篝火边的家伙。外套挺不错,而且显然不便宜。但我不想。我是——黑暗使者。我不需要别人的东西。 我在马特维依的身后走出黄昏界。他眼睛瞪得老大,还在继续盲目地看着空荡荡的地方。 “我在这儿。”我说,马特维依猛地转过身。这下他完全傻了眼。 “啊……啊……啊”他拉长着声音,然后静下来。 “谢谢。我确实没有外套也行。” 马特维依点点头。他明显失去了任何反驳的愿望。我认为,让他忧心忡忡的是,他在帐篷里一对一地跟某个能够隐形消失的畸形怪物度过了一整夜,而且,除此之外不知此怪物还有何特异功能。 “你告诉我:从这儿怎么走?” “那儿,”马特维依朝我来的那条路的方向挥了挥手,“有电气列车。已经开了。” “那边没有公路吗?我最好是搭顺路车。” “有公路。铁路后面就是。” “太棒了!”我高兴起来,“再见了!再次感谢!替我向女寿星转送……这个……转送给她吧。” 真是令人惊奇,我的这个简单但不熟悉的魔法轻而易举就成功了。我把手背到身后,触到结冰的树枝,折下它……于是递给马特维依一枝刚从灌木丛中摘下的鲜活玫瑰。绿色的小树叶儿上露珠儿在颤动着,火红色的花瓣在绽放。在大雪覆盖的森林里鲜活的玫瑰看起来美极了。 “啊……啊!”马特维依喃喃地叫起来,机械地接过了小花。有意思,他会把它交给女寿星,还是把它埋进雪团,远离这罪过,免得长时间去跟他们做奇怪的解释呢? 但是我没去弄清楚这件事,又进入到黄昏界中。真不想在寒冷中慢吞吞地前进。昨天当我想着我逃离格谢尔时美好的一切,不合适今天这个休息得不错而且全身充满力量的我。 我还忘了什么……哦,是的!帽子。它也不是我的,至今还在我头上,我把它扔在外套上……上路了。 我一跳跳出一、两百米远,在能见度范围内,打开微弱的正门入口,像巨人一样吞食着距离,开路了。 林间通道白天看起来十分平常,一切魔法的迷人之处都无法挽回地消失了。难怪真正的浪漫者和自由的热爱者——黑暗使者——选择了黑夜作为自己的时间。夜,而全然不是所有的脏物和垃圾倔强地往你眼里钻,看得到我们的那些城市惨不忍睹,遍地垃圾,街道上满是乱七八糟的人群,而马路上满是发臭的小轿车的白天,不是束缚、桎梏的时刻,执行义务和规矩的时刻,而夜晚——是自由的时刻。 自由是真正的他者拿什么都不会换的。不论是拿转瞬即逝的义务,还是拿在你出生前老早就由某个人杜撰出来的廉价而模糊不清的理想都不会换的。这一切都是神话、虚构,就像波兰兄弟讲的“ucho od sledzia”。只有一种自由,针对所有人也针对每一个人的自由,也只有一种限制,那就是谁也无权限制他人的自由。让狡猾和虚伪的光明使者从中去寻找那貌似奇谈怪论和矛盾对立的一切吧——所有自由的人,都会与同样自由的人美好地和睦相处,决不相互干涉。 不知为何没有穿外套的人谁也不想载,所以我不得不用他者的方式让车停了下来。不得不稍稍触动一下一位像“潮乎乎的柏油路”一样颜色的2109型“日古力”牌轿车司机的意识。 当然,他把车停了下来。 开车的是一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剪短发的年轻人,好像根本就没脖子,脑袋那么随意地,但很自然地连着身子。他两眼空空的。总之,这小伙子使人想起笑话中的人物——那位说“我还用脑袋吃”的拳击手。然而他的反射作用却很有想象力。我十分怀疑即使失去了意识他也能开车。 “啊?”当我坐到后座他那件宽大的皮外套旁时,他对我说。 “你开吧。去莫斯科。在特维尔大街让我下车。” 我又通过黄昏界稍稍触到他。 “啊……”小伙子说着把“日古力”车开动了。尽管路很滑,而且不得不紧急停车,他还是开到了一百码。车子很听话,是它的轮胎是特制的还是怎么的? 我们从西北方向的某个地方进入莫斯科,转到沃洛科拉姆斯克公路,所以很快驶过半个莫斯科,几乎一直直行,直到位于特维尔大街的守日人巡查队办公楼。 幸亏我遇上了一个出色的司机,道路也促使他加大油门。此外我们很幸运地遇上一个接一个的绿灯。 当我们驶过“雄鹰”大道时,我明白,我被发现了。 我和“灵爪”。 但是要在清晨的莫斯科追赶上笔直地飞奔着的没有改装的“日古力”——几乎是件不现实的事。我在特维尔大街下车,往发疯的赛车手手中塞了一张一百的钞票,是卢布,不是美金。 “啊?”他呼出一口气,开始四下环顾。当然,他什么也没记住,现在他企图凭借自己贫乏的智力来解决几乎解决不了的问题:他是如何从莫斯科郊外的公路上转移到莫斯科市中心的? 我没去打扰他,让他与无法解决的问题独处。 他的条件反射还是非常令人羡慕的,“日古力”几乎立刻就开动了。小伙子的那张长着平颌骨的脸对着侧面的车窗,他消失在视线中。我穿过马路,朝办公楼走去。 大堂里乌烟瘴气。从菲利浦系列的录音机音响里传来某一首歌曲的低声的旋律。舒展而有力,声音嘶哑而低沉,我没有一下子听出是布图索夫的歌。 我——身着银色雨衣的神秘客人, 你可知道,我为何出现在你的跟前。 年轻的吸血鬼怡然自得地眯缝着眼,两片嘴唇跟着哼着副歌。看到我,他一时语塞。另一位值班员,也是一位同样年轻的炼金术魔法师,已经在急忙一刻不停地打电话报告。 “在等您呢,”他通知我,“在十楼。” 吸血鬼尽管连话都不会说了,但还是叫了电梯。 而我突然觉得,我怎么也不能进入电梯,更不用说上楼了。不能,这里一切都结束了。 “请转告,我活着,一切正常,但是我有急事。”我内心的某个人说。 我走了出去,回到特维尔大街。 我好像被“带走了”。我没有犹豫——向左转。朝红场。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我往这儿赶?为什么?但是这种禁闭的力量在我身上,我只能服从。我还感到,科克奇·法弗尼尔活跃起来,开始呼吸了。 这里柏油路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平方厘米都充满了魔法。古老的、陷进建筑物石头中,陷进道路尘埃中的魔法。 红色的庞然大物耸立在历史博物馆的右侧。我甚至不知道,它现在是否还能起作用,还是在接下来的又一次巨变的多灾多难的俄罗斯历史中变成某种赌场之类的场所。但是,没时间来弄清楚这些事了。我从旁边走过去。 记得沙皇从容的脚步,革命战士的皮靴,红场上的大鹅卵石,五一集会的队伍。苏维埃装甲履带怪物似乎是莫斯科不可动摇的地位的化身。这座城市曾经耸立,而且仍将耸立,任何东西——不论是普通人无谓的争吵,甚至哪怕是巡查队无休止的彼此挖苦——都无力动摇这个平静的庞然大物。 我走到红场上,四下张望。稍微左边一点是沸腾的百货商场,右边耸立着克里姆林宫蝶状的红墙,墙前耸立着锥体形的列宁墓。该不会是把我引向那里吧? 不,不是那里。这太好了。不论怎么对待俄罗斯过去的领袖,破坏死者的安宁总是有罪的。而且是永远离世的、不可返生的死者的安宁,因为他不是他者……好在他不是。 我沿着红场走,没有加快步伐。几个阴险的器官贩卖者从克里姆林宫冲出来,消失于小巷中。闹市善意地跟我打招呼。米尼公民和波扎尔斯基大公用目光打量着我。瓦西里耶夫升天大教堂在五彩缤纷的洋葱头圆顶间呼吸。 力量。力量。力量…… 这里的力量多得足以让使出了全部力量的他者在屈指可数的几秒钟内恢复力量。 但是任何人任何时候也不可能做任何类似的事。因为这是异己的力量。平局。不顺从也不听指挥。这是已经逝去的好几个世纪的力量。被推翻的沙皇和总书记们的力量。你动一下——就会消散。 我四处张望了一番——不知是第几次。 我发现了他。 宗教法庭的法官。 你不会把宗教法庭的法官跟任何人混淆——既不会跟光明使者,也不会跟黑暗使者,更不会跟普通人混淆。 宗教法庭的法官一直紧紧地盯着我。我搞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他。他一个人,完全一个人,不受任何浮华势力支配,不受任何同盟和和约的约束。他是正义和宗教法庭的象征。他保护了平衡。有必要问他为什么在这儿吗? 我几乎紧挨了过去。 “你没有服从,你做对了。”宗教法庭法官说。 我不知从哪儿知道,他叫马克西姆。 他伸出手,吩咐我: “‘灵爪’。” 他的声音没有半点儿权威性,没有丝毫的压力。但是我不怀疑,每个人,巡查队里的每一位,甚至头儿,都会服从这个声音。 我慢慢地,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遗憾将手伸进怀里。 “灵爪”消耗着周边的力量沸腾起来。他刚一出现在我的手上,我就被能量四溢的浪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每一个细胞里都钻进了“灵爪”赠予的能量,整个世界似乎准备双膝跪下俯首称臣。对我,科克奇·法弗尼尔的拥有者。 “‘灵爪’。”宗教法庭法官重复了一遍。 他没有补充任何诸如不要做蠢事的请求,宗教法庭高于无意义的劝告。 我还在犹豫不决。难道可以自愿交出如此源源不断的力量的凝聚?是啊,这样的生物赝象——是任何一个他者的梦想。 我机械地注意到重组的能量——不远处光明使者的正门入口打开了。当然,这是格谢尔,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 宗教法庭法官对突如其来的证人的出现未做任何反应。一点反应也没有。仿佛任何正门入口也未打开,从黄昏界中任何人也未钻出来。 “‘灵爪’。”宗教法庭法官第三次重复。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不会再说一个字,这我知道。 我还知道,哪怕莫斯科的所有黑暗使者都出现在旁边——也不值得去惹麻烦。他们帮不了我。相反,他们会立即站到宗教法庭法官的一边。围绕“灵爪”的阴谋就可以延长,直到和约的保护者亲自登场。 我眯起眼睛,体内能撑多久我就吸取了多久的能量,差点儿紧张得呛得憋住气儿,我用颤抖的手将装着生物赝象的套子递给宗教法庭的法官。同时我猜到了格谢尔模模糊糊而又难以控制的愿望:冲向“灵爪”,控制它。但是自然,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经验——这首先是善于控制瞬间即逝的冲动。 宗教法庭的法官看了我一眼。也许,我应该在他的目光里读到肯定和支持。好样的,他说,黑暗使者,没有激动,听从了指挥,是个聪明人。 但是我在宗教法庭法官的眼睛里未看到丝毫类似的意味。丝毫也没有。 格谢尔用虔诚的目光看着我们。 宗教法庭法官从容地将装有“灵爪”的套子藏到上衣的口袋里,没有道别,一下子便沉没到黄昏界中。我立刻感觉不到他了,立刻。宗教法庭的法官有自己的途径。 “哈!”格谢尔看着旁边某个方向说,“你这个笨蛋,黑暗使者。”然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叹了口气补充道: “傻瓜,但你很聪明。这太棒了。” 说着他也走了,这回走得很安静,没有从正门入口。在黄昏界的深层有一段时间我还能感觉到他。 而我留在红场,在刺骨的寒风中,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了我已经习惯其力量的“灵爪”,没有暖和的衣服,仍然穿着毛衣、裤子和鞋子,头发像刺猬一样竖起,就像电影情节中单刀赴会的英雄,只是没有能欣赏成功画面的观众,没有——就连格谢尔也回家了。 “你确实是个傻瓜,维达里·罗戈扎,”我自言自语地说,“聪明而又听话的傻瓜,不过,也许,正是因此你才至今还活着?” 但是那个在我内心的我出人意料地抖动了一下,安慰我说:一切都如应该的那样。摆脱了科克奇·法弗尼尔你做得对。我沾沾自喜,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正确,得意得连风也不觉得寒冷刺骨了。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正确。小孩子不能玩原子弹。 我抖了抖肩,手脚伸直,朝特维尔大街大步前进。 走了几步之后我才发现守日人巡查队的所有高层几乎全部在场(就缺魔法师科利亚,当然还有头儿),还加上几十个中层执行人员,包括女巫安娜·季洪诺芙娜,吸血鬼和身体笨重的变形人,所有这个团队的人都眼睛睁得老大地看着我,活像爱看热闹的人盯着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企鹅。 “你们好,”我出乎意料地快活地说,“你们在这儿干吗呀,啊?” 我又被牵着走,我苦恼地想,哈—哈—哈…… “你说说,维达里,”埃德加尔用一种奇怪的压低的嗓音说,“你干吗这样做?” 他分了一下心——去注意那位过分警惕的民警,此民警正盯着一伙在他看来值得怀疑的人。接着又看了我一眼: “为什么?” “难道黑暗使者需要无意义的交战,需要无益的牺牲吗?”我像个名副其实的奥德萨人一样,用问题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看,他在撒谎,”安娜·季洪诺芙娜挑衅似的说,“要不,感受一下他?” 埃德加尔忧郁地眯缝起眼睛。他说,你感受一下他…… 守日人巡查队已经有点害怕我了!真有你的! “安娜·季洪诺芙娜,”我诚挚地对老女巫说,“‘灵爪’科克奇·法弗尼尔是一种无法想象的强大的不稳定元素,是平衡的头号破坏者。假如它留在莫斯科——一场真正的大血战不可避免。宗教法庭采取了措施,预防这场大血战的爆发。我作为守法的他者服从于宗教法庭的裁决,归还了‘灵爪’。这就是我能说的一切。” 与“灵爪”接触后寄居于我身上的力量,我暂时只字不提。到时候再说。 “若是你,难道会不这样做吗?”我补充道,因为我非常清楚,不应当有人反对。他们所有的人都想接触生物赝象……从它身上吸取力量……而他们所有人都害怕这种行为的后果。 “要不,我们回办公室?”魔法师尤拉埋怨地说,“我们呆在风中太显眼了……” 他话里的意思有点道理——我又感到全身发冷,而自己消耗储存的力量——愚蠢而不能容忍。 尤拉在埃德加尔的支持下打开了快捷正门入口,一两分钟后巡查队员们成群结队地坐电梯到了办公室。我不能不发现,要是启用我的正门入口会比他们的稳定长久得多。看样子,当与科克奇·法弗尼尔分手时,我在通往虚无的楼梯上战胜了接下来的阶梯。看样子,我现在比其他所有在场的人加起来还要强大。但我仍然缺乏经验,天真幼稚,而我还应该学会的最主要的东西就是——恰如其分地运用力量。 由格列马尔为首的技术人员拼命地利用指挥部的手提电脑。见鬼,这些伙计们什么时候休息啊?还是他们都像统一的一个人一样? “那边有什么信息,格列马尔?”埃德加尔问。 “光明使者撤岗了,”狼身变形人精神抖擞地报告,“一个接一个地撤了。没什么改变,而是变换形态。入口和火车站的封锁队也撤了。” “安静下来了。”安娜·季洪诺芙娜喘了口气。 “当然,安静下来了。”尤拉含糊不清地说,“‘灵爪’丢了。恐怕已被逼迫到伯尔尼了,我敢打赌。” 他是对的。几分钟之前我感觉得到,我力量的源泉突然钻进黄昏界中,然后移居到某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趣的是,我还会命中注定地哪怕再有一次把它抓在手中吗?我不知道…… “你们杀了我吧,但是我不明白——干吗闹出这么一场与‘灵爪’的纷乱。列金兄弟得到了什么呢?为什么没给我们消息就行动?这伙流浪者,变形流浪者。” “为什么您认为列金兄弟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天真地问。 大家朝我看了一眼,就像看着在大人圈子里提了个让人难堪问题的小孩。 “那你不这么想吗?”尤拉小心翼翼地问,迅速地与埃德加尔对视了一下。 “是的,”我老实说,“但是不要问我详情——我反正不知道详情。在莫斯科形成了一次有利于光明使者的严重破坏平衡的情形。严重得整个欧洲都焦虑起来,来采取措施。列金兄弟的举动——这只是整个马赛克中的一块,由于它最终形成了新的平衡。” “你的出现——也是一块马赛克吗?”埃德加尔猜测说。 “显然。” “还有扎武隆不在莫斯科?我们的头儿?” “有可能……” 两位黑暗使者一时间疑惑地又相互对视了一眼。 安娜·季洪诺芙娜带着几分不满说:“我不知道。这一切看起来很奇怪。假如‘灵爪’在我们手上——我们会立刻挤走光明使者的。” “我们会控制他吗?”尤拉指出。 安娜·季洪诺芙娜又叹了口气。 “不知道……” “不管怎样,”埃德加尔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们还剩下向光明使者要求决斗以恢复名誉的权利。几次重大的干涉,他们在最近两天两夜的所作所为与不久前的谋杀事件没法比。丘尼科夫的死总体上更应该定性为偶然的不幸事件,要是格谢尔试图反驳这一点——法庭会把他的论据彻底推翻。而那个偷猎的吸血鬼和那个淫荡的变形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孽,才六级水平的,最多五级水平的力量。他们是私自行动的,守日人巡查队没什么责任……现在我们有理由发动几次至少二级水平的干涉。我这么认为……因此所有事件的最终结果是守日人巡查队胜出。而且是在没有头儿以及其他强大力量支持的情况下。” “先别吹牛,”尤拉表示怀疑地指出,“等等。” 埃德加尔陷入自己的想法中,他做了个双手一摊的动作。他确实相信他一分钟之前所说的。这可以理解。 不清楚他们的争议会以什么而告终。埃德加尔腰间的手机响了,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他。 这可能是私人电话,也可能是技术部门的电话。但是办公室里集中了相当多强大的他者。几乎所有的人都有能力考虑最简单事件的可能性和结果。 这电话铃声会提供明显的重要线索,对事件具有非凡重要性的线索。 埃德加尔将电话挨近耳朵,一直在接听。 “带他进来吧。”他接着吩咐,终止了信号,将电话放回腰间。 “宗教法庭的法官,”他告诉大家,表情严肃,“正式通知。” 还没等半分钟,值班室的女魔法师打开了守日人巡查队主办公室的门。几秒钟过后那位无畏的、名叫马克西姆的宗教法庭法官走进办公室。 “以和约的名义。”他宣布。他的声音没有情感和任何其他色彩。他的声音非常的信息化。要怀疑宗教法庭法官对这方和对那方偏袒是很愚蠢的。“明天黎明时分将召开受宗教法庭监护的本地同行法庭的扩大会议。议题是: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的一系列法规所不允许的行为。所有通知到的人员必须到场。缺席以及迟到都被视为和约法规所不能容忍的行为。会议开始前禁止实施一切高于五级力量的魔法影响。平衡将战胜一切。” 说完这番话,宗教法庭法官转身走了出去。走到大厅,走向电梯。 女魔法师立刻对上司大叫一声,关上了门。她认为自己有义务送宗教法庭法官到门口。 办公室有一阵子悄无声息,连坐在手提电脑旁边的技术人员都安静下来了。 “像四九年一样,”安娜·季洪诺芙娜悄声地说,“一模一样。” “我们抱一线希望,”魔法师尤拉低沉地说,“我们抱一线希望,安娜·季洪诺芙娜。尽最大的努力。” <hr /> 注释: Chapter 5 每个人有时都会形成这样的印象,此时此刻所发生的曾几何时已经发生过,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的概念——叫做假相。虚假的记忆。 他者也有这种记忆。 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人员安东·戈罗杰茨基站在自己的房门前与回忆抗争。有一次他一模一样地在未关闭的房门前徘徊,猜测闯入室内的会是谁?可是走进房间他发现不速之客是该死的敌人。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光明使者所熟知的叫扎武隆的人。 “假相,”安东低声说,“迈过门槛,保护层又沉默了,但是在房间里肯定有客人。这一次是谁呢。” 安东手中紧握着护身符走进房间。 扎武隆坐在圈椅上,读着《论据与事实》报。他身穿严肃的黑色西服,浅蓝色衬衣和擦得锃亮的方头匪徒式半高腰皮鞋。他摘下眼镜,与安东打招呼: “你好,安东。” “假相……”安东嘟哝地说,“喂,你好!” 奇怪,这一次他完全没被扎武隆吓着。也许因为上次扎武隆安排自己突如其来的到访安排得非常得体? “你可以拿走我的辟邪物,它在桌子上——我感觉到了。” 安东把护身符挂在脖子上,脱下外套,顺从地走到桌边。扎武隆的辟邪物藏在文件和其他一堆办公杂物之间,那堆自然堆放的杂物像是自己本来就该摆在那儿似的。 “扎武隆,你对我没有控制权。”安东以一种异样的声音说。黑暗魔法师满意地点点头。 “好极了。我不得不恭维你,那天你害怕得直发抖。可今天——很平静。你有长进了,安东。” “恐怕我该感谢你的恭维吧?”安东冷冷地说。 扎武隆向后仰仰头,无声地笑了笑。 “行了,”过了几秒钟之后他说,“我看你不喜欢浪费时间。我也是。我是来建议你叛变的,安东。一个小小的精打细算的背叛。它会使所有的人成为赢家,包括你。听起来很荒谬,不是吗?” “是的。” 安东盯着扎武隆那双灰色的眼睛,试图弄明白这一次他又设下什么陷阱。相信一个人可以相信一半,光明使者——可以相信四分之一,黑暗使者——则根本不可信。 扎武隆——是莫斯科,也可能是俄罗斯最强大、也意味着最危险的黑暗使者。 “我解释一下,”扎武隆不急不慢地说,“关于明天法庭听证会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是的。” “别去参加这个会。” 安东终于决定坐下来——坐在墙边的沙发上。现在扎武隆在他的右边。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安东问。 “如果你不去——就能和斯维特兰娜留在一起。你去了——就会失去她。” 安东胸口上涌出一团暖流。事情倒不在于他相不相信扎武隆。他很想相信。非常想。但是他没有忘记,黑暗使者是不可信的。 “守夜人巡查队的领导计划下一轮大规模的社会实验。这你大概知道。斯维特兰娜在这次实验中被赋予了相当重要的角色。我不会试图使你改变关于计划的信息或对黑暗有所好感——这是完全没有希望的事。我只是告诉你,如果类似的实验在生活中实现将导致何种后果,它会导致平衡的破坏。对于日益强大的一方这是梦寐以求的事。最近光明使者力量加强了,因此,我自然不喜欢这一点。守日人巡查队对恢复平衡感兴趣。而你——就是那个能帮助我们的人。” “奇怪,”安东平静地说,“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头找守夜人巡查队队员寻求帮助。太奇怪了。” “其实我们也不是非得需要你的帮助不可,我们本可以自己应付。但是如果你自己帮助自己——首先是自己——你就也帮了我们。而且还有斯维特兰娜和所有不可避免地因下一轮大规模实验而受难的人。” “不明白,我可以怎样帮自己和斯维特兰娜。” “为什么不明白!斯维特兰娜是极具潜力的非常强大的女魔法师。随着她的成长,将你们分开的鸿沟也会越来越深。她的威力——就是有利于光明妨碍平衡的因素。如果斯维特兰娜在某一段时间失去自己的威力,平衡就得到恢复。那就没有什么可以把你们分开了。她爱你——这是显而易见的。你也爱她。难道你要为光明而牺牲自己的幸福和自己所爱的女人的幸福吗?再说,牺牲自己是无意义的。正因为此我才建议你做这个小小的无害的背叛。” “背叛没有大小之分。” “有的,安东。怎么会没有呢。忠诚由点点滴滴深思熟虑的背叛交替而成。你可以相信我——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够长了,已经足以确信这一点。” 安东沉默了片刻。 “我是——光明使者,我不能背叛光明。就自己的本能我不能——而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没有谁逼你去反对光明。况且你可以用自己的行为帮助很多人,非常多。帮助他人——这难道不是光明魔法师的目的吗?” “那在这之后我如何面对自己人?”安东不快地皱着眉头问。 “他们会理解的,”扎武隆带着一种不知打哪儿来的信心说,“会理解和原谅的。如果不是这样——那他们在这之后还算什么光明使者呢?” “你在诡辩术方面很强,扎武隆。或许你明显比我强得多。但是事情的实质不会因你以别的名义称呼这事情而改变。背叛——永远是背叛。” “那好,”扎武隆出人意料地轻松地表示赞同,“那你就背叛爱情吧。实质上,你在两种背叛中间选择,你难道不明白?背叛自己或者阻止下一个险恶环节的发生,预防巡查队之间不可避免的交战或者让它发生。还是这么多死亡你还嫌不够?你不止一次地跟安德烈·丘尼科夫一起巡逻。你与那变形人姑娘小虎友谊深厚。他们现在在哪儿呢?你还打算以光明的名义给谁带来牺牲呢?别去参加明天法庭的会议,那样你的朋友就会活下来。我们不需要有人牺牲,安东。我们已经准备好远离战斗。带着和平远离。因此我建议你帮助所有的人。所有的!既包括黑暗使者,也包括光明使者,甚至还有普通人。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不参加会议怎么就能有助于恢复平衡。” “你现在已经与来自乌克兰的黑暗使者接触过,对吗?和维达里·罗戈扎?” “接触过。”安东不情愿地回答。 “他不是他者。” 安东惊呆了。 “不是他者是什么意思?” “他不完全是他者,他只是——镜子。他活不长了。” “镜子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人?” “就是‘东西’,”扎武隆吸了口气,“幸亏只是‘东西’……这很重要,安东。知道另一件事对你更重要。如果你不去参加宗教法庭的会议,就不会再有流血事件。否则——血战不可避免。” “缺席会议要受到宗教法庭惩办的……” “你不愿参加与罗扎戈的决战,宗教法庭会认为合情合理。有过先例的。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弄到相应的证明文件。但你也可以相信我口头所讲。我暂时还未欺骗过你。” “这个‘暂时’我很喜欢……” 扎武隆嘴角微微一笑。 “有什么办法呢,我可是黑暗使者。但我不认为无缘无故的欺骗是有益的。” 扎武隆起身,安东也同时站了起来。 “考虑考虑,安东。考虑考虑,光明使者。请记住:你的爱情和你朋友们的生命就取决于你的决定。有时事情就是这样,要想帮助朋友,先得帮助敌人。你会习惯的。” 扎武隆迅速离开了房间,然后走出住所。顿时黄昏界中哨兵的信号声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而朝鲜处容在墙上留下一张吓人的鬼脸。安东懒洋洋地收拾了一下,试图理清思绪。 相不相信扎武隆的话呢? 与斯维特兰娜在一起还是不与她在一起呢? 把格谢尔叫来,将一切告诉他还是保持沉默呢? 任何交锋,从庸俗的一记耳光到国家和巡查队之间的阴谋——这都是信息的对决。谁更准确地认识对手的力量和目的——谁就会赢。 扎武隆的目的和安东的目的不可能是相同的。这绝对可以肯定。但是假如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头说这些恰恰是指望安东拒绝出席法庭大会呢? 何处是真理,何处是谎言呢?扎武隆的话——是笼子,笼子里——是捕鼠器,而捕鼠器内——是小老鼠,而小老鼠里面——是诱饵……要发现真理需要剥去多少层谎言呢? 安东从兜里掏出一个硬币。抛了出去……冷笑一声又把它藏到兜里,连看都没看一眼。是什么——老鹰还是背面。 这不是办法。 如果两种出路中的一种是——陷阱,那意味着需要寻找第三种。 要在黎明时分赶赴法庭的会议,需要或者很早起床,或者干脆不睡,我倾向于后者。以后再睡个够。 黑暗使者同行们有一段时间很顽固地企图从我身上找到我行为的动机,但是连我自己也很少明白,究竟为什么那样做,而不是采取其他的做法,他们没从我身上得到多少。 直到昨天还没有发生任何特别有趣的事儿,我只去了一趟那家为我的时尚随身听刻碟的小店,打听一下,他们保不保存客户定制的专辑模板?原来事实上是保存的。于是我不知为什么预定了由安东·戈罗杰茨基,光明魔法师编录的碟的拷贝。有可能,我企图借助他对音乐的爱好来了解他对世界的看法?我不知道……最近我完全不会提问了,因为甚少找到答案。找到正确答案的时候则更少。 这个夜晚还有一件事铭记在我的脑海里,那就是地铁里的约会。我从音乐小店回来,坐在地铁里,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坐在那儿(多谢黑暗使者同事们从机场指挥部拿走了我的物品)听着我买的碟。尼科尔斯基唱着“世界的镜子”。我开心而平静。 远处繁星的光芒和黎明的开始, 在充满灵感的刹那被太阳燃烧, 突然周围某种捕捉不住的东西起了变化。播音员正好提醒不幸的乘客:关车门。我按了“暂停”键,钻进车厢,一边四处张望。 于是看到了他,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毫无疑问,他是他者。也许是未激发的,因为他透过黄昏界迷惑地看着我,也许相当巧妙地挡住了黄昏界。但他的生物电场处女般纯净。纯净得如同刚刚降下的白雪,距光明和黑暗同样的远。他是他者,但与此同时,既不是光明使者,也不是黑暗使者。 我们相互对视了很久,直到到下一个站。也许,我们会继续对视,但是小男孩被一个体格匀称的女人推了一下,看样子,是他母亲。 “叶戈尔!你睡着了吗?我们下车了。” 少年精神一振,最后看了我一眼,带着模糊而伤感的眼神走向站台。而我留在车厢里。约摸一分钟我还没反应过来。仍然不明白,这个他者身上究竟是什么令我惊讶,他使我想起了什么。一种很重要的无法捕捉到的什么,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 只是回到尼科尔斯基和“世界的镜子”,我才稍稍平静下来。 在镜中看得见,什么人,怎样活过, 看得见,谁编出歌曲——谎言, 看得见,谁希望一切都是黑夜, 想瞧上一眼吗——那就别畏惧火光, 让人们知道吧——在世界的镜子中 奇怪。这首歌更适合于光明使者。那为什么我这个黑暗使者的心头某个地方会那样发痛呢? 带着这种不清晰的感觉,我回到守日人巡查队的办公楼。因岁月而变得聪明的年长的吸血鬼大叔急忙躲开我,就像伪君子躲避考验一样。我猛地一抖,突然醒悟到,在我的生物电场中盛开着几条带状的蓝白色光明。 “对不起,”我把生物电场调整好,“这是伪装。” 吸血鬼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值班室里一位女吸血鬼探出头来——可以肯定——是他的妻子。 他们非常仔细地检查了我的印章,看样子他们准备把我拖到最后,但这时埃德加尔和一名年轻的女巫走进了办公楼。他第一眼就明白了一切,他对过分警惕的值班人员动一动眉毛就够了。埃德加尔对我点点头,走到电梯旁。女巫用眼光咬住我。 在电梯里女巫斗胆问了一句: “您是新来的?” 她的声音表达出丰富的情感和向往,我既没有产生分析这情感和向往的愿望,也没有产生分析它们的可能。埃德加尔在场时,我不知为什么不想向其他的强大的他者展现自己的力量。 埃德加尔很感兴趣,而且我感觉到他确实想知道我会怎样回答。 “在一定意义上——是新来的。” 年轻女巫笑了笑: “您一个人赶走了四位光明魔法斗士,还杀死了小虎,这是真的吗?” 埃德加尔几乎觉察不到的扭弯的嘴唇神秘地微笑,但是又沉默下来很感兴趣地听我讲。 “是真的。” 女巫还没来得及提出新的问题,我们已经到了。 “阿丽塔,”埃德加尔不知为什么用一种夏里亚宾似的男低音说,“等下你再烦我们的客人吧。先去安娜·季洪诺芙娜那边汇报工作……” 阿丽塔满腔热情地点点头,接着对我说: “喝咖啡时可不可以去您那儿?大概一个小时后?” “可以,”我应许,“不过我没有咖啡。” “我带过来。”年轻的女巫答道,接着向办公室走去。 她没问,我住哪儿。这么说,她已经知道了。 我盯着年轻女巫的背影看了几秒钟。她穿着登山队员和旅行者穿的时髦的银白色长外套(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些森林里遇见的熟人)。外套的背部饰有鲜艳的图案:一位大眼睛的姑娘伸出一条精神饱满的长腿,还有英文写的“战斗天使阿丽塔”的字样。图案和字样的一部分被年轻女巫的长发遮住。 埃德加尔也从后面看了看阿丽塔。尽管穿着冬装,那儿还是有东西可看的。 “她会来的,”埃德加尔意味深长地说,“她已经打听过你了。” 我耸了耸肩。 “明天法庭开庭,”我换了个话题,“我怎么办,去散散步?还是和大家在一起?” “自然和大家在一起,你可是证人啊,”埃德加尔四周看了看,“要不我们到办公室去吧?” “走吧。” 不知为什么,我相信现在不在莫斯科的守日人巡查队的真正的头头从来没把这个办公室当做经理室用过,这更像是埃德加尔或者某位光明使者高层的办公室。我很享受地倒在圈椅上,下意识地发现,它比长方形的地铁车厢的沙发舒适得多。埃德加尔不知从桌子下面的哪个地方拿出来一瓶开动过的白兰地。 “痛饮一番?”他建议。 “痛饮一番。” “干吗拒绝古老的‘鸡尾酒’呢?” “你来了,这很好,”埃德加尔边倒白兰地边说,“否则我们只好去找你了。” “为了弄清楚在明天法庭会议上的行动战略?”我试图猜测。 “正是。” 白兰地很不错。柔和而芬芳。尽管不是最有威望的名牌(这是什么牌子啊?我顺便问了一句)但我很喜欢。 “我甚至都不会再解释,为什么你表现得那么奇怪。如果老实讲,我被禁止这样做。在那儿,”埃德加尔意味深长地朝天花板大吼一声,“我更不会解释,你实际上是什么人。出于同一原因,我只想问:你和我们站在一边吗?你和守日人巡查队站在一边吗?与黑暗使者站在一边吗?明天可以像指望自己人一样指望你吗?” “毫无疑问。”我不假思索地说。接着又确认,“这是对所有问题的回答。” “这很好。”埃德加尔叹了口气,略带几分伤感地一口气儿吸干了球形高脚杯里的酒。 我认为,他不相信我。 我们一言不发地喝完了白兰地。关于明天法庭会议上的行为,埃德加尔觉得没必要商量。看来,他认为我反正会按自己的方法行事。他非常正确。 我与阿丽塔度过了一夜。边聊天边喝咖啡——年轻的女巫设法弄到了如今被人遗忘的“Casa Grande”牌咖啡。我们在圈椅上坐下来,开始聊天——聊一切,又什么也没聊。我很久没遇上这样的节日了,只是坐着聊天。聊看来实际上我非常懂的音乐。也聊我不太懂的文学。聊我完全不懂的电影。阿丽塔时不时想把谈话引到关于我,关于我的能力上来,但是她做得太老实,我甚至都懒得怀疑,是警惕性很高的安娜·季洪诺芙娜派她来的。 离黎明还有一小时的时候有人敲门: “门开着!”我喊了一声。 埃德加尔和安娜·季洪诺芙娜走了进来。 “准备好了吗?”埃德加尔问。 “像少先队员一样时刻准备着,”我保证,“一起出发?坐装甲车还是列队行进?” “别闹了。”安娜·季洪诺芙娜咬咬嘴唇,严肃地盯了阿丽塔一眼。后者无辜地眨巴着眼睛。 “好了。不闹了。”我答应,“去哪儿啊?”我可不知道。原则上我不怀疑,我那隐藏在意识深处无法拒绝的命运会提醒我方向和地点。但还是问了一句。 “莫斯科大学主楼,”埃德加尔宣布,“在塔楼里。那边沙戈隆和他的汽车在下面,你可以跟他一起去。” “好的。我跟他去。” “祝你们成功,”阿丽塔一边朝出口走去,一边祝福我们,“我明天来找你,行吗?维达里。” “不,”我忧郁地说,“你来不了。” 我非常准确地知道,我是对的。但是暂时还不明白,究竟为什么? 阿丽塔耸耸肩走了。安娜·季洪诺芙娜也跟着走出去。哼……也许,最终还是老女巫派小姑娘来的?而姑娘自己开始任起性子来,所以也就没打算从我这儿追问什么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只能同情阿丽塔。安娜·季洪诺芙娜会掏出她的心,挤压它,榨干它。痛得她头发昏,眼冒金星。 我伸手拿到手机,拨了沙戈隆的电话,甚至都懒得为我居然知道他的号码而去惊讶。 “沙戈隆吗?是我,南方来的客人。你载我吗?嘿,我就出来。” “好吧,我也走了,”埃德加尔说,“别拖拖拉拉。宗教法庭非常不喜欢有人迟到。” 穿好衣服,我关上门下楼去。值班室的吸血鬼现在看我时平静得多——不知是直接上司与他们进行过推心置腹的交谈,还是他们自己了解了真相。其实了解什么真相呢?真相都不愿向我敞开。有时候突然稍稍露出一小块马赛克,瞬间稍稍掀开一下帘子,又遮挡着眼睛爬进去了,剩下烟雾一样驱之不散的密密麻麻的一层。 沙戈隆的“宝马”停在二十米左右的地方,就在“禁止停车”的标志下,呼哧呼哧排着气。我坐到沙戈隆的右边。 “早上好。” “希望是一个好的早晨,”沙戈隆模糊不清地说,“走吧?” “如果不再等其他人,那就走吧。” 沙戈隆一言不发地挤入拥挤的车流。 在交通高峰时段在冰天雪地的莫斯科开车行驶——这可是个特别的话题。沙戈隆时不时穿过黄昏界搞定旁边车开得过快的司机。否则我们会不断地被超车,被挤到旁边的车道,被挤出突然出现的通道口。我系上安全带以防万一。沙戈隆咬牙切齿地嘟哝一句什么。骂人吧,大概是。 在一夜没合眼之后,我禁不住被带入幸福的小憩中,何况最好的德国进口车的座椅很适合小憩。假如我决定听一会儿音乐——那绝对会静下心来睡着。但是现在不想听音乐。