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皇权的逻辑》 作品相关 书名:汉武帝:皇权的逻辑 作者:雾满拦江 所属分类:图书>历史>历史普及读物>中国古代史 编辑推荐 ◆本书可以下酒!犀利幽默、辛辣生猛! ◆ 权力的本质在于如何用人! ◆ 用人独步古今,权术无人能及 ◆ 人材尽入囊中,缔造第一次真正的大国崛起; ◆ 大权集于一人,导致民生凋敝帝国盛极而衰 ◆ 翻开本书,看汉武帝如何洞悉权力和资源的自身运行逻辑,把集权推向了极致的同时把帝国推向了崩溃边缘。 ◆通俗说史旗手雾满拦江本人最满意的传记作品! 内容推荐 汉武帝在位五十四年,早年为开疆拓土创新制度,以空前绝后的魄力和判断力集中了整个帝国的人材和资源;晚年为保证皇权不受一丝威胁,以阴狠诡谲的帝王术耗尽了整个帝国的人材和资源。 北逐匈奴、集权中央、独尊儒术、盐铁专营,汉武帝能在盛年便达到皇权和威望的巅峰,全凭其超迈古今的识人眼力和不拘一格的用人魄力。卫青、霍去病、李广、主父偃、董仲舒、司马相如、东方朔、张骞、司马迁等各类人才,几乎都是出身寒微而被汉武帝大手笔破格拔擢。 然而与此同时,以功业迅速崛起的显贵们,总会落入各类诡异的政治陷阱而获罪遭诛,终武帝一朝,除了晚年的霍光和金日磾,几乎无人能与汉武帝善始善终。汉武帝的面目始终如一尊神像般隐藏在帝王冠冕珠串后,高深莫测而无法接近。 翻开本书,看汉武帝如何洞悉权力和资源的自身运行逻辑,把集权推向了极致的同时把帝国推向了崩溃边缘。 作者简介 雾满拦江,本名崔金生。天涯论坛《煮酒论史》版元老级人物,江湖人称老雾。其讲史功力尤为深厚,言辞犀利幽默,多诛心之论,颇为时人所服膺,其人特立独行,其文辛辣生猛,读之可以下酒。代表作《推背图中的历史》(2008年4月出版)、《烧饼歌中的历史》(2008年11月出版)、《清朝其实很有趣儿》(2010年1月出版)、《明朝其实很有趣儿》(2011年2月出版)、《神奇圣人王阳明》。 ================= 序言 烈火长歌,铁血史册 一、 过去了,都过去了。那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激情时代。 过去了,都过去了。那个人心拼挣,污浊不堪的艰难时代。 过去了,都过去了。那个华彩飞扬,书生美人的浪漫时代。 都过去了。 千余年而后回首,才见证汉武荣光,这位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帝王,他率领着汉民族,在惨烈的民族生存空间争夺战中,为我们赢得了胜利。 汉武帝,他无可争议的,可列为千古一帝。 没有人能够在他之上,纵然是秦始皇,也只能望洋兴叹,望尘莫及。 二、 说到底,始皇帝之威,不过是逞一人之淫乐,敲剥天下之骨髓而已。当然始皇时代的郡县制,成为了古中国一统的制度依据。但面对塞外莽原之上,跃马弯弓而来的游牧者,始皇帝是束手无策的。 而夺得始皇天下的汉高祖刘邦,遭遇更是悲惨。他在率师远征匈奴的途中,被困于白登道,险些不能生还。 此后,汉王朝为匈奴势力所压制,历经文帝景帝,始终抬不起头来,甚至说面临着亡国灭种之危,也没多少夸大。 汉武帝出,力扫匈奴,廊扩周边。 这位空前伟大的帝王,为我们汉民族,赢得了百代千秋的生存空间。 但代价,又是何等惨烈。 三、 汉武帝这个人,在历史上真的是独一无二。想要找到个堪可与他比肩的人,还真不容易。 幸好,西方的马基雅维利,有一部《君主论》,此书被誉为西方之厚黑学,极尽了其能地刻画君王智慧。 按马基雅维利的观点——或是历史与现实本身,我们被告之,君主的成就,与道德是丝毫不沾边的。 汉武帝正是位游走到道德之外的绝世帝王,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他才不跟道德一般见识。他能够率领汉民族击败匈奴,正是出于这种……无法述诸于道德评价的智慧。 之所以无法述诸道德评价,只是因为帝王面对战争之时,起到的是调配社会资源的作用。而西汉时代的生产力是何等的低下,将资源转向战事,就意味着对民众生存资源的残酷剥夺。也只有汉武帝,能够冷酷无情地担负起历史重担,宁不惜让自己沦为天下之恶,也要完成这桩功业。而他的父亲汉景帝、爷爷汉文帝,以及祖爷爷汉高祖刘邦,是不具有承担此任的心理承受能力的。 只有汉武帝,他有这种心理承受能力。 所以他,才能够完成这桩伟大功业。 而这功业本身,也把他拖入到了人性的暗恶地狱。 四、 单从品质上来说,汉武帝这厮,绝对不是个好人。 他冷酷无情,在道德上是有严重暇疵的。与他欢好的女人,没一个能落得个好下场。女人遇到他搭进一生,男人遇到他搭进身家性命。按理来说他应该是个声名狼籍的恶徒,但,这个公正的评价,在他这里严重失准了。 观察汉武帝,唯有从权力的逻辑出发。 从权力的角度上来说,他是位大智慧的帝王,在他年轻时代,几乎没犯过丝毫错误。只有到了晚年,整个历史突然间变得晦涩起来。 他的智慧是个黎曼几何,完全颠覆正常世界的认知法则。事实上千余年来,没谁能够正确评价他。称之为雄才大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得找个词,暂时性地给他做个归纳分类。 帝王之术,是否属于雄才大略,这个标准是有争议的。而且以此标准,无法对他的晚年进行常规解读。我们能够确信的是,晚年时代的汉武帝,已经被严重扭曲了,但这种扭曲无损于汉匈两个民族的实力对比,我们看到的历史是,在将匈奴王朝彻底击跨的同时,汉王朝也被拖到了稀哩哗啦,连勉强维持都做不到了。 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他居处于一个残酷的、需要整个民族付出长期代价的时代。 那个时代的惨烈,折射出来的是东汉的没落、大三国与五胡之乱的激烈景观。点数此前此后的漫长历史,我们只能说: 汉武帝,他没有辜负他的特定时代。 五、 我们这本书,不同于此前的传记或是评点,我们希望跳出常规道德的狭小范畴,甚至跳出帝王权术的卑微视角。 我们需要一个更长的周期,以便对汉武帝的思虑,给出一个公充的评判。 而我们最后的结论是,汉武帝在他的时代,做出了一系列在历史上仍然存在争议的、然而是正确的选择。 这个选择的做出,是基于一个辽阔的疆域、一个宏大的视角,一个漫长的历史进程,以及一个遥远而不可的追溯的前瞻思考。 那一时代的福祉,贯行至今。只是我们久已淡漠。 ——而有关此的所有细节,尽在书中。 我们是历史资料的搬运工,此书只提供历史上的刀剑、冰与火、宫廷阴谋与战场厮杀、爱恨情仇与负情背叛。更具智慧、更合乎客观的评判或结论,这些是读者的工作。 我们一如既往的相信读者,并期待着知性的回获。 是为序。 雾满拦江 序章 汉武大帝前世今生 燕王是个老革命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公元前119年,当汉武帝坐镇宫中,以少年英雄霍去病为骠骑将军,奔袭匈奴,封狼居胥时,他不知道,这场两个民族之间的生存空间争夺战,早在90年前就已注定。 90年前,是公元前209年。 这一年,陈胜、吴广不堪秦暴,于大泽乡揭竿而起。随之而起事者,有九百余名戍卒。 这九百名戍卒,此前都是东方六国的士兵或将领。他们原来的国家已经灭亡,沦为了秦始皇极为忌惮的负资产。所以秦始皇不停地上马大项目大工程,筑长城修驰道,大兴土木的真正目的,是想要把这些潜在的暴力单元,累死于沟壕之中,以加强自己的统治。 但最终,陈胜喊出了响亮的口号,壮士不死则已,死就要死个轰轰烈烈。遂揭竿而起,就立即得到了九百戍卒的响应,一呼百应,征战天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九百名戍卒中,有十几个在当时纵横天下,裂疆封王。其中,有一个叫臧荼的,他起步于戍卒,跟在陈胜后面跑步前进,在秦王朝灭亡后,成为了燕王。 燕王臧荼的地盘,是以现在北京为中心的蓟城地带。他是资格最老的老革命,当他征战成名时,汉高祖刘邦还只是个小小的沛公,就是沛县有个刘大爷的意思。但刘大爷很快后来居上,逐杀楚霸王项羽,于公元前202年2月,登基称帝。 刘邦登基之后,留心北部疆防。左看燕王臧荼不顺眼,右看燕王臧荼不对劲。于是不久,史书上就多了这么一行: 秋七月,燕王臧荼反,上自将征之。九月,虏荼。 刘邦突然出兵,奔袭燕国,将臧荼俘虏了。 此后这位老革命臧荼,就在历史上彻底消失了,再无一字的记载。有种说法是称他在俘后被斩杀——但是,臧荼有个儿子,叫臧衍。 父亲被刘大爷杀了,臧衍骑上马,向着北方大草原狂奔。 臧衍逃到了匈奴处,对匈奴人哭诉刘邦的残暴不义,央求匈奴进兵中国,替他讨个说法——此事,构成了匈奴与汉民族百年之战的最初契因。虽然这个契因并非是决定性的,但毕竟是契因之一。 只有契因是不够的,臧衍这人做事实在,他必须要为汉民族这边,也准备个对抗匈奴的重量级人物。 幸好,臧衍还有个女儿(也许是侄女儿)。 落难小公主 臧衍的女儿,就是燕王臧荼的孙女儿了。 她的名字叫臧儿——实际上她根本没名字。很明显,这是个苦难的逃亡公主的故事。身为燕国公主的臧儿,在爷爷被杀,父亲逃亡之后,她自己也被迫逃离华美的王宫,易妆潜行,披星戴月。她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惊,这些细节史书中无一字记载。 只知道她逃到了一个叫槐里的小村子,遇到个憨厚的乡下人王仲。王仲待这名落难女子极好,臧儿那颗揪紧的心,终于“扑棱棱”地放了下来。 落难小公主和乡下人王仲,就在一个月圆之夜,牵手定情。 臧儿说:“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苟富贵,无相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乃敢与君别。” 王仲说:“……拉倒吧你,还狗富贵呢,咱们乡下人,最好别扯那个淡。” 臧儿说:“不要怀疑你自己,要怀疑的只是命运。” 说话间,臧儿就给王仲“扑棱棱”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女儿起名叫王娡。 生下三个孩子后,王仲就死了,不知是不是累死的。他死后,臧儿改嫁到了长陵,第二任丈夫姓田。她又给这个丈夫生了两个儿子,同时还见缝插针地把大女儿王娡嫁给了长陵金家,女婿名叫金王孙。 很有可能,是金王孙这个阔气的名字,勾起了臧儿燕国公主时代的记忆,以为金王孙是哪家诸侯的后人呢,所以她才会答应这门婚事。 女儿出嫁后,给金王孙又生了个女儿。有一天,一个算命先生走街串巷,来到了臧儿家门前。臧儿把算命先生叫进去,让他算一算女儿王娡的命。 算命先生掐指一算,惊呼道:“不得了,你这个女儿,她合该大富大贵的命,大富大贵,贵不可言啊!” “贵不可言就对了!”臧儿果断一拍桌子,“我就知道,这个女儿,会夺回我们家不应该失去的一切。好啦,马上派人去金王孙家,把我女儿叫回来,叫金王孙去死吧,一根穷骨头,也敢冒充王孙?这门婚事,不算数了。” “啥玩意儿?婚事不算数了?”听到来人的要求,金王孙那张脸,惊诧到了不能再惊诧。 “没错,不作数了,”来人重申,“你岳母说了,她女儿是值钱的宝物,所以要收回去珍藏,等遇到合适的价格再脱手。” 金王孙都快要气疯了:“喂,臧儿这死老太婆,天天做公主梦是不是做昏了头?她女儿都替我生下了女儿,她居然还想再把女儿要回去,这开的是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来人说,“你岳母说了,她女儿是大富大贵的命,你骨头太轻,你的命太贱,根本配不上她。” “什么?死老太婆竟敢这么侮辱我?”金王孙气坏了,“她如此无理,那我只能采取正义的报复行为,我要让……要让……要让她看清楚,真正贱的,是她的女儿!我要让她看清楚,她的女儿到底有多贱,贱到不能再贱!” 过了几天,臧儿又派人来找金王孙:“喂,孙子,你到底把不把媳妇送回去?人家老太太可等不及了……” “送,送,我送!”金王孙回答,“已经送走了。” “送走了?”来人纳闷,“没有呀,王娡她也没回家呀。” “她无家可回了!”金王孙哈哈大笑,“回去告诉臧儿,她的女儿已经被卖作贱婢了,最下贱最下贱的婢子!倒尿桶端屎罐,对她来说都是高贵的营生了,哈哈哈。” “我靠……”来人惊呆了,“金王孙你够狠,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妻,还替你生了个女儿,你说卖掉就卖掉……够狠!” 太子是个大婶控 金王孙,真的把妻子王娡给卖掉了。 那年月,贩人市场非常的活跃,人贩子公然掳人售卖。刘邦虽然开创了西汉基业,但这个基业是他自己家的幸福生活,别人家的儿女被掳被卖,他根本懒得管——实际上,皇宫就是人贩市场最大的买家。 臧儿的大女儿王娡就是被丈夫金王孙给卖到了皇宫,充任最低贱的奴婢。 这就是金王孙对岳母的报复:你想让我没老婆,那我就让你没女儿! 说到底,金王孙是个无情无义的男人。 王娡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年纪也不小了,卖入宫中为奴,只会比卖到别的地方地位更低——想那皇宫之中,莺莺燕燕花花绿绿,什么样的绝色美女没有?王娡入宫,纵然她生得再美貌,也是大婶级别的了,根本就没有竞争力。 但——命运的转轮,正按照臧儿遇到的那个算命先生的预言,迅速地走上它既定的轨道。 王娡入宫,偏偏就碰上个“大婶控”的太子。 这太子,名叫刘启。他就是未来的汉景帝。 景帝这个人,实际是当时宫斗的副产品。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早在陈胜、吴广起事于大泽乡,追随其起事的九百戍卒中,有个叫周市的,他在魏地立了前朝魏国的公子魏咎为魏王。后来秦兵攻破魏国,魏王咎***身死,于是他的弟弟魏豹,就成为了新任魏王。 当时这个魏国呢,基本上来说是不存在的,当年的王孙公主,统统流落民间。就有这么个魏国小公主,稀里糊涂不懂事儿,遇到个姓薄的男子,被对方搞大了肚皮,生下个女儿,就叫薄氏。 薄氏虽然是个私生女,但为人乖巧懂事,生得美貌,就被魏王豹娶为妻子。但不幸的是,沛县的刘大爷刘邦,后来势力大了,率兵打来,灭亡了魏国。魏豹和妻子薄氏沦为战俘。 薄氏被掳入宫,于织室中每天服苦役,看起来她是个活活累死的命了。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够救得了她。 平定天下之后,刘邦龙颜大悦,就带着两个小美女,一个叫管氏,一个叫赵氏,御驾出巡到河南成皋灵台,叫来管赵两个美女:“小姑娘过来,过来,大爷带你们玩个有品味的高尚游戏……”就把两个小美女一口气全给幸御了。 睡罢,刘邦心神气爽,忽然见两个美女神色诡异。刘邦顿时大喝道:“你们两个,挤眉弄眼的,想干什么!” “陛下……”两个美女跪下说,“是这样子的,我们两个刚才挤眉弄眼,是想起来我们刚刚入宫时的一件旧事。” “什么旧事?”刘邦问。 管赵两美女回答:“陛下,我们刚刚入宫时,年龄还小,在织室中遇到个薄氏。当时我们仨玩得来,是私交极好的小闺蜜。当时我们三人在月亮下结拜,曰,苟富贵,无相忘,以后我们姐妹三人,无论谁逮到皇帝,不可以吃独食,要叫姐妹来一起分享……是这样子的陛下,现在我们两个享受了陛下,忍不住想起当年结拜时的少女往事,所以就……” “啥玩意儿?真有这事?”当时刘邦听得,眼睛都直了,“小姐妹结拜,还带说这种事儿的?还分享……这成何体统?不符合咱们大汉帝国的道德观念的。” 管赵两美女忙道:“陛下教导得是,这种事,确实不符合……咦,陛下,你刚才不是还召我们两人一起侍奉的吗?” “……对,是有这事……”刘邦搔了搔头,“你看朕,只顾劝别人坚持高尚的道德情操……那什么,既然已经如此了,不如把你们的结义姐妹叫来吧,小伙伴们就应该在一起,有好东西大家要一起分享。我们大汉帝国,就是要倡导个分享精神。” 于是薄氏被人从织室叫出来,香汤沐浴,换了身干净衣裳,再送到刘邦这里,和管赵两姐妹重逢于汉高祖刘邦的床榻之上。当时具体的情景,史官没有详细记载,咱们也不好添油加酱,总之当时刘邦的御床上,充满了和谐的分享精神,颊齿留香,荡气回肠。 这次分享之后,薄氏就有了身孕,她生下了刘邦的第四个儿子,叫刘恒。 刘恒,就是西汉文帝了。 当王娡入宫时,正是魏王豹的妻子薄氏替刘邦生的儿子汉文帝刘恒在位。而王娡服侍的太子,就是刘恒的儿子刘启。 陛下最烦动脑子 汉文帝刘恒是刘邦的儿子。太子刘启,就是刘邦的孙子了。 这孩子口味是蛮独特的,这点很像他的爷爷刘邦。 这意思是说,太子刘启一眼就喜欢上了已经生过孩子的婢女王娡——王娡入宫,是隐瞒了自己生过女儿的事情的。此事后来酿成西汉帝国第一神秘大案,上万名捕快士兵,于夜黑人静之际,突然杀入王娡的前夫金王孙家,把金王孙吓得尖声惨号,差点没被当场活活吓死。 万名捕快士兵夜围金王孙之家,是二十年后的事情。 当时入宫的王娡,按现行的标准应该是个熟女,或是人妻了。总之她是个已经熟透了的美女,一举一动都透着强烈的诱惑。当时太子刘启,闻到她身体上的成熟女性气味,顿时呻吟了一声:“御姐啊……朕的最爱。” 太子当场就崩溃了。 崩溃之后,王娡一口气给太子生了三个女儿。 她们分别是:平阳公主、南宫公主,和隆虑公主。 公元前156年,王娡为已是汉景帝的刘启生下个儿子。当时她告诉刘启:“陛下,我做了个好可怕好可怕的梦,梦到太阳钻进我的肚子里来了耶……烫死我了。” 刘启说:“这是个好梦,是大汉梦。” 王娡说:“可是陛下,咱们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刘启说:“起名字这事,最费脑筋了,我最恨动脑子……咦,你看咱孩子,就叫猪猡如何?” 叫猪猡?王娡一下子就急了:“这不行,这名字太恶心了,还是给孩子再起个好听的名字吧……” 刘启大怒:“我说叫猪猡,他就叫猪猡,怎么着,朕权倾天下,一言九鼎,你敢不服?” “服……陛下我服。”王娡不敢吭声了。 于是这孩子的名字,从此载之于史,就叫刘彘。 这个刘启,他怎么给亲生儿子,起这么难听的怪名字呢? 没别的理由,有权,任性!因为刘启,就在儿子刘彘出生的前一年,父亲汉文帝死了,刘启登基为帝,是为汉景帝。 景帝登基,以长子刘荣为太子,以刘荣的生母栗姬为皇后。王娡虽然是二婚,但好歹也给景帝生了三个公主一个皇子,也因此被封为王美人。 美人,是宫中嫔妃的级别,美人王娡的行政待遇,相当于二千石官中郎将。月圆之夜,王美人牵着小刘彘的手,忽然想起自己的一生。 真的好奇特呀,自己明明已经嫁人生女,可就因为母亲听了算命先生的话,非要终止婚姻。结果激怒丈夫,阴差阳错,反而把自己卖进了宫,最终竟然受到皇帝的宠爱,成为了美人。 只不过……自己一生的命运,是不是到此为止了呢? 王美人低头,看着蹒跚学步的小刘彘。 首先,要给这熊孩子改个名字,刘彘这个名,太恶心了,根本不是人名! 还得要和风细雨,慢慢地做景帝的工作。给孩子改名这事,景帝不通过,是没戏的。 王美人用足了温柔手段,把景帝摆弄舒坦得直叫娘。景帝终于松动了。 他说:“刘彘这个名,不是蛮好的吗……为啥非要改呢,唉,伤脑筋,朕最恨动脑子了。朕是彻底彻底的,不爱动脑子……咦,你看‘彻底’这两个字,咱们给这小东西改叫刘彻好不好?” 王美人急忙跪下:“臣妾谢陛下赐名。” 刘彻! 这个名字,在中国历史响当当,是与秦始皇并列第一的重要历史人物。 汉武大帝! 他来了。 只是过程有点让人窝火。 原始两性战争 当汉武大帝来临之时,检示他的血统,我们就会惊讶地发现,这家伙果然有来头,他是地地道道的三王特产,宫斗结晶。 他的身世,画张简单的图,就能够让我们一目了然。 这张图,可以让我们对当时的社会游戏规则,有个明晰的认识。 无非就是:杀男人,抢女人! 刘邦杀掉魏王豹,掳走魏王豹的妻子薄氏。而薄氏若想为子嗣争得生存空间,就必须想尽办法,结盟联纵,最终通过宫斗,拿下刘邦,获得了生育子女的权利。 刘邦杀掉燕王臧荼,致使其子女流落民间,而臧荼的孙女若想夺回生育权,就必须送女儿入宫接近皇帝。最终,臧荼的重孙女儿王娡受到太子刘启的宠爱,获得生育权,于是生下汉武大帝。 这个游戏,不仅对男人残酷,对女人也同样的残酷。 男人如果失败了,就会彻底丧失基因传承的权利,丢掉性命。而女人如果失败了,就被废弃于织室之中,无休无止地操持苦役,直到累死。 如此之大的中国,如此多的资源,竟然只能容得下一条基因。这个游戏,实在是太原始。 年幼时代的汉武大帝,他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残酷的法则。 或者赢,或者死,没得商量! 而且,他自从出世以来,就居处于极端不利的态势——比王美人更受宠爱的栗姬,生下的皇长子刘荣,已经册封为太子,成为帝国的储君。汉武大帝晚来一步,皇位这事,对他来说基本上没戏了。 没戏也不行! 没戏了也要拼挣,这是个输不起的游戏。 新一轮的宫战,就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隆隆上演了。 第一章 床榻是女人的战场 猪肥先挨刀 当年幼的汉武大帝,彻底丧失问鼎皇位的资格时,于帝国的暗夜之中,走出一个细伶伶的女子身影,对着象征着生育特权的皇位,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夺宫之战。 馆陶公主——刘嫖。 刘嫖,她是汉文帝的大女儿,汉景帝的姐姐。馆陶公主是个难得的美人,生得雪白娇柔、香腻粉嫩,汉文帝最喜欢她。长大后,馆陶公主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小伙伴,这个幸运的家伙叫陈午。 陈午是百户侯陈婴的儿子。陈婴这个人,是有大智慧的。他的智慧简单说就一句话:低调,低调,低调吃得肥,低调不挨刀。 早在秦末政乱时,东平县百姓起而抗暴,杀官逐吏,想以小吏陈婴为首脑。陈婴的母亲急忙阻止:“孩儿呀,岂不闻胖猪先挨刀,人生要低调。你不要当首脑,把首脑让给别人。事情让别人去做,挨刀让别人流血,你就跟在后面憨吃就行了。” 陈婴以为然,就率部众投奔了项羽的叔叔项梁。项梁败死后,陈婴率众投靠了刘邦,从此低调憨吃。到了刘邦夺得天下,发现陈婴投诚是有功的,但相比血战沙场而言,这个功又有点太小,就给陈婴封了侯,但却是最小最小的侯,在功臣表上倒数第二,只食邑600户。 也就是说,陈婴这一家,虽然是帝国既得利益集团中的一员,但在最边缘。偏偏汉文帝的生母,魏王豹的妻子薄氏,也处在帝王血统中的边缘地带。就这样,陈婴一家就和汉文帝一家,成为了边缘人士的患难之交。 所以馆陶公主小时候,就跟陈午玩在一起,玩大了,就成了夫妻。 陈午这个人,秉袭家训,凡事讲究个低调。他低调出生,低调地和馆陶公主玩在一起,低调地娶公主,低调地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然后就低调地死去了。 丈夫低调辞世,公主寂寞悒郁。 月白风清之夜,她独立中宵,严肃地思考着人生。呃,这个做人,为什么要低调呢,为什么呢?高调岂不是更好玩? 丈夫一家低调,那是没办法的事儿。因为他们陈家没依没靠,一旦高调惹来杀猪刀,全家就死翘翘了,所以他们害怕,不敢高调。 可自己凭什么低调? 我是谁呀我?我是上任皇帝最宠爱的大公主,现在皇帝最亲的姐姐,我凭什么低调啊? 有权就任性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调,怎么个高法呢? 如何才能靠谱地高调……馆陶公主的眼睛,落在正在身边蹦跳玩耍的女儿陈娇的身上。霎时间她的眼睛一亮:咦,我这个女儿,长得和我小时候一样的可爱……就是脑筋有点轴,遇事不爱动脑子,转不过弯来……转不过弯怕什么?如果我把阿娇嫁给太子,等到日后太子登基,阿娇她就是皇后了。我呢,就是皇后的妈。到时候我想怎么高调,就怎么高调,谁管得了“后妈”? 当然,馆陶公主和汉景帝,是姐弟俩。她的女儿和景帝的太子,是姑表亲。两家联姻,属于典型的近亲结婚。 近亲结婚怎么了? 有权,就是这么任性。 想到就做,馆陶公主兴冲冲入宫,要办成这件事。 杀父之仇,夺榻之恨 馆陶公主入宫,要找的是太子刘荣的生母栗姬。 栗姬,她在历史上的全部记载就五个字:齐国美女也。 除了她是个美女之外,有关她的家世家境,史书上无一字的记载。总之她是汉景帝生命中的第一个美貌女生,一个直性子的山东姑娘。景帝还没做皇帝时,两人合力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但景帝立太子,做皇帝,可以与之合作生孩子的选择就多了。以后景帝的儿子,就来了许多美女帮着生,栗姬就有点江河日下了。 虽然江河日下,终有结发之情。更何况栗姬生下了景帝的大儿子刘荣,按祖制,刘荣被立为太子,栗姬以后就不用看老公景帝的眼色了,耐心等着儿子长大做皇帝,就可以皇太后的身份,舒展一下筋骨。 所以馆陶公主入宫,先要来找栗姬。等到栗姬答应太子娶阿娇,再去告诉景帝。先把事情办成,景帝也不好非要说不行。 这是馆陶公主心里的想法。 入宫之后,取路椒房殿。栗姬听说馆陶公主来了,心里奇怪。要知道宫室极大,馆陶公主虽然经常入宫,但每次来都是专程找汉景帝,与栗姬并没什么交情。不明白馆陶公主为什么这次要见自己,栗姬充满警觉地迎出。 馆陶公主坐下,宫婢奉茶,她呷了一口,放下,说:“太子年龄不小了,身边应该有人照料他了。” 这个话题不提起还好,提起来栗姬就满腔怒火。她在心里怒骂:馆陶公主,俺日你娘亲!但脸上不愠不色,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我的女儿阿娇……”馆陶公主话题一转,说道,“阿娇美貌聪明,心思玲珑,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兼性情娴淑,德操广泽,可以母仪天下,与太子……”讲到这里,馆陶公主突然收住声音,因为她发现了情形有点不对劲。 栗姬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诡异之极。 那张脸的怪表情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样一行字:“你终于来了!” 失惊之下,馆陶公主一下子站了起来,突觉失态,又讪讪坐下,心中却是困惑不解:这栗姬,她何以如此态度对待自己?自己可是善良厚道,从没有扒了她的裤头……不对!自己早已无意中,对栗姬实施了甚于扒裤头十倍的羞辱。 皇宫是帝国的权力中心,不是百姓家的大杂院。即使是馆陶公主,也不应该三天两头往宫里跑。但馆陶公主成功地找到了个理由经常入宫,这理由就是她关心景帝弟弟的性生活,每隔几天就给小弟送来个美女,让弟弟伸展筋骨舒爽精神。所以景帝弟弟对自己这个姐姐,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念,天天都在等待更新鲜的美女。可馆陶公主这么干,对栗姬的伤害,实在是比扒了裤头更严重。 杀父之仇,夺榻之恨。 这世上有条规律,伤害别人的人记性差,被伤害的人记忆好。馆陶公主是伤害者,她送美女入宫,把栗姬从床上挤下去,做完这事就忘了。 可栗姬公主记得。 一直记在心里! 就等待着今天……不,就等待着她儿子登基为帝,再报此夺榻之恨。 怨毒之宫 失魂落魄地辞别栗姬,馆陶公主心下茫然。 她才醒过神来,自己入宫,惹来大祸,而且懵懂无知,如果不是想再巴结一步,专诚来拜访栗姬的话,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可怕的仇家窥伺在侧。 皇家结仇,意味着极恐怖的事儿。 百姓家里亲眷结怨,无非不过是吵骂几句,或是操起喂猪瓢扣脑壳上,后果不过如此。但宫权血战,一旦失败,那是极惨极惨。高祖刘邦晚年,戚夫人受宠,结果刘邦死后,吕后残酷报复,剁去戚夫人手足,扔入粪坑,让戚夫人在极度悲惨的情况下死去。 忽然间馆陶公主感觉自己手脚都不在了,全身痛楚不堪……再想想栗姬看自己时那怨毒的眼神,馆陶公主丝毫也不怀疑,栗姬一定会对自己这样做。 等到她成为皇太后,大权在握,砍个馆陶公主的手脚算什么?丢进粪坑算什么?到时候只怕天下之人,争先恐后来粪坑看自己的热闹了。 太可怕了! 馆陶公主全身冰冷,委屈得差点没哭出来。他是皇帝呀,当然有权力睡遍天下美女,你栗姬孩子都生了一大堆,怎么可以这样自私呢? 唉,为了帝国的安宁与繁荣,自己付出了多么惨烈的牺牲啊。 可这天下之人,谁又会理解自己? 失望悲愤之际,馆陶公主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猛抬头,看到一个小男孩,正在前面奔跑。 馆陶公主的眼睛一亮,刘彘! 这一年,刘彘5岁。 正能量的女阴谋家 馆陶公主拉着小刘彘的手,走进王美人居住的常宁宫。 王美人趋步相迎,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表情。 所有人都喜欢她,因为她是个充满了正能量的女人,从不抱怨,从无怨色,任何时候都是心平气和,什么情况下都是满心喜悦。她这身正能量,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因为她在宫里最不占优势。一个生过孩子的大龄妇女,地位最低贱的宫婢,竞争对手又都是花龄之季的美貌少女,可是她仍然娴静地逆袭,放翻汉景帝。相比于这宫里任何一个女人,她都知足了。 但,如果能再进一步,岂不是更好? 馆陶公主在王美人面前,可以说是不设防的。她坐下来,宫婢奉上来的茶也顾不上喝,立即向王美人诉苦:“你说栗姬,她怎么可以这样呢?我这不也是为了皇帝吗?皇帝他可不是哪一个人的皇帝,他是天下人的皇帝,天下苍生就已经够让陛下操劳的了,后宫如果再争宠斗气,这就有负陛下的恩宠了!” 王美人微笑颔首:“然,长公主所言极是。” 说话间,小刘彘跑到馆陶公主身边,依偎撒娇。馆陶公主熄了火气,抱起刘彘,说了句:“这小东西,越来越聪明了。这么聪明的孩子,将来做个皇帝也不错。” 王美人慌了神:“可不敢这么想……” 馆陶公主劈头打断:“怎么就不敢?刘彘怎么了?比谁低又比谁矮?他可是正宗的皇家龙种!凭什么就不能当皇帝?” 王美人脸色急惶,拿手指了指门外:“长公主息声,宫里人杂……” 馆陶公主失口说出这句话,心里也有点怕,知道自己是被栗姬有可能在未来的残酷报复吓慌乱了,有点破罐子破摔,才说出这种话来。私议帝国储君,纵然她是景帝的亲姐姐,万一被人知道,也难逃一劫。 慌乱中,馆陶公主与王美人四目相接,双方都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期待与热切。这是西汉帝国最高智慧的两个女人,王美人是天生的大阴谋家,什么事儿都敢想;馆陶公主是天生的执行者,什么事儿都敢干。这两个女人凑在一起,没有她们干不成的事儿! 这个丫头有点轴 隔日,王美人派了人来,给馆陶公主送来几样她爱吃的食物。 馆陶公主也封了几样新鲜的果蔬,吩咐来人带回,并给景帝也捎带了一份。 几次礼物往来之后,最初那个朦胧的愿望,在两个女人心中渐而丰满成熟。 是不是可以考虑,让刘彘取代太子刘荣呢? 这个建议,王美人是绝对赞同的。虽然小刘彘现在被封胶东王,但既然有机会做皇帝,为什么不努力争取?而馆陶公主坚信,如果换了刘彘当皇帝,王美人绝计不会把自己手足剁掉,丢进茅厕……那也未必,所以还需要为两人的关系,再加上一道保险。 加什么保险呢? 把女儿阿娇,嫁给小刘彘当老婆? 可是这招有点太蠢,刘彘才5岁,阿娇足足比他大了8岁。可别小看这8岁,大8岁,阿娇已经是13岁的妙龄少女,豆蔻年华,可以为人妇了,可小刘彘才……总之,感觉怪怪的。 可感觉怪,那也得考虑。馆陶公主发了狠,第一要让自己的女儿做皇后,第二不能让人剁了自己的手脚,这两条中的无论哪一条,都决定了13岁的少女阿娇,必须要嫁鼻涕男生刘彘。 问题是……女儿阿娇,性子那叫一个轴。这丫头长得虽然漂亮,但脑筋就像是拉磨的驴,总是转不出死圈子。有什么办法,能劝劝这个不开窍的死丫头呢? 思前想后,这件事儿,只能让小刘彘自己来。 汉武大帝人生首次出手,夺美之战,就在他5岁那年,拉开了战幕! 5岁汉武帝的夺美之战 5岁的汉武帝历史首次出手,就留下了千古余响。 话说小刘彘来到了馆陶公主家,公主把他抱在怀里,轻击手掌,一排美丽的歌妓鱼贯而入,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歌舞起来。馆陶公主捏了捏刘彘的小脸蛋:“小东西,这几个美女,你喜欢哪一个?喜欢就归你了,随你玩。” 刘彘拼命摇头:“不,姑姑,我还年轻,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抓紧时间读书学习,而不是早恋,早恋对我这样的小朋友,身心影响不好啊。” 嘿,这小王八蛋,还有腔有板的。馆陶公主乐了,叫过来女儿阿娇:“小东西,阿娇姐姐美不美?” 小刘彘严肃地端详着阿娇:“有位姑娘,在水一方,寤寐思之。姑姑,你要是答应把阿娇嫁给我,我愿意为她铸造一座黄金房屋,让她生活在里边,终生幸福无虞。” 嘿,这小王八蛋,他才刚刚5岁,就创造了一个成语——金屋藏娇! 5岁创造成语,让中国人沿用至今,这就是汉武帝,这个成语证明了他是个早熟早慧的孩子。当然这句话肯定是母亲王美人教给他的,为的是与馆陶公主结成政治同盟,两个女人护着小汉武帝,共同向皇位冲刺。 刘彘的这个表态,扫除了馆陶公主与王美人两人结盟的最后障碍。至少阿娇对这个小丈夫,不再有什么反感厌恶情绪。 下一步的工作,就是馆陶公主与王美人,分别向景帝游说,让汉景帝同意这门婚事。 景帝应该是对这门婚事有所诧异的。阿娇的美色尽人皆知,也不是找不到婆家,为什么非要嫁给流鼻涕小屁孩刘彘呢?但阿娇本人愿意,小刘彘愿意,王美人愿意,馆陶公主愿意,大家全都愿意,他景帝又何必非要中间插一杠子? 婚事议定,同盟结成。下一步的工作重点,就是打掉栗姬及太子刘荣母子集团。 怎么个打法呢? 考虑兵分三路,第一路是从床上,第二路还是从床上,第三路是从朝中。汉景帝这辈子的活动空间,除了上床就是上朝,这么个排兵布阵,也是合情合理。 第一路由王美人负责,她让小刘彘每天在父亲景帝面前蹦来跳去。老实说,景帝生的儿子虽多,但谁也没有5岁就创造成语的惊人能力。以小刘彘的聪明伶俐,很容易就博得了景帝的好感。 第二路由馆陶公主负责,她先挑选了两个极美的少女,给汉景帝送去。等汉景帝骨软筋酥之际,馆陶公主开始给栗姬上眼药。 馆陶公主说:“栗姬这个女人,哪都好,就是心胸不够宽大。她的性格,有点像当年的吕后……总之吧陛下,当年吕后专权,戚夫人可是死得好惨呀。” 景帝不爱听这话:“说什么呢你?栗姬不过是个没心计的笨女子,怎么可能会干出那么残忍的事儿来?” 馆陶公主肯定景帝的意见:“嗯……陛下所言极是,我琢磨也是不大可能。” “不是不大可能,而且是绝对不可能。” 说完这句话,景帝就生出疑心:“那万一呢……” 残酷的测试 被馆陶公主灌了迷魂药,汉景帝开始对栗姬放心不下。 他虽然是个对感情缺乏忠贞的男人,但,自己宠爱的女人被剁去手脚,丢进茅厕,这实在有点过头了。汉景帝不希望吕后时代的乱局在他死后重演。 可是栗姬这娘们儿,到底有没有这么狠毒呢? 汉景帝心想:要想吃到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要想知道女人是否心狠,就得亲自测试一下。 于是,汉景帝开始对栗姬进行测试。 汉景帝声称身体不舒服,躺在栗姬的房间,让栗姬侍奉。同时假装奄奄一息的样子,用微弱的声音叫道:“栗姬,还记得大明湖畔的那个谁,那个谁吗?栗姬呀,朕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就是见了美女挪不动步;栗姬呀,你是最知道朕的心思,等朕化鹤西去,朕把睡过的女人给你列出个名单,你要好好地照顾她们……” 栗姬如何知道,宫里宫外,朝中乡野,正有一道密不透风的罗网,向她笼罩过来。不知杀机四伏,她的本能反应,是“腾”的一声站起来,满脸厌恶地走到一边,不再理睬汉景帝。 她的意思是说:“我生气了,请你不要再这样伤害我,好不好?” 汉景帝落下泪来。他心里想的是:“想不到呀想不到,栗姬这个女人,竟然真是如此心狠手辣,在朕的面前,她都敢甩脸子。等朕死了,朕的女人岂不全都惨了?” “不行,朕不能任由这个恶毒的栗姬,肆意伤害朕的女人。朕要做个好男人,保护好每个女人。”汉景帝心情悲壮地想。 悲愤的汉景帝,一秒钟都不想再在栗姬的房间里呆了。他爬起来,四顾茫然,去哪儿呢?朕这辈子,走来走去,就两个地方,上床和上朝。现在上床不爽,那就去上朝吧。 于是汉景帝上朝,就见朝臣中跳出一人,是大行礼官,只听他大声曰:“启奏陛下,臣有奏本。” 汉景帝:“爱卿奏来。” 就听礼官奏道:“陛下,自古以来,母以子贵,子以母贵。现今后宫空虚,后位虚悬。而栗姬德性娴淑,其子刘荣又是太子,理应母仪天下,立为皇后。不知陛下以为然否?” 然……你个头否!眼望礼官,汉景帝的眼中,闪现出残忍的光芒。 诡诈的权谋 温柔地望着礼官,汉景帝满脸是笑:“朕后宫的事情,是你朝官应该过问的吗?” 礼官呆了一呆:“陛下,臣不是妄加干涉,是为了陛下江山的千秋大业呀。” 景帝问:“朕的江山千秋不千秋,跟你有何关系?” 礼官:“不是……陛下……” 景帝:“拿下,问罪斩之!” 礼官被拿下,处斩。 汉景帝的心中,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这个栗姬,太可恨了,她竟然敢勾结朝官,悍然逼宫!幸亏自己英明神武,识破了这狠毒女人的奸计,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后宫,王美人正在倚栏观望。她的心情很紧张,非常之紧张。 她在想,那个缺心眼的朝官,不会在被砍头前,突然醒过神来吧?如果他有机会告诉傻逼汉景帝,说他上奏立栗姬为皇后,根本不是栗姬的主意,而是王美人花了银子,委托他干的,汉景帝会不会也醒过神来呢? 这是王美人与馆陶公主议计的第三路人马,骗心眼不够用的朝官,上奏要求立栗姬为皇后,给汉景帝一种栗姬悍然夺后的印象。 只希望景帝足够傻,朝官死得够糊涂。 此时朝堂之上,汉景帝的声音微微颤抖:“传旨,太子刘荣,素先无迹,无人君之德,废为临江王。” 霎时间朝野一片震愕。 汉景帝如愿上套,汉武大帝的人生之路,至此已经铺平。 新的征途,新的敌人 汉武帝5岁那年,母亲王美人与馆陶公主联手,设计将太子刘荣贬斥。 此后刘彘改名为刘彻,心平气和地继续向汉景帝施加影响。但遗憾的是,长公主刘嫖与王美人联手宫战,带来的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后果——刘彘也好刘彻也罢,不管这个小东西叫什么,总之他离皇位越来越远了。 为什么呢? 因为……汉景帝这个人,他是一台效率极高的雄性生殖机器,所过之处,如暴犁行经大地,在身后留下一连串的儿子。他从16岁时,以饱满的热忱投身于生殖事业,年年开花岁岁结果,到了登基为帝已经有了11个儿子。登基后仍勤于房事,又生了3个儿子。他这一生,公主不算,单儿子就生了14个,勇夺西汉生儿子的帝王第一名。 那么问题来了,由长公主刘嫖和母亲王美人联手护驾,向皇位发起攻势的刘彘或刘彻,他在这14个兄弟之间,排行第几呢?又拥有什么优势呢? 来看看汉武帝的竞争对手们吧! 大哥刘荣,比刘彻年长16岁,生母栗姬。暴脾气急性子,最大的优势是他是老大,目前这个优势已荡然无存。 二哥刘德,比刘彻年长15岁,生母栗姬。喜欢读儒学经典,每天念叨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吱吱吱吱,缺乏野心,不具竞争力。 三哥刘阏,比刘彻年长14岁,生母栗姬,特长不明。 四哥刘馀,比刘彻年长13岁。生母程姬。程姬是一位具有分享精神的高情商女性,所以刘馀受其教导,喜欢斗鸡走狗,跑马溜溜,竞争力较弱。 五哥刘非,比刘彻年长12岁。生母程姬。刘非是冲击皇位的强劲对手,且夺标呼声较高。因为刘非聪明颖悟,武艺过人,更兼拥有军功。如果没有意外,怎么看皇位都应该是他的——但我们知道,皇宫是意外发生的高频地带。 六哥刘发,比刘彻年长11岁,生母唐姬。刘发刘老六的生母,原本只是受宠的唐姬身边的小丫环。有一次汉景帝来程姬房中欢爱,适逢程姬来了月事,又不想让景帝失望而归,遂把身边的丫环唐氏送给汉景帝。景帝喜而御之,曰:“味道好极了,程姬你具有伟大的分享精神,实乃女性的楷模,朕心大慰。”慰则慰矣,但唐姬生的刘老六,没什么特长,不具竞争优势。 七哥刘彭祖,比刘彻大10岁,生母贾夫人。刘彭祖的人生愿望,是做个芝麻大点的官,上面有人罩着,可以找许多美女玩而不操太多的心,这点出息决定了他更多是个合作者,缺乏竞争意识。 八哥刘端,比刘彻大9岁,生母是具分享精神的伟大女性程姬。刘端刘老八的性取向比较超前,他讨厌女生,但见到漂亮男孩就上前求爱。他最想干的是走遍祖国大好河山,睡遍天下漂亮男生。不具竞争优势。 九哥刘胜,比刘彻大8岁,生母是贾夫人。刘胜是个吃货,面对美酒佳肴,是没有丝毫抵抗力的。他的另一个特点,是在美女面前缺乏自制力。可想而知他的竞争实力也不是太强。 景帝第十子,刘彻——可以看到,汉景帝从16岁开始每年都要生个儿子。生到第九个儿子刘胜,戛然而止。此后八年沉寂,然后与大婶级别的王娡,生下了未来的汉武帝刘彻。 汉景帝这台高效率的生产机器,为什么会突然歇了八年呢? 因为,所有的这些儿子,全都不是正经皇后生的,这在当时后宫引起巨大争议。你个皇帝这么能生,却偏偏不和皇后生,是何用意?有何目的? 朝野之间,群议汹汹:“陛下,你家孩子生错了,退回去重新生!” 重新生……生你妹呀!景帝生气了,干脆罢工不生了。 景帝赌气罢工八年,终于遇到了大婶级别的王娡。王大婶循循善诱地来给陛下做政治思想工作:“陛下,我深深理解你的内心痛苦,再能生的男人也会生到累,让咱们静静地坐在这里掬一捧人生之泪,歇一歇再畅饮饮到醉。”于是景帝醉了,刘彻获得人生机会。 生了刘彻,王美人不无惊恐地发现,在自己儿子面前,竟然有九个哥哥排队。当时王娡就炸了,立即联络长公主刘嫖,把自己的妹妹王儿姁,送入宫来,姐妹联手控制汉景帝。 于是,刘彻又多了四个弟弟: 十一弟刘越,比刘彻小1岁,生母王儿姁。刘越的记载不多,特长不详。 十二弟刘寄,比刘彻小2岁,生母王儿姁。刘寄这人,在小事上异常精明,谁也玩不过他。但逢遇到正经事儿,他的智商就会飙降,是个难以理解的非正常人士。 十三弟刘乘,比刘彻小3岁,生母王儿姁。刘乘的优势特点不详。 十四弟刘舜,比刘彻小4岁,生母王儿姁。刘舜其人,骄奢淫逸,在性变态方面有着独特而高深的造诣。 可以看到,王美人夺宫,并非是偶然事件。晚年的汉景帝,实际上已经被她们王氏姐妹所控制。她和妹妹联手,给汉景帝生了5个儿子。刘彻的优势是,他是王氏五子中,年龄最大的。 但排在他前面的九个哥哥,哪一个也不是吃素的。虽然打掉了大哥刘荣,但还有八个哥哥,足够刘彻喝一壶的。 分析目前的宫战局势,可以发现,虽然刘彻只排到第十位,但由于王氏姐妹彻底控制了汉景帝的原因,他仍然拥有无可争议的优势。 但这个优势,被来自于后宫的强大意志,冷酷地否定了。 宫战江湖 汉景帝被王氏姐妹,再加上姐姐长公主刘嫖胁持,无奈之下给自己的母亲太后窦氏打报告,要求立第十子刘彻为太子。 窦太后批奏:“此奏驳回,不可!” 不可……汉景帝小心翼翼地问:“母后,您不喜欢刘彻,那这事……您认为应该册立哪个儿子为太子呢?” 窦太后:“哪个都不可以!” 汉景帝:“娘,莫要发神经,哪个儿子都不可以,那您是怎么想的?” 窦太后:“你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没有一个是皇后所生。所以,他们全都没有资格被册立为太子。 汉景帝:“不要这样子,求您了娘。” 窦太后冰冷批奏:“非这样不可!” 汉景帝不敢再吭声,阴郁的背景,尘烟滚滚,遮天蔽日,汉武大帝最强大的竞争对手,从地平线大步而来。那千军万马掠过荒原的厮杀声,至今仍在历史深处回荡,余韵不断。 七国之乱! 第二章 夺宫恶战 帝国最爱玩女人 景帝的生母窦太后,否定景帝所有儿子的继位资格,并非是她发神经,而是她的人生经历,决定了她的思维方式。 她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窦太后,河北人氏。早年前,秦始皇一统六合,并吞天下,窦太后的父亲虽然出身贫寒,却极有见识,他携家人逃避到观津,每日于河边直钩垂钓,曰:“昔有子牙名姜尚,直钩垂钓遇文王。而今老窦又来此,鱼儿吃得肥又胖。” 忽然间直钩下坠入水,分明是有鱼儿咬了钩。老窦大惊:奇怪,这明明是直钩,怎么还有蠢鱼来咬?站起来,探头往河里仔细瞧,不想脚下的石头被河水滋浸得圆润光滑,老窦身体倾斜,重心向前,失去平衡,只听“咕咚”一声,他失足栽入水中,只听见半声微弱的救命声,河水翻卷,已然无了声息。 老窦直钩垂钓,不幸落水身亡,撇下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没人照管。幸好不久刘邦登基,派使者抵赴观津,诚征妙龄少女入宫,供刘邦泄火解乏。美貌女青年到后宫去,广阔床榻,大有所为! 窦家的女儿为了生存,就和两个弟弟分手,前来报名充当宫女。 但刘邦很快老死了,撇下宫里数不清的美女,无人幸御。时值吕后专权,命令官员给这些宫女登记造册,要把她们统统分配给藩王为婢。 长年在宫里被冷落的窦女,排队在官员这里登记。官员亲切地问她:“窦姑娘,你想被分配到什么地方去?” 窦女惊问:“我可以……自由选择吗?” 官员正色道:“当然可以,咱们大汉帝国,最是讲仁义道德了,疏散饱尝性苦闷的宫女出宫,本是天大的善行。为什么不把善行做到底,听听宫女们心里的愿望呢?” 窦女激动得落泪,说:“太后真是太仁慈了,我请求把我分配到河北。” 官员亲切地问:“为什么你要求去河北?” 窦女哭道:“我的家乡在河北观津,当年我父亲直钩垂钓,落水而死。而我为求生入宫,与两个弟弟失散久矣,我希望能够回到家乡,找到失散的弟弟。” 官员被打动了,说:“放心吧,朝廷一定会满足你的心愿……”才怪! 于是官员大笔一挥,把宫女窦氏,分配到……山西! 当时窦氏就急了:“不对,我刚才说想分配到河北,不是山西。” 登记的官员诡异地笑道:“没错没错,正因为你想回到河北,所以才要把你分配到山西。” 咱们大汉帝国,就是这样玩弄你。只有玩死你们这些弱女子,权力才会有莫测之威!怎么,你敢不服? 服,我服……窦氏不敢吭声,心里却在骂:日你娘亲大汉帝国,居然这样欺负我们女人,倘若我得了势,我一定要……玩死你们这些臭男人! 亲情就是政治 窦女被分配到了山西代国。 代王,名叫刘恒,他就是刘邦和魏王豹的妻子薄氏生下来的苦孩子。闻知皇宫分配来一批美女,刘恒欢喜不尽,立即从屋子里冲出来,“嘟”的一声吹哨:集合啦,皇宫里分来的美女们集合了,给本王排好队,让本王挑选最美貌的。 从长安远道而来的宫女们,急忙排好队,让代王刘恒一个个仔细看过来。代王看一个,摇头,再看一个,继续摇头:“难怪你们在宫里时,我爹刘邦他不喜欢你们,你看你们自己长的这德性,对得起观众吗?咦,这里有个绝色美女,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回答道:“代王,我姓窦,我的父亲在河北观津,直钩垂钓时落水淹死,我希望代王能够帮我……” 代王道:“你爹爱死不死,本王才不关心。本王关心的是,你虽然长得漂亮,但成人游戏会不会玩?” “这个……”窦女羞红了脸。刘恒大喜,拦腰抱起窦女,急不可耐地冲入卧室,立即玩起成人游戏来。 史载,吕后遣宫女出宫,给代王刘恒这边送来五个女孩,但只有窦女姿容美貌,赢得了刘恒的欢心。 不久,窦女给刘恒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就是后来掀起夺宫之战的长公主刘嫖。 然后窦女又给刘恒生了第二个孩子,就是汉景帝。 最后窦女又给刘恒生了第三个孩子,梁王刘武。 吕后专权的时代结束,代王刘恒入主龙庭,成为汉文帝,窦女成为皇后。等到文帝死,窦女生的二儿子刘启登基,成为景帝,窦女晋升为皇太后。 成为皇太后,窦女舒舒服服地坐在座位上,先下令官员务必把自己失散的两个弟弟找到。这事很不容易,但皇太后的懿旨,再难也要做到。两个失散的弟弟真的找到了,经窦太后核实验明,确是她的两个弟弟。只不过,这两个弟弟长年沦落底层,大字不识,窦太后给他们很多的钱,并没有让他们干预朝政。 但处在皇太后这个位置上,本身就是朝政,家事就是朝政,想不干预,绝无可能。 最喜欢干预朝政的,当然是窦太后的大女儿,长公主刘嫖。她与王美人联手,发起了隐秘的宫战,最终将栗姬击败,把太子刘荣拉下了马。 刘荣被打落凡尘,皇储之位再起波澜,但夺标呼声最高的,并非是小汉武帝刘彻。 而是汉景帝的弟弟、窦太后的小儿子,梁王刘武。 最重亲情的窦太后,二儿子小儿子,都是心头肉,凭什么二儿子成为景帝,小儿子却毛也捞不到一根?这种溺爱幼子的正常心理,构成了少年汉武帝夺取太子之位的最强大障碍。 皇帝有点太苦逼 梁王刘武,因为是窦太后最小的儿子,身份特殊,大多数时间待在京城,不回封国。景帝继位的第二年,请弟弟刘武喝酒,喝到高兴时,景帝说:“小弟,你好好干,哥哥这个座位,以后就是你的了。” “真的吗?”梁王喜出望外。 景帝道:“君无戏言,哥哥怎么会拿这事儿跟你开玩笑?” 梁王大喜:“哥哥你待我太好了,来来来,喝了这杯,谁不喝就是狗娘养的。” 欢宴散罢,景帝心情爽畅,正要回内宫,却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这个人,名叫窦婴。 窦婴是窦太后堂兄的儿子,观津人氏。窦氏得势,他因而也成为了当时的重臣。他的年龄比汉景帝略小,但比景帝的弟弟梁王大。 当时窦婴拦住景帝,问:“陛下,您刚才说,要把天子之位传给梁王,我没听错吧?” “啊,你说这个啊?”景帝支支吾吾,“就是随便那么一说,喝酒嘛,大家图个高兴,你懂的。” “不是陛下,”窦婴说,“陛下呀,这皇位传承之事,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事。国家是有明确制度的,皇帝之位,必须要传给长子刘荣,陛下您无论如何,也不能拿这事儿取乐乱说呀。” “好了好了,”汉景帝不耐烦地说,“朕知道你现在负责教导刘荣读书,当然是要向着他说话。” “不是陛下……”窦婴还待要说,景帝拿手一挡:“这件事至此打住,不许再议论了。老子不过是当个皇帝,你看你们一个个的操蛋样,朕随便开个玩笑都不行,日你娘亲,这苦逼的人生真没趣!” 窦婴阻止汉景帝把皇位传给梁王刘武,这个消息立即被人报到了后宫。当时窦太后勃然大怒,站起来破口大骂:“这个窦婴,到底是哪头母猪生出来的?他还是不是我的侄子?如果你是窦家的人,怎么不帮着我窦家说话,嗯?” 窦太后的指责,其实毫无道理。窦婴虽然是帮着刘荣说话,而刘荣归根到底也是窦太后的亲生孙子。但,皇族之家,根脉繁杂,刘荣固然是窦太后的孙子,但终究是刘氏族人。而梁王刘武,虽然也是刘氏皇族,却是窦太后亲生。窦婴阻碍太后宠爱最小的儿子,因此引发了太后的嫉恨。 窦太后传懿旨,窦婴其人,不是个好东西,现在宣布将其开除出窦氏门楣,窦家不承认他姓窦,他也没资格再姓窦! 懿旨下来,窦婴好不郁闷,不叫我姓窦,那我姓什么? 窦婴就这样和自己的姑姑窦太后翻了脸,虽然没到刀枪相见的地步,但彼此之间互相看不顺眼。不过和皇太后搞僵了关系,窦婴也没法再干下去了,只好辞去公职走人。 正因为窦婴失去太后欢心,被迫辞职出走,导致了太子刘荣失去了朝中的臂助,结果被长公主刘嫖和王美人联手推翻。 因为这桩事,汉景帝很不开心,而梁王却因为有了哥哥的承诺,从此心花怒放。时隔不久,正逢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汉景帝七国之乱,让梁王抓到机会,狠狠地露了个大脸。 课本这样骗了你 七国之乱,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件。诸多史书的记载,大同小异,都言称刘邦始创汉国天下,藩王势力过于强大,而景帝为了统一中央政权,与藩王发生利益冲突,最终七国聚而反乱,酿成了一场大规模的军事战争。 但实际上,史书上的这个解释,很扯。 七国之乱的真正原因,是汉景帝这个人,本质上是个混账。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吴王刘濞派自己的王子入京。吴王刘濞是汉高祖刘邦二哥刘喜的儿子,素有勇力,为刘邦打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被刘邦封为吴王。 这么算起来,吴王刘濞,是刘邦二哥的儿子,而汉文帝则是刘邦的儿子。所以这吴王刘濞,他和汉文帝是堂兄弟。他的儿子,和汉景帝也是堂兄弟。吴王濞让自己的儿子入京,不过是想让权三代的孩子们,彼此亲近亲近,拉拉关系而已。 于是刘氏皇族的第三代,小汉景帝和吴王的小世子,就在宫里快乐地下棋玩。玩着玩着,小汉景帝悔棋,小世子拉着不让,这下惹火了小汉景帝,操起棋盘,一把甩过去:“丢你妈,敢不让老子悔棋?老子拍死你!”“啪唧”一声,把个吴王的小世子当场砸得头骨盖碎裂,活活给拍死了。 下个棋也会拍死人,可见小汉景帝实际上是个暴戾性子,视人命如草芥,残忍得很。 小汉景帝把吴王世子活活拍死,在位的汉文帝高度重视,狠狠地批评了儿子:“嗯?你怎么可以,嗯?把你的表弟拿棋盘拍死呢,嗯?这像话吗,嗯?你要好好地反省,要深刻地认识自己的错误,听到了没有?” 小汉景帝垂手立在汉文帝面前,恭顺地回答道:“父皇批评得是,孩儿的脾气有点太暴烈了,以后孩儿一定吸取教训,尽量少拍死几个。” “嗯,这就对了嘛,”汉文帝欣慰地说,“能够反省自己,认识到错误,就是好事。诚如圣人所云,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现在承认错了,这是天大的好事,那什么,快点玩去吧,以后下棋注意着点。” 对于当时的汉文帝来说,这件事情就算是处理完了,解决了。 可对于吴王刘濞来说,事情不过是刚刚开始。自己的儿子进京面圣,竟然被太子拿棋盘拍死,拍死就完了,连个像样的说法都没有,实在是岂有此理! 刘濞非常悲愤,说:“刘恒,你也太欺负人了!没错,你是刘邦的儿子,现在当上了皇帝,就可以随意杀人,你儿子拍死了我儿子,连个说法都没有。可你别忘了,老子也姓刘,老子的爹,还是你爹的二哥呢!你等着,以后老子不搞死你儿子,为我的儿子报仇,老子就不姓刘!” 从汉文帝对事件的处理风格上来看,文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实际上,所谓文景之治,不过是史学家编出来的段子。之所以编段子蒙人,不过是因为权力太邪恶。刘邦前脚死,吕后就后脚乱政,杀戮天下。如果史官再实话实说,明言汉文帝汉景帝也都不是好东西,就会给天下人一个可怕的印象,汉朝的皇帝没有好东西。既然皇帝没有好东西,那大家还要这坏东西干什么?所以纵然文帝景帝坏到家了,他们也会被打扮成好皇帝。否则老百姓就不认暴政权力了。 总之是为了欺名盗世,史官隔三岔五,总要编造出几个明君,以便让天下百姓逆来顺受,心悦诚服地等待明君降临。 吴王刘濞和汉景帝结下了死仇,这事汉景帝心里也跟明镜似的。所以他登基之后,就处处找吴王刘濞的麻烦,想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干掉吴王。要干掉吴王,最省心的理由,莫过于吴王贪纵不法,意图谋反。 景帝的这个心思,迅速地被他的老师,大臣晁错捕捉到了。 于是晁错就寻机而上,景帝要瞌睡,他就递枕头,遂上书声称吴王权势太大,横行不法,有谋反迹象,请求打掉吴王反朝廷集团。汉景帝接到奏疏,心花怒放。但吴王的实力确实不可小觑,虽然汉景帝有心动手,奈何时机不成熟,只能让晁错继续递奏疏,存心恶心吴王。 就这样一来二去,事情被晁错的父亲发现了。于是晁老头拄着拐杖,来找儿子,问:“儿子耶,你是不是缺心眼啊?人家吴王和皇帝,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你一个外人天天上奏疏,胡说什么吴王要谋反,这摆明了离间人家骨肉,你说你这不是找死吗?” 晁错道:“爹,你晓得啥?吴王势力那么大,皇帝他不开心。” 晁老头骂道:“皇帝开不开心,关你鸟事?你非要往人家私事里边搅和,将来会死得极惨的。” 晁错道:“爹,你老糊涂了,国家大事你少插嘴。” 晁老头气急败坏,一跳老高:“什么国家大事,不就是皇帝以前打死了吴王的儿子,现在又想斩草除根,找借口弄死吴王吗?可吴王也不是吃素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现在皇帝借你之手激反吴王,可等到吴王真要反了,皇帝要做的就是卸磨杀驴,肯定要把你满门抄斩以推卸责任。我生了你这么个蠢货儿子,如果现在不死,迟早被你连累,我干脆先服毒自尽算了!” 当着儿子的面,绝望的晁老头,当场服毒自杀。 看着老爹的尸体,晁错郁闷地说:“爹,你说这好端端的,你死什么呢?这真是没事找事。”说话间,忽然宫中来人传旨,宣晁错入宫。 晁错撇了父亲尸体不顾,乐颠颠地跟着来人登车,兴冲冲地往皇宫方向走。可是马车行至半路,突然拐到闹市区,就见过来一群校尉士兵,架起晁错的胳膊,把他拖到明亮的铡刀刀口下。 晁错大诧:“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不是说皇帝要见我吗?你们弄这么个大铡刀干什么?” 校尉失笑道:“老晁,你真是蠢到家了!你屡次上疏,言称吴王横行不法,存心想激反吴王,现在吴王真的反了。你已经没用了,所以咱们的皇上呢,正好指控你激反了吴王,要腰斩你以谢天下。” 不是吧?当时晁错就傻了眼:你说这事就奇怪了,怎么眼前发生的事儿,跟我那死爹说的一模一样呢?言未讫,铡刀落下,“吭哧”一声,晁错已经被斩为两截。 晁错虽然活活蠢死了,但他永远活在权力者的心中。历史上的每一个权力者,都希望身边能有几个如晁错这样的人,帮助自己指控政敌,打击政敌,为自己占有权力无怨无悔地付出。所以这个蠢货受到历代权力者追捧,经常在经过涂脂抹粉之后,被权力狂隆重推出,以蛊惑民众。 吴王刘濞,纠集七国同反,潮水般的叛军杀向国都长安。横亘在前面的第一道关隘,就是梁国的棘壁。 景帝的亲弟弟,窦太后的小儿子梁王刘武,他守在梁国,苦苦支撑,同时向汉景帝拼命地呼救:“皇帝哥哥救我,救救我……看在母后的面上,拉兄弟一把!” 梁王这边吃力,但叛军那边也没什么过人的本事,竟然长达三个月未能攻克棘壁,这就失其先机,被朝廷兵马切断粮道,叛军顿时崩溃。 叛军崩盘,梁王趁势掩杀,其所俘获及杀死的叛军人数,和汉军兵力总数持平。这个数据,一下子把梁王推到了卓越军事家的顶峰。 此后梁王势力扩张,所居之地北至泰山,西至高阳,连绵四十余城,而且兵马广众,名流荟萃,珠玉无数,富有天下。 七国之乱平定之后,梁王入朝,觐见太后窦氏。时逢长公主刘嫖联结宫中王美人,秘密宫战,追迫汉景帝废掉太子刘荣。 废掉太子,这可不是小事,汉景帝必须要找生母窦太后共同商量。 听儿子说了要废太子之事,窦太后长久不语。 长久的沉默后,窦太后终于问了句:“废掉现今太子,你千秋之后,谁来继位?” 汉景帝低头不语。 窦太后道:“孩子,你的江山啊,至少一半是你弟弟替你打下来的。向者吴楚起兵,七国俱反,如果不是你弟弟雄才伟略,据棘壁三月而使叛军不能前进半步,你这个皇上之位,早就灰飞烟灭了。” 汉景帝闷声道:“母亲指导的是,朕这就……这就和大臣们商量去。” 窦太后怒道:“立谁为嗣,是我们自己的家事,这跟大臣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跟他们商量?” 汉景帝:“母亲所言极是,极是极是。” 大臣都是牺牲品 窦太后以其强势凌力,强迫汉景帝传位给梁王。 但汉景帝的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为什么汉景帝心里不愿意呢? 很简单,景帝和生母窦太后,都是有神论者。 窦太后和汉景帝,都相信人死之后,就会去另一个世界——阴间或者类似的一个什么怪地方。民间传说,那地方阴风惨惨,饥饿难忍,但如果生人的世界仍有香火祭祀,那么,阴界的鬼魂们,就仍然有得吃有得穿,照旧过着幸福的生活。 所以,于窦太后而言,她生前享受着极品富贵,最怕的就是死后受苦挨饿。倘如果自己的两个儿子,全都当了皇帝,那么自然就会感谢她,就会为她立起灵牌世代供奉,这样自己在九泉之下,也会幸福得双眼泛光。因此,她希望大儿子景帝死后,小儿子梁王刘武,就能够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帝。 但是,当窦太后担心自己死后沦为饿鬼的时候,汉景帝的心里,也正为这事发愁。很清楚的一件事儿是:自己死后,如果把皇位传给弟弟,弟弟只会感激自己的母亲,给窦太后立灵牌祭祀,至于自己……谁见过弟弟给哥哥立牌祭祀的?而等梁王再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后续的皇帝,更无可能祭祀自己的灵位。这就意味着,自己如果把皇位传给弟弟,等死后就会沦为饿鬼。 所以,汉景帝的心中,对母亲窦氏要求传位给梁王的要求,是绝顶的不情愿的。 但景帝又不敢明确拒绝母亲,他希望的是,能够再找一个晁错类型的傻大臣,让他来反对窦太后的主张,替自己顶雷。 景帝成功地找到了这么一个人——大臣袁盎。以他作为蠢晁错的替代品,作为皇家低值易耗品,来和生母窦太后相抗衡。 美人赠我金错刀 袁盎,在历史上大名鼎鼎,称得上苦逼类型的大臣。他出身低微,父亲好像是个强盗,而他个人简历上的第一行,是在刘邦老婆吕后的家族中打杂工,是吕氏吕禄的家丁。 后来,袁盎的哥哥混出头脸,就积极地向朝廷推荐自己的亲弟弟,于是袁盎迅速出人头地,成为重臣。 袁盎的为人风格,与晁错相类似,都是铁下心来维持皇家权力,为此不惜和朝臣翻脸。最早被他盯上的,是追随刘邦打天下的名臣周勃,因为周勃在吕后死后,率先起兵反噬诸吕,扫灭了吕后的势力,重扶刘氏子孙登基,所以汉文帝对周勃非常地信任。 但是袁盎上疏,称:“周勃这货,不是好东西。他在吕后活着的时候,屁也不敢放一个,等吕后死了,才顺水推舟迎刘氏登基,所以周勃充其量不过是个墙头草,陛下不应该太信任他。” 周勃知道后,气得半死,来找袁盎吵架,曰:“我跟你哥哥是好朋友,我也相当于你哥,你怎么可以这样整哥哥?” 袁盎回答说:“你算哪棵葱?老子拿皇帝的钱,替皇帝操心,整你又有什么不对?不服你去死!” 周勃气得肺疼,心里恨透了袁盎。 没过多久,汉文帝御磨杀驴,修理周勃,把周勃投入大狱。周勃吓坏了,趴在地上哭,说:“我是手握重权的大将军,从未想到过身陷囹圄时,一个狱卒的威风竟然如此恐怖,我好害怕,饶了我吧,请不要再打我了。”可是周勃蒙冤入狱,连狱卒也看不下去了,就故意假装羞辱他,却在笏板的反面写上提醒周勃的文字:你傻呀?你儿子不是娶了公主吗?赶紧让你公主儿媳妇去宫里拉关系营救你,赶紧的! 于是周家阖族出动,托关系找人情,营救周勃。汉文帝就问袁盎:“咿,那个啥,你说这个周勃,咱们找个什么理由弄死他呢?” 袁盎回答:“陛下你差矣,夫治国者,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这个周勃虽然人品极差,可他根本无罪,理应释放才对。” 当时汉文帝惊呆了:“不是袁盎,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袁盎回答:“没错,我以前确实不是这样说的,但那是有原因的。” 汉文帝:“什么原因?” 袁盎:“以前,周勃不过是平民起家的暴发户,搭上了先帝高祖刘邦的人生快车,所以加官晋爵,由屌丝逆袭为王侯。但他享受到的荣誉,远超过他的人品,所以以前我提醒陛下,不要太信任他。可是现在,他受到的责罚,又超出了他的错误,所以我建议陛下,快点释放周勃。” 于是周勃获释,而袁盎为了皇家权力,彻底泯灭亲情,不计个人毁誉,也为他赢得朝臣和文帝的尊重。 但是宫里有个叫赵同的太监,却左看袁盎不顺眼,右看袁盎不舒服,就在文帝面前诋毁袁盎:“袁盎这个人,太虚伪,太能装逼。陛下呀,自古虚伪没好鸟,从来装逼是奸人。陛下最好把袁盎赶走,以免被他蛊惑。” 袁盎是否虚伪奸诈,不太好说。但袁盎显然在宫中布有眼线,很快知道了赵同暗中诋毁他。他也不急也不慌,慢慢等待机会,要报复赵同。 终于有一天,文帝坐在车上,太监赵同在车上服侍。这时候袁盎趋步上前,要求道:“陛下,您屁股下面坐的这辆车,可不是普通的车子,这是龙驾。能与陛下同车者,若非英雄豪杰,就是当世大贤,所谓与凤同飞是俊鸟,与虎同卧非善兽。陛下您能不能给臣介绍一下,与您同车之人,是哪个大英雄呀?” 当时文帝憋气又窝火,喝斥道:“赵同,你下车吧!” 此事过后,文帝疏远了赵同,袁盎就这样掐灭了自己的仇敌。 此后不久,袁盎又和后宫的慎夫人死磕起来。 当时汉文帝非常宠爱后宫的慎夫人,慎夫人姿容绝美,善于歌舞,还是个鼓瑟的高手。文帝偏巧习惯于在自己的歌声中寻找存在感,经常在宫中让慎夫人鼓瑟伴奏,文帝扯着破锣嗓子高吼。正所谓夫唱妇随,所以这慎夫人,极受文帝的宠爱。 有一天,文帝带着慎夫人到上林苑游玩,两人的席榻排放在一起,准备狠狠地嗨起来。不承想袁盎突然来到,他把慎夫人的席榻往后面拉了拉,就是不允许慎夫人与文帝并排,显示慎夫人地位卑微的意思。 当时慎夫人就炸了,大吵大闹不依。文帝心疼美人,让袁盎别捣乱,可是袁盎不为所动,坚持原则。闹到最后,文帝和慎夫人一甩袖子回宫了,好端端的一次出门游玩,全让袁盎搅黄了。 回宫后,袁盎对文帝解释说:“陛下,我这样做,不仅是为了您的皇家荣誉,也是为了慎夫人的安危。您还记得您爹刘邦死后,他宠爱的戚夫人,落得个什么下场?手脚剁掉,丢到茅坑里被屎尿浸死啊!为什么戚夫人死得这么惨?就是因为她活着时,太出风头,引来了过多怨恨啊!” 文帝急忙回宫,把袁盎的话告诉慎夫人。慎夫人被吓坏了,说:“原来这个老袁,是个有远谋的智士之辈呀,是我错怪了他。” 慎夫人命人送黄金五十斤,对袁盎表示感谢。 然后袁盎就被赶出了朝廷,他是条太过于忠心的狗。忠心是好事,可是琐事太多,主子讨厌,赶走他实属情理事耳。 袁盎在诸封国溜了一圈,到了吴王刘濞处任国相。他眼睁睁地看着刘濞与后来继位的汉景帝不和,知道吴王必然会起兵叛乱,但袁盎装聋作哑,对此一声不吭,甚至还赢得了吴王濞的信任和友谊。 景帝时代,皇帝想要搞死吴王,佞臣晁错就故意上疏整治吴王濞,这件事让袁盎极其憎恨。从此袁晁二臣不和,两人如果路上相遇,一看到对方就掉头,于朝中相遇,只要一方在,另一方就满脸鄙视地走开。 袁盎憎恨晁错,晁错更恨袁盎。于是晁错上疏,指控袁盎收了吴王刘濞的礼物。景帝下旨,把袁盎削去官职,贬为平民。 没过多久,吴王纠集七国举兵,晁错心神大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袁盎,担心袁盎是吴王派来的内应,想劝景帝杀掉袁盎。 可如果只是担心袁盎是内应,就匆忙杀掉,这理由明显有点仓促。嗯,找个什么更顺手的理由呢,嗯? 晁错蹲在自家屋子里苦思冥想,不知道袁盎已经来到窦婴的府上,求见窦婴。 一见面,袁盎劈头就一句:“老窦,麻烦你去告诉皇帝,让他即刻召见我。我知道吴王为什么起兵,也有一条妙计,让吴王立即放弃反心,举手投降。” 窦婴大喜:“有这好事?那我赶紧入宫告诉皇帝。” 很快,景帝秘密召袁盎入殿。袁盎奏称:“陛下,吴王他其实是个善良厚道的老实人,根本没有丝毫的反意,就是被晁错这个小人,屡次三番逼迫,逼得无路可走。如果陛下肯听我一言,立即杀了晁错,吴王保证会立即放弃造反的念头。” 景帝半信半疑:“老袁,朕感觉你的脑子进水量有点大,谁都知道,吴王真正造反的原因,是朕一棋盘拍死了他的儿子……不过你的话也有道理,朕是谁?朕是皇帝呀,朕做太子时拍死个把人,这算事儿吗?不应该构成吴王造反的理由啊,你们说对吧?” 袁盎长松一口气:“陛下果然圣明,那咱们就赶紧弄死晁错吧。” 景帝道:“你别小看晁错,那货也不是善茬儿,坏心眼多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想杀他,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袁盎笑道:“那这样好了,陛下不妨传旨,假称召晁错入宫,半道上拐个弯,直接把他拖到菜市口宰了。” 景帝大喜:“这招妙,朕最喜欢玩死别人了。” 于是这帮烂人果然如计行事,派校尉假传晁错入宫,半路上拐个弯,于菜市口把昏头涨脑的晁错直接腰斩了。 杀掉晁错后,袁盎奉景帝之命,秘密潜出京师,前往吴王之处,劝说吴王放弃造反意图,举手投降。 话说吴王一见袁盎来到,大喜,曰:“老袁你他娘的可来了,我都快要想死你了。赶紧,把你的脏脸洗吧洗吧,现在你就是我的统兵大将了。” 别别别,袁盎急忙劝道:“大王呀,我已经劝说皇帝,宰杀了你的仇家晁错,你现在起兵,已经没有理由了。请大王放下战旗,向朝廷表态臣服吧。” 吴王诧异地看着袁盎:“老袁,你那蠢脑壳里,到底灌进了多少水?岂不闻兵者,生死之地,存亡之事耳。一次规模性的军事行动,从秘密布置、动员、征兵、粮草、训练、编制、兵器、衣甲……这林林总总,是个多么大的系统工程?你当打仗是小孩子过家家呢?说不打就不打了?早告诉过你多他娘的读几本书,岂不闻开弓没有回头箭?起兵这事儿,不起则已,起就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的。现在不只是你说不打不行,连我说都不行。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是明白,不过大王,咱们真的不能打呀,因为你根本没有赢的机会。”袁盎脑子秀逗,仍然苦苦相劝,拒绝替吴王统兵。 吴王大怒,拿手一戮袁盎鼻头:“蠢老袁,不听我的话是不是?” 袁盎:“大王,咱们真的不能打,你没有机会赢,真的。” 吴王:“来人,与我拿下蠢货老袁,待进军之日,我要用他的蠢驴头祭旗。” 袁盎,就这样被吴王派了名校尉和500名士兵囚禁了起来。 公正地评价,袁盎这个人,虽然人品上比之于晁错,稍微可取了那么一点点,但愚蠢的程度,却是不相上下的。正是因为二人蠢不相让,才会看彼此不顺眼——但这种蠢,是我们后世人,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居高临下的肆意妄评。真实情况是,晁错或袁盎,他们都是世所罕逢的智识之辈,但因为他们居处于时代的困局之中,举足下足,动辄得咎。 说他们蠢,只因为我们置身局外,而他们的表现,已是局中人难得的智慧了。 袁盎被困,郁闷等死之际,忽然间帐子被人掀开,负责监视看守他的校尉走了进来:“老袁,你还认识老子吗?” 袁盎:“你是……哪个?” 校尉:“你忘了吗?你在吴王这里任国相时,我是你的随从。后来……我和你身边的婢女,发生了感天动地的爱情,我们两人在月亮下发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兮一起跑。然后我俩就逃离了你的相府,投奔自由的天地。你他娘的,居然派人追杀我们……真是太不像话了!” 袁盎:“……有这事?后来追上没有?” 校尉:“当然追上了!” 袁盎:“然后呢?” 校尉:“……然后,你把婢女送给了我,让我们两人在一起了。” 袁盎:“幸好……那你现在是啥意思呢?” 校尉:“没啥意思,我把家里的钱全部拿出来买了酒肉,已经把外边的士兵全都灌醉了。你赶紧逃,别像我一样被人追上……快点!” 于是袁盎星夜奔逃,摸黑行走了几里地,到达了梁国地盘。遇到梁国的骑兵,终于获救。他回到朝廷,向景帝报告了他在吴王军中所见。尽管他未能说服吴王举手投降,可是他拒绝吴王的统战,拼死逃出,这事说起来也算上极大的忠心。所以,吴王叛乱平定后,袁盎继续受到景帝的重视,只不过,袁盎在官场上沉浮了一辈子,已经是心力交瘁,就告老还乡了。但是朝中但有大事小情,景帝总是要把他找来问计。 现在,景帝面临着窦太后逼宫,而他又不愿意让弟弟梁王继承大统的麻烦。所以,景帝就故意把袁盎叫来,召开御前工作会议,商讨是不是让梁王继位。 果如景帝所料,会议上,这个议题提出来,就立即遭到了老袁盎的强烈抗议。 袁盎趴在地上,大喊道:“陛下,老臣以死相谏,大统传承是有制度的,就是要传给嫡亲儿子。梁王他没有继位的资格,老臣坚决反对。” 景帝大悦:“爱卿平身,莫要烦急,国家大事嘛,嗯,咱们慢慢来,从长计议,嗯,从长计议。” 此时刺客在路上 袁盎参加过御前会议,被人搀扶回家。老了,活动一下就乏累到极点,躺到榻上休息一下……咿,房梁上那一团黑乎乎的,是什么东西? 那团东西飘落下来,是个持刀的黑衣人:“嗨,袁老头好。” 袁盎:“……你好,你是哪个?怎么跑到我屋里的房梁上来了?” 黑衣人:“袁老头,看看我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袁盎:“好像是把……刀子。” 黑衣人:“对喽,袁老头你眼神不错嘛。这刀子,‘扑哧’一声从你咽喉扎进去,你就驾鹤西归喽。” 袁盎:“……我与壮士素不相识,壮士为何要刺杀我?” 黑衣人:“你猜。” 袁盎:“我不多吃不多占不玩女人……” 黑衣人:“说重点!” 袁盎:“……我只不过劝皇上不要立梁王为嗣……” 黑衣人:“算你聪明,还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袁盎:“我为了皇家权力,置生死于度外。” 黑衣人:“皇家权力,与你有个屁关系,值得你命都不要了,拼命维护?” 袁盎:“反正我这辈子,就从无私心,活到这把年纪了,死也不算冤枉了。” 黑衣人:“袁老头你说得没错。实话告诉你,我奉梁王之命,前来刺杀你。入城之后,我四处打听你的行迹声名,发现你这辈子,活脱脱是个冤大头,一门心思为皇家权力着想,心里从无自己。你这样的人,说蠢真是蠢到了极点,但也让人佩服到了极点。杀掉你这样的怪人,是违背我的个人意愿的,所以我不会对你下手,并义务奉上忠告一条——我只是梁王派出来的十几名刺客之一,大队的刺客,此时正在前来杀你的路上。你逃得过我,未必逃得过他们。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言讫,黑衣人消失无踪。袁盎心惊肉跳地爬起来,吩咐家人:“来呀,扶我出门,我心神不宁,去找个算命术士算上一卦。” 袁盎出门,去找当时一个非常有名的算命术士,占卜自己的吉凶。术士如何算他的卦,不清楚,但当回来时,途经安陵郭门,忽见一辆马车迎面冲来,“咣”的一声翻倒,阻住了袁盎的去路。 与此同时,袁盎的前后左右,所有行路摊贩,突然亮出明亮的长刀,大喊一声:“杀呀,宰掉大坏蛋袁老头,梁王万岁!”众刺客蜂拥而上,当场将袁盎杀得死到了不能再死。 袁盎被刺杀,是景帝时代头一桩大血案,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这是梁王派人下的手。于是景帝大怒,派出大队人马的巡视组,浩浩荡荡组成车队,前往梁王处兴师问罪。 事情严重了,梁王急得团团乱转。实际上他手中有一长串的刺杀名单,袁盎只是排名第一个。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心里想的是:谁不让老子当皇帝,老子就宰了谁!反正不是我亲自下的手,你查也查不到我的头上来。 可等到真正行动时,梁王才发现自己的智商,严重不够用。袁盎其为人也,清廉刚正,虽然人人都厌恶他那张装逼的怪嘴脸,但又打心眼里钦佩他。喜欢袁盎的人,这世上绝对没有,但真正憎恨他并有足够的财力遣派杀手行刺的,却只有梁王一个。如今朝廷追查此案,梁王顿时就陷入被动。 无奈之下,梁王只好强迫替自己组织杀手团的幕僚自杀,再把尸体交给朝廷的使者,这就等于他承认了所有事件。 梁王知道事情严重了,就派人入京,找长公主刘嫖说情,希望汉景帝不要追究下去。同时,他一再给后宫的生母窦太后写信,苦求太后救自己一命。 眼见小儿子陷入危境,窦太后果断出手干涉。 夺嫡终局 景帝命梁王入京述职,梁王就坐车出发了,但这辆车,走着走着,就神秘地消失了。 消息传来,汉景帝心中困惑莫名,不明白小弟弟梁王,怎么会突然在半路消失。而后宫的窦太后闻知,顿时号啕大哭,曰:“皇帝呀皇帝,你果然害死了我的儿子,可怜我的儿子呀,你死在无情无义的哥哥之手,死得好惨呀!” 被窦太后这么一哭,景帝心里说不出来的不自在。可他确实没有命人暗中杀掉梁王,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在半路上突然消失呢?正在困惑之际,突然有人禀报,说是梁王此时正身负荆斧,跪在殿前请罪。 原来,大抵极蠢之人,往往会把别人想得极坏。梁王自己暗中遣刺客杀人,也认为汉景帝必然如此。他担心在来京的路上,被景帝派出的杀手宰掉,就半路上化妆潜行,入京之后躲藏在长公主刘嫖家里。再由刘嫖派人护送,等来到殿前,负荆请罪,这样景帝的杀手,就没办法追到金殿来杀他了。 见到弟弟,景帝假装喜极而泣,与梁王抱头痛哭,心里却在暗暗地骂:“你他娘的怎么这么多的心眼?老子堂堂一国之君,真要杀你,不过是一道圣旨而已,谁像你这么没出息,派遣什么狗屁刺客?” 史书上记载称,窦太后看到两个儿子尽释前嫌,心中大慰。 但实际上,景帝的心中,对梁王已经是厌恶之极。与弟弟抱头痛哭后,梁王心说哥哥对自己果然是一片真情,可见自己还有机会,于是趁机提出:“陛下,我请求留在京师,陪伴母亲,请陛下允许。” 景帝眼圈红了,曰:“小弟,你的孝悌之心,感天动地呀。可是你没发现吗?帝国更需要你,梁国离不开你呀。” 梁王心里“咯噔”一声,知道景帝表面上亲切热络,实则心里憎恨入骨,他已经彻底没有机会了。 梁王无奈返国,而汉景帝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飞快地立了儿子刘彻为太子,彻底绝了梁王的帝位之念。 刘彻7岁那年,册立为太子,生母王美人为皇后。 王美人母仪天下,心潮起伏,忽然间想起她的前夫金王孙,想起自己给金王孙生的女儿……她真诚地在心中问候一句:“老公,你近来还好吗?” 此后十年,刘彻以太子的身份,不断学习帝王之术。有王美人与馆陶公主这两个手腕型女子保护,他的太子人生,没有再遭受到任何挑战。 王氏一族暗中欢庆,悲催的梁王很忧虑,回到梁国之后,有人向他献上一头瑞兽麒麟,实际上是一头畸形的五足牛。梁王看了这怪物,心里忌惮,当年就死掉了…… 梁王一死,对汉武帝威胁最大的对手,算是彻底铲除了。但武帝与他奶奶窦太后,也因此结怨。 第三章 汉武帝败走后宫 宫战再起 公元前140年,刘彻16岁。这一年景帝驾崩,刘彻登基为帝。尊生母王氏为太后。 登基后,他发现了一件恼人的事儿。 他说话,不在地方,根本就没人听他的。 权力,并不在他的手中。 而是在他奶奶窦太后的后宫。 汉武帝对朝政的批奏,必须要再经后宫窦太后复核。窦太后批准了才作数,瞧不顺眼不批,汉武帝的批奏屁也不顶。 原本,汉武帝就对奶奶反对他继位怀有恨意。如今登基,却仍然落在老太太手中,汉武帝顿时就炸了——但炸归炸,他也不敢对这种制度安排,多说一个字。没有权力的皇帝,狗屁都不是,汉武帝只能忍泪吞声,绝望煎熬。 但是说老实话,窦太后也不是什么坏人,没做过什么悍然逼宫或是夺权的坏事。她就是个善良的老太太,起于贫寒,被命运忽悠一下子扔到了华美的后宫,在后宫盘踞几十年,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庞大的势力。 窦太后如果有错,那只是因为她太善良,太慈爱,太疼爱家人。她就是个心理正常的普通老太太,不希望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女,受到哪怕一点点的委屈。 后面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皇族贵戚,横行不法,抢男霸女,夺田占产,在窦太后这里,是享受到豁免权的。 当时的情况是这个样子的,窦太后的后宫里,扎堆了数不清的皇族公主,一大群如刘嫖般的短视老娘们儿。这些女人都是有自己封国的,但是她们不愿意回去,而是聚拢在窦太后身边,每日在京城抢夺田产,勾男霸女。一旦事情闹大,民怨爆棚,这些公主们就会飞跑进宫,向窦太后告状。这时候窦太后就会把大巴掌一挥,“啪唧”一声,把追查案子的官员拍晕:“我皇家公主皇子,欺负个老百姓,还算事吗?也值得你朝官妄议私评?”所以这些皇族贵戚,气焰越发地嚣张。 皇族贵戚们的横行不法,说透了也不过是权力的规律使之然,这无可厚非——但问题是,贵戚们不法的权力资源,来自于汉武帝。而权力的总额是个不变的固定值,贵戚们的势力越大,气焰越是嚣张,汉武帝手中的权力资源就越少。 登基时的汉武帝,面对的就是这么个窘状。他坐在龙椅上,俯瞰下方,发现自己手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满目的诡异大臣,他一个也认不得——简单说就是,刚刚登基的汉武帝,他在朝中没有一个支持者。 幸好,父亲景帝死前,已经将掌握权力的秘法,悄悄地传授给了他。 这方法,说透了其实也简单,不过就是两条: 第一,你要有这个运气,坐到龙椅上。没这个运气,就不要想入非非了。 第二,等你坐到龙椅上,再巧立个名堂,从基层提拔一批被压制的人才。这些人是你亲手提拔的,就是你的人,你的死党,你的晁错与袁盎,如果有人跟你争夺权力,就让这些人出头去死磕。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人磕死了,那是他活该!岂不闻富贵险中求?他们既然不安于平凡的命运,想要青史流芳或是谋求富贵,那么他们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把权力抓在手中,就是这么简单。至于治国……王八蛋才治国,权力就是个大玩具,掌握了权力,先嗨起来再说! 公元前140年,16岁的汉武帝,在他继位的第七个月,隆重推出了他的新政。下诏招募贤良方正,征募敢于直言国事的进谏之才。 各地踊跃响应,纷纷推举当地的读书人。那年月的大汉帝国,根本没有教育,读书这种事,一要家里有钱,二要有天资,三还要碰上有点志向追求的年轻人,这三个条件少了一个,所谓读书就无从谈起。所以,汉武帝的求贤诏虽然轰轰烈烈,但只有一百多人报名。而且报名的人,多半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了。 武帝亲自担任主考官,对一百多名读书士子进行隐秘的面试。他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举棋不定,犹豫不决。这家伙,长了个苦逼脸,会不会成为晁错那种极蠢型?那边一个,长了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丑脸,会不会成为袁盎那种精明型? 看了半晌,也看不出名堂来,但等到士子们把试卷交上来,汉武帝顿时眼前一亮。 这名士子,名叫董仲舒。 他提出来个巨扯淡的观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个好,汉武帝欣喜若狂。独尊儒术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 好在哪里呢? 好就好在,后宫的窦老太婆,她喜欢道家,喜欢黄老之术! 窦老太婆既然喜欢黄老,那就罢黜了它,让老太婆对着墙角,哭去吧! 史上罕有烂人 董仲舒,因其为汉武帝提供了夺取权力的强大思想武器,因而被视为新一代的袁盎类型的人物。 实际上,董仲舒是中国历史上罕有的烂人。 他究竟有多烂呢? ——董仲舒,他成功地把伟大的儒学思想及智慧,改造成为外壳为儒,内芯实为法家刑名的诡异统御之术。简单说,他把儒学弄成了下九流的儒术。 但,能够把个伟大的智慧思想,改造成为统治天下的刑民之术,这同样也是需要真本事的。公平评价,董仲舒这烂人的智慧,比袁盎高出几千甚至几万倍不止。袁盎,连烂人董仲舒的一根小脚趾头都比不上。 但是,年方16岁的汉武帝,仍然视董仲舒为新一代的袁盎,让他去替自己监视新一代的吴王。 新一代的吴王,名字叫刘非,他的年龄,比汉武帝刘彻大12岁,是景帝做太子时,爱妾程姬所生的第8个儿子。 也就是说,当景帝废掉了长子刘荣时,向皇位发起冲击的,不只是梁王刘武,实际上还有这位比汉武帝大一轮的哥哥刘非。 而实际上,八皇子刘非的夺标呼声,远高于汉武帝。 吴王刘濞发起七国之乱的那一年,小汉武帝才3岁,而刘非已经15了。 15岁的刘非,帅气英俊,勇力非凡,主动上疏,要求统兵作战。景帝欣赏他的能力,赐他将军印,让他领兵击吴。刘非表现得非常好,吴王被平灭之后,景帝就封了刘非为江都王,管辖的地盘,恰恰是吴王原来的吴地。 对于汉武帝刘彻来说,无论后宫的窦太后对他的权力造成多大威胁,但窦太后终究是他的奶奶,没理由夺了他的龙椅。但新任江都王刘非就不同了,一旦他学着吴王刘濞那样闹上一场,汉武帝的龙椅,可就有点悬了。 景帝时代,是靠了袁盎牵制吴王。这也是袁盎明明知道吴王造反,却从来不吭气,而且景帝事后也不追究的原因——很显然,袁盎是汉景帝派在吴王身边的眼线。袁盎表面上不报告,暗地里实际上是与景帝互通消息的。 而到了汉武帝时代,武帝就以董仲舒为新的眼线,由他负责牵制江都王刘非。 必须承认,董仲舒对江都王的牵制,是非常成功的。刘非在王位27年,从未曾起过反心,而董仲舒也因此成为一代饱学之士,暂时淡出于权力的风潮之外——但很快,这厮书呆气发作,被人拖回朝廷,打到半死。 也就是说,汉武帝还需要新的人手,拿来折磨后宫的窦太后。 他挑选的这个人,名字叫赵绾。 朝中新贵,小人得志 赵绾,山西人氏,饱学大儒。他主要研究《诗经》,是当时名气最大的儒家学者申公的弟子。路上遇到人聊天,必先以《诗经》开头: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寤寐思之,挂肚揪肠,这位兄台你老婆近来好吗?诸如此类。 此外,还有另一名学者叫王臧,他是山东兰陵人——兰陵这个地方,现在改成了毫无诗意的枣庄——王臧和赵绾是同班同学,都在大儒申公座前读书,两人都是当时有名的学霸。 赵绾和王臧这两个人,都是窦婴和汉武帝的舅舅田蚡联手推荐的。 先说窦婴,如前所述,他本来是窦太后的堂侄,因为谏阻汉景帝把皇位传给弟弟刘武,激起了窦太后的愤怒,认为窦婴和自己不是一条心,发布懿旨把窦婴开除出窦氏门庭。当时窦婴在朝廷没法再混下去,就辞职回乡了,等到了七国之乱,汉景帝又把窦婴找出来,再次重用。 实际上,景帝当时心里明白,生母窦太后势力太大,过于强势,等小汉武帝继位之后,摆明不是老太太的对手。正因为窦婴与窦太后不和,所以景帝就故意挑选了窦婴,让他成为小汉武帝的人,专门找窦太后的麻烦。 就这样,等汉武帝继位,头一桩事,就是任命窦婴为丞相。 再来说汉武帝的舅舅田蚡。我们知道,汉武帝的生母是王娡,姓王。田蚡则是王娡的弟弟。 可是,汉武帝的母亲姓王,母亲的弟弟怎么会姓田呢? 这时因为,汉武帝的姥姥臧儿,是昔年燕王臧氏的公主,燕国被汉高祖刘邦灭了,小公主臧儿流落民间,先给了乡下人王仲,生下女儿王娡后,丈夫死了,于是臧儿又嫁了个姓田的男人,生了个儿子田蚡。 也就是说,王娡与田蚡,同母异父。 田蚡这个人,相貌丑陋到了极点,走夜路时碰到,会把人活活吓死。但他嘴巴极甜,是个说话没有原则的人,你喜欢听什么,他就说什么,也甭管说得在理不在理。当初姐姐王娡在宫里地位还不算高时,田蚡就找到窦婴的门上投靠。当时他在窦婴的府中混得极惨,不过是个端茶递水的仆役而已。史书追溯他在窦婴府上的待遇,称其“时跪时起”,十足十的跑跑颠颠狗腿子形象。 但等到汉景帝立王美人为皇后,立刘彻为太子后,田蚡总算熬出了头,不再受窦婴的窝囊气了。等到汉武帝登基,朝中真正能够依靠的,就是舅舅田蚡,于是提拨田蚡为太尉。 终于,田蚡可以和窦婴可以平起平坐了。而田蚡是个纯粹的小人,少不了要在朝廷中掀风作浪。 小人田蚡,虽然身居高位,可是权力改变不了他的小人天性,尤其是看人脸色瞎说话,这已经成了他的痼疾,想改也改不了。 就在汉武帝登基的第二年,淮南王刘安入朝,田蚡去迎接。与淮南王聊天时,他的小人天性发作,仔细观察刘安的脸色,发现刘安脑子不够用,居然对皇位透露出觊觎之色。按理来说,田蚡此时的权力地位,是靠了姐姐和皇帝外甥才获得的,他理应如汉武帝所期望的,像条忠心的狗一样,替姐姐外甥守护皇权宝座。可是田蚡他不,他习惯了捡对方喜欢听的话说,全不管这些话合不合情理。 当时,田蚡对淮南王刘安说:“现在皇帝继位,他没有太子。可见我这个外甥呢,有没有生育能力,还是个疑问。淮南王您是高皇帝的亲孙子,仁义远播,世人景仰,等现在这小皇上咽气了,除了您,谁还有资格做皇帝呢?” 这句话,可是皇帝的亲舅舅说出来的,听得淮南王喜不自胜,送给了田蚡许许多多的财物,从此对皇位的觊觎之心更盛。 总之,汉武帝摊上这么个没有原则的小人舅舅,以后的烂事少不了。 田蚡人品虽然烂到了无以复加,但窥伺人心的本事,却是极尽高妙。他发现外甥皇帝想找几个儒生来干事,就机灵地向汉武帝推荐了赵绾和王臧两名儒家学者。 于是武帝传旨,宣赵绾、王臧入朝。 老狐狸入京 赵绾、王臧来到,汉武帝对他们发表了殷切的欢迎致辞。但是两人听了半晌,却是听得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明白汉武帝是什么意思。 领导的意图,不好领会。但赵绾还是硬着头皮,建言国策。他提出来个极扯淡的建议,建议修筑明堂,作为诸侯朝拜之所。然后,赵绾非常隆重地向汉武帝推荐他的老师,八十多岁的老学者申公。 八十多岁的老儒生,汉武帝心里琢磨了一下,感觉如果有申公帮助,应该能够击败窦太后那边的黄老学术流派,于是接受了赵绾的建议。 汉武帝郑重其事地派出使者,携带了束帛、宝玉,驾着由四匹马拉的车子,迎请申公。 皇帝如此隆重迎请,申公虽然年纪老大,也不能不来。可是他已经八十多岁,这意味着他出生的时候,秦始皇刚刚平灭了六国。他从秦始皇时代走来,经历了秦二世时代、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事、诸侯灭秦、楚汉相争,他或许亲睹过楚霸王项羽的不世雄风,见证了汉高祖刘邦被匈奴困于白登道;他看到了刘邦死后,吕后登上权力祭坛,诸吕乱政,而后刘氏反扑,击杀诸吕;他亲历了汉惠帝、汉少帝、汉文帝、汉景帝时代的纷繁乱象。此时,16岁的汉武帝在他面前,心里的小心眼,被申公一眼就看得通透。 申公明白了,汉武帝不辞辛苦地把他找了来,可不是什么求贤若渴。汉武帝就是想拿他这个老头当刀子使,往后宫的窦太后心窝里戳。 申公在心里暗笑:小王八蛋,也不看看你裤裆里的毛长出来没有,居然把心眼动到我老头子的身上。小朋友啊,我如果没点心计,在这混乱世道,能活到八十多岁吗? 拿定主意玩玩这个小东西,申公假意下跪:“小民叩见陛下。”汉武帝急忙把申公搀起:“老人家平身,朕年轻,坐看天下纷乱无序,惶恐之极。烦请老人家指导,这治乱之策,从何着手才是?” “治乱啊……”申公咧着没牙的嘴巴,失笑了起来,“陛下,这个治乱呀,既没什么道也没什么策,就是个脚踏实地,把事情做妥当了,天下自然理顺了。” 不是……汉武帝心里好不失望,提醒道,“老人家,这个天下一统,治理起来,总得先统一思想吧?思想统一了,认识上来了,工作就好干了,老人家说是不是?” 申公笑眯眯地道:“这个呀,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把事情做妥当了,思想自然而然就统一了,事情没做好,你统一个屁呀统。 不是……汉武帝急得团团乱转,又不能把话说透了。难道他还能冲着申公的耳朵,大吼一声:“糟老头子,你跟老子装什么大瓣蒜?老子叫你来,就是让你出个主意,弄死后宫那个窦老太太,你居然装傻,气死朕了!” 汉武帝不敢把话说透,申公干脆就把傻装到底,满脸憨笑地看着汉武帝,一言不发。汉武帝气得半死,袖子一甩,撇开申老头不理,自己进了内室。 武帝走开,赵绾和王臧急忙过来,低声埋怨:“老师,您怎么了?皇帝辛辛苦苦把您请来,是对您寄予了厚望的。您怎么这样不识抬举?老师您要这个样子,弟子可真帮不了您。” 申公那混浊的老眼,落在两名学生身上。半晌,老头忽然惨笑了一声:“唉,你们这两个蠢货,枉老师我耳提面命多年的教导了。说到底,学业这东西,半点也掺不得假。高分低能,会害死人的!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我偌大年纪了,还要替你们两个赡养父母!” “老师您胡说八道些啥呀!”赵绾和王臧极是恼火,撇下申老头不理,进内室去与汉武帝商量。 进了门,两人急忙趴伏于地:“陛下,陛下您不要急,我老师他……他可能是老糊涂了,再等几天,说不定就……就醒过神来了。” “算了,”汉武帝宽宏大度地说,“人都已经请来了,难道还能再送回去吗?嗯,就给这老头一个……嗯,太中大夫的虚衔吧,把他养起来算了。不过……” 赵绾和王臧,紧张地等着汉武帝的裁决。 就听汉武帝叹息道:“不过你们的老师这个样子,起不到该有的作用,那么你们两人的工作量,就繁重了许多……” 赵绾、王臧面面相觑,都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但好歹,自己这边有皇帝在,应该是有胜算的。 两人心中想着,拿定了主意。 太后反击战 赵绾、王臧被推荐入朝不过四个月。 四个月以来,他们两个就做了两件事:一是修筑明堂,二是推荐老师申公。 这两件事,是为一件大事作铺垫。尤其是推荐老师申公,目的是希望借助老师的威望,完成这艰难的工作。可万万没想到,申公老辣精明,装痴做傻,不肯卷入政争,结果这项工作非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让赵绾、王臧在汉武帝面前心生愧疚,背上心理负担,不得已背水一战。 这一天,后宫之中,年迈的窦太后,正被一群公主簇拥着。公主们说学逗唱,使出浑身的解数,逗老太太开心。忽然间有个公主匆匆跑进来,向太后报告了一个坏消息。 “太后,听说了没有?皇帝身边有两个奇怪的人,叫什么赵绾、王臧,他们给皇帝提出个奇怪的……建议。” “什么建议?”窦太后波澜不惊地问。 那公主喘着粗气道:“赵绾、王臧请求皇上,以后不得再向东宫奏报政事。” 这建议是什么意思?簇拥在太后身边的公主们,茫然失措。 报信的公主大声道:“这还不明白?皇帝大了,翅膀硬了,想踢开太后,自行其是了!” 公主们激愤地议论道:“太后,皇帝年龄还小,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懂什么治政国策?如今他临朝头一桩事,就是要毁弃先帝遗诏,踢开太后自行其是,倘若出了乱子,如何是好?” 窦太后慢慢地摇头:“不是我说你们,你们这些母鸡,就是缺识少见。哀家问你们,还记得新垣平其人吧?” 新垣平是谁?他是干什么的?公主们面面相觑。 新垣平你们还不知道?对了,他在朝中兴风作浪时,你们这些母鸡还没有出生呢。窦太后笑道: “新垣平,是文帝时代的人物了。我入宫不久,高祖刘邦就死了,吕后乱政,憎恨我们这些与她争宠的女人,就派官吏戏弄我们,听说我想回河北,就故意把我打发到山西。不想到了山西,却受到代王恩宠,后来代王成为文帝,我呢,就成了皇后。 “就在那一朝,赵国地方出现了一个神异的望气士,名字叫新垣平。他上疏说,长安西北,有五朵彩云,乃神灵之气也。当时文帝出宫,探头往西北一看,嘿,果然见到西北方向有五朵彩云,形状就像是五个人。文帝从此信了新垣平。 “不久新垣平又上奏,说周朝的青铜鼎要出世。文帝又大兴土木,准备迎接,可迎来迎去,啥也没迎到。然后新垣平又奏说,某年某日,宫外有祥瑞之气,必有献宝之人。等到了日子,文帝派人出宫查找,果然来了个献宝的人,献上玉杯一盏,上面刻有‘人主延寿’的字样。你们说,这个新垣平神奇不神奇?” 神奇,太神奇了。公主们头脑简单,从未知道汉文帝时代,宫里还有如此的异闻,听得眼睛都直了。 就听窦太后续道:“可是后来,新垣平还是露出了马脚,捕吏追查之下,很快发现这一切都是新垣平自己做的局。那只玉杯,是他自己找人刻好,派人送来的,目的就是想显示自己有异能。” 公主们听糊涂了:“那新垣平这样做,目的何在呢?” “你们呀,真是不堪造就!”窦太后生气了,“不是哀家说你们,你们每天除了抢田霸产,找各种各样的男人睡觉,能不能再动一动你们的猪脑子?长点经验,学会思考?新垣平之所以这样做,目的就是为了控制住皇帝,为非作歹罢了!” “这还了得!”公主们同仇敌忾,“我们是皇族贵戚,是龙子龙孙,为非作歹是我们天然的权力。新垣平他一个江湖骗子,竟然也敢冒渎皇权,分享我们为非作歹的稀有资源,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所以呢,当时的文帝,就把新垣平给灭了门。 窦太后的老眼中突然闪现出明亮的光芒,只听她威严地道:“如今这赵绾、王臧二人,又是新垣平一类的人物。传哀家懿旨,与我查一查,这两个人究竟是何来历?他们用了什么邪法,混到皇帝身边的?他们又使用了什么不入流的伎俩,迷惑住年幼的皇帝的?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与哀家彻底查个明白!” 流言如刀,人心险恶 18岁的汉武帝,独自坐在席榻之上。 他的面前,摊着后宫窦太后下令追查赵绾、王臧的懿旨。 汉武帝满脸是泪,面如死灰,呆若木鸡。 他万万也没想到,赵绾、王臧这两个人,影响力竟然如此微弱。在后宫窦太后的眼里,他们这两个饱学大儒,不过是江湖骗子者流。两人上奏试图让窦太后归政,非但没起到丝毫效果,反而引发了后宫震怒。 窦太后恋权,不肯归政。饶是汉武帝有天大的本事,也毫无办法可想。 他只能宣赵绾、王臧二人上殿,命捕吏将此二人带走。 汉武帝夺回权力的努力,就这样失败了。赵绾、王臧二人在狱中遭受到严刑拷打,凶狠的捕吏逼迫他们交出幕后的主使者:“说,快说,谁是你们的幕后人?主使者又是哪一个?你们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这个主使者却是汉武帝本人,就算是他们交出来,捕吏也不满意,两名儒生被打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实在忍受不了,双双自杀了。 只有八十多岁的老狐狸申公,早知道卷入朝廷政争就落不得个好死,知趣地装痴作傻,逃过了这场劫难。汉武帝命人将他遣送回原籍。正如申公对赵绾、王臧两名弟子所承诺的那样,此后,他还要替两个不争气的学生,赡养父母了。 夺回权力失败,赵绾、王臧双双惨死,汉武帝如同被棒子痛打的狗,耷拉着脑袋,黯然回宫。 宫里,母亲王娡,倚栏而立。背影落寞,无限萧索。 武帝无言,站在母亲身后。 良久,王娡开口说话了:“天无二日,人无二主。” 汉武帝唇角抽搐,不知如何回答。 母亲转过身来:“皇帝,你好命苦,政出东宫,手无权柄,满腔胸臆,难得抒发。可知道你的母后,心里是多么的酸楚。” 母后……汉武帝心痛如绞。他知道,母亲是在暗示,他这个皇帝不能出头,母亲王娡在宫中,日子也极难熬——现在王娡已是太后,可是宫里另有一个真正掌握了帝国权力的窦太后。有窦太后在,这母子二人,就绝看不到希望。 王娡仰头,看着远方的假树池,说:“皇帝,你听说了吗?” 汉武帝:“什么?” 王娡:“我听人说,窦太后那边,有些议论。” 汉武帝:“那些短命的蠢货,朕迟早让她们付出代价!她们又在议论些什么?” 王娡:“她们没议论什么,她们只是一个劲说,早年你父亲景帝,从16岁起,每年都会生出一个儿子来,就这些。” 汉武帝:“……这跟朕有何关系?” 王娡叹息:“皇帝,你要学会听懂弦外之音。” 汉武帝:“这些议论,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娡目视汉武帝:“皇上,你今年18岁了,可生有几个皇子?” 帝后成死仇 生母王太后一句话,仿佛当头一棒,打得汉武帝踉跄后退。他的脸色惨白,声音沙哑,口中白沫飞溅:“恶毒诽谤于朕,此大逆不道,其心可诛!陈阿娇她难辞其咎!” 陈阿娇又是哪个? 就是汉武帝现在的皇后,长公主刘嫖的漂亮女儿,汉武帝5岁时为了赢得她的芳心,还曾创造出金屋藏娇的传世成语。 可是阿娇跟这事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汉武帝自从6岁娶阿娇,7岁做太子,16岁登基,至今在位两年已经18岁,却连一个孩子也没有生出来。 所以朝野后宫,都在私下里议论纷纷,认为汉武帝是性无能,没有生育能力——满宫花眷少年郎,却没有生子,说汉武帝性功能正常,这事,恐怕就连汉武帝自己,都会怀疑。 汉武帝将阿娇视为死仇大敌,只能证明一件事——阿娇的母亲、长公主刘嫖,始终在窦太后身边。当窦太后下懿旨责查赵绾、王臧,以及公主们暗讥汉武帝性无能时,刘嫖她应该也在场。 ——她一定会在场!因为她需要替自己的女儿解释,何以皇后阿娇没有生子,只是因为丈夫汉武帝有问题。而且刘嫖的理由,应该还很充分:如果阿娇有问题,生不出孩子来,那宫中也应该另有嫔妃生子。可整个后宫空空落落,只能证明是汉武帝这边出了问题。 历史就是,登基之初的汉武帝,性功能障碍,已经成为了朝野的共识。汉武帝的舅舅田蚡,之所以对淮南王说出皇上没有儿子,死后必是淮南王继位这种话,就是因为当时的人们,都坚信汉武帝是个阳萎大帝。 男人,无论是百姓还是皇帝,最不能容忍的,是对自己性能力的指控! 汉武帝的心,刀剜一样的剧痛。 汉武帝到底是不是阳萎,这是他拼命否认的事情。但事实上,当这种观念形成主流,连他自己都把握不准了。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会最恨把这个谣言传播开来的始作俑者。 长公主刘嫖! 说起刘嫖这个女人,是个典型的用下半身思考的蛋白质女人,满脑子只有疯狂交配的欲念。刘嫖最大的毛病,就是见了猛男就迈不动腿。过于强烈的交配欲念,压制了她大脑的智性空间,导致她智商不是太高。按理来说,智商太低的女人,就不去太危险的地方——但恰恰因为刘嫖智商不够用,所以她喜欢干些极度危险的事情,三天两头往宫里跑。 景帝时代,刘嫖一趟趟往宫里跑,结果引来了栗姬这么个仇家。虽然她借助王美人之力,把栗姬打落凡尘,可到了汉武帝时代,刘嫖的老毛病发作,不过这一次,她将失去所有的机会。 ——包括,她的宝贝女儿! 风雨如晦,新一轮的宫战再起。 从刘嫖的被窝里,开始。 第四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武帝在江湖 汉武帝借重于儒家学者赵绾、王臧,冲击窦太后权力体制失败,为汉武帝的人生涂抹上了浓厚的悲剧色彩。 来自于后宫的还击阴毒而麻辣,暗示汉武帝性无能的流言,让这个年轻人的生命,于此遁入暗夜。 ——被汉武帝视为娘家人,叫来替他守护权力的舅舅田蚡,竟然向淮南王献媚,说出皇帝无子,死后法统失承的话来。标志着当时的汉武帝及其所倚重的王氏家族,丝毫也不占据道义资源。所有人都深信汉武帝的法统不正,在他前面排着九个哥哥,凭什么他是皇帝?后宫嫔妃无数,妙绝天下,可是始终未见哪个嫔妃怀孕,谁还相信汉武帝性功能正常? 正因为群议汹汹,汉武帝遭受到四面八方的无声质疑,所以他的舅舅田蚡才会生出异心。甚至,田蚡根本不相信汉武帝会在皇位待多长时间,来自于四周的敌意太过于强大,田蚡急切地想跳下这艘将沉的漏船。 对汉武帝的性能力,最不具信心的,就是他自己。 证据就是——他离宫出走,投奔了江湖。 后宫中无数美女,留不住他一颗失落的心,18岁的汉武帝,把他的生命留在了武林黑道之上。 率众离宫,游猎天下。为了掩人耳目,武帝及其从人,都易装为有钱的富商,浩浩荡荡的车队招摇过市。为了称呼上的便利,汉武帝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让手下人不可称他为天子,而是称为平阳侯。 其实呢,平阳侯是武帝姐姐平阳公主的老公曹寿。简单说就是,武帝冒充自己的姐夫,天天在外边肆意妄为。 有一天,武帝一行追猎冲入农田,把农家的庄稼踏得乱七八糟。百姓指着这伙人破口大骂:“王八蛋,还没了王法呢,你们这样祸害庄稼,我们已经报案,等一会儿官吏来了,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就见车尘起处,当地的县令派出全部捕吏精锐,前来抓捕这伙害虫。但见汉武帝英明神武,大喊一声:“快逃,被人逮到可就惨了,逃啊。” 汉武帝一行人,匆匆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驾长车踏破农田山阙,于荒野之中没命似的狂奔。但是追赶而来的捕吏们,却是缉盗经验极为丰富,他们仔细观察武帝一行逃奔的车尘,分路缉追,抄小路堵在了汉武帝的前方。 逃无可逃,汉武帝傻眼了,只好说:“那谁,去个人,嗯,带上点信物,带上朕的饰物,跟人家好好说,求个情,让他们放了我们。” 一个胆大的宦官,带着汉武帝的饰物迎了上去:“别射箭,先不要射箭,哎哟,告诉你们不要射箭的,你们看清楚了,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破玉佩而已。捕吏们不以为然:“这烂东西,我们家里有的是,玩女人时一送一大把。” “这可不是普通的佩玉,”宦官道,“那啥,叫你们的县令来,他知道这是什么。” 过一会,县令坐车来到,仔细一看那玉佩,顿时大惊:“与吾拿下,这厮居然盗了皇帝才有资格佩带的龙纹之玉,必是江湖大盗!” 那宦官急叫:“等一等,你他妈的缺心眼啊,实话告诉你,你们现在围着的,就是皇帝陛下。” 不可能!县令打死也不信:“陛下何等的英明神武,爱民如子,是有名的阳萎大帝……不是,刚才我说漏嘴了,总之,陛下怎么可能干出来践踏农田的坏事?” 宦官气急败坏:“皇帝嘛,就是只图个自己乐呵,百姓爱死爱活,关陛下鸟事?再说陛下心理压力太大,出来践踏点庄稼,也算是心理疏导。你到底放人不放人?如果不放,你是知道后果的!” 县令被吓住了:“所有人与我让开路来,让他们过去。” 汉武帝急急驾车冲出,此时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被冷汗湿透。 娘的,今天玩嗨了,开心! 黑店老板娘 经历了捕吏追捕之后,汉武帝食髓知味,乐此不倦,更加迷上了这个冒险游戏,再一次微服潜行,率人来到了柏谷之地,入夜之时,投宿于客店之中。 进了客房后,汉武帝皱起眉头:“这屋子脏得,比狗窝还脏,去个人,给朕打点开水来。” 随从出来,东找西找,找到客店的院子里,发现精气神十足的客栈老板站在门口,身边一大群凶神恶煞般的壮小伙。随从叫道:“老板,给烧点开水。” “开水?”老板笑眯眯地转过头来,说,“不好意思,我这家客栈,还真没有开水,不过呢……” “不过什么?”随从问。 “不过你们如果想喝尿水的话,保证让你喝个饱。” 老板说罢,站在他身后的壮小伙们齐声哈哈大笑。这时候武帝随从才注意到,这些壮小伙,个个提刀弄枪,看着他的眼神,极不友善。随从慌了神,忙不迭地跑回房间,向汉武帝报告:“陛下坏菜了,不是,平阳侯不好了,咱们可能住进了黑店了。我看那老板,多半是个江湖黑道上的大哥级人物。” 黑店?不会吧?汉武帝也吓了一跳,趴在窗户上,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正听到老板大声对那些壮小伙说道:“哼,一伙不长眼睛的小毛贼,竟然斗胆住进老子的客店!哼,今夜你们给老子好好干,一定要让他们插翅难逃,全部给我杀掉!” 就听壮小伙们齐声道:“老板你放心好了,到时候你只需要吩咐一声,管叫这伙毛贼人头落地。” 惨了,汉武帝醒过神来,他出门巡游,虽说是微服潜行,但性喜张扬。可能是太过于蛮横的缘故,被这家客栈的老板认为是一伙路过的毛贼,打谱要等天黑杀掉他们。这时候汉武帝看看身边的几个人,顿时面色如土,带的人手严重不足,只怕今夜惨了。 怎么办呢? 逃?路径不熟,如何逃走?往哪个方向逃? 抵抗?那只能死得更快! 再拿出皇家玉佩?恐怕这招不管用。前者,龙纹玉佩能够让县令喝退捕吏,是因为县令是朝廷体制内的人,知道非帝王不得佩戴龙佩。可这家客店的老板,是个体制外的个体工商户,就算是你拿出玉佩来,他说不定还会怀疑你是从行路的客人那里劫杀来的。 怎么办?怎么办?汉武帝急得团团乱转,不停地催促身边的人:“你们快想个法子,快点想,朕真的不想死。” 可人入笼中,急切中能有什么法子好想?正惊恐之际,忽然房门被人叩响。一个随从提心吊胆地走过去,开门一看,就见门外立着一个女人。 女人风姿绰约,眉目含春,说:“客官辛苦了,我是客店的老板娘。我是来向各位赔罪的。” “你有何罪?”汉武帝颤声问。 老板娘道:“客官,是这么回事,因为你们来的人比较多,又张张扬扬,我家男人认准你们是路过的强盗,所以纠集了他手下的兄弟们,要杀掉你们。” 汉武帝:“老板娘,你能不能劝你家男人,不要轻动,我们真的不是强盗。” 老板娘苦笑道:“我劝了。可你们不知道我们当家的,是个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的暴脾气,根本就不听我的劝。” 那岂不是死定了?汉武帝懊恼地道:“烦请老板娘指引个逃走的路径。” 老板娘道:“客官你昏了头吗?没看到外边都是他的人,哪有什么逃走的路径!” “没有逃走路径,那怎么办?”汉武帝眼巴巴地看着老板娘。 老板娘笑道:“客官休慌,小女子虽然没什么见识,但看客官的气质容貌,决非打家劫舍的强盗。我劝我家老公他不肯听,于是我刚才就故意劝他喝酒,趁机把他灌了个酩酊大醉。然后我找了条索子,已经把他捆得死猪一样,动也动弹不得。请客官再耐心等上片刻,外边那伙人不见我家男人出来,等到天黑无聊,自己就会散去了,到时候你们赶紧逃。” 汉武帝真诚地道:“老板娘,你救了朕,那啥,你救了我的命,我一定会重重报答你。” 果然,等到半夜,外边的那伙壮汉不见客店老板出来,一个个百无聊赖,很快散去了。汉武帝一行匆匆登车,如飞也似的逃走了。 一口气逃回皇宫,次日,汉武帝下令:“把柏谷那家客栈的老板,还有老板娘,统统给朕捉来。” 官兵出动,不长时间,就把老板和老板娘逮来。汉武帝先命把老板娘押进来,进来后,汉武帝哈哈大笑,走下金殿与老板娘热情拥抱:“哈哈哈,老板娘,朕就喜欢你这样的知性女人,居然能于千万人中,一眼识出朕非凡族,单只你这眼光,朕就应该重赏。” “传旨,赏老板娘黄金千镒,让她从此成为富婆。” 再把老板押上来,汉武帝仍然是哈哈大笑:“哈哈哈,你这家伙,果然够狠,居然敢纠集人手,欲刺杀朕。虽然这是灭门之罪,但谁让朕太年轻,就是喜欢个江湖黑道呢?” 老板嗫嗫地道:“陛下,我真的不是黑道。” 汉武帝:“别说穿,说穿了就没意思了。” “传旨,客店老板有勇力,有影响力,有号召力,如此人才,不可埋没,以其为羽林郎。” 圣旨颁下后,汉武帝真诚地对客店老板说:“以后,这江湖黑道,咱们一起玩。” ——当汉武帝说出这番话时,我们才知道,汉武帝表面上不理朝政,游猎江湖,实际上是在秘密招集人手,准备大干一票。 年轻的汉武帝,他纠集黑道枭雄,究竟想干什么呢? 公主在偷情 早年前,丈夫陈午在世时,长公主刘嫖与他的夫妻感情,极是融洽。说如鱼得水,也不为过。 但是陈午死得太早,月白风清之夜,熟得香透的长公主刘嫖,于床榻上独自一人,烙饼一样地翻来覆去,实在是寂寞难耐。 寂寞呀,寂寞,沙漠一样的寂寞。长公主对自己说:我渴望一个雄浑的男人,用他强有力的手臂,搂着我,抱着我,宠着我,疼着我,蹂躏我,作践我。可天地悠悠,过客匆匆,上哪儿弄这么个男人来呢? 或许是一个燥热难耐的午夜,久旷的长公主悒郁之极,于圆月下独卧孤榻,手执轻罗小扇,遥望星空中的牵牛织女星。正值自怨自艾之际,忽然嗅到空气中有股奇异的气味。 什么怪味? 这气味,说腥不腥,说臭不臭,平日里嗅到,会让人厌恶掩鼻。但此时,这股气味闻在长公主的鼻翼,却忽觉心神安逸,六脉俱清,甚至还有一种舒筋活血、延寿益年的神异奇效。 这是什么怪气味?长公主心中诧异,起身四下张望,忽见假山后有一条大汉,赤裸着身体。长公主急忙捂住眼睛:哎妈丢死人了,怪不得这气味又恶心又熟悉,原来是雄性荷尔蒙严重超标的男人体臭。 从手指缝里,长公主偷看那大汉的雄浑体魄,终于想起来了:这厮是自己府中的一个家奴,名叫董偃。 董偃不是一般的家奴,他擅长经商,经常走南闯北,替长公主家里做珠宝生意,赚了不少的钱。汉武帝刚刚登基时,急需长公主刘嫖的支持,于是不惜低声下气,讨好刘嫖的家奴董偃,三次请董偃入宫,并曾在未央宫中设酒招待董偃。 16岁时的汉武帝,在家奴董偃面前,连高声大气都不敢,更不敢直呼董偃的名字,开天辟地地创造了常用语:主人翁。 汉武帝在皇宫,称呼长公主的家奴为主人翁,这骇人听闻的怪事,却是真正的历史——所以,后来汉武帝的形象高山仰止,主人翁这个词广泛流行,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个词最早是汉武帝称呼一个家奴的。 总之吧,董偃他不是一般的家奴,他是被皇帝称为主人翁的家奴。 于是长公主威严地喝道:“董偃,说你呢,别往假山后面躲了,你躲什么躲?早就看到你了,马上给我过来!” 董偃怯怯地过来,伏地跪倒:“董偃叩拜主母,冲撞主母,董偃该死。” “知道自己该死就好!”长公主怒气冲冲,“董偃,我府中白养了你这么个东西,连条死狗都不如!” 董偃吓坏了:“主母,何事责怪小人?” 长公主:“责罪于你,是因为你不忠于主家。” “小人冤枉啊!”董偃号叫起来,“小人虽然不读书不识字,可也知道规矩道理,不忠于主家之事,那是猪狗都不屑为的。小人或许平日里有些偷懒,但不忠主家,却是万万也做不出来的。” “你真的忠于主家?”长公主表示怀疑。 “真的,”董偃指天划地,“小人要是不忠于主母,天雷殛之,不得好死。” “真的吗?”长公主还是不肯相信,“就不信你真的忠于主家,上前来,让我仔细验验你的忠心。” 这个……心在肚子里,居然也能验明忠还不忠?董偃心中诧异,趋步上前……夜风之中,董偃那男人的体臭更加浓烈非常,只是其间夹杂了女性的甘涩味道。奇怪的声音响了起来,“啪啪嗒,嘣嘣嗒。”许久许久,长公主把董偃推开,长长地松了口气:“嗯,不错不错,董偃你果然很忠心,很卖力,我很满意。”低语声中,她陷入了甜美的梦乡。这是丈夫陈午死后,她得到第一个幸福之夜。 从此以后,长公主的生命,再一次获得了幸福而隐秘的绽放。 西汉时代,与家奴私通的公主贵妇,大有人在。只不过,这种事只能在背地里偷偷做,却绝不可被人知。因为在权贵心中,家奴是猪狗一样的牲畜的存在,与家奴通奸,无异于和猪狗交媾,是极端变态的情欲,为世人所不齿。 但这种事,却是无法瞒得过人的。一旦做了,眉宇之间的情挑,就会被有心人迅速地捕捉到。所以长公主刘嫖与家奴董偃私通,也是宫里宫外许多人偷偷议论的话题——但议论归议论,长公主与董偃的私通,是在府中隐密之地,夜深人静之时,议论者无法抓到实据,充其量不过是猜测而已。 虽然私情无法瞒人,但刘嫖心里却是淡定得很。毕竟谁也抓不到她的证据,她怕什么? 可万万没想到,这绝无可能被人窥破的私隐,还是被人发现了。 帝国大捉奸 汉武帝三年的一天夜里,具体的时间,是在儒臣赵绾、王臧冲击窦太后利益集团失败,双双自杀于监狱四个月后,正值春暖花开、莺飞草长的季节。长公主刘嫖又感觉到有所需求,就在临睡之前,把董偃叫了进来。正自抵死癫狂、欲仙欲死之际,耳畔突听到喊声大震,然后是火把通明,许多形貌陌生的怪人,竟不知从何而来,鬼魅般的出现在刘嫖的卧室之中。 “你们……是何方妖鬼?”事发突然,长公主差点没活活吓死,惊声颤问。 “长公主莫要害怕。”就听那伙怪人回答道,“我们是长安城中的捕吏,刚才闻报有夜贼潜入长公主府中,欲对公主不利,我等救护公主心切,未待通报,就急急闯了起来。” “胡说八道!”刘嫖急忙抓过一件衣服,遮住赤裸的身体,“你们分明是故意的,擅闯本公主府邸,你们一个个俱是死罪!” “公主所言极是,”那伙人嬉皮笑脸地道,“不过我等虽然冒渎了公主,却救护了公主平安,按国律,死罪是可免的。咦,公主身边这个光屁股男人是谁?他不是公主府中的奴才董偃吗?这事可就奇怪了,一介奴才,怎么会光屁股出现在公主的席榻上,而且是和长公主……嗯,在一起?” “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快点给我滚出去!”长公主嘶吼道。 “抱歉长公主,你的家奴裸身现于你的床榻之上,此事非同小可。我等撞破此事,已经犯了大忌。如果这样悄无声息退出,我们这些人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就听那伙人嬉笑道,“所以我们为了保全身家性命,只能把眼前看到的事情,向上面衙司禀报。” “别,你们可别这样。”长公主顿时吓呆了。 稍顷,就听外边车声辚辚,接着是脚步声“橐橐”地响起,一个英挺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姑姑,你是怎么回事?怎么被人抓住了?” 一见来人,长公主如见救星,急忙抓住年轻人的手:“皇帝救我,救我,快点替我把这些人……全部杀掉。” “姑姑,你昏了头吗?”18岁的汉武帝,没好气地斥责刘嫖,“杀什么杀?这些下贱的狗奴才,一个个精诈无比。一旦他们发现自己闯了祸,撞破了姑姑你的变态情欲,就知道惹下了塌天大祸,知道我必然会为了保护姑姑的清名,会把他们统统杀掉灭口。所以这些精诈的狗奴才,在把消息报到我的御座之前,就故意把你和家奴私通的事儿嚷开了。此时长安城中,家家户户,老幼妇孺,都知道了姑姑的丑事儿,难道我还能下旨,把天下人统统杀尽不成?” 刘嫖惊呆了,“这是谁布的局,太阴毒了。” 就听汉武帝不疾不徐地说:“这事,到了朕这里就算了。朕终究不能以国法加之于姑姑。但是姑姑,你自己也要知道个好歹,这段时间就不要出门了,以免被人耻笑。” 说完这番话,汉武帝袖子一甩,转身走了。他一走,那伙捉奸的长安捕吏,顿时一哄而散。 人走光了,长公主裸身坐在榻上,脸色青白,瑟瑟颤抖,身边是呆狗一样的光屁股董偃。长公主的心里,翻江捣海也似的激荡: 今夜这事,分明是有人布局害我,可是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要用这么阴狠的招术,来对付我? 想了半晌,刘嫖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个仇家,会有如此阴狠的手段,与如此周密可怕的布局。 眼下的情形是,出了这桩事,自己在皇帝心里,可就是声名扫地了。要想挽回坏影响,只能走女儿阿娇的门路。毕竟阿娇是汉武帝的结发妻子,当朝的皇后,自己好歹也是汉武帝的姑姑兼岳母,只要阿娇在皇帝耳边说上几句软话,皇帝还会像以前那样信任自己,替自己把仇家找出来,斩草除根! 想到就做,于是长公主立即下令:“你们这些狗奴才,躲在一边偷笑个屁呀?主母受辱,都是你们这些王八蛋护主不力,居然让外人闯入,还不快给我准备车驾!” 公主嫁给脚踏垫 神清气爽地从长公主府上出来,汉武帝翻身登车:“哈哈哈,朕憋了整整三年的窝囊气,直到今日才一吐为快,哈哈哈!你们这群混蛋笑什么笑?朕的姑姑兼岳母,都光屁股让你们看得纤毫毕现,以后都给朕放老实点,小心朕扒了你们的皮!” 回头又望了漆黑一片的长公主府,汉武帝忍不住摇头:“朕这个姑姑,跟她的女儿一样,都是没脑子忘性大的蠢货。她现在肯定是在屋子里,光着屁股苦思冥想,想不出究竟是谁在暗中算计她。 “这蠢女人忘了,当年朕来她府上的时候,是她亲自引荐董偃与朕,朕才知道她和这个家奴有一手。可是她居然敢骗朕说,这个董偃是个珠宝商。当时朕为了讨好她,故意不称董偃其名,而是称之为主人翁。朕还亲请董偃赴北宫,与朕一起参加斗鸡、踢球、赛狗的游戏。朕还曾于未央宫中为董偃设宴,只是被大臣拼死劝止了……如果姑姑不是忘性太大,能够想起来这些琐碎小事的话,她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唉,有谁知道,主人翁这个词,是汉武帝创造,而且是用在一个与家主通奸的奴才身上? 历史啊,就是这样搞笑。 车驾启行,径出长安都城。汉武帝坐在马车上,东张西望:窦老太婆不还权与朕,朕也无法可想,但游山逛水找些美女来玩,这谁也甭想拦住朕! 皇帝的车队抵临霸上,附近有一座美轮美奂的庄宅,住着的是汉武帝的同母大姐,平阳公主。 如果刘嫖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脑子,就应该想到,自己之所以翻云覆雨,威风八面,就是因为自己是当年汉景帝的亲姐姐。姐弟情深,这是刀子斩不断的血脉之情,所以自己才有了飞扬跋扈的机会。但现在,是汉武帝时代,而汉武帝,他也有自己的亲姐姐。 现在的平阳公主,一如当年的长公主。 平阳公主,才是真正的长公主,最得权势的长公主。刘嫖,她已经过气了。 只不过,平阳公主和刘嫖的命运,也差不太多。 平阳公主嫁的第一个丈夫,是西汉开国功臣曹参的曾孙曹寿——汉武帝游侠江湖,就是冒充平阳公主的老公曹寿——后来曹寿死了,平阳公主又改嫁开国功臣夏侯婴的曾孙夏侯颇。但后来,这个夏侯颇好死不死,和父亲的宠姬通奸,被人当场捉了现行。因为恐惧国法严酷,夏侯颇畏罪自杀,让平阳公主再一次守寡。 所以,将来的平阳公主,还得再找个新的老公。 找哪个呢? 闻知皇帝弟弟前来做客,平阳公主喜不自胜,顾不上梳妆打扮,从屋子里冲出来,冲向自己的车驾。一名乖巧的骑奴立即急步趋前,跪在马车前,让平阳公主趾高气昂地踏着他的背,登车出门去迎接汉武帝。 ——专门说到这个细节,那是因为,等平阳公主第二次守寡之后,她将改嫁现在她踩着登车的这个骑奴。 平阳公主满心欢喜地把皇帝弟弟迎进家门,说:“猪猡弟弟……不是,皇帝陛下,你看姐姐打小叫习惯了你的小名,改不过来,陛下可否恕罪?” 汉武帝哈哈大笑:“姐姐,朕专程来此,就是为了听姐姐叫一声猪猡弟弟。姐姐你要不这样叫,朕还不开心呢。” 平阳公主心花怒放:“猪猡陛下,你来得正好,姐姐为你准备了一件精美的礼物。” 汉武帝道:“姐姐,你打小就挑剔,不是最好的东西,你宁可不要。依你的标准居然说出精美二字,这礼物一定是非同凡响。” 平阳公主暧昧地一笑:“猪猡……陛下,你看了就知道了。” 轻击两下手掌,厅堂间的乐工们立即奏起轻柔的音乐。乐声之中,一团繁花旋舞而入,曼妙歌声,听得汉武帝“噌”的一声站起来:“姐姐,如此绝世美女,你从哪里掏弄来的?” “这个美女吗?”平阳公主沉吟道,“这事说起来,可真是古怪非常。你知道我府中有个姓卫的老太太吧?卫媪嘛,对了,陛下你不知道这事,谁会注意一个老太太呢?可这事就奇怪了,这个老贱婢老则老矣,却是花心怒放,总是能找到男人和她交媾。结果卫老太太的肚子就被搞大了,生下了这么个绝世美女。” 老太太生的美女?汉武帝听傻了眼。难怪这美女如此绝代风华,普通老娘们儿还真生不出来,这活非得经验丰富的老太太上场才行。 “姐姐,这美女有名字没有?” “有。”平阳公主道,“她有姐妹三人,大姐卫君孺,二姐卫少儿,她叫卫子夫。” “姐姐,你给朕准备了一件价值非凡的厚礼呀。”汉武帝说着,望着卫子夫的一双眼睛,充满了炽热的情欲。 今夜,就让卫子夫侍寝……如果自己性能力还行的话。 因为流言的侵袭,汉武帝的心里,信心全无,忐忑不安。 后宫惊变 刘嫖匆匆走进宫门,忽见前方一阵骚乱,几个宫人脸色惊恐地冲出来,见到她,齐声尖叫起来:“长公主,你可来了,快快快,皇后她……她要自杀!” “什么?”刘嫖吓了一大跳,我的宝贝女儿阿娇要自杀?不可能!她已经是皇后了,母仪天下,又受到皇帝的恩宠,世上的女人,哪个比得了她?怎么会自杀呢? 阿娇真的是要自杀,拿了条白绫,要缠到屋梁上自缢,幸亏被宫人死死拦住。 刘嫖急忙冲进来:“女儿呀,你昏了头呀你,放着幸福的皇后不做非要自杀!你自杀了,妈妈这里可怎么办?现在妈妈遇到了麻烦,还指望你帮帮妈妈呢。女儿,你知道家奴董偃吧?” “母亲!”阿娇号啕大哭,一头扑进刘嫖的怀里,“母亲,我不要活了,不活了,皇帝他……他……他他他……” 刘嫖急问:“皇帝他……怎么你了?” 阿娇哭道:“皇帝他……不喜欢我,讨厌我。” “胡说!”刘嫖失笑道,“你忘了你13岁那年,皇帝他刚刚5岁,他当着妈妈的面,亲口说道,‘若得阿娇,愿以金屋藏之’。皇帝如此宠爱你,怎么可以说不喜欢你呢?” 阿娇哭道:“妈妈,你有多傻呀,皇帝5岁时说那句话,是他妈妈教的,目的是为了拉拢你,让你出力扶他登上皇位。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妈妈,我们就没有了价值耶。” 刘嫖心里“咯噔”一声,强笑道:“女儿呀,赶紧闭上你的乌鸦嘴,这话岂是可以乱说的?皇帝他对你真心实意。” “真心实意个屁!”阿娇骂道,“自从他登基以来,就没上过我的床。妈妈,整整三年了呀,我独守空床,可见我在他心里的地位,是多么的无足轻重。” “那,这事也怪你!”刘嫖无奈道,“谁让你肚子不争气,没有怀上龙子的呢?如果你怀有身孕,纵然是他不爱你,可总不会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理会吧?” 阿娇哭道:“妈妈,你别说了,你明明知道我为了怀上孩子,到处托人求药,单只是求药的费用,就花了整整九千万钱,可是……可是皇上他根本不上我的床,我就算是求来仙药,也是枉然!” 刘嫖道:“那你也不该寻死呀,反正皇帝后宫无宠,咱们慢慢想法子呗。” 阿娇悲声道:“母亲呀,你真是老糊涂了!他的姐姐平阳公主,不知从哪儿掏弄来个叫什么卫子夫的贱婢,他和那女人已经在平阳公主的家里……天地共一春了。而且,当他离开平阳公主府上时,还曾亲口对卫子夫说:苟富贵,无相忘……然后就把卫子夫带进宫里来了。”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刘嫖听得头大,“那个什么苟富贵,无相忘,不是陈胜吴广起事时说的话吗?你怎么弄到陛下身上来了?” “是真的。”阿娇气得跳脚,“我记不住原话,反正就是那意思。那个谁,你记性好,过来告诉长公主。” 一名小宫女趋步上前:“长公主,皇后所言,句句是实。只不过,听人说起,陛下他离开平阳公主府时,对卫子夫说的原话是:行矣,强饭勉之,即贵,愿无相忘。” 听得好累。刘嫖一脸茫然:“陛下这么文绉绉的,说的到底是啥意思?” “这话不是明明白白的吗?”阿娇喊道,“他就是想让卫子夫做皇后!” 刘嫖失神,跌坐在地。 要是这样的话,那咱们就只能是,一拍两散! 黄老学派高手出场 汉武帝接卫子夫入宫,这可惹下了天大的乱子。 皇后阿娇抵死不依,大吵大闹。按汉武帝真心的愿望,恨不能当场撕碎了这个大自己八岁的表姐。可是,人在屋檐下,纵然是汉武大帝,也得低下他高傲的头。 这个屋檐,就是后宫的窦太后。 刘嫖和家奴董偃的私情,已经嚷动了后宫。此时的刘嫖,既不敢入宫为自己求情,也不敢为女儿求情。此时其他的公主们,听了此事幸灾乐祸,兴奋到发狂,纷纷跑到后宫,在窦太后面前添油加酱叙述这件事。 窦太后听了,气得全身哆嗦:“唉,你说刘嫖这孩子,她小时候挺机灵的,长大了怎么干出这事?干就干吧,怎么还被人当场捉奸了呢?” 是谁下的手? 具体是怎么回事,没人说得清楚。公主们七嘴八舌地道:“但事情始发,陛下就匆忙赶到,禁止任何人再谈论此事。” 窦太后松了口气:“皇帝他还算有良心。不对,既然皇帝禁止任何人议论此事,怎么会所有人全都知道了呢?” “说不上来,可能是皇上的封口令,下得还是太迟了吧?”公主们猜测,“此时皇后可惨了,失去了皇帝的欢心,昔年金屋藏娇的美妙誓言,狗屁一样随风而散,现在的皇帝,听说迷上一个叫卫子夫的贱婢。” “皇帝,不会迷上贱婢的。”窦太后宣布。 “可是皇上的心……” “我说了,皇上不会被任何贱婢给迷住!”窦太后重申。 “传哀家懿旨,让万石君的大儿子,到皇帝身边侍候。” 万石君?公主们相互挤眉弄眼,彼此窃笑。 此人出山,必会够皇上喝一壶的。 万石君,他的名字叫石奋。他有四个儿子,都在朝廷任重职。他和四个儿子,每个人的俸禄都是两千石官,五个两千合起来,就是一万,所以人称其为“万石君”。 万石君这个人,他啥本事也没有,什么正经事也干不了。但他有个惊人的天赋,就是严肃认真。他是黄老之徒,讲究个正事不干,闲事不管,但逢到隆重场合,面部的表情必须要贴切到位,差一点也不行。 若逢盛大节日,万石君的表情,必然是幸福无比,天然无害。若然是遭逢国难,万石君的表情,必然是悲戚忧伤,看一眼都会让你大哭出来。 史书记载说,万石君即使在家里,也始终是恭恭敬敬,身着官服官帽。如果家人犯了错误,就必须要脱掉上衣,当面向他请罪。犯错之人承认了错误,万石君才肯拿起筷子来进食吃饭。总之,这个万石君石奋,是中国历史绝无仅有的表情艺术家,一辈子就靠了张脸吃饭。 窦太后喜欢黄老之术。黄老之术,其价值观的核心,就是如万石君这种,无为而为,无为而治。 窦太后把万石君的大儿子石建派到汉武帝身边,罢免了丞相窦婴和太尉田蚡,就等于把汉武帝放进一只怪脸铸成的铁笼子,让汉武帝再也乐不起来。 还真是这样,汉武帝再出门,万石君的大儿子迎在门外:“陛下,小臣石建,替陛下驾车。” “你?”汉武帝狐疑地看着石建那张脸。 那张脸,端的是天下无双,上面似乎刻写着:我是万石君的大儿子,我正在替陛下驾车,我忠心于陛下,不服你去死!汉武帝越看他那张怪脸,越是害怕,忍不住问了句:“石建?” 石建:“回陛下,臣在。” 汉武帝:“你那张怪脸,吓死朕了。石建,现在给我拉车的,是几匹马?” “回陛下……”就见石建扬起鞭子,一匹一匹地数过来,“一匹,两匹,三匹……启奏陛下,现在有六匹马拉车。” 汉武帝倒吸一口冷气:你明明知道拉车的是六匹马,却还要认认真真地数一遍——有你这种怪人在朕的身边,朕生不如死呀! 被石建诡异的风格所震慑,汉武帝从此如坐针毡,虽然把卫子夫带回了宫,却整整一年也不敢去见她。 这就是窦太后的神妙管理方法,你皇帝不是想花心怒放吗?我也不拦你,也不劝你,只是往你身边安置风格古板的怪人,让这些怪人的行事风格来熏陶你、感染你、同化你,让你迟早也会变得拘泥而古板,从此成熟起来。 汉武帝心想,看来朕要想挣得自由,还得继续举贤良方正,找点好玩的人来,也好陪着自己玩。 皇后脑子有点轴 又是一年过去了,汉武大帝19岁。 这一年,被万石君的大儿子石建一张怪脸所困,汉武大帝在最早举贤良方正的名单里,偷偷地筛选了一番,筛选出一批好玩的人。 这些人中,排第一名的,叫朱买臣。 朱买臣,他是中国传统戏剧中久唱不衰的名角。戏剧故事中,朱买臣读书山中,家境贫寒,妻子忍受不了,就果断提出来离婚。等到离婚之后,朱买臣却受到汉武帝的赏识,被赐了数不清的钱。于是有一天,朱买臣正骑马走在路上,前妻突然出现,拦住他说:“朱买臣,你还记得曾和你共度贫寒的结发妻子吗?我请求复婚。” 复婚?复你个头!朱买臣冷笑,命人端过一盆水,泼在地上,对前妻说:“只要你能够将泼出去的水再收回到盆里,否则甭想复婚的美事!” 这个故事,又叫马前泼水,是千百年的屌丝男,用来威胁不甘贫困的女人的,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脏的糟粕。 汉武帝挑选的第二个人,是帅呆了的大才子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帅而有才。他最伟大的名堂,是闻知大富商卓王孙家,有一个美貌有才的女儿卓文君,正守寡在家。于是司马相如就不请自来,去卓王孙家里做客,席间故意弹奏一曲凤求凰,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话说卓文君听到瑟声,就出来偷偷观看,看到司马相如,顿时被他优秀的风采所迷惑,当天夜里就逃出家门,跟司马相如私奔了。 女儿私奔,卓王孙感觉好没面子,就拒绝给女儿陪嫁。 这事激怒了司马相如:“你个死老头,不肯给钱是不是?看老子怎么整治你的傻女儿!”于是司马相如就故意在卓王孙家的对门,开了家小酒馆,每天逼着卓文君当垆卖酒,存心羞辱卓王孙。卓王孙受不了,无奈只好给了司马相如一大笔钱。司马相如收到钱,就兴高采烈地把卓文君抛弃了。 被抛弃后,卓文君很忧伤,就写了篇长长的赋,回忆和司马相如相爱的日子,派人给狠心的司马相如送去。司马相如看到后,心肠顿时软了下来,又和卓文君和好如初。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故事,在当时传得沸沸扬扬,就连深居宫中的皇后阿娇都听说了。 时值阿娇正被汉武帝冷落,听说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于是阿娇就想:“咦,一篇破文字居然有这么大的魔力,能够叫狠男人回心转意?如果我也这样做,问题岂不就解决了?” 可是,阿娇天生跟思考有仇,最恨动脑子,自己根本写不来。但她有钱,就派人给司马相如送去一千金,请求司马相如替她也写篇,好唤回汉武帝的心。 司马相如收到巨额稿费,心花怒放,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了篇长赋,给阿娇送了回来。 阿娇拿起那篇长赋一看,顿时呻吟一声,闭上了眼睛:“老天,这是什么怪东西呀,七长八短的这么多字。看得好累,根本看不下去。” 身边的亲信宫女急了:“皇后,都这时候了,千万别再任性了好吗?咬咬牙,咱们把这篇长赋背诵下来,等见到陛下,就背给他听,肯定能让陛下回心转意的。” 阿娇道:“可是我这辈子,最恨最恨的就是文字了!嘿,你说哪个王八蛋闲极无聊,发明出这种折磨人的鬼画符?要是这世上根本没有文字,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那生活该有多美好?” 小宫女哭劝道:“皇后,你醒醒吧,醒醒吧,眼下夺宫之事,可是死生攸关呀。你就忍忍性子,把这篇赋背下来吧。” 阿娇突然眼前一亮:“咦,要不你背下来,等皇帝来了,就背给他听?” 小宫女欲哭无泪:“皇后呀,就算我们背下来,屁用也没有的。只有你自己背下来,皇帝才知道你的苦心苦情,才会回心转意的。” 阿娇把头一摇:“我不管,现在我让你背,你就得给我背!” 小宫女仰天长叹:“天啊,天,救救我们的皇后吧,事态已经如此严重,她还是舍不得委屈自己半点,依然任性如故。” 这就是皇后阿娇失宠的真正原因了。她可以死,可以万劫不复,也决计不肯花费半点力气,不肯动上半点脑子。连千金买来的赋都不肯背诵,她这样的人,和卫子夫那般能歌善舞眉眼精灵的女子比起来,汉武帝的取舍,是绝不会有什么悬念的。 滑稽东方朔 汉武帝替自己挑选的第三个人,是以搞笑为人生乐事的东方朔。 东方朔,平原人氏,他身材短小,相貌古怪异常,生性诙谐,是天生的段子手。任什么无趣的事情,让他一说,顿时变得妙趣横生。汉武帝把他养在身边,目的就是冲淡万石君家族给他带来的沉闷压抑气氛。 东方朔成为传奇,是因为他始终在努力,要把他的搞笑天赋,用到治国上来。 前者,长公主刘嫖的家奴董偃,曾被汉武帝三次请到宫里,并在未央宫设宴宴请。当时东方朔连哭带闹,抵死不依。虽然汉武帝没听他的劝,但从此更敬重这个滑稽小侏儒。 此后汉武帝冲击窦太后利益集团,想夺回权力,失败之后,所有的政务统统荒废了。汉武帝无事可做,就寻思巡猎游玩,恣意人生。 但他每次出巡,都是惊险万分,被县吏追捕,被客栈老板追杀。这样的事情多了,汉武帝的内心就怯了。 于是他想:嗯,我要划出一大片游猎场,在这个地盘里,不准有别的人,就我自己进去闲逛。这样也仍然是闯江湖走黑道,但绝对不会遭遇到危险。 对,就这样做! 汉武帝下令,把阿城以南、宜春以西,包括整个终南山在内,统统划为皇家私产,禁止百姓进入,就拿这辽阔的山林,作为自己游玩的私地。 