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圣记》 第001章提水 二月的江南,春寒料峭。 望县是两浙路东边的小县城,临近宁波府,历史悠久,安静富庶,百姓安居乐业。 望县城郊,有条不宽的河,叫玉苑河,直通东海。沿河两岸,种满了垂柳。柳绦半垂,随风款摆。杨柳始发新枝芽,鹅黄嫩叶若轻烟。 晨曦熹微,玉苑河上笼罩了一层寒潮。 迷蒙曙色中,勤劳的人们已经开始出门,河边人声稀朗,有人洗衣,有人汲水,河堤上渐渐热闹起来。 陈璟提着两只水桶,在玉苑河里打水。 望县是江南水乡,不流行打水井,百姓皆是临河吃水。半年前陈璟穿越而来,看到这一幕心下戚戚:这条河,又洗菜洗衣,又洗马桶,又吃水,多么不卫生啊! 这个年代的人们,没有卫生这个概念。 半年后,陈璟就淡然了,接受了这一生活方式。 他提了两趟水,天就渐渐亮了,朝阳从柳梢头悄悄探出了脸,胭红璀璨,将波光粼粼的河面铺满,这条河顿时就似蒙上了一层锦缎,旖旎妖娆。 “老先生,早。”陈璟提了水上岸,又碰到了这位老先生,就停下脚步和他打了声招呼。 半个月来,这位老先生,每次清晨都带着一名小厮儿,都要到河边散步。 陈璟也是每日提水。 天天都碰到。有时候很早,或者天气不好,整个河堤就他们俩,陈璟礼貌性冲这位老先生笑笑。他手里提着两桶水,也没有力气停下来说别的话,怕泄了气就提不动,每每只是微笑就擦肩而过。 今天,陈璟的嫂子要带着孩子去娘家,家里不需要那么多水,提完这趟就可以结束,故而陈璟见老先生朝这边来,就主动放下水桶,和他打了声招呼。 老先生微微一愣。 而后,他温雅微笑:“小郎君,早啊。” 老先生叫杨之舟,正月才从京里回到桑梓之地望县。从前玉苑河并不是这个样子。五十年前,河边不远处,有好几家房舍,杨之舟的祖宅就在其中。 五十年前,连日暴雨,玉苑河泛起了水患,把附近房舍淹没,还引起了瘟疫。从那之后,官府筑起了高高的河堤,再也没有房舍。 这条河堤,承载了杨之舟的童年。小时候,他也是天未亮就醒来,看着母亲在河边洗衣、洗米、汲水。人年纪大了,童年的记忆似河水泛滥。 所以,杨之舟每日都要到这河边,寻找从前的影子。 一连半个月,他每天都遇到这位提水的青年人。 这提水的青年人,大约十六七岁,个子偏高,身量颀长,却消瘦单薄。他身上穿着绸布直裰,虽然半旧了,也看得出不是仆役。 这青年人是个读书人的打扮。 在这个年代,读书人是有格调的。 像提水这种粗活,要么是家里的小厮做。若是家境稍微差些,没有小厮,也该是丫鬟,再不济也是女眷。 读书是件昂贵的事,真正的贫寒人家,是读不起书的。能是个读书人,至少有点家底。 有点家底的读书人,不可能没有女眷、没有仆役,为什么要亲自提水…… 杨之舟有点不太明白。 这青年每次都冲杨之舟微笑,一开始杨之舟也愣了下:这是什么意思?若是有意结识,停下来作揖行礼才对;若是陌生人,何必冲人家笑? 渐渐的,杨之舟也懒得苛责。 他年纪大了,历经繁华,把人世看了个透,不拘泥这些小节。 “晚生陈璟。多次见老先生在河边散步,不冷吗?”陈璟笑着问。早春的河边,风是寒的,吹得袖底发凉。 不冷吗? 谁第一次问候,开场就问这个啊? 杨之舟心里挺无奈,觉得这年轻人不按常理出牌,但还是温和笑道:“并不冷。”礼数周到,客气又疏远。 “那行,您慢慢散步,我回去了。”陈璟见老先生有点戒备,知道多谈下去,人家会以为他心怀不轨,就重新提起水桶,错身而过。 杨之舟微讶。 他望着陈璟远去的背影,沉默了一瞬。比起半个月前的摇摇晃晃,陈璟现在提水的身姿要稳得多了。 杨之舟摇头笑了笑。 接下来的几日,他依旧到河边散步,依旧会碰到早起提水的陈璟。 陈璟每日都要提十趟。那两条细胳膊,竟能稳稳的提动两大桶水,着实不容易。 “老先生,早啊。”陈璟每次微笑着,就是这么一句,然后提着水桶,飞速从杨之舟身边擦肩而过。 杨之舟失笑。 跟着的小厮就看不过眼了,低声嘀咕说:“老爷,那位郎君真是不通礼数。” “还好……”杨之舟道,“年轻人嘛,一板一眼也无趣,那位郎君挺不错的。” 又过了几日,就到了三月,天气逐渐暖和。 杨之舟再去散步的时候,多带了个小厮,让小厮拎着棋枰和棋子,就在河边的石桌石椅,摆起了棋局。 路过的人,有人会和他下一盘。 陈璟提最后一趟水的时候,也会停下来看看。有时候没人,陈璟也陪着杨之舟下棋,杀三盘再回去。 “……六岁那年就没了父母。我们家人丁不旺。我大哥之下,有五个孩子都夭折了,我是第七个,好不容易养活的。我大哥比我大十二岁,像父亲一般教导养育我。 他早年中了举。两年前进京参加春闱,落第了,就没有回来,不知去向。这两年,音讯全无。”下棋的时候,杨之舟问起陈璟是谁家的,家里有些什么人之类的,就是普通寒暄。 陈璟就照实说了。 相处了一个多月,杨之舟觉得陈璟是个很实在的孩子,有什么说什么,从不花哨。 “家里有嫂子,一个八岁的侄儿,一个六岁的侄女,还有个丫鬟。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粗活自然我做。”杨之舟又问陈璟为什么提水,陈璟如实说。 杨之舟又笑笑。 粗活自然是我做…… 陈璟说得很理所当然。 虽然陈璟的行为,不像个读书人,没有读书人的高雅。但是陈璟的态度,让杨之舟很喜欢。陈璟的言辞里,没有半分怨怼。年纪轻轻这般磨难,心高气傲的年纪能心平气和,实属难得。 这比什么读书人的姿态更难得。 “你兄长,总会回来。”杨之舟安慰陈璟。 “是啊,我也是这样对我嫂子说。”陈璟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杨之舟又是一笑。 “这话虽粗俗,却不无道理。”杨之舟赞道。 陈璟笑笑。 下完一盘,赢了杨之舟五目,陈璟拎了水桶回家。一个早晨,就这样过去了。 等陈璟走了,杨之舟看着棋枰,倏然怔了下。 不对啊。 陈璟下棋,每天都只下三盘。头两盘,他都是输,但是输得不多。到了第三盘,他必然会把前两盘输的目数赢回来。 次次如此! 已经好几天了,不可能都是巧合的。 杨之舟望着棋枰,蹙眉良久。 杨之舟不算是围棋高手。他年轻的时候追求功名,苦读经书,二十岁那年中举,而后的春闱,落榜三次,直到三十二岁才中了进士。 前半生,老天爷都在折磨他,让他历经各种磨难。好在并未辜负他。他中了进士,以后的仕途,简直顺利平坦。好几次朝中风云诡谲,他都选择对了主子,这是他的运气。 所以说,他的一生,都在读书、做官、做高官,有目标有追求。 围棋,作为琴棋书画四艺之一,士大夫自然都会。但这种风雅消遣的东西,杨之舟没时间深究,也不太喜欢。 现在告老还乡,杨之舟下棋也是打发日子。每次下棋,与其说在下棋,不如说他在观察下棋的人。哪怕是贩夫走卒对弈,杨之舟也喜欢揣摩对方的心思。 对人,杨之舟更有兴趣。 就是这样,他一直在忽略正真的棋盘,仗着自己心思缜密、心算卓越,一心二用也能应付普通人,直到了今天才感觉陈璟的棋艺不对劲。 陈璟的棋风稳健,攻势不凶猛,若细水长流,让人很难特意为他的棋风惊叹,而且他一开始就输,也符合世人对年轻人的理解。 等对弈的人发现了不对劲时,陈璟已经赢了…… 起了这个疑心,第二天再遇到陈璟的时候,杨之舟特意留意他的布局走位。 他们下的是敌手棋,杨之舟执白先行,棋局也是世面上最常见的。 半局下来,杨之舟就发现,整个棋局都在陈璟的掌控之中。 他打起了精神,全心应对,最后赢了陈璟两目半。等收官的时候,杨之舟又发现,还是不对啊,这并不是他想赢的局面,而是陈璟想让他赢的局面。 在围棋里,哪怕杨之舟再努力凶悍,到了收官时才发现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全在对方的牵控之下。 杨之舟收子,笑了笑,道:“不下了。势力悬殊太大,着实无趣。” “吹牛啊。”陈璟笑道,“不过赢了我两目半,就说实力悬殊,老爷子耍赖。” 杨之舟哈哈笑,道:“老朽是说,小友深藏不露,棋艺甚高,老朽甘拜下风啊。” 陈璟就知道已经被对方看出了端倪。 他笑笑,也不解释什么。 他也没打算瞒多久。这位杨老先生有双特别明亮的眼睛,似能把人心看透,被他看出破绽是迟早之事。 两人从一声“早啊”到现在的下棋,已经一个多月。杨老先生对陈璟的称呼,从最初的“小郎君”,已经上升到了“小友”。 “小友这棋艺,师从哪位高人?”杨之舟问陈璟。 陈璟起身,笑道:“家里有棋谱,自己琢磨的。老先生,我要回去了。”顿了顿,陈璟又道,“您称呼我一声小友,我也不该藏掖。我不但研读棋谱,还研读医书。 您那两臂作痛的毛病,已经有些时日了。从前我不知是否触忌讳,不好冒昧提及。如今再看您的面色,拖下来总是不妥,还是寻个大夫仔细吃几剂药就好。只是小疾,您不必讳疾忌医。” 说罢,陈璟拎了水桶,脚步如飞回家了。 比如两个月前的摇摇晃晃,他现在拎两桶水轻松极了。 杨之舟却愣在那里。 他的眸光,一时间阴晦不明,手不由自主拢了胳膊。朝霞璀璨,似在陈璟身上,渡了层金边,让他那单薄瘦弱的背影,看上去高大结实。 杨之舟唇角,泛起几缕微笑。 “哈,多少年没遇到这样的后生了……” 第002章兄弟 对于现在的生活,陈璟觉得还不错。谈不上悠闲,但是安静。 家里安静,城市安静,心里安静。 半年前,陈璟还是另一个世界的中医。 陈璟生于中医世家。他祖父是清末太医院院判,他父亲是一代御医,他自己拜了两个师父,同样是杏林界翘楚。他从十岁学医,十八岁开始悬壶京师,三十岁成为国家元首的御医,再后来执掌卫生部,他的生活忙忙碌碌。 有点疲惫,有点目标都实现了之后的虚空。 三十五岁生日刚过完的时候,他出差的飞机失事了。 在失事的那个瞬间,撞断了空间连接,陈璟没有死,而是回到了古代,变成了十六岁的古代青年。 现在到底是历史上什么年代,陈璟至今不知。他通过观察和打听,了解到现在的朝代国号“梁”,年号“邵宁”。 今年是邵宁六年。 中国历史上,南北朝有个萧氏王朝,国号为梁。可是现在,又不是南北朝。 如今大江南北统一,经济繁荣富裕,天下休徵祥瑞。皇族也不姓萧,而是姓夏。 夏氏梁国! 当初刚刚穿越来,打听到这些的时候,只觉天雷滚滚,陈璟都懵了,心想玩我呢? 后来又想,他一个穿越人士,讲什么历史!也许,他已经死了,现在生活的时空,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他意识里的虚空。 这么一安慰自己,陈璟也豁然了。 再后来,他读了些史书,发现秦汉是有的,三国也是有的。但是南北朝没有,后面的唐、宋也没有。 有科举制度,也有了重文轻武,那和宋朝差不多的。 但是,有一点又和宋朝完全不同:宋朝三年一次的春闱,每次录取的进士,大概有四百多人;而现在,每三年一次的取士,最多录取五十人,这一点,像是唐朝的科举制。 因为每科取士很少,这让科考变得艰难万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让读书成了件成本非常高的事。 没有家底的人家,是不会妄图走读书这条路的。 总之,这个时代有点像唐,也有点像宋。更像是这两个大时代的融合,是个历史上不存在的时代。 “二弟,今天回来得早。”陈璟提了水桶进门,他的大嫂李氏和丫鬟清筠在院子里晾衣裳,和他打招呼。 现在这个时空,嫂子称呼小叔子,应该叫“叔叔”,其他人家都是这么叫的。 但是,他的大嫂一直叫他“二弟”,像姐姐一样。 大嫂嫁过来的时候,陈璟才六岁。半年后,病重的母亲去世,大嫂当家,把陈璟当自己孩子般抚育。 “和一位老先生下棋,结果人家说我耍赖,不跟我下,就早回来了。”陈璟笑着,把水都倒入大水缸里。 院子里的三口大水缸,都已经填满了。 “噗,旌忠巷的三老爷跟您下棋,都输得吹胡子瞪眼,什么老先生更不是您的对手,谁还跟您下?”大丫鬟清筠在一旁笑道。 清筠是大嫂陪房乳娘的女儿,五岁就跟着大嫂嫁到了陈家。 后来,因为大哥读书,家里除了田地没有其他的进项,负担不起,大嫂就把陪嫁的下人都卖了,补贴家用。 最后只剩下清筠。 一来,清筠是大嫂乳娘的女儿,就等于是大嫂的乳妹。这个时代,乳娘在主子们心中的地位很高;二来,清筠从小就看得出是美人胚子,眉目清隽秀美,大嫂一直想着把她留给大哥做侧室,替大哥开枝散叶。 今年十五岁的清筠,和陈璟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因为她将来会是哥哥的侧室,陈璟也素来敬重她,不敢当她是下人使唤。 “三叔那人,棋艺差强人意。”陈璟笑道。 他口中的三叔,并不是他的亲叔叔,而是堂叔。 陈璟的家族,三服内的兄弟,分成两支:一支住在旌忠巷,一支住在七弯巷,他们共有一个曾祖父。 陈璟就是七弯巷陈氏。 旌忠巷那边,人丁繁盛,和陈璟一辈的孩子,零零总总有近三十人。而七弯巷,只有陈璟和哥哥陈璋。 现在哥哥陈璋还下落不明。 所以说,旌忠巷的繁华和七弯巷的落寞,简直是鲜明对比。 旌忠巷的祖父,是陈璟祖父的亲哥哥,现在还健在,已经八十岁高龄了,身体健朗。 在古达医疗条件下,能活到八十岁的耄耋之年,是非常罕见的。 “哎呀,我都糊涂了。”大嫂突然停止了手里的活,微微蹙眉,“后天是伯祖父的八十寿诞……” 伯祖父,就是住在旌忠巷的那位祖父了。 清筠秀美脸上,也轻轻蒙了层愁云。 气氛猛然一窒。 陈璟看在眼里,问:“大嫂,咱们出不起寿礼吗?”这半年来,陈璟看得出这个家里的窘迫。 听说哥哥念书,花了很多钱。特别是哥哥进京赶考,几乎拿走了家里所以的财产。这两年,都是大嫂偷偷变卖自己的陪嫁和首饰度日。 而旌忠巷那边,不仅仅人口多,还特别富足。若是送去的礼物不贵重,定要被人挑剔。 一个家族,也是会挑软柿子捏的。 大嫂是个要强的人。 听了陈璟的话,大嫂咬唇不语。而后,她勉强一笑,道:“也不是出不起,只是还没有准备,不知可来得及,只有两天了。我都忘到了脑后,这记性……” 她匆匆和清筠把衣裳晒了,主仆两人进屋,关门商量去了。 陈璟则把院子清扫了一遍。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在七弯巷尾一处小院子。院子有三间正房,带着四间小耳房。 大嫂住在东边正房,清筠歇在大嫂房间的脚踏上,给大嫂作伴。 侄儿和侄女住东边小耳房,陈璟住西边小耳房。 将院子收拾干净,陈璟进屋看书。 家里有不少的书,都是哥哥的。 这些书,每一本都非常昂贵。 大嫂为了哥哥念书,几乎是倾其所有。 哥哥的书房里,也有几本医书。陈璟就拿了《金匮要略》来打发光阴,虽然这本书早已背熟。 坐下来,陈璟的心怎么也静不下了。 这个年代的男人,一旦走了读书这条路,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求功名。家里的庶务,都交给女人。 但是陈璟做不到心安理得。 如今家里没钱,居然是两个女人去想办法,这让陈璟的心,一刻也难安。筹钱这种事,应该是男人的本分啊。 三个月前,陈璟就看得出这个家里生活不富裕,想出去看看能有什么做的。毕竟,他没有想考功名,更不想整日在家吃闲饭。 他有一身医术,可以去药堂坐馆。 结果,大嫂跪下来哭,说她没有尽好本分,才让小叔子放弃读书,想去做下贱的活,她对不起陈家的列祖列宗。 陈璟着实下了一跳。 然后,就正好赶上了过年,田庄上送了租子来,生活宽裕了很多,陈璟也就没有再明确提及去赚钱的事。 况且,现在家里不是没有柴米油盐,只是没有送礼的贵重物品。若是因为这个,去和大嫂说挣钱的话,大嫂大概又要哭了。 在大嫂看来,男儿说出去赚钱,简直是自甘堕落,往下流走。毕竟,士农工商,商在四民之末。 或者说,这是现在的主流观念吧? 傍晚时分,侄儿侄女从族学回来。 陈氏有自己的族学,是旌忠巷那边办的。 伯祖父开了个幼学和族学,聘了两位夫子,教陈氏子弟读书。 陈氏这两支,旌忠巷和七弯巷,十岁以下、五岁以上不分男女,都要去幼学念书。 十岁以后,男子继续念族学,或者去官府办的社学;女子则回家,跟着母亲学针黹红女,待嫁闺中。 陈璟的侄儿八岁,侄女六岁,他们都在幼学里。 “娘,后天是曾伯祖父的寿诞,学里沐休,咱们也能去旌忠巷玩吗?”侄女问大嫂。 大嫂笑笑,摸了摸小侄女的头:“你二叔和你哥哥去,咱们不去……” 陈璟想,大嫂应该不准备送重礼。因为送得礼物轻,阖家都去吃酒,怕那边旌忠巷陈氏众人白眼。 陈璟和侄儿是男丁,他们是必须出席的。 “……哦。”侄女小脸立马恹了,兴致顿时被破坏。但是她没有像其他小女孩那样,哭闹着追问为什么不能去,而是乖乖点头,对母亲的话没有任何置疑。 侄儿和侄女乖得叫人心疼。 这都是大嫂教育得当。 陈璟吃饭的时候,没怎么开口。 晚膳过后,清筠收拾碗筷,又服侍侄儿侄女歇息。 次日,大嫂带着清筠出门,中午回来,后面还跟着铺子里的小伙计,是送货的。 大嫂买了一座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 现在,琉璃尚未规模化生产,是非常昂贵的。这座楠木琉璃屏风,应该要几十两银子。 陈璟看了眼店伙计送过来的屏风,又看了眼大嫂,没说话。他还以为大嫂不准备送重礼,没想到大嫂这么大手笔。 李氏则不以为意。 李氏不怕花钱,她只怕旌忠巷的陈氏看轻了陈璟兄弟,所以卖了两只玉镯,换了这屏风。 那两只玉镯,是她出嫁时,她娘家祖母送给她的添箱之物,她原本打算留给她女儿的,是她李家的传家宝。为了陈家,卖了就卖了,李氏也不觉得可惜。 反正,她现在是陈家的媳妇。 当天下午,屏风就先送到了旌忠巷。 第二天,陈璟早起,先去把水提了。 杨之舟依旧在河堤散步。 两人随意说了几句话。 见杨之舟脸色,两臂作痛的症状应该没有半分轻减。好在,这病并不危急性命,也不是很痛苦。 陈璟提醒了一次,杨之舟没有当回事,足见不信任陈璟。 本着医者本能,陈璟又道:“老先生,还没有请大夫看病?” 杨之舟只是微笑:“多谢小友关心……”却不提看病的事。 人上了年纪,都有点讳疾忌医,这个不能硬逼。 因为杨之舟这病,不关乎生死,陈璟也不好强求,只是笑笑,和杨之舟作辞,回了七弯巷。 大嫂早已替他准备好了今日赴宴的衣裳。 陈璟更衣,带着侄儿陈文恭,去了旌忠巷。 旌忠巷不同于七弯巷的寒酸。旌忠巷是一条宽阔干净的巷子,只住了伯祖父一家人。 高高的门楼上,“陈府”二字银钩铁画。 大嫂临时雇来的马车,在门楼停下,陈璟牵着侄儿的手,下了马车。 陈氏的门楼,磨砖对缝的院墙下,朱红色大门掩在门檐下;门楼之后,就是两排四间门房,有小厮来往迎客。 看到陈璟和陈文恭,小厮迎上来:“二爷,大少爷,快请……” 陈璟颔首,牵着侄儿往里走。 “咦,那不是央及吗?”身后,突然有人道,然后大声喊陈璟,“央及!” 陈璟在族学里念书的时候,取了个表字,叫“央及”。 听到有人喊他,陈璟站定了脚步。 只见一个身穿宝蓝色云纹团花湖绸直裰的冠玉公子哥,被一群人拥簇着,正往这边来。 待看清喊他的人,陈璟叫了声:“七哥。” 这人,是旌忠巷陈氏“玉”字辈子弟中的老七,比陈璟大两个月。陈璟也是“玉”字辈,但是他和他亲哥哥不参与旌忠巷陈氏的排行。 陈七叫陈瑜,字末人,是大伯最小的儿子。 旌忠巷的大堂伯,今年六十二岁。他四十岁那年,得了一美婢,宠爱非常,立了侧室,没过几年就生了陈七。 因为是幼子,不指望他中兴门庭,大堂伯很疼爱陈七,简直是到了宠溺的地步。 家长宠溺,陈七就养成了纨绔性子。 “怎么就你们来了啊?”陈七打量了几眼陈璟,然后意味深长问他,“你嫂子和清筠怎么不来?” 陈璟之所以能穿越,是因为原本的陈璟死了,被陈七打死的。 这件事的起因,是因为清筠。 去年过年的时候,大嫂带着清筠过来,给大伯母拜年,陈七正好撞见了。 清筠的容貌,在女子中算佼佼者。清筠身量修长婀娜,一头浓郁乌黑的青丝,肤白胜雪,眼绽秋波,唇似点殷,贞静里透出几分娇媚,陈七一眼相中,吵着讨要清筠去做小妾。 清筠是陈璟哥哥的通房丫头,这个陈氏合族都知道。只有陈七那种被宠得无法无天的人才敢开口讨要。 大伯母骂了陈七一顿,说他不懂事。 哪里知道,陈七不依不饶,多次上门挑事。 陈璟的大嫂也几次去大伯和大伯母跟前告状。 大伯舍不得下狠心去管,大伯母就更加不好多管,毕竟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 八月中秋,旌忠巷这边给大嫂和陈璟送中秋礼,陈七又借故上门。 从前的陈璟,是个闷葫芦,但是心里容不得不平。见陈七总是来骚扰他哥哥的通房,一生气就拿起榔槌要打陈七。 可怜他一个读书人,又正在发育,胳膊腿修长却瘦得厉害,哪里打得过结实的陈七? 反而被陈七敲了两榔槌,晕死过去。 事后,大嫂跑去家庙哭,说再不管陈七,她就一头撞死在家庙。最终惊动了伯祖父,才给陈七下了禁令,不准他再踏入七弯巷一步。 陈七第一次动手伤人,当即把陈璟打得断了气,也吓得不轻。自那之后,他果然没有再往七弯巷。 后来陈璟又活过来了,陈七也松了口气。 因为这件事,陈七受罚,一直归咎是陈璟害的,陈七和陈璟也算结了仇。 此刻,陈七身后跟着门客和小厮,顾及身份,他是不会公然对陈璟口出粗语。 但是他讨厌陈璟,看到陈璟,就要故意用轻薄的话语提到清筠,来激怒陈璟。 “只有我和文恭来了。”陈璟笑笑,对陈七话里话外的挑衅视若不见,也不提清筠,只是道,“七哥最近满面红光,这是喜事临门的征兆。早有耳闻,七哥在追求惜文姑娘,是不是已经做了入幕之宾啊?” 惜文姑娘是名妓。 这年头的青楼,格调是非常高的。简单的说,高档青楼卖得不是性,而是爱情和风雅。 青楼外有棋楼。 想要进青楼,需得在棋楼留诗。若是诗作被姑娘看中了,才有资格进入青楼,然后打点老鸨和龟奴钱财无数,最后才有资格见姑娘一面。 见得到,不代表能睡得到。 想要做入幕之宾,除了文采,还需要大把的金钱。总之,追名妓的成本非常高,比娶个媳妇贵多了,偏偏那些公子哥乐此不疲。 陈七早年就在追求惜文姑娘,只可惜人家既看不上陈氏的门第和家财,也看不上陈七的诗才,迟迟不肯见一面。 这件事,是陈七的心头痛,是陈七的忌讳,最好不要当面提起,陈氏子弟都知道,陈璟也听说过。 陈璟是故意踩陈七的痛脚。 这话一问出口,陈七脸色骤变。 陈璟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陈七是很想打陈璟一顿的,让这小子嘴贱! 但是,陈氏家训,禁止子弟相互斗殴,而且今天是祖父的寿诞。今天谁敢闹事,去家庙罚跪是轻的,只怕会被禁足三个月。 陈七是野马一样的性子,最怕禁足了。 上次敲了陈璟两榔槌,陈七就跪了一天的家庙,禁足半个月,至今记忆犹新。 陈七被陈璟踩了一脚,阴沉冷笑了下,心里恨得牙痒痒,脸上却堆起假笑:“什么满面红光?央及别打趣哥哥。”然后就上前,亲热搂了陈璟的肩头,拉着陈璟往里走,说起家常,“最近读什么书?” 他说话的时候,手在捏陈璟的肩膀,几乎要把陈璟的肩膀捏碎。 陈七的手很有力气。 陈璟好似不知道疼,笑着道:“最近在读《伤寒论》。” “哦,医书啊。”陈七的手,捏得更重,想要把陈璟的肩膀捏烂才能出一口气,“可有收获?” “有点收获。”陈璟道,表情依旧不变。 他好像感觉不到痛。 陈七还在使劲掐他,陈璟觉得好笑,手也在陈七腰间,狠狠掐了下。 陈璟的手,出得快,收得也快。 陈七只感觉,一股子强烈的刺痛,猝不及防的袭来,他“啊”的一声,失声呼痛,弯下了腰。 “七少爷,怎么了?” “七少爷,哪里不舒服?” 身后的门客见陈七和陈璟勾肩搭背,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就远远跟着。陈璟倒是如常,陈七却疼得弯下了腰。 七少爷威风凛凛,怎么会在文弱的陈璟面前吃亏? “七哥,你怎么了?”陈璟也似茫然不知,问陈七。 陈七满眸怒焰,那股子邪门的疼痛,沿着腰际,传遍了全身,真是怪事,掐一下怎么这样痛?他捂住被陈璟掐的地方,额头沁出了汗。 跟着他的小厮和门客们都围上来,反而把陈璟挤到了外面。 陈璟就笑笑,不管陈七,继续往里走。 直到陈七看不到的地方,陈璟才轻轻揉了揉肩头。 他的肩头,青了一块。陈七的手,是真的很有力气。陈璟轻轻揉了几下,疼痛并未缓解,陈璟也就算了,带着侄儿,去了正厅赴宴。 陈七那边,疼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等他缓过神时,陈璟已经不见了。 “混账,老子弄死你!”陈七在心里想。面对众人的关切,陈七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迟迟吐了句没事,心里却恨得怒焰汹汹。 这哑巴亏吃的…… 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多亏啊,必须讨回来,那个陈璟,真是太可恶了! 陈七在心里咆哮。 疼,这邪门的疼…… 他又吸了口凉气。 第003章三叔 陈府的寿宴,设在外院的船厅。 陈璟和侄儿到的时候,已经熙熙攘攘坐满了客人。今天是伯祖父的八十大寿,望县稍有头脸的人家,都来捧场了。 这样福瑞的寿宴,总有人想沾沾福气。 迎客的,是玉字辈排行第二的堂兄,学名叫陈瑛。陈瑛和陈七是同一个房头的兄弟。 “二哥。”陈璟上前,和陈二见礼。 “央及来了?”陈瑛谦谦君子,笑容倜傥。旌忠巷玉字辈的孩子里,陈二生得最是英俊不凡,“先入座吧,一会儿就要开席。” 陈璟道是,带着侄儿寻了个地方,就坐下喝茶了。 船厅的左边,搭了台子。 这个时代,还没有京剧越剧等正规的戏曲。台子上也是剧,却是杂剧,有点类似宋代的那个杂剧,包括歌舞、调笑、杂技等。 来宾看得津津有味,陈璟却觉得略有遗憾。 他不算戏迷,却也爱听戏。平日里得闲,总有去戏院坐坐。 后代的昆曲,锣鼓铿锵,旌旗漫卷,台上佳人抛水袖、回流眄,秾丽妩媚,勾人魂魄,依依呀呀的唱腔,让人骨头里都酥了。 那样的戏曲,才令人回味。 这个年代的杂剧,没什么底蕴,完全没法子比。 看了片刻,陈璟就挪开了目光,转而看船厅里的人。 旌忠巷陈氏的堂兄弟,除了比较英俊的陈二和比较纨绔的陈七印象深刻,其他人连脸熟都做不到。 满场全是陌生人啊。 “央及……”一个穿着鸦青色暗纹番西花的刻丝直裰的男人,有气无力喊了声陈璟的名字。 陈璟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循声望去,饶是陈璟自负淡然,也骇得一时无语。 “三叔,您……”陈璟转脸,看到挤到他邻座的男人,顿时语塞,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这人是他的三堂叔。 每年除夕的时候,陈氏要祭祖。祭祖之后,大家吃个团圆饭。去年除夕,陈璟第一次参与陈氏祭祖。 饭后,大家消遣说话。 三堂叔新得了一张棋枰,拿出来显摆。 那是一张碾玉棋枰,三叔花了五十两银子买回来的。棋枰的确很漂亮,爱下棋的人看了都会动心。 既然有了棋枰,大家就提议下一盘。 三叔的棋艺,在陈氏家族是公认无敌的。大家一个个败在他手下。 陈璟一直在旁边看。不知谁使坏,推陈璟:“央及也去领教一盘……”大概是觉得陈璟又闷又傻,只会读死书,不会下棋,想看他出丑,找点乐趣吧。 “来,央及也来,三叔让你十子。”三叔呵呵笑着。 三叔是个很和蔼的人,小辈们都喜欢他。 他倒不是想为难陈璟,而是没见过陈璟下棋,有点好奇这孩子资质如何。陈家众人的棋艺怎样,三叔都知晓。 陈璟推却不过,只得陪着下了一盘。 很快,他就把陈家公认的棋圣三堂叔杀得片甲不留,三叔和围观的众人当时都傻眼了。 “三叔,您的棋艺差强人意嘛。”陈璟如实说。 从此,这位三叔只要有机会,就要缠着陈璟,让陈璟陪他下棋。每次,陈璟都要把他虐的死去活来,然后他哇哇叫,说陈璟使诈。 饶是这般,下次他还是要找陈璟下。 陈璟觉得,三叔有点自虐症。 玩笑归玩笑,三叔是个很好的人,没有长辈的威严,也不轻浮,很亲切。他的棋艺,在普通人里,算是高超的,只可惜遇上了陈璟。 三叔心宽体胖,慈颜善目。 可是,现在陈璟看到的,是什么啊? “三叔,您……您这是腹泻吧?”陈璟顿了顿,理了下心绪,仔细瞧了瞧三叔的面相,才道。 坐在陈璟身边的三叔,脸色蜡黄,消瘦单薄,身上有股子淡淡的臭味。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半个月前,陈璟还跟他下棋了呢。半个月不见,一个比较喜欢的长辈突然暴瘦成这样,陈璟觉得触目惊心。 “是啊。”三叔有气无力,眉宇紧皱,“宴席什么时候开始啊?我特意来给老爷子贺寿……” 说着话儿,他肚子一顿咕隆咕隆作响。 他哎哟一声,捂住肚子快步起身跑了。可能是来不及,已经拉在裤子上了,陈璟隐约闻到了一股子写出来的粪味。 才坐下来,又要跑去拉,说明他这腹泻情况很严重。 陈璟望着三叔远去的方向,轻微蹙眉。 大约过了一刻钟,三叔重新换了件直裰,由小厮搀扶着,慢慢往这边走来。他寻了个就近的位置坐下。 “文恭,你自己坐,我去三叔祖那边。”陈璟对身边的侄儿道。 他的侄儿并不怕人,点点头说。 陈璟起身,挪到了三叔身边。 三叔勉强冲陈璟露出一个笑容,有点尴尬。 “三叔,我给您搭搭脉。”陈璟道,“我之前看过几本药书,学了点本事。” “呵,你小子无所不能啊。”三叔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还是把手伸出来,给陈璟把脉。 他大约是哄孩子玩。 陈璟认真搭脉。 正在这时,伯祖父进来了。 祝寿正式开始。 三叔和他的兄弟们,需要站在前面,轮流给老爷子磕头。 三叔就轻轻拍了下陈璟的肩膀,收回了手:“回头再搭吧,三叔要先过去了……” 他站起身的时候,肚子又是一阵咕隆作响。他痛苦的夹了下臀部,似乎在忍受奔腾之势。 这才一会儿功夫啊。 三叔忍受着想要腹泻的痛苦,慢慢走到了兄弟那边,等着给老爷子磕头。 “老三没事吧?” “三弟,你的病还没好?” “老三,若是不舒服,先回去吧,下次再给爹磕头……” 三叔的兄弟们,轮流说了几句。 陈璟不知道三叔生病的事。这件事,跟陈璟他们七弯巷没关系,也没人特意去通知他们。 但旌忠巷陈氏的其他人都知晓。 老三腹泻浃旬,换了三位大夫都不济,人一下子暴瘦。看到他艰难站在那里,大家都关切。 老爷子也看了三叔好几眼。 “没事……”三叔咬牙,回答了一句。 儿子辈站好了之后,孙子辈和重孙辈也要上前排队,排在儿子辈后面。 陈璟不属于旌忠巷陈氏,但是他又姓陈。所以,他很识相,没有往前挤,而是领着侄儿陈文恭,排在了孙子辈的末位。 他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三叔。 他看到好几次,三叔用力的忸怩几下身子。 三叔在控制不让自己泄粪。 大家站妥,焚了香案,就正式给老爷子贺寿。 大堂伯先上前,给伯祖父跪下磕头,抛砖引玉,说了些普通的祝寿话:“祝父亲日月昌明,松鹤长春,天伦……” “噗……”大堂伯的话尚未说完,大家就听到了一声长长的放屁声。 然后,整个船厅里臭气熏天。 再然后,就是哐当一声,有人倒地。 “三叔!”有小辈大喊。 三叔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当场脱粪,导致晕迷。 船厅里除了陈家子弟,还有宾客。 一时间,大家都乱了,纷纷捂住了口鼻,蹙眉想往外走。 这场寿宴,被毁灭殆尽。 三叔的儿子、玉字辈排行第四的陈琳上前,大喊:“父亲,父亲!” “愣着做什么,把老三扛回去。”老爷子见大家乱作一团,六神无主的,气得大吼。 都这样了,是人重要,还是寿宴重要?这些小辈,居然愣着难以抉择!这让老太爷很是失望。 陈琳连忙道是,连忙抱起了他父亲往回跑。 有人跟着一起去。 陈璟想了想,跟着三房的人一起去了。 陈七一直在留意陈璟,想找个茬儿,把方才在门口的仇报了。 看到陈璟跟着三房的人走了,而船厅里,大房的人已经在安排宾客移步别处,没有陈七什么事,陈七就招呼了平素总跟着他身后的陈琦和陈琨,一起去三房看看热闹。 陈琦和陈琨是双生子,今年十四岁,都是四房的孩子,平素很巴结陈七。四房的四叔早年吃喝嫖赌,挥霍无度。后来,四叔帮着大伯处理家里的庶务,居然敢挪动公帐上的钱,被告发之后,狠打了一顿,从此祭祀的时候不准他参加。 四房的孩子,也矮了一头,只得拼命巴结大房,巴结大老爷喜欢的小儿子陈七。 陈琦在玉字辈排行第十,陈琨排行第十一。 兄弟三很快到了三房。 不仅仅陈七和陈十、陈十一来了,也有其他兄弟和叔伯来了。 三叔卧房外的梢间里,挤满了人。 陈七眼光一扫,二叔、五叔、六叔、三哥、六哥、八弟、九弟,全部在场;还有两位大夫,其中一位叫徐逸,是常往陈家行走的,医术高超。 陈璟也在,站在二叔身后,毫不起眼。 三叔被陈四兄弟抱下去净身更衣。 很快,陈四兄弟抬了三叔出来,放在床榻。 “……今日搅了老爷子的寿宴。早知这般不堪,真不该去的。也是这孝心作怪。”三叔自责,对几位兄弟和侄儿们说道。 二叔安慰他:“孝心是无错的。你生病多时,原是我们疏忽了问候。现在也别多想寿宴之事,大哥会一力安排。老爷子说了,你只需养好病,就是最大的孝顺,也是他今年寿诞唯一所盼的。” 老爷子说这话,就为了堵住陈家众人悠悠之口,让他们不敢说什么抱怨之语。 “比起搅了寿宴,今日三叔的丑事,要传遍了望县,更丢人现眼喽。”站在一旁的陈七心想。 那些宾客,出去肯定要乱嚼舌根的,谁不喜欢说人家闲话呢? 好在,三叔平素也不在乎这些。 陈氏三叔,往日就是个特立独行、不在意外人眼光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因为陈璟会下棋,就整日跑去缠着侄儿讨教。 “徐大夫,请您问诊吧。”二叔说罢,就看了眼徐逸,让徐逸上前诊断,也同时看了眼人群。 屋子里的人,立马鸦雀无声。 徐逸道是,上前诊脉。 陈家三老爷这病,棘手啊,徐逸在心里默默哀叹。 第004章用药 陈家三老爷大泻十日,大便如水般向下倾注,自己都无法控制,各种办法试过,丝毫无用,这让行医了数十年的徐逸感到头疼不已。 他行医这几十年,头一次遇到这种无法阻止控制的腹泻,这样的暴泄。 陈家三老爷从前有点胖,颇有派头,现在瘦得皮包骨。 因为治不好,徐逸也请了自己三位好友,一同辩证。 各种思路都想了:像清利、峻攻、温脾、固涩、温肾等治疗腹泻的办法,全部试了一遍。 什么白头翁汤、葛根汤、胡柴白芍汤等古今治疗腹泻的要,也全部用了一遍。 都没用,全部没用! 徐逸有点江郎才尽了。 他一边给陈家三老爷诊脉,心思一刻不停。 陈家三老爷躺下的时候,呼吸有点急促,这是这两天才添的症状。 “三老爷,您这气急短促,是这两天才有的吗?”徐逸问。 陈家三老爷点点头。 徐逸就不再说什么。 片刻,他收手。 “怎样?”陈家二老爷急忙问。 “湿盛则濡泄。从前我等诊断,只想着腹泻定是湿盛有热,而且跟大肠相关,所用剂药,皆是在大肠。如今在看,三老爷气急短促,只怕是肺有热啊。”徐逸慢悠悠道。 他是突然想到了这点,终于松了口气。 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病因。 “肺热?”陈家众人,包括陈三老爷都懵了下来。 腹泻,乃是肠胃的缘故,关肺什么事? 这位大夫是不是穷途末路,胡扯一气啊! 陈家二老爷脸色不怎么好,没有接话。 徐逸把众人的眼色看了个遍,道:“肺与大肠相表里,肺若是有热,就会下移大肠。大肠受肺的余热,才会暴泄不止。从前治病,都是本末倒置,导致病情反复,至今未愈。” 肺与大肠相表里…… 陈家众人听了徐逸的话,觉得头头是道。他们不曾学医,听不出这话有什么不妥。 几个人相视一眼。 床上的陈三老爷,已经连睁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陈家众人不能耽误他的医治。 “徐大夫,用什么药?”陈家二老爷问,“这次,能好了吧?若是好不了……” “二老爷放心,定然能好!”徐逸自信满满道。 给病家看病,大夫如果犹豫不决,病家也没有信心。 一旦没有信心,这病就难治了。 所以,只要能确诊,徐逸都会很确定的告诉病家,应该如何医治,让病家觉得他胸有成竹,这病十拿九稳,病家的心也定了,病也好得快。 凭借这个技巧,徐逸在望县名气最盛。 “……麻杏石甘汤,吃上三剂,这腹泻就能止住。”徐逸见陈家众人眼底还有点不相信,又保证道。 麻杏石甘汤是辛凉宣泄,清肺平喘的。只要把肺热去了,肺热不再下迫大肠,大肠暴泄也能止住。 这味药,有点险峻呢。 “既如此,全仗徐大夫妙手回春了。”陈家二老爷道。 他也不懂医理,不知该说什么。病总是要治的,不能任由老三这样啊。 “不妥!”陈家二老爷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一声。因为在二老爷正身后,二老爷不防备,差点唬了一跳。 大家都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陈璟。 陈七顿时就精神了。 不妥。 这小子居然说不妥! 你懂什么医理药理,居然在老大夫面前说不妥! “这位……”徐逸常在陈家行走,陈家大部分的老爷少爷,他都认识的。陈璟站在陈家众人当众,应该是个主子,但是徐逸没见过他,一时间也懵了下。 “这是陈璟陈央及,七弯巷那边的,他哥哥可是个举人老爷。”陈七忙跳出来,笑着解释道,“徐大夫不认识他?” 因为朝廷取士少,所以科考特别难。 陈璟的哥哥中了举人,是很醒目的,望县无人不知。当然,陈璟的哥哥春闱落第,然后音讯全无,望县同样无人不知。他们私下里猜测,陈璟的哥哥是想不开,寻死了。 “原来是央及少爷。”徐逸道。 陈璟不参与旌忠巷的排行,徐逸也不知该称呼他为几少爷,只得直呼了他的名字。 “徐大夫,二叔,你们不知道吧,央及是学过医书的。”陈七上前,一把将陈璟从二老爷身后拉了出来,“他方才还跟我说,他的医术,整个望县,甚至整个两浙路,都无人能及。” “呵……”人群里不知是谁在嗤笑。 这种话都敢说,脸皮怎么这样厚呢? 陈家二老爷蹙蹙眉头,心想七弯巷那边的孩子,果然是没人教吗,怎么如此狂妄? 丢陈氏的脸! “是不是,央及?”陈七造谣完,还问陈璟。 陈璟笑笑,道:“差不多吧……” “哈……”陈七几乎笑出声。 真是不要脸啊,给你筑个高台,你还真敢爬上去,等会儿下得来吗? 徐逸大夫脸上就浮起几分不快。年轻人不懂事,口出狂言,总叫人不喜。徐逸是大夫,被一个小孩子说不如他,心里自然不舒服。 “哎哟!”床上的三叔,又腹痛如绞,控制不住了,想要去如厕。但是他头晕眼花,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爬起来了。 他的儿子陈琳连忙把父亲抱去如厕。 陈三老爷每隔一刻钟就要去通泄一番,痛苦万分。 这次倾泄的,仍是水一样的东西。 等三叔如厕回来,徐逸和陈璟就彻底杠上了。 陈七又在一旁煽风点火,想让陈璟和徐逸斗一斗。看陈七的样子,是想帮陈璟博得世人的认可。 其实,他是把陈璟推到火架上。 “旁的不说,光说我三叔那脉象,脉微欲绝,脉息几乎快摸不到了,只剩下最后一口阳气,您不给他暖中回阳,反而给他麻杏石甘汤这种清泄的药。这一碗药下去,我三叔最后一口阳气也要断了,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陈璟对徐逸道。 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嘛。 陈七在一旁听了,心里顿了下:这小子不会真的通医术吧? 不可能不可能,他才多大啊?没听说过医术也能无师自通的。这小子从来没有拜过师,以前一直在族学里念死书,是个书呆子,这点陈七知道。 他肯定是胡说八道,陈七心想。 想到这里,陈七更加高兴了。 他今天,就要让陈璟在陈氏众人面前,丢尽颜面,从此旌忠巷陈氏,禁止陈璟入内,就像祖父不准他陈七去七弯巷一样。 哼,我不能去你家,你也别想来我家,这样才公平。 我今日就要毁了你! 陈七心里这样想着,就越发得意。 “胡说八道!”那边,徐逸发火了。 看看,看看,人老大夫说了,是胡说八道,这小子果然是胡扯的。陈七的一颗心,也归位了,他笑得越发从容。 “徐大夫,不如让央及也给三叔诊个脉吧。”陈七在一旁煽风点火,把徐逸和陈璟的关系挑拨到最紧张。 “胡闹!”徐逸气得吹胡子瞪眼。 “徐大夫,别生气啊,就让央及兄看看嘛。您不会怕自己技不如个孩子,就故意打压央及兄吧?”陈十终于看出了陈七的意思,跟着帮腔。 “徐大夫,您连小孩子都怕,不给诊脉?啧啧,您不会是个欺世盗名吧?”陈十一说。 徐逸脸色霎时铁青。 他狠狠剐了眼陈璟。 而其他人,也看得出了陈七的意图,却没有吱声,他们都知道陈七和七弯巷有过节。 他们都看了眼陈家二老爷,如果二老爷不满,他们可能会劝说几分。而二老爷,此刻面无表情。二老爷都不表态,其他人就更加可以装聋作哑,任由陈七搅事。 而陈家二老爷,最清楚陈七这位侄儿的。 陈七是大老爷的宝贝儿子,大老爷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今天若是不给陈七面子,大老爷那边,二老爷也不好交代。 况且,大夫嘛,就是要有底气,如果被小孩子为难到了,以后谁还信任他? 这也是考验徐逸的时候。 至于陈璟,什么情况,陈二老爷现在都没有看明白。他完全不知道这个素日寡言的年轻人现在跳出来是什么用意。 想出风头? 医术这种事,他一个外行人能出什么风头? 蠢货! 陈二老爷想了想,最后只能用蠢货二字形容陈璟。 他们这边在起哄,那边三老爷又被儿子抱去如厕。一会儿功夫,都两次了,这腹泻也太严重了。 估计三老爷是熬不过这劫了! “不用诊脉,我方才在宴席上已经诊过了……”陈璟在众人里,是最平静的,“一味药,磨碎熬煮,就能治好三叔!” “听到没,听到没,一味药呢!”陈七很兴奋,对徐逸道,“徐大夫,你一味药能治好我三叔吗?” 徐逸被这么问到了脸上,脸色铁青转涨红,似开了颜料铺子。若是旁人,他也能呵斥一番。但是陈七少爷啊,徐逸也不敢,只得忍气吞声。他的怒气,就都转到了陈璟身上。 “一味药?”徐逸气得哼哼,“好大的口气!” “哼,医术好,才能大口气!”陈七好似和陈璟同仇敌忾,怒视徐逸,“央及,快告诉徐大夫,你用一味什么药?让这位老庸医开开眼界!” “央及少爷,老朽的确想开开眼界!”徐逸咬牙切齿道。 他恨不能扇死这年轻人。 不知天高地厚。 “一味车前子,磨成细末,熬煮出来,再用米汤送下,三叔这腹泻,立马就能止住。”陈璟道。 “呵!”徐逸冷笑不止,“车前子,利尿之用!令叔父腹泻不止,人都要熬干了,央及少爷怕令叔父受的苦难少了,所以要给他添个利尿!” 有人偷笑。 其实刚刚,不少人有点期待的。 他们不知道陈璟的底细。见他一脸淡然,居然被唬住了,还信以为真,猜测他可能真的深藏不露,期待他能说出个惊天动地的方子。 直到此刻,大家都无奈摇摇头。 这陈璟,今天是疯了吗? 平时他好像挺稳重的。 今天是被陈七刺激狠了,丧心病狂了吗? “你怎么诬陷央及!”陈七又笑道,“老大夫,你药箱里,带了车前子吗?快拿出来,让三叔服下。等三叔好了,你就知道央及的厉害,是不是,央及?” 拿出来啊,赶紧给三叔服下啊。 等没用的时候,看老子怎么踩死陈璟这孙子! 若是治死了三叔,就更好了,正好送官,让你孙子死在牢里。把你们七弯巷都送官,以后清筠就归我了呢! 哈哈,陈七在心里大笑不止。 徐逸也从未没受过这样的刺激,心里承受能力比较差,被陈七牵着鼻子走,果然从药箱里,甩出车前子。 “这不是胡闹嘛!”陈二老爷见他们越来越过分,居然把治病当成赌气,知道不能在任由他们闹下去了。 特别是徐逸,还是这老大夫,居然也沉不住气,被孩子说了两句就急了! 若是出了人命,陈二老爷少不得要受责罚。今日,他是这里坐镇的,他需得负责。 “末人,央及,你们都出去!”陈二老爷冷了脸,呵斥道。 陈七陈瑜,字末人。 “二叔,我出去不要紧啊,央及怎么能出去?三叔这病,还治不治了?您不盼着三叔好?”陈七把矛头又转向了陈二老爷。 这话,让陈二老爷也气了个倒仰。 “混账!”陈二老爷发火,“你这般挑拨,意欲何为?滚出去,否则我叫了你父亲来!” “叫我父亲来,我也是这话!”陈七一步不让,根本不把二叔放在眼里,“央及的医术,整个两浙路都无人能及呢,你们居然不让他给三叔看病,这是要害死三叔啊!” 陈二老爷也气得青了脸。 “谁说央及有医术!”陈二老爷呵斥,又盯着陈璟,恨不能把这孩子也打一顿,让他胡闹。 敢说这样的大话,简直不知死活! “他自己说的。”陈七指了陈璟,“你问他啊!” 陈二老爷就狠狠瞪着陈璟。 “二伯,三叔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我这方子,保证药到病除。”陈璟看着陈二老爷的熊熊怒焰,依旧不见情绪起伏,淡淡道,“若不是三叔病情危急,我也不敢这般冒昧。这样吧,我同三叔说几句话,您看如何?” 狂妄! 陈七就喜欢这狂妄! 陈璟已经顺着陈七给他竖起的杆子,越爬越高了。 梢间和卧房,只隔了一道帘幕,外面的争吵,陈三老爷在里头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他们争执这过程中,陈三老爷又拉了三回,都是拉光水。 最开始,陈璟说陈三老爷脉微欲绝,只剩下一口阳气,陈三老爷觉得正是如此。徐逸还说有热,陈三老爷感觉不到自己有任何的热。 他是真的怕了。 再拉几回,他就要虚脱而亡。 他现在,不敢吃东西,不敢喝水。不管吃什么、喝什么,立马就要拉出去。拉的过程,比吃的过程痛苦多了,他宁愿不吃。 他都好几天滴米未进。这种情况下,徐逸还要给他倾泻,他怕是扛不住啊! “你……你去请你二伯和央及进来。”陈三老爷拼了一口气,对儿子陈琳道。 陈琳是个没主见的人。 他道是,立马出来。 陈二老爷和陈璟就掀起帘幕,进到了卧房。 卧房能听到梢间说话,自然,梢间也能听到卧房的声音。 陈七在外面侧耳倾听。他真怕三叔不同意让陈璟整治,否则今天他这局,就白设了,也浪费了这么多口水。 结果,陈七听到他三叔有气无力道:“……就用央及的方子吧……央及这小子,自己买了本棋谱,就学得了无人能及的棋艺……医术,还能比棋艺难?央及说他自己看透了书,他就是看透了的,我相信央及……” 切! 明明是陈七希望的结果,但是听到这里,陈七仍是觉得不爽:哼,相信央及!等他治死了你,你就去阎王跟前哭吧。 “二伯,我这方子呢,虽然看起不起眼,却绝对有效。现在,我怎么解释,也能给人反驳的机会。闻言不如眼见,让三叔喝下去,试试看。二伯,您看,米汤是无毒的,车前子更不会倾泻,就一味药,喝下去怕什么?”陈璟见二伯还在蹙眉,就转而对他道。 陈二老爷还是不放心。 但是,老三自己说相信陈璟的,众多兄弟和子侄都听到了。哪怕他死了,也是陈璟的责任,就和陈二老爷没关系。 摘清了关系,陈三是不是被治死,陈二老爷就没有那么关心了。 “好吧……”陈二老爷终于答应了。 陈七在外面听到了,也是开心非常。 他挖了个坑,陈央及那小子使劲往里跳,拦都拦不住。现在,他终于跳进来了,陈七准备埋土了! 舒坦呐! 等陈二老爷和陈璟从卧室出来,陈七就跟着陈璟。 “快,去厨房要了米汤……”陈七很殷勤。 陈璟道了句谢谢,就开始磨车前子。 其他人,都在等结果。 徐逸也没有走。他受了这么大侮辱,不等个结果,他怎么甘心? 车前子磨好了,陈璟去煎药,陈七跟着他。 “央及,你若是治好了三叔,我送你一份大礼!”陈璟在厨房煎药的时候,陈七凑在一旁,笑着哄道,“你想要什么?” 陈璟认真想了下,道:“以后,你见到我,就作三个揖,毕恭毕敬吧!” 这是要陈七尊重他。 “好,没问题。”陈七哈哈笑道,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若是没治好,你可敢接受惩罚?” “自然了。”陈璟道。 “那好,若是治不好,你就挂一块‘吾乃狗’的牌匾,脱光上衣,从旌忠巷爬回七弯巷,如何?”陈七笑着道。 陈璟看了眼陈七,笑了笑,道:“好,一言为定!” 等陈璟熬好了药,从小厨房回到梢间的时候,陈七跟在他身后,一脸的笑。他没有跟着陈璟进卧室,而是招呼了陈十和陈十一,跟他们耳语几句。 陈十和陈十一满脸坏笑,快步跑了出去,好似去办什么事。 “他们要干嘛?”有人看见了,悄声嘀咕。 “捉弄人呗。”另一位堂兄回答,“末人这是要整死央及……” 卧室里,三叔就着米汤,把车前子药汤喝了下去。 三叔的儿子陈琳有点紧张。 陈二老爷也紧张,真怕治死了。 陈璟倒悠然。 其他人也在等结果。 陈七则很得意,一直在笑。 徐逸也是冷笑:车前子、米汤,呵呵,要是治病这么容易,还要大夫做什么?愚昧。这户人家,仗着有钱就这般欺负大夫,哼!没有大夫,钱能买到命吗? 梢间的众人各怀心思,卧室的众人也是情绪各异。 时间慢慢流逝。 很快,一刻钟就过去了。 梢间里,有人沉不住气,低声道:“一刻钟了,三叔没有去拉,这是好了吗?” 陈七依旧微笑。 一刻钟就知道是不是好了?可笑呢。 然后,半个时辰过去了。 徐逸先坐不住了。 陈三老爷这病,一直都是徐逸看的。自从发病,陈三老爷吃什么,立马拉什么,甚是拉光水;不吃的东西,最多也撑不过半个时辰,就要去拉一次。 如今半个时辰过去了,卧室里居然没有动静! 陈七却不知道,他依旧在幻想美好的场景:挂着‘吾乃狗’的牌子,从旌忠巷爬回七弯巷,哈哈,想想就好开心! 这时,陈十已经回来了,一脸坏笑跟陈七耳语:牌子做好了。 陈七眉眼飞扬,开心极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徐逸坐不住了。 一个半时辰过去了,陈七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虽然他不停安慰自己,仍是感觉有点棘手。 两个时辰过去了,陈二老爷终于从卧房出来。 众人立马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没想到,央及的确医术高超,老三已经不拉了,睡着了!”陈二老爷笑着道。 哐当一声,陈七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第005章询问 陈七脸色煞白! 他是万万难以置信的! “好……好了?”陈七艰难从地上爬起来。 他这么一摔,把大家的目光都引了过来。看着他爬起来,一家子兄弟叔伯,也没人上前帮忙。 他平素在家里就霸道,看不惯他的,大有人在。 “都散了吧!”陈二老爷不理会呆若木鸡的徐逸大夫和脸色惨白的陈七,对众人道,“别在这里吵了老三歇息。” 然后他又对陈璟道,“央及,你伯祖父等着我递信,我先去了。你留下来,照看你三叔一二。若是病情起了反复,再派人告诉我们……” “不会有反复的。”陈璟保证道,“二伯,你放心忙去吧。” 陈二老爷点点头。他又交代了几句三老爷的儿子陈四。 然后,他就领着众人走了。 临走前,陈二老爷看了眼徐逸和另一位大夫,想说什么,最终话到嘴巴又咽了下去,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错肩而过。 徐逸和另一位大夫立马脸上火烧火燎的。 那眼神,比打他们一巴掌还痛! 徐逸的唇色都白了。 陈家众人,随着陈二老爷散了出去,陈璟也转身进了卧室,梢间里就只剩下了陈七和徐逸等人。 “徐兄,咱们回吧?”徐逸同来的大夫劝徐逸。 徐逸回神,顿了半晌才道:“我想不通,我要亲口问问央及少爷……” 同来的大夫拉住了徐逸,悄声道:“下次再问吧,人又不会跑。咱们还是先走吧。” 徐逸给陈三老爷治了十天,让陈三老爷暴瘦,差点把人给治死了。 结果,陈璟一味药,用米汤松下,陈三老爷的暴泄就止住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徐逸无能啊! 如果陈璟也是用很难的方子,这话就另说了!陈璟用了这么简单的方子,让陈家上下怎么想? 等陈家人回味过来,侮辱一番徐逸,岂不是乞讨没趣? 若这件事再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在望县行走啊?丢人不丢人? 趁着人家现在准备留几分薄面,还是赶紧撤吧。 “不行,我定要问问。”徐逸不肯走,很固执。 他想不通。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位车前子就治好了陈三老爷? 车前子,多么普通的药,徐逸能把车前子的药性一一背出来:性味甘寒,入肾、膀胱、肝、肺经,清肝明目、利水通淋、清热化痰。 到底是那个功能,能治好腹泻? 完全跟腹泻扯不上关系! 徐逸想不通。 他从医一辈子,对医学入迷。这次,他又辛苦钻研陈三老爷的病,一筹莫展时,被一位车前子治好了。若是不知道缘故,徐逸只怕是吃不下也睡不着了! “徐兄,那位少爷住在七弯巷。您若是真想问,改日我陪你登门。现在,还是赶紧走吧?”友人再三劝。 徐逸看了眼卧室,陈璟还没有出来的意思,徐逸也不好贸然闯进去,只得咬牙作罢,跟着友人一起,离开了陈家。 陈七也从三房出来。 他依旧铁青着脸。 他一点也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了,狠狠把脚边一颗石子踢得远远的,陈七转身就往外走,想出去透透气。 远远的,陈十和陈十一兄弟俩高高兴兴的来了。 他们手里,拿了那块牌子,是陈七吩咐他们去做的。 瞧见陈七,兄弟俩还没有看清陈七的表情,就愉快招呼:“七哥,七哥,快看看这块牌子!” “吾乃狗”这三个字,是很粗俗的。 这是世间俚语,若是让家里长辈看到,定然要骂陈七的。 陈七真是想尽了办法想整陈璟。 他当时想得很美好。 可是现在看到这块牌子,他觉得刺目剐心! “七哥,你看,做得如何?有点重,等央及从旌忠巷爬回七弯巷,勒断他的脖子!”陈十没有留意到陈七不正常的脸色,笑着把牌子举给陈七看。 陈七一肚子火,又碰到这么个二货兄弟,恼羞成怒,狠狠掴了陈十个耳光。 陈十被他打得懵了,牌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耳边嗡嗡作响,半晌没有回神。 一旁的陈十一不由缩了缩肩头,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 “做得好,的确做得好!”陈七面目狰狞咆哮,“你给老子挂着,要是取下来,我就把你头扭断,听到了未?” 他胡乱从地上捡起了牌子,不由分说套在了陈十脖子上。 陈十捂着脸,眼里就泛起了泪花。到底只是十四岁的孩子,又茫然又委屈,被陈七打了一巴掌,又被陈七粗暴的挂上了这块恶俗耻辱的牌子,眼泪都挤出来了。 “哭,你敢哭!”陈七越瞧越气,满腹的怒气都在陈十和陈十一身上,“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哭!一点小事办不好,要尔等何用,还不如都拉去喂了狗……” 他气得脸通红。 陈十一见这样,仍是不知道何事,见陈七这样打骂他的胞兄,鼓起勇气,低声道:“七哥,要是这牌子做得不好,我们再去做……” “啪!” 陈十一话没有说完,也被陈七反手扇了一个巴掌。 “做做做!你这么喜欢这牌子,好啊,再去做一个,你也挂着,你们四房一人挂一个!”陈七咆哮。 陈十一低了头,不敢接话。 “末人!”身后一声厉喝,喊了陈七的字,打断了陈七对两个堂弟的打骂。 听到声音,陈七后背一凉,头皮发紧。 他站着没敢回头。 “闹什么?”说话者快步上前,看到情况,浓眉紧拧。 陈十挂着那块粗俗牌子,又捂着红肿的脸,无声哭得可怜,陈十一脸上也有五个清晰的指印。 “二哥。” “二哥……” “二哥……” 来者是陈瑛,旌忠巷玉字辈排行第二,字访里,是陈大老爷的嫡子,深得陈大老爷和陈老太爷的喜欢。 因为陈氏玉字辈的长子夭折,所以行二的陈瑛是长孙,是未来家族的继承人。 陈瑛沉稳练达,聪慧能干,这是他比较突出的优点。 而他最突出的有点,是生得美,让人见之难忘。他遗传了他母亲的容貌,一头浓密乌黑青丝,一双明亮妩媚丹凤眼,眉梢斜飞入鬓;椭圆的脸,精致似画,鼻梁笔挺,唇峰微薄;下颌曲线坚毅,美却不失刚毅,没有妩媚。 今年已经三十三岁的陈瑛,因为养尊处优,脸上没有半点岁月痕迹。 陈瑛扫了眼这三个弟弟,然后看到了陈十脖子上的牌子,声音顿时就冷了:“取下来!”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这牌子是怎么回事,是谁让做的,为什么要做等等。根据他对兄弟们的了解,陈瑛一眼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是不会在陈十和陈十一面前,数落陈七的不是。毕竟,陈七才是和陈瑛一个房头的兄弟。 陈十如临大赦,立马把这块牌子丢了。 陈七不甘心,瞪了陈十一眼。 陈十吓得低垂了脑袋。 “末人,祖父找你,跟我去松鹤堂。”陈瑛不理会陈十和陈十一红肿的脸,转身对陈七道。 陈七恭敬道是,也低垂着脑袋,不见半点嚣张,乖乖跟着陈二去了祖父的院子松鹤堂,温顺极了。 心里有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祖父找他等,陈七都忍住不敢问。 对于他父亲,陈七是不怕的。这个家里,他唯一怕的,就是二哥和祖父。在二哥面前,他似避猫鼠儿般,恭恭敬敬,不见平的蛮横和纨绔。 兄弟俩很快就到了松鹤堂。 陈大老爷和陈二老爷也在。 祖父坐在正位,表情肃穆威严,陈大老爷和陈二老爷就毕恭毕敬的。 “祖父,父亲,二叔……”陈二和陈七进来,一一问话。 老太爷微微抬了抬手,让兄弟俩噤声,却并没有招呼他们坐。 兄弟俩就不敢造次,站在一旁。 “……你接着说。”陈老太爷看了眼陈二老爷,让他继续刚刚的话题,没有理会两个孙儿。 陈二老爷道是,又接着说起来:“……央及一再保证,说那药温和,绝不是什么虎狼之药。一味车前子,用米汤送下。米汤也是温和滋养的。老三病得急了,跟我说,他想吃央及的药。 我想着,老三好似和央及走得挺近,他们叔侄感情好,他应该更知道央及的底细。所以,我就同意让央及用药。 着实奇怪,那药用下去,老三的腹泻立马就止了,见效简直惊人,跟灵丹妙药一般。我想着父亲和大哥还在等消息,等老三那边睡下,就急急过来回禀了……” 陈大老爷听完,松了口气,道:“这是老三的造化。他病了这些日子,我瞧着够悬,还以为他命数已至。如今捡回了条命,都是祖宗保佑。” 陈老太爷却沉默一瞬。 “这世上,可没有灵丹妙药!”陈老太爷道,“央及那小子,定然使了什么法儿。去请了央及来,我问问他。” 陈七听到这话,不由暗暗收紧了袖底的手。 他真怕陈璟把他捧杀陈璟的事说出来。 陈璟可能不明白陈七在三房的用意,但是老太爷这样精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陈七的心思。 在自家内讧、欺负自家兄弟、不顾叔父生病的死活,随便哪一条拉出来,都够禁足三个月的! 陈七心里兜兜转转的,那边,陈二老爷已经吩咐小厮儿,去三房看看情况。若是三老爷还在睡觉,就让央及先过来。 很快,陈璟到了松鹤堂。 陈璟先跪下,给老太爷磕头:“孙儿给伯祖父贺寿,祝伯祖父海屋添筹、耆英望重,天保九如,寿同南山!” “好孩子,起身吧。”陈老太爷眉宇间,露出几分温和。 今天因为老三贺寿时发病脱粪,弄得船厅臭气轰天,大家帮着安顿宾客,重设宴席,又忙着照看老三,直到现在,都没人正式给老爷子贺寿。 陈大老爷之前有贺寿,还被打断了。 所以,八十大寿第一个完整恭贺的,是陈璟。 老太爷不由笑了笑。 他觉得陈璟很心细。 老太爷喜欢细心的孩子。 第006章高手 陈璟给伯祖父拜寿之后,伯祖父微微笑了一笑,然后就问起陈璟的诊断和用药。 陈璟给三叔用的法子,并非他原创,而是明代《名医类案》里的一个记载验方。 像三叔那样的暴泄,很难遇到一次。 中医的发展,和其他技艺一样,也是慢慢累积。累积不够,有些病就是看不准,这跟医术高低没有关系。就像登山,没有一步步的攀爬,是到不了顶峰的。 陈璟所接受的教育,是在前人积累的基础上,所以他等于站在了山峰。而这个时代、整个时代的医学,都在半山腰。 等伯祖父问起用药的原因,虽然他们不通医理,陈璟还是一一解释。 “……三叔那病,就是个肠道失调。 小肠有泌别清浊的功能。人饮食,至肠胃时,小肠将水谷中的‘清’分出来,再由脾脏输布全身,而将‘浊’的部分下注大肠;大肠再将水分吸收,剩下的成了大便,排除体外,水分则渗入膀胱从尿排出。 三叔那暴泄,清浊不分,全部走大肠,故而暴泄不止。我用的车前子,性味甘寒,入肾、膀胱,有利尿的作用。只要小便通利,水湿不走大肠,清浊自分,暴泄就自止了。”陈璟道。 等他说完,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愣了一瞬。 “就这样简单?”陈二老爷错愕。 陈璟用的方法很简单,不通医理的人也明白:他就是用车前子利尿,用利尿来治疗暴泄。 那么可怕的暴泄,几乎要了陈三老爷的病,陈璟只是用利尿的方法…… 这若不是治好了,谁也不会相信这番说辞的。 怪不得治病之前,陈璟一直不解释他的用药,只说先试试。这等解释,没有事实,是很难叫人信服的。他一旦说出来,大家定然要笑话陈璟大胆狂妄,妄想用这种方法治好暴泄。 偏偏他治好了! 这…… 就算事实摆在面前,陈二老爷都觉得难以置信。 “治病就是这么回事。”陈璟笑笑,“用药如用兵,贵在精而不在多。只要对症,再平淡简单的药也能出奇制胜。” 听到这话,屋子里又是一静。 一直站着的陈七腿都酸了。但是听到这话,他还是翻了下白眼,心想看把你小子狂妄的。“治病就是那么回事”,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这种傲视医学的态度,真的很欠抽啊! 天下闻名的大夫,才敢这样说话呢! 你陈璟不过偶然运气好,治好了一例,就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央及有奇才……”陈大老爷呵呵笑了,赞赏陈璟。他和陈二老爷一样,心里颇为震撼,对这种方法仍是觉得奇怪。 还真的治好了。 唉,原来治病也有捷径啊。 陈璟这小子,是怎么找到这捷径的? “好了,你们都去吧。”伯祖父最后开口,“外头还有宾客,老大你带着访里去待客;老二还去三房,看看情况,老三那两个儿子一点用也顶不上,你去坐镇,免得他们妇人孩子的,乱了套。” 被点名的陈大老爷、陈二老爷和陈二陈瑛都道是,转身要走。 陈七就慌了:我呢我呢?不让我走吗? 他连连给父亲和二哥使眼色。 陈大老爷想说点什么,给老太爷求个情,却被陈二拉了下,阻止了陈大老爷的求饶。 老太爷虽然不管事,却对子弟颇严,最讨厌儿子们护着孙儿。 等几个人出去,老太爷又对陈七道:“末人,你先去西次间稍坐,我还有话问你。” 陈七都要哭了。 什么有话问?您留着单独责骂我吧。 骂完之后,估计又要被禁足了! 他也不敢违逆老太爷,低低道了声是,乖乖去了西次间等候。 松鹤堂的正厅,就只剩下陈璟和陈老太爷。 “央及,你坐下。”老太爷道。 陈璟从进来就一直站着说话。伯祖父和伯父们面前,轮不到陈璟坐着答话。直到众人都散去,老太爷才免了虚礼,让陈璟坐下。 “是。”陈璟就依言,坐在了方才二伯坐的位置上。 老太爷已经八十,偏瘦,鬓角花白如雪染。他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看上去比他实际年纪小十来岁。 别说古代,就是后世医学那么发达,在八十岁能有这等健朗,也是非常难得。 比如大伯父,今年六十二,看着还不如老太爷有精神。 老太爷眸光炯炯。 顿了顿,老太爷才说:“央及学了医术!是哪位高人指点的?”他的语气非常肯定。 旁人可能以为陈璟是运气好,或者碰巧治好了陈三老爷,老太爷却不这么认为。 活了八十岁,治下这份庞大家业,老太爷的眼光依旧不失年轻时的精明犀利。就像陈璟所言,用药贵在精而不在多。能这么精准对症用药,用药又这般平淡无奇,陈璟的医术,远远高于世人的想象。 炉火纯青的医术,才能做到化简单为神奇。 这等高超医术,不应该出现在陈璟这样十六岁的年轻人身上。 “并没有人指点。”陈璟道,“家里有几本医书,《黄帝内经》《难经》《金匮要略》等,都是兄长买的。念书累了,我也会读来消遣,一来二去,就记得个滚瓜烂熟。” 七弯巷那边有医书,这个陈老太爷知晓。 陈璟的先父母身体很不好。 他先父一开始还算不错的,而后竟倏然消瘦,后来就慢慢靠药罐养着。陈璟的母亲,一连生了七个孩子,却只养活了陈璟和他哥哥陈璋,足见他母亲自身是有大问题的。 父母双双卧床的那些日子,陈璟的大哥陈璋心里也烦躁。大夫说话,时常没个准,陈璋自负聪明过人,就花钱买了药书,自己在家里研读,想自己来医治父母。 可最后,陈璋还没有读出个名堂,他父母就去世了。 父母去世之后,陈璋放下了学医这条路,安心读书,次年就中举。 陈璋是陈氏玉字辈子弟中,最为杰出的。无奈他生在七弯巷,若是生在旌忠巷,没有家里那些琐事烦心,只怕进学更早。 而陈璟说,他随便看看药书,就能背熟,应该不是假话,从他这次出手治病就可以看出。 难道这孩子,比他兄长更有天赋? 怎么听闻从陈璟有点呆头呆脑,不及他哥哥半分聪慧呢? 陈老太爷自诩看人目光精准,却也看不出来陈璟话里的真假。这孩子一派淡然,被陈七刁难不愤怒、治好了老三也不自夸,好似只是做了件随手之事,没有半点假装。 这份荣辱不惊,让见多识广的陈老太爷心里纳罕。 “……原来央及是自学成才。”陈老太爷笑了笑,然后又微露严肃,“学医,算个出身,到底不如读书。自从科举这一制开立一百三十余年,咱们望县,总共出了五十名秀才,二十一名举人,三名进士,算得上声名显赫的。” 一百三十余年前,才有科举…… 那这是唐朝吗? 陈璟心里,微微起了点涟漪。 而后,这点涟漪又快速消去。夏氏梁国,夏氏梁国,这个时空在历史上不存在,为什么非要套进自己熟知的历史里去? 他无奈在心底笑了笑。 科举制有了一百三十多年,整个望县出了三名进士,二十一名举人,这的确是高产! 要知道,每三年一次的春闱,总共才录取进士五十人。那是全国的参考人数。 望县这个小地方,一百多年能出三位,实属难得。 至于那二十一名举人,其中就有陈璟的哥哥陈璋。 陈璋是陈氏这几百年来,第三个举人。 足见,这科举有多难啊? 偏偏,如此难,大家还趋之若鹜。 陈老太爷现在说这些,陈璟都能预料到,他接下来要劝陈璟不要走歪路,读书才是正道。 果然,陈璟心里想着,陈老太爷已经开口:“你哥哥是陈氏这一百三十余年里,第三位举人。你是个聪颖过人的孩子,也该好好念书,走科考这条路。像医者,虽能救人性命,却也只是奇技淫巧,万事不由己……” 这话,算是谆谆教诲。 他没有多提陈璟哥哥现在的下落。 大概,陈家也不愿意相信陈璟的哥哥去世。陈家还指望这举人能中个进士,给家族添增光彩呢。 陈璟没有当面反驳老太爷。早已分了家,旌忠巷也管不到七弯巷,陈璟念书还是学医,老太爷能建议,不能管束。 所以,陈璟恭从道:“是,孙儿谨记。” 老太爷就很高兴。然后他又道:“……今早你大伯拿了礼单我给瞧,你嫂子送的那扇屏风,价值不菲。你哥哥不在家,你们也该处处节省,不该如此破费的。” “这是我们的心意,伯祖父的寿诞,我们还只怕送得寒酸了。”陈璟道。 陈老太爷又笑笑。 他没有说帮助陈璟一家人的话。 陈家合族都知道,陈璋娶的那位李氏,最是争强好胜,不肯受人半点恩惠。早就听闻他们日子拮据,结果老太爷的寿宴,李氏送的礼都快赶上大房的了,特别贵重。 那等心高气傲的女人,不能主动去说帮助她,否则就是轻看了她。 “知道你们孝顺。”老太爷道,“时辰也不早,你还没有吃饭。去前头吃了饭,早点回去,免你嫂子挂念。” 陈璟道是。 他从松鹤堂出来,去了趟三房。 三叔已经醒了,精神仍是不好。 拉了那么久,三叔整个人都虚空了。 那碗车前子汤用下去之后,解了两次小便,却已经不拉了。三房众人见陈璟又折身回来,三婶、四嫂、几位堂妹堂兄堂弟等,少不得客气一番。 “煮了车前子就米汤,搁在三叔床前,什么时候渴了就当水喝。今天就别吃东西了,明早起来,煮点米粥,再煮点蔬菜汤。三叔已经好几日没有吃东西,蔬菜汤升胃气,让肠胃能正常运转。吃一两天米粥和蔬菜汤,就可以正常吃饭了,别太油腻,吃些清淡的。”陈璟一一交代。 三房的人听了,认真记下。 然后,四堂兄去抓药了。 “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央及说说话儿。”三叔有气无力,强打起精神。 众女眷就纷纷退出去。 “且卷,你去大厨房,要份饭菜。你央及哥还没有用膳。”三叔又对他的第二个儿子说道。 他的第二子,在陈氏大族里排行第九,名玮,字且卷,今年十三岁。 陈九听了,恭敬道是,转身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陈璟和三叔的时候,三叔半坐在床上,声音虚弱无力气:“央及,今日多谢你……” 陈璟笑笑,道:“要不是三叔相信我,我再好的本事也无计可施。三叔不必谢我,原是一家人,岂有见死不救的?” 三叔欣慰点点头。 他是认定陈璟有大才的,从下棋就可以看得出来,这孩子将来非池中之物。特别是陈璟这份少年老成,简直叫人咋舌。 陈三老爷快五十的人,都不能如此淡然。 他单独留下陈璟,并非单单道谢。 “今天末人闹得过分,我虽连爬起来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却听得清楚。”三叔叹了口气,“你二伯在场,也没管,你别怪他。你二伯是庶子,素来谨小慎微,不敢多走一步,怕得罪人。等我好了,末人那小子跑不了,三叔替你讨回公道。” 陈璟没想到三叔是单独说些句话。 他笑笑,道:“三叔,您安心养病吧。七哥只是被宠坏了的孩子,我哪里跟他一般见识?” 正说着,陈九端了饭菜来。 陈璟就在三房这边用了膳,然后找到了他的侄儿陈文恭,一起回了七弯巷。 他嫂子问他,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陈璟没提今天看病的事,只是简单把三叔生病之事说了下。 ——☆——☆—— 松鹤堂那边,陈璟走后,陈老太爷把陈七叫进来,问他:“今天在三房,你做了什么好事?” 老太爷语气清冷。 陈七心里就打颤。 他色厉内荏,对下人和兄弟们凶狠,却不敢在老太爷跟前嚣张半分。被老爷子一说,心里就怯了大半,嚅嗫道:“……没……没做什么。他们……他们不相信央及,孙儿还帮着说话了。” “呵!”老爷子冷笑了下,“你们兄友弟恭,这很好,我也放心了。” 用这种冷嘲的语气,说赞赏的话,叫陈七毛骨悚然。陈七知道老爷子在说反话。 “往日总教导你要和睦兄弟,如今总算有了出息,听进去了。”老太爷继续道,“既这么有出息,不能总荒废了你。从明日起,你就跟着我念书,住在松鹤堂吧!” 第007章已任 四五天过后,三叔彻底痊愈。 这件事,除了陈家上下和徐逸那两位大夫,其他人并不知情。就算出去说,也不会有人相信。 故而,陈璟的生活没什么改变。他的医术,依旧无人知晓。 旌忠巷那边提到陈璟,也只是说:那孩子怎么就蒙对了? 他们对陈璟的运气更加好奇,从未想过陈璟真的有医术。 又过了两天,就到了四月初一。 到了四月,春渐暮,百花凋零,碎蕊满地,唯有荼蘼枝头繁茂,花盛香浓。 三叔身体恢复了些,亲自到七弯巷,请陈璟再给他复诊。 “已经调理得当。这浃旬至半月,还是饮食清淡。”陈璟笑道,“饮食上稍加留心,就不会再犯,三叔宽心。” 三叔松了口气。 病已经确定无碍,三叔心情也好,要和陈璟对弈。 陈璟见他暴瘦如斯,还有如此兴致,就高兴答应了。人的心态好,说明他乐观。只要乐观,自身的正气就足,病也好得更快。 两人依旧下敌手棋,陈璟执白先行。 一边布局,三叔就同陈璟说了些旌忠巷的闲话,特意提到了陈七:“……末人被老太爷关到了松鹤堂,亲自教导他念书,听说他快要疯了。” 说到这里,三叔哈哈大笑。 陈七那日在三房,不知轻重,借着三叔的病,准备给陈璟难看,很快就传到了老太爷的耳朵里。 不友兄弟,不敬尊长,这是陈氏家训里的大忌。 老太爷知晓陈七,被陈大老爷宠得紧,是只没有笼头的马,最受不得管束,也最不喜欢读书。比起责骂训斥,还不如给他禁足。 禁足还有期限,而关在松鹤堂念书,是没有期限的。 看不到头的禁足和读书,几乎逼疯了陈七。 三叔也出了口气。 “七哥最怕禁足和念书,伯祖父这次是对症下药了。”陈璟也笑了。 说心里话,他并不记恨陈七。说到底,陈七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思想和心智都还有塑造的可能。他不过是被宠坏了,不懂事,遇到委屈就想报仇,才下套子想害陈璟。 如果没有他,陈璟估计也不能顺利给三叔用药。这点来说,陈璟还是感激陈七的,虽然陈七的本意并非帮忙。 假如能严加管束,谁知道陈七将来能不能有番作为? 孩子嘛,难道要他和一个孩子置气?况且穿越而来的陈璟,也没在陈七跟前吃亏。 若不是陈七打死了从前的陈璟,现在这个从异世而来的灵魂,也许还无处安托呢。 “可不是?”三叔笑得幸灾乐祸,“老大还想去求情,被访里劝住了。倒是末人的生母苏氏,去了松鹤堂,给老太爷磕了三个头,说多谢老太爷亲自管教末人。真没想到,那个苏氏还有点见识……” 访里,是陈二陈瑛的字。 陈二是嫡子,陈七是庶子。陈七不争气,也许陈二会更加轻松些。有个被父亲宠溺又争气聪明的庶弟,压力应该会大点;反而,有个纨绔庶弟,陈二就不需要有什么担心。 这是旌忠巷大房的事,跟陈璟扯不上半点关系。 他笑笑,专心和三叔下棋,不多评价。 三叔的棋力,其实远在杨之舟老先生之上。但是陈璟对他,从不留情。因为三叔很痴迷围棋,若是让他知道有胜利的可能,只会增加他的斗志,这下棋就没完没了。 唯有对他痛下杀手,三叔才不会一直缠着陈璟。 果然,两盘下来,输得悲惨至极,三叔哎呀哎呀的叹气,收了棋子,起身回家了。 因为三叔的来访,陈璟的嫂子就知道了陈璟在旌忠巷那边治病的事。 她看了几眼陈璟,也没直接问。 第二天,大嫂去了趟旌忠巷,给大伯母请安,然后就把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陈璟的嫂子,她永远知道怎么给予家里男人最大的尊重,哪怕只是小叔子。 “你真的治好了三叔的病?”大嫂把事情弄清楚了,回来就问陈璟。 她脸色有点沉。 陈璟想到,大嫂多次劝他,以功名为己任。现如今知晓他读医书,只怕又有失望,少不得就要劝说一番,让他从今以后都改了,安心念书等。 “大嫂,您别生气。”陈璟在大嫂开口劝说之前,就先解释,“我不过是凑巧看到了一个案例,和三叔的病症相似。当时,三叔脱粪晕迷,脉微欲绝,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在场的大夫,居然要给三叔用清泄之药。若是一碗清泄药下去,三叔的阳气断绝,人就再也活不了。我们和旌忠巷,同姓同宗,也该同声同气。我不忍见三叔命丧庸医之手,这才出了头,给三叔用药。 伯祖父也说了我,让我以后别往这条路上走,要学大哥,好好念书,我已经答应。大嫂,您别担心。” 大嫂听了这话,脸色并未好转,反而是悠悠落下泪来。 陈璟不知缘故,心想到底哪句说错了? 他暗道今日又少不得被大嫂说一顿,心里有了准备,却听到他大嫂哽咽着说:“早年,你大哥也要学医,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就是为了治好公婆的病。医书晦涩,比四书五经还要难,他无法通透,半夜坐在屋子里哭,说自己不孝,无能为父母延寿。 不成想,你大哥刻苦钻营不成,你倒开了窍。” 原来哭,不是因为陈璟,而是想到了陈璟的哥哥,想到了早已逝去的公婆,想到了大哥的孝心未筹父母就离世的遗憾。 陈璟不能体会哥哥为了父母治病学医的艰辛,他甚至连哥哥和父母都没有见过。 他不知从何安慰,只得沉默听着。 大嫂感叹了一番,抹了泪,依旧说起了读书的话:“……咱们家,也不靠手艺吃饭,你是个读书人。别说先去的公婆,就是你哥哥,若是知晓你在家不好好念书,也该怪我这个做大嫂的没有督促好你,我怕是要成陈家的罪人了。” 说着,眼眶又红了。 她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大约是看着陈璟着实孝顺懂事,非要一味说他读书是为了祖宗,为了扬名立万,未必有用。 所以大嫂换了个思路。 陈璟挺无奈的,只得一再保证自己好好念书,大嫂才不哭。 比起她跪下求陈璟读书,哭已经算轻的了。陈璟立马答应,很是干脆,怕大嫂又有下跪什么的。 “……二弟有这般决心,大嫂是信任你的。”大嫂见陈璟这般说,破涕为笑,“那些医书,大嫂帮你收起来。读书就该一心一意,别让这些杂书乱了心气。” 一副为了陈璟好的口气。 陈璟失笑,无奈摇了摇头。 不知不觉,他就走进了大嫂的圈套里。 大哥留下来的药书,都是中医入门的基本功课,陈璟前世十二岁的时候就会背了。 他拿着看,不过是打发光阴。 “好,回头我整理整理,送给大嫂。”陈璟道。 他果然把几本书都收拾好,交到了大嫂手里,大嫂这才舒了口气。 那些医书也是枯燥的。但是没有了,日子就更加枯燥了。 接下来的日子,陈璟只得重新拿了本《春秋》看。 前世,陈璟接受的教育,粗略说来,和这个时空的教育相差并不大。 他那时候,并没有读过正规的小学中学大学等。 从七岁开始,家里专门请了个家教,教陈璟认字和写字。一学就学了三年,练了手毛笔字,把汉字基本上记熟。 到了十岁,陈璟就背《黄帝内经》《千金方》《金匮要略》等医书,全部都是古本,竖版无标点。 祖父是练行书的,陈璟也跟着练了行书。 这是陈氏家学。 后来出世行医,为了适应整个时代,陈璟也学了钢笔字,也学了英文,可到底不如古书、毛笔来得熟练轻松。 所以到了这个时空,被大嫂逼急了,装个读书的样子,陈璟还是能装得像模像样的。 至于科举进学,陈璟想都没有想过。 他大致是不会再去做官了。 医术,他很擅长;官场,他应付不了。前世五六年的官场生涯,让他彻底认清了自己。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从前为了家族、为了名誉,年轻气盛的他,不擅长的也要去拼。等死过一次,就发现真的没必要。人生苦短,还是扬长避短吧。还使劲拼搏,若是哪天功成名又死了呢? 关于这点,陈璟觉得并不是悲观,而是已经彻底看透了,也就豁达了。 大嫂收了陈璟的医书,陈璟就过起了每天提水、看书、写字的日子。 四月初五,早起细雨天色阴晦,云层将天地收拢,似要下雨。 陈璟去提水,依旧碰到了杨之舟。 杨之舟还是没有去看病。 作为一个成年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和立场,一句话没必要三番两次去劝说。所以,陈璟不再提杨之舟胳膊作痛的话。 这让杨之舟觉得很舒服,也更愿意把陈璟当个忘年交。 朋友,有朋友该有的亲昵,也有朋友该有的距离。凡事都要有度。 “……等会儿用了早膳,就去趟明州,可能要一个月左右才回来。”杨之舟对陈璟道。 明州,就是后世的宁波。 望县隶属明州,是明州下面的小县城。 “哦,好的。”陈璟道。 他没有打听杨之舟去明州做什么。他和杨之舟相处这几个月,从未主动问及杨之舟身份和家庭。他看得出,杨之舟有点忌讳。 这次,陈璟依旧没有多问。他没有少年人的好奇心。 杨之舟笑笑,两人站着说了几句话,陈璟进回家了。 七弯巷是条潮湿狭窄的巷子,陈璟也遇到了邻居,少不得打声招呼。快要等门口的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 细雨霏霏,将陈家院墙打湿。 等陈璟到了家,发现家里来了客人。 看到来客,陈璟不由纳罕,怎么有点眼熟啊? 第008章出门 来客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宝蓝色销金云玟团花直裰,面容白皙,有点微胖。 很干净整洁的一个人。 很面熟,似哪里见过。 因为陈璟和侄儿年幼,他哥哥又不在家,正经的男客都避嫌,不会轻易登门,除非是嫂子娘家那边的兄弟;而那些地痞流氓,一来忌惮旌忠巷陈氏,二来忌惮陈璟哥哥的举人身份,也不会登门。 所以,家里一年四季是见不到男客的。 这人…… “央及少爷,鄙人徐逸,是东大街徐氏药铺的东家。”徐逸见陈璟回来,立马迎上来。 他一声“央及少爷”,陈璟就想起了他。上次在陈家三房,那个给他三叔治病的大夫。 徐逸长得一张大众脸,中等身材,五官平淡极了,一杯水泼过就能抹去。当时,他对陈璟似乎挺不客气的,但是陈璟压根没放在心上。 他这个人,陈璟都没放在心上,何况他这张不容易被记住的平淡脸?而且他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件宝蓝色直裰,花纹繁复,比较华丽贵重,不似他去问诊时的素净。 如此这般,陈璟一下子就没想起他,只觉得面熟。 “徐大夫……”陈璟也笑了笑,同徐逸见礼。 “大夫”这个词用来称呼医者,似乎是始于宋朝,而且是专指有官职的医者。但是,穿越到了这个世界后,大家用这个词来表示对郎中的敬称,陈璟也就跟着叫了。 徐逸一直在中堂坐着,陈璟的嫂子没有露面,只是丫鬟清筠端了杯茶。 这个年代,风气是挺开放的,女人不用裹足,出门也无需带围帽遮面,故而女人也是能见客,并不像明清那样有严格的闺训。陈璟的嫂子之所以不出来,是不太喜欢有男客到家里。 徐逸也不是读书人,大嫂不喜欢陈璟和非读书人来往,怕带坏了陈璟。 大嫂比母亲还要操心陈璟。 所以,陈璟的嫂子开了门之后,就一直在里屋没出来。 徐逸大概也感觉到了主人家不欢迎,有点忐忑,不知该捡那句话说起。 “您今日来,是想问那个车前子治腹泻吧?”陈璟开门见山,笑着问徐逸。他想赶紧把话说完,打发徐逸走。 陈璟家这院子太小了,不分内外院,家里又没有成年男主人,真的不方便接待男客。 “是啊是啊。”徐逸一怔愣,又连忙回答。 他方才还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呢,结果陈璟就先说了。徐逸也不虚套,连忙应下。 “我在巷子口瞧见了辆黑漆平头马车,是您的吗?”陈璟又问。 徐逸不解,道:“是啊……” 陈璟已经起身,笑着道:“您不是徐氏药铺的东家吗?我还没有去过药铺。若是方便,我跟着您去药铺瞧瞧,长长见识。我三叔那个医案,咱们路上慢慢说吧?” 徐逸也连忙站起来。 虽然他不知道陈璟的用意,还是一口气答应了:“央及少爷请,只是药铺简陋,您别嫌弃。” 他的态度很恭敬。 陈璟笑了笑,把徐逸请出去。 外头的细雨,渐渐急了,打得花枝乱颤,墙角的荼蘼花瓣落英缤纷。 “清筠……”陈璟喊清筠。 清筠忙从里屋出来。 “拿两把伞给我,我同徐大夫出去一趟,晚些时候再回来。”陈璟道。 清筠道是,很快从里屋拿了两把油纸伞,交到陈璟手里。 陈璟就和徐逸往外走。 等陈璟和徐逸出去,清筠忙锁了院门,折身回到里屋,把事情告诉了李氏。 李氏在里屋做针线,替陈璟和孩子们缝制夏衫,等过了端午节就可以换上。她竖起耳朵,留意外面的动静。 清筠进来回禀的话,李氏都清楚。 她贝齿轻轻咬断线,半晌才叹了口气,似自言自语道:“央及总是结交不到同龄的朋友,倒是和这些老先生有点来往。他原本就沉默寡言,少年老成,现又结交这些上了年纪的先生,将来……” 将来只怕更加暮气沉沉。 说罢,李氏又叹了口气。 李氏真像是陈璟的母亲。母亲就是这样,孩子乖了怕呆怂,孩子调皮又怕学坏,左右为难。自己为难,孩子也为难。 清筠不懂这些,就没有接话,默默帮李氏做些边角活计。 ※※※ 雨势渐急。等陈璟和徐逸到了徐氏药铺的时候,已经下成了连珠之势,地上起了层薄烟。 陈璟毫无保留,把陈三老爷那个案例,说给了徐逸听。 徐逸听了,连连颔首。 他早就想去七弯巷,拜会陈璟的。只是,他在等,看看陈三老爷是不是真的彻底痊愈。等他昨天得到了确定的消息,就迫不及待了。 他刚到陈璟家里的时候,态度恭敬得有点谦卑。他很想知道陈三老爷那个案例,又想到自己貌似得罪了陈璟,怕陈璟不肯善言相待,故而徐逸放低了姿态。 等他见陈璟谈吐成熟稳重,又知无不言,就明白对方根本没把上次的恩怨记在心上。 其实陈璟连徐逸都没记住,那点小恩怨就更加没记住了,这个徐逸不知道。 徐逸还在心里暗赞陈璟练达,心想:“这孩子年纪小小,没有少年人的孤傲,反而有种中年人的豁达沉稳,将来只怕会有大出息!” 他对陈璟刮目相看。 “……我三叔那个案例,是个特例。”最后,陈璟道,“其实您不必非要知道。像我三叔那种暴泄,以后只怕很难再次遇到。” “老朽长了见识。多谢央及少爷。”徐逸仍是道谢。 陈璟笑笑。 马车到了徐氏药铺,陈璟就下来坐坐。 徐氏药铺是临街三间门面。门檐之上,挂着一块汉白玉的牌匾,银钩铁画写着“徐氏药铺”四个大字;踏入店堂,只见大堂里干净宽敞,中间有一整排的花梨木柜台,柜台后面站着掌柜和几名药童。 掌柜和药童身后,是满满树立的药柜,足足有两人高,直延伸到了屋顶处;药柜上,有琳琅满目的小抽屉,上门用铁牌篆刻了药材的名字。 药香满屋。 因为下暴雨,病家并不多,大堂也宽旷,越发显得青石板地面光洁照人,更加敞亮。 闻着熟悉的药香,陈璟慢慢叹了口气。 要是穿越到商户人家,该有多好啊! 商户有钱,不会把行医视为叛逆,陈璟也可以做自己擅长之事,开家这样的药铺。现如今,想到世人还受病痛折磨,而自己有这身技艺,偏偏无法施展,就感暴殄天物。 陈璟看着这药铺,眼里的羡慕是真的。 他这些日子,真的过得好无聊。 “徐大夫,您这药铺真不错。”陈璟赞赏。 这药铺,的确是徐逸的骄傲。 徐逸和陈璟不熟,在不熟的人面前,不好表现自己的得意,故而徐逸只是笑笑,道:“这是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已经快五十年了。到了老朽手里,还是这个样子,惭愧惭愧……” 陈璟也笑笑,反复看了几回。 徐逸还把坐堂先生,介绍给陈璟认识。 “就是……治好了陈三老爷的那位少爷?”坐堂先生约莫五十岁,却干瘦枯黄,有点摇摇欲坠之感。他语气里,满是质疑。 徐逸连连点头:“就是这位少爷。他是举人老爷陈璋的亲弟弟……” 比起陈璟,大哥陈璋名气大很多。说到陈璟,无人知晓,但是陈璋,哪怕是贩夫走卒,都听闻过。 这就是读书人的地位。 陈璟笑了一下,同老先生见礼。 “我在家读书烦闷,可否在这里坐坐,瞧老先生治病?”陈璟问徐逸。 “……好啊。”徐逸心想,陈璟是不是也想露一手? 徐逸至今也不知道,陈璟治好了陈三老爷的病,到底是蒙的,还是有真才实学。毕竟,那一味车前子,用得太巧了,又简单又巧,巧得像乱猜的。 若是陈璟医术高超,徐逸想多和他来往,虽然陈璟年纪小,这份沉稳是很讨喜的。 若是欺世盗名,以后还是别打扰陈璟念书了。 徐逸答应了,陈璟就在徐氏药铺晃了半上午。 雨渐渐停了,病家也越来越多。春夏交替,昼夜气温不稳,风寒患者居多。其他的患者,也是见常见病,没有什么疑难杂症,都是坐堂先生能应付的。 陈璟就一上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坐在一旁看。 徐逸看了陈璟好几眼。 快到晌午的时候,雨就停了,陈璟告辞:“……要回去吃饭,下午念书,要不然大嫂要说的。” 徐逸留陈璟用膳,陈璟推辞了。 “我派马车送您。”徐逸也不好深留。 “不必不必。”陈璟道,“我还想在街上走走逛逛。我们来的时候,我算了算时辰,从您这里走到七弯巷,也不过半个时辰。” 这倒有点孩子气。 徐逸就不强求,亲自将陈璟送到了门口。 看着陈璟的背影,徐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头笑了笑。 他回了大堂,正巧没了病家,坐堂先生也歇了,准备用膳。 徐逸就跟坐堂先生说起了陈璟:“……车前子那药,他怕真是是蒙的,他应该不会医术。看他的样子,有点呆,不言不语坐一上午,哪有这样的孩子?若是真有几分本事,也该在一旁说几句的。” 坐堂先生目光深邃。他捋了捋下巴稀疏的胡子,淡笑道:“那孩子,有本事。沉默坐着就是一上午,这般沉得住气的年轻人,你见过几个?你别小看了他。他将来,只怕比他哥哥有出息……” 坐堂先生倒是很喜欢陈璟,对陈璟的评价也很高。 徐逸是挺敬重这位坐堂先生的,觉得他看人很准。但是这次,徐逸有点怀疑:陈璟什么也没做呢,怎么就看得出他有出息? 因为他做了一上午没说话? 听到坐堂先生这么说,徐逸眉头微蹙,又往陈璟远去的方向看了看。 陈璟早已走远。 第009章体面 陈璟来到这个世界快半年了,很少在县城行走。 他嫂子不喜欢他四处游荡的。 他心里,是很想看看县城。五行八作、亭台楼阁、街景行人,他皆有点好奇。但是他嫂子不喜欢他出门,陈璟也不忍叫嫂子失望,直到今日才有机会。 雨已经停了。 骄阳从云层里探出头,雨后天空淡净幽蓝,如琉璃般澄碧;街道两旁的花草疏木,被雨水洗刷,深红浅翠,分外秾艳。 不暖不寒的四月,最适合郊游,他想。 “快,快抓住她!”陈璟走到街角的时候,准备往绕过去,往下一条街转,突然听到了纷繁错杂的脚步声,和几个壮年男子的呵斥声。 “抓住她呀!”还有女人尖锐的叫嚷声。 陈璟心想什么事,是抓小偷吗? 正想着,然后他就被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他算是单薄的。没想到撞他的人,更加单薄。不如陈璟站得稳,反而被陈璟撞到了,跌坐在地上。 陈璟定睛瞧去,是个穿着白色粉绿绣竹叶梅花褙子的女子,被撞到在地,半晌爬不起来。她有头浓密青丝,似绿稠般披散肩头,衬托得一张脸赛雪白皙娇嫩。 她头发披散凌乱,衣衫更是脏皱。 她身后一个穿着大红色五福捧寿妆花褙子的中年妇人,带着几名壮汉,随后追了上来。 那中年妇人打扮得很风尘,穿金戴银的,一看就是青楼老鸨。 陈璟看到这里,以为是青楼跑了妓人,老鸨派人来抓,心里就有点懊恼,不该撞了这位姑娘。被卖到青楼的,多少身不由己。既然想跑,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自己却断了人家的路。 这让陈璟微感内疚。 可是两名壮汉把女子抓起来的时候,女子终于抬起了脸。她并不是看陈璟,也不是看谁,只是不停挣扎,口中胡言乱语。 女子的双眸,通红。没有焦点。 这是疯了的。 疯癫的女子被抓住了,使劲叫,叫声尖锐,又踢又咬。 “清儿,我的儿啊……”中年妇人上前,心疼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娘带你去,你要去哪里都成。可怜的儿啊,你自己跑出去,若是走丢了,娘可指望谁啊?” 语气里很是亲昵。 陈璟想,这位姑娘在老鸨那边,地位很高,老鸨靠她赚钱。 她现在这半疯癫模样,仍可以看得出姿容不俗:鹅蛋脸,肌肤白皙似白玉出尘;双目似杏,鼻梁笔挺,唇微薄,下颌纤柔,五官非常精致。 陈璟多瞧了几眼这位姑娘的面色,就把她的病断了个七八成。她这病,应该是热入血室引起的癫狂,认真吃些药就能好,不是什么难症。 见多识广、有真才实学的郎中,就能治好这病。 不是非要出手不可,陈璟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他看上去太小,没人愿意相信他。他也不想为了证明自己,去与人争论。 除非是要命的病,就像上次三叔那样,命悬一线。 这位姑娘的病,拖个半年都没事…… 总会有郎中能治好她。 见没他什么事了,陈璟转身欲走,那位老鸨却喊他:“这位公子……” 陈璟站定了脚步。 老鸨上前,福身给陈璟施了一礼,礼数周到。然后她说:“多谢公子相助,才拦住了小女。” “不客气。”陈璟见四周不少路人停下来,欲有围观之势,道,“你们快走吧,等会儿有人看热闹,指指点点对姑娘名声不好。认真请个大夫,给这位姑娘看病。一点小疾,妈妈无需忧心。” 老鸨却微微愣了下。 她眸光微闪。 而后,她上下打量了陈璟几眼,眼中那抹希冀之光又淡去,再次行礼,就带着姑娘离开了。 大概是陈璟说这位姑娘只是小疾,让老鸨以为他擅长医术。然后又见他年轻,不像是有医术的,自己心里衡量一番,连句“公子懂医否”的废话都没有问,就转身离开了。 陈璟也往前走。 他满城里逛了一圈,直到日暮西山才回家。 他嫂子只当他在徐氏药铺,并未多问。等侄儿侄女下学,一家人吃了晚膳。 第二日,陈璟早起提水,就没有遇到杨之舟。所以,他早早就提完了,用了早膳开始看书。因为着实枯燥,陈璟看着就趴在桌上睡熟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上午。 光束从窗棂照进来,将书案镀上了金边,轻尘就在光束里起舞。 陈璟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不行!”陈璟倏然听到这句。 这是清筠的声音。 怎么不行? 这一声过后,院子里又变得静谧。 陈璟就走到门口,往正屋看去。大白天的,正屋卧房窗户紧闭。他嫂子如果做针线,自然要把窗户开着,这样光线好。大白天关了窗,自然是要说私密话。 大嫂一直将陈璟视为孩子,家里为难之事,从不和陈璟说,只是她一个女人承担。 方才清筠那句“不行”,到底说什么? 是哥哥出了事吗? 陈璟轻轻挪到脚步,站在正屋窗外的一株海棠树下,侧耳倾听。 屋子里的声音,有点小,若是再近些,就听得更加清楚。 陈璟又往窗下挪了几步。 他整个人就等于站在了他大嫂窗户底下偷听了。 “……那是祭田啊太太!”清筠的声音有点高,还带着哭腔,“您卖了祭田,旌忠巷那边岂会轻饶咱们?族规家规,哪一条都是七出之过!老爷若是在家,也不肯的!” 卖祭田? 过年时收租,陈璟知道这个家里,有四百亩祭田,那是祖宗留下来,传家的祖业,那就是家底。不管多么艰难,这份家底要守住。 守住了这份家底,就等于守住了灶火,守住了传承。 祭田是万万不能卖的。有了祭田,就等了有饭吃,不管什么年景,总不至于饿死。饿不死,才能子孙绵长。 大嫂现在居然想卖祭田? 那些祭田,并不是陈璟祖父、父亲和哥哥治下的,而是曾祖父治下的。当初祖父和旌忠巷的伯祖父分家,分得了那四百亩祭田。 这件事,一旦见旌忠巷那边知晓,他们是有权利管的。 就像清筠所言,陈璟的大嫂被休,赶出陈家是轻的,重则被官府杖毙。 大嫂真是太大胆了! 家里已经到了需要卖祭田的地步吗? 陈璟微微蹙眉。 “也不是全部卖了,只卖三百亩,还留一百亩。我已经托人问过,咱们家的祭田,能卖到五百文一亩。卖三百亩,就能拿到一百五十两的现银。有了这笔钱,端午、中秋、过年就都不愁。”大嫂语气清淡道,“这件事,你无需多言。” “太太,婢子还有些首饰,您都拿去卖了吧。”清筠噗通给大嫂跪下,“再不济,您卖了婢子!” “胡说什么?”大嫂不悦,声音终于有了点起伏,“你是老爷的屋里人,卖了你,外头人怎么看老爷?咱们陈氏,丢不起这个脸。你且等着,等老爷封了官,少不得你的凤冠霞帔。” “太太,现在如何是好?”清筠哭得更凶,声音也越发大了,“家里还有些东西能卖的,何必卖祭田?咱们清减了伙食,粗茶淡饭,不能熬过去吗?” 大嫂笑了笑。 “你在我身边十几年了,真是什么也不懂!”大嫂声音有点宠溺,“我卖了祭田,难道是为了吃饭?逢年过节,需得下礼,这是一笔大开销,没个五十两打发不了;央及和文恭的夏衫、秋衫、春衫,衣裳鞋袜,都要锦文阁的料子,没个三十两也难以打发;过年的时候,需要交祭祖的银子,每年都是三十两;还有平日里,谁有个寿辰、谁家娶媳嫁女,这些琐碎,四十两也只能勉强过去。” “咱们不下礼!”清筠给大嫂出主意,“逢年过节,咱们装病躲着;央及和小少爷,都有四季衣裳,都是半新的,又不是不能穿,何必换新的?再说,就算换新的,为何非要锦文阁的料子?锦文阁的料子,一尺比一亩田还贵!” “胡闹!”大嫂声音微冷,严肃起来,“不做新衣裳?你试试看外头那些人,会怎么猜测咱们,央及和文恭出去,谁还看得起他们?世人都是势利眼,只看衣裳不看人;逢年过节,咱们真的不下礼,从此这脸就不要了,老爷的脸也不要了!宁可饿死,人情往来断乎省不得!” 锦文阁并不是望县最好的布坊,只是个三等的。 若是七弯巷连三等布料都穿不起,就坐实了旌忠巷那边的猜测,以为七弯巷真的是穷亲戚。一旦知道你穷,所有的人情往来皆会变味。 陈璟很懂大嫂的意思。 在清筠看来,大嫂是卖了祭田,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仅仅是为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就像清筠所说,不做新衣裳能如何;逢年过节不送礼又能如何;送的礼物轻贱,更不会如何。 清筠永远无法明白大家族之间那些不言而喻的规则。 陈璟倒是很懂。 几千年后,这些规则并未遗落,反而是很好的遗传了下去。陈璟前世出生京都望族,这些规矩比现在还有残酷。 大嫂撑起了的,不是清筠以为的虚荣,而是七弯巷的声望,是陈璟哥哥的体面。 体面,往往比吃饱饭更加重要。 在上流社会,体面比命都重要。 你在架子上,你就要端着。也许在架子上,你为了坚持体面,维持尊严,过得很辛苦。但是只要你下来,你会更加的辛苦。 你自己往下游走,别人就会越发踩你! 陈璟哥哥苦读经书,换来“七弯巷举人老爷”这个声望,县令尊重他们,望县的大族也敬重他们,甚至连那些地痞流氓,都不敢欺负他们女人孩子的。 这就是体面。 这就是大嫂必须维护的东西! 你丢了这个体面,你逢年过节穿得不妥当,你送的礼物没有相应的价值,不能符合世人对举人老爷家的认知,你就是等于自己把这些体面和尊严丢了。 “……外头都在猜测,老爷已经没了。咱们若是往下游走,外人就更会这么想。 老爷好好的,也被他们诅咒坏了。再过些日子,那些祭田就卖不到这个价了,我明日就去,尽早定下来。只要熬过今年和明年春上,京里就该有消息传回来。若是老爷再没有消息,咱们就死心了……”大嫂继续道。 明年春上有春闱。 陈璟的哥哥若是还活着,必然会参加。只要他参加春闱,不管是上榜还是落榜,都会有消息传回来。 他若是还活着,以他的身份,大嫂就能从她自己娘家借到钱,把祭田买回来;若是他死了,从此大嫂就关起门,过寡妇的日子,替大哥守寡,陈氏也不会把守寡的女人赶出家门。 这一切,大嫂全部都打算清楚了。 家里值钱的,大嫂都卖光了,如今只剩下祭田了。 大嫂和清筠还在说什么,陈璟已经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 他脚步轻轻,慢慢又回了自己的小书房。 只是,他再也看不下去书了。 他需要钱! 需要能支撑这个家的钱。 这个家,不是简单的家庭。他大嫂的心思,不输男儿,让陈璟又惭愧又敬佩。 约莫过了一刻钟,正屋的窗棂推开,大嫂和清筠的话说完了。 陈璟再坐了半个时辰,他才站起来,换了身干净的直裰,对他嫂子道:“我去给三叔复诊,再去旌忠巷那边逛逛,晚些回来。” 大嫂心中有事,没心思管陈璟,只是道:“别和兄弟们起了争执。若是没人陪你玩,早点回来念书。” 陈璟道是。 他从七弯巷出来,徒步往旌忠巷走去。 第010章机遇 陈璟到旌忠巷的时候,正值午时,阳光正媚。树叶在日照下,层次明暗,阴阳错落。 三房在旌忠巷的东南角,可以从东边的角门直接进入,无需走正门。 若是走正门,就有点正式拜访嫌疑,还得去大伯和伯祖父那边请安,陈璟觉得麻烦。他直接绕过大街,往东边去了。 正门口,正巧遇着了一辆马车驶入。 跟车的,是三叔的小厮儿。 三叔刚巧会友回来。 看到陈璟,三叔惊讶不已,笑着道:“央及,你怎来了?”然后微微凝眉,“是不是我的病……” 他以为陈璟是来复诊的。 “不是,不是。”陈璟忙打断三叔,“在家里看书,着实无聊。我大嫂说,若是没事也该出门走动,活动活动筋骨。我没有其他朋友,就想来看看三叔。三叔可要下棋?” 三叔听到这话,松了口气。 陈璟说他没什么朋友可以来往,让三叔觉得心疼。 他忙把陈璟请到了家里。 三房住的,是一座三进院子。 外院是三叔和四哥、九弟的书房,以及待客的正厅;进了垂花门,后面是三婶和堂妹们的出处;再后面,就是四嫂和侄儿们。 陈璟来,也没打算进内院,就直接到了三叔的书房。 三叔有点老顽童脾气,平素不拘小节。进了书房,他随意招呼陈璟坐了,有吩咐书童赶紧上茶点,就把自己那副碾玉棋枰搬了出来。 这还是过年那张棋枰,三叔很少用。 因为对手不够格。 只有陈璟来了,三叔才毫不犹豫拿了出来。 陈璟笑笑,坐到了三叔对面。两人先猜枚,定了先后。陈璟猜的单双,正巧赢了,所以他执白先行。 这次,他的棋风温和多了,一开场的布局,就是流行的棋局。 三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棋局很快就布了起来。 “三叔,一百五十两银子,像在您这里,能用多久?”陈璟问三叔。 三叔的心思都在棋盘上。他见陈璟这次攻势如此温良,还以为这小子有什么险招在后头,所以聚精会神,冷不防陈璟会这么问他。 他啊了声,不明所以。 陈璟只得又问了一遍。 “一百五十两啊?”三叔在心里算了算,然后说,“要看怎么用了。若呼朋引伴,在醉霄阁这等酒楼,也不过是一顿饭的钱。若自家用度,不算人情来往,单单衣食住行,像我这个房头,三四个月的开销吧。” 陈璟听了,眉头微蹙。 才三四个月啊…… 他大嫂打算卖了那些祭田,换得一百五十两银子,是准备做一年的花销,而且还包括人情往来。人情往来,是日常花销中的重头。 三叔说,不算人情往来,他们这个房头,一百五十两银子只能撑过三个月。三房的人数,约是七弯巷的三倍。 那么,如果是七弯巷,一百五十两也只够吃九个月的,还不算人情往来。 根本不够啊! 大嫂如果还有其他东西可以卖,就不会打祭田的主意。所以,卖祭田的银子花完了,他们就真的山穷水尽了。 哪怕大嫂真的买了祭田,家里也撑不过去的。 “怎么,你要用钱?”三叔见陈璟久久不落子,锁眉沉思,就知陈璟是有为难事,询问道。 他一个孩子,又不用他管家,他愁什么钱? 三叔疑惑看了眼陈璟。 陈璟回神,笑了笑道:“没有。我又不结交朋友,呼朋引伴也轮不到我,我需要什么钱?” 家里的庶务,都归女人管。男人只需要读书,然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女人会打理好一切的。 不出面结交朋友,的确没有要花钱的地方。 这话,三叔有点不信。 陈璟笑笑,落下一子。 三叔的注意力,立马回到了棋盘上。 正下着,家丁回来禀道:“三老爷,贺二老爷来了……” “延齐来了?”三叔很高兴,足见是老朋友登门,“快请他进来。” 陈璟不知道什么贺二老爷,自然不好还赖在这里不走。他起身,对三叔道:“去给伯祖父请安,也该回去。一会儿天色晚了,我嫂子又要担心。” “别走别走,延齐也喜欢下棋,早就听闻你的棋艺。难得碰到一处,你也煞煞他的威风。”三叔拉着不让陈璟走。 陈璟笑,道:“我可不帮您报仇!” 三叔见自己的心思被戳破,哈哈笑起来,也不计较,只是骂道:“你这小子,精明百般又狡猾多端,往常怎么没看出来?” 陈璟也笑。 他没有等三叔送,自己往松鹤堂去了。 来到旌忠巷,不到伯祖父跟前请安,传出去少不得说他不懂礼数。 尚未到松鹤堂,便遇着了陈七。 陈七穿了件玄色暗纹番西花缂丝直裰,雍容华贵,正带着他的心腹小厮,快步往外走,似偷偷摸摸要出去。 陈璟微讶。 陈七不是被关在松鹤堂念书吗?看他这幅打扮,是要出去厮混的。 “七哥!”陈璟故意高声喊。 陈七一惊,吓得往旁边矮木丛躲了一下,然后到处循声。看到是陈璟,陈七连忙上前,狠声道:“你小声点!” 半晌惊魂方定,他问陈璟:“你跑来做什么?”语气不善。 “七哥去哪里?”陈璟没有回答他,而是笑着问,“你不是在松鹤堂念书?七哥这是要偷跑出去?” 陈七上次对陈璟动粗,结果吃了大亏,不敢再有动手的念头了,对陈璟就有了份顾忌。他的确是偷跑出去,恰巧就被陈璟遇上,更怕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嚷了出来,更添了份忌惮。 陈七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二哥跟祖父求情,让我跟着二哥念书,早就不在松鹤堂了。你小声点,只当没瞧见我,听到未?” 因为被关在松鹤堂念书,陈七整日精神恍惚的。 陈大老爷着实心疼。 他自己又不敢去求老太爷,就撺掇了陈二去作保,把陈七从松鹤堂接回大房。 陈二是陈氏下一代的家长,老太爷刻意培养陈二在家族的威望,所以,陈二的面子必须给。老太爷就同意,让陈七回大房。只是规定,两个月不许他出门,要安心念书。 两个月后老太爷要校考。若是陈七过关,这次的事就算了,以后还是如常。 回到大房,陈七就自由多了。 今日陈二的大舅子纳妾,陈二喝喜酒去了。陈七就禁不住,想偷偷跑出去。 “呵呵。”陈璟阴测测笑了笑,“七哥,你不在松鹤堂,并未意味着可以出门吧?” “谁说不能出门?”陈七色厉内荏,心里却想这小子怎么一猜一个准? “那我问伯祖父去。”陈璟转身欲走。 陈七连忙拉住了陈璟的袖子,恨道:“你小子跟我耗上了,是不是?你别真以为我拿你没法子,不过是念着同族兄弟,对你留情。你敢多嘴,以后别怪我不客气!” “你去哪里?”陈璟脸色微缓,笑着问,“你带着我,我便不告状。” 陈七是陈氏子弟里最纨绔的。他身上,有的是钱。他出入的,也是花大钱的地方。 陈璟要去瞧瞧。 知道在那里能花大钱,就知道能从哪里赚钱。 陈七去的地方,都是些销金窟,其他客人非富即贵。如果有机遇,陈璟就能赚到一笔钱,解七弯巷的燃眉之急。 人的身体,多少有点毛病。只要有点毛病,又相信陈璟,陈璟就能发挥自己的长处。 陈璟需要有人自愿送钱给他。 “你?”陈七上下打量了几眼陈璟,一副嫌弃模样,“就你这身打扮,给我做小厮我都嫌丢人。我去的地方,你这种打扮连门都进不去,别丢我的脸!” 他怕陈璟露出寒酸模样。毕竟是族兄弟,陈璟寒酸,陈七也丢份。 陈七的衣裳,也是半新的直裰。但是非名贵料子,也非名贵做工,时常出入销金窟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寒酸。 “我扮作你的小厮,也未尝不可。”陈璟又笑着道。 他这么一说,陈七眼睛微亮。 陈七当然愿意把陈璟当小厮使唤。 上次的仇,陈七还记着呢。要不然怕祖父,他早就收拾陈璟了。既然陈璟送上门给他羞辱,他岂会放过? 陈七要去的地方,是婉君阁。那里,有他的狐朋狗友。等到了地方,陈璟还不是由着他耍? 想想就觉得挺开心。 可是,陈璟能这么傻吗? “……你又想什么鬼主意?”陈七有点不放心,“你小子最近一肚子坏水。” “我能有什么鬼主意?”陈璟道,“我从来没去过好玩的地方。我哥哥和大嫂不准许。若是七哥愿意带我去开开眼,我自会感激你。” 陈七不由眯起了眼睛,有几分狐狸般狡狯的得意:原来陈央及这小子是猜测到他可能去青楼,心里发痒,也要去见识见识。 像陈央及家那样,是断乎不会有钱给他去青楼那等地方消遣的。 原来这小子情窦初开,想女人了! 陈七几乎要大笑出声。 带他去,带他去。等到了地方,看怎么整死他。 陈七心里这样想着,就点点头道:“也好,你跟着我去,就说你是我的小厮,不许闹事,否则我告诉你大嫂!” “好。”陈璟道。 兄弟俩各有目的,丢了小厮,借道三房的院子,从东边角门溜了出去,往婉君阁去了。 婉君阁是望县最有名望的青楼。老鸨叫婉娘,从前是明州的头牌,显赫一时。而后,她嫁了富商为妾,搬到望县。富商年纪大了去世,给婉娘留下一笔钱。 婉娘被富商的大妇和儿子不容,只得从富商家里出来,带着自己从前的私房钱和富商偷偷留给她的钱,开了家青楼,做起从前的营生。 一开始,婉君阁并没有什么名气。 直到三年前,名妓惜文声名鹊起,占了头牌,从此婉君阁也就风生水起。老鸨婉娘又擅长钻营,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 惜文名气大,地位高,一般人都见不着。 陈七打了一年多的饥荒,只是远远见过惜文弹琴,从未入她的闺阁,不知填了多少银子,陈氏合族都知道。 上次陈璟还拿这件事取笑陈七。 陈七的马车,很快就到了婉君阁。尚未入夜,婉君阁门口却是香车宝马,挤得水泄不通。 陈璟有点惊讶。 华灯初上,青楼的生意开始,这才附和常理,可现在才半下午。 难道现在流行青天白日嫖妓吗? 陈七的马车,远远停了,带着陈璟挤到了门口。 龟奴认识陈七,淡淡招呼了声七公子,并不见热心。陈七是熟客,却不是贵客。 陈七也习以为常,直接往里走。 有姑娘迎了上来。 陈七也有自己熟悉的姑娘,直接到她房里。那姑娘房里,早已有了三位客人。其中两位鲜衣公子,神态怡然听琴,他们和陈七年纪相当。 另一位,大约五十来岁,微胖,穿着绸布衣裳,神色傲然,带着几分不耐烦,表情肃穆。 琴声悠长,茗香怡人。 陈七进来,两位锦衣公子和稠衫老者都站起来,彼此见礼。 然后,陈七就把陈璟引荐给他的同伴:“这是我的族弟陈央及,他哥哥是陈璋。” 听这口气,陈七又打算使坏了。说好的小厮,他变卦了,说明他想到了新的法子整陈璟。 陈璟微微笑了下。 陈七这人,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稠衫老者看了眼陈璟,就挪开了目光,没什么兴趣。 倒是陈七的两位同伴,眼睛里冒着促狭,颇有兴趣般,打量陈璟。 陈璟身姿随意而立,任由他们打量。 “央及,坐啊。”陈七招呼陈璟。 陈璟道谢,就坐了下来。 “这位就是龚大夫。”陈七的一个同伴,对陈七道,“他可是明州声名赫赫的神医,我们花了大价钱才请来的。” 陈璟听到这里,看了眼这位龚大夫。 请个大夫到青楼来,意欲何为? “龚大夫,等会儿全仗您妙手回春。”陈七笑着,对龚大夫道。 龚大夫懒懒道:“陈少爷多礼,老夫尽力而为。” “七哥,你生病了吗?”陈璟问。 “不是我,是惜文姑娘。”陈七叹了口气,“听说病得厉害,都不能说话。婉娘说了,谁能请来大夫,治好惜文了,就将惜文下嫁,婉君阁出嫁资。” 说到这里,陈七心里微微沸腾。 他终于有机会了。 哪怕治不好惜文,往她房里走一遭也好啊。 “……不是不能说话。我听说,是疯了。”一个穿着鸦青色缂丝直裰的同伴,压低了声音道,“疯得披头散发往街上跑,还有人见到了。” 陈璟心里一动。 他想到了昨日在街上撞到的那位女子和老鸨。 不会这般巧吧? 就说嘛,哪有大白天逛青楼的?原来,他们是来给惜文治病的。 来的人还真不少。 惜文的人气,是挺高的。 不过,昨日那位妈妈,喊那女子叫“清儿”,并未惜文…… 陈璟心里兜兜转转的,最后也懒得多想。有人生病,他就有机遇。这次,算是赶上了,他不着痕迹舒了口气。 第011章坐不得 陈七的两位朋友,一个高瘦白净的,姓黄名尚林,字兰卿;另一个中等身量偏黑的,叫孙敏,表字世一。 两人和陈七秉性相似,不喜读书,爱好玩乐。 黄家世代经商,很是富足,比陈家和孙家都有钱。但是黄家这些年,没有人考取过功名,士农工商,商在四民之末,地位偏低。 孙家也是百年大族,家底丰厚,只是近十几年子弟多纨绔,也日益堕落,渐渐不见往日风采。 陈氏、黄氏和孙氏,在望县的地位差不多,都是三流门第。比普通百姓有钱,却又不是那种大富的;出过秀才、举人等,都没有进士,没人做京官,故而永远不入流。 这三人以陈七为首。 鬼主意都是陈七出,他最机灵。 黄兰卿是富商之子,有钱,家里又鼓励他出来多结交朋友,所以他总是跟在陈七身后出钱。 孙家门第稍微高于黄家和陈家,孙世一就是陈七和黄兰卿装点门庭、拔高自己的。他平日言语不多,跟在陈七和黄兰卿身后,一副高深莫测模样,实则是说话没什么力度,也就免开尊口。 说惜文姑娘疯了的,是黄兰卿。 “疯了?”陈七不相信。 “也只是传言,我并未见到惜文姑娘。”黄兰卿笑道。 他们说着话儿,小丫鬟斟酒,一旁的姑娘弹奏筝,只是含笑,安静不开口。 他们喝酒说话,没完没了的,龚大夫脸色就不太好看,打断陈七和黄兰卿闲话,问:“几位郎君,到底几时瞧病?” 龚大夫叫龚至离,是明州数得上名号的大夫,家传医学。这几日,望县总有些才子或者富家公子去明州请郎中,不知何事。 有人请到龚至离跟前。 龚至离没有理会。 直到黄兰卿出了大价钱,龚至离才微微心动。等到了望县,发现只是给个小姐瞧病,龚至离心里添了几层不快。 他自己也吃花酒,却瞧不上望县的青楼,觉得跌了份。 在明州,他都是给有头有脸的老爷太太姑娘们瞧病的。 给小姐瞧病也罢,居然让他等候了半个时辰;等这位姓陈的郎君到了之后,他们三人竟只顾闲聊,仍是不提看病之事。 龚至离恃才傲物,心里不快再也按捺不住,只得问了。 “这个……”黄兰卿看出龚至离不快,赔笑道,“龚大夫别急啊,来,吃酒!”黄兰卿也没谱,方才丫鬟来传了婉娘的意思,等着给惜文看病的大夫不少,估计今天轮不到他们。 这位龚大夫还不知惜文姑娘多么金贵。 黄兰卿自己给龚至离斟酒。 黄公子斟酒,龚至离只得吃了。 “是啊,什么时候轮到咱们啊?”陈七也嘀咕。 他是最想见惜文的。 黄兰卿和孙世一连连给他使眼色,让他别抱怨。陈七一抱怨,龚大夫心里就更等不及了。得罪了龚大夫,他转身一走,他们拿什么见惜文姑娘啊? “陈末人,许久不见啊。”虚掩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俊朗公子站在门口,他冠玉粉面,男生女相,笑呵呵对陈七道。 他在门口听到屋子里说话的声音,又知道这是陈七常来的房间,就直接推开了门。 他一点也不尊重陈七,是敌非友,陈璟心里这样判断。 那人身后,也跟着几人,个个锦衣华服。 陈七正好好吃酒听曲儿,突然这房门被推开,心里颇为不喜。待看清了门口说话的人,陈七一脸敢怒不敢言,恨恨说了句:“幸会!” 然后就给孙世一使眼色,让孙世一去关门,不想和这几位少年公子打交道。 陈璟看着好奇。 原来也有陈七忌惮的人啊。 “既是幸会,请我吃一杯酒吧。”那少年公子哈哈一笑,轻拢折扇,已经不请自入。 他的跟班总共五人,跟着也进来,其中还有位老者,应该也是大夫。 这位公子也是来给惜文治病的…… 屋子顿时就拥挤不堪。 这是妓女如阑的闺阁。如阑姿色中上等,也算个妩媚撩人的,只是她琴艺才学实在普通,那些稍有品位的公子,是不愿意捧她的。 名妓,要色艺双全。 连陈七也是追惜文姑娘不得,退而求其次,常年在如阑房里厮混。 如阑很有自知之明,故而陈七等人进来,如阑行礼之后就一直默默抚琴,并未多言。 她这一点,让陈七喜欢。 “孟少爷,小阁地方拥挤。陈少爷先来,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之分,恕如阑招待不周,下次再请孟少爷吃酒听曲儿。”如阑见屋子里气氛有点僵,最终停了琴,上前斡旋。 要是打起来,得罪了两边的客人,如阑也要受责罚。 “下次?”孟少爷吐气如兰,声音温柔若水,说话总有种脉脉含情的柔情,似恋人喁喁私语对如阑道,“下次,我才不来你这里吃酒。你请得起我?” 这般羞辱之语,他仍是说得温柔,似春风般。 饶是风月场上老手,见惯了人情冷暖,如阑也面红耳赤。 以她的地位,是没资格请孟公子吃酒的。一语说错,自取其辱,如阑双颊满朝满飞,轻咬红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孟燕居,你今儿是挑事的?”陈七原本打算忍让几分的。见姓孟的着实过分,这样直白羞辱如阑,陈七就忍无可忍了。 如阑是陈七包下的,这样说如阑,就等于再骂陈七。 “我挑什么事?”孟燕居笑眯眯的反问,一副好脾气模样。 他瞅了眼屋子里的人,一张桌子已经坐满,然后就对陈璟道,“这位兄弟,劳烦给在下让给座儿?” 他认识黄兰卿和孙世一,知道他们是陈七的跟班,而龚至离有了年纪,孟燕居不至于太造次,毕竟有点修养。 看了一圈,只有陈璟年纪最小,穿着又最寒酸,以为他是新来的跟班,就赶上了陈璟欺负。 陈璟回眸,看了眼孟燕居,顿了一会儿,才道:“我这位子,你可坐不得!” 屋子里猛然一静。 陈七惊讶看着陈璟。他还以为陈璟肯定会没出息,吓得立马把位置让给孟燕居。 其他人更是惊讶。 这穷小子还有几分骨气,连孟大公子的面子也不卖? 呵,不成想,陈末人的跟班,居然比陈末人更加没有眼色! “为何?”孟燕居并不见恼怒,反而饶有趣味看着陈璟。 孟燕居的眼睛特别妩媚,似星辰大海般,璀璨灼目,这为他添了很多神采。 “你若是坐下,必会头晕、双肩微感发麻、胃里欲吐。”陈璟一本正经道。 “哈哈……”跟着孟燕居的人都笑了起来。 连孟燕居也感觉好笑。 他们还以为这孩子能说出什么惊俗之语。不成想,他居然是诅咒孟燕居。 这么拙劣的把戏,是孩子过家家吗? 孟燕居跟着的几个人,笑得前俯后仰。 陈七这边,都倍感丢脸。 就好像陈璟想扇人一巴掌,结果没扇成,反而被扇了回来。 丢人啊! 孙世一轻抚额头,头低了下去。 黄兰卿看了眼陈七。 陈七也气。早知道陈璟这小子这般没见过世面,就真不该带他的。他原本是打算自己捉弄陈璟的。 但是看到陈璟被孟燕居这一帮人羞辱,陈七也愤慨。 伤的,也是陈七的面子啊! “央及,别胡闹!”陈七呵斥。 陈璟却是一脸淡然。 众人笑,他没什么反应;陈七呵斥,他也安静。 “既然如此,我还真想坐坐看。”孟燕居哈哈大笑,拍了拍陈璟的肩膀,“多谢兄弟了,起身相让吧!” 陈七狠狠盯着陈璟。 赶紧让啊蠢货。 比起让座,陈璟挣扎的表现更丢人,还不如让孟燕居得意一回。 陈七也不是第一次在孟燕居面前栽跟头。 这些年,陈七和孟燕居多次交手,负多胜少,总是吃亏。但是,他还是头一次这么丢脸,都是陈央及的错。这孩子就是个扫把星。 “好吧。”陈璟笑笑,果然站起身。 孟燕居愉快的坐到了陈璟的位置上。 如阑上前斟酒。 孟燕居端起来欲饮。 “这酒也敢喝,不怕下毒?”陈璟站在身后,突然道。 孟燕居和他的朋友们皆是一怔。 如阑霎时脸色灰白。 酒是桌上的,陈七等人方才喝得开心呢。 连陈七等人也微讶。 “这酒,不会有毒的。”如阑连忙跪下,磕头道,“孟少爷明鉴,如阑绝不敢害人。这酒,陈少爷和黄少爷也喝了半壶……” 微微一愣神,又听到如阑这般表白,大家就都明白过来:这孩子刚刚诅咒孟燕居,结果没成功,还是让了位子,心里觉得丢人显眼,不甘心,想垂死挣扎一番。 很幼稚的孩子! 殊不知,这样更丢脸啊。 孟燕居哈哈大笑。 他的朋友们也跟着笑。 陈七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黄兰卿和孙世一也尴尬不已。 唉,陈七这族弟,怎么这德行啊?今天被这孩子丢脸丢到家了。 “你起身吧。”陈璟没有理会众人的大笑,也不等陈七等人开口,笑笑对如阑道,“我知道酒里并没有毒。我如此说,不过怕是等会儿孟少爷肩膀麻痛发作,赖到酒头上。到时候,你更加说不清了……” 额…… 屋子里众人皆暴汗! 这位小兄弟,你还真是不死心啊! 如阑也是一脸茫然。 她大概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陈璟到底要干嘛,如阑也茫然。虽然听着像为了如阑好,但是怎么有点不对味儿? 就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这孩子捂住脸不停的说,你的手疼,你的手更疼…… 如阑回味过来,也觉得满难堪的。 这位陈少爷,您还是算了,别再说话了,我们都好臊得慌啊。如阑心里这般想。 “央及!”陈七整张脸都被陈璟打肿了的感觉,“你先出去,等会儿再进来!”他还本想算计陈璟的。 结果,陈璟在陈七仇人面前,把陈七的脸丢光了。 陈七欲哭无泪。 什么叫自作自受?这就是啊。 这现世报…… “哈哈……”孟燕居觉得有趣极了。陈末人蠢,由着他耍,不成想他还有个更蠢的跟班,好有趣呢。 孟燕居打算留下陈璟。 他哈哈笑着,打开了折扇。 这么一打开扇子,只感觉肩头一阵发麻。那种发麻,从肩头牵连至胳膊,让他拿着扇子的手微微颤抖。 孟燕居霎时脸如白纸,神色全变。 得意的表情顿时全敛。 他这么一惊,头就一阵炫目发昏。 “这……”孟燕居错愕,猛的一拍桌子,起身就抓住了身后的陈璟,“说,你使了什么妖法?” 