于是我留在充满了几十台发动机单调的轰隆声,开启着的温度计微弱的嘟嘟声,小轿车信号的花腔声和车轮外轮下脏兮兮的灰色粥状雪团的沙沙声的世界里。 假如坐地铁——我们可以早到很多。而现在过了半个小时仍然沿着拥挤的奥斯多仁卡街朝维尔纳茨基方向缓慢行进。车堵得越来越厉害,变成了一条像彗星尾巴一样壮观的伸向莫斯科中心的长龙。 “真见鬼,”沙戈隆生气地埋怨说,“我们有可能会卡住的。” “打开正门入口。”我耸耸肩。 沙戈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维达里!我们是去参加宗教法庭监督下的法庭会议!你的正门入口在离目的地两公里的地方就会撑不住的。” “啊,”我漫不经心地说,“对。我怎么忘了。” 其实,关于这一点我自己能猜到的。在法庭工作过程中禁止利用魔法作用以及实施魔法。我内心的那个我很热心地提醒我,过去曾经发生过破坏这种规矩的事件,但只是在与破坏本身有直接关系的剧变年代。 不过,现在也是变化的年代。世纪之交。大转折。比如,夏天人们惊恐万分地等待日食,在土耳其地震面前害怕得直哆嗦……但是没什么,挺过来了…… 不错,挺过来之后我们所有的人,不论是他者,还是人类本身,都变得有所不同了。 “妈——妈呀!”沙戈隆大叫一声,把我从沉思中拉回来。 我甚至没来得及朝眼前的玻璃看过去,就被伴随着震耳欲聋声的打击甩到前面,胸部被压得难受极了,胸口被安全带卡住,疼痛难忍。随着一声尖细刺耳的呼啸声,方向盘上冲出一个鼓鼓的气囊,沙戈隆的脸部、胸部顺着气囊滑下去,咕咚一声摔倒在玻璃与车顶结合处。不知车内什么地方可恶地丁冬直响,玻璃碎片无声地撒落在雪地里,砸到相邻小轿车的车身上,发出一阵无规律的鼓点似的声响。 接着,像是嘲弄我们似的,我们被从后面、从车的尾部行李架那边猛撞了一下。 大概像是宇宙飞船升空的一两秒钟,我被停止了咀嚼、抛掷。出现了片刻动感的宁静。沙戈隆从方向盘那边爬到后面的座椅上,气囊上留下了血迹。好像他的手臂也被折断了。 他没系安全带,傻瓜……现在多少部位得还原再造啊? 四周汽车信号拼命嚎叫。 我带着一种复杂的感觉松开安全带,推开车门,站在撒满了被打碎的玻璃和被夯实的雪覆盖的道路上。 我们车的罩盖被一辆红色“尼瓦”吉普撞击。而仿佛被咬下去了一块的压得扁扁的行李箱,撞到一部曾经看样子保养得不错的日本吉普的车头。不过,吉普车伤得不重:只是砸碎了车灯,车头本身也被压弯了一点儿。看样子,及时刹住了车。 “你怎么啦,该死的!”吉普车里的人向我发火了。那人带着墨镜,剃了个光头,一件深红和黑色相间的衣服紧绷在身上,一副圆桶般的身材,脚上是一双特大码的名牌半高腰皮鞋。 这人的眼睛白白的,就像婴儿的生物电场……或者像地铁里的小伙子叶戈尔的生物电场一样。 这人的深红色衣服发出暗淡的蓝色火焰。他像刀下的阉猪一样尖叫了一声。 我认出那是民间称为“蜘蛛火焰”的大洋彼岸的魔咒。“蜘蛛火焰”。我还没来得及从穿深红色衣服的人的袭击中清醒过来,就被他抓住衣领,翻转在地。 这可是我没料到会见到的人。光明使者,歌迷魔法师安东·戈罗杰茨基。 “你是谁?”他愤怒地压低嗓门说道,“你是谁,黑暗让你鬼迷心窍,可别对我撒谎!”他的眼睛更白了,比吉普车里出来的那个像跳吉加舞一样眼睛翻白的家伙的还要白。我头脑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响,而嘴唇不由自主地轻声说出一句话: “世界的镜子……” “镜子……”光明使者像回声一样地重复道,“你们这些该死的!所有该死的!” 我很想插话挖苦诅咒一番。这可是黑暗使者的领地,但我忍住了。忍住了,做得很对。安东的生物电场中沸腾着深红色和雪青色的东西。毫无疑问我比他强大,但是……看来,戈罗杰茨基被某种既与光明无关,又与黑暗无关的但很强大的力量支持着。一对一的交战如果发生,其结果对我而言很难预料。 安东松开我的外套衣领,转过身从汽车之间挤过去,毫不理睬从打开的车窗里传来的喇叭声和谩骂声,盲目地走开了。就在旁边,响起了交警警笛的呼啸声。车流把奥斯多仁卡街塞得严严实实,只有迎面而来的地段还留下了一线窄窄的缝隙,极少数幸运儿沿着这条窄窄的缝隙挤着开过去。 我看了看表。要赶到莫斯科大学,我还剩下十五分钟……其实已经只有十四分钟了。而且明明知道我不能使用交通魔法。 第一件想到的事是沙戈隆怎么样了? 我绕过车门打开着的“尼瓦”车座位的那一边走到被撞的“宝马”旁。沙戈隆失去了知觉,但是在危险来临的第一瞬间他条件反射似的想到了保护膜,然后消失到黄昏界中。所以现在他在重组,就像木偶一样,贪婪的黄昏界不能对他做任何事。 会挺过来的,会复原的,而且相当快就能复原。最有可能的是在“急救车”上,因为“急救车”能穿过堵塞的道路。沙戈隆是法力相当强的魔法师,像车祸这样的区区小事不能对他造成大碍。 那么,再见了,沙戈隆。我想,宗教法庭不会对你有意见的。总归是场快乐的场面。我一下子看见了自己的救星。一个骑着橘黄色微型摩托顺着车道部分的边缘灵活地随机应变地穿行的小伙子。这种人什么样的塞车都不怕…… 当然尽管现在不是适合这种交通工具的季节,但毕竟…… 我消失在黄昏界中。 在黄昏界中微型摩托像童话中的神马。小小巧巧的,有着角一样的方向盘和眼睛一样的车灯。 “走一趟。”我吩咐小伙子。 他顺从地起身。 我从驼色“掩护罩”下跳过去,抓住把手。微型摩托的独轮卖力地发出吱吱声。嘿。前进。小伙子像个木模特儿似的呆在人行道上。茫然地握紧手中我塞给他的美金。而我往里旋了旋油门手柄,差点没擦掉旁边那辆轿车抛光的车边。我开始向塞车的边缘地带挤过去,向花园环线挤过去。 驾驭这辆习惯了温暖的日本柏油路,而完全不适应莫斯科冰锥路的小巧的“本田”其实很简单。在轿车间穿行我也做得很麻利。但是微型摩托无法给予真正的快速度——时速充其量为三十公里。于是我明白了,我来不及。哪怕我扔下勤劳的摩托,钻进最近的地铁站——从“大学”站到莫大主楼反正很远。当然可以愚弄一下下一位车手,但是谁能保证我们能摆脱早上的塞车呢?我隐隐约约地记得,在莫斯科大学区街道宽敞一些,但是我还是不确信。如果继续坐“本田”——我实际上就保留了到达目的地点的机动性。但从另一方面讲,我只能大概想象应该怎么走。我毕竟不是莫斯科人。寄希望于至今还没拒绝过我的内在的帮手?当然可以。但是万一它也恰恰在玩我呢?在这责任重大的时刻?一般事情总是这样发生的。 我听从了自我。充满了排出的废气的寒风抽打在脸上。莫斯科呼吸的是碳酸废气…… 我那忠实的帮手,看样子是睡着了。 我穿过了花园环行道和地铁的“文化公园”站,但是当“伏龙芝”站的建筑耸立在我眼前时,我决定下到地下。时间这样要求。 我还没来得及走到地铁站前的楼梯,摩托就被偷走了。摩托发出短促的哼哼声,发动机被发动起来——有人迅速地把那辆勤劳的不停地转动的日本机械,赶到一旁匆匆忙忙时隐时现地不知钻到旁边的哪些小巷去了。唉,人啊——人啊……光明使者关心你们,保护你们,爱惜你们,可你们曾经是当牛做马的货色,现在仍然是当牛做马的货色。没有良心和同情心的野兽。互相排挤,偷窃,出卖,填饱肚子——管他别处发生什么。恶心到何种程度…… 我简直就是跨过旋转栅门——在黄昏界中,看不见的影子跨了过去。没时间买卡、再把它塞到磁卡机里。没关系的,国家不会因此贫困潦倒。 升降梯我也是滑下去的,没有走出黄昏界。我跳到徐徐爬行的扶手转动带上猛冲下去,勉强来得及重新放下双腿,站在灰色果子羹似的黏状物里。列车正好准备离开站台。当我在考虑,它是否开往我要去的方向时,车厢门已经关了。哼,没关系,这对我不是障碍。但是去中心丝毫没让我高兴起来。 我透过黄昏界,直接穿过车门,轻轻挤开惊讶万分的乘客,我像从天而降。 “哎哟。”有人说。 “请问,这是莫斯科吗?”我不知为什么胡说了一句。大概是由于公马的顽皮吧。 没有人回答我。哼,没什么。然而周围空间马上多了很多。我抓住扶手,闭上眼睛。 “体育”站。封闭的“麻雀山”站——列车勉强爬行着,安装得不严实的金属挡板间时不时闪过电灯光,即将来临的微弱的晨光投射进来。黎明已经降临了…… 终于到“大学”站了。升降梯特别长,特别挤。又得等。完了,我肯定是迟到了。 外面几乎天亮。我彻底明白自己来不及赶到会议开始了,我突然完全平静下来,不再匆忙赶路。完全平静。我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打开放着安东·戈罗杰茨基的碟片的随身听,走过去打车。 “时间到,”宗教法庭法官轻声地宣布,“所有没有及时赶到的人稍后将受到和约的严惩。” 到场的人全体起立。有黑暗使者,有光明使者,有巡查队工作人员,有法官,有格谢尔,有大家都认为他好像不在莫斯科的扎武隆。有宗教法庭法官马克西姆,有两位穿着法庭宽大长衫的宗教法庭法官观察员。这就是所有在莫斯科大学主楼塔楼集合的人,五角形状的小小房间,以及被看不见的黄昏界层罩住的地球学博物馆,它供不常召开的宗教法庭开庭会议使用。在战后的年代黄昏界处所建得相当多——这比长期干涉不该干涉的事情的安全部门和民警部门的花费要便宜得多。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日出的火红色光芒从东方地平线上徐徐升起,从让·米歇尔·雅尔的莫斯科八百五十周年纪念音乐会那一刻起,一直飞舞在莫斯科大学大楼上空的神奇美妙的北极光一分一秒地变暗淡。他者很长时间能看得到激光想象的痕迹,甚至不用进入颜色变得暗淡和消失的黄昏界也可以看到。好多人惊叹地看着呈现出色彩鲜明的想象,向黄昏界泼洒出自己的情感。 马克西姆穿着普通的公务西装,而不是像其他的宗教法庭法官那样穿着宽大的长袍。他在黑暗中双手摊开一条写满了许多火红火红字母的灰色带子。三十个拖长着的声音齐声读道: “我们是他者。我们效忠于不同的力量。但是在黄昏界中黑暗的不存在和光明的不存在之间没有差别……” 伟大的城市和伟大的国家无法想到,几乎所有决定俄罗斯命运的人现在都聚集在此,而不是聚集在克里姆林宫。在莫斯科大学大楼尖顶下,在一层沉积的灰尘下的一间插入的昏暗小斗室里摆着靠背椅,软圈椅,甚至还有沙滩躺椅——大家各自带来的一些东西。谁也没想到桌子——所以没有桌子。 他者不太尊重仪式:法庭——这是一种行为,而非演戏。因此没有任何法衣、假发套和桌布。只有观察者们宽大的长袍,但是已经没有人能清楚地记得,为什么宗教法庭法官有时穿着这种宽大的长袍。 “我们受制于自己的权利和自己的法规。我们是——他者……” 和约上火红的字母在半明半暗中燃烧着,象征着宗教法庭和司法审判。只听到许多声音在说: “我们是……他者……” 三十个声音一齐说: “时间为我们作出决定。” 和约宣读完毕,法庭程序开始了。按传统——从最不重要的案子开始。 穿着宽大长袍的宗教法庭法官中的一位,没有从钢琴方凳上起身,没有任何庄严的礼节,用一种完全平常的语调宣布: “第一宗案子:来自黑暗世界的偷猎事件。带犯罪人上庭。” 甚至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犯罪人。罪行已经被证实。证人只要帮助确认罪行状况和级别,而法庭会作出判决。无情的,也是正义的判决。 “很遗憾,不是所有的证人都来了。在乌克兰的尼古拉耶夫市注册,又在莫斯科临时注册的维达里·罗戈扎因不明原因缺席;以及在稍后将要审理的案子中死去的安德烈·丘尼科夫和叶卡杰琳娜·索罗金娜缺席……” 审判简单而残酷: “维克多里娅·曼古佐娃,他者,在莫斯科注册,累犯未经许可的偷猎罪,应当受到终止存在的处罚。对和约的判决有何异议和补充吗?” 不论是黑暗使者还是光明使者,都无异议。 “马上执行判决。”宗教法庭法官说。他看了光明使者一眼——传统上判决由和约本身的参与者执行。 伊利亚站起来,正了正眼镜,认真看了女吸血鬼一眼,她嚎叫起来,因为知道没救了。魔法师的目光中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欣喜。除了全神贯注,什么也没有。他伸出手,穿过黄昏界接触到女吸血鬼胸前的印章。 瞬间过后,维克多里娅下沉到地板里。她没有完全烧成灰,要是更老一点的吸血鬼会那样,她的肉身还没有活完自己的期限。但是那种吸血鬼生命的力量,那种年复一年从人们身上吸取的东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地在黄昏界中消融了。房间里稍微感到凉了一些。伊利亚皱了皱眉头,又用了一个有节制的手势,将她的身子送进黄昏界中。 永远送走了。 他者的法庭审判就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第二宗案子。他者的变形人,黑暗使者谋杀未激发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带罪犯上庭……” 提问。回答。宗教法庭法官们简短的讨论。 “奥克桑娜·达丘克,他者,黑暗使者,在莫斯科注册。在蓄意谋杀案中被认为无罪,其行为超出了必需的防卫范围,但定性为自卫,她应当受到剥夺为期十年的狩猎许可的处罚。如有再犯或者任何包括五级力量以上的违规,应受到立刻终止存在的处罚。对和约的判决有任何异议和补充吗?” 伊利亚看了格谢尔一眼,又重新站起来: “我们表示反对。当时没有任何东西威胁到他者的生命,并没有必要对人实施谋杀。所以我们要求将取消狩猎许可的期限增至五十年。” “增至三十年。”马克西姆回答,似乎是早已预料到这样的要求。其实他等待的正是这种要求…… “增至四十年。”格谢尔没有起身,冷冷地说,“要提交所有必需的理由吗?” “增至四十年。”马克西姆表示赞同。他看了看黑暗使者们,但他们没有对此表态,因为他们公正地认为,变形人的命运不值得争论。 “解除对被告的保护……” 吓得脸色苍白的姑娘面前打开了一扇门。她幸福地冲向一旁,她还没弄明白,实质上她还是受到了惩罚。四十年,这对只能从人类身上吸取力量的变形人是一个很长的期限。她会衰老,也许会死去,无法对抗逼近的暮年。 “第三宗案子。守夜人巡查队的员工袭击他者,黑暗使者。鉴于受害人缺席,法庭认为有必要对幸免于难的罪犯和守夜人巡逻队的领导进行交叉询问。守夜人巡逻队的领导未经允许而采用力量反对他者、反对黑暗使者。光明使者方面的所有抗议已事先得到回避。” 格谢尔皱了皱眉头,扎武隆则使自己保持镇静的微笑。 光明魔法师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焦虑地看了一眼时钟。她因光明魔法师安东·戈罗杰茨基的迟到而心神不定。 “或许,我们有理由确定一下三位被邀者迟到的原因?”格谢尔小心翼翼地问到,不由自主地效仿法官正式的用词遣句的腔调,“请相信,我绝对不是企图赢得时间。守夜人巡查队队员和一名近几周来扰乱安宁的他者的缺席使我担忧。” 宗教法庭法官们相互交换了眼神,像是无声地做出共同的决定。 “宗教法庭不反对,”马克西姆冷静地说,“允许必要的魔法作用。” 宗教法庭的观察员们摇了摇身上宽大的长衫,把起保护作用的辟邪物弄乱。可能他们穿着宽大的长袍是为了使任何人都看不见他们是如何使用辟邪物以及使用什么辟邪物的?宗教法庭有自己的方法,自己的法规和自己的武器…… 空气中展开了一个观察球。穿透着蜿蜒线条的灰色烟雾。大部分线条消失了,只剩下三条。 刚刚结合到一个点上的三条命运线。一条暗淡下来,勉强地发着微光。他者受伤了…… “这是沙戈隆,”解除自己头儿副手全权的黑暗使者埃德加尔出了口气,“这可是沙戈隆啊!” 其他两条线分开了,但是马上就会相遇——就在莫斯科大学大楼前。 对接。又是一次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的对接,又是一次牺牲。暂时还不是致命的牺牲。“守夜人巡查队请求宗教法庭干预!”格谢尔大吼起来,“马克西姆·奥斯卡尔,拉乌里,他们会一个杀死另一个的!” 格谢尔当然没敢说“相互杀死”。 一个女人同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一起站了起来,她是他者奥莉加。不久前她又获得了女魔法师的能力,而且有非凡的魔力,因此失去了保留姓氏的权利,但还未得到黄昏界的名字。她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格谢尔,询问似的看着法官们。 斯维特兰娜变得脸色苍白——让人仿佛觉得她的脸是蜡做的。 黑暗使者沉默不语。扎武隆若有所思地挠了挠鼻尖。 “法庭禁止干预。”法官中的一位严厉地宣布。 “为什么?”斯维特兰娜无力地问。她企图从编织成的软圈椅上站起来,但是她没有足够的力气、体力。真正的力量,魔力,他者的光明使者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在斯维特兰娜身边旋转,转成一个巨大的鼓胀的螺丝圈。 他者发怒时,总体上处于极端异常的情况时,也像人一样,比自己安安静静时要强大得多。 “为什么?”斯维特兰娜的声音丁当直响。“这位黑暗使者出现在任何地方,之后就会有他者或普通人的死亡。他是杀人犯!你们允许他继续杀人吗?” 法官仍然保持镇静。 “维达里·罗戈扎,他者,他在到莫斯科期间一次也没有违反和约中规定的法规,一次也没有超越所允许的防卫界限。他在宗教法庭面前是纯洁的。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干预。” “等到理由出现时,就晚了。”格谢尔尖锐地说。 宗教法庭法官只是耸耸肩。 “他会为沙戈隆报仇的。”光明使者中有人小声地说了一句,咳了一声。 两位魔法师——一位光明使者和一位黑暗使者——走进了莫斯科大学主楼的入口处,随着他们之间距离的消失,所有出席法庭审判的人坚信,他们当中只有一位会爬到塔楼。 那会是谁呢? 不知为什么,我在离莫大主楼入口处还有三百米的地方下了车。我看见主楼上方的彩色斑点、光线和巨大的身影在眼前凌乱地闪现。我感觉到,有某种我不理解的力量抑制着,普通的高级魔法,不允许利用它。我还感觉到,在那儿,在塔楼上,在莫斯科的摩天大楼尖顶开始生长的地方布满了浅灰色的云彩,这云彩使我联想起慢动作镜头中的炸弹。 我环顾四周,沿着人行道走去。按原意图我应该赶紧走,但是我以中等速度行进着。也许,需要这样。 只是不要问——谁需要? 随身听里飘出下一首旋律,我不喜欢这旋律,于是我摸了摸选择键。这一回是什么旋律呢? 我的名字——是磨损的象形文字, 我的衣裳——被风儿打满了补丁…… “野餐”乐队的“象形文字”。这个很合适——从容的旋律对于反正已经迟到的人,对于剩下的只有集中精力,获得东方智慧无限包容镇静的东方智者很合适。 有趣的是,东方智者中有没有过他者呢?或者不该这样来提问——他们当中有没有过人呢? 要是知道该多好啊…… 我成功地蒙蔽过值班的人——看样子即使在法庭开庭时,最简单的“一般性”魔咒还是允许的。 我走进电梯——入口处大厅空无一人。可能,人们潜意识地感觉到莫斯科所有最强大的他者就在身边,所以尽量不在此出现?我按下按钮,其中一个电梯的门立刻打开了。我走进去,机械地回头看了一眼,看看是否还有人急于上电梯…… 我看见了安东。他刚刚从还未起作用的护卫身旁走过。 有意思,他是怎么赶上我的?也征用了微型摩托或者其他摩托吗? 我站在那儿等他。安东看着我,像是在思考,他也在等待。 停顿了片刻之后,我按下按钮,电梯门合上了。我开始向上爬。但是没有马上到最高处,而是上到大约大楼三分之二的高度。原来只有乘坐另一台只在高层启用的电梯才能到更高处。而我需要去的地方,根本就只有一条阶梯,一条有些陈旧的石灰浆的宽敞大理石楼梯延伸过去。楼梯延伸到在黑暗中敞开着的大门门口。但是在普通世界中它自然是严严实实地关闭着。 走到楼梯前,“野餐”的宗教式旋律也正好结束,随身听偶然地选择了下一首歌。 我梦见许多狗,我梦见许多野兽, 我梦见,长着灯泡似眼睛的生物, 我荒唐地掉下,如同坠落的天使…… 以前我只是匆匆地听过这首“鹦鹉螺”的歌,但是现在它突然在我的灵魂中回应。我一边走到关闭的门边,钻入黄昏界中,一边与布图索夫一起哼唱着。 直接坠落,落到我们带着对新生活的希望 任何一个他者都能听到布图索夫和我的声音,尽管现实的声音只在小小的耳塞中才产生出来,而且在离开一步之遥时消融到完全听不清楚的地步。 在底下的地球上观赏天使坠落的人 对此我不觉得可怕,也不觉得奇怪…… 格谢尔。扎武隆。宗教法庭法官马克西姆。黑暗使者——最近几天我有机会与之一起又是喝咖啡,又是谈心的那几位:埃德加尔,尤拉,科利亚,安娜·季洪诺芙娜……光明使者——最近几天我不得不又是与之搏斗,又是在生死边缘彼此挖苦的那几位:伊利亚,加里科,托里克,大熊。不相识的他者,也是些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而且有些显然与巡查队无关。两个穿着宽大长袍的人——看样子是宗教法庭法官。 还有——面部表情扭曲的光明女魔法师。这样的面部表情普通人和他者都会有,那就是当他们的亲人被夺走时。 不知是白雪,还是甜美的天赐食物, 接着我控制不住地被沿着幻影的阶梯向上拽,向神秘莫测的金字塔顶爬行。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沿着这金字塔爬行。实际上与此同时两位穿着长衫的人取消了对高级魔力的禁忌,而女光明使者向我猛地抛过来一团随时可能破裂和爆炸的云团。一团力量,在它面前巨大的弹药也会渐渐暗淡,变成了纯粹的琐事。 时间停止了。 而我明白了一切。一切所发生过的,一切现在正在发生的,以及一切注定在近期将要发生的。我明白了,我吞下在喉咙里突然产生的一团痉挛的东西。 我成了世界上最强大的魔法师。超级魔法师。昙花一现的人物……不,不是,是瞬间即逝的人物……在这个老朽的圆形大厅里惟一一个没有前途的人。 有一些他者是没有前途的。 镜子!我只不过是一面镜子。世界的镜子,是在光明力量和黑暗力量的平衡遭到破坏时由黄昏界抛出来的悬挂在秤上的秤砣。 光明中出现了伟大的女魔法师。黑暗中如此强大的信徒没有出现。光明得到了一劳永逸地惩罚黑暗的机会。 但是没有黑暗就无所谓光明。因此黄昏界就产生出我。找到了一个奇怪的不倾向于任何一方的他者,一个有着处女般纯洁的生物电场的他者,在黑暗中生色。被夺走了过去的记忆,被赋予对他人的力量做出反映和吸取他人力量的能力,越是狠狠地揍我,我越是变得坚强有力。我跳到第二个阶梯。但跳到无处可跳时——到了顶端,再高就是永恒和黄昏界——对镜子的需求就下降了。因为镜子这方面也就成为有能力破坏平衡的东西了。 黄昏界,永恒的黄昏界在等待着我。我不知道维达里·罗戈扎直到不久前的过去——这位没有命运的他者的身体将会怎样。我不知道,他的记忆和个性会怎样,镜子每一次的形成都各不相同。我只知道一点,那个在冰冷的尼古拉耶夫公园,在来莫斯科的路上认识了自己的我将永远消失,将变成没有形体和无助的影子,成为黄昏界虚构的寄居者。 或者干脆成为黄昏界的一部分……不过不是那种大家习惯地认为的怠惰的黄昏界…… 我在毫无保留地吸取认为已经失去了安东·戈罗杰茨基的斯维特兰娜的一切力量之前,明白了这一切。由于现实的任性令人生畏,由于我带着与安东·戈罗杰茨基一模一样的随身听,随身听里有他的碟片拷贝,有安东不论是嘴上还是内心都喜欢的歌曲,斯维特兰娜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安东。我还明白了一点,宗教法庭知道真相。为了使莫斯科这些相信我与安东的假设的交锋,相信在这一交锋中安东牺牲了的他者平静下来,宗教法庭的法官一声未吭。 光明使者听出了那是他心爱的歌曲…… “去死吧!” 我不会死,斯维特兰娜。更准确地讲,会死的,但不是现在。我是——镜子。试图毁灭我,你会虚弱的,而我只会变得更有力。我已经看到,什么在等待着我——花费三五十年时间缓慢而拖拉地恢复那些不假思索地消耗的力量。你将面临的是沿着点点滴滴细小的痕迹去拾起所失去的东西。三十,或者更多的十年——是对黑暗势力非常合适的时间,是允许为下一次破坏平衡,暂时还不知道破坏哪一方平衡的企图做准备的时间。岁月在等待着你。在这些岁月里你可能会得到与安东在一起的幸福,也可能得不到。 但是,无论怎样,在这些岁月里你们将是平等的。 哪怕你丧失力量,但是我给你机会……我所没有的机会。 音乐停止了——随身听没有经受住魔力的打击——技术总是经受不住强大的魔力——塑胶小碎片飞了出来。帽子也飞到入口方向去了,外套顿时散落到好几处地方。 我勉强站住,但还是站稳了。 “镜子!”格谢尔大喊一声,他声音里包含着无法传达的全部情感和意味,“第三次,第三次接近黑暗使者!” “我们又不安排全球性的社会实验,同行们!” 扎武隆,不隐瞒胜利感的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头。 今天他在胜利者之间。而光明使者们——处在失败者之中。 其实,有多少次是这样发生的,有多少次截然相反呢? 几秒钟之前还被痛苦所压垮,精神已经彻底空虚,惊恐万分的斯维特兰娜,现在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叫了起来: “安东!” 他站在入口旁。安东·戈罗杰茨基。光明魔法师。活生生的,毫发无损。他紧跟在我身后走进来。 “谢谢,安东!”扎武隆十分满意地对他说,“你完美地完成了我的任务,我希望奖励能使你满意!” “任务?”格谢尔叫喊起来,“安东?” 扎武隆一边起身,一边浅浅一笑。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只稍微看了胜利的对手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安东。 而安东走向幸福的、啥也没明白的斯维特兰娜,拥抱她,低声对她说:“等一下。” 说着就向我走来。 有那么几秒钟我们相互对视。相互。敌人对敌人。他者对非他者。我甚至不知该如何说,才会使这听起来是对的。因为真理总是至少有两条。 “拿着吧。”安东说。 于是把自己的随身听送给我,取代被毁掉的那台。 “谢谢,”我悄声说道,并从腰间摘下自己随身听的残余部分。默默地掏出自己的碟片放进他送给我的随身听里,仿佛这是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事情。我想:现在宗教法庭的法官一定会站起来说我们可以走了。 当然啦,我猜到了。这种水平的魔法师是不会错的,哪怕他们是非他者。 “我以和约的名义宣布,”马克西姆像往常一样严厉而冷静地宣布,“经过确实可靠的论证,维达里·罗戈扎不是通常所理解的意义上的他者。守日人巡查队在对维达里·罗戈扎方面的行为,不属于宗教法庭审理的对象,维达里·罗戈扎也不受和约的约束。他有自己的使命。” 可以认为,我曾经有过使命!在变成镜子前,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在镜子的时日还未到来之前,我曾经有过…… “宗教法庭结束了对案件的审判,”马克西姆用目光扫视了一眼魔法师们,“双方巡查队有何意见和建议?” 我按下“Play”键,舒展身子,走开了。破碎的外套使我变得不知是像个流浪汉,还是像一个庸庸碌碌的打扮得可怕的人。但是谁在乎这个呢? 安东送给我的随身听根据偶然的选择体系播放着曲目。又重新从几十条塞车的跑道上选择了所需的跑道。基别洛夫和马夫林。“混沌的时代”。剩下来我所要做的一切就是——歌唱。 于是我唱了起来。 混沌的时代,那个无权再叫做维达里·罗戈扎的人。对他,对这个坠落的天使……黑暗天使而言,爬上去只是为了掉下来。对你和对他者而言混沌的时代。千年的终结。无法分清光明与黑暗,黑暗与光明的时代。死亡和交锋的时代。混沌的时代。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我只知道一点:为他人的罪过混沌的时代更经常地会去惩罚那个无罪的人。或者犯下过罪过,但全然不是那些应受惩罚的罪过。但是没有让我选择。没有给我几种命运。 我们暂时还活着。所以我歌唱。我歌唱,尽管也许我知道在基别洛夫和马夫林的下一首歌中有这样的句子: 别请求——我决不会把你带上。 别观望——我不知生活的意义。 不要去指望探听到他人的秘密。 这就是一切——我只是个魂灵,我在消失! 我只是一个魂灵。我只是一面镜子。反映为受其呼唤的一切的镜子。但是我不能不请求,不能不相信。我走了,为了消失,但是我请求,我希望,我渴望相信——带走我吧!带上我吧! 我相信。 我希望。 我相信。 我希…… <hr /> 注释: 引子 尤哈·姆斯塔依约基叫停了一辆轿车——他现在是他们这个小组里最年长的。雅里·古西年和拉依沃·尼基廖默默地坐在陈旧的“日古力”车后座,尤哈坐在前排。 “带我们去舍—列—缅—季—耶—沃机场。”他仔细地说出每一个字。不管多么奇怪,对姆斯塔依约基而言,俄语是他童年的语言,尽管后来完全有理由地被遗忘了一些。他一直有着出色的语言能力,再说也在与俄罗斯交界的某个地方住过,而且常常去彼得堡酗酒。其他人更喜欢三三两两地去瑞典——夜间在路上可以痛快地将在免税商店买的酒精饮料喝个够,白天好好睡一觉,不用下渡船(这个斯德哥尔摩,谁需要它呢?),返回的路上又沉溺于这昂贵的享受之中。姆斯塔依约基还是坚定地去了彼得堡。“快一点,专—心—一—点载我们啊。” 司机开车了。快而专心。载外国人到机场——可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儿。这位从事这一行当的失业工程师,不常能遇到这样省力又挣钱多的活儿。而现在新年将至,而且是两千年的新年,所有人都想尽量把新年的大餐弄得更阔气点儿,给亲人们的礼物更好点儿。 三位他者默默地坐在小车里,没有去倾听司机的想法。尽管,他们当然可以听到的。 已经过了环行道之后,尤哈转过身对同伴说: “难道我们要离开吗,兄弟?” 雅里和拉依沃肯定地点点头。简直难以相信,守夜人巡查队的审讯,宗教法庭忧郁法官的拜会,不论在普通人中,还是在他者当中都声名显赫的守日人巡查队吸血鬼机灵律师的忙乱结束了。 冲出来了。他们冲出来了,从可怕、冷漠、不热情好客的莫斯科解脱出来。即便暂时还不是回家去,而是去布拉格,不久前宗教法庭欧洲分部安置到此地。但是——他们解脱了。虽然在权利上仍受到限制,必须在所到之处登记,但终究…… “可怜的奥雷卡伊连……”拉依沃叹了口气,“他是那么喜欢捷克啤酒。他说过,这是仅次于‘拉宾偶像’啤酒的世界上最好的啤酒。他再也没法喝啤酒了……” “我们替他喝上一杯啤酒吧。”雅里建议道。 “喝三杯,”尤哈最后说,“他是列金兄弟中最可敬的。” “那我们呢?”雅里想了想,问道。 “我们也是值得尊敬的,”尤哈表示赞同,“我们尽职了。” 不知为什么说到这句话时三个人全都垂下眼。 自称为列金兄弟的黑暗使者,他者的一支小小的宗派,在赫尔辛基已经存在了将近五百年。他们是那些没有正式接受和约的少数他者的一部分,但是因为他们从未严重破坏过和约,所以巡查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来,光明使者对二三十名黑暗使者从事不会伤及人们的仪式、歌曲和考古挖掘的工作感到满意。一百年来有那么几次黑暗使者曾试图吸引列金兄弟参与守日人巡查队的工作,最后还是放弃了他们。 直到不久前,不论是尤哈、雅里,拉依沃,还是他们牺牲的同事巴希·奥雷卡伊连,对自己在宗教法庭中的作用,仍然像对待好奇的、在某方面甚至很快乐的游戏一样。他们的祖辈在宗派范围内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所以孩子们也是列金兄弟……当然是收养的孩子。他者很少有这份荣幸,即他的孩子也天生具有他者的特点。这只有在低层次的黑暗使者中,在吸血鬼和变形人中才是平常的事…… 另一支小小的芬兰宗派的魔法师们艰难一些。他们不得不到全世界去搜寻可以收为义子来培养的孩子,使之成为参与到为法弗尼尔效力的伟大事业中的他者。通常,这样的小孩子分布在异域风情浓郁的不太发达的国家。 比方说,拉依沃出身于非洲的布基纳法索。当人们用十四美金从他赤贫的父母那儿买下他时,他个头儿很小,眼球突出,佝偻着两条小腿,耷拉着肚皮。治好了他的病,培养他,教会了他芬兰语,看着这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漂亮小伙子,谁会想到曾经等待他的完全是另一种命运呢? 雅里是在澳门的贫民窟里被找到的。长到四岁时,他的偷窃已经相当有水平了,因为他利用了一些魔法特点。他未来的养父母发现了他的这些特点。甚至谁都没为他付钱。雅里的个头怎么也没长出来,但是他顽强的头脑和对魔法极好的天资使列金兄弟感到十分欣慰。 而尤哈来自俄罗斯。更准确地说——来自乌克兰南部的某个地方。因为从小便向往漂泊的生活,小家伙七岁时就搭运货列车和顺路车穿越了全国,有一次徒步越过了边界,敲响了宗派上层姆斯塔依约基独家小住宅的门。这件事除了说是魔法定数外,无法用其他方式解释。 只有去世的奥雷卡伊连是命运的讽刺——他是一个真正的芬兰小伙。 司机还未载过这样奇怪的一伙人——有着一张乌克兰佬相貌的白皮肤小伙子,黑得像炭一般的黑人和斜眼的亚洲人。而且三个人十分流利地讲着不知是芬兰语还是瑞典语。是啊——生活中真是无奇不有…… 到了机场,几位兄弟第一件事情就是研究航班时刻表,但是险恶而无序的俄罗斯在这儿又给了他们一次小小的捣乱:原来去布拉格的航班已经第四次延误了。不错,还有从德国的杜伊斯堡转机去布拉格的航班。自然,中转在时间表上是没有的,而同样是转机去布拉格的飞往马德里的飞机起飞时间又很不方便,所以不得不直接在售票窗口旁重新更改计划。一位身穿运动套装,多毛的手上戴着手指般粗的链子、握着一部手机的壮小伙满腔的无名火不知打哪儿来。小伙子想推开个子矮的雅里,但是拉依沃赶紧施了个恭敬魔咒,之后排队的人们对从容不迫地打着商量的这几位芬兰人的意见便随即消失了。 “我们在杜伊斯堡机场起飞,”最终尤哈决定,“这样方便些,等的时间也少些。布拉格的飞机还会延期三次的,你们看着吧!” 他们当然看见了。现实线编织成一个小小的结,倒霉的航班应该到很晚了才起飞。 几乎被遗忘的自由的感觉使人心醉的程度不亚于家乡的“拉宾偶像”啤酒。当尤哈与尽管态度十分粗暴,但长相迷人的女售票员交谈时,雅里和拉依沃心满意足地瞅着大厅——瞅着过往的乘客,瞅着小商店里通明透亮的玻璃窗内的售货员,瞅着对任何机场而言,永不变更的世界航空公司代办处…… 雅里发现了一个他者。 “你瞧!” 在登机口不远处的吧台边站着一位光明魔法师,他正从深绿色的杯中喝着咖啡。吧椅旁藏着一个半空的行李袋。 雅里和拉依沃研究了一阵这位他者的生物电场——那人相当沉着,情感控制自如。他可能发现了他们,但不露声色。 “难道永远不让我们安宁吗?”拉依沃叹了口气说。 “你觉得他是监视我们的?” “当然啦,”拉依沃说得很肯定,“我们可是有义务参加开庭的。而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有义务确认被释放的证人去了布拉格。你这就会看到的,他会把我们送到舷梯旁。” “但是离我们起飞差不多还有五个小时啊!” “他者又不急着去什么地方。他这是在工作啊。” 拿着机票的尤哈加入到他们中间。从他身上发出魔法脆弱的呼吸——当然啦,今天的票已经没有了,必须从保留票中弄票,既要对售票员,又要对机场的领导施加影响。 “嘿,拿着……”他刚一开口,马上又止住了。他认真地看了兄弟们一眼,警惕起来,“怎么回事儿?” “暗探。在那儿,吧台旁,喝着咖啡呢。” 尤哈看了一眼,看见了。 就在这一刹那暗探光滑的绿松石生物电场中显露出暗红色条纹。 “他很激动。”雅里发现了。 “还有一个他者,”拉依沃说,“在那儿,入口旁边!” 的确,玻璃门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开外的黑头发、黑皮肤的壮实男人。他一只手用手帕擦着额头,而另一只手拿着手机贴住耳朵。但这时他没有说话,看样子是在听谁的冗长指令。他身边放着一个不大的公文箱。 这位他者是位黑暗魔法师。 “这些人也在跟踪。”拉依沃嘟哝着说。 “唉,谁需要我们呢?”雅里怀疑起来,“他者在莫斯科国际机场要找的东西多着呢!” “兄弟,警惕些!”雅里提醒说,“漫不经心会使法弗尼尔忧伤而担心……” 尤哈郁闷地想了想,在运送“灵爪”到莫斯科的行动以平庸失败告终之后而重生的法弗尼尔,应该将所有四个全部扫光。更准确地讲,是将幸免于难的三驾马车一扫而光。但是,像通常一样,他并没有说出声来。 这时光明使者已经喝完了咖啡,向黑暗使者投去不满的目光,接着朝餐厅方向的某个地方走去。他的生物电场又变成平滑的绿松石颜色,在刚刚不久出现的条纹中,带有一点依稀可见的樱桃色痕迹。 而黑暗使者仍在讲电话。准确地讲是在听电话。 “他们要确认我们会飞走!”敏锐的拉依沃重复了一遍。“我们自己也乐意飞走啊,我们在这儿干吗!” 但是拉依沃错了。 光明魔法师在机场徘徊着,徘徊着,接着又在酒吧停下来,翻着书,喝着咖啡。黑暗使者讲完电话,走到售票处小窗口前,兄弟们捕捉到了魔法的痕迹。相当有力的魔法——大概是四级水准的。 “他在那儿干吗?”拉依沃担心起来,“也买票吗?不是吧。尤哈,他不会妨碍我们吧?” “为什么?”尤哈惊讶地问,“你瞧!” 黑暗魔法师手里拿着机票离开了售票处。 “这下某个人的机票作废了!”拉依沃弄清楚了,“好家伙!