听了这个消息,东方朔很紧张,就来找汉武帝:“陛下,您这样胡来可不行呀。您现在划出来的区域,面积极为辽阔,数以千万计的百姓,世世代代就生活在这里,可是陛下您一句话,就将他们逐出,并彻底剥夺了他们的生活来源。这些百姓失其依所,此非帝国之福呀。” 汉武帝听了,惊诧地看着东方朔,半晌,他猛地一拍东方朔的肩膀:“阿朔,你刚才的谏言,说得太好了。朕得到你这样的诤臣,实乃社稷之福呀。 传旨,封东方朔为中大夫,给事中,赏黄金百镒。” 东方朔大喜:“小臣谢过陛下隆恩,代天下百姓谢过陛下。” 汉武帝:“你等等,你谢你自己的,干吗要代天下百姓谢朕?天下百姓,跟你有啥关系?” 东方朔:“陛下,您肯听小臣劝谏,不将百姓逐出世居之所,这是天大的恩德,小臣当然要代天下百姓相谢。” 汉武帝哈哈大笑:“谁告诉你朕放弃了初念了的?朕要开心地玩,没有个大点的山林怎么行?朕重申一遍,自阿城以南、宜春以西,包括中间的终南山,统统划为皇家禁区,居住于中的百姓全部逐出,私入者以国法论处。” 东方朔惊声尖叫:“别呀陛下,您都重赏了我黄金百镒,缘何非要逼迫这些可怜的百姓呢?” 汉武帝失笑:“屁话,朕不逼迫百姓,还能逼迫谁?赐你黄金百镒,是朕看你狗头猫脑,非常的好玩,至于这些百姓们,他们爱死不死吧,朕才懒得理会。打住,打住。此事已决,无庸再议。阿朔,你还有什么好玩的点子,说出来让朕开心开心。” 东方朔:“陛下,那小臣就斗胆直言了。” 汉武帝:“说吧,朕决不会割了你的卵蛋的。” 东方朔:“小臣所谏,正是陛下卵蛋之事。” 汉武帝:“朕的卵蛋……” 东方朔:“正是。陛下,如今皇宫之中,积压了太多太多的美女,而陛下又喜欢四处游玩,根本无意回宫。既然如此,何不大赦天下,让那些终生也闻不到男人气味的可怜女子,回归天日,嫁个平凡的民间男子?” 汉武帝:“这个建议好,朕喜欢。” 东方朔:“小臣谢过陛下,卧槽陛下,您不是又有什么后手,戏弄小臣吧?” “哈哈哈,”汉武帝仰天大笑,“东方朔,你还真不算太笨。没错,朕是允许释放一批宫女出宫。不过呢,所有获释的宫女在出宫之前,都要由朕一个个审视过来,朕看不中的,才允许她们离开,如果朕看着喜欢,嘿嘿,那她可就占了天大的便宜。” 后宫重逢情如火 采女大出宫游戏,正式开始了。 先由宫里的采女们自己报名,由宦官登记登册,然后再由汉武帝亲阅。 到了时间,武帝端坐榻上,让那些宫女一个个走进来。汉武帝皱起眉头,把宫女从头到脚,看个仔细。没胃口的,一挥手,这宫女就获准出宫,获得自由了;如果汉武帝感觉这宫女还有几分姿色,汉武帝手一摆,这宫女就只能再返回宫里,继续于无望中等待汉武帝的恩宠。 大多数宫女,都已经年老色衰,汉武帝一挥手,就放她们走了。少数姿色尚存,武帝大手一摆,丝毫不理会她们那幽怨的神情,把她们继续留在宫中。忽然间他听到宦官报出下一个宫女的名字,武帝顿时呆住了。 “卫子夫!” 卫子夫走了进来,脸色青黄,满脸忧伤,痴痴地看着汉武帝:“陛下。” 汉武帝失神地站了起来。 老实说,他带卫子夫回宫,是真心实意的。但入宫以来,就遭受到窦太后势力的强大阻截,身边的重臣,全都是如万石君这类型的怪物,让汉武帝每天煎熬不已,了无生趣,再加上皇后阿娇的拼命哭闹,起初,他不敢与卫子夫同房,是害怕阿娇下毒手害了卫子夫,可是过了段时间,他自己也没想到,居然真的把这个绝色女子,给忘记了。 但是汉武帝他没有责怪自己的习惯,而是大步走过去,厉声喝道:“卫子夫,你居然报名出宫,是要弃朕而去吗?” 卫子夫跪倒,泪如雨下:“陛下,陛下,臣妾从未忘记入宫时的誓言:既贵,愿无相忘……可是,臣妾只能用这个法子,才能见到陛下一面呀。” 哼,汉武帝不以为然,心说:你当朕是傻逼呀?如果朕不是闲极无聊,亲自把关审核出宫的宫女,你不就逃走了?想到这样的绝色女子要离开自己,他心中气愤难平,上前一把抱住卫子夫:“朕不允许你走,朕要与你……就在这里履行承诺!” 史载,汉武帝携卫子夫入宫,一年而不得相见。次年遣宫女出宫,武帝亲审出宫采女,拦下了卫子夫,并当场按倒幸御。就在这一次,卫子夫怀上了汉武帝的第一个孩子。 卫子夫怀孕,让汉武帝欣喜若狂,他亢奋得恨不得狂奔天下,对所有人大声呐喊:“朕是个正常男人!朕能生孩子!朕不是阳萎大帝!让那些污辱朕、诋毁朕的阴谋家们,见鬼去吧!” 此事,让汉武帝获得重生。他的自信又回来了,内心深处的恐惧一扫而空。从此他发誓要报复所有人——所有那些,在他遭受不能生育的流言羞辱之时,用躲躲闪闪的嘲笑眼光,偷窥他的人! 他曾经接受了大众心理暗示,真的以为自己没有性能力,但现在他知道了,这一切,不过是个想要摧毁他的阴谋! 那些人,必须要付出代价。 不管他们是谁! 必须的! 而卫子夫,她洗清了汉武帝的冤屈,为武帝恢复了名誉,从此身价百倍! 可怜的阿娇,这个宁死也不肯动脑子的女孩,她最后的日子,到来了。 黑道夫人 阿娇死活不肯背下司马相如的长篇大赋,只能催促着母亲刘嫖,替她想个法子,唤回汉武帝的心。 可是刘嫖与家奴通奸的短处,已经被汉武帝牢牢捏在手心,根本不敢再向汉武帝提什么要求。但,女儿的皇后之位不保,对自家来说是莫大的灾难,此事必须要想到个法子来解决。 怎么个解决法呢? 刘嫖想来想去,觉得这事还得从卫子夫这边下手,派人去查一查,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这一查,把刘嫖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卫子夫的身世,细说起来,复杂到了夸张的程度。 卫子夫的生母,是平阳公主府中的卫姓老太太。卫媪这个老太太,正如平阳公主所言,属于花心怒放那一种,什么时候都有法子找到适合自己的男人。 卫子夫出生之后,平阳县有个小县吏,名字叫郑季,他辞去了县吏职务,来到平阳公主的府中当仆役。不知什么时候,郑季就和卫姓老太太搞在了一起。须臾,老太太肚皮被搞大,又生出个儿子来。 这个与卫子夫同母异父的弟弟,也随了母亲的姓,起名叫卫青。 卫青幼年在郑季家里长大,但郑家人虐待他,根本不认为他是郑家的孩子。卫青受虐不过,逃回到了平阳公主府上,成为了平阳公主的骑奴。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替平阳公主养马,倘平阳公主外出,卫青就要趴跪于车前,让平阳公主踩着他的背登车。 卫青,不过是平阳公主的一只廉价踏脚垫,随时可以弃换。 了解到了这个情形后,刘嫖就想,宫战这种事,攻心为上,攻城次之。既然卫子夫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那好,老娘派武林高手出动,去把那贱婢的弟弟杀掉。若然是她的弟弟死了,肯定会影响到她的心情,说不定她的心情一坏,对皇帝发个小脾气什么的,嘿嘿,就会失去皇帝的宠欢,那就是自己宝贝女儿阿娇的机会了。 想到就做,刘嫖立即把情夫董偃叫来:“老董,你娘的给我惹了天大的祸,现在不好收场了。你赶紧,找几个得力的人手,给我星夜行动,把平阳公主家的那个脚踏垫杀掉。” “什么脚踏垫?”董偃懵懂地问道。 “就是卫子夫的弟弟,他的名字叫卫青。”刘嫖告诉董偃。 “好了,你放心吧,不消一时三刻,我就会把卫青的脑壳给你提来。”董偃信心满满,找了一伙帮手出发了。 没多久,董偃就回来了,刘嫖拿眼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只见董偃这伙人,去的时候囫囵胳膊囫囵腿,可是回来时,俱各伤残累累,缺胳膊少腿的,居然没有一个完整人。 刘嫖惊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去刺杀平阳公主家的一个小家奴吗?怎么会弄成这般惨相?” “主母,你的情报不准,把我们害惨了。”就听董偃哭诉道,“那个卫青,他表面上是平阳公主的家奴,实则大有来头。” “有什么来头?”刘嫖问道。 董偃道:“卫青他……他他他实际是咱们大汉帝国黑社会中的大佬。” “黑社会?大佬?这扯得也太远了吧?”刘嫖不信。 董偃哭道:“难怪主母你不信,我们也是万万没想到。我们奉命前去,很顺利地把卫青骗了出来,当场架走,准备问罪后杀掉。可不承想,正当我们要下手时,忽听得荒野中杀声大振,就见一伙黑社会马仔,俱各长刀在手,黑衣黑帽,突然杀至。领头的,赫然是黑道巨枭公孙敖。这伙黑帮把我们一通好砍,结果卫青被他们抢走。我亲耳听到公孙敖对卫青说:大佬,你受惊了,兄弟们来迟一步,请大佬责罚。你听听,这不是黑社会是什么?” “我的天。”刘嫖惊得呆了,“难怪皇帝喜欢上这个卫子夫,原来她是黑道中人。” 刘嫖这边只顾吃惊,没注意有个家奴悄悄溜出,飞也似的跑到皇宫,向汉武帝报告去了。 接到安插在长公主刘嫖府中眼线的报告,汉武帝才知道卫子夫的弟弟,竟然还是江湖道上的巨枭。当时汉武帝大喜,立即召见卫青,让卫青详细给他讲述事情经过,听得年轻的汉武帝大叫过瘾,说:“卫青,以后有这热闹事,一定要带上朕一个,朕他娘的被万石君一家的怪嘴脸困住,都快要闷死了。” 传旨,任命卫青为建章宫监兼侍中,赏千金。 隔日,又封卫青为中大夫,卫子夫封为夫人。 获得权力 18岁那年,汉武帝混迹于江湖黑道之上,留下许多动人的传说。 19岁,异星现于东北,天下无事。 20岁,西汉帝国经济危机,通货膨胀,武帝下令废三铢钱,改铸二铢半钱。 21岁,这一年的四月,皇宫发生火灾,汉武帝素服五天,表示向天请罪。 五月里的一天,武帝的舅舅田蚡,满脸狂喜地冲了进来:“陛下,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汉武帝:“什么好消息?” 田蚡:“你奶奶死了。” “什么?”汉武帝大喜,“姓窦的老太婆,真的死了?” 是真的,后宫之中,传来真真切切的哭声。帝国的好太后,皇家的善良老太太窦氏,因病不治,溘然而逝,享年61岁。 汉武帝激动得泪流满面。就知道你这个死老太婆,再熬也熬不过朕去!朕终于君临天下,成为货真价实的皇帝了。朕要好好地大玩一场,首先任命朕喜欢的人入朝为官。 “等等,”田蚡急忙阻止汉武帝,“陛下,任命官员这事,最好先等等。” “为什么要等?”汉武帝恼火地问。 “这个,”田蚡支吾道,“这个官位呢,陛下,已经满员超额了。” “胡说!”汉武帝不信,“朕统共也没任命过几个官员,怎么会满员超额?” “是这样,”田蚡解释道,“陛下您是没任命几个官员,不过呢,嘿嘿,您懂的,那些想当官的人,都来找舅舅我,您舅舅呢,就是改不了心软这个毛病,但来人有所求,总是要满足的。所以这官职呢,很快就全都被人占满了,嘿嘿。” “什么?”汉武帝差点没气死,“你娘的舅舅,咱们能不能要点脸?你连个朝官也不是,怎么可以如此胡来,越过朕直接任命官员,你你你给朕留点位置,让朕也任命几个官员。” “行行行,”田蚡谀笑道,“陛下,现在窦太后升天了,帝国新政,也应该有番新的气象了,陛下看您亲娘舅的丞相之职,也该官复原位了吧?” 汉武帝:“你大爷呀舅舅,你只是做过太尉,什么时候做过丞相?” 田蚡上前,扯着汉武帝的胳膊肘:“陛下,让舅舅做丞相,说明白了不是替您看家守院吗,再说您的母后,她也是这个意思,让舅舅替您看家,您才能放心是不是?” “行,行,你就做丞相好了。”汉武帝生气地道。 田蚡大喜:“臣舅谢过陛下。对了陛下,臣舅这里,还有点小事。” 汉武帝:“又他娘的什么事呀?” 田蚡道:“陛下您看啊,那个啥,考工官署的那块地,一直空着,官衙也没盖。舅舅的意思是,就把那块地拨给我吧,舅舅的宅院太狭小了,也应该扩一扩了。” 这时候的汉武帝,已经快要被这个不要脸的舅舅气得疯掉了。但他仍以平静的语气对舅舅说:“舅舅,你的要求太少了,你为何不直接开口,把国家武库要去呢?” “嘿嘿,陛下息怒,息怒。”田蚡也知道今天要求的太多了,脸不红不白地退出,左顾右盼,目无余子。现在窦老太婆死掉,轮到我外甥当家,就是轮到我当家,哈哈哈,昔年那些得罪过我的人,你们就等着死吧! 此时宫中,汉武帝也在心潮起伏: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可是干什么呢?好像这天下之人,已经没人敢招惹朕了,那朕找谁的麻烦好呢? 要不,咱们跟塞外的匈奴人,找点别扭如何? 第五章 帝国死亡笔记 奇人入京师 汉武帝其人,对于匈奴的态度,是很矛盾的。 21岁那年,盘踞于后宫长达四十年之久的窦太后死去,政归武帝,从此汉武帝可以自行其是,制订国策不再先行禀报后宫。这一年,他针对匈奴人的一条策令是:和亲! 真的不想打呀,兵凶战危。汉国对匈奴一无所知,只知道人家不好招惹。轻言战事,如果捅出来大娄子,这责任谁承担得起? 但几天之后,汉武帝又改了主意,决定撩拨撩拨匈奴人,找点乐子。 史家困惑于汉武帝心思变幻莫名,实际上,在这从和亲到战争的国策改变中,始终贯穿着汉武帝不变的个性——轻佻、阴毒,始终坚持不懈地打击他最大的政敌。 窦太后在世时,以其为中心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公主利益集团,这是武帝继位以来所面临的最强大势力。可以说,在这个强横势力面前,汉武帝只有老实挨打的份儿,根本无还手之余力。 等到窦太后老死,这伙乌合之众顿时作鸟兽散,不再对汉武帝构成丝毫威胁。新一任政敌“哇呜”一声跳将出来,于是有位大思想家倒了血霉,一名孤零零的女子被迫远赴他乡。 这名倒了血霉的思想家是谁?那女子又缘何远走他乡? 此事说来繁复。如前所述,当汉武帝21岁那年,阴历四月二十一,皇宫发生火灾,汉武帝素服谢天。隔了一个月零五天,61岁的太皇太后溘然而逝。 窦太后死了,汉武帝兴奋得一跳老高,这时候忽有人从外而来,偷来文章一篇,引发宫案无数。 这个从外而来的人,名叫主父偃。 狠毒的报复 主父偃这个人,日后将在朝廷上掀起滔天巨浪,但他却系一介萍飘无依的草根出身,自幼家贫,苦读苦学。学得差不多了,他就背着铺盖卷出发了,去山东一带游历,寻找赏识自己的知音。但知音没找到,所有他拜访过的学者文人,不解何故,齐齐地对主父偃竖起中指,鄙视他。 不太清楚大家为何一起鄙视主父偃,但这事让主父偃非常的恼火,于是他决定报复。 可所有人都鄙视他,从哪一个报复起呢? 要不,咱们找个名头最大的,小规模地报复一下?主父偃心想。 说到名头大,谁的名头也大不过董仲舒。夫董仲舒者,天下智囊也。此人少年读书,读到了疯傻,他家里有个花园,却从来没有进去过。他出门骑马,分不清马的公母。他的心思全在书本上,未及30岁就已经学有所成,声名大振,于是开班讲学。 董仲舒讲课,极具神秘主义之情调。上课时,他命人拉起一张帘子,他坐在帘子后面,学生们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听得学生们五迷三道,昏头涨脑。讲学多年,他堪称桃李满天下,门人弟子无数。 董仲舒39岁那年,汉武帝刚刚登基,为寻找与后宫窦太后之黄老之术相抗衡的思想大杀器,董仲舒被举贤良方正入京师,与汉武帝有过一番长谈。董仲舒提出了他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言,让汉武帝欣喜非常。 当时,汉武帝将董仲舒许多弟子统统提拔,最受重用的,是一个叫吕步舒的,他被汉武帝视为心腹,留在身边,替自己出谋划策。 至于大学者董仲舒,汉武帝对他寄予厚望,以其为景帝时代袁盎的替身,去吴地江都王刘非处,充当间谍耳目,负责监视刘非,防止刘非也像景帝时代的吴王刘濞一样,突然起兵造反。 汉武帝忌惮比他大12岁的哥哥刘非,这事儿谁也没看出来,但主父偃却一眼就看穿了。 主父偃能够看穿汉武帝的心思,应该是他复盘了武帝时代的政治格局,发现这盘棋与汉景帝时代一般无二。既然汉景帝时代,对吴王刘濞忌惮已极,现在汉武帝时代,必然也是同样疑忌江都王刘非。 于是主父偃就取道江都,一路上风餐露宿,终于抵达吴地,先来拜访董仲舒。 董仲舒以其为游学之人,怜其一路艰辛,就见了主父偃,与之座谈。谈过之后,主父偃恭敬地告辞,董仲舒就拿起书本,去江都王处上班。 等董仲舒一走,主父偃立即从树丛后跳出来,潜入董仲舒的书房,开始搜查起来。 他翻找的,是董仲舒写的文章。找来篇打开,嗯,这篇写的是猫猫狗狗,没什么政治隐喻,不够分量。 再找,嗯,这一篇写的是哼哼唧唧,更不值一提。咦,这一篇…… 主父偃打开一篇,发现是个类似于奏疏的文体,主旨是论述皇宫所发生的火灾。文章中,董仲舒瞎分析称,这个皇宫火灾的原因呢,嗯,是上天发怒了。那么上天为什么发怒呢?肯定是因为人世间的皇帝冤杀了好大臣,所以上天震怒,降下灾祸。当时主父偃大喜:这篇文章好,等我给皇帝送去,董仲舒你死定了! 于是主父偃就盗走了董仲舒的白痴文章,披星戴月,栉风沐雨,赶赴京师长安,又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居然被他见到汉武帝,把盗来的文章献上。 汉武帝打开文章一看,差点没活活气死。好你个董仲舒,你这不明摆着胡说八道吗?说什么皇宫失火,是因为朕冤杀了好大臣。朕自打登基以来,连放个屁都要向窦太后请示报告,朕能杀得了谁?朕不就是个夜走江湖,闯荡黑道,玩了这么几年吗?你竟然这样诽谤朕,真是其心可诛。 气炸肺的汉武帝,当即把董仲舒的得意弟子吕步舒叫了过来:“小吕你来,给你看篇天下奇文。” 汉武帝生平喜欢捉弄人,他遮去文章的作者,只给吕步舒看文章的内容。吕步舒看了,仰天长笑:“陛下,这是个大傻逼写的,是篇诽谤陛下的反动文章。” “哦?”汉武帝欣慰地看着吕步舒,“那搁你的意思?” “满门抄斩!”吕步舒大手一挥,“写这篇文章的人,家里的男的统统杀掉,女人全部贬为性奴,至于小孩子们,男的让他当太监,女的嘛卖到妓院,让她们世代被人蹂躏。” 汉武帝乐了:“好,你既然有如此要求,朕也不好不满足你,那咱们就把你老师全家杀光。” “啥?我老师?”吕步舒蒙了,“陛下,臣愚昧,不知此事和我老师有什么关系?” 汉武帝这才把遮在作者名字上的手拿开:“吕步舒,你来看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哪个。” 吕步舒定睛细瞧,看清楚老师的名字,当时他“咕咚”一声就趴地上了,伸手抱住汉武帝的大腿:“陛下,那啥,刚才我是胡说的,不是,陛下那啥,我老师呢,他年轻时大智大慧,后来去了江都王处,也不知江都王给他吃了什么药,结果我老师变傻逼了,智商跳水,竟然写出这种垃圾文。陛下求您了,您就饶过我老师吧,他就是读书读傻了,应该对陛下没有二心才对呀。陛下,臣和老师对陛下忠心不贰,唯天可表呀!” 汉武帝乐了:“吕步舒,你替诽谤朕的贼子求情,如果朕拿你抵罪,你又如何?” “拿我抵罪?”吕步舒哭了,泪水哗哗的,“陛下,如果严惩小臣,能够消得陛下雷霆之怒,小臣无怨无悔,毕竟小臣是沾了老师的光,受到老师推荐,才得以亲近陛下,受到陛下恩宠的。” “哼,咱们走着瞧吧。” 汉武帝脸色阴沉,踢开号啕大哭的吕步舒,转身走了。 真正的敌人 汉武帝下令,将董仲舒抓起来,查清楚他反动思想的罪恶来源。 董仲舒被官吏打得半死不活,拼老命地承认自己的罪行,罪行越承认越多,最后只好判了个死刑。 这时候,吕步舒到处奔走,寻找听说过董仲舒这个名字的人,央求人在联名书上签名,恳求汉武帝饶过董仲舒。又花尽家产,给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送礼,央求人家在汉武帝面前求情说话。而汉武帝呢,他其实也不在意董仲舒的死活,他关心的,另有其人。 等到董仲舒拖赴法场之时,汉武帝这才不疾不徐地发布赦免诏书。书呆子董仲舒死中又活,趴在地上拼老命打自己的嘴巴,叩谢天子不杀之恩。 一场风波过后,人人如释重负。只有汉武帝的心中,越发的压抑紧张。 他在想,这个董仲舒的罪恶思想,对江都王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影响呢? 江都王比自己大12岁,又在七国之乱中立下战功。可最后,这个皇帝是自己做了,江都王的心里,怎么可能服气? 就在这时,匈奴来使,求和亲。 “和亲?和亲好玩吗?要不要干脆彻底消灭匈奴?”汉武帝召开御前会议,让大臣们畅所欲言,是和还是打,听大家的。 会议开始,大家热烈地争论起来,理所当然地分成两派。一派是主战派,认为匈奴人都是喂不饱的野兽,我大汉帝国,岂能把皇家贵女嫁给他们?打打打,派几个人出塞,把匈奴人消灭干净,这才省心。 另一派是主和派,认为:打打打,打你娘个头啊打,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匈奴人盘踞在塞外,逐水而行,循草而牧,连个固定的居住点都找不到,这仗你怎么打?再者说了,大军远征塞外,后勤运输就需要十倍以上的人力,这就意味着整个大汉帝国都要行动起来,进入战争状态。可大汉帝国有这实力吗?所以说,打是无知妄徒的胡言乱语,还是和亲才妥帖。 听大家议论不休,汉武帝喃喃低语道:“朕的心意,是不管三七十二一,先打个热闹再说。可如果打起来,江都王这王八蛋,突然抄了朕的后路,怎么办?” “啥?陛下你说啥?”群臣停止议论,问道。 “唔,朕是问你们,江都王家里,有公主没有?” “公主?” 众臣面面相觑,不知这话从何说起。半晌,才有人回答道:“启奏陛下,江都王的儿子刘建,倒是生了个女儿,名叫刘细君。” “刘细君?”汉武帝的眉眼舒展开来,“这名字真好听,诗意盎然。你们看,朕就让刘细君出使,和亲匈奴如何?” “这个……”大臣怯怯地道,“可是刘细君才刚刚5岁,太幼齿,怕是匈奴人不答应。” “啊,刘细君才5岁?”汉武帝乐了,“那就等她长大,再嫁到塞外,这一次咱们依然是老法子,去宫里找几个丑宫女,冒充皇家公主,给匈奴人送去就是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汉武帝真正忌惮的敌人,不是匈奴,而是江都王。 未有反迹,却遭疑忌。江都王一家,恐怕是难保了。 土豪的心愿 汉匈和亲,作为一项基本国策,顺利地进入了执行期。不想正执行期间,又发生了新的变数。 这个变数,来自于雁门郡马邑县的一个大土豪,名字叫聂壹。 聂壹其为人也,孔武有力,足智多谋。身为土豪,心忧天下。这是因为他身居雁门邑,往里走是大汉帝国,往外走就是匈奴,倘若汉匈交兵,对聂壹的个人生活,影响最大。 于是聂壹就想:“嗯,有没有个好办法,一次性的,嗯,砂锅里捣蒜,把匈奴人统统消灭干净呢?如果匈奴人消灭干净了,雁门郡就再也不会有战争,我们聂家就可以世世代代幸福地生活下去,岂不美哉?”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太骨感。匈奴人来去无踪,飘忽不定,他来杀你,一找一个准,你去找他,那难度可就高了。 正当聂壹郁闷无策之时,忽然听到汉匈和亲的消息,当时聂壹兴奋地一拍大腿:“机会来矣!” 于是聂壹立即去拜访大行令王恢。 大行令,是汉景帝时代设置的一个奇怪官职,主要职能是弹压少数民族兄弟的不服不忿。而大行令王恢,也非易与之辈,他本是边塞的一名小吏,由于主张对不臣者动用武力,因而脱颖而出。 当聂壹找来时,王恢其实也是刚刚抵达边塞,他这一路上好不辛苦,是从台湾海峡一带,风驰电掣地狂奔而至的。 来自于台湾海峡,那是因为盘踞于福建武夷山、直到台湾海峡的闽越藩国,悍然对汉帝国发出不服的声音,向盘踞于番禺、臣服于汉国的南越国发起战争。南越国紧急向宗主国求救,于是汉国遣大行令王恢,统率大军,翻山越岭、漂洋过海,去找闽越王打群架。 这边汉国的军队正行之际,闽越国那边却出了乱子,属臣们私下里商议说:“你看咱们的大王,是不是缺心眼了?你个破闽越国才多大一点,也敢跟人家汉国叫板?等汉国的军队打来了,赢上个一仗两仗,咱们还是有把握的。可问题是,此后的汉国军队,就会如蝼蚁般络绎不绝,无休无止地杀来。打到最后,咱们国家这么点人,肯定会被人家打光的。” “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宰掉国王算了。” 闽越属臣商量妥当,趁闽越王不备,突然冲上前去,按倒闽越王,拿刀子吭哧吭哧狂砍,成功地把闽越王的脑壳给砍了下来。 然后闽越属臣,把闽越王的脑壳,给汉军送去,说:“你们汉军来打我们,就是因为大王他不识趣,非要跟你们叫板。现在我们已经杀掉了大王,你们还有必要再打吗?” 看着闽越王的脑壳,当时王恢就乐了,曰:“战争,是很简单的事儿,只要出动大军,浩浩荡荡摧枯拉朽,敌军就自然而然被消灭了。” 轻易摆平闽越王国,立下不世战功,大行令王恢信心满满,立即掉头,疯了一样往北部边疆狂奔。他刚刚赶到雁门郡,土豪聂壹就来了。 聂壹说:“大人,你来得正好,草民有个建议,你看咱们,把匈奴人斩草除根,杀干净如何?” 王恢道:“战争,是很简单的事儿,只要出动大军,浩浩荡荡摧枯拉朽,敌军就自然而然被消灭了。可是现在问题是,匈奴人在哪儿?” 聂壹:“匈奴人到底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不止是我不知道,就连匈奴人自己也说不上来,因为他们过的是幕天席地的游荡生活。” 王恢:“你看,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这仗还怎么打?” 聂壹笑道:“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但我们可以把匈奴人引出来。” 王恢:“引出来?拿什么引?” 聂壹:“当然是拿财物来引。” 王恢:“你当匈奴人傻呀,你拿财物一引,来来来,他们就来了?” 聂壹:“他们肯定会来的,此时汉匈刚刚和亲,正是匈奴人对我们最信任的时候,错过这个好时机,就没第二次机会了。” 王恢:“……听起来貌似有点可行性,可派谁去把匈奴人引来呢?” 聂壹:“派我去。” “你?” “我!” 对匈奴开战 获得了勇士型土豪聂壹的支持,大行令王恢立即上了彻底消灭匈奴的建议疏。 武帝揽疏大喜,但他虽然年轻,也知道兵凶战危,就命王恢入朝,与公卿们召开御前会议,商议此事。 会议开始,王恢率先发言。 王恢说:“战争,是很简单的事儿,只要出动大军,浩浩荡荡摧枯拉朽,敌军就自然而然被消灭了。我的意思是说,与其养虎为患,留着匈奴人不断地祸乱边塞,不如干脆点、痛快点、彻底点、爽快点,麻利地解决了他们。” 听了王恢的话,投降派主将韩安国,越众而出: “王恢,你有多缺心眼,说这种无知的妄语?你的本事,跟高祖刘邦比如何?可是当年,高祖刘邦远征匈奴,被匈奴困于白登道,整整七天七夜,没粮草没水喝,可怜的高祖天天喝自己的尿,那叫一个惨。 “王恢,你比当年的吕后如何?可是匈奴单于写来书信,悍然调戏吕后,声称要吕后陪他上床睡觉啪啪啪,可吕后也只敢回信说:我是个老太婆了,啪啪不动了,你消消火,别生气,等我给你送几个汉室的美貌公主。那叫一个窝囊。 “王恢,你可知道,高祖时代,只能送公主给匈奴人。惠帝时代,也曾送过公主,文帝时代,他娘的送给了匈奴四个公主呀。到了上一朝景帝时代,同样是憋气窝火,给匈奴人送了三个公主。王恢,但凡有一点办法可想,我们大汉帝国,至于这样屈辱,送公主给他们糟蹋吗?” 王恢失笑道:“战争,是很简单的事儿,只要出动大军,浩浩荡荡摧枯拉朽,敌军就自然而然被消灭了。” 韩安国气笑了,骂道:“日你娘王恢,你没听到吗?昔年高祖刘邦,不也曾出动大军浩浩荡荡吗?可临到最后,被摧枯拉朽的,却是咱们自己。” 王恢:“战争,是很简单的事儿,只要出动大军,浩浩荡荡摧枯拉朽,敌军就自然而然被消灭了。昔年高祖之所以未能摧枯拉朽,非战之罪,只是因为高祖不应该去塞外找匈奴,而应该坐在家里,等匈奴人自己送上门来。” 韩安国摇头:“王恢他神经了,大家不要理他。匈奴人缺心眼呀,他自己给你送上门来?” 王恢:“战争,是很简单的事儿,只要出动大军,浩浩荡荡摧枯拉朽,敌军就自然而然被消灭了。” 这时候汉武帝按捺不住了:“王恢,少扯你那套摧枯拉朽自然而然,快点说匈奴人凭什么会自己送上门来!” 王恢:“因为有聂壹。” 汉武帝:“捏姨?啥叫捏姨?捏谁的姨?” 王恢:“回陛下,聂壹不是捏姨,乃雁门郡土豪是也。我们可以派他去匈奴那里,给匈奴人送财物,把匈奴人引出来,然后咱们只要出动大军,浩浩荡荡摧枯拉朽,敌军就自然而然被消灭了。” 韩安国:“胡说,胡说,这完全是一个疯子的臆想,根本没有可行性。” 王恢:“陛下看如何?” 汉武帝:“朕看……反正咱们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试试?” 针对于匈奴的漫长战争,就这样儿戏一样,通过了御前工作会议,正式开始了。 这一天是公元前133年冬十月。 首战告败 虽说战端的开启是吊儿郎当儿戏式的,但帝国体制决定了,战事一旦开始,就会进入一个严肃认真的阶段。这场针对于匈奴人的诱歼战,从上一年的冬十月开始布置,直到次年的夏六月才完成,整整布置了八个月。 汉帝国派出五员大将—— 头一名,投降派主将韩安国。此人一出,就知道事情要坏菜。这老韩明明是反对战争的,却非要把他排在战场上头一名,这明摆着是瞎胡闹。 第二名,飞将军李广,为骁骑将军。 第三名,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 第四名,大行令王恢,为屯将军。 最后一名,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搞笑的阵容。五名统帅中,主张投降的有,主张战争的有,飞骑射敌的有,舞文弄墨的有,就连四六不靠的也不缺。这么一支军队摆出来,遇到敌军,不被人活活打死才怪。 这五名统帅,也没个先后顺序,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搭理谁,总共带了车骑步卒三十万,挤成一团,全躲进了马邑道旁的山谷里。就等匈奴人一到,大家一窝蜂杀出去。 伏兵到位,土豪聂壹出马了。 聂壹单人匹马,闯入莽莽塞外,遇到牧人就打听:“嗨,你知道大单于在什么地方吗?我找他有点小事。”就这样东打听西打听,居然真的被他把大单于找到了。 大单于在腥气烘烘的毡包锝蛹了他,问:“你是谁?? 聂壹:“我是雁门郡土豪聂壹。” 大单于:“你找我干啥?” 聂壹:“是这样,我们汉国呢,窦太后死了,小皇帝夺得权力,就要推行新政,专门整治我们这些有钱的土豪。我生气呀,愤怒呀,你说我招他惹他了?他这么欺负我?” 大单于:“欺负死你活该,这事跟我没关系。” 聂壹:“是没关系,但我要想报仇,就得借助大单于的力量。现在是这么个情形,我已经于马邑安排了人手,随时可以斩杀县令破关。但你说我杀个县令,破关而出干什么呢?希望大单于你也能够凑个热闹。咱们这样分工,我来斩杀县令,打开城门,大单于你就摧师而入,到时候城里的金银财宝,和数不清的美女,统统都归你了。” 大单于:“我是个和平主义者,最讨厌你这种战争贩子了,请你从我身边滚开,别脏了我的眼睛。” 聂壹:“哈哈哈,说大单于是和平主义者,瞎子才会相信。你就别试探我了,我是真心的。” 大单于:“真的真心?” 聂壹:“假的我就是个混蛋!” 大单于:“要是这样的话,那咱们就玩玩?” 双方约好,聂壹返回来。马邑城中早就给他准备了几名囚犯,“嘁里喀喳”,把死囚们的脑袋砍下来,悬挂在城头上。然后聂壹登城,对城下跟来的几个匈奴斥候大声喊道:“嗨,这就是县令和县丞们的脑壳,我已经全砍下来了,你快点叫大单于带人来,快。” 斥候急急回去报告,大单于立即率了十万匈奴战士,潮水一样地向马邑涌来。越过边塞,穿行武州,前方距离马邑,已经是不足百里。 忽然间大单于勒马,挥鞭指向马邑方向,哈哈大笑道:“吟鞭东指即天涯,你他妈的当我傻!敢诱老子进圈套,以后当心你全家。传我军令,大军掉转方向,马邑方向有伏兵,咱们找个没有伏兵的地方,舒展一下筋骨。” 匈奴大军半路上突然掉转方向,转向雁门,途中有一座路亭,大单于一挥鞭:“与吾把这座破亭子拿下。” 匈奴战士涌上前来,顷刻间把路亭拆成平地,守护在路亭里的汉国尉史,被匈奴士兵揪着头发,拖到了大单于面前。 “哈哈哈,”大单于看着尉史,“你认得我吗?” 尉史:“你好像是……大单于耶。” 大单于:“然也,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尉史:“当然是要活命。” 大单于:“想要活命,就得拿点情报来换,明白吗?” 尉史:“明白明白,实告大单于,汉军在马邑旁边的山谷里,埋伏了三十万的伏兵。” 大单于哈哈笑道:“我就说嘛,一路上行来,途中不见一个鬼影,遇不到个人也看不到牲畜,明摆着是有问题,果然有伏兵。” 于是大单于封提供汉军情报的尉史为天王,十万大军,掉头“轰轰隆隆”地回去了。 设伏失败,被大单于窥破先机,知风遁走。制订这个计划的大行令王恢,可就惨了。 寻找替罪羊 轻启战端,却画虎成犬。马邑道设伏失败,三十万大军无功而返。再想到此后必将战祸频仍,汉武帝气得差点没疯掉。 这都怪王恢,不是王恢,好端端的平安汉国,怎么会落到个日夜不宁、战祸不断的场面? 可问题是,虽然建议是王恢提出来的,但却是经过御前会议商议,由汉武帝本人拍板认可才进入执行阶段的。倘若以此问罪于王恢,不唯是王恢不服,天下人也会摇头。 那就只能给王恢再找个别的罪名了。 这别的罪名也不难找。汉武帝愤怒谴责王恢:“王恢,你手中有三万人马,尾随追赶匈奴,为什么不发起进攻?为什么?” 为什么?王恢诧异地上疏解释:“我是有三万人马不假,可问题是,我是一支孤军呀,后面几支军队都没跟上来,如果轻率发起攻击,那我这三万人,可是一个也回不来了。” “胡说八道,明明是你畏敌如虎,不敢开战。”汉武帝干脆不讲理了,把王恢交付廷尉,要斩杀王恢出气。 可王恢不肯束手就擒,就派人携一千金,去找汉武帝的亲娘舅,丞相田蚡,对田蚡说:“王恢,帝国栋梁也,马邑道失策,不是他的过失呀,怪就怪那个大单于,太精怪了,他竟然能够看出前方有伏兵,这事谁又能料得到呢?求求丞相主持公道,让陛下息怒,不要杀王恢。” 田蚡为难地说:“钱,是我的亲爹呀,我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见了钱走不动道。可是眼下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再傻的人也会知道,此番激怒匈奴,后面就是无休无止的征战,不知多少人要辗转死于沟壕之中。这么大的事儿,事关帝国存亡安危,皇帝他肯定是要找个人担责的。不找你王恢,难道陛下他还能责怪自己吗?” 来人道:“丞相,你的意思是,这钱你不肯收?” 田蚡:“收收收,见钱不收,王八蛋才干得出来这事!可是我收下,也在皇帝面前说不上话呀。有了,你把钱给我放下,等我去后宫走一趟,让王太后出面,劝说陛下息怒。” 于是田蚡真的去了后宫,找汉武帝的生母王娡。王娡这个女人,玩宫斗,暗中算计女人,她是一流的高手,但真要说到阴暗的权术,她还差得远。 脑子不够用的王娡,真的听了弟弟的话,来劝汉武帝:“皇帝呀,马邑道之事,好像怪不得王恢呀,皇帝你干吗要杀人家呢?” 话未说完,汉武帝就炸了,当场吼叫起来:“不怪他怪谁?难道还能怪朕吗?妈妈,朕说你有多缺心眼?听了朕那死要钱的蠢舅舅的话,连这事也敢劝?你知道马邑道之败,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大汉帝国,从此再无宁日,无休无止的战争,从此开始,只有稍有个闪失,咱们的帝国就彻底完蛋了,朕就是亡国之君,你也会被匈奴人捉到草原上去,被肆意蹂躏! “战祸开启,史官是要写在书上的。后世的人,都要问问,是谁惹来了这场塌天的战祸。如果不追究王恢,那就意味着这一切,都是朕的责任! “可是,朕能认错吗?朕要是认了错,天下人还肯再服膺朕吗?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藩王,都会借此发难。倘若国内有战事,咱们就是腹背受敌,你这个皇太后,还能再坐上几天?等待你的命运,就是如戚夫人一样,被人剁去手足,扔进茅坑里,活活地被屎尿浸死!” 王太后被吓呆了:“哎哟俺的娘,真有这么严重?” “哼,你寻思呢?”汉武帝扔下最后这句话,转身走了。 汉武帝走后,舅舅田蚡蹑手蹑脚地从纱帐后走出来,也不敢跟王太后打招呼,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回去后,田蚡就把汉武帝的话告诉了王恢的家人。王恢听到这些,就在监狱里自杀了。 而田蚡,他脸色惨白地坐下来,心里想:看起来这个操蛋的大汉帝国好像活不长了,那赶紧,趁老子手中还有权力,把以前得罪过我的仇家统统弄死,先让老子玩个爽快再说。 可问题是,自己的仇家好像已经全弄死了,现在这节骨眼上,上哪儿再弄几个新仇家来呢? 没有仇家也不要紧,那就慢慢找吧,总有看他不顺眼的人出来的。 百姓与国家无关 田蚡很快就找到了新的仇人——天下百姓! 就在汉武帝惹了匈奴、逼死大行令王恢的第二年,具体的时间是公元前132年,武帝24岁。黄河突然改道,浩荡的洪水,从顿丘方向转向东南,水流所至,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顿作鱼鳖。 不久,濮阳河道决堤,洪水卷向巨野。前方有十六个县郡,顿时化为泽国。 饥民嗷嗷待哺,报急的奏章流水般来到朝廷。汉武大帝举重若轻,当即拍板,派大臣汲黯,率士兵十万前去抗洪:“朕给你们的旨意是:严防死守,不得让洪水越过雷池半步!” 丞相田蚡听到这个决定,心里一动,拿小眼睛偷偷地扫描汉武帝的脸,嘿嘿,明摆着,陛下他似乎无意抗洪。 田蚡怎么会得出这么个怪结论?天下遭灾,百姓遭难,对汉武帝没有半点好处,他为什么却又无意抗洪救灾? 先说田蚡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汉武帝派出的抗洪救灾总指挥官汲黯,此人大大有问题! 汲黯有什么问题呢? 汲黯这个人,属于万石君石奋类型的怪物,一张脸千变万化,就是靠脸吃饭。早年他担任秘书,那时候的秘书叫谒者,秘书汲黯天天板着张苦逼脸,看到他的人都大惊而退,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恐怖事件。 汉武帝很欣赏汲黯,擢升他为主爵都尉,适逢东越国相互攻击,请求宗主国裁决,汉武帝就派汲黯去视察。回来后,他报告说:“陛下休要担心,东越人都是原始人,天性喜欢打来打去,臣建议就让他们打吧,全都打死了才好呢。” 嘿,这个回答,让汉武帝好不欢喜。然后河内郡又失火,汉武帝再派汲黯去视察,回来后报告说:“启奏陛下,火灾才烧了一千多家,许多百姓还没烧死,建议陛下开心地玩吧,管这鸟事干什么?” 这些没有丝毫人性,纯粹的反人类之语,至今一字一句地写在史书中。但汲黯也不是一点人事不干,他途经河南,发现当地大旱,就自作主张开仓放粮,活生民无数。而大汉帝国的国律,是百姓爱死不死,懒得理会的,汲黯擅自开仓,拯救生民,按律当斩。但汉武帝喜欢他这种诡异的双重人格,就赦免了他。 如此诡异的一个人,汉武帝竟然派他去抗洪救灾,所以田蚡一眼就看穿,汉武帝根本没有救灾的真实意愿。 果如田蚡所料,汲黯抵达濮阳,将河堤决口堵住之后,不久新的奏报传来:“报,汲黯大人堵住的缺口,又决堤了。” “啊,怎么又决堤了呢?”汉武帝假装懵懂,“这水势来头不小啊,你看看刚刚把缺口堵住,竟然又决堤了。咦,舅舅呢?丞相在哪里?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出来说句话吗?” 田蚡在心里诅咒汉武帝:“你明明是自己不想救灾,却又想像王恢事件一样,想找个人来替你说这些话,好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心里又一想,管他娘的,老子干的就是这个脏活,这种缺八辈子大德的阴毒事,老子不干,谁他妈的还乐意干? 于是田蚡越众而出:“陛下少安毋躁,那啥,黄河决堤这事,决堤就决堤吧,老百姓淹死了,是他们自己活该。陛下还是少操这个闲心吧,国家大事更要紧。” 汉武帝大怒:“舅舅,百姓的生死,难道不是国家大事吗?” 田蚡笑道:“百姓跟国家有个毛线关系?他们不过是暂时居住在这片土地上,是暂住而已,国家大事跟他们没半点关系。” 汉武大帝端详着田蚡那张脸:“哦,朕明白了,舅舅家在黄河的北边,如今遭灾地区是在黄河南面,所以你反对救灾对吧?” 田蚡心里暗骂:“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自己明明不想救灾,却非要把这屎盆子扣老子头上,老子也只能认了。”于是嬉笑道,“陛下差矣,让老百姓去死,这话怎么能算反人类呢?老百姓根本不算人类,咱们俩才是人类。” “哈哈哈,”汉武大帝欣慰地大笑,“舅舅所言极是,极是,百姓只是草民,确实不能算人类。那咱们就不管这事了,国家正事要紧。” 史载,从此汉武帝对水旱之灾,置若罔闻,不予理会。 此后的史家,愤怒地指控大坏蛋田蚡,指田蚡是个无行小人,因为他的缘故,汉国拒绝治理水旱灾竟长达数十年,不知多少百姓遭受劫难。这个指责是对的,但却责错了人。 汉武帝是帝国一把手,救灾或是不救灾,凭他一言而决。而田蚡不过是个善于窥伺别人脸色说话的小人,如果汉武帝有心救灾,田蚡绝不敢出言制止。但汉武帝根本不想救灾,所以田蚡才会出言劝止。 那么,汉武帝缘何坐视百姓淹死饿死而不予理会呢? 答案只能猜测,但即使是猜测,也是异常残酷! ——如果我们一定要为汉武帝的反人类之举,寻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大的可能是,汉武帝要为行将爆发的汉匈大战,准备充足的战争人手! 残酷资源整合 从地缘政治学的角度上来看,对中国,或许匈奴人远比汉民族有着更充足的权力主张。 说起这匈奴人,其来历杳不可考,他们是来自于中亚草原的游牧者,周初时称为鬼方,继称为严狁,后又称为犬戎。我们能够在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的历史中发现他们那飘忽无定的影子。据希罗多德记载,一支斯基泰人的小股武装力量,于公元前750年间进犯俄罗斯南部的乌拉尔河,并尾随其后追逐逃亡的当地居民息姆米里人,结果这伙追击者却因为迷失了方向而进入了亚述王国,并以他们那强大的武力,为亚述王国带来了长达一个世纪之久的噩梦。 此后,这伙异乡人在亚述王国遭受到了毁灭性的军事打击,其主要军事首领尽悉阵亡,他们被迫翻越了高加索山,逃回到了亚细亚。这些印欧族裔的野蛮人,所到之处带来的是无边的恐怖。从迦帕朵西亚到米底亚,从高加索到叙利亚,他们的骑士无所不在,当他们蜂拥而入进入鄂尔多斯北部的时候,中华帝国的诸侯邦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险。 这些印欧族裔的武士不无惊讶地发现,他们来到了一个天然的栖息宝地,在这片土地上,对于中亚草原的游子是不设防的。倘若他们愿意,完全可以从欧洲的莱茵河畔策马,一路俯冲抵达渤海之滨。 早在春秋战国时代,这些印欧骑士就对中华帝国发起狂烈冲击。所以孔子曾说:“微管仲,吾披发左衽。”意思是说:“管仲啊,他是一个伟大的人,如果不是他发起尊王攘夷运动,号召天下诸侯对抗那些恐怖的印欧骑士,中华帝国早在春秋时代就灭亡了。” 当西汉时代的中国,徘徊于封建与集权两种制度之间的时候,长城外那些早已忘却自己来历的斯基泰人的后裔,正在雄心勃勃地策马迎风。从亚述王国时代开始,他们已经在这里居住了两千年之久了,西汉王朝那纷繁如雨的内部冲突与杀戮,激起了他们的万丈雄心。 楚汉相争时代,给了这些异族人以机会,而且他们也没有浪费掉这难得的契机。当刘邦称帝长安的时候,就立即感受到了来自于塞外的那冽冽森寒。为了扫除后患,刘邦不惜亲自出征,结果困于白登,险些有去无回。 到了吕雉乱政,匈奴人更加肆无忌惮,他们甚至以书信挑逗吕后,而吕后唯有苦笑,居然是一筹莫展。 然而汉武帝的到来,彻底摧毁了他们的梦想。 甚至也摧毁了他们的未来。 即使是穷兵黩武、险些将西汉王朝拖到亡灭境地的汉武帝都没有想到,他甚至间接地摧毁了远在地球背面的无数个古老帝国。 不是汉武大帝英明神武,而是他那缺德带冒烟,看别人过舒服日子就全身不爽的邪恶天性,使得他成为了中华历史上独一无二,能够担承重任,于两个民族的残酷对决中完成最艰难的资源调度,彻底击溃匈奴,并为汉民族赢得数千年之久生存空间的不二人选。 简单说,这场残酷的战争,双方都需要调度无穷无尽的资源,哪方面在资源调度上面力有不逮,就会彻底丧失机会。 而战争资源调度这几个字,写起来四平八稳,但却是字字血、行行泪。在这几个字后面,隐藏的是无数黎民百姓的绝望哀号,隐藏的是无数百姓的累累白骨。 ——战争,是人类的天然属性,同时又是最反人类的。因为人类的天性追求安逸,追求幸福。而战争,却意味着毁家灭国,背水耗战。很多情形下,战争打的不是哪方面英明神武,而是哪方面更不想活了,一意求死地纠缠不休。但没有人愿意卷入这彻底的绝望之中,这就需要如汉武帝这种人,强行把所有人拖进来。 在未来的民族空间竞争中,汉武帝,他必须要完成这样一件工作——让那些天性追求安逸的人,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战场;让那些天性求生的人,不得不去辗转死于沟壕。无论有多少文学作品美化战争,但其反人类的残酷本质,是无法改变的。 而竟然是汉武帝这种人完成了这项工作,击败匈奴,为汉民族赢得永世荣誉,所以后人世世代代感谢他,他也因此成为了独一无二的汉武大帝! 那么,他又是如何完成这项残酷工作的呢? 后续的战争中,有这样一个细节。 汉武帝,他在战争资源枯竭的情况下,号召广大青年行动起来,去西域边陲,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去塞外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许多逃亡的罪犯纷纷响应这一号召,跑来领受出使符节,自行招募人马组成使节团,赴西域抢劫烧杀——这些亡命之徒大多数一去不回,死于西部那漠漠风沙之中,但也有许多人,或是击溃了边塞的小部落,或者是沟通了更多的邦属与中国建交。等到这些人捞得盆满钵满回来之后,汉武帝就秘密派人,唆使他们行作奸犯科之事。一旦他们坠入法网之中,汉武帝就将他们的家人全部下狱,准备满门抄斩。除非,这些人愿意再赴边陲,以建功立业换取家人的性命,那就另当别论了。 “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瀚海”。至今思之,仍然令人荡气回肠。 任何时候回顾瀚海黄沙,都能够让人感受到那豪气冲霄汉、壮志凌云天的雄浑气魄。 但这辉煌而宏大的史诗事业,是需要付出惨烈代价的! 一个民族为了自己的生存空间,需要付出多少,需要多少忠义志士的血和泪,远超出后人的想象。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为了自己的民族,他们所付出的不唯是生命和鲜血,还有那永远也无法诉诸他人的泪水与委屈。 也只有心如铁石、阴毒蔫儿坏的汉武帝,才有可能完成这桩不名誉的伟大壮举。 而这就意味着,汉武帝不唯是要对匈奴异族宣战,同样也对天下百姓宣战。他必须以残忍邪恶的手段,摧毁百姓的平静生活,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借助残暴的权力体制,强行把天下百姓送上战场。如此无止无休的纠缠,最终彻底击崩匈奴人的心理底线,为汉民族赢得战争。 当这场空前的民族大对决开始,所有的人,都沦为了汉武帝手下的无生命单元,要为他那残暴而偏激的个性,付出牺牲。 ——很可能,这就是汉武帝拒绝救助遭遇水灾的天下百姓的原因。他是在为行将到来的惨烈战争,准备人力资源。他必须要保证,当战争爆发,帝国必须要有充足的生之无趣的百姓,能够被他强拖到战场上去。 即使他不曾这样想过,但他,的确是这样做的。 权力的美食 帝国进入战争预备期,人性突然变得残忍暴戾,最先察知天下之变,是盘踞在信息尖端的汉武帝和丞相田蚡。 这就意味着,他们两个最不喜欢的人,要倒霉了。 先动手的是田蚡,他精心选择了自己的下刀目标,魏其侯窦婴沦为牺牲。 说起窦婴这个人,唯有让人叹息连连。他是死掉的窦太后的堂侄,但因为忠心维护皇家权力,惹怒了窦太后,将他开革出窦氏族门,不再认可他。自始至终,窦太后都将其视为对手,打击起来不遗余力。 失欢于窦太后,却又未能获得汉武帝的赏识,这是窦婴最大的悲剧。 汉武帝刚刚即位时,就以儒家学者赵绾、王臧为先锋官,高举独尊儒术的思想战旗,向窦太后的黄老阵营发起攻击。但攻击失败,赵绾、王臧下狱自杀,而担任丞相的窦婴和出任太尉的田蚡,统统被解除职务。 但田蚡是汉武帝的亲娘舅,汉武帝对他有求必应。所以田蚡虽然没有任何官职,却天天坐在汉武帝的身边,行使着没有明确职务的丞相实权。而窦婴就惨了,窦太后不认他,汉武帝不搭理他,总之是落得个两头不是人。 于是,昔日依附在窦婴门下的势力之辈,纷纷改换门庭,投靠了田蚡。 而田蚡以前也曾是窦婴家里的仆役,在窦婴脚下受过无数的腌臜气。所以田蚡呢,得势之后,就越看窦婴越不顺眼,一直想找个机会,整治一下窦婴。 这时候窦婴门下,从者星散,只余下一个叫灌夫的莽汉,与他相依为命。 灌夫,本姓张,他的父亲曾经是西汉开国功臣灌婴的家臣,因而改姓灌。 灌氏家族,俱是战场上能拼能打的猛汉。七国之乱时,灌夫的父亲担任校尉,而年轻的灌夫则率了千人追随父亲横行沙场。交战中,灌夫父亲战死,按说灌夫应该扶棺归乡,但灌夫慷慨激昂地表示:“爹死事小,皇权事大,我要为爹报仇,亲手斩杀吴王首级以谢君恩。” 然后灌夫真的披上铠甲,就要出战。军中人多以为他神经不正常,不肯追随他,只有两个人,还有灌夫家的几十个奴隶,手提刀斧向着吴军的阵营冲锋。这伙人疯了一样杀入吴军之中,直杀到大旗之下,追随灌夫的两个人和所有的奴隶,统统被吴军杀死,只有他一个人平安归来。 灌夫因此战而成名,汉景帝很欣赏这种直心眼的汉子,就让他做了中郎将。但灌夫是个不管不顾的暴脾气,没多久就因为暴力行为太严重,触犯刑律而丢了官。 此后,灌夫搬家去了长安,前前后后做过些无关紧要的官职,到了汉武帝时代,他终于闯出了大麻烦。 有一天,灌夫和窦太后的弟弟喝酒,喝着喝着,灌夫就喝高了。喝高了的灌夫,是六亲不认的,管什么窦太后的亲爹还是弟弟,不管不顾,他揪过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暴打:太后弟弟算个鸟。直打得窦太后的弟弟半死不活,哭喊救命。 史书记载称,汉武帝喜爱灌夫这种莽汉,害怕窦太后杀了他,就让灌夫去北方的燕国做国相——但另一种可能是,汉武帝掩护灌夫逃走,目的只是为了让窦太后抓不到殴打弟弟的凶手,存心给窦太后添堵而已。 灌夫不唯是脾气暴烈,他的人品也很成问题。史书上说,他家资豪富,食客数百,就在田园中修筑堤塘,引水灌溉农田。他的族人与宾客恃仗他的势力,横行不法,为非作歹,让颍川地方饱受蹂躏。 因为憎恨灌夫,颍川儿童唱起一支儿歌: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亡。意思是说,等到颍水浑浊的那一天,就是灌氏灭族之日。 公元前132年,黄河泛滥,颍水突然间变得混浊起来。 豪门龌龊 颍水突然变得混浊,但灌夫毫无知觉。这时候的他,因为失去权势,结交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少。而窦婴则是家中门客星散。结果这两个人,一个想找几个门客装点门面,一个想找个有背景的人抬高自己,就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窦婴与灌夫,相互援引借重,情同父子。 有一天,灌夫来找田蚡。田蚡对他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窦婴家里拜访,串个门聊聊天。” 灌夫大喜,说:“那我马上去告诉窦婴,让他准备一下。” 田蚡说:“好,你去吧,我到时候就会过去。” 灌夫来到窦婴家里报信,窦婴喜不自胜,认为田蚡肯来家里作客,一定是汉武帝回想转意,想重用自己了,就张灯结彩,买酒买肉,忙乱了一整天。 可到了约定的日子,窦婴在门口苦苦等待,等到了太阳快下山,也看不到田蚡车驾的影子。窦婴很纳闷,就对灌夫说:“丞相他是怎么了?说好的来家里做客,怎么还没到?” 灌夫火了,说:“丞相这个王八蛋,真不是个东西,说好的却又不来,做人可以这样不要脸吗?侯爷你在家里等着,我去催催他。” 灌夫到了田蚡的府上,进去一看,嘿,田蚡正在榻上睡觉呢。当时灌夫心里就有火,问:“丞相大人,不是说好了去魏其侯家里吃饭的吗?你怎么在家里睡上了?” 哦,这事啊,田蚡拿手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记性,把这茬儿给忘了。那咱们现在走吧。” 于是两人登车前行,但是田蚡故意走得极慢,让急性子的灌夫心里越发地火大。 不管怎么说,灌夫总算是把田蚡请来了,窦婴如释重负,立即入席开喝。喝了一会儿,灌夫起来跳舞,边跳边唱:“大风起兮,日你娘,我是猛士兮,替陛下守四方。”歌舞过后,灌夫向田蚡招手,“丞相,来来来,你也跳一个。” “跳你大爷!”田蚡是小人得志,自重身价,最恨灌夫这种不知轻重的莽汉嘴脸,故意把脸扭过去,不搭理灌夫。 灌夫气坏了。回到座位,他端起酒觥,咕嘟咕嘟一通猛灌,眨眼工夫就把自己灌高了。酒一多,灌夫天不怕地不管的本性就暴露了出来,他开始骂骂咧咧:“什么人呀这是,说好的来喝酒,到了时候他不来,却在家里睡大觉。睡睡睡,睡你娘个头呀,睡死你!老子瞧得起你,才让你跳个舞,你他妈的跟老子装逼不跳,你牛什么牛?不就是你外甥是皇帝吗?有什么了不起?惹火了老子,老子打不死你?” 听灌夫大骂田蚡,窦婴吓坏了,急忙堵住灌夫的嘴,强行把灌夫拖走。回来后连连向田蚡请罪:“丞相息怒,息怒,灌夫他这人没坏心眼,就是见不得酒,一喝多了连亲娘老爹都骂,丞相大人千万不要计较。” 田蚡哈哈哈大笑:“魏其侯呀,我田蚡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窦婴:“果然是丞相肚子里行船,丞相你大人大量,佩服,佩服。” 这件事,就这样波澜不起地过去了。到了第二天,田蚡派了个叫籍福的门客来找窦婴。籍福问:“魏其侯,你家在城南,是不是有片良田?” 窦婴说:“是呀,是有那么一块地。” 籍福道:“是这样,丞相大人田蚡托我给你带句话:你那块地,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送给丞相大人吧。” 窦婴气坏了,当场质问道:“田蚡他什么意思?我家的地,他想要就要?他做了丞相就无法无天了?” 这时候灌夫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指着籍福破口大骂道:“籍福,你这个狗腿子,现在是田蚡的门客,就来替你家主子咬人。可你别忘了,你以前是在窦婴家里做门客,有了新主子,就翻脸不认旧主子,你说你还是人不是人?” “你这人怎么这样?这事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传句话。”事情没办成,籍福悻悻离开。 官场斗 回到田蚡府上,籍福把事情告诉田蚡,害怕田蚡责怪自己办不成事,就说:“丞相大人,反正窦婴年纪已经不小了,也活不了多久,不如再等几天,等窦婴老死了再说?” 等个屁呀等!田蚡火冒三丈:“籍福,你早年是窦婴家的门客,现在给我跑腿,我们两人的事情,你最清楚。你还记不记得,窦婴的儿子杀了人,是谁救了他?是我呀!我为窦婴帮了不知多少忙,如今就是要他一块地,他凭什么不给?” 对了,还有灌夫,你说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跑出来骂本相?田蚡说,“你灌夫不仁,就别怪我田蚡不义。不好意思,看老子向皇上奏你一本。” 次日,田蚡上殿:“陛下,臣有本奏。” 汉武帝:“舅舅,你发什么神经?有话快说。” “是这样,”田蚡奏道,“那谁,灌夫家在颍川,他抢男霸女,抢夺田产,当地百姓怨声载道,苦求天子开恩,主持公道。” 汉武帝打断他:“舅舅,你扯这没用的干什么?别忘了你是当朝丞相,打击豪强,主持公道,这是你职责以内的工作。” “臣,领旨。”田蚡喜形于色,立即出殿,带人杀奔灌夫的家中,“灌夫,出来,你的事儿发了。” “发你娘个头啊发,”灌夫走出来,“田蚡,你牛气烘烘舞刀弄剑,带这么多人来,想干什么?” 田蚡一指灌夫:“与吾拿下。” 灌夫乐了:“嘿,田蚡你个小样的,凭什么拿我?” 田蚡:“灌夫,你在颍川横行霸道,抢男霸女,已经是天怒人怨,我身为帝国丞相,不得不为黎民百姓申冤。灌夫,你如果敢拒捕,就死定了。” “我本来没罪,拒什么捕呀?”灌夫笑道,“田蚡,你是不是活腻歪了?竟然敢来惹老子?你忘了你曾在淮南王刘安面前说过的话吗?” “我说什么了?”田蚡茫然。多年前说过的话,他早就忘了。 可是灌夫记得。 就听灌夫厉声道:“田蚡,陛下刚刚登基的第二年,淮南王刘安入朝,你迎接他于霸上。当时你对他说,皇帝刚刚继位,没有皇嗣,看起来皇帝也没生育能力,一旦皇帝短命咽气,这龙椅之上,除了他淮南王,别人谁还有资格坐?” “你……”田蚡急了,“灌夫你血口喷人,我对陛下忠心不贰,根本没有说过这话。” 灌夫冷笑:“说过还是没说过,这事要弄清楚还不容易?只要田蚡你跟我到廷尉处,再叫来当时在场的人核实,哼,你就知道自己该当灭门了!” “胡说,你胡说!”田蚡急了,冲上去打灌夫,“王八蛋灌夫,我招你惹你了,你这样陷害我。” 这时候两家的门客一拥而上,把两人架开,七嘴八舌地劝道:“两位大人息怒,息怒,眼下这情形,是丞相大人揪住了灌夫的小辫子,灌夫也咬住了丞相大人的阴私,你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旦事情闹大,跑不了你也蹦不了他,谁也落不得个好。不如……不如大家坐下来喝顿酒,相逢一笑泯恩仇,如何?” “喝喝喝,喝死你们!”田蚡怒而登车,转身戟指灌夫,“灌夫,你给老子听好了,以后我不找你的麻烦,你也少来管老子的事儿,要不然的话……哼!” 田蚡陷害灌夫一事,就这样无疾而终。两人虽然结仇,但因为彼此抓住对方的短处,谁也不敢轻启衅端。 可不承想,没过几天,两人的冲突就激化了。 比李广更高明的武将 几天之后,田蚡迎娶燕王的女儿为夫人,宫中太后王娡颁下懿旨,命所有的列侯和皇族,都去田蚡家里祝贺。 王娡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她终究是个无知无识的女人,只是因为生得美貌,才幸运地成为皇后直至皇太后。她并不懂得太后应该怎么做,只能学着死掉的窦太后的法子。窦太后生前,始终将窦家利益放在最高处。现在的王太后,有样学样,也替她的家族树立威风。 太后懿旨,谁敢不从?到场的列侯皇族有窦婴、灌夫、太后王娡的另一个弟弟周阳侯田胜、开国功臣灌婴的孙子灌贤,还有一名武将程不识。 就是最后这位武将程不识,这老兄出场,一口气就结果了万余条性命。 说到程不识,就必须要提到西汉著名的飞将军李广。 飞将军李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军事将领,而程不识,知道他的人,只限于专业研究学者——但,两人同是汉武帝时代的大将,都替汉帝国守护边关。但程不识早早就封了侯,而李广,拼死折腾一辈子,却是竹篮打水,一无所获。 李广担任骁骑将军,镇守云中郡。程不识任车骑将军,镇守雁门郡。两人带兵打仗的风格完全相反,形成了管理学上的两个极端类型。 李广行军作战,不约束部队,也不布阵,只是拣有水草的地方扎营,士卒们非常随便,没有硬性纪律约束,大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李广把斥候派出极远,敌军未动,他这边就已经得了消息,慢慢准备也来得及。 所以,跟随李广的士兵,安逸,轻松,所以士兵们都愿意跟着李广。 程不识则不然,他在行军时队伍整齐,扎营时讲究个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公文办理则是频繁忙碌,经常从深夜忙到天亮。士兵们跟着程不识,每天累得半死,又不得自由,所以士兵们都不乐意跟着他。 那么这两种治军风格,哪一种更高明呢? 当然是程不识! 跟随程不识的士兵,虽然天天被折磨得半死,但因为军纪严明,小心翼翼,与敌交战时,没有友军打侧攻,没有必胜把握,决不轻出。而李广则喜欢轻兵犯险,经常在战场上弄出爆炸性的消息,赢就赢个惊天动地,输就输个短裤光光。有时候输得太惨,不唯是随行的士兵统统死光,连李广本人都会被匈奴兵捉走。幸好李广这个人,他虽是战将,但个人风格更像现代特工,纵然被敌军捉走,也能成功地逃回来。 李广的个人风格,大起大落,完全不确定。而程不识则老辣沉稳,风格稳健,虽然没有什么戏剧性,但远比李广的不确定性更符合管理法则。 东汉时的伏波将军马援,曾经说过:“学程不识,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虽然未必能有大成功,但避免了大失败,这就蛮对得起自己了。但如果学李广,多半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李广的胜利没学到手,大败惨败更超过李广。” 虽然如此,但程不识这种稳健,因为缺乏了戏剧性,也就缺少了刺激性,因此为后人所不知。而李广的大起大落,却是精彩纷呈,弄得史官不得不天天蹲在李广的门外,搜集他的点点滴滴写进书里——只是因为,李广比程不识,更契合人类追求刺激的天性。 总之吧,今天这场盛宴,程不识身为列侯,有资格参加,而李广却远在门外,赌气观望:“你娘的,你们这些肥头大耳的杂碎,喝酒也不说带上老子,欺负老子没有封侯,哼!” 窦婴赴宴途中,去找灌夫:“老灌,你怎么还在家里待着?走走走,宴会就要开始了。” 灌夫说:“老窦,我看我就别去了吧?前个儿我刚刚和田蚡打了场架,今天偏偏又是他的婚礼,你说我去合适吗?” 窦婴说:“大家同朝为官,就是个糊弄天子混口饭吃,好端端的打什么架呀?再说那天不是已经和好了吗?何况列侯与会,是太后的懿旨,你要是不去,反倒让太后生气。” 好说歹说,窦婴成功地把灌夫拉上了。 他真不该强拉上灌夫。 这一去,他们再也没机会回来了。 闹酒骂座 宴会开始,大家各自就榻,跽跪而坐,一边喝一边聊起天来。酒过三巡,田蚡站起来给大家敬酒:“感谢诸位来参加本相的婚礼,哈哈哈,本相都这把年纪了,没想到还有机会睡个如花似玉的小公主。总之,本相不会说人话,你们干了,本相随意。” 所有人起身离席,齐声道:“感谢丞相大人,我等恭敬不如从命,喝喝喝,谁不喝就是王八蛋养的。” 田蚡敬过了酒,窦婴就在心思寻思:“嗯,丞相是当今皇上的舅舅,又是今天的主家,他敬完了酒,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我可是太皇窦太后的堂侄,说到地位尊贵,这里谁也比不了我。”于是窦婴站起来:“诸位,我敬大家一觥酒,大家给个面子,喝了这觥。” 不承想,只有几个和窦婴有私交的人站起来离席,其余的客人全当窦婴是放屁,理都不理。 窦婴受了冷落,怏怏坐下,脸上好大的不自在。 灌夫一看,不行,这事得他出头了。于是灌夫怒气冲冲起来:“我老灌,打个通关,不喝的酒,就是不给我面子,我老灌跟你没完!” 打通关开始,前面几个客人害怕灌夫发飙,都站起来,赔着笑脸,把觥里的酒饮尽。 下一个客人,周阳侯。 他是丞相田蚡的弟弟,当然也是后宫王太后的弟弟。 灌夫阴沉着脸,捧着酒觥站到周阳侯身边。 周阳侯不理他,自顾唱歌,灌夫忍住气,打断周阳侯的自娱自乐:“周阳侯,给个面子?” “哦?”周阳侯拿手遮住酒觥,“今儿个有点多,先不喝了。”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灌夫怒急,扭头冲田蚡喊道,“丞相大人,你弟弟他不喝,你不说管管他?” 田蚡眼皮都懒得抬:“他爱喝不喝,关老子屁事。” 你们……通关打到周阳侯处,周阳侯不喝,这酒就没法再往下敬了。灌夫感觉到自己遭受到了奇耻大辱,他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颤抖着回到座位上,心里充斥着火山爆发般的愤怒。 刚刚坐下,忽然看到开国功臣灌婴的孙子灌贤,正在和程不识眉开眼笑,交头接耳:“老程我给你讲个笑话,有个女人,丈夫出远门了,忽然外边有人敲门……”看到这情形,灌夫的愤怒终于爆发了:“灌贤,你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你给老子站起来!” 灌贤大惊:“我招你惹你了,你冲我又吼又叫的?” 灌夫吼道:“灌贤,咱们两家走得最近,我还不了解你?平时你是怎么说程不识的?你说程不识狗屎不如,听到程不识的名字,你都恶心得要吐。可现在你搂着程不识的脖子说情话,他妈的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你还算不算一个爷们儿!” 就听“哐”的一声,田蚡重重把酒觥砸在案上:“灌夫,你太过分了,都是本相把你惯坏了!你竟然当众折辱程将军,程将军何许人也?他是与飞将军李广齐名的大将,本朝的擎天支柱!你羞辱程将军,就是羞辱李将军,你必须要向李将军道歉!” 田蚡对灌夫的指责,直接扯到了飞将军李广身上,这不贴边的指控让灌夫狂性发作,大吼道:“他妈的,老子就是不服,你们凭什么欺负老子?老子也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怕你们个鸟?!” 眼见事情闹大,宾客们纷纷起身:“丞相大人,我家里还有点小事,先走一步了呵。”见众宾客害怕退席,田蚡更怒:“来人,与本相扣下灌夫,他不道歉,就休想离开!” 一群武壮的家奴冲上前来,强行扭住大吼大叫的灌夫。这时候两家的门客慌了神,急忙居中调节:“消消气消消气,你们两位消消气。灌夫,今天的确是你不对,你快点给丞相大人道个歉!” 灌夫大吼:“老子没错,凭什么道歉?要道歉也是他向我道歉!” 门客籍福急了,上前用力按灌夫的脖颈:“灌夫你他妈的,都这节骨眼上了你还闹,还不快点跪下磕个头。”可是灌夫犯了驴脾气,打死就是不肯。 事情弄僵,田蚡命人将灌夫摁倒捆起来,叫来负责刑案的长史说:“你都看到了,今天列侯皇族来我府上欢宴,是奉了太后的懿旨。灌夫他闹酒骂座,就是污辱皇太后,此乃大不敬之罪,必须严厉追究。” 这一次,田蚡打算斩草除根,彻底清除后患。他把灌夫下在特殊监狱中,并让捕吏去捉拿灌夫的家人门客。这样一来,灌夫就无法说出他对淮南王刘安说过的不臣之话了。 帝国金殿大辩论 灌夫被田蚡扣下入狱,急坏了窦婴。 他说:“灌夫,没心眼的莽汉也,他就是为了维护我,才落到这个地步,我岂能置之不理,袖手旁观?” 家人却哭着拦阻窦婴:“你醒醒吧,行不行?现在咱们窦家已经没势力了,人家田蚡是皇上的亲娘舅,皇上对他的话是言听计从啊!何况灌夫这事,根本不怪你,怪只怪他一喝多了,就六亲不认乱骂人。你可千万不要出头,否则只怕全家人的性命难保呀。” 窦婴无奈,说:“好,好,我听你们的,这事儿咱们不管了。” 好说歹说,总算劝下了窦婴。 可等到半夜,家人睡下之后,窦婴赤脚爬起来,连夜给汉武帝写了奏折,托人送入宫中。 汉武帝真的收了他的奏折,立即叫他秘密入宫。终于见到了汉武帝,窦婴哭得老泪纵横,他说:“陛下呀陛下,灌夫真的没什么坏心眼,就是个喝多了耍酒疯,他好歹也为帝国立过战功,又是一等一的猛将,就请陛下赦免他吧。” 汉武帝道:“窦婴,你是国家的老臣子了,怎么说出这么混账的话?咱们是什么国家?是法治国家呀!凡事,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汉武帝宣布:“明天,你上殿来,咱们举办一个公开、公平、公正的御前大辩论,你和田蚡当场质辨,再由群臣组成评委会,来裁决他们两个究竟是哪个错,哪个对。” 皇上心里这是卖的什么药呀?窦婴看不懂了。 窦婴不知道,汉武帝给了他一个选择,或者是灭族,或者是替换下田蚡当丞相。看就看他的悟性如何,能不能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但是,窦婴给搞砸了。 输家是评委 次日,帝国金殿首届公开辩论大赛,果如汉武帝所言,隆重举办了。 大赛虽然开始,灌夫已是罪犯,不能出场,就由窦婴替他辩护,充当反方的一辩。而田蚡则亲自出场,担纲正方一辩。 窦婴开始:“诸位,灌夫这人,你们都了解,他就是个暴脾气,对陛下忠心耿耿,请大家支持他。” 田蚡:“错,灌夫以下犯上,大不敬,大逆不道,理应灭门!” 窦婴发现直来直去,没有效果,却主动采取攻势:“田蚡,你身为丞相,不理国政,天天蛊惑陛下游乐,你可知罪吗?” 田蚡:“错,天子就是要享受无边富乐,吃喝玩乐有什么错?何况我交结的,都是斗鸡走狗与歌舞的艺人,这表明我没有野心。而灌夫,他结交天下豪杰壮士,天天躲在小黑屋里,煽阴风点鬼火,发泄对大好形势的不满情绪,这不可相提并论。” 然后田蚡的矛头,转向窦婴:“还有你,魏其侯,你们勾连一气,夜观天象,日画符咒,制造流言,到处奔走,窥伺于两宫之间,一心希望天下大变。你们的心里,到底隐藏了多少黑暗与邪恶,你敢抖搂出来吗?” 窦婴:“……陛下你看他,他是满嘴胡说八道啊!” 汉武帝阴沉沉地道:“好,我宣布,双方辩论到此为止,现在请评委投票打分。你们认为他们两个,谁对谁错,谁是谁非?” 赛场评委共有三人,分别是:御史大夫韩安国,主爵都尉汲黯,以及内史郑当时。 三人开始打分,先由韩安国开始。 韩安国说:“我认为,丞相是对的,魏其侯窦婴也没错,两人都对。” 汲黯说:“老韩你又捣糨糊,这事岂有两人都对之理?明明是窦婴有道理。” 最后一个郑当时:“窦婴对……不对……咦……陛下,臣弃权行吧?” 汉武帝勃然大怒,大骂郑当时:“老郑,你枉披了一张人皮,丢尽了你祖宗的脸。当年你祖上可是楚霸王项羽手下,也曾叱咤千军。你年轻时,也是个不世出的侠客,仗剑千里,独行天下,看到美貌的女子,当即斩杀其丈夫,按倒就睡。你少年威风哪去了?怎么突然变得畏头畏尾?” 传旨,郑当时胆小欺君,不敢公正言事,贬为詹事。 田蚡和窦婴面面相觑。这是怎么说的?咱们两个生死辩论吗?弄到最后,竟然把评委给贬职了,这也太扯了吧? 太后大闹宫 怒气冲冲的汉武帝吼道:“你们这些朝三暮四的小人,朕要像斩杀癞皮狗一样,把你们统统杀掉。嗯,现在朕宣布:辩论大赛首场结束,选手可以下场休息,朕也要去后宫吃饭了。” 汉武帝转入后宫去吃饭。 这奇怪的皇帝,他是何心理?为什么要弄出这么一场荒谬绝伦的御前大辩论呢? 真正的原因,应该是汉武帝的耳目,已经把田蚡对淮南王说的话,报到了他的耳朵里。田蚡身为他的舅舅,却传播流言说他阳萎,甚至盼望着他早死,并希望淮南王继承大统,这对汉武帝来说,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而且,汉武帝也已经获得情报,了解到窦婴和灌夫,都知道田蚡对淮南王所说的话,之所以御前公开辩论,目的只有一个——要让窦婴,当廷指认田蚡,要让田蚡,无法再替自己狡辩。 可万万没想到,窦婴东拉西扯,有的说没的讲,单单就是不提这事。 所以汉武帝恨死了在场的那些人,因为他们都知道田蚡的不臣之心,却谁也不敢当面说出来。郑当时当场被贬,也不是他不主持公道,而是他到了这地步,还在替田蚡隐瞒。 汉武帝闷闷不乐地开始吃饭,突然宫监来报:“陛下,不得了了,太后她……她老人家生气了,不肯吃饭,把碗筷全都砸了。” 怎么会这样?汉武帝心下雪亮,他之所以设置这场庙堂大辩论,就是剑指舅舅田蚡,可是生母王太后也对此心知肚明,害怕儿子弄死自己的弟弟,就派了人监视殿前的扯皮辩论,现在,太后是想用大闹后宫的法子,迫使汉武帝收手。 汉武帝无奈,只好去后宫,跟母亲赔笑脸。 见到汉武帝,太后王娡就厉声质问:“皇上,你不把窦婴灌夫斩首问罪,却让他们在朝堂之上当众诋毁丞相,此系何意?” 这个呀,汉武帝支吾道:“母亲,这些人都是咱们的亲戚,都是外家,原本是一家人啊,把话说开了有什么不好?” 太后王娡把脚一蹬,撒起泼来:“可怜我老太婆呀,一辈子没人疼啊。就只有这么个弟弟亲我疼爱我,所以别人处处给我们添堵,想害死我的弟弟呀。我还活在世上,他们就欺负进门里来了,如果我死了,我全家还不得让人欺负死呀,老天爷呀,你开开眼呀。” 汉武帝不为所动:“母亲息怒,嗯,息怒。”他是个刚愎的性子,打定主意的事儿,谁说也没用。既然他已经准备对舅舅下手,母亲再哭闹也是枉然。 知子莫如母,所以太后王娡早已为儿子准备了一锅大菜。 万石君石奋飘然入宫,求见汉武帝。 秘密毒杀案 汉武帝最恨臣属们的小肚鸡肠,私心作祟自作聪明。任何人对他说的话,他只信三成,另七成慢慢搜集证据,等待证实。 但万石君石奋不同。 这厮是个脸色千变万化的怪物,连在家里和老婆上床做爱,都要先穿官服官靴,向上天禀报。他死心塌地,视自己为皇家权力的一条狗,对汉武帝不存丝毫的私心——即使有,他也会当面一字一句地说清楚。 所以汉武帝对石奋的话,是不打折扣地信任。 石奋禀报汉武帝:“陛下,老臣知道一句,就说一句。情况是,灌夫在颍川确有不法之行,天下人皆知。而窦婴,则是权势心太重,在陛下面前说一套,在背后又是做一套。此二人者,都有欺君之言之行。至于丞相田蚡,外面有无数的风言风语,说他曾对淮南王说:陛下没有子嗣,倘若归天,这皇权大统,必然由淮南王来继承。但这句话,老臣也只是听说而已,并没有切实的证据。” “嗯,现在没有证据,咱们慢慢查嘛。”汉武帝笑了,“石奋,难怪你这只不倒翁,几朝屹立不倒。你果然是不欺瞒不哄骗,有一句说一句。保持你的风格吧,这样才会有机会坐看那些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们,付出他应有的代价。 “传旨,收灌夫宗族,满门抄斩。” “传旨,收窦婴宗族,满门抄斩。” “传密旨,秘密调查丞相田蚡与淮南王的会面情况,把他们两人会面时所说的话,要一字一句的,给朕复原出来!” 公元前132年,汉武帝24岁,灭灌夫满门。次年冬,灭窦婴满门。 窦婴、灌夫家族被灭后,丞相田蚡突然患上了奇怪的疾病。他扭曲在榻上,呈现出跪姿,不停地向什么东西叩头,两眼,额头高热,口中喃喃地不断谢罪。请来的所有大夫,全都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就有人建议:“嗯,丞相大人这情况,好像是被阴鬼缠上了,还是找个有阴阳眼,能够看到鬼界的人,来给瞧瞧吧。” 家人找来个靠吃阴阳饭的术士,术士进屋,远远一瞧,掉头就走,家人急忙拦住:“你别走呀,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再走。” 术士道:“不是我不说,只怕我说了,就会被你们送到阴鬼界去。” 田蚡家人道:“不要紧,你就是干这个的,说出来我们也不会责怪你,你就说吧。” “好,那我就说了。”术士道,“丞相大人他根本不是病,而是身边有两个鬼,一个是窦婴的鬼魂,一个是灌夫的鬼魂。这两冤鬼手执鞭子,正不停地殴打丞相,一边打还一边骂:让你陷害我,让你陷害我,我要活活打死你,以雪冤仇。” 是这样啊,家人惊呆了。 几天后,田蚡莫名其妙死去。 史书记载称,田蚡和窦婴、灌夫前后脚死去。他死后,汉武帝手执手下人报上来的情报,恨声说:“哼,舅舅背叛我,竟然在淮南王面前咒我早死,他如果还活着,我必将他满门抄斩!” 从这些情况看起来,田蚡很像是被人使用了不明毒物,毒杀身死。但究竟是他自己畏罪而服毒,还是另外有人下的手,这就不好说了。 但如果田蚡真的是被毒杀的话,凶手必是汉武大帝。他有着太充足的作案动机:舅舅背叛了,必杀不可,但母亲又阻拦不让,秘密毒杀,清除不臣,不失是个省心省力的法子。 我们知道的是,在行将爆发的酷烈战争之前,汉武帝正大刀阔斧,清除他眼前所有看不顺眼的人,清除所有的障碍。灌夫、窦婴与田蚡之争,不过是汉武帝居后挑起,借机将他们全部扫平的开端而已。 汉武帝要干大事,干事就不能分心。在这个时代,让他分心就是错,就会死无其所。 下一个是谁呢? 武帝的眼光,慢慢转向后宫: 亲爱的阿娇,现在该你了。 后宫巫术 阿娇在屋子里团团乱转,不停地流泪啼哭。 皇上不再喜欢她,而是宠爱歌女卫子夫,这让阿娇怒火中烧。她几次想下手,弄死卫子夫,可是汉武帝心思缜密,早已把卫子夫保护得妥妥当当,阿娇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 想个什么办法,弄死卫子夫那贱货,让皇上重新再爱自己呢? 阿娇生平最恨动脑子。她想找的,也是不费脑子的方法。 幸好这个法子真的有——巫术! 巫女楚服,飘然入宫:“皇后,找咱来有啥事呀?” 阿娇道:“我给你钱,给你很多钱,你替我咒死卫子夫那贱货,让皇上回心转意。” 楚服笑道:“我当什么大事呢,不过是扎小人。皇后,你找块桃木来,刻个木人,再想办法把仇家的生辰八字弄到手,刻在小木人的背上。然后呢,你每天烧香三次,把小人埋在地下诅咒,你所有的诅咒,都会应验。” “太好了,我马上就做。” 阿娇兴冲冲地开始动手。终于把小人刻好,埋在地下,阿娇开始闭上眼睛诅咒。正诅咒着,忽听“橐橐”的脚步声,汉武帝微笑着走了进来:“皇后,好久不见,最近忙什么呢?” “忙……陛下,你可来了……”阿娇亢奋不已,急忙迎上前去。 可是汉武帝怫然变色:“阿娇,你在干什么?摆弄巫蛊之术诅咒朕吗?你好大胆!” 阿娇大骇:“陛下,你听我解释,臣妾不是诅咒陛下,真的不是。” 汉武帝:“别解释了,朕有眼睛,看得可是清清楚楚。来人,把皇后移交给……移交给谁呢?对了,就移交给那个喜欢审问老鼠的酷吏张汤,朕很想知道,这个酷吏会用什么残酷的法子,折磨我亲爱的皇后。” 张汤,是西汉第一邪恶酷吏。他小时候,家里的肉丢失了,父亲怀疑并责打他,于是他掘开地面,挖出一窝老鼠,对老鼠进行了严刑逼供。然后又在鼠穴中找到吃剩的肉,搜集齐全了证据,写好判词宣判,就把老鼠给活剐了。 张汤审案,雷厉风行,最大的特点是善于罗织株连。这也是汉武帝让张汤负责此案的主要原因。很明显,还有些隶属于阿娇一党的人,武帝严重不喜欢她们。 这些人超过300多人,都在这次事件中,由张汤兴起大狱,遭受到诛杀。不知道张汤是怎么折磨阿娇的,竟然攀扯进如此之多的无辜者。 说好的金屋藏娇,最后却是酷刑折磨,汉武帝不懂爱,阿娇纵然是长泪纵横,也无济于事了。 皇后阿娇,在酷吏张汤的折磨之下,认罪。 皇后认罪之后,汉武帝龙颜大悦:“这就对了嘛,朕就喜欢你这个直爽性格,有错误就承认。不要怕承认错误,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传旨,废去陈阿娇皇后之位,打入冷宫,不久瘐死。 到这时候,汉武帝舒展一下筋骨,心说:“总算全弄清爽了。” 可以动手了吧? 战幕拉开 公元前129年,汉武帝27岁。 这一年,废后阿娇的生母,长公主刘嫖忧死。死前她泪流满面,开始怀疑是不是什么地方不对。自己费尽心机、绞尽心智地宫斗,最终扶汉武帝登基,可最终的结果,却是如此残酷局面。生平第一次,她终于发现自己好愚蠢。 然后她就蠢死了。 这一年,匈奴侵入上谷,杀掠百姓官吏。 汉匈百年大战,终于在这个既定的时刻,徐徐拉开战幕。 第六章 战天下 (上) 肮脏布局 从上次马邑道设伏失机,到匈奴人大举入上谷,已经过去四年了。 可以说,这四年以来,汉武帝每天枕戈待旦,清除异己,时刻都在等待着匈奴人的到来。 为了这场战役,他做了两项可圈可点的工作。 第一是征收车船税,为战争这个无底洞准备军费; 第二是开渠运粮,准备用来转运战争时期的粮食。 而匈奴人迟至四年后,才突然想起来报复马邑道事件,那是因为他们对马邑道伏击事件,原本就未做过理性评估。塞外长风,跃马黄沙,汉民族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总之他们此后不再相信汉人,隔三岔五,心情太坏或是心情太好,他们就会杀入中原劫掠一番。 敌意,已不可化解,只能用钢刀寻找最终的答案。 上谷事件发生后,汉武帝立即下令,命卫家军进入战争状态,追击匈奴。 这是继马邑道战役失败后的第二战,其特点仍然沿袭了马邑道的愚蠢思维。汉武帝希望能玩个奇谋妙计,“咣”的一下,把匈奴主力引出来,悉以诱歼。所以这场战役,又称关市诱敌奇袭战役——就是利用边关贸易,引诱敌军出现的意思。这不假思索的陈旧脑筋一摆出来,我们就知道这场仗前景不妙。 这一仗的另一个心计是,名臣宿将统统负责打擦边球,轻师险入,以保护从未上过战场的卫青及他所率卫家军。 是地地道道的卫家军,以昔日平阳公主的踏脚垫卫青为车骑将军,兵出上谷。这是主力军,任务是掠杀匈奴小部落的平民。 战局的设计是这样的: 汉国派出四位将军,各统骑兵一万,各走各的路,各打各的仗。但每位将军所出关隘的地理险要指数不同,决定了他们前方遇敌的风险概率也大不相同。 车骑将军卫青,率一万军,出最东方的关隘上谷。而上谷之后,横亘着五台山,就算是打死匈奴大单于,他也不会挑这险要之地进攻汉国。所以卫青的风险指数为0,胜利指数为1。 由东向西排列的第二位将军,是骑将军公孙敖。此前他的简历,是在长公主刘嫖派家奴劫杀卫青时,他率人将卫青夺回。他率一万军,兵出代地。代地居两山之间,是匈奴大队人马喜欢往来的路径。走此路,遭遇匈奴正规军队的概率是1,但遭遇主力还是小股游击队,这个不确定。所以公孙敖的风险指数及胜利指数,是一半对一半。 再向西,是名将程不识镇守的雁门。程不识老辣历练,用兵稳重。这意思是说,没有绝对性把握,他是不会出关打仗的。这也同样意味着,雁门关外,是匈奴大队人马驰骋的天然牧场。出此关,遭遇匈奴大队人马的概率,是百分之百。如果兵力足够,全师而归是正常的;如果兵力不足,全军尽墨才算正常。 汉武帝将传奇的飞将军李广,从云中调到雁门,只给了李广一万骑兵,让李广来啃硬骨头。考虑到士兵人数严重不足,李广的胜利指数为零,风险指数爆表。 最西边一路,就是原本李广镇守的云中。由于飞将军之名,匈奴人绕云中而不敢近。汉武帝以卫青的大姐夫公孙贺为轻车将军,统师一万,兵出云中。他的胜利指数不确定,但风险指数也绝不会高。 现在我们来画一个简单的图示,力求从战斗布局中,看出汉武帝心里的小九九。 从东向西,依次是:卫青出上谷,公孙敖出代地,李广出雁门,公孙贺走云中。 在这个部署中,两端是低风险区域,居中的李广和公孙敖,承受着匈奴军臣单于的全部压力。 老实说,这个布置,是很昧良心的。最安全的仗,由卫家军来打,飞将军李广要啃硬头,却没有援军打侧翼,可想李广的心里,是多么的别扭。 这一仗,实际上根本不是为了打匈奴,而是为了增加卫青的经验值,以便让他迅速成为西汉时代的明星战将。 战局也未出所料,卫青居五台之险,稳赢大赚。于匈奴人稀薄之地,长驱直入,大追大杀,被他杀到龙城,击斩并俘虏匈奴七百多人。 最西边的公孙贺也很幸福,他兵出云中,在大草原上溜达一圈,鬼影也没见到一个,说了声:“李广运气不错嘛,守在这风平浪静的地方,倒也自在。”到了约定时辰,公孙贺就晃悠晃悠地回师了。 卫青和公孙贺两人幸福,就意味着公孙敖和李广惨了。 匈奴武装遍布中亚草原,公孙贺竟然没碰上一个,这就表明,匈奴主力,就在公孙敖和李广的前方。 败局之将 果不其然,公孙敖部正行之间,忽见前后左右,地平线的尽头一条黑线,那黑线越来越浓重。当时公孙敖就叫了声亲娘,喊一声:“逃,赶紧逃,我们中彩了,遭遇到匈奴主力人马。” 从战况上来分析,公孙敖不幸所遭遇的,应该是匈奴左贤王,又或是右谷蠡王。即使不是这两个部落,也是实力相差无几的其它部落。估算横亘在公孙敖前面的匈奴兵力总数,不会少于四万人。 所以这次遭遇,并无战斗可言,只有追杀与亡命。 公孙敖的区区万名骑兵,掉头狂奔。可是匈奴人来得好快,只听得翎箭破空,漫飞如雨,汉军士兵中箭的惨号声,在天地之间凄响徘徊,公孙敖的耳边,充斥着是地狱一样的绝望悲鸣。 闭着眼睛,公孙敖心中只有一个字:逃!逃!快他娘逃!逃得快还有人生可言,逃慢了,这个美好世界,就跟他没关系了。 幸亏公孙敖的战马好,兼以匈奴人狂砍逃得慢的汉军,也懒得跟公孙敖计较,终于让公孙敖拼死逃出重围。到了安全地带,回头看有多少人逃了出来,看清楚后,公孙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率领的一万多名骑兵,有七千多人或是被射杀,或是被匈奴人俘虏,逃得性命的,不足三成。 就连剩下来的这三成,也人人挂彩,个个受伤。他们人算是活着回来了,但魂却已经吓飞,不堪再战了。 神勇飞将军 如果公孙敖认为自己运气不好的话,那飞将军李广,他的运气简直是糟透了。 李广出雁门,他遭遇的,应该是匈奴大单于,军臣单于的主力人马。 细想一下,李广不遇到军臣单于,才是怪事。因为雁门守将程不识用兵极为保守,轻不出关。雁门之外对匈奴人来说,等同于最安全的地方,而且水草最丰美,军臣单于不选择这里栖居,才是怪事。 军臣单于的主力人马,骑兵不会少于六万。所李广遭遇的,绝对不止这个数字,至少有一支规模性部落,配合军臣单于,对李广玩了个歼灭战。 具体战事不得而知,但史书描述这场战役,是从李广所率士兵统统被匈奴消灭,只剩下飞将军一个开始。 部队被歼灭,李广立即施展他飞将军的绝技,想逃出生天,可是越逃前面的敌人越多。匈奴人来势汹汹,数十名匈奴骑士包围了李广。吼叫声惊天动地:“抓活的,大单于有令,活捉这名汉将。”十数名匈奴战士,从马背上横空跳起,落下来时,把个飞将军,如小鸡雏般扭成一团。 李广被俘,匈奴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这么能打?” 李广回答:“我就是飞将军李广。” “你是李广?”匈奴人大喜,“我们大单于有令,不可杀你,一定要和你交朋友。你快点投降,咱们回去喝酒。” 李广说:“投降这事不急,慢慢商量如何?” 慢慢商量,也不是不行。匈奴士兵拉过来两匹马,在两马中间拉了道网,把李广放上去,然后兴高采烈地回师。 ——这个小细节,勾勒出当时的武器精密度。汉匈大战时期,汉军的战马,已经有了马鞍,但没有脚蹬。而匈奴人属于蛮族,还不明马鞍是何物,打仗时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所以李广被俘后,只要假称他不会骑光溜溜的马,就给匈奴人增加了押送他的难题。 也亏匈奴人脑子活,居然想到了两马中间拉网绳的妙法。但这又等于是增加了李广的逃脱指数。 走了有十来里路,李广突然大叫一声:吾来也!凌空跃起,落下时骑在一个匈奴骑士的脖颈上,用力一扭,扭断匈奴士兵的颈子。将尸体踢落马下,李广夺过匈奴士兵的弓箭,策马狂奔。 厚道的匈奴士兵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李广你是人不是?怎么说谎骗人?你不是说你骑不了光马吗?看你现在跑得多快?”赶紧再追赶,可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李广喜气洋洋地回来,早有廷尉迎接。一道重重的铁枷,“咔嚓”一声,锁在李广的颈子上。阵前失机,全军覆没,这是要追究刑事责任的。李广郁闷扭头,嘿,旁边锁着的,赫然是同样吃了败仗的公孙敖。 公孙敖对李广说:“老李,这次咱们输惨了,卫青那边不过是杀掠了七百匈奴百姓,可咱们这边,却一次折损近两万战士,接近于三十比一呀。陛下他一定快要气死了。” 气死就气死吧,李广说:“我这么能打,可到现在还没封侯,又找谁说理去?” 公孙敖说:“你还封个屁侯呀,这次咱俩死定了。按律法,咱们败阵失机,是要斩首的呀。” “唉,”李广仰天长叹,“他娘的,好不容易挣了几个活命钱,这次又被缺大德的陛下,全都收回去了。” 史载,公孙敖与李广临阵失机,按律斩首,但两人尽卖家产,缴纳了足够数量的赎金,统统被废为庶人。 只有卫青,斩敌七百,被封关内侯。 这一仗下来,汉武帝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随便一场小接触,汉军与匈奴的阵亡比例就是三十比一。接下来的漫长战争,可想而知是多么的煎熬。 构战连连 上谷惨败之后,匈奴人精神大振,看死了汉武帝,不间断地骚扰渔阳。汉武帝无奈,以老军头韩安国为材官将军,屯守渔阳。 到了韩安国出场,就知道汉武帝手中的战备资源,是多么的短缺。早在窦婴与灌夫两家灭族之后,韩安国代理丞相。有天他替汉武帝引导车子,不留神从车上跌下来,当场跌断了腿,成为了跛子。 连年迈的跛子,而且是投降派的主将,都派到了战场上去,可知汉国这边,是多么的缺乏将才。 韩安国去边关不足一年,就遭遇到了一场大洗礼。 秋季,大雁南飞,两万匈奴骑兵也随之入境,杀辽西太守,掠边民两千。然后潮水也似的匈奴骑兵,将韩安国的营垒团团围定,白天猛攻,夜晚放火,吓得韩安国老泪纵横,心里不停地骂汉武帝祖宗:你说这汉武帝,好端端的干吗非要惹人家匈奴人,看看,现在人家打上门来,你说该咋办? 渔阳未了,匈奴人再入雁门。名将程不识不打无把握之仗,坚守不出,匈奴人杀掠千人而退。 汉武帝大骂韩安国:“你是怎么搞的,嗯?怎么会让匈奴人闹成这样,嗯?” 韩安国忧恐成疾,不久身死。 连韩安国都死了,汉武帝这边更没人手,于是重新启用飞将军李广。 上一次,李广虽然全军覆没,但他以不可思议的身手逃回,赢得了匈奴人的钦服。此人复出,由他镇守的右北平一带,匈奴人顿时没了踪影。 汉武帝终于醒过神来了——他的智慧在增长,已经成为了一个深思熟虑的军事家——明摆着,指望着小聪明扫灭匈奴,似乎希望不大,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就必须,按照战争的规律来。 ——大兵团作战! ——重锤砸蚂蚁! ——不信砸不扁你! 所谓战争,不唯是对敌人的战争,也意味着,对自己的战争。 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战争,意味着敌我双方的艰难消耗——比的不是谁狠,而是,谁死得更慢一点! 战争规模开始升级,从万人的队伍,开始变成了几万人的队伍、十万人的队伍。为报复匈奴对渔阳的骚扰,汉武帝以卫青统三万骑兵,出雁门,将军李息替他打侧翼。这一次卫青掠杀匈奴兵民近千人——这仍是场丢人现眼的败仗,单卫青就有三万人,却只掠杀敌人兵民不足千。这等于是三十个汉军骑将,抓回一个匈奴百姓。可知这场仗不过是场形象工程,是用来伪造胜利,鼓舞士气民心的。 这是汉匈第三战,战渔阳。 此时的战争,仍然停留在尝试与接触上。汉武帝的疑忌,仍然是封王。 攘外必先安内,攻敌必先清已。不知死活的封王,迅速地进入死亡期。 侠之大者,杀男霸女 第一个中标的封王,当然是汉武帝最放心不下的江都王,八阿哥刘非。 实际上,汉武帝对刘非的警惕,绝非是多疑。刘非此人,好勇斗狠,他是个天生的大力士,又喜欢招纳四方豪杰。而且,此人是个天生的军事家。汉武帝马邑道设伏失败,刘非就知道大战不可避免,当即上书,要求出塞攻击匈奴。 汉武帝如何肯答应?始终保持着对刘非的高度警惕。到了公元128年的冬季,刘非患病身亡,汉武帝这才长松一口气。 史家称,刘非是正常死亡。但与刘非前后脚,鲁共王刘余、长沙定王刘发,先后暴毙。三个封王在短时间内先后死亡,此事极是蹊跷。 更蹊跷的是,这时候有主父偃与徐乐入朝,他们将担承着打击封王的思想理论创新工作。但这俩活宝显然没有领会领导意图,他们的奏折洋洋洒洒,离题万里,谈论的竟然都是如何打击民间豪强。 被这两个书呆子一搅和,中国历史上名头最大的侠客郭解,悲剧了。 郭解,函谷关东著名侠客,生平抢男霸女,无恶不作——说到这抢男霸女,无恶不作,就得岔开话题,解释一下侠客的原始意义。 侠者,夹人也。试想一个大活人,被活活夹起来,那叫多么的痛苦?所以古之侠客真正的本行,就是折磨人,羞辱人。 比如说大侠郭解,他生平是个暴脾气,走在路上,谁要是不小心看他一眼,不好意思,他就会立即杀掉你全家。起初郭解杀人,多少还能找出个理由,但他杀的人多了,人人害怕他,郭解却杀上了瘾,只能找点不是理由的理由,以满足他杀人的嗜好。 曾有一次,有个儒生到当地,坐在酒馆里闲聊,听郭解的几个门人正在激情洋溢地赞誉郭大侠:“说起那郭大侠,那可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大豪杰。谁家的女人美貌,他按倒就睡;谁家的男人看他一眼,拔刀就宰。正所谓男儿行千里,微躯敢一言,砍头不过风吹帽,该死该活屌朝上,宁可床头抱美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此诚大丈夫也。” 儒生在旁边听得别扭,忍不住插嘴说:“照这么说,郭解其人,不过是个睚眦必报的凶徒,一个心理变态的杀人狂而已。这种人,有什么好称道的呢?” 郭解的门人听了,一声不吭站起来走了。不一会儿,郭解的弟子门人大批杀至:“刚才是谁公然诽谤郭解郭大侠?是不是你?我叫你诽谤,叫你再诽谤……”当场将儒生乱刀砍死,然后割下了儒生的舌头。 弄出人命来了,地方官不能不过问。于是有司把郭解叫去,问:“老郭,你跟领导说句实话,那个儒生,是不是你杀的?” 郭解哈哈大笑:“有没有搞错?我老郭何许人也?当世大侠也!你说,现在我老郭,还用得着自己动手杀人吗?” 有司问:“那到底是谁杀的,可不可以把凶手交出来?” 郭解一摊手:“兄弟,你这就难为我了。试想杀人这种事,谁会无缘无故地承认?就算是我的弟子门人干的,可他们自己不承认,我也没办法是不是?” 地方官叹息一声:“算了,以后不要闹这么大动静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主父偃和徐乐这俩活宝入朝,又把这起旧案翻出来了。 起因是,主父偃上疏,奏请把关陇豪强,全部迁到茂陵居住,一来充实京城,二来息免祸端——后面这句话的意思是:迁居是伤筋动骨的事儿,豪强搬了家,多半就会遭受惨重经济损失,从此豪强沦落为屌丝,纵然是想兴风作浪,也力有不逮了。 汉武帝是个高明的管理者,最喜欢的就是折腾别人。看别人闲着,他就不痛快,对此建议赞不绝口,当即批准。于是迁各郡国及家财在三百万以上的人家,悉数到茂陵。而大侠郭解,就在官方公布的迁居名单上。 但是郭解侠名天下,自然会有人替他说情。 来替郭解说情的,是汉武帝的小舅子卫青。 卫青对汉武帝说:“陛下,那啥,名单上出了点差错,那个郭解,他家境贫寒,就是个善良厚道的老百姓,咱们就把他的名字抹去吧。” 汉武帝哈哈大笑:“卫青,你忘了朕刚刚登基那几年,净干些什么了? “朕当时夜走江湖,纵横天下,难道还没听说过郭解郭大侠的名头?更何况,他一介平民,竟然能通过你的关系,把门路走到朕这儿来,这是普通百姓能干得了的事儿吗?” 说到底,卫青终究是个脚踏垫起家的粗人,不懂官场规矩。如果他悄悄找到负责迁居的官员,把郭解的名字抹去,神不知鬼不觉,汉武帝也未必能够发现。可他直接去找汉武帝,反倒让汉武帝对郭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一感兴趣,就把郭解的门人虐杀儒生旧案,又给翻了出来。 于是朝廷召开御前工作会议,对虐杀儒生一案进行重审。审理中,狱吏出身,曾有过海上牧猪经验的大臣公孙弘,发表了决定性观点。 公孙弘说:“郭解这个人,杀的人也太多了点。而且他杀人的理由,都是些不是理由的理由,甚至走在路上,有人看他一眼都要杀。说到儒生这个案子,的确不是郭解杀的,但却是他的门人下的手。这表明郭解已经形成了势力庞大的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非严打,不足以明纲纪。” 汉武帝:“此言甚得朕心,传旨,大侠郭解,灭其族!” 捕吏与军士冲入郭解宅门,郭解的门客及徒弟,顿时各施飞檐走壁的绝技,逃向四面八方。大侠郭解被执,与家人同时斩首。 杀了郭解满门,汉武帝刚刚轻松一点,忽然看到站在堂下的主父偃和徐乐,满脸炫功的表情。武帝顿时醒过神来:“不对,弄岔了,朕找你们这俩活宝来,搞理论创新,不是打击民间豪强,是那个啥,喂,我说你们两个,到底听明白没有?” 主父偃能够扳倒董仲舒,不是一般的有心计,一听汉武帝的话,立即醒过神来:“启奏陛下,臣有个新的理论创新。” 汉武帝问:“怎么个新法啊。” 主父偃:“这个新理论,叫推恩令。” 推恩令?汉武帝眼睛一亮。 皇家都是变态佬 推恩令,的的确确是汉武帝时代的一项重大理论创新。 此前,诸侯封王,例由嫡长子袭承侯位或王位,次子或庶出,是没有这个资格的。但汉武帝担心诸侯与封王们的地盘太大,势力太强,主父偃提出推恩令,要求封王们把自己的封国,切割成小块,是个儿子就给一块。由此前的嫡长子承袭,改变成了大家统统有份。 推恩令,意味着封国的灭顶之灾。此前大面积的土地,被迫切割拆分。而其中任何一个小封王出点麻烦,汉武帝就会趁机收回土地,这导致封国的地盘与势力,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成气候。 伴随着推恩令下达的,是秘密缉查封王们的劣行。燕王刘定国,成为第一个挨刀的肥猪仔。 燕王刘定国,超级变态的色情狂是也。他是燕康王刘嘉的儿子,主要事迹有:与父亲的姬妾通奸,并生下一个儿子;又抢夺弟弟的妻子,做了自己的姬妾;此外他还和自己的三个女儿通奸。总之,什么事不是人干的,他就专干什么事。 把家里雌性的生物全部睡过,刘定国神清气爽,又出门杀掉了肥如县令郢人。 郢人无罪被冤杀,他的弟弟们上书告状。主父偃少年时曾经游历过燕国,没有受到尊重,于是他大肆宣扬此事,公卿尽知,于是纷纷要求汉武帝出面管管刘定国。 于是汉武帝同意公卿们诛杀刘定国的建议,刘定国听说了之后,就自杀了。 燕国被撤销,改设为郡。 刘定国的变态罪行,无疑是应该千刀万剐,但当时的诸侯封王,无一不是变态邪淫之徒,真要把这些封王们的龌龊事抖搂出来,刘定国绝对不是最变态的。汉武帝偏偏挑着他下手,其实就是为了完成一次行政区划的变革,目的是为汉匈大战腾出充足的战略转寰空间。 刘定国被定点清除,不是因为他变态,而是燕国是抵御匈奴南下的第一道防线。而此前燕国政令不一,导致营救渔阳不利,所以汉武帝就考虑,把燕国去国改郡,统一号令。至于燕王刘定国,不管他变态与否,总之死定了。 就在这一年,边塞冲突升级,匈奴再犯上谷和渔阳,杀掠边民千人。 汉国采取了正义的报复行动,卫青与李息三出云中郡,击匈奴楼烦并白羊两部。楼烦王与白羊王闻风而走,汉军杀掠数千。 这是汉匈第四次武装冲突,战役地点转向了现今内蒙古自治区的杭锦后旗,沿黄河西岸南进,目标是夺取匈奴人的河南地区。一切都表明,更大的战争风暴即将到来,汉武帝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可万万没想到,主父偃这厮,他年轻时游历燕齐,未曾受到想象中的尊重,于是满脑子小人得志的报复欲望。根本不知道,他初次入朝扳倒董仲舒,二次打击燕王成功并使其灭国,这些事情的发生,并非是他主父偃有什么不凡之处,而是他的建议,恰好与汉武帝为战争的部署卯上了纹路。 但主父偃根本没留意到边塞冲突的严重性,认为自己彻底摸透了汉武帝的心理,兴致勃勃地挑选了齐国,作为下一个打击目标,要报少年时代的怨仇。 帝国乱伦奇案 细说起来,主父偃开始时,也不是非要灭亡齐国不可。他当时想的是,老子现在有地位了,身份尊贵了,是皇帝身边头号大红人了,你们那些曾瞧不起我的封王们,也该认清形势,巴结老子了吧? 于是主父偃派人去找齐王刘次昌,说:“主父偃,天下智识之辈也,是如今皇上倚赖的中流砥柱。齐王你失欢于陛下久矣,何不娶主父偃的女儿为后,让主父偃做你在朝中的内应,重新赢取陛下的欢心呢?” 齐王刘次昌说:“唉,你说婚姻这事呀,唉,这事,本王正与自己的姐姐通奸,我姐是个爱吃醋的暴脾气,最恨本王劈腿别恋……哎哟不是,说漏嘴了,本王的意思是说,这个事情嘛,兹事体大,须得问问母后才行。” 齐王的生母姓纪,史称纪太后。听说主父偃想把女儿嫁给儿子,纪太后乐了:“你拉倒吧,谁不知道主父偃家里那傻丫头,正宗乡下柴禾妞,一身的乡气,连脚丫子缝里的泥都没洗干净。就她?凭什么嫁给我儿子呀?我儿子可是龙子龙孙,丢不起这个人!” 说亲失败,主父偃怒极,怒曰:“齐王呀齐王,你无情,就不能怪老子无义了。不好意思,你和你姐姐通奸的事情,必须要曝光了。” 于是主父偃去找汉武帝,说:“陛下呀,那啥,现在朝里都已经嚷动了,齐王他不自重呀,竟然和自己的姐姐通奸。可是齐王不缺女人,他姐姐更不缺男人,可他们偏偏关起门来,玩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变态游戏,这可是整个皇家的耻辱呀,陛下你不能不管。” “唉,”汉武帝好奇地看着主父偃,“嘿,我说你个王八蛋,现在匈奴大举进攻,火烧眉毛,朕忧虑于心,你还跟朕整这事?算了,朕弄明白了,你这人就这点出息,天塌地陷你也没感觉,就是一听姐弟通奸,你就兴奋得全身颤抖。既然你对乱伦通奸有专门爱好,那也好办,干脆你去齐国好了。朕就委任你为齐国的国相,替齐王整理整理门户吧。” 打发主父偃去齐国,是因为汉武帝发现,主父偃其人虽然已经做了高官,却不改屌丝的见识。他根本无意替天子分忧,对汉匈大战毫无感觉,一门心思地只想掀开齐王的被窝,要在揭人私隐中寻找无尽的快感。 武帝杀机已起,主父偃却丝毫没有察觉。他兴冲冲地奔赴齐国,到达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宫中的太监抓来,严刑拷打,逼问齐王与姐姐通奸的细节:“说,你说不说?快说齐王他们姐弟俩搞了几次了?都在什么地方搞?是谁先主动的?具体过程究竟如何?若敢有一字隐瞒,就活活打死你。” 太监被打得哇哇惨叫,不得不按主父偃的要求,详细叙述齐王与姐姐通奸的过程。主父偃急忙拿笔记录,因为太过于亢奋,鼻尖淌汗,手脚颤抖,写出来的字像鬼画符。 闹出这么大动静,齐王想不听这个坏消息都不可能了。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齐王作出和燕王一样的选择,干脆自杀了。 齐王没有子嗣,他自杀,就意味着齐国也灭亡了。 主父偃连灭燕齐两国,威名大震,诸侯封国怕死了他。为防止他接着对自己下手,汉武帝的七哥赵王刘彭祖先发制人,上疏汉武帝,指控主父偃收受贿赂,欺瞒圣上。 汉武帝就等着这个奏折呢,当即命捕吏擒拿主父偃,严刑拷问他的罪行。 却不想,主父偃这厮小时候吃苦出身,那是相当的硬气,纵然是严刑拷打,他最多只招认自己收取了点贿赂,但否认齐王自杀与他有关系。 主父偃不认罪,这事就不好办了。 于是汉武帝找来年迈的公孙弘,问:“主父偃宁死不招,看来只好放了他?” 公孙弘道:“陛下,你开什么玩笑?只有错抓的,哪有错放的?主父偃这厮入朝以来,当面欺君,背后压臣,不知干了多少坏事。曾经有大臣对他说,‘主父偃,你太过分了。’你猜主父偃怎么回答?他说,‘不好意思,我主父偃,游学四十余年,一事无成啊,舅舅不疼姥姥不爱,我是被嫌弃的主父偃。到了一把年纪我才出人头地,难道我就不能快意恩仇,活得痛快点吗?你们谁也别劝我,就让我倒行逆施,好好地祸害一场吧。’陛下你听听,他这说的是人话吗?” 汉武帝听乐了:“这个主父偃,果然另类。那好吧,他爱招不招,先把他灭门了再说。” 主父偃之死,开了汉武帝诛杀谋臣之先河。此后,络绎不绝的智识能臣,只要稍有过失,就会立即被灭门。说起来,都是主父偃的人品太渣,导致了汉武帝时代大规模能臣身死门灭的悲剧。 就在主父偃开刀问斩的时刻,匈奴阵营突然爆发骚乱,数万人向着长安城狂奔而来。其中夹杂一人,蓬头垢面,满面络腮胡子,手上脚上都是老茧,一张决绝的脸,满是风霜刀痕。 他走入长安,顿时泪流满面:“汉国,我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有人认出了他,惊呼道:“这不是那个谁,那个十三年前,出使大月氏的张骞吗?” 北国胭脂之爱 张骞出使西域,事发于公元前138年。 那一年,汉武帝虽然登基,但权力却掌握在后宫的窦太后之手,武帝无论什么决策,事先都要向窦太后报告申请。再加上后宫谣言纷纷,暗指汉武帝是阳萎大帝。所以那一年汉武帝心理压力巨大,主要工作日程,就是个游山玩水,祸害农田时被捕吏追赶,或是夜宿客栈险遭老板暗杀。 尽管汉武帝一点正经也没有,但当时的汉国却在紧锣密鼓地为汉匈大战做准备。许多在此前的战争中被俘虏的匈奴人,都在汉国这里受到重视,有专人细心地搜集匈奴方面的情报。还有许多匈奴俘虏汉化了,加入汉军作战。 一个偶然的机会,汉王朝从俘虏口中获知,传说在西域有个国家,叫大月氏(ròu zhī),大月氏的国王被匈奴单于杀掉,还拿他的头颅做成酒器。月氏人忍受不了匈奴人的奴役,就向天山北麓奔逃,途中又遭受到了一个乌孙国的攻击。 俘虏说:“大月氏矢志报仇,但力有不逮。” 这个消息,让汉王朝看到了希望,倘如果能够联合大月氏,夹击匈奴,则此役必然胜算在握。 于是汉王朝征召勇士,出使西域。一名身手不凡的小郎官张骞,越众而出,愿担此任。 张骞虽然有勇气,但他从未到过塞外,传说中的大月氏究竟在何处,根本无从寻找。幸好有名早年被汉军俘虏,又汉化归顺的胡人堂邑氏,是天生的射箭高手。堂邑氏家中有个家奴,人称堂邑父,他愿意充当向导。 于是以张骞为首,再征募悍不畏死的亡命徒百余人,组织了一支外交武工队,一路西行进入了河西走廊。这支外交武工队走后,就再也没了消息,时日久长,所有人已经把这事儿忘了。 直到十三年后,匈奴爆发内乱,张骞才有机会重返故国。只不过,去时所率的一百多人,悉数埋骨沙尘,回来的,只有张骞和堂邑父两个人。 原来,张骞百余人,一进入河西走廊,就遭遇到了匈奴骑兵,被当场拿下。 张骞一行,被押送到了匈奴人的大本营——这个地方,就是现在的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 亲自审问张骞的,是老上单于的儿子,军臣单于。 军臣单于问:“你们提刀弄枪,风风火火,闯入我国境内,想打架吗?” 张骞急忙解释:“不是,不是,我们是平民,非战斗人员。我们进入贵国,不是有意的。” 军臣单于:“不是有意的,你们还来了,要是有意那还了得?说,你们到底来干啥?” 张骞:“我们是路过而已,绝无敌意,请允许我们通过,谢谢。” 军臣单于:“我问你们去哪儿!” 张骞:“我们去大月氏。” 军臣单于:“大月氏?你们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干啥?” 张骞:“走亲戚,串个门。嗯,你懂的,中国人就是喜欢串门子走亲戚。” 军臣单于:“别扯淡了,你叫张骞是不是?我问你,你对女人怎么看?” “女人……”张骞感觉头大,“还能怎么看?用眼睛看呗。” 军臣单于哈哈大笑:“眼睛不瞎就行,出门右转,你的老婆正等着你,保护好她,别让她被别的男人抢走。” “啥玩意儿?”张骞大惊,“我老婆怎么会在你们这里?” 出来一看,外边果然有个女人,北地胭脂,皮草束身,两颊泛红,眉目含春,低头道:“张骞,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妻子了,请你爱我,保护我,永不离开我。” 张骞:“这样……不好吧?” 军臣单于出来,在后面怒气冲冲地道:“这么好的姑娘给了你,你还有啥抱怨的?赶紧进婚房吧,再矫情就割了你的蛋蛋。” 史载,张骞出使西域,途中被匈奴扣留,给他个匈奴老婆成家。于是张骞就歇下心,踏实过起幸福的小日子。他出使西域一十三年,其实前十年就是和匈奴妻子在一起,生了小孩,生活平静到了蛋疼的地步。 十年过去了,军臣单于对张骞的监视,就有些松懈了。这天早晨,张骞起来,对老婆说:“亲,你在被窝里躺着,我去替你买早点,带几张奶皮子回来。”说完他出了门,门外早有堂邑父在等待,两人立即向西狂奔逃走,继续履行他的外交使命。 这一逃,张骞就逃到了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盆地。 记载称,途中飞沙走石,热浪灼人,冰雪皑皑,寒风刺骨,人烟稀少,没有水源,没有食物,全靠了堂邑父射术如神,射点无害的小动物来吃。一同逃亡的随行人员,多数饿死,埋骨黄沙。 当时的乌兹别克斯坦,盘踞着大宛国。大宛的汗血宝马,举世闻名。张骞见到大宛王,代表汉帝国承诺建交,请大宛送自己去大月氏。 这时候的大月氏,已经逃到了水草肥美之地,舒服日子过久了,早就忘了与匈奴人的仇怨,对张骞提出来的联击匈奴建议缺乏兴趣。 无奈何,张骞只好回转,回来时张骞绕道而行,生怕再被匈奴人逮到。可万万没想到,匈奴人恰好刚刚统治了他绕行的地区,结果,他又落入匈奴人之手,被匈奴人骂了一顿:“张骞,你还是男人不是?你跟个男人跑了,撇下老婆不管,这是男人干出来的事吗?赶紧回家,向你老婆认错,说不定人家还会原谅你。”张骞被送回家,与老婆孩子团圆了。 回家之后,老婆泪流满面地抱住他,曰:“张骞,你祖宗的,你再抛弃我,你就不是你爹养的。”言未讫,忽听外边喊声大振,原来是军臣单于死,匈奴人爆发了大规模的内战。 张骞趁机对老婆说:“爱妻呀,毒物不可食,险地不可留,夫妻在一起,咱们去旅游。你赶紧起来,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带着老婆和堂邑父,趁匈奴之乱,终于在离国十三年后,又逃了回来。 父子相残 虽然张骞未能说服大月氏建交,但他仍然成为了汉国战胜匈奴的最大武器。 因为他带回来了情报。 相信汉武帝看了情报,当时应该是吓了个半死。 他惹到了不该惹的大麻烦——当时的匈奴帝国,其统治区域,远比汉国更辽阔!而这就意味着,匈奴的战争资源,比汉国更充足,无限的战争消耗下去,汉国是不占优势的。 当时的西域,有三十六个国家,最出风头的就是匈奴,击月氏、破乌孙,三十六国中,有三十国沦为匈奴的附庸。就在汉武帝铁下心来,与匈奴展开民族生存空间大决战之时,匈奴所统治的区域,大体上来说,东至兴安岭,西达北海,南近燕代(所以汉武帝灭燕易郡,就是为迎战匈奴作准备),虽然匈奴地区有大块的沙漠和戈壁,但其国土面积,已经超过了秦王朝和刘氏汉王朝。 原以为对方只是些飘忽无定的小毛贼,不料揭开战争盖子,才发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只超级巨无霸! 汉武帝有一种感觉,他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战争,而是向着死亡地狱狂奔的末日大决赛! 再说敌军的指挥官,汉武帝突然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据司马迁记载,匈奴人的历史延绵已久,已有千年之久。但直到战国时代,匈奴人才姗姗来迟,和中华帝国产生冲突。 第一个进入中华帝国视线的匈奴首领,叫头曼。按祖制,头曼死后,单于位置应该由大儿子冒顿继承。但是头曼有个年轻妻子,生了个小儿子。娇妻请求改立幼子为嗣,头曼慷慨地答应了。 于是头曼派长子冒顿去月氏国做人质。等冒顿去了,头曼立即向月氏展开疯狂进攻,想让月氏人杀掉大儿子。不承想,冒顿这厮端的有一手,他偷了匹好马,竟然完好无缺地逃了回来。 回来之后,冒顿说:“爹,你想杀了我是不是?那就不好意思,我先动手吧。” 于是冒顿苦心训练自己率领的万名骑兵。他下令说:“我发号施令,只用一支响箭,我的响箭射向哪里,你们就必须向那里一起射箭。违令者,斩!” 冒顿先用响箭射小猫小狗,部属立即乱箭齐发。 然后冒顿用响箭射向自己喜欢的好马,有士兵犹豫不射,冒顿斩之。 冒顿又突然把响箭射向自己最宠爱的女人,有的部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咄咄咄乱箭狂射,把那可怜的女人射死了。还有人手持弓箭,犹豫不决。 冒顿下令,把犹豫不射者,斩杀! 此后冒顿响箭再起,无人敢不射。于是有一天,冒顿率众来见父亲,突然大叫一声:亲爹看箭!向父亲头曼射来响箭,霎时间,就听翎箭破空之声不绝,大单于头曼,已然成为一只大刺猬。 亲爹陷子,子杀亲爹,这表明匈奴人的文明进程,距离中原还有段距离。 冒顿是位伟大的王者,他征服诸国,强大匈奴。最露脸的业绩是将刘邦困于白登,只是因为事先约好的两路援兵未至,冒顿担心有诈,于是放刘邦出逃。刘邦逃出来时,察觉到冒顿兵力雄厚,心怯而去,从此不敢言战。 刘邦死后,冒顿写信给吕后,公然调戏。当时吕后怒极,找妹夫猛将樊哙说理。樊哙大吼:“太后休要担心,少要害怕,待我……我不行,我现在家里有点小事,让猛将季布出马,提冒顿人头来见。” 吕后真的询问季布的看法,季布一听就急了,曰:“你娘的,太后你应该砍下樊哙的狗头,咱们这些所谓的猛将,在匈奴人眼里杂碎都不如,快别自讨没趣了。” 无奈何,送公主给匈奴人和亲,就成了西汉立国以来的基本国策。但把自家女儿送到荒原塞外给野蛮人,这是谁家都不肯的。所以汉王朝,始终是憋着这么一股子火,积蓄力量,准备与匈奴展开一场大决战。 到了汉文帝时代,冒顿居然还活着。当时匈奴右贤王攻击汉国,冒顿为此写来书信,称:“右贤王攻击你们,是错误的。但这个错误,是你们引起来的,谁让你们汉国不尊重我们右贤王来着?现在我重重惩罚右贤王,罚他出国旅游,去西域走一走,散散心,遛个弯。至于你们汉国,最好再送几个公主来,这事就不跟你们计较了。” 当时汉文帝接到信,气得半死,当场就要宣布战争。大臣们急忙拦住:“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呀,那啥,匈奴人最近刚刚击败大月氏,正是风头最劲的时候,咱们惹不起人家。再送几个公主过去吧,毕竟咱们这边公主不缺。” 无奈之下,汉文帝回信给冒顿,称:“朕知道,右贤王就是个暴脾气,入侵边境小事一桩,罚他出国旅游太严重了,还是原谅他吧。公主马上送到,请笑纳……”文帝的书信,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总之,胡汉和亲,后人称之为民族大团结,但当时却满是屈辱,满是血泪。 冒顿单于死后,其子稽粥继位,称老上单于,继续欺负汉帝国。 第六章 战天下 (下) 国不爱我赴匈奴 老上单于的名字叫稽粥,可是稽粥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两千年来,无数学者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名堂来。 正是这位老上单于稽粥,他猛攻大月氏,斩月氏王,用月氏王的头颅作酒器。月氏阖族悲情,迁国远走。 老上单于时代,正逢汉文帝要送公主来和亲,并派宫监中行说伴行。 中行说,他是汉匈大战中极为重要的人物,是个太监。汉文帝派他去,他请求说:“陛下,求求你,我连蛋蛋都割了,生之无趣,你还要让我去塞外莽原,太不人道了吧?求陛下收回成命,放过我吧。” 文帝说:“中行说,不要问国家割了你几枚蛋蛋,要问你还欠国家多少次献身。派你去,你就得去,朕金口玉牙,你敢抬杠吗?” 中行说气得半死,说:“汉民族,你们割了我的蛋蛋,又拿我当动物送人,然后还希望我再忠于你们吗?” 到了匈奴那里,中行说就把中国这边的资讯情报,向老上单于和盘托出,从此成为老上单于身边的头号智囊。遂有文帝年间,匈奴人十四万人入寇,先锋部队杀至雍甘泉。 此地,距离长安不足三百里。当时长安城中,人人惊恐,登高遥望西方明亮的火光,心中皆有不祥之感。 汉文帝气得直哭,写信给老上单于,请求再次和亲:“要几个公主你开口,别再打朕了。朕求求你。” 老上单于欣然回信,又问文帝要了几个公主。结果文帝这一朝,竟然给匈奴那边送去四个公主,这是中国历史上最高的纪录。 老上单于死后,儿子军臣单于继位。这是个有魄力的单于,他琢磨着,咱们匈奴人,在塞外待的时间有点长了吧?要不要打下长安城,嗯,搬进汉国去住呢? 说干就干,军臣单于放弃和亲政策,转为靠实力说话,向汉国大举进攻。汉文帝唉声叹气,就死掉了。 文帝死后,汉武帝的爸爸景帝继位。由于景帝太不是东西,做太子时一棋盘拍死吴王世子,结果与吴王刘濞结下死仇。即位时根本没心情理会匈奴这事,一门心思地与吴王死磕。 军臣单于趁此良机,遣使勾连吴王濞,准备两面夹击,干掉汉景帝。不承想汉帝国终归是强势帝国,七国之乱轻易扫平。于是就轮到军臣单于悲催了。 军臣单于的领导能力,明显弱于父亲稽粥,比爷爷冒顿更差。军臣单于在位时,匈奴帝国出现了大规模叛逃热,一拨又一拨的匈奴贵族弃国远走,投奔汉国。 但冒顿单于时代打下来的江山,仍足以让军臣傲视天下。他始终牢牢地把握住权力,凌压于汉景帝之上。结果,汉景帝时代,又给军臣单于送去三个公主,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汉武帝向匈奴宣战的必然。 到了张骞从西域返回,他不无亢奋地发现,军臣单于的领导能力,弱爆了。匈奴帝国内部的矛盾处于爆发的前夜,汉国的机会,来临了! 战局大逆转 公元前126年,汉武帝30岁,正值生命活力的巅峰。 这一年,张骞出使西域十三载归来,为汉国带来了汉匈军事实力大逆转的好消息。 这一年,匈奴帝国军臣单于死了,按祖制习俗,传单于之位于子於单。 可是军臣单于是个差劲的单于,不懂得权力运作。再笨的人也知道,传王位于子,首要就要先给儿子一个独一无二的军事实力,传承才能顺利进行。可是军臣单于也不知怎么摆弄的,当他死后,军事实力最大的,竟然不是他儿子於单,而是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 于是伊稚斜就说话了:“长子怎么了?长子就道德高尚吗?就有智慧吗?就有领导能力吗?长子继承制,太落伍了。我们大匈奴,必须要与时俱进,跟上时代发展的脚步!来呀,大家与我一起操刀子,砍了我哥家的大小子。” 伊稚斜向於单发起突然攻击,於单支撑不住,说:“我虽然生在塞外的野蛮家族,但我有颗向往文明社会的心,我看我干脆移民汉国,做个文明人吧。” 於单率部从汉国狂逃,请求投降。就趁这乱劲,被困于匈奴中的张骞也带着老婆和堂邑父,呼哧呼哧地一口气跑回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大事件,让汉武帝乐得差点没疯掉。武帝虽然人品极渣,却是名副其实的英明神武。他太清楚了,匈奴的内乱,军臣单于的儿子前来投奔,标志着汉匈两国的实力大逆转,从此而后,汉国就由防守转为进攻,战争将在匈奴的疆域无休无止地展开,这就意味着汉国已经赢了一半。 传旨,大赦天下,杀人的放火的,统统无罪,汉民族一起庆祝这难得的狂欢之夜。 汉武帝将投降来的於单封为涉安侯,这个称号的意思是说:你来到汉国,就算是到家了。可奇怪的是,於单受封才几个月,就突然死掉了。 排除人为因素,可能是於单的身体天生羸弱,不堪大任,所以叔叔伊稚斜才会霸气地夺取权力。 事实证明,真的是这样。 就在於单死亡的当月,匈奴战士大举犯边,杀代郡太守恭,掠边民千余人。 秋天,匈奴再入雁门关,杀掠千人。 但汉武帝认为,这不过是疥癣之患,不足为虑。值此匈奴势力衰减,正是大汉帝国拓疆的好时机。 武帝下令,在东方设立苍海郡,北方修建朔方郡城。 老臣子公孙弘对这两条策令提出异议,他说:“陛下,耗尽民力国财,只为了占据几片兔子不拉屎的荒地,这值得吗?建议陛下放弃这个想法,爱惜天下子民,不要再劳民伤财了。” 你存心找不自在是不是?汉武帝斜眼看着公孙弘:“传旨,叫那个马前泼水、羞辱前妻的人渣朱买臣来,让他和公孙弘当廷辩论,替朕出口气。” 马前泼水的故事,有可能是真的,因为朱买臣这厮干活不行,但却有张利口,此人上殿,咣咣咣,一口气向公孙弘提出十个问题。可怜公孙弘是个干实际工作的厚道人,连朱买臣的话都听不懂,居然一个也回答不了。 汉武帝乐了:“公孙弘,你还有何话可说?” 公孙弘道:“陛下,臣智商不高,但听明白了北方有个难得的拓边机会,东边的苍海郡,应该是陛下为防范万一,在东方设置的堡垒。但臣以为陛下多虑了,东边不会有问题,应该腾出全部资源,倾力对付北方。” 汉武帝:“听起来也有道理。那就依你。” 次年,汉武帝31岁,巡视甘泉,研究攻击匈奴之策。 这一年,匈奴分三路入境,杀掠边民数千。 奇人公孙弘 北地匈奴的压力徒然减轻,汉武帝的心思,又回落到对他权力最具威胁的封王身上。 上一次打击封王,只灭了燕齐两国,负责这项工作的主父偃,就和齐国同归于尽了。这一次,汉武帝考虑,不再犯上次的错误了。不对,还是要按上次的思路来,找个该死的家伙,让他和封王同归于尽! 找谁呢? 老臣公孙弘如何? 之所以选择公孙弘,大概是因为,此人行事反常。 公孙弘,少年家贫,喜欢读书,牧猪时削竹为简,把书本的内容抄录在竹简上。他始读《春秋》,改攻《诗经》,后来又转型为《公羊传》的研究大家,汉文帝时代就已经非常有名。 武帝时代,举贤良方正,于是公孙弘再度出山。这次他的强硬对头,一个是九十多岁的老学者辕固,另一个是董仲舒。 当时辕固俯视公孙弘,曰:“骚年,你既学《春秋》,就应该知道,做人要表里如一。” 啊?辕固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暗讽公孙弘表里不一吗? 不久,公孙弘的朋友高贺来投奔。公孙弘热烈拥抱,然后弄了堆糙食,对高贺说:“敞开了吃,不要客气。” 晚上留高贺在家休息,公孙弘弄来最粗糙的席子:“摊开来睡,别客气。” 史载,当时高贺就炸了,曰:“公孙弘,做人可以这样不要脸吗?老子为什么来投奔你?不就是想好吃好喝一顿吗?你却弄这么堆猪食,这么粗糙的席子,你那么有钱,对朋友却如此吝啬,你说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个呀……”当时的公孙弘,说了句流芳百世的名言,“宁愿遇到坏客人,也不要遇到老朋友啊!这世上的事儿,多半都是被老朋友破坏的!” 当时的朝廷,有点像个菜市场管理部门,呈开放态势。公孙弘待友如猪的事迹,很快传开了,并被有心人报告到汉武帝面前。于是汉武帝郑重地亲抓此事,把公孙弘叫过去,问:“老公呀……不对,老公孙呀,朕给你的俸禄不少吧?听人说你仍然吃糙粮、睡糙席,这是为何呢?” “陛下,”公孙弘解释道,“老臣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就是品性如此。比如说,春秋时代的齐国晏婴,他也是这样。这是习惯,陛下,改不了。” “改不了?”汉武帝大喜,“改不了好,朕命你为丞相。嗯,封平津侯。” 此前,丞相只是官员,不封侯。但从公孙弘开始,丞相史无前例地第一次封侯,汉武帝再次创造出一个新成语:加官晋爵! 公孙弘加官晋爵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疏,奏请禁止民间百姓持有武器。 凶险官场路 公孙弘上奏说:“十个强盗拉开弓,百名官员不敢近。所以说,武器是天下祸乱的根源,请陛下禁止百姓持有弓箭。” “这个,可以吗?”汉武帝皱眉。他不是反对这个建议,而是建议本身没什么可行性,汉匈大战已经拉开战幕,汉国这边最缺的就是军事人才,再禁绝武器,摆明很快会被匈奴打死。但百姓持有武器,确对暴力权力造成威胁。举棋不定之际,汉武帝召文学名士上殿,与公孙弘展开大辩论。 结果,所有人都反对公孙弘的扯蛋,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现在的社会环境,那叫一个乱,盗匪出没,豪侠夜行,之所以还有一点秩序勉强维持,就是百姓家里也有武器,强盗不敢招摇过市,可如果禁绝了天下武器,这世道可就是强盗的天堂了! 当上丞相,第一条建议就不具可行性。公孙弘感觉好不沮丧,于是就想:要不,我还是干点擅长的工作? 再问自己,我擅长什么呢? 好像……就擅长个……打击报复! 公孙弘的目光,落在董仲舒的身上。 公孙弘和董仲舒,结怨久矣。 两人同为当时的思想大家,公孙弘是《公羊传》的高手,而董仲舒比他更高,一个独尊儒术,就占据了思想高地。幸好董仲舒学傻了,不留神跌进神秘主义的泥坑,竟然叽叽歪歪,乱说皇宫失火是因为天下有冤情,结果被主父偃盗走文章,险些丧命。但他最终还是活着,这让公孙弘大大的不爽快。 于是公孙弘上奏:“陛下,那个谁,胶西王他现在,有点倒行逆施呀,嗯,凶残暴戾,杀害无辜。最近听说胶西王又染上了杀官的瘾,已经杀了多名官员。所以臣建议,把董仲舒送胶西王那里去,让胶西王杀掉,以抒臣愿。不是,臣的意思,是让董仲舒去胶西王那里,管着胶西王点。” 董仲舒大急,冲了出来:“陛下,公孙弘要害我,我不要去胶西王那里,胶西王杀人不眨眼,我真的好怕。” 汉武帝大喜:“董仲舒,你不要怕。走吧走吧,朕也觉得丞相的建议蛮好。扛起你的铺盖卷,老董你快去吧。” 你们怎么这样?悲愤的董仲舒,扛起铺盖卷踏上死亡之路。可有趣的是,他到了胶西王之处后,并没有遇到危险,很受胶西王的尊重。 对于公孙弘来说,这是他在搞董仲舒。但这项工作,恰好切准了汉武帝的脾胃——汉武帝任其为相,目的是为了搞封王!公孙弘是想拿胶西王搞董仲舒,而在汉武帝看来,这是用董仲舒搞胶西王,怎么搞都爽快。 下一个,武帝热切的眼睛,期待着公孙弘。 公孙弘把打击的目标,锁定在同事汲黯身上。 汲黯这个人,本来就极讨人嫌。有一次他曾和公孙弘当面吵了一架,那一天,公孙弘就起了杀心,一直找机会想弄死汲黯。于是上奏说:“陛下,那啥,现在的封王们呢,品性太可怕了,有的喜欢杀人,有的喜欢放火,有的喜欢家族乱伦,有的喜欢变态游戏,总之,必须要好好地管教管教他们。” “嗯,”汉武帝问道,“怎么个管教法呢?” 公孙弘道:“陛下,右内史这个职位,是专门负责管理封王的。那个谁,汲黯呢,脾气古怪,性格诡异,非正常人也,派他去管理封王,正合适。如果封王们犯罪,咱们就杀汲黯好了。” 武帝乐了:“朕也是这么认为的。好,就由汲黠负责整治封王吧。” 布置得当,汉武帝松一口气,遥望大漠荒原:“那边,该有好消息传回来了吧?” 千里大斩首 公元前124年,汉武帝32岁。 春,汉帝国对匈奴发起军事行动,并取得了首次实质上的胜利。 与前几次无目标的攻掠相比,这一次是瞄准了汉国的大仇家右贤王。右贤王是匈奴贵族最高的封号,这家伙,已经年纪很老了,但仍然对骚扰汉国边境抱有无限的热忱。他在汉文帝时代就曾吓得边民啼号夜哭,文帝不敢惹。 这一次,在获得了充足军事情报的基础上,汉武帝要为爷爷文帝,报一箭之仇! 这是西汉时代第一次重骑兵兵团远距离奔袭,也是第一次主次分明的战略部署。这标志着西汉军事思想的成熟,汉武帝,从现在开始,因其拥有着无可争议的成熟军事思想,已经可称为汉武大帝了。 汉廷行事,讲究的就是重锤砸蚂蚁,此次布置周密,精锐尽出。 来看看双方当时的作战序列。 汉军这边—— 统帅:车骑将军卫青; 将领一:游击将军苏建; 将领二:强弩将军李沮; 将领三:骑将军公孙贺; 将领四:轻车将军李蔡——他是飞将军李广的堂弟; 将领五:将军李息; 将领六:将军张次公。 总之,汉军这边是倾巢出动,所率骑兵总数,不少于十万人。六员战将,各统所部人马,奉卫青号令,替卫青的主力清扫两翼的敌军。 再来看匈奴军方面—— 匈奴无备,没有主帅。汉国十万重骑,奔袭的是毫无防备的左贤王及右贤王两大部落,部落人口约在八万人。 那一夜,右贤王正在营帐中,与爱姬相对饮酒,根本不知道十万众的汉军入境。 右贤王举盏曰:“古人云,酒酒酒,邀朋会友。临风不可无,对月直须有。公子入腹脸似桃,佳人入口腰如柳。美人,给老子爬到案桌上,把你的小蛮腰扭一个!” 爱姬说:“大王,你小心点。听人说汉国那边野心勃勃,穷凶极恶,正在酝酿对咱们发起恐怖的斩首行动,大王还是少喝些好。” 右贤王乐了:“爱姬呀,你屁也不懂。让本王告诉你吧,这无边的荒原大漠,就是天然的好战场。汉军不来则矣,有来必无回。他们人生地不熟呀,又没有情报,找不到咱们的主力部队决战,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正说之际,忽闻外边人喊马嘶,间杂夹杂着濒死者凄厉的长号。右贤王皱眉:“大半夜,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喝酒了?” 一名护卫疾冲进来:“大王,不得了了,汉军突然出现,来势汹汹,四面八方,把咱们部落给包围了。” “瞎说!”右贤王叱道,“难道汉军是飞过来的?这么浩瀚的荒原大漠,我军岂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是真的,”护卫说,“这应该是汉军掌握了我们的情报,来的全都是主力骑兵,不少于十几万人。” “这么多?”右贤王乐了,“爱姬,快到怀里来,本王带你战略转移。” 爱姬跳入到右贤王的怀中,被右贤王用衣甲裹紧,出帐上马,率了精锐骑兵数百人,破开汉军的包围圈,冲向了自由。 右贤王率精锐突围,余下来的可就惨了。右贤王的副手右贤裨王等十多名匈奴贵族,连同部落男女一万五千人,还有牲畜百万头,大半夜里吓得四处乱跑,号啕大哭,统统被汉军拿下。 “哈哈哈,”卫青挥鞭一指,“所有的匈奴人听好了,你们现在是我们汉军的奴隶了,马上收拾行李,跟我们走,汉国那边的奴隶拍卖会,正缺货源呢!” 十万汉军走成正方形,押着一万五千匈奴俘虏和百万头牲畜,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边走边唱:这一仗,打得真漂亮,恰似猛虎下山岗,吓跑了匈奴的右贤王,抓来了好多的牛和羊。 战报飞也似的到了汉武帝的案头。汉武帝纵跳而起:“日你娘,终于打了个真正的胜仗,用不着再拿小规模冲突忽悠了。朕真是太开心了! “传旨,授卫青为大将军,卫青家里三个正吃奶的娃娃,统统封为列侯。” 卫青上疏:“陛下恩重,卫青不敢受,这次胜利,是陛下的英明指挥,与三军指战员们的不畏强敌、敢打敢拼换来的,卫青岂敢居功?” 武帝颁旨:“朕怎么会忘了将士们的辛苦?此次出征的将领,统统都封侯。” 听到卫青家里连吃奶的娃娃都封侯了,始终没机会的飞将军李广,仰天长叹:“日你娘陛下,你太偏心眼了,遇到必败的仗就让老子上,有打胜仗的机会,就不带我玩了。唉,老子好可怜呀!” 匈奴王伊稚斜获报,严厉谴责了汉国无耻的侵略行径,并表示:“匈奴帝国决不会任人欺凌,不会放弃报复的权利。” 汉国的边防进入高度警戒之中,从春天警惕到夏天,也没什么动静。又警戒到了秋天,警戒得神经快要断裂,终于绷不住了,放松一下,忽听满天翎箭破空之声响起,匈奴人来了。 匈奴万余铁骑入代郡,杀都尉朱英,掠边民千余人。 汉武帝把战报仔细研究了一番,乐了。敢情那匈奴王伊稚斜,还没有完成战争的资源整合,根本无余力反击。 那正好,趁这工夫看看封王们有什么动静。 封王们的动静,已经闹得很大了。 美女间谍夜入京 江都王死后,汉武帝最不放心的,就是淮南王。 武帝和淮南王,早就结了仇。早在他登基之初,亲娘舅田蚡就对淮南王说:“陛下一个小屁孩,还没有子嗣,又没生育能力,如果他挂了,那淮南王你就是当仁不让的皇帝了。”从此汉武帝知道淮南王有不臣之心,始终死盯着他。 江都王死时,汉武帝特意赐了淮南王一根拐杖,意思是说:“老家伙,你老也老了,也该歇歇了吧?” 不知道淮南王刘安,是怎么解读汉武帝发出的讯息,他的回应是,给汉武帝这边送来个美貌的女间谍。 这个女间谍叫刘陵,是淮南王刘安的亲生女儿。她不仅美貌聪慧,而且气场极大,书本翻烂,腹有珠玑,视天下老爷们儿蔑如也!刘陵野心勃勃,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她对父亲说:“父王,你这个破淮南王有什么好玩的?不如让我去长安,潜伏在敌人内部,搜集情报,配合父王对刘彻低智商集团发起正义的攻势。犁庭扫穴,摧枯拉朽,到时候夺得天下,父王你做个皇帝,岂不美哉。” 刘安笑道:“女儿呀,咱们家人我最清楚了,就是个智商太高。你去长安,我是非常放心的。这样吧,你多带几辆车,家里的金银珠宝,你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带得越多越好,可以让你在长安城中更好地活动。” 可万万没想到,美女间谍刘陵到了长安,就落入皇太后王娡的圈套,把淮南王一家玩得关起门来哭了好几夜。 话说,皇太后王娡早年入宫之前,已经嫁给平民金王孙,生了个女儿。结果又被母亲臧儿胡搅,又入宫和汉景帝生了汉武帝。景帝在世时,王娡不敢说自己还有个女儿。但等景帝死了,儿子武帝登基,王娡才告诉儿子:“皇上啊,妈妈跟你说,你现在当皇上了,可你的姐姐,还在民间被人欺负呢!” “啥?我还有个姐姐?”当时汉武帝大惊,立即带着人马,冲出皇宫,一直找到姐姐家。突然来了这么多人马,当时把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差点没吓死。汉武帝亲切地抱着她说:“好了姐姐,从现在开始,弟弟保护你,谁敢欺负你,咱们就宰他全家。传旨,封同母异父的姐姐,为修成君!” 儿子爱护家人的态度让太后王娡心神大慰,然后她开始享受幸福的家庭生活,女儿修成君也已经有了女儿,太后把外孙女儿抱起来:“哎哟喂,这孩子天生是个美人胎子,赶紧给她找个婆家嫁了,快点。” 那年月的人,就是性子急,孩子还在吃奶,家人就忙着找婆家了。 皇太后王娡心想,我的外孙女儿,一定要嫁个帅哥,颜值低,你凭什么娶皇家贵女?赶紧找找,谁家生的男孩最帅气呢? 正琢磨这事,美女间谍刘陵悄然进宫:“太后安好,我给太后带两件可心的礼物,尽点孝心。” 太后:“你等等,你娘是哪个?” 我娘?美女间谍刘陵蒙了:“我娘她……” 太后:“先甭管你娘是谁了,我就问你,你家世子,和你是不是一个娘生的?” 刘陵:“应该是吧?” 太后:“是就好,刘陵,你是我见过最美貌的少女,你弟弟和你一母所生,应该也是帝国排名第一的帅哥,现在哀家正式决定,我外孙女儿,就嫁给你弟弟了。” 刘陵慌了神:“不是太后……我弟弟他还……正吃奶呢。现在谈婚论嫁,未免早了些。” 太后得意地道:“你这不是废话吗?我外孙女儿也正吃奶呀,让他们两个慢慢吃,吃饱长大,正好成亲。” 刘陵傻了眼,只好溜出宫来,写密信给父亲:“父王好,女儿潜伏敌营,深入虎穴,已经取得重大突破,兹俘获皇太后外孙女儿一名,等她嫁到家里,你可以慢慢地严刑拷打。” 伟大的豆腐神 派了女儿去朝中做间谍,结果给弄回来个儿媳妇,这事可把淮南王刘安愁坏了。 说起淮南王刘安,其人乃中国历史上极有趣的异类,他的特点是好奇心重,逮什么都敢尝试。他醉心于长生不老,潜心炼丹,终于丹成。开鼎端起来一品尝,我靠,这哪是丹药,这是豆腐。 淮南王刘安,他在炼丹过程中,发明了豆腐和豆浆。这两样东西从此成为中国人民的主食,至今当地人民仍奉刘安为豆腐神。 说刘安是个豆腐神,其实他更像个逗逼神。此人最擅长干出逗逼之事,经常让修史者笑到爆。 话说到了皇太后的外孙女儿嫁过来的日子,淮南王刘安,郑重地与儿子进行了谈话。 刘安说:“儿子耶,明摆着,你老婆是来咱家做卧底的,而且她一定还身负统战工作,说不定会把咱们家谁给策反了。” 刘安的儿叫刘迁,是个暴脾气的壮小伙,最大的特点是智商低,听了就问:“父王,那依您之意呢?” 刘安道:“现在的问题是你,儿子,先说你爱不爱你媳妇?” 刘迁道:“扯淡,父王您有没有搞错?咱们皇家联婚,从来都是乱点鸳鸯谱,这个媳妇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面,认都不认识,怎么可能爱她?” 不爱就好办。刘安指点道:“儿子,等你结婚后,你就坚决不搭理她,不和她同床,不进她房间,她熬不下去,感觉没面子,自己就走人了。” “好嘞。”刘迁依父亲的话行事,“与王太后的外孙女儿成亲之后,就不搭理她,每天快活无比地与爱姬美妾睡在一起。” 新王妃好生没趣,就打报告给皇太后,申请离婚。这时候皇太后也察觉刘安一家逗逼倾向明显,就让外孙女儿回去,择夫另嫁。 老婆离婚了,太子刘迁更没人管了,他嗜武学剑,天天到处找人比武。听说朗中雷被剑术高超,就把雷被找来,非要击败雷被。 雷被,大名鼎鼎,他是淮南王刘安倚重的八公之一。剑术无双,神勇无敌。但他本事再大,哪里敢惹少主刘迁?拼命躲闪,他越躲,刘迁越来情绪,一不留神没躲过去,雷被只一脚,把刘迁踢得像断线风筝一样飞上半空。 