他一起身,头更晕了,胃里确有翻滚,想吐吐不出来。 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孟燕居如此一变脸,满屋子遽然静得落针可闻。 大家都是出来混的,谁还没有点眼色? 孟燕居方才哈哈大笑,然后突然起身抓住了陈璟的衣领,足见刚刚那个瞬间,陈璟对他的诅咒起效了。 他抓住陈璟的双手,仍是感觉麻木,就有点轻微颤抖。 这发抖,众人皆看在眼里。 大家睁大了双目,难以置信。 头晕、反胃,外人感觉不到。但是孟燕居这发抖,却是实实在在的。 站着的人,都不着痕迹后退半步;而坐着的几位,各自把身子往旁边挪了下。 “干什么,要动手啊?”陈七猛然惊醒,跳起来推搡了孟燕居一把,差点把孟燕居推到,从孟燕居手下救了陈璟。 孟燕居被陈七推得踉跄,错了好几步才站稳了身形。 “燕居……” “孟少爷……” 跟着孟燕居的人,也回神,纷纷上前,欲扶住孟燕居。 孟燕居那张万年不变的温和脸,现在分万难看。 他满面黑云笼罩,指着陈璟问:“你……你用了什么妖术?你敢用妖术,可是死罪!” 孟燕居这话,就证实了方才陈璟对他的诅咒,都起效了。 众人都惊悚看着陈璟。 这满屋子的人,个个是有点家底的,都从小读圣贤书,对装神弄鬼之事嗤之以鼻。所以,方才陈璟说那些话,他们都笑得要死。 可是他们的笑容还没有落下,陈璟的诅咒就起效,任谁都心惊肉跳。 这些不信鬼神的读书人,现在都觉得这屋子阴森森的。 “我说了啊。”陈璟笑道,“我的位子,你坐不得。你记住了吗?” 他那笑容,有种俯瞰万物的高高在上。 你记住了吗? 这种语气,简直见孟燕居秒杀到了尘埃呢。 偏偏孟燕居等人还生气不起来,只觉得惊悚。 “不走吗?”陈璟见他们都愣住,又道,“你们再不走,我就要说,这屋子,你们都待不得了……” 孟燕居和他的跟班们对视一眼。 恐怖、愤怒、不解,不甘,全部浮现在他们脸上。 权衡一番,最后,他们灰溜溜走了。 “哈哈哈!”陈七在身后,发出难以压抑的爆笑。 太他妈的爽了! 孟燕居也有夹着尾巴逃的那天啊! 多次交手,陈七哪怕赢了,也是险胜,哪里像今天,让孟燕居那龟孙子模样般的溜走? 陈七是个没心没肺的。 他只顾看孟燕居的狼狈相,笑得超开心。 黄兰卿、孙世一等人却笑不出来。 他们也惊悚看着陈璟。 陈璟看在眼里,笑着跟他们解释:“我不会妖法。那位孟少爷,身上有病。我不过是瞧准了时机,他快要发病了,才故意恐吓他的……” “什么病?”众人异口同声问。 这异口同声里,居然包括龚至离大夫。 第012章婉娘 “什么病?”几个人问得异口同声。 陈璟失笑。 而后,他又觉得微讶:陈七他们不通医理,不知道也罢了,怎么号称明州神医的龚至离也不知道孟燕居什么病? 孟燕居面色淡白,鼻准发暗,而双颊有点不正常的红潮,这是很典型的面相,不用号脉和看舌苔,陈璟都能估断他的病。 陈璟能估断个八九成,龚至离这种老郎中,最少也能看出三四成的,怎么他好似全然无知,比陈七他们还要惊讶? 心里起了这个疑惑,陈璟心念微微一转。 陈璟前世在中医院上过班,虽然年轻,因为世家出身,依旧是专家号。他每天诊断的病例,不下三十。近十年的问诊,陈璟看过的病例,至少有七八万例。 他所在的医院,是京都最好的中医院。他的病人,是全国各地慕名来求诊的。因此,他看过的病家,是来自不同地方的人。 中医看病,也讲究气运。风土气候不同,就会造成“同病不同因,同因不同病”。 那些病例,为陈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现在,大部分的病例,他不用诊脉,光面相一看,就能看个七八成,因为他基础扎实、经验丰富。当然,要最后确诊,还是需要诊脉和看舌苔,才稳妥。 然而,这个年代的郎中,安居一隅,病家都是这一个地方的,很多病例他们没见过。看病也贵,在衣食都无法充足的情况下,普遍百姓愿意来问诊的,都是病入膏肓。富贵人家看病,男人还好,女眷问诊都要隔着帘幕。 种种条件限制,且是在医学早期,知识积累不够,像龚至离这种大夫的医术,和同时代的相比,可能高超。 但在陈璟这里,就显得很单薄。 陈璟随便就能看出的病例,龚至离却茫然无知,陈璟仔细想来,也能理解了。 “一点小病。”陈璟笑笑,没有直言相告。 孟燕居比陈七还要嚣张。他用的折扇,扇坠是块翡翠扣,那翡翠通透清澈,晶莹凝重,价值不菲,孟家应该是很有钱的,地位比陈家高。 孟燕居那个病,早晚都得治。 既然这个时代的郎中看不出来,陈璟暂时就不打算和他们交流切磋。 他想通过那个病,从孟燕居身上赚笔钱。 陈璟很缺钱。 “什么小病?”龚至离继续追问。 其他人听到陈璟说一点小病,就知道是推辞之句,也没有勉强陈璟多说,说了他们也不太懂。 只有龚至离,他挠心挠肺想知道。 “你不也是郎中,你自己没看出来?”孙世一瞟了龚至离一眼,淡淡问道。 孙世一虽然跟着陈七和黄兰卿走马章台、千金买笑,但是他骨子里仍有几分清傲。 方才陈璟对孟燕居的态度,让孙世一欣赏不已,很是解气,心里对陈璟充满了好感。 而龚至离呢,黄兰卿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请他来望县,这可是笔巨款。孙世一和黄兰卿一路上陪着笑脸,好言相待,可龚至离一直是副高傲不耐烦的面孔。 孙世一很不爽这老头。 现在,见这老头自己失态,孙世一瞅准了机会,就故作淡然上前踩了一脚。 他这脚踩的准又狠,龚至离满面通红。 “唉,你真没看出来?”陈七蹙眉,从愉悦里回神过来,见龚至离羞愧难当,不由蹙眉问道。 他并不是要踩龚至离。 陈璟那小子,不过是读了几本医术,就能把病断个准,将孟燕居吓跑了,你龚至离号称明州神医,你居然没看出来? 你这医术,怎么医治惜文姑娘? 陈七的心思,全在惜文姑娘身上,对龚至离产生了不信任感。 龚至离又羞又愤,一张老脸通红。 “没有诊脉、看舌苔,怎么知道是什么病?”陈璟笑了笑,对陈七和孙世一道,“我也是瞎蒙的。我瞎蒙运气最好,是不是,七哥?” 陈七就想到了上次三叔那暴泄,也是被陈璟瞎蒙蒙对的。 难道人真的那么好运气? “龚大夫,惜文姑娘那里,还仰仗您……”陈七听了陈璟的话,立马换了笑脸,给龚至离赔了个不是。 想陈七在家里,多么霸道的一个人啊。结果,为了惜文,他居然主动给龚至离赔礼道歉,这深情…… 龚至离面色微缓,气氛也微松,感激看了眼陈璟。 “客气。”龚至离道,终于把这份难堪揭了过去。只是,他神态一改冷傲烦躁,安静多了。 被孟燕居那伙人这么一搅合,大家喝酒的兴致全无。 如阑也没有了抚琴的平和心境,几次错了音律。 这就让陈七更烦。 心里着急见惜文姑娘,陈七坐立不安。 时至申正三刻,日影西移,正巧照进了闺阁里。摆在窗台的一株海棠浸在暖阳里,秾艳妖娆的花瓣染成了耀眼金色。光影有短暂的错落,原来是一只雀儿横掠而过,落在杏树枝头,疏影摇摇。 “有点饿……”沉默的屋子里,黄兰卿突然开口道。 这个年代,每天只吃两顿饭。现在是下午四点,快到了晚膳时刻,黄兰卿十六七的男孩子,最不经饿。 他这么一提,陈七陈璟等人也觉胃里空空。 “七少爷,您几位留在这里用膳?若是留下,奴这就去吩咐。”如阑道。 陈七准备答应,就听到了敲门声。 如阑去开门。 来的,是位衣着锦丽的龟奴。他天生带笑,眉眼弯弯,对陈七道:“陈七少爷,婉姨请您几位到琼兰居说话。” 婉君阁占地较大,内修有水榭楼阁。 琼兰居是惜文姑娘的闺阁,是一处二层小楼,修建在婉君阁后园,临水而建。 陈七豁的站起了起来,脸上喜色藏匿不住。 “这就去。”陈七连忙道。 然后,他给黄兰卿递眼色。 黄兰卿会意,给那龟奴塞了个五两的银锭子。 龟奴不着痕迹收在袖底,笑了笑,前头引路。 陈七等人下楼,走过两条长长回廊,就到了后园;后园的小径,全部用五彩石铺就。道路两旁,挂满了大红灯笼,尚未入夜,灯笼安静矗立;灯杆后面,是修建整齐的花圃,种满了各色鲜花,深红浓翠相依偎。 浓香飘渺。 沿着小径,走到了尽头,便是一处半虹型拱门。 进了拱门,便有两人高的油彩壁影。壁影的油彩鲜亮,绘画精致,是幅淡花弱柳的江南水乡图,栩栩如生,依稀能听到潺潺水声。 绕过壁影,才是琼兰居。 琼兰居是栋两层小楼,墨瓦白墙,简单又干净,丝毫不见风尘气。 陈七第一次到琼兰居,看到这小楼,也是惊讶不已。他还以为琼兰居奢靡华丽,沉香为梁,玳瑁贴门。 没想到,琼兰居这般素淡。 几个人进了门。 三间敞厅,安置了不少座椅,已经熙熙攘攘坐满了人。 孟燕居一行人也在。 陈七进来,被龟奴引到了大厅西南角坐下,和孟燕居隔开。 然后,又进来了两批人。 并不见老鸨婉娘。 等了两盏茶的功夫,二楼楼梯处传来脚步声。 屋子里遽然安静,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楼梯处。 一个娉婷身影,出现在楼梯转弯处。她穿着大红金枝线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长裙曳地。 她就是婉娘,这婉君阁的主人。 婉娘浓密青丝盘起,梳了高高的云髻。云鬟上,插了两只赤金累丝红宝石步摇,摇曳生辉;她颈项修长,润白如玉;红唇艳潋,研态风流。若不是眼角有淡淡细纹,泄露了年纪的痕迹,真是个绝艳佳人。 风韵犹存的婉娘,妆容奢华靡丽,衣着秾艳灼目,大红大金的颜色堆砌一身,却丝毫不让人觉得艳俗,反而风情烈烈,似木棉枝头盛绽的繁花,火般的浓烈妖娆。 陈璟觉得好看。 女人年轻时清纯如水,迟暮时娇丽华贵,这才算是把一生轰轰烈烈过完。 她就是陈璟昨日在街上遇到的那位妈妈。 那么,生病的惜文姑娘,就是昨日遇到的“清儿”吧? 陈璟挪开了眼,没有盯着婉娘看。 “多谢诸位了。”婉娘缓步走下楼梯,笑着给众人行了一礼,“小女惜文,遭此不幸,蒙诸位不弃,寻医问药,婉娘一并谢过。” 众人都起身,七嘴八舌说着不客气。 “……惜文的病,也不能多耽误。哪几位是大夫,请跟着婉娘上楼。”婉娘笑着打断了众人的寒暄。 陈璟一开始还想,给惜文治病,婉君阁这么大张旗鼓意欲何为。 直到这一刻,他总算明白了。 他微微笑了笑:婉娘不仅仅生得不俗,心思更是过人,她下的一手好棋呢。 这些人,全部都是她的棋子。 在场的,大概有七位大夫,纷纷上前几步。 陈璟瞅准了时机,跟在龚至离身后,也凑在大夫里。他猜透了婉娘的心思,就知道自己这趟上去,必然有钱赚的。 婉娘请几位大夫上楼。 等陈七发现陈璟混进去的时候,陈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的转弯处。陈七气得直跺脚,心骂这混账小子,装大夫进惜文的闺房,居然不告诉我。 好歹带上我啊! 上了楼,婉娘道:“诸位稍等,奴家让惜文准备准备,再问诊。”她把众人留在二楼的西次间,自己进了主卧。 其他大夫才发现陈璟。 “这位……”几位大夫都不解看着陈璟。 龚至离知道陈璟跟着,却是有心替他遮掩,故而没有出声。 “这位少爷,您怎么跟了上来?”有人道。 “我是大夫啊。”陈璟理所当然回答。 几位大夫都微微蹙眉。 只有两位大夫,慎重看着陈璟。一位是龚至离,另一个是孟燕居请来的那位大夫。 “这位公子,是做什么的?”二楼有两名高大强壮的护院,见陈璟混在五六十岁的老大夫中,就知道他是来捣乱的,上前质问。 “我是大夫!”陈璟道。 “小少爷,想见惜文姑娘,还是下次,认认真真写了诗,也许才华过人,惜文姑娘相中,或得一见。现在就不要添乱了。”有个大夫劝陈璟。 他以为陈璟也是个不学无术的,追求惜文不得,才出此下策。 “耽误了姑娘瞧病,你担待得起?”有人就不客气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顽劣不堪。”有人同仇敌忾。 他们都认准了陈璟是想趁乱见惜文姑娘,所以看不惯陈璟的行为。 这般偷鸡摸狗,的确受人鄙视。 两位护院确定了陈璟的确是捣乱的,就上前道:“公子自己走,还是我们请你走?” 陈璟后退两步。 “闹什么?”婉娘恰巧从主卧出来。 看到了陈璟,婉娘微微一愣。 她记得陈璟,因为陈璟昨天也是这套衣裳。 昨日陈璟说,惜文姑娘只是小疾…… 这句话,婉娘回来后,越想越觉得不简单。当时若不是着急惜文,也不该那般急匆匆回来,没顾上多问一句。 “是这位郎君啊?”婉娘上前,和陈璟见礼。 其他人都错愕。 几位开口鄙视陈璟的老大夫,只感觉脸上火烧火燎的。让他们多嘴。 原来这年轻人,和婉娘认识! 这真是看走了眼啊,尴尬。 第013章孟浪 “小郎君贵姓?”婉娘给陈璟行礼之后,问道。 众人都微微蹙眉。 感情不认识啊。 “姓陈……”陈璟回答,“陈央及。” 婉娘在心里梁衡一二。身为婉君阁的东家,她想要生意长久,就需得把望县大族的姓氏、地位、喜好和忌讳摸清。 陈氏嘛,不算大族,规矩严,不喜欢子弟流连欢场,所以他们家不出风流才子。 有个叫陈瑜的,才学平平,财力更平平,倒是时常往这里来,只怕和眼前这位年轻人是兄弟。 婉娘心思过人,暂短一瞬就把陈璟的身价估量出来。 这里有七位大夫,多陈璟一个不多,婉娘就破例,让陈璟留下。 “诸位大夫,请随奴家来。”婉娘笑笑,不再说什么,把众人往里屋请。 惜文的香闺,同样素淡。 一进门,是一架半人高的花梨木什锦隔子,摆放着几件精致名贵的古玩;绕过什锦隔子,是个梢间,将卧房隔成了两个部分。梢间里,摆放着两张五目鎏金宝象缠枝床,床上堆放绿锦缎被褥和弹墨引枕。 梢间后面,垂着厚厚的帘幕。 帘幕之后,才是惜文的卧床。 有两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在屋子里服侍。 看这房间的打扮,品位高贵,俨然是诗书大族的闺秀。 “把这帘幕掀起了,让大夫们给惜文瞧病。”婉娘吩咐丫鬟。 丫鬟就将帘幕用金钩悬起。 躺在床上的惜文,穿戴整齐,只是没有束发。她静静躺在枕上,浓郁柔顺的黑发泅开,铺就了半张枕头,也遮掩了半张脸,脸上的弧线更加柔媚。 她双目轻阖,不能动弹。 陈璟以为她睡着了,可又见惜文那纤长羽睫似小扇子,忽闪了下,又慢慢阖眼。她没有睡,只是不想说话。 “倪大夫德高望重,还请切脉,晚辈等人习学一二。”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夫,对众人道。 倪大夫,是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 听到这话,倪大夫微微一笑,道:“不敢以师自居。辨证论诊,就是要聚众家所长,老朽不敢倚老卖老,还是刘大夫先请。之前惜文姑娘的病,都是刘大夫看的……” 刘大夫听到这话,也推辞一番。 今日请了这么多大夫,就是要大家辨证论诊,需要大家各自发言,最终拿出一个最妥善的方案来。 这就是后世的专家会诊。 只是中医的会诊更难。中医不像西医,特别是古代的中医,没有科学仪器检查,就拿不出绝对的证据来说明到底是什么病。 大家就各凭口才,谁说得最有道理,把其他人都打压下,就用他的方案。 可是他的方案,未必就是正确的。 这就是中医会诊的弊端。 陈璟不喜欢这种会诊。 见他们都在彼此推却谦虚,陈璟上前,坐到了惜文床边的小杌上,道:“我最年轻,就先抛砖引玉吧。” 他这话,中断了屋子里的互谦。 老大夫们都不说话,看着陈璟诊脉,心里并不舒服。 这个年轻人,太过于狂妄,不知道尊卑有序。这么多老大夫在场,他居然抢先去诊脉,不敬长辈。 这么小的年纪,只怕还没有出师呢,想在惜文姑娘面前表现一番,博得佳人欢心,就这么不懂行规,着实无教养。 几位老大夫都目露不快。 婉娘看在眼里,倒有了几分兴趣。 陈璟切脉,微微凝眉,似有为难。 惜文姑娘的脉象,洪滑且数,这是大热之象。热邪如此之盛,应该会与血搏结,从而导致脉迟。 但是陈璟切脉,并不见脉迟象,心里有点惊讶。 他昨日看惜文面前,以为她是热入血室。如今看来,惜文的病,并不那么简单。 陈璟让惜文张开嘴巴,让他看看舌苔。 惜文犹豫了下,仍是张开了嘴。 她虽然发狂谵语,不能清晰表达,心里却一片清明。 陈璟看了她的舌苔,见她苔色干黄、尖绛,陈璟大约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他突然站起身,俯身凑近惜文,往她胸下肋骨处按。 “嘶……”有好几位大夫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登徒子! 妇人病,若是大户人家,都要隔着帘幕。惜文姑娘虽然是妓人,却是望县的头牌,卖艺不卖身,多少才子仰慕追求。 结果,这年轻人居然这样简单粗暴去摸人家姑娘胸下部位,占人家便宜。 床上的惜文一直轻阖眼眸。突然感觉到一双手在她胸肋处,她猛然睁开了眼。 她不能说话,力气还是有的。一时间,俏脸通红,怒火中烧,抬起手,欲一巴掌扇在陈璟脸上。 陈璟预感到了,就捉住了她挥过来的手。 “嘶!”这下,诸位大夫都吸气。 看不下去了。 这太过分了。 先摸人家胸下,现在又抓住人家姑娘的手。若是清白人家的姑娘,闺誉都要被这小子毁了。 “小子,不得无礼!”德高望重的倪大夫看不过眼。 这小子,这般年轻,一看就不会医术的。他这般积极混在大夫里,众人一开始并不太明白他的用意。而后又想,他估计是想亲近惜文姑娘。 不成想,这小子竟是一淫贼,想占便宜。 当着满屋子人占惜文姑娘的便宜…… 简直伤风败俗! 倪大夫忍不了,这淫贼打着郎中的旗号,会给望县杏林界丢人现眼的! “……真是麻烦!”陈璟听到倪大夫呵斥,叹了口气,站起了身子。 看着满屋子大夫惊怒模样,再瞧婉娘紧锁眉头一语未发,陈璟又叹了口气,道:“古人说,‘宁治十男子,莫治一妇人’,不是大夫医术不济,都是妇人作怪。大夫乃是天职,救人性命的,哪有男女之别? 还要不要治啊?不给看,不给按,怎么知道病症所在,怎能准确断诊?” 诸位大夫倏然一愣。 “宁治十男子,莫治一妇人”,这话深深打中了他们的心,让他们一时间忘了言语。 千百年来,妇人病最是难治。不仅仅是因为妇人自身体弱营卫差,吃药效果微弱,也是因为给妇人瞧病,诸多忌讳。 比如有些病,腹痛拒按,大夫需要按了腹部,才知道是不是拒按。可是你给妇人瞧病,你敢去按吗? 非得按不可,也只能派了家里的女眷去按。 不是大夫亲自动手,不知道轻重,到底什么情况,大夫也拿捏不准。 而大户人家,就更加讲究了。 种种原因,导致妇人病千难万难,不小心就治坏了,然后砸了招牌,毁了大夫的名声。 所以,作为郎中,宁愿治十个男子,也不愿意去治妇人,这是千百年来大夫的心声。 只是没有谁去总结这么一句话。 今日在场的大夫,皆是老郎中,看过不少病。陈璟那句话,让他们感同身受。 “哪位古人说的?”有位大夫问陈璟。 陈璟讶然。 他们的注意力在那句话上,陈璟倒始料未及。 哪位古人? 陈璟想了想,应该是宋代的寇宗奭。而现在,寇宗奭还没有出生呢。 “……我在一本医书上看到的,不记得出处了。”陈璟道,然后不理会诸位大夫,只是看着婉娘,问道,“婉姨,这病还治不治?” 婉娘一直在风月场上谋生,男女之别不如这些大夫敏感。所以陈璟去按惜文的胸下,婉娘没觉得多过分。 她只是不太懂陈璟到底说什么。 看似简单的话,可是他说完之后,众位老大夫都愣住。 婉娘想,陈璟定然是有过人之处。 惜文这病,已经快半个月。不仅仅胡言乱语、发狂,而且汛期一直不干,这让婉娘觉得害怕。 请了很多大夫,一开始都说不严重,然后治着治着就没招了。 换了好几位大夫,都是这样。 惜文病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邪乎,慢慢连话都讲不了。 婉娘心想,惜文是保不住了,她大概命数到头了。 既然惜文保不住,婉娘就打算最后一次利用她,让惜文的追求者,到处去请郎中,还放出话,只要治好了惜文,就将惜文下嫁。 婉娘算盘打得精明:治不好,这么声势浩大请大夫,也给婉君阁造势,提高了知名度,以后再培养其他姑娘,来接替惜文,婉君阁照样做生意。 若是治好了,惜文下嫁给谁? 婉娘可是说,谁治好了,下嫁给谁。 是下嫁给治好惜文的人,而不是负责请郎中的人。才子少爷们误会了婉娘的意思,婉娘故意不解释。 郎中地位不高,谁敢和大少爷、才子们抢惜文?那些少爷才子们也不会答应的。 到时候婉君阁又威逼利诱,郎中必然会主动放弃,拿点银子了事,惜文还在婉君阁。 不管最后什么结果,婉娘都不会输。 对惜文,婉娘自然希望她活着。 且不说惜文是婉娘从小养大,一手调教的,只说万一惜文死了,婉娘真没把握培养出第二个惜文。如果后面的姑娘们不好,名气打不出来,婉君阁前途堪忧。 名妓的才情。也是需要天赋的。 而天赋,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惜文的天赋,其他人无法取代。 婉娘希望惜文能活下来。 陈璟的治病,虽然孟浪了些,倒也有点新意。有新意,就意味着有新的可能。 婉娘看到了一点希望,就舍不得放开。 “陈公子,不如你现在就辩证一番,为何需要这般查病。我们也好安心。”婉娘没直接说让陈璟治。 万一这小子真的只是占便宜呢。 “其他大夫尚未诊脉,怎么辩证?”陈璟笑了下。 辩证,需要双方辩。 对方还没有诊脉呢,拿什么跟陈璟辩。 “……婉姨,若是我没有猜错,惜文姑娘发这病之前,染过风寒。大夫开了方子里,有藿香、甘草、陈皮、朴厚、半夏等药。惜文姑娘染风寒,正巧还在汛期。吃了药之后,才开始发狂,是不是?”陈璟问婉娘。 汛期,就是月经期。 婉娘震惊不已。 的确如此,陈璟说得,只字不差。 一个人,随便按按脉,就知道之前发了什么病,吃了什么药,这让婉娘闻所未闻。 如果这还不算神医,谁算神医? 开那个方子的,是刘大夫。而那位刘大夫,现在也在场。 原来是他治坏了惜文? 婉娘心里,认同了陈璟的医术,就明白惜文病成这样的缘故。 她眸光阴冷犀利,立马投到了刘大夫身上。 刘大夫又惊又怒:你小子,居然把惜文发疯的罪责,推到我身上,想诬赖我? 第014章赐教 “陈公子这话何意?”刘大夫神色凛然,目光狠戾,盯着陈璟。 陈璟说,惜文姑娘是第一次吃了药,才开始发狂。而那些药,是刘大夫开的。这若是传出去,刘大夫以后在望县杏林界怎么立足? 孩子不懂事,有时候挺头疼的。 若是和孩子计较,旁人要说刘大夫没肚量;若是不计较,这孩子的话又太过于诛心,诋毁了刘大夫的名声。 思前想后,刘大夫觉得声誉要紧。特别是婉娘投过来的眼神,满是责怪,让刘大夫怒火中烧。 婉娘这是相信了陈璟的话。 果然,女子和小人最难相与! 故而刘大夫面容肃穆盯着陈璟,想从气势想吓倒陈璟。 “哦,原是你开的方子?”陈璟道。 刘大夫袖底的拳头,攥了又攥。 忍住一口气,不要被这个毛孩子激怒,把话说清楚再发火,刘大夫暗暗对自己道。 深吸一口气,刘大夫语气平和了几分:“的确是老夫开的方子。惜文姑娘风寒发热,又恰逢汛期,老夫用了那‘辛温香燥散’。 外感寒邪,内伤湿滞,胸闷懒怠,又值汛期,故用辛温香燥散,驱寒散热,顺气宽中,健脾化湿,从而治愈寒邪。请问陈公子如何将惜文姑娘谵语狂躁,推到老夫那药的头上?” 他这话,不仅仅是对陈璟和婉娘说,更是对在场诸位大夫说的。 姑娘家在月经期,是不能受凉的。 惜文风寒发热,因为汛期,不能直接用寒凉的药来散热,只得用这辛温香燥散。通过化内湿,通络顺气,让病家自身营卫充足,从而治愈好风寒。 当时,惜文姑娘吃了五日这药,烧就退了的。 只是没过两天,突然发狂谵语。 这怎么能赖到刘大夫头上? “……用药是不错的。”有大夫替刘大夫帮腔。 “女子汛期又染风寒,这是最妥善的治疗方法。否则,非要用寒凉之药,女子又如何承受得起?年轻人,莫要乱语。” 年轻的男孩子,哪里知道妇人的忌讳? 这孩子只怕连汛期是怎么回事都不太清楚吧? “咱们稍后再辩,我这诊断尚未结束呢。”陈璟笑笑。 他之前那番话,道出惜文的旧病例,不过是想让婉娘相信他,让他继续诊脉。 现在看来,婉娘是信了,还把诸位大夫都给激怒了。估计他不想诊,诸位大夫和婉娘也不答应。 “那陈公子请!”刘大夫声音一提,怒气着实忍耐不住。 刘大夫说了半天,陈璟半句没接,让刘大夫愤怒。 他觉得陈璟轻视他。 这是狂妄,这是不敬前辈! 谁的话多,谁就落了下乘。刘大夫感觉很糟糕,似乎被个年轻人耍了!他没等婉娘开口,抢先回答陈璟。 “陈公子请。”婉娘也道。 陈璟点点头,继续往惜文胸肋处按了按,然后问惜文:“疼吗?” 惜文睁大了双目,清湛眼眸溢光流彩,转了下,然后轻轻摇头。 她的脸红透了。 她的胸肋处并不疼。陈璟按得有点用力,但是不疼。 陈璟见她这般配合,就知道自己方才那番话,不仅仅婉娘相信了他,连惜文也折服,愿意配合他的诊断。 这是好事。愿意相信大夫,心里就等于有了个信仰,这病也能好得快。 然后,陈璟又按了下惜文的下腹处,又问她:“疼不疼?” 这次,惜文点点头。 惜文不能言语,但是这些没有发作,脑袋还是清楚的。这种情况来看,还是不错的。 脉洪且滑,但不迟;苔色干黄尖绛;腹胀拒按,但胸肋无下满之症。 陈璟颔首,心里已经有数,笑着对惜文道:“姑娘无需忧心,一点小疾,吃药很快便能痊愈。今日是聚诊辩证,还请其他大夫给姑娘切脉,姑娘担待。” 惜文轻阖眸子,有点难堪,没有搭理陈璟。 陈璟就从小杌子上起身,把位置让给其他大夫。 经过这么一闹,除了龚至离和孟燕居请来的那位大夫,剩下的五位大夫,对陈璟都有点意见。 这么不懂事,应该好好教训他。 德高望重的倪大夫不再谦虚。等陈璟起身,他就坐下来,也给惜文姑娘诊脉。 七位大夫轮完,惜文颇感疲惫。 婉娘请大夫们到东次间说话。 众人跟着婉娘,从惜文的卧房出来,到二楼的东次间,辩证病情。 “惜文姑娘这症,病在足少阳。”刘大夫最先开口。他情绪已经平复了些,但愤怒未泄,语气仍有几分僵硬。 中医里的足少阳经,是指胆经。 刘大夫说惜文的病,是因为胆出了问题。 “……胆之穴皆络于脑。胆之邪火,上攻于脑,致使脑之气血不足,故而发狂谵语。”刘大夫说罢,冷冷瞥了眼陈璟。 他对自己的诊断非常有信心。 诸位大夫都微微沉吟。 刘大夫的话里,透出两个意思:其一,惜文的病,乃是大热有火,胆生火,攻于脑,这从脉象上已经证实。惜文的脉象,就是洪滑且数,这是内火炙盛,众位大夫都切出来了;再者,惜文气血不足。 这两点,毋庸置疑。 所以,刘大夫的话,非常有说服力。 其中几位医术稍微差点的大夫,顿时心里就没了主见,相信了刘大夫的话。 “刘兄所言甚是……”有大夫当即就认同了刘大夫的论证。 “刘师独具匠心,我等就无法如此准确诊断……”有人巴结。 其他人却都没有开口,只是看了眼倪大夫。 因为刘大夫的诊断,说服力很强,其他人没有把握推翻他的,心里仔细一想,也觉得刘大夫的诊断正确,就不好再提出异议,只得都看着倪大夫。 倪大夫德高望重,也许他还有其他高见。 “……老朽也觉得,姑娘的病症,乃是肝胆湿热蕴遏,导致气火內郁,神明失司,才会发狂神情昏聩。先投‘龙胆泻肝汤’治其标,再去湿热化痰,姑娘这病就能慢慢痊愈。”倪大夫慢条斯理说道。 倪大夫心里,并不是像刘大夫那样有十足的把握。 惜文的病,症状看上去很简单的。 刘大夫的论证也没有错。 假如真的是病在胆,刘大夫的药早就治好了惜文的。 倪大夫却听闻,刘大夫治了七八日都不见效,反而是惜文姑娘的病越来越重。所以,未必就是胆有问题。龙胆泻肝汤也不一定有奇效。 这病若是容易治,今日也不会聚集这么多郎中论证了。 倪大夫最有声望。虽然他年纪大了,医术也很好,可并不是意味着他每种病都见过。像惜文这种情况,倪大夫从医三十余年,还是头一次碰到。 越有本事的人,心里越是谦和。 所以,倪大夫不似刘大夫那般狂妄。 他的确没底。 碰到没见过的病,任谁都会怀疑自己。 倪大夫有点后悔,今天不该收了孙少爷三十两银子,就来凑这个热闹。这是他没有见过的病,他怕治坏了砸招牌。 “……以余拙见,怕是热入血室。”一直没有开口的龚至离突然道。 在场的大夫,除了刘大夫和倪大夫,都不是望县本地的。但是他们属于两浙路的郎中,都有点名气,在药市偶然也碰到过的,彼此就算不了解,也知道对方底细。 只有龚至离,和这些大夫不熟悉。 龚至离不是两浙路的人。他曾经在京城做个大夫,想考太医院未遂,折腾了几年。而后,他两个小舅子相继去世,丈人家成了绝户,龚至离就携妻儿回到明州,入赘丈人家,继承家产。 他是京里来的,医术又不错。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所以本地的权贵都信他。龚至离也心高气傲,不愿意和本地赤脚大夫多打交道。 故而,他和众人都不熟。 龚至离这话一说出来,大家又是微微一愣。 热入血室,是因为经期来潮时,血室空虚,外感的热邪趁机而入。 气氛猛然就一沉。 诸位大夫大约第一次经历这种辩诊。 每个人的观点都正确,却偏偏重点各不相同。 到底哪个才对? 他们自己心里都没底。 所以,少不得就要争吵了。 有两位大夫认同刘大夫的诊断,同意病在足少阳,乃是病在胆经;有两位大夫同意倪大夫的论证,病在肝胆,需要化痰开窍;而龚至离的观点,只有他自己赞同。 大家吵成了一团。 婉娘看着,实在头疼。 而一旁的陈璟,居然被他们无视了。 刘大夫跟倪大夫、龚至离争论半晌之后,才看到这个令他讨厌的小伙子,在看好戏般,认真瞧着他们,顿时就火冒三丈。 “陈公子,你方才诊脉,最是用心,难道有什么高见不成?”刘大夫语带讥讽,问陈璟。 方才陈璟对惜文姑娘又摸又捏的,简直有辱斯文。 现在,他反而不说话,难道是没主意? 没主意还那么占人家惜文姑娘的便宜,简直下作! “没什么高见。我只是在听你们怎么说,好反驳你们呐。”陈璟道。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没有半分轻浮。 他不是在调笑刘大夫,他只是实话实说,神态敦厚。 认真听对方说话,好抓住对方话里的漏洞,然后加以反驳,这是辩证的技巧。 可是年轻人,你不用这么直接说出来吧? 刘大夫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 “陈公子请,反驳反驳吾等,让吾等也长长见识。”有位大夫明显会错了陈璟的意思,以为陈璟在实打实的讽刺他们,故而刻薄回敬陈璟。 “那你听好了,你也该长长见识。”陈璟转头对说话的大夫道。 他这话说得依旧理所当然。 辩证嘛,教教不会的人,这是陈璟的本职。他肯把自己的知识拿出来分享,这是他的无私。这并不是小瞧对方,更不是彰显自己,也不是恩惠别人,仅仅是大夫的义务。 那大夫又会意错了,顿时又羞又怒。 这孩子简直无礼至极! 第015章辩证 “惜文姑娘这病,是两症并发。阳明腑实为主症,热入血室为轻症。”陈璟道。 阳明,是经络名称,指足阳明胃经和手阳明大肠经。阳明症,分为阳明经症和阳明腑症。 所谓阳明腑实,是指病邪入里化热,热邪与大肠中的糟粕搏结,损耗津液,燥结成实。 热入血室,便是经期血室空虚,外邪趁机而入,与血搏结。 阳明腑实与热入血室,都会出现谵语发狂,很容易混淆。 “……刘大夫说,病在足少阳,是胆热。但若是胆热上脑,必然会头痛欲裂。婉姨,惜文姑娘发病之后,可有头疼欲裂?”陈璟问婉娘。 婉娘正目光明亮看着陈璟。 听到这话,婉娘摇头,道:“惜文发病,从未头疼。” “……没有头疼欲裂,如何断定是胆热?”陈璟道。 婉娘将目光投向了刘大夫。 刘大夫眼中有几分闪烁。婉娘在欢场谋生,最擅察言观色,一看就知道,陈璟的话说中了,姓刘的大夫心虚了。 “热症尚轻……”刘大夫欲狡辩。 “脉象洪滑且数,不轻了!”陈璟道。 刘大夫哑口。 陈璟没等刘大夫再说话,而是转向了倪大夫:“您说病在肝。若果然病在肝,肝之疏泄不畅,必然有胸肋下满之症。我方才给惜文姑娘诊断时,她胸肋处并未下满之症,足见,肝之疏泄并未问题,龙胆泻肝汤是不是多余了?” 众人也终于明白,为何陈璟要按惜文姑娘的胸肋处了。 当时,惜文姑娘摇头否则胸肋处疼痛,众人都看见了,的确没有下满之症。没有下满之症,就不存在湿热凝结了。 故而,倪大夫的断脉也不正确。 倪大夫没有像刘大夫那样变脸,反而是眼光微亮,似看块罕宝般看着陈璟。 他这么惊喜看着陈璟,反而忘了接陈璟的话。 从陈璟的话里,倪大夫可以看得出陈璟的医术纯熟之极。医学,可不仅仅是看几本书就可以学会的。有些时候,病症和脉象都符合某种病例,却未必就是这种病。 像倪大夫,注重脉象和舌苔,不知不觉忽视了胸肋下满之症。当时陈璟按惜文胸肋,因为他太过于年纪,倪大夫也没有想过他真的会医术,一味心思以为这孩子是想占便宜。 直到现在…… 倪大夫微感惭愧。 陈璟也没等倪大夫回答。 反驳了前两个论证,陈璟反驳龚至离的诊断:“龚大夫说,惜文姑娘是热入血室。我之前,也是这样想的。而后给惜文姑娘切脉,深按的时候,见她脉象并未显迟沉。若是热入血室是主症,热邪必然与血搏结,脉道不畅,就会出现脉迟缓。 既然没有脉迟,而其他脉象又符合‘热入血室症’,足见热入血室是轻症。” 龚至离微微一愣,仔细想陈璟这话。 他诊脉的时候,并未深切。 诊脉分浅切和深切。若是浅切时,脉象非常明显,大夫就不会深切。龚至离给惜文诊脉,见她脉象洪滑且数,知道这是热盛,又想到她是经期染病,立马先入为主想到了热入血室,就没有深切。 听到陈璟这话,龚至离微微点头:“惭愧,是在下大意。” 他第一个赞同了陈璟的反驳,因为惜文的脉息,的确没有迟沉之象。 “脉象洪滑且数,腹痛拒按,目赤谵语,舌绛苔黄,这就是阳明腑实。若是我没有猜错,惜文姑娘已经好几天不更衣了。”陈璟说到这里,目光询问婉娘。 在这个时代的富贵人家,若是如厕大便,就需要更衣一次。“不更衣”在中医里,是不下大便的文雅说法。 婉娘点头:“陈公子所言不差……只是,为何起了这病?” 婉娘把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刘大夫愤怒不甘;倪大夫意味深长,目露欣赏;龚大夫更是赞同不已;其他几位大夫,原本就没有自己的主见,听到陈公子的论证,他们有人茅塞顿开,有人茫然无知。 从这些便可以看出,陈公子的辩证是正确的。 陈公子之前没有询问,就一口断出惜文的用药,婉娘心里已经信了他五成;现又见诸位大夫的反应,婉娘就信了八成。 婉娘从小在青楼长大,她没有世俗的一些成见:比如医术好的,一定要年老郎中等。 当然,医术好的,必然要经验丰富的老郎中;而老郎中,并不是都医术好,这是真理。 可婉娘不懂这些。 婉娘的圆滑世俗,都用在应付嫖客身上。 她很好奇,惜文这病到底怎么引起了的。之前陈公子说什么吃错了药,婉娘想再确认一遍。 “……惜文姑娘外感风寒,发热。因为她在汛期,血室空虚,使得热入血室,但是并不严重;而后请了大夫。大夫念着惜文姑娘还在汛期,就没有开凉寒之药,反而用了辛温香燥散。 原本就热盛,还吃这等温补之药,燧使热邪传里,下迫肠胃,从而烧灼津液。津液损耗,故而便秘腹胀,不能下便,就形成了今日的阳明腑实。”陈璟解释给婉娘听。 刘大夫的脸色更差了。 那辛温香燥散是刘大夫开的。 这小子一口咬定是自己害了惜文姑娘? 刘大夫和婉娘有点私交,所以婉君阁姑娘们病了,都是请他。逢年过节,婉娘都要送节礼。大节白银五十两,小节三十两,过年五十两白银,还另有礼物。 在望县,能给出这么高节礼的,除了望县第一大族沈家,就是这婉君阁了。 刘大夫靠这笔钱,养家糊口,日子过得很滋润。 若是他真的治坏了惜文姑娘,以后婉君阁断乎不能行走了。 陈璟这是断人财路,刘大夫能不急? “你小子,切莫胡言乱语。惜文姑娘何等矜贵,汛期用凉寒之药,岂不是要害死姑娘?你莫要胡言挑拨,诬陷我一片好心。”刘大夫跳脚,厉声呵斥。 婉娘静静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刘大夫又怒又惧。 婉娘这是责怪他。 婉娘为何要相信这个黄毛小儿? 正常人都不会放着这么多老郎中不问,去信个孩子! 刘大夫恨婉娘愚昧,又恨陈璟心地歹毒。 “你的确是好心。”陈璟实话实说,“好心办坏事,也要负责任。你既然是大夫,治病就是你的本分。治坏了人,也该道歉赔礼,而不是死不承认。” 婉娘听了,心里笑了下。 她很认同这话。 她当然不会怀疑刘大夫故意害惜文。 但是医术不济,也是他的错,因为他是大夫。婉君阁每年给他那么多银子,难道是养他吃白饭的吗? “婉娘,汛期的确不能用凉寒之药,刘大夫良苦用心,你要体谅。”另一个大夫开口帮腔。 “是啊。”还有人接口。 他们都是朋友,谁也忍见一个小孩子踩自己朋友。 “……我心中有数。”婉娘淡淡道。 她上前几步,走到倪大夫和龚至离面前,轻轻行了一礼,道:“劳烦您二位,移步说话。陈公子,也劳烦您移步说话。” 然后她喊了护院,“送几位大夫下楼。今日来的,全是婉君阁的贵客。赏脸来给小女瞧病,婉娘一并谢过,给每位大夫一个红包。” 高大威猛的护院道是。 几位大夫见自己没出什么力气,还有红包拿,倒也无所谓,就转身要下楼。 只有刘大夫,站着没动。 “婉娘……”刘大夫见婉娘只留了倪大夫、龚至离和陈璟说话,心里大叫不好。陈璟那小子,当面都敢诬赖他,背后还不知搞什么鬼。 刘大夫不能这么走了,任由陈璟泼他脏水,故而他大喊:“婉娘,你听我说……” “回头再说!”婉娘转身,眼神媚而厉,似锋刃劈过,带着寒光点点。 她这样冷媚的眼神,是很杀伤力的。 刘大夫当即不敢再多言。 护院把刘大夫请下楼。 婉娘就让倪大夫、龚至离和陈璟到梢间开药方。 方才见众人辩证,婉娘站在旁边,已经把众人瞧了个明白。 倪大夫的诊断被推翻,仍对陈璟投以欣赏,足见倪大夫这个人品格和医德俱高尚。进来之前,倪大夫也不喜欢陈璟,但是陈璟一番话,倪大夫立马改观,说明倪大夫是个惜才且有见识之人。 陈璟不管开什么方子,婉娘都不懂。虽然他表现得惊才绝艳,可婉娘还是有二成担忧,陈璟毕竟太年轻了,故而婉娘请倪大夫坐镇。 而龚至离,他的思路和陈璟的,有些相似,他最先说惜文是热入血室,陈璟也认同了这一诊断。所以,陈璟开出来的方子,龚至离应该更有辨别能力。 有了倪大夫和龚至离把关,婉娘才敢真的相信陈璟。 婉娘虽然离经叛道,却很理智聪慧。 “陈公子,请赐一方。”婉娘亲自给陈璟研磨。 她十指纤长,莹白如玉。 陈璟点点头,上前开方子。 他先开了桃仁承气汤。 他这个桃仁承气汤,是清朝大夫在《伤寒论》承气汤基础上的革新,主治谵语如狂、下焦淤热、热结血室。药材有桃仁三钱、五灵脂二钱、鲜生地八钱、生蒲黄一钱、甘草半钱、犀角二钱。 除了桃仁承气汤,陈璟又添加了石膏二钱、知母半钱、竹沥一钱等。 方子开好之后,交给了婉娘:“先吃两剂。若是更衣了,躁矢解下,我再开其他方子。” 躁矢,就是屎的文雅叫法。 婉娘接过,看了眼,只觉得字好看,个个遒劲有力。至于药嘛,完全不懂啊。 她递给了倪大夫,声音柔媚道:“您二位瞧瞧,陈公子这方子可妥善?”有点撒娇的味道。 她这么一撒娇,陈璟也不忍心怪罪她把自己的方子给别人瞧,而别人也不好意思怕陈璟尴尬而拂了佳人请求。 所以,双方都不得罪。 四十来岁的女人,婉娘的撒娇恰到好处,水到渠成,没有半点做作之感。 长久的训练,让她对自己每个表情、每个语态都拿捏得很有分寸。 怪不得她曾经是明州的花魁。 想做花魁,光漂亮可不行,这里面的学问很大。 倪大夫接过方子一看,脸色有点凝重,眉头微微锁起。 婉娘心想:这方子不行吗? 第016章峻方 倪大夫这么一蹙眉,婉娘心里也掂量了下。 “怎么,方子不妥吗?”婉娘问。 倪大夫叹了口气。 面对婉娘的疑问,倪大夫只得无奈道:“虽说惜文姑娘是阳明腑实,可这方子也太寒了。先用承气汤大破其血,又添了极寒的犀角、石膏,只怕惜文姑娘难以承受啊。” 他觉得这方子险峻,不慎会要了惜文的小命。 倪大夫从医三十多年,素来稳重。 陈璟这孩子,今日彻底颠覆了老先生的认知。现在又开了这等极寒药方。老先生思量半晌,仍是觉得不妥。 以他的从医经验,这方子不适合女子服用。 陈璟的辩证,的确惊艳,让人错觉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郎中。但是这方子,开得又太过于儿戏,好似孩子把自己所背过的寒凉之药,全部堆砌在一起。 “这……”婉娘也跟着皱眉,看了眼陈璟。 陈璟没什么表情,淡淡的,和他方才进来时一样。 “要不,这位大夫也瞧瞧?”倪大夫把药方递给了龚至离。他至今还是不知道龚至离的姓名。 龚至离心高气傲,也对结交望县郎中没兴趣,倪大夫又不像陈璟那般让他震撼。龚至离笑笑,从倪大夫手里接过药方,并未自报家门,就低头看了起来。 看完,他和倪大夫的想法一样。 这药,太险峻了。 别说是病了很久的惜文姑娘,就是个体壮男子,也承受不住吧? 这方子,的确显得稚嫩。 “陈公子,这方子,确有不妥之处。”龚至离直言相告,“不如改改?既有了犀角这等寒凉之物,何不去了生石膏?或者减少分量?” “这方子没有问题的。”陈璟神态认真,保证道,“你们若是不信,大可减了分量或者减了药材。 我这方子,吃两剂,惜文姑娘的谵语发狂就能消了。若是你们更改方子,效果如何我不敢担保。惜文姑娘这病,还能折腾一段时日的。你们若非要改,也无不可。” 惜文的病,并未入膏肓。 只是她发病的时候,谵语发狂,又要自尽、又要杀人,吓坏了不知情况的大夫和婉娘。 一连折腾了半个月,而且汛期一直不走,婉娘就断定她已经末症,只怕救不了。 实则惜文的病不重。 陈璟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相信他。 假如不信,改了方子,他们就知道没有效果,到时候还是会吃他这个方子。只是可怜惜文姑娘,要多受罪。 陈璟也不愿病家多遭罪。 但是这一切,都不是他能掌控的。 哪怕他跳脚起来说,急迫要求一定要相信他,也未必管用。他的年纪摆在这里,所以他的医术必然会受质疑。 既然这样,还不如口吻平淡,至少让人觉得他高深莫测,说不定心里再三衡量,还相信他了呢。 如此打算,陈璟就不再多言。 窗口透进来暖黄色的光。已经是黄昏,天际的云霞似叠锦,瑰丽灼艳。窗棂半推,梢间的帘幕在晚风里摇曳,素淡软滑的帘幕便如波纹荡漾。 风很暖,很和煦。 天色将晚。 “婉姨,倪大夫、龚大夫,时辰不早,我要回去了。”陈璟笑着道,给他们施了一礼,“若是回去晚了,家里人担心。” 顿了顿,他又道,“婉姨,别忘了您的诺言。” “谁治好了惜文,婉君阁就将惜文下嫁”的诺言。这个诺言,可以换一大笔银子,陈璟如是想。 婉娘愕然。 他还真想娶惜文不成? 此前,婉娘也没心思想这些,她只想先治好惜文。陈家什么家底,婉娘心里一清二楚。若是陈璟非要娶惜文,婉娘有办法对付他。 婉娘微笑,不再多留陈璟,喊了声外头的护院,让送陈璟下楼。 等陈璟一走,两位大夫说话也更不客气了。 “……老朽献丑,这方子改改吧。”倪大夫先说。 “还是改改妥善。”龚至离也说。 婉娘笑了下,没有拂了两位的好意,让他们改了方子。 两位老大夫斟酌片刻,最后把陈璟药方里的生石膏和犀角这两位极寒之药都给去了。去了这两味药,这方子仍是寒。 所以,倪大夫交代婉娘:“先吃三剂。三剂吃完,再请大夫复诊。” 这种寒凉之药,女子不能多吃。 婉娘道谢。 她喊了护院,给倪大夫和龚大夫也拿了个红包,里面各有五个一两的银锞子。一次问诊就打发五两银子,婉君阁真是财大气粗! 两位郎中也走了,二楼就安静下来。 天色已暗,婉娘喊了丫鬟,道:“去楼下,让贵客们都移步前面吃酒,今晚的酒水,都算婉君阁的……” 她这是要把人都打发走。 婉娘拿了两张药方,思前想后,仍是拿不定主意。 到底用哪个? 陈公子嘛,年纪太小了,不像是有医术的。可之前在街上,他遇到惜文,看到惜文那样发狂,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呼说“这姑娘是疯了吗”?而是说,“妈妈别担心,姑娘只是一点小疾”。 从那点,足见他真的通医理。 他说话,像郎中的口吻。 而方才,他明明没有问过惜文的病,也没有看过惜文的药方,就能一口断出惜文用的药材,这点最让婉娘折服。现在想起来,婉娘都觉得震撼。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惜文之前的药方,是刘大夫开的。难道陈公子和刘大夫串通的? 不像啊,刘大夫干嘛自己砸自己的脚? 今天事情传出去,刘大夫也不好看。 但是也不能否认陈公子和刘大夫串通,想骗更多的钱。这样的话,反而更加合理。 转念一想,婉娘又觉得陈公子不是骗子。 婉娘不了解陈公子,但是了解刘大夫啊。假如刘大夫一直在做戏,阅人无数的婉娘早就发现了蛛丝马迹。婉娘和刘大夫打交道四五年了,对刘大夫的为人秉性一清二楚,刘大夫骗不了她。 况且,陈公子也是没有露出半点异样。 “不会是骗子的……”婉娘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 那么,他的药方,要不要用呢? 倪大夫和龚至离,虽然看着是两个经验老道的郎中,可是他们也赞同陈公子的诊断啊。这么说来,陈公子医术应该更好。 婉娘没有那些世俗偏见,她不会觉得郎中一定要是老年人。 也许就有天纵奇才呢。 “是一条命啊。”婉娘想了半天,还是无法决定,说到底,她是在乎惜文的,怕自己一念之差,害得惜文枉送了性命。 下这个决心,真的挺难。 婉娘沉默坐了半晌。 她一生,很少遇到这样难以决断的事。 半刻钟后,婉娘终于站起身。她将倪大夫和龚至离修改的药方,仔细叠起来,收在茶盏底下;而陈璟的药方,她又看了一回。 她喊了护院,把陈璟开的方子,递给了护院:“按方抓药,抓两副就够了。” 今天这些大夫,诊断时都是胡言乱语,只有陈璟所言让婉娘信服。既然如此,就相信他吧。 假如惜文真的被医死了,也是她的命数。 婉娘也算女中丈夫,最讨厌犹豫不前的。 护院拿了药方,去抓了药。 一刻钟后,护院回来,把药交给婉娘,然后说:“抓药的坐堂先生问,这药方给谁用,用这么峻猛的寒凉药,若是体虚怕受不了。我说是我家小姐,坐堂先生一个劲说不妥。婉姨,真的要煎药吗?” “煎!”婉娘声音果断。 她这个人,不会在同一件事上,犹豫两次。 既然下了决心,婉娘是不会再反复。 护院忧心忡忡,说了句是,转身让小丫鬟去煎药。 里卧,突然传来凄厉的叫声。 惜文的病又发作了。 婉娘脸上乌云密布。 她起身,进了里卧。只见惜文手里拿了枕头,使劲要打自己的脑袋。丫鬟不给她打,她就打小丫鬟。 那玉枕,一千两银子买的,没有打到小丫鬟,反而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惜文披头散发,眼眸通红,似要吃人般。 从前那般温婉文静的惜文,现在病成这样…… 婉娘倒也不心疼东西。来婉君阁的贵客,都是一掷千金。婉娘只是心疼惜文。十年前,婉娘捡了这个逃难的小姑娘,就把她当个伴儿,养到今天。 当惜文是摇钱树,这是真的;也疼惜文,这份感情也是实在的。 婉娘就是这么一个人,理性和感情能熟练融合在一起,从来不只讲感情,也从来不只谈生意。 “清儿。”婉娘上前,抱住了惜文。 惜文的小名叫清儿,从前在婉娘身边服侍。婉娘开了这间婉君阁,才给清儿改名叫惜文。 “……我苦命的儿。”婉娘叹气,“你若是好不了,娘倒是宁愿你去了。这般遭罪,娘于心何忍?” 惜文听不懂,一个劲挣扎。 婉娘也抱不住她了,只得叫人把她捆起来。 捆得次数多了,惜文胳膊和身上,都是勒痕。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药终于熬好了。 小丫鬟端了药来。 惜文挣扎了半个时辰,也渐渐没了力气,软软躺在床上。婉娘喂她喝药,她也不知道张口,说话她又似乎听不见。 “来,掰开她的嘴。”婉娘只得硬灌了。 两个护院上来,帮着掰开了惜文的嘴。 惜文被呛了直咳嗽。 折腾了许久,才将一碗药灌下去。 瞧着她眼神无光,浑身发软,婉娘知道她的癫狂已经过去了,暂时不会发作,就让人把绳子解了。 惜文呆呆的,任由人折腾。 婉娘服她躺下,给她盖了被子。 惜文阖眼,片刻就睡熟了。 婉娘也松了口气。 这一整天,婉娘滴米未进,此刻觉得胃里空空的。 她下楼用膳了。 晚上,她歇在琼兰居的梢间里,给惜文做个伴儿,免得她夜里又发作。这段日子,婉娘一直都是衣不解带照顾惜文的。 到了第二天的卯初,婉娘就醒了。 她起来梳洗,穿着中衣坐在梳妆台前,由小丫鬟替她束发。 发髻尚未束起,就有小丫鬟急促跑进来的脚步声。 婉娘心里一个咯噔:是惜文不好了吗? 她心头凉了半截。 却见惜文的小丫鬟满面笑容,跑进来给婉娘跪下:“妈妈,小姐醒了,说要如厕,还问妈妈在哪里……” 婉娘蹭的站起身,疾步往惜文的房间。 自从惜文发病以来,整日昏昏沉沉不说,还发狂谵语。她不发作的时候,也是不言不语,虽然她脑袋里很清楚,却从来没有完完整整说过一句话。 这还是惜文发病以来,第一次说话。 惜文,终于说话了。 婉娘喜得眼眶都湿了。 这是好了吗? 那位陈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第017章惜文 午后的琼兰居,墨瓦白墙间,素淡静谧。 惜文刚醒。 她病后,一直在静养,每天都要睡得饱饱的,不到下午不起身。 四月的暖阳筛过窗棂,在妆台投下繁复疏影。 惜文坐在妆台前的锦杌上,任由丫鬟为她梳头。她的目光,越过半推的窗棂,落在院落里。 琼兰居的院墙不高,爬满了绿色藤蔓。被阳光轻拥的藤蔓,正随风摇曳,掀起绿色涟漪。墙角种着芭蕉,宽厚的芭蕉叶绿影婆娑。 院中的两株梨树,也开满了晶莹梨花。繁花盛绽,若一树皑皑白雪,也似一团银色琼华。 惜文纤柔皓腕撑起下颌,怔怔看着院落的梨树,她纤浓羽睫下的眸子慵懒又妩媚。 “……等会儿去折几枝梨花,我要插瓶。”惜文后头,吩咐身后的丫鬟。 她眼眸清冽明媚,声音软糯恬柔,午后阳光的金色碎芒落在她的眉梢,让她的神情似叠锦流云。 丫鬟道是。 惜文很喜欢素净的东西。 两人正说着话儿,丫鬟已经帮惜文梳了高髻,鬓角插了两把纯白珍珠梳篦,简单大方。 另一个丫鬟拿了几件褙子和裙子出来。 惜文选了件杏白色仙鹤瑞草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她肌肤凝雪,衣衫简素,妆容疏淡。素颜白衫里,却幻化出烈烈风情,艳潋妩媚。 院子里,传来敲门声。 惜文看了眼丫鬟:“去看看是谁……” 丫鬟道是,咚咚咚快步跑下楼,去开了院门。 惜文自己,也附在妆台上,往下看。 来客,是个穿着孔雀蓝褙子的窈窕妇人和一个穿着佛头青缂丝直裰的年轻男子。 惜文唇角微勾,露出一个浅浅笑容。 是她的妈妈婉娘和陈公子来了。 很快,婉娘和陈公子就上楼了。 惜文让丫鬟帮着整了整裙摆,出来见客。 来的陈公子,并不是陈璟,而是陈瑜陈七。 “陈公子。”惜文福身,给陈七见礼。她身段婀娜,声音酥软,陈七立刻心猿意马,一颗心跳个不停。 这就是惜文,是他朝思梦想的惜文。已经第二次见惜文了,陈七还是很紧张,“惜文姑娘,我是来送药方的。”陈七一紧张,连寒暄都不会了,直接开门见山说道。 上次陈璟混进会诊的郎中里,给惜文瞧病。不知道陈璟说了些什么,结果,婉娘看中了陈璟的方子,给惜文用了。一剂药下去,惜文次日就排除黑色干燥的粪便,体内热邪减了大半,人也清明,知道说话了。 一连喝了两剂,惜文不再双目通红发昏。 婉娘大喜,连忙再请陈璟复诊。 陈璟怕他大嫂知道这件事,又想着陈七对惜文朝思暮想,就在家里开了方子,交给陈七,让陈七送到婉君阁。 然后,陈七再把惜文的病情,转告陈璟。 陈七喜得连连给陈璟作揖,叫好兄弟:“哥哥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 陈璟送过来的方子,惜文吃了六七天,病情就减了七八成,不再发狂谵语,汛期也过去了,人恢复了从前的温婉娴静,只是身子还虚弱。 这些日子,惜文一直在养病。 不少恩客来探病,惜文都推却。 今天,是陈七第二次给惜文送方子。 惜文笑着,皓腕微抬,接过陈七手里的药方。 她仔细看了看,这张药方和上次陈七送过来的药方,相差无几。依旧是“小承气汤”,由大黄、厚朴、枳实组成,是祛热的,主治阳明腑实。 这次,大黄的分量减轻了些。 上次的药方,大黄有五钱,这次只有三钱半。 “和上次的方子差不多。”惜文看罢,漆睫微抬,两眸似冰魄清湛明亮,温软笑着对陈七道。 陈七瞧了,脸又是一红。 他都觉得自己丢脸,怎么在个女人面前拘谨成这样?他也算是情场老手啊。 他一紧张,就说不出话来。 婉娘也接过来,看了几眼,道:“的确相差无几。七公子,央及公子什么时候再来复诊?再好的大夫,也不能单单凭人口述复诊吧?” 虽然陈璟没有亲自来,但是他靠陈七的复述,居然能把惜文这怪病治得好了七八成,婉娘心里是赞服的。 可到底要他亲自来看看。 这样,婉娘才能真的放心。 “央及说,这次的药吃完,他便来瞧。”陈七立马道。 “如此最好了。”婉娘展颜轻笑。 陈七也跟着笑笑。 他在惜文面前,放佛云里雾里,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机灵劲,又笨拙又木讷,简直像个呆子。 他心里越想争气点,越发使不上力气。 “那位神医陈公子,为何不来?”惜文问陈七。 她声音清冽慵懒,又娇媚缠绵,陈七听得耳朵都酥了。 陈七心里又是一跳,人又是紧绷着的,就如竹筒倒豆子般,丝毫不知忌讳,噼里啪啦把陈璟的家庭背景都交代个遍:“……他嫂子指望他进学,将来和他哥哥一样,做个举人老爷,将来再做大官。 若是他大嫂知晓他来青楼,虚度光阴,要骂他的。上次,是我硬拉着他来的……” 他也想表彰一番自己,想让惜文和婉娘觉得,陈璟治好了惜文的病,也有陈七的功劳。 “他,还怕嫂子啊?”惜文却打断了陈七的话,口气轻软,神态却有几分狡黠,眼里碎芒盈盈,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之事。 “……”陈七就不知道该接什么了。 说陈璟怕他嫂子?陈璟给陈七机会,让他能站在自己心慕的女人面前说话,这是对陈七有恩。陈七不能这般忘恩负义,在背后诋毁陈璟,说陈璟怕女人。 怕女人,总显得窝囊。 说不怕?方才自己那番话,又像是编出来的。要是给婉娘和惜文留下一个爱撒谎的印象,以后还怎么和惜文相处? 左右为难,让陈七哑然。 “陈氏家风笃严,是读书人家。长嫂如母,陈神医年纪还小,自然要严加管束,才能成器。”婉娘笑着帮场。 “是啊是啊。”陈七连忙附和这话。 惜文微笑。 说了几句话,惜文收下了药方,又给陈七行礼道谢。 一番客气,陈七才从琼兰居离开。 从琼兰居出来,陈七长长透了口气。一阵徐风吹来,人也清明几分,回想在琼兰居的表现,心里懊恼不已。 惜文又不是老虎,怕她作甚? 自己之前填了那么多银子,就想见惜文一面都不行,打了一年多的饥荒。现在轻而易举见到了,还能那么近和她说话,到底紧张个甚! “陈末人啊陈末人,你还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陈七自己暗骂自己。 他还想做惜文的入幕之宾。这样紧张害怕,还怎么可能? 陈七越想越懊恼。 不知道为什么,惜文说话的时候,那语气幽幽的,总叫人胆怯敬重,不像其他女人。 从婉君阁离开,陈七直接去了七弯巷,把惜文姑娘的情况,告诉陈璟。 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因为他都没敢怎么看人家姑娘。 陈璟听了,却是微微点头。 陈七也觉得惊奇:“就这样,你就能断定惜文姑娘是什么病啊?” “我心里有数。”陈璟笑道,“惜文姑娘的气色,是不是比上次好多了?” 陈七点点头。 想来也怪,陈七又问陈璟:“央及,你到底是怎么学会了医术的?” “看书啊。”陈璟笑道,“我有医书,借给七哥看半年,你也会医术的。要不要看?” “可算了吧!”陈七连连摇头,“你七哥我,是那爱看书的人吗?我要是有那个心,早考秀才去了。 不过,照你这么一说,学医也轻巧简单得很嘛……” 陈七撇撇嘴,对医术从此就产生了轻视的心里,觉得挺容易学。 陈璟在一旁笑。 “你什么时候再去复诊啊?”陈七不知道陈璟笑什么,也懒得问,只是道,“婉娘好像有点不放心。她说,不见面怎么复诊?” “过五日吧。”陈璟道,“惜文姑娘那药,能吃五日。等她吃完了,我就去复诊。婉娘不找我,我也要找她的。七哥还记得当初婉君阁的承诺吗?我要找婉娘兑现承诺去。” 陈七怔忪一瞬。 承诺? 谁治好了惜文姑娘,就把惜文姑娘下嫁,婉君阁出嫁资的承诺? 陈七觉得心疼。他是娶不到惜文的,却也不想惜文被别人娶走。若是娶走了,连见都见不着。 “婉娘可厉害着!”陈七酸溜溜的泼陈璟冷水,“她在望县,人脉颇广。她不想将惜文嫁给你,你也没法子。” 陈璟只是笑,并不辩解。 “……你小子,你还真想娶惜文?”陈七见陈璟不答话,还以为陈璟不死心,又道,“追求惜文的人可多了,你娶得了,也守不住。” 陈璟又笑。 陈七白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可笑的?你小子异想天开。” 陈璟不回答他,只是问:“下次我去复诊,七哥去不去?” “去啊去啊。”陈七连忙道。然后想了想,又问,“你不会是想让我去帮你的场子,逼婉娘兑现承诺,娶走惜文吧?我可是不会帮你的。” 陈璟哈哈笑。 第018章南庄 又过了五日,陈七一大清早就跑到了七弯巷,想找陈七去婉君阁复诊,然后见惜文一面。 清筠开的门,看到是陈七,美瞳噙怒瞪着他,似只炸毛的猫儿。 “我来找央及的……”陈七连忙解释。 他想到上门登门,清筠开门之后,看清是陈七,立马拿了门栓要打他;然后陈璟的大嫂瞧见了,随手抓了根擀面杖快步走过来,一副要拼命的模样。 那架势,陈七都唬住了,站在门口愣是没敢迈进来。 哪里是大族女子?比乡间泼妇还要狠。 后来陈璟出来,才解除了误会。 这是陈七这个月的第三次登门。 和前两次一样,清筠看到他,跟见了世仇般,凶狠盯着他。 陈七迈进门,都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太凶了,陈七想。这么凶的女人,还是留着折腾陈璟的哥哥吧,陈七不想再要了。他对清筠的那点小心思,随着这几次登门,也消弭殆尽。 “末人,你怎又来了?”陈璟的大嫂正在晾衣裳,看到陈七进来,语气冷冷的,“伯祖父让你不准登门,你三番两次这样,难道要我再去告状?” “别啊嫂子。”陈七告饶,“我来寻央及的,不是来捣乱的。央及呢?” 陈璟提水还没有回来。 陈璟的大嫂李氏眉头轻蹙。 她知道陈七不是来找事的。陈七这几次来,态度挺不错。哪怕他真的是找事,去旌忠巷那边告状也未必管用。旌忠巷那边,是大老爷当家,陈七又是大老爷的心头宝贝,最多不轻不重骂他几句。 上次是陈七把陈璟差点打死,李氏闹到了家庙,惊动了年事已高的老太爷,才给陈七下了重罚。 不是要死人的事,李氏也不敢去麻烦老太爷。 对陈七,李氏还真没法子。 不知为何,陈七最近这些日子,找了陈璟好几次。 每每李氏问陈璟,陈七找他什么事,陈璟总是敷衍,说什么借书。 陈七最恨读书,李氏一听就知道是撒谎。李氏只是大嫂,又不能把陈璟当儿子一样提耳逼问,心里担心陈璟,也不能打骂,为此忧心忡忡。 “嫂子,央及呢?”陈七问了一遍。李氏和清筠都不理他,只是在晒衣裳。 湿湿的衣裳抖开时,水珠四溅。清筠故意把水往陈七身上甩,好些水珠甩到了陈七脸上,陈七只得退后好几步。 他颇感不快。 从小到大,别说一个丫鬟,就是他的嫡母都不敢如此轻待他的。 但想到陈璟能带他去见惜文,这不快也要忍下。 有人敲门,清筠又去开门。 这次回来的是陈璟。 “央及,央及,你回来了!”陈七连忙上前,帮陈璟提一桶水。 呵,好沉。 这么沉的两桶水,陈璟从玉苑河边提回来,居然面不红气不喘,陈七微微吃惊。陈七又想到,上次陈璟在他腰间捏一把,他就疼得差点在地上打滚。 原来并不是侥幸,陈璟的手劲过人,是练出来的。 “七哥,你怎么早,什么事?”陈璟把水往水缸里倒,轻轻松松的。 陈七也跟着学样,结果举不到水缸边上,就把脸憋得通红,手臂发颤,水泼了一身,把件宝蓝色销金云纹团花直裰弄得半湿。 陈璟笑了笑,道:“还是给我吧。我辛苦提回来的水,被你撒了半桶……”他从陈七手里接过水桶,又轻松举起倒入水缸。 陈七有点尴尬,咳咳拍了下陈璟的肩膀:“你小子,有几分力气。” 陈璟笑笑,又问他:“七哥什么事?” 陈七知道陈璟去婉君阁治病的事,一直隐瞒着他嫂子,自然也不会当面拆穿他,把早已想好的借口说出来:“后天是二哥房里的小四儿周岁,家里宴请女眷,二哥请男客去南庄玩。二哥让咱们兄弟帮忙准备,我邀你一块儿去。” 二哥陈瑛,去年立了侧室,生了个儿子,是他的第二个儿子,在旌忠巷家族“文”字辈排行第四,所以陈七叫“小四儿”。 后天是小四儿满周岁。 古时周岁是大礼,家里需得宴请。 这件事,陈璟的大嫂知道。昨日,陈璟的大嫂去买了两只金镯子,准备作为贺礼,六分重一只,花了十二两银子,清筠心疼得要哭了。 得了此子,二哥是很高兴的,故而把男客们请到南庄去玩。 南庄是陈氏的家产之一,是南郊一处临水的庄子。曾经是老太爷避暑之地,故而构建十分华美,算是陈氏最拿得出手的产业。 也只有二哥能用,连陈大老爷想要借来宴请,老太爷都不同意。 “哦。”陈璟点点头,然后问他大嫂,“家里今日有事么?若是没事,我就跟着七哥先过去了,免得二哥多等……” 大嫂秀眉轻蹙了下。 假如陈璟真的是去南庄帮忙,李氏是同意的。 陈二陈瑛在陈氏子弟中地位高,在望县也广结朋友。陈璟跟着去南庄,若是能认得几个同龄人,时常来往,也省得他在家念书成了呆子。 就是不知道为何,是陈七来请。 李氏怕陈璟入了陈七的道儿,跟着陈七混,不学好。 当着陈七的面,李氏没有质疑陈璟,怕陈七觉得陈璟在家里没地位,受女人管束,于是笑着叮嘱陈璟:“你四侄儿周岁,这是大事。你既然去帮忙,就别贪玩,给你二哥添乱。” 陈璟道是。 他回屋换了身干净衣裳,就跟着陈七出门。 陈七的马车,是辆翠盖朱缨八宝车,车厢宽阔,摆了张小几。小几上有茶点,还有壶热腾腾的茶。 “真的要去南庄帮忙?”陈璟问陈七。 陈七给陈璟倒了杯茶,道:“帮什么忙!咱们去婉君阁。”然后看了几眼陈璟的衣裳,“你怎么总穿得这样寒酸,你们很缺钱吗?” “缺啊。”陈璟道,“你不知道吗,我们家一直很缺钱?” 这个,陈七倒也听说过。 可缺钱也不至于买不起一套好点的衣裳吧? 陈璟这衣裳,陈七见他穿了好几个月。 “……缺钱问我要啊。”陈七豪爽道,“等办完事,我带你去做几身衣裳。” “你直接给钱,也是一样啊。”陈璟道。 陈七就白了他一眼。 真好意思说,陈七都替陈璟脸红。 伸手问人要钱,跟乞丐有什么不同? 陈璟却并不在意,只是说了句闲话,就揭过去了。 马车出了七弯巷,陈璟对陈七道:“先去南庄吧。既然说帮二哥的帮,不去总不好。况且现在才上午,婉娘忙生意,每日要到半夜,早上起得晚。 咱们现在去,岂不是打搅人家?” 陈七一听,顿时就搭着脑袋,有点扫兴。 他是迫不及待想去见惜文的。 可陈璟的话有理,这么早去,很不礼貌。 婉君阁可是青楼。 要沉住气,免得婉娘和惜文觉得他没见过世面,鲁莽无知。这么想着,陈七耐住性子,让车夫驾车出城,往南庄去了。 南庄那边,不少堂兄弟都在。 不过是准备点酒水食物、玩乐。 这些事,家里有下人做,所谓帮忙,就是帮着看看,别让下人做错了。 就等于监工。 监工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人。族兄弟们,都巴结陈二,所以全部来了,陈七和陈璟根本插不上手,两人就在一旁喝茶。 不过看到他们俩一起,堂兄弟,包括二哥,也是蛮惊讶的。 “央及怎么和末人凑在一处?”有人嘀咕。 “听着最近央及总跟着末人。末人现在只带着央及,四房那两个都不带了……”有位堂兄这样说着。他说话的时候,语带讥讽,觉得陈璟是贪慕陈七的钱,甘愿跟在陈七身后做狗腿混日子。 “央及那小子,书不念了,跟着末人也不学好。要是他哥哥回来,打断他的腿!” “他哥哥……呵,谁知道还回来不回来,也许早死在外头了。都两年了。”有人酸溜溜道。陈璟的哥哥陈璋考中了举人,光芒耀眼,自然就把其他读书而未得功名的兄弟们映衬得黯淡。 家里的大人,也少不得拿陈璋比较,教育自己的孩子。 久而久之,总有人听得烦了,心存不满。 这些闲话,都是在背后说的,没人敢当着陈七和陈璟的面说。 今日陈二请了位瞽目先生,说书听。没什么事要帮忙的,陈璟就坐在一旁听书喝茶,神态悠闲;陈七却沉不住气,总想走。 好不容易熬到了子正,陈七再也忍不住了,拉着陈璟走了。 “等大家一起回城。”陈二在身后喊。 陈七头也不回:“我还有事呢,不跟你们一起了。” 陈二无奈摇摇头,笑着对其他兄弟道:“还是小孩子脾气,不懂事。”一副兄长对弟弟的宠溺。 其他人纷纷表示不在意。 陈二转身,背对众人时,望着陈七和陈璟远去的方向,宽和敦厚的眸子里,有狠戾寒芒轻掠而过。 只是那么一瞬,又恢复了温和。 陈七的马车,从南庄回城,直接往婉君阁而去。 一路上,陈七不停的催马车快点快点。 陈璟就笑着问他:“你那么喜欢惜文?她很好吗?” 陈七瞪眼:“当然好啊,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上次你不是给她诊脉,没见过?” “见过啊。”陈璟道,“不过,她病得糊里糊涂的,就是一张脸好看。其他的,没觉得有什么好的。” 陈七吸了口气。 就是一张脸好看…… 那等绝色,你居然用这种差强人意的口气来评价,你小子真该遭天谴! 第019章回报 从南庄回城,马车行了一个时辰,就到了末正三刻。 四月半下午的阳光,很温暖,金色淡辉似涟漪般,在田野树梢屋脊泅开。柔软温和的金阳碎芒,从车窗照进来,将马车狭小的空间也染得暖暖的。 陈璟犯困,一路上打盹。 陈七却精神振奋。 等到了婉君阁门口时,因为尚未黄昏,没什么生意,显得清冷。 迎客的龟奴见是陈七,态度没什么改变,依旧是副不冷不淡。 “我们找婉娘……”进门之后,陈七对丫鬟说道。 丫鬟道是,转身上楼去吩咐。 片刻,婉娘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折弯处,笑语嫣然:“两位陈公子来了?奴家正盼着呢。”然后她湛澈妩媚的眸子在陈璟身上打了个圈,“这位陈公子,便是一去不回……” “实在有难处,婉姨勿怪。”陈璟给她施礼。 “不怪,不怪!”婉娘原本就是开个玩笑,“您可是整个婉君阁的大恩人。今日惜文的药吃完了,奴瞧她的情景,是全好了的。可到底要陈神医亲自复诊,奴和惜文才能安心。” “理应如此。”陈璟道。 客套几句,婉娘就领着陈璟兄弟俩,往后院的琼兰居而去。 远远的,就能瞧见琼兰居那拱门和白色院墙。 院墙上,爬满了藤蔓。深绿浓翠的藤蔓,随风摇曳,春意盎然。 时不时有琴声传来。婉转缠绵的琴声,飘渺悠长。 是惜文在抚琴。 婉娘带着陈七和陈璟进来,那琴声戛然而止。 他们上了二楼。 片刻,一个深紫色身影婀娜而出。佳人身姿娉婷,粉腮噙笑,款款给众人施了一礼。 “惜文姑娘。”陈璟和陈七还礼。 陈璟抬眼打量她:还是这张精致小巧的脸,只是神情变了很多。她眉梢染了几分喜色,杏目滢滢,唇色莹润粉嫩。一袭深紫色衣裳,妖娆冶艳,让她的眸子也挑了几分艳色。 他看惜文,惜文也看他。这两人,大大方方把对方打量个遍。 最后两人双目一撞,惜文并未见丝毫羞涩,而是轻笑起来。 她一笑,陈璟也回以微笑。 竟然像两个老朋友般。 惜文打量完陈璟,才请众人坐下,丫鬟端了茶。 “……看姑娘面色,病已痊愈。稳妥起见,余要为姑娘诊脉。”陈璟先开口。 惜文说好。 她将凝雪纤细皓腕搁在梨花木的茶几上,宛如黑绒布上衬托出的明珠,分外耀眼,让陈璟诊断。 那素雪般白皙的手腕,肌肤细腻凉滑。 陈璟的手指则温暖干燥。他的手指搭在惜文凉滑的肌肤上,惜文便感觉被什么烫了下,一股子温热从手腕缓缓上移,心里起了点滴涟漪。 她是名妓,应对男人很娴熟,旁人或许以为她熟知情场所有事。实则,她因为地位高,没人敢轻薄她。她对男女方面的了解,都是来源于婉娘的口授,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她至今处子之身,没有男子触碰过她的肌肤。 “男人的手,原来是这种感觉……”惜文歪着脑袋想。 陈璟诊脉,惜文的目光,就落在他手上。 他手指修长,干净削瘦,骨节分明,温热干燥。从这双手可以看得出,主人养尊处优,是个读书人。 他这么年轻,怎么学医了? 为何医术这样好? 惜文盈眸微闪,盯住陈璟的脸看了半晌,想看出个所以然来。 陈璟表情严肃认真,正在聚精会神诊脉,任由惜文看。 “咳咳!”婉娘一声轻咳。 惜文这才回神,发现自己看着别人的时间有点长,显得呆,婉娘不喜欢。惜文才情出众,可性子上,有几分愚钝,若是她不太明白的事物,她就要失神想半晌。 她失神的时候,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机灵,呆呆傻傻,虽然可爱,却没有名妓该有的妩媚妖娆,婉娘屡次警告她。 惜文回神之后,冲婉娘吐了个舌头,似女儿对母亲撒娇。 婉娘无奈,摇头笑笑。 倒是被一旁的陈七看得心里如小鹿乱撞。 惜文艳名在外,皆言她冰雪娇颜,艳绝天下;皆言她琴棋书画,已成大家;皆言她孤傲清冷,不苟言笑。 上几次见惜文,陈七觉得她挺温和的。 至少她笑过的啊。 而这次呢,她不仅仅笑,还吐舌头,娇憨可爱。这样的惜文,比那个冰凉凉的传言更美百般。 陈七正乱七八糟想着,就听到陈璟道:“……病已经瘥痊。只是,仍是有点气虚。” 婉娘和惜文听了,松了口气。 陈七也高兴。 “再用点什么药,还请陈公子开方。”婉娘道。 陈璟道:“药不用再吃了。哪有天天吃药的?好人都吃坏了。 我有个验方:每日取龙眼肉二钱,玄参二钱,炖成一茶盅。每天吃了一盅,补气、养心血。龙眼是热性、玄参凉性,二者相抵。若是喜欢,长长久久吃,有益无害,能保面色红润白皙;若是不耐烦,吃一个月就够。” 这是个食疗的方子,主要是养正气。 婉娘记下了,复又道谢。 陈璟就起身要告辞。 陈七瞪他一眼,他舍不得走。 “奴家今日新赋了曲子,正在练着。两位公子若是无事,何不帮奴家参详参详?”惜文眼睛里有点狡黠,挽留陈七和陈璟。 陈璟把她的神态看在眼里,在心里笑了笑,觉得这女孩子古灵精怪的,一点也不像外头传言的那么冷艳。 “在下荣幸万分。”陈七连忙答应。 “我不懂琴。既然七哥懂,就留下帮惜文姑娘吧。”陈璟笑着推却,“况且我还有几句话同婉姨说,下次再领教姑娘的雅音。” 惜文的小鼻子不着痕迹蹙了下,像个小动物般娇憨。 “也好。”惜文道。 她没有任性非要留陈璟,见陈璟拒绝,做出一个憨憨的蹙鼻之后,就大方微笑,给陈璟行礼。她把陈七留下来。 陈七大脑里就一片空白。 他要单独留在这里听琴啊。 这是之前一年多他最梦寐以求的事,现在这么轻而易举实现了,反而叫他手足无措。 琼兰居有两位武艺高强的护院,婉娘也不怕陈七轻待了惜文,就领着陈璟,出了琼兰居,到了前院。 前院的三楼,最东边有间房子,是婉娘平日里待客之处。 她知道陈璟想说什么,也想好了应对之语,故而神态幽静温婉,请陈璟坐下。 丫鬟端了茶。 “陈公子,小女的病,多谢陈公子妙手回春。”婉娘开门见山,先给陈璟道谢。 陈璟很有自知之明,道:“婉姨,陈璟未及弱冠,这般年轻,哪怕有通天之才也难以施展。您信任陈璟,陈璟才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这是您对陈璟的恩惠。” 婉娘美眸微微一静。 陈璟这话,倒叫她意外不已。 年轻人不狂妄,这般自谦,医术又诡异的好,婉娘对陈璟也刮目相看。 “……到底是陈公子救了小女的命。婉娘素来恩怨分明,是恩就要报恩。”婉娘笑道。 顿了顿,她起身,从东边墙角的柜子里,拿出了紫檀木盒子,搁在茶几上,对陈璟道,“这里有银票三千两,是婉君阁给陈公子的谢资。” 三千两! 陈璟想到他家里三百亩祭田才能卖到一百五十两,足见这三千两的购买力应该很强。 这是婉娘的谢资,也是封口费。 婉娘这是先礼后兵。若再提什么承诺、什么娶惜文,那就是不知趣。若是不知趣,只怕善后就难了。 陈璟的目的,就是要钱。达到了,他痛快将这盒子往自己这边拉了拉,道谢:“多谢婉姨慷慨。” 然后,他当着婉娘的面,把盒子打开,将银票拿出来数了数。 是一千两一张的票头,只是三张,一目了然。 陈璟数清楚,将银票重新收起来。 婉娘的眉梢,暗噙了几分满意。 从陈璟的动作里,婉娘知道陈璟上道,明白她的意思。和聪明人打交道,比较轻松。婉娘也不喜欢撕破脸,露出狰狞。 和和气气的,双方你风度翩翩,我温婉贞静,都有面子! “婉姨,您见多识广,高朋遍天下,能不能请您帮个忙?”陈璟道。 婉娘心里有了几分保留。 她没有干脆答应,而是笑着问:“陈公子何事?婉娘一介女流,若是能帮得上,自然鼎力相助。” “您可认识可靠的牙行,专司田地买卖的?”陈璟道。 婉娘听得明白,陈璟这是要置办田地。 年轻人,拿到了钱不想着吃喝玩乐,而是置办下家业,婉娘是挺佩服的。这三千两银子,能买不少的田地。 只是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田地买。 “牙行的人,倒是认识几个。”婉娘道,“陈公子要置办田地?” 陈璟犹豫了下。 而后又想到托人办事,总得把实话告诉人家,否则人家怎么帮忙?既然求了人家,就要用人不疑。 况且婉娘能在望县开青楼这般成功,她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不会乱说话。 “这倒没有。”陈璟道,“我嫂子把家里几亩良田卖了。我想偷偷买回来。只是,我不知道家里良田所在,根本不知从何买起。婉姨若是能有个擅长保密的牙行朋友,帮我打听清楚这件事,偷偷买回来,我自是感激不尽。” 陈璟说得比较含蓄。 可婉娘什么没见过? 她一听这话,就知道陈璟的嫂子是偷偷卖了祭田! 卖祭田是大罪! 要是族里知晓了,陈璟的大嫂轻则被逐出家门,重则被陈氏告官入罪。 这件事很慎重,陈璟只怕是没有其他人可托,才告诉婉娘。 婉娘想到,他刚刚救了惜文的命,就等于救了整个婉君阁的前途,救了婉娘的前途。而且又上道,没多提要娶惜文的话,这份恩情,不是三千两银子能打发的。 婉娘需得还他这个人情。 “陈公子放心,你是婉君阁的恩公,既然开口,这件事婉娘替你办妥。”婉娘正色道,“婉娘的朋友,其他不敢说,都可靠、懂轻重。这件事,婉娘替你查,三日内神不知鬼不觉帮公子买回来,公子宽心。” 陈璟露出笑容。 和聪明人打交道,真的很轻松。 婉娘把陈璟话里最想表达的意思都听明白了,重点都抓住了。 “……我还有件事。”陈璟知道可能有点得寸进尺,仍是道,“我大嫂不喜我学医。治好惜文姑娘这事,只怕会传出去。婉娘还请保密一二。” 大户人家的规矩,婉娘也知道。 她答应了。 陈璟取出一千两的银票,交给婉娘:“买田的钱,不敢劳婉娘代出。” “不妨事,现在田价便宜,花不了多少钱。这是给恩公的谢资,断乎没有往回拿的道理。”婉娘笑笑,没有接。 陈璟依旧推了过去,道:“若是有其他良田出售,一并替我买了,紧着这一千两买吧!” 婉娘一愣。 而后,她失笑。 她笑着,接过了陈璟那一千两的银票,叹了口气道:“央及啊央及,你这个人,很不错。” 她不再叫陈公子,而是喊陈璟的字。 她把陈璟当个朋友了。 第020章田产 婉娘办事,雷厉风行。 答应了陈璟两个要求,买田和隐瞒陈璟医术,婉娘立马着手准备。 买田需要找牙行的掮客。 隐瞒医术,只需要交代刘大夫和倪大夫一声。 婉君阁是青楼,总需要买些女孩子,所以婉娘和牙行打交道颇多,认识不少掮客,很快就查到了陈璟家祭田的所在。恰巧,那附近也有不少良田在掮客们手里。 婉娘拼了人情,又贴了钱,第二天就买回了陈璟大嫂卖掉的那三百亩祭田,额外凑了一千七百亩,总共两千亩,记在陈璟哥哥的名下陈璟没想到这么快。 看到田契的时候,着实有点吃惊。 “……这么多啊?”陈璟问道,“怎么,现在卖田的人这样多?” 两千亩,有多大? 前世陈璟的他祖父、父亲和两位师父经常受邀,去京都的中医大学开讲座,他都会随行。其中就有他二师父的母校。 那时候,陈璟陪着师父逛校园,慢慢走,每个角落都走了个遍,后来师父语气骄傲告诉他:“这老校区占地有两千多亩呢,在当时算很了不起的。” 因此,两千亩到底多大,陈璟算是有个模糊的概念。 “去年北边有战事,朝廷在两浙路增税,恰逢去年年景又不好,别说小农户,就是大户主也艰难,收成少得不够交税的,还不如索性卖了。”婉娘道,“今年不知年景如何,那些牙子手里田地多,都卖不出去。我说要买,他们迫不及待降了价钱买给我,这是你小子的造化。” 陈璟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去年都快结束了。 而且这些生计上的事,大嫂不让陈璟操心,从未告诉过他。 望县城里依旧繁华热闹。田地间的变故,在城里能体现出来,却不会那么明显,除非真的碰到了大灾荒。 况且,陈璟的哥哥是举人,他们家不用交税。 “多谢婉娘。”陈璟道。 “谢什么,举手之劳。”婉娘笑,“这些田地,都算在你哥哥名下,是不用交税。要不然,我也不敢替你置办这么多。仔细说来,并未帮什么大忙。” 陈璟仍是道谢。 客气一番,陈璟同婉娘告辞。 他想,他和婉君阁的来往,到此为止了。 拿着这些田契回家,和那剩下的二千两银子一起搁在紫檀木盒子里。 看着这些东西,陈璟沉默坐着想了半晌。 “怎么跟大嫂说呢?”陈璟一筹莫展。 若是把钱和田契拿出来,这么一大笔横财怎么来的,就必须要实言相告。到时候,免不了大嫂又是一顿劝说。要好好读书之类的老生常谈,陈璟听了不知多少回。 他不是听烦了,而是大嫂每次说起时,她自己先要伤心一回,让陈璟不忍。 吃人家、住人家的,没有半点贡献,还惹人家伤心,想想觉得自己挺渣的。 故而,他犹豫再三。 “整日装模作样念书,一天两天也就忍了,一个月两个月再忍了。可是已经半年多,忍不下去了啊。”陈璟在心里默默叹气。 装念书,是件没有意义的事,不会为陈璟的未来添砖加瓦。 陈璟很明确自己的目标。 他知道自己未来要走的路,他会是一名郎中的。不管大嫂怎么说,不管世人如何偏见,郎中都是陈璟的本职。 做郎中,他驾轻就熟。 “发展医学、普救苍生”,这种宏伟理想可能一时难以实现,却是他心里最笼统的愿望,是所有小愿望的总纲。 至于怎么走,还要看运气。 已经回不到前世了,陈璟想,他也不奢望能回去。 “既然回不去,这辈子就不能浑浑噩噩过日子”。所以,他此前的目标,还是想做个郎中,开家不错的医馆。赚点小钱,生活充实。若是碰到那买不起药的人,免费送他,换来一声“多谢”,也是挺幸福的吧? 陈璟的这些追求,和大嫂的世界观格格不入。 “也没必要现在就告诉她,徒添她心烦。大哥音讯全无,侄儿还年幼,没到考功名的时候,大嫂的期盼都在我身上。等过几年,大哥回来了,侄儿也大了,大嫂相夫教子,顾不上我,再说不迟。”陈璟最终下定决心,把小盒子收起来。 不打算现在就摊牌,思前想后,在婉君阁救人的事,陈璟暂时不准备说了。 反正以后也不会再去了。说了,大嫂还以为他误入歧途,流连欢场,更担心他。 ※※※ 陈璟替惜文治病的事,除去陈璟暗地里收了婉娘那笔巨款,其他的,都是不痛不痒过去了。 当时为惜文会诊的大夫里,只有倪大夫和刘大夫是望县人。 其他的大夫,不是望县的。事情完了,他们就离开望县。 当时,会诊结束后,那些大夫先被婉娘请下了楼。他们不知道,最后惜文吃了什么药、谁开的药、好了没有、好到什么程度等。 陈璟当时一番高谈阔论,他们的确是震撼了下。可没有看到惜文痊愈,这种震撼就没有结果,因此持续不长,很快就消散。 这件事,很难作为谈资。 “有个小孩子,医术了得……”这种话,说出去谁会相信呢?哪怕再真实,说了也像是吹牛胡扯,反而给自己戴上不靠谱的帽子。 真的非要说,提到陈璟医术好,就要提到他们自己诊断失误。 用自己的无能来衬托陈璟?那些大夫才不会那么好心。所以,他们回去之后,兴许提都不曾提及在婉君阁的事。就算提,也只是吹吹牛,不会多谈陈璟。 这个新奇事物,谈起来不能让自己获得快感,甚至想到那小子,想到被他反驳得无力还击,还憋屈得狠,就完全没有了谈论的意义。 或者,他们会把陈璟形容为一个想出风头又没有本事的孩子,作为笑资。 故而,那些大夫要么不谈陈璟,要么扭曲事实。陈璟还是陈璟,没有因为他的精彩辩证就一战成名。 成名,可不是件容易事。 而倪大夫和龚至离,他们改了陈璟的药方。最后婉娘按哪张方子抓药的,两位大夫也不知道。两位都是谨慎人,平日里有点名望。 有名望的人,就会谨言慎行,故而陈璟的表现,不会从他们口中传出去。 那个刘大夫,当时和陈璟的矛盾看上去最大。但是事后,婉娘为了替陈璟保密,又找到了刘大夫。 婉娘先肯定刘大夫的医术,也说:“惜文原本就是怪病,没有治好不是你的错。你的医术,我还是信得过的。”然后又说,“以后,婉君阁还是靠你行走。惜文生病的事,就到此为止,以后莫要多提。” 刘大夫以为婉君阁肯定要换掉他,正为将来的生计愁眉苦脸。没想到,天上掉馅饼,婉娘还要用他。 他的饭碗保住了,自然不敢说闲话。 婉娘说什么,他就应下什么。 所以,望县这边,只谈论惜文的病,却没有只言片语说到治好惜文的大夫。普遍人,只关心名妓惜文,想都没有想到去问谁治好了惜文。 不声不响的,这件事过去了。 陈璟也交代了陈七,让他别多嘴。 陈七因为陈璟而多次见到惜文,以后如果想见惜文,也要靠陈璟,对陈璟巴结得紧。陈璟让他不说,他一口就应下了。 他是比较纨绔,嘴巴却挺严。 事情悄无声息,陈家上下没人听到风声,陈璟的大嫂也不知道。 陈璟最大的困境也解决了,钱有了,祭田买回来了,他大大松了口气。 到了四月十九,是二哥陈瑛的儿子周岁。陈二宴请亲戚朋友家成年的男客去南庄赴宴,也邀请了陈璟。 无事一身轻,陈璟轻轻松松去赴宴了。 陈七知道七弯巷没有马车,特意来接陈璟,大献殷勤。 清筠和陈璟的大嫂依旧戒备陈七,一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的模样。 陈七知道她们的心结未解。 总这样,也影响他和陈璟的兄弟情,陈七还要靠着陈璟呢。 衡量一番,陈七慎重给陈璟的大嫂道歉:“……从小到大,看中了什么,指一指就有人送上门;哪怕再贵重的,哭闹一番也能得到。当初,我也并不是有心轻待清筠。只是头一回要东西被拒绝,任性妄为,非要到不可,才做出那番丑态,屡次上门纠缠。 现如今,我已经大了,知道人伦。清筠是加行哥哥的通房,我该死才起了那个心。大嫂子、清筠,我今日再陪个不是。往后,咱们把这事绕过去,还是一家人,可好?” 加行,是陈璟哥哥陈璋的表字。 听到这话,陈璟的大嫂和清筠都微愣。 她们将信将疑。 而后,清筠冷哼一声。 她不相信,也不会原谅陈七。 李氏心里也是不信的,却不会那么明显表露出来,给了陈七一个台阶下:“末人这番话,嫂子也甚是欣慰。往后还是一家人,别让那些过去了的事,生了罅隙。” “是啊是啊。”陈七根本没发现李氏这是敷衍之语,还以为李氏真的原谅了他,开心道,“嫂子深明大义,陈末人感激不尽!” 然后,给李氏作了揖。 陈璟更衣完毕,出来看到这幕,觉得好笑。 “大嫂,我先过去了。等宴席结束,会早点回来的。”陈璟临出门前,对他嫂子道。 李氏目光微带担忧,看了眼陈璟,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他,不要过多饮酒,不要惹事等。 陈璟一一应下。 他和陈七出门后,清筠面带薄怒对李氏道:“太太,那个七少爷,不知藏了什么祸心!又是那番话,又是整日找二爷,肯定憋着坏水。二爷心底纯善,被他带坏了,可如何是好?” 李氏也为此忧愁。 但是陈璟不肯说,李氏也不能逼问。 “……今儿要去旌忠巷,我会同大伯母说说。”李氏道,“再过几日就是端午,把央及带到我娘家去住几日,让他远着末人。再让我哥哥同他说说。男人说话,男孩子听得进。咱们妇人说什么,央及都是过耳不过心。” 她准备让她娘家的哥哥来劝说陈璟。 有些话,还是男人说比较合适。 这么一打算,李氏也微微宽心。 那个陈末人,真是个祸害! 第021章才子 陈七的马车很平稳,很快就到了南庄。 南庄是这栋墅院的名字。 早年,伯祖父发达之后,为旌忠巷陈氏添了很多田地。南庄附近方圆几十里,至今都全是陈氏的私产。这些田地里,有处三面环水的地方,暮春时节风景宜人,颜色浓处似泼墨描绘,颜色淡处似轻烟萦绕,美不胜收。 伯祖父亲自来看春种,结果看到了这么一处,心想建个墅院,以后也有个玩乐的好去处。况且这地方盛夏定然凉爽,更适宜避暑。 犹豫了半年,伯祖父终于下了狠心,投入巨资建造这处院落,取名叫南庄。 南庄外面,皆是农田,青青稻苗宛如翠稠轻绽。 禾浪轻曳,稻风冉冉。 墅院的大门口,是一处宽阔的场地,已经停满了香车宝马。 南庄的院墙很高,估计是怕庄子里调皮的孩子翻进来,破坏了院子里的建设;门口有两株偌大的梧桐树,浓密深翠的叶子像两把巨伞,撑起了阴凉。 陈七的马车停下,陈璟和陈七就跳下了马车。 大门口,有小厮迎门。 陈七和陈璟进了门,沿着左边的回廊往里走。长长的回廊上,摆着各色盆栽花卉,有富丽牡丹、秾艳海棠、亭亭素兰、凛冽白茶,暗香浮动。 回廊的尽头,是一座两人高的围屏。 绕过围屏,后面是宽阔的穿堂。 越过穿堂,才是垂花门。 这才渐渐听到了人声、乐声,热闹非常。 “七哥,七哥!”看到陈七,四房的陈十陈琦和陈十一陈琨立马凑上前,殷勤备至。 陈七只是淡淡颔首,态度冷淡。 他最近要么跟着陈二念书,要么惦记掂记着惜文,要么找陈璟,还有孙世一和黄兰卿两个狐朋狗友,所以比他小三岁的堂弟们,渐渐懒得带他们玩。 “七哥,二哥请到了素商姑娘!”陈十兴奋,在陈七耳边说。 素商和惜文一样,也是名妓,只是名气略次惜文一等,却是比如阑那种高档很多。 “知道了。”陈七亲自在惜文房里听过曲儿,什么素商,他看都懒得看了。 能比惜文美? 琴艺比惜文好? 吃过山珍海味的陈七,是不愿意再去吃普通菜色了。 “……你们总跟着我做什么?”陈七表现得敷衍,这两兄弟还是寸步不离,都把陈璟挤到了陈七身后,让陈七很不满,“去去,自己去玩,我有功夫带着你们吗?” 然后他自己,后退几步,站到了陈璟身边。 陈璟笑笑,跟着陈七继续往里走。 “七哥,我们没怎么来过南庄,怕走错了。您指点我们。”陈十笑着说,依旧赖在陈七身边。 陈七站定脚步,脸色一绷:“大多的人,在院子里怕迷路?要不要叫了你们的乳娘来,让她带着你们?” 四房那两兄弟,这才不敢再跟着。 “央及,走吧。”陈七教训完陈十和陈十一,转眼笑盈盈让着陈璟。 陈璟随着陈七往里走,见甩开了那两兄弟,陈璟才说:“窝里横,没出息!” “……我又不是他们的老妈子,哪有空带孩子?不横点,他们也不懂。那两个孩子没眼色。”陈七哈哈笑,只当陈璟开玩笑。 陈璟不再多言。 旌忠巷几房之间的关系,看似简单,实则很多外人不能点破的隐晦,这种事古今皆是。前世陈璟也有三个叔叔,五六个堂叔伯,堂兄弟不少,这些道理他都懂。 两人很快就到了正院。 二哥陈瑛正忙着招待他的朋友们。 陈璟和陈七进来,上前和二哥打了招呼。 二哥也忙得不可开交,没空理会两个幼弟,只是吩咐他们:“若是要听戏,寻了席位坐下;若是要玩,后院的河里摆了船,自己取乐去。” 南庄后院,临河凿出了大池塘,引河水入庭,然后竖起高高的铁栏杆,将院里院外隔断。因为怕涨水,淹坏了院子,特意在下游挖出一个蓄水池。 院子里有好些船只,也养了撑船的仆人。 “二哥不用管我们,我们随意玩。”陈七道。 陈璟也如实说。 陈瑛的确没空理会他们,拍了拍陈璟和陈七的肩头,说了句多担待,又转身去招呼其他亲戚朋友。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热闹,神色里添了往日不见的兴致。 陈璟则觉得真麻烦。 要是陈璟,断乎不会组织这样的聚会。 陈七则问陈璟:“咱们干嘛去?” “听戏啊。”陈璟道。 “你怎么老气横秋的?”陈七抱怨他,“这边好玩的可多了。后边的秋苑,是三叔养的围猎场,等会儿吃完饭,二哥他们肯定也要去打围,咱们可以先去;后院可以划船采莲;南边的穿堂可以投壶;名妓素商来了,定在濯莲阁弹曲儿,哪里都比听戏好玩。 偏偏你就要听戏,动也不愿意动一下,像个老郎中。” 陈璟听到他抱怨,哈哈笑,道:“你要是坐不住,随意去哪里玩。我就在这里听戏,不会乱走的。” 陈七最近的目标,就是和陈璟搞好关系。 他岂会丢下陈璟,自己跑去玩的? “走走,出去玩。”陈七拉陈璟。 陈璟挨不过他,只得随了他,从正院出来。 刚刚出垂花门,就瞧见几个华衣锦服男子,由二哥陪着,往里走。 “……沈长玉!”陈七瞪大了眼睛,看着其中一个青白色茧绸直裰的男子说道。他语气里满是惊讶,故而声音有点高。 那一行人就留意到了陈七和陈璟。 二哥含笑,对身边人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沈长玉点点头。 二哥就喊陈璟和陈七:“过来!这是二哥的挚友,你们俩过来见礼。” 陈璟完全不明白。 但是当着外人,自家兄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就上前,和沈长玉等人,一一见礼。 “这是舍弟末人。”二哥介绍陈七,然后再介绍陈璟,“这是族弟央及,他兄长就是陈璋陈加行。” “哦……”沈长玉没说什么,同行的却有人了然出声。 陈璟的哥哥,在望县市井街坊都有名气,在文人中的地位就更高了。 提到陈璋,哪怕是心里再嫉妒,面上也要赞一句“才子”。 “两位弟弟芝兰玉树,将来定是国之栋梁。”沈长玉礼貌的赞陈璟和陈七。 二哥微笑。 大家见礼之后,就错肩而过。 等二哥领着沈长玉等一行人进去之后,陈七忍不住又回头看看,然后羡慕道:“二哥真是高朋遍天下。他竟然和沈长玉也交好。” “沈长玉,是谁啊?”陈璟知道,陈七是不喜欢读书的,而那个沈长玉,分明是个读书人。一个读书人,不被陈七骂成呆子,反而这般倾慕,陈璟罕然,也好奇沈长玉的身份。 “你读书读傻了吧?连沈长玉都不知道。”陈七不客气,开始显摆他的见多识广,“南桥巷沈家,沈维沈长玉,江南才子中的翘楚,十五岁中举,比你哥哥厉害多了!” “哦。”陈璟道。 “你不相信?”陈璟的反应太过于平淡,一点震撼也没有,让陈七很不爽,继续道,“你哥哥二十二岁中举,是第七名;沈长玉十五岁中举,可是两浙路的解元!” “这样啊……”陈璟继续往前走。 这样啊? 这欠抽的态度,好似陈璟是看不上他所钦佩之人,很让陈七没面子,顿时火大:“沈氏是咱们望县第一门第,他们家出过两个进士,三个举人。所以人家说他们家,‘一门两进士,合族三举人’。你不觉得他很厉害?” “厉害啊。”陈璟知道两浙路的解元是什么概念。 在取士率这么低的年代,乡试解元,比后世的省状元还要厉害,称句天才也不过为。 陈璟还记得,上次伯祖父劝他念书,就跟他说过,望县这一百三十余年里,只出过三位进士。而沈家,就占了两位。 这门第,在望县地位是很高的。 门第高,人又才华横溢,誉名满天下,的确很厉害! “你这口气,看不出你觉得他厉害!”陈七不满。 陈璟哈哈笑。 “……我觉得他很厉害啊。可我想问的,只是七哥你为何这般钦佩他?你又不爱读书,他是不是解元,你才不关心呢;我哥哥也是举人,没见你敬重我哥哥啊。”陈璟解释道。 陈七介绍了半天沈长玉,陈璟觉得他都没说到重点,所以自己在等他的下文。 哪里知道,陈七先急了。 陈璟这话,说的陈七呛了下。 陈七想解释自己是敬重陈璟哥哥的。但是这话太假了,陈七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养了支乐坊,自家就有乐妓,都是他亲自教导。那些乐妓的技艺,比惜文也不逊色;他诗才出众,整个两浙路都在唱他的诗;他的画,多少人万金来求,他一年也只赠两幅。不管他走到哪里,那些艳冠天下的名妓,都以见他一面为荣。若是他能赐首诗,立马让名妓的名声锦上添花。”陈七说起来,一脸崇拜。 “哦!”陈璟终于明白为什么陈七这样崇拜沈长玉了。 感情是羡慕人家受名妓追捧啊。 想到陈七在惜文那边吃了一年多的闭门羹,而惜文想见沈长玉却是千难万难,这地位的确叫人艳羡不已。 沈长玉并不只是望县的才子,他是整个两浙路的大才子。 比起陈璟的哥哥陈璋,的确厉害百倍。 “你好好念书,混个才子的名声,也可以养乐妓,写诗作画也有人唱、有人求啊。”陈璟笑道。 陈七就白他一眼。 谁不想成名? 成名能那么容易吗? 陈璟总是一副“没什么了不起的嘛”这种口吻来回应世事,让陈七又恼火又无奈。 狂妄啊。 可偏偏,陈七嘲笑他狂妄,他接下来就要证明给陈七看,这让陈七现在有点不敢笑话他了。 比如,去年过年的时候,他说三叔的棋艺“差强人意嘛”,然后把打遍陈氏无敌手的三叔杀得片甲不留;他说“医术就是那么回事嘛”,然后随便开个方子,就把其他大夫束手无策的难症给治好了,还治好了两例。 陈七再蠢,也不会觉得都是凑巧的。 现在,陈璟又觉得“才子就是念书作诗画画然后名满天下嘛”,赶明儿他是不是也要闹出个才子的名头来? 陈七想到这里,一个激灵。 “……你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陈七突然认真问陈璟,“说,你会不会写诗、会不会作画?” 先问清楚,不管他吹什么牛,陈七先听着,免得哪天他真的闹出个“才子”名头,陈七被吓死。还是先有点心里准备才好。 第022章表兄 “不会作诗,也不会作画。”陈璟笑道,“我又不羡慕人家有名妓倒贴,学诗词做什么?” 陈七便知他是取笑自己,瞪了他一眼。 然后,他想了想,问陈璟:“‘倒贴’这词十分精准,出处在哪里?” 这个年头的文化人,词句总喜欢问出处。陈璟想起上次说了句“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也被问了。 只是,他不知道陈七也会关心出处。 估计陈七是着实喜欢“倒贴”二字,想学了去卖弄。 在这些小事上,陈七还是蛮很可爱的。 陈璟笑起来:“不记得了。”出处应该是元代的戏曲里吧?现在还没有出现呢。具体的,陈璟哪里记得清?他前世生活的时空,说话、书写又不讲究这些。 “真没用。”陈七不满,“好不容易说了句体面话,还不知道出处在哪里,你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别指望还有什么大前途!” 他说这些话,都是随口就来的,就像有人把脏话当做口头禅一样。要是认真计较,以为他有恶意,倒是真的冤枉了他。 陈璟和他混了些日子,摸透了他的脾气,也不生气,只是笑笑,不轻不重的反唇相讥:“你个不学无术的,要知道出处何用?难不成去考学么?” 陈七又瞪他。他虽然瞪陈璟,但是陈璟说他不学无术,他也不生气,反而觉得这孩子会还嘴了,不那么死气沉沉的,挺不错的。 弟兄俩你一言我一语,陈七数落陈璟,陈璟或笑笑,或回击半句,就到了划船的小院子。 这小院子叫循水亭,在水的正中心修建了一处孤独竹亭,便取得此名。 循水亭的水池,并非陈璟以为的椭圆形池塘,而是长行,几乎环绕了半个南庄。 池中种着稀稀疏疏的莲叶。这个时节,小荷刚露尖角,孤零零飘在碧波之上。池水清澈,阳光又明媚,洒在水面,映射着细碎金芒。 入口处有几条小船,池中央也有三五条船再划。 水浆划破湖面,掀起阵阵涟漪。那被阳光映照的涟漪漩涡中,波光粼粼,潋滟又温柔。 陈七跳上了一只小船,喊陈璟:“快点啊,磨磨蹭蹭做什么?” 陈璟叹息,这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听戏。 无奈陈七催得紧,他只得跟着上了。 上了船,陈七就不安分,对划桨的小厮道:“水浆给我,我来划!” “……七少爷,还是小的划吧,别累着您。”小厮谄媚笑道,实则心里害怕陈七不会划,反而打翻了船。 这池塘看着浅浅的,其实很深的。 池塘是和外面的玉苑河相连,并不是死水,而是河水。四月中旬的河水,上面可能有点温,水底下是非常冰的,要是掉下去,非要冻出病不可。只是冻出病,还是小事,要是淹死了,就麻烦大了。 三四月份掉到河里,最容易淹死人。因为水面温和,水底却冷得刺骨,热冷不均,小腿就会抽筋,人就失去了挣扎的机会,爬都爬不上来。 小厮怕陈七胡闹,掉下来就起不来。到时候,陈七出事,这小厮也不用活了。 “哪里这些废话!”陈七不高兴,上前去抢小厮的双桨,“少爷我喜欢受累!” 那小厮不知怎么办,看了眼陈璟,希望陈璟帮忙劝说。 陈璟坐在一旁,只是笑着,不说话。 反正他会水,船翻了也没事。 那小厮饶不过,只得把双桨交给了陈七。 陈七第一次划桨,一开始不知要领,把船划得在湖中心打了好几个圈。后来小厮教他,他慢慢掌握了,小船居然被他划得前进了。 “你学东西,还是蛮快的嘛。”陈璟看着陈七划船,道。 “……你才知道啊!”陈七没好气,心里却有点得意。 “厉害。”陈璟漫不经心赞了一句。 陈七倒被他赞的有点不好意思,这次没有再反击。 他划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超过了前面的船。 而他们前面的船,是陈十和陈十一兄弟俩。 看清超过他们的船,乃是在家里耀武扬威的陈末人在划,而陈璟像个主子般坐着,这对兄弟俩惊讶得下巴都掉了。 “七哥不知怎的,被央及给蛊惑了!”陈十很不甘心。 从前陈七总是带着陈十和陈十一,自然就少不了他们俩的好处。大房有钱,而且大老爷最疼陈七,陈七是陈氏子弟中最富裕的。跟着陈七,他从手指缝里露一点,都够陈十和陈十一这对兄弟吃喝的。 况且家里的下人都巴结陈七。跟着陈七,陈十和陈十一也能狐假虎威。 陈十和陈十一刚满十四岁,心智未熟。他们的父亲陈四老爷因为挪动公帐上的钱而被罚,不准参加祭祀,在家族没有地位,撺掇孩子们去巴结陈七。所以,这两个孩子根本不能分辨他们做得事是对还是错,只知道他们巴结了陈七,才有好日子过。 谁阻拦了他们的道儿,就是敌人。 现在,陈七不带他们俩,只是带着陈璟,陈璟自然就成了这俩兄弟的仇敌。 “……要去查查。”陈十一大人般的口吻,“陈央及定然在背后使坏。他们七弯巷那么穷,他巴结七哥,肯定是从七哥身上讹钱!” 他说得义愤填膺,完全忘了自己巴结七哥也是这个目的。 十四岁的孩子,对事情的判断是非常狭隘的。 “嗯!”另一个十四岁的陈十就完全认同了弟弟的话。 兄弟俩看着陈七和陈璟远去的船,恨得咬牙切齿。 两人交头接耳,想着怎么整整陈璟。 ※※※ 循水亭有两处停船处。 陈七把船划到了西头停船处,就不需要再划回去。 划船的确没什么趣儿,划了一趟,陈七烦了,拉陈璟上岸,去濯莲阁,听素商姑娘弹琴。 陈璟跟着他去了。 听了一会儿,陈七又嫌弃人家姑娘弹得不如惜文的,难以入耳,又要走。 跟着这个多动症青少年,陈璟觉得自己的多动症也要发作了。最终,他着实忍不住,道:“我要回去听戏了!你自己玩吧。” 他不管陈七,自己往回走。 虽然是第一回来南庄,陈璟的方位感很好,逛了一圈也知道从往东南角走能回去。 陈七还指望陈璟迷路,回头来求自己。结果,他见陈璟已经找到了回去的路,只得跟上了,道:“我也去听戏吧。南庄常来,也蛮无趣的。” 正院那边,戏已经开场多时。 陈二把事情交给了身边的管事,自己陪着沈长玉等人坐。 来的客人,大都是陈二的朋友,年纪偏大,平均在二十六七岁,个个都是成家立业的。陈璟和陈七在他们跟前,跟孩子差不多,也不好往前凑。 陈璟寻了个角落,就坐下来,陈七挨着他坐。 戏台上,演得是杂剧。 有些滑稽的表演,大家看得兴致盎然,陈璟却觉得乏味。他目光往私下里转了一转,就见门口进来两个人。 是两个男子。 一个身量高大,偏胖,穿着玄色紫金团花直裰,瞧上去威武得很;另一个,中等身量,消瘦得厉害,而且穿戴比较奇怪。 那个瘦小的男子,头上厚厚的裘帽。 “冬天才戴这种裘帽。” 四月的天气,大家都换了单直裰,那瘦小男子不仅带着裘帽,还穿着夹棉直裰。 现在正上午,天气晴朗,有点温热。头戴裘帽、身穿夹棉直裰的来客,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不少人指指点点。 大家都看得出来,那人是生病了。 陈璟推陈七:“那是谁?” 陈七比较喜欢杂剧里的滑稽戏,正看得高兴。陈璟推他,他不耐烦看过去,然后道:“贺家那兄弟俩。” “二哥的朋友?”陈璟又问。 贺家? 上次去三叔那里,好似听到下人说“贺家二老爷”,难道就是那个贺家? 陈七错愕回眸,看了眼陈璟:“你怎么回事,三姑姑家的表兄,你都不识得了吗?虽说平常见面少,逢年过节却是有来往的……” 七弯巷,没有姑姑。 陈璟的父亲是独子,没有兄弟姊妹。 三姑姑,是指旌忠巷的。 伯祖父有六个儿子,还有三个女儿。 别说嫁出去的姑姑,就是旌忠巷那些叔伯婶娘堂兄弟,陈璟也分不清楚。 “他……”陈璟指了那个头戴裘帽的表兄,问陈七,“他怎么了?” “生病。”陈七道,然后扭头去看戏了,对贺家表兄没什么好感,语气里也满是厌恶,懒得多说。陈璟问了,陈七就简单说了一句,然后不多提。 “不是生病,是撞了邪。”陈璟身后,突然有人道。 陈璟回头,见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穿着宝蓝色直裰,面皮白皙粉润,看着粉团团的,是五房的八堂弟陈珑,字玄上。 陈八陈珑是五房的长子,父母比较疼他,生活也幸福,所以他像正常的十五岁男孩子一样,活泼好动,又热心善良。 “玄上。”陈璟称呼他,“中了什么邪?” 陈八却看了眼陈七。 他怕陈七不喜欢他多嘴。 而陈七没什么反应,一直在看戏,正被台上的表演逗得哈哈笑。 陈八这才压低了声音,和陈璟说了起来贺家那位生病表兄的往事来。 陈八刚开口,说:“央及哥哥不记得他,他是三姑姑家的二表兄,叫贺振,字水曲,这几年不怎么来咱们家了。他那个中邪啊……” “什么中邪!”陈七突然回头,打断了陈八的话,“他那是遭了报应,没有人伦的东西,他活该!” 第023章前尘 中邪、报应? 陈璟是个中医,他从小学习的就是中国最古老的遗传,所以很多被后人视为迷信、糟粕的东西,陈璟是相信的。 可跟人的健康相关的,就和医学相关。再难的病,也是病因,陈璟不相信病理上的中邪或者报应。 久病不愈的难症,只是没有找到病因,或者找错了病因。 “什么报应?”陈璟问。 “五六年前的事了。”陈七原本有点怒气,也想说一说的。但是开了口,又想起什么,兴致阑珊,不想再说下去了。 陈璟看了他一眼。 陈七装看不见,又扭头去听戏。 陈璟无奈笑了笑,心想这孩子真是够任性的。他的任性,陈璟也未曾多管,又转颐看着陈八,希望陈八能说完。 陈八是打算说的,被陈七这么一搅合,他也有点不想说了。 “什么中邪?”陈璟主动问。 陈八年纪小,心里藏不住话,陈璟问了,他又打起精神,凑在前排椅子背上,和陈璟悄声说起。 “五年多了。五年前,贺振跟着学里的同窗,染上了赌。他年纪小,才十六岁,又不太会,人家设局害他。一开始,他是赢了不少。慢慢上瘾了,就总是输。 三姑母最先知道的。怕三姑夫骂贺振,三姑母偷偷给贺振钱,还了赌债,又派人将贺振看管起来。 可是赌起来没边,他想方设法出去,家里的下人根本看不住他。他拿得快,输得也快,三姑母的私房钱被他偷了个遍,他还要偷三姑母陪嫁的铺子房契去卖了换钱。三姑母知道了,屋子里总放五六个婆子看着,柜子也锁得紧紧的,他偷不到了。 三姑母怕家里其他人知道,她面上不光,欺上瞒下的,怕管得太紧,露出马脚,叫三姑夫发现。殊不知就是三姑母这样,纵容了贺振。 贺振从三姑母那里偷不到钱,着实没法子,就去偷三姑夫小妾的首饰。那位姨娘刚刚怀着身子,六个月大。贺振去偷东西,恰巧被那位姨娘遇着了。那姨娘当时跟前没人,她自己要拦,贺振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陈八说到这里,也微微顿了顿,叹了口气才说,“一尸两命呢。那位姨娘肚子里掉下来的,是个男婴。” 陈璟听了,脸色也沉了沉。 这算是弑母弑弟吧? 庶母也是母啊。 不过,这个年代的律法,对于地主阶级并不是那么严格。 只要贺家不告官,再给那位姨娘娘家兄弟些银两,打点县令银子,这件事就会不了了之。 而且,小妾虽然是庶母,却是卖身的。卖身契在三姑母手里拿着,仔细深究下去,也就是打死家奴,县令非要较这个劲儿,最后可能得罪当地权贵。 这种家务事,很难断的。 “然后呢,他就生病了吗?”陈璟问。 “……也不是。出了事,三姑母瞒不下去了,三姑父痛心疾首,捆了贺振要打死。然后三姑夫去查账,发现贺振不仅仅偷三姑母的陪嫁首饰和私房钱,还从库房偷了三姑父不少的古董字画。 三姑夫捆了贺振,是要一顿打死的。三姑母求情,贺家其他叔伯婶娘兄弟姊妹都求情,三姑夫也不饶。最后,是贺振祖母求情,三姑夫才饶恕他。他把贺振打得皮开肉绽,又捆在大毒日头底下,在家庙的院子里,跪了一天一夜。 后来,贺振发高烧,半个月不退。再后来,退了烧,就浑身发寒,三伏天穿着棉袄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三姑夫气消了之后,也四下里求医,都五年了,不知求了多少名医,一点也不见好转。大家都说,这是中了邪,遭了报应。”陈八说。 陈璟听明白了原委,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他看了眼陈七。 他终于知道陈七为什么说着说着就不想讲了。估计是贺振的事,警示其他人家,不能宠溺孩子,否则酿成大祸。而陈七最受大伯父宠爱,伯祖父怕是亲自警告了,家里其他人也劝了。 明明跟陈七没关系,陈七也要被牵连上,心里肯定烦,所以说了几句,懒得讲。 提到贺振,陈七也恨,语气里满是厌恶,陈璟终于明白了缘故。 “出事的时候,是大暑天?”陈璟问陈八。 “是啊。”陈八很肯定,“我听人说,就是大暑天。那几天是一年中最热的,热得心烦气躁,要不然三姑夫也不至于那么大火气,都是暑天添了怒。 贺振暑天发寒,又总是治不好,这种怪事,老郎中也说不明白。老和尚说,那叫阴秽入体,是那位死去的姨娘和那孩子的冤魂不散,伏在贺振身上。贺家这些年,既给贺振找大夫,也找高僧,不知花了多少钱。都五年了,还是这样。他也受罪,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那是活该!”陈七猛然回头,冷冷说了句。 他这话说得有点冲,陈八被他吓了一跳,立马噤声。 “……他害了两条人命,事情过去都没两个月,贺家又把他当宝贝一样,四处求医。他病着,谁都要宠着他。除了外人,他们贺家还有谁记得当年贺振造的孽?谁想过那小妾和没出生的孩子?”陈七冷冷道。 陈璟这才真的听出了话音。 陈七厌恶贺振,不仅仅是因为贺振,陈七被家长未雨绸缪的教育,还有是因为贺振害死的那个孩子,是姨娘的儿子。 陈七自己,也是姨娘的儿子。 他这是物伤其类吧? 陈璟看陈七往日那么嚣张,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陈七最心底是有自卑感的。他因为自己是小妾生的而自卑,估计平日根本没人留意到。 所以,他为那个未出生就死去的庶子鸣不平。 每个人,都有外人不知的一面。 非要日久才能见人心。 陈璟又是沉默了一下。 “是啊,的确是活该……”陈八被陈七冲得有点尴尬,又见陈璟不接话,他讪讪接了这么一句。 陈七又是一声冷哼。 陈八就尴尬极了。 陈八和陈璟说话,结果陈璟言语木讷,陈八说了十句,陈璟难得接一句。这也就算了,偏偏还要被陈七冲。 “关我什么事啊,我这么多嘴,自讨没趣。”陈八在心里后悔。 年轻的男孩子,都爱面子。 陈璟沉默一瞬,然后又问陈八:“贺家,是做什么的啊?他们家为贺振求医,给诊金吗?” 陈八错愕看着陈璟。 居然不知道贺家是做什么的? 不过,早就听说陈璟读死书,不关心世外事。但是自家姑姑都不知道,有点过分了。转念又想,三姑姑和七弯巷关系不大,又不是亲姑姑。 陈八刚刚还觉得尴尬,但是陈璟一问,他又立马认真和陈璟说起贺家的事。男孩子的心思很简单,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望县最大的布行,就是贺家的。”陈八道,“早年贺家重金求医,就说了,谁治好了贺振,贺家酬谢白银万两!” 陈璟哦了声。 陈七听出苗头,问陈璟:“你想去给贺振治病?” “央及哥哥,你还会治病?”陈八也惊讶。他也听说过陈璟治好三叔的暴泄。但是那件事,估计到了他耳朵里,早已变了味儿。 所以,他不知道陈璟会点医术。 陈七却清楚。 陈璟治病这方面,运气最好,而且书读得多,还真的有几分本事。 “算会吧。”陈璟对陈八笑笑,然后又对陈七道,“白银万两呢,为什么不治?” “没出息!”陈七气得大骂,“你哥哥要是知道你这市侩穷酸样儿,打断你的腿!” 陈璟笑。 等陈七情绪稍微平稳些,陈璟对陈七耳语:“下次若惜文姑娘请你听曲儿,你好意思空手去?若是我治好了贺振,钱分你一半。” “老子有钱!”陈七瞪他,但是声音有点底气不足。 陈氏子弟,十岁就不需要再读幼学,而是读族学。十岁以上的,每个人每月有二十两的月例银子,那是给他们买书和笔墨纸砚的。 主要是书贵。 二十两,也够出去吃顿上好的宴席。普通百姓家,生活拮据点,二十两足够花一年的。 而陈七呢,每个月他父亲还有偷偷塞给他六十两。平日里,他的吃穿用度,都是家里最好的,从公中分得,不需要另外花钱买。 他等于一个月有八十两的零花钱。 八十两的购买力,是很足大的。 而且还有黄兰卿送钱给他花。 那都是从前。从前,他去婉君阁,只能去如阑姑娘房里,八十两加上黄兰卿的钱,是足够的。但是,往后他是要往惜文姑娘跟前凑的。 听说有人打点惜文的丫鬟,一次都是一百两的银票。 陈七这样年轻又不是真正富足人家的少爷,去惜文那里,真的挺寒酸。 他说“老子有钱”的时候,不由想到了这点,心里先虚了下。 “贺振那厮,是遭了天谴。”陈七回味过来,自己也骂了句自己没出息,居然跟陈璟一样算计钱财,就恶狠狠对陈璟道,“你要是帮他,那是违背天道,以后也要遭罚的!” “……若是,我既然治好他,又能捉弄捉弄他,让七哥出口气呢?”陈璟笑着问。 第024章帮手 “捉弄?”陈七眸光湛亮,看着陈璟,终于有了几分兴趣。 陈七看贺振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想到贺振曾经害死了庶母庶弟,陈七心里就梗了一根刺,又不肯说出来,怕别人疑心。他总是刻意隐瞒,因为他心里,的确对自己的出身有点自卑。 不管二哥和父亲怎么疼他,这份自卑是消弭不了的,是随着妾室的血脉一起,刻在他骨子里。他性格好强又霸道,不肯将这份怯懦和自卑示人。 他也并不知道陈璟已经察觉。 陈七其实不喜欢恃强凌弱。 他对兄弟们霸道,或打或骂,却从来不对下人动手,虽然有时候也会骂两句,这就是他的仁慈。所以,他对捉弄一个病秧子,不会感到光荣。 可对方是贺振,就不同了。 “对,捉弄!”陈璟笑道,“不过,需要你们帮忙。你们俩,要听我的调配。” 他的计划里,不仅仅包括陈七,也包括陈八。 陈八没想也有他,立马摇头道:“我……我不会。我要是心里有事,就会紧张。若是跟着你们,露了马脚,会坏事的。” 开玩笑,今天是二哥儿子周岁的大喜日子,是二哥的宴请。要是惹事,回头还不被父母和二哥骂死。 二哥在家族的地位很高的,再过几年,二哥就是家长。 这些小辈,是很敬畏二哥。陈八同样,对二哥又敬重又害怕,不敢搅合了二哥的宴请,给二哥添霉头。 况且,陈七是大伯最疼爱的儿子,陈璟又不是旌忠巷的人。若是跟着他们混,出了事,他们都能躲得掉,陈八就要成了替罪羊。 陈八年纪虽然不大,心思却深远得很。 “你讨打?”陈七怒目圆瞪,呵斥陈八,“让你办点事,你就这德行!敢坏事,剥了你的皮……” “……你怎么总窝里横?”陈璟道。 陈璟多次指责陈七窝里横,足见他是真的不喜欢陈七对兄弟们凶。 陈七也烦了,不耐道:“这些孩子不懂事,我要是不严厉点,他们一个个都没出息,这不叫窝里横,这叫‘诲尔谆谆’。” “就你?”陈璟问,“你可知‘诲尔谆谆’的出处……” 陈八就在一旁流泪满面:两位哥哥,不是说去捉弄人吗,怎么你们自己先较上劲了?你们这么不靠谱,我是断乎不敢与你们沆瀣一气啊。 “我不知出处,照样收拾这小子!”陈七说着,一把抱过陈八的头,使劲揉了揉。 陈八疼得哇哇叫。 “叫什么?”陈七不快,“央及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敢坏事,就是讨打,可记住了?” “记住了,七哥。”陈八讨饶。 陈八到现在,才场子悔青了。他好好来赴宴,原本想选个清净角落听戏的,结果正巧陈璟和陈七从外面进来,坐到了这边。 他们说话的内容,陈八恰好知道。他没什么城府,听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就跟着插嘴了。哪里想到,就泥足深陷了。 他是不想参与陈七和陈璟的把戏。 但是,两位兄长的商量,陈八都听到了。只要事情败露,陈七肯定会怀疑是陈八告状的,到时候少不得背后欺负他。 既然如此,还不如跟着他们一起,反正左右都没有好下场。 跟着他们一起,还能获得七哥的好感,往后少受七哥的气。 陈七愿意,陈八也勉为其难,陈璟让他们俩侧耳过来,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通。 “就这样?”听完陈璟的计划,陈七和陈八异口同声道。 “嗯!”陈璟很慎重点头。 陈七和陈八表情各异,最终两人都没有废话,起身往二哥和贺家兄弟那边去了。 ※※※ 贺家兄弟赶来,陈二也颇为惊讶。 今天只是他的次子满周岁礼,陈二是想借着机会,宴请朋友,联络感情。他将来会是陈氏一家之主,故而需要广结善缘。 他为人处事面面俱到,而且仗义疏财,又擅长丹青,所以不管是普通富家子弟,还是才子们,都能攀得上交情。 贺家兄弟是表亲,自然要请他们的,虽然知道他们不会来。 “没想到,他们真的会来。”陈二在心里嘀咕。 贺家兄弟,都比陈二年纪小。老大贺提还好说,平日里和陈二关系很好;但是老二贺振,好几年都不出门的,在家里养病。 陈二是真的没想到贺振会来。 贺振生得怪病,一年四季,要么请医吃药,要么诵经念佛。因为贺振的病,三姑姑都吃素念经四年了。 他怎么会来,让陈二颇感意外。 不仅陈二惊讶,在场的其他人也惊讶。不认识贺振的,只感觉他衣着打扮着实怪异,好似别人在暮春正午,他在深秋寒夜;认识贺振的,就更加吃惊,贺振已经好多年不出门结交朋友,也不参与这些宴席了,今天怎么出来了,还瘦的这样厉害? 这是好了吗?有人暗揣。 “……我陪着二弟,在莲台寺住了三日日,请真空法师为他诵经驱邪。知道今日有访里的好事,就带着二弟前来恭贺。”老大贺提见众人皆目带疑惑,便微微提高声音,解释道。 莲台寺就在这附近,离这里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知道自家表兄今日宴请,贺家兄弟就在附近,自然要赶过来,恭贺一番,喝杯薄酒再离席,才算礼数周到。 众人这才了然。 只是,贺振这模样,叫人唏嘘。 “……好些了吗?”陈二问贺振。看着贺振穿这么厚,头上还带着冬天的裘帽,陈二都感觉热。可贺振唇色泛白,有点受凉的瑟瑟。 贺振小时候是个胖子,腰大膀粗,和他哥哥一样英武。所以他一抬手,就能把父亲的小妾从楼梯上推下去,害得那小妾扭断了脖子,命丧当场。 正是因为贺振胖,这几年消耗,才撑了五年。如今,贺振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他手背青筋突显,眼睛无神,根本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是越来越差了。 陈二问是否好转,不过是客套客套。 贺振那边,自然也是客套回应:“好了些,谢表兄挂念。” 其他人,包括沈长玉,都会好奇打量贺振几眼。 贺振坐了片刻,就浑身冷得紧,让下人给他倒了杯滚烫的热茶,他不顾旁人装作随意投过来的异样目光,慢慢把茶喝了下去,才感觉心里暖和了几分。 “二表兄!”贺振正在喝茶,突然听到有个洪亮声音。 他知道这是喊他。 贺振微微转头,就看到穿着石青色宝相花直裰的陈七,远远走过来。陈七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年,贺振不太认识。 陈七远远就喊贺振,四周的人都听到了。 贺振只得放下茶盏,起身和陈七见礼。 “水曲表兄,好些时日不见你了。”陈七笑呵呵的,“你气色好了很多。这是要大好了吧?” 这种话,不管真假,贺振听了都喜欢。他被这病折磨得苦不堪言,偏偏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所以,别人说句吉祥话,贺振也是高兴的。 “借表弟吉言。”贺振声音虚弱,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浅浅笑意。 “是末人啊……”贺振的哥哥贺提也和陈七打招呼。 “大表兄。”陈七回礼。 大家一番见礼。 陈璟和陈八也上前,和贺振兄弟俩见礼。 然后,陈七就挨着贺振坐下。 陈璟和陈八坐在陈七旁边。 “姑父好,姑母好?”陈七问候贺家的人,“你们家老太太好?” “都好。”贺振道。 “最近吃什么药?”陈七又问。 提到吃药,贺振心里一阵烦躁,感觉掌心渐渐发凉了,他重新把那盏热茶捧在手里,感觉到了温暖,才慢慢说:“还是吃些‘附子八味丸’、‘炮姜十全大补汤’……” 他说的这些药,都是燥热之剂,主意成分都是炮姜、附子、硫磺等,全是驱寒的。 若真的是寒症,吃了几年这些药,早就好了。 “……吃了几年?”陈璟陡然开口,“除了这些,没吃过别的药,比如寒凉的石膏、竹茹之类?” 贺振就错愕看了眼陈璟。 已经五年了,除了大夫,其他人问他吃什么药,哪怕他说了,对方也只是装作知道的模糊点点头,从来没人像陈璟这样,问是否吃过别的药,还能说出他吃过的药名。 而且贺振这情况,发寒、发虚,不会有人问他是否吃寒凉药,虽然他真的吃过。 陈璟是第一个问的。 “燥热的药,吃了四五年,一直在吃。”贺振认真回答陈璟,“两年前,有位郎中说,我这病乃是‘真热假寒’,并不是有寒,而是有热,所以开了些散热清泄的药,主药就是生石膏、黄连和竹茹。吃了之后,病情更加严重……” 贺振这么怕凉,大暑天都要穿棉袄,郎中一看就知道寒症,需要用驱寒的药。但是治了三年了,各种办法都试过,甚至请高僧驱邪,皆无效。 然后有位大夫说,此乃“真热假寒”,用寒凉的药试试。 这话非常大胆而且听上去像无稽之谈。但是,“真热假寒”这种病例,是发生过的。贺家上下,多年受贺振这病的折磨,假如有一线新的生机,他们也是愿意尝试的。 故而,贺振吃了那位郎中开的散热清泄的寒凉药。 散热清泄的药,大都会下泄。 一碗药下去,贺振上吐下泻,差点就将小命交代了。 足见,他并不是所谓的“真热假寒”。 贺家把那郎中打断了一条腿,将其撵了出去,重新请了大夫给贺振配了炮姜附子等燥热药,情况才微微好转。 折腾了一回,命差点没了,怕凉畏寒的毛病添了一筹,贺振痛苦万分。 一转眼,就五年了。 贺振提到这事,无奈叹了口气。 第025章按在水里 陈二陈瑛的宴请,虽然尚未到申初,不是开席的时候,依旧摆了美酒、小菜、香茗、茶点,以果腹、取乐之用。 今天宴席来的宾客,除了陈二本家几个少年小兄弟,其他的,大多是二十七八岁的同龄人。沈长玉有江南八大才子之一的名声,众人都有意结交他,纷纷或以茶代酒、或干脆敬酒,同沈长玉攀交情。 沈长玉又不能拒绝,否则就要落个孤傲势力的恶名,只得一一饮下。 他是很在乎名声的,也愿意结交朋友。谁知道现在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人,将来会不会大有出息呢? 接受人家的攀交,总比拒绝人家、将来人家发达了再去巴结要好看些。 几杯酒下肚,沈长玉肠胃不太舒服。陈二的表弟来了两位,陈二正在同表弟说话,沈长玉就瞅准了机会,到外院寻茅房如厕。 跟他同来的胡宸,跟着一同找茅房去了。 通便之后,沈长玉一身轻松。 像沈氏门第,如厕也要讲究的。通便后,定要更衣,否则身上携了几分异味,不是跌了自己的身份? 今日出来做客,没有衣裳换。 沈长玉等同来的胡宸也方便出来,就对胡宸道:“这南庄修建得别样精致华美。离开席还有一个时辰,咱们到处走走,瞧瞧景致可好?” 这样,也能吹散方才在茅房沾的味道。 胡宸也是大户子弟,自然知道忌讳,对沈长玉的话外之意很清楚,道:“如此最好了。