有戏看了……” 四小时后,当他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包括光明使者站在同一队列中办理登机手续时,真的闹了起来。一位乘客突然被礼貌地告知,错卖了机票给他,航空公司表示道歉,并给他提供下一班的商务舱…… 黑暗使者若无其事地观察着正在吵闹的乘客。好像,甚至还在笑呢。而列金兄弟可顾不得笑了——黑暗使者也好,光明使者也好,跟他们乘坐同一班飞机。 “他们突然想起要把我们一直送到布拉格,”拉依沃最终这么想,“对事情的态度很严肃啊。” 尤哈摇了摇头: “不对,兄弟。不对。这里有点儿不对劲。瞧着吧——他们还会来找我们的……” Chapter 1 傍晚时分,当分析师和技术人员都已散去,而轮到今夜值班的作战队员们刚刚开始集中到总部时,格谢尔把安东叫了过去。二层楼的走廊里散发着刚煮出来的咖啡、热腾腾的夹肉桂小面包和淡淡的烟草香味儿——今年几乎守夜人巡查队的所有人都时兴抽烟袋,连女巫们也无法逃避它。 安东已经将近一年没在信息中心工作了,加里科顶替他成为计算机中心这些操作员姑娘们的头儿。安东是在年初升为二级魔法师的,要他长时间地坐在圈椅上敲键盘,储存程序太大材小用了。 “喝咖啡吗?”谢苗问。安东点点头,就在此时,电话铃声响了。坐着四位作战队员——谢苗、加里科和大熊的房间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能够感觉到头儿的电话声。 而且能感觉到它是打给谁的。 在大家聚精会神的注视下安东摘下话筒。 “你忙完就到我这儿来一趟,”格谢尔没有问候,直接命令道,“喝完咖啡就过来。” “好的,”安东声音沉稳地回答,“遵命,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他想了想,点着了烟斗。假如格谢尔没有提醒时间不多的话,那他可以不用太着急。 “会斥责吗?”加里科设想。安东只是耸耸肩。什么都有可能。从指责他背叛守夜人巡查队的事业到提职;从要求他坐在办公室,不许探出身子,到命令他冲到黑暗使者总部。当高级魔法师想出什么主意时,企图猜出他的计划是白费心机。假如这位魔法师处在像格谢尔最近几个月来的这种盛怒的恶劣精神状态之中的话,那就更不用说了。 总之,他们所有的人心情都十分恶劣。今年失败接二连三。一切都始于夏季,平白无故地逮捕非法实习的女巫导致与黑暗使者的冲突。然后,在此次冲突中幸免于难的伊戈尔,可爱的好小伙伊戈尔·杰普洛夫得到去“阿尔台克”休息恢复力量的机会,但他陷入黑暗使者的圈套。那位卑鄙可憎的黑暗女巫,扎武隆的女友,已经不止一次参与到守夜人巡查队最复杂阴谋中的阿利莎·东尼科娃设下圈套迷住了他,使他爱上她。 这回她没能逃脱惩罚——伊戈尔还是得以将她消灭。但是为此他超越了自我防御所允许的界限,因此其命运此时正处在千钧一发之际。 大约一个月前维达里·罗戈扎出现了,这完全成了一场大灾难。起初,他们认为他是一位普通的黑暗使者,后来才开始怀疑这位乌克兰的外来小伙帮助守日人巡查队的特使身份。而罗戈扎实际上是一面镜子——这是巡查队有记录的历史中只出现过不到十次的罕见情况。实际上他是黄昏界的直接产物,是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的人,甚至都不是由他者塑造而来,然而他是可怕的战斗机器。他们若是马上明白这一点就好了……可是他们没有明白。在与镜子的交战中小虎牺牲了,斯维特兰娜耗尽了力量,还有几位魔法师不同程度地受损。 非常,非常糟糕。 安东不止一次,也不止两次地责骂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详细分析与镜子出现有关的状况。因为在绝密档案中有类似的情形:不属于任何类型的魔法师出现,其力量迅速增强,决定性的交锋——随之便消失。一切都很吻合,直到最后一瞬间,当维达里·罗戈扎在空气中融化,终止存在,消失在产生他的黄昏界的深处时。 可是安东、加里科或谢苗也就算了。对他们而言镜子是只有在授课和档案中才提到的为数不多的那些离奇的事件中的一种。但是为什么伊戈尔和奥莉加也没能凭他们的工作经验马上弄清所有真相呢?他们可是遇到过镜子的呀…… 一切都很糟糕。一切都不成功。似乎被守夜人巡查队不久前一连串的成功所激怒的黑暗势力,着手向他们发动了一次接一次的打击。而且不得不承认,非常成功。 安东摇摇头,拒绝了谢苗建议他喝的第二杯咖啡。他仔细地清理烟斗,不由自主地看着大熊。后者也在清理烟斗。那支原来属于小虎的小小的、长长的、细细的烟斗。小虎姑娘偶尔抽抽它,更多的是陪朋友们抽。而现在,小虎已经不在了,大熊轮换着一会儿抽自己的烟斗,一会儿抽她的。或许,这是小虎死后他惟一的情感表现方式。他爱惜地触摸着烟斗……当维达里·罗戈扎开始终止存在时的那种停滞的目光,充满忧伤的遗憾的目光。罗戈扎没有落到大熊的手上,大熊复仇的渴望无法遏止。 父亲一年前被阿利莎杀害的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的光明使者阿里什也一样。 安东跟守日人巡查队和它的头头也有一笔账要算,当然是一笔不可能清算的账。和约束缚了巡查队双方,宗教法庭监督对和约的执行,惟一的出路就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向敌人提出决斗……比方说,就像伊戈尔所做的那样。可是结果怎样呢?女巫死了。然而魔法师本人也濒于终止存在的边缘,等待宗教法庭欧洲分部的裁决。不难猜想,会是怎样的裁决…… 安东站起身,对朋友们点点头,向三楼走去。 心绪恶劣不堪,全地球的人们都在等待着,似乎二〇〇〇这个数字能够改变什么,其实,有什么不同呢? 直到来到办公室门口,安东才产生了些许兴趣。 他感觉到非常强大的魔法保护。守夜人巡查队大楼本身关闭着,不允许观察。队员们的办公室与会议室专门用挡板隔开。但是,看来今天格谢尔为了保证保守秘密付出了大量的补充力量。走廊里空气窒闷,静止,饱含着能量。而这一道看不见的墙伸往黄昏界的某个地方,比安东所能及的一、二层空间要遥远得多。他走进办公室,随手严实地关上门。他感到背后瞬间中断的保护合拢起来后的一阵轻轻的运动。 “坐,安东。”格谢尔说。接着非常友好地问:“茶?咖啡?” “谢谢,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安东又用格谢尔的世俗名称呼他,“刚刚喝过。” “来一杯啤酒?”格谢尔出人意料地建议。 安东艰难地克制着睡意,最好是拧痛自己的手。格谢尔从不放弃生活的乐趣。要么和年轻人一起往迪厅跑,和年纪轻轻傻乎乎的姑娘们调情,要么跟某个姑娘逍遥一整夜,要么在餐馆里好好坐坐,享受异域的美食,把餐馆招待支使得团团转,其对标新立异的美食知识的熟悉让大厨们叹为观止。他甚至和队员们一起去寻欢作乐,按他们自己的方式就着熏制的欧鳊喝啤酒,就着少盐的小黄瓜喝伏特加,就着水果喝红酒。 有一种事完全不是格谢尔的作风——那就是在工作场所进行娱乐消遣。有一次巡查队最小的,也是最受喜爱的女魔法师尤利娅生日,分析部的十名队员上班时喝完了一瓶白兰地,为此犯错的人着实被他很有办法地狠狠惩罚了一回。就连跟大家一起参与这次过失的奥莉加求情都没能替他们解围。对每个人的惩罚都是很有个性地想出来的,而且最大限度地使每个人难堪。比方尤利娅在一周内不能到巡查队办公室,而是与同龄人一起在学校学习,和同班的女生一起去咖啡—冰淇淋店,和同班的男生——去电影院和迪厅。尤利娅回到巡查队时满肚子牢骚,很长一段时间她重复着:“先生们,你们不知道他们所有的人有多笨!我恨死了!” 由于一句“我恨死了”,她又领到一天额外的处罚,还有与格谢尔长时间地谈论“光明女魔法师能不能体验对人们的不良感觉”…… 所以现在安东站在格谢尔面前,身子已经向圈椅倾斜着,但是呆住不动了,忘了坐下去。 “哦,你坐,”——格谢尔没忘记提醒他,“站着可没有真理可言啊。我说,你喝不喝啤酒?” “天气好像不适合。”安东用目光指了指窗外,回答说。户外洒落着大团大团的雪花。圣诞节期间最典型的天气。“天气不适合……再说也不是地方。” 连他自己也感到出乎意料的是,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更像是发问。 格谢尔顿时陷入沉思中。 “对,本可以去个什么有趣的地方,”他用一种颇感兴趣的调子说,“比方说,去西南部的小咖啡馆,口腔科医生集中在那里,你想象得到吗?莫斯科牙科医生们喜欢的咖啡馆!白俄罗斯车站还有一个比萨店,那根本就是瘟疫盛行时的筵席。”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安东忍不住了,“您从什么地方挖掘出这些组织的?山地滑雪者餐厅,女同性恋酒吧,卫生技术员小吃店,集邮者饺子店……” 格谢尔双手一摊: “安东,我亲爱的,让我再一次提醒你,我们是与什么打交道。我们打交道的是……” “黑暗使者。”戈罗杰茨基嘟哝着坐到圈椅上。 “不,孩子,你说得不对。我们与人打交道。而人——这可不是一群同时咀嚼着草和同时放屁的克隆羊。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这是令我们可喜之处,因为这使黑暗使者的工作有难度。这也是我们的灾难,因为也使我们的工作有难度。而哪怕要多多少少了解巡查队无休止的战斗最终为其灵魂而展开的人们,我们也应该了解他们所有的人。不仅仅是我,你明白吗?是我们!而且我们应该了解每一个人——从在迪厅嚼着迷幻药的满脸粉刺的半大男孩到一切空余时间都在栽种仙人掌的退化的蓝色血液的老教授……其实,种仙人掌的人集中的酒吧里的美食相当有意思,而且也可以相当自由地采访。但是我和你现在哪儿也不能去,你感觉到保护了吗?” 安东点点头。 “请相信我,我设置它不无原因。而在人多的地方保证安全要复杂得多。或许我现在不能允许自己滥用力量……”格谢尔用手掌擦了擦脸,叹了口气。他看起来确实很疲惫。“我说拿着吧,小小的礼物。” 安东惊讶地从他手上接过一个小小的物品。一个像地球仪模样的东西:由尖尖的骨头弯曲成的弓形,两端插入两块木板……对,就是骨针做成的球。球的内部空荡荡的……哦,不。不是空的。充满了力量。打着瞌睡的、被束缚的力量…… “这是什么?”安东有点儿紧张地问。 “别害怕。液化幸福。” “……什么是液化幸福?” 格谢尔叹了口气说: “嘿,我哪儿知道呢?我开个玩笑罢了。修辞格是这样的。语言的一种用法。隐喻。总之我是不相信有幸福的存在,至于可不可以将它液化——更不相信了。但是你手上——是某种像白色喧哗的魔法发动机一样的东西。如果你有必要进行绝对——我强调‘绝对’秘密的谈话,使任何人用任何方式都听不到它,那么直接捏碎手中的球就行了。很有可能你会弄伤手,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代价。然而在十二小时内你周围十米半径范围内将不受任何监控。不论是仪器监控,还是魔法监控。某种完全平和无害的方式,谈话,事件将会记录下来。顺便要说的是,辟邪物本身即便用魔法的方式也发现不了。” “谢谢,”安东郁闷地说,“不知为何这件礼物并不使我深受鼓舞。” “你会因它而谢我的。嗨,你到底喝不喝啤酒?” “喝。只是为什么一定是啤酒呢?” “为了不要太破坏自己的规矩,”格谢尔满意地微笑了一下,“我们毕竟是在上班呀。” 他按下选择器,轻声地说: “奥丽娅,给我们拿啤酒来。” 安东已经对什么都不觉得惊奇了。但是格谢尔关上选择器还是解释说: “卡拉奇卡是个很出色的秘书,但她是四级女魔法师。她会连自己都没有发现就把信息透露给敌人的。所以我今天换了个秘书。” 几分钟过后奥莉加走了进来。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倒满了浅色啤酒的巨大的杯子,巨大的同样盛着啤酒的两升装水晶长颈瓶和什锦凉盘。 “你好,安东什卡,”奥莉加十分有礼貌地打招呼,“你不是喜欢‘布什瓦泽尔’啤酒的吗?” “哪位光明使者不喜欢捷克啤酒。”安东试图开个玩笑。玩笑开得不怎么好,但是打算说双关语这本身令人惊奇。他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想法了…… “斯维塔还好吗?”奥莉加仍然用礼貌的语调问道。 安东紧咬着牙。离开心头的沉重感顿时又回来了。 “这一切是那样……” “毫无效果?” 安东点点头。 “我晚上去找找她,”奥莉加许诺,“我觉得,她已经有接受来访的准备了。我能使她稍稍感到安慰的……相信我。” 这是对的。如果不是另外一位伟大的女魔法师,谁能安慰长时间失去了魔法能力的伟大的魔法师呢? “去吧,奥丽娅,”安东请求道,“斯维塔会非常高兴的。” 格谢尔轻轻地咳了一声。 “你们来得及的,”奥莉加冷冷地打断他,“安东,你知道吗……我祝你成功。非常诚恳地祝你成功。” “还有什么成功啊?”安东不解地问。 奥莉加没有回答他,而是稍稍俯下身去,轻轻地、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嘴唇。 “真是!”只有格谢尔说了一句。 “在我与安东交换了身体后,”奥莉加不大客气地说,“你未必有理由因我对他好而吃他的醋。更何况是为了这种小事。行了,孩子们!别顽皮,别喝得太多,如果有什么事——就叫我。” “如果有什么事?”格谢尔皱了皱眉头说,可是奥莉加已经走了出去。伟大的魔法师目送着她。门一关上,他叹了口气,然后说:“和伟大的女魔法师一起生活——是一种考验。甚至对我都是如此。你怎么竟然能做到呢?安东。” “斯维特兰娜还没有真正成为一名伟大的女魔法师。”安东指出。他拿起啤酒杯喝了一口。啤酒棒极了。真正的啤酒就该是这个样子。 “你对此感到高兴?”格谢尔感兴趣地问。 “不,”安东拿起一块羊奶酪,“不高兴。” “为什么?”格谢尔略带好奇地问,“要知道现在你们有几十年幸福平等的生活。理想的话——有五十年。” “格谢尔,假如你所爱的女人感到自己是个不完整的残废,那有什么幸福可言呢?”安东很生硬地问,“而如果这其中——有我的错,哪怕只是在某种程度上?” “在某种程度上吗?” 安东点点头。 “对,正是在某种程度上。” 格谢尔沉默了片刻。接着提出了安东三周前等待过,但现在已经不再等待的问题。 “你说说,你和扎武隆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到过我家。就像那次一样。” “又是利用你吸血鬼朋友的帮忙?”格谢尔感兴趣地问。 “不是,那件事之后,我对他关闭了我房子的门。扎武隆怎么进去的,我简直就不理解。” 格谢尔点点头,喝了口啤酒。 “后来扎武隆建议我……背叛。他说维达里·罗戈扎是为了对付守夜人巡查队力量的加强而由黄昏界产生的镜子魔法师。说他的主要任务是消灭或夺取斯维特兰娜的力量。如果我参加宗教法庭会议迟到,罗戈扎就会夺走斯维特兰娜的力量,然后自己终止存在。” “于是你同意了?” 在形成答案前安东想了想。他多次与格谢尔进行过这次谈话——当然是在脑海里。但终究没有找到正确的措辞…… “格谢尔,惟一的一个必选项是延续的矛盾。显然,斯维特兰娜的死或者……” “或者?”格谢尔显然很感兴趣。 “或者很多人的……巡查队很多普通队员的死,使我们整体上在这方面削弱力量。” 格谢尔满意地点点头。 “自己明白了没有?” “没有,没完全明白。我在档案中翻寻,找到了一些类似的情况,其中有一次就是以整个基辅守夜人巡查队的毁灭而告终的,惟有它的首领亚历山大·冯·基谢里幸免于难。当时镜子的目标恰好是男爵冯·基谢里,但是他得以自我保护。结果普通作战队员和魔法师牺牲了。” “但你为什么没跟我联系?”格谢尔感兴趣地问,“没有预先告诉我扎武隆的来访?” “我哪里知道,他等待的是什么?有可能,恰恰是等待我去找您商量。扎武隆很明显是企图同我斗智,但是我没能找到陷阱之所在。试图与您联系可能是个错误。因此我选择了第三种途径,试图不让镜子接近斯维特兰娜。最原始的方法就是——撞他的车。” “太棒了,”格谢尔用一种陌生的吱吱呀呀的嗓音说,“好样的,安东。你没办成,但企图是好的。可是究竟为什么你对谁也没说罗戈扎是什么人呢?” “那您为什么对此也守口如瓶呢,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安东问,没有抬起头,“还是您想说,一九〇六年十月基辅事件不是由您调查的?或者您的记忆留不住憔悴的一百年的事件?要知道情形完全相似!某个叫符拉基米尔·萨巴列夫的人从波尔塔瓦来到基辅,在守夜人巡查队注册,稍后在带有明显吸血鬼特征的一名作乐女子的谋杀现场旁被人发现,后来在被驱散的巫妇狂欢会上被逮住……” “我叫你来干吗?”格谢尔勃然大怒,他吼道,“是要就你与黑暗使者令人怀疑的相互关系一事审问你,还是听你来指责我?” “你叫我来,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为的是和我一起喝啤酒,再问些什么事儿。” 格谢尔沉重地呼吸了一下,接着摇摇头。 “不,我暂时不打算问你。我暂时还有权命令。” “你试试吧,”安东很乐意地说,“我不会争执的,一定执行命令。彻头彻尾。只不过您需要的不是这个吧?不是缺乏主动精神的执行者。” 格谢尔无奈地摊开双手。 “太好了。你说服我了。我想问你一件事。安东……” “首先回答……关于镜子。” “那你听着。如果从文献记载和证明的情形看,镜子出现过九次。这其中——只有两次是有利于我们这边的。最后三次出现镜子——都是在黑暗使者那一方,每次都是因光明力量出现了明显的优势,计划着……计划着这样或那样的大型活动时。与镜子抗争是不可能的,他能击退任何魔法进攻,达到与对手同样的等级,能用魔法方式保护自己免受一般的袭击。只能选择牺牲谁——是牺牲几十名其他普通魔法师还是伟大的魔法师中的一位。” “所以你决定将小虎和斯维特兰娜交给他。” “我什么也没决定!首先,在小虎牺牲前我不能确信,我们面对的是什么,真的是——镜子吗?”格谢尔用拳头把桌子砸得砰砰响,把啤酒都弄洒了,“再说谁也不应该牺牲,一切都应该或者以罗戈扎的被俘而结束,那意味着——他根本不是什么镜子,而是普通的外来特使,或者以我们的退让而结束。我没想到小虎会被炸毁!” “她是一位很容易冲动的姑娘。” “不,安东。你错了。她虽精力充沛而又容易冲动,但又是一位自控得非常好的他者。她的突然爆发,”格谢尔沉默了一会儿说,“看来是我对她对安德烈·丘尼科夫的好感估计不足……” “最近以来他们频频约会,”安东承认,“他甚至到她的外公家去过,要知道小虎是很看重独处的。当安德烈……嗨,他呀,干吗去惹这个罗戈扎呢?” “想在小虎面前炫耀一下自己呗……”格谢尔叹了口气,“嘿,少男,少女,年幼无知啊,常常徒劳无益地在对方面前使出浑身力气,吹嘘自己的魔法,战斗中受伤的伤疤,护身符和防护本领……为什么你们身上会有这么多人类的愚蠢行为?” “那是因为我们也是——人。不一样的人,但恰恰是人。而真正的他者不是一下子就可以炼成的。” 格谢尔点点头。 “你是对的,安东。要过一般人类的生活,完整的,过八十年或一百年,失去人类中的亲人和亲近的人,要看到建立千年帝国的政治家是多么可笑,还有为了一、两代人创造了永恒真理的哲学家……到那时就成了他者,而你暂时过的是自己的第一次普通的人类生活——你仍然是人。尽管你能在黄昏界中行走,会发出魔咒和监督现实线……你暂时还是人,安东。斯维特兰娜也是人。小虎也是……安德烈依卡也都是人。所以黑暗势力用人的弱点逮住你们。用人的弱点,用情感……” “难道爱情——这是弱点吗?” “如果爱情在你的身上——那就是力量。但是如果你在爱情中——那就是弱点。” “我们暂时还不会用另一种方式。” “你们会的,安东。很难说,但是会的……”格谢尔盯着他的眼睛,“怎么样?你还生我的气吗?” “不。我相信您曾经努力……做得更好。” “是的,试图努力过。而且应付过来了——奇怪的就在这里。” “小虎和安德烈牺牲了,斯维特兰娜丧失了力量——这就是应付过来了吗?”安东愤怒地喊了起来。 “是的。因为其他排列比这模糊得多。而所发生的事情,不论有多奇怪,还是有助于扎武隆和他的部下们。” 格谢尔也微笑起来。冷冷地,嘲讽地,得出了一个很不自然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一切反正帮不了斯维特兰娜……”安东说。说着又沉默起来,因为格谢尔摇了摇头。 “一切都还在前面,安东。一切还刚刚开始。” 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倒了第二杯啤酒,呷了一口,倒在圈椅上。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安东,我一切都理解。你累了,我也累了,我们所有的人都累了,我们充满了悲伤,痛楚,忧愁。但是我们是处在战争中,而且这场战争离结束还远着呢。你想从战争中走出来——你就出来吧!过一个普通光明使者的生活。但是你暂时还在巡查队……你在巡查队吗,安东?” “是的!” “那这就太好了。你喜欢啤酒吗?” “喜欢。”安东嘟哝着说。 “那太好了。因为你要飞往这种绝妙饮品的家乡。飞往布拉格。” “什么时候?”安东麻木地问。 “明天早上。更准确点讲是——白天。早班的航班改到六点了,所以你要转机飞行。” “为什么?” “你知道宗教法庭欧洲庭从伯尔尼搬到布拉格了吗?” “是的,当然。因为那些大傻瓜偷走了科克奇·法弗尼尔……” “正是。宗教法庭即便没有此事也有五十至一百年间更换所在地的传统,而这次又加上这么一次伯尔尼巡查队砸钉子的事。总之,他们有理由最终着手调查我们的案子。” “那这个礼物是干吗的呢……给伊戈尔的吗?” “是的。他已经在那儿了。我们提出正式起诉,宣称黑暗使者有意设下奸计,阿利莎·东尼科娃用邪术使伊戈尔爱上她,因此导致他精神崩溃,过度地从人们身上收集力量……以及……小男孩淹死的令人不愉快的事件,黑暗使者当然企图对我方倒打一耙……宣称是伊戈尔迷惑了阿利莎……” 安东一边评价着指责的极不理智,一边生气地说。“倒打一耙!”好像黑暗使者可以不再成为黑暗使者似的,使事件混乱,逼迫合作,收买或者敲诈勒索——只好如此。但是倒打一耙…… “总之,法庭将决定谁有罪以及伊戈尔该负何种程度的责任。小伙子向阿利莎提出正式的注册决斗,因此巡查队员里没有错。但是如果宗教法庭指责他超越自我防卫范围或有意设下奸计——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消失在黄昏界中。他现在已经是勉强地活着……而且,看样子甚至也不想拼搏了。而我们是需要伊戈尔的,安东。你甚至都无法想象,多么需要!”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事实上那里发生了什么呢?”安东问。 “事实上?不知道。我们没有设下奸计,你可以相信。我派伊戈尔去休假,因为小伙子最终使出了最后的力量。你知道,在少先队夏令营工作使人恢复得多棒吗?欢乐的孩子们的脸,愉快的笑声,充满激情的声音……”格谢尔的声音变得温暖了。安东觉得再有那么一瞬间——一向严肃的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就会舔着嘴,开始打起猫呼噜来。但是格谢尔自己打断了自己,继续说:“要么我们的指责是正义的,那么就有机会拯救伊戈尔。要么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偶然的悲剧……那么宗教法庭方面对我们就没有,也不可能有指责,但是伊戈尔不能忍受所发生的事。他自己会为那个小孩子,还有阿利莎的死而惩罚自己……” “阿利莎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真的是爱上她了……还有一个未完成的他者,”格谢尔观察了一下安东脸部表情的变化,点点头,“爱上了,毫无疑问。所以你要去布拉格。作为我们在法庭的代表。同时集律师和原告为一身。所有需要的资料我这就交给你。” “但是……不过……”安东慌了神,“我可没有经验啊!” “谁都没有经验。你这就会获得经验的。” “我内心感觉到越往后会有越来越多这种……法律方面的审理来取代诚实的战斗和公开的交锋。你别担心,会议开始前我很有可能会赶到布拉格。有可能跟奥莉加和斯维特兰娜一起来。” “为什么——和斯维特兰娜一起?” “有可能我们能证明斯维特兰娜因中了黑暗使者的奸计而丧失了力量,因而得到治疗她的许可?” “怎……怎么做?” “就像伊戈尔当初一样,糟糕的是,如果说允许治疗丧失力量的二、三级魔法师我毕竟还有能力办到,那么要恢复伟大的女魔法师的力量则非同寻常。这里能帮助我们的只有宗教法庭的直接决定。而且不是莫斯科的宗教法庭,至少要欧洲庭。” 格谢尔举起杯,笑了笑说: “干了,安东。为成功而干杯。”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您现在不要什么都对我讲!”安东差点儿喊了起来。 “好的,不讲。但是我已经讲得比该讲的多。如果你想受失眠之苦……”格谢尔沉思了片刻,“那就把最近这一年所发生的一切汇集统一起来。命运之笔,阿利莎·东尼科娃之死,镜子的出现,这几位带着科克奇·法弗尼尔的列金兄弟笨拙可笑的模仿者……以及由于第二个千年的结束而导致的四处弥漫的歇斯底里。” “可是这些事件之间毫无联系!”安东不合时宜地说。 “那你就安心地睡吧。”格谢尔笑了笑。 十二月末——是一个忙乱而且显然很不严肃的时刻。是节前忙碌的时刻,是互赠礼物和不顾是否工作日与队员们共饮香槟的时刻,是鲜艳的彩灯分外耀眼的时刻,是逛新年枞树市场的时刻。在圣诞和新年前夕他者自古以来的对抗也平静下来,不论是光明使者,还是黑暗使者都突然进入一种梦寐以求的情绪,有时甚至希望原谅对手昔日的过失,那些最轻微的不严重的过失。 埃德加尔,黑暗魔法师,守日人巡查队队员,他从爱沙尼亚来到俄罗斯首都,第一次到白天流动行动队就迟到了。原因平淡无奇,任何一位自重的魔法师都会羞于启口。 埃德加尔在街心花园的清水池旁喂鸭子。他一头扎进始料不及突如其来的回忆,完全就像一位喝完一大杯啤酒后沉入幻想的少年,把时间忘得一干二净。当他清醒过来时,流动行动已经开始了。 如果说年龄能教会人一些什么的话,那善于决定既然已经迟到何必还匆匆忙忙这一点,显然应该列入这些可以获得的智慧之中。所以埃德加尔没有急于去拦车,没有慌忙地飞奔到地铁,而是从容地将买来的小白面包捏碎,喂给在未结冰的水面边缘或是在冰面上四处乱窜的活泼伶俐的野鸭子吃,之后才向“清水池”地铁站走去。圣诞时分的雪在脚下神气地咯吱直响。 二十分钟后埃德加尔走进了守日人巡查队办公室,仍然不失庄重,不慌不忙。一对上了年纪的吸血鬼夫妇在值班室装饰圣诞枞树。他们尊重而有分寸地跟埃德加尔打招呼。 “头儿已经问过你了,”吸血鬼丈夫告诉他,“他吩咐,您一出现,就去他那儿一趟。” “谢谢,菲利贝奇,”埃德加尔谢过他,“头儿在自己办公室吗?” “已经在那儿了。” “哦,对了,祝即将来临的节日快乐!” “也祝您快乐,埃德加尔。” 埃德加尔升到高层,透过黑暗给扎武隆扔出一个“霍日达”的标志。 “进来。”扎武隆应声道。 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要求其下属严格遵守等级纪律,但与此同时他居然能想出法子尊重哪怕是看门人中最不起眼的变形人的个性自由,信任守日人巡查队的高层魔法师。他没有直截了当地去追问埃德加尔为什么错过了碰头会。既然错过了,那就说明有充分的理由。 但实际上并没有充分的理由,所以埃德加尔认为就应该如实说出一切。就这样。何况今天没有进行任何重要行动的计划,而要是有什么危险的状况他们会穿越黄昏界找到他,或者要是出现更坏的情况会打他的手机,因此埃德加尔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过错。 “头儿,晚上好。” “晚上好,埃德加尔。天气如何呀?” “有小雪。很好,没有风。对不起,头儿,我错过了讨论工作计划的短会。没有什么急事吧?” “没有。不过现在有了。” 扎武隆按习惯穿着他喜欢的灰色西服套装和灰色衬衫。埃德加尔想了想,从来没见过头儿穿别的服装。如果是在普通世界里,他只穿西服套装和灰色衬衫,还有在黄昏界的形态下什么也不穿。 “您想象得到吗,头儿,我沉醉于幻想之中。在清水池大街徘徊,我想起了萨马拉,十二年。” 扎武隆勉强能看得见地微笑一下,轻声哼了起来: “摄影室……在此刻又是萨马拉城,十二年……” 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原来还有一副响亮的、训练有素的男中音嗓子。尽管这两位黑暗魔法师彼此了解已经多年,但埃德加尔还是第一次听到扎武隆唱歌。 “喂鸭子了?”扎武隆感兴趣地问。 “是的。” 扎武隆叹了口气,没有在回忆中沉湎多久。时间很短,简直就只有半分钟。 “好了,埃德加尔。谈正事吧。你明天飞到布拉格去。” “去法庭?” “是的。要听几个案子,其中包括阿利莎的谋杀案和关于列金兄弟行动的案子。” “不是准备明天放他们吗?”埃德加尔惊奇地问,“还是光明使者改主意了?” “不是改主意了。案子转交到了欧洲庭。我觉得格谢尔在尽力把他们行动的责任加在我们头上。似乎是我们有计划地策划了行动,或是设下圈套。” “但是他们没有证据!没有任何证据!” “所以我派你去布拉格。看看那儿有什么事,什么状况。任何人也别放过。够了。近一两年我们在他们面前总是卑躬屈膝,是时候抬头了。” “形势所迫,所以卑躬屈膝。”埃德加尔说。迎接圣诞,接着是二千年到来的情绪在古老的哥特式建筑的布拉格已经完全燃烧起来。埃德加尔可喜欢这座抑郁的城市啦,它是欧洲灵魂的化身,是一座让置身其中的黑暗使者感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城市。 “顺便说一句,很有可能你和那几位列金兄弟乘坐同一航班。找个时机暗示他们一下,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不打算让在其领土上受难的黑暗使者受委屈,叫他们别怕也别泄气。” “我们确实要保护他们吗?” “确实。你看到没有,埃德加尔,我把一些计划与这三个荒谬的家伙联系在一起。我暂时还需要他们这个国际组合。……所以顺便关照一下他们。光明使者多半会让奸细盯上他们。也要盯住那奸细,别让他掺和。没有必要别发生冲突,只是跟他保持距离,就这样。” “明白,头儿。” “拿着吧。”扎武隆打开桌旁的保险柜,把两个辟邪物和充好电的手杖交给埃德加尔,“我想你不会要用到武器。但是以防万一……而手杖该在哪儿使用你知道的。” “在科斯特尼扎?在那个由骨头做成的小礼拜堂?”埃德加尔迅速反应过来。 扎武隆点点头。 “黑暗!”埃德加尔略带嫉妒地对自己说,“我已经七十年没在那儿出现过了。” “顺便自己也洁洁身,”扎武隆建议道,“你知道怎么做吗?” 埃德加尔皱了皱眉头。交情归交情,但扎武隆毕竟是超级魔法师,而埃德加尔暂时还未达到一级水平,尽管具备该级别的明显素质。至今埃德加尔仍不得不使用普通人的名字,但是从另一方面讲,他的姓已经完全被忘记了。 “我大体上掌握了这些技术。”看得出来,埃德加尔不高兴说出这个。 “这回你正好练一练,”扎武隆使话题严密完整,“就这些,去准备吧。你身上的事情多吗?假如多——给其他人一些吧。给沙戈隆或别拉舍维奇。” “明白了,头儿。我会给他们的。” “祝你成功。” 埃德加尔走了出去,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一趟,呆了没几分钟,给沙戈隆留下一封信,把它挂在黑暗中就准备回家了。 在楼下他遇到阿丽塔。 “你好,美人!” “你好,埃德加尔。你不想去滑冰吗?” “没时间。” “你得了吧,”小女巫说,“新年快到了,有什么事呀?光明使者现在更关心香槟酒的制作质量,而不是他们平日那些害人的勾当。过节时应该娱乐,而不是工作。” “不见得,”埃德加尔叹了口气,“但还是没时间。我要出去。” “去哪儿?” “布拉格。” “哇!”阿丽塔嫉妒地说,“去很久吗?” “不知道。一周左右吧……” “在布拉格过新年!”阿丽塔叹了口气,“而且不是别的什么新年——是二千年……我是不是要和你一起飞去呢?” “好啊,”埃德加尔没有劝阻,“但不是跟我一起去。要知道我可不是去开斋的……” 他也有点嫉妒,如果小女巫去布拉格,她在那儿将内心完全放松地休息,而埃德加尔出差办事的机会太多,而且往往每次都不可能无根据地幻想似乎工作不会太多。 工作总是很多。而且逢年过节时特别多——像成心作对似的。而在一些大的节日里工作比在最郁闷的预示中所显现的还要多。谁会说年份的四个数字中第一个数字的变化不是大的节日呢? 在回家的路上埃德加尔查看了一下可能性,得知去布拉格的早班飞机延至晚上,所以只好白天转机前往。售票处自然没有机票,也不需指望有保留的票。但这一点埃德加尔倒不担心:他的造票技巧已经经过检验——没有比这再简单的了!当然,他者所持有的票是“正确的票”,哪怕这发生在登机前的一分钟。 收拾行装——对他者而言不需要太长时间。他们会问,既然可以在路上买到一切,干吗拖拉着行李?所有的行李——就是两个辟邪物、一根手杖和装着孤零零的一本杂志和几叠绿色外汇的公文包。 当然,一切可以用钱买到的东西,他者就是不花钱也可以得到。但是,首先不值得白白浪费力量,再说影响也完全不一样。你若是让人类的售货员吃苦头,把他揍成馅饼,守夜人巡逻队会给你安上实施未经许可的行动的罪名。他们干得出来的。 再说,不管怎样埃德加尔也会可怜售货员的,当然倒不是因为馅饼的缘故。万一需要从汽车商店开走一辆吉普呢?人——是基础。是饲料基地,是培养基地。应该关心他们……这种意识形态太像光明使者的意识形态了,这没什么可怕的。 黑暗使者能感觉到“关心”与“心痛”之间的区别。 能明显感觉到。 埃德加尔夜里想好好睡一觉,尽管要在不习惯的时间睡着比他想象的要难。已经差不多瞌睡了,埃德加尔想起,当初跟阿丽塔去溜冰就好了。 一清早埃德加尔发现有人在他的自然魔法硬壳上使了很大一阵子力。加强了,编入了不易受干扰的割不断的装甲线。当然是扎武隆干的,还会是谁呢?不可能有别人了。哼……埃德加尔想,难道这任务不简单,很危险吗?还是扎武隆只不过是为自己留后路呢? 在参加了与光明使者的多次交锋后,扎武隆给守日人巡查队的许多队员设置了个人保护茧。他从哪儿吸取能量来保护这无数的保护茧? 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莫斯科只有两个人知道——扎武隆本人和他永久的对手格谢尔。也许,还有以领导者身份出现的宗教法庭。 沙戈隆自作主张把埃德加尔送到机场。看样子,刚刚修理好的魔法师就是喜欢开着刚刚修理好的“宝马”在节前的莫斯科奔驰。他找到了一个简单得出奇而且有说服力的理由:着手目前的案子。那里的案子可真是——少得可怜。一位被发现能在黄昏界中行走,而且无意中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十三岁小女孩的歇斯底里症发作。驯服,劝导,拥护……这都是些给略识门径者干的事儿。还有半个彼留列沃城都在对他哈哈大笑的发疯的魔方进化变形人。 这些甚至都不算什么事儿。这是不足挂齿的小误会。是些家丑。 已经到了机场大楼入口时,守日人巡查队高层的另一位魔法师打电话给他——朋友同事们叫这位魔法师为尤拉,尽管他显然已经可以公开地使用黄昏界的名字。沙戈隆因为对巡查队有特殊的功绩才用沙戈隆这个名字。而尤拉显然比沙戈隆强大,而且也比他年长得多。 “你好,埃德加尔。你去布拉格吗?” “怎么啦?”埃德加尔用一种奥德萨似的风格回答。 “听着,别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一点点头儿的计划,也知道为什么派你去。一切都不像乍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和纯粹。今明两天有几位光明使者会去布拉格,假如格谢尔近日内飞去那里,我不会感到惊奇。根据某些小小的特征可以判断,光明使者在着手准备一起大规模行动。扎武隆着手进行应有的回应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你在那儿……要小心一点。特别是在路上。” 尤拉闭上嘴不说话了,仿佛在等待埃德加尔的回答,而后者因记得前者请求不要打断他,也默不吱声。他只是朝黄昏界探着身子,企图感受扎武隆——但他找不到头儿的半点儿影子。他在何处漫游,在怎样的秘密处所,在黄昏界的哪一深层空间——全然不知。强有力的魔法师的个人动机是周围人难以理解的。 “记得头儿是怎么派阿利莎·东尼科娃去休假的吗?”尤拉继续说,“你想想她的命运。你当然想问我为什么要对你讲这些?我预先回答你。因为我是——黑暗使者。还因为有机会与你并肩工作了一段时间,随你怎么理解,但我更喜欢在健在的他者中看到你,而不是在黄昏界的影子中看到你,再见,埃德加尔。” 尤拉关闭了电话。 埃德加尔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把烟斗紧紧攥在手里,接着将手机塞回腰间,提起公文包,朝售票处走去。 