这下刘迁不干了,满地打滚,连哭带闹,非要杀了雷被不可。雷被知道淮南不能再待了,躲藏起来,上书要求去边关抵抗匈奴。但刘迁不允许,必杀雷被而后快。 雷被终究是学武之人,就易妆逃离淮南,逃到长安,上书呼冤。 汉武帝看到雷被的冤情状时,正值卫青击匈奴右贤王功成,武帝龙颜大慰之时。朝中无事,百官窥伺武帝心思,知道汉武帝势必灭除淮南王一家,就纷纷上奏,强烈要求严惩淮南王。 但武帝心思缜密,知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就先命中尉段宏,去淮南试探一下。 段宏到时,刘迁命武士持刀提枪,护卫在淮南王刘安身前,单等段宏哪句话说得不顺耳,先杀段宏,然后直接扯旗造反。 段宏是个大滑头,察觉到情势紧张,就笑呵呵地打了个过场:“哈哈哈,王爷好,小臣说来宣旨,实际上就是太想王爷了,来和王爷叙叙旧,哈哈哈。”让淮南王抹不开面子,下不了手,然后段宏匆匆回来了。 正准备对刘安下手,突然间边关报急。汉武帝匆匆下令,削去淮南两个县,其余事全不追究,避免激反刘安,要腾出精力来对付匈奴。 两个县被削去,地盘缩小。淮南王刘安哭了。他说:“我这么善良,这么仁义,又发明了豆腐和豆浆,这是多么伟大的功业啊。可是刘彻他不说褒奖我,却反过来削去我两个县,这个做人,可以这样无耻吗?” 不可以的! 恰好衡王山刘赐奉旨入朝,途经淮南。 这个刘赐,跟所有的封王一样,每天就琢磨造反,一心想当皇帝。这些封王们造反,共同的特点是动静大动作小,还没什么动作,但谁都知道他们在造反。目前,淮南王刘安与衡山王刘赐,此二人勇夺造反榜前两名,是竞争最激烈的对手,所以长时间以来,两人关系极差。 但是刘安主动邀请刘赐来府中作客,他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咱们两个都想造反,就应该联合起来,有反一起造,搞死汉武帝。” 衡山王大喜,曰:“此言甚合孤意,那咱们两家就结成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好了。” 双方结盟之后,刘赐上书,说自己身体不适,正忙着造反……不对,怎么把这句也写上了?赶紧抹去,就说等身体好了,一准入朝。 汉武帝接信,心中恚怒已极,打定主意,等边关局势稍缓之时,必以雷霆手段,回报这些封王的造反热情。 汉匈漠南会战 公元前123年,汉武帝33岁。 这一年流年不利,开春边关就爆出战局逆转的恐怖消息。 所以汉武帝要做的第一桩事,就是宣称汉匈漠南战,再次取得了辉煌成果,匈奴人是山羊尾巴,短到了不能再短。匈奴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匈奴人的末日,到来了——值此战局逆转,不赶紧撒谎,就不好混下去了。 “传旨,大将军卫青,兵战匈奴,再立奇功,斩杀匈奴士兵万人,赐卫青黄金千斤。” 大赦天下——这是汉武帝第二次大赦天下。很明显,战场上急缺士兵,那些喜欢杀人的嗜血狂徒,关在监狱里是最大的人力资源浪费,要想办法,把他们统统弄到边关战场上去。 至于卫青所获得的微薄赏赐,可知这些战役的明显是虚报了。倘如果卫青真正斩首万级,杀十个敌军,才获得一斤黄金的赏赐,这活儿谁还爱干? 追究这次战局大逆转的祸首,就是因为汉武帝太偏心眼。应该是上一次卫青击右贤王,俘一万五千之众,而匈奴那边,隔了快一年才象征性地来了万把人,骚扰了一下而已。所以武帝感觉匈奴没什么后劲,就掉以轻心,又玩起了压制别人,让小舅子卫青唱主角的偏心戏。 漠南会战,是汉匈双方正规兵力首次大碰撞,也是汉武帝与匈奴大战以来,军队组织最严密的一次。其战略目的,是在上次全歼了右贤王部落后,转而寻找匈奴单于本部及左贤王部,捕捉战机,予以全歼。 这次大会战的双方作战序列,极有讲究,值得回味。 汉军方面—— 统帅:大将军卫青,统六员上将; 将领一:中将军,公孙敖; 将领二:左将军,公孙贺; 将领三:前将军,赵信; 将领四:右将军,苏建; 将领五:后将军,李广; 将领六:强弩将军,李沮。 汉军总兵力,十万重甲骑兵。 匈奴军方面—— 统帅:大单元伊稚斜; 将领一:左贤王; 将领二:匈奴相国。 匈奴总兵力,估计不少于七万人,单于本部兵马四万,左贤部三万。 这一次,卫青率六名将军,从定襄出击。武帝宠爱卫青,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把所有的美味全都喂给卫青,不给别人留点残渣。大队的骑兵主力由卫青统帅,只给替他清扫侧翼的右将军苏建和前将军赵信,留了三千来人。而最能打的飞将军李广,故意被派在后面,就是怕李广表现太好,抢了大将军的表现机会。 ——但话说回来,仗这么个打法就对了,所谓集中优势兵力,全面歼灭敌人。在战场上形成局部优势,古来兵法的要义,就在于此。总之,有战争就会有牺牲,沦为牺牲品的两翼部队,就成为了战争胜利的必然代价。 几路兵马大进,居中的主力安全无虞,而侧翼随时会与敌军主力相逢,压力不是一般的大。但卫青只能从军事规律出发,容不下悲天悯人。结果很不幸,负责侧翼的苏建和赵信,不偏不巧地与匈奴大单于本部兵马相遭遇。 赵信是诸将之中最知兵的,眼见匈奴方面烟尘滚滚,声势浩大。看人数应该是在七万以上,就知道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当即下令,就地扎营,辎粮筑阵,四面迎敌。这一招果然管用,匈奴潮水般涌上,打了一整天,竟尔无法破阵。 这时候大单于伊稚斜纵马而来,遥望汉阵,顿时皱眉:“不对呀,这招是咱们匈奴人的打法,汉人不会玩的呀。去个人问一下,汉军那边的统兵大将,是哪一个?” 一个骑兵纵马上前:“喂,先别射箭,问一声,你们的统兵大将是哪个?” 汉军回答:“蒙天子恩宠封翕侯,前将军赵信是也!” “赵信?”伊稚斜摇头,“放屁,汉军那边,从来就没有叫什么赵信之人,此人必是我匈奴族裔,让他出来大家认一认。” 匈奴人就高喊:“赵将军,请你出来,我们大单于有话要说。” 赵信出来,以袖遮脸:“有话,你们就说好了。我大汉军魂,有死而已,何惧尔匈奴宵小之辈?” “少来了!”匈奴人起哄,“赵将军,你拿衣袖遮住脸,可是一个娘们儿上了战场?怕我们大家一拥而上强暴了你是不是?” “胡说八道!”赵信一怒,不由得露出脸来。匈奴人看清楚,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什么赵信赵将军,你原来是……是……是谁来着?好久不见你,名字给忘了。喂,你啥时候跑汉军那边去了?” 赵信大恚:“你们管不着,老子愿意给匈奴干,就给匈奴干,愿意给汉军干,就给汉军干,这是老子的自由。” “管不着才怪!”伊稚斜策马上前,“赵信,你原来是我的兄弟,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叛逃的,都是我的错。因为我是大单于,一定是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如果不回来,我会下令进攻,但决计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因为你是我的兄弟。如果你回来,我的酒杯给你用,我的姐姐给你睡,因为你是我的好兄弟!” “不是……”赵信蒙头了,“大单于,你说把姐姐给我睡?这也太夸张了吧?” 伊稚斜道:“不夸张,反正我姐姐现在整天闲着,谁睡不是睡?” “别逼我,你让我再想想。”赵信策马回去,心里乱成一团。 正如伊稚斜所断,他的确是匈奴人那边的一个部落首领,与汉军交手失利被俘,就顺理成章地转入汉军阵营。因为军事天资出众,封翕侯,官拜前将军。可在汉武帝眼里,什么前将军飞将军,都不过是让小舅子卫青立不世战功的牺牲品。卫青自统主力走正中,立了功全是卫青自己的。其他战将替卫青掠阵,一旦遭遇匈奴,重者战死,轻者兵败,根本没个打胜仗的机会。 而现在,匈奴王掏心窝子给你,连姐姐都给你睡,你还抬什么杠? 叹息一声,赵信归国,率所部跟伊稚斜回去了。 他突然投降,与他搭档的右将军苏建,就惨了。 武帝大卖官 右将军苏建,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匈奴大单于的姐姐也不是太多,赵信睡了苏建就睡不到,所以没人招降他。他只能拼了老命地冲杀拼逃。 苏建遭遇的,是匈奴左贤王部落,兵力不少于三万。而苏建这边不过千人出头,双方兵力配比是三十比一,这场仗根本就没法儿打。 结果,左贤王长刀一挥:“大家伙儿操练起来,杀个痛快的。”苏建的一千来人,就这么被杀光了。 幸亏苏建有真才实学,竟然是单人匹马,狂逃奔回。 见苏建回来了,议郎周霸兴奋地对卫青建议:“大将军,今天咱们吃了大败仗,陛下肯定要找只替罪羊出来,不如杀了苏建,让他替罪吧。总之呢,大将军出师以来,始终都是杀匈奴人,还没杀过自己人,何妨今日开个先例?” 卫青说:“拉倒吧,你屁也不懂!陛下之为人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陛下他英明神武,仁慈推恩。只有一样,陛下要独裁专权,最恨别人自行其是。苏建不是不可杀,替罪羊也不是不找,但这是陛下的活,咱们可千万别去陛下的槽子里抢食,否则会死得很惨。” 苏建被打入囚车,押回长安。 汉武帝说:“苏建,身为帝国大将,却临阵失机,只身逃回,理应处斩。但他娘的,这一战帝国就损失了两员大将,赵信被伊稚斜的姐姐给勾走了,他可是个有天资的军事天才啊!如果再杀苏建,我们这边就没人了。” 传旨,贬苏建为平民,万一战局不利,说不定还要再起用他。 然后汉武帝研究战局:情况好像有点不大妙。情报说,赵信回到匈奴,就被大单于封为自次王,又娶了大单于的姐姐,所以赵信死心塌地地开始为匈奴人卖命。他建议大单于,将匈奴人马远迁,远离边境,如果汉军轻师远入,则拦腰一击,必可尽歼汉军精锐于大漠之间。 战况的发展,明显对汉军不利。而且朝野议论纷纷,俱言汉武帝太宠爱卫青,这次兵败,就是因为兵力布置失当,才导致赵信逃归、苏建全军尽没的。 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汉武帝发表了重要讲话。 汉武帝说:“有人说,漠南之役,是场大败仗。赵信叛逃,苏建尽墨,是因为军阵布置失策,他们两人所率兵将太少。朕在这里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是别有用心的诋毁。苏建、赵信他们带的人还少吗?整整三千之众呀!他们败逃,就是因为对朕缺乏足够的忠心,你看那个谁,那个霍仲孺,他原来是个县吏,后来去我大姐平阳公主府上打工,结果这个王八蛋,他偷偷把我二姨子给上了……谁是我二姨子?当然是皇后卫子夫的二姐卫少儿呀……哎哟,说多了,皇家那点龌龊事儿,全被你们这些刁民听去了。总之吧,我二姨子自从与霍仲孺相爱,虽然他们没有领证,但有了爱情结晶,生了个孩子,叫霍去病。 “现在呢,霍去病已经长大了。朕说,去病呀,你看宫里这么多的公主素着,找不到老公,憋得嗷嗷惨叫,朕给你个老婆好不好?你猜人家霍去病说啥?这孩子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说完他操起刀子,就上了战场。就是上一次,他只带了八百骑兵,孤军远入大漠,替他舅舅卫青打策援。结果如何呢?霍去病以一军之力,斩杀匈奴大单于他的祖父辈籍若侯产,斩杀并擒获匈奴士兵两千余人,还俘虏了匈奴国的相国、当户多人。 “传旨,票姚校尉霍去病,击杀匈奴,勇冠三军,封为冠军侯。还有个上谷太守郝闲,其人名字叫好闲,其实好忙,他四次上了战场,每次封赏都把他漏下了,可是他无怨无悔,这次也封为众利侯。” 汉武帝刚讲完,就见大司农越众而出:“启奏陛下。” 汉武帝:“什么事?” “那啥,”大司农奏报道,“陛下,咱们屡次对匈奴用兵,每次一动就是十数万众。目前支出立功将士的黄金,就已经是二十多万斤。我方的战马,死得已经七七八八,有十几万匹战马去了战场或是被打死,或是被匈奴人抢走了。兵甲粮草的支出,就不用统计了,总之现在账面上是红字满遍,国库里空空荡荡,简直成了跑马场。陛下,这可咋办呀?” 大仗还没打,这边国库就已经空了,战争果然是个花大钱的营生。汉武帝镇定自若:“幸好朕英明神武,早就想出来神妙的办法。” “传旨,从现在开始,犯罪界人士只要掏钱,就可以免于刑罚。有钱,你就可以任性杀人。还有,爵位开始拍卖,一级武功爵开价铜钱十七万,这爵位买了可不白买,凡是购买武功爵至第七级千夫的人,可以优先出任低级官职。” 此项国策一出,买官之人汹涌而至,当日国库收黄金三十多万斤。 汉武帝乐了:“哈哈哈,卖官鬻爵,历来都是昏君干的好事。朕拼到这地步,全看最后能不能灭了匈奴。灭了匈奴,朕怎么做都有理,倘若输了……” 汉武帝的凌厉眼神,转向封王: “如果输了,那你们也请先走一步。” 做个安静的美男子 公元前122年,汉武帝34岁。 有记载称,汉武帝这一年巡幸雍中,路上遇到一个怪物,萌萌哒,很可怕又很萌,谁也不知道这货是什么,都知道东方朔见多识广,于是急叫东方朔过来科普。 东方朔过来一看,就乐了,曰:“陛下,这里是昔年秦国的大监狱,无数人在狱中冤死,此物乃天下冤气所化,名字叫怪哉。” 汉武帝说:“可这怪物挡住路,怎么过去呀?” 东方朔道:“陛下,岂不闻世路难行钱做马,愁城欲破酒为军?这郁闷之人,向来是要借酒浇愁的。只要拿酒一浇这怪物,它就自然满足了。” 于是武帝命人拿酒来,往那怪物身上一浇,就见那怪物欢天喜地的样子,体形越缩越小,最后缩入地下,消失了。 但上面这个故事,并没有收入正史。正史中,收录的是个差不多的段子。 段子称,34岁的汉武帝巡幸雍中,祭祀之时,逮到一只五只脚的异兽,异兽的头上,还生有一支独角。 ——其实就是头畸形牛! 这条消息一放出去,正在胶西王处做国相的董仲舒,就有点惊恐,急忙去见胶西王:“王爷,你可知陛下散布这奇怪的消息,是何用意?” 胶西王道:“本王也纳闷,刘彻这厮神经兮兮,究竟是什么意思?” 董仲舒道:“王爷,这已经是陛下第二次散布五足异兽的消息了。还记得上一次陛下散布这个怪消息之后,谁死了吗?” 胶西王问:“谁死了?” 董仲舒:“上一次这消息发布之后,江都王刘非死了!” 胶西王大惊:“莫非这一次,陛下又要……” 董仲舒:“王爷当心隔墙有耳,咱们不说话,咱们就做个安静的美男子,静静地看着陛下玩人。” 却说淮南王刘安身边,有八个望气之士,炼丹高手。他们的名字分别是:苏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伍被、毛周、晋昌。此八人者,又称八公。传说,淮南王发明豆腐和豆浆,就是和这八个高人一道炼丹时,意外的发明。 但这八个人中,雷被是剑术高手,因为惹毛了世子刘迁,已经叛逃到汉武帝那边去了。 雷被跑了,还有个伍被。伍被是最有智谋的,所以淮南王将造反的大任,交给了伍被。 但伍被却说:“王爷,求你了,还是炼丹更妥当些,炼不好,最多吃个肚皮爆裂。可你现在根本没有造反的基础,还整天发白日梦,当心你全家灭族呀!” 淮南王生气了,说:“伍被,你跟本王不是一条心对不?难怪丹药老是炼不出来。来人呀,把伍被的老爹老妈,全部抓进监狱里,防止伍被叛逃。” 淮南王只顾和伍被较劲,没承想门外有个儿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这个儿子,是淮南王搞了个婢女生下的,名叫刘不害。生母地位低贱,刘不害自己脑子也不太好用,所以淮南王不喜欢他,世子刘迁更不把刘不害当成弟弟。所以刘不害很悲愤,看到父王与智囊伍被争吵,刘不害大悟:原来俺们家要造反。 于是刘不害匆匆回房间,把这事告诉了自己儿子刘建。 刘建听了,心思一动,就立即写了封秘信,指控世子刘迁造反,派人送往朝廷。 ——为什么刘建告密,说造反的是刘迁,而不说淮南王呢? 这是因为,淮南王是刘建的爷爷,如果指控爷爷造反,那要满门抄斩,自己也会被砍头。可如果只告发世子刘迁,刘迁却是自己的叔叔,正统的王位继承人。倘朝廷宰了刘迁,这淮南王之位,岂不就落到自己头上了?这是刘建心里的小九九。 这孩子很蠢,而且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封密告信,不唯是端了自己的窝巢,还把江都王的继任者,也一块给端了。 话说汉武帝收到刘建的密告信,大喜,立即吩咐廷尉出发,去锁拿淮南世子刘迁。 刘安得道,鸡犬升天 廷尉已经动身,淮南王这边,还在进行激烈的争辩。 争辩什么呢? 争论如何造反。 原来,淮南王一心想要造反当皇帝,但这个反怎么个造法,他自己说不上来,只好强迫智囊伍被想出法子来。 伍被苦口婆心,劝导良久,没有效果,只好献上一计——伪造皇帝玉玺,以及各级官员印信。先派刺客投奔大将军卫青,淮南这边一发动,刺客先杀卫青,届时武帝身边无人统兵,天下唾手可得矣。 淮南王大喜,立即着手伪造印玺。忽然间他又想起一事:“不对,伍被,我让你出主意,是说我要发动百姓从军,替本王征战天下,可百姓不答应怎么办?” “这个事呀,”伍被建议道,“王爷不妨先散布消息,造谣说皇帝要迁富户入长安,激起淮南人对皇帝的不满。然后呢,再把朝廷派来的所有官员,统统杀掉。再派个人,穿着士兵服装,手里拿着文书,大声喊:南越造反了,大家赶紧行动起来,保家卫国。等大家行动起来,组织编队,你就拉着队伍,杀奔长安,反正大家也不认得路,岂不美哉?” “妙计!”淮南王抚掌称赞。正称赞之际,廷尉已经来到。淮南王慌了手脚,先把淮南国相叫来,正要杀,忽然又想到朝廷派来的官员不止一两个,只杀个国相,不起作用不说,反而后患无穷。犹豫之际,只好先让国相走了。 此时淮南王的希望,寄托在世子刘迁身上。这刘迁勇冠三军,武艺高强,又是个暴脾气。此番廷尉来拿他,他岂有束手就擒之理?必然是怒极而反。正想之际,忽然有人跑来报告:“报告王爷,世子听说朝廷来拿他,吓得心理崩溃,自杀……未遂!” “什么?”当时淮南王差点没气死。你说这个刘迁,往日里你的凶悍呢?你的勇冠三军呢?你不服不忿非要打遍世间高手的尿性呢?嚷得惊天动地,而你身边的武装力量并不弱,只听说朝廷拿你,你他妈的竟然吓得自杀了,而且还没死成,这叫什么事呀! 原来,这刘迁不过是个炕头上的光棍、绣花的枕头,往日里恃仗着父亲的权势,什么大话都敢说,看谁都不顺眼,但就怕见真章。只是听说朝廷来拿,就吓得心理崩溃,畏罪自杀却连自己都杀不成。 这意外的事件,让淮南王阵营彻底崩盘。智囊伍被趁机逃走,举报了淮南王。 淮南王走投无路,气愤地说:“本王,就是死在这个色厉内荏的儿子刘迁之手,你不会自杀,爹教你。”“扑哧”一声,淮南王自杀成功。 淮南王死了,但他永远活在人民群众心里。虽然他天真蠢萌,却为中国人发明了豆腐豆浆,这伟大的贡献,是无与伦比的。这样一位蠢萌的文明贡献者这么窝囊地死亡,是人民群众万难接受的。 于是,人民群众果断地修改了历史,称,当汉兵大举涌来,欲擒杀伟大的淮南王之时,淮南王正在八公的簇拥下,于丹房里悠然地炼丹。汉军涌至山前,恰好丹药已成,淮南王仰天长笑:“士兵们,你们远来辛苦了。可是你们来迟了一步,我欲趁风而去,上天做神仙。”语讫,就见淮南王与八公冉冉升起,飞上了天际。 淮南王升天了,但丹药的法力,仍然在起作用,就见淮南王居住过的房屋,以及家里的鸡鸭猫狗,一并与淮南王轻飘飘地升上天界。从此中国文化中又多了个成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智商是短板 淮南王升天,他那没出息的儿子刘迁,还有王后,被汉武帝下令统统斩杀。 汉武帝想留下举报人伍被。但酷吏张汤火了,冲汉武帝大吼:“陛下,还要不要法律了?还讲不讲规矩了?伍被如果不杀,以后类此事件就会更多!” “那依你,杀吧杀吧。”汉武帝从谏如流,于是伍被也被杀掉。 下一个目标,衡山王刘赐。 可以确信,从淮南王到衡山王,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后推动。很难说清楚这只手是什么,不排除有人暗中推动,也不排除是权力规律使然。 作出这个判断,是因为衡山王之事,与淮南王完全类似又恰好相反。 完全类似,是因为两家事件,全都是两个儿子争位所导致。 恰好相反,淮南王是因为不喜欢庶子,而导致庶子告密,而衡山王则是因为不喜欢老大,想剥夺老大的继承权转给老二,老大怒而告密。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衡山王不知缘何突发神经,上书朝廷,要求剥夺老大的继承权,转由老二承袭王位。老大闻知,怒不可遏,立即给汉武帝写来封密信,指控老二私造兵车弓箭,暗示老二在造反,同时指控老二和父亲的姬妾通奸。 可以发现,衡山王家的老大智商,与淮南王家的庶子同样的低,低到了让人欲哭无泪的地步——衡山王大儿子指控弟弟谋反,那他爹和他本人,岂能脱得了干系? 果然,汉武帝见密信大喜,立即命廷尉收老二。然后,廷尉按照汉武帝的暗示,对老二说:“老二呀,现在你被哥哥指控谋反,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呀。幸好咱们汉国的法律,给了你一条生路。亲不亲,路线分,只要你勇敢的举报,大义灭亲,朝廷也不是不给你生路的。” 老二比老大更傻,闻说自首可以免罪,举报则可立功,立即瞪两眼瞎举报一气。有的说没的也说,结果网罗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搞到最后,老二发现,不举报父亲,已经过不了关了。 朝臣意识到衡山王已是死狗一条,立即群情激涌,强烈要求逮捕衡山王治罪。可怜衡山王与淮南王一样,都有造反的心,但根本没有造反的智商与能力,事发临头,也学淮南王自杀了。 连兴两起大狱,所有卷入案中之人,悉以灭族。诛杀人数有几万人之众。 连杀几万人,汉武帝兴犹未尽。 还要继续杀下去。这次杀哪个呢? 汉武帝翻阅着两案的卷宗:“咦?淮南王全家被灭族,是因为其庶子刘不害的儿子刘建告密引发的。刘建刘建,这个名字好熟悉呀,记得自己一直想杀刘建来着。可是他表现不错,积极告密,所以就撂下了。且慢,这事不对呀,这个刘建,他是淮南王庶子刘不害的儿子,根本对自己没丝毫的影响,自己怎么会对他起了杀心呢?” 为什么呢? 汉武帝想了半晌,恍然大悟! 对了,自己想除掉的,不是这个刘建。 另有一个封王刘建,长时间来被自己视为心腹大患! 江都王刘建! 变态大怪案 自登基以来,汉武帝就将江都王刘非,视为对自己权位最大的威胁。幸好刘非在汉匈大战开始之初,就死掉了,汉武帝心理压力顿减。 刘非死后,其子刘建继位。 淮南王、衡山王双双灭国,灭杀刘建就提上了议事日程。 不可思议的是,江都王刘建的卷宗尽显离奇诡异。简单说来就是,刘建曾数次被人控告,证据确凿,但汉武帝却没有治罪。而最后杀他之时,史书上却不见控告之人。 刘建第一次被人控告,老江都王刘非还活着。邯郸人梁蚡,要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刘非,却不想梁女被刘建遇到,不由分说就把梁女抱入自己的房间,强行霸占了梁女。 梁蚡对此刘建的行为,大为不满。就到处对人说:“这个刘建,太不像话啦,他身为儿子,竟然抢父亲的女人,真是太差劲了。” 刘建听到传言,就派人杀掉了梁蚡灭口。梁家人悲愤,就上书朝廷举报。可恰好朝廷大赦,无论犯什么罪都不追究,于是刘建这事就算过去了。 刘建第二次遭举报,是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刘定国。刘定国的母亲非常希望让自己的儿子承袭王位。她发现刘建与妹妹刘徽君通奸淫乱,大喜,就花钱雇请了一个叫荼恬的男子,让荼恬出面举报。 此案由廷尉查证处理。廷尉很尽责,对举报人荼恬进行了严刑拷打:“说,是哪个让你举报的?你说不说?不说就打死你。”荼恬被打惨了,只好招出自己是收钱替人举报。 于是廷尉判决:荼恬收钱举报,斩首弃市。江都王刘建与妹妹通奸淫乱,属于领导干部的私生活,领导干部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何况刘建奸淫的又是自己妹妹,肉烂在自家锅,跟别人没关系,因此不予过问。 此外,刘建还是个变态大淫魔,他曾让四名婢女上船,然后把船弄翻,当场就淹死二人。他还经常找借口,惩罚宫里的女人,惩罚的方式就是不允许她们穿衣服,强迫她们裸体击鼓舂米。有时候他故意将婢女囚禁起来,不给食物,看她们活活饿死取乐。 后来刘建的淫暴越来越变态,他强迫宫女与狗或羝羊交配,想看看人兽交配后会生出什么怪物来。 按理来说,刘建这些兽行,堪称空前绝后了,在当时一定是民愤不小。但汉武帝无动于衷——汉武帝高踞权力顶端,对人性的滥觞见得太多,见怪不怪了。一个变态邪恶的江都王刘建,对汉武帝的权力不会有丝毫影响,武帝当然无心理会。 但,当淮南王、衡山王两案之后,刘建感觉到末日来临,对人说:“迟早会有诏狱下来,我怕活不久了。那什么,趁着还活着的时候,把我想干的事儿全都干了吧!” 于是刘建把天子专用的旗号,插在自己的车上,招摇过市。此事迅速被人报到朝廷,朝官顿时齐齐上书,请诛江都王刘建。 于是廷尉出动,这一次可是玩真的了。刘建知道逃不过去了,也学淮南王、衡山王的样子自杀了。 刘建虽死,大狱仍兴,其子刘成光被杀弃市,许多人亦遭株连灭门。 但是汉武帝留下了刘建的一个女儿,刘细君! 此后,刘细君将被汉武帝远嫁乌孙国,承担胡汉和亲的战略使命。 遥望焉支山 一口气扫灭三王,汉武帝再巡雍地。 这一次,他没有放出遇到怪物的消息,而是遥望焉支山。 那边,是匈奴。 是时候了,该发动一场大规模的军事战役了。 河西战役! 第七章 官民货币大战 霍去病狂扫河西 坦白讲,有关河西战役的首役,在历史上迷雾重重——汉武帝至少隐瞒了90%以上的兵力及行动。但他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仍然无法解释。 总之是疑窦重重,让人无法释怀。 简单说,河西地区,又称河西走廊。 为什么叫走廊呢? 因为有两座山,一座叫祁连山,另一座叫合黎山,两山夹出一道狭长的地带。早年的大月氏国,就在这天然的大走廊之中游牧。但有一天,匈奴人来了,摘下了大月氏国王的脑壳作酒器,于是大月氏人就哭着逃离了。 匈奴人占据河西,由休屠王管理武威地区,浑邪王部落占有了酒泉地区。这两个地方是兵家必战之地,谁夺得了这两个区域,就等于控制了西域诸国。张骞出使西域一十三年,穿行的就这片敌占区。 前者,汉武帝不惜民力,耗尽国财,先以十万之众发起西河朔方战役,右贤王携爱姬被迫远走。接着又是十万大军的漠南战役,虽然这次战役中赵信逃归,局势逆转,但赵信建议匈奴王西走。结果,漠南之地,只有匈奴人的三支强势武装: 左贤王、休屠王与浑邪王。 夺取河西,不唯会对匈奴心理上造成严重伤害,而且会对西域诸国形成强势威慑。这就是河西战役必须要发动的原因。 目前,对于河西战役的首役资料,全部来自于汉武帝下达的嘉奖令,这个信息无疑是单面的,而且高度不可信。 单只看看双方的排兵布阵,就让人蛋疼。 汉军方面,统帅:骠骑将军霍去病。 兵力:一万人。 匈奴军:休屠王、浑邪王、折兰、卢胡王。 总兵力:不详,但只是休屠王、浑邪王两家就拥有骑兵10万,单只是这两家,就够霍去病喝一壶的。 但最后喝了这壶的,却是匈奴人。战报上称:骠骑将军霍去病,从甘肃临洮出关,杀奔兰州,跨越乌鞘岭,连扫匈奴五个部落王国。 而后,霍去病翻越焉支山——就是现今甘肃山丹县内的大黄山,又称燕支山——疾进1000多里,途中狂扫匈奴战骑,斩杀了折兰王、卢胡王,缴获休屠王的祭天金人,俘获浑邪王的儿子,活捉了休屠王和浑邪王的相国、都尉等,沿途斩杀匈奴军8900多人。休屠王和浑邪王哭着逃走了。 这场战役,显然是因为张骞精确的军事情报,让霍去病得以乘虚而入,直捣敌巢。可以确信,纵然是张骞未参加此战,但堂邑父肯定是参加了,不然的话,谁来给霍去病这支军队带路呢?浩瀚大漠,万一迷路了可咋整? 休屠王、浑邪王、折兰王及卢胡王,虽然号称有超过10万以上的骑兵,但其实多不过是憨厚善良的老牧民,战斗力不堪一提。而霍去病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敢率一万精锐突师而入。 实际上,这次战役的总指挥是英明神武的汉武帝,执行者是少年英雄霍去病,但真正的方案策划人,应该是张骞。 张骞在出使西域途中,不断搜集情报,在脑子里勾勒此次战役的全景。对于盘踞在河西的匈奴四王的内情,他了如指掌。而匈奴帝国,相比之下明显准备不足,大单于伊稚斜只想到了自己的本部兵马,根本没有汉武帝这边协同作战的概念,被霍去病一击之下,断其右臂,实属情理事耳。 河西首役告捷,汉武帝精神大振,再接再厉,以飞将军李广、博望侯张骞为诱饵,牺牲这两个可怜的英雄,吸引匈奴主力,而以霍去病统率大军,狂扫河西,毕其功于一役! 迷路大王 二扫河西,汉军兵分两路。 第一路,喂给匈奴人的诱饵。 大诱饵:郎中令飞将军李广,统四千骑兵,喂给匈奴左贤王。 小诱饵:博望侯张骞,统一万骑兵,也是喂给匈奴左贤王。 两堆诱饵兵力总量,老弱病残一万五千人。 李广和张骞,面对的是匈奴左贤王,其兵力不少于四万人。 临战之前,汉武帝索性偏心到底,士兵马匹,霍去病有优先挑选权,他挑剩下不要的,才轮到李广和张骞。所以霍去病军中尽皆精锐,兵强马壮,李广和张骞只能呆站在一边,悲哀地在心里想:咱比不了人家呀,人家是亲生的。 尽管李广和张骞心里悲哀,但仗这么个打法就对了。 对就对在,战争这种事,讲究个协同作战,以其下驷,对其上驷,以其上驷,对其下驷。以李广和张骞的老弱病残,牵制左贤王的优势兵力,进而达到让霍去病统其精锐,尽歼顽敌的效果。 ——如果汉武帝在论功行赏时,讲清楚这个道理,李广、张骞也必然是心悦诚服。但汉武帝在论功时却装糊涂,指控李广、张骞劳师败绩,这就玩得没意思了。 再来看主战场—— 汉军方面,统帅:骠骑将军霍去病,尽统精锐。 将领:合骑侯公孙敖、司马赵破奴。校尉:句王高不识、仆多。 兵力总数,不少于四万人。 匈奴军方面:休屠王、浑邪王、单桓王、酋涂王、遫(chì)濮王、稽且王、呼于耆(qí)王。 以上诸部,兵力总数,骑兵七万人,但应该是夸大了,许多非战斗人员被统计了进来。 按照汉武帝的布置,此役,由飞将军李广、博望侯张骞,兵出右北平,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左贤王往援河西。而霍去病及公孙敖等,必须要以最快速度,于河西走廊、祁连山下,歼灭盘踞在河西走廊的匈奴诸部,彻底夺回河西。 公元前121年,汉武帝35岁,正值他生命的巅峰。他长身立于御案之前,大声宣布:“河西战役,开始啦!传令信使策马狂飞,把命令送至西北及右北平。” 大军出发了。 主战场,霍去病统众,分别从甘肃环县及临洮出塞。进入河西走廊,合骑侯公孙敖同志有了一个不幸的发现: 他迷路了。 迷路了也没办法,只能到处寻找路径。直到战争结束,可怜的公孙敖也没找到自己的战场。这已经是公孙敖第二次迷路了,从此他获得了迷路大王的光荣称号。 失去了公孙敖的配合,正合霍去病的心思。霍去病这边,每个士兵不止配备一匹战马,跑累了立即换马,行军速度堪称风驰电掣,就算是公孙敖不迷路,也追不上他,落伍是个必然结果。 霍去病疾速向前推进。 从宁夏的灵武渡口过黄河,向北狂奔,翻越贺兰山,涉过浩瀚的巴丹吉林大沙漠,进至居延海地区。 然后,霍去病军转而由北向南,沿弱水疾行,到达了甘肃酒泉地带。 再转向东南方向,进至祁连山与合黎山之间的弱水上游。 前方,莽莽原野,星火点点,那是善良的匈奴人聚集区,他们隶属于几大匈奴部落。而霍去病,连绵疾行军,绕到了匈奴人的背后。 杀啊!年轻的天才军事将领霍去病,举起他的长剑: “男儿当报国,杀敌不顾身。浩然英风在,青史永留存。” 飞将军被困 塞北战场,飞将军李广带着儿子李敢,率骑兵四千向塞北行进。所有人都心情沉重,此一次,不知几人还能回还。 前行八百里,就见尘烟滚滚,弥天盖地。匈奴左贤王统其部四万人,不疾不徐来到。 “李广,你死定了。”左贤王勒马,说道。他是个典型匈奴人,大胡子,抹了猪油固定形状,不爱讲卫生,但气势雄浑,霸气凌厉。一双眼睛如同野兽,死死地盯在李广身上:“李广,做人不要太无耻,你们汉人屡次三番,入寇我境,杀掠我民,今天是我为大匈奴的子民们,讨还公道的时候。” 四万匈奴骑士,不慌不忙散开绕行,将李广的四千人团团围困。 十比一,真的死定了。 见匈奴战士来势汹汹,汉军发出一声巨大的抽泣,全都吓哭了。 李广见状,哈哈大笑,说:“大家不要怕,左贤王这家伙,再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了。你们好好看看他的大胡子,那胡子是粘上去的。” 左贤王气得半死:“胡说,李广你好端端的一个正常人,怎么学会了编瞎话呢?”可是汉军士兵听了这个笑话,齐齐捧腹大笑,笑声把左贤王的辩解淹没了。 随后李广扭头:“李敢何在?” “孩儿在!”儿子李敢闪出来。 就听李广吩咐道:“与你十个骑兵,去敌军阵营里溜达溜达。” “得令。”李敢率了十个精锐骑兵,纵马冲入匈奴人阵营。匈奴士兵赶紧闪开,都清楚这十个人定非易与之辈,如果自己不识趣往前凑,先死的铁定是自己。结果李敢在匈奴阵营兜了一圈,平安无事地绕回来了。 见此情形,左贤王叹息一声:“完了,我军锐气受挫,这仗可有的打了。” 果如左贤王所断,李敢累骑入敌营,大大地激励了汉军士兵的士气。而后李广又命士兵筑成环营,四面迎敌,将交战范围大大缩小。匈奴人虽然数量在汉军十倍以上,若是旷野里展开激战,不消一时三刻,就能将汉军全数歼灭;可如今汉军聚集,交战范围缩小,匈奴人马虽然多,也派不上用场,只能是呜泱呜泱地连续冲击,打谱要把汉军打到累死。 李广布下圆形阵,双方打起疲劳战。双方先是箭仗,就是互相向对方嗖嗖嗖射箭。射了一会儿,身边人禀报:“报告将军,咱们的箭用光了。” “箭用光了?唉,真是伤脑筋。”李广说。 还有,士兵继续报告:“咱们中至少一半人,都被匈奴人活活射死了。” “这个……匈奴的箭法,蛮准的嘛。”李广搔搔脑袋。圆形阵有个好处,战场范围小,敌军人数纵然多,也派不上用场。但圆形阵还有个天大的坏处,就是经不起弓箭战,汉军这么多人扎堆,正好是匈奴人的活靶子。 才刚刚交手,四千士兵就有一半被人射死,这仗还怎么再打下去? 李广绝望地遥望天际,博望侯张骞,你他妈的到底在哪儿?不会也迷路了吧? 自古英雄出少年 当李广陷入绝境之时,霍去病的主力骑兵,已经疾冲入休屠王与浑邪王的军队大营。 匈奴人万万没想到,汉人的精锐骑兵,竟然会突然从他们的身后冒出来。 休屠王和浑邪王,原本已被汉兵打怕了,提心吊胆地盯着前方,打谱望见汉军骑兵的烟尘就落地飞走。岂料汉军竟神出鬼没,突然现于身后,匈奴战士的心理,当时就崩溃了。 主战场上,匈奴骑兵号称七万,但最多也不过四五万,此时大战一起,远处的匈奴骑兵立即冲入自家营帐,抱着老婆孩子狂逃,牲畜也不要了,先保住家人性命再说。 汉军遭遇到的唯一抵抗,是休屠王与浑邪王两人的精锐卫队。这些卫队是匈奴人中最强壮的,交手之下,杀死杀伤霍去病部下三千人,杀出一条血路,保护着两王亡命逃走了。 ——从这里,可以比较一下李广与霍去病的不同战斗值。李广统四千人,被四万大军围困,打了一整天,折损两千人。而霍去病这里有四万人,被两支亡命小队就砍死三千人。可知霍去病虽然少年英雄,但战斗值相比于李广,明显弱多了。纯系靠绝对优势的兵力,才创造出天才名将的神话。 战场上,汉军士兵们有条不紊地展开了大屠杀,斩首三万二百级,可怜的匈奴部落酋长遫濮王,也在混战中被砍了头。 余者皆降。 霍去病清点俘虏,计俘虏匈奴之单桓王、酋涂王、稽且王、呼于耆王四王,俘虏的单于阏氏(yān zhī)、王子计59人。 匈奴兵民,降者计2500人。 少年霍去病,仰天长啸。这一年,他19岁。 此战结束,等于是彻底切断了匈奴人北退之路,夺得河西走廊,将匈奴人的生存空间,挤压到了濒临绝灭的境地。时过几百年,匈奴人仍未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从此有一支悲伤的歌子,在匈奴人中世代传唱: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天大英雄也枉然 支线战场,李广四千士兵,阵亡大半,箭矢也所剩无几。 这时候,李广下令,所有士兵皆张弓前列,但不要发射。李广本人纵马而出,手持超特大号的黄色强弓,专拣匈奴阵营中的将官射击。翎箭所至,箭无虚发,一个接一个的匈奴将军被射落马下。 匈奴人大骇,攻势顿时瓦解。 此时已黄昏,匈奴人停战休息。汉军士兵早已是心胆俱裂。李广抖擞精神,谈笑风生,给士兵们鼓气,让士兵恢复勇气,好好休息,等天明再战。 第二天,匈奴人继续冲阵,汉军阵营摇摇欲坠,始终处于要攻破但还勉强维持的危险状态之中。就这样煎熬、煎熬,无望的煎熬之中,终于看到远方泛起袅袅烟尘。 博望侯张骞,他终于姗姗来迟。 李广部下爆发出侥幸生还的热烈悲呼。 左贤王手搭凉檐,观察着博望侯张骞的士兵数量。他感觉,发狠攻击,应该还是有戏的——但有一点,自己也会付出惨烈牺牲。搞不好,自己的部落就会因为牺牲太惨重,从一个大部落变成了小部落。 如此两败俱伤,不符合战场上的任何一个人的利益。 于是左贤王下令,以精锐骑兵断后,徐徐退走。 李广成功地完成了以弱小之势,牵制敌军优势兵力的任务,和张骞退回汉国境内,静等汉武帝处置。 汉武帝传旨,霍去病少年英雄,赫赫战功,食邑五千户。与其同征河西走廊的几员战将,统统封列侯。 余者,迷路大王公孙敖,失机延误,当斩。缴纳赎金贬为庶人。 博望侯张骞,失机延误,按律当斩,缴纳赎金贬为庶人——张骞出使西域一十三年的赏赐,又全被汉武帝收回去了。 飞将军李广,以弱敌强,力撑危局,但没有俘获敌人,功过相抵。没赏赐也没惩罚,回去继续努力。 ——这就是汉武帝的赏罚标准了:出战将领,以掠杀敌众斩首数量计功,被安排牵制敌军的,活该你倒霉。之所以如此不公正,是因为汉武帝自诩天神,他的意志超越一切:他让你成为英雄,给你个优势兵力,想不当英雄都难;他不想给你机会,你纵是天大的英雄也枉然。 赏赐过后,汉武帝四平八稳地坐下来,现在他有充足的信心,扫灭匈奴,从此青史留名,成为古往今来第一大帝。 饮茶之际,早有军情报将上来:“报,匈奴侵入代地、雁门,杀掠几百人。” 汉武帝失笑:“匈奴人已经没咒念了,这不过是垂死的挣扎。不过也难说,战争这种事,变数太多,说不定突然间一个晴天霹雳,战局又逆转了。” 说话间,这个霹雳真的来了。但不是汉武帝的霹雳,是宣布匈奴人末日临近的大霹雳。 休屠王与浑邪王,诚请归汉。 新的转机 却说那休屠王与浑邪王,虽然被霍去病两次杀得屁滚尿流,已经无法再立足于河西走廊,但他们终究是匈奴人,绝无投奔汉朝的意识。 但匈奴大单于伊稚斜不干,用力推了他们两个一把,把他们推入了汉族人民温暖的怀抱中。 事情之由,是因为休屠王与浑邪王接连败绩,尤其是第二次,竟然被霍去病连杀带俘数万人。大单于伊稚斜非常恼怒,认为应该杀掉此二人,以免其他匈奴部落也犯同样的毛病。 不清楚休屠王与浑邪王,是如何获知大单于要杀他们两个的,总之是两人一碰即合,商议说要想活命,唯有投奔汉朝一途。于是二人派出信使,就在边境上拦截汉人:“哎,别害怕,你们别跑,我是休屠王和浑邪王的使者,不是来杀你们的,求你们给汉国皇帝捎个口信,就说我们家两王有心弃暗投明,民族融合,拜托了。”遇到他们的汉人,当然没资格见到汉武帝,就向边境的守军报告。 最先接到消息的,是大行李息。 李息知道,汉武帝这些年来,始终为匈奴战争所困扰,做梦都渴望赢得战争,获得一个千秋万岁名。而休屠王和浑邪王举部来投,这意味着匈奴帝国彻底地崩盘,意味着匈奴半国来降,意味着在这场漫长的民族生存空间争夺战中,汉武帝率汉民族将取得无可争议的胜利。 李息不敢怠慢,火速把消息报告给朝廷。 整个朝廷都被这个意外的消息惊呆了,因为过度亢奋,大脑陷入无思考的空白状态。只有汉武帝面色冷峻,冷冷地坐在御坐前:“哼,匈奴人的雕虫小技,也敢拿到朕的面前显摆,可是朕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 “什么?”群臣惊愕,“陛下,莫非这匈奴人诡计多端?是诈降?” “难说!”汉武帝沉声道,“谁不知道匈奴人奸诈异常?比如说上一次……上一次什么事来着?对了,是赵信!赵信他一介逃奴,朕待他如何?恩比天高呀!可他说叛逃就叛逃,眉毛都不皱一下。所以呢,休屠王与浑邪王真心投降,也不无可能,但如果他们诡诈设伏,也是情理之中。” 群臣如梦方醒:“陛下英明,真是太英明了。你说陛下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呢?咋就这么英明神武呢?我大汉帝国得此圣君,实乃万民之福。” 汉武帝道:“休屠王与浑邪王,他们到底是怎么说的?” 信使报告:“启奏陛下,休屠王和浑邪王二人说他们辎重过多,老幼人口迁行缓慢,请求大军直赴河西受降。” “你看看,”汉武帝道,“此去河西,路途迢迢,倘匈奴人奸诈设伏,我王师必然受辱。” “传旨,骠骑将军霍去病,率所部一万骑兵,再返河西。听清楚了,纵然是匈奴人真心请降,但数万之众,必有机诈之辈,所以此行远非受降那么简单,仍然要厉兵秣马,以迎战强敌的姿态面对一切。” 果如汉武帝所料,霍去病这边尚未抵达河西,匈奴人那边已然生出变故。 不抬杠会死 连续派出多名使者入汉国请降之后,休屠王和浑邪王两人每天愁眉不展地坐在一块喝酒,一边喝一边唉声叹气。 “唉,故土难离,故国情深。我们匈奴人是天生的雄鹰,最适宜飞翔在辽阔的长空。如今要投降汉人,从此以后就要离开这熟悉的土地,放弃自己放牧的牛羊,要和汉人一样吃小米,喝那个逗逼淮南王发明出来的豆浆,可是,我们已经习惯于肉干和羊奶的胃口,能够适应得了汉人的植物乳酪吗?” 发出这么一番感慨的,是休屠王。休屠王的个性比较保守恋旧,害怕生活中的改变,缺乏迎接变化的勇气和信心。 而浑邪王,则是个喜欢新奇冒险的性子,对一切新事物新环境,充满了猫一样的好奇心。听了休屠王的话,很是不以为然,就说: “你的抱怨纯属多余,咱们匈奴人算个球?蛮族也,不开化的原始人是也。人家汉民族,那可是文明昌盛之地啊,拥有先进的文化、先进的生产力。嗯,总之人家比咱们拥有更多的自信,咱们投降就对了。匈奴重视年轻人而轻贱老年人,许多人老来无所养无所依,难道我们的落后文化,还能战胜汉民族的先进文化不成?” 休屠王生平,最喜欢舌辩,闻言大喜,曰:“你差矣,你之所言,正是我大匈奴文化先进发达之处。年轻人是社会的中坚,弱肉强食,竞争强大,这有什么不对?何况汉民族也同样的野蛮,你看汉军中征战的士兵,有多少白发苍苍的老人?同样的社会文化,同样的社会规则,只有匈奸,才会不遗余力地抹黑我大匈奴!” 浑邪王:“……啥叫匈奸?” 休屠王:“吃着匈奴的饭,却要砸匈奴的锅!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 休屠王又灌下一碗酒,砰的一声拍在案上,悲愤地道:“难怪,我说咱们大匈奴,兵强马壮,士气如虹,但在汉军面前却总是吃败仗,不应该呀!我困惑了多日,直到今天总算解开了这个谜。” “什么谜?”浑邪王问。 “都是因为你!”休屠王“腾”的一声站起来,戟指浑邪王,“都是你这个大匈奸、你这个地地道道的带路党,所以汉军入我境内,来去自如,就是因为你给他们带路,我恨不能……” “别别别……”眼见得休屠王目露凶光,举佩刀砍来,浑邪王急忙摆手,“你先别发火,消消气……咦,外边来的人是谁?” “哪个?”休屠王分神,抻颈子向帐篷外望去。忽然间眼前一道亮丽的华光掠过,然后小腹间剧烈的痛疼。 休屠王吃惊地坐倒,举起捂住小腹的手,诧异地看着手上的鲜血:“这……这是怎么回事?” 以手中染血长刀,指着休屠王的鼻尖,浑邪王气得颤抖不止:“都说好了一块投汉的,你他妈的怎么又犯起了抬杠的浑劲?不抬杠你会死呀?你看,抬着抬着杠,你把自己又抬回了匈奴爱国者,你说是不是你自己找死?” “这……”休屠王艰难地惨笑着,“我死又有何惧?毕竟我还有个儿子,他一定会为我大匈奴报仇,惩罚邪恶的汉人。” “做梦吧你,我会让汉人让你儿子做个尿盆奴,让他替女人端尿盆,端到死!” 浑邪王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 但休屠王已经听不到了,他死了,脸上却挂着诡异的微笑,仿佛他死得极为幸福。 死前他究竟想到了什么?笑得如此安详? 河西大受降 说好的一道等汉军来受降,不料局中又生出变数。休屠王反悔了,而浑邪王投降心志坚定,当即斩杀休屠王。然后浑邪王随便编造了个借口,收编了休屠王的军队。 但到目前为止,投降只是高层人士的密议,底层的士兵和民众并不知情。一旦休屠王被杀的消息走漏,必然会有大麻烦。所以他心如火燎,急切地催促汉军快点渡河。 霍去病飞渡黄河,迅速向浑邪王驻地驰来。直到看到汉军疾奔的冲天烟尘,浑邪王这才组织军队列队,并宣称:“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不用再在荒原上奔波求生了,汉国朝廷,愿意拨给我们土地和田产,等我们过去,就可以过上幸福平安的好日子啦。大家不要慌,前面的烟尘,是来保护我们的汉国军队。那几个,马上放下手中的弓箭,大兵来到,事已至此,你们想自寻死路吗?” 直到这时候,匈奴兵民才知道浑邪王已经降汉,顿时惊得呆了,一个个茫然站在原地,看着迅速逼近的汉军雄师,不知所措。 虽然已经看清楚了匈奴这边兵民夹杂,队伍紊乱,霍去病判断出浑邪王的投降,毫无疑问应该是真的,但为了达到威慑的目的,霍去病仍命部队以整齐的编队迅速向前推行。一万铁骑雄师,整齐的马蹄声惊天动地,震动得匈奴人心脏狂跳,压力升至极限。 突然间一声尖叫,因为过度的恐惧,一支匈奴人的队列突然炸了营,所有人都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号,惊恐交加地四处乱窜。更有一些无意降汉的匈奴人,趁此混乱,也尖叫着搅乱队列,翻身跳上光溜溜的马背,向着远方疾速狂奔。 看到匈奴人这边突然炸营,霍去病心里有数了。这摆明是支没有丝毫战斗力的队伍,可知对方的降意,应该是真的。他当机立断,率了自己的精骑卫队,直冲入匈奴人中,大声喝道:“浑邪王何在?” “我……在这里。”浑邪王急忙策马过来,“霍将军……远来……辛苦。” 霍去病把脸一板,学着汉武大帝的口气:“浑邪王,你降我天朝上国,是真是假?” “霍将军呀,”浑邪王差点没哭出来,“你看这里有兵民总计四万人啊,像是个不真心投降的样子吗?” “嗯,算你聪明。”霍去病点点头,突然间疾喝一声,“所有归顺我大汉天朝者,站在原地不得擅动。违者,视其为敌,杀无赦!” 19岁的霍去病,声音冰冷、高亢。再由身边数百名精卫齐声回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匈奴兵民个个抖颤,人人失色,果然无一人敢动一下。 此时,万名精锐汉军骑兵,突兀爆出骇人的狂吼,铁蹄震地,刀光漫展,开始疯狂追杀那些企图逃离的匈奴人。 据霍去病报到朝廷上战报,此次逐杀,计斩匈奴逃人8000级。 那么,霍去病斩杀的这8000人,有多少是士兵,有多少只是憨厚的老牧民呢? 按照汉文帝时代贾谊之《新书卷四匈奴》中的估算,兵民比例为一比四,每五个人中,就会有一个士兵。那么霍去病部斩杀的这8000人,五分之四是百姓,只有五分之一是士兵,大致斩杀百姓6400人,斩杀匈奴士兵1600人。 但匈奴人生于马上,人人习武,要想分辨士兵与百姓,在当时也无可能。 转瞬工夫,八千人被杀,两部落的四万匈奴人,吓得一声也不敢吭,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霍去病打铁趁热,对浑邪王说:“陛下有旨。” 浑邪王“哦”了一声,看着霍去病,想听听汉武帝对他说什么。霍去病却一言不发,凌厉的眼睛直盯着浑邪王的两眼。浑邪王心说,这孩子神经是不是不正常啊,有话你就说嘛,瞪我干什么?咦?他突然间醒过神来,扑通一声跌下马,学着汉人趴跪于地,说:“本王……不是,我……也不对,对了,是臣,臣领旨。” 就听霍去病朗声道:“朕闻知浑邪王诚心来投,不胜欣悦。朕已遣沿途军民车骑相送,钦此。” 啥意思呀这是?昏头涨脑的浑邪王,还没等从地上爬起来,早被两名精壮的军士架起,迅速搀扶上马,簇拥着他,飞骑而去。 匈奴兵民呆呆地看着,越看心里越悲哀。休屠王不见了,浑邪王又眼睁睁看地着被胁持走了。自己这边已是彻底的群龙无首,接下来肯定是没咒念了。 霍去病展颜一笑,露出稚气的表情:“接下来,本将率尔等回国,尔等须服众本将军令,违者,军法从事。” 四万匈奴人,被汉军骑兵组织着开始行军,此行漫漫,从此他们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入居中原花花世界。 真正的大帝 直到接报浑邪王正由沿路官员护送至长安的消息,汉武帝才长松一口气。 然后他就疯掉了。 确切地说,汉武帝因为过度亢奋,当场精神失常了。 此前,他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不到最后一步,任何一个变数,都会将他们的梦想彻底击碎。他必须隐忍,等待。终于,最后尘埃落地,上苍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赢了。此后的战局,不复再有悬念,彻底击灭匈奴,只是个时间问题。他将成为旷古千秋第一大帝。在战国时代,列国未完成完成的工作,秦始皇也没有。从汉高祖刘邦、吕后、汉惠帝、汉少帝、爷爷汉文帝、老爹汉景帝,这些列祖列宗都没有完成的大事业,在他的手中完成了。至少已经接近完成了,差不多完成了。 汉武帝想哭,想喊,想冲所有人大吼:“除了朕,任何人也没资格再称大帝,只有朕,才是地地道道货真价实的大帝。其他的帝,统统都是小帝,不配与朕相比!”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每一个人。 怎么个告诉法呢? “传旨,浑邪王所行沿路,每至一站换乘车骑,各地迅速征集车二万辆,钦此。” 这条圣旨下达,群臣顿时面面相觑。拜托,从马邑道设伏开始,汉匈大战,已经足足打了一十二个年头。这十二年来,十万人以上的队伍远征,就不少于六次,每次为保证战役的胜利,无不是悉数征召天下战马,再加上赏赐士兵的黄金及无以数计的粮草。如今的大汉帝国,已经是家徒四壁,沦为一个标准的贫寒帝国。 这时候的汉帝国,不唯是百姓穷,官府更穷,根本掏不出银子来买马。各地县官被逼无奈,只好向老百姓告贷,恳请各位爷叔帮个忙,凑足车马数量,反正这次工作量较轻,只是把浑邪王送过境,就算万事大吉。到时候百姓家的马匹,一根毛也不缺地还回去。 百姓们看了官府的告示,纷纷点头,说:“看到了没有?朝廷这次又出损招了。以前强行征用战马,把我们家的马征光了,可那些贪官还不肯放过我们,这次改骗的了。你家的马送去,就再也甭想要回来喽。” 富户人家纷纷坚壁清野,把马匹藏起来,让地方官挖地三尺,也找不到。 马匹数量凑不足,最惨的是浑邪王。上一站的车骑将他送到下一站,做了交接就迅速返回。这一站又没有车马,浑邪王怎么个走法? 没法儿走,浑邪王好不郁闷。 最后解决这个问题的,还是浑邪王自己。他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在当地的商人那里买马,终于可以继续前进。 可万万没想到,汉匈两国交兵,彼此互为敌国,汉武帝早已下令,擅与匈奴人交易者,以叛国罪论处,先抓后杀。 结果是一幕诡异而奇特的画面,浑邪王一路上买马买食物,官吏就在后面抓捕与浑邪王交易的商人,前前后后,抓了五百多人,全都判成了死罪。 一路行来的窘状,终于报到了汉武帝的案头上。当时汉武帝勃然大怒:“这是长安令不尽职责,传旨,与朕斩之。” 陛下是个爱抬杠的货 汉武帝下旨斩杀长安令,惹毛了冷血怪人汲黯。 汲黯这个人,天生的异类,思维方式与正常人类不同。他那种冷血固执,就连汉武帝看了都发怵。 当时,武帝接见臣属时,经常吊儿郎当,不当回事,弄个小板凳就地一坐——那年月,中国人还没得短裤穿,一旦姿势不雅,下身的紧要部件就暴露了出来。又或是汉武帝一边蹲茅坑,一边亲切接见臣属。总之当时的汉武帝,就是这么大大咧咧的德性,存心让臣属尴尬。 但是,只要听说汲黯来了,武帝就会如同老鼠见了猫,“嗖”的一声蹿起来,逃进室内,穿好衣服戴上帽子,摆出副煞有其事的模样才敢出来。否则,汲黯就会大为光火,斥责汉武帝:“陛下,您还有没有个谱?您是何人?您是真龙天子呀,在您面前,哪有别人说说笑笑的余地?您必须要高高在上,让众人仰承陛下的鼻息。可您瞧瞧您自己这副德性,这像话吗?” 汲黯在朝中,除了汉武帝,谁的账都不买。当时汉武帝有意高抬卫青的身价,要求所有大臣见到卫青必须下拜。众臣不敢不从。唯有汲黯,根本不搭理卫青那槌子。而且汲黯也有的说:“卫青算什么?他的荣耀与光彩,不过是陛下的恩赐。没有陛下,卫青什么也不是。”让汲黯经常这么整,搞得大将军卫青一见了他,就全身上下的不自在。 也只有汲黯,才敢当面顶撞汉武帝。 就见汲黯摇摇摆摆出列,对汉武帝说:“陛下,您神经呀?长安令有什么罪?您非要杀人家?实话告诉陛下,除非把我杀了,老百姓才会交出马来。” 杀你?杀你也不是不行。汉武帝无限郁闷,看着汲黯脖颈,寻找下刀的最佳切入口。 汲黯根本不理会,继续说道:“陛下,那浑邪王,不过叛主逃来的蛮夷小王罢了。他与我汉国为敌,杀了我们多少子民?让我们流了多少血?按理来说,他既然投降,就应该把他和他的部属,统统分配给征战的战士们做奴隶。可是陛下您干了些什么?您竟然让我上国天朝的子民,去侍奉这些匈奴,这像话吗?还有,各地官吏捕捉的那五百商人,他们不过就是在长安城中摆个小摊谋生而已,他们又怎么会想得到,就在长安城中,把货物卖给陛下您当活宝请来的客人,却犯了死罪?陛下您自己说,这叫什么事呀?” 汉武帝斜睨着汲黯:“传旨……” 群臣长松一口气,终于,终于陛下要杀汲黯这怪物,该,杀得太迟了。 就听汉武帝一字一句地道:“浑邪王仰我上国之风,率部来投,赏赐……嗯,就象征性地,赏赐他们数十钜万吧。” 汲黯又在旁边插嘴:“陛下,这赏赐太多了,没必要这么多。” 汉武帝:“传旨,浑邪王食邑万户!” 万户侯!汲黯在一边跺脚:“投个降就万户侯了?可人家霍去病屡立战功,至今也才不过是五千户侯,陛下一定要把霍去病的赏赐,和浑邪王抵平了。” 抵平?汉武帝沉吟道:“骠骑将军霍去病……” 汲黯:“再加五千户!” 汉武帝:“嗯,霍去病还年轻嘛,以后有的是机会,嗯,就再给他加一千七百户吧。” 汲黯气得咬牙切齿,心中暗道:“陛下,你他娘的就是个爱抬杠的货!” 神秘的匈奴小王子 汉武帝把归降的匈奴部落,迁居到黄河以南沿边五郡的旧城塞,仍然让他们保持自己习惯,分编成五个属国。从此汉国成功夺回河西走廊,匈奴人已经彻底丧失了塞外的蕃息之地,进入了不可逆转的衰退期。 汉帝国向西延长了两三千里之遥,从此京师长安不闻警讯。史书上称,金城、河南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 汉武帝的生命,终于进入了享受期,他每天欢歌宴舞,斗鸡走马,玩得高端大气上档次。 有一天,武帝欢宴之中,忽然想看看自己的御马,就命马奴牵马从汉武帝身边走过,让武帝慢慢看过来。当时,后宫的宫女姬妾有许多,都穿得艳丽灿烂,簇拥在汉武帝的身边。清风徐来,脂粉香气弥漫周天。马奴们低头牵马而过,一双双眼睛,忍不住偷瞟汉武帝的美姬们。 汉武帝其实是故意让马奴们看,看吧看吧,看你们那一双双贼眼,羡慕死朕了吧?活该你们命苦,不如朕生来就是天子,这无数的美貌女子,你们最多只能闻到脂粉香气,可就是吃不到,馋死你们这些狗奴才。咦?那个家伙是谁? 一名马奴牵马走过,他身高八尺二寸,相貌威严,气势夺人,步履间不见丝毫杂乱,经过汉武帝的美姬面前,却连眼皮都不抬,根本不看这些美女。 当时汉武帝就惊呆了:这人谁呀?怎么敢在朕面前摆这么大的谱呢?当即厉喝一声:“你,就是你,那个狗奴才,你牵马走过朕的面前,脸上带有轻慢的表情,这叫欺君,朕要砍了你的狗头。” 那人躬身道:“陛下,罪人不敢。” 不敢?汉武帝更加诧异:“你这家伙,怎么咬着舌头说话?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罪臣名日磾(mì dī),字翁叔。” 挺大个男人,竟然叫咪咪。汉武帝醒过神来了:“你原来是俘获的匈奴降奴。” 那人道:“陛下圣明。” 汉武帝:“你居然还有字,自称罪臣?你的身世一定很悲惨,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 那人流下泪来:“陛下,臣有罪,臣父乃匈奴休屠王。因父亲执迷不悟,为浑邪王所杀,罪臣与母亲弟弟一并被俘,现在官府为奴,在少府管辖的黄门养马。” 哎哟,休屠王还有太子?汉武帝大为惊讶:“你很用心,干一行爱一行,养的马膘肥体壮,不错嘛。” 那人道:“食君禄,忠君事,何况罪臣自幼于马背上长大,能够为陛下养马,岂敢不尽忠诚之心?” 汉武帝:“刚才你说你叫啥名来着?咪咪?你爹为何给你起这么个怪名?” 那人道:“回陛下,罪臣名叫日磾。” 汉武帝:“原来你不叫咪咪,叫日磾。朕问你,适才马奴牵马走过,都在偷窥朕的美姬,你为何声色不动,眼皮不抬?” 日磾道:“罪臣虽是个不开化的蛮子,却也读过圣贤之书,知道人臣之礼。罪臣已蒙陛下开恩不杀,赐为马奴,这是陛下对罪臣的再造之恩。罪臣感激尚且不尽,岂敢再逾越君臣之礼?” 汉武帝走到日磾面前:“不错,你虽然是匈奴降奴,但却深知人臣大节,这是我朝许多官员都比不了的。对了,朕想起来了,当初霍去病直入河西,追杀你父亲,夺得了你家祭天的金人。当时朕就想,这是上天给朕的礼物,却想不到礼物应到你身上。现在朕赐你金姓,从此你就叫金日磾。” 金日磾立即跪下:“罪臣谢过陛下赐姓天恩。从此而后,罪臣不再是休屠王之子,陛下赐姓之恩,永世铭记。” 汉武帝龙颜大悦:“起来,把这身臭烘烘的衣服扒掉,把你身上的泥巴给朕洗干净。” 金日磾:“罪臣谢过陛下沐浴天恩。” 从此爱心泛滥 金日磾洗干净身上的泥垢回来:“罪臣见过陛下。” 汉武帝:“嗯,朕现在封你为马监,替朕把马养好。” 金日磾:“小臣领旨,绝不敢有负陛下深恩。” 第二天,汉武帝又把金日磾叫过来:“金日磾,朕封你为侍中,这是个没什么实际工作职责的散职。你以后不要再往马厩里跑了,就在朕的身边侍奉吧。” 第三天,汉武帝再把金日磾叫过来:“金日磾,现在朕封你为驸马都尉,这个驸马可不是让你娶公主的驸马,而是替朕掌驾副车。以后朕乘车出巡,你就在后面替朕驾驭副车。” 第四天,汉武帝又一次把金日磾叫过来:“金日磾,你掌驾副车,在朕的后面,朕看不到你,心里好生不舒服。现在朕封你为光禄大夫,这是帝国最高职务,没什么实际责任,主掌朝中议论,任何事你都有权插上一嘴。你赶紧从副车上下来,快到朕的车上来。” 朝中群臣,皇亲国戚,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汉武帝亲切热络地叫金日磾上了自己的车,与自己并排坐在一起出巡。再回到朝廷,汉武帝就让金日磾坐在自己身边,不许稍离片刻。 贵戚们诧异又吃惊,纷纷议论起来:“陛下这是吃什么药了?我们对陛下这么忠心,陛下却连看我们一眼都嫌烦,如今来了个胡儿,陛下却拿他当了活宝,出则同车,坐则同席,睡则同那个什么,陛下这样亲近一个胡儿,太伤我们的自尊了。” 汉武帝的耳朵极灵,但凡朝中有什么议论,从来瞒他不过。听到皇族贵戚们的不满,武帝龙颜大悦:“传旨,光禄大夫金日磾谏言有功,赏赐千斤,再赏赐千斤,继续赏赐千斤。” 汉武帝从未解释过,他为什么这么喜欢金日磾。也许,欢宴之时的那一眼,金日磾就走进了武帝的心。有分教,众里寻他千百度,骞然回首,那人正在喂马打地铺。从35岁邂逅金日磾起,一直到死,汉武帝再也没有和金日磾分开过。 有了金日磾,汉武帝甚至连心性都发生了根本变化,说是爱心泛滥,也不夸张。 就在武帝得到金日磾的第二年,汉武帝下令大赦天下。为什么大赦?没理由,想赦就赦,就是这么任性。 这一年,崤山以东地区洪水泛滥,百姓俱为鱼鳖,嗷嗷待哺。武帝下令救灾——想想吧,当年黄河决题,洪水泛滥长达二十年之久,无数百姓丧生洪涛之中,武帝却连眉毛都没眨一眼,始终拒绝救灾,更不肯出动民夫封河筑堤。 自从金日磾走入他的心,汉武帝突然变成了善良仁义的好皇帝。 武帝派了使者,把郡国仓库中的粮食全部拿出来,赈济灾民。但仍然不够,武帝下旨,劝募各地富豪官吏,拿出自己的私粮救助难民,凡出资救助者,统统把名字报到朝廷,由朝廷嘉奖。 可这些仍嫌不足,救助的费用仿佛开了个无底洞,花费越多,灾民的数量就越多。汉武帝干脆下令大移民,把受灾的难民,有的迁到关西,有的搬到朔方郡以南新秦中地区,总计搬迁七十多万人。 这七十多万人的衣食住行,统统由官府供给。而且,新搬迁的灾民们,在几年之内,生活费用及生产资料,全部由官府提供。这等于由朝廷把受灾的老百姓,全养起来了。 除了灾民,汉武帝同样也关心边关的将士。他下旨,将戍边部队减少一半,大大减轻了百姓的徭役负担。 爱心,让杀戮无算的汉武帝,突然变成了万家生佛。 如果汉武帝有点长性,继续坚持目前这个治政风格,他必然会成为人类历史上罕逢的仁慈统治者。 但可惜好景不长。汉武帝关心群众疾苦没几天,突然静极思动,又想再找个对手打上一架,瞬间他又变脸成了个战争狂人。 这一次,他创造出了中国最美丽最优秀的神话: 牛郎织女! 汉武帝如何鉴识人才 刚刚下旨将戍边部队减少一半,汉武帝忽然间心念一动,咦,朕这辈子,陆战已经是天下无敌了,却从没有打过水仗。 不行,朕也要打个水仗来玩。 于是汉武帝准备讨伐昆明。 昆明,当时称滇国。这个封国的历史,由来已久。滇国出现在战国年间,到了汉武帝时代,仍然留存。滇国地区有方圆三百里的滇池,这激发了汉武帝打水仗的浓厚兴趣。于是武帝再行劳民伤财之术,下令挖一个大大的昆明池,专门用来习练水军。 当时的汉帝国,由于连年征战匈奴,民力疲惫不堪,而且战时管制,法令愈发严苛。低级官员稍有过失,就会解除职务。要命的是,汉武帝为了筹措军费,大肆卖官鬻爵,许多人为了逃避兵役,就花钱买了职官。这样一来,能够征用的民力,就越来越少了。 于是武帝下令,凡是具有千夫、五大夫爵位的人,必须出任官员。不愿意当官也行,那就给朝廷上缴几匹好马。至于愿意当官的人,也没好果子吃,一旦被朝廷抓到短处,就立即贬为民夫,被迫去挖昆明池。汉武帝就用这个办法,既得到了挖昆明池的民力,又弄到一批好马。 武帝的昆明池,是古人灵感的高爆地带。就在这辽阔的水域两端,武帝命工匠凿铸了一男一女两个巨大的石像。一个是牵牛星,一个是织女星。牵牛织女,隔水相望,所谓佳人,在水一方。这宏大的雕像,让当时的人们看得如醉如痴,引发了空前的想象与创意。 人们坚信,这座牵牛与织女,虽然被残忍地隔开,但当夜晚到来,昏鸦沙哑地嘶叫着,成群结队掠过水面时。这两座雕像会踏着乌鹊编织的七彩虹桥,于半空中幽会,并抵死纠缠——牛郎织女的故事,从此在民间广泛流传,构筑成了我们传统文化华丽的基座。 下面的人察知汉武帝渴望长生不老,喜好神仙之术,就声称得到一匹神马,献给武帝。武帝大喜,立即叫来大才子司马相如,让司马相如作篇长赋,谱上曲子,再由乐工吱哇吱哇地奏唱。 正当司马相如引吭高歌,唱兴正嗨,冷血怪物汲黯突然出现了。 他一来,汉武帝的脸就沉下来,上面满是屈辱和痛苦。 汲黯根本不看汉武帝那张臭脸,上前添堵道:“陛下,你又胡来。音乐这玩艺是干什么的?是圣人用来教化苍生万民的。可你瞧瞧你,你竟然叫来司马相如这个专门拐骗女人的小白脸,谱成曲子在宗庙里唱,拜托陛下,老百姓知道你们吱哇吱哇唱的什么吗?” 汉武帝扭过脸,不搭理汲黯。 汲黯却越说越上瘾:“还有件事,陛下,你知道你有个啥毛病吗?” 汉武帝气得声音颤抖:“朕英明神武,什么毛病也没有!” 汲黯:“陛下,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没毛病?告诉你,你的毛病大了!你最大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惜血本征求人才。可是人才千辛万苦地找来了,一旦有一点点小错,你立即眼睛一瞪,推出去杀之。陛下,你看看自己身边,当年你征召来的人才,还剩下几个?全都被你杀光了!” 说到这里,汲黯神情激动,不由自主地高喊起来:“陛下,你这样任性嗜杀,把人才全都杀光了,谁来替你治理天下呀,啊?” 汉武帝抬头,看汲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汲黯,你那副臭德性,也配来指责朕?告诉你吧,朕这双眼睛,最是识人。哪个时代没有人才?任何时候人才都有的是,就看你有没有挖掘人才的本事!再者说了,人才这东西,是干什么的?不过就是个用来装东西的器皿,就如同菜篮子、尿罐子什么的。没错,是有许多人有才,但有才不用,跟没才又有什么区别?有才不用的人,杀掉他又有什么可惜的?大不了再挖掘几个有才肯用的人,替代他们罢了。” 汲黯被呛了回去,生气地道:“行,陛下你能说,臣说不过你。但臣把话撂在这里,臣虽然无才无德,只会阿谀奉承。但这点道理,臣还是懂的,陛下你不要欺负臣愚笨,就胡搅蛮缠。” 汉武帝摇头,对司马相如说:“听听,汲黯竟然敢说自己是个阿谀奉承之辈。这才是胡说。但他说自己愚笨,还真是恰如其分。” 司马相如:“陛下圣明,对了陛下,这次作赋谱曲,有多少润笔呀?” 这段对话,揭开了何以汉武帝能够率汉民族逐匈奴人于黄沙大漠。正如汉武帝自我评价那样,他虽然苛酷,但有一双鉴识人才的利眼。举中国任何朝代,人才之出,从未如武帝时代之盛——而且,也从未如武帝时代,人才的非正常死亡率之高。 不夸张地说,汉武帝,他是中国历史上当仁不让的,最具识人鉴才眼光的高手。此前没人超过他,此后也没有。 所以他是汉武大帝。 汉武帝的货币战争 吵闹过后,汉帝国的大麻烦,终于到来了。 财政破产! 是真的破产了,地方官无奈上报:“陛下,国库已空,经费分文也无。” 汉武帝:“嗯,那你们有没有解决方案呢?” 方案?地方官心中叫苦,说道:“臣以为,要想解决国家库府入不敷出的问题,首先要打击豪强。你看啊陛下,现在国家穷成这个样子,许多官员连裤子都穿不起,可是那些豪强大户,他们霸占矿山,炼金铸币,占据盐井,煮海制盐。他们家的财产,无计其数,可是国家有了困难,他们却不闻不问,如此不爱国的行径,理应狠狠打击。” 打击?打击你妹!汉武帝斜眼睨视官员:“要想解决国家库府空虚的麻烦,必须要有创新型思维,创新懂不懂?” “不懂。”官员们茫然摇头,“啥子叫创新哟?” “创新就是……”汉武帝道,“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看朕给你们创新一个,让你们开开眼!” 汉武帝的御苑中,生活着一种罕见的白鹿。武帝命人捉来几只,杀掉之后剥下皮,再裁剪成一尺见方的白鹿皮,四周饰上五彩花纹。 然后武帝道:“看见了没有?这就是创新,这块鹿皮,就是朕发明的一个新币种,朕给它起个名字,就叫傻瓜皮,嗯,简称皮币好啦。” 宠臣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块皮币,其价几何呢?” 汉武帝:“这可值老钱了,嗯,就定价四十万钱吧!” 这皮币,就是汉武帝发明的历史上最早的大面额钞票。直到这大钞发明出来,人们才知道,汉武帝的心思,又转向了整治封王。 封王这东西,与疯王没什么区别,都是属于获得点权力之后,就失去控制制约、滥行无道的变态族属。封王必须要整治,不整治,他们永远也不知道规矩。 比如说胶东康王刘寄。他是汉武帝的十二弟,由皇太后王娡妹妹所生。就因为这种亲缘关系,所以受封为康王。从血统上来说,他既是皇亲,也是国戚,理应成为汉武帝可靠的政治同盟。可这个刘寄,脑壳里也不知灌进了什么液体,竟然暗中与淮南王刘安勾连,有心造反——这厮也不想一想,汉武帝是你大姨的儿子,所以才会给你封王。可你跟淮南王八杆子打不着,就算是帮他造反成功,他的权力体系里,岂会有你的位置? 只能说,智商是硬伤。 最令人无语的是,康王刘寄参与造反,忙活了半天,毛也没捞到一根。等到淮南王、衡山王两王事败,廷尉缉查,查来查去,竟然把个刘寄给查出来了。 刘寄很郁闷,曰:“孤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大了,世所不容啊。”孤芳自赏,自怨自艾一番,他就活活吓死了。临死之前,害怕汉武帝按律株连他的儿子,连王位继承人都不敢指定。 案卷报到汉武帝的御案,武帝叹息道:“哪个封王不造反?不造反的封王,不是朕的好亲戚!” 御笔朱批,不追究康王刘寄缺心眼之事,以其长子继承胶东王位,以其幼子接管衡山王的地盘。 汉武帝的心里,对刘邦的裔系子孙忌禅之极,他宽宥娘家人刘寄,但对于其他封王,打击起来不遗余力。新发明的白鹿皮币,成为了打击封王的全新经济武器。汉武帝对封王、对天下人,发起了货币战争。 汉武帝正令,皇族列侯入京者,必须要先把礼物或贡品,放在皮币上。意思是要求封王们的贡奉,不得少于皮币的面值四十万钱,否则不予通过。 从整治封王,到大额面钞,其间是有条而鲜明的财政扩张政策。为了刺激经济,几张皮币远远满足不了帝国的需求,还需要发行更多的大额货币。 汉武帝又推出了三个全新的币种,大的称龙币,面值三千。小号的是龟币,面值三百——值得一提的是中号,因为币面铸有马的图案,称为马币,价值五百。 这样就推出了中华华丽的骂人文化,市场交易时,经常听到人们这样说:“你马币五百,半个你马币就是二百五。” 财政扩张,通货膨胀,民间不轨势力迅速反弹。私币铸造业轰轰烈烈风起云涌,无数地方官员也加入到货币战争中来,成为当地私币铸造业的幕后操纵者。消费市场上,龙币龟币以及马币,被严重边缘化。 见此情形,汉武帝乐了:“看起来,这场货币战争,旷日持久嘛。” 汉武帝的蛮劲被激起来:“那就来吧,朕要是弄不死你们,以后就管你们这些刁民叫爹!” 汉武帝的伟大经济思想 汉武帝找来了三个人,帮助他向民间发起货币战争。 东郭咸阳、孔仅与桑弘羊! 东郭咸阳,是齐地的大盐商,煮海制盐发了横财。孔仅,则是南阳的大铁商,战争时期,铁是最紧缺的战略物资,如此说来孔仅实际是当时横吃八方的大军火商——此二人者,皆系平民布衣,富比天下,把朝中百官气炸了肺,苦苦建议汉武帝严厉打击此二人。 但,汉武帝非但没有严打,反而将此二人提拔为官员,这实际上等于皇家参股,把二人的企业国有化。这固然是汉武帝巧取豪夺。但中国历史上,向来是重农抑商,从秦始皇到刘邦,乃至后世无数君王,像汉武帝这样大牌阔气,用人之道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做法,虽不能说绝无仅有,但绝不多见。 无论从何视角解读汉武帝,单只是这份用人上的大手笔,汉武帝就把其他帝王,统统比下去了。 汉武帝重用的第三个人桑弘羊,在中国历史上更是大名鼎鼎。 事实上,桑弘羊在中国经济史上,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不提桑弘羊,就没有中国经济史。但在世界经济史上,桑弘羊却是一个逗逼般的存在,提他不妥当,不提更不妥当,总之让后世人痛苦不堪。 桑弘羊,洛阳城中大富豪的儿子,家族经商的门道浸染了他的基因,让他成为一个天才的算学家。幼年时就闻名天下,人称洛阳神童。景帝时代,他奉旨入京,成为景帝身边的财务顾问。到了汉武帝时代,战争经费的筹集与调度,成了政务中的重中之重,所以桑弘羊的地位,更加重要。 桑弘羊是中国经济史上不可或缺之人,却是世界经济史上的大逗逼,这和他那天才的经济理论体系,有直接关系。 好多年后,到了汉武帝的儿子汉昭帝时代,朝廷曾展开一场史无前例的空前大辩论,由桑弘羊独战天下儒学之士。当时双方的辩论极为激烈,几次动了真火。这场大辩论,由当时的书记员记录下来,构成了中国经济史上的重要典籍。时至今日,《盐铁论》一书仍时常被人提起,但其隐含在简单文字下的经济思想,却严重被忽略了。 表面上,昭帝时代的激烈廷辩,双方争论的议题是对汉武帝时代的经济政策进行总体评价与判估,讨论汉武帝时代两项重要经济政策:均输和平准。但实质上,隐含于双方的激辩之下的,是一个伟大而完美的经济学思想! 这个经济学思想,可以简单表述为:“是否存在着一个让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双赢的经济学法则?” 桑弘羊的有力回答是:“有!” 儒家学者追问:“既然说有,那么这个方法是什么?” 桑弘羊回答:“这个方法就是,官家垄断!只要把涉及到国计民生的重大行业,全部交给官府,老百姓禁止涉足,那么天下人就会‘哗’一下子富起来。” 儒家学者愤怒反驳:“桑弘羊你胡说八道,山泽林海,自古以来就是天然资源,无数百姓赖以维生,现在你实行官有垄断,剥夺了百姓生存的基础,却说什么天下人会因此富起来,这怎么可能?” 桑弘羊回答:“就是有可能,没可能我管你叫爹!” ……总之吧,一部《盐铁论》,洋洋洒洒数万言,让读者读到哭,却仍然弄不懂桑弘羊到底哪来的自信。 实际上,桑弘羊还真没错。错就错在他的经济学思想太超前于时代,又缺乏表述这一伟大思想的技术工具,只能用当时的文言文反复磨牙,说来说去全都是车轱辘话,甚至理论体系内的各组成部分彼此互证,这严重降低了桑弘羊经济学思想的表述效果。 但如果,我们站在现代经济文明的高度,俯瞰桑弘羊的经济学思想,就会惊恐地发现,早在两千多年前,这位伟大的经济学者,就已经提出了完全市场竞争态势下的宏观经济学和与之相配套的货币政策。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妨碍了桑弘羊的经济思想,那就是汉武帝! 正是汉武帝手中的那未经民众授权的暴力性质的独裁权力,释放了人性中的贪婪与冷漠。这种贪婪,使得社会生产资源的宏观调控,丧失可能性。这种冷漠,使得桑弘羊的经济学思想,沦为独裁政权巧取豪夺的借口与工具! 自汉武帝而后的许多帝王,都是桑弘羊的信徒。他们打着公平正义的旗号,以宏观调控社会生产资源为借口,大肆地剽掠。一旦生产资源垄断到手,所谓的调控就再也无人提起,花天酒地淫欲无度,构成了上层建筑的永恒法则。 后世的独裁统治者,都在效法汉武帝。而他们,又没有汉武帝的人生目标。 而这就意味着,无论汉武帝是如何评价桑弘羊的经济学思想,但是,这位聪明绝顶的帝王,于其中发现了化解战争经费不足的不二法门。 大剽掠开始了,伴随着的,是对陷入困境民众的无限道德苛求。 发动群众斗群众 在皇家权力参股了东郭咸阳的制盐业,与孔仅的冶铁业而后,汉武帝正式宣布,这两个涉及到国计民生的行业,由皇家权力垄断专营。 配套法律随之下达:民间但有私铸铁器或是煮盐者,砍掉左脚,没收生产器具及经营所得。 皇家垄断崛起,百姓生存空间遭受到灭顶般的挤压。 看起来,百姓必然在这场不宣而战的经济战争中,沦为悲惨的输家。以邪恶及残暴著称的酷吏张汤,越众而出,献上毒计,给民间百姓予以锁喉重击。 张汤建议:“陛下,这个治国呢,最不可或缺的,就是法制精神。啥叫法制精神呢?就是要公平。啥又叫公平呢?就是不能只打击民间豪强,也不能只打击盐铁这两个行业。要打击,就必须要以天下百姓为目标,要稳准狠,逮谁打谁,甭管你是干什么的,打击没商量。否则的话,只打击豪强不打击百姓,只打击盐铁业不打击其他行业,这就失去了法治和公平精神”——张汤的原话,史书上并无记载,但归纳起来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张汤进谏之时,汉武帝正陷入到对桑弘羊官家垄断的经济思想的狂热之中,一边吃饭,一边和张汤商量具体执行的细节。听了张汤的建议,连连点头:“对对对,张汤此言,深得朕心。对了,你这建议好是好,有没有具体的执行方案?” “方案有,”张汤道,“所有的民间商户,都必须要估算自己的财产,造册向朝廷申报。大抵缗钱二千,就必须纳税。百姓家有小车和拥有五丈以上船只的,也必须要纳税。如此,朝廷富矣,军资足矣,对匈奴最终一击,也就有了充足的财力保证。” “很好,”汉武帝道,“但百姓好像也不是太傻,如果他们故意低报瞒报,你怎么办?” 张汤笑道:“易耳,但凡瞒报或呈报不实者,判处去边关服兵役一年,财产全部没收。这样,陛下你既有了钱,又有了充足的兵源,此不美哉?”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很骨感。汉武帝道:“张汤你个王八蛋,只知道揣摩朕的心思坑害百姓,却不想想,你这办法有多大可行性?” 张汤:“……陛下,臣不解,这么好的办法,怎么就没有可行性呢?” 汉武帝:“你个猪头,可知道天下有多少百姓?家家户户向朝廷申报财产,那是多大的行政工作量?朝廷还要加派人手审核每家申报的数字是否准确,这又需要多少官员?哼,张汤,你莫非想让天下人都当官吗?” 张汤笑道:“陛下啊,你经常教导我们,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才是真正愚蠢可笑的。相信群众,发动群众,是咱们帝国权力稳固千秋的法宝。只要我们号召人民群众积极行动起来,提高警惕,严防街坊邻居隔壁对门瞒报或是不实申报。凡被举报者,流放边关,财产没收,由陛下和踊跃举报的群众,一家分一半。” 汉武帝被震惊了:“张汤,你好毒,发动群众斗群众,此计大妙。只不过,朕全身上下都感觉不大好,这么个搞法,朕岂不成了坐地分赃的强盗头子?” “这个嘛,”张汤想了想,说道,“陛下,这没关系,只要陛下传旨,推选出一位心底无私傻冒尖的道德模范来,就能够牢牢掌握住道义资源。” “嗯,”汉武帝龙颜大悦,“传旨,张汤献策,让百姓申报财产并互相监督举报,朝廷在全国推开执行。朕体恤苍生之艰难,为匡扶人心正气,特在汉国推选忠君之士,钦此。” 卧槽,张汤傻眼了,心里说:陛下你也太操蛋了吧?把好事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坏事张扬我的名字,那我岂不得被人活活骂死? 帝国道德模范 武帝策令,雷厉风行。一时间汉国境内,堪称是哀鸿遍野,惨号不断。原本不富裕的人家被迫课以重税,许多百姓遭到仇家的举报,被流放边关充当戍卒,所有财产悉被没收。天下人无不恶毒诅咒张汤,骂得张汤夜夜连床噩梦。 就在一片怨声载道之中,摇摇摆摆走出一个人来。 他的名字叫卜式。 卜式上书:“陛下,臣愚昧,但也知道为子民者,不要问君王为我做了什么,要问我还欠君王多少。小民请求捐献所有财产,并率家人赴前线打匈奴。恳请陛下给小民一个机会,答应小民吧。” 侍中把这封怪信拿给汉武帝看。汉武帝冷笑一声:“欺世盗名。” 不予理会。 但卜式的第二信又来了,仍然恳求捐献所有财产,全家上前线打匈奴。 汉武帝看了,冷笑:“这个大骗子,你想献出所有财产,直接把财产给当地官府送去就是了。想上战场,有人拦着你吗?只说不做,无非是想让朕拿他当楷模,忽悠天下百姓罢了!” 卜式的第三封书信又到了。这一次,汉武帝终于犹豫了:“嗯,张汤的绝户计太阴毒了,现在的百姓们,哭喊连天怨声载道,这都是负能量呀,眼下真的急缺点儿正能量,冲淡一下刁民们的号啕声。” 要不?咱们就满足卜式这个大骗子,和他一道联手,忽悠忽悠? 于是朝廷发布公告: “朕的子民们,朕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们。北边的匈奴人,已经临近他们的末日,日落西山啦!敌人一天天坏下去,而我们一天天好起来,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就在这充满了正能量的伟大时代,河南人氏卜式,屡次三番,请求捐献家中所有财产,并亲赴前线抗击匈奴。正所谓,奋扫匈奴不顾身,捐出白银与真金。全家老小上战场,吓得匈奴没了魂。朕接到卜式的上书,亲派官员去询问卜式:老卜呀,你这么积极表现,是不是想当官呀?卜式回答:不,我只想做个陛下的小兵,埋骨大漠,战死他乡。官员又问:老卜呀,你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冤情呀?卜式回答:不,朕下英明神武,百官忠心可嘉,人民群众载歌载舞,全世界都羡慕我们,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和大海。所有子民簇拥在陛下周围,这样伟大的时代,这样伟大的帝国,怎么可能会有冤情?这时候官员就糊涂了,问:那老卜,你为啥如此傻缺,要捐献全部家产还要上战场呢?卜式回答道:草民虽然无知,但也知道没有陛下,哪有草民,没有帝国,哪有百姓的小家?不要问朝廷为我们做了什么,要问我们还欠朝廷多少!所以我希望天下人,都能够有我一样的觉悟,献出全部家财,全家上战场抗击匈奴,则匈奴必灭,汉国必然昌盛。 “传旨,任命卜式为中郎,封左庶长爵,赐田十顷。让卜式组成巡回报告团,向天下子民宣讲他的忠心。” 不久,眉花眼笑,吃得肥胖的卜式,就出现在高台之上,向着人群大声疾呼:“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你们要向我学习,捐出你们所有的家产吧,不要留恋温暖的小家,率妻儿老小上战场吧,陛下和我,是不会忘记你们的贡献的。” 老百姓郁闷地仰脸看着他:“世道不靖,妖魔出没,天下必有血光之灾。” 这一年春,东北的天空出现异星。 这一年的夏,西北天空出现彗星。 大漠深处,匈奴单于伊稚斜忧心忡忡地看着天象:“汉国皇帝,真是个邪恶的战争贩子!他为了筹措攻打我们的战争经费,挖空心思不择手段!把汉国百姓玩得滴溜转。可怜我伊稚斜厚道善良脑壳呆笨,玩不过他。” 上苍,我大匈奴何辜,竟然遇到刘彻这种对手? 第八章 惨胜于黄昏之季 阴暗布局 武帝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汉武帝36岁。 秋季,匈奴大单于伊稚斜,以两路大军,各数万骑,进袭汉国右北平和定襄郡,杀掠吏官千余人。 汉武帝接报,嘴里嚼着饭粒,传大将军卫青入觐。 卫青来了,汉武帝道:“卫青,朕这边,用了张汤的毒计,把天下刁民,骨头里的汁水都窄出来了,总算是筹措到了足够的费用。唉,可怜的百姓呀,他们招谁惹谁了,让张汤这么祸害?对了,你那边怎么样?” 卫青道:“陛下,臣已接报,现在漠北地带,只有匈奴王伊稚斜和左贤王两支大部落了。他们听了叛贼赵信的话,已经将主力人马悉数撤入漠北以北。以其大漠之天然险阻,断定我汉军绝难渡漠北进。即使是我军渡漠而过,也已是疲惫之师,届时匈奴一鼓而击之,我军必败。” 汉武帝道:“所以呢,朕花了几年时间,精选了以粟米饲养的战马十万匹,再加上军士们的自备战马,我方马匹总数不少于十五万。朕考虑让霍去病优先精选战马,让他部下的士兵,每人带三匹战马,就可以达到贯穿大漠而仍不失精锐之师的目的。此外,朕再遣步卒十万,跟在十万骑兵之后负责押运粮草辎重,有此万全准备,只要找到匈奴的主力人马,就可以毕其功于一役了。” 卫青道:“陛下圣明,天佑大汉。臣考虑这次出征,带上公孙敖。” 汉武帝:“公孙敖?” 卫青道:“正是,上一次,公孙敖因为再一次迷路,削去了爵位。只有带上他,打个大胜仗,就可以恢复他的爵位。请陛下答应臣吧。” 汉武帝道:“你说到公孙敖,我倒想起飞将军李广来了。” 卫青急道:“陛下,臣不要李广。这老混蛋太悍猛了,还有他的儿子,打起来仗来丝毫不亚于乃父。有他们父子俩在战场上,别人就没法儿露脸。” 汉武帝:“嗯?” 卫青:“李广他人品有问题,陛下还记得霸陵亭尉事件吧?李广退居时,有次打猎路过霸陵亭,霸陵亭尉禁止李广通过。李广怀恨在心,等到陛下起用他时,他附加的条件是征召霸陵亭尉从军。等霸陵亭尉到了他的军中,李广就杀了他。假公济私,睚眦必报,臣真心不喜欢李广这种人。” 汉武帝为难地说:“不是卫青,你说的这些鸡毛蒜皮,谁他妈的当回事啊?不就是杀个仇人吗,搁在李将军身上还算个事儿?总之李广他的名气太大了,如果不带他去,不只是他自己不服,群臣百官,天下百姓,也会吃惊诧异的呀。” 卫青道:“不怕臣民们的惊诧,这天下,难道不是陛下的天下吗?” 汉武帝叹息道:“是朕的天下不假,可是卫青,你也得替朕分忧呀。难不成朕还能颁道圣旨,说李广因为太急于上战场杀敌,所以朕要灭了他全家不成?” 卫青乐了:“陛下,臣明白了。” 汉武帝皱眉:“你明白个屁!朕只希望你能把事情做得干净点,懂吗?” 卫青道:“总之,臣会把李广父子分开的,否则,他们父子联手,这一次的主角又被他们抢走了。” 说完这番话,卫青躬身退下。 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战役,就在这片不祥的阴谋黑云笼罩之下,开始了。 漠北战役,千秋传奇。 龌龊之战 漠北战役在即,双方选手依次出场。 汉军第一战队:卫青军。 统帅:大将军卫青; 将领一:前将军李广; 将领二:左将军公孙贺; 将领三:右将军赵食其; 将领四:后将军曹襄; 将领五:西河太守常惠; 将领六:云中太守遂成; 将领七:公孙敖——他目前的身份是布衣,跟在卫青身边,算是参谋。 兵力总数五万骑兵。 汉军第二战队,霍去病部。 统帅:骠骑将军霍去病; 将领一:从骠侯赵破奴; 将领二:昌武侯安稽; 将领三:右北平太守路博德; 将领四:北地都尉刑山; 将领五:归义侯复陆支——此人为匈奴因淳王,降汉,担任向导; 将领六:归义侯伊即靬(jiān)——此人为匈奴楼剸(tuán)王,降汉,担任向导; 将领七:校尉李敢——飞将军李广的儿子,他不知道的是,这场战争,名将李家也是汉帝国要铲除的目标。 兵力总数:骑兵五万。 此外,汉军还有十万步卒,负责后援及押运粮草辎重。也就是说,汉军这边有战将十余员,士兵20万。两支汉军队伍,卫青这边是名将多,霍去病那边是战马多。 再来看匈奴方面—— 统帅:匈奴大单于伊稚斜; 部落将领一:左贤王; 部落将领二:左大将双; 部落将领三:比车耆王; 部落将领四:屯头王; 部落将领五:韩王; 部落将领六:自次王赵信——此时,他是大单于身边最重要的智囊,参谋。 匈奴兵力总数:估计骑兵10万左右,与汉军持平。 此时,匈奴大单于伊稚斜,已经将部队撤至极北,军需辎重撤向更遥远的后方。正严阵以待,坐等汉军上门送死。 汉军的作战计划,是以霍去病从内蒙古和林格尔地区出兵,专力攻击匈奴主力。卫青从河北蔚县出兵,替霍去病扫清外围。这样布置,是因为根据此前的情报,得知匈奴主力在西部。但等到临近出发时,又从匈奴俘虏口中获得最新情报,得知匈奴主力在东部。于是卫青和霍去病两人出击方位大调转。 霍去病去卫青的驻地,从河北蔚县出兵。卫青则率部去霍去病的驻地,从内蒙古和林格尔出兵。 费这么大力气调换两军,只是因为这场胜利,已经内定给了霍去病。不是霍去病立下战功,赢了也不算。 胜券在握,占尽优势,汉武帝认为自己有权力任性。 可万万没想到,等到两支汉军出发之后,才知道还是弄差了——匈奴主力部队,并不在霍去病的前方,而是在卫青的前方。 那怎么办?两军要不要先回去,再调换位置? 没法再回去了。卫青气急败坏,斜眼扫着亢奋已极的飞将军李广,吩咐道:“李将军,你先回来,和赵食其全军一起,走左路。” 当时李广就呆住了:“大将军,我是前锋耶!” 卫青:“知道你是前锋,怎么,左路你不敢走?” 李广:“不是大将军,左边是大漠中有名的不毛之地,没有水源,水草稀少,连匈奴人都不熟悉路径,匈奴人不可能躲在那里。” 卫青:“李将军,你敢抗命吗?” 李广泪流满面,给卫青跪下了:“大将军,我李广,从小时候就与匈奴人作战,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与匈奴人直面对阵。直到今天,才终于有机会正面攻击匈奴单于。请大将军成全我的心愿,李广发誓替大将军你斩杀单于,提头来见!” 卫青冷笑道:“李将军,要不你把这番话,去跟陛下说如何?” 李广:“大将军,此言何意?” 卫青的声音,直寒到李广的骨子里:“陛下说了,李将军年迈体衰,已非当年之勇。倘若战场上与敌直面相遇,切勿让他与单于正面交战,恐怕他难以胜任,堕了我军的士气。” 听了这番话,李广慢慢站起来,身体激烈地颤抖着,慢慢翻身上马。他在马背上呆怔良久,才大喝一声,打马掉转方向。 看着李广绝尘而去,卫青身后的公孙敖,忍不住说了句:“要糟,李广他气昏了头,竟然没有带向导。” 卫青扫了公孙敖一眼,公孙敖急忙偏开视线。此后诸将不再说话,于死一般的压抑气氛中,策马疾行。 大单于热爱和平 卫青统大军向北,飙速疾行,前进1000多里,穿越了浩瀚的大沙漠。正要松口气,突见正前方是黑压压的匈奴铁骑,正自刀出鞘,箭在弓,虎视眈眈怒视汉军。 卫青失惊之下,急叫结阵! 汉军迅速结成一个巨大的圆环,环外架上武刚车。这种车子,是当时一种坚固的战斗车辆,虽然是木制,但裹了厚厚的生牛皮。大致相当于原始的坦克车,用以防范骑兵冲营,防御值极高。 汉军急速地布营,匈奴士兵一动也不动,列队静静地看着。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你,无数双眼睛,看得卫青心里发毛。 不敢轻敌,卫青先派出五千骑,向匈奴发起试探性冲击。匈奴人很讲规矩,立即派出一万骑,与汉军交手砍杀。 这时候,太阳正要落山,天际突然泛起昏黑的烟翳。只听得沙漠中响起了凄厉的尖号声,恍若九幽之门突然大开,无数冤鬼发出的骇人悲鸣。汉军士兵从未见过这情形,一个个面无人色,惊恐地转向沙漠,以为沙漠中有什么可怕的阴兽,突然间钻了出来。扭头之际,一粒黄沙打在脸上,然后又是一粒,然后是一把大黄沙,“砰”的一声,打得汉军士兵忍不住惨叫起来。 霎时之间,天地之间一片昏黑,狂沙疾落而下,原来是突然刮起来了沙尘暴。尘沙遮弥了天地,匈奴士兵和汉军士兵混杂在一起,谁也看不到谁,只能凭声音辨识。于沙暴中闭着眼睛,向对方乱砍一气。 砍了好一会儿,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两军士兵目无所见,缠斗变得艰难而笨拙。这时候卫青抓住机会,下令散开环阵,让士兵分左右两翼,向匈奴人的阵营掩杀过去,将伊稚斜的骑兵彻底包围。 见此情形,大单于伊稚斜朗声笑道:“今日这黄沙大漠,就是无数汉军埋骨之所。他们昼夜行军,穿行大漠,早已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缟也。儿郎们,与我狠狠地打,要让这些懦弱的汉人们,见识一下大匈奴健儿的不羁雄风!” 听大单于发号施令,鼓舞打气,声音雄壮健朗,匈奴士兵顿时精神一振,发狠咬牙,与汉军疯狂对砍起来。“杀呀,兄弟们拼啦,汉人已经撑不住了,正是我等报国立功的时候!”漠北这片荒凉的土地,霎时间变成了可怕的绞肉机,无数条被砍断的胳膊大腿随风翻舞,士兵们濒死前的惨号,响彻天地,不绝于耳。 听着这接连不断的惨号声,大单于伊稚斜深情地说:“本王自打幼年,无日不与人厮杀。但,厮杀只是环境所迫,本王的内心,始终是一个真诚热爱和平的男子。” “人生啊,一定要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大单于言讫,跳上一辆六匹骡子拉的大车,率领数百名最精壮的贴身护卫,轻易地把汉军包围圈撕开一个大口子,破围而出,向西北方向疾冲,消失不见了。 他竟然撇下自己的大队人马,临阵脱逃了。 原来,大单于身边的部队并不多,猝然间与卫青的四万骑兵相遭遇,也是出乎大单于意料之外。他是知兵之人,观敌瞭阵,就知道汉军兵力远胜于已,而且战马极多,虽然横穿大漠,但因为不断换马并无疲累。打到最后,自己这边多半没什么戏,所以他慷慨激昂地鼓舞起匈奴士兵的死战之勇,就走先了。 无论是匈奴军还是汉军,谁也没有料到大单于居然这么任性,说走就走。此时两军仍然激烈地死拼,双方一样的搏命悍勇,死伤比率始终维持在一比一的平衡状态。就这样一直血拼到深夜,双方都感觉应该休息一下,血搏的节奏,不知不觉地放慢了。 这时候,汉军的左翼部队,拖来一个伤残俘虏:“启禀大将军,此人乃伊稚斜身边的铁卫,最是凶悍,杀伤了我们多名将士。” “哦,”卫青踱到俘虏身边:“你家大单于在什么位置?” “大单于?”俘虏脸上露出惨淡的微笑:“你看这天,你看这地,你看这变幻莫测的戈壁大漠,这就是大单于,他无处不在。” 卫青拔剑:“别逗逼了,说出来饶你不死。” 俘虏仍然出神地望着剑刃,半晌才道:“算了,人家早就撇下我走了,我再恃狠又给谁看?我家大单于,他前半夜就走了。” “走了?”卫青大诧,“走了?去哪儿了?” “寘(zhì)颜山。”俘虏喘息着回答。 “不是……”卫青蒙了,说什么也无法理解,“他这人怎么这样?这正好端端地打着仗呢,他怎么说走就走?做人可以这样任性吗?” 名将悲歌 夜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首诗,说的就是汉大将军卫青漠北之战,正当他率部与匈奴军血战之时,大单于伊稚斜,却招呼也不打一个,自己悄悄溜走了。得知这情况,卫青气得两眼发黑,立即下令一支轻骑狂追。而他自己则命令主力部队撤出战斗,由他亲率,衔尾追杀。 一直追到天亮,驰奔两百多里,仍未见大单于的行踪。这时候,获知主帅弃阵先逃的消息,匈奴战营顿时陷入崩溃,由是战局急转,匈奴被汉军斩杀逾万。 卫青一口气追到寘颜山。此地,就是现在的蒙古纳柱特山。突见前方有一座城池,卫青愕然止步。 这座城,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赵信城。 这座赵信城,是翕侯赵信,回归匈奴,娶了大单于伊稚斜的姐姐之后,献计而建。对于匈奴人来说,此城的战略价值极高。赵信以此城为基地,囤积辎重粮草,蓄养实力,引诱汉军轻入。按照赵信的策略,倘汉军穿越大漠,匈奴主力倚赵信城为基,辅以河西地区的匈奴骑兵,双向包抄,必然可尽歼来犯之汉军。 计划绝对是个好计划,可赵信万万没料到,由于张骞返汉,带回了河西详尽的军事情报。所以汉武帝撇开大单于伊稚斜部,先取河西。当伊稚斜反应过来时,河西匈奴已被扫清,辛辛苦苦建起的赵信城,竟尔沦为鸡肋孤城,守之不住,弃之可惜,彻底丧失了其战略意义。 此番大单于伊稚斜去向不明,赵信城的匈奴守军,在卫青杀来之前,就已经逃散一空。卫青下令先行收缴匈奴囤积在城中的辎重粮草,补充军中耗用。然后又点起一把火,把这座已丧失存在意义的城池,焚化一空。 烈焰熊熊,浓烟升起。就在这时候,被卫青强行打发到无水地带的前锋李广,还有陪绑的倒霉将军赵食其,正忍着饥渴,于无毛之地艰难摸索:问苍茫大地,路在哪里?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这么艰难?两军因为没有向导,于荒漠中走失。经过好长时间的跌跌撞撞,终于从死亡之地中走了出来。 出得无人烟的不毛之地,迎面是卫青主力部队正唱着快乐的歌子,凯旋归来。 会师了,只是李广的心,已经冰冷。 卫青派了官吏,来李广军中问罪:“李将军,你活了这大把年纪,打仗不行,咱们就不说了,难道你连路都不会走吗?大将军有令,让你的随从立即赴大将军面前,听候传讯。” 李广下马,慢慢回答了一句:“抱歉,这道命令,我拒绝执行。” 长史冷笑:“嘿,瞧你这暴脾气。你行军迟缓,延误战机,还有理了?” 李广回答:“我的部下没有罪,他们不该遭受如此羞辱。” 长史道:“李将军,你老六十多岁的年纪了,怎么说出这么无知的话来?你违抗军令,不让部下去大将军面前听候传讯,是想一个人承担全部责任吗?” 李广慢慢拔刀,说:“我李广,冤啊! “我李广,从少年时代,就征战沙场,终其一生与匈奴人血战,前前后后打了七十多场仗。我的能力究竟如何,天下人知道,匈奴人也知道。可是大将军他……这一次,我有幸与大将军同行,平生终于有机会与伊稚斜正面交手。可是大将军却执意调开我,让我率军走入绝无人烟的不毛之地。此次全军迷路,不是天意,而是人心莫测呀! “我是真的老了,六十多岁了。我仍然能够拉得动强弓,砍得过匈奴最精壮的勇士。我唯独不能面对的,是那些刀笔小吏的奸诈陷害。 “我不玩了,你们随意。” 李广举刀,自刎。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飞将军李广,勇力惊人,征战一生。他为人淡静廉洁,立功时受到朝廷赏赐,全部拿来分给部下,自己不留分文。他和部下吃一样的饭菜,睡同样的席榻。行军打仗如遇困境,他总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发现水源时,士兵们不喝够,他决计不喝。吃饭时,士兵们没有吃饱,他宁可不吃。他做了二十年之久的二千石官,但家中却没有多余的财富——儿子李敢倒是偷偷攒了点钱,但不幸被汉武帝发现,以失机之罪判李广死刑,结果这点钱也收入了汉武帝的私人囊中——所以自杀前的李广,已经是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战死沙场,成就一代战将之名。 但汉武帝和卫青,不想让李广获得最后的满足。 李广死,部下士兵大放悲声,直哭得愁云惨雾,天地失色。消息传回,民间百姓与闻,无论是否知道李将军,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也是人人心伤,为老将军征战一生的悲情,掬一捧同情的泪水。 反响太强烈了,卫青终于意识到这局面不是他能够控制的,慌忙解释说:“那啥,我派长史去李将军的军中,不是逼迫老将军,而是……而是……而是什么来着?对了,是为了替老将军遮掩,嗯,替李广将军遮掩。” 史官听到卫青的解释,火速记录下来——汉国已经失去一位名将,不能再失去第二位了。 至此卫青淡出,少年英雄霍去病,再次成为历史主角。 英雄绝代禅姑衍 霍去病这个主角,是开始就确定了下来。 按汉武帝的布置,正方一号男角霍去病,他将对阵反方一号男角大单于伊稚斜。所以汉武帝才会在临战之前,不惜劳师远行,让卫青和霍去病的十万大军,交换防地。 但当霍去病冲上历史舞台时,不无郁闷地发现,他面前的对手,赫然竟是匈奴二号反角左贤王。而一号反派人物大单于,却在卫青的面前。 到底是哪儿出岔子了呢? 嗯,是匈奴人太任性,不按武帝的剧本来呢,还是有人暗中偷改了台本? 这个答案,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水落石出。 眼下霍去病正忙于整编军队,他的实力比卫青只强不弱,对此战有绝对把握。但在整编时突然发现,坏菜了,百密一疏呀。霍去病这边,也和卫青一样,不喜欢别人和他抢镜头,挑选战将时,先行淘汰了经验丰富的老将。这固然是树立了霍去病的绝对权威,可是有一样,他发现自己连个助手参谋都没有。 咋整呢?霍去病无奈,只好把李广的儿子李敢叫过来:“李校尉,我暂先任命你为大校,做我的副将,你对此有何考虑?” 李敢大喜,感激涕零:“小将微末之技,竟获将军青睐,小将阖家感激,三生有幸。” 哼,霍去病心说:谁用你感激,老子这也是没办法。大军起行,以匈奴降王复陆支和伊即靬为向导,这两人自幼生长大漠,大漠就是他们的家,对自己部族兄弟的活动规律,了如指掌。所以此二人为地地道道的带路党,有他们带路,一捉一个准。 先行穿越大漠两千里,无烟之地,飞鸟绝迹,热浪灼炙,阴鬼孤号。如果没有向导,霍去病也会像李广一样迷路。但他有两个向导,李广一个没有。所以霍去病疾速平安穿越大漠。 前方,是左贤王的部落及营地。此时部落及军中一片祥和气氛,浑不知大难将至。霍去病先行命士兵换过精力充沛的良马,抖擞精神,按照出发前指定的编队,呐喊一声,向着匈奴人冲杀过去。 沉浸于平静生活中的匈奴人,茫然回头,一张张惊愕的脸,在汉军凌厉的刀锋之下,顿时破碎。 汉军杀来了,他们要赶尽杀绝,快逃啊!惊恐的匈奴人,衣衫不整,光着脚板发疯般地在营帐之中乱窜。喝得烂醉,正在帐中卧睡的左贤王,听到漫天的嘶喊声,提着皮裤探头出来:“汉军来了?不可能!他们怎么穿过那浩瀚的大漠?” 亲卫们急忙奔过来:“大王,赶紧走吧,汉军那边有两个匈奸给他们带路,听人说大单于那边也遭受到汉军突袭,大单于业已死于乱军之中。” “那咱们赶紧走。”左贤王顾不上提起裤子,由精锐组成的亲信铁卫簇拥着,匆忙奔向自己的战马。这支生力军向着汉军的薄弱之处,凶猛地冲杀了过去。 左贤王为人实在,不像大单于那么缺德。大单于逃走之前还故布迷阵,导致他逃走后竟无人知晓。但左贤王一逃,就立即被自己的部卒发现了。 匈奴那微弱的抵抗,顿时土崩瓦解。 部落酋长比车耆王当场被斩杀,屯头王与韩王,急忙高举双手:“投降,我们投降,我们请求归汉,与复陆支和伊即靬两个带路党做伴。”同时投降的,有王子、将军、相国、当户及校尉83人。 贵族们被俘,匈奴士兵的投降却遭到无情拒绝,战场上呈现出的是血腥大屠杀,匈奴吏民被杀者数万,再加上俘虏,俘杀数量达70443人。 接下来是大追杀。 霍去病死咬着左贤王不放,一路穷追至蒙古乌兰巴托市的东郊,这里有座山,就是有名的狼居胥山。与狼居胥相邻的,还有座姑衍山。 追到这里,左贤王神秘地消失了。 其实,左贤王是另行择路而逃了。而霍去病,他来这里,却是奉了汉民族的伟大使命。 封天禅地! 要把这场伟大的胜利,向天上的神祇打个报告。 理论上来说,霍去病虽然全歼左贤王部,但左贤王毕竟只是个有势力的部落酋长,并非大单于。封天禅地的行政工作,由卫青来负责,更合乎情理。但汉武帝的台本早已写好,少年英雄霍去病当仁不让。 于是,霍去病在狼居胥山祭天神,于姑衍山祭地神。封狼居胥,禅姑衍,从此成为了中华民族最伟大的战史篇章,至今令人怀想,余响不尽。 单于归来 可怜的匈奴人,从头曼单于开始,于战国年间凌压中华帝国,经历了冒顿单于的鼎盛时期,最终在霍去病将军面前画上了悲哀的句号。 从此漠北无王庭。 华夏民族的生存空间,获得了充足的拓展。 战役结束后,被称为漠北的蒙古高原,出现了一幕诡异的景象,荒原之上,一支又一支的队伍在行走,有汉人军队,也有匈奴人的武装。有时候汉军与匈奴军混杂在一起,跌跌撞撞地并肩而行,但结局已定,双方已经失去了交手的理由——搞笑的是,有些匈奴武装,无头苍蝇一样被卷进汉军中,竟尔是稀里糊涂地跟着汉军,一路走回了汉国。 此时,残存的匈奴诸部,派出人手四去寻找探问,想弄清楚大单于伊稚斜的下落。但过去十多天,伊稚斜也没有消息。 显然,厚道的伊稚斜,一定是被战马踏死于乱军中了。于是,匈奴部族中继大单于部、左贤王部之后,排名第三的部落,右谷蠡王大声宣布:“苦难的匈奴子民们,你们的希望到来了,长期受汉人欺压的大匈奴,从此站起来啦。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你们又有了全新的大单于。” 新的大单于?末日惶惶的匈奴人顿时聚拢而来:“右谷蠡王,这个新的大单于,快告诉我们他是哪个呀?” 右谷蠡王:“笨呀你们,这还用问吗?新的大单于,当然是我呀。” 唉,你这货也行?匈奴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陪右谷蠡王玩下去。 于是匈奴人士气大振,右谷蠡王果然不负所望,有条有理地收容各部落失散兵民,调集资源安置难民。为了安抚失魂落魄的兵民,新任大单于每天忙碌不休,吃得比鸡还少,干得比驴还多,累得比狗还惨。这一天,他正在安抚几个被汉军凶残杀戮吓得神智失常的士兵,忽然听到背后人招呼他:“尊敬的大单于?” 新任大单于顾不上回头,问:“什么事?” 后面的人回答说:“大单于,我等是从战场上整编制撤下来的战士,请求大单于开恩,依然让我们统领旧部,官复原职。” 新任大单于大喜:“现在我大匈奴最缺的,就是经历了这场残酷战役,心理没有崩溃而依然意志如钢者,你们是我大匈奴最宝贵的人力资源!官复原职是远远不够的,你们人人都要晋升。” “谢新任大单于。”说话的那人终于出现了,他走到新任大单于面前,手抚胸口,躬身道:“新任大单于啊,你看我晋升个什么官职合适呢?” 你就升为……嗷!直到这时候,新任大单于才顾得上仔细端详对方一下。这一端详,新任大单于“腾”的一声,跳了起来:“我擦伊稚斜,你你你怎么还活着?” “我活着不好吗?”大单于伊稚斜冷笑道,“汉兵诡诈凶残,虽然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可是我伊稚斜,岂是那么容易杀死的。” “你看这事弄的。”右谷蠡王慌了神,“大单于你不能这样,躲起来十多天不露面。人家也不是贪恋权位,这不是那个啥,唉,那个啥,大单于你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突然回来了,弄得咱们现在有两个大单于了,你说这可该咋办呢?” 伊稚斜手按刀柄,目露凶光:“右谷蠡王,你说该咋办,咱们就咋办,好不好?” “大单于你别动手,”右谷蠡王急忙后退:“大单于,你是了解我的,我这辈子没别的毛病,就是个高风亮节,就是个忍辱负重。大单于平安归来,实乃我大匈奴天赐之福,我现在就卸任,仍奉大单于号令而行事。” “哼,这还差不多!”伊稚斜一屁股坐下来,“酒呢?酒在哪里?哎对了,忘了告诉你们了,刘彻,他完了。” 右谷蠡王:“早就知道刘彻是山羊尾巴,那叫一个短。不过大单于,汉人刚刚打败我们,怎么这么快就完了呢?” 伊稚斜笑道:“没错,汉军这次不宣而战,悍然进犯我国,是占了一些便宜。但他们能够占便宜,不是他们的战斗力强,而是他们拼尽了血本。我已经详细研问过了,此次汉军出征,把他们国内所有的战马,全部带来了,总计战马十五万匹。但是连番血战,他们的战马被我军打死十多万,回去的,不足三万,而且尽皆伤残累累。战马,是军事战争的决定性资源,试想以后的汉国,连匹囫囵战马都找不出来,他们还能长久吗?” 右谷蠡王心中暗骂:“娘的,人家那边拼尽的是马,可咱们这边却连个囫囵人都凑不出来几个,你还赢个屁呀赢?”嘴上大喜道,“大单于果然远见卓识,就让我们继续团结在大单于身边,给垂死的刘彻,予以最后的致命重击吧!” 卫青失宠 汉武帝板着一张后娘脸,开始对漠北之战,论功封赏。 加封霍去病五千八百户食邑,加封霍去病为大司马,官职仅低于丞相。其部将四人封列侯,李广之子李敢,也被封为关内侯,赐予食邑。 获得封赏的将士名单极长,郎官从早晨宣读,一直读到快下午,才终于结束。 封赏名单读完了,但趴伏在地下的将领臣属,却是一动也不动,人人脸上满是狐疑之色,惊诧的目光,悄悄地转向大将军卫青。交头接耳的议论之声,于半空中苍蝇一样嗡嗡盘旋,却始终落不下来,听不清晰。 所有受封之人,全都是霍去病军中之人,卫青军中的将领兵卒,提也没提——说没提也不对,与李广同时迷路的将军赵食其,被交尉吏处理,论罪当斩。当然他可以缴纳赎金保全性命。 这就完了? 陛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大将军卫青,击败匈奴单于伊稚斜,论战功不是在霍去病之上吗? 再想想临战之前,卫青与霍去病的两军,相互调来调去…… 原本,汉国这边得到的军事情报,是匈奴大单于位于内蒙古和林格尔北方,所以汉武帝才安排霍去病兵出和林格尔,卫青兵出河北蔚县。可是临出发前,卫青却说又有个新的情报,匈奴单于并不在和林格尔以北,而是在河北蔚县以北。于是汉武帝不惜劳民伤财,命卫青与霍去病调换出兵方位。 可万万没想到,等到出战之后,才发现最初的情报是准确的,匈奴大单于根本不在霍去病行进的方向上,而是在卫青的前面。结果最终,是卫青大败匈奴单于,而霍去病只是打败了左贤王,连封狼居胥禅于姑衍,都只能硬着头皮胡来。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个错误发生? 是不是卫青他……“哗啦”一声,簇拥在卫青身边的人,全都溜走了。只剩下卫青孤零零的,看着满脸怒气的李敢,一步步向他逼近。 李敢:“卫青,我父亲他是怎么死的?” 卫青:“奴辈大胆,竟敢对我这样说话?” 李敢大骂:“你个卑鄙小人,有什么资格再说自己是大将军?我父亲一世名将,却被你妒贤嫉能,把他从主战场调开,逼迫他进入连匈奴人都会迷路的无烟之地,还不给他配备向导。卫青,是你杀了我父亲,今天我要替李家讨还公道!”怒吼声中,李敢轮起钵盂般的大拳头。卫青急忙抬头,就见那拳头霎时间变大,“砰”的一声,他的眼前顿时一片金星盘旋。 卫青被打倒在地,气得吼叫一声,爬起来正要扑向李敢。忽然注意到四周看热闹的人,齐齐肃容垂手。卫青也急忙束手站好。 就听脚步声起,汉武帝大大咧咧地踱出来:“咦,卫青,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卫青不敢说实话,赔笑道:“陛下,臣刚刚走神,不小心跌倒了。嘿嘿。” 汉武帝冷笑一声:“你也是习武之人,怎么会这么心不在焉?以后注意着点。” “臣,恭领陛下教诲。”卫青慢慢退下,出来后环顾四周。发现上朝时簇拥在自己身边的人,此时全都不见了。不仅是群臣避开了他,就连他的门客,此时也全聚拢在霍去病的周围。 卫青心里冷笑:哼,这群趋炎附势之辈,一旦看我失去陛下欢心,就立即抛弃了我。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们这些鼠辈知道厉害!卫青的眼睛,落在喜形于色的霍去病身上:唉,李敢殴伤之仇,必须要报,只不过……唉,自己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 但霍去病可以! 女神为爱落凡尘 长安咫尺,有房陵县。房陵县令有两个女儿。 大女儿未找到婆家出嫁,沦为资深剩女。小女儿成功嫁出,并很快有了身孕。但在生产时,小女儿难产而死。 据说,死后的小女儿,给姐姐托了个梦。于是房陵县令的大女儿,就发起了一场社会公益性质的募捐活动,以众筹的方式,搞来一大笔钱,就在长安城外,修了一座祠堂,称自己死去的妹妹是女神,并设香案供奉。 因为香火比较灵验,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和百姓,经常排长队来祠堂上香。 少年英雄霍去病,立下封狼居胥的不世功业,声名如日中天。返回长安后,他也来到这座祠堂还愿。可就在霍去病恭敬上香时,一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主座上的女神,突然复活了。 带着一种奇异的幽香,女神缓步走下神坛。清风徐来,掀起的衣襟之下,是女神雪白香腻的肌体。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看着霍去病,向霍去病伸出一只手: “霍大司马,约吗?” 当时的霍去病,因为吃惊过度,眼珠失控地凸出眼眶之外:“你你你……你本是座没有生命的泥胎木塑,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变成真人?” 女神道:“霍大司马,我死后封神,原本在天庭,只是你我命中合该有段美丽的姻缘,所以乘风下凡而来。霍大司马,岂不闻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就请大司马移步这边的榻上,让我与将军携手涉入爱河,尽情品尝抵死缠绵的两性欢悦吧!” “岂有此理!”霍去病手按剑柄,踉跄后退,“你既然是天界的仙子,就应该在天界工作上班,享受人世间的香火供奉。如果天界的神仙,都学了你样,下凡来与凡人交媾,这人世间岂不乱了套?天界与凡间的规则秩序,岂非荡然无存?” 女神失笑道:“霍大司马多虑了,我与将军的姻缘,是前世久已注定,这与其他神仙没关系。” 霍去病却打断女神的话:“随你怎么诱惑我,我都不为所动。请你马上返回天界,我也该……我不会向天庭举报你的,也该去和朋友见面说事去了。” 不理会女神的诱惑呼唤,霍去病头也不回地冲出祠堂。祠堂门外,正有辆车驶来,车上坐着武帝时代的滑稽名臣东方朔。 见到霍去病,东方朔急忙招手:“霍大司马,我正要找你。咦,大司马脸色如此紧张诡异,莫非是……莫非是我来晚了一步,你已经答应了大将军卫青所请?” “东方朔,你乱说些什么呀!”霍去病困惑地说:“就是刚才,祠堂里的女神,竟然复活了,还要与我共涉爱河,抵死缠绵。” “有这事?”东方朔的表情极为震惊,“那你怎么回复的?答应了女神没有?” 霍去病:“这种无行之事,我岂会答应?我只是纳闷,纯洁的女神,怎么也会想男人?对了东方朔,刚才你说大将军卫青什么来着?” “这事先撂下,我进去瞧瞧女神。”东方朔撇下霍去病,冲进祠堂。 霍去病站在路边,仍然是满脸的不解:奇怪,女神也可以下凡和人类交媾吗? 东方朔冲进祠堂,正看到女神雪白的衣袂随风飘拂,又坐回到了神坛上。 东方朔满脸狐疑地走过去,拿手指在女神的鼻梁上摸了摸,又把手指凑到鼻翼前,用力地嗅了嗅。女神一动不动,冰冷的神色,始终是拒人千里之外。 东方朔又伸出手,捏住了女神的鼻子,女神的眼珠不由自主地转动着,冰冷的神色,也在慢慢发生变化。突然间女神一脚踹倒东方朔:“东方朔,还有完没完?你捏着我的鼻子不让我呼吸,想憋死我呀?” 东方朔哈哈大笑:“我就说嘛,你这座祠堂有古怪。一座泥塑木雕,怎么会灵验呢?果然是你这个当姐姐的,奉妹妹为神是假,其实是你借这个机会,替自己寻觅如意郎君。” 女神气恼地骂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女孩子嘛,谁不想嫁个好男人?” 东方朔大怒:“既然你想嫁,怎么我来过几次,对你挑以眉眼,你竟冷若冰霜?却对霍去病投怀送抱?” 女神叱道:“你个小矮子,怎么能跟霍去病比?人家可是举世皆知的大英雄!” 东方朔叹息道:“你呀你,平时看起来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求偶时也会犯蠢女人的错误?霍去病举世扬名是不假。可是这漠北之战,波诡云谲。随之而来的帝国财政崩溃,标志着随后到来的是一个血腥大杀戮时代,你看中的霍去病他多半……” 女神脸色犹疑:“东方朔,你还别说,霍大司马他,是真的……” “他怎么样?”东方朔追问。 女神弯腰俯身,把嘴巴凑近到东方朔耳边,低声耳语道:“他中了剧毒,活不多久了。” 东方朔怫然变色,喃喃道:“看来我还是慢了一步。罢了罢了,一切都是天意。” 他转向女神:“马上给我当老婆,不然我就把你装神弄鬼的事儿,全揭露出来。” 女神呆住了:“东方朔,你竟敢要挟我,真是太无耻了。” 密谋杀人 据《太平广记》记载,房陵县令的大女儿,主动向霍去病求欢未果,就嫁给了东方朔。而就在东方朔和女神谈判之时,大司马霍去病,终于等来了他的舅舅卫青。 卫青骑在马上,拿手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痕:“霍去病,你长大了,看你舅舅这样被人欺负,难道你无动于衷吗?” 霍去病:“奴辈敢尔,舅舅你当时就该杀了他!” 卫青:“我穿越大漠,不幸直面与匈奴大单于交战,已经让陛下极为不快。倘若这时候再杀李敢,只恐陛下天威震怒。” 说到这里,卫青抬头:“李敢我不能杀,但你可以。” 霍去病冷笑:“舅舅,你就不怕陛下对我也生出不满吗?” 卫青:“陛下不会,因为陛下爱你。” 霍去病的脸上,无喜无悲,指甲修剪得整齐的手,慢慢地落在腰间斜挎的强弓之上。 “那也要观察陛下的心意,才可动手。” 霍去病说。 国难临头 公元前117年,汉武大帝39岁。 这一年春,暴雨如注,落地凝冰。 这一年,是帝国多事之秋,是战争的持续,是更多更酷烈的记载。 正如东方朔所料,旷日持久、声势浩大的汉匈战争,彻底拖垮了汉帝国的经济。资源短缺的时代,人性往往会变得异常凶残。由此而后历史上出现的,是一长串帝国能臣的死亡清单! 新一轮的血腥大清洗,在汉武帝冰冷而高效的布置之下,又开始了。 第九章 迷案连连 灵界异客 人类历史上最常见的现象是:再也没有比残酷的战争,更让人感受到资源匮乏的痛苦。每当这时,表征着资源无限供应的灵异界人士,总是不失机宜地出场。他们的身上,承载着人类永恒的梦想: 无限的资源,与无限的可能。 而对于汉武帝来说,这个需求表达起来更为简单——不过是长生不老而已! 第一个到汉武帝身边报到的仙人,是李少君。 他是一位列侯的随从,但显然,他隐瞒了自己神秘的来历。他能够驱使鬼神,唤回亡灵,许多人因而渴望能够在他的帮助下,步登天界。因此就不停地赠送李少君金银珠宝与财物。 结果,更多的人看到,李少君不耕不织不商不官,却有着花不完的钱,更认为其人神通了得,于是捧来更多的财物相送。于是李少君的名气,终于盛极一时。 汉武帝是个既冷酷又具大智慧的人,他对一切抱有疑问,遂唤李少君入朝。 李少君来到时,恰好朝中来了个九十多岁的老翁,颤颤巍巍地拄着龙头拐杖,被几个年轻人搀扶着。李少君与老翁在宫门前相遇,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老翁,说道:“咦,你不是小梁子的后人吗?你爷爷在世时,有没有带你去过终南山?山谷中有一株我亲手种下的树。当年我植树之时,你爷爷还是个垂髫童子,我对他说:小梁子,你等这株树长到合抱粗细的时候,一定要带你的孙子来看看。或许有一天,我会在圣天子的宫门前遇到他,就可以为你的离世掬一捧泪。” 听了李少君的话,老翁脸色惊恐,失神跌坐在地,嘶喊起来:“天,老天,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活神仙。我小时候,爷爷跟我说起这段故事,我还以为爷爷是开玩笑的,原来这竟是真的。”激动的老翁,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着李少君的衣襟,“今天,我终于遇到神仙了,终于遇到了,让我触碰你一下,沾点仙气。” 汉武帝闻声出来观看,也是大为惊讶。请李少君入座,问道:“神仙,朕要如何做,才能够羽化成仙呢?” 李少君笑道:“陛下,成仙这种事,有三个基本要点:第一要有仙缘,用人类社会的话来说,就是你在天界得有点人脉,有神仙愿意接引你。没仙缘的人,空然妄想,终无所获。这第二个要点呢,就是你得拜对神仙,天界诸仙,有许多并不与人类社会打交道,这些神仙你拜了也是白拜。要想拜对神仙,你必须祭祀灶神。第三个要点呢,就是拜神的仪式要正确,这就好比人类社会的官家文件,格式不对,是得不到回应的。只要满足了这三个基本要点,像什么驱使妖鬼呀,丹砂化金呀,还有什么延年益寿呀,长生不老呀,都不过是天界的正常业务,没什么稀奇之处。” 武帝听了,羡慕道:“李神仙,你在人类社会上,可曾遇到过仙友?” 李少君摇头:“神仙之属,都是些暴脾气的异类,高兴了就现身跟你说几句话,不高兴了呢,那可是千呼万唤不出来。” 汉武帝热切地问道:“李神仙,不知朕的仙缘如何呀?” 李少君道:“陛下,我已经坐在您的对面,为何要明知故问呢?” 汉武帝激动起来:“那么李神仙,可否愿意帮朕一点小忙,指点一下朕,如何炼成仙丹呢?” 李少君道:“夫炼丹者,低端手工技术也。只要鼎具足备,方剂无误,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这样吧,我替陛下拟个仙方,把炼丹所需之物,列出来,陛下您派人买好,很容易就能够炼成仙丹了。” 汉武帝很冲动,立即命人按李少君的仙方,配置了铅汞朱砂等丹料,交由李少君,急切地等着仙丹炼成。 每隔两天,汉武帝就派人去李少君处看一看,仙丹炼好了没有?几成火候了? 这一天,宫监又奉命往李少君处,不多时就急慌慌跑了回来:“陛下,陛下,不得了了,那李少君他……” “他怎么样?可是仙丹已经炼好?”汉武帝急问。 “没有。”宫监道,“李少君他昨夜吃多了鲜鱼,闹起了腹泻,折腾了他整整一夜,到了今天早晨,他就突然眼睛翻白,两腿一蹬,暴毙身亡了。” “暴毙?”汉武帝失笑起来,“乱讲,神仙岂有暴毙之理?你肯定是看错了。” “绝对没有!”宫监赌咒发誓,“陛下,老奴已经请大夫看过,李少君他的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汉武帝慢慢摇头,叹息道:“李仙人呀李仙人,咱们不带这样逗逼的。说好了炼好仙丹,大家一起去天界玩耍。可你怎么可以撇下朕,独自羽化升天了呢?” 汉皇重色思倾国 闻知汉武帝坚决不信李少君死了,天下骗界的高手们,顿时蠢蠢欲动,都琢磨来汉武帝这里捞一票。 率先赶来的,是齐地的少翁。 少翁,就是年轻的老头的意思。也就是说,此人相貌稚嫩,模样俨然是个阳光少年,但他的年龄,却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简单说吧,宇宙是由一个奇点大爆炸而形成的,大爆炸之前,奇点的位置有点歪,是少翁拿手拨拉正的。大爆炸后宇宙膨胀的速度不给力,是少翁踹了一脚,才达到现有效果的。再后来,又于虚空中独自飘浮了几多岁月,少翁他来到了银河系。他来的时候,太阳系还没有形成,地球还没有从那团炽热的星云中甩出来,是少翁心急,拿根草绳往星云里一蘸,顺手一甩,于是就有了地球。此后少翁就在冰火交融的地球上,目睹了沧海桑田,见证了恐龙逐杀,亲睹了猿猴下树,看到了人类兴起。经历了漫长岁月,直到听到汉宫中那凄美的歌声,才心念一动,入宫而来。 这歌声,是位伶人所唱,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唱这支歌子的伶人,名叫李延年。这厮因此创造出来一个常用成语:倾国倾城,专以形容女性的美貌,为中华传统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 当时汉武帝听了这首歌,顿觉心思恍惚,六神无主。就出宫登车,去姐姐平阳公主的家里。 平阳公主迎驾,问道:“陛下闷闷不乐,可有什么心事?” 汉武帝道:“唉,姐姐,我既然来你这里,还能有什么心事?你都知道的。” 平阳公主问:“可是卫子夫她把太多时间放在太子的教育上,忽略了陛下的感受吗?” 汉武帝道:“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卫子夫她已经是老白菜帮子喽,黄脸婆喽,朕非好色之人,就是见了美女迈不动步,见了美女提不起裤。姐姐明白朕的意思吧?” 平阳公主笑道:“明白,明白,怎么会不明白?可是陛下您可知道,您千寻百觅,求而不得的绝世美女,就在你的身边呀?” “谁?在哪里?”汉武帝茫然四顾。 平阳公主道:“陛下既然来我这里,定然是听到了李延年的歌声,没错吧?” 李延年?汉武帝醒过神来:“对,唱那首美人歌的伶人,正是叫李延年。可是姐姐,他是个老爷们儿,朕还是希望玩点常规传统的两性游戏。” 平阳公主摇头:“陛下,李延年是男人不假,可是他有个绝色妹妹,那首美人歌,唱的正是他的妹妹呀。” “有这事?”汉武帝“腾”地站起来,“回宫,传李延年,让他把妹妹领来,朕要教导他妹子,玩点成年人才懂的高端游戏。” 李延年的妹妹来了,果然是国色天香,玲珑情肠。汉武帝见之,顿时魂不守舍,于是幸御之,并封其为夫人。 是年李夫人有孕,生一子,就是未来的昌邑王。 但就在生昌邑王这年,身体羸弱的李夫人,很快病倒了。汉武帝来看望她,她躺在席榻上,以背对汉武帝,说什么也不让汉武帝看她的脸。 等汉武帝走后,李夫人身边的宫人抱怨:“夫人,您在陛下面前,怎么不肯转过身来?这样轻慢陛下,真的好吗?” 李夫人叹息道:“黄毛丫头,你懂得蛋呀?我一介弱女子,凭什么得到陛下的宠爱?无非不过是美貌无双而已。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爱驰而恩绝。一旦让皇帝看到我这张饱受岁月和病魔摧残的容颜,皇帝对我的喜爱就没有了,恩宠也自然而然地断绝了,留给我们李家的,只有灭门之祸!” 后人评述,李夫人,实乃大智大慧之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汉武帝,知道这个自大狂情结严重的男人,渴望的是什么!她拒绝让汉武帝看到她的病容,留在汉武帝心中的,只有美妙的想象。 果然,李夫人死后,汉武帝感怀不已,封了李夫人的伶人哥哥李延年,为协律校尉,封了李夫人的另一个哥哥李广利,为贰师将军。 ——实际上,正是李广利的到来,导致了大将军卫青遭到冷落并最终废黜的结局。此后的汉武帝,既然不再陪卫子夫玩,自然也没理由带卫青玩。 以后陪汉武帝玩的小伙伴,就是李广利了。 李夫人死了,汉武帝伤心已极,他独自坐在月光下,唱着忧伤的歌。史载,汉武帝思念李夫人,夜以继日,寝食俱废。 就在这时候,神仙少翁飘然入宫,问:“陛下,您很想念李夫人是不是?要不要让我请她回来,再与陛下相见。” 生魂回返 听少翁说,他有法术,可以让武帝与李夫人再相见。汉武帝当时神情激动:“神仙,只要你做到这点,要什么你开口。” 少翁道:“陛下,那小仙就不客气了。我需要李夫人生前的衣服。” 汉武帝:“为什么要她的衣服?” 少翁:“陛下呀,她回到阳世,怎么也不能光着屁股吧?” 汉武帝:“也对,还需要什么?” 少翁:“一间静室,最好是李夫人生前居住过的。” 汉武帝:“没问题!” 少翁:“再就是薄纱幕一袭,蜡烛二十枚。还有,当小仙做法时,房间里除了陛下,闲杂人等不许擅入。” 少翁的条件,很容易获得满足。到了作法时间,汉武帝立在薄纱幕前,看少翁走进去,回头对汉武帝说:“陛下,站那儿别动,戏法这事,一动就穿帮了。不是,刚才我的意思是说,一动就惊扰了生魂,只怕李夫人她不肯再回来了。” 汉武帝果然一动也不敢动,站在原地,听少翁在薄纱幕里边捣捣鼓鼓。好半晌时间,少翁出来,对汉武帝说:“陛下,做好准备吧,李夫人很快就出来了。” 忽听薄纱幕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响起,汉武帝眼睁睁地,看着李夫人的影子,投射到白纱之上。她低垂着头,似乎在沉思什么,飘行无声,缓然而过,然后就消失了。 汉武帝急了:“夫人回来,朕要和你重续前缘。”他正要冲上去,这时候少翁冷冰冰地话了:“告诉过陛下的,站在原地别动。” 汉武帝绝望地停在原地,呆呆地望着空无一物的薄纱幕:“她……她怎么不到朕的身边来,为什么?” “这个事呀,”少翁叹息道,“实话说吧,陛下和李夫人缘分,已经尽了。若非是感激陛下的诚心,夫人是决不肯现身的。如今陛下已经见到了她,应该满足了。” 汉武帝道:“等等。” 少翁:“啥子?” 汉武帝:“朕突然间,诗兴大发。” 于是汉武帝,就站在薄纱幕前,吟出了他这辈子唯一的一首诗: 是邪? 非邪? 立而望之 偏何姗姗其来迟? 诗成,汉武帝封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财物无数。 有关方士为汉武帝召唤李夫人之魂事件,一字一句地记在古史上。有种说法称,后来这些记载,流传到了西洋蛮夷诸国,结果那些洋人,受此启发而发明了电影。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 武帝是如何识破骗局的 此后,少翁就成为了汉武帝宫中的贵客,他劝说武帝建甘泉宫,召唤天界诸神。召唤了一年,也没见一个神仙下来。 有一天,少翁与汉武帝同车出游,行至路上,他忽然道:“陛下,让车子停一下,你看那边有头牛。” 汉武帝:“牛?牛怎么了?” 少翁道:“上天给陛下寄来封天书,此牛就是快递小哥。” “快递小哥?”汉武帝眼睛瞪溜圆,“可是牛蹄子里边,并没有拿着天书啊。” 少翁:“陛下,天书在牛的肚子里。” “肚子里?来人,替朕宰了这头牛,掏出天书。” 随从上前,不由分说将牛杀掉,剖开牛腹,居然真的从牛肚子里,掏出件写了朱砂文字的丹书来。 汉武帝把丹书拿过来,仔细一瞧,乐了:“少翁啊,这丹书文字的笔迹,怎么和你一模一样啊?” “啊?”少翁失笑起来,“笔迹一样,太正常了。因为这天书,是和我一道学书法的神仙同学写的。” 汉武帝笑到肚子疼:“你娘的还嘴硬,来呀,与人把这厮抓起来,酷刑折磨,朕要看看他能坚持多久。” 铁制刑具,轻易突破了少翁的生理承受极限,随之而来的,是心理崩溃。他终于呻吟尖叫起来:“陛下,饶命啊,陛下,小人只是逗个乐子,只是想让陛下开心而已。” “看你痛苦惨号,朕真的很开心,”汉武帝道,“你老实说,这丹书,是怎么弄进活牛肚子里的?” 少翁哭道:“那很容易的,就是要把字写在厚实的帛上,喂给牛吃,牛嚼不烂,只能囫囵咽下肚。” 原来是这么回事?汉武帝再问:“那李夫人生魂现身,又是怎么回事?” 少翁哭道:“是用灯光投影,营造出来的效果。就是皮影戏而已。” “噢,”汉武帝恍然大悟,“来呀,给朕把这混蛋杀掉。任何人不得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如果有人问起少翁的下落,就说他羽化成仙,回天界点卯上班去了。” 向匈奴输入先进文化 神仙这种事,不确定性太大。你信吧,遇到的全都是骗子。不信吧,万一错过真神仙呢?这事让武帝感觉心好累。 还是脚踏实地,做好皇帝的本职工作,陪着凡尘俗子们玩吧。 情况是这么个样子,漠北之战,两国俱残。匈奴被斩杀的将士近十万,降者不论。汉国这边数万军士埋骨大漠,此外还有十多万的战马,一去不复返。可怜姑衍山下骨,都是春闺梦里马,总之是匈奴再无还手之力,汉国亦无再战之勇。 但汉国是占到了上风的,始终在有条不紊地蚕食北方大地。匈奴人感受到不可承受之压力,大单于伊稚斜,不得不问计于姐夫赵信。 赵信说:“眼下这情形,我方处于极端不利的态势。最多不过三年五载,汉国就可以恢复过来,而我们要等一代人成长起来,至少需要十年。汉国不会给我们时间,他们会凶残地掐灭我们最后的一线希望。” “那咋办呢?”伊稚斜绝望地问。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赵信指点道,“我们要主动出击,向汉国提出我们的和平主张。我们要求恢复汉文帝、汉景帝时代的平衡状态。具体说来就是要求和亲,让他们把美貌的皇家公主,给我们送来。这是和平的一手,战争的一手,则是我们每次出击征掠时,都要事先大做舆论工作,指控汉国是战争贩子,屡屡撕毁和平协议。” 伊稚斜闷闷不乐地道:“看来,只能是这么着了。” 于是匈奴遣使赴汉国,要求和亲。 该不该和亲呢?汉武帝心里也没谱。老规矩,拿不定主意的事儿,就召开御前脑力激荡会,让群臣们集思广益,畅所欲言。 有资格参加会议之人,无一不是智识过人之辈。都知道这个议题重大,不敢发言——无论你是支持还是反对,等日后一旦出现麻烦,你就要承担责任。所以呢,官要做,俸禄要拿,建议嘛,尽量不提。 只有丞相长史,名字叫张敞,他不知轻重,想在汉武帝面前展示一下聪明,遂冲了出来:“陛下,我坚决反对和亲的建议,举双手双脚反对。” “嗯,为什么反对呢?”汉武帝温柔地问道。 “是这样,”张敞道,“漠北之战,我军将士飞越大漠,尽扫匈奴,封狼居胥,禅姑衍。这已经把匈奴彻底打残了。只要再来次小规模的军事演习,匈奴非死不可。所以没必要和亲。” “既然不和亲,那该咋办呢?”汉武帝问道。 “易尔!”张敞道,“我大汉帝国,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向匈奴输入我天朝先进的权力文化,让他们跟我们一样,也趴伏于地,旦夕朝拜天子。总之,就是让匈奴成为我们的卫星国、附属国、藩国。” “好建议,朕喜欢!”汉武帝龙颜大悦,“张爱卿,与朕把这个计划的实操方案呈报上来。” “方案?臣也没有方案。”张敞傻了眼,“陛下,方案不难,只须遣使一名,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匈奴诚心来降,就可以了。” “使者?三寸不烂之舌?”汉武帝环顾诸臣,“诸卿哪个有这本事?” 众臣齐齐举手:“陛下,臣等举荐张敞,他既然提出此议案,必在脑子中无数次模拟过实操过程,我等愚笨,万万不及。” 汉武帝龙颜大悦:“好,张爱卿就走一趟,朕等候你的好消息。” 我日……张敞目瞪口呆。只好收拾行李上路。到了匈奴处,见到大单于伊稚斜,劝说道:“大单于,你已经见识到了我大汉帝国的尚武雄风,更应该学习我天朝的先进权力文化,若得此良机,成为我天朝藩属国,实乃匈奴子民之福也。诚请大单于以臣属子民福祉为计,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融入我天朝先进文明的大潮中来吧。” 伊稚斜乐了:“哈哈哈,有没有搞错?我让你家皇帝,给我送几个美貌温柔的公主来,他却给我送来你这么个大男人。算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你就留在这里,当自己是个美貌小公主,替你家皇帝行使和亲使命吧。” “别呀大单于,你们不能这样啊。”张敞呆住,就此被扣留。 张敞为自己的建议,付出了代价。 下一个,博士官狄山。 恐怖逻辑链 博士官,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学位称呼,最早时设立于战国,凡是主管教育的官员,都可称为博士官。 秦朝时,博士官成为正宗的技术职称,举凡研究术数、阴阳、六经、诸子者,有了成就就可以获得博士官学位。到了汉朝,博士官重新成为官职,由精通诸子六经的学者担任,在朝中大致相当于学术顾问。 张敞被匈奴扣留后,汉武帝的博士官狄山上书,主张和平,反对战争,请求汉武帝答应匈奴的和亲要求。当时汉武帝拿着那奏疏,舔了又舔,嗅了又嗅,越舔越嗅越是狐疑。 于是汉武帝派人通知狄山:“陛下命你准备一下,让你参加殿前大辩论,你是正方选手,不要露怯哦。” 狄山:“……又要举办御前大辩论?能不能告诉咱,我的对手,反方辩手是谁呀?” 来人道:“是陛下本人。” “啥子?”狄山吓呆了。 来人继续补充道:“担任本次辩论裁判的,是张汤。” 张汤?可怕的酷吏?我死定了。博士官狄山用力揪自己的头发,你说我怎么这么缺心眼呀?我学的是六经呀,弄个陛下的伟大军战思想是对六经的发展与创新,这类课题,少不了经费,又绝无风险,多好?可我偏偏想不开,拿自己当头蒜,上书言政事,现在后悔了吧? 到了辩论时间,狄山出场,趴伏于地,汉武帝高居御座之上,横侧的位置,站着张汤,一双认真的眼睛,仔仔细细地在狄山脖颈上,寻找下刀的位置。 看狄山吓得要死的模样,汉武帝乐了,问张汤:“阿汤呀,你怎么看狄博士?” 张汤道:“陛下,他就是个大傻瓜!从头发梢到脚指尖,都渗透着浓烈的傻气。” 脑子呆笨之人,最恨别人说他傻。狄山已到人生大限,听张汤说他傻,立即愤怒地抗议:“陛下,臣是傻不假,但臣忠心呀,不像张汤,他官拜御史大夫,实则是个奸诈小人。” 汉武帝说:“好了好了,别说了,现在辩论大赛开始,朕先来。狄山,你对朕的忠心,是真是假?” 狄山:“一片赤诚,唯天可表!” 汉武帝:“那么,朕派你去做一郡之长,能保证不让匈奴进犯吗?” 狄山一咬牙:“陛下,臣做不到。” 汉武帝:“那么,朕让你管理一个县,你能够不让匈奴进犯吗?” 狄山:“臣没这个能力。” 汉武帝:“然则,朕如果派你管理一个要塞呢?” 要塞?直到这时候,狄山才意识到这次廷辩的圈套所在。汉武帝是一步一步,降低条件,强迫他接受一个他绝对不适合的位置。如果要塞他再说守不住,弄到最后,铁定要让他当个前线的步卒,充当弃子供匈奴人磨刀用。无奈之下,狄山只好硬着头皮说:“要塞还可以,陛下,子曾经曰过,一个要塞,臣还能守住的。” “好,”汉武帝龙颜大悦,“朕就喜欢你这种只会读书的粗人,马上出发去守你的要塞吧!” 书呆子狄山,就这样被打发去了边关一座要塞。还不到一个月,前方消息传来:“报,日前匈奴一支土匪武装,悍然入境犯我城池,沿途打破要塞一座,守护要塞的博士官狄山,脑壳被匈奴人砍下拎走。” 这个消息,吓傻了朝中诸官。 每个人都清楚,狄山之死,隐含着一条恐怖的现实逻辑链,最终的指向,是一个残暴的酷吏时代的到来。 新一代的酷吏 汉武帝,用呆萌学者狄山的血,告诉每个人:和平只是幻想,和亲之路行不通!敌人每天都在磨刀霍霍,幻想和亲解决问题的人,只是对冷酷现实的绝望逃避。 既然和亲之路行不通,就意味着新的战争。 战争需要花钱,超过任何人想象的、无计其数的钱! 可是战争打到这种程度,国家困,百姓穷,谁还有法子能弄来钱? ——只有那些最残暴、最狠毒,对人充满了刻骨仇恨的酷吏。他们会把百姓的骨头榨出油来。而酷吏张汤介入狄山事件,传递的就是这样一个讯息。 这同时也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要想在这个残酷时代博出位,比的是谁更残暴,谁更突破底线。 