方才咱们来得晚,一进来就是听戏,都没有机会看看这院子……” 两人就从西北角开始,缓步慢行,说些诗文或时政上的话。 暮春时节的庭院,碧树繁花,绮靡浓艳。暖风缱绻,绕过几处亭台,但见弱柳扶风摇曳,翠浪旖旎;荼蘼落英缤纷,妖娆缭绕。 院子的各处,或摆放几张石桌石椅,纤尘不染;或种了几株翠竹,挺秀婀娜。浓淡相见,既不单调乏味,也不奢靡俗气。 “……这院子修建得很用心。”沈长玉自负品位过人,仍是忍不住赞赏。 “的确如此。”胡宸应和,“听说是陈家老太公亲自造的。” 两人说着,就到了最西边一处高地。 那是南庄地势最高的亭子,叫“望远亭”,站在望远亭上,可以将整个南庄一览眼底。所谓地势最高,其实只有半个人,只是相对于其他地方算高的。 看了看并不算太多的阶梯,胡宸提议:“反正时辰还早,上去瞧瞧如何?” “也好。”沈长玉道。 他们说着,就攀登上了望远亭。 站在望远亭上,并不能看到全部的南庄,只是将不远处的“循水湖”看了个遍。此刻,刮的是东南风,望远亭是在下风处,能将循水湖水拍石岸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胡宸和陈二关系不错,不是头一次来这南庄,他对南庄比较熟悉。 他向沈长玉介绍:“这望远亭,并不是天然的。是挖循水湖,土没地方搁置,堆砌了这么个小山坡,建了亭子。” “原来如此。”沈长玉笑道,“我便说,这此地不应该有这等峰丘才是。” 两人正说着,就瞧见三个身影,到了循水亭门口。 循水亭的船已经收了,只留下一只小船,供仆人们清理湖面落叶时用的。因此,此刻的循水亭没有人游玩,静悄悄的。 来的三人,都是绸缎衣裳,是今天的宾客。他们的到来,打破了循水亭的静谧。 “那个,不是陈瑛的胞弟和陈璋的胞弟吗?”沈长玉眼睛很尖,一眼就认出是陈璟和陈七,他甚至还记得陈璟和陈七的表字。 胡宸眯起眼睛看了看,道:“对对,就是他们。那个戴裘帽的,不是方才赶到的贺家兄弟,那个中了邪的贺振吗?” 沈长玉点点头。 就是他们表兄弟三。 船都收了,他们三个才跑来划船,真是小孩子。 沈长玉和胡宸出来逛的主要目的,是吹吹身上的异味。望远亭的风势不错,拂面凉爽宜人,所以他二人准备站站,驱散气味再回去。正巧看着看到那兄弟三在循水亭,沈长玉和胡宸就无意的看了会儿,并非特意观赏他们三个。 那兄弟三,登上了仅留的一条小船。 陈七挥动双桨,划破水波,掀起不大不小的涟漪,将小船驶向了湖心。 陈璟和贺振坐在船尾,一直在说话。具体说什么,沈长玉和胡宸听不清。 看着三个孩子游湖,也是挺无聊的。 吹风的时辰差不多,身上已经没什么异味,沈长玉道:“咱们回去吧,免得一会儿访里派人来寻咱们。” “长玉兄所言甚是。”胡宸道。 他准备让沈长玉先请,下阶梯回去。 突然,沈长玉和胡宸听到噗通一声巨响,似有人掉进水里。两人尚未回头,就听到凄厉叫声:“啊……” 沈长玉已经下了两级阶梯,忙又爬上来。 循水亭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 湖中心的那条小船,双桨丢在一边,陈璟和陈七,正将体弱怕寒的贺振,丢到水里。 贺振穿得很厚,又带着裘帽,掉到水里就不断往下沉。 “这……”沈长玉脸色骤变。他一直以为,孩子的心地是很纯善的,却不成想,这对陈氏兄弟如此恶毒,将一个惹了寒毒的人扔到水里。 这个时节的河水,只有表面一层是温的,底下非常寒冷,正常人都要冻出病来,何况是那个病得皮包骨头、惹了寒邪怕冷的贺振。 “太过分,太过分了!”胡宸也气得变了脸。 他们俩准备快步下去救人,却听到湖中心的陈璟,大声对陈七道:“哎呀,你按他的肩膀啊!你使劲按他的头,他就算不沉下去,也要呛死的。你按他肩膀,我提着他的胳膊呢,他沉不下去,你使劲按。 你按住他肩膀,不要让他上来;我提着他胳膊,他掉不下去……” “哈哈!”陈七大笑。 “救命,救命!”贺振发出凄厉的呼救声。他的衣裳,全部被水浸湿,两只手又被陈璟拎着,他是上不得、下不得,整个人浸在寒冷的湖水里。 贺振非常怕冷。别说这么冷的水,就是一点风,他都要瑟瑟发抖。 此刻,他感觉无数的寒意,全部涌上来,如万剑齐攒的痛。 他的叫声,凄厉似要被人千刀万剐。 “叫什么叫!”陈七恶狠狠的按住了贺振的肩膀,不让他爬上来,“叫你坏,叫你坏!你杀人的时候,痛快不痛快?现在怕冷了?那是你活该,你就该也被推下去,活活冻死!” 沈长玉和胡宸微微一愣。 他们也听说过贺振当年弑母杀弟的事。只是贺家人极力否认,外人也无法确定是真是假。现在听陈七这么一说,应该是真的了。 因为弑母而导致的中邪,虽然可怜,却也可恨。 沈长玉再看湖中心的陈氏兄弟,对他们的憎恶减轻了几分。 可也不能任由他们杀人啊。 官府才有资格给一个人判罪,陈氏兄弟没有。 “走,快去。”胡宸见沈长玉愣神,拉他,“那对陈氏兄弟是黑了心要杀人的。” 若是单纯要杀人,他们可以把人推下来,然后让贺振沉了,再说他是失足掉下去的。但是陈氏兄弟,一个拎住贺振的胳膊,一个按头,这分明就是想活活冻死贺振。 这是折磨致死,就太过分了。 “饶命啊,饶命啊末人。”贺振哭着大喊。他因为生病,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但是此刻生死关头,他的声音居然洪亮尖锐。 他一个劲的挣扎。 每个人都有求生的念头,贺振此刻求生的念头特别强烈。 他咬着牙,不停的想要爬上来。 水里太冷了,冷得他的身子和腿都有僵了。若是平常,他根本没有这个力气。但是生死关头,人的潜能都发了出来,贺振使劲挣扎。 水里的一切僵硬和冰凉,不能阻止贺振想爬上来。他在这个挣扎的过程中,脑门上全是水,不知是溅起来的河水,还是汗水。 “末人,你会不得好死的。”贺振哭着,一会儿求饶,一会儿骂,不停的挣扎,痛苦万分。 渐渐的,他的体能到达了极限,眼前冒金花,人要昏厥。 “住手,住手!”岸上,传来男子的吼声,“我都瞧见了,杀了人你们也跑不了,快住手,我还能不告诉你们二哥!” 说话的,是胡宸。 陈七回头,看到是胡宸和沈长玉,不由心下一慌,他是很倾慕沈长玉的。而且沈家是望县第一门第,很有势力。 陈七害怕沈长玉去告状。 他只是听了陈璟的话,想捉弄捉弄贺振。 看到贺振那么狼狈在水里挣扎,陈七觉得痛快极了。 陈七并不知道水底那么冰,也不知道贺振这畏寒的身子浸在水里有多么痛苦。他还以为水底和水面一样温和凉爽。陈七的手按住贺振,也和水接触,他觉得不冷啊。 所以,在陈七看来,贺振这么痛苦的尖叫,只是害怕。 陈七觉得解气,觉得好玩,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贺振在承受什么样的折磨。 “怎么办?”陈七问陈璟。 陈璟头也不回,只是看着河里的贺振。贺振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已经奄奄一息。 “快把人拉上来。”胡宸喊完,见陈璟依旧把贺振按在水里,沈长玉也大怒,气得喊了起来。 循水亭只有那么一条船,沈长玉和胡宸过不去,只能干着急。 陈七也有点胆怯,问陈璟:“要不,就算了,把他拉上来吧?” “等一会儿。”陈璟使劲拉着贺振的胳膊,观察贺振的面色,道,“再等一会儿,他就要晕了。” 岸上的两个人越发怒了。 陈七也越发不安了。 “算了央及。”陈七劝陈璟,要去帮忙拉贺振,“下次再教训他。” “这是治病。”陈璟终于道出实情,“要等他冻得晕过去……” “啊?”陈七懵了下。 治病? 治什么病?你小子方才不是说,先捉弄捉弄贺振,再治病吗?这到底是捉弄,还是治病?哪有把人呛在水里治病的? 贺振可是得了寒症。 把得了寒症的人呛了河水里,只会添重他的病情,算什么治病? “好了,帮我拉起来。”陈七懵得那个瞬间,陈璟突然喊他。他发怔的时候,贺振终于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了。 陈璟的目的达到了。 两岸的沈长玉和胡宸还在喊,让他们赶紧把人拉上来。 这边,贺振已经晕了。 陈七连忙搭手,把贺振拉上来。 等贺振拉上来,陈璟也无力坐在船上。 陈璟的后背,都湿透了,额头全是汗。 贺振原本不重,但是他穿得多。那么多衣裳,浸了水,重量添加了十成。贺振还不停的挣扎,更增加了重量;而为了不让他出水面,陈璟诓骗陈七,让他把贺振按在水里。这个按的过程,又增加的重量。 而这些重量,都靠陈璟提着。 等贺振拉上来,陈璟松了紧提着的那口气,整个人也累得脱力,差点也晕过去。 第026章秘密 贺家兄弟今日来南庄,并不是单纯给陈二道喜。 老大贺提得知了一件事,和陈氏将来的声誉有关,他想私下里告诉陈二,卖个人情给陈二;而他弟弟贺振,因为许久不曾见客,也想到亲戚家的庄子上散心。 贺提还没有机会单独和陈二说话。 而他弟弟,和陈七、陈央及兄弟俩倒说得热乎。 最后,他们三个居然起身,要出去走走。 “早些回来,一会儿要开席。”贺提叮嘱弟弟。 陈二也吩咐陈七:“别捣乱,听到不曾?” 陈七是最听陈二的话。 “知道了二哥。”陈七回道。 表兄弟三人出去后,贺提见陈二的贵客沈长玉也出去走走了,陈二正好得空,他就给陈二使眼色,低声道:“二哥,借一步说话。” 贺提今年二十五岁,长得虎背熊腰,外人可能以为他是个莽夫。殊不知,他只是天生长得这样,为人一点也不莽撞。他十四岁就帮着三姑夫做生意,比起弟弟贺振的荒唐,贺提可是贺家兴家之子,聪明能干。 因为混生意场,贺提精明百倍。所以,贺提说借一步说话,自然是有比较隐晦的事要告诉陈二,而不是故弄玄虚。 陈二当即就起身,带着贺提往后面的小厢房。 正院后面,有间小厢房,是宴请时,供宾客歇脚用的。怕宾客喝醉了,或者不舒服等。院子里种了两棵梨树,年岁依旧,虬枝如盖,翠叶葱葱,只是已经不结果子了。 陈二带着贺提到了小厢房,开门见山问他:“表弟有何话要告诉哥哥?” 贺提却警惕看了眼外面。 四下里静悄悄的,远远还能听到正院的鼓乐声,庭院唯有乳燕蹁跹,落在梨树梢头,流连呢喃。 “……是关于沈家的。”贺提悄声道。 然后,他俯身,在陈二耳边,说了半晌。 陈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等贺提说话,陈二眼眸温和尽敛,寒光如冰。他袖底的手紧紧攥了起来,努力让心绪平复几分。 沈家,就是那个“一门两进士、合族三举人”的南桥巷沈家。 今日的贵客沈长玉,就是沈氏子弟。 “……消息确实么?”片刻后,陈二声音平稳问贺提,他幽深眸子锋利收敛,似古谭无波,平静却寒凉。 “不敢说十分把握,也有六七分了。”贺提道,“虽说是五舅舅屋里的事,若是闹出来,整个陈氏也有受人指点,二哥还是要早做打算。” “我自有分寸。”陈二冷声道,“多谢表弟告知。只是,不知这件事还有几人知晓?” “……就我和周掌柜。沈氏针线房一年四季的布料,都是咱们铺子里挑了上好的送去。不是我亲自送,就是周掌柜送。这事,是沈家针线房里的管事,告诉周掌柜的。周掌柜是我们家的老人,我和我父亲都很信任他,他懂得轻重。 他知晓此事后,立马告诉我了,让我私下里和二哥说一说。到底还是要查证一番,免得起了误会。”贺提道。 陈二一颗心稍安。 “……这事,也劳烦表弟保守秘密。”陈二道,“我自当谢你!” “二哥言重!”贺提道,“咱们陈贺两家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岂会乱说话,坏了陈家的声望?二哥无需担心我。别说我,就是周掌柜,我也敢下保,他绝不会外说。” 陈二颔首,给贺提深深作了一揖:“多谢表弟。” “二哥,这是应当的,应当的!”贺提忙扶起陈二,转身也给陈二作揖回礼。 两人客气一番,小厢房里重新归于沉寂。 很安静,院子里静谧得阴森。 陈二立在轩窗前,久久没动。他静静看着院子里,在沉思什么,眼眸如刀刃锋利。 檐外,一只灰雀轻掠而过,引得虬枝树叶簌簌,掀起了阳光金色的纹路,陈二的眼睛里,也起了点滴涟漪。 陈二终于回身,笑着对贺提道:“走吧,快要开席,叫客人等咱们,倒是咱们失礼。”他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淡然温和,目光幽静自信,丝毫没有刚刚的阴鸷狠戾。 贺提心里一紧。他有点害怕这样的陈二。 “是。”贺提笑着应道,转身要替陈二开门。 外面,却传来脚步声。接着,就有人敲小院门。 陈二从小厢房出来,亲自去打开反锁的院门。 来的,是五房的长子陈珑,排行第八的堂弟。 因为陈二和贺提刚才提到了沈家和陈氏五房,倏然见五房的陈珑,陈二神态有点控制不住,阴森顿现,看着陈八。 陈八被二哥这样吓了一跳,到了嘴边的话也吓得咽了下去,怔忪一瞬,不知该说什么。 “什么事?”陈二的情绪一闪而过,声音低沉温柔问陈八。 陈八回神,怯怯后退两步,才说:“……我是来找大表兄的。” 贺提就上前几步,笑着问他:“何事,八弟?你方才不是跟着末人和央及,怎么自己跑过来,末人他们呢?” 他往陈八身后望了望。 贺提有点担心,是不是自己的弟弟贺振和陈末人闹了矛盾?那个陈末人,是个混沌不知道理的家伙,最是顽劣,他才不管谁能惹、谁不能惹。 要是他们闹起来,虚弱的贺振肯定要吃亏的。 贺提不由在心里暗急。 “七哥和央及哥哥带着二表哥,去了循水亭。央及哥哥说,他读了几本医术,会治病,他要给二表哥治病,让我特意来告诉大表兄。大表兄心里有数,若是治好了,别忘了诊金万两。”陈八道。 说罢,他自己又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他来传这么不靠谱的话,挨骂是免不了的。 果然,听了这话,陈二和贺提脸色皆变。 “去循水亭做什么?”陈二低喝,“那里湿气重……” 这话一说,贺提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贺提扭头问陈二:“二哥,七弯巷的那个央及,他会医术吗?” 陈二苦笑了下。 贺提就知道,陈二的答应是“不会”。贺提再也不顾了,快步往循水亭方向跑去。 自从两年前陈璋进京赶考然后失踪,七弯巷日子就越发拮据。陈央及念了点医书,听闻贺家放言谁治好了贺振就酬谢万两白银,心里起了主意,想赚那个钱,贺提能理解。 但是,也不能拿贺振的命开顽笑啊、! 贺振的身体已经虚弱至极,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要了命。 贺振是贺提唯一的兄弟,贺提比父母还要关心贺振。听到如此胡闹,他又气又急。若是贺振有个三长两短,杀了陈央及也无济于事! 陈央及的命,也换不回贺振的命! 贺提疾步快奔,往循水亭而去。 陈二在身后骂了陈八几句:“末人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医者掌生死,那是随便玩的?若是水曲有事,你们可怎么办?” 陈八哭丧着脸:“这是七哥和央及哥哥的主意,我原是不肯的……” “你还犟嘴!”陈二呵斥,“回头再收拾你!” 说罢,他也快步跟上贺提,往循水湖而去。 “治病是假的。末人看水曲那么怕冷,想把他弄得湖里去,捉弄捉弄他,怕是真的。”陈二心里暗暗叹气。他是最了解自己那个庶弟的,平日里想方设法整兄弟们,以此取乐,不知轻重。 陈末人看贺振那样怕冷,把他推到湖水里,贺振肯定更加怕冷挣扎。陈末人就喜欢用这种残暴的方式来玩闹。 贺振病成那样,今天会不会有去无回? 陈二也头疼。 若是在南庄出了事,责任都在陈二身上。他办个宴请,反而惹了事,这是他能力不足,祖父知晓要失望了。 想到这里,陈二心里添了杀意。 陈末人,这次真的犯忌讳了,陈二要好好教训他。 他快跑着追上了贺提,表兄弟俩都是一脸阴霾,又担心又生气。 陈二和贺提赶到的时候,循水亭有好几个身影。 沈长玉和胡宸也在。 他们正帮忙,将晕迷过去的贺振从小船上抬下来。 贺振脸白如纸,全身上下湿透,晕死过去。 贺提脑袋嗡了下,腿不由发软。饶是天气晴朗温暖,贺提仍感觉背后阵阵阴寒。苍白的贺振躺在地上,紧阖眼眸,晕死了过去。 “他还能不能醒来?” 每次弟弟发病,严重的时候,也是这样危急,贺提就会在心里这样反问。那时候,贺提心里最担心的,莫过于他还能不能醒来。 “表弟。”陈二在耳边说话。 贺提猛然惊醒般,发现自己驻足原地须臾,不敢往前一步。他回神,快步冲到了贺振面前,将他抱起,大呼:“二弟,二弟!” 贺振全身冰凉,软软躺在兄长臂弯里,似断了最后一口阳气,晕迷不醒。 “二弟……”贺提既担心害怕,又震怒,瞬间眼眸通红。 他轻轻将贺振交给陈二,猛然回身,抬脚就往陈璟身上踢。 贺提没有习武。他长得高大粗壮,外人以为他是个武夫,其实他并不会拳脚功夫。他是怒极,心里那口气,怎么也忍不了,想把陈璟提到湖里,然后呛死他! 他脚风虽强劲,却不速捷,也不犀利。 陈璟累得胳膊和腰都酸痛,可是贺提踢过来,他仍是轻轻一绕,就绕了过去。 他这么一绕,彻底激怒了贺提。 第027章推卸 贺提来势汹汹,抬脚就往陈璟胸口踢。 被陈璟绕开之后,他怒目更加添炙,怒喝:“混账东西,老子今天打死你,让你贪财害命!”他知道陈璟是因为诊金才要救治贺振的。 现在呢,贺振不知怎么,被他们弄到了水里。 怕是贺振不愿意被救治,起了争执,推到了水里吧? 贺振是寒症啊,最怕冷。现在掉到水里湿成这样,这条命还能不能抱住,贺提没有把握。他现在就想要杀了陈璟偿命。 他整个人朝陈璟扑过来。 陈璟脚尖点地,又绕开了。陈璟前世是练过武的,到了这个时空,他提了半年的水,虽然没有前世的武艺,身手还是比普通人娴熟几分。对方不会武艺的人,哪怕再强壮,陈璟也不至于吃亏。 可贺提跟疯了一样。 被陈璟两次绕开,贺提额头青筋都蹦出来了。 等他再次扑过来的时候,陈璟不仅绕开了,还顺便踢了他一脚,一下子就把贺提踢倒在地,啃了一嘴泥。 “这……”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陈二,都惊愕看着陈璟。 陈璟颀长单薄,贺提高大壮实,原本胜负是没有悬念的。 可贺提那么个壮汉,连陈璟的身都近不了,每次都被陈璟险险绕过,还被陈璟一脚踢到在地。 “这孩子会些武艺?”沈长玉和胡宸在心里想,“原来陈氏子弟不仅读书,还习武……” “这是谁啊?”陈二已经无法肯定自己认识陈璟了。 陈七却惊讶得连想法都没有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地上的贺提,啃了一嘴湿泥,狼狈爬起来,大声吼叫,又要打陈璟。他原本因为陈璟害了他弟弟而怒火攻心,失去理智;现在又吃亏,怒火中烧,已经没了理性,忘了他弟弟还生死未卜。 人在生气的时候,跟动物一样冲动,完全没了正常的思维。 贺提长这么大,第一次气得如此狠,往日自负的淡然镇定全部不见了。 “贺提!”陈二见状,大声呵斥,“你还管不管贺振,要打到什么时候?” 这话,似桶凉水当头泼下,贺提的怒火被浇灭,遽然就醒了。 他连忙折回来,抱起贺振转身往外跑。走了几步,他猛然回头,双眸似寒剑,蹦出凶狠的光,对陈璟道:“等我安顿好水曲,再找你算账,叫你嫂子准备好棺木!” 然后,他抱着贺振,扬长而去。 在场剩下的几个人,都没有开口。 循水亭安静得叫人窒息。 沈长玉和胡宸是外人,逢此意外,原本就挺尴尬的。若是再不走,等陈二训斥两个弟弟的时候,就更加尴尬了。 胡宸挤出几分干笑,上前对陈二道:“……孩子玩闹,也是不小心将那位郎君推到湖里,访里莫要多责怪。我们就告辞了。” 沈长玉也忙告辞。 两人从循水湖离开。 等沈长玉和胡宸走远,陈二收起勉强装出来的淡笑,脸色紧绷看着陈七和陈璟,眉梢噙怒,厉喝:“跪下!” 陈七噗通一声,干脆利落跪下了。 陈璟犹豫了下。 顿了顿,他最终没有选择跪下。因为陈二只是哥哥,不是长辈。陈璟是尊礼的,可思量一下,又觉得没必要跪陈二。 陈二一瞧这架势,知道陈璟毫无悔改,拳头就紧紧攥了起来,阴冷笑道:“好,央及,二哥管不了你!你今天惹得事,你嫂子也管不着,我将你交给族长。若是贺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替你遮掩,你自己偿命去!” 陈氏现在的族长,就是大伯。 陈七连连给陈璟使眼色。 陈璟对陈七视若不见,只是和陈二对视。 他笑了笑,道:“二哥,你别急。贺振晕迷个半天到一天。最迟一天,必然会醒。 等他醒了,他那个久治不愈的顽疾,就会彻底好了。二哥,你替我给贺家带句话,若是想闹到七弯巷,还是等两天吧。免得贺振真的好了,他们赔礼都赔不过来。” 这话,说着狂妄嚣张。 陈二气得脑壳都疼。 闷声不响的陈璟,竟然比陈七还要混账! 陈二着实被陈璟这番话气得狠了,一时间居然说不出其他的。 陈璟也不等陈二再说什么,又笑笑,道:“二哥务必帮我带话。要不然,真闹到了七弯巷,我嫂子会去报官的。我哥哥,是举人老爷……” 陈二听了,差点吐血。 感情他让贺家别去七弯巷闹,不是怕事,而是为贺家着想。 贺家乃是商户,在四民之末,七弯巷却是举人老爷家,地位比贺家高多了。若是报了官,县衙门不得不管,事情会闹得很大。 陈贺两家又是姻亲,闹起来,其他人看热闹不怕台高,跟着起哄,陈家和贺家都丢脸。 悲剧已经酿成,要打要杀,都应该经过陈氏族里和贺家私下里调停。 贺家若是闹到七弯巷,七弯巷的李氏可很要强,必然不会吃亏,定会报官。等闹起来,大家面上都无光,平添笑料,对大家声誉都不好。 “二哥,我先回去了。”陈璟给陈二施了一礼,转身也走了。 陈二脸色阴沉,看着陈璟远去的背影,眸沉如寒冰。 片刻,陈二回神,见陈七还跪着,冷哼了一声。 整个循水湖,就剩下他们兄弟俩。 陈二也不叫陈七起来,只是问他:“今日这事,是你挑起来了的?为何要将贺振推到河里?若是说不出个缘故,你少不得一顿打。” 他这是给陈七机会,让陈七先把事情编好,将责任推到陈璟头上。回头父亲问起,他们兄弟好遮掩。 陈二多次为陈七打掩护,这是他们俩的默契。 可这次,真不需要打掩护,因为整个事件,就是陈璟谋划的。 陈七跪着,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陈二:“……他说贺家有钱,就要去给贺振治病。他还骗我,说先捉弄捉弄贺振,再治病。哪里知道,他那个捉弄,就是治病,我刚知道,我也要找他算账。” “回头父亲跟前,你也要这样说。”陈二冷然道。 陈七着实冤枉。 “二哥,是真的,这次是真的,我没有撒谎。事情就是央及挑起来的,他想要贺家的诊金。央及读过医书,他蒙病,一蒙一个准,运气非常好。”陈七急忙解释。 然后,他就把陈璟在婉君阁的事,统统说给了陈二听。 这件事,因为婉君阁瞒着,陈二又不是那风流纨绔,很少去欢场,他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陈二听完,眉头轻蹙,将信将疑的反问:“当真?” “当真!”陈七保证,“二哥可以去打听。当时在场的,还有刘大夫和倪大夫,他们都知道,我绝不撒谎。央及开了方子,就真的治好了惜文的病。因为这个,婉娘还准我和央及去惜文房里听琴……” 怪不得最近陈七和陈璟走得那么近。 陈二之前还疑惑,陈七最近那么高兴是为什么,原来是他朝思暮想的惜文终于见到了。陈七又反常和陈璟来往密切,如今看来,是因为这件事。 这么说来,陈七并没有撒谎。 难道,陈璟真的天纵奇才,读了几本医书就会治病? 上次三叔那个病,祖父也说,“虽然用药极其简单,但只有医术高超的大夫,才能化简单为神奇”。祖父肯定陈璟是读通了医书,有这方面的天赋。 可是把寒症的病人推到湖水里,冻得晕过去,算什么治病? “既然和你无关,你就不要害怕。在父亲面前,也要摘清,免得父亲生气。”陈二叮嘱陈七,“今日惹了这么大的事,你和央及先回去。我等这边散了,直接去贺家。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置。” 陈七道是。 好好的宴席,全部搅合了。 都是陈璟的错。 想到方才陈璟不肯跪下,陈二眼底又闪过寒芒。 举人老爷家的?陈二冷笑。 陈七不敢看陈二的脸色。陈二让他先回去,他就连忙道是,去正院找到了陈璟,带着陈璟,乘坐他的马车,往城里赶。 在陈二面前,陈七跟老鼠见猫般胆怯;等离开了陈二,陈七又嚣张跋扈。 “央及,你还会武艺?”陈七最关心的,只有这个。贺振的死活,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陈璟就看了他一眼。 “七哥,若是贺振死了,你也有罪责的。”陈璟没有回答陈七,而是意味深长说了这么一句,“你却只关心我的武艺?” 陈七无所谓,道:“他死了又如何?二哥会安排妥善的……” 陈璟就猛然回头,盯着陈七。 他的眼里,有着陈七难以理解的碎芒,让陈七没由来的慌了下。陈璟这眼神,有点熟悉,像祖父发怒时的模样。 陈璟有点吓着了陈七。 半晌,陈璟慢慢阖眼,轻轻叹了口气。 “七哥,你觉得二哥,是个什么样的人?”陈璟若有所指。 陈七立马就怒了。 他听得出,陈璟话里话外,对陈二有些怀疑,有点不敬。 “当然是好人!”陈二怒喝,“陈央及,你可以说我,说我父亲,但是不能说二哥!二哥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你胆敢对我二哥不敬,我剥了你的皮!” 然后想到陈璟在循水湖,不肯下跪的事,陈七怒气又添了一层,“二哥让你跪下,你还敢嚣张,反了你!二哥以后就是家主,你可知道?别以为你哥哥是举人,就了不起。在二哥面前横,我先打死你……” 陈璟笑了笑。 他的笑容,不似往日那么纯净干净,有点怪。陈七这么粗心的人都感觉到怪,就是真的很怪。 陈七头一次觉得他的笑容有点诡谲。 “我今天才敢肯定,为何你是这么副脾气了。”陈璟喃喃似自语,轻轻道,他的声音里有点遗憾。而后,他又笑道,“……你们兄弟之间的事,与我何干?” “什么意思?”陈七听不明白。 陈璟又只是笑笑:“乱言乱语罢了。”然后,他阖眼打盹,不再理会陈七。 陈七却一团乱麻。陈璟乱七八糟说了这么多话,陈七一句也不明白。但是他隐约觉得,陈璟想指什么。 他想说二哥什么坏话吧?陈七最后这么判断。 “这小子今天神神叨叨的……”陈七心道。不过,陈璟也是挺聪明的。他要是敢当着陈七说二哥坏话,陈七打碎他的牙。 第028章出汗 南庄的宴席,提前了半个时辰开席。 宴席的过程中,陈二心事重重。 今天来的宾客,年纪和陈二相差不大,都算是同龄的朋友,彼此都了解。见陈二这样,大致猜到出了事,方才陈二那两个表兄弟,没有告辞就走了,陈二的庶弟和族弟也走了。 宴席也吃得沉闷。 用膳完毕,陈二给众人道歉:“……原本安排了打围。只是,我那二表弟突然发病。我心里着实放不下,想着回城去瞧瞧。今日招待不周,改天再请大家喝酒赔罪。” 大家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都是同龄的朋友,不存在多失礼,况且表弟生病去探望,这比较重要。 众人纷纷安慰陈二,让他无须担心等,然后就拱手告辞,各自回家。 陈二留下管事善后,自己乘坐马车回城。 一路上,陈二的心思并不在贺振身上,而是都在陈璟身上。 医术,武艺? 陈二是陈氏未来的家主。家里的兄弟及族兄弟侄儿,谁是什么性格,有什么样的能力,能不能扶持、将来对陈氏有无帮助,陈二心里一清二楚。 这是他必备的功课之一。 但是陈璟…… “学问泛泛,智力平平。”陈璟还在族学念书的时候,夫子这样评价他,“不及陈加行一成。一样米养百样人,陈央及,庸人也。” 去年中秋,陈璟被陈七打晕,醒来后再也不愿意去族学。就是因为夫子这样评价他,陈二觉得陈璟在学里也是浪费席位,同意让他回家闭门读书。 陈璟的哥哥,从前也不喜欢在族学里,说闭门读书更好,结果,他中了举。故而,陈璟闹退学的时候,陈璟的嫂子李氏先同意了。 李氏都同意了,陈二就说服了他父亲,也同意了。 十六岁的孩子,学问差强人意,家族同意他从族学里退出,就等于放弃了他。 从那时候起,陈二就没再关注过陈璟。虽然之前的关注也不多。 这才半年呢。 半年不关注,这孩子就凭空冒出一点小身手,和叫人难以理解的好医术。 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二必须知道。 “难道我看走了眼?”陈二在心里嘀咕。 回了城,陈二犹豫了下,决定还是先回家,把贺振的事情,先和祖父说一说,让祖父心里有个底。祖父那边交底了,陈二才敢大胆行事。 他的马车,直接回了旌忠巷。 今天是他次子的周岁,家里亲戚的女眷都要恭贺,宴席才开。 看到他回来,他的妻妾都蛮惊讶的,问:“南庄那边的宴席已经完了吗,怎么比我们这里还要快?” 陈二没怎么解释,只是道:“有点事。” 他回来,换了身干净衣裳,去了祖父的松鹤堂。 祖父在练字。 “回来了?”祖父见陈二进来,抬眼看了他一眼,继续写字。他在写“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等几个字。 祖父来来回回的,反复写这几个字,已经好大半个月了。 陈二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只是字而已,陈二未多想,给祖父行礼后,把在南庄发生的事,告诉了祖父:“……央及上次在咱们家,治好了三叔,怕是添了信心,以为自己医术高超。到底太过于年轻,一点成功就傲气,结果,他们把水曲按在湖水里,愣是冻晕了。” 这个时节的湖水,底下是很冷,却很难把人冻晕。 除非对方是贺振那种寒症又虚弱的人。 “混账!”祖父把狼毫笔一丢,浓墨泼了半张纸,“肯定是末人的主意!上次就告诉你,不准给他作保,让他在松鹤堂念书,你不听,还说他知道错了。他哪里知道错了?再不管他,他将来作奸犯科,给祖宗抹黑。” 见祖父发火,陈二忙劝慰。 “……这次,真不是末人的主意,是央及。”陈二道,“末人哪怕有心,他也不懂。是央及说,要给贺振治病,赚贺家的诊金。” 老太爷愕然。 回味过来,老太爷大怒,觉得陈璟太过于丢人现眼:“满身铜臭,哪有半分读书人的骨气!央及那小子若再没人管,迟早要比末人还坏,真是作孽!” 老太爷是相信陈璟有点医术的,虽然他不知道陈璟的医术从何而来,而且他也不关心。但是,仗着医术去谋财,像个铜商一样,就太跌了身份,丢了颜面。 从商赚钱,在陈氏这样读书人家,是件耻辱之事。 陈璟还不是从商,他是用医术这种仁术去赚钱,那就是更下作了。 老太爷挺喜欢陈央及。 陈央及话不多,却彬彬有礼,比陈末人高多了。就是因为喜欢他,才不忍心见陈央及往下游走。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我早就说过,男儿不能养在妇人之手。”老太爷越想越气,“央及从前并不这样。之前多老实本分。这两年,他哥哥不在家,他那个没见识的嫂子,将他养坏了!等这件事过去,你去趟七弯巷,把央及接到咱们家来养,免得将来更下流。” “是。”陈二先应下。 养在旌忠巷也好,陈二对陈璟也蛮好奇的。 老太爷发了通脾气,心平气和了些,才对陈二说:“你去贺家,看看情况如何。万一水曲真的被央及害死了,你先安顿好贺家,让贺家稍安勿躁。 真的出了事,我亲自去看。要怎么处理央及,由贺家说了算。只是无论如何,到底是姻亲,能不惊动官府就不要惊动,要不然两家都不好看。” 姻亲闹官司,被普通两人家闹官司更丢人。 “孙儿也是这般思虑,才急匆匆赶回来的。”陈二道,“孙儿这就去了。” 老太爷点点头。 看着陈二雷厉风行的背影,老太爷沉默良久。 纸上“厚德载物”那几个字,总感觉缺点什么。老太爷看到这几个字,就想到陈二,心里不免有点遗憾,也有点担忧。 陈二无疑是个能力出众的,将来他做家主,陈氏必然会发扬光大。 只是,那孩子,心里狠了些…… 所谓无毒不丈夫,男人心里狠,可能不适合做朋友、亲人,但是适合做大事,适合做家主。 老太爷年轻的时候也是杀伐果断。但,到了八十岁,他心里添了好些宽和。 “患得患失啊。这把年纪了,居然这样患得患失……”老太爷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越发没了年轻时的魄力,现在居然想什么厚德载物。 他将那张被浓墨染坏的纸丢了。而后再写字,就没有写过“厚德载物”。 ※※※ 陈二到贺家的时候,贺家上下气氛窒凝。 小厮领着陈二进了垂花门,直接到了内院。 贺振因为生病的缘故,搬回了内院住。 陈二知道贺振的院子,心想三姑母和三姑夫那么疼贺振,必然在贺振的院子里,不需要另外去请安,就直接往贺振院子去了。 果然,贺振院子,挤满了人。贺家也是大家庭,上下几百口人。 他们大概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看到陈二,屋子里的人眼神都带着几分敌意。 “表少爷来了?”有人勉强寒暄一句。 陈二只是点点头,没有理会众人的敌意,直接往里走。 贺振屋子的梢间里,贺提、三姑母、三姑夫都在。 三姑母白净丰腴,穿了件芙蓉色十样锦妆花褙子,眼底泪痕未干。 瞧见陈二,三姑母当即不客气,骂道:“怎么就你来,没把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小混账拿来?不是拿人来请罪,你来做什么!” 陈二是来周旋的。 若是贺振死了,阻止贺家的人去报官,把事情的影响压到最小,避免两家翻脸;若是贺振活了,替陈央及和陈七讨个公道。 “三姑丈、三姑母。”陈二没有理会三姑母的诘问,上前给长辈行礼。 三姑丈到底是男人。 男人没有走到最后一步,就需要留几分余地,所以三姑丈没有像三姑母那样出口责难,轻轻应了声,就转过脸,不和陈二对视。 他心里,也是恨极陈央及,也是迁怒陈氏的。 “娘,这事跟二哥无关。”贺提见母亲开口就这样不客气,怕陈二难堪,打圆场道,“当时儿子跟二哥说话,二哥也不知情。” 贺提恩怨分明。 这件事,是陈央及和陈七的错,跟陈二没关系。 男人的恨意,干脆利落,不会像女人一样拖泥带水,攀扯其他人。 “你还说!”三姑母的诘问,就转移到了贺提身上,“你带着你兄弟出门,不看好他,就让他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是你的错儿……” “够了!”三姑丈忍不住,呵斥妻子,“又骂侄儿,又骂儿子,到底如何是好?水曲还没醒呢,你不能消停?” 三姑母底气不足,立马低头抽噎,不敢再骂了。 三姑丈又撇过脸,依旧不搭理陈二。他不喜欢妻子骂骂咧咧的,并不意味着他不怪陈家人。 “水曲怎样了?”陈二见只有贺提肯理他,就问道,“祖父让我来瞧。他老人家要亲自来,我怕他老人家跟着担心,没敢让。” 三姑丈听了这话,终于转过脸来。 陈二的祖父,是三姑丈的岳父,那是长辈。陈二是代替长辈来的,不给陈二面子,就是不给长辈体面,这是不孝。 “……郎中开了方子,也灌了药。只是,还是不醒。他受了惊,一直出冷汗,怎么也控制不了,一会儿就要换身衣裳。”三姑丈简单说了。 “出……出汗?”陈二觉得不简单。 寒症的人,是不会出汗的吧? 能出汗,是好事吗? “是冷汗。”贺提解释,“大夫说,出冷汗是因为受惊过度,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止不了,就……”后面的话,说下去不吉利。 陈二也不通医理,只知道出汗是清泄,却不知道冷汗和汗的区别。 贺提就跟他说了。 这么一说,陈二那升起丁点希望的心,又慢慢沉了下去。 看这情况,是活不了了。 善后的事,会很麻烦。 现在父亲不管事,陈二等于是代家主。他行事,祖父和父亲都看着,稍有差池,祖父和父亲可能怀疑他的能力。 事情越是大,越难办,越考验能力。 陈二不怕事,但是他怕意外。 意外有时候无法算计,无法规避。 第029章醒来 贺振仿佛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空气窒闷炎热,宛如是个暴雨欲来的盛夏。火一样的气流,吸入胸腔,五脏六腑都能被点燃,每口呼吸都艰难万分。 汗,沿着鬓角,滑过面颊,再落在胸前。汗滴大颗大颗的,又频繁,从肌肤里沁出,又被这炙盛的空气烘干。 脚下的地,很软,每一步都像是深陷进去,再慢慢拔出来。 贺振拼尽了全部的力气。 整个世界放佛蒙上了一层淡红色的纱帐,一切街道行人、亭台楼阁都影影绰绰,瞧不真切。他只是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往哪里走。 他好像听到了骰子的声音。 还有赌场的吆喝声。 豪赌的那些日子,好似是上辈子的事了。如今想起来,贺振亦是悔恨不已。年少无知,所谓的朋友见他家里豪阔,又是商人子弟,有钱无势,设局害他,想谋取钱财。 自己交友不慎,自己甘愿入局,都不能怪别人。 “啊……”然后,他又听到了女人凄厉的叫声。 楼梯上咚咚作响,那是女人滚下楼梯的声音。是他的庶母,他父亲的小妾,被他推下了楼。那女人当场扭断了脖子,香消玉殒。她瞪着放空的眼神,那么看着贺振,贺振后背涌起阵阵寒意。 当时,他的腿都软了,人也懵了。 自幼纨绔风流,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草菅人命。 一尸两命。 然后,就是他父亲的暴怒。 那天是邵宁二年的七月初九,盛夏最热的一天。他被父亲绑在院子的板凳上,巴掌宽的板子,打在身上,每一下都似疼到了骨头里。 然后,他浑身散了架般,被捆在送到家庙的院子里,顶着炎日跪。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晕死过去的。他只记得,自己被父亲泼了一桶冰凉冰凉的水,然后醒来,接着再跪。 再后来,他就彻底昏死了。 那段回忆,虽然不堪回首,却是他最后健康的日子。 从那之后,他被病魔附身,大伏天裹着被子,旁人热得打赤膊,他却冷得牙根发颤。 他再也没有体会过阳光是什么感觉,温暖是什么感觉。 一年四季,旁人单单过个冬日,就说冷得要命;而他,每天都在酷寒冬天。这等痛苦,外人如何能明了? 如今在梦里,他感觉到了热。这等暴热,汗如雨下,是很难耐的,贺振却差点喜极而泣。 他宁愿热死,也不愿再回答寒冷里。 他走了很久,他的眼前,仍是朦胧不清。他不知要向哪里,只是不愿意停留,他向往这份酷热。所有人忌惮的酷热,他却是甘之如饴。 因为醒来之后,他再也不能感觉到热了。 有了这个信念,他双腿酸得发木,还是不停的往前走。 汗,一直在下,浸透了发丝,浸透了衣衫,浸透了足下的每一寸土地。 再后来,走到了什么地方,贺振也不清楚是哪里。梦里的一切,光怪陆离,荒诞无稽。时空、景致、人物都是错乱的。 他太渴了。 他不停的低呼口渴。 “……二少爷说渴。”有个女子稚嫩声音在耳边响起,似雀跃。 然后,就有人将温热的水,递到了他嘴边。 他似救命浆液般,努力将水全部饮下。琼浆玉液,滋润了他的喉咙和脏腑。 “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有人这样问。那声音,有点模糊,不知是父亲还是兄长。 “……既然能喝水,再灌一剂十全大补汤吧。”苍老又缓慢的声音回答。 不! 贺振醒不过来,但是听到十全大补汤,他头皮都麻了。他是病家,他自己最清楚。大夫说什么燥热驱寒的十全大补汤,他喝下去,心里会更凉。 没人能说清这是为什么。 已经五年了,没人明白他。他说喝了燥热的药,心里会冰凉,更凉,大夫和家人总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因为这种情况,不合常理。 贺振也不知道为何。 大夫说那是错觉,继续给他喝燥热之药,他为了那点渺茫希望,也只得喝了。 此刻,他在梦里,他很好,发热出汗,不冷。 他再也不想回到冰窖般的寒凉里。 他不想喝什么劳什子十全大补汤。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再有水凑到他嘴边时,他知道是十全大补汤。他努力咬紧了牙关。他想从梦里醒过来,推开这该死的药。 只可惜,他似乎无法捅破那层氤氲的红,他被梦魇控制住,心里清楚,手脚却无能为力。 “……撬开嘴灌吧。”那个苍老缓慢的声音又说。 然后,贺振的嘴被撬开。 他被呛了好几次,他努力要挣扎醒来,他闭紧了喉咙。 “算了,等他醒了再喝吧。”强行灌了半晌,都灌不下去,终于父亲如是说。 贺振似松了口气。 再后来,他放佛走到了自家的后花园。 他家后花园的西边墙角,有株古老的杏树,树冠如盖,投下阴凉。树下,摆放了藤椅。贺振躺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书打盹。 娇嫩杏蕊,为老树虬枝添了新衣,秾艳绮靡。熏风缱绻,他闻到了花香。花瓣如薄雨,洒在他的肩头、身上,轻盈温柔。 阳光就从叶子缝隙里照进来,暖暖的。 他就这样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自己卧房的床上。 床上挂着浅紫色仙鹤瑞草纹的幔帐。外面日光明亮,轩窗被推开,暖风涌进来,透进幔帐,在床上落下浅紫色的光晕。 屋子里静悄悄的。 梢间外面倒是有人轻声说话。 贺振亲自撩起幔帐起身。 他穿着薄薄的内衣,站在床前,却再也感受不到往日那种刺骨的寒意。他觉得有点凉,仅仅是早晨稀薄的凉,而不是他生病时的那种苦寒。 贺振心里一清二楚。 他缓步走到轩窗前。 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骄阳暖融,挂在树梢,投射在窗前。 贺振将手,缓缓伸出去。 暖的! 这日照是暖的。 五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的日照。 眼泪就夺眶而出,他再也压抑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喜极而泣。 这种感动,这种喜悦,除了他自己,谁能明白? 他的哭声有点压抑不住,惊动了梢间的人。 脚步声顿时嘈杂,一下子涌进来很多人。 “振儿?”窗前有点微风,吹得他青丝起伏,母亲进来看到这一幕,急得大呼丫鬟,“快,快把风氅拿来,给二少爷披上!” “水曲,你怎么起来了?”父亲也在问。 “二弟,别站在风口,冻了自己。”大哥的声音里透出喜悦。 “表弟……”出乎意料的,二表兄陈瑛也在。 他能醒过来,就等于又从鬼门关回来了一次,家里人都是欣喜不已的。所以,大家说话的声音也添了几分力气。 然后,丫鬟拿了件佛头青素面鹤氅,交给了母亲。 这是冬天外出时才穿的鹤氅,他却是一年四季在屋子里也要披上,否则会冷的。 母亲接过鹤氅,亲自上前,给贺振披上。 贺振转身,一脸泪痕。 众人皆吓住了。 母亲更是吓哭了,上前要拉他的手:“我的儿啊,你是哪里难受?你别急,周大夫一会儿就来。若是哪里疼,只管告诉娘……” 父亲和兄长脸上,也添了阴霾和担忧。 二表哥陈瑛暗暗叹气。 “……娘,这日头是暖的。”贺振哽咽着说了这么一句,就泣不成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般大起大落,贺振着实忍不住。五年了,他这五年过得是什么鬼日子,哪怕最亲的父母兄长也无法体会。 如今,他五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日光的温暖。 他心里的那些透不出来的寒意,也清减了大半。他知道,他这是要好了。若不是要好,也是回光返照。 不管是将愈还是要死,总算到头了。 “他……他说什么?”父亲没有听清。但是贺振哭成这样,父亲心里的沉重也添了三分。他是最内疚的。当年若不是他那顿暴打,又把孩子绑在家庙里跪,也许这孩子就不会得这个病。 贺振害死了庶母和未出生的庶弟,那是无心的;而父亲打他,却是有意的。 “……他说,日头是暖的。”贺提道。 他心里,很受震撼。 日头是暖的,这对旁人不过是平常的感受,可是对于贺振意味着什么,只有陪伴了他五年的家人清楚。 贺提也终于明白弟弟为什么哭。 这是高兴的。 贺提忍不住,眼角也有了点水光。 父亲也愣住,久久没开口。 只有陈瑛,是个局外人。局外人知道,贺振这是好转。他受到的震撼,没有贺家众人强烈,故而他最先回神,笑着道:“恭喜啊二表弟,这是大好了!” 然后他又说,“恭喜三姑母,恭喜三姑丈,恭喜大表弟,真是祖宗保佑,家门大幸!” 三姑母和三姑夫、贺提这才回神,不理会陈瑛的恭贺,只是围着贺振,问他到底感觉如何。 “都好了吗?” “不冷了吗?” “可有哪里不妥?” “我……我不怕冷了。”贺振余泣未歇,慢慢平复了心绪,回答父母和兄长的关切,“我自己明白,心里不冷,日头照在胳膊上暖融融的。” 三姑母捂住嘴,眼泪也夺眶而出,喜极难以自控。 三姑丈慢慢阖眼,脸上的愁云一散而净。五年来,他脸上从未有过这种轻松。 “真是祖宗保佑。莲台寺的真空法师,果然道法高深。”贺提欣慰道,“父亲,再把真空法师请到家里,给二弟做几场法事,免得有反复。” 他觉得贺振能好,都是祖宗的保佑,是和尚驱邪的结果。 三姑丈点头,道:“这原是应该的。” “……不,不是什么法师!”贺振突然大声,打断了他哥哥和父亲的谈话,“是央及!是央及救活了我,请央及来复诊。我这命,是央及救回来的。” 贺提和三姑丈错愕看着儿子。 第030章维护 四月二十的早晨,对于七弯巷陈氏而言,并不特殊。 陈璟踩着晨曦,去玉苑河边提水。因为杨之舟去了明州,陈璟提完水就没事,回了家。 他大嫂和清筠在院子里洗衣裳。 侄儿和侄女用完早膳就去了学堂。 陈璟站在一旁,帮大嫂拧干。 今天洗幔帐,大嫂和清筠力气小,陈璟就主动说帮忙。他经常帮家里做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比如嫂子洗被单或者棉衣的时候帮忙拧干、提水、扫院子等。 一开始,他嫂子多有劝诫,让他安心念书,不要管这些琐事。 陈璟却说:“总读书,累得紧。做点小事,活络筋骨,对身体好。身体不好,念书又有何用呢?” 陈璟的父母都是因为身体不好而去世。 因此,他大嫂很看重健康,见陈璟如是说,后来也不劝他了。读书,也不怕耽误一时片刻的。况且陈璟陪着,大家说说话,家里也热闹。 “……昨日南庄有什么趣事?”大嫂和陈璟说些闲话,拉起家常,就随口问了几句南庄的事,“访里回来得挺早。回来之后,就去了松鹤堂。南庄那边,没有出事吧?” 陈璟顿了顿。 他垂眸笑了下,没有回答。 他不太喜欢撒谎。而且南庄的事,大嫂很快就会知道,撒谎也没有意义。 他大嫂是个聪慧的女子,见他这样,又想到昨日陈二提前返回,在南庄肯定发生了点什么。只是,不管发生什么,应该和陈璟无关。 陈璟性格比较稳重,是不会惹事的。 “是不是末人又闯祸了?”大嫂笑着问。 每次出事,都是因为陈七,这个认知已经深入陈氏每个人的心里。提到出事,大嫂也第一个想到了陈末人。 “也……也不算吧。”陈璟轻咳了声,慢吞吞道,“就是,我和七哥把贺振推到了循水湖里,把他冻晕了。二哥回来,是应付这件事,安抚贺家。要不然,贺家这会子肯定打上门了……” 啪的一声,大嫂手里的幔帐掉在了水盆里,溅了半蹲着的清筠一身水。 她怔怔看着陈璟,清湛眸子透出难以置信:“真的?” 她虽然不信,眉梢仍有几分失望压抑不住。 “……嗯。是我的主意。”陈璟认真回答,“贺振还不错,我说我会点医术,他就让我诊脉,又同我说起他当初生病的经过、这些年的病症和用药,说得很仔细。他的病,我正巧知晓,也能治好,就帮他治了。” 大嫂哑然失声。 她久久没动,脸色苍白难看,嘴唇哆嗦,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她也想狠狠骂陈璟一顿。陈璟说什么帮忙治病,大嫂没有听进去,因为她觉得那话仅仅是戏言。陈璟把贺振推到了水里,贺振晕死了,大嫂只听进了这些。 贺振那是寒症,大嫂是知晓的。推到水里,那贺振还有命活吗? 怎么这般顽劣? 要死害死了人,可怎么办? 但是责怪的话,李氏都说不出口。陈璟是男孩子,兄长不在家,他跟着李氏度日,李氏原本就怕他孱懦胆怯。一旦出事就责怪他,他会更加软弱胆小,像个女孩子。 男人,应该刻意培养他的英气和权威。 家里的女人给他权威和地位,他才会慢慢学会顶天立地,渴望更多的认可,也会更加争气。 “贺振他……他晕死过去了?”李氏沉默半晌,才开口。她的声音轻柔,没有半点苛责,仅仅是询问。 陈璟点点头,又道:“大嫂,他不会有事的,您别担心。” 李氏颔首:“好,央及说他没事,大嫂信你。央及,你要记住,不管贺振如何,这件事你无需多想,你并非有意害他。若是贺家敢上门,大嫂同他们说道。” 陈璟哦了声。 李氏衣裳也顾不上洗了,擦干手上的水,对清筠道:“去雇辆马车,我回趟姚江。央及,你也收拾收拾,咱们现在就走。” 姚江是与望县毗邻的另一个县城,也隶属明州。 大嫂娘家是姚江一个小地主门第。若是陈氏在望县算三流门第,那么李氏在姚江算四五流的吧。李家除了田地,也做点小生意。 大嫂有亲兄弟八人,堂兄弟六人,还有其他族兄弟,零零总总加起来有三十多位,人多势众。大嫂和娘家兄弟关系都不错。 陈璟和陈七是害了贺振,旌忠巷那边肯定先将陈七摘清了,将事情都推到陈璟头上。贺家和陈家是姻亲,一旦出事,为了息事宁人,陈氏大约不会庇护陈璟,而是把陈璟交给贺家。 大嫂不能坐以待毙,她先带着陈璟回姚江躲避。 若是贺家敢闹到姚江去,是占不了便宜的。 “……清筠,你在家里照顾文恭和文蓉,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害怕,拿出气势来。咱们是举人老爷家,他们不敢放肆!”大嫂又吩咐清筠。 “知道了太太!”清筠攥紧了拳头,脸也涨红了,“婢子就说,那个末人少爷不安好心,会害了二爷的,如今果然应验。他们敢来胡闹,婢子同他们拼命!” 陈璋看着这两个女人,遇到事没有半点慌乱,雷厉风行想出解决办法,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让他既感动又欣慰。 感动之余,也有点啼笑皆非。 “清筠,你回来!”陈璟看着清筠转身要出门去雇车,立马喊住了她,又对大嫂道,“没事的大嫂,不用去姚江。贺振那病,从此就好了,贺家感激咱们还来不及呢。” “我知道。”大嫂含混点头,“你先跟着大嫂去姚江住几日,倒也不是躲事。因为你是读书人,参与这些是非争分,跌了身份。你哥哥之前说过,子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反而劝陈璟。 她生怕陈璟觉得这是躲了,是懦弱。大嫂极力告诉陈璟,这是理所当然的,和懦弱无关。 “大嫂……”陈璟有点无力。 正说着,突然传来敲门声。 这敲门声,让李氏身子微微紧绷。 声音很响,但是不急,不像是寻仇的那种。 李氏秀眉轻拧,看了眼陈璟。 她示意清筠去开门。 清筠道是。 陈璟拦住了清筠,笑道:“我来我来……” 他快步上前,把院门打开了。 来的,是贺提,身后跟着两名家丁。 贺提很高,长得又壮,气势骇人。 李氏想到家里只有她、清筠和陈璟,连个小厮家丁都没有,怎么拼得过贺提这壮汉?应该早点走的,去了姚江,李氏就什么也不怕了。 她心里正不知如何是好,但见贺提那壮汉,给陈璟深深作揖。 贺提的作揖很深,几乎伏地。 一连三揖,贺提才起身,道:“央及表弟,多谢你!多谢你妙手回春,救水曲一命。水曲已经醒来,病情好转,还请央及表弟移步寒舍,再为他请脉复诊。” 贺提的话,好似晴天轰雷,在李氏和清筠耳边炸开,主仆二人被震得蒙住了,一时间忘了该有什么反应,都愣在当场。 四周皆静。 李氏总感觉眼前是幻觉。 她愣愣的,难以置信,看着贺提和陈璟。 清筠比李氏好不到哪里去,也是惊愕看着陈璟,那眼神都能在陈璟身上挖个洞了。 “好,我这就去。”陈璟回答贺提。 他转身,对他大嫂和清筠道,“大嫂,我去趟贺家。复诊完了,尽快回来读书……” 说罢,他就拱手,请贺提先回去。 贺提点头,也给李氏作揖,叫了声“表嫂”。 李氏这才从震惊中回神。 “央及!”她喊陈璟。 陈璟回头,看着李氏。 李氏的眸光恍惚不定,眉头微锁,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捡哪句说起。很多话,也不是一句能说清的,李氏微起樱唇,又止住了。最终,她只是说了句:“代我给三姑丈和三姑母请安,问他们好。” “是。”陈璟答应。 等陈璟和贺提出去,院门被陈璟反手关上,砰的一声轻响,李氏和清筠才彻底回神。 两人对视一眼,也看到各自眼底的惊愕和茫然。 “太太,贺家表少爷不是中邪生寒,大伏天穿棉衣,请遍了大夫也束手无策吗?”清筠声音微颤,“二爷……二爷他,治好了贺家表少爷?” 从贺提那恭敬又感激的态度看,的确是治好了。 方才贺提那么一作揖,李氏也被震惊得抛上了云端,到现在还有余晕。 “只怕是了。”片刻,李氏才回答清筠。 “这……”清筠轻摇螓首,“二爷什么时候学会了医术?上次,他还治好了旌忠巷的三老爷,只是用了一味车前子,旌忠巷那边至今说起呢,说二爷好运气,医术也能蒙对……” 李氏沉默。 清筠见李氏不说话,又问:“太太,二爷真的会医术吗?” 李氏无奈道:“我整日和你一处。我若是知道,不告诉你吗?” 清筠就不敢再问了。 李氏回屋,缓缓坐在椅子上。她觉得今天这一早上,过得惊心动魄。从担心害怕到现在的疑惑震惊,让她有点疲惫无力。 央及,那孩子到底怎么了? 从去年中秋被陈七打了一顿,央及似乎变了很多。 他仍是沉默寡言,但是这种沉默,是种沉稳淡然,而不是从前的木讷呆板。从前的陈央及,很敬重李氏,却少了份亲切;现在的陈央及,更通人情。他仍是敬重李氏的,敬重中也带着几分亲昵,把李氏当亲人。 因为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往好的方面变。 一个人越变越好,家里人总是欣慰。这种欣慰,就让他们忽视了这些改变是不应该发生的,也忘了去思考为什么会有这些改变。 所以,李氏直到这一刻,才觉得不对劲。 第031章再逢 贺家的马车,停在七弯巷口。 上了车,贺提想到昨日自己凶神恶煞要跟陈璟拼命,心里有点尴尬。他精明却不失直爽,开口给陈璟道歉:“昨日鲁莽,差点伤了央及,央及别怪我。” “哪里话?表兄也是担心二表兄,你们兄弟情深,我羡慕得紧,哪有怪罪一说?”陈璟道。 昨日贺提要动手,没有占到便宜,反而被陈璟踢了个泥啃。这事贺提不说,只说他先动手,错在先,给陈璟道歉,也不失光明磊落。 陈璟心里就觉得这位表兄人品挺不错的。 两人说着话儿,马车很快就到了贺家。 贺家是商户,虽然富饶,大门口却一点也不气派。磨砖对缝的院墙,爬满了藤蔓,绿浪摇曳;朱红色的大门,颜色陈旧,像落了层灰。 车夫上前敲门。 很快就有小厮应门。 贺提引起陈璟,走进了大门。大门口,有两排四间门房,两边是抄手游廊;走过抄手游廊,就到了垂花门。 进了垂花门,就进了内院。 垂花门口,有一处宽阔的穿堂。穿堂后,是一座油彩壁影。绕过壁影,里面的景致摆设就精致奢华,不再像外头那么简朴。 商户人家需要低调。 贺提走得很快,心急如焚往贺振那边赶。 陈璟也顾不上打量贺家的院子陈设,一步不落跟着贺提。 很快,他们就到了贺振的院子。贺振的院子,是在正院偏东的一处小院。小院素净,种了半畦竹子。竹叶翠绿,沐浴着骄阳,流转着翡玉般的光润。 贺提引着陈璟,进了屋子。 里卧的梢间里,坐满了人。 一个穿着深蓝色团花缂丝直裰的男子,四十来岁,高大结实,面容白皙,眉宇间有几分温和,这应该是三姑丈。贺提和贺振兄弟都像三姑丈。 坐在三姑丈旁边的,无疑就是三姑母。她高挑丰腴,面色净白,梳了高髻,鬓角插了两支赤金衔红宝石步摇,步摇下缀着璎珞,摇曳生辉;穿着藕荷色提花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华贵雍容。 除了三姑丈和三姑母,梢间里还有陈二陈瑛、刘大夫和另外两名男子。这两名男子,五官和三姑丈有点相似,可能是贺振的叔父们。 而刘大夫,就是上次在婉君阁遇到的刘大夫。原来,贺家也请他看病。 两次和他相遇了,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事。 看到陈璟进来,刘大夫脸色微敛,错愕不已。 “三姑丈,三姑母。”陈璟先给长辈请安,再给二哥问安,然后才对刘大夫和贺家两位叔父拱手施礼。 三姑丈微微颔首,目带好奇望向陈璟。 三姑母则问:“你嫂子好?” “好。她让我代她,给姑父姑母请安。”陈璟道。 “好孩子,你们费心了……”三姑母赞了一句。 二哥笑着,没开口。 那位刘大夫,脸上的笑容很勉强,不怎么看陈璟。 里卧就传来悉悉索索的挪步声。片刻,贺振由丫鬟搀扶着,从里卧出来。看到陈璟,他露出浅浅笑容:“央及来了?” “水曲表兄。”陈璟和他见礼,问他,“感觉如何?” “好了大半。”贺振满腔感激,“央及,你救了我一命啊……” 说罢,他就要跪下给陈璟磕头。 陈璟连忙扶了他,不让他行大礼,笑道:“表兄身子虚弱,尚未大安,不必现在就谢我。等真的好了,再谢不迟。” 贺提也帮忙搀扶着贺振。 “都是一家人,虚礼就免了,先诊脉要紧。”陈二笑着提醒他们。 陈二从昨天下午来到贺家,就没回去。他也生怕贺振半夜死了,贺家一时气急闹出大事,所以守在这里。和三姑丈、三姑母等人一样,陈二一夜未睡,眼底有浓浓的阴影,难掩神色疲惫。 “是啊,央及先诊脉吧。”贺提也道。 三姑丈和三姑母也道:“央及,劳烦你了。” 贺振从晕迷到醒来,然后说能感觉到暖,这良好变化,让大家实实在在看到了陈璟治疗方法的成效,所以他们不再质疑陈璟。 他们更想知道,陈璟为何把贺振推到循水湖里冻晕。 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既然陈璟能治好,那么贺振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吃药没有,非要浸在凉水里,贺家上下也想知道。 刘大夫更想知道。 两次和陈璟狭路相逢,刘大夫心里对这孩子憎恶极了。 “好。”陈璟没有客气,坐下给贺振切脉。 然后,他又看了看贺振的舌苔。 片刻,陈璟收回了手,笑道:“不妨事,病势已经去了八成,往后安心静养即可。” 贺家众人皆喜上眉梢。 同时,又有点不太相信。真的吗?病了五年多,就这么好了吗?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总叫人难以置信。 刘大夫眉头紧锁。 “陈公子,开什么方子?”贺家众人没有开口,刘大夫却先问了。 他叫刘苓生,早年家境艰难,跟着乡间一个赤脚郎中学了点医术,靠哄骗度日。后来,父母去世,自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又爱好医学,想以此谋生,就四处寻访名医,求教学问。 他态度诚恳,意志坚定,在名医邵立飞门前跪了两个月,让发誓不肯收外姓子弟的邵立飞破格将他纳入门内。从此,他在邵氏学医十年,学得一身医术,出师回乡。 回乡后,因为真才实学,很快就在望县小有名气。 婉君阁的东家婉娘初到望县,水土不服,生了病,就是请了刘苓生诊脉。刘苓生一剂药治好了婉娘,从此获得了婉娘的信任。等婉娘自己开了婉君阁,姑娘们生病都是请刘苓生看。 婉君阁一掷千金,诊金丰厚,刘苓生的日子也挺滋润。 直到上次惜文生病,差点被陈璟砸了饭碗。 所以,他心里对陈璟仍有芥蒂。那种败在陈璟手下的屈辱感,挥之不去。刘苓生心里一直咽不下这口气。婉娘看刘苓生的眼神,也不见了往日的敬重。 而刘苓生在贺家请脉,也有了两年的光阴,和贺家上下建立了不错的交情。 前年,贺家偶遇一位自称神医的郎中,给寒症的贺二公子用了寒凉的药,差点要了贺二公子的命。贺家请了刘苓生来救命,刘苓生重用附子、炮姜等药,将贺二公子救回来,贺家感激不尽。 至今已经两年了,贺振的脉案一直都是刘苓生管着。 虽然贺振的病不见好转,却也没有变坏,刘苓生就算有功无过。 贺家也是富饶之家,诊金也很丰盛。 可现在呢,陈璟又来搅合了? 万一真的被他治好了,岂不是又砸了刘苓生的饭碗? “……跟这小子到底是哪辈子结了仇?”刘苓生恨得牙痒痒。虽然恨,刘苓生也不敢轻视陈璟,毕竟上次陈璟治好了惜文。 而这次呢,这小子是真的有本事,还是胡乱蒙的? 肯定是蒙的,刘苓生这样安慰自己。他记得他学医的时候,他的恩师说过,一个人的医术不仅仅是读书,还是积累病案。没有积累,读再多医书也是枉然。 陈璟这么年轻,他哪里来的积累?他只怕病家都没见几个吧。上次惜文的病,不过是他恰好读了医书,运气很好蒙对了。一个人,哪里会次次都有好运气? 刘苓生自负师出名门,又从医多年,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输给陈璟。 只要这小子开的方子和辩证不对,刘苓生立马就对贺家说:“二公子原本就要大好了,陈璟不过是运气好,正巧碰上,治了病尾。”把功劳夺过来。 其实,贺家对贺振的病已经不抱希望了。 只要不治坏,就能不停的治下去,然后用贺家赚取诊金。刘苓生觉得诊金比较重要,他需要钱养家糊口。 “小子坏事。”刘苓生暗暗剐了陈璟一眼。 “方子就不用开了。”陈璟听到刘大夫的话,知道大家都在等他开方子,就笑着道,“二表兄这病,暂时静养,一日两顿饮食清淡即可。再过半个月,他这病就彻底痊愈了。” “真的?”贺振闻言大喜。 终于要痊愈了? 他是病家,其他人都没有他这么深刻的体会。听到能痊愈,贺振心花怒放,充满了期盼,“当然!”陈璟很肯定。 刘苓生就在一旁翻白眼:狂妄! 治病这种事,很难控制的。病家的体质,决定了病情好转的快慢,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一般的大夫,说话都会留三分余地,不会准确告诉病家几日能好。 万一好不了,岂不是砸了招牌? 刘苓生的恩师邵立飞那等名医,都从来不轻易许诺病家几日能好。 而陈璟,他居然说了。 真是无知无畏! “这……”三姑丈眼底闪过几分不信任,“央及,无需再开方子?” 三姑丈不学医,可是贺振生病多年,贺家其他人也有点久病成医。三姑丈不知道太多的医学知识,却也明白,病情不可能一下子就好的,需要缓慢调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 抽丝肯定要一点点的慢慢来。 而贺振呢,之前病得那么可怕,一病就是五年。 五年啊,那病就深入腑脏了吧?怎么可能不用药巩固就好了呢? 有点好转的迹象,就不再用药,这不是儿戏吗? 还是,这孩子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用药? 想到这里,三姑丈看了眼刘苓生。 他对陈璟的不信任,刘苓生看得一清二楚。 刘苓生不由在心里笑了笑。 “真的不需要。”陈璟道。 “不如,老夫开个方子,陈公子裁剪指点?”刘苓生上前,温和问道。 不需要? 是不会吧。 那么,老夫帮帮你,让众人都瞧瞧,给你一个台阶下。 刘苓生这话一出,是什么意图,屋子里每个人都清楚。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下。 对陈璟的信任,也渐渐随着陈璟不肯开方子的疑惑而消散几分。哪怕是陈二,也觉得陈璟是偶然蒙对了贺振的病,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治,才不肯开方子。 而刘苓生这个时候给个阶梯,让陈璟好下台,无疑是宽和大度,叫人敬佩。 三姑丈就感激看了眼刘苓生。 刘苓生淡然微笑。 “不用!”陈璟干脆道,“刘大夫,恕晚辈无礼,我表兄这病,还是你的药治坏了他!” 第032章真热假寒 陈璟的话一出,众人都看向刘苓生。 刘苓生袖底的手,暗暗攥了攥,眸子凛冽,轻霜覆面。他没有怒斥,而是不轻不重的冷哼了声。这声冷哼,显示了他的气度和威严,叫人不容小窥。 贺家众人就纷纷将眼睛挪开。 “央及,不可无礼。”陈二出来打圆场,声音并不严肃。陈璟和刘苓生对峙上了,贺家既不好得罪刘苓生,也不好得罪陈璟,说什么都不恰当,局面有点僵持。 而陈二是陈璟的兄长,他不是贺家人,他可以呵斥族弟,打破僵局。 “是。”陈璟很通透,顺势接了陈二的话,收敛锋芒。 陈二很满意,心就彻底偏到了陈璟这边。他笑笑,看向刘苓生:“舍弟幼年,言辞不当之处,刘大夫多担待。” 人家算是赔礼了,刘苓生也不好当着贺家众人得理不饶人,落下刻薄名声,只得说句“言重了”,勉强点点头,以示原谅了陈璟方才的放肆。 “……既然刘大夫不介意,央及你就说说,水曲表弟的病,怎么被治坏的?好让三姑丈和三姑母安心。”刘苓生一点头,陈二立马转脸就这样说。 刘苓生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他没有说不介意啊。 什么被治坏了,分明就是诬陷。 结果,陈二还用话套他。刘苓生没想到陈氏兄弟一个比一个阴险,未曾留心,就着了陈二的道儿。 现在再说什么,也落了下乘,还不如听听陈璟说什么,再反驳他。 刘苓生紧抿着唇,寒意在周身流转。 陈璟视若不见,态度平常说他的结论:“水曲表兄的病,并非什么寒症,他是热证。” 这话一说,屋子里众人面面相觑。 大家都有点尴尬,不知该用什么眼神看陈璟。 说贺振不是寒症,乃是热证,陈璟并不是第一人。两年前,就有位郎中这样说过。 贺振明明怕冷,没有学过医的都知道这是寒症;寒症应该用热燥之剂,但是那些药对贺振毫无作用,的确也怪异;于是,两年前有位郎中说是热证,是“真热假寒”,贺家相信了,让他治了。 结果,那位郎中差点把贺振治死了。 现在,陈璟又跑来说这种话…… 众人都知道他说错了,心里有点失望;可他又将贺振的病势减了七成,又不能肯定他真的没有医术。 大家心情都挺复杂的。 刘苓生眼底就有了讥讽之色。 陈二轻咳。 贺提看了眼父母和贺振,想说什么,却又见贺振病势大减,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沉默不语。 陈璟并未等众人开口,继续道:“昨日我给水曲表兄取脉,他的两寸脉皆絙绳有力,足见并非寒症。五年前,他被打伤丢在暴日之下,染了热邪;而后又高烧,热毒炽盛,深入体内。 热毒太盛,就会阻碍气血运转。气血运转不畅,供应不到体表,体表就会感觉寒。所以,热毒越炽,体表越缺乏气血,人就越感觉寒冷,皆是因为热邪阻碍了气机。 体表觉得寒,郎中们并未深究,反而用了燥热之药,更添了热毒。二表兄的肠胃应该不太好,时常腹泻,将热毒通过下泄清泄了几分,这才保命至今。” 他这话说完,屋子里静了下。 他说贺振病因,是没错的。而辩证的过程,也挺有道理,比上次那位大夫说得清楚多了。 上次那位说贺振是“热证”的大夫,辩证时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 陈璟的话,通俗易懂,不懂医理的人也明白。 “对,我时常有腹泻,并不严重。”贺振突然开口,惊喜道,“央及,你连这个都知道?” 众人眼底,就添了惊愕。 贺振偶然腹泻的事,他们还以为是贺振告诉陈璟的,包括刘苓生。 现在听贺振这口气,他根本没有提这茬。 陈璟连这个都能诊断出来? 刘苓生心里,升起了些许寒意:这孩子,不简单。 “嗯。若不是偶然腹泻,你根本承不住那么多燥热之剂。你能延命,都是因为腹泻将药剂里的燥热清泄出去了几分。你这隔三差五的腹泻,也不是从五年前开始的。若是一开始就腹泻,你也撑不到今天。”陈璟笑道。 三姑丈倏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有点难看,满是愧疚道:“是两年前那位薛郎中开的方子,让水曲腹泻不止,从此水曲就落下了这偶然腹泻的毛病。我们想起来,恨极了那位郎中。如今说起来,他真的救了水曲的命?” 薛郎中,就是说贺振是“热证”的大夫。 可是他的药让贺振上吐下泻,脉息都没了,半条命都没有了。贺家上下暴怒,将薛郎中打断了一条腿,赶了出去。 当时,贺家众人都怒极攻心。 “这么说,应该是了。”陈璟道。 贺家几个人对视一眼,彼此眼底的情绪都有点难堪。 特别是三姑丈,内疚痛色掩饰不住。 人家救了他儿子的命,他还把人家的腿打断。不知道那位郎中,现在是死是活。若是从此死了,就是一条人命,三姑丈后悔不跌。 “……三姑丈也不必自责,那位郎中辩证是对的,水曲表兄的病,的确是‘真热假寒’,但是他药用错了。他让水曲表兄腹泻,不过是无心插柳。 像水曲表兄,病了三年,热邪太炽,身体虚弱,一旦用寒凉的药,就要清泄。他太虚,经不起清泄。幸亏及早停住了寒凉之药,才挽回了水曲表兄一命。”陈璟将三姑丈的表情看在眼里,出言安慰。 祛热的药,都有下泄的作用。一个人原本就体虚,再下泄就会要命。 这…… 他这话,把大家都绕晕了。 病家畏寒,应该是寒症,陈璟却说是热症;既是热症,又说祛热的药就害命。 那,到底该怎么办? “故而,你把水曲推到了循水湖?”贺提最先反应过来,“不能用祛热的药,就用寒水祛热?” 这也行吗? 这猜测既大胆,却又像那么回事。 大家又把目光紧紧盯着陈璟,等陈璟回答。 陈璟点点头:“大致就是这样了。我问过水曲表兄,知道他承受不住寒凉之药,又知道他连续五年服用燥热之剂,热毒深入。若是再耽误,以后就难说了。 我将他推到湖里,其一是这个时节的湖水冰凉,能祛热;二则他不知缘故,受了惊吓,奋力反抗,诱发了自身的正气,出了身汗。 所以,他狠狠冻了一回,祛了三成的热邪;又因为受惊反抗,战汗不止,诱发自身的正气,使得热邪通过汗水清泄出来,而不是腹泻。这么一来,他的病势就减轻了七八成。 如今,他仍是虚弱,祛除热邪的药还是不能用。所以,最好不要开方子,让他静养。” 用寒水浇热,用发汗泄热…… 在场的众人里,最震惊的莫过于刘苓生。 这种治病方法,他闻所未闻。 他的恩师邵立飞也从来没有说过。 若说这孩子信口胡言,刘苓生亦能反驳他。可是,他已经将贺振五年未愈的顽疾,治好了七八成。不用药,就这样治好了…… 刘苓生难以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他是大夫,他受到了的震撼,是其他非大夫难以想象的。若说上次婉娘对陈璟的信任,是陈璟的运气,现在,刘苓生真的相信陈璟有医术。 陈璟不仅仅有医术,他还会些歪门邪道。 不管怎么说,能治好病的,就是医术高超,不管办法正道不正道。 “央及说,振儿的病势去了七八成。还有二三成,若是反复,该如何是好?”一直没有开口的三姑母,终于问道。她已经彻底相信了陈璟。 她才不管男人们是怎么想的,只要能减了她儿子的痛苦,她就认定了陈璟的医术。 “这些日子,除了饮食清淡,还饮些绿豆汤。”陈璟道,“平日里,早晨或者傍晚,在院子里多走动,一次走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腿酸也要走。” “为何?”三姑母不解。 其他人也是一愣:这又是什么怪方法? “强身健体啊。”陈璟笑道,“已经病了这么久,身子虚弱,光靠食物药物养着,自身正气不足,也难痊愈。在院子里缓步慢行,有益无害。只是别热着了。所以早晚再出来,大中午就不要出来了。” 三姑母恍然大悟。 她笑了起来,舒了口气,又问陈璟:“振儿这病,从此就好了吧?” “从此就好了的,三姑母宽心。”陈璟笑道,“苦尽甘来,二表兄以后定会福运大行。” “承央及吉言……”三姑母笑得更开心,眉梢都染了喜色,白净的面容似乎有光润。 贺振的情绪也很好。听到陈璟的话,他也非常高兴。陈璟让他散步,他也牢牢记住。他是再也不想病回去了。 三姑丈和贺提也缓缓松了口气。 陈二眸光里带着几分探究,看向了陈璟。 只有刘苓生表情阴沉。他想说点什么,但是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他更加不愿意提及他的用药。 贺家众人相信了陈璟的话,觉得贺振是热证。那么,刘苓生曾经用过的那些药,都添了贺振的病势。 现在,贺振的确好转。 连刘苓生都觉得,陈璟的诊断是不错的。 刘苓生不管开口再说什么,都讨不回面子,也找不回信任了。 他脸色被阴霾覆盖,只觉得丢人现眼。从出师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这十年,他在望县不算声名鼎盛,因为他的心思不全在医学上,而是在意金钱。所以,他也不追求医术上的卓越,只要治好病,赚得钱就够了。 但是,他也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而且是两次。 两次…… 刘苓生抬头看了眼陈璟,有抹比锋刃还有锋利的寒芒一闪而过。 第033章奇遇 贺家这边,病情说清楚了,他们也信了,贺振没事了,陈璟和陈二都要告辞。 三姑母苦留他们用膳。 “昨日水曲凶险万分,祖父已经知晓,只怕一夜不曾阖眼。我得赶回去,将表弟痊愈的事告知祖父,让他安心。”陈二笑着拒绝。 陈璟想到自家嫂子,这会子只怕同样焦急不已。于是,他也拒绝了姑母的留膳,要同二哥一起回去。 姑母知道陈璟没有马车,又让贺提送陈璟。 陈璟没有推却。 陈二却说:“姑父姑母这边也忙。水曲好了,亲戚朋友少不得来恭贺,大表弟要帮忙应酬,还是我帮忙送央及吧。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客套?” “是啊姑母,我跟着二哥回去就好。”陈璟也这样说。 贺提昨夜也是一夜未睡。 现在弟弟病情有了着落,他心中大石落下,一连打了好些哈欠,疲惫难掩。这边能早点安顿好,去睡一觉,也是不错的。 “也好。”三姑母没有再谦让,“这次轻待了,改日再请你们兄弟。” 然后她又对陈二道,“替我问你祖父的安,就说振儿病势已经减了大半,让他老人家安心。等振儿再修养几日,我带着他上门给外祖父磕头。” 陈二道是。 兄弟俩从贺家出来。 贺提和三姑丈送他们到大门口。 陈璟和陈二作辞了三姑丈,登车回程。 路上,陈二打量陈璟数眼,问他:“央及,你的医术,是跟谁学的?” “自己看书……”陈璟道。 陈二摇头笑了笑,道:“你既不肯说,也罢了。这次的事,虽说治好了贺振,也太胡闹了些。万一他真的没醒过来,你们可怎么办?往后行事,要稳重几分。” “是。”陈璟答应。 这次没有给陈二惹事,也没有给陈家惹事,反而让贺家欠下一个大人情。这是陈璟的本事,却也有陈二的功劳。 祖父让陈二处理这件事,结果很圆满,陈二的能力更添一筹。所以,他对陈璟的怨气就减轻了些许。 陈璟见陈二态度甚好,似乎有拉拢结交之意,又想到旌忠巷那边人口众多,关系繁复,他不想掺合,所以路上沉默寡言。陈二问一句,他答一句,答得很敷衍。 马车很快到了七弯巷,陈二下来,给李氏行礼。 陈璟的哥哥比陈二大,所以李氏也是陈二的嫂子。 到了门口,自然要给李氏见礼。 李氏笑着,和陈二施礼。 陈二也是一夜未睡,疲惫极了,没有多坐就告辞。 等陈二一走,李氏脸色收敛,不露喜怒,让陈璟坐下。 清筠端了茶。 李氏捧着青瓷缠枝纹茶盏,粉润指尖沿着茶盏边沿轻轻摩挲,如水般清湛眸子微闪。她不时用盖子轻轻撩拨浮叶,袅袅茶香氤氲,熏得满屋茗香。她低垂眼帘,就是不说话。 沉默是件可怕的事。 陈璟咳了咳。 李氏就轻抬眼脸,看他一眼,眸子璀璨明亮,依旧不语。 “大嫂,贺振已经大好。”陈璟先开口,“三姑母说,改日等贺振再好些,也要登门道谢。” 李氏微微颔首,依旧不说话。 “……上次三叔的病,也是我治好的。”陈璟又说。 李氏沉默听着。 “我会点医术。”陈璟继续道,“当时被七哥打晕,做了个奇怪的梦。好似梦到了药王庙。不知是哪位老爷的金身,突然倒下来,把我砸晕了。醒来后,再看药书,就跟前世念过一样。” “什么?”李氏终于有点松动。 这种谎言,在这个年代可信度还蛮高的。 鬼神传说尚未遇到后世的科学,在普通百姓心中,是种信仰。 陈璟这么一说,李氏就听进去了。 “……是真的。”陈璟道,“我想来,也不知是福是祸,怕大嫂担心,就未提半个字。如今见大嫂仍是替我担心,不得不实言相告。” 李氏听罢,怔愣片刻。 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真的,只怕祖宗保佑。咱们这一脉,从祖父到爹娘,还是兄弟姊妹们,身子骨都不好,寿命不长。 如今,只剩下你哥哥和你,人势单薄。祖宗感念咱们一心向善,孝顺懂礼,让你得此奇遇,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莫要怕……”李氏反而安慰陈璟。 陈璟心头,闪过些许不忍。 他这个大嫂,是难得一见的好人。 短短半年的相处,陈璟将她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分外敬重她。 一个女人能做到如此地步,她算是佼佼者。 她在大是大非面前,处理得度。若是陈璟的哥哥还能回来,大嫂无疑是个极佳的贤内助;若是他哥哥回不来,大嫂也能将侄儿和陈璟教育成才。 陈璟敬重她,就不忍心欺瞒她。 可是实话实说,什么又是实话?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经过,比自己编造的那个奇遇更加荒诞。与其告诉大嫂,他是怎么来的,还不如编个故事。和陈璟的来历相比,神鬼故事的可信度更高几分。 “大嫂所言甚是。”陈璟道。 李氏颔首。 顿了顿,她又道:“不要多和外人谈及此事。你聪颖过人,自通医学,这是你的本事。其他的,说出来也是枉添谈资。” 她不喜欢外人对陈璟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李氏知道,陈璟根本没有读过多长时间的医书。他是从去年中秋受伤后,才喜欢读医书的。这么短的时间成才,难以置信。 但是外人不知道。 对外就说,陈璟是因为父母身体不好,想减轻父母痛苦,从小读医书,最终自学成才。既体现陈璟聪慧,也能体现他的孝顺,一举两得。 李氏处处为陈璟打算好。 “是。”陈璟道,“大嫂放心,我懂得轻重。这件事,除了大嫂,我未跟任何人提及。” 李氏满意,点点头。 陈璟的话,很奇异,这种奇遇只在戏文里听过。可李氏也想不到第二种可能。自己养大的孩子,他到底整日做了什么,李氏最清楚了。 陈璟的确没有拜师学艺的。 “说书的、唱戏的,总说这些鬼神奇遇,也许就是真的呢。”李氏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这件事,她并未全信,却搁在心里,前思后想。 陈璟见大嫂不再生气,想到上次买回来的祭田,若是告诉大嫂,大嫂应该会高兴的。 要不要把田契和银票拿出来,将婉君阁的事一并说了呢? 趁着话题说开了,要不要再告诉她,自己的理想不是读书,而是开家医馆? 心里这样打算着,陈璟准备试探着开口,却听到他大嫂又说:“咱们陈氏以诗书传家,你哥哥也是举人老爷,多少眼睛看着你。 若是得了这等奇遇,书也不念了,非要做个郎中,祖宗爹娘泉下如何能安?还是要读书,走正经路,像你哥哥一样,光耀门楣,也不枉祖宗仙人托付你这等才能。” 陈璟的话就咽了下去。 她的气刚刚消了些,转头又是这么一番话,若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她会气得更甚。 比起田契,他大嫂更希望陈璟能走正途。 她既然敢卖了祭田,替陈璟的哥哥和陈璟撑脸,撑起七弯巷的门庭,就说明她心里最重要的东西,是名声和前途,而不是祭田。 此前,只有表明自己会好好读书,她才会欣慰。 女子在这个世界势单力薄,她能拼了全力为陈璟,陈璟着实不忍和她背道而驰而令她伤心。她撑起这个家,已经很不容易。帮不上忙,就顺从她,让她高兴点吧。 “是。”陈璟道。 不管什么话,都需要一个机遇,才能恰如其分说出来。现在,还不是这个机遇。 “……大嫂的话,你能听得进,大嫂也欢喜。”李氏的语气,终于轻松了半分,“若是你哥哥在家,你想要如何,大嫂也不会多劝。 现如今,你哥哥不在家,外头只怕会说,家里没有人教养你,故而你不成气候。假如你丢了书不念,外头还不知如何骂我,也不知怎么说你。流言蜚语,我倒也不怕,你可怎么办?” 她每一步都替陈璟打算清楚。 她是生怕外人说陈璟半个字的不好。 在这个年代,男人的名声很重要。 陈璟一开始是不太理解的。但是日子久了,也能明白过来。 “我都知晓了,大嫂。”陈璟保证,“往后好好念书,跟哥哥一样。” 李氏点点头。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才算结束。 比起之前,李氏跪下来哭着求他念书,陈璟觉得,现在的情况还不错。 事后,陈璟想了想,感觉他自己的理想,没什么进展。 贺家的事结束后,陈璟的大嫂看陈璟看得更紧了。隔了两天,陈七登门,李氏让陈璟回屋,然后对陈七说,陈璟不在家。 她要隔断陈璟和陈七的来往。 而陈璟说他那个奇遇的梦,李氏左想右想,总觉得不妥,反复又问了陈璟几次。 陈璟只是推说是梦,自己也不清楚。 李氏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对陈璟道:“咱们去庙里,请老和尚做场法事,或许能好转几分。梦魇虽然奇遇,到底不是正经来路,万一将来害了你呢?” 这个年代的男人读书,要想取得功名,不仅仅要靠天赋和努力,还需要运气,需要祖坟冒青烟,才能在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 若是这件事,陈璟从此就没了好运,得不偿失,李氏想。所以,她让老和尚给陈璟去去秽气。 “好。”陈璟答应。 李氏花了五两银子,请了老和尚给陈璟施法。 老和尚一口荒诞无稽,说陈璟是被陈璟上古远祖伏身,既给陈璟做法事,又指点陈璟的大嫂去祭祖。 折腾了几日,李氏的心稍微安定几分。 陈璟极力配合他们折腾。 日子慢悠悠过去,李氏见陈璟并未有半点不妥,也没有再说什么看病之类的话,心彻底放下来,心情也好了很多。 第034章接手 陈二送完了陈璟,马车驶回了旌忠巷。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大门口停车下来,而是让车夫一路将马车驶进大门,直到垂花门口才停下来。 陈二一夜未归,也顾不上梳洗,直接去了陈老太爷的松鹤堂。 老太爷在练字。 像陈老太爷这种的,寒薄祖业起家,挣下一片家资。比起普通人,算是小有成就;可是没有为官做宰,又不能著书立说。于是,上了年纪就靠练字打发光阴。 仔细想来,每天都挺无聊的。 松鹤堂的庭院花草秾艳扶苏,碧树繁花相依,春意渐退,荼蘼晚开。院子里很安静,唯有檐下笼中的雀儿唧唧咋咋陈二快步踏入的声音,打破了松鹤堂的宁静。 “才回来?”太老爷手里的笔端浓墨正酣,他缓缓落下,写了一笔,仔细端详,觉得差强人意,眉头就微微蹙了下。 陈二立在一旁,恭敬回答:“是。” “……醒了?”老太爷又问。 若是贺振没醒,陈瑛不会回来。做事半途而废,不是陈瑛的性格。 若是贺振死了,陈瑛哪怕回来,也不会这么淡然悠闲。 所以,贺振自然是醒了。 陈二点头:“醒了,祖父,早上就醒了。” “郎中说了什么?”老太爷漠不关心。他不是不关心晚辈,只是不喜欢贺振。贺振曾经将庶母推下楼梯,害得庶母庶弟一尸两命,让老太爷深为憎恶。 老太爷最恨自家相互争斗乃至残害。 一个家族的繁盛,先从人丁繁盛开始。人为折损子嗣,那是损了阴德,也损了家脉。一个家族里的儿孙相互残害致死,会损了家族好几年的气运。 这是老太爷的理解。 所以,他严禁陈氏子弟相互争斗。一有发现,决不轻饶。 贺振虽然是外孙,但是他的行为,触犯到了老太爷的忌讳,故而贺振的生死,老太爷并不过心。若不是因为陈七和陈璟混账将贺振推下了循水湖,这件事陈老太爷是不会过问的。 “郎中么……”陈二笑了笑。 自从陈璟开口说话,那位郎中就哑口无言,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陈璟的本事,让那位郎中只言难吐。现在回想起来,还挺叫人快意的。 之前那位郎中的态度,高高在上,陈二也不舒服。 后来见他说不出话,陈二也出了口气,虽然整件事跟陈二没什么关系。 “郎中没说什么,央及倒是说了一堆。”陈二笑着,把陈璟当时的辩证,都学给老太爷听。很多医学上的东西,陈二也说不明白,但是总体概括而言,就是“寒水浇热、发汗泄热”。 陈二记得挺清楚的。 他一一说给老太爷听。 老太爷听完,眉头轻拧:“央及的法子?” “是啊,着实叫人惊叹。”陈二道,“贺振病了五年,身子虚弱,而寒凉的药,都有清泄之用,贺振经不起清泄,故而寒凉的药会要命。央及将他推置寒水,让寒水浇热,又引发他战汗。贺振昨晚出了一晚上的汗,早上起来就说知道日头是暖的。” 老太爷错愕。 陈璟居然有这等手段? 不过,这种方法,老太爷倒是见过类似的。 他活了八十岁,很多事都经历过。 他对陈二道:“……你四叔周岁的时候,高烧不止。徐逸大夫的祖父,说孩子太小,腑脏娇嫩,不能用药,否则性命难保。可是孩子又高烧,烧得眼都直了。徐郎中琢磨了一天,说让家里烧了艾草水,从来擦拭孩子。 你祖母一夜不解衣,不停的擦拭,孩子身上的皮都差点磨破了。哪里知道,次日真的退烧了。贺振这病的治法,和徐郎中的法子异曲同工。真正厉害的郎中,不管是经方还是偏方,都运用自如。” 艾草,就是端午节用来插门辟邪的那个艾草。除了辟邪,还有很多药用。这个时期,孩子洗三礼的时候,用的就是艾草熬煮的水。 用艾草水来给孩子退烧,没有几十年娴熟的医术,是难以想到的。 这个方法,和陈璟给贺振用的方法,是差不多的。 治病的时候,医学讲究将病邪从体内透出来、泻出来。而陈璟和徐郎中用过的法子,是从体表将病邪引出来。引出来,比透出来艰难万分。 徐郎中的例子,是很好理解的,他医术好,望县有目共睹。 可是陈璟呢? 这让老太爷疑惑不解。 老太爷活了半辈子。他的认知里,只有医术高超、经验极其丰富的郎中,才能将各种记载的经方、未记载的偏方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信手拈来。 而陈璟,十六岁的读书人,他一次又一次用这种看似蒙的手段来治病,实则彰显了他高超的医术。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陈璟用的那个偏方,别说运用了,其他郎中只怕听都没有听说过。否则,怎么五年都没有治好?贺家可是扬言“万金求医”啊。 “……上次你三叔的腹泻,也是央及一味药治好的。”老太爷蹙眉,“央及那小子,从哪里学得的医术?他之前,不是一直在族学里念书吗?” “对,去年中秋才过后,才不肯读的。他念书的时候,先生说他笨拙木讷,难成气候。要不他看他是陈璋的弟弟,先生早要赶他走了。”陈二道,“没想到,他原来是私下里读了药书?” “他读药书?” “是啊。他自己说的。我问他,从哪里学得医术,他说自己看书的。”陈二回答。这个答应,一看就知道是假话。 “胡说八道。”陈老太爷眼眸噙了薄怒,“看看书就能学得医术,那郎中都不用吃饭的。他没说实话。” “孙儿也觉得,他没说实话。只是,他到底是七弯巷的,他的事也轮不到咱们做主。孙儿问了他,他有意敷衍,孙儿也不好强人所难。”陈二道。 分了家,就是两家人。 已经隔了三代,旌忠巷陈氏的确不好伸手管七弯巷,除非七弯巷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隐瞒自己的学识,根本不算大逆不道。认真说起来,都不算错儿,旌忠巷就更不好管了。 “……祖父,央及可不是运气好,他是有本事的。末人对孙儿说,央及还治好了名妓惜文。惜文重病,婉君阁请了好些郎中,央及上前同他们辩证,将他们全都打败,最后婉君阁的老鸨用了央及开的方子,治好了惜文。”陈二又道。 若是一味车前子治腹泻、寒水浇热治热邪是碰巧,是运气,那么给惜文开的方子,却是药材丰富,实打实的本事。 第一次也许是碰巧,第二次陈二没有亲眼所见,也可能是夸大其词;但是第三次,陈二亲身经历,再联想到之前的两次,陈二就不再怀疑之前的病例是运气或者夸张。 陈央及有医术,在陈二看来,已经是毋庸置疑的。 “还有这回事?”老太爷已经顾不上去深究陈末人跑去青楼的事了,只留心了陈璟开方子之事。 “千真万确。”陈二道。 老太爷沉默。 他转身,负手凝眸,立在窗前。轩窗半推,徐风潜入,吹得老太爷衣摆微扬。他的背影,因为苍老而单薄枯瘦。这一刻,肩膀微沉,似背负千斤重。 陈二看着老爷子的背影,心里微酸。 这些琐事,不应该拿来打搅老爷子吧? 良久,老太爷声音徐徐:“等过了端午节,你寻个事由,去趟七弯巷。就说,我近来清闲,想让央及做个伴,让央及以后到松鹤堂念书。” 老太爷不确定陈璟到底是怎么回事,唯有把他留在身边,仔细观察他。 老太爷是陈氏的长辈。长辈喜欢某个晚辈,将其留在身边,照拂生活起居,晚辈没有资格拒绝,而且应该感到荣幸。 “是。”陈二道。 陈璟不是旌忠巷的嫡孙,不管老太爷怎么喜欢他,陈二都不会感到竞争力。 “……让末人也来。他也是翻了天的,让他闭门读书两个月,结果,去逛青楼!”老太爷提到陈七,语气就变得严厉。 陈二顿了下。 那点情绪,一闪而过,陈二立马笑着道:“只怕末人吃不得苦,到时候又闹生病,吵得祖父不得安生。” “正巧,身边有个医术高超的大夫,看末人怎么闹。”老太爷冷哼,“你和你父亲都太宠末人。养子不教父之过,将来末人闯祸,你们大房脸上不好看,你脸上也不好看。” 陈二就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道是。 临走的时候,他想到在循水亭的时候,陈璟那点身手。 犹豫了下,他还是告诉了老太爷:“……贺提那腰板,粗壮结实,我只怕都绕不过。央及单薄瘦弱,居然次次绕过,还把贺提一脚踢到在地,他只怕学过些功夫。” “我上次听你三叔说,央及每天都要提十几趟水。”老太爷对这件事倒不惊讶,道,“那就是练劲儿。你提个半年,比央及灵活。” 想到陈璟,老太爷满心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活了这么多年,四代同堂,家族的子弟里,像陈璟那样的,还是头一个。 “那孩子,又是学医,又是练劲儿,就是不像个读书人,不好好管束,将来离经叛道,不伦不类。”老太爷叹了口气,“他哥哥倒是中规中矩,也聪明好学。怎么兄弟俩差别这样大?” 第035章交流 陈璟和大嫂坦白谈过一次,为他医术的由来,寻了个看似合理的解释。他觉得,算是最适中的谎言了。 大嫂怎么想的,陈璟无法判断。 他们的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 只是他大嫂看他更紧了,每日早膳都要把好好念书的话叮嘱一遍。 陈七几次来找陈璟,都被拒之门外;除了提水,陈璟也没有外出,整日在家里读书。读书很枯燥,但静下心来,也不至于难捱。 贺家那边,暂时也没有消息,贺振还在静养。 而陈璟的医术,也只有贺家和陈氏几个人知晓。大家似乎一致觉得,陈璟是读书人,多宣扬他医术高超,反而是对他的不敬,于是知情者多闭口不谈。 刘苓生那边,更是不会说一个字的。 但是,贺家二少爷病愈的消息,仍是不胫而走。 贺家曾经重金求医,贺振好转之后,在贺氏家族内传开了。因为贺振的病案比较特殊,普通百姓也听说过。所以,他病好了,有很多不相干的人关注。 慢慢就有人说了。 “听说是陈大夫治好了贺家二官人……”市井有这样的话。 “陈大夫是谁?”就有人问。 至于陈大夫是谁,说法莫衷一是。 只知道大夫姓陈,到底是哪个陈大夫,外人都说不清楚。因为陈氏是个大姓,望县有不少姓陈的,郎中也有好几位。 其中还有几位声望不错。 自然不会有人猜疑到陈璟头上。 也有人得到消息,说:“是七弯巷的陈公子。” “别胡说,那是陈举人家。他们家二爷,是个读书人。”有人立马反驳,“不仅仅是个读书人,还只是个孩子。” 这话一说,市井的话题就立马不在陈璟身上了。 毕竟,他只是个孩子。 孩子会医术? 谁出去说这话,会叫人笑掉大牙的。 大家讨论了几日,始终无法肯定到底是哪位神医,注意力也转移了,不再说大夫,只说贺振的事。 贺家那些旧账,就被翻出来说。 贺振弑母的猜测、中邪的谣言,又在街头巷尾谈论起来。望县只有这么大,一点小事也够说上好几年的。贺振生病怕冷,算是奇闻了,就更够作为谈资的。 从众人流言蜚语里,也有外人能抓住重点。 没过几天,徐逸来拜访陈璟。 徐逸,就徐氏药铺的东家,曾经给陈璟的三叔治病的那位大夫。徐逸看病,镇定自若,给病家力量和信心,这点陈璟比较欣赏。 徐逸年长,算个长辈,李氏不好将他拒之门外,就客客气气请他进来坐。 “……贺家二官人那病,果然也是您治好的吗?”徐逸说了几句闲话,就把话题转移到了正途上,说了他今日来的目的。 “是啊。”陈璟道。 徐逸微愣,没想到陈璟这般直言不讳。 “实不相瞒,贺家二官人那病,也请老朽瞧过。”徐逸轻咳了下,“老朽当即也觉得,脉象有点怪。还请教央及少爷,您到底是如何辩证的?” 陈璟就毫无保留,把自己治病的过程,告诉了徐逸。 医学的发展,需要这样的交流。 认真来求教的,陈璟都不会藏着掖着。 他想,也许他对医学的贡献,只能先从这点小方面开始吧? “……治这病,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若不是这个时节,湖水底下冰凉,也不足以浇热;换个时节,要么水太冷,真的冻过头,添了其他病;要么太温,起不了显著成效。 自己调配冰水,再浇上去也是可以的,却达不到惊吓的作用。没有那么一惊吓,贺家二官人也不会无意中运起正气,去对抗病邪,出那么一身汗。”陈璟道。 陈璟说得很谦虚。 徐逸却知道,能把天时地利人和算得这么清楚,医术是起了最关键的作用。 胸有成竹,就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事物来治病。 徐逸又狠狠被震惊了一回。 上次治疗陈家三老爷的病,徐逸还怀疑陈璟是蒙的;而这次,他再也不敢有这种愚见了。陈璟的医术,精湛极致。 徐逸看着这张稚嫩的脸,一双眼睛似墨色宝石般璀璨明亮。说到医术的时候,那稚嫩的眼睛沉稳内敛,又自信飞扬。 难以置信啊! 若不是亲眼所见,徐逸绝对不会相信这么小的孩子,拥有这样高超的医术。 “央及少爷天纵奇才,真乃两浙路杏林界大幸事。”徐逸最后道。 “过誉了。”陈璟道。 客套一番,徐逸起身告辞,邀请陈璟改日去他府上做客。 陈璟应着,没有虚留他。七弯巷这院子太过于逼仄,不好留男客用膳。他将徐逸送到了七弯巷的巷口,才折身回来。 又过了两天,就到了五月初一。 贺振那病,也十几天了,差不多痊愈了。 五月初一的清晨,晨曦熹微,起了层薄雾。轻稠般的晨雾,披洒在玉苑河面,使得玉苑河若半遮面的佳人,岸边浓翠浓绿的垂柳也沉浸在轻雾中,飘渺婀娜。 陈璟依旧去玉苑河提水。 等他提第二趟的时候,朝霞才染透了天际,红日露出了娇颜,天亮了。 灰雀在柳丛、河面轻掠而过,撩拨得垂柳嫩枝缱绻,河面涟漪阵阵,打破了玉苑河的宁静。 陈璟提了十趟,才回家用早膳。 早膳后,他回房看书,他大嫂和清筠在做针黹。 七弯巷没有针线房,陈璟和侄儿的四季衣裳,都交给锦文阁做;而大嫂、清筠和侄女的衣裳,都是大嫂和清筠亲自动手。 等过了端午,就要换上夏衫。所以,大嫂和清筠这些日子做针线比较赶。 陈璟也不好打扰她们。 上午的天气很好,日照暖融融的。淡金色的骄阳筛过树梢,将树影投在窗棂,屋子里明亮温暖,很适合读书。 陈璟入了神,也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倏然,他听到了敲门声。 清筠已经起身去开门。 一群锦衣华服的男女,涌入这小院,院子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李氏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迎上去。 领头的女人,穿着大红金枝线叶纹褙子,白净高挑,正是嫁到贺家的三姑母。她梳了低髻,鬓角插了两支景泰蓝镶红宝石如意金簪,金光熠熠,奢华雍容。 她身边跟着三姑丈、贺提、贺提的妻子吴氏、贺振等人。 李氏忙上前,一一行礼,称呼三姑丈、三姑母。 三姑母扶起李氏,笑道:“不必多礼。我们是来给央及道谢的。不叨扰你们吧?” “姑父姑母贵身降贱地,我们蓬荜生辉,怎会叨扰?”李氏笑着,把众人往中堂引。 清筠帮去烧水沏茶。 陈璟也从小厢房出来。 他想,贺家是给他诊金来了。 就是不知道给多少。 第036章酬金 贺家主仆来了八个人,七弯巷这院子立马就显得拥挤不堪。 大家坐定,清筠很快就端了茶。 大嫂同三姑夫、三姑母和贺提的妻子寒暄,问候众人。 陈璟端起莲纹青花茶盅,轻轻抿了口茶。 “……这些日子,振儿的病势已经去了九成。”说了几句问候的话,三姑母就将话题转移到了来意上,“都是央及的功劳。” “他从小读医书。”大嫂连忙解释道,“他还小的时候,就能把医书背了个遍。前几年,我头疼脑热,都是他开的方子,效果颇好。只因为他年幼,若说他有医术,怕大家笑话,故而从未提及。这次也是他顽皮。幸而是治好了,若说有个差池,我万死也难抵其罪。” 她知道,贺家虽然道谢,必然也要疑心陈璟的医术到底从何而来。 陈璟说的那个理由,李氏至今都是半信半疑。 可是对外,她需要帮陈璟编个借口,免得旁人多问起来,陈璟无言以对。 她是陈璟的大嫂,她的话,比陈璟自己说还要可信。 果然,大嫂的话,让贺家众人都恍然大悟般。 他们私下里也揣测过,陈璟为什么会医术。猜测半天,都不出来,贺提还特意去问过陈二。旌忠巷的陈氏众人比贺家还有糊涂,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听李氏这么说,又想到陈璟父母身体一直不好,陈璟的哥哥早年也说要学医。后来他哥哥没有学成,陈璟倒是学会了,也很合理。 有的人,就是天资聪颖。 陈璟的哥哥,是举人,才华横溢。同为弟弟,陈璟怎么可能庸庸碌碌?陈璟诗才上面平庸,原来,他是暗地里学医了。 “这是咱们贺家的运气。”三姑母感叹道,“假若平常,央及上门说他会医术,我们见识浅薄,也未必相信。顽皮治好了振儿,足见他是振儿的福星,是咱们贺氏的大恩人。” 她指了贺振,“振儿,给你表弟行礼,多谢他救命之恩。” 贺振道是,起身要给陈璟跪拜。 他是兄长,断乎没有行这么大礼的。 陈璟没等贺振行礼,就扶住了他,笑着道:“……我既学医,治病救人就是本分。不敢受表兄的礼。” 彼此客气了一番,贺振就没有行礼。 “既然不肯受礼,这诊金却是万千要收下的。”说着话儿,贺提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小匣子,搁在茶几上。 这小匣子,比上次婉娘给陈璟的大一些。 贺家曾经放言万金求医。 陈璟看了眼那匣子,又端起茶,轻轻呷了一口。 大嫂却惊愕。 贺提既然说是诊金,这匣子里自然装着银票。 大嫂忙把匣子推回去,道:“这如何使得?一家子骨肉,举手之劳就要受钱财,说出去我们怎么有脸?” “这是应该的。”三姑母雍容微笑,“加行媳妇,你莫要推辞。央及治好了振儿,我们贺氏举族感激不尽。这点诊金,只是我们心意的万一。若是连万一的谢意也不容我们报答,叫我们如何安心?” “是啊表嫂!”贺提也说,“情谊万金难达。央及救了水曲的命,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这份恩情,你们一定要收下。” “使不得,使不得!”大嫂还在推辞。 她是真心不会收的,并不是客套。收亲戚的钱,李氏觉得尴尬,说出去也不光彩。 贺家自然也是真心实意给诊金的。 两边客气了半天。 陈璟清了清嗓子,对大嫂道:“大嫂,收下吧。我们杏林界,也是有祖爷的。大病得愈,不仅仅是二表兄的时运,也是祖爷的保佑。三姑丈给钱,这是敬重我的医术,也是敬祖爷。假如你推辞了,祖爷以为贺家轻待了医术,降下责罚,二表兄的病再也反复,可怎么办?” 杏林界也是讲究这些的。 像药王庙,香火鼎盛。 陈璟这话一说,贺家那边自然点头。 大嫂却是又愣了下。她回想陈璟之前说过的话,说什么被药王庙老爷的金身给砸了,再想到他诡异的高超医术,大嫂就觉得他的话有理。 就像去庙里许愿,若是应验了,也要还愿,否则菩萨不悦,就要降下责罚。 药王也是这样。 “……我们受之有愧了。”李氏没有再推过去。 “应该的。”三姑母说。 大家皆大欢喜。 大嫂留贺家众人用午膳。 旌忠巷地方太小,脚都转不开。 三姑丈道:“不必麻烦了。振儿大好,还未给外祖父报喜磕头。我们先来看央及,还要再折身去旌忠巷。” 大嫂就不虚留了。 说了几句闲话,他们要告辞。 陈璟和大嫂把贺家众人送到了巷子口。 七弯巷逼仄潮湿,贺家的马车都进不来,也是停在巷口。 “……改日到我们家坐坐。”三姑母临走前,邀请李氏。 李氏道是,说:“有空定去,也要去给亲家老太太请安。”贺振的祖母年事已高,家里的亲戚都敬重她。 然后,马车就骨碌碌,从巷口离开。 陈璟和李氏往回走。 “贺振真像是活过来了,眼睛也有神。”李氏欣慰看了眼陈璟,眸子里满是笑意,“央及救了他一命,这是积了大德。” 李氏对医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她总觉得,就是郎中嘛,是个医匠,地位低下。 她之前也多次见过贺振。逢年过节,在旌忠巷总会遇到。那时候,贺振宛如行尸走肉,外人瞧着都觉得他只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似树木将枯。 可现在,那棵枯树竟然活过来,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外人看了都会惊叹感动。 李氏突然觉得,这样真好。能做个这样的医匠,真的很不错,比任何事都好。名声也不是那么重要。 治病救人,挽救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她一个外人都很有成就感,那么郎中自己应该更加开心吧?这样的生活,才有意思呢。 “碰巧罢了。”陈璟笑道。 李氏也微笑。 她心情很好,好似她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一样开心。 叔嫂二人回了家。 李氏让清筠把贺家给的那个雕红漆牡丹花开小匣子拿过来,看看贺家给了多少诊金。 清筠将把小匣子拿过来,交到李氏手里,笑着看了眼陈璟,道:“太太,咱们二爷真厉害,有人给咱们二爷下礼。” 陈璟笑。 他还年幼,只有他给别人下礼的份,没人给他下礼。 这是第一次。 清筠与有荣焉看陈璟。 大家从小一起长起来的,清筠也是把陈璟当家人。陈璟好,清筠也欣慰。 李氏也笑。她微笑着,不经意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一叠银票,那么装着,也看不出厚薄。李氏以为,能有二三百两也是巨额了。她的手伸下去,想把银票拿出来,却突然愣住了。 不对。 这银票不对。 太厚了! 她脸色骤变,霍然将匣子反过来,全部倒在茶几上。 银票就似雪片,纷纷扬扬,落在茶几上,把花梨木茶几铺满了,还有不少掉到了地上。 “啊!”清筠也惊呼出声。 那银票宛如皑皑白雪,刺痛了清筠的眼睛。 好多啊! 这大概有一百多张吧? 全是一百两一张的票头,有上万两银子。 李氏也心绪起伏,手都有点发颤。她以为,贺家最多不过给几百两。几百两,对于开布行的贺家而言不过是打发孩子的小钱。他们给了,陈璟也想要的样子,李氏就收了。 可这…… 这哪里是小钱啊! 这是巨款。 有上万两。 陈璟见他嫂子把银票撒了一地,帮着捡起来。然后,他一张张数。 一万五千两。 万金求医,贺家没有失言。 数好之后,他重新用匣子装起来。 一抬头,李氏和清筠似看什么诡异的东西一样,看着陈璟,两人表情分外精彩。 “怎么?”陈璟笑了笑,“这是他们家给的诊金啊。贺家早就说过,要万金求医的。给了一万五千两,挺厚道的。大嫂,贺家值得打交道。” 这么淡然的语气,这么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李氏又被狠狠震惊了一回。 央及啊,你用这种口气说话,是压根不知道一万五千银票意味着什么吧?你压根就不知道钱能做什么吧? 这是一万五千两银票,不是一百五十张宣纸啊! 你拿到一百五十张宣纸的模样,都比现在兴奋…… 清筠也震惊得不知道动弹。 最终,李氏最先回神,一把将匣子夺过来,转身就要去追去旌忠巷。她是不能收贺家这么多钱的。都是亲戚,要是说出来,外人怎么谈论央及? 央及是读书人,染了这些铜臭,失了格调。 “大嫂!”陈璟拉住了她的衣袖。 李氏无奈看了眼陈璟,道:“央及,这可不是几两银子!咱们不能收亲戚这么多的钱。既然是亲戚,相互帮衬是应该的。收了这钱,以后旁人怎么说咱们,怎么说你?” 陈璟的哥哥是读书人,所以李氏很清楚,读书人在乎声誉。 她一直在努力维护陈璟的声誉。 宁愿卖了祭田,她也不愿意让陈璟穿着不恰当,出去被其他人笑话。 这是读书人的格调,李氏宁愿倾其所有来保护。 她把陈璟当儿子一样疼。 “若是送回去,跟诅咒贺振一样。”陈璟笑道,“祖爷给我医术,这是天恩。贺家不是谢我,而是谢祖爷。这是应该的。况且,贺振那病再拖下去,挨不过半年。我是救了贺振的命。以贺家的家财,这都是小钱。贺振的命,值这些。你送回去,不是显得咱们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间吗?” 李氏倏然愣住,也停住了脚步。 陈璟最后那句,她听进去了。 李氏最怕外人说陈璟兄弟的闲话。 况且贺家的确有钱。 要是送回去,跟没见过世面一样,的确让陈璟面上无光。 可是这么多钱…… 李氏觉得承受不起啊。 捧着这匣子,李氏觉得千斤重。 最终,她叹了口气,将匣子抱了回来。 “……这是贺家给你的,你拿着,不拘放在哪里。”李氏把匣子交给陈璟。她知道陈璟。陈璟稳重,从来不会出去胡乱用钱。 “大嫂帮着收着。”陈璟笑道,“将来我娶了媳妇,大嫂再交给我媳妇管。” 李氏噗嗤一声,不由失笑。 第037章君子诺 李氏答应替陈璟保管那笔钱。 可她心里,总是忐忑,觉得占了亲戚这么大的便宜,很不好意思。 陈璟却说:“这是诊金,是等价酬谢,又不是乞讨回来的,怎么不好意思呢?这是我应得的,大嫂。” 李氏就想,又不是给她的,她有何不安的? 她仔细把银票锁好。 这笔钱是陈璟的,李氏替他存着,等将来他成家立业,交给他媳妇。在李氏看来,这笔钱是陈璟的私产,她是不会挪用的,故而家里还是紧着上次卖祭田的银子度日。 李氏并不知陈璟偷听到她卖祭田之事,只当陈璟不知道,她自然也严守秘密,没敢在陈璟面前提半个字。 她更没有想过用陈璟的钱去赎回来。 她还在等陈璟哥哥的消息。 陈璟哥哥没有消息回来,李氏娘家的人也会猜测陈璟的哥哥是不是死在外头,借钱给李氏的话,可能收不回来,不太愿意借。若是陈璟哥哥有了消息,凭借他举人的身份,哪怕不能做官,还钱还是没有问题的,李氏娘家有心巴结,才愿意借钱。 这个关头,开口借钱会引人怀疑。 还是要谨小慎微些好。 因此,七弯巷照样处处节俭,那笔钱,暂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 陈璟也没提。他将来想开个药铺,需要大量的启动资金,而这笔钱根本不够。所以,他在积累,自然不会现在就任意挥霍。 日子依旧安详平静。 大嫂在准备端午节回娘家的节礼。 她娘家人口众多,节礼又要花很大一笔钱。 大嫂准备回姚江过节的事,忙得没空管陈璟,陈璟就趁机出趟门,去旌忠巷找陈七。 陈七在外书房,手里拿着书,蹙眉艰难读着,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陈璟失笑。 “陈央及!”陈七瞧见来客,咬牙切齿叫陈璟的名字。 “七哥。”陈璟笑,“这般勤奋?弟弟祝七哥早日进学,光耀门楣啊。” 陈七就拿书打陈璟。 不轻不重的,在陈璟胳膊上打了一下,陈七恼怒道:“你还笑话我!都是你,害的我又被关在家里读书。你小子以后莫要来找我。近来的倒霉事,都因你而起。” 上次把贺振推到循水湖,被二哥诘问,陈七吓得什么都招了。 自然也把他和陈璟逛婉君阁的事也说了。 贺振那边没事,陈七却遭殃。祖父已经明言,再敢出门游荡,就去松鹤堂念书。陈七是万万不想去松鹤堂的。去了松鹤堂,念书敢这么打盹,祖父的戒尺就要挥下来,老爷子可严厉了。 所以,这些日子陈七大门都不敢出,在家装模作样念书。 都是因为陈璟而起。 要不是陈璟,他岂会自投罗网,把自己去婉君阁的事招出来? 陈七一肚子怨气,都在陈璟身上。 陈璟哈哈笑,在书案旁边的乌木太师椅上坐下。太师椅上铺着弹墨椅袱,柔软舒适,陈璟身姿随意陷在椅子上,悠然自得。 “抱歉啊,七哥。”陈璟坐下后,笑着道,“请你去吃酒,给你赔罪?” “吃酒?”陈七怒目一瞪,“我现在门都出不了!” 陈璟又笑。 这幅幸灾乐祸,被陈七看在眼里,怒焰更炽了。他呵斥陈璟:“有事没事?没事赶紧滚,我哪有功夫带你玩?” “自然有事。”陈璟道。 他从怀里,拿出个荷包交给陈七。 是只大红底白鹤展翅荷包,做工精致,绣活鲜艳。 陈七错愕。 他只收过姑娘的荷包。 陈璟给他荷包,是什么意思?陈七恶寒看着陈璟,道:“你干嘛?” “嗳?”陈璟有点看不明白陈七的表情。 “你……你给我荷包?谁让你递给我的吗?”陈七一开始是挺恶寒的。后来一想,是不是惜文托陈璟转交的啊?陈七已经半个月没有去婉君阁,惜文是不是想他了? 想到这里,不由心花怒放。 他一会儿恶心嫌弃、一会儿傻笑兴奋,陈璟看都糊涂了。顿了顿,陈璟想到,荷包在他眼里只是个装钱的工具,和钱包一样。 但是这个年代的荷包,还有传情之用。 用荷包来装钱,过年打发小孩子的压岁钱、给人赏钱、亲戚家下礼时装钱物、给小孩子见面礼等,是惯用的。 陈七明显没有这种生活常识,也不常用荷包装钱。而且他总混欢场,欢场上荷包的作用是挺香艳的,所以他先入为主就想到了传情。 他年纪小小,心思倒挺跳脱的。 陈璟一时间啼笑皆非。 他原本打算隐晦点,所以把两千两的银票,用荷包装了,给陈七的。看到陈七这模样,他只得把银票直接拿出来,再将荷包收起来,笑道:“没人让我递荷包给你。我是来给你钱的,这荷包只是装钱的。” 这荷包是清筠做的,陈璟有好几个。 逢年过节,大嫂没有其他礼物,只是给陈璟一些荷包啊鞋袜啊。活计素淡文雅的,都是大嫂做的;若是活计艳丽,必然是清筠的针脚。 “啊?”陈七见他又把荷包收起来,有点失望。他还指望收到惜文送的荷包呢。 不过,钱? 什么钱? 陈璟从荷包里取出来的银票,搁在书案上。陈七怀着疑惑,打开一看,是一千两的票头,一共两张。 二千两! 饶是自负“老子有钱”的陈七,也觉得这钱不少,挺让人心动的。他平常,一个月也就八十两的银子。过年的时候,他父亲和二哥会再添些钱也他,左右也不过几百两。 他的朋友黄兰卿那么有钱,一次出门带个五六百两,已经是很不错的。 所以,二千两对于陈七来说,还是挺有诱惑力的。 “哪里来的银票?”陈七拿着这银票,问陈璟。陈璟就是一穷小子,他身上的行头,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两银子。 突然说给陈七二千两,陈七微讶。 “上次在南庄不是答应你,帮忙治好了贺振,如果贺家给了诊金,分你一半吗?”陈璟笑道,“这二千两,你先拿着。” 这二千两,是上次婉君阁的婉娘给陈璟的。 陈七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真的是给他的。他不由喜上眉梢,把连日读书的苦闷一扫而空。而后想想,又觉得贺家有点小气:“不是说万金求医吗,怎么才给四千两?欺负小孩子啊?” “不是,给了一万五千两。”陈璟道。 “一万五?!”陈七倒吸一口凉气。 好多钱啊。 老子有钱,但是老子没有过那么多钱。 陈七心想:贺家果然是做大生意的,财大气粗啊。 嗳,不太对啊! 陈七猛然一拍桌子,怒道:“不是说分一半给我吗?你给二千两,打发叫花子?”其实在他心里,二千两就足够了。 但是陈璟明显就是糊弄他啊,这叫陈七忍不了。不给钱,说句好话也行啊,怎么一本正经就给二千两? 反了天! 陈央及这小子欠打。 陈璟却哈哈笑:“你又没啥正经事。这二千两,你省着点花,够你去婉君阁花上一年半载。剩下的再给你,你也是糟践了。我帮你收着……” “谁要你收着?”陈七一听这口气,陈璟完全是把他当小孩子了,心里冒火,“拿来,不然对你不客气!” “别闹。”陈璟笑道,“那钱我有正经用处。过不了半年,我就要开个药铺,那钱用得着。等我药铺开了,你那笔剩下的钱,我算你入股,将来分红给你。” 陈七又是一怔。 开药铺? 读了几本医书,就想开药铺? 这小子也太痴心妄想了吧? “谁要给你入股?”陈七不满,语气却缓和了几分,“等你赔光了,我的钱也搭在里头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底气不足。 什么他的钱啊? 那是人家陈璟治好了贺振,赚来的钱。要是陈璟真的不给他,陈七也没有立场去和陈璟闹,只是心里骂陈璟不守信用,人品不好,以后不同他来往便是。 可是陈璟主动上门,把钱分给他。 七弯巷那么穷,陈璟能这么大方一口气给二千两,陈七心里已经满足了,对陈璟也蛮赞服的。 他只是受不了陈璟的语气。 什么别闹,什么我帮你收着,怎么看都是把陈七当孩子一样。 老子是兄长啊。 “赔不了!”陈璟笑道,“我的本事,七哥放心。” 这般自信,倒让陈七一愣,就没话可接了。 想了想,陈七还是觉得陈璟想开药铺的主意,有点异想天开。 “一万五千两,是开不了药铺的吧?”陈七道,“我听说,药材特别贵。况且在城里做买卖,每个十万八万的,也难起来。你就那一万五,就想开药铺?” “我都知道,我也不是单凭那一万五就开药铺的。”陈璟笑道,“钱嘛,还不容易赚吗?” 呵,赚钱很简单啊? 陈七差点又吐了口血。 要是赚个十万八万那么容易,世上还有穷人吗? 陈璟总是这样一副口气。 陈七觉得这小子狂妄是一日胜似一日。 生气归生气,陈七觉得陈璟有这个想法,还是挺叫人佩服的,总比自己这样整日无所事事强多了。陈七将那二千两银票甩回给陈璟:“拿去,也替我收起来。将来你真的开了药铺,这钱也算我的入股!” 这回轮到陈璟吃惊。 而后,他笑了笑,道:“七哥,你很有远见。放心吧,以后兄弟发财,不会忘了你。” 他果真把那二千两又拿了回去。 陈璟这语气,让陈七又好气又好笑。 陈七不过心疼他,有点理想不容易。这钱在陈璟那里,可以实现梦想,到了陈七手里也是喝花酒,糟践了可惜。 陈七喝花酒,有黄兰卿给钱,他并不拮据。这二千两,对于陈七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对于陈璟,可能是雪中送炭。 可陈璟那态度,好似陈七要占大便宜一样。 陈璟略微坐了坐,把事情和陈七说清楚,就回了七弯巷。 等陈璟走后,陈七的心思却回不来。 他对陈璟,似乎有了不同的认识。 陈七想,当时说什么治好了贺振分一半诊金,不过是句玩笑话,陈七自己都没有当真。况且,陈七也不知道贺家给了陈璟银子。 就算将来知道陈璟拿了诊金,陈七也不会想起当初陈璟承诺要给他钱。 因为陈七没有帮什么忙。他仅仅是去捉弄贺振的。 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陈七很少觊觎。 在这方面,他觉得自己算磊落君子吧。 但是,陈璟都记着。 一万五千两,分一半就是七千五,很大一笔钱,陈七觉得自己见惯了钱的人都没有这么大方。 “君子然诺,五岳为轻”陈七对这话的深意,直到今天才有了实在的体会。一诺千金,对于陈七而言,并没有什么分量。 可这一刻,他居然有点感动。 他想,男人应该有这样的执念和立场。能做到这样,不管是穷困,还是单薄,都是个伟岸的顶天立地大丈夫。 陈璟,是个大丈夫! 第038章邀请 陈璟去旌忠巷看陈七,就少不得到松鹤堂给伯祖父请安。 服侍的丫鬟说,伯祖父在小憩。 陈璟没有逗留,只让丫鬟传话,说他过来请安了。他又去二哥跟前打个招呼,重新回了七弯巷。 他嫂子和清筠在东次间整理东西。 陈璟准备直接回自己的小耳房,却听到清筠站在门口喊他:“二爷,您回来了?” “嗯。”陈璟回答。 “太太有话同您说……”清筠道。 陈璟就往正房走去。 看到他进来,大嫂将手头的活放下,从里屋拿住一个礼盒给他。 “……沈家叫人送来的端午节礼,说是沈长玉单独送你的。”大嫂把礼盒和礼单拿给陈璟看,语气里既惊讶又喜悦,“你什么时候结交了沈大才子?” 沈长玉的才气,整个两浙路闻名。 大嫂一直希望陈璟能结交同僚的学子,相互商讨学问,共同进益。有个志同道合的友人,读书累了也可以一处消遣,有益无害。 但是她没想到陈璟能结识沈长玉。 “上次二哥在南庄宴请,沈长玉也去了。我和七哥正巧碰上,二哥介绍我们相识。后来,我和七哥把贺振推到循水湖,正巧又遇上了沈长玉。”陈璟道,“认真说起来,我没有和他单独谈话,不算认识。他怎么给我下礼?” 李氏微愣。 她又重新拿了拜帖看。 的确是给陈璟陈央及的。 “他既然下礼,你也不能傲慢轻待。等会儿清筠去街上,替你买些东西。明日一早,你亲自送去沈家,给沈长玉回礼,再道谢。若是能结识他,他提携你几分,往后进学也容易些。”大嫂不顾有什么不妥,依旧高兴。 “一门两进士、合族三举人”的南桥巷沈氏,是望县最显赫的门庭。 沈长玉又是江南大才子。 县令也同沈氏交好。能结识沈长玉,将来陈璟下场考学,胜算大很多。 “……还是算了吧,大嫂。”陈璟想了想,还是泼了大嫂冷水,道,“反常则妖。像沈氏那等门庭,沈长玉又如此名气,断乎没有结交我的必要。他比我大八九来岁,主动给我下礼,透着蹊跷。叫清筠买份礼,派个人送到沈家门房上,算作回礼。我就不去了。” 在这个时空,只有晚辈给长辈下礼。 平辈之间,如果地位相当,也是不会在端午节下礼的。除非有一方地位特别高,另一方刻意巴结。 陈璟和沈长玉,陈璟应该是那个刻意巴结的人。 结果,却是沈长玉先下礼。 “……你不想去,也罢了,我请人去回礼。你说得不错,沈长玉此举,的确奇怪。”李氏想想,也觉得不通。 陈璟的哥哥和沈长玉,同为望县举人,是望县文坛的魁首。可是,沈长玉的名气,远不止在望县,而是整个江南。 囿于这点,沈长玉并不同陈璟的哥哥来往。哪怕诗会上遇着,也是点头之交。李氏多次听陈璟的哥哥说过,沈长玉虽然温文尔雅,举止谦和,但是很难交心,性格清傲疏离。 转眼见,沈长玉居然给毫无名气的陈璟下礼,态度恭谦。 这不合常理。 “太太,五老爷房里的八少爷,不是要和沈家十三小姐说亲吗?”清筠突然在一旁插嘴,“若是成了,以后旌忠巷和沈家就是姻亲。沈家少爷给咱们二爷下礼,也说得过去啊……” 五老爷房里的八少爷,就是陈八陈珑,上次在南庄跟着陈璟和陈七的那位八弟。 陈珑是个很活泼开朗的男孩子。 “沈家……旌忠巷结亲?”陈璟有点吃惊。 这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 虽然陈氏和沈氏都是地主阶级,可沈家的社会地位,明显高出陈氏一大截。 假如旌忠巷也出了举人,或者有个秀才,沈家愿意提携几分,结个姻亲,倒也是可能的。可是旌忠巷那边的子弟里,没人进学,渐显落寞之势。 同一个地位比自己家族低很多的落寞家族结姻亲? 这比给陈璟下礼还要诡异。 “是啊。我原先也不知道。上次你四侄儿周岁,你五婶一高兴,说漏了嘴。大家都不太相信,后来,沈家派了个体面的管事妈妈,给你四侄儿送了周岁礼,大家就觉得有些眉目;再后来,又听说沈长玉去了南庄。十有八九是真的。”大嫂道。 