黑暗!魔法师想,刚才这是什么?提醒?警告?而且明显是通过扎武隆的思考。他们提到阿利莎…… 扎武隆只不过是牺牲了女巫阿利莎。冷酷无情地、没有应有的怜悯。就像象棋棋局中的小卒。在巡查队的游戏中对棋盘上没有个性的棋子充满好感是可笑的……但是他者也是会感觉和会爱的呀。埃德加尔按人之常情同情阿利莎,但即使他预先知道一切,也决不会去救她,哪怕动动指头都不会。因为每一种游戏都有残酷的,一经制定就永远要执行的法则。而加入到游戏中的每一个人,已经既不能从游戏中走出来,也不能与法则背道而驰。小女巫阿利莎走了,小女巫阿丽塔来了。法则继续起作用。阿丽塔也许更加可爱一些…… 埃德加尔把女售票员弄得像陷入沉思的完全自动化的机器一样。她给了他一张蓝色机票,取消了某位不幸的乘客的机票。唉,这位不幸的乘客只能晚些时候飞走了,因为在人类世界和他者的世界中,法则是由后者制定的。尤拉为什么要警告我呢?已经坐到吧台边喝着昂贵但索然无味的啤酒时,埃德加尔思索着。总不会是由于利他主义吧?总不会那样去破坏游戏规则吧。 同时他联想到扎武隆从莫斯科消失时没有将自己副手的位置交给尤拉,没有交给尼古拉——扎武隆之后守日人巡查队最强的两位黑暗魔法师,而是交给他,明显屈居于前两位之后的埃德加尔。尤拉是在上个世纪就得到承认的超级魔法师,尼古拉的资历浅一些,战后才得到承认。埃德加尔暂时连一级水平都未达到,而且二级,坦白地讲,还未完全掌握。自然,埃德加尔仍然是一位强大的魔法师。自然,他比莫斯科的大部分他者,不论是黑暗使者,还是光明使者都要强大。但是他毕竟屈居于尤拉和尼古拉之后。 扎武隆为什么这样做呢?是不是尤拉想巧妙地报复一番?出于简单的嫉妒之心?吓唬吓唬,什么事都有可能的,或者是拿我这个好出风头的同行打打趣儿? 从爱沙尼亚把埃德加尔招到莫斯科也有些仓促,而且不符合逻辑。他住在这个波罗的海小国,领导着一支人员很少的消沉的巡查队,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吧嗒一下!被紧急召到莫斯科!紧急搜罗一位后继者——典型的“热情的爱沙尼亚小伙,”勉勉强强才达到四级水平的魔法师……顺便说一句,他应该给塔林打电话。莫斯科有什么呢?是啊,一来就马上把埃德加尔投向忙乱的两周行动的考验中,稍后不得不去参加艰难的轻骑兵袭击,从光明使者手中夺回未经允许进行魔法实践的女巫。这就是全部。后来便是三个月的因循守旧,直到十一月中旬,出乎意料地被指定为扎武隆不在场时守日人巡查队头儿的执行者,镜子的来访,莫斯科大学的宗教法庭会议。 如果想想,那么守日人巡查队的老魔法师完全可以试着教训这位仕途走得太快的波罗的海巡演者,因为“暗算”一词在此不是非常适当。扎武隆可是很少离开莫斯科的。而扎武隆在场时,埃德加尔仅仅是作战队员中的一员。当然可以说是强有力的精英,但是——有着平等的权利。 在杯中的啤酒空了的那一刻,埃德加尔决定,原因猜够了,倒不如尝试一下制定一条路线……考虑周全的行动路线,哪怕是最荒诞的方案。 那么阿利莎是怎样完蛋的?她没来得及吸足力量,她没能识别出身边的他者——光明使者,她没能避开明显要输掉的交锋,最主要的是——她屈从于情感,企图呼吸光明使者的感情。 埃德加尔的力量方面一切很正常,再说扎武隆也与之分享力量。他的两个辟邪物——简直就是力量的智囊。特别是充足电的那个。一旦埃德加尔利用这辟邪物——整个欧洲的他者都会感到巨大而可怕的魔法能量的释放。加上那根战斗的魔杖——虽然攻击面很窄,然而非常快,而且不停顿。夏巴藤——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么说,埃德加尔即将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认真地观察光明使者,其实是关注光明使者。此时此刻有三位光明使者在舍列缅季耶沃机场。其一是上次行动中已认识的被黑暗使者下层称为“扎武隆宠儿”的安东·戈罗杰茨基,在对应镜子的事件中他不知为何听命于扎武隆,因此而帮了黑暗使者……或者迫使所有的人相信,他帮了黑暗使者?更可能是后者,否则,他如何在自己的守夜人巡查队里站住脚呢? 其二,在免税店里一位与守夜人巡查队无关的能治病的中年女人嗅了嗅香水,她更有可能是一名偶然的女乘客。 其三,在办理登机手续处值班的警察是他者,在任何一个机场都是如此。 在舍列缅季耶沃二号机场的黑暗使者除了埃德加尔外还有四位。被监护的列金三兄弟。他们警觉地一会儿瞅着停留在大厅对面尽头酒吧里的安东,一会儿瞅着埃德加尔,加上自动游戏机旁一位法力较弱的魔法师。此人对一切都没在意。看来,他试图额外挣点钱,让机器发给他最大限额的彩金。一个俄语词“劣质品”非常到位地描述了像他这样的人。 最简单的排列。 办理登机手续和护照检查进行得很快,去捷克暂时不需要护照。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埃德加尔准备了一本爱沙尼亚护照和一本阿根廷护照。绝对是合法的——阿根廷是一个非常好的国家,它非常开放地售卖自己的国籍。 埃德加尔在一个酒吧里度过登机前所剩的一点点时间。自然不是在扎武隆的宠儿光明魔法师戈罗杰茨基呆的那个酒吧。埃德加尔与他目光相遇了一次,惟一的一次。就是说,我知道你在这儿,你也知道我在这儿,所以我们的任务是相似的。在法庭上捍卫自己人,消灭对手…… 戈罗杰茨基值得赞扬的是,他明确地让对方明白:法庭开始时——我们再一比高下。现在暂时搭乘飞机,别相互干扰。 奇怪,“相互”一词在此不合适。但另一个词你又找不到……也许,这只不过是当他者还未划分为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时,他们还很自然地共同反对命运和生活急剧变化的那个久远年代的残存?那时,当然任何一位能治病的人,离某个吸血鬼要比离与自己相同的芸芸众生的普通不幸者更近。黄昏界善于使人们接近。 但是黄昏界也善于使人们隔离,而且黄昏界的这一能力显现得淋漓尽致——如今在地球上还找不到比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更不可调和的敌对双方。美国和以伊朗和伊拉克为首的伊斯兰世界的虚弱对抗算得了什么呀……甚至已经消失在过去的美国和苏联的“冷战”也远比不上巡查队之间的战争。那都是些儿童游戏。不聪明的人玩的儿童游戏。 埃德加尔喝着最苦的,但并非美味的咖啡,一古脑儿考虑着所有的事,但没有一件是具体的。比方说,为什么这些车站的酒吧都很贵,而且似乎并没有在食品中搞鬼,怎么竟能冲出倒胃口的咖啡,倒出倒胃口的啤酒和做出完全无法食用的夹面包片。人们生活中的许多不幸可以加罪于巡查队的斗争,但这事儿可不能怪它了。 受监护的——整个肤色不同的三人一伙——从候机厅不断地向他投以不善的目光。可以理解,列金兄弟对待他就像对待普通奸细一样。随他们去吧。他们是些笨头笨脑的家伙。不聪明也不专心的笨家伙。既然这样,在黑暗的事业中应该利用他们。所以扎武隆决定利用他们是完全公正的。应该说,镜子罗戈扎访问期间,科克奇·法弗尼尔事件大大地把光明使者给弄糊涂了。列金兄弟本身没有怀疑,他们接受了一次早有预谋的针对守日人巡逻队的打击,而且还让变得更强大的镜子在开始行动前灌满了力量。这就预先决定了有利于扎武隆和他的近卫军与光明使者下一次交锋时的最终成功。 也理应如此! 埃德加尔毫无同情心地观察着穿着古板西服和昂贵雨衣的愤怒的师长被彬彬有礼的海关人员带走——埃德加尔恰好将坐在他的座位上飞往布拉格。 已经上路了。埃德加尔乘列金兄弟中的一位离开座位之机坐到他们三人中间,坐在看起来思维最健全的那位——白人身边。 “你好,老弟。”埃德加尔热情地打招呼。 “芬兰人”眼睛睁得老大,很警觉地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我们是——黑暗使者,”埃德加尔悄声地继续说道,“我们不会放弃自己人的。我被派过来在有需要时保护你们。在法庭上我们能为你们辩护——请你们相信。所以,为黑暗效力的人,昂起头来。我们的时刻即将到来。” 说完这些埃德加尔站起身,头也没回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就这样,让他们绞尽脑汁去想吧…… 这是多么动人心弦啊!埃德加尔好不容易保持住了一副一动不动的庄重表情,忍着没笑出来。而“芬兰人”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完全说明了另一回事——他的确担忧而害怕。 “我不该那样的,”埃德加尔轻轻地嘟哝着说,“他们还像孩子一样……可我在嘲弄他们。” 埃德加尔难过地叹了口气,翻开杂志。好在飞布拉格比飞往,比方说,南萨哈林斯克要近一些。三下五除二——就已经到那儿了。无需任何中途转机和类似在座位上做梦这样的噩运。尽管,如果仔细想想,最方便的旅行方式莫过于走黑暗使者的正门。只是开通从莫斯科到布拉格的正门——是不允许的滥用行为。也就是说,只好跟普通人一样坐飞机。 其实,不是,不是跟普通人一样。他者至少不存在机票问题。 <hr /> 注释: 一书第三部“只为自己人”中详细描写的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的行动。</a> Chapter 2 安东喜欢布拉格。而且,他不明白,怎么可以不喜欢它。有一些城市从第一刻起就引起人们的惊慌,使人压抑,也有这样的城市,它们善于温柔地、不知不觉地俘虏你。莫斯科很遗憾既不属于前一种,也不属于后一种类型。而布拉格却像一位善于把自己装扮得年轻,但又不需要如此装扮的年老而聪慧的女魔法师,在任何年龄都保持着自己的美貌。 其实要是仔细想想——布拉格应该成为黑暗使者的居所。这座哥特式建筑四处可见的城市,这座布满中世纪瘟疫流行病纪念柱的城市,这座第二次世界大战犹太人特划区的城市,这座超级大国“冷战”中对抗的城市……唉,黑暗所释放的这一切,黑暗使者的养料培养基都跑向了何方?都消散到何方,为何变成了记忆——而非仇恨? 这是个谜…… 安东对布拉格守夜人巡查队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在档案中需要更详细准确的材料时,他偶尔跟通讯员用电子邮件交流一下信息,按传统在圣诞和新年之际给所有的守夜人巡查队发贺卡……但是谁也不曾在布拉格守夜人巡查队和某一个美国城市的守夜人巡查队之间做过比较。前者积极组成人员——一百三十名,他者,作战储备人员——七十六名;后者积极组成人员——一名他者,无作战储备人员。 安东来布拉格休过一两次假。就那么简简单单、随随便便地从城市的一间啤酒馆转到另一间啤酒馆,在查理桥上买纪念品,抽空去卡罗维发利,以便在温泉游泳池游游泳,在咖啡店吃上热乎乎的维夫饼干。 但是现在他飞往布拉格去工作。是啊,而且是何等重要的工作啊…… 安东在“波音737”飞机经济舱的座位上尽座位所允许的空间伸直了一下身子,“波音737”就舒适程度而言与苏联老式的“图系列”飞机没多少区别。他瞧着列金兄弟的后脑勺。后脑勺很紧张,这几位黑暗使者的生物电场充满了恐惧和烦躁。他们知道安东在场,盼望尽早离他远点…… 若是没有在机场的那个事件,安东有可能甚至会同情这几个笨头笨脑的魔法师。但是哪怕与之交手仅一次的敌人——就是永远的敌人。 列金兄弟中的一位,那个强壮的高个子黑人似乎感觉到他的想法,当然,尽管这非他能力所及。他转过身来,提心吊胆地瞅了瞅安东,又匆忙移开视线。拉依沃——安东想起了他的名字。论出身,他来自塞内加尔的某个地方……不是,是来自布基纳法索,没错。由于被列金家族的某人选中,被教育成效忠于伟大的法弗尼尔…… 不,说这些关于列金兄弟的一派胡言干吗呢?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者中发生了一个故事。一位黑暗使者和一位光明使者打得你死我活。光明使者叫西古尔特……假如按德语的味道发音就是——基克夫里特。黑暗使者牺牲了……而且牺牲时是以其黄昏界中龙的形态。 他叫法弗尼尔。后来西古尔特也牺牲了……有趣的是,格谢尔知道他吗? 而接下来情形的转变有些非同一般。黑暗魔法师的学生们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开——也没有相互厮打——这种情况发生得更多。他们决定让自己的统治者获得新生。他们合并到名为列金兄弟的宗派,几乎完全退出光明和黑暗的一般性斗争……光明使者对此当然十分满意。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从黑暗魔法师的黄昏界身体中挣脱出来的“灵爪”科克奇。后来宗教法庭没收了科克奇·法弗尼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光明使者成功地对处于黑暗使者保护中的过于强大的生物赝象提出抗议。列金兄弟似乎也没有争辩,交出了“灵爪”,留下一句“法弗尼尔的时日还未到来……”突然间,他们袭击了宗教法庭欧洲庭!交锋,在交锋中几乎小宗派的所有魔法师和宗教法庭作风懒散的守卫都阵亡了。接下来是宗派的残余人员荒唐地飞往莫斯科。 众所周知,白痴不仅仅在人间才有…… 不过……是否真的是白痴呢? 安东记得,从这支“灵爪”身上发出多么强大的存积的力量。这有一部分是黑暗魔法师的力量。 他者不会像普通人一样地死去。他们失去物质外壳,失去回到普通人世界的可能性,消失在黄昏界中。不过某种东西留存下来——安东看见了模糊的影子,有时偶尔出现在黄昏界中的颤抖的幻景,发现了死去的他者的道路。而有一次他甚至遇到与死去的他者打交道的机会……那不是一种最令人愉快的回忆。但是——也有某种东西留存在那里…… 有可能使死去的他者复活吗? 或许,在某个地方,在鲜为人知的档案中,在封存严格的机密文件中,在守夜人巡查队和守日人巡查队神秘莫测的密件中,在宗教法庭查封的文件中有答案。高层的魔法师不可能不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死后他者去了哪里,他们自己最终将向何处出发…… 只不过安东不应该知道答案。 他朝舷窗,朝下面延伸的云层,朝千百万交汇起来的微弱的闪光看了一眼。飞机已经飞行在波兰某个地方的上空。 假设,法弗尼尔可以复活…… 那又怎样?就算他是一个强大的魔法师,就算他是超级高层魔法师……他的复活对整体力量的平衡不会有什么改变。况且,他脱离了人类的生活,不了解现实……再假设他一时糊涂以自己黄昏界的面貌穿越欧洲——他会被火箭炸成灰烬,会遭到从卫星上发射的激光的猛力射击和战术性原子弹的狂轰滥炸……会淹没在类似日本人对广岛遇难者和幸存者的悲号中…… 黑暗使者想要什么呢?无序,惊慌,关于《启示录》的叫喊? 安东在座位上坐立不安。他从微笑的空姐那儿拿了一只塑料杯和一小瓶二百克的匈牙利干葡萄酒。埃德加尔觉得很好……像所有的黑暗使者一样,他坐的是商务舱,所以他的高脚酒杯是水晶做的,红酒也高级些…… 在最后的这个推测中包含某种东西。法弗尼尔……《启示录》……至少格谢尔关于与两千年前后有关的大规模的歇斯底里得到了某种确认。只是黑暗使者为什么要安排世界末日和其他的一切呢?女巫阿利莎……命运之笔…… 安东很遗憾他没有带手提电脑。假如现在在屏幕上制作一幅图表,理一理方案,看看有什么,又是怎样相互关联的,有反阴谋的标准方案,“马萨林”,它能帮助他想明白一些事情。 命运之笔…… 他呷了一口红酒——令人惊奇的是这酒其实很令人愉快,他皱皱眉头。格谢尔和扎武隆的确是决定整个历史的两个主要的因素。他们比像命运之笔和“灵爪”那样古老的生物赝象,或比镜子和阿利莎一样的他者深奥神秘和复杂得多。他们,也许明白一切所发生的事……而且像往常一样,他们企图相互改变。 格谢尔。 扎武隆。 也许,真的要从命运之笔那儿算起。由于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中新的伟大的女魔法师斯维特兰娜的出现,格谢尔试图实现对世界的下一轮大规模影响。他们把命运之笔——能够重写命运之书,改变人类生活的古老而强大的生物赝象交给斯维特兰娜。乍看起来让人觉得,斯维特兰娜应该改写带有不确定生物电场的他者小男孩叶戈尔的命运,将他变成或是未来的先知,或是统治者。但若是没有安东的参与,斯维特兰娜就不会去做这件事。她只是将叶戈尔的命运引向平衡,排除两支巡查队相互斗争时所施加的一切影响。 不过格谢尔的计划当然是多层次的。在该计划的第一层面他很早以前的女朋友,曾经受到光明使者领导惩罚,也是身为伟大魔法师的奥莉加被恢复了名誉,找回了自己的魔法能力,乘莫斯科所有的黑暗使者都观察着斯维特兰娜之时,正是用那只命运之笔的一半改写了某人的命运。 这是安东所了解的事实。事实的第二层面。 但是有没有第三层面呢? 行了,这事暂时要等一等。接下来是什么?阿利莎·东尼科娃尽管不是精英,却是守日人巡查队很有能力的女巫。在显然是由扎武隆策划的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的交锋之后,她完全失去了魔法力量。被送到“阿尔台克”休息……去格谢尔派受了类似伤的伊戈尔去的地方。他们之间迸发出爱情——光明魔法师与黑暗女巫的可怕、致命的爱情。结果显而易见——阿利莎死了,被伊戈尔杀害,而伊戈尔本人处于停止存在的边缘,受到破坏和约和自己罪过负担的束缚。再加上那个由于他的过错而偶然淹死的小男孩…… 这已经不是格谢尔的阴谋。这出自守日人巡查队之手,是他残酷无情、厚颜无耻的行为。扎武隆牺牲了自己的女友,把她作为牺牲品……但是为什么呢?为了除掉伊戈尔?奇怪。反正交换几乎是平衡的,阿利莎·东尼科娃是一位很强的女巫。 就这样,阴谋作为对阴谋的回应…… 现在看看——镜子的出现。格谢尔相信,不可能预先告诉他,那就意味着它确实是偶然的。但是也许不管是格谢尔,还是扎武隆立刻决定利用它……按各自的方式利用他。 安东大声地喊出来、骂出来,以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但是供分析的资料不足!完全是一些推测,未经研究之处,假设…… 而且列金兄弟方面清楚明了之处也不多。扎武隆把他们诱骗到莫斯科,他决定在守夜人巡查队中撒下惊慌的种子?用镜子的力量来供养?只有一点——许诺复活法弗尼尔可能导致黑暗魔法师对宗教法庭进行疯狂的偷袭。可以理解,在法弗尼尔活着时见过他本人的老魔法师为何同意这些,——这几乎是他们取胜的最后机会。可以理解,年轻的魔法师如何对待此事……所有这些从非洲和亚洲随便拼凑起来的芬兰人——他们过于封闭在自己的圈子内,将所发生的一切视为游戏,而不是最可耻的罪行。 但是扎武隆究竟想要什么? 不。什么也不明白。安东摇了摇头,无奈自己无法弄清楚所发生的事。那么……意味着应该完成交给的任务。努力拯救伊戈尔。 全力起诉守日人巡查队。 此时飞机已经下降了…… 新一期的《国家地理杂志》没有帮到埃德加尔——一篇关于新年前从容地将旧物品扔出屋外的意大利习俗以及其他关于新年仪式的引人入胜的文章,并没有钻进他脑子里。埃德加尔从几个标题段落中得到的惟一结论是:坚信新年前不要在意大利狭窄的古老小巷里散步。 涡轮机均匀的轰鸣声使思想产生共鸣。埃德加尔不由自主地又一次陷入关于对自己的任务和对以他者的面貌出现的光明—黑暗无休止地交锋现状的思考。 这样吧。从最开始讲起。 最近以来守日人巡查队稳固了自己的地位,给光明使者好几次大的打击,他们带给光明使者的损失一时半会儿是弥补不上的。这需要时间,而且甚至不是几年——而是几十年的时间。他自然想到了扎武隆的步骤——那就是在当下发展业绩,不要等到光明使者重聚力量时。要站在惊慌失措的对手的肩膀上朝胜利飞奔…… 此时,在守夜人巡查队失去了非常强大而有前途的女魔法师之后,什么可以削弱光明使者的力量,加强黑暗使者的力量呢?试一试再把谁从马鞍上击落下来? 埃德加尔陷入了沉思,他后悔没带手提电脑。本可以迅速权衡各种方案,逐个挑选所有能干的光明魔法师,试着去找到他们的弱点……甚至有专门的程序——列舍尔程序。从来就不缺乏专业程序师是守日人巡查队的财富所在。 只能指望自己那既十分强大,同时又不完善的天然电脑了。 谁?格谢尔——明显在消失,他已经越过了一种界线,越过这界线后的他者对同行而言,实际上已变得无懈可击。 客观上讲,在守夜人巡查队里二号人物应该算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但是她已经长期处在游戏之外,所以现在埃德加尔把二号位置要么给力量行动方面的老专家,刚刚从“游戏之外”的状态回归的女阴谋家奥莉加,要么给一级魔法师伊利亚,而且埃德加尔怀疑这还不是伊利亚能力的极限。在未来他完全可以强大到伟大的魔法师的级别,但是这种蜕变需要时间和巨大的努力。首先是来自魔法师本身的,而伊利亚还相当年轻,不可能拒绝生活中许多原始的、几乎是属于人类的快乐。 到底是谁呢?奥莉加还是伊利亚?他们当中现在谁更脆弱? 就像七十年代偶像电影中的史泰隆一样,埃德加尔将小桌板掀开,不慌不忙地在餐巾纸上画了几幅肖像——清秀女人的侧影和一张戴眼镜的窄脸。奥莉加和伊利亚?奥莉加。聪明,有经验,有远见卓识,而且处世老辣。埃德加尔不知道她准确的年龄,但是他猜测奥莉加至少比他本人大两倍是完全有可能的。埃德加尔不知道她真正的力量,不曾有机会检验和确认。如果诚实地讲,也不想去尝试……那样会再次使她失去能力,毫无疑问,相当的复杂——刚从监狱里出来的人是非常珍惜自由的。奥莉加对是否再次冒险,出现在法庭上会考虑再三。除此之外,她是格谢尔的旧情人,因此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毫无疑问将特别努力地保护她。要是在扎武隆的位置上埃德加尔会避免触犯奥莉加,因为愤怒的格谢尔——是比普通的格谢尔危险得多的对手。 埃德加尔若有所思地用泡沫塑料吸水笔尖挠了挠鼻子,在餐巾纸上的女人侧影上画上一个叉叉。 伊利亚是位法术高强的魔法师,长着一张极为精致的知识分子的脸,不知为什么要戴眼镜,虽然他可以毫不麻烦地矫正自己的视力。此时此刻他不仅不在莫斯科——他根本就不在欧洲。他在锡兰的某个地方——顺便要说一下,近五年来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的一些光明使者常常行踪可疑地去锡兰游玩。有意思,他们在那儿打算干什么呢? 埃德加尔牢牢记住了这件事——要把这一信息传给分析部,让他们去冥思苦想好了……尽管这一能力可能处在监控中。但是万一没有呢?如果锡兰谁都不曾过问,埃德加尔就会成为傻瓜,及时吹凉水比被牛奶烫过后,喝凉水时再去吹一吹要强…… 是啊。如果扎武隆打算做什么反对伊利亚的事,他未必会在布拉格和近期实现自己的计划。除非指望用什么方式将伊利亚诱骗到布拉格。 埃德加尔将餐巾纸摊开,没有划掉它,而是拿了一张干净的,最后那一张。他横竖对折,将纸折成四部分,着手在每个角落画一幅肖像。起初——画了三幅,轻轻的轮廓,但非常生动,有布特斯特鲁普或奇若沃夫快捷、动感的风格。 也许,埃德加尔身上没有丝毫漫画家的天赋。 伊利亚,谢苗……伊戈尔。法庭指控的那位。算不算他呢?或许,算吧,而且他是最脆弱的。 埃德加尔思索了一阵,在第四幅上画完了安东·戈罗杰茨基。惟一暂时还积极使用姓氏的一位。尽管如此他已经达到二级魔法师的水平。也就是说——与埃德加尔同级别,尽管经验少一些。 这些人当中的谁呢?当然最容易的是除掉伊戈尔。他一只脚已经站在黑暗的影子中了。又是戈罗杰茨基——他也飞往布拉格。但这只是方案中最简单的一种。一共有多少种方案呢? 思量着理论上有多少方案和排列的可能性,埃德加尔不禁牙根发酸。嘿,要是带笔记本电脑就好了,装有启发模式“列舍尔”窗口的…… 停,埃德加尔对自己说,停,你真是片面得令人抑郁不欢的黑暗使者! 难道只有把对手中的某一位打落下马方能加强黑暗使者的力量?干吗不用相反的方式——将强有力的黑暗使者投入到战斗中呢? 但是谁可以补充到守日人巡查队罕见的队伍中来呢?让埃德加尔为其出现像孩子般高兴的维达里·罗戈扎最终只不过是镜子。他完成了黄昏界将之产生出来所要完成的一切就随即永远消失了。寻找有前途的年轻人?我们去寻找,可以找到某一位……可是从他们当中一时间造就不成真正强大的他者,而像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这样的天才,黑暗使者很久没遇见过了。 “还是在正确的道路上。”埃德加尔想,我飞往布拉格。欧洲关亡术之都。而且是在圣诞前夕,在两千年到来之际,在难以数计的先知和预言家用各种各样可怕预言恫吓全世界之际…… 对了!这就对了!扎武隆有没有想过复活某位停止存在的魔法师?飞往布拉格,而且是在一种怎样的时刻啊!黑暗啊黑暗,扎武隆像惯常一样总是不强求地、十分巧妙地隐藏摆在表面上的东西! 埃德加尔艰难地叹了口气,把画着图案的餐巾纸抓成一团塞到口袋里。 这样,在关亡术之城,在可怕的能量不稳定时期,扎武隆完全可以试一试从空中揪出一个人来……谁呢? 想想吧,埃德加尔……答案也应该在表面。 我们来看看,我们有什么?布拉格,法庭,杰普洛夫和东尼科娃决斗案,出差的戈罗杰茨基和埃德加尔……阿丽塔也会飞过来。还有谁?啊,对了,还有列金兄弟…… 停。再停一下。好好地停一下!!! 列金兄弟!法弗尼尔!“我们需要他们,埃德加尔。”扎武隆这样讲过,“我把某些计划跟他们联系在一起。” 法弗尼尔! 埃德加尔想竭力保持外表的平静。他收起折叠小桌板,在座位上坐舒服点。 法弗尼尔!这就是非常非常适合黑暗使者的那个人,强大的法弗尼尔,伟大的魔法师,黄昏界之龙…… 镜子罗戈扎吸取了他力量的一点点残余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像斯维特兰娜那样的女魔法师洗劫一空。 “要是真的打算复活法弗尼尔,扎武隆不会在过去、也不会在将来的一百年中选择更方便的位置和时间了,”埃德加尔想,用目光在“波音”机的挡板上东张西望。“就再简单不过了,不会的……” 埃德加尔顺从于空姐的眼神,系紧了安全带。飞机开始着陆。 你好,布拉格…… 耳朵像是塞了棉花似的嗡嗡作响,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埃德加尔思考。 也就是说,恢复精力。这是黑暗使者已经五十年没有进行过的行动。再说也没有开展行动的可能,因为从三三年和四七年开始就未曾出现过巨大能量的暴动了。 为什么扎武隆对埃德加尔什么也没透露?不到时候?那又如何将尤拉的谨慎提醒联系起来?还有,如何将“阿尔台克”夏日的故事与这件事联系起来?要知道是用某种方式联系着的,毫无疑问,有联系的。牺牲了小卒,现在轮到更重量级的棋子儿了?马还是象——埃德加尔算哪一颗棋子?两个车,这无疑是尤拉和尼古拉,天后——就是扎武隆本人,那国王不是别的什么,正是没有自卫能力的、决定性的黑暗事业。 这样一来,车暗示了埃德加尔,克里米亚开局,此次机会在……军官身上重复。埃德加尔不知为什么不想当马。就让安娜·季洪诺芙娜去当好了,臭妖女和卑鄙可憎的人去充当马,她正合适…… 飞机颠簸了一下——轮子触到跑道了。一下,再一下。飞行转换成了在混凝土上快速的、但每一秒都在放慢速度的滑翔。 难道扎武隆考虑了下一个交换,同时悄悄把几个小卒子(列金兄弟)推到前面,希望棋盘上假如不出现一个黑色王后,那么就是出现重量级的车——对吗? 充当交换的棋子是很委屈的。 “如果这同时又是一次考试,那又会怎样呢?”埃德加尔想,“检查虱子?阿利莎让自己贪婪地吃,而这样的棋子扎武隆的游戏中是不需要的。但如果埃德加尔能够安然无恙,而且同时不破坏头儿的计划……那,那不就是希望达到的结果吗!” 只是如何达到这样的结果呢? 而交换的对象——安东·戈罗杰茨基是扎武隆的宠儿。这毫无疑问,不可能无止尽地利用他——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对此十分清楚。再说事实上未必可以成功利用……扎武隆总是故作镇静,使事情看起来像他欺骗了光明魔法师一样…… 乘客们起身,往出口走去,朝苏联公民们不太习惯的褶叠的肠子般的走廊走去。埃德加尔拿出风衣披在身上。杂志就这样留在飞机座位前的背篼里了,他拿起公文包继续朝出口走。 他不再是在俄罗斯,而是在欧洲,这感觉瞬间而至,而且这感觉全面而彻底。弄不清它表现在什么地方——在人们的脸上,在他们的穿着上,在机场干净整洁的环境上?在千千万万个细节上,在没有梁赞口音的用捷克语和英语播放的通知中,在频率高得多的微笑中,在机场大楼前的广场上没有令人极端厌恶的茨冈人和同样令人极端厌恶的个体司机上。 然而在出租车停车场——有许多可爱的黄色“欧宝”车。 出租车司机不论是俄语还是英语,还有母语捷克语都讲得劈里啪啦十分顺溜。去哪儿?去旅馆。我想,去“希尔顿”。哇!俄罗斯人直奔“希尔顿”去的可不多哦。假如去的话,那也是另一些人:全身金光闪闪的重要人物,带保镖,坐着司机座和客座用玻璃隔开的高级轿车……但我不是俄罗斯人,我是爱沙尼亚人。是的,现在这不是同一回事……过去——也不是同一回事儿。唉,从前捷克人也差不多是俄罗斯人……这是有争议的,有争议的。也许,是有争议的。 出租车司机跟埃德加尔闲聊,使他不再想这些,他决定歇一歇不再思考。在抵达的这一天反正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可以放松一下——自然是喝上一杯啤酒啦。 头脑健全而又有着健全的胃的人,甚至哪怕有着一副病胃的人谁不会来上一大杯真正的捷克啤酒呢? 只有死人才不会。 就像在任何一家“希尔顿”酒店一样,没有太大问题就找到了空房间,即便是在游客极多的圣诞节前的布拉格。但是就像在任何一个刚刚结束社会主义的国家一样,这对于非他者而言贵得不正常。埃德加尔是他者,所以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很快付了账,尽管人家料到他会皱皱眉头。毕竟还是俄罗斯人,样子又不像匪徒暴发户……要是一百年前,埃德加尔会忍不住,会把阿根廷护照朝服务员的脸上扔去,但是从那时起埃德加尔已经成熟了一百年。整整一百年。 因此他只用了俄罗斯护照。 在登记处——那一个,不是针对所有人的登记处——坐着一位黑暗使者。而且是很少见的——魔法精灵。他看了埃德加尔一眼,舔了舔薄薄的嘴唇,睁开像条缝儿似的瞳孔。直到后来才微笑了一下——他的牙齿很小,很锋利,而且全是三角形的。 “你好!来法庭的吗?” “是啊。” “拿着……” 他将一团蓝色的火焰扔给埃德加尔——这是临时注册。那团火很容易就打进衣服里,在埃德加尔的胸口上打上一个在黄昏界中闪光的椭圆形图案的印章。 “谢谢。” “在法庭上好好惩罚他们,”魔法精灵请求道,“狠狠地惩罚。现在是我们的时代……” “我会努力的。”埃德加尔叹着气答应他。他上楼到房间只是为了洗把脸,放下公文包。 嗨,下电梯时,埃德加尔精神振奋地想了想。去“黑鹰”啤酒馆。我当然要点“特制猪肝”!这道菜非常有名,甚至在某本读过的科幻武打小说中他都遇到过对它的描写。 等凉菜的时候,埃德加尔小口小口地喝着第二杯啤酒。第一杯他按照俄罗斯的习惯一口气咕咚了下去,因此得到服务生赞许的点头。他试图开始思索,但是有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妨碍了他。 他抬起头,看见站在桌旁紧盯着他的安东·戈罗杰茨基。 埃德加尔哆嗦了一下,他认为有人跟踪他。但是戈罗杰茨基的眼里充满了同样的不知所措,埃德加尔心里这下才感到轻松了些许。偶然……仅仅是偶然。 加上——再没有空位置了。他只好站到埃德加尔的桌旁。 屈从于突然的冲动,埃德加尔对光明使者点了点头: “请坐。我在休息。希望你也如此——去它的吧,这份工作!” 安东犹豫了一下,埃德加尔已经认为他马上就会离开,但他还是决定坐下来。他走过来,在对面坐下。阴沉地瞧了埃德加尔一眼。看来,他不相信埃德加尔这位永远的敌人只是休息休息的想法。光明使者那儿是怎么说的来着?与之哪怕进行过一次交锋的人——就是永远的敌人。 胡说八道。盲目迷信。埃德加尔倾向于灵活处事——假如现在马上与昨天你用夏巴藤抽打过的人结盟有利,干吗不结盟呢?不过,挨过夏巴藤之后一般没有可以结盟的对象……总不能与泡沫结盟吧? “不提巡查队的事?”安东嘲讽地问。 “只字不提,”埃德加尔确认,“两位老乡在圣诞前的布拉格,仅此而已。我点了‘特制猪肝’。建议你也来一份!” “谢谢,我知道。”安东表示谢意,仍旧没有丝毫笑脸,然后转身对着赶过来的服务生。 不,欧洲人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寒冷,什么是真正的冬天……安东从“小斯特兰斯卡”地铁站出来,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扣上外套的领子,但还是没扣。 一点点,很少一点点小雪,最多零下二度。 他缓慢从容地沿着街道,沿着古老的条码型路行走着。有时忍不住瞧一眼纪念品小商铺——有趣的木制玩具,形状稀奇古怪的陶瓷餐具,有布拉格风景的明信片,写有好玩题词的足球衫。反正得买点什么。就像人们所说的,庆祝一下。比方说“为狂而生”的可爱英文字样的足球衫。 离与宗教法庭代表见面的时间还剩下差不多三小时。甚至都不用叫出租车或乘地铁——可以不慌不忙地吃中餐,然后步行到达指定的地点。在大钟下面见面——有什么比这更浪漫的?万一宗教法庭的代表是位女巫呢,而且很可爱,而且是位光明使者呢?那可真是彻头彻尾的浪漫了。 安东嘲笑着自己的想法。他没有丝毫被吸引开略施一点阴谋的愿望。再说对宗教法庭法官而言,是不用“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这两个概念的。 也许,对他们而言,性别概念也是不用的?据安东所知,一位来自莫斯科的叫马克西姆的光明使者参加过调查之后成了一名宗教法庭法官,他与妻子离婚了。好像,他就是变得对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类的愚蠢行为——爱,性,嫉妒……不感兴趣了……。 “黑鹰”是安东最喜欢的布拉格的小餐馆之一,或许只是因为当他第一次来布拉格时曾几次光顾此地。对于什么是幸福,俄罗斯人要求得并不多!好的,但不要纠缠不休的服务,可口的食物、令人惊叹的啤酒、低廉的价格就够了。最后一点——相当重要。只有黑暗使者才允许自己不考虑钱的多少,就连产生于黄昏界的罗戈扎,连他出现在莫斯科时兜里也塞满了美钞。钱可以诚实地挣到,但是要挣很多钱——那没有与自己良心的一番小游戏,从来都是不可能的。因此在这一点上守夜人巡查队输给了守日人巡查队是毫无异议的。 他行走的街道变成了两条,就像沿着轴心留下的由几栋不高的老房子——大部分是小餐厅和纪念品小店铺汇成的河流。“黑鹰”餐厅就在这一排老房子顶端的位置。 已经走进小院子里,安东见到一位他者,一位光明使者。 不,他不是某巡查队的队员,只是他者。一个更喜欢几乎是一般普通人类生活,而非魔法战争前沿阵地的他者。高个,体格匀称的穿着美国BBC军官制服的漂亮的中年男人。他已经准备离开小餐厅了,很显然他对所度过的时光十分满意,满意自己的女朋友——可爱的捷克姑娘,很满意他自己。 他没有立刻发现安东——因为沉醉于交谈中。但当他发现后,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因为无事可干——安东从铺满雪花的石头上提起自己的影子,迈进黄昏界中。宁静恰如一张棉花帐幕般罩下来。世界放慢了脚步,失去了色彩。人的一些通常安静的、心平气和的,没有过多地承载多余思想的生物电场如同许多道彩虹般突然闪烁起来。在旅游地就是这个样子。 “你好,巡查队员!”美国人高兴地跟他打招呼。在这儿,在黄昏界里,没有任何语言问题。 “你好,光明使者,”安东回答,“很高兴见到您。” “您是布拉格的巡查队员?”美国人这么想。对方是巡查队员他分辨得出来,但是细节就分辨不出了。不过他是法术不高明的魔法师。大概六级左右,而且还是很依赖自然魔法的那种。要是在巡查队里,他确实没什么可干的,除非坐在某个远离中心的地方监视跟他一样法术不高的女巫和变形人。 “莫斯科的。” “哇!莫斯科巡查队!”这下子美国人的声音里有一种明显的敬意,“很强的巡查队。请允许握握手。” 他们相互握手。美国飞行员看样子将这次见面视为这当之无愧的愉快之夜中的一段插曲。 “空军大尉克里斯蒂安·小瓦诺维尔。六级魔法师。需要我的帮忙吗,巡查队员?”这一建议被他用一种应有的严肃形式表达出来。 “谢谢,光明使者。不,不需要帮忙。”安东同样礼貌地回答。 “现在在休假?”克里斯蒂安问。 “不。出差。但不需要帮忙。” 美国人点点头。 “我休圣诞假。我们部队驻扎在科索沃,我决定参观一下布拉格。” “是个好选择,”安东点点头,“美丽的城市。” 他不想将谈话继续下去。但是美国人充满了和善。 “绝妙的城市!好在我们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拯救了它。” “是的,我们拯救了它……”安东点点头。 “您那时打过仗吗,巡查队员?” 