酷吏张汤,办案时不择手段,凶残异常,长时间以来构成帝国的下限。但到义纵出世,这个底线就被击穿了。 义纵这个人,有多么狠辣呢? 当时函谷关有个都尉,叫宁成,其人凶悍暴戾,是汉武帝时代的第一个酷吏。 宁成,南阳人氏。他实际上是景帝时代的过气之人,性格暴戾,任性使气。他做下级,一定要欺负上级,不把上级搞到身败名裂,决不罢手。他做上级,就一定要苛待下级,不把下级弄到家破人亡,决不算完。因其手段残暴狠辣,皇族贵戚无不惧怕他。为了除掉他,皇族宗室结成统一阵线,搜集宁成的犯罪证据,并举报了他。 景帝将宁成交付官吏处置,判宁成髡钳。但在当时,有罪官员的判决,或是死刑或是赦免,从无其他刑罚。对宁成的判决打破了惯例,这让宁成大为悲愤,认为自己沦为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于是宁成破枷而出,逃至函谷关,曰:“不能做大官,发大财,就算不上大丈夫。”于是创办小额贷款公司,主营高利贷业务。未几,暴富,出行时必带几十名骑士随从。 汉武帝时代,起用酷吏宁成,以其为都尉,当地百姓官吏,怕宁成怕到了要死。当地流传着一句话:“宁可出门遇到小老虎,也不要惹宁成发怒。”总之,宁成之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标志着的就是恐怖。 但是,宁成最多不过是个酷吏。而新一代的义纵,不唯是酷吏,还是个酷吏终结者。宁成哪怕只是听说了义纵的名字,都会害怕地瑟瑟颤抖。 终于有一天,义纵做了南阳太守,巡视函谷关。当他来到时,比猛虎还可怕的宁成,瞬间变身成了只小猫咪,战战兢兢地趴在路边侍奉。而义纵不为所动,先把宁成家人抓出来杀掉一批,让宁氏家族支离破碎,一下子震慑住了百姓官吏。 然后义纵调任定襄太守。他到任后,几天没什么动静。突然有一天,他率了手下人奔袭定襄监狱。 当时监狱中在押囚犯有两百人,前来探监的家属也有两百多人。义纵下令,把这四百人统统拿下,全部杀掉。罪名嘛,慢慢想。四百人杀完,他才想出来个罪名:称这些被杀死的人,犯有擅自脱下刑具的大罪。 修史者评述说:张汤固然残暴,但好歹还有个法律条文可以援引,而义纵,这厮却是个嗜血无度的杀人狂。他对人类充满了不可解释的刻骨仇恨,一天不杀人,仿佛人生无趣,全身都不自在。 控告义纵滥杀的上诉书,呈递到了汉武帝面前。武帝大喜,立即传旨,升义纵为两千石的官职——这个官职,和一生征战沙场的飞将军李广相同。 但显然,汉武帝并不满足于一个义纵,他始终期待着下一个打破义纵纪录的人出现。 这个人果然来了,暴吏王温舒。 嗜杀者侯 王温舒,汉帝国十大酷吏之一,著名神探,破案如神,盗贼远遁。 他原本是一个小小的都尉,但深知犯罪界的规律法则。于是捕捉了当地几名黑社会老大,先行搜集了这些老大们的犯罪证据,要求他们回去做眼线,如若不然,立即公示罪名并诛杀。 几名黑老大成为了王温舒的眼线,很快当地的犯罪势力一扫而空。当地犯罪率大幅下降,这让王温舒极为恼火。 于是王温舒转而对充任眼线的黑老大们下手,手段酷辣,动辄灭家灭族。于是当地成为了汉帝国的犯罪禁区,举凡犯罪界人士,无不远走高飞,连从王温舒的地盘上路过都不敢。 缉盗有功,王温舒升任河内太守。 王温舒九月到任,未入官衙,他就匆匆下令:“马上给我准备五十匹好马,要快,慢一点杀你的头!” 马匹准备得当,王温舒风尘仆仆,立刻率人疾扑当地最大的豪强之家,先行抓捕,再搜寻犯罪证据,罪名大一点全家杀光光,罪名小一点也要杀掉当事人。极短时间内,当地一千多户人家被他彻底灭门。 河内郡中,血漂十里。 王温舒这人没什么爱好,也没什么人生乐趣,他一心扑在工作上,茶不思饭不想,没完没了地加班工作——他的工作,就是无休无止地于刑房中杀人。 有一天,他正在监督行刑,忽然接到朝廷通知,说是时逢春季,要求各地体会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一律停止用刑。当时王温舒就哭了,边哭边跺脚说:“陛下呀陛下,你咋这么仁义呢?再给我点时间,最多半个月,我就把这些人杀完了,可现在,工作只做到一半,我心里难受啊。” 汉武帝得知这个消息,感动不已,御笔一挥,升王温舒为二千石的官职。 得到了义纵和王温舒。汉武帝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好了,人力资源已经到位,是时候了。” 从现在开始,西汉帝国,将推行更积极的货币政策,以挽救帝国那已经破产的财政。 杀! 丞相之死 新的货币政策开始推行,死亡名单上第一个勾掉的,是丞相李蔡。 李蔡何许人也? 李蔡,是飞将军李广的堂弟,和李广一样的身材强壮,武艺绝伦。汉文帝时代,李广、李蔡兄弟,同时被选为文帝的贴身侍卫。到了汉武帝时代,飞将军李广名成天下,李蔡的名声虽然不大,但却是战功赫赫。最经典的战役,是他追随卫青出大漠,击匈奴右贤王王庭,因此封侯。 那次战役中,右贤王只带了心爱的美姬脱逃,卫青荣获大将军印授。而李蔡,忍受不了战场上的人性磨损,就弃武从文,留在朝中改任文职。 后来,汉武帝以丞相公孙弘对付封王,导致公孙弘心理压力陡增。因为压力太大,公孙弘竟尔暴毙。于是汉武帝挑来捡去,看谁都不顺眼,唯有李蔡好歹还有点战功,就让李蔡继公孙弘出任丞相。 李蔡在任期间,工作成就无非不过是清理干部队伍,推行积极的货币政策。但当帝国财政吃紧,需要更积极的货币政策时,李蔡就落伍了。 汉武帝说:“我们有些干部,跟不上形势的飞快发展。这样下去可不行!你不肯换脑筋,那我们就换干部。” 时隔不久,丞相李蔡,被举报侵占汉景帝的陵园空地,用于埋葬他的家人——李蔡有什么理由占据汉景帝的陵园?谁又有资格被埋在这里? 景帝陵园,百姓禁足。想象李蔡把一个无关紧要的家人埋在这里,未免太过于离奇——很显然,应该是飞将军李广受到卫青挤对,仗剑自杀。李氏家族遭受到近乎毁灭性的打击,而汉武帝,却拒绝替李家主持公道。身为丞相的李蔡,在家人面前必然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或许是李蔡本人,出于对汉武帝过分偏袒的愤怒,又或是他的家人,出于对李蔡无力庇护家族的愤怒,索性将李广的尸身,抬入到汉景帝的陵园之中,向先帝诉说自家的委屈。李氏家族先后侍奉了文帝景帝与武帝,不应该遭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对待。 事件发生之初,汉武帝因为过于理亏,虽然内心羞恼,却也不好吭声。毕竟人的脸皮,再厚也是有限的。但过了段时间,汉武帝想起这茬儿,开始问罪报仇了。 汉武帝下令,将李蔡移交司法问罪。 李蔡入狱后不久,朝廷发布消息:“罪臣李蔡,逃避朝廷追究,于狱中畏罪自杀。其人虽死,遗臭万年,为忠臣义士所不齿。” 消息传出,满朝震骇。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李氏家族在朝中的最后一个人:李敢! 李敢,战场上无人能敌的新一代铁血军人。他的名将父亲李广死了,而今他的叔伯李蔡又死于酷吏之手。这一切,对李氏族人来说,都意味着毁灭性的打击。 李敢,他会作何选择? 毕竟,他是李氏族人唯一的依赖了。 凶手霍去病 公元前117年,继丞相李蔡死后,郎中令李敢家人向朝廷申诉: “我们李家冤枉啊,老将军李广,阵前失机自杀,少将军李敢,因为赌气打了大将军卫青,遭到卫青甥舅二人的报复,于日前被霍大司马用冷箭射杀,小民诚惶诚恐,唯请陛下主持公道。” 汉武帝接到申诉,面寒如铁。 他亲审此案,称:“关内侯、郎中令李敢,武艺绝伦,忠心报国。他在河西战场及漠北战场,都有非凡的表现,是我大汉帝国引以为豪的不世名将。但在日前,李敢在随朕游览御苑之时,不幸遭遇一头因发情而疯狂的公鹿,竟尔被鹿角挑死。李敢将军殁于鹿角,实是我大汉帝国沉重的损失。朕之心,与天下人同感其哀。” 李广的儿子李敢,在春天被霍去病射杀。汉武帝替霍去病隐瞒,强行压制李氏族人,不许申冤。 到了秋天,传来霍去病死亡的消息。 名将殒落之谜 一年之内,帝国两名大将接连殒落,而且他们都是那么的年轻,这铸成了大汉帝国不可承受之痛。 相比于李敢之死,一代名将霍去病的殒落,更让人感伤。至今为止,他的死亡仍是一个不解之谜,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是自己身体素质的原因,自然暴毙,还是死于谋杀,无从解释。 从记载上来看,早在霍去病赴房陵县的神女祠,遭遇女神约炮邀请之时,那惯以摆弄各种药物的房陵县令大女儿,就发现霍去病脸色不对,明显已经中毒。 如果这种说法有道理,凶手的身份,至少有四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死于匈奴人悍然发动的生化战争。 这种解释,也是当时人的说法。据传,当汉军大举入境,务欲灭绝匈奴生路之时,匈奴人走投无路,就以染患瘟疫的战马和牲畜,投入于水源之中。当霍去病穿行大漠,封狼居胥时,取山水饮用,因此染患时疫,最终身亡。 第二种可能:李广家人之复仇。 飞将军李广,横行沙场一生,却冤死于卫青的设计。他的儿子李敢,又被霍去病公然射杀。虽然此事被汉武帝压下,不许张扬,但李家人绝对咽不下这口气。如果李氏家族之人,有人暗中下毒,毒杀霍去病报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第三种可能:投降来的匈奴复国主义分子。 早在汉高祖刘邦之时,汉匈经常发生冲突,不断有匈奴降人投奔汉国。到了武帝时代,汉帝国终于在国力上占到绝对上风,被迫降汉的匈奴人越来越多——但,期望每个投降而来的匈奴人,都对汉国死心塌地,这未免太乐观了。 在匈奴降人之中,涌动着一股巨大的潜流,一些极端主义者矢志不择手段,以各种手段予以汉国重创。这些人已经打入到了汉武帝的身边,并着手对汉武帝进行控制。此外,杀害汉帝国的名将,无疑有利于扭转匈奴帝国急转直下的颓势。 霍去病受到汉武帝的格外赏识,这构成了他与匈奴复国主义者的直接利益冲突。设想这些人不对霍去病采取报复行动,是毫无理由的。 在未来汉帝国政局的紊乱走向之中,事实上已经控制了汉武帝的金日磾,嫌疑越来越重——但,此类的可能性被严重忽略了。这就让霍去病的死,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难以解释。 第四种可能:霍去病死亡的最大受益人——舅舅卫青! 如果,霍去病真的是死于毒杀,嫌疑最大者,无疑是获利最大的人。 无论谁获益最大,都不如卫青——之所以不能够洗脱嫌疑,仅仅是因为,漠北之战,是卫青人生最后的辉煌。此后,他已经在事实上遭到了汉武帝的废黜。当然形式上的赏赐还是有的,但他的政治生命已经完结。 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事儿,因而失去了汉武帝的宠欢。 卫青是个小心的人,行事从未被人抓到把柄。但漠北之战,疑窦重重,匈奴单于明明就在霍去病的正前方,却因为情报的差错,他和霍去病移宫换位,导致了汉武帝的计划落空。霍去病只是因为击败左贤王就封狼居胥禅姑衍,这严重降低了霍去病的个人威信,导致霍去病在军战史上的争议不断。可以确信,汉武帝对这个结果极不满意。 漠北之战而后,卫青遭废黜,霍去病成为朝中新贵。在卫青的怂恿之下,霍去病暗杀了李敢,虽然汉武帝极力遮掩,但,可以确信汉武帝对此不会高兴。 如果说,卫青在朝中也有仇家的话,那么他的仇家就是外甥霍去病。是霍去病夺走了他的一切,声望,功业,富贵甚至包括了家族后续的富贵。如果说,霍去病之死,能够为他带来新的可能,这也是事实。 但,历史在这里沉寂,除了疑问,后世人什么也无法看到。 李氏家族连根被铲除,少年英雄霍去病突然暴毙,标志着汉国的政治战争,已经趋于白炽化。而汉武帝就在这晦涩阴暗的历史中,大展手脚,尽扫障碍,更积极地推行他全新的货币政策。 也就是说,帝国死亡名单,正变得越来越长。 出人意料的是,死亡名单勾掉的第二个人,赫然竟是武帝赖以为爪牙的杀人狂,义纵。 第十章 黑暗前夜 愚蠢是人类的天性 李蔡死后,新的丞相之位空缺,一时朝中瞩目。 此时,朝中威望最高的,就是御史大夫张汤了。他公开说:“丞相之位,舍我其谁?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的精力还可以,对陛下赤胆忠心,如果陛下委任我更繁重的工作,我想我也能胜任的。” 这时候汉武帝传张汤觐见,问:“阿汤呀,你说现在官员中,哪个最合适出任丞相呢?” 张汤心里说:陛下,你眼瞎呀,看不到最优秀的丞相人选,就在你面前吗?可是做人要低调,这道理张汤还是懂得的。就说:“陛下,丞相人选,兹事体大,请陛下容臣想一想,稍后答复陛下。” 张汤出来,匆匆找到太子少傅,把他悄悄拉到一边。 太子少傅,听这官职名字,就知道是个陪太子读书的闲官,太子的辅导老师是也。他的名字叫庄青翟,祖上也是跟随汉高祖刘邦打天下的,但他的祖宗没名气没地位,而庄青翟自己,也得靠了读书,才能勉强立足于朝堂之上。 张汤对庄青翟说:“小庄,我待你咋样?” 庄青翟:“没说的,够意思。” 张汤:“那如果我有事需要你,你的态度如何?” 庄青翟:“水里来,火里去,没二话!” 张汤道:“那好,小庄,现在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刚才呢,陛下找我,询问丞相的人选,征求我的意见和态度。我准备推荐你。” 庄青翟大喜:“谢过御史大夫,你是我们家人恩公,你对我简直是恩同再造,我庄家定当结草衔环,代代相报。” 张汤大诧:“你等等,啥意思你这是?小庄,你真以为你自己干得了这个丞相?” 庄青翟比张汤更诧异:“怎么就干不了?” 张汤:“小庄啊,愚蠢是人类的天性,但有了自知之明,才勉强不算蠢啊。” 庄青翟:“御史大夫,你到底是啥意思呀?” 张汤叹了口气:“你看你这叫一个笨。听我跟你说,你的脑子呢,有个重大特点——不够用!别说做丞相了,就是做个小小太子少傅,离了我罩着你,你早被人家扫地出门了。简单说吧,你根本就不是做丞相的料,所以呢,我就偏在陛下面前推荐你,陛下的态度不用说了,肯定不信任你。你最好的选择,是表示自己能力不够,还需要跟在领导身后认真学习,坚决请辞。然后呢,你再力推我来做丞相,我资格老呀,现在是朝中最有威望的。这个丞相不由我来做,谁还有资格?” 庄青翟失望地看着张汤,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奇怪声音:“哦,哦,哦哦哦。” 张汤继续说道:“你哦个屁呀哦,小庄这样一来,你因为亮节高风,自知者明,就会赢得陛下对你最大的赏识,对你日后的地位,极有帮助。说不定哪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坐到丞相的位置上来。” 庄青翟:“我听明白了,就是你推荐我,我不干,再推荐你,是不是?” 张汤:“然也,你也不算太蠢嘛。” 庄青翟:“好吧,我听你的就是了。” 于是张汤兴冲冲地带着庄青翟回来:“陛下,臣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了个最适合于做丞相之人。” 汉武帝:“是谁呀?” 张汤:“就是太子少傅庄青翟!” 说出“太子少傅”四个字时,张汤提高了声音,提醒汉武帝,庄青翟只是个死读书的闷头瓜,是朝中最不适合丞相的人选。 可没想到,汉武帝只是轻轻地“唔”了一声,转向庄青翟:“庄青翟?你有没有信心,履行好丞相职务?” 就听庄青翟朗声答道:“庄青翟谢过陛下知遇之恩,臣一定竭忠尽智,为陛下分忧。” 汉武帝心不在焉地道:“这就好,这样最好……”身体慢慢栽倒,脸色青紫,口吐白沫。 庄青翟竟然没有推辞丞相的任命,而是借坡下驴,一口答应了下来。跪在一边的张汤,顿时傻了眼。如果不是在皇帝面前,他肯定会破口大骂起来:“庄青翟,你他妈的,做人可以这样不要脸吗?” 气愤之下,杀机顿起。张汤目露凶光,在心里说:姓庄的,老子若不弄死你,就是你妹子养出来的! 因为太过于悲怒,张汤没有注意到,汉武帝已经栽倒,几名宫监急冲上来:“陛下,你怎么了?陛下?陛下你醒醒,快叫太医来,快快快,陛下他病倒了。” 神仙都是段子手 汉武帝患病,卧床不起。 病得很重,昏热,冷寒,清醒时就会陷入恐怖的噩梦。 在梦中,武帝梦到许多穿着奇怪衣服的人,这些人有他爹景帝,他爷爷文帝,甚至还有老祖宗刘邦。他们操着陌生的语言,穿着奇怪的衣服,手拿不可解释的器具,无休止地追杀汉武帝。眼看就要被他们抓到活活打死,幸亏汉武帝一个激灵:对,这是梦,我只要醒来就没事了。 睁开眼睛,追杀他的怪人们消失了。汉武帝心中仍是悻悻不已,把梦告诉身边人,又昏昏入睡。睡着了后,又进入了那个恐怖的梦。就见那伙怪人指着他哈哈大笑:“啊,小样的汉武帝,你他妈的还敢回来呀,给我往死里打!”哎哟我的天,这下子,武帝连入睡都不敢了。 武帝遇魇,朝廷震惶。 事情严重了,各地巫师接到快马催促,纷纷入长安替武帝诊断。摸过武帝的脉象后,巫师们会诊,会上通过了一致性的意见:陛下的病,得得不对劲,我们是束手无策的。但有个巫师肯定能治,这个巫师,原来是个智商平平的凡人,可是有一天他患重病,被不知什么神灵附体,从此成为无所不能的巫者。只不过,此人无名无姓,也无居住地址,要想找到他,得凭运气。 帝国体制立即进入高速运转,很快就把这个无名的巫者找到了。巫者立即奔赴甘泉宫,开始祭祀与祈祷。 汉武帝派使者去见巫者,问:“陛下的病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条道上的邪魔,竟然纠缠陛下?” 巫者答:“不要问这个问题,只等陛下病情好了,来此见吾便是。” 果然,汉武帝的病很快好了,他来到甘泉宫,与神灵见面。但令人惊奇的是,神灵无形无体,只有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 此后一段时间,武帝沉迷于与这个声音的交流之中。此声音来去无踪,但经过时必有风声穆穆。每天,声音都会说些营养价值不高的心灵鸡汤:无非不过是人生太短,岁月太长,有一种感觉叫失眠,有一种心疼叫失恋……又或是:知冷知热才是心,相守相望才是爱,不离不弃才是情,一生一世才是真。总之都是些无病呻吟的小资情调,格调不高品味也差。 敢情这神灵,竟然是个段子手。 但汉武帝,被这些无厘头的心灵鸡汤迷住了。他每天拿着笔,认真记录声音传递来的这些废话,记录了好久。但此事属于帝国最高机密,身边人禁止泄露,所以无人知道。 有一天,汉武帝又像往常一样,离开皇宫,前往甘泉宫去记录心灵鸡汤。这时候他的健康已经恢复,终于有精神坐于车上,不怒而威地环视四周了。 这一环视,汉武帝差点没气死。 只见从皇宫往甘泉宫的路上,草木不整,道路失修,枯枝败叶满地,触目无限凄凉。 当时汉武帝就火了,问:“这条道路,是由谁负责监督扫理?” 身边的亲信小心回答:“陛下,是义纵负责。” 哦,是杀人狂义纵。汉武帝陷入沉思:“神灵的心灵鸡汤段子,还是有价值的,比如说神灵经常说,你凝视黑暗久了,就成为黑暗的一部分。神灵还说:你心里有什么,就会看到什么。你们猜,朕这时候想到谁了?” 近侍谀笑:“陛下天纵英武,我们这等愚昧之辈,又如何会猜得到?” “我想到的是卜式,道德模范。”汉武帝说,“还是要弘扬正能量呀!” 错走上万家生佛的邪路 公元前117年,汉武帝39岁。 这一年气象诡异,冬天降雨,无冰无霜。 汉武帝发布诏令:向卜式同志学习。 卜式,汉帝国曾推出的道德模范,他多次上书,表态捐献全部家产打匈奴,同时他要率全部家人上战场。武帝因此树立他为楷模,重奖厚赏,并号召民众踊跃效法。 汉武帝派出了一个采风小组,奔赴卜式家乡,进行深入调查。调查表明,卜式对陛下的赤胆忠心,已经在卜家持续了几代人。有无数先进事迹,在当地广为流传。新的巡回报告讲演队伍组织起来,奔赴各地。演讲者登上高台,充满激情地宣传卜式的无私奉献精神,并大声疾呼:“向卜式学习,捐献出你全部的家产。财产捐光,幸福安康!家留一文,羞耻丢人!我捐家财我快乐,卜式精神伴随我。”宣传标语口号,扎实到位。 就这么搞了段时间,汉武帝问管理账目的桑弘羊:“咋样了?收上来的钱,够打一场大战役的了吧?” 桑弘羊苦着脸:“陛下,根本就没钱收上来,别说打场大战役,就连一个小冲锋都不够。” 汉武帝沉下了脸:“无耻!自私!倘不能够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迅速解决问题,等匈奴恢复过来,这些短视龌龊的刁民,俱无噍类矣!” 桑弘羊点头:“陛下圣明,好不容易把匈奴打残,只要再有次规模性战役,就能够毕其功于一役了。可是,可是陛下,能够体会陛下怜惜天下子民苦心之人,少之又少呀。” “少也没关系,”汉武帝笑道,“朕派杨可,跟他们讲清楚这个道理。” 杨可,是负责监督百姓申报财产,若被人举报,就由他来清查的小号酷吏,名气不大,但琐事极多。他接受了汉武帝布置下来的任务,立即发布告示:几年前,圣明天子怜悯苍生子民之艰辛,颁旨允许百姓主动申报家产,除保留必要的衣食之外,余者征税于朝廷,唯其如此,才能够让天下万民,每个人都过上幸福安康的快乐生活。但时至今日,刁猾之民贼心不死,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煽阴风点鬼火,夜晚于院中挖坑埋藏浮财。这无耻的行径,激起了帝国臣民的无限愤怒,鉴于越来越多的正义人士主动站出来,检举揭发刁猾之民瞒报家财的罪行。圣天子为嘉奖正义人士,弘扬人间正气,传递正能量,重申举凡举报者,可获得被举报的刁民之家的一半财产,被举报的刁民,一律流放到边关。 新的政令再出,民间顿时沸沸扬扬,那些觊觎邻家财产或是女人者,纷纷捕风捉影,向当地官府举报。一时间此类案子数量激增,各地官员数量不足,忙得焦头烂额,只好请求朝廷支持。 汉武帝对此早有所料,奔赴各地的巡视小组早已准备就绪,这时候纷纷出发,去各地抓捕百姓。 就这样过了段时间,心急的汉武帝把桑弘羊叫过去:“怎么样了?这次钱应该够了吧?” 桑弘羊:“还不够,差得太远。” 武帝大惊:“怎么会?朕已经派出官吏,去没收刁民财产,那些钱哪儿去了?” “钱?”桑弘羊为难地道,“臣也不清楚,恐怕这事得问杨可。” 杨可来了,“扑通”一声趴汉武帝脚下:“陛下,陛下,这事不怪臣,臣已经尽了力呀。” 汉武帝冷冰冰地问:“我来问你,你派出去的人,在哪里?” 杨可:“实告陛下,他们都被关在了监狱里。” 汉武帝懵了:“啥?他们怎么会在监狱里?” “就是,”杨可哭道,“陛下,是酷吏义纵把他们抓起来的。这事也出乎臣之意料。” 汉武帝纳闷:“义纵,他好端端的,抓你的人干什么?” 杨可道:“陛下,义纵说,我派出的专案组捕捉百姓过甚,严重扰民,违反法律,所以把他们全抓了。” “这真是邪门,”汉武帝失神坐下,困惑不解,“这个义纵,他当初做定襄太守,一日之间杀囚犯并探监家属四百多人,这是多么大的手笔?可现在的他,思想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错走到万家生佛的邪路上去?” 再考虑武帝病时,义纵拒绝修治皇宫到甘泉宫的道路。这两个资料整合在一起,就只能得出唯一的结论: 义纵,他之所以在定襄血腥嗜杀,并非是他本意如此。而是他善于揣摩上意,知道汉武帝正在寻找视人命为草芥的杀人狂徒,以为鹰犬之用。而当他升官后,恰好汉武帝病重。他显然是估摸着,武帝命不久矣,所以改变了自己的行为方式,用这种法子改善名声,收买人心,给自己留条后路。 是不是这样呢? 不清楚。 汉武帝也没心思弄清楚:“传旨,义纵公然抗旨,阻挠公务,将其于闹市中处死。” 下一个,大司农颜异。 酷吏刑案实录 颜异,官拜大司农。他在朝中没有任何人脉,但谁也比不了他的背景深厚。 他是孔子门下,最优秀的弟子颜回的第十代孙子。年轻时,他做过一个小小的亭长,因为正直廉洁,因而获得机会进入朝廷,并最终成为九卿之一。 武帝推行全新积极货币政策,先是五铢钱改三铢,三铢改两铢半,然后两铢半改三铢,三铢再改五铢。这样改过去,再改回来,通胀或紧缩,只是个意外的效果。真正的目的,就是让百姓手里的铜钱,彻底丧失价值。 这招果然狠辣,许多百姓辛辛苦苦积攒点家财,币制一改,旧铜钱作废,老百姓的积累顿化乌有,顿时就傻眼了。 于是民间应时出现了铸钱培训班。几乎所有的百姓全都以饱满的热情,以各种方式参加了学习,虽然没有毕业文凭可拿,但都学会了铸钱之法。这样一来,五铢钱作废,百姓们立即积极地生产三铢钱,三铢钱作废,大家立即转产两铢半钱。就这样你有政策,我有对策,百姓总算在这风云变幻的大时代,获得一线存活机会。 但是,告发及株连政策,端的狠辣。因为举报的成本低廉,只需要一纸书信,就能够获得别人的一半财产。于是民间形成了举报狂热,地方官每天加班加点,连吃饭时间都不离开刑场,不停地斩杀被举报的人。 从五铢钱政策推行以来,短短时间内,民间百姓因为被别人举报,而被斩首的人数,已经超过十万人。这个数量,远高于漠北战场上死亡的将士数目。 这就是说,当时的汉帝国,死亡率最高的地方,不是战场,而是百姓的家中。 但,只打击天下百姓,远不够凑足更大规模战争的货币需求。 由是天才的发明大师汉武帝,推出了他举世无双的新型币种,专门用以卖给封王与列侯们的皮币。 皮币最大的优势,是无法伪造,因为用来制造这种货币的原料白鹿,只有汉武帝的御苑中才有。 汉武帝让张汤负责制造皮币。张汤只懂法律,不懂货币学,就来向大司农颜异询问。颜异诧异地问:“为什么要制造这种怪东西呢?” 张汤回答:“这是钱呀,老颜你莫非跟钱有仇?” 颜异回答:“当年我十世祖宗颜回,在孔圣人身边学习时,圣人曾经耳提面命,教导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还曰过,‘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夫治理国家,以信用为先,谁听说过弄张白鹿皮,定个吓死人的高价,就能够让国家强大的呢?” 张汤问:“老颜,你的意思,莫非是说这皮币,属于溢价发行吗?” “当然是溢价!”颜异说,“一张鹿皮,再贵还能贵到哪去?封王们进献的最高质量的美玉,也不过价值几千钱,可这么一块鹿皮,就敢开价四十万钱。你自己说,这不是太缺德了?” 张汤:“哦,老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等我去问问陛下。” 张汤回来,把颜异的话,告诉汉武帝。汉武帝愤怒地说:“我就知道,每当帝国的经济发展,蒸蒸日上之时,总会有别有用心的人,跳出来兴风作浪。颜异此人,对朕及朝廷心怀不满久矣,但他平日里隐藏得极深,朕也是心太软,每次都想再给他个机会,可谁知道,由于朕的姑息,最终让颜异走到了与朕、与朝廷、与天下人为敌的错误道路上去。” 张汤:“陛下,臣明白了。” 于是张汤遣人告发颜异,再由张汤,亲审颜异之案。 颜异披枷带锁,立于堂下,大声说:“张汤,你这个奸诈小人,想诬陷我吗?没那么容易!尽管把你的刑具拿过来,看看圣人族裔,骨头有多么的刚硬。曾子曰:可寄百里之命,可托三尺之孤,哼,怕了你才怪。” 张汤摇头:“颜异,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说什么刑具骨头的,这是对我张汤最无耻的诋毁。告诉你,我张汤断案,向来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我既然审理此案,就一定要做到公开公正公平,也一定要让你心服口服。” “那好!”颜异问,“子曾经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张汤,你说来听听,我犯了何罪?” 张汤打开厚厚的案卷:“颜异呀,这事要等我说出来,那就没意思了。” 颜异:“我还真好奇,想听听你手里有我的什么犯罪证据。” 张汤撇撇嘴:“老颜呀,子有没有曰过,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这说的就是你!哼,几日前,你在家里与来访的客人闲聊,那客人讥讽天子的时策残酷暴戾,待小民苛毒已极,此事有还是没有?” 颜异:“子曾经曰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坑爹乎?当时在场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说的话,入我之耳,根本没第三个人听到。明白了,原来那客人是你派去的线人,专门诱我入彀。” 张汤大喝:“老颜,你认真点,这事有还是没有?” 颜异:“子曾经曰过……算了,子也别曰了,没错,这事是有!” 张汤:“你承认就好,下一个问题。当客人诋毁天子策令时,你有何反应?” 颜异:“我没什么反应。” 张汤:“嗯?老颜呀,实话瞎说,这可不像你。” 颜异:“你把客人叫来,我敢当面跟他对质。我当时什么话也没说。” 张汤突然一拍案几:“但是,当时你的嘴角,向下撇了一下。” 颜异:“我的嘴角?向下撇了一下?” 张汤:“嗯。” 颜异:“就算有这么回事,又能证明什么?” 张汤:“证明你对陛下心怀不满,腹诽陛下的政令。” 颜异:“开玩笑,你说我腹诽我就腹诽?敢情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张汤:“如此说来,你承认了?” 颜异:“承认你妈蛋!张汤,你这是审案吗?我看你纯粹是瞎胡闹!我大汉律令,根本就没有腹诽这一条。” 张汤:“不好意思,腹诽之罪,是我昨夜请示了陛下,今天早上刚刚添加上的。” 颜异:“张汤你你你你捏造律条,陷害忠良。” 张汤“啪”地一拍堂木:“全体起立,现在宣判:大司农颜异,身为九卿,看到诏令有不当之处,不进宫向天子奏明,而在心中诽谤,腹诽之罪,恶莫大焉,论罪处死。” 颜异被处死,腹诽罪名从此成为口袋罪。朝官个个惊心,列侯人人胆战,不管是入宫还是出门,一定要在脸上挤出充满自信阳光灿烂的笑容。生恐只因为脸色难看,就被控以腹诽。 死亡名单越来越长,名单上的下一个人,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皇家出了个强盗王 公元前116年,汉武帝刘彻40岁。 这一年,济东王刘彭离,成为当仁不让的主角——实际上,这一年无论汉国还是匈奴,都没有什么事件发生,唯一引发朝野关注的,就是刘彭离的倒行逆施。 说起这济东王刘彭离,他算是汉武帝的仇家。因为刘彭离的生父,是早年间与汉武帝争夺过帝位的梁王刘武。 梁王刘武,他是汉景帝的同母弟弟。汉武帝刘彻年纪还小时,刘武一度成为皇嗣的热门夺标人选。但最终,梁王错失帝位,于五足异兽出世的奇怪年景,暴病身亡。 梁王死后,他的一个儿子刘彭离,被封为济东王。 但这位刘彭离,自打当了王爷,衣朱紫,食金玉,身边有美貌的婢女与姬妾环绕,刘彭离却痛苦不堪,坐卧不宁。 他说:“我不快乐!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然则,他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呢? 刘彭离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是他说:“我的地盘我做主,我的生命我安排。” 于是他打起一个小包裹,离开了富丽堂皇的王府: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看斜阳,落下去又回来,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正值迷茫之际,刘彭离突然看到,前方有个身材严重不贴谱的村姑,手里夹着个小包裹,正一个人走在路上。 看到前面的村姑,刘彭离突然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战栗。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如激潮般突然涌至,将他全部的身心,裹胁于其中。这种感觉是什么呢?呼之欲出却又遥不可及,亲切温暖而又冰冷阴森。这分明就是他正在寻找的生命意义,分明就是他苦求不得的心灵存在。 他终于找到了。 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全身颤抖,瑟缩不已地躲藏在路边的树木之后,远方传来那村姑模糊的呼喊声:“快来人呀,有人抢了我的包裹了,快来人抓贼呀!”刘彭离摇头:“真是没出息的蟊贼,连个丑村姑的包裹都不肯放过。倘若让本王抓住那蟊贼,一定要……”然后刘彭离低头,不无惊讶地发现,他的手中,正死死地捏着村姑被抢走的那只小包裹。 原来,我上下求索的生命价值与意义,就是这个? 他的心里,既感沮丧,又极度亢奋。 从此,济东地方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贼,专门在人少的地方抢劫,抢女人的包裹,抢小孩子的糕饼,甚至还抢老人的拐杖。有司下大力气缉查,有几次就差点把这个贼捉到,可是眼看着那蟊贼逃入到济东王的府中,消失不见了。 当地缉捕也不是吃素的,敏锐地察觉了蟊贼的身份,就在济东王府附近加派了人手,打谱要活捉这个蟊贼。 可是,刘彭离的基因,毕竟是来自于汉高祖刘邦,智商是不缺的。发现官府已经盯上他之后,他当即亮出轿杖,摇摇摆摆出门,就在当地找到几名暴脾气的亡命少年,带他们回了王府。 此后,刘彭离就把这些亡命少年,还有府中多名富于冒险精神的家奴,组成了一支杀人小分队。经常趁着夜色,悄悄溜出门去,当道杀人劫财,然后回到王府大快朵颐。 这伙人,在济东道上盘踞多年,视官府如无物,甚至还向当地的几伙黑社会性质的暴力团发出挑战,并成功地将对方打出济东道。 济东王刘彭离,就这样混成了杀手团的大首脑。被他们杀害的无辜路人,有名有姓的,就超过一百多人。 被害者的家属,都知道这事是济东王干的,就络绎不绝入京呼冤。事情闹得太严重,终于捅到了汉武帝这里。 汉武帝皱眉:“看来,还得开个御前工作会议,讨论一下这件事情。” 会议开始,群臣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汉武帝的脸色——以前,群臣是不需要这样的,汉武帝虽然喜怒无常,杀戮无算。但终究还讲道理。可现在不行了,因为始终筹不足发动大规模战役的经费,汉武帝怒不可遏,发火杀人的概率陡然升高。最要命的是把腹诽罪写入律条,彻底改变了朝堂上的君臣关系。此前那种鸡飞狗跳的场景,再也不见了。现在的群臣,早晨上朝,能否有命回来,已经是把握不准的事儿。 所以,群臣说话前,先行窥视汉武帝的脸色态度。但是,年逾四旬的汉武帝,心智已经成熟,他的脸色从来都是无喜无悲,莫测高深。群臣摸不透汉武帝的态度,只能是按以前的惯例,建议杀掉济东王。 “为什么要杀掉他呢?”汉武帝问道。 “因为……”群臣嗫嚅,“济东王心性残暴,变态过度,性喜杀人,现在已经让他杀了一百多人了。如果不杀掉他,只恐无法服众。” “朕,还需要服众吗?”汉武帝问道。 群臣不知如何回答,吓得齐齐趴伏在地,头也不敢抬。 汉武帝道:“眼下,最重要的工作是加大力度,继续推行积极的货币政策,水到渠成,在此一举,万不可不知轻重不辨缓急,丢了西瓜捡芝麻,有负朕对尔等的期望。”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道。 “至于济东王刘彭离,还是要批评教育嘛。”汉武帝温和地道,“要和风细雨,要言者谆谆,虽然他犯了点小错误,但本质还是好的。不能一棍子打死,生路总是要给他留一条的嘛。” “将刘彭离贬至上庸,钦此。” 武帝起身离去,张汤慢慢爬起来,摸摸自己的脑壳。他感觉到,陛下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揣摩了。 天子疑心 公元前115年,汉武帝41岁。 这一年,汉宫发生重大案件,多名重臣被杀,朝中几为一空。 引发了这起惊天大案的,是一个极小极小的小人物,名叫鲁谒居。 鲁谒居,是御史大夫张汤手下的工作人员,是死亡组的骨干。 张汤手下,有两套班子,两组工作人员。两组班子的职能性质,毫无区别。但一个组被称为活命组,另一个组则是死亡组。顾名思义,进入活命组审理的案子,铁定是无罪释放,哪怕他当面杀人,也是无罪。而由死亡组负责审理的案子,则必死无疑。 张汤审案时,先行与汉武帝沟通,观察武帝的心思。如果汉武帝希望当事人不要有事,张汤就将此人送入活命组。如果汉武帝厌憎当事人,张汤就将其送入死亡组。所以张汤负责刑案多年,始终是深得武帝欢心。 而鲁谒居,就是张汤手下死亡组的重要干部。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搜集当事人的犯罪证据,其方法是他先行去当事人家里拜访,并当着当事人的面斥骂朝政,如果当事人随声附和,罪证就落实了。如果当事人不置可否,就如同大司农颜异,那也没关系,一条腹诽之罪,同样也结果了你。 除了替汉武帝清除对手,张汤自己也有仇家。比如说御史中丞李文,就让张汤恨得咬牙切齿。 李文,河东郡人氏,他和张汤结有小怨,从此耿耿于怀。他每天不停地搜集张汤判案文书,一字一句地研究,想找出对张汤不利的证据,把张汤弄死。但因为张汤精通法律,李文始终抓不到把柄。 尽管未授人与柄,但李文如此虎视眈眈,迟早有一天,会被他揪到哪件事,届时就麻烦大了。 于是张汤就叫来亲信鲁谒居:“谒居呀,这个李文,有问题呀。他每天死盯着我,丝毫也不考虑陛下交给他的工作,这样下去怎么行?这样下去不行的。你先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处理一下这件事。” 鲁谒居奉命,立即去拜访李文,回来之后,就控告李文图谋不轨,暗行奸邪之事。审判官是张汤,顺理成章地把李文宰杀了。 张汤宰的人,多了去了,汉武帝从未过问。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汉武帝突然把张汤叫去,问:“张汤,告发李文图谋不轨的案子,是怎么引起的?” “这个事儿吗,”张汤微微偏抬头,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回答说,“陛下,是这么回事,此案系李文的旧友,因为怨恨他冷落自己,愤然上告,才导致此案发生。” 汉武帝看着张汤的眼睛:“是这样吗?” 张汤:“应该没错,要不,让臣再仔细查一查,给陛下一个报告?” 汉武帝摆了摆手:“张汤啊,这个刑案呢,如果有奸祟在内,是最难瞒住人的。因为刑案要经手一组工作人员才能落实,倘有不轨之行,总会有人说出去的。你说是不是?” 张汤:“陛下果然圣明,只言片语,胜过臣在刑案方面多年的苦修。” 满头大汗地退出来,张汤心想:事情不妙,如果陛下从鲁谒居这边下手,我就死定了。 赶紧去鲁谒居家里看看去。 心冷情重 张汤到了鲁谒居家,惊讶地发现,鲁谒居患了重病,病得快要死了。 当时张汤就落下泪来:“谒居呀,你这病是活生生累出来的啊。不说别的,就上次大司农颜异那个案子,从陛下把任务下派到执行,雷厉风行啊。你先去颜异家里搜集证据,回来后立即写材料,写完材料分发给大家,再开会讨论如何攻破颜异的心理防线,如果不是你,谁又会注意到颜异当时嘴角往下一撇呢?没有这个破绽,颜异又是异常的顽固,反侦察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案子就难以攻破了。开过案情分析会,你又主动参加了对颜异的庭审,颜异认罪后,你又负责大量的文案卷宗。就那起案子,你整整七天七夜没回家,天天工作到深夜,饿了就啃口冷馍,渴了就喝口冷水。至今我还记得你踉跄走出衙门时,因为七天七夜没有洗浴,没换衣服,全身散发着浓烈的汗味。哪怕是铁打的汉子,也扛不起这么煎磨呀。” 鲁谒居也失声哭起来:“大人,我的病没什么,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能够得到大人这么一番公正评价,我鲁谒居……知足了啊……” 两人抱头痛哭:“陛下呀陛下,你知道我们在想你吗?为了国祚万代千秋,为了彻底消灭对我汉国虎视眈眈的匈奴,陛下你狠下心肠,厉行严刑苛法。因为你知道,如果不这样,就无法筹足足够的经费,就无法打出像河西、漠北那样的漂亮大胜仗,就不能御匈奴于千里之外,就不能保障我大汉子民,夜夜安卧,安享和平。现在好了,仗是打赢了,人人都感激出征的前线将士,可谁又知道我们为此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现在人人都在背后诅咒我们,骂我们是铁石心肠的酷吏,骂我们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屠夫。可这些人不想一想,但凡有一点办法可想,谁不想做个满脸堆笑的好人?谁又愿意铁下心来开罪天下人?谒居呀谒居,我们冤,我们好冤啊,呜呜呜。” 捧着鲁谒居的头,张汤慢慢把他放在榻上,问道:“谒居呀,我看你这情形,也撑不了多久了。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告诉我,我一定为你办到。” 鲁谒居泪流满面:“大人,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为了陛下与国家的安康,别无所求,只是我现在病倒,我的脚……我的脚……好疼啊。” 张汤扭头一看:“我的天,谒居,你的脚肿成了葫芦,这是淤毒积血吧?” 鲁谒居点头:“痛彻心肺!巫医说,是因为我长年在阴暗冷潮的房间里工作,伏案书写日久,疏于走动,淤毒无法排出所致。” 张汤哽噎抽泣:“谒居,你这是职业病,现在我的脚,也是每天浮肿痛疼,疼不可忍。”说着话,他俯身,替鲁谒居按摩浮肿的脚。 次日,张汤上朝,忽见前面一人,黑衣黑帽,不疾不徐地走着,忽然间回头,对张汤启齿一笑。张汤的心里,仿佛被重锤撞击,顿时轰鸣一声。 这个人,就是最让朝中大臣们害怕的刘彭祖。 此人突然来到,张汤心里顿生不祥之感。 温静的美男子 刘彭祖,是汉景帝的第七个儿子,汉武帝刘彻的异母弟弟,比汉武帝年龄大十岁。 刘彭祖相貌柔美,性情温和,说话时语速缓慢,与人对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让人心神皆醉的纯净。所有人都喜欢和他打交道,他从不驳斥任何人,哪怕是不同意你的意见,也只是温静地微笑。 他就是这样一个静静的美男子。 他先后被封广川王和赵王,因为他态度温和,处子般的娴静,许多大臣都希望去他那里做国相。可奇怪的是,派去的人,在他那里待不过两年,不是自杀,就是被人揭发不轨之事伏法。所以刘彭祖身边的国相,任期从未有超过两年的。 起初,张汤对刘彭祖的印象,也是极好。但有一年,权臣主父偃,先后灭了燕国和齐国,当时封王胆寒,列侯束手,赵王刘彭祖却越众而出,举报主父偃收受贿赂,图谋不轨。 当时,朝中人都对刘彭祖的正直举动,钦服有加。只有张汤,才意识到在满腔的正义及柔美的外表掩饰下,刘彭祖其人,实则是个狠辣的角色。 ——主父偃私受贿赂,那是何等私隐的秘事。这类事情,从来都是你知我知,除当事人外,别人一无所知。 但是刘彭祖居然知道! 张汤是刑案大师,立即就知道,刘彭祖在整个朝廷,都布伏了自己的眼线,所以才会搜集到主父偃的罪证。 直到这时候,张汤才意识到,刘彭祖身边的国相,任期从来不过两年的秘密。原来,每当一任国相到了刘彭祖身边,刘彭祖就派了亲信,或是勾引国相行不轨之事,或是直接搜集国相犯罪的证据。然后,刘彭祖就以罪证相要挟,逼迫国相替他干坏事,如果国相不从,就立即举报告发。就算是答应替他干坏事,但最终,刘彭祖的要求越来越高,迟早有国相无法满足的时候。 但这些事,只有刑案经验最丰富的张汤知道,而朝中大臣,对此一无所知。汉武帝是否知道,这却是一个谜。 就在张汤从鲁谒居家出来的次日,他在上朝时遇到刘彭祖。刘彭祖回头向张汤一笑,那笑容纯净澄澈,阳光一样的灿烂。任何人目睹这迷人的微笑,都会感受到无尽的生命活力,心中的阴翳一扫而空。 这是标准的正能量式微笑,许多人的人生,就是因为缺少这种微笑,而沉浸入悒郁伤感,错失了人生美好的风景。 那一天,张汤就是在这种正能量的光环笼罩之下,看着刘彭祖出列。他的声音,仍然一如既往的温静柔和: “启奏陛下,臣有一事困惑不解。” 汉武帝:“彭祖,何事竟会让你困惑?” 刘彭祖慢慢转身,看着张汤:“御史大夫张汤,是朝中重臣。鲁谒居,不过是一介侍从。可是昨日,御史大夫张汤去了鲁谒居家,亲自替鲁谒居按摩脚。臣心想,御史大夫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必然有个完美的理由。” 霎时间,朝中所有的目光,齐齐转向张汤。 张汤大张着嘴巴,呆若木鸡。 太恐怖了,他遇到的事情,真是太恐怖了。他在鲁谒居家里,因为说起工作上的委屈和辛苦,一时动了感情,替鲁谒居按摩浮肿的脚。当时周边,里里外外,根本就没有人,除了他和鲁谒居,没人知道这事。 可是这刘彭祖,他居然知道。 他是怎么知道的? 张汤一生审案,从未曾想到过,世上最离奇最难解的怪案,竟然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这刘彭祖,究竟是人还是妖鬼? 震愕之中,就见汉武帝威严的脸,转向张汤:“可有此事?” “呃?”此时张汤魂飞胆裂,已然丧失了机能反应,唯有机械地点头,“陛下,有此事。” 汉武帝:“传廷尉,收鲁谒居。” 张汤失神,跌坐于地,完了,这下子可是跳进黄河里,再也洗不清了。 越抹越黑 廷尉率领士兵,冲入鲁谒居家中:“鲁谒居,你涉嫌……涉嫌什么来着?总之你涉嫌的罪名太他娘的奇怪,出来跟我们走吧。” 屋内无有回应,只有呜呜咽咽的哭声,于风中丝丝缕缕,飘忽不定,令人心里发毛。 廷尉忍住心里的惊惧,走进屋一看,只见鲁谒居躺于榻上,已然是具冰冷的尸体。家人正围于尸前,失声痛哭。 廷尉回来报告,汉武帝瞥了张汤一眼:“本事不小啊,死无对证了是不是?” 张汤慌了神:“陛下,臣发誓,与鲁谒居绝无私情。臣冤枉,陛下,鲁谒居他是工作劳累,活活累死的呀。” 汉武帝:“朕让你说话了吗?” 张汤面色灰白,慢慢退下。 汉武帝:“收鲁谒居的弟弟,朕跟彭祖一样的好奇,真的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汤的心在流血,一个声音嘶喊着:陛下,陛下呀,你想知道,问问臣不就行了吗?臣可以告诉你,之所以替鲁谒居按摩脚,只是因为说到工作的委屈与艰难,情动而已不由自主。可是陛下您,为何不信任臣呢? 默默地回到衙司,正见鲁谒居的弟弟,被小吏以重枷锁颈,强拖进来。张汤心说,这事都是我引起的,无论冒多大的风险,我也一定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就向鲁谒居的弟弟眨了眨眼,意思是,不要急躁,我会救你出去的。 这一眨眼,鲁谒居的弟弟认出了张汤,顿时大叫起来:“大人,张大人呀,我是鲁谒居的弟弟呀,我无罪呀,大人你快给我作证,我真的无罪,让他们放了我,求大人让他们放了我吧!” 张汤又眨了眨眼,意思是,你切莫冲动。 鲁谒居的弟弟看得清楚,叫声更大了:“大人,你干吗装不认识我?我就是鲁谒居的弟弟,大人你不要只顾眨眼睛,快点替我说句话呀。” 张汤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冷冰冰走过去。 看张汤不理睬他走过去,鲁谒居的弟弟气炸了肺:“张汤,你属狗的,翻脸不认人是不是?你不救我,我就把你一块拉下去。张汤,老子要把你谋逆造反的罪行,统统向朝廷举报。” 被鲁谒居的弟弟这么一弄,事情已经完全失控。此时的张汤,就算再长两张嘴巴,也无法辩白了。 微妙时刻 鲁谒居的弟弟,恼恨张汤不救他,举报了张汤,说张汤与自己的哥哥罗织罪名陷害御史中丞李文,并有谋逆不轨之举。 汉武帝听了,命将此案,交由与张汤素来不睦的吏员减宣办理。 减宣,与宁成、义纵、王温舒、张汤、赵禹等十人,并称西汉史上十大酷吏。他本是一名地方小吏员,有一年,大将军卫青到当地买马,发现了这个人才,就向汉武帝推荐,于是减宣入朝。 减宣办理的最有名的案子,就是主父偃灭亡燕齐两国案。简单说,主父偃之所以死得那么顺溜,就是因为碰到了他减宣。而他与张汤,向来彼此憎恨,同行是冤家,谁也不服谁。于今减宣负责此案,他打定主意,要让张汤死得难看。 但减宣发现,此案大概是他一生遭逢的最艰难的案子——张汤是西汉第一刑案高手,在罪证确凿之前,他无法像收捕其他犯案官员一样,先行收捕张汤。 减宣必须要把案子做扎实了,才能名正言顺抓捕张汤。这就意味着,此案将是场旷日持久的消耗型大案,不可能很快出结果。 于是张汤每天仍是照常上班,照常公务,并参加例行会议,与减宣商量工作安排。而且每天还要隔三岔五去汉武帝身边开会讨论国政,俨然一切如旧。 但就在这节骨眼上,又发生了一起蹊跷怪案。汉景帝陵园中,埋有殉葬用的许多钱币。却不知被哪个胆大的家伙,用洛阳铲掏了汉景帝的坟墓,把那些钱全部掏走了。 此案重大,张汤立即与丞相庄青翟举行了会晤。 酷吏不是人养的 张汤与庄青翟,已经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 自从上一次,张汤假意举荐庄青翟为丞相,原以为庄青翟不够条件,会主动推辞。可没想到却被庄青翟就坡下驴,真的出任了丞相,让张汤竹篮打水,从此两人交恶。 张汤原本想找个罪名捏死庄青翟,可没料到,风云突变,几路政敌突兀杀至,让他手忙脚乱,就把庄青翟这茬儿给忘了。现在两人举行会晤,他终于想起来这事来。 对了,当前最重要的工作,是弄死庄青翟,不能再分不清主次拎不清轻重了。 于是张汤问道:“小庄,先帝陵园被盗墓,事关皇家荣誉,你打算如何处理?” “这个事嘛,”庄青翟道,“还是要先行整顿文化市场。你懂的,现在许多人,目无王法,什么书都敢写,居然还有种专门讲如何盗墓的书籍大量刻印发行。你想啊,人们看了这种书,思想岂能不混乱?做出盗墓这种事来,实属情理之中。” 张汤严肃点头:“小庄,你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果然有丞相风仪气度。我张汤,还要向你认真学习呀。” 庄青翟心花怒放:“客气了,张汤你太客气了。” 张汤道:“那就这样吧,我们两个现在去陛下那里,向陛下做个简洁的汇报。陛下向来耳目聪明,只怕早已得知了消息,我们汇报晚了,陛下未必喜欢。” “好,咱们一道去。”庄青翟摇摇摆摆,和张汤一道去见汉武帝。 到了汉武帝面前,庄青翟上前请罪:“陛下,先帝陵园被盗之事,臣是有责任的,臣虽然事先已经有所察知,但因为……” “哦。”汉武帝拿眼睛扫了张汤一眼。张汤急忙跪倒:“陛下,要臣说,此事还真不能怪丞相,虽然丞相早就发现有奸人刻印盗墓挖坟之类的图书,料到必有掘坟盗墓之类的事件发生,可谁又想得到盗贼竟然如此狂妄大胆?” “嗯,”汉武帝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料到会有此事发生,却不做任何防范,庄青翟,你有负朕之所望。” 不是……我靠……当时的庄青翟,震惊得眼珠差点没跳出来。这是怎么搞的?自从得罪张汤,当上这个丞相之后,他就知道张汤会对他报复。所以小心翼翼,不让张汤抓住把柄。可万万没想到,就是刚才的正常会晤,自己只说了那么一句话,就让张汤把自己给装进去了。 随便说句话,就能把你弄成罪犯,张汤这家伙,简直不是人养的。 震恐之中,就听汉武帝那沉静而可怕的声音:“庄青翟,丞相的日常工作,你还要做好,配合张汤把此案查清楚,听明白了没有?” “臣,领旨。”庄青翟躬身退下,慢慢站直,心中直如一万匹神兽羊驼奔腾而过。 现在这个朝廷,真他娘的越来越有意思了,朝堂上衮衮衣冠,全都是犯罪分子。张汤正在接受减宣的审查,我在接受张汤的审查,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呀。该死的张汤,别以为我庄青翟没背景没人脉,就由得你欺负,哼,我庄青翟,也是有朋友的! 你不仁,我不义,咱们就搞搞大,看看到最后鹿死谁手! 庄青翟发了狠。 绝地反击 庄青翟请了三位部属饭局。三人全都是任丞相府长史。 头一个,长史朱买臣,楚地人。 张汤做小吏时,曾在朱买臣脚下伏跪,后来张汤官职越来越大,越来越高,两人的地位反转,朱买臣不得不跪伏在张汤脚下,张汤就经常捉弄他,因此朱买臣对张汤恨之入骨。 第二个长史,名叫王朝。他是专业技术人士,精通方士之术,驱个神弄个鬼,撒个豆成个兵,都是他的强项。他脾气暴烈,不甘屈于人之下。他在朝中主要的工作,是有神仙级别的灵界人士来时,提供参考意见。张汤极是鄙视他,经常羞辱他。所以王朝对张汤久怀杀机。 第三个长史,边通。 边通是纵横学派的高手,看问题角度离奇,死局能够被他看出活路,活局经常被他说死。他曾两次出任淮南王刘安的国相,但从未卷入谋逆事件中。他和朱买臣、王朝,三人的情形,大同小异,以前都比张汤地位高,但又都失去了官职,经常受到张汤的鄙视羞辱。 这相当于一个失意者集团,一个反张汤联盟。庄青翟把他们三人叫来,说起张汤,三人顿时气愤于心,不绝于口地大骂起来。 骂了一番,庄青翟不失机宜地说:“我说你们几个,单只是骂,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反而会带来灾祸。我不说你们也清楚,逞口舌之利,伤害不了张汤分毫。但如果这些话传入他的耳朵,我恐怕下一次聚会,我们中的人数,就会少几个。” 三人顿时变色:“张汤这个王八蛋,他竟然要赶尽杀绝呀。” 庄青翟:“为今之计,须得想个法子才好。” 三人痛苦搔头:“想个什么法子呢?他是酷吏,精通法律,你无论如何,也抓不到他的把柄。” 庄青翟反对这种观点:“怎么可能一点把柄也没有?是人,就会犯错误,难道张汤他不是人吗?” 三人摇头:“张汤是大奸之人,欺君之罪是明摆着的,只是陛下太宠他了。” 庄青翟:“这样说不行,我琢磨过了,此事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必须有犯案之人,有相关证词,没这两样东西,你就扳不倒张汤,三位也难逃悲剧的命运。” 可是这事,真的没辙。三人更加绝望:“我们都是文职人员,上哪儿找什么证人证词呢?” 庄青翟叹息一声:“我为三位的智商,深表忧虑,都快要被张汤弄死了,还在老子面前装逼。说什么找不到证人证词这种话,你们以为自己是没被男人睡过的闺女呀?” 三人悻悻:“你看你,丞相大人,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庄青翟:“老子说话难听,那是因为你们吃相太难看!你们心里都恨不能把张汤扒骨剔骨,却非要假装正人君子,只想等别人动手,自己坐享其成。倘若出了事儿,自己又不担干系。醒醒吧三位!现在张汤正借陛下推行积极货币政策的机会,不择手段剪除异己。颜异是怎么死的,你们都看到了吧?平心而论,你们中的哪一个比得了颜异德品高洁?如果你们还稍微存有那么一点点智商,就应该知道,颜异死了,下一拨就是你们几个!” 三人面面相觑:丞相大人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们也不要躲闪逃避了,振作起来,拿出勇气,直面我们的人生挑战吧。 庄青翟一拍几案:“这就对了吧,男人,就应该这样。” 共识达成,四个人的头,迅速地凑到一起。 土豪的冰桶挑战 长安城中,最大的富商叫田信,他经营的业务比较广,从农产品、军工品到日常用品无所不包。而且他还是个充满了激情的爱国主义者,积极响应朝廷号召,为打匈奴不断的捐钱捐物。据说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的战马,都是他精心喂养捐献出来的。 田信最痛恨那些自私自利的人,他常说:“没有帝国,你什么也不是。作为一个商人,如果不关心国家大事,不在抗击匈奴中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你就不配称为一个人!” 自打大盐商东郭咸阳、军火商孔仅获得朝廷任命,成为官员后,田信表现得更为积极。他说:“我是个愚昧的人,没有读过书,但我生来贫贱,不得不学会了粮草的长途输运。如果帝国需要我在这方面的特长的话,我是不会推辞的。” 由于田信积极、热诚,朝中官员对他的印象非常好,他也因而登堂入室,经常在地位极高的官员家出入。这一天,朝中负责财政的重臣桑弘羊,派人来叫田信,让他去参加会议,议论有关平准均输的官员人选。这个消息,田信已经期待太久太久了。他仔细地研究过国内的技术人员,知道在这个领域里,没人能超过自己。这会不会是陛下感于他的诚心,像起用孔仅、东郭咸阳那样,也要起用他呢? 匆匆登车,田信心急火燎地催促车夫:“快,快一点,别让大人们等急了。”快马疾行,田信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忽听辕马嘶声长鸣,疾奔的马车突然停止,田信猝不及防,差点从车上跌下来。他气恼地骂道:“嫌命长了吗?为什么突然停车。” “老爷,你看前面。”车夫用下颌向前挑了挑,让田信看个清楚。 前面,一排军士肃然而立,排成整齐的队列,阻住马车去路。田信探头一看,乐了:“嘿,这些士兵们的衣甲武器,全都是我捐赠的。喂,你们拦在路上干什么?将官是哪一位?我肯定认识他。” 一名校尉,衣甲鲜明,缓步上前:“你可是田信?” 田信:“就是我,你的模样面生啊,负责长安城治安的官员都尉,我都认识,怎么没见过你?” 校尉道:“小将奉御史大夫张大人之命,有请先生商议国事。” 御史大夫张汤?田信兴奋地一拍大腿:“张大人我熟啊,我们前天还在饭局碰到来着。张大人居然有请,真是三生有幸。唉,但我刚刚接到桑弘羊大人的通知,说要参加个会。” 校尉冷声道:“一码事,请大人随我来。” 一码事?田信大悟,明白了,原来张汤大人也要参加这个会。命令马车起行,由这队军士护送,向东而行。走了一段时间,道路渐渐狭窄,行人也越来越少,四周的建筑,仿佛笼罩了一层灰尘,尽显灰秃秃的悒郁之色。田信心里纳闷: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朝中的大人,偏捡了这么个冷僻的地方开会?转身欲问,却发现那名模样陌生的校尉,不在身边,正要扭头,后脑突然“轰”的一声,大片的黑暗迅速袭来,他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第一个感觉是疼痛,全身骨头被打碎了一样的疼痛。微弱地呻吟一声,终于听到有个声音在叫他:“田信,醒来,田信你醒醒。” 我的头好疼啊。田信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有四个人,站在面前,正抻着颈子仔细地看着他。而他躺在一张极肮脏的案几之上,鼻翼中嗅到的是多年未打扫过的积尘霉味。四周光线阴暗,窗棂上罩着许多奇怪的东西。他吃力地抬头:“这是什么地方?” 就听四人为首者道:“田信,你涉嫌盗窃帝国机密,囤积居奇,破坏陛下的经济发展政策,现奉陛下旨意,对你进行调查。” 调查?对我进行调查?田信慢慢地坐起来,发现自己果然是被摆放在一张案桌上,桌下是只木桶,桶里满是清水。水面上,漂浮着晶莹的冰块。就见为首者伸手在水里在蘸了蘸:“可以了,等会儿要记住多加冰块。” 然后为首者踱到田信身边,正要说话,田信已经认出了他:“是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我对帝国和陛下忠心耿耿,我捐献的钱,粮草还有兵器衣甲,已经无计其数了。” 那为首之人,正是汉帝国丞相庄青翟。他身边的,是三名没有实际权力的长史,田信反倒不认得。只听庄青翟柔声道:“田信,你要相信陛下,陛下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现在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把衣服脱掉,光屁股坐到冰桶里去。” “我操!不要这样。”田信绝望地号叫起来,“连我这么爱国的人都要严刑逼供呀,还用坐冰桶这么毒辣的刑罚,我我我好冤呀。” 庄青翟低声、歉意地道:“就是走个程序而已,请理解,务请理解我们。” 四面合围 几日后,武帝升殿,就见酷吏减宣出列: “陛下,御史中丞李文被杀冤案,现已查得明白。” 汉武帝:“查明白就好,禀报上来。” 减宣:“陛下,是这么个情形,御史大夫张汤,素与李文不睦。李文曾多次企图陷害张汤,未果。后张汤遣侍从鲁谒居,赴李文府上搜集证据,以鲁谒居和李文的对话为证,将李文处死。” 张汤大急,急忙闪出:“陛下,不是这么回事,你听臣解释……” 汉武帝:“退下,谁允许你插嘴了?” 强威之下,不得不从,张汤咬着嘴唇退下。就听减宣继续说道:“张汤犯有欺君之罪,请陛下裁决。” 武帝正要说话,丞相庄青翟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汉武帝:“奏来。” 庄青翟:“陛下,近日长安城中,破获一起惊天大案,涉及了廷议机密泄露。据被捕的大商人田信交待,他在朝中有内应。每当陛下制订法令,或是推行新政,田信都会及早得到消息。他掌握了机密信息,所以能够囤积居奇,让陛下的苦心,付诸东流,也让天下百姓,受尽了新政无法推行的苦难。” 汉武帝点头:“此事一点也不假,朕的身边,确有不轨之人在泄密。每次朕欲推新政,奸商们总是比官员更早知道消息。而且商人们的情报,非常之准确,朕针对哪项物资推政,商人们就囤积什么物资。张汤何在?” 张汤急忙上前:“臣在。” 汉武帝:“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张汤:“……这事,实是出乎臣之预料。” 汉武帝:“丞相,你继续说下去呀,不知道朕最恨吞吞吐吐吗?” 庄青翟恭敬地道:“陛下,臣得到有司呈报,唯恐不实,亲自提审了奸商田信,据他赌咒发誓,把廷议机密泄露给他的,是御史大夫张汤大人。参与现场提审的,还有长史朱买臣、王朝与边通,这些都是人证。” 啥?我?泄露机密?张汤两眼突凸,嘴巴大张,已经全然失去反应。 汉武帝失笑道:“如此说来,张汤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心怀奸诈,欺君罔上的小人了?来,让朕问一问,张爱卿,你是这样的人吗?” 张汤猝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陛下,陛下您要明察呀,这庄青翟,他勾连了朱买臣、王朝、边通四人,设毒计陷害臣,臣冤枉啊,臣是无辜的,真的是无辜的呀。” 汉武帝微笑摇头:“张爱卿呀,你不要像个女人一样尖吼尖叫,这成什么话吗?你到底有罪无罪,你说了不算,朕也是好奇非常。这样吧,廷尉何在?把李文和田信这两个案子,合在一起再审一遍。” 铁骨铮铮 酷吏张汤,进入了他的生命倒计时。 武帝下令给张汤专门设立了个专案组,搜集到的犯罪证据,摞起来比人还高。专案组信心满满,带着这些证据,来撬开张汤的嘴。可万万没想到,张汤一生浸淫律令,辩才无双,专案组在他面前,竟然无计可施。 办案人员:“张汤,你欺瞒天子,罪证确凿,还有何话可说?” 张汤:“我张汤的心,剖出来只是个忠字,任尔栽赃陷害,不过有死而已。但想让我屈枉成招,却是万万不能。” 办案人员:“你还嘴硬?看这份材料,你让鲁谒居陷害御史中丞李文,将李文害死。可当陛下问你之时,你却谎称是李文的旧友举报,这你狡辩得了吗?” 张汤:“我何须狡辩?我每天处理的案子,何啻成百数千?李文一案,陛下突然问起,细节疏失也是常理,这怎么能说是欺瞒陛下?更何况,鲁谒居和李文,原本相识,说旧友举报,又有何不妥?” 办案人员:“哼,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泄露廷议之密,勾连富商田信,这可没冤枉你吧?” 张汤:“没冤枉才怪!一面之词,罗织之罪,我张汤岂会心服?” 办案人员:“张汤,你也太顽固了,看来要让你坦白,须得走上几趟程序才行。” 张汤:“无非不过是冰桶挑战而已,冰下是五十度开水烫秃噜皮,我张汤怕你何来?与我把冰桶搬来,我自己跳进去。要是我稍微皱一下眉头,也是我张汤骨头软。” “张汤,你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办案人员傻眼了,没想到张汤这么硬气,活生生的证据摆在他面前,他铁嘴钢牙硬是不认账。案情就这样僵住了,办案人员去见汉武帝,跪伏于地,承认自己无能,啃不动张汤这块硬货。 看了这情形,武帝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赵禹何在?” “臣在。”须发银白,破衣烂衫的赵禹,闪身出来。 江山代有酷吏出 赵禹,武帝时代十大酷吏之一,和宁成一样,都是景帝时代的老人。 简单说,赵禹是景武年间第一个酷吏。他办案果断,手段狠辣,皇族宗室怕他怕得要死,有心扳倒他。可是赵禹人品极正,无欲无求,饭菜馊了也能吃,衣服再破也能穿,他不喜钱,不好色,不喜欢音乐歌舞,也没什么人生乐趣,就是闷头坐在刑房里,把案犯一个个拖过来上刑。人人恨他恨到要死,却又暗自钦服,拿他毫无办法。 景帝时代,名将周亚夫曾平定吴王刘濞的七国之乱,威名赫赫。曾有一次,景帝让赵禹与周亚夫合作,但周亚夫断然拒绝。 景帝问:“周亚夫,你为何拒绝与赵禹合作?” 周亚夫回答:“陛下,我虽然在战场上杀人无算,但我多少还有点良知,与正常人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但赵禹,抱歉,其人残酷冷血,嗜杀如狂,我会为把我的名字与他并列而羞耻。” 景帝:“你看你这个倔脾气,那算了吧。” 就这样,赵禹从汉景帝时代一路嗜杀而至武帝时代,到了晚年,他的心肠更冷酷,手段更冰冷。每当他走进刑房,看到案犯当事人,看到他时那张虽生已死的呆滞嘴脸,他的心里,就有一种极大的欣慰与满足。可是有一天,他正在刑房对犯人用刑,忽然间,汉武帝派人把他叫了去。 武帝问:“赵禹,你最近,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呀?”赵禹诧异地回答,“陛下,臣好好的,每天稀粥喝三碗,一觉睡到大天亮,精神正常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不对,”武帝慢慢摇头,“赵禹,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对朕心怀不满?” “啥?”当时赵禹就吓惨了,急忙趴伏在地,“陛下,这话从何说起?臣,一心扑在工作上,每天考虑的只是如何对犯人用刑,绝不敢对陛下怀有二心。” 汉武帝:“既然如此,那朕问你,你何以心肠越来越软,对案犯越来越温柔呢?” 对案犯温柔?赵禹困惑了:“陛下,臣刑求一生,从未曾改变过个人风格,说到心肠软,绝对不是我。哎呀我操陛下,我明白了。” 汉武帝:“你明白什么了?” “是这样,”赵禹解释道,“陛下,先帝时代,官吏们的治案风格,都是走的温柔无限脉脉含情的绥靖主义路线,只有我,对案犯向来是秋风扫落叶一样的无情,但凡案犯落入我手,必然要先行走程序,上刑具,招不招回头再说。所以呢,先帝时代,我成为天下人人惧怕的煞星,酷吏之名,不胫而走。 “但是到了陛下时代,因为陛下过于圣明,过于体恤子民,过于爱惜百姓。所以呢,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江山代有酷吏出,一吏更比一吏粗。总之吧,陛下英明神武,天下英才辈出。臣老矣,新一代的酷吏涌上前来,比如义纵,他出任定襄太守,一日杀人四百,实在是大手笔。比如王温舒,此人治政,灭家愈千,这也是臣比不了的。” 汉武帝恍然大悟:“是了,我那死爹时代,别的吏员都是循常办案,只有你专走酷刑路线,所以人称你是冷血冰肠的酷吏。可是现在,年轻一代的义纵和王温舒登场了,他们的手段更狠,更毒辣,这就把你比下去了,显得你心慈手软岁月静好了。” 赵禹:“陛下圣明,正是这样。” 汉武帝:“好了,朕明白了,你下去吧。听着,保持你的晚节,别让自己遭受到年轻人的羞辱。” “臣,明白。”赵禹退下。 此后的赵禹,果然小心翼翼,虽然与减宣、张汤等酷吏同事,但始终没被人抓住把柄。最终的结果,是汉武帝派他前来,挫败犯罪分子张汤的嚣张气焰。 赵禹出场,张汤怫然变色。 纵是酷吏也动情 走进刑房,冷冷地看着张汤,赵禹坐下,不说话。 张汤也看着他,一声不吭。 长时间的静寂,赵禹不疾不徐的声音,响了起来:“张汤,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张汤:“我是受人陷害,是无辜的。” 刚刚开口,只听“砰”的一声,赵禹一掌拍在案几上:“张汤,你还有完没完?” 就听赵禹厉喝道:“张汤,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想一想。自打你办案以来,杀过多少人?用过多少次的刑?那些落在你手里的人,有几个是真的罪有应得?你何曾给过他们半点申辩的机会?” 俯身向前,赵禹继续说道:“你之所以不给那些人以机会,不是你残忍嗜血,也非是私人冤仇。我们都知道,你和我都是一样的正常人,刀子扎在身上会疼,风吹在身上会冷,遇到美貌女人会动心,好友相聚会动情。可是这个残酷的时代,容不下我们的儿女情长。匈奴为患,几成国祸,轻率兴兵,祸福难明。简单说,当陛下决心对匈奴用兵,就把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带入到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绝境。可这条路你非走不可,逃无可逃,陛下也可以以爱惜子民性命为借口,继续采取和亲的绥靖策略,把这场战争向后推。可是最终,你推不过去的。纵然是我们逃过了这一劫,付出更残酷代价的,是我们的后人。 “大战在即,牺牲者无计其数。那些埋骨于沙场的将士们,他们哪一个没有白发的父母的等待?哪一个没有妻儿在翘首?战争就是这么残忍,这么不讲道理,纵然你有再大的权力享受人生,可战争时代对你的要求,只是无辜的牺牲! “荒漠之战,短兵相接,杀人如草,不闻声息。战争时代最残酷的,其实并不是战场上,而是后方对战略资源的绝望挤压。每一次战争,沙场死十,后方死百。沙场死千,后方死万。沙场死上数万人,后方就会有数十万人,因为体制残酷挤压其生存资源,转为战用而丧命。张汤,这些年来,你和我,听到的沙场战报,不过是数万人而已,而我们亲眼看到死于刑房或刑场的,早已过了数十万。 “为何要死上这么多的人? “资源,资源争夺而已。张汤呀,你和我,于刑房杀戮的人,究竟有多少,我们自己都记不得了。是我们生性残暴,天性邪恶吗?不是的,我们这样做,也是因应了战争的需求。我们必须要以冰冷的酷吏形象示人,纵然是案犯有天大的冤枉,我们也会无动于衷地罗织其罪,枉杀其人。我们必须要绝对的残忍冷血,要从小民百姓口中,把最后一点活命粮,夺下来送到前线战场。这些年来被杀的数十万人,只是为了争取他们的活命权利。他们无罪,而我们,虽然有罪却无错——如果我们拒绝,照样有人来做我们现在的工作。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这个结果不会改变。 “张汤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你心里这点小委屈,算得了什么?你有那被枉杀的数十万人委屈吗?你有被从幸福的家庭中强拖出来,推上战场送死的将士们委屈吗?这是一个残酷的时代,也是一个委屈的时代。所有的委屈都将被后人所凭吊,以怀想这个大时代的华丽风情。但独独,你我或任何人的委屈,在这个现实中,没有意义。” 听到这里,张汤已经失声号啕起来。赵禹拿起刑案,递到张汤面前,这时候的他,仿佛突然苍老了几百岁:“张汤啊,我们办案,是否冤屈不是我们该问的,我们唯一关心的是资源的节省,还记得你对申诉者的愤怒吗?任何申诉都意味着巨大资源的投入。如果,你此前不能容忍这些,那么,现在这个法则仍未改变。” 张汤抽泣着:“请允许我,最后一点微小的诉求。” 赵禹:“好,我破例答应你。” 民权无存,天下益困 赵禹回来,向汉武帝禀报:“陛下,结案了。” 汉武帝:“怎么个情形?” 赵禹:“张汤,业已伏罪自杀。” 武帝:“哦,又少了一个。他留下话什么没有?” 赵禹把张汤的遗书呈上。汉武帝不接:“念!” 赵禹念道:“罪臣张汤,无寸尺之功,从刀笔吏起家,因为受到陛下的宠幸,官至三公。没有任何可开脱罪责之处,然而陷害臣的,是丞相府中的三位长史。” 汉武帝:“抄他的家。” 隔不久,廷尉来报:“启奏陛下,臣率军士进入张汤家中,但见家徒四壁,空无所有,只有他年迈的母亲,拄杖当庭而立。她对我们说:感谢陛下和朝中大臣们的厚爱,只是儿子愚笨无能,未能逃过奸人陷害,辜负了陛下对他的希望。这样没出息的儿子,实是家门之耻,他没有资格在棺椁中下葬。然后臣检点张汤家中全部所有,大概价值五百金。” 汉武帝:“……才五百金?” 廷尉:“没错陛下,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汉武帝:“朕明白了,与我找到大商人田信,弄清楚此事。” 不过一夜之间,张汤的案子又翻了过来。 丞相庄青翟及三位长史陷害张汤的过程,被查得清清楚楚。汉武帝下令,将朱买臣、王朝并边通三人斩首弃市。丞相庄青翟下狱。 几天后,庄青翟于狱中自杀。 事了之后,汉武帝抬头,仰望高天:“要下雪了。” 武帝建造柏梁台,台上立有高二十丈的承露盘,盘上有只仙人掌,用来承接露水。每天,汉武帝命人采集仙人掌里的露水,掺入玉石粉末饮用。 方士说:“饮此露,长生不老。” 酷吏张汤死,标志着汉帝国货币改革的成功。这一年,军火商孔仅被任命为大农令,桑弘羊为大农中丞,汉帝国开始实行全面经济垄断,控制天下货源,试点均输法,调剂各地货物。 效果立竿见影——是年大雪,关东地区饿死数千人,人相食。 这一年,汉武帝终于找到了完美的货币解决方案。他下令上林苑三官铸造铜币,币上有高精度的防伪标志。民间市场,非此钱而不得用。民间私铸币的现象顿时绝迹。因为新铜币的铸造,要求于特殊的技术,民间无法掌握。只有极少数的豪强与专业人士,还能够继续仿制。 从此经济主动权彻底掌控在汉武帝之手,天下百姓益困。许多人无以为生,被迫铤而走险,沦为盗贼。而出使西域一十三年的博望侯张骞,他悲哀地发现,他沦为汉武帝新经济政策的牺牲品之一,个人经济状况陷入绝境,已经无法养活家小。 第十一章 西域传奇 落魄博望侯 一大早,张骞就悄悄爬起来,无声无息溜至门口,推门就走。 他已经溜出了门,可是一只手突然掐住他的脖颈:“张骞,你还是爷们儿不是?大早晨的你就想逃走?” “别别别,”张骞慌了神,“夫人是我不好,你放手,放手!” “不能放手,一放手你又逃了。”揪住他的女人说道,“张骞,你我夫妻,已经二十多年了,在漠北时,你说逃就逃,像扔掉一只破鞋一样扔掉这个家,一逃就是一年,我怪过你没有?现在你又故伎重施,又想逃走?” 张骞委屈地道:“夫人,我没有想逃啊,我这是去早朝,陛下他正在金殿上等着我呢!” “胡说!”女人斥道,“你的爵位官职,六年前就被削了。你和街口摆摊卖芋头的苏老二有什么区别?都是无职无禄的小民百姓。你却天天骗我说去上朝,谁见过布衣百姓,自己花钱雇车上朝的?” 张骞用力想掰开女人的手,吼道:“国家大事,你懂得什么?朝中衣冠衮衮,俱皆酒囊饭袋。只有我张骞好歹有过海外经历,多少知道点西域的情形。漠北之战后我汉国又错失良机,未能抓住机会一击致效,于今匈奴人的势力已经恢复,正虎视眈眈跃跃欲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杀至。陛下的心理,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每天都要问起漠北之事,我是这方面唯一有经验的人,当然要为陛下分忧。你为何如此贬损我,将我与街头卖芋头的相提并论?” 女人委屈地道:“既然陛下还在用你,就应该恢复你的爵位,或是给个官职。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没有俸禄却不停地使唤你,陛下是想让我们全家喝西北风吗?” “说反了,不是食君之禄,才忠君之事,是不要问陛下给没给你俸禄,要问你为陛下做了什么,”张骞推开女人,掸了掸衣袖,“不要再胡搅蛮缠了,误了上朝,倘陛下责怪,你担罪不起。” 女人道:“那你也应该想办法借点钱,家里已经三天没有吃的了。” “行,行,我去借钱行了吧?”张骞早已是不耐烦。 可是女人还不肯罢休:“我是在问你,今天怎么办?你走了,看我们娘几个饿肚子吗?” “唉,”张骞无奈地道,“看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自己的小算盘。陛下已经实行了平准均输,最多几年,粮食不足的问题就能解决。到时候我大汉帝国的小民百姓,每天可以吃五顿饭,为什么呢?因为你粮食多到吃不完。” 女人撇撇嘴:“你说你有多傻?等几年,你全家都饿得只剩骨头了。” 张骞大怒:“骨头就骨头,我张骞生来就是硬骨头,你奈我何?” 女人眼圈红了,后退两步:“低声说,好了好了,说你两句你就吼。也不知你饿着肚子,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呶,拿着,这是我以前偷偷积攒的钱,你上朝的路上,买几个芋头吃。” “钱?”张骞错愕,看着女人那干枯的手掌里,捧着几枚铜钱。正要伸手去接,突然大叫一声,“蠢娘们儿,你怎么还藏着这个?这是犯法的!” “什么?”女人满脸惊恐地看着他,“我自己的钱也犯法?” 张骞:“当然犯法,你这是好几年前的两铢半钱了,早就不允许使用了。应该交付有司,让上林苑三官回炉重新铸成五铢钱。” 女人:“把这些钱上缴,那新铸的铜钱,还是咱的吧?” 张骞冷笑:“发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朝廷不追究你铸私钱的大罪,已经是法外开恩,你还想再把钱拿回来?” 女人大怒:“张骞,你看清楚了,我手里的这些钱,就是你出使西域回来之后,朝廷给你的赏赐。难道我要花掉朝廷赏赐的钱,也是犯法?” “当然是犯法!”张骞回答道。 “凭什么?”女人急了。 “这事跟你跟说不清!”张骞一把抓过女人手里的钱,推门就走。女人追出来,在后面喊道,“张骞,你可别太缺心眼,真的把钱缴上去,这些钱还能花,我前些日子就是用这些钱买的椿米。” 张骞已经大步远去了。 钓鱼执法 走到街头,冷风袭来,张骞听到肚子里的咕噜声,忍不住裹了裹衣衫。 长街的对面,是一家米铺,是张骞以前经常买米的地方。此时这家米铺,已经是门可罗雀,店门被砸开一个大洞,墙上立着一块衙司的警戒牌。多半是这家老板干了什么坏事,店铺被官府给抄了。张骞的脑子里,浮现出军士持刀冲入店铺,老板及伙计们一张张惊恐的脸。唉,战争不能结束,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 卖芋头的苏老二还在,空气中传来芋头的香气。苏老二正在招呼几个客人,张骞匆匆走过,肚子里又发出了轰鸣声。 好饿! 但是张骞打定主意,决不能花女人给他的钱。这些钱虽然是陛下给他的赏赐,可已经作废了。对于陛下的厚赏,因为币制改革作废这事,张骞也曾听到过一些议论。但他不想听得太清楚,他知道汉武帝是什么样的人。 他也不会把这些废钱花掉,他曾是博望侯,永远是。他是有骨气的! 只是,肚子真的好饿。 又走过一个街口,空空如也的腹中轰鸣,已经震动到了耳畔。现在的张骞,已经是饿得耳鸣眼花了。怎么会这么饿?昨天上朝时,陛下不是赐了点吃的吗?对了,陛下赐食是有,然后陛下就询问西域情形,身为臣子,岂能不顾体面地大嚼大吃,不回答陛下的问题?结果只顾回话没顾上吃,等回答完了,低头一看,食盘已经被宫侍撤下去了。忽然之间,张骞止住了脚步。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年轻人,正在一家卖芋饼的摊前排队,他手中有几枚铜板,不时地高抛并拿手接住。 张骞看得清楚,那枚钢板,跟女人给他的一样,也是两铢半钱。 这钱真的能花吗?张骞半信半疑。两铢半钱早就宣布作废,此事众所周知。就连改铸的三铢钱,都已经作废。现在合法的铜币,是上林苑三官铸造的五铢钱,市面上竟然还有人拿着两铢半钱花,这怎么可能呢? 张骞站在路边,留神观看着。他看得清楚,终于排到了那年轻人,他把手中的两铢半钱递给摊贩。摊贩苦着一张悲惨的脸,端详了一眼那两枚铜钱,叉了块芋饼,递给年轻人。年轻人把芋饼拿在手上,一边吹气,一边吃着走了。 这钱真的能花! 张骞的腹中,又是一声炸裂般的轰鸣,好像肠子都已经饿断了。 看看那芋饼摊,再看看手中的铜钱。张骞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痛苦! 这钱能花!但如果他宁肯饿死也不花,未免傻过气了。可如果他真的花了,却是陛下最憎恨的犯法之举。不过话再说回来,这些钱,就是他汉武帝赐给张骞的,赏赐之后再宣布花他的赏赐是犯罪,这岂不是太他娘扯了吗? 明明是陛下给我的钱,为什么不能花呢?张骞的心里,突然感受到巨大的悲愤! 老子就是要花! 他理直气壮地走过去,排在两个人身后。几个正在路边袖着手的闲人,似乎也突然感觉到了肚子饿,接二连三地走过来,在张骞身后排队。张骞也没有理会。只是在心里庆幸,幸亏自己快了一步,否则就要排到后面去了。 轮到他了,张骞漫不经心地把两枚铜板递过去。 摊贩接过铜板,仔细地看了看:“客官,你这是两铢半钱。” “哦,”张骞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刚才那个人,不也是用这种钱吗?” 摊贩的眼神,透着一种让人心悸的阴寒:“客官,官府有告示,私铸铜钱是犯法的。” 张骞心里一紧,几只大手突然从后面抓住了他:“又抓住一个,竟然敢私铸铜钱,你有官司打了。”霎时间,经历了西域之行而养成的求生本能,让张骞迅速地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他没有转身向后逃,向后是逃不了的,后面那几个排队的人,实则都是官府的衙差。他遭遇到的,是钓鱼执法——张骞的身体如狸猫突缩,猛地一蹿,跳起来从芋饼摊子上跃了过去,留给后面几声惊呼。 然后张骞发足狂奔,心里充满了惊惧。如果他被捉到,朝廷那些权贵们,该是一张张何等幸灾乐祸的嘴脸?什么?博望侯知法犯法?私铸铜钱?啧啧啧,枉陛下对他的信任和厚爱,竟然如此没有出息。 前方有个胡同,只要冲进去,就成功地逃脱了。张骞发力疾冲。不提防路边突然闪出一个衙捕,枪杆横扫,张骞躲闪不及,脚踝上顿感剧烈的麻痛。他听到自己痛叫一声,凌空飞起,重重摔落。 十几双手牢牢地按住了他:“哼,逃得了吗你?自打你藐视王法,私铸钱币时,就应该知道有这一天!” 刑室求生 张骞被横拖竖拽,拖入到官衙邻侧的一幢宅子里。 入门,是一张高案。起初排队用两铢半钱买芋饼的年轻人,正跷脚坐在案后,用一柄颀长的刀,小心地修着指甲。 看到他,张骞这才明白过来。 难怪这家伙能够花掉两铢半钱。只怕就连那个芋饼摊,都是官家恶意设的局,先由官捕假扮客人,用两铢半钱买芋饼。路人见此,以为有机可趁,也拿家里作废的两铢半钱来排队,于是就会被诱捕。就如张骞所遭遇的一样。 听到张骞被拖进来,年轻人并不抬头,冷声吩咐道:“先挂起来,等兄弟们吃饱了肚子,有了力气再用刑。” 几名衙捕强拖着张骞,往刑柱前走去。张骞奋力挣扎,大吼道:“奴辈住手,你们这些该死的杂碎,先等等,我要见一个人。” 高案前的年轻人笑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既然进来了,你只能见鬼,不能见人。” 几名衙捕同时大笑,表示年轻人的笑话,极有品位。 张骞等他们笑完,才厉喝道:“大胆,单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你灭族。” “哎哟,吓唬我。”年轻人笑了,“你拿什么来灭我的家族?” 张骞:“我要见陛下。” 年轻人:“你要见哪个?” 张骞:“博望侯张骞,在这里郑重通知你们,我要见陛下。” 年轻人失神地站起来:“你是博望侯张骞张大人?” 张骞:“然也。” 年轻人霎时面色如土,扑通跪倒:“我擦张大人,你不早说,你看这事弄的,欢迎博望侯张骞张大人,来我衙司检查指导工作。” 笑星东方朔 张骞来到了朝廷。 武帝踞蹲而坐,他的身侧,有几个侍女撑起纱帘。帘中坐有一名女子。隔着轻纱,看不清晰女子的容貌。 一名衣衫奇特,相貌不凡的方士,侍立于东阶之侧。当张骞上来时,正见那方士拍了拍手掌,一字一句地说道:“临兵斗者,皆列于前。”话音落下,就见朝堂两侧的大旗,突兀而起,如被人平持一样,于空中缓慢前进。 张骞扭头,这花活,他在西域见得多了,腻到了已经不想再看。 但汉武帝看呆了,他大睁两眼,嘴巴张开,目睹那两面战旗,于空中撞击格斗。旗杆相碰,发出了清脆的颤音。两旗相斗甚久,一旗明显力怯不支,另一旗凌迫更甚,步步紧逼。忽然间怯旗急速盘旋,升上高空,似有逃遁之意。另一旗飙追疾至,有穷追落水亡寇之意,却不想变局倏生。怯旗突然向下一落,另一旗速度过快,“嗖”地掠过,被怯旗趁势一挑对方旗尾,只听“啪”的一声,另一旗连打几个旋子,“噗”的一声,插回了原地。 怯旗用计险胜,得意洋洋地在庭堂盘旋一圈,也“噗”的一声,插落回原位。 战旗已落,满朝皆惊,只能听到朝臣们惊呆了的大声喘息,却无人说话。好半晌,才听到汉武帝叫了声:“东方朔?” 听汉武帝叫惯喜滑稽的东方朔,张骞气得一跺脚。心说这个傻缺的陛下,这事儿你问东方朔没用,他不过是个惯喜扯淡的笑星,你应该问我才会弄明白。可是汉武帝没问他,张骞也只能一声不吭。 身材矮小的东方朔皮球一样轱辘出来:“臣在。” 汉武帝:“栾大先生的这个法术,你能破解吗?” 东方朔笑道:“陛下,我们都晓得,太阳里边,有只三条腿的乌鸦,这只乌鸦啊,生性爱吃,就是个吃货,逮什么都吞进自己肚子里。有一次,三足乌想吃地下的灵芝草,古神羲和氏就急忙用手捂住三足乌的眼睛,不准它飞下来。怕就怕这只三足乌,吃得太安逸,不乐意动弹了。” 汉武帝蒙了:“呃,你这段神神叨叨,从何说起呀?” 东方朔道:“陛下,臣呢,小时候贪玩,有次挖坑,不留神陷入到井底,几十年也没能爬上来。” 汉武帝:“你他妈的,几十年没能从井里爬出来,那你靠吃屎活着吗?” 东方朔:“陛下,臣更小的时候,到紫泥海去玩,紫泥弄脏了臣的衣服,臣就去虞泉把衣服洗了洗。洗了衣服后,臣就在冥间的崇台上坐下来休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后来冥间的王公把我拍醒,王公说,‘小朋友,你饿了吧?吃点红栗霞浆,再来几杯九天上的仙露。’臣当时回答说,‘我年龄还小,不能饮用刺激性过强的液体。’王公说,‘没关系,你偷偷喝上半杯,没人知道。’” 东方朔说完了,汉武帝更加困惑:“谁能告诉朕,东方朔他这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陛下,”台阶下斗旗的方士答道:“东方朔的意思是,饮了冥间的红栗霸浆,喝了九天的仙露,因此他不会感到饥饿。” 汉武帝:“那他干吗天天缠着朕,没白没夜打报告,要求添加俸禄?” 方士笑道:“陛下,这所谓的俸禄,于他而言是没有意义的。但对陛下有。” 汉武帝:“行了行了,别一唱一和的,朕懂你们的意思。那个谁,东方朔,你继续说,你陷在井里几十年,也爬不出来,后来怎么样了?” 东方朔:“后来……后来,井里出现一个人,带我去采灵芝草。行至途中,遇到条红河阻路,无法通过。那人脱下他的一只鞋,送给了我。我把那只鞋放在河水中,当成一只鞋船,因而渡过浩瀚的红河,抵达了一个奇异的国度,那里的人用珍玩串成席子,用云霞织成纱帐,用墨玉做枕头。我到达后,当地人铺了褥子让我睡,我仔细一看,我擦,那褥子是用光线编织成的。我往上面一躺,就听‘嗖’的一声,掉下去了。” 汉武帝的脸上,充满了绝望:“妈蛋你个东方朔,每次问你点事,你就跟朕玩离题万里。这次你玩得太远了,就问问你这旗子飞起来是怎么回事儿,你给朕扯了个上天入地的蛋,退下!” 东方朔退下,正退到张骞身边,就向张骞挤了挤眼:“反正我都说明白了,陛下自己不理解,我也没办法。” 张骞低声骂:“你说明白了个屁,你是善于把人说糊涂的忽悠大师。” 东方朔怒道:“你胖你先吃,你行你去说!” 张骞摸摸颈子:“唉,沉睡之人,最恨把他叫醒的人。我还是多活几天吧,活着比什么都强。” 帝子推心 张骞等候在台阶下,听武帝与那名方士聊天。 汉武帝说:“栾大先生,你可曾见过仙人?” 那方士笑道:“陛下,这个问题太难回答,怎么答,都是错的。” 汉武帝:“怎么说?” 方士道:“设若有人问上长安城中的一个布衣,问他见过陛下吗,他就会陷入巨大的谎言中。说没见过吧,陛下时不时出宫巡幸,他可是多次在远方遥遥目睹。可他如果要是回答见过吧,远远地瞥上一眼,也算见过吗?所以这个问题,实际上是个伪问题,无论怎么答,都是错的。” 汉武帝:“朕明白了,你是在绕着弯子,批评朕对你们方士不信任。朕在这里明确地告诉你,朕这辈子,什么也不信,就信方士之语。朕之言,绝对是发自肺腑的,朕之心,绝顶是真诚的。” 方士道:“陛下真诚之语,化外之民,感怀于心。” 忽然间汉武帝动了感情,说道:“栾大先生啊,你是神仙之属,应该知道这尘世之间,那叫一个脏啊,肮脏、污秽、龌龊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尘世间,最暗恶的,是人心,最不可信的,是人类的语言。栾大先生,朕对你说句憋在心里快四十年的话吧,朕自打7岁那年,被立为太子。此后朕习文修武,一心一意想等登基之后,做个体恤苍生的好皇帝。可是到了朕9岁那年,朝野之间,忽然间谣言纷纷,乌云滚滚,人们到处奔走传告,俱言朕为太子两年,还未生育,足证朕根本不能人道,是个性功能有障碍的残疾人士,是阳萎太子,性无能大帝。可是栾大先生,朕当年不过是个9岁的孩子,生殖系统还在发育之中,拣这时候诽谤朕是阳萎天子,这岂不是太操蛋了吗?” 汉武帝突然爆料出独家隐私,朝臣们惊呆了,方士栾大,大张嘴巴望着汉武帝,更是不知所措。 汉武帝心里也是惊讶又懊悔,又说漏嘴了,让这些奸诈的属臣们,茶余饭后,凭空多了无限的乐趣。捏了捏自己的嘴巴,汉武帝目视栾大:“先生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值此栾大恍然大悟:“莫非,陛下是在告诉我,有关我那个可怜的同业人士少翁,被陛下诛杀的消息不确切?” “岂止是不确切!”汉武帝声如雷吼,“想当初少翁先生入宫,从冥府唤回了李夫人的幽魂,朕是亲眼目睹的,而且朕当时还作了一首诗: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有这首诗在,足证少翁先生的法术,是货真价实的,是受到朕的亲自认证的。” 栾大:“化外之民,替灵异界同仁谢过陛下。陛下对我们的肯定,才是我们进行人类与天界社会交往的最大动力。” 汉武帝:“但朕也有句话,要告诉你们。” 栾大:“化外之民,恭聆陛下教诲。” 汉武帝:“你们这些经常与神仙来往的散仙之属,也要加强业务学习,别像东方朔一样天天吊儿郎当,躺在经验簿上吃老本。一说神仙之事,就拿自己小时候的经历充数。你问他现在干什么呢?天天和个房陵县的女神腻在一起,没个正形!人不读书不如猪,人不学习没脸皮。虽然你们或是吃过天果,或是饮过冥浆,但如果不强加自身业务能力的建设,那你们跟凡人也没什么区别。就拿少翁先生来说,他可是习谙长生之术,驻颜得法,活几千岁了,仍然保持着童子的容貌。可是他在尘世间久了,尤其是受到西域价值观的不良影响,结果业务能力退步了,神仙之术也失灵了。有天朕带他出门巡游,路上我们停下来野餐烧烤,朕烤全马款待他,他吃了马肝,竟然中毒死了。活几千年,到朕跟前偏偏中毒死了,你说让朕跟谁说理去?” 栾大伏首:“听君一席话,颠覆人生观。陛下对化外之民推心置腹,化外民无以为报。化外民幼年得获仙缘,被神仙收为徒弟,师父曾经告诉我,点石成金,不过是雕虫小技,长生不老,实乃天界常事。而陛下诚心求仙,却多年未见结果,不过是这人世间的纷嚣谣尘,遮迷了天地,惶惑了人心。现在陛下把话说开挑明,事情相对来说就容易了。” “哦。”汉武帝满脸期待地望着栾大。就听栾大继续说道,“陛下若想成仙,易尔,只要把化外民的师父请来,羽化升天不过转瞬之间。但有一桩麻烦,化外民的师父,架子不是一般的大,除非自己的亲眷相求,才会答应。倘陛下愿意视我师父为亲属,则事半功倍矣。” “哈哈哈,”汉武帝仰天长笑,“栾大先生,你说这事多有趣?朕和你,想到一块去了。” 栾大也随之哈哈大笑,突然间汉武帝神色一敛,栾大脸上的笑,却一时间收不回来,僵在那里成了个尴尬模样。 汉武帝的声音,冰冷威严: “传旨!” 公主嫁给骗子 黄门官出列,以清朗的嗓音高唱道: “圣旨下,封栾大先生为五利将军,赐印。” 五利将军?哪五利?这算个什么称呼?群臣面面相觑。 “封栾大先生为天士将军,赐印。” 群臣愕然:“陛下大手笔,一下子就封这个江湖骗子两个将军,妈的老子替陛下你干了多年,屁也没封到。” “封栾大先生为地士将军,赐印。” 什么?连封三个将军?不过也对,天士将军都封,地士将军也得给他。群臣释然。 “封栾大先生为大通将军。赐印。” 什么?连封他四个将军,陛下可是豁出血本了。群臣惊得脑子都麻木了。 “封栾大先生为天道将军,赐印。” 好,五个将军,此时群臣已经死心了。都在心里说,陛下,你他妈的陪栾大玩吧,老子不跟了。 “封栾大先生为乐通侯,赐印,食邑五千户。赐府邸,僮仆一千。” 栾大先生捧着六枚印信,满脸幸福地站在朝堂。群臣的心里,直把汉武帝的八辈子女性族人,蹂躏了个痛快。无数军士喋血沙场,封功论赏苛薄吝啬,稍有差失马上就剥夺功爵没收财产,原来陛下弄这么多钱,只是为养栾大这么个骗子。 “传旨,朝中臣属、列侯,悉亲往栾大先生府中,为栾大先生与长公主的新婚祝贺。” 值此,张骞第一个醒过神来,原来如此! 难怪汉武帝,对栾大突然说起他做太子时,遭受政敌攻讦,谣传武帝阳萎,没有生育能力的旧事。原来汉武帝一辈子,都在为这事耿耿于怀。当时武帝与皇后阿娇成亲,武帝还是个童子,阿娇却已经成熟,婚后两年未有子嗣,导致了武帝对谣言信以为真,真的相信自己是个废人。武帝做太子九年,登基两年,皇后阿娇仍然未孕,这让汉武帝更加相信自己有问题,他悲观绝望,破罐子破摔,连个皇帝都不想好好做了。直到在姐姐平阳公主家里邂逅卫子夫,卫子夫次年怀上身孕,才让武帝恍然大悟,从此恢复了自信。 这个长公主,就是卫子夫替汉武帝生的第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证明了他的能力和清白,让他恢复了人生的信心,所以武帝对这个女儿宠爱至极。破例封为长公主。地位待遇,在所有的皇子与公主之上。 卫长公主最先是嫁给皇朝开国功臣曹参的玄孙曹襄,后来曹襄死了,长公主孤独守寡。大家都知道依长公主的性子,断无可能守寡守贞,但她会再嫁给谁,这却是让所有人津津有味的话题。 可万万没想到,英明神武的汉武大帝,竟然把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江湖骗子。 但这也不能怪汉武帝,他击败匈奴,人生已经走到最高点。他的下一个人生目标,就是长生不老,成神化仙。这个目标,正经人是插不上手帮忙的,也只有骗子,才敢大包大揽,不管三七二十一,老子先把你家公主睡了再说,不服你去死! 看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张骞脸上堆出灿烂的笑容,挤在群臣之中,向栾大和卫长公主拱手:“恭喜二位,贺喜两位,正所谓九天仙子临凡尘,凤舞鸾鸣一家亲。瑶台驭车是虎豹,羽化飞升拜仙人。哈哈哈,我们等这杯喜酒,已经太久太久了,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轻拍了张骞肩膀一下。 张骞回头,就听身后的黄衣侍从说:“博望侯,陛下正等你。” 张骞最后看了一眼栾大,心说:尊敬的骗子,真希望咱们俩,能换一换。 转身跟在侍者身后,大步而去。 蛮族爱情传说 张骞来到,见武帝青衣小帽,倚坐在榻案上。旁边恭立个年轻人,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看张骞过来,汉武帝敛住笑容,摆了摆手:“敬声啊,你先下去吧。” 张骞看着年轻人退下,心说,原来这孩子是公孙贺的儿子。想那卫媪,生了三个女儿,三女儿卫子夫,是现在的皇后,太子和嫁给栾大的卫长公主,都是卫子夫生的。卫子夫二姐叫卫少儿,和家奴霍仲襦通奸,生下少年英雄霍去病和弟弟霍光。卫子夫的大姐叫卫君襦,嫁给了卫青的朋友公孙贺,生子公孙敬声。 现在的朝廷,虽然卫青已经边缘化了,霍去病又不明而死,公孙氏仍然是一支强大的力量。但,象征着李夫人势力的李延年与李广利,正在获得越来越大的话语权。 张骞心里想着,在汉武帝面前跪下:“陛下。” 武帝:“张骞呀,朕这段时间,心里总是犹疑不定,像是有什么事情,让朕挂念。但朕左思右想,却想不明白。朕心不快,张骞你给朕讲点域外故事吧。” “讲故事?”张骞道,“好,我给陛下讲个猎骄靡卧薪尝胆,杀仇敌为父报仇的故事。” “话说在葱岭以东,敦煌以西,有一支骁勇善战的游猎部落,名叫乌孙。乌孙国主,名叫难兜靡,他身高体壮,英俊非凡,但已经年纪很大,仍未娶妻。部落人劝他说:‘我们的王呀,你年纪偌大而不婚娶,等到你年迈高寿,体力衰弱,我们乌孙部落,指望谁呢?’ “难兜靡回答说:‘不是我不想娶妻,在我的心中,有个愿望。若不是国色天香妙绝天下的女子,是入不了我的眼。如果你们告诉我哪里有这样的女子,我一定娶回来。’ “就有位年迈的老者,告诉难兜靡:‘我们的王呀,莫非你没有听说过吗?越来越强大的匈奴部落,首领的名字叫冒顿。冒顿有个女儿,因为出生在胡水畔,因此就叫胡水女。听人说那胡水女,不唯是生得美如天仙,香软如玉,更奇异的是她力大无穷,骑射无双。她在湖湾里洗澡之时,就连天上的云彩都来偷看。于是各部落的酋长,都向冒顿提出请求,请求娶胡水女为阙氏。于是冒顿就把女儿叫过来,问:”胡水女呀,你看这么多的部落酋长喜欢你,他们个个都是大英雄,你想嫁给哪一个呢?“’ “‘胡水女回答:”我尊贵的父亲呀,我要嫁的男人,他必须能够征服我,打败我,我才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他。请父王替我主持一场比武大赛,让所有的求婚者都来与我比武。他若是赢了我,我就是他的。他若是输了,我就杀死他!” “‘于是匈奴王冒顿,就为女儿举办了选婿比武大会。所有远道而来的男子,无论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你有不凡的身手,都可以下场与胡水女比武。却不料,前前后后有十几名部落勇士,信心满满地下场,却全被美貌的胡水女用长刀劈死了。那些想娶她的人,知道自己万万不是她的对手,因而不敢下场。再也无人来与她比武,胡水女寂寞又忧伤。每逢月圆之夜,她孤零零地独立芦花蓼草之中,眺望空无一人的比武场,唱着悲伤的歌子。’ “难兜靡听了,兴奋不已,说:‘我等待的女子,大概就是她吧?’ “于是难兜靡收拾行装,前往匈奴部落求婚。匈奴王冒顿对他说:‘难兜靡,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你死于我女儿之手,不能因此而部落寻仇。’难兜靡答应了,于是他手提长刀,上了比武场。 “那比武场,是胡水畔边的无垠草原。东侧是蓼花飞扬,西侧筑有高台,冒顿等人于台上观看比武。胡水女手持长刀,立于比武场上。果然是人间罕逢的绝世美女。难兜靡一见倾心,正要说话,那美绝人寰的女子,已经手持长刀,凶神恶煞般扑了过来。一刀劈下,难兜靡用刀一格,只听‘当’的一声,他手中的长刀,已然被格飞。 “难兜靡惊呆了:这看似弱不禁风的美女,却有着比蛮牛还大的力气。还没等他多想,胡水女又是狠狠一刀劈来,他就地一滚,躲了过去。胡水女发出可怕的叱声,疾追而来。难兜靡跳起来,向着水畔发足狂奔。胡水女穷追不舍。两人一追一逃,顷刻间来到了沼泽地。就见难兜靡望着水中,一头跳了进去。 “胡水女持刀追至水边,正持刀向水中观看,寻找难兜靡的踪迹。不提防她脚后的淤泥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用力一扭。胡水女惊叫一声,被扭翻在地。 “原来,难兜靡发现,比拼勇力,是无法赢胡水女的。除非把她诱到水边,利用自己水性惊人的优势,以智取胜。果然,两人在烂泥里好一翻厮打,压倒了无数的蓼草芦花,最终,胡水女在水中闷气的功夫上败下阵来,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难兜靡粗大的脖颈。 “匈奴王的女儿比武求婚,终于有了个结果,冒顿喜形于色,款待难兜靡最好的酒,连喝了几天几夜,难兜靡这才踉跄上马,回自己的部落准备婚事。经过一番长途跋涉,他终于回到了自己部落。此时部落里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没有出来挤羊奶的妇人,也不见奔跑玩耍的孩子。但难兜靡处于极度亢奋之中,没有发现异常,只顾高喊道:‘我回来了,你们勇敢的王难兜靡,他回来了,他带来了特大喜讯给你们。’ “‘什么喜讯呀?’随着这一声冰冷的发问,部落的帐子里,突然涌出来无数大月氏骑士,各个手持刀枪,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狞笑,看着难兜靡。 “原来,大月氏王也垂涎胡水女的姿色,一心想夺占已有。只是知道自己不是胡水女的对手,才咬牙隐忍。不料想乌孙部落的难兜靡以智取胜,赢得胡水女的芳心。这激起了大月氏王的妒意,于是趁难兜靡不在部落时,突然率精骑发难,杀光了乌孙部落的人,然后将尸体藏起,再埋伏起来,等难兜靡自投罗网。 “见月氏人如此卑劣,竟将自己部落人杀光,难兜靡气炸心肺,当场与月氏人厮杀起来。他独自一人,与月氏人杀了整整一天,杀死杀伤月氏骑士近百人,终于力竭战死。” 讲到这里,张骞停下来,发出粗重地喘息声,好像只是讲述这个故事,就花费了他极大的力气一样。 静寂中,武帝轻声问道:“这个故事,你是从何听来的?” 张骞:“臣上次出使西域,途经乌孙时,听当地人讲的,这个故事,在当地无人不知。” 汉武帝:“可这不合逻辑呀,照你刚才的讲述,乌孙部落不是已经被月氏人杀光了吗?连乌孙王难兜靡都战死了,乌孙国又怎么会死灰复燃呢?” 张骞道:“陛下,这是有原因的。” 汉武帝:“什么原因?” 张骞:“乌孙王难兜靡战死,部落族人尽殁。但十个月后,匈奴部落有位未嫁人的公主,生下了个孩子。公主告诉人们,孩子的父亲,就是乌孙国王难兜靡,所以这孩子,名字就叫猎骄靡。 “这孩子长大后,也是一条勇力过人的好汉,而且他足智多谋,说服了匈奴王冒顿,自为前驱,向月氏人宣战,一战而败月氏,摘下了月氏王的首级,制成了酒器。从此月氏西走,乌孙复国。但此后,乌孙国与匈奴人因为水草之争,龃龉横生,双方多次冲突后,猎骄靡也率乌孙西走,游猎于祁连山下。” 汉武帝道:“真是个好故事,听得人心情震荡。想那怀有乌孙族裔的公主,定然是美貌惊人武艺绝伦的胡水女了。” 张骞道:“还真不是,据说复国的乌孙王猎骄靡,其母是胡水女的妹妹。” 汉武帝尖叫起来:“怎么回事?不是说和难兜靡要娶胡水女吗?怎么反倒把胡水女妹妹的肚皮搞大了?” 张骞道:“臣也纳闷这事,所以一直狐疑于心,想弄个明白。” 汉武帝:“什么意思张骞?莫非你想重返大漠?” 张骞:“正是。” 静静地看你装逼 张骞道:“陛下,自打臣从西域归来,那乌孙国的传说与风情,就让臣念念不忘,难以释怀。这些日子以来,臣反复摆弄西域诸国的地理位置,终于发现,我大汉帝国欲灭匈奴,就必须要和乌孙国结盟。” 汉武帝的兴致高了起来:“说来听听。” 看了看汉武帝那张真诚的脸,张骞在心里暗骂:“你大爷的陛下,老子出使西域,一十三年,险死生还,可给老子的俸禄奖赏,还抵不上江湖骗子栾大的一个零头。这还不算,你还故意给老子设套,让老子带着老弱病残上战场,给李广打后卫,然后又以老子行军迟缓,贻误军机之罪,把老子的家底一下子抄空。你抄光老子的家,目的不就是再逼老子回西域吗?你把老子害的,花两铢半钱险被官府弄死,声名扫地呀摊上你这个焉儿坏缺德的皇帝。跟臣属玩心眼玩到这程度,你还装出副纯真善良的嘴脸,真是无耻无极限。唉,算了,老子就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你装逼!” 于是张骞继续说道:“陛下,臣研究漠南地理,发现自打匈奴浑邪王部落投降以来,陛下将他们全部换地方安置,以防死灰复燃。但漠南大面积的地区,已经无人居住,成为匈奴人重新崛起的演马场。所以臣想,倘如果能够把乌孙国招回,让他们举国搬到昔日浑邪王的地盘,成为我大汉的藩属国,替我们帝国守护北疆,臣以为这样的话,陛下就能够多睡几个安生觉。” “嗯,”汉武帝假装沉思,“这样好吗?” “当然好。”张骞道,“倘乌孙国归来,倚为屏藩,则西域诸国,也必将受到影响,甘愿投奔,这就等于我们一锤子打断了匈奴的右臂,就算是匈奴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一个缺胳膊少腿的对手,对我大汉无疑是有利的。” 汉武帝:“然则,此举可行性又如何呢?” 张骞:“陛下,事在人为。” 汉武帝:“张骞呀,你的考虑是对的,但朕只是担心,事与愿违呀。” 张骞心里差点大骂起来:日你亲娘汉武帝,你想引诱老子立军令状吗?老子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才不上你的怪当。于是微笑道:“陛下,战略结盟这种事,最大的特点就是变数太多,已经超出了人力的控制。就拿乌孙国来说,国王猎骄靡的生母是匈奴人,他自己又在匈奴王庭长大,可最终,乌孙与匈奴走到了势同水火的敌对状态,难道他们自己愿意这样做吗?时也,势也,运也,他们身在局中,也是不由自主。” 汉武帝:“嗯,张骞,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张骞:“陛下圣明,就如同上一次,臣出使西域的目的,只是为了招回大月氏,但这个目的并没有达到,但却意外地搜集到了有关漠南的详细军事情况,所以我汉军才会一击奏效。这一次,同样也会有意外的收获,臣对此信心满满。” “好!就依卿所奏。”汉武帝终于拿定了主意。 老成谋国 武帝传旨,以张骞为中郎将,精选报国之士,再走西域,出使乌孙。 第一步是人选的问题,张骞首先挑选副使,副使的人选在皇室边缘阶层选拔,必须有曾在朝中做过高官的背景,但始终未有机会进入高层。无论是从军或是治政,充其量是个替人顶黑锅的冤大头。 谁也不清楚张骞为何制订出这样的标准,张骞也不解释,他自顾去拜访霸陵人安国少季。 安国少季,是在当时很有名气的一个人。做过官,不大,理过财,不多,但他为人豪爽气派,精明心细。尽管如此,也没听说他有什么过人之处,但奇怪的是,就连汉武帝都知道这个人。大概算是个社会名流,或者是汉武帝时代的大V吧? 张骞拜访安国少季,说:“少季呀,你不是没有本事之人,为何要这样委屈自己呢?跟我去西域吧,这恐怕是你人生唯一的机会。” 安国少季摇头:“侯爷请了,少季志不在此。” 张骞纳闷地问:“少季,你数十年不鸣,必然是一鸣惊人。难道这西域之行,真的不是你的机会吗?” 安国少季道:“侯爷有所不知,少季的机会,在南方。” “南方?”张骞茫然,“没听说陛下要对南方用兵啊?” 少季道:“侯爷何必装糊涂?昆明池畔的牵牛织女,就连瞎子都看得到。” 张骞:“明白了,不过少季,不是我倚老卖老,你虽然能干,但终究是缺乏历练,机智有余,沉稳不足。我送给你一句忠告,倘你时机来临,你一定要跟随老成持重的人,不可独当一面。” 安国少季拜倒:“少季恭聆侯爷指教。” 抬起头来,看着张骞登车远去,他才牙缝里挤出一句:“老糊涂,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的弱智吗?” 张骞没听到这句过低的评价,他继续按自己拟定的名单去拜访,最后凑足了三十个人,才上金殿来见武帝:“陛下,臣远行,副使的人选已经备齐,这是名单,请陛下过目。” 汉武帝拿眼睛一扫,顿时大诧:“张骞,你搞什么鬼?怎么副使这么多人?” 张骞:“陛下,这些副使,臣还怕数目不够,多一个副使,就多一种可能,多一个机会。” “怎么说?”汉武帝问道。 “是这样。”张骞解释道,“陛下,此赴乌孙,千里迢迢,乌孙国对我大汉到底是什么态度,实乃未知之数。但沿途所经,道路无数,每条路各通往一个国家。有的去大夏(大致相当于现在的阿富汗),有的去往安息(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伊朗),还有的去往身毒(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印度)。如此之多的道路,如此之多的国家,正所谓歧路亡羊,谁也不清楚,我们究竟能在何处觅得机会。” 汉武帝:“这样啊,朕有点明白了。” 张骞媚笑道:“陛下圣明,其实早就明白了。臣的打算是,每行经一条岔道,就派遣一名副使,手持陛下所赐的节杖,沿路去诸国访问,扬我国威,勾连纵横。所以臣精选了身体健壮、知书达理的世家子弟三十人,他们对陛下忠心耿耿,都是最适合的副使人选。” 汉武帝大喜:“太好了,张骞你果然是老成持重之人,如此四面开花,遍地结果,此行必有获益。” 传旨,再由张骞精选敢死亡命少年三百人,每人各带两匹马,共牛羊万头,黄金几千万,货币、绸缎无计其数。不管到哪个国家,先狠命地砸钱,不信砸不死那些鸡毛小国。 坐井观天说乌孙 公元前115年,汉武帝41岁。 这一年,张骞率使臣团队三百人,再出西域。 一路行来,张骞每到一个路口必要仔细地询问,打算放下一批副使。可这事就奇怪了,途中的道路千回百转,竟然都是通往乌孙。 张骞心里有点醒过神来,敢情这个小小的乌孙国,恰好堵在了汉国出使的大门口,不管你想去哪儿,都要经过乌孙不可。 河西已经没有了匈奴的踪迹,张骞的使臣队伍,浩浩荡荡抵达乌孙,向守关的士兵报告,请求递交国书,面见乌孙王。 乌孙王,号称昆莫。在位的,正是张骞所讲的故事中,那个由匈奴公主所生的猎骄靡。 递交了请求之后,等了几天,不见动静。张骞就前往乌孙贵族家里拜访,当然是黄金开路,轻易地砸开了对方的家门。 张骞请求道:“烦请阁下在昆莫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让昆莫接见我们。” 对方大大咧咧地回答:“不要急,短日长日,十天半月,昆莫总是要找个时间见你们的嘛。” 张骞说:“希望能够快一点,我可是带了厚礼,给昆莫的呀。” 对方答:“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你的礼物虽然厚重,但你们国家太小了,见到昆莫时,万不可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我们国家小?”张骞诧异地望着对方,“汉国可是中国呀,怎么可以说小?” 对方答:“好了好了,知道你们国家很大,行了吧?”说完爆发出刺耳的大笑。 张骞满心狐疑出来,隔几天不见动静,再去催促。就这样催来催去,过了十几天,昆莫猎骄靡,终于开恩接见汉国使者。 张骞率一队副使,列队来到,乌孙方派了十几个光膀子壮汉,呜呜呜地吹起牛角,算是迎宾曲。走入大名鼎鼎的猎骄靡的王庭,张骞心里叫一声娘,娘哟,这乌孙国王的日子,过得忒凄惨了。他的王庭,还比不了我的狗窝大。 虽然在见过世面的张骞眼里,乌孙人的居住条件,实在是太可怜了。但看在场乌孙诸部贵族们的表情,俨然以他们的成就而自豪。当张骞入帐,看到居中而坐的猎骄靡时,他的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猎骄靡不失为一条威猛的大汉,只不过,大概国王的舒服日子过久了,耽于酒色,身体显得肥胖臃肿,估计骑马对他来说,无异于酷刑折磨。令张骞奇怪的是,猎骄靡看着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古怪非常。 张骞心里纳闷,又不好问,硬着头皮,操着生硬的当地语言开口:“尊敬的昆莫,我是天朝汉国来使张骞,我朝天子威行天下,仁泽四方。久闻乌孙昆莫之名,特遣我来,希望能够迎请贵国重返南漠,与我大汉国结为兄弟。为表诚意,我汉国愿意以公主嫁与昆莫,从此乌汉两国,永结盟好。” “哦,”猎骄靡的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我听说你们的汉国,也不小?” 张骞:“回昆莫的话,我天朝汉国,不是大小的问题,而是辽远无垠,居于天下之中,所以古来称中国。” “哈哈哈,”王帐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张骞茫然环顾,发现领头大笑的,正是昆莫猎骄靡,或立或坐于两侧的酋长和贵族们,也都在前仰后合地捧腹大笑。这笑声让张骞惊疑不定,出什么事儿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他们怎么会笑成这个怪模样。 好长时间过去,才见猎骄靡摆了摆手:“好了,远来是客,不要同使者开玩笑了。”然后他很严肃地转过身来:“使者,你们汉国部落,有10万人吗?” 这句话可把张骞问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乌孙国,从国王到贵族,竟然如此无知,对天朝上国竟然全无了解。因为事出意外,张骞脑子僵住了,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昆莫,不要开玩笑了,前者我大汉对匈奴的漠北之战,仅出动的士兵,就超过了20万。” 猎骄靡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如此说来,你们被匈奴凌压,整个部落的人,包括老人和孩子,还有女人,全都上了战场吗?” “我们没那么惨。”张骞都快要气疯了,“昆莫,你对我们天朝汉国,不是太了解。让我来告诉你吧,我汉国从南到北,不少于百万里。北方冰天雪地,南方却是烈日炎炎。我汉国从东到西,也不少于百万里,天子出巡,行经数月而不见其边。我汉国有郡一百零三,郡下有县一千五百八十七,其中侯国一百八十八。这其中,大郡人口逾百万,小郡人口也不少于十数万。我汉国每天出生的婴儿,就不少于二十万。前者漠北之战,我汉国只是调遣了北部边疆的几个郡县,就足以尽扫狼烟,打得大单于伊稚斜闻风而走,从此不敢犯我边关。” 当张骞说话时,猎骄靡诧异地看着他:“使者,我们乌孙有句话,嘴巴太大的人,不可以让他接待客人。” 张骞气得一跺脚:“尊敬的昆莫,你不信也罢。我请求昆莫派几个使者,等我回去时,与我同返天朝。届时昆莫就知道,我的话绝无丝毫夸张。” “好,好,你不要动气,我信你还不行吗?”猎骄靡嘴上说着信你,但任谁都能听得出来,他实际上是说:行,行,论吹牛咱吹不过你,那你自己找个地方吹去吧! 武帝情迷天马 张骞回到了汉国,面见汉武帝。 汉武帝悠闲地倚坐着,聚精会神地听张骞讲述。 张骞:“陛下,我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乌孙昆莫,派了几个使者,跟我们一道回来。我们带着乌孙使者,一路行来。过了边关之后,使者的眼睛就不够看了。前方到得一个驿站,使者急忙凑过来,问,‘这里就是你们汉国的王庭吧?’我告诉那两个乌孙白痴,这只是家普普通通的驿站,我汉国像这样的驿站,有几十万个。陛下,臣说出来你都不会信的,那两个家伙脸上的表情,根本就不相信!再往前,看到一座小县城,那两个使者就震惊了,说,‘张骞呀,你们的汉国确实不小,人口也蛮多嘛。’我告诉他们,这只是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县城。等到了长安城,你们才算见世面。陛下,等到了长安城,那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呆瓜,整张脸都变形了,嘴巴这样大张,眼睛这样突凸,哈哈哈。” 汉武帝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停地重拍案几。张骞也陪着大笑,笑着笑着,汉武帝的笑容突然一敛:“然则张骞,事情你没办成,是不是?” “呃,”张骞好不窘迫,“陛下,你听臣慢慢说嘛。” 汉武帝横了他一眼:“你说!” 张骞满脸晦气道地:“陛下,那个啥,这个乌孙昆模猎骄靡呢,虽然身世传奇得很,但他的人又蠢又愚,更没什么志向。他被匈奴打怕了,对咱们大汉一无所知,以为咱们大汉,不过是个十几万人的小部落。听臣劝他迁国远走,他哼哼唧唧根本不表态。不过陛下你放心,等他们的使者回去,那乌孙就知道好歹了。” 汉武帝:“乌孙使者归国,总不能让他们空着手吧?张骞,朕告诉你,尔等出国,不唯是了解诸国风物,更紧要的是弘宣我大汉威严。现在朕封你为大行,你马上准备去江都,为江都公主刘细君,主持和亲的准备事宜。” 刘细君?张骞心里“咯噔”一声。他还记得,刘细君的爷爷,是早年与汉武帝争夺过皇位的江都易王刘非。好长时间以来,汉武帝以刘非为心腹之患,提防日紧。甚至到刘非死后,汉武帝仍是放心不下,那时候张骞就曾听汉武帝说起刘细君之名,打谱要把这个可怜的姑娘,送到塞外蛮荒之地。 但是这些事儿,涉及到皇族内部极为复杂的矛盾,远不是张骞能够插嘴的。他俯身道:“陛下,臣领旨。还有件事要向陛下禀报。” 汉武帝:“说!” 张骞:“陛下,臣在乌孙国时,多方了解到了域外诸国情形,派了副使们手持节杖,分道而行,前往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及周边诸国。刚才臣问过了,那些副使们,多数还没回来,臣想,这些人迟迟不归,必会有好消息回来。” 汉武帝无可无不可地说了句:“但愿如此吧。” 过了一年多,真的有好消息传回来。这一天,张骞正在朝中与人商议江都公主刘细君和亲乌孙的琐碎细节,忽然圆球一样的东方朔轱辘进来:“张骞,去大宛的副使回来了。还带回来几匹大宛的汗血宝马,听人说陛下见了那马,喜形于色,你时来运转了!” 张骞匆匆赶到马廊,远远地就听到汉武帝兴奋的叫声:“小心,给朕小心着点,这可不是人世间的凡马,这是天马,对,没错,是天马,朕现在就赐名为天马。” 张骞走过去,正见早年匈奴休屠王的王子金日磾,正牵着一匹汗血宝马,让汉武帝欣赏。见张骞来到,汉武帝高声叫道:“张骞,你还真不是说嘴,这次终于给朕立了大功了。现在你接旨,朕要你再选派几支使节团,前往大宛,替朕再要些天马来。” 从此,西域道上,络绎不绝,一支又一支的汉国使节团,昼夜不停地向大宛进发,替汉武帝讨要汗血宝马。昔日荒凉的大漠,从此热闹了起来。 与仙女上床 又过去了一年,公元前112年,汉武帝44岁。 匈奴大单于伊稚斜死了,其子乌维继单于之位。 汉国河东郡守也死了。他没有料到汉武帝静极思动,突然来到他地盘里巡视。事出意外,什么准备也没有,龙颜大怒是必然之事。所以河东郡守急忙自杀,避免了牵罪于家人。 接下来死的是陇西郡守。和河东郡守一样,他好端端地在自家衙门里,冲老百姓逞威风,忽见道路上飞尘遮天,汉武帝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突然来了。一下车,汉武帝的大队人马就要吃要喝。慌了手脚的陇西郡守,把能找到食物全给汉武帝送去了。但武帝的随从没得吃,就怒气冲冲在武帝面前告御状,指陇西太守久怀谋逆之心。太守无奈,只好选择了自杀。 下一个轮到谁了?朝臣神色紧张,充满期待。 张骞拿定主意,做好自己的事情,除了对西域诸国的外交事务,其他一概不听不问不讨论。世道不靖,人命如草,能多活几天,就努力争取吧。 这天上朝,东方朔又凑了过来:“好消息,栾大先生回来了。” “栾大先生?”张骞问,“他去哪儿回来了?” 东方朔:“去东海找他师父去了,听说他师父已经答应来朝廷,度化陛下羽化成仙。” “有这事?”张骞郁闷,“我还以为他和卫长公主成亲之后,就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真舍得抛下美貌温柔的公主,远赴东海?” 东方朔嬉笑道:“哪有这种美事?陛下可是明确说过的,倘有成仙机会,抛弃妻子儿女,就如同扔掉一只破烂的鞋子。若非有这番诚心,怎么可能把卫长公主嫁给他?” 张骞道:“栾大先生去东海求仙,你应该陪同呀。你不是说,东海的仙岛,你去过不知多少次了吗?” “呃,这个嘛,”东方朔的脸不红不白,“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更何况东海的仙岛极众,仙人无数,他认识的仙人我未必认识。这就好比侯爷你去西域,我也去西域,但我们遇到的人,多半不是同一个。” 好像有点道理。两人进了金殿,按序排好。张骞理过衣冠,抬头一看,就见汉武帝仍如往常,高踞御座。卫长公主又出来了,这次撤掉了纱帘,张骞仔细地端详,发现她的美貌果不虚传。而且她的气色非常好,不时地跟身边的婢女说说笑笑。栾大先生华服高冠,立于公主身畔,不时用脉脉含情的眼睛,看着妻子。 太温馨了。张骞心里想,温馨的朝堂,和谐的氛围,满满都是正能量,真希望这种情形,能够多一些。 稍顷,朝臣寂静下来,就听汉武帝柔和的声音响起:“栾大先生,你远行辛苦,朕一直期待着你的好消息。” 栾大走到台阶下,奏报道:“陛下,臣这次出海,不敢表功,但确是耗尽了心智。臣的师父原本是行踪不定,有时乘坐六龙驾驭的天车,去东王公那里做客。去的时候泰山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回来时泰山已是登之可小天下。有时候,师父会去蓬莱岛与仙子董双成下棋,有次仙子悔棋,把棋子藏到了衣袖里,不小心掉落凡尘,砸出一个深坑,后来形成了洞庭湖。仙子董双成也为此受到天帝的贬斥,罚入九渊之地牧龙。陛下呀,就是这么个复杂情形,可想而知我的师父是多么难找。单说这次出海,正逢惊涛骇浪,无数条比泰山还大的鲸鱼,包围了臣的座船。有条鲸鱼的尾巴轻扫,臣的座船立即被扫为碎片,臣跌落于水中,遇到一个人,身穿麻衫,头束高冠。他带臣去了九渊之下的地心,那里有片牧场,无数生了双翼的独角兽,在那里吃草。” 栾大讲述时,朝堂鸦雀无声,只有东方朔踮起脚尖,贴在张骞耳边说了句:“私货太多,穿帮了。” “什么?”张骞没听清,急见汉武帝森冷的眼神扫来,忙收敛精神,全神贯注听栾大讲述。 “……臣在牧场上遇到一个女子,说:‘妾身,董双成,天界的仙子也。因为和你师父下棋,偷藏棋子一枚,不慎跌落,形成了洞庭湖。天帝罚我于此牧龙。栾大你能来此,是因为我们有姻缘,请你马上脱掉服冠,与我颠鸾倒凤。’臣断然拒绝,曰:‘家人娇妻,当今圣明天子的长女卫长公主是也,虽然仙子有命,不敢相从。’董双成就说:‘若如此,则你为陛下的求仙之路,横生坎坷。’说罢,她唤来一匹双翼独角兽,送臣去了昆仑山巅,于天池中见到了师父。师父叹息说:‘栾大,你为人世间情欲所困,险些错失了为陛下求仙的良机。董双成之所谓与你颠鸾倒凤之意,并非是人间欲情,而是要授你化羽天术。你错过这个机会,还需要再等十年。十年后,我将与你共赴朝廷,带你和陛下驭龙升天。’” 栾大一口气讲完了,喘息了一会儿,听汉武帝回应。就听汉武帝叹息道:“栾大先生,果然有情有义,虽然为了守护人间真情,却错失了朕驭龙升天的良机,朕也不应该责怪你是不是?” 栾大先生哭着拜倒:“虽然如此,但臣耽误了陛下大事,还请陛下责罚。” 武帝点头:“栾大先生,你之所言,朕全都相信。只是想和你核对一个小小的细节。” 栾大:“臣,恭聆陛下之教。” 汉武帝:“你最终,到底有没有和仙子董双成上床?” 栾大:“臣对天发誓,绝对没有。” 汉武帝:“真的没有? 栾大:“倘若欺瞒陛下,臣永世不得超生。” “我看悬,”汉武帝怒声道,“与朕宣仙子董双成上殿。” 啥玩意儿?汉武帝这句话,不唯是把栾大惊呆了,朝堂诸臣,也俱面面相觑,相对错愕,那天界的仙子董双成,她真的下凡来了? 金殿质询 只见几个黄衣宫监,挟持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年轻女子转入殿来。那女子头发蓬乱,满目惊惶,只有一只脚上套着鞋子,另一只脚上,满是泥垢和污血。转出来,看到在场如此之多的人,女子吓得脸形扭曲,失声尖叫起来:“各位达官大老爷,饶了小女子吧,小女子给你们磕头,放我回家吧,小女子知罪了。”听她的口音,是齐国地方的人氏。 黄衣宫监叱道:“大胆,见了陛下还不跪下!” “陛下?”女孩吓惨,跌跪于地,“你的脸好长,真的是陛下吗?” 汉武帝头向前探:“你不要怕,朕问你话,你只须照实回答。明白吗?” 女孩:“明……明白。” 汉武帝:“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回大老爷,小女子姓董,叫董双成。” 黄衣宫监怒道:“告诉你这是陛下的嘛,什么大老爷?”汉武帝抬手,制止宫监,继续温和地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董双成:“小女子不做什么,家父开了家客栈,生意勉强凑合。小女子日常就在店里,帮助客人端盏递水。” 汉武帝:“你家客栈,在什么地方?” 董双成:“就在泰山十八弯下的拐角处,大老爷你要是来,我爹肯定会给你打折,冷清时季,正是登山观景的绝佳时候。” 汉武帝:“最近,你家客栈有客人吗?” 董双成:“有啊大老爷,还是京城里来的侯爷。对了,这里就是京城皇宫,对了,你是陛下,陛下饶命啊,民女无罪呀,求陛下开恩,饶过小女子吧。” 汉武帝哈哈大笑起来:“董双成,朕像那么凶恶的人吗?” 董双成定睛,仔细地瞧着汉武帝:“陛下,还真不像,你慈眉善目,是小女子无知,缺见少识。对了小女子该死,还没有回答陛下的问话。没错陛下,半年前客栈来了好多客人,簇拥着一个衣衫华贵,气宇不凡的人。他们先声称自己是路过的客商,可我们开店的,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一看他们就是微服出游的达官贵人。果然不错,小女子给那贵人斟酒时,贵人抚摸着小女子的手,说,‘想不到这山野之间,鲜花居然可以开到如此之美。’小女子有心推开他,可是贵人的力气好大,他还拿出六枚黄金铸造的印信,给小女子看,说,‘丫头,看清楚了,这可是皇帝亲赐的印信。’小女子无知好奇,只顾摆弄那几枚印信,谁知道那贵人就从人家的后面,把人家给……呜呜,人家不好意思说,丑死了。” 汉武帝点点头:“是这样啊,那董双成,如果再见到那男子,你能认得出来吗?” 董双成咬牙切齿:“他答应带小女子走,说是要让小女子享受荣华富贵的,可谁料他是个骗子,在客栈居住了大半年,突然之间就悄无声息地逃走了,连店钱都没有付,要是再见到他,哪怕他被烧成了灰,我也能认得出!” 汉武帝:“那你看看这个人,在不在朕的朝堂之上?” “就是他!”董双成站起来,手指栾大,“你这个大骗子,你溜走前还骗我替你遮掩,说什么回来后就娶我为正妻,那你也应该告诉我你连住店的钱都没有付呀,把住店钱还给我!” 出乎所有人意料,栾大不惊不慌,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陛下派人追查到我在泰山上居住的客栈了,这又让臣师父说中了。臣离开客栈,就赴东海,入九渊,登昆仑,其间十数万里之遥,岂是这乡野柴禾妞能明白的?陛下,直到现在,臣才明白过来,当臣离开昆仑山时,师父对臣说,‘此去有野栈,殿上野丫环。人主休惊疑,天地有神算。’臣当时,还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原来是说的这件事。” 汉武帝眨眨眼:“如此说来,朕命你赴东海求仙,你确曾先去了泰山,居住了大半年的光景,这才启程前往东海?” 栾大:“陛下明察,正是如此。” 汉武帝:“你难道不是离开泰山,就直接回来了?” 栾大:“臣岂敢?欺瞒陛下,岂是如臣这等忠心之人,干得出来的?” 汉武帝:“那好,咱们就核对一下你离开客栈后,每天的行程吧。” 黄衣宫监立即高声唱道:“宣,栾大回京沿途各家店栈相关人等入殿。” 我擦!栾大一屁股坐在地上:“陛下你狠,连这些你都给掏出来了。这下咋整?没咒念了。” 公元前112年,江湖术士栾大欺骗汉武帝事发,以欺君之罪,腰斩。 同时腰斩的,还有推荐栾大入朝的乐成侯。 栾大的妻子、汉武帝最宠爱的大女儿,从此消失于历史,不闻声息。 第十二章 南方惊变 帝国青春往事 “司马相如,已经死了六年了。” 汉武帝说。 又说,“倘相如在,朕定然不会如此忧心。” 没人敢说话,张骞和东方朔,两人匍匐于地,偷用眼神交流;陛下今日,缘何突发神经?但两人在对方眼神里窥视到的,只有疑问。张骞努力回想他上朝来的路上,长街寂寥,空无一人,只有寒风袭掠着枯叶,间或有神色慌张的军士疾奔而过,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只有满心茫然。 武帝的声音更加肃冷:“起来吧,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总不能就这样僵持到地老天荒。” 话意不善,张骞和东方朔提心吊胆地站起来,就听武帝说道:“早年间,朝廷遣使往夜郎国,其国主问使者,夜郎与中国孰大?此事传回,成为笑谈,从此人们称坐井观天、缺识少见的人为夜郎自大。后来朕遣唐蒙为中郎将,率军士一万,后勤系统输运衣食粮草者万人,再征数万役夫,打通夜郎之路。岂料唐蒙有负朕之期望,修路者逃死无数,主帅唐蒙按军令被诛杀,巴蜀百姓夜夜惊恐。幸有司马相如单骑入蜀,传朕旨意,昭告天下,由是西夷咸服,去国设郡,从此无患。是谁说书生无治国之能?朕看司马相如,其胸中智蕴,朝中没有几个人比得了?” 仰头长叹,汉武帝继续说道:“可惜相如智长命短,朕尚未大用,却已于六年前辞世。空留下书赋百卷,又有谁能够承其衣钵?” 汉武帝不停地夸死去的司马相如,不过是责臣属们无能。但张骞仍是不明白,此事跟他和东方朔有什么关系?他负责西域,东方朔负责瞎掰搞笑,武帝偏挑他们两个说这事,这不是扯淡吗? 平静了片刻,汉武帝说:“东方朔,朕心疲惫,给朕讲讲司马相如少年时代的事儿吧。” 司马相如少年往事?东方朔抓耳搔腮:“陛下,相如与臣一向交好,他是文帝年间生人,自幼聪明颖悟,闻一知十,他的赋恢宏大气,读来荡气回肠。他喜欢……呃,美貌的女子,嗯,臣常嘲笑他,见到美貌女子,他就浑身绵软。呃,还请陛下明示,不知陛下想听相如的哪段经历呀?” 汉武帝:“说说他琴挑卓文君的故事,也不妨。” 东方朔:“陛下,相如少年时,就是这样子的。听说谁家的妻子女儿美貌,就备薄礼登门做客,卓文君的父亲是个大富翁,因为宴请司马相如,被司马相如席间弹奏一曲凤求凰,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卓文君为之心动,是夜私奔。呃,但卓王孙以此事为耻,拒绝给司马相如陪嫁,于是司马相如就命卓文君布衣荆钗,当垆卖酒。呃,卓王孙羞愧无地,只好送了一大笔钱给司马相如,呃。” 汉武帝听了,半晌才问:“少年多情,浮浪子弟,原本是人生难得的乐趣呀。嗯,想朕少年岁月,人生的梦想就是为害乡里,骚扰四邻,咳,朕的事就不提了。司马相如拜访卓王孙家的时候,是他一个人去的,还是另有同伴?” “同伴?”东方朔茫然地看着张骞,“陛下,这事太久了,已经成为传奇,谁也不清楚当时的具体情形了。” 汉武帝声音冰冷:“再给朕讲一个。” “还要听?”东方朔大窘,用眼神向张骞求助。这时候张骞终于醒过神来,汉武帝知道一切。 就像对待江湖骗子栾大一样,武帝也在他的身边布置了特工眼线,对他组织副使出使西域的过程,了如指掌。知道他认为最适合于副使的人,是谁! 那就只能说了。 于是张骞上前,笑道:“陛下,司马相如的浪漫情事,是我大汉当时的风俗。琴挑文君,美女夜奔,类似的美好事情,非此一件。” 汉宫离奇情案 张骞说:“大致和文君当垆卖酒同一时间,长安城中,发生了一起极为轰动的事件。 “有一对老夫妇,从邯郸而来,在长安城中落了脚。这户人家姓樛(jiū),有一手磨浆的好手艺。他们家卖的浆,细腻柔和,味道甘甜,就连许多朝官,每天上朝之前,必要饮盏樛家甜浆。所以樛老头家的生意,堪称红红火火,门庭若市。 “樛老头家,有个女儿,年方十二三,不怕人,肤如凝脂,香柔诱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秋水般的澄澈。生意繁忙时,樛女也会出来帮父母招呼客人,每次她一出来,门口就会聚一群浮浪子弟。 “附近人家看到了樛家女儿的姿色,纷纷托人上门求亲,可是都被樛老头委婉地拒绝了。他说,‘我们老两口年纪大了,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将来还指着着她养老,小门小户的,不敢高攀呀’。 “有个在宫中当值的军官,名叫婴齐,每天来到樛老头的店铺,买一盏浆汁。每次他来的时候,樛女都会找理由出来接待,两人眉目往来,早生情愫。 “既然有心,必生孽缘。于是有一天,婴齐又来买浆汁时,趁樛老头夫妇不注意,悄声问道,‘姑娘,你家的店铺,每天都这样忙碌吗?有没有歇业的时候?’ “樛女低声答道,‘寒食节的那天,我父母都要去神祠上香,只有我一个人看家’。 “婴齐心里兴奋起来,知道樛女的意思,是暗示到了那一天,让他悄悄来家里私会。到了日子,婴齐匆匆赶去,不想樛女却不肯为他开门,只是隔门相对,喁喁情话。或许婴齐本意,只为偷欢猎艳而去,但见樛女如此端庄,发乎于情,止之于礼,反倒心生钦服,对樛女敬爱有加。 “此后每隔十天半月,樛女就会与婴齐秘密幽会,情景一如之初,樛女虽然对婴齐脉脉柔情,但始终不肯越雷池半步。两人秘密幽会两年,樛女才在婴齐的百般恳求之下,于窗棂中伸出一只雪白的手,与婴齐十指相扣。 “樛女承诺说,‘天在上,地在下,纵地老,虽天荒。我与婴齐,不舍须臾。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婴齐很是亢奋,就准备了聘礼,请了街坊三老并媒人,以及禁宫侍卫中,与自己交情最好的一位兄弟,五人前往樛家求婚。 “一如婴齐所愿,事情非常顺利。樛氏老夫妇了解到求婚的婴齐,是禁宫中的侍卫,满意非常,当场收下聘礼,并当场约定了大婚之日。 “次日,樛氏夫妻像往常一样早起磨浆,没听到樛女房间的动静,也没有在意。等到日头上来,客人越来越多,渐渐招呼不过来时,老夫妻就招呼樛女出来帮忙。可是樛女毫无响动,樛氏夫妻十分诧异,进女儿房间一看,才发现房中空无一人。 “樛氏夫妻当日向衙司首告,并派人通知宫禁婴齐。衙司不敢怠慢,立即进行侦捕。几日后,人们才发现,宫禁中与婴齐私交最好、替婴齐去樛女家里说情的那位兄弟,也在樛女失踪的当夜,下落不明了。 “接下来,侍卫婴齐也突然失踪了。此案上达天听,据说后宫有懿旨,务须找回此三人。两个月后,从邯郸方向的快马报来消息:有两名年轻男子,持刀激斗于邯郸城外的一家客栈中,两人俱各受了重伤,现场还有一名年轻的女子,脸色惨白,伫立观看斗剑。到了官捕来到,女子始终不发一言。 “京师使者快马赶到邯郸,辨认出现场的女子,正是失踪的樛女。