这件事,当时五婶娘随口提了,然后又装作错言,极力否认。 但是和陈氏没有交情的沈家来送礼,就印证了她的话。 旌忠巷都在猜测这件事。 只是,这跟陈璟没关系,他没听说过。 “哪怕和旌忠巷结亲,也是他们的事,与我们七弯巷不相关。”陈璟笑道,“大嫂,旌忠巷那边人事繁杂,咱们还是少搀和了。” “别这么说。”李氏叹了口气,“七弯巷就你们兄弟俩,连个亲叔伯堂兄弟都没有,人单势弱。旁人欺负你们兄弟,没人帮衬。旌忠巷人多,有他们,外人哪怕想欺辱你们兄弟也要掂量掂量。” 陈璟笑。 他知道大嫂的心。 像七弯巷,的确是人丁太过于单薄了,大嫂想替陈璟找个靠山。 可是实力和尊重,靠的不是人口寡众,而是靠真本事。 旌忠巷那边,旁的不说,光陈二和陈七兄弟俩之间,陈璟就觉得有点悬。将来闹不好,他们兄弟阋墙,就要牵扯一大批人。 结交不好,是要成仇的。 还不如疏离些,大家保持表面上的疏淡亲情,彼此留几分底线。 “要不是哥哥中了举,旌忠巷也不会和咱们来往的。”陈璟笑道,“大家都在相互利用,看谁有利用的价值。咱们自己不争气的话,哪怕真的受欺负,旌忠巷也只会躲得远远的。大嫂,你别怕我受欺负,我可不是好惹的。” 这话逗得李氏笑起来。 清筠也跟着笑,道:“太太,以后咱们靠二爷。” 她不过是句玩笑话。 气氛难得的好,李氏也调笑一句:“如此,以后都仪仗二弟了。” “嗯。”陈璟认真回答,“靠我,才靠得住!以后,我就是你们的靠山。别怕,谁也不能欺负咱们。” 李氏和清筠又笑。 现在没人真的欺负他们,所以这些话,仅仅是句玩笑的,没什么实在感触。说完了,李氏和清筠听过了,也就忘了。 陈璟见李氏在整顿礼单,就帮忙写单子。 清筠在一旁研墨。 檐下暖风细细,吹得树叶簌簌;帘外骄阳艳艳,照得屋内亮堂。大嫂笑容贞淑,眉梢幽静,从容温婉;清筠素颜不施脂粉,却因为年幼,白玉似的肌肤流转着莹润的光,凝眸间,自有风情。 陈璟觉得心情盛悦。 简单的家庭,浓郁的亲情,质朴的世界,有点小理想,有点小压力,岁月就似坛陈年佳酿,醇厚熏香,令人沉醉。 陈璟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也喜欢现在的家人。 ※※※ 第二天,李氏叫人准备了一份节礼,陈璟写了帖子,让店铺的伙计帮忙,送到了沈家。并没有送进去,只是交给门房上的小厮。 因为是给沈长玉的节礼,小厮们不敢私吞,忙送到了沈长玉的书房。 明日就是端午节,给沈长玉送礼的人特别多。节礼到了,都是送到门房上,沈长玉很少亲自看。他只是吩咐,若是陈家有人送礼,就直接递到书房。 故而,陈璟的回帖和礼物,送到了沈长玉跟前。 他给陈璟写了拜帖,邀请陈璟端午节到沈家做客。陈璟的回帖里,拒绝了沈长玉的邀请,因为他要送他嫂子去姚江县的娘家。 沈长玉拿到了回帖,修长浓眉轻拧。 他的手指,在花梨木的书案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很为难。 “去把六少爷叫来。”愣了一瞬,沈长玉吩咐他的书童。 书童应声而去。 片刻,一个穿着青灰色金丝暗纹团花直裰的男子,敲门进了书房。 “四哥,你叫我?”来人就是沈家第六子,名纶,字长青,和沈长玉乃一母同胞,是沈长玉最亲的兄弟。 “坐。”沈长玉抬了抬手。 沈六就坐在了书案旁边的太师椅上。 “……四哥,怎么了?”沈六问。 “等过了端午节,你帮我一个忙。去趟七弯巷,亲自邀请陈央及,到家里做客。”沈长玉道。 “为何要我亲自去?你不是给他下了请柬,邀请他明日到家里来做客。难不成,他拒绝了四哥?”沈六蹙眉。 沈长玉顿了下,点点头。 沈六脸色就不太好看,冷哼一声:“四哥何等身份,给他下帖子邀请,那是泼天的体面,他居然不识抬举!要我说,竟算了!” “……这不是置气的时候。”沈长玉也微微板起脸,“他有点鬼才。上次他给贺振治病,我亲眼所见。十三妹已经病了五个月,再拖下去性命难保。陈央及是陈氏子弟,为了家族体面,他也会保守秘密。请他来给十三妹治病最妥善不过。” 沈六看了眼沈长玉。 话到了嘴巴,他犹豫了下,又咽了下去。可总觉得不甘心,沈六最后还是脱口而出:“四哥,十三妹未必就是病……” “不许胡说!”沈长玉厉声呵斥。 沈六剩下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第039章端午 端午节那日,天气很好,晴朗温暖。 陈璟早起,提了两趟水,就去早市买东西。 端午节,除了祭祀屈原,也是因为“重午”。重午是个犯忌讳的日子,是恶日,五毒皆出。于是,家家户户都要准备祛毒辟邪的东西。 像五毒图、艾草等。 陈璟去早集买了半篓菖蒲、艾草,用来簪门;又买了几张五毒图和天师图,贴在门上和屋子里;买了几把石榴花。石榴花也叫午时花,洒在帐子顶,辟邪之用,他嫂子特意叮嘱他多买些。 东西很快买好,陈璟也快步赶回了家。 侄儿侄女帮着簪菖蒲、艾草;大嫂和清筠将石榴花洒在各人的账顶;陈璟就帮着调了浆糊,将五毒图贴在里屋,将天师图贴在门口。 “央及,你来。”忙好之后,他嫂子喊他。 陈璟就到东次间。 东次间的茶几上,摆了好些颜色艳丽的络子。这些络子,都是用五彩线编制而成,叫“长命缕”,有蝙蝠、蝴蝶、花卉等形状,挂在身上,辟邪之用,保佑长命百岁。 这是战争动乱年代,人们饱受战火之苦,寄托心愿的。流传到了今日,就成了个习俗,每年都要带上。 大嫂拿了个蝙蝠长命缕,亲自替陈璟挂在腰封上,笑道:“这是我和清筠昨晚赶出来的,粗糙了些,你带着玩……” 针黹女红是这个年代女人的基本功。她们从七八岁就开始学绣花、缝衣、打络子、扎花、扎穗子等,活计娴熟。而大嫂和清筠,在女红方面都是非常刻苦的。她们做出来的东西,精致华美,粗糙不过是谦虚之词。 陈璟看着栩栩如生的蝙蝠络子,笑道:“多谢大嫂。” 蝙蝠通“福”,多用在装饰上。 “娘,我要二叔那样的。”侄儿陈文恭把几个长命缕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都拿不定主意要哪种的。后来见陈璟挂着蝙蝠的,他就也挑了个蝙蝠形状的,交到大嫂手里,让大嫂帮他系在腰封上。 男孩子,总喜欢跟年长些的男人学。 大嫂笑着:“好。”然后半蹲了身子,替侄儿挂好。 “娘,我也要……”侄女陈文蓉细声说。 清筠笑着,也挑了个蝙蝠形状的,给侄女挂上:“婢子给您挂上,往后长命百岁。” 侄女扬起脸笑,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清筠就轻轻摸了摸文蓉的小脸,眼睛里尽是宠溺。虽然清筠总是自称“婢子”,这个家里却没人当她是下人。 她将来会是文恭和文蓉的庶母,这点大嫂早就告诉过孩子们,孩子们也敬重清筠。 家里装点好了之后,大嫂雇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 他们要去姚江县大嫂的娘家过端午。这也是习俗,出了嫁的姑娘需要回娘家过端午,叫“躲午”,也是辟邪的一种风俗。 一共三辆马车。 陈璟把大嫂准备的礼物都搬上车。 侄儿也帮着搬。 搬好之后,大嫂和清筠仔细把家里的门窗都关紧实,将所有带锁的柜子门窗全部锁上,又委托邻居帮忙照看一二,这才动身。 雇来的马车,都是平顶黑漆小车,比较拥挤。 大嫂带着清筠和小侄女坐一辆马车,陈璟和侄儿一辆,礼物和行礼单独占了一辆。 马车缓缓从七弯巷驶出,有点颠簸。 陈璟一受颠簸,就容易犯困。他阖眼打盹,身边的侄儿却唧唧咋咋的,说个不停。 “……大舅母家的五毒饼,做得最好吃了;三表哥房里,有很多好玩的,还有会动的小木鸡,一下一下的啄米;跟着八舅舅去骑马……”侄儿在陈璟耳边唠叨。 去外祖家,他很兴奋。 李家也是挺和睦的,侄儿的舅舅们都很疼他,故而每次去了,大家都宠着他,好吃好玩的,先紧着他。所以,他很喜欢去。 陈璟听了,不由也笑,睁开了眼。 “你们学里休沐几天?”陈璟问他。 听侄儿的口气,好似要在姚江长住一样。 逢年过节,族学里休沐不过两三天。 “两天。”侄儿道,“不过,娘替我和妹妹告了半个月的假。先生让我们填词,我都不会,其他人也不会。幸而我告假了,否则又要挨打。” 陈璟穿越来之后,就没有去过族学。 不过,他多次吃早膳和晚膳的时候,听侄儿抱怨族学里的先生严厉,动不动就要打人的,所以孩子们都不敢托懒。 “……半个月假啊?”陈璟问,“咱们要在姚江住半个月吗?” “是啊。”侄儿兴奋起来,在车厢逼仄的空间里手足舞蹈的,“咱们可以去看打马球、打围、赛龙舟;还能去田里玩。我还可以跟着下人去放牛,我娘都不管的。” 陈氏族学里,每个月只休沐三次,一次一天;大嫂又管得严格,下了学也要练字看书,不准出去玩。而侄儿八九岁,正是男孩子贪玩好动的年纪,这样整日受拘束是很辛苦的。 但是出来走亲戚,怎么玩都可以,只要不惹事,大嫂就不会多管。侄儿跟刚出笼的马儿一样,兴奋不已。 陈璟失笑。 他想到自己小时候,从七岁开始接受教育,一直都在祖父身边,没有同龄人,那时候的心境也很浮躁,和侄儿差不多。 只是,他没想到要在姚江住这么久。 之前他大嫂也常回姚江,每次住两日就算不错的。 这次,要住半个月,是有什么事吗? 陈璟心里胡乱想着,侄儿在耳边兴奋说着,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而行。 中途,陈璟还睡了一觉。 侄儿一直趴在车窗看景色。 两个半时辰后,他们终于到了姚江县城门口。 “到了到了,二叔,咱们到了!”侄儿推陈璟。 陈璟就醒了。 花五个小时坐这种颠簸的马车走亲戚,陈璟觉得很疲惫。但是在这个年代,五个小时的车程,算是短途了。明州所辖有七八个县城,望县和姚江离得最近。 “终于到了……”陈璟笑道,然后问侄儿,“身上酸吗?” “不啊。”侄儿疑惑看了眼陈璟。 陈璟摇头笑了笑。 马车在县城里转个一刻钟,才到了李府门口。 李府的门楼,和旌忠巷的门楼差不多,都是汉白玉做的门匾,高大气派。 马车在大门口停下,清筠先下车,去通禀说:“二姑奶奶回府了。” 大嫂在家里姊妹中行二。 看门的小厮连忙把大门打开,让马车直接驶入,一直到垂花门口才停下来。 进了垂花门,就进了内院。 按说,成年男子是不好进人家内院的。 可陈璟尚未及弱冠,又是亲戚家的孩子,进内院是可以的,只是别乱走,冲撞了家里的姑娘们;而且,大嫂的母亲健在,陈璟也要进去请安。 垂花门口,环佩摇曳,倩影攒动,已经挤了好些女眷,都是等了信,在等着迎大嫂。 “二娘……” “二姐。” “二姑姑。” 各种声音掺杂,欢声笑语。 大嫂一一和她们见礼。 李氏和嫂子、侄女们感情都不错。 然后,她让陈文恭和陈文蓉兄妹俩上前,给舅母们和表姐们行礼。 陈文恭和陈文蓉年纪虽小,在外却从来不腼腆,客气大方知礼,给众人行礼。 李氏众人纷纷赞孩子懂事。 陈璟站在最后面。 “央及,你也来见礼。”大嫂喊陈璟。 陈璟从小没了父母,每年大哥大嫂回姚江,都要带着他。去年过年的时候,陈璟也来过,所以李家的亲戚,陈璟也算见过了。 只是过了半年,忘得差不多了…… 陈璟笑笑,上前总共作了一揖,算作行礼。 大家笑着,拥簇陈家众人进了内院。 陈璟给李家老太太请安。 大嫂的母亲其实并不老。五十六七岁的人,因为养尊处优,面容白净雍容,看上去要年轻几岁,和善亲切。 坐了片刻,李家老太太说:“让璟儿和恭儿去外头玩吧,别拘着他们。” 然后让丫鬟去喊了大嫂的八弟,让他带着陈璟和陈文恭。 李八是大嫂最小的弟弟,今年十九岁,为人好爽开朗,最是好客。陈璟上次见过他,对他印象很好;而陈文恭,更是喜欢八舅舅了。 丫鬟应声而去。 很快,一个穿着殷红底团花玉稠直裰的中等身量男子,快步走了进来。 他就是李八,名永容。 “二姐,你们到了?”李永容进来,就笑着对李氏道,“我还准备去城门口接你们,不成想你们已经进门了。” 然后又和陈璟见礼。 “外头开席了,我先带着央及和文恭出去,等晚上再进来闲话吧。”说了几句话,李永容就要走,有点迫不及待。 今天是端午节。 端午节的活动是很多的,其中马球为盛。 马球是如今最广泛的运动,和蹴鞠一样,甚至职业化,有专门的“马球供奉”,就相当于后世的职业运动员。 姚江文坛不鼎,但是娱乐运动比较风行。其中马球最盛,远超过蹴鞠。 打马球、看球、赌球等,日益成风。 端午节有赛龙舟和打马球的习俗。 姚江有很多大型的马球场,端午节简直是马球的盛举。 李家也养了一支马球队,不成气候,仅仅是孩子们自娱自乐。李永容也打马球,外院那边都准备好了,要出去对决,就等李永容。 要不是二姐家的人来了,李永容也不会抽空进来。现在,他迫不及待要走,李氏和李老太太都心知肚明,笑着道:“你们去吧。别贪玩惹事,早点回来。” 李永容道是,给陈璟和陈文恭使眼色,带着他们叔侄俩从内院出来。 第040章宿敌 天气晴朗,午后碧穹如洗,幽蓝纯净;金色骄阳普照,温暖舒适。已经到了暮春时节,荼蘼凋谢,春华殆尽,碧树繁花的锦簇初夏,蝉声缱绻缭绕。 陈璟和侄儿随着李永容,到了李府大门口。 门口集簇着五个人,他们带头幞巾,脚穿长靴,手执长杖。他们手里的长杖,末端弯如偃月,杖身雕刻着华美精致的图案,就是球杖,称“鞠杖”。 他们身后,有小厮们牵着七八匹骏马。 李永容把他的朋友们,一一介绍给陈璟:“樊乃培、周勋、许天英、万源、白晨玉,都是我兄弟。”然后又对他的朋友们说,“这是陈央及,我二姐夫的胞弟;这是我外甥。” “你望县那个姐夫?”周勋问。 李永容点点头。 周勋就目露羡慕,对陈璟道:“你哥哥中了举人,很了不起!”周家也要读书人家。只有读书人才知道中个举人多么不容易。周勋今年二十一岁,下场考了三次,连个童生都没中。 这也不丢人,像周勋这样的情况比较常见,大部分读书人都是这种命运。 “多谢。”陈璟道 “你哥哥,现在有音讯了吗?”周勋又问。 既然知道陈璟哥哥是个举人,也敬佩陈璟的哥哥,肯定也听说过他两年前失踪的事。 “还没……”陈璟道。 李永容就蹙了蹙眉,对周勋道:“别闲话了,快点走吧,要开场了!”他不太喜欢外人谈论他姐夫失踪的事。 提到这事,李氏全族也揪心。 几十年了,李氏连个秀才子弟都没有。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女婿,李氏也有了吹嘘谈资,结果进京赶考就杳无音信。 而李二娘又是李永容最亲的姐姐,他姐夫失踪,李永容也很忧心,不喜欢旁人提及此事,特别是今天这等佳节。 大家都是朋友,李永容的意思,都看得明白。 周勋立马闭口不谈。 几个人从小厮手里牵了马,各自翻身上马。 陈璟的侄儿陈文恭立马跑到李永容身边,拉着他的衣袖说:“八舅舅,您带着我骑马可好?” 他很喜欢骑马,可惜七弯巷没有马,他母亲更不准他小小年纪上马。 但是李永容马术高超,完全可以带着他。 “好!”李永容笑着,一下子把陈文恭抱起来,放到了马背上,惹得陈文恭兴奋大叫,欢喜溢于言表。 大家都被这孩子逗乐了。 李永容又看了眼陈璟,对小厮道:“去套辆马车……” 他知道陈璟是读书人,不骑马的。 陈璟笑了笑,道:“不必麻烦,我也跟你们一样骑马吧。” “……不麻烦,家里马车都是现成的。”李永容怕陈璟逞强要脸,笑着道。如果不会,骑马是挺危险的,摔下来就是断胳膊断腿。 一行人,都只比陈璟大五六岁,算同龄的吧。看到大家都骑马,陈璟自己坐车,估计是怕没面子。 李永容给小厮使眼色,让他快去里头牵辆马车出来。 他回头,却见陈璟已经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李永容微讶。 陈璟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看向李永容。 李永容回神,笑了笑。看陈璟这上马的动作,娴熟至极,是会骑马的,李永容就不再说什么。 白晨玉领头,大家驱马,往东郊的球场去。 路上,李永容的另一个朋友许天英,和陈璟并排而行。 尚未出城,他们的马不敢太快。 许天英就和陈璟闲聊,问他:“会打马球吗?” “不太会……”陈璟道。 马球,类似马上曲棍球,也是马术、高尔夫和足球的结合。前世,陈璟二师父的独女喜欢玩,二师父让陈璟照拂她一二,陈璟也就跟着学了些。 水平怎样,他也说不好。陪他们打球的人,总会让着他们,所以时常赢。也有人夸过陈璟球技好,是实话还是恭维,陈璟不得而知。 他也看专业比赛。他的水平,比专业球员差很多。 所以,他在业余界到底什么水平,陈璟心里没底,不敢狂妄。 而现在这个时空的马球,是最早期的马球。他们的技术是比后世好,还是差,陈璟不知道,故而不好说“会”。 他只得打了个马虎眼,说“不太会”。 “你们望县,球场多吗?”许天英又问陈璟。 “有几个吧……”陈璟含糊笑道。 这个年代马球是很风靡的,是因为几代帝王都喜欢。 早期的时候,太祖得了天下,居安思危,怕将士和王公贵胄们失了锐气,就说:“京师乃重镇,无从禽之地,若非马球,何以习武?”于是,从草原民族那里引进了马球。 早期的马球是锻炼身体之用,在京师等重地推行。 养骏马、造球场都所费不赀,普通百姓是不会去玩这种时新的东西,所以一开始,只在军队和贵族间流行。 而后,大梁国几代的帝王,都是球迷。 皇帝喜欢马球,底下人为了迎合皇帝喜欢,拼命练球技,慢慢就形成了风气。经过近百年的发展,天下安定富饶,经济富庶,养马、玩球的人越来越多。 再后来,每年“重五、中元、重九”三个节日都需要拜天。拜天之后,必然有马球比赛,都成了习俗。 今天就是端午,也就是“重五”节。 如此风靡的运动,望县虽然重文,球场应该也是有几个的吧?陈璟不太清楚,心里猜测着,就这样回答许天英。 “我们今天只有六个人。假如谁不慎受了伤,你能帮忙上场吗?”许天英笑着问陈璟。 马球比赛,每队最少要六个人,最多十二个人。 而这么激烈的比赛,不慎受伤是常事。 “我?”陈璟反问。 后世的马球比赛,规定一队最少是四个人,如今最少是六个,有点不同。李永容等人去打比赛,居然连替补都不带…… 这得多么不靠谱啊! “对啊,你不是会一点吗?”许天英道,“没事,永容他们球技好,你只要凑个数就可行……” 陈璟终于听出了话音,不由笑了,问许天英:“你也是凑数的吧?” 许天英摸了摸鼻子,嘿嘿笑,算是承认了。 他性格温和,喜静不喜动。只是,结交了几个朋友,都喜好马球。假如不会,跟他们话不投机,慢慢就疏远了。许天英是很在乎朋友的,只得咬牙跟着学了点。 他们原本有八个人的。其中两个,妻子是外地人,今天陪着妻子回娘家“躲午”,就只剩下六个人。 若是八个人都在,许天英是不用上场的,因为每次比赛的时候,受伤跌落下马是很少见的。马球嘛,考验马术和球术,喜欢玩的人,马术都很好。况且,真的有人受伤,还有另外一名替补。 所以,许天英跟着他们凑合了好几年,真正上场的次数寥寥无几。今天终于轮到了他,也心里没底。 李永容他们,是斗志昂扬的。万一许天英打不好,落马下来,不能继续比赛,李永容他们也没有资格。许天英很怕自己拖后腿,扫了大家的兴致。 正巧来了个陈璟。 方才在门口,见陈璟上马的动作利落漂亮,比许天英强多了,许天英就想问问陈璟会不会马球。假如陈璟会,许天英就没有那么大压力了,反正有人替代他。 他话没有说出来,就被陈璟听明白了,许天英笑笑,实话实说:“着实不太擅长。” 陈璟笑:“我是个读书人,也不擅长……” 许天英听了这话,再看陈璟单薄的肩膀和消瘦的体格,觉得也对。 对方是个文弱的书生。 许天英就叹了口气。 看来指望不上了。 他们说着话儿,很快就过了闹事,出了城。 等出了城,大家的马就快了很多。 沿着种满杨柳的官道,快马而行。风温暖和煦,在耳边低柔轻吟,吹得衣袂微扬。 很快,他们就到了一处庄园。 门口的牌匾上,写着“望平阁球场”。李永容等人皆下马,牵着马进门。 一进门,但见场地平滑光亮,似涂了层油。这个年代的马球场,没有草坪,也就不会有赛前观众压草坪的趣事。 进了球场,李永容将陈文恭交给陈璟,笑着道:“央及,你们去箭楼上坐。等赢了,咱们去晚上喝好酒去!” “我也要喝酒。”陈文恭立马道。 李永容摸了摸外甥的头,干脆笑道:“行!” 他笑着,目光随意一抬,似看到了什么,顿时脸色深敛。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十来个穿着玄色锦衣的年轻人,各自牵着马、手执鞠杖,往这边走来。 为首的男子,高大壮实,昂头挺胸。 然后,他们也看到了李永容。 “咦,又遇上了手下败将?”为首的男子几步走进,哈哈笑道,“李老八,你又出来玩?这次准备输什么给我啊?” 李永容的手,不由暗暗攥了攥,眼眸微沉,眼底寒光四溅。 那为首的男子,得意洋洋。 他目光高傲,打量着李永容这群人。而李永容这群人,面色顿时不善。看得出,是素有冤仇的。 第041章同乡 望平阁球场,大约有三十亩,平整宽阔。维护这么大的球场,费用昂贵,所以进场打球需要交一笔钱。 球场的四周,筑建了高高箭楼,共有三层。 登上箭楼,就能将整个望平阁球场一览眼底。 箭楼东南角的二楼,两个穿着男装的身影,挤着脑袋趴在雅间的栏杆上,往下看。 球场已经有两队在战,只是球技勉强,两人看得兴致乏乏。 其中一个穿着深蓝色销金云纹直裰,身量娇小,梳了发髻,头上带了支玉簪,像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可是这“男孩子”,杏目流彩,粉腮含春,一段修长脖颈欺霜赛雪般白皙娇嫩,嫩白耳垂有耳洞,分明就是个姑娘家。 她叫蔡书闲,是这望平阁球场东家的女儿。 “……南华姐姐,快看,有人要打架。”蔡书闲趴在栏杆上,四处张望,然后看到了好玩之事,就推身边人。 她身边的女子,亦做男装打扮,姓沈名南华。 同为女子,沈南华的男装扮相就更加不像话,一眼便能看穿。她双眸盈盈,或迭眸轻笑、或扬眉展颐,皆是艳潋娇媚;肌肤冰雪娇嫩,面容小巧精致,红唇绽樱蕊,腰身摇柳枝。 “哪里?”沈南华身子微微前倾,也张望。她的声音很柔,似一泓清泉,沁人心脾。说话的时候,两扇修长浓密羽睫微闪,映衬得眸子越发璀璨灼目。 “喏……”蔡书闲纤柔指端粉润,指向了球场入口处。 靠近大门口的西侧,有两队人马,似乎要起冲突,剑拔弩张的。 一队人愤怒微张,另一个戏谑而笑。 “他们……会打起来吗?”沈南华笑意微敛,问蔡书闲。 她是不太喜欢看到有人斗殴。 蔡书闲笑了,明眸轻睐:“放心,他们不敢的。若是打起来,我二哥以后就不准他们到这球场。在姚江县城,咱们家球场是最好的。那几个人啊,都嗜好打球、赌球,不让他们来球场,简直要了他们的命。” 这球场是蔡家的。蔡家家资丰厚,这球场虽所费不赀,却只是蔡氏产业的小一部分。所以,家主和嫡长子是不会抽空打理,只是交给了嫡次子,也就是蔡书闲的二哥。 蔡书闲的二哥是个狠戾角色,又多年打理这球场,越发心狠手辣,姚江各族都对他存了份敬畏,不敢轻易到望平阁惹事。 “那便好……”沈南华舒了口气。 楼下的两队人马,坚持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也就压抑着怒火,各自散开。 “那个啊,是李八郎。”蔡书闲看了一会儿,突然指了另一队人马为首的殷红色中等身影,对沈南华道。 “李八郎?”沈南华不知是何人,也不知为何蔡书闲会突然叫出人家的名字,微讶转颐去看蔡书闲。 却只见蔡书闲双颊含羞,似染了桃色胭脂。 “嗯。”蔡书闲并不知自己眼底的春色已经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强装口吻轻淡对沈南华道,“两年前我在画舫上落水,是他救了我。他对我们蔡家有恩,我二哥就准许他常到球场来玩。后来,总听我二哥说,他球技很好……” “原来如此……”沈南华笑。 沈南华和蔡书闲是姑舅表姊妹。两人年纪相仿,性格又合,姊妹感情颇好。沈南华时常听母亲说,大舅舅家的书闲表妹,因为性格活泼,应该不会嫁入高门大族去受约束,而是嫁个情投意合的情郎。 还说,蔡家早已相中了一人,只等蔡书闲及笄就说亲。那人,对蔡家有恩。 如今瞧蔡书闲这模样,又听她这话风,只怕那人就是李八郎吧? 表妹未来的夫婿,沈南华也挺好奇的。 沈南华的目光,就在李八郎那队人身上来回穿梭。不仅看李八郎,也把李八郎的朋友们打量个遍。 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看一个人的朋友,也能看出他的秉性。 那群人,都是来打球的,头戴幞巾、脚穿长靴、手执鞠杖,衣着锦绣。但有个人例外。 有个男子,身量颀长单薄,看上去文质彬彬。他头戴白玉簪,穿着玄色镶宝蓝色撒花锦缎直裰,脚穿皂靴,白净文弱。他手里,牵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 沈南华也有个八九岁的幼弟,平日很疼他,故而那牵着男孩子的男子,就吸引了沈南华的目光。 除了单薄文弱,一看就不可能会骑术马球,沈南华也看不出其他的,就转移了目光。 不成想,片刻后,那男子也牵着男孩儿,上了二楼,进了沈南华和蔡书闲隔壁的雅间。 二楼的雅间,比较简单,隔着薄薄的竹板,挡住了彼此的视线,可是谈话能听得见。 “……二叔二叔,咱们望县没有这样的马球场!”沈南华听得男孩子如是说,不由微讶。 沈南华也是望县人。 她就是望县那个“一门两进士、合族三举人”南桥巷沈家的。 居然在姚江的马球场,碰到了望县人! 她不由在心里轻笑,这真是缘分。想到这里,又觉得有点尴尬,毕竟和陌生男子有缘分,会引人往香踪艳迹方面遐想。 “你怎知没有?”雅间隔壁,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他的声音文雅柔和,似春风般和煦。 虽说好听,却少了点阳刚之气,沈南华这样想。 “……井蛙不可言海,夏虫不可语冰。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见过可以说有,而没见过不能说没有。”男子又道。他并非训诫孩子,而是用种温和得近乎同龄人的声音,和男孩子说话。 他说道理的时候,也是漫不经心的语调,虽然话有点绕。 沈南华第一次觉得,不是文绉绉的话,也能绕成这样,真有趣。 她再仔细想想那句不太通顺的话,实则挺有道理的。 “知道了,二叔!”隔壁男孩子声音脆脆的,笑嘻嘻回答着。听得出,他们叔侄感情很好。 那叔侄俩,应该是生活在一个温馨舒适、又小富知礼的人家。他们声音里透出语态温柔、情绪愉快,看得出他们平时就很快乐。 这种快乐,不是伪装的,而是实实在在印在他们的言谈举止里。 沈南华眼眸微黯,她很羡慕。 “……二叔,方才八舅舅好吓人!他回头要打那个大个子吗?”小男孩又问。 这话一说,蔡书闲也竖起耳朵听。 八舅舅,就是李八郎李永容,蔡书闲未来的良人。 “要打的吧。”男子笑着道,“嚣张,就该欠抽嘛。不过,拳脚上打架有失体面。在马球上抽他,才赢得光彩。” “八舅舅他们会赢吗?”小男孩又问。 “难说啊。”男子笑道,“我没过你八舅舅打球,也没见过那个大个子打球,不知他们彼此的球技,不好说……” “原来二叔不知道。”小男孩调皮的说。 “嗯,不知道呢……”男子坦然回答。 知道不意味着博学、不知道也不意味着寡闻,所以他无所谓。隔壁的沈南华和蔡书闲听了,都不由摇头。 这人,有点懒怠,什么都不争似的。这种不争,若是年长的男人,可以说句心静如水;但是十六七岁的男子,就有点不思进取。 小姑娘们,都会觉得年轻男子不思进取不太好。 年轻,就该努力上进。 蔡书闲看了眼沈南华,见沈南华侧耳倾听,颇为认真的样子,就低声说了句:“南华姐姐,隔壁那个人,也是望县的,你识得他么?” 沈南华回神,轻摇螓首。 她是大家闺秀。亲戚家的男眷小时候见过,长大了有些也不认识了;至于外男,从何认识?连见都没有见过的。 隔壁有了人,她们说话的声音就轻柔了几分。 “……你不是李八的亲戚吗?”倏然,有个男子声音粗犷,在隔壁雅间的帘外响起。二楼的这种雅间,没有门的,只是悬着半截青稠布帘幕,堪堪挡住些许。 有人从门口路过,若是有心挑衅,可以不请自入。 说着话儿,已经有四五个人,挤入了陈璟和陈文恭这小小雅间。 “是。”陈璟没有起身,表情平淡看了眼这几名男子,淡淡笑了笑。 他们都是方才那个杜世稷的朋友。 杜世稷,就是个子高大的挑衅者。 “幸会幸会。”为首的男子轻摇了手里的折扇,笑道。他嘴里说着幸会,却没有行礼,态度倨傲。他叫莫炳,二十来岁。他的笑容里,总带着几分阴刻。哪怕他说着幸会,也不会让你感觉到他的善意。 虽然他根本没有善意。 “幸会。”陈璟也道。他也没站起来,也不曾行礼。 “不知尊姓?”莫炳含笑,又问了一句。 “姓陈,陈央及。”陈璟道。 莫炳这才报了自己的姓名。 他身后跟着四名男子,也各自通报了姓名。 “陈兄可介意,一同观球?”莫炳问陈璟。 这雅间,最多容纳四人。 现在屋子里六个大人,一个孩子,挤得挪不开脚。 “介意的。”陈璟一本正经,看着莫炳道。 “噗……”隔壁雅间,倏然传来一声轻笑。那声音,有点像女子。 陈璟这屋子里的几个人,不由往隔壁那面墙看去。 第042章第一局 发出笑声的,是蔡书闲。 她和沈南华一直偷听隔壁谈话,知道陈璟牵着的那个孩子,是李八郎的外甥,心里就怕偏向他们叔侄,怕他们俩吃亏。 然后,就听到了陈璟说“介意”。 蔡书闲觉得好玩,忍不住笑了。 笑完后,又心下一惊:她们能听到隔壁说话,隔壁肯定也能听到她的笑声。她倒不是怕什么,只是不想隔壁人听到动静,过来寻事。 闹起来,蔡书闲是不会吃亏的。她二哥坐镇的马球场,每个下人都认识她。谁敢在这里惹她,不死也要褪一身皮,她哥哥很疼她。 饶是如此,蔡书闲也不太想闹起来。一旦闹起来,旁人就会知道。蔡书闲也不怕别人知道,可今天李八郎在这里…… 她不想李八郎留意到她这幅打扮。 怀春的少女,总是忐忑,怕心上人看到自己不恰当的装扮或者举止。 略等了等,隔壁传来了脚步声。 蔡书闲脸色微紧。 沈南华抿紧了唇,全神戒备。 那些脚步声,并不是往东,而是往西。 莫炳他们一行人,去了陈璟雅间隔壁的雅间,没有来打扰发出笑声的蔡书闲。 蔡书闲和沈南华都微微舒了口气。 能来望平阁球场玩的,多少是有点家底的。有家底的男人,就有些见识。女子敢混在二楼,而不是上三楼,必然是有恃无恐。 既然有恃无恐,就惹不起。 “算他们有眼色……”蔡书闲拍了拍惊魂未定的胸膛,轻轻吐了个舌头。 沈南华淡笑。 隔壁的陈氏叔侄俩,没有再说话。 场上的两队竞赛终于结束,退了出去。 接下来,就是李八郎和杜世稷各带了一队人马,在击鼓声中,登上了球场。 鞠杖装饰华美,在日照下褶褶生辉。两队人马斗志高昂,看客们都能感觉到,故而箭楼上下的气氛也活跃起来。 “……单球门还是双球门啊?”陈璟看了半晌,只看到南边有个置板,置板下面开孔,加网为囊,就是球门。北边离得太远,他看不清。这个马球场,足有后世足球场三倍大。 马球有单球门和双球门两种玩法,不知这个年代是玩哪种。 他不太明白,所以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故意放大。 隔壁莫炳他们听到了,有人反问:“什么是双球门?” 陈璟就知道,这个年代的马球,是玩单球门的。 单球门的竞争,会更加激烈;而前锋的作用也越发大,后卫的作用削弱。 鼓声如雨,一声急过一声。 两队人马就位,鼓声骤歇。 一个穿着长靴、灰鼠色束腰袍子的男子,在寂静之后,登上了球场。他有点矮,黝黑的额头,双目炯炯,一副精明干练模样。他叫蔡书渊,是蔡家的嫡次子,帮助家族打理这望平阁球场。 杜世稷和李永容的球队,是姚江县城里水平较高的,今天又是第一场不错的竞赛,所以蔡书渊亲自开球。 开球之前,他说了些客气话,无非就是感谢诸位看客捧场,也把杜世稷和李永容两队人马吹嘘了一番。 “……杜兄和李兄立下誓约:若是一方赢球,另一方需将自己的骏马奉上,且受胯下之辱。”最后,蔡书渊道。 原本,看客们耐着性子,等蔡书渊说完这些废话,他们都心不在焉。但是蔡书渊最后一句话,似巨石投入湖心,掀起阵阵涟漪。 四周箭楼上的看客们,都兴奋起来,交头接耳,嘈嘈切切,情绪高昂。 他们都喜欢看热闹。 “胯下之辱……”有人摩拳擦掌,等着看这么一幕。 那定然精彩无比。 这个赌约,是方才李永容和杜世稷在门口狭路相逢时说的。 现在被望平阁的东家公然道出,谁也不能赖账了。 这是玩真的了! “要是输了,就是输了十八匹骏马……”陈璟在心里想。 马球比赛,不仅仅考验球员的骑术和球技,更考验马的速度和耐力。每场比赛分为三个环节,一个环节半刻钟,最后算进球数来判断输赢。 古代的“一刻”,并不是十五分钟,而是半个小时。他们的“半刻”,才是是十五分钟。所以,一场比赛总计四十五分钟。 高速奔骑后,马的体力不支,需要换马,否则不仅仅影响比赛,也会危及球手性命。疲惫的马,容易出事。 于是,每场比赛,每位球手都需要额外的两匹换乘马。 要是输了,一队不止输六匹骏马,而是十八匹。 杜世稷的十八匹马,都是自己带过来的;而李永容,却只带了八匹,这是他的全部。另外的十匹,他会从望平阁球场借。 他和蔡书渊交情很深,能借到良驹。 平日的比赛,蔡书渊把马借给李永容,是不需要租金的。可李永容若是输了,这些马交给杜世稷,望平阁却是要钱的。 一匹赛马的价格,比普通马高二十倍不止。 所以,一匹赛马可能要三百两到五百两。十八匹,就是八九千两银子。 这要是输了,李永容回家挨打是少不了的,怎么还钱更是难事。李家,还没有富饶到随便拿几千两银子给孩子玩。 八九千两银子,够几百人的大家庭衣食一年的。 对于李永容的家庭,应该是笔巨款。若是输了这场比赛,李永容怎么收场? “有点轻率……”陈璟心道。 李永容性格豪迈,也容易冲动。答应这样的赌约,是很有风险的。况且,他们的赌约除了输马匹,还要钻胯下。 那真是颜面扫地。 不仅仅他们自己没有颜面,也会连累自己的家族。 输的那一方,回家肯定要受重罚。 “没有八九成的把握,也不该答应。李永容那队,不说球技如何,他们的马匹就逊色三成,真没有优势啊。不知道他和杜世稷为何结了这么大的仇……” 方才在门口遇着的时候,他们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有点你死我活的意味。不仅仅是李永容,李永容的朋友们也同仇敌忾,看情况,并不是李永容和杜世稷的私人恩怨。 陈璟也没机会问他们到底是什么过结。 陈璟心里胡乱想着,目光依旧落在球场上。 蔡书渊的话毕,又同李永容和杜世稷各自交代几句,一阵急促的鼓声中,两队人马各自整齐戒备。 球场外,小巧的沙漏摆好,开始计时。 蔡书渊将马球往场地一掷,正式开球。大皮缝软球子滚到了远处,鼓声又阵阵响起,两队人马十二人,策马逐球。 每队三前锋、三后卫。 李永容那队里,樊乃培、李永容、周勋任前锋,万源、白晨玉和许天英任后卫。 最终,杜世稷那队先抢到了球。 杜世稷运球于空中,连击二十几下也不坠地,引得看客们一阵惊呼。 “……这就算好的球技了吗?”陈璟听到四周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惊叹声,就知道杜世稷方才那个运球在这个时代的马球技术上是很高超的。 他淡淡舒了口气。 这样的运球,陈璟可以一直不落地,直到射门,整个过程,能维持近百下;而杜世稷不过二十五六下就坚持不住了。 他静静看着。 杜世稷的运球之后,落地又被其他球手接过。 倏然,李永容这队里的樊乃培,乘势奔跃,速若流电,从杜世稷手里抢过了马球,疾奔球门而去。 箭楼上又是一阵惊呼声。 樊乃培球技娴熟。 可是临近球门处,他突然一个疏忽,马球落杖,又被杜世稷夺去。 看客们都提着心,紧张看着杜世稷。 最终,杜世稷将马球深入网囊,得了一球。 箭楼上的看客们,发出了爆喜的惊呼声,震耳欲聋。 陈璟的目光却沉了沉。方才,樊乃培抢球的技艺,足见他的球技高超。既然如此高超的球技,不应该出现后面的失误,将球失落的。 偏偏他失落了。 这个球,责任在樊乃培身上。 可是陈璟不在场,他也不好妄加猜测。毕竟球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有些时候失误并不是故意的。 杜世稷进球之后,他们那队斗志高昂。 然后,又重新开球。 这次的争抢更加激烈。 直到第一个回合的半刻钟过去,都没有再进球。杜氏队一球领先。 “承让承让。”陈璟隔壁雅间的莫炳,趴在栏杆上,伸过脖子对陈璟道。那句看似谦虚的承让里,充满了嘲讽。 “恭喜了。”陈璟不轻不重的说。 莫炳哈哈笑。 他们的谈话,陈璟东边隔壁的蔡书闲和沈南华也听得一清二楚。 蔡书闲的小嘴巴嘟了起来,有点不满。 才赢了一球,得意什么! 回头看李八郎再赢回来! 这短暂的休息中,原本打算观望的看客们纷纷下注。 “能赢三球吧,杜世稷今日球打得顺手……”有人说。 “最多赢两球,李八郎的球技也是数一数二的,不比那些马球供奉的球技差。他们队里那个樊乃培,也是好手。”有人说。 “也许是平局……” 看客们估算着,猜测着,纷纷下注。 杜世稷赢了一球,人气高些,大部分的看客都是赌杜世稷赢。也有人赌平局。但是赌李八郎赢的,寥寥无几。 像马球的竞赛,双方势力相当,一场下来能赢两三个球,就算很精彩的。 杜世稷已经赢了一球,他很有优势。 接下来的两个回合,也许进不了球,也许进一两个,李八郎想要赢球的难度比较大。 “哼!我也要买,买李八郎赢!”蔡书闲的雅间里,也是能听到这些闲话的。见众人都不相信李永容,她冷哼一声,心里气不平,拿了一千两出来。 沈南华在一旁笑。 这球场就是蔡家的,她着实不知道蔡书闲赌这个有什么意思。不过,人家心疼情郎,一掷千金,也是挺豪爽的。 沈南华忙敛了笑,怕蔡书闲尴尬。 陈璟听到了隔壁的声音,往那墙壁看了眼,又把视线转回了球场。 “……二叔,八舅舅赢了吗?”陈文恭看不明白,问陈璟。 “现在还没。”陈璟道。 “那什么时候赢?”陈文恭问。他心里一直记得八舅舅说,赢了去喝酒。陈文恭很想去喝酒。像他这么大的男孩子,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尝试。 “等结束的时候,就赢了嘛。”陈璟笑着道。 他这话一说,西边隔壁莫炳那群人里,传来冷笑声。 “那书生太不知天高地厚!”莫炳那雅间,有人冷嘲道,“他还在做美梦呢。” “许是他也想下场去打呢……”有人附和着。然后,他们大笑不止,似听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话。 “只怕马都不会骑吧?” 一阵响彻天际的鼓声,打断了隔壁雅间的嘲讽。 第二个回合又开始了。 陈璟坐正了身姿,认真看了起来。这次,他的目光盯在樊乃培身上。假如李永容这次输了,很可能是樊乃培在捣鬼。 家贼难防啊。 第043章临危受命 一局下来,陈璟把场上两队的实力瞧了个透。 李永容这队,樊乃培球技最佳,他们整个队都在配合樊乃培;李永容自己的球技稍逊樊乃培,却也是很出色的。他很有团队意识,并不和樊乃培抢功劳,而是甘愿为樊乃培助攻。 而其他几个人,白晨玉强壮,攻防兼备,他处理得比较得当;周勋和万源两人,球技平常,不好不坏;许天英球技最次,就是个充数的。 而杜世稷那队,三个人的实力,能和白晨玉比肩;另外两个,和周勋他们相差无几;剩下杜世稷自己,比李永容次一点。 综合来说,两队球手的球技平均是旗鼓相当的。 但是,杜世稷那队的马,比李永容队的马快捷更多。基于这点,杜世稷他们占了上风,故而他们对这场胜利势在必得。 第二局刚开始不久,樊乃培表现不错。 双方争夺亦激烈。 看客看得热血沸腾,很是紧张。 几个回来,李永容得球,传给了樊乃培。樊乃培运球,临近置板球门的时候,倏然杜世稷和他的两名前锋围抄上来,左右夹击。 樊乃培孤立无援,身后的李永容马步慢了几步,没有跟上。樊乃培的球脱杖坠地,被杜世稷抢得,运球进网囊,又得一球! “好球!”看客们兴奋不已,有人大呼。 这球攻进得有点意外。 大概没人想到,樊乃培临近置板还被人抢了。 “……杜世稷的球技进益了不少啊。”看客有人称赞道。杜世稷喜好马球,时常到这望平阁球场打球,有看客熟悉他。 他的球技的确不错,却没有今天这样的好水平。 今天,杜世稷打得太顺! 买了他赢的人,看得太爽了! 当然,也有人心里疑惑,是不是樊乃培私下里故意相让? 杜世稷进的两个球,都是从樊乃培手里抢得的。但是,他们似乎也没有看得樊乃培让球。 而后一想,两派赌得那么凶,若是输了要受胯下之辱,樊乃培若是受益相让,岂不是让自己从杜世稷等人胯下而过? 男人,不至于为了点利益,做这么丢脸的事吧? 所以,也就打消了疑虑。 “樊乃培球技的确高超,这假球打得没几个人看出来,也是真材实料。怎么心思不在正途上?”陈璟看到这里,摇了摇头。 场上,赢球之后的暂停,李永容的眸子阴寒逼人。 他看了几眼樊乃培。 樊乃培和他对视,甚至有点恼怒。 李永容这才收回了眸光。他心里,也是疑惑不已。 短暂歇息之后,依旧开球。 这次,前锋之一的周勋得球后,很有默契的,没有传给樊乃培,而是给了李永容。 李永容也没准备再传给樊乃培,他想要自己进攻。不成想,杜世稷那边,不阻樊乃培了,只守着李永容。 李永容眼瞧着就要被夺了球,又见樊乃培使劲让他传球。他只得将球,运给了樊乃培。 “……唉!”陈璟瞧了,叹了口气。 惨了,要输第三个球了。 果然,樊乃培的球又脱手,让杜世稷的队友侥幸得球。 然后,樊乃培又把球抢了回来。 几番来回,看客的眼睛都花了。一来是不曾疑心樊乃培,二也是因为樊乃培作假得很高明,远远的看客想要看明白,只怕不容易。 最终,还是杜世稷的球手抢了球,射入网囊,又得了一球。 全场欢呼。 买杜世稷赢的看客占大多数。这一结果,是众望所归的,所以没人去留意这个球进的多么不合理。 李永容那边,却发生了骚动。 周勋狠狠推了樊乃培一把,把樊乃培推得一个踉跄。 “……输不起啊!”有看客感叹。他们以为,周勋是因为输了球而急眼,从而怪樊乃培。仔细想想,等会儿不仅赛马要输了,还有钻胯下,的确应该急眼。 “周勋那厮,毫无度量!”有人不忿。周勋球技平常,没什么人佩服他,人气远不如樊乃培。所以,他推樊乃培,惹恼了欣赏樊乃培的看客,犯了怒。 “哈哈哈。”有人看到李永容那队内讧,自然是开心。 胜负已经毫无悬念了。 杜世稷那队,赢了三个球。他们也越发自信满满。 而买了李永容赢的看客,觉得面上无光,没说话。 蔡书闲的小脸全垮了。 沈南华看了她几眼,不知该如何安慰。 “周勋方才传球,没有给樊乃培,而是给了李永容。现在又找樊乃培麻烦……他倒是心思通透,目光犀利!”陈璟想。 周勋看出了樊乃培是作假,一时气不过,当场发作。 短暂的内讧,很快被李永容阻止。 沙漏里的沙还剩一小半,于是竞赛继续。 这次,李永容队里三个前锋的位置做了调整:李永容和周勋位于第一、第二,原本在第一的樊乃培,调到了第三位。 李永容心里,也是一清二楚。 但是,此刻找樊乃培的麻烦,也是于事无补。李永容也想给樊乃培留几分体面。 “这个关口,队友背叛,樊乃培固然受人唾弃,我李永容又有何颜面?”这大概是李永容的心思。 所以,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把樊乃培调到了第三位,让他助攻。 “樊乃培还留在前锋,看客不至于一眼就明白李永容的窘迫;而第三位的前锋,会受到攻防兼备的后卫白晨玉妨碍,樊乃培想再坏事也不那么容易。” 李永容用心良苦。 鼓声响起,继续开球。 这次周勋和李永容配合默契,樊乃培也没有主动去抢球进攻。 倏然,樊乃培的马右前蹄一歪,栽倒在地,樊乃培也从马背上摔下来。鼓声骤然停歇,比赛暂缓。 “嘶!”有人觉得疼。 “怎么了?”看客们都在张望。 比赛时有人摔下马背,也是常事。 不知道伤势如何。 李永容和他的队友们,全部围在樊乃培四周。 片刻,鼓手做了提示,樊乃培受伤,需要退场;若是李永容没有后备队员,这场比赛就要作罢,判定为杜世稷赢。 地上的樊乃培,眉头紧蹙,很痛苦的抱着一条腿。李永容看到他这幅样子,恨得牙齿紧紧咬着,额头青筋暴突。 脾气火爆、高大结实的白晨玉也气得变了脸,上前就要动手,想在樊乃培身上揣几脚。故意把球让给杜世稷就算了,现在还摔倒。 不管是假装还是真的,都毁了这场比赛。 “……白兄!”脾气也暴躁的周勋此刻倒是难得的头脑清晰,连忙拦住了白晨玉,“别再球场动手。” 望平阁球场,严禁斗殴。 若是起了争执,这场球就彻底输了。 如今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回合。不管怎样,都要拼一下,不能这么放弃,更不能惹事打架。 球场的管事要出来斡旋。 见樊乃培真的伤了脚,不能再上马,管事就说:“将樊官人扶下去歇息吧。”转颐问李永容,“李官人,您这边还有球手?” 李永容等人的目光,越过球场,纷纷投到了箭楼雅间的陈璟身上。 他们的心,都凉了半截。 他们唯一的后备,居然是个文弱书生! 原本,今天来打球,只是因为端午节,大家寻个乐子,没想和人竞赛、赌输赢。却没有想到,在长球门口遇到了杜世稷。想到杜世稷曾经做过的事,大家都愤怒不已,又被杜世稷等人冷嘲热讽,一时脑热答应了竞赛。 更没有想到,他们的主力樊乃培居然背叛。 说心里话,他们都懵了! 因为他们都不是专门的马球供奉,打球完全是有兴趣。樊乃培的背叛,让他们愤怒又难以理解。不知道樊乃培什么时候和杜世稷勾结了。 大家都是朋友,自负彼此了解。 被朋友背叛的滋味,是很难受的。 不管怎么难以理解,事实已经摆在这里,樊乃培就是背叛了他们。 他们输了三个球,伤了一名球手。 假如没有替换的,就等于主动认输。 输了球,马匹要输出去不说,还要钻人家胯下! “怎么办?”许天英最着急。几个人里,他的球技最差,他总觉得自己没有出半点力,现在又是这么个困局,他很担心李永容等人。 “……让陈兄弟上吧!”周勋道。此前,放弃就是死局。拼一把,哪怕狼狈,也尽力了! 竞赛需要六个人,必须有个人凑数。 “不行,他要是出了事,我二姐跟我拼命!”李永容否定。 马球是很危险的。马术不好,从马上跌下来,就不是摔伤腿那么简单。若不幸,扭断了脖子,人命都搭在里头。 这种事,又不是没有…… “那怎么办?”周勋浓眉紧锁。 “李老八,别像个内宅妇人胆小怕事。让姓陈的上,哪里就会出事?”白晨玉肃然道,“他不上,你让咱们就这样认输?输了马,你不心疼,我的腰却是弯不下!” 除了输马,还要钻胯下。 “当时赌约的时候,你不是也答应了吗?”李永容回头,脸色也不好看,“你这是输不起吗?” 他们自己,争了起来。 看到李永容等人这样,杜世稷那队忍不住笑起来。 着实有趣。 李八郎他们,还真是输得急了眼。 输了三个球啊。 接下来,不过一个回合,半刻钟的时辰。 他们再本事高强,也不能一口气攻进三个球的。所以,杜世稷赢定了。 杜氏众人,心情极好,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得意。 这得意,狠狠刺痛了李永容等几个人的眼。 李永容发了狠心,道:“好,让陈央及上。” 第044章震撼 李永容折损了一位球手,陈璟被迫请上了场凑数。 别说看客们,就是白晨玉、周勋等队友,看着陈璟,也觉得这数凑得太勉强了,不由灰心。 陈璟正是男孩子发育的年纪,看着特别瘦,胳膊腿细长,似根孤零零的竹子。平日里,外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大都这样,不足为奇。 但是,他需要上场打球,他单薄纤瘦的缺点就被放大了。 马球是激烈的运动,陈璟这体格,只怕连马都驾驭不好。 这跟开玩笑似的。 “……干脆点认输吧,让这么个孩子上场,糊弄谁!”看客不满。 “摔下来可不是玩的,这是谁家孩子,不知道惜命?” 加了这个孩子,李永容那队没有增加半点胜算。 何必呢? 浪费大家的时间。 对于李永容的这种挣扎不肯服输,看客们没有半点敬佩和同情,反而觉得他在把大家当傻子、把陈璟的命当儿戏,心生愤怒。 箭楼上不满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个书生,他会骑马吗?”箭楼的雅间里,莫炳那几个人也看到了,笑得前俯后仰。 李永容让陈璟上场,从气势上就输了。 总之,像个笑话。 箭楼最东南雅间的蔡书闲和沈南华看到这一幕,也是吸了口气。 蔡书闲紧紧咬了咬唇,纤柔小手也攥着。忍了又忍,她豁然站起来,怒道:“李八郎他们又不是马球供奉,为何非要逼着打球?既然有人受伤,改日再战便是!姓杜的欺人太甚,我去把他赶走……” 她着实不忍心李永容那么绝望挣扎,看得她心里一阵阵的疼。 队里有人摔伤了,这是意外嘛。谁的一生,能保证不遇到意外?既然是意外,就干脆停下,改日再来战,何必非要把人逼到用个书生去打球的地步? 蔡书闲仗着这球场是她家的,转身就要去找她哥哥帮忙。 光明正大、实力相当的战,李永容才不会输呢! 现在呢? 现在明明就是欺负人。 敢在望平阁球场欺负李八郎,简直不知死活! “……不妥。”沈南华拉住了她,“这是他们的赌约。我听我四哥说,君子一诺,掷地无悔。他们男人的事,出言不悔,哪怕输了也是虽败犹荣。最讨厌女人搀和了。你要是去赶跑姓杜的,别人会笑话李八郎。” “真……真的?”蔡书闲眸子碎芒清湛,满是犹豫。 沈南华慎重点点头,道:“是真的!” “那怎么办?”蔡书闲糯米般的贝齿陷入樱唇,轻轻咬了咬,一脸的担忧。 沈南华也不知道怎么办,跟着担心起来。 她们这里担忧着,踌躇不知如何是好,球场上已经传来了鼓声。鼓声急促,似暴雨倾盆。 抬眸间,沈南华瞧见了那个单薄书生陈央及,已经跨上了赛马。 远远看去,还是觉得很瘦、很弱。 他换上了临时准备的长靴,手执鞠杖,骑在马尾缀了璎珞的赛马上,乌黑鬓角隐约泛出光润,眉梢挑了几分慎重。 鼓落球开,马球滚在场地里,扬灰而去。然后,两队人纵马逐球,各自有长柄鞠杖接球。 位于后卫之末的陈央及,并没有随着往前疾奔。 他在原地勉强驱马走了几步,又缓缓停下来,没有追赶上前。在看客们眼里,他似乎是不会骑马的。 “连骑马都不会!”看客愤怒不满。 “……还打什么?索性判了输赢吧,那孩子太过于敷衍了事。” “可别再摔下来。再摔下来,李八郎就没有替换的人了。”有人哈哈大笑,满是嘲讽。 蔡书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沈南华的目光,追逐夺球者,并没有在陈璟身上多做停留,耳边的言语嘲讽,沈南华也恍若不闻。 很快,在队友的协助下,杜世稷得球,折马回头,欲携球入网囊。 李永容等人,皆上前阻拦,左右逢击。 沙漏的沙,已经只剩下一点,这局可能进不了球。 杜世稷等人折身回来,就和几乎停留在原地的陈央及正面相逢。 没人留意到陈央及。 陈央及也驱马转头。 杜世稷和陈央及几乎并排的时候,陈央及倏然策马,靠近杜世稷。 他的身子,猛然往旁边一倒。 “哎呀……”箭楼上,有人失声。 眼瞧着陈璟的身子栽了下去。 这孩子从马上掉下去了吗? 摔死了吗? 那声惊呼尚未落音,陈央及的身子,又出现在马上。他手里的鞠杖上端,挑剔跳掷着小皮球子,始终不落地。 这个瞬间,全场似乎静谧,落针可闻。 众人的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那孩子,方才做什么,为何他突然就拿到了球? 唯有鼓声不疾不徐的响着。 场上的两队人马也全都懵了。 连杜世稷也傻了。他的鞠杖和球,是在他马匹的另一侧。陈央及临近他的时候,突然侧身,似乎落马。杜世稷感觉有阵风,从他马腹下面越过来。等他回神的时候,他的球已经在陈央及的鞠杖上了。 疾走如电! “这……”蔡书闲也震惊了。她从震惊里回神,使劲晃沈南华的胳膊,“南华姐姐,你瞧见了吗,他是怎么抢到球的?” 沈南华亦蹙眉。 她虽然全神贯注在看场中的竞赛,可陈央及夺球的那个瞬间,太快了。 陈央及翻身,身子几乎侧到了马腹下端,然后又快速起来。等他起来的时候,球就在他的鞠杖上了。 “他……”沈南华想把自己看到的说给蔡书闲听,却见场上,杜世稷等人,已经追上了陈央及,要夺了他的球。 他的队友们,估计也懵了,都没有跟上来。 陈璟被夹击。 球在他的鞠杖上,虚空跳跃,就是不坠地。 沈南华看得又是震惊万分。她第一次见有人运球这么娴熟,可以一直不坠地。 眼瞧着杜世稷等两个人追上来,沈南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里有个声音大呼:“快点投射啊!可以投射了,免得被抢了。” 陈央及距离置办球门,已经到了可以投射球的地方。 而陈央及,没有投射的打算。 他仍在运球靠近。 “……为什么不投射?”沈南华替他着急。他到底还在往前做什么,可以投了啊。既然马术那么精湛,运球如此娴熟,投射技艺定然高超的,为何还是不投? 她不知道陈璟冒险不投是做什么? 运球好玩? 她随着那球的起落,一口气没敢透出来。 杜世稷的鞠杖,快要抢过陈央及的球。 却见陈央及将球,高高抛弃,往旁边一带,他的鞠杖倏然从左手、移到了右手,球被他带到了右边,远离了杜世稷。 他…… 他居然可以在这个速度的马上,鞠杖换手! 这运球和马术得多么高超啊。 “快点投啊……”沈南华在心里疾呼。 可是陈璟,依旧在运球靠近。 他仍在靠近、靠近,直到不能再前进的地方,才抛弃球,准备投射。 饶是那么近,他的球还是差点在置板上撞了下。 沈南华不由轻呼,心都要紧张得跳出来。 那球,被轻轻撞了下,跌跌撞撞投了网囊里! “好险!”沈南华在心里道,同时也叹了口气。 球进的这个瞬间,全场是真的万籁无声。 沈南华透出一口气之后,也错愕愣在那里,樱桃小唇微启,想说什么,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鼓声倏然转激,又猛然止歇。 沙漏里空了,这个回合结束了。 箭楼上的人,随着这鼓声的骤歇,似猛然回神般,人声鼎沸,嘈嘈切切议论起来。 方才那一幕,发生得太快,整个过程陈央及的表演惊艳万分,让看客们无法分心去闲谈,他们的心,都随着那球起伏。 “……原来他不会投球!”沈南华从震惊里回神,慢慢透出一口气,才想到为何方才陈央及非要冒着风险,把球运得那么近才投。 他运球技艺高超、马术精湛,却不太擅长投球。 “那个书生,得球了?”饶是球已经进了网囊,还有人跟做梦一样。 整个过程,逆转得太快,也发生得太快,看客们都懵了,云里雾里。 “……人不可貌相啊!”有人回过神,深深叹了口气。 “这怎么可能?”有人仍是不敢相信。 大家议论纷纷,恨不能把方才的事情重现一遍,让他们再看个清楚。 而莫炳他们五人,皆变了脸,面如死灰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得球了,李八郎他们,得了一球?”蔡书闲合了合张大的小嘴,声音激动得有点抖,问沈南华。 沈南华同样深受震撼。 但是她很快,就从这种震撼中回神,点头笑道:“是啊。那个陈官人,马术很好,运球也好!” 就是投球太牵强了。 好奇怪的人。 马术那么好、运球几乎不落地,为何不会投球? 整个箭楼上讨论激烈。 各种声音嘈杂在一块儿,每个人都在说,他们第一次深受这种震撼。 方才还在说,让那个孩子上场,是糊弄人。没想到,那孩子竟是李永容的杀手锏。 箭楼上的人,几乎迫不及待等待第三个回合的开场。 歇息片刻,换了马匹,鼓声响起,两队人马重新上场。 这次,大家的目光皆在陈央及一个人身上。 他们似乎要看清陈央及的一举一动。 “咦,那孩子为何不是前锋?”看清了场上的布局,有看客疑惑道。 重新上场之后,陈央及的位置,并没有像大家预想的那样,从后卫之末换到前锋之首。他只是从后卫之末,换到了后卫之首。 那个位置,之前是白晨玉的,是个攻防兼备的位置。 “是啊,放在后卫,简直屈才,李永容要做什么?” “为何不让这孩子上前啊,李永容是嫉妒他的大才?” 对于这个布局,出乎意料,大部分看客糊里糊涂的,杜世稷他们也是疑惑不解。 鼓声急促,沙漏准备,第三个回合开球了。 这一回,几乎是压制性的胜利。 陈璟抢球、运球,玩得精湛无比。他的坐骑,几乎是长在他的屁股上,随便他怎么折腾,人马合一之感,抢球快速又惊艳,让杜世稷等人根本无从下手。 球一直在陈璟身上。 他抢到的球,或传给李永容、或递给白晨玉,从来不自己投射。 看客中,有人的心就痒了。他们希望看陈璟自己投球。 沙漏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李永容已经进了两球、白晨玉一球。加上上一个回合陈璟的进球,他们已经得了四球。 不仅仅扳回了败局,还赢了一球。 李永容他们斗志高昂。 看客们情绪振奋,纷纷赞扬陈璟,似乎都忘了他们是买杜世稷赢的。 短短的十分钟,什么赌球、什么杜世稷,全在脑后。他们眼里,只有陈璟那玩的玄乎其玄的运球技艺和马术。 最后,陈璟又一次从杜世稷那边抢得了球。 这次,李永容和白晨玉全部被看守住,无人在跟前,陈璟距离置板也不算太远。他完全可以自己投球。 犹豫了下,他果然自己投了。 看客们觉得,这球必进无疑,大家的愿望终于得到了满足,觉得很痛快。 不成想,哐当一声,那球被置板挡了回来,骨碌碌滚得老远。 全场又是一静,陈璟第一次抢球时还要静。 这…… 开什么玩笑! 孩子你逗我们玩呢?你这么烂的投球技艺,对得起你的马术吗,对得起你的运球吗,对得起我们的信任吗? 这么近,你为何投不进? 球坠地后,重新抢球,又被陈璟抢得了。 沙漏里已经只剩下一点点的沙,快要结束了。 看客们也很紧张。 虽然李永容他们已经赢得了一球,哪怕杜世稷再进球,也是平局。可那些看客们,就是指望陈璟进一球。 要不然,不合理啊! 那马术、那运球,不得一球,也太不合理了! 陈璟快速瞟了下四周,传给李永容、白晨玉,都会被抢走。 没办法,已经更近了,他决定试试。 于是,他再次投球。 他眉梢携了几分凛冽,目光犀利盯着那置办下的小孔,身携风雷般,将球狠狠击了出去。 他气势骇人。 看客们的心,都随着那球高高抛起。这下,肯定能进的,看客们等着进球后的欢呼。 哐当一声,那置办被打得乱颤。 可是球,却被狠狠挡了回去,在地上乱滚。 箭楼上顿时哗然。 这是什么情况啊! 这么近,你都投不进? “他娘的!”有看客忍不住爆粗口这一幕,看客们惊愕不已,回味过来,又哭笑不得。 陈璟也啼笑皆非,他无力扶额。好运在第一次投球的时候用完了,居然两次都没有投进。 鼓声转急、再骤歇,竞赛结束了。 李永容队得四球,杜世稷得三球。 赢了一球。 可是全场,没人再去讨论输赢。 他们全部再说陈璟。 陈璟惊艳的运球、陈璟高超的马术、陈璟超烂的投球! 第045章小忍大谋 “赢了!” 竞赛结束后,二楼雅间里的两个姑娘,被深深震撼得沉默良久。许久之后,蔡书闲打破寂静,愉快欢呼。 她几乎要跳跃起来,顾盼神飞。 “是啊……”沈南华淡笑,眼眸褶褶。 她幽静如潭的眸子里,闪动着难以言喻波纹。唇角微挑,有个优雅的弧度,而后又淡淡敛去,微笑恰到好处。 “吓死我!”蔡书闲拍了拍胸脯,“之前还担心会输呢。如今看来,是担心多余了。李八郎真是了不得。” 沈南华看了她一眼。 赢得这场比赛,功劳最大的似乎不是李八郎吧? 李八郎的确得了两球。可没有陈央及,他得球也不会那么容易。 那个不擅长击球的陈央及,才是功臣。 “……嗯。”沈南华淡淡应了一声。她的应和,第一次有了点生硬。微微抿唇,她下颌的曲线有点紧,显示出主人的不悦。 这点不悦,稍纵即逝,只怕连沈南华自己亦不曾察觉。 “走,咱们下场去看看。”蔡书闲拉了沈南华的手,要去找李八郎。 沈南华愕然,道:“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蔡书闲高兴起来,丝毫不知道顾忌。她方才还担心李八郎看到她这男儿打扮模样,现在却不管了。 这么开心的胜利,她定然要恭贺李八郎。 对于这种事,蔡书闲不知是天真还是大胆。 沈南华心念微闪。 不知为何,她也想下去,站在李八郎等人面前。假如能亲口和那个陈央及说句话,也许他会记得今天在球场有她这么一个人。 这样,也不枉她为他方才的击球提心吊胆一回。 这念头,大胆荒诞。可一旦起了,就似火苗似的往上窜,怎么也压抑不住,沈南华的脚步就随着蔡书闲,下了箭楼。 球场西边,有三间敞开的厢房,供球手们歇息。 此刻,李八郎和杜世稷等两队十二人,全部聚集。 蔡书闲的二哥蔡书渊和球场的两位管事都在,主持公道。 “……这小子使诈!”杜世稷脸色惨白,眼神阴鸷,盯着陈璟,“他屁股离了马背多次,还鞠杖换手,这分明都是使诈!他们的得球都不算数!” 李八郎冷笑:“你也可以屁股离了马背、也可以鞠杖换手。没有规矩说不可以。” “也没有规矩说可以!”杜世稷的队友道。 杜世稷等人输得急了眼,开始赖账。 输了十八匹马,无疑会心痛;可那胯下之辱,无论如何也是弯不下腰去的。要是真的钻了,以后就不要在姚江行走了。 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不仅仅自己,家里的脸也要丢光了,祖宗的脸也没了。 杜世稷断乎不肯。 所以,他们不认场上的结果。 “蔡二哥,你评评理!”双方坚持不下,杜世稷把问题转移给了蔡书渊。 蔡书渊平日里虽然不苟言笑,但是态度还算温和。 可现在,他紧绷着脸。 听到杜世稷问他,蔡书渊也冷笑:“我评理?只要鞠杖不碰触马匹和球手,球入网囊,就算得球。这位陈兄弟,是伤了你们的马,还算伤了你们的人?” 杜世稷顿时哑口。 他的队友们也哑然。 “……既然都没有,还赖什么?”蔡书渊声音一提,携了几分凛冽寒意,“你们让我评理,是怪我的球场不公正吗?” “没有没有……”杜世稷的队友连忙道。 蔡书渊的朋友遍姚江,蔡家不管是人脉还是财势,都在杜家之上。 得罪了蔡书渊,以后更加不用出来玩了。 “怎么敢?”杜世稷忍了口气,也道,“蔡二哥的球场,是最公正的。只是,从前就没遇到过陈兄弟这样的事,我们也拿不定主意,还请蔡二哥伸张公道。” “公道?”蔡书渊又是冷哼,“输赢,就是公道!” 杜世稷和他的队友们,终于彻底明白了蔡书渊的意思。 蔡书渊是站在李八郎那边的。 他干嘛要这样帮李八郎? “你们不服?”蔡书渊见杜世稷等人,个个咬牙切齿般,没一个甘愿认输的,又道,“是不服球场上的得球,还是不服我的公正?” 都不服! 杜世稷在心里想,却没敢说出来。 没人接蔡书渊的话,气氛有点僵。 “球场有球场的规矩,你们都知道!”蔡书渊见没人说话,又是冷哼,“若是毁约,打断一条腿出去。” “别别!”杜世稷连忙道,“我们没打算毁约……” 他眼底尽是不满,却也知道,此前想赖账并不容易。 蔡书渊在这里呢。 “……李兄弟,我的马可以给你。只是,第二条赌约,能不能换换?只要不让我们钻,我愿额外给兄弟一万两白银!”杜世稷道。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李永容等人,没有半分求饶之意,反而是一副财大气粗模样。 “谁要你的钱!”周勋怒不可谒。 白晨玉也怒了:“当初说钻裤裆,是你们提出来的,现在反悔?晚了!再敢提用钱换,爷爷打烂你的嘴!” 周勋和白晨玉脾气都火爆。 杜世稷也被他们呛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蔡书渊却眼眸微闪,看了眼李永容。 李永容沉默着,没有立刻接话。他袖底的手,紧紧攥在一起,似乎在忍着他的脾气。片刻,李永容才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给我二万两!” “永容!”周勋和白晨玉大感意外,语气里又惊愕又带着责怪。 杜世稷那队人,却是都松了口气。 蔡书渊眼底,有抹欣赏一闪而过。 杜世稷却闪过心疼。 杜家是有钱的。可二万两,搁在谁身上,都要狠狠心疼一回。 回家拿二万两和钻裤裆,无疑前者对杜家和杜世稷更有利。 杜世稷这几个队友,谁家里没钱? 事后,找他们平分就是。 况且,答应给钱,什么时候给,还不是杜世稷说了算?出了这球场,蔡书渊就管不了。到时候,杜世稷再赖账,李永容耐他何? 想到这里,杜世稷干脆道:“一言为定!” 然后他又道,“今天我们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我先打个欠条给兄弟,蔡二哥做个见证。三日内,必然凑钱,给李兄弟。” “谁要你的钱?”白晨玉见杜世稷真的答应了,又急又怒,“说好了钻裤裆,你今天就得给老子钻过去!” 然后又怒喝李永容,“李八郎,你没见过钱呐?你这副见钱眼开,算老子白认识了你!再说,是你自己的本事赢了球吗?是人家陈兄弟帮忙的。” 白晨玉拉过在旁观的陈璟,“陈兄弟,你说说!” “没什么不妥啊!”陈璟笑道,拍了拍白晨玉的手,“白家哥哥勿恼。多个二万两银子花,也是挺痛快的。” “老子不稀罕!”白晨玉被陈璟气得不轻,顺手把他推开。 李八郎和陈璟对银子奴颜媚骨,让白晨玉怒火中烧,分外瞧不起。 周勋等人,也觉得难堪。 男子汉大丈夫,李八郎今天的行径,着实没有半分骨气。 让杜世稷等人从他们胯下钻过去,报了积年的怨气,也让他们声誉扫地,多么快意!拿人家钱,虽然也舒坦,总觉得有口气没出。 白晨玉和周勋他们,觉得很窝囊。 明明赢了,最后全被李八郎毁了。 “我稀罕!”李永容正色看着白晨玉,道,“到底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赛马是李永容的,这队人马都是李永容做主。 白晨玉恨恨的甩手。 “就是嘛,有银子花自然是好事,应该稀罕。”杜世稷笑道。 他也觉得李永容为了钱就这么放弃让他们钻胯下,没出息。 想要杜家的钱花? 哪有那么容易啊? 打给你的欠条,永远都是欠条。 杜世稷在心里哈哈大笑。 “……蔡二哥,劳烦皆笔墨一用。”杜世稷心里的晦气一扫而空,开心起来,“小弟给李兄弟打个欠条,三日内还清。以后咱们还是兄弟,打球别忘了叫我们……” “急什么?”李永容也笑了笑,“杜兄别怪我多心,我是信不过你的。不如,请蔡二哥做个中间。杜兄从球场拿二万两给我们,欠条打个球场,如何?” 杜世稷脸上的笑顿时就凝固了。 给李永容的欠条,杜世稷可以赖账不给;给蔡书渊的,杜世稷可没那个胆子。 如意算盘落空,想到二万两,杜世稷的心疼得透不过气来,脸色也变得难看之极。 “如此,我愿为两位弟弟做个中间。”蔡书渊哈哈笑道,不等杜世稷答应,吩咐身边的管事,“去取二万两银票,给李官人;再拿纸笔来。” 管事道是,转身就去了。 杜世稷想阻止,可触及蔡书渊的眼眸,又没敢。 怎么办? 真的要输二万两? 他那十八匹马,养到今天不止花了二万两;两样加起来,他等于一口气输了四万两银子给李永容。 家里人知道,罚他禁足半年都是有的。 他输不起啊。 他正胡乱想着,球场的管事已经把银票和纸笔取来。 杜世稷拿着墨酣的笔,手有点抖。 “……杜兄,钱不值什么,咱们想法子。”杜世稷的朋友看出了杜世稷的犹豫,在一旁暗示他。 给钱啊。 只要不钻胯下,他们什么都愿意。 输了钱,回家挨顿打,也就完了。要是当着诸多看客钻了胯下,他们的名声全完了,回家就不止挨打那么简单了。 他们丢脸,他们家族更丢脸。 钱他们愿意凑的。 “是啊杜兄。” 杜世稷最终在朋友的催促、蔡书渊的肃然中,写了欠条给望平阁球场,按了手印。 这一刻,他似乎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他抬眸,眼神似利刃,在李永容和陈璟身上滚过。 留下欠条,留下赛马,杜世稷和他的朋友们,从侧门离开了球场。 他们个个面如死灰。 蔡书闲和沈南华一直在隔壁的门帘后偷听。 不让杜世稷他们钻胯下,蔡书闲也挺失望的。但是能得到二万两,也是挺好的。蔡书闲那点失望,很快消弭。 她们正准备进去,却听到李永容的朋友责骂李永容:“……算白某往日看错了你!” 咆哮责骂的,是白晨玉。 说罢,他转身欲走。 “你站住!”李永容声音冷然,带了雷霆盛怒。 白晨玉的脚步,不由定在原地。 “……你痴长这么大个子!”李永容噙怒,训斥白晨玉,“要是让他们钻了裤裆,羞辱的不止是他们,还有他们的家族。以后,就是彻底成了仇。 同杜氏等几家结仇,往后你的父兄还用在姚江行走吗?你一时痛快,结下大仇,连累家里,又有何益?” 白晨玉微愣。 他的脸色,也缓了下来。 的确,像李家、白家,有点家底,却没什么大财,更没有大的势力。反而是杜家,家资富饶,连县令也要礼让三分。 胯下之辱,对于有点体面的家族子弟,是很重的侮辱。不仅仅他们自己,他们的家里也要受人攻歼。 明明只是孩子们的赌约,若是牵扯到两个家族之间,就闹得太大了,得不偿失。 李永容早把这些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让杜世稷等人钻胯下是不能够的,又不甘心就此放过他们,才出口要钱。 现在,钱要到了,赛马也赢得了,声誉也有了,干嘛还有多此一举,惹出其他事呢? 李家、白家等,都不是那种能在姚江横行霸道的人家。 拿钱也许不够痛快,却是最好的选择,不枉他们拼这一场。 “八郎有远见。”蔡书渊哈哈笑,“白家兄弟,你涉世未深,不知世道险恶。多个路人,也好过多个仇人。仇家还是应该少结,这次的事,李家弟弟办得妥当。” 蔡家这等势力,蔡书渊都觉得应该少结仇敌。 蔡书渊是很欣赏李永容的。 做人留点余地,不逞一时意气,却又不至于被人欺负无还手之力。攻守皆得当,将来必有大出息。 陈璟也在一旁点头。 “永容,对不住了!”白晨玉明白过来,也知道自己冤枉了李永容,立马给他道歉,“哥哥一时糊涂,不如你思量深远。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周勋也忙赔礼。 大家总算消除了芥蒂,皆大欢喜。 “咱们该给央及道谢。要不是他,咱们就要被樊乃培出卖,坑死了。”一直沉默的许天英突然道。 众人回神,差点都把陈璟给忘了。 他们纷纷给陈璟道谢。 屋子里说得热闹极了。 蔡书闲和沈南华躲在门帘后面,也抿唇偷笑。 “……那个李八郎,很不错。”沈南华悄声道。 “嗯!”蔡书闲很荣耀的样子。 沈南华见她丝毫不知羞赧,噗嗤笑了出声。 “躲在门后的那两个,你们还不出来么?”蔡书渊的声音,不轻不重响起,却惊得蔡书闲和沈南华一跳。 第046章主动 蔡书渊的话落,片刻后门帘后转出两个人。 这两人皆是男装打扮,身量娇小纤柔,腰身曼妙婀娜,一眼就看得出是两位女子。她二人穿着直裰,亦见容貌出众,蛾眉纤柔,妙目流盼,雪肤凝荔。 屋子里的众人皆是一愣。 蔡书渊也愣了下,没想到两位女子。他还以为是其他客人在偷听,故而发怒,让他们出来。看清两位的模样,蔡书渊有点后悔把她们偷听的行为点破了。 陈璟凝眸打量这二姝。 却见穿着青灰色直裰的女子,也在看他。 这女子眉眼倾城,美艳如牡丹般浓烈,满屋子都被她的艳光照亮般。这般浓郁倨傲的美,却不见丝毫霸道,转眸间幽静庄雅。 容貌似盛绽牡丹,气质却如新露浅荷,秾艳和淡雅聚集一身,完美融合。 “很好看。”陈璟在心里,这样评价此姝。 他对女子的容貌,从来没有个明确的概念。他觉得“很好看”,是因为符合他的审美,他很喜欢。 世间女子,研态万千。就像上次遇到的惜文,陈七屡次说她惊艳万物,陈璟却只是觉得她五官精致。 精致的五官,似樽完美的工艺品,不带任何瑕疵,仅此而已。看过了之后,也仅仅感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却很难在主观上说清楚喜欢还是不喜欢。 但眼前这女子的容貌,陈璟觉得喜欢。 这种喜欢,也只是看到符合自己审美的女子容貌,就似看到惊艳的建筑或者景致,觉得心里很舒服,并不是想占为己有的那种喜欢。 “……胡闹!”陈璟愣神的时候,倏然听到了蔡书渊的呵斥声。 回神间,看到蔡书渊在骂另一个宝蓝色直裰的女子,“你想看马球,带了丫鬟乳娘,还不许你看了不成?这般偷偷摸摸,扮得不伦不类,还带着表妹,简直放肆!” 原来她是蔡家的表妹。 陈璟又看了她一眼。 却发现,她也在看陈璟。她似乎想跟陈璟说话,却又踌躇,因此贝齿轻咬了下红唇;见陈璟看过来,她清湛眸子微敛,将眼帘低垂,冰雪般嫩白的脸上染了红霞。 她突然红脸,陈璟以为是自己看她,让她误会了,就连忙挪开了目光。 蔡书渊还在教训他妹妹。 在这个年代,闺训尚不够严格。 男女间的大防还是有的,却不是那么严格。大户人家的姑娘可以出门,带着丫鬟乳娘,这是注意安全;往高档消费场所的雅间里坐,这是注意涵养。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严格时代,尚未到来。 当然,像这样打扮不得体、言行不得体、不知道保护自己,孤身出来,还是要挨骂的。 “以后不敢了,二哥!”蔡书闲被骂,也不害怕,只是撒娇般吐了吐舌头。 她和她表姐,算是女子里比较大胆的。她们进来,就直接打量众人,并未见女子娇柔垂眸。她们这样大方,反而把几个大老爷们看得不好意思,纷纷撇开了眼,不好盯着她们。 “这样放肆就罢了,还偷听?”蔡书渊继续训斥。 “不是故意的,二哥,下次不敢了。”蔡书闲笑嘻嘻的。 看得出,蔡书渊平日里很疼这妹妹,他训话,这位妹妹丝毫不上心。 蔡书渊例行说了几句,就对众人道:“这是舍妹。孩子顽劣,诸位兄弟见笑了。”然后喊了管事,让管事派人送蔡书闲和沈南华回家。 蔡书闲嘟起了小嘴巴,有点不满。 她不想现在回去呢。 但是触及二哥严厉的眼神,不满又咽了下去。 她赶紧上前,抓紧时间对李永容道:“恭贺你,旗开得胜!杜世稷那等小人,就该如此教训他们!” 李永容愣了愣。 他一开始没认出蔡书闲。 再仔细瞧了瞧她的眉眼,依稀觉得熟悉,才想到是自己两年前救过的那位蔡氏姑娘。 李永容笑道:“多谢!”然后又打量她的衣着,道,“两年不见,你怎么还跟猴儿一样?” 蔡书闲顿时花容变色,跺脚道:“你……你才猴儿一样!” 她这么副气急败坏模样,是很可爱的,惹得她哥哥蔡书渊大笑。 其他人也跟着笑了。 蔡书闲变了脸,又跺脚恼怒,让李永容不解。自己没说什么吧,为何她要生气呢?他无奈摸了摸鼻头,也笑了笑。 两年前的三月三,李永容跟着朋友们在画舫上喝酒。他喝得有点晕,到船尾的甲板上透透气,然后就见一个小小声影趴在船舷,用竹竿挑河里的浮萍。 谁无聊到大晚上挑浮萍玩? 三月的夜,蛮冷的。 李永容当时觉得好笑,就看了那孩子几眼。那孩子十二三岁,面如白玉纯净无瑕,明眸红唇,像个姑娘家。 他只当是哪位客人带过来的小倌。 李永容不喜欢娈童,对那孩子没什么兴趣,转身要走,却听到噗通一声,那孩子伸手伸得太长,身子不稳,脚下打滑就翻身掉到了河里。 李永容当即酒醒了大半,忙跳下去,把那孩子捞了起来。 后来才知道,那孩子真的是姑娘家,还是蔡家的。 他就是这样,认识了蔡家的人。 也结识了蔡家的嫡次子蔡书渊。 事后,蔡家感激他,长辈甚至亲自登门道谢,也时常邀请李永容去蔡家做客。蔡书渊更是经常邀请李永容出来玩。 过了半年,蔡家和蔡书渊对李永容有了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就暗示李永容的长兄,蔡家想和李家结亲,但是要等蔡书闲及笄。 那时候,蔡书闲才十三岁,等十五岁及笄再说亲,需得等两年。这两年,李永容就别应下亲事。 李家门第不如蔡家,能和蔡氏联姻,是很占便宜的,所以痛快答应了。 蔡书闲算是李永容的未婚妻子。 对于蔡书闲的容貌,李永容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大晚上在画舫上捞河里的浮萍,想起来就好笑,很可爱,也顽皮。今天再见到她,眉眼长开了,很漂亮。可是这顽皮性格,半点没改,像只小猴儿。 李永容说她像猴儿,并无恶意,只是觉得她活泼有趣。 可是蔡书闲变了脸,李永容就知道她不喜欢这个词,当即咳了咳,有点尴尬。 “好了,别胡闹!”蔡书渊觉得猴儿这词用在他妹妹身上,太切帖了,故而大笑不止,半晌才止住了笑。 管事进来,说已经备好了马车,可以送蔡书闲和沈南华回去。 沈南华袖底的手倏然握紧,似下了狠心般,敛衽上前,给陈璟施了一礼。她穿着男装,这般敛衽施礼的动作仍是做得柔婉自然。 然后她道:“公子的马术甚好……”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闪了闪,似有点紧张,却又强撑着大方不在意。 屋子里几个人都在看陈璟。 多少有点羡慕。 沈南华的模样,是非常出众的。 能有这么个漂亮姑娘主动搭话,应该很荣耀。 陈璟也没料到,有点意外,忙还了礼:“姑娘过誉了。” 蔡书渊原本是不打算介绍沈南华的。姑娘家穿成这样,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是把他放在蔡书闲身后,准备混过去的。 但是沈南华自己站出来,再不介绍清楚,也轻待了她。 蔡书渊就对陈璟道:“这是我姑母表妹,姓沈,也是望县人士……” “沈姑娘。”陈璟笑着,重新称呼。他心里却想,是南桥巷那个沈氏吗? 沈长玉之前还给陈璟下礼。 因为对方是姑娘,又是大户出身,哪怕是同县的,以后也不可能有什么来往,陈璟就没有多问。 沈南华自然也不好主动说。 管事进来,请她们回程。 两位姑娘就出去了。 这段小插曲,把他们的正经事给耽误了。 等两位姑娘一走,李永容就和蔡书渊说起了他赢得的马匹。 “……我也养不起这么多。”李永容有意把他赢得的马卖给蔡书渊。那些马虽然好,到底是杜世稷的,万一哪天他闹事非要抢回去,又是一番是非。 况且,饲养赛马也贵。 李永容有八匹马,让他负荷沉重,再也增加不了。 “杜家的马,皆是西北的良驹。”蔡书渊高兴起来,“永容养不了,不如卖给我,我不亏待你!” 双方,一个有意卖,一个有意买,交易起来就很容易。 蔡书渊当即说用三万两银子,换那十八匹马。 这个价格是挺高的。 蔡书渊以后就是李永容的舅兄,李永容也不好这样占他的便宜,只肯要二万两。 端阳节的马球,原本只是打算玩一回,却没想到最后这样峰回路转,赢得了四万两银子回去。 回味过来,周勋他们几个人也挺高兴的。 蔡书渊多次觊觎杜世稷的良驹,如今得手,也开心。 “走,今晚我请客,咱们不醉不归!”蔡书渊要请他们喝酒。 李永容他们,原本也是打算打完球去喝酒的。蔡书渊财大气粗,他请客,李永容也不客气,当即答应了。 “文恭还在箭楼上,我去找他。”陈璟道。 李永容点点头。 陈璟很快就把他侄儿找到了,带了过来。 蔡书渊把球场的事,都交给了管事,带着李永容他们出门,准备回城吃酒去。 在门口,他们遇到了樊乃培。 樊乃培在等马车,他因为从马上摔下来,头发洒落,披了一脸,脸色死灰般,垂头丧气。没有帮杜世稷赢球,杜世稷答应他的事也不算数。 他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个龟孙子,老子去抽他,让他犯浑!”周勋看到樊乃培,恨得牙痒痒,上前要打他。 却被李永容拦住了。 “别脏了手。”李永容轻蔑道。 樊乃培的脸色,更加难看,嘴唇微微哆嗦。 于是,李永容等人,带着平淡神色,从他面前路过,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风扬起了尘土,一层轻雾般迷蒙。 “……真是个小人!”一向好脾气的许天英骂道。 “根本不是人!”李永容的声音很淡,却带着蚀骨寒意。 声音越传越远…… 与李永容等人同行的蔡书渊慢慢回头,看了眼跌坐在地上、灰头土脸的樊乃培,眼底闪过杀意,给他身边的管事使了个眼色。 那管事的马就落后几步。等李永容他们走远,看不见的时候,那管事折马回去,找樊乃培去了。 李永容和蔡家的联姻,并未说破,除了蔡家和李家,大部分人不知道。李永容也怕外人闲话,更怕万一事情有了变故会尴尬,所以对自己的兄弟们也未提半字。 樊乃培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谁。 否则,他也不敢在望平阁球场,给蔡氏未来的姑爷使绊子。 当然,他以后也没机会知道了,那管事想。 第047章地位 陈璟跟着他们去喝酒,也是充数的。 他酒量不好,喝了两杯就不敢多饮。 他们觉得陈璟年纪小,都挺爱护他,也不勉强。 倒是陈璟的侄儿陈文恭,小小年纪喝了四杯居然面色不改,让陈璟大为惊叹。 在酒桌上,陈璟也终于知道了李永容等人为何和杜世稷结仇。 “……前年年初的事了。我们打球,杜世稷眼瞧着就要输了,派人使绊子,把宣明的马给绊倒了。宣明从马上摔下来,下半身就动不了了。” 宣明是李永容的朋友,曾经跟着李永容等人打球,球技最好。后来他出事,樊乃培才取代了他的位置。 提到这个,李永容他们都愤怒不已。 故意使坏,让好好的人变成了残废,的确是大仇。 “杜世稷赔了二十两银子。为这事,我们都同他打了官司,县太爷判他胜。这两年,我们逢年过节都给送些钱给宣明。 宣明他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越发艰难了。他儿子才四岁,以后如何是好?”李永容说到这里,狠狠闷了一口酒。 蔡书渊也接话:“若是在我的球场,断乎不会如此放过杜世稷。” 两年前,李永容跟蔡书渊还不熟,又因为望平阁球场需要交一大笔钱才能进门,故而李永容他们很少去。 倒是杜世稷,因为他的马匹精良,时间空闲,一帮打球的朋友又多,经常混迹姚江各处大小球场,出尽风头。 出事那次,他们是在一个小球场打的。 那场主在杜世稷跟前唯唯诺诺,出了事,他先摘清,根本没有替李永容等人做主。 “……让他钻裤裆都是轻的,也打断他两条腿,才公平。”白晨玉把酒盏狠狠顿在桌子上,溅得酒浆满桌。 气氛很沉闷。 后来蔡书渊就说,过去的事了,不必多提。 大家把酒言欢,将话题揭过去。 再后来,李永容说到了今日赢得那四万两银子。 他要和大家平分。 “……拿出二万两,给宣明,够他吃药、他们家吃饭,花上十来年的。他儿子成年前,他们家不至于挨饿了。这是杜世稷欠他的。剩下二万两,咱们六人平分。” 他把陈璟也算了进去。 陈璟就道:“不必算我的。你们总一起打球,这是你们的。” “今天你是首功!”李永容劝他,“没有你,我们根本赢不了,也许现在输了赛马又受辱呢,全部给你也不为过。咱们自家兄弟,也不跟你虚套,你必须拿一份。” “是啊。”周勋等人也说。 连蔡书渊都说:“央及兄弟,你不拿,他们如何过意得去?永容这几位朋友,为人都是磊落光明,有功赏功,央及兄弟莫要谦辞。” 陈璟顿了顿。 蔡书渊在他们这群里人,算是年长些的,他的话还是要听几分。 大家都开口,再推辞显得虚假,也给人一种疏远、不值得结交之感,陈璟只得应下,笑道:“那八哥替我,交给我嫂子吧。” 他原本想说,也给那位宣明吧。 反正都是杜世稷的钱,给那位被杜世稷害得瘫痪的宣明,更有用。 但转念又想,他要是这么一说,李永容他们只怕也不好意思拿。已经给了宣明二万两,仁至义尽。若是陈璟非要做出这种姿态,逼得大家跟着出钱,有点恶心人。 他们肯定愿意帮助宣明,但是用这种方式,哪怕帮助了心里也不舒坦。 所以,陈璟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行。”李永容道。 ※※※ 喝到快要宵禁的时候,大家散了,各自回家。 陈璟的侄儿躺在陈璟腿上,晕晕沉沉睡了。这小子第一次喝酒,一口气喝了六七杯,已经醉倒了。 而李永容,心事重重的,沉默坐着。 今天大获全胜,赢了杜世稷,又帮助宣明讨得巨额赔偿费,而且分得一笔钱,原应该开心的。 李永容却很失落。 “唉!”李永容突然深深叹了口气,酒后情绪藏匿不住。 “八哥,你怎么了?”陈璟问。 “……想到了我父亲。”李永容道。 这话,让陈璟有点意外,也不知该接什么。 李永容的父亲去世多年。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总叫我别贪玩,好好念书,考个功名。光耀门楣是其次的,首先是能自己做主。以前,虽然明白这话,却没有今天明白得这样彻底!”李永容絮絮叨叨,似前言不搭后语,“今天若不是有蔡二哥,杜世稷赖账,我又能耐他何?今天若是我们输了,那定然要钻人家胯下,我却不敢让杜世稷钻!” 陈璟终于明白他要说什么。 他在悲叹自己的地位低。比起普遍百姓,李家也算大族,可是在杜世稷等人面前,什么也不是,任人踩踏。 地位低,万事身不由己。 这个年代的寒门子弟,取得功名是提高地位的唯一途径。 和杜世稷的较量,今日侥幸赢了一回,反而让李永容顿悟出这么多东西。这些事,原本也是知道的,却没有今天这样透彻。 好似多年在眼前蒙了块纱幔,如今现在揭开,心里澄澈。 他说这些话,更像是自言自语,没等陈璟回答,他就阖眼打盹。 回到家,李家端阳节的宴席尚未结束。 李永容直接回了他的院子。 陈璟把侄儿抱到外厢房去,让丫鬟服侍他睡下;又让丫鬟去告诉他嫂子一声,说他们回来了。 安顿好了之后,陈璟去了外院花厅的宴席处,和大嫂的兄弟侄儿们都打声招呼。 今天到了姚江,就跟着李永容出去,李家其他人还没有见到。 “……是央及啊。”大嫂的长兄笑着,让陈璟坐下,重新添了副碗筷给他。 陈璟就坐下,又饮了几杯酒。 “老八呢?”李大郎问陈璟,“不是他带着你们出去玩的,怎么不见他回来?” “今天有点累,八哥睡去了。”陈璟道。 李大郎蹙了蹙眉,觉得李八不懂事。 当着客人的面,李大郎也没有抱怨弟弟什么,笑笑和陈璟说了几句闲话。 陈璟一直陪着,直到李氏家宴散席才回去。 下午打球,虽然只有十五分钟,却累得紧;又喝了酒,陈璟盥沐后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他像在家里一样,卯正三刻就醒了。 起来洗漱后,陈璟穿戴整齐,去隔壁厢房带着他侄儿,到前头花厅用早膳。 花厅里满满的人,都是李氏子弟。 他们有人打理家族的庶务、有人管着生意、有人念书上学,都赶在这个时刻用膳,然后各自去忙碌。 李八郎没来。 陈璟和他们见礼,坐下用了早膳。 早膳后,他又带着他侄儿,进了垂花门,去李老太太的院子,给她请安。 他大嫂和侄女陈文蓉,还有李家女眷们,都在这院子里。 不停有子弟进来请安。 又是满满一屋子人。 李家,人口繁盛。 “……昨日跟着永容去打球了?”老太太笑眯眯问陈璟和陈文恭,“他又输了几个球?” “没输!”陈文恭坐到了老太太身边,骄傲道,“外祖母,八舅舅赢了。那些人,都说八舅舅和二叔很厉害!” 他在箭楼上,听到四周的人都在说。他已经九岁,是能听懂旁人的话。 李老太太笑笑。 李八郎出去打球,输赢是没个定数的。 有时候输,有时候赢。不管输赢,老太太都不惊讶。 大家也不经心。 “八叔赢了什么彩头?”一个穿着水绿色缠枝桃花纹褙子的女孩子,笑着问陈文恭。她留着厚厚的刘海,梳着双髻。 这个年代,女孩子十五岁及笄,等于成年了。及笄之前,她们会梳双髻,蓄着刘海。见到双髻、厚刘海的女孩子,必然是未满十五岁。 陈璟认识说话的女孩子,上次过年的时候见过。 她是大嫂长兄的女儿,叫李芊芊,今年十三岁,活泼热情。 今日的李芊芊,眼睛似乎有点肿,右边面颊有一小块红疹。 “……我不知道,你问我二叔。”陈文恭道。 李芊芊就含笑看着陈璟。 大家也好奇是什么彩头,也都看着陈璟。 陈璟笑道:“彩头嘛,就是点银子。” “咦,你们现在打球赌钱了吗?”李家大奶奶问。 “不是。”陈璟知道家里的女眷不喜欢男人在外头赌钱,就解释道,“原本是说,输了钻裤裆的。我们赢了,输了的那些人不肯钻,才折了银子给八哥。” 大家恍然大悟,又纷纷说他们闹得过分。 要是输了,不是得钻人家裤裆? 大家说笑着,又有几位李氏子弟进来请安。因为他们都有正事,请安后没有闲坐,转身又走了。 来来往往几次之后,终于没人进来。 大嫂就对陈璟和陈文恭道:“你们也出去玩吧。” 陈文恭道是。 陈璟则看了看李芊芊,问她:“芊芊,你眼睛怎么肿了?” 他是当着满屋子女眷问的。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李芊芊身上。 李芊芊早上起来,丫鬟也说她眼睛有点肿。可是她没怎么在意,只是笑道:“碧桃也说我眼睛肿了,还问我是不是偷偷哭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可能是昨夜喝多了酒。” “……嗓子是不是也有点疼?”陈璟又问。 酒后,有点眼睛肿、嗓子疼,都是挺正常的。 李芊芊又点点头。 “面颊、双臂出红疹吗?”陈璟继续问。 他问得一出一出的,女眷们有点诧异。 李芊芊却笑了,问陈璟:“二叔,你说话怎么跟老郎中问诊一样?难道我生病了不成?” 第048章发病 李芊芊的话一说,大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便暗携了几分担忧。 生病是件可怕的事。 同时也有不解:陈璟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 他还会看病吗? 陈璟的大嫂就轻咳了下,笑着跟众人解释:“央及小时候读了些医书,如今算小有所成……” 然后,她就把陈璟治疗贺振那件事,给她娘家嫂子、妹子和侄女们说了一遍。 语气里不免有点吹嘘得意。 “真是了不得……”大家的反应,却颇为敷衍,笑容也勉强。 她们以为陈璟的大嫂在夸大其词。 大嫂也意识到了这点,笑笑止住了话题。她每每想到贺振那病,心里震撼不已,恨不能遍告亲朋。 但想想,李家这些女眷不是病家,也不是陈璟的家人,她们是不能体会到那种震惊的,也不会因为陈璟治好了一个病就对他刮目相看。 想让人看得起他,还不如考个童生。 大嫂端起茶,轻轻抿了口,将话头止住。 “二叔真的会治病?”李芊芊却很感兴趣。 她比陈璟小三岁,说是晚辈,实则跟朋友差不多。从前的陈璟比较腼腆,也沉默寡言,李芊芊虽然年纪小,却总像个姐姐,颇为照顾陈璟。 她愿意捧这个场。 “嗯。”陈璟笑道,“会呢。” “那我是病了吗?”李芊芊又问。 “没什么大病。这时节容易染风热之邪,你就有点症状。现在用点金银花、连翘泡水喝,能防患于未然,免得出红疹。出身红疹,不至于要命,却是难受极了的,很遭罪。”陈璟道。 “好啊。”李芊芊又笑道,“怎么用?随意泡水吗,还是每次用量有计较?” 陈璟这么一说,其他人都只当孩子卖弄学识。 不成想,李芊芊这傻姑娘居然当真了。 她还想让陈璟开方子。 李芊芊的母亲李大奶奶轻咳,喊住李芊芊:“……别闹你二叔。”然后又对陈璟道,“央及别跟她胡闹,哪有乱吃药的?” 她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语气也轻柔,意思却到了。 她不相信陈璟。 陈璟的大嫂开口,笑着对陈璟道:“药也不是混吃的,你别同芊芊顽了。带着文恭出去吧,找八郎去。” 她已经叮嘱李八郎,让他带着陈璟。 “上次八叔说,要给我一副帖子,让我练字。后来竟忘了。我也要去找他。我带着二叔和文恭去吧?”李芊芊已经起身,不等她母亲答应,就给祖母、母亲和几位长辈行礼,转身走了。 “芊芊!”李大奶奶在身后喊。 李芊芊不听,脚步已经迈出了门槛。 李大奶奶眼眸微沉。 陈璟的大嫂再次给陈璟使眼色,让他出去玩,别在内宅和妇人们厮混。 陈璟给众人作揖之后,带着他侄儿,出了正院。 正院不远处的柳树下,李芊芊和她的丫鬟碧桃等在那里。 骄阳悬挂在柳树梢头,淡金色光线筛过碧树繁枝,在李芊芊和她的丫鬟身上,投下了斑驳树影。 她身上,也似拢了层金光。 “二叔,文恭。”看到随后而来的陈璟和陈文恭,李芊芊扬脸笑,迎了上来。她年纪小,眉目没有长开,白皙面颊有点肉肉的,憨态可掬,很可爱。 年纪小的女孩子,眼睛特别纯净,似碧清色的宝石,通透明亮,不染尘埃。 她对谁都很友好。 “没还走?”陈璟笑道,“你跑得那么快,你娘不高兴了。” “你骗人,我娘就算不高兴,也不会让你知晓的。”李芊芊笑。她母亲在外人面前,端庄温婉,是不会随意发火,也不会让人看出她的情绪。 这是内宅女人的修为。 她这样吐槽自己的母亲,让陈璟笑了下。 “二叔二叔,我真的会得病吗?”李芊芊对方才的话题兴致很高,缠着陈璟问。她也到了孩子好奇心极重、喜欢刨根问底的年纪。 “不会的啊。”陈璟道,“好好的,得什么病?风热发疹是小疾,你还没发呢。金银花和连翘泡水,喝上七八天,保管没事。” 然后他又说了金银花和连翘的比例。 “金银花四钱、连翘三钱,当茶叶一样,泡一壶,什么时候渴了都可以喝,清热祛风,防患于未然。”陈璟又说。 “金银花四钱、连翘三钱……”李芊芊默默背下,然后笑道,“多谢二叔。二叔,姑姑说你治好了别人五年不愈的顽疾,是真的吗?” “嗯。”陈璟点头。 “我最喜欢听治病救人的故事了,二叔再仔细说说。”李芊芊恨不能摇陈璟的胳膊,求着他讲故事。 陈璟笑,把给贺振治病的前后,都说给了李芊芊听。 陈文恭也在旁边听着,不时加一句:“我二叔最厉害了……” 他们就一路从内院的正房,说到了外院。 几个人去了李永容的院子。 李永容在案前练字。 “八叔,您居然在家练字?”李芊芊表情有点惊悚,“今天不用出去打马球吗,您没事吧?” 端阳节前后,是马球的盛会,一连持续半个月。 昨天是端阳节,马球竞赛才刚刚开始。 每年这个时候,李永容是不沾家的。 “什么有事没事的?”李永容笑,对李芊芊有点宠溺,将笔搁下,问李芊芊,“你跑来做什么?又有什么坏主意?” “我送二叔和文恭过来啊。”李芊芊嘻嘻笑,“上次说给我寻字帖,怎么也不见你派人送给我?” “我竟忘了。”李永容轻拍了下脑门。 他转身,从书架最上端,找了半天,找到一个锦盒。 “……这是卫夫人的‘笔阵图’,我托朋友找来的。”李永容把锦盒递给李芊芊。 卫夫人,是东晋的书法家。她的字体清秀平和,娴雅婉丽,很适合女孩子练习。 李芊芊开心收下,高高兴兴的回去了。 她早就仰慕史书上那些成名成家的女子。像卫夫人,就是李芊芊所仰慕者之一。她并非励志做才女。若是能在才学上胜人一筹,也是值得骄傲的,这是她的追求。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先将锦盒放下,而是研墨,写了金银花和连翘,让碧桃拿去外院,叫管事去抓药。 碧桃犹豫着,低声道:“姑娘,您好好的,要吃什么药?” “二叔说我有点小疾,自然要吃药了。”李芊芊道,“你早上不也说我眼睛肿吗,我喉咙也有点痛,他都说对了啊。” “……婢子听陈二官人的口气,炫耀之意占了八分,医术倒未必有。”碧桃撇嘴,“您眼睛肿,谁都看得见;酒后喉咙不舒服,也是常见的。他还说您面颊和胳膊发红疹呢,婢子怎么没见到?” 李芊芊顿了顿。 她拿起铜镜照,隐隐绰绰见面颊的确有了几分暗红的疹子。但那并不是昨晚发的,而是之前就有。 她到了春夏时节,肌肤就不太好,时常会有点疹子。那点小疹子,过几日也就好了,根本不算疾病。 至于胳膊上,是没有红疹的。 “吃点药,总不会有坏处嘛。”李芊芊嘟囔,“二姑姑说,他医术很厉害的。” “……这话您也信?”碧桃不屑道,“陈二官人才多大?自家小叔子,二姑奶奶自然使劲夸赞。” “你不信?”李芊芊回头问。 碧桃肯定点头:“婢子不信。” 李芊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叫人去抓药。 碧桃见劝不住她,就把她的乳娘叫了来。 乳娘也说她不懂事。 “乱吃药,是要死人的!”李芊芊有点坚持,乳娘就痛心疾首说道,“把你奶这么大,难道是为了看着你听孩子胡言,自己将自己药死吗?再不听劝,婢子告诉大奶奶去,少不得你一顿打。” 李芊芊的母亲,就更加不会相信了。 李芊芊忙笑道,“乳娘,我不吃就是了,您别生气,也不必告诉母亲。” 乳娘对于姑娘,就等于教习,姑娘要听她的话,这样才懂规矩。 “这才是!”乳娘笑起来。 李芊芊在心里,却是放不下的。 陈璟从小就往李家来,李芊芊每年都要见他几面。他性格沉稳,不喜自夸,若不是有把握,他不会主动提及的。 所以,李芊芊信任他。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把友情看得比较重,对朋友的信任也超过了对家人。 但是乳娘和碧桃都拦着,李芊芊也不好公然和她们作对。她们都是母亲派过来,教养李芊芊的,违背她们,就是违背母亲。 到了第二天,李芊芊的眼睛不肿了。 喉咙还是有点疼,倒也不厉害。 又过了两天,喉咙疼也好了。 李芊芊暗笑,果然没事。 看来陈璟学艺不精呢。 不过,陈璟是好心的,李芊芊也是明白的,她并不怪陈璟。 后来她母亲也叮嘱她:“不要胡闹。没有诊脉,看一眼就开药,那是儿戏。况且,你哪里有病?药也是乱吃的吗?” “不吃的,娘。”李芊芊一再保证,母亲才不再唠叨。 一连又过了六七天,一点事也没有。 在祖母院子里请安的时候,李芊芊也多次遇到陈璟。 陈璟看她一眼,目光有点静,却没有多问她吃药了不曾。 李芊芊还担心他追问,心里担心解释不好,让他多心。见他并不问,李芊芊也松了口气。看来,他也对自己的方子没把握吧? 到了五月十八,二姑姑准备回望县的事。 这几天,大家都在准备礼物。 李芊芊也拿出几样自己的珍藏,送给二姑姑、小表妹陈文蓉。 当天夜里,她练字到了后半夜。后来洗了个热水澡,就睡下了。 半夜的时候,总感觉胳膊和脸上有点痒,像蚊子咬。 “这个时节,就有了蚊虫吗?”李芊芊半梦半醒,挠了几下胳膊,继续睡。 后来不知怎么,越来越痒。她使劲挠,自己也醒了。 醒来之后,只觉得自己胳膊和面颊,痒得钻心,她使劲挖胳膊,恨不能把一层皮揭下来。 第049章转变 陈璟跟着他嫂子,在李家住了十二三天。 大嫂的长兄有两次把陈璟叫到外书房,和陈璟聊天。 话题无外乎是“从医还是读书”。 前代的医学名家认为,医者乃仁术,“医出于儒”,想做医术高超、医德高尚的郎中,要先读儒学。不仅仅是为了医书的解词释义,还要学习儒家的“仁”“孝”。所以陈璟先读书再学医,是占了优势的,比土郎中强多了。 然而,随着大梁开朝,有了科举制,儒学似乎有了更好的出路。 并非学医不妥,只是把苦读了几年的儒学,用来钻研医术,有点浪费。 读书,是件昂贵的事。 既然如此昂贵,自然要用在最好的地方。 就像后世,名牌大学毕业生,去大企业就职是理所当然;若非要去小企业甚至自营,外人甚至至亲不是很能理解,觉得是浪费才华。 这个例子可能不太恰当,可大嫂长兄话里话外,就是这么个意思。 陈璟也终于明白,为何他大嫂要回姚江住这么久。 她还是希望有个人劝劝陈璟。 女人在这个年代,以男人为天,顶礼膜拜。作为女子,她的话在世人普遍的认识里,是“妖言”“无知”。 她的劝说,怕陈璟听不进去。 而她,又不喜欢旌忠巷那边的人来教育陈璟。在李氏看来,陈璟就是七弯巷未来的家主。不管他兄长回来还是不回来,陈璟都要支撑门庭。 他和旌忠巷的地位是相等的。 他没有必要受旌忠巷人的指点,在气势上输了旌忠巷一成。 这是李氏的小见识。而她自己娘家的哥哥,她从感情上偏袒他,而且又是亲戚,陈璟和她的长兄不存在门第关系,气势上就没有强弱之分。 这样,不会削弱陈璟的男子汉气概。 对于大嫂长兄的劝说,陈璟也是认真对待。 “……还是想从医。”陈璟很明确表达了这个观点,没有敷衍了事,胡乱答应什么。 他的主要观点,是“医者乃仁术,虽不能匡扶社稷,却可以济世救民”。况且,他擅长从医。 大嫂的长兄,并不是思想冥顽之人。对于小辈,他也是鼓励多于苛责。 陈璟不是李氏子弟,他的前途如何,与李氏一族的兴衰无关。见陈璟不肯听劝,李大郎也只是说:“这事,还是得慎重考虑。” 然后就把陈璟的意思,转达给了陈璟的大嫂。 李氏听了,心想:“央及倒是执迷。也不能狠劝。劝得狠了,他反而离经叛道。不如顺着他一年半载,兴许他哥哥回来,能劝动他。现在要稳住他,免得他偏激走了歪道。” 她心里,就没有再使劲阻拦的意思了。 旌忠巷那边,还是要遮掩一二,以免他们认为是李氏教坏了陈璟。 心里有了这样的打算,李氏松了口气,以往的担心也放下了几分。 过了几天,李永容把马球赢得的银票交给李氏,李氏错愕不已。 一共三千五百。 这其中还是李永容的,凑了个整数给陈璟。 看着这三千五百两银票,李氏惊愕之余,也有了点欣喜。 “……你真的帮着他们打赢了马球?”李氏问陈璟。 陈璟点点头,道:“运气好。我只得了一球,剩下都是他们的。八哥厚道,分给我银票,我是不太好意思拿着的。大嫂你收着吧。这钱补贴家用,别替我存起来,反正不是我的。” 李氏还仔细问了问到底怎么回事。 可是她从来不看马球,规矩不太懂,说了也不明白。 陈璟混沌解释了一通,李氏听得糊里糊涂的。 她看着银票,又看了几眼陈璟,眸光闪动,情绪难以言喻。 这孩子…… 李氏之前觉得,赚钱特别艰难,生活也举步维艰。但现在,陈璟赚回来的钱,皆是大把的,轻松简单,甚至够他们衣食无忧十几年。 陈璟让生活变得轻松容易得多。 从前他只读书,似乎没有这样。 “也许,从医更好吧?”李氏在心里想。她只是个女人,再精明也只是小家庭的人际来往上,没有大格局上的见解。 她觉得念书是男人唯一的出路,也是因为她丈夫是个读书人,她以丈夫为傲,从而产生了那样的认知。 念书的陈璟死气沉沉,和李氏疏远;想从医的陈璟亲昵,甚至能赚到大笔的银子。两下对比,李氏更喜欢现在的陈璟。 她心里对陈璟从医的抵触,又减轻了几分。 这十几天,陈璟没什么变化,李氏的心境倒是和来之前大不相同了。 ※※※ 李氏打算,五月二十启程回望县的。 她回姚江的这些日子,带着女儿和清筠,一直歇在她母亲正院的厢房,给她母亲作伴,娘俩说些体己话。 日子到了十九,李氏想着明早就要回去,有心孝顺,故而寅初就起床,带着清筠,去小厨房做了顿早膳,专门孝敬老太太的。 等到了卯正,老太太醒了,李氏和清筠已经端了一小几吃食。 甜枣羹、玫瑰藕丝荷粉、香杏凝豆腐、素烩三鲜丸、玉笋蕨菜、乳香苏卷、木樨百合糕、藤萝饼、银芽鸡丝粥等,摆了满满一桌。 老太太醒来后瞧见,眼睛微亮,笑道:“许久没吃到二娘做得早膳了。” 李氏请专门的厨娘,教姑娘们做菜。几个女儿里,只有李二娘做的饭菜,最合老太太口味。 所以几位女儿里,老太太最疼李二娘,大概也有点这个缘故。 “是女儿不孝。”李氏安箸,扶了老太太坐下,亲自服侍她用膳。 老太太才尝了一口香杏凝豆腐,却见长房大奶奶身边的丫鬟,急匆匆跑进来,给老太太跪下道:“老太太,大姑娘发病,大奶奶派人去请大夫。大奶奶让婢子来禀老太太,说今日请安不能来了,让老太太勿怪。” 媳妇们每天早上,要到老太太跟前,服侍早膳的。 哪怕不用亲自下厨,亦要帮着安箸、布让。 大姑娘,就是李芊芊。 李芊芊是长房的长女。 “芊芊怎么了?”老太太急道。 年纪大了,老太太早已不管家务事,交给媳妇们做主。她现在比较关心的,就是孙儿孙女们。 这叫隔代亲。 说到李芊芊生病,老太太立马就急了,早膳也不用,放下碗箸就要长房。 李氏忙搀扶了她。 几个服侍的丫鬟也连忙跟着。 路上,大奶奶身边的丫鬟把李芊芊的病情,一一告诉了老太太:“三更天没到,就发痒。说是奇痒无比,睡不着。大姑娘坐在床上哭。 她那些丫鬟婆子们,也不敢吱声,只是哄着她,到了天亮才敢回禀大奶奶。大奶奶现在到了大姑娘的院子,已经派人去请郎中了。” “痒?”老太太脚步不慢,疑惑问丫鬟,“怎么个痒法?” “先是脸上和胳膊痒,现在全身痒。胳膊都挠破了。”丫鬟回道。 老太太脚步微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转颐问李氏:“二娘,上次璟儿莫不是说,芊芊会出红疹?” 李氏也一愣,道:“是啊,好像是说过的……”李氏心里惊诧,央及他不仅仅会看病,还会未卜先知吗? 难道那孩子,真的是得了祖爷的保佑? 上次陈璟说,他被药王庙的神像砸中,李氏其实是半信半疑的。可这一刻,她惊愕发现,陈璟医术简直骇人。 他能望面断诊。 医学里讲究“望、闻、问、切”。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而知之谓之巧。 陈璟难道到了神医的地步吗? “……去,把陈二官人请来。”李氏愣神的时候,老太太吩咐她的丫鬟,让她去外院请陈璟。 丫鬟道是。 她们很快就到了李芊芊的院子。 院子里种了株银杏树,已经有了些年月,树冠如盖,碧叶郁葱。 刚跨入院门,就听到大奶奶焦急的声音:“……别挠,别挠!” “娘,好痒!”李芊芊哭得凄厉。 “……皮都破了,再挠下去就要烂了。不许挠,大夫快要来了。”大奶奶哄着她,也急得哽咽。 老太太和李氏等人进来,就瞧见李芊芊头发披散,脸上一条条的红痕,有些地方都见了血迹。 白玉般无瑕美丽的面庞看上去有点可怖。 “老太太……” 乳娘和丫鬟们发现了老太太,纷纷行礼。 大奶奶和丫鬟碧桃抱着李芊芊,两人合力将她双手反剪,不许她再往身上挠。老太太来了,她也顾不上行礼,只是叫了声娘。 “……这是怎么了?”瞧着李芊芊这幅模样,老太太眼睛也湿了。 李芊芊眼泪直流,哭着对老太太道:“祖母,我好痒。” 痒,比痛更难受。 不能挠痒的滋味,简直是酷刑折磨。 “好孩子,大夫快要来了,没事没事。”老太太坐在她的床畔,安慰着她。 李芊芊只是哭。 她一个劲叫。 太难受了。 无奈她被母亲和碧桃两个人反剪,一下都不能挠。若是挠一下,反而好点。李芊芊恨不能用头撞地,来缓解这种痛苦。 “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太太见她这样,心都碎了一半,问旁边的乳娘,“怎么突然发这病,是吃坏了什么?” “……昨日夜里就吃了碗红枣米粥,并未用其他的东西。”乳娘战战兢兢回答,“姑娘前几日,就说胳膊和脸上有点痒,只是没这样厉害。” “既如此,为何不早请大夫!”老太太盛怒。 老太太急得发火,李芊芊又哭又叫,李大奶奶心疼得掉泪,屋子里乱成了一团。 陈璟跟着丫鬟,疾步奔到了李芊芊的院子。他一脑门薄汗,就看到了这么狼藉的一幕。 他比大夫先到。 第050章外用 “让她抓一抓,不妨事的。”陈璟进来,瞧见李芊芊哭得那么惨,似要命一样,就开口道。 李芊芊的双手,被她母亲和丫鬟按住,不准她挠。痒却挠不得的滋味,是非常难受的,所以她哭得凄厉,在床上扭来扭去的,试图用被单摩擦痒处。 可是无济于事,她扭动得几乎发癫,哭得也惨。 她是出红疹,就是风湿性的荨麻疹。这种病,脸上和胳膊上的皮肤,被抓得一块块的,似要烂掉,看着很吓人,也遭受,实则并不是什么大病,在后世很常见。 这病发起来,那钻心的痒,极其痛苦。 上次陈璟见李芊芊眼脸微肿,又听到她声音不太对劲,知道她扁桃体不舒服,就预测她可能会风热化疹,让她提前预防,喝点金银花和连翘泡水,清热疏风,防患于未然。 因为这个年代的中药,起效比较慢。遇上风疹这种病,起效慢的话,浑身发痒,是要受罪的。 怎奈,李芊芊没听。 陈璟也不能肯定她必然会化疹。预测病,自然只有六七分的把握。所以,李芊芊没有吃药,陈璟也不好勉强她。 万一人家身体好,把那些风邪扛过去了呢? 这个谁也说不好。 如今见她痒得这么难受,陈璟心下不忍。李芊芊算是他比较喜欢的晚辈之一了。陈璟一进来便说话,让李芊芊挠痒,屋子里的人就都留意到了他。 李大奶奶没有理会陈璟,依旧按着李芊芊的手,低声道:“不能抓。一抓就要破皮,好好的人都要抓坏了!” 她有自己的生活经验。 李芊芊的指甲尖长,昨夜太痒,她足足抓了两个时辰,越抓越痒,全身上下都是疹子,还有些地方破了皮,现了血痕。 一块块的红斑,布满了全身,是很吓人的。 陈璟没有瞧见李芊芊身上的模样,所以不知道她的惨状,见她这般痛苦,故而让她抓抓。实则是不能挠的。 “别抓别抓,不能抓!”李芊芊的乳娘也这样说。 “她这样难受,还是给她抓抓。换个没有指甲的丫鬟,隔着衣裳慢慢抓,别太重就好。”陈璟道,“能缓一时,也解她一分痛苦。” 李大奶奶垂了脑袋,依旧抱着哭嚷的李芊芊,装作没有听到。 她仍是不认同陈璟的话。 她觉得不能抓,陈璟只是个孩子,不懂事,他的话不能听。 李芊芊仍在哭。 “璟儿说得不错。”李老太太突然开口,“你们熬得住痛,也未必熬得住痒。让碧桃给芊芊抓几下,别太重。” 是李老太太让人请陈璟进来的,所以她替陈璟说话。 李大奶奶脑袋垂得更低了。她婆婆发话,她也不敢反驳,甚至不敢露出半分不满,唯有低了头,遮掩情绪。 丫鬟碧桃就道是,轻轻帮李芊芊抓痒。 李芊芊那痛苦扭曲的表情终于微缓,仍是哭得伤心。 老太太见陈璟站在一旁,不知该怎么是好,就开口道:“璟儿,是我派人请你来的。初六那日,你不是说,芊芊有点症状,要吃些药才好吗?” 这话,说得李大奶奶也一怔,抬起了低垂的脑袋,看着陈璟。 李芊芊也望着陈璟,眼泪汪汪,楚楚可怜。 “是啊,老太太。”陈璟回答,“初六那日,我看芊芊的面相,似感染了风热之邪。风热之邪,春夏交替时节总容易患,很常见。风邪上受,首先犯肺。 而肺主皮毛,一旦发病,很可能会出红疹。我想着,万一出红疹,人是很受罪的,故而让芊芊吃点清热疏风的药,未雨绸缪。” 可是李芊芊没有听。 “……你居然看面色就能断病?”李老太太沉吟了下,道。 这无疑是奇闻。 可是他都说对了。 医者,关乎病家生死。陈璟到底年纪小,不应该有这样的医术,哪怕他真的说对了,也不能排除蒙猜的嫌疑。 李老太太活了半辈子,也算有点见识,仍是不敢十分信任陈璟。 等陈璟说完,李老太太沉吟半晌,才接了这么一句。 他们说话的时候,李家其他人也都知晓了李芊芊的病。 李芊芊的父亲李大郎在外院书房,和家里的管事们对账。听说女儿病了,立马进了内院。 李八郎在家无事,也跟着来了。 他们的进来,打断了李老太太和陈璟的说话。 李芊芊的婶母、堂嫂、堂妹等,也来了满屋子。 倒是大夫,迟迟不来。 李大郎一进门,就问女儿的病情。 他妻子哽咽着说明了。 “大夫呢,派了谁去请大夫?”郎中还没来,女儿又啼哭不止,李大郎急得在屋子里打转。女儿哭得凄惨,面容全是红疹,破了相,又狼狈又痛苦,让李大郎痛心疾首。 他是很疼这个女儿的。 李芊芊从小就懂事,活泼热情。年纪虽小,为人处事却是面面俱到,令人敬佩,家里无人不喜欢她。 “……派了福生去请。”一个大丫鬟回答。福生是外院的小厮,平日里帮着请客、跑路。 “怎么还不回来!”李大郎声音不由提高。 满屋子的丫鬟、女眷们都吓得噤声。 寂静的屋子里,李芊芊的啼哭就显得更悲凉。她也哭不出其他的,只是反复说:“娘,娘,我好痒。” 虽然丫鬟已经在帮她抓,可根本不管用。她是全身发疹,丫鬟的轻抓是杯水车薪,毫无作用,反而更加痒。 李芊芊自己有长长的指甲。要是自己能狠狠挠几下,该多舒服! 可惜,她的手被她母亲紧紧攥住,手腕都发红了。 她唯有不停的哭娘。 她痒起来,恨不能在床上翻滚,只可惜被她母亲抱着,根本动不了。她几乎痉挛,痒得骨头里,痛苦万分。 李大奶奶也被她哭得心里发酸,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她们母女这样,李大郎不知道怎么办,越发急了,脸色更加难看,声色俱厉对丫鬟道:“再派人去请。让李德他们,全部去请大夫,多请几个来!” 李德是李家的总管事。 大丫鬟得令,急匆匆去了外院。 “大哥,你别急,大夫就快来了。”李八郎劝李大郎,然后稍微压低了声音,“娘在这里呢……” 李大郎只顾忧心女儿,忘了他母亲还坐在一旁。 老母亲在此,他这样生气发怒,也是不孝。 “娘……”李大郎意识到自己失态,收敛情绪到老太太跟前,施了一礼。他不仅仅是李芊芊的父亲,也是李氏的家主,他如此方寸大乱,的确不妥。 老太太却很能理解儿子的心情。她摆摆手,道:“无妨。大夫还不来,也够拖沓的!” 她心里更急。 “不如,我开个方子,熬点浓汁,给芊芊外敷吧。”李大郎和李八郎进来,打断了陈璟和老太太的对话,也让陈璟彻底被无视。直到此刻,陈璟才有机会再说话。 李大郎眉头轻蹙。 他目光里,满是不信任。 “……大哥,让央及开个方子试试。我们家姻亲贺氏二公子,病了五年,诸多神医无可奈何,就是央及治好的。郎中还没有来,让央及试试,免得芊芊遭罪。”一直没有开口的李二娘,终于道。 芊芊那么难受,外人看了都不忍,李二娘也不忍心。 况且,陈璟的确是曾经治好过两例恶疾。 李二娘这次回娘家,多次提到陈璟治好了贺振。可李大郎听了,过耳不过心,只相信二三成。 饶是这二三成,也意味着陈璟是会点医术的。 现在,她又这么说。 李大郎犹豫了下,眸子微闪。 “我不开内服的方子。”陈璟知道李氏众人的顾忌,为了获得他们的信任,陈璟打算一步步来,于是道,“等大夫来了,再开方用药。 我开个方子,将药材熬煮成汁,用来泡澡,缓芊芊这奇痒,解她一时痛苦。虽然治标不治本,也能让芊芊暂时少受些罪。” 内服的药,如果服用错了,可能致命;而外敷的药,哪怕是错了,也不会害命的。 芊芊这么难受,作为亲属,任何方法都愿意尝试的。 李二娘又不停讲陈璟有医术。 “好,那就劳烦央及了!”李大郎道。 不管怎样,都要试试,好过现在这样干着急。 “老爷……”听到这话,李大奶奶吓了一跳。她是不相信陈璟,怕陈璟害死她女儿。丈夫居然答应让陈璟开方子,李大奶奶心惊肉跳。 男人的心怎么这样宽? 李大郎转头,目光犀利。 李大奶奶触及他的目光,又低垂了头,不敢多言。 丫鬟拿了纸笔来。 陈璟起身,到外间的案几上,伏案写方子。 李永容跟了出来,站在一旁看。只见陈璟在纸上写:“五倍子半斤、蒲公英两斤、苦参两斤。” “咦,用这么大剂量?”李永容问道。 大夫开方子,都是几钱、几钱的开。 而陈璟,居然论斤开药。 陈璟解释:“这些药材呢,都能清热解毒、抑菌止痒。煮了一大锅水,倒在澡盆里,让芊芊浸泡上半刻钟,她的痒暂时就能缓解,所以剂量大……当然,这个治不了根本,她还得吃药。” 后世治疗荨麻疹,外用药剂的成分,包括这几样药。 李永容听了,点点头,虽然他没听说过什么叫“抑菌”。不过,他不懂医,医学上很多的词,他都不知道,所以没有深究。 等字迹稍微干了点,陈璟拿进去,给李大郎看。 李大郎也看不明白,见剂量如此大,也问了句为何。 陈璟把刚才的解释,又说了一遍。 “快,拿到外院,派人去抓药,速去速回。”李大郎得到了陈璟的解释,就转手把药方交给身边的丫鬟。 丫鬟拿着药方,急匆匆跑了去。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仍不见大夫,李大郎好不容易压制的恼怒,又涌了上来。 而芊芊,仍在哭。 孩子嗓子都哭痒了,不停在床上扭动身子,来对抗奇痒。 李大奶奶抱不住她,让丫鬟和乳娘帮忙,将她按住,不准她自己去抓痒。 这时,最先出去请大夫的小厮李福生回来了,噗通给李大郎跪下:“大老爷,孙大夫被莫家请去了,小的晚了一步。 小的去莫家找,说我们家姑娘急病,在莫家门房上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孙大夫出来。后来,莫家的小子出来,让小的回去,说孙大夫今日走不了,他们家老太太留着孙大夫用膳。” 大户人家请郎中,总是有个固定的。 因为固定的郎中,熟悉脉案,治病更加得心应手。医者和病家之间熟悉,彼此信任,治病也更容易。 孙大夫擅长妇人科,李家内宅女人生病,总是请他。 没想到,今日这般不巧,和莫家撞上了。 怪不得李福生耽误到现在才回来。 “去请其他的大夫!”李大郎厉声道,“再派个人,去莫家问一声,就说我家姑娘等着救命,问莫家的午膳,能不能改日再吃,我们定然记莫家和孙大夫的恩情。” 李福生道是,转身跑了出去。 李大郎脸色,一时间阴晦不明。 明知他家姑娘等着救命,孙大夫居然因为要陪莫家的老太太用膳,就不来了。到底是人命重要,还是巴结莫家重要?这副嘴脸,真是可恨。 那莫家也可恨。若不是莫家挽留,孙大夫也不好不来。 李大郎脸色难看,屋子里其他人的脸色未尝就好看。 一旁的李八郎,也暗暗攥了攥手。 片刻后,去买陈璟开方子的小厮回来,提了药材进内院,屋子里气氛才松懈了几分。 第051章方子 陈璟要的五倍子、蒲公英和苦参买了回来。 他让厨房的下人全部倒入一口大锅里,煮出满满一锅水。 等药汁熬出来,就可以药浴。 家里下人连忙去准备。 起灶熬药汁,是很慢的。大约等了半个时辰,才将一锅药熬住了棕黑色浓郁的汁水。添了温开水,灌了满满一浴桶。 丫鬟们搀扶着李芊芊去沐浴。 李大奶奶仍在担心,不停的嘀咕:“……那一身的红疹,能见水吗?若是泡坏了,起了身脓疱,人就活不成了!” 李大郎瞪了她一眼。 李老太太也觉得这媳妇生性多疑,又胆小、易反复,没有半点自己的主张,眉头轻轻蹙了蹙。 “不妨事。”陈璟对李大奶奶道,“那是药水,只有好,没有坏的,您放心。” 他话音刚落,从净房里传来了李芊芊凄厉的尖叫声。 李大奶奶脸色大变,连忙要跑进去看。 李老太太重重一声咳:“那是药汁熬出来的水。芊芊刚刚入药浴,只怕是有点疼。你慌什么?” 她的语气有点重。 李大奶奶就停住了脚步,慢慢折回来。 大家各自坐下,心事重重。 从李大郎进内院到现在,已经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就是两个小时,连药汁都熬好了,仍是不见大夫来。 不仅仅是李大郎,连陈璟这个外人也觉得不对劲了。 姚江也是县城。经济、人口比望县稍微次一点,医馆和郎中却是不缺的。李家派了不少人出去请大夫,两个小时居然没人回来。 不同寻常。 “这是怎么回事?”李大郎终于忍不住,出声道,“让李德派人去请大夫,他派了不曾?惠儿,出去看看!” 惠儿是李大奶奶身边的管事丫鬟。 “是。”惠儿得令,行礼急忙退出去。 她刚刚走到院门口,就见李德脚步急速往这里赶。 惠儿忙把他带进来。 “……小人去了崔氏药炉。崔大夫原本说要来的,只是回屋去拿他的行医箱。不成想小人在大堂等了一刻钟也不见他出来。派了小伙计去问,小伙计出来说,崔郎中家里有事,先回家了。 小人心下觉得不对劲,却念着姑娘的病,不敢多纠缠,又去了姜大夫府上。姜家的下人说姜大夫在家的,把小人引到中堂喝茶稍等。又等了半刻钟,下人出来说,姜夫人出门了,前言不搭后语。”李德把自己耽误这么久不回来的事,一一解释给李大郎听。 满屋子的人都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大夫都躲着他们家? 这些大夫里,崔大夫是时常到李氏行走的,李氏逢年过节也要给他下礼,关系还不错。崔大夫医术、医德都颇好,李大郎很推崇他。 如今见死不救,是怎么回事? “老爷,咱们家是得罪了谁吗?”李大奶奶担忧问。 李大郎也是一头雾水。 不止这一件事。 这半个月来,很多事不对劲,李大郎一开始没有多心。前天,和他们铺子要好的曹氏钱庄,突然说要来算算账。 李氏的铺子和钱庄常年有往来,都是年终算账的。 当时,李大郎还以为是曹氏钱庄出了事,需要钱应急。都是老朋友了,李大郎也没有多问,就和他们把账算清了。 可和今天的事联系一处,就透着蹊跷了。 “能得罪谁?”李大郎浓眉紧锁,“我们家从不仗势欺人,做生意更是光明磊落……” 坐在一旁的李八郎,脸色却难看至极。 他不由望向陈璟。 陈璟也在看他。 兄弟俩对视一眼,心里都有底了。 杜家! 杜世稷输了二万两现银、十八匹上等良驹,合计四万两。 杜家不甘心,在报复李氏。 一百五十两银子,可以供陈璟一家人大半年衣食无忧。那么,四万两,无疑就是天价,再财大气粗的家族也要肉疼。 杜世稷纨绔,银子当流水花,当时输了就输了。杜世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杜家却不肯吃这个亏。 在整个姚江,他们还没有跌过这么大的份。 这口恶气,怎么咽得下? 他们这是要一点点整死李永容,把整个李氏扳倒,弄得李氏一族在姚江不能立足。 这只是开始。 “老八,你在外头惹事了不曾?”李大郎倏然把目光转向了李永容,厉声诘问。 家族的子弟,哪怕会惹事,也惹不了大事,因为没那么本事。 只有李八郎,他认识的人,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都有点家底。 李永容被长兄的气势一震,心里怯了几分。好半晌,他才整顿好心绪,故作无辜道:“没有,我能惹什么事?我最近这十来天都不曾出门……” “你为何不出门?”李大郎心里倏然一惊,目光更加犀利寒冷。 端阳节后的半个月,是马球的盛举。李八郎从小就喜欢马球,这是受他父亲的影响。家里那八匹马,不算什么良驹,是他父亲在世时,亲手挑的小马驹驯养的。 后来他父亲去世,李大郎兄弟几个要卖了那些赛马,李老太太不同意,觉得那是对先父不孝,应该保留下来。 那几匹马,就交给了李八郎。 这几年,为了那些马匹,兄弟几个不时争论,到底怎么处置。因为养那些马,每年需要大笔的钱,李八郎的几个哥哥私以为不值得。 