安东想,他面前的这位可真是个弱小的魔法师。看不见现实的年龄——哪怕是最接近的…… “没有。” “我当时也太年轻了,”美国人叹了口气,“当时渴望当兵,但只有十五岁。遗憾,要是有机会在半个世纪以前到这里多好啊……” 安东差点没说出来,那时反正也没有机会——美军没有进入布拉格。不过突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惭愧。 “好了,祝成功,”美国人终于打算告别了,“我一定设法飞到莫斯科去,巡查队员!” “只要不是像去科索沃那样。”这一回安东没来得及管住自己的舌头。但是克里斯蒂安·小瓦诺维尔大尉没有生气,反而满脸微笑地说: “不,我想,不会到那一步的,不是吗?光明一定会陪伴你,巡查队员!” 安东紧跟着美国人走出黄昏界。美国人又抓着那位没发现任何异常的姑娘的手狡黠地朝安东眨了眨眼。 “好运一定会陪伴你……”安东用俄语嘟哝了一句。 真不走运……好心情仿佛一小块冰块放在烧红的锅里立刻被融化得无影无踪了。 可以上千次地对自己重复,国家之间的辩论和争吵跟光明和黑暗的事业无关。可以承认,参战的魔法师飞行员很有可能不会向和平的居民轰炸。但终究…… 他如何得以往人们的头上扔炸弹而依旧保留光明使者的身份呢?他可是光明使者啊——这不容置疑!还有,差不多人类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良心上。他如何得以成功地控制住不落入黄昏界中呢?要将军队,正在作战的军队和光明的事业交织在一起,这需要何种对自己的正确性坚信不移的信念啊! 安东郁闷而压抑地走进“黑鹰”餐厅。 他一下子就看见了克里斯蒂安·小瓦诺维尔的战友们。十个人左右,都是普通人。他们坐在一张长桌后,吃着红烧牛肉块,喝着“雪碧”。 是真的,他们喝“雪碧”。 在捷克的啤酒馆里!在休假的时候! 而且并不是为了遵守禁酒令。桌子上已有几个空啤酒瓶,是美国“布特瓦泽尔”牌的,这种啤酒安东只有在沙漠中快渴死的时候才会去喝。 安东从美国人身边走过。没有空座位,又不走运……嘿,那边有个人独个儿坐在那儿,要不,坐过去…… 坐在那儿的人抬起头——几乎是跟安东同时哆嗦了一下。 此人是埃德加尔。 <hr /> 注释: 第二部——“自己人在自己人中间”。</a> Chapter 3 不可能从黑暗使者身上夺走的东西——那就是生活品位。对此安东毫不怀疑。只要看看埃德加尔就够了。他津津有味地享受着非常可口、但饮食营养学家大概不会赞成的猪脚,他还大把地往上面加芥末。这种芥末按俄罗斯人的口味有点儿甜,但毕竟味道很刺激很浓烈,还有相当多的上等啤酒。 这总是使安东感到惊讶。就连曾经与他有着非常好的朋友关系的吸血鬼邻居,有时候看起来都比光明使者活泼乐观。光明的高层魔法师,当然是指那些力量与安东相当的,“作为人还没有尽情玩过。” 有一点令人不爽——黑暗使者对生活的热爱一般只涉及到他们自身。 安东举起一杯重重的“布特瓦泽尔”白啤嘟哝了一句: “干。” 好在捷克没有建议碰杯的习俗,与黑暗使者碰杯安东可不乐意。 “干。”埃德加尔回应了一句,十分惬意地两口就饮去了半杯啤酒,吸干了泡沫,说:“好。” “好。”安东表示赞同,尽管他仍然紧张。不,当然在这一次同饮啤酒的过程中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守夜人巡逻队的规则并不禁止与黑暗使者接触,相反——如果队员确信自己的安全,这种接触还受到拥护。说不定因此能了解些什么,谁知道呢,黑暗可是什么玩笑都开的,没准还能因这种接触影响到黑暗使者呢。当然他们不会去寻找光明……但是哪怕制止他们接下来的勾当也好啊。安东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哪怕在某种事情上我们有理由相互赞同这也非常令人愉快。” “是啊。”埃德加尔尽量友善、礼貌地说,以免光明使者由于臆想出来的委屈或臆造出来的怀疑而发怒。“在莫斯科供应的捷克啤酒和在布拉格供应的捷克啤酒——这是两种有很大区别的东西。”戈罗杰茨基点点头。 “是呀。特别是如果比较瓶装的啤酒的话。瓶装的捷克啤酒——简直就是装在小棺材里的正宗啤酒的僵尸。” 埃德加尔冷笑了一下,赞同这一比喻。他指出: “不知为什么在东欧的其他地方,啤酒师们的天赋都处于休息状态。” “连在爱沙尼亚也一样吗?”安东问。 埃德加尔遗憾地耸耸肩。这些光明使者永远不会放过挖苦讽刺的机会。 “我们的啤酒很好。但是——还不出色。不过,俄罗斯的也一样。” 安东皱了皱眉,像是回忆起了国产啤酒的味道似的,但他嘴上说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 “我今年夏天到匈牙利,喝了匈牙利的‘德列赫尔’啤酒……差不多是他们惟一的一个品种。” “怎样?” “我情愿喝发酸的‘波罗的海’啤酒。” 埃德加尔冷冷一笑。他稍微集中精力想了一下,但还是想不起匈牙利啤酒那惟一的一个品种。不过,既然安东对它是这样的反应,最好还是不去想它。这位交谈者对啤酒很在行,相当里手。光明使者整体上还是喜欢肉体上的满足——这不得不承认。 “而这些……勇敢的军人……喝自己家乡的潲水,”安东朝美国人方向点了点头,“维和军人……格林克战斗能手……” 埃德加尔和安东要的“特制猪肝”早就被吃光了,啤酒也喝了相当多,所以双方两眼发光,提高了嗓门,而且更随便了。 “为什么是格林克?”埃德加尔惊讶地问,“这又不是德国佬,这是美国人呀。” 安东像是对小孩子似的耐心解释: “BBC美国战斗能手这样不好听。你听到过简短而好听的美国BBC的名称吗?” “没听说过。” “行了。就让他们叫克林顿战斗能手吧。德国人至少还知道,反对他们的是同样的战斗飞行员,而这些美国大兵把炸弹扔在一切防卫武器还是二战时的高射炮的村落……而且为此还得到奖赏。你问问——他们生活中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到现在还认为四五年布拉格是他们解放的。” “神圣的东西?”埃德加尔冷笑了一下,“他们要神圣的东西干吗?他们是战士。” “你知道吗,他者,我觉得哪怕是士兵也首先应该是人,而人的灵魂中一定要有某种神圣的东西。” “首先必须先拥有灵魂,然后才是神圣的东西。好!那我们现在问问!” 这时正好有一位来自大洋彼岸的脸色绯红的飞行员从小桌旁挤过,他制服上的领章和其他金银边饰闪闪发光,白里透红,德克萨斯人的骄傲。很可能是刚从厕所出来的飞行员。 “对不起,军官!我可以提个问题吗?”埃德加尔用很地道的英语问他,“您生活中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吗?某种珍贵的东西?” 美国人站起身,好像绊到了什么似的。本能告诉他,地球上最最优秀国家的军人有义务保持信誉,给出当之无愧的答案。他脸上表现出做痛苦的思想斗争的神情,突然——冒出了火花!他恍然大悟。美国人明白了,对他而言神圣的东西还是有的,他露出了高傲的微笑。 “神圣的东西?当然有!‘芝加哥公牛队’……” 连魔法师都搞不懂,他是开玩笑呢,还是一本正经。 “这就像下象棋,明白吗?”埃德加尔解释说,“指挥部只要在棋盘上动一动非人物化的棋子——我们,就行了。” 服务生的脸与安东和埃德加尔喝完的一排啤酒瓶一样成比例地拉长了。服务生已经往他们的桌台运送了那么多大容量的玻璃杯,足够让整个美国飞行团加上“芝加哥公牛队”喝个够。而看得出来,这两位俄罗斯人尽管舌头打起转来越来越困难了,可还在那儿坐呀,坐呀。 “拿我们来说,”埃德加尔说,“你在这个过程中将是辩护者。我是——指控者。但我们反正不是重要的人物。我们仍旧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儿。如果需要——就把我们扔到地狱。如果需要——拖到一边等待好时期。愿意的话——拿我们交换。要知道,实质上,这个过程是什么呢?这是围绕着庸俗交换的舞蹈。你们的伊戈尔换我们的阿利莎。就这样。像互相倾轧的人,推一下,就被从棋盘上扫下去了。以崇高的、我们所不能及的目的为由。” “你说得不对,”安东严厉地用手指威胁他,“格谢尔没想到伊戈尔会遇到阿利莎。这是扎武隆的阴谋!” “你哪来的这份自信?”埃德加尔嘲讽地问,“你那么厉害,能像读一本敞开的书一样读懂格谢尔的心灵?据我所知,光明使者的头头们也不喜欢让队员知道深入的计划。这就是上层力量的上层政策!”他郑重地用教训的口吻大声说。 安东很想表示反对,但遗憾的是,他没有任何有说服力的论据。 “或者就说在莫斯科大学的最后一次接触吧。扎武隆利用了你——对不起,这你听起来可能会不舒服,但是只要开了这个头……就意味着,扎武隆利用了你。扎武隆!你不共戴天的敌人!” “他没有利用我,”安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说道,“他企图利用我,而我也企图利用对我们有利的局势。你自己明白——这可是战争。” “假设,只是企图,”埃德加尔赞赏他的说法,但有些轻蔑地说,“假设……而格谢尔为了保护你——什么也没做。他干吗要为卒子冒险呢?这不合算,也没有意义。” “你们对自己的卒子态度更好,”安东郁闷地反驳,“对下层的他者——吸血鬼,变形人——甚至都把他们当成炮口上的肉,没有平等可言。” “他们也就是炮口上的肉,安东。比我们这些魔法师更廉价,价值更小。而且整体来说——我们的尝试和言论是无意义的。我们像傀儡。充其量只不过是傀儡,而努力做一个木偶演员——是一种前途十分渺茫的事,因为这需要有格谢尔和扎武隆一样的能力,而这样的能力是十分罕见的。再说——游戏桌旁的位置已满,任何棋手也不让位置给棋子——连让给皇后和国王都不行。” 安东闷闷不乐地喝完了杯中的啤酒,把杯子轻轻地放到有餐厅标志的托盘上。 他已经远不是那个生平第一次走到田野跟踪追寻女吸血鬼偷猎者的年少的魔法师,远不是了,尽管并没有过去太多的时间。从那以后,他有太多的机会证实——世界上有多少黑暗。黑暗魔法师埃德加尔消极的观点甚至有些地方令他喜欢——他说,反正我们是成年男人选择的磨盘上的小沙砾,因此最好的出路就是——喝啤酒,别吱呀呀吱地叫。安东思考不知多少次,黑暗使者在其貌似的简单中,有时比为崇高理想而战的斗士——光明使者更为人性。 “你还是不对,埃德加尔,”他最后说,“我们之间有着根本的区别。我们为他人而活。我们服务于他人,而不是统治他人。” “所有人类领袖都是这么说的,”埃德加尔有准备地放出捕鼠器,“党——是人民的公仆。你还记得吗?” “但是我们和人类不同,”安东盯着埃德加尔的眼睛说,“终止存在。你明白吗?光明使者不能走上罪恶之路。如果他明白他扩大了世界上的罪恶的数量,他就会走向黄昏界。消失。这不止一次地发生过,只要光明使者犯错或者哪怕稍稍屈服于黑暗。”埃德加尔轻轻地开始窃笑。 “安东……你自己给了答案。‘如果他明白……’那如果他不明白呢?记得治病狂案件吗?十二年前,好像是……” 安东记得。他当时还未被开发,但是每一位巡查队员,每一位光明使者都清楚这一桩闻所未闻的事件。 一位会治病的普通光明使者,有着极强的预测能力,他住在莫斯科郊外,参加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不是太积极,但是被列入积极的后备力量。他是位医生,在实践中使用自己的魔法。病人非常喜欢他——因为他确确实实创造了奇迹…… 但他也杀死了自己的许多年轻的女病人。不是用什么魔法,而是直接毒死。有时用针灸的方法杀死——他对人体上的能量穴位了如指掌。 守夜人巡查队几乎是偶然出动逮到他。某位分析师对莫斯科郊外的小城年轻人死亡率的陡然上升感兴趣,特别是大多数受害者都怀有身孕,这一点引起了大家的警惕。发现了数目惊人的弃婴,人流婴儿,死胎。大家怀疑黑暗使者,怀疑吸血鬼和变形人,恶魔,女巫……什么都查过。 后来格谢尔亲自过问此事,凶手被抓。凶手是位光明魔法师。 这位会治病的身材魁梧的迷人男子过于清楚地预见了未来。有时在接诊女病人时,他看见了她还未出生的孩子的未来——那孩子几乎会长成一个杀手,狂热者,罪犯,有时他看见,女病人本身会犯下某种可怕的罪行或者偶然地导致很多人的死亡。于是他决定与之斗争——不惜一切手段。 在法庭上治病者情绪激动地解释,光明的魔法作用并没有赋予什么——因为与此同时黑暗得到了采取回应行为的权利,因此世界上恶的数量不会减少。而他只不过是“铲除杂草”。他坚信他所带给世界的善远远多于所产生的恶。这一信念很有效地阻止他坠入黄昏界。 最后不得不由格谢尔亲自终止他的存在。 “这是精神变态者,”安东解释说,“简直就是精神变态者。典型的思维紊乱症……可惜,这种情形时有发生。” “就像那个武器携带者圣女贞德,居里·德·雷依侯爵,”埃德加尔有防备地回答,“也是光明使者哦,对吗?可是后来开始屠杀妇女和儿童,目的是从他们的身体中取得青春剂,战胜死亡和使全人类变得幸福。” “埃德加尔,谁都不能保证不发疯,哪怕是他者。但是如果我们拿最普通的女巫来讲……”安东激动地讲起来。 “我不与你争辩,”埃德加尔妥协地摊开双手,“但是我们讲的也不是什么极端的情形啊!只是讲这有可能,你们可夸耀的保卫机制,终止存在……我们只不过称之为良心,可以拒绝的。而现在你想想——如果在天平的一边是安东·戈罗杰茨基,而另一边是上千万的人类生命呢?” “他不需要欺骗我,”安东坚定地说,“没有理由。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形,我准备自我牺牲。而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做好了准备!” “那若是为了使敌人不知道,让你表现得更自然些,使你不至于无缘无故地难过……不能告诉你任何东西呢?……要知道保持灵魂的安宁——这也是格谢尔的义务。”埃德加尔满意地冷笑了一下。 他心满意足地举起下一杯啤酒,咕咚几下将啤酒泡吸得一干二净。 “你是——黑暗使者,”安东说,“你在一切事物中只看到邪恶、背叛和卑鄙。” “我只是不对它们视而不见,”埃德加尔反驳道,“所以我不信任扎武隆。几乎就像我不信任格谢尔一样。我甚至可以更信任你——你也是这么个偶然地涂上了与我不同颜色的不幸的棋子儿,难道黑卒子害怕白卒子吗?不。更何况如果卒子们相互支撑,在一起和睦地喝啤酒。” “你知道吗,”安东略显惊讶地问,“我怎么也不明白,你们究竟何以巧妙地带着这种对世界的观点生活?若是我,会立刻跑去上吊的。” “所以你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 安东也喝了口啤酒。捷克生啤令人惊讶的特点在于——即便喝相当多的数量它也既不会在身体上,也不会在头脑中留下沉重的感觉……或者是似乎不会留下这种感觉。 “没什么可反驳的,”安东承认,“的确现在——没有什么。但是我相信,你是错的。简直很难与盲人争辩彩虹的颜色问题。你缺乏……我不知道,究竟缺乏什么。却是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没有它你盲目得无可救药。” “为什么是无可救药呢?”埃德加尔有点生气,“倒不如说你们光明使者无可救药。你们被自己的伦理教条捆住手脚,而走上高级发展阶段的那些人,像格谢尔,比方说——控制着你们。” “我试试回答你,”安东说,“但不是现在。我们还会见面的。” “你避免回答?”埃德加尔冷笑了一声。 “不。只是我们决定不谈工作,不是吗?” 埃德加尔不吭声了。的确,光明使者改变了他,尽管只是一点点,但是改变了!他干吗要加入无意义的争辩中?正如守日人巡查队里常讲的,白狗是涂不黑的。 “是的,”他同意,“是我的错,我承认。只是……” “只是很难不去讲赞同什么,”安东点点头,“我明白。这不是错……这是命运。” 他把手塞进兜里,掏出一包烟。埃德加尔机械地发现,是很廉价的香烟,俄罗斯生产的“二十一世纪”牌。至于吗?和他同级别的黑暗魔法师允许自己享受任何生活乐趣。而安东抽的还是国产烟……他是偶然走进这家舒适、但不昂贵的小餐馆吗? “能不能告诉我,你住哪儿?”他问。 “‘卡夫卡’旅馆,”安东回答,“在克尔热缅佐夫街的日什科夫。” 一切都没错,便宜而没有名气的旅馆。埃德加尔点点头,观察着光明使者如何点燃烟。不怎么灵活,像是不久前才开始抽烟或极少为之的样子。 “而你在‘希尔顿’,”安东突然说,“对吗?还是在‘勒吉松-CAC’,最差也应该是那儿吧。” “您跟踪我?”埃德加尔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 “哦不。只不过所有的黑暗使者都追求富丽堂皇的称呼和昂贵的场所。您也可想而知。” “那又怎样?”埃德加尔挑衅地说,“那你是禁欲主义和乞丐式生存方式的拥护者吗?” 安东嘲讽地打量着餐厅,打量着桌上用刀切割好的差不多消灭掉的猪脚残渣,不知多少杯啤酒……似乎不需要回答,但是他还是做了回答: “当然不是,我不与你争辩。但是旅馆房间和仆人的数量不是最主要的。就像菜单上的价格一样。我也可以住在‘希尔顿’,去布拉格最贵的小酒馆喝啤酒。只是干吗要这样?那你——为什么偏偏到这儿来?可不是最牛气的地方呀?” “这儿很舒服,”埃德加尔承认,“菜也做得很可口。” “说的就是这个呀。” 在某种酒劲儿的突然冲动下埃德加尔感叹地说: “对了!我似乎明白了!我们之间的区别何在。你们尽力限制自己的自然需要,可能是出于谦虚吧……而我们更挥霍……挥霍力量,金钱,人力和物力资源……” “人不是资源!”安东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而凶狠,“明白吗?不是资源!” 总是这样……一旦形成相互接触……埃德加尔叹了口气。把他们这些光明使者弄糊涂了。哎呀弄得稀里糊涂…… “行了。我们停止谈话,来弄个水落石出,”他喝完啤酒,忍不住说,“那边坐着一位美国飞行员……同时还是位光明使者……顺便说一句,是个极笨极马虎的人,他甚至没发现我。我们争辩一下,他像对待资源一样对待人吗?还是像对待愚蠢的不明事理的低级人种一样,既可培养,又可教训。也就是像我们对待他们一样。” “我们的不幸在于,我们——是人类社会的产物,”安东闷闷不乐地说,“具有人类的全部缺陷,甚至光明使者也是如此。如果他们不活上几百年,身上总是会带有自己国家的公式和神话,俄罗斯的、美国的或者布基纳法索——没什么区别。这是怎么啦?为什么布基纳法索总是在我脑子里打转?” “列金兄弟这几个傻瓜中的一位来自布基纳法索,”埃德加尔提醒他,“再说这名字很可笑。” “列金兄弟……”安东点点头,“那对他们你们干吗自作聪明?这可是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的某个人招他们来的!他许诺帮忙激活科克奇·法弗尼尔……为什么?” “我不是指那种应该完全正式宣布的信息!”埃德加尔迅速回答,“这些光明使者就会抓那种形式上的破坏……” “嘿,别断言,没必要!”安东挥了挥手,“我又不是小孩。但是我们——肯定不需要疯狂黑暗魔法师可怕力量的出现。” “我们也不需要,”埃德加尔宣称,“你想想,这是战争。按完整的程序进行的战争。也就是启示录。” “那么说列金兄弟撒了谎,”安东表示同意,“他们被说服进攻伯尔尼分部,偷走‘灵爪’,飞往莫斯科……可是为什么呢?为了给镜子供养?” 他明白得挺快——埃德加尔脑子里想。但是他摇了摇头,一边不停地寻找冠冕堂皇的反驳: “什么乱七八糟的!‘灵爪’已经被盗,而四位幸免于难的斗士在去莫斯科的路上时,我们就知道维达里·罗戈扎是谁了。” “对啊!”安东突然叫了起来,“你说得对,黑暗使者!镜子的出现没法预见,它是由黄昏界自然产生的。而宗教法庭公开承认小宗派在文件发现的两周前开始进攻生物赝象的保存地。那时自然中还没有罗戈扎……更准确地讲,有的不是他,而是后来黄昏界改变其面貌的一个普通人……” 埃德加尔咬了咬嘴唇。事情弄得好像他对光明使者暗示了什么似的……交换了信息或者只是引向正确的思路。哎呀,不好……可是有什么不好呢?他也不反对弄清楚形势,这对他同样至关重要。埃德加尔把想法说了出来: “可是,有人想把宗教法庭分部从伯尔尼赶出来?” “或者想把它移至布拉格……” 他俩若有所思地相互把目光停留在对方身上——两位魔法师——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同样对弄清楚所发生的事情感兴趣。服务生本想走过来,但看到啤酒未喝完,就招待美国人去了。 “可以作为一种方案,”埃德加尔表示赞同,“但是盗走‘灵爪’的行动本身是没有必要的!想把类似乱七八糟的事归咎于我们,没门儿!” “但是也许,”安东突然说,“你们需要中断某种行动……我们的行动?而科克奇·法弗尼尔能完全胜任?” 埃德加尔诅咒自己多嘴。诅咒当然是象征性的诅咒。没有一位黑暗魔法师会将三角形的魔法师的高帽戴在自己头上显露自己的身份。 “胡说八道,又有什么行动……”他说。接着马上意识到自己意想不到地开始保护守夜人巡查队,实际上确认了安东的推测。 “谢谢,他者。”光明使者诚挚感人地说。 埃德加尔一边在脑子里不停地打自己的耳光,一边握住了伸过来的手。他往桌上扔下五百克郎的纸币,匆忙走了出去。 安东在他身后微笑。吓唬黑暗魔法师还是挺爽的,况且还是守日人巡查队前十名的魔法师。这位胖乎乎的巡查队员显然认为,他向他揭开了一个可怕的秘密……尽管他什么秘密也没透露,而且安东所提出的说法很愚蠢,即便这说法偶然猜对了——安东也没有了解到任何原因…… 他朝服务生斜瞟了一眼,好像做了个用手指在掌上写字的姿势。一分钟后给了他发票。 加上应付的小费共花费一千零二十克郎。 嘿,这些黑暗使者真是…… 虽然是一点小钱,但还是省下了。而且是在针对不富裕的守夜人巡查队的一切嘲讽和暗自掰着指头计算之后…… 安东结完账站起来,走出“黑鹰”啤酒馆。啤酒还是起作用的——身体得到了放松,令人舒服,同时也令人担心。他勉强来得及赶到他与宗教法庭欧洲庭工作人员指定的见面地点:老地方广场。 这里总是有很多游客。 特别是钟楼上古老的天文钟敲响每个钟点时。成排的小窗打开了,里面出现了圣徒的身影,向前行进着,像是在观察着广场,然后又倒回去,回到机械内部。它是老地方广场不知疲倦的巡逻兵…… 安东站在游客们中间,虽然双手插在兜里,手指还是冻得要命,不知为什么他总是不喜欢戴手套。周围是摄像机轻微的嗡嗡声,照相机的快门声,操不同语言的人群在交流着对必游景点的印象。他甚至觉得他听到了人脑在布拉格旅游地图上打钩的吱吱声:“参观钟楼——已完成。” 他为什么不由自主地走在这一堆无个性的人群中,也和他们一样在脑海里记下游览点吗? 思维惯性?懒惰?还是无法遏止的随波逐流?比如黑暗使者,大概不会走在普通人群中…… “不,我不明白你,”距离一两步远的地方有人说,“我在休假,你听到了吗?你自己不能决定吗?” 安东斜瞥了那位同胞一眼。这没有给他带来特别的兴奋。那位老乡身体壮实,肩膀宽宽的,浑身上下金光闪闪。他已经学会了穿昂贵的西服,但如何系爱马仕领带——他还没学会。没有,当然没有,是按“集体农庄”式的系法系的,看着都丢人。敞开的深红色开司米大衣下露出一条皱巴巴的围巾。 那位俄罗斯新贵捕捉到他的视线,皱了皱眉头,藏起手机,又把目光盯在钟上。安东移开了视线。 第三代,正如分析家所言,要等到第三代。这位竟能巧妙地活下来的暴发户的孙子将会是个很体面的人。只是需要等待。与普通人不同的是,他者可以一代一代地等待。他们的工作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流传……至少光明使者的工作是如此。 黑暗使者很容易在人们的意识中进行必要的改变。黑暗的道路总是比光明的道路更短。更短,更轻松,更舒服。 “安东·戈罗杰茨基。”背后有人说。对说话人而言,俄语显然不是母语,但他精通俄语。 至于语调嘛,那可是不可能跟任何人混淆的。是宗教法庭法官的那种解脱、略为寂寞的语调。 安东转过身,点点头,伸出手。 宗教法庭法官看样子是位捷克人,是位年龄不确定的高个子。他身穿灰色保暖风衣,头戴一顶羊毛贝雷帽,帽子上面别着一根有趣的猎人号角形状的猎枪和鹿头的发针。不知为什么在黄昏界秋日的公园里很容易发现他。他沿着已变成褐色的一层厚厚的树叶缓慢走来,心事重重而忧伤,活像陷入沉思的间谍。 “维杰斯拉夫,”宗教法庭法官自我介绍说,“维杰斯拉夫·格鲁宾。我们走吧。” 他们轻松地走出人群——人们不知为什么在宗教法庭法官面前让开一条路,尽管他没有施展他者的特异功能。他们徘徊在窄巷中,渐渐远离来此地过节的旅游者。 “来时还顺利吧,安东,”维杰斯拉夫感兴趣地问,“吃了午饭,歇了一会儿吧?” “谢谢,一切都很好。” 宗教法庭法官方面所表现出的礼貌尽管是形式上的,但也出乎意料,并且让人心情舒畅。 “您需要分部方面的某种帮助?” 安东摇摇头,他肯定稍微走在前面一点儿的维杰斯拉夫能感觉到他的动作。 “这很好,”宗教法庭法官仍然冷漠但诚恳地说,“那么多的工作……欧洲分部迁移到布拉格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事件。我们很骄傲……很自豪。不过我们的分部很小,而工作很多。” “据我所知,在布拉格不常需要宗教法庭的干预?”安东问。 “是的。我们的巡查队都遵纪守法。他们不常违反和约。” 一切正确,安东想。宗教法庭的案子总是那些巡查队之间的争执,个别他者的犯罪行为由巡查队自己解决。未见得是正常的欧洲国家的平和气氛对布拉格的黑暗使者产生了影响。但是他们确实学会了在权限范围内尊重法规。 或者哪怕不太明显地违反法规。 “关于伊戈尔·杰普洛夫,二级魔法师,守夜人巡查队在编工作人员问题的法庭审议明晚开始。”维杰斯拉夫说。安东注意到,他用全称和所有应有的地位称呼伊戈尔,用审议“开始”,而不是“举行”。这就是说宗教法庭还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准备长时间调查……“您希望见他吗?” “是的,当然,”安东点点头,“我有几封同伴们的信和一些小礼物要给他。” 安东不说话了——很忧伤地说出关于信和小礼物的事。仿佛带来的真是探狱的物品,或者是给危重病人的床榻前带来的什么东西似的…… “我有车,”宗教法庭法官说,“我们可以去你住的旅馆取转交的东西,再去找被拘捕的人。” “伊戈尔……他在宗教法庭的某个地方?” “不,为什么?”维杰斯拉夫反问了一句作为回答。他把车停靠在路边的进口车旁。“被拘捕的黑暗使者有可能会置于我们的监控之下。但是你们的队员安排在普通旅馆。要求他签字保证不离开居住地区。” 安东点点头,承认自己问题的荒谬。的确,干吗要把光明魔法师投入监狱呢? “对不起,维杰斯拉夫……”他说,“我明白,这在我们目前的工作中不具任何意义,但是我很想知道……只是想知道,没有任何用心……也许,我可不可以感受一下您,但好像这有点令人不快……” “想知道我从前是干什么的?”维杰斯拉夫问。 “对。” 宗教法庭法官拿出钥匙,咔嚓一下弄响了表坠儿上的小按钮,将信号系统切断,关上车门。 “我是吸血鬼。更准确地讲,曾经是吸血鬼。” “高级吸血鬼吗?”不知为何安东追问了一句。 “是的。” 安东坐在前座,系上安全带。吸血鬼维杰斯拉夫启动了马达,但没急于开动汽车,他想让发动机预热一下。 “对不起,确实是白痴的问题。”安东承认。 “当然是绝对白痴的问题,”宗教法庭法官没太顾及情面地说,“据我所知,安东,您还非常年轻……” 他小心翼翼地将车平稳地驶出街道。安东住在哪个旅馆他问都没问——没有必要。他说: “您大概对什么是宗教法庭以及在那里工作的是些怎样的他者有一些错觉。这样吧……我来给您解释解释一些必须知道的东西。宗教法庭不是像巡查队很多普通队员所认为的第三种力量,我们也不会成为不属于黑暗或光明的他者中的特别的一类,我们就是宗教法庭的法官。是由于各种原因被挑选出来的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我们明白和约和巡查队之间暂时休战的残酷必要性。是的,我们掌握着关于你们巡查队……恐怕除最伟大的魔法师以外的一切信息,请相信,安东·戈罗杰茨基,我们的知识中无乐趣可言。我们不得不保卫巡查队。明白吗?” “我试着去明白。”安东说。 “我是——吸血鬼,”维杰斯拉夫低声说,“最正宗的高级吸血鬼,不止一次谋杀过年轻的姑娘……这在能量上是最正确的……” “别给我上吸血鬼的生理课,”安东说,“请相信,这令我不舒服。” 维杰斯拉夫点点头,专注地注视着道路。安东突然想,这车还是新的,保养得很好,宗教法庭法官显然很爱惜它,而且为之感到自豪…… “是这样,我具备光明使者所理解的意义上的灵魂,或者哪怕是生命,”维杰斯拉夫说,“光明界的事业,我认为是幼稚的,有威胁性的,而有时甚至是有罪的学说。黑暗界的事业,恰恰相反,我很喜欢。不过……” 他突然止住,仿佛在构建某种复杂的思想结构。 “但是我对目前形势的必择其一性十分清楚。因此我服务于宗教法庭。因此我惩办那些违反和约的人。请您注意,安东。不是惩办那些不对的——因为真理至少有两个。不是那些冒尖儿的,有时候光明获得了更多的力量,也有黑暗获胜之时。宗教法庭只是保护和约。” “我明白,”安东说,“这不言而喻。但是我总是想知道,宗教法庭支持这一方或那一方的情形可不可能出现?不是以和约字面意义为基础,而是根据事实真相……” “事实真相至少有两种,”宗教法庭法官重复道,“情形是……” 他沉思了片刻。 “我还没有遇见过身为光明使者的宗教法庭法官支持自己巡查队的情况,”安东强调,“但是难道黑暗使者宗教法庭的法官情形也是如此吗?不管怎么说,你们有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秘密知识。我暂且不去讲存积在储存处所没收的生物赝象。” “一切都有可能,”吸血鬼突然说,“是的……我假设。如果开始一场黑暗与光明的公开之战,而不仅仅是巡查队之间的交锋,而是黑暗与光明的直接战争,如果每一个他者站在自己的阵线……那时还需要什么宗教法庭吗?那时我们也成了仅仅是他者……” 他点头补充道: “不过到那时宗教法庭多半已经死亡了。要想办法及时防止这种情形的出现。我们他者可是为数不多啊。几个曾经穿着宗教法庭法官斗篷的幸存的他者的行为,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明白,是什么迫使守夜人巡查队遵守和约,”安东说,“那就是我们替别人担心。我知道,是什么驱使守日人前进——那就是担心自己。但是是什么迫使你们,宗教法庭法官走这条反对本质之路呢?” 维杰斯拉夫转过头来,悄声说道: “惟有担心支撑着你们,安东·戈罗杰茨基。替自己还是替他人——这不重要。而支撑我们的是——恐惧。所以我们遵守和约。你可以对调查的结果放心——不会做任何手脚。如果你的同行没有违反和约,他会活着,健健康康地离开布拉格。” 傍晚时分埃德加尔稍微消除了几分沮丧。或许是昂贵餐馆那配有捷克珍藏啤酒的美妙晚餐起了作用(当然,不是法国的,也不是西班牙的,但相当不错)。但也可能是圣诞前夕布拉格本身的气氛起了平静安抚的作用。埃德加尔自然不信仰上帝——他者,更何况是黑暗使者当中少有人接受这种偏见。但圣诞节本身他认为很可爱,令人愉快,而且总是尽力好好庆祝它。 也许这是童年回忆的影响?当时他还是一个叫埃德加尔的普通农家孩子,在村里帮助父亲,在教堂如饥似渴地等待着每一个节日到来。二十至三十年代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脑海里,那时他已经成为他者,但还未在巡查队积极工作。他住在塔林,有一份不错的法律业务,优秀的妻子和四个孩子……父母早已过世,他埋葬了妻子,留下的两个儿子,一个住在加拿大,而另一个住在爱沙尼亚的派尔努,他们已经四十年没见面了。老人们很难相信这位显得很年轻的健壮男人是他们出生于十九世纪末的父亲…… 是啊,也许,回忆,埃德加尔一边想,一边点着了烟。在普通的人类生活中还是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也许,重新做回人玩一把?结婚,成家……向巡查队请三十年假…… 他低头一笑。这一切都是空虚的。不可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他已经作为人生活过,作为普通的他者生活过,而现在他的位置——在守日人巡查队。满怀用之不尽的热情,充满生机勃勃的情感的小男孩安东非常开心,而埃德加尔已经不适合折腾了。 埃德加尔捕捉到一位百无聊赖的姑娘的目光,她孤独地坐在邻座,他微微一笑,轻轻地、轻轻地触动了一下她的意识。 她不是妓女,只是一位年轻的寻求冒险者。这也不错。他没爱过职业妓女,反正她们没什么可以让他感到惊讶的。 他把服务生叫过来,点了一杯香槟。 Chapter 4 宗教法庭在对待被拘捕者方面是不吝惜的。旅馆十分体面,房间尽管不是豪华间,但也是像样的两人间。 安东在向伊戈尔迈出脚步前,迟疑了一秒钟。 他的变化多大啊…… 伊戈尔一直在巡查队里当行动队员。他是战后最初几年来巡查队的——那时工作非常多,一方面是崇高情感的迸发,另一方面——在艰苦的岁月里孳生繁衍出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废物……再加上笼罩全国的无神论情绪,人们很难意识到自己是他者。而伊戈尔很轻松很高兴地接受了自己的本质特征。似乎觉得,对他而言——是从降落伞上跳到法西斯后方炸桥,还是在莫斯科大街上捕到吸血鬼和变形人没什么特别的区别。他具有实实在在的三级魔力,有一点点向上提升的可能,但即便是三级魔力——如果加上经验、勇敢和不错的反应,已经很了不起了。 伊戈尔的一切能力都绰绰有余,惟有经验稍稍欠缺,他在巡查队工作了大致三年时间。也许,他不像伊利亚或者加里科那样精于算计,学识渊博,不像谢苗那样参加过让人印象深刻的行动,但是“在野外”能与之抗衡的不多。还有一点安东一直很喜欢,那就是——伊戈尔永远年轻。不仅是身体上年轻,这对他那个等级的魔法师不构成任何问题,而且还有内心的年轻。谁会高兴地同意与来自分析部的十五岁的尤丽娅做伴去参加年轻的组合“杰基拉爵士乐”的“一千五百万步”唱片首发式?谁会醉心于与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他者特质的充满复杂情感的半大男孩玩耍?谁会仅仅为了有根有据地检验他者之中极限运动员数量偏高的原因,而在五年内忘我地从事极为复杂困难的飘降运动?谁会第一个自告奋勇地准备替同伴换岗或者去执行最乏味的任务?最危险的任务恰好不乏志愿者。也许这是个错误,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安东开始认为,如果在你背后掩护你的是可靠而乐观的,而不是强大和由于有经验而变得聪明的人,那样会有益得多。强大而聪明的人总是会被吸引到比保护某人的背部更重要的任务上去…… 现在站在安东面前的他者看起来既不强大,又不乐观。伊戈尔瘦了许多,双眼饱含着无望而凄凉的哀伤。还有——他似乎不知该把手往哪儿放……一会儿把手放在身后,一会儿抓住手掌。 “安东……”他终于开口了,没有微笑,只是带着一丝高兴的影子,“你好,安东。” 安东一时冲动地向前迈了一步,抱住伊戈尔,轻声说道: “你好……你怎么会这样,到这种地步……” 站在门旁的维杰斯拉夫小声地说: “我不会对与嫌疑者的交流规范作出官方警告……因为你们是光明使者……要不要等等您,戈罗杰茨基?” “不用,谢谢,”安东从伊戈尔身边退回来,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我自己赶过去。” “伊戈尔·杰普洛夫,就您的问题进行的法庭审议将于明晚本地时间七点举行。六点半会有车来接您,您到时准备好。” “我早就准备好了,”伊戈尔小声说,“不用担心……” “祝一切顺利。”吸血鬼走出去时客气地说。 留下两位光明使者单独在一起。 “我难看极了?”伊戈尔问。 安东没打算撒谎。 “岂止,比死人还难看。人家会觉得你苦得只吃面包和水。” 伊戈尔严肃地摇摇头: “不是啊,你说什么啊。一切条件正常。” 他的话里闪过某种讽刺的意味,仿佛他谈论的是坐在动物园笼子里的野兽。 “我有东西转交给你,”安东用同样讽刺的语调回答,试图抓住这条脆弱的生命之线,“给东西吃允许吗?” “允许,”伊戈尔点点头,“我简直就……一口都吃不下,你明白吗?书也读不进,又不想灌醉自己,也不想与谁交流……打开电视看……一直到夜里三点……早上起来又打开。你相信吗——已经完全学会了捷克语。非常好懂的语言。” “太糟糕了,”安东点点头,“行了。你自己也明白,我接受了秘密的命令和临别赠言——找回你对生活的意志。” 这一下伊戈尔最终还是微笑起来。 “我明白。有什么办法呢……你去找吧。” 安东把厚厚一叠信放在桌上。每一个信封上只写了名字——写信人的名字。 “这是我们大家的。奥莉加说你一定要先读她的信。不过尤莉娅和莲娜也这么说了。所以你自己选择吧……” 伊戈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叠信,点点头: “我抓阄。行了,你去做吧。我不是指信。” 安东微笑着拿出包在纸里面的酒瓶。 “斯米诺夫牌伏特加,二十一号,”伊戈尔说,“是真的吗?” “是真的。” “我就知道。