而两名斗剑的男子,正是京城挖地三尺寻找的禁宫侍卫:婴齐和他最要好的朋友。此时两人已经伤愈,却从朋友成为了生死仇家,只要看到对方,就会冲过去不死不休地砍杀。使者严诘三人何以如此,三人却不肯回答。 “此案几成悬疑,无人可解。于是天子入后宫,询及太后。太后说:这种案子,你们男人是无法破解的,而我们女子,只须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情的经过,应该是樛女与婴齐相恋两年,只有过一次十指环扣的刻骨铭记。但千不该、万不该,婴齐不该请了自己要好的朋友去樛家说亲。结果是樛女与婴齐的朋友一见倾心。两人当时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四目相对,彼此已有默契。所以是夜婴齐的朋友私离禁岗,来到樛女家门外,樛女却早已准备好,见他来到就悄悄开门出来,两人一道私奔了。 “谁也未想到婴齐好友,竟与樛女失踪有关,只有婴齐想到了。他心中悲愤已极,他倾心樛女两年,樛女只答应了他一次十指相扣。而樛女与婴齐的朋友只一见面,就立即以身相许远走高飞了。这让婴齐感受到了无法忍受的羞辱。于是婴齐私离禁岗,追踪两人到了邯郸城外,终于在客栈里相遇,当场大打出手。 “朝廷议论此案的处理结果,朝臣们的意见是,樛女不贞不洁,毁弃信言,当斩。两名宫禁不以国事为重,私离禁宫,按律当斩。但后宫不允,却提出来个奇怪的法子,让樛女于他的两个追求者挑选一个,选中者就是她的夫婿,未选中者处斩。但樛女却举棋不定,一味哭泣。而两名擅离职守的宫禁都声称,死尚不惧,难舍樛女,结果又形成了僵局。 “后来不知是谁,想出来个奇怪的法子,命人送两柄剑与樛女,让她自杀。而实际上,这两柄剑,分属婴齐和他的情敌,无论樛女选择哪柄剑自刎,被选中者,就是她的丈夫。未被选中者处斩。 “结果,樛女自刎时顺手抓起一柄剑,而那柄剑,是婴齐的。 “于是这场古来罕逢的奇案,就这样了结了。樛女下嫁婴齐,另一名宫卫斩首。” 妙手天子 故事讲完了,张骞停了下来,等待着汉武帝的反应。好半晌,才听到武帝说道:“张骞,你讲的故事很好。” 张骞:“哦。” 汉武帝:“你当然也知道,当时送到樛女面前,让她自刎的两柄剑,其实都是婴齐的。无论她挑选哪一柄,她的丈夫都是婴齐。” 张骞:“臣也听过传言,今天才得到陛下亲口证实。” 汉武帝:“樛女必须下嫁婴齐,因为婴齐姓赵,名赵婴齐。他是南越国王赵昧的太子,送来我汉国为人质,以宫中侍卫的身份质长安,所以才有机会结识樛女。” 张骞:“这个臣也有所耳闻。” 汉武帝:“当然,不允许被樛女选为丈夫的那名宫卫,也并没有杀掉。你二出西域,选择副使人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张骞嘀咕了一句:“安国少季。” 汉武帝:“如果朕派他出使南越,你们认为可行吗?” 张骞摇头:“陛下,这的确是一步好棋,樛女下嫁赵婴齐,后与赵婴齐返回南越。赵婴齐在父亲赵昧死后,继任南越国王,樛女就成了王后。现在南越王赵婴齐死了,樛女已经成为太后。她当然有心回归,改南越为郡。安国少季与樛太后曾有一段缠绵情缘,也确是完成这个任务的不二人选,只是……” 汉武帝:“只是什么?” 张骞:“陛下,有句话叫老成谋国。何以谋国者非要老成?因为国之一事,纷繁乱杂,千头万绪,非老成者不足以安抚人心。安国少季他虽然与南越国的樛太后早年有私情,但论及老成,却火候不足,臣恐误了大事,悔之晚矣。” 汉武帝:“张骞,你初出西域,多大年龄?” 张骞:“那一年,臣正值年少,二十有六。” 汉武帝:“你老了。” 张骞:“臣明白了。” 汉武帝:“你们下去吧,让安国少季进殿。” 血性方刚 张骞回到家没多久,门人禀报:“老爷,有个叫安国少季的客人,正在门外。” 张骞:“快请。” 安国少季大步而入:“侯爷请了。” 张骞:“少季啊,你可来了,若不是陛下有旨,恐怕我这小门槛,还真的请不动你。” 安国少季哈哈大笑:“侯爷,你可真是老成精啊,还真是陛下让我来的。让我临行之前,听你叮嘱几句。说到底陛下还是不放心我。” 张骞道:“少季,你这话就说错了,陛下对你的赏识,那是毫无保留的。之所以让你来我这儿,绝非什么叮嘱。而是我到底多吃了几年闲饭,你要想为出使之事找个人商议,我还是有可能帮点忙的。” 安国少季摇头:“侯爷差矣,西域和南越,情况完全不同。拿西域的经验来谈南越,那可是地地道道的刻舟求剑。” 张骞:“少季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呀。说到底还是我老了,这个脑子呢,明白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就多了点。” 安国少季笑道:“虽然如此,还要烦劳侯爷替我推荐一下副使的人选,说到挑选人,侯爷的眼光可是最犀利的。想当初侯爷二出西域,挑选副使,那叫一挑一个准。侯爷师出一无所获,但副使却个个满载而归,这叫什么?这叫过人的眼光!当今天下,也就陛下和侯爷,能有这份本事。” “不敢不敢,”张骞拿出份名单来,“少季呀,你看这几个人怎么样?他们都曾跟我二出西域,俱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把事情交给他们时,我是最放心的,所以才会向你推荐的。” 安国少季接过名单,扫了一眼:“侯爷,你给我的这几个人选,最年轻的,孙子都已经娶媳妇了。除了这些老掉牙,侯爷你就不能给我推荐几个年轻点的吗?” 张骞变了脸色:“少季呀,我推荐这几个人,是有用意的。你年纪虽然老成,但性子不改少年时的冲动,易于为情绪所左右。我也知道说这话你不爱听,可找个年纪老成些的,弥补你气血过盛的情形。毕竟你这是出使,所谋者大呀。” 安国少季无奈把名单收起来:“侯爷也是一片好心,那我再考虑考虑吧。” 说罢,他站起来,向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停下,笑着说道:“在侯爷眼里,我安国少季始终是那个为了女人,和知交好友斗剑于客栈的多情少年,哈哈哈,侯爷呀,人会老,心会变,我安国少季,已经不复当年了。” 听着安国少季远去的笑声,张骞看了看眼前碰也未碰过的茶盏:“唉,说什么不复当年,连端起茶盏的礼貌都没有,就这样子出使番国,不捅出大娄子来,才是怪事!” 说完,张骞头靠在椅子上,嘀咕了一句:“老了,说这么几句话,就感觉到乏累噬骨,就让我倚在这儿,歇上一歇。”话音低弱,他昏昏睡了过去。 稍顷,一个老家人蹑手蹑脚走近过来,轻唤道:“侯爷,侯爷,到席榻上睡去吧,睡在这里容易着凉。侯爷?”拿手一推,张骞栽倒。老家人顿时发出一声哀号: “不好了,侯爷死了!” “侯爷归天了!” 满朝碌碌 听说了张骞身死的消息,汉武帝伤感地说:“张骞,他是位罕有的中正之士,自26岁出西域以来,矢志报答朕对他的恩典。朕和张骞,既是君臣,也是难得的人生诤友。可惜天不假年,老天无情,夺走了朕最信得过的臣子。于今在这朝常之上,衣冠衮衮,道貌岸然,可又有几个比得了张骞?哼,一个个钩心斗角,私欲泛滥。朕可要告诉你们,再这样下去,你们就没几天舒服日子了! “朝廷,不是让你们混日子的地方! “于今新一代的年轻人成长起来了,他们远比你们更忠心于朕,更聪明,更有头脑,也更有能力和勇气。如果你们终日昏昏,抱残守缺,你们会看到自己是如何被优秀的子侄辈,无情淘汰的! “难道你们,真的就没有一点危机感吗? “与朕宣安国少季上殿!” 安国少季健步而入,至台阶前拜倒:“陛下,臣恭祝陛下万年万年万万年。” 汉武帝:“少季呀,你屡次三番上书,非要见朕,有何事呀?” 安国少季:“启奏陛下,臣以前有个情交莫逆的朋友,叫赵婴齐。他是南越国赵眜(mò)之子,质于天朝,当时于宫中为侍卫。臣曾与婴齐联剑邯郸,还曾替婴齐出面,赴樛家说亲求婚。不久樛女为婴齐生了个儿子,起名叫赵兴。后婴齐一家返国,婴齐继位是为南越王,妻子樛女为后。近日臣闻,好友婴齐已然身死,子赵兴继位。王太后樛氏思念故国,仰怀天子圣恩,于是尽收朝中印信,上书朝廷,唯愿陛下开恩,让樛氏率南越举国回归,去国设郡,从此天下一统,海内安靖,岂不美欤?但臣想来,王太后樛氏归国之心,固然可悯,然归国事大,南越人不归王化久矣,人心滋扰,变在肘腋。所以臣想效博望侯张骞,提三尺剑,入番禺城,助王太后樛氏率国来归,以分陛下南疆之忧,此诚臣之心愿也。” 汉武帝大喜,环顾左右:“听见了没有?你们听见了没有?当年的张骞,也和他一样的豪壮,一样的勇气!朕就是喜欢这种这种视一切艰难险阻为无物的凛然之气。张骞虽去,精神犹存,朕之心,不胜欣悦呀。” 朝臣队伍里,顿时爆发出一片嗡嗡声,全都在附和武帝,对安国少季发出赞扬之声。只是声音微弱无力,且人人都在藏头缩尾,生恐赞扬的声音太大,被汉武帝点了将,那可就划不来了。 汉武帝这辈子,心里最恨的就是臣属们的缩头缩尾。他哈哈一笑:“少季呀,出使南越,与你少年游剑是不同的。那时节你只需要一腔豪气。而现在,你可是肩负着朕的无限期望的。” “陛下休要担心,”安国少季道,“臣近来结识一位朋友,名叫魏臣,其人乃聂政、荆轲一类的剑侠人物,最是仰慕古有侠风,豪气干云,力大无穷。臣以魏臣为副使,此行必然成功。” 汉武帝沉下脸来:“少季,话不要说得那么满!朕已经说过了,你此行,不是少年人的任侠使性,隐忍不可缺,老成不可少。毕竟谋国之事,不是力气大的莽夫能够胜任得了的!” 这句话说得声色俱厉,安国少季不敢回应,廊下群臣,开始拼命缩小自己的身形,心里说:来了来了,陛下要点将了,老天开眼,让我现在消失吧,可别点到我头上。 果然,汉武帝凌厉的眼神扫过,怒吼道:“司马相如死了,张骞也死了,难道朝中就没人可以与朕分忧了吗?” 回应是一片死寂,坟墓般的死寂。 汉武帝盛怒之下,一只手抬起来,正要点出几个有资格出使的大臣姓名,这时候廊下突然响起一个清稚的声音:“陛下,臣愿往。” 汉武帝定睛一看,顿时大喜:“是你吗?我大汉时代的甘罗,有你在,朕高卧无虞矣!” 少年请缨 死寂的朝臣中,走出一个少年,说:“陛下,臣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 有分教,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正因为此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并创造性地在人类历史上首次使用了“愿请长缨”四字,从此,请缨报国,成为了中国文化中的常用词,用来形容主动请战的情况。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君不见,弱冠系虏请长缨,自古少年出英雄。汉宫风云说终军,万古千秋是豪情。于武帝朝堂之上,主动站出来请缨南越的,是一位少年臣子,名叫终军。 终军,少好学,博闻强志,能言善辩,文赋冠绝一时,18岁被举荐为博士弟子,出函谷关。 过关时,守关的官吏递给他一件帛繻。终军诧异地问:“此何物?” 官吏回答:“此物,护照也,你出了国,没个护照咋个回来涅?这东西就是个凭证,证明你是汉国之人。等你回来后,验明护照,才会允许你入关。” 终军大怒,“啪”的一声把护照摔在地上,曰:“男子汉大丈夫,西出此关,终不复还!” 言讫,脚踏护照而去,让守关官吏瞠目结舌。 理论上来说,终军这一去,就应该回不来了,但古人的记载也不知哪出了岔子,总之他是到了长安,成为武帝身边的近臣。 一次,终军随武帝到雍地祭祀,随从捕捉到一只异形兽,五蹄独角。同时又见到一株奇异的合抱树。武帝问:“诸位爱卿,见此异物,是何征兆啊?”终军越众而出,答曰:“陛下,小臣自幼打书上看来的,见此二异物,人主安康,天下大治。”汉武帝大喜:“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呀?”终军回答:“臣,记性不好,忘了。” 总之终军是个少年逗逼,有着鲜明的东方朔风格,此次对答让武帝龙颜大悦,于是改年号元狩。 另一件事是,汉武帝实行中央集权垄断,行盐铁令,不许民众私自煮盐冶铁。齐地百姓求生无路,遂有博士徐偃巡视当地,假武帝之令,仍允当地人煮盐冶铁,于是人皆称天子圣明。 而徐偃因此遭受到酷吏张汤的控告,指其假传天子诏令,按律当斩。徐偃据理力争,引《春秋》之语,解释自己的行为是合法的。张汤听不懂,不敢擅专,于是请示武帝。 武帝就说:“谁去一下,噎死这个徐老头,他都快要把朕气死了!难道老百姓的生存吃饭,真的那么要紧吗?值得破坏朕的法令。” 最擅辩术的终军挺身而出:“臣愿往。” 于是终军去和徐偃辩论:“我来问你,《春秋》是什么时候的书?” 徐偃:“乃春秋年间,圣人所著。” 终军:“我现问你,现在是什么年月?” 徐偃:“现在是……圣明天子在位的大汉时代。” 终军:“哈哈哈,读过《韩非子》吧?听说过刻舟求剑吗?楚人有欲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徐老头,你拿上古的书,来说现在的事儿,能行得通吗?” 徐偃正色道:“少年,你不能这样无耻。纵万古千秋,也改不了百姓衣食性命最大这个事实。岂有事易时移,百姓性命不重要的情形存在?” 但终军理也不理他,已经回去禀报自己赢了辩论。徐偃因此被治罪。 汉匈漠北战役后,匈奴主力被歼,无力再战。汉国这边也是拼至绝地,没有余力灭亡匈奴。由是两厢里展开了心照不宣的外交战役,使者频繁往来,都在等待恢复实力。但外交战也极是凶险,一言不慎,就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于是终军主动请缨,对汉武帝说:“陛下,臣不过是一介刀笔吏,不习征战之事,不能为陛下被坚执锐,擒杀大单于以分陛下之忧,臣常为此羞愧无地。现在臣愿尽精厉气,奉佐明使,画吉凶于单于之前。” 武帝大喜,真的把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派了出去。他抵达函谷关,手执大旗,问守关官吏:“认得我吗?” 守关官吏细看,顿时大惊:“你不是那个撕碎了护照,毅然出关不返的逗逼少年吗?你你你怎么从后面绕回来了?果然是做人神出鬼没,英雄不在年高。” 终军抵达匈奴处,展开舌辩之才,可怜那匈奴人汉语都不会讲,如何扯得过他?于是终军于外交场上扬大汉之威,得胜凯旋。 值此南方有警,朝臣畏缩,只有少年英雄终军,主动请缨。汉武帝对他寄予了无限厚望,希望他能够成为外交场上的霍去病。 史上最长寿帝王 安国少季、终军及勇士魏臣一行,舟车劳顿,昼夜奔行,不一日抵达了南越国。 南越,又称南粤。秦始皇并吞天下时,南越是秦帝国的南海郡。到了秦灭亡时,南海郡尉赵佗起兵,兼并桂林郡和象郡,建立南越国。这个国家建都于广州近旁的番禺,疆域包括了现在的广东、广西大部、福建小部及海南、香港、澳门以及越南的北部。所以南越在越南的历史课本中,又称为赵朝。 刘邦击败项羽,建立大汉帝国,赵佗先向刘邦称臣,后来发现这个汉帝国不过如此,遂宣布独立。此后汉国的历任君主,莫不是为了这个南越操碎了心,一心想吞并而不可得。直到汉景帝时代,南越赵佗仍然在位称帝。 南越帝赵佗,是人类历史上最长寿的帝王,他活了足足103岁,到得他死的时候,刘邦的子孙都已经七代了。 赵佗的长寿,是南越太子的噩运。可怜的太子活不过赵佗,活生生地老死了。到得赵佗103岁去世,只能由孙子赵眜继位。 赵眜继位没两年,闽越国就打上门来了。赵眜招架不住,遂向汉武帝称臣求援,武帝大喜,立即遣大行令王恢,远征闽越——却不料王恢未至,闽越国内乱,臣属恐战祸连连,遂暗杀闽越王,向汉国求和。结果王恢不战而胜,这导致了王恢从此脑子不够用,长途奔驰去北部边关,接受豪民聂壹建议,意图在马邑道设伏诱歼匈奴大队人马,不想被匈奴军臣单于看破,从此掀开了汉匈大战的宏大帷幕。而王恢,被汉武帝究责,下狱自杀。这是前面已经说过的事儿。 当时的汉武帝,一边挑衅匈奴,一边想诱南越王赵眜入觐,趁机拿下,则南疆之患,永久平息。但赵眜也非心眼不够之人,他接受了臣属的劝告,若去汉国,必然不返。于是赵眜以退为进,一边宣示和平之意,派了二儿子赵婴齐入长安。 结果赵婴齐到了汉国,权充侍卫,爱上了樛女,而樛女却对安国少季情有独钟,两人更曾有过床榻之上抵死缠绵的恋恋浓情。三角大恋的结局,是以赵婴齐抱得樛女归,返国后在汉武帝的支持下,废了赵眜的长子赵建德,继赵眜而后成为南越第三任帝。 但赵婴齐命短,他死后,樛女所生的儿子赵兴,成为了第三任南越王。赵兴年龄还小,王太后樛女主政,孤身异域,风土大异。她渴望回到故乡,于是收南越诸臣之印,向汉武帝发出请求。 汉武帝大喜,策划了这么一次扯淡大行动,以和王太后樛女有过肌肤之亲,至今情愫不断的安国少季,为汉国秘密武器,以能言善辩的少年英雄终军,为宣抚使,赴南越宣读武帝的旨意,传南越太后樛氏并少主赵兴赴长安觐见,武帝将比照汉国诸侯的待遇,安置此二人。但如果此行不顺,那就让勇士魏臣露两手,让他们见识一下北地豪侠的身手,以督促他们启程。 为防万一,汉武帝另行命卫尉路博德统兵马一支,屯桂阳。路博德曾随霍去病远征匈奴,称得上沙场老将。有他在后方坐镇,汉武帝信心满满。 安国少季抵达南越王庭,太后樛氏、少主赵兴及老丞相吕嘉相见。 安国少季宣旨,汉国天子全面接受南越太后的要求,此后南越国比照诸侯待遇,南越王可三年朝拜一次,取消边境关隘,从此两国相通。另外赐南越王丞相吕嘉银质印信,赐内史、中尉、太傅印信。圣旨上还承诺,此后南越国的官吏,自己决定设置,天子不过问。但,必须要取消南越国现有的脸上刺字及割鼻子的刑罚,此后南越国的法令,改为汉国律条。汉廷的使者,此后就留在南越,尽到对吏民的安抚责任。 安国少季宣读完毕,抬起头来,目视樛太后。 分手日久,樛氏于宫中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居养体,移养气,变得比她少女时代更白更胖,但华服凤簪,比之于她在长安城时,平添了夺人的高贵之气。 始终不变的,是樛太后的眼睛,炽热,浓烈,那压抑日久,一旦开闸犹如天潮般狂涌而出的欲望,霎时间将安国少季湮没。 诸人退下。樛太后威严地喝道:“容哀家与天朝上使,说几句家乡话。” 更无一个是男儿 隔日,安国少季从王宫中回来,和终军、魏臣开会,交流信息。 安国少季说:“才明白樛太后为何要回归故国,原来这南越的王庭,竟如虚设,无异傀儡。南越国人都把太后和少主,视为中国人,对他们心存疑虑,纵有号令,也推三阻四不予执行。而朝中阻碍王命执行的大反派,就是老不死的丞相吕嘉。吕嘉其人,早在南越开国赵佗时,就担任丞相,后来辅佐二任主赵眜,现在又是少主赵兴的丞相。他树大根深,历任三朝,家族中人于朝中为官者,有七十多人。这个王庭,与其说是南越王的,莫如说是他吕嘉的。而且,吕嘉族中的男子,娶的都是王族之女,吕嘉家族中的女子,全都嫁给了王族,敢情这赵氏王族与吕家,两姓相互嫁来娶去,肉全烂在锅里,全都是一家人。实际上吕嘉的势力,远比南越王更大,他还和苍梧的秦王赵光,有亲族关系。简单说来就是,于这南越王庭之上,少主赵兴和太后樛氏,发出的号令,还不如吕嘉一个屁重要。” 终军听得头大:“好复杂,樛太后还说什么了?” 安国少季回答:“太后说,她和少主,名为国主,实际上等同于被困于宫中。身边没有可信之人,所举没有可行之事。此前太后与少主,多次上书汉廷,急欲思归,却总是被吕嘉所阻。所以要想完成任务,救樛太后与少主出宫,带他们重返汉国,就必须要解决吕嘉这个分裂分子!” 终军:“解决吕嘉,可有腹案?” 安国少季:“腹案这东西嘛,我来之前,并没料到情报如此复杂。还以为这天下王庭俱如我们汉廷,陛下专断独裁,令出法随。想不到世上竟然有说话没人听的王侯。这,这这这太出人意料了。” 终军:“真的好奇怪,南越果然是化外蛮地。你看咱们汉国,丞相不过是条狗,陛下高兴了赏根骨头,不高兴了拖出去斩之,这里丞相的权力,怎么会比国王还大呢?真是岂有此理!” 安国少季:“你这不废话呢?若非如此,人家太后少主好端端地享受荣华富贵,缺心眼呀非要去你汉国只做个小诸侯?” 终军:“那眼下这局面,怎么解决呢?” 安国少季:“你怎么来问我?你主动请缨,不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吗?” 终军急了:“我是主动请缨,但请缨时也不知道樛太后和少主,形如囚徒呀?还以为樛太后和少主举棋不定,犹豫不决,本欲逞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他们消除疑虑,率国来投。怎么会料到事情如此复杂离奇?” 安国少季:“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你这三寸不烂之舌,不需要说给樛太后和少主,而是要说给吕嘉听,能把吕嘉说服,也是奇功一件。” 终军:“那好,请你发出天使符节,宣吕嘉来见。” 安国少季:“也只能这么着了,死马就当活马医吧。” 于是派了随从,手持使者符节,往召吕嘉。不久使者回来,说:“小人适才到了南越相爷的府上,呈报使令,可是那守门人说,‘哎呀,你这个北方蛮子说话好难懂啊,是不是要请我家相爷赴宴呀?如果是这样,那你来的真不巧,现在相爷患病,吩咐过门人不见外客的,改日吧’。” 改日?安国少季和终军面面相觑。这吕嘉,好大的盘口,竟然连汉廷天使的邀请,都不当回事。 没办法,等了几天,安国少季和终军,再派人去请吕嘉,可是吕嘉仍是称病不出。终军急了,想径往吕嘉相府,面见吕嘉展开舌辩。却被安国少季所阻。 安国少季说:“不可,此举万万不可,我们可是天朝上使,吕嘉不肯来见,已经让我们没面子,严重削弱了汉廷在南越人心目中的威信。如果你一意孤行,径闯相府,被吕嘉阻于门外,见都不见你,那咱们就把人丢光了,彻底沦为笑柄。” “那这事怎么办?”终军急了,“总不能让魏臣,打进相府吧?” 武人魏臣,是个一点就着的暴脾气,怒道:“开什么玩笑?凭我一人之力,岂能杀入戒备森严的相府?如果能杀进去,那还叫相府吗?叫狗窝还差不多!”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南越之行,使者团竟尔陷入僵局之中。就这样僵持了好多日子,终于把宫中的樛太后激怒了。 樛太后说:“你们还是爷们儿吧?一群大男人,坐困愁城,苦思无计,真丢尽了我汉国的脸!” 四万万人齐傻眼,更无一个是男儿! 让我们女人来吧! 朝宴杀机,太后操矛 唯恐丞相吕嘉抢先发难,杀入王庭,樛太后主动出击,以宴请汉廷来使的名义,宫中设宴,百官须得到场。 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能够把吕嘉引出来。 到了日子,王宫门外车马络绎,百官纷纷到会,差不多人都到齐了,唯独只缺丞相吕嘉。樛太后的脸色,变得说不出的难看。 宴会时间到了,丞相吕嘉仍然是悄无声息,正当众人心里疑惑之时,忽报说王庭门外,有一队森严的兵甲,由大将军统领,迅速地将王宫包围。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门官传报:“丞相吕嘉大人到。” 就见一个衰朽的老翁,被几个下人搀扶着,一步一咳步入宫来。就见宫中所有人轰然肃立,恭身叫道:“相爷大人好。” “咳,咳咳,大家好,好久不见了,孩子们都还好吧?”随着吕嘉这有气无力的声音,朝中百官,“呼啦”一声,潮水般涌过去,将吕嘉围在当中,纷纷出语问候。汉使安国少季、终军并魏臣,看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老天爷,原来这南越朝堂,全都是吕嘉的家人,只有他们三个,再加上樛太后,在这个庞大家族面前,尽显微乎其微,形同于无。 怪不得樛太后想要归国,这么个怪地方,哪个正常人待得下去? 百官们依次上前问候吕嘉,纷纷攘攘,折腾了好久,这才慢慢落座。樛太后脸色铁青,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就听吕嘉笑道:“唉,老了,身子骨也不行了,每次入宫而来,都像是要了老夫的命。少主还好吗?身体可安康?太后的脸色,比以前强些了,喝得惯我们南方人煲的汤吧?” 樛氏不吭声,少主赵兴是个眉目清秀的孩子,举起杯来:“谢丞相过问,丞相须以国事为重,无论如何也要保重身体。” 吕嘉咳嗽道:“咳,咳,老臣老矣,衰朽残年,蒙少主挂念,老臣感激不尽,铭记于心。” 接下来有朝臣询问吕嘉家人近况,吕嘉回答,这些人全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一个问完了另一个问,问过了阿公问阿婆。威严的王宫国宴,瞬间变成了吕家人的家事讨论大会。没人理会三名汉廷来使,也无人再搭理樛太后。安国少季和终军如坐针毡,拿眼偷看樛太后,只见她正襟危坐,眼睑低垂,仿佛于游离出这陌生的国度。 武人魏臣,把他自己的座位,稍微向后拉了拉,与安国少季并终军隔开距离。这意思是说:你们的事儿,咱不掺和了,你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 安国少季脸色铁青,却又不好当面责难魏臣。 宴会持续了好长时间,终于,吕嘉捧盏,转向了被冷落太久的汉使:“咳咳,咳咳咳,这几位远道上朝的来使,英气内敛,蕴智含珠,老朽生平,竟有机缘得见上国衣冠人物,实在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呀。” 安国少季终于等到了说话的机会,当即大声道:“老丞相请了,我等奉天子之命,宣抚宝地,传天子意旨,南越王及太后可三年进觐一次,不知丞相之意如何呀?” “太好了!”吕嘉满脸激动的表情,“老朽生平,侍奉过三任君王,说到这个进觐大汉天子,早在我家开国之君时,就久有此意。到了二任君在位,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这件事。于今圣主在位,此事终于提上议事日程,老朽我,咳咳,咳咳咳,老朽喜不自胜呀。” 终军插进来一句:“幸蒙丞相深明大义,我等感激,但不知启行日程,丞相是怎么考虑的?” “这个,”吕嘉正色道:“这要听取少主与太后的意见,老朽身为臣子,一切以少主为马首是瞻。” “不对吧?”樛太后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哀家记得,丞相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呃,”吕嘉满脸茫然,眼神充满了孩子般的委屈无辜,“太后这话,让老臣羞愧,不知此言从何说起呀?” 樛太后怫然变色:“吕嘉,你这只老狐狸,少玩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鬼把戏。我来问你,我和少主屡次三番,让你安排赴汉国觐见天子事宜,你为何推三阻四,阻挠不办?” 樛太后突然发难,把安国少季和终军吓了一跳。两人生于汉国,长于汉国,浸淫汉国的权力文化久矣。最讲究一个话只说半截,留三分见面余地。哪怕在战场上杀得血流成河,宴会上仍然是热情洋溢一团和气。从未见过如樛太后这般,当面把人戳穿。事发突然,两人不知所措,都在心里埋怨樛氏终究是出身于民间女子,不识大体不顾大局。 果然,樛太后当面发难,吕嘉却只是哈哈一笑:“太后呀,你误会老臣了。须知谋国事大,不可与寻常人间搬家相比,所以要深思熟虑,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得到的。” “胡说!”樛太后根本不理会吕嘉的解释,厉声喝道,“我南越小国,归属于汉国是迟早之事,如今圣主虽然年幼,却以百姓身家性命为计,不惜委屈枉驾。此事有利于国,有利于民,有利于天下,丞相你为何执意阻拦?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言重了,太后言重了,”吕嘉痛心疾首,“百官在此,你们是知道老臣的,老臣这颗心,为了国家几欲操碎,太后如此指责,老臣我……百死莫赎呀!” 樛太后叱道:“吕嘉,事已至此,你还敢胡说八道,蛊惑人心?与我拿下!” 说到拿下两字,樛太后“腾”的一声站起来,掷盏于地,目视三名汉使,等他们几个动手。 可三个汉使哪想过这事?还以为在自家汉廷上,只要天子喝一声“拿下”,就会有黄衣武士现身,当场将人拖走。他们以为太后既然下令,王宫中自然会有人执行命令。可现实是,太后的命令根本没人理会,所指望的,是他们三人出手。 安国少季手忙脚乱,扭头去看终军。终军回头,去找据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士魏臣。可魏臣佯装喝多了,伏案不睬。 只是这愣怔的工夫,百官已经纷乱起来,三名汉使面前,涌上来一群朝官,七嘴八舌地说着当地方言,其意在阻止三人的行动。 樛太后的忍耐已到极限,就听她尖叫一声,竟然从身后拿出一柄长矛,持矛在手,大喝一声:“吕嘉老贼,你欺负我孤儿寡母无助是不是?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太后持矛疾冲,朝堂还真无人敢阻。就在这时,少主赵兴突然冲上前来,一把抱住樛太后的腿:“母后,你清醒清醒,不要冲动,你看武士们入宫来了。” 职为南越大将军的吕嘉亲弟弟,已经率甲士疾冲起来,护住吕嘉,不看樛太后一眼,转身便走。顷刻之间,宫中百官散尽,只有樛太后手拄长矛,面如死灰,呆然而立。偌大的朝堂,樛太后和三名满脸茫然的汉使,犹如几个死人,寂静无语。 满朝文武皆吃货 接到安国少季发来的急报,汉武帝揽后,大怒:“安国少季这个吃货,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此番南越王室已决意回归,不过是一个快死的丞相阻路,他竟然无计可施,实是让朕失望。” 于是汉武帝叫来大臣庄参:“朕现在给你旨意,由你率两千人,突入南越,携南越王并其国太后,入朝觐见,钦此。” 不想庄参并不接旨:“等等陛下,你让臣去,是做使者吗?要是的话,咱们那边已经有了个精英使者团,会说的有,能打的也有,连陪樛太后上床的也不缺。臣去了也是多余。” 武帝道:“当然不是做使者。” 庄参:“既然不是做使者,那就是与南越接仗了。可是陛下,南越国虽小,但两千人马,真的不够人家打的。臣请陛下多拨兵马,否则臣难当此任。” 你他妈的!汉武帝怒火攻心:“时机难得,稍纵即逝。这种事要的是乘虚而入,快刀斩乱麻。若待大规模军团作战,单只是准备工作,就得持续一段时间,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庄参:“臣无能,但脑子还没笨到家,不敢胡乱请缨。” “那你他妈的滚蛋!” 汉武帝当场将庄参革职,逐出朝庭。举目朝堂之下,武帝心里说不尽的悲哀:“吃货,吃货,满朝都是他妈的吃货,就没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替朕分忧吗?” 这时候朝臣的末尾,走出一人:“陛下,臣愿提精兵两千,赴南越国,携其国主来朝。” 汉武帝大喜:“你是哪个?朕看你模样好面生啊。” 那人道:“臣,韩千秋是也,郏县人氏,曾出任济北国国相。” “好,就是你了。”汉武帝精神大振,“韩千秋,满朝庸臣,朕只见到你这么一个勇士。值此南越国德政不修,太后与丞相朝堂上矛枪相见,其国的兵治必然无备,这是你立下不世功业的最好时机,朕亲自为你壮行,等你得胜归来。” 韩千秋:“臣,信心满满。” 汉武帝:“对了,朕再给派个帮手,南越国樛太后的亲弟弟樛乐,望你二人同心协力,为朕立下不朽功勋。” 勇士韩千秋并樛乐率两千人出发了,时隔不久,南方有快马报来消息: “报,勇士韩千秋并樛乐,率两千人突入南越,破十余城,杀至距番禺不足四十里的石门,遭遇到南越军疯狂反扑,韩千秋并两千人尽皆死国,南越王赵兴并太后,以及使者安国少季、终军并魏臣,悉为丞相吕嘉攻杀。” “什么?”汉武帝如受雷击,“吕嘉大胆,朕不灭你南越,誓不罢休。” 当汉武帝陷入愤怒时,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后,有一个人正在微笑。 金日磾! 休屠王王子。 他等待这个时机,已经太久太久。 他为灭亡了他部落的汉武帝,准备了盛大的厚礼。他在汉国朝堂中的隐秘政治活动,已取得突破性进展,这将让此后的历史布满愁云惨雾,变得晦涩迷离。 第十三章 爱国者捣蛋 鼠笼世界 “人分愚智,以定尊卑。” “贫富易替,三世而斩。” 卜式一边说着,一边停下在女人身体上的蠕动,慢慢翻转身,一丝不挂,四肢袒裎仰面朝天,躺在榻上。 几个小丫环立即上前,替他按摩身体上运动过的各个部位。 卜式惬意地哼哼着,继续说道: “愚者,终其一世懵懂惶恐,匍匐于草,辗死沟壕,沦为帝君脚趾缝里的泥垢。虽百死而不明因由,命运悲哀而徒劳惘然。 “智者,生于草莽之间,但因为能够把握天下之势,伺机而出,择时而起,一飞冲天跃踞苍生之巅。俯瞰这满目疮痍的大地,再不复昔日寒门布衣之窘态。” 说到这里,卜式停了下片刻,突然怒气冲冲地道:“喂,对你说话呢,耳朵聋了吗?” “啊……”榻上横陈的年轻女子惊恐坐起,赤身伏跪在卜式脚下,“老爷,贱婢不知,还以为老爷像往常那样,在自言自语呢。” “哼,自言自语!”卜式充满悲情地续道,“没错,我是有个自言自语的毛病,尤其是一个人时,我习惯于自言自语。然则这个毛病,又是怎么养成的呢?如前所说,那是我居处贫寒之时,经年牧羊于荒野,日日夜夜苦思如何摆脱困窘,琢磨思索得久了,不知不觉说出心里的思绪。这样的状态持续,就养成了一个人边踱步,边自言自语的习惯。” 支起一条腿,卜式挥手赶开替他按摩的小丫环们,凑近女人,推心置腹地说:“你可知道,少年时期的我,在牧羊时自言自语说的,都是些什么事情吗?” 女子的身体微微颤动:“老爷胸怀珠玑,贱婢不知。” “那时候我每天自言自语的,就是你呀!” 卜式哈哈大笑起来。 “那时候,我不过是荒郊上瘦弱的牧羊少年,只等年龄长成,就会送上疆场,为帝君开边而死于沟渎。而你,却是豪门深阁的千金小姐,名花倾城,香名千里。如我这般早生暮死的穷小子,是你这种富贵之女,连眼角都不屑扫一下的。 “牧羊时我朝思暮想,想的只是若能够与你一亲香泽,死而无怨。然而这个愿望又是多么的卑微可怜,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那时候的我,一想到不久的一天我就会为帝君开边死于荒壕大漠,而你却不知在哪个富贵子弟的门楣之中,灯下浅笑,盈盈喁语。我那颗少年不羁的心,就如同被八匹烈马撕开,感受到噬心刺骨的剧痛。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这种痛苦的煎熬了,于是就想,就这样每天于绝望中活着,又有什么意义?生而无望,活又何益?莫不如死了的好。于是我干脆去找乡里的保正,要求随军远征大漠,为帝君开边而死,虽死犹荣。 “我向保正要求去大漠征战,可万万没想到,保正大喜,立即将我的情形上报,还命人当夜将我送往郡国,沿途官家老爷,无不倒履相迎。起初我茫然惊恐,莫名所以,后来终于弄清楚,原来天子早就有旨,要嘉赏一名自愿出征,报效君王的义民。虽然圣旨已下,但民间百姓仍然是东躲西藏,谁也不愿望离开家乡,为君王死于荒冷的郊漠。只有我生之无味,才第一个站出来,主动请缨从军。 “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宛如一只巨大的捕鼠笼。百姓和帝君之间,在玩一个猫子捉鼠的游戏,百姓如鼠,帝君如猫。百姓东躲西藏,顾头不顾腚地自以为藏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可是帝君高高在上,慧眼如炬,一眼就识破了百姓的心计。 “百姓所想,无非是娇妻在室,和美安居。帝君所思,却是万里拓疆,千载留名。而帝君之拓疆,当然要以百姓的血、生民的泪为代价。所以帝君高居庙堂,每日里不时想出些奇谋妙策,目的就是要让百姓无法安卧于自己家中,纵百万般不情愿,也要离开娇妻,拿起刀戈,赴疆场与那些从未见过的人厮杀。 “所以,帝君存在的价值,就是要让百姓感觉到生之无味、生之无趣与生之无望——除非你一天也不想再活了,否则谁又会愿意野死于千里之外的蛮郊? “帝君,他是一种务必让百姓陷于贫寒、绝望的存在。你不可以富有,富有之民,生存选择机会在所多有,对君王的依赖极弱。你不可以幸福,幸福之民,生活多是处于安逸之中,不喜欢大的变动。你必须沦陷于绝望与贫寒之中,才有可能自暴自弃,听天由命地由任君王摆布。 “一旦发现这个秘密,我就立即意识到,我若想在这个时代获得自己的机会,就必须要让自己成为帝君最喜爱的工具,要体现出一种让百姓惊惧惶恐、莫名所以的功能与效用。于是我当时立即向天子表奏,请求捐献出全部的家产,然后带着妻子儿女,上前线打匈奴。 “这是一次大的冒险,要知道帝君对我的心思,看得明白通透。一旦帝君不需要我这个工具,索性顺水推舟,真的收了我的家产,把我全家送上沙场,我也没有办法可想。但最后的结果,却证实了我的判断。 “帝君需要我。 “需要我这个工具! “帝君需要用我来告诉苍生子民,帝君要他们去死! “死的子民越多,帝君的功业就越大,就越能垂名于史。倘若任由子民幸福快乐,帝君的功业又从何说起? “而我就是帝君的工具,用来警示百姓子民,告诉他们,你们的生命毫无价值,你们的存在毫无意义。唯其生于绝望,死于苦难,不过是帝君千秋功业基座下的一星残泥灰土,这才是你们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善良有爱的男子 “你!”卜式突然高站起来,戟指伏跪于他脚下的赤裸女人,“你,还有你那些蠢不可及愚昧透顶的父兄家人,想不透这么个简单的道理。在帝君那伟大死亡的召唤下,一味逃避躲藏。他们藏起金银,埋起粮食,举家出逃东奔西走,可他们又如何逃得过帝君的手掌?结果怎么样?你父兄最终被捕吏所获,家里的金银财宝,全部没官,粮食也被收缴,阖族男丁被迫编入行伍,跟随少年英雄霍去病远征大漠。霍去病从此名垂青史,而你的父兄,却沦为沙场上无数残尸中的几具。 “阖族男丁死尽,如你这般养尊处优的深阁小姐,也沦为官家拍卖的贱婢性奴。算你幸运吧,遇到我卜式这般善良有爱的男子,把你从官市赎回,以后你在我的府中,虽说不再有此前的锦衣玉食,但饿是肯定饿你不到。虽说闲时忙时要操持些家务,但我终究不会拿你当普通的奴婢随意鞭挞。虽说我断无可能明媒正娶了你,但你终究,不会有性命之虞。知足吧你,相比于沦入花街柳巷的从军女眷,你已经算是烧了高香。” 那女子身体微微颤动,小声哭道:“难女谢过老爷收留,必当结草衔环,效死于老爷座前……榻上。” “嗯,知足,感恩,这才是你这类贱婢人生的真谛呀。”卜式道,“这就是我,卜式,一个伟大的,爱国者,对你这类人的谆谆告诫。” 说到这里,卜式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悲壮情怀,两眼中隐隐有泪意涌动。正要再发表一番演说,门外忽然传来几声叩门响,一个家奴诚惶诚恐的禀报声: “老爷,不得了了,咱家的商队又被官府查扣了。” “又查扣了?”卜式失笑,“这是第几次了?自打我们卜家的忠君爱国号商队上路以来,汉国的情形,堪称是波涛汹涌呀。什么匈奴派来的奸细呀,拿了匈奴银子的卖国贼呀,全都跳出来了,处处与我们卜家寻衅。我卜式忠君有什么罪?我爱国有什么错?值得这些人大张旗鼓大动干戈?哼,我早就给陛下上过奏折的,央求陛下对那些匈奴奸细和卖国贼,来一个漂亮的收网行动,把他们统统送上沙场……”说到这里,他又冷哼一声,对着门口吩咐道,“知道了,多大点的事儿啊,让大公子去衙司走一趟,问问他们,他们到底是谁家的衙司?对我们卜家爱国者又是个什么态度?对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让大公子把商队领出来,就没事了。” “不是老爷,”门外的家奴急声道,“这次事态有点严重,大公子他……他和商队一并被衙司锁拿了。” “什么?”这一次卜式想不吃惊,都不可能了。他“腾”地站起来,说: “山雨欲来呀,这一次可是强风暴,大战役。那就来吧,我卜式,不怕你们这些匈奴奸细卖国贼,誓与尔等周旋到底!” 这次不上陛下的当 轿子在缉捕衙司门前停下,一个家奴弯腰掀起轿帘,卜式板着一张忧国忧民的脸,动作缓慢地环顾左右。 衙司左边,是堆积如小山般被查扣的商货,每堆商货边上都械着几个人,应该是违反朝廷政令,私自贩运商货的货主。 右边,是一排排囚笼,笼里关着的全都是年轻女子。这些女人,都是犯官或犯民的妻女,按朝廷政令,这些女人一律充官拍卖。卖得的银钱,用来支付朝廷不堪重负的军资费用。 卜式注意到,囚笼中的女子,不乏细皮嫩肉、虽面目凄苦仍不失温婉气质的富家或官家之女。这些美女是官市上最抢手的俏货,一旦上市就会抢购一空。 一个满脸狠绝、眼神犀利如刀的年轻人从衙司走出来,他就是负责缉捕私商的都捕。那双犀利的眼睛,一瞥之下就窥破了卜式的心思。就见他上前一步,笑道:“卜老爷你可来了,恰好昨个天子震怒,没官了两家侯爷之女,正值妙龄,我吩咐过先行造册暂不上市,就是给老爷你留着呢。” “侯爷之女……”卜式嘀咕了一声,“没见识,陛下封侯,除了像飞将军李广那种正经做事的,干到累死也封不到个侯之外。朝官捕吏鸡鸣狗盗,封侯却比茅坑拉屎还要容易,昨日还在村东口烂泥里挖芋头的野丫头,稍不留神就是侯门之女了,买回家洗八百遍还是满身的腥泥味,哼,老夫上陛下这个当久矣,这次不进套了。” 收肃脸色,卜式仰头望天,做悲痛欲绝状:“这世道,天要变了吗?匈奴奸细和卖国贼们,又在兴风作浪了吗?为什么忠心耿耿的爱国人士,一次次蒙受到无以言说的打击和羞辱?” 都捕满脸茫然状:“卜老爷,此言从何说起呀?” 卜式缓慢扭头:“为什么?为什么我那一心忠君报国的犬子,会被你们捉来?这里边一定是出了什么误会。” “有这事?”都捕的表情,是很严重的吃惊模样。 “你……”卜式气得浑身颤抖,“你看清楚了,他就被枷械在那边,和一堆烂泥和嗡嗡嗡满天飞舞的苍蝇在一起!” “怎么会这样?”都捕脸上的震愕,已经到了极点,“卜老爷莫急,你等我去查查看……”说罢,掉头就跑进衙司。 片刻,都捕脸色凝重地出来:“卜老爷,这事……” “到底是谁下的令?”眼见儿子被枷械遭罪,卜式急了,厉声问道。 都捕回答:“是大农令。” 卜式的脸色大变:“桑弘羊!” “你这个匈奴奸细卖国贼,我早就知道,你迟早会有一天跳出来,向我们爱国人士发难!” 伤自尊了 卜式进门,就听到美妙的弦乐之声,远处轩厅,人影往来,能清晰地看到衣衫华丽的乐女,正坐于堂下演奏。 没人来迎接他,卜式只好忍住心里的屈辱,自己一步步往里走。到得轩厅门前,就看到主位之上,坐着一个五绺长须的瘦子。桑弘羊这般形貌,是卜式最讨厌的。卜式喜欢年轻人,年轻人在他面前,总是抑制不住惊喜和激动。对他蒙受天子恩宠,充满了景仰和羡慕。他厌憎比自己年长的人,那些老家伙,总是能一眼看穿他的心理,让他很是不自在。 他一脚踏进门里,仍不见有人理睬他。桑弘羊端坐在上,手拿杯盏,正入神地与左右两边的人聊天。 左边是个肥腻的胖子,满身的五花肉,能激起人强烈的食欲。右边则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中年人,双目低垂,但开阖之间,精光骇人。这两个人,就是名满天下的大盐商东郭咸阳,与大铁商孔仅。这其中,肥腻的东郭咸阳,和卜式还是老乡,但卜式曾多次暗示拜访,却未获得东郭咸阳的丝毫响应。 卜式进门来,桑弘羊和东郭咸阳只顾热烈交谈,根本没看到他。坐在右边丝毫不起眼的孔仅,那双眼睛却闪了一下,就见他轻叩了桑弘羊的案几一下,意在提醒他有客人来了。 孔仅的观察能力,令卜式暗暗心寒,心说倘若我一定要有个敌人,但愿不是孔仅。 至于桑弘羊,他扭过脸来,略有几分茫然地看着卜式,半晌才恍然大悟:“是你,那个卜……就是嚷着带全家上沙场的卜什么来着?对了,你叫卜式,应该是为你儿子的事而来的吧?” “没错!”卜式悲愤地回答道,“我是生平第一次登临大司农的府上,府门前没看到通报的门丁,就一个人晃悠悠地走进来了,请大司农恕卜式擅闯之罪。” 卜式这句话,是有内涵的,他在暗示自己在桑弘羊的府上遭到冷遇。如果桑弘羊是个明白人,就应该当场向他道歉。 不承想,桑弘羊却是当时官场极少见的技术官僚类型,他的特点是简明扼要,不事虚礼。根本不理会卜式的言外之意,而是语句如连珠炮,干脆利索地说道: “安国少季一行覆灭于南越,因此陛下对南用兵,势在必行。但说到用兵,第一没有人手,青壮年都在漠北战场上打光了,连老翁都送上了战场,于今街头巷尾,唯见白发苍苍的老妪,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能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你懂的。不知陛下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但第二个问题落在本府这里,为筹措战事款银,朝廷已经宣布停止一切民间贸易,一切商务由官府经营。有犯禁者,一律充军上战场。” 卜式默不作声,看着桑弘羊那两片迅速翕动的嘴唇,听他说道:“于今道路空旷,商旅绝行。可是贵府公子却驱赶着一票商号,公然上路,挑衅朝廷威严。更离奇的是,贵家公子的商号,还插着面怪异的小旗,叫什么忠君爱国票号。你走私就是走私,贩运就是贩运,这跟忠君爱国有个屁关系?你以为打着爱国的旗号,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我桑弘羊不吃你这套!” 卜式板着一张悲愤的脸,一声不吭。 桑弘羊继续道:“是我亲自下令,拿下的贵公子。按律,贵公子应该充军送上南越战场。这岂不正是你孜孜以求的梦想吗?” 这时候孔仅探身,在桑弘羊的案几上叩了一下,意思是替卜式说情。 可是桑弘羊不为所动:“律令就是律令,不为任何人所通融。” 孔仅又在桑弘羊的案几上叩了一下。 桑弘羊犹豫了:“嗯,虽说律令就是律令,但你卜家,是陛下亲自彰显的道德典范,是为万民的一面旗帜。如果贵公子因罪而充军,必然是震动朝野的大事。嗯,这样吧,此事到此终止,你可以拿我的手令,将贵公子带回家。但有一条,此事可一而不可再,倘他再敢触及国法,恐怕天子御前,你也无可辩白。” 卜式谢过大司农。低下头,卜式长松一口气。 无论如何,儿子总算是平安无事了。接下来的工作,相对来说就简单了——弄死这个桑弘羊,他太伤自己的尊严了! 云端浮城 车仗停下,公孙卿急忙上前接驾:“化外野民,恭迎大天子陛下。” 汉武帝“嗯”了一声,拿眼角仔细地扫视着这个奇异的人。 公孙卿,是那种你无论怎么猜,也猜不透他年龄的那种人。气质儒雅,皮肤白嫩,几绺须髯,根根透肉,飘逸着一种自由散漫之风。此人是世俗仙人中较为低调那一种,因向武帝献天书而知名。有关黄帝乘龙升天,臣属揪着天龙的须髯而上,扯断龙须而纷纷从半空坠下的宏大叙述,就是此人的始创。 汉武帝暗中派人查过公孙卿的来历,但也没查出个什么名堂。问东方朔,也是含含糊糊语焉不详。总之能够确认,公孙卿应该是到过瑶池,也和东方朔一样偷吃过仙果之类,所以形貌才会如此的奇特。 武帝脚趾微动,车前立即有三个人行动起来,接奉天子落仗。 此三人者:身材高大、隆鼻深目的金日磾,少年英雄霍去病的异母弟弟霍光,以及霍去病的儿子霍子侯。霍子侯,不过是个14岁的孩子。 目前汉武帝允许接近他身边的,就这三个人。 一个正在隐然崛起的,隐秘的、真正的权力中心。 这是公元前111年,汉武帝45岁,正值壮年。 这个年龄的男人,心智已经极为成熟。 如果他不喜欢,谁也欺骗不了他。 但如果他喜欢,那就不好说了。 武帝落车,金日磾与霍光左右搀扶。他转向公孙卿:“真的看到了?” 公孙卿:“化外野民,亲眼所见。” 武帝:“具体是怎么个情形?” 公孙卿道:“陛下,那一日,化外野民经此而过,忽然闻到一丝绝美的乐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野民恍然之际,忽然悟及。昔年野民游瑶池时,依稀仿佛曾闻听此律。这是仙乐,必有仙人经过。 “于是野民留神四看,就见西边天际,烟云滚滚之际,隐现出一座巍峨城池,城中尽皆上古衣冠,往来穿行。仙人所行,或赤足御风,或座下异兽。偶或见绝美的天女悠然飘逸,漫空里洒下华丽的繁花。野民心里想起了陛下的嘱托,就立即诚心默念,希冀于仙人能够近前一晤,可是仙人却如风散尽,半空中唯见一条白龙的光影掠过,伴随着云端古城的远去,再也不闻仙乐异香。” 汉武大帝爱听不听的样子,失笑道:“公孙卿,你莫非是想学少翁和栾大?这两个家伙,前一个把帛书喂给牛吃,后一个在泰山脚下客栈躲藏多日,结果俱各被朕识破,枉送了两条小命。” 公孙卿摇头:“陛下,可否允许野民问个问题?” 汉武大帝:“朕允许你。” 公孙卿:“请问陛下,仙人于人世间,可有所求?” 汉武大帝喟然怅望天际,满脸落寞:“仙人居于天界,不化不生,不朽不灭,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光,于这悲哀的人世复有何求?” 公孙卿道:“陛下,正是这个道理呀。仙人于这尘界,并无所求,是凡人求仙,而非天仙求人。既然是求人,就要表现出来个清宽,心要大,胸要宽,宁可碰错,不可错过,野民斗胆请陛下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汉武大帝冷声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是证据呢?” 公孙卿:“证据?” “对,”汉武大帝道,“你说此地有仙人出没,可有证据?” 公孙卿:“野民斗胆请陛下低头。” “低头?”汉武大帝低头一看,顿时怫然变色。 这仙人留下来的脚印,可真不小! 朕居然就站在仙人足迹的大拇脚趾处,这莫非是个大足仙? 传旨,命各郡国修葺道路,整治观宇、名山并神祠,一旦发现仙人踪迹,不管是大足仙还是小绿人,要立即向朝廷禀报。 犀利如炬 汉武帝坐下来,吩咐道:“把卜式的上书拿过来。” 卜式的上书?霍光脸上现出惊讶之色,看了看金日磾。 金日磾神色不动,只要汉武帝身边还有第三个人,他就绝不说话。 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别人,把犯错误的机会,也留给别人。 这位昔年的匈奴小王子,虽是夷狄,却远比朝中任何一个人,更明白言多必有失的道理。 14岁的霍子侯却忍不住叫起来:“陛下,你刚刚上朝理政,怎么会就知道卜式上了书?” 汉武帝冷笑:“这么个人,无知无识,心术又不正,文无安邦之才,武无拓边之能,朕却赐他良田美女,让他养尊处优,所为何来? “不过是因为他,比别的人更明白朕的心思罢了。” 顿了顿,武帝沉声问道:“他的上书是怎么说的?” 霍子侯展开一道奏折,回答道:“陛下,卜式的上书,是这么说的。他请求陛下允许他,献出全家的良田女眷,让他和儿子一道赴南越参战。他要生擒南越丞相吕嘉,执南越王赵建德交由陛下问罪。” 良田女眷?汉武帝皱起眉头:“卜式的意思,是想再要点田产,再让朕赏他几个妙龄女子。不过,他的上书中为什么偏偏非提到他的儿子?莫非他的儿子,触犯刑律了?” “与朕查一查。”汉武帝吩咐霍光,“不要引人注目,查清楚了报给朕就是了。” “臣领旨,”霍光俯首,然后抬起头,问,“陛下?” 汉武帝继续道:“传朕旨意,赐给卜式关内侯位,赐黄金六百……嗯,六十斤,再给他良田百顷……不,良田十顷。” 艰难时期,钱还是省着点花吧。 “把卜式的上书,昭示天下,让每个人都看到。还有,让卜式父子,披红挂绿,赴列侯之门宣读他的上书。要在最短时间内,每户列侯府中都要巡游过。” 霍光失笑,抬眼看看金日磾。 于今在朝在野,被封列侯之家,几近千人。让卜式父子一家家走过来,就算是累不死他,也把他的舌头磨出大泡来。 陛下其实很讨厌卜式。 为列侯挖个死亡之坑 十几天后,汉武大帝登座,问霍光:“卜式巡游列侯的事儿,完成得怎么样了?” 霍光奏道:“启奏陛下,臣闻卜式父子,驱车如飞,如电光石火,一日要疾奔于数十家列侯门前,就连入夜也不休息,挑灯宣读陛下诏旨。近千家列侯,已于日前宣游完毕。” “够快的啊,”汉武帝笑道,“都有几家列侯响应呀?” 这次霍光不吭声了,连14岁的霍子侯,都紧紧地把嘴巴抿上。 “怎么,一户也没有吗?”汉武大帝哈哈大笑起来,“这似乎并不出乎朕之所料呀。” “对了,”汉武大帝又想起什么来,问霍光,“卜式儿子的事情,可有结果报来?” 霍光对答:“尚未。” “嗯,”汉武大帝收敛心神,说道,“朕早就说过的,我们大汉帝国,是讲法律的,法律面前,无论是列侯还是布衣,概不容恕。 “传朕旨意,卜式忠心为国,以其为御史大夫。 “让他立即与朕制订一条新律法,把这些私心作祟,不肯献出女儿金帛的列侯们,统统装进去! “朕要听到那些列侯妻子女儿们的,彻夜不休绕梁徘徊时的悦耳哭声。 “朕就是喜欢听这个!” 这条律法,卜式早就为汉武大帝准备好了。这边任职的圣旨一到,使者就带着卜式制订的新律法回来了。 新律法规定:祭祀之日,列侯须得献黄金助祭,若成色不足或缺斤短两者,概以不敬之名问罪。 这条律法,听起来制订得容易,但卜式委实是煞费了苦心。就在使者宣旨之后,他避入内室,一个人负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大声地和自己讨论争辩着: 桑弘羊?这个隐藏在朝廷内部的匈奴奸细,而且他肯定和南越那边,有不可告人的勾当。为了帝国的千秋万代,我必须要替天子除掉他。不除掉他,迟早必有后患。 可如何除掉他呢? 告诉陛下他贪贿? 这招不管用! 陛下身边的臣子,哪个是省油的灯?哪个不公然贪贿?倒是飞将军李广不贪贿,知道陛下为何偏偏就不喜欢他,死也不给他封侯了吧? 桑弘羊可不是飞将军李广,他丝毫也不会亏待自己。明里暗里,他捞了不知多少。陛下对此心知肚明,只不过还要指望他来筹措庞大的战争经费……咦,就说他筹措军资不力如何? 这招应该会有效果的。 唯一的麻烦的是,要保护陛下江山永固,除掉桑弘羊,就必须先把丞相装进去,让他沦为陛下基业的牺牲。 现在的丞相是哪个? 赵周是不是? 赵周,世袭高陵侯。他爹叫赵夷吾,曾任楚郡国太傅,因为不从楚王反叛,被杀掉了。陛下就是看他们一家好欺负,才捡了他来做丞相,无非不过是等这个时候,拿来试刀而已。 就他了。 死亡是那么的甜美 旬日,丞相赵周下狱。 罪名是:明知列侯所献黄金数量不足,却不上报。 同日赵周死于狱中,诏书称其自杀身亡。 与赵周同日而死者,有列侯106人,罪名都是所献黄金数量不足或成色不纯。这些列侯的妻子女儿及家产,悉数没官。 京师的获罪列侯,阖族男丁被戴上重枷,集结于监狱门外。御史大夫卜式坐着轿杖,带着儿子赶到,对这些人训话。 站在台阶之上,卜式说:“几天前,我曾经告诫过你们,天子对你们的征召,是绝对真诚的。大好男儿,志在远方,建功立业,血染沙场。成者如霍去病,威炳史册,千古流芳。失者如终军,如安国少季,纵不能执番君问罪于朝廷,也要在青史留下请缨之名。仰天出门,轻掷头颅,这样的人生,这样的青春,才是你们应该追求的。生而为男,怎么可以躲伏于祖荫之下,屈陈于儿女情怀? “你们,都是有罪之人,罪不可绾! “但陛下仁慈宽恩,没有追究你们的弥天大罪,而是宽厚地给了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在沙场之上,重新赢回你们的荣誉与机会。南疆不远,夜路迢迢。昔年秦始皇打造的郡县制,让你们的世界成为一个大囚笼。不,成为了一个大军营。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朝廷登记造册,从出生那一天,你们就居住在指定的地方,你们是看守,也是囚犯。当你们踏上这条不归路时,就知道你自打生下来,就已经加入到帝君拓疆的伟大宏业中来。倘如果你们更早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那么今天在这里,为你们饯行的,不是我而是你们的父兄。但是愚昧蒙住了你们的双眼,直到现在,陛下的伟大召唤,重新唤回你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前方就是战场,用你们的刀枪,洗尽锦衣玉食花前月下带给你们的耻辱。就从现在开始,向前,向前,越过高山,涉过长河,帝业在征召,战场在前方,厮杀是那么的快意,死亡是那么的甜美。当你们载誉归来,你们家族那破败的门楣,必将重放光彩!” “假如,你们能活着走到南越的话。” 身后,一个人适时接过话头。这句话,顿时引发了囚犯们的一片号啕。 卜式恼火地回头一看,只见大司农桑弘羊不疾不徐地下车,阴腔阳调地冷笑道:“御史大夫,你很卖力嘛。” “哼,尽职而已。”卜式冷冰冰回答道。 桑弘羊走过来,仔细地打量着这支披枷带锁的囚徒军,说了句:“队伍里,好像差了两个人呀。” 卜式心里明白,桑弘羊这句话的意思,是暗讽他们卜家父子,也应该站在这支囚徒军里。但桑弘羊虽然不在权力中心,却是汉武大帝最为信任的少数几个重臣。卜式一纸上书,连丞相赵周都能够下狱杀掉,却唯独拿桑弘羊没办法。他在心里发恨,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大司农,这支囚徒军,我已经给编排好了,他们出征后的粮银度支,就有赖大司农了。希望这支军队能如天子所愿,早日抵达南越,擒获番王赵建德与吕嘉。” 桑弘羊哈哈大笑:“御史大夫,你这玩笑开得大了。南越在什么地方?千里迢迢呀,其间相隔着千山万水,等到这支囚徒军一路经行,进入荒僻之地水土不服,跑肚拉稀上吐下泻,死净死绝一个不剩之后,南越那边的战事,早就他娘的结束了。” 说这番话时,桑弘羊有意提高声音,让所有的囚徒都听清楚。就见那些人面色如土,再度发出濒死般的号啕。 卜式变了脸色:“大司农,你这话说得可不妥当。我天朝大军,疾掠如火,不动如山,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只有对陛下怀叵测之心者,才会出言诋毁我天朝大军。” 桑弘羊回答道:“所以呢,御史大夫你可要小心了,不要散布那些诋毁圣明天子的言论了,这对你在朝廷中的前程,可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呀,”卜式气得鼻孔翻转,“大司农,那句话明明是你说的。” “我说什么了?”桑弘羊茫然地东看西望。 “你说,”卜式怒吼道,“这支该死的囚徒军,走不到南越就会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活活地跑肚拉稀而死掉……”激愤之下,卜式把桑弘羊的话全说完了,才突然醒过神来,惊恐地急忙掩住嘴巴。 “听听,”桑弘羊摇头叹息道,“卜式,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散布这类诋毁圣朝的言论,大家听到可不止是一次两次的了。” 看着慢悠悠踱过来的大胖子东郭咸阳,和精明如利箭的孔仅,卜式满脸悲愤屈辱,掉头匆匆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东郭咸阳有些担心:“老桑,这家伙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你何必要招惹他?” 孔仅却道:“无妨。昨日陛下任命了石庆为丞相。你们知道,本朝的丞相,向来是挨刀的货,死得快而惨。但石庆这个人不同,他父亲可是万石君石奋,出了名的大猾头。早年石家是窦太后的人,可是陛下获得权力之后,石家人丝毫未受影响。现在石庆做丞相,此后的丞相就不再是替罪羊了。那新的替罪羊是哪一个,大家心情好的话,不妨猜上一猜。” 看着卜式驶远的车子,三人相视而笑。 只有他了。 这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新权力中心 桑弘羊、东郭咸阳及孔仅三人,是朝中不可或缺的技术官僚,而且他们极聪明,不争权不争名,踏踏实实地做汉武帝的后勤班子。朝廷的重臣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一拨人下狱身死,又一拨新贵当权。只有这三人稳坐于他们固定的位置上,一声不响地看着。 但与卜式产生权力冲突,这却标志着新一轮权力争竞的开端。在他们之上,一个隐秘的新权力体系,正在形成。 但目前这个新型的权力中心,结构过于奇特了。 金日磾及霍光父子,这三个人能否完成一次权力的神秘转移,是极为可疑的。而此时,桑弘羊三人所能做的,只是眼看着这支必然死于途中疾疫的囚徒军编队行进。而他们的耳畔,回荡着的则是南方各州郡囚徒军的行军脚步声。 恶毒的玩笑 入夜,杨仆独立岸边,看着一支奇怪的军队,向着他所在的战船方向走来。他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当然是一支囚徒军,只有刚刚从死牢中放出来的犯人,行军之时才会如此的疲惫、惶恐与绝望。 杨仆是河南人,从军一生,征战无数。他暗中评价朝中诸将,在军事能力方面,他唯独钦服李广,至于卫青及霍去病,在杨仆看来他们打的根本不是阵仗,不过是受天子之命所迫,由侧翼军队将成熟的胜利拱手相送而已。 事实上,杨仆是汉国的第一个楼船将军。他认为这是汉武帝对他能力的认可,是对他以水上李广而自诩的高度认同。 他确实是第二个李广,甚至比之于李广要更惨。 李广毕竟是死于沙场之上,甭管是自杀还是战死,好歹地方没死错。 可自己就悲惨了。 还记得三年前,汉武帝分封有功之将,就当着自己的面啊,把关内的土地全部分封完毕,然后故意问自己:“杨仆,关内的土地已经没的分了,你就做个关外侯如何?” 陛下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太恶毒了! 我杨仆家在关内,却要把我分封到关外去。难不成我家世袭的领地上,来让别人做侯爷不成? 幸亏杨仆当时还算机灵,他奏报道:“陛下,臣之心,不在于封侯,而在于国家的万世永固。所以臣以为,目前函谷关的地域需要扩充,非唯扩充,不足以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 汉武帝头脑过人,当时就听明白了:“哈哈哈,杨仆,你玩的好花招,函谷关一扩,你这个关外侯,立即就变成了关内侯。聪明,聪明,朕就喜欢聪明人,好,朕就依你。” 汉武帝嘴上说喜欢,但真心是讨厌他。武帝真正喜欢的,或是如安国少季那般的青春美少年,或是如匈奴小王子金日磾那般外形奇特的男人,对这两类人,武帝有着一种病态的偏爱。他习惯于将简单的阵仗,摆布得异常复杂,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喜欢的男人,轻而易举地摘取胜利果子。 在漠北,汉武帝为了让少年霍去病立下不世功勋,活生生逼死了李广,还两次强迫卫青与霍去病移师换将,只为了让霍去病击败匈奴王。 在南越,汉武帝故伎重施,把两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安国少季和终军送入虎口。 现在,还是在南越国,汉武帝还想继续把这个游戏玩下去。 此番有数支囚徒大军,正向番禺集结。伏波将军路博德,率桂阳囚徒走湟水,杨仆这边率豫章囚徒走浈水,还有个归义侯严为,率零陵囚徒走离水。除了这三路水师,陆路上还有两支军队,全部是从牢中放出来的死刑犯人,再加上江淮以南十万后勤之众,此次出征的人数,比之于南越国的人口还要多。 而这只是帝国的南部战役,北部还有十万之众,正在杀奔西羌。 无论是西羌还是南越,这么多的死刑犯人蜂拥而至,当地人吓也吓死了。 总之,胜利是必然的。只不过,汉武帝如此排兵布阵,只是想让路博德这厮获取胜利荣誉。 那老子就成全你好了。 杨仆愤愤不平地想。 忽悠的最高境界 看着那些七长八短、满脸惊恐的囚犯们,杨仆作最后的动员训话。 他说:“可能有人对你们说过,你们非常非常幸运,你们中的许多人是死囚啊,臭烂在牢房里,只等秋后拖到法场,一刀下去,一命呜呼。可现在你们突然又获得了一次机会,一次有可能出将入相、彻底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如果你们有谁真的这么想,那你们就错了。 “大错而特错! “这样想的人,会死得很惨,很惨,惨到了无以复加! “老实说,你们在战场上根本没什么机会。 “就算是你们侥幸没被敌军打死,也逃不过死在自己人手中的命运。 “如果你立了功,身边的人就会因为嫉恨而害死你。一样的死囚,凭什么你时来运转出人头地? “或许你们有人听江湖术士说过,《易》云:二多誉,四多惧,三多功,五多凶。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前面两句话是说,最贴近权力中心、最靠近天子陛下的文人学士,最容易获得财物与称誉。因为你在天子近旁,随便一篇赋,就能够让你捞到盆满钵满。但同样是一个文学之士,却漂泊在江湖,远离庙堂,那你就惨了。不管你随便说句什么,或是写点什么,总会有人嫉恨你的才华,就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向天子密告你口出谤言发牢骚。 “后面两句话,三多功,五多凶,又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在天子御前的武将,会平白无故立下许多战功。而血染沙场的战将,却多半落不得个好死。 “何以如此呢? “这是因为,天子御前的武将,不需要提着脑壳上战场,只需要对战事发表一些虚无缥缈的高论。打赢了,是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打输了,是前线将士执行力不足,跟人家没关系。所以他们容易立功。 “而如我这类,处江湖之远,带着你们这批该死的囚徒上战场的武将,却是动辄得咎,死多活少。如果我带领你们打赢了,功劳是人家朝臣运筹之功。如果输了,我就会立即披枷带锁,站在你们的行伍中,沦为你们中的一员。 “我杨仆,堂堂的楼船将军,前程尚且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你们这些死囚又算得个啥? “我杨仆是个什么人呀? “是决定你们命运的人! “是主宰你们死活的人! “是三军之首,是一师之帅! “我可以杀掉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不需要理由。” 杨仆诚恳地说着,忽然间厉喝一声:“那边那个,就是那个瘦高个,挺大的个男人哭得满脸是泪,讨厌死了。你严重影响了本座的心情,这叫扰乱军心。左右与吾推出,斩讫报来。” 几名精壮的亲兵冲进队伍,将一个瘦高个、哭成了泪人的死囚拖出来,强迫死囚跪下,长刀轮起,“嗖”的一声,一颗大好头颅落地,被亲兵顺手抄住发髻,展示给死囚行伍看。 死囚们茫然地看着那颗首级,完全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儿。好半晌,才听到“咕咚”一声,死尸这才栽倒在地。直到这时候,现场才响起一声巨大的,因恐惧而导致气流灌入人体气管的奇怪声音。 “你们看,本座真的没有骗你们。”杨仆满脸真诚,推心置腹地对死囚们说,“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杀掉你们中的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里,在任何地点。只要本座喜欢,想杀就杀。” 整个死囚行伍中,响起一片牙齿激烈撞击声。 忽然间杨仆转身,用力狂击自己的胸膛:“老子就是这么拽,不服你来打我呀!来呀,你来呀!” 当然没人敢上前去打他,死囚们都在极度的恐惧中,眼看着他发癫。就见杨仆神色又一变,恢复成最初的颓唐沮丧模样:“你们听明白本座的话了吗?嗯,有没有哪个听明白了?” 死囚们害怕杨仆这个煞星再开杀戒,就颤抖着,参差不齐地回答道:“听明白了。” “你明白了个屁呀,”杨仆失笑道,“本座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怎么可能听明白了?” “本座要告诉你们的是——”杨仆一个大转身,跳到了高处,语气突然转为与他的外貌极度违和的小清新: “人生啊,如梦。富贵啊,如烟。那可是说散就散啊。本座醒握杀人剑,醉卧美人膝,与你们相比,宛如生活在九霄云端。可是兄弟们呐,五爻多凶呀,本座不幸统领你们这些王八蛋在外,一条性命,跟你们一样不过是风中残烛,说熄灭那可是眨眼工夫呀。这就是本座要告诉你们的,前方战场,不仅是你们不会有丝毫的机会,本座也他娘的一样啊!或许三天,或者五日,南越国那破败的城池之下,就横卧着本座和你们一样冰冷的尸体。 “所有的人,所有出征的人,无论是本座还是你们这些王八蛋,都不会再有机会。 “永远不会有!” 讲到这里,杨仆停下来,心满意足地舔着嘴唇,欣赏着死囚军的反应。 死囚组成的军队,原本就没有什么斗志。此番听杨仆这番“战前动员”,所有人的内心,几乎是彻底崩溃的。似乎还嫌现在的场景不够悲惨,杨仆又添上几句: “就跟你们说句良心话吧。本座的性命,虽然是悬于一线,可好歹还有你们替本座垫底。本座心情不爽时,宰杀你们几只,聊胜于无吧。所以本座虽然心寒如冰,可活着多少还有点奔头。可你们呢? “你们生如草,死如狗,活着有什么劲呀。 “大家说,是不是?” 杨仆这番话说出来,死囚行伍中,顿时爆发出一片失控的号啕声。 突然之间杨仆一声大喝:“回答本座,你们苟活至今,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这一声,嗓门极大,震慑了当场,让号啕声顿时低沉下去。 就在这低沉的啜泣中,杨仆不疾不徐,继续说道:“好吧,让本座来告诉你,你们生之意义吧!” 他的语调变得低沉,带有一种中年男子特有的磁性,如泣如诉,字字清晰,让人想不听清楚都难: “曾有一个旅人,独自行走在沙漠之上。忽然间,前方出来一只老虎,向他扑了过来。旅人急忙掉头逃走,却发现后方正有几匹狼,衔尾追来。惊恐之际,旅人突然看到路边有口井,急忙纵身跳入,不承想,井底却盘着一条斑斓毒蛇,正仰起蛇头,张开毒牙,向他噬来。幸亏这旅人仓促之下,顺手抄住了井壁上的一根藤条,悬于井壁,才没有落入蛇口。 “就这样,旅人胆战心惊地悬于井壁,上有虎狼,下有毒蛇,正无办法可想之际,耳边忽然听到有咯啦咯啦的啮咬声。旅人定睛一看,却见井壁上有只老鼠,正在啮咬着那根细弱的藤条。一旦藤条被咬断,这旅人的生命之程,也就宣告结束。 “绝望之际,旅人忽然看到藤条边上,有一滴夜晚寒冷时凝结的露珠。于是旅人闭上眼睛,伸出舌头,舔舐起露珠。 “啊,多么甘冽、清新的露珠啊。 “旅人醉倒在他生命的酣饮之中。” 讲完这个故事,杨仆的声音突兀提高,变得尖利高亢: “我们所有人,正如这个旅人,一生的行程之中,充满了的是死亡与苦难。虎狼是疾病与灾厄,毒蛇是人世之冷漠。我们所有的旅人,都逃不过这些苦难的追逐。但在生命逝去之前,尽情地品味那一滴甜美的露珠,是你我所唯一能够做到的事儿。我杨仆的露珠,在纵横沙场,封侯拜将。而你们,你们这些该死的王八蛋,告诉我,你们的露珠在哪里? “在哪里?” 手指远方,杨仆以激昂的声音,高喊道: “你们生命的露珠,就在南越国的国都里,就在南越国后宫那些如花朵般鲜嫩美丽的宫女身上,就在南越国国君累积搜刮的金银珠宝上!所有的人,你或我们,都是要死的,死于囚牢也是死,死于南越国宫中那娇美的宫女身体之上,也是个死。是临死之前舔舐一下这甘美的露珠,还是死于本座那冰冷乏味的钢刀之下,请你们选择吧!” “选择露珠!” “选择宫女!” 所有的死囚眼神突然变得狂热,齐声嘶吼起来。 “好!”杨仆回答道,“那就随本座出发吧,本座保证,你们每个人的最后生命享受,都将获得满足!” 水上李广 杨仆的囚徒军推至南越国石门。 就是在这里,汉国勇士韩千秋,及他率领的两千正规军,被南越国军队悉数全歼。 闻知汉国成年男子已经死光,汉国派来了一支囚徒军。南越国守军连连摇头。 有没有搞错? 他们丝毫也不怀疑,又一次歼灭战开始了,从监狱里临时释放出的死囚,能有几多战斗力?怕是汉国的天子,拿这南越国当死刑场了,居然派了死囚前来,让南越国的军人试刀。 可万万没想到,临至接仗,就见汉国那面的死囚,一个个恍若疯癫,嘴里大喊着“你是我的露珠”,“你是我的宫女”等奇怪口号,性命根本不要,只顾拎刀子扑上来狂砍。南越国几曾见过这种疯子军队?顿时阵脚大乱,被杨仆轻易夺取了石门。 占据石门,南越国的国都番禺,就近在咫尺了。 杨仆喝令部队扎营,等待命令。他自己只率了一小支精锐部队,溯浈(zhēn)水而上。行不多久,清晰听见前方鼓乐之声传来,就见水面上一艘艘战船顺流而下。看不到船上的士兵,反倒能清楚地看到正在甲板上翩跹起舞的乐女。 “真你娘的会享受!”杨仆心里嘀咕一声,命士兵通报。 这支载歌载舞而来的船队,当然是大汉帝国伏波将军路博德。此时他踌躇满志,正在船上饮酒作乐。见到杨仆,顿时放声大笑:“哈哈哈,他妈的老杨,又是你那套旅人呀老鼠呀露珠是不是?要不然,你的行军速度怎么会这么快。” 杨仆闷声道:“只要这招还管用,老子就不打算用新招。” 路博德:“哈哈哈,要说忽悠别人去死的高手,本朝非你莫属呀。哈哈哈。” 路博德笑得如此开心,那是因为他苦熬了一辈子,终于时来运转了。 他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伏波将军,但此前,也和杨仆一样,在漠北战役中负责替霍去病打侧翼。霍去病一战功成,彪炳千秋,他路博德却什么也没捞到。 但这次,路博德的机会来了。 一切迹象都表明,汉武帝分明有心把南越之功,御赐给他路博德。杨仆忽悠死囚是高手,但很不幸。在汉武帝的作战盘子里,杨仆只是为路博德建功立业的一枚棋子。两人同为帝国的水师大将,路博德是伏波将军而杨仆是楼船将军,杨仆负责卖命而路博德负责建功。所以路博德才会心花怒放,而杨仆则是满脸的怒气。 两人之间的关系,属于典型式的军人关系,既相互敬重,又相互鄙视。彼此托以性命,但又有忍不住在对方背后猛插一刀的强烈欲望。 此时的路博德,就有了忍不住插老伙计一刀的冲动。 说插就插! 路博德哈哈大笑道:“老杨啊,你是不是又犯了擅作主张,孤军深入的老毛病啊?这个打仗呢,是有规律的,这规律就是要听从英明神武的陛下指挥,有节奏按顺序,一步步地来。毕竟上战场又不是进洞房,你说干吗猴急成这模样?哈哈哈。” 语带双关,讽刺挖苦,路博德狠狠地暗示了杨仆悲惨的命运。他就是个为别人立功垫底的货,何必这样行色匆匆呢? 可不承想,杨仆此来,也是为了插路博德心窝一刀。要不然他何必劳师远顿,辛苦前来呢?就见他脸色忧忡地说:“老路,听说你跟霍去病将军关系不赖呀。” “还行,”路博德道:“想那小毛孩子霍去病,如果当时不是老子替他……总之,霍将军盖世英名,匈奴闻之而远遁,本朝得此良将,实见陛下圣明呀。” “是呀是呀,”杨仆接道,“霍将军英雄祚短,陛下不胜惋惜,听人说天子已召霍将军的异母弟弟霍光,以及霍将军的儿子霍子侯入朝,恩宠有加呀。” 路博德听懂了杨仆的暗示,顿时怫然变色,半晌才道:“霍氏满门忠义,天子慧眼有加,实乃你我统兵之人的福分呀。” “是呀是呀,”杨仆欣赏着路博德痛苦的表情,索性把这一刀子捅瓷实点,“要不要你我联名上书,请霍光与霍子侯出征,统领你我?我敢说,若闻霍家英雄之名,南越国宵小,必然是灰飞烟灭。” “老杨你……”路博德难堪地道,“我看老杨你是太过于多情了,以天子的圣明,这场仗到底应该怎么打,似乎不劳你操这么多的心。” 杨仆笑道:“话虽如此,但老路你知道我的暴脾气。你我统帅的都是天杀的死囚,煽动起他们的死志容易,可如果再让我如此前一样,消消停停地等下去,我是担心迟则生变呀。” 路博德冷冰冰地道:“我想陛下不会喜欢听这个。战场上的一切,必须要完全符合陛下的主观臆想。如果不符合,你我的脑壳就危险了。” 杨仆道:“我是想啊,圣天子高居庙堂,肯定也是期望着一场胜利吧?肯定是这样,尤其是安国少季覆灭之后,这场胜利,完全符合陛下预期的胜利,应该不会让天子不满。” 路博德大骇:“老杨你想干什么?你忘了飞将军李广是怎么死的了吗?哼,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李广,以及他儿子李敢、堂弟李蔡之死,还远不足以赎补他们为上天带来的怨怒。上天的不测之威,还将以雷霆般的激烈,落在李家第三代人李陵的身上。你不信,那就走着瞧吧!” 杨仆沉默半晌,忽然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危路之中的旅人,前有狼,后有虎,悬于孤壁,井下是择人欲噬的毒蛇,维系我摇摇欲坠的细弱藤条,随时都会被老鼠咬断。这时候的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品尝一下唇边那滴甘露。” 路博德惊讶地望着杨仆:“老杨,你鬼迷心窍了?你忽悠人忽悠到了疯魔入心,连自己都忽悠进去了?我可告诉你杨仆,这一步你如果敢于迈出,你就是下一个李广!” 杨仆:“悲哀生命中唯一的一滴甘露,没人能够阻止我品尝。”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来离开。 路博德向前追了两步,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张嘴欲呼,却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疯人的战争 年轻的南越国王赵建德站在城楼上,旁边立着年迈衰朽的丞相吕嘉。 他们怀着悲凉的心情,看着两路汉军在城下扎寨。 赵建德问吕嘉:“老丞相,你确认这些汉军,全都是死囚犯?” 吕嘉道:“没错,老夫的情报准确无误,汉帝刘彻昏庸,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连年在漠北用兵。国中成年男丁已经悉数死尽。此时西羌又乱,刘彻发十万囚徒赴西羌。而来攻打我们南越的,也全都是江淮地带的死囚。只要我们招降对方,承诺给他们军功女子金帛,这些死囚就会立即反叛。” 赵建德摇头:“老丞相,你说的那些,对正常人类或许会有效果吧?怎么我瞧着这些死囚汉军……好像不是正常人呢?” 吕嘉失笑道:“汉军虽然是死囚,可他们也是人,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也有喜怒哀乐悲欢忧愁,刀子扎进他们身上,他们也会感觉到疼痛。他们怎么就不正常了?” 赵建德拿手一指城楼下方:“老丞相,你自己看嘛。” 吕嘉揉着老花眼,定睛细看,顿时毛骨悚然。 只见城楼下方,一支衣衫不整的汉军冲了出来,他们个个状若疯癫,一手执火把,一手执钢刀,唇边喷着白沫,嘶喊着奇怪的口号:把露珠和宫女,给老子还回来!嘶喊声中,这些汉军向着城墙狂奔而来。南越守军立即放箭,可恐怖的是,箭翎射在这些汉军身上,竟然是恍若无觉,就见这些身插摇摇晃晃翎箭的汉军,冲到城楼之前,攀爬而上。上面的滚木礌石砸下,赵建德和吕嘉看得清楚,有些汉军已经被砸得全无人形,理论上来说早就断气了。可这些死尸般的怪物,竟然冒着流矢爬了上来,甫一登城,就立即抛掷火把焚城。 吕嘉看得心胆俱裂,呻吟了一声:“这样不对,这样是错误的。战争,是人类的事情,他们汉国怎么可以把这些怪东西弄到战场上来?” 没办法,玩不过这伙疯子。 那就赶紧逃吧。 南越小国炸了,国主赵建德和吕嘉渡海而走,被撇下的军队发足向着汉军路博德大营狂奔,乞求投降。后面追杀着双眼血红的杨仆军。 路博德手忙脚乱,一边接受南越军的投降,一边派出士兵顺海路追杀赵建德与吕嘉。 按说这船一入海,海天茫茫的,想追上根本不可能。可是南越国的郎官都稽,勇敢地做了南越奸,带了汉军去抓自己的前主公。有他带路,不消一时三刻,就追上了赵建德的大船。 士兵冲上船。汉军校尉司马苏弘扑过去,死死地按住赵建德,大喊大叫:“我抓住了赵建德,老子要封侯了,封侯了!” 带路的南越郎官都稽,见状学了苏弘的样,也冲过去按住老头吕嘉:“我抓住吕嘉了,吕嘉是我抓住的,我也要封侯。” 封封封,汉武大帝在军功封赏上,是毫不吝啬的。 路博德再行加封,杨仆封为将梁侯,抓获赵建德的苏弘封为海常侯,抓获吕嘉的前南越郎官都稽,封为临蔡侯。 此外,南越国还有四名降将,也统统封为侯。 好像是皆大欢喜的样子。 但对杨仆的罪行指控,很快也到达了。 谢你娘的恩 汉武帝的诏书上,杨仆被指为五大罪。 其罪一,将降兵视为战俘,砍死人头冒充斩获首级。 其罪二,南越国在战事中获得了东越国的支援,这是杨仆的失误。 其罪三,杨仆曾私离军营,回家乡炫耀。 其罪四,杨仆眷恋娇妻美妾,以军营生活为苦。 其罪五,朕曾经问你蜀地的市场价格,你回答不知,但其实你知道,故意不告诉朕。 在诏书最后,汉武帝充满温情地质问道:“杨仆,你犯下如此弥天大罪,朕追究了你没有?” “没有追究!” “朕为何不追究你? “还不是看你愚昧无知,如果追究了你的罪错,你的家人就会流亡街头,拍卖于官市。朕之心,真的很不忍。 “如此重罪,而朕既往不咎,杨仆,你当何以自处? “还不赶快叩谢天恩,带着那些和你没什么区别的死囚犯,去把嫌命长的东越国给朕平了。” 诸如此类。 当时杨仆蹲在军营门口,把这份诏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陛下,你的心眼,比蚊子屁眼还他娘小。” 幸运大帝 公元前111年,是汉武大帝的幸运年。 在汉国国力疲惫的情形下,路博德和杨仆所率的死囚军,竟然兵不血刃,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南越国。夜郎国闻之,骇得魂飞胆裂,立即遣使入朝,表态臣服。从此夜郎自大成为历史,汉国对夜郎国进行了全面接管,改设为郡县制。 下一个,东越国。 说起那东越国,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无尽的辛酸。 南越国东越国,名字中都有个越字。那是因为这两个小国,都是春秋年间越国的延续,是卧薪尝胆的勾践的后人。 战国年间,具体的时间是公元前334年,赵王勾践的六世孙子无疆,忽然感觉到生之无趣,就率师伐楚。可当时楚国正值顶峰时期,楚威王是天下的霸主。就见楚威王翻手一巴掌,“啪唧”一声,越国国君无疆连同小小的越国,就都被拍死了。 越国灭亡,勾践的一支族人渡海而逃,一口气逃到了现在的广东和福建,与当地闽人合流。久而久之,广东这边就建立了一个南越国,而福建那边则建立了一个东越国。 所以这个东越国,又称闽越国,国家虽小,却最不省心。汉武帝即位之初,就闹腾个不休,四处征讨,攻打一个更不起眼的小国东瓯国。武帝下令讨之,东瓯国趁机要求移民,举国搬到了江淮居住,东瓯国就此消失。 然后东越国又来攻打南越国,当时的大行令王恢,奉命赶来弹压。东越国国君郢,就派弟弟馀善迎战王恢。 行军途中,馀善和众人商量说:“不是我对王兄不敬,我这个哥哥确实神经得厉害。你看咱们这个国家如此之小,却非要招惹强大的汉国,这岂不是作死?诸位,要不咱们大家宰了我哥哥,由我来做国王吧,我将向他们奉献你们期待已久的和平。” 于是东越国军队返回,拿小铁矛“扑哧”一声,捅死了国君郢,然后向大行令王恢请降。 此后汉武帝传旨,立馀善为东越王。等到南越国杀死太后及汉国使臣安国少季,公开与汉国进入战争状态时,就联络东越国一道对抗汉国。东越国君馀善大喜,就率水师前往。但这支队伍却在海边停了下来,想坐观汉国与南越国的争斗,于中取利。 可不幸的是,杨仆对死囚军士们的忽悠大法用力过度,摧枯拉朽地灭亡了南越国。 南越国亡,东越国已经是形只影单,没几天活头了。这时候国君馀善突然发癫,他给自己刻了枚印,意思是说他才是天下之主,这边的汉武帝刘彻不作数。于是杨仆就趁自己的囚徒军癫狂劲的节骨眼,向汉武帝请求消灭东越国。 但汉武帝这个人,皇帝做得久了,过于随心所欲,久而久之不再拿自己当个人,而是当成神。神性人格的特点,就是一切以自己的主观臆测为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自己的臆测不准,那就是现实错了。这种思维对于战争的理解,就认为战事成败,一概由自己来决定。自己想赢就赢,想怎么赢就怎么赢,想让谁赢就让谁赢。 事实上,汉帝国差不多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被活活拖死了。而汉国之所以被拖得这么惨,汉武帝的努力比匈奴人或是南越国东越国更给力。为了满足汉武大帝想让谁赢就让谁赢,想怎么赢就得怎么赢的多重战略目标,汉帝国支付了极为惨烈的人力资源成本。打到最后举国死囚犯被推上战场,就是汉武帝过于任性的结果。 当时,汉武大帝恼恨杨仆的自作主张,不允许杨仆再建功业,制止他对东越国用兵。等到东越国这边越闹越凶,这才慢条斯理地下诏斥责杨仆五罪,责令其伐东越国以赎罪。汉武帝的真实目的,是想等杨仆的锋锐过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后,把杨仆和他的死囚军,一道坑死在战场上。 果不其然,杨仆在军卒的癫狂劲过后,再度征战,其部下就纷纷受挫,被东越国打得灰头土脸。但此时,东越国再度与汉国对抗,其国内的政治格局呈现出与郢王攻伐南越国时同样的模式,于是内乱再次发生,东越人杀死惹祸招灾的馀善,向汉武帝请求投降。 汉武帝下令,东越国举国搬家,统统搬到江淮之地居住。毕竟这个小国人口数量不多,正好用来填补汉国连年战争带来的人口损失。 南方尘埃落定,御史大夫卜式分析判断,负责为战事筹措粮钱的大司农桑弘羊,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于是卜式上书,想要一举端掉桑弘羊技术官僚集团。 第十四章 诡异的战事 陛下释放信号 老实说,汉武大帝对卜式,那是相当的够意思。 14岁的霍子侯,无意中说到一件事,说御史大夫卜式,在朝中近来时常发牢骚。说是由官府垄断盐铁,给百姓生活造成了极大不便。官府的盐铁产品,质次而价高,老百姓是拒绝的,但官府强迫百姓购买,不买就抓就杀。此外,由于车船税赋过高,商人不堪其负,经商人数大幅减少,导致各地物价昂贵,百姓苦不堪言。 这就是朝中新权力体系的运作模式,光禄大夫霍光负责搜集资讯,金日磾负责分析加工,再由天真烂漫的少年霍子侯,闲聊时让汉武大帝听到。这是唯一安全地确保汉武大帝掌握朝中舆情动态的模式,并确保不会因为汉武帝的愤怒,而损害到这条资讯渠道。 听霍子侯这么一说,汉武帝才知道,最是善于揣测圣意的卜式,这次枪口明显走偏,正在集中火力向技术官僚桑弘羊开炮。 汉武帝默默摇头,这可不好,对匈奴的战事,可以说是方兴未艾,战争的结束,还遥遥无期。桑弘羊的价值,至少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必须要放个信号球给卜式,别让这个家伙走得太远。 于是汉武帝说:“朕在宫里待得腻了,朕要出巡,巡示北部边境。” 公元前110年,汉武帝刘彻46岁,巡视北方。 奔跑吧,兄弟 汉武帝车驾出长城,登上单于台。 汉武帝宣布说:“朕要设置十二路大军,亲自执掌兵法。如果匈奴敢惹事,朕就灭了他。 “那边那个负责外交的臣子,你叫什么名字来着?郭吉?这名字不错。现在朕命你去匈奴那边溜达一圈,面见他们的单于,告诉他们说:汉天子威震天下,南越王的头,已经悬挂在了汉廷北面的宫门之上,宫门上还空出个位置,大单于岂有意乎? “去告诉单于,要用朕的原话,不许藏奸使猾,使用含义模糊的外交术语。” “臣,领旨。”郭吉心说,好嘞,老子的职业生涯,这么快就走到尽头了。没办法,战争年月办外交,原本就是脑壳掖在裤带上,有今个儿没明儿个的事儿。 外交工作的重点,就是社会人际关系。一个人能够担任某一国的使者,就是因为他在当地有人缘,能够见到必须要见的人,办成必须要办的事儿。郭吉此前曾随张謇出使,在匈奴方面认识了个有势力的贵族。这道人际关系,就成为了他在朝中的饭碗。但现在,是他支付饭钱的时候了。 于是郭吉到了匈奴,先找到贵族老友,送上丰厚的礼物,曰:“麻烦请你替我引荐一下,让我面见大单于,天子捎了几句话给他,务请帮忙。” 对方狐疑地道:“可千万别是什么难听的话。你家汉天子,是出名的霸道狂妄,从来不会说人话。要是好话见见无妨,要是话太难听,还是免了吧。咱们还是留着这颗脑袋,喝酒吃肉睡美女吧。” 郭吉笑道:“当然是好听的,咱们兄弟的关系,难听的话岂会找你引荐。要是连累了你,兄弟我以后还做人不了?” “好,那我就替你引荐了。”对方找到乌维单于,说他这里来了个汉使,带来了好消息。乌维单于大喜,立即接见了郭吉。 郭吉走进大单于军帐,当堂一站,宣布道:“我汉天子有旨意,于今南越国王的脑壳,已经悬挂在了汉廷北面的宫门上,旁边还空出一个位置,专门给你大单于留的。大单于你要是有种,就与汉家天子一战,让汉家天子把你的头,早一点悬挂上去。倘若你没种,就赶紧提上裤子,向着北部荒漠狂逃吧,跑慢了可别怪汉军的刀快。” “哎呀妈呀,这谁家孩子?他爹妈咋就不教教他说人话呢?”当时大单于就被羞辱得震惊了。他问,“是哪个把这个家伙带进来的呀,叫他过来,过来,给我摁住他,摁瓷实点。嗯,再找拿生锈带齿的钝刀,一定要钝刀,给我慢慢地割下他的头,一定要慢,越慢越好。” 引荐郭吉的匈奴贵族,临被杀前,悲愤地哭道:“郭吉,你咋这样呢?你不想活了,就找个墙角一头撞死呗,干吗非要拉上我?” “没办法,”郭吉歉意地道:“使命在身呀兄弟,我辈子就对不起你了,下辈子我托生做个女人,随意让你蹂躏,好不好?” 大单于下令:“把这个不会说人话的郭吉,给我扔到北海去牧羊。老实告诉你,我要在北海建立一个汉使牧羊特区,你就在北海安家立业吧。” 郭吉被匈奴扣留,此时汉武帝已经巡游到了桥山,在黄帝墓前,愕然止住了脚步。 当时汉武帝震惊地问:“公孙卿,你以前不是说,黄帝御龙升天了吗?那这里怎么会有座黄帝的墓?” 仙人公孙卿飘然而出,笑道:“陛下,那啥,这座墓,只是个衣冠冢。是黄帝驭龙升天之后,百姓及臣属无限想念他,就立了这么座衣冠冢,以供后人凭吊怀想。一个人工制造的旅游景点而已,陛下切莫当真。” 汉武帝仰望高天,叹息道:“等到朕驭龙升天,做了神仙,天下百姓也一定会痛哭流涕,无限缅怀朕的伟大功业,也必然会为朕建立一座衣冠冢的。 “可天上的神仙们,你们到底在忙些什么?为什么不快点来接朕呀? “朕期待已久。” 朕的成功无法复制 在路上,汉武帝召集臣子,伤心地问:“司马相如在吗?” “司马相如?”众臣大骇,面面相觑。 “司马相如都死了好久了,怎么陛下又提起他?” “对了,司马相如到底做了什么,让陛下对他怀想不已呢?” “其实相如也没做什么,”汉武帝解释说,“他就是个眼光更好点,早就看出来朕,本非如尔等这般不过是凡夫俗子!司马相如早就知道这些,所以他死前留书,央求朕去泰山封禅。封禅,就是效法秦始皇,向天上的神仙报告自己在人世间的非凡业绩。 “封禅的目的呢,也很简单,就是暗示天界的神仙,该接自己回去了。你们好端端地在天界享福,却让老子下凡来替凡人操劳。朕已经把该干的活,全都干了,尸堆如山……不对,是生民仰承天子洪恩,日日夜夜叩谢圣明。朕在人世间的事业,已经超越了古往今来任何一任帝王。朕在这尘世间已经没什么工作要干,朕就是想回家,回天界看望看望自己在天上的仙女老婆。朕就这么一点点的小要求。 “传旨,命儒臣制订封禅礼仪。” 这道旨意一下,儒臣们顿时如泥坑里的蛤蟆,呱咭呱咭地争吵起来。每个儒臣都有自己的一套封禅礼仪,跟别人没丝毫交集。要命的是,这些全不挨边的礼仪规范,听起来都有点道理。而且儒臣们坚持,自己的建议来自于独家资料,是对秦始皇封禅规范的完美复制。 这事麻烦大了,只能提交陛下圣裁。 汉武帝说:“朕的成功,无法复制。尔等制作不出来正确的封禅礼仪,是正常的。因为你们都是凡夫俗子!凡人岂可仰望天界? “所以你们根本不知道封禅礼仪,只是一味附和朕,胡言乱语罢了。这世上,唯一知道正确封禅礼仪的,就是朕呀。毕竟,朕是来自天界,终究要回归天界。对这些流程,还是记得一些的。” “所以这具体的封禅礼仪,要由朕自己来制订,你们呢,能亲睹这天界规范的制订与执行,就够幸福八百辈子的了! “传旨,御史大夫卜式,不学无术,不读书不识字,承担不了本职工作,现将其降为太子少傅,让他陪缺心眼的傻太子刘据去玩吧。” 霍光与金日磾相顾失骇。 霍子侯完了! 可怜这孩子,他才刚刚15岁呀! 正值青春年少,大好韶华。 可这般年龄的美少年,岂不是最适宜用来洗得白白净净,袒裎于神灵之前,向天界表达最虔诚的祭祀奉献吗? 朕和仙人有个约定 抵达缑(gōu)氏城。 这里,就是公孙卿遇到云端中的天界之城,并发现仙人巨大足迹的地方。 武帝落车,扫了一眼跪在近前黑压压的当地官员,问了句:“都谁听到了?” “我,他,还有他,他离得远,但也听到点动静……”当地官员们互相指来指去,汉武帝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些杂碎,在心里估摸着人数比例。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具体,是怎么个情形?” 官员们表情迷惘地说:“臣也说不大清楚,事情发生前毫无预兆,极其突然,就是有声音突然间从少室山中传来……” “嗯,有声音从少室山中传出来,”汉武帝问,“能听清楚那声音说什么吗?” 众臣懵懵懂懂地道:“听那意思,是那声音在喊‘万岁,万岁,万岁……’感觉后面还有句……这是山中声音的原话,不是臣欺君……‘万岁到哪儿嗨去了?怎么没见到你’……不能确定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汉武大帝叹息道:“这是朕昔年在天界时的老友,嗯,朕和仙人们应该是有事先约定的,约好在这少室山见面。难怪这些日子朕忧心忡忡,急不可耐地往这少室山赶,总感觉好像有点什么事儿。唉,想不到朕在这凡尘日久,已忘初心,全然不记得和老友们昔年的约定了……朕来迟了,想朕的天界老友,在这少室山久候朕而不至,是何等的落寞呀。 “都怪这些该死的老百姓!是他们闲极无聊,非要上山打猎砍柴,惊扰了仙人,让朕与仙人失之交臂!该死的百姓,你吃饭活命的这点小事,能跟朕的成仙相比吗? “传旨,以后这少室山,禁止百姓进入,别问朕不让百姓打猎砍柴,如何生存,活不下去的话,去死还不会吗? “这是朕的世界。百姓不过是朕的世界中的蝼蚁而已!” 仙人托我给你带个话 少室封山,武帝游东海。 尚未启程,就见道路上黑压压密麻麻,涌来的人数不下万计,都是公孙卿的老乡。这些人在路边拼命的招手:“那个谁,陛下,就是你,说你呢,你停一停,天界的仙人托我带个话给你……” 武帝急令停车,命捎话人上前,仔细询问。众人纷纷讲述,自己是如何进入瑶池,如何与仙人邂逅,如何吃了仙丹妙果,又如何回到这乏味的人世之间……据史书统计,当时的天界仙人,委托了一万多名捎口信的人,向汉武大帝请求恢复联络。 委托一万多人捎口信,这仙人真不嫌累呀。 汉武帝和天界专业人士公孙卿,立即着手甄别。这么多的人,都说神仙托自己给皇上带来了口信,有没有骗子掺杂其中呢? 经过严肃紧张的甄别,这些自称捎来神仙口信之人,至少百分之九十不能证实。 能够证实的,不过是百分之十,这也意味着捎信人数以千计。 汉武大帝很纳闷地问公孙卿:“这个,一千多个捎来神仙口信的人,也有点太多了。朕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甄别的呢?” “这很容易,”公孙卿告诉汉武帝,“凡是说口信是从瑶池捎回来的,一概不能证实,因为他们所描述的瑶池风物,与本人赴瑶池时所见不同。凡是说口信从蓬莱山捎回来的,都可以通过初选,因为他们描述的蓬莱风景,与我当年去的时候,一般无二。” “这个……”饶是汉武大帝,也被公孙卿的专业精神弄糊涂了,“传朕旨意,以公孙卿为朕的天界联络先遣队,率他甄别出来的那一千多术士前行,命官府给这一千多人,每人配备专车御者及秘书行政班子,沿途郡县,有拒绝其财物要求者,斩首。朕命这一千多人,先行与天界取得联系。” 于是公孙卿率一千多人,各自乘坐着官府提供的专用车辆,浩浩荡荡出发了。这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骗子团队,就见烟尘蔽日,车声隆隆。不一日,公孙卿从东莱传回消息: “启奏陛下,野民已经见到仙人。” “好!”汉武大帝心花怒放。 但再听下去,汉武帝的心花就谢了。 公孙卿的报告叙述说:“臣在夜间,见到了那个仙人。如何知道他是仙人呢?因为他是个巨人,怎么巨法呢?这巨人大拇脚趾甲上,至少能够站十几个人。臣见到仙人,就立即挥动天子符节,大声地唱道,‘前面的仙人看过来……’可是那巨人却犹如一股尘烟,霎时间散尽了。现场,只留下巨人的一只巨大足印。” “又是脚印?”汉武大帝愕然。 这个公孙卿,堪称是恋足癖,这厮走到哪儿,都能遇到大脚印。 派官员去查验仙人足印的真假。 官员们组队去了,不久回来报告:“启奏陛下,那脚印臣等看过了,好奇怪耶,那足印确实是足印,但类人而非人,似鸟又非鸟。臣在求仙领域的专业素养不足,无法证实这足印是不是仙人留下来的。” 虽然此事无法证实,但郡县的官员们,随意交谈时说到一件事,在他们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奇怪的老人,牵着一条狗,对官员们说:“汪汪汪,我想见天子。”官员们说:“当今天子圣明慈爱,你要见也可以,且容本官先去奏报。”可说完话一转身,那老翁和他牵的那条狗,全都消失不见了。 你说这老翁怪不怪?你要见天子,就见呗,干吗要消失呢? 英明神武的汉武大帝,耳听着臣子们的议论嘀咕,思忖着。 眼下这些事,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这来的上万名方士、公孙卿并朝中所有官员,全都在欺骗他。 另一种是,神仙真的来了。 从天界下来,来赴他汉武大帝临降凡尘之前的三生之约。 他该信哪个呢? 当然要信那个他最期望的。 汉武大帝说:“朕宣布,择日登泰山,封禅。” 神秘的祭品 四月十九日,汉武帝只带了15岁的霍子侯,秘密登上泰山,连随行的官员都不知晓。 中国历史上,帝王每一次的祭祀或封禅活动,都会详细地记录祭祀物品,诸如乌牛白马之类,因为祭物表征着帝王对上天的虔敬之心。这次也记载了汉武大帝带着霍子侯在泰山祭祀,却是史上唯一一次,未提及祭祀品的。 隔日,汉武大帝宣布,盖世英雄霍去病的儿子,奉车都尉霍子侯,染病身亡。 神仙都是王八蛋 群臣明显感觉得到,泰山封禅,汉武大帝已经获得了来自于天界的明确信息。因为他宣称出海,去海上登蓬莱,与仙人会晤喝茶。 还要出海?群臣都感觉头好大,这个游戏玩到现在,大家眼看着汉武帝自己骗自己,谁不跟着他骗他跟你没完,无奈何只好硬起头皮骗天子,骗到这程度,就应该收手了。 如果不收手,再继续骗下去,万一出海后根本找不到蓬莱岛,到时候汉武大帝一发怒,恐怕大家全都回不来了。 无奈何,大家拿眼睛瞧着骗界的老祖宗东方朔,你这个小侏儒,滑头大肉球,该出来收场了吗? 东方朔不出来,这场骗局就没个结果。 群臣的眼光,形成强大的压力,东方朔无奈轱辘出来:“陛下,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去蓬莱做啥子?” “做啥子?串门,散步,喝茶,聊天,干啥不行?”汉武帝对东方朔的问题,火冒三丈。 东方朔却道:“跟仙人喝茶,有啥好的?陛下你看,臣可是亲自到过瑶台的,这边的公孙卿,他说自己也去过,虽然臣去时没见到他,他也没见到臣。但臣等去过天界,又有何益处呢?还不是回到朝廷,天天跟在陛下的屁股后面滚来滚去的?所以说见到仙人未必就是好事,不见仙人,也未必是坏事。” 汉武大帝摇头:“东方朔呀,可是见见仙人,却是朕唯一的心愿呀。” 东方朔哈哈大笑:“陛下,臣说句实话吧,那天界的仙人,没一个好东西,全是王八蛋!” 汉武大帝:“东方朔大胆,你竟然冒渎仙人。” 东方朔笑道:“陛下历次出巡,和平盛景见得多了,却也曾听到孤儿寡母的夜哭,对不对?陛下呀,您见到的人间苦难,就不止一桩两桩,陛下没见到的人间苦难,更是不知多少。可人世间如此之多的苦难,有一个仙人出来说句话吗?替人世间干过一桩正经事儿吗?陛下试想,倘若有一个仙人有一点点的良知,人世间就不至于这么悲苦。 “可是没有,仙人们连个蚊子屁股大小的良知都没有,所以臣说他们全都是王八蛋,这丝毫也不冒渎,只是较为公正的评价而已。 “所以呢陛下,仙人如此坏心眼,倘如果陛下出了海,他们却驾驶着蓬莱仙岛东躲西藏,硬是不让陛下你找到他,陛下说到时候咱们能拿他们怎么办? “因此呢陛下,与其求仙,不如仙求,叫仙人来求咱们。陛下咱们回宫,仙人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滚他娘的蛋!” 汉武大帝哈哈大笑,说:“东方朔呀东方朔,你跟人家司马相如比,差得远了! “如果相如在世,这番话,他早就会对朕说出来了。 “岂会等到现在?” 东方朔心里说:拉倒吧陛下,你就是个死不认错,忽悠你来泰山封禅,就是司马相如死前留书干出来的好事,结果还搭上霍子侯一条性命。嘴上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就是个脑子不好使,臣自己也没办法。” 汉武大帝兴致勃勃:“等哪天有空,咱们给你东方朔开开窍,哈哈哈。” 东方朔急忙宣布:“陛下启程回宫。” 仙似秋鸿来有信 回朝主政,汉武帝头一桩事,就是嘉奖桑弘羊。 桑弘羊为汉匈大战,提供了充足的钱粮装备,功不可没,封为左庶长爵,再赏黄金一百斤。 这条诏令下达,卜式当场就炸了,不顾一切地冲出来:“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呀。” 汉武大帝:“你是哪个?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卜式大喊:“陛下,现今天下大旱,百姓伏死于路,就是因为桑弘羊,他坐断市井,低买高卖,以此为自己牟取暴利,以至于闹得天怒人怨。请陛下诛杀桑弘羊,以解天下旱情。” 汉武帝饶有趣味地审视着卜式的脖颈,正要说话,堂下突然踅出来个模样陌生的人,但看眉眼,这人似乎是卜式的兄弟,只听此人道:“陛下息怒,听野民……” 汉武帝劈头打断对方:“你是个齐国方士是不是?跟卜式是老乡是不是?叫什么名字来着,你们一千来号人,朕怎么也记不得。” 那方士道:“化外野民,贱名不足入圣上之耳,王朔是也。” “原来你就是王朔,”汉武帝大怒,“朕知道你!你写过……写过什么来着?朕不喜读书,不记得了。总之,你想怎么替卜式遮掩?” 方士王朔笑道:“卜式又不曾把他老婆给我睡,我为何要替他遮掩?” 汉武帝:“他老婆给没给你睡,朕怎么会知道?你不是替他遮掩,为何偏要捡这工夫跳出来?” 就听方士王朔道:“陛下,仙人来信了。” “仙人来信?”这句话,对汉武帝有一种致命的吸引,他“腾”的一声站起来,“什么时候来的信?怎么个来法?” 王朔道:“请陛下夜登观星台,就会看到一粒扫把星出现,此星每隔七十六年才会出现一次,非主灾厄,而是吉兆。等陛下看过扫把星,再过十天,土星将会独自出现,滴溜溜自家在夜空里转动,形状好像粒西瓜。” 汉武帝好不失望:“这个……也算是仙人的口信吗?” 王朔:“仙人天语,需要花费心思认真解读的。” 汉武大帝:“你给朕解读出来没有?” 王朔:“野民解读过了,此事应在公孙卿身上,不消一时三刻,应该就会有消息报来。” 王朔的话刚刚说完,就听殿外传报:“报,化外野民公孙卿求见。” 汉武大帝劈头一句:“公孙卿不是什么化外野民,他是朕的中大夫。宣他进来。还有卜式,你别他妈的给朕躲了,你听着,此后端着你那颗脑壳,认真点吃饭,认真点吃饭才能吃得长久,听明白了没有?” 卜式:“臣,领旨。” 公元前110年秋,卜式历史性地退场,此后他再也没出来多嘴,以太子少傅之职位,幸福平安地吃到老死。 卜式这个人,一如公孙卿,他不是一个人,他在历史上有着一个庞大的集群。任何时代的任何帝王,都需要一个卜式。此人的骨头已然烂成了灰,但他那善于揣测权力意图,擅断是非黑白,公然自我标榜的精神,却始终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至今不息。 朝鲜惊变 汉武帝再度出巡,仍然是去缑氏城。他始终疑心,昔年在天界,他的神仙老友们与他在此有个约定,倘若错过,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公孙卿请汉武大帝验看新近发现的仙人巨足印。当时汉武大帝蹲在那巨大的泥坑旁,内心说不出来的痛苦。他是个正常人,身体上连脚趾头都知道这些人在拿自己当傻瓜戏弄。可是他强迫自己克制住杀人的冲动,强迫自己相信所谓仙人是真的。 就算是假的又何妨?这些江湖术士,在他这里所能骗取的,无非不过是金帛美女罢了。他汉武大帝,什么时候缺过这些?美女给谁睡不是睡?别说普通人间的女子,汉武帝就连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卫长公主,都义无反顾地送到骗子栾大的床上,让那骗子随意地睡。 人到无求品自高,人若有求智商低。汉武大帝生于富贵,一生予取予求,唯一的愿望就是成仙。这点冀求,构成了他的智商突破口。任何时候一想到成仙这事,他的脑壳就呈现高热现象,智商飙降,降到了匪夷所思的低。 于是楼船将军杨仆,又于此中窥到了品尝甘露的机会。 这个机会,在朝鲜。 朝鲜这个国家,说起来好生麻烦。昔年朝鲜的开创者,是纣王的哥哥箕子。周武王推翻武纣王,大封天下,把纣王的哥哥箕子封在朝鲜,实际上是流放。所以早期的朝鲜,又称箕子朝鲜。 但到了战国年间,北部燕国的版图强力扩张,把个朝鲜扩张了进来。再后来汉朝崛起,灭亡燕国——前面说过的,汉武大帝刘彻,他的生身母就是燕王臧荼的重孙女儿。 总而言之,汉武大帝的祖爷爷刘邦,灭了汉武大帝的外祖母的爷爷臧荼。而后,与刘邦一道撒尿和泥长大的发小卢绾,就成了燕王。但不久卢绾反叛,逃入匈奴。而燕人卫满则率了一千多粉丝,向着境外狂奔,逃到朝鲜地界,咦,发现这里空无一人。 于是卫氏朝鲜称王,到了汉武大帝求仙不遂的这节骨眼上,朝鲜国王已经是卫满的孙子,卫右渠。 汉武大帝能够在历史上无中争议地占了个“大”字,不是因为求仙的愚蠢,而是他在此之外的了不起。简单说,汉武大帝能够一心多用,南北多个战场同时开打,同时都取得胜利,中间他还被一伙江湖骗子牵着鼻头到处乱跑——就在这到处乱跑之际,他还能截长补短,腾出手来给朝鲜国王卫右渠上眼药添堵。 这个被汉武帝派去,负责给朝鲜国王卫右渠添堵的人,叫涉何。涉何见到卫右渠,斥责道:“卫右渠,你够了,你有多久没来朝廷进贡了?不仅你自己不来,就连辰国国王派出的朝贡使者,都被你阻于境外,你还有完没完?” 卫右渠听糊涂了:“不是,你啥意思呢?” 涉何:“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是你赶紧排香案,以属国小君的身份,接受天子圣旨,再由朝廷委派官员,全面接管朝鲜国的政务。” 卫右渠说:“喂,使者,你搞清楚,咱们可是两个国家呀。你汉家天子,凭什么要接管我国的政务?” 涉何道:“这不是废话吗,读过书吧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你总知道吧?” 卫右渠:“你这简直……就是强盗逻辑吗,哪有逼迫人家向你称臣的道理?” 涉何:“这不是废话吗?你这个朝鲜国王,难道不是逼迫别人向你称臣而来的?你碰到的是自家的逻辑,有什么好抱怨的。” 卫右渠:“好好好,你的要求太大了,你等孤召集群臣们,开个会讨论讨论。” 朝鲜国王虚与委蛇,拖延着不肯接汉武帝的诏旨。涉何等了一段时间,等得百无聊赖,就说:“你们慢慢开会讨论吧,我先要回去,把你们这边的情形,向天子表奏。” “好好好,”卫右渠巴不得这个客人快滚蛋,“为了表示孤对天朝使者的敬意,孤派一队卫兵护送你。” 公元109年,汉武大帝47岁。 这一年,朝鲜国王卫右渠,派卫兵护送汉使者涉何归国。 一路上,涉何与朝鲜卫队有说有笑,和睦融洽。等到了国境边上,就见他拔出长剑,高歌曰:“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扑哧”一刀,他的刀刃将朝鲜卫队队长透胸而过。 “杀呀!”然后就见使者涉何,他手执血淋淋的钢刀,向着护送他回来的卫队杀了过去。卫队惊诧地看着他,及到刀光破风而来,卫队们才齐齐尖叫一声:“汉国使者疯了,快逃命呀……” 匈奴王子的图谋 汉国使者涉何归国,甫一入境,就把护送他的护卫杀了,这厮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无他,就是汉武帝的野心,与其能力较为配套,再加上汉国又处于顶峰,不论是天子还是朝臣,都有着强烈的拓边之冲动。而且,汉武帝为具有拓边能力的人设了一个套,拓边归来,封侯赏银,然后再派人诱劝你犯罪。犯罪后财产没收,人却不杀,只要你再出关拓边,还可以重新封侯获得富贵功名。 这个圈套,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但拓边者却是乐此不倦,因为他们视自己的拓边本身,为违法犯罪的护身符。这类人多是热血少年,莽撞子弟,做事从来不看后果。区区番邦一个臣属,杀也就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就留在边塞,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封侯战役。 果然,汉武大帝接到涉何的报告,曰:“好样的,这才是我汉国的好儿男。传朕旨意,涉何勇气可嘉,以其为辽东东部都尉,替朕镇守辽东。” 金日磾与霍光对视了一眼,霍光脸上带笑,金日磾面无表情。 自从他父亲休屠王死的那一天起,金日磾沦为汉宫的马奴,他就是这副表情。 这副表情,已经超越了人类表情所能表达的极限。任何时候金日磾眉眼不动,谁都能从这张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到他对大汉天子无限的敬畏与祟拜。汉武帝虽然患有先天性情感缺乏症,但他仍不失正常人类本色,在这副表情面前,没有丝毫的抵抗能力。简单说,汉武帝被这张表情迷得颠三倒四,时刻把金日磾带在身边,就连入宫与嫔妃欢爱,都带着金日磾。 金日磾入宫,他那伟岸的身材,雄健的体魄,吸引了宫女无数惊羡的目光,不乏有大胆的宫女,对金日磾眉目情挑,金日磾却神态冰冷,不动如山。 汉武帝之所以带他入宫,当然是存有戏弄之意,就是要看他在数不尽的宫女包围之下的困窘之态。可令汉武帝惊奇的是,金日磾这厮,简直就不是人,他在宫女的挑逗之前,不仅是心不动,甚至无丝毫的生理反应。 但是这金日磾,却又是一个有着人类欲望的大男人。因为汉武帝赐给他女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这两个孩子成为了汉武帝的开心果,汉武帝每天把两个孩子抱在身上,让孩子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 其中有个孩子,名叫弄儿。他渐渐长大了,生理也成熟了。 生理成熟了的意思是说,在宫女们如狼似虎的蹂躏之下,这小家伙缴械了,高高地举起四只脚投降了。 小家伙没想到的是,他的爹爹金日磾,始终以充满感情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他。对于他在宫女们面前缴械投降的行径,看得明明白白。 等儿子爽得舒服了,慈眉善目的金日磾,把儿子带到块没人的空地上:“弄儿,今天你舒服不舒服?” 弄儿回答:“爹,儿子今天舒服死了。” “是啊是啊,”金日磾赞许道,“人生最幸福的,莫过于舒服而死。” 说到这里,金日磾和儿子紧靠在一起,低语道:“儿子,想不想尝尝比男欢女爱更舒服的滋味?” 弄儿诧异地道:“爹爹,这世上还有比男欢女爱更舒服的事儿吗?” “当然有,”金日磾道,“孩儿,你闭着眼睛,就会感受到这种无可比拟的舒服快感。” “真的吗?爹爹你不要骗我呀。”弄儿高兴地闭上了眼睛。金日磾用力抱住了儿子,他抱得是那样得紧,仿佛要把儿子的生命,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之中。良久良久,他慢慢放开儿子的尸体,叹息道,“儿子,爹爹真的没有骗你,死亡的滋味,是这尘世间最令人迷醉的,没有人能够抗拒它的诱惑。” “去吧孩子,去见你爷爷休屠王。你那死于浑邪王刀下的爷爷,他知道我为什么派你去的。 “他知道的。” 凌驾于亲情之上的邪恶 汉武帝得知金日磾杀了亲子弄儿,勃然大怒,大发雷霆。生平第一次冲金日磾发了脾气。 金日磾伏跪于地,泣不成声,哭诉说:“陛下,弄儿是我的儿子,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我更疼爱他?可是君父之尊,凛然而不可侵犯。弄儿他在宫中不能把持自己,触犯了君父之威,这是无可饶恕之大罪。纵然他是我的儿子,臣也只能大义灭亲啊。陛下啊,我这一颗心,犹如刀绞,请陛下杀了我,赐我一死吧,不要让我再在苦难的人世间,遭受这难以煎熬的折磨了……” “好啦好啦,”汉武大帝被他感动了,“你敬爱君父之心,犹在父子亲情之上,朕如何忍心责怪于你。可是弄儿……唉,朕是真心喜欢弄儿呀。金日磾,你要忍着悲痛,勇敢地活下去。朕已经失去了弄儿,不能再失去你了。” “陛下厚恩,臣,唯死以报。”金日磾哭成了泪人。 平心而论,汉武大帝的智商,是相当之高的。以现代的智商测试来评估,他的智商应该不会低于160。但权力的强大力量,给他的智商带来了负面效果。简单说就是,中国历史上古往今来的权力狂,都在致力推行一个奇特的规则——将对权力或组织的忠诚,凌驾于亲情之上。 然而,人类对血缘亲族的情感,是一种本能。任何一个人,只要他神智正常,不是太过于发癫,都是血缘亲情第一,而后是友情,第三才是对权力体系或是权力组织的忠诚之情。但中国几千年来,失控的权力无休止地在扭曲人性,力图将对权力的忠诚,硬挤到血族亲情之前。这种扭曲久了,于权力社会就成了正确的,这种扭曲观念体现在汉武帝的思维里,就认为臣属对自己的忠诚,高过于对血亲的情感,应该是正常的。许多人遇事先考虑亲情,这反倒是私心作祟,不忠于主君的表现。 汉武大帝生于皇宫,长于权门,自幼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扭曲性认知。而他在成长过程中,又没有丝毫挫折,以供他反省矫正自己的扭曲人格。最要命的是,在他47年的人生经历中,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将对权力的忠诚,凌驾于亲情之上的伦理,是犯了严重错误的,因为这是违背人类正常天性的。 终其一生信守着一个错误的认知,这使得汉武大帝,缺乏正确分析金日磾杀子事件的能力。 他真的应该认真想一想,儿子,是父亲最钟爱的。可是这个高大雄健的金日磾,他居然杀掉了自己最钟爱的儿子。 那么,他究竟想在汉武大帝这里,得到些什么? 他要获得的,是比儿子性命更具价值的东西。 这东西是什么? 只有,金日磾自己知道。 他离开汉武帝,来到了甘泉宫。 在这里,悬挂着一幅异族女子的画像。上书:休屠王阏氏的字样。 她是休屠王的妻子,金日磾的母亲。是霍去病兵出漠北,浑邪王降汉而刀杀休屠王之后,母子三人俱被掳到汉国来的。 史书上记载说:金日磾的母亲,深明大义,天天耳提面命,教导金日磾无限忠于汉武帝。汉武帝深受感动,就破例为这个女人画了像,让金日磾有所凭吊。 这样的记载,鬼才相信! 如果史学家脑壳里,认为一个丈夫被杀,连同儿子一并被掳为奴隶的女人,听天由命是正常的,但要因此而教导儿子,忠于杀掉自己丈夫、灭亡自己部族国家的刽子手,这要怎样的神经,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史学家也在干着和汉武大帝一样的事儿,试图宣传一种对权力的效忠,凌驾于亲情血仇之上的伦理。但人类社会中,根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无论权力狂怎样的渲染,这种情况多不过是权力狂的杜撰,而非历史或现实。 史书上还记载说,每当金日磾来到甘泉宫,来到母亲画像前,都会泣不成声——假如一个人对母亲怀有如此深厚的情感,又怎么可能无视亲生儿子的性命? 这一对母子来到汉廷,是有为而来的。 或者,是为了报复权力对他们部族的残害? 没人知道。 我们知道的只是,此后的汉武大帝,突然陷入疯狂之中,干出了无数件正常人类无法理解的怪事。 斩首小分队 一切迹象表明,朝中的权力结构,酝酿着惊天的变化。但新任辽东东部都尉涉何,对此毫无察觉。 他也懒得去想这些烂事,对他来说,要做的事情就一件——甭跟朝鲜人客气,逮住就杀,准保没错! 你看,这才不过杀了个护送他回来的朝鲜卫兵,就弄个辽东东部校尉。倘若再多杀几个,他就距离封侯不远了。 所以涉何每天带着他的部下,在边境一带棱巡,有时候深入朝鲜境内,寻找新的封侯时机。可朝鲜人分明是被他打怕了,他每天不辞辛苦,所行之处,竟连根兔子毛也见不到。这让他说不尽地沮丧。 唉,封侯这种事,也得看每个人的命啊。莫非自己,是又一个飞将军李广不成? 涉何满腹忧伤,来到每日巡游之后必来的酒肆,在他的老座位上坐定,拍了下桌子,吼了声店家,邻座一名模样古怪的男子,突然间把头凑了过来:“这位,莫非是威名震辽东的涉何涉校尉?” “你是哪个……”这句话问出来,涉何顿觉不妙,他的前后左右,各有几名模样古怪的汉子,他的话刚刚出口,众大汉已各掣短刃在手,叫了声:“奉我王之命,摘取涉何之首级,以报此人擅杀我朝护卫之血仇。”言讫,涉何顿觉浑身上下懒洋洋的提不起力气来,身上已经多了十几处刀口。 众目睽睽之下,来自于朝鲜的斩首小分队,摘下涉何的脑壳,破围而出。 此事震骇辽东,奏报火速报往朝廷。 朝廷——注意,从现在起,接到奏报的是朝廷,再也无法确定是不是汉武帝——朝廷接报,大喜:“杨仆那该死的,他的死囚军终于派上用场了。” 传旨,给楼船将军杨仆凑上七千死囚,让他们从齐地渡海,收复朝鲜。 朝廷玩了个恶作剧 杨仆又得到了七千死囚军。 照例,他又开始了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些死囚的悲惨,无以复加的悲惨。可是好奇怪,这些死囚们看起来模样怪怪的,当杨仆纵情发挥时,不见他们有丝毫反应,只是直眉愣眼地看着杨仆。 把死囚们的悲惨境况描述完了,杨仆停顿了片刻,等待预期的绝望号啕声。可是众死囚竟毫无反应,一张张怪异的脸,像是看什么稀罕之物一样,好奇地看着杨仆。那一道道怪异的目光,让杨仆全身都不自在。但他毕竟在战场上养成了凶悍的杀气,就抖了抖身子,想拂散这种不自在的感觉,提高嗓门,吼了一声:“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众死囚古怪的模样依旧,未有丝毫回应。 当时杨仆就急了:“回答我,你们他妈的难道都是哑巴吗?” 这时候死囚队伍才略微有点骚动,但距离杨仆的预期,还差得远。 诧异之下,杨仆踏前一步,顺手揪住一个死囚:“你,回答本座,你的境遇惨不惨?无论你如何挣扎拼斗,都逃不过喋血沙场埋骨异乡的下场,你绝望不绝望?” 对方恐惧地颤抖着,开口了:“吱呀吱呀吱,吱吱呀呀吱……”发出的那奇怪动静,让杨仆顿时毛骨辣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死囚,怎么说的全都是怪异的鸟语? 杨仆急忙揪过来一个亲随,问道:“这些死囚,到底是些什么人?怎么说话是这种动静?” 亲随回答:“启凛将军,这些死囚,是朝廷特意发给你的东越国死囚。” 东越国?我的天呀!当时杨仆就一屁股坐地下了。 东越国死囚,说的都是闽话,这种语言自成体系,哪怕再过两千年,杨仆也未必听得懂。 当然,这些闽南死囚,也甭想听懂杨仆的忽悠。 惨了,这下子惨了。朝廷这个恶作剧,当时就让杨仆傻眼了。让他带领东越死囚讨伐朝鲜,可是与士兵们语言都不通,如大漠旅人生命甘露之类的心灵鸡汤,就没法子派上用场了。 那他这仗该怎么打? 没办法,硬着头皮打吧。 绝望的杨仆,只好带着他的东越死囚,渡海杀奔朝鲜。朝鲜国王卫右渠,闻讯立即赶到险要之地对抗。双方一接仗,杨仆这边的死囚军就炸了窝,各自向着荒山狂奔。杨仆打了一辈子仗,生平头一遭跟士兵们比赛脚力,落荒而走。 卫右渠耀武扬威,趁胜追杀,砍了一堆的东越国死囚脑壳。 逃进山里,杨仆差点没气死。他向来战无不胜,就是因为他善于鼓舞军心士气。而他在三军前的保留节目,就是沙漠旅人之生命甘露。此事路博德知道,许多战将也知道,朝中诸臣当然也经常谈论这事。所以这次故意给杨仆派了东越国死囚来,存心想看杨仆的乐子。可是兵危战凶呀,打仗这种事,哪有这么开玩笑的? 他提着刀,在山里艰难跋涉,一个个地寻找他那些逃散了死囚,这些死囚也正在找他。因为这些人心里太惶恐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追杀。但他们跟随杨仆一路行军,齐地渡海,已经视杨仆为他们的领头羊,一见到杨仆,就热泪盈眶,泪流满面地扑过来,连比划带吱哇,向杨仆述说委屈。 就在这十来天的艰难寻找,杨仆和他的死囚们,建立起了深厚的战友情谊。他开始疼爱这些可怜的死囚,关心这些苦命的人儿。不再忍心用大漠旅人生命甘露这套成熟的鸡汤忽悠他们送死了。 这个心情的转变,决定了杨仆一生最终的命运。 残酷清洗 就在杨仆于山中寻找失散的囚徒之时,山外,发生了一件极尽诡异的怪事。 话说杨仆兵败之后,另一支与他配合的汉军,也已经进入了朝鲜境内。 这支军队的统帅,名字极其别扭,他叫荀彘。 荀彘,荀彘,听起像是寻死…… “彘”这个字,应该是西汉时代的吉祥用字,因为汉武大帝小时候,他爹汉景帝给他起的名字,就是叫刘彘。 荀彘这个人,也是从底层打拼出来的。他的长处是善于御车,曾经多次跟随卫青征讨匈奴,于战中显露头角,被朝廷诏旨以其为左将军,配合杨仆来打朝鲜。而荀彘来到之后,杨仆已经败逃入山,于是荀彘就和朝鲜国王卫右渠,你来我往地对打起来,打了段时间,没见什么效果。 朝廷不喜欢这种慢吞吞的战事,就派了一个叫卫山的人,拿着天子的符节,前来解决问题。 注意,这个使者姓卫,他拿着的是天子符节。 这个卫山,他或者是朝鲜国王卫右渠的近亲,又或者是大将军卫青的家将。也不排除二者兼具的可能,唯其具有这双重身份,才能够在朝鲜及荀彘之前,同时赢得尊重。 总之,卫山这个人的身份,极尽微妙,此人实际上已经卷入了一场险恶的朝廷政争,只是他自己尚不清楚罢了。 卫山抵达朝鲜王庭,朝鲜国王卫右渠向卫山跪下磕头,哭着说:“孤怎么会与天朝大军相对抗?孤之心,日日夜夜渴望着回归天子之庭。可是天使你看啊,汉国两位虎狼一般的将军,阻拦着孤的去路,孤好害怕呀。之所以重兵环绕,只是担心被那名将军杀掉而已。” 卫山喝问:“大王既然心慕天子威仪,如何来证明呢?” 卫右渠道:“这个太容易证明了,孤立即派太子跟随天使,前往朝廷请罪。此外,孤再向天子进贡5000匹良马,再为前来攻打孤的汉军,提供军粮,这还不能够证明孤之心吗?” “好,那咱们就这么定了。”卫山大喜。想不到这艰难的任务,居然如此轻易地完成,回到朝廷,封个侯是免不了的。 幸福来得太突然,卫山甚至有种始料未及的感觉。 但等到朝鲜王太子牵5000匹马出发时,卫山就感觉有点不对了。这5000匹马,每匹马有两个人负责,也就是说王太子带了一万人马,还俱各佩带铁甲兵器。这是比荀彘的整个军队还要强大的实力,这像是去朝贡的样子吗? 卫山心里嘀咕,等到了荀彘处,他就和荀彘向朝鲜王太子提出要求:“你们已经投降了,此行是赴天子朝堂进贡,不可以携带兵刃的,请你们先行缴械。” 朝鲜王太子听了,笑道:“谨遵天使之命,等我吩咐下去。” 说罢,王太子策马,顺原路返回。赴天子朝堂进贡的事儿,就这么算了。 卫山无功而返,回到朝廷,就立即被杀掉了。 卫山没能办成事,杀掉了好像也不冤。 但是,他只是一个外交人员,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说客,两名杀人不眨眼的将军都完不成的工作,却让卫山承担全部的失败责任,这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自古以来,靠舌辩于朝堂之上,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极为偶然的小概率事件。汉武大帝不可能连这么个枝节都弄不明白。更何况,临行前他授予卫山天子符节,表明了对卫山一切行为和结果的认可。可临到最后,却翻脸斩杀卫山,这就透出了过于刚愎了。 刚愎固然是帝王的心性,但考虑到出征朝鲜的荀彘,是来自于卫青的嫡系阵营。这就为卫山之死,带来重重疑惑。 ——朝廷之上,明显是暗潮汹涌,有一种强势的力量,正在着手铲除卫氏集团。 头一个是卫山,接下来必然是荀彘,继而,皇后卫子夫,卫子夫生的太子刘据,都将在劫难逃。 有人正在秘密策划,对汉武大帝展开凶残的报复。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去死吧思密达 杨仆带着他的残军,终于冲出十万大山,回来攻城。发现荀彘的部队,驻扎在王城的西北,于是杨仆捡了城南扎营,对卫右渠形成合围之势。 接下来的战事,就变得耐人寻味了。 荀彘是新晋将领,昔年卫青的老家将,好不容易获得这么个出场机会。表现得好,固然是前程似锦。表现不佳,恐怕再没第二次机会了。所以,他督战攻城非常卖力,每天驱赶着士兵,不停歇地向王城发起进攻。 而杨仆呢?这家伙自打经历了一段山中岁月,已经彻底转型为一个和平主义者。看着荀彘与朝鲜王军对杀,他摇头,再摇头:“这是干什么呀,好端端的,大家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和谐点不好吗?” 于是杨仆派人,手持和谈符节,前往朝鲜王城联系工作。 注意这个细节,杨仆竟然持有汉武大帝亲发的和谈符节,这东西不可能是在大街上捡来的,只能是皇家权力授予。也就是说,杨仆拥有汉武大帝亲授的权力,或谈或打,视战场上的情形而定,可以相机行事。 但杨仆是何时、在什么情形下被授予的这个权力呢? 这个细节被史书刻意疏漏了。史书提到杨仆持节前往,就好像他天然就拥有符节一样,没有交待具体情形。 总之,荀彘那边卖命地单兵作战,而杨仆这边与朝鲜王庭却是使者往来,和谈车辆络绎往来川流不息。荀彘亲自来找杨仆,商量两军联手,共同对朝鲜发起大决战,杨仆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荀彘终于察觉情形不对,他好像被人玩弄了,他这边流血卖命,而杨仆却利用这个机会,乘机拉拢朝鲜国王。到头来自己将一无所获,而杨仆则夺得说降朝鲜国王的全功。情急之下,荀彘也有样学样,立即派出使者,前往朝鲜王庭,与卫右渠约谈投降事宜。 使者到了朝鲜王庭,立即受到盛大欢迎,精美的饭菜一道道端上来,那香喷喷的味道,闻得使者心花怒放。刚刚把筷子拿起来,就听卫右渠问道:“杨仆将军身体还好吗?在山里时,没有被狼咬到吧?” “杨仆?”使者愣了一下,“我不是杨仆那边的,是左将军荀彘派我来的。” “你是荀彘的人?哎呀妈呀,你咋不早说呢,思密达?”朝鲜国王变了脸色,立即站起来走人。接下来侍者冲上来,把使者面前的精美菜肴,统统端走,使者正在惊讶,早有几人扑过来,抄胳膊架腿,将他抬出门外,“嗖”的一声,扔到远远的:“滚,荀彘算个什么东西?我家国王只向杨仆将军投降,让荀彘去死!” “什么事呀这是,”听到使者回来后的报告,荀彘吃惊得嘴巴大张如一座门洞,“杨仆他这是搞什么?要玩死我?可我没招他没惹他呀? 莫非,杨仆想秘密联合朝鲜军,想要干点什么? 可这个猜测,又没有证据,荀彘连偷偷向朝廷打报告都不敢。 虽然他不敢打报告,但朝廷对这边发生的事儿,一清二楚。 遂有使者公孙遂,飘然赴辽东。 公孙遂? 他又是谁的人? 勋臣之死 公孙遂,官拜济南太守,与公孙贺同气连枝。 公孙贺又是个什么情形? 公孙贺,祖上从军,功业显赫。当卫子夫受宠,其异母弟弟大将军卫青崛起之时,汉武大帝为提升卫青的社会地位,诏令公孙贺迎娶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 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了。 前面一个莫名其妙被处死的使者卫山,只是疑似卫青嫡系,而公孙遂,他则地地道道,是卫青集团中的骨干成员。 这次派他来朝鲜,不过是为了弄死他而已。 无论他干得是好是坏,总归是要弄死的,有可能连弄死他的理由都懒得找。 为什么要弄死他呢? 因为有人要摧毁卫青政治军事集团。 是谁要摧毁卫青政治军事集团? 此时在汉武大帝身边,借汉武大帝的名义发号施令的人。 他们是谁? 他们就站在汉武大帝身边,声色不动,满脸阴沉,正慢慢拂拭着皇家权力这柄杀人无数的雪亮钢刀。 前面有一个莫名其妙被杀掉的卫山,公孙遂应该知道有一场恐怖的政治强风暴,正在向他席卷而来。但他逃无可逃,只能硬起头皮,大步行走在死亡之路上。 他甫到辽东,荀彘就赶来向他报告,称:“朝鲜早就应该攻下,只是杨仆行径诡异,忽进忽退,又秘密与朝鲜国王媾和。”然后他把所有的细节,逐一向公孙遂作了汇报。” 公孙遂听后,情知事关重大,立即以天子符节召杨仆。杨仆到达之后,就被公孙遂的卫兵五花大绑,捆成了一团。 然后公孙遂把他的处理方式,向朝廷报告。 朝廷又派来名使者,带了把磨得锃亮的刀,来到辽东,不由分说摘下了公孙遂的脑壳——其实,无论公孙遂怎么个处置法,处死他的决定不会改变。又因为处死他是事先的布置,所以临到他被杀掉时,连个理由都没有,这就导致公孙遂的死,构成了西汉史上一大疑案。 公孙遂死了,荀彘立即意识到了这同样是他的厄运,有人正在明目张胆地清算卫青政治集团,而他荀彘身为卫青的家将,必然是在劫难逃。 说到朝中有人要清算卫青军政集团,实足以骇人听闻。因为卫青军政集团,实际上就是太子集团、皇后集团,要拿下如此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无疑是个大工程。 这样的事情,只要想一想就让人头皮发炸,遑论去做了。 但的确有人在做,而且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及到朝鲜之战,这个庞大的工程,才浮现出海面上的冰山一角。 这朝鲜之战,不过是个圈套,要把卫青集团中的骨干成员,悉数坑杀。 不能被这帮邪恶的家伙害死,荀彘发了狠,吞并了杨仆的军队,向朝鲜王城疯狂进攻、进攻、进攻,只要灭了朝鲜,立下堪可封侯的军功,才能免于杀身之祸,替卫青政治军事集团扳回一局。 他成功了。 在荀彘的狂攻之下,朝鲜王城爆发内乱,出于对汉国军力的恐惧,乱兵杀死国王卫右渠,向荀彘请降。 又一轮快乐大封侯。 许多与这场战事无关的人,封侯了。朝鲜那边逃过来的降兵降将,也封侯了。 却没有荀彘被封侯的消息。相反,他接到命令,命他回长安述职。 荀彘回到长安,在城门口,就被一群凶狠的士兵拿下,当场拖往法场。被震惊了的荀彘拼命尖叫:“这是矫诏,有人在假天子之命害我,害太子和大将军,太子在哪里?大将军在哪里?我要面见天子,当面抗辩。” 嘶声尖叫之中,钢刀掠过,荀彘那颗期望封侯的头颅,滚出了丈余之远。 当立了战功的荀彘血染长安城门时,大将军卫青卧于病榻之上,已是弱不可支。被冷落已久的皇后卫子夫来看望他。皇后不敢告诉他,家将荀彘立下平定朝鲜的不世战功,非但没有封侯,反而被诛杀的坏消息。 卫子夫只是说:“兄长,你知道吗?那个打起仗来疯疯癫癫,脑子不是太正常的杨仆,他在缴纳赎金之后,被削去爵位,贬为庶民。” 挥剑斩楼兰 公元前108年,汉武大帝48岁。 这一年,汉帝国同样是两个战场同时作战,诡异的朝鲜之战占了大半篇幅,参与这场战事的人或死或贬,呈现出了不可理喻的态势。 而在北部,大将赵破奴获得了他难得的人生机会。 赵破奴,九原郡人氏,为汉国军中将领。他在汉匈战争中屡立战功,因而封侯。但就在他封侯的当年,汉武帝为了筹措战争款项,命令列侯献金助祭。赵破奴搜箱捣柜掏尽家底,献上金子,却被指为成色不足,有假冒伪劣之嫌,因而获罪,削去刚刚得到的爵位不说,还被贬为庶民。 无奈何,赵破奴从头做起,再度从军,复因为屡立战功,迅速地晋升为匈河将军。 此时河西,大量的汉国使者叠肩交背,奔走不息。一旦这些使者有所斩获,就会立即封侯。所以出使西域,已成为有勇力的贫家子弟的谋生之路。这些使者,良莠俱全参差不齐,出使时不择手段谎话连篇。 西域诸国接见汉使,发现这些汉使每一拨都说的不一样,前后言语不搭。西域诸国就对汉使失去了热情。而这些汉使们行军疲顿,往往相互攻击自相残杀,彼此劫夺对方的财物。 西域沦为汉使自相残杀的天堂圣地,当地的楼兰国也不甘寂寞,时常出动兵力劫掠汉使。就连使者王恢——这个王恢,不是挑起百年汉匈之战的大行令王恢,那个王恢已经自杀于狱中了——王恢遭遇到楼兰兵抢劫,被剥得只剩一条内裤。 匈河将军赵破奴,气势汹汹地率了一万来人,深入河西两千余里,来找匈奴骑兵决战,却连根毛也没见到。 于是朝廷上就开始合计了:咦,你看王恢都被抢得只剩内裤了,何以赵破奴却找不到匈奴骑兵呢? 这个问题,足足困扰了朝廷五年。 直到公元前108年,不知是谁,才如梦方醒。不对不对,抢劫使者王恢的,明明是楼兰兵吗,你却让赵破奴去找匈奴决战,这根本不对路子嘛。 “传旨,命赵破奴进击车师国。” 话说赵破奴接获命令,当时就哭了。 他说:“那啥,咱们那边的朝廷,还有没有个正常人了?抢劫王恢的明明楼兰嘛,上一次你们让我打匈奴,隔了五年又让我打车师,发布个正常点的命令,怎么就这么难呢?” 有意思的是,那位被抢得只剩裤头的王恢,正在赵破奴的营中。他应该是被派来担任向导的。见此情形就建议:“赵将军,跟你说吧,朝廷上还真难找到脑子正常的人,那啥,他们发布的命令颠三倒四,要不咱们干脆不理他们了,先把楼兰给灭了吧?” 先灭楼兰?就那么个小国家,绕空地砌一圈泥墙,就敢说自己是国家了。那就砂锅捣蒜一股脑儿,把这两家统统灭了吧。 “我看行。”赵破奴道,“我统七百骑兵,从车师往楼兰方向攻,你替我统后援,负责我后面的粮草接济。” 说到楼兰和车师,这两国家加起来也不如汉国的一个小县城大,被赵破奴摧师而入,铁骑撞破泥墙,先破车师,再入楼兰,活捉了楼兰王。 此役,在朝廷上引起轰动,赵破奴因此战功,被封为浞野侯。替他帮忙的王恢,也无端被封了个浩侯。 诗云:“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车师、楼兰双双灭国,西域震骇,早年被汉武帝送到匈奴的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刘细君,发现她的命运面临着一次尴尬的抉择。 第十五章 背水之战 与汉家天子拜把子 乌维单于说:“我想和汉家天子,喝血酒拜把子,结为兄弟。” 这句话,是乌维单于对汉国来使王乌说的。 无端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是因为匈奴长期以来没有动静,连他们躲在哪里都不知道,让汉武大帝心惊不定,他习惯于洞察全局,不习惯于黑箱作业。不了解匈奴的心思举动,这让他睡不安稳。 于是朝臣议计,派王乌出马,去摸摸匈奴的深浅长短。 这个王乌,并不在朝廷任职,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一半家族在汉国,另一半家族在匈奴,而且他善于社交。