李家又不是真正的富足。 后来,是李老太太贴了自己的私房钱,供给李八郎继续养马、打马球。 每个月,李八郎都要出去打五六回。到了“端午、中元、重阳”这三节,姚江有半个月的马球赛,李八郎从不虚场。 这次的端阳节后马球盛况,李八郎却十来天不出门。 从来没有这样过! 还说没惹事? 没惹事,干嘛躲在家里不出门? “说,你到底惹了什么事?”李大郎豁然站起身,声色俱厉问李八郎。 “没有!”李八郎也恼了,梗着脖子粗声道,“没惹事!” 他越是这样,越是说明他真的惹了事,还不知悔改。 李大郎一口气没喘上来,脸色涨红。 “好了!”老太太重重将手里的拐杖,嗑在地上,紧绷着脸道,“是芊芊的病要紧,还是追究谁惹了事要紧?” 李大郎回神,神色微敛。 事情有轻重缓急,他女儿的病,还没有请到郎中呢,现在的确不是责骂弟弟的时候。 李大奶奶心里急了,在一旁低泣。 李二娘是嫁出去的女儿。李家这些家务事,她是不方便插嘴的,就在一旁坐着,轻轻给老太太拍背,低声道:“娘,您别生气。” 陈璟就更加不适合开口了。 屋子里气氛沉闷,空气都是凝固了起来,每个人吸气都变得小心翼翼。 正在僵持的时候,丫鬟碧桃突然从净房跑出来,又哭又笑,给众人跪下,道:“老太太、老爷、大奶奶,姑娘说,好多了,不那么痒……” “真的?”李大奶奶正在愁请不到郎中,女儿那风疹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女儿痒死。现在不过半刻钟左右,女儿的病情就有了点好转,让大奶奶大喜过望。 她看了眼陈璟,满是感激。 不等其他人说什么,李大奶奶敛衽,去净房看李芊芊了。 屋子里剩下几个人的目光,全部投在陈璟身上。 “……原本就不是什么大病。”陈璟笑了笑,缓和气氛,“大哥若是信得过我,我再开个方子,彻底给芊芊根治了。” 李大郎原本是无计可施,才同意给李芊芊用陈璟的药浴。 却不成想,居然有此奇效。 李二娘又多次说陈璟好医术。 李大郎心中,对陈璟已经有了七八成的信任。现在,其他大夫请不到,只有陈璟可用,李大郎思前想后,终于点头道:“那劳烦央及!” 陈璟就去开方子。 开好之后,陈璟把方子交给李大郎,道:“芊芊所患,乃‘风热郁肺’,我开了‘辛凉平剂银翘散’,活血祛风、辛凉清解。这病需得慢慢调理,用这方子十剂,每日一剂,吃上十天。” 李大郎接了过来。 陈璟写了一大堆的药名:金银花五钱、连翘三钱、桔梗三钱、竹叶三钱、蝉蜕一钱、牛蒡子三钱、牡丹皮二钱、紫草二钱、白茅根三钱、芦根五钱、生甘草二钱等。 “这方子,主要是清热疏风,又解毒利湿;牛蒡子和蝉蜕又能透疹止痒……”陈璟见李大郎看了半天,眉头微蹙,就又解释了一遍。 服药是件慎重的事。 陈璟到底太过于年轻。 李大郎是父亲,他小心谨慎,都是因为他心疼女儿,不能轻率。陈璟明白他的心情,所以一再解释。 最终,李大郎终于点点头,让人去抓药。 “把那个药浴的药,也再抓三份。熬煮成浓汁,不用泡澡,直接擦拭痒处,效果也不错。”陈璟又道。 李大郎就吩咐丫鬟,拿到外院去,交给管事,让赶紧抓药。 又过了一刻钟,李福生终于请了位老郎中来。 这位老郎中,已经六十多,腿脚有点哆嗦。姚江县城的大夫,比较出名的几位都请不到,李福生只得请了这位不知姓名的老郎中来。 看这老郎中,眼睛都花了。 信他,还不如信陈璟,至少陈璟的药浴已经起效了。 “……姑娘已经大好了,辛苦大夫跑一趟。送大夫回去吧。”李大郎道。 ※※※ 第052章帮忙 陈璟开的方子,用药种类颇多,一看便知道他是真的通医,而不是瞎蒙。 大家看他的目光,既赞赏,也带了几分疑惑。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学医的? 这个年代的医学,大都以家学和流派传承。 陈家既不是医学世家,陈璟也不曾拜师,他怎么学会的? 李大郎受李二娘之托,两次和陈璟聊天,说到从医还是读书的话题,陈璟都对学医分完坚持。 原来,他是真的懂啊。 “……这里无事,老八你先出去吧。”李大郎对李八郎道。 请不来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大郎要去慢慢查访。他也不想糊里糊涂就冤枉自己的兄弟。方才冲李八郎发火,也是因为太着急。等冷静下来,李大郎没有再骂。 陈璟也站起来,道:“我在这里也无事,先出去了。若是芊芊的病有了反复,您再派人叫我。” “好,你也去吧。”李大郎笑了笑道。 陈璟的大嫂还在这屋子里。她似乎想跟陈璟说什么。可最后,她只是微笑,什么也没说。 陈璟就跟着李八郎,出了李芊芊的院子。 天气晴朗,暖意融融的阳光似轻盈羽毛,在脸上滑过。 院子里很静,路上不时遇到丫鬟婆子,她们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所以微风撩拨树枝的声音就格外清晰。 幽静的庭院,隐约有暗香浮动。 虬枝婆娑,一下下搅动着光晕,足下的树影也变得灵动。 “……我惹祸了!”李八郎的脚步不快,每一步都很沉,宛如他沉闷的心绪。端午节那天的球赛后,他就一直心事重重。 “并没有。”陈璟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似投在地上的光,明亮中又带着几分跳跃。 李八郎轻轻叹了口气,他也觉得他没有做错。 没有错,却惹事了,李八郎知道! “杜氏太卑鄙。”李八郎又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咬牙切齿的怨恨,反而有种无奈和悲凉。 卑鄙,是需要实力的。显然,李八郎已经意识到了这点。 “……人之常情。”陈璟道,“人家输了钱,又有本事弄死你,干嘛放过你?” 李八郎眉梢微动,扭头看了眼陈璟。 陈璟的眼眸很静,静得几乎冷酷。那幽黑色的瞳仁,反映着阳光的碎芒,显得深不可测。 “你倒是懂得多!”李八郎赞陈璟,“会医术、会马术、球技也不错,还懂得人情世故!” 他有点怀疑陈璟了。 陈璟笑笑,笑容很坦然。 他这份坦然,落在了李八郎眼里,打消了李八郎心中的疑惑。 兄弟俩继续往外走。 李八郎眉头紧锁。 陈璟却絮絮叨叨说着话儿:“……杜氏明明可以简单粗暴折腾你们家,可他们没有那样做。现在看来,他们可能是听说了李氏和蔡家联姻的传言,心里没底,不知传言是真是假。 你们家请大夫,不过是今早的事,杜氏这么快的动作,足见他们是早已准备妥善,就等着收拾你们家。这只是试探。想让杜氏罢手,你还得去求求蔡二哥。” 李八郎的眉头锁得更深,没有答话。 陈璟说的,他都知道。 但是,他不想去求蔡书渊。 钱,他是不可能还给杜家的。别说他已经分出去了,就算没分,他也不会还。这是他赢得的,光明正大! 去求蔡书渊,定然要蔡书渊破费。男子汉大丈夫,尚未娶人家姑娘,就靠妻族,有点吃软饭的窝囊。 可是除了蔡家,其他人也没能力和杜家抗衡。 杜家就是以势压人,他能如何? 难道去讲理?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讲理。 李八郎左右为难,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烦躁极了。他也觉得无力。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觉得,男儿必须有权有钱,否则就任人践踏。 哪有什么公平和正义? “……大丈夫能屈能伸。求人一次,将来十倍报答,也不枉真汉子。”陈璟继续道,“趁着杜家还只是在小事上试探,你去求蔡二哥,蔡二哥解决这件事费钱费力会少些。等事情闹大了,你还是得去求,到时候蔡二哥花费就更多了。” 李八郎脚步微顿。 他紧紧抿着唇,浓眉拧成一团。 陈璟看不清他的情绪。 “借力打力,并不丢脸。”陈璟见他还在犹豫,继续劝他,“想往上爬,能用的资源都要用上,固守自尊就难成大事了。况且,求人也不算丢了自尊,谁一辈子还不求人么?” 李八郎又抬头,看了陈璟一眼。 陈璟的话,终于打动了他。 他顿了顿,抬足往外走,对陈璟道:“你自己去玩吧。若是我大哥找我,就说我去了蔡家。” 陈璟站在原地,望着李永容远去的背影,久久没动。 那背影,有点清瘦,走得也有点艰涩。但是,他终于肯迈出这么一步,足见他的成长。 陈璟记得端阳节那天,李永容在马车上说过的话:“考个功名,光耀门楣是其次,首先是能自己做主……” 那一刻,他一定顿悟了很多。 陈璟也想起了之前,旌忠巷的伯祖父说过的“像医者,虽能救人性命,却万事不由己……” 这意思,大概和李永容所顿悟的相差无几吧。 陈璟背着手,缓缓往外院的厢房走去。 不知为何,他心里也添了几分寂寥。 幸好今天他在这里。若是他不在,李芊芊怎么办?偌大的姚江县城,有点财力的李氏,居然请不到大夫! 陈璟回了他自己临时住的厢房。 李芊芊那边,更衣喝药,陈璟一个外男在场不方便。况且,有了那些药方和药浴,芊芊的病很快能好,陈璟心里无牵挂。 他坐下来,拿了本书随意看着。看了几页,因为温暖舒适,他开始犯困。 不知不觉,就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模模糊糊的,他闻到了一股子馨甜的浓香,似乎是丹桂的芬芳。前世他祖父的书房外,就有株古老的木樨树。 每到了金秋时节,那金黄碎蕊会随风落在窗台、书案上,光影错落间,满院馥郁。 一个稚嫩的声音,坐在窗台背书:“……夫陈氏为医,不得恃己所长,专心经略财物……凡治病,必当安神定志,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天下含灵之苦,无欲无求……” 猛然一个激灵,陈璟就醒了。 暮春时节,根本没有丹桂。 他的书案旁边,也没有那个严肃的身影。 可那个稚嫩的声音,却落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那是年幼的他。 他背的,是陈氏家训,改编自孙思邈的《大医精诚》。学医之前,先背家训,记住先志和传承。 陈璟前世十八岁出师,悬壶京师。从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浮躁了,从未没有做到无欲无求,家训也忘到了脑后。 他那时候,追求成就感,追求认可。 换了一世,他仍是做不到祖父要求的医德。 不知怎的,今天会突然梦到祖父和年幼的自己。 是李永容的事,让他触及心绪?前世,他也有过和李永容一样的心里历程。那些历程,毁了祖父交给他的为人处事之道。内心深处,他是很自责的。 陈璟扶额,手支在书案上,良久没有抬头。 ※※※ 李八郎出去,直到宵禁时才回来。 回来之后,他来找陈璟,说:“蔡二哥答应帮忙。”他心情还好。 “挺好的。”陈璟笑道,“他很器重你。” 上次在马球场,陈璟就看得出,蔡书渊很欣赏李永容。 李永容笑了笑。 杜家行事迅速,蔡书渊更迅速。 因为李芊芊的病,陈璟的大嫂准备再多住五日,等芊芊病情稳定了再走。 第二天,陈璟和李家众子弟在花厅用膳,小厮突然跑进来,对李大郎禀告道:“孙大夫来了……” 李大郎蹙眉。 昨日陪莫老太太用午膳而不肯前来救命,李大郎对孙大夫失望透顶,心里添了几分冷意,道:“请他到中堂喝茶。”他没有立刻去会孙大夫。 片刻,小厮又来禀告:“崔大夫来了。” 崔大夫前脚进门,姜大夫后脚也到了。 这三位,都是昨日拒绝出诊的。 今天这么早就登门,可见蔡二哥的事情已经办妥,杜家撤招了。 李八郎暗中舒了口气。 李大郎却惊疑不已,不知到底怎么回事。用了早膳,他并没有去会三位大夫,而是带着陈璟,去内院看李芊芊,给李芊芊复诊。 李芊芊已经好了大半。 她仍是发痒。现在只要发痒,立马涂上熬煮的药汁,就不会好很多。 “……昨夜睡了几个时辰?”李大郎在女儿面前很慈祥。 “痒得醒了三次。”李芊芊笑道,“醒来抹了药汁,又睡着了。爹,您无需担心我,二叔的药好用得很。” “你应该好好给你二叔道谢。”李大郎松了口气。 “是,多谢二叔!”李芊芊笑道。 陈璟也笑:“不客气。” 李大郎见女儿的病情已经在好转,就知道陈璟的药是管用的。什么孙大夫、崔大夫,今天是用不上了。 “……你好好歇着,我回头再来看你。”李大郎还有正事,没有多耽误,坐了一会儿起身要走。 李芊芊道是。 陈璟也要走。 李芊芊却挽留他:“二叔,你等会儿再走,跟我说说我的病嘛,我想听。” 陈璟看了眼李大郎。 “央及跟她说说。”李大郎笑道。因为陈璟年纪小,又是亲戚家的孩子,李大郎对他是不设防的。 况且,李芊芊这里,还有满屋子的丫鬟婆子呢。 李芊芊又懂事。 “好吧……”陈璟答应。 李大郎留下陈璟,自己快步出去了。那三个昨日不肯出诊的大夫,李大郎要好好会会他们。 等李大郎一走,李芊芊立马调皮吐舌头,撸起半截袖子,把细嫩的胳膊伸到陈璟面前:“可怎么办,我都被你的药汁染成黑色的了,你瞧瞧!” 她淘气的晃着胳膊。 嫩白的胳膊,的确被药汁染成了棕黄色,不如从前那般可爱。 陈璟失笑。 他的手指,轻轻在李芊芊的额头敲了一下:“这是治病,染黑就染黑了吧,你个小鬼!” “会不会留疤?”李芊芊笑嘻嘻的,继续晃胳膊。 这时,李大奶奶来了。 李大奶奶服侍婆婆用完早膳,就赶过来看女儿。她一进门,就瞧见她女儿把大半个胳膊露出来,伸在陈璟面前。 而屋子里丫鬟婆子四五人,居然没一个人拦着。 李大奶奶脚步微顿。 第053章借住 李芊芊的母亲进来,看到陈璟在这里,而李芊芊在陈璟面前又活泼,没有男女大防,脸色不太好。 陈璟看在眼里,起身告辞。 李芊芊略有遗憾,她还有很多问题没问。 但是她母亲紧绷着脸,留了陈璟在这里,陈璟也不舒服,李芊芊就没有多挽留。 陈璟从李芊芊的院子出来,路上想:“像芊芊这么大的女孩子,其实不太通男女之情的。大人疑神疑鬼,强行阻止,反而会诱发她往那方面想……” 李芊芊天性热情,待陈璟和自家兄弟差不多。 她母亲,却不这么想。 陈璟是李二娘的小叔子,和芊芊差了一个辈分。哪怕再有情谊,也不可能结姻亲,这是这个时代的主流观念。 李大郎是明白的,所以李芊芊留陈璟,他没说什么。 李芊芊无疑也是知道的,她待陈璟亲切,也仅仅是把陈璟当个谈得来的长辈。小孩子都喜欢没有架子的长辈。 而李大奶奶,作为李氏主持中馈的长房大妇,李家内宅未来最高决策人,她最应该有这种见识的,偏偏她不懂。 “虽说妻贤夫祸少,可单贤惠也不行。以后讨老婆,要找个有见识的。”回去的路上,陈璟暗想。 不过,在这个盲婚哑嫁的年代,娶到什么样的女人,得靠运气。你不可能在婚前和未婚妻接触太多,能见上一两面,知道长什么样儿,都算好的。 “想这个干嘛?一年半载又不会娶老婆。”陈璟甩甩头,快步走了出去。 过了两天,李芊芊的风疹就好了大半。 已经不那么痒了。 这是陈璟那药浴的功劳。 内服的药,她还在用。 “学医也不错!”李大郎对李二娘道。 陈璟治好了李芊芊,让李大郎对学医这件事大为改观,甚至主动帮陈璟劝说他大嫂。 李二娘带着小叔子回娘家,是指望兄长帮忙劝说,让陈璟断了学医的念头。不成想,最后她哥哥反过来劝她支持陈璟学医。 李二娘哭笑不得。 她看陈璟的目光,和之前也大不相同。 她心里对学医,几乎没了再阻碍的念头。 又过了两天,李芊芊的病情稳定,陈璟一家人要告辞。 前一天晚上,李家阖府准备了晚膳,给李二娘一家人辞行。 男女十岁不同席,于是整个用膳的花厅,用黄杨木底座十二扇屏风隔开,男人们坐在东边,女人们在西北,孩子们在角落安置两桌,随便他们胡乱坐。 陈璟是亲戚,所以跟着李大郎等人,坐了主桌。 饭桌上原本挺热闹的,大家相互敬酒。 这时,李八郎突然道:“我跟着二姐,去望县。” 饭桌上突然一静。 他的几个哥哥都愣了愣。 李二郎问:“去做什么?” “……我想闭门读书。在家里,总有亲戚朋友人情往来,心静不下来。二姐家人事简单,还有央及作伴。闭门苦读半年,我明年要下场考学。”李八郎道。 这话似响雷,哄得炸开了。 李八郎的几位兄长都惊愕看着他。 从前只惦记着打马球,不让他出去,他偷偷摸摸也要去的,从来不提读书的话。 现如今是怎么了? “突然说要读书,也是蹊跷。”李大郎道,“我们兄弟几人,你最小,不指望你中兴门庭,你该玩就玩,我们也不拘束你。到底有什么事,和我们明说,别拿读书做幌子!” “不是幌子!”李八郎神色肃然,“虽说读了书,哪怕是中了进士,也未必能做官。可不进学,就更加不可能做官了。 难道打一辈子马球? 马球打得再好,旁人也不会高看我一眼,又有何益?不玩了,我去读书,和姚江这些朋友暂时断绝来往。留在姚江的话,哪怕我不出门,他们也会来找我。所以我说,去望县住个半年。” 李大郎几个人,面面相觑。 他们没想到,李八郎居然有这种志向。 邻坐的陈璟也听得一清二楚。 陈璟没开口,只是看了眼李八郎。 “你……”李二郎错愕半晌,“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做官?官那么好做吗,熬个十几年也未必能考上,考上了也未必有官做。” 他们觉得,走读书这条路,太难太远,费时费力,可能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李家不是书香门第,他们不以读书为己任。 如果子弟说要读书,将来当官,李家无疑是愿意倾家荡产支持他的。可说这话的是李八郎,就没什么可信度。 李八郎都快二十了。 他都玩了快二十年。 一个人,是不可能突然该性子的。 李八郎的哥哥们只当他又想玩什么花样。 “我知道,我愿意熬!”李八郎道。 满桌微微静了静。 “你那些赛马呢,怎么办?”李三郎试探着问了句。 “卖了!”李八郎决然道。 这下,李家几位兄弟都惊容满面。 愿意卖了赛马,这是破釜沉舟,下了狠心的。 吃饭之后,李家几位兄弟继续商量。 他们问陈璟,同意不同意让李八郎去陈家读书。 “……这事,得问我嫂子,是她当家。”陈璟笑道。 李八郎自己问了。 李二娘也是惊愕不解。 反复确认,知道李八郎是真的想找个安静地方苦读书,李二娘答应了。 李二娘答应了,李家众人又是一番商量,最后李老太太点头,李大郎也同意了。 就这样,他们来的时候五个人,回去的时候六个人。 李家的马车送他们。 马车宽敞,李八郎和陈璟、陈文恭三人乘坐一辆。 陈文恭很兴奋,他非常喜欢八舅舅。 陈璟却笑着问他:“……你去读书了,那只小猴子怎么办?你不打算娶她吗?” 李永容笑了笑。 提到蔡书闲,他眯起了眼睛。 那姑娘很喜欢他,他知道。 “我和蔡二哥商量过了。我说以后不打马球,专心读书,明年考个童生,蔡二哥很赞同了。等明年考到了童生,回去成亲,以后在慢慢读。”李八郎道。 蔡家是同意的。 陈璟觉得这也不错。 路上,他们又谈了很多关于读书的话题。 陈璟建议他:“应该找个老师。自己闭门读书,还是很有风险的。” “……我没有名气,连个童生也不是,名师哪里肯收?”李永容道,“既要拜师,就要拜个才华横溢的,而不是碌碌之辈。” 看来,他做了很多功课,而且目标很远大。 那些真正的大儒,收徒是不看对方家财的,給再多钱也没用。当然,有时候也不看对方的名气和功名。但是有点功名,有点名气,至少有点优势。 拜师不能全凭运气。 像李永容现在这样的,如果去拜大儒为师,就是全靠运气了。运气往往是靠不住的,还是要先念出点小名堂作为资本。 从端午节后,李永容就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他是打算洗心革面,好好上进的。 “也是。”陈璟笑道,“我哥哥也是闭门读书,考中了举人。你好好努力,别说童生,也许一举中个秀才呢。” “如此最好了……”李永容道。 马车在官道上飞奔而行。 中午的时候,他们才到望县。 七弯巷的宅子太小,卸下行礼,李八郎就把车夫们打发回去了。 知道他们回来,邻居的葛家婶子跑过来,对李二娘道:“这些日子,总有人上门,说找你们家二爷。还敲我们的门,问知道不知道二爷去了哪里。” 李二娘微讶,问:“是什么人啊?” “都是些体面人,衣着光鲜,客客气气的。”葛家婶子道。 不是地痞流氓,李二娘就舒了口气。 “也不是同一批人……”葛家婶子又说。 李二娘看了眼陈璟。 陈璟耸耸肩:“我不知道啊。也许是沈家的人?” 他记得临行前,沈长玉派人送了端午节的节礼给他。结果,他没有登门拜访。难道是有事? 李二娘心里微动。 她跟葛家婶子道谢。 大半个月不在家,家里落了层灰。 李二娘和清筠准备收拾屋子,就对陈璟道:“你带着八郎,去城里逛逛。八郎还没有在咱们望县逛过呢。” “……我帮你们收拾吧?”陈璟道,“这么多屋子,你们要收拾到什么时候啊?我去提水。” 收拾屋子,肯定要用水洗擦。 李八郎错愕看了眼陈璟,又看了眼他二姐,心里嘀咕:帮忙打扫?去提水?二姐,你是拿小叔子当下人用吗? 李二娘看明白李八郎的眼神,有点尴尬,轻咳道:“不妨事,很快就好了。” “没事,我先去提水。”陈璟道,“家里水缸的水半个月了,都臭了。我带着八哥去玉苑河边看看景致也不错,明日再带他出去逛。” 然后他又对李八郎道,“你见谅,我们家没人小厮,总不能让她们女人家去提水做粗活。” 李八郎回神,茫然道:“好……好啊。” 他又看了眼清筠。 提水这种事,就算没有小厮,丫鬟不能做吗,为何要陈璟亲自去做? 算了,他们小门小户的,不讲究规矩,去提水就提水吧! 李二娘要拦,又想到李八郎在此,陈璟说什么就是什么,别质疑他,于是没有多阻拦。 “你挺疼我二姐的。”路上,李八郎回过神,也挺欣慰的。 “她是我大嫂。我没有母亲,她就是我娘啊。”陈璟笑道。 这是对外人的说辞。 他心里,只是做不到自己享清福,让女人去劳累。这种观点,和这个男权至上的社会也是格格不入,陈璟只得一遍遍强调,他把大嫂视为母亲。 孝顺是大义,这个就没人再见怪了。 第054章事发 李八郎到了望县后,住在陈璟隔壁的小耳房。 第一天晚上,兄弟俩用膳后,在陈璟的耳房里闲聊。 陈璟告诉他:“我要开家药炉……” 这算是把自己的理想,告诉了李八郎。 李八郎只比陈璟大两岁,彼此算同龄人。见陈璟坦言,李八郎也没有藏掖,把他突然顿悟,有了争名夺利之心的缘故,告诉了陈璟。 “……从前打球,因为赛马是中下等,哪怕赢了,也只是赢比自己赛马差的人,意料之中。跟杜世稷那种人打球,输的时候多。 那时候,心里总想:要是哪天痛痛快快赢一回,该多好,也不枉自己苦练球技和马术那么多年。然后,端午节那天赢了,的确很高兴。高兴之余,又觉得空虚,赢了又能如何? 赢了,之前的努力就有了个交代,可那又怎样?那胜利,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美好,说得苛刻点,根本没意思。 那几天,我整日在家里胡思乱想,很茫然,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后来,芊芊生病了,杜氏又一手遮天让我们请不到大夫,我一夜之间就想通了。 我们李家根基浅,在姚江混下去,永远不能与杜氏、蔡氏比肩。将来我娶了蔡氏,也要被人攻歼一辈子,说我们高攀。唯一出头的机会,就是家里有人考个功名,去做官。 与其指望其他兄弟子侄光耀门楣,还不如我自己去,所以我想念书了。” “我知道啊。”陈璟笑。 他这些心路转变的过程,陈璟能猜到。 李八郎笑了笑。 “你呢,真的要开个药炉?”李八郎问陈璟,“做个郎中,难道不是身不由己?你也是从小读书,放弃了可惜……” “的确也会身不由己。”陈璟笑,“可这人世间,每个人都会有不如意的事。发大慈恻隐之心,救世间含灵之苦,无欲无求,这大概是我的理想吧。” 这是前世的陈氏家训。 陈璟想起来,心里就有几分忐忑。 没做到啊。背了一辈子的家训,从来没做到过。也许,这辈子可以尝试下? 他想,他永远做不到他祖父那样的名医,因为他心里,很难做到无欲无求。 李八郎却顿了顿。 而后,他无奈笑了笑,道:“你还太小了……” 他觉得陈璟的想法幼稚,特别是“无欲无求”那几个字,说出来有点可笑。小小年纪,又不是出身高门,是没有资格说那几个字的。 两人说了会儿话,各自回房睡下。 次日,陈璟卯初就起来了。 李八郎因为择床,睡意很浅。陈璟在院子里拎水桶,也吵醒了李八郎。 “你作甚?”李八郎推开窗棂问陈璟。 陈璟声音轻轻的,怕吵醒对面的侄儿侄女:“去提水!” 李八郎的睡意一下子就没了。他忍了忍,还没忍住,问了出来:“你天天在家做这些事?” 陈璟点点头:“是啊。走了啊……” 潇洒拎了水桶,出门去了。 琼华曳地,夜阑人静,檐下的月色清明,天还没亮呢。 李八郎惊呆了。 陈璟在家里过得这么清苦吗? 陈璟回来第三趟的时候,天际红霞染透,似锦缎悬挂屋脊树梢,天终于亮了。 李八郎起来梳洗,看陈璟的目光就有点怪。 提完水,用了早膳,大嫂让陈璟带着李八郎去街上逛逛。 她特意塞了个荷包给陈璟,里面有两张一百两的银票,是上次在姚江陈璟打马球赢得的。 陈璟就带着李八郎,在望县四处看看。 李八郎问陈璟:“你们家,要不要买个小厮?” “不用啊,我可以自己提水。”陈璟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 李八郎语塞良久。 “你也可以帮我提啊。你这么大个子,又不是拎不动,对吧?”陈璟见他不说话,又道。 李八郎:“……” 就这样,他们回去的时候,多买了两只木水桶。 ※※※ 回到家后,陈璟每天又开始提水、读书。 只是,没有在玉苑河旁再遇到杨之舟。 上次他说去明州一个月。结果,快两个月了,他也没回来。 他在,陈璟提水的间歇可以说说话儿;他不在,陈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依旧如常过着他简单的生活。 李八郎读书,挺努力的,不会像陈璟那样经常打瞌睡。 到了第三天,旌忠巷那边有下人登门。 陈璟还以为有什么事,结果那小厮只是说:“二少爷让小的来看看,央及少爷回家了不曾。若是回来了,让央及少爷改日到旌忠巷去。老太爷有话说。” 这是伯祖父找他。 李氏也听到了,却不知何事,对陈璟道:“别改日了,现在去看看吧。” 家里人都很敬重伯祖父。 而且李氏有块心病:她卖掉的那些祭田,还没有买回来,她怕旌忠巷那边知晓。昨天,她已经找了帮她卖田的掮客。可是那掮客说,那些田已经别人买走了,李氏急得不行。 她已经托了那掮客帮她查,到底是谁买走的。 现在旌忠巷来找陈璟,李氏担心是东窗事发,心里忐忑不安,催陈璟去探探口风。 “好啊。那我去了,晚点回来。”陈璟道。旌忠巷那边人多,去了少不得给叔伯们请安。 “不妨事。”李氏道。 当即,陈璟就跟着旌忠巷的小厮,去了旌忠巷。 陈二没有什么事,是老太爷找陈璟。 老太爷对陈璟道:“以后搬到松鹤堂念书,也给我这个老头儿做个伴。你的笔墨和衣食,归我们管,告诉你嫂子一声。” 陈璟微愣。 这么简单粗暴,让他搬到旌忠巷来? 不过,君权父权至上的年代,老太爷吩咐小辈,的确不需要商量。 “不敢打搅伯祖父。”陈璟笑了笑,语态缓和,“我大嫂娘家的兄弟,来了七弯巷读书,给我作伴,伯祖父无需担心我形单影只。” 伯祖父肯定不需要陈璟作伴,因为旌忠巷的孙儿、重孙太多了,没必要找陈璟一个非直系孙儿。 他是想管束陈璟。 陈璟想,大约还是学医那事闹的。 “是吗?”这点,让陈二和老太爷微讶。 他们还不知李八郎来了七弯巷的事。 陈璟点头:“是的。” 陈二和伯祖父相视一眼。 “是你大嫂娘家哪位兄弟?”陈二问。 陈璟就把李八郎介绍了一遍。 “……和你年纪相当?”伯祖父蹙眉,“两个人哪里是结伴读书?依我说,结伴玩闹倒是真的。” 陈璟沉默。 “你哥哥不在家,你年纪尚小,若是走了歪路,祖宗泉下有知如何得安?”伯祖父又道,“你到旌忠巷来,旁的不说,至少咱们不会害你,任由你荒废了学业。你嫂子若是不同意,让她到我面前说话!” 这话,就有点重了。 已经是在下最后的通牒。 陈璟也知道,这代年代的人很歧视女人,男人的教育是不可能交给女人。 端午节后,伯祖父就想说这话。 结果,陈璟一家人躲到姚江去,这么久不回来,伯祖父的话也憋了大半个月。他原本还想好好说服陈璟,现在没了耐心。 老太爷其实是好心。 若不是希望陈璟好,也不会想管他。 旌忠巷的子弟这么多,能到松鹤堂念书,将来就在家族里有一席之地,谁不稀罕?可老太爷一个也不要,只要陈璟。 这是对陈璟的器重。 陈璟医学天赋异常,让伯祖父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因为陈璟有塑造的可能,老太爷不忍心他荒废,贴钱又花时间教导他。 这的确是恩情。 但陈璟的理想,不是读书走科考,他想做个郎中。 他顿了顿,心想话到了这个份上,用什么理由拒绝呢? 顶撞伯祖父自然行不通。不说长辈是为了陈璟好,就是看着伯祖父这么大年纪,陈璟也不能随意出言不逊。 他犹豫着,门口却传来了脚步声。 小厮跑进来,对老太爷道:“二老爷和三少爷来了……” 已经过了请安的时候,他们来做什么? 平素没事,大家是不会亲自让松鹤堂跑的,只是让陈二代为传话,老太爷不喜欢很多人吵闹。 陈二老爷和陈三亲自来,说明有要事。 “访里,去看看。”老太爷对陈二道。 陈二道是,出去见了陈二老爷和陈三陈珉。 陈璟留在书房,继续纠结怎么回答。老太爷也不急,慢悠悠喝茶,等着陈璟开口。他表情有点严肃,浓眉微拧。 最后,陈璟笑了,道:“伯祖父,您知道我找不到借口推辞……” 这话,逗得老太爷也笑了。 “……既然找不到,就不要找。一日日大了,该以读书为己任。”老太爷道,语气缓和不少,“别以为我害你。将来你大了,就知道伯祖父是为了你好。” “我一直知道。”陈璟笑道,“只是,我着实不想读书。” 老太爷脸孔一板。 他正要说什么,陈二又走了进来。 陈二表情阴晦,看了眼陈璟,然后在伯祖父耳边,嘀咕了几句。 伯祖父神色大变,怒意顿现。 他手里的一只天青色旧窑茶盅,砰的摔到了地上,茶水和碎瓷溅了满地,差点打湿了陈璟的鞋。 “大胆妄为,简直放肆至极!”伯祖父气得大骂。 然后,他把目光转向了陈璟。 陈璟心下一顿。 这是说谁?说他,还是他大嫂? 第055章出言不逊 老太爷这么大年纪,还这么大的火气。 他摔了只茶盏,扭头就问陈璟:“你嫂子卖了祭田,你可知晓?” 果然是这件事。 看来二伯和三堂兄查到了,告状到了老太爷跟前。 对他们有什么益处呢? 为何要查七弯巷的事? “我嫂子并没有卖掉祭田。”陈璟道。 他的语气很肯定,甚至带着几分平淡,不带惊疑,根本不是猜测。 老太爷和陈二就判断他不知情,而且信任他嫂子。到底只是个孩子,他们也不怪陈璟。 “哼。”老太爷一甩袖,抬脚往外走。 陈二忙跟了出去。 陈璟只得紧随他们其后,心里在想:老太爷这么一把年纪,脾气挺暴躁的。听说他年轻时喜怒无形于色,装了一辈子高冷,到老终于随心而为。 还不错,陈璟想。 松鹤堂的中堂,二伯和陈三父子俩端坐。他们俩都穿着宝蓝色团花束腰裰衣,眉眼间暗携几分喜意。 老太爷出来,父子俩忙站起来行礼。 然后,他们看到了陈璟,表情有点惊讶。 大概没想到陈璟会在这里。 来做什么? 是听到了风声,提前来辩解的吗? 陈璟给二伯父子俩拱手行礼,然后站到了陈二身后。 “……派人去把七弯巷的李氏叫来,也把大老爷叫来。”老太爷在正位坐定,声音不怒自威。 管事的小厮忙道是,转身去吩咐了。 很快,大伯就来了。 大伯穿着月白色细葛布素面直裰,很家常的一件衣裳,衣襟携了几分酒香。他上个月又得了个十八岁美妾,这些日子整日不出门,在家里喝酒作乐。 他没有喝醉,但身上既有酒香,又有脂粉香。 老太爷一瞧这模样,就怒了:“你可知晓七弯巷的事?” 大伯显然不知道,目光茫然看了眼陈二。 陈二这时候也救不了场,低垂了脑袋,不和父亲对视。 “……七弯巷?”大伯干咳,“央及又惹事了吗?” 然后就看了眼站在陈二身边的陈璟。 陈璟挪开了眼。 大伯亲儿子都不帮忙,陈璟自然也不会去触霉头。 “老二,你说!”老太爷气得变了脸。 大老爷身为家主,居然毫不知情。这些年,他越发仪仗陈瑛,渐渐没了家主的威严和体面。 二伯神色间有几分傲然与得意,把七弯巷李氏买了祭田一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又把他是如何发现的,也讲了一遍。 “……也是偶然,要不然我们也不会知道,叫李氏糊弄我们。”二伯叹气。 他说罢,看了眼陈璟,又道,“央及,你哥哥不在家,你嫂子如此大胆,可是姚江的李氏在背后撺掇她?” 陈璟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二伯的用意。 大伯和陈二不知道的事,被二伯和陈三知晓了,告到老太爷面前。这是告诉老太爷,他们二房父子办事更有能力。 同时,也挑拨七弯巷和姚江李氏的关系,让大嫂断了依靠,以后任凭旌忠巷裁夺。 “二伯父!”陈璟表情凛然,“敬您是长辈,叫您一声伯父,您可别倚老卖老,说话不讲分寸!” 这话,有点教训的味道。 只有长辈教训晚辈,哪有晚辈对长辈如此出言不逊的? 二伯当即变了脸,怒目而视。可是老太爷和大伯在场,他也不好贸然发作,就冷哼了声。 “……我大嫂,根本不曾卖祭田!”陈璟不顾二伯脸色难看,继续道,“您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诬陷我嫂子,我们也不计较。您闹到伯祖父面前,惹得伯祖父不悦,这是为子不孝;您不分青红皂白,就出言挑拨、陷害,这是为长不尊!” 他这话,说得肃然威严,颇有几分长者教训晚辈的气势。 大伯、陈二包括老太爷都微愣,不约而同看着陈璟。 二伯父子则都变了脸,两人气得呼吸不稳。 “好,好,好!”二伯气急反笑,“央及啊,你学得伶牙俐齿,你嫂子教得好!说这些也无用,等你嫂子来,让她把祭田的田契拿出来,咱们当面对证!” 告诉陈二老爷这个消息的,是二老爷认识的一个可靠掮客。 李氏的田产,就是他经手的。 后来,他把田产转给了另一位掮客,因为那位掮客找到了大主顾。 那位大主顾,一口气买了两千亩良田。 至于那位大主顾是谁,交易的掮客很保密,说不能讲,对方很有来头,不愿意透露名姓。 七弯巷既然到了卖田的地步,自然没钱再买回去,更没钱一口气买二千亩那么多。这件事,发现在陈璟治好贺振之前。 那时候,七弯巷还没有拿到贺家的诊金谢礼。 李氏就不是什么有来头的大主顾了! 陈二老爷确认了好几遍,直到消息确实,才敢告到老太爷跟前。 “央及,不许无礼。”陈二也道。 他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噙了笑意。 陈璟敢那么说长辈,陈二却不敢,所以他觉得很痛快。 二老爷的心思,陈璟可能不知道,陈二却一清二楚。 老太爷想让陈璟到松鹤堂念书的事,端午节后,就在家族里传开了。多少子弟不服啊! “谁不想老太爷青睐?” 能到松鹤堂念书,这是老太爷的器重,以后就可以像陈二一样,打理家族的核心产业,在家族占得一席之地。 这么好的机会,却便宜外人,旌忠巷的子弟们如何甘心?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陈七和陈璟这样不懂得珍惜机会。 “二叔是庶子,等将来祖父百年,旌忠巷分家,二叔那一房就要成为庶枝,慢慢成了旁枝。就算平分家产,也只能分得比较差的。没有丰厚的家业,二房可能会落寞,他们父子不甘心啊。”陈二想。 那些兄弟们谁不精明? 假如陈璟的机会能让给二房的陈三陈珉,对二房大有裨益。 陈二老爷想了办法,急急忙忙去搜集陈璟的不德之行,不成想,最后挖到了这么大的消息。 七弯巷的李氏,居然敢卖祭田! 这就不仅仅是七弯巷的过错,连大房也有责任:他们身为嫡子长房,家族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居然不知情,这是他们能力有限! 此举,既可以断了七弯巷和旌忠巷的来往,让老太爷不再器重陈璟,把机会让给其他旌忠巷的子弟;也可以挑拨大房和老太爷的关系,根究大房父子俩监督不力之责。 当然,二房并不是想凭这点小事就取代大房。 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这件事,就是一跬步。 这只是个开端。 陈璟和他大嫂,就是这个开端的炮灰。 松鹤堂的中堂,气氛窒闷,大家各怀心思。 二伯父子,对陈璟满是憎恨。 特别是二伯,之前他并不讨厌陈璟的,现在却觉得这孩子面目可憎,比长房的陈二陈瑛还要讨厌。 “都两年了,陈璋大概是回不来的。”陈二看了眼二老爷,又看了眼陈璟,在心里默默想,“要是陈璋还活着,二叔是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给七弯巷使绊子。 说到底,七弯巷卖不卖祭田这件事,除了祖父,其他人也没有资格管。假如陈璋还在,卖他个面子,大家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陈二就特别看不惯二房这幅嘴脸。 最近,二房特别不安分,是有谁在背后挑拨吗? 陈二这么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七弯巷的李氏终于来了。 李氏穿了件石榴红十样锦妆花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碎步婀娜,进了松鹤堂。见祖父坐在正为,李氏敛衽屈膝行礼:“伯祖父。” “起来吧。”老太爷声音冷然。 李氏道是,直起了身子,快速抬眸扫视了眼满屋子的人。然后,她脸色瞬间惨白,神色发抖。 她极力装作镇定,但是裙裾微动,她的腿在打颤。 看到这一幕,陈二老爷和陈三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李氏在害怕,她心虚。 这就坐实了她卖掉祭田的事! 陈二也瞧得明白,看了眼陈璟,心道:“从李氏的反应看,她很害怕。央及方才大义凛然骂二叔,估计是不知情。” 现在,只怕陈璟先下不来台。 陈璟却好似不懂,依旧镇定自若,神态安然。他看了眼他嫂子,眸光里带笑,有种鼓舞人心的力量。 李氏却没看陈璟。 她低垂着脑袋,来压抑她的胆怯害怕。 “……李氏,你可知今日叫你来,所为何事?”老太爷声色俱厉,问李氏。 李氏袖底的手,攥得紧紧的。然后,她终于抬眸,目光里已经多了份故作的淡然,道:“孙媳不知。” 她仍是害怕。但是这份害怕,已经收敛了很多。 这个女人,是很强悍的。 她脸色依旧苍白,却添了分楚楚动人。 平心而论,整个陈氏玉字辈的媳妇中,李氏的气质是最出色的。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依旧腰细如柳,面白如玉。 她一张圆脸,大大的杏眼,眼神明媚又坚毅。 李氏的丈夫陈璋,性格虽温和,却很有主见,而且行事周到,颇有手段。李氏嫁过来,耳濡目染,她行事风格,多少带了她丈夫的影子。 女人欣赏一个男子的优点,也会暗中模仿,渐渐打上了那男子的印痕。 陈二的几位妻妾,没人像他。他想,他还没有陈璋那样的魅力吧? “不知?”那边,老太爷声音低沉了几分,“你们分家所得的那几百亩祭田,现在何在?” 第056章反击 陈二老爷不算有什么野心的。 他是庶子,从小就知道,即使他再优秀,也不可能取代他大哥,成为未来的家主。所以,他并不严格要求自己,中规中矩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陈氏不是富裕大族,却也知书懂礼,弟弟和晚辈们都敬重陈二老爷,至少表面上是尊重的,这让陈二老爷没有再进一步的动力。 该有的东西,他几乎上都得到了。 可他的儿子陈珉,是个理想远大的,而且自负很有才华,远在陈二之上,对陈二诸多不服气。 陈珉总说:“我与陈瑛同为嫡子,他不过是时运好,托身在大伯的房头,我却生在二房,故而处处落后他。” 陈珉觉得自己的不如意,都是他父亲。陈二老爷出身不好,连累了陈珉。要不然,未来家主就应该是陈珉的。 陈二老爷听了很生气。生气之余,也觉得悲凉。 他一辈子没有嫌弃过自己的出身,反而被儿子说。后来,他儿子要做什么,陈二老爷都极力帮忙,算是弥补儿子的。 这次的事,也是陈珉主动挑起的。 他们的目标,不是七弯巷,不是李氏,而是陈璟和大房。 陈璟的态度,着实可恶,让陈二老爷既反感又愤怒;而李氏呢,故作镇定,实则慌得厉害。 七弯巷这两个人,也是挺可笑的。 “祭田?”最后一次侥幸被戳破,李氏紧张得有点变音,仍是强撑着撒谎,“田契在家里,伯祖父何来此问?” “呵呵。”陈二老爷不由冷笑。 陈大老爷和陈瑛也摇头。 李氏当面撒谎,胆子太大了! “是吗?”老太爷脸色全冷了,哼了声,“既如此,去拿过来,给我瞧瞧!” 李氏眼睛快速转着。 听到这话,她抬起脸,又问道:“伯祖父,为何突然要看田契?那些田契,不是七弯巷的吗?” 七弯巷的私产,凭什么给你看? 老太爷气得脸更冷,重重一掌击打在茶几上,喝道:“混账!让你拿来就去拿来,哪里来的聒噪?” 其实,当年分家,是有隐情的。 那些祭田,并不是陈璟祖父的父亲置办下的,而是伯祖父置办的。 陈璟的祖父和父亲身体都不好,常年请医吃药,所费不赀,旌忠巷众人议论纷纷,多有不满,觉得他们一家人花费太多。 后来,伯祖父就说,既然怕被他们拖累,索性分了家。 他把自己名下的私产全部拿出来,和弟弟平分了。 这件事,还惹得伯祖母震怒,觉得伯祖父疼弟弟,把留给儿子们的私产拿出来分给弟弟,是不应该的。 所以,伯祖父是有资格管七弯巷那些祭田去向的。 这不仅仅是族规,也是私情。 那些祭田里,至少有两百亩是伯祖父贴给七弯巷的。当年的伯祖父尚未发家,那二百亩是很大一笔私产的。 “伯祖父,您这是不信任孙媳妇?”李氏继续和老太爷周旋,就是不同意去拿田契来对峙。 陈二老爷着实看不下去,开口道:“加行媳妇,你莫要巧舌如簧!外头都传遍了,说你把祭田卖了。你把田契拿来,给我们过过目,大家好放心。” “二伯,我们什么时候要看你们家的箱底?”李氏冷嘲,看了眼二伯,“为何你们要看我们的私产?” “那是私产吗?”陈二老爷暴怒,“那是祭田,是家底!” “是我们七弯巷的家底,就是我们的私产!”李氏知道今天熬不过去,索性耍赖。只要她不松口,他们这些男人奈她何? 已经没有其他路可选了,只得撒泼耍赖,像个泼妇一样。 死就死吧。 先拖过今天,回头就叫人赶紧把那些祭田买回来! 李氏手里有陈璟交给她的一万多两银子,只要找到买主,再高的价格李氏也愿意出。无论如何,不能叫人知晓她卖了祭田。 族规是不饶人的。 “……加行媳妇,你这是做什么?”老太爷也怒了,“你眼里还有长辈,还有族规吗?要不要我派人去姚江,把你长兄叫来,咱们两族当面谈话?你若着实不愿诚心做咱们陈家的媳妇,让你长兄接你回家也可。” 这是威胁要休了李氏。 李氏心里,顿时就灰了大半。 她眼睛里满是怯意。 “我回家拿吧!”陈璟开口道。 他觉得再说下去,他嫂子更多忤逆的话也能说得出来,真的惹恼了伯祖父。他原本以为,伯祖父施压,他嫂子只得回家拿田契,到时陈璟跟着她一起回去,路上把情况告诉她的。 不成想,她嫂子压根就没想回去拿。 她拿不出来,就打算赖到底。 但是这种事,有长辈和族规压着,耍赖就没用的。 李氏惊愕看了眼陈璟。 她轻轻冲陈璟摇头。 没想到她的坚持,最后却被陈璟打乱。她心里,肯定觉得陈璟是猪一样的队友。 其实,从姚江回来,大嫂的心态已经转变过来,陈璟也是打算把田契和婉娘给他的二千两银子,交给他大嫂的。 可刚回来两天,他都在陪着李八郎,到处逛。因为祭田的事,并不知道旌忠巷察觉,以为不着实,就没立刻办妥。 这是陈璟的错。 今天才闲下来,旌忠巷就派人请他。 他都没空好好和他嫂子说说这间,就东窗事发了。 “钥匙在清筠身上,我叫清筠拿给我。大嫂,我去了。”陈璟不顾众人的表情,也没理会他嫂子眼里的哀求,转身出来。 陈二老爷差点笑出声。 陈央及那小子,真是没有半点眼色! 李氏都快要崩溃了! 等陈央及回到家,知道根本没有田契,估计以后他都不敢到旌忠巷来了。私卖了祭田,李氏一顿暴打是轻的,连陈璟也免不了。 松鹤堂念书的事,肯定要搁置了。 到时候,陈二老爷父子再煽风点火,把祸端往大房身上扇,陈瑛和陈大老爷也免不了失职之责。 慢慢消弱陈瑛在家族和老爷子心里的地位,陈珉才有机会出头。 整个松鹤堂中堂,大家各怀心事。 老太爷是既伤心又失望:这个李氏,简直不知所谓。若是缺钱,来旌忠巷借钱,难道他们会不帮她吗? 她是不愿意受旌忠巷半分恩惠,反而胆大包天,无视家规族规,卖了祭田! 一旦开了这个头,晚辈们学样,这份家业迟早要败光!这次,不能姑息她! 李氏则是唇色发白。 陈大老爷和陈二也怪李氏。 陈二老爷和陈珉难掩得意。方才陈璟对陈二老爷出言不逊,等会儿也要好好教训他!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没人开口说话。李氏站着,其他人坐着,大家都呼吸都很轻。 李氏感觉自己掌心和后背有汗。 半个时辰之后,陈璟终于回来。他手里,捧了个紫檀木匣子,上来就直接拿到了老太爷跟前。 大家都伸头看。 “搞什么鬼?”陈二老爷和陈珉心想,“陈央及拿了什么东西?” 他们父子俩,盯着老太爷的表情,想从老太爷脸上琢磨出一点蛛丝马迹。 而李氏,没见过这小匣子,心里疑惑。 她抬头看陈璟。 陈璟冲她眨眨眼。 不知为何,李氏突然心里一静。陈璟那眨眼,似颗定心丸。她竟莫名觉得,陈璟已经把事情解决了。 虽然知道不可能,她居然有这种奢望。 她又轻轻垂了头。 老太爷打开紫檀木匣子,把里面的田契全部拿出来。 有很厚的一摞。 李氏和陈二老爷、陈珉都错愕。 特别是陈二老爷,已经不能淡定了:怎么回事,不是说卖了祭田还钱吗?老太爷手里拿着的,又是什么啊? 李氏则是又惊又喜:牙行的人说,祭田被人买走了。难道,买走的人,是央及吗?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他为什么有通天之才? 陈大老爷和陈瑛也不解。 他们父子看来,这件事像一场闹剧。 可为什么闹起来的,陈瑛到现在还是糊里糊涂的。 老太爷一点点看完,把田契又重新放回匣子里,将匣子关好,重重搁在茶几上。 “访里,你把这个,拿去给你二叔看看!”老太爷冷哼。 老太爷有点尴尬。好好的,闹这么一出,差点冤枉了李氏。同时,他又觉得愤怒:老二父子到底做什么? 平白无故诬告李氏,还把老太爷拖下水! 这是把他们当猴儿耍? 陈瑛上前,把紫檀木的匣子捧了,交到陈二老爷手里。 陈二老爷打开来看,陈瑛和陈珉也伸头来看。 看着看着,陈二老爷的手打颤,眼睛有点红了:好多的田契啊!整个旌忠巷,也就这么多良田! 七弯巷,居然积累了这么厚的家底? “二伯,您看清了吧?”陈璟的声音,此刻想起,“我嫂子并没有卖掉祭田,我所言不差吧?” 陈二老爷手哆嗦,陈珉也面如死灰。 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父子俩脸色难看至极。 “既……既然你们没有卖掉祭田,为何不干脆拿出来?”陈二老爷垂死挣扎。 李氏瞅准了机会,给老太爷跪下,道:“伯祖父,您给我们做主!咱们七弯巷,加行不在家,央及和文恭太小,我们虽然有点家财,又如何敢外露?今天二伯逼迫我们把家财拿出来,给大家过目,是什么用心? 伯祖父,逼到这一步,孙媳也不知如何是好,您给我们做主!” 想为难她? 现在,她也要把难题抛回来! 不给她一个交代,这件事是不会完的! 第057章家主 自古就有“财不外露”的诫言。 七弯巷人丁单薄,发了点小财,自然不想被外人知晓,从而被人觊觎。而陈二老爷非要逼着李氏拿田契来看,似乎是想确定七弯巷到底有多少家产。 李氏现在诬陷陈二老爷有贪婪私念,陈二老爷也百口莫辩。 陈二老爷愣在那里,面色惨白。 而老太爷和陈大老爷等人,何尝不尴尬? 一群大老爷们,这么欺负一个弱质妇人,还是内讧,传出去真够丢人现眼的。这一切,都是陈二老爷挑起来的。 一时间,陈二老爷就成了众矢之的。 “加行媳妇,你先起来。”老太爷对李氏道。李氏这么一跪,逼得老太爷惩戒陈二老爷,让旌忠巷众人更下不来台。 “大嫂,您起来吧,伯祖父会给咱们做主的。”陈璟也劝。 有些事,点到为止。 若是逼得太紧,狗急了也会跳墙的。 怎么惩戒陈二老爷和陈珉,是旌忠巷的私事,陈璟和李氏最好不掺合。这样,他们就和旌忠巷依旧维持了表面上的和睦。 这种和睦,是一种体面。有了这种体面,旌忠巷就不好公然和陈璟作对。 一旦撕破脸,大家没了顾忌,反而对陈璟和李氏不利。 毕竟,七弯巷现在仍是势力单薄。 “谢伯祖父!”李氏听了陈璟的话,站了起来。她已经道谢,老太爷不想为难儿子也无法给李氏和陈璟交代了。 老太爷点点头。 然后,他怒视陈二老爷和陈珉父子:“……多大的人,听风就是雨!七弯巷有了点私产,央及他们遮掩都来不及,这叫谨慎。 你们反而倒好,非要让人把家底翻给你们看!如今看到了,怎么,接下来就要勾结外头的地痞流氓,上门打劫吗?” 陈二老爷和陈珉吓得连忙跪下。 他们并不是贪财啊! 怎么最后,成了他们要抢七弯巷的东西? 他们的目的,原本是高大上的。现在好了,全部变成了龌龊不堪。 有了这件事,就等了添了一笔黑账,想取代大房和陈瑛就更不可能了。原本是想前进一步的,最后却倒退了十来步。 得不偿失啊! “祖父,孙儿不懂事,都是我父亲告诉孙儿的,孙儿知错了!”陈珉果断抢话,给老太爷磕头。 这坑爹孩子,一见苗头不对,立马把他爹卖了。 陈二老爷心里有苦难言。 生了如此儿子,心里又愤怒又悲凉,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思不在正途,痴长这么大!”老太爷冷哼。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看着陈珉的。 家里这些儿子、孙子什么秉性,老太爷还是知晓的。 陈珉摘清得倒干脆。可老太爷知晓陈二老爷的性格,二老爷是不会主动来揽这件事的。反而是陈珉,处处不安分。 “去吧。”最后,老太爷一挥衣袖,把陈二老爷和陈珉打发走了。 陈二老爷和陈珉春风得意的来,灰头土脸的走。 陈大老爷看着弟弟和侄儿的背影,摇摇头说:“老二越发糊涂了,年轻时不这样。越活越回去的。” 陈瑛就没接话。 他觉得他父亲看问题抓不住重点。 这件事的主导,绝对是陈珉,而不是二叔。 “央及,你们也回去吧。”老太爷转头又对陈璟和李氏道,“今天闹得过分了,莫要往心里去。” 陈璟道是,李氏也行礼道是。 “……伯祖父,这件事要是传开了,若有人上门行窃,我们可怎么办?”李氏又问了一句。 “不会传开的。”老太爷正色道,“若是谁传了出去,我打断他们的腿。你们的田契有了万一,旌忠巷赔给你们!” 老太爷是一言九鼎的。 这件事,旌忠巷会负责,他们会封锁消息。 李氏就满意了。 叔嫂二人从旌忠巷回去。 马车上,陈璟就把这笔钱的来历,仔细和他嫂子说了。 “……一直没告诉你,怕你伤心。”陈璟道,“当时我就是听到你和清筠说了要卖祭田。我知道,若不是走投无路,你也不会冒这个险。 我堂堂男子汉,想不出其他办法赚钱,是没有立场去阻拦你卖祭田的。若是阻拦了,也只是不当家不知艰难,站着说话不腰疼,总觉得不合适,当时也没说什么。 所以,我就找了七哥,去了趟婉君阁,想找个机会赚点钱,不是想留恋花丛的。没想到,真的有了个机会,治好了惜文。钱和田契,都是婉娘给的。除了那次,之后我没有再去过,也没有和其他姑娘喝花酒。 我知道你盼着我上进,不喜欢我从医。若是平白无故告诉你,我去了**,我怕你担心我。后来又去了姚江,也没机会说这件事。没想到,还是给你添了麻烦。都是我的错!” 李氏听完,愣了半晌。 陈璟考虑,面面俱到。 他不仅仅给了李氏尊重,也处处维护她。 李氏心里发热。自己养大的孩子,这么疼她,好似母亲看着儿子终于有了出息一般,让李氏既欣慰又感动。 她想,她将陈璟从那么小拉扯到这么大,像母亲一样疼他,是有意义的,再多的辛苦也是值得。 “你没有错,咱们都没有错!”李氏感动不已,眼睛有点水光,“咱们只是想尽了法子过好日子罢了。错的,是旌忠巷那些人,他们不安好心!” “嗯,他们的确不安好心。”陈璟笑道。 他想,经历了这件事,伯祖父大概再也不会提让他去松鹤堂念书的话了。 他是不想到松鹤堂去,按照伯祖父的要求学习上进的。他有自己的判断,不是个单纯的十七岁少年。 伯祖父那么大年纪,又是为了陈璟好。若不是二伯他们闹这么一出,陈璟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如此说来,也算因祸得福,帮陈璟解决了一个难题。 所以这件事,也不能完全说是件坏事。 “……央及,你说他们会不会真的把咱们田契的事说出去,惹得外人觊觎,家里遭罪?”李氏担忧道。 “遭了贼,找伯祖父赔偿,这是他答应的。”陈璟笑道,“估计他们是不会主动去说。但总有万一嘛,咱们应该有个防备,别到时候措手不及。” “是啊,咱们连个小厮也没有。”李氏道。 这件事,李氏想了好几天。 她觉得,陈璟已经长大了。 一个家里,不能没有男人当家。 男人就是主心骨。没有主心骨,这个家就立不起来。从前的陈璟,年纪小,又沉默寡言,还不能当家做主。 可现在的陈璟,有勇有谋,而且医术高超,能赚到大钱。 他已经具备家主的资历。 他可以撑起门庭了。 李氏想通了之后,把家里剩余不多的房契、田契和银子,全部交给了陈璟,对他道:“以后,这个家你来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直到你哥哥回来。” 陈璟错愕不已。 他推辞。 “又不是让你做粗活。”李氏笑道,“只是以后家里的大事,都是你拿主意,嫂子不会干涉你的。从今以后,你就是家主了。咱们女人孩子的,都靠你!” “好吧。”陈璟见大嫂是深思熟虑过的,就答应了。 他想到家里的确有点家财,不能再这样侥幸下去,应该有个人做主,免得下次还受人刁难。 陈璟应下之后,又道:“大嫂,我视您为母。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只管说我,不必忌讳。” “嗯,央及放心。”李氏笑起来。 她清湛的眸子里,盈盈动人,能倒映出陈璟坚毅的脸庞。 她心里,很安定,似乎找了个依靠。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有棵大树依靠,替自己挡风遮雨。 年轻时指望丈夫,年老时指望儿子。 陈璟正式开始成了七弯巷的家主之后,他做得一件事,就是打算换个大些的房子。至少要两进院子,分内院和外院。 这样,家里人来客往,也不至于拘束。陈璟也可以交些朋友,请人到家里做客。 大嫂她们在内院,也更加自在。 还可以买几个小丫鬟,免得浆洗、缝补、打扫、煮饭都是大嫂和清筠两个人做,累得慌。 陈璟把这个念头,和大嫂说了。 李氏觉得,有点钱还是不应该这么张扬。可想到,七弯巷这房子连个藏钱的地方都没有,总共这么几间房舍,太过于紧巴,大家都不方便。 “好啊,央及做主吧。”李氏道,“看好了房子,和我说一声,我也去瞧瞧,再做决定。” “知道了。”陈璟笑道。 李八郎听说了他们要换房子,就在一旁给陈璟提意见:“既然换房子,也要添些下人。买两个小厮,帮忙提水;买个丫鬟,替我梳头!” 他从小在家里受人服侍,其他的还好,他不会梳头。来到七弯巷的第一天,他拿着梳子,茫然半晌,然后喊清筠给他梳头。 清筠不情不愿的。 而陈璟和陈文恭,都是自己束发。 李八郎学了这么多天,还是束不好,心里烦躁极了,觉得七弯巷太清苦了,完全没必要这样。 他根本不知道他二姐已经很穷了,只是他二姐要面子,不肯告诉娘家人罢了。 至于提水,他提了两天,胳膊酸到现在还没好。 他着实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吃这些苦头。 他是来念书的,不是来做苦力的! 陈璟哈哈笑:“……你对梳头有多大怨念啊?” 第058章请柬 确定要换处宅子,陈璟也不着急,四处查看。 他是信风水的。 宅子不仅仅建筑要好,风水也要好。 但是他看不懂风水,一时也不认识好的风水先生,所以只是先选了几处建筑不错的院子,作为备选。 好的院子很难得,看了两天,没有一处是陈璟满意的。 这件事,年前只怕完不成。不过,既然重新买宅子,以后就是祖宅,风水关乎他们这一族的命运,必须慎重。 陈璟这么慢条斯理的,让李八郎熬不住,抱怨道:“到底什么时候能定下来?既然要买,赶紧买啊,看来看去不都是那样?” 他觉得买处宅子和买件衣裳一样,看中了就买,讲究什么的,婆婆妈妈。 “急什么?”陈璟笑道。 “一件事不落实,你心里不难受吗?”李八郎道。他性子特别急,确定要做某件事,他就恨不能一下子做好,不要拖沓,否则他总会惦记着,连累其他事也做不好。 自从陈璟说要买宅子,李八郎就恨不能一天之内买好。 陈璟笑:“不难受啊,这有什么可难受的?”陈璟是慢性子,李八郎是急性子,这种事上难有共鸣。 李八郎语塞。 而后几天,他就不陪陈璟去找了。 到了六月初一,半夜就下起了雨。 陈璟早起时,穿着蓑衣斗笠,去玉苑河提水。 淫雨霏霏,倾斜密织,柳丛河面起了层轻烟,影影绰绰的。柳叶染了雨滴,有轻淡莹润的光泽。 雨落在河面,掀起小小的涟漪,慢慢荡开,尚未散去又重新圈起,此起彼伏。 下雨天不用洗衣,陈璟提了五趟水,就回了家。 “今天还出去看宅子吗?”李八郎也起来了,见外头下雨,问陈璟。 “不去了。”陈璟笑道,“跑了好几天,没什么收获。等天气好点再去看。” “是你太挑剔了,像个女人。”李八郎鄙视陈璟。 这话被陈璟的大嫂听到了,少不得教育李八郎:“宅子是大事,挑剔点好。谨慎些,省得将来后悔。你自己行事不稳重,还说央及!” 李八郎撇了撇嘴。 用了早膳之后,雨越来越急,檐下雨滴似坠珠,噼里啪啦的。雨鞭乱挥,打得庭院那株芭蕉枝叶发颤,晶莹水晶般的水珠就滚来滚去的,颇为有趣。 侄儿和侄女去族学。 李八郎说今天歇一天,不想看书,问陈璟可要下棋。 “好啊。”陈璟道。 他们俩刚刚起了棋盘,就听到了敲门声。 清筠和李氏在屋子里做针线,闻声,清筠不悦:“下雨天,是谁登门?真没眼色……” “你越发懒怠了。”李氏笑骂她,“快去开门,只怕是央及的朋友。” 清筠就撑起油布伞,脚上穿了木屐,去开院门。 来的,是陈七陈末人。 清筠立马拉了脸,冷冷叫了声七少爷,让陈七进来。 陈璟从窗口伸头,看到是陈七,喊了声:“七哥。” 陈七冒雨来访,让陈璟有点意外。 他把陈七迎到自己的耳房,介绍李八郎给他认识。 彼此见礼。 清筠端了个填红漆的托盘进来。托盘里放着茶盏和茶点。 “……听说二叔和老三诬陷你们?”陈七坐下喝茶,和陈璟闲话。他找陈璟没什么事,就是无聊串门。 好久没见陈璟,他听说陈璟回家了,就过来看看。 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四天了,陈七才听说。 “也不算。”陈璟笑道,“都过去了。” 陈七却愤愤不平。 李八郎原本是不知晓那天陈璟和李氏去旌忠巷做什么的。听到陈七这么一说,李八郎也明白过来,同样愤怒。 “小事一桩,原本就是误会。”陈璟转移话题,问陈七,“七哥最近忙什么,去过婉君阁吗?” “在家念书啊,去什么婉君阁!”提到这话,陈七就比较郁闷,“今天下雨,我说屋子里闷,想出来走走,二哥才答应。平日都是念书写字的。” 陈璟笑。 “……央及,你可知晓那个沈长玉,他最近和二哥来往密切。我多次听到他问起你。”陈七今天来,除了是散心,也是把这个八卦,告诉陈璟。 他憋了很久的。 他比较崇拜沈长玉,对他的事很有兴趣。 “说我什么了?”陈璟反问。 那次,沈长玉见到陈璟和陈七把贺振按在水里,等于见识了陈璟治病的全部过程。陈璟在望县没有名气,沈大才子要结交他,是不是家里有人生病? “……也没说什么。他每次来,都在外书房和二哥说话,我在屋子里念书,都听到了。他有意无意问你的,还说家里开诗会,邀请你去做客,结果你不在家。问你去了哪里。”陈七把他听到的,都告诉了陈璟。 陈璟眉头轻蹙。 他们从姚江回来第一天,身边的葛家婶子也说,总有人找他,而且好几次了。 “哦,这样啊。”陈璟笑道,然后又问,“二哥说什么了吗?” “二哥要说什么?”陈七茫然。 陈璟笑笑,没回答。 “你怎么回事,好几次想暗指二哥。二哥得罪你了吗?”陈七并不傻,陈璟的话音,他能听得出来,只是不太明白陈璟到底什么意思。 “……没有的。”陈璟不轻不重挡回去。 陈七猜不透他的意思,就不好明着发火。 但是心里不高兴。 陈七不高兴,就坐不住了,起身要走。他礼貌性邀请陈璟和李八郎出去玩。他想去婉君阁。 可惜外头下雨,陈璟和李八郎都不喜欢潮湿,婉拒了陈七的邀请。 陈七就告辞。 “他是来干嘛的啊?”等陈七一走,李八郎问陈璟。 陈七来,也没说什么话。 “家里无聊,来找我玩。”陈璟笑道,“要不是你在这里,他肯定要拉我出去的。现在我有客人,他不好意思硬拽,就自己走了。” 李八郎哦了声,落下一子,不再谈论陈七。 他们俩下棋的时候,心里都比较静,你来我往的,很快就消磨了半个时辰。 雨不疾不徐的下着,似帘幕曳地,院落树梢都拢了层轻纱。 这时,又传来了敲门声。 李氏放下手里的针线,抬眸看了眼院门,觉得蹊跷:“天气晴好的时候,也不见来客。都赶着下雨天来,图什么呢?” 清筠又去开门。 这次来客,她不认识,就把院门虚掩着,冲耳房喊:“二爷,找您的。” 因为不认识,清筠挡在门口,愣是没让客人进门。 陈璟从屋子里出来。 来客是一名高个子男子,带着两个小厮。 那男子穿着佛头青素面直裰,小厮替他撑伞,可衣襟被雨打湿了半截。他面容带笑,不是来寻仇的。 陈璟就道:“清筠,让客人进来。”他觉得来客有点面熟。 清筠就把院门全部打开了。 “……是央及兄?”来客态度谦和,给陈璟施礼,“在下沈纶,字长青,冒昧登门,打搅央及兄了。” 他是沈长玉的弟弟,沈家第六子。 他长得和沈长玉有五六分相似。陈璟面过沈长玉一面,有点模糊的印象。看到沈长青,自然也觉得面熟。 “沈兄。”陈璟还礼,请他到中堂坐。 清筠端了茶。 陈璟问他的来意。 “……家兄仰慕央及兄的才学。寒舍六月初五有个诗会,家兄让我亲自来邀请央及兄,望央及兄赏脸。”沈长青道。 陈璟并没有什么诗才,也没有名气。沈家请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三番两次的,陈璟猜测有人生病的可能性很大。要不然,不会一次次屈尊降贵。第一次请他的时候,他觉得蹊跷,心里没底,不敢肯定什么,就没去。 现在,倒有七八分的把握。 今天六月初一,他们却是邀请陈璟五天后去做客。这意味着,沈家哪怕是真的有人生病,也不是急病。 “我一定去,多谢了。”陈璟答应了。 还是去看看,万一真的有人生病呢? 解人病痛,这是陈璟的本责。 沈氏这般遮掩,自然是有不好对人言的苦衷,陈璟也没有点破。 “多谢央及兄!”沈长青大喜,连连给陈璟作揖,把请柬留下。 说了一会儿话,沈长青告辞。 等沈长青一走,李氏和清筠从里屋出来,问陈璟是怎么回事。 陈璟把沈家的请柬给她们看。 “到底什么事啊?”李氏不解,“葛家婶子说,咱们不在家,有人找你好几次,可就是他们?什么诗会这样重要?” 陈璟就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他嫂子:“只怕是请我看病的。” “……既是家人有人生病,就光明正大的请你去。这样用诗会做幌子,不知所谓。”李氏蹙眉,“求人看病,是拉不下脸,还是其他顾忌?” 她觉得沈家不敬重陈璟。 “不知道啊。”陈璟笑道,“也许,就只是诗会呢。既然请了,我就去看看。” “二爷,倒不必去!”清筠听了,也不高兴,“沈家既然这样装模作样,让他们装着。您又不是挂名行医的郎中,为何受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有他们求您的时候……” “医术,原本就不是用来赚尊重的,是解人病痛的。”陈璟笑道,“况且都是我的猜测,人家什么都没说呢,只是请我去诗会。” 两人女人还是觉得陈璟所猜不错,替他抱怨不平。 陈璟笑笑,把这件事岔开过去。 过了晌午,雨终于停歇了。 陈璟和李八郎下了一整个上午的围棋,两人都有点累。 第059章不识 时至六月初五,陈璟早起把水提了,用过早膳,就让清筠出去顾辆马车,他往沈家而去。 他大嫂问他:“带着八郎去,可好?沈长玉的宴会,都是读书人,让八郎同他们说说话,兴许有点裨益。” “好啊。”陈璟道,“我去问他。” 陈璟把大嫂的意思,和李八郎说了。 李八郎微微蹙眉。 “可以去吗?沈家又没有请我。我贸然前去,有点唐突。还是改日吧。下次他们在请你,你先主动说一下,让主人家知晓。”李八郎委婉拒绝。 李八郎从来没有和读书人打过交道。 他印象中,那些才子们,傲气得紧。他现在没有名气,去了也插不上话,而且人家也没请他,徒添笑柄。 陈璟笑道:“不妨事。我也不通诗词,去了没的给他们取笑。咱们俩一处,还能彼此照应,别叫人欺负了我。” 男子汉大丈夫,出门交际怕人欺负? 李八郎眼珠差点掉下来,然后就狠狠鄙视陈璟:“你这样没出息,以后怎么办啊?还是别出门了,索性躲在家里绣花、缝衣算了。” 这话又被陈璟的大嫂听到了。 李八郎少不得又挨顿骂。 “……央及比你出息百倍!”陈璟的大嫂冷然教训李八郎,“你再这样说话,还是回姚江去吧!” “只会说我!你这样护着他,还不是把他当姑娘一样疼?”李八郎被姐姐骂得不敢还嘴,又不甘心,偷偷嘀咕。 李氏仍是听到了,气得扬手欲打他。 李八郎忙往陈璟身后躲。 陈璟哈哈笑。 他并不介意李八郎的话。朋友间相互调侃,没有恶意,反而觉得亲切。旁人拿他取笑,他无所谓的。 出息不出息,有没有男子气概,又不是靠嘴巴说。 大家闹了一回,李八郎仍是不肯跟陈璟去沈家。 大嫂也不勉强了。 陈璟就一个人乘坐马车,去了南桥巷。 南桥巷和七弯巷隔了大半个望县城,马车在城里绕了几圈,约莫半个时辰,才到了南桥巷。 和旌忠巷一样,南桥巷只住了沈氏一族。 他们家的门楼很高,威严气派。大门口的场地宽阔,已经停了零零总总七八辆马车,有普通的青布平头车,也有华盖璎珞八宝车;檐下的大门,沐浴在正上午的骄阳里,倒扣的门钹黄灿灿的,似镀了金。 陈璟让车夫停了车,自己上前去敲门。 敲了两下,门内没什么反应,身后却传来马蹄声。 又有马车前来。 青稠布车帘撩起,下来一个穿着葱绿色衣衫的女孩子,梳着双髻,像个丫鬟;她转身,端了小马凳,搁在马车旁。 车帘再次撩起,娉婷身影缓缓而出,踏着马凳,搀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 她身量曼妙窈窕,五官精致绝艳;穿了件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纹褙子,月白色挑选裙子,婀娜缓行。 陈璟认识她,她是沈南华。 上次在姚江的望平阁马球场见过她的。 原来她真的是南桥巷沈氏女。 “沈姑娘。”陈璟和她见礼。 这女子则有点意外,凝眸打量陈璟。她换了女装时,梳着云鬟,鬓角简单插了把珍珠梳篦,映衬得面色比珠光还要莹润白皙。 面上脂粉不施,肌肤胜似新荔。 她眼底,闪过轻淡的情绪。一闪而过,然后她眼眸平静,微微颔首,从陈璟面前走过,并未还礼。 好似她不认识陈璟。 沈家的小厮来开门,瞧见了她,恭声道:“十姑娘回来了?” 她点头。 丫鬟搀扶着,迈过高高的门槛。 陈璟则想,上次在望平阁球场,沈南华挺大方的,主动上前答话,给陈璟留下很好的印象。怎么现在,她反而装作不认识呢? 陈璟还是陈璟,连衣着装扮都没变。 是他认错了人吗? 难道是双胞胎,所以长得一样? 他心里过了一下,而后又觉得跟他没什么关系,也就无所谓了。他上前,把请柬递给了小厮,报了姓名:“在下陈璟,是应沈四公子的邀。” “您是陈官人啊?”小厮闻言,神态立马恭敬,把陈璟往里请,“四少爷特意叮嘱,让小的来迎您。您快请,他们等您半天了。” 现在时辰还早,客人应该没有来齐,自然不会专门等陈璟的。 门房上的小厮会说话。 陈璟笑了笑,进了门,随着小厮,往宴会的西花园去了。 沈十姑娘和丫鬟直接往垂花门而去。尚未走过抄手游廊,沈南华的脚步微顿。最后,她停下脚步,折身回望。 看着那道青灰色颀长身影往西边而去,沈十姑娘掠眸追随,直到他的身影在角门处消失。而后,她轻跌浓密羽睫,将情绪掩盖住。 “姑娘,您识得方才那人?”丫鬟问。 沈南华低垂着眼帘,继续往里走,没有答话。 丫鬟不知她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这位沈十姑娘,平日里好性子,旁人都以为她好相处,懦软温柔;可跟着她久了,就会知晓,她是很有主见的,而且情绪从来不外露,很难真正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并不是个懦软的人。 见她不答,丫鬟也不敢多问,跟着她进了内院。 —☆—☆— 沈家的西花园,拱形门上,篆刻着两个字:茶园。 这是西花园的名字。 进了茶园,但见处处修建得精致用心。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两旁种满了花草。草木扶疏,鲜花盛绽,走过衣襟沾香。 花圃里种满了茶花。 丰神凛冽的白宝珠、秾艳如血的胭脂莲,粉润妖娆的凤换巢,还有好些陈璟不认识的,开满了院子。 不远处的亭子里,有朗朗说话声。 片刻,沈长玉上前迎陈璟。 他把陈璟迎到亭子里坐。 今天来的客人,约莫有十五六位。偌大的凉亭里,大家围着已经坐满了。桌上摆满了笔墨纸砚。 “陈璟,陈央及。”沈长玉介绍陈璟。 然后,众人都挺茫然的。 学子们之间,哪怕没有见过面,也听说过对方的才名,所以能应付着彼此称赞几句。 而陈璟,连小小的名气也没有。 “……央及是陈璋的胞弟。”沈长玉只得再次介绍。 大家表情有点怪异。 陈璋已经两年多没回来,除了陈氏自己人不诅咒他,外人都觉得他已经死了。如果活着,哪怕再艰难,递个音讯回来还是可以的。 大家虽然了然,彼此见礼,却偷偷打量陈璟。 陈璟笑笑。 诗会嘛,无非就是作诗,然后彼此吹捧一番。这种事,也不是常有的。但是沈长玉组织的话,影响力比较大。 今天来的这十几个人,并不只是望县的,还有其他地方的。 他们来得比较早,陈璟居然真的是最后一个。 大家等他有些时辰了。 等了半天,等来个无名之辈,失望是难免的,有人心里就不痛快。 “……我前些日子,得了株雪塔。今天就以它为题吧。”沈长玉笑着道,低声吩咐身边的小厮去搬花。 雪塔是茶花名,和白宝珠差不多,都是雪白的茶花。 很快,小厮就端了盆雪塔,搁置在书案的中间。 青花瓷盆,装着褐色土壤,泥土的清冽顺径而上,碧翠枝叶浓茂。风姿凛冽的白茶,层层叠叠,饱满丰饶,傲立枝头。 雪塔是很美的。 大家少不得赞美一番。 然后,纷纷交流心得,开始填词。 陈璟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看。 他心里,是不太认同沈长玉这种行事方式的。明知陈璟不会诗词,还把他这样请过来。假如在场的朋友里,谁不喜欢陈璟,说话不顺,不就得罪了吗? 既然请陈璟,应该是治病的。 为何不能干脆点? 这样,陈璟好无聊啊。 他抓了把桌上干果里的炒瓜子,慢慢嗑着。 “……陈兄,这般不疾不徐,心里已有锦绣词句了?”离陈璟最近的一位学子,见大家都在苦思敏想,而陈璟居然毫不上心的嗑瓜子,好奇问他。 陈璟的模样,竟有几分胸有成竹。 他这样,外人看着有点狂妄。 “我?我是来玩的。”陈璟道。 那位学子脸色微变。 陈璟这话的意思,让那位学子误以为陈璟是瞧不上他们的才学,把今天的诗会比作随意玩玩的。 来玩的…… 旁边几个听到了,也纷纷抬头,看了眼陈璟,目光不那么友善。 陈璟没看他们,只是在他们的目光之下,拉过一张纸。 “看你些写出什么惊艳之作!”有学子比较敏感,因为陈璟这么一句话,就对他印象很差,心里发恨起来。 陈璟拿纸,他们以为陈璟要写了,三四个人居然都停下来,看着陈璟。 甚至有位学子挪了几步,挪动陈璟身边。 却见陈璟拿了纸,并不是伏案疾书,而是缓缓退回到椅子上坐了。那张纸在他骨节分明的十指间翻飞,很快,他手里就出现一个小船型。 他拿纸折了个小船。 众人微讶,不知陈璟要做什么。 陈璟又伸手抓瓜子,慢慢嗑着,然后将瓜子壳仔细吐在他折得那个小船里。 他只是折个盛瓜子壳的东西而已! “哼!”有个学子感觉被调戏了,冷哼一声。 大家都在苦思冥想,斟酌词句,凉亭里比较安静。那位学子的一声冷哼,打断了众人的思绪,大家纷纷循声抬头。 连安静吃东西的陈璟,也好奇抬头。 第060章墨迹 那声冷哼,动静有点大,大家都不约而同抬头循声,沈长玉也抬头。 冷哼的人,是谢漪开,沈长玉在明州认识的朋友。他性情乖张,自负孤傲,平日里大家都很敬重他。 而谢漪开身边,就是陈璟。 不会是陈璟惹了谢漪开吧? 沈长玉忙搁下笔,上前打圆场:“漪开兄,这是怎么?” 谢漪开眼眸微沉。仔细说来,陈璟并没有惹事,他非常认真坐在一旁嗑瓜子。是谢漪开他们,对陈璟抱以希望,结果很失望,感觉被戏谑。 大家都是有点名气的才子,自然不好像市井无赖,没有根据就找人麻烦。 谢漪开那声冷哼,也只是一时没忍住而发。现在沈长玉问他,他干咳了几声,道:“无事。只是这位小兄弟,拿着上好的纸折了个玩物,不知珍惜财物,我心里不忍……” 他指了指陈璟。 大家的目光,就都落在陈璟的小船上。 陈璟自己也看了看,这只小船,折得蛮精致的。 沈长玉心中暗叫不好,他不希望一张纸就得罪了陈璟。 “一张纸嘛,不必介怀,我今天备了好几桶纸!”沈长玉连忙道。他为了陈璟,就这样不给谢漪开面子。 凉亭里倏然一静。 众人都惊愕看着沈长玉。 谢漪开为人傲气,时常出言刻薄。他是沈长玉在明州结识的朋友,跟着沈长玉到望县住了好几个月,大家忍耐谢漪开的狂妄,不仅仅是看着他的才华,更是给沈长玉的面子,因为每次都是沈长玉维护谢漪开。 不成想,沈长玉居然为了陈璟,这样不让谢漪开下台。 谢漪开狠狠蹙眉。 其他人不知道陈璟方才说“来玩的”,也不知道陈璟在别人埋头苦思的时候嗑瓜子,所以对陈璟没有恶感。反而是谢漪开,为了张纸就冲人家冷哼,风度尽失。 现在,沈长玉又是这么一番话,众人看谢漪开的眼神,就更怪了。 谢漪开恼羞成怒,脸色更加难看。 “……央及兄弟,之前你说喜欢药书。前些日子,我在明州逛集市,得了几本药书,不知价值几何,你能去帮我看看吗?”沈长玉没等谢漪开发火,就想先把陈璟支开。 “好啊。”陈璟笑道,站起了身。 目的达到了,陈璟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陈璟很清楚,沈长玉今天请他,绝不是什么吟风诵月,肯定是关于他的医术。但是沈长玉行事缜密谨慎,只怕不到半下午,都不会主动说明来意的。 陈璟就要熬到半下午。 无聊啊。 陈璟不擅长诗词,也不懂欣赏,他没有耐心跟沈长玉耗到下午。 他知道,只要他主动做些有辱斯文的事,引得这些学子们不满,有人言语稍微不敬,沈长玉就要维护他。 一维护他,免不得支开他。 支开他,单独相处,自然要说今天请他的用意。 所以,陈璟心里想了一系列的方法。要是他玩弄纸墨、嗑瓜子都没人反应,等会儿他也写几句诗。 什么“朕与将军解战袍,从此君王不早朝”、“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杵磨成绣花针”等恶俗的句子,他都想好了。 没想到,他才折了个纸船,有学子就忍不住了。到底是他的嘲讽技能满分,还是这些学子脾气火爆? 陈璟脚步轻盈,跟着沈长玉,离开了凉亭。 两人在茶园缓步慢行。 茶园里种满了茶花。有些花期将近,娇艳细碎的花瓣被风吹落,洋洋洒洒铺满了小径,芳香馥郁。轻风又将浓香溢开,染上了衣襟;彩蝶轻盈落足枝头,蹁跹起舞。 “等置办好了院子,我也要弄个这样的小花园,种满草药。”陈璟心想。 药香更好闻。 他随着沈长玉,到了沈家外院的书房。 轩窗半推,檐下两株白茶开得丰湛凛冽。 沈长玉真的很喜欢茶花。 他让陈璟坐,又吩咐小书童端茶,然后在书案上翻找,找了半天,拿出几本书,递给陈璟看。 这就是他收集的药书。 陈璟拿过来瞧。一共三本,一本《王氏草庐密录》,一本《验案类编》,一本《薛氏温热病篇》。 “……长玉兄收集这些书,也是打算学医吗?”陈璟拿在手里,随意翻了翻,然后问沈长玉。 沈长玉端了茶盏,慢悠悠喝了一口,才道:“倒也不是。上次逛集市,看中了几本书,天气不太好,卖书的人急着收摊,就一并买了。” 陈璟努力把话题往医学这方面引,而沈长玉始终不接腔。 沈长玉到底是真的这么温吞,还是家里生病的人不能对人言,需得非常谨慎? 既然沈长玉不接这个话题,陈璟只得埋头,仔细翻阅其中一本《薛氏温热病篇》。 这本书,是很不错的。 金元时期的医学,是将风寒和温病混为一谈。直到清代名医王孟英,才专门将温病和风寒区分看。 而这本书,居然是专门讲温病的。 很有道理,很超前,这位薛氏应该是个天才神医。 只是,超越时代一步是天才,超越十步就是疯子了。故而,这套理论,应该是不会被人接受的。 陈璟随意看了他几个案例,觉得他分析精准。 而另外两本,就是中规中矩,没什么精彩之处。 “这书,能送我吗?”陈璟想拿回去慢慢看。 “可以的。”沈长玉大方道。 陈璟笑笑,道了谢。 然后他也端起茶盏,慢悠悠喝了几口。 沈长玉问他:“最近读什么书?” 他循序渐进,半分也不着急。可是陈璟,并不读书,而是看些药书。 “……没有读什么书。”陈璟简单道。 沈长玉是打算就读书这个话题,和陈璟多聊几句的。没想到,陈璟不接话,话题戛然而止,气氛有点尴尬。 “不打算读书了?”沈长玉顿了顿,笑着问陈璟,“你二哥说,你将来也是要读书的,你伯祖父很看重你。” “人各有志嘛。”陈璟道,“我是不打算读的。” 沈长玉又问他:“平日里玩什么?去不去勾栏里听戏听书?” 既然不读书,应该喜欢玩乐,那瓦子勾栏里的说唱玩乐,他应该很熟悉。捡些时新的东西,也算有话头了。 不成想,陈璟又道:“我很少出门的……” 完全没有共同话题。 陈璟想,都这样了,难道沈长玉还是不肯说请自己来的目的吗?这人,心思太深了,不适合交往。 然后,沈长玉又努力找了几个话题,陈璟都不接。 最后,陈璟笑道:“长玉兄,我学问浅薄,诗词着实不太擅长。今日的客人,个个才高八斗,我就不献丑,先告辞了。” 他要走了。 沈长玉却笑道:“央及谦虚了。今日就是赏花,我还请了戏台,不用什么好词好句的,等会儿咱们吃酒、看戏。” 不肯说目的,又不肯让陈璟走。 陈璟心里冷笑了下。 他想,他仁至义尽了。 陈璟站起身子,道:“抱歉啊长玉兄,改日吧。我家里其实还有客人。只因长玉兄相邀,才将客人撇下。我着实不好久留,下次再叙!” 他不忘将那本药书拿着。 沈长玉欲言,最后只是笑道:“那我送央及。” 居然客客气气将陈璟,送到了大门口。 到了这个地步,陈璟也是满头雾水。 不过,得了本不错的书,也还好,不枉今日浪费这么多功夫。 回到七弯巷的时候,已经快到了午时。 大嫂和李八郎都没想到陈璟这么快回来,问他:“怎么不用过午膳就回来了?” 他们以为陈璟肯定要到黄昏才回家。 这个时辰回来,是惹事了吗? 陈璟就把今天的事,仔细和他们说了说。 李八郎和大嫂也觉得蹊跷。 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大嫂道:“兴许人家就是想结识你,并不是什么看病呢?” “不是。”陈璟摇头,“要是陈末人,可能会平白无故结交个顺眼的朋友;但是沈长玉,他不会的。他做事目的性很强。他找我,一定是看病,我不会猜错的!” “你这么肯定?”李八郎也笑,“你都没见过人家几次,怎么知晓人家秉性?也许他真的只是想结识你。” “谁知道呢。”陈璟笑笑,既然李八郎不认同,陈璟也不想多反驳,道,“有句市井粗话,说你眼里是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也许我的功利心很强,所以看其他人都觉得是别有用心吧?” “你还有功利心?”李八郎错愕道。 他觉得陈璟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说得好听叫无欲无求,说得难听叫不思进取,他能有什么功利心? 陈璟哈哈笑。 “有啊。”陈璟笑,然后他又对他嫂子道,“下次沈家再派人来找我,就说不在家。不是救命的病,沈家人又这么多忌讳,我还是算了,不蹚他们家的浑水了。” 大嫂点点头。 当天下午,陈璟把那本《薛氏温热病篇》仔细看完了。 第061章夜市 从南桥巷回来,又过了两日,沈长玉下帖子请陈璟去画舫上喝酒。 陈璟回绝了。 他依旧每日提水、看书,空闲了和李八郎下棋。 隔三差五的,他们晚上也会出去逛夜市,侄儿和侄女跟在他们身后。 因为有李八郎,大家彼此有个照应,大嫂也不担心,放心让他们去,还给陈璟塞零花钱。 回来的时候,陈璟就会买些时令水果,像李子、樱桃等;有时也买些酒水,如黄柑酒、青梅酒,大嫂和清筠都喜欢;有时会买点炒兔肉、素签砂糖等小吃,从来不空手。 大嫂和清筠都很开心。女人不管多大年纪,都喜欢这些零嘴,比收到衣裳、首饰还要高兴。 生活好像突然之间变得精彩不少。 一家人的相处,也更加融洽。 大嫂已经把陈璟当成成年人,不再拘束他。经过几次的事,大嫂觉得陈璟是很谨慎,在外不会被人骗,所以鼓励他多交朋友。 对于交朋友,陈璟的态度是随缘,他对于那些虚化的社交兴趣不大。 有次逛夜市,他大嫂叮嘱他:“看看可有好的香。快入夏了,买些香回来驱蚊解暑,不要太贵的。” 陈璟说:“好的,我记下了。” 李八郎却不想去香铺子,觉得买香有损男子气概,就对陈璟道:“我带着文恭和蓉娘去吃鹿脯,你买好了就过来找我们啊。” “好,别走远。”陈璟道。 他知道那家卖鹿脯的铺子,去过好几次。 于是,他们分成两批。 陈璟找了间香铺,跟掌柜的说了来意。掌柜的拿出几样香给他挑选,一个劲自卖自夸。陈璟问了价格之后,就慢慢选着。 然后,有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他微微侧头,借着铺子里明亮火烛,看到了一张素淡却精致的脸。 是惜文,那位婉君阁的名妓。 惜文梳着低髻,鬓角插把玳瑁梳篦,穿着藕荷色褙子、官绿色裙子,脂粉不施,带着一名丫鬟和一个护院,出来逛夜市,像个大户闺秀。 她见陈璟回头,知道没有认错人,就笑。眼睛弯起来,似两只月牙,没有半点冷艳,像个顽皮的孩子,配上那张完美无瑕的容颜,显得可爱极了。 “惜文姑娘,真巧啊……”陈璟笑笑,和她见礼,然后继续挑选他的香。 “真巧。”惜文敛衽还礼,站在一旁看。陈璟很认真,似乎也很懂行,她觉得稀奇,就笑着问:“你还用熏香啊?” “驱蚊解暑用,不是熏衣裳。”陈璟解释,“我大嫂要的。” “哦……”惜文笑,“你还是那么怕你大嫂?” 她拿这话调侃陈璟。上次在婉君阁,陈七说过陈璟怕他嫂子,惜文一直记得。 “不怕啊。”陈璟道。 “真的?”惜文歪着脑袋,轻笑着问,以为陈璟在吹牛。她语带调侃,既似风尘气十足,又有点天真无邪的味道。 陈璟笑笑,没回答,转移话题,问她:“可有喜欢的熏香?若是喜欢,就拿回去,钱我来付,算我送你的。” 平日里送惜文东西的人太多,这话原本不能在她心里引起涟漪的。陈璟也只是客气,随口一说。 婉君阁是青楼,自然都有上等香。小小熏香,不值几个钱,应该不入惜文的眼。可惜文听了,笑容璀璨盛绽,忙道:“好啊,多谢陈公子。” 然后她挑了一盒木樨香、两盒佛手香,用来熏衣裳和做香囊,总共三百文钱。 陈璟想到上次帮惜文治病,婉娘慷慨一口气给了三千两,心里觉得占了婉君阁大便宜的。如今他开口要送惜文东西,半两银子都不到,有点少,就问:“还要别的吗?” “不用了,这几盒就好。”惜文笑。 她和男人相处,没有半分拘束,亦不孤傲冷漠,似个邻居妹妹。陈璟多次怀疑她的冷艳名声是怎么来的。 陈璟不知她是真的不谙世事,还是情商太高。不管是哪种,她都给人一种很懂事、很会替别人考虑的感觉。 陈璟不太喜欢去深究旁人内心的想法。只要表面上的做派温柔娴雅,让人舒服,他就觉得很好。 又不是娶她做老婆,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有什么关系? 所以,惜文表现出来的懂事,陈璟也没有去深想,让伙计把他和惜文要的东西分别包起来,然后付了钱。 从香铺出来,陈璟和惜文作别。 “你要回家了?”惜文却问他。 “不回的。”陈璟指了指前面的铺子,“我朋友在前面吃东西,去找他们……” “我也饿了!”惜文道,“你们吃什么?” 她似乎想和陈璟一起逛。 陈璟看了眼她身后高大的护院。那护院和陈璟差不多高,却比陈璟粗壮两三倍,看上去就特别英武,虽然穿着绸布直裰,眉梢依旧有凶煞流转。 “你……你不用早点回去?”陈璟问。 “不用,我可以玩到下市,妈妈同意过的。”惜文道。 她身后的护院,一脸肃然,表情没有半点起伏。 陈璟看得出,护院和丫鬟都听惜文的,不会阻拦她的行为。看明白这点,陈璟才点头,道:“好,走吧。” 惜文又笑。 她有双特别好看的眼睛,圆溜溜的,眸子似墨色宝石般,滢滢照人。高兴的时候,她就会眯起眼睛笑,十分甜美。 她笑得很纯净,如早春开放的迎春花,娇嫩又带着春的暖意,沁人心脾。 如果不是认识她,陈璟很难想象,有她这样干净笑容的人,是出身欢场的。 “……这次,我自己付钱。”惜文跟上陈璟的脚步,说道。 “行。”陈璟道。 卖鹿脯的小铺子,还有其他小吃,像燋酸豆兼、果木翘羹、野狐肉、炒兔肉、团子、糍糕等。 惜文进来,并没有引起其他客人的围观。 她带着护院和丫鬟,衣着打扮素雅低调,旁人会以为她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出来逛夜市的。 对于大户人家的女子,大家可能会有点好奇,却绝对不会贸然前来招惹。 “你们也去坐,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惜文对身后的护院和丫鬟道。 两人很听话,都道是,转身找了个视线开阔的桌子坐下。 陈璟则带着惜文,在铺子最里面的角落,找到了李八郎和侄儿侄女。 李八郎对陈璟突然带个姑娘进来,满是惊愕。 “这是惜文姑娘……”陈璟介绍,然后又对惜文道,“这是李八郎,是我家亲戚。” 惜文敛衽行礼。 李八郎也忙站起来,和她见礼。 侄儿侄女也像个大人模样,和惜文见礼,惹得惜文稀罕不已,连连赞叹陈璟的侄儿和侄女懂事。 她还把手上一只赤金缠丝手镯褪下来,给了陈璟的侄女做见面礼。 这个时代,长辈第一次见到亲戚朋友家的晚辈,都需要准备见面礼。若是喜欢那个晚辈,见面礼就要重些。 长辈把随身携带的首饰赏赐孩子,更是常事。 没想到惜文这方面生活技能还是蛮娴熟的。 而惜文那只手镯,是实心黄金的,至少有二两,很贵重。 “你太客气了。”陈璟道。 “应该的。”惜文笑道。 她和陈璟他们坐了一席,紧挨着陈璟的侄女。 她好似第一次来这种铺子里吃东西,很兴奋,点了七八样东西。等东西端上来,陈璟以为她最多吃两口。 没想到,她差不多每样都吃了一半。 胃口很好。 “好吃。”她还不时赞一句,似个贪嘴的孩子。 陈璟在旁边笑。惜文这个样子,憨态可掬,像个高中女生般,天真自然,又活泼可爱。 陈璟也比较喜欢胃口好的女孩子,看着就好养,心里舒服。 最后吃完了,真的是惜文付钱。 她还把陈璟他们那份也付了。 分开时,已经快戌正,陈璟他们要回家了。 惜文还想逛,见陈璟要走,难掩失望。 大家行礼作辞。 “是谁啊?”等惜文走远,李八郎立马问。他憋了一个晚上,不太好意思问惜文的身份。陈璟介绍惜文时,含混其词。 “婉君阁的名妓,上次我治好了她的病,所以认识了。”陈璟介绍。顺便又把婉君阁和惜文在望县的名声,说了一遍。 李八郎错愕。 他回望惜文的背影,惊讶道:“是名妓啊?” 根本看不出是名妓啊。那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个瓷娃娃般,没有半点风尘气息。 不过,再仔细回想,惜文在男人面前是非常大方。这种大方,让人觉得舒服,当时不会多想。 但普通人家的姑娘,是没有那种娴熟的。普通人家的姑娘们,哪怕再厉害,在陌生男子面前总有几分拘谨。 仅仅这一点像个名妓。 “她可是对你有情谊?”李八郎又问。 “不晓得啊。”陈璟笑道,“这你得去问她。” “我看她对你是有几分情谊的。”李八郎调侃陈璟,“你竟有此等艳福,羡煞我了!那姑娘长得好看,眼睛会说话,定然风情万种。” “欢场上的女子,从小学的就是如何对男人含情脉脉。她们的情谊,你看在眼里的都未必是真的。”陈璟笑道,“况且,惜文对我,连表面上的情谊都没有。别费心了,我和她是君子之交。” 李八郎对欢场女子的情谊,也是不太相信的。 他只是随口打趣陈璟几句。 见陈璟这么说,他的话题也打住了。 四个人拎着买的东西,回了七弯巷。 ※※※ 第062章呕吐 惜文一年到头也难得逛趟夜市。上次逛夜市,还是去年的中元节,离现在快一年了。 不成想,居然这么凑巧遇着了陈璟。 缘分还真是奇怪。 和陈璟他们分别之后,惜文站着原地,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回过神来,有点无趣。 夜市也懒得逛了,她回了婉君阁。 回到婉君阁,刚到戌正三刻,是婉君阁生意最热闹的时候。 惜文也不好从前门进入。 绕到后街,有个小小的角门,可以直通婉君阁的后花园。后花园深处,就是惜文的闺房琼兰居。 角门专门有龟奴看守,就是防止有人擅入,误闯了惜文的闺房。 回到琼兰居,发现婉娘坐在一楼,一边对账一边等惜文,直到惜文回来她才能安心。 惜文上前,叫了声娘。 “……玩得可好?”婉娘笑容温婉,带着几分慈母的宠溺,问惜文。 “嗯,很好玩。”惜文坐到了婉娘身边,把她在夜市所见所闻,一一同婉娘说了。 她和婉娘的感情很好,两人相依为命。像这样的晚上,不知多少贵公子揣着大把的银子,等着见惜文。她随便弹两支曲子,就能赚很多钱的。可是婉娘任由她放纵出去玩乐,这份宠爱,惜文是明白的。 然后,惜文又把她遇到了陈璟的事,告诉了婉娘。 婉娘对陈璟印象很好,笑着道:“我同他说过,往后可以常到婉君阁来玩。不成想,他竟是一去不回头。” “他家里管得严嘛。”惜文笑道,“娘不是说,陈氏家风笃严,是书香门第吗?” 婉娘笑了笑。 母女俩说了几句闲话,见惜文平安归来,婉娘也放心,叫人收拾好她的账本和珠算,离开了琼兰居,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琼兰居的丫鬟们就服侍惜文散发、更衣。 盥沐之后,惜文坐在铜镜前,任由丫鬟替擦拭青丝。 刚刚从浴池出来的佳人,肌肤白皙红润,神态慵懒娇媚。窗棂半推,月华越过梨树,在妆台上投下了轻影,为女子的娇颜添了几分清冷。 惜文怔怔想着什么。 她出神的时候,呆呆的,毫无往日的机灵。 “我今天带回来的香呢?”惜文突然转头,问跟着她出门的丫鬟。 “收起来了。”丫鬟回答。 “拿出来,点上。”惜文道。 丫鬟微讶。 惜文喜欢新鲜花卉,虽然时常满屋芬芳,却不是靠熏香点出来的。哪怕真的需要熏香,也只是将香料搁置在衣橱里。 她不喜欢香炉烟熏火燎的味道。 琼兰居有熏香,也有香炉,只是从来没点过。 丫鬟见她反常,也不敢多问,忙去找了香炉,又把今天她带回来的三盒香拿到她面前。 惜文自己,拿了只木樨香球,丢到香炉里。 一开始有点呛鼻子,她秀眉轻蹙。 丫鬟们觉得还好,木樨香味很好闻,清雅馥郁,但是惜文受不起。 她忍了忍,仍是觉得呛人,咳了几声。 “……小姐,要不拿出去丢了吧?”丫鬟小心翼翼问她。 惜文明眸横掠:“不要弄丢,这种香很贵,丢了我就不依。” 丫鬟撇撇嘴,心道:真当我没见识?这种熏香,一两银子能买七八盒,哪里贵?当时陈公子付钱的时候,我在身边啊。 平日里五两一个的银锭子,随便赏人,现在那个熏得头晕眼花的香当宝贝,脑子里不知想什么! 过了片刻,屋子里弥漫着木樨香味。 惜文也使劲了这种味道,不再咳嗽。 “挺好闻的嘛。”惜文甜甜笑了笑,眼睛弯起来。她这样笑的时候,和平素弹琴时的名妓判若两人。 睡觉的时候,惜文也不让丫鬟熄香炉,非要点着。 堪堪睡了一个更次,觉得胃里疼痛,喘不上气,惜文就醒了。她坐在床边,喊了丫鬟移灯进来。 丫鬟忙批了件外衣,起身替惜文挂起了幔帐,将烛灯挪到了里屋。 昏黄灯光洒满了幽静的卧房。 “小姐,您怎么了?”丫鬟见她脸色怪怪的,在灯下又看不清楚,只得出声询问。 惜文的胃口一阵阵翻滚。 她爬起来,鞋也没穿,冲到了净房。 片刻,净房传来呕吐声和刺鼻的秽物气息,服侍的其他丫鬟们不由屏住气,不敢呼吸。 屋子里有四个服侍的丫鬟,都急了起来。 有人去告诉了婉娘。 这个时辰,婉君阁的生意尚未结束,婉娘还没睡。 听说惜文呕吐,婉娘脸色大变。惜文可是婉君阁的摇钱树,婉娘最怕她有闪失。 等婉娘到琼兰居的时候,惜文已经在楼下坐了,整个人奄奄一息的,手捂住胸口,秀眉紧拧。 “清儿,你哪里不舒服?”婉娘上前,轻轻搂住了惜文的肩头。 惜文刚刚吐过,人非常难受,片刻才开口:“胸口疼……” 她指了指胃的地方。 “好好的,怎么吐了?”婉娘怜惜摸了摸她的胳膊,“娘派人去请大夫,一会儿大夫就来了,无妨的……” 惜文点点头。 婉娘就问她身边的丫鬟:“小姐今天是吃坏了什么,还是受了凉?” 惜文今天吃了很多东西。 “……倒也没吃坏什么。”跟着惜文出门的丫鬟,当时不在惜文那桌,不知道惜文宵夜时吃得丰盛,比一个大老爷们吃得还多。 “小姐拿了几盒熏香回来,非要点。味道小姐不喜欢,还咳嗽。”有个丫鬟突然想到,对婉娘道。 “什么熏香啊?”婉娘问。 丫鬟去拿来给婉娘看。 婉娘知晓自己女儿的性格。家里不用这种熏香,还是婉娘的习惯,渐渐传给了惜文。看到这种东西,婉娘也头疼,吩咐道:“好好的,点这个做什么?想要木樨香,去我那里拿点香露来就是了……” 然后又对丫鬟道,“拿出去扔了!” 惜文半死不活的,听到这话,立马尖声道:“别扔!” 她声音突兀,把婉娘和丫鬟们都吓了一跳。 “别扔!”惜文又强调一回,“以后我不点便是,留着玩也好。” 婉娘想到,那些香是陈璟送给惜文的。 这样珍惜财物,婉娘还是头一次见到。 惜文从小跟着婉娘,婉娘当她是女儿一样。虽然之前是个服侍的丫鬟,却从来不沾重事,比大户人家的姑娘还要精贵。 在欢场谋生,钱财来得快,节俭是没必要的。 惜文也是从小大手大脚。 “留着玩什么?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婉娘眼眸微沉。 婉娘这话,让惜文也不高兴。 惜文不敢和婉娘顶嘴,只是低垂了眼帘,轻轻说了句:“我喜欢,就是好东西!” 婉娘愕然,盯着她。 惜文满腹委屈般,低垂了脑袋。 楼上的净房收拾干净,味道散得差不多,惜文由丫鬟搀扶着,上楼躺下。满屋子仍有她点过那香的味道,令她胃里难受。 婉娘在这里,惜文忍着没敢抱怨。 躺下之后,胃口一阵阵的疼,让惜文几欲昏厥。她有气无力问婉娘:“还是请刘苓生吗?” 上次她生病,就是刘苓生治坏的,惜文现在是不信他的。 “不是,请倪大夫。”婉娘道。 “怎么不请陈公子?”惜文问。 她的病,陈璟应该最拿手,为何要请其他大夫? “陈公子不是挂名行医的郎中,现在又是半夜,不好贸然去打搅。”婉娘解释给她听。 陈璟的哥哥是举人,家里算有点地位的。 半夜出诊,郎中也为难。 婉君阁只是青楼,请挂名的郎中尚可。至于请陈璟,就有点说不过去,觉得轻视对方,惹得人家心里不快。 婉娘不轻易得罪人。 “请他吧!”惜文道,“他医术好。上次我那点小疾,也让庸医治坏了。若是再治坏了,岂不是遭罪?” 她只信任陈璟的医术。 婉娘犹豫了下。 惜文痛苦凝眉,让婉娘心里不忍,就吩咐丫鬟:“去前头说一声,派人去请陈二官人。” 丫鬟道是。 惜文的胃,一直疼着。 她没敢把自己夜里暴食的话,告诉婉娘。婉娘总叮嘱她,吃饭七分饱。吃得太多,腰身粗壮起来,就没法子做生意了。 惜文到底年轻,也有贪嘴的时候,时常叫人偷偷出去买东西吃,都瞒着婉娘。 现在这么不舒服,不知是吃多了,还是被那香熏的。 七弯巷半夜被敲门声吵醒。 李八郎最先醒了,掌灯去开门。 对方是个人高马大的护院。 李八郎询问什么事,得知对方是婉君阁的,请陈璟去看病,李八郎当即怒了:“这里不是医馆!什么规矩,你们敢这样半夜打搅?” 七弯巷是举人老爷府上,旁人多少给予几分敬重。 那护院见李八郎骂他,心里也怯了几分,解释道:“……从前我们家小姐的病,也是陈官人治好的。我们家妈妈和小姐只信任陈官人。” 陈璟也起来了。 他穿好衣裳出来,对李八郎道:“我去看看。” “去什么啊,这大半夜的。”李八郎觉得陈璟软弱,受人召唤。他怎么也是个读书人,这样半夜被人驱使,还这么痛快的去。 “生了病,患者就是度日如年,还管半夜不半夜?别耽误功夫了,我早去早回。”陈璟笑笑,折身出了门。 第063章小病 婉君阁的人去请,陈璟很快就穿好了衣裳,跟着出门,没有半分磨蹭。所以,他比倪大夫先到婉君阁。 陈璟已经睡了一觉,婉君阁依旧笙歌燕舞,酒浓脂暖。 琼兰居也是灯火通明。 二楼的卧房,味道很怪。木樨香味里掺杂着秽物腐息,有点刺鼻。 惜文痛苦的捂住胸口,面色苍白如纸。 婉娘满面痛色。 陈璟上前,先和婉娘见礼,然后道:“我给她把脉吧……” 婉娘道谢:“有劳了。”陈璟这么快到了,婉娘有点惊讶,她还以为是倪大夫先到的。 陈璟坐到了惜文床前的锦杌上,开始诊脉。 惜文舌淡脉弱,是个急发病。 确定了没有其他原因,仅仅是个急性胃疼和呕吐,陈璟也松了口气,对躺着痛苦不堪的惜文道:“你起身走走,别平躺。” 婉娘错愕,道:“她疼得这样紧……” 刚刚吐了一回,又疼得满床打滚,陈璟不让她卧下歇息,反而叫她起来,让婉娘不解。 “越躺越疼。”陈璟语气肯定,看了眼婉娘,“婉娘,您相信我吗?” 婉娘语塞。 她是信任陈璟的,要不然也不会半夜把陈璟叫来。但是陈璟的说法,着实和婉娘的见识有点出入。 顿了顿,婉娘才道:“信的。” 然后就吩咐丫鬟,把惜文搀扶起来。 惜文疼得一身冷汗,腿脚发软。让她起来走动,简直要命。可是大夫的话,还是要听的。 “……为何要站起来走动?”惜文坐起来,等着丫鬟给她穿鞋时,她问陈璟。 她着实不想起身。 原本就疼,站起来更疼,而且头晕眼花,非常难受。 她咬了咬唇,忍着不适。 “你没有病,只是今晚纵恣口腹,吃得太多。胃里负担过重,不能腐化水谷,导致胃气失和,气逆于上,引发了呕吐。”陈璟解释,“胃里原本是有胃液的。 胃液可以自己修复胃气。你躺着,胃液倒流,不能停留在胃里,自身得不着修养,胃就发疼。现在让你站起来,缓步行走,让胃液重新回到胃里,滋养胃,慢慢你就不疼了。” 惜文惊讶看着他。她都没有听说过这种话。 她也不太明白胃液是什么东西。 但是陈璟说了,惜文很听话照做。 丫鬟搀扶着,她在里间、外间慢慢踱步。因为很难受,她几乎站不稳,却咬牙坚持走着。 “小姐,可要歇歇?”丫鬟见她鬓角都沁出了汗,心疼问道。 惜文摇头:“不用……” 丫鬟就觉得自己小姐和妈妈真怪,听年纪小小的陈官人胡说八道。旁的不说,陈官人让小姐爬起来走,就够折腾人。 要是德高望重的大夫,才不会让病家受罪呢。大郎中都会吩咐病家静养、卧床,而陈官人却叫人起来走动。 小丫鬟腹诽,也不敢质疑,搀扶着惜文,在屋里屋外慢慢走。 梢间里,陈璟和婉娘说惜文的病情。 “……是食积引起的。惜文姑娘晚上吃的东西,偏油腻。若是单单食积,也不至于呕吐。可是她吃得太多了,导致胃气失和。 用些消食和胃、理气导滞的药,吃一副就足够了。”陈璟道,“往后饮食清淡,就无碍了,婉娘无需担心。” “央及怎知惜文晚上吃了什么?”婉娘好奇问。 听到惜文不是重病,仅仅是吃多了引发的胃疼呕吐,婉娘一颗心放下来。然后,她居然留意到了这些细枝末节。 “当时我们一起吃的。”陈璟道。他没必要隐瞒,否则他上面的诊断也没有说服力。 婉娘看了眼在外间缓缓踱步的惜文,无奈摇摇头,说:“……原来如此。她回来说,遇到了陈官人,却没说吃东西。” 陈璟笑。 诊断完毕,婉娘也相信了他的话,陈璟开了方子。 “山楂三钱、枳壳一钱、薤白头四钱、陈香橼三钱、煅瓦楞子五钱、鸡内定四钱、麦芽三钱、六神曲三钱” 陈璟把方子开完,交到婉娘手里,说道:“只用吃一副,就足够了,往后几日内,多吃米粥,慢慢调养。” 婉娘点头:“记下了,央及放心。” 他们说话、开方子的功夫,那边踱步的惜文已经好了很多。 胃里感觉没那么疼,头也不晕了。 惜文进来,高兴道:“我已经好了大半,原来走走就能治病,陈公子真是医术高超。” “跟医术没关系。”陈璟笑道,“人体内的血和水占了大部分,水动则活。这是你自己的功劳。” 惜文扬眉轻笑。 她还是有几分不舒服,却比刚才好了大半,说话也有力气。 剧烈的胃疼已经过去,只剩下一点隐隐作痛。 婉娘吩咐小丫鬟:“给小姐倒杯水。” “暂时别喝水了。”陈璟在一旁接话,“等彻底不痛了再喝。” 惜文和婉娘自然又问缘故。 “……会稀释胃液,方才那么久就白站了。”陈璟道。 他说的这些词,惜文和婉娘听着都陌生,但是意思却明白。她们平常也不总请医吃药,所以很多不懂的词,她们也见怪不怪的,没有多疑。 陈璟开好方子,起身整了整衣摆,道:“时辰不早,那我告辞了。” 婉娘看了眼莲台更漏,已经快丑正。 “不如,就在这里暂时歇一歇,天亮再回去?”婉娘客气道,“来回奔波,也是疲劳。” “不用啊。”陈璟道,“我家里没有下人。知道我出来,家人肯定要给我留门。若是我不回去,耽误他们一晚上也睡不踏实。” 惜文清湛眼眸微转,心里起了点滴涟漪:他总是为旁人着想。 男人都这样,还是就他这样? 惜文是名妓,和男人来往,彼此都端着。你是才子我是佳人,吟风弄月,不会涉足生活的柴米油盐,更不会有人在她面前提及家里人和事。 只有陈璟。 如果男人都这样,将来找一个作为依靠,倒也不错。 “……那就不虚留你了。”惜文愣神的瞬间,婉娘已经要送陈璟下楼。 陈璟和惜文行礼作辞。 惜文还礼。 楼梯蜿蜒,婉娘穿着曳地的豆绿色挑线裙子,走得比较慢。陈璟走在她身边,虚扶着她。 出了琼兰居,陈璟才对婉娘道:“惜文姑娘的病,并不重。” 婉娘不解,看了眼他。 陈璟就更加直白的解释:“一点胃疼的小病,您不必担心会酿成大疾,也不必特意请我。” 他看得出,婉娘和惜文对生病已经到了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的地步。 一个胃疼,她们都生怕像上次那样,最后把惜文弄得疯疯癫癫,所以半夜把陈璟请来。 陈璟不是挂名行医的,他半夜可以不出诊。婉娘为人八面玲珑,她若不担心惜文病情复杂,是不会半夜去打搅陈璟的。 所有的小病酿成大病,都是有积累的,不会无缘无故。 她们担心,陈璟就跟她解释清楚,免得她们自己心里害怕,真的把小病担心成大病。精神上的紧张,真会致病的。 “今天真是失礼。央及深夜出诊,这份情谊,婉娘不敢忘。”婉娘听得明白,笑了笑,给陈璟道谢,“去我的房间喝杯茶再回去?” 她要给陈璟诊金。 上次惜文的病,婉娘给了三千两,那是非常大的一笔钱。 这次只是小病,陈璟不好意思再占她的便宜。婉娘一个女人,她做生意赚钱也不容易。 “……不了,时辰不早,我也有点乏了,想早点回去歇息。下次若是有空,我再来请惜文唱曲吧。”陈璟道。 大家都是明白人,话点到即可。 婉娘没有再说什么,将陈璟送到大门口。 婉君阁的大门口早已停了辆马车。 陈璟上车离开。 他到家的时候,果然大嫂和清筠、李八郎都醒着,在中堂说话,等他回来。 陈璟就把惜文的事,说给他们听。 大嫂听完,蹙眉道:“以后是不是惜文姑娘病了,都要请你?”治了一次病,若是惹得无穷麻烦,还不如把钱退还他们。 “以后不会,我今天和婉娘说清楚了。”陈璟道。 已经到了后半夜,大家都会哈欠连连。 陈璟平安回来,他们就起身,各自散了。 次日,陈璟依旧卯正起床,去玉苑河提水。 他大嫂也醒了,道:“再多睡会儿。这么辛苦做什么?今天的水不够,我和清筠去提。再不济,让八郎去提。” “不妨事。”陈璟道,“我上午打瞌睡的时候多,等会儿吃了早膳,我再补觉。” 他提水,是为了锻炼体魄。万一遇到事,总不能手无缚鸡之力。 他原本还打算弄个沙包,又怕大嫂和清筠大惊小怪。现在,大嫂已经能接受他做任何事,陈璟在家里弄个沙包的念头又起来了。 去姚江那二十来天,没有锻炼,陈璟感觉浑身不对劲。现在回了家,他是不会浪费的。 他很坚持,大嫂还要说什么,陈璟已经出门而去。 用过了早膳,他是准备睡一会儿的,结果,婉君阁又来人请他。 “惜文姑娘的病没好吗?”陈璟问来请他的人,“昨天不是开了方子?” “小人不知情。”来人说。 “是惜文姑娘让请我,还是婉娘让请的?”陈璟又问。 “是惜文小姐。”来人回答。 这就合理了。 “好吧。”陈璟回屋,换了身衣裳,和大嫂打了声招呼,又去了婉君阁。 第064章拒绝 去婉君阁的时候,天气不太好,似暴雨欲临。天际云层压得低低的,似悬挂在远处的树梢。 空气也窒闷。 半上午的婉君阁很安静,大门紧闭。 接陈璟的马车,从偏门进去,直接到了后花园。 踏入后花园的拱门,绕过两人高的壁影,远远能瞧见琼兰居。香闺艳阁,有悠长绵柔琴声传出,如纱幔在空中缓缓缠绕。 惜文在二楼抚琴。 宫商角徵羽的旋律,虽然好听,却要有耐心。陈璟是后世的人,他听惯了后来的乐律,对惜文的琴声不懂欣赏。 所以,他上去就打断了她,和她见礼。 惜文起身,裙裾碎绽,流苏摇曳,行走间步步生花,隐约有淡香萦绕。她也没有特意打扮,一件葱绿色褙子也传出婀娜多姿。 “……吃药了吗,哪里不舒服吗?”陈璟坐下问她,然后让她把手伸出来,给她诊脉。 “吃了,已经好了些。”惜文眼波流转,笑容娇媚。 她睡了一觉起来,已经大好。 她轻轻撩起半截袖子,露出凝荔纤细的手腕,搁在花梨木的茶几上,让陈璟诊脉。 陈璟就给她号脉。 不过是急性呕吐,已经无碍。 她的脉象平稳。 陈璟实话对她说了:“……药都不需要再吃,已经大好。我昨日也告诉了婉姨,想是婉姨忘了同你讲的。这几天多吃米粥,养胃的。不用再请大夫。” 惜文轻覆了浓浓的羽睫,将眼底情绪敛去,才抬头说:“不单单是请你看病,我还要找你算账的。” “什么账?”陈璟问。 “昨夜吃东西的时候,你都不提点我。你明知我吃多了要生病的,却不肯多言。我仔细想来,怕是你心思不正,故意不肯讲。”惜文装作很淡定,但是眼底的狡黠掩饰不住。 她赖上了陈璟。 陈璟笑了笑。 “别胡说。”陈璟笑道,“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我见你吃得那样高兴,还以为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不喜欢跟别人说不要这样、不要那样的,又不是小孩子。你吃坏了,那是你嘴馋好吃,不能怪我的。” “竟然说女子贪嘴好吃,真是不通礼数,你没有君子气度。”惜文扬眸,佯装嗔怒,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戏谑。 “你不贪嘴吗?”陈璟反问。 “不啊。”惜文答。 “你能这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也是蛮佩服的。”陈璟道。 惹得惜文破功,笑起来。 她一笑,就停不住,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自己咯咯笑个不停。 倏然白光从窗口滑过,然后就是闷雷滚滚,要下雨了。屋子里光线暗淡,对方的面容也隐隐绰绰的。逆着光,五官没那么清晰,反而觉得惜文更好看,似樽完美的雕塑,不喜不悲。 “没事了吧?”陈璟等她笑好了,起身要告辞,“要下雨了,我先回去。以后就别麻烦,安心养病要紧……” 惜文收敛笑容。 她的面色瞬间沉寂,没有半分表情。 “不看病,就不能请你?”好半晌,她幽幽问陈璟,“请你来听曲子,也请不来么?” 她似乎生气了。 她这么一生气,男人就不好拒绝她的。她是有点不高兴,却不至于翻脸。因此可以判断,她是装的,逼得陈璟答应以后经常来玩。 她有些时候很可爱,有些时候表演和情商高得吓人。 惜文人是很不错,但婉君阁不好常来,因为惜文是要做生意的。陈璟总来免费听曲子,有点不厚道,时间久了,婉娘也不高兴。 陈璟就道:“听不懂啊,还是别请了。” 他这么干脆直接拒绝了,惜文愕然。 惊愕之余,她也觉得灰心,有点难堪。越是难堪的时候,惜文的表现越是从容,所以收敛起自己的小任性,笑容温婉恬柔,道:“既如此,就不敢打搅了。” 她喊了护院,送陈璟出去。 陈璟和她见礼,她也大方回礼答谢,两人作辞。 刚刚踏出琼兰居,有雨滴落下。 陈璟小跑着,出了后花园,往婉君阁前院去了。 惜文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他疾奔而去的背影,眸光黯然。那道青灰色的背景,颀长削瘦,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诊脉的时候,惜文的心总静不下来。他的指端很暖,干燥温热,而惜文的肌肤凉滑软腻。冷热相触,心底发颤。 他尚未跑出后花园,大雨倾盆泼洒,天地间顿时起了层水雾,庭院的枝叶被打得东倒西歪。 陈璟用胳膊挡住头,仍是淋了满头。 惜文心里发紧,心想方才是不是太任性了? 应该给他一把伞的。 生气归生气,不能叫他这样淋雨回去。 “别请了?”惜文想到他的拒绝,心里就赌了口气,“想得美,我偏要请!” 倒也不是多么喜欢他。 他似乎不错,惜文从他眼里,没有看到过那种贪恋或者轻蔑的神情。他虽然拒绝,惜文亦知道,他只是怕自家大嫂怪罪,而不是厌恶她。 和他相处,不用担心他居心不良,也不用像妈妈说得那样端着,做个不苟言笑的冷眼美人,惜文很轻松。 挺好的啊,凭什么不请他? “甩得开我吗?”惜文想到这里,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甜甜笑起来。雨势越来越急,地上掀起了一层薄烟,檐下滚珠甚急,雨就从窗口打进来,几乎要打湿梳妆台。 丫鬟进来问,要不要关窗。 “不用。”惜文伏在窗前,甚至伸手去接檐下的滚珠。滴滴答答的雨声,似音律起伏。心里住了只小鹿般,轻盈跳跃。 心情很好。 看了片刻的雨,后来雨越发大了,惜文终于让丫鬟关了窗户。 换了身干净衣裳,惜文喊丫鬟:“把我的针线簸箩拿出来……” 做个名妓是不容易的。 她不仅仅要学歌舞、乐器、诗书,还要像良家女子那样,学会针黹女红。想要笼络恩客的心,就需要时不时送些香囊、穗子、络子等玩物,说是定情物。 这种东西,是不好找人代做的。 惜文至今送出过三个香囊,都是妈妈授意的,她自己也觉得烦。 可是针线活,必须出众,独树一帜。 今天,惜文却想自己裁剪,做一个小香袋。 “……快到七夕了吧?”针穿过绸缎的时候,惜文心里想。到了七夕,总需要送恩客们些小东西。 今年,她想送陈璟一个。 往年做这些的时候,觉得烦躁,可现在却很开心,似乎要做件了不得的事。裁剪缎子的时候,她轻轻哼吟着某段词,心情轻盈。 “小姐每次做针线,心情都不好,今日是怎么了?”服侍惜文的小丫鬟看到这一幕,都在心里嘀咕。 ※※※ 陈璟从琼兰居出来,又往婉娘那边去了。 他的衣裳被雨水打得半湿。 婉娘不知他来了,微讶。 “……惜文姑娘请我复诊。”陈璟解释,“我已经同她说了,病已经痊愈,往后不需要再请大夫。” 婉娘了然,笑了笑,心里也暗怪惜文胡闹。 “我来说一声。惜文姑娘请我,婉姨只怕不知情。若是事后从旁人口里听说,还以为我偷偷摸摸的。”陈璟又道。 婉娘就笑:“你行事总是这样面面俱到。” 赞赏溢于言表。 陈璟笑了笑。 他准备起身告辞,却见一个管事打扮的男子,快步走了进来,把一张烫金红请柬,交到了婉娘手里。 婉娘打开来看,顿时笑容满面。 “沈四郎很通透嘛。”婉娘愉悦道。 陈璟知道沈四郎,就是沈长玉。 “……婉姨也认识沈长玉?”陈璟问。 婉娘回神,将请柬仔细放好,笑道:“识得的。他在明州书院读书,鲜少回望县。今年不知怎么回事,这次回来好几个月了。他回了望县,附近的学子们,不乏有名气过人的,前来拜访。 他们每个月都会有几次诗会,在沈家自己的画舫上。我想让惜文去。只是他们好似有从明州带花魁过来。六月十二有次诗会,终于请了惜文。” 陈璟哦了声。 像这种诗会,对名妓的声誉有好处。 “……恭喜婉姨啊。”陈璟道,然后又问,“您知道不知道,沈四郎为何今年反常,逗留望县这么久?” 婉娘笑了笑。 她还真的打听过。 “他有个幼妹,是一母同胞的。他母亲去世得早,这幼妹自幼和他亲近,今年十四岁了,到了说亲的年纪。他父亲有了继室,不太肯管这件事,他又不放心把幼妹的亲事交给继母和族人,故而亲自回来坐镇。”婉娘道。 陈璟略有所思。 “他那个幼妹,是在沈氏排行第十还是第十三?”陈璟又问。 “这个,倒没有打听过。”婉娘笑道,“沈家不喜女子出门交际,他们家的姑娘都是养在深闺,外界鲜少听闻。” 陈璟又哦了声。 沈长玉多次请他,难道是他的幼妹生病了? 既然生病了,好好请医吃药,为何遮遮掩掩的,不肯示人呢? 陈璟不太明白,也没有多想。 他从婉君阁回到家,却发现家里来了客人。 是沈长玉本人。 真是不经念啊。在婉君阁提到了他,他居然亲自登门了。 第065章怪病 沈长玉已经来了多时。 大嫂和李八郎陪着坐。 陈璟回来,衣衫有点湿了,进屋换了身衣裳,才出来说话。 “……上次的宴请,央及兄弟没赏脸,只怕是家里下人请不动。后天,是我贱降的日子,还请央及兄弟和李家兄弟赏脸,去吃碗长寿面。”沈长玉笑着,拿出了两张请帖。 大红色烫金请柬,和婉娘那个一样。 原本并不单单是诗会,还是沈长玉的生日。他估计是打听了陈璟家里有李八郎,所以拿了两张请柬来。 沈长玉生日的宴会,又是亲自来请,一般人都不好拒绝。 陈璟顿了顿,看了眼他大嫂和李八郎,笑道:“大嫂,八哥,你们移步,我同沈官人说几句私话……” 大嫂起身告辞,回了里屋。 李八郎也出去了。 中堂只剩下陈璟和沈长玉的时候,陈璟把请柬推回了沈长玉那边,道:“长玉兄,原也该去恭贺您的生辰。只是,您和您的朋友们,着实高雅,我合不上去的。 您找了我一个月,肯定有事。这样绕来绕去的,我心里没底,您也未必觉得有趣。若是不肯实言相告,咱们还是不必来往了。您的宴会,我不敢高攀。” 沈长玉微讶。 他没想到陈璟这么直接。 交朋友,自然要推心置腹。陈璟这种态度,没有半分敷衍和巴结,反而让沈长玉觉得很好。 他心里微动,话几乎要脱口而出。而后,他又觉得现在还不是时机,犹豫了下。 见他这样,陈璟眉头微蹙,站起身,要送客的样子。 看这模样,陈璟是真的烦了。 “央及,我痴长你几岁,倚老卖老,算是你的兄长,往后我就直呼你的表字了。”沈长玉抬眸,看了眼陈璟,“央及,坐下说话。” 他这是打算说实话了。 陈璟笑了笑,坐了下来。他重新坐下,沈长玉却没有先开口。 沈长玉的手搁在茶几上,轻轻敲动着,表情凝结,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若是有人要治病,只管告诉我。”陈璟主动打破沉默,“我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 沈长玉又是一讶。 陈璟的话,正中他的心思。他就是怕陈璟泄露秘密。 “央及,你给贺家二官人治病,我是亲眼所见,心里震服;而后,又打听到你治好过惜文姑娘和你三叔。愚兄问一句,惜文和你三叔的病,真的是你治好的,不是外人虚传的吧?”沈长玉最终开口。 陈璟点点头:“是真的,并非误传。” 其实,三叔和惜文的病案,并没有传开,知道的人不多。但是这件事,也不算可以隐瞒。 沈长玉既然对陈璟的医术好奇,有人派人去打听,必然会知晓。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央及医术高超。”沈长玉用种肯定的语气说道。 他虽然这样说话,仍是有几分不确定。 “嗯,我的医术高超。”陈璟笑,肯定道,“现在,肯说到底什么事了吧?” 沈长玉慢慢透出一口气。 他瞧了瞧外面,暴雨已经停歇,骄阳从云层里探出了头。重重叠叠的树叶上悬挂着晶莹水珠,泥土的气息清雅。 “央及,你可愿随我出城一趟?有点路程,可能要耽误你一两日。”沈长玉道。 病家不在望县? “可以的。”陈璟答应。 他去里屋,找了他大嫂,把沈长玉的话,告诉了他大嫂。 大嫂有点担心,问:“去哪里?” “不知道。他说耽误一两日,估计明天才能回来。”陈璟笑道,“您还怕他害我吗?” 大嫂仍是不放心,亲自出来,和沈长玉说话,问他到底请陈璟什么事。 沈长玉又用话支吾。 “您安心,我们不去远的地方。”沈长玉跟李氏保证。 李氏将信将疑的。 陈璟和沈长玉告辞。 沈家的马车停在七弯巷门口。 两人上了车,马车骨碌碌往外而去。 “……孙家庄,是我们家的庄子。”路上,沈长玉把他们要去的地方,告诉了陈璟,“今天下雨,官道也不好走,只怕要两个时辰。那边有十来个下人,房舍都是现成的,今晚回不来,咱们就住在庄子上,有人服侍。” 陈璟点点头。 原来把病家放在庄子上静养。 “是谁生病?”陈璟又问。 “十三娘。”沈长玉叹了口气,目光里难掩悲痛,“十三娘是我妹妹……” 于是一路上,他仔细和陈璟说了他的家庭关系。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十三娘还不满周岁。我、六郎和十三娘是一母同胞的,我比他们大,他们都敬重我。过了三年,继母进门,十三娘不喜欢她,就和我特别亲近。 我和六郎只有那么个同胞妹妹,都很疼她。她很懂事,也机灵,在家里长辈姊妹间应对得体。我在外念书,一点也不操心她。我原打算今年初进京,参加明年的春闱,却不成想,十三娘却生病了。”沈长玉道。 “什么病?”陈璟问。 “一开始,也不知道有病。她好好的,突然月汛不行。她的乳娘告诉了我继母。我继母怕担事,告诉了我大伯母,大伯母请了大夫。”沈长玉回答。 每个家族,都有个主持中馈的大太太,等于是内宅的主人,和外宅的家主是一个意思。 月汛,就是月经。 未嫁的姑娘,突然停了月经,不算是小事。万一是有了身孕,整个家族跟着丢脸,当家做主的太太必须要早做准备。 “……大夫说,是有孕。”沈长玉面带哀痛,“十三娘又哭又闹,说她是处子之身,没有同任何人私通,不可能有孕。这件事,大伯母压了下来,没有闹大。六郎告知了我,我立马回了家。” “然后呢?”陈璟又问。 他终于明白为何沈长玉这么慎重了。 待嫁女儿家的清誉,就是她的生命。哪怕不是真的怀孕,只要传出闲话,吐沫星子都足够淹没她的。 这种事,不可能对外人说。 陈璟听到这里,就能体谅沈长玉这么遮遮掩掩了。 他现在肯告诉陈璟,也是挺冒险的。 “望县只有这么大,一不小心就会走漏风声,十三娘的闺誉就毁了。我从明州带了大夫回来,给她治病。大夫说,是有孕。”沈长玉浓眉紧紧拧在一起。 陈璟沉默听着。 “两位大夫都说有孕,十三娘又月汛不行。她大声呼冤,家里大人已经不信了。是我替她撑腰,顶着这件事。你也知晓,我是个举人,家里上下都给我体面的。”沈长玉继续道。 这个,陈璟是很理解的。 他哥哥也是举人。 举人,将来就有可能中进士,有可能做官,是一个家族的希望。 沈氏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去得罪沈长玉。 “……我原是打算正月过了就上京的,结果耽误下来,老师同窗朋友都问缘故,我尽量遮掩。后来不知从哪里传出,说我要给十三娘说亲,要为十三娘挑个极其如意的郎君,才没有上京。 这种传言,倒也可信,我就没解释。你们家的四房,也派人和我们说,想和十三娘结亲。我拒绝了,他们还是请我做客。我看着陈瑛的面子,去过一次,只是想告诉众人,我是诚心替十三娘挑婿的。 可是前不久,我听说陈家四房已经再和宋家说亲,和我们结亲的话没了后续。事情只怕已经有人知晓了眉目……” 这个,陈璟不知道。 他和旌忠巷不熟。 不过,陈瑛在南庄宴请那次,贺提去了,和陈瑛说了些私密话。当时,大嫂的确听说过,四房的陈珑要和沈家结亲,后来就没了下文。 贺提是做生意的,他的消息比较灵通。 他知晓了,告诉陈瑛。 陈瑛是未来的家主,怕娶个不干净的女子进门,给陈氏添霉运,不知不觉打消和沈氏结亲的念头,替陈珑另外谋取良缘,也是正常的。 “哦。”陈璟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所以,我把十三娘送到了庄子上。