还有什么拿出来。” 安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纸包里拿出一块“鲍罗廷”面包,一条香肠,塑料袋装的腌黄瓜,几颗淡紫色的雅尔塔葱头,一块腌肥肉。 “不是吧,”伊戈尔摇摇头,“这一切我太喜欢了。是谢苗建议的,对吧?” “是的。” “海关人员大概像看神经病似的看你吧。” “我引开了他们的视线。我可是出差——有充分的权利。” “明白了。好的,我现在准备好一切。你给我讲讲,我们那边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他们给我略微说了一些……最好还是这样:你跟我说说安德烈,说说小虎……说说那个无法无天的家伙。” 伊戈尔切了凉菜,又轻柔仔细地擦净高脚杯。打开酒瓶塞子时,安东简单地向他转述了莫斯科不久前发生的事件。 伊戈尔默默地倒了四杯酒。酒杯上面盖了一片面包,把一杯推给安东,最后一杯自己拿起来。 “为伙伴们干杯,”他说,“愿光明对他们仁慈,为小虎……为安德柳什卡……” 他们没有碰杯就将酒一干而尽。安东好奇地盯着伊戈尔。伊戈尔咳了一声,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高脚杯: “安东……等等……伏特加是火煨过的!” “那当然!”安东得意地肯定,“最纯正的用火煨过的天然伏特加,酒精,用龙头里的水灌注的。是我特意挑选的,你都不会相信——现在商店里很难买到假伏特加酒了!” “为什么,”伊戈尔喊出声来。 “什么为什么?那为什么我给你带‘鲍罗廷’面包来?我在任何一家布拉格店里买一块新鲜美味的黑面包不就得了!香肠也是,腌肥肉也是。只是大蒜不得不带过来……” “怎么,这是从家乡带来的?”伊戈尔仍然皱着眉头,他弄明白了。 “正是。” “不要吧……我想头脑清醒地迎接自己的最后一个早晨。”伊戈尔严肃地说。他皱起眉头,一只手在酒瓶上和两杯满满的酒杯上抹过去。液体顷刻间发出柠檬黄色的光。伊戈尔内疚地说:“允许施一些低级的魔法。” “那再倒一些啊。” “你急着去哪儿吗?”伊戈尔斜了安东一眼,问道。接着倒出再生的伏特加。 “不,我哪儿也不急着去呀。”安东回答,“我还是与你坐坐,聊聊天好。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换了一瓶酒?” “你是发起人?” “是我,是我。谢苗带了一瓶对的。可是我想让你记得……红色容器中装的不总是……好的内容。” 伊戈尔叹了口气,他的脸变得阴沉下来。 “戈罗杰茨基……用不着跟我讲大道理。你还没出生我就在巡查队里了。我都懂!但是我错了,所以我承担对自己的惩罚。” “不,你什么也不懂!”安东凶狠地叫起来。 “站起来摆个姿势,你们看到没有……或者坐下来摆个姿势,更确定地说一声‘我错了,我承担……’”他滑稽地模仿伊戈尔,“那我们怎么办?特别是现在,没了小虎和安德烈?你知道,格谢尔决定把我们那些搞程序设计的姑娘们也召集起来?” “得了吧,安东!不可替代的他者是没有的。莫斯科巡查队的后备部队有成百上千的魔法师和女魔法师!” “是的,当然。只要我们吹一声口哨——他们就会招之即来,抛下家庭,抛下工作和普通事务,拿起武器站起来,还能怎样呢?如果巡查队作战队员蒙受耻辱,袖手旁观,放弃责任……” 伊戈尔叹了口气,很激烈地、据理力争地重新变回一名往日作战队员的样子说道: “安东,我都懂。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你现在对我发火是对的。你试图激励我对生活的意志……试图说服我去斗争……但是请你明白一点——我确实不想斗争!我确实认为自己有错。我确实……决定离去。去到虚无之地,去到黄昏界之中。” “为什么,伊戈尔?我明白,人的死亡总是悲剧,更何况是因你的过失,但是你也无法预见……” 伊戈尔向他抬起沉重的眼神,摇摇头: “不,安托什卡。你一点儿也不明白。你认为我是因为那个小男孩淹死而忏悔吗?不。” 安东拿起高脚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我很替小男孩惋惜,”伊戈尔继续说,“很惋惜。只不过我什么事都见过……事已至此,人们死了,因我的过失。有孩子,有妇女和老人。你遇到过,比方说,冲向谁,去救谁,是救未经激发的他者还是普通人的选择吗?我——遇到了。你面临过明知一群人中百分之九十可能会有两个人挺不住而自杀但仍要从他们身上吸取——彻底吸尽力量的情况吗?我——遇到了。” “我也遇到过不得已而为之的事,伊戈尔。” “是的,我明白。那次飓风……那你还胡说八道什么?你不相信问题不在于那不幸的小伙子?问题在于我爱上了黑暗使者?” “我不相信,”安东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格谢尔也说了这个,但是……” “你应该相信格谢尔,”伊戈尔痛苦地笑了笑,“我爱她,安东。现在仍然爱她。还将爱她——麻烦就在这儿。” 安东拿起高脚杯。 “你没有为她在桌上放一杯酒,就为这个也得谢谢你……”安东觉得他周身的愤怒沸腾起来,“谢……” 他不由自主地注视着伊戈尔的眼神突然中断了。在嵌有玻璃的柜子的大酒杯之间摆着一只盛着半杯酒的高脚杯,杯口上放着一片发酸的面包。 “你昏头了,”安东嘟哝道,“你彻底昏头了。伊戈尔,你要明白——她是女巫啊!” “她挑拨……,而不是迷惑你,这我明白,但她终归爱她自己。” “不是。她自己爱上了。她甚至没有怀疑我是谁。” “好吧。假设,你看得清楚些。但终究——这是一次挑拨离间的行为。是对一切都十分清楚的扎武隆策划的……” 伊戈尔点点头。 “是的,多半是。我对此想了很多,安东。看样子,在布托沃的那次交锋也完全是黑暗使者策划的。高层的,扎武隆还有一两个黑暗使者策划的。列缅舍娃可能知道。埃德加尔和女巫们不知道。” 他们甚至觉得吸血鬼和变形人都不值一提。 “那既然赞成……”安东说。 “等等。这是黑暗使者有意识的行动。扎武隆的阴谋。成功的阴谋……”伊戈尔低下头,声音低沉地说,“不过这能改变我对阿利莎的什么态度呢?” 安东想拼命破口大骂一顿。所以这么做了,之后他说: “伊戈尔,你看过阿利莎·东尼科娃的专案文件汇集吗?也许看过的!” “是的。” “那么,你应该明白,她手上有多少血债?她身后有多少罪恶?我本人与她交过几次手,由于她,我们的行动失败,她……她忠实地效忠于扎武隆……” “你忘了补充,她曾经是扎武隆的玩物,”伊戈尔用死人般的声音说,“莫斯科黑暗使者的头目乐于以黄昏界面貌与她玩性游戏,她还参加过带有古祭祀仪式的巫妇狂欢会和有组织的狂欢暴饮。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说呀,反正我都知道。格谢尔给了我完整的专案文件……他的努力好极了。我知道这一切。” “但仍然爱她?”安东迟钝地问。 伊戈尔抬起头,他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后来伊戈尔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安东的手说: “别生我的气,光明使者兄弟。别轻视我。如果你没法理解——那你就走吧。去布拉格街上散散步……” “我试图理解,”安东低语道,“是真的,试图那样。阿利莎·东尼科娃是个很普通的女巫,不比其他的好也不比其他的差,聪明、漂亮而残酷的女巫,给人留下的是罪恶和痛楚。你怎么可能爱上她?” “对我而言,她是另一个样子,”伊戈尔答道,“是很想爱上某一个人,又第一次自己爱上了别人的被扭曲和不幸的小姑娘。她被黑暗使者先发现,这是我们的不幸。最初,在她灵魂中黑暗多于光明的那一刻她被选中。你是知道的,这在少女身上很容易发生。而后来一切都很简单。黄昏界吸走了她所有的善良。黄昏界把她变成后来这个样子。” “你爱的不是阿利莎本人,”安东说,他没发现,讲到东尼科娃时他用的是现在时,“你爱的是她的理想化的……不是,是二者必居其一的形象!那个不曾有过,现在也不存在的阿利莎!” “现在确实是不存在了。但你还是不完全对,安东。我爱的是她所成为的那个她,失去了他者的功能的她。哪怕是刹那间解脱于这张灰色蜘蛛网的她。你说说,难道你没遇到过原谅别人的时候?” “遇到过,”沉默了片刻,安东说,“是的。但不是这种情况。” “你很幸运,安托什卡。” 伊戈尔又倒了些伏特加。 “那你回答我,”安东不打算宽恕伊戈尔,但是话说出来还是很难,“你为什么杀死她?” “因为她是女巫,”伊戈尔非常平静地说,“因为她带来罪恶和痛楚。因为守夜人巡查队队员无论何时何地在任何疆域内都保护人们免遭黑暗使者的伤害,不顾‘个人对事态的态度’。你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为什么章程有这样的明确说明?关于个人对事态的态度?应该说是‘个人对黑暗使者的态度’,但是这听起来有点可怜。所以用‘为……’的委婉语绕过去说……” “委婉语。”安东流露出欣喜的神情。 “委婉语,”伊戈尔冷笑了一声,“正是。你记得吗,在屋顶抓女吸血鬼时,你用枪口顶住她,但这时你的吸血鬼邻居出现了,于是你放下了手枪。” “我做得不对,”安东耸耸肩,“应该审判她。所以我停下来……” “不,安东。你本来会朝她开枪的。对任何其他一个扑过来保护女罪犯的吸血鬼你都会开枪的。但是站在你面前的不仅仅是个吸血鬼,还是你的好友……好吧,就算不是好友,只是朋友。所以你住手了。你想想看,要是有选择——放下手枪或者放走女罪犯,给她自由。” “我会开枪的,”安东坚决地说,“也会对科斯佳开枪的。没有选择。我同意,我会很痛苦,但我……” “如果这不是要好的熟人,而是你心爱的女人呢?人类的女人或者不管哪种类型的他者的女魔法师呢?” “我会开枪的……”安东低声说,“反正会开枪的。” “那接下来呢?” “我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情形。不可能允许走到这一步!” “当然。如果我们看得见黑暗的生物电场,而黑暗使者他们看得见光明的生物电场我们想都不会想到去爱对方。但是我们被安排不期而遇,安东。我们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而且别无选择……” “你说说,伊戈尔。”安东换了口气。他没拿起伏特加,交谈尽管已经超出了充分信任的范围,但没有带来一份轻松。“你说说,为什么你当时不干脆把阿利莎赶出夏令营的地盘?不向格谢尔寻求帮助和建议?否则你可以保护人们,而且……” “她不会走的,”伊戈尔坚决地说,“要知道,她有合法的理由呆在‘阿尔台克’。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安东?她恢复的权利被扎武隆讨价还价地跟格谢尔交换成恢复三级魔法师力量的权利!也就是我!这一切是如何纠缠在一起的,你明白吗?” “你确信她不会走吗?”安东问。 伊戈尔一声不吭地举起高脚杯。他俩在这一晚上第一次碰杯,但仍然没有说出任何祝酒辞。 “不确信,安东。糟糕的就在不确信。我对她说……吩咐她滚开。但这只是当我们刚刚明白对方是谁的最初那一瞬间。在没有任何理智,只有肾上腺素的时候……” “如果她爱你,”安东说,“她就会离开的。只需要找出说法……” “也许。现在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呢?” “伊戈尔,我很惋惜,”安东低声说,“不是惋惜女巫阿利莎……别问我这一点。我不会为她流一滴泪。但是我很替你惋惜。我非常希望你留下跟我们在一起。希望你坚持住,别毁了自己。” “我再活着没什么意义了,安东,”伊戈尔悔恨地摊开双手,“请你明白,没有意义!你知道,我大概也是一生中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我原来有过妻子……曾经有过。四五年我成了他者……我从前线回来,年轻的大尉,胸前挂满了奖章,毫发未损……总之我很幸运,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是他者的潜在能力救了我。我了解了关于巡查队的真情……新的战争,明白吗?而且完全正义的,接下来没地方可去!除了打仗,正经事儿我一样都不会。我当时就明白了,我为自己找到了一生的工作。很漫长的一生。还有,对我而言将不会有任何人类的痛苦,令人沮丧的疾病,买食品的长队……你都没法想象,什么是最普通的饥饿,安东,什么是真正的黑面包,什么是真正的火煨过的伏特加……什么是——第一次讥笑法西斯末日组织特别处人员酒足饭饱的嘴脸,爱理不理漫不经心地回答‘既然桥在取消登陆的第三天已经炸毁,为什么您还在敌方的领土上呆了两个月?’这样的发问。” 伊戈尔被弄得有点儿疲惫不堪了,他现在说起话来语速很快,愤愤不平……根本不像从守夜人巡查队出来的年轻魔法师在讲话…… “我归来了,来看我的维莲娜,看我年轻漂亮,每天给我,我不是撒谎,真的是每天给我写信的莲诺奇卡·维莲诺奇卡。你要知道那是多么柔情似水的信啊!我看到她很高兴我的归来——因为我完好无损、没变成残废,而且还是英雄!那时如此的幸福很少降临到哪个女人的头上。但她非常害怕那些嫉妒的可憎的女邻居们把这四年间经常光顾她这里的所有男人们的事抖出来,害怕讲出她没有受过苦不是因为有我的军官证明可以领取食品、给养……你就是现在也没法理解我一半的痛苦,对吗?可我突然一瞬间看见了一切。而且越是看着她,就看见得越多,全部细节、详细经过,而且不仅仅看见了她所有的男人——从卑鄙的投机倒把分子到像我一样越过野战医院栅栏擅离职守的久经沙场的老油子兵……也听到她怎样对一位团长窃窃私语:‘他恐怕早就烂在土里了……’顺便说一句,那位团长是个普通人。真正的人。他起身下床,朝她脸上猛击,穿上衣服扬长而去。” 他倒满伏特加,还没等安东喝就很快一饮而尽。他又倒满高脚杯,然后说: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这个样子。我挂着奖章,在维莲娜的嚎啕大哭声中离开了自己的家。‘她们全都对你撒谎,这群母狗,我是忠实的!’我走在大街上,某种东西在内心干枯了。那是五月的事,安东。四五年的五月,格谢尔在德国投降后立刻把我从前线拉回来,他说:‘现在你的前线在这儿,杰普洛夫大尉。’而那时的人是……是另外一种人,安东。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光。黑暗使者的坏蛋多极了,没什么可隐瞒的!不过光明的力量也很多。当我沿街而行,周围小孩子蹿来蹿去,瞅着我胸前的奖章争论着,哪一种奖章是因何而得的。男人们和我握手,叫我去和他们一起喝一杯。女孩子跑过来……亲吻我。就这么简单,脑子里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就像亲吻还未从前线归来的或者已经消失的自己的小伙子一样,就像亲吻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弟一样。有时号啕大哭,亲吻后继续走下去。你懂吗?不,未必懂……你是替祖国担心,你想,现在这一切多不好,我们所有的人都在一个洞里……你担心,为什么光明使者在莫斯科广阔的范围内不会援救。但你又不知道真正的洞在哪儿,安东。我们知道!” 伊戈尔又喝了一杯。安东沉默着举起酒杯点点头,表示赞同那没发出声,但不说出来也明白的祝酒辞。 “就是那时我变成这个样子,”伊戈尔重复了一句,“成了魔法师。行动队员。永远年轻。爱所有的人……又谁都不爱。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爱上任何人。女伴们是一回事儿,爱情则是另一回事儿。人是不能爱的——人类很脆弱,他者不能爱——他者要么是敌人,要么是战斗中的同志。我就给自己制定了这么一条生活原则,安托什卡,而且尽可能地遵循它。好像我至今都是那个要爱上谁还早得很的从前线回来的年轻小伙子。在舞会上跟在小姑娘后面转是一回事……”他低声笑起来,“或者在迪厅大汗淋漓光着身子在紫外线灯下蹦一蹦……爵士乐,摇滚,垃圾音乐——有什么区别,裙子多长,长筒袜是用什么做成的……这个——什么都行。这个可以,这是对的。我看过这样一部美国动画片——讲彼特·潘的?我就有点像他,只不过不是愚蠢的小孩,而是愚蠢的青年。有一段时间……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好。普通人所放弃的那种期限我好像已经活过了。抱怨是种罪过——既没有无助的老年,又没有其他的问题,所以别无缘无故难过,安东。” 安东抱住头坐着。不吭声。 他好像打开了房门——看到那儿有什么东西……不,不是被禁的某种东西……不,不是无耻的某种东西……是一种完全格格不入的东西。我明白了,在每一扇门后,如果上帝保佑得以开启这扇门,便能看见某种完全格格不入的……个人的东西。 “我走过了自己的道路,安东,”伊戈尔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声音说,“你别那么悲伤。我懂,你带着让我振作、让我把愚蠢的想法抛到脑后、让我完成指令的希望而来。只是办不到。我是真的昏了头,看上了黑暗使者。我杀死了她,结果也杀死了自己。” 安东沉默着。一切皆为空虚。他人的忧愁,他人的痛苦涌上心头。结果是,他不是给生病的朋友转交捎来的物品,而是跟他坐在一起,坐在为悼念他而设的酬宾宴上…… “安东,你今天别走,”伊戈尔请求道,“我反正不睡觉……很快就可以彻底地好好地睡了。老实讲,我那边冰箱里还有三瓶伏特加……再说餐馆就在下面第五层。” “那我们就在桌边睡着算了。” “没关系,我们可是他者。我想谈谈,找人诉诉苦。我开始害怕黑暗,你信不信?” “我信。” 伊戈尔点点头。 “谢谢。我那儿有把吉他,我们唱点什么吧。还是我自己来唱。你知道,为自己唱——就好像是……唉,你明白的,还不只是明白。” 安东瞅了伊戈尔一眼——伊戈尔的声音突然集中多了,有力多了。 “我毕竟是巡查队员。这一点我不会忘记——你不用怀疑。而且我觉得,在所有这一堆麻烦中——我只是一名小卒子……不,也许不是小卒子,是撞到了其他棋子,而且站在火力控制区域的军官。而我与棋子的区别仅在于我会思考。我希望,你也不要对此全然不知。我反正无所谓了,安东。但是是谁的一盘棋——对我而言不是没有区别的!让我们一起来想想。” “从何开始呢?”安东问,自己内心感到惊奇。难道他接受了伊戈尔的话?同意认为他是从棋盘上被拿下的棋子……好吧,就算不是被拿下的,但是是已被注定必将灭亡的,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向之伸来的棋子…… “从斯维特兰娜开始?从命运之笔开始,”伊戈尔认真地看着安东表情的变化。他满意地笑了,“怎么,真的猜着了?你的想法也一样?” “格谢尔的想法也如此……”安东低语道。 “格谢尔是很有头脑的,”伊戈尔赞同地说,“那我们呢?怎么样,我们这次就试一试不是用自己的手,而是用自己的头脑去想一想。” “试一试,”安东点点头,“不过……” 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找到格谢尔给他的辟邪物,他紧紧地挤住小球,感觉到细细的骨头针刺伤了皮肤。真是没有痛楚一事无成……他说: “在十二小时内任何人都看不见我们,听不到我们。” “你确信?”伊戈尔追问道,“信息空白不会引起宗教法庭的戒备?” “不会出现空白的,”安东说,“据我所知,如果这里有他们的观察器或者监视魔咒——那观察器或魔咒上会出现一份伪造的假相。非常逼真的伪造品。” “格谢尔脑袋瓜子真聪明。”伊戈尔微笑着重复了一句。 埃德加尔坐在窗边,抽着烟,悠闲地饮尽杯中所剩的香槟。还是挺美味的…… 他那位平静而满足的女友安详地睡在隔壁房间。其实这姑娘挺不错,是个德国女大学生,还有某种斯堪的纳维亚的血统,热情适度。不过用埃德加尔的眼光来看在性方面太别出心裁了。与自己大部分的同行不同,埃德加尔在这个问题上十分保守。没有参加过狂欢作乐的晚会,没有交过幼龄女友,在所有做爱的姿势中更喜欢传统的“天主教的”姿势。 然而在这种姿势中——不得不承认——他能达到完美。 埃德加尔美美地伸直身体,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窗扇稍稍打开。他站起来,呼吸着冰凉、寒冷的空气。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且,有可能,今晚法庭就会作出判决。那时将可以平静地度过节日,而不用满脑子的阴谋。 这究竟是谁的阴谋……守日人还是守夜人巡查队的? 而最重要的是——他担任何种角色? 难道真的如尤拉所暗示的,是充当那个像阿利莎一样的牺牲品的角色? “喂,你瞧……”伊戈尔在桌上摊开一大张纸,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泡沫塑料吸水笔,“我已经画下了这样一些图表……而且某些东西是一致的。这是我们的斯维特兰娜。” 安东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用黄色粗线条画出来的圆圈。他说: “不太像。” 伊戈尔冷冷一笑。 “得了……别说俏皮话。瞧瞧,是个什么样的排列。我们与黑暗使者曾经是平衡的,尽管摇摆不稳,但是曾经有过平衡。这是我方达到三级力量的魔法师……这是与他们等量齐观的黑暗使者……既有正在起作用的,也有可以马上调动征召入队的。” 那张纸被迅速地画上一个个小圆圈。伊戈尔动作幅度很大地将纸画成两半。一半的上方写着“格谢尔”,另一半的上方写着——“扎武隆”。他解释道: “实质上,他们在游戏之外。他们是棋手,而我们对棋子感兴趣。你看看,斯维特兰娜出现后什么发生了变化?” “那要看将她作为什么棋子,”安东谨慎地说,“现在她是一级女魔法师……更准确地讲,她曾经是。” “那怎么样呢?你瞧瞧,有多少魔法师能有与她相近的水平!” “她是卒子,”安东说,自己对自己的话感到惊讶。“斯维特兰娜充其量是名小卒子,将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她将积蓄力量,学会控制自己的能力,获得经验……她比我强大……曾经比我强大。但是假如我站在另一战线,我一定能对付她。” “正是如此,安东。”伊戈尔灵巧地从第二只酒瓶里给自己倒伏特加。第一只酒瓶早就到桌子底下去了。“正是如此!斯维特兰娜举足轻重地加强了守夜人巡查队的力量。在未来完全可以和格谢尔并驾齐驱。但这是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以后的事情!” “那为什么黑暗使者如此积极地行动呢?他们几乎违背了和约,只要能耗费光明的力量。” “你看看,”伊戈尔盯着他的眼睛说,“让我们把象棋的类比进行到底。” “走在棋盘底线的小卒子……” “……变成了任何一个棋子。” 安东双手一摊。 “伊戈尔,这早就很明显了,我们所有人都是小卒子,但有些人有机会成为王后。斯维特兰娜就有,你没有,谢苗没有……到达棋盘尽头的路十分漫长,所以黑暗使者没有必要如此匆忙地去消灭斯维特兰娜!” “命运之笔。”伊戈尔说。 “什么,笔?格谢尔准备利用还不曾有自己命运的小男孩叶戈尔,由他创造出……” “创造出什么人?” 安东耸耸肩: “预言家,哲学家,诗人,魔法师……不知道。某个带领人类走向光明的人。也许是镜子?像维达里·罗戈扎一样的镜子。不过是走向我们这一方的镜子?” “但是斯维特兰娜不想介入,”伊戈尔点点头,“剩下小男孩叶戈尔与自己的命运独处。” “然而……”安东突然止住。他不知道,即便是在辟邪物的保护之下,要不要对伊戈尔讲实话,讲已向他揭示出来的事实。 “然而奥莉加用命运之笔的另一半重写了某人的命运,”伊戈尔冷冷一笑,“这已经是波里什涅娅的秘密了……” “波里什涅尔。”安东机械地纠正。 “就算吧。最主要的是,行动还是成功了。在斯维特兰娜身上没成功——在奥莉加身上成功了。再说格谢尔顺便给奥莉加恢复了权利。” “顺便?”安东摇摇头,“行了,就算是顺便吧……但这是事实的第二层面。我相信还有第三层面。” “第三层面——奥莉加重写了某人的命运。扎武隆一得知她的权利得到恢复,马上就明白他自己被骗了。他中了最普通的转移视线法的圈套。于是他们开始寻找。叶戈尔卡,可怜的人儿,被考验了七、八次——突然他的命运之书被改写……” “那你从何而知?” “小男孩由我照顾。是格谢尔吩咐的,当时已经很明显,黑暗使者一定会寻找机会设圈套。” “还有呢?” “不,对叶戈尔所做的一切都是诚实的。改写的不是他的命运。” “那是谁的?” 伊戈尔盯着安东的眼睛不吱声了。他等待着,似乎无权自己念出这几个字。 “斯维特兰娜的?”安东恍然大悟,激动地喊出来。但马上又想了想,要是任何一位黑暗使者处在他的位置都会喊叫起来:“我的?” “看样子是这样。天才、漂亮的一步。她周围沸腾着如此超强的力量之海洋,乃至简直就不可能发现她命运之书的行动。而且黑暗使者不能去检查她的命运之书——检查无异于宣战。” “格谢尔想尽快把斯维特兰娜变成伟大的女魔法师?” “排除。这违背和约。再挖深一点。” 安东看了看小圆圈,拿起泡沫塑料吸水笔从斯维特兰娜那儿向上画上一道鲜红的线条,又画上一个小圆圈、一个空心圆圈终结了这条线。 “是的,”伊戈尔说,“正是如此。你明白吗,现在是什么时候?” “千年之末……” “耶稣基督降生两千年。”伊戈尔冷冷一笑。 “耶稣是最伟大的光明使者,”安东说,“我甚至都不知道,这里可不可以说‘魔法师’……耶稣是光明本身……但是……格谢尔希望新救世主的到来?”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伊戈尔回答,“让我们为光明干杯。” 安东完全呆若木鸡似的喝下满满一杯。他摇摇头。 “不,但是这……伊戈尔,这可是与纯洁力量的游戏!与宇宙根基的游戏!怎可以冒险?” “安东,我相信一切就是这样安排的。你自己判断——世界中闪烁着宗教信仰的光芒,一切都同样有可能这样或那样地等待着世界末日和新的事件……其实这是一回事儿。” “不是一切……”安东挥开手说,“别偷换!” “不是一切,但足以使人类等待的洪流开始重组现实。如果稍稍帮一把,如果重写某人的命运……格谢尔孤注一掷。格谢尔想吸收一个其力量黑暗使者无论如何都对付不了的他者到我们的队伍中来。不论是扎武隆,还是加利福尼亚一个朴实的农场主,不论是西班牙小旅馆的拥有者,还是日本的流行歌手……谁都不能。” “这也许是事实,”安东承认,“但是斯维特兰娜现在丧失了力量,而且会丧失很长一段时间。” “那又怎样?这难道是生孩子的障碍?” “停,”安东警告地挥挥手,“我和你现在把自己给弄糊涂了!可以相信任何一种假设,但是让我们还是来看看其他事件!比方说镜子?” “镜子……”伊戈尔皱起了眉头,“镜子是由黄昏界产生的。扎武隆不能直接利用它……但是把携带生物赝象的愚蠢的宗派信徒硬拉到莫斯科来给罗戈扎提供力量则完全可以,而且提供力量的目的显而易见,那就是消灭斯维特兰娜。” “罗戈扎没有消灭掉她!只是废了她的魔法,但这也……” “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没有按扎武隆的计划进行游戏,”伊戈尔回答,“有人没有走这一步,在这一步之后镜子本可以完全消灭作为个体的斯维特兰娜……可能小虎和安德烈的死拯救了她?镜子不完全是一个他者中的黑暗使者,他与巡查队的区别在于他不直接参与行动。你明白吗,也许他还等待着某种打击?比方说,从你这一方面讲,从格谢尔方面讲,进攻没有随之而来……所以他也就没有充分地回击。” “那请你给我解释一下,伊戈尔,为什么扎武隆要加害于阿利莎和你呢?” “这是偶然的,”伊戈尔嘟哝着说,“我是说阿利莎……” “就算她之前不知道!但是扎武隆是知道的,请你相信!所以把她扔向死亡,调换了两个棋子!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伊戈尔双手一摊说道。 <hr /> 注释: Chapter 5 拉依沃走遍了所有的房间,以一种非他所特有的急躁情绪说: “反正我等待着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我们没有权利指望来自守日人巡查队的帮助——来自莫斯科的,来自布拉格的,来自赫尔辛基的——不管来自哪里的。” “但是那个黑暗使者,他答应帮忙……”雅里指出。 拉依沃皱起眉头,优雅地挥了挥手: “答应!当然啦。那谁答应了我们兄弟们法弗尼尔将复活的?” “我认为,”尤哈小声说,“为复活法弗尼尔的伟大事业效力,比实际上复活古老的魔法师要明智得多……” 顷刻间出现了平静。 “尤哈……”雅里责备地说,“……不可能那么直接地……已经过去了。你需要全球性的冲突吗?” “但是我们的……” “我们衰弱的头儿们发疯了!所以就轻信别人的许诺!这不,在伯尔尼倒下了……不会有任何帮助的,在这一点上拉依沃是对的!过去的事不可挽回。巴希也相信过——而现在巴希在哪儿呢?被格谢尔终止在黄昏界了。” 桌上的电话响了。尤哈显然不想中断自己的话,他拿起了电话。 “是的。” “你?你……你从哪里来?什么?” 他听了一分钟,脸上渐渐露出喜悦之色,同时又显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当好消息被告知时,那个已经准备接受坏消息,更何况还将自己的消极情绪传染给大家的人脸上就会出现这种表情。最终尤哈放下话筒耳语般悄声说道: “兄弟们……” 安东怎么也无法确定——是他不该打开第二瓶伏特加,还是恰恰相反。一方面他们似乎已经清楚了所发生事件的实质……而另一方面——讨论问题变得越来越难。比方说,伊戈尔变得过于疑心重重。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安东向他证明的东西: “伊戈尔,如果在这样复杂的图表中哪怕有一个情节不能紧紧跟上——一切就会崩溃!应该有原因的!也许你成了扎武隆计划的障碍?” “我?”伊戈尔苦笑了一下,“得了吧。我是一名普通的作战队员。三级水平的……最高峰的时候也不过就二级水平……没有任何特殊的技能,也没有任何前途。我可顶不住扎武隆。你知道,安东。” “你终究在有意做什么,”安东嘟哝着说。他倒满伏特加,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伊戈尔,你与斯维特兰娜之间有过什么吗?” “没有,”伊戈尔坚决地说,“没有,你想都别想这事儿。没有过,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如果你觉得我已预先注定要成为未来的救世主之父……” 他突然笑了起来。 “只是脑海里出现这种想法……”安东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白痴。 “安东你怎么啦……对不起,这是你内心的嫉妒在作怪,而不是在用头脑思考!普通的人类繁殖过程在此可不起任何作用!如果斯维特兰娜的命运之书被重写,如果她应该成为新救世主之母——这也是细致的物质、光明和黑暗能量以及和平任务实质本身层面上的过程!在此谁会……有何区别?” 他突然停住了片刻:“成为生理上的父亲?这事儿还得取决于斯维特兰娜也不一定。” “那我看不出把你排除有什么意义。” “我也是。但是,也许有意义……” 他们沉默不语,也没有相互碰杯就喝完了杯中的伏特加,两人像是听到命令似的将目光盯在纸上。 “我们来抓住基本的东西。”安东说,他发现自己嗓音有点儿飘起来。“那么说,一年前格谢尔和奥莉加重写了斯维特兰娜的命运?现在她应该成为救世主之母?” “是这样。” “扎武隆企图利用镜子的出现消灭她,但此事不太顺利……” “没错。” “行了,暂时挪开你在其中的作用……现在,当斯维特兰娜完全失去了魔法,完全无助时,扎武隆下一步可能干什么呢?” “不是无助的!”伊戈尔用手指威胁道,“你说什么呀!我不怀疑,对她的保护是按高级水平组织的,而且攻击她,是对和约的违背。黑暗使者爱惜自己的生命,谁也不想被终止存在……” “回应的一步将是怎样的?只是一种……” “惟一可以与救世主抗衡的是反基督的出现。” “而且反基督的出现……人类以充分的准备等待‘反抗基督’!”安东喊出声来,“感谢大众文化!” “你有《圣经》吗?”伊戈尔突如其来地问。 “你指随身带着?不,没有,你说什么呀……” “现在……”伊戈尔迅速地,尽管不十分坚定地走到另一间房,带回厚厚的一卷书。他有些难为情地看了安东一眼说,“自然,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圣经》……你是知道的。所以……” “伊戈尔,”安东把手放在书上,“它帮不了我们。让我们按逻辑来思维,行吗?” “好啊,”伊戈尔轻松地表示同意,如释重负似的把圣书放在一边。 “扎武隆也想活着。他不需要反基督……我希望。他需要在力量上与光明使者等同的棋子儿。” “法弗尼尔……”伊戈尔若有所思地说,“法弗尼尔?” “强大的黑暗魔法师……”安东表示赞同,“但不是反基督呀!” “666,”伊戈尔蜷缩在圈椅中,“喂,算一算法弗尼尔名字中字母的数字!” “我不记得,法弗尼尔的名字在原文中是怎么写的。要是用俄语写,那么……”安东想了片刻,“8+8个!根本就不是666。” “但是88……也是个……奇怪的数字!”伊戈尔发光的双眼看着安东,“不,你想想!不是87!不是89!恰好是88!可疑吗?” “可疑……”安东表示赞同。数字也确实不知为何变得让他觉得可疑了,“而且或许法弗尼尔可能再生,被从黄昏界中拖回来……不过……” “不仅仅是再生,”伊戈尔强调,“而是一下子马上与大家挂上钩,不是吗?与大家的期待,与大家准备去相信的挂上钩!如果法弗尼尔的复活是以一种相应的形式安排,那么失去理智的魔法师就成了失去理智的反救世主了!” “用什么形式?” “这不,所有这些……《启示录》的四匹马……野兽逃出海洋的出口……” 伊戈尔突然面无表情。 “安东……要知道拟定保存法弗尼尔的地方是在海里啊!而且……假如阿利莎和那个小男孩马卡尔的死……在海里……这是某种祭品……这就是黑暗势力的出路……” 安东摇摇头,擦干汗津津的额头。 “伊戈尔,我们没有喝太多吧?是的,我同意格谢尔打算利用……可以利用斯维特兰娜作为新的救世主之母……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基督新的再现,或者只不过是空前力量的女魔法师的重生……很像是这样。扎武隆在反作用范围内可能试图组织同样力量的人物,但把这一切都与《启示录》,与《圣经》,与宗教联系起来——也太大胆了!” “那两千年?”伊戈尔几乎喊了起来,“你明白吗?魔法师们可以臆想一个东西,但人类的现实、理想和恐惧——它们按自己的方式剪裁现实!而出现的人物将具有一切正面特征!走吧!” “去哪儿?” “去买伏特加。去餐厅。” 安东叹了口气,朝酒瓶看了一眼,还确实是喝完了。 “还是打电话定购比较好。” “得了,我想走走。” 安东起身,把辟邪物藏在兜里,点点头: “喂,走吧……” 电梯旁空无一人,但是等了很久。伊戈尔靠在墙上滔滔不绝地说: “你看,扎武隆可以做到……把科克奇·法弗尼尔从保险柜里取出来……” “怎么取?” “嘿,办法多着呢!有第一次窃取——第二次就知道怎么做了!然后实施魔法行为,加上改编关于《启示录》的神话演出。各种蝗虫……波雷尼星……四匹马……” “我可以想象扎武隆如何将四匹马引进来。” “不需要呀!”伊戈尔皱了皱眉头,“你比我更清楚什么是类似的魔法师。我们拿四个人来作例子,最好是四位他者中的黑暗使者。一个是无神论者——这将是棕红色马,另一个黑人——这是黑马,第三个是欧洲人——白马,还有一位,比方说,是斯堪的纳维亚人——是淡白色的马……我们让他们骑在玩具木马上……” 安东在敞开的电梯门前呆住了。 方镜前的列金兄弟受惊地看着这两位光明魔法师。三位宗派义子:黑人,中国人和乌克兰人。不错……他们不在这家旅馆还能在哪里呢?因为他们也是来参加宗教法庭开庭的……安东从容不迫慢悠悠地想,斗士中的第四个恰好是斯堪的纳维亚人。 好在恰恰曾是…… 好像伊戈尔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嘟哝了一句: “三位……”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电梯门开始关闭。这时尤哈·姆斯塔依突然走上前,将脚卡在门缝光电管下面。电梯门不情愿地分开了。 “我想感……感谢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他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句。他显然很不自在,但还是尽量稳住自己。“那样很人道。” “什么很人道?”安东问。 “原谅巴希·奥雷卡伊连。他还活着,我们……我们很珍惜。” “他在哪儿?”