有这两个长处,朝廷让他挂名了个低级使者的称号,便于在匈奴方面活动。 凭借如此复杂的社会关系,王乌很容易地见到匈奴单于乌维,会面时他按照匈奴的风俗,把朝廷符节丢在帐篷外,走进去说:“大单于,有没有烈性点的酒?走他妈这么远的路,老子都他妈的渴坏了。” 匈奴人生性彪悍,最喜欢粗人,听王乌这么粗鲁,大喜:“上酒,让我和这哥们儿好好地喝一顿。” 烈酒上来,大单于端起巨大的酒碗,纵情高歌:“我爱你,塞北的姐,赶着羊群走遍荒野,你的舞姿是那样的轻盈,你的心地是那样的纯洁……”大家一边喝一边唱,喝多了趴地上就睡,睡醒了爬起来接着喝。 如此一连多日,大单于和王乌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动情之际,醉醺醺地说:“兄弟,不瞒你说,王八蛋才乐意跟汉家天子打仗,那王八蛋太他娘的凶了,穷兵黩武呀,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不带这样打仗的。老百姓摊上这么个天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喝酒,喝酒。”王乌说。 大单于继续道:“所以呢我就想呀,要想彻底不打了,就只能把我的太子,送到汉家朝廷上去,我儿子在天子身边,我肯定再也不会打了。汉家天子也该放心了。” “真的吗?”王乌喜出望外,“大单于,此话当真?” 大单于:“骗你是你妹子养的!” 王乌亢奋得全身颤抖,倘若在他手中终结汉匈之战,什么封侯拜相,不过是小菜一碟,青史留名就是他的未来。于是他赶紧回去,向朝廷报告。 朝廷接到报告,也是几近癫狂,如果匈奴质子于汉廷,汉武大帝的历史功业,那就堪称空前绝后了,秦始皇之类的,只配给汉武帝端尿罐。于是朝廷立即派了一名叫杨信的高级使者,让他来办理这个问题。 当杨信手持天子符节,走到大单于军帐外时,匈奴人告诉他:“放下你手中的符节,只身进去,这是我们大匈奴的习俗。” “不!”杨信断然拒绝,曰,“此符节,乃汉家天子亲授,它代表的是汉家天子的威权与荣光,使者持此符节,符在人在,节失人亡。” 当时大单于的鼻头差点没气歪,心说这来的是什么人呀,一点都不尊重俺们大匈奴的习俗。入乡随俗你们没听说过吗?咋就这么霸道呢? 心里气愤,但大单于终究有城府之人,声色不动地说:“进来坐吧,啥事呀你大老远的跑来?” “是这样。”杨信说,“本使奉天子之命,是来约谈你家太子入朝之事。” 大单于道:“入你妹个朝呀,你家汉廷是有羊群,有帐篷,还是有马奶子羊杂碎喝?我儿子去了能习惯吗?不去!” “不去?”杨信嗫嚅,“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乌维单于:“说好你大爷,不去!” 杨信不得要领,颓然而返。 朝廷因此责怪王乌,王乌说:“不会吧,大单于他出尔反尔了?不可能,等我再去瞧瞧。” 于是王乌再入匈奴,依然是把符节放在帐外。乌维大单于喜欢死他了,照例是喝得云山雾罩,喝高了,大单于就说:“我要入汉廷,与你家天子拜把子。” 匈奴使者死亡事件簿 乌维单于声称他要赴汉廷,与汉武帝拜把子,正常人对这句场面话,听了也就是笑一笑,不会往耳朵里去。可是整个汉宫朝廷,得到奏报后智商飙降,立即下令在长安城修建了座单于宫殿,弄得乌维单于这边好不尴尬。 说到汉廷,那是乌维单于死也不会去的地方,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正经人谁去那儿呀。 但话已经说出口,汉家天子还给自己修筑了宫殿,再说不去,就得另找理由了。 无奈,乌维单于一边指责汉宫缺乏诚意,派来的使者太低端,一边派了个匈奴贵族,跟随汉使去了长安。 可不承想,匈奴贵族喝惯了马奶,吃惯了奶酪,一进入汉国就水土不服,到了长安,已经是气息奄奄了。 朝中诸臣心急火燎,派出了能够找来的所有名医会诊。数不清的医学专家会诊之后,一致认为,匈奴使者染患的只是小恙,来上两副温和的汤药,稍微调剂一下,患者又能够生龙活虎了。 然后众专家给匈奴贵族弄了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汤药,掰开他的牙齿灌下去。 然后就见匈奴贵族两腿拼命地一蹬,就一动不动了。大家一摸他的鼻孔,已经没气了。 莫名其妙的,这家伙说死就死了。 按现在的医学观点来看,匈奴来使应该是因为水土不服,导致了电解质紊乱,出现的是严重低血钾症状。只要快点输点钾就好了。可那年月哪来的输液装置?最终这匈奴使者,因低血钾症状而猝死。 总之这家伙死了,乌维单于这下可逮到理了,他一口咬定,是汉国毒杀了他的和平使者,就让汉家天子给他修的宫殿空着吧,这辈子他是不打算住了。 于是匈奴继续截长补短,袭扰汉国边境,截杀使者。 就在这背景下,远嫁乌孙的汉家公主刘细君,写了首诗。诗曰: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诗成,刘细君给汉武大帝打报告,请求归国:“陛下啊,你让我嫁的那个怪物昆莫,他已经死掉了耶。现在乌孙人按照当地习俗,逼我嫁给昆莫的孙子军须靡。可我是他娘的军须靡的奶奶呀,这世上哪有奶奶嫁孙子的道理? “请求陛下救我回去吧。” 接到报告时,汉武大帝正在长江上引弓搭箭,射一条巨长的怪东西,史书上称此物为蛟龙。但猜测起来,多半不过是条大号的水蛇。汉武帝听了刘细君的报告,回复说:“不不不,刘细君你就嫁给那孙子吧。” 嫁给孙子,只为维护两国和平。这点小牺牲,有什么好抱怨的? 刘细君嫁给军须靡五年后,逝世。 用人就用大舅哥 公元前106年,汉武大帝50岁。 他进入了生命衰退期,身体状况及智能,都远不及此前。 冬寒时节,威震漠北的大将军卫青,于病榻上溘然闭目。 他是皇后卫子夫及太子最强有力的保护人。他死了,帝国的政治进入黑暗地带。而此时,汉武帝突然想起了他曾经最宠爱的李夫人。 这位李夫人,他的哥哥李延年,是在宫里替皇家养狗的狗奴李延年,曾演奏过一首垂万世不朽的名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正因为这首歌,汉武帝召李延年,知其有一妹,倾国倾城,绝世独立。遂召入宫,宠之。 这就是李夫人。 后来李夫人病了,当她死后,将有方士来唤醒她那沉睡的魂魄。而李夫人在病重时,极为明智地背对汉武帝,不让武帝看清她憔悴的容颜,则为其家族保存了未来进入权力核心的可能。 这时候的汉武大帝,既思念卫青,又怀想李夫人,但由于他的大脑钝化,认知能力不足而分辨能力下降,他把这两件事弄一块去了。 弄一块去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说,汉武帝本能地按照他的习惯行事,把卫青的成功案例,拿来往李夫人一家身上按。 卫青由一介马奴崛起,那是因为卫青的妹子卫子夫,是绝代佳人。卫子夫成了皇后而卫青成为皇帝的大舅哥。 现在,皇后虽然仍是卫子夫,但李夫人好歹也是汉武大帝的老婆之一,用人就用大舅哥,这个模式是不会改变的。 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早就被封为协律都尉。但李夫人还有个哥哥李广利。汉武大帝就让这位大舅哥,去做卫青此前的工作:挥师塞外,立功封侯。 给李广利的目标,是大宛国。 之所以要打大宛,是因为那些充当汉使的不良少年们回来报告,称大宛有好马,藏在一座名叫贰师的城中,不肯给汉家天子。汉武帝第一喜欢美女,第二喜欢良马,就派人携重金前往,却被大宛国断然拒绝。 大宛国欠揍了。 于是汉武大帝封大舅哥李广利为贰师将军——贰师,是大宛的藏马之城,这个意思是说,大宛国归李广利了——统从属国调来的骑兵六千,兼以出关捞取功名的勇武少年数万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李广利此去,只要长脑壳,就会感觉到不对头。 一来,此时李夫人已死,李广利去打大宛,朝中无人替他说话,倘若有变,他还能有机会回来吗? 二来,他带了数万名好勇斗狠的不良少年。数万名呀,这么多的吃货,却又不隶属正规军编制,有人给他们输送粮钱吗? 恐怕不会有! 下一个猎杀目标 贰师将军李广利,于公元前104年秋季出发,次年,太子及皇后军政集团,就遭受到了空前的打击。 公元前103年,汉武大帝53岁了。 才刚刚过了个年,他就老得不成样子。那双昏浊的老眼,再不见少年时代的神采。 这时候朝中说话算数的,是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 霍光及金日磾。 汉武大帝老态龙钟,又醉心于神仙之术,根本拎不清朝堂上所发生的事情。而且无人敢于靠近他,霍光和金日磾的话,就等于是汉武大帝的话。 朝中传来消息,丞相石庆病死了。 石庆,是公孙弘任相后,第一个得享安年的丞相。此前的那些丞相,什么李蔡、赵周,统统被汉武帝找个由头弄死了。石庆是黄老传人,最懂保身之法,虽然他正常死亡,但隔三岔五,汉武帝就会找个由头大骂他一顿,经常骂得石庆泪流满面,灰头土脸。 总之,任谁都知道,汉帝国的丞相之位,不过是个坑,坑死你连个回声都听不到。石庆之后,接任者就是下一个猎杀目标。 春节刚过,宫监登门,宣太仆公孙贺入宫。 “啥事呀?”公孙贺的夫人、皇后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出来问。 “蠢货不知兵。”公孙贺回答道,“左右不过是李广利兵出大宛的事儿,那蠢货带了数万名无赖少年,沿途又没有粮草接济,陛下召我,多半是为了这桩事。” “小心着点,”卫君孺吩咐丈夫,“大将军死了,皇后又已被陛下冷落多年,应答时千万不要触犯天子龙威。” “我知道了,”公孙贺施施然去了。入朝,被引入一座偏殿,就见汉武帝眯着眼,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着翠绿栏杆之外的蔚蓝湖水。 霍光和金日磾,犹如汉武大帝身后的两座雕塑,神态高深莫测,看不出有丝毫表情。 公孙贺上前跪拜:“臣公孙贺,仰叩天恩。” 汉武大帝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公孙贺不明要领,偷偷抬眼,若有所期待。 就只听霍光的声音,冷冰冰阴寒寒:“陛下有旨,以太仆公孙贺为丞相。” 我操可别!当时公孙贺就失态地号叫起来:“陛下别这样,臣无罪呀……不是陛下,臣的意思是说,臣德能鲜薄,难堪此任呀,请陛下收回成命。” 公孙贺一边拼命磕头拒绝,抬头之际,向着霍光连连发出哀求的眼神。那悲哀的眼神在说:“霍都尉,霍都尉呀,卫霍两家,同气连枝。先者李广的儿子为父报仇,痛殴卫青,不就是霍去病替卫青出头,一箭射死李敢的吗?现在你快来帮帮我,帮帮我呀,看在前大将军卫青的情面上。” 就见霍光俯身,对汉武大帝柔声道:“陛下,那边有宫女在喂水鸟儿,陛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说完,就见霍光和金日磾两人,搀扶起汉武大帝,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孙贺爬起来,向前追出两步,又停下来。 他站在那里,面如死灰。 昔年霍去病为卫青出头,一箭射杀李敢的场景,已经成为过去式。而现在的霍光,丝毫也不掩饰他对卫青军政集团的敌意。 可这是为什么呀? 没有解释,只有历史。 有人在陷害你 华丽的宅邸中,绿荫环绕,到处都是一队队的少年少女,正在排练歌舞。 协律都尉李延年大步进门,侧耳听了一下弦乐之声,皱起眉头。 他走过去,斥责一排乐工道:“用点心,用点心你又死不了,昔年黄帝采天地之风,聚而成乐,用以教化万民。倘若都如你们这般,吊儿郎当不上心思,还教化个屁万民呀。” 习练舞乐的弟子们,立即鼓起腮膀子,加大力气吹奏。 李延年又听了片刻,评价说:“这你娘的有气无力,等大老爷灭了大宛,封侯归来,听这操蛋的音乐,不砍了你们头才怪。” 李延年,他实际上是个太监,虽然生得唇红齿白,玉树临风,但年轻时触犯刑律,被处以腐刑,割掉了生殖器,送入宫中养狗。因为精通乐器,受到汉武帝宠爱,又因为他的妹妹入宫,李延年风光一度,曾有段时间与汉武帝吃睡都在一起。后来被汉武帝封为协律都尉,简单说,就是替汉武帝管理宫中的乐队乐器。 受到汉武大帝的宠爱,那就意味着予取予求的财富与无上的权力。可只有李延年才知道,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受过腐刑的人来说,只是意味着痛苦的折磨。财富也好,权力也罢,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满足人的原始欲望——可是李延年的欲望之根被割除了,再给他这么多的东西,不是折磨又是什么? 叹息中,李延年正要回房,忽听门外一声长喝:“天子有旨。” 咦,一定是我大哥打下了大宛。李延年喜出望外,急忙迎出。 甫一出来,李延年就感觉有些不对。登门宣旨之人,是几个宫监,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士兵。你宣旨就宣旨,带兵来干什么?还有这些来人脸上的表情,似笑而非笑,好像是在跟自己开个极恶毒的玩笑一样。 李延年心里惊诧,但还是跪下接旨。陛下诏曰:“协律都尉李延年,及其弟李季素行不轨,奸乱后宫,骇人听闻,着灭其族。” “啥子?”李延年“腾”地跳了起来,“这是谁在矫诏?有这么胡说八道的吗?老子鸡巴都割掉了,还奸乱个屁后宫呀。” 宫监慢条斯理地解释道:“鸡巴虽然割了,但事在人为嘛。只要你想法子,总是可以奸乱的,是不是?” “你他妈的胡说些什么,老子要入宫见陛下……”李延年怒叫未止,宫监后面的军士已经冲上前来,大喝一声:“你他妈的哪这么多废话!”一刀戳下,李延年就觉得胸口一窒,利刃已经透胸而过。 “哥……哥!”李延年一头栽倒,手指北方。 哥哥李广利知道这事吗? 有人在暗中陷害李家。 告诉李广利,千万千万不要回来! 但这些话,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宫监收起圣旨,对士兵们说:“就这样吧,成年男子直接杀掉好啦,未成年的男子阉割后,与女子一同送入官市,发往列侯府中为奴。” 士兵们刀枪举起,杀呀,就开始大肆血屠李延年的家。 这时恰有一人风尘仆仆,策马而来,到了门前,惊见李延年家已经是血流成河。大骇之下,此人掉头就逃。 这个人,他的名字叫卫律,是李延年的知交好友。李延年向汉武帝推荐他出使匈奴。他刚刚回来,前来探望,却发现李延年正遭灭族。惊骇之下,他一口气逃到了匈奴那边,从此种下了苏武留胡十九年的因缘。 陛下想弄死谁? 朝野上下,只有一个人知道,汉武大帝为何要诛灭李延年家族。 这个人叫上官桀。 桀,是中国第一个王朝夏帝国的亡国之君,听起来很没情调。等闲人物,是不肯用这个带有明显贬义的字眼作为名字的。 但桀却是个文武双全的人,他武能生裂虎豹,文有拒谏之才。后面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当别人想对他说什么时,还没开口,他就知道对方要说的话,嘎巴溜脆的,把对方的废话堵在嗓子眼。 上官桀,人如其名,是当时西汉帝国智商排到前几名的人物。他出身世家,父亲累立军功,而他年轻时为汉武帝的羽林郎。他曾跟随汉武帝前往甘泉宫,时遇大风,车不能行,上官桀就卸下车盖,当遮阳伞替汉武帝打着。汉武帝欣赏他的勇力。 像所有的聪明人一样,上官桀也有个偷懒的毛病。汉武帝有段时间生病,上官桀趁机给自己放了个小假,把汉武帝的御马,饿得嗷嗷惨叫。汉武帝病好,发现这事后大怒,斥道:“上官桀,你是不是以为朕再也爬不起来了?” 当时就见上官桀,“扑通”一声跪下,眼泪说来就来,哗哗地淌,说:“陛下病了,做臣子的日夜忧心,恨不能以身相代,哪还有心情喂马呀。呜呜,求陛下杀了臣好了,求陛下杀。” 嘿,汉武帝最喜欢别人关心自己,见此顿时大喜,非但未追究上官桀,还给上官桀封了官。 按说以上官桀这过人的机智,是不应该被弄到塞外干危险活。但朝中的人精却有点太多了,而能干者如上官桀,反倒显得凤毛麟角。结果,此次李广利远征大宛,上官桀也是随军的将军之一。 一出塞外,上官桀就意识到自己被人坑害了。几万人浩浩荡荡的队伍,后方连个度支粮草的都没有,这他妈叫打仗吗?说是坑爹还差不多。 但究竟是谁坑谁,这个问题,上官桀还没弄明白,他只能继续向前挺进,沿途遇到城池就打,不打没吃食。打下来大家就狂吃,打不下来,就饿着肚子寻找下一个目标。就这样打来打去,几万人的队伍,只剩下几千人了。 于是上官桀跟随李广利,开始战略撤退。 不撤不行啊,不退剩下的这点人,全都会死在河西。 但等残兵退至玉门,却发现玉门关前,有一排森严的汉军,传旨称:“李广利及随从人员,有一人敢入玉门关者,则悉以斩杀。” 啥意思呀这是? 当时李广利吓傻了,上官桀等人,也是大为震骇。 远征在外,这些人不知道李延年全家被灭族的消息,只能用猜的:陛下这么弄,到底是想弄死哪个呢? 可出来的人这么多,到底是谁惹到了陛下,这又如何猜得到? 就在这胡乱猜测之中,荒凉的沙漠上,突然间烟尘大起。 匈奴归来。 曾大破车师,俘获楼兰国国王的名将赵破奴,陷入了匈奴大军的团团包围之中。 匈奴出击 匈奴乌维单于机智地折腾过汉国使者之后,不久就死了。他那年幼的儿子接管权力,史称儿单于。 儿单于年龄虽小,却不服不忿,发誓要与汉帝国决一雌雄。他的凶悍令得匈奴左大都尉忧心忡忡,担心这孩子太坑爹,就秘密联系汉廷,请求投降。 朝廷接奏大喜,命公孙敖于塞外建筑了一座受降城。但公孙敖很机智,把受降城建造得离匈奴人远远的,这样就保证了安全。 公孙敖是安全了,但匈奴那边,左大都尉就有点为难了。他决定杀掉小毛孩子儿单于,率匈奴各部归属汉廷。汉国朝廷对此表示强烈支持,特派了名头最为响亮的赵破奴及其儿子赵安国,深入塞漠两千余里,接应左大都尉的叛乱。 赵破奴率了两万骑兵出发了,不承想那儿单于年龄虽小,本事却大,左大都尉的叛乱,被他察觉,儿单于当机立断,率匈奴铁骑奔袭左大都尉部属,左大都尉掉以轻心,当场被杀掉。 左大都尉身死名灭,赵破奴就没啥可接应的。但他想来都来了,就近找个匈奴部落,意思意思吧。遂攻击匈奴一部,俘获两千余老牧民。 这也算是赵破奴纵横塞外以来,打得比较精彩的战役了。于是赵破奴兴高采烈回师,行至距公孙敖修建的受降城八百里的地方,就见前后左右,地平线的尽头有一道黑线。这黑线越来越鲜明,轮廓越来越清晰。等赵破奴看清楚,登时傻了眼。 全都是匈奴骑兵。 总人数不少于八万人。 匈奴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当时赵破奴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这场仗不用想了,他只有两万来人,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被匈奴人打死,是无可避免的事儿。 打死就打死好了。赵破奴父子想得开通,军人们,被人打死在战场上,是迟早的事儿。这事赶早不赶晚……其实也不是那么急。当下命令军士安营扎寨,与匈奴兵决一死战。 扎成环形寨,照例是双方先以远程弓箭开射,然后是匈奴兵冲上来破阵。血肉模糊地打了一整天,赵破奴这边撑不住了,因为没有饮用水,军士们渴到要发疯。 这可要了命了。赵破奴带来的这些兵,都是中原人,除了他,没一个熟悉地形的。要取水,就只能他自己亲自出马。 到了午夜,赵破奴父子带了一小队人马,悄无声息地溜出来,直奔水源方向,到了地方,赵破奴解下头盔,“扑通”把脑袋浸进泉水里,那湿润轻爽的滋味,太舒服了,抬头……咦,谁呀这是,干吗按住人家脑壳,不让人家起来?赵破奴拼命踢腾:撒手,你撒手……但按他脑壳的人,不为所动。等到把他灌得头昏脑涨,才把他的头从水里拉出来。 “嗨,破奴兄,”按住他的匈奴伏兵笑吟吟地道,“还愣着干什么?走吧,大单于军帐去喝酒,你最喜欢的马奶子,保证让你喝饱。” 主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捉走了,那两万余汉军,仍然于营寨中坚守。儿单于派了人前来招降:“嗨,汉军兄弟们,你们的主将已经投降了,你们也快点过来吧。” 汉军相顾失色,这下惨了。临阵失陷主将,这是汉武大帝最痛恨不过的死罪,就算这两万人回去,准保也会被汉武大帝一刀一个,统统杀掉。但投降也不成,临阵投降,汉武帝更为憎恨,投降之人诛灭三族,是逃不过的。 没办法,不能回去,也不能投降,两万汉军就在营寨和匈奴死战,直到被匈奴人杀光光,这场战役才算结束。 引蛇出洞的阳谋 赵破奴父子被俘,两万精锐骑兵尽墨。汉廷顿时炸了锅。 四处巡游,寻找神仙的汉武大帝急忙返回。但再急也有个时间差,等到汉武大帝回到朝廷,亲自主持御前工作会议时,已经是来年的七月份。 公元前102年,53岁的汉武大帝,拖着老迈之躯,要求群臣就当前的形势,发表意见。 汉武大帝老了。 他的嘴唇翕动着,可谁也听不清他在嘀咕些什么。 这种情况下,就由霍光给大家翻译。 霍光说:“陛下的旨意是,让大家踊跃发表看法,不要有什么顾虑,言者无罪嘛。任何人都不会因为在朝堂上发表的言论或观点,而遭受到责难。” 这样就好,这样最好。群臣长舒一口气,立即抢先发言。意见是一面倒的,匈奴归来,一出手就灭掉了汉军两万精锐骑兵,可知匈奴已经恢复了元气。面对如此强敌,汉国断不可两面作战,应该立即放弃大宛,集汉国全部资源,全力对付归来的匈奴铁骑。 汉武大帝的嘴唇翕动。霍光翻译道:“来呀,把公然散布放弃大宛错误观念的人,统统拉出去处斩。” “别别别,”大臣们急了,“陛下,你说可以畅所欲言,言者无罪的呀。” 霍光翻译道:“陛下的旨意说,刚才那是个阳谋,是引蛇出洞的阳谋。” 什么呀这是,都这节骨眼上了,你还玩阳谋呢。大臣们那个气呀,可是气也没用,主张放弃大宛的一群大臣被当场拖下去杀掉。接下来继续开会。 会议决定,赦免所有的死囚犯,再加上品性不端的无良少年,这些人统统发配到塞外。再征调百姓家里的牛十万头,马三万匹,驴和骆驼万匹,调十八万军卒到酒泉、张掖地区,另行征调校尉五十多名,一并去打弹丸大宛。 决定已经出来了,这时候金日磾嘀咕了一句:“陛下,好像兵力有点薄弱呀。” 汉武大帝的嘴唇翕动。霍光翻译道:“陛下宣布,以下七种人,一律充军。第一种:有罪的官吏;第二种:逃亡者;第三种:入赘女方家的毛脚女婿;第四种:商人;第五种:曾经有过经商经历的人;第六种:父母有过经商经历的人;第七种:外祖父一脉曾有人经商的人。以上七种人,须得自带干粮,自备武器,在指定日期到达指定地点。 “违令者,斩。” 声势浩大的大宛会战,终于上演了。 再掳楼兰王 李广利大宛会战前夜,匈奴王儿单于死了。 这孩子,勇武聪明,果断善战,先平左大都尉之乱,再灭汉国赵破奴两万精骑,端的了得。倘这孩子多活几年,汉国那边,可就有的瞧了。但天不佑匈奴,被视为匈奴的未来与希望的儿单于死掉,他的儿子正在吃奶,于是大家改立了须发银白的右贤王为大单于。 新任大单于雄心勃勃,派骑兵跟在李广利的屁股后面,想抄汉军的后路。可到了地方一看,匈奴人全都吓傻了。 只见大沙漠中,黑压压密麻麻,全都是汉国来的士兵,一个个啃着干粮,喝着冷水,一边失声呜咽,一边行军赶路。那一望无际的人山人海,看得大单于头皮发麻,当场就失声尖叫起来: 哎呀妈呀,汉国咋又弄出这么多的人呢?这才几年呀,又生出这么多人来。 人虽多,但士气不振,不堪一击。 但问题是,汉国的生殖效率如此之高,你今天打了他,赶明儿他又给你生出黑压压的人,络绎不绝地赶来打你。就这么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大单于说,孤有生以来,头一次知道怕字怎么写。 惹不起。 能不能有个简单的法子,灭了汉国呢? 大单于想出个妙法,不惹汉军了,直接去西域要道的楼兰国,和楼兰联手,专打汉国使者。使者是汉国的奸细兼耳目,把使者之路断了,汉军就算出来,那黑压压密麻麻的人,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这样就等于把汉军压缩回境内,届时匈奴人生存的空间,就宽广了。 这个法子好,马上派人去秘密联络楼兰国。 大单于派了精明强干的特工人员,潜入河西走廊。然而很不幸,此时河西走廊,也挤满了出来捞世界的不良少年。匈奴特工一入河西,就被汉国的一个官员任正给逮到了。 任正立即对匈奴特工,严刑拷打:“说,是谁派你来的?你的联络人是谁?密码是多少?”啪啪啪,蘸了凉水的皮鞭,狠命地抽个不停。使者受刑不过,不得不如实招供了出来。 得到口供,任正喜出望外,立即带着他的人冲入楼兰国。 此时的楼兰国王,正是被赵破奴抓回去的那个,亲眼目睹汉国辽阔的疆域,当时楼兰王就震惊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家的楼兰国,还不如汉国的一个小县城大。而且汉国人相互残杀的凶狠,让楼兰人心惊胆战,从此怕死了汉国人。 见任正突然带人闯入,楼兰王急忙赔着笑脸,起身相迎:“小王恭迎天使,不知天使突然前来,有何教诲?” 任正板着一张后娘脸:“马上扛起你的铺盖卷,跟我回汉国。” 楼兰王:“……天使叫小王去汉国何为?” 任正:“当然是蹲大狱!” “不要啊!”楼兰王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来人呀,救救小王,小王无罪呀,小王不要蹲汉国大狱,那地方不是人呆的地儿呀……”喊声中,任正手下士兵,直如捉小鸡一般,将楼兰王架起来。楼兰国的卫士们,更没胆子招惹汉国来使,见状急忙躲远远的。就被任正这么个小官员,再一次把楼兰王捉回长安来了。 汉武大帝崇尚勇力,听说捉来了楼兰王,兴奋地登殿问罪。他的嘴唇一抽一抽地翕动着,霍光立即喝道:“楼兰王,陛下问你,你可知罪?” 楼兰王哭道:“小王好委屈呀,小王根本无罪呀。” 霍光转向任正:“那你为啥要把这厮捉来?” “那啥,是这么回事,”任正赶紧呈上匈奴间谍口供,“是匈奴单于意图联结楼兰王,劫杀我天朝使者,这岂可容忍,所以小将才将他拿回问罪。” “放屁!”霍光斥道,“任正,你会说人话吧?是你无意中截获了匈奴人秘联楼兰王的奸细,报知朝廷陛下,奉陛下御旨,拿回楼兰王的,听明白了没有?” “啥意思呀?”任正眨眨眼,恍然大悟,“是是是,是小将不会说人话,正是小将奉陛下御旨,仰仗天子天威,这才拿得楼兰王的。谅小将这般薄命之人,不是借天子洪福,怎么可能拿得了楼兰王?” “这就对了嘛。”霍光欣慰地扭头,“史官,把任正奉陛下之御旨,拿回楼兰王的事件,详细地记述下来,注意要细节生动。” 那边楼兰王叩首:“陛下,这没我什么事了吧?小王可以走了吗?” 霍光道:“走当然可以,没人拦住你。不过,你走之前,先要发布一个声明,严厉谴责匈奴单于挑起战争的无耻罪行,并表态决不容忍匈奴破坏和平,誓死与之周旋到底。” “唉,你看这事闹的。”楼兰王无奈,只好公开宣称与匈奴为敌,这才获准归国。 匈奴接到楼兰王表态敌对的消息,大单于好不郁闷,没几日工夫,竟尔活活郁闷死了。 这么短时间里,接连死俩单于,这也堪称异数。总之,在大宛战场上,已经没人妨碍李广利,他尽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绝境之战 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发了,声势浩大,惊天动地的样子。 人数是多了,但仍然没人给李广利运输粮草。 摆明了就是要坑死他。 幸好李广利的人马众多,沿途小国,见之无不惊骇,生怕李广利来打自己,纷纷上前劳军,拉关系套交情,运来粮草以示臣服。 只有一个轮台小国,对汉军采取了毫不掩饰的敌对态度。那李广利可就不客气了,他挥师打破轮台,进行了血腥的屠城。 屠城事件表明,李广利应该已经知道弟弟李延年被灭族的事情了。现在,他在朝中再无依靠,只有强敌大仇,虎视眈眈慢条斯理地在摆布他。所以他要给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尽管他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但现在,他已经发了狠,西域诸国,最好不要惹他。 兵抵大宛城下。 李广利先不忙着攻城,而是大兴土木,挖沟掘壕,把大宛城的水源,引到了别的地方。这下子可好,大宛顿成死城。 大宛虽然沦为死城,但他们也有后援,这后援就是康居国。虽然康居国的援兵未见踪影,但大宛还是死硬地坚守了四十多天。 四十多天后,大宛内部崩溃了。 一些贵族秘密商议说:“你说好端端的,招惹来汉国的大兵攻城,图个啥呢?就是因为国王这厮,他死活不答应给汉家天子几匹好马。那马有个屁用?值得死这么多人为之殉葬吗? “眼下这情形,康居国的援兵四十多天还不见踪影,我等纵然不被汉军打死,也会活活渴死。与其如此,还不如杀掉惹祸招灾的破国王,投降汉军算了。” 于是贵族们藏械入宫,面见国王,说是有重要军情禀报。国王出来,贵族们趁机一拥而上,按住国王手脚,把国王的脑壳吭哧吭哧地锯了下来。 杀完国王,众贵族惊恐地发现大宛外城已破,李广利率汉军冲了进来,开始强攻内城。贵族们急忙拿着国王的脑壳登城,对李广利说:“李将军,你看好了,你们此来,只是为了大宛的宝马而已。不肯给你们宝马的,是国王,现在我们已经把国王杀了,他的脑壳在此。现在,我们请你们停止攻城,我们将把国王脑壳给你们,打开马廊,宝马随你们挑选。如果你们不答应,那我们就只能把所有的宝马,统统杀死,然后居城死战。等到康居国的援兵到达,你们汉军就是腹背受敌。何去何从,请将军选择吧。” 这时候李广利获知一个消息,大宛城中,最近抓到了一批汉人,而这些汉人,懂得打井技术。这就意味着大宛内城,有可能打出水来。而城中粮食又多,再有水源,那么这场战事恐怕就没有结束的可能了。如果是这样,自己孤师悬于域外,就很危险了。 于是李广利答应了大宛贵族的请求,大宛贵族依言打开马廊,让李广利精选了良马三千多匹。又给大宛立了个亲近汉国的大宛贵族味蔡为新国王。李广利这才踏上回师之路。 行不及远,就听到后方传来遥遥的呼声:“等一等,上官桀将军攻破郁成,打到康居国,把郁成王给逮来了。” 有这事?李广利惊喜之下,急忙停步。 匈奴臣服 原来,汉军征大宛,还有场大家避而不谈的败仗。 初,李广利率数万人从敦煌出发,兵分两路。他自己当然还是带数万人,来攻打大宛城。另派了不知怎么招惹他的校尉王申生,只带了千把来人,去攻打郁成。可千把来人怎么可能攻得下来? 结果很不幸,王申生抵达郁成之下,就被郁成王设伏,把这一千来人包了饺子,差不多等于全歼灭了。只逃出零星几个人。 李广利大怒,就派了上官桀出马。上官桀带多少人不知道,但郁成王一见他来到,撒腿就狂奔,一口气逃到了康居国。上官桀穷追不舍,追到康居——所以,大宛苦候康居救兵而不至的原因,就在这里了。 到得大宛城被攻破,康居王吓得半死,赶紧把郁成王捆绑起来,送给上官桀,表态臣服。 上官桀就派了四名骑兵,把郁成王给李广利押送来。四名骑兵出了门,商量说:这个俘虏可不好送,他是个活人啊,万一跑了可咋整? 必须要想出个安全的押送法子。 这法子也简单,就是……一个骑兵拔出剑来,“吭哧”一剑,把郁成王的脑壳给砍了下来。 上官桀的表现,为这次战事画上个完美的句号。汉家军队可谓名副其实的威震西域。值李广利回师,沿途各国全都派出自家的王室子弟,狂追着汉国大军,央求跟随前往汉廷做人质。只要汉军不来打自己,干什么都行。 这次战事,也令汉国举国震动。此前汉国只知道天下之大,自家是最牛的。但究竟如何一个牛法,这却不太清楚。而李广利大宛之战,明确地告诉大家,汉家天子,威行天下,谁不服就死定了。 如果一定要给这场战事挑点小毛病,那就是汉军太疯狂了,简直是一群狼。实际上在大宛之战中战死的士兵并不多,而死于自家兄弟之手的,却比比皆是。因为汉军要自行解决粮草,解决的法子,就是去攻打别人,抢夺粮草。所以大宛之战,大家是一面围城,一面自相残杀。城里城外都是打得一塌糊涂。 汉武帝拓边之功,为历史之最大,至今中国人仍然享受着他给后人打下来的地盘。当然牺牲也是极为惨烈。但他之所以成为千古一帝,是因为其他帝王,也让百姓付出了同样甚至更为惨烈的牺牲,但其历史功业,却连汉武大帝的脚趾头都摸不到。 汉国为这场胜利陷入癫狂,最失控的,当然还是汉武大帝本人。 公元前101年,56岁的汉武大帝难得地临朝,大肆分封。 汉武大帝最重军功,他给立功将士的奖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李广利封海西侯,上官桀晋为少府,从军者无论是此前、还是现在的犯罪行为,概不追究,另加封赏。从军的官吏,有三人升为九卿,俸禄二千石的军士超过百人,俸禄一千石的有一千多人。 对这场战事,最害怕的,当然是新任匈奴大单于。 前面那个想秘密联络楼兰的大单于,他在大宛之战中,竟然无法捕捉到战机,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令他郁闷而死。他死后,儿子年幼,于是众人推举了他的弟弟为大单于。 新任大单于是个年轻人,他向汉使说:“我是谁呀?我是晚辈呀,汉家天子,是我的长辈,我做晚辈的,怎么敢冒犯长辈?请让我释放此前那些被扣押的汉使吧,请求允许。” 汉廷诸臣大喜,就派中郎将苏武,带着副使张胜,携丰厚的礼物,前往匈奴迎回那些被扣押的汉使们。 有分教,苏武魂消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云边雁断胡天树,陇上羊生塞草烟。由于汉武帝只重军功不看手段,只要结果不重过程,与苏武随行之人,俱各跃跃欲试,想在匈奴大闹一场,博取个千秋万世封侯名。这种喧哗与骚动,种下苏武扎根北疆,北海牧羊十九年的华丽效果。 第十五章 背水之战 与汉家天子拜把子 乌维单于说:“我想和汉家天子,喝血酒拜把子,结为兄弟。” 这句话,是乌维单于对汉国来使王乌说的。 无端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是因为匈奴长期以来没有动静,连他们躲在哪里都不知道,让汉武大帝心惊不定,他习惯于洞察全局,不习惯于黑箱作业。不了解匈奴的心思举动,这让他睡不安稳。 于是朝臣议计,派王乌出马,去摸摸匈奴的深浅长短。 这个王乌,并不在朝廷任职,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一半家族在汉国,另一半家族在匈奴,而且他善于社交。有这两个长处,朝廷让他挂名了个低级使者的称号,便于在匈奴方面活动。 凭借如此复杂的社会关系,王乌很容易地见到匈奴单于乌维,会面时他按照匈奴的风俗,把朝廷符节丢在帐篷外,走进去说:“大单于,有没有烈性点的酒?走他妈这么远的路,老子都他妈的渴坏了。” 匈奴人生性彪悍,最喜欢粗人,听王乌这么粗鲁,大喜:“上酒,让我和这哥们儿好好地喝一顿。” 烈酒上来,大单于端起巨大的酒碗,纵情高歌:“我爱你,塞北的姐,赶着羊群走遍荒野,你的舞姿是那样的轻盈,你的心地是那样的纯洁……”大家一边喝一边唱,喝多了趴地上就睡,睡醒了爬起来接着喝。 如此一连多日,大单于和王乌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动情之际,醉醺醺地说:“兄弟,不瞒你说,王八蛋才乐意跟汉家天子打仗,那王八蛋太他娘的凶了,穷兵黩武呀,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不带这样打仗的。老百姓摊上这么个天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喝酒,喝酒。”王乌说。 大单于继续道:“所以呢我就想呀,要想彻底不打了,就只能把我的太子,送到汉家朝廷上去,我儿子在天子身边,我肯定再也不会打了。汉家天子也该放心了。” “真的吗?”王乌喜出望外,“大单于,此话当真?” 大单于:“骗你是你妹子养的!” 王乌亢奋得全身颤抖,倘若在他手中终结汉匈之战,什么封侯拜相,不过是小菜一碟,青史留名就是他的未来。于是他赶紧回去,向朝廷报告。 朝廷接到报告,也是几近癫狂,如果匈奴质子于汉廷,汉武大帝的历史功业,那就堪称空前绝后了,秦始皇之类的,只配给汉武帝端尿罐。于是朝廷立即派了一名叫杨信的高级使者,让他来办理这个问题。 当杨信手持天子符节,走到大单于军帐外时,匈奴人告诉他:“放下你手中的符节,只身进去,这是我们大匈奴的习俗。” “不!”杨信断然拒绝,曰,“此符节,乃汉家天子亲授,它代表的是汉家天子的威权与荣光,使者持此符节,符在人在,节失人亡。” 当时大单于的鼻头差点没气歪,心说这来的是什么人呀,一点都不尊重俺们大匈奴的习俗。入乡随俗你们没听说过吗?咋就这么霸道呢? 心里气愤,但大单于终究有城府之人,声色不动地说:“进来坐吧,啥事呀你大老远的跑来?” “是这样。”杨信说,“本使奉天子之命,是来约谈你家太子入朝之事。” 大单于道:“入你妹个朝呀,你家汉廷是有羊群,有帐篷,还是有马奶子羊杂碎喝?我儿子去了能习惯吗?不去!” “不去?”杨信嗫嚅,“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乌维单于:“说好你大爷,不去!” 杨信不得要领,颓然而返。 朝廷因此责怪王乌,王乌说:“不会吧,大单于他出尔反尔了?不可能,等我再去瞧瞧。” 于是王乌再入匈奴,依然是把符节放在帐外。乌维大单于喜欢死他了,照例是喝得云山雾罩,喝高了,大单于就说:“我要入汉廷,与你家天子拜把子。” 匈奴使者死亡事件簿 乌维单于声称他要赴汉廷,与汉武帝拜把子,正常人对这句场面话,听了也就是笑一笑,不会往耳朵里去。可是整个汉宫朝廷,得到奏报后智商飙降,立即下令在长安城修建了座单于宫殿,弄得乌维单于这边好不尴尬。 说到汉廷,那是乌维单于死也不会去的地方,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正经人谁去那儿呀。 但话已经说出口,汉家天子还给自己修筑了宫殿,再说不去,就得另找理由了。 无奈,乌维单于一边指责汉宫缺乏诚意,派来的使者太低端,一边派了个匈奴贵族,跟随汉使去了长安。 可不承想,匈奴贵族喝惯了马奶,吃惯了奶酪,一进入汉国就水土不服,到了长安,已经是气息奄奄了。 朝中诸臣心急火燎,派出了能够找来的所有名医会诊。数不清的医学专家会诊之后,一致认为,匈奴使者染患的只是小恙,来上两副温和的汤药,稍微调剂一下,患者又能够生龙活虎了。 然后众专家给匈奴贵族弄了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汤药,掰开他的牙齿灌下去。 然后就见匈奴贵族两腿拼命地一蹬,就一动不动了。大家一摸他的鼻孔,已经没气了。 莫名其妙的,这家伙说死就死了。 按现在的医学观点来看,匈奴来使应该是因为水土不服,导致了电解质紊乱,出现的是严重低血钾症状。只要快点输点钾就好了。可那年月哪来的输液装置?最终这匈奴使者,因低血钾症状而猝死。 总之这家伙死了,乌维单于这下可逮到理了,他一口咬定,是汉国毒杀了他的和平使者,就让汉家天子给他修的宫殿空着吧,这辈子他是不打算住了。 于是匈奴继续截长补短,袭扰汉国边境,截杀使者。 就在这背景下,远嫁乌孙的汉家公主刘细君,写了首诗。诗曰: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诗成,刘细君给汉武大帝打报告,请求归国:“陛下啊,你让我嫁的那个怪物昆莫,他已经死掉了耶。现在乌孙人按照当地习俗,逼我嫁给昆莫的孙子军须靡。可我是他娘的军须靡的奶奶呀,这世上哪有奶奶嫁孙子的道理? “请求陛下救我回去吧。” 接到报告时,汉武大帝正在长江上引弓搭箭,射一条巨长的怪东西,史书上称此物为蛟龙。但猜测起来,多半不过是条大号的水蛇。汉武帝听了刘细君的报告,回复说:“不不不,刘细君你就嫁给那孙子吧。” 嫁给孙子,只为维护两国和平。这点小牺牲,有什么好抱怨的? 刘细君嫁给军须靡五年后,逝世。 用人就用大舅哥 公元前106年,汉武大帝50岁。 他进入了生命衰退期,身体状况及智能,都远不及此前。 冬寒时节,威震漠北的大将军卫青,于病榻上溘然闭目。 他是皇后卫子夫及太子最强有力的保护人。他死了,帝国的政治进入黑暗地带。而此时,汉武帝突然想起了他曾经最宠爱的李夫人。 这位李夫人,他的哥哥李延年,是在宫里替皇家养狗的狗奴李延年,曾演奏过一首垂万世不朽的名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正因为这首歌,汉武帝召李延年,知其有一妹,倾国倾城,绝世独立。遂召入宫,宠之。 这就是李夫人。 后来李夫人病了,当她死后,将有方士来唤醒她那沉睡的魂魄。而李夫人在病重时,极为明智地背对汉武帝,不让武帝看清她憔悴的容颜,则为其家族保存了未来进入权力核心的可能。 这时候的汉武大帝,既思念卫青,又怀想李夫人,但由于他的大脑钝化,认知能力不足而分辨能力下降,他把这两件事弄一块去了。 弄一块去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说,汉武帝本能地按照他的习惯行事,把卫青的成功案例,拿来往李夫人一家身上按。 卫青由一介马奴崛起,那是因为卫青的妹子卫子夫,是绝代佳人。卫子夫成了皇后而卫青成为皇帝的大舅哥。 现在,皇后虽然仍是卫子夫,但李夫人好歹也是汉武大帝的老婆之一,用人就用大舅哥,这个模式是不会改变的。 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早就被封为协律都尉。但李夫人还有个哥哥李广利。汉武大帝就让这位大舅哥,去做卫青此前的工作:挥师塞外,立功封侯。 给李广利的目标,是大宛国。 之所以要打大宛,是因为那些充当汉使的不良少年们回来报告,称大宛有好马,藏在一座名叫贰师的城中,不肯给汉家天子。汉武帝第一喜欢美女,第二喜欢良马,就派人携重金前往,却被大宛国断然拒绝。 大宛国欠揍了。 于是汉武大帝封大舅哥李广利为贰师将军——贰师,是大宛的藏马之城,这个意思是说,大宛国归李广利了——统从属国调来的骑兵六千,兼以出关捞取功名的勇武少年数万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李广利此去,只要长脑壳,就会感觉到不对头。 一来,此时李夫人已死,李广利去打大宛,朝中无人替他说话,倘若有变,他还能有机会回来吗? 二来,他带了数万名好勇斗狠的不良少年。数万名呀,这么多的吃货,却又不隶属正规军编制,有人给他们输送粮钱吗? 恐怕不会有! 下一个猎杀目标 贰师将军李广利,于公元前104年秋季出发,次年,太子及皇后军政集团,就遭受到了空前的打击。 公元前103年,汉武大帝53岁了。 才刚刚过了个年,他就老得不成样子。那双昏浊的老眼,再不见少年时代的神采。 这时候朝中说话算数的,是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 霍光及金日磾。 汉武大帝老态龙钟,又醉心于神仙之术,根本拎不清朝堂上所发生的事情。而且无人敢于靠近他,霍光和金日磾的话,就等于是汉武大帝的话。 朝中传来消息,丞相石庆病死了。 石庆,是公孙弘任相后,第一个得享安年的丞相。此前的那些丞相,什么李蔡、赵周,统统被汉武帝找个由头弄死了。石庆是黄老传人,最懂保身之法,虽然他正常死亡,但隔三岔五,汉武帝就会找个由头大骂他一顿,经常骂得石庆泪流满面,灰头土脸。 总之,任谁都知道,汉帝国的丞相之位,不过是个坑,坑死你连个回声都听不到。石庆之后,接任者就是下一个猎杀目标。 春节刚过,宫监登门,宣太仆公孙贺入宫。 “啥事呀?”公孙贺的夫人、皇后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出来问。 “蠢货不知兵。”公孙贺回答道,“左右不过是李广利兵出大宛的事儿,那蠢货带了数万名无赖少年,沿途又没有粮草接济,陛下召我,多半是为了这桩事。” “小心着点,”卫君孺吩咐丈夫,“大将军死了,皇后又已被陛下冷落多年,应答时千万不要触犯天子龙威。” “我知道了,”公孙贺施施然去了。入朝,被引入一座偏殿,就见汉武帝眯着眼,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着翠绿栏杆之外的蔚蓝湖水。 霍光和金日磾,犹如汉武大帝身后的两座雕塑,神态高深莫测,看不出有丝毫表情。 公孙贺上前跪拜:“臣公孙贺,仰叩天恩。” 汉武大帝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公孙贺不明要领,偷偷抬眼,若有所期待。 就只听霍光的声音,冷冰冰阴寒寒:“陛下有旨,以太仆公孙贺为丞相。” 我操可别!当时公孙贺就失态地号叫起来:“陛下别这样,臣无罪呀……不是陛下,臣的意思是说,臣德能鲜薄,难堪此任呀,请陛下收回成命。” 公孙贺一边拼命磕头拒绝,抬头之际,向着霍光连连发出哀求的眼神。那悲哀的眼神在说:“霍都尉,霍都尉呀,卫霍两家,同气连枝。先者李广的儿子为父报仇,痛殴卫青,不就是霍去病替卫青出头,一箭射死李敢的吗?现在你快来帮帮我,帮帮我呀,看在前大将军卫青的情面上。” 就见霍光俯身,对汉武大帝柔声道:“陛下,那边有宫女在喂水鸟儿,陛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说完,就见霍光和金日磾两人,搀扶起汉武大帝,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孙贺爬起来,向前追出两步,又停下来。 他站在那里,面如死灰。 昔年霍去病为卫青出头,一箭射杀李敢的场景,已经成为过去式。而现在的霍光,丝毫也不掩饰他对卫青军政集团的敌意。 可这是为什么呀? 没有解释,只有历史。 有人在陷害你 华丽的宅邸中,绿荫环绕,到处都是一队队的少年少女,正在排练歌舞。 协律都尉李延年大步进门,侧耳听了一下弦乐之声,皱起眉头。 他走过去,斥责一排乐工道:“用点心,用点心你又死不了,昔年黄帝采天地之风,聚而成乐,用以教化万民。倘若都如你们这般,吊儿郎当不上心思,还教化个屁万民呀。” 习练舞乐的弟子们,立即鼓起腮膀子,加大力气吹奏。 李延年又听了片刻,评价说:“这你娘的有气无力,等大老爷灭了大宛,封侯归来,听这操蛋的音乐,不砍了你们头才怪。” 李延年,他实际上是个太监,虽然生得唇红齿白,玉树临风,但年轻时触犯刑律,被处以腐刑,割掉了生殖器,送入宫中养狗。因为精通乐器,受到汉武帝宠爱,又因为他的妹妹入宫,李延年风光一度,曾有段时间与汉武帝吃睡都在一起。后来被汉武帝封为协律都尉,简单说,就是替汉武帝管理宫中的乐队乐器。 受到汉武大帝的宠爱,那就意味着予取予求的财富与无上的权力。可只有李延年才知道,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受过腐刑的人来说,只是意味着痛苦的折磨。财富也好,权力也罢,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满足人的原始欲望——可是李延年的欲望之根被割除了,再给他这么多的东西,不是折磨又是什么? 叹息中,李延年正要回房,忽听门外一声长喝:“天子有旨。” 咦,一定是我大哥打下了大宛。李延年喜出望外,急忙迎出。 甫一出来,李延年就感觉有些不对。登门宣旨之人,是几个宫监,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士兵。你宣旨就宣旨,带兵来干什么?还有这些来人脸上的表情,似笑而非笑,好像是在跟自己开个极恶毒的玩笑一样。 李延年心里惊诧,但还是跪下接旨。陛下诏曰:“协律都尉李延年,及其弟李季素行不轨,奸乱后宫,骇人听闻,着灭其族。” “啥子?”李延年“腾”地跳了起来,“这是谁在矫诏?有这么胡说八道的吗?老子鸡巴都割掉了,还奸乱个屁后宫呀。” 宫监慢条斯理地解释道:“鸡巴虽然割了,但事在人为嘛。只要你想法子,总是可以奸乱的,是不是?” “你他妈的胡说些什么,老子要入宫见陛下……”李延年怒叫未止,宫监后面的军士已经冲上前来,大喝一声:“你他妈的哪这么多废话!”一刀戳下,李延年就觉得胸口一窒,利刃已经透胸而过。 “哥……哥!”李延年一头栽倒,手指北方。 哥哥李广利知道这事吗? 有人在暗中陷害李家。 告诉李广利,千万千万不要回来! 但这些话,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宫监收起圣旨,对士兵们说:“就这样吧,成年男子直接杀掉好啦,未成年的男子阉割后,与女子一同送入官市,发往列侯府中为奴。” 士兵们刀枪举起,杀呀,就开始大肆血屠李延年的家。 这时恰有一人风尘仆仆,策马而来,到了门前,惊见李延年家已经是血流成河。大骇之下,此人掉头就逃。 这个人,他的名字叫卫律,是李延年的知交好友。李延年向汉武帝推荐他出使匈奴。他刚刚回来,前来探望,却发现李延年正遭灭族。惊骇之下,他一口气逃到了匈奴那边,从此种下了苏武留胡十九年的因缘。 陛下想弄死谁? 朝野上下,只有一个人知道,汉武大帝为何要诛灭李延年家族。 这个人叫上官桀。 桀,是中国第一个王朝夏帝国的亡国之君,听起来很没情调。等闲人物,是不肯用这个带有明显贬义的字眼作为名字的。 但桀却是个文武双全的人,他武能生裂虎豹,文有拒谏之才。后面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当别人想对他说什么时,还没开口,他就知道对方要说的话,嘎巴溜脆的,把对方的废话堵在嗓子眼。 上官桀,人如其名,是当时西汉帝国智商排到前几名的人物。他出身世家,父亲累立军功,而他年轻时为汉武帝的羽林郎。他曾跟随汉武帝前往甘泉宫,时遇大风,车不能行,上官桀就卸下车盖,当遮阳伞替汉武帝打着。汉武帝欣赏他的勇力。 像所有的聪明人一样,上官桀也有个偷懒的毛病。汉武帝有段时间生病,上官桀趁机给自己放了个小假,把汉武帝的御马,饿得嗷嗷惨叫。汉武帝病好,发现这事后大怒,斥道:“上官桀,你是不是以为朕再也爬不起来了?” 当时就见上官桀,“扑通”一声跪下,眼泪说来就来,哗哗地淌,说:“陛下病了,做臣子的日夜忧心,恨不能以身相代,哪还有心情喂马呀。呜呜,求陛下杀了臣好了,求陛下杀。” 嘿,汉武帝最喜欢别人关心自己,见此顿时大喜,非但未追究上官桀,还给上官桀封了官。 按说以上官桀这过人的机智,是不应该被弄到塞外干危险活。但朝中的人精却有点太多了,而能干者如上官桀,反倒显得凤毛麟角。结果,此次李广利远征大宛,上官桀也是随军的将军之一。 一出塞外,上官桀就意识到自己被人坑害了。几万人浩浩荡荡的队伍,后方连个度支粮草的都没有,这他妈叫打仗吗?说是坑爹还差不多。 但究竟是谁坑谁,这个问题,上官桀还没弄明白,他只能继续向前挺进,沿途遇到城池就打,不打没吃食。打下来大家就狂吃,打不下来,就饿着肚子寻找下一个目标。就这样打来打去,几万人的队伍,只剩下几千人了。 于是上官桀跟随李广利,开始战略撤退。 不撤不行啊,不退剩下的这点人,全都会死在河西。 但等残兵退至玉门,却发现玉门关前,有一排森严的汉军,传旨称:“李广利及随从人员,有一人敢入玉门关者,则悉以斩杀。” 啥意思呀这是? 当时李广利吓傻了,上官桀等人,也是大为震骇。 远征在外,这些人不知道李延年全家被灭族的消息,只能用猜的:陛下这么弄,到底是想弄死哪个呢? 可出来的人这么多,到底是谁惹到了陛下,这又如何猜得到? 就在这胡乱猜测之中,荒凉的沙漠上,突然间烟尘大起。 匈奴归来。 曾大破车师,俘获楼兰国国王的名将赵破奴,陷入了匈奴大军的团团包围之中。 匈奴出击 匈奴乌维单于机智地折腾过汉国使者之后,不久就死了。他那年幼的儿子接管权力,史称儿单于。 儿单于年龄虽小,却不服不忿,发誓要与汉帝国决一雌雄。他的凶悍令得匈奴左大都尉忧心忡忡,担心这孩子太坑爹,就秘密联系汉廷,请求投降。 朝廷接奏大喜,命公孙敖于塞外建筑了一座受降城。但公孙敖很机智,把受降城建造得离匈奴人远远的,这样就保证了安全。 公孙敖是安全了,但匈奴那边,左大都尉就有点为难了。他决定杀掉小毛孩子儿单于,率匈奴各部归属汉廷。汉国朝廷对此表示强烈支持,特派了名头最为响亮的赵破奴及其儿子赵安国,深入塞漠两千余里,接应左大都尉的叛乱。 赵破奴率了两万骑兵出发了,不承想那儿单于年龄虽小,本事却大,左大都尉的叛乱,被他察觉,儿单于当机立断,率匈奴铁骑奔袭左大都尉部属,左大都尉掉以轻心,当场被杀掉。 左大都尉身死名灭,赵破奴就没啥可接应的。但他想来都来了,就近找个匈奴部落,意思意思吧。遂攻击匈奴一部,俘获两千余老牧民。 这也算是赵破奴纵横塞外以来,打得比较精彩的战役了。于是赵破奴兴高采烈回师,行至距公孙敖修建的受降城八百里的地方,就见前后左右,地平线的尽头有一道黑线。这黑线越来越鲜明,轮廓越来越清晰。等赵破奴看清楚,登时傻了眼。 全都是匈奴骑兵。 总人数不少于八万人。 匈奴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当时赵破奴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这场仗不用想了,他只有两万来人,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被匈奴人打死,是无可避免的事儿。 打死就打死好了。赵破奴父子想得开通,军人们,被人打死在战场上,是迟早的事儿。这事赶早不赶晚……其实也不是那么急。当下命令军士安营扎寨,与匈奴兵决一死战。 扎成环形寨,照例是双方先以远程弓箭开射,然后是匈奴兵冲上来破阵。血肉模糊地打了一整天,赵破奴这边撑不住了,因为没有饮用水,军士们渴到要发疯。 这可要了命了。赵破奴带来的这些兵,都是中原人,除了他,没一个熟悉地形的。要取水,就只能他自己亲自出马。 到了午夜,赵破奴父子带了一小队人马,悄无声息地溜出来,直奔水源方向,到了地方,赵破奴解下头盔,“扑通”把脑袋浸进泉水里,那湿润轻爽的滋味,太舒服了,抬头……咦,谁呀这是,干吗按住人家脑壳,不让人家起来?赵破奴拼命踢腾:撒手,你撒手……但按他脑壳的人,不为所动。等到把他灌得头昏脑涨,才把他的头从水里拉出来。 “嗨,破奴兄,”按住他的匈奴伏兵笑吟吟地道,“还愣着干什么?走吧,大单于军帐去喝酒,你最喜欢的马奶子,保证让你喝饱。” 主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捉走了,那两万余汉军,仍然于营寨中坚守。儿单于派了人前来招降:“嗨,汉军兄弟们,你们的主将已经投降了,你们也快点过来吧。” 汉军相顾失色,这下惨了。临阵失陷主将,这是汉武大帝最痛恨不过的死罪,就算这两万人回去,准保也会被汉武大帝一刀一个,统统杀掉。但投降也不成,临阵投降,汉武帝更为憎恨,投降之人诛灭三族,是逃不过的。 没办法,不能回去,也不能投降,两万汉军就在营寨和匈奴死战,直到被匈奴人杀光光,这场战役才算结束。 引蛇出洞的阳谋 赵破奴父子被俘,两万精锐骑兵尽墨。汉廷顿时炸了锅。 四处巡游,寻找神仙的汉武大帝急忙返回。但再急也有个时间差,等到汉武大帝回到朝廷,亲自主持御前工作会议时,已经是来年的七月份。 公元前102年,53岁的汉武大帝,拖着老迈之躯,要求群臣就当前的形势,发表意见。 汉武大帝老了。 他的嘴唇翕动着,可谁也听不清他在嘀咕些什么。 这种情况下,就由霍光给大家翻译。 霍光说:“陛下的旨意是,让大家踊跃发表看法,不要有什么顾虑,言者无罪嘛。任何人都不会因为在朝堂上发表的言论或观点,而遭受到责难。” 这样就好,这样最好。群臣长舒一口气,立即抢先发言。意见是一面倒的,匈奴归来,一出手就灭掉了汉军两万精锐骑兵,可知匈奴已经恢复了元气。面对如此强敌,汉国断不可两面作战,应该立即放弃大宛,集汉国全部资源,全力对付归来的匈奴铁骑。 汉武大帝的嘴唇翕动。霍光翻译道:“来呀,把公然散布放弃大宛错误观念的人,统统拉出去处斩。” “别别别,”大臣们急了,“陛下,你说可以畅所欲言,言者无罪的呀。” 霍光翻译道:“陛下的旨意说,刚才那是个阳谋,是引蛇出洞的阳谋。” 什么呀这是,都这节骨眼上了,你还玩阳谋呢。大臣们那个气呀,可是气也没用,主张放弃大宛的一群大臣被当场拖下去杀掉。接下来继续开会。 会议决定,赦免所有的死囚犯,再加上品性不端的无良少年,这些人统统发配到塞外。再征调百姓家里的牛十万头,马三万匹,驴和骆驼万匹,调十八万军卒到酒泉、张掖地区,另行征调校尉五十多名,一并去打弹丸大宛。 决定已经出来了,这时候金日磾嘀咕了一句:“陛下,好像兵力有点薄弱呀。” 汉武大帝的嘴唇翕动。霍光翻译道:“陛下宣布,以下七种人,一律充军。第一种:有罪的官吏;第二种:逃亡者;第三种:入赘女方家的毛脚女婿;第四种:商人;第五种:曾经有过经商经历的人;第六种:父母有过经商经历的人;第七种:外祖父一脉曾有人经商的人。以上七种人,须得自带干粮,自备武器,在指定日期到达指定地点。 “违令者,斩。” 声势浩大的大宛会战,终于上演了。 再掳楼兰王 李广利大宛会战前夜,匈奴王儿单于死了。 这孩子,勇武聪明,果断善战,先平左大都尉之乱,再灭汉国赵破奴两万精骑,端的了得。倘这孩子多活几年,汉国那边,可就有的瞧了。但天不佑匈奴,被视为匈奴的未来与希望的儿单于死掉,他的儿子正在吃奶,于是大家改立了须发银白的右贤王为大单于。 新任大单于雄心勃勃,派骑兵跟在李广利的屁股后面,想抄汉军的后路。可到了地方一看,匈奴人全都吓傻了。 只见大沙漠中,黑压压密麻麻,全都是汉国来的士兵,一个个啃着干粮,喝着冷水,一边失声呜咽,一边行军赶路。那一望无际的人山人海,看得大单于头皮发麻,当场就失声尖叫起来: 哎呀妈呀,汉国咋又弄出这么多的人呢?这才几年呀,又生出这么多人来。 人虽多,但士气不振,不堪一击。 但问题是,汉国的生殖效率如此之高,你今天打了他,赶明儿他又给你生出黑压压的人,络绎不绝地赶来打你。就这么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大单于说,孤有生以来,头一次知道怕字怎么写。 惹不起。 能不能有个简单的法子,灭了汉国呢? 大单于想出个妙法,不惹汉军了,直接去西域要道的楼兰国,和楼兰联手,专打汉国使者。使者是汉国的奸细兼耳目,把使者之路断了,汉军就算出来,那黑压压密麻麻的人,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这样就等于把汉军压缩回境内,届时匈奴人生存的空间,就宽广了。 这个法子好,马上派人去秘密联络楼兰国。 大单于派了精明强干的特工人员,潜入河西走廊。然而很不幸,此时河西走廊,也挤满了出来捞世界的不良少年。匈奴特工一入河西,就被汉国的一个官员任正给逮到了。 任正立即对匈奴特工,严刑拷打:“说,是谁派你来的?你的联络人是谁?密码是多少?”啪啪啪,蘸了凉水的皮鞭,狠命地抽个不停。使者受刑不过,不得不如实招供了出来。 得到口供,任正喜出望外,立即带着他的人冲入楼兰国。 此时的楼兰国王,正是被赵破奴抓回去的那个,亲眼目睹汉国辽阔的疆域,当时楼兰王就震惊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家的楼兰国,还不如汉国的一个小县城大。而且汉国人相互残杀的凶狠,让楼兰人心惊胆战,从此怕死了汉国人。 见任正突然带人闯入,楼兰王急忙赔着笑脸,起身相迎:“小王恭迎天使,不知天使突然前来,有何教诲?” 任正板着一张后娘脸:“马上扛起你的铺盖卷,跟我回汉国。” 楼兰王:“……天使叫小王去汉国何为?” 任正:“当然是蹲大狱!” “不要啊!”楼兰王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来人呀,救救小王,小王无罪呀,小王不要蹲汉国大狱,那地方不是人呆的地儿呀……”喊声中,任正手下士兵,直如捉小鸡一般,将楼兰王架起来。楼兰国的卫士们,更没胆子招惹汉国来使,见状急忙躲远远的。就被任正这么个小官员,再一次把楼兰王捉回长安来了。 汉武大帝崇尚勇力,听说捉来了楼兰王,兴奋地登殿问罪。他的嘴唇一抽一抽地翕动着,霍光立即喝道:“楼兰王,陛下问你,你可知罪?” 楼兰王哭道:“小王好委屈呀,小王根本无罪呀。” 霍光转向任正:“那你为啥要把这厮捉来?” “那啥,是这么回事,”任正赶紧呈上匈奴间谍口供,“是匈奴单于意图联结楼兰王,劫杀我天朝使者,这岂可容忍,所以小将才将他拿回问罪。” “放屁!”霍光斥道,“任正,你会说人话吧?是你无意中截获了匈奴人秘联楼兰王的奸细,报知朝廷陛下,奉陛下御旨,拿回楼兰王的,听明白了没有?” “啥意思呀?”任正眨眨眼,恍然大悟,“是是是,是小将不会说人话,正是小将奉陛下御旨,仰仗天子天威,这才拿得楼兰王的。谅小将这般薄命之人,不是借天子洪福,怎么可能拿得了楼兰王?” “这就对了嘛。”霍光欣慰地扭头,“史官,把任正奉陛下之御旨,拿回楼兰王的事件,详细地记述下来,注意要细节生动。” 那边楼兰王叩首:“陛下,这没我什么事了吧?小王可以走了吗?” 霍光道:“走当然可以,没人拦住你。不过,你走之前,先要发布一个声明,严厉谴责匈奴单于挑起战争的无耻罪行,并表态决不容忍匈奴破坏和平,誓死与之周旋到底。” “唉,你看这事闹的。”楼兰王无奈,只好公开宣称与匈奴为敌,这才获准归国。 匈奴接到楼兰王表态敌对的消息,大单于好不郁闷,没几日工夫,竟尔活活郁闷死了。 这么短时间里,接连死俩单于,这也堪称异数。总之,在大宛战场上,已经没人妨碍李广利,他尽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绝境之战 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发了,声势浩大,惊天动地的样子。 人数是多了,但仍然没人给李广利运输粮草。 摆明了就是要坑死他。 幸好李广利的人马众多,沿途小国,见之无不惊骇,生怕李广利来打自己,纷纷上前劳军,拉关系套交情,运来粮草以示臣服。 只有一个轮台小国,对汉军采取了毫不掩饰的敌对态度。那李广利可就不客气了,他挥师打破轮台,进行了血腥的屠城。 屠城事件表明,李广利应该已经知道弟弟李延年被灭族的事情了。现在,他在朝中再无依靠,只有强敌大仇,虎视眈眈慢条斯理地在摆布他。所以他要给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尽管他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但现在,他已经发了狠,西域诸国,最好不要惹他。 兵抵大宛城下。 李广利先不忙着攻城,而是大兴土木,挖沟掘壕,把大宛城的水源,引到了别的地方。这下子可好,大宛顿成死城。 大宛虽然沦为死城,但他们也有后援,这后援就是康居国。虽然康居国的援兵未见踪影,但大宛还是死硬地坚守了四十多天。 四十多天后,大宛内部崩溃了。 一些贵族秘密商议说:“你说好端端的,招惹来汉国的大兵攻城,图个啥呢?就是因为国王这厮,他死活不答应给汉家天子几匹好马。那马有个屁用?值得死这么多人为之殉葬吗? “眼下这情形,康居国的援兵四十多天还不见踪影,我等纵然不被汉军打死,也会活活渴死。与其如此,还不如杀掉惹祸招灾的破国王,投降汉军算了。” 于是贵族们藏械入宫,面见国王,说是有重要军情禀报。国王出来,贵族们趁机一拥而上,按住国王手脚,把国王的脑壳吭哧吭哧地锯了下来。 杀完国王,众贵族惊恐地发现大宛外城已破,李广利率汉军冲了进来,开始强攻内城。贵族们急忙拿着国王的脑壳登城,对李广利说:“李将军,你看好了,你们此来,只是为了大宛的宝马而已。不肯给你们宝马的,是国王,现在我们已经把国王杀了,他的脑壳在此。现在,我们请你们停止攻城,我们将把国王脑壳给你们,打开马廊,宝马随你们挑选。如果你们不答应,那我们就只能把所有的宝马,统统杀死,然后居城死战。等到康居国的援兵到达,你们汉军就是腹背受敌。何去何从,请将军选择吧。” 这时候李广利获知一个消息,大宛城中,最近抓到了一批汉人,而这些汉人,懂得打井技术。这就意味着大宛内城,有可能打出水来。而城中粮食又多,再有水源,那么这场战事恐怕就没有结束的可能了。如果是这样,自己孤师悬于域外,就很危险了。 于是李广利答应了大宛贵族的请求,大宛贵族依言打开马廊,让李广利精选了良马三千多匹。又给大宛立了个亲近汉国的大宛贵族味蔡为新国王。李广利这才踏上回师之路。 行不及远,就听到后方传来遥遥的呼声:“等一等,上官桀将军攻破郁成,打到康居国,把郁成王给逮来了。” 有这事?李广利惊喜之下,急忙停步。 匈奴臣服 原来,汉军征大宛,还有场大家避而不谈的败仗。 初,李广利率数万人从敦煌出发,兵分两路。他自己当然还是带数万人,来攻打大宛城。另派了不知怎么招惹他的校尉王申生,只带了千把来人,去攻打郁成。可千把来人怎么可能攻得下来? 结果很不幸,王申生抵达郁成之下,就被郁成王设伏,把这一千来人包了饺子,差不多等于全歼灭了。只逃出零星几个人。 李广利大怒,就派了上官桀出马。上官桀带多少人不知道,但郁成王一见他来到,撒腿就狂奔,一口气逃到了康居国。上官桀穷追不舍,追到康居——所以,大宛苦候康居救兵而不至的原因,就在这里了。 到得大宛城被攻破,康居王吓得半死,赶紧把郁成王捆绑起来,送给上官桀,表态臣服。 上官桀就派了四名骑兵,把郁成王给李广利押送来。四名骑兵出了门,商量说:这个俘虏可不好送,他是个活人啊,万一跑了可咋整? 必须要想出个安全的押送法子。 这法子也简单,就是……一个骑兵拔出剑来,“吭哧”一剑,把郁成王的脑壳给砍了下来。 上官桀的表现,为这次战事画上个完美的句号。汉家军队可谓名副其实的威震西域。值李广利回师,沿途各国全都派出自家的王室子弟,狂追着汉国大军,央求跟随前往汉廷做人质。只要汉军不来打自己,干什么都行。 这次战事,也令汉国举国震动。此前汉国只知道天下之大,自家是最牛的。但究竟如何一个牛法,这却不太清楚。而李广利大宛之战,明确地告诉大家,汉家天子,威行天下,谁不服就死定了。 如果一定要给这场战事挑点小毛病,那就是汉军太疯狂了,简直是一群狼。实际上在大宛之战中战死的士兵并不多,而死于自家兄弟之手的,却比比皆是。因为汉军要自行解决粮草,解决的法子,就是去攻打别人,抢夺粮草。所以大宛之战,大家是一面围城,一面自相残杀。城里城外都是打得一塌糊涂。 汉武帝拓边之功,为历史之最大,至今中国人仍然享受着他给后人打下来的地盘。当然牺牲也是极为惨烈。但他之所以成为千古一帝,是因为其他帝王,也让百姓付出了同样甚至更为惨烈的牺牲,但其历史功业,却连汉武大帝的脚趾头都摸不到。 汉国为这场胜利陷入癫狂,最失控的,当然还是汉武大帝本人。 公元前101年,56岁的汉武大帝难得地临朝,大肆分封。 汉武大帝最重军功,他给立功将士的奖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李广利封海西侯,上官桀晋为少府,从军者无论是此前、还是现在的犯罪行为,概不追究,另加封赏。从军的官吏,有三人升为九卿,俸禄二千石的军士超过百人,俸禄一千石的有一千多人。 对这场战事,最害怕的,当然是新任匈奴大单于。 前面那个想秘密联络楼兰的大单于,他在大宛之战中,竟然无法捕捉到战机,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令他郁闷而死。他死后,儿子年幼,于是众人推举了他的弟弟为大单于。 新任大单于是个年轻人,他向汉使说:“我是谁呀?我是晚辈呀,汉家天子,是我的长辈,我做晚辈的,怎么敢冒犯长辈?请让我释放此前那些被扣押的汉使吧,请求允许。” 汉廷诸臣大喜,就派中郎将苏武,带着副使张胜,携丰厚的礼物,前往匈奴迎回那些被扣押的汉使们。 有分教,苏武魂消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云边雁断胡天树,陇上羊生塞草烟。由于汉武帝只重军功不看手段,只要结果不重过程,与苏武随行之人,俱各跃跃欲试,想在匈奴大闹一场,博取个千秋万世封侯名。这种喧哗与骚动,种下苏武扎根北疆,北海牧羊十九年的华丽效果。 第十六章 阴谋笼罩的帝国 武装起义失败 苏武一行抵达匈奴,迎接他的,是卫律。 卫律是哪个? 他就是协律校尉李延年的知交好友,因李延年推荐,获得出使匈奴机会。但他返回长安时,恰好见到朝廷以秽乱宫廷之名,诛灭早就被阉割了的李延年全族。当时卫律惊恐之下,立即逃到了匈奴这边。 卫律被大单于封为丁灵王,参与谋划大事。 除了卫律,匈奴中还有一伙怪人,这伙人被汉军逮住,就归附汉国。等再被匈奴抓到,就又归附匈奴。看起来他们谁也不招惹,但他们,实则心有所属。这伙人中一个叫虞常的,就来找苏武的副使张胜,曰:“我的心,属于汉家天子,已经很久很久了。” 张胜问:“那你咋在这旮旯呢?” 虞常答:“我是被匈奴人抓来的,身不由己呀。那啥,我为啥来找你们呢,是因为我身在匈奴,心在汉廷,一直在秘密发动群众,准备武装起义。我听说卫律叛逃到匈奴这边,天子大怒,我准备起义一开始,就干掉卫律,希望你在天子面前,把我的功劳美言几句,让咱也封个侯把戏的。” 张胜说:“匈奴这宵小,不正是给咱爷们儿练手立功业的吗?我看行。” 于是虞常就出门去执行,遇到苏武,点点头就走了。 苏武进来问张胜:“刚才这个虞常,来找你啥事呀?” 张胜道:“没啥事,就是串个门,聊聊天,摆摆龙门阵啥的。” 他为什么要把这事瞒着苏武呢? 想来也没什么动因,无非是想独占拿下匈奴的军功而已。 此后一个多月,苏武就在匈奴这边访贫问苦,结交联络。张胜则暗中把带来的礼物,资助给虞常。 而虞常秘密联系了七十多人,据他说都是绝对可靠的兄弟。 可是虞常缺乏地下斗争经验啊。这种事,岂有七十多人全都可靠的道理?事实上,这其中还真有一个不可靠的。虽然不可靠,可他也不敢说自己不可靠,只是虚与委蛇,假以应付。等到虞常决定打响起义第一枪的当晚,这老兄就逃到匈奴宫中,揭发了这件事。 匈奴的骑兵立即出动,包围了虞常的起义军,一场大砍大杀,虞常被俘,手下人悉数被杀。 事情严重了,张胜就来找苏武:“老苏,跟你说个小事,那谁,那个虞常,前阵子他来找我,说是要发动武装起义,结果现在失败了,你琢磨个法子,摆平这件事吧。” “什么?”当时苏武就惊呆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 “现在告诉你也不迟嘛。”张胜笑嘻嘻地道,“老苏,你是读书人,心眼多,快想个法子,咋个办呢?” 苏武震骇道:“看来我们必然要受辱于匈奴了,天子最是痛恨这种事。我是没脸回去见陛下了,你们别拉着我,让我抹脖子算了……” 众人急忙劝止。而此时,匈奴大单于,正于军帐中召开工作会议,讨论如何处理参与作乱的汉使。 苏武受审 搁大单于的意思,干脆把苏武等汉使,统统杀掉算了。 但有人反对,说:“就为了这事杀他们?应该让他们投降!” “对,那就叫他们投降。”大单于拍板决定后,就命令卫律传唤苏武,前去受审。 一听要去受审,苏武当时就急了:“这不行,天子最恨这事,我不能受辱于匈奴,请允许我自杀吧,谢谢。” 说罢,苏武拨出佩剑,“吭哧吭哧”就抹脖子。卫律大骇,急忙抱住他,夺下苏武手中的剑,但苏武颈上的伤口,鲜血“哗哗”地往外喷。 卫律急忙叫来医生,用了一个奇怪的法子,在地面上挖了个坑,把苏武按在炕沿上,让他脖颈的伤口对着地下的坑,“哗哗哗”地放血。这招不知谁教给医生的,汉国这边杀牛,才用这种方式的。 但这法子硬是奏效,苏武颈子里的淤血放出,人就陷入昏迷了。 没办法,只好让苏武慢慢养伤,先行把张胜抓起来。 等苏武醒来,睁眼就看到跟前跪着一个人:叛乱的虞常。 卫律手中拿着剑,说:“苏武呀,大单于感于你的义节,不对你进行公开审讯了。但是呢,这个降你总是要投的,你看虞常就在你眼前,你还能否认自己的罪行吗?” 苏武说:“我是真的不知道耶,虞常他们所干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卫律道:“有没有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认罪伏法并投降,你到底投降不投降?你不投降,那我就杀了他。” 苏武:“你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卫律挥剑,“扑哧咕咚咕辘辘”,虞常的脑袋,就在地面上滚动起来。 然后卫律走到张胜身边,举起剑来:“苏武,你到底投降不投降?不投降,我就杀这个了。” 张胜急忙惨叫起来:“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我投降,我立即归附匈奴……” 卫律斥道:“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苏武你到底投降不投降?” 苏武呻吟道:“卫律,你别闹了,这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 卫律:“……好好好,你一个人先在屋子里待着吧,我和张胜喝酒去。” 节义千秋 卫律向大单于报告了苏武的态度。 单于说:“我对苏武的义节,表示由衷的钦佩。但是我更迫切地想知道,苏武这个人的痛苦承受,有没有个极限呢? “来呀,把苏武丢到那边的露天菜窖里,看他几天才能饿死。” 苏武被丢入露天的大菜窖。过了段时间,单于忽然想起他来,就跑来看死人。探头往地窖里一张望,就见苏武在下面愉快地打了声招呼:“嗨,大单于,你娘亲好吗?” 当时大单于吓了一大跳:“苏武你咋还活着?” 苏武道:“未获天子之命,岂有乱死的道理?” “不是,”大单于道,“可苏武你多日没有食物……” 苏武道:“我可以吃衣服上的毡毛呀,味道好极了。” 大单于:“你也没有饮用水……” 苏武道:“我可以吞天上掉下来的雪呀。” “你行,你狠。”大单于震骇地说,“你这样的人,我是生平头一次见到。对了,我这边恰好有个重要工作,你做最合适。” 苏武:“什么工作?” “北海牧羊!” 苏武被从地窖里拖出来,放逐到北海,给了他一根牧羊鞭: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羊儿跑,去放羊吧。 苏武:“放羊没关系,可我得问一声,你们啥时候放我回去呀?” 单于:“这个快,等到这些羊产奶的时候,你就可以回去了。” 苏武:“你等等,我怎么瞧着这些羊,都是公羊呢?” 大单于:“公羊怎么了?你看不上公羊?” 苏武:“……不是。” 大单于:“那就快去吧。” 渴饮雪,饥吞毡,苏武牧羊北海边,穷愁十九年。但是他手中一刻也没放下汉廷符节,及到一十九年后归国,手中的符节,已经磨得光秃秃只剩一根杆子。他的义节空前而绝后,不仅震撼了匈奴与汉国,震撼了当时,也震撼了整个历史。 苏武的精神,来源于他承受苦难的决心。但这苦这难,如软刀子剖心,丝丝缕缕的剧痛,缓慢地沁入,这超越了人类正常心理承受极限的煎熬,唯独他自己最清楚。 而最让他痛苦的,莫过于李陵的来访。 李陵? 他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他怎么也来了? 他的到来,只是李氏家族敢于挑战卫霍军政集团所遭受到的报复之持续。简单说,他是被汉宫那残酷的政治倾轧,所逼迫而来。 垫底世家 公元前99年,汉武大帝58岁。 此前一年,天现异象,天空降下白毛,天下大旱。但汉武帝仍然拖着他的老迈之躯,巡游东海郡,苦苦寻找着仙人的踪迹。 一边寻找仙人,一边发布战令,命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出酒泉,迎击匈奴右贤王。 这一战,与赵破奴遭遇匈奴主力的格局一般无二。李广利击右贤王,斩杀憨厚的老牧民万余人。但在归途,却闯入了匈奴主力的包围圈。 但这一次,李广利没有离开主力去取水,所以他逃过了被匈奴人俘虏的命运。他让最能打的陇西人赵充国,率精兵一百多人为敢死队,冒死突围。李广利率军紧随其后,他们两个成功杀出,但陷于包围圈中的大队汉军,近半人数惨遭匈奴斩杀。 此战,赵充国负伤二十余处,仍悍然血战。 李广利是玩音乐的世家,乐音的辨析能力与情商高低,是同一个道理。所以他最是明白汉武帝的心思,知道汉武帝少年时游侠,一生不改的是对铁血勇士的厚爱。就上奏章,往死里夸奖赵充国。 汉武大帝果然来了兴趣,他回到皇宫,就召赵充国入宫,让赵充国脱了衣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抠赵充国身上的伤。抠得赵充国欲哭无泪,引以为傲。 到了这里我们就知道,汉宫的政治倾轧,非险恶两个字,无以形容。 这个意思就是说,汉武大帝对手下战将,就目前而言并无偏爱,但是,由于他长年在外巡游,只顾寻找仙人不问政事,再加上年纪老迈体力衰退,帝国的权力已经不再像此前那样明晰。前方征战的将士,一不留神就会死于极为混沌的晦涩政争。朝鲜之战就是个例子,任谁都感觉情形不对劲,有人在暗中捣鬼。可是那一道道命令,全是假汉武帝之名,从朝廷发出的,让你连个证据都捕捉不到。 就比如李广利这里,他始终泥陷于被动的政争中,甚至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直到此时汉武帝兴致勃勃地来抠赵充国身上的伤疤,才不无惊讶地发现一桩怪事:咦,李广利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居然没人给他运输粮草,他就是一支孤军,违背兵法地愣打死拼,居然还立下不世功勋。 汉武大帝察觉到自己的疏漏,就决定弥补。 他现在,像当年喜欢大舅哥卫青一样,喜欢李广利这个大舅哥。 当年,大舅哥卫青能够纵横驰骋,是因为有飞将军李广替他垫底。所以这时候,李广利也需要一个给他垫底的人。 还是让飞将军李广的后人来垫底吧,李家就是垫底一族。 正在酒泉、张掖训练士兵的李广孙子李陵,被汉武帝指名来垫底,让他替李广利输送粮草。 李陵接到这道命令,当时就炸了。 成了精的老狐狸 李陵拒绝汉武帝的命令,说:“臣是冲锋破阵的人,干不来后勤运输那种细腻活,谢了。” 汉武大帝失笑道:“你小子,就是不甘为人之后。可问题是,朕这边的骑兵,都已经给了李广利,你要打匈奴,朕是支持的,但就是没有骑兵给你。” 李陵说:“我不用骑兵,只带着身边的五千步卒,一样横扫匈奴王庭。” 汉武帝大喜,说:“朕就喜欢你这样的勇士。给朕打死匈奴那帮王八蛋。朕再给你派一员老将,路博德,让他中途支援你。” 可是这路博德,他是和飞将军李广同时代的战将,李广一家父子皆死,已经打到孙子这辈了,但路博德却仍然在战场上慢条斯理地吃喝。这就表明他必有过人之处,是条已经成精的老狐狸。 路博德心里明镜也似,打仗这种事,和谁搭档都行,就是万万不可和飞将军李广一家沾边。当然李广一家能征惯战,都是当世的名将,而且朝廷和天子,对他们一家又是绝对支持。只不过,朝中晦涩的政治中,隐伏着一种对李广家人极其不利的力量。这力量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任谁也看不出个端倪,但每逢关键时刻,就会出现极为诡异的怪事,连累到沙场上的将士,死得不明不白,还找不到个地方说理去。 于是路博德就上了道奏章,曰:“秋高马正肥,不适宜打仗,请陛下劝李陵少安毋躁,明年再说吧。” 路博德这个奏折,却也不是瞎上的。他应该是已经联系到了朝中的支持者,并获得了豁免和保护。 当霍光把这封奏折拿到汉武帝面前时,汉武帝已经从赵充国伤疤处的兴奋中解脱出来,正感觉虚弱无力,大脑进入空白状态。 霍光说:“陛下,路博德上书,要求陛下留住李陵,暂缓攻击匈奴。” “啊?”汉武大帝此时思绪万千,沉浸在与仙人联袂,漫游云海的幻境之中。 霍光:“陛下呀,路博德老成持重,向来不发荒稽之言。此时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奏折,这会不会是……嗯,为别人出头呢?” 汉武大帝:“啊,不无可能,不无可能呀。” 霍光:“既然如此的话,那就让路博德走西河,让李陵走浚稽山,臣以为安全第一,不是害怕,是恐前线有失,伤及我大汉国的体面。所以呢,就让他们走一圈,遇不到匈奴人,就回来好了。” 汉武大帝:“啊,唔,呼呼,呼噜噜。” 霍光:“不得惊动陛下,让陛下好生安睡。” 新型权力中心 让汉武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安睡,霍光和金日磾走出来。正见刚刚封侯的上官桀,携了一个英俊少年,等在外边。 见霍光出来,上官桀急忙迎上:“光禄大夫,这只牲畜是小犬,上官安,卑职带他入宫来,是想见一见陛下,看能不能当个侍卫,谋个前程啥的。” 想在宫里谋个前程?霍光失笑,冷眼扫视着英俊少年上官安:“知道苏武吧?他出使匈奴,死活不明。而他大哥苏嘉,二哥苏贤,全都在朝中侍奉皇上,可是结果如何呢?前一阵子,苏嘉随陛下出行,陛下落车时,失去平衡,一头撞在柱子上。好家伙,撞到柱子上弹回来,当场把车辕撞断,陛下撞得头破血流。苏嘉因大不敬之罪,当场赐其伏剑自刎。 “苏武的二哥苏贤,随圣驾到河东,途中宦骑与黄门驸马,因为争夺船只打了起来,宦骑凶狠,一下子把驸马推进河里,活活淹死了。宦骑畏罪逃走,圣上立即责令苏贤去抓捕,可这上哪儿去抓?没抓到,苏贤因为害怕陛下责难,自己服毒自杀了。 “苏武一家三兄弟呀,就这样全都死了。苏武的老婆年轻,又带着个孩子,无法生活,只好改嫁,听说那男人每天没少打苏武的儿子。那孩子惨呀。” 说到这里,霍光斜睨那英俊少年:“这样的宫廷,你敢来吗?” 就听那少年朗声笑道:“回大人的话,你心中有什么,就会遇到什么。苏武一家终日阴气沉沉,动不动走死磕路线,这样的人家遭遇这样的事情,情理之中尔。我上官安心地阳光,只会遇到光明灿烂之事。” 霍光呆了一呆:“小东西,毛还没长几根,坑人害人的坏心眼,已经倒是一套套的。跟你爹学的吧?” 上官桀赔笑道:“光禄大夫说笑了,小犬他就是个心地纯洁的阳光少年。大人尽管放心,小犬属于那种绝对不会沾上无妄之灾的性格。” “这种性格好,我喜欢,”霍光问,“这小东西,有媳妇了吗?” 上官桀忙道:“小犬才思愚钝,不被贤达门第看在心里。下官正想托光禄大夫瞧瞧,给小犬找个合适的人家。” “也行,那我就给你看看吧。”霍光心动了,想起家中那野蛮霸道的女儿正嫁不出去,就回答说。 至此,汉武大帝晚年,朝中的新型权力中心已然成型。站在这里的三个人,金日磾、霍光及上官桀,他们通过联姻,将结成心照不宣的政治联盟,并彻底掌控汉武帝及帝国未来的命运。 也就是说,每一个人的命运。 李陵、皇后及太子。 所有人。 五千对八万 李陵率他的五千步兵,呼哧呼哧走到了浚稽山。停下来歇脚,观察山脉走势,画成地图。然后叫过来一个警卫员:“陈步乐,你跑得最快,拿着这份地形图,跑回长安给陛下送去。” 陈步乐:“保证完成任务。” 陈步乐飞也似的跑走了。他前脚走,后面就见山坡上,转出一个匈奴骑兵。 然后又一个。 然后又一个。 然后……李陵一个一个地数,数到三万就数不动了。 “哈哈哈,”大单于策马出现在山坡上,“来来来,我给你们上堂战术课。啥子叫战术呢?战术这东西,说的就是战争的技术,是说在操作层面上,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弄得少少的,简单说,就是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前者,咱们以八万骑兵,包围赵破奴的两万人。复以八万人,包围李广利的三万人。现在,以三万骑兵,包围李陵的五千骑兵。就这样啊蚂蚁搬骨头,一点点地蚕食敌人。这个,就叫高明的战术。” 众匈奴齐声道:“大单于高明,于今让我等开了眼界。” “是啊是啊,”大单于心有所感地说,“遇到我这般高明的兵法,想要不佩服我自己,又怎么可能呢?好了,今天的战术课培训,就讲到这里,你们去把李陵抓来,大家一起喝酒。” “抓呀!”三万匈奴骑兵,居高临下,向着李陵的五千步卒扑至。直如群虎扑向一只小羊羔。 见匈奴骑兵来势汹汹,李陵郁闷地对士卒们道:“听好了,我给你们上一堂战术课,啥子叫战术呢?就是如何在局部战场上,战胜敌人的艺术。是人数居多的骑兵一定赢,还是人数少的步兵必然输?这取决于指战员的战术水平。今天咱们就实战一下如何用少数量的步卒,击败绝对优势的骑兵。不要急,慢慢来,按我以前教给你们的排好队。” 李陵这边的步兵,鼓鼓涌涌地开始排队,当匈奴骑兵扑至,队伍刚刚排好。匈奴骑兵借力径撞了过来。 这一撞击,就听见匈奴骑兵发出一连串的惨叫,前面的骑兵直如撞上了一面铜墙铁墙,连人带马叽哩骨碌栽倒。栽倒的骑兵惨呼突止,已然被李陵的步兵杀死。 李陵步卒随后跳过死马,在李陵一声号令之下,向着匈奴骑兵杀了过来。后面的匈奴骑兵反应神速,立即掉头策马狂奔,被李陵的光脚板兵好一顿追杀,硬生生地杀死了几千精锐的骑兵。 山坡上的大单于看傻了眼:“咦,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匈奴悍勇的骑兵,怎么会被连鞋子都没的穿的汉军,光脚追杀?你们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吗?” “大单于,我有看清。”眼神好的匈奴贵族,急忙报告,“李陵布阵,是以盾牌兵和长矛兵在前,弓箭手居后。我们的骑兵冲过去,不是被人家的弓箭手射死,就是被长矛兵戮死。所以咱们才会在绝对优势的前提下,吃了个大败仗。” 大单于一听就急了:“不带这样打仗的,打仗嘛,玩的就是谁狠,比的是哪个更凶。照李陵这么玩阵法,就颠覆了战术的正确意义。” “给我上正菜,让李陵消停点。” 八万匈奴骑兵从山谷中绕出,径扑李陵的五千人。 李陵笑道:“士兵们,还记得我以前怎样教导你们的吗?战场之上,比之于阵法更重要的,是什么来着?” “逃!” “对头。”李陵欣慰地说,“那咱们赶紧跑。” 千年战争精华 李陵率了他的五千人,边撤退边布阵,边布阵边奔逃。大单于却发了狠,死活也要拿下李陵,八万匈奴骑兵,就这样团团围着五千汉军,与李陵在山野间做平行移动。无论李陵逃出多远,也无法逃出匈奴铁骑的包围圈。 艰难的战斗持续了几天,李陵这边的步卒,没一个囫囵的,全都是伤痕累累。 于是李陵下令:负伤三处的,持武器坐在车上,继续战斗。负伤两处的,一边驾车一边战斗。负伤一处的,仍然结阵死斗。 就这样,李陵和他的步卒们,沿龙城古道,在匈奴铁骑的重重围困之下,缓慢向汉国方向移动。又是四五天过去,匈奴人被李陵军杀死三千余人。 前方是一片大泽,生长着浓密的芦苇丛。李陵立即下令,结阵缓行,退入芦苇丛中。 见李陵军向着芦苇丛中撤退,大单于喜形于色:“以前我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孙子还曾经曰过,凡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二曰火积,三曰火辎,四曰火库,五曰火队。今天咱们这个叫什么?” “叫火烧眉毛!” “给我把李陵这些打不死的怪人,统统驱逐进芦苇丛,放把火全都烧死! “哼,这仗打的,丢老人了,八万匈奴骑兵,拿不下李陵的五千来人。这要是传出去,以后咱们匈奴人还怎么混?” 看着李陵率残军退入芦苇丛中,匈奴骑兵忙不迭地冲过去丢掷火把。芦苇丛中,顿时升腾起熊熊烈焰。大单于这才长松了一口气,说:“我就说过的嘛,这是汉国最精锐的武装力量,是汉人千年战争的精华。今天拿不下李陵,我就不混了。八万骑兵呀,对付几千光脚板汉子,那意味着十六个骑兵捉一个光脚板的人,捉不到不说还被人家打得灰头土脸。你说这大单于我还能再干下去吗?” 大单于嘀咕着:“你们全都给我让开,让我瞧瞧这些打不死的汉兵,到底是怎么个身体结构?” 芦苇烧光,浓烟散尽,现出沼泽中一个烟熏火燎的奇异组合,就好像是一堆炭烤烧卖,毫无违和感地搭配在一起。大单于揉眼再揉眼,最终他控制不住震惊,失声尖叫起来:“那边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李陵和他的步卒呀。”匈奴人告诉他。 “不可能!”大单于的尖叫中,透露出万分的惶恐与难以置信,“他们怎么可能还活着?那么大的火,为什么烧不死他们?” 匈奴人研究半晌,分析道:“大单于,应该是这么个情形,咱们这边一放火,李陵他在芦苇丛中,也立即放火。结果他烧出了一片空白地,大火蔓延到那块空上,就自动熄灭了。所以咱们的火攻,就这样被人家破解了。” 这还有完没完?大单于悲愤地嗥叫起来:“死活就是无法消灭他们,那这场仗,岂不成了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了?” 最后的机会 李陵继续布结奔逃,粮断水绝,伤残累累,但他终于在一座山坡上,迎来了唯一的一次转机。 他退到山坡上,利用树林作掩护,让匈奴人丧失了骑兵优势。 追到这里,单于的内心,终于彻底崩溃了。他说:“我建议咱们立即撤退,汉国不是傻国,断不会置如此精锐的战士于绝境中而不顾。李陵他不停地引诱我们南行,南面肯定有埋伏。” 旁边的贵族们讥笑道:“大单于,你率了八万精锐骑兵耶,追杀五千光脚板的汉军,拿不下来不说,还被人家打得灰头土脸。不用我们说你,你自家寻思寻思,依你这领导能力和低劣的军战水平,能带领我们大匈奴走向美好未来吗?实话说了吧,这场仗你拿下来,你就还是我们英明神武的大单于,拿不下来,你的威信就丧失殆尽,再也没资格对别人发号施令。” 大单于傻了眼:“搁你们说,那咱们该咋整呢?” 众贵族道:“只能不死不休地打下去。反正前面还有四五十里才到平原地带,抢在汉军援兵到达之前,把李陵拿下,这样才能挽回你军战能力不足的损失。” “那就不死不休,拼了。”大单于长刀在手,“那谁,我的儿子你过来,你给我率军死磕,爹给你的命令是,进攻,进攻,无休无止地进攻!不打死李陵这些怪物,老子誓不罢休。” 这道命令之所以交给自己儿子,是因为大单于已经陷入众叛亲离的地步。就因为拿不下李陵,贵族们因此看死了他,都在琢磨换届选举。要想保住自己的权力,就只能让儿子冲上去血搏了。 最艰难的血搏开始了,那是大单于一辈子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噩梦。山坡上的树木,成为了汉军天然的掩护,借助地势之力,几千名汉军伤兵,有条不紊地对匈奴人进行了斩杀。 在南面的山坡上,大单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所率领的三四千最忠勇的部属,被李陵的伤兵如剥羊羔般斩杀在树林里。这些汉军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们多日未进水米,没得吃喝,连觉都睡不成,火烧不死骑兵打不赢,仍然保持着如此强大的战斗力。 太他娘的吓人了。 正自惊心之际,忽听身边的扈从惊叫一声:“大单于小心!”就听“嗖”的一声,一枚翎箭,把那名示警的护卫咽喉洞穿。 当时大单于反应机敏,双手把头一抱,就势栽下马,顺着山坡叽哩骨碌滚下去。滚落时他的脑子冰一样的清醒:这不是汉军的援兵,是李陵。李陵这厮他发现了自己在南山坡指挥战斗,竟然能于那绝对劣势的人手中,派出一支斩首小分队,来割自己的脑壳。 要说大单于脑子真够用的,情形一如他之所料。这实际上是李陵最后一次困兽犹斗,是死中求活的唯一一次机会。这次斩首行动如果成功,于万军中擒获大单于,战事就形同于结束了。李陵将载誉而归,尽洗李家世代垫底之耻辱。 但天不遂人,大单于的反应太快了。饶是李陵训练出来的军士骁勇,又怎么会料到堂堂的大单于,会全然不顾体面,顺着山坡滚落而逃?结果斩首小分队抓了一堆的俘虏,唯独让大单于逃掉了。 最后的机会丧失,李陵就陷入绝境了。 终于轮到大单于发飙了。 末路英雄 大单于正拿松油往脸上抹,遮掩从李陵斩首小分队手中逃脱时的伤痕,忽然有人来报:“报告大单于,抓到一个俘虏。” “少来。”大单于才不信,“你就凭你们,能捉到李陵的人?” 来人道:“大单于果然目光如炬,实际上那个人叫管敢,他是自己逃过来的。” “他为啥逃过来呢?”大单于问。 回答说:“因为他的将官凌辱他,殴打他,强迫他在半死不活的情形下继续战斗,他实在忍无可忍,才弃暗投明,投奔到我大匈奴的温暖怀抱中来。” “别太当回事,先听听他的口供再说吧。”大单于假装漫不经心,实际心中焦虑万分地说。 少顷,口供来了。李陵这边,主将官是李陵,副队叫韩延年,早已是粮尽水绝,弓矢用尽。汉国那边根本不拿这支最强大的战队当回事,没人关心他们的死活,没有后援,连粮草接济都没给安排。 实际上就是丢出这些人来,让他们去死。 这个情报的确定性,是毫无疑问的。大单于当即把这个情报公开,顿时匈奴人士气大振,向李陵军发起了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连轴转进攻,要活活拖死李陵。山谷之中,回荡着八万匈奴人惊天动地的口号: “李陵,快投降!韩延年,快投降!” 听到匈奴人喊叫自己副队的名字,李陵知道大势已去,匈奴人已经掌握了自己这方面的详细情报。 这时候他的士兵仍有三千多人,但人人带伤,最惨的是武器全都打烂了,只能是拆散战车,人手一根车幅,连同军中的文士,也随之参加战斗,且战且走。走至一座山谷处,匈奴人推落滚石,巨大的石块封死了山谷,将李陵锁死于山中。 无法前行半步,黄昏时分,李陵身穿便衣,走进山谷。对随从喝斥说:“谁也不许跟着我,大丈夫要单枪匹马,一个人生擒单于。” 这时候他的脑子已经混乱,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走了一圈,见无路可出,又绝望地绕回来,说:“败局已定,此地就是我等埋骨之所。” 他命令砍倒旌旗,把战旗连同军中财物,一并掩埋起来。看着军士们期待的眼神,他流下了眼泪,说:“十几支箭,只要十几支箭,我就能反败为胜!” 但是没有箭了,一支也没有。 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分散突围。 李陵命令,每个士兵背负两斤干粮,一块冰,于午夜时分各自夺路而走。是死是活,赌的就是运气。再约好逃出去的人会合地点。等到了午夜,李陵和韩延年击鼓行动,可是奇怪了,那只鼓无论怎么敲击,硬是一声不响。 不响就算了。李陵与韩延年,带了十多名壮士,上马突围。 他们成功地冲出,但匈奴人数千骑兵追杀而来,不久追上,随即展开激烈的血搏。韩延年并随行军士统统战死,李陵叹息一声,说:“我李陵,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啊,还有死去的机会吗?” 李陵被俘,投降。 司马迁受腐刑 李陵被俘投降,震动了整个朝廷。 直到这时,朝廷才真切地意识到李陵的军战能力,他只训练了五千普通士兵,而且是第一次上战场,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绝境下,杀死了十倍于己方人数的匈奴骑兵。大汉帝国何其幸运,竟然有李陵这样的军战人才。 有了李陵,原本可以实现汉武帝拓边之梦,逐匈奴于千里之外。 然而,汉国却不珍惜这样的人才,随随便便地把李陵抛弃于绝望的死地,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汉武帝最愤怒的是,匈奴人得到了李陵这样的人才,弄不好就会形势倒转,让汉国从此匍匐于匈奴人的刀口之下。 朝廷之上,每个人都哭丧着一张脸,全都渴望着李陵战死的消息。宁肯这样的人才死掉,也不期望他被匈奴人得到。 然而,李陵确实是投降了。 愤怒的汉武帝升殿,他的嘴唇颤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站在身边的霍光和上官桀对视一眼,低声道:“陛下,李陵派回来送地图的那个陈步乐,他已经畏罪自杀了。” 陈步乐有什么理由自杀呢? 他根本不在战场上,没任何理由为战场上发生的事情负责。 他实际上是被杀死的,只为了掩盖另一条假信息的来源。 这条假信息,还不到发布的时候。 所以现场只有巨大的静默。 汉武帝的嘴唇颤动,霍光叫道:“那个谁,太史令司马迁,陛下问你,你和李陵是好朋友,对这件事,你怎么说?” 司马迁站出来:“那啥,陛下,李陵这个人,我太了解他了。他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番李陵出征,震骇匈奴,杀死了十倍于己方的匈奴骑兵。这是何等的神威。那啥,臣以为,所谓的李陵投降,这消息未必准确,就算是真的,那肯定也是李陵在等待时机,另寻途径报效天子。” 汉武帝嘴唇翕动。霍光道:“陛下有旨,来人呀,把司马迁拖下去,处以腐刑。” “不是,”司马迁急了,拼命地挣扎,“人家也没说错什么,凭什么阉割我呀?” 霍光道:“陛下有旨,太史令司马迁,朝堂之上出言不逊,讥讽李广利将军,略施薄惩,以示训诫。”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司马迁火冒三丈,“咱们这不是在说李陵的事儿吗,怎么就讥讽李广利了呢……嗷,嗷嗷嗷,你们真割呀。” 说话间,司马迁已经被阉割。当时他悲愤地尖叫起来:“你大爷的,老子正正经经说事,你不由分说就割掉人家卵蛋,咋就这么不讲理呢? “你等着,我要写本《史记》出来,把你们老刘家世世代代的糗事,事无巨细统统抖搂出来。” “还有,”司马迁悲愤地道,“你这汉家天下,真的以为是歌舞升平、夜不拾遗对不?跟你说,陛下你这是自欺欺人。现在你家汉国,已经是强盗遍地,攻州掠府,这些强盗人数多的有几千人,人数少的也有几百人。他们攻陷州郡,夺取库府兵器,释放死囚,把郡守都尉捆绑起来肆意污辱。 “啥玩意儿?你说这是没影子的事儿,因为地方官没有上报? “我来告诉你,地方官为何不上报,因为你汉家天子实行的严刑峻法,一旦地方官辖区出现强盗,倘不能统统抓捕,就处死地方官。所以纵然是盗匪横行,天下大乱,可是地方官却不敢上报,上报就是个死。 “汉家天子,你就等着好了,老子要把你这些事情,统统写在史书里。” 司马迁哭道。 人际关系才是一切 两年以后,害死李陵部卒陈步乐的目的,才开始显现出来。 为什么要等这么久呢? 因为要等到一个最合适的人,来发布这条消息。 这个最合适的人是谁? 是那个全家都要因此被诛灭的人——是已经死掉的,大将军卫青的人。 是太子的人,是皇后卫子夫的人! 这起阴谋开始的时候,已经是公元前97年,汉武大帝已经60岁了。 他再一次掀起一场浩大的军事行动,全面征召七种贱民和无良少年,发动了一场迎回李陵的战役。 李陵,那无畏的战神。纵然他已经投降匈奴,但汉武大帝仍然渴望得到他。 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骑兵六万,步卒七万,出朔方。 强弩都尉路博德,率精兵万人,为李广利打侧翼。 以游击将军韩说,统步兵三万,出五原。 以杅(wū)将军公孙敖,率骑兵一万,步兵三万,出雁门。 总计四路大军,总计二十一万人马。 可以说是倾巢而出了。 匈奴人又不傻,才不跟你这么多的人打。只需要坚壁清野,赶着牛羊向中亚草原移动,就让你二十一万汉军,求战不得,后退乏力。 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二十一万汉军出关,满地寻找匈奴人决战,粮草吃光光也找不到,只好没精打采地回去了。 其实,这才是汉国朝臣最擅长玩的,也是所有人擅长的。大兵团作战,指挥千军万马东奔西走,不图效果,就这排场也把别人羡慕死了。相比于李陵的军事天才,汉武帝虽然够不到边,但看还是能看懂的。 所以汉国朝廷,在这次超大规模的兵团作战无疾而终后,又派了杅将军公孙敖,深入匈奴腹地,去接李陵回来。 为什么指派公孙敖呢? 人家李陵说回来没有?你就派人去接?就不怕热脸贴上冷屁股? 先说第二个问题,朝中之人,包括汉武帝,内心深处都相信李陵会回来。这是因为,飞将军李广,一个儿子李敢,被霍去病射杀。另一个儿子则生了李陵。此外,李广还有个孙女儿,目前在太子刘据的宫中,有宠。汉武帝百年之后,太子临朝当政,李陵就是皇上的大舅哥了。所以他没任何理由不回来。 但正因此,汉武帝才不应该派公孙敖去接李陵。 想一想,公孙敖是谁的人? 他是大将军卫青的人! 昔年卫青还是平阳公主家里的马奴时,皇后陈阿娇派人绑架卫青,是公孙敖率江湖兄弟,把卫青抢回来的。 而李敢之所以被霍去病射杀,就是李敢因为父亲之死,暴殴了卫青。 此后若是李陵当权,势必要报李广及李敢之仇,试想公孙敖岂会真的接李陵回来? 但是,朝廷却不是这么想的。 朝廷认为,无论是李广还是卫青,无论是李敢还是霍去病,无论是李陵还是公孙敖,他们都是朝廷的人。 朝廷是出于公心。 公心的意思是说,发布这道命令的人,假装不知道这些问题的存在。居心险恶的将人际龌龊导入国家军政之中,并坐观事情走向败局。 是谁在发布命令? 坐在龙椅上的,是汉武大帝,但替他说话的,却是金日磾、霍光与上官桀这三个人。年迈的汉武帝,对人际环境变化异常的敏感,只允许这几个人走近他的身边。在他那颗充斥着神仙梦幻的脑壳中,依稀只记得公孙敖少年时代的游侠风采,并渴望着这种风采能够重现于匈奴大牧场。 但历史告诉我们,这是不可能的! 历史,是人的历史。 人际关系才是一切! 释放一条假讯息 公孙敖抵达匈奴腹心,向散居的老牧民们展开疯狂攻击,捕获了一大群满脸茫然而惊恐的俘虏。 然后就对俘虏展开了严刑逼供:“说,李陵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儿?你招还是不招?啪啪啪!” 老牧民被打得惨叫连连:“俺就是牧民,哪知道你问的这些事呀,哎哟哟别打别打,想起来了,你问的是刚刚投降的,姓李的汉人是不是?知道知道,他正在帮助匈奴人训练士兵呢,俺就知道这么多,别再打俺了行不?” 如果来的是李陵的支持者,在获知这个信息后,是不会罢手的。而是持怀疑态度,继续追查下去。但公孙敖,拜托,他真的没有这个动力。对他来说,这个资讯正是他最需要的,他当然是欣喜非常。 “嗯,李陵这孙子,在天子面前装得挺像,什么忠君爱国把戏的。实际情况怎么样呢?你们大家全都听到了吧? “回师,向朝廷报告这个重大情报。” 而此时,李陵正携带着匕首,走向一个叫李息的人。 大漠儿女,敢恨敢爱 李陵问李息:“你在这里干什么?” 李息回答:“训练士兵呀。” 李陵:“训练士兵干什么?” 李息笑了:“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用来和汉军作战呗。跟你说李陵,我们都是降人,在匈奴这边,原本就是地位卑微,必须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够获得人家承认。眼下这情形是,匈奴人打战固然是勇敢,但作战技术和水平,太过于原始,太原生态了。不像咱们汉国,一千多年的战争技术积累呀,什么阵法兵法把戏的,说出来能把匈奴人吓死。现在有咱们两个在这里,我相信匈奴人与汉国之间的战争水平差距,很快就会弥平的。尤其是你李陵,你的阵法太精妙,太可怕了,现在人家大单于还拿咱当头蒜,可等你出来替他们训练士卒时,咱就惨喽,恐怕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李陵沉默半晌,道:“听我说,李息,咱们投降匈奴,那是绝境之下的迫不得已,勉从虎穴暂栖身而已。说到底我们毕竟是汉人,吃惯了小米,喝惯了井水。现在改吃奶酪马奶,肠胃都受不了的。” 李息冷笑:“少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汉家天子,出了名的刻薄寡恩,出了名的恶毒。你一旦在战场上投降,他二话不说先灭你三族。灭族呀李陵,你一上战场,人家就拿你当死人,尽等着享受你的妻子女儿,哪还会给你机会回去?还是理性点,趁早别胡思乱想了。” 李陵又沉默半晌,道:“李息,替匈奴人训练士兵,你一定要这么卖力吗?” 李息恨恨地道:“就这样我还嫌不够卖力呢,我恨不能把这支军队,训练成铜墙铁壁,如你的军队那般骁勇善战。到时候我要亲率一支铁骑,冲入中原,打进长安城,亲手抓住汉家天子,问他一句,你他妈的凭什么这样残忍地虐待我们?凭什么这样邪恶地虐待我的家人?凭什么……”“扑哧”一声,他惊讶地张大眼睛:“咋的了李陵?” “没啥。”李陵把匕首从李息前胸拔出来,“就是我已经杀了你,你再也无法为匈奴人卖命,伤害汉国了。” 说完,李陵匆匆走开,他走出好远,才听得“扑通”一声,李息的尸身栽倒在地。这时候远处突然传声轻微的响动,李陵惊回头:“是谁?”正见一个匈奴人跳起来,向前发足狂奔。 李陵大骇,喊了声站住,撒腿就追。可是那匈奴人逃得好快,几个箭步冲到一匹马前,纵身跃上去。就听马蹄声声,匈奴人的喊声顺风遥遥传来:“李陵好大胆,你原来是假意投降,我要去告诉大单于……” 眼望匈奴人逃走的方向,李陵气恨不已。就因为杀了个替匈奴人卖命的李息,结果被人窥破行藏。这下可惨了,没办法,听天由命吧。 果然,过不多久,就见烟尘大起,大单于率一支精干卫队赶来了。甫一到现场,就咋咋呼呼地叫起来:“咋的了李陵,你咋把李息给杀了呢?” “这个……那啥,”李陵支支吾吾地道,“这事不怪我,都怪李息他无端挑衅于我,我一怒失手,就把他给宰了。” “你看这是怎么闹的,”大单于叹息道,“现在你麻烦大了,我母亲阏氏(yān zhī),接到有人报告,称你有心归汉,不满李息替咱们训练士兵,所以杀了他。这事真假咱们不说,反正我老妈是炸了,一定要杀了你。” “一定要杀?那我也没办法。”李陵赌气地说。 “那不行,”大单于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管你的心,是向着汉国还是向着我,我只知道决不能让我老妈杀掉你。李陵你看,”说到这里,大单于顺手拉过一匹马来,“马上的这个女孩,是我的女儿。虽然她生长在大漠,但温柔娴静,知书达理,生平最爱慕你这样的英雄。你马上跟她走,去北方,等到事态平息,我老妈消了气,你们俩再回来。” 当时李陵就傻了眼:“大单于你别这样……” 大单于道:“我这人就这样!李陵,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市恩给你,实际上我女儿仰慕你已久很久了。大漠儿女,就是这样敢爱敢恨,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只能由着她了。” 大单于的语语中,隐然透出几分做父亲的无奈。 等待公羊产奶的时刻 李陵暗杀了替匈奴人训练士兵的降将李息,但公孙敖带回朝廷的讯息却是,李陵正在帮助匈奴人训练士兵。 这个消息,是爆炸性的。 从汉武大帝起,所有人全都吓呆了。 李陵的军战水平,那么地可怕。如果再由他训练出强大的匈奴兵,那汉人还有活路没了? 汉武大帝的脸色,颓唐灰败,嘴唇激烈地翕动着。 上官桀立即扬声道:“传陛下旨意,立时诛灭李陵满门。” 杀呀,汉国的士兵,怀着对军战天才李陵的恐惧,挥舞着长刀杀入李陵的家门,鲜血迸贱之处,飞将军李广的后人,就这样绝灭于汉国大地。 这时候,就透露出陈步乐被秘密杀掉的死因了。 他非死不可。 他是李陵亲手训练出来的士兵,对李陵的训练手法,非常地熟稔。如果他还活着,那么朝廷就会有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传唤他到朝堂,与公孙敖核实资讯的准确性。但他已经死了,这个核实的环节,就不会再有人提起。 在北海,闻知全家被杀害,李陵大放悲声,就去找放羊的苏武喝酒。 他来的时候,正值苏武最阔气的时候,窝棚里有吃也有喝,还有许多女人用的日常用品。这些东西,都是大单于的弟弟奉送给他的。因为被他的气节所打动,大单于的弟弟对他钦佩有加。但再过段时间,苏武的这些家用品,就会被人统统盗走,迫使苏武再沦陷于穷愁之窘状。 李陵一边喝酒,一边痛哭道:“苏武呀,咱们这个破烂汉国,肯定是被人诅咒了。你看看我们两个,招谁惹谁了?不就是个想报效朝廷吗?咋就这么难呢?我出征的前阵子,朝廷里最轰动的事件,就是你苏家满门皆死,你大哥苏嘉,他随陛下出巡,陛下落车时,一头撞在廊柱上,把个柱子撞得粉碎性骨折,陛下只是撞了个半死,可你大哥却被指为大不敬,被逼当场伏剑自刎。你二哥苏贤,他死得更是惨。就因为宦骑与驸马争船,宦骑把驸马推河里淹死了。这里边根本没你苏家什么事儿,可陛下非逼着你二哥去抓逃跑的宦骑,根本抓不回来,你二哥他因为恐惧而服毒了,死时连尸体都是乌青的呀。还有你,朝中俱云你已经死了,你的妻子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改嫁,新丈夫每天暴打你儿子几顿,打得那叫一个惨。总之吧,你们老苏家是全完了,我们李家也全完了,这就是替陛下卖命的结果呀,这他妈的叫什么结果? “这样的结果,岂是正常人类所能接受的?” 李陵哭着问:“苏武呀,我是真的挺不住了,你还能坚守吗?” 苏武黯然。 李陵:“告诉我苏武,你为什么而坚守?” 苏武黯然。 最后他说:“先聊到这儿吧,我去看看公羊产奶了没有。” 李陵顿时大放悲号。 龙颜之怒 开春了,霍光和金日磾一边一个,搀扶着61岁的汉武大帝,在长廊中慢慢行走。上官桀捧着一份奏折,快步走进来。 金日磾凌厉的眼神一扫,上官桀立即跪在一边。 汉武大帝不高兴了,嘴唇翕动着。霍光急道:“陛下,臣等安敢欺瞒陛下,只是陛下,听了这个消息之后,万万不可动气呀。” 汉武大帝嘴唇颤抖。霍光像哄孩子一样,柔声道:“陛下不动气最好,上官,你说来听听。” 上官桀心里暗骂:装你个妈蛋,每次玩这节目,都是你们两个装好人,让老子装坏人。虽然心中不满,但凭借让儿子上官安,娶了霍光那暴脾气的丑丫头,总算是挤进了这个核心权力班子,他实际上已经非常幸运了。于是低声道:“陛下,已经查清楚了,替匈奴训练士兵的,是降将李息。时李陵闻之而怒,暗杀了李息。事发后匈奴阏氏追杀李陵,单于把李陵藏到了北海,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现在……李陵是真的投降了。” 汉武大帝那两只老花眼,射出骇人的光芒,只听他吐字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公、孙、敖! “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个名字!” 金日磾和霍光急忙后退,并排跪倒:“陛下,公孙敖,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群人在战斗。” 汉武大帝:“那么,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些人的名字。 “不管他们是谁!” 上官桀急忙道:“陛下放心,臣会把事情办妥当的。” 汉武帝身体颤动,金日磾适时接道:“陛下的意思,是先要把事情查清楚。” 霍光则道:“公孙敖欺瞒陛下的,只恐非止一桩。陛下的龙体,近些日子明显欠安,上官桀,你在追查公孙敖欺瞒陛下事情时,这件事情也要查个清楚。” 上官桀:“臣领旨。” 汉武大帝现出心满意足的神态,口角淌下幸福的涎水。 上官桀磕头后离开,走远了后低声嘀咕道:“陛下现在真的成了神仙了,遇到事情他甚至不需要张口,只要身体稍微一动,金日磾和霍光这两货,就会立即把陛下的心事说出来。只不过,这两个家伙每天要替陛下说这许多,会不会在其中掺杂进自己的私货呢? “随他去吧,眼下这个衰朽的老头,就是帝国一切权力的原由,操持着无数人的生杀予夺之命数,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嘀咕声中,上官桀走远了。 有东西钻进了陛下心里 公孙敖正于府中饮酒,忽然听到门外喧闹之声,他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再侧耳听,顿时神情大变。 原本,他就是游侠出身,惯走夜路,久在江湖,警觉性比一般人要高出许多。而替匈奴人训练兵马的人,被证实不是李陵而是李息之后,公孙敖就有种大祸临头的预兆。 他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为他设了一个必杀之死局。 之所以说设局的是东西而不是人,只是因为他捕捉不到这东西的存在,找不出一个具体的人来。但死局确实是在隐然合围,先是让他孤军深入匈奴腹地,说什么迎回李陵,这开的是什么玩笑?不遇到李陵还好,如果遇到了,他来攻打自己怎么办?他那么能打,谁是他的对手? 还有,孤军深入,没有后援,万一被人家匈奴包了饺子怎么办? 无论怎么看,这道命令,都带有几分邪恶而残忍的味道。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些年来,好像是从匈奴那边,来了只什么东西。这东西无形无影,悄无声息地钻入了陛下的心里,主宰了陛下的灵魂,操纵着陛下的意志。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有还是没有,公孙敖自己也说不清。但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从杨仆在朝鲜战役中被贬为庶民开始,陛下的行为越来越偏离正常的军事常规。 如卫青时代,在绝对准确的情报配合之下,几路兵马同入大漠的精美战事,再也没有了。现在有的只是狗皮倒灶,呈现出一种处心积虑陷死前线将士的恶意。李广利那边长年征战,始终不给他配备正常的粮草运输系统,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李陵这边,以及强迫自己深入大漠腹心,都明摆着是有什么东西在为大汉将士布设死局。 只是种模糊的感觉,但就是说不清楚。 公孙敖心里,长久以来笼罩着一种痛苦及疑惑。 到现在,这个疑惑应该解开了吧? 听到外边的声音不对,公孙敖一个纵身,躲藏在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地方。游侠多年,他习惯于在任何地方,事先为自己找好退路。只要不想让人找到他,别人就甭想,这点本事他还是有的。 几个家奴慌里慌张跑了进来:“老爷,老爷,宫里来人,看情形有点不妙……咦,老爷刚还在屋里呢,哪儿去?” 没人能找到老爷。 公孙敖老爷,正自蛇一样的无声无息,在屋脊上悄然爬行。他悄悄探头,看到了一排横眉立目的宫监,大队的军士,刀出鞘,箭上弦,由一个俊美非凡的少年所统领。 这少年,公孙敖记得。他好像是叫江充,原本是赵王的门客,因为开罪于赵王,逃到朝廷告发赵王谋反。陛下最喜欢的就是封王们谋反的消息,这样就可以将封王灭门,收回封地。而封王家的女眷,又可以作为战利品,分配给新的列侯。 从内府跑出来许多人,一个个地向前对宫监们说着些什么,人声嘈杂,听不清晰。但公孙敖能看到家人脸色渐变,变得恐惧起来,而宫监的态度,始终是严厉冰冷。 士兵们冲进门来,首先把守住各间屋舍,禁止人们走动。一群提着锹铲的人,涌入内府,在夫人的院子里挖掘起来。 这是在搞什么鬼? 公孙敖看不懂。 他始终没看到自己的妻子出来,那女人的精明,不在他之下,恐怕现在已经躲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了吧? 挖了好一会儿,美貌青年江充抬手叫停。公孙敖看到他跳入泥坑中,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人,在湿漉漉的泥土里蹭了几下,然后高高地举起来,大声宣布道:“找到了,就在这里。” 公孙敖家人一片死寂,脸上无不是失魂丧魄的绝望。军士与宫监们则爆发出一阵嗡嗡声: “好大胆,竟敢以巫蛊之术,诅咒陛下。难怪圣上这段时间老是精神恍惚,心绪不定。原来是公孙敖他老婆干的!” “这到底是啥事呀?”公孙敖看得,越发是一头雾水。 他只知道,大祸临头了。 仙人的美丽礼物 浩浩荡荡的车乘停下,金日磾和霍光趋步上前,搀扶62岁的汉武帝落车。汉武帝让双脚慢慢适应地面,一双精力不振的眼睛,扫过公孙卿:“不会还是大脚丫子印吧?” 公孙卿笑道:“陛下,仙人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呢?” 汉武帝嘴角略一抽动,霍光立即道:“陛下的旨意是,公孙卿,你要是再弄些大脚丫子印糊弄陛下,陛下就处你个足刑,让万人万只脚,把你踏为肉饼。” 公孙卿失笑道:“哎哟陛下,臣哪来的胆子糊弄陛下呢,这河间之地,祥瑞缭绕,非止一日的了。仙人为陛下送来的礼物,喏,她已经来了。” 汉武帝在搀扶下慢慢转身,霎时间他的老花眼一亮。 只见一个少女,正自婷婷袅袅走来,正值妙龄,十五六岁的身体,略显单薄。她行至汉武帝近前,跪倒,细声柔语地说:“小女子见过陛下,我给陛下磕头了。” “咻咻!”汉武帝的胸前,响起一阵激烈的喘息,“那女子,你为何紧握双拳?” 女孩偷眼瞟了公孙卿一眼,回答道:“陛下,小女子也不知道,听娘亲说,我生下来时就是双拳紧握,长到今年一十六岁,无一日打开过。” “怎么会这样?”汉武帝顿时好奇心起,“朕允许你站起来,站到朕的身边来,让朕瞧瞧你的双拳。” 女孩站起来,握紧了双拳,送到汉武帝身边。 汉武帝抚弄着青春少女的手,轻轻一掰,女孩脸上现出顽皮的笑,那拳头犹自紧握。一边的公孙卿大急,连连向女孩使眼色,金日磾和霍光视若无睹,就好像没看一样。 咦,女孩的双拳打不开?不仅是公孙卿大急,就连汉武大帝也有几分纳闷:难不成真的是天生残疾,可看样子不对呀。你们看这只拳头,细润柔滑,香腻诱人。这不像是残疾的手掌呀,可朕怎么就打不开呢?让朕再试一下……轻轻一掰,女孩适时地打开了手掌,露出白里透红的掌心中两枚洁白的玉钩。 一边的公孙卿立即跪下,大声地喊叫起来:“天子万福,仙人有迹。这女子生于河间,长于河间,与臣素不相识。当地人皆知她出生之时,就是双拳紧握,一十六年紧握的手掌,从未打开过。而今陛下所至,玉掌顿开。这就是仙人为陛下送来的礼物呀。” “唔,唔,”汉武大帝嘴巴咧开,淌下了幸福的涎水,“你出生在赵地,给朕带来了天界的玉钩,嗯,朕就给你起名叫赵钩弋吧。” 那女孩急忙跪倒,改了称呼:“臣妾叩谢陛下赐名之恩。” “呵呵,呵呵呵。”汉武帝的涎水,滴落在女孩白嫩的颈子上。霍光适时地高喝道:“陛下有旨,移往行宫暂歇。” 权力的味道太诱人 公元前96年,62岁的汉武大帝,巡游赵地河间,得到了16岁的绝世奇女赵钩弋,这是西汉史上非常严重的一次事件。 汉武帝在行宫里盘桓了多半天,始终站在门前一动不动的霍光和金日磾,才把这老头搀扶出来。 出来,就见到上官桀趴伏在地面上。当时汉武大帝就露出对子侄辈的年轻人,又恨又爱的那种特有的顽固表情,狠狠地瞪着上官桀。 金日磾失笑道——他基本上不说话,说话时,汉武大帝就会认真聆听——“上官桀已经发现了公孙敖的行踪,就隐藏在……陛下,谁又能料得到呢?区区一个公孙敖,竟然是如此的古灵精怪,满天下的捕吏搜杀,却始终是不见踪迹。” 汉武帝闷哼了一声,提高声音说:“哼,你们岂是他的对手?他可是游侠出身,少年时斗剑,就连卫青都要让他三分。” 霍光笑道:“正是,那日江充奉旨,去公孙府中搜寻巫蛊之证,公孙敖夫妻两人,明明就在府中,却是谁也见不到。直到捕吏以巨斧破开墙壁,才从夹壁墙里掏出他的妻子。捕吏随后搜查公孙敖的卧房,发现他已经横剑自刎,尸体都凉了,还留下了一纸忏悔的遗书。岂料捕吏们稍一愣神,那死透了的尸体,竟然不翼而飞,这时候才知道公孙敖诈死逃罪。这厮年纪这般老大,居然狐狸一样的狡滑,如江充那般未见识过江湖伎俩的阳光少年,又岂是他的对手?” 汉武帝不满地嘟囔道:“说了这老半天,你们还是不肯告诉朕,公孙敖他到底躲在哪里?” 金日磾、霍光及上官桀大骇,齐齐趴伏于地,失声大叫:“陛下,陛下!” “哼,”汉武帝遥望长安方向,恨声道,“谁又料得到祸起萧门,变生肘腋?昔年那软香红玉的温柔,到头来都化为玄冰一样的怨怼?” 怪只怪这权力的味道,太过于诱人了呀。 汉武帝老泪纵横。 陛下想造反 公元前94年,汉武大帝64岁。 这一年,他巡游甘泉宫,在东海郡捕捉到一只红雁,游琅邪郡,在成山祭拜太阳神,登之罘(fú)山,坐船出海。仍然在锲而不舍地寻找仙人。 “仙人呀,你到底在哪里?” 武帝向着高山喊,高山他不吭气。 武帝向着大海喊,大海他没回声。 一切迹象表明,天界诸仙抛弃了汉武帝,他们自家腾云驾雾,周游九天,却坚决不带陛下玩。 “仙人你们这样搞,这是为啥呀?就随随便便带上陛下呗,你们身边毕竟不差这么三两人?” 该说的,全都说了。可是仙人这帮王八蛋,却约齐了硬是一声不吭。只有仙人送来的绝代美味赵钩弋,成为了汉武大帝心中唯一的希望。 陛下于河间初见赵钩弋,有宠。有宠的意思就是幸御了,就是啪啪啪。但汉武大帝这般老迈,哪里还啪啪得动?只有吭哧吭哧。 吭哧吭哧之后,金日磾传御医来,就报说钩弋夫人怀孕了。但接下来就发生了怪事,整整一年过去了,只见钩弋夫人的肚皮日见隆起,但却迟迟不生产。 为什么不生产? 会不会是怀孕日期搞错了? 不不不……要是这么想,那麻烦可就大了。陛下他行踪不定,伴随着仙人的足迹任意西东。如果怀孕日期弄错,这孩子的血统,就变得极为可疑了。 许多人都在琢磨这件事,琢磨最多的,当然是汉武帝本人。他一直琢磨到钩弋夫人怀孕的第十四个月,终于临产了。 生下皇子,起名刘弗陵。 直到这时,汉武大帝才说出他对此孕悬疑的长年思考。 他说:“那啥,那个谁,上古时代的尧帝,就是那个四条眉毛,八种颜色的尧,他就是在妈妈肚皮里,足足呆了十四个月。如今钩弋夫人所生的儿子,也是怀孕十四个月,这说明了什么呢? “传朕旨意,将钩弋夫人的宫门,命名为尧母门。” 意思是说,尧妈在此。 汉武大帝这个诏旨出来,震骇了一代又一代的儒家学者。到了北宋年间,砸缸的司马光修《资治通鉴》,写到这段,不由得掷笔长呼道:“我靠陛下,你想干啥?那汉宫太子刘据,可好端端的在一边蹲着呢。还有他的生母,皇后卫子夫,全都在宫里呢。可是你却把钩弋夫人,称为尧的妈妈,陛下你这是几个意思?莫非你想造反,推翻太子的正统地位不成?” 被司马光说着了,汉武大帝陛下,他真的想要造反。 存在着一条隐秘的绞索,疾行如毒蛇,正迅速地向太子皇后集团吞噬而去。这个可怕的计划,早在十五年间就开始了。这是一盘好大好大的棋,但棋手究竟是不是汉武帝,这个可不好说。 大清洗。 大换血。 于汉武帝的晚年,开始了。 第十六章 阴谋笼罩的帝国 武装起义失败 苏武一行抵达匈奴,迎接他的,是卫律。 卫律是哪个? 他就是协律校尉李延年的知交好友,因李延年推荐,获得出使匈奴机会。但他返回长安时,恰好见到朝廷以秽乱宫廷之名,诛灭早就被阉割了的李延年全族。当时卫律惊恐之下,立即逃到了匈奴这边。 卫律被大单于封为丁灵王,参与谋划大事。 除了卫律,匈奴中还有一伙怪人,这伙人被汉军逮住,就归附汉国。等再被匈奴抓到,就又归附匈奴。看起来他们谁也不招惹,但他们,实则心有所属。这伙人中一个叫虞常的,就来找苏武的副使张胜,曰:“我的心,属于汉家天子,已经很久很久了。” 张胜问:“那你咋在这旮旯呢?” 虞常答:“我是被匈奴人抓来的,身不由己呀。那啥,我为啥来找你们呢,是因为我身在匈奴,心在汉廷,一直在秘密发动群众,准备武装起义。我听说卫律叛逃到匈奴这边,天子大怒,我准备起义一开始,就干掉卫律,希望你在天子面前,把我的功劳美言几句,让咱也封个侯把戏的。” 张胜说:“匈奴这宵小,不正是给咱爷们儿练手立功业的吗?我看行。” 于是虞常就出门去执行,遇到苏武,点点头就走了。 苏武进来问张胜:“刚才这个虞常,来找你啥事呀?” 张胜道:“没啥事,就是串个门,聊聊天,摆摆龙门阵啥的。” 他为什么要把这事瞒着苏武呢? 想来也没什么动因,无非是想独占拿下匈奴的军功而已。 此后一个多月,苏武就在匈奴这边访贫问苦,结交联络。张胜则暗中把带来的礼物,资助给虞常。 而虞常秘密联系了七十多人,据他说都是绝对可靠的兄弟。 可是虞常缺乏地下斗争经验啊。这种事,岂有七十多人全都可靠的道理?事实上,这其中还真有一个不可靠的。虽然不可靠,可他也不敢说自己不可靠,只是虚与委蛇,假以应付。等到虞常决定打响起义第一枪的当晚,这老兄就逃到匈奴宫中,揭发了这件事。 匈奴的骑兵立即出动,包围了虞常的起义军,一场大砍大杀,虞常被俘,手下人悉数被杀。 事情严重了,张胜就来找苏武:“老苏,跟你说个小事,那谁,那个虞常,前阵子他来找我,说是要发动武装起义,结果现在失败了,你琢磨个法子,摆平这件事吧。” “什么?”当时苏武就惊呆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 “现在告诉你也不迟嘛。”张胜笑嘻嘻地道,“老苏,你是读书人,心眼多,快想个法子,咋个办呢?” 苏武震骇道:“看来我们必然要受辱于匈奴了,天子最是痛恨这种事。我是没脸回去见陛下了,你们别拉着我,让我抹脖子算了……” 众人急忙劝止。而此时,匈奴大单于,正于军帐中召开工作会议,讨论如何处理参与作乱的汉使。 苏武受审 搁大单于的意思,干脆把苏武等汉使,统统杀掉算了。 但有人反对,说:“就为了这事杀他们?应该让他们投降!” “对,那就叫他们投降。”大单于拍板决定后,就命令卫律传唤苏武,前去受审。 一听要去受审,苏武当时就急了:“这不行,天子最恨这事,我不能受辱于匈奴,请允许我自杀吧,谢谢。” 说罢,苏武拨出佩剑,“吭哧吭哧”就抹脖子。卫律大骇,急忙抱住他,夺下苏武手中的剑,但苏武颈上的伤口,鲜血“哗哗”地往外喷。 卫律急忙叫来医生,用了一个奇怪的法子,在地面上挖了个坑,把苏武按在炕沿上,让他脖颈的伤口对着地下的坑,“哗哗哗”地放血。这招不知谁教给医生的,汉国这边杀牛,才用这种方式的。 但这法子硬是奏效,苏武颈子里的淤血放出,人就陷入昏迷了。 没办法,只好让苏武慢慢养伤,先行把张胜抓起来。 等苏武醒来,睁眼就看到跟前跪着一个人:叛乱的虞常。 卫律手中拿着剑,说:“苏武呀,大单于感于你的义节,不对你进行公开审讯了。但是呢,这个降你总是要投的,你看虞常就在你眼前,你还能否认自己的罪行吗?” 苏武说:“我是真的不知道耶,虞常他们所干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卫律道:“有没有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认罪伏法并投降,你到底投降不投降?你不投降,那我就杀了他。” 苏武:“你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卫律挥剑,“扑哧咕咚咕辘辘”,虞常的脑袋,就在地面上滚动起来。 然后卫律走到张胜身边,举起剑来:“苏武,你到底投降不投降?不投降,我就杀这个了。” 张胜急忙惨叫起来:“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我投降,我立即归附匈奴……” 卫律斥道:“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苏武你到底投降不投降?” 苏武呻吟道:“卫律,你别闹了,这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 卫律:“……好好好,你一个人先在屋子里待着吧,我和张胜喝酒去。” 节义千秋 卫律向大单于报告了苏武的态度。 单于说:“我对苏武的义节,表示由衷的钦佩。但是我更迫切地想知道,苏武这个人的痛苦承受,有没有个极限呢? “来呀,把苏武丢到那边的露天菜窖里,看他几天才能饿死。” 苏武被丢入露天的大菜窖。过了段时间,单于忽然想起他来,就跑来看死人。探头往地窖里一张望,就见苏武在下面愉快地打了声招呼:“嗨,大单于,你娘亲好吗?” 当时大单于吓了一大跳:“苏武你咋还活着?” 苏武道:“未获天子之命,岂有乱死的道理?” “不是,”大单于道,“可苏武你多日没有食物……” 苏武道:“我可以吃衣服上的毡毛呀,味道好极了。” 大单于:“你也没有饮用水……” 苏武道:“我可以吞天上掉下来的雪呀。” “你行,你狠。”大单于震骇地说,“你这样的人,我是生平头一次见到。对了,我这边恰好有个重要工作,你做最合适。” 苏武:“什么工作?” “北海牧羊!” 苏武被从地窖里拖出来,放逐到北海,给了他一根牧羊鞭: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羊儿跑,去放羊吧。 苏武:“放羊没关系,可我得问一声,你们啥时候放我回去呀?” 单于:“这个快,等到这些羊产奶的时候,你就可以回去了。” 苏武:“你等等,我怎么瞧着这些羊,都是公羊呢?” 大单于:“公羊怎么了?你看不上公羊?” 苏武:“……不是。” 大单于:“那就快去吧。” 渴饮雪,饥吞毡,苏武牧羊北海边,穷愁十九年。但是他手中一刻也没放下汉廷符节,及到一十九年后归国,手中的符节,已经磨得光秃秃只剩一根杆子。他的义节空前而绝后,不仅震撼了匈奴与汉国,震撼了当时,也震撼了整个历史。 苏武的精神,来源于他承受苦难的决心。但这苦这难,如软刀子剖心,丝丝缕缕的剧痛,缓慢地沁入,这超越了人类正常心理承受极限的煎熬,唯独他自己最清楚。 而最让他痛苦的,莫过于李陵的来访。 李陵? 他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他怎么也来了? 他的到来,只是李氏家族敢于挑战卫霍军政集团所遭受到的报复之持续。简单说,他是被汉宫那残酷的政治倾轧,所逼迫而来。 垫底世家 公元前99年,汉武大帝58岁。 此前一年,天现异象,天空降下白毛,天下大旱。但汉武帝仍然拖着他的老迈之躯,巡游东海郡,苦苦寻找着仙人的踪迹。 一边寻找仙人,一边发布战令,命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出酒泉,迎击匈奴右贤王。 这一战,与赵破奴遭遇匈奴主力的格局一般无二。李广利击右贤王,斩杀憨厚的老牧民万余人。但在归途,却闯入了匈奴主力的包围圈。 但这一次,李广利没有离开主力去取水,所以他逃过了被匈奴人俘虏的命运。他让最能打的陇西人赵充国,率精兵一百多人为敢死队,冒死突围。李广利率军紧随其后,他们两个成功杀出,但陷于包围圈中的大队汉军,近半人数惨遭匈奴斩杀。 此战,赵充国负伤二十余处,仍悍然血战。 李广利是玩音乐的世家,乐音的辨析能力与情商高低,是同一个道理。所以他最是明白汉武帝的心思,知道汉武帝少年时游侠,一生不改的是对铁血勇士的厚爱。就上奏章,往死里夸奖赵充国。 汉武大帝果然来了兴趣,他回到皇宫,就召赵充国入宫,让赵充国脱了衣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抠赵充国身上的伤。抠得赵充国欲哭无泪,引以为傲。 到了这里我们就知道,汉宫的政治倾轧,非险恶两个字,无以形容。 这个意思就是说,汉武大帝对手下战将,就目前而言并无偏爱,但是,由于他长年在外巡游,只顾寻找仙人不问政事,再加上年纪老迈体力衰退,帝国的权力已经不再像此前那样明晰。前方征战的将士,一不留神就会死于极为混沌的晦涩政争。朝鲜之战就是个例子,任谁都感觉情形不对劲,有人在暗中捣鬼。可是那一道道命令,全是假汉武帝之名,从朝廷发出的,让你连个证据都捕捉不到。 就比如李广利这里,他始终泥陷于被动的政争中,甚至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直到此时汉武帝兴致勃勃地来抠赵充国身上的伤疤,才不无惊讶地发现一桩怪事:咦,李广利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居然没人给他运输粮草,他就是一支孤军,违背兵法地愣打死拼,居然还立下不世功勋。 汉武大帝察觉到自己的疏漏,就决定弥补。 他现在,像当年喜欢大舅哥卫青一样,喜欢李广利这个大舅哥。 当年,大舅哥卫青能够纵横驰骋,是因为有飞将军李广替他垫底。所以这时候,李广利也需要一个给他垫底的人。 还是让飞将军李广的后人来垫底吧,李家就是垫底一族。 正在酒泉、张掖训练士兵的李广孙子李陵,被汉武帝指名来垫底,让他替李广利输送粮草。 李陵接到这道命令,当时就炸了。 成了精的老狐狸 李陵拒绝汉武帝的命令,说:“臣是冲锋破阵的人,干不来后勤运输那种细腻活,谢了。” 汉武大帝失笑道:“你小子,就是不甘为人之后。可问题是,朕这边的骑兵,都已经给了李广利,你要打匈奴,朕是支持的,但就是没有骑兵给你。” 李陵说:“我不用骑兵,只带着身边的五千步卒,一样横扫匈奴王庭。” 汉武帝大喜,说:“朕就喜欢你这样的勇士。给朕打死匈奴那帮王八蛋。朕再给你派一员老将,路博德,让他中途支援你。” 可是这路博德,他是和飞将军李广同时代的战将,李广一家父子皆死,已经打到孙子这辈了,但路博德却仍然在战场上慢条斯理地吃喝。这就表明他必有过人之处,是条已经成精的老狐狸。 路博德心里明镜也似,打仗这种事,和谁搭档都行,就是万万不可和飞将军李广一家沾边。当然李广一家能征惯战,都是当世的名将,而且朝廷和天子,对他们一家又是绝对支持。只不过,朝中晦涩的政治中,隐伏着一种对李广家人极其不利的力量。这力量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任谁也看不出个端倪,但每逢关键时刻,就会出现极为诡异的怪事,连累到沙场上的将士,死得不明不白,还找不到个地方说理去。 于是路博德就上了道奏章,曰:“秋高马正肥,不适宜打仗,请陛下劝李陵少安毋躁,明年再说吧。” 路博德这个奏折,却也不是瞎上的。他应该是已经联系到了朝中的支持者,并获得了豁免和保护。 当霍光把这封奏折拿到汉武帝面前时,汉武帝已经从赵充国伤疤处的兴奋中解脱出来,正感觉虚弱无力,大脑进入空白状态。 霍光说:“陛下,路博德上书,要求陛下留住李陵,暂缓攻击匈奴。” “啊?”汉武大帝此时思绪万千,沉浸在与仙人联袂,漫游云海的幻境之中。 霍光:“陛下呀,路博德老成持重,向来不发荒稽之言。此时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奏折,这会不会是……嗯,为别人出头呢?” 汉武大帝:“啊,不无可能,不无可能呀。” 霍光:“既然如此的话,那就让路博德走西河,让李陵走浚稽山,臣以为安全第一,不是害怕,是恐前线有失,伤及我大汉国的体面。所以呢,就让他们走一圈,遇不到匈奴人,就回来好了。” 汉武大帝:“啊,唔,呼呼,呼噜噜。” 霍光:“不得惊动陛下,让陛下好生安睡。” 新型权力中心 让汉武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安睡,霍光和金日磾走出来。正见刚刚封侯的上官桀,携了一个英俊少年,等在外边。 见霍光出来,上官桀急忙迎上:“光禄大夫,这只牲畜是小犬,上官安,卑职带他入宫来,是想见一见陛下,看能不能当个侍卫,谋个前程啥的。” 想在宫里谋个前程?霍光失笑,冷眼扫视着英俊少年上官安:“知道苏武吧?他出使匈奴,死活不明。而他大哥苏嘉,二哥苏贤,全都在朝中侍奉皇上,可是结果如何呢?前一阵子,苏嘉随陛下出行,陛下落车时,失去平衡,一头撞在柱子上。好家伙,撞到柱子上弹回来,当场把车辕撞断,陛下撞得头破血流。苏嘉因大不敬之罪,当场赐其伏剑自刎。 “苏武的二哥苏贤,随圣驾到河东,途中宦骑与黄门驸马,因为争夺船只打了起来,宦骑凶狠,一下子把驸马推进河里,活活淹死了。宦骑畏罪逃走,圣上立即责令苏贤去抓捕,可这上哪儿去抓?没抓到,苏贤因为害怕陛下责难,自己服毒自杀了。 “苏武一家三兄弟呀,就这样全都死了。苏武的老婆年轻,又带着个孩子,无法生活,只好改嫁,听说那男人每天没少打苏武的儿子。那孩子惨呀。” 说到这里,霍光斜睨那英俊少年:“这样的宫廷,你敢来吗?” 就听那少年朗声笑道:“回大人的话,你心中有什么,就会遇到什么。