大夫都是从其他地方请,没有请望县的,尽量保密。连我们沈氏,也没几个人知道。我第一个告诉了你。”沈长玉道,“你是可靠的吧?” 陈璟笑了笑,道:“长玉兄,问这种话是没有意义的。秘密是你主动告诉我的,承担风险的只有你一个人。我保密,是我的良心,不是我的义务。但是你放心,我是有良心的。 未嫁有孕这种事,哪怕是假的,只要传出去,姑娘家清誉全毁了。人言可畏,我知道的。你们家是望县第一门第,无中生有泼脏水都是常事,何况有点风声?这种事发现在你们家,就更加不能泄露半分。” 沈长玉欣慰笑了笑。 “令妹到底什么病?”陈璟把话题拉回来,问道。 “她月汛不行三个月后,小腹慢慢隆起……”沈长玉声音里,有点底气不足,“我前后请了八位大夫,只有一位说,是有蛊虫。但是他也没治好。其他都说是身孕。 十三娘一直哭,瘦得皮包骨头,说她绝对不是身孕。我不太懂,但是她月汛不行,又那么大的肚子,说不是怀孕,鬼也不信……” “你信吗?”陈璟反问。 “我只有她一个亲妹妹,我必须信。”沈长玉慢慢阖眼,把情绪深敛,半晌才道,“所以我请你。假如你也说,她是身孕,我对她就算仁至义尽了。以后怎么办,再做打算。” 他自己也不确定。 当所有大夫都说是身孕,而又有怀孕的迹象,停经、小腹隆起。这种情况下,沈长玉还坚持相信妹妹,他们兄妹感情真的很好。 万一真是怀孕呢? 未嫁私通这种事,女孩子是不会承认的。 陈璟觉得,沈长玉绕弯子不肯实话相告,真的一点也不过分。 反而他现在这么直言告诉陈璟,有点轻率了。 假如真的是有孕,陈璟就要替沈家背个大秘密啊。 “唉。”陈璟默默叹了口气,“治个病而已,却要背这样的风险,值得不值得啊?若真是身孕,就被那位十三姑娘害死了……” 第066章干血劳 等陈璟和沈长玉到了庄子上时,已经快申末。 错过了晚膳的时辰。 陈璟正在长个子的年纪,他是不经饿的。从早膳到现在,滴水未进,又是马车奔波,他饿得紧,肚子不争气咕咕作响。 沈长玉是迫不及待想让他先去问诊的。但是他的肚子叫得那么清晰,沈长玉陡然也发现自己饥肠辘辘。 “先用膳吧。庄子上没什么好东西,都是平日吃食,怠慢你了。”沈长玉道,领着陈璟往里走。 这是一处二进的庭院,大门口种了株高大梧桐树,树影婆娑;院墙不高,盘满了藤蔓,六月天的藤蔓碧绿青翠,随风摇曳。 沈长玉先迈过门槛,领陈璟往外院的中堂去。 有两个年老的下人迎上来,叫声四少爷。 沈长玉则以“伯”称呼两位。 “不忙用膳,先去看病吧。”陈璟道,“等看好了病,再用膳不迟。”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又咕咕叫了几声。陈璟捂了下肚子,笑了笑,心想这肚子真是和我作对,看我丢脸。 沈长玉也笑了下,道:“我也饿得紧。左右今天是回不去了,看病也不急一时。”然后吩咐下人,去准备饭菜。 庄子上的人不知道沈长玉要来,没有准备他的晚膳,临时起灶来不及。他们又饿得很,下人只得把自己吃的饭菜盛了些来。 饭菜简易,陈璟埋头吃了一碗,胃里终于踏实了。 沈长玉则比较挑剔。这半粗不细的米饭,里面还有稻谷没有挑出来,吃下去刮喉咙,他吃了几下,就放下了筷子。 回头见陈璟吃得香,沈长玉不太好意思,又端起碗,吃了两口。 陈璟很快吃饱了,对沈长玉道:“走吧,去看令妹。” 沈长玉顺势放下了筷子。 两人进了垂花门,到了内院。 内院也有几个服侍的妇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她们对沈长玉格外敬重。 沈长玉领着陈璟,进了沈十三娘的卧房。 卧房里有股子浓郁迷迭香的气息。大概是十三娘睡不着,才点了这种香,安息宁神,助睡眠。挂着丁香色幔帐,光线暗淡。 屋子里服侍的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圆脸妇人。 “姑娘睡着了……”妇人悄声对沈长玉道。 帐子里却传来低若女声:“我没睡。是四哥还是六哥?”她生病以来,屋子里服侍的,全部换成了她四哥的亲信,防止消息走漏。 能不经通禀就直接到这屋子里的,只有她两位哥哥,连她父亲都不行。 “十三娘,是我来了。”沈长玉柔声回答。 他给陈璟一个眼色,让陈璟略微等等,自己撩起帐幔,进入了里卧。 片刻,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我请来的神医。”沈长玉对十三娘道。 “又来一个胡说八道的。”十三娘声音满是嘲讽,也虚弱得厉害,“今天怎么来得这样晚,都快天黑了。是不是快天黑了?” “是啊。”沈长玉回答。 两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嘀嘀咕咕的。 片刻,沈长玉出来,吩咐妇人进去给十三娘更衣。 须臾,妇人出来,将帐幔用金钩悬起。 屋子里掌灯。 灯火通明,满屋如白昼。 妇人从里屋,搀扶出十三娘。 沈十三娘穿着粉色褙子,瘦得双颊凹进去,一双眼睛大而空洞无神,陡然一见,很吓人;她的褙子很宽大,应该是她生病之前穿的,现在她骨瘦如柴,却不合身了。那宽大的褙子下面,亦突显她微隆的小腹。 她的脸,苍白似纸,风吹即散。 看到陈璟,她微微吃惊,回头看了眼沈长玉,问道:“这是谁?” “这是陈公子,他就是我说的神医。”沈长玉解释,亲自过来,搀扶妹妹到椅子上坐下。 十三娘愕然。 她眼里,尽是不信。 她坐下之后,用种异常戒备的神色,看着陈璟。 陈璟笑笑,态度温和,叫了声十三姑娘,就坐到了她旁边的椅子上。 “劳烦伸手,我要切脉。”陈璟笑着道。 十三娘蹙眉,转脸看着沈长玉。 沈长玉立在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道:“十三娘,陈公子的医术我曾亲眼所见,他医术高超。你不相信四哥?” 她生病以来,承受了身体和心灵双重打击,阖族的人都不信她。若不是她四哥,现在只怕她已经被沈氏浸了猪笼。她只有四哥可以依靠。 听了四哥的话,她轻微点头,道:“我信的。” 然后乖乖把手搁在茶几上,等陈璟切脉。 她的胳膊,已经皮包骨头,一条条青筋突显,肌肤呈现青灰色,甚至有点狰狞。 陈璟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腕。号完一只手,陈璟让她换只手。她挺配合的,换了胳膊,给陈璟诊脉。 她的脉象弦滑且数。 陈璟诊脉完毕,对沈长玉和沈十三娘道:“不是身孕。” 简单一句话,四个字,口吻也平淡,却似惊雷般,在沈十三娘和沈长玉的耳边炸开,两人都愣了愣。 大喜过望,反而沉默不知如何表达。 “真……真的?”沈长玉先回神,语气急迫追问,生怕自己听错了。 “是真的。沈姑娘不是身孕,我可以肯定。”陈璟道。这次,他的语气带了几分强调,不容置喙。 沈长玉长长舒了口气。 他就知道,他的十三娘绝不会辜负他的信任。知道了这点,以往的坚持就都有了意义,沈长玉心里激动不已。 耳边却传来低泣声。 十三娘呜呜哭了起来。 “别哭啊。”陈璟安慰她,“虽然病得有点重,还是能治好的,不要怕。” “十三娘,别哭别哭,陈公子说了没事,你听到了吗?”沈长玉也安慰她。 沈长玉和陈璟都知道,十三娘哭,绝对不是怕。 她是在宣泄委屈。 自从发病,大夫都说她是身孕。除了小腹隆起和月汛不行,她没有其他妊娠的反应,她心里一清二楚,她不是怀孕。 她素来洁身自好,没有和任何男子不清不楚,更不会做苟且之事。 她是丧妇长女,哪怕她的父兄再也前途,她的婚事都不容乐观。门第相等的人家,是不太愿意娶丧妇之女的;嫁到门第低的人家去,她又不甘心。 所以,这些年她力争上游,样样要比族里的姐妹们出色。 却不成想,最后遇到这种事。 她不肯服输。因为她哥哥不允许她服输,她自己也不甘心。一直撑到今天,没人知晓她心里多苦。 现在,一句“不是身孕”,语气肯定至极,直接戳到了十三娘心里真深处,她的情绪压抑不住。 一开始还是小声抽泣,随着陈璟和沈长玉的安慰,她越发觉得眼泪控制不住,大哭起来。 陈璟和沈长玉不再劝慰,服侍的仆妇也不敢劝,任由十三娘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哭了半天,她才慢慢停下来。 她哭得有点头晕。 等她不哭了,仆妇搀扶她进屋,重新净面。 陈璟就和沈长玉说起十三娘的病情:“令妹的小腹隆起,那是胀满引起的,不是什么身孕……” 这个,沈长玉倒知道一些。 久病成医,请了这么多大夫,历经半年,沈长玉自己也读了医书,懂得不少的知识。 “并不是胀满吧?我听大夫们说,胀满乃是阳虚阴积,是虚证,可是十三娘乃是实证,而且她月汛不行,胀满不会导致月汛不行的。”沈长玉道。 胀满,是因为脾胃虚弱引起的腹胀。腹胀者,由阳气外虚,阴气内积故也,是个虚证。 而十三娘却是实证。 所以,这点很叫人头疼,也最容易看错。 “小腹隆起,的确是胀满引起的,但是她的病症,不是普通的胀满。她那是气薄血室,是干血劳。”陈璟解释道,“普通胀满,是脾胃虚弱引发的;而令妹的胀满,那是胞宫干血引起的。” 胞宫,就在子宫。 子宫里血气稀薄,引得冷气内滞,最终导致气血不行,月汛停止,腹隆似孕。 “……是胞宫里缺血?”沈长玉对陈璟的话,半知半解的。胞宫里缺血,所以阴气入侵,阻碍了气机流转,故而引发此病? “不是缺血,是气薄。”陈璟解释,“你问令妹,是不是去年月汛初潮开始,就时常腹痛如绞?这是胞宫有寒。寒则气凝滞,故易壅而坚。气不运,则血不行,所以得了此病。” 他们说话的时候,十三娘已经净面更衣,重新出来。 陈璟把方才对沈长玉的话,和她说了一遍。 沈十三娘听了,连连颔首:“的确如此。我每个月都要痛上几天,也请过大夫用药,效果寥寥。” 她的话,证实了陈璟诊断无误。 沈长玉大喜,道:“央及,如何用药,就全依仗你!” “沈姑娘病得太久,身子虚弱,而我要用的药又险峻,我需得亲自看着,否则容易出错,我估计要在这里住三四天。长玉兄派个下人,去我们家说一声,免得我嫂子担心。”陈璟道。 “好,我这就明日一早就派人去说。”沈长玉道。 心里的一块重石落地,他们兄妹眉梢都携了几分明媚。 阴霾一扫而空。 他们松了口气,陈璟也松了口气。 第067章沈南华 已经确诊,接下来就是用药。 陈璟先开了苏合香散。 苏合香散由苏合香、安息香、冰片、麝香、檀香等组成,芳香开窍,行气止痛。气薄,就要先行气。 然后又让单独买了半斤芒硝和大黄。 “先吃苏合香散,一日两副,先吃三天。”陈璟交代。 沈家的人连夜进城去买药。 快到子时,药才买回来,下人煎熬了,给沈十三娘服下。 厨房重新做了饭菜,粳米饭、两荤两素。 沈长玉方才没怎么吃,现在心里的重担又放下,胃里大开,甚至叫人拿酒来。 “陪哥哥喝两杯!”沈长玉对陈璟道,“这半年来,我头一次这样高兴!都是你的功劳!” “别了。”陈璟笑道,“其他好说,不善饮酒,不敢陪长玉兄。你要是想喝,你喝你的,我不介意看着。” “不善饮?”沈长玉道,“怎么会不善饮?酒可是好东西,助诗兴,助雅兴,强身健体……” 像沈长玉这样的才子,流连花丛,青楼常客,都会饮酒。 “我们从医的,跟做精致活的匠人一样,手要稳,感觉要敏锐,才能准确断脉。酒会麻醉神经,喝多了手发抖,感觉也迟钝。我平常就不喝酒的。况且,十三姑娘的病尚未痊愈,我是不敢饮的。”陈璟道。 沈长玉微愣。 陈璟自比匠人,让沈长玉觉得可惜。 陈家也算书香门第。假如陈璟只是读书,自然也有条出路。哪怕没有成就,也可以一直读下去,有的人读到了耄耋之年。可是陈璟学医了,就等于自动降低了身份,把自己从学子贬成了匠人。 沈长玉顿时没了酒兴,将杯盏搁下,问陈璟:“你心里可怪我,请你出诊?你是个读书人,总觉得轻待了你……” “不妨事。”陈璟道,“学了这门手艺,就是要解世间疾苦,我不可能明知令妹有疾而不出诊的。况且,我已经不读书了,准备再过些日子,开个药铺!” “开……开药铺?”沈长玉愕然。 开了药铺,就是挂名行医的大夫,彻底成了郎中。 社会地位就降了一大截,受人驱使。 这似乎是往下游走。 郎中救死扶伤,做得是悲天悯人的大善事,可赢得的尊重和地位却不多,还不如一个学子做首不痛不痒的诗词。 “是啊。”陈璟笑道,“暂时有这个打算,还没有确定什么时候。一来是没钱,二来是家里未必同意……” “你哥哥不在家,这种事,旌忠巷陈氏会帮你拿主意吧?”沈长玉笑着问他。 “要知会他们一声的。”陈璟轻描淡写。 沈长玉笑了笑。他觉得自己没必要替陈璟担心。这种事,只要陈璟拿出来说,必须会遭到极大的阻力。 旌忠巷那边,是不可能同意的。 说着话儿,陈璟已经吃了大半碗的米饭。沈长玉的酒兴全无,也饿得紧,跟着吃了两碗,才算把肚子填饱。 等他们吃完这顿,已经到了子时末。 仆妇们收拾出两间外院的厢房,铺就了干净整洁的被子。陈璟着实累得紧,倒头便睡,片刻呼吸均匀,已经进入了梦乡。 隔壁厢房的沈长玉却睡不着。他择床,又嫌弃被子太过于粗糙,不是常用的锦缎被褥,浑身不对劲。 他翻来覆去,一夜未安稳。 第二天,沈长玉陪着陈璟用过了早膳,进内院去看沈十三娘。 白天看她,气色更差。她瘦得皮包骨头,肌肤蜡黄,头发也稀疏,看着很吓人。 “继续吃药吧。”陈璟道。 时机还不到,需要继续喝苏合香散。 沈十三娘乖乖听话。 诊脉完毕,陈璟和沈长玉就没事了,从内院出来。古代的娱乐稀少,更何况是乡下,就更加没什么可玩的。 庄子上有围棋,他们就靠这个消磨时光。 陈璟不能离开,他怕十三娘的病情恶化,下人和十三娘慌神。他需要随时在这里,等待她病情的变化。 棋局布起来,陈璟执黑,不紧不慢下着。 沈长玉和他闲聊,说到了十三娘:“……她没有生病的时候,长得好看。我们家的姑娘里,数她和十娘最美。” 他大概是怕陈璟对他妹妹有偏见,跟陈璟解释。 十三娘现在那模样,蛮可怕的。 “看得出来,她五官很精致。”陈璟赞一句。 他知道沈长玉的心思。但是,他真的不介意。对于姑娘们的容貌,陈璟感觉很淡,没有强烈的丑美区分度。 丑还是美,都跟他关系不大。 不过,沈十娘好看,这个他知道。 “……我见过你们家十姑娘。”陈璟道。 “哦?”沈长玉笑道,“你在哪里见过?” 沈十娘很少出门的,陈家和沈家又没什么往来,沈长玉着实想不到,陈璟见过十娘。 “在姚江的马球场,见过一次的。”陈璟道,“然后就是上次,在你们家门口,听到小厮喊她十姑娘。” 他话里,也带着几分试探。 他想知道,上次在沈氏门口遇到的那个姑娘,是不是望平阁球场遇到的那个。 “原来如此。”沈长玉道,“十娘是大房的。我大伯母是姚江蔡氏出身,那次她们应该是回姚江过端阳节,碰巧遇着了你。” 陈璟笑了笑。 他眼底的情绪微敛。 在姚江和沈氏门口遇到的,是一个人啊,不是什么双胞胎。 既然如此,上次在沈氏门口,她为何装作不认识他? 这点情绪,一闪而过。热情或者冷漠,都是沈十娘的意愿,陈璟也控制不了。他不能掌控的东西,他是不会纠结的。 心里的疑惑解开,这件事,陈璟就算放下了,没有再多谈沈十娘。 “……十娘生得好,命却不好。”沈长玉继续道。 “啊?”陈璟回神。 望县第一门第的长房嫡女,身份比起同县的姑娘们,不知尊贵多少倍;又是一副倾国倾城容貌,将来的姻缘不会差的。 怎么说命不好? 不过,沈氏子弟觉得命不好,大概和陈璟意识里的命不好,不是同一个意思。 “她今年十七了,及笄两年,还没有定亲。”沈长玉道。 他似乎打算把沈十娘的八卦说给陈璟听。 但是两个大男人,说人家姑娘家的闲话,似乎不太好。 沈十娘如何,陈璟真的没兴趣知道。 他也不喜欢听人家的私密事。 陈璟咳了咳,正想怎么阻止沈长玉往深入说,却听到沈长玉继续道:“她五岁的时候,定个一个娃娃姻亲,后来那孩子长到八岁,出天花死了;十五岁那年又定了一个,结果那小子在画舫上喝酒,喝醉了落水淹死了……” “哦。”陈璟心里微震。 原来命不好,是这个意思。 两次定亲,男方都陨落,“克夫”这名声怕是已经担上了,这的确命不好。 不管到了哪个年代,一旦婚姻里出了事,错都在女子身上,哪怕到了后世都如此。这个社会,对女人从来都是苛刻的,古今皆是。 而在这个时代,开始说亲,就会和女方的命运牵扯上… “相术上有种说法,女子的命格大富大贵,常人难以镇住,故而显露‘克夫’相。”陈璟道,“况且,没有成亲,只是未婚夫,怎么克啊?都是胡言。” 这个说法,沈长玉也听说过。 但是,谁信呢? 谁又敢继续冒险去娶她呢? “你也懂看相?”沈长玉转移了话题。 他对陈璟心存感激,才把沈十娘的事,告诉陈璟。 沈十娘未嫁就克夫,这是极硬的命,最好不要和她谈姻缘。陈璟是年轻男孩子,若是看中了她的容貌,对她心生爱慕,真的想娶她,岂不是害了陈氏一族? 况且,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密,早已传开了,所以这两年,沈十娘无人问津。大房想把她远嫁到京里去,已经在做准备了。 陈璟从未想过和沈家结亲,自然不会有人到他跟前说这种闲话,他没有听说过,也是正常的。 沈长玉并不是有意说沈十娘的坏话,他仅仅说一件大家都知晓的事,给陈璟听。 陈璟明白沈长玉的意思,话到了这里就可以打住了,故而顺着沈长玉的话,转移话题:“从前看过几本书,不懂的,仅仅是知晓皮毛……” 沈长玉也研究过相术。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说着麻衣一脉的趣事,就到了午膳时辰。 用了午膳,两人继续下棋,消磨光阴。 直到黄昏时候,才停下来。 傍晚的苍穹彩霞旖旎,似锦缎般垂落天际,奢靡娇艳。光线渐淡,墙角虫吟切切,夜幕降临。 又过了一天,是沈长玉的生辰。 陈璟知道他准备了画舫诗会,问他要不要回去。 “不妨事,我六弟会照顾的。”沈长玉道。 他不打算回去。 到了第三天,午膳之后,沈十三娘腹痛如绞。 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沁下来。 仆妇吓坏了,忙请陈璟和沈长玉。 沈长玉也着急。 陈璟则舒了口气,对沈长玉道:“不妨事,这是正常的,药效恰到好处……” 他跟着沈长玉,进了内宅,重新为沈十三娘切脉。 第068章病愈 十三娘痛得厉害,是要行经的前兆。 一连三天的苏合香散,行气开窍,经血欲行,故而十三娘疼痛。 “芒硝五钱,大黄八钱,熬成一碗浓汁,给她服下。”陈璟进来,给十三娘诊脉,确定了时机已到,吩咐仆妇。 芒硝和大黄都是攻滞清泄的,对于身子这么虚的病家,算是险峻之药。 沈长玉又问了几句。 陈璟一再保证,他用药不会做,沈长玉才没有多言,连忙叫人照陈璟吩咐的去熬药。 半个时辰后,一碗黢黑浓郁的药端了进来。 十三娘咬牙,一口气喝了。 腹痛渐渐止住。 她也迷迷糊糊睡了片刻。 过了一个半时辰,倏然行经;一开始只是点点殷红,后来污血累累,她都有点怕。一夜更衣四五次,早起的时候,肚子小了一大圈,人也似乎透了口气,没有那种窒闷难受。 她高兴极了,让仆妇告诉陈璟。 “……我开副芎归胶艾汤,养血止血的。现在不要吃,两天后再吃。”陈璟道,“这次下血会很多,不补的话,人就更加虚弱了。” 沈长玉拿了纸笔给他。 芎归胶艾汤出自《金匮要略》,川芎、阿胶、甘草各二钱,当归三钱,芍药四钱,干地黄六钱,蓄血养血。 病情进展到了这个地步,大夫要做的,都差不多做完了。 接下来,就是慢慢调养。 沈十三娘这模样,大概需要调养半年以上。 陈璟就跟沈长玉告辞:“出来四天,也该回去了。往后没什么凶险的,慢慢静养。一个月内别大补,清淡饮食即可。” 沈长玉一一记下。 他要亲自送陈璟回城。 路上,他给陈璟诊资。 陈璟笑道:“那我收下了。”这是对他医术的回报,陈璟拿这个钱没什么心里负担,他又没有去讹诈。 沈长玉还准备劝说他,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心里也觉得他这个人直爽,结交之心更深了。 除了给钱,他也和陈璟说了几句私心话:“……上次央及也说了,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流言蜚语往往很可怕。世人喜欢听别人家的肮脏事,未必愿意听解释。 十三娘只是生病,可传出去了,难免有人怀疑是我们遮掩,她的名声无法挽回。这件事,除了家族几个知晓的人,我还是打算瞒着,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央及这里,也请体谅一二。” “我知道。”陈璟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同任何人说起。就是我嫂子问起,我也会掩饰。” 这话,沈长玉必须相信。 陈璟要是真的说出去,他也没法子。他只能赌陈璟人品好,愿意保密。 沈长玉一路将陈璟送到了七弯巷。 大嫂忙迎出来。 沈长玉没有多坐,他还有很多事要办,转身离开。 他回了南桥巷沈氏,把十三娘的情况,告诉了父亲。 他父亲听了,半晌才冷冷问:“不是孕?” 沈长玉知道他父亲一直不相信十三娘,觉得十三娘跟继母不和,所以没有亲近的长辈教养她,性格怪癖,行了肮脏之事是理所当然的。 父亲为此深感丢脸,要不是沈长玉,父亲第一个就要十三娘的命。 家族的体面比命重要! 现在听说不是孕,父亲心里仍是不信,以为是沈长玉偷偷为十三娘打了孩子,回来遮掩。 “不是!”沈长玉声音也微冷。 父子俩从前和睦,却因为十三娘的事起了争执,也生了罅隙,怎么都弥补不了。 “……既然如此,你自己看着办。庄子上的人,都是你母亲陪嫁的亲信,全部忠诚你们兄妹。这件事办得稳妥,也是你的功劳。”父亲说。 他的语气里,对沈长玉母亲的陪嫁分外不满。 这个年代的女人,对自己的陪嫁有主权的。女人的陪嫁,全部握在自己手里,可以不算在家族财产内,将来单独留给儿子或者女儿。母亲去世了,这份遗产就由沈长玉兄妹继承。 当然,也可以给家族,这是每个人的意愿,家族不能强求。 沈长玉的父亲希望儿子把这份遗产拿出来,交给家族。这样,显得他们二房慷慨,也够体面。沈长玉兄妹单独拿着,父亲沾不了光。 沈长玉却不肯。 他不会为了这些虚无的东西,把母亲的陪嫁浪费。这是留给十三娘的。有了这份遗产,十三娘不管嫁到谁家里都是财大气粗,不受丈夫和婆婆的气。 沈长玉只有十三娘这么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父亲不管事,他要替妹妹精打细算。 所以,父子俩意见不和,父亲无法说服沈长玉,只得提到沈长玉母亲陪嫁时,阴阳怪调,说些风凉话。 “是。”沈长玉没有理会父亲的嘲讽,行礼告辞。 然后,他去了大房,把这件事告诉了大伯和大伯母。 长房作为家主,就要开明很多。 大伯母听了这话,立马道:“我跟着你去庄子上看看。我早就说过,十三娘不会做糊涂事。” 她很会说场面话。 “好,我也要回庄子上,照顾十三娘几日,我陪大伯母去。”沈长玉道。 大伯母点头,进屋更衣。 沈长玉等侯的时候,沈南华来了。 “四哥!”沈南华很敬佩这个堂兄的,每次看到他,都很亲切。 但是沈长玉对沈南华并不特别,甚至谈不上喜欢。 沈长玉对六郎和十三娘非常好,恨不能掏心掏肺,家里人都以为他很好相处。其实,他内心里是个极其冷漠的。 除了六郎和十三娘,这个家里他谁也不在乎。 只是没人看得出他的情绪。 “十娘。”沈长玉和沈南华见礼,笑着问她,“这么早过来请安?” “是啊。”沈南华道。 他们说着话儿,大伯母更衣出来。 沈南华问:“娘,这是要去哪里?” “去看十三娘。”大伯母回答,“你四哥说,十三娘的病情大为好转,我要去瞧瞧她。” “我也去。”沈南华道,“我日夜为十三娘担心。” 她是真的很担心十三娘。 自从十三娘生病,沈南华整日抄佛经,求菩萨保佑她,已经抄了半年,其心虔诚。而且,大伯母刻意培养这个女儿,家里什么事都不瞒她。 大伯母看了眼沈长玉。 沈长玉道:“十三娘还要在庄子上静养数月,十娘去看她,给她解闷,她必然喜欢。” 于是,一行人往庄子上去。 旁的不说,十三娘那微隆的小腹,已经消了下去。 大伯母欣慰点点头,拉着十三娘的手,说了好些话。 看到大伯母和沈南华,十三娘也很高兴。 大伯母有话问沈长玉,去了东次间,只留沈南华和十三娘在屋子里说话。 “……请的哪位大夫,这样厉害?”沈南华问十三娘,“十三娘的病势已经去了大半。” 她说话宽慰十三娘。从气色上,根本看不出好转与否,毕竟才一天。 十三娘则信以为真,笑道:“是四哥的朋友,是个年轻人。当时我看到他,心里很嗔怪四哥胡闹。没想到,世间奇人异士真多,他那么年轻,医术却高超得惊人。” “四哥的朋友?”沈南华低喃。 鬼使神差,她想到了那日在大门口遇到的陈璟。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四哥请他做客的。他也是四哥的朋友。 沈南华惊觉心思飘得好远,忙敛了心绪。 她却听到十三娘继续说:“是啊,姓陈,叫陈央及,四哥告诉我的……” 沈南华愕然。 她心思一动,想到了陈璟,结果这么凑巧,那个医者真的是陈璟。 一个马术高超的书生,居然医术也高超,这也太神奇了…… 真叫人琢磨不透,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沈南华怔了怔。 “怎么了十姐?”十三娘见沈南华愣神,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出声喊她。 沈南华回神,笑了笑道:“十三娘病得这样重,咱们沈氏合族担忧。请便了名医束手无策,如今被陈官人治好了,真该谢谢他。” “是啊,我要谢他的!”十三娘感叹道,“他不是治病,而是救了我的命!” 陈璟证明了十三娘的清白。 这就是救命。 救命之恩,大过于天! 这份恩情,十三娘无以为报。 沈南华笑了笑。她原本是个心思坦荡的人,若是平常,她定然要将自己也遇到过陈璟的事,说给十三娘听。 甚至把陈璟的马术和运球,绘声绘色学给十三娘知道。 可是此刻,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放佛不希望别人知道。 这种情愫是难以言喻的。 说了一会儿话,十三娘就累了,头有点晕。沈南华替她挪了枕头,搀扶半坐着的十三娘躺下,然后又在旁边坐了半晌,陪着十三娘。 外头的东次间,沈长玉和大伯母也在谈十三娘的病。 “……我给了他一千两的诊金。虽然有点多,也算是堵住他的口。他们陈氏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知道轻重,不会乱说话。”沈长玉对大伯母道,“这笔钱,从我母亲的陪嫁里出,不用走公账。” 大伯母觉得沈长玉办得妥善。 只是,钱的话,还是要客气的。 于是大伯母道:“回头我告诉你大伯。这笔钱,应该从公账上出的,十三娘也算沈氏女。” “不必麻烦的,大伯母。”沈长玉忙道,“无需叫大伯操心这点小事……” 十三娘好了,她并没有给沈氏丢脸;请医用药,全部由沈长玉挪用他生母的遗产,家族公账不用花钱。 这件事,办得算是皆大欢喜。 回去的时候,沈长玉没有再送大伯母和沈南华。 马车上的大伯母,心情极好,沈南华却心不在焉的,怔忪想着什么。 第069章明州客 经过半个月的调养,沈十三娘的病势去了七八成,接下来就是靠养。 除了沈长玉,沈家其他人对这件事闭口不谈,也没人专门给陈璟道谢,估计是不知道。 治好了沈十三娘,陈璟就没什么事,继续在城里找房舍。 看了几天,倒看中一处。房主把房子托付给亲戚,让亲戚帮忙找买家。但是找到了买家,房主要亲自交易,只怕是对祖宅有感情,需要找个靠谱的买家。 但是房主去了湖广做买卖,半年之内回不来。 这件事又耽误了。 转眼间,就到了六月下旬。 七弯巷的巷口,那株古老槐树上,停满了蝉。蝉声清脆,为原本炎热的盛夏添了几分烦躁。暖色金阳照耀着七弯巷,林影生烟。 盛夏,就这样来了。 “这天,最容易中暑了。”陈璟说。 天热,地面都是烫的,屋子里念书也静不下来心。七弯巷没有藏冰的地窖,只能靠扇风散热,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 李八郎念书也没精神了。 兄弟俩一个看不下去书,一个出不了门,只得下棋打磨光阴。 陈璟一边打扇下棋,一边想着外头的贩夫走卒们,这个天仍是要做工的,心里不由自主想到了中暑。 “咱们又不出门,怕什么中暑。”李八郎使劲摇着手里的扇子,不紧不慢接了话。 “不是说咱们,我是说田间做活的、坊子里做工的。”陈璟道,“烈日暴晒,少不得中暑,怪可怜的。” “你倒是悲天悯人。”李八郎口吻仍是不经意,心思都在棋盘上。 这种事,他很难有和陈璟有共鸣。 李八郎生下来就是公子,家里一堆下人伺候他。没有经历过,他不会换个立场去替穷苦人考虑。 所以,陈璟的感叹,在李八郎看来,也是站在高位的虚叹,没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他不觉得陈璟是真的可怜世人。 这个话题就谈不下去了,陈璟没有再多言。 他们继续下棋。 “二爷,舅老爷,太太让你们出来喝绿豆汤。”清筠的声音,在轩窗外响起。 她声音恬柔,似缕清风拂过。 李八郎眼瞧着就要溃不成军,于是将手里的棋子扔下,随手把棋盘抹乱,道:“走,喝绿豆汤去。” 陈璟笑笑,跟着去了中堂。 大嫂和清筠早上就煮了绿豆汤,已经放凉了,清热解暑。 他们坐下的时候,清筠在旁边打扇。 “我真想打赤膊!”李八郎道,“这天也太热了。” 李氏微嗔:“你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公子,不是那市井小无赖,打什么赤膊!你看央及,他不是穿得整整齐齐?” 夏衫的直裰,布匹虽然比春衫薄,却依旧很热,不透气,和后世的夏衫比不了。 陈璟偏瘦,而且汗少。虽然他也觉得热,外人却看不出来。 李八郎不同。他和陈璟差不多瘦,可因为体质缘故,总是一脑门汗,看着特别怕热。他总是打赤膊,无奈这个家里太小,连个内外院都没有,不方便。 李八郎也就是过过嘴瘾。真让他打赤膊,他只怕也觉得别扭。 “隔壁的葛家,准备搬了。”李氏说完李八郎,转颐和陈璟说正事,“邻里住了快十年,彼此相安。葛家叔父和婶子都是难得一见的厚道人,住了这十年,我们两家连句重话都没有。他们要走了,不知新来的邻居是什么人家,好不好相处……” 邻居和睦,家里也觉得温馨。 要不然,经常起争执,鸡飞狗跳的,住得也糟心。 葛家的院子,是一处两进庭院,比陈璟家宽阔很多。 葛家是做生意的。他们家长子聪明能干,早年就出去行商,如今在明州有了三间店铺,赚了不少钱。葛家的大女儿和二女儿,也都嫁到了明州。 现在,就剩下老两口和几个下人在望县。 今年年初,葛家的长子就劝父母也搬到明州去,好让孩子们尽孝膝下。但是两个老人舍不得走,毕竟住惯了,街坊四邻都熟悉。 后来还是决定走了,主要是因为他们家的祖坟原本就是在明州乡下,亲戚都在那边,回去也算归乡。早年来望县,是做生意,将来死了还是要抬回明州那边埋的,还不如索性回去。 “要搬了?”陈璟问,“那他们家的宅子,卖了吗?” “两个月前就卖了。”李氏道,“听说卖给了一位姓姜的官人。” “是望县人吗?”陈璟道,“做什么的?” “不是望县人。葛家婶子说,是从南边来的,说话客客气气,出手也豪阔。他一个人,带着几个随从,没有妻妾儿女,说是来做生意的。”李氏早已打听清楚了。 葛家婶子极力说新买主的好处,李氏仍觉得不靠谱。 出门行商的,又富足,还没有妻妾跟着,最是荒唐了。 荒唐倒也能容忍,只怕是用来安置外室的。 到时候事情败露,大妇打上门,也是够糟心的。作为邻居,两家院墙相连,少不得受到波及。 “什么生意人啊,我看未必。”李八郎笑道,“也许是安置外室的。” 这个年代,有权有势的门第,规矩严格,像名妓、戏子等流,都不许进门做妾。而那些公子们,在外头厮混,和欢场女子动了真情,奈何家规、族规不容,只得将心爱之人安置在外头,瞒着家里,做个别院。 “别胡说。”李氏打断他。 这也正是李氏担心的。 普通人家,纳个妾还是很方便的。 不能在家里纳妾,需要偷偷摸摸安置外室,要么就是大妇太过于憾妒,要么就是家里地位高,容不得贱妾。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好相处。 李氏叹了口气。 “愁什么呢,咱们不是也要搬了吗?”陈璟笑道,“过几日,我再去找院子。若是邻居好相处,咱们就不急,慢慢找;若是影响到咱们的生活,我就快点找,尽早搬出去。” “葛家老爷和太太人好。换了新邻居,只怕远不及他们。”清筠也在一旁说。 “也许,新邻居就是个生意人呢?现在都不知道,都是乱猜的。”陈璟笑道,“不必庸人自扰。等入了夜,咱们逛夜市去,大嫂和清筠也去。” “我们去了,谁看家?”大嫂笑道,“如今虽然太平,家里也不能不留人。” 陈璟就不再说什么。 李八郎对入夜充满了向往。 等入了夜,就不这么热了。 说着些家长里短,喝着绿豆汤,很快就到了午膳的时辰。 大嫂和清筠去做饭,陈璟和李八郎等着吃。 突然,有人敲门。 “又是找你的吧?”李八郎笑道,“真没想到,你原来是个忙人。早知道,我还不如留在家里念书,到你这里,更加不清净。” 陈璟笑了笑,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起身去开门。 金阳似火,落身滚烫,连地上的影子也发热。 陈璟的布鞋有点烫脚,他几乎是蹦蹦跳跳,跑到了院门口,去开门。 打开院门,门口站了两个人,也是浑身汗气。 陈璟认得他们。 一个是龚至离,明州的大夫,曾经在惜文生病时见过;一个是明风,总跟着杨之舟的那位下人。 “龚大夫,明风,你们二位,怎么凑在一处?”陈璟这样问,心里却想,是杨之舟发病了吗。 “……快请进。”陈璟迎他们进门。 “不了,陈公子。”龚至离道,“有个急病,请您去看看。” “去明州?”陈璟问。 “是啊……”龚至离道。 陈璟又看了眼明风,问他:“是你们家老爷生病吗?” “不是,是老爷的兄弟。龚大夫说,陈官人您医术高超,老爷恰好也认识您,怕您不肯去,故而让小人前来相请。还请陈官人移步,刻不容缓。”明风道。 他常跟着杨之舟,严肃说话的时候,就有几分官腔。 “好,请稍等。”陈璟道。 李八郎也走出来,站在屋檐下,避着阳光看他们。 陈璟钻到厨房,把事情和大嫂、清筠说了一遍。 厨房闷热,李氏一身汗,也顾不上了,出来问道:“是谁生病啊?” 陈璟简单说了。 李氏看了眼那两个不肯进门喝茶的人,心里狐疑,以为陈璟是惹事了,不由担心道:“又不认识,又不是在望县,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怎么是好?况且,你也不是挂名行医的!” “是杨老先生。”陈璟道,“认识的。” 他这是打算去的。 李八郎跑过来,也问了问情况。 陈璟也简单说了下,然后进屋换了身干净直裰,跟着龚至离和明风出去了。 李氏和李八郎站在屋檐下,都蹙着眉头。 “二姐,你说央及他图什么啊?”李八郎摇头,“每次有人请他看病,他跑得飞快,比小厮的腿脚还轻!” “乱说什么!”李氏轻轻捶了李八郎一下,对李八郎把陈璟比作跑腿的小厮很不满。 但是陈璟那模样,受人召唤,一请就去,的确没什么体面的。 李氏也劝不住他。 说多了,陈璟只怕也烦,现在李氏都不敢多讲了,但是心里,无时无刻不为他操心。 上次沈家的事刚过去没多久,现在又有人来请了。 以后有了名气,是不是整日都要忙这些? 书,怕是再也没工夫念了。 李氏深深叹了口气。 第070章难症 龚至离和明风过来的马车,是辆翠盖璎珞八宝车。 乘坐了三个人,依旧宽敞。 车窗的帘幕撩起,马车行走时的疾风灌入,暑气减了大半。 陈璟问明风和龚至离:“到底是谁生病啊?怎么个情况,你们和我说说……” “是我们家老爷的堂兄。”明风回答陈璟,“大夫说是中风。” 杨之舟每每和陈璟下棋,言辞之中对陈璟格外欣赏,明风是知道的,故而他和陈璟说话,也透着几分客气,收起了方才的严肃。 “中风?”陈璟眉头轻蹙。 中风是难治之症,哪怕到了后世,也不容易治好。 他心里思量了一下,看了眼龚至离。 龚至离就跟陈璟仔细说:“已经发病五天了。一开始,头胀痛,腿脚不利索,昨天开始呕吐、抽搐,乃至短暂晕迷。明州的大夫也乱了,大家莫衷一是,拿不出个可靠的法子。 老朽就对杨老爷说,老朽曾经在望县,识得一个人,堪称奇才,可以请他来一看。杨老爷问是何人,我就说了惜文姑娘那个病案,再说了你的姓名,杨老爷就说,‘赶紧去请,陈央及是我的小友,我信得过他。’” 龚至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难掩羡慕之意。 “我和杨老先生的确相识。”陈璟道。 他没有多谈和杨之舟的交情。 杨之舟很少谈及他自己的私事,哪怕闲聊不是说棋,也是谈论望县的风土人情,甚至路过的行人、玉苑河的河水、岸边的垂柳。 陈璟从他说话里,听得出几分刻意掩饰的汴京口音。 杨之舟肯定是告老还乡,之前的汴京做官。至于什么官,是一品大员还是五品小京官,陈璟不得而知。 陈璟不打算混官场,故而也没兴趣去打听。 “龚大夫,您再仔细说说病情……”陈璟转移了话题,继续问病家的病情。 龚至离在明州城里小有名气,一般大户门第请大夫,都少不了他。哪怕不是主治,遇到难症,必然也要请他去辩证。 他是病家生病第三天,被请过去的。 很多病情,他也是转述前医的诊断。 明州的大夫们一致认为,杨家老先生是中风。哪怕到了后世,医学那么发达,中风也是难治之症。 所以,现在这个年代,中风就是必死症了。 年迈稳重、医术高超的大夫,知道无力回天,就直接告诉了家属,不肯再治下去;而那些跃跃欲试的,都是想趁机表现一番,和杨家攀上关系,医术、医德都不行,杨家不肯让他们试。 这几天,两浙路稍有名气的大夫,都请遍了。 龚至离也是犹豫再三,才推荐了陈璟。 最让龚至离震撼的,不是陈璟治好了惜文,而是陈璟利用医术恐吓那个阔少孟燕居,吓得孟燕居狼狈窜逃。 龚至离至今也想不明白,孟燕居到底什么病,陈璟到底是怎么诊断的。这件事,一直搁在龚至离的心里。 他试着举荐陈璟,不成想杨老爷居然说,他认识陈璟,这让龚至离大胆起来,说了陈璟很多好话。 “……昏迷,抽搐,已经出现口角左歪,必然是中风了。”龚至离道,又问陈璟,“陈公子,您对中风可有心得?” “中风难治啊。”陈璟感叹,“而且已经第五天了,就更难了。我也说不上有什么心得,还要看过病家,才能诊断。” 龚至离点点头。 陈璟顿了顿,又问龚至离:“龚大夫,牛黄这味药,明州的药市容易得吗?” 安宫牛黄丸是中药三宝之一,治疗中风有奇效。 特别是中风引发的昏迷,更需要安宫牛黄丸了。 这味药,是清代人发明的,这个时空肯定没有。陈璟的祖父当年在清朝太医院供职,从友人那里得到过药方和配制方法。陈家从来不靠那味药谋利,但是作为中医世家,他们是知道怎么配制的。 那药方,不传外人,这是当年祖父和朋友的约定。祖父和父亲的徒弟们都没有见过,他们只告诉了陈璟。 陈璟自己也配制过两次,作为特供,比市面上的药效更好。 配制安宫牛黄丸,自然需要用到牛黄。而牛黄,不管在哪个年代,都是无比昂贵的,价格胜过黄金。 一般人家,都是用不起的。 假如是在京城,陈璟就不多此一问。但是明州,此时此刻,未必能找到。 要是找不到牛黄,又要耽误时间,再好的医术也施展不了。 中风,可是等不起的。 “牛黄?”龚至离沉思想了想,“可能有吧。这药太贵,又难得。若不是特例需要,药铺也不大会采购。大的药铺,应该是有的。” 现在安宫牛黄丸尚未发明,所以牛黄的用途,可以被取代。而取代它的药,药价要低廉很多。 “明风,等会儿到了明州城里,你能尽快通知人去找牛黄吗?”陈璟转脸对明风道,“越快越好,越多越好。” “陈官人放心。”明风点头答应。 龚至离就问陈璟:“陈公子,为何需要用到牛黄?” “暂时说不好,我也见到病家。只是先预备着。”陈璟笑了笑。 他尚未到明州,就吩咐去找这味药,足见这味药很重要,连明风都听得出来。可是龚至离问他,他却不肯多言,所以,这味药的用法是个秘密。 龚至离也笑笑,心里清楚,不再追问。 每个医学世家,都有几个秘方,不能叫外人知晓,作为传承。龚至离却没有,他是半路出师的。 陈家也不是医学世家,没想到陈璟倒有。 龚至离此刻也只是猜测陈璟有秘方。哪怕是猜测,他都有点羡慕。 这孩子真是鬼才!小小年纪,他医术高超,非常人能及;他还有自己的秘方,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 医书上,是绝对不可能告诉他秘方的。拜师学艺,也学不到。那是每个家族的传承,不传外姓。 这一点,龚至离对陈璟更加好奇了。若是他再说自学医书,龚至离是不信的。 马车疾奔,四个时辰之后,终于到了明州。 已经到了戌正。 盛夏时节,戌正也才刚刚入夜不久,明州夜市热闹非凡,远远能听到丝竹歌声;马车从集市而过,路人纷纷散开。烤鹿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传入车厢内。 陈璟乘坐了这么久的马车,骨头有点散架,也不觉得饿。 这个年代,出一次远门,就是受一回罪。 绕过东街夜市,很快就到了杨府门口。 两只大红灯笼,高高悬挂,红光匝地,投下一片氤氲光线,将远门的场地笼罩。有两个穿着青布衣裳的小厮,在门口翘首以盼。 见马车前来,两个人连忙迎上来。 陈璟跳下车,揉了揉腰,舒展筋骨,才感觉身上的骨头归位。 “进去说一声,让大少爷派人去城里的药铺,找牛黄,越多越好!”明风领着陈璟和龚至离往里走,仍不忘陈璟的叮嘱,对小厮道。 小厮对明风的话,言听计从,连忙道是。 陈璟快步跟着明风,进了杨家的内院。 很快就到了正院上房。 上房同样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唯有墙角蛩鸣阵阵。 明风直接把陈璟和龚至离领了进来。 正院的大堂,坐满了人,杨之舟坐了首位。其中,还有几位妇人,下首也坐了几个年轻的孩子。大家面色哀痛,沉默垂首,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一齐看着进来的人。 “央及来了?”杨之舟面容隐晦,眼底阴影淤积,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上了年纪的人,一旦休息不好,老态顿现。 陈璟觉得杨之舟比上次分别时老了不少。 “老先生。”陈璟给他施礼。 坐在杨之舟身边的几名男子,纷纷站起来,和陈璟见礼。他们应该都是杨之舟的子侄。 陈璟一一回礼。 “央及是我的忘年友。不需客套,还是先看病吧。”杨之舟站了起来,对众人道。他转身,往里屋走。 “陈公子,请。”其他人对陈璟道,让陈璟先行。 陈璟也没有客气,紧跟着杨之舟,进了里卧。 病家躺卧着,陷入昏迷。他两鬓花白,大约六七十岁,微胖。面色苍白,目光紧阖着,眉头却蹙着,好似昏睡中也无比痛苦。 “央及,你来切脉。”杨之舟招手,让陈璟上前。 陈璟道是,上前坐在床前的锦杌上,开始给病家诊脉。 病家昏迷,问不出其他情况,只能看望和切断病。病家的脉细涩。陈璟越是断脉,脸色越是凝重。 诊脉之后,他起身,抱起病家的头颅,摸了摸,然后问杨之舟:“老先生,病家是不是说过头疼欲裂,特别是这里?” 他指了指左后脑。 “是啊。”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抢着回答,“父亲就是说头疼,而且正是神医所指的位置……” 陈璟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这不仅仅是中风,而是脑出血性中风! 第071章论斤开药 陈璟靠切脉和观察面色舌苔,能诊断是脑出血性中风。但是,没有头颅的cT报告,无法知晓出血量,这点比较危急。 这病原本就棘手。 现在添个脑出血,又是在不知出血量的古代,就更加危急了。 陈璟第一次觉得,哪怕自己学艺再精通,在古代想做个大夫,也是千难万难。普通的病好说,碰到危急病,就会束手无策。 他心里沉了沉。 须臾,他自己稳定了心绪。这病落到了他手里,无论如何,哪怕靠猜也要治下去,否则病家就是死路一条。 病家的左侧手和脚,并未引出病理征。陈璟看了看手脚,觉得肌力、肌张力,应该还正常。 这种情况,保守估计,出血量在八至十毫升。 后世治疗这种病,也不会手术。血肿出现在丘脑部,位置深、出血量大的话,手术风险会极大。西医那边,最妥善的是采取内科姑息治疗,就是用胞二磷胆碱等脑功能恢复剂来进行抢救。 所以,这种无法手术的危急病,中医是占优势的。 无奈没有仪器,很多不能肉眼和切脉确定的东西,估算也有风险。 “肌张力应该正常、肌力大约有三四级,没有引出病例征,出血量不大,没有出现癫痫。”陈璟全部靠眼力,一一诊断。 这个时候,他必须相信自己的眼力。 “……属于气虚血瘀,脾肾两虚。”陈璟最后下了诊断,“如果病情估算得偏差不大,用药配合针灸,还救得过来的。” 陈璟现在心里,把这些都过了一遍。 他微蹙的眉头也轻轻舒展。 病者的家人全部在看着陈璟。见陈璟诊脉,一开始紧蹙眉头,现在又舒了口气,他们也跟着燃起了希望。 虽然陈璟是个年幼的孩子,但是杨之舟作保,这些人不敢露出半分不信任,个个把陈璟当作神医供奉着。 哪怕心里再有疑惑,他们也只能忍着。 病家叫杨岱舟,是杨之舟的堂兄,今年六十七岁,比杨之舟大十岁。在这个年代,活过六十就算高龄了。 所以,杨岱舟已经六十七,又是这种危急病,他的儿孙们,心里早已有了准备后事的打算,对父亲能不能逃过这劫,他们其实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这不是不孝顺。 中国有个古老的词叫“喜丧”。 上了年纪的父母离世,在医疗条件差的古代,一旦生病就是受罪。孩子们会觉得老人辞世,少受病痛折磨,是去天上享福了,少在人间遭罪,是件喜事。 故而龚至离举荐年幼的陈璟来治病,杨之舟也同意了,这件事看似荒唐,杨岱舟的儿孙们并不抵触。他们现在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 “是气虚血瘀痰阻、脾肾两虚引发的中风……”陈璟避重就轻,免得家属心里害怕,反而阻碍他用药,“可以治好。先益气活血化瘀,再健脾补肾。我开个方子,配合半个月的针灸,可以转危为安。” 他没有提最关键的安宫牛黄丸。 这种中风,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后还可能会复发。下次再复发,就不一定有时间留给大夫来救治了。所以,陈璟也不敢说可以治疗得痊愈,只能说暂时解了这份危急。 饶是他说得这么保守,满屋子的人还是镇住了。 他们都惊愕看着陈璟。 来了那么多声斐杏林的老大夫,都说难治、治不好、必死之证等,让准备后事。而这位年轻的后生,只怕不满二十岁,居然这么轻飘飘说,开个方子、配合针灸就可以治好。 大家难以置信,都面面相觑。 还是老问题:陈璟太年轻了,又不是非常出名的医学世家出身,他的医术必然要受到质疑。 这是普遍的心理。 比如陈璟自己,他是相信风水的。要是一个年轻的孩子,告诉陈璟说他擅长看风水,陈璟也不会相信的。 这种主流的观念,几千年根深蒂固,一个人是无法撼动的。 这些困难,陈璟前世出身那么显赫的中医世家,也会偶然遇到。现在,就更加频繁了。 “好,央及开方子吧。”杨之舟没等其他人反应,就先肯定了陈璟的医术,同意让陈璟开方子。 杨之舟用气势替陈璟镇住场子。 屋子里还有四位老者,他们都是大夫,在两浙路的杏林界皆是泰山北斗。但是,杨之舟的地位远在他们之上,哪怕是医术上的事,他们也插不上话。 这就是医者的悲哀。 几位老大夫相视一眼,都选择了沉默。 他们虽然说不出“脑出血性中风”这个词,但是他们多年的从医经验告诉他们,这种病是非常危险的,很容易就治死了人。 中医也引入儒学,所以大夫们都比较仁慈。明知必死之症,他们是不会为了彰显医术去折腾病家的,而是选择让病家安然度过最后的日子。 这位少年到底要做什么,他们也猜不出来。但是杨家愿意让他折腾,那就折腾吧,反正老大夫们也管不了。 “陈公子,牛黄买回来了,只有十钱,够用不够用?”这时,人群后面,明风轻声对陈璟道。 大家也回头看了眼明风。 牛黄? 中风需要用牛黄做什么? “够用的,多谢了。”陈璟道。 有点少,但估计整个明州城里也找不出更多了。 明风就把牛黄拿了进来,搁在桌上。 牛黄找到了,安宫牛黄丸能配出来,这病就添了两成的把握。 “牛黄?”其中一位老大夫在心里默默念叨。他比其他人更痴心医药,所以听到牛黄,他更加上心。 但是他还是不知道陈璟到底要怎么样用牛黄。 那边,陈璟已经开始开方子了。 轻微脑内出血的中风,应该先消血肿为主,陈璟开了“补阳还五汤”,然后在补阳还五汤上,做了添增,主要先祛瘀消血肿。 开好之后,他把方子放在一旁,然后开了配制安宫牛黄丸需要的用药。为了怕别人看出来,陈璟还添加了其他十几样不相干、药性却相似的药,用来迷惑看到这方子的人。 配制安宫牛黄丸,总共需要十三味主药,一味引药;而不相干的药,陈璟又添了十五样,数量相等。 所以,这个方子拿出去,旁人会觉得云里雾里。 两张方子开好,陈璟等墨迹微干,拿给杨之舟看:“老先生,您瞧瞧。这补阳还五汤,是主药;这一张,是我需要配制药丸的用药……” 杨之舟饱读诗书。虽然不学医,却也看过医书的,一般的药理,他能明白几分,只是不会用。 他接了陈璟的药方,从第一张看了起来。 第一张补阳还五汤,入眼的是生黄芪半斤。 杨之舟心里吓了一跳。 生黄芪有补气升阳之效,是温和补益之药,对身体没有坏处的。但是,一张方子里开半斤生黄芪,还是把杨之舟吓住了。 没见过这样用药的。 再好的药,也不是论斤开! 人家用药,都是几钱、几钱的,能用到一两,都算大剂量了。而陈璟,一口气用了八两,半斤的量! 这是内服,不是泡澡,居然论斤开药! “生黄芪半斤、川芎一钱、桃仁一钱、赤芍药两钱、地龙一钱、三七一钱、竹茹、枳实各一钱半。”杨之舟继续往后看。 除了生黄芪,其他的用药很正常。 杨之舟心里震撼,表面上却是看不出半分的。所以,众人只见他平静看完了第一张药方,接着看第二张。 第二张,更是乱七八糟,杨之舟就更加不懂了。 “吴神医、何神医,你们也过过目。”杨之舟笑了笑,将方子递给几位大夫。 吴神医道是,上前恭恭敬敬接过了药方。 看了第一眼,他和杨之舟一样,被那半斤生黄芪吓住了。他不似杨之舟喜怒无形于色,于是表露了出来。 “八两生黄芪!”吴大夫念了出来,语气莫名的怪,想骂后生荒唐,又不太敢,故而压抑着口吻。 众人都好奇,伸头来看。 龚至离跟在众人身后,此刻也在这梢间里。 他微微笑了笑。 陈璟还是这样,用药险峻,药效却神奇。只是,什么方子需要用到八两生黄芪啊?他也是闻所未闻的。 “八两生黄芪,晚生不太懂,唐老先生您看看。”吴大夫越想越气,不敢对陈璟发作,只是把方子交给了身边的唐大夫。 几位大夫里,唐大夫是世家出身,年纪最大,祖上做过太医,所以整个两浙路的杏林界,尊他为首。 陈璟还的“补阳还五汤”,是出自清代名医王清任的《医林改错》,距离现在晚了近千年。 将近一千年的积累,才有了这味药方,治疗气虚血瘀中风有奇效。但是现在的大夫们,没有这种积累,他们是看不出这药方,陈璟准备仔细和他们辩证一番。 却见那位拿到药方的唐老先生,倏然目光明亮,惊喜说了声:“生黄芪,半斤生黄芪啊!” 他不是苛责,而是有点恍然大悟的狂喜。 吴大夫等人这时才想起,这位唐老先生,用药是出了名的大胆,什么险峻方子他都敢用。 陈璟这方子,正中了唐老先生的喜好! 第072章故弄玄虚 真正医术高超的大夫,哪怕是没有见过的药方,拿到手里看几眼,立马就能判断它的价值和功效。 唐老大夫今年六十岁,精瘦矍铄,腿脚很稳,没有半分老态。 他应该很重养生。 看到陈璟的“补阳还五汤”,唐老立马两眼放光,难掩眼底的激动。他一眼就看得出这药方的作用。 唐老医术高超,超前一千年的东西,他能接受,这是他的见识卓越。 陈璟的方子,大胆,但是精准,正中了这位老先生的脾气。 他连连赞叹:“天才,天才!八两生黄芪,补中益气,先救脾虚微弱,再升清阳,气机顺畅。气乃血之帅,气虚则血瘀。这方子,对症下药,定有奇效!” 唐老先生是整个两浙路杏林界的泰山北斗。他发话,其他人不敢有半句质疑。反正有唐老先生顶着,就算治死了,也不会牵连到他们的。 然后,唐老先生又看第二张。 看着看着,他浓眉深蹙,而后就明白了陈璟的狡猾,这是障眼法。唐老先生笑了笑,不再看了,把方子重新交回到杨之舟手里,道:“杨老爷,按方抓药吧。” 杨之舟就把方子,递给了下人,让他们去抓药。 梢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唐老先生一直在看陈璟,对他颇为好奇。 陈璟冲他颔首微笑,目光里带了几分感激。 唐老先生把陈璟的感激看在眼里,心道:“这个年轻人知晓是我帮他说了话,倒是个通透的孩子,不狂妄。” 老先生是医学世家,从小被誉为天才,性格乖张孤僻,年轻时不可一世。越是这样的脾气,反而越看不惯轻狂的后生,只喜欢沉稳谦和的人。 而陈璟,正中了唐老先生的喜好。 满屋子人,唐老先生也没机会和陈璟说话。 很快,药抓了回来。 “等会儿再熬药。”陈璟道,“我要先配制一味药。等这药先用了,病家醒了,再服用补阳还五汤。” “家父什么时候醒?”杨岱舟的儿子听说老爷子快要醒了,不由大喜,连忙问。 陈璟道:“先用了药再说。” 然后,他要求杨家给他一个僻静的屋子,炮制药材等工具。 他这个要求一提出来,杨家众人不明白用意,在场的几位大夫却是一清二楚:这是要配制秘药! 有秘药的家族,在杏林界至少有点名气。 “是哪个陈家?”何大夫悄悄问身边的吴大夫。直到陈家要配制秘药,他们才惊觉,自己根本不知道陈璟是何来历。 听说他是从望县来的。 整个两浙路的杏林界,望县的名医,只有一位姓倪的,没有姓陈的。 陈氏? 明州倒有位陈氏,医术不错,最擅长儿科,被杏林界推崇。陈璟不是明州人,所以他的出身,有点扑朔迷离。 “不知道。”吴大夫也悄声回答,“也许唐老认识他。” 吴大夫现在也开始怀疑陈璟背后是个大家族,甚至和唐老先生认识。否则,唐老先生那样替他做主,是为什么? 何大夫听了,连连点头。 这两位大夫,医术和医德修为都差唐老大夫一大截,所以他们思虑问题,皆是利来利往。 “唐老先生,这位小官人,是哪户陈家?”吴大夫鼓起勇气,往前挪了几步,偷偷问唐老大夫。 唐老大夫历经世事,这些人的心思,他一清二楚。 人老了,有时候玩心大起,比孩子还要顽皮。唐老先生知道他们误会了陈璟,以为陈璟大有来头,故而童心大作,就顺着吴大夫的话,咳了咳,有点责怪道:“你居然不知晓陈氏?” 吴大夫心下微凉。 原来真的有来头啊! “我说呢,要不然杨家怎么会单独去请他?”吴大夫心想,“方才我拿到他药方的时候,可说了什么重话不曾?” 他仔细回想了下自己的言行,貌似还好,没有得罪陈小官人,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不过,身在杏林,自然要有见识。 陈氏什么来历,吴大夫不知晓。他这么一问,又被唐老先生一反驳,顿时将自己没见识暴露无疑,心里后悔不迭,不该问的。 但是吴大夫聪敏,随机应变的功力不弱。此刻,他也没有装懂,谦卑讨教:“晚生无知,还望唐老赐教。” “不好说啊……”唐老先生故作神秘,声音更低了,看了眼杨之舟,已有所指。 吴大夫心里就翻江倒海。杨之舟什么身份,他们都是知道的。和杨之舟有关的,那就更加不得了。 他怔怔后退了几步。 唐老先生在心里大笑:这回,误会要大了,他们定然以为陈央及是一方神圣,对他的身世只怕要猜测好些时日呢。 此刻,唐老先生很开心,可能他是对陈璟那个方子有期盼,觉得有七八成的把握可以解了杨岱舟这病,从此治疗中风,又多了一条路。 这么多么大的进步啊! 他最开心的,莫过于看到医学有进展和突破。 这比什么都让他喜悦。 他是个医痴! 所以,他此刻的心情非常好,就和吴大夫开了这么个小玩笑。 陈璟去配药,过了一刻钟还没有回来。满屋子的人都有点不耐烦,私下里低语,嘈嘈切切的。 大家都在小事说话,吴大夫和何大夫也在悄声议论。 “……那个补阳还五汤,怕是要动血啊。”何大夫低声对吴大夫道,“头疼,是不是脑子里淤血?再用那药一动血,人就活不成了。” 何大夫性格温和,名气远不及唐老先生。但是他的医术,也是可圈可点的。陈璟那个药方,他看了,也能看出很多的药性。 只是,他没有唐老先生那么大胆。那么重的黄芪,他是无法接受的。何大夫治病,保守稳妥。 那个方子要补气动血,病家又头疼。再一动血,只怕会要了命。 “悄声!”吴大夫连忙阻止他说下去,“那位陈小官人,大有来头,咱们别胡说!” “什么来头?”何大夫也问。 吴大夫又摇摇头。 两人窃窃私语,心思却全然不同。吴大夫在想,那个陈央及到底是谁,能不能结交他? 何大夫则想,那方子太过于险峻了,会不会一剂药下去,杨老爷的命就要葬送了?唐老虽说狂妄,医术却高超,他怎么会信任那个孩子?那孩子的药方,到底有什么被唐老看中的? 龚至离和另一位张大夫,也在小声说话。 大夫们说的,都是医药和病情;而杨家的家属们,则只关心他们的父亲或者祖父还能不能醒,什么时候醒等等。 又过了一刻钟,陈璟还是没有回来。 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 “到底配什么药啊?”杨家有人嘀咕。 “不知啊。” 半个时辰之后,陈璟终于回来,手里用个托盘,托了两粒药丸。他身后,跟着明风,提了个食盒。 “这半天,就弄了两粒小药丸。”杨家众人在心里想,有点不满。 “……是什么药丸?”几位大夫则想。 陈璟把药丸搁在茶几上,对杨之舟道:“老先生,劳烦家人端碗温水来,把这药丸掰下半颗,用水化开,点在病家的舌头上,等他慢慢服下。切记要慢慢点,不要浪费,这药非常贵重的。” 光那些天然的牛黄,这么一颗安宫牛黄丸,就值黄金百两。 除非是中风、脑膜炎、脑出血这种危急要命的病,其他病真的没必要浪费用这么昂贵的药。 杨之舟点点头,吩咐人去办。 一旁的唐老先生,目光又开始放光了。 从明风拿牛黄进来开始,他就在想牛黄的用处。此刻,药丸就摆在他面前,他定要瞧瞧。 于是,他上前,对陈璟和杨之舟道:“老朽看看这药?” “好啊。”陈璟大方让他看。 唐老先生拿在手里,嗅了嗅,又瞧了半晌,恨不能亲自尝一点。 “这是何药,有何用处?”唐老先生问陈璟。 “安宫牛黄丸。”陈璟回答,“治疗昏迷的。” 他没有仔细说。 他从来不敢小瞧任何一位大夫。特别是这位唐老先生,目光如炬。要是毫无保留告诉他,也许他会钻研出配方的。 自家医术能传承,自然要有所依仗。 陈璟后世带过来的知识,就是他的依仗,将来要传给他的儿孙和弟子。有些普通的,可以相互学习,但是治疗中风等,就算高端的,需要保护知识产权,虽然他也是盗用。 “安宫牛黄丸……”唐老先生微笑,念了遍这药材的名字,不再说什么。 他知道陈璟在胡扯。 但是陈璟不肯多说,老先生也没有再问。 明风很快端了温水来,把半颗药丸化开,融在水里,又吩咐小厮拿出去,点在杨岱舟的舌尖。 接下来,又是等待。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杨岱舟就醒了。 唐老先生知道,那药丸的作用非常显著。他又看了眼方才明风提进来的食盒,那肯定是陈璟配药留下来的药渣。 从药渣里,可能推测出配方,唐老先生有这个本事。 他的目光,很快从那个食盒上掠过。 第073章鬼斧神工 杨岱舟醒了,杨之舟和杨家的儿孙们都惊喜不已,连忙跑进里卧去看病家,反而把大夫落在后面。 陈璟也欲进内室。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折身回来,把方才明风提进来的那个食盒拿在手里,一起提进了内室。 大家的目光,自然也落在他的食盒上。 “那也是药吗,什么药?”有人嘀咕。 唐老先生等郎中,却明白得很。 这是配制安宫牛黄丸之后的药渣。这个若是落入其他大夫手里,仔细钻研一两个月,很快就能造出一模一样的安宫牛黄丸。 “这孩子谨慎得很呐!”唐老先生越看陈璟,越发觉得满意。 陈璟的医术,先震惊了唐老先生;而陈璟行事,又符合唐老先生的喜好。所以,不管陈璟再做什么,有了先入为主的好感,唐老先生都觉得他不错。 病家已悠悠醒来。 杨岱舟的气色仍是不好,也不能说话,精神很差,可是看得出,他的神志是清醒了。 何大夫和吴大夫等人都在心里想:那个药丸,有起效! 那药丸是陈璟临时配的,是陈氏秘方药。 “安宫牛黄丸,到底是什么药?”作为大夫,碰到他们不知道的药,都挠心挠肺想知道成分、药效和用途,心里转来转去,心思全在那个药上。 唐老先生同样好奇不已。 他们各怀心思,那边,陈璟重新给病家诊脉。 诊脉之后,陈璟问病家:“头还疼吗?” 病家面容痛苦,紧紧蹙眉,算是回答了。 仍是剧疼。 “央及,如何了?”杨之舟问,“可好用药了?” “可以了,去熬药吧。”陈璟道,“等服下药,我再替病家针灸。只是,我没有准备针……” 陈璟没有行医箱,也没有银针。他看了眼唐老大夫。 屋子里的几位大夫,都带了药箱,应该有人带着针灸用的针。无疑,唐老爷子的针,是几个人中最好的。 所以陈璟看他。 唐老爷子则想:“这小子,蛮懂行数的,知道老夫跟前有好东西。”陈璟识货,唐老先生也是挺高兴的。 陈璟看他,屋子里其他人也看他。 唐老爷子就做了顺水人情,道:“老朽带了针。小官人要用,待药童去取来。” 他的药箱让药童背着,并不在身边。 “那多谢了!”陈璟起身,给他施了一礼,生怕他反悔。 唐老爷子就让下人去外头,把他的小药童叫进来。 大家各自忙碌开来。 杨岱舟的长子亲自去熬药。 杨之舟看了眼满屋子的人,道:“老太爷要静养,你们都出去吧,大夫在这里服侍就好。” 杨岱舟的儿孙们依言,纷纷退了出去。 屋子里就宽敞不少。 几位大夫也往后挪了挪,不敢使劲凑在床前。 大夫里,何大夫心里有几句话,如鲠在喉,总不吐不快。他觉得陈璟的补阳还五汤,会动血。病家头疼,脑袋里有淤血。若是动血,血溢满脑,只怕会命丧当场。 唐老大夫等人,不知道是没有注意,还是如此胆大? 他们不说,何大夫却想说。 他并不是邀功彰显,仅仅是想救病家一命。 “杨老爷,陈官人,在下有句话说。”何大夫上前一步,拱手道,“陈官人那药,可要再斟酌斟酌?那么重的生黄芪,益气补中,不免要动血。若是动血,病家怕承受不住的。” 杨之舟听了,反应淡淡的。 这些大夫们,从一开始就觉得生黄芪不妥。何大夫这话,没什么新意。 唐老大夫和陈璟都认为可用,杨之舟是放心的。 之前,大夫们都说杨岱舟这是死症,何大夫也是这样说的。现在,陈璟给了病家生机,何大夫却一再阻拦。所以,何大夫的话,杨之舟并不过心。 “这位大夫,您不必担心。”陈璟赶在杨之舟说话之前,回答何大夫,“病家的脑出血,乃是气虚血瘀,以虚证为主,故而生黄芪可以放心使用。您说得也不错,若是肝阳上亢、化热化火的脑出血,的确会动血,不宜使用。现在是不会的。” “脑出血?”几个大夫听到这个词,都微微愣了愣。 中医暂时还没有脑出血这个证名。 几位郎中皆有了点年纪,读尽医书,皆没有听说过这个词,一时间大家都懵了下。 唐老大夫问陈璟:“小官人,什么是脑出血?” 没有西医的仪器,不好解释什么是脑出血,更无法说明出血量。要说到脑出血,必然要说到原因,到时候又是一串的西医名词。 这些大夫们又要追问。 到时候,更加解释不了。 陈璟只得道:“这是验方上的一个词,我偶然所读,就记下了。见杨老先生头疼,一时欲卖弄,就照本宣科,说了这个词。难登大雅之堂,让诸位前辈见笑。” 他这样自嘲,就是不想多谈,大家都听得出来。 这些大夫还想追问。 “央及说了不用担心,诸位且宽心吧。”杨之舟笑笑,打断了众人的话,替陈璟解围。 很快,药就熬好了。 杨岱舟的长子亲自端过来,一勺勺慢慢喂着杨岱舟喝下去。 看着这碗药喝下去,屋子里最紧张的人,不是杨岱舟、杨之舟和陈璟,而是唐老大夫和何大夫。 唐老大夫在等结果,看看这药是不是真的能起效,他的心情分外激动。 何大夫则生怕杨岱舟暴毙。医家慈悲,他是不忍见病家因为失误而死在他面前的。但是他人微言轻,没人听他的,唯有替病家捏把汗。 喝完了药,陈璟就开始为病家针灸。 他是用平补平泄的手法。因为是左后脑出血,陈璟就先取左侧的凤池、足临泣、太阴、印堂等穴;再取合谷、足三里双穴。 “要停针一刻钟。”陈璟对病家道,“您忍耐忍耐。” 一刻钟,就是后世的半个小时。 杨岱舟头疼,精神很差,轻声说了句好,就不再多应答。他仍是紧锁着眉头,因为头疼,不时呻吟,痛苦万分。 “诸位前辈,不如先出去吧?”陈璟道,“让病家安静歇会。” 几个人就退了出去。 出了里屋,吴大夫责怪何大夫:“何兄,您也太直爽。都到了那个节骨眼,何必再多此一问?惹得唐老不快,陈官人也不快……” 吴大夫这个人,机灵功利,透着聪明劲。 这并不是什么缺点,只能说他人情世故练达。况且作为大夫,他的医术也好。人品医品都说得过去。 相反,何大夫就有点老实,不知察言观色,有些时候说话不得当,会得罪人。 “总得说,万一……”何大夫压低了声音,坚持己见。 万一他们把病家治死了呢? 何大夫并未领悟到吴大夫说的是什么意思。 吴大夫知道这位老兄的秉性,点到即止。对方不能明白,再说也是白费。吴大夫就不再多言。 唐老先生反而神色凝重。 他怔忪想着什么。 卧房里,喝了药的杨岱舟渐渐欲睡。这次,不是昏迷,而是睡眠。 屋子里有杨之舟、杨岱舟的长子和陈璟。 杨之舟轻声问陈璟:“多久能好?” “这种病,最是精细,一步也急不得。”陈璟也放轻声音,“这样用药、针灸,半个月到二十天,才可能好转……” 他没有说痊愈,只是说好转。 杨之舟深深叹了口气。 到了六十几岁,再发这种危急病,就是跟阎王爷抢命。这自然是半点也不能着急。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大夫起死回生,不敢指望痊愈。 “……再调养数月,能好起来的。”陈璟继续道,“这位老先生并未引发癫痫,只是算轻的。以后定然要多加小心。” 杨之舟和和杨岱舟的长子都点头。 他们等了一刻钟。 一刻钟后,杨岱舟已经睡着了。 陈璟取针,没有惊动病家。 而后,他们也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 快到子时了。 夜阑人静,琼华从轩窗照进来,在地上镀了层白霜。庭院的葱郁树木沐浴着银辉,虬枝摇曳,树影婆娑,随着月色倒映在窗棂上,妖娆如鬼魅,竟有几分渗人。 深夜的盛夏,暑气渐消。 陈璟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等忙活完了,惊觉胃里空空,想到上顿饭还是早膳呢。他这么一回神,肚子也跟着咕咕叫。 杨之舟听到了,喊了门外的小厮:“去吩咐一声,准备宵夜。” 几位大夫都神色微松。让准备宵夜,说明病家没事。正好,他们也饥肠辘辘。 只有何大夫,愣在那里! 真的没事! 那么重的生黄芪,真的没事,居然没有动血!那个孩子的诊断、用药,没有半分靠运气瞎蒙,他全部了然于心! 这等医术,若是落在唐老先生身上,无疑令人敬佩。 可是落在陈璟那个矛头孩子身上,就显得惊悚。 那么小的孩子,居然能治疗中风! 这等鬼斧神工的医术,他从何学来? 何大夫看陈璟的眼神,带着疑问、惊愕,甚至还有几分崇敬。 而陈璟,手里还拎着那个食盒,食盒里有他配制安宫牛黄丸的药渣,他简直是一刻也不离身。 “机灵!” 这孩子又聪明又机灵,让诸位大夫们大开眼界。 “原来天外有天,竟是真的。”何大夫在心里感叹,“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只怕难以置信,要做井底之蛙了!” 第074章治愈 陈璟占了药和后世对中风治疗积累上的优势,将杨岱舟的病情控制住,没有加重。 但是,一连四天的用药针灸,病家的头疼并未好转,没什么起色。 杨家的人看陈璟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怀疑。 “怎么还没什么好转?”杨家的人不时问陈璟。 陈璟都回答说:“不能急,这病需得慢慢来。” 杨之舟不悦,对杨家众人道:“急什么?” 他这么一呵斥,杨家上下就不敢再多问。 到了第五天,杨岱舟才说:“不那么疼……” 他的头疼,一般在夜里发作更加厉害。到了第五天,夜里没那么疼,他堪堪睡了个囫囵觉,精神好了几分。 杨家众人皆喜,都给陈璟道谢。 陈璟重新改了补阳还五汤,将生黄芪的分量从之前的八两减到一两半。 针灸上,也不再针头部,只针四肢。他依旧用平补平泻的手法,取足三里、外关、太冲、合谷等穴,而且都是取双穴,留针一刻。 这次的药和针灸,又进行了五天。 到了第十天,杨岱舟的头疼,好转了更多。虽然还是影响正常的说话、睡眠,但不那么难熬了。 他的腿脚,依旧僵硬。如厕、沐浴等事,他需要下床。从里卧走到净房,他的腿关节酸痛不已。 “暂时就不要起身,还是静卧吧。”陈璟道。 到了第十二天,杨岱舟起来如厕的时候,腿没有那么酸。 头疼也好了很多。 陈璟重新给他换了药方。在补阳还五汤的基础上,将生黄芪从最初的八两,降到了现在的五钱,又添了健脾的药。 依旧照前方针灸。 这是第三次更换药方。 这次的方子,效用温和很多,作用也慢,一连到了第二十天,杨岱舟的头疼消失,只是偶然发作片刻,不影响生活,却有点轻微头晕、失眠,右侧肢体灵活,左侧的手脚活动时仍有点不便。 陈璟治疗的方案不变。 终于,到了第二十五天,杨岱舟的头疼、头晕都消失,左侧手脚活动无碍。 这病,就算彻底好了。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陈璟终于把这个轻微脑出血中风患者给治好了。 杨家对他感恩戴德,挽留他多住几日。 陈璟想快点回家,欲推辞。 杨之舟就说:“再过几日,我也要回望县,咱们一处走,路上有个照应。” 陈璟想着,杨之舟的马车,应该宽敞舒服。杨家单独送他回去的马车,未必有杨之舟的座驾好。马车不舒服,路上骨头都要散架了,回家也是遭一趟罪。 倒也不是他矫情。古代很多东西,他都能适应,唯独长途的马车让他接受不了。 “那好。”陈璟答应了。 他也想等杨岱舟的病再稳定些,免得复发。 到了七月二十的傍晚,下了场暴雨。檐下雨滴似坠珠,大颗大颗晶莹的雨滴滚将下来,嘈嘈切切。 院子外一株梧桐树,高大参天。正是花期,嫩黄桐花缀满枝头,被大雨打落,满地的软香碎蕊,似锦缎铺地。 陈璟站在门口,看着这雨势急促,心想一时半会儿难以停歇。他还没有用晚膳,从他住的外厢房到吃饭的花厅,有点路程。 若是冒雨过去,哪怕穿了蓑衣斗笠,撑了伞,也要打湿半身。 他不太饿,不想过去吃饭。但他是客居,他若是不去,杨家那边也不会开饭,反而叫大家等他。 正想着,小院的院门咚咚响起。 小厮去开门。 杨之舟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三个小厮,每人拎两个食盒。 送晚膳的来了。 陈璟不由笑了笑。 他在门口迎着,将杨之舟迎了进来,笑道:“这么大的雨,辛苦老先生。这是给我送晚膳?” “是啊。”杨之舟笑着。他虽然撑伞,仍是批了件蓑衣。将蓑衣脱下,直裰的衣摆还是被雨打湿了。 “多谢。”陈璟道。 他并没有客套,说什么让“小厮送即可,何必您老亲自来”等话。小厮们拎了六个食盒,应该不止一个人吃。 杨之舟只怕是有些话想单独和陈璟聊,故而送饭来,两队对酌,说些私下里的话。 小厮们进来,将食盒里的酒菜取出来,摆了满满一桌。 杨之舟也让小厮在食盒下面,放了件干净的素色直裰,进里屋去换下这湿漉漉的,然后出来。 桌上有十五六个菜,主菜是烧羊肉、片羊头、羊舌羹、橙酿蟹;另外就是酱香鸭子、油炸鱼等,荤菜居多。 陈璟等杨之舟先入座。 “央及,坐啊。”杨之舟自己坐定,招呼陈璟也坐。 陈璟就坐到了下首。 小厮们筛好酒,都退了出去。 “我不会喝酒,老先生您自己喝,我看着。”陈璟道。 他在杨家住了快一个月,大家都知晓他不喝酒。 杨之舟也没打算让他喝,只是给他倒了一杯,笑道:“那你看着,就当陪我喝了。” “也行。”陈璟道。 没有外人,陈璟也不客气,对杨之舟:“老先生,这橙酿蟹性寒,您这么大年纪,还是别吃这种寒性的菜,归我了!” 然后就那一整碗都挪到了自己面前。 杨之舟啼笑皆非。 “你嘴馋还能说一堆道理,真是顽劣不堪。”杨之舟笑骂他。 “您若是往好处想,我这叫实诚,也有可取之处。”陈璟道。 杨之舟无奈笑了笑。从遇到陈璟第一天开始,这孩子就不太像杨之舟认知里的其他年轻人。 想到他那炉火纯青的医术和棋术,杨之舟心里对他又豁然起敬。 他今天来,并不是追问陈璟的医术。 杨之舟自己小抿了口酒,然后道:“今日下雨,恰巧也无事,来和小友说两句实心话。” 怕是要说他的身份背景。 陈璟来到明州这么些日子,虽然没有主动问过,也没人告诉过他。但是仔细观察,也能知晓杨之舟曾经是个大官。 “哦。”陈璟回答一声,“您说。” “你怎么不问?”杨之舟道。仔细回想,自从和陈璟相识,自己问过陈璟家庭,陈璟却从来不多嘴。 他知道杨之舟的姓氏,其他的从未过问。 “问什么?”陈璟笑道,“我这个人,记不住太多的事,也没有高攀的心思。交朋友,我更看重缘分。我和老先生有缘,这就是咱们的交情,其他的,您说,我听着;您不说,我不问。” 杨之舟顿了顿,心想:这么小的孩子,对世事竟如此通透! “……倒有一句,我想问问。”陈璟又道。 “什么?”杨之舟精神一正。 “您不是望县人吗?我在这边将近一个月,你们本家亲戚来得颇多,应该是一族人都在明州的。”陈璟道,“上次您说来明州,我以为您是访友。不成想,您竟是回家。” 陈璟观察能力很强。 杨之舟却摇头笑。 饶了半天,陈璟只关心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原本就是明州人士。”杨之舟道,“小的时候,先父在望县做个小县丞,我们阖家跟着他到任上。我八岁那年,他因病辞世。县丞俸禄原本就低,先父生病又拖了两年,家财耗尽,把明州本家的宅子和田地都卖了,也回不来。我和母亲就留在望县。 我十岁的时候,母亲也去世。本家没有亲叔伯,无人愿意管我。三哥是堂伯的独子,家底也薄弱。念我到底是杨氏一脉,三哥亲自到望县,将我领回来。说到底,我们的身世倒有几分相似,都是兄嫂养大的。” 杨岱舟就是杨之舟口里的三哥。 “……那时候,三哥刚成亲没两年,添了大侄儿。三嫂娘家也是寒门祚户,没什么陪嫁支撑。多个人吃饭,家境就艰难一分。不成想,他们从未抱怨半句,还供我念书。我当三哥是亲兄弟。 这次你治好了三哥,就等于治好了我父亲。这份恩情,我是要回报你的。既然是朋友,更应该答谢。”杨之舟道。 “哦,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给点钱就好了。”陈璟笑道,“我想着,你这老头肯定有钱,多给点嘛。多多益善。” 他从杨之舟的称呼,从老先生,变成了“这老头”。 杨之舟原本是诚心实意感激他,气氛有点严肃。不成想,陈璟这么一搅合,要道谢的气氛顿时破坏殆尽。 说到往事,杨之舟心里莫名沉重。 但此刻,他什么沉重也没了,圆目一睁:“你这混小子,一身铜臭!张口要钱,怎如此厚脸皮!你们陈氏,还是书香门第,着实叫你丢尽了脸。” “要钱怎么了,书香门第也要吃饭呐,没钱怎么过日子?”陈璟笑道。 杨之舟也笑了。 两人的交情,似乎更进了一步。 从前说是往年友,杨之舟对陈璟,其实是有点戒备的,怕这孩子想借自己的势;直到现在,杨之舟才彻底放下了这种担心。哪怕陈璟真的要借势,杨之舟也愿意帮他。 说了身份来历,也算彻底敞开心扉了。 “真要钱?”杨之舟追问一句,“不是说笑?” “不是啊。”陈璟道,“是真要钱。反正不给钱,你们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我可是救了命的。多给点啊,别小气。我可是知道的你们家有钱,从你们吃穿用度都看得出来!” “要钱,是做什么?”杨之舟又问,“家里急用,还是另有用途?” “我想开间药铺,自家没那么厚的家底。”陈璟笑道,“所以缺钱啊。” 杨之舟就明白了。 他沉思了下。 “那你多住几日,我保管你回去的时候,就有钱开药铺了。”杨之舟笑道。 陈璟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第一个听到陈璟说要开药铺,没有劝他再考虑考虑的人。 外头的雨,渐渐停了,屋子里全部暗下来,丫鬟们进来掌灯。 下过雨,暑气全消,凉风习习。 外头月色新起,琼华从门口透进来,素光清辉明媚。 第075章请客 一顿饭,吃了两个时辰。 言语投机,越聊话题越深。 杨之舟是曾经做过高官,半辈子兢兢业业,小心谨慎,说话都留意三分,对其他人,哪怕是至亲的儿子们,也不敢彻底坦露心声。 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但是和陈璟说话,哪怕他话里所有保留,陈璟也听得出来,立马会意,不追问。 在望县玉苑河边相遇时,就知道和陈璟脾气相投。如今,了解越多,越发现彼此的性格相似。 他甚至把他在京里的家庭告诉陈璟:“……这次南下归桑梓,是散散心。老妻和孩子们都在京里,明年秋上要动身回去。” 他还说,他有四个儿子。长子今年二十三岁,官不大,名堂却不小。最小的那个,是爱妾所生,才十二岁。 陈璟心想:“官不大、名堂不少,应该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吧,是皇帝儿时伴读之类的吗?” 他这样猜测,也没有深问,只是道:“没想到,令郎才二十多岁。” 这个年代的男子,有的十六七岁就成亲。 杨之舟都五十六了,他的嫡长子才二十三,成亲生子有点晚。 “当年考进士,就考了四次,十几年的光阴!那时候年轻气盛,哪里肯娶寒门小户女?定要个大家闺秀。直到考上了进士,考中了知府,才去提亲娶妻。”杨之舟笑道。 陈璟知道进士难考。 考了十几年,能考上,已经是祖宗保佑,没有让那十几年的时间白费。中了进士,想要做官,还要再考。整个过程,杨之舟轻描淡写,陈璟却是知晓艰难万分的。 杨之舟算运气好,耗费了几十年读书,最后总算功成名就。多少学子,蹉跎半生,到老连个童生都考不中! 这个年代,每一科取士非常少,这就注定了绝大部分学子空负治国艺,难卖帝王家。陈璟微微胆寒。 与其也去念书考学,还不如好好行医来得实际。 现在两浙路做好郎中,打下“神医”的名头,名满天下。将来若是有机缘去京城,恰巧碰到宫里皇帝或者皇后,也或者皇子公主们谁生个怪病,自己治好了,讨个爵位,做个富贵闲人,也算人生圆满。 陈璟觉得,他现在再去念书,考中进士的概率,比他正好碰到皇帝家有人生病的概率低。 每个人都会生病,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考中进士。 陈家的祖坟冒青烟,让他哥哥中了举人,估计是不会再冒第二次青烟了。 “你摇头做什么?”杨之舟见陈璟沉思半晌,然后一个劲的晃脑,不由好笑。 陈璟笑了笑:“我听到您说考了十几年的进士,心里觉得考学真难。” “哪条路不难走?”杨之舟感叹,“怎么,你也想去考一考?” “没这个想法啊。”陈璟道。 哪怕是自己的儿子,杨之舟也很少强迫他们去做什么,更何况只是认识的朋友?陈璟说他不愿意考学,杨之舟丝毫没有劝说的打算。 人,总是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孜孜以求。所以要求儿孙去考学、做官的,往往都是那些自己没有考上、自己没有做官的长辈。 像杨之舟,他是从考学出身的,也做到了自己想要的官位,算是成功了。回过头再来看,他不觉得那有什么,更不会劝晚辈把考学作为毕生所求。 名利都是给别人看的,只有自己知道值得不值得。 像陈璟,一身医术,能起死回生,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口饭吃。 平平淡淡的,未必不好。 如果再来一次,杨之舟倒愿意这样。阅尽繁华,心态也会变得淡漠无求。 一顿饭,杨之舟一个人喝了一坛酒。 喝完了,他脸不红、脚步稳健,丝毫不露醉态。 陈璟不由竖起了大拇指:“老当益壮,酒量真好!” “老老老,总说老!”杨之舟其实有了醉意,说话也不那么顾忌,对陈璟总把他当成老人分外不满,“就你这种混账小子,我一手能撂倒十个!” 没人喜欢年轻后辈总说自己老。 “哦,厉害。”陈璟说。 杨之舟这才满意。 陈璟把他送到院门口。 等他折身回来,小厮们已经开始收拾碗筷。 陈璟盥沐之后,自顾睡下了。因为下过雨,这天的夜晚分外凉爽,陈璟睡得格外踏实。可能是即将要回家了,他心情也好。 杨之舟却睡不踏实。 因为喝了酒,有点烧心。而且他那两臂隐隐作痛的毛病,缓了半个月多,现在又开始复发了。 这种作痛,不强烈,若是有什么大事分散心神,都注意不到。 “明日,还是找央及看看吧。”杨之舟原本是对这个挺忌讳的。他年轻的时候,受过一次伤,总不愿提及。他怕这两臂作痛,是当年那次受伤导致的。医者问缘故,必须实言相告。 那还是算了。 杨之舟宁愿疼着,也不愿多提往事。 陈璟第一次说的时候,杨之舟并不知道他真的有这么厉害的医术,也未曾放在哪心上。 如今,他知道陈璟医术好,而且不会多问,才有了让陈璟看看胳膊的念头。 到了后半夜,杨之舟迷迷糊糊睡着了。 两臂的轻微疼痛,也消失了。 这几天,杨之舟还有正事。反正他也要回望县,到时候跟陈璟一起走,回到望县再慢慢治不迟。 杨之舟把杨岱舟的嫡长子杨昀叫到跟前,吩咐他:“你父亲生病的时候,哪些官员送了拜帖问候?” 杨昀没想到叔父会问这个,愣了愣,道:“侄儿不太清楚。叔父说过,不想有人打搅,故而收到的拜帖都在门房管事那边收着,侄儿都没见到。” 杨昀其实只比杨之舟小十岁。 杨之舟因为养尊处优,面红白皙红润,不见老态,看上去和杨昀像是同龄人。 杨之舟二十岁离开明州,往京里赶考。那时候杨昀才十岁,不太懂事。之后,杨之舟鲜少回明州。等他做官之后,每年派人送钱送物,自己却是没空回来。 所以,叔侄俩没什么感情。 倒是杨昀一口一个侄儿、叔父,叫得情真意切。 “去拿来看看。”杨之舟道,“不管谁送了拜帖,都一一回复,说后日咱们家设宴,庆贺你父亲大安,让他们都来。” “是。”杨昀连忙应下,心里却是满腹的疑问。 他知道杨之舟这次回乡低调。 两浙路有十六个州,明州只是其中之一。每个州又有许多县城。州官、县官,每个州都有十几人;而两浙路十六个州,大大小小的官员,足有成百。 虽然有科举,但是做官的话,很大程度并不是才学,而是出身。 攀关系格外重要。 这成百的官员里,不乏消息灵通的,知道杨之舟回了明州,纷纷登门拜访。 杨家一概回绝。 这很反常。杨家这些年凭借杨之舟的声望,没少收两浙路官员们的财礼,所以他们家格外富庶。 这次却不见,反正证实了猜测。 又听闻杨岱舟生病,官员们更有借口,又拜帖要探病。 杨之舟很生气,一个也不让他们进门。 没想到,杨之舟现在居然主动说,设宴招待他们! 杨之舟的确是告老还乡了。但是,他在京里的势力并不弱,能巴结上他,以后的官途自然更加畅通。 两浙路这些官员们,削尖了脑袋往杨家来。 杨昀出来,就叫人把他儿子杨少泽喊来,吩咐杨少泽去办。 “叔祖父真的说,要开宴席招待那些人?”杨昀的儿子杨少泽也惊疑不已,“爹,您没会错意思吧?” “这是你叔祖父的原话。”杨昀道,“既要设宴,酒、肉都少不得。叫庄子上送两百扇羊肉来,其他的另说。” 杨少泽道是。 他仍是不解,又追问一句:“叔祖父回来的时候,不是说不许告诉任何人吗,怎么现在要广而告之?” “这我哪里知晓?”杨昀道,“快去办事,聒噪什么!” 杨少泽忙去了门房,从管事那里,把拜帖都找了来。 足足有五十多张。 两浙路的官员里,有骨气硬的、有财力薄的,都没有递拜帖。而递了拜帖的这些,都是挖空心思想更进一步的,平日里也没少搜刮民脂民膏。 杨少泽帮着他父亲写回帖。 杨之舟又叫明风来传话:“老爷说,就是多谢那些官员们的问候,所以请他们喝酒。写回帖的时候,明确写上:不必送礼。若是带了礼物,是不许进门的。” 杨少泽看了眼他父亲。 杨昀也微顿。 “是,让叔父放心。”杨昀回神,连忙答应。 白贴一顿酒肉? 不知那老爷子是什么心思啊! 若是要清正廉明,干脆别招待那些官员。既然招待了,旁人自然猜测会送礼,没收反而吃亏。 收点小礼,怕什么? 两浙路富饶,那些官员可有钱了! 不过,老爷子这么吩咐了,杨昀也只得照办,不敢质疑。 第076章行计 杨家忙碌起来,陈璟也感觉到了。 他问杨家的人:“是有什么事吗?” 人就告诉他:“要设宴席了……” “款待谁?”陈璟又问。 “贵客……” 问了半天,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陈璟正巧也无事,就去找杨之舟,问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起身回望县,再顺便问他杨家要款待谁。 杨之舟在杨家的外书房,和杨昀父子等人说事情。 “去和东城客栈的东家说一声,让这两天清客,赔客人多少钱我们出,咱们包下来,包十天。把咱们家得力的管事、小厮选八个,派到东城客栈去。”杨之舟对杨昀道。 东城客栈是明州最好的客栈。 杨家在明州,算是最有势力的,这点事能办到。 只是,杨昀不明所以。 他试着猜测:“叔父,请那些官员来参加宴席,方便他们留宿?” 杨之舟笑了笑,道:“他们可没有那么大的福气。我自有主张,你去吩咐就是。” 杨昀道是,转身去了。 陈璟正巧这时候进来。 杨之舟对陈璟笑笑,示意他坐,然后继续对杨家的孩子们说话:“……吩咐家里的下人。明日旁人问起陈公子,只说他是我的贵客,不许说其他的话。” 陈璟微愣。 杨少泽兄弟几个也微讶。 杨之舟交代晚辈事情,陈璟不好随意插口。跟他有关,他可以回头私下里再问,故而端起小厮递过来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只说贵客?”杨少泽反问。 “只说贵客。客人若是再深问,就推说不知道,旁的半个字也不许多提。”杨之舟道。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不容置喙,添了三分严肃。 杨少泽道是。 有人就偷偷瞟了几眼陈璟。 杨之舟又问明日宴席的酒菜:“……都准备齐整了?” 杨少泽的弟弟杨少敏上前,一一作答。 差不多的,都已经问清楚了,杨之舟让他们都去忙。 杨少泽兄弟几个告辞,书房里就只剩下陈璟和杨之舟。 “明日的宴请,跟我有关?”陈璟直接问杨之舟,“不许多提我,只说我贵客,这是故弄玄虚,想给我安个高位?” 杨之舟笑了,道:“莫要操心。明日你跟着老夫去吃酒,无需多话。” 陈璟心里,明白了三分。 “老爷子,不必这样费周折抬举我。”陈璟道,“占的,还是您的人情……” 他几乎把杨之舟的局点破。 杨之舟连忙阻止他,佯怒道:“浑小子就是浑小子,该装糊涂的时候偏偏要精明,不讨喜!这事,不必多议,我已有主张!” 陈璟见他已经布置妥当,是下定了决心的,笑了笑,道:“那我不说了,只道声谢!” “这才乖,有点小辈的样子!”杨之舟满意而笑。 陈璟也笑了。 ※※※ 杨家昨天派人送出去的请柬,今天陆续收到了回帖。邀请之人,都回帖说明日准时,甚至有人今天就赶到了明州城里,找个客栈歇脚。 东城客栈原本还住了两位县令。 可是杨家清场,东城客栈的东家要给面子,那两位县令也要给面子。 “是杨家的客人?”其中一个疑惑。 另一位比较机灵,道:“若只是杨家的客人,自然可以在杨家住下。杨家地方宽敞,还没有歇脚之处么?” “杨家都招待不起,非要住客栈?那就是贵客了……” 杨之舟从回乡。他地位高,杨家接待的客人,只能是贵客。又单独安置在客栈,还让客栈清客,架子颇大。 “会不会是京里来的人?”当官的人,对权贵小动作往往比较敏感。杨家只是这么一番举动,这两位县令大人就顺其自然想到了客人的来头。 “有可能的……”另一位保守回答。 两人看了眼东城客栈,心想可惜了。要是没有清场,偶然遇到京里来的贵客,也许是一番造化呢。 各人心思兜转,却不好再进东城客栈看看。 到了第二天,是杨家的正宴。 大门口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宴席设在西花园的船厅,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三十四人,船厅里人头攒动。大部分的人算是认识的,彼此交谈。 打了戏台,请了人刷大戏,逗得宾客欢笑不已。 船厅非常热闹。 杨家一早给陈璟送了套行头。 青灰色的直裰,用暗金线埋边,透出一股子奢靡的华丽。好在前天刚刚下过雨,并不热。陈璟长手长脚,穿套正经华贵衣裳,也是能出气质的。 普通股小郎中,摇身一变成了翩翩贵公子。 陈璟自己先笑了。 杨之舟叮嘱他:“不要笑。你装模作样,还是像那么回事的,等会儿也要端着。就是吃顿饭,该怎么吃就怎么吃。我让少泽把你的酒壶里换成白水。我敬你就喝,旁人敬酒,不要理会。” 陈璟又笑。 然后,他无奈摇摇头,道:“老头子,您这是行骗啊!” “胡说八道。”杨之舟笑骂陈璟,道,“我这叫计谋!” “什么计谋?”陈璟翻翻白眼。 “苦肉计。”杨之舟道,“你还小,道行不深,往后有得学。” “您这道行,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陈璟失笑,“说到底,还是仗着您从前在京里的权势地位,跟道行没关系。幼稚啊老爷子。” 杨之舟哈哈笑,丝毫不介意陈璟调侃他。 从陈璟这些调侃里,杨之舟明白,陈璟已经什么都猜到了。 这样,就不需要杨之舟手把手去教他,省了不少事。 这让杨之舟分外满意。 他们在书房坐了一个时辰,等宾客到齐了开席再去。有点空闲,杨之舟和陈璟下棋。反正陈璟的棋艺远胜杨之舟,根本没什么花哨可玩的,所以杨之舟随心所欲的下,连棋局都懒得布置。 该怎么走,什么时候结束,谁输谁赢,陈璟都算好了。 杨之舟就漫不经心下着,和陈璟说闲话。 “……咱们八月初一回望县。”杨之舟对陈璟道,“我又派人去告诉了你嫂子一声,你们家没事,不必担心。” 陈璟来到明州的第二天,就叫杨家派人去告诉他嫂子,说他可能要耽误一个月左右,让嫂子放心。 “费心了。”陈璟道。 杨之舟在这方面非常细心。 “外头,过不了多久,就要传‘陈神医’三个字了。”杨之舟笑道,“再过半年,两浙路都能传遍。以后杏林界,你也算一个人物。” 陈璟微愣。 他下棋的手停了停,问杨之舟:“您派人去宣扬的?” “的确派了几个人,让他们出去说一说,免得旁人不知晓。”杨之舟笑道,“我们不是从医的,说也没什么分量。倒是那位唐老大夫,极力推崇你!” 陈璟就想到了那位老先生。 那位老先生的医术很高,为人也颇为有趣,不古板。 “听说两浙路杏林界尊唐老先生为首?”陈璟问,“下次见面,我倒要多谢他。” “这是你和他的缘分。”杨之舟笑道,“我听人说,唐老先生性情古怪得很,并不是好相与的。他擅长峻方,你那八两生黄芪,险峻之极,投了他的喜好,所以格外欣赏你。能让唐老欣赏的,自然引起轰动。过不了半年,你就要成名了。” 陈璟又是微顿。 他想到自己在望县看的那几个病例,不算多么精彩,医术也不差,却没有半点名声传出来。 而这次,若不是碰到了唐老先生,只怕也难以显名。 还是要有贵人提携。 这次来明州,算是遇贵人了! “能成名,自然最好了。”陈璟笑道,“从前不敢彰显,是怕我嫂子不愿意。如今,她听我的了,当然希望早日成名。有了名气,请我看病的人就多,一身医术也算有了价值……” “下次若有机会再见到唐老先生,定要道谢。”陈璟又道,“他是哪里人?” “他是越州萧县人。”杨之舟。 越州,就是后世的绍兴;而萧县是哪里,陈璟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望县一样,是这个时空独有的名字,不存在历史上。 “有点远……”陈璟想到,跨州等于后世的跨市,距离不短。乘坐马车,可能需要一天的光阴。 一天的马车,是蛮遭罪的。 陈璟摇了摇头,道:“算了,太远了,若是有缘再见到他,和他道谢就是。” “懒!”杨之舟笑骂他。 陈璟笑笑,落下一子。 他们这边说着,杨昀就进来了,道:“叔父,要开席了。您可要现在移步过去?” 杨之舟就放下了棋子,道:“这便去了。” 他带着陈璟,往船厅而去。 杨昀跟在他们身后。 快到船厅的时候,杨之舟悄声对陈璟道:“你上前几步。” 杨昀听了,愕然。 哪有晚辈走在长辈前头的?陈璟不过十六七岁,算是杨之舟的孙子辈了。 杨昀不太明白杨之舟的用意。 而陈璟,不动声色微微颔首,说了句:“那我失礼了啊。”然后,真的走到了杨之舟前头。 杨昀震惊了。 这孩子,居然这么不懂事? 不过,这是杨之舟吩咐的,杨昀也不敢质疑,忙追上去。 陈璟跨入船厅,脚步稳健,抬头挺胸。他脸上表情平和,没有笑容,却感觉不到冷漠,温和文雅。 客人们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然后,杨之舟也踏了进来,紧跟在陈璟身后。 船厅里倏然一静,气氛有点怪异。 第077章礼物 天气晴好,金色光线铺满庭院。陈璟走进来,脸容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却似异常高大。 而他身后,跟着杨之舟。 念过书的人,大部分都知晓战国策里的“狐假虎威”。可此刻,无人把眼前的事和典故联系起来,也不会怀疑陈璟和杨之舟在演戏。 因为杨之舟毕恭毕敬跟在陈璟身后,宾客们看陈璟的眼神,就充满了惊疑和恭敬,竟然不约而同都站了起来。 陈璟恍然不见,对这种场面似惯常的,脚步稳健走到了首席。 他的目光,既不惊讶,也不忐忑,淡然看了眼众人,没有说话。 杨之舟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陈璟冲他点头,先入座。 等他入座,杨之舟才坐下。 在场的,全部是两浙路官场上的人。混官场的人,不乏心思缜密。一件小事,他们会想很多,多方揣摩。而杨之舟的身份摆在那里,他对陈璟的恭敬,实实在在。 于是,官员们全部多想了。 一多想,陈璟的身份就变得神秘莫测。 这一步棋,没什么技术含量。假如不是杨之舟,而是换个人,根本达不到这样的效果。所以,这步棋最关键的,是杨之舟曾经那高高在上的身份。 陈璟坐了首位、杨之舟次之。 “都坐吧。”杨之舟慈祥温和,冲众人道。 大家纷纷落坐。 家仆端了美酒美食,戏台上丝竹萦绕,宴席就开始了。 杨之舟端起酒盏,先敬了陈璟一杯。 陈璟接了,道了谢,一饮而下。 底下的人,假装说话,或者看戏台,眼睛却不时往首席那边瞟。看到杨之舟先敬陈璟,他们就越发在心里肯定了陈璟的身份。 是京里来的吧? 哪位王公贵胄家的公子? 听说京里的端王,是皇帝的同胞兄弟,今年也才十六岁,最喜欢玩乐。那会不会是…… 有些人在心里越猜越离谱。 “只当不知道那位贵客的身份,大着胆子上前敬杯酒,同他说句话,听听他的口音,心里就更加有底了。”有人这样想。 “问问杨昀吧,平日里没少孝顺杨家父子,问句话,他应该会暗示的。”有人盘算。 于是,真的有人起身,上前给杨昀敬酒,然后问杨昀:“那位年轻公子,是哪里来的贵客?” 杨昀这个人,脑子可能转得没有陈璟和杨之舟那么快,但是不傻。他看杨之舟的行为,再想到杨之舟的安排和叮嘱,如今瞧见杨之舟处处抬举陈璟,就知道杨之舟的意思,于是杨昀道:“是我叔父的贵客,我们哪有资格去过问?” 他一句“没资格”,其实就暗示得很清楚了。 那官员得到此音,心里已经明白,退了下去。 真没想到,他们居然有这等机遇,遇到如此贵人! 这位官员回位之后,又有人上前敬杨昀的酒。 杨昀故意引导他们往偏处想。 官员们相互之间,都算是有了个明确的答案。 有位官员,和杨之舟年纪相仿,官阶最高。他端了酒盏,上前敬陈璟的酒。 陈璟遵循杨之舟的吩咐,只是看了眼杨之舟,并没有接过酒盏,面上也没什么表情。那副神情,显得孤傲,似乎在说:你还不配同我喝酒。 他越是傲慢,越证实他地位不低。 “费心了,他不善饮酒。”杨之舟说,然后道,“老夫代他喝吧。” 那位官员连忙道:“不敢不敢!理应是老朽喝的。” 于是,他将酒喝了,慢慢退回去。 其他人看得一清二楚,再也不敢贸然上前敬酒。 倒是杨之舟,和他们喝了几杯。 陈璟一直在自娱自乐。他只喝杨之舟敬的酒,只和杨之舟说话。他除了方才那位官员敬酒时微露不悦,其他时候,一直都是神色温和。 他这般温和,足见他的教养。 底下的人看他,越发觉得他天生贵气! 这些官员们,原本都是来巴结杨之舟的。最后却意外收获,发现杨家有位贵人。 “……听他们家下人说,并不知贵客身份,只知道住在东城客栈,是杨大人的贵宾。” “东城客栈清场,听说好些带刀的侍卫守着。”有人说。其实没有带刀侍卫,只是他们也进不去,东城客栈外头有几个杨家的小厮守着,就胡乱猜测,以讹传讹。 散席之后,陈璟的身份就被传得神乎其神。 “叔祖父要做什么啊,为何这样抬举陈神医?”杨少泽问父亲。 杨昀道:“陈神医救活了你祖父,救了命,就是咱们家的恩人。你叔祖父怎么吩咐,怎么照办就是,不许再多议。” 杨岱舟这一脉,全部靠杨之舟。 他们是万万不敢得罪杨之舟的。 今天的宴席,杨岱舟没有参加。他还在静养。 那些官员们散席之后,越想越不对劲。 明州的知府,是个聪明机灵,又胆大的人。他听说东城客栈清场,杨家的人守着,不准进去,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对下人道:“准备一份厚礼,送到东城客栈去,就说送陈公子。” 下人道是,连忙去准备。 明州的知府,把拜帖写得清清楚楚,把自己的名字和官职都写上。 礼物送过去,杨家的小厮接了进去。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其他官员一听,心里都有了底。明州的知府嘛,离杨之舟最近,他和杨家的关系最好,也许是杨家的人私下里透露信息给他。 那位京里的贵客,地位比杨之舟高,巴结上他,前途更有利。 毕竟杨之舟已经告老还乡,而那位贵客还年轻。 “也许,陈公子就是端王吧?” 这么一想,那些官员们效仿明州知府,纷纷送礼。 明州的知府都送了,他们为何送不得? 东城客栈就堆满了礼物。 没过三天,已经收到了四十份礼物,都是两浙路的官员送的。 “什么陈公子啊?”没有参加杨家宴席的官员,甚至一些富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见那么多官员下礼,都觉得蹊跷。 “不知道啊,大家都送了。” 于是,不知情的,也跟着送礼。官场的人最擅长见风使舵,人家都往一个方向吹风,那自己也跟着吹了,但求无错。 杨昀的儿子们都不明白,只见这些人疯了一样往东城客栈送礼,问杨昀:“爹,那些做官的都疯了吗?他们干什么送陈神医礼啊?” 杨昀慢慢就明白过来了。 “叔父的意思啊。”杨昀感叹。 “叔祖父的意思?”杨少泽疑问,“他为何要叫人送礼?收了礼,京里知道了,不要怪罪吗?” “你叔祖父又没收,礼都没进杨家的门!”杨昀笑道。 “可……这还不是一样?”杨少泽不解。送陈璟礼物,难道不是看着叔祖父的面子?否则,那些当官的干嘛平白无故送陈璟东西? “是一样,又不一样。”杨昀笑道,“这是出好戏。开头呢,唱得是‘狐假虎威’。等事情败露,唱得就是‘愿者上钩’。” 杨少泽兄弟几个还是不明白。 杨昀也懒得多说,让孩子们去东城客栈看看,把礼物都情理出来。 他们父子这边说话,杨之舟派了明风叫他们。 “……去把东城客栈的礼物整理整理。怎么处理,你们看着办。央及回明州,带不了那些东西,你们都折成银子给他,方便他携带。”杨之舟道。 杨昀道是。 这件事,杨之舟没有叫明风去办,而是交给杨昀父子,这是摆明了让他们得些好处。看到合心的东西,他们父子可以昧下,剩下的处理掉,换成银子。 给他们一些好处,免得他们背后说陈璟的不是。 “是。”杨少泽大喜。 那些当官的,逢年过节给他们家下礼,都是好东西。 这次给陈璟的,只怕也不差。 两天的功夫,他们就把礼物整理妥当了。 全部换成银票,交给了杨之舟。 拿给杨之舟的时候,杨昀和杨少泽兄弟们都有点忐忑。 杨昀有好几个儿子,每个人分一点,几乎把那些礼物的三分之一分掉了。小孩子就是喜欢新奇又贵重的东西,杨昀也不好硬拦着他们。 东西都还在手里。 若是杨之舟看出来了,怪罪他们的话,再拿出来就是了。 杨之舟看了看礼单,又看了看银票,笑道:“东西不多。没想到,现如今的两浙路做官的,这么没眼色。” 杨少泽等孙子辈都低垂了脑袋。 杨昀想解释,杨之舟却挥挥手,笑道:“我知道,吩咐你们办事,少不得你们要拿点甜头。这次拿得有点多,也就算了。只是,说话要小心,这件事原本就算糊里糊涂的,大家都糊涂才好。” 杨昀已经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他的儿子们解释清楚了。 杨少泽兄弟们也只是是叔祖父故弄玄虚,替陈璟赚了官员们一笔钱。 等到事情捅破了,杨家就说:杨之舟之所以那么敬重陈璟,是因为陈璟救了杨岱舟的命,是你们自己乱猜! 那些官员们只能怪自己走眼,不能怪杨之舟设局。 那个时候,就需要杨昀父子多替陈璟说话,不要拆台。 礼物被他们昧下,杨之舟也懒得多问。反正,杨之舟要的,已经达到了。 “是!”杨昀和杨少泽等兄弟都回答。拿了那么多东西,这场局里,他们等于有份了,自然不会拆台乱说话。 杨之舟挥手,让他们退出去。 他叫人把陈璟请来。 “这是银票和礼物清单,你看看。”杨之舟道。 陈璟随意扫了几眼清单,最后把目光落在总数目上:白银十二万两! “……好多钱啊!”陈璟感叹。 第078章得逞 陈璟拿到这笔钱的时候,先有感叹。 十二万两,他的药铺有了着落! 回望县,选个好日子,找两个懂药、懂医术的郎中在柜上,寻几个伙计,买间店铺,药庐就能开起来。 他的愿望,算是实现了一小步。 只是,这笔钱,来路有点…… 是杨之舟设局,让两浙路的官员误会陈璟,以为陈璟是京里某位大人物,他们才纷纷下礼巴结陈璟。 但陈璟就是两浙路的人,迟早要拆穿。 到时候,这后果还是杨之舟背。 “老爷子……”陈璟语气微敛,慢慢开口,斟酌着怎么说才好。他应该道谢的,而不是分析各种后果,因为他一开始就看出了这个局,没有反对,还帮忙完成。 他若是担心有什么后果,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除了感谢,其他的话,陈璟来说都不合适。 所以,他斟酌再三。 “无需多言!”杨之舟猜到陈璟要说什么,摆了摆手道,“一共七十五户送了礼,包括皇商和大小官员。我算了算,这次收到的礼,大约是十八万两。有七十五户,均衡一番,每户不过二千四百两,根本不算重礼,不用忐忑。 这些东西,被我那些侄儿侄孙们私吞了些。你也别怪,给足了他们好处,等于封了他们的口,让他们不敢多说你的坏话。若是不给,他们眼红,会无中生有的。” “无妨的。”陈璟道,“这原先也不是我的。” “现在就是你的了!”杨之舟笑了笑,道,“你也莫要担心我。我回乡,没有大摆仪仗,没有大兴土木,这是我的节俭,官家知道了,定然心里念我的好。不过收了几千两的礼,告到官家面前也无用。” 陈璟想起来,杨之舟说他的儿子在皇帝跟前的红人。 杨之舟之前也有势力在京里。 他这次辞官,官家觉得他知进退,越发器重他的学生和儿子,这是对他的奖励。杨之舟在京里,不算人走茶凉。 他有这个底气,才敢设局。况且,这真的是个小局,无伤大雅。京里的人听到了,只怕会觉得好笑,而不是气愤他受贿。 “……这次的东西,可没有一样进过我杨家的门,没有一副帖子上写了我的名字,哪怕去告,也是无中生有。”杨之舟继续道,“你也莫怕! 那些人将来知晓他们误会了你,也不敢找你的麻烦。做官就是这样,有时候就是赌,赌对了就飞黄腾达,错了就忍气吞声。输不起的人可做不长久! 你别看这两年两浙路的赋税重,做官的可没少捞。苦的不过是平头百姓,当官的照样锦衣玉食。二千多两银子,不过是他们手指缝里漏下的,一顿酒宴的花销。他们不敢确定你的身份,下礼也怕太重了得不偿失。 你看,大家都是留了后手的。若是确定了你的身份,这次收到的,就不是十几万两,而是几百万两了。哪怕将来知晓你不是什么大人物,他们也不会太失望。送礼的人中,有几个政绩不错,算个人才,无奈京里无人,升迁无路。 我会给京里写信,提提那几个政绩较佳的,也算给他们一个交代。你放心吧,这次的事,不会有意外,更不会有人记恨你,找你的麻烦。” 那么多官员都来行贿,不可能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青睐,他们自己都心知肚明。 所以,有人得到了机会,也给其他人一个信号:既然有人成功了,说明这钱花得值。这次运气不好,没有轮到我,下次我还有机会。 那么,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多谢您,老爷子,这次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陈璟感激道。 他真是没话可说了。 他要说的,杨之舟全部想到,而且都说完了。 官场杨之舟更熟悉,他懂得轻重。既然他说没事,陈璟确定应该没事。 杨之舟是个很缜密的人。 “不必。”杨之舟笑道,“你救了我三哥,这是对我的恩情,我说过要回报的。原本,这钱应该我和杨家出的。只是,我这次南下,总共也没带几万两银子,又在望县买了个宅子,又是一路上的花费,所剩无几。 杨家这些年沾了我的风光,有钱。但是你看他们,生活奢侈淫逸,每日开销颇大,花钱如流水。让他们拿出钱,最多给七八万两,多了他们一时没有现钱,二来也未必愿意。 三哥和三嫂从前供我念书,倾尽家财。如今他们的儿孙享点福,也是应该的,故而我没开这个口。” “我明白的。”陈璟道。 杨之舟说得很客气。 其实,这十几万两的礼金,也是杨之舟的钱。 这是他的声望换来的。 换个人,哪怕做局再仔细,也没有这个震慑力。震慑力不够,那些精明的官员们才不会拿钱。 说到底,是在消费杨之舟。 而杨之舟,还说得这么谦虚。 “老爷子,我陈央及是个知道好歹的人,这次的事,您不说我也看的明白。您说给我听,是将我当作交心朋友。我记您的恩情。”陈璟慎重道。 “什么话!”杨之舟笑道,“说了这是给你的诊金,不算恩情。要不然,你救我三哥的恩,我就报不了。我这么一把年纪,若是欠下人情债,这辈子以后可能来不及还了。还是不要欠债的好。” 陈璟笑笑,没有再客套。 他把杨之舟给他的银票收了起来。 临回望县前一天,陈璟再次去给杨岱舟请脉。 这些日子,杨岱舟仍是静养,家里诸事不管,都交给他的儿孙。他的气色,已经好转好多。 对陈璟,杨岱舟赞不绝口。 “这回啊,是你救了我的命。要是死了倒也无碍,就怕中风瘫痪,活不成死不了,才遭罪呢。”杨岱舟笑呵呵的。 这老爷子没什么禁忌,死啊活的,他都不离口。 “爹,您别这样说。”杨昀在一旁道,“您且长命百岁呢。” “可不,遇着了陈神医,可不就是长命百岁嘛!”杨岱舟笑道。 满屋子人都笑了。 陈璟跟着笑了笑。 杨岱舟的脑出血中风已经基本稳固,一两年内不会复发。陈璟叮嘱他,平日里要注意饮食,早晚要多走走动动,不要饮酒,最好少吃肉。 杨岱舟一一答应。 杨之舟坐在一旁,没怎么开口。 陈璟诊脉完,杨岱舟才问杨之舟:“不在这里住?” “不了。”杨之舟笑道,“家里人来客往的,不清净。再说,这次回来,除了看您,也是祭拜父母。您已经大好,我还是回望县去吧。” 杨之舟从记事起,就跟着父母去了望县,儿时也是在望县度过的。 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光阴了。 后来他父亲去世,家道骤落,寄居在杨岱舟家里,始终没有归属感。哪怕他父母埋在明州,他仍觉得望县才是家乡。 杨岱舟家里富贵华丽,儿孙满堂,杨之舟算是报了当年教养之恩,对明州无牵无挂,所以不愿意多住。 “也好。”杨岱舟最清楚弟弟的心思,不强求他。 第二天卯时,陈璟和杨之舟就起来了,收拾妥当准备回程。 到了卯正,去花厅用了早膳。 大家作辞,说了一会儿话。 杨之舟叮嘱孩子们好好照顾杨岱舟,其他的没有多提。 杨家众人道是。 杨少泽走到陈璟跟前,将一个长匣子交给他,笑道:“央及兄,这有几把折扇,兄弟偶然所得,小玩物,不成敬意,送与你顽。” “多谢了。”陈璟大方接了。 他没有带小厮,所以杨之舟的小厮明风替他拿了,送到马车上。 到了辰初,陈璟和杨之舟登上马车,离开明州。 杨家的人送他们到城门口才回去。 杨之舟的马车,是辆青头油布马车,还不如杨家的马车宽敞。 “……算错了。”走了半个时辰,陈璟就腰酸背痛的,想到自己判断失策,叹了口气。 “什么算错了?”杨之舟问他。 陈璟道:“上次还想,定要跟着老爷子您回去,您的马车肯定豪华平稳。没想到啊,您就这么个破车,我骨头都散架了。” 杨之舟大笑。 自然少不得又笑骂陈璟无用。 “要不,猜枚?”杨之舟问他。 猜枚可以转移马车奔波的枯燥。 “好吧。”陈璟道。 “猜单双还是猜数?”杨之舟问。 “猜数吧。”陈璟道。猜单双有什么好玩的,不是单就是双,纯粹瞎蒙。 杨之舟笑了笑,从身后拿出棋盒,放在面前。 他让陈璟先猜。 陈璟对猜枚没什么心得,就是乱碰。 所以,猜了五回,全部猜错。 然后轮到了杨之舟。 “是个三七之数……”陈璟抓了第一把,让杨之舟猜。杨之舟想了想,就道。 陈璟摊开手掌一看,果然是十粒。 “一五之数。”第二把,杨之舟又猜。 陈璟摊开手掌,数了数,果然六粒。 陈璟觉得不对劲,到了 第三回,他多抓些,一口气抓了十四粒。 “放下吧,这回不好猜。”杨之舟笑着道。 陈璟哈哈笑:“你黔驴技穷了吧?” 杨之舟也笑了笑。 他看着陈璟放下的那些棋子,心想:是个九五之数…… 他们猜枚,有时候也带着几分算命的意味,所以知道的人,都不会抓十四粒。十四粒有很多说法,可万一有人挑事,非说是九五之数呢? 到时候也解释不清,反而大逆不道。 陈璟似乎不懂这个。 杨之舟笑笑,把那些棋子搅合到其他棋子里,只当没看见,自己抓了一把,给陈璟猜。 毫无意外,陈璟又猜错了,他根本不会猜,完全是瞎蒙。瞎蒙也蒙不对,他今天运气不太好。 一路上,杨之舟把陈璟虐了个遍。杨之舟是高手,几乎能猜对八成。而陈璟,一成也不到,这一成的胜算,也全部都是蒙的。 “这里头,真的有规律吗?”陈璟挠头,问杨之舟,“我一直以为,是瞎碰的。” 杨之舟哈哈笑,道:“原来你不会!” 他不肯把技巧告诉陈璟,非要陈璟求他不可。 陈璟求了,他还是不肯教。 一老一小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很快就到了望县。 第079章邻居 陈璟和杨之舟到达望县的时候,快到了申正。 杨之舟问陈璟:“可要去老夫的宅子坐坐?”认识很久,从前不交心,没想过邀请陈璟去家里闲坐。 现在想来,陈璟连他家在哪里都不知晓。 陈璟则伸了伸胳膊,感觉浑身不对劲,被马车颠簸得有点散架似的,道:“改日改日!您天天到玉苑河边散步,自然就住在这附近,离得又不远,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我还是先回家。” 杨之舟不勉强,将陈璟送到七弯巷的巷子口。 巷子口那株古槐树,亭亭如盖,枝叶繁茂,有几个孩子在树下玩耍。 马车刚刚停稳,另一辆马车也驾了进来。车夫把马车往旁人停一停,给后来的马车腾个落脚地方。 巷子太小,马车不好进出,都在巷子口停车,从门街牵车进门。 陈璟下了车,旁边马车上也下来两个人。 一男一女。 男子二十岁左右,穿着佛头青纻丝直裰,挺拔颀长,五官俊朗;另一个是女孩子,十一二岁模样,梳着双髻,带了两朵珠花,穿着翠绿色缠枝海棠褙子,俏丽可爱,就是神态有点冷漠。 陈璟看了眼他们。 这两个人,陈璟不认识,不是左邻右舍。 见陈璟看过来,那女孩子秀眉横掠,也看了眼陈璟。 金色骄阳照在女孩子脸上,映出夺目光彩,她那双明亮眼睛里亦洒进了金色碎芒,盈盈照人。只是那眼神,有股子锋刃般寒意,劈面而来。 戒备! 这女孩子对看他们的陈璟很戒备。 倒是一旁的男子,淡然微笑。 陈璟冲他们拱了拱手,就挪开了眼,不再看他们,只是对车上的杨之舟:“明日去拜访您。” 杨之舟点点头。 明风把陈璟的东西拿下来。 杨之舟的马车,重新掉头离开。 想到了什么,杨之舟突然掀起帘子,喊车夫道:“停下。”他往巷子里看了一眼。 七弯巷的巷子里,陈璟拿着包袱,走在前头;他身后,跟着方才下车的男女,他们放缓脚步,和陈璟隔了一段距离。 杨之舟微微蹙眉,目光锁在那个男子身上。 明风就问:“老爷,是喊陈公子有事?” 杨之舟没有回答。 倏然,走在陈璟身后的男子,似乎感觉到了异样的目光,脚步停住,转头来看。杨之舟连忙将车帘放下,命车夫驾车。 杨之舟微感惊讶:方才瞧见那个男子的面容,似乎哪里见过的。但是,又想不起来,隐约觉得熟悉。 而那个男子的背影,也好似见过。 可对方不过二十来岁,不是杨之舟结识的人。 哪怕见过,也应该是这几年的事。近年见过的人,记得起来才是,偏偏却记不起来。 “小时候在望县长大,会不会是那个时候认识某人的儿子或者孙子?小时候的事,总有印象,却模模糊糊的,也不是第一次了。”杨之舟想了半天,仍是毫无头绪,就这样对自己说。 一点小事,杨之舟很快就放下了。 又因为乘坐马车,一路上和陈璟猜枚,劳心费力。杨之舟年纪大了,强撑了一路,现在却有点脑壳疼。 他懒得再多想,往车厢里一靠,阖眼打盹。 ※※※ 陈璟回到家,大嫂和清筠惊喜不已,忙迎接了他。 看着陈璟风尘仆仆的,大嫂接过他手里的包袱,清筠去打了清水,给陈璟洗脸。 “二爷都瘦了!”清筠看在一旁服侍陈璟净面,有点心疼道,“是不是明州的伙食不好?” 陈璟笑了。 跟伙食没关系。盛夏天热,总要清减几分。他出去那几日,正好是一年中盛夏最热的时候。 “没有,在杨家吃得好、住得好。”陈璟道,“天气热嘛,总要瘦些。我瞧着你们也瘦了点。” 他看了眼耳房,发现李八郎不在,就问他大嫂:“八哥哪里去了?” “今日文恭和文蓉休沐,八郎带着他们去逛市集了,也快回来了。”大嫂道,然后问陈璟,“杨家的老爷如何,治好了吗?” “治好了!”陈璟笑道,“我可是得了药祖的真传,哪有治不好的病?” 大嫂和清筠却不知道他是故意吹牛逗乐,以为是真的,目带崇敬看着他,都满是欣喜。 陈璟笑,洗好脸之后,回屋换身干净衣裳。 李氏看着他的包袱,疑惑问清筠:“他出门的时候,带包袱了吗?” “没有。”清筠肯定道。 那这里面就是杨家送陈璟的东西,而不是换下来的衣衫。不是脏衣裳,李氏就没动,依旧放在桌上。 陈璟更衣出来,到中堂和大嫂、清筠说话。 他指了指院墙那边,问大嫂:“邻居搬来了,如何,好相处吗?” “搬来了。”大嫂笑道,“是个年轻的官人,带着他妹妹,出来行商。听说是父母去世,他接管了家业,教养妹妹。还没有成亲,故而没有妻子儿女。是正经人。” 大嫂对隔壁的人印象不错。 衣着得体,举止得当,言谈有礼,就容易给人“是个好人”的印象。而为人到底如何,身为邻居,不必要去深究,能维持表面上的和睦就够了。 “……就是那位姑娘,不好相与。”清筠加了一句。 “怎么不好相与”陈璟问。 “他们搬过来第二天,那位姑娘的猫,傍晚时跳到咱们家院子里。舅老爷捉到了,咱们姑娘稀罕极了,说要玩一会儿。结果,隔壁那位姑娘,冷着脸抱了回去,似很生气。”清筠撇嘴道。 李氏轻轻啧了声,道:“别这么说,原本就是人家的猫。有的人就是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没什么不好相与的。” 清筠觉得那个姑娘难相处,李氏却能理解。 那个姑娘,和陈文蓉年纪相仿,原本可以做个玩伴的。而她,丝毫没有结交陈文蓉的心思,冷漠孤傲。大概是不喜欢文蓉的性子。 这种事,李氏也不强求。文蓉在族学里念书,和旌忠巷那边的小姐妹要好,平日里有人陪着玩。 倒是那位姜公子,留下来赔礼,说“舍妹爱猫如命,不喜旁人抱,唐突了”,然后和他们聊了半天。文质彬彬,知礼懂礼,把自己的家世说了一遍,是个坦诚人。 “我方才在巷子口遇到了他们。”陈璟道,“那位姑娘年纪小小的,眼神倒是锋利得很,不太友善,可能觉得咱们是坏人。既然处不来,就疏远点吧,没得招人讨厌。” “对,婢子也是这样想的。”清筠听到陈璟赞同她,立马合声。 李氏摇头笑了笑,道:“你们啊,孩子气。邻里之间,就是要和和气气的,彼此让一步。姜家新来的,不知咱们的底细,保留些也是人之常情。咱们是老东家,礼让几分,是咱们的礼数。别计较了。” “太太菩萨心肠。”清筠赞道。 李氏的心地好。 陈璟笑了下,也说:“大嫂的心是最善良的。” 李氏笑骂,说陈璟取笑他。 看到桌上的包袱,李氏随手拿给了清筠,道:“送到二爷房里去。” 清筠接过,道是。 “别,东西交给大嫂吧,您帮我保管。”陈璟道,“这里头还有几把折扇,拿出来,回头送八哥两把,剩下的送给旌忠巷那边的兄弟们,放着浪费。” 清筠就放了回来。 李氏好奇问:“还有什么啊?” 陈璟帮着解开了包袱。 有两个匣子;一个长盒子,装着折扇。 “这里面装着药渣,明早我倒到玉苑河里去。”陈璟把一个红漆描金海棠的匣子先拿出去,“这药渣里透着秘方,不能叫人拿去了。” 李氏和清筠相视一眼:秘方,什么秘方啊? 她们知道医学世家都有秘方,这是常识,却不知道陈璟居然也有秘方! 另一样黑漆雕花的匣子,就是银票。 陈璟声音放低了几分:“杨家给的,十二万两,大嫂您替我收着!” “什么?”李氏只觉得惊雷在耳边炸开。 清筠也听到了,同样懵了。 “多……多少?”李氏又追问一句。 “十二万两白银。”陈璟补充道,“杨老爷给的。” 李氏脚有点软,睁大杏眼看着陈璟,难以置信。 清筠也错愕。 屋子里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倏然,一道黑影窜了进来。 李氏和清筠又吓了一跳。 特别是清筠,吓得惊呼:“哎哟!” “喵。”黑影落地,是只黑猫。 李氏连忙把那个黑漆雕花小匣子抱在怀里,进了里卧,打开箱笼,将这小匣子小心翼翼收起来,落了两层锁。 先收起来要紧,什么话等会儿再问。 等李氏收好出来,只见陈璟已经把那只黑猫捉住了。 他问清筠:“这就是隔壁那只猫?” 清筠点点头,惊魂未定:“好些日子没见了,怎么又跑过来了?这猫真吓人,都是黑的,只有眼睛是黄的,亏得咱们家姑娘还说喜欢!” 他们正说着,院门响起,有人敲门。 是隔壁来寻猫了吧? 第080章猫 听到敲门声,清筠去开门。 已经到了黄昏时分,晚霞灼艳,似叠锦般瑰丽,染得庭院碧树潋滟。 院门打开,挺拔男子牵着小女孩,缓步走进来。晚霞似锦缎,披散在他们肩头,粲然霞光给他们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就是隔壁那对兄妹。 陈璟只知道他们姓姜。 姜公子上前,给李氏和陈璟施礼,笑道:“叨扰了。畜生顽劣,关了半个月,今日放出来,不知怎的又跳到您家院子里,着实抱歉。” 他说的是那只猫。 “不妨事的。”李氏笑道,“进来坐。” 然后吩咐清筠沏茶。 姜公子道谢。 而姜姑娘,目光落在陈璟手上,清冽眼眸微寒。她上前几步,欲夺了陈璟手里的猫。陈璟就顺势把猫给了她。 她紧紧抱在怀里,弄得猫儿有点疼,嗷呜叫了几声,她才微微松开些。 “姜姑娘,你也坐。”李氏招呼她。 “多谢。”她声音有点沉,低低的道谢,然后就坐到了她哥哥身边。 陈璟坐到了另一边。 “这位兄台,是贵客么?”姜公子问陈璟。 “不是,小弟陈央及,之前去了趟明州。听我大嫂说,姜公子搬过来快半个月了,还不知名讳。”陈璟自我介绍,点明自己的身份。 “小弟姜重檐。”姜公子也自报家门,然后他指了指身边的姑娘,介绍给陈璟,“这是舍妹妩儿。” 妩儿听言,并没有起身行礼,依旧埋头弄猫,轻轻拂过猫儿的毛。 那猫很乖,温顺躺在她怀里,任由她抚摸拨弄。 她的确不懂什么礼数。 姜重檐似乎不苛责她,依旧笑着,道:“妩儿天生不足,不似平常人那样机敏,她耳朵也有点听不见,故而常显痴态。” 他的意思是,妩儿天生智力不足,是个弱智儿,而且是半个聋子。 