安东喊了起来。 “在下面……在酒吧……”尤哈惊讶地望着两位魔法师。 “四匹马……”伊戈尔死气沉沉的声音说,“四匹马!四匹马!” 姆斯塔依向旁边闪了一步,不知所措地与同伴交换眼色。 只剩下两位魔法师了。 “一切都合上了!”伊戈尔朝安东转过身说,“你看到没?一切!” “等等……” 安东集中精力回忆动作。他抬起右手在伊戈尔的面前一晃,猛地往下一拽——立刻又向上一拉,将手指弯成一个勺形。 “要让你……”伊戈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呻吟着冲向房间。安东慢吞吞地跟随其后。他看到从敞开的卫生间门里露出的伊戈尔弓起的背,他穿过黄昏界朝伊戈尔冲了过去。伊戈尔呻吟起来。 醒酒魔咒不是太复杂,但对作用对象来说可不好受。 一两分钟过后伊戈尔走出浴室。他头发湿漉漉的,两眼深陷,面如白纸般地走了出来。 “淡白色的马……”安东嘟哝着说,“现在……你来帮我。” 伊戈尔早有准备地对他施了个醒酒魔咒,现在轮到安东俯身朝抽水马桶呕吐了。几分钟过后他洗完脸,喝了一口水龙头里味道难喝的水,他走进房间,伊戈尔已经收拾好狂欢留下的痕迹。他瞅了安东一眼,嘲讽地说: “黑马……” 安东走到冰箱前,从冰箱里拿出几瓶矿泉水,用手指拧开瓶盖,猛地倒在圈椅上,伊戈尔从他手中拿走第二瓶。足足有几分钟他俩在一种恬然自得的状态中喝着矿泉水。接着伊戈尔知错地承认: “是啊,……吃得太多了!” “鼓足劲头的马!”安东一拳砸在桌子上,骂了一句,“不,想多了,都不好意思说啊!” “看起来似乎很符合逻辑……”伊戈尔窘迫地说,“这几位该死的兄弟……那么说,第四位也活着?” “是这样,活着……”安东摊开双手,“我只知道,格谢尔跟踪他至黄昏界,追赶他……” “对了……他干吗要杀死受到怀疑的人呢?他把他交给宗教法庭。或许,直接在那儿,在黄昏界中。安东……可能,终究我们是对的?” “醉意还未完全过去?”安东感兴趣地问。 伊戈尔叹了口气。 “哦,不,全身……见鬼,像人一样喝个够都不行!是的,这都是胡言。扎武隆不会去从黄昏界中把古老的疯狂魔法师拖出来的。干吗让他有这份福气?至于安排世界末日,自己创造一个反基督嘛……” “法弗尼尔也追逐不到这个位置,”安东追加了一句,“无论如何也不会。力不胜任。” “那我们在此想的那么多东西岂不都是——胡说八道?” 安东看了看那张纸——上面有香肠的油渍和高脚杯留下的湿圈。什么时候弄脏的啊,似乎一直都很小心的? “关于斯维特兰娜,恐怕不是胡说八道。而所有其余的……我们怎么从数字88开始说起来的?其中有何神秘之处?” “它是这么个……圆的,两边读都一样……”伊戈尔挥了挥手笑了起来,“是的,你是对的。喝醉酒时的胡言。” 安东拾起掉在地板上的划沟器,在写有列金兄弟的字样上重新画了个圈。他说: “他们不在游戏之中。看来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向镜子提供了力量。这就是我们要感兴趣的,伊戈尔……” 伊戈尔看了一眼写有自己名字的圆圈,叹了口气: “我倒是挺乐意检查一下自己的使命。检查一下我究竟怎么就把扎武隆和守日人巡查队给狠狠地得罪了。但是……” 他无助地摊开双手。 “伊戈尔,你是——关键,”安东说,“你明白吗?如果我们能够明白为什么在反斯维特兰娜的行动中扎武隆企图除掉你——那我们就胜利了。如果不明白——所有这盘棋就是他的。” “还有格谢尔。据我所知,他今天早上会过来。” “我们最好是不用他就搞定,”安东抓住自己声调中的愤怒,“他的决定太……太全球化了。” 埃德加尔给自己倒了杯白天剩下的已经变了味儿的香槟,喝了一口,皱起眉头,想了想:早上喝香槟的人要么是贵族,要么是精神上的蜕化者。但是,亲爱的,你不像是贵族…… 巡查队的老习惯就是——永远思考,在任何生活情境下都思考——即便是在夜里寻欢时思考也不曾离开过埃德加尔。这不,方才在夜里埃德加尔还在继续思考着莫斯科巡查队的头儿们在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之际会想出点什么招儿呢……说真的,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他从过程中得到满足。 “好啦,”埃德加尔想,“我们看看已掌握了什么……得把一切摊开来看。一切的一切,直到最后一个细节。” 扎武隆能从目前的局势中索取什么呢?脑子里得把这局势模式化。 法庭开庭将两支巡查队某些力量吸引开。这不是第一次,也远不是最后一次。两位魔法师,埃德加尔与安东,双方都是前十强的,不容置疑。还会有观察员,也不容置疑。在开庭期间,任何一方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大家都会企盼为自己在冷静而不偏不倚的宗教法庭那儿挣得好处。 是冷静的法庭吗?埃德加尔不怀疑其不偏不倚性。他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他者生活已经相当久了。他从未,一次也不曾对宗教法庭的作用和行为产生过半点怀疑。和约的仆人们留下的是冷漠而果断的形象。有人很精彩地指出——宗教法庭审判的不是谁对谁错,而是谁违反了和约。任何一位宗教法庭法官对世界的认识实质就包含在此,埃德加尔虽已经成熟到得出这一结论,但暂时仍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使宗教法庭是这样,而非那样行动。 有趣的是,高层的魔法师明白这一点吗?格谢尔和扎武隆? 现在来看看法庭开庭。光明魔法师伊戈尔·杰普洛夫可能被判无辜(这是黑暗使者不希望看到的),或者被判有罪。在前一种情况下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保存了即便暂时没有战斗能力,但终究还是很强大的,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很有经验的三级魔法师。埃德加尔曾经不得不与杰普洛夫有过接触,直至在北布托沃决斗,的确,是匆忙的接触。战争刚结束,在“别罗泽尔斯克城化为灰烬”的纪念事件中,当时人员不够……更准确地讲是他者不够,不论是黑暗使者,还是光明使者。 在后一种情况下守夜人巡查队无可挽回地会失去这位魔法师。问题来了,那又怎样?答案是:实际上伊戈尔·杰普洛夫不是人们感觉的那样。更准确地讲,除特级魔法师以外,其他许多人不能一目了然的某种东西与他有关联。总之很有可能扎武隆连续不断地、顽强地在敌人阵营里对准两个目标:伊戈尔·杰普洛夫和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而且在此事上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恋人阿利莎。埃德加尔暂时还未捕捉到布托沃的冲突,“阿尔台克”的决斗和伴随着黑暗使者镜子来访的足够杂乱无章的几起事件之间逻辑上的联系。但是他明显地感觉到这种联系已经足矣。有一条连接线穿过所有这一切冲突和阴谋,而这条线的顶端直接引向扎武隆的手掌。 完全可以理解和解释消灭未来伟大魔法师的企图。但是为什么扎武隆开始来挖掘魔法师伊戈尔?为什么恰恰是他?为什么恰恰是现在,而不是从前,当他比现在更脆弱,更轻率的时候呢? 想到的结论只有一条:只是在守夜人巡查队的队伍中有斯维特兰娜的加入后,伊戈尔才变得危险。 行了。继续往下想。 法弗尼尔的复活。想不出再好的地点和时间:两千年前夕,欧洲关亡术的中心,如何把这个与法庭开庭和杰普洛夫—东尼科娃的案子联系起来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 埃德加尔郁闷地喝了一口香槟,他想,夜晚来临前所剩的时间他刚刚够用,于是他做出了惟一可能的决定:立刻拜访当地守日人巡查队办公室,要求他们提供与西格弗里和法弗尼尔有关的一切资料,以及仔细研究与之相应的关亡术部分。 埃德加尔的魔法足以强大到可以弄明白伟大的黑暗使者的复活机制,可以明白目前哪些必要条件已经完成,而哪些——还没有。 德国姑娘还在安然沉睡,埃德加尔怜惜她,所以没去叫醒她。他洗了把脸,刮了刮胡子,穿戴好,轻轻地触动了一下她熟睡的意识,接着走进布拉格的晨雪中。 守日人巡查队的办公室位于高城区,就在伏尔塔瓦河上方的砖砌三层楼的私人住宅里。楼房的给水龙头虽已陈旧,但显然还在使用。龙头的开关像弯曲着指向某物的手指。埃德加尔按习惯在较远的地方下了出租车,好让同行们发现他,并且做出某种决定。 同行们没有疏忽——他们在离入口三百米处监视着埃德加尔。他感觉到对他生物电场的短暂触摸,他稍稍敞开一点——敞开到正好让扫描他的魔法师明白:来者是位黑暗使者,是黑暗魔法师,是二级黑暗魔法师,是来办事的。通常就是这样根据递增来把信息分成若干份。 布拉格当然是欧洲的首都,但终究不是莫斯科。值班的——顺便说一句,他是惟一的值班员,咧着大牙冲埃德加尔笑了笑。 又是一位魔法精灵,埃德加尔略感惊奇地想了想,难道在布拉格他们更常见?这已经是第二位了…… 在苏联的疆域内总共才注册了六位魔法精灵:土库曼有两名,克里米亚、白俄罗斯、雅瓦奇和堪察加各有一位。埃德加尔知道这些很有可能是因为十五年前他从事过出境事宜,所有六位都成了他的秘书。 魔法精灵的黄昏界形象非常经典。 “欢迎,同行!” “早上好!” 当然,在黄昏界中是没有语言障碍的。 “是谁将您引向我们的五角堡垒的呢?案子吗?抑或这仅仅是礼貌的到访?” “案子的缘故更多。你们的档案放在哪儿?” “地下二楼,接下来就知道了。” 地下二楼,埃德加尔想了想,那么说是多层地下室啦…… “谢谢。那我可以去了?” “当然!黑暗使者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是吗?” 埃德加尔叹了口气。有时候如此,不过不完全如此…… “电梯在那儿。”魔法精灵给他指点。 “谢谢,”埃德加尔再次表示谢意,说着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一台老掉牙的电梯将他送到低于路面两层的地方。这还不是最深的一层:地下还藏了五层。布拉格巡查队安置得真够坚固的! 电梯前的前厅很小,四乘四见方。左右两边齐门,一张牌子上写着“图书馆”,另一张牌子上写着——“机房”。 从图书馆开始吧,埃德加尔想,法弗尼尔和阿里·哈兹列特的时代还没有电脑呢……至少没有今天这个意义上的电脑。 于是埃德加尔向左门迈了一步。门没关,只是虚掩着。 图书馆看起来是很经典。大厅,大厅里有几十张书桌和一排排长长的大书架。只要扫一眼书脊就能明白,这些可观的大部头记得更多其他的他者…… 埃德加尔停下脚步,此时从大书架后面走出一位瘦得出奇的黑暗使者,一个吸血鬼,而且是高级吸血鬼。这一点埃德加尔一下子就判断出来了。 在莫斯科为数颇多的吸血鬼一般是低级别的,是安东·戈罗杰茨基所提到过的挡炮口的小卒。他们几乎不具备魔法,连最不起眼的黑暗魔法师最终都强过他们。在莫斯科,乃至在整个东欧不知为什么都没有高级吸血鬼则是另一回事儿了。捷克和罗马尼亚例外。 “日安。我能帮您什么吗?” “日安。我想知道过去的一位魔法师的一些资料。” “哪一位呢?”吸血鬼感兴趣地问。 “黄昏界之龙法弗尼尔的。” “哦—哦!”吸血鬼充满敬意地拖长着声调说。“这是位强大魔法师,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黑暗使者之一。那您对什么感兴趣呢?” “他死亡的情况。与西格弗里的决斗,前提,详情……总之,我想全面研究这一出色的人物。不过糟糕的是我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还有我很想将他从黄昏界回归的行动模式化……” 吸血鬼忧郁地笑了笑: “很遗憾,实现类似的行动实际上是不现实的。它需要如此巨大的力量和强度的作用,其使用权利依靠在地球上冬眠了百年的所有——我强调是所有黑暗使者埋藏的力量都运转不起来。” “所以更想,”埃德加尔用手划了个圆圈,“想哪怕在纸上解决这个任务。” “那您得看看阿里·哈兹列特的关亡术,”吸血鬼建议道,“那里面相当准确地描述了恢复存在所必备的一切条件。” 他很直接地问: “你是关亡术理论家吗?” 埃德加尔张大嘴巴笑了笑。 “您说什么呀!我从来未从事过关亡术。但现在感兴趣了……” “那您来布拉格就对了。这儿对关亡术了解得十分清楚,专家应有尽有……但遗憾的是,他们都停留在理论家的水平,您很清楚为什么。” 埃德加尔确实明白——为什么。 因为宗教法庭从和约签署之日起,总共只批准了两次恢复存在的情形,而且两次都是临时的。法庭开庭需要审讯证人;有时确实出现从黄昏界中挽回他者停止存在的可能性。两次利用过这种方法,但是审讯之后等待证人的又是黄昏界。 埃德加尔不相信法弗尼尔那一等级的魔法师不提前给自己准备恢复存在的脱身之计。根据所达到的等级他必须这样做。其实埃德加尔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达到这一等级。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希望不走到停止存在这一步,但是生命是一种可能带来任何惊喜的奇怪的东西,何况在无休止的战争条件下。 “走那边吧,”吸血鬼指着桌子说,“我这就把书拿来。我想你感兴趣的根本不是人类的史诗,而是他者的编年史,是这样吗?” “当然,尊敬的大人,当然。” “稍等片刻。” 吸血鬼的转身动作确实很迅速。看样子,他干图书保管员工作不止十年八年了,对自己管理的书籍非常熟悉。 “这就是。”他说着把两卷书放在桌面上。第一本——大开本的古老暗褐色皮质封面巨著。这是格尔哈尔特·立赫里什塔茵翻译的《关亡学》;第二本——简陋一些,开本小一些的,一个辞藻华丽的名称占了半页:《约翰·耶特泽尔·乌尔蒙哥马特:光荣事业传记及注释,以及伟大的黑暗魔法师,在他者当中同样闻名的名为法弗尼尔或黄昏界之龙的众多无与伦比的发现和预言》。看样子是原稿。 或许耶特泽尔·乌尔蒙哥马特书的书名要古旧得多,但是埃德加尔不懂上古德意志语,所以只好通过黄昏界去阅读,而这样一来风格特色就荡然无存了,文本也被标准化,不过变得好懂得多。 “法弗尼尔的事业。”埃德加尔斜穿着读,正如所料,该巨著的内容对事件的解释与《埃达》和《尼贝龙根之歌》有明显的不同。首先,可以理解的是西古尔特(他就是西格弗里,他就是西夫里特)也好,列金也好,赫列依特马尔也好,法弗尼尔本人也好都是他者。自然,赫列依特马尔不是法弗尼尔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而列金——不是他生理意义上的兄弟。西古尔特通过长期而周密的考虑设下阴谋离间黑暗魔法师,并将他们全部消灭,有的是借助他人之手,有的亲自动手。西古尔特的目的自然不是任何宝藏,不是无意义的小铁片和闪光的宝石。西古尔特和其他人力求得到侏儒安特瓦尔的遗产,但这遗产是什么——乌尔蒙哥马特的著作中没有解释。要么是某种古老而强大的生物赝象,要么就是知识(比方说,以书为形式的)。总之,西古尔特最终消灭了所有的人,掌握了安特瓦尔的遗产,而后来发生了什么——埃德加尔没时间去弄清楚了。法弗尼尔是西古尔特在战胜列金兄弟之前倒数第二个战胜的,看来,法弗尼尔还是将一些秘密随身带到了黄昏界中,但是没有借助任何与和约和法典相联系的东西,由于完全不存在宗教法庭而毫不谨慎行事的当时的魔法师们对此少有关注。 埃德加尔所弄清楚的主要的是——法弗尼尔拥有被人遗忘的某种高级军事法术方面的知识,但这种知识在他与狡猾的西古尔特之间的决斗中对他帮助并不大。他把这些知识带进了黄昏界。那意味着扎武隆完全可以试试掌握这些知识。 埃德加尔得出这个总体而言显而易见的看法后,便开始着手研究“关亡学”。 他弄清楚的第一点是——恢复存在,这完全不是说恢复曾几何时停止存在的他者。一切实际上要简单和普通得多。 这更像是象棋里的王车易位。有人走进黄昏界中,有人从黄昏界中出来走到他的位置。恢复存在的人的力量等级越高,停止存在的人就应该越强大。但是等级不一定要绝对平等——允许过一些“松动”。如果乌尔蒙哥马特所写的关于法弗尼尔的东西是真实的,那么意味着黄昏界之龙有可能替换二、三级水准的黑暗魔法师,只是得在有相应的大规模的能量补充时。 《启示录》的改写完全可以保证这样的补充——从无数普通人的感情中产生出强大的风暴、猛烈的情感爆发,以至法弗尼尔更有可能以一个充满了力量的、早已丧失了自由而渴望复仇和自由的伟大的黑暗魔法师的姿态冲出黄昏界。 他,一个连听都没听说过和约和宗教法庭的昔日伟大的魔法师将做什么呢?扎武隆如何计划战胜他?是否在计划?黄昏界之龙在圣诞节欧洲的天空——有什么比这更荒诞更可怕? 假设,法弗尼尔肆虐起来跑去烧毁城市,制造各种破坏,愚蠢地一味使用力量——那甚至人类都会来制服他的。用导弹来制服。那位被光明使者称为“芝加哥公牛”的王牌飞行员,会从自己的“幻影式”或“鹞式”战斗机上猛投某种杀伤性爆炸物……杀倒是杀不死你,但能制服你。但是欧洲会因此而轻松些吗?它需要核蘑菇云和用法弗尼尔的火焰烧尽的安逸的小城吗? 但更有可能法弗尼尔不是以力量去捣毁,而凭经验和机智,到那时挺住吧,欧洲。那时破坏和牺牲会大得多。 只是扎武隆要这一切干吗? 埃德加尔不理解。 要复活黄昏界之龙还需要什么呢?在适当地方的二、三级魔法师……在什么地方呢,顺便问一句? 埃德加尔十分钟内根据星星和活动能量策源地算出,任务难度系数为中等,在欧洲北部抛下法弗尼尔……也就是说,他恢复存在最方便是在一九九九和二〇〇〇年的边缘……准备就绪。 结果没有使埃德加尔太惊讶。地点是捷克。布拉格。 随后一种不祥的预感朝埃德加尔猛袭过来。二、三级黑暗魔法师在需要的位置……在布拉格…… 这就是他自己啊!爱沙尼亚人——埃德加尔啊! 埃德加尔擦掉额头上突然冒出的汗,继续着手阅读。 对于扎武隆所打算做的事也不是人人都合适。比方说王车易位的对象应该产生于非常确定的地点。相当的不明确……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根据计算出来的结果是——斯堪的纳维亚。德国北部或波罗的海沿岸地区。 波罗的海沿岸地区。 爱沙尼亚人意想不到地被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头招到俄罗斯首都工作……而且是谁也没觉得这有明显的必要。 从斯堪的纳维亚、德国北部或波罗的海沿岸地区出来的目前在布拉格的还有谁呢? 没有别人,只有埃德加尔。 尤拉在他飞往布拉格时提醒他的就是这个,就是这件事。还可能提醒什么呢? 原来如此。镇静,镇静。千万别着急。谁被预先警告,谁就是有准备的。“关亡学”还提示了我们什么呢? 是的,还需要四位组成复活圈的黑暗使者。这好理解。复活圈——这是正门入口的一种变体形式。它把上面提到过的被非常雅致地称呼为黑暗骑士的四套马车连在能量上。 而且骑士们是——棕红色的、白色的和淡白色的。这不,跟《启示录》的剧本一模一样。一个兆头接着一个兆头。 而且合适的魔法师也有。不错,总共三位——那就是列金兄弟……他们实际上正好是褐色的(亚洲人),黑色的(非洲人),白色的(斯拉夫人),还有淡白色的(这是被格谢尔杀死的斯堪的纳维亚人)。 扎武隆不是说过把某种计划与这三架马车联系起来嘛!现在可以大胆地设想是什么计划了。四位骑士的缺席未必会让他停止计划。 埃德加尔仔细把“关亡术”一节钻研完,他又弄清楚了两个细节。不起眼的,但是根据一切来判断是很重要的细节。 由于法弗尼尔是条龙,根据教规他的复活应该看起来是从大海上出现,不过这完全没有必要。但一定要给大海带来祭品。提前做。在哪儿都可以——哪怕在中国,哪怕在福克兰群岛。 哪怕在克里米亚。 要将“少年和少女”选去作祭品。不能是小孩,但又要未成年的。 “‘阿尔台克’,”埃德加尔立刻明白了,“因决斗而淹死的少年。” 还有,如果扎武隆拟订的第二位王车易主的棋子正是埃德加尔,那么最近几个昼夜,不论扎武隆处身在何处,他都应该找到埃德加尔的图像。肖像画或者相片,更有可能是肖像画。而且要把这图像随身带着,直到王车易主的最后时刻。 就这些——图书馆不可能再有什么可以帮埃德加尔了。他匆匆忙忙对吸血鬼图书管理员表示了谢意,便赶紧去电脑房。 当然,他本可以直接打电话给莫斯科,但是电话容易被监听,埃德加尔根本不想过早地让一切一目了然。他完全相信——阿丽塔现在很有可能在IRC的某条线上闲聊呢。 一位年轻小伙,助理值班员,可能是位比较弱的魔法师,也可能是巫师,早有准备地给他指出从哪儿可以上网。埃德加尔表示了谢意;那小伙立马一头扎进自己那写满了机械密码的手提电脑屏幕。他按旧方法编程,没用任何时兴的Delphi窗口。 埃德加尔接下mirc,习惯性地连上有一个可笑的奶牛标志的克特波DAL网服务器(那只奶牛自然是由一个伪图表艺术家用字母和数字画的),但是没有上到频道上去。他在菜单上选择了“询问”,输入他感兴趣的昵称:阿丽塔。 打开了一个新的窗口。 埃德加尔最害怕窗口状态下出现枯燥的信息:无此频道。 但是黑暗使者很仁慈——答案几乎瞬间即到。而且来自正确的地址:alita@ncpont.ru “埃德加尔!你好!你在布拉格?” “是的,阿丽塔,我有件急事……确实,很奇怪的急事。而且——不能对任何人讲。你能帮我吗?” “这还用问吗?埃德加尔!当然能帮。” “你最近几天去过头儿那里吗?” 总的来说扎武隆本人亲自叫一个小女巫的可能性很小,但是需要从某个地方入手…… “去过,怎么啦?” “太好了,”埃德加尔心理感到十分震惊,“我猜着了!” 接着他又输入: “你有没有留神,他办公室里有我的照片或肖像吗?比方说在桌子上……” “你怎么猜到的?”阿丽塔慷慨地发出一串骄傲的微笑符号以表示她的好心情。 “你走后头儿定了两张画。你的肖像和龙的形象。两张都摆在他桌上的相框里。是我跑到特维尔大街的艺术沙龙取的画框。头儿还赏了我一瓶‘克里科’酒呢!” 埃德加尔轻轻闭上双眼。 完了,全完了。未来王车易位的最后一个特征。你的判决之日到了,埃德加尔——爱沙尼亚人。 那你现在准备干什么呢? “谢谢,阿丽塔,”他用僵硬的手指敲出一句,“我下了,事情太多了……” “再见,埃德加尔,吻你!” 埃德加尔对那些微笑符号看都不想看。他关闭了那片小天地的窗口,从桌旁起身。 程序师小伙子从屏幕后看了他一眼。 “这么快?”他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奇,问道。 “是啊,”埃德加尔说,“谢谢。” 他走到出口,什么也没想,脑子里空白一片,全是回声。 选择了他,就像选择了用于做圣诞牛肉串的牛,选择了他这位来自波罗的海的相当强大的魔法师。把他引诱过来,亲切地照料一阵子,让他指挥一阵子,可不是指挥别的什么,而是莫斯科巡查队。而实际上,你只不过是一头牛。在需要的时候就把你宰了,就像物品一样被利用,就像棋子一样被交换。 因为游戏是无止境的,所以只有棋子在方格棋盘上的出现才是暂时的。 那又怎么样呢?如果在游戏场上下一个黑色王后出现的时候到来,这是否意味着匆忙从外省拖过来的军官没有理由去用爪子乱蹬,去抓棋盘过于平滑的表面呢? 才不是呢!可能,我不是王后——埃德加尔想着想着,渐渐激动起来,但我无论如何不是过河小卒。我不希望就这样随便离开棋盘。我要挣扎一下,假如成功了——我能让半个欧洲摆脱不幸。 最终还有宗教法庭。不知是什么提醒埃德加尔——灰色斗篷的拥有者未必会高兴黄昏界之龙的下一次造访。 节前的布拉格仿佛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似的,暗淡无光地离开了,埃德加尔叫了出租车,来到要去的旅馆——一路上他一次也没有看窗外,他机械地付了钱,走进大堂。他朝门卫大喝一声,那门卫看样子都高兴得恨不得要穿过大理石地板了。 埃德加尔迅速走到电梯前,身后敞开的风衣差点儿飘起来。他走进凭他者的嗅觉认出的房间。 突然间——他站在那儿像被撞到,痉挛地咽了一下口水。 此时不久前出现的几位“芬兰人”——列金兄弟正好从酒吧出来。一共四位。是四位,而不是三位——大家都认为已经死去的真正的芬兰人加入到中国人、非洲人、斯拉夫人中。 芬兰人活得好好的。 对啊,格谢尔干吗要杀证人呢? 也许当创造者将最后一块玻璃镶入到完成的马赛克拼图时,他被一系列难以表达的情感变化所控制。但是对于那些马赛克拼图的小玻璃最终变为了判决书上枯燥文字的人而言该做什么呢? “兄弟!”“芬兰人”中的一位庄重地对埃德加尔说,“我们想感谢你和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的支持。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去庆祝我们的兄弟巴希的得救——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真正的芬兰人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他整个模样都表明,他被兄弟们的关心所感动。 “祝贺你们……”埃德加尔用低沉的嗓音说。其实没有什么特别要祝贺的——他们这四位在法弗尼尔复活时都将无法幸免于一死。 “黑暗使者兄弟,”看到他犹豫不决的样子,魔法师没有再坚持,“你知道吗……那个也受到指控的光明使者……不知为什么叫我们四匹马?” 他们几位同伴气愤地一齐点头。 “这不能解释为无缘无故的侮辱吗?”列金兄弟的头头期待地追问道。 “不能,”埃德加尔回答,“这比侮辱更糟,这是——事实。” 说着他飞奔至电梯。 <hr /> 注释: Chapter 6 到中午时安东罢休不喝了。 尽管酒精激发想象的能力非同一般,他和伊戈尔还是没有再继续狂饮伏特加。咖啡也喝得都想吐了,连出色的捷克啤酒也不想喝了。 伊戈尔拿着一杯淡淡的达能果酸奶站在窗户边,对安东示意他再来一点果酸奶的建议摇摇头。 “不,你说什么呀。我可成不了斗龙战士!我们不是好像已经排除了关于法弗尼尔的线索了吗?” “万一呢?” “反正都一样,这可是魔法的较量,而不是什么喷吐火焰的怪物……”伊戈尔冷冷一笑,恬不知耻地补充了一句,“再说在黄昏界之龙法弗尼尔和几架现代战斗直升机的交战中我会提供直升机的。别猜了,安东。我们什么也找不到。” “可是伊戈尔,你毕竟是开启大门的钥匙。” “有什么办法呢?人们从来不会告诉钥匙,将要开启哪扇门。安东,我是最普通的他者。只有扎武隆知道我的重要性……何在。也许,还有格谢尔知道。现在他这就要上楼来找我们了,到时再争论吧。” 安东透过黄昏界望了一眼,有点儿嫉妒地说: “真的吗?已经在我们旁边了,可我感觉不到他……” “我也感觉不到,我从窗口看到他们进了旅馆。” 有人轻轻地敲门。应有的礼貌,仅此而已——客人们瞬间穿过黄昏界进入房间。格谢尔,他沉默不语的影子——阿利舍尔和斯维特兰娜。是两位魔法师把斯维特兰娜带到黄昏界中的。直到这三驾马车走出黄昏界来到人类世界的那一时刻,斯维特兰娜才看见了安东。她笑了笑,稍感惭愧地摊开双手:“你看,我成什么样子了。”这时安东又一次被一种温柔而哀伤的负罪感所控制。这其中夹杂着惭愧和对自己的痛恨。要知道当时除了允许镜子从斯维特兰娜身上夺走力量外,也没有任何其他出路……而且最主要的是——最终斯维特兰娜活下来了……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由于输掉了一局而产生的该死的感觉呢? 难道想起阿利莎时伊戈尔体验到了某种类似的感觉?类似的,但在某种程度上更苦涩的感觉? 那剩下的只是为他活着而感到惊奇和高兴了。 “日安,伙计们……”格谢尔柔和地打招呼。 他穿着价格不贵的朴素西装,打着不鲜艳的领带。他就是这么个穿着“Marks Spencer”牌西装,常常在圣诞前给员工派送简朴的礼物,但又不大手大脚的生意人。在圣诞前此时此刻的格谢尔认为自己是最好的礼物…… “您好,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安东说。在把这一天称为安宁的一天他可连舌头都不想动一下。“你好,阿利舍尔。” 他与斯维塔只是又相互对视了一眼,他拿起她的手,把她牵到圈椅边,像牵病人似的……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日安,头儿,”伊戈尔平静地说,“很高兴见到您。你好,斯维塔。你好,阿利舍尔。” 阿利舍尔是保镖(当然,如果真把三级魔法师看成伟大的魔法师的保镖的话),更准确点讲,是格谢尔的勤务兵,他是怪异人和人类的一个女人生下的儿子,他默默地对两位魔法师点点头,退到房间的角落。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部分已经进入到黄昏界中。安东感觉到,看样子头儿人为地加强了阿利舍尔在黄昏界中的观察能力。他也发现这位年轻的魔法师尽量不去看伊戈尔。这里还有一个极为错综复杂的结——阿利舍尔的父亲是被阿利莎·东尼科娃杀死的,哪怕他不是人或他者……甚至很难下一个定义:什么是怪异人,伟大的魔法师的助手。怪异人自己不完成壮举。他只为英雄服务,从他们的道路上扫除小的障碍。而且还巩固家庭关系……促进伟大英雄的降生…… 安东喘不过气来。 变形人的孩子们通常遗传可以变化的能力。魔法师的孩子成为他者的极少。那么怪异人的遗传性又是怎样的呢? 阿利舍尔是谁——仅仅是个魔法师,还是像他父亲一样是个怪异人,几百年来曾经是格谢尔在中亚的助手? 为什么头儿需要一个乌兹别克斯坦的魔法师?格谢尔仅仅是出于感伤和义务而将他收到莫斯科巡查队,让他接近自己? “安东!” 他看了斯维特兰娜一眼,这时他才发现,他把她的手抓得太紧了。 “对不起……” 格谢尔站在伊戈尔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久久地、默默地盯着。接着叹了口气,弓着背,温和下来,离开他走到圈椅旁。他坐下来,把脸埋进手掌。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伊戈尔说,“请您原谅。” “不!”格谢尔咆哮起来,“我不能原谅!你爱上了女巫?我不会为此责备你——这是命。但你给自己背上十字架——为此你别指望我的原谅!” 伊戈尔显然很不自在。安东看着他,好像突然明白,自己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当然不是那么直截了当——要想用简单的狂欢和与他一起谈论朋友们的方式欺骗一个久经考验的魔法师,给他找回对生活的意志是愚蠢的。要想让他坚信他的爱情只不过是卑鄙贪婪的丑恶行径则更愚蠢。 但是他们的深夜长谈,他们想了解所发生的事情,弄明白巡查队之间下一轮战争的尝试——这些都起到了自己的作用。他摆脱了忧伤的痛苦。伊戈尔又觉得自己在队伍中了。 难道格谢尔对此也想到了? 原来当时他的一切行为,包括这一幕都是计划好、考虑好的! 但头儿是对的,伊戈尔不过是神志不清…… “格谢尔,有一样连你都无权要求的东西!”伊戈尔突然说。说得很尖锐,带着一种清醒过来的感觉。声音里充满生机。 “是啊,当然,伊戈尔·杰普洛夫大尉,”格谢尔的声音冷若冰霜,“我没有权利!谁在四二年十一月有权要求你在枪林弹雨下沿第涅伯河而游呢?谁有权……” “这是另外一回事。” “为什么呢?”格谢尔站起来,走近伊戈尔。这个矮伊戈尔一个头的、一点也不英雄主义的干瘦的小个子又停在伊戈尔面前。“要我给你解释吗,杰普洛夫,战争要求什么?它首先要求的不是肉体的牺牲,而是灵魂的牺牲!在光荣的城市柏林,你用刺刀杀死了不幸的希特勒军队的小兵,要他供出自己的朋友时……你是明白这一点的!” 伊戈尔抽搐了一下,仿佛被人击中脸部。 “良心……爱情……荣誉……”格谢尔若有所思地说出这些,“谁都无权强迫他人昧着良心行事。谁都无权强迫他人出卖爱情。谁都无权强迫他人背叛荣誉。任何人都没有这权利。你是对的。但是这个我们也做!按自己心灵的倡导。在天平的一边是我们的爱情、良心、荣誉,而在另一边是千百万相爱的、有良知、有荣誉的人。我们不是天使,这不适合我们,而且你的痛苦我理解,请相信!你看看阿利舍尔!试试去理解一下他的痛苦!问问安东,他怎么看你所爱的人!问问斯维特兰娜!” “我不能责备伊戈尔,”斯维特兰娜轻声说道,“请你原谅,头儿。还有你,阿利舍尔,请原谅。也许,我是傻瓜……有愧于在巡查队的工作。只有我能理解你们所有的人。” 她说这番话时声音很小,没有任何描述性语言,格谢尔不吭声了,突然停下来,他离开伊戈尔,双手一摊表示遗憾。 “难道我不理解……” 房间里悬挂着一种沉重而压抑的寂静。 “格谢尔,义务命令我时,我执行了命令,”伊戈尔突然说,“而且忠诚地执行到底。尽管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遗憾,但是我的义务我完成了,彻底完成了。” “没有。这你就不对了,伊戈尔,”格谢尔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他看着烟,皱起眉头,又往回走,从烟盒里取出普通的“贝尔·梅尔”香烟,吸了一口,懊丧地挥挥手……“巡查队需要你。我们大家需要你。我需要你。” “斯维特兰娜需要我……”伊戈尔随意地说。 “斯维特兰娜,阿利舍尔,伊利亚,谢苗,大熊——我们所有的人都需要你!”格谢尔飞快地说,“这当然!” “很长时间吗?” “最多二十年。”格谢尔十分平静地说,仿佛他料到了这样的问题。 “格谢尔,你希望我用这段时间不再爱阿利莎了吗?”伊戈尔问。 “也是,”格谢尔承认,“但是巡查队就是现在,最近这些年需要你。” “需要我干什么,格谢尔?” “不妨碍我们,伊戈尔!我们试图把你拖出来,我们会把你拖出来的——请你相信,只要你哪怕不妨碍……而最好是——还帮一点点忙。” 伊戈尔沉思了片刻。接着说: “我不会起诉阿利莎·东尼科娃,说她对我施巫术。不是事实。” “但是你能够提出假设,说你们的邂逅是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策划的吗?” “我能,”伊戈尔点头,“很有可能事实就是如此。” “行了,”格谢尔双手一摊,“我不求你别的什么。” 他的确看起来很满意。 安东咳了咳,等待着格谢尔看他一眼。接着他说: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也想请您帮个忙,请您解释一下,伊戈尔在我们的新阴谋中占据什么位置。” “只是伊戈尔吗?” “是的。您为什么需要斯维特兰娜,我和怪异人阿利舍尔——这已经很清楚。” 在角落一动不动的乌兹别克魔法师颤抖了一下。 “很不错的一代成长起来了……”格谢尔疲倦地说,“善猜疑的一代,只是同时有些愚蠢……” 他放慢了语速,扫视了一遍在场的人,接着摇摇头。安东感觉得到周围有力量在扩散,整个房间里充满了温暖,有某种东西如同一堵有弹性的墙挤压着房子…… “我不能说,”格谢尔出人意料地承认,“因为一个简单的原因不能说……” “那我们拒绝合作呢?”安东尖锐地说。 格谢尔摇摇头。 “不。相反。我以光明发誓,所发生的一切不会给你们当中任何人带来恶果。既不会在魔法实质上,也不会在人类实质上……相反,你会以真正的、诚挚的热心合作。但是……” 他现在权衡着每一句话。 “确实,现在进行的是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的最后行动。遗憾的是,这也是守日人巡查队的最后行动。太多的东西取决于……取决于在座的每一位的行动,同样也取决于我们对手的行动。我们也好,我们的敌人也好都在采取自己的步伐。他们可能是不对的,不成功的,错误的,但是胜利属于走出正确的一步的人!” “胜利者是不会受到指责的,”安东表示赞同,“而象棋棋盘上的棋子是会给予权利独立行动的。” “你们任何一个人的进程扎武隆不用费神就能估算到!”格谢尔大声呵斥,“你别迷失了方向,安东,你与镜子的撞车是意外的一步!是的,成功的一步!是的,由灰烬组成的小小的一步!但就是这一步也被等待。被扎武隆……也被我所等待。” 他换了口气,平静下来,继续说道: “伙计们……你们对于我而言不是棋盘上的棋子。请你们相信,也不是工具。” “但是我们中的一位女性,”斯维特兰娜冷笑了一下,觉出自己这句话在男人帮中的可笑,“是做工具的机床。” 安东没问她,是什么时候明白这一点的。也许,她也画出了图表——连他都瞒着?还是当力量还在她身上时,她已经及时感觉到了什么? 格谢尔不吭声了,神情沮丧。他仿佛在思考……同时安东明白了,周围的保护茧增强了真正不可思议的界限。伟大的魔法师力量的界限在何处?他们的力量究竟有没有界限? “好了,”格谢尔点点头,“斯维特兰娜,你是对的……但是只不过对了一部分……但是光明与黑暗!” 他坐到圈椅上,还是掏出烟抽了起来。吸了一两口后,他才又开口说话: “斯维特兰娜,你是伟大的女魔法师。这种魔法师几百年才出现一次。潜在地说可能你比奥莉加强……但是你对于光明使者的价值——我指的不仅是我们巡查队,而是就光明使者整体而言——在于你可以成为救世主之母。” “自从奥莉加改写了我的命运之书后。”斯维特兰娜说。 “不。不是在这之后。不可能像改写人的命运那样轻而易举地改写他者的命运,这最初就决定了。我们只是校正了一些细节,最小的细节,与你,与未来……将提供的孩子无关的细节。” “什么细节?”斯维特兰娜的声音里终于开始显露出愤怒,抑制住良久的愤怒,现在安东已经忍不住想喊起来——她的手指扎入他的掌中。 “只有日期!”不,格谢尔不打算在攻势上对斯维特兰娜让步,“除了日期,没什么别的。耶稣诞辰二千年是人类相信救世主产生的最高峰!” “太谢谢你了,”斯维特兰娜气愤得用野兽般的声音喊道,“那么说,已经决定了,我何时,跟谁来给你们生他啦?” “首先,为什么是‘他’?”格谢尔感兴趣地问。 安东正好想插话,主要想确认斯维特兰娜跟‘谁’生的问题,但被准备好的问题梗住了喉咙。斯维特兰娜的手也松软了。 “一些人由爸爸和妈妈决定,另一些人——由醉鬼接生医生决定,再另一些人——由多余的一杯伏特加决定,”格谢尔闷闷不乐地说,说出“第二种”已经不必要了,“斯维特兰娜,孩子!与这样的力量,与这样命中注定的东西玩是危险的!连我都不想试!已经预先决定,你可以生一个将在光明和黑暗的战斗中成为最伟大人物的女儿!她的话将改变世界,她的话将迫使有罪的人忏悔,看到她,最伟大的黑暗魔法师将跪倒在地!”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斯维特兰娜悄声说,“还不如……” “你很早以前看过圣像吗?”格谢尔问,“看看玛利亚的眼睛,想想看,为什么它们总是忧伤的?” 一片寂静。 “我已经对你说了比我有权去说的更多的东西,”格谢尔认错地双手一摊,“说了,一只脚跨过了允许的界线。你自己决定吧。想想,谁是棋盘上的棋子,而谁是……谁是有能力越过精心策划的屈辱的有头脑的人物!” “精心策划的?”斯维特兰娜痛苦地问。 “别人向你解释玩完沙箱后洗手的必要性或者系上辫子上的结——这也是干涉你命运,”格谢尔说,“而且我认为——是很有道理的干涉。” “您不是我的父亲,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斯维特兰娜说。 “是的,当然。但是对我而言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格谢尔叹了口气,“我在大厅等等你们……更准确地说是我和阿利舍尔等一等。你们过来吧——走过来吧。” 他走了出去,而怪异人像影子似的随即跟上。 伊戈尔第一个开口: “最令人难过的是,在某些事情上他是对的。” “要是有人对你说,你应该生育救世主,我就会和你谈真理!”斯维特兰娜尖锐地说。 “这对我来说根本就是……难办的事儿……”伊戈尔窘迫地说。 安东第一个笑了。他看了斯维特兰娜一眼说: “你听着……我记得你是怎样愤慨命运的不公正——他者通常生出普通的孩子来……” “这就是抽象的愤慨……”斯维特兰娜双手举起来轻轻一拍,表示惊讶……“但我们,你们这儿好像是不抽烟的……” 伊戈尔默不作声地给她一支烟。 “为什么大家都这样,背后?”斯维特兰娜埋怨道,一边抽起烟,“是啊,我是什么(我怎么可以成为)……救世主之母啊!而且是女救世主!” “救世主——这只不过是合适的术语,”伊戈尔说,“请你放松点儿。” “我又不是处女!”斯维特兰娜忧郁地宣布,“而且总是不认为自己是崇高品德的榜样……” “别进行多余的类比。” 真奇怪,伊戈尔仿佛安静下来。真正安静下来,甚至准备好了。 “安东,你哪怕也说点什么呀!”斯维特兰娜忍不住了,看了看他,“这些都与你无关吗?” “很希望有直接的关系,”安东答道,“而且我想,我们应该去找格谢尔。他在那儿也不好受——坐着干等。” “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提前知道了。”斯维特兰娜转过身。 “不。不知道。如果我们的确不是卒子,那他就不知道。” 吉他的琴弦发出微弱的声响。伊戈尔把胳膊支在墙上,把乐器拿在手里。他开始唱起来,声音那样低,斯维特兰娜和安东都沉默起来。 伊戈尔把吉他放到一旁,小心地放到圈椅上。当人们相信马上会返回来时,通常这样留下乐器。 “怎么样,我们走吧?” 按常规,埃德加尔成了黑暗使者中第一个走进宗教法庭大厅的。正好与从对面的门进来的安东同时。他俩礼貌地点点头,相互打招呼。埃德加尔没有感觉到对光明使者的敌意,他希望得到某种相应的情感回应。 是的,与莫斯科大学荒芜的小房间相比,这个大厅让人印象颇深!不管怎么说是欧洲啊! 石拱门——沉重而压抑,同时给人以安全而宁静之感。简洁的金属吊灯——但有一两百只蜡烛。埃德加尔敢保证,它们已经燃烧了不下一百年。宗教法庭伯尔尼分部置身于超现代化的建筑内,布拉格分部则恰恰相反,在古老的建筑内。 埃德加尔更喜欢后者。 圆形大厅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大理石,另一部分镶嵌着深色大理石。在这展示两种力量的一目了然的简洁中,同时融合了某种幼稚和崇高的东西。位于中央的是一张张小小的斜面高桌,被告席,周围是遮住地板上暗色小洞的圆形栅栏。 灰色大理石三角形地带几乎将大厅分成两半。这是宗教法庭法官的位置,而他们当然已经各就各位了。共七位。总体上宗教法庭不被视为与巡查队力量相当的势力,但是在这七位法官中,据埃德加尔所知,隐藏着两位伟大的魔法师——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或许,欧洲庭若是允许,他们可以与格谢尔和扎武隆等量齐观地抗衡。 这很令人开心。 紧跟在安东身后进来了三位莫斯科的光明使者。格谢尔……嗨,当然啦,没有格谢尔他们哪儿也去不了!斯维特兰娜……这也不用解释。还有这位乌兹别克人,格谢尔的秘书或是头儿身旁的办事员。 埃德加尔身后的黑暗使者们已经到走廊里了。扎武隆……埃德加尔感觉到头儿的靠近,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他看到莫斯科黑暗使者友好地点头示意。嗨—嗨……笑一笑,犹大……是啊,你比犹大还糟糕,他出卖的可是导师,而你呢,出卖的是学生!跟在扎武隆身后进来的还有两位。如果说埃德加尔有思想准备在此看到安娜·列缅舍娃,那么尤拉,嘲讽地朝他使眼色的尤拉,及时警告他扎武隆诡计的尤拉,他无论如何没想到! 埃德加尔逼迫自己从同事那边转过身,只看着前方。 伊戈尔被最后一个带上庭。两位宗教法庭普通法官与他并排而行,默默地护送他到位于大厅中央的直径为三米的栅栏边。是啊,曾几何时允许将瞬间翻越栅栏的人扔到地下室深井里的机制,给人早已生锈和未被使用过的印象。但是站在栅栏中间的人,看样子不好受。 其实,伊戈尔没注意这个。他站在圆圈中央,双手在胸前交叉画着十字。 “以和约的名义……” 宗教法庭法官中走出一位惟一不穿灰斗篷的人。高级吸血鬼维杰斯拉夫。 “我们是——他者。我们效忠于不同的力量……” 埃德加尔机械地重复着和约,试图弄清楚维杰斯拉夫会从何开始。他现在如何摆脱困境…… “今天宗教法庭欧洲庭应该审理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俄罗斯),对莫斯科市守日人巡查队(俄罗斯)的起诉。”和约宣读完毕后,吸血鬼宣布:“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对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的该起诉包括到该审理中。其审理对象是光明魔法师伊戈尔·杰普洛夫和黑暗魔法师阿利莎·东尼科娃的决斗事件……” 一切暂时进展得没什么意外……埃德加尔觉得抓住了斜面高桌冰冷的暗色调的木头。他努力用意志逼迫自己安静下来。他毕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法学家。人类的法庭审理与他者的法庭审理有何不同呢? 难道是判决形式…… “然而,审理程序稍有变动,”维杰斯拉夫说,“法庭不得不解决两个与基本起诉有关的问题。第一个问题与在侵袭宗教法庭保险柜和窃取科克奇·法弗尼尔生物赝象中有罪的黑暗使者,自称列金兄弟的宗派有关,他们将法弗尼尔的生物赝象禁运到俄罗斯与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作对。带被告上庭。” 又有两位年轻的宗教法庭法官带着四位芬兰人进来。所有他者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毕竟没有比这四位更滑稽的了。 “也许,没有必要重复令人悲哀的事件的状况,”吸血鬼说,“所有在场的人都已经了解宗教法庭所收集的关于该事件的材料。宗教法庭需要做的事情是——作出判决。公正的、不偏不倚的、严肃的判决。” 根据四位被告的表情可以明白,他们也没有期待对他们的宽容。 “类似袭击宗教法庭法官和从保险柜中窃取最危险的生物赝象这样最严重的罪行,应无条件地遭到终止存在的惩办。”吸血鬼说。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让四位芬兰人抬起头,但是……但是被告未直接参与伯尔尼事情。从案件材料中可以知道,宗派的领导,遗憾的是,在抓捕时去世的领导,强迫四位年轻的魔法师充当信使的角色。因此宗教法庭仅将他们的行为视为禁运行为和反抗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的行为。缓和局势的情形还包括:被告深刻而诚心的悔过,被捕后协助调查,以及他们的年轻,过去从未违反过法规。如果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还可以采取某些缓解行为,取消反对黑暗魔法师的个人起诉——那么宗教法庭有权从轻判决。” 光明使者一边的格谢尔站起来说道: “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对被告……没有个人意见。而且我们认为,列金兄弟宗派的犯罪行为受某位……某位不知名的黑暗魔法师挑唆。” “这没有证据。”维杰斯拉夫说。 “只是还未确定挑唆者的个人资料,”格谢尔微微笑了笑说,“他是存在的,这一事实不容置疑。” 维杰斯拉夫点点头。他转身对着自己的六位同事。顷刻间宗教法庭的法官们之间进行无言的思维交流。然后维杰斯拉夫转身朝四位呆若木鸡的芬兰人说: “以和约的名义。考虑到守夜人巡查队的宽容,考虑到未造成严重后果,以及其他缓和的局势,宗教法庭给你们提供选择受罚的权利。第一种方案——你们被判通过无侵害绞刑剥夺公民权……” 身体强大的黑人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中国人抓住他的胳膊,扶住他。 “第二种方案——从现在开始,直至你们的末日,禁止使用魔法。你们有权过你们普通人的生活,不能用魔法延长它,不能用魔法提高这种生活的质量。” 几位芬兰人呆若木鸡似的看着宗教法庭法官。扎武隆轻轻地嘻嘻一笑,但马上又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第二种……第二种!”尤哈·姆斯塔依约基压低声音说。其他人点了点头。 “在座的各位是否有反对意见?”维杰斯拉夫问。 格谢尔又站起来。他叹了口气说: “为了表示一个小小的友好姿态……我们认为可以允许被告使用魔法……小小的……对非生命物质使用的魔法。” 格谢尔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人觉得他说得很费力,他强迫自己表现出仁慈。 “比方说,找到失去的东西……小小的……比方说钥匙,或者小钱币……从房间里把苍蝇赶出去……按规定苍蝇被认为是无生命的,不是吗?修理修理汽车内的汽化器……” 吸血鬼脸上露出些许的惊讶。“不明白!”埃德加尔想。 “宗教法庭不反对……”吸血鬼最终说,“往被告身上烙上印章!” 两位宗教法庭法官举起手——向四位被告递过去一根能闪光的线。印章死死地烙上去了,使被告只留下很弱程度上的魔法。也许,宗教法庭法官确实没有明白格谢尔的出人意料的善良只是加强了惩罚。做一个完全失去了魔法、逐渐与人类存在相融合的人是一回事。终日觉得自己是一个魔法不高强的残废,醉心于昔日的能耐中,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四位芬兰人暂时未考虑这些。完全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他们被带出法庭大厅,尤哈最终挣脱出来,开始与所有人握手,但是警惕的看守用最一般的力气撞他一下,轻轻一推,就把他逼得老远。 埃德加尔摇摇头。总之,黑暗使者兄弟被拯救是令人愉快的事。但是以这样的代价……或许换了他的话,他更倾向于立刻去死。 “会议的第二项议程暂不宣布,”维杰斯拉夫说,“宗教法庭请求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领导,大家所熟悉的格谢尔到被告席上来……” 扎武隆凯旋似的笑了笑。 “还有众所周知的扎武隆,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的领导。” 扎武隆脸上的一丝惊慌失措使埃德加尔很开心。只是……它有多少是装出来的? “宗教法庭想问伟大的魔法师格谢尔的第一个问题是,”维杰斯拉夫现在说得很有礼貌,但语气十分坚决,“格谢尔,您是否对为了使在现场的伟大的女魔法师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成为光明救世主之母而作用于其命运之书?” 大厅里一片寂静。 “请您把话说准确,维杰斯拉夫,”格谢尔直接要求,“否则我会生气的。” 吸血鬼龇着牙笑了笑。 “请回答实质性问题,伟大的魔法师格谢尔。” “好吧,”格谢尔点点头,“我没料到遭如此指责,但是……我向法庭解释一下。” 料到了,埃德加尔想,你都想到了,老奸巨猾的阴谋家…… “原则上类似的作用是不可能的,甚至对我而言。”格谢尔谦虚地说。 维杰斯拉夫看样子慌了神: “光明魔法师格谢尔,但是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的命运之书……” “指出她将成为光明使者女魔法师中最伟大的母亲,如果用诗学术语讲就是——光明的救世主,”格谢尔高兴地笑了笑,“这对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而言是莫大的荣幸……是啊我们——为所有的光明使者奉献!但是尊敬的宗教法庭应该明白——这样的东西你是写不进命运之书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无论以什么方式也不可能,哪怕用你们所熟悉的生物赝象,属于守夜人巡查队的。” “但是对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的命运之书的作用发生了。”吸血鬼继续坚持。 “是的,”格谢尔点了点头,“众所周知……或者大家几乎全都知道……往命运之书中进行新的记录是可以的,但是这直接涉及光明和黑暗的平衡。在普通人的命运中做一些微不足道的改变相当容易,在他者的命运中做哪怕是不起眼的变动要难得多。这名他者越强大,变化就越强烈,光明和黑暗所承受的愤怒越多。你们考虑一下,尊敬的法庭成员,往伟大的女魔法师的命运之书中加入记载,说她将成为救世主之母将会有怎样的后果?” 谁也没有回答。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是的,所有的他者一起加起来,在类似的洗牌做手脚的企图中都将终止存在!”格谢尔大喊起来,“将会磨成灰烬!世界将会倒塌!而你们指责我犯了这样的罪行!” “光明使者格谢尔,您在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的命运之书上做了哪些改动?” 格谢尔双手一摊: “嗨,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我有没有义务关心队员?去意大利的某个疗养胜地……到汽车学校学习……还有什么……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提供详细的清单。没什么大事,都是些人类生活中不足挂齿的乐事!” 维杰斯拉夫想进一步确认: “记录加在什么地方了?是在关于最伟大的光明使者之前还是之后?” “好像是之前……”格谢尔笑了笑。 “这样一来,您及时修正了这一事件,”维杰斯拉夫没有问,他在思考,“建立了最大的可能性,即斯维特兰娜未来的女儿将成为光明的救世主……” “有可能,”格谢尔表示同意此话,“那又怎样?我只是使自己女队员的生活更好!” “但是你不能用其他的方法使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的生活条件更好吗?免费的休假证,金钱的奖励,友好的建议?” 格谢尔现在看起来真的很气愤: “我利用了手头有的那些。宗教法庭确实有权惊讶,我为什么用显微镜去扎钉子,是的……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指责我这样做!” 宗教法庭的法官相互交换了眼神。这一回沉默保持了近一分钟。埃德加尔觉得仿佛背后一串冷汗流过。现在可以开始什么呢?如果宗教法庭指责格谢尔……终止伟大的魔法师的存在——这可不是对付四位芬兰人那么简单哦…… “这不属司法权属,”维杰斯拉夫终于说,“伟大的魔法师格谢尔,听完您的解释,宗教法庭承认您没有违反和约的字面意义……” “字面意义和精神实质!”格谢尔坚决地确定。 “字面意义和精神实质!”吸血鬼带着一股爆发式的强烈不满认同他的说法:“但是您的行为仍然值得怀疑和具有危险性……” “不比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在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被激发前消灭她的企图更危险,”格谢尔斩钉截铁地说,“还有什么与我有关的问题吗?” “没有,”维杰斯拉夫承认,“您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在整个审理过程中扎武隆谦虚地站在栅栏最边沿的地方。谦虚的、灰色的、难以觉察的影子……让人觉得,对格谢尔的指责不成立,他一点也不感到伤心。而这使埃德加尔忧心忡忡。 “黑暗魔法师扎武隆,宗教法庭有问题问您,”维杰斯拉夫说,“列金兄弟宗派的袭击行动是您策划的吗?” “任何人都没有义务去做证来反对自己……”扎武隆低沉地说。 “这算是承认?”吸血鬼活跃起来。 “不,这是提示有关法规。您无权问类似的问题。所以我将不作答。” “好吧。反对成立。伟大的魔法师扎武隆,您有没有计划过为了反抗未来的光明救世主而使一千年前被抛到黄昏界中终止了其存在的伟大的魔法师法弗尼尔复活?” 扎武隆不停地使劲眨眼,用一种充满了诧异的声音喊道: “这种荒唐话从何而来?” “您反对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被激发,采取了反对她的行动?” “是的,在和约允许的范围内。”扎武隆迅速地说。 “那法弗尼尔呢?” “什么法弗尼尔?”扎武隆反问道。他看了看埃德加尔,朝他眨眨眼。 “您为什么派很适合于复活法弗尼尔的某位守日人巡查队员到布拉格来?” “我不明白您说什么!” “您是否计划进行以下类似的事件:法弗尼尔——反基督,列金兄弟宗派的四位成员——《启示录》的四匹马……” 扎武隆哈哈大笑起来。他笑了很久。高兴地,尖声地大笑。一旦铤而走险的,但非常令人愉快的中奖成功,只可能是那样笑了。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已经平静了很多。 “宗教法庭代表们的幽默令我叹为观止。法弗尼尔是个疯狂的精神变态者,我甚至与他本人很熟悉,最不希望再见到他……但是他做黑暗的救世主无论如何也不够格!不够水平。至于除掉斯维特兰娜……”扎武隆笑了笑,“有可能。但是以此为代价……不会,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呀。而至于那几位不合格的芬兰魔法师……怎么,您怎么说来着——《启示录》的马?” 埃德加尔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他哀求地看了维杰斯拉夫一眼。但是那位还没有放弃。 “您为什么要实施下列行动:策划阿利莎·东尼科娃的死,这应该解释为作为复活的祭品,还有在莫斯科著名的画家那儿定制两张肖像画——黑暗魔法师埃德加尔和法弗尼尔的?” 扎武隆认真起来。 “阿利莎之死的情形我也想弄清楚!据我所了解,这是下一个审理的对象?至于那两张肖像……” 莫斯科黑暗使者的头儿把手放到西装外衣的翻领上,掏出两张小小的,约20×20厘米大小的镶在框子里的肖像画。在一张肖像上埃德加尔确实可怕地认出了自己。在另一张上——是一条痉挛着弯曲着身子的跳动的龙。 “这是给我的一位最优秀队员的圣诞礼物,请原谅我这个老头的感伤情怀……” 扎武隆说着这些话,迈出一步,把埃德加尔的肖像递给他:“挺不错的肖像,真是没得说!”扎武隆的低语使埃德加尔更加恐惧。 “聪明人……” 扎武隆回到被告席上。 “那第二张肖像呢?”维杰斯拉夫问。 “感伤情怀,”扎武隆重复了一句,“这几个列金兄弟触动了我灵魂的伤痛。想起了法弗尼尔……所以决定做一张他的肖像作纪念……” “您没打算复活他?”维杰斯拉夫再一次确认。这回扎武隆的回答十分严肃,看样子非常诚恳。 “一刻也没想过。要达到目的有更为平和的途径。” 宗教法庭法官们相互对视了一下。 “伟大的魔法师扎武隆,”维杰斯拉夫说,“宗教法庭对您没有什么意见了,您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而我们要提醒的是,整体而言您的行为看起来模棱两可,而且十分危险……” “明白,明白,”扎武隆已经走出被告席,还嘟哝着说,“很快就未经允许都不能挖鼻孔了……” 埃德加尔看了格谢尔一眼。这个老阴谋家大概十分生气吧? 不,格谢尔没有生气。也许,连他都带着一种诚挚的兴趣倾听扎武隆的话。也就是说完全相信黑暗使者的头儿灵活地脱身了,但是他饶有兴趣地听了细节。 他们对这一切早就了如指掌? 埃德加尔绝望地收拢分散的思绪。那就是说……斯维特兰娜确实是要成为光明救世主之母……而且是一个女性救世主,这可是始料不及的!扎武隆反对此事,但是……但是根本不是用建立《启示录》化身的途径……这只是一种分散视线的手段,他这位不算愚蠢的黑暗魔法师在这一手段中表现得就像一个幼稚的小孩! 那么究竟什么是最主要的呢? “宗教法庭开始审理今天的主要问题,它对于光明和黑暗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维杰斯拉夫像是回答他那未说出口的问题一样说道,“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三级魔法师伊戈尔·杰普洛夫的案件。大家都熟悉案件的材料吧?” 没有任何人吱声。大家对此早已熟悉…… “指控方代表讲话。安东·戈罗杰茨基!” 站在埃德加尔对面的光明使者抬起头。简短地朝维杰斯拉夫点点头。 “我简单讲一讲。我们指控的实质很简单——在场的受人尊敬的魔法师扎武隆有意派阿利莎·东尼科娃去‘阿尔台克’夏令营,因为他知道伊戈尔·杰普洛夫也去那儿恢复力量。大概扎武隆读了现实线,于是他明白在这种条件下伊戈尔和阿利莎之间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产生爱情。悲剧性的、无望的爱情,因为两位年轻人属于不同的力量。以决斗而告终的爱情,其结果是要么伊戈尔牺牲,要么阿利莎牺牲,而得以活下来的那位将受到宗教法庭的审判。我们起诉扎武隆蓄意地可耻地消除……试图消除,”他更正说,“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队员伊戈尔·杰普洛夫。因此我们请求宗教法庭取消对伊戈尔·杰普洛夫的指控,他被指控违反和约和谋杀阿利莎·东尼科娃。” “讲完了?”维杰斯拉夫沉默了片刻问道。 “没有。我们还请求审理决斗结果中一位不属于他者的年轻人的死亡问题。因为决斗是由扎武隆策划的……” “反对。”扎武隆吱吱呀呀地说。 “反对成立。”吸血鬼确认。 “因为我们认为决斗是由扎武隆策划的,年轻人的死亡也是他的罪过,不能视为伊戈尔·杰普洛夫的错。我说完了。” 维杰斯拉夫把目光投向扎武隆: “您可以就问题的实质作答吗?” “不会有答案,原因我已经解释了。”扎武隆冷冷地表示。 “辩护方代表发言。” 埃德加尔叹了口气,于是开始说: “我同行的所有思维趋向都极为引人入胜。我和你们观察到了为罪犯辩护解围的企图……” “反对。”安东迅速地说。 “袒护被告,”埃德加尔更正道,“伊戈尔·杰普洛夫在谋杀年轻的女巫阿利莎·东尼科娃的案件中有罪。而最可怕的是——他杀死了一心一意爱他的人!况且被自己狂躁的激情所控制,伊戈尔·杰普洛夫同时还杀死了一个小男孩马卡尔·卡涅夫斯基。杀死了一个小孩。人类的小孩,一个也有权利生存的小孩!况且,由于大量地从在‘阿尔台克’夏令营休假的孩子身上吸取力量,七个孩子三个月内一直受到噩梦的困扰!发生了两起顽固性尿床!住在莫斯科的九岁的尤拉克·谢缅茨基,从‘阿尔台克’夏令营回家后死于窒息,呛死在浴缸里。而且暂时还不清楚,这是否是光明魔法师伊戈尔·杰普洛夫行为所导致的后果……” 他看了被告一眼。伊戈尔的脸如磐石般僵硬,神秘莫测,怎么也看不透。 “光明使者尽可以提出众多无根据的指控,”埃德加尔说,“没有证据,甚至没有某种让人明白的解释——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干吗要牺牲年轻而有前途的,受到领导一系列表扬的女队员,为了除掉一个总的来说平庸的三级光明魔法师?……这是他们良心的事。我们只请求宗教法庭公正地审理,惩办违反和约的罪犯。” 埃德加尔喘了口气,加上最后一句决定性的话: “我们听到不少光明魔法师犯下伦理上不合法的行为后,自行终止存在的事件,他们在耻辱的巨大压力下消失在黄昏界中……我们听得更多。但是,我,比方说,还没有看到这种情况。也许,伊戈尔·杰普洛夫认为杀死爱他的姑娘,就像无辜的人类的孩子所受的痛苦一样,是一种道德上无可指责的行为!” 他不再言语了。 宗教法庭的法官相互对视了一下。接着维杰斯拉夫说话了: “双方有证明他们正义的证据吗?” 格谢尔沉默不语。扎武隆惊讶地问: “对不起,我能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不是骆驼?让胡说八道的人证明这些胡言好了!” “宗教法庭听取了双方的意见,”吸血鬼说,“被告,您想补充点什么吗?” 伊戈尔·杰普洛夫点点头: “是的,我承认,我的行为不完全是可以辩护的……而且为其后果感到悲痛。我……我非常……”他迷惘了,接着很快地讲起来,“我对阿利莎·东尼科娃非常好。但是她实际上是个黑暗女巫这一点使我情绪激动。我不请求宽容。我自己承担判决。但是……” 他猛地转向扎武隆: “凶手是你!你把阿利莎送向死亡!正因为如此我不得不活着……不得不,为了使你的可耻行径不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扎武隆只是摊开双手,沉重地叹了口气。 “您有证据吗?”吸血鬼问。 伊戈尔摇了摇头。 “法庭明白该案件的所有重要性,”维杰斯拉夫说,“尽管有一方没有提出证据,宗教法庭认为确定真正的罪人很重要。因此……” 埃德加尔突然看见扎武隆脸上起了变化。忧伤的微笑在半边脸上僵住不动了。 “因此宗教法庭继续询问证人。阿利莎·东尼科娃将会临时复活。” “我反对,”扎武隆站起来,“该事件没有重要到要惊动亡人的地步!” “反对不成立。宗教法庭请求按宗教法庭的指示来到此地的安娜·列缅舍娃到大厅中央来。她的身体将被临时作为阿利莎·东尼科娃的化身。” 列缅舍娃尖叫了一声。但是过了片刻,虚弱地勉强支撑着的她被两位年轻的宗教法庭押送员带到法庭中央。 “该过程的所有这一切能量消耗将由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承担,无论什么结果都不补偿,”维杰斯拉夫继续说,“伟大的魔法师格谢尔,您储存了所需的力量吗?” “是的,”格谢尔站起来,“我有。” 埃德加尔觉得完全失去了对事件的线索。这个伊戈尔·杰普洛夫身上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使得扎武隆牺牲了所爱的女人,而格谢尔献出了巨大数目的力量? “请进行复活,”维杰斯拉夫说,“任何一种反对的行为都将遭到马上并且彻底死亡的惩罚。” 有几位宗教法庭法官魔法师稍稍向前挪了挪,而格谢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列缅舍娃迈了一步。她又叫了一声——接着就安静下来,呆滞的双眼看着光明魔法师。 接着埃德加尔不得不眯缝起眼睛。 大厅中央掀起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简直就不可能去看。他觉得宗教法庭的法官在格谢尔和列缅舍娃身边建立了一个又一个的魔法障碍,感觉到在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挤压下,障碍倒塌了。使一切四分五裂的黄昏界透过埃德加尔所熟知的一切空间,透过连他都未曾怀疑过的空间,在震颤。如果这是临时性的复活,那么长时间的复活会发生什么呢? 风暴安静下来。格谢尔慢吞吞地往后退。 大厅中央只剩下三个人——宗教法庭法官维杰斯拉夫,光明使者伊戈尔·杰普洛夫和黑暗女巫阿利莎·东尼科娃。 阿利莎全身抽动着,咳着抓住喉咙。 埃德加尔哆嗦了一下。他不知道他者在那里,在黄昏界中会怎么样。不过,如果老实讲,他也不想知道。但是现在阿利莎以她的人类存在形式完毕的那一刻的样子回来了。带着一种令人心醉的痛楚的呼吸,还被呛了海水,绝望地试图从杰普洛夫投射给她的压力下冲出来。 “阿利莎·东尼科娃,”吸血鬼说,连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临时复活是一种不常用的过程,完全不常用的……您现在被临时复活,处于布拉格的宗教法庭欧洲庭的建筑内。我的话您明白吗?” 阿利莎·东尼科娃挺直身子,已经控制住了嘶哑声,看着伊戈尔·杰普洛夫。只看着他。 “您明白我的话吗?”维杰斯拉夫又问了一次。 “为什么……在布拉格?”阿利莎问。她急促而沉沉地呼吸着,仿佛怎么也呼吸不够——哪怕是这些地下的潮湿的空气…… “这不重要,阿利莎·东尼科娃。您被作为证人叫到我们这个世界。许多事情取决于您所说的话。” “我……可以留在这里吗?重新?永远?”阿利莎问。 但是她只看着伊戈尔。 “不行。”宗教法庭法官诚实地回答她。“您自愿回答问题吗?” 阿利莎带着一种绝望而高傲的神情甩了甩头。 “是的。我自愿,法官。请问吧。” 但是她只看着伊戈尔。 “问题涉及您与在场的光明魔法师伊戈尔·杰普洛夫的决斗。您是按一切规矩被提出决斗的吗?” “是的。” “有没有给您机会拒绝决斗,离开?” “有。” “请问,您因自己的死而起诉伊戈尔·杰普洛夫吗?” 阿利莎笑了笑。抬起手——没有转过身来,但是很准确地指着扎武隆说: “不。” 她只看着伊戈尔。 “您对自己的……对手没有意见?” 她只是摇摇头。 “阿利莎·东尼科娃,您可以指责在场的人当中的某一位策划了那些导致您死亡的悲惨事件?” “扎武隆,”阿利莎完全冷漠地说,“这是他的行动。” “这个胆小的笨蛋!”扎武隆叫了起来,“你反正不会被复活!你在干吗啊,女巫!” “扎武隆,您没有忘记我叫你喝酒时你对我说了什么吧?” “愚蠢的复仇的笨蛋!”扎武隆平静了一些说。 “这与复仇有什么关系……爱情——这也是伟大的力量,扎武隆。” “宗教法庭再没有问题了,”维杰斯拉夫很快地说,“先生们……我认为再延长这一幕……与他者不相称。撤销对伊戈尔·杰普洛夫违反和约的起诉。阿利莎·东尼科娃可以……可以……返回去了。” 埃德加尔像是在梦里一样见到了起身的格谢尔。高兴的、胜利的格谢尔;还弓着背坐在椅子上的扎武隆……被战胜的扎武隆。 直到伟大的魔法师们的脸又在惊慌失措中颤抖时,他看了一眼大厅中央。 阿利莎·东尼科娃消失了。她的身体变化了、消融了,轻盈的、无形体的影子沉入黄昏界中。四肢倒地的列缅舍娃匆匆爬起来,爬到扎武隆的脚边。 可是伊戈尔·杰普洛夫也消失了。 消失在黄昏界中。 埃德加尔没有撒谎。他确实第一次看到光明魔法师是怎样终止存在的。自愿终止。没有任何搏斗、尖叫,没有力量的急流。 当伊戈尔·杰普洛夫已经几乎变成无形体的影子时,他转过身来看了自己的同伴们一眼,只看了一眼。似乎——他有罪似的。除此之外——他只看着阿利莎。 他消失了。 黄昏界合拢起来。大厅里空气寒冷,四面墙上满是毛刷般的白霜,像哀悼的花纹将房子绘出来。扎武隆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胜利的微笑。格谢尔伤感而悲痛地看着空荡荡的用栅栏围住的被告席。 “哼?”扎武隆叫喊起来,“哼?又怎么样呢?你的教养者呢?那位惟一的有能力培育光明救世主的人在哪儿呢?” 他笑了起来,拍了拍跪在他面前的列缅舍娃的额头,对着宗教法庭说: “是的,这的确是守日人巡查队的行动,是没有超出和约范围的。两个等值的棋子的互换——阿利莎·东尼科娃换伊戈尔·杰普洛夫。对我们再没有意见了吧?” “宗教法庭方面对你们没有意见了……”吸血鬼缓慢地说,用手掌擦了擦脸,“考虑到所有的情况……宗教法庭审理有关提前恢复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力量的问题。但是这个……是以后的事。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可以离开大厅了。” 斯维特兰娜第一个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她走到扎武隆面前,站了片刻,盯着他的脸。埃德加尔突然明白了,他心脏紧缩。女魔法师这就要向魔法师发起进攻了。 但是她只是对他说了什么,转身迅速走了出去。 埃德加尔脚都弯不下去了。他离开了斜面桌,差点儿撞到格谢尔——若有所思的、压抑的、陷入沉思的格谢尔。这时安东推开他,跑到格谢尔跟前叫喊道: “怎么样……斯维特兰娜的女儿可能是他者,但是同时不会成长为光明的救世主?” 格谢尔点点头。 “为什么?”安东笨头笨脑地问,“但要知道斯维特兰娜本人……” “做一个伟大的女魔法师和培养伟大的女魔法师——完全是不同的事……”格谢尔疲倦地说,“可惜,我……暂时还未看到与伊戈尔等量齐观的棋子。我……我不知道,他那么爱那个女巫!早知道我就寻找另一条途径了。” “这将会是谁的女儿?”安东突然问,“斯维特兰娜和……” 格谢尔突然气愤地看了安东一眼: “谁的?如果你不是像个傻瓜一样地站着,瞅着老白痴,而是去追上自己的女人——就是你的!” 安东无力地点点头,赶紧冲出大厅。埃德加尔也想给格谢尔提一两个问题……但是他抓住了光明使者的眼神,所以觉得最好还是别冒险。他转过身,走在灰色大理石的地板上,走在试图将大厅分为黑白两半的宗教法庭的窄小地段上。 宗教法庭法官已经解开了斗篷。其中一位随意地将自己的斗篷扔到维杰斯拉夫手上,打开正门入口——消失了。其他人则从正常通道——大门离开。 吸血鬼看了埃德加尔一眼。问道: “想试试吗?” “不知道这样合适不。”埃德加尔轻声回答。 “谁知道呢。但是值得一试。或许你打算回莫斯科?” 埃德加尔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接过揉成一团的灰色斗篷。不好意思地问: “对不起……斯维特兰娜对扎武隆说了什么?” “宗教法庭法官要有好听力,”吸血鬼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讪笑,“几乎什么也没说。是我的话会把这称为诅咒,但是光明使者们连诅咒都不会……她说:‘让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要爱上你。’” 埃德加尔点点头。耸耸肩,然后说: “这个,他也不需要。” 书中引用了弗拉基米尔·维索茨基、尤里·布尔金、基别洛夫、“咏叹调”组合、“复活”组合和“纳乌季鲁斯·波比利乌斯”组合的歌曲片段。 莫斯科——尼古拉耶夫——拉什尔诺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