苏武一家终日阴气沉沉,动不动走死磕路线,这样的人家遭遇这样的事情,情理之中尔。我上官安心地阳光,只会遇到光明灿烂之事。” 霍光呆了一呆:“小东西,毛还没长几根,坑人害人的坏心眼,已经倒是一套套的。跟你爹学的吧?” 上官桀赔笑道:“光禄大夫说笑了,小犬他就是个心地纯洁的阳光少年。大人尽管放心,小犬属于那种绝对不会沾上无妄之灾的性格。” “这种性格好,我喜欢,”霍光问,“这小东西,有媳妇了吗?” 上官桀忙道:“小犬才思愚钝,不被贤达门第看在心里。下官正想托光禄大夫瞧瞧,给小犬找个合适的人家。” “也行,那我就给你看看吧。”霍光心动了,想起家中那野蛮霸道的女儿正嫁不出去,就回答说。 至此,汉武大帝晚年,朝中的新型权力中心已然成型。站在这里的三个人,金日磾、霍光及上官桀,他们通过联姻,将结成心照不宣的政治联盟,并彻底掌控汉武帝及帝国未来的命运。 也就是说,每一个人的命运。 李陵、皇后及太子。 所有人。 五千对八万 李陵率他的五千步兵,呼哧呼哧走到了浚稽山。停下来歇脚,观察山脉走势,画成地图。然后叫过来一个警卫员:“陈步乐,你跑得最快,拿着这份地形图,跑回长安给陛下送去。” 陈步乐:“保证完成任务。” 陈步乐飞也似的跑走了。他前脚走,后面就见山坡上,转出一个匈奴骑兵。 然后又一个。 然后又一个。 然后……李陵一个一个地数,数到三万就数不动了。 “哈哈哈,”大单于策马出现在山坡上,“来来来,我给你们上堂战术课。啥子叫战术呢?战术这东西,说的就是战争的技术,是说在操作层面上,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弄得少少的,简单说,就是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前者,咱们以八万骑兵,包围赵破奴的两万人。复以八万人,包围李广利的三万人。现在,以三万骑兵,包围李陵的五千骑兵。就这样啊蚂蚁搬骨头,一点点地蚕食敌人。这个,就叫高明的战术。” 众匈奴齐声道:“大单于高明,于今让我等开了眼界。” “是啊是啊,”大单于心有所感地说,“遇到我这般高明的兵法,想要不佩服我自己,又怎么可能呢?好了,今天的战术课培训,就讲到这里,你们去把李陵抓来,大家一起喝酒。” “抓呀!”三万匈奴骑兵,居高临下,向着李陵的五千步卒扑至。直如群虎扑向一只小羊羔。 见匈奴骑兵来势汹汹,李陵郁闷地对士卒们道:“听好了,我给你们上一堂战术课,啥子叫战术呢?就是如何在局部战场上,战胜敌人的艺术。是人数居多的骑兵一定赢,还是人数少的步兵必然输?这取决于指战员的战术水平。今天咱们就实战一下如何用少数量的步卒,击败绝对优势的骑兵。不要急,慢慢来,按我以前教给你们的排好队。” 李陵这边的步兵,鼓鼓涌涌地开始排队,当匈奴骑兵扑至,队伍刚刚排好。匈奴骑兵借力径撞了过来。 这一撞击,就听见匈奴骑兵发出一连串的惨叫,前面的骑兵直如撞上了一面铜墙铁墙,连人带马叽哩骨碌栽倒。栽倒的骑兵惨呼突止,已然被李陵的步兵杀死。 李陵步卒随后跳过死马,在李陵一声号令之下,向着匈奴骑兵杀了过来。后面的匈奴骑兵反应神速,立即掉头策马狂奔,被李陵的光脚板兵好一顿追杀,硬生生地杀死了几千精锐的骑兵。 山坡上的大单于看傻了眼:“咦,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匈奴悍勇的骑兵,怎么会被连鞋子都没的穿的汉军,光脚追杀?你们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吗?” “大单于,我有看清。”眼神好的匈奴贵族,急忙报告,“李陵布阵,是以盾牌兵和长矛兵在前,弓箭手居后。我们的骑兵冲过去,不是被人家的弓箭手射死,就是被长矛兵戮死。所以咱们才会在绝对优势的前提下,吃了个大败仗。” 大单于一听就急了:“不带这样打仗的,打仗嘛,玩的就是谁狠,比的是哪个更凶。照李陵这么玩阵法,就颠覆了战术的正确意义。” “给我上正菜,让李陵消停点。” 八万匈奴骑兵从山谷中绕出,径扑李陵的五千人。 李陵笑道:“士兵们,还记得我以前怎样教导你们的吗?战场之上,比之于阵法更重要的,是什么来着?” “逃!” “对头。”李陵欣慰地说,“那咱们赶紧跑。” 千年战争精华 李陵率了他的五千人,边撤退边布阵,边布阵边奔逃。大单于却发了狠,死活也要拿下李陵,八万匈奴骑兵,就这样团团围着五千汉军,与李陵在山野间做平行移动。无论李陵逃出多远,也无法逃出匈奴铁骑的包围圈。 艰难的战斗持续了几天,李陵这边的步卒,没一个囫囵的,全都是伤痕累累。 于是李陵下令:负伤三处的,持武器坐在车上,继续战斗。负伤两处的,一边驾车一边战斗。负伤一处的,仍然结阵死斗。 就这样,李陵和他的步卒们,沿龙城古道,在匈奴铁骑的重重围困之下,缓慢向汉国方向移动。又是四五天过去,匈奴人被李陵军杀死三千余人。 前方是一片大泽,生长着浓密的芦苇丛。李陵立即下令,结阵缓行,退入芦苇丛中。 见李陵军向着芦苇丛中撤退,大单于喜形于色:“以前我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孙子还曾经曰过,凡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二曰火积,三曰火辎,四曰火库,五曰火队。今天咱们这个叫什么?” “叫火烧眉毛!” “给我把李陵这些打不死的怪人,统统驱逐进芦苇丛,放把火全都烧死! “哼,这仗打的,丢老人了,八万匈奴骑兵,拿不下李陵的五千来人。这要是传出去,以后咱们匈奴人还怎么混?” 看着李陵率残军退入芦苇丛中,匈奴骑兵忙不迭地冲过去丢掷火把。芦苇丛中,顿时升腾起熊熊烈焰。大单于这才长松了一口气,说:“我就说过的嘛,这是汉国最精锐的武装力量,是汉人千年战争的精华。今天拿不下李陵,我就不混了。八万骑兵呀,对付几千光脚板汉子,那意味着十六个骑兵捉一个光脚板的人,捉不到不说还被人家打得灰头土脸。你说这大单于我还能再干下去吗?” 大单于嘀咕着:“你们全都给我让开,让我瞧瞧这些打不死的汉兵,到底是怎么个身体结构?” 芦苇烧光,浓烟散尽,现出沼泽中一个烟熏火燎的奇异组合,就好像是一堆炭烤烧卖,毫无违和感地搭配在一起。大单于揉眼再揉眼,最终他控制不住震惊,失声尖叫起来:“那边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李陵和他的步卒呀。”匈奴人告诉他。 “不可能!”大单于的尖叫中,透露出万分的惶恐与难以置信,“他们怎么可能还活着?那么大的火,为什么烧不死他们?” 匈奴人研究半晌,分析道:“大单于,应该是这么个情形,咱们这边一放火,李陵他在芦苇丛中,也立即放火。结果他烧出了一片空白地,大火蔓延到那块空上,就自动熄灭了。所以咱们的火攻,就这样被人家破解了。” 这还有完没完?大单于悲愤地嗥叫起来:“死活就是无法消灭他们,那这场仗,岂不成了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了?” 最后的机会 李陵继续布结奔逃,粮断水绝,伤残累累,但他终于在一座山坡上,迎来了唯一的一次转机。 他退到山坡上,利用树林作掩护,让匈奴人丧失了骑兵优势。 追到这里,单于的内心,终于彻底崩溃了。他说:“我建议咱们立即撤退,汉国不是傻国,断不会置如此精锐的战士于绝境中而不顾。李陵他不停地引诱我们南行,南面肯定有埋伏。” 旁边的贵族们讥笑道:“大单于,你率了八万精锐骑兵耶,追杀五千光脚板的汉军,拿不下来不说,还被人家打得灰头土脸。不用我们说你,你自家寻思寻思,依你这领导能力和低劣的军战水平,能带领我们大匈奴走向美好未来吗?实话说了吧,这场仗你拿下来,你就还是我们英明神武的大单于,拿不下来,你的威信就丧失殆尽,再也没资格对别人发号施令。” 大单于傻了眼:“搁你们说,那咱们该咋整呢?” 众贵族道:“只能不死不休地打下去。反正前面还有四五十里才到平原地带,抢在汉军援兵到达之前,把李陵拿下,这样才能挽回你军战能力不足的损失。” “那就不死不休,拼了。”大单于长刀在手,“那谁,我的儿子你过来,你给我率军死磕,爹给你的命令是,进攻,进攻,无休无止地进攻!不打死李陵这些怪物,老子誓不罢休。” 这道命令之所以交给自己儿子,是因为大单于已经陷入众叛亲离的地步。就因为拿不下李陵,贵族们因此看死了他,都在琢磨换届选举。要想保住自己的权力,就只能让儿子冲上去血搏了。 最艰难的血搏开始了,那是大单于一辈子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噩梦。山坡上的树木,成为了汉军天然的掩护,借助地势之力,几千名汉军伤兵,有条不紊地对匈奴人进行了斩杀。 在南面的山坡上,大单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所率领的三四千最忠勇的部属,被李陵的伤兵如剥羊羔般斩杀在树林里。这些汉军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们多日未进水米,没得吃喝,连觉都睡不成,火烧不死骑兵打不赢,仍然保持着如此强大的战斗力。 太他娘的吓人了。 正自惊心之际,忽听身边的扈从惊叫一声:“大单于小心!”就听“嗖”的一声,一枚翎箭,把那名示警的护卫咽喉洞穿。 当时大单于反应机敏,双手把头一抱,就势栽下马,顺着山坡叽哩骨碌滚下去。滚落时他的脑子冰一样的清醒:这不是汉军的援兵,是李陵。李陵这厮他发现了自己在南山坡指挥战斗,竟然能于那绝对劣势的人手中,派出一支斩首小分队,来割自己的脑壳。 要说大单于脑子真够用的,情形一如他之所料。这实际上是李陵最后一次困兽犹斗,是死中求活的唯一一次机会。这次斩首行动如果成功,于万军中擒获大单于,战事就形同于结束了。李陵将载誉而归,尽洗李家世代垫底之耻辱。 但天不遂人,大单于的反应太快了。饶是李陵训练出来的军士骁勇,又怎么会料到堂堂的大单于,会全然不顾体面,顺着山坡滚落而逃?结果斩首小分队抓了一堆的俘虏,唯独让大单于逃掉了。 最后的机会丧失,李陵就陷入绝境了。 终于轮到大单于发飙了。 末路英雄 大单于正拿松油往脸上抹,遮掩从李陵斩首小分队手中逃脱时的伤痕,忽然有人来报:“报告大单于,抓到一个俘虏。” “少来。”大单于才不信,“你就凭你们,能捉到李陵的人?” 来人道:“大单于果然目光如炬,实际上那个人叫管敢,他是自己逃过来的。” “他为啥逃过来呢?”大单于问。 回答说:“因为他的将官凌辱他,殴打他,强迫他在半死不活的情形下继续战斗,他实在忍无可忍,才弃暗投明,投奔到我大匈奴的温暖怀抱中来。” “别太当回事,先听听他的口供再说吧。”大单于假装漫不经心,实际心中焦虑万分地说。 少顷,口供来了。李陵这边,主将官是李陵,副队叫韩延年,早已是粮尽水绝,弓矢用尽。汉国那边根本不拿这支最强大的战队当回事,没人关心他们的死活,没有后援,连粮草接济都没给安排。 实际上就是丢出这些人来,让他们去死。 这个情报的确定性,是毫无疑问的。大单于当即把这个情报公开,顿时匈奴人士气大振,向李陵军发起了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连轴转进攻,要活活拖死李陵。山谷之中,回荡着八万匈奴人惊天动地的口号: “李陵,快投降!韩延年,快投降!” 听到匈奴人喊叫自己副队的名字,李陵知道大势已去,匈奴人已经掌握了自己这方面的详细情报。 这时候他的士兵仍有三千多人,但人人带伤,最惨的是武器全都打烂了,只能是拆散战车,人手一根车幅,连同军中的文士,也随之参加战斗,且战且走。走至一座山谷处,匈奴人推落滚石,巨大的石块封死了山谷,将李陵锁死于山中。 无法前行半步,黄昏时分,李陵身穿便衣,走进山谷。对随从喝斥说:“谁也不许跟着我,大丈夫要单枪匹马,一个人生擒单于。” 这时候他的脑子已经混乱,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走了一圈,见无路可出,又绝望地绕回来,说:“败局已定,此地就是我等埋骨之所。” 他命令砍倒旌旗,把战旗连同军中财物,一并掩埋起来。看着军士们期待的眼神,他流下了眼泪,说:“十几支箭,只要十几支箭,我就能反败为胜!” 但是没有箭了,一支也没有。 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分散突围。 李陵命令,每个士兵背负两斤干粮,一块冰,于午夜时分各自夺路而走。是死是活,赌的就是运气。再约好逃出去的人会合地点。等到了午夜,李陵和韩延年击鼓行动,可是奇怪了,那只鼓无论怎么敲击,硬是一声不响。 不响就算了。李陵与韩延年,带了十多名壮士,上马突围。 他们成功地冲出,但匈奴人数千骑兵追杀而来,不久追上,随即展开激烈的血搏。韩延年并随行军士统统战死,李陵叹息一声,说:“我李陵,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啊,还有死去的机会吗?” 李陵被俘,投降。 司马迁受腐刑 李陵被俘投降,震动了整个朝廷。 直到这时,朝廷才真切地意识到李陵的军战能力,他只训练了五千普通士兵,而且是第一次上战场,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绝境下,杀死了十倍于己方人数的匈奴骑兵。大汉帝国何其幸运,竟然有李陵这样的军战人才。 有了李陵,原本可以实现汉武帝拓边之梦,逐匈奴于千里之外。 然而,汉国却不珍惜这样的人才,随随便便地把李陵抛弃于绝望的死地,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汉武帝最愤怒的是,匈奴人得到了李陵这样的人才,弄不好就会形势倒转,让汉国从此匍匐于匈奴人的刀口之下。 朝廷之上,每个人都哭丧着一张脸,全都渴望着李陵战死的消息。宁肯这样的人才死掉,也不期望他被匈奴人得到。 然而,李陵确实是投降了。 愤怒的汉武帝升殿,他的嘴唇颤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站在身边的霍光和上官桀对视一眼,低声道:“陛下,李陵派回来送地图的那个陈步乐,他已经畏罪自杀了。” 陈步乐有什么理由自杀呢? 他根本不在战场上,没任何理由为战场上发生的事情负责。 他实际上是被杀死的,只为了掩盖另一条假信息的来源。 这条假信息,还不到发布的时候。 所以现场只有巨大的静默。 汉武帝的嘴唇颤动,霍光叫道:“那个谁,太史令司马迁,陛下问你,你和李陵是好朋友,对这件事,你怎么说?” 司马迁站出来:“那啥,陛下,李陵这个人,我太了解他了。他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番李陵出征,震骇匈奴,杀死了十倍于己方的匈奴骑兵。这是何等的神威。那啥,臣以为,所谓的李陵投降,这消息未必准确,就算是真的,那肯定也是李陵在等待时机,另寻途径报效天子。” 汉武帝嘴唇翕动。霍光道:“陛下有旨,来人呀,把司马迁拖下去,处以腐刑。” “不是,”司马迁急了,拼命地挣扎,“人家也没说错什么,凭什么阉割我呀?” 霍光道:“陛下有旨,太史令司马迁,朝堂之上出言不逊,讥讽李广利将军,略施薄惩,以示训诫。”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司马迁火冒三丈,“咱们这不是在说李陵的事儿吗,怎么就讥讽李广利了呢……嗷,嗷嗷嗷,你们真割呀。” 说话间,司马迁已经被阉割。当时他悲愤地尖叫起来:“你大爷的,老子正正经经说事,你不由分说就割掉人家卵蛋,咋就这么不讲理呢? “你等着,我要写本《史记》出来,把你们老刘家世世代代的糗事,事无巨细统统抖搂出来。” “还有,”司马迁悲愤地道,“你这汉家天下,真的以为是歌舞升平、夜不拾遗对不?跟你说,陛下你这是自欺欺人。现在你家汉国,已经是强盗遍地,攻州掠府,这些强盗人数多的有几千人,人数少的也有几百人。他们攻陷州郡,夺取库府兵器,释放死囚,把郡守都尉捆绑起来肆意污辱。 “啥玩意儿?你说这是没影子的事儿,因为地方官没有上报? “我来告诉你,地方官为何不上报,因为你汉家天子实行的严刑峻法,一旦地方官辖区出现强盗,倘不能统统抓捕,就处死地方官。所以纵然是盗匪横行,天下大乱,可是地方官却不敢上报,上报就是个死。 “汉家天子,你就等着好了,老子要把你这些事情,统统写在史书里。” 司马迁哭道。 人际关系才是一切 两年以后,害死李陵部卒陈步乐的目的,才开始显现出来。 为什么要等这么久呢? 因为要等到一个最合适的人,来发布这条消息。 这个最合适的人是谁? 是那个全家都要因此被诛灭的人——是已经死掉的,大将军卫青的人。 是太子的人,是皇后卫子夫的人! 这起阴谋开始的时候,已经是公元前97年,汉武大帝已经60岁了。 他再一次掀起一场浩大的军事行动,全面征召七种贱民和无良少年,发动了一场迎回李陵的战役。 李陵,那无畏的战神。纵然他已经投降匈奴,但汉武大帝仍然渴望得到他。 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骑兵六万,步卒七万,出朔方。 强弩都尉路博德,率精兵万人,为李广利打侧翼。 以游击将军韩说,统步兵三万,出五原。 以杅(wū)将军公孙敖,率骑兵一万,步兵三万,出雁门。 总计四路大军,总计二十一万人马。 可以说是倾巢而出了。 匈奴人又不傻,才不跟你这么多的人打。只需要坚壁清野,赶着牛羊向中亚草原移动,就让你二十一万汉军,求战不得,后退乏力。 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二十一万汉军出关,满地寻找匈奴人决战,粮草吃光光也找不到,只好没精打采地回去了。 其实,这才是汉国朝臣最擅长玩的,也是所有人擅长的。大兵团作战,指挥千军万马东奔西走,不图效果,就这排场也把别人羡慕死了。相比于李陵的军事天才,汉武帝虽然够不到边,但看还是能看懂的。 所以汉国朝廷,在这次超大规模的兵团作战无疾而终后,又派了杅将军公孙敖,深入匈奴腹地,去接李陵回来。 为什么指派公孙敖呢? 人家李陵说回来没有?你就派人去接?就不怕热脸贴上冷屁股? 先说第二个问题,朝中之人,包括汉武帝,内心深处都相信李陵会回来。这是因为,飞将军李广,一个儿子李敢,被霍去病射杀。另一个儿子则生了李陵。此外,李广还有个孙女儿,目前在太子刘据的宫中,有宠。汉武帝百年之后,太子临朝当政,李陵就是皇上的大舅哥了。所以他没任何理由不回来。 但正因此,汉武帝才不应该派公孙敖去接李陵。 想一想,公孙敖是谁的人? 他是大将军卫青的人! 昔年卫青还是平阳公主家里的马奴时,皇后陈阿娇派人绑架卫青,是公孙敖率江湖兄弟,把卫青抢回来的。 而李敢之所以被霍去病射杀,就是李敢因为父亲之死,暴殴了卫青。 此后若是李陵当权,势必要报李广及李敢之仇,试想公孙敖岂会真的接李陵回来? 但是,朝廷却不是这么想的。 朝廷认为,无论是李广还是卫青,无论是李敢还是霍去病,无论是李陵还是公孙敖,他们都是朝廷的人。 朝廷是出于公心。 公心的意思是说,发布这道命令的人,假装不知道这些问题的存在。居心险恶的将人际龌龊导入国家军政之中,并坐观事情走向败局。 是谁在发布命令? 坐在龙椅上的,是汉武大帝,但替他说话的,却是金日磾、霍光与上官桀这三个人。年迈的汉武帝,对人际环境变化异常的敏感,只允许这几个人走近他的身边。在他那颗充斥着神仙梦幻的脑壳中,依稀只记得公孙敖少年时代的游侠风采,并渴望着这种风采能够重现于匈奴大牧场。 但历史告诉我们,这是不可能的! 历史,是人的历史。 人际关系才是一切! 释放一条假讯息 公孙敖抵达匈奴腹心,向散居的老牧民们展开疯狂攻击,捕获了一大群满脸茫然而惊恐的俘虏。 然后就对俘虏展开了严刑逼供:“说,李陵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儿?你招还是不招?啪啪啪!” 老牧民被打得惨叫连连:“俺就是牧民,哪知道你问的这些事呀,哎哟哟别打别打,想起来了,你问的是刚刚投降的,姓李的汉人是不是?知道知道,他正在帮助匈奴人训练士兵呢,俺就知道这么多,别再打俺了行不?” 如果来的是李陵的支持者,在获知这个信息后,是不会罢手的。而是持怀疑态度,继续追查下去。但公孙敖,拜托,他真的没有这个动力。对他来说,这个资讯正是他最需要的,他当然是欣喜非常。 “嗯,李陵这孙子,在天子面前装得挺像,什么忠君爱国把戏的。实际情况怎么样呢?你们大家全都听到了吧? “回师,向朝廷报告这个重大情报。” 而此时,李陵正携带着匕首,走向一个叫李息的人。 大漠儿女,敢恨敢爱 李陵问李息:“你在这里干什么?” 李息回答:“训练士兵呀。” 李陵:“训练士兵干什么?” 李息笑了:“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用来和汉军作战呗。跟你说李陵,我们都是降人,在匈奴这边,原本就是地位卑微,必须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够获得人家承认。眼下这情形是,匈奴人打战固然是勇敢,但作战技术和水平,太过于原始,太原生态了。不像咱们汉国,一千多年的战争技术积累呀,什么阵法兵法把戏的,说出来能把匈奴人吓死。现在有咱们两个在这里,我相信匈奴人与汉国之间的战争水平差距,很快就会弥平的。尤其是你李陵,你的阵法太精妙,太可怕了,现在人家大单于还拿咱当头蒜,可等你出来替他们训练士卒时,咱就惨喽,恐怕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李陵沉默半晌,道:“听我说,李息,咱们投降匈奴,那是绝境之下的迫不得已,勉从虎穴暂栖身而已。说到底我们毕竟是汉人,吃惯了小米,喝惯了井水。现在改吃奶酪马奶,肠胃都受不了的。” 李息冷笑:“少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汉家天子,出了名的刻薄寡恩,出了名的恶毒。你一旦在战场上投降,他二话不说先灭你三族。灭族呀李陵,你一上战场,人家就拿你当死人,尽等着享受你的妻子女儿,哪还会给你机会回去?还是理性点,趁早别胡思乱想了。” 李陵又沉默半晌,道:“李息,替匈奴人训练士兵,你一定要这么卖力吗?” 李息恨恨地道:“就这样我还嫌不够卖力呢,我恨不能把这支军队,训练成铜墙铁壁,如你的军队那般骁勇善战。到时候我要亲率一支铁骑,冲入中原,打进长安城,亲手抓住汉家天子,问他一句,你他妈的凭什么这样残忍地虐待我们?凭什么这样邪恶地虐待我的家人?凭什么……”“扑哧”一声,他惊讶地张大眼睛:“咋的了李陵?” “没啥。”李陵把匕首从李息前胸拔出来,“就是我已经杀了你,你再也无法为匈奴人卖命,伤害汉国了。” 说完,李陵匆匆走开,他走出好远,才听得“扑通”一声,李息的尸身栽倒在地。这时候远处突然传声轻微的响动,李陵惊回头:“是谁?”正见一个匈奴人跳起来,向前发足狂奔。 李陵大骇,喊了声站住,撒腿就追。可是那匈奴人逃得好快,几个箭步冲到一匹马前,纵身跃上去。就听马蹄声声,匈奴人的喊声顺风遥遥传来:“李陵好大胆,你原来是假意投降,我要去告诉大单于……” 眼望匈奴人逃走的方向,李陵气恨不已。就因为杀了个替匈奴人卖命的李息,结果被人窥破行藏。这下可惨了,没办法,听天由命吧。 果然,过不多久,就见烟尘大起,大单于率一支精干卫队赶来了。甫一到现场,就咋咋呼呼地叫起来:“咋的了李陵,你咋把李息给杀了呢?” “这个……那啥,”李陵支支吾吾地道,“这事不怪我,都怪李息他无端挑衅于我,我一怒失手,就把他给宰了。” “你看这是怎么闹的,”大单于叹息道,“现在你麻烦大了,我母亲阏氏(yān zhī),接到有人报告,称你有心归汉,不满李息替咱们训练士兵,所以杀了他。这事真假咱们不说,反正我老妈是炸了,一定要杀了你。” “一定要杀?那我也没办法。”李陵赌气地说。 “那不行,”大单于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管你的心,是向着汉国还是向着我,我只知道决不能让我老妈杀掉你。李陵你看,”说到这里,大单于顺手拉过一匹马来,“马上的这个女孩,是我的女儿。虽然她生长在大漠,但温柔娴静,知书达理,生平最爱慕你这样的英雄。你马上跟她走,去北方,等到事态平息,我老妈消了气,你们俩再回来。” 当时李陵就傻了眼:“大单于你别这样……” 大单于道:“我这人就这样!李陵,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市恩给你,实际上我女儿仰慕你已久很久了。大漠儿女,就是这样敢爱敢恨,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只能由着她了。” 大单于的语语中,隐然透出几分做父亲的无奈。 等待公羊产奶的时刻 李陵暗杀了替匈奴人训练士兵的降将李息,但公孙敖带回朝廷的讯息却是,李陵正在帮助匈奴人训练士兵。 这个消息,是爆炸性的。 从汉武大帝起,所有人全都吓呆了。 李陵的军战水平,那么地可怕。如果再由他训练出强大的匈奴兵,那汉人还有活路没了? 汉武大帝的脸色,颓唐灰败,嘴唇激烈地翕动着。 上官桀立即扬声道:“传陛下旨意,立时诛灭李陵满门。” 杀呀,汉国的士兵,怀着对军战天才李陵的恐惧,挥舞着长刀杀入李陵的家门,鲜血迸贱之处,飞将军李广的后人,就这样绝灭于汉国大地。 这时候,就透露出陈步乐被秘密杀掉的死因了。 他非死不可。 他是李陵亲手训练出来的士兵,对李陵的训练手法,非常地熟稔。如果他还活着,那么朝廷就会有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传唤他到朝堂,与公孙敖核实资讯的准确性。但他已经死了,这个核实的环节,就不会再有人提起。 在北海,闻知全家被杀害,李陵大放悲声,就去找放羊的苏武喝酒。 他来的时候,正值苏武最阔气的时候,窝棚里有吃也有喝,还有许多女人用的日常用品。这些东西,都是大单于的弟弟奉送给他的。因为被他的气节所打动,大单于的弟弟对他钦佩有加。但再过段时间,苏武的这些家用品,就会被人统统盗走,迫使苏武再沦陷于穷愁之窘状。 李陵一边喝酒,一边痛哭道:“苏武呀,咱们这个破烂汉国,肯定是被人诅咒了。你看看我们两个,招谁惹谁了?不就是个想报效朝廷吗?咋就这么难呢?我出征的前阵子,朝廷里最轰动的事件,就是你苏家满门皆死,你大哥苏嘉,他随陛下出巡,陛下落车时,一头撞在廊柱上,把个柱子撞得粉碎性骨折,陛下只是撞了个半死,可你大哥却被指为大不敬,被逼当场伏剑自刎。你二哥苏贤,他死得更是惨。就因为宦骑与驸马争船,宦骑把驸马推河里淹死了。这里边根本没你苏家什么事儿,可陛下非逼着你二哥去抓逃跑的宦骑,根本抓不回来,你二哥他因为恐惧而服毒了,死时连尸体都是乌青的呀。还有你,朝中俱云你已经死了,你的妻子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改嫁,新丈夫每天暴打你儿子几顿,打得那叫一个惨。总之吧,你们老苏家是全完了,我们李家也全完了,这就是替陛下卖命的结果呀,这他妈的叫什么结果? “这样的结果,岂是正常人类所能接受的?” 李陵哭着问:“苏武呀,我是真的挺不住了,你还能坚守吗?” 苏武黯然。 李陵:“告诉我苏武,你为什么而坚守?” 苏武黯然。 最后他说:“先聊到这儿吧,我去看看公羊产奶了没有。” 李陵顿时大放悲号。 龙颜之怒 开春了,霍光和金日磾一边一个,搀扶着61岁的汉武大帝,在长廊中慢慢行走。上官桀捧着一份奏折,快步走进来。 金日磾凌厉的眼神一扫,上官桀立即跪在一边。 汉武大帝不高兴了,嘴唇翕动着。霍光急道:“陛下,臣等安敢欺瞒陛下,只是陛下,听了这个消息之后,万万不可动气呀。” 汉武大帝嘴唇颤抖。霍光像哄孩子一样,柔声道:“陛下不动气最好,上官,你说来听听。” 上官桀心里暗骂:装你个妈蛋,每次玩这节目,都是你们两个装好人,让老子装坏人。虽然心中不满,但凭借让儿子上官安,娶了霍光那暴脾气的丑丫头,总算是挤进了这个核心权力班子,他实际上已经非常幸运了。于是低声道:“陛下,已经查清楚了,替匈奴训练士兵的,是降将李息。时李陵闻之而怒,暗杀了李息。事发后匈奴阏氏追杀李陵,单于把李陵藏到了北海,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现在……李陵是真的投降了。” 汉武大帝那两只老花眼,射出骇人的光芒,只听他吐字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公、孙、敖! “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个名字!” 金日磾和霍光急忙后退,并排跪倒:“陛下,公孙敖,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群人在战斗。” 汉武大帝:“那么,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些人的名字。 “不管他们是谁!” 上官桀急忙道:“陛下放心,臣会把事情办妥当的。” 汉武帝身体颤动,金日磾适时接道:“陛下的意思,是先要把事情查清楚。” 霍光则道:“公孙敖欺瞒陛下的,只恐非止一桩。陛下的龙体,近些日子明显欠安,上官桀,你在追查公孙敖欺瞒陛下事情时,这件事情也要查个清楚。” 上官桀:“臣领旨。” 汉武大帝现出心满意足的神态,口角淌下幸福的涎水。 上官桀磕头后离开,走远了后低声嘀咕道:“陛下现在真的成了神仙了,遇到事情他甚至不需要张口,只要身体稍微一动,金日磾和霍光这两货,就会立即把陛下的心事说出来。只不过,这两个家伙每天要替陛下说这许多,会不会在其中掺杂进自己的私货呢? “随他去吧,眼下这个衰朽的老头,就是帝国一切权力的原由,操持着无数人的生杀予夺之命数,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嘀咕声中,上官桀走远了。 有东西钻进了陛下心里 公孙敖正于府中饮酒,忽然听到门外喧闹之声,他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再侧耳听,顿时神情大变。 原本,他就是游侠出身,惯走夜路,久在江湖,警觉性比一般人要高出许多。而替匈奴人训练兵马的人,被证实不是李陵而是李息之后,公孙敖就有种大祸临头的预兆。 他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为他设了一个必杀之死局。 之所以说设局的是东西而不是人,只是因为他捕捉不到这东西的存在,找不出一个具体的人来。但死局确实是在隐然合围,先是让他孤军深入匈奴腹地,说什么迎回李陵,这开的是什么玩笑?不遇到李陵还好,如果遇到了,他来攻打自己怎么办?他那么能打,谁是他的对手? 还有,孤军深入,没有后援,万一被人家匈奴包了饺子怎么办? 无论怎么看,这道命令,都带有几分邪恶而残忍的味道。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些年来,好像是从匈奴那边,来了只什么东西。这东西无形无影,悄无声息地钻入了陛下的心里,主宰了陛下的灵魂,操纵着陛下的意志。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有还是没有,公孙敖自己也说不清。但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从杨仆在朝鲜战役中被贬为庶民开始,陛下的行为越来越偏离正常的军事常规。 如卫青时代,在绝对准确的情报配合之下,几路兵马同入大漠的精美战事,再也没有了。现在有的只是狗皮倒灶,呈现出一种处心积虑陷死前线将士的恶意。李广利那边长年征战,始终不给他配备正常的粮草运输系统,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李陵这边,以及强迫自己深入大漠腹心,都明摆着是有什么东西在为大汉将士布设死局。 只是种模糊的感觉,但就是说不清楚。 公孙敖心里,长久以来笼罩着一种痛苦及疑惑。 到现在,这个疑惑应该解开了吧? 听到外边的声音不对,公孙敖一个纵身,躲藏在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地方。游侠多年,他习惯于在任何地方,事先为自己找好退路。只要不想让人找到他,别人就甭想,这点本事他还是有的。 几个家奴慌里慌张跑了进来:“老爷,老爷,宫里来人,看情形有点不妙……咦,老爷刚还在屋里呢,哪儿去?” 没人能找到老爷。 公孙敖老爷,正自蛇一样的无声无息,在屋脊上悄然爬行。他悄悄探头,看到了一排横眉立目的宫监,大队的军士,刀出鞘,箭上弦,由一个俊美非凡的少年所统领。 这少年,公孙敖记得。他好像是叫江充,原本是赵王的门客,因为开罪于赵王,逃到朝廷告发赵王谋反。陛下最喜欢的就是封王们谋反的消息,这样就可以将封王灭门,收回封地。而封王家的女眷,又可以作为战利品,分配给新的列侯。 从内府跑出来许多人,一个个地向前对宫监们说着些什么,人声嘈杂,听不清晰。但公孙敖能看到家人脸色渐变,变得恐惧起来,而宫监的态度,始终是严厉冰冷。 士兵们冲进门来,首先把守住各间屋舍,禁止人们走动。一群提着锹铲的人,涌入内府,在夫人的院子里挖掘起来。 这是在搞什么鬼? 公孙敖看不懂。 他始终没看到自己的妻子出来,那女人的精明,不在他之下,恐怕现在已经躲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了吧? 挖了好一会儿,美貌青年江充抬手叫停。公孙敖看到他跳入泥坑中,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人,在湿漉漉的泥土里蹭了几下,然后高高地举起来,大声宣布道:“找到了,就在这里。” 公孙敖家人一片死寂,脸上无不是失魂丧魄的绝望。军士与宫监们则爆发出一阵嗡嗡声: “好大胆,竟敢以巫蛊之术,诅咒陛下。难怪圣上这段时间老是精神恍惚,心绪不定。原来是公孙敖他老婆干的!” “这到底是啥事呀?”公孙敖看得,越发是一头雾水。 他只知道,大祸临头了。 仙人的美丽礼物 浩浩荡荡的车乘停下,金日磾和霍光趋步上前,搀扶62岁的汉武帝落车。汉武帝让双脚慢慢适应地面,一双精力不振的眼睛,扫过公孙卿:“不会还是大脚丫子印吧?” 公孙卿笑道:“陛下,仙人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呢?” 汉武帝嘴角略一抽动,霍光立即道:“陛下的旨意是,公孙卿,你要是再弄些大脚丫子印糊弄陛下,陛下就处你个足刑,让万人万只脚,把你踏为肉饼。” 公孙卿失笑道:“哎哟陛下,臣哪来的胆子糊弄陛下呢,这河间之地,祥瑞缭绕,非止一日的了。仙人为陛下送来的礼物,喏,她已经来了。” 汉武帝在搀扶下慢慢转身,霎时间他的老花眼一亮。 只见一个少女,正自婷婷袅袅走来,正值妙龄,十五六岁的身体,略显单薄。她行至汉武帝近前,跪倒,细声柔语地说:“小女子见过陛下,我给陛下磕头了。” “咻咻!”汉武帝的胸前,响起一阵激烈的喘息,“那女子,你为何紧握双拳?” 女孩偷眼瞟了公孙卿一眼,回答道:“陛下,小女子也不知道,听娘亲说,我生下来时就是双拳紧握,长到今年一十六岁,无一日打开过。” “怎么会这样?”汉武帝顿时好奇心起,“朕允许你站起来,站到朕的身边来,让朕瞧瞧你的双拳。” 女孩站起来,握紧了双拳,送到汉武帝身边。 汉武帝抚弄着青春少女的手,轻轻一掰,女孩脸上现出顽皮的笑,那拳头犹自紧握。一边的公孙卿大急,连连向女孩使眼色,金日磾和霍光视若无睹,就好像没看一样。 咦,女孩的双拳打不开?不仅是公孙卿大急,就连汉武大帝也有几分纳闷:难不成真的是天生残疾,可看样子不对呀。你们看这只拳头,细润柔滑,香腻诱人。这不像是残疾的手掌呀,可朕怎么就打不开呢?让朕再试一下……轻轻一掰,女孩适时地打开了手掌,露出白里透红的掌心中两枚洁白的玉钩。 一边的公孙卿立即跪下,大声地喊叫起来:“天子万福,仙人有迹。这女子生于河间,长于河间,与臣素不相识。当地人皆知她出生之时,就是双拳紧握,一十六年紧握的手掌,从未打开过。而今陛下所至,玉掌顿开。这就是仙人为陛下送来的礼物呀。” “唔,唔,”汉武大帝嘴巴咧开,淌下了幸福的涎水,“你出生在赵地,给朕带来了天界的玉钩,嗯,朕就给你起名叫赵钩弋吧。” 那女孩急忙跪倒,改了称呼:“臣妾叩谢陛下赐名之恩。” “呵呵,呵呵呵。”汉武帝的涎水,滴落在女孩白嫩的颈子上。霍光适时地高喝道:“陛下有旨,移往行宫暂歇。” 权力的味道太诱人 公元前96年,62岁的汉武大帝,巡游赵地河间,得到了16岁的绝世奇女赵钩弋,这是西汉史上非常严重的一次事件。 汉武帝在行宫里盘桓了多半天,始终站在门前一动不动的霍光和金日磾,才把这老头搀扶出来。 出来,就见到上官桀趴伏在地面上。当时汉武大帝就露出对子侄辈的年轻人,又恨又爱的那种特有的顽固表情,狠狠地瞪着上官桀。 金日磾失笑道——他基本上不说话,说话时,汉武大帝就会认真聆听——“上官桀已经发现了公孙敖的行踪,就隐藏在……陛下,谁又能料得到呢?区区一个公孙敖,竟然是如此的古灵精怪,满天下的捕吏搜杀,却始终是不见踪迹。” 汉武帝闷哼了一声,提高声音说:“哼,你们岂是他的对手?他可是游侠出身,少年时斗剑,就连卫青都要让他三分。” 霍光笑道:“正是,那日江充奉旨,去公孙府中搜寻巫蛊之证,公孙敖夫妻两人,明明就在府中,却是谁也见不到。直到捕吏以巨斧破开墙壁,才从夹壁墙里掏出他的妻子。捕吏随后搜查公孙敖的卧房,发现他已经横剑自刎,尸体都凉了,还留下了一纸忏悔的遗书。岂料捕吏们稍一愣神,那死透了的尸体,竟然不翼而飞,这时候才知道公孙敖诈死逃罪。这厮年纪这般老大,居然狐狸一样的狡滑,如江充那般未见识过江湖伎俩的阳光少年,又岂是他的对手?” 汉武帝不满地嘟囔道:“说了这老半天,你们还是不肯告诉朕,公孙敖他到底躲在哪里?” 金日磾、霍光及上官桀大骇,齐齐趴伏于地,失声大叫:“陛下,陛下!” “哼,”汉武帝遥望长安方向,恨声道,“谁又料得到祸起萧门,变生肘腋?昔年那软香红玉的温柔,到头来都化为玄冰一样的怨怼?” 怪只怪这权力的味道,太过于诱人了呀。 汉武帝老泪纵横。 陛下想造反 公元前94年,汉武大帝64岁。 这一年,他巡游甘泉宫,在东海郡捕捉到一只红雁,游琅邪郡,在成山祭拜太阳神,登之罘(fú)山,坐船出海。仍然在锲而不舍地寻找仙人。 “仙人呀,你到底在哪里?” 武帝向着高山喊,高山他不吭气。 武帝向着大海喊,大海他没回声。 一切迹象表明,天界诸仙抛弃了汉武帝,他们自家腾云驾雾,周游九天,却坚决不带陛下玩。 “仙人你们这样搞,这是为啥呀?就随随便便带上陛下呗,你们身边毕竟不差这么三两人?” 该说的,全都说了。可是仙人这帮王八蛋,却约齐了硬是一声不吭。只有仙人送来的绝代美味赵钩弋,成为了汉武大帝心中唯一的希望。 陛下于河间初见赵钩弋,有宠。有宠的意思就是幸御了,就是啪啪啪。但汉武大帝这般老迈,哪里还啪啪得动?只有吭哧吭哧。 吭哧吭哧之后,金日磾传御医来,就报说钩弋夫人怀孕了。但接下来就发生了怪事,整整一年过去了,只见钩弋夫人的肚皮日见隆起,但却迟迟不生产。 为什么不生产? 会不会是怀孕日期搞错了? 不不不……要是这么想,那麻烦可就大了。陛下他行踪不定,伴随着仙人的足迹任意西东。如果怀孕日期弄错,这孩子的血统,就变得极为可疑了。 许多人都在琢磨这件事,琢磨最多的,当然是汉武帝本人。他一直琢磨到钩弋夫人怀孕的第十四个月,终于临产了。 生下皇子,起名刘弗陵。 直到这时,汉武大帝才说出他对此孕悬疑的长年思考。 他说:“那啥,那个谁,上古时代的尧帝,就是那个四条眉毛,八种颜色的尧,他就是在妈妈肚皮里,足足呆了十四个月。如今钩弋夫人所生的儿子,也是怀孕十四个月,这说明了什么呢? “传朕旨意,将钩弋夫人的宫门,命名为尧母门。” 意思是说,尧妈在此。 汉武大帝这个诏旨出来,震骇了一代又一代的儒家学者。到了北宋年间,砸缸的司马光修《资治通鉴》,写到这段,不由得掷笔长呼道:“我靠陛下,你想干啥?那汉宫太子刘据,可好端端的在一边蹲着呢。还有他的生母,皇后卫子夫,全都在宫里呢。可是你却把钩弋夫人,称为尧的妈妈,陛下你这是几个意思?莫非你想造反,推翻太子的正统地位不成?” 被司马光说着了,汉武大帝陛下,他真的想要造反。 存在着一条隐秘的绞索,疾行如毒蛇,正迅速地向太子皇后集团吞噬而去。这个可怕的计划,早在十五年间就开始了。这是一盘好大好大的棋,但棋手究竟是不是汉武帝,这个可不好说。 大清洗。 大换血。 于汉武帝的晚年,开始了。 第十七章 噬血狂魔 禁宫妖影 公元前92年,汉武大帝66岁。 连续两年,汉武帝都在外边闲逛,他去了几乎所有能去的地方,名山,大川,哪没人他往哪跑。就是渴望和仙人会个面。到了这一年,汉武帝老是闻到刺鼻的血腥味,看到一望无际的干裂农田。 他知道,自己闻到的是渴死于路的百姓尸体味道。以前所到之处,山呼海拥的场面不见了,所行之地,官方驱赶来夹道伏跪的百姓,一个个瘦得宛如人干,连行数百里,连个略微胖一点的人也见不到,百姓个个都饿得不成样子。 没心情了。 汉武帝打道回宫。 “还是宫里好呀,”他躺在建章宫楼上的长榻上,看着宫里来来往往的少女们,那些女孩个个白白嫩嫩,这才是盛世天朝的模样嘛。 正看得昏昏欲睡,忽然间武帝眼神一亮,几乎怔愕地站了起来。一旁的金日磾疾步趋前,搀扶住他:“陛下!” 汉武帝嘴唇颤动着:“金日磾,你帮朕看一下,可是朕的老眼昏花了?” 站在楼上,金日磾放眼望去,顿时变了脸色:“陛下,好像……没有看错。” “可这怎么会?”汉武大帝失声叫起来。 金日磾不敢吭声,再抬头,就见中华龙门处,有一名男子,身穿长衫,腰佩长剑,施施然走入宫来。只见他淡定从容,悠闲自得,犹如走进自家门一样的自在。见到路边的屋舍,他就跳过去,掀开门帘向里探头。有时候钻进屋子里,不长时间出来,手里拿只果子抛着玩。 看着这名男子,汉武大帝连声问:“这人是谁?这人究竟是谁?是谁让他入宫而来的?朕这宫里,除了你金日磾,岂容第三个男人进入?” 此人必定是刺客。 是来刺杀朕的! 汉武大帝作出了判断。 金日磾手忙脚乱,如抱婴儿一般,顺手把汉武大帝的一把老骨头抄起来,抱着他冲进一间不起眼的屋子,藏在一角,吩咐道:“陛下,千万不要作声,臣立即叫侍卫来,抓住那名刺客。” 说叫侍卫来,但金日磾不敢离开汉武帝,生恐再出现其他意外。喊住一名女官,让她立即传侍卫入宫,抓捕那怪男子。 等了好久,侍卫们才持剑冲进来,金日磾于楼上指点方向,很快就找到了那怪男子。见侍卫们杀来,怪男子哈哈一笑,拔出长剑,竟与侍卫们斗起剑来。侍卫们立功心切,群拥而上,十几把剑“啪啪啪”狂砍,“砰”的一声把男子手中的长剑磕飞了。那男子也不慌张,又不明原因地哈哈大笑几声,蹿入树林之中,侍卫随之冲入。 侍卫们追出好久,才有一个壮着胆回来禀报:“启奏陛下,那男子逃入了上林苑。” 上林苑?那地方直通终南山,面积老大了。别说只是一个人,就算是一百头大象钻进去,想找到也难。 闻知刺客逃逸,汉武大帝怒不可遏:“传朕旨意,负责中华龙门的门侯,立即处死。关闭长安城门,给朕派出骑兵,对上林苑进行地毯式大搜索。” 清除卫氏军政集团 公元前92年的长安大搜捕,整整持续了十一天。 最终连根毛都没搜出来。 那怪男子究系何人?他怎么就进了皇宫?是有人预作安排,还是一起偶然事件?这些悬疑,就成为了西汉史上无解难题,至今无人能说出个名堂来。 但所有人都认定,此事掀开了长安血劫的盖子,头一个被送上血腥祭坛的,是丞相公孙贺。 公孙贺出身军功世家,本来跟朝中任何一个派系都没关联。但在卫青势力崛起之时,汉武大帝为了抬升卫氏一族的社会地位,诏令公孙贺娶了皇后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这样他就势不可免地被纳入到了卫青军政集团中。但他是知道朝廷政争之惨烈的,尽可能地和卫氏集团保持适当距离。 但最终,汉武大帝还是下旨,让公孙贺担任丞相。当时公孙贺拼死拒绝,他知道帝国的丞相,不过是个埋人的坑,前面的什么李蔡、赵周,统统被埋进这个坑里,尸骨无存。 但是拒绝无效,他所能做的,就是学前任石庆的样子,嘴巴上挂一大号铁锁,打死他也不对朝政吭半个字。 就这样他勉强地,把自己的劫难向后拖延了一段时间,直到他的儿子跳出来,终止了这个令人气恼的缄默过程。 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被人告发擅自动用北军军费一千九百钱,下狱。 公孙敬声,他的母亲就是卫君孺,是皇后的姐姐。 瞎子也能看出来,不是说公孙敬声就一定清白,而是说,有胆子也有证据,敢于告发公孙敬声的人,显然是不怵皇后及太子势力的。 不怵皇后太子的势力,甚至可以说,告发公孙敬声,意在皇后太子。如此的来头,整个西汉帝国,只有两支力量才具备这种实力。 一个是汉武帝身边的人。 另一个,就是汉武帝本人。 总而言之,公孙敬声下狱,急坏了母亲卫君孺。她入宫去找妹妹,皇后卫子夫,催着老公快点去找长平侯卫伉。 卫伉是卫青的大儿子,承袭了卫青的爵位。是太子党的铁杆支持者——不支持是不行的,血脉相连,骨肉一家,一荣俱荣,休戚与共。 但是这些人坐下来,秘密商议的结果是,情况极度不乐观。 陛下多年不登皇后的门,这种冷落是一个再也准确不过的信号。钩弋夫人的宫门被命名为尧母门,这意思谁都明白。 陛下要废皇后,废太子! 这究竟是陛下的本意,抑或是陛下身边那三个人,金日磾、霍光及上官桀暗中捣鬼,无法判断。但有一件事再也清楚不过:因巫蛊案而惨遭灭门的卫青密友公孙敖,在假死逃亡几年后,终于被搜捕到,旋即腰斩。这是很明显的翦除太子羽翼,清除卫氏军政集团的行为。在这种情形下,轻率行事,激怒汉武大帝,只恐整个卫氏族人全部要遭难。 公孙贺只能自己想想法子,再动动脑子。他的大脑灵智一闪,居然真的想出来个法子。 抓捕朱大侠 丞相公孙贺,面谒汉武大帝。 他伏跪于地,偷眼看着金日磾、霍光及上官桀三个人,大声说:“陛下,小儿该死,竟然擅自动用北军军费,此罪万万不可轻饶。然则陛下,敬声他承袭了臣的太仆职位,长期出入禁中,陪伴在陛下身边。陛下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啊。如果陛下开恩,臣愿意去捉来行踪不定的大侠朱安世,以此来赎回小儿之罪,恳请陛下开恩允许。” 汉武大帝一动不动,像是在熟睡中。霍光则扬声道:“陛下有旨,着公孙贺捕捉朱安世,以赎公孙敬声之罪。” “微臣叩谢皇恩。”公孙贺感激不尽,向着霍光的位置“砰砰砰”磕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终究是卫霍一家呀,关键时候,霍家还是罩着卫家的。 就去追捕朱安世。 朱安世又是哪个? 诗云:“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话说中国武侠文化,源远流长。这个流长的尽头,就在汉武帝年间。武侠之人,钦羡的是大侠朱家郭解。后面这个郭解,曾走卫青的门路希望避免移民。而前面的朱家,则是京师有名的大侠客朱安世。 朱家、郭解,同在江湖,理论上都应该与卫青相熟,与游侠出身的公孙敖,更应是道义之交。 公孙敖在李陵事变后,诈死逃亡,九成九的可能,是托庇于京师大侠朱安世的门下。而从中华龙门佩剑入宫的神秘男子,更被汉武帝怀疑为与朱安世相关。 所以,汉武帝亲下诏令,命收捕大侠朱安世。但那朱安世,他既然是当世名侠,狡兔三窟这个道理还是懂得的,所以长安城中搜捕甚急,却始终不见朱安世的影子。 公孙贺的想法是,他替汉武帝解除心腹之患,抓捕大侠朱安世,就可以换回儿子的性命了。 老实说,他这个想法,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都显得相当怪异。汉武帝明显对朱大侠怀有某种恐惧心理,必欲杀之而后快。公孙贺你既是皇族至亲,又是丞相,有能力抓捕朱安世却硬是不吭气,直到儿子落难,你才以此要挟陛下。如此一个恶搞法,这岂不是活腻了吗? 或者是当局者迷,又或者,我们不可对公孙贺的智商抱有多高的预期。总之这家伙死定了,只是如何一个死法,多少会有些观赏性的。 实际上,朱安世能与京师频繁活动,悍然称侠,正是因为他与朝中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明白了,朱大侠与卫青也是道义之交,是卫青军政集团的天然同盟军,是与公孙贺同一个阵营的人。 正是这样一个原因,公孙贺去抓朱安世,比别人更容易些。 总之,公孙贺成功地逮到了朱大侠,长松一口气:“唉,这下子我儿子算是没事了。” 可万万没想到,当朱大侠发现,抓捕他的竟然是公孙贺时,顿时就炸了。 妖梦之宫 朱大侠入狱,他手握铁栏,正自悲愤:“咦,是哪个鹰爪孙,这么厉害,竟然抓到了我朱安世?”仔细一看,竟然是公孙贺,朱大侠不乐意了:公孙贺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也叛变了。你忘了咱俩是一伙的吗?别以为你卖了本大侠就可以求荣,差矣!本大侠也一样可以卖你,而且还能开个高价! 朱安世于狱中上书,揭了公孙贺两大罪状。 罪状一:公孙贺的儿子,和汉武帝的女儿阳石公主通奸。 罪状二:公孙贺家施用巫蛊术,埋木偶人于天子的驰道上,诅咒陛下。 单看这两条揭发的罪证,就知道公孙贺和朱大侠,真的是一伙的。不是同伙,又怎么可能知道如此私隐的罪证呢? 被控与公孙敬声通奸的阳石公主,她的生母不知是哪一个。认定这起事件是对卫青军政集团清算的史学家,坚定不移地认为她的生母就是卫子夫。 不管阳石公主的生母,究竟是不是卫子夫,但有一点,公孙敬声作为卫皇后的侄子,应该是打小就和阳石公主,还有一个后来被攀扯进此案的诸邑公主一起玩大的。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两小无猜,如果孩童时期玩过触犯禁忌的性游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到了成年,这种游戏成为一种私密的记忆继续保持,于龌龊皇家也不乏见。 汉武大帝不会对朱安世披露的这起私隐感兴趣。 但说到巫蛊之术,就非同小可了。 接获朱大侠举报材料的前一夜,汉武大帝做了个梦。 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可怕的怪梦。 那是一个清朗的日子,大白天的。汉武帝正在水池边安坐,看着宫中的彩女们于池边戏水。不知不觉,他的神思恍惚,就睡了过去。在梦里,汉武帝正脚踏祥云,漫游周天,突然间听到个尖利的嗥叫之声。伴随着这声可怕的嗥叫,就见风云色变,惨淡无光,数千名奇形怪状的木头人,突然自滚滚黑云中冲出,以木棍指着他,厉喝道:“你就是刘彻吗?” “不……”梦中的汉武帝,感觉到不妙,本能地矢口否认,“朕不是……” “还敢不承认?”千余木偶人大怒,“开口就称朕,你不是刘彻是哪个?” “啥,不是,这是闹哪样……”汉武帝叫声未止,众木偶人各自手执木棒,上前照汉武帝不由分说,“砰砰砰”就乱打一气。 汉武帝,他活了一辈子,也没被人碰过一根小手指头。生平头一次体验到被殴打的痛感,而且那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真实,让他不由自主地惨叫起来:“不要打,不要打我啦……”可是那些诡异的木头人,表情更加凶狠,一棍又一棍,准确地击打在汉武帝那脆弱的关节处,疼得他再也忍耐不住,终于…… 终于,他从这个噩梦中醒过来了,迷迷糊糊睁眼,就看到金日磾和霍光两张焦灼的脸:“陛下?陛下的龙体没事吧?” “没……事……才怪!”汉武大帝感觉自己回答了一声,又昏昏沉沉入睡了。 重返梦乡,竟然又回到了刚才的那个梦中。汉武帝看得清清楚楚,那千余名木头人,正自倒拖了木棍,没精打采地收工回去。忽然间看到汉武帝,众木头人怪叫一声:“好家伙,你竟然还敢回来,给我往死里打……” “别!”惊骇之下,汉武大帝猛地尖叫一声,用力一蹦,一下子从怪梦之中,蹦回到了现实世界。 有人在施巫蛊之术,欲谋害朕! 身体被金日磾与霍光同时搀扶着,汉武大帝听到自己清晰而急切的声音: “与朕把这些恶徒查出来! “杀无赦! “无论是谁!” 次日,就接到了朱安世大侠举报丞相施巫蛊的材料。 心如蛇蝎 江充率领军士,挺立于十字路口。 他来晚了一步。 这户人家的妻子,此前是楚地人,有私祭的风俗。邻居报说这户人家暗中施展巫蛊之术,江充立即率人赶来。但这户人家已经在官兵到达之前,紧紧地阖上门窗,举家于屋中举火,***而死。 “可惜了,”江充说,“要是捉到活的,就能供出更多的人来。” 夕阳照在他的脸上,英俊挺拨。他的外表秀美到了无可挑剔,英挺的身材,美丽的五官,纯净澄明的眸子,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无论他出现在任何地点,都会引发一片惊叹声:好一个阳光美少年! 当他获罪于赵王,逃到京城时,霍光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后来又来了高鼻深目的金日磾,两人向他说了些此前他万难想象的话。然后,他们就把他带到了汉武帝身边。 见到他时,汉武帝眼睛顿时一亮。他被江充清纯的外表,优雅的气质所打动。陛下一生,最钟爱不过的,就是江充这种类型的美少年。 陛下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他让江充穿上一身锦衣,并封江充为绣衣使者。这让他的风格更趋于华丽,引发了无数宫中美少女幽怨的眼神。 霍光告诉他:“现在的他,是陛下的最爱,他可以做任何事,都不会受到责难。” 他不是太相信,决定测试一下。 那一天,他看到甘泉宫的路上,太子的家臣驱车狂奔。这条道,是天子的御用车道。江充当时上前拦住,厉声喝斥对方,将其交给官吏问罪。 太子刘据得知,亲自登门谢罪,说:“江君,我不是爱惜这些马车,只是不想让父皇知道这些,那样的话,父皇会责怪我没有约束好家丁。请江君恕罪,放了他们,好吗?” 江充的回答是:“走开!于这长安城中,无以数计的生灵之中,我唯一效忠的,只是陛下。” 太子刘据苦着一张脸,连丝毫愠怒之色都不敢流露出来,颓然而退。 他将此事禀报给陛下。陛下说:“你做得对,如太子这般僭越人臣之礼,理应受到管束。” 直到这时候,江充才确信霍光的话。 他的确可以做任何事,可以羞辱太子,羞辱皇后。 甚至可以,羞辱陛下本人。 玩残陛下这个蠢老头 接到朱安世告发丞相巫蛊之案,江充入宫。 今天他要做一件事。 羞辱陛下本人。 所以江充带了檀何。 檀何是一个匈奴人,金日磾向他推荐的。推荐时金日磾并没有说什么,但他那双眼睛,似乎有所寄托。 汉匈之战,导致了两个民族难堪的融合,许多汉人被掳到了匈奴,而有些匈奴人,则在汉国安家立业。他们中的许多人,比之于汉人更适应环境,更如鱼得水。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喜欢着这里,并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摧毁着这里。 走近权力中心,江充就深切地意识到金日磾正在做的事情,但他的脑子异常清醒。 在汉国,你可以羞辱陛下,但最好不要惹金日磾。 他带着檀何走进朝殿,陛下坐在龙椅上,身体如婴儿般蜷缩着:“江充,可有眉目了吗?” “有!”江充听见自己回答。 汉武帝的双眼,透出憎恨的光芒:“他们在哪儿?在哪儿? “朕要问问他们,他们为何如此狼子野心,谋害于朕!” 江充一字一句,冷静地说道:“陛下,他们在你身后。” 汉武帝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站在他身后的霍光和金日磾,本能地跳开,又急忙上前搀扶住陛下,两人转射过来的眼光,一如往常,幽暗平静,没有丝毫情绪化的反应。 江充大踏步走过去,下令道:“请搀扶陛下离开龙椅。” 金日磾和霍光,浑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目光中隐隐有责备之意。但是汉武大帝立即颤巍巍地要站起来,金日磾和霍光无奈,只好搀着他缓步走开。 江充踱过去,绕着龙椅转动着,以低沉的语调说:“这龙椅,自打放在这里,就是陛下天赋权力的象征。纵百年千载,无人敢于冒渎。今日我江充,为了效忠于陛下,只能置个人性命及九族安危于不顾了!” 说罢,他脸上泪水长流,静静地等待着。 金日磾和霍光,面有不以为然之色,但汉武帝立即道:“朕知道了,江充接旨。” 江充立即跪倒:“臣,接旨。” 汉武帝道:“今日之非常之事,卿可放手为之,只要揪出谋逆之奸人,纵有冒渎之行,自朕而后,概不得追究。” “臣,叩谢陛下隆恩。”江充慢慢爬起来,突然间两手抓住龙椅,用力一扭……哎哟,这龙椅竟然是异常地结实坚硬,险些没把江充的手臂弄到脱臼。 江充沮丧至极,就因为不能擅带武器入宫,还以为单凭自己的臂力,就能够劈开这龙椅,岂料……现在全都演砸了,还怎么下台呢? 幸好汉武帝及时地递过来一柄金瓜锤:“用这个。” “谢陛下。”江充接过金瓜,举起来,照汉武帝的龙椅,“哐”的一锤砸下。咔吧巨响,坚实的龙椅,被砸得绽裂开来。一不做,二不休,江充索性今天把这傻老头玩死,连续挥动金瓜,咔吧咔吧哗啦啦,陛下的龙椅,已经被他砸得粉碎。 然后江充收手,胸口微微喘息,为自己的举动而钦服。纵千秋百代,也不会有人敢像他这么玩。 玩残这个蠢老头! 谁叫他处心积虑,一心想害自己的儿子来着? 心里想着,江充蹲下身,以背对着汉武帝,两手在龙椅碎片中掏弄着,听到霍光和金日磾出言安慰蠢老头,江充知道他们是在替自己打掩护,迅速地伸手入怀,摸出怀里的一具木头人,然后把木人举在手上,并不站起来,沉声道:“陛下,在这里了。” 就听霍光一声厉吼:“大胆江充,你又如何知道,陛下的御座藏有此物?” 这时候匈奴人檀何该出场了。他适时上前,跪倒:“是小民发现的。” 霍光的声音,更加凌厉:“你又是如何得知?” 檀何道:“小民居西域时,遇异人习得了读巫之术。用小民这只眼睛来看,禁宫上空,弥漫着浓烈的巫毒之气。” 原来如此。汉武帝恍然大悟。 《汉书》记载说,江充成功地玩弄了汉武大帝,“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次,当着皇帝面毁掉御座,而且不受追究的记载,江充这货有此一笔,足矣。 更高的境界是玩皇后 江充说:“方士这东西,胆儿最肥了。昔年秦始皇时,术士方士就把秦始皇玩得滴溜溜转。如今陛下英明神武,但因为存有求仙之欲,仍逃不过被公孙卿恣意玩弄的结果。你看看那钩弋夫人,捏俩玉钩瞪眼说瞎话,硬说自己两手一十六年没张开过。十六年没张开的手,那还叫手吗?那叫驴蹄子!还敢说自己怀孕十四个月,我呸!怀孕十四个月那是人吗?那是大象!” “然。”匈奴人檀何大口地啃着骨头,含糊不清地呜咽了一声。 两人是在江充私宅的密室里,四周有军士把守,任何人也无法听到他们的对话。就听江充继续道:“陛下可怜呀,明知道钩弋夫人和那个孩子有问题,可非要欺骗自己,有什么办法呢?渴慕日久,就以幻为真了呗。” 檀何放下手中的骨头,瞪眼问:“那孩子有什么问题?” 江充岔开话题:“富贵险中求呀,公孙卿、东方朔,还有他们那一千多山东老乡,可把陛下玩惨了。咱们千万不要学他们。” “啥?”檀何的眼珠几欲凸出,“你是说,咱们不要玩陛下?” 江充:“对。” 檀何:“那你砸了陛下的御座,又他妈的怎么说?” “我是说,我们不要学公孙卿他们,那么目光短浅,那么短期行为,只玩个陛下就算齐活了。我们是有品味的人,要有更高追求才行,”江充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要止步于只玩弄一个陛下,就骄傲自满了,就以为了不起了。我们要玩出更高境界,不唯要玩陛下,还要玩皇后。” “玩皇后?”檀何失声尖叫起来,“这个我喜欢,我排第一个。” “排你妹呀,”江充骂道,“皇后虽然地位尊贵,可已经是老眉疙瘩眼了,你要是有胃口,就你一个人上好了。” “那算了,”檀何继续啃他的骨头,“我还是琢磨玩俩公主吧。” “公主少不了你的,”江充道,“我是说,不要那么低俗地理解玩弄的含义,不要一想到玩弄就是男欢女爱,品味在哪里?境界在哪里?我们玩就要玩出个心跳,看那往日里高高在上的皇族贵女,在你我的脚下惊恐匍匐,那般的快意与畅爽,岂是公孙卿一类乡村俗夫所能享受得到的?” 檀何把骨头啃完,顺势在胸前抹了抹油腻腻的双手:“这个我也喜欢。跟你说句老实话吧,自打凶悍的汉军,把我和我的家人从大漠强行掳来,我就等待着这一天。这就是我留下来的目的,也是我生命的意义。” 江充眼睛眨了眨,道:“这难道不也是金日磾,宁不惜杀死自己亲生儿子,也要达成的最后目的吗?” 檀何转过脸,不与江充的眼睛对视,嘟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卑微的望气士,只是知道何处埋有诅咒陛下的木偶人而已。” 被凌辱的皇后 巫蛊一案,宫中人人胆寒,生恐被无端牵扯进去。被汉武帝冷落已久的太子刘据,更是战战兢兢,早早守候在汉武帝寝宫门外。 黄门太监苏文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太子急忙赔笑道:“苏黄门,请容奏报陛下,就说……” “哼,”苏文的屁股一扭,扔下一句,“仆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不理太子就进了寝宫。 寝宫里,汉武帝正半躺半坐,让个宫娥捶腿,见苏文进来,嘀咕了声:“谁在外边呀,这么不安生的。” “是太子,”苏文奏报道,“陛下,太子正和几个宫女追逐奔跑,追上了就按倒在地,掀起裙裤打屁股。” 汉武大帝“唔”了一声:“现在的孩子,真会玩。传朕旨意,给太子宫室,增加两百名宫女。让他们玩到嗨吧。” 苏文的脸色变了变,续道:“陛下,仆斗胆向陛下提请个要求。” 汉武大帝:“滚。” 苏文:“谨遵陛下圣旨,那么仆就依陛下的旨意,引江充和那个叫檀何的胡人巫师入宫了。” 汉武大帝:“对了,巫蛊之事,昨日江充破了朕御座中的妖术,朕的精神好多了,但还是有些心思不宁。叫上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你们今儿个给朕,把这宫里的妖氛,一扫而空。” 苏文:“仆谨遵陛下旨意。” 走出门来,苏文斜睨太子一眼,故意说:“哼,老糊涂了,刚说出来的话,好比放的屁,屁股一扭就忘。” 太子明知道他在辱骂汉武大帝,可根本不敢说破。因为汉武大帝根本不信他的话,说出来只会惹祸上身。只能是僵硬地对苏文赔笑。 苏文叱了一声:“站在这里干什么?回太子宫啊,等着搜查巫蛊吧。” 太子惊心丧胆,赶紧回宫等着。这边江充带着檀何,摇摇晃晃地入宫而来,苏文跑来,称陛下有旨,让他给二人引路。这群人气势汹汹,径奔皇后卫子夫的后宫。 卫子夫,她15岁那年,于平阳公主府中遇到汉武帝。随后她为汉武帝生下太子刘据,宠幸一时,得到的是哥哥卫青的不世功业。眨眼间,她已经63岁了。 她至少已经30年,没见到汉武帝了。她和汉武帝之间的关系,还不如随便一个陌生人来得亲近。 年华老去,容颜仍在,只是支离憔悴,睹之心酸。 江充等人冷冷地打量着卫子夫,在心里鄙夷这个老女人,太老了,啃不动了。但她终究贵为皇后,玩死她,未尝不是件快乐的事。 于是檀何仰天望气,不停地用鼻子嗅着:“妖气,好浓的妖气。此地有巫蛊,就埋于这地面之下。” 卫子夫变了脸色,眼看着美貌的江充把手一挥:“给我把巫蛊挖出来!” 先从卫子夫的床榻之下挖起,看着她那张青白不定的脸,三人心中说不尽的快意:“老女人,你也有今天?往日里不拿正眼看我们的威风,哪儿去了?” 卫子夫的床榻下面,被掏了个深深的大洞,江充叫了声停,跳进洞里。一边假装在泥土里掏掏摸摸,一边伸手去拿怀中带来的木偶人。已经拿出来了,可是他心里突然一紧,莫名地害怕起来:这可是皇后呀,她的哥哥可是当年纵横大漠的大将军卫青,还有少年英雄霍去病……对了,霍光可是霍去病的异母弟弟,说到底也是卫家的人,和皇后那可是同气连枝。如果自己真想陷害皇后,万一霍光不允,陛下再将此案交给其他官吏处理,自己可就完了。 他用颤抖的手,颤颤巍巍地再把木偶人塞进怀里。恐惧让他的身体僵硬,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抬起头,冲檀何喊了声:“这里没有!” “没有?”檀何乐了。他想,对头,就是这么个玩法,皇后的寝宫,单只挖这么一个坑怎么够? 要把皇后的寝宫,挖成一个大泥沼,那才来情绪。 于是檀何现出一脸高深状:“啊呀,这妖法好生凶猛,那巫蛊之人偶,竟已修练成了能够于地下穿行。此物已成气候,若再享有血食,就连我也制它不得了。现在此物遁至西南方位,继续挖。” 西南为坤,是皇后的厕所方位,江充知道檀何在戏弄自己,可又不敢露出怒色,捏着鼻头跳进去,掏摸一阵,仍然说没有。 大半天的工夫,卫子夫的寝宫,到处堆满了泥土,到处是深坑,床榻家具等器物,只能堆在泥土上。虽然人人气愤,但始终未见巫蛊挖出,这让宫中人稍感放心。 所有的地方全都挖过了,江充仍然说没有。檀何就有点困惑了,转念一想:对头,要玩死皇后,偏偏今天就不把木偶挖出来,反正木偶捏在江充的手里,想什么时候拿出来,就什么时候拿出来,要的就是没挖出来却害怕挖出来的这股子劲。就是要让你在忐忑不安的痛苦中煎熬,这可比一刀宰了你,有品位多了。 于是檀何突然大叫一声:“快看,地面上那道白光,正是妖祟之物土遁而逃的踪迹,你们看清楚了没有,向那边去了。” 顺着檀何的手指方向一看,黄门太监苏文大喜:“那边是太子宫!” 刘玄德先祖佚事 太子宫里,江充一伙兴致勃勃,依皇后的寝宫依样炮制,从床榻直挖到厕所,每一寸土地都掘出来看看。这个过程中,太子也一如皇后卫子夫,茫然束手呆立一侧,除了脸皮青白不定,连丝毫的抗拒意识都没有。 皇后那边,江充没敢把怀中的木偶人拿出来,到了太子这边,同样也不敢。 没有挖出木偶人,皇后和太子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相对泣下,却不敢哭出声来。 江充等人移师其他宫人的房间,这回他可就不客气了。原则就一条,看哪个宫女不顺眼,让他不舒服,那就地面上掏个洞,他从怀中掏出木偶人来。这宫女就立即拉出去斩杀。 一段日子以来,江充和檀何这一双玩帝搭档,纵横宫中,共指控数百名宫女暗施巫蛊。这些宫女统统满门抄斩。 接下来,是朝中大臣及公主们,许多大臣遭受了无妄之灾,被卷入巫蛊案灭了门。搜到了公主们的府邸,阳石公主已经在大侠朱安世的揭发检举材料上,挖不挖坑,都改变不了她的命运。 但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阳石公主外,此案还搭上了诸邑公主。据目前的资料,汉武大帝留下名姓的女儿,一共有五个,这次一股脑儿弄死俩,最疼爱的卫长公主被嫁骗子栾大,栾大因瞎忽悠被腰斩后,卫长公主不知所踪,估计不会太开心。另有一个鄂邑公主,将会在汉昭帝年间因谋反被杀。 总之,汉武大帝,一次性地把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全消灭了。 他就是这样的冷酷,视自己为天上地下唯一的主宰。若非是如此刻薄的个性,也不至于让匈奴人痛苦万分。无论是谁遇到了他,都不是件愉快的事儿,如果一定要有个敌人,千万不要是他。 绝灭亲情,一意孤行。 这才是汉武大帝! 两个公主,丞相公孙贺父子,这几个人远不足以剪除太子的羽翼。所以此案发展到最后,大将军卫青的大儿子卫伉,也一并被杀掉。 杀了公孙贺之后,给朝廷带来个新麻烦——没得丞相人选了。 汉武大帝时代,是人才辈出的时代。名臣贤士,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但这些人才并非是出在汉武时,而是文景之治的硕果。汉武大帝占了个武字,这就意味着他没耐心培养新一代的人才,但他有眼力,会用人。可是他又太苛刻,稍有点不顺心就诛杀。自打他16岁登基,杀了近五十年,人才这东西又不是韭菜,你割一茬长一茬,人才的培养往往需要几代人的时间。 实际上,到了连公孙贺这种货色,居然也出任丞相,就已经是无人可用了。但汉武大帝连这个拿来凑数的都容不下,哪里还有继任人选? 没有人选不要紧,这难不住汉武大帝。 他找来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刘屈氂(máo)! 刘屈氂又是哪个? 刘屈氂,皇族,他的爹,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等到三国时代,大耳朵长胳膊的刘备刘玄德,天天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某乃中山靖王刘胜之后。 以刘屈氂为丞相,还有一个原因,他与卫青军政集团毫无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势同水火。因为他的儿子,娶的是李广利的女儿——于是我们就知道,刘屈氂也要惨了,他就是个要被卸磨杀驴的主儿,那李广利的妹妹李夫人早已死掉,李延年满门抄斩,李广利长年征战在外,朝廷却死活不给他配备后勤运输系统,摆明了是想搞死他。 总之,这里边有个周密的安排,先借李广利阵营的力量,清除卫青军政集团,然后再卸磨杀驴,诛除李广利阵营。 怎么看这个任命,都不像是汉武大帝做出来的,而像是匈奴大单于的布局。再想想侍立在汉武帝身后,始终一言不发,甚至搭上儿子性命也在所不惜的神秘人金日磾,就知道这个布局的出现,实属情理之中事耳。 瞧你那张蠢到无辜的脸 扫灭了宫中的巫蛊之患,再重新安排了朝廷的政务人事,汉武大帝精神饱满,一度又动了巡游天下,寻觅仙人的心思。 启程甘泉宫。 抵达甘泉宫,汉武帝落车,忽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摇摇欲坠。幸好霍光和金日磾寸步不舍地搀扶着他,他等于是被这两个忠心的臣子,抬入到甘泉宫中的。 一病不起。 江充闻讯赶至,紧张地等候在宫门外。但霍光和金日磾,始终未出宫门半步,只有被传唤来的太医,脸色忧虑地匆忙奔行。 等了很久很久,江充百无聊赖之际,看到了他的搭档,胡人巫师檀何,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糟老头子,真不抗玩。这才玩几天呀,就给玩坏了。” 檀何适时接道:“这糟老头子被玩死当日,就是你的死期了。” 江充怒道:“关老子屁事,就算是殉葬,也是霍光、金日磾和上官桀他们仨的事儿。” 檀何叹息道:“江充,你到底有多傻?你这颗漂亮的小脑瓜里,到底进了多少水?这糟老头咽气当天,太子就是皇上了。你在甘泉宫道上喝斥过太子,又把太子宫和皇后寝宫,挖得满面疮痍沟壕遍地,连皇后的厕所你都给掏了个爽快。你想当太子登基之时,第一个要杀的人是哪个?” 当时江充鼓起牛大眼珠子,望着檀何,大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檀何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趁这糟老头还没咽气,赶紧继续追查巫蛊案呀?糟老头突然病倒,这可不是无缘无故的事儿,分明是有人暗施巫蛊,诅咒糟老头。就连我站在这里,都能看到长安城的皇宫上空,笼罩着大片大片的妖云,你就看不出来?” “可是……”江充迟疑着,把他的担忧说出来,“我们如此逼迫太子,那霍光他……他会允许吗?” 檀何厉声道:“说你傻,你就是没脑子!他若不允许,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江充结结巴巴地道,“你和金日磾这么干,我能理解,毕竟你们是匈奴人,报仇复国把戏的,这种事总归是要干的。可霍光,人可是地地道道的大汉子民,又与皇后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檀何斥道:“瞧你那张蠢到无辜的脸,这跟匈奴人汉人有个毛线关系?重要的是权力!作为皇帝身边的人,必须要保证皇帝的年龄,或者是老朽不堪,或者是年幼无知。钩弋夫人为何要挑这节骨眼上入宫?因为她要给大家生一下小皇帝,只有小皇帝,才是大家最需要的。而今太子偌大年纪,他又肯听谁的话?别问她为什么会怀胎十四个月,该问的是你怎么还没完成大家寄望于你的工作?” 江充如梦方醒:“照这么说,金日磾和霍光允许我接近陛下,就是这么个布局了?” 檀何阴声道:“你就是条猎狗,猎狗养来就是捕捉猎物的。如果你不肯捕捉,那么炖在锅子里的,就是你!” “不是他死,就是我活!”江充一咬牙,“走,我们继续追查巫蛊案,这一次,太子必须要为他的存在付出代价!” 从黄老之术到纵横家 江充带着檀何,联系上一次汉武大帝指定的搜查官员,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等,重返皇宫。小黄门苏文接着喜滋滋地带着这支搜捕小分队,径奔太子宫。 上一次没有挖出巫蛊来,太子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他笑吟吟地引导着这些人,绕过土包和泥坑:“说吧,这次要从哪儿挖起?上一次挖出来的泥土,还没有掩埋呢。” 江充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太子拒绝填埋上一次挖掘出来的土坑,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太子在记恨自己,等待登基后算账。幸亏听了檀何的话,否则……他跳入一个土坑中,蹲在里边,从怀里掏出来鼓鼓囊囊一个包裹,包裹里边,全都是木偶人,还有几幅自己写的帛书,内容无非不过咒骂汉武大帝该死。 捧着这堆东西出来,江充向随行的官员韩说、章赣说道:“你们看清楚了,这些都是太子宫中掘出来的巫蛊之物,许多的木偶人,还有写有大逆不道言论的帛书。我请求你们做个公证,以便将这些东西呈报给陛下。” 两名官员过来,仔细验看,说:“我们公证,这些东西的确是木偶人,以及大逆不道的帛书。” 韩说和章赣,自以为聪明,只证明眼前这些东西的存在,并不证明其来历。但这是什么时候?火山爆发前夕还要玩这诡诈,只会把自己装进去。 “好,那我们去甘泉宫面谒天子。”江充带着大家,兴冲冲离开。 一旁的太子刘据,都看傻眼了,他茫然地追出几步:“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呀?上次还没这些东西呢,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 江充等人已经拿太子当死人了,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太子惶急,飞跑了去找他的老师问主意。 太子的老师,这个职务叫太子少傅。 此前,表演型人格的卜式,曾因失欢于汉武大帝,被扔到太子这里做少傅。敢情汉武大帝拿太子宫,当垃圾桶了。此后卜式消失于历史之中,不知是任期到了免职,还是被赶走了。现在太子的老师,叫石德。 石德,他爷爷就是江湖人称万石君的石奋。汉武大帝年轻时,石家人属于太后政治阵营,精研黄老之术。石家的黄老之术,说透了就是,遇到事情时,一个字也不要多说。总之是遇事就躲,所以汉武大帝获得权力之后,并没有清算石家人。 石德的父亲,就是在公孙贺之前,出任丞相并在位上罕见寿终的石庆。石庆承袭父亲衣钵,当了丞相之后认准一个理,遇事坚决不说话,哪怕被汉武大帝骂死,也坚决不吐一个字。所以他这个丞相,竟能平安老死。 石奋到石庆,连续两代承袭黄老,但到了孙子辈的石德,他叛变了。他不习黄老,却精研纵横心法,是太子身边的纵横家。 实际上,石德有可能是当时唯一头脑清醒的人,他明晰地判断出了正在发生的怪事。听了太子的话,石德立即指点道:“赶紧,你赶紧,自己写张纸,就说是圣旨,立即把江充等人抓起来,严刑拷打,弄清楚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太子大骇:“这岂不是造反吗?” 石德道:“造个屁反,告你说,陛下这么大年纪,卧病甘泉宫,铁定已经死了,这是奸臣矫旨。你如果不抓紧时间动手,你就是下一个扶苏!” 太子:“扶苏……” 石德:“对头,扶苏,秦始皇的大儿子是也。始皇出游而死,小儿子胡亥假造圣旨,逼迫扶苏自杀。扶苏那傻瓜问也不问,就立即抹了脖子。太子,别告诉我你要学他。” 从黄老的清静无为,一步跨越到纵横天下,石德老师的这个策划,如果他爷爷和爹爹听到,肯定会当场吓死。太子胆大,只吓了个半死,曰:“唉,石老师,问题是我父皇那叫一个凶残,连他最喜欢的女儿们,说杀就杀,眉毛都不带眨一下的。你说起兵,这万一要是……总之,老师你就没个正常点的主意了?” 石德笑道:“孩子,正常主意,对正常人类是有效的。可是拜托,你爹他是正常生物吗?盖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你到底有没有能力成为天下之主,就看你现在的决心有多大了。” “让我再……想想吧。”太子左右为难,举棋不定。 太子大起兵 太子这边拿不定主意,然而江充却迅捷如雷霆,已经将太子宫中掘出木偶的事件,通报了负责刑案的官吏。门客跑来禀报说,捉拿太子的官吏,已经在路上了。 这真是走投无路了。石德老师的行险之招,竟然是太子唯一的选择。 公元前92年的七月初九,太子升殿,叫来宫中豢养的门客死士:“你们几个听着,拿着这把剑,本宫奉陛下圣旨,收江充等一干奸邪。” 大家跟着太子,琢磨的就是以后他就是天子。可这些年来,太子宫被苏文那些奸人,压得气都透不过来,大家窝老火了。此时接到这假圣旨,顿时意气风发,雄赳赳气昂昂上路了。 先收江充,门客于路上拦住他:“陛下有旨,绣衣使者江充,有负朕之所望,奢骄横侈,不守法纪,着交有司问罪。”不由分说,当场把江充和胡人巫师檀何拿下。 参与现场公证的御史章赣,也未费吹灰之力,立时收押。 但到了按道侯韩说,这厮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假圣旨才念到一半,他就狂跳起来,大喊:“矫诏,这是太子矫诏,太子你莫非真要谋反不成?” 你怎么这麻烦?太子派出的门客,气恼之下,抽出剑来,照韩说脑壳啪啪啪一通狂拍,把个韩说活活拍死了。 见到江充,太子恨得跳过来,没头没脸一通狠揍:“江充,你个无耻小人,我招你惹你了?你处心积虑地想要害死我?你不就是喜欢害人吗?我让你害,让你害……”不由分说,当场把个江充斩杀。 “杀得好,”檀何在一边解气地道:“自从陛下让这厮入宫以来,他就揣摩陛下的心思,大兴冤狱,从京师到三辅地区,从长安城到各郡国,被他冤杀的人不少于几万人。许多人都是严刑拷打而死,惨不忍睹呀。” 太子斥道:“你还说,没有你为虎做伥,江充他一个人也做不了这么多的恶。来呀,给朕把这条害虫,架到上林苑炭烤。” 檀何于烈火浓烟中,忽然间他展颜一笑,说:“吾本胡人,浪迹中原,竟尔玩死两个公主,此诚人间快事尔。”言讫,死之。 太子顾不上跟这厮扯皮,先派人向皇后卫子夫报信,然后打开库府,向自己的支持者分发兵器。并派门客深入长安城大街小巷,号召百姓们拿起武器,保卫他们的新天子。 顿时长安城就炸了,老百姓们奔走相告:“听说了吗?太子造反,起兵攻打陛下!”整个长安都嚷动了。 是真的嚷动了,城中宫中,一片混乱。黄门太监苏文察知事变,立即飞逃出宫,于甘泉宫官道上发足狂奔。 苏文是最早跑来报信之人。金日磾和霍光,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通报给了病榻上的汉武帝。 汉武帝听了,老泪纵横,说:“怪朕,这事要怪朕。是朕太宠着江充了,他把太子欺压得,都没个人形了。叫个人去一趟,叫太子过来,朕跟他解释解释。” “遵旨。”金日磾与霍光同时出来,叫过来一个人,吩咐道,“你,去长安城召太子,嗯。长安城中,现在一定是很危险,嗯,你懂的。” “小人懂的。”那人既然是金日磾与霍光的亲信,对于眼前正在发生着什么,心里明镜也似。当即打马离开甘泉宫,途中离开大道,向着有炊烟的地方行去,忽见路边田中,有个村妇正在耕种,他急忙策马过去:“妹子,让哥哥乐一个,哥哥这里有白花花的银子……” 稍顷,田野之中,出现一幕场景,一群农夫村妇,手持锄头追打着这个家伙。这厮在田野中跌跌撞撞地逃,多次栽倒,吃农夫们的锄头砸得满脸开花,但这厮最终成功地逃到了自己的马匹旁,爬上去逃掉了。 逃出来后,他就返回甘泉宫,一进宫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失声呜咽起来:“陛下,小人无能,没办成陛下交给的任务……” “咋的了?”霍光替汉武帝问道。 “呜呜……”那厮哭道,“太子不知是怎么了,带了好多人在城里打打杀杀,小人去传旨,却被太子下令追杀,幸亏小人逃得快……” 汉武大帝郁闷了:“这么说,太子真是反了?” 正在这时,长史逃到了甘泉宫,禀报说:“陛下,不得了了,太子他于长安城中起兵,扯旗造反了。” 汉武帝大怒:“刘屈氂在哪里?” 长史道:“陛下,太子率兵杀到丞相府,丞相逃了,连官印和绶带,都被太子军缴获了。” “无能!”汉武大帝怒极,“昔周公杀管叔蔡叔,手软了没有?没有! “传朕旨意,关闭长安城门,调集天下兵马,杀尽城中造反之人。 “不管他是谁!” 皇后之死 长安城中,太子与汉武帝的大对杀,开盘了。 汉武帝这边出战的是丞相刘屈氂,太子那边是亲自出马。双方对决之前,各自颁发诏书,召天下各地兵马,赶来勤王。 各地兵马接到这两封相互敌对的诏书,陷入了严肃的思考之中。 他妈的,皇上跟太子闹掰了,应该支持哪一个呢? 该支持哪一个,要看权力的规律。 权力不认道理,只认现实。 现实就是,汉武帝还趴在龙椅上,他一天不咽气,太子就一天不是皇帝。 那就不理太子了,他爱死不死,才不管这么多。 太子征召不来兵马,悲愤之下,就深入长安四市,号召市民拿起武器……数万老百姓,被编成队伍,拿着武器跟在太子后面,行至太子宫西门,正遇丞相刘屈氂,率正规军恶狠狠地杀来。 “与朕杀呀!”太子挥起长刀,“为了正义,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 “杀呀!”刘屈氂的军队冲过来,双方开始“噼里啪啦”开打。 杀了一天一夜,长安街头,尸体堆积,血流如海。但大家还不过瘾,继续拼杀下去。 杀了两天两夜,三天三夜……一直杀到五天五夜,太子才感觉不对劲:“咦,我们的人马在哪里?怎么四周杀来砍去,全都是砍我们的人?” “那啥,”门客告诉太子,“咱们的人,一半人,把另一半人砍死了。剩下来的一半,都投降了丞相,现在正围着咱们砍呢。” 太子思考道:“莫非,现在是战略转移的时候了?” 杀了五天五夜,太子这边众叛亲离,只好向着覆盎门狂奔。 守门人叫田仁,他开门放太子逃走。丞相刘屈氂随后杀至,发现田仁放走了太子,大怒,就要杀田仁。 这时候,旁边出来个御史大夫暴胜,曰:“太子,是陛下的骨血,岂是可以随便乱杀的?再说田仁他是正规官员,就算要杀,也要先行禀报陛下。” 刘屈氂就住了手。可没过一会儿,汉武帝的诏旨就到了,指责暴胜说:“暴胜,丞相履行他的职责,杀造反之人,你谁呀?竟然敢拦住?” 这道诏旨,当时就把个暴胜吓坏了。 他害怕,倒不是害怕汉武帝发威,而是他阻拦丞相杀田仁,不过是刚刚一会儿的工夫,可这么快斥骂他的诏旨就到了。 这说明人,甘泉宫中,有人始终死盯着这边。 那人是不是汉武帝本人,不好说。但这从甘泉宫来的诏旨,愤怒的情绪及恐怖的权力,却是实实在在的。 恐惧之下,暴胜当场自杀。 当日,甘泉宫收回卫子夫的皇后印玺和绶带。 卫子夫当场自杀。 追杀太子 对太子的追杀,仍然在持续。 太子所有的门客随从,统统处死。随太子起兵的,一概灭族。被太子强迫起兵的,流涉于敦煌郡,从此替陛下守护边关。 长安城中,大搜捕进行中,风声鹤唳,十室九空,家家户户都有在这场大战中死掉的人。黑沉沉的天空,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的哭声。 太子带着两个儿子,逃到了湖县。 一户农人收留了他。 农人说:“太子,你宽厚仁慈,日后必然是个好皇帝,就放心藏在这里吧,我们全家拼了命,也会保护你的。” 太子说:“谢谢,只是……你家里的饭菜,我有点咽不下去。” 农人道:“太子自幼锦衣玉食,自然吃不惯我们农家的粗粮。这样好了,我把家中的鞋子卖掉,给太子买点好吃的。” 太子说:“这倒不用,我在这湖县有个朋友,听说他家里好有钱,你去悄悄告诉他,让他接我到他家。” 农夫担心地问:“太子,那人可靠吗?” “可靠!”太子道,“我虽是太子,但始终视他为知己,你想可靠不可靠?” “我听着有点悬……”农夫担忧地说。 让农夫说着了,太子一联系知己,知己大喜,第一时间向官府举报了。于是当年的八月初八,一队捕吏兴冲冲赶来,捕杀太子。 带队的,是新安县令史李寿,还有一名捕快,名叫张富昌。之所以提到后面这个人的名字,因为他是当先踹门的。 张富昌一脚踢开门:“太子出来,跟我们去衙门问话,你无权保持沉默,无论你说话不说话,你都有罪……” 院子里的农夫立即操起锄头:“全家人来呀,保护太子,他将来肯定会是个好皇帝的……”为了保护未来的好皇帝,农夫全家人操起锅瓢,大战捕吏,须臾死尽。 李寿率捕吏们进入房间:“太子出来吧,别躲了……哎哟,太子悬梁自尽了。” 赶紧把太子解下来,做人工呼吸。 李寿正手忙脚乱,抢救太子,捕吏突然一拉他:“长史快看,那边还有太子的两个儿子,都是皇孙……” 李寿:“掐死!” “不是……干吗要掐死皇孙?” “他爷爷害惨了天下人,这两个东西长大,铁定也是百世不遇的祸害,赶紧掐死省心。” 朝廷接到湖县奏报:“保护太子的农夫全家并两名皇孙,于捕斗中悉数被杀,太子悬梁自尽,抢救无效。” 太子死了,但他还有一个孙子。 太子的孙子,就是汉武帝的曾孙。这小婴儿出生就被关进大狱,他的啼哭之声,是解读这起震骇历史大谜案的关键。 长安狱 太子造反,是汉武帝晚年最大的案子。 不可能有比这更大的了,太子大战陛下,比这儿更大的,只能是陛下大战外星人了。 因此捕获涉案者数万人之众。 这么多的囚犯,要一个一个地审理,重罪者杀,轻罪者流放。法律面前,每个罪人都是平等的,不可以掉以轻心。 甄别工作繁复而巨大,现有官吏,根本忙不过来。 就只能征召有罪的官吏,被罢免的官吏,甚至有刑案经验的人士共同参与。 于是一个因罪被罢免的廷尉右监丙吉,又被召回来继续发挥余热。 丙吉到了长安狱,和昔日的老朋友打过招呼,就见几个刑吏从狱门走出来,嘀咕道:“这个人犯,是所有案犯中罪行最严重的,也是嘴巴最牢固的。我敢打赌,咱们这里,没人能够让他招供。” 说到这里,几名狱吏斜睨着丙吉:“丙吉你看什么看?就你那副德性,更没能力让他招供。” “我怎么就没能力?”丙吉大怒,“案子这种事,你懂的,就是个和风细雨,就是个动之以情,就是个晓之以理,就是个家属喊话,就是个政策攻心,就是个……你把这个人犯交给我,看我怎么让他感动得涕泪交加,哭喊着要求招供。” 众狱吏大喜:“好,丙吉,咱们说定了,现在这名人犯移交给你,你若不能让他开口,这辈子你就甭接新案子。” 这扇门,丙吉失足踏入,从此终生再也没接案子。 意想不到的犯人 丙吉进门,先以愉快的声音打了个招呼:“嗨,中午好,吃了没有?” 然后他看到了人犯。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下了。 然后他破口大骂起来: “陛下,你亲娘祖奶奶!这是你刚刚出生的重孙子啊,是你的骨血啊!连吃奶还没有学会,你就把他送入死牢严刑拷打,打你妹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你就把他的妈妈掳走,发配给新贵为奴,反诬这没奶吃的婴儿谋反,谋你妈蛋反呀,你家的反是这样谋的吗?” 躺在冰冷地面上的,是太子刘据刚刚出生的小孙子,未来的汉宣帝。 现在,婴儿时态的汉宣帝,已经是饿得奄奄一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丙吉急忙把婴儿抱起来,嘀咕道:“我得逮个善良又有爱心的女犯人来,可不能让小婴儿饿死,好歹是条人命呀。” 此后四年,丙吉就在长安狱中,守护着未来的汉宣帝。四年而后,他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大一场战役,迎战疯狂昏聩的汉武帝,保护未来的汉宣帝,与杀手死斗于长安大狱。 第十七章 噬血狂魔 禁宫妖影 公元前92年,汉武大帝66岁。 连续两年,汉武帝都在外边闲逛,他去了几乎所有能去的地方,名山,大川,哪没人他往哪跑。就是渴望和仙人会个面。到了这一年,汉武帝老是闻到刺鼻的血腥味,看到一望无际的干裂农田。 他知道,自己闻到的是渴死于路的百姓尸体味道。以前所到之处,山呼海拥的场面不见了,所行之地,官方驱赶来夹道伏跪的百姓,一个个瘦得宛如人干,连行数百里,连个略微胖一点的人也见不到,百姓个个都饿得不成样子。 没心情了。 汉武帝打道回宫。 “还是宫里好呀,”他躺在建章宫楼上的长榻上,看着宫里来来往往的少女们,那些女孩个个白白嫩嫩,这才是盛世天朝的模样嘛。 正看得昏昏欲睡,忽然间武帝眼神一亮,几乎怔愕地站了起来。一旁的金日磾疾步趋前,搀扶住他:“陛下!” 汉武帝嘴唇颤动着:“金日磾,你帮朕看一下,可是朕的老眼昏花了?” 站在楼上,金日磾放眼望去,顿时变了脸色:“陛下,好像……没有看错。” “可这怎么会?”汉武大帝失声叫起来。 金日磾不敢吭声,再抬头,就见中华龙门处,有一名男子,身穿长衫,腰佩长剑,施施然走入宫来。只见他淡定从容,悠闲自得,犹如走进自家门一样的自在。见到路边的屋舍,他就跳过去,掀开门帘向里探头。有时候钻进屋子里,不长时间出来,手里拿只果子抛着玩。 看着这名男子,汉武大帝连声问:“这人是谁?这人究竟是谁?是谁让他入宫而来的?朕这宫里,除了你金日磾,岂容第三个男人进入?” 此人必定是刺客。 是来刺杀朕的! 汉武大帝作出了判断。 金日磾手忙脚乱,如抱婴儿一般,顺手把汉武大帝的一把老骨头抄起来,抱着他冲进一间不起眼的屋子,藏在一角,吩咐道:“陛下,千万不要作声,臣立即叫侍卫来,抓住那名刺客。” 说叫侍卫来,但金日磾不敢离开汉武帝,生恐再出现其他意外。喊住一名女官,让她立即传侍卫入宫,抓捕那怪男子。 等了好久,侍卫们才持剑冲进来,金日磾于楼上指点方向,很快就找到了那怪男子。见侍卫们杀来,怪男子哈哈一笑,拔出长剑,竟与侍卫们斗起剑来。侍卫们立功心切,群拥而上,十几把剑“啪啪啪”狂砍,“砰”的一声把男子手中的长剑磕飞了。那男子也不慌张,又不明原因地哈哈大笑几声,蹿入树林之中,侍卫随之冲入。 侍卫们追出好久,才有一个壮着胆回来禀报:“启奏陛下,那男子逃入了上林苑。” 上林苑?那地方直通终南山,面积老大了。别说只是一个人,就算是一百头大象钻进去,想找到也难。 闻知刺客逃逸,汉武大帝怒不可遏:“传朕旨意,负责中华龙门的门侯,立即处死。关闭长安城门,给朕派出骑兵,对上林苑进行地毯式大搜索。” 清除卫氏军政集团 公元前92年的长安大搜捕,整整持续了十一天。 最终连根毛都没搜出来。 那怪男子究系何人?他怎么就进了皇宫?是有人预作安排,还是一起偶然事件?这些悬疑,就成为了西汉史上无解难题,至今无人能说出个名堂来。 但所有人都认定,此事掀开了长安血劫的盖子,头一个被送上血腥祭坛的,是丞相公孙贺。 公孙贺出身军功世家,本来跟朝中任何一个派系都没关联。但在卫青势力崛起之时,汉武大帝为了抬升卫氏一族的社会地位,诏令公孙贺娶了皇后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这样他就势不可免地被纳入到了卫青军政集团中。但他是知道朝廷政争之惨烈的,尽可能地和卫氏集团保持适当距离。 但最终,汉武大帝还是下旨,让公孙贺担任丞相。当时公孙贺拼死拒绝,他知道帝国的丞相,不过是个埋人的坑,前面的什么李蔡、赵周,统统被埋进这个坑里,尸骨无存。 但是拒绝无效,他所能做的,就是学前任石庆的样子,嘴巴上挂一大号铁锁,打死他也不对朝政吭半个字。 就这样他勉强地,把自己的劫难向后拖延了一段时间,直到他的儿子跳出来,终止了这个令人气恼的缄默过程。 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被人告发擅自动用北军军费一千九百钱,下狱。 公孙敬声,他的母亲就是卫君孺,是皇后的姐姐。 瞎子也能看出来,不是说公孙敬声就一定清白,而是说,有胆子也有证据,敢于告发公孙敬声的人,显然是不怵皇后及太子势力的。 不怵皇后太子的势力,甚至可以说,告发公孙敬声,意在皇后太子。如此的来头,整个西汉帝国,只有两支力量才具备这种实力。 一个是汉武帝身边的人。 另一个,就是汉武帝本人。 总而言之,公孙敬声下狱,急坏了母亲卫君孺。她入宫去找妹妹,皇后卫子夫,催着老公快点去找长平侯卫伉。 卫伉是卫青的大儿子,承袭了卫青的爵位。是太子党的铁杆支持者——不支持是不行的,血脉相连,骨肉一家,一荣俱荣,休戚与共。 但是这些人坐下来,秘密商议的结果是,情况极度不乐观。 陛下多年不登皇后的门,这种冷落是一个再也准确不过的信号。钩弋夫人的宫门被命名为尧母门,这意思谁都明白。 陛下要废皇后,废太子! 这究竟是陛下的本意,抑或是陛下身边那三个人,金日磾、霍光及上官桀暗中捣鬼,无法判断。但有一件事再也清楚不过:因巫蛊案而惨遭灭门的卫青密友公孙敖,在假死逃亡几年后,终于被搜捕到,旋即腰斩。这是很明显的翦除太子羽翼,清除卫氏军政集团的行为。在这种情形下,轻率行事,激怒汉武大帝,只恐整个卫氏族人全部要遭难。 公孙贺只能自己想想法子,再动动脑子。他的大脑灵智一闪,居然真的想出来个法子。 抓捕朱大侠 丞相公孙贺,面谒汉武大帝。 他伏跪于地,偷眼看着金日磾、霍光及上官桀三个人,大声说:“陛下,小儿该死,竟然擅自动用北军军费,此罪万万不可轻饶。然则陛下,敬声他承袭了臣的太仆职位,长期出入禁中,陪伴在陛下身边。陛下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啊。如果陛下开恩,臣愿意去捉来行踪不定的大侠朱安世,以此来赎回小儿之罪,恳请陛下开恩允许。” 汉武大帝一动不动,像是在熟睡中。霍光则扬声道:“陛下有旨,着公孙贺捕捉朱安世,以赎公孙敬声之罪。” “微臣叩谢皇恩。”公孙贺感激不尽,向着霍光的位置“砰砰砰”磕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终究是卫霍一家呀,关键时候,霍家还是罩着卫家的。 就去追捕朱安世。 朱安世又是哪个? 诗云:“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话说中国武侠文化,源远流长。这个流长的尽头,就在汉武帝年间。武侠之人,钦羡的是大侠朱家郭解。后面这个郭解,曾走卫青的门路希望避免移民。而前面的朱家,则是京师有名的大侠客朱安世。 朱家、郭解,同在江湖,理论上都应该与卫青相熟,与游侠出身的公孙敖,更应是道义之交。 公孙敖在李陵事变后,诈死逃亡,九成九的可能,是托庇于京师大侠朱安世的门下。而从中华龙门佩剑入宫的神秘男子,更被汉武帝怀疑为与朱安世相关。 所以,汉武帝亲下诏令,命收捕大侠朱安世。但那朱安世,他既然是当世名侠,狡兔三窟这个道理还是懂得的,所以长安城中搜捕甚急,却始终不见朱安世的影子。 公孙贺的想法是,他替汉武帝解除心腹之患,抓捕大侠朱安世,就可以换回儿子的性命了。 老实说,他这个想法,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都显得相当怪异。汉武帝明显对朱大侠怀有某种恐惧心理,必欲杀之而后快。公孙贺你既是皇族至亲,又是丞相,有能力抓捕朱安世却硬是不吭气,直到儿子落难,你才以此要挟陛下。如此一个恶搞法,这岂不是活腻了吗? 或者是当局者迷,又或者,我们不可对公孙贺的智商抱有多高的预期。总之这家伙死定了,只是如何一个死法,多少会有些观赏性的。 实际上,朱安世能与京师频繁活动,悍然称侠,正是因为他与朝中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明白了,朱大侠与卫青也是道义之交,是卫青军政集团的天然同盟军,是与公孙贺同一个阵营的人。 正是这样一个原因,公孙贺去抓朱安世,比别人更容易些。 总之,公孙贺成功地逮到了朱大侠,长松一口气:“唉,这下子我儿子算是没事了。” 可万万没想到,当朱大侠发现,抓捕他的竟然是公孙贺时,顿时就炸了。 妖梦之宫 朱大侠入狱,他手握铁栏,正自悲愤:“咦,是哪个鹰爪孙,这么厉害,竟然抓到了我朱安世?”仔细一看,竟然是公孙贺,朱大侠不乐意了:公孙贺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也叛变了。你忘了咱俩是一伙的吗?别以为你卖了本大侠就可以求荣,差矣!本大侠也一样可以卖你,而且还能开个高价! 朱安世于狱中上书,揭了公孙贺两大罪状。 罪状一:公孙贺的儿子,和汉武帝的女儿阳石公主通奸。 罪状二:公孙贺家施用巫蛊术,埋木偶人于天子的驰道上,诅咒陛下。 单看这两条揭发的罪证,就知道公孙贺和朱大侠,真的是一伙的。不是同伙,又怎么可能知道如此私隐的罪证呢? 被控与公孙敬声通奸的阳石公主,她的生母不知是哪一个。认定这起事件是对卫青军政集团清算的史学家,坚定不移地认为她的生母就是卫子夫。 不管阳石公主的生母,究竟是不是卫子夫,但有一点,公孙敬声作为卫皇后的侄子,应该是打小就和阳石公主,还有一个后来被攀扯进此案的诸邑公主一起玩大的。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两小无猜,如果孩童时期玩过触犯禁忌的性游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到了成年,这种游戏成为一种私密的记忆继续保持,于龌龊皇家也不乏见。 汉武大帝不会对朱安世披露的这起私隐感兴趣。 但说到巫蛊之术,就非同小可了。 接获朱大侠举报材料的前一夜,汉武大帝做了个梦。 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可怕的怪梦。 那是一个清朗的日子,大白天的。汉武帝正在水池边安坐,看着宫中的彩女们于池边戏水。不知不觉,他的神思恍惚,就睡了过去。在梦里,汉武帝正脚踏祥云,漫游周天,突然间听到个尖利的嗥叫之声。伴随着这声可怕的嗥叫,就见风云色变,惨淡无光,数千名奇形怪状的木头人,突然自滚滚黑云中冲出,以木棍指着他,厉喝道:“你就是刘彻吗?” “不……”梦中的汉武帝,感觉到不妙,本能地矢口否认,“朕不是……” “还敢不承认?”千余木偶人大怒,“开口就称朕,你不是刘彻是哪个?” “啥,不是,这是闹哪样……”汉武帝叫声未止,众木偶人各自手执木棒,上前照汉武帝不由分说,“砰砰砰”就乱打一气。 汉武帝,他活了一辈子,也没被人碰过一根小手指头。生平头一次体验到被殴打的痛感,而且那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真实,让他不由自主地惨叫起来:“不要打,不要打我啦……”可是那些诡异的木头人,表情更加凶狠,一棍又一棍,准确地击打在汉武帝那脆弱的关节处,疼得他再也忍耐不住,终于…… 终于,他从这个噩梦中醒过来了,迷迷糊糊睁眼,就看到金日磾和霍光两张焦灼的脸:“陛下?陛下的龙体没事吧?” “没……事……才怪!”汉武大帝感觉自己回答了一声,又昏昏沉沉入睡了。 重返梦乡,竟然又回到了刚才的那个梦中。汉武帝看得清清楚楚,那千余名木头人,正自倒拖了木棍,没精打采地收工回去。忽然间看到汉武帝,众木头人怪叫一声:“好家伙,你竟然还敢回来,给我往死里打……” “别!”惊骇之下,汉武大帝猛地尖叫一声,用力一蹦,一下子从怪梦之中,蹦回到了现实世界。 有人在施巫蛊之术,欲谋害朕! 身体被金日磾与霍光同时搀扶着,汉武大帝听到自己清晰而急切的声音: “与朕把这些恶徒查出来! “杀无赦! “无论是谁!” 次日,就接到了朱安世大侠举报丞相施巫蛊的材料。 心如蛇蝎 江充率领军士,挺立于十字路口。 他来晚了一步。 这户人家的妻子,此前是楚地人,有私祭的风俗。邻居报说这户人家暗中施展巫蛊之术,江充立即率人赶来。但这户人家已经在官兵到达之前,紧紧地阖上门窗,举家于屋中举火,***而死。 “可惜了,”江充说,“要是捉到活的,就能供出更多的人来。” 夕阳照在他的脸上,英俊挺拨。他的外表秀美到了无可挑剔,英挺的身材,美丽的五官,纯净澄明的眸子,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无论他出现在任何地点,都会引发一片惊叹声:好一个阳光美少年! 当他获罪于赵王,逃到京城时,霍光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后来又来了高鼻深目的金日磾,两人向他说了些此前他万难想象的话。然后,他们就把他带到了汉武帝身边。 见到他时,汉武帝眼睛顿时一亮。他被江充清纯的外表,优雅的气质所打动。陛下一生,最钟爱不过的,就是江充这种类型的美少年。 陛下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他让江充穿上一身锦衣,并封江充为绣衣使者。这让他的风格更趋于华丽,引发了无数宫中美少女幽怨的眼神。 霍光告诉他:“现在的他,是陛下的最爱,他可以做任何事,都不会受到责难。” 他不是太相信,决定测试一下。 那一天,他看到甘泉宫的路上,太子的家臣驱车狂奔。这条道,是天子的御用车道。江充当时上前拦住,厉声喝斥对方,将其交给官吏问罪。 太子刘据得知,亲自登门谢罪,说:“江君,我不是爱惜这些马车,只是不想让父皇知道这些,那样的话,父皇会责怪我没有约束好家丁。请江君恕罪,放了他们,好吗?” 江充的回答是:“走开!于这长安城中,无以数计的生灵之中,我唯一效忠的,只是陛下。” 太子刘据苦着一张脸,连丝毫愠怒之色都不敢流露出来,颓然而退。 他将此事禀报给陛下。陛下说:“你做得对,如太子这般僭越人臣之礼,理应受到管束。” 直到这时候,江充才确信霍光的话。 他的确可以做任何事,可以羞辱太子,羞辱皇后。 甚至可以,羞辱陛下本人。 玩残陛下这个蠢老头 接到朱安世告发丞相巫蛊之案,江充入宫。 今天他要做一件事。 羞辱陛下本人。 所以江充带了檀何。 檀何是一个匈奴人,金日磾向他推荐的。推荐时金日磾并没有说什么,但他那双眼睛,似乎有所寄托。 汉匈之战,导致了两个民族难堪的融合,许多汉人被掳到了匈奴,而有些匈奴人,则在汉国安家立业。他们中的许多人,比之于汉人更适应环境,更如鱼得水。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喜欢着这里,并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摧毁着这里。 走近权力中心,江充就深切地意识到金日磾正在做的事情,但他的脑子异常清醒。 在汉国,你可以羞辱陛下,但最好不要惹金日磾。 他带着檀何走进朝殿,陛下坐在龙椅上,身体如婴儿般蜷缩着:“江充,可有眉目了吗?” “有!”江充听见自己回答。 汉武帝的双眼,透出憎恨的光芒:“他们在哪儿?在哪儿? “朕要问问他们,他们为何如此狼子野心,谋害于朕!” 江充一字一句,冷静地说道:“陛下,他们在你身后。” 汉武帝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站在他身后的霍光和金日磾,本能地跳开,又急忙上前搀扶住陛下,两人转射过来的眼光,一如往常,幽暗平静,没有丝毫情绪化的反应。 江充大踏步走过去,下令道:“请搀扶陛下离开龙椅。” 金日磾和霍光,浑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目光中隐隐有责备之意。但是汉武大帝立即颤巍巍地要站起来,金日磾和霍光无奈,只好搀着他缓步走开。 江充踱过去,绕着龙椅转动着,以低沉的语调说:“这龙椅,自打放在这里,就是陛下天赋权力的象征。纵百年千载,无人敢于冒渎。今日我江充,为了效忠于陛下,只能置个人性命及九族安危于不顾了!” 说罢,他脸上泪水长流,静静地等待着。 金日磾和霍光,面有不以为然之色,但汉武帝立即道:“朕知道了,江充接旨。” 江充立即跪倒:“臣,接旨。” 汉武帝道:“今日之非常之事,卿可放手为之,只要揪出谋逆之奸人,纵有冒渎之行,自朕而后,概不得追究。” “臣,叩谢陛下隆恩。”江充慢慢爬起来,突然间两手抓住龙椅,用力一扭……哎哟,这龙椅竟然是异常地结实坚硬,险些没把江充的手臂弄到脱臼。 江充沮丧至极,就因为不能擅带武器入宫,还以为单凭自己的臂力,就能够劈开这龙椅,岂料……现在全都演砸了,还怎么下台呢? 幸好汉武帝及时地递过来一柄金瓜锤:“用这个。” “谢陛下。”江充接过金瓜,举起来,照汉武帝的龙椅,“哐”的一锤砸下。咔吧巨响,坚实的龙椅,被砸得绽裂开来。一不做,二不休,江充索性今天把这傻老头玩死,连续挥动金瓜,咔吧咔吧哗啦啦,陛下的龙椅,已经被他砸得粉碎。 然后江充收手,胸口微微喘息,为自己的举动而钦服。纵千秋百代,也不会有人敢像他这么玩。 玩残这个蠢老头! 谁叫他处心积虑,一心想害自己的儿子来着? 心里想着,江充蹲下身,以背对着汉武帝,两手在龙椅碎片中掏弄着,听到霍光和金日磾出言安慰蠢老头,江充知道他们是在替自己打掩护,迅速地伸手入怀,摸出怀里的一具木头人,然后把木人举在手上,并不站起来,沉声道:“陛下,在这里了。” 就听霍光一声厉吼:“大胆江充,你又如何知道,陛下的御座藏有此物?” 这时候匈奴人檀何该出场了。他适时上前,跪倒:“是小民发现的。” 霍光的声音,更加凌厉:“你又是如何得知?” 檀何道:“小民居西域时,遇异人习得了读巫之术。用小民这只眼睛来看,禁宫上空,弥漫着浓烈的巫毒之气。” 原来如此。汉武帝恍然大悟。 《汉书》记载说,江充成功地玩弄了汉武大帝,“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次,当着皇帝面毁掉御座,而且不受追究的记载,江充这货有此一笔,足矣。 更高的境界是玩皇后 江充说:“方士这东西,胆儿最肥了。昔年秦始皇时,术士方士就把秦始皇玩得滴溜溜转。如今陛下英明神武,但因为存有求仙之欲,仍逃不过被公孙卿恣意玩弄的结果。你看看那钩弋夫人,捏俩玉钩瞪眼说瞎话,硬说自己两手一十六年没张开过。十六年没张开的手,那还叫手吗?那叫驴蹄子!还敢说自己怀孕十四个月,我呸!怀孕十四个月那是人吗?那是大象!” “然。”匈奴人檀何大口地啃着骨头,含糊不清地呜咽了一声。 两人是在江充私宅的密室里,四周有军士把守,任何人也无法听到他们的对话。就听江充继续道:“陛下可怜呀,明知道钩弋夫人和那个孩子有问题,可非要欺骗自己,有什么办法呢?渴慕日久,就以幻为真了呗。” 檀何放下手中的骨头,瞪眼问:“那孩子有什么问题?” 江充岔开话题:“富贵险中求呀,公孙卿、东方朔,还有他们那一千多山东老乡,可把陛下玩惨了。咱们千万不要学他们。” “啥?”檀何的眼珠几欲凸出,“你是说,咱们不要玩陛下?” 江充:“对。” 檀何:“那你砸了陛下的御座,又他妈的怎么说?” “我是说,我们不要学公孙卿他们,那么目光短浅,那么短期行为,只玩个陛下就算齐活了。我们是有品味的人,要有更高追求才行,”江充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要止步于只玩弄一个陛下,就骄傲自满了,就以为了不起了。我们要玩出更高境界,不唯要玩陛下,还要玩皇后。” “玩皇后?”檀何失声尖叫起来,“这个我喜欢,我排第一个。” “排你妹呀,”江充骂道,“皇后虽然地位尊贵,可已经是老眉疙瘩眼了,你要是有胃口,就你一个人上好了。” “那算了,”檀何继续啃他的骨头,“我还是琢磨玩俩公主吧。” “公主少不了你的,”江充道,“我是说,不要那么低俗地理解玩弄的含义,不要一想到玩弄就是男欢女爱,品味在哪里?境界在哪里?我们玩就要玩出个心跳,看那往日里高高在上的皇族贵女,在你我的脚下惊恐匍匐,那般的快意与畅爽,岂是公孙卿一类乡村俗夫所能享受得到的?” 檀何把骨头啃完,顺势在胸前抹了抹油腻腻的双手:“这个我也喜欢。跟你说句老实话吧,自打凶悍的汉军,把我和我的家人从大漠强行掳来,我就等待着这一天。这就是我留下来的目的,也是我生命的意义。” 江充眼睛眨了眨,道:“这难道不也是金日磾,宁不惜杀死自己亲生儿子,也要达成的最后目的吗?” 檀何转过脸,不与江充的眼睛对视,嘟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卑微的望气士,只是知道何处埋有诅咒陛下的木偶人而已。” 被凌辱的皇后 巫蛊一案,宫中人人胆寒,生恐被无端牵扯进去。被汉武帝冷落已久的太子刘据,更是战战兢兢,早早守候在汉武帝寝宫门外。 黄门太监苏文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太子急忙赔笑道:“苏黄门,请容奏报陛下,就说……” “哼,”苏文的屁股一扭,扔下一句,“仆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不理太子就进了寝宫。 寝宫里,汉武帝正半躺半坐,让个宫娥捶腿,见苏文进来,嘀咕了声:“谁在外边呀,这么不安生的。” “是太子,”苏文奏报道,“陛下,太子正和几个宫女追逐奔跑,追上了就按倒在地,掀起裙裤打屁股。” 汉武大帝“唔”了一声:“现在的孩子,真会玩。传朕旨意,给太子宫室,增加两百名宫女。让他们玩到嗨吧。” 苏文的脸色变了变,续道:“陛下,仆斗胆向陛下提请个要求。” 汉武大帝:“滚。” 苏文:“谨遵陛下圣旨,那么仆就依陛下的旨意,引江充和那个叫檀何的胡人巫师入宫了。” 汉武大帝:“对了,巫蛊之事,昨日江充破了朕御座中的妖术,朕的精神好多了,但还是有些心思不宁。叫上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你们今儿个给朕,把这宫里的妖氛,一扫而空。” 苏文:“仆谨遵陛下旨意。” 走出门来,苏文斜睨太子一眼,故意说:“哼,老糊涂了,刚说出来的话,好比放的屁,屁股一扭就忘。” 太子明知道他在辱骂汉武大帝,可根本不敢说破。因为汉武大帝根本不信他的话,说出来只会惹祸上身。只能是僵硬地对苏文赔笑。 苏文叱了一声:“站在这里干什么?回太子宫啊,等着搜查巫蛊吧。” 太子惊心丧胆,赶紧回宫等着。这边江充带着檀何,摇摇晃晃地入宫而来,苏文跑来,称陛下有旨,让他给二人引路。这群人气势汹汹,径奔皇后卫子夫的后宫。 卫子夫,她15岁那年,于平阳公主府中遇到汉武帝。随后她为汉武帝生下太子刘据,宠幸一时,得到的是哥哥卫青的不世功业。眨眼间,她已经63岁了。 她至少已经30年,没见到汉武帝了。她和汉武帝之间的关系,还不如随便一个陌生人来得亲近。 年华老去,容颜仍在,只是支离憔悴,睹之心酸。 江充等人冷冷地打量着卫子夫,在心里鄙夷这个老女人,太老了,啃不动了。但她终究贵为皇后,玩死她,未尝不是件快乐的事。 于是檀何仰天望气,不停地用鼻子嗅着:“妖气,好浓的妖气。此地有巫蛊,就埋于这地面之下。” 卫子夫变了脸色,眼看着美貌的江充把手一挥:“给我把巫蛊挖出来!” 先从卫子夫的床榻之下挖起,看着她那张青白不定的脸,三人心中说不尽的快意:“老女人,你也有今天?往日里不拿正眼看我们的威风,哪儿去了?” 卫子夫的床榻下面,被掏了个深深的大洞,江充叫了声停,跳进洞里。一边假装在泥土里掏掏摸摸,一边伸手去拿怀中带来的木偶人。已经拿出来了,可是他心里突然一紧,莫名地害怕起来:这可是皇后呀,她的哥哥可是当年纵横大漠的大将军卫青,还有少年英雄霍去病……对了,霍光可是霍去病的异母弟弟,说到底也是卫家的人,和皇后那可是同气连枝。如果自己真想陷害皇后,万一霍光不允,陛下再将此案交给其他官吏处理,自己可就完了。 他用颤抖的手,颤颤巍巍地再把木偶人塞进怀里。恐惧让他的身体僵硬,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抬起头,冲檀何喊了声:“这里没有!” “没有?”檀何乐了。他想,对头,就是这么个玩法,皇后的寝宫,单只挖这么一个坑怎么够? 要把皇后的寝宫,挖成一个大泥沼,那才来情绪。 于是檀何现出一脸高深状:“啊呀,这妖法好生凶猛,那巫蛊之人偶,竟已修练成了能够于地下穿行。此物已成气候,若再享有血食,就连我也制它不得了。现在此物遁至西南方位,继续挖。” 西南为坤,是皇后的厕所方位,江充知道檀何在戏弄自己,可又不敢露出怒色,捏着鼻头跳进去,掏摸一阵,仍然说没有。 大半天的工夫,卫子夫的寝宫,到处堆满了泥土,到处是深坑,床榻家具等器物,只能堆在泥土上。虽然人人气愤,但始终未见巫蛊挖出,这让宫中人稍感放心。 所有的地方全都挖过了,江充仍然说没有。檀何就有点困惑了,转念一想:对头,要玩死皇后,偏偏今天就不把木偶挖出来,反正木偶捏在江充的手里,想什么时候拿出来,就什么时候拿出来,要的就是没挖出来却害怕挖出来的这股子劲。就是要让你在忐忑不安的痛苦中煎熬,这可比一刀宰了你,有品位多了。 于是檀何突然大叫一声:“快看,地面上那道白光,正是妖祟之物土遁而逃的踪迹,你们看清楚了没有,向那边去了。” 顺着檀何的手指方向一看,黄门太监苏文大喜:“那边是太子宫!” 刘玄德先祖佚事 太子宫里,江充一伙兴致勃勃,依皇后的寝宫依样炮制,从床榻直挖到厕所,每一寸土地都掘出来看看。这个过程中,太子也一如皇后卫子夫,茫然束手呆立一侧,除了脸皮青白不定,连丝毫的抗拒意识都没有。 皇后那边,江充没敢把怀中的木偶人拿出来,到了太子这边,同样也不敢。 没有挖出木偶人,皇后和太子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相对泣下,却不敢哭出声来。 江充等人移师其他宫人的房间,这回他可就不客气了。原则就一条,看哪个宫女不顺眼,让他不舒服,那就地面上掏个洞,他从怀中掏出木偶人来。这宫女就立即拉出去斩杀。 一段日子以来,江充和檀何这一双玩帝搭档,纵横宫中,共指控数百名宫女暗施巫蛊。这些宫女统统满门抄斩。 接下来,是朝中大臣及公主们,许多大臣遭受了无妄之灾,被卷入巫蛊案灭了门。搜到了公主们的府邸,阳石公主已经在大侠朱安世的揭发检举材料上,挖不挖坑,都改变不了她的命运。 但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阳石公主外,此案还搭上了诸邑公主。据目前的资料,汉武大帝留下名姓的女儿,一共有五个,这次一股脑儿弄死俩,最疼爱的卫长公主被嫁骗子栾大,栾大因瞎忽悠被腰斩后,卫长公主不知所踪,估计不会太开心。另有一个鄂邑公主,将会在汉昭帝年间因谋反被杀。 总之,汉武大帝,一次性地把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全消灭了。 他就是这样的冷酷,视自己为天上地下唯一的主宰。若非是如此刻薄的个性,也不至于让匈奴人痛苦万分。无论是谁遇到了他,都不是件愉快的事儿,如果一定要有个敌人,千万不要是他。 绝灭亲情,一意孤行。 这才是汉武大帝! 两个公主,丞相公孙贺父子,这几个人远不足以剪除太子的羽翼。所以此案发展到最后,大将军卫青的大儿子卫伉,也一并被杀掉。 杀了公孙贺之后,给朝廷带来个新麻烦——没得丞相人选了。 汉武大帝时代,是人才辈出的时代。名臣贤士,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但这些人才并非是出在汉武时,而是文景之治的硕果。汉武大帝占了个武字,这就意味着他没耐心培养新一代的人才,但他有眼力,会用人。可是他又太苛刻,稍有点不顺心就诛杀。自打他16岁登基,杀了近五十年,人才这东西又不是韭菜,你割一茬长一茬,人才的培养往往需要几代人的时间。 实际上,到了连公孙贺这种货色,居然也出任丞相,就已经是无人可用了。但汉武大帝连这个拿来凑数的都容不下,哪里还有继任人选? 没有人选不要紧,这难不住汉武大帝。 他找来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刘屈氂(máo)! 刘屈氂又是哪个? 刘屈氂,皇族,他的爹,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等到三国时代,大耳朵长胳膊的刘备刘玄德,天天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某乃中山靖王刘胜之后。 以刘屈氂为丞相,还有一个原因,他与卫青军政集团毫无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势同水火。因为他的儿子,娶的是李广利的女儿——于是我们就知道,刘屈氂也要惨了,他就是个要被卸磨杀驴的主儿,那李广利的妹妹李夫人早已死掉,李延年满门抄斩,李广利长年征战在外,朝廷却死活不给他配备后勤运输系统,摆明了是想搞死他。 总之,这里边有个周密的安排,先借李广利阵营的力量,清除卫青军政集团,然后再卸磨杀驴,诛除李广利阵营。 怎么看这个任命,都不像是汉武大帝做出来的,而像是匈奴大单于的布局。再想想侍立在汉武帝身后,始终一言不发,甚至搭上儿子性命也在所不惜的神秘人金日磾,就知道这个布局的出现,实属情理之中事耳。 瞧你那张蠢到无辜的脸 扫灭了宫中的巫蛊之患,再重新安排了朝廷的政务人事,汉武大帝精神饱满,一度又动了巡游天下,寻觅仙人的心思。 启程甘泉宫。 抵达甘泉宫,汉武帝落车,忽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摇摇欲坠。幸好霍光和金日磾寸步不舍地搀扶着他,他等于是被这两个忠心的臣子,抬入到甘泉宫中的。 一病不起。 江充闻讯赶至,紧张地等候在宫门外。但霍光和金日磾,始终未出宫门半步,只有被传唤来的太医,脸色忧虑地匆忙奔行。 等了很久很久,江充百无聊赖之际,看到了他的搭档,胡人巫师檀何,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糟老头子,真不抗玩。这才玩几天呀,就给玩坏了。” 檀何适时接道:“这糟老头子被玩死当日,就是你的死期了。” 江充怒道:“关老子屁事,就算是殉葬,也是霍光、金日磾和上官桀他们仨的事儿。” 檀何叹息道:“江充,你到底有多傻?你这颗漂亮的小脑瓜里,到底进了多少水?这糟老头咽气当天,太子就是皇上了。你在甘泉宫道上喝斥过太子,又把太子宫和皇后寝宫,挖得满面疮痍沟壕遍地,连皇后的厕所你都给掏了个爽快。你想当太子登基之时,第一个要杀的人是哪个?” 当时江充鼓起牛大眼珠子,望着檀何,大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檀何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趁这糟老头还没咽气,赶紧继续追查巫蛊案呀?糟老头突然病倒,这可不是无缘无故的事儿,分明是有人暗施巫蛊,诅咒糟老头。就连我站在这里,都能看到长安城的皇宫上空,笼罩着大片大片的妖云,你就看不出来?” “可是……”江充迟疑着,把他的担忧说出来,“我们如此逼迫太子,那霍光他……他会允许吗?” 檀何厉声道:“说你傻,你就是没脑子!他若不允许,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江充结结巴巴地道,“你和金日磾这么干,我能理解,毕竟你们是匈奴人,报仇复国把戏的,这种事总归是要干的。可霍光,人可是地地道道的大汉子民,又与皇后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檀何斥道:“瞧你那张蠢到无辜的脸,这跟匈奴人汉人有个毛线关系?重要的是权力!作为皇帝身边的人,必须要保证皇帝的年龄,或者是老朽不堪,或者是年幼无知。钩弋夫人为何要挑这节骨眼上入宫?因为她要给大家生一下小皇帝,只有小皇帝,才是大家最需要的。而今太子偌大年纪,他又肯听谁的话?别问她为什么会怀胎十四个月,该问的是你怎么还没完成大家寄望于你的工作?” 江充如梦方醒:“照这么说,金日磾和霍光允许我接近陛下,就是这么个布局了?” 檀何阴声道:“你就是条猎狗,猎狗养来就是捕捉猎物的。如果你不肯捕捉,那么炖在锅子里的,就是你!” “不是他死,就是我活!”江充一咬牙,“走,我们继续追查巫蛊案,这一次,太子必须要为他的存在付出代价!” 从黄老之术到纵横家 江充带着檀何,联系上一次汉武大帝指定的搜查官员,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等,重返皇宫。小黄门苏文接着喜滋滋地带着这支搜捕小分队,径奔太子宫。 上一次没有挖出巫蛊来,太子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他笑吟吟地引导着这些人,绕过土包和泥坑:“说吧,这次要从哪儿挖起?上一次挖出来的泥土,还没有掩埋呢。” 江充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太子拒绝填埋上一次挖掘出来的土坑,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太子在记恨自己,等待登基后算账。幸亏听了檀何的话,否则……他跳入一个土坑中,蹲在里边,从怀里掏出来鼓鼓囊囊一个包裹,包裹里边,全都是木偶人,还有几幅自己写的帛书,内容无非不过咒骂汉武大帝该死。 捧着这堆东西出来,江充向随行的官员韩说、章赣说道:“你们看清楚了,这些都是太子宫中掘出来的巫蛊之物,许多的木偶人,还有写有大逆不道言论的帛书。我请求你们做个公证,以便将这些东西呈报给陛下。” 两名官员过来,仔细验看,说:“我们公证,这些东西的确是木偶人,以及大逆不道的帛书。” 韩说和章赣,自以为聪明,只证明眼前这些东西的存在,并不证明其来历。但这是什么时候?火山爆发前夕还要玩这诡诈,只会把自己装进去。 “好,那我们去甘泉宫面谒天子。”江充带着大家,兴冲冲离开。 一旁的太子刘据,都看傻眼了,他茫然地追出几步:“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呀?上次还没这些东西呢,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 江充等人已经拿太子当死人了,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太子惶急,飞跑了去找他的老师问主意。 太子的老师,这个职务叫太子少傅。 此前,表演型人格的卜式,曾因失欢于汉武大帝,被扔到太子这里做少傅。敢情汉武大帝拿太子宫,当垃圾桶了。此后卜式消失于历史之中,不知是任期到了免职,还是被赶走了。现在太子的老师,叫石德。 石德,他爷爷就是江湖人称万石君的石奋。汉武大帝年轻时,石家人属于太后政治阵营,精研黄老之术。石家的黄老之术,说透了就是,遇到事情时,一个字也不要多说。总之是遇事就躲,所以汉武大帝获得权力之后,并没有清算石家人。 石德的父亲,就是在公孙贺之前,出任丞相并在位上罕见寿终的石庆。石庆承袭父亲衣钵,当了丞相之后认准一个理,遇事坚决不说话,哪怕被汉武大帝骂死,也坚决不吐一个字。所以他这个丞相,竟能平安老死。 石奋到石庆,连续两代承袭黄老,但到了孙子辈的石德,他叛变了。他不习黄老,却精研纵横心法,是太子身边的纵横家。 实际上,石德有可能是当时唯一头脑清醒的人,他明晰地判断出了正在发生的怪事。听了太子的话,石德立即指点道:“赶紧,你赶紧,自己写张纸,就说是圣旨,立即把江充等人抓起来,严刑拷打,弄清楚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太子大骇:“这岂不是造反吗?” 石德道:“造个屁反,告你说,陛下这么大年纪,卧病甘泉宫,铁定已经死了,这是奸臣矫旨。你如果不抓紧时间动手,你就是下一个扶苏!” 太子:“扶苏……” 石德:“对头,扶苏,秦始皇的大儿子是也。始皇出游而死,小儿子胡亥假造圣旨,逼迫扶苏自杀。扶苏那傻瓜问也不问,就立即抹了脖子。太子,别告诉我你要学他。” 从黄老的清静无为,一步跨越到纵横天下,石德老师的这个策划,如果他爷爷和爹爹听到,肯定会当场吓死。太子胆大,只吓了个半死,曰:“唉,石老师,问题是我父皇那叫一个凶残,连他最喜欢的女儿们,说杀就杀,眉毛都不带眨一下的。你说起兵,这万一要是……总之,老师你就没个正常点的主意了?” 石德笑道:“孩子,正常主意,对正常人类是有效的。可是拜托,你爹他是正常生物吗?盖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你到底有没有能力成为天下之主,就看你现在的决心有多大了。” “让我再……想想吧。”太子左右为难,举棋不定。 太子大起兵 太子这边拿不定主意,然而江充却迅捷如雷霆,已经将太子宫中掘出木偶的事件,通报了负责刑案的官吏。门客跑来禀报说,捉拿太子的官吏,已经在路上了。 这真是走投无路了。石德老师的行险之招,竟然是太子唯一的选择。 公元前92年的七月初九,太子升殿,叫来宫中豢养的门客死士:“你们几个听着,拿着这把剑,本宫奉陛下圣旨,收江充等一干奸邪。” 大家跟着太子,琢磨的就是以后他就是天子。可这些年来,太子宫被苏文那些奸人,压得气都透不过来,大家窝老火了。此时接到这假圣旨,顿时意气风发,雄赳赳气昂昂上路了。 先收江充,门客于路上拦住他:“陛下有旨,绣衣使者江充,有负朕之所望,奢骄横侈,不守法纪,着交有司问罪。”不由分说,当场把江充和胡人巫师檀何拿下。 参与现场公证的御史章赣,也未费吹灰之力,立时收押。 但到了按道侯韩说,这厮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假圣旨才念到一半,他就狂跳起来,大喊:“矫诏,这是太子矫诏,太子你莫非真要谋反不成?” 你怎么这麻烦?太子派出的门客,气恼之下,抽出剑来,照韩说脑壳啪啪啪一通狂拍,把个韩说活活拍死了。 见到江充,太子恨得跳过来,没头没脸一通狠揍:“江充,你个无耻小人,我招你惹你了?你处心积虑地想要害死我?你不就是喜欢害人吗?我让你害,让你害……”不由分说,当场把个江充斩杀。 “杀得好,”檀何在一边解气地道:“自从陛下让这厮入宫以来,他就揣摩陛下的心思,大兴冤狱,从京师到三辅地区,从长安城到各郡国,被他冤杀的人不少于几万人。许多人都是严刑拷打而死,惨不忍睹呀。” 太子斥道:“你还说,没有你为虎做伥,江充他一个人也做不了这么多的恶。来呀,给朕把这条害虫,架到上林苑炭烤。” 檀何于烈火浓烟中,忽然间他展颜一笑,说:“吾本胡人,浪迹中原,竟尔玩死两个公主,此诚人间快事尔。”言讫,死之。 太子顾不上跟这厮扯皮,先派人向皇后卫子夫报信,然后打开库府,向自己的支持者分发兵器。并派门客深入长安城大街小巷,号召百姓们拿起武器,保卫他们的新天子。 顿时长安城就炸了,老百姓们奔走相告:“听说了吗?太子造反,起兵攻打陛下!”整个长安都嚷动了。 是真的嚷动了,城中宫中,一片混乱。黄门太监苏文察知事变,立即飞逃出宫,于甘泉宫官道上发足狂奔。 苏文是最早跑来报信之人。金日磾和霍光,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通报给了病榻上的汉武帝。 汉武帝听了,老泪纵横,说:“怪朕,这事要怪朕。是朕太宠着江充了,他把太子欺压得,都没个人形了。叫个人去一趟,叫太子过来,朕跟他解释解释。” “遵旨。”金日磾与霍光同时出来,叫过来一个人,吩咐道,“你,去长安城召太子,嗯。长安城中,现在一定是很危险,嗯,你懂的。” “小人懂的。”那人既然是金日磾与霍光的亲信,对于眼前正在发生着什么,心里明镜也似。当即打马离开甘泉宫,途中离开大道,向着有炊烟的地方行去,忽见路边田中,有个村妇正在耕种,他急忙策马过去:“妹子,让哥哥乐一个,哥哥这里有白花花的银子……” 稍顷,田野之中,出现一幕场景,一群农夫村妇,手持锄头追打着这个家伙。这厮在田野中跌跌撞撞地逃,多次栽倒,吃农夫们的锄头砸得满脸开花,但这厮最终成功地逃到了自己的马匹旁,爬上去逃掉了。 逃出来后,他就返回甘泉宫,一进宫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失声呜咽起来:“陛下,小人无能,没办成陛下交给的任务……” “咋的了?”霍光替汉武帝问道。 “呜呜……”那厮哭道,“太子不知是怎么了,带了好多人在城里打打杀杀,小人去传旨,却被太子下令追杀,幸亏小人逃得快……” 汉武大帝郁闷了:“这么说,太子真是反了?” 正在这时,长史逃到了甘泉宫,禀报说:“陛下,不得了了,太子他于长安城中起兵,扯旗造反了。” 汉武帝大怒:“刘屈氂在哪里?” 长史道:“陛下,太子率兵杀到丞相府,丞相逃了,连官印和绶带,都被太子军缴获了。” “无能!”汉武大帝怒极,“昔周公杀管叔蔡叔,手软了没有?没有! “传朕旨意,关闭长安城门,调集天下兵马,杀尽城中造反之人。 “不管他是谁!” 皇后之死 长安城中,太子与汉武帝的大对杀,开盘了。 汉武帝这边出战的是丞相刘屈氂,太子那边是亲自出马。双方对决之前,各自颁发诏书,召天下各地兵马,赶来勤王。 各地兵马接到这两封相互敌对的诏书,陷入了严肃的思考之中。 他妈的,皇上跟太子闹掰了,应该支持哪一个呢? 该支持哪一个,要看权力的规律。 权力不认道理,只认现实。 现实就是,汉武帝还趴在龙椅上,他一天不咽气,太子就一天不是皇帝。 那就不理太子了,他爱死不死,才不管这么多。 太子征召不来兵马,悲愤之下,就深入长安四市,号召市民拿起武器……数万老百姓,被编成队伍,拿着武器跟在太子后面,行至太子宫西门,正遇丞相刘屈氂,率正规军恶狠狠地杀来。 “与朕杀呀!”太子挥起长刀,“为了正义,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 “杀呀!”刘屈氂的军队冲过来,双方开始“噼里啪啦”开打。 杀了一天一夜,长安街头,尸体堆积,血流如海。但大家还不过瘾,继续拼杀下去。 杀了两天两夜,三天三夜……一直杀到五天五夜,太子才感觉不对劲:“咦,我们的人马在哪里?怎么四周杀来砍去,全都是砍我们的人?” “那啥,”门客告诉太子,“咱们的人,一半人,把另一半人砍死了。剩下来的一半,都投降了丞相,现在正围着咱们砍呢。” 太子思考道:“莫非,现在是战略转移的时候了?” 杀了五天五夜,太子这边众叛亲离,只好向着覆盎门狂奔。 守门人叫田仁,他开门放太子逃走。丞相刘屈氂随后杀至,发现田仁放走了太子,大怒,就要杀田仁。 这时候,旁边出来个御史大夫暴胜,曰:“太子,是陛下的骨血,岂是可以随便乱杀的?再说田仁他是正规官员,就算要杀,也要先行禀报陛下。” 刘屈氂就住了手。可没过一会儿,汉武帝的诏旨就到了,指责暴胜说:“暴胜,丞相履行他的职责,杀造反之人,你谁呀?竟然敢拦住?” 这道诏旨,当时就把个暴胜吓坏了。 他害怕,倒不是害怕汉武帝发威,而是他阻拦丞相杀田仁,不过是刚刚一会儿的工夫,可这么快斥骂他的诏旨就到了。 这说明人,甘泉宫中,有人始终死盯着这边。 那人是不是汉武帝本人,不好说。但这从甘泉宫来的诏旨,愤怒的情绪及恐怖的权力,却是实实在在的。 恐惧之下,暴胜当场自杀。 当日,甘泉宫收回卫子夫的皇后印玺和绶带。 卫子夫当场自杀。 追杀太子 对太子的追杀,仍然在持续。 太子所有的门客随从,统统处死。随太子起兵的,一概灭族。被太子强迫起兵的,流涉于敦煌郡,从此替陛下守护边关。 长安城中,大搜捕进行中,风声鹤唳,十室九空,家家户户都有在这场大战中死掉的人。黑沉沉的天空,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的哭声。 太子带着两个儿子,逃到了湖县。 一户农人收留了他。 农人说:“太子,你宽厚仁慈,日后必然是个好皇帝,就放心藏在这里吧,我们全家拼了命,也会保护你的。” 太子说:“谢谢,只是……你家里的饭菜,我有点咽不下去。” 农人道:“太子自幼锦衣玉食,自然吃不惯我们农家的粗粮。这样好了,我把家中的鞋子卖掉,给太子买点好吃的。” 太子说:“这倒不用,我在这湖县有个朋友,听说他家里好有钱,你去悄悄告诉他,让他接我到他家。” 农夫担心地问:“太子,那人可靠吗?” “可靠!”太子道,“我虽是太子,但始终视他为知己,你想可靠不可靠?” “我听着有点悬……”农夫担忧地说。 让农夫说着了,太子一联系知己,知己大喜,第一时间向官府举报了。于是当年的八月初八,一队捕吏兴冲冲赶来,捕杀太子。 带队的,是新安县令史李寿,还有一名捕快,名叫张富昌。之所以提到后面这个人的名字,因为他是当先踹门的。 张富昌一脚踢开门:“太子出来,跟我们去衙门问话,你无权保持沉默,无论你说话不说话,你都有罪……” 院子里的农夫立即操起锄头:“全家人来呀,保护太子,他将来肯定会是个好皇帝的……”为了保护未来的好皇帝,农夫全家人操起锅瓢,大战捕吏,须臾死尽。 李寿率捕吏们进入房间:“太子出来吧,别躲了……哎哟,太子悬梁自尽了。” 赶紧把太子解下来,做人工呼吸。 李寿正手忙脚乱,抢救太子,捕吏突然一拉他:“长史快看,那边还有太子的两个儿子,都是皇孙……” 李寿:“掐死!” “不是……干吗要掐死皇孙?” “他爷爷害惨了天下人,这两个东西长大,铁定也是百世不遇的祸害,赶紧掐死省心。” 朝廷接到湖县奏报:“保护太子的农夫全家并两名皇孙,于捕斗中悉数被杀,太子悬梁自尽,抢救无效。” 太子死了,但他还有一个孙子。 太子的孙子,就是汉武帝的曾孙。这小婴儿出生就被关进大狱,他的啼哭之声,是解读这起震骇历史大谜案的关键。 长安狱 太子造反,是汉武帝晚年最大的案子。 不可能有比这更大的了,太子大战陛下,比这儿更大的,只能是陛下大战外星人了。 因此捕获涉案者数万人之众。 这么多的囚犯,要一个一个地审理,重罪者杀,轻罪者流放。法律面前,每个罪人都是平等的,不可以掉以轻心。 甄别工作繁复而巨大,现有官吏,根本忙不过来。 就只能征召有罪的官吏,被罢免的官吏,甚至有刑案经验的人士共同参与。 于是一个因罪被罢免的廷尉右监丙吉,又被召回来继续发挥余热。 丙吉到了长安狱,和昔日的老朋友打过招呼,就见几个刑吏从狱门走出来,嘀咕道:“这个人犯,是所有案犯中罪行最严重的,也是嘴巴最牢固的。我敢打赌,咱们这里,没人能够让他招供。” 说到这里,几名狱吏斜睨着丙吉:“丙吉你看什么看?就你那副德性,更没能力让他招供。” “我怎么就没能力?”丙吉大怒,“案子这种事,你懂的,就是个和风细雨,就是个动之以情,就是个晓之以理,就是个家属喊话,就是个政策攻心,就是个……你把这个人犯交给我,看我怎么让他感动得涕泪交加,哭喊着要求招供。” 众狱吏大喜:“好,丙吉,咱们说定了,现在这名人犯移交给你,你若不能让他开口,这辈子你就甭接新案子。” 这扇门,丙吉失足踏入,从此终生再也没接案子。 意想不到的犯人 丙吉进门,先以愉快的声音打了个招呼:“嗨,中午好,吃了没有?” 然后他看到了人犯。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下了。 然后他破口大骂起来: “陛下,你亲娘祖奶奶!这是你刚刚出生的重孙子啊,是你的骨血啊!