陈璟笑了笑。 糊弄谁? 这姑娘是不是聋子,陈璟不知道,却绝对不是弱智儿。她甚至是不是姑娘,陈璟都不能肯定。 她的声音有问题,像男童的声音。 不过,她五官非常柔和,看不出半点男相。年纪又小,更是男女莫辩。 陈璟心里保留几分。 他们搬过来第二天,猫就跳到陈璟家的院子;陈璟回家的第一天,他们家的猫又跑过来。两次都这么凑巧,巧得叫人不得不怀疑。 他们似乎是借猫来踩点,摸清楚邻居是什么人。 他们不光明正大拜访,是因为他们不想和邻居多接触。若是拜访,邻居就会回访,一来二去就有了来往。 他们估计是既想知道邻居的底细,又不想和邻居有来往。 陈璟没有开口接姜重檐的话,而李氏和清筠无疑也愣了下,看了几眼姜妩,然后眉头微蹙。 特别是李氏,她能容忍姜妩不通人情世故,却不会相信她痴傻。 痴傻的人,从眼神上看得出来。这位姜妩姑娘,只是傲慢无礼,不是痴傻。不过,她哥哥都这么说了,外人何必点破? 李氏最擅长装傻,给别人台阶下。 于是她怜惜看了眼姜妩,道:“姑娘真可怜……姜官人要做生意,还要照顾令妹,着实不易。” “也不用我照顾,她有乳娘跟着。”姜重檐笑道,伸手宠溺摸了下姜妩的脑袋,“妩儿很乖,只要阿鼠在她身边即可,她就可以乖乖和阿鼠玩一整天。” 阿鼠,就是那只黑猫。 一只怪异的猫,取名叫阿鼠…… 这槽点多得无法吐槽了。 “这猫叫阿鼠?”李氏笑容不变,淡然而问。 “是啊。”姜重檐回答。 “这颇为有趣。”李氏道。 清筠在一旁翻白眼,心想哪里有趣?那么怪异的猫,取这么荒诞的名字。而这位姑娘,明明好好的,却硬说成痴傻。 隔壁这邻居,很不好相与! “……央及兄是读书?”姜重檐和李氏客套几句,转颐问陈璟。 “是啊。”陈璟笑道。 他没有细说。 对方来的目的,就是探清他这个人,而不是交朋友。所以,说点姜重檐应该知道的,就可以了。比如,陈璟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陈家只有妇人孩子和陈璟等。 这样,姜重檐应该会放心。 反正陈家很快要搬走了,对这邻居,还是相安无事的好。 他们随意谈了几句,李八郎就领着陈文恭和陈文蓉进来了。 陈文蓉一眼看到了妩儿怀里的猫,忙跑进来,惊喜道:“黑猫!” 她伸手想摸。可想到母亲教她的礼数,她的手又缩了回来,抬头看了眼妩儿,问:“我能抱一抱它吗?” 妩儿肩膀微缩,全神戒备的模样,将阿鼠紧紧搂在怀里,不给陈文蓉,还狠狠盯着陈文蓉。 陈文蓉被她盯得后退几步,躲到了李八郎身后。 李八郎蹙眉不悦。 “李兄。”姜重檐笑眯眯的,和李八郎打招呼。 李八郎淡淡应了声,没有回礼,只是对李氏道:“又怎么了?” 他这语气,好似姜重檐是来找事的,态度非常不好。 这就有了点逐客之意。 “猫又跳过来了……”姜重檐笑笑,起身对李氏道,“太太,我们这遍告辞,改日再来叨扰。” 李氏也没有挽留,只是叮嘱他们时常来玩。 陈璟起身,送他们到门口。 李八郎在身后说:“怪人,干嘛还让他们到家里来?” “你悄声点!”李氏呵斥他,“不过是孩子们的玩闹,你还当真?多大的人,何必为了小事和邻居置气。” “那个女孩子凶神恶煞的模样。捡了她的猫,一句道谢也没有,反而恶狠狠盯着蓉儿,着实气恼。不通礼数,是大人没有教好,莫要出来丢脸!我们凭什么忍让她?”李八郎声音很高。 姜氏兄妹刚刚出门,都听到了。 姜重檐唇角,有个淡淡的弧度。 他反而松了口气。 邻居这态度,他觉得很正常。正常,意味着平安无事。认识,又不相来往,是姜重檐最满意的邻里关系了。 姜重檐和姜妩走后,李八郎在背后说了几句,也就停了。 陈文蓉悄悄拉清筠的袖子。 清筠半蹲下身子。 陈文蓉和她耳语:“清筠,我想买只猫,你和我娘说……” 清筠很怕猫。 猫的眼睛非常灵活,不像是畜生,像个妖怪。而且她小时候遇到过猫吃人,心里有阴影,一想到家里养只猫,清筠打了个寒颤,低声道:“姑娘,婢子不敢说,猫不好玩。” 陈文蓉低垂了脑袋,很委屈。 陈璟就站在她们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吃了晚膳,陈璟和李八郎去逛夜市,买了只小奶猫回来。 黄褐色的猫,巴掌大小,一双眼睛似宝石明亮,怯生生的,惹人怜惜。 陈文蓉高兴得大叫。 李氏轻咳:“不可如此,姑娘家不要大喊大叫。” 陈文蓉就收敛几分,忙把猫抱在怀里,用脸蹭来蹭去的。那猫嗷呜,叫声软软的,似小手拂过心坎,心都要融化了。 李氏也喜欢,道:“这小猫还真不错……” 只有清筠,站得远远的。 李八郎看得出清筠害怕,就和陈文蓉使眼色,把猫接过来,趁着清筠不备,往清筠脸上一送:“清筠,猫爬到你脸上了!” 清筠不妨,吓得寒毛林立,尖叫着转身,想找个地方躲。 陈璟就站在旁边。 她一下子扑到在陈璟怀里。 等她回过神,她整个人都贴着陈璟。 四目相对,陈璟又好笑又无奈。她这么一扑,头顶撞到了陈璟的嘴。下嘴唇被撞得磕到了牙齿,陈璟疼得倒吸凉气。 清筠连忙松手,跑进了里屋,一张脸通红。 李八郎大笑。 李氏也怪李八郎胡闹。 只是陈璟,疼得笑不出来。那么重的撞了一下,下嘴唇被撞上去,好似破皮了,嘴巴里有点血腥味。 “好好的,你捉弄她干嘛?”陈璟说李八郎。 “咦,你心疼么?”李八郎调侃他。 “我嘴疼!”陈璟把下嘴唇翻出来给李八郎看。 果然流血了。 李氏也看到了,心疼不已,问:“刚才清筠撞的?” “是啊。”陈璟道。 “破了点皮,不妨事,快点抿住,明日就好了。”李氏道,然后转脸骂李八郎,“你莫要再胡闹。清筠她怕猫。她小时候在庄子上,饥荒饿死了人,几只野猫啃人肉,她撞见了,从此就看不得猫。你再吓唬她,我就不依!” “这……”李八郎很意外,颇为内疚道,“我又不知情。” 陈璟也有点意外:“要不,咱们别养猫了。” “不妨事。”李氏道,“养着吧,文蓉喜欢。再说了,猫又不是真的吃人,她这个心病,也该医好。一生这样长,怕这个怕那个,还能好好过日子么?” 李氏说得不错。 李八郎没有再说话。 陈文蓉却兴奋不已。 她抱着猫,走到陈璟跟前,问陈璟:“二叔,咱们家的猫叫什么名字?” “……今日是八月初一。今天买了它,就叫初一,可好?”陈璟想了半天,胡乱诌了一个。 不成想,李八郎他们一致觉得好听。 于是,继李八郎之后,这个家里又多了个叫“初一”的成员。 陈璟累了一整天,说笑了几句,自己回房歇息去了。 他几乎倒头就睡着了。 睡到了后半夜,差不多睡得饱了,陈璟有了点意识。看了眼窗外的天仍是黑漆漆的,他继续睡。 迷迷糊糊中,陈璟听到了响动,就在他的头顶上。 似有人在他的屋顶。 陈璟立马就清醒了。 第081章做客 屋顶上的动静并不大,却吵醒了陈璟。 陈璟彻底清醒了,起身轻手轻脚走到了门边,全神戒备。 屋顶的脚步声直径往东边而去,从陈家的耳房绕到了正房,最后,声息消弭,落在了隔壁的院子里。 已经快到了卯时,再过一刻就要天亮。这个时候,应该不是去做坏事,而是回来。 所以,那个脚步声是隔壁姜家的人。 陈家藏在门后,似暗处蛰伏的猎豹,静静听了一会,才放松精神。 脚步声是真的彻底消失了。 他来到这个世间整整一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是冲陈家众人来的,而是隔壁那对兄妹有问题。 “当前最要紧的,不是开药铺,而是找房子。”陈家慢慢躺回床上,心里盘算,“别叫隔壁的人牵连了才是。过日子啊,最要紧是平静。” 他躺了片刻,外头晨曦微露,就起床,去玉苑河边提水。 路过姜家门口的时候,隐约感觉有双眼睛在窥探。 陈璟没有回头去证实,脚步轻快,往河边去了。 他提了三趟水,家里众人才醒。 李八郎站在门口伸伸懒腰,对陈璟道:“幸而你回来了。从前都是我提水,累死了!” 陈璟离家一个多月,都是李八郎提水。 “辛苦了。”陈璟道谢,“怎样,感觉强身健体了吗?” 李八郎笑笑没回答。 陈璟去提第四趟的时候,李八郎同他一起去。 他们在巷子口,遇到了姜家的下人,同样去提水的。 “陈公子、李公子。”姜家的下人和陈璟他们打招呼。 陈璟颔首,不露异样。 李八郎也点点头。 他们到玉苑河边时,杨之舟已经摆起了棋枰,和人对弈,有不少人观看。陈璟上前,叫了声老先生。 “等会儿去我那边用早膳?”杨之舟邀请陈璟。 “有好东西吃吗?”陈璟问。 “自然有。”杨之舟答。 “那行,回头我来找您。”陈璟笑道,拎着水桶往河边去了。 李八郎回头,看了杨之舟几眼,对陈璟道:“方才那位老先生,瞧着气度不凡,像个有福之人。是什么人?” 陈璟解释给他听:“上次去明州,就是他们家请我去看病的。” 然后又把为何杨之舟在望县的事,也说给李八郎听。 “京里来的?”李八郎微讶,“怪不得……” “他从前做官,官阶不低,至少是二品,或者以上吧。”陈璟道,“具体的,我没问,大约清楚就够了。 应说,你读书考学,和他多接触有好处。只是,他对人比较警惕,我和他认识了好几个月,他到今天才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不好带你去的。我和他提提你,看你的造化。”陈璟道。 李八郎微愣。 他着实没想到,望县居然藏龙卧虎。 “还是算了。既然那位老先生不喜欢势力巴结,你们君子之交,还是别因为我添了罅隙。”李八郎道。 李八郎当然希望有机会接触这样的人。 只是,陈璟有言在先,杨之舟比较谨慎,不喜欢旁人带着目的接近。若是陈璟引荐李八郎,可能毁了陈璟自己的机会。 李八郎不想陈璟因为他,得罪杨之舟。 陈璟也需要机会。 “不妨事的。”陈璟笑道,“老先生那个人,虽然谨慎,却不孤僻。” 兄弟俩拎着水桶,打满水,提着回家。 陈璟举重若轻,两手似无物将水桶拎着,健步如飞;而李八郎,走得歪歪斜斜,脚步缓慢。片刻的功夫,李八郎就被陈璟甩下一大截。 “哎,你……你倒是等……等等我啊……”李八郎喘着粗气,在身后喊。 陈璟压根儿没听到。 所以,他们俩一起出门的,陈璟提了四趟,李八郎第二趟还在路上。等他提回去的时候,陈璟已经更衣妥善,准备出门了。 “你……你还是个练家子……”李八郎扶着水缸喘气,对陈璟面不红气不喘敬佩不已。 “我就是个读书人,身体还不如你壮。你提一年,也能像我这样。”陈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走了啊。” 李八郎在身后道:“干什么我要提一年啊?我又不是来你们家做长工的!” 他的喊声,整个七弯巷都能听到。 陈璟笑了笑,转身快步往玉苑河边去了。 李氏梳头完毕,从里屋出来,不见陈璟,问李八郎:“央及呢?” “出、出去了。”李八郎艰难把水倒入水缸,使劲喘气。 李氏昨晚和清筠,把陈璟拿回来的银票数了数,主仆俩一夜没睡,都惊呆了,恨不能把陈璟拉起来问问。 怎奈陈璟已经睡熟了。 十二万两! 姚江李氏算个大族,李氏从小帮着她母亲管家,算是见过世面的,却从未见过那么多钱! 他们整个李氏,都没有过这么多钱! 这钱,足够他们花一辈子的了! 李氏如何不惊? “怎么出去了?”李氏嘀咕,心绪仍是难平。那些银票放在家里,她一点也不安心。越是财大,越怕守不住。 “那位老先生,请他去做客吃早膳。”李八郎解释。 李氏微顿。 那银票,就是明州的人给的! 那位老先生,是明州什么人啊? “八郎,你可知晓那位老先生?”李氏上前,悄声问李八郎。 李八郎就把陈璟告诉他的,简单和李氏说了说。 ※※※ 陈璟到玉苑河边,找到了杨之舟。 杨之舟正巧赢了一盘,收子起身。明风和另一位小厮跟在身后,帮他将棋子收拾好,提着往回走。 沿着河堤,往西走大约一刻,就是玉河巷,也是条僻静巷子,因玉苑河而得名,和七弯巷相距不远。玉河巷比七弯巷宽敞两倍不止,干净整洁,不似七弯巷那么逼仄。 巷口也有一株偌大的古槐树。 碧树葱葱,枝叶摇曳。 杨之舟的院子,就在玉河巷的巷口第一家。 磨砖对缝的院墙上,爬满了藤蔓,翠叶田田,碧海招摇;朱红色的大门,崭新,静静矗立在屋檐之下;一对橙黄的门钹倒扣。 明风上前叩门。 有个小厮开门,恭恭敬敬把他们迎进去。 这是一处两进庭院,进门就是长长的抄手游廊;走过游廊,是一排矮矮的耳房,后面才是三间正房;再往后走,就是垂花门。 进了垂花门,就进了内院。 垂花门口,一处宽阔的穿堂,竖立着两人高的油彩壁影。绕过壁影,是三间正房,带着两排六间厢房。 墨瓦白墙,碧树繁花。 “这院子雅致。”陈璟赞道,“我正想找房子,心里一直没谱。若是能找到这样的,就很好了。老爷子,您这院子花了多少钱?” 杨之舟笑道:“足足花了二千两呢!” “好贵。”陈璟道,“这也太贵了!” 在望县,这样的宅子,最多值三百两。 陈璟看了大半个月的宅子,把行情摸得一清二楚。 “……这曾经就是我家的旧址。”杨之舟微顿,叹了口气道,“后来被大水冲了,官府又加了河堤,往后挪了好些。这里,最接近我家老宅的位置。原本是有人家住的,我只得许以重利,他们才肯搬走,将房子让给我。” “哦,原来如此。”陈璟不再多问。 内院的花厅,已经摆好了早膳。 两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服侍布让。 陈璟和杨之舟吃饭的时候,不怎么说话。 吃完了,丫鬟又端了茶,杨之舟才道:“今日请你,除了让你看看这宅子,也是请你看看病……” 陈璟笑道:“您对这病,讳莫如深。如今怎么肯看了?” “从前,你一个娃娃,信口胡话,老夫岂能信你?”杨之舟笑道,“况且又不是大病,老夫这病好些年了,从前太医院的人也瞧过,没治好,难道你一个娃娃随口说两句,就能治好? 那自然不肯多听你的。如今知晓,你竟有通天医术,能起死回生,定然要相信,也许就治好了,解老夫一桩苦事。” 陈璟笑。 “您这病,除了我,其他大夫未必能治好!”陈璟道。 “竖子好大口气!”杨之舟笑骂他。 “这口气,还真敢有!”陈璟笑道,“您不信,可以再找别人看看。他们定然要说,您这病是风邪所致的痹症,给您一些祛风治痿的药!” 杨之舟倏然脸色一敛。 他四年前,的确服过药,就是祛风治痿的。当时吃了,两臂更麻,心想肯定是外伤所致的,不是内疾,就再也不肯相信大夫了。 不成想,陈璟这么信口胡诌,都能说对。 这孩子的医术,深不可测! 杨之舟凝眉看了陈璟片刻,叹了口气道:“老夫一生,也算阅人无数,倒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的小子!你这医术,是打娘胎里带过的吗?” 陈璟笑了笑。 他的医术,是他们陈家、他两位师傅、几千年各位医学名家的积累。他的一生,没有读过其他书,不似正常人那样接受教育,从小就是就学医。 “……那我这病,你怎么说?”杨之舟没等陈璟回答,继续问他,“可是早年受过的外伤所致?” “您多心了。”陈璟道,“您这病,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饮酒所致。我瞧过您喝酒,简直海量。这病,就是因此而起。” 第082章中虚 杨之舟微愣。 他从小酒量就好,他引以为傲。 但是他心里清楚,酒乃烈物,平日里小酌养身,但是总有暴饮,迟早要出事的。所以,近几年他已经很克制,除非是特别高兴或者推辞不了,才会痛饮一回。 上次和陈璟喝酒,是他回乡之后喝的第一次。 “难道往后不能喝酒?”杨之舟问。他神色间,有几分不舍。 “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能不喝就别喝。”陈璟道。 “多大年纪啊?”杨之舟瞪目。他每次听到陈璟说他“这么大年纪”,心里就不快。这小子幸而只是个小友,要是下属,这辈子升迁无望了! 陈璟失笑:“不服老是好事!” 杨之舟又气得个倒仰,道:“你小子是故意气我!” “您别打岔,我这说病呢。”陈璟哈哈大笑,把话题拉回到病情上:“……豪饮伤脾胃。脾胃乃是气血生化之源。脾胃不好,中虚不运,湿邪滞留,气血就会闭阻。气血不畅,很多毛病的,四肢发麻只是个开端。” 这话,把杨之舟吓住了。 气血闭阻,可能会中风吧? 上次杨岱舟发病,杨之舟心也戚戚。 到了杨之舟这个年纪,就会有突发急病而辞世的可能。杨岱舟发病,无疑叫杨之舟心里起了警惕:他应该好好养护身体。 “既如此,酒以后就不喝了。”杨之舟痛下决心,“还想再活几年!” “您能听我的劝,我也欣慰。”陈璟道,“饮食都是小事,活着要紧。您这病,暂时尚不是顽疾,我给您开了药,再针灸半个月,接了您的病痛。” “多谢了。”杨之舟由衷道。 “客气什么,咱们不是朋友吗?”陈璟笑道,“我也只会这么个手艺……” 杨之舟的病,就是饮酒所致的中虚不运。 他的手臂曾经受过外伤,的确有点后遗症。所以,身体上的气血不畅,首先表现在手上。 陈璟跟他说:“应该感激那次受伤,要不然您这毛病也不会这么快显露出来。像气血闭阻这种病,一旦发作就是大病。早有征兆,这是您的福运。” 杨之舟唏嘘。 原来每件事都有因果。 有时候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陈璟给他开了补中益气汤,稍微做了点添减。 药方有黄芪五钱、人参五钱、当归三钱、升麻二钱、姜片三千、柴胡四钱、陈皮二钱、白术三钱、炙甘草五钱。陈璟又添了神曲二钱、半夏二钱、茯苓三钱。 “这药需得慢慢补,您先吃一个月,每日一剂。”陈璟道。 他又告诉杨之舟如何煎熬。 “我后日再来给您针灸。”陈璟道。 杨之舟说好。他喊了明风,让明风拿着方子去抓药。 陈璟在杨之舟那边,说说话儿,混了一整天才回家。 离得近,他步行到了七弯巷。 “二爷回来了?”清筠开门,表情有点急切,“太太等您一整天。” 昨日她情急之下,扑到了陈璟怀里。当时是尴尬极了。到了今日,她表现如常,似忘记了,陈璟也松了口气。 “哦。”陈璟道,往正房而去。 大嫂等陈璟,大概是要说银票的事。 清筠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挡住了大半的阳光。清筠就走在他的阴影里,似乎想到了什么,一阵阵热浪蓬上来,脸颊微红。 只是她气色很好,平日里脸上也是白里透红,倏然烧红了脸,不仔细也看不出来。 “回来了?”李氏放下针线,起身出来。 “回来了。”陈璟笑道,“今日给杨老先生看病。后日还要去,给他针灸,大约要耽误半个月。” 李氏点点头。 她不太想知道陈璟去做什么了。 她只想知道,陈璟那银票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氏给清筠使个眼色,让她去关了门。 李八郎还在耳房念书。 陈璟想到上次他偷听到大嫂和清筠说话,就是因为她们关着门。 “别关门。关了门,墙角站个人听,也不知道。”陈璟笑道。 清筠的手就停下,折身回来。 李氏觉得陈璟言之有理,便眼睛看着外头,声音压得低低的,问陈璟:“那些银票,是如何得来的?” “杨家给的啊。”陈璟声音也轻。 他没有过多描述那银票的来历,怕大嫂知道担心,只简单说是杨家给的。况且,那钱的确是杨之舟的。 “……杨家何故给这么多钱?”李氏声音更低,“这也太多了!你不过治个病,人家怎么给你如此多的钱?” 她怕有诈。 富贵人家,都是精明人。 精明人最是懂得厉害轻重。像治个病,给大夫十几万两诊金,那简直是疯了。谁做得出来? 李氏心里,无不担心。 她倒是不怕有事,就是怕陈璟受牵连。她恨不能像老母鸡护小鸡般,把陈璟护在自己的翅膀之下。 “那是救命的钱啊。”陈璟仔细把杨岱舟的病,说给李氏听,“……除了这病,也是因为我和杨老先生的交情。 老先生问我,往后有什么打算,我便说开个药铺。但是没钱呢。老先生有意帮我一回。杨家财大气粗,他们帮衬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我也是挺意外的。” 陈璟多次提到杨之舟。 他口中的杨之舟,是个特别和蔼老头子。 李氏仍是不敢置信。 那么多钱,她的心现在仍是忐忑不安。 “……真的?”李氏也找不到陈璟话来的破绽,只得将信将疑。 “您不信啊?”陈璟笑道,“这样,后日我还要去给杨老先生看病,您跟着我一起去,给杨老先生请个安,如何?” 这是让李氏见见杨之舟。 李氏犹豫下。 “也好。”她道。 亲眼见见,哪怕不能判了十分,也能看出个五六分。什么人什么秉性,从言谈和外貌上也是能看出来的。 第二天,陈璟去提水,把这件事和杨之舟先说了下。 杨之舟笑道:“不妨事,让她来。老夫也想瞧瞧你大嫂,是个什么模样的人儿。” 于是,到了八月初四,陈璟去玉河巷给杨之舟看病,李氏和清筠随行。 李氏有点忐忑,道:“这样上门,会不会失礼?” “还好。”陈璟道,“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他同意。老爷子人很好的。若是陌生人,他大约不快。但他将我视为朋友,自然不会介意。” 李氏就不再说什么。 路上,她有点不安紧张。 但是见到杨之舟,她落落大方,笑容温婉,给杨老爷子行礼。 李氏圆脸杏目,笑容恬柔,从五官上看是个非常有福的女子,而且长得讨喜。杨之舟看到,也很喜欢她。 陈璟就简单把事情说了说。 杨之舟听了,也能理解,笑道:“这钱,的确是老夫给央及的。央及救命之恩,多少钱都无以为报。” “让您见笑了。”李氏终于安心,也给老爷子赔礼,“我们妇人家,见识短,央及又年轻,生怕他不懂事,在外头讹人钱财。既然您这么说,那我放心了。给您添了麻烦,李氏这厢赔礼。” 杨之舟哈哈笑,让她起身,道:“谨慎是好事。只是,你也该放心,央及行事面面俱到,足以支撑门庭。” “是。”李氏道。 陈璟还要给杨之舟针灸,李氏和清筠就先回了家。 等他们走过,杨之舟哈哈大笑,说陈璟在家无能取信于妇人。 陈璟无所谓的,任由他笑了一回。 针灸完毕,快到了中午。 陈璟昨日看了个院子,今日还要再去看看。他给杨之舟告辞:“还有事,今日不闲坐了……” “去忙吧。”杨之舟道。 陈璟就从玉河巷出来。 他往街上走。 从西街绕过去,就是他昨日看的院子所在。陈璟这次选院子,想选个离街近些的。主要是因为将来铺子要开在西街,离铺子近,家里和铺子都能照应。 主街后街的院子,价格要贵一倍到两倍,也吵闹了些。 到时候,买几个小厮看家护院,倒也不怕。 他刚刚走到西街,就遇到了陈七。 不止陈七,是一大群人。 他们似乎起了冲突。 陈璟脚步微停。 第083章冤家路窄 琼浆坊乃酒肆,整个望县最好的酒都是出自琼浆坊。因为生意好,琼浆坊修建也奢华,三层高的门面楼装饰华贵。路过,丝竹萦耳、酒香浓郁。 平日里锦衣华服的贵客络绎不绝。 但此刻,大家围成一团,都在看热闹。 而热闹中心,围着几个人,陈七也在其中。 那么几个人,陈璟都见过。 两方对峙,一方是陈七为首,跟着黄兰卿、孙世一;另一方是孟燕居为首,跟着六七个人,有学子有护院,人数多,气势上压倒陈七这边。 陈璟第一次去婉君阁,就和孟燕居这群人有了点过节,故而记得他。 “……何必呢,不过是个玩笑。”孟燕居总是微笑,倜傥风流,轻摇折扇对陈七道,“你真咽不下这口气,咱们可以文斗啊。当街武斗,传回家里是要跪祠堂的!” 他这口吻,一副为了陈七好。 实则是在激怒陈七。 孟燕居跟班的人多,还有两个身材高大的护院,若是动手起来,他是不会输的。像陈氏、孟氏,的确有规矩,不许子弟与人起争执。 但是当街聚众斗殴还输了,更丢脸,回家的责罚更重了。 面子比规矩重要! 孟燕居是老油条了,对家长的心思一清二楚,对陈七的脾气也摸透了。越是劝陈七息事宁人,陈七越是觉得瞧不起他。 孟燕居主动挑衅陈七,压根就不怕事。不管是文还是武,他都稳赢陈七。 “谁要同你文斗!”陈七不学无术,一听到吟诗作画来比赛,怒气攻心,“老子今天打死你!” 说罢,他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 黄兰卿和孙世一连忙拉住他。 “一起上啊,磨蹭什么!”陈七更怒,呵斥黄兰卿和孙世一。 “末人,还是算了。”黄兰卿道,“改日再教训他。” 黄兰卿家里是商户,有钱无地位,简直是待宰的肥羊。他家里给他钱财,让他出来结交朋友,是为了强大势力,而不是为了得罪人。 要是有可能,黄兰卿也宁愿挤入孟燕居那队去。 只可惜,黄兰卿这个人,有点娇气,受不得孟燕居的呼来喝去。陈七态度也不太好,却是拿他们当朋友,黄兰卿比较看中这点,才一直和陈七来往。 要是今天真的和孟燕居当街打起了,肯定要被孟燕居那群人打得满地找牙。到时候传回家,丢人又得罪人,黄兰卿的父亲非要剥了他的皮不可。 陈七冲动起来,什么都不顾忌,黄兰卿却不敢。 “是啊,末人,咱们先走吧。”孙世一也劝。黄兰卿不敢当街和孟燕居打架,孙世一更不敢。 孙家规矩更严,而且孙世一不受宠,他出了事,家里无人保他,到时候挨顿打,少不得禁足几个月。 “这才对嘛!”孟燕居将折扇微合,上前几步,几乎凑到陈七他们跟前,笑道,“不过小小玩笑,怎么认真了呢?” 他随着这样说,嘲讽味道却浓郁散开。 “去你娘的玩笑!”陈七的双臂被黄兰卿和孙世一架住,挣脱不开,只得拿脚去踢孟燕居。 差点就踢到了。 孟燕居连退了几步。 他哈哈笑起来。 他身后的跟班,也上前几步,气氛剑拔弩张。 酒肆的掌柜也出来了,左右告饶:“两位官人,小人送二位几坛最好的酒,两位官人息怒啊。” 开门做生意,和气生财,自然不希望有人在他门口打起来。 掌柜的说话客气,实则身后已经跟了好几位护院。 若是孟燕居和陈七不听劝,非要打架,琼浆坊也不怕他们。到时候,强行把他们分开就是了。 “谁要你的酒!”陈七一见这掌柜的,怒火上涌,“方才他们往我酒里吐痰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 “没有啊陈官人。”掌柜的不承认。 这种事,酒肆是要摘清的。 陈璟站在人群后面,看了半晌,这个时候才看出了眉目来。 往人酒里吐痰…… 真够恶心的。 不过,孟燕居做得出来。这小子总是笑眯眯的,似个温柔书生,实则坏死了,又和陈七不和,肯定想法子捉弄陈七。 陈七这脾气,不可能忍得下这么大的屈辱。 这架非打不可。 只是,陈七才三个人,孟燕居有八个人…… “还说没有!”陈七见掌柜的狡辩,连掌柜的也要打。 掌柜的连退几步。 他好不容易把客人劝出来。不成想,他们没走,居然还在门口,依旧要打架。路人都喜欢看热闹,此刻里里外外围满了看客。 掌柜的后悔不跌,早知道把他们留在酒坊里,慢慢劝了。 这家酒肆,东家势力不小,好像背后是沈家的股,所以他们都给几分面子,不在酒楼里大闹。 而孟燕居想侮辱陈七,自然希望更多人看到陈七主先动手、最后却被打得像只狗似的。因此,他配合掌柜的,把人都拉到了酒坊门口。 陈七平日里情商就只带一半出门。等生气起来,怒火上脑,情商就彻底下线了,被人牵着鼻子玩。 “……央及兄!”黄兰卿使劲拉着陈七,目光随意一瞟,就看到了站在他们对面看热闹的陈璟。 陈璟笑笑,冲他们挥挥手,道:“几位哥哥,玩着呢?” 孟燕居等人,也转头去看陈璟。 有人脸色不好看。 孟燕居的笑颜微敛。 上次婉君阁的事,虽然时隔半年,孟燕居记忆犹新;而孟燕居的几个跟班,当时也在场。 当时陈璟的威慑力,现在已经没有了。他们只记得被陈璟一个小孩子吓得退出去,捉弄陈末人未果。故而对这孩子,心里是添了怨恨的。 “央及兄,你过来啊。”黄兰卿急切道。 黄兰卿并不知道陈璟有本事,只是想多个人拉着陈末人,免得陈末人冲动起来,真的要打架。 大家都是斯文人,动手起来只有挨打的份啊,黄兰卿哭。 陈璟摆手,笑道:“不了,你们玩,我看热闹就好了。” 这话,把陈七气个半死,道:“陈央及你娘的,老子回头揍死你!要么过来,要么滚!” 陈璟想了想,道:“那我还是滚吧。” 他要去看房子,不过是路过的。 陈七早晚要挨顿打,才能涨点记性。也许以后就闭门读书了,不再出来厮混,未必不是好事。 陈璟不太关心这个。 “懦夫!”有人骂他。 骂陈璟的,是孟燕居那队的人,声音冷冽轻蔑。 “……一个怯懦一个莽撞,还真是兄弟俩,一家人!”有人讥讽道。 炮火就这么毫无预兆的,转移到了陈璟身上。 陈璟想,还是因为上次孟燕居在他跟前吃了大亏,他们心里不甘,一直对陈璟憋了口气,想找机会报复。只是,他们时常出入的地方,陈璟很少涉足,他们没机会,也不好贸然到陈璟家里闹事。 毕竟,陈璟的哥哥占个举人的身份,大家都有点忌讳,不敢上门去打他。 陈璟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 倏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耳边飞过。 陈璟猛然偏头,那东西就从鬓角擦过,落在地上。 是一只鞋。 孟燕居那些人里,有人拿鞋子扔他。 陈璟脚步微停。 “哈哈哈……”那个扔鞋的,大笑起来,得意不已。他叫邢文定,常年跟着孟燕居,今年二十岁,痴长的个子,高大结实,像个护院。 其实,邢文定也是读书人。 众人被他引得,也哈哈笑起来。 “邢文定,你娘的找死啊!”陈七更怒了。 他可以欺负陈璟,但是不许外人这么羞辱陈璟。陈璟和陈七是堂兄弟,一个祖宗,同根异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欺负陈璟,就是侮辱陈七。 “你叫邢文定啊?”陈璟捡起那只鞋子,笑笑回身,走到了邢文定跟前,问道。 陈璟个子偏高,却比不上邢文定,而且陈璟看上去单薄瘦弱,像根竹竿,风一吹就要倒,很好欺负的样子。 他笑起来,更是人畜无害。 “对,你爹我就叫邢文定!”邢文定双目一瞪,似铜铃般,气势骇人。 “行,我记住了。”陈璟笑道,然后回头对孟燕居等人道,“你们也都记住啊,他叫邢文定,回头别认不出来。” 孟燕居等人微愣,不解何意。 “几位官人,算了,算了。”掌柜的有开始左右劝说。 倏然,他听到清晰的咔擦一声,骨头折断的声音,清晰传来。掌柜的心下一惊,心想完了,邢文定要打死那位瘦弱的读书人了。 邢文定下手可狠了。 可是等掌柜的转身,却见邢文定的一只手,被陈璟折到了后背。 那声清脆的咔擦,是邢文定的胳膊,被陈璟卸了下来。 毫无征兆,毫无预料。 掌柜的懵了。 第084章被捕 琼浆坊二楼的雅间,正临街。 窗口悬挂着丁香色的窗幔,缀了桃红色的穗子。微风处,穗子随风款摆。一个娇小的身影,趴在窗口往下看。 她瞧得津津有味。 “……妩儿,不吃了吗?”身后的男子,问她。 姜妩扭头,道:“吃饱了。你来看,下面那个是咱们邻居。那些人挑事,拿话骂他,他居然转身就走,好窝囊的书生啊。” 姜重檐微愣。 他对陈璟不了解,心里对他仍有所保留。听到妩儿这话,姜重檐也起身,挤到窗台前,兄妹俩一齐往下看。 他们正巧看到邢文定拿鞋子扔陈璟。 “过分!”姜妩眼眸一如既往的冷漠,声音冷冽,“那个大个子以大欺小。你下去,帮帮场子,别叫人欺负了那个书生。” 她说这话,是有几分关切的意思。但是从她的神态和口吻里,完全听不出来的。 她有种与年纪不符的冷淡。 “不与我们相干。”姜重檐道,“他们还没有打起来呢。等真的吃亏了,咱们再去帮忙不迟……” “随你。”姜妩眼神冷漠。 然后,他们就看到陈璟折身回来,脸上带笑。 他们在楼上,应该是听不到下面的人说什么的。但是这对兄妹俩,身怀武艺,五感也敏锐,他们能听得一清二楚。 陈璟淡淡说了几句话之后,趁着大家嘲笑之际,出手快且狠,一下子把高个子邢文定的胳膊卸下来。 他的手,力气很足,手法很准。 姜妩和姜重檐看到了,都微微一愣。 兄妹俩脸上各有了戒备之色。相视一眼,姜妩和姜重檐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警惕。那个书生,居然会武艺。 那清脆的咔擦声,往大家的目光都循声望过来。 然后,场面倏然安静。 琼浆坊掌柜的长大了嘴巴,舌头伸出来半晌缩不回去,愕然看着那个书生。 那么短暂的静谧之后,邢文定遽然大呼,痛苦得弯下了腰。 而那个书生,身形一闪,又是咔擦声,邢文定的另一条胳膊,亦被那个书生卸了下来。 人高马大的邢文定,似毫无还手之力,任由文弱书生将他的两条胳膊卸了。那么大的汉子,在颀长瘦弱的书生面前,威武非常。可瞬间的逆转,让在场的每个人下巴都掉了下来。 “不错啊。”姜重檐笑道,“手法很稳,心也狠,倒是个角色。只是,武艺稀松平常。他应该是擅长医术,对关节清楚得很……” 武艺高强的人,看别人出手,就能把对方给判断出个七八成。 姜重檐和姜妩是高手,他们能看得出陈璟只有三把斧,在楼下那些人,未必知道。 所以,在邢文定痛苦弯下身子,大声呼痛的时候,孟燕居面如死灰,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跟着孟燕居的那些人,同样后退。 “你这个人,手不乖。”陈璟表情怡然,对邢文定道,“若要打架,我自然奉陪的。背后偷袭,若是用砖头,我也敬你是个汉子。而你,居然用臭鞋,真是个下三滥的东西!” 姜重檐不由失笑。 可是楼下的众人,没人笑得出来。 陈七和黄兰卿、孙世一三人,都怔怔看着陈璟,似见了鬼,半晌没挪动脚;而孟燕居等人,则想起上次在婉君阁,陈璟那诡异的手段,不由后背发凉。 邢文定那凄惨叫声,更让他们毛骨悚然。 “我操你娘……”邢文定疼得脑袋一片空白,只顾呼痛,好半晌才回神过来,开始骂陈璟。 陈璟回身,一脚踢在邢文定膝关节处。 因为提水一年,陈璟的手劲更大,反而是脚不如手。这一踢,没有折断邢文定的腿,只是让他膝盖发酸,噗通跪在陈璟面前。 陈璟捏住他的头发,把方才捡到邢文定的鞋子,塞到了他嘴巴里! 邢文定的声音,一下子就堵住了。他的两条胳膊折断,无法把鞋子取出来,使劲挣扎。而他的同伴,没人敢上前。 孟燕居脸色好半晌才回神,不复温文尔雅,大骂身边的人:“姓陈的要杀人。快,拿了他,送到县衙门去!” 然后又对另一个同伴道,“去把鲍捕头找来,就说这里有人闹事,叫他带人来抓!” “是!”同伴转身跑了。他宁愿去跑腿,也不想留在这个是非之地。 而剩下的同伴,并没有因为孟燕居的话而一涌而上。 姜妩和姜重檐看到这一幕,都笑了。 “蠢货!”姜妩骂孟燕居那群人,“那书生只有双手有点力气,身子笨重得狠。一起上,那书生必然要吃亏的,他们居然不敢。” “都是些读书人,不知深浅。”姜重檐道,“他们是怕了。” 姜重檐所料不差的。 孟燕居的同伴们,的确怕陈璟。 他们怯怯的,都不敢上前。 陈璟也没动。 两边重新对峙。 而围观的人,都在看陈璟。 “……那个文弱的公子,本事这样大!”有人说。 “得罪了孟官人,往后日子也难过,唉。”有人惋惜,觉得和孟燕居作对,是挺愚蠢的。 他们对峙的过程中,陈七睁开了黄兰卿和孙世一的阻拦,一下子冲到了孟燕居跟前,抓住了他的衣领,啐了他一口,挥拳要打:“爷爷今日教教你规矩,让你犯贱!” 说罢,一拳往孟燕居脸上挥去。 孟燕居没想到陈七居然真的敢这么犯浑,连忙躲开,那拳头仍是从他面颊滑过。 他重重挨了一下,伸手也要打陈七。 两人扭成了一团。 黄兰卿和孙世一没想到,陈七居然这么不顾体面,就这样和孟燕居打起来。这两人打架,完全没有世家公子的气度,似两个市井泼皮。 而孟燕居跟着的那群人,想上前帮忙,却不由看了眼陈璟。 陈璟面容带笑,意味深长看着他们。 他方才就是这么笑着,把邢文定的胳膊卸了,还在邢文定嘴巴里塞了只臭鞋。邢文定几乎晕过去,跪在地上还没有爬起来呢。 大家都胆怯了。 于是,陈七和孟燕居厮打,无人帮忙。 琼浆坊的掌柜,虽然带了几个护院。但是此刻,他也忌惮看着陈璟,愣是没敢吩咐护院去帮忙拉开。 陈七和孟燕居已经滚到了地上。 姜妩看到这一幕,直摇头。 姜重檐也笑:“居然这么厮打,这足够做笑料,谈论半年的。” “这种小地方,只能出这样的人了。”姜妩道。 “……那些人,个个身强体壮的,都被姓陈的书生震慑住了,真好笑。”姜妩又道,“他们没见过学武的人?” “小地方的百姓,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姜重檐道。 兄妹俩看着热闹。 楼下,孟燕居和陈七仍在扭打。 孟燕居简直气急败坏。 他斯文体面,一生没出过这么大的丑。现在好了,和陈七打成这样。偏偏,他没什么武力,而陈七又不弱,他根本无法甩开陈七。 直到他听到了整齐的脚步声。 孟燕居知道,衙门的人来了。 他松了口气。 这一走神,右眼狠狠挨了陈七一拳,顿时眼睛直冒金花,半晌看不清,又挨了陈七好几下。 “让开,让开!”几个衙役,把地上的陈七和孟燕居拉起来。 也有人搀扶起邢文定,把他嘴里的臭鞋取下来。 邢文定不知是疼了还是被气的,那么大的汉子,居然呜呜哭起来。围观的人、衙役们都愣了下。 这么大的人,当众大哭,真够窝囊的。 衙役费力将陈七和孟燕居分开,先不问缘由,只是上前恭敬道:“孟官人,您没事吧?” “没事,”孟燕居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也破了,说话艰难,“陈家兄弟找事,把他们都带回衙门!” “是。”鲍捕头恭敬回答。 孟燕居这边的人,就开始指陈璟、黄兰卿和孙世一:“他们几个,就是一伙的。” 衙役涌上了,要反扣他们。 到了陈璟跟前,陈璟问:“不问缘故,只带走我们?” “废什么话!”鲍捕头狠狠道,“你们当众闹事,居然还敢打孟官人,不带走你们,还带走谁?” “他们呢?”陈璟指了指孟燕居等人。 “他们自然也要去。等你们上堂的时候,他们要去作证!”鲍捕头道。 陈璟哦了声,道:“好吧。” 陈七使劲辩驳,说什么是孟燕居挑事了。 黄兰卿和孙世一也挣扎,大呼冤枉。 只有陈璟,没怎么说话。 他记得,在明州杨家,给东城客栈送礼的人里,有望县的县令。那次的宴请,望县的县令也去了,他见过陈璟和杨之舟。 “鲍捕头,您听过一句话吗?”路上,陈璟问鲍捕头。 鲍捕头气度威严,冷哼道:“闭嘴。再说话,掌嘴。” “我就说一句。”陈璟笑道,“有句话叫请佛容易送佛难,你听过吗?” 鲍捕头哈哈大笑。 什么佛,不就是个举人的弟弟吗? 那个举人,还失去了音讯。 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吗? 陈家什么地位,鲍捕头能不知道吗? “没听过。”鲍捕头轻蔑看了眼陈璟,“给老子闭嘴。再说话,老子敲碎你的牙!” 第085章睚眦必报 陈璟第一次坐牢,陈七、黄兰卿和孙世一同样。 相比陈璟的平静,这三位太过于激动。 陈七很高兴,拉着陈璟说:“今天这架打得真痛快!老子早就想收拾孟燕居那厮了,看他今后还嚣张不嚣张!” 黄兰卿和孙世一则哭丧着脸。 好好的正经人,谁来坐牢啊? 特别是黄兰卿,最紧张了。县衙这些人,个个贪财如命。黄家乃商户,逢年过节孝敬他们,但是只要有事,他们又要敲上一笔钱。 这次,估计又要狠敲黄家的钱了。 黄兰卿想到父亲痛心疾首的模样,心里既难过又胆怯。 和前朝相比,朝廷鼓励行商、坐商,也允许商户穿丝戴绸。但是商户的地位,仍是四民之末。 地位低下,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可怎么办啊?”陈七兴奋不已的时候,黄兰卿几乎要哭了。 黄兰卿、孙世一和陈七,都只是十六七岁的男孩子,相当于后世念高二高三的年纪。平日里纵横欢场,装得人模人样,实则心理并不成熟。 遇到事慌神或冲动,也很正常。 “什么怎么办?”陈七问。 “怎么出去啊。”黄兰卿答,深深吸了口气,“孟燕居非弄死咱们不可。” 陈七不以为然,道:“放心吧,我二哥会帮忙的。” “……那是你没事,我们可怎么办?”黄兰卿又道。 这话,陈七听了不高兴,道:“你当我会丢下你们不管么?那还是兄弟吗?我二哥来了,自然也要接你们出去。” 他想得很简单。 但是黄兰卿和孙世一都觉得,陈二没有这样的本事。 孙世一好说,大家都知道孙家只剩下空架子,没钱。而黄家,却是富足。县令岂会轻易卖面子给陈二,放过勒索黄家银子的机会? 陈二没有这样的体面! “接得出去吗?”黄兰卿情急之下,心里话也说了出来,“你们兄弟俩非不听劝,要惹事,我们跟着遭殃!” “这话何意?”陈七怒,站了起来。 他和孟燕居打了一架,衣衫褴褛的,脸上也是青紫,看上去凶神恶煞。 “好了好了。”孙世一做和事佬,“何必相互埋怨?既到了这一步,就该和睦才是,免得更吃亏。” 黄兰卿最着急。 他觉得,孙世一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到时候,花钱的都是黄家。 平日里,他们出去玩,都是黄兰卿花钱,只为结交朋友。这些朋友,在关键时刻从未帮过忙,反而害他身陷囹圄。 想了想,黄兰卿心里的这些抱怨,始终没有说出来。 嘴上一时痛快了,可能是就失去了朋友。哪怕没有失去,以后大家心里也有了芥蒂,再也不能如初。 黄兰卿是很珍惜这几个盆友的。 “吵什么!”牢卒骂道。 孙世一就把黄兰卿和陈七拉开。 陈璟坐在后面,阖眼打盹,没有开口。 陈七也没有再说话。 牢房里安静下来。 然后,有个五十来岁的牢卒,应该是牢头,进来巡查。看到陈璟几个,衣着体面,模样斯文,不由惊诧:“这几个是谁?” “鲍捕头关进来的,和孟官人当街打架呢。”牢卒回答。 孟家,之前门第并不高。 只是,孟家托了门路,把嫡出女儿,送给了明州知府做良妾。一般人家,下不了这个心气,孟家却做得出来。 后来,那个姑娘一进门就生了儿子。 知府大人四十来岁,夭折了三个儿子,心里苦闷。不成想,老来得子,欢喜得极了,也极其宠爱那妾,甚至把自己的印章交给孟氏保管,而孟氏又聪慧机灵,做事八面玲珑,很会笼络知府的心。 因为她保管知府的印章,孟氏在知府府上,几乎和夫人平起平坐,很是风光,知府对她言听计从。 她娘家也因此得势,望县上下都巴结孟家。 当然,背后也议论他们。 望县的县令,指望高升,自然也要巴结知府,故而这几年,对孟家更是极力讨好,把孟燕居奉若上宾。 和孟燕居打架,只有鲁莽之徒才做得出。 这次,这几个孩子家里肯定要蜕一身皮,才能了结此事。 县令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你们几个啊……”牢头上前,敲了敲牢门,惋惜道,“惹孟官人做什么?就是沈家的人,都让着孟官人三分。” 然后又问,“你们是哪家的?” 这老牢头语气友善,大家都听得出来。 黄兰卿连忙上前,自报家门:“三坡巷黄家的。”然后还介绍陈七和陈璟,“这位是旌忠巷陈家的,这是七弯巷陈家的。” 望县地方不大,富商只有那么几户,三坡巷黄家也算一户。 牢头知道。 旌忠巷陈氏,名声不显;而七弯巷陈氏,因为陈举人,满县皆知。 那牢头就多看了几眼陈璟。 陈璟看上去文弱单薄,面色白皙,没怎么长开。他这模样,不太像会惹事的。而此刻,唯有他表情平和,安静坐在那里,一副不悲不喜的菩萨模样。 “……那是陈举人的兄弟?”牢头问。 牢卒点头:“是啊。这小子把刑官人的两条胳膊给下了……” 牢头愕然,反问:“真的?” “是真的,听捕快们说的。”牢卒道,“当时,大家都被他吓住了,没敢动,所以陈七官人打孟官人,他们都没敢上前帮忙。” 牢头就盯着陈璟看。 恨不能在陈璟身上盯出个洞来。 顿了顿,那牢头求证似的,问陈璟:“你把刑官人胳膊下了?” “是啊。”陈璟回答。 牢头微顿:这么纯良的模样,这么平淡的口吻,居然藏着如此深的戾气! “你会功夫?”牢头又问。有些人,就是深藏不露。 “不会。”陈璟笑笑,“天天提水,手上力气比较大而已……” 牢头和牢卒几人面面相觑。 “你小小年纪,心里倒狠辣。”牢头说话的语气,就冷淡了几分。陈璟这么副镇定样子,足见他并不把卸了人胳膊当回事。 这孩子也太狠了。 年纪这么小就如此狠,是很可怕的。 牢头和几位牢卒就不再同他们说话,往其他牢房巡查去了。 陈璟微笑。 等牢头他们走远了些,黄兰卿和孙世一看陈璟的目光,也带着几分怯意。 孙世一之前是挺佩服陈璟的。 但这次,他也觉得陈璟太过于狠毒。邢文定不过扔了只臭鞋,陈璟完全没必要下了人家的胳膊。 这么阴毒,叫人胆寒。 “央及,哥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孙世一犹豫了下,还是说道。 “但说无妨。”陈璟道。 “央及不该那么生气,卸了邢文定的胳膊。这件事,不管搁在哪里,央及都不占理。”孙世一道,“邢文定只是扔了只鞋子……” 陈璟还没来及得回来,陈七先怒了,呵斥孙世一:“放什么屁!难不成,要邢文定打央及一顿,央及再反击,那才有理?你这些狗屁话!你是庙里的菩萨,轮得到你悲天悯人?” 非要吃亏了才还手,好似这么就厚道了,这种观点陈七无法接受。 他是吃不得亏的人。 孙世一被陈七抢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两位哥哥莫要争执。”陈璟笑道,“我卸了邢文定的胳膊,是有内情的。” “什么内情?”几个人都问。 陈璟笑了笑,慢慢解释道:“原本是你们起了冲突,我不过是看热闹。但是兰卿认出我,孟燕居等人的恨意,立马转到了我身上,责骂甚至扔鞋子挑衅我。 这不正常。 几位忘了上次在婉君阁的事么?孟燕居吃了亏,心里是憋了口气,连他的朋友们都忍不下去,必然要报复我的,只是没有时机。一旦有机会,他们就要收拾我,后患无穷。 我下狠手,不过是敲山震虎,让他们知晓我的厉害,往后不敢再有其他心思,不要找我麻烦。这样,就算一劳永逸了。” 黄兰卿等人,都愣住了。 他们仔细想来,陈璟所虑,的确在理。 孟燕居就是睚眦必报的性格。 陈璟惹了他,他吃了亏,早晚都要报仇的。况且,陈璟即将开门做生意,开个药铺,不希望把战火牵连到他的药铺身上。 但是,这么打了孟燕居身边的人,不是一样劳永,而是饮鸩止渴吧? 县令大人肯定会站在孟燕居那边的。 “陈央及这个人,看似很聪明,实则没有大智慧,太蠢了!居然觉得敲山震虎能吓到孟燕居?”孙世一在心里想。 孟燕居背后,可是有知府、县令作为靠山的。 面对这种人,只有陈七敢惹他,也只有陈璟敢对付下。 陈家这对兄弟,简直无知无畏! 孙世一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交错了朋友。 第086章帮忙 陈家兄弟和孟燕居等人打架,被衙役带走之事,很快就在望县传开了。 孟燕居那人,素日倜傥雍容,看似温和文雅,实则狠戾毒辣,谁和他不对付,他就要整死谁,度量小。 暗地里恨他的人很多。 听说他被打了,不由欢呼,觉得解了一时之气。至于打孟燕居的陈七将来会如何,他们并不太在意,反正他们又救不了。 当时围观的众人里,有认识旌忠巷族人的,不免告诉给了陈家。 所以,陈二当天晚些时候,就得到了信。 “……简直荒唐!”陈二气得变了脸,骂陈七,“我这才松懈了几分,他就要惹事!这些年,我不知为他操了多少心。” “他从小就这样。”陈二的媳妇在一旁道,“何必同他生气?县衙也没个人来告知一声,不如装不知情,明早再去寻他。让他在牢里住一夜,吃点苦,涨涨记性。” “也好。”陈二道。 不管怎么生气,人还是要去救的。自家兄弟落在牢里,家族的体面都要丢光了,救他是为了陈氏。 但是让陈七尝尝坐牢的滋味,也未尝不可。 陈二让报信的人隐瞒,先不要告诉老太爷和大老爷。 下人自然不敢多言。 黄兰卿家里,也得到了信。 也是围观的人上门报得信,而不是衙门的人。 黄老爷顿时就慌了神,哎呀哎呀的叹气。 “……好好的,怎么被抓到了牢里?又要花钱。”黄大老爷既心疼儿子,又心疼钱,不免唉声叹气,“兰卿素来稳重,这次的事,定然是那个陈末人惹的。” “是兰卿不中用!”黄兰卿的大哥听到父亲这么维护兰卿,半句不肯说兰卿不好,心里不屑,“家里给他钱,让他去结交朋友,结果他攀不上孟燕居,居然只能结交陈末人之辈!” 黄兰卿的大哥作为兄长,是很疼弟弟的。但是弟弟行事能力不够,兄长也是瞧不起他的。 黄父就回眸,冷冷看了眼说风凉话的长子:“你中用?我没给过你钱,让你出去交朋友?你又交了什么人?” 这才,踩到了黄兰卿大哥的痛脚,他脸色立马变了,低低垂了下头。 他早年出去结交朋友,更荒唐,结交的人都是些下三滥,不知填了多少钱,一点用处也没有。 这位兄长是眼高手低,看别人总觉得这个没用,那个没出息。其实最没出息的,是他自己。 他并非不疼兰卿,只是父亲总觉得兰卿有出息,让他不快。 他有点嫉妒黄兰卿。 “往日有事,金县令都要上门告知一声,这次怎么不见动静?”黄父心里忐忑不安,“难不成,他这次又要索求无度?” 黄父并不怕花钱。 他很会做生意,这几年黄家家财一日日壮大。 他只是怕县衙那些人委屈了他儿子。 但是,这样贸然找到县衙去,他也落了下乘,只得任由县衙的人宰割。黄家的钱,也是一点点赚的,黄父不怕花钱,却也是珍惜钱财的。 所以,他犹豫再三,没有往县衙去。 他知道,现在是相互试探,需得沉住气。 县衙没有来人通知,就先装不知道。 “……兰卿从小就没有吃过苦,这次在牢里,不知要遭什么罪。”黄父心里满是不舍。 是他鼓励孩子出门结交朋友的。 黄兰卿能和陈七要好,黄父觉得这是自己唆使的,是自己太过于势力。 “县衙的人想要咱们家的钱,就不敢让兰卿遭罪,您老放心吧。”黄兰卿的大哥弱弱劝了一句。方才被父亲冲了几句,现在不敢多说话了。 黄父知道自己必须沉得下心,不能贸然先去找金县令,否则就是送上门去叫人屠宰。他点点头,缓缓喝了口茶。 县城另一头,孙世一家里,也听说了这件事。 长辈们只当不知道。 晚辈之间,就满是嘲笑。 孙家是落寞之族,族人如果有见识,也不至于越发差成那样。他们也不团结,才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况且孙世一不受宠,没什么人关心他的死活。 反而是他遭难了,给了大家一点取笑的谈资。 孙家不会为了孙世一去求县令,更不会为了他花钱的。 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陈璟家里。 围观的人里,没几个知道那个微笑下了邢文定胳膊的,是哪家的公子。 陈璟和陈末人等人不同。他从小念书,有点呆气,家里又不富足,他很少出门的。别说西街,就是整个七弯巷,见过他面的邻居都不多。 望县的人都知晓举人老爷陈璋有个弟弟,叫陈璟。但是陈璟长什么模样,绝大多数的人不知道。 陈璟没有半点名气。 他仅仅是举人的家人,和李氏、陈文恭等人的地位差不多。 大家都在讨论那个少年很厉害、很凶狠,却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所以,没人去七弯巷传话。 “……央及难不成要在玉河巷用晚膳?”晚霞披将下来,庭院艳红璀璨,却不见陈璟归家,李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她也想派清筠去玉河巷看看。 转念,李氏又想到了杨老爷子的话“你也该放心让央及支撑门庭了”,若是晚回家一会儿就派人去找,那位杨老爷子肯定觉得自己太过于管束央及,心里不快,连累也不喜欢央及,那就不太好了。 李氏只得把担心压下。 ※※※ 到了八月,丹桂盛绽。 桂树枝头的花,娇小得几乎看不清,宛如一段灼艳的晚霞散落在枝头,影影绰绰的。只是那浓郁的香,从枝头溢出,幻化出锦簇繁华,不起眼的花瓣,生生逼退了世间所有的秾艳。 整个院落都是木樨浓香。 一个高大结实身影,脚步快捷,往外书房而去。 他猛然推开了书房的门。 “何事啊?”独坐书房的中年男子,是贺家大老爷贺辅仁,贺提和贺振的父亲。他穿着暗纹番西花缂丝直裰,慢慢对账,听到响动,微微抬头,浓眉轻拧。 闯进来的,是他的长子贺提。 贺家父子长得人高马大,看着像莽汉,实则丝毫不鲁莽,都是心细如丝的人。贺提更是很少这样闯父亲的书房。 “爹,出了事。”贺提气喘吁吁,“末人在街上,同孟燕居打架,被县衙的人带走了……” 贺辅仁还以为是铺子里的事。 没想到,只是陈末人闯祸。 “末人那小子,惹事还不平常?”贺辅仁淡淡笑了笑,“你慌什么?” “央及也在!”贺提道,“也被抓到了县衙。” 贺辅仁的笑容就凝聚在脸上。 陈央及是贺家的大恩人。 上次给了点钱,贺家父子总觉得轻待了陈璟,心里一直想再报答陈璟的。 “央及,是跟在末人身后的吧?”贺辅仁问,“他没动手吧?” “动了!”贺提道,“他惹得事最大。爹,央及把邢文定的两条胳膊下了。刑家和孟家,都是小人得志,金县令又偏向他们。这次,央及要遭大难了!” 贺辅仁脸色暗沉。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几下桌面,在思索解决办法。 “……陈加行快三年没有消息,外头都在说,他死在外面了。金县令是不会再给七弯巷面子的。七弯巷穷,又只剩下女人孩子,无法替央及周旋。爹,咱们怎么办?”贺提道。 “让铺子里的账房都来。”贺辅仁道,“从账上拿出二万两银子,作为周转。央及救过水曲的命,他的事,咱们不能袖手旁观。” “是。”贺提道。 他正有此意。 贺家父子是做生意的,为人却有股子江湖气。他们在生意上唯利是图,做人却也古道热肠,而且有恩必报。 可能是因为这点,他们做生意,反而更加赚钱。 贺提得到了父亲的同意,连忙去把各处账房都找来。 准备好二万两,替陈央及打点这件事。 贺提也认识几个朋友,还和县丞家有点私交。能动用的关系,贺提和贺辅仁都用上了。 “不能叫央及在牢里吃了苦头。”贺辅仁对贺提道,“你连夜去打点牢头和牢卒,让他们别为难央及。” “知道了,爹。”贺提转身去了。 ※※※ 入了夜,南桥巷沈氏刚刚用过晚膳。 晚上无事,沈长玉准备和六弟沈长青去逛夜市,去勾栏里听听有什么新鲜故事。 却见亲信的小厮东珠跑进来说:“四少爷,小的听到外人有人说,陈家二官人被抓到了牢里。” 陈家二官人,就是陈央及。 “什么?”沈长玉微讶。 陈璟是个体面的斯文人,他怎么会被关到牢里? “听说,是和孟家官人打架。”小厮东珠道。 东珠也是听人说的。 这小厮是沈长玉贴身的亲信,是沈长玉母亲陪嫁的家奴,最是亲近沈长玉兄弟,对当初陈璟治好十三娘的事,东珠也知情,东珠还去服侍过煎药。 他是偶然在门房上,听到大家说闲话,才知道陈璟入了狱。 陈璟是沈长玉的恩人,这小厮知道,所以急忙进来,把这个消息告诉沈长玉。 “……为何打架?”沈长玉听得糊里糊涂的。 东珠也是听人说的,更是云里雾里。 “去打听!”沈长玉见他说不清楚,自己也急了,“打听清楚了,再来告诉我!” 东珠道是,急忙去了。 很快,他就把事情弄清楚了,一五一十告诉沈长玉。 沈长玉听了,眉头紧锁。 沈长青听到陈璟卸了邢文定的胳膊,镇住全场,不由叫好。 “四哥,怎么办?”沈长青见兄长为难,收敛兴奋,问道,“要不要连夜去拜访金县令,让他放人?” “不妥。”沈长玉道,“这件事,关乎到刑家和孟家,金县令也是身不由己。他必然要从这件事里讨得好处。咱们去了,他更加为难,事情也不好办,他未必肯给我这个面子。 我要合计合计,想个万全之策,把这件事能办得妥善。你先拿些钱,亲自和东珠一起去趟牢里,给牢头和牢卒些好处,让他们善待央及一晚。明日,我必然保他出来。” 沈长青道是。 他们兄弟有私产,都是他们生母陪嫁留下来的遗产,归沈长玉保管。 这些钱,不用走沈氏的公账。 沈长玉则独坐书房,久久沉默。 他知道,这件事需要费力才能解决。而陈璟的哥哥不在家,应该无人为他出头,所以沈长玉要帮他。 第087章 出动 八月初的望县,天高气爽。 入了夜,新月悄悄悬挂在碧树梢头,夜穹澄澈,繁星璀璨。有点寒意,稀薄琼华似轻霜,倾覆墙头。 “大官人,您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县衙的监牢里,摆了一桌酒席,全是上好的牛羊肉、琼浆坊的佳酿,牢头和牢卒连连道谢。 送这些来的,是贺提,贺家的大少爷。 贺家算是望县的首富。 和其他地方的富商相比,可能家财没那么多,在望县却是往其他商户望其项背。就是黄兰卿家,也输贺氏一大截。 贺氏父子长得高大,看上去很不好欺负,旁人首先敬重他们三分。而他们为人豪爽大方,行事又磊落光明,县衙上下都收过贺家的好处。 就是这些小牢头和牢卒,都拿到贺家的钱财。 贺提亲自来了,那就是财神爷驾到,这些俸禄低微、又捞不到什么油水的牢卒,简直奉若上宾。 “应该的。”贺提笑笑,“我两位表弟关在这里,辛苦几位照看一二。几杯薄酒,不成敬意。” 牢头和牢卒们都愣下。 他们这时候才想起来,陈家和贺家是姻亲。 陈家地位不显,旁人说到贺家,不会主动提及陈家。这些牢卒们地位不高,见识也没那么多,一时间都忘记了这茬。 况且,贺提平日里也不与陈末人来往。 陈末人和陈央及出事,肯定是找陈家,不会找贺家。直到贺提点明了陈家二兄弟是他表弟,牢卒们才知道贺提今日登门的用意。 这个面子是要给的。 “贺大官人,您也要体谅我们。”牢头笑了笑,解释道,“陈家两位官人啊,是孟官人叫关进来的。县尊去了姚江,明日下午才回来,案子还没审,自然不好放人。不过您宽心,今夜歇在这里,比不得家里富贵舒坦,却是吃饱睡暖,不叫两位官人委屈。” “多谢,多谢!”贺提端起酒,要敬众人。 众人连忙举杯,陪着喝了一杯。 “我这还有几食盒菜,若是方便,送进去给他们也吃了。”贺提指了指身后的食盒。 他带了很多食盒来。 每个食盒都是三层的,却只有两层放了菜,剩下一层没动。 牢卒们都有经验。 下面那层,肯定放了钱。 少说也有五两。 他们在这里做牢卒,每个月就二两银子的俸禄。能有五两银子的甜头,是很大一笔横财,牢卒们都心花怒放。 “我替您提进去。”牢卒殷勤道。 “那正好。”贺提笑道,“我就不进去了,我知晓规矩。” 牢头点点头,笑道:“贺大官人体恤我们。” “多照顾照顾陈央及。央及表弟是读书人,别苦了他。”贺提又补充一句。 牢头和牢卒们就知晓,贺提今天来,主要是来关照陈央及的,而不是陈末人。 客气一番,几个牢卒把食盒提到了牢房里。 贺提陪着喝了两杯,就起身告辞。 他的目的达到了。 县令不在县衙,今晚肯定是不会审讯的,央及不用吃苦,贺提赶着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他父亲。 县令没回来,所有的事情都办不成。 等贺提一走,牢头和牢卒们都顾不上吃喝,忙把几个食盒聚在一起,打开最下面一层。 果然,每层都放了二十两银子。 总共有一百两。 每个牢卒能分到八两多。 “贺大官人,真是大方啊!”有个小牢卒喜不自禁,搓着手道。往日得到好处,能有五百文就很好了,如今一口气这么多! “你们做好本分,照看好陈家两位官人,往后贺大官人少不得你们的好处。”牢头笑道,“贺大官人可是出了名的知恩图报。” “是,是。”大家都答应着。 牢头把银子分了。他自己抽了大头,剩下的牢卒每个人分得八两。各自将银子揣起来,心里安定,吃酒也更加开心。 正吃得高兴,门口站哨的衙役进来说:“沈家六少爷送几位送酒菜了” 牢卒们都愣住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啊?”有个牢卒回神,问了大家都想问的。 “这是来关照谁啊?”也有牢卒不明白。 牢头心里敞亮。 必然是因为今天关进来的那四个人的。 沈长青带着下人,也提了好些食盒,进来就笑眯眯和牢头牢卒们见礼,说了来意。 他也是来看陈央及的。 “陈央及是我四哥的挚友。”沈长青解释道,“听说他犯了事,我四哥急得不行,非要我连夜来看看。我便说,看牢的几个兄弟都是自己人,岂会为难央及兄弟?四哥吩咐,小弟也不敢推诿,只得前来叨扰。长夜漫漫,顺道送些酒食为诸位消磨光阴” 然后,他看了眼桌上,笑道,“那我来得真不巧,几位都吃上了。” 原来是因为陈央及来的。 方才贺提,也是来看陈央及的。 陈央及,陈举人的弟弟。 是不是陈举人有了消息? 要不然,大家都半夜特意来关照,是什么意思? 牢头和牢卒们心里猜测着,仍是客客气气把沈长青迎进来。 ——☆——☆—— “八郎,你去杨老先生家里,找找央及。”晚膳过后快一个时辰,陈璟仍是不归,让李氏心里不安,让李八郎去找陈璟,“玉河巷第一家。你若不认识路,让清筠带着你。” “玉河巷啊,我知道的。”李八郎道,“沿着河堤走过去,走到折弯的地方,坡下有片竹林。竹林后面,就是玉河巷,对不对?” 陈璟不在家的日子,李八郎一个人念书无聊,沿着河堤逛,去过那边。 “正是。”李氏道,“那你快去。你一个人走夜路害怕不害怕?若是害怕,你从西街过去,只是绕点路。” “这有什么可怕的?”李八郎笑道。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刚刚走到姜氏门口,只见大门吱呀一声,姜重檐走了出来。 姜府门口悬挂了高高灯笼,投下氤氲的光。姜重檐的脸融在晕光里,五官柔和,很和善。 可是李八郎对姜重檐第一印象不好,看到了,只是打了个招呼,准备错身而过。 “李兄,你可是出去找人?”姜重檐在身后问。 李八郎不想理睬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他蓦然觉得不对劲,回身,目光狠戾盯着姜重檐:“你偷听我们家讲话?” 两家院墙紧挨着。 若是有意,可以趴在墙角偷听。 李八郎只觉得恶心。 他对这邻居没有好感,下意识往最坏的地方想姜重檐。 姜重檐笑笑,丝毫不对李八郎的话动怒,道:“李兄误会我了。我正巧也要出门去逛夜市,偶遇李兄。我想,央及兄弟肯定还没有回来,李兄出门,必然是去寻他的。” “你怎知央及没回来?”李八郎语气更加不善,逼近几步,“姓姜的,你这是何意?” 什么事邻居都知道了,有种被人偷窥之感。 居家没有隐秘,什么都被外人知晓,感觉是很糟糕的。 “李兄,小弟是好意,不忍心李兄四处乱找。今日中午,我和妩儿在琼浆坊吃酒的时候,正巧碰到门口有人打架,央及兄弟就在其中。他和另外三个人,把抓到了县衙。”姜重檐道。 李八郎脑袋嗡了下。 “胡说。”李八郎道,“央及不会闹事。” “信与不信,全在李兄。”姜重檐笑了笑。 李八郎对姜重檐是不信任的。 但是这话有点可怕,李八郎懒得再同姜重檐啰嗦,沿着河堤,气喘吁吁跑到了玉河巷,去找杨之舟。 杨之舟上了年纪,睡得早,起得也早。 快到了戌时,杨之舟正准备睡下。 结果,明风进来说,陈央及的家人来了,说找陈央及。 “他没回去?”杨之舟愕然。 他出来,见了李八郎。 李八郎体力还好,只是跑得太快又太急,现在还有点喘气,给杨之舟见礼之后,立马问他:“央及没有在您这里?” “他中午就回去了。”杨之舟蹙眉,“一直没回家?” 李八郎摇头。 他想到了方才姜重檐的话。 姜重檐估计没骗他,陈璟真的被抓到了牢里。 “去亲戚朋友家了吗?”杨之舟仍在问。同时,杨之舟也觉得不太可能。他和陈璟相处了半年,陈璟的性格,杨之舟很了解。 陈璟这个人,很恋家。他总说,家里只有嫂子和侄儿侄女,怕他们担心,平日里哪怕小事都要交代清楚。 他不可能大半夜不回家的。 只有一个可能:他回不去。 “我们邻居倒是说,晌午在酒楼门口,瞧见了央及与人斗殴,被抓到了县衙牢里。”李八郎浓密紧拧,“我还以为他同我说笑。现在想来,只怕是真的” “有可能。”杨之舟却松了口气,笑道,“若不是关到了县衙,央及不会贸然让你们担心的。他那个人啊,最是替家里人着想。这样吧,让明风跟着你,去县衙牢里看看。” 他丝毫不当回事。 李八郎转念想到,陈璟说杨老先生从前是个大官。 杨之舟有这样的底气。他既然知晓了,应该会替央及做主。这件事,应该不会太为难。 李八郎紧紧拧着的眉头,松缓了几分。 “央及自小就斯文,断乎没有找事的道理,只怕是误会。”李八郎跟杨之舟解释,怕杨之舟觉得陈璟莽撞,“况且,他哪里会打人?” 杨之舟却哈哈笑:“央及斯文归斯文,却有几分烈性,事情到了他头上,他不会躲的。他不会打人?你却是挨不过他一拳。” 李八郎错愕。 他有点不太明白杨之舟的意思。 杨之舟也不再解释,喊了明风,让他跟着李八郎,赶紧去县衙瞧瞧。 “若是央及在牢里还好,就算了,大半夜的,别搅合了,明早再说。若是不太好,让金子初到我跟前来,我同他说说话。”杨之舟又道。 望县的金县令,名棹,字子初。 杨之舟怕陈璟在牢里挨打。 “小人知道了,老爷。”明风答应。 第088章 奇怪的狱友 陈七几人,都是头一次坐牢。 初秋的夜,寒气暗侵。几个人都是单衣直裰,寒意从袖底涌入,不由打了个寒战。而陈七更难捱,他和孟燕居打架的时候,后背和袖子都破了,脸上、身上多处受伤。 到了晚膳时辰,几个人的肚子此起彼伏响起。 这个晚上,注定要饥寒交迫。 “吃饭了!”牢卒端了饭来。 陈七和黄兰卿、孙世一都知晓,牢饭不好吃,可能都是馊的。这个人平常吃的都是精细粮食,别说搜饭,就是粗饭都吃不得的。 牢卒端饭来,他们几个明明肚子饿得作响,却没动,兴致阑珊。 只有陈璟,爬起来端饭吃。 陈璟是什么都吃得下的。 “谁送来的饭?”陈璟看了眼托盘里的饭菜,问牢卒,声音有点吃惊。 牢卒耐心回答:“是贺家大官人。”态度好了很多。 陈七几个人听了,不由一愣。 贺家大官人,就是贺提嘛。 他竟然来送饭? 陈七一个骨碌爬起来,只见牢卒送进来的托盘里,有酱香牛肉、烧羊肉、片羊肉、野兔肉、梅鱼,还有一碗羊骨汤。 简直丰盛! 米饭也是颗粒饱满。 饭菜有点凉了,所以没有香味溢出。 陈七的口水差点下来,从牢卒手里接过托盘,喊黄兰卿和孙世一:“吃饭,吃饭!” 黄兰卿和孙世一走过来,也惊呆了。 大家装了饭,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陈璟先喝了碗汤。 等他的汤喝完,盘中的肉已所剩无几。 陈璟只得盛了米饭,泡了羊骨汤慢慢吃着。 “给央及留点!”陈七见黄兰卿仍在埋头苦吃,压住了他的筷子,把剩下的小半碗野兔肉倒入陈璟碗里。 “多谢了。”陈璟道。 陈七吃得差不多,打了个饱嗝,美美道:“大表兄真是不错,竟然想起给我们送饭。” 然后又说黄兰卿,“你们家怎么不知道送饭?” “你们家也没送啊!”黄兰卿吃得含混不清,抬头反驳一句。 “贺家大表兄送的,就是送给我的。”陈七道,“难道不是我家送的?” 说罢,他觉得底气不足。 陈七心里并不混沌。陈璟曾经治好过贺振,这顿饭,约莫是贺提给陈璟送的,他们不过是沾了点光。 “不管谁家送的,填饱肚子要紧。”黄兰卿不想和陈七吵,继续埋头吃起来。 孙世一没说话。 饭菜很快就吃得精光,孙世一和黄兰卿还只是半饱。因为吃得太急了,饭留在胃里,大脑还没有感觉到。 陈七也觉得自己还能吃一碗。 陈璟喝了汤,又吃得慢,他吃得最少,反而感觉饱了。 “我从来不知晓,米饭这样香甜!”黄兰卿用筷子敲着碗,感叹道,“明日出去,我回家白米饭就要先吃三碗!” 说罢,他卷了卷舌头。 孙世一和陈七没接话,大约都有此叹。 “几位官人,还要吃吗?”方才送饭的牢卒,又端了托盘进来。这次的饭菜更热,远远就闻到了肉的香味。 陈七几个人连忙站起来。 “这次,又是谁送的?”陈七问,“是不是我二哥?” 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期盼。 他从小觉得二哥最疼他。这次他入狱,二哥是不知道吧?要不然,怎么还不来接他回去呢? 哪怕不能接他回去,他也盼望兄长能买通牢卒,送饭进来。 这方面,陈七很依赖二哥,像个孩子。 “是沈家六少爷亲自送过来,说是沈大才子送的,给央及官人的。”牢卒道。 牢卒把托盘,交到了陈璟手中。 出去的时候,牢卒意味深长看了眼陈璟,对陈璟的态度更是大转变。之前有点凶,后来贺提来了,就变得很温和、有耐心;现在添了几分敬重。 看来,沈家的面子比较大。 陈璟将托盘接过来,问陈七和黄兰卿、孙世一:“你们还要吃吗?我是饱了的。” “吃啊,吃啊。”黄兰卿等人都愣了愣,目光惊愕看着陈璟,半晌才回神。 他们几个人,陈璟看似最寒酸,家里最穷迫。不成想,来打点、送饭菜的,居然都是冲着陈璟来。 贺提是亲戚,也就罢了;现在沈长玉也派弟弟送饭,这份器重,黄兰卿几个都看得出来。 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大家仍是没吃饱,就继续吃起来。 这次,他们斯文多了。 “孩子,丢块肉过来!”倏然,对面牢房传来一个声音。 黄兰卿吓一跳。 他们进来之后,只见对面牢房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身影,头和手脚都缩起来,微露一个破棉袄的后背。 他们还以为就只是团棉袄。 后来见牢卒给那个牢房送饭,他们才知晓是个人。 像个孩子似的。 哪怕不是孩子,也是个瘦小佝偻的人。 但是那人没有吃饭,依旧睡,放佛死了。 再后来天黑了,牢房里的光线暗淡,对面的人就彻底落入黑暗中,黄兰卿等人都忘记了对面牢房还有囚犯。 现在,突然传来的声音,粗粝嘶哑,却中气十足,黄兰卿背对着牢房门口。从背后传过来声音,不免慌一下。 陈璟也转头去看。 脚镣声叮叮当当,从角落里缓缓挪出来。片刻,一张脸慢慢走到灯光下。昏黄暗淡的灯光下,一个中等身量的男子,满脸浓虬,看不清面容,带着脚镣和手镣,似凶神恶煞。 黄兰卿和孙世一吓得后退几步。 陈七也感觉心里发憷。 从来没听说过望县的监牢里有重囚犯啊。 况且,这牢房一点也不结实,想逃跑容易得很。而这人,带着手镣和脚镣,无疑是犯了大事的。 怎么关在这里? “你谁啊?”陈七壮着胆子,问道。 那大汉并不回答,只是静静看着陈璟。 他想吃肉。 “正巧,我们也吃饱了,给你一点无妨。”陈璟弯腰,看了看碗里的菜。他撕下一块直裰的下摆,将一碗烧牛肉和一只烧鸡包起来,从牢房的栏杆里挤出去,丢在对面。 那大汉的脚链不够长。 他废了好大劲,才把那包肉捡起来。 捡得过程中,铁链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多谢。”大汉捡起肉,又慢慢回到阴影里,大口吃起来。 等他吃完,重新归于平静。那些铁链再也没动过。 黄兰卿和孙世一这时候才敢慢慢喘口气。 他们遽然发现,整个监牢都安静下来了。那壮汉醒之前,其他牢房里有人骂娘,有人啼哭,还有些泼皮闲话。 可现在,万籁俱静。 “是谁啊?”黄兰卿悄声凑到陈璟跟前,问。 “你问他啊。”陈璟笑道。 黄兰卿连忙摇头,道:“我才不问呢。你怎么不问?” “我不想知道他是谁,为何要问?”陈璟笑道。 黄兰卿讪讪然。 “你是谁?”陈七却开口问了。 对面没有响动。 等了一会儿,仍是寂静,似乎那个阴暗的角落里,从来就没有过人一样。 “狗屁主意!”陈七回头骂陈璟,“问了也是白问。” “那是你。如果我问,他会说的。”陈璟道。 陈七白他一眼,不相信:“那你问一个给我们瞧瞧。” “可是我不想问啊。”陈璟笑道。 陈七吃瘪,气得半死。 陈璟有时候很欠抽。 “吃饭啊,饭菜都要凉了。”孙世一打圆场,招呼他们吃饭。 其实他们方才胃里就饱了,只是吃得太快,没有感觉到。现在这么一闹,慢慢就觉得胃里很充实,再也没有吃的欲望。 “我不吃了。”黄兰卿摆手。 陈七和陈璟也不吃。 孙世一就懒得再吃了。 牢卒很快来把托盘碗碟收走,然后又有两个牢卒,抱了四床小薄被子进来。被子有点陈旧,散发一股子臭酸味。 但是总好过挨冻。 几个人很高兴,连忙围上,心满意足。 “坐牢也没那么难捱嘛。”黄兰卿又感叹道。 陈七白了他一眼。 肚子饱了,身上暖了,几个人昏昏欲睡。 陈璟也阖眼打盹,养精蓄锐。 “央及!”陈璟听到有人叫他。 睁开眼,是李八郎和明风来了。 陈璟笑了笑,连忙爬起来,道:“八哥,你来了。我心里正担心呢,怕嫂子多想。我大嫂不知道我在这里吧?” 李八郎见他气色还好,没有挨打,居然还有床薄被子,待遇极好,微微放心,道:“不知道。回头我便说,你在杨老先生家里。你怎么办,什么时候能出来?” “明天。”陈璟肯定道。 陈七在身后翻白眼。 “真的?”李八郎也有点不信,“要不要杨老先生帮忙?” “不用。”陈璟笑道,“刑家会接我出去的。邢文定那胳膊,被我扭得脱臼。除了我,谁也接不上,他们会求我出去的,你放心吧,我下午就到家。别叫我大嫂知道。” 李八郎愣了愣。 身后的明风也微愣。 “吹牛吧你!”陈七在身后吐槽,“接骨又不是什么难事,郎中都会!你还以为自己多厉害呢?” 陈璟笑笑,没解释。 他只对李八郎道:“记住我的话了吧?别惊动家里人。你快回去吧。你回去晚了,大嫂起疑心。 你跟我大嫂说,杨老先生因为水土不服,左脚总是疼。看这个病,需得在夜晚阴阳交替的子时。所以,我要守着老先生,看看今晚子时发作的情况。治好这病你记住了未?” “记住了。”李八郎道,“你明日午时不回来,我再来找你?” 陈璟自己算了算,点头道:“好。午时没有回家,你再来。” 第089章 吓退 肩膀脱臼,是非常痛苦的… 邢文定此刻就是这样,浑身发冷,手指僵硬。他痛不欲生,眼泪直下。那么大的男子汉,哭成如此模样,外人瞧了心里不屑。 他父母却是心疼不已。 刑家请了倪大夫,来给邢文定接骨。 倪大夫已经六十岁,手脚没那么稳。诊脉好说,接骨的手艺却不如从前。这个,跟经验无关。到了一定的年纪,手上的力气有力不从心之感。力道达不到,再好的医术也不济。 于是,倪大夫带了自己的两位儿子过来帮忙。 他的儿子们,也是学医的,传承家学。 倪大夫进来一看,邢文定肩头耷拉着。 “褪了外衣,老朽摸摸骨。”倪大夫吩咐道。 刑家的下人上前,替邢文定脱了上衣。 可能是牵动了痛处,邢文定大喊大叫,哭得更加伤心。 倪大夫知道脱臼的痛苦。一个男子汉哭成这样,倪大夫也不觉得稀奇,毕竟太痛了,时刻钻心。 “……这是下掉。”摸了摸骨头,倪大夫见邢文定膀腋下凸起一骨头,心里判断。这四种大情况里,有份全掉和半掉,还有筋络收缩无力导致的慢掉。 邢文定的胳膊,似乎是人为卸下,是下掉的。 卸他胳膊的人,比邢文定矮些,倪大夫心想。 饶是如此,倪大夫还是继续摸了摸。他行医多年,小心谨慎为重。 这一摸,倪大夫心下大惊。 他脸色都变了。 倪大夫身边,站着邢文定的父亲、倪大夫的两位儿子。见倪大夫倏然变脸,刑父急了。问:“倪大夫,犬子这伤如何了?” “不好接,不好接啊!”倪大夫直叹气,“这是谁下了令郎的胳膊?用心狠毒啊。不仅仅是下掉,还有半里掉和支骨半脱位。假如接好了这下掉,就会造成里掉和支骨全脱位,这胳膊就废了一半!” 里掉的话,会造成肩骱骨凸起、间后骨塌陷。 现在只是半里掉。故而没有显露出来。 而下掉是全的。 接好下掉,半里掉就变成了全里掉,等于治好了一处,又造成另一处脱臼。若是这样,也好说。那个下邢文定胳膊的人,把支骨也弄得半脱臼了。 支骨,就是锁骨。 只要大夫敢接上这下掉,立马会将半里掉和支骨半脱节造成全里掉和支骨全脱节。 治好一处,等于又添加两处脱臼。病家会遭罪的! 倪大夫觉得心惊。 “……下令郎胳膊的人,不仅仅医术高超,而是武艺非凡。”倪大夫告诉邢文定的父母,“老朽无能为力啊!” 医术高超的人,才会清楚肩头和锁骨的各处关节。 武艺高强的人,才有手劲把拿出的关节卸得恰到好处。 下邢文定胳膊的人。这是有意为难刑家,叫邢文定吃些苦头。 倪大夫沉思:望县居然还有这等高手?望县的大夫,他都认识的。 “倒是有个人……”倪大夫脑袋里灵光一闪。“会不会是陈公子的手笔?他的医术,惊艳得很。除了他,其他人也没这本事。老夫年轻的时候,手脚灵活,也没这本事。” 倪大夫有瞬间的走神。 而刑家众人听了这话,脸上乌云密布。 邢文定也哭得更加凄惨。 “好疼,好疼!”邢文定一个人哭喊疼。 胳膊脱臼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若是及时接好,静养几个月。往后能没事。若耽误了。哪怕接好了骨,往后也要留下旧疾。那旧疾。就难以康复了。 “倪大夫,您别说无能为力啊!”刑父急切道,“咱们望县,除了您还有谁的医术好?您救救犬子。再耽误下去,他这胳膊就要废了!求您慈悲。” 倪大夫心地是慈悲的。 但是,医术越高的人,越知道自己的不足,反而越发胆怯。 倪大夫第一次见识到这种脱臼。 他年纪大了,手不稳。若是再年轻二十岁,他倒是可以一试。现在,他连一成的把握也没有,自然不敢贸然下手。 倪大夫把自己的为难,告诉了刑父:“……要么另外请个身强体壮、医术好的大夫,要么请了下令郎胳膊的那人回来,让他接。” “什么?”刑家众人微愣。 接骨也是乱来的? “……这种脱臼,没有半分侥幸。那人是故意的。若不是医术高超,对身体的关节了如指掌,而且精通接骨,他也做不到这样的仔细。”倪大夫解释,“所以,下令郎胳膊的人,他的医术更好。” 倪大夫心里已经猜测到五成是陈璟。 话说的时候,不由偏袒了他。 刑家众人都听得出来。 旁人也罢,邢文定的母亲却听不得这话,怒从心底起:“那厮胆大妄为,哪怕衙门不追究,我们必然也要打死他的。您也是老糊涂了,说这等混账话!” 这女人姓张。 刑家能混到今日的地位,都是靠着这个女人。 张氏有个堂兄,幼年时家里贫穷,被卖到杭州姓王的大户人家做小厮。她哥哥机灵得很,很快就做到了王大少爷身边的贴身亲信小厮。 后来,王老爷升迁,进京做官去了。没过几年,老爷去世,王大少爷当家。大少爷身边的贴身亲信,也就成了府上的小管事。 随着家里老管事一个个回家养老,张氏的堂兄就成了府上的总管事。 六年前,王老爷官居宰执,就是副宰相。 宰相门前七品官。 张氏的堂兄身为相府总管事,地位水涨船高。别说地方上的小知府、知县,就是京里的大官,也要巴结奉承。 四年前王宰执南下。替皇帝办件事,在杭州落脚三个月。张氏的堂兄一直贴身服侍。 那位堂兄也回来找族人。 当年张氏一族太穷,又遇到了好几次饥荒。三服之内的亲人,要么背井离乡不知去向,要么饿死了,就只剩下了张氏这么一个堂妹。 张氏那时候,已经嫁到了刑家。 有了相府总管事堂兄的抬举,刑家从个租铺子、卖纸马的商户。摇身一变成了今天的门第,不过是一夜间的功夫。若说望县最大的暴发户,非刑氏莫属。 大家都害怕他们,县令知府也巴结几分,却不会敬重他们,背后说闲话的不少。 这位张氏,更是嚣张。 她就是邢文定的生母。 陈璟可能不知晓刑家有这层关系,沈长玉和贺提等人都明白。听说陈璟下了邢文定的胳膊,沈长玉和贺家父子是吓住了。 这件事不好收场。 倪大夫不过说了句实话。立马引得张氏发怒,心里也怯了三分,不再多劝,只是道:“太太息怒!老朽真是无才无能……” 张氏虽然嚣张,却也尊重倪大夫。 早年她家里落魄,她父亲时常生病。没钱请医吃药,是倪大夫免费看病,又免费送药。 穷在闹市无人问。人情冷暖张氏体会最深了,所以,倪大夫的好医德和人品,张氏都记得。她这个人,也算恩怨分明。 这几年发达了,张氏的脾气也越发大了。一时生气,冲了倪大夫几句。等倪大夫道歉,她倒也没有继续骂。 “您别这么说,您的医术好。我们都知晓。”张氏态度微缓。道,“到底怎么办。您别推诿。我们都知晓您稳重。这病,除了您,我们相信谁去?您大胆治,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计较您。” “太太,老朽岂敢不尽心?”倪大夫叹气道,“年纪大了,着实有心无力。这种接骨,需得手劲大,老朽哪里还有力气啊?我这几个孩子,也不成器,他们接不了……” 倪大夫这个人,从来不以私利要挟病家。 他说治不了,不是故意刁难以谋重利,而是是真的治不了。 他的医德,张氏信得过。 听他一再这么说,张氏心里清楚,这位老大夫是真的不敢治了。 “那劳烦您了。”张氏也不为难他,叫人送他回去。 “唉,不能走啊……”刑父在身后喊,“哎哟,大夫都走了,三儿的胳膊怎么办?” 邢文定在家里排行第三。 “他也治不了。”张氏说话,不容置喙,“现在去明州请大夫,来回耽误一天的功夫,只怕来不及。望县在倪大夫之下的,还有谁医术好?” 刑家请医吃药,都是请倪大夫。 其他的大夫,他们从前穷的时候请不起,后来发达了瞧不上,都没有打过交道。 刑家的人回答她:“徐逸徐大夫、刘苓生刘大夫,这二位一个出身世家,一个师从名医。” “都请来。”张氏道。 刑家的人连忙去办了。 “再去明州请几位医术高超的大夫,现在就去。”张氏又道。 她之前觉得,脱臼而已,倪大夫肯定能治好,所以没有打算去明州找大夫。现在,反而觉得棘手,只得立马安排。 “是。” 邢文定仍是哭个不停。 他哭得声音都哑了,浑身发冷汗,脸色苍白。 张氏心疼得揪了起来。 她恨不能连夜去牢里,弄死陈璟! 等了一会儿,大夫没有来,孟燕居倒是先来了。 他脸上也是紫一块青一块的。 孟、刑两家有结亲的打算,如今也是同声同气。 “文定的胳膊,还没有接上?”孟燕居看到邢文定仍在哭,不由惊愕,“没请大夫?”) 第090章 事故 邢家的下人,去徐氏药铺请徐逸,也去了刘家请刘苓生。 两位郎中都问:“是谁生病?” “不是生病,是我家三少爷接骨……”邢家的下人如是说。 徐逸和刘苓生心里,各自有了计较。 下午西街琼浆坊的打架,很快就传遍了望县的街头巷尾。徐逸在街上开药铺,人来客往的,消息最灵通。 徐逸早已知晓陈璟把邢文定的胳膊卸了。 肇事者已经被抓到了县衙。 徐逸曾经和陈璟打过交道,就是给旌忠巷陈三老爷治病那次。 那次,并不愉快。谈不上什么恶感,也没什么好感。后来,他虚心向陈璟求教,陈璟也把治病的过程,告诉了徐逸。 因此,徐逸就不和陈璟计较之前的过节。 再后来,就没有过接触。 徐逸不清楚陈璟到底有什么本事。他甚至怀疑是不是陈璟卸了邢文定的胳膊。像徐逸,他也清楚骨节所在,这并不意味着他有可能轻松卸下人家胳膊。 卸胳膊,需要武力。 “……陈二爷文弱少年,怎么会卸下邢文定的胳膊?”徐逸对传言,一直持有怀疑。他心里想着,跟着邢家的下人,去了邢府。 徐逸是郎中,病家请他出诊,他就要去。 到了邢家,发现另一个郎中刘苓生已经到了。 同行是冤家,徐逸和刘苓生并不和睦。两人在望县行医,有过多次冲突。两年前,刘苓生开方用药,结果方子开错了,他不肯承认。非要推说是药材有假。 假药的确很多。 有的药铺东家或者坐堂先生眼力不济,去药市买回来假药,也是可能的。炮制药材的。不乏能力过人者,以假乱真谋取高价。 但是。徐逸不会进假药。 徐逸和他的坐堂先生周大夫,都是经验丰富,眼力过人的。他年轻的时候失手过,买回来假药,最后却打落牙齿和血吞,自己认亏,绝不将假药放在柜上。 开药铺做生意,徐逸坚持他最后的医德。 刘苓生却不管不顾。他自己开方子出错。将责任推到药头上。病家分不清真药还是假药。既然主治的郎中说是假药,病家自然以为是假药,闹上门来。 当时,闹了一阵子。徐逸和周先生人品不错,街坊四邻都知晓,不少人站出来说话。所以,闹事不至于毁了徐逸和徐氏药铺的名声。但是影响也是有的。 那几个月生意骤减,全靠老本支撑。 徐逸是记恨刘苓生的。 刘苓生没有学医的时候,就在乡间装赤脚大夫行骗。他这个人,悟性高。医术也好,就是医德太过于败坏。偏偏刘苓生擅长钻营,人情世故处理得妥善。让病家忽略他的医德,很信任他。 “徐兄。”刘苓生看到徐逸,热情同他打招呼。 当着邢家人的面,徐逸也不好显得太过于冷漠,堪堪还礼。可想到刘苓生曾经的嘴脸,徐逸心里总有几分不快,表情也不太自然。 两人进了里卧,给邢文定接骨。 邢文定哭得快要晕死过去。疼了好几个时辰,他已经微感麻木。精神萎顿,奄奄一息。 大夫来了。下人重新扶起他。 扶起的过程中,胳膊脱臼处又疼起来。他脸色苍白,哇哇的大叫。 “轻些,蠢材!”邢文定的母亲张氏骂小厮。 徐逸和刘苓生都知晓张氏。整个邢家,都是张氏做主。这个女人很凶,一旦不如意,她就要骂人。 她从前就是个泼妇,性格暴烈。 如今走了鸿运,她堂兄成了宰执府大管事,她也因此发达,脾气更坏。 小厮们战战兢兢把邢文定扶起来。 刘苓生抢在徐逸前头,上前道:“太太,鄙人刘苓生,头一回到府上行走。我先给令郎摸骨,瞧瞧伤势,太太以为何如?” 刘苓生很擅长抓住机会。 有机会钻营上进,他都会把握。 “聒噪什么,请你来就是看病的。”张氏语气不善,倒也没什么恶意。 刘苓生道是,上前看邢文定的伤势。 邢文定的脱臼,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他的十指都僵硬了,两臂发寒。刘苓生心下明白,若是不能快点接好,往后就要留下病根的。 查看伤势之后,刘苓生肯定,这是膀骱掉伤。 看这个形势,应该是下掉。 但是再仔细一摸,刘苓生觉得不对劲。假如只是下掉之伤,肩后不会塌陷,肩骱前也不会有馒型凸起。 这是半里掉。 下掉里及半里掉,很不好接。 可是在看下去,刘苓生心里一片冰凉:不止下掉和半里掉,还有肩锁关节半脱位。假如接好下掉,锁关节的半脱位就要因挪动导致全脱位。 这怎么接? 刘苓生行医半辈子,头一回见到这么棘手的脱臼! 若是无意间的伤势,那么邢文定官人真够倒霉的,伤成这样;若是人为故意造成的,对方本事惊人啊。 刘苓生今天没有上街,暂时还没有听说陈璟和邢文定打架之事。 他不知道这是陈璟所为。 “这伤势,太过于棘手。我若是治好了,小小接骨,不能彰显我的医术;若是治不好,就要砸了招牌。看邢官人这伤情,今日出手十有八九就是砸招牌了!”刘苓生在心里默默念叨。 想到这里,再看徐逸,他就有了主意。 他故作轻松,对邢家众人和张氏道:“只是胳膊脱臼,下掉之伤,很好接的,老爷太太都宽心,三官人也宽心……” 邢家众人皆是面上一喜。 唯有张氏,面色沉静如水。 张氏最信任的大夫。是倪大夫。倪大夫说这个伤势难治,张氏知道他不曾诊断错误,反而是这位刘苓生。说得轻松随意,未必看得准。 张氏没说话。 “……那赶紧给三儿接上吧。”邢父听说儿子伤情无碍。喜上眉梢,催促刘苓生。 刘苓生却看了眼张氏。 张氏眼眸微冷,转而看向沉默的徐逸,道:“这位大夫也瞧瞧……” “是。”徐逸答应着。 他上前,同样查看伤情。 每个大夫都有自己擅长的、自己薄弱的。对于徐逸而言,外伤素来就是他的薄弱。他也苛刻钻营,可有种东西叫天赋的东西,他没有。 故而。他上前摸骨,摸了半天,只看到了下掉之伤。 半里掉和锁关节半脱位,他隐约觉得不对劲,却愣是没看明白。 又有刘苓生前言在先,徐逸想了想,最终道:“确实乃下掉之伤。” 刘苓生听到这话,心里大喜。 徐逸诊错了。 不过,转念又想,这么难的脱臼。除了他刘苓生如此高超医术能看出来,其他人不诊错才怪呢。想到此处,洋洋自得。 今天想立功很难。不担过错就很好了。 正巧啊,徐逸诊错了,那么就让他出头,把责任担过去吧。比起病家的病情,刘苓生更关心他的名声和未来。 从医是他谋生的手段,他不会为了一个病砸了自己的饭碗。 所以,刘苓生不提徐逸的错,反而推波助澜,捧杀徐逸:“徐家乃百年世家。徐大夫医术高超,鄙人半路学艺。比不上的。今日徐大夫在场,鄙人不敢露丑。还请徐大夫接骨……” 刘苓生这人。很机灵,很会说话。 一般人都很喜欢他。 但是张氏从前只请倪大夫,她先入为主,觉得郎中应该都像倪大夫那样寡言稳重,才可靠。 而徐逸,话不多,言辞也稳重,有点像倪大夫的作风,张氏更加信任徐逸。 刘苓生又在那边抬举徐逸,张氏就越发偏信徐逸了。 “既然如此,徐大夫,请您为犬子接骨吧。”张氏道,语气缓和了很多,也透出几分客气。 徐逸看了眼刘苓生。 到了现在,徐逸也感觉不太对。 这不像刘苓生的作风。 既然两人诊断一样,刘苓生怎么会把出风头的机会主动让给徐逸呢?徐逸和刘苓生打了多年交道,对他这个人是很清楚的。 只是,邢文定又大声呼痛,形状惨烈,容不得徐逸多想。 徐逸最看不得病家受苦。 既然诊断明白,徐逸上前,照了下掉之伤复位的方法,要给邢文定接骨。 接这胳膊脱臼,一个人是不容易接好的,需得找两个学徒帮忙。 徐逸出诊,只带了一个拎药箱的学徒。于是,他对刘苓生道:“刘大夫,请您也帮帮忙……” “我们两家手法不一,我是不敢偷学徐兄手艺的。”刘苓生冠冕堂皇拒绝了。 徐逸愣了愣。 这话,外行听了,觉得刘苓生这人厚道。但是医者都知晓,光看是看不明白的,需得师傅手把手教。 到了这里,徐逸越发觉得反常。 他心里,隐隐透出几分不安。 可是刘苓生不愿意帮忙,还说什么不敢偷师学艺,主动避出去,退到了外间,徐逸也没法子,只得叫了邢家一个身强体壮的小厮来帮忙。 他只需要有人托住病家即可,不需要动手,小厮可以做。 徐逸让邢文定坐起来。 他先接左膀。 先用一手与伤肢手掌相合,扣住拇指,缓缓将病家左膀向前下方拉伸,然后交给药童,让药童同样,缓缓拉伸。徐逸自己,双手按在肱骨上。感觉到了肱骨头活动了,徐逸再用拇指,扣住肱骨,奋力向上托举。 这就完成了下掉接骨。 等徐逸托举上去的时候,应该是轻微骨头合上的声音。 不成想,徐逸却听到了一声脆响,很异常。他脑地倏然一麻。 “啊!”邢文定凄厉的叫声在耳边响起。 这一托举,剧痛难忍,邢文定差点疼得晕死过去。 众人都看过去。 胳膊没有好,邢文定的锁骨处,却突兀地鼓起了一块,似骨头翘起来了。 肩锁关节全脱位了。 徐逸只感觉一桶冰水,兜头淋下,从头顶凉到了脚心。他打了个寒颤:怎么会这样? 第091章 真话 牢房里有臭虫和耗子。 黄兰卿身娇肉嫩,半夜醒了好几次,浑身发痒,又被耗子吓得大叫。 他的叫声,吵醒了四周牢房的人。 不时有骂声。 陈七也被黄兰卿吵醒几次,少不得拿脚踢他。黄兰卿颇为委屈,缩着肩膀,挪到了陈璟身边,想靠着陈璟。 “央及,你睡着了不曾?”黄兰卿害怕,推陈璟,想和陈璟说说话儿。 “睡着了。”陈璟回答,眼睛没睁,声音也无半分睡意。 黄兰卿又挪近了些,隔着彼此的被子,贴在陈璟的后背。 “别靠太近。”陈璟说。 黄兰卿心想:“你以为我愿意靠得这么近啊?两个大老爷们,贴着背睡觉,我也不舒服啊。但是我害怕,这牢房不知有没有死过人,阴森森的” 这话,毕竟有点窝囊,黄兰卿没好说出来,就道:“好好,知道的。”然后假意往旁边挪一点,其实根本没动,还粘着陈璟。 “坐牢还是蛮可怕的。”已经到了寅初,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黄兰卿毫无睡意,悄悄拉陈璟说话,“你说,我爹明日会来接我吗?” 陈璟没有接话,继续睡觉。 “若是我爹来接我,也会接你们出去的。”黄兰卿继续自言自语,“要是明晚还在牢里,我半条命都没有了。这牢房,又要添一条冤魂。” 说到冤魂,他自己吓得往被子里缩了缩。 被子里味道太冲,他缩进去的头,又伸出来。 回来折腾得不停。 离他们不远处的孙世一和陈七又被吵醒了,反而是黄兰卿身边的陈璟,恍若不觉,继续睡觉。 “你这孙子,再吵老子先踩死你,今晚就添一条冤魂!”陈七气得大叫。环境不适,大家睡意原本就轻,黄兰卿这么闹,陈七一刻也没睡踏实,头疼欲裂,也心烦意乱。 “嘘。”孙世一劝和他们,“末人别大声,一会把牢卒招来;兰卿也别说丧气话。咱们不是杀人放火,只不过和孟燕居起了冲突,又不是大错。明日也该放咱们出去。” 孟家如今有势力,和陈璟、黄家和孙家也不是寒门祚户。 关了一天,孟家的面子也足够了。 “是啊,明天会出去的。”一直没有开口的陈璟,倏然道。 他的语气分外肯定。 黄兰卿他们还以为陈璟真的睡着了。 陈璟这么突然一插话,声音虽然轻,却有点突兀,几个人心底各自一渗,都忘了再开口。 “睡吧。”陈璟又道,“要不然,明日没精神。” 说罢,他感觉到黄兰卿还贴着他,自己往旁边挪挪。 没过一会儿,黄兰卿又不着痕迹贴过来了,非要紧挨着陈璟,他才感觉踏实。 陈璟懒得再理会了。 再睡了一个时辰,晨曦从牢房上房狭小的瓦逢里透进来,丝丝缕缕的,宛如丝线缠绕。在黑暗中呆久了,眼睛特别敏感。 陈璟坐起来,伸了伸懒腰。 他这么一动,黄兰卿猛然惊醒,混沌坐起来,惊惶问陈璟:“怎么?” “天亮了啊。”陈璟道。 黄兰卿哦了声,仍是糊里糊涂的。 光线越来越浓,渐渐从牢房各处的缝隙里涌进来。牢卒也进来巡视,将最面前的小窗户拉开。 从外头进来,可能觉得牢房阴暗潮湿,异味刺鼻。 住了一夜的人,阴暗和异味已经感觉不到了。 片刻之后,牢头亲自来了。 他笑容和蔼,问:“几位官人,昨夜睡得还踏实?”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陈璟的,只关心陈璟睡得好不好。 “踏实,暖和。”陈璟笑道。 牢头就点点头。 他叫牢卒把几床薄被抱出去。这几床薄被,是额外照顾陈璟他们的,不合规矩。一会儿捕快他们来提人,被他们看到了不好。 陈七和孙世一仍在睡,此刻才醒。 “唉,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陈七拉着牢头,问。 “金县尊昨夜亥初就回到了县衙,今早就可以提审。”牢头悄声道。 县令提审,陈、黄几家可以贿赂,各显本事,能不能出去,就看他们家给得好处够不够,县尊给不给这个面子。 “知晓了,多谢。”陈璟上前答话,不让陈七再多问。 等牢头等人走后,几个人坐着。 “孟燕居那厮死定了。老子不打折他的腿,就不姓陈!”陈七恶狠狠道,“让他也吃吃牢饭,和耗子、臭虫睡一夜!” 黄兰卿和孙世一听到这话,没有同仇敌忾,而是心底各自有了怨气。 要不是陈七非要和孟燕居过不去,他们也不会身陷囹圄。 听陈七这口气,是不甘心的,还要闹事。 “要被陈末人害死了!”黄兰卿和孙世一心里都这样想,微微侧过脸,不太想和陈七说话了。 “是不是?”陈七说完,见没人附和他,有点郁闷,就推了推身边的陈璟。 “嗯。”陈璟答应。 “嗯什么?”陈七反问。 “孟燕居啊,那厮死定了。”陈璟道。 “就是。”陈七哈哈大笑,“央及,到时候你还帮我!你也把孟燕居的胳膊下了,让他知道陈家的厉害。” “不用下他的胳膊,他也知道陈家厉害。”陈璟笑道。 陈七并不懂陈璟在说什么。 他完全是很简单粗暴的以为,陈璟也想打孟燕居一顿,不由哈哈大笑。 孙世一和黄兰卿惊悚看着陈氏这对兄弟。 他们正说着,倏然牢门打开,衙役又押了个人进来。 那人,被关到了陈璟斜对门的监牢里。 新的犯人来了,大家不免好奇,都伸头去看。 “咦,徐大夫!”陈七看清了新来的囚犯,吃惊道。 徐逸是旌忠巷的行走郎中,每个月都要往陈家去一两趟。虽然他衣裳皱巴巴的,头发未散,陈七还是能一眼认出他。 “你犯了什么事?”陈七又问。 徐逸刚刚进来,眼睛还不适应牢房里的昏淡光线,听到有人叫他,只觉得声音熟悉,愣是没想起是谁。 好半晌,他才看清陈七。 “七少爷啊。”徐逸颇为尴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满面窘迫。 陈七点点头,又问:“你犯了什么事?” 徐逸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 陈璟也伸了伸脑袋,看了眼徐逸,问道:“是不是去邢家治病了?” 徐逸看到陈璟,一时间百感交集,连声道:“央及少爷,哎呀是您啊,哎呀” 陈璟笑了笑,道:“对不住,是我害了您!” 陈七几个人云里雾里,不解何意。 他们都看着陈璟。 陈璟解释道:“我昨日不是下了邢文定的胳膊吗?邢家找大夫去接骨。那伤,谁接谁倒霉。这不,徐大夫就惹事了”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黄兰卿等人更加糊涂了。 “为什么谁接谁倒霉啊?”黄兰卿问。 “因为接不好,反而会害得邢文定伤势更重,能不倒霉吗?”陈璟道,“是不是,徐大夫?” 徐逸直叹气。 黄兰卿几个人愣了愣。 他们一开始都以为陈璟是吹牛。 此刻,他们心里五味杂陈,看陈璟的目光,都带着惊愕。 陈璟昨晚跟探监的李八郎说,邢文定那胳膊,谁也接不好,除了陈璟自己。今日,邢家就把大夫投入监牢。 足见,陈璟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央及真的这样厉害啊”黄兰卿和孙世一都在心里感叹。 而陈七,注意力和别人总不在一个地方,于是他怒道:“接不好伤,就把人投入监牢?邢家欺人太甚!” 徐逸半句都不想辩解。 他昨夜被邢家关了半夜的柴房,一早就将他送官。此刻,徐逸心里万念俱灰。他不怪打伤邢文定的人,也不怪刘苓生捧杀他。他只恨自己学艺不精,更担心病家那条手会不会因他而毁了? 邢家把徐逸送入监牢,而徐逸担心的,仍是邢文定那条胳膊。 —☆—☆— 金子初金县令,昨日去了姚江,并不是公事。 他是喝酒去了。 黄昏时分,他启程回家。到了望县,已经亥初。家里的管事告诉他,昨日孟官人把几个小混混投入了牢房。 县衙的大牢里,每天都要关些街头闹事斗殴的小混子。 金子初也不上心。 喝多了酒,又是车马劳顿,他身子疲惫,在小妾温柔乡里缠绵半晌,就沉沉睡着了,一觉睡到了辰正。 然后小妾推醒他,说外头的鲍捕头来了。 “邢家的管事,押了个郎中来,说那郎中要害死他们家三官人,让关到牢里,叫他吃点苦头。”鲍捕头兴奋道。 有点家底又无权势的人,关入牢里,不耗光他们的家财,是不会放出的。 徐逸有间药铺。这中间有油水,鲍捕头心花怒放。 “什么郎中啊?”金子初问。 “徐逸,那个徐氏药铺的东家。”鲍捕头答。 金子初微愣。 徐逸曾经给金子初请过脉。脉息好,医品也好,金县令对徐逸印象不错的。徐逸自己开药铺,逢年过节也会给金县令下礼。 金子初有点不忍心。 “先关起来吧。”金县令亦不知到底何事,暂时没什么想法,让把人先押入大牢,回头再看看。 若不是罪大恶极,金子初不打算太为难需徐逸。 鲍捕头吩咐捕快去去。 第092章 突发疾病 “昨日抓了几个小混混?”金县令处理完徐逸的事,又问鲍捕头。 他昨日没上心,今早才知道,那几个混混是同孟官人打架。 孟家的事,还是要用心处理的。 鲍捕头忙上前,声音压得更低了:“是啊,大人。昨日,几个人和孟官人当街打架,把孟官人打得鼻青脸肿。一个是黄兰卿,一个是陈末人;另一个是陈举人的兄弟,还有个是孙家的,不知叫什么。” 听到“黄兰卿”这三个字,金县令眼睛微亮。 黄家的人啊。 那就意味着,又有笔横财。 最近时运不错。 “那个陈举人的弟弟,把邢家三官人的胳膊给下了。”鲍捕头又道,“听说邢家满城找大夫。” 金县令眉头轻蹙,道:“无法无天,在我的眼皮底下闹事,反了他!”陈举人杳无音信,已经三年了,多半是早死在外头。陈举人家财稀薄,没有油头,金县令从心底就放弃了陈璟。 “是啊,简直无法无天!”鲍捕头道,“邢家的意思是,别叫那小子再出来了。” “哦。”金县令意味深长感叹了下,“小孩子玩闹,让陈氏把牢底坐穿,也有些说不过去啊。” “邢家叫人送了五千两银票,已经交到了程姨娘手里,说程姨娘贵降的寿礼。”鲍捕头声音更低。 金县令眯了眯眼睛。 邢家有个在相府做总管事的亲戚,可以气势压人的,可他们如此懂事,知道孝敬县令,金子初很满意,笑道:“他们也太客气了,一个小妾生辰,送这么重的礼。” 大家心知肚明。 “邢家这是敬重大人您。”鲍捕头说。 金县令摆摆手,道:“他们懂事,我心里有数了。你去牢里吩咐一声,等会儿提审的时候,陈举人的弟弟就不要来了,将他扣下吧,往后就住在牢里。” 往后住在牢里 这就是一辈子出不去的意思。 关上几年,再以后,他是生是死,只怕陈家自己人都不关心了。不过是举手之劳,金县令坐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鲍捕头道是,喜滋滋去了。 邢家管事的拜托鲍捕头帮忙周旋,也给了鲍捕头一百两银子的酬谢。鲍捕头往日帮县令跑腿。县令得了好处,也会额外分给他一点。 他两头沾油水,自然跑得很起劲。 金子初也满意。 心情极好。 前几日,金子初往明州送礼,见到了杨之舟。后来,杨家的下人传出来话,杨大人赞说几位知府、县令政绩优越,是治理能臣。 望县可能在其中。 虽然只是可能,只是有点口风,金子初也乐疯了。 他知道这是有七八成的可能了。 官场上说话,不可能说满。有了一点口风,事情就办成了一半。 京里来个大人物,可能是某位王侯家的贵公子,金子初送了二千两的礼,心疼不已。没想到,效果显著。刚刚回到望县不久,这些富户子弟又闹事。 金子初又可以趁乱得利,那笔钱又能回来了。 最近的运气,好得难以置信。 丫鬟端了茶上来。 金子初轻轻呷了几口,茗香满齿,绵柔香醇的茶滋润了喉咙,金子初不由哼了几句诗词。 快到了开堂时辰,金子初准备更衣。 “大人,沈大才子到了前堂。”衙役进来回禀道,“听说今日要审的犯人中,有个是沈大才子的挚友。” 金子初一愣。 他没想到沈长玉会来。 沈长玉在整个两浙路文坛,都是有地位的。第一才子之称,早年就落到了沈长玉头上。金子初自然愿意和沈长玉攀交情。 只是沈大才子在望县的日子少。 旁的不说,沈大才子的一副字画,现如今就能卖到千金。 “请他进来。”金子初道。 “沈大才子说,他不敢打搅大人。他在前堂,听听这桩案子怎么断。”衙役道。 金子初眉头微蹙。 他又问衙役:“哪个犯人是沈大才子的挚友,怎么没听说过?” “就是昨日和孟官人打架被关进来的,叫陈央及,陈举人的弟弟。”衙役回答道。 金子初心里微震。 原来是那个孩子啊。 可惜啊,邢家已经吩咐过了。 金子初冷笑了下,道:“那就让沈大才子在前堂吧” 然后他进去更衣,准备升堂了。 官衣帽靴穿戴整齐,金子初到了大堂,准备升堂断案。 来围观的人不少。 昨日陈末人和孟燕居打架,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所以,他们今天都来看热闹,作为谈资。 人群里,金子初看到了沈长玉。 他心里有点遗憾。 要不是邢家先吩咐过了,金子初真愿意给沈长玉这个体面,结交沈长玉这个朋友。但是,邢家有人在宰执府做事,这中间牵扯太大了,金子初可不敢得罪。 目光一扫,金子初倏然微愣。 “贺辅仁?”金子初在人群里,看到了望县首富贺辅仁,和他的长子贺提。 贺家财力惊人的。 这些年,贺辅仁的长子精明能干,兄弟们也能支撑一方,身为家主的贺辅仁反而神秘,很少露面。 “他也来看热闹?这有什么热闹可看?”金子初心里疑惑。转念又想到,关进来的犯人里,有两个陈氏子弟。 而陈氏,和贺家是姻亲。 但是姻亲归姻亲。一个姻亲,跑到县衙大堂来做什么?要来,也应该是陈家的人来。这不,陈家的陈瑛已经到了。 贺辅仁父子的到来,让金子初愕然。 金子初心思未定,又在人群里扫视一眼。 他看到了明风。 金子初一眼就认出了,明风是跟着杨之舟的那个小厮。金子初在明州喝酒那次,见到了明风,认得出来。 为什么杨之舟的贴身小厮,会在望县? 而且今天会出现在这个大堂上? 到底出了什么事,让这么多反常的人,一齐聚集? 金子初深觉自己有点混乱了。 他理了半天,仍理不出个头绪了。 好在,金县令此刻,擅长应变,于是他吩咐衙役去提人的时候,特意道:“将四位烦人,解押上堂来。” 鲍捕头就懵了。 “怎么回事,县令是忘了方才的话?”鲍捕头在心里打鼓,然后使劲给金县令使眼色。 金县令没有理会。 等四个人押上了的时候,金子初特意看了下堂外几个看客的眼神。 他们,都将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 循着目光,金县令就看到了陈璟。 他脸色大变,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上次在杨家的宴席上,金县令是见过陈璟的。 “金大人是怎么了?”堂外的人嘀咕。 “是身子不太舒服吧,脸都变了色”有人猜测。 金子初大声咳嗽。 最后,他的咳嗽声越来越大,几乎直不起腰来。 “大人!” “大人!” “县尊大人生病了。”看客们不由跟着担心。 于是,鲍捕头和衙役,搀扶县令下去歇息。大堂退堂,看客们被驱散,犯人重新关押。 大家都一头雾水。 “县尊大人这是重病吧?”有人担心道。 金子初和其他当官的人一样,有点贪婪。但是他的政绩,是有目共睹的。这些年,望县安居乐业,没有大的冤假错案。加上老天爷保佑,没有大灾荒,百姓的日子都过得去。 在这个年代,老百姓是很容易满足的。 所以,金子初在百姓心里,是个还不错的县令。 万一他病死了,不知谁接任,反而叫人担心。 沈长玉、贺辅仁有点惊讶。 他们看得出,金子初是因为案子不好审而装病退堂。 可是为什么,他们不知晓。金子初会卖沈长玉或者贺辅仁面子,却不会因他们而吓得案子都不敢审下去了。 只有明风清楚。 明风笑了笑,准备回去,把这件事告诉杨之舟,请老爷放心。 金县令是个上道、有眼色的人,这点明风很满意。事情,最好私下里解决,不要闹大,否则老爷住在望县也不安生。 县衙的后堂。 “啪!”清脆一扇耳光,打在鲍捕头脸上! 鲍捕头懵了。 懵了一瞬,鲍捕头心里也知道自己办错了事,害得金县令装病退堂,心里发憷,连忙道:“大人!” “蠢材!”金子初不解气,又踢了鲍捕头两脚,“你办的好事,你办的好事!” 然后又喊了下人,“去,把程姨娘叫来,让她把邢家送的寿礼拿出来,快!” 鲍捕头终于明白了。 是邢家那件事没有办妥。 “大人,您这是”鲍捕头想不明白。邢家的大太太,是宰执府上总管事的堂妹啊。那位总管事,京里的官员都要捧着,大人也很想和他攀上交情。 怎么现在翻脸? “你这个蠢货!”金县令气得大骂。 程姨娘很快把银票送出来。 金县令丢到了鲍捕头跟前,厉声喝道:“你居然敢私下里替本县受贿!你等着,等本县回来,再收拾你!” 说罢,金县令大步走了出去。 他去了牢房。 牢房里几个人,也是挺不解的,不知道那县令为什么突然发病。 “央及,你不是学医吗,县尊是不是急病,他可是要病死了?”陈七问陈璟。 陈璟笑了笑,道:“不是急病,他没事的,七哥无需担心” 他们正说着话儿,只见金县令进来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 黄兰卿和孙世一则恭敬站了起来。 陈七和陈璟也起身。陈七见金子初面色正常,不似方才那样咳嗽,不免惊讶:“大人,您的病好了?” 第093章 恭敬(加更感谢eastsunrise0一万打赏) “大人,您的病好了?”黄兰卿也没有反应过来,和陈七几乎异口同声问。 “陈公子,一点小误会!”金子初不理会陈七和黄兰卿,只给陈璟行礼,“小误会,小误会!下官昨日去姚江吃酒,回来才知道那些蠢材闹了那么大的笑话,让陈公子委屈了!” 陈七和黄兰卿等人,惊愕看着金子初。 金子初一县父母官,居然给陈璟行礼? 几个人下巴都掉了下来。 “……金大人客气了。陈央及一介草民,您别自称下官,这是折煞我!”陈璟笑道,“昨日之事,的确有点误会。” “是,是,是!”金子初连声应和,“都是误会。这不,下官亲自请几位官人出门。若是不嫌弃,鄙府已经备好热汤酒席,几个官人梳洗一番,再回家,如何?” “啊?”陈七错愕出声。 不仅仅要放了他们,还要设宴给他们赔礼道歉? 为什么啊? 陈七感觉自己,好似在梦魇里。 不止是他,黄兰卿和孙世一也偷偷掐自己大腿,看看是不是做梦。“……金大人,不用麻烦了。”陈璟笑道,“您若是不介意,我们想先回家,家里的人都担心。改日再登门道谢。” 金子初也大大松了口气。 有时候,请佛容易送佛难。 要是这些孩子年轻气盛,吃了亏不肯罢休,赖着不肯走,金子初就要彻底得罪了杨之舟。陈璟到底是谁,金子初那么精明。他已经猜到了几分。 可是,他不在乎啊。 他只要杨之舟说他“政绩优越”,就足够了。他是万万不敢得罪陈璟的。 现在。这佛自己愿意走,金子初简直要放炮欢送。 “当然。当然!”金子初连忙道,“快请,快请。” 他恨不能亲自搀扶陈璟出去。 “真……真让我们走啊?”黄兰卿到现在仍是不敢置信。 这是不是有阴谋啊,黄兰卿想。 为什么县令这么卑躬屈膝,送他们出去?在大堂的时候,县令还装病,不肯审案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都透着诡异。 “黄官人,您也快请。”金子初听到黄兰卿反问,立马恭敬请他也出去。呵呵,做梦都没有做过这么美的梦。 好奇怪。 陈末人的反应,和黄兰卿差不多。孙世一比起他们俩,算有点见识的。但此刻的事,已经超出了孙世一的想象,他也惊呆了。 陈璟走在前头。脚步稳健;身后跟着陈七、黄兰卿和孙世一,呆若木鸡,似被人牵着魂走出去。 “唉唉。央及少爷……”斜对面牢房里的徐逸,方才还在自怨自艾,不知怎么办。然后,他也惊呆了。 见陈璟几个真的要出去了,徐逸不由喊一声。也许,那县令脑袋一犯浑,把他也放了呢? 陈璟回头,笑道:“徐大夫。” 金子初也回头,看到徐逸。问陈璟:“陈公子认得徐大人?”他在试探陈璟的意思。 “认得的。要说他入狱,也是冤枉得很……”陈璟道。 陈璟话还没有说话。金县令就大声喊牢头:“快开了牢门,将徐大夫放出去。好生送回家。都是误会!” 陈七和黄兰卿几人好不容易合上的下巴,又掉了下来。 县令大人,你这么巴结陈央及,是病糊涂了吧? 你真的没有发昏? 等会儿你醒过来,会不会再把我们抓回来? 陈央及对你用了什么诡异手段吗金县令? 黄兰卿几个人,挠心挠肺想知道,是金县令今日发疯了,还是陈央及迷了他的神志,让他这么办事。 但是,他们怕问了,这县令就醒了,他们也回不去家。 回家要紧,这鬼地方,他们是再也不想多呆了。 于是,大家使劲忍着这股子疑惑,出了大牢的门。 娇媚慵懒的日头,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心里也明亮。心路阴霾一扫而空,似有花影摇曳,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几个人都舒了口气。外头真好,牢里好惨。 远处,有马车缓缓驾过来的声音。 八宝华盖浓流苏的马车,车顶缀了几颗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繁茂盛绽的花,锦绣华丽。 马车停下,翩翩公子从马车上跳下来,先给金县令作揖:“县尊大人。” 他是沈长玉。 沈大才子这座驾,太过于华贵,他难得用一次。他上前,和陈璟见礼:“央及受苦了。县尊大人英明神武,已经查清了央及是冤枉的,真是公正严明。央及跟县尊大人道谢了吗?” 他口口声声称赞金县令。 金县令也是很受用的。 受用之余,金县令也觉得震撼:原来,沈大才子真是为了陈央及而来。那么,方才贺家父子,是不是也因为陈央及? 这个陈央及,杨之舟都将他奉在首席,亲自敬酒陪酒。现如今,望县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皆联袂来保他! “沈长玉!”陈七忍不住低呼。 沈长玉可是陈七最敬佩的人之一。陈七都不知道,沈长玉私下里和陈璟交好。 “末人。”沈长玉笑了笑,回头看了眼陈七。 陈七几乎要跳起来。 沈长玉知道他的名字呢。 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反而怔怔的。 黄兰卿和孙世一又被震撼了一回。 那边,陈璟跟金县令道谢,然后上了沈长玉的马车;陈七和黄兰卿、孙世一犹自愣是,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上去,就听到陈璟喊:“你们不走啊?” 陈七和黄兰卿、孙世一如梦初醒。连忙爬上了马车。 这马车宽敞,但是坐满了五个人,也显得拥挤。 徐逸是挤不上来了。 陈璟又伸头。对徐逸道:“徐大夫,咱们不同路。就此别过了。您自己回去,可走得动?” 徐逸忙道:“不麻烦,我自己走回去即可……央及少爷,您保重。” 陈璟点点头。 沈家的马车,缓缓掉头,从县衙牢房门口离开。 等他们走后,金县令才敢确定,自己真的把烫手山芋丢了出去。大大喘了口气。见徐逸还在这里,又吩咐衙役:“送徐大夫回去。” 徐逸吓一跳,以为是要送他回牢房,忙道:“县尊大人,我的确冤枉……” 金县令见徐逸会错了意,笑了笑,也不再客气,摆摆手道:“本县原想叫人送你回家的。既然如此,你自己走回去吧。” 不再理会徐逸,金子初自己回了县衙。 他坐在中堂的椅子上。心里仍是不平静。 杨之舟的小厮在望县,跟着杨之舟的陈璟在望县,那么。杨之舟…… 想到这里,金子初心里发烫。 杨之舟一定在望县! 整个两浙路的官员为了巴结杨之舟,恨不能赔上身家,眼都红了。可最后,那么大的好运,居然落在金子初头上! 难道,他的前途就这样展开了,他的好运就这么来了? “运气,运气啊!”金子初感叹。“不成想,算命的说我四十五上要走个大运。刚过完生辰。好运就如约而至?” 望县城里,沈长玉的马车过街串巷。 沈长玉先送了黄兰卿。再送孙世一和陈七。 陈七请沈长玉到家里坐坐。 “改日。”沈长玉笑道,“不是还要送央及吗?” 陈七不再客气,自己回了家。 结果,在家门口,遇到了陈二。 陈二刚刚从县衙回来。县令退堂之后,陈二等了一会,看看什么时候重新升堂,而后听闻今天不升堂,陈二才回家。 在大门口,遇见了一辆华贵马车,陈二也微讶。 下了车,才看到往里走的陈七。 “站住!”陈二大声喊陈七。 陈七见站定了脚步。 陈二上前,见他衣衫褴褛,脸上带伤,还以为是被牢卒打了,蹙眉道:“昨夜县令审讯你们了?” 陈七低头看了看,道:“不是,这是和孟燕居打架的。牢里没事,还送了肉给我们吃。”说罢,又补充一句,“是贺家三姑夫和沈长玉派人送的。” 陈二愕然。 他知道,这不可能是送给陈七的。 “仔细说说!”陈二道。 陈七心想,怎么不关心我,只顾问这些琐事?但是二哥还没有开始骂他,陈七觉得逃过一劫,自然不敢多提,连忙把陈二想知道的,都告诉了陈二。 陈二微带沉思。 “陈央及……”陈二想到县令装病,心里震动。 为了陈央及…… 难道是陈璋有了新的消息,县令知道了,而旌忠巷不知道? 陈二往里走的时候,一直在沉思,紧锁眉头,没有再开口说话。 而陈七以为二哥生气了,也不敢说话。 兄弟俩默默走回了内院。 沈长玉的马车上,只剩下陈璟和沈长玉。 陈璟跟他道谢:“昨日叫人送饭,已是感激不尽;今日又道县衙,更是恩情,陈央及铭记了。” “没出上什么力……”沈长玉笑道,“今日县令释放央及,功不在我。” 沈长玉很聪明,知道自己的分量。 陈璟笑笑,没解释。 “别回七弯巷,直接去趟邢家。”陈璟对沈长玉道,“事情还没有解决,回了家也不安生。” “邢家?”沈长玉拧眉,“我陪着你去?” 陈璟看了他一眼,笑道:“也好。不过,邢家可不会看着你是大才子,就给你体面,你去了也没用。” “我去长长见识。”沈长玉笑道,“不是去撑场子。” 陈璟笑,不再拒绝。 马车就往邢家而去。 第094章 博取信任 邢文定的胳膊,是昨日午后被陈璟拗断的。 到现在,已经快十个时辰了。 再耽误下去,他的胳膊就真的要废。 陈璟到了门房上,报了姓名。 邢家下人就知晓,是卸下他们家三少爷胳膊的那个人,立马吓得后退几步,然后几个人起了防御,生怕陈璟是打上门的。 “……去说一声,我是来接骨的。”陈璟道,“别再耽误。你家三官人那胳膊,整个两浙路无人能接,除了我。” 小厮们相互看一眼。 然后,小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对其他小厮道:“你们守着,不准他踏入半步,我去请示太太。” 小厮们恭声答应。 片刻,就听到了环佩叮铃的声音。一个穿着大红金枝线叶纹长褙子的妇人,在一群仆妇家丁的簇拥下,疾步往大门口而来。 她个子高挑,面颊消瘦,抿唇不语的模样,显得凶狠。 她上前,横眸打量陈璟和沈长玉,然后将目光落在陈璟身上,问道:“你便是陈央及?” “是啊,太太。”陈璟笑道。 张氏凝眸,细长柳眉微蹙:金县令把她送的银子退回来,释放陈璟,令张氏心底愕然,不知陈璟到底什么来头。 听下人说,陈璟不过是举人的弟弟。 而那个举人,已经失踪快三年。 如今亲眼见这孩子,削瘦颀长。面色微白,说话带笑,像个斯文的读书人。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个孩子,随手把她儿子的胳膊卸了,那伤得那么厉害。 “你登门,是热闹的?”张氏又问,冷然里添怒。 “不是,是来接骨的。”陈璟道,“令郎的胳膊。再不接上,以后真的要留下病根的。我卸下的胳膊,自负整个两浙路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只好亲自登门了。” 张氏听了,怒从心底起,冷笑道:“既然承认你是行凶,又亲自上门。今日就是有去无回。你会好心来接骨?” “我是个要讲道理的人。”陈璟笑眯眯道。“下令郎的胳膊,是令郎用鞋子砸我,我给他点教训,让他知晓出门在外,轻易莫要惹事。 我只要他得到教训,吃点苦头,没想废了他的双臂,所以。亲自登门来接骨。再说,我敢来。自然就能回,我怕什么呢?” 他多此一举的话,没什么说服力。 倒是仇恨拉得妥妥的。 张氏气得变了脸。 “好,好!”张氏气急反笑,“你送上门找死,便成全了你!” 然后一挥手,对小厮们,“把他绑进去!” 张氏不知道陈璟会医术。倪大夫说下邢文定胳膊的人医术更高,张氏并未听进去。她只当陈璟是故意上门炫耀嘲讽的。 毕竟,金县令没给邢家面子,反而放了陈璟,这说明陈璟有其他门路。 年轻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一点得意就忘形了。 “太太,陈兄的确是好意。”沈长玉见要打起来,忙在一旁道,“况且,陈兄医术高超,无人不知。您府上,现在应该有几个大夫,您何不去问问,望县陈央及,可有人不知晓的?” 沈长玉帮陈璟造势。 他也不清楚陈璟在杏林界是什么地位。关键时刻,就是要说大话。 张氏微微一顿。 “是啊,我真的会医术。”陈璟认真解释,“也是好意登门接骨。若我存心看邢家笑话,大可不必前来。等你们上门求我,不是更体面?” 张氏心里又是一愣。 这小子说得不错,邢文定那胳膊,大夫们都束手无策。 徐逸尝试了下,令邢文定胳膊伤势添重,后来的大夫就更加胆怯了,至今在杵在内宅,相互推辞。 陈璟如果心里再狠一点,大可不必前来,等邢家去求他。 这孩子的话,虽然听起来有点嘲讽,可是放下心里的怒气和偏见,张氏也承认,陈璟没有夸大其词。 真的没人可以接那骨。 “……太太别怪我造次。我瞧着您的面色,猜想您有点小疾。您的小病,差不多每隔三个月就要发病一回。 发病之初,是口内上火溃烂,然后往其他地方挪,往回反复,折腾了您至少有五六年之久。”陈璟又道,“这几年请遍了名医,也吃了不少的药,总是无法根除。因为这病,太太也时常心烦易怒。” 张氏脸一下子变了。 她那削瘦单薄的肩头,微微一僵。 仿佛大白天见鬼。 她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她这些年,的确饱受溃烂之苦。每次发病,先在口内,而后,往女人最私密的地方转移,疼得她坐卧难安。 她请医吃药,每次口内溃烂渐渐好了,下面的溃烂就会更加严重。 张氏一介女流,郎中又都是男子,她不好贸然提及私密处的伤痛。可是郎中们,也没有留意到,无人问及,张氏就更加不好提的。 陈璟是第一个,说到了这话。 因为他是个孩子,张氏没有感觉被调戏,反而似久渴遇甘泉。 她不知该怎么回应陈璟的话,故而愣在那里。 “……太太,还绑不绑?”身后的管事,见张氏发愣,似乎在思虑什么,小心翼翼上前询问。 张氏猛然惊醒,回身道:“胡说什么!请陈官人进门,给三官人看病。都散开!” 管事和小厮都惊呆了。 他们家这位太太,易怒暴躁,却很不容易讨好,谁说巴结好听的话,太太都冷冷反驳。 而这位自称郎中的陈公子。不过随意几句话,太太就转变了态度。原先要绑了打死他,现在却要客客气气迎他进门。 这是什么本事啊? 沈长玉也看了眼陈璟。 陈璟整了整衣衫。笑着,踏入了邢家大门。 他和张氏并肩而行。 张氏忍了又忍,低声问他:“你方才说的……我的病……是你看出来的?” “望其形,知其病所在,此乃神医。我做不到如此,但偶然遇到熟悉的病,看看病家的面色形状。也是能诊断的。”陈璟声音也低,“太太莫要担心,也别觉得难堪。我私下里给太太配药诊脉就是了。” 张氏回神,心里总感觉怪怪的。 她仍是觉得尴尬。 尴尬归尴尬,病痛发作的时候,生不如死。她也想治好。她之所以从未和郎中们提及。是想如果郎中医术高超,应该能看得出她的隐疾。 既然郎中看不出来,只怕也治不好,张氏说出来反而叫人嘲笑。张氏如今算是邢家的当家人,她的声誉很重要。 她没有再说什么,领着陈璟往前走。 到了邢府内院,邢文定的房间里,已经侯着好几位郎中。 其中几位。陈璟都认识,打过交道。像刘苓生、倪大夫和龚至离,皆在场。 “陈公子!”龚至离上前,和陈璟见礼。 “陈官人啊。”倪大夫也笑呵呵的,和陈璟说话,“也请你来接骨?正巧再露一手给我等瞧瞧……” 倪大夫知道是陈璟卸了邢文定的胳膊。 他昨日不知道,后来回家就听说了。 他故意不提这话,只说是陈璟登门问诊。 刘苓生微微不自然,撇开了头。 “是谁啊?”在场的,还有几位郎中,是从明州请过来的。 “陈璟,陈央及啊。”龚至离回答,语气理所当然。好似说到陈璟,就该知晓是他的生平,否则就是孤陋寡闻。 “治好杨老爷的那位陈神医?”有人回答。 陈璟治好杨岱舟的病,杨之舟派人宣扬,其他地方可能还没有听说,明州城内普通百姓也不太关心,可是郎中们却是都知晓了。 今日来的,都是明州的大夫。 “原来是陈神医,这样年轻,真是天纵奇才。”有人上前见礼。 张氏和邢家众人都瞧见了,各自心底愕然。 “原来这位是神医。”邢家的人想。 张氏则想:“这孩子这么有名气,怪不得他卸了文定的胳膊,其他人接不了。那么,我的病也有救了?他和文定的恩怨,是这孩子狠毒了些,可到底怎么回事,还是要仔细问问文定……” 她之前一直怪陈璟。 此刻,她却想到了两个人打架,可能两方都有错。 她儿子在外头嚣张,张氏是知道的。可能真的是邢文定先惹了陈璟,陈璟才下狠手。如此一想,陈璟有错,倒也罪不至死。 “陈神医,莫要再耽误了,快给三儿接骨吧。”邢父听说是位神医,连忙要请陈璟进内室。 陈璟坐牢的事,都是孟燕居和张氏打点。 邢父并不知道邢文定的胳膊是被眼前这个少年卸的。他只当陈璟是来救命的,故而恭敬客气,想把陈璟迎进里卧。 “是啊,陈神医,三官人的胳膊不能再耽搁了。”其他人也道。 陈璟却看了眼张氏。 他们整个邢家都是张氏做主。 张氏点点头,道:“快去给三儿接骨。之前的话,往后再说。” “好。”陈璟答应着。 邢父连忙领着陈璟,进了里屋。 其他几位大夫也想见识见识,等张氏先行之后,也跟着进来。 陈璟进来,一直守在这里的孟燕居,豁然站起身,满面怒容道:“你你你……你怎么出来了?” “怎么了?”邢父一头雾水。 “就是他,他折断了文定的胳膊!”孟燕居声音尖锐,丝毫不见往日温文尔雅,“他包藏祸心!” 邢父惊愕,明州来的几位郎中也愕然。 第095章 接好 邢父这人,小时候性格就软糯善良,比女孩子还有乖巧;而后家里穷,到了二十六岁,才讨了张氏为妻… 张氏当初是逃难到望县城里,是邢家的远房亲戚。她嫁给邢父,除了报恩,也是真心爱慕这个人。 性格暴烈的女子,自然喜欢温和点的男子。 喜欢是喜欢,成亲后的张氏,依旧嚣张霸道,家里什么事都要她做主。 邢父原本就是不爱管事的性子。张氏愿意一把手抓,邢父乐得享福。后来,他们租赁铺子开纸马店,也是张氏的主意。 所以,邢父此人,为人处事没什么远见,疼媳妇,疼孩子,小富即安。家里的事,上上下下都是张氏打点。 这几年,邢家因为张氏的堂兄而陡发横财,邢父生活无忧,就更加不管事,什么都交给张氏,他只在家里摆弄些小玩意,逗逗两岁的长孙,另外就是宠爱邢文定。 听说陈璟就是折断邢文定胳膊的人,老好人邢父生气了,脸涨得通红。 他一辈子没有与人起过争执,现在也不会骂人,半晌才憋着说了句:“你这孩子,心思也太坏了,怎能这样欺负人?” 其他郎中们,心思和邢父完全不同。 他们看过邢文定的伤,都心知肚明,这样的伤势是需要很高的医术和武力,是实打实的功夫,并不是什么巫术。 若说陈璟在明州的声誉,有些人并不服。只是巴结杨家才恭维陈璟。 此刻,他们已经心服口服了。 心服口服之后,看陈璟的目光。越发带着探究和疑问。 一个人的医术,不仅仅需要他自身的努力,也需要他师傅或者家族的积累。这个年代的医术,没有公开的课堂,都是自己拜师,或者传承家学。 “他师傅,到底是谁啊?”明州的郎中们。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他们都看着陈璟。 气氛突兀的静了下。 孟燕居开口,打破了屋子里诡异的安静:“邢伯伯,陈家就没一个好东西!陈央及。不是坏心思,他是会巫术!” 郎中们笑了笑。 一个人的医术好到被人误认为是巫术,这也是一种肯定吧? “巫术?”邢父讶然,往后微微退了一步。 “就是巫术。上次在婉君阁。他诅咒我。然后我就发病了。”孟燕居继续道。他跳脚的模样,不见往日的风流倜傥,反而有点娇憨。 邢父啊了声。 郎中们觉得好笑。 龚至离至今仍不知道陈璟是怎么做到的。 “燕居,你过来,我有话问你。”张氏倏然开口。进屋之后,张氏就没有说话。直到此刻孟燕居变脸,她才冷冷道。 她瞳仁比旁人黑,冷静说话的时候。气势骇人。 孟燕居怔了下,声音戛然而止。 他比较怕张氏。 再说。整个望县,谁不怕现在的张氏?从前张氏的堂兄没有回来,大家都忌惮这女人三分,现在更添了敬畏。 “是。”孟燕居低声道。 “陈公子,你给文定接骨。”张氏对陈璟道。 她说话的时候,总是透出威严,不容置疑。 陈璟点点头。 张氏又对邢父道:“有什么事,回头再问。三儿的胳膊要紧。” “嗳。”邢父答应了声。 张氏就带着孟燕居,走了出去,把这里交给了陈璟和郎中们。张氏虽然为人强势,却懂得轻重,郎中们心里都明白。 陈璟上前,叫人把邢文定搀扶起来。 邢文定疼了快一天,已经奄奄一息,睡着了。 下人搀扶他坐起来,他就醒了。只是眼皮没有力气睁开,他阖着眼,忍着那疼痛。他真的疼得麻木了。他的手臂,发凉,十指已经僵硬。 坐定之后,他难得睁了下眼睛,看了眼陈璟。邢文定只感觉面熟,已经记不起陈璟就是昨日打他的人。 他和陈璟也没有深仇大恨,只是时常听孟燕居说起陈璟和陈七。 故而他看到陈璟,心里不满,身边没有东西,就脱了鞋子砸陈璟。 陈璟长什么样子,他都没有看清。 “要怎么接?”倪大夫问陈璟。 倪大夫想了很久,仍是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陈璟叫倪大夫和龚至离上前,帮个忙。 陈璟抬起邢文定的左边胳膊。因为徐逸接骨,导致支骨全脱位,肩头已经翘起一块,疼得最厉害。 “龚大夫,把病家的胳膊托直、托平,不要放下。”陈璟吩咐道,“倪大夫,您扶住他的另一条胳膊,我这就要动手了。” 龚至离和倪大夫都点头答应。 两人一个托着左臂,一个扶住右臂,目不转睛看着陈璟;其他的大夫,也全部挤到了床前,仔细盯着陈璟的手法。 陈璟的左手,先按在邢文定凸起的支骨上,拇指在肩后,其余四指在肩前方扣住伤侧关节;他的右手,拇指同样在肩后,四指拿住伤骱。 他的手法,也没什么惊奇的。 只是,他两只手,同时拿住了两个伤位,似乎力道不足。 “一只手接骨吗?”龚至离心里微愣。 却见陈璟深吸一口气,微微用力。接着,就是清脆的咯噔声,骨头接上了。 两处伤位,一齐接上。 大夫们顿时就惊住了。 他们沉默良久。 “……原来靠的不仅仅是技巧,还有力道。陈央及双手两处伤骨,需得力道恰到好处,才能接得如此顺利。”龚至离赞叹道,“若有技巧。没有力道,肯定会到处另一处脱位;若只有蛮力,没有这手法。也接不到如此好处。” 龚至离的见识,其他郎中也有。 “哪怕看见了手法,也学不会。这套手法,主要靠力道。”倪大夫则想,“这孩子,学得杂又精,真是奇才……” 陈璟没等他们反应。转而照相同的方法,把邢文定另一条胳膊接上了。 他的手,力气惊人。故而两处半脱位、一处全下掉的伤,他同时接上。他造成的这种脱臼,如果不能一同接上,就会很危险。 因为不管接上哪一处。都会导致另一处脱位。 放眼整个两浙路。的确没有大夫又擅长医术,又擅长武艺的。 他没有吹牛。 除了他,这伤旁人接不好。 邢文定也睁开了眼。 他似乎没有感觉到痛,胳膊就接上了。他的十指,他已经能感觉到了。邢文定大喜,看了几眼陈璟。 他仍是没记起陈璟是谁。 “倪大夫,您经验老道,等会儿固定了胳膊之后。您每日都给邢官人揉、捻胳膊,舒缓筋骨。能好得快些。”陈璟又道。 以后,倪大夫每日都要来。 邢家的大夫,是有好处的,至少诊金不会少。倪大夫常在邢家行走,这个功劳和好处,要分给他。 倪大夫听得明白,心里感激陈璟厚道,没有踢开他,道:“是了。” “这……这就好了?”邢父上前问,又惊又喜。 “爹,我手指能动了。”邢文定高兴极了,对他父亲道。他因为哭得太久,说话声音也是嘶哑,反而有种格外的委屈。 邢父确定是接上了,欢喜不已,感动道:“真是神医,真是神医。” 他已经不计较陈璟卸了邢文定胳膊之事了。 老好人的心思,是很纯善的。 “以后要静养两个月。”陈璟又道,“倪大夫每日来揉捻筋骨,会好得更快。” “谨记了。”邢父道。 “多谢神医。”邢文定也说。 其他大夫们也松了口气,纷纷赞说陈璟好手艺。 刘苓生站在人群后面,冷冷出声:“真是好手艺啊。这胳膊原就是陈神医断的,自然只有陈神医接的好!身为郎中,陈神医的手段,我等望尘莫及。” 一个郎中,主动去断人家胳膊,就落了下乘。 如今又自己来治,占了功劳。 这是令人不齿的。 明州其他大夫虽然感叹陈璟卸胳膊的能力惊人,也感叹他接胳膊的本事,这是赞美他的医术。 但是医德方面,的确令人诟病。 “原来是你!”邢文定也终于认出了陈璟,不由大怒,“你这个畜生,就是你害得我遭罪!” 说罢,他站起来又要打陈璟。 “小心啊,这胳膊再断了,就真的接不上了。”陈璟道。 “你……”这威胁是很有力度的,邢文定一下子就被吓住了,连忙往后退,凶神恶煞的模样全敛。 刘苓生心里鄙视:看看,还威胁病家!简直毫无医德! 望县居然容得下这样的郎中,真是可笑。 “陈公子,你如此恐吓邢官人,多有不妥!”刘苓生大义凛然道,“你下了邢官人的胳膊,又来接上,这是犯了律法,也为我辈不齿!如今,当着我们的面,你仍威胁邢官人,可有将我等放在眼里?” “滚。”陈璟回身道,“你也想尝尝下胳膊的滋味?” 刘苓生脸色大变。 这人,毫无廉耻! 他不仅不知羞愧,反而连刘苓生也威胁上了。 饶是如此,刘苓生还是后退了几步。 刘苓生方才大义凛然,现在却被吓得后退,是很滑稽的。不管陈璟人品如此,此情此景还是令人发笑。 龚至离等人一时没忍住,都笑了出来。 刘苓生大窘。 第096章 真相 在场的郎中们,大都医德高尚,品行端方。 章节品行好的人,遇到跳梁小丑往往不知如何应对,不好同他一般见识,只得吃亏,任由欺负。像刘苓生这样,有意叫陈璟为难,在场的其他大夫也遇到过类似的事。 这种事,简直是大夫们心里的痛处。 除了暗地里咬牙切齿,他们也拿刘苓生之流无法,想起来就晦气。因为处境相似,他们心里都偏袒陈璟。 不成想,陈璟反驳了,一句话就把刘苓生吓住了,其他大夫好似自己出了口气,都笑了起来。这个时候,他们不敌视陈璟,甚至忽略了刘苓生数落陈璟“医德有亏”其实是真事。 “陈央及!”刘苓生当时被陈璟吓了一跳,事后又懊恼,咬牙道。 陈璟卸下那胳膊的伤势,刘苓生也是亲眼所见。他自负医术高超,也无法接上,故而真的胆怯,怕陈璟也对付他。 陈央及犯浑的时候,连邢家的三少爷都敢打,简直是个愣头青。 光脚不怕穿鞋的,要是惹急了陈璟,陈璟真的可能打刘苓生的,所以刘苓生害怕了。愣种,又会医术的愣种,还是蛮可怕的。 但是回过神来,刘苓生也感觉自己窝囊,心想就在邢家,陈央及还敢混账吗? 何必怕他? 于是,刘苓生强撑起硬气,还欲教训几句,却听到陈璟道:“咱们还是别打搅邢官人歇息,都出去吧。剩下的事交给倪大夫即可。” 胳膊接上了,还要固定好。 陈璟把剩下的事都交给倪大夫,就等于把功劳都留给了倪大夫。 他自己到底是行凶者。多逗留总归不妥。 “那告辞了……”龚至离领头,给邢父施礼,大家退了出去。 陈璟也跟着,退到了东次间。 刘苓生只得跟了出来。 他还想说什么,却只见几位大夫,将陈璟围在中心,都在和陈璟交流从医、正骨经验等。谈得很尽兴。 再上去找事,显得自己像个泼皮。 刘苓生忍住了。 须臾,邢太太张氏和孟燕居从梢间出来。他们私下里说了半天的话,张氏从孟燕居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太太……”几位大夫给张氏见礼。 张氏就问:“如何了?” “已经接好了。”陈璟回答,“胳膊接上。需得固定住。倪大夫还忙碌,一会儿就妥善,太太宽心。” 张氏微微颔首。 孟燕居面容恢复了几分,脸上笑容柔和。他原本就男生女相,长得漂亮。不面目狰狞的时候,是很讨喜的。 “……你先回去吧,改日再来玩。”张氏转颐,对孟燕居下了逐客令。 孟燕居恭敬道是。折身出去了。 而后,倪大夫也出来。 邢文定的胳膊固定好了。已经无碍。 “……老朽每天巳初一刻,来给三官人揉捻胳膊,活络筋骨。”倪大夫对张氏道,“一个月左右,便能灵活自如,往后也不会留下病根。” “有劳了。”张氏道。 她看了眼陈璟。 不是陈璟登门揉捻,而是倪大夫,这最好不过的。 免得邢文定看到陈璟,心里不快。 陈璟这么懂轻重,也是个机灵的孩子。 “已经无事,我便告辞。”陈璟笑道,“昨日在牢里关了一宿,衣裳都是馊的,不知爬了多少臭虫,回去换身衣裳。” 张氏点点头。 她吩咐贴身婢女:“给几个大夫红包。” 今日来的大夫,每个人都能拿到诊金。 陈璟趁机又道:“……昨日徐大夫,真是挺冤枉的。他的确是尽心尽力为了令郎治病,不存害人之心。 早上我们从牢里出来的时候,我顺便跟县尊大人求个情,把他也放回去了。还请太太仁慈,别再追究他。” 跟县令求情,县令就把邢家送入牢房的人放了…… 这面子很大啊! 你小子是在炫耀吧? 张氏心里,对陈璟更是好奇。 她微微颔首,道:“不会再追究的。” 陈璟道谢,从内院出来,找到了在邢家中堂喝茶等候的沈长玉,乘坐沈长玉的马车,离开了邢家。 等大夫们离开之后,张氏进去看邢文定。 邢文定已经睡下了。 邢父守在一旁。 张氏轻手轻脚进来,看了看孩子。只见孩子两条胳膊都被固定住了,睡觉有点困难,却睡得安详,露出一个浅浅笑意。 邢父则一脸满足。 张氏拉了拉丈夫的袖子,让他出来,到东次间说话。然后又吩咐邢文定贴身的大丫鬟:“照看好少爷。” 丫鬟道是。 夫妻俩就从邢文定的里卧离开。 邢父一夜未阖眼,有点疲惫,张氏对他道:“回去吃些东西,睡一觉吧,晚些时候再来看三郎。” “也好。”邢父答应。 张氏又吩咐粗使丫鬟:“不管家里谁来看三少爷,便说三少爷在静养,不许打搅。没有我的同意,不要放人进来。” 丫鬟道是。 回到正院,张氏自己的丫鬟,端了早膳来。 张氏亲自为丈夫布让。 邢父坐在首席,慢慢喝粥。 张氏当着他的面,处理家务事。她把大丫鬟叫到跟前,对她道:“同门房上的说一声,给徐氏药铺抬四盒点心、五十两银子,便说昨日惊了徐大夫,给他压压惊!” “是。”丫鬟出去吩咐。 邢父就点点头,笑道:“徐逸大夫啊。人是很好的。昨日他自己接骨错了,急得不行,你还非要把人关一夜。送到牢里去。他也委屈得很。” “我这不是叫人去赔礼吗?”张氏轻笑。 她只有在丈夫面前,才露出几分温和。 对于家里其他人,哪怕是儿女,她都是严肃冷漠。 邢父笑,很满意。 “……三儿的胳膊,真是陈官人下的?”邢父想到陈璟,又叹了口气。 张氏点点头:“是啊。” “唉。那孩子看着一脸和气,没想到如此狠辣,真是人不可貌相。”邢父叹气道。“往后少同他来往。他因为什么,和三儿结了大仇?” “孟燕居说了一通,我听着,十句有九句是他杜撰的。他既杜撰。自然是要遮掩。不占理的。我已经派人去打听。昨日在琼浆坊门口,看热闹的人不少。”张氏道,“一会儿就知晓缘由了。” “不管什么缘由,伤人却是不行的。”邢父说。 张氏颔首,认同丈夫的话。 邢父继续喝粥。 他一碗粥尚未喝完,张氏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小厮,把琼浆坊的掌柜找来了。事情的经过,琼浆坊的掌柜最清楚了。 琼浆坊背后是沈家的股。掌柜的倒也不怕邢家,故而大大方方。把昨日之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跑堂了伙计眼皮浅,拿了钱就把陈七公子的酒,交给了孟官人。 孟官人拿到楼下,让叫花子吐了几口浓痰在酒里。原本,陈七公子几人也没发觉,喝得高兴。是孟官人自己去说,这才惹恼了陈七公子,要打起来。 陈官人原本只是路过,看了看热闹,也不知为何,邢官人脱了鞋子,扔陈官人。没扔着,陈官人转身就把他的胳膊折了……” 邢父听到往酒里吐痰那段,手里的筷子就掉了下去。 他正在吃东西,差点恶心得吐了。 张氏听了,不由大怒:“简直下流!原本就是上不得台面人家出身,行事这般无耻,果然都是些下贱的东西!老三那贱种,拿来打死我也不怨!” 邢家这几年发迹,家里人自称是豪门大族,在外头风光。 可是外人都说,他们依旧下贱。孩子行这种事,越发证实了外头的骂语,张氏怒火攻心。 贱种、下流这种话,她是气急了,说的反话。她骂自己或者自家孩子,从来不吝啬,却不准外人骂。 琼浆坊掌柜的被她吓住了。 “消消火。”邢父陪着笑脸,劝妻子,“孩子不懂事,的确胡闹。这次的事,咱们家孩子错在先……” 邢父是个特别善良的人。 自己孩子吃了那么大的亏。当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他依旧能公正说自家孩子有亏。 张氏却气得要死。 她气自己的儿子不上进,使用这种下贱手段。 给他钱,供他念书,单独给他请先生,指望他甩了“纸马邢氏”名头,能堂堂正正受人敬重;又因为孟燕居为人倜傥雍容,望县所有的世家公子都不及孟燕居气质好,所有张氏让邢文定多和孟燕居来往,学学孟燕居的贵气。 同样是暴发之户,孟燕居的气质,张氏羡慕不已。 不成想,孟燕居背后,居然是这么个肮脏东西。 邢文定不思进取,跟着孟燕居,居然学得更加泼皮无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张氏如何不气急败坏? “去把三郎叫来!”张氏生气起来,都要发泄一通,才能平静。 她经常打邢文定。 邢父吓了一跳,不准丫鬟去叫邢文定。他劝说张氏:“三儿刚刚断了胳膊!” “他活该!”张氏怒道,“我要再打折他的胳膊,让他不学好!这只是桩小事,再去打听打听,他们肯定还干了其他龌龊事。” 张氏第一次知道,自己儿子在外头是这般纨绔。 她觉得,孩子充其量强势点。没想到,这么使坏。 要是真的干点什么其他坏事,张氏也不至于如此生气。让人酒里吐痰,不是坏,是下流,连泼皮都不屑用的手段。 邢文定辜负了张氏的期望。别人背后嫉妒邢家得势,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可是身为邢氏子弟,往下流走,就正中了那些攻歼他们人的下怀,让仇家快意。 张氏恨,就是恨这点。 她已经完全没了再去找陈璟算账的打算,心里只恨邢文定不争气,也恨自己看错了孟燕居。 邢父拦着,不准她再打孩子,她也忍住了。 打发走了琼浆坊的掌柜,张氏又叫人去搜集孟燕居和邢文定在外头作恶的证据。 她要看看,她儿子到了什么程度。 第097章 送药 陈璟在巳正三刻就到了七弯巷。 侄儿侄女去了幼学,大嫂和清筠在里屋做针线,李八郎在耳房读书。 “回来了?”李氏放下针线,笑了笑,“杨老先生的病,看得如何?” “没什么大病,就是上次从明州坐车回来,颠簸了些。静养几日就好。”陈璟回答。 李氏微笑。 她丝毫不知情。 李八郎也松了口气。 “……清筠,你烧些热水,我盥沐一番。昨日没有衣裳换,就没有沐浴。”陈璟又吩咐清筠。 清筠道是,去厨下生火。 李氏又坐回去做针线。 李八郎悄悄挪到了陈璟的耳房。 陈璟身上,味道的确不好闻,李八郎蹙了蹙鼻子,往远处站了站,低声问他:“你还真出来了,害得我担心了一宿。” “又没有犯事,怎么不出来?”陈璟笑道,然后看了眼正屋,问,“她们不知情吧?” 李八郎摇摇头:“不知情的。” 说了几句话,李八郎心里安定,重新回了他的屋子,继续念书。 陈璟从箱笼里把衣裳找出来。 见热水还没有烧好,他去厨房,看看清筠要不要帮忙。 烟熏火燎中,清筠正在将柴火一点点送入灶台中。 “我来吧……”陈璟道。 清筠没有坚持,起身把位置让给了陈璟。 她却不走。 她半蹲在一旁。将罗裙拢着,轻轻用木屑画地面。 “怎么?”陈璟见她有话要说的模样,问道。“可有事?” 清筠抬眸,一双秋水明眸滢滢照人。那明艳的眸子里,有点雾气。她声音微哽道:“婢子担心。” “担心什么?”陈璟问。 “担心二爷回不来……”清筠咬了下唇。糯米般细碎的贝齿,陷入桃蕊般娇嫩的唇里,显得委屈极了。 陈璟笑了,道:“你知道了?舅老爷告诉你的?” 清筠见他语气不经意,稳定平淡。似乎从未将入狱放在心上,心里更是五味杂陈:“不是舅老爷,他瞒着太太和婢子。婢子早起去早市买菜。买菜的沈家嫂子说的。 她问婢子,二爷您怎样了,要坐多久的牢……街坊都知道,西街都传遍了。就咱们不晓得。二爷还和舅老爷撒谎!” 清筠从早上知道这个消息。就担心到现在。 她不敢告诉太太,怕太太跟着担心。 这个家里,李八郎是亲戚,陈文恭年纪太小,只有陈璟是支撑门庭的。清筠真怕他出不来,往后家里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 而且,太太知道了,更会担心。 清筠既怕没了依靠。又怕太太难过,一上午心里乱七八糟。 结果。陈璟真的回来了,毫发未伤。 清筠有点想哭。 “小声点。”陈璟笑道,“这不回来了吗?别告诉太太啊……” “嗯,婢子不说。”清筠吸了吸婢子,顿了顿,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又道,“二爷,您往后别惹事。您要是有事,我们怎么办?” 说罢,似乎觉得她一个下人说这种话,不太妥善。 这种叮嘱,不应该由清筠来说。想到这里,清筠脸微红,有点尴尬,轻跌了眼帘,将情绪全部掩藏在羽睫之下。 “嗯,往后不会了。”陈璟答应着。 清筠依旧蹲着,垂头不语。 陈璟以为她不相信,继续道:“我保证,以后不会惹事,不让你们担心!” 清筠轻轻嗯了声,声如蚊蚋。 她还蹲着,也没有想走的意思。 过了片刻,陈璟见她还是蹲着,好心问她:“要不要拿个小杌子过来坐?这样蹲着,脚不酸吗?” 清筠回神,倏然站起来,有点语无伦次道:“婢……婢子不担心啊。是太太,太太担心二爷。婢子先出去了。” 她似窜逃般,从厨房出去。 陈璟看了眼她的背影,心想哪跟哪啊? 清筠出去后,陈璟就继续烧水。 等水开了,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除去牢里的霉气,整个人神清气爽。他站在屋檐下,缓缓伸了个懒腰。 家里养的小猫不知从哪里蹦出来,萦绕足下,奶声奶气的叫着,咬陈璟的衣摆。 陈璟笑。 已经到了午初,耀眼金芒铺满庭院,金光熠熠。上次买回来的秋菊,已经绽开了黄色的花,花瓣层层叠叠,风姿凛冽,冷香浮动。 “家里真好……”陈璟想。 洗了澡,吃了些点心,陈璟睡了一觉,睡到了申初。 他从牢里出来,杨之舟帮了大忙,陈璟需得去趟玉河巷,亲自向杨之舟道个谢。 他把这话,告诉了大嫂。 李氏问:“今晚回来吧?” “回来的。”陈璟道,“可能晚点……” 李氏见过杨之舟,那位老爷子看着睿智博学,陈璟多同他来往,学点人情世故,也是好事。 她并不拘束陈璟,只是道:“也别太晚,我们还得给你留门……” 陈璟说知道了。 李八郎连忙跑出来,笑道:“我也去。” “好吧,一起。”陈璟道。 出了家门,李八郎才紧张问陈璟:“又干嘛去?还要去县衙吗?” 陈璟知晓他误会了,笑道:“真是去玉河巷。这次能平安出来,都是杨老爷子的恩情,我得去道个谢。” 李八郎将信将疑。 他非要跟着陈璟,去玉河巷。 路上。他问陈璟,昨夜在牢里吃了什么苦头没有,有没有人打他等等。 陈璟说没有。 从七弯巷到玉河巷。有一段路。 李八郎和陈璟闲聊的时候,说到了隔壁姜氏兄妹,对陈璟道:“那个姓姜的,阴森森的。真不知道是他凑巧知道你的事,还是听咱们家墙角。” 他对姜重檐第一印象不好。 怎么看姜重檐,都觉得他包藏祸心。 “……他也算热心吧。”陈璟道。 不认识、不了解的人,还是保留几分意见。也许。姜重檐看陈璟他们,也觉得他们不是好东西呢? 兄弟俩说着话儿,就到了玉河巷。 杨之舟准备用晚膳。 他饮食清淡。素菜米粥。 见陈璟和李八郎过来,杨之舟喊了明风,去厨上吩咐声,让厨房临时再备几个菜。留他们兄弟吃饭。 “牢里的滋味如何啊?”杨之舟调侃陈璟。 陈璟笑笑。把昨日在牢里遇到的事,都告诉了杨之舟。 听说他在牢里,还有被子睡、有肉吃,杨之舟笑,道:“你这混小子,还不错。患难显真情的,才算朋友。你能结交几个患难中肯帮忙的朋友,是你的造化。” “我真没想到。”陈璟道。“没指望他们会探视我……” 这话落在旁人耳朵里,又有几分炫耀之意。 杨之舟哈哈笑。 陈璟又跟他道谢。 要不是杨之舟派了明风去。金子初也不会放过陈璟的。 “说这些做什么?”杨之舟道,“难道我不是真朋友,见你落难不帮忙?” 陈璟笑,说自己失言了。 杨之舟又问他:“……我叫人去打听,到底怎么闹事的。后来听说的,乱七八糟,也没理出个头绪来。你同我说说。” 外人只知道陈璟围观,却莫名其妙引了怒火。 而陈璟,更是狠戾凶残,邢文定不过扔只鞋子,他就下了邢文定的胳膊。 杨之舟觉得,他认识的陈璟,没有这等戾气。 “……是不是往日就有冤仇?”杨之舟猜测。 陈璟点点头,就把自己同孟燕居当初的小过节,说给了杨之舟听。 孟燕居一直记着旧账。 “不震慑他,往后我便是第二个陈末人。只要有机会,他便要报复我,捉弄我。”陈璟笑道,“我是要开药铺的,不能没完没了同孟燕居那伙人纠缠,所以下了狠手。” 现在下狠手,得罪了孟家和邢家。 不过,不下狠手,孟燕居等人必然要戏弄陈璟。吃亏忍耐,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反而更欺负陈璟;等他们欺负了几次再反抗,还是要得罪。 李八郎看了眼陈璟,没说话。 他心里,不太赞同陈璟的话,觉得陈璟现在所说,都是他的猜测。孟燕居未必就会不停找事。 杨之舟则觉得,男人立世,应该有所判断。退缩和忍耐,换不来平静和尊重。“防患于未然”,“先下手为强”,这都是祖先的智慧,偏偏有人事后吃亏了,才知道这几句话的意义。 “打了就打了。”杨之舟笑道,“不要怕得罪人。有些人就是要挨打了,才会尊重你!” 李八郎又看了眼杨之舟。 他没说话。 顿了顿,李八郎倏然想到了之前他在姚江遇到的事。 他默默叹了口气:陈璟这叫有恃无恐。他要不是有杨老先生撑腰,这件事后患无穷。 权势很重要。 陈璟和李八郎在杨之舟处吃了晚膳,回了七弯巷。 第二天,陈璟早起提水,然后去玉河巷,给杨之舟针灸,治疗他两臂发麻。到了中午,他去了趟邢家。 他答应给张氏治病的。 张氏的病,比较隐晦,她不肯多言半句,要郎中自己看出来。 别说这个年代,就是后世,妇女病,很多女人也宁愿挨着,不愿意去找大夫治,觉得难堪。 陈璟在邢家的正院,见了张氏。 他给张氏号脉,简单说了几句张氏口内上火的溃烂。至于下面私密处的溃烂,陈璟都是简单带过,只是表明他知晓,没有细说。 他知道,越说病家越介意,会很抵触。 然后,他给张氏开了方子:“先吃半个月。半个月后,这病以后就不会再复发了……” 第098章 折扇 张氏的病,是狐惑病的一种…“狐惑病”,出自《金匮要略》,是一种与肝脾肾湿热内蕴有关的口、眼、肛、外阴溃烂,并有神志反应的综合征。 后代的西医称“白塞氏综合征”。 这病并不难治,就是湿热毒邪浸淫营血、气血运行失常,导致湿毒与瘀热互结。《金匮要略》里的“甘草泻心汤”是主药。 以甘草泻心汤作为根本,根据病家的具体情况,做些删减,让药效更好。 陈璟给张氏请脉,见她不仅仅是有湿毒,还有瘀血。 于是,陈璟在“甘草泻心汤”的基础上,添加了桃仁、红花、赤芍药,活血化瘀。 张氏的病,不算难症。 只是她自己,从来不肯跟郎中说她的真实情况。她每次口腔上火溃烂,有时候药也懒得吃。 以前穷,忍忍就过去了。 后来张氏发达了,对这病却有了经验。吃药苦,起效慢,有时候还不如不吃,渐渐懒得管。发病的时候,自己难受,脾气暴躁。 陈璟把这个药方送给她,叮嘱她如何用药、如何煎药,就告辞了。 “……太太,药不能乱吃啊。”张氏拿了药方,交给身边贴身的丫鬟,让她派人去抓药、熬药,丫鬟却急了。 陈璟是下邢文定胳膊的人。 丫鬟们不清楚其中的缘故,打伤他们家少爷的人。自然是坏人。 陈璟又年轻。 太太居然相信他,丫鬟有点害怕。 张氏冷眸一睃:“去抓药。” 丫鬟就不敢再劝了。 张氏之所以相信陈璟,除了陈璟接骨手法、不用诊脉一口断出她的病症。还有就是昨日明州来的那几位大夫,都对陈璟颇为推崇。 其中一位姓龚的大夫,提到陈璟,与有荣焉。 说到陈璟陈央及,明州的大夫都知晓他的名讳。 这说明,陈璟的医术高超,只是在望县名声不显罢了。 张氏愿意喝陈璟开的药。 ——☆——☆—— 开了药方。叮嘱如何用药,邢家那边,陈璟就不再过问。 他每天提水、给杨之舟针灸、找房子。准备搬家。 日子很快就到了八月初十。 他大嫂和清筠,开始预备中秋的节礼。 “你回不回姚江过节?”李氏问李八郎,“若是回去,正巧替我送节礼。免得我额外雇人去送……” 李八郎想到几个月前闹的那些事。糟心得很,今年是不打算回去了,便道:“说了考取功名再回的!” 李八郎父亲去世,母亲整日诵经念佛,他跟着哥哥们过日子,心里并不踏实,没有家庭的归属感。 哥哥们都有小家庭,有儿女。逢年过节一起团聚。可团聚之后。兄长们各自回了小院子,只有李八郎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他好似只孤雁。 “那便不回了。”李氏也不勉强,“正巧,你陪着我们过节,大家热闹。” 七弯巷人丁稀薄,走一个人,会感觉很冷清。 李氏也舍不得他回去。 “……要不,过节歇歇,别读书了,寻个地方打马球去?”陈璟提议,“劳逸结合嘛。” 李八郎有点心动。 “好啊,哪里有马球场?”李八郎道。 陈璟也不知道。 不过,陈七肯定知晓。 “回头我问问陈末人,他必然知晓。”陈璟笑道,转而问李氏,“上次我从明州带回来的扇子,你拿出来了吗?” 他从明州回来,杨岱舟的孙子送了他一套折扇。 陈璟不用折扇,留着浪费。 正巧过中秋,给贺提父子、沈长玉兄弟都送一把,当做节礼,也顺便感谢他们,为陈璟周旋。 “还没……”李氏道。 上次陈璟带回来的东西里,十二万两银票,让李氏心惊了好几天,现在都不太平静,生怕被偷了。那些扇子,她忘到了脑后。 陈璟回来就去给杨之舟治病,而后又入狱,也没想起来。 “拿出来吧,过节的时候,算作我的节礼。”陈璟笑道。 李氏颔首,进屋把那个盒子提出来。 盒子里,一共放了十二把折扇。 每把扇子下面,都坠着一块通体透明的美玉,作为扇坠,价值不菲。 李八郎拿出一把,打开来瞧。 精骨扇翼,扇面提了几句诗,都是脍炙人口的唐诗。除了那扇坠,其他的显得普通,不算什么名贵的。 倏然,李八郎微愣,把扇子凑到陈璟跟前,指着扇面上的题跋问陈璟:“这是不是陆玉川的字?” 陆玉川是当朝书法名家,先帝很欣赏他的字画,现在的皇帝也喜欢,重金求取。而后,听说在京里,达官贵人们都以为收藏陆玉川的字画为荣。 只可惜,陆玉川已经去世五六年,遗留在世间的作品渐渐少了。 正是因为少,才越发稀罕。 陈璟不知道陆玉川。 “……既然落款是,那就是了。”陈璟道,“杨家的人专门送我,不会送假的。他的字画很贵吗?” “一字千金啊。”李八郎感叹,“这不是夸大,是真的论字卖!” 这么一套折扇,放在京里,简直可以卖到天价! 杨家,果然财大气粗。 李八郎很珍贵的收起来,对陈璟道:“还是不要送人了。这套折扇着实昂贵,以后遇到为难的事,还能拿出来抵挡些银子,渡过难关。” “……我现在都不靠这套折扇。以后更不会了。人都是往高处走,哪有越混越差的?需要典卖家当过日子,我就不是陈央及了。”陈璟道。 “狂!”李八郎笑骂他。 陈璟有时候说话。让人觉得他很狂。但是过不了多久,他就能证明,他仅仅是阐述事实而已…… 李八郎说他狂傲的时候,倏然就想到了这点,心里各种滋味。 陈璟笑了笑。 既然陈璟狂,李八郎就不客气了,挑选了两把。拱手道:“多谢央及兄,多礼多礼!” “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永容兄笑纳。”陈璟也拱手。 他们俩装模作样,惹得李氏和清筠笑个不停。 剩下的十把,陈璟让大嫂寻几个礼盒过来,将四把装起来。送贺提父子;再将四把送沈长玉兄弟。感谢他们送饭之情;还剩下两把,倒让陈璟踌躇起来。 陈璟是想送陈七一把。 可是旌忠巷的叔伯、兄弟太多,不够分。陈璟跟谁都不太熟,厚此薄彼是要得罪人的。 陈末人又不可靠,送给他,他肯定要炫耀,到时候把陈璟抖出来,颇为尴尬。 “算了。留着吧。”陈璟道,“也许以后用得着。” “那我收起来。”李氏笑道。 陈璟说好。 当天。陈璟就亲自去下礼。 沈长玉留陈璟吃饭,耽误了一天;而后,陈璟又去贺家。 贺提父子对陈璟背后的贵人颇为好奇。 若不是有人相助,贺家花钱也不一定能把陈璟保出来。他得罪的,可是孟家和邢家。 “……可能是我运气好。”陈璟和贺辅仁打哈哈,不肯说。 贺辅仁和贺提问了,见陈璟不说,也不多勉强。 话题岔开了。 临走的时候,贺辅仁又道:“行事多加小心。邢家和孟家,都是新近得势,生怕旁人看不起他们,正是他们彰显威望的时候。你打了邢文定,又从牢里出来,这是孟家没脸,也是邢家不体面,他们只怕不会轻易饶过你的。” “我知道了,多谢三姑夫提点。”陈璟笑道。 他丝毫不放在心上。 贺辅仁微微摇头,觉得孩子太年轻了,还是莽撞。 人生在世,总免不得有不如意的时候,哪能处处趁风头?就像孟家,在望县作威作福,在知府跟前,也是伏低做小。 陈璟若是年轻再大些,就不会因为和孟燕居、邢文定起这么大的冲突了。 要想活得风光,就要能屈能伸。 而陈璟,似乎不愿意“屈”。 陈璟不是贺辅仁的儿子,贺辅仁的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在沈家耽误了一日,在贺家又逗留一天,转眼就到了八月十四。 家里诸事不用陈璟和李八郎操心,他们便决定去马球场玩一天。 一大清早,陈璟去找了陈七,问他望县哪里的马球场好。 正巧陈二也在家。 陈二道:“若说马球场,自然是西城郊宋氏马球场最好了。只是……” 他犹豫了下。 “哎呀,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陈七见陈二吞吐,耐不住,接过话头道,“宋氏和孟家是姻亲,孟燕居常去的。咱们才和孟燕居打了一架,不好再去的。” “那还有哪家比较好?”陈璟问。 “其他的嘛,有几个,不过都和宋家、孟家沾亲带故的。要是他们做点手脚,赛马出事,你们跌下来,就晦气了。 贺提自己弄了个马球场,场子小,去玩的都是他做生意的朋友,很少招待外客。”陈二道,“你们若是不介意,可以去找贺提……” 贺提的朋友,都是做生意人家的。 商户地位低,读书人家和他们来往,显得跌份。 这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商人哪怕再有钱,也买不来尊重…… “我不介意的。”陈璟道,“自家表兄的马球场,玩得更尽兴。我们不赌球,就是自己过过瘾。” 第099章 指点 当天,陈璟和李八郎、陈七去了贺家的马球场。 中秋在即,贺提比较忙,没有来陪。倒是贺提的几个朋友,恰巧来了。 几个人凑了两队。 陈七不学无术,马球却是很好,不在李八郎之下。而陈璟,又很会运球、抢球,配合他们,于是,他们大获全胜。 “永容哥哥马球玩得这样好!”陈七赞服李八郎,连称呼都改了,不再叫李兄,而是直接叫李八郎的字,“咱们自己也养支球队,如何?” 李八郎失笑。 他从姚江离开,就是为了戒掉马球,不成想,陈七居然怂恿他重新养支球队。 “也可以啊。”李八郎没有开口,陈璟却先接了话,“七哥,二哥答应你养赛马吗?” 陈七就奄了。 陈二肯定不答应。 陈家是书香门第,他们是读书为己任。陈七要弄个马球队,那是跟整个家族作对,少不得挨顿打,连陈二也脱不了干系的。 大家玩到了半下午才回城。 陈七回旌忠巷,在城门口就和陈璟、李八郎作辞。 “改日一起打球啊,永容哥哥。”陈七临走的时候,特意和李八郎打招呼。他对李八郎,有点惺惺相惜。 大概是很多年没见到球技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了,相见恨晚。 “改日再说。”李八郎道。 他对陈七也大为改观。 进了城,陈璟去铺子里买了点中秋节礼。拎在手里,对李八郎道:“我去趟杨老先生家里。他就一个人,请他到咱们家过中秋。看他赏脸不赏脸。” 中秋是阖家团聚的日子。 杨之舟一个人,也是冷清。 他的确喜欢清净。但是到了月圆之夜,难免孤寂感。 陈璟家里人也少,正好,大家结伴。 “也好。”李八郎道。 于是,他们先折到了玉河巷。 兄弟俩头发都有点湿漉漉的,衣裳也散发着汗味。杨之舟蹙了蹙鼻子,问:“去哪里厮混了?” “去打马球了。”陈璟笑道,把节礼放下。“给您过中秋的。” 杨之舟点点头。 “……明日夜里赏月,要不要去七弯巷?我们家地方小,人不多,不拥挤。却是其乐融融。”陈璟道。 杨之舟笑笑。摇头道:“不了,我明日夜里,要请客赏月。” “啊?”李八郎惊疑出声。 他实在没想到,居然有人能有荣幸被杨之舟请。 而后,他又觉得唐突,自己咳了咳,想遮掩过去。 杨之舟已经听到了。他笑了笑,对李八郎道:“金县令算是我的门生了。明日单独请他。喝酒赏月,不枉师徒一场。让他尽尽孝。” 李八郎很聪明,他立马就知道了杨之舟的用意。 这是替陈璟善后呢。 李八郎看了眼陈璟。 上次在明州的事,陈璟自己是不好善后的,这就需要杨之舟出面。虽然是举手之劳,也是杨之舟对陈璟的恩情。 “老先生,多谢您了。”陈璟感激道。 “我请我的学生吃酒,用你道什么谢?”杨之舟佯怒,“这几日,我在河边散步,总有人偷窥。我不请他吃一回酒,我也难安身啊。” 话虽如此,主要还是替陈璟善后。 陈璟机敏,他能明白。 杨之舟不想听感激的话,于是不等陈璟再开口,继续道:“……你们马球打得好?” 他把话题,拉回到了马球上。 “我不太好,八哥的马球打得好。”陈璟笑道,“老先生,您也喜好马球?” 杨之舟笑了笑,没有回答陈璟的话,而是看了眼李八郎,问他:“你往后是要念书考功名?” 这话题很跳跃。 李八郎认真听杨之舟讲话,还是愣了下,呆呆点头道:“是……是啊。” “……不错。”杨之舟轻笑,“好好念书,马球也别荒废了。京里最盛马球。逢年过节,朝中休沐的时候,官家也会看马球,甚至叫大臣们竞赛给他瞧。内廷有专门的马球场,有三处。 官家私下里,也要和身边亲近的人玩几回。我是腿脚老了,要不然我也要学学的。官家所好者,必然有趣。” 李八郎怔住了。 这话,已经算是明确指点了。 “是,是!”李八郎连声答应着。 “念书还是正途!”杨之舟继续道,“考不上,连京里都进不去,官家的面也见不着,会马球又有何用?不要舍本逐末。” “是!”李八郎猛然站起来,深深给杨之舟鞠了躬,“多谢老先生教诲。” “孺子可教。”杨之舟笑,“你肯上进,这很好。像央及,他便只想做个郎中,胸无大志,老夫教他也无用的……” 陈璟笑起来。 “央及想解苍生病痛之苦,他才是真正的大志。”李八郎恭维陈璟。 杨之舟也笑了笑。 兄弟俩一身臭汗味,杨之舟没有挽留他们,让他们赶紧回去更衣。 当天回到家,李八郎用了晚膳之后,秉烛看书,一直到子时末。 他似乎受了很大的鼓励,更加勤奋。 李氏夜里醒了几次,见李八郎屋子里灯一直亮着,早膳的时候,她问李八郎:“昨夜什么事,熬到半夜不睡?” “看书。”李八郎埋头吃饭,吃完又要回去看书。 他骨碌碌吃了几块绿豆糕,喝了一碗米粥,起身钻回他的耳房了。 李氏都愣住了,问陈璟:“他……他没事吧?你们昨日又闯祸了?” “没有。”陈璟笑道。“八哥他说,来望县就是静心念书的。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念得稀里糊涂的。故而往后要努力。” 李氏将信将疑。 到了半下午,倏然有人敲门。 陈璟去开门。 是个青衣小厮。 “……我家少爷请李家官人说话。”小厮道。 陈璟微讶。 “你家少爷谁啊?”陈璟问。 小厮想了想,没回答,只说:“请您唤李官人出来。” 陈璟看了几眼这小厮,笑了笑,问:“你们从姚江来的?” “是啊……”小厮怔了怔,“我家少爷。是李官人在姚江的朋友。” 李八郎的耳房,更加临近院门。陈璟和小厮的谈话,他已经听到了。故而放下书,出来道:“是谁找我?” “李官人,您移步说话。”小厮看到李八郎,恭敬不少。 自己朋友贴身的小厮。李八郎都认识的。 这小厮。他没见过。 心想,是不是上次惹得那些人,找到望县来了?这么猜测着,李八郎满心怒焰,冷笑道:“好,我倒要见识见识!” 说罢,他跟着小厮,走了出去。 陈璟反手关了门。跟着出去了。 七弯巷门口,停了辆平头马车。丝毫不起眼。驾车的车夫约莫四十来岁,正立在一旁。马车旁边,还跟着另一个高大的男子,是护院。 李八郎蹙眉。 “是谁啊?”他走到马车前,粗声喊道。 片刻,马车帘子挑动,露出一张娇小明媚的脸,是个女子。女子仰着脸,午后璀璨的金阳落入她的眼底,眼眸盈盈,娇媚动人。 李八郎愕然。 “小猴子!”他吃惊道,“怎么是你?” 来客是蔡书闲,李八郎的未婚妻。 “……真是个讨厌的人。”蔡书闲咬牙,挺秀的鼻子轻轻蹙起来,“不许叫我小猴子。” 李八郎蓦然失笑。心路一瞬间仿佛被骄阳铺满,明媚起来,脸上堆砌的笑都快要溢出来,只是他自己看不到。 蔡书闲见他这样,也低头,眼底闪过几缕羞赧,抿唇笑了。 “上车。”蔡书闲看似很潇洒,对李八郎道,“找个地方吃茶,我有话说的……” 她话说完,两颊绯红,犹不自知。 故作老练的女孩子,其实蛮可爱的。 李八郎看了看天边的日头,快到申正了。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吃晚膳,今晚要拜月、赏月,他不好缺席。 “……都这么晚了,要吃晚膳的。”李八郎道,“你是路过望县,还是专门来的?” “哎呀,在巷子口,同你讲什么话。”蔡书闲见他没完没了的问,就是不想跟着她走,气得甩下车帘,又躲回了车里。 李八郎愣在那里。 他想了想,总觉得再去掀起车帘说话,有点不妥。 他没动。 片刻,蔡书闲又伸出脑袋,不见恼怒,笑意盈盈道:“我家的管事给姑母下节礼,我说动二哥,让他作保,我偷偷跟着来了,玩几日再回去。” 这小猴子,性格不错。 “原来如此。”李八郎松了口气,“那快回去吧,别叫主人家担心。你不是玩几日吗,明日白天再说话。” “……也没什么话,就是我让我家管事在‘竹醪酒坊’定了席位,临近最大的勾栏,可以看一夜的戏,听一夜的曲儿。听说望县有名的伎人都会献艺。 我没跟姑母说,只告诉了表姐。等沈家的中秋宴结束,我和表姐从后门溜出来,沈家的人哪怕知晓我出来了,也找不到我。 你若是晚上无事,就来找我们,多个男子在身边,总周全几分;你若是忙,那就作罢了,反正有管事和小子们跟着……”蔡书闲笑道。 她的表姐,就是沈南华。 陈璟站在他们身后,听到这里,心里微敛。 不知为何,陈璟愣是把表姐那两个字听了进去,还想到了沈南华。 “你也太胡闹了!”李八郎听完,则目瞪口呆。年轻的姑娘,在望县这个陌生地方,居然要玩个整夜! 不过,这姑娘胆大妄为,也不是一两日的。 上次救了她,不就是因为她在画舫上玩,掉到河里了吗? “不妨事的。我表姐说,沈家在望县,还是有点名望的。”蔡书闲笑道,然后又指了指身边跟着的护院,“再者,不是有人跟着吗?这是我二哥的人,武艺好得很,摔死你这种体格的年轻人,跟碾死蚂蚁一般。” 李八郎愕然。 他还真的打量了那护院几眼。 那护院高大、目光看着前方,冷峻严肃,一动不动,似樽土菩萨。 李八郎沉默了。 蔡书闲也不催他,只是笑道:“你知晓‘竹醪酒坊’吧?雅间在二楼第五间,你若是想好了,直接去。” 然后她望了眼跟在身后的陈璟,道,“那个马术好的小子,你也来。” “你这小猴子,不通礼数。”陈璟笑道,“我有名有姓,什么马术好的小子?我叫陈央及。” 蔡书闲听到陈璟也叫她小猴子,脸色一绷,有点生气。 她嘟起了嘴巴。 反驳也没用,蔡书闲懒得再说。然后,陈璟听到她小声嘀咕:“真想碾死你……” “别闹。”李八郎却笑了。 他未来媳妇威胁他兄弟,他居然笑得开心,将来必然护短,陈璟想。 蔡书闲交代清楚,就回去了。 于是,陈家中秋赏月的时候,李八郎心不在焉,陈璟也略有所思。 李氏和清筠不解。 第100章 抓手 今年的八月十五,天气晴好,碧穹万里无云。入了夜,素月悬挂长空,依傍斜枝,将琼华撒满人间。 地上宛如一层薄霜。 七弯巷不复往日的静谧,远远能听到西街传来的鼓乐声。 “……大伯母请我们去听戏赏月。”晚膳的时候,李氏突然说,“访里请你们了吗?” 中秋之夜,阖府团圆。旌忠巷也要宴请族人。 外院并没有下邀请,估计是陈二他们兄弟也要出去玩乐。如此佳节,男人是不会拘泥在家里喝酒听戏的。 “没有。”陈璟道,“不过,也有朋友相邀……” “什么朋友啊?”李氏问。 李八郎有点不自然,生怕陈璟乱说话。他和蔡书闲,虽然两家心知肚明,到底没有正式办事,李八郎不喜欢别人多提。 对这件事,他还是挺扭捏的,像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子。 却听到陈璟说:“沈家的。” 沈南华也姓沈,说是沈家的朋友,倒也没撒谎。 李八郎心想陈璟真机敏。 “哦……”李氏理所当然的误会了,以为是沈长玉,“咱们这就散了,旌忠巷那边,我也要早些过去,免得大伯母空等。” 顿了顿,她又笑道,“玩闹归玩闹,别太冲动。再关到牢里,可怎么遮掩?” 李八郎吓一跳,惊愕看着李氏。 陈璟一愣。然后笑了笑。 “……清筠嘴上不牢靠。”陈璟笑道。 这回,轮到李氏吃惊了,转头看了眼清筠。道:“原来你也知道?” 清筠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声音急促解释:“是……是在早市上听到的。二爷怕太太担心,婢子就没敢说……” 李氏笑笑,轻轻握了下她的手。 清筠就止声,低垂了脑袋,很心虚。 一家人都知道了,却彼此瞒着。 “大嫂。您是怎么知道的?”陈璟问。 “我说的,我说的!”一旁安静吃螃蟹的侄儿陈文恭,邀功似的。高声道,“学里都在说,二叔和旌忠巷的七叔,在闹市大战恶霸。打得他们满地打滚。” 陈璟失笑。 “我也是出门的。”李氏笑道。“文恭说过,文蓉也说过,他们族学里都在传。街头巷尾,这几日也说呢,邻里担心你回不来,还跑到家里来问。你以为瞒得住么?”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轻轻的,看不出生气。也没有责备。 她答应把陈璟当成家主,真的做到了。 况且。她已经知晓陈璟结交了杨之舟,陈璟又平安无事回来了,故而她也不太担心…… “以后不会了。”陈璟道。 “嗯。”李氏点点头。 家里散了席之后,陈璟和李八郎,送李氏、清筠、侄儿侄女去了旌忠巷,并答应两个时辰后,便来接他们。 然后,他们俩去了竹醪酒坊。 —☆—☆— 竹醪酒坊是望县的大酒坊之一。 陈璟没来过。 既是没钱,也是不擅长饮酒。 月上树梢,繁夜明亮。整条街都悬挂了高高的灯笼,氤氲的红光曳地,整个城市笼罩在谲滟的灯火之下。 竹醪酒坊对面,用彩幔围起,搭建了高高的戏台。 今晚,望县的名伎都要登台献艺,还有各种民间技艺,会热闹整夜。 而勾栏对面,除了竹醪酒坊,还有好几家酒肆,临街的雅间全部被租赁。有富贵人家的男女饮酒听戏,有学子们吟诗诵月。也有专门来看各位名伎的,相当于后世的追星族。 陈璟和李八郎没有来过竹醪酒坊,在街上找了半天。 然后就遇到了熟人。 陈璟一开始没有认出来,是李八郎先看见了,指给陈璟瞧,问他:“那个,是不是惜文?” 陈璟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街对面,两个女子结伴而行,身后跟着两名身材高大的护院。 其中一个是惜文。 陈璟点点头,忙对李八郎道:“别出声,快走吧。” 他不想被惜文认出来。 不成想,惜文已经瞧见了。 她冲陈璟微笑,挪步就往这边来了。 “你怕她啊?”李八郎见陈璟有点不自然,打趣他道,“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长得好看了点,还能吃了你?” 陈璟笑。 “瞧见了我,跑得那么快!”惜文上前,微带嗔怒,对陈璟道,“难道我是鬼?” 她和李八郎的口气一致。 “误会,并没有瞧见你。”陈璟笑道,“朋友相约,不好迟到,才着急赶路。” 他见惜文穿了身素色折枝花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梳了低髻,脸上不施脂粉,就问,“你不用献艺?” “要的。我可是名角,哪会这么早?我要到子时过后才登台,所以先出来玩玩,吃些东西。吃饱了、玩足了,才有好嗓子嘛。”惜文笑道。 像名妓,都是要压轴的。 陈璟点点头,道:“不耽误你吃好、玩好,就此别过啊。” 然后拱手要走。 惜文却倏然上前,横步拦在陈璟面前。 陈璟差点撞到她。 李八郎觉得有趣,在身后偷笑。 跟着惜文的女子,也默默在后面,没有过来打搅。 陈璟凝眸看着惜文。 他们站在街上,店铺门口的灯笼,投下艳红的光。那光融入惜文的眼波里,她的眼神格外滟丽。媚眼如丝的女子,扬脸微笑。粉腮明眸皆是风情。 “……你去干嘛,带着我。”惜文道,“难得遇上你!” 她的眸子。瞬间就霸道起来。若是陈璟不答应,她恨不能一把抓住陈璟的衣领。 “不合适。”陈璟道,“我是去见朋友。” “有什么不合适?我会唱曲、会弹琴,你们喝酒吟诗,我还能弹曲助兴。”惜文笑道,“你带了我去,你的朋友只会觉得你好艳福。不会怪你唐突的。” 惜文在整个望县闻名,多少学子以见她一面为荣。 若是带了她去,也是一桩风流韵事。为人津津乐道。 “我不想利用你。”陈璟道,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那你就当带个普通朋友,赏我几杯好酒吃嘛。”惜文进一步,笑道。“反正。你要带着我!” “别耍赖啊。”陈璟失笑,“我要见的,是姑娘家。” 惜文微顿,脸上嬉笑的表情收敛几分。 而后,她隐约猜想,陈璟是去见未婚妻的。 但是陈璟身后,还跟着李八郎,那就不是单独私约了。既然不是私约。惜文去了,也不算打搅。 “……那正巧了。我也是姑娘家。”惜文又笑起来,道,“是不是你的姻缘?我也想去瞧瞧。” 她简直没完没了的。 “真不合适!”陈璟脸色板起脸。再客气下去,这姑娘越发来劲了。说罢,他绕过惜文,继续往前走。 错身而过时,倏然感觉胳膊一紧。 他的掌心,有点凉滑。 惜文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掌有点凉,肌肤滑腻,五指纤瘦,紧紧攥住了陈璟的手掌,似块美玉倏然落掌,陈璟心口一窒。 他愕然,低头去看她。 “带着我嘛。”她眼波莹润,似有水光,委屈万分对陈璟道。她这神态,像只宠物狗,娇憨可人。 陈璟心里微紧,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她却攥得很紧,委屈嘟起了嘴巴。 陈璟觉得,这要是一心软,以后后患无穷了。他的另一只手,在惜文胳膊上重重一捏。惜文五指发酸,不自觉就松开了。 惜文生气了。 她眼眸微冷,更加凑近,垫着脚在陈璟耳边说:“你这个人,真狠心。我不过是想瞧瞧未来主母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又不是去示威。不过,我是伎人,对你不好。你不带,我便不去了……改日再找你,好些话同你说!” 未来主母…… 陈璟这下真的被她惊了。 像惜文这种身份,只能是做妾的,不管跟谁。入了这行,就是这命,谁也改不了。她也自知。 丈夫的妻子,就是妾的主母了。 陈璟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了这个心思! 可到底,陈璟也不能确定她是认真的,还是调戏他。 这种事,他觉得烦躁。 “自己玩去吧,别胡闹了。”陈璟道,转身就走。 走了半天,李八郎才追上来,欲言又止。 陈璟只顾往前走,甩开惜文再说。 走了半天,回头看看,惜文已经逛到了街尾,陈璟慢慢舒了口气。这姑娘,太磨人了,陈璟也不知他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调笑。 欢场出身的女子,陈璟是难以相信她表达出来的感情。 也许,她就是调戏陈璟一番,作为乐趣。 李八郎想说什么。 “你有话说?”陈璟问李八郎。 李八郎点点头。 他未开口,却倏然大笑起来。 “……你刚才好狼狈,像个呆子!”李八郎大笑不止,“原来,你真的怕那个姑娘啊?” “胡说八道。”陈璟道,“我挺正常的,哪有狼狈?我同她都没见过几面,怕她作甚?” 李八郎仍是笑。 陈璟表情严肃起来。 “你到底走不走啊?”陈璟道,“一会儿晚了,那只小猴子要找你算账的。” 李八郎拦住了他的袖子,仍是笑了半天,才道:“还说不狼狈?你走过了。方才你和惜文说话的地方,隔壁就是竹醪酒坊。你只顾害怕,走了半天,已经走过头了!” 陈璟回头,抬头看去,果然已经走过了。 竹醪酒坊的二楼,似乎有两个小脑袋,趴在窗口看,正望着他们。 隐约就是蔡书闲和沈南华。 方才那一幕,她们是不是看到了? 陈璟整了整心绪,面上表情平和,道:“真的走过了……” 然后就若无其事往回走。 李八郎又笑了半天,跟上了陈璟的脚步。 第101章 有眼光 陈璟和李八郎上了楼,在二楼的第五雅间,找到了蔡书闲和沈南华。 已是戌正,楼下勾栏的戏台上,已经开锣打鼓,热闹喧嚣。 雅间的窗台上,悬挂了两只大红灯笼,红光照得屋子里暖融融的;点了三盏灯,晕黄灯火与红光相嵌,诱惑靡丽。 “……这么早?”蔡书闲高兴站起身,笑道,“还以为要等你们到午夜呢。”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知晓李八郎肯定会来的。 “你们更早啊。”李八郎道。 然后,他们彼此落坐。 沈南华冲陈璟微笑,她仍是那么惊艳美丽。 今日的沈南华,穿着织金锦段长褙子,素白色澜裙,身量婀娜窈窕;她青稠般的发髻,梳得高高的,露出了纤长白皙的颈项,鬓角各插了两支珍珠梳篦。 珍珠映照着灯火,泛出淡淡流光,落在她雪色颈项上,她整个人,便有了种似玉的温润。 秾艳的五官,映衬着这种温润,生生逼退了世间所有的繁华盛景,谲滟绮丽“你干嘛盯着我表姐瞧?”蔡书闲倏然出声,对陈璟道,声音里满是不悦,“真是个孟浪的小子!” 沈南华微窘,低垂了眼帘。 李八郎就笑。 “……因为你表姐好看啊。”陈璟道,“好看,自然要多看几眼。” 李八郎下巴掉了,心道陈央及你也太直接了。不怕人家姑娘把你打出去啊?你这样很好色啊你知道吗? 屋子里红光原本就盛,他们也看不出沈南华是不是脸红了。 只见她纤浓羽睫微闪,咬了咬唇。 而后。沈南华抬起脸,眸光坚定,羞赧褪去,看着陈璟,问道:“你觉得我好看?” 李八郎咳了咳,想替陈璟打个圆场。 他觉得气氛尴尬。 陈璟很嚣张的,直接夸人家姑娘好看。这样很不庄重;而这姑娘,不似其他姑娘那样,羞得半句话说不出来。她反而主动问。 这么一问,她是不是有点生气了? 李八郎看不出来,只能猜。 反正蔡书闲是生气了。 不能叫陈璟破坏了中秋之夜,李八郎还想好好和他的小猴子说说话儿。 只是。李八郎尚未来得及开口。陈璟却先说话了。 “是啊。”陈璟正面回答沈南华,语气温和,没有回避,没有调笑,似说件平常之极的事,“我第一次见到你,便觉得你好看。” 沈南华抿唇,在面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浅笑嫣嫣,大方道:“眼光真好。” 陈璟失笑。 蔡书闲看得眼睛都直了。 没想到南华表姐这么直爽。如此大胆。 蔡书闲总觉得自己大方豪气。但是,她当着男人的话,问不出她好看不好看的话。哪怕真的问了,男人肯定回答了,她也不可能说人家眼光真好…… 如此一比,娴静温婉的表姐,让蔡书闲大为佩服。 真没想到,她表姐这么痛快! 陈璟和沈南华没什么,倒是李八郎和蔡书闲发愣半晌。 两人的世界观是不是受到了挑战? “……上次听说你打架的事了。”沈南华继续道,“邢文定我不太了解,孟燕居可是个混账东西。” “已经无事了。”陈璟道。 他不想在中秋夜说这种扫兴的话。 “什么事?”蔡书闲回神,连忙问陈璟,“你打架了?” 李八郎就把事情,简单跟蔡书闲解释了下。 蔡书闲听到往人家酒里吐痰,觉得恶心透了,差点反胃。 听到陈璟下了邢文定的胳膊,又自己跑去接上,蔡书闲撇撇嘴,道:“老好人!” 她这话,不是褒义。 陈璟笑笑。 “那些无赖,没有再打搅你们吧?”蔡书闲有点担心,“八哥还要念书呢,要是不安静,可怎么办?” 她这句八哥,说得很自然。 李八郎听了,心湖仿佛投入了巨石,掀起了阵阵涟漪。 “没有。”陈璟笑道,“他们也不敢……” 蔡书闲微微放心。 正说着话,跑堂的伙计端了瓜果点心上来,还开了几坛酒。竹醪酒坊的酒,都是存在竹筒里,沾染了竹子的清香。 因为味道独特,有不少的熟客专门奔着这酒来。 竹醪酒坊的竹筒酒,味道奇特,并不是最主流的,有回头客,客流却不大,故而名声不显。 竹筒酒,算是望县的特色之一。 酒端上来,蔡书闲亲自斟酒。 每个人跟前的杯盏倒满了酒,蔡书闲迫不及待举杯,然后她喝了一大口,舒服叹了口气,道:“正是这个味道!” 这竹筒酒,两年前端午的时候,她姑丈送了她父亲一坛。 蔡家的人都觉得有点辛涩,不太喜欢,唯有蔡书闲爱得紧。 往后,逢年过节,两家相互送节礼,沈家就要捎这酒去姚江,单独给蔡书闲的。 蔡书闲喝的,都是外送酒,年份比较少。而在店里卖的,年岁深,发酵更纯,味道更佳。 她一口气,把一大杯给喝完了。 豪爽!李八郎满意地想。 “……别喝得太快,小猴子。”陈璟笑道,“这酒后劲大。要是喝醉了耍酒疯,就丢脸丢到客人家了。” “多嘴!”蔡书闲皱了下小鼻子,道。 陈璟笑,不再多言。 大家重新满上,举杯的时候,蔡书闲发现,陈璟只是把杯子举起来。又放下。等到添酒的时候,他就把杯中酒撒掉几分,再满上。 这男人! 蔡书闲不由大怒:“酒品观人品。你这个人。人品太坏了,不是好东西!” 李八郎觉得她说得有点严重,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陈璟不喝酒这习惯,真的不太好。 一时间,李八郎默然。 “我不会喝酒的。”陈璟承认。 蔡书闲愕然:“还说得这么理所当然。男子汉大丈夫,你不会喝酒。你是娘们吗?” “央及他真不会喝酒。”李八郎笑道,“算了,咱们喝。省了他那一份。” 蔡书闲蹙起秀眉。 她自己爱喝酒,所以不喜欢男人畏酒。 她还欲说什么,突然一只纤纤玉手,把陈璟跟前的酒盏端了过去。 沈南华端起陈璟那酒盏。一饮而尽。然后面不红气不喘,将酒盏重重顿在蔡书闲跟前:“聒噪什么,我来喝就是!不会喝酒就是娘们?像你,不会拿针线,不能上灶厨,难道我也要说你是爷们吗?” 居然当着外人的面,揭蔡书闲的短。 这是生气了。 她们姐妹俩,感情很好。私下里揭短也是常事。蔡书闲惹急了沈南华,沈南华说话是很毒辣的。直接踩蔡书闲的痛脚。 感情好,才会打打闹闹。 有时候写信,她们也相互调侃。 但是沈南华这个人,有个脾气,就是在外人面前,娴静温柔,绝不泄露半分情绪,除了在蔡书闲跟前。 蔡书闲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外在场,沈南华说话不客气呢。 “……你酒量好,我不和你拼。我要细细品尝。”蔡书闲有点怕生气的沈南华,笑嘻嘻打岔。她甚至都不敢再取笑,说沈南华护短什么的。 这么一闹,蔡书闲再也没有劝陈璟喝酒。 沈南华回眸,冲陈璟眨了眨眼睛。 像只小狐狸。 沈南华举止端庄温雅,有大户千金的气度;她的长相却是秾艳妩媚,特别是她的眼睛,斜长微挑。眨眼的瞬间,妖媚又不失可爱,像只雪白的狐狸…… 陈璟顿了顿。 好半晌,他才慢慢透出一口气,回了一个淡笑。 喝了一坛酒,吃了几只螃蟹,大家的酒兴都到了头。 蔡书闲也感觉酒劲上来了,屋子里热得很。 桌上放了几个柑橘。 沈南华拿起一个,缓缓剥开。金黄的橘皮在她雪白十指间翻飞,似金色彩蝶蹁跹,煞是好看。 她将柑橘破开,拿了一半,递给蔡书闲,又拿了一半,递给了李八郎。 两人接了,都道谢。 “……我热得紧。”蔡书闲对李八郎道,“楼下是不是有卖梨汤的?我要下去喝一碗。” “我去替你买。”李八郎道。 “我也去。”蔡书闲笑道,“我正要透透气……” 他们俩就跑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陈璟和沈南华,空气顿时就凝固起来。 陈璟总感觉呼吸紧,有点透不过来气。 沈南华则毫无异常,缓缓剥柑橘。 然后,她把一半的柑橘,递给了陈璟,自己拿另一半吃。 陈璟接在手里,没有吃,只是怔怔想着什么。 “……上次在沈家门口,你为何不理我?”陈璟问她。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点轻,似喁喁私语。 沈南华垂眸,没有回答。 陈璟沉默一瞬,换了个问法:“你……你是记得我的吧?” “记得。”沈南华道。 她的声音也轻,好似没有着力点,有点飘忽。 “记得便好。”陈璟笑了笑。 沈南华也笑了下。 屋子里重新寂静起来。 沈南华只感觉脸上一阵阵的燥热,不知是酒劲还是旁的,热得也烧灼了。她起身,趴到了窗台前,往对面勾栏看。 戏台上在耍百戏,热闹极了,戏台下面围满了人。 陈璟也起身,站在另一边的窗台前吹风。 “……我闺名叫南华,排行第十,家里人都叫我十娘。”沈南华倏然道,“我知道你叫陈璟,表字央及,住在七弯巷,行二,你哥哥是举人。” 陈璟转脸,隔着窗棂看了眼她。 她没有转头,继续看着外面,似自言自语道:“……瞧,我说我记得,不是哄骗你的。” 陈璟缓缓回头,亦看着外头。 夜风微凉,吹在面上,温柔舒适。 “十娘。”陈璟缓缓念着这个名字,舌尖似挑起了一抹绮丽。 “嗯。”沈南华答应着,却没有回头。熏风吹散了她一缕青丝。那青丝似墨稠,在琼华里初绽缱绻。 明明很热闹,陈璟却觉得静谧。 很安静,整个世界只有他和沈十娘。 “沈十娘!” 竹醪酒坊的楼下大街,孟燕居正巧路过,一抬头看到这一幕,惊叹驻足! 他一仰头,就看到了二楼的窗台下,站了个女子。灯笼的光,落在她脸上,谲滟妖娆,而又端庄温婉,似九天之上的狐仙,莅临凡尘。 他认识,那是沈十娘。 “谁啊?”孟燕居的同伴也抬头看。 却只见一个淡淡的轮廓,是个女子,纤柔窈窕。 其实根本看太清楚,只是孟燕居见过沈十娘,魂牵梦绕,一瞧见她的身量,立马认得出,甚至在脑海里幻想出她的面容,只当是能瞧见的。 要是真的能看见,他就会知道,旁边站的是陈璟。 “沈十娘……”孟燕居痴痴道。 他拉住了身边的青衣男子,“邢二哥,咱们就在竹醪酒坊吃酒吧!” “……可是,在醉霄阁定了席面啊。”邢二拧眉。 第102章 欲迎还拒 被孟燕居称为邢二哥的男子,有点不高兴。?… 他叫邢文燋,就是那个纸马邢家的第二子,是张氏的儿子、邢文定的哥哥。 邢文燋今年二十三岁。 他在家里排行第二,是爹不疼、娘不管的。他有大哥,母亲只监督大哥学做生意,非常严厉,将来要指望大哥继承家业;而父亲,只顾疼爱小弟邢文定。 不上不下的邢文燋,既不惹人喜欢,也不被寄以厚望,所以父母都没空管他。他从小混迹市井,需得一身泼皮无赖。 他们家发达之后,望县不少人巴结邢氏,酒楼、赌场、妓院,都给他入股,让他吃干红。 张氏不准家里其他人收贿,却不太管邢文燋。 母亲睁只眼闭只眼,邢文燋就越发嚣张了。 像醉霄阁,是望县最好的酒楼,东家把酒楼分成了九股,给了邢文燋其中二股。所以,邢文燋吃酒,只去醉霄阁。 孟燕居却说要在竹醪酒坊吃酒,邢文燋心中不快。 发达之后,邢文燋吃喝穿戴,全部要最好的。 竹醪酒坊只是个二流酒楼,邢文燋在此吃酒,太抬举他们了,也让邢文燋觉得跌了面子。“哪个沈十娘?”邢文燋问。 “就是南桥巷沈家啊。”孟燕居道。 “‘一门两进士,合族三举人’的沈家?”邢文燋问道。他说起沈家,很是不屑,心里却也知道,沈家是望县真正的豪门望族,非邢家可以比拟的。 “正是呢。”孟燕居道。 邢文燋瞟了眼孟燕居:“你这德行,怎么结识沈家千金的?” 孟家和邢家一样,是暴发户人家。和沈家没有来往。邢文燋也不知孟燕居从何处认识了沈家姑娘。 “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咱们寻个雅间,慢慢说道可好?”孟燕居道。 邢文燋有点动摇了。 一起玩的,总要相互照顾几分。 他们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人,都是邢文燋的朋友。见邢文燋有点犹豫,有人就打边鼓:“……醉霄阁都吃腻了,换个地方吃也不错。” “是啊邢二哥。”有人附和。 “这对面就是勾栏。听说今日惜文姑娘也要献艺的。正巧听听曲儿,更是热闹。中秋嘛,就图个热闹。”有人道。他是很喜欢惜文的。 只可惜,惜文出身婉君阁,他弄不到手。婉君阁的婉娘,是个颇有手段的女人。她在市井混得比邢文燋还要深,邢文燋真有点怕婉娘。 “……既如此,等会儿给惜文捧个场。”邢文燋大手一挥。就进了竹醪酒坊。 掌柜的忙迎接。 东家也出来了。 他们恭恭敬敬,像迎财神爷一样,把邢文燋和孟燕居等人,迎到了二楼第一的雅间,东家和掌柜的亲自当跑堂伙计。 孟燕居拉住东家,问:“沈家租赁的雅间。是哪一间?我去敬杯酒。” 东家微愣。 他不知道。 他看了眼掌柜的。 掌柜的忙道:“孟官人,沈家没来咱们这儿租雅间。您瞧,第二间是孙氏、第三间是郭氏、第四间是文氏、第五间是蔡氏、第六间是刘氏。” “放屁!”孟燕居变脸。“你们上酒上茶,都是瞎子?哪个雅间,有位貌若天仙的姑娘?” 掌柜和东家都不知道,两人面面相觑。 “孟官人,第五雅间,有位天仙……”身后的小伙计,突然上前献殷勤,“他们是两位姑娘,两位官人。” 孟燕居笑笑。 他仔细回想。方才从楼下看。沈南华所在的雅间,是靠后面的。 那么。第五间,不会错了。 “下去吧。”孟燕居道。 小伙计退了下去。 掌柜的和东家,摆好了螃蟹、石榴、榅桲、栗子、柑橘等中秋拜月的吃食,又端了五坛最好的竹筒酒,这才退了下去。 邢文燋没喝过竹筒酒。 一辈子入喉,只感觉有点辛涩。但是辛涩过后,绵柔悠长,清香甘醇,特别回味。 “咦,这酒甚好!”邢文燋很高兴,“我竟不知晓,咱们望县还有这么好喝的酒……” 孟燕居几个人,也都喝了几口。 有人觉得勉强,堪堪入口;有人觉得难喝极了,味道古怪。 孟燕居就觉得味道太怪了,咬牙喝了一盅。 “说说,什么沈十娘,让你魂牵梦萦的?”邢文燋喝到了喜欢的酒,心情极好,笑着问孟燕居。 孟燕居不是邢文燋圈子里的。 他和邢文燋的弟弟邢文定关系很好。 今日,孟燕居去邢家看望邢文定。恰好邢文燋出门,见这孩子对他弟弟很不错,就顺道邀请他一起喝酒。 邢文燋的朋友们,都知道这孩子是孟家官人,也格外希望他能加入。 孟家也是蛮有势力的。 “说起来,真是一件憾事啊!”孟燕居提到这话,深深叹了几口气,“去年的四月,我父亲带着我们兄弟,去明州给我姐夫拜寿,恰好遇上了沈家大老爷。” 他口中的姐夫,就是明州知府。 他姐姐只是个小妾,但是孟家,一直以知府外家自居,洋洋自得。外人都觉得好笑,孟家却毫不自知。 “……沈家大老爷瞧着小弟我有几分人才,就说他家里有个姑娘,尚未婚配,和小弟年纪相当,郎才女貌,好结姻亲。 我父亲高兴极了,心想沈家是书香门第,他们家姑娘,自然是知书达理的。能娶个望族千金,上承宗庙,下及子孙。也是件幸事。 回来之后,就知道想同我结亲的,是沈家十姑娘。我父母同意了,两家相互交换了庚帖,请人算八字。 也是小弟合该没有这个福气。小弟在外头厮混,偶然听闻,说沈家十姑娘克夫,已经克死了两位。我胆子小。想多活几年呢,就把这话告诉了父母。 父母也觉得,不管多么尊贵的千金,命不好,就不中用的。到底是我的命要紧。算八字的时候,让批命的道士故意撒谎,说我同沈十娘的八字不合,不好结姻亲,这事就算了。 沈家也没说什么。只觉遗憾。沈大老爷是很喜欢小弟的,多次说小弟人品好,相貌好,很般配沈十娘。 到了七月,小弟和兄弟们去观音寺逛庙会,偶遇一女子。简直堪称天仙。我回来,做了几晚上的梦。多方打听,才知道那就是沈十娘。当时肠子都悔青了! 去年中秋,又在沈家的画舫上见过一次。那次面对面瞧见了,还同她说了几句话,更是惊艳。小弟这眼里,从此就看不见其他人了。我求着父母,再去沈家说道说道。 怎奈,沈十娘性子烈,上次被我拒绝,心里难堪。咬定八字不合。不肯再续前缘了。我定要向她赔罪的。今年也见了几次,当面也赔罪了。可到底难扭转她的心。 今日再遇上,不管怎样也要再去敬杯酒。她不肯原谅,小弟就要一直赔礼下去,直到她心意回转!” 孟燕居一口气不歇,把这段前事告诉了邢文燋等人。 邢文燋等人都在心里好笑。 这小子,句句不忘吹嘘自己。 孟燕居生得很美,又斯文懂礼,乍一看是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他说沈大老爷相中他,邢文燋倒是相信。 相处久了,才会知道孟燕居一肚子坏水,短暂的接触是看不出来的。 孟燕居因为传言说沈十娘克夫而嫌弃她,故意乱批八字。 沈十娘原本就背负克夫的留言,又有八字不合在后,她是断乎不可能再嫁给这个男人的。要不然,将来孟燕居有个三长两短,沈十娘就是原罪,孟家是不会放过她的,孟家合族都要为难她。 一个女子,没有到绝境,不会这样糟践自己。 孟燕居现在去赔礼道歉,都是白费功夫。 邢文燋在市井厮混,人情世故看得比谁都明白。 但是他懒得点破。 “……孟兄弟这样深情,佩服佩服。”有人赞道。 “小弟没有什么本事,只自认对沈十娘深情一片的!”孟燕居不要脸的承认了,“情深动天,沈十娘总有感动之日。” “……那便去敬酒吧。”邢文燋道。他对这竹筒酒感兴趣,对沈十娘和孟燕居的事,毫无兴趣。 “那小弟先过去了。”孟燕居深吸一口气,拿起酒壶酒盏,往第五雅间而去。 却只见雅间门口,站了两个身材高大的护院。 其中一个叫薛蛮,是姚江蔡氏训练出来的,沈十娘的表兄送给她的护卫。孟燕居多次想接近沈十娘,没过多久,这薛蛮就到了沈十娘身边。 可能就是防孟燕居的。 不知为何,孟燕居有点得意。 沈十娘对他恨得深。 若是没有动情,岂会这般生气? 恨得越深,意味着越在意。想到这里,孟燕居很心疼。一个女人为了他,到底这般地步,叫人又爱又恨的。 孟燕居生得美,从小到大,倒贴他的女子不计其数。 他并非愚钝。只是他的世界里,从未被女子真的拒绝过。所以,每个拒绝他的女子,在他看来都是欲迎还拒。 “性子太烈了,这样逞强!”孟燕居在心里好笑,“到底多久才能消气呢……” 他自负了解女人。 他见过的女人都是这样。 另一个护卫,孟燕居不认识,也没见过。 “我是沈十娘的朋友。”孟燕居笑着,对薛蛮道,“十娘在里面吧?” “请回!”薛蛮冷冷道。 孟燕居对这高大结实的护卫,其实没什么法子。他犹豫了下,站在门口大喊:“十娘,沈十娘!” 他喊了几声。 四周都能听得到。 迫于压力,沈十娘会出来的。 “牲口,叫唤什么呢!”倏然雅间门拉开,一个男声说道。 孟燕居愣住了。 而后,他不由自主后退好几步。 他娘的,陈央及!孟燕居心里大骂,同时也吓了一跳。 冤家路窄啊!) 第103章 坛子里的水 “陈……陈央及……”看到陈璟,孟燕居吓得说话都哆嗦了几下。 邢文定的胳膊,现在还挂着着。 孟燕居真的有点怕陈璟。 上次邢文定那胳膊,下了之后,整个明州的大夫都接不上。 有个做知府的姐夫又能如何? 知府也接不上骨啊! 孟燕居很怕陈璟也给他来那么一下子。 “叫什么呢?”陈璟声音倒也温和,“别闹了啊,大过节的。回去玩吧。” 孟燕居脸色骤变。 什么回去玩吧,哄孩子呢!你娘的,老子玉树临风,又不是孩子。 太憋屈了。 孟燕居这辈子,在陈璟跟前吃瘪最多了,一次又一次。 他想挣扎下,却见陈璟往外走了几步,道:“真不走啊?要不要我送你啊?” 孟燕居脸色刷得惨白。 他强自镇定,撑起冷笑,道:“陈央及,咱们后会有期!” “哦,那再会啊。”陈璟道。 孟燕居就回了自己的雅间。 听到脚步声,从走廊这头,快步急促走到了那头,沈南华才伸出脑袋。她好奇盯着陈璟,称赞道:“好厉害的啊!” “是吧?我也觉得我好厉害的。”陈璟道。 沈南华笑起来。 她一笑,整个斗室都明艳起来,神采飞扬,似流云叠锦。陈璟看了她一眼,就挪开了目光。 “……你是怎么做到的?”沈南华好奇之余。也问道,“你难不成会妖法?” “妖法不会,会医术。”陈璟道。 然后。他把邢文定胳膊的事、望县大夫和明州大夫束手无策之事,统统告诉了沈南华。 沈南华眸子里神采焕然,熠熠生辉,望着陈璟。 “真了不起!”沈南华忍不住又赞,“真的……很厉害,比我四哥还要厉害呢!” “嗯。”陈璟点头,“我一直觉得我很厉害。” 沈南华歪着脑袋。恨不能在他脸上盯出个花来。 气氛比刚才缓和了很多。 李八郎和蔡书闲还没有回来。 雅间依旧只剩下陈璟和沈南华。 “……不问问,我为何跟孟燕居结仇?”沈南华道。 “为何?”陈璟顺势道。 沈南华顿了顿。 她的笑容微敛。 而后,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把自己的事,和陈璟说一说的。于是,她缓缓道:“我订过亲的,两次。还没有下定礼。男方就去世了。” “所以。他们说你克夫。”陈璟接话,“这是胡扯。” 沈南华微笑。 笑容里,始终有几抹苦涩挥之不去,不复方才的明媚甜美。 “……前几年,对我的婚事,我父母想着能蒙一个就是一个了。”沈南华继续道,“孟燕居算是一表人才,我父亲相中的。 我父亲想着。孟氏那样的人家,能与我们沈氏结亲。拔高他们的门第,什么毫无根据的克夫谣言,他们未必会当真,故而让我同孟燕居说亲。 还没说呢,只是交换了庚帖,要去合八字。两家各自找人算八字。我们这边算出来,八字是相冲的,他们那边也是,故而结亲的话就到此为止了。孟燕居这无赖,居然以此为借口,时常找我。” 说到最后,她眼眸冷冽,杀意顿现,“我真想叫人打断他的腿!” “打断好了。”陈璟道,“下次他再找你,直接打断。” 沈南华又笑。 “好……”沈南华笑道,“改日再遇到他,便叫人打断他的腿。” 陈璟也笑了笑。 屋子里烛火冷而媚,映衬得沈南华的眸子亦滢滢动人。 两人重新趴在窗台上,看楼下戏台。 片刻后,蔡书闲和李八郎终于回来了。 伙计又上了茶。 大家吃了茶,大约到了亥正,还没有等到惜文登台,陈璟他们就散了。陈璟和李八郎还要去旌忠巷接李氏清筠他们。 “……明日上午,咱们去观音寺玩。”蔡书闲和李八郎约定。 “好啊。”李八郎痛快答应。 她们俩都有护院跟着,陈璟和李八郎不需要相送,便在竹醪酒坊门口散了。 临走的时候,陈璟往楼上看了眼。果然见一个颀长身影,隐没在窗口。那是孟燕居,方才吃瘪,心里肯定不快。 “怎么了?”李八郎问陈璟。 “没事,走吧。”陈璟道。 他们俩很快就赶到了旌忠巷。 ——☆——☆—— 孟燕居被陈璟吓得腿软,这事他没和邢文燋等人说起。 太丢脸了。 他只说:“沈姑娘不肯赏脸,这是气大了……” “女人嘛,气性就是大。”有人安慰他,“再哄哄就好了。原就是他们家先提出结亲的,那是她有意你在先,你现在不过是给她台阶下。总会下的。” “是啊。”孟燕居道。 邢文燋感觉孟燕居不对劲,却懒得多问。 今日这酒,真是太合胃口了。 邢文燋好些年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酒,就一连喝了四坛,仍意犹未尽。 他们一直喝到子正,惜文登台的时候,邢文燋去捧了个场,然后就回了家。 邢文燋的院子,在邢家大宅的西边,从角门可以进去。 他的小厮去敲门。 值夜的婆子开门,说奶奶和姨娘们都没睡,在一处说话,等邢文燋回来。 邢文燋点点头,往他第三个小妾那边去了。他的第三个小妾叫平蝶。是城里读书人平远麓的女儿,算是小户碧玉。 平远麓家里有田地,读书多年没有考中秀才。他的女儿。也算小家碧玉。他居然肯把女儿给邢文燋做妾,邢文燋一开始是很瞧不起的。 那些儒生,哪有半点骨气? 而后,见到了平蝶,倒也高兴。 平蝶是真正的温柔娴静小户女,又知书达理,是邢文燋比较喜欢的类型。从前家里穷。娶不到这种女人;而后发达了,又嫌弃这种女人势利眼。 可心底,仍是想要一个的。 平蝶是平家主动送上门的。既满足了邢文燋心底的渴望,又让他赚足了面子。 他对平蝶宠爱得得很。 平蝶也懂事。邢文燋的正妻和其他两位小妾身份不如她,她依旧恭恭敬敬,对邢文燋更是言听计从。家里很和睦。 “……回来了?”平蝶上前。服侍邢文燋盥沐。 邢文燋点点头。 盥沐之后。拉着平蝶,缠绵了一番。 平蝶进门之初有点木讷,经过邢文燋的耐心调教,如今在床笫上风情万种,蚀骨销魂。几度沉沦,邢文燋感觉快活极了,这才心满意足去睡觉。 睡到半夜,酒劲上来了。浑身燥热。 仲秋之夜,凉意尚不足寒。 “不是竹筒酒吗。怎么发热?”邢文燋热得睡不着,心里嘀咕。他知道竹子是寒凉的,竹筒酒应该偏寒才对,怎么吃完之后热得发渗? “二爷,怎么了?”平蝶睡得轻。 邢文燋醒了,她也就醒了。 “热。”邢文燋道,“吃多了酒。” 平蝶往他身上摸了一把,只见他肌肤发烧,的确是燥热难耐。 “妾给您倒杯茶吃?”平蝶问。 邢文燋觉得吃茶没用,就道:“算了,我出去吹吹风。” “……昨日太太整理库房,说有张藤木躺椅,是二爷最喜欢的,让人送给了奶奶。奶奶想着,您近来总在妾这里,就叫人送了过来。今日不太冷,要不搬了躺椅,去院子里坐坐?”平蝶问。 “那再好不过了。”邢文燋笑道。 平蝶忙起身披衣,让丫鬟婆子们,把昨日送过来的藤椅寻出来,拿到后花园去。 月华满地,后花园照得如同白昼。 满园菊香。 邢文燋躺着,平蝶和丫鬟们在一旁服侍。 丫鬟们还好,平蝶则不停的发哈欠,她困得紧。 “你先回去睡。我凉快了,就回去。”邢文燋知道她熬不得夜,关切道。 平蝶也不是个忸怩的。这里有三四个丫鬟,能服侍好邢文燋,平蝶就道:“妾先回来,二爷也早些回来。” 邢文燋点点头。 他躺在躺椅上,望着天际满月。 这满月似块透明的美玉,悬挂天际,似托在黑绒布的匣子里。 他想到了年幼时,一家人赏月的日子。 年幼时居然贫寒,家里也有不少的趣事。 想着想着,邢文燋就越想越远,思绪都拉不回来了,自己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到了半途中,发觉口渴得紧。 口中发渴,似乎声音也出不来,喊了声平蝶,没人答应。迷糊睁开眼,自己还在后花园,两个陪着他的丫鬟,也睡倒在青石板上。 邢文燋看了眼四周,连个茶壶也没有。 倒是不远处的花坛里,有坛清水,盈盈映照着月色。 邢文燋是穷苦出生,从前什么乱七八糟的水都喝过。睡得迷糊着,他也懒得讲究,往坛子里看了眼。 月色照耀下,那水清湛喜人。 渴了的时候,才不管这么多,他伸头进去,喝了几口。 而后,又懒得动,就在花坛上的青石上睡着了。 那青石,比藤椅还要凉快。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 家里人不敢吵醒他,只是给他批了床被子,免得他凉着。 虽然有被子,睡得很好,可到底不如床。邢文燋浑身发僵,口里又渴。想到昨日往坛子里喝了几口水,那水甘甜得很,于是也懒得说话支会,直接想喝两口,再回房。 他往坛子里一瞧,倏然头皮发麻。 他整个人,不由后退好几步,脸色苍白的跌坐在地上。 “二爷,您怎么了?”丫鬟们吓住了。 第104章 相中的人 中秋次日,李八郎仍同蔡书闲出去逛庙会了。 陈璟没去。 他感觉,沈十娘也不会去的。 果然,李八郎回来说,沈十娘没去,就他和小猴子去了。那只小猴子,对小玩意、首饰脂粉全无兴趣,唯独爱吃的,把观音寺附近的集市吃了个遍。 “……后来,她说在附近走走,消消食,再回去吃。”李八郎都告诉陈璟。他似乎第一次知道姑娘家这么爱吃的,很是惊讶。 惊讶之余,倒也喜欢。 吃货是比较萌的。 “女孩子嘴巴都馋。”陈璟很有经验。 “是吗?”李八郎将信将疑。 “是的。”陈璟很肯定。 蔡书闲在望县玩了两天,就要返回姚江。她回去那天,李八郎去城门口送她,陈璟也去了。 那天,仍遇到了沈十娘。 沈十娘神情冷淡,没有看陈璟。 因为她身后,跟着沈家的人。 有沈家的人在场,她表现得端庄得体,不苟言笑。陈璟似乎也明白,上次为何她在沈家门口不肯搭理他了。 故而,陈璟没有上前打招呼。 沈家的人也送行,李八郎和蔡书闲也没机会私下里说话。 倒是沈十娘的母亲,就是蔡书闲的姑母,把李八郎打量了个遍。李八郎自负交际练达,可是在沈太太的瞩目下,仍是有点不自在。 送完蔡书闲。陈璟和李八郎依旧回了七弯巷。 李八郎继续埋头读书。 陈璟的大嫂这才知晓,这几日蔡书闲来了望县,就偷偷问陈璟:“那姑娘如何?你们中秋夜一处吃酒。你是见着的。你最有眼色,大嫂知道。你告诉大嫂。” 她相信陈璟的眼光。 陈璟道想了想,总结道,“有点小脾气,却不做作,是个很直爽开朗的性格;漂亮,豪气。八哥也挺满意她的。最要紧的是,她心悦八哥,对八哥真心实意的好。” 李氏就笑笑。 “……下次她再到望县来。约个地方玩,我也去瞧瞧。”李氏道。 “那我回头问问八哥,看他愿意不愿意。”陈璟笑道,“他别扭得很。未必想让您去看。” “他别扭什么!”李氏道。“难不成,我让他丢脸了?” 陈璟笑。 说到了李八郎的婚事,话题打不住了。 李氏原本指望陈璟考中秀才,再提给他说亲的话。如今,他是真的不打算再念书了,李氏也知道行医对他而言,是条出路,不再勉强他。 既然不考学。总该成家。 “……也要托人,给你寻门亲事。”李氏道。“上次三叔母还说,你这孩子一表人才,乖觉知礼,是难得的良人。她娘家有个外甥女……” 陈璟吓一跳。 “别别!”陈璟忙让大嫂打住话头,“我的事,您别操心了。” “孩子话!”李氏笑了,“我是你大嫂,我不操心,谁去操心?还说八郎别扭,我看你才别扭!现在说亲,也不是立马就能成亲的。从换庚帖合八字到成亲,至少得两三年,是该办了。” 原本只是个想法。 李氏越说,越觉得紧迫。 陈璟骇然。 “……大嫂,我其实相中了一个人!”陈璟道,“我说真的,我的婚事,您暂时别着急。等我这边办得妥善了,您再派人去说。” “啊?”李氏微愣。 她秀眉轻蹙。 私定终身,总归不妥善。 “哪家的姑娘?”李氏有点担心,“央及,大嫂知晓你有主意。可你到底年幼,娶妻娶德,光好看可不行,需得处处考虑清楚……” 她怕陈璟年幼糊涂,被外头的女人哄骗,娶个乱七八糟的女子回来。 门第差就就罢了,万一是个伎人呢? 那就是丢脸丢大了! “我知道。”陈璟笑道,“门第不差,人品不差,您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他一下子就把李氏担心的问题给点了出来。 他既然知晓门第和人品,就是懂得了李氏的意思。 李氏也松了口气,试探着问:“是哪家的姑娘?” 陈璟顿了顿。 沉默须臾,他道:“沈家的。” 李氏惊喜不已,问道:“南桥巷沈家?” 陈璟点点头。 李氏大喜过望,又追问是沈家哪个房头的姑娘,谁说合的,什么时候可以派人去提亲,见过姑娘没有等等…… 陈璟和沈长玉有了来往。他说沈家的姑娘,李氏是不怀疑的。 “您暂时别多问。”陈璟笑道,“这事,您还要先搁在心里,未必真的能成。也不能着急,过了今年再说。” “那好。”李氏笑道,“要是沈家的姑娘,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也觉得最好不过了……”陈璟道。 李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很高兴,还偷偷和清筠说了。 清筠和往常一样。李氏说重要事情的时候,她都是默默听着,不多言。这次,她依旧如此,寡言垂首,听李氏说着。 没什么表情。 ——☆——☆—— 过完中秋,陈璟最要紧的事,就是找房子、找铺子。 西街离玉苑河近,几乎是陈璟他们生活的圈子,离七弯巷也不远。若是能找到西街的铺子和房子,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他自己找,也没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就托给了牙行。 结果,天遂人愿。西街街尾一家茶肆经营淡然,欲关门盘点,也找了牙行的人。让帮忙问问市价。 茶肆是二层的,当街两间门面。 有点小。 像药铺,没个三间门面,不好支撑起来。 不过,陈璟知道不少后世稀有的药方,像紫雪丹、安宫牛黄丸等中药三宝的配方,陈璟都知晓。这些贵重药。可以专门安置在二楼卖,倒也算个特色经营。 这么一打算,这茶肆就最合适不过了。 陈璟亲自去看了。铺子的结构、墙壁屋脊,看上去都是崭新的,保持得很完整。 铺子还不错。 “……齐东家说,既要盘点了。装饰器具。他全部不要了,甚是伙计都能留给下个买家。要二千三百两银子。若是一次能算清账,价钱上可以再饶您些。”牙行的掮客告诉陈璟。 茶肆的东家姓齐。 在西街,那么二层店铺,三千三百两的价格,算是很实惠的。 看得出,齐东家也是着急出手,所以低价卖了。 “我一次算清账。”陈璟道。“你去再问问,他能饶多少钱。器具、伙计。我全都不要,我不开茶肆,用不上,问他价格上能不能再便宜些。” “陈官人,您能出个什么价?”掮客问陈璟,“小人拿了去问齐东家,若是不同意,两边好折合。” “一千九吧。”陈璟道。 讨价还价,自然要把价格压低些,这样才有抬价的机会。 掮客就去和齐家说了。 陈璟压得价格有点低,齐家又是真心要出手,所以考虑了两天。 一连两天没有答复陈璟。 晚膳的时候,陈璟也把这件事,和大嫂、李八郎说了。 听说是在西街,大嫂觉得甚好。 西街上的买卖家,都是熟悉的。熟悉,就有安全感。女人比较看重这种安全感,况且离七弯巷也近。 “……一千九肯定盘不下来。”李八郎道,“当街的铺子,低不了二千两的。你有钱么,我身上还有点银子,可以借你周转。” “有的。”陈璟道,“等不够了,再同八哥要。” 到了八月二十五,掮客终于再来传话。 “……在醉霄阁摆了宴,齐东家做东,请您吃酒。”掮客道。 这说明,一千九百两,齐家都觉得可以商量,所以请陈璟吃饭,当面再说说。这是真的很着急卖啊! “好,我定赴宴。”陈璟道。 当天晚上,他去了醉霄阁。 齐东家叫齐华,大约五十来岁,个子不高,长得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很和善。 “陈官人,请坐。”齐华客气道。 陈璟拱手施礼,就坐下来。 他和齐华对面而坐,掮客坐在他们中间,做个见证。 “……恕在下冒昧,您家里的情况,在下已经打听了些。”齐华笑道,“陈官人少年英才,医术不凡。您盘下小店,是要开药铺?” “是啊。”陈璟道。 这才是生意人,把对方的底细摸得清楚,再来谈判。 齐东家的判断力也精准。 “陈官人怎么想起做生意?”齐华又问道,“您兄长是举人老爷,家里可答应了?要是咱们这边店铺银货两讫,就再也无法反悔,您家里无人反对吧?” “家里是答应的。”陈璟笑道,“齐东家,您放宽心,这件事我能做主。” 齐华也不过是例行一问。 他把该问的都问清楚了,又有掮客作证,将来陈家找不到他头上。这铺子卖出去,他就不会再收回了,所以要讲清楚、“那行吧。”齐华笑道,“这个数……” 他暗地里朝掮客比划了下。 掮客再同陈璟耳语:“齐东家给您二千一百六十两,先付二成订金,余下的一年内付清。” 这个价格,是在陈璟和齐华最初价格上,比较靠中间的数。 付款的方法,也是现在比较流行的。 “……齐东家,您大概什么时候能盘点清楚?”陈璟没有回答价格上的话,而是问齐华。 齐华微愣,道:“两个月内,必然盘点清楚。” “这样,您半个月内盘点清楚,我给您个整数,二千二百两。”陈璟道,“我先付五成的订金。您半个月内盘点妥当了,剩下五成当天结算给您,您看如何?” 第105章 邢二发病 五成? 齐华微微吸了口气。 好豪阔的孩子! 这就等于是现银交易了。 如今在大宗买卖上,现银交易可是难得了!能付个二成,已经是不错的。剩下的钱,估计也要左催右催,讨个几年才能讨齐。 说实话,齐华六年前盘这个茶肆,给了二成的订金之后,至今还有二百两银子还没给全呢。 老东家到现在,每个月还要在齐家讨钱。 陈璟这么大方,齐华觉得吃惊,掮客更是惊讶。 做生意,难得碰到这么痛快的人! “陈官人豪绰,将来是必定生意兴隆。”齐华兴奋不已,“成,半个月之内,盘点清楚。今日这顿酒,真是痛快。齐某人敬陈官人一杯!” 说罢,他站起身,给陈璟敬酒。 陈璟接过喝了。 正喝着,醉霄阁的伙计进来说:“齐东家,您方才问的‘白玉鱼羹’现在有了,可还要么?” 白玉鱼羹,是醉霄阁的招牌菜,其中有河豚肉。 在梁朝吃河豚,还是蛮时兴的。 只是,其他地方做的河豚,惜命的人也不敢吃,唯有这醉霄阁,是放心的。到了醉霄阁,自然要尝尝招牌菜河豚羹了。 醉霄阁每日做十碗白玉鱼羹,来晚了就没有。 “……有人不要吗?”齐华笑道。难得来醉霄阁吃顿饭,当然希望可以吃到招牌菜。哪怕是其他客人退订的。也是很愉悦的。 “咱们店里,每日的菜,都要留一样给邢二爷。今日邢二爷不来。这菜就空下了。您是最先点的,所以特意来问问……”伙计笑道。 齐华来点菜的时候,先塞了五两的银锭子给伙计。 所以,这伙计要照顾他们几分。 “如今,是最好不过了。”齐华道,“给我们上吧。” 然后又问伙计,“邢二爷真的不要了?不许再反悔的。” “您放心吧。”伙计保证道。“邢二爷真的不了。他生病了,在家里躺着,已经有好几天了。今日不来。 陈璟是大夫,听说有人生病,又听说是邢家,插嘴道:“哪个邢二爷?” “还有哪个邢二爷?”伙计笑道。“自然是琼楼邢家的二爷了……” 大家私下里。叫纸马邢家。 纸马邢家,到底有点轻蔑之意,公然是不好说的。邢家住在琼楼,故而也以地名相称,叫琼楼邢氏。 “哦。”陈璟点点头。 他没有深问。 陈璟没有职业病。 “邢二爷什么病啊?”陈璟他们的掮客,倒有兴趣。 做掮客的,最是最欢小道消息,作为谈资。甚至能从中窥得商机。 齐华一开始来,给了这伙计五两的银锭子。这可是很大一笔钱。伙计心里对他们很有好感,故而也愿意答话。 伙计压低了声音,对他们道:“不知何故,吐得厉害。说是胃里疼,有虫子爬,后背也有虫子爬,日夜不得安,已经好几日了。中秋那夜发病的……” 陈璟听了,不由心里起了疑惑。 这是什么病? 身上恍惚有虫行的病,倒也见过。只是,又呕吐,又胃疼,胃里还感觉有虫子爬,倒也奇怪。 陈璟隐约想到一种情况。 但是没见到病家,也不敢确定的。 “……小人也是听说的,没见着邢二爷。”伙计也没有深谈,简单说了几句,借口去催白玉鱼羹,转身出去了。 “这是什么病?”掮客不由沉吟。 这位掮客叫孙伶牙,从前也是个混市井的。孙伶牙是他的诨号,因为口才了得,旁人笑称的。真实姓名,他自己不愿意透露,其他人也没有兴趣知道。 “不与咱们相干的。”齐华道,“莫要多想。” 孙伶牙却道:“邢二爷是很豪气的。从前跟他玩闹的兄弟,他家发财之后,多少都给点好处,一个也不嫌弃。 我们牙行,多亏了他,填了不少钱给我们。这几年生意不太好的时候,都是他请兄弟们吃酒,给我们些钱度日……” 齐华微微吃惊。 他没想到,这个牙行居然和邢二有关。 “原来孙兄弟是邢二爷的朋友?”齐华惊讶道,心里就起了结交之心。 “哪里,我可没资格认识邢二爷。”孙伶牙也不托大,实话道,“我们东家和邢二爷要好,我们沾沾光罢了。” 他没有继续说。 但是他话里的意思,陈璟和齐华都听得出来:孙伶牙所在的牙行,是邢二出资给朋友,交给朋友开的。 这顿饭,后面就吃得兴致阑珊。 齐华着急回去,盘点铺子,早点把铺子腾出来,交给陈璟,拿到现银;而孙伶牙也着急回去,把邢二爷的事,告诉自己的东家,得个头功。 所以,白玉鱼羹上来之后,大家勉强吃了几口,就散了。 陈璟颇为遗憾。 那河豚汤,他喜欢得紧,都没吃几口…… 和掮客、齐华散了之后,陈璟自己回七弯巷。 他没怎么吃饱,所以路过西街的时候,看到了铺子,又进去要了碗羊骨汤,一碟子鹿脯,慢慢吃着。 “陈兄?”身后有人和他打招呼。 陈璟回头,却见姜重檐和姜妩兄妹二人,进了店铺。 姜重檐一如既往。笑容倜傥;姜妩面无表情,目中无人。 “姜兄,姜姑娘。”陈璟和他们打了招呼。 姜重檐却坐到了陈璟同桌。 他们兄妹也是出来吃宵夜的。 陈璟吃完。就道:“先告辞了……” “陈兄,一块儿回啊。”姜重檐丝毫不管陈璟的脸色,明知陈璟是避开他们,依旧开口道,“我们两个人走夜路,心里胆怯,人多热闹。” 陈璟只得又坐了回去。 姜重檐很快也吃完了。 姜妩却慢条斯理。每一口都细嚼慢咽。 等她的时候,姜重檐和陈璟闲聊。 “……姜兄祖籍是哪里?”陈璟未免姜重檐刨根问底的盘问他,所以他先开口。问了姜重檐。 “是江南西路,临江军,清江县人。”姜重檐笑道。 江南西路,就是后世的江西。 清江县…… 陈璟心里微动。他记得后世的“药都”樟树。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叫“清江”。 “……清江是不是有大型的药市?”陈璟问。 姜妩听到这里,微微抬头。 她的瞳仁黝黑,黑得冰凉,能泛出清冷的光。所以,被她一瞧,总有种背后凉透的感觉,阴森森的。 姜重檐却笑道:“是啊,陈兄也知道清江药市?我们清江。药师、药工,在整个中国皆是首屈一指的。附近的药铺。都是去清江采购药材。其他地方的大小药市,也是从清江进药。” “听人说过的。”陈璟道。 “……陈兄会医术?”姜重檐又问,“小弟听人说,陈兄医术高超。将来若是开药铺,需要采购药材,小弟可以引路,正巧也回趟清江。小弟家中还有些生意在清江呢。” 陈璟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笑了笑:“你知道得挺多的嘛。” “小弟行商,自然要消息灵通。”姜重檐丝毫不在意陈璟的话外之意。 看他们这个样子,整日在望县吃吃喝喝的,哪里像做生意的? 陈璟又想到,上次半夜,姜家的人从陈家屋顶飞檐走壁而过,又见这位姜姑娘阴森冷酷,姜公子自然熟,陈璟心里有所保留,懒得多问一句。 反正,陈璟他们快要搬走了,以后也不会打交道。 姜重檐的话问完了,姜妩也“恰巧”吃饱了。 三个人回了七弯巷。 姜重檐没事找事,和陈璟说些闲话。 陈璟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他。 到了七弯巷,各自回家。 李八郎给陈璟开门,看到陈璟和姜氏兄妹一起回来的,自然要问:“怎么碰到了他们?” 李八郎很不喜欢姜氏兄妹。 “凑巧。”陈璟道。 第二天,陈璟找到了掮客孙伶牙,把商铺的五成订金,交给他,让他交给齐华。孙伶牙的佣金,等事情办妥之后,由齐华付。 “帮忙催催,让他们半个月之内务必办妥,要不然,剩下的钱我可是要拖几年的。”陈璟对孙掮客道。 “放心放心。”孙伶牙笑,保证道。 齐东家拿不到全款,孙伶牙的佣金也要少些,他自然要帮着陈璟催。 “……你办事,能力卓越,我是相信你的。你手上,可有可靠的住宅,临近西街的?”陈璟找孙伶牙买商铺,是婉娘推荐的。 但是没有亲眼见到他的能力,陈璟也是不敢把自己的事情全部托付给他的。 如今看来,这个人稳重得很。 他找的房子,也是实实在在。 “……只要房子好,我也是现银的。”陈璟又加了句。 “有两户。不过,都不太好。”孙伶牙见陈璟这么豪爽,自然也希望和他以后更多接触,不敢骗他的,故而老实道,“一户年岁久远,屋脊都要生虫了;一户风水不好,家里一连夭折了四个孩童……” “那另外找吧。”陈璟道。 他上次看中的一户,只是那户人家,户主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原本他是可以等的。 但是,姜重檐兄妹搬到了隔壁。 陈璟觉得,还是早点搬走为善。 第106章 通知 齐家茶肆那边,尚未盘点好;而住宅,一时又没有陈璟所要求的,故而都耽误下来。 转眼就到了八月底,秋色渐深。 七弯巷小巧的庭院里,也种了些许花草。秋海棠、秋菊已傲然绽放,深红淡紫,秾艳华贵,似喁喁诉说繁华。 早起,薄雾萦绕,悬挂树梢,似轻纱。 寒意料峭,袖底拢凉。 早膳过后,李氏专门找了陈璟,想和陈璟说点事情。 李氏知道陈璟已经付了五成的订金,就知晓事情已经定下来,不会再有变故,他是要开药铺的。 “要去旌忠巷说一声。现如今伯祖父还在,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面上的敬重还是要有的。”李氏道,“否则以后传出来,你不占理。” 陈璟开药铺,旌忠巷肯定不同意。 陈璟自诩书香门第,是以读书为己任。 但是陈璟主动去说了这件事,旌忠巷不同意又能如何?最多苦口婆心劝说几句。陈璟不用旌忠巷的钱,又不是旌忠巷的人,不受制于他们。 真的搬出族规、家规,陈璟也没有公然违反哪一条。 若是不说,就是瞒着家里长辈,将来传开了,又不孝之嫌疑。在这个年代,不孝是大罪过。 李氏不想陈璟在这些小节上被人挑剔。 “行啊,我回头去。”陈璟道。 上午没事,他就逛到了旌忠巷。 这次。依旧从角门进入,先去了三叔那边。 三叔恰巧在家。 好些日子不见陈璟,三叔看到他。很是高兴,拉着他要下棋。 陈璟就陪他下棋,顺便打听下最近旌忠巷的事。 “你小子能耐啊!”三叔一边摆了棋枰,一边笑道,“听说你惹了孟家的孩子,还把邢家的孩子打了,照样从牢里出来?” 陈璟笑笑。道:“朋友帮忙周旋的。” “……听说啊,你三姑丈准备了二万两银子,准备为你作保。后来没还有开始打点,你就出来了。”三叔笑道,“你倒是结识了不少贵人。” 陈璟微愣。 这个,他真不知晓。 上次去道谢。三姑丈和贺提也没说这茬。 三叔和贺提的叔父是棋友。他说的事,是比较可信的。 “真要多谢三姑丈。”陈璟道。 “你不是治好了贺振吗?”三叔笑道,“贺振是你三姑丈打成那样的,多少年发寒发冷,活受罪。你治好了贺振,减轻了贺振的病痛,也减轻了你三姑丈的罪孽,他们是打心眼里感激你的。” 陈璟笑笑。 说了几句贺家的闲话。三叔又告诉陈璟,伯祖父最近精神不太好。免了大家的问候:“……我已经快两个月没见着老爷子了。” 什么话,都是有陈二传递。 老爷子只见陈二。 然后又说陈末人。 “同孟家的孩子打架,也是末人挑起来的吧?访里把他关在家庙三天呢。”三叔笑道,“末人这孩子,就是管不好,顽劣不堪。他小时候,聪明机灵得很,老爷子很喜欢他,后来被老大宠坏了。” 陈璟默然。 每次说到陈末人,陈璟心里就有几分猜测。 他是个外人,不好说什么。 但是旌忠巷的其他人,似乎从来没有陈璟的那种怀疑。 也许怀疑过,只是不好在陈璟这个外人跟前说出来罢了。像三叔,说到陈末人,可惜他不学好,或者大伯过度宠爱,其他的倒也没提及半句。 陈璟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最近棋艺进步不少!” 三叔的注意力,就回到了棋盘上。 “你埋汰我。”三叔看着渐渐明朗的棋局,哭笑不得。 哪里进步了? 还不是被陈璟逼得进退维艰? 陈璟和三叔说了几句话,对旌忠巷的近况就了解差不多了。他和三叔下了两局,又把三叔狠狠虐了一回,就起身去了长房。 大伯出去访友了,家里事都交给陈二。 陈璟就去见了陈二。 陈二正和家里几位管事说话,见陈璟来,起身笑着迎接了他。 “……来找末人玩?”陈二问。 陈璟摇头,笑道:“有几句话,想同伯祖父说说。” “什么话,我替你传吧。”陈二道,“祖父最近精神不好,说了不想见外人,家里问候一概免了。” “可要我去把把脉?”陈璟道。 陈二有点犹豫。 他倒是想请陈璟去把脉的。 但是,祖父说过了,不想请大夫,因为他没有生病,就是嗜睡。 “……改日吧。”陈二道。 “也好。”陈璟道,“二哥替我传话。我要开间药铺,已经盘好了铺子,在西街,择日就要开业。” 陈二愕然,整个人愣了下。 回神间,他盯着陈璟,道:“这……这是谁帮你拿的主意?” “我自己拿的主意。”陈璟道,“二哥帮我告诉伯祖父一声。等开业的时候,再请你们吃酒。” 陈二听出了话音。 陈璟不是来请示,也不是来商量,他只是来告知的。 告知旌忠巷一声,这件事已经定了。 陈二脸色深敛,蹙眉道:“胡闹!你不念书也罢了,开什么药铺!好好的读书人不做,不走正途,去做个大夫,开间药铺做商户,谁借给你的胆子?” “二哥,你别恼啊。”陈璟笑道,“我不用你们帮忙借钱。开药铺的钱,我已经准备妥善了。” 他故意曲解陈二的意思。 陈二心里怒意更胜。 “央及。你别耍滑头!”陈二呵斥道,“这事,我不同意!” 陈璟没开口。 他静静看着陈二。 陈二看他。只见陈璟的目光,幽静坚毅,透出成熟。他看陈二的时候,甚至带着几分包容,似长辈看晚辈。 不知为何,陈二莫名觉得心里一憷。 “……已经决定了呀。”好半晌,陈璟才道。他声音。温和带笑。 已经决定了,所以你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陈璟的意思。 陈二脸色微变。他方才收起了温和。眼眸似锋刃尖锐,声音也不容置喙,是很有威慑力的。别说堂弟们,就是家里的叔父们。遇到他这幅神态。也要胆怯几分。 可是在陈璟面前,陈二好似变得软弱无力。 陈璟就这么云淡风轻把陈二的气势挡回来。 你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陈璟对陈二的回应。他没有明说,陈二也感觉得到。 陈璟表情平静,没有半分严肃。这种平静,宛如广漠的沙海。陈二的气势,似盆冰水,泼到沙漠里。瞬间被消无声息吸去,不留半分痕迹。 这沙漠。深不可测,变化多端。他的平静,只是最常见、最平和的姿态罢了。若是惹了他,就是席卷万物的狠戾。 陈二不管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他若是发怒,也只是显露他陈二的无能,甚至仍是对陈璟没有半分作用。 “你去吧。”陈二最后道。 他不做无用之事。 “二哥,别忘了告诉伯祖父。”陈璟道,“跟大伯也说一声。等正式开业,我给你们下请柬,你们定要捧场去吃酒啊。” 陈二没有回答。 他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是薄唇紧紧抿着。 陈璟就告辞。 陈二没有喊人送他。 等陈璟走后,陈二久久独坐书房,后背紧紧绷着。 他一个人坐了半个时辰,小厮进来说,大老爷回来了。 陈二起身,去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父亲。 陈大老爷一听,也气得不轻,骂陈璟:“……混账东西,这样自轻自贱!陈加行要是还能回来,也要气得半死!家里没个男人,他们妇人孩子,简直荒唐!去把央及叫来,这小子敢犯浑,打断他的腿!” 陈二劝慰道:“到底是七弯巷的事……” “七弯巷?”陈大老爷冷笑,“他们家的祭田,还有三百亩是你祖父给他们的!养活他们这么多年,就是看着他给咱们陈氏抹黑?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陈央及丢脸,也是我们丢脸!” “爹,央及是不会听咱们劝的。”陈二道,“叫人去强行把他拿来,咱们就撕破了脸。七弯巷已经是旁枝了,哪怕是亲兄弟,已经分了家,就是两家事,咱们不强行管束他啊。” 陈大老爷听出了话音。 陈二这是不想管,任由陈璟胡闹。 “……怎么,你怕陈央及?”陈大老爷蹙眉道,“你连个陈央及也管束不了?” 陈二心里微冷。 他长这么大,祖父总是鼓励他、夸奖他,不管他做什么,祖父都是教导他;而他父亲,不时泼他冷水,甚至质疑他。 “爹,您忘了吗,央及和末人关到县衙门牢里,金县令吓得装病退朝,他们的案子不了了之?”陈二道,“央及他,有点手段。咱们强行和他撕破脸,未必能劝他打消念头……” 陈大老爷微怔。 他差点忘了这茬。 那件事,他们至今都不明白是怎么了。他们陈氏地位不显,巴结不上金县令,也问不到缘故。 陈二花了些钱,去打听了,却什么也没有打听出来。 只是知道,金县令那天装病,然后亲自去牢里放了陈璟。 陈璟坐牢的时候,老吃好喝,甚至拿了床被子给他们…… 第107章 没病 “……那如何是好?”陈大老爷和陈二商量半晌,发现他们可能阻止不了陈璟开药铺,这让陈大老爷觉得晦气又恼怒。 陈璟到底沾了谁的光,借了谁的势? 他打了邢家和孟家的孩子,还安全无虞从县大牢出来了。 这中间,肯定是旌忠巷不知道的隐情,连老爷子也看不明白。 “他不是下了邢家三少爷的胳膊吗?”陈二道,“又惹了孟燕居。那是两个不肯吃亏的。央及躲在家里,可能拿他没法子。他去闹市开药铺,孟燕居和邢家三少爷岂会饶过他? 依我说,央及的铺子,开不了两个月。咱们不要理会,他开业也不去吃酒捧场,任由他胡闹。以后他就知道世道艰难。” 陈大老爷觉得陈二这话不错。 孟家和邢家不可能不报复陈璟。 陈璟打了孟燕居,那是整个望县都知道的。这件事,后来糊里糊涂的,大家都不太明白。 但是孟家,岂是肯吃亏的? 孟家和邢家,都是新近得势的。他们底气不足,需要时刻彰显他们的本事,才能赢得尊重。 所以,陈璟那事,还没完。 陈璟自己应接不暇,还想开药铺,简直异想天开! “随他闹吧。”陈大老爷道,“往后他们有什么事,咱们就不要多管,任由他们生死!” “是。”陈二答应。 父子俩商量完了,陈二就没有把这话告诉老太爷。 老太爷要是知道。肯定更生气。 等将来陈璟铺子关门,陈二再轻描淡写说说这件事,免得老太爷气急攻心。有个三长两短的。 ——☆——☆—— 陈璟在旌忠巷逗留了一个上午。 他回到家,李氏问他:“说清楚了吗,伯祖父怎么说?” “伯祖父身体不太好,没敢打搅,我只是告诉了二哥。”陈璟道。 “也是一样,现在旌忠巷就是访里当家。他怎么说?”李氏问。 “同意了啊。”陈璟笑道。 李氏讶然。 这么轻松就解决了吗? “他没有骂你吧?”李氏追问,怕陈璟受了委屈。隐瞒不说。 “没有。”陈璟笑道,“二哥这人啊,最重自己的风度。要是生气辱骂。面目狰狞的,他才不屑做。所以,真的没骂我。” 李氏笑了。 旌忠巷同意了,她心里也松了口气。 “……我还怕他们不同意。”李氏笑道。“没想到。这样顺利!” “我办事,能不顺利吗?”陈璟道。 李氏看着他,有点洋洋自得,不由轻笑。 她心里也感叹:当年她嫁过来的时候,央及才六岁,她把他当儿子一样养大,如今终于成人了,还这么有本事。 李氏很欣慰。 晚膳的时候。李八郎读书才歇。 他这才知晓,陈璟已经把其他都办妥了。只等铺子到手就开业。 “……你可有掌柜?”李八郎道,“你们家,真的没有半分家底。没有可靠的掌柜,谁帮你站柜台?况且进药,你懂得吗?药市里假药很多,听闻买了假药不能嚷,一嚷,从此在这行就混不下去了。没有可靠的先生,你怎么进药?” 药市上,的确有这个规矩。 买药,全靠眼力。 要是买了假药,那是你眼力不好,从来你就落个二五眼的名声,声名败尽,成为笑柄! 所以,买了假药也要认,不能吱声。 这个很考验眼力。 李八郎觉得,陈家不是医学世家,找不到这么好眼力的先生,光进药这一项,就难住了。 药铺生意,并不好做啊! “八哥,你倒是知道不少啊。你别担心,我自己进药。”陈璟道,“我读书多年,也算有几分眼力吧……” 这话,说得李八郎差点噎死。 读书就可以辩药? 这话说出去,简直要笑掉大牙。 不过,李八郎转念一想,陈璟这个人,是深不可测的。他的医术、他的骑术,都是来源蹊跷,而且精湛无比。 他说他懂得辩药,李八郎居然信了几分。 “……只是,掌柜的,我的确没有可靠的人。”陈璟如实道。 “二姐,当年你陪嫁的铺子,不是有掌柜的?”李八郎转脸问李氏。 李氏轻咳。 她五年前就卖了铺子,掌柜的早就遣散,已经回老家了。 这件事,她瞒着李家。 “……铺子我早就卖了。”李氏道。反正瞒不住,不如说个明白,“你回家别乱说话。” 李八郎也能猜到几分。 他来到七弯巷,见家里除了清筠,连个下人也没有。当年他姐姐出阁,李家陪嫁了不少下人。那些人,李氏都卖了,铺子岂有不卖的道理? “知道了。”李八郎道。 既然李氏这边没有掌柜的,李八郎只得道:“父亲临走前,特意说过,家里城南的香料铺子,是留给我的。 这些年,我养马,除了母亲的私房钱,大部分从香料铺子拿钱。如今我也不养马了。我回头把那铺子关了,掌柜和伙计都调过来,给你柜上帮忙吧。 他们虽然不懂药材,却是忠心可靠,你可以慢慢教他们。你没有家底,从外头招掌柜和伙计,谁知道他们和你是不是一条心?况且,新买的伙计也要教……” 这个年代做生意,都要用自己的家奴。 他们没有职业经理人的概念。 陈璟是打算从外头招人的。 但是李八郎这么热心,陈璟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笑道:“那好,多谢八哥。” 掌柜和伙计有了,如今只缺个坐堂先生。 等店铺到手了。再慢慢找坐堂先生。 陈璟甚至可以自己去坐堂。 “……二叔,你要开药铺?”侄女陈文蓉一直听他们说话,突然插嘴道。 陈璟笑,点点头。 “我去给您做伙计。”陈文蓉道。 自从陈璟给她买了个猫,她就和陈璟特别亲近。 陈璟失笑。 李氏轻啧了声:“胡说什么?” “……我可以帮二叔算账。”侄儿陈文恭也凑热闹。 两个孩子迫不及待要表现,惹得陈璟大笑。 李氏说他们胡闹。 夜里,李八郎原本是回房睡觉的。却突然跑到陈璟这边,和陈璟说话。 “……你不是得罪了孟家的人吗?”李八郎道,“做生意。最怕这些人捣乱了。你可有法子应对?” “有的。”陈璟道,“你忘了,金县令可是杨老先生的学生!孟家,不过是知府小妾的娘家。这点轻重。金县令是知晓的。有县衙门在后面撑腰。怕什么?” 李八郎笑了笑。 然后,他又问邢家。 他们晚上说到了邢家,第二天上午,邢家就派人,请陈璟。 上次陈璟给张氏开了药方,半个月的量,已经吃完了,张氏的病。应该已经大安。 而他们家二爷邢文燋,正在生病。 这次请陈璟。大半是为了他们家二爷的病。 陈璟更衣,跟着去邢家的人,去了琼楼。 到了邢家门口,从大门下车,先去正院,见了张氏。 张氏独坐东次间,神色冷峻,目带焦虑。次子生怪病,已经都十来天,让张氏愁得添了好些白发。 “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张氏暗想。 然后丫鬟进来禀告说,陈璟到了。 张氏心情微悦,让人请陈璟进来。 陈璟和张氏见礼,就坐在下首,询问张氏:“太太的病,这次有复发么?” 提到这话,张氏露出淡淡微笑,道:“陈神医好脉息!这次的病,日渐好了,没有反复,解了我多年疾苦,陈神医妙手仁心。” “过誉了,这是分内的。”陈璟笑道。 张氏颔首。 身上不溃烂,就不难受。人不难受的时候,其实脾气没那么大。张氏这些日子,原本心情是不错的。 哪怕次子的病让她焦急万分,她仍是有片刻的好耐性。 “……今日请你来,是有件事相求。”张氏转移话题,道,“犬子倏然生疾,诸位大夫治了几日,效果甚微,你可能去瞧瞧?” 邢文燋发病已经十几天。 张氏想请陈璟的。 陈璟当初能看得出她的伤痛,给她开方子,张氏觉得陈璟医术高超,远在倪大夫之上。 但是,陈璟到底断了邢文定的胳膊,医德不好。 张氏当时那么相信他,事后也想,他到底可靠不可靠? 他的药方,那时候还没有起效,张氏甚至怀疑他是故弄玄虚。 接骨好,未必脉息好。 然后,张氏继续吃陈璟的药,病情一日日恢复,她对陈璟的信心也一点点回来;同时,她次子的病也一天天重,倪大夫甚至主动说了两次,让邢家请陈璟来看看…… 张氏自己的病好了,倪大夫又建议请陈璟,她才决定请陈璟。 “好啊。”陈璟道。 他回答相当痛快。 张氏见他不拿捏,心里满意,领着他去了邢文燋的院子。 倪大夫也在。 陈璟和倪大夫见礼。 邢文燋躺在床上,神色憔悴,已经瘦了很多。 陈璟上前,给邢文燋诊脉。 而后,他微微蹙眉,回眸看了眼倪大夫。 倪大夫笑了笑,做出个“我明白你的心情”的表情,看着陈璟。 “……咱们借步说话吧。”陈璟看了眼邢家其他人。 邢文燋床前,守了不少人,有他的妻妾,还有邢文燋的父亲和他大哥邢文述。 听到这话,邢文燋的大哥和张氏、倪大夫,跟着陈璟,出了里卧。 “我和倪大夫的诊断一样,令郎根本没病。”陈璟对张氏道。 张氏、邢文述错愕。 倪大夫的确是这么说的。 现在陈璟也这么说。 可是邢文燋都病成那样了! 张氏和邢文述深深蹙眉。 第108章 心理疾病 陈璟此话一说,倪大夫暗中舒了口气。 最近这一年,频繁和陈璟狭路相逢,每次都被这个孩子比下去。有时候,也挺尴尬的。到了这把年纪,还不如个孩子。 如今,总算不是他诊断错了。 “没病?”邢大邢文述愕然,“可是我二弟眼瞧着瘦了,脸色惨白,不时呕吐,岂会是没病?他说,他后背有虫子爬,日夜不安……” 之前,倪大夫也说邢文燋没病。 但是邢家众人不信。 如今,他母亲请了陈璟来,也这么说,让邢文述错愕又不解。陈璟是断邢文定胳膊的人,旁的不敢说,医术上是有点鬼才的。 他和倪大夫都这么诊断,让邢文述和张氏摸不着头脑。 邢文燋是喝了后花园的脏水,引发的病。 中秋那天,他夜里吃酒回来,酒劲后发,热得很,去后花园乘凉,睡在了后花园。半夜渴了,喝了后花园坛子里的水。 那水,是专门给太太、奶奶们浇花的,都是干净的。 只是,搁在花丛下,又是仲秋时节,夜里虫子多,容易爬虫子,有时候会淹死几只。每日早上,仆妇们都会更换新鲜的水。 “你再仔细说说二爷的病。”陈璟也不着急反驳邢大,只是请他再复述一遍邢二的病情。 “就是喝了坛子里的水。水里有好几条虫子。那些虫子不知从哪个腐物里爬出来的,带了毒。引发他的病。虫子乃毒物,在他体内孵卵,爬遍了全身。他时刻感觉到虫子就在肌肤之下,要破肤而出……”邢大道。 倪大夫在一旁摇头。 邢大说的,其实不是倪大夫的诊断,而是邢二自己的猜测。 邢二把这种猜测,告诉了全家人。 他发病的情况,又和这种猜测相符合,所以家里人都信了。很焦急。 这种情况,医学上根本没有记载,都是戏文里的说法。邢二混迹市井。经常听到各种奇闻异事,故而有次猜测。 邢二是个壮汉,从小在市井打滚,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没人知晓。他其实怕虫子。 他也不是每种虫子都怕。他只怕那种像蛆一样的软体小虫。 简直怕到了极致,瞧见就打寒战。 这个毛病,不是他的,而是他母亲张氏的。 张氏很怕小虫子。邢二四五岁的时候,有次跟着张氏出门,树上掉下来一只小毛虫,落在张氏脸上,张氏当时吓得失魂尖叫。 她的尖叫。吓住了邢二。 邢二那时候小,心里就觉得。那种小软体虫子,是种很恐怖的东西,要不然,娘亲怎会那么害怕,甚至要哭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心里就畏惧小软体爬虫。 恐惧这种感情,往往就是心里阴影。 这些阴影,是很难用理性去解释清楚的。要不然,一个大汉怕虫子,是没有道理的。 “……这就是他的病因。”陈璟笑道。 邢大和张氏都糊涂了,相视看了一眼。 不是说没病吗,怎么又说这种病因? “那些虫子?”张氏反问。 “不,那些妄想。”陈璟道。 倪大夫又舒了口气。 他慢悠悠接口:“太太,大爷,老朽也是这样认为的。二爷那病,其实就是他自己多心。水坛子里的虫子,别说已经淹死了,就是没死,也不能在体内孵卵。人之肠胃,燥热非常,可以腐化入腹的东西,虫子是难以存活的。 况且,二爷只见坛子里有虫,到底有没有喝到肚子里,还是两说。 二爷固执己见,自己日夜多心,神志恍惚。焦虑不安,忧心忡忡,必伤脾胃。脾胃虚弱,腐化无权,故而食入即吐。后背虫行,更是他自己的猜想。” 这话,倪大夫也不是第一次说。 他六天前来给邢二诊脉,就说了这个诊断。 邢二不听,觉得倪大夫是老糊涂了,医术不济。 邢家上下都觉得,邢二自己的猜测,更附和他的病症;反而是倪大夫的诊断,有点轻率。 饶是如此,倪大夫还是开了方子。 邢二原本就是心理问题,那些药方无济于事,一点用处也没有。 这么一来,邢家人更加不信任倪大夫了。 倪大夫也觉得委屈。 现在,陈璟同意倪大夫的诊断,让倪大夫有了底气。 “……就是这话。”陈璟道,“二爷的呕吐,的确是因为忧虑过度,导致脾胃失健运,气机郁结,从而腐化无能。” 邢大蹙眉。 他对大夫这种语气,有点不悦。 在邢大听来,他们对这病无能为力,反而怪病家作怪。 “那如何治疗?”张氏却问道。陈璟治好了她的溃烂,张氏现在是很信任陈璟的。 陈璟顿了顿,看了眼倪大夫。 倪大夫对邢二这病,已是失望透底,就道:“陈官人若是有法子,只管使出来,老夫无异议。” “那行,这病交给我来治。不管我说什么,你们应和就是,不得有半点质疑,我保管三日内治好他。”陈璟道。 邢大听说有得治,也不管陈璟是不是说大话,高兴道:“陈小大夫有妙方,就全仰仗你!” “什么小大夫?”张氏凝眉,“是陈神医。” 邢大连忙改了口,叫了声陈神医。 陈璟笑了笑,没有反驳,只是道:“不过,咱们先要说好,这件事,以后也不可告诉二爷,免得他听到是假的,又怀疑体内有虫。等他再次怀疑的时候。就真的不容易治了。” 他这话说得挺轻。 但是张氏和邢文述都知晓,事情还是严重的。 像邢二这种心里妄想,能骗到他是最好的。若是告诉他实情。他只怕固执不肯信,再次怀疑,就不会再相信大夫编的话,到时候真的没法治。 “陈神医只管开方子,我们心里有数。”邢文述道。 张氏也微微颔首。 倪大夫更不会主动去说什么的。 这边交代好了,陈璟重新进去里卧,对邢文燋道:“二爷。您不是什么大病,只不过是虫动。我今日还有事,明日再来给您请脉。告辞了。” 说罢。陈璟转身就走了。 邢文燋愣住。 他有气无力问他大哥:“这什么大夫?” 哪有大夫把病家丢下不管的? 陈璟走得那个潇洒! 邢大明显也惊呆了下。不过,他记得陈璟之前的叮嘱,很快回神,笑道:“这是神医!大夫说。只是虫动。没有大碍的。等他明日再来吧。” “什么是虫动?”邢二没听说过这个病名。 他问身边的倪大夫。 倪大夫一直说,邢二根本没病。 见邢二问他,他也没仔细解释,不耐烦答了句:“就是体内有虫作怪,攻动而生疾……”然后,他同邢大、张氏、邢父作辞,也回去了。 倪大夫主要是不知道陈璟打什么主意,怕解释得越多。反而坏了陈璟的事,故作冷漠。 邢二和邢家其他不知情的人。都愕然。 今日这大夫都是怎么了? 自从邢家得势,郎中都是毕恭毕敬。多少年没见到这么有性格的郎中了。病都不说清楚,说走就走了。 “……娘,大夫们这是何意?”邢二的媳妇急了,上前问道,“二爷这病,怎么不治?” “大夫不是说了,今日有事吗?”张氏淡淡道,“等他明日来了再治。既然大夫都不急,这病就不重,莫要多心。” 然后,张氏把人都遣走了,只留下邢二的妻妾照顾他。 邢二的妻妾们都急得要哭了。 是治不好了吗? 若是治不好,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 只有邢二,心里松了口气。 “……看来,这位大夫知晓我的病症所在!”邢二心想。 他是个认死理的人。他认定自己体内有毒虫,故而引发此病。而倪大夫,非要说是他多心,把他气个半死。 他没有多心,是倪大夫无能。 现如今,陈璟说邢二这是“虫动”,邢二很是欣慰。既然知道病症,就可能治好。他心里,对陈璟已经信任了二成。 陈璟很不着急的模样,意味着邢二的病,并不重,可能虫动慢慢缓和了。 这么想着,邢二夜里果然睡了个踏实觉,后背没有虫爬。这是中秋那夜之后,第一次睡得踏实。 所以,第二天早起时,邢二精神好了很多。 吃完早膳,他并不没有呕吐。 他等陈璟来。 结果,左等右等,陈璟没有来。 邢二的媳妇派人去找邢大,问怎么回事,大夫什么时候来。 “已经派人去请了……”邢大回答道。 邢二只得等着。 等了一上午,陈璟仍是没有来。 邢二有点生气,也有点急躁,恨不能自己去找陈璟,让他赶紧来治病。 注意力转移开了,他吃的早膳、中午吃的点心,都没有呕吐出来,也没有说后背虫子爬。邢二自己没感觉,他的妻妾却惊喜发现了这点。 怕有反复,邢二的妻妾也没有点明,只是陪着邢二等陈璟来诊治。 等过了晌午,陈璟仍是没来。 “这是什么郎中,等我好了,叫人打断他的腿!”邢二急得冒火,气得大骂。 这么一生气,恨不能起来跺脚。 整个人恢复了三成的精神,不再是奄奄一息。 邢二的媳妇瞧见了,心里大喜,心道:“这位郎中,倒有几分歪道,医术不错的……” 这么一等,直等到黄昏时分,陈璟才登门。 第109章 醉酒 陈璟到邢二这边问诊,是邢二的母亲张氏陪同着。 邢二有气,也不敢发泄。 陈璟给邢二诊脉。 半晌后,陈璟笑道:“二爷的脉象拨动,却比昨日平和很多。足见,今日的虫动没有昨日强烈。这一天,是不是感觉好了点?” 邢二想了想,今天后背的确没有虫爬之感。 他心里大喜,连连点头,道:“的确好了点……” “这便好。这虫寄居胃里,我有一方,治虫病百无一失。”陈璟道,“服用一剂,就能将胃里虫全部杀尽。我给二爷开两剂,巩固疗效。” 邢二颔首。 陈璟开了方子。 他这方子,有催吐之效。 黄昏时分开的方子,等抓了药回来,已经到了酉时末。 “……回头放盆水在净房,里面放几条软虫,还有些虫卵。等他呕吐过后,再将那水偷偷倒入,给他看,让他误以为是呕吐出来的。”陈璟对张氏道。 张氏点头,不由轻笑。 “你倒是有几分巧技。倪大夫