连吃奶还没有学会,你就把他送入死牢严刑拷打,打你妹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你就把他的妈妈掳走,发配给新贵为奴,反诬这没奶吃的婴儿谋反,谋你妈蛋反呀,你家的反是这样谋的吗?” 躺在冰冷地面上的,是太子刘据刚刚出生的小孙子,未来的汉宣帝。 现在,婴儿时态的汉宣帝,已经是饿得奄奄一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丙吉急忙把婴儿抱起来,嘀咕道:“我得逮个善良又有爱心的女犯人来,可不能让小婴儿饿死,好歹是条人命呀。” 此后四年,丙吉就在长安狱中,守护着未来的汉宣帝。四年而后,他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大一场战役,迎战疯狂昏聩的汉武帝,保护未来的汉宣帝,与杀手死斗于长安大狱。 第十八章 最后的陷阱 子贡先生放了个屁 公元前91年,由卫青所蔓延的军政势力,被连根拔起,彻底铲除。 下一个目标,李氏集团。 李氏集团,指的是那位病重时不许让汉武帝看到她憔悴容颜的李夫人,及其在朝政中的蔓延势力,李广利。 事实上,相比于卫青军政集团,朝廷对李氏集团的铲除,向来是不屑掩饰的,甚至可以说是明目张胆,迫不及待。前者,李广利远征大宛时,朝廷就以荒诞罪名诛灭了他的弟弟李延年全族,目的再也明显不过,就是逼迫李广利造反,以便着手诛杀。 但李广利咬牙不造反,朝廷也没法子,所能做的,只是坚决不给他配备后勤粮草运输系统,希望他兵行绝地,死在沙场上。 但李广利非但没死,还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打下了大宛。这毕竟是汉国对外的光荣胜利,在这方面,朝廷并没有亏待李广利,该封侯就封侯,该给女子金帛,一样也不少。 只是,仍然不给配备粮草运输系统,期望李广利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公元前90年,68岁的汉武大帝,为李广利布设下了最后的陷阱。 说到这里,我们就面临着这样一个尴尬的问题,诛除卫青集团,连自己的女儿孙子都不放过,又不间断地设伏布局,坑杀李广利。汉武大帝,他究竟在干什么? 纵然是再有学问的史学家,遇到这个问题,也会笑眯眯地去洗手间,而且多半情形下还会走错门。 解答不了,一逃了之。 为什么就解答不了呢? 因为,晚年时代的汉武大帝,他的个人意志,与身边的亲信霍光、金日磾等人的意志掺杂在一起。这种意志或是意愿,都是抽象的思维式存在,没人能够从每道政令中,将这诸多混掺的多方面意愿,逐一拆解开来。 简单说就是,很多情形下,你无法弄清楚,究竟是汉武大帝在主事,还是霍光和金日磾在摆摊卖他们的私货。 理论上来说,大事必然要经过汉武大帝本人的肯首。诸如追杀太子,逼死皇后,灭除公主,下皇孙于大狱等等。 但要命的是,所谓大事,不过是诸多小事汇聚奔流的最终结果。当最终的结果到来,纵然是汉武大帝,也只能接受既定的宿命。 总之呢,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汉武大帝太过于随心所欲,拒绝任何制度性约束。一旦他不喜欢某个人,比如说不喜欢太子及皇后时,诸多奸小就会乘虚而入,齐心合力,把事情推到一个失控的状态。 春秋年间,孔子最优秀的弟子之一子贡曾经曰过:“是以君子恶居下流,而众恶归焉。” 把子贡的话,翻译成正常人类都能读懂的白话文,意思就是:“墙倒众人推!” 具体到太子及皇后卫子夫的遭遇,悲剧的根源始自卫青时代。卫青当然是位伟大的将军,但在他受宠之时,他的优点被扩大,他的缺点被缩小。他的正确被铭记,他的错误被忽略或忘记。于是乎,一个近乎完美的英雄出现了,他没有缺点只有优点,没有错误只有正确。为了塑造这样一位英雄,帝国倾尽了财力与人力,李广家族三代人的血,就是为了这个营建过程而付出。 但等到走过他的巅峰时期,人们对他的要求突然间变得苛刻起来。这时候,他的优点被缩小,他的缺点被放大。他的错误被铭记,而他的正确,却被人刻意忽略或忘却。他仍然是他,但评价系统发生了本质的转变。此前他一点点的小成绩也会赢得万众欢呼,现在,纵然是他付出再多做得再好,评价者对此也无动于衷,只是执著地抓住他的枝节不放,直到这个人彻底崩溃为止。 所以子贡先生曰:“君子恶居于下流。” 意思是说,不要让人把你放置在劣质的评价体系中。在这个评价体系里,你的优点和成绩被漠视,被忽略,而你的错误与缺点却被无限放大,直到大到超出你的预期,导致整个社会对你形成挤压之势,到那时,你所有的付出,全都是枉然。 但是,子贡先生这番训诫,跟他放的屁没什么两样。 因为这是个单边世界,呈现的是一元评价体系,你没有选择。 神视苍生如草芥 汉武帝时代,无疑是宏大的,中国历史前所未有之宏大,至今仍有余响。 但当时的整体社会游戏规则,却是很原始的。事实上,汉武帝对社会游戏规则的理解,停留在一个四岁孩子认知的水平上。终其一生,他活在自己的臆想和幻觉之中,并仿照这个幻觉的要素,在现实世界建立起一个仙人法则。 在汉武帝俯视天下时,他以为自己是神,被他看中的人,就可称为神选,立即可以获得富贵、功名与荣耀。尽管他也知道,这些财富、功名或荣耀,是强行从其他人的付出盘剥来的。但他并不介意这些,他只注重让自己获得神赐的快感。 他走遍大地,寻找神仙。而事实上他就是这个世界上的神仙。任何人获得仙赐神选,就能够霎时间改变命运。 为了维系这个法则,他不惜泯灭亲情,任何人,不管是女儿还是孙子,只要妨碍了他这个华美的白日梦,他就痛下辣手。 他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神。神视苍生如草芥,冷酷无情。 生杀予夺,予取予求。这是中国千秋万代的皇帝梦,但在社会认知体系中,不过是一个四岁婴孩的梦。汉武帝成熟得太早太早,从他五岁博取陈阿娇欢心时,他就具有了一个成年人的功利思维。但他的心灵一片荒芜,始终停留在四岁婴孩阶段,未曾得以拓展。 一生在做孩子的梦。 他不愿意去想,这个梦太过于粗放原始,在他关注的地带,固然是天堂,但他的注意力有限,举凡注意力不至,就因为民众的付出与资源被剥夺而沦为地狱。 就是个权力游戏。 孩子层级的低端、原始社会游戏。 只是因为认同这个规则,他才不惜一切代价地维系之。任何人敢于否认这个规则,他的大脑就会无法承受,宁不惜杀掉对方全家,才能够让自己大脑恢复到平静的原始认知。 杀掉任何人的一家,包括他自己。 他真的杀掉了自己的一家。 之所以如此之凶残,只是因为,一旦人的既有世界观遭到否定,整个大脑都会陷入崩溃。正常人没有能力拒绝崩溃,所以大脑崩溃时所带来的痛苦,不过是智商推进之前的产疼。 而汉武帝,他擅自动用手中的权力,拒绝了这个愉快的痛苦。 所以我们就得到了如此无法理喻的历史。 为了保持愚昧,避免智力递增所带来的痛楚,这个民族的历史,选择了权力。 权力这东西,它是保持智商低迷的最佳毒药——但这是后来的历史了。 而此时,贰师将军李广利,他正率领七万汉军,疾奔在死亡陷阱的边沿上。 他一直执拗地在陷阱边沿奔跑,始终没有跌进去。但这一次,众人合力齐推,他再不跌进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坏透了的小玩家 公元前90年,匈奴铁骑归来,侵五原,袭酒泉,杀两郡都尉。 一切,又恢复到了汉武大帝问政的初始时代。 朝廷发布政令——这个政令,很可能不是汉武帝本人发出的。理论上来说,他已经丧失了发布政令的能力——朝廷发布政令,以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 以商丘成率两万人,出河西。 以马通率四万骑兵,出酒泉。 三路并举,再战匈奴。 与此同时,有关三路人马的动向情报,从汉宫权力中心发出,抵达匈奴大单于的军帐中。 这只是个陷阱,要一次性的,将这一十三万人统统坑杀。 举凡汉国尚有军战能力的人才,无论在朝在野,无论是将是民,一个不留,悉数坑死。 “大匈奴万岁,汉人去死……”从汉家皇宫里,隐约传出这样的喜悦呼喊。 李广利对此懵懂不知。在他心中,这个布局,仿佛又回到了卫青时代。只不过,李广利不无幸福地发现,他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卫青了。 老将凋零,名花谢败。现在是他李广利的主场。 啊,未来,美好的未来。 临出征前,在丞相刘屈氂为他设下的欢送筵会上,李广利纵情高歌: “狼烟起,江山北望……对了老刘,家里还好吧?” “好,好好,”刘屈氂说,“我儿子和你女儿,小两口日子过得蜜里调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快快乐乐好似日了狗。” 两家是姻亲,一如霍光与上官桀,两家也是姻亲一样。 李广利道:“我是问,我外甥还好吧?” “你外甥……”刘屈氂痛苦地搔头,“你是问昌邑王?李夫人给陛下生的皇子?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那孩子吧,就跟你这么说吧,自打生下来就处处不对头,总感觉他全身洋溢着一种非人类的气息。要是可以,我宁可亲手掐死他。” “少来了,”李广利道,“孩子嘛,任何时候都是自家的好。你看啊,现在这个情形是这样子的,太子呢,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间想起来造反,你说这太子你造什么反呢?造反就那么好玩吗?本来你再耐心地等几天,等几天就好,你就是天子了。可现在怎么样?灰飞烟灭呀。” “是呀是呀,”刘屈氂道,“我与太子大战长安城,远远地看了他几眼,感觉那孩子当时已经崩溃了,可想他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心理压力。” 李广利愤愤地道:“崩溃就崩溃吧,崩溃也不能怪咱俩,是不是?我这天天上战场厮杀,连他妈的送粮草的都没有,说崩溃谁崩溃得过我?可我上哪儿说理去?总之吧老刘,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太子这边,也灰飞烟灭了,汉国总还需要个新的太子吧? 刘屈氂道:“没错,不过立太子这事儿,咱是插不上话的。” “别呀,”李广利急了,“老刘,别忘了你是丞相,又在平定太子谋反中立下大功。说到在陛下面前的影响力,谁能比得了你呀?” 刘屈氂:“老李,你真的希望昌邑王做太子?” 李广利:“这不废话吗?他是我外甥,娘家人死净死绝,就剩下我一个了。你说我不支持他,还能支持谁?” 刘屈氂沉默半晌:“我怎么总觉得……” 李广利:“老刘!” 刘屈氂:“唉,那我就给天子上个奏折吧。我可跟你说好,我最多只能做到这一步。结果究竟如何,这个取决于天子的考量。” 李广利大喜:“有个奏折就行。老刘,眼下是明摆着的事儿,天子要用我们李家人啦,你看啊,你在朝我在军,你主持朝政我横行沙场,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信号吗?” 刘屈氂:“唉,天子是真龙。 “真龙,有逆鳞啊!拂之,不祥。” 逐战大漠 三路汉军,一十三万人马,再战匈奴。 但结果不出所料,十三万大军所到之处,只见茫茫大漠,浩瀚草原,连根匈奴人的毛都见不到一根。 年迈的汉武帝,已经失去了对匈奴人的情报优势。相反,匈奴人倒是对汉军这边的动向,了如指掌,十三万汉军还没出发,匈奴人就浩浩荡荡地搬家了。 向北搬了六七百里。算准了等汉军到这儿,眼珠肯定会饿成冰蓝色的了。 左右两翼的汉军,察觉情形不妙,当机立断,掉头向汉国方向狂奔。李广利反应也不慢,三路大军疯狂回奔,他始终处在第二名的位置。 第一名是匈奴人,三万铁骑。 在李陵的率领之下。 李陵,天下排名第一的名将,他只对李广利感兴趣。 和李陵斗,那是脑子进水,不想活了的表现。李广利这边,兵力人数只是李陵人的两倍。但李陵所率的汉军步卒,能轻易击杀十倍于己的骑兵。李广利何许人也?敢跟李陵较量? 逃就一个字。 李广利且战且退,李陵则穷追不舍,双方“噼里啪啦”激战九天。九天后,不知是李陵用着匈奴骑兵不顺手,还是无意将汉军斩尽杀绝,于浦奴水最后一次交手后率匈奴退走。 李广利长松了一口气:“好家伙,能于李陵手中全身而退者,大概只有我李广利一个人吧?” 但这时,汉国连续多个战场同时开局的老毛病又犯了。这边十三万汉军激战大漠,还没打出个名堂来,汉廷突然派了个叫成娩的人,让他尽起河西楼兰、尉犁、危须等六国的军队,浩浩荡荡开到车师国,把车师国从国王到老百姓,统统给俘虏了。 车师国之战是场震动西域的特大号胜仗,相比之下,李广利这边就显得灰头土脸了。很快李广利接到朝廷责难,斥其畏敌如虎,区区一个李陵,有那么可怕吗?命其立即深入大漠,再击匈奴。 李广利无奈,只好率军队再掉头,继续向大漠深处挺进。行至夫羊地区的句山狭口,惊喜地发现匈奴五千骑兵,在卫律及匈奴右大都尉的统领下,正自向汉军叫板。 李广利和卫律,那可是老相识了。想一想,卫律曾是汉臣,何以会在匈奴人这边吃饭?就是因为他和李广利的弟弟李延年,是情交莫逆的知己。李延年是个阉人,替汉武帝管理宫中乐器,却被冠以秽乱宫廷的罪名,满门抄斩。卫律正是因为目睹李延年家被抄的惨状,吓得逃到匈奴这边。 卫律只带五千人,却敢迎战李广利的数万大军,就是因为有这份交情。 他想和老朋友聊聊天,告诉李广利一些他必须知道的事情。 聊天好啊,聊天最欢迎了。 就见李广利银牙咬碎,怪眼圆瞪,长刀一挥:“杀呀,统统与我杀光!” 数万汉军,犹如决堤洪水,汹涌澎湃地向卫律五千骑兵冲了过去。一下子把卫律这边,冲得七零八落。 这时候的李广利,坚信他的外甥昌邑王就要立为太子了,他李广利的时代到来了。他将成为下一个卫青,甚至比卫青更伟大。这么伟大的未来,就因为和一个叛变投敌的老朋友聊天而耽误了,他才不答应呢。 李广利抓住卫律无意与之交手的心理,催师而进,撵得卫律一边发足狂奔,一边破口大骂。骂不绝声地逃到范夫人城,才逃脱了李广利的追杀。 “他妈的李广利,不识好人心!”逃到安全地带,卫律气急败坏,一边擦汗一边骂道,“还一门心思替汉武帝那王八蛋卖命呢,你等他连你全家也一股脑儿地宰了,你就知道好歹了。” 李广利才不理卫律的谩骂,命令大军安营扎寨。正要洗脚休息,一个叫胡亚夫的掾吏忽然求见,李广利吩咐他进来。 胡亚夫进了军帐,劈头说道:“将军,你知道吗?你的妻儿老小,全家已被下狱了。” “啥子?”李广利目瞪口呆地望着胡亚夫。 恐怖的图谋 千真万确的事儿。 当李广利不顾老友交情,疯狂追杀卫律之时,也正是朝廷不顾体面,“啪啪啪”举刀狂剁李广利老婆孩子的时候。 为啥要剁了李广利老婆孩子呢? 官方披露的资料声称,有个叫郭穰的内史令——注意这个人,此人是官职不大,但深得汉武帝信任的心腹。郭穰在历史上连续两次出场,主要的工作是替汉武大帝干脏活,他实际上又是一个江充,只是不像江充那样遭了报应,所以才会被人忽略。 郭穰举报声称:丞相刘屈氂的老婆,公然使用巫蛊,诅咒陛下。此外,丞相还和李广利两人一道,动用巫蛊祈求,想让昌邑王做太子。 汉武大帝下令追查,结果证实了郭穰的举报。 历史写到这里,哪怕是瞎子,也会看出这又是一起太子式的冤案。就算是刘屈氂的老婆用巫蛊之术诅咒汉武帝,难道她堂堂丞相夫人,还会跑到大街上公然做法不成?倘若她是在私室秘密施术,郭穰又没长千里眼,又如何知道? 整个事件,不过是太子冤案的重演。郭穰先行诬告丞相夫人使用巫蛊之术,而后怀揣自刻的木偶人,奉主谋者之命入丞相府挖坑搜寻。再把木偶人掏出来,这就算罪证确凿了。 前一个江充这么干,看起来像是起偶然事件,最多只是奸人窥伺汉武大帝的心思,处心积虑而为之的小概率事件。等到郭穰出场,我们才知道,汉武帝身边养着这么一群人,专职干这种营生。 汉武大帝何等精明的人物?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授权告发者不受限制的司法权力,对被告发者肆意搜查,那么告发者就可以随意栽赃,大做手脚。他做了一辈子的皇帝,其精明程度无人出其右,如果连这么点司法常识都不懂得,那他还算什么汉武大帝? 实际上,早在朝鲜战役时,这桩大阴谋的主谋者,就紧锣密鼓地布局,布置灭杀太子满门的大冤案。诸多事件看似偶然,不过是主谋者这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的结果。 冤杀太子,只为了图谋大汉帝国这花花江山。 主谋者又是哪个? 这个问题姑且莫论,总之刘屈氂一家惨了。他老婆被拖出去斩杀,刘屈氂本人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尽情羞辱过后,处以腰斩的酷刑。 接着是李广利一家。 原本,主谋者早在诛灭李延年满门之时,就对李广利动了杀机。之所以不肯为他的军队配备粮草运输系统,不过是希望李广利聪明一点,自己死在战场上。可是李广利这厮,坚持不死顽强生存,逼得主谋者实在没法子了,索性撕破脸皮,图穷匕见,不顾李广利统军在外,干脆把李广利的老婆孩子,一股脑儿地全都捉了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李广利顿时震惊了,陷入到茫然失措的状态之中。 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 可这是为什么? 那一天夜里,在李广利的军帐中,他和胡亚夫有过一番激烈的探讨。 胡亚夫:“大将军,天子这意思很明白了,为什么长期不给你配备粮草运输系统?为什么你前脚出门,后脚就诛灭你弟弟全族?陛下的意思就是让你死,怎么个死法陛下不挑剔,但死是必须的。”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立储之争呗。”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大将军,你真是当局者迷。那昌邑王,有你这样一个手握兵权,战无不胜的亲娘舅,又有刘屈氂这样的谋臣,可谓皇储中最有竞争实力的。可昌邑王那孩子太怪异了,总之望之不似人君,倒像个十足的人渣。既然昌邑王不能做太子,那大将军和丞相,就成为未来新任储君的最大威胁。不除掉你们两个,陛下他不放心呀。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再也明白不过了,想一想吧大将军,你有多久没有见到陛下了?时间不短了吧?何止你,我听说皇后和太子,在被杀之前,都也是长年未见到陛下了。我们只见到金日磾、霍光和上官桀他们几个,时不时地站出来吆喝一声,说是陛下有旨。可陛下是不是还活着,这旨是真旨还是假意,这很让人生疑,就算是陛下活着,恐怕也没有思考能力了吧?”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明摆着,金日磾与霍光,上官桀三人,意在陛下的江山。可是他们终究不能明目张胆地篡位,因为百官和百姓不会承认他们。所以假天子之名,先行冤杀太子皇后,铲除卫青的族裔,驱走军事天才李陵,再杀掉你和丞相。而后立一个连奶都不会吃的娃娃做小傀儡,这世界,还不由着他们为所欲为吗?”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权力,当然是为了权力。权力啊,多么神奇的力量,只要那么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它可以使死仇结盟,亲人成仇。它可以使窃贼获得高位,使恶棍受到敬爱,使歪脸的流氓得到少女青睐,使鸡皮鹤发的老妇再做新娘。即使它满脸都是流脓的恶疮,也会被认为是娇艳无比的美娇娘,这就是权力,这就是权力的伟大力量!”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就是为了……大将军,你莫非神经了?怎么老说同一句话?” 李广利:“你才神经了,我在问你呢,可这是为了什么呀?” 胡亚夫:“……什么……为了什么?” 李广利:“我是在问你,你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为了什么呀?” 胡亚夫:“我是为大将军的前程着想啊。” 李广利:“说吧,你到底犯了何事?竟想逃到匈奴那边?” 胡亚夫:“大将军……” 李广利:“说呀。” 胡亚夫一狠心一咬牙:“没错大将军,我是犯了刑律,只能逃走保命了。可大将军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你若回到朝廷,准保比我更惨。我回到朝廷,最多不过是个伏法斩首,混好了赶上大赦,连杀头都不用。可是大将军你呢?你若是回去,太子和皇后的昨天,就是你的明天。” 李广利:“这样啊。” 胡亚夫:“那当然,大将军,眼下这情形,大将军和我,都只有逃到匈奴那边,才能保全性命。可我一个人过去,连饭都不知哪里去吃,说不定走半道就吃匈奴骑兵砍了。我愿意跟随大将军,到了匈奴那边,仍然为将军效力。这样的话,将军身边能有个说话的体己人,我也能找到个吃饭的地儿,多好。” 李广利:“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下去吧。” 胡亚夫:“那将军,咱们什么时候走?” 李广利:“走你个头,擦亮你的兵器,明天与匈奴人大决战。” 胡亚夫大骇:“将军,你疯了?” 李广利:“你才疯了,滚!” 董事长与经理人 李广利,拒绝了胡亚夫提出的叛逃建议。 对于眼下发生的变化,他有着自己的独特观察模式。大宛之战,未战之际不也是灭了弟弟李延年满门吗?而且罪名极尽可笑,硬栽被阉割的李延年秽乱宫廷。首战不利陛下不也是雷霆震怒,宣旨禁止这支军队返回玉门关的吗? 可大宛再战而胜,朝廷那边瞬间转了脸,从冰冷的后娘脸变成了温玉如花的贱人脸,上杆子巴结他李广利,封侯拜将,应有尽有。 大宛之胜扭转局面的记忆,对李广利刻骨铭心。是谁率数万大军纵横河西,连粮草都没有的情形下却屡建功勋?是谁与军战天才李陵交手九天,竟迫得李陵无功而退?是谁于句山狭谷重击匈奴卫律,让卫律号啕大哭发足狂奔? 是我呀,是我李广利大将军。 艰危时局,擎天一柱,老子就是这么拽! 他丝毫也不怀疑,一旦他击败匈奴再立战功,一切仍会和上次一样。 李广利对时局的思考,建立在汉武大帝还活着,而且智商正常的基础之上。 但这个基础靠谱吗? 还真不好说。 我们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资料,以检验我们的判断。 但李广利顾不上了。次日晨,他率两万骑兵,渡过郅居水。前方,就见一片鸡飞狗跳,匈奴的两万骑兵,手忙脚乱地迎上前来。李广利信心大增,长刀一挥:“向前杀呀,我们汉军,一个人打八个匈奴人绰绰有余,给老子杀了这帮杂碎,所得财物都归你自己,老子这次不提成。” “杀啊!”急于发财的汉军士兵,红着两只眼睛冲了过去。 说起这匈奴人,择草而移,逐水而居,原本是凶悍的游牧部落。谁知道山水轮流转,转到这时候,这一茬的匈奴人,由于掳获了大量汉人的缘故,那叫一个疲软,打起仗来实在是不堪一击。一番激战下来,匈奴左大将被汉军围住,“哐哐哐”一顿狠揍,活活打死了。战场之上,东一堆西一片,全都是匈奴人的尸体。 李广利亲自冲马跃阵,杀得不亦乐乎。 他这边正大砍大杀,战场外围的一个高地上,长史与几名部将,正登高眺阵。见李广利于战场上纵横睥睨,目无余子,长史不由得连连摇头。 长史,是朝廷派到军队中来的文官,是监军,也是政委。假如把这支军队,比喻为帝国的资产,长史就是朝廷派来的董事长,标志着朝廷对这支军队拥有绝对的产权。而李广利,他再能打,最多不过是个经理人,对这支军队没有股份的,连董事局都没资格进。 看了一会儿,长史沉吟道:“这仗,打得不对呀,匈奴人如此疲软,而李广利却执意孤军深入。这明显违背军事常识的做法,不应该呀。” “是呀是呀,”站在他身后的决眭都尉,点头道,“李广利这个人吧,打仗还是不含糊的,就是政治立场不是那么稳定,时不时地爱说些牢骚话。早几年我就对他说过,朝廷就是你娘亲,陛下就是你亲爹,你所经历的危险和磨难,不过是陛下和朝廷对你的考验。” 这些人一边说着不过脑子的话,一边在心里合计:嗯,打仗这活,太他娘的危险了,不是正经儿人干的。可汉国最重军功,没有军功,就没有金帛美女。但这军功可是要拎着脑壳来换的。现在可好了,不如趁陛下想干掉李广利的机会,拿下李广利,赶紧跑回朝廷表功,这也是军功,而且是最大的军功。 心照不宣,长史与决眭都尉等,当场商议妥当,等李广利一下战场,就假称朝廷有旨到来。把李广利叫到自己的军帐,就势捆了。然后率军返回。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问题是,长史身边,也有对他憎恨的人。人际关系就是这样,离你越近的人,越容易滋生阴暗的仇恨。这个计议刚刚出来,已经被人偷听到,立即跑李广利那边报告去了。 李广利听到这事,悲伤地说:“我只不过是想为朝廷,为陛下做点实事,咋就这么难呢?正面的匈奴人,我们能够消灭他们,最可怕的是那些潜伏在我们队伍中的坏人,他们起到的作用,比一百万匈奴人更坏。 “传本将军令,长史等人意图谋乱,欲杀本将军而将我们整支汉军送给匈奴人做奴隶,与本座将他们拿下。” 汉军士兵听了,怒不可遏,立即操刀子包围了长史的军帐。长史探头出来看,被士兵们好一番狂砍,砍得满地都是长史。 决眭都尉见势不妙,利刃破开帐子后部,冲出去向自己的部队狂奔。狂怒的士兵追了上去,连同他的部卒一并杀尽。 简单说就是,战场上汉军与匈奴人杀成一团,战场下面,汉军和汉军也杀成一团。总之就这么血肉模糊的两团。 杀了长史和决眭都尉,李广利知道,军心已涣散,就立即撤出战斗,向着燕然山方向疾走。 然而,大单于是何等的精明,又如何会放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战机? 总计七万汉军的末日来临了。 彻底覆灭 入夜,李广利的汉军正在酣梦之中,大单于亲率五万铁骑,突然出现在汉军大营的后方。 无声地一挥手,匈奴骑兵一声不响,向着汉军大营冲杀过来。 汉军顿时一片混乱。 因为一连串的变故,现在,这支曾和军战天才李陵交过手,曾杀得同样数目的匈奴人哀鸿遍野的强大生力军,精神上饱受摧残,早已是军心散尽,斗志全无。听到匈奴人杀到,所有人爬起来,扛起自己的小包裹,不顾一切涌出营寨,向着前方,向着汉国的方向狂奔。 就听“扑通通”“哎哟妈”“嗷嗷嗷”惨叫声迭连响起,逃在最前面的汉军,忽然间失去了踪影,唯一能让人听到的,是他们濒死之时的惨嗥声。 后面的士兵收脚不迭,继续往前冲,于是他们也消失了,更尖利的惨嗥声,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 策马逃出来的李广利,见此怪事,险些没哭出来。 大单于,打仗就打仗呗,好端端的平地,你干吗要挖条深壕出来?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就是不让你活! 大单于精神抖擞,挥刀长呼:“大漠的好儿郎们,如今是匈奴刀俎,汉军鱼肉,给我随意地斩杀吧,不要客气,能者多杀,弱者少杀。杀多杀少,是能力问题。放着这华美的活肉却不敢杀,这就是态度有问题了。” “杀呀!”黑暗之中,响起了七万汉军覆灭前的绝望长号。 李广利彻底崩溃,弃械请降。 大单于太实在了 大单于神清气爽,乐得满脸只剩下一张嘴,兴奋地来接受李广利的投降:“李广利,汉家天子为啥要杀你全家呢?快把原因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 李广利:“……没啥具体原因,陛下他就是喜欢这样干。” 大单于:“果然是汉家天子啊,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这是多么快乐的人生啊。跟人家比,我他妈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悲愤地学了几声狗叫,大单于突然大喝一声:“李广利,你是真心投降,还是假意诈降?” 李广利:“……大单于,我都落到这地步了,你说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大单于:“那可是说不准的事儿。来来来,李广利,我来考考你,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大丈夫何患无什么来着?” 李广利:“……无妻。” 大单于:“你听着,汉家天子杀你的妻子,我再赔你一个妻子。而且是出身尊贵、知书达理、美貌无双、温柔娴静那种的。我要把我最可爱的女儿给你,你要好好保护她,爱护她,照顾她,不要让她受委屈。” 李广利:“……大单于,我不过是个降人,怎么经受得起?” 大单于:“你在汉家天子眼里,不过是条狗,杀了炖肉连调料都不放的那种。但你来到我大漠,来到我大匈奴,你就是我最尊贵的朋友。我的朋友,他必须要享受我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娶我最美丽的女儿。我大单于就是这么真诚,你将如何回报我?” 李广利:“岳父大人在上,小婿无以为报,唯为大单于鞠躬尽瘁,为大匈奴开疆拓土,万世扬威。” 大单于:“那你要如何对待我的女儿?” 李广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终生厮守,白首相依。” 大单于:“你发誓。” 李广利:“……我对天地神灵发誓,若我李广利让我的爱妻受到伤害或委屈,就让上天降下大火,把我烧成焦炭吧!” 大单于大喜:“好,李广利,我看好你,拿酒来,让我跟女婿好好喝几桶!” 李广利:“几桶?哎哟妈大单于你太实在了。” 无法拒绝的烧烤 眨眼工夫,李广利到了匈奴这边,有几个月了。 他虽然带兵征战,但终究是出身于音乐世家,于艺术领域有着非凡的造诣。这个特长导致了大单于一家的激烈冲突。 大单于喜欢畅饮,只要喝酒一定带上他。可是大单于每天都要喝,每顿都要喝,所以他需要李广利时刻陪伴在身边。 而李广利的新妻子,她从未见过如此非凡的人物,男人的事儿他懂,比任何男人都更懂。女人的事儿他也懂,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懂。这男子虽然有点阴气沉沉,但却是她生平未见稀罕之物。她舍不得他离开,想看到他的笑,听到他的声音,但他却终日不在身边,这让她的心中,充满了悒郁清愁。 李广利陷入工作和生活的两难之中,留在家里陪伴美丽而可爱的妻子吧,对不起大单于,天天在外陪着大单于喝酒吧,又对不起爱妻。 这一天,大单于来了兴趣,带着他和卫律,许多投降匈奴的汉人,以及大批的匈奴贵族,来到了荒山上一座巨大的烧烤场。 真的是烧烤场,到处都是用整棵树搭成的烧烤架,架子上还有烤到焦炭般的什么东西,形状有点像……李广利顿时色变。 这里是烤人的火刑场。 就听大单于笑眯眯地问道:“李广利,你投降我大匈奴那一夜,我承诺把最美丽的女儿给你,你当场发誓决不会让她受到冷落,还记得吧?” 李广利:“……当然记得。” 大单于:“你当时发的誓,是啥来着?” 李广利:“……我对天地神灵发誓,若我李广利让我的爱妻受到伤害或委屈,就让上天降下大火,把我烧成焦炭……” 大单于:“你记得就好。那你告诉我,你最近有多久没回家,多长时间没有见到你妻子,没有陪伴她了?” 李广利:“……大单于,这些日子我都是和你在一起喝酒,从未分开过的呀。谁料得到你这么贪喝,一次酒宴就要喝好多天……” 大单于:“咱们不说酒宴的事儿,事实上你多日没有回家,没有陪伴妻子,违背了你的誓言对不对?” 李广利顿时急了:“大单于你不能不讲道理,明明是你非要拉着人家,一顿酒从早喝到晚,连喝好多天,我多次说回家是你非要拉着人家不让的……” 大单于:“但在事实上,你确实很久没回家,冷落了妻子对吧?” 李广利:“大单于你……”他转向周围的人,“你们都听到了吗?大单于他要……卫律,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替我说句话呀。” 卫律过来了:“唉,老李,要我说吧,这事大单于公裁得没错,明明就是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嘛。” 李广利顿时恍然大悟:“卫律,原来是你,是你坑害我!” 大单于怒道:“别吵了,不就是个炭烤吗?男子汉大丈夫,拿出点血性行不行?李广利,你自己不上去烤,休怪我动粗了。” 李广利大喊:“大单于,你要杀我,就杀好了。我死之前就一个要求,就一个,告诉我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理由……”大单于讪讪地扭过头,“李广利,就跟你实说了吧,我这个人呢,没别的毛病,就是个太实在。我实在什么程度呢?遇到最喜欢的朋友,比如你,就把最可爱最漂亮的女儿给你睡。但我爹他不乐意了,他说他想要你陪他……” 李广利听糊涂了:“啥玩意儿?你爹他……不是死了吗?” 大单于:“就是呀,我爹他在阴曹地府,托人捎话来,说要我最喜欢的人去陪他。我最喜欢的人是谁?不就是你吗!” “不对。”李广利问道,“你爹死都死了,骨头都烂了,怎么个托人捎话法?” “笨呀你,”大单于不耐烦地道,“我爹他可以托梦呀。” 李广利:“你爹给谁托的梦?” 大单于:“给卫律呗,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大啦,”李广利还待要说,旁边已经冲上来一群人,不由分说,扛起他来往烧烤架子上插。李广利放声大号,“卫律,你个王八蛋,你这个叛徒,你忌恨我在大单于面前受宠,就利用大单于脑壳迷信的特点,竟然如此陷害于我,我做了鬼,也要再带兵打回来……”号声突止,现场弥漫起一股烤肉味道。 李广利,他在投降的当年,就被匈奴人烧烤来祭祀用了。这个人,军战史上是不肯承认他的,认为他的军事能力排不上号。但实际上,他的确不是绝代名将,但军战专业能力,真的不低。只不过他已经被烤了,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第十八章 最后的陷阱 子贡先生放了个屁 公元前91年,由卫青所蔓延的军政势力,被连根拔起,彻底铲除。 下一个目标,李氏集团。 李氏集团,指的是那位病重时不许让汉武帝看到她憔悴容颜的李夫人,及其在朝政中的蔓延势力,李广利。 事实上,相比于卫青军政集团,朝廷对李氏集团的铲除,向来是不屑掩饰的,甚至可以说是明目张胆,迫不及待。前者,李广利远征大宛时,朝廷就以荒诞罪名诛灭了他的弟弟李延年全族,目的再也明显不过,就是逼迫李广利造反,以便着手诛杀。 但李广利咬牙不造反,朝廷也没法子,所能做的,只是坚决不给他配备后勤粮草运输系统,希望他兵行绝地,死在沙场上。 但李广利非但没死,还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打下了大宛。这毕竟是汉国对外的光荣胜利,在这方面,朝廷并没有亏待李广利,该封侯就封侯,该给女子金帛,一样也不少。 只是,仍然不给配备粮草运输系统,期望李广利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公元前90年,68岁的汉武大帝,为李广利布设下了最后的陷阱。 说到这里,我们就面临着这样一个尴尬的问题,诛除卫青集团,连自己的女儿孙子都不放过,又不间断地设伏布局,坑杀李广利。汉武大帝,他究竟在干什么? 纵然是再有学问的史学家,遇到这个问题,也会笑眯眯地去洗手间,而且多半情形下还会走错门。 解答不了,一逃了之。 为什么就解答不了呢? 因为,晚年时代的汉武大帝,他的个人意志,与身边的亲信霍光、金日磾等人的意志掺杂在一起。这种意志或是意愿,都是抽象的思维式存在,没人能够从每道政令中,将这诸多混掺的多方面意愿,逐一拆解开来。 简单说就是,很多情形下,你无法弄清楚,究竟是汉武大帝在主事,还是霍光和金日磾在摆摊卖他们的私货。 理论上来说,大事必然要经过汉武大帝本人的肯首。诸如追杀太子,逼死皇后,灭除公主,下皇孙于大狱等等。 但要命的是,所谓大事,不过是诸多小事汇聚奔流的最终结果。当最终的结果到来,纵然是汉武大帝,也只能接受既定的宿命。 总之呢,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汉武大帝太过于随心所欲,拒绝任何制度性约束。一旦他不喜欢某个人,比如说不喜欢太子及皇后时,诸多奸小就会乘虚而入,齐心合力,把事情推到一个失控的状态。 春秋年间,孔子最优秀的弟子之一子贡曾经曰过:“是以君子恶居下流,而众恶归焉。” 把子贡的话,翻译成正常人类都能读懂的白话文,意思就是:“墙倒众人推!” 具体到太子及皇后卫子夫的遭遇,悲剧的根源始自卫青时代。卫青当然是位伟大的将军,但在他受宠之时,他的优点被扩大,他的缺点被缩小。他的正确被铭记,他的错误被忽略或忘记。于是乎,一个近乎完美的英雄出现了,他没有缺点只有优点,没有错误只有正确。为了塑造这样一位英雄,帝国倾尽了财力与人力,李广家族三代人的血,就是为了这个营建过程而付出。 但等到走过他的巅峰时期,人们对他的要求突然间变得苛刻起来。这时候,他的优点被缩小,他的缺点被放大。他的错误被铭记,而他的正确,却被人刻意忽略或忘却。他仍然是他,但评价系统发生了本质的转变。此前他一点点的小成绩也会赢得万众欢呼,现在,纵然是他付出再多做得再好,评价者对此也无动于衷,只是执著地抓住他的枝节不放,直到这个人彻底崩溃为止。 所以子贡先生曰:“君子恶居于下流。” 意思是说,不要让人把你放置在劣质的评价体系中。在这个评价体系里,你的优点和成绩被漠视,被忽略,而你的错误与缺点却被无限放大,直到大到超出你的预期,导致整个社会对你形成挤压之势,到那时,你所有的付出,全都是枉然。 但是,子贡先生这番训诫,跟他放的屁没什么两样。 因为这是个单边世界,呈现的是一元评价体系,你没有选择。 神视苍生如草芥 汉武帝时代,无疑是宏大的,中国历史前所未有之宏大,至今仍有余响。 但当时的整体社会游戏规则,却是很原始的。事实上,汉武帝对社会游戏规则的理解,停留在一个四岁孩子认知的水平上。终其一生,他活在自己的臆想和幻觉之中,并仿照这个幻觉的要素,在现实世界建立起一个仙人法则。 在汉武帝俯视天下时,他以为自己是神,被他看中的人,就可称为神选,立即可以获得富贵、功名与荣耀。尽管他也知道,这些财富、功名或荣耀,是强行从其他人的付出盘剥来的。但他并不介意这些,他只注重让自己获得神赐的快感。 他走遍大地,寻找神仙。而事实上他就是这个世界上的神仙。任何人获得仙赐神选,就能够霎时间改变命运。 为了维系这个法则,他不惜泯灭亲情,任何人,不管是女儿还是孙子,只要妨碍了他这个华美的白日梦,他就痛下辣手。 他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神。神视苍生如草芥,冷酷无情。 生杀予夺,予取予求。这是中国千秋万代的皇帝梦,但在社会认知体系中,不过是一个四岁婴孩的梦。汉武帝成熟得太早太早,从他五岁博取陈阿娇欢心时,他就具有了一个成年人的功利思维。但他的心灵一片荒芜,始终停留在四岁婴孩阶段,未曾得以拓展。 一生在做孩子的梦。 他不愿意去想,这个梦太过于粗放原始,在他关注的地带,固然是天堂,但他的注意力有限,举凡注意力不至,就因为民众的付出与资源被剥夺而沦为地狱。 就是个权力游戏。 孩子层级的低端、原始社会游戏。 只是因为认同这个规则,他才不惜一切代价地维系之。任何人敢于否认这个规则,他的大脑就会无法承受,宁不惜杀掉对方全家,才能够让自己大脑恢复到平静的原始认知。 杀掉任何人的一家,包括他自己。 他真的杀掉了自己的一家。 之所以如此之凶残,只是因为,一旦人的既有世界观遭到否定,整个大脑都会陷入崩溃。正常人没有能力拒绝崩溃,所以大脑崩溃时所带来的痛苦,不过是智商推进之前的产疼。 而汉武帝,他擅自动用手中的权力,拒绝了这个愉快的痛苦。 所以我们就得到了如此无法理喻的历史。 为了保持愚昧,避免智力递增所带来的痛楚,这个民族的历史,选择了权力。 权力这东西,它是保持智商低迷的最佳毒药——但这是后来的历史了。 而此时,贰师将军李广利,他正率领七万汉军,疾奔在死亡陷阱的边沿上。 他一直执拗地在陷阱边沿奔跑,始终没有跌进去。但这一次,众人合力齐推,他再不跌进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坏透了的小玩家 公元前90年,匈奴铁骑归来,侵五原,袭酒泉,杀两郡都尉。 一切,又恢复到了汉武大帝问政的初始时代。 朝廷发布政令——这个政令,很可能不是汉武帝本人发出的。理论上来说,他已经丧失了发布政令的能力——朝廷发布政令,以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 以商丘成率两万人,出河西。 以马通率四万骑兵,出酒泉。 三路并举,再战匈奴。 与此同时,有关三路人马的动向情报,从汉宫权力中心发出,抵达匈奴大单于的军帐中。 这只是个陷阱,要一次性的,将这一十三万人统统坑杀。 举凡汉国尚有军战能力的人才,无论在朝在野,无论是将是民,一个不留,悉数坑死。 “大匈奴万岁,汉人去死……”从汉家皇宫里,隐约传出这样的喜悦呼喊。 李广利对此懵懂不知。在他心中,这个布局,仿佛又回到了卫青时代。只不过,李广利不无幸福地发现,他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卫青了。 老将凋零,名花谢败。现在是他李广利的主场。 啊,未来,美好的未来。 临出征前,在丞相刘屈氂为他设下的欢送筵会上,李广利纵情高歌: “狼烟起,江山北望……对了老刘,家里还好吧?” “好,好好,”刘屈氂说,“我儿子和你女儿,小两口日子过得蜜里调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快快乐乐好似日了狗。” 两家是姻亲,一如霍光与上官桀,两家也是姻亲一样。 李广利道:“我是问,我外甥还好吧?” “你外甥……”刘屈氂痛苦地搔头,“你是问昌邑王?李夫人给陛下生的皇子?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那孩子吧,就跟你这么说吧,自打生下来就处处不对头,总感觉他全身洋溢着一种非人类的气息。要是可以,我宁可亲手掐死他。” “少来了,”李广利道,“孩子嘛,任何时候都是自家的好。你看啊,现在这个情形是这样子的,太子呢,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间想起来造反,你说这太子你造什么反呢?造反就那么好玩吗?本来你再耐心地等几天,等几天就好,你就是天子了。可现在怎么样?灰飞烟灭呀。” “是呀是呀,”刘屈氂道,“我与太子大战长安城,远远地看了他几眼,感觉那孩子当时已经崩溃了,可想他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心理压力。” 李广利愤愤地道:“崩溃就崩溃吧,崩溃也不能怪咱俩,是不是?我这天天上战场厮杀,连他妈的送粮草的都没有,说崩溃谁崩溃得过我?可我上哪儿说理去?总之吧老刘,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太子这边,也灰飞烟灭了,汉国总还需要个新的太子吧? 刘屈氂道:“没错,不过立太子这事儿,咱是插不上话的。” “别呀,”李广利急了,“老刘,别忘了你是丞相,又在平定太子谋反中立下大功。说到在陛下面前的影响力,谁能比得了你呀?” 刘屈氂:“老李,你真的希望昌邑王做太子?” 李广利:“这不废话吗?他是我外甥,娘家人死净死绝,就剩下我一个了。你说我不支持他,还能支持谁?” 刘屈氂沉默半晌:“我怎么总觉得……” 李广利:“老刘!” 刘屈氂:“唉,那我就给天子上个奏折吧。我可跟你说好,我最多只能做到这一步。结果究竟如何,这个取决于天子的考量。” 李广利大喜:“有个奏折就行。老刘,眼下是明摆着的事儿,天子要用我们李家人啦,你看啊,你在朝我在军,你主持朝政我横行沙场,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信号吗?” 刘屈氂:“唉,天子是真龙。 “真龙,有逆鳞啊!拂之,不祥。” 逐战大漠 三路汉军,一十三万人马,再战匈奴。 但结果不出所料,十三万大军所到之处,只见茫茫大漠,浩瀚草原,连根匈奴人的毛都见不到一根。 年迈的汉武帝,已经失去了对匈奴人的情报优势。相反,匈奴人倒是对汉军这边的动向,了如指掌,十三万汉军还没出发,匈奴人就浩浩荡荡地搬家了。 向北搬了六七百里。算准了等汉军到这儿,眼珠肯定会饿成冰蓝色的了。 左右两翼的汉军,察觉情形不妙,当机立断,掉头向汉国方向狂奔。李广利反应也不慢,三路大军疯狂回奔,他始终处在第二名的位置。 第一名是匈奴人,三万铁骑。 在李陵的率领之下。 李陵,天下排名第一的名将,他只对李广利感兴趣。 和李陵斗,那是脑子进水,不想活了的表现。李广利这边,兵力人数只是李陵人的两倍。但李陵所率的汉军步卒,能轻易击杀十倍于己的骑兵。李广利何许人也?敢跟李陵较量? 逃就一个字。 李广利且战且退,李陵则穷追不舍,双方“噼里啪啦”激战九天。九天后,不知是李陵用着匈奴骑兵不顺手,还是无意将汉军斩尽杀绝,于浦奴水最后一次交手后率匈奴退走。 李广利长松了一口气:“好家伙,能于李陵手中全身而退者,大概只有我李广利一个人吧?” 但这时,汉国连续多个战场同时开局的老毛病又犯了。这边十三万汉军激战大漠,还没打出个名堂来,汉廷突然派了个叫成娩的人,让他尽起河西楼兰、尉犁、危须等六国的军队,浩浩荡荡开到车师国,把车师国从国王到老百姓,统统给俘虏了。 车师国之战是场震动西域的特大号胜仗,相比之下,李广利这边就显得灰头土脸了。很快李广利接到朝廷责难,斥其畏敌如虎,区区一个李陵,有那么可怕吗?命其立即深入大漠,再击匈奴。 李广利无奈,只好率军队再掉头,继续向大漠深处挺进。行至夫羊地区的句山狭口,惊喜地发现匈奴五千骑兵,在卫律及匈奴右大都尉的统领下,正自向汉军叫板。 李广利和卫律,那可是老相识了。想一想,卫律曾是汉臣,何以会在匈奴人这边吃饭?就是因为他和李广利的弟弟李延年,是情交莫逆的知己。李延年是个阉人,替汉武帝管理宫中乐器,却被冠以秽乱宫廷的罪名,满门抄斩。卫律正是因为目睹李延年家被抄的惨状,吓得逃到匈奴这边。 卫律只带五千人,却敢迎战李广利的数万大军,就是因为有这份交情。 他想和老朋友聊聊天,告诉李广利一些他必须知道的事情。 聊天好啊,聊天最欢迎了。 就见李广利银牙咬碎,怪眼圆瞪,长刀一挥:“杀呀,统统与我杀光!” 数万汉军,犹如决堤洪水,汹涌澎湃地向卫律五千骑兵冲了过去。一下子把卫律这边,冲得七零八落。 这时候的李广利,坚信他的外甥昌邑王就要立为太子了,他李广利的时代到来了。他将成为下一个卫青,甚至比卫青更伟大。这么伟大的未来,就因为和一个叛变投敌的老朋友聊天而耽误了,他才不答应呢。 李广利抓住卫律无意与之交手的心理,催师而进,撵得卫律一边发足狂奔,一边破口大骂。骂不绝声地逃到范夫人城,才逃脱了李广利的追杀。 “他妈的李广利,不识好人心!”逃到安全地带,卫律气急败坏,一边擦汗一边骂道,“还一门心思替汉武帝那王八蛋卖命呢,你等他连你全家也一股脑儿地宰了,你就知道好歹了。” 李广利才不理卫律的谩骂,命令大军安营扎寨。正要洗脚休息,一个叫胡亚夫的掾吏忽然求见,李广利吩咐他进来。 胡亚夫进了军帐,劈头说道:“将军,你知道吗?你的妻儿老小,全家已被下狱了。” “啥子?”李广利目瞪口呆地望着胡亚夫。 恐怖的图谋 千真万确的事儿。 当李广利不顾老友交情,疯狂追杀卫律之时,也正是朝廷不顾体面,“啪啪啪”举刀狂剁李广利老婆孩子的时候。 为啥要剁了李广利老婆孩子呢? 官方披露的资料声称,有个叫郭穰的内史令——注意这个人,此人是官职不大,但深得汉武帝信任的心腹。郭穰在历史上连续两次出场,主要的工作是替汉武大帝干脏活,他实际上又是一个江充,只是不像江充那样遭了报应,所以才会被人忽略。 郭穰举报声称:丞相刘屈氂的老婆,公然使用巫蛊,诅咒陛下。此外,丞相还和李广利两人一道,动用巫蛊祈求,想让昌邑王做太子。 汉武大帝下令追查,结果证实了郭穰的举报。 历史写到这里,哪怕是瞎子,也会看出这又是一起太子式的冤案。就算是刘屈氂的老婆用巫蛊之术诅咒汉武帝,难道她堂堂丞相夫人,还会跑到大街上公然做法不成?倘若她是在私室秘密施术,郭穰又没长千里眼,又如何知道? 整个事件,不过是太子冤案的重演。郭穰先行诬告丞相夫人使用巫蛊之术,而后怀揣自刻的木偶人,奉主谋者之命入丞相府挖坑搜寻。再把木偶人掏出来,这就算罪证确凿了。 前一个江充这么干,看起来像是起偶然事件,最多只是奸人窥伺汉武大帝的心思,处心积虑而为之的小概率事件。等到郭穰出场,我们才知道,汉武帝身边养着这么一群人,专职干这种营生。 汉武大帝何等精明的人物?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授权告发者不受限制的司法权力,对被告发者肆意搜查,那么告发者就可以随意栽赃,大做手脚。他做了一辈子的皇帝,其精明程度无人出其右,如果连这么点司法常识都不懂得,那他还算什么汉武大帝? 实际上,早在朝鲜战役时,这桩大阴谋的主谋者,就紧锣密鼓地布局,布置灭杀太子满门的大冤案。诸多事件看似偶然,不过是主谋者这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的结果。 冤杀太子,只为了图谋大汉帝国这花花江山。 主谋者又是哪个? 这个问题姑且莫论,总之刘屈氂一家惨了。他老婆被拖出去斩杀,刘屈氂本人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尽情羞辱过后,处以腰斩的酷刑。 接着是李广利一家。 原本,主谋者早在诛灭李延年满门之时,就对李广利动了杀机。之所以不肯为他的军队配备粮草运输系统,不过是希望李广利聪明一点,自己死在战场上。可是李广利这厮,坚持不死顽强生存,逼得主谋者实在没法子了,索性撕破脸皮,图穷匕见,不顾李广利统军在外,干脆把李广利的老婆孩子,一股脑儿地全都捉了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李广利顿时震惊了,陷入到茫然失措的状态之中。 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 可这是为什么? 那一天夜里,在李广利的军帐中,他和胡亚夫有过一番激烈的探讨。 胡亚夫:“大将军,天子这意思很明白了,为什么长期不给你配备粮草运输系统?为什么你前脚出门,后脚就诛灭你弟弟全族?陛下的意思就是让你死,怎么个死法陛下不挑剔,但死是必须的。”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立储之争呗。”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大将军,你真是当局者迷。那昌邑王,有你这样一个手握兵权,战无不胜的亲娘舅,又有刘屈氂这样的谋臣,可谓皇储中最有竞争实力的。可昌邑王那孩子太怪异了,总之望之不似人君,倒像个十足的人渣。既然昌邑王不能做太子,那大将军和丞相,就成为未来新任储君的最大威胁。不除掉你们两个,陛下他不放心呀。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再也明白不过了,想一想吧大将军,你有多久没有见到陛下了?时间不短了吧?何止你,我听说皇后和太子,在被杀之前,都也是长年未见到陛下了。我们只见到金日磾、霍光和上官桀他们几个,时不时地站出来吆喝一声,说是陛下有旨。可陛下是不是还活着,这旨是真旨还是假意,这很让人生疑,就算是陛下活着,恐怕也没有思考能力了吧?”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明摆着,金日磾与霍光,上官桀三人,意在陛下的江山。可是他们终究不能明目张胆地篡位,因为百官和百姓不会承认他们。所以假天子之名,先行冤杀太子皇后,铲除卫青的族裔,驱走军事天才李陵,再杀掉你和丞相。而后立一个连奶都不会吃的娃娃做小傀儡,这世界,还不由着他们为所欲为吗?”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权力,当然是为了权力。权力啊,多么神奇的力量,只要那么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它可以使死仇结盟,亲人成仇。它可以使窃贼获得高位,使恶棍受到敬爱,使歪脸的流氓得到少女青睐,使鸡皮鹤发的老妇再做新娘。即使它满脸都是流脓的恶疮,也会被认为是娇艳无比的美娇娘,这就是权力,这就是权力的伟大力量!”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就是为了……大将军,你莫非神经了?怎么老说同一句话?” 李广利:“你才神经了,我在问你呢,可这是为了什么呀?” 胡亚夫:“……什么……为了什么?” 李广利:“我是在问你,你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为了什么呀?” 胡亚夫:“我是为大将军的前程着想啊。” 李广利:“说吧,你到底犯了何事?竟想逃到匈奴那边?” 胡亚夫:“大将军……” 李广利:“说呀。” 胡亚夫一狠心一咬牙:“没错大将军,我是犯了刑律,只能逃走保命了。可大将军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你若回到朝廷,准保比我更惨。我回到朝廷,最多不过是个伏法斩首,混好了赶上大赦,连杀头都不用。可是大将军你呢?你若是回去,太子和皇后的昨天,就是你的明天。” 李广利:“这样啊。” 胡亚夫:“那当然,大将军,眼下这情形,大将军和我,都只有逃到匈奴那边,才能保全性命。可我一个人过去,连饭都不知哪里去吃,说不定走半道就吃匈奴骑兵砍了。我愿意跟随大将军,到了匈奴那边,仍然为将军效力。这样的话,将军身边能有个说话的体己人,我也能找到个吃饭的地儿,多好。” 李广利:“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下去吧。” 胡亚夫:“那将军,咱们什么时候走?” 李广利:“走你个头,擦亮你的兵器,明天与匈奴人大决战。” 胡亚夫大骇:“将军,你疯了?” 李广利:“你才疯了,滚!” 董事长与经理人 李广利,拒绝了胡亚夫提出的叛逃建议。 对于眼下发生的变化,他有着自己的独特观察模式。大宛之战,未战之际不也是灭了弟弟李延年满门吗?而且罪名极尽可笑,硬栽被阉割的李延年秽乱宫廷。首战不利陛下不也是雷霆震怒,宣旨禁止这支军队返回玉门关的吗? 可大宛再战而胜,朝廷那边瞬间转了脸,从冰冷的后娘脸变成了温玉如花的贱人脸,上杆子巴结他李广利,封侯拜将,应有尽有。 大宛之胜扭转局面的记忆,对李广利刻骨铭心。是谁率数万大军纵横河西,连粮草都没有的情形下却屡建功勋?是谁与军战天才李陵交手九天,竟迫得李陵无功而退?是谁于句山狭谷重击匈奴卫律,让卫律号啕大哭发足狂奔? 是我呀,是我李广利大将军。 艰危时局,擎天一柱,老子就是这么拽! 他丝毫也不怀疑,一旦他击败匈奴再立战功,一切仍会和上次一样。 李广利对时局的思考,建立在汉武大帝还活着,而且智商正常的基础之上。 但这个基础靠谱吗? 还真不好说。 我们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资料,以检验我们的判断。 但李广利顾不上了。次日晨,他率两万骑兵,渡过郅居水。前方,就见一片鸡飞狗跳,匈奴的两万骑兵,手忙脚乱地迎上前来。李广利信心大增,长刀一挥:“向前杀呀,我们汉军,一个人打八个匈奴人绰绰有余,给老子杀了这帮杂碎,所得财物都归你自己,老子这次不提成。” “杀啊!”急于发财的汉军士兵,红着两只眼睛冲了过去。 说起这匈奴人,择草而移,逐水而居,原本是凶悍的游牧部落。谁知道山水轮流转,转到这时候,这一茬的匈奴人,由于掳获了大量汉人的缘故,那叫一个疲软,打起仗来实在是不堪一击。一番激战下来,匈奴左大将被汉军围住,“哐哐哐”一顿狠揍,活活打死了。战场之上,东一堆西一片,全都是匈奴人的尸体。 李广利亲自冲马跃阵,杀得不亦乐乎。 他这边正大砍大杀,战场外围的一个高地上,长史与几名部将,正登高眺阵。见李广利于战场上纵横睥睨,目无余子,长史不由得连连摇头。 长史,是朝廷派到军队中来的文官,是监军,也是政委。假如把这支军队,比喻为帝国的资产,长史就是朝廷派来的董事长,标志着朝廷对这支军队拥有绝对的产权。而李广利,他再能打,最多不过是个经理人,对这支军队没有股份的,连董事局都没资格进。 看了一会儿,长史沉吟道:“这仗,打得不对呀,匈奴人如此疲软,而李广利却执意孤军深入。这明显违背军事常识的做法,不应该呀。” “是呀是呀,”站在他身后的决眭都尉,点头道,“李广利这个人吧,打仗还是不含糊的,就是政治立场不是那么稳定,时不时地爱说些牢骚话。早几年我就对他说过,朝廷就是你娘亲,陛下就是你亲爹,你所经历的危险和磨难,不过是陛下和朝廷对你的考验。” 这些人一边说着不过脑子的话,一边在心里合计:嗯,打仗这活,太他娘的危险了,不是正经儿人干的。可汉国最重军功,没有军功,就没有金帛美女。但这军功可是要拎着脑壳来换的。现在可好了,不如趁陛下想干掉李广利的机会,拿下李广利,赶紧跑回朝廷表功,这也是军功,而且是最大的军功。 心照不宣,长史与决眭都尉等,当场商议妥当,等李广利一下战场,就假称朝廷有旨到来。把李广利叫到自己的军帐,就势捆了。然后率军返回。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问题是,长史身边,也有对他憎恨的人。人际关系就是这样,离你越近的人,越容易滋生阴暗的仇恨。这个计议刚刚出来,已经被人偷听到,立即跑李广利那边报告去了。 李广利听到这事,悲伤地说:“我只不过是想为朝廷,为陛下做点实事,咋就这么难呢?正面的匈奴人,我们能够消灭他们,最可怕的是那些潜伏在我们队伍中的坏人,他们起到的作用,比一百万匈奴人更坏。 “传本将军令,长史等人意图谋乱,欲杀本将军而将我们整支汉军送给匈奴人做奴隶,与本座将他们拿下。” 汉军士兵听了,怒不可遏,立即操刀子包围了长史的军帐。长史探头出来看,被士兵们好一番狂砍,砍得满地都是长史。 决眭都尉见势不妙,利刃破开帐子后部,冲出去向自己的部队狂奔。狂怒的士兵追了上去,连同他的部卒一并杀尽。 简单说就是,战场上汉军与匈奴人杀成一团,战场下面,汉军和汉军也杀成一团。总之就这么血肉模糊的两团。 杀了长史和决眭都尉,李广利知道,军心已涣散,就立即撤出战斗,向着燕然山方向疾走。 然而,大单于是何等的精明,又如何会放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战机? 总计七万汉军的末日来临了。 彻底覆灭 入夜,李广利的汉军正在酣梦之中,大单于亲率五万铁骑,突然出现在汉军大营的后方。 无声地一挥手,匈奴骑兵一声不响,向着汉军大营冲杀过来。 汉军顿时一片混乱。 因为一连串的变故,现在,这支曾和军战天才李陵交过手,曾杀得同样数目的匈奴人哀鸿遍野的强大生力军,精神上饱受摧残,早已是军心散尽,斗志全无。听到匈奴人杀到,所有人爬起来,扛起自己的小包裹,不顾一切涌出营寨,向着前方,向着汉国的方向狂奔。 就听“扑通通”“哎哟妈”“嗷嗷嗷”惨叫声迭连响起,逃在最前面的汉军,忽然间失去了踪影,唯一能让人听到的,是他们濒死之时的惨嗥声。 后面的士兵收脚不迭,继续往前冲,于是他们也消失了,更尖利的惨嗥声,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 策马逃出来的李广利,见此怪事,险些没哭出来。 大单于,打仗就打仗呗,好端端的平地,你干吗要挖条深壕出来?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就是不让你活! 大单于精神抖擞,挥刀长呼:“大漠的好儿郎们,如今是匈奴刀俎,汉军鱼肉,给我随意地斩杀吧,不要客气,能者多杀,弱者少杀。杀多杀少,是能力问题。放着这华美的活肉却不敢杀,这就是态度有问题了。” “杀呀!”黑暗之中,响起了七万汉军覆灭前的绝望长号。 李广利彻底崩溃,弃械请降。 大单于太实在了 大单于神清气爽,乐得满脸只剩下一张嘴,兴奋地来接受李广利的投降:“李广利,汉家天子为啥要杀你全家呢?快把原因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 李广利:“……没啥具体原因,陛下他就是喜欢这样干。” 大单于:“果然是汉家天子啊,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这是多么快乐的人生啊。跟人家比,我他妈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悲愤地学了几声狗叫,大单于突然大喝一声:“李广利,你是真心投降,还是假意诈降?” 李广利:“……大单于,我都落到这地步了,你说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大单于:“那可是说不准的事儿。来来来,李广利,我来考考你,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大丈夫何患无什么来着?” 李广利:“……无妻。” 大单于:“你听着,汉家天子杀你的妻子,我再赔你一个妻子。而且是出身尊贵、知书达理、美貌无双、温柔娴静那种的。我要把我最可爱的女儿给你,你要好好保护她,爱护她,照顾她,不要让她受委屈。” 李广利:“……大单于,我不过是个降人,怎么经受得起?” 大单于:“你在汉家天子眼里,不过是条狗,杀了炖肉连调料都不放的那种。但你来到我大漠,来到我大匈奴,你就是我最尊贵的朋友。我的朋友,他必须要享受我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娶我最美丽的女儿。我大单于就是这么真诚,你将如何回报我?” 李广利:“岳父大人在上,小婿无以为报,唯为大单于鞠躬尽瘁,为大匈奴开疆拓土,万世扬威。” 大单于:“那你要如何对待我的女儿?” 李广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终生厮守,白首相依。” 大单于:“你发誓。” 李广利:“……我对天地神灵发誓,若我李广利让我的爱妻受到伤害或委屈,就让上天降下大火,把我烧成焦炭吧!” 大单于大喜:“好,李广利,我看好你,拿酒来,让我跟女婿好好喝几桶!” 李广利:“几桶?哎哟妈大单于你太实在了。” 无法拒绝的烧烤 眨眼工夫,李广利到了匈奴这边,有几个月了。 他虽然带兵征战,但终究是出身于音乐世家,于艺术领域有着非凡的造诣。这个特长导致了大单于一家的激烈冲突。 大单于喜欢畅饮,只要喝酒一定带上他。可是大单于每天都要喝,每顿都要喝,所以他需要李广利时刻陪伴在身边。 而李广利的新妻子,她从未见过如此非凡的人物,男人的事儿他懂,比任何男人都更懂。女人的事儿他也懂,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懂。这男子虽然有点阴气沉沉,但却是她生平未见稀罕之物。她舍不得他离开,想看到他的笑,听到他的声音,但他却终日不在身边,这让她的心中,充满了悒郁清愁。 李广利陷入工作和生活的两难之中,留在家里陪伴美丽而可爱的妻子吧,对不起大单于,天天在外陪着大单于喝酒吧,又对不起爱妻。 这一天,大单于来了兴趣,带着他和卫律,许多投降匈奴的汉人,以及大批的匈奴贵族,来到了荒山上一座巨大的烧烤场。 真的是烧烤场,到处都是用整棵树搭成的烧烤架,架子上还有烤到焦炭般的什么东西,形状有点像……李广利顿时色变。 这里是烤人的火刑场。 就听大单于笑眯眯地问道:“李广利,你投降我大匈奴那一夜,我承诺把最美丽的女儿给你,你当场发誓决不会让她受到冷落,还记得吧?” 李广利:“……当然记得。” 大单于:“你当时发的誓,是啥来着?” 李广利:“……我对天地神灵发誓,若我李广利让我的爱妻受到伤害或委屈,就让上天降下大火,把我烧成焦炭……” 大单于:“你记得就好。那你告诉我,你最近有多久没回家,多长时间没有见到你妻子,没有陪伴她了?” 李广利:“……大单于,这些日子我都是和你在一起喝酒,从未分开过的呀。谁料得到你这么贪喝,一次酒宴就要喝好多天……” 大单于:“咱们不说酒宴的事儿,事实上你多日没有回家,没有陪伴妻子,违背了你的誓言对不对?” 李广利顿时急了:“大单于你不能不讲道理,明明是你非要拉着人家,一顿酒从早喝到晚,连喝好多天,我多次说回家是你非要拉着人家不让的……” 大单于:“但在事实上,你确实很久没回家,冷落了妻子对吧?” 李广利:“大单于你……”他转向周围的人,“你们都听到了吗?大单于他要……卫律,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替我说句话呀。” 卫律过来了:“唉,老李,要我说吧,这事大单于公裁得没错,明明就是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嘛。” 李广利顿时恍然大悟:“卫律,原来是你,是你坑害我!” 大单于怒道:“别吵了,不就是个炭烤吗?男子汉大丈夫,拿出点血性行不行?李广利,你自己不上去烤,休怪我动粗了。” 李广利大喊:“大单于,你要杀我,就杀好了。我死之前就一个要求,就一个,告诉我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理由……”大单于讪讪地扭过头,“李广利,就跟你实说了吧,我这个人呢,没别的毛病,就是个太实在。我实在什么程度呢?遇到最喜欢的朋友,比如你,就把最可爱最漂亮的女儿给你睡。但我爹他不乐意了,他说他想要你陪他……” 李广利听糊涂了:“啥玩意儿?你爹他……不是死了吗?” 大单于:“就是呀,我爹他在阴曹地府,托人捎话来,说要我最喜欢的人去陪他。我最喜欢的人是谁?不就是你吗!” “不对。”李广利问道,“你爹死都死了,骨头都烂了,怎么个托人捎话法?” “笨呀你,”大单于不耐烦地道,“我爹他可以托梦呀。” 李广利:“你爹给谁托的梦?” 大单于:“给卫律呗,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大啦,”李广利还待要说,旁边已经冲上来一群人,不由分说,扛起他来往烧烤架子上插。李广利放声大号,“卫律,你个王八蛋,你这个叛徒,你忌恨我在大单于面前受宠,就利用大单于脑壳迷信的特点,竟然如此陷害于我,我做了鬼,也要再带兵打回来……”号声突止,现场弥漫起一股烤肉味道。 李广利,他在投降的当年,就被匈奴人烧烤来祭祀用了。这个人,军战史上是不肯承认他的,认为他的军事能力排不上号。但实际上,他的确不是绝代名将,但军战专业能力,真的不低。只不过他已经被烤了,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第十九章 悲哀的傀儡 烧烤的艺术 站在皇宫的阁楼上,夕阳洒在金日磾的脸上,为他修剪得整洁的须髯,镀上一道美丽的金边。 他说:“烧烤,是一门精确的艺术。 “上好的精炭,采于终南山三十年的老松。削冠,去根,只要中间最挺拨的那一段。截至一尺一,不可多一分,不可少一分。置于窑中。窑高七尺一,底部是绿黏土,底部是红黏土,门的部位是蓝黏土。然后密封,升火,经过干燥、热解、熔融、粘结、固化、收缩等阶段,开窑时得到的是一种黑到极致的诱人多孔状。这种精炭烧出来的食物,最是精美,没有丝毫的烟气。” 远方,传来依稀模糊的嘶喊声,霍光自后缓步踱过来,与他并肩而立,看着横桥方向。 横桥上,拥挤着许多侍卫,已经搭好了一只巨大的炭烤架。炭火已经升起。 金日磾深深地吸了口气,陶醉的表情,低语道:“你可闻到,那深山溪涧边的花开与鸟鸣。” 霍光道:“刚才陛下又拉了一裤裆……” 金日磾截口打断他:“耐心,我告诉过你的,耐心。一块松软的木材,在持续而稳定的高温炙烤下,能够变成美到极致、黑到优雅的木炭。这其中需要的不是急切或冲动,而是淡泊于心的耐性。没有耐性的人,就体会不到如此精美的享受。” 远方横桥上,一个人被侍卫们强行拖了过来。虽然距离遥远,但黄门太监苏文的惨号,站在这里还是能够清晰听到:“陛下,别杀仆,不要烧死仆,仆无罪错呀,仆也没敢跟任何人说起太子的事儿,没敢说呀……” 霍光皱眉:“叫他闭嘴。” 金日磾失笑:“需要吗?不需要吧。上好的烧烤,需要的不仅是耐心,还有宽容。” 黄门太监苏文,已经被剥光衣衫,插到烧烤架上,侍卫们慢慢地转动竹竿,让他全身均匀受热。濒死前夕,苏文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惨号:“陛下呀,饶过仆吧,仆实言招供,仆之所以构陷太子,是因为有人指使啊。陛下,陛下啊,那图谋害死太子和皇后的人,就在你身边呀……在你身边呀!” 金日磾轻声道:“该抹蘸料了。” 倒计时 公元前88年,汉武大帝68岁。 在汉国皇城,与漠北的匈奴聚居区,同一时间各自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烧烤会。匈奴那边烤熟的是李广利。汉宫里,烤到滋滋滴油的,是小黄门太监苏文。 如此巧合,只能说明一件事: ——汉武帝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霍光、金日磾并上官桀,他们牢牢地控制着这个过程。 特点是精确,以至于这虚假的历史,竟因其精确程度过高,而两千年之久未被人看破。 非主流守墓人 忽然冒出来个极为奇特的官员,高寝郎田千秋。 什么叫高寝郎呢?就是负责替皇家看守陵墓的这么个官位。 这种官员,在朝廷里那是相当边缘化的,连个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实际上,许多皇帝惩罚官员时,常常是打发官员去看陵守墓,这种职位,不过是官场上的冷宫,无异于流放。 但位卑未敢忘扯淡,高寝郎田千秋上奏——按理来说,这级别的官员,根本没资格上奏折的,但这个时候一定要有个人出来上奏折,还必须是边缘化非主流没资格上奏的官员才行。 只有边缘化、非主流的官员,在朝中根本没有背景势力,也没有支持者,汉武帝才有可能继续控制在霍光和金日磾之手,才会按照事先写好的台本,复制出目前史书的历史。 总之,非主流的守墓人上奏曰:“陛下,那啥,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对我说,‘嗨,你知道不?儿子摆弄父亲的兵权,应该受到什么惩罚?应该打屁股,啪啪啪,打到这调皮的儿子,屁股又红又肿,这才合乎道理’。” 霍光和金日磾,把这个奏折拿到汉武大帝面前。 汉武大帝蜷缩在龙椅上,一动也不动。 霍光宣称:“陛下有御旨,召高寝郎田千秋入觐。” 田千秋来了,趴伏在天子殿堂那高高的台阶之下,听着上面的声音。 霍光:“陛下御旨,父子之间的事情,一般人很难讲清楚。唯有你田千秋,一句话就道破了朕和太子之间的隐痛。这是高祖刘邦的神灵,派你来教导朕的。你整日里守在阴森森的陵墓里,屈才了呀,从此你是朕的辅臣。” 田千秋好开心:“老臣,领圣旨。” 堂殿之上,冰冷的声音在持续:“传朕旨意,复查太子造反一案。” 灭口行动 对太子一案的复查,并不是说要给太子平反。 而是要对参与此事的外围知情者,进行一次步骤严密的灭口。 第一个是江充。 他已经死了,但是他的家人还在。 江充之罪,不在于他是如何构陷太子的,事实上,当他接到对皇后太子可以为所欲为的诏旨之时,就已经授予了他这个权力。问题是,他在这个过程中,过程太过于繁复,简单说就是漏洞太多。 而且他的嘴巴也不严。 士兵们不疾不徐地在江充家里搜索,找出每一个躲藏起来的人,当场杀掉。纵女人和婴孩,终不可免。 然后是所有参与过太子叛乱之战的人,无论当时在哪个阵营里,悉以灭族。 血腥弥天,汉国这些日子,流的血有点多。 但也差不多了。 杀到这时候,汉国的精英,基本上已经全部剪除了。卫青的全族被灭了,霍去病的儿子不明不白死于泰山,太子死了,皇后死了,李陵逃到匈奴而名裂,李广利在匈奴那边被烧烤了。能征的死光,惯战的死绝,文人学士,早在此之前就已经悉数杀尽。眼下这个汉国,无异于一个空巢。 只剩一点点的扫尾工作了。 商丘成的死期,被列入到议事日程。 他是谁? 长安大追杀 商丘成,他其实也不算是谁,就是混在朝臣堆里,尽量低调,避免汉武帝发现的这么个大臣。但在太子起兵时,这厮突然发了神经,操把刀冲出家门,照太子的人马一通狂砍。这一砍,他的能力就暴露了。 能砍你就砍。于是商丘成就被派上了前线,统两万人马,为李广利之右翼,出西河,寻找匈奴大单于决战。 到了这里我们就清楚了,汉国派李广利最后一次出兵,三路大军,十三万人马,实际上是金日磾送给大单于的一笔厚礼。早有落居于长安城中的匈奴人,穿行如梭,把汉军的布置动向,统统地报给了大单于。 但是,大单于牙口并不好,啃不下一十三万的汉军,他拿着刀叉左看右瞧,最后挑选了最肥美的李广利及他的七万汉军。而别两路人马,就趁这工夫“呼哧呼哧”跑回汉国来了。 跑回来怎么可以?不要跑。 这次布局,就是要将汉廷具有军战能力的人,一网打尽,统统扫灭。 就是要将汉国彻底废掉! 让你招惹我大匈奴,我匈奴人是那么好惹的吗? 所以商丘成前脚进家,正脱了靴子洗脚,匈奴人已经追杀而至。 胡人巫师出现在他的府邸之外,神色震惊,向天空举起双手,以示众人注意:妖氛,好浓烈的妖氛呀。 此户人家,必有巫蛊。 不信掘开他家地面看看,木偶人一堆一堆的。 家人听到了,急忙跑来告诉商丘成。商丘成失惊之下,一头栽在洗脚盆里。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起来: “金日磾,我可没敢招惹你们匈奴人! 我只是砍砍太子而已。” 但说什么都晚了。 当从汉廷天子的御座上,发布出来的是匈奴人的诏令,你还往哪儿逃? 圣旨下,御史大夫商丘成,以巫蛊之术诅咒陛下,着有司即时查清。 长安城中,快马疾奔,一队队的汉军士兵,向商丘成的府邸包围而来。 商丘成仰天长叹,伏剑自杀。 人虽然死了,但事情还没完。 李广利最后一次兵出大漠,商丘成只是右翼军而已。 还有个左翼军马通呢? 一并干掉……等等。 马通? 金日磾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我需要一只脚踏垫。” 成语世家 马通,他有一个非同凡响的家族,其名头不亚于飞将军李广。而且和李广家族有着超乎寻常的密切联系。 马通家族,堪称成语世家。堵住两头的各有一个成语,上头的是纸上谈兵,下面的叫马革裹尸。 说话战国年间的秦国,有名威名赫赫的将军,名叫李信,他就是飞将军李广的祖先。而在赵国,则有一个大嘴巴的赵括。 赵括其人,夸夸其谈,属于典型的语言的巨人,军战的矬子。但赵王不知,秦兵打来时,就让赵括率四十万赵军上战场。当时赵括的母亲拼老命阻挠,无效。于是赵母说:“大王,你如果非要让赵括率军出战,我拦不住,但如果赵括他打败了的话,请求不要追究我家人的责任。” 赵王说:“你看你这个老太太,咋就这样不信任自己儿子呢?去吧去吧,他要打败后我谁也不追究……” 赵王这边的承诺未说完,赵括就失败了。而且败得超惨,他自己被乱箭射死不说,连累到他所率领的四十万赵军,统统被秦兵坑杀活埋。 赵括大嘴巴乱讲话,给赵国造成了惨烈的损失,也为我们的传统文化留下一个华丽丽的成语:纸上谈兵。 事情发生后,赵王怒不可遏,立即丢开自己的承诺,全方位多角度地对赵家人展开追杀,以泄此愤。赵括族人被杀得满地乱跑,就有一支逃到了北地,养马为生,为避免赵王追杀,指马为姓。 赵括就是马通的祖宗了。 这支族脉继续蔓延,到了东汉年间,还会出一个优秀的军战将领,伏波将军马援。 马援将军有句流芳百世的成语:马革裹尸,意思是活着干,死了算,人生打拼无极限。 相比于家族发源的纸上谈兵,马援的马革裹尸就非常励志了,算是标准的正能量。 说这么多,意思是说马通,还有他的哥哥马何罗,弟弟马安成,这家人居于纸上谈兵与马革裹尸之间,正能量不足但负能量也一般般。虽然马家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但那是朝廷始终没给他们机会。倘若给他们个机会,说不定又是一个飞将军李广。 这是一个军战家族,只打掉一个两个,显然是不行的。家族的血脉源远流长,杀不尽斩不绝,远非御史大夫商丘成那般容易对付,必须要上大招。 于是,西汉历史上,就有了这么重重的一笔记载: 一天,陛下落榻于林光宫,金日磾像往常那样,守护在陛下的寝宫门外,忽然间有人听到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大喊:“马何罗造反,马何罗造反啦!”附近的卫士听到动静,纷纷赶来,只见陛下寝宫外一片凌乱,乐器被撞倒踩碎了一地,金日磾正和一个人抱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 众侍卫拥上前去,拔刀要杀那个人。 这些人,竟然敢在天子寝宫之前拔刀,还有,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凭什么上前就要杀人呢? 在他们的帮助下,金日磾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冠,戟指着被众侍卫按住的那个人,作了一番控诉。 这番控诉,被列入西汉王朝的官方正式文件,被几本史书抄来抄去。 内容说不尽地,诡异。 禁宫疑案 金日磾指控称:“马何罗,他是马通的弟弟,和所有的贵族子弟一样,在宫里做事,职务是侍中仆射。 “马何罗,是江充的莫逆知己。他的弟弟马通,在太子造反时,狂砍太子,立了战功。但当陛下诛杀江充家族及党羽时,马家兄弟害怕遭受到株连,就策划叛乱。” 金日磾说,马家兄弟一打算叛乱,就被他发现了,他金日磾就是这么牛,拿鼻头一闻,就知道马家要叛乱。于是,他就警惕地睁大了眼睛,观察着马家兄弟的举动。在金日磾那双火眼金睛之下,马家兄弟叛不成个乱,很痛苦。 就在陛下落榻于林光宫的那天,马何罗、马通与马安成三兄弟,假传圣旨,趁夜出了宫。 他们杀掉了朝廷使者,公然起兵叛乱了。 马家兄弟既然已经叛乱了,那就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叛去吧,就不要给大家添麻烦了。 可是马家兄弟偏不,大哥马何罗居然又回宫来了。 都叛乱了,你还敢回来做啥子? 他非得回来不可! 他不回来,金日磾就无法立下功勋,他一个匈奴人俘虏,混迹于汉家朝廷,也没有任何成就,他凭什么能在汉武帝死前托孤,公开掌握权力? 但那马何罗,他既然是回来行刺汉武大帝,这岂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活?既然三兄弟同谋,怎么不多来俩人手? 不能来太多,再来一个,就会当场把金日磾劈死,到时候金日磾非但没可能临危托孤,连命都搭进去了。 金日磾指控说:“当时,他正要去洗手间,忽然发现马何罗怀藏利刃——连这他都看到了——见马何罗怀藏利刃入宫,金日磾说他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就急忙赶到陛下的卧房门前守候。果然,马何罗匆匆走过来,看到他神色大变,迅速地走向陛下的卧室,可是由于心慌,一头撞在门外摆放的乐器上,就听‘嘣愣吧咚隆哐’一连奏响,马何罗栽倒在地。金日磾趁机从后面,拦腰抱住马何罗,并大声呼叫。侍卫们急忙跑来,举刀子要杀马何罗,这时候,陛下说话了。” 陛下说:“不要动刀子哦,金日磾还和马何罗滚在一块呢,万一伤到了金日磾咋整?” 好了,有汉武大帝这么一句话,就坐实了马何罗刺杀案的结果。无论此案有多少疑点,但陛下一言,板上钉钉。 交给官吏审讯。马家三兄弟爱招供不招供,反正供词都已经写好了。 诛之! 此次事件,为金日磾带来了荣耀,他再也不是个侍候陛下拉屎端罐的弄臣了,现在是地地道道的汉室大功臣。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有充足的理由,进入下一届领导班子。 见金日磾玩得如此之嗨,霍光顿时急了。 他也需要个进入下届领导班子的理由,必须的。 钩弋夫人之死 《资治通鉴》上声称:汉武大帝,晚年欲立皇子刘弗陵为嗣,但刘弗陵才刚刚几岁,不懂人事。汉武帝想让大臣辅助刘弗陵,就细察群臣,发现只有奉车都尉、光禄大夫霍光,为人忠厚,可以托付大事,汉武帝就令黄门官画了一张周公背负周成王,接受诸侯朝贺的画,赐给霍光。 好了,继金日磾之后,霍光也拿出了他有资格进入下届权力核心的证据。 这两个人如此之急,只能证明一件事: 汉武大帝要死了。 如果汉武大帝是正常死亡,那么朝中的混乱,就可以到此收场了。有可能对未来小皇帝形成威胁的潜在势力,悉以剪除,帝国新君刘弗陵的时代,已经不再存有障碍。 但假如不是呢? 那么,还有一个人必须死。 是谁? 知道这一切秘密的人。 这人是哪个? 细察汉武帝的行踪,晚年多是在外巡游,但也偶尔回宫。倘若他的情形有什么不对,很难瞒过宫里的人。所以,就需要一个人跟随汉武帝一道进宫,并由她在宫中,配合霍光、金日磾,对汉武帝进行控制。 钩弋夫人! 这个女孩,在历史上华丽丽地登场,就笼罩在一片欺骗的光环之中。她捏住两个拳头,硬说自己的两手,生下来就是拳形,一辈子也没打开过。而当汉武帝轻掰她的手时,那两只手掌立时打开,两只手掌,各握有一枚玉钩。 这种怪事,也就汉武帝信,说给正常点的人,是没人相信的。 她是先由术士声称河间有灵异仙气,然后汉武帝下诏,找来的这么个女人。此中的布局,一望而知。再加上所谓怀胎十四个月的非正常生殖现象,一切都说明这个女生有问题。 她被安排入宫,有了儿子,年幼的儿子又立为太子。这就意味着,她将成为帝国最有权力的人。布局者辛苦一番,不过是替这个漂亮女生打工,主谋者岂会答应? 所以她非死不可。 官方正式的记载如下: 过了几天,陛下借故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下簪珥,叩首请罪。 汉武帝说:“来人呀,把这个不省心的烂女生送到掖庭的监狱,那里更适合她。” 钩弋夫人大恐,被拖走时,拼命挣扎,看着陛下,可是不敢出声哀求。汉武帝笑眯眯地曰:“快走,你死定了。” 随后宣旨,将钩弋夫人赐死。 弄死钩弋夫人后,汉武帝神清气爽,问身边的人:“你们说,朕英明不英明?” 众人道:“英明,太英明了,陛下你真是震古烁今,英明到了我们看不懂了。” 汉武帝:“哪里看不懂?” 众人:“既然陛下要立弗陵为太子,那为何要杀太子的妈妈呢?” 汉武帝笑道:“你们呀,终究还是个嫩。朕来问你们,朕百年之后,太子登基,谁的权力最大呀?” 众人:“……当然是太子的生母太后,就是钩弋夫人。” “对头,”汉武大帝曰,“等到朕百年之后,太子登基,届时主弱母壮,钩弋夫人正值青春年少,岂能耐得住宫中寂寞?到时候她一道懿旨,命你入宫陪她睡觉,这么漂亮的女生,你睡还是不睡?” 众人:“陛下,不要问臣如此刺激的问题,臣对陛下,可是忠心耿耿呀。” 汉武帝:“少在朕的面前装了,你们肚子里的那点花花肠子,岂能瞒得过朕?总之呢,君弱母壮,后宫必生淫乱之事。所以朕早早把她杀掉,虽然有点可惜,但总比让她活着,给朕戴上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子要好。” 众人:“陛下深谋远虑,臣等万万不及。对了,这么伟大的谋略,应该以制度的方式确定下来……” 令人惊恐的是,这道立嗣杀母的残忍政令,真的成为一个制度,竟明文实章地被北魏帝国继承、贯彻下去了,直到北魏末年才废除——令人绝望的是,空前强大的北魏帝国,正是因为废除了这条残忍邪恶的制度,结果放出来个年富力强的胡太后,这位太后正如汉武大帝所言,开始疯狂地睡男生玩国政,硬生生地把个北魏弄到灭亡了。这后续的历史,既证明了汉武大帝的英明神武洞察人性,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这段记录的真实性。 但直到下一个意外事件出来,上述这所有的官方正式文件,才得以被彻底推翻。 也就是说,有关汉武帝晚年的历史记载,是被人刻意写好的一个台本,而非真正的历史本身。 斩草除根 公元前89年,汉武大帝69岁了。 朝廷不断向外界放出消息,全都是鼓舞人心的正能量。 这些消息包括了,陛下已停止对匈奴的战争,斥退方士,下罪己诏,建筑了一座思子台,每日登上去思念被冤死的太子,铲除陷害太子的奸佞之人,还在太子冤死的湖县,修筑了一座归来望思之台。 总之,陛下对太子的思念,是真真切切的。 百姓闻之,纷纷称善。长安城中,一片祥和。 就连长安狱中的人犯,也为陛下罪已诏书感怀于心,纷纷表态,一定要认真改造,争取做一名优秀的好犯人。只有廷尉监丙吉,他的心情很不好。 丙吉,一名已经被罢免的吏员。太子被冤杀后,长安城捕捉数万名人犯,官吏人手不足,遂将罢免官员召回审案。丙吉也被召回。但是他来到长安狱四年了,一直在郡邸狱忙碌,却一桩案子也未完结。 这四年来,他每天就在女犯的监狱门外踅来踅去,一见到有年轻的女犯人进来,他立即跟上去:“站住,让摸摸你的奶子……” 女犯无不被他吓得目瞪口呆,心说,惨了,这家伙是个变态……等丙吉摸过了,大喜:“你有奶水,马上跟我过来。” 女犯无奈,忍辱跟过去,进了一间牢房,就见丙吉抱起一个婴儿:“赶紧的,给这名重案犯喂奶。” 女犯大惊:“这么个小东西,居然还是重犯?他犯什么事儿了?” “谋反。”丙吉回答。 “这么个吃奶婴儿,怎么谋反的呢?”女犯一边喂奶一边问。 “婴儿虽小志气大,说起谋反死爷爸……”丙吉欲说不说,忽听到外边一片混乱,丙吉探头往牢房门外看去,只见长廊里几个狱卒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丙吉,朝廷有使者到了,你快去接旨。” “啥事呀?”丙吉一边走一边问。 狱卒摇摇头低声道:“这大半夜的,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丙吉出来,就见监狱门外,是黑压压的士兵,俱各手执长刀。一名儒雅秀美的年轻人,骑在马上,偏头打量着丙吉,几个黄门太监:丙吉接旨。 丙吉没有跪下,只是望着那秀美年轻人:“郭穰,竟然是你?” 郭穰哼了一声:“你认得我?” 丙吉道:“内谒者令的仪表风范,为世人所仰,我又如何不知?” 口中说着,但心里却起了警觉。 就是这个郭穰,他声称丞相刘屈氂家中有巫蛊之气,结果刘屈氂被游街示众之后,与妻子同时腰斩。李广利全家也因此下狱,迫得李广利兵败叛逃。他实际上又是一个江充,也和江充一样,有着秀美的外表,蛇蝎的心肠。 此人突然在夜晚来到监狱,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就听郭穰冷冰冰地道:“陛下有旨,着立即清查狱中人犯,所有人犯,即时斩决。” 丙吉大惊:“为啥子?” 郭穰厉叱:“丙吉,这是你该问的吗?” 丙吉:“我身为廷尉监,有权过问狱中人犯的处置。更何况人命关天,你郭穰来上这一遭,就要造如此多的杀孽,我如何能不问?” 郭穰:“丙吉,放聪明点,这是天子诏旨。” 丙吉:“这大半夜的黑咕隆咚,我怎么知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你不多透露出消息给我,让我怎么相信你?” 郭穰气恼地望着丙吉:“就跟你说了吧,就在今夜,望气士说,长安狱的上空,有天子之气,所以陛下派我来此。” 丙吉摇头:“瞎说,你我都知道,陛下新近修了一座思子宫,又在湖县太子罹难之地,造了一座归来望思之台。陛下日日夜夜想念冤死的太子,又怎么可能让你杀害他的曾孙?” 郭穰无可奈何地摇头:“丙吉,你也是在朝为官的人了,连这也信?这不过是为了安抚人心,发布点正面消息,释放点正能量……忽悠你们这些愚蠢的刁民的,给我把门打开。” 丙吉:“休想!郭穰,你之所来,是为了杀陛下的曾孙,可这小婴儿有什么罪?他刚刚生出来,父亲就冤乎枉哉地死了。太子的一脉,只有这么点骨血,我绝不会允许你把他杀掉。你带来的人手虽多,但未必能够攻破我这铁笼也似的长安大狱。” 说罢,丙吉迅速闪进门里,喝令关闭狱门。 郭穰急追上来,照狱门上狠砍了几刀。可是那狱门是最坚硬的铿木所造,要想破开这道门,郭穰这点人手还真不够。 “走!”气急败坏的郭穰上马,“我要弹劾丙吉这混蛋,他竟敢公然抗旨。” 郭穰回去了,他再也没回来。 未来的汉宣帝,就这么幸运地保住了性命。 苏武掌握的秘密 突下诏旨杀太子的孙子,这说明有关汉武帝思念太子的记载,是假的——不是说汉武帝思念太子是假的,而是说,此前的一切表态,表达的并非是一种忏悔意识,而另有目的。 郭穰来到郡邸狱,是因为有望气士说长安狱上空有天子气。这证明了罢斥方士是假的,至少还有一个更有影响力的异能界人士,仍然在主导着汉武帝的思维。 遭丙吉拒绝,这道诏旨就执行不下去了,这表明汉武大帝,已经失去了贯彻自己意志的能力。 一旦我们意识到,纵汉武大帝,也有丧失贯彻自我意志的时候,此前隐藏于历史记载中的所有困惑与疑问,在此豁然解开。 他其实,经常性地丧失自我意志的贯彻能力。 差不多等于是痴呆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被匈奴人放逐到北海牧羊的苏武,掌握着解读这个历史大悬疑的钥匙。 只不过,他正在认真研究公羊产奶技术,没琢磨过这事。 可这事不琢磨不行啊——就是因为不认真琢磨,结果苏武牧羊十九年,返回汉国后,又落入到霍光之手,最终苏武的儿子,又因谋反之罪名被霍光杀掉。 霍光一直盯着苏武,生怕苏武想明白了。 可苏武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这种可怕的事发生。 哪怕他全家都因为这个隐秘的原因,蹈死无地,他仍然不敢设想。 开启这个秘密的钥匙,就是他大哥苏嘉之死。 陛下服了摇头丸 有关苏武大哥之死,见之于东汉班固《汉书卷五十四》: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yù)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 书中借李陵之口,叙述了这起事件。 苏武的大哥苏嘉,曾居于霍光的职位上,即奉车都尉。这个职务是负责在皇帝落车时,搀扶陛下。汉武大帝赴棫阳宫,自己扶着车子下来,结果不小心,一头撞在柱子上,把车辕撞断了。苏嘉因此被赐自杀。 不小心失去平衡,撞到柱子可以理解。但把车辕都给弄断了,这个动作就有点反常了。 当时汉武大帝的情形是这样子的,下马车,突然间眼前一晕,踉跄扑出,“哎妈”“哐当”“嗷嗷”,撞到了柱子激烈后退,“哐”“哗啦啦嘁哩咔嚓”……陛下一屁股,坐在了折断的车辕上。 这个动作幅度,那可是相当的大。 不要说老头,纵然个年轻人,如此这样一番陀螺式连续滚撞,铁定也要送医院看医生的。 动作幅度大,那是因为用力过大。 我们的问题是,这老头,下个车怎么会用这么大的力气? 莫非是苏武大哥,突然踹了他一脚? 苏大哥当然不敢乱踹陛下,那是谁踹了陛下? ——想一想,陛下晚年,他经年累月的都在忙些啥子? 寻仙! 问药! 是方士踹的他。 用丹药! 汉武帝下车触柱,撞断车辕的动作,明显是服用摇头丸后,才能达成的效果。血液里某种活性激素过高,导致老头嗨大劲,下车时突然陷入癫狂,“砰砰砰哐哐哐”地闹出了一连串的撞击事件。 可那年月,陛下上哪儿找毒贩子买摇头丸去? 但替代产品有,从秦始皇时代就有。 尽管史书中并无汉武大帝吞食丹药的记载,但一个满世界疯跑寻找神仙的人,身边又有大量的炼丹专业技术人员,如果说陛下始终对此无动于衷,或是方士不以丹药引诱汉武帝,这完全是不可能的。 丹药中的主要成分是汞,一种剧毒物质,服之身体燥热,大脑皮层受损,人也变得暴躁易怒,行事颠三倒四全无逻辑可言。 这就是汉武大帝晚年治政的特点。 即使这一次的失控,不是汉武大帝吞服丹药的后果,但他逃不过下一次,下一次一样会把他的脑壳撞到三级残疾。 纵或是他真的没有服食剧毒丹药,但他晚年的种种行为,都呈现出个人意志丧失的特点,沦为霍光和金日磾的精美猎物。 历史真相的一种猜想 如前所述,事情的发生,始于公元前109年。 那一年,汉武大帝46岁,江湖术士公孙卿不断向汉武帝展示他发现的仙人巨型足印,因而获封中大夫。 从此失去控制。 这一年收复朝鲜,战事说不尽地诡异,两名使者卫山及公孙遂毫无理由地被处死,卫青的家将荀彘,在完成收复朝鲜的不世功业后,被诱回长安城斩杀。 从这时候,就流露出刀指卫青集团的明显目的,但也只是小打小闹,尚未触及关键人物。因为这时候卫青虽然卧病,但仍然活着。 等到钩弋夫人出场,针对汉武帝的骗局,连起码的脑子都懒得用了。这说明当时的汉武大帝,已经彻底丧失自我意识,沦为霍光与金日磾的傀儡。此后所有发生的事儿,贯穿着的是霍光与金日磾的双重意志,与汉武大帝关系不大了。 钩弋夫人出场,她担负着入宫、努力生下个儿子、继承皇位的任务。所以她才会怀胎十四个月,如果她仍然怀不上孩子,怀胎四十个月的事儿,这伙人也敢干。只要牢牢地把丧失意识能力的汉武帝控制在手,他们怎么玩都可以,辅以江充、郭穰这类新生代爪牙,霍光和金日磾,成为了事实上的汉武帝。 此后,霍光着手对卫青和霍去病军政集团进行彻底灭杀,为刘弗陵登基铺平道路,而金日磾则出于他是一个匈奴人的本能意识,在配合霍光做这些事,有意无意地,将朝中最具军战水平的人物或灭杀或驱逐到匈奴一方。因为这是两个人的意识分别在起作用,各怀机心,各谋自利,这就让这段时间的历史,变得丧失了逻辑性与前后矛盾。 霍光和金日磾,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掌控了汉武大帝的生死,所以他们可以像上演一幕电视剧一样,按照台本循序操作。金日磾在清洗马何罗家族时,上演了一幕英雄话剧,为自己继续辅政创造依据。霍光则在同一时间弄出幅周公背成王的图画,表示自己是托孤之臣。 继而两人架起傀儡汉武帝,杀掉最后一个知情者钩弋夫人。这个女生必须要杀,否则她将成为天下权力最大的女人,霍光和金日磾忙活到最后,等于是替她打工。 最后的工作,就是为刘弗陵的帝位法统,营造合法性氛围。所以临终前一年的汉武大帝,突然间又恢复了他既往的正面形象,缅怀太子,造思子台。一个武功天下,英明神武的老帝王指定的托孤之臣,无疑更具说服力。 如果不是他们要赶尽杀绝,连郡邸狱中汉武帝的曾孙都不放过,才让我们意识到汉武帝的思念太子,不过只是一个宣传。这才发现,在这积两千年之久以之为常的历史背后,隐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骗局。 现在我们来看一下,自公元前109年,汉武大帝完全丧失意识能力以来,汉帝国所发生的那些诡异事件,哪些是霍光的手笔,哪些又是匈奴小王子金日磾在玩转大汉帝国。 公元前104年,遣贰师将军李广利征大宛,以荒诞的理由诛杀李广利弟弟李延年满门,意图逼迫李广利叛逃,霍光和金日磾都有嫌疑,两人联手的可能性最大。 公元前103年,强迫名将赵破奴深入大漠,导致赵破奴父子被俘。这应当是金日磾为匈奴单于通风报信,他在事实上已经成为了匈奴的谍报人员。 公元前99年,李广利出酒泉,落入匈奴人包围圈,只率小股人马逃回,这是霍光所为,只为清除昌邑王的支持者,减小昌邑王登基的可能。 公元前99年,军战天才李陵陷于死地,投降匈奴。这应当是金日磾送去的情报,目的是给自己民族尽点微薄之力。霍光支持,因为李广的孙女受宠于太子宫,所以李陵必死。 公元前97年,公孙敖迎李陵回归失败,李陵全家被杀。这是在金日磾的配合之下,霍光的布局,为的是扫灭卫青军政集团。 公元前96年,第一起巫蛊事件爆发,居汉国的匈奴人,以胡人巫师的身份参与其中。可见这是由金日磾献策,与霍光联手推动的卫青集团灭杀行动。 公元前94年,钩弋夫人生下刘弗陵,霍光假汉武帝之命,以其宫门为尧母门,实际上是对卫青集团的灭杀正式开始,下令手下爪牙开始行动。 公元前92年,对卫青集团的剿杀进入执行期,丞相公孙贺父子,卫青的大儿子,汉武帝的两个女儿,悉数被杀。此时,霍光与金日磾的合作模式已经固化,两人的合作被完美复制到一线,固定不变的一个胡人一个汉人,胡人假充巫师,汉人爪牙执行栽赃工作。胡人巫师的上线是金日磾,汉人爪牙则听命于霍光。这个模式贯穿到汉武帝死前的一刻。 公元前91年,太子、皇后被诬陷,悉以自杀,卫青军政集团灰飞烟灭。两人联手推动完成,但动作幅度较大,两人估计也很害怕。 公元前90年,以李广利、商丘成、马通三路出战匈奴,金日磾给匈奴人送去情报,霍光于朝中制造巫蛊案,虐杀丞相刘屈氂一家,下李广家人于大狱。致使李广利兵败投降,而商丘成与马通逃回。 同一时间,匈奴人烧烤李广利,而汉廷则烧烤黄门太监苏文,如此巧合,多半是金日磾在两边同时出的主意。 公元前88年,胡人巫师指商丘成家有巫蛊,商丘成自杀。商丘成几乎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霍光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只能是金日磾独力发动。而后金日磾于宫中诬杀马何罗,为自己继续辅政创造依据。霍光则以周公背成王的图画,证明自己被授权托孤的合法性。 这一年,两人合杀钩弋夫人,以保证权力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公元前87年,汉武帝死后,霍光复假传圣旨,诏杀狱中的太子孙,被丙吉所阻。霍光唯恐事泄,不敢追究。对外发布消息称,汉武大帝在回心转意后死去。 到此,汉武大帝的一生,画上了一个悲凉的句号。 第十九章 悲哀的傀儡 烧烤的艺术 站在皇宫的阁楼上,夕阳洒在金日磾的脸上,为他修剪得整洁的须髯,镀上一道美丽的金边。 他说:“烧烤,是一门精确的艺术。 “上好的精炭,采于终南山三十年的老松。削冠,去根,只要中间最挺拨的那一段。截至一尺一,不可多一分,不可少一分。置于窑中。窑高七尺一,底部是绿黏土,底部是红黏土,门的部位是蓝黏土。然后密封,升火,经过干燥、热解、熔融、粘结、固化、收缩等阶段,开窑时得到的是一种黑到极致的诱人多孔状。这种精炭烧出来的食物,最是精美,没有丝毫的烟气。” 远方,传来依稀模糊的嘶喊声,霍光自后缓步踱过来,与他并肩而立,看着横桥方向。 横桥上,拥挤着许多侍卫,已经搭好了一只巨大的炭烤架。炭火已经升起。 金日磾深深地吸了口气,陶醉的表情,低语道:“你可闻到,那深山溪涧边的花开与鸟鸣。” 霍光道:“刚才陛下又拉了一裤裆……” 金日磾截口打断他:“耐心,我告诉过你的,耐心。一块松软的木材,在持续而稳定的高温炙烤下,能够变成美到极致、黑到优雅的木炭。这其中需要的不是急切或冲动,而是淡泊于心的耐性。没有耐性的人,就体会不到如此精美的享受。” 远方横桥上,一个人被侍卫们强行拖了过来。虽然距离遥远,但黄门太监苏文的惨号,站在这里还是能够清晰听到:“陛下,别杀仆,不要烧死仆,仆无罪错呀,仆也没敢跟任何人说起太子的事儿,没敢说呀……” 霍光皱眉:“叫他闭嘴。” 金日磾失笑:“需要吗?不需要吧。上好的烧烤,需要的不仅是耐心,还有宽容。” 黄门太监苏文,已经被剥光衣衫,插到烧烤架上,侍卫们慢慢地转动竹竿,让他全身均匀受热。濒死前夕,苏文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惨号:“陛下呀,饶过仆吧,仆实言招供,仆之所以构陷太子,是因为有人指使啊。陛下,陛下啊,那图谋害死太子和皇后的人,就在你身边呀……在你身边呀!” 金日磾轻声道:“该抹蘸料了。” 倒计时 公元前88年,汉武大帝68岁。 在汉国皇城,与漠北的匈奴聚居区,同一时间各自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烧烤会。匈奴那边烤熟的是李广利。汉宫里,烤到滋滋滴油的,是小黄门太监苏文。 如此巧合,只能说明一件事: ——汉武帝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霍光、金日磾并上官桀,他们牢牢地控制着这个过程。 特点是精确,以至于这虚假的历史,竟因其精确程度过高,而两千年之久未被人看破。 非主流守墓人 忽然冒出来个极为奇特的官员,高寝郎田千秋。 什么叫高寝郎呢?就是负责替皇家看守陵墓的这么个官位。 这种官员,在朝廷里那是相当边缘化的,连个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实际上,许多皇帝惩罚官员时,常常是打发官员去看陵守墓,这种职位,不过是官场上的冷宫,无异于流放。 但位卑未敢忘扯淡,高寝郎田千秋上奏——按理来说,这级别的官员,根本没资格上奏折的,但这个时候一定要有个人出来上奏折,还必须是边缘化非主流没资格上奏的官员才行。 只有边缘化、非主流的官员,在朝中根本没有背景势力,也没有支持者,汉武帝才有可能继续控制在霍光和金日磾之手,才会按照事先写好的台本,复制出目前史书的历史。 总之,非主流的守墓人上奏曰:“陛下,那啥,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对我说,‘嗨,你知道不?儿子摆弄父亲的兵权,应该受到什么惩罚?应该打屁股,啪啪啪,打到这调皮的儿子,屁股又红又肿,这才合乎道理’。” 霍光和金日磾,把这个奏折拿到汉武大帝面前。 汉武大帝蜷缩在龙椅上,一动也不动。 霍光宣称:“陛下有御旨,召高寝郎田千秋入觐。” 田千秋来了,趴伏在天子殿堂那高高的台阶之下,听着上面的声音。 霍光:“陛下御旨,父子之间的事情,一般人很难讲清楚。唯有你田千秋,一句话就道破了朕和太子之间的隐痛。这是高祖刘邦的神灵,派你来教导朕的。你整日里守在阴森森的陵墓里,屈才了呀,从此你是朕的辅臣。” 田千秋好开心:“老臣,领圣旨。” 堂殿之上,冰冷的声音在持续:“传朕旨意,复查太子造反一案。” 灭口行动 对太子一案的复查,并不是说要给太子平反。 而是要对参与此事的外围知情者,进行一次步骤严密的灭口。 第一个是江充。 他已经死了,但是他的家人还在。 江充之罪,不在于他是如何构陷太子的,事实上,当他接到对皇后太子可以为所欲为的诏旨之时,就已经授予了他这个权力。问题是,他在这个过程中,过程太过于繁复,简单说就是漏洞太多。 而且他的嘴巴也不严。 士兵们不疾不徐地在江充家里搜索,找出每一个躲藏起来的人,当场杀掉。纵女人和婴孩,终不可免。 然后是所有参与过太子叛乱之战的人,无论当时在哪个阵营里,悉以灭族。 血腥弥天,汉国这些日子,流的血有点多。 但也差不多了。 杀到这时候,汉国的精英,基本上已经全部剪除了。卫青的全族被灭了,霍去病的儿子不明不白死于泰山,太子死了,皇后死了,李陵逃到匈奴而名裂,李广利在匈奴那边被烧烤了。能征的死光,惯战的死绝,文人学士,早在此之前就已经悉数杀尽。眼下这个汉国,无异于一个空巢。 只剩一点点的扫尾工作了。 商丘成的死期,被列入到议事日程。 他是谁? 长安大追杀 商丘成,他其实也不算是谁,就是混在朝臣堆里,尽量低调,避免汉武帝发现的这么个大臣。但在太子起兵时,这厮突然发了神经,操把刀冲出家门,照太子的人马一通狂砍。这一砍,他的能力就暴露了。 能砍你就砍。于是商丘成就被派上了前线,统两万人马,为李广利之右翼,出西河,寻找匈奴大单于决战。 到了这里我们就清楚了,汉国派李广利最后一次出兵,三路大军,十三万人马,实际上是金日磾送给大单于的一笔厚礼。早有落居于长安城中的匈奴人,穿行如梭,把汉军的布置动向,统统地报给了大单于。 但是,大单于牙口并不好,啃不下一十三万的汉军,他拿着刀叉左看右瞧,最后挑选了最肥美的李广利及他的七万汉军。而别两路人马,就趁这工夫“呼哧呼哧”跑回汉国来了。 跑回来怎么可以?不要跑。 这次布局,就是要将汉廷具有军战能力的人,一网打尽,统统扫灭。 就是要将汉国彻底废掉! 让你招惹我大匈奴,我匈奴人是那么好惹的吗? 所以商丘成前脚进家,正脱了靴子洗脚,匈奴人已经追杀而至。 胡人巫师出现在他的府邸之外,神色震惊,向天空举起双手,以示众人注意:妖氛,好浓烈的妖氛呀。 此户人家,必有巫蛊。 不信掘开他家地面看看,木偶人一堆一堆的。 家人听到了,急忙跑来告诉商丘成。商丘成失惊之下,一头栽在洗脚盆里。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起来: “金日磾,我可没敢招惹你们匈奴人! 我只是砍砍太子而已。” 但说什么都晚了。 当从汉廷天子的御座上,发布出来的是匈奴人的诏令,你还往哪儿逃? 圣旨下,御史大夫商丘成,以巫蛊之术诅咒陛下,着有司即时查清。 长安城中,快马疾奔,一队队的汉军士兵,向商丘成的府邸包围而来。 商丘成仰天长叹,伏剑自杀。 人虽然死了,但事情还没完。 李广利最后一次兵出大漠,商丘成只是右翼军而已。 还有个左翼军马通呢? 一并干掉……等等。 马通? 金日磾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我需要一只脚踏垫。” 成语世家 马通,他有一个非同凡响的家族,其名头不亚于飞将军李广。而且和李广家族有着超乎寻常的密切联系。 马通家族,堪称成语世家。堵住两头的各有一个成语,上头的是纸上谈兵,下面的叫马革裹尸。 说话战国年间的秦国,有名威名赫赫的将军,名叫李信,他就是飞将军李广的祖先。而在赵国,则有一个大嘴巴的赵括。 赵括其人,夸夸其谈,属于典型的语言的巨人,军战的矬子。但赵王不知,秦兵打来时,就让赵括率四十万赵军上战场。当时赵括的母亲拼老命阻挠,无效。于是赵母说:“大王,你如果非要让赵括率军出战,我拦不住,但如果赵括他打败了的话,请求不要追究我家人的责任。” 赵王说:“你看你这个老太太,咋就这样不信任自己儿子呢?去吧去吧,他要打败后我谁也不追究……” 赵王这边的承诺未说完,赵括就失败了。而且败得超惨,他自己被乱箭射死不说,连累到他所率领的四十万赵军,统统被秦兵坑杀活埋。 赵括大嘴巴乱讲话,给赵国造成了惨烈的损失,也为我们的传统文化留下一个华丽丽的成语:纸上谈兵。 事情发生后,赵王怒不可遏,立即丢开自己的承诺,全方位多角度地对赵家人展开追杀,以泄此愤。赵括族人被杀得满地乱跑,就有一支逃到了北地,养马为生,为避免赵王追杀,指马为姓。 赵括就是马通的祖宗了。 这支族脉继续蔓延,到了东汉年间,还会出一个优秀的军战将领,伏波将军马援。 马援将军有句流芳百世的成语:马革裹尸,意思是活着干,死了算,人生打拼无极限。 相比于家族发源的纸上谈兵,马援的马革裹尸就非常励志了,算是标准的正能量。 说这么多,意思是说马通,还有他的哥哥马何罗,弟弟马安成,这家人居于纸上谈兵与马革裹尸之间,正能量不足但负能量也一般般。虽然马家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但那是朝廷始终没给他们机会。倘若给他们个机会,说不定又是一个飞将军李广。 这是一个军战家族,只打掉一个两个,显然是不行的。家族的血脉源远流长,杀不尽斩不绝,远非御史大夫商丘成那般容易对付,必须要上大招。 于是,西汉历史上,就有了这么重重的一笔记载: 一天,陛下落榻于林光宫,金日磾像往常那样,守护在陛下的寝宫门外,忽然间有人听到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大喊:“马何罗造反,马何罗造反啦!”附近的卫士听到动静,纷纷赶来,只见陛下寝宫外一片凌乱,乐器被撞倒踩碎了一地,金日磾正和一个人抱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 众侍卫拥上前去,拔刀要杀那个人。 这些人,竟然敢在天子寝宫之前拔刀,还有,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凭什么上前就要杀人呢? 在他们的帮助下,金日磾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冠,戟指着被众侍卫按住的那个人,作了一番控诉。 这番控诉,被列入西汉王朝的官方正式文件,被几本史书抄来抄去。 内容说不尽地,诡异。 禁宫疑案 金日磾指控称:“马何罗,他是马通的弟弟,和所有的贵族子弟一样,在宫里做事,职务是侍中仆射。 “马何罗,是江充的莫逆知己。他的弟弟马通,在太子造反时,狂砍太子,立了战功。但当陛下诛杀江充家族及党羽时,马家兄弟害怕遭受到株连,就策划叛乱。” 金日磾说,马家兄弟一打算叛乱,就被他发现了,他金日磾就是这么牛,拿鼻头一闻,就知道马家要叛乱。于是,他就警惕地睁大了眼睛,观察着马家兄弟的举动。在金日磾那双火眼金睛之下,马家兄弟叛不成个乱,很痛苦。 就在陛下落榻于林光宫的那天,马何罗、马通与马安成三兄弟,假传圣旨,趁夜出了宫。 他们杀掉了朝廷使者,公然起兵叛乱了。 马家兄弟既然已经叛乱了,那就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叛去吧,就不要给大家添麻烦了。 可是马家兄弟偏不,大哥马何罗居然又回宫来了。 都叛乱了,你还敢回来做啥子? 他非得回来不可! 他不回来,金日磾就无法立下功勋,他一个匈奴人俘虏,混迹于汉家朝廷,也没有任何成就,他凭什么能在汉武帝死前托孤,公开掌握权力? 但那马何罗,他既然是回来行刺汉武大帝,这岂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活?既然三兄弟同谋,怎么不多来俩人手? 不能来太多,再来一个,就会当场把金日磾劈死,到时候金日磾非但没可能临危托孤,连命都搭进去了。 金日磾指控说:“当时,他正要去洗手间,忽然发现马何罗怀藏利刃——连这他都看到了——见马何罗怀藏利刃入宫,金日磾说他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就急忙赶到陛下的卧房门前守候。果然,马何罗匆匆走过来,看到他神色大变,迅速地走向陛下的卧室,可是由于心慌,一头撞在门外摆放的乐器上,就听‘嘣愣吧咚隆哐’一连奏响,马何罗栽倒在地。金日磾趁机从后面,拦腰抱住马何罗,并大声呼叫。侍卫们急忙跑来,举刀子要杀马何罗,这时候,陛下说话了。” 陛下说:“不要动刀子哦,金日磾还和马何罗滚在一块呢,万一伤到了金日磾咋整?” 好了,有汉武大帝这么一句话,就坐实了马何罗刺杀案的结果。无论此案有多少疑点,但陛下一言,板上钉钉。 交给官吏审讯。马家三兄弟爱招供不招供,反正供词都已经写好了。 诛之! 此次事件,为金日磾带来了荣耀,他再也不是个侍候陛下拉屎端罐的弄臣了,现在是地地道道的汉室大功臣。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有充足的理由,进入下一届领导班子。 见金日磾玩得如此之嗨,霍光顿时急了。 他也需要个进入下届领导班子的理由,必须的。 钩弋夫人之死 《资治通鉴》上声称:汉武大帝,晚年欲立皇子刘弗陵为嗣,但刘弗陵才刚刚几岁,不懂人事。汉武帝想让大臣辅助刘弗陵,就细察群臣,发现只有奉车都尉、光禄大夫霍光,为人忠厚,可以托付大事,汉武帝就令黄门官画了一张周公背负周成王,接受诸侯朝贺的画,赐给霍光。 好了,继金日磾之后,霍光也拿出了他有资格进入下届权力核心的证据。 这两个人如此之急,只能证明一件事: 汉武大帝要死了。 如果汉武大帝是正常死亡,那么朝中的混乱,就可以到此收场了。有可能对未来小皇帝形成威胁的潜在势力,悉以剪除,帝国新君刘弗陵的时代,已经不再存有障碍。 但假如不是呢? 那么,还有一个人必须死。 是谁? 知道这一切秘密的人。 这人是哪个? 细察汉武帝的行踪,晚年多是在外巡游,但也偶尔回宫。倘若他的情形有什么不对,很难瞒过宫里的人。所以,就需要一个人跟随汉武帝一道进宫,并由她在宫中,配合霍光、金日磾,对汉武帝进行控制。 钩弋夫人! 这个女孩,在历史上华丽丽地登场,就笼罩在一片欺骗的光环之中。她捏住两个拳头,硬说自己的两手,生下来就是拳形,一辈子也没打开过。而当汉武帝轻掰她的手时,那两只手掌立时打开,两只手掌,各握有一枚玉钩。 这种怪事,也就汉武帝信,说给正常点的人,是没人相信的。 她是先由术士声称河间有灵异仙气,然后汉武帝下诏,找来的这么个女人。此中的布局,一望而知。再加上所谓怀胎十四个月的非正常生殖现象,一切都说明这个女生有问题。 她被安排入宫,有了儿子,年幼的儿子又立为太子。这就意味着,她将成为帝国最有权力的人。布局者辛苦一番,不过是替这个漂亮女生打工,主谋者岂会答应? 所以她非死不可。 官方正式的记载如下: 过了几天,陛下借故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下簪珥,叩首请罪。 汉武帝说:“来人呀,把这个不省心的烂女生送到掖庭的监狱,那里更适合她。” 钩弋夫人大恐,被拖走时,拼命挣扎,看着陛下,可是不敢出声哀求。汉武帝笑眯眯地曰:“快走,你死定了。” 随后宣旨,将钩弋夫人赐死。 弄死钩弋夫人后,汉武帝神清气爽,问身边的人:“你们说,朕英明不英明?” 众人道:“英明,太英明了,陛下你真是震古烁今,英明到了我们看不懂了。” 汉武帝:“哪里看不懂?” 众人:“既然陛下要立弗陵为太子,那为何要杀太子的妈妈呢?” 汉武帝笑道:“你们呀,终究还是个嫩。朕来问你们,朕百年之后,太子登基,谁的权力最大呀?” 众人:“……当然是太子的生母太后,就是钩弋夫人。” “对头,”汉武大帝曰,“等到朕百年之后,太子登基,届时主弱母壮,钩弋夫人正值青春年少,岂能耐得住宫中寂寞?到时候她一道懿旨,命你入宫陪她睡觉,这么漂亮的女生,你睡还是不睡?” 众人:“陛下,不要问臣如此刺激的问题,臣对陛下,可是忠心耿耿呀。” 汉武帝:“少在朕的面前装了,你们肚子里的那点花花肠子,岂能瞒得过朕?总之呢,君弱母壮,后宫必生淫乱之事。所以朕早早把她杀掉,虽然有点可惜,但总比让她活着,给朕戴上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子要好。” 众人:“陛下深谋远虑,臣等万万不及。对了,这么伟大的谋略,应该以制度的方式确定下来……” 令人惊恐的是,这道立嗣杀母的残忍政令,真的成为一个制度,竟明文实章地被北魏帝国继承、贯彻下去了,直到北魏末年才废除——令人绝望的是,空前强大的北魏帝国,正是因为废除了这条残忍邪恶的制度,结果放出来个年富力强的胡太后,这位太后正如汉武大帝所言,开始疯狂地睡男生玩国政,硬生生地把个北魏弄到灭亡了。这后续的历史,既证明了汉武大帝的英明神武洞察人性,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这段记录的真实性。 但直到下一个意外事件出来,上述这所有的官方正式文件,才得以被彻底推翻。 也就是说,有关汉武帝晚年的历史记载,是被人刻意写好的一个台本,而非真正的历史本身。 斩草除根 公元前89年,汉武大帝69岁了。 朝廷不断向外界放出消息,全都是鼓舞人心的正能量。 这些消息包括了,陛下已停止对匈奴的战争,斥退方士,下罪己诏,建筑了一座思子台,每日登上去思念被冤死的太子,铲除陷害太子的奸佞之人,还在太子冤死的湖县,修筑了一座归来望思之台。 总之,陛下对太子的思念,是真真切切的。 百姓闻之,纷纷称善。长安城中,一片祥和。 就连长安狱中的人犯,也为陛下罪已诏书感怀于心,纷纷表态,一定要认真改造,争取做一名优秀的好犯人。只有廷尉监丙吉,他的心情很不好。 丙吉,一名已经被罢免的吏员。太子被冤杀后,长安城捕捉数万名人犯,官吏人手不足,遂将罢免官员召回审案。丙吉也被召回。但是他来到长安狱四年了,一直在郡邸狱忙碌,却一桩案子也未完结。 这四年来,他每天就在女犯的监狱门外踅来踅去,一见到有年轻的女犯人进来,他立即跟上去:“站住,让摸摸你的奶子……” 女犯无不被他吓得目瞪口呆,心说,惨了,这家伙是个变态……等丙吉摸过了,大喜:“你有奶水,马上跟我过来。” 女犯无奈,忍辱跟过去,进了一间牢房,就见丙吉抱起一个婴儿:“赶紧的,给这名重案犯喂奶。” 女犯大惊:“这么个小东西,居然还是重犯?他犯什么事儿了?” “谋反。”丙吉回答。 “这么个吃奶婴儿,怎么谋反的呢?”女犯一边喂奶一边问。 “婴儿虽小志气大,说起谋反死爷爸……”丙吉欲说不说,忽听到外边一片混乱,丙吉探头往牢房门外看去,只见长廊里几个狱卒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丙吉,朝廷有使者到了,你快去接旨。” “啥事呀?”丙吉一边走一边问。 狱卒摇摇头低声道:“这大半夜的,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丙吉出来,就见监狱门外,是黑压压的士兵,俱各手执长刀。一名儒雅秀美的年轻人,骑在马上,偏头打量着丙吉,几个黄门太监:丙吉接旨。 丙吉没有跪下,只是望着那秀美年轻人:“郭穰,竟然是你?” 郭穰哼了一声:“你认得我?” 丙吉道:“内谒者令的仪表风范,为世人所仰,我又如何不知?” 口中说着,但心里却起了警觉。 就是这个郭穰,他声称丞相刘屈氂家中有巫蛊之气,结果刘屈氂被游街示众之后,与妻子同时腰斩。李广利全家也因此下狱,迫得李广利兵败叛逃。他实际上又是一个江充,也和江充一样,有着秀美的外表,蛇蝎的心肠。 此人突然在夜晚来到监狱,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就听郭穰冷冰冰地道:“陛下有旨,着立即清查狱中人犯,所有人犯,即时斩决。” 丙吉大惊:“为啥子?” 郭穰厉叱:“丙吉,这是你该问的吗?” 丙吉:“我身为廷尉监,有权过问狱中人犯的处置。更何况人命关天,你郭穰来上这一遭,就要造如此多的杀孽,我如何能不问?” 郭穰:“丙吉,放聪明点,这是天子诏旨。” 丙吉:“这大半夜的黑咕隆咚,我怎么知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你不多透露出消息给我,让我怎么相信你?” 郭穰气恼地望着丙吉:“就跟你说了吧,就在今夜,望气士说,长安狱的上空,有天子之气,所以陛下派我来此。” 丙吉摇头:“瞎说,你我都知道,陛下新近修了一座思子宫,又在湖县太子罹难之地,造了一座归来望思之台。陛下日日夜夜想念冤死的太子,又怎么可能让你杀害他的曾孙?” 郭穰无可奈何地摇头:“丙吉,你也是在朝为官的人了,连这也信?这不过是为了安抚人心,发布点正面消息,释放点正能量……忽悠你们这些愚蠢的刁民的,给我把门打开。” 丙吉:“休想!郭穰,你之所来,是为了杀陛下的曾孙,可这小婴儿有什么罪?他刚刚生出来,父亲就冤乎枉哉地死了。太子的一脉,只有这么点骨血,我绝不会允许你把他杀掉。你带来的人手虽多,但未必能够攻破我这铁笼也似的长安大狱。” 说罢,丙吉迅速闪进门里,喝令关闭狱门。 郭穰急追上来,照狱门上狠砍了几刀。可是那狱门是最坚硬的铿木所造,要想破开这道门,郭穰这点人手还真不够。 “走!”气急败坏的郭穰上马,“我要弹劾丙吉这混蛋,他竟敢公然抗旨。” 郭穰回去了,他再也没回来。 未来的汉宣帝,就这么幸运地保住了性命。 苏武掌握的秘密 突下诏旨杀太子的孙子,这说明有关汉武帝思念太子的记载,是假的——不是说汉武帝思念太子是假的,而是说,此前的一切表态,表达的并非是一种忏悔意识,而另有目的。 郭穰来到郡邸狱,是因为有望气士说长安狱上空有天子气。这证明了罢斥方士是假的,至少还有一个更有影响力的异能界人士,仍然在主导着汉武帝的思维。 遭丙吉拒绝,这道诏旨就执行不下去了,这表明汉武大帝,已经失去了贯彻自己意志的能力。 一旦我们意识到,纵汉武大帝,也有丧失贯彻自我意志的时候,此前隐藏于历史记载中的所有困惑与疑问,在此豁然解开。 他其实,经常性地丧失自我意志的贯彻能力。 差不多等于是痴呆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被匈奴人放逐到北海牧羊的苏武,掌握着解读这个历史大悬疑的钥匙。 只不过,他正在认真研究公羊产奶技术,没琢磨过这事。 可这事不琢磨不行啊——就是因为不认真琢磨,结果苏武牧羊十九年,返回汉国后,又落入到霍光之手,最终苏武的儿子,又因谋反之罪名被霍光杀掉。 霍光一直盯着苏武,生怕苏武想明白了。 可苏武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这种可怕的事发生。 哪怕他全家都因为这个隐秘的原因,蹈死无地,他仍然不敢设想。 开启这个秘密的钥匙,就是他大哥苏嘉之死。 陛下服了摇头丸 有关苏武大哥之死,见之于东汉班固《汉书卷五十四》: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yù)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 书中借李陵之口,叙述了这起事件。 苏武的大哥苏嘉,曾居于霍光的职位上,即奉车都尉。这个职务是负责在皇帝落车时,搀扶陛下。汉武大帝赴棫阳宫,自己扶着车子下来,结果不小心,一头撞在柱子上,把车辕撞断了。苏嘉因此被赐自杀。 不小心失去平衡,撞到柱子可以理解。但把车辕都给弄断了,这个动作就有点反常了。 当时汉武大帝的情形是这样子的,下马车,突然间眼前一晕,踉跄扑出,“哎妈”“哐当”“嗷嗷”,撞到了柱子激烈后退,“哐”“哗啦啦嘁哩咔嚓”……陛下一屁股,坐在了折断的车辕上。 这个动作幅度,那可是相当的大。 不要说老头,纵然个年轻人,如此这样一番陀螺式连续滚撞,铁定也要送医院看医生的。 动作幅度大,那是因为用力过大。 我们的问题是,这老头,下个车怎么会用这么大的力气? 莫非是苏武大哥,突然踹了他一脚? 苏大哥当然不敢乱踹陛下,那是谁踹了陛下? ——想一想,陛下晚年,他经年累月的都在忙些啥子? 寻仙! 问药! 是方士踹的他。 用丹药! 汉武帝下车触柱,撞断车辕的动作,明显是服用摇头丸后,才能达成的效果。血液里某种活性激素过高,导致老头嗨大劲,下车时突然陷入癫狂,“砰砰砰哐哐哐”地闹出了一连串的撞击事件。 可那年月,陛下上哪儿找毒贩子买摇头丸去? 但替代产品有,从秦始皇时代就有。 尽管史书中并无汉武大帝吞食丹药的记载,但一个满世界疯跑寻找神仙的人,身边又有大量的炼丹专业技术人员,如果说陛下始终对此无动于衷,或是方士不以丹药引诱汉武帝,这完全是不可能的。 丹药中的主要成分是汞,一种剧毒物质,服之身体燥热,大脑皮层受损,人也变得暴躁易怒,行事颠三倒四全无逻辑可言。 这就是汉武大帝晚年治政的特点。 即使这一次的失控,不是汉武大帝吞服丹药的后果,但他逃不过下一次,下一次一样会把他的脑壳撞到三级残疾。 纵或是他真的没有服食剧毒丹药,但他晚年的种种行为,都呈现出个人意志丧失的特点,沦为霍光和金日磾的精美猎物。 历史真相的一种猜想 如前所述,事情的发生,始于公元前109年。 那一年,汉武大帝46岁,江湖术士公孙卿不断向汉武帝展示他发现的仙人巨型足印,因而获封中大夫。 从此失去控制。 这一年收复朝鲜,战事说不尽地诡异,两名使者卫山及公孙遂毫无理由地被处死,卫青的家将荀彘,在完成收复朝鲜的不世功业后,被诱回长安城斩杀。 从这时候,就流露出刀指卫青集团的明显目的,但也只是小打小闹,尚未触及关键人物。因为这时候卫青虽然卧病,但仍然活着。 等到钩弋夫人出场,针对汉武帝的骗局,连起码的脑子都懒得用了。这说明当时的汉武大帝,已经彻底丧失自我意识,沦为霍光与金日磾的傀儡。此后所有发生的事儿,贯穿着的是霍光与金日磾的双重意志,与汉武大帝关系不大了。 钩弋夫人出场,她担负着入宫、努力生下个儿子、继承皇位的任务。所以她才会怀胎十四个月,如果她仍然怀不上孩子,怀胎四十个月的事儿,这伙人也敢干。只要牢牢地把丧失意识能力的汉武帝控制在手,他们怎么玩都可以,辅以江充、郭穰这类新生代爪牙,霍光和金日磾,成为了事实上的汉武帝。 此后,霍光着手对卫青和霍去病军政集团进行彻底灭杀,为刘弗陵登基铺平道路,而金日磾则出于他是一个匈奴人的本能意识,在配合霍光做这些事,有意无意地,将朝中最具军战水平的人物或灭杀或驱逐到匈奴一方。因为这是两个人的意识分别在起作用,各怀机心,各谋自利,这就让这段时间的历史,变得丧失了逻辑性与前后矛盾。 霍光和金日磾,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掌控了汉武大帝的生死,所以他们可以像上演一幕电视剧一样,按照台本循序操作。金日磾在清洗马何罗家族时,上演了一幕英雄话剧,为自己继续辅政创造依据。霍光则在同一时间弄出幅周公背成王的图画,表示自己是托孤之臣。 继而两人架起傀儡汉武帝,杀掉最后一个知情者钩弋夫人。这个女生必须要杀,否则她将成为天下权力最大的女人,霍光和金日磾忙活到最后,等于是替她打工。 最后的工作,就是为刘弗陵的帝位法统,营造合法性氛围。所以临终前一年的汉武大帝,突然间又恢复了他既往的正面形象,缅怀太子,造思子台。一个武功天下,英明神武的老帝王指定的托孤之臣,无疑更具说服力。 如果不是他们要赶尽杀绝,连郡邸狱中汉武帝的曾孙都不放过,才让我们意识到汉武帝的思念太子,不过只是一个宣传。这才发现,在这积两千年之久以之为常的历史背后,隐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骗局。 现在我们来看一下,自公元前109年,汉武大帝完全丧失意识能力以来,汉帝国所发生的那些诡异事件,哪些是霍光的手笔,哪些又是匈奴小王子金日磾在玩转大汉帝国。 公元前104年,遣贰师将军李广利征大宛,以荒诞的理由诛杀李广利弟弟李延年满门,意图逼迫李广利叛逃,霍光和金日磾都有嫌疑,两人联手的可能性最大。 公元前103年,强迫名将赵破奴深入大漠,导致赵破奴父子被俘。这应当是金日磾为匈奴单于通风报信,他在事实上已经成为了匈奴的谍报人员。 公元前99年,李广利出酒泉,落入匈奴人包围圈,只率小股人马逃回,这是霍光所为,只为清除昌邑王的支持者,减小昌邑王登基的可能。 公元前99年,军战天才李陵陷于死地,投降匈奴。这应当是金日磾送去的情报,目的是给自己民族尽点微薄之力。霍光支持,因为李广的孙女受宠于太子宫,所以李陵必死。 公元前97年,公孙敖迎李陵回归失败,李陵全家被杀。这是在金日磾的配合之下,霍光的布局,为的是扫灭卫青军政集团。 公元前96年,第一起巫蛊事件爆发,居汉国的匈奴人,以胡人巫师的身份参与其中。可见这是由金日磾献策,与霍光联手推动的卫青集团灭杀行动。 公元前94年,钩弋夫人生下刘弗陵,霍光假汉武帝之命,以其宫门为尧母门,实际上是对卫青集团的灭杀正式开始,下令手下爪牙开始行动。 公元前92年,对卫青集团的剿杀进入执行期,丞相公孙贺父子,卫青的大儿子,汉武帝的两个女儿,悉数被杀。此时,霍光与金日磾的合作模式已经固化,两人的合作被完美复制到一线,固定不变的一个胡人一个汉人,胡人假充巫师,汉人爪牙执行栽赃工作。胡人巫师的上线是金日磾,汉人爪牙则听命于霍光。这个模式贯穿到汉武帝死前的一刻。 公元前91年,太子、皇后被诬陷,悉以自杀,卫青军政集团灰飞烟灭。两人联手推动完成,但动作幅度较大,两人估计也很害怕。 公元前90年,以李广利、商丘成、马通三路出战匈奴,金日磾给匈奴人送去情报,霍光于朝中制造巫蛊案,虐杀丞相刘屈氂一家,下李广家人于大狱。致使李广利兵败投降,而商丘成与马通逃回。 同一时间,匈奴人烧烤李广利,而汉廷则烧烤黄门太监苏文,如此巧合,多半是金日磾在两边同时出的主意。 公元前88年,胡人巫师指商丘成家有巫蛊,商丘成自杀。商丘成几乎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霍光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只能是金日磾独力发动。而后金日磾于宫中诬杀马何罗,为自己继续辅政创造依据。霍光则以周公背成王的图画,证明自己被授权托孤的合法性。 这一年,两人合杀钩弋夫人,以保证权力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公元前87年,汉武帝死后,霍光复假传圣旨,诏杀狱中的太子孙,被丙吉所阻。霍光唯恐事泄,不敢追究。对外发布消息称,汉武大帝在回心转意后死去。 到此,汉武大帝的一生,画上了一个悲凉的句号。 第二十章 尾声:牧蚁物语 权力子宫 细览汉武大帝一生,可以说是泾渭分明的三个阶段。 年轻时代的游侠粗豪,敢作敢为;中年时期的大刀阔斧,征战天下;晚年则沦为悲哀的猎物,为霍光与金日磾恣意玩弄,说不尽的可怜。 如果一定要下个结论的话,单以他中年时期的开疆拓土,就毫无争议地成为千古第一大帝,纵使秦始皇以中国第一个皇帝的抢发优势,最多不过是与他比肩。他的最大优点是善于鉴识人才,缺点是容不得人性中的污垢,说杀就杀。这导致了武帝时代,是汉帝国人才辈出的时代,也是人才绝灭的时代。 即使没有帝王袭承的荫庇,汉武帝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年轻时所创造的金屋藏娇成语,至今为人所使用。正是因为他的脑子过人,才能够把匈奴人玩到哭天抢地,卫青与霍去病的不世功业,就是他运筹帷幄的结果。 他的缺点是过于自大,呈现出极端不成熟的神性人格。他幻想自己是个神,并把自己的幻想强行落地,如果现实与他的主观想象不符,那就是现实的错。汉军将士为了他的这个臆想症,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可以说,汉国在这场宏大的战争中所支付的成本,超出于七成以上,是为汉武帝的臆想埋单。 他的功业是永恒的,中国历史上的帝王将相,如过江之鲫不知凡几,但无人能够超过他。过人的智慧与宏大的功业,确保了他手中的权力无远弗届,但正因此,当他晚年沦为霍光与匈奴复国主义者的俘虏时,竟无一人能够拯救他。 他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巨大的权力子宫,在这里边他感受到非常的安全。但当异质侵入,他试图呼救之时,没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异质的侵袭 值得一提的是金日磾,他生长在大漠,一定曾见到过牧蚁。 牧蚁是这样一种奇异的生物,它们自己并不筑巢,而是在蚁后带领下,寻找其他蚂蚁的巢穴发起进攻。当对方反击时,牧蚁的蚁后就会突然躺倒,肚皮一翻死掉。对方的工蚁兴高采烈,立即掳起这块硕大的食物,带到巢中给蚁后用餐。但当到了对方蚁后面前,牧蚁的蚁后却突然醒来,露出凶残的面目,几口吞掉对方蚁后。它的身体因为吃了对方蚁后,而仍然散发出对方蚁后的气味,巢中的蚂蚁们只凭气味辨识,就以为牧蚁的蚁后,仍然是自己的蚁后。 而后,牧蚁蚁后将自己的工蚁叫来,开始肆意奴役巢穴中的工蚁。慢慢地,巢穴中的工蚁们,在残酷的奴役与折磨下,一个接一个死去。但它们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异族的奴隶。 金日磾,他就是这样一只完美的牧蚁,在汉国的宫廷里,他上演了一幕牧蚁之战。卫青家族、名将李陵、李广利,包括丞相刘屈氂、商丘成及马何罗等人,在他们临死之前,始终未曾意识到,他们面对的,并非是汉武帝的意志,而是一只来自于大漠的牧蚁。 权力就是这样的可怕,一旦它被异族的牧蚁所占据,无人能够发现,更无人能够抗拒。只能于绝望之中,等待着不尽悲哀的命运。 唯一发现这个秘密的,是太子的老师石德,这个出自于黄老之门的纵横师,尽了他最大的努力,试图挽回颓局。然而,那沉睡于权力之梦中的人们,根本未曾听到他那撕心裂肺的绝望呼声。 但这声音始终在历史中回响。 虽然微弱,但余音不绝。 (本书完) 第二十章 尾声:牧蚁物语 权力子宫 细览汉武大帝一生,可以说是泾渭分明的三个阶段。 年轻时代的游侠粗豪,敢作敢为;中年时期的大刀阔斧,征战天下;晚年则沦为悲哀的猎物,为霍光与金日磾恣意玩弄,说不尽的可怜。 如果一定要下个结论的话,单以他中年时期的开疆拓土,就毫无争议地成为千古第一大帝,纵使秦始皇以中国第一个皇帝的抢发优势,最多不过是与他比肩。他的最大优点是善于鉴识人才,缺点是容不得人性中的污垢,说杀就杀。这导致了武帝时代,是汉帝国人才辈出的时代,也是人才绝灭的时代。 即使没有帝王袭承的荫庇,汉武帝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年轻时所创造的金屋藏娇成语,至今为人所使用。正是因为他的脑子过人,才能够把匈奴人玩到哭天抢地,卫青与霍去病的不世功业,就是他运筹帷幄的结果。 他的缺点是过于自大,呈现出极端不成熟的神性人格。他幻想自己是个神,并把自己的幻想强行落地,如果现实与他的主观想象不符,那就是现实的错。汉军将士为了他的这个臆想症,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可以说,汉国在这场宏大的战争中所支付的成本,超出于七成以上,是为汉武帝的臆想埋单。 他的功业是永恒的,中国历史上的帝王将相,如过江之鲫不知凡几,但无人能够超过他。过人的智慧与宏大的功业,确保了他手中的权力无远弗届,但正因此,当他晚年沦为霍光与匈奴复国主义者的俘虏时,竟无一人能够拯救他。 他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巨大的权力子宫,在这里边他感受到非常的安全。但当异质侵入,他试图呼救之时,没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异质的侵袭 值得一提的是金日磾,他生长在大漠,一定曾见到过牧蚁。 牧蚁是这样一种奇异的生物,它们自己并不筑巢,而是在蚁后带领下,寻找其他蚂蚁的巢穴发起进攻。当对方反击时,牧蚁的蚁后就会突然躺倒,肚皮一翻死掉。对方的工蚁兴高采烈,立即掳起这块硕大的食物,带到巢中给蚁后用餐。但当到了对方蚁后面前,牧蚁的蚁后却突然醒来,露出凶残的面目,几口吞掉对方蚁后。它的身体因为吃了对方蚁后,而仍然散发出对方蚁后的气味,巢中的蚂蚁们只凭气味辨识,就以为牧蚁的蚁后,仍然是自己的蚁后。 而后,牧蚁蚁后将自己的工蚁叫来,开始肆意奴役巢穴中的工蚁。慢慢地,巢穴中的工蚁们,在残酷的奴役与折磨下,一个接一个死去。但它们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异族的奴隶。 金日磾,他就是这样一只完美的牧蚁,在汉国的宫廷里,他上演了一幕牧蚁之战。卫青家族、名将李陵、李广利,包括丞相刘屈氂、商丘成及马何罗等人,在他们临死之前,始终未曾意识到,他们面对的,并非是汉武帝的意志,而是一只来自于大漠的牧蚁。 权力就是这样的可怕,一旦它被异族的牧蚁所占据,无人能够发现,更无人能够抗拒。只能于绝望之中,等待着不尽悲哀的命运。 唯一发现这个秘密的,是太子的老师石德,这个出自于黄老之门的纵横师,尽了他最大的努力,试图挽回颓局。然而,那沉睡于权力之梦中的人们,根本未曾听到他那撕心裂肺的绝望呼声。 但这声音始终在历史中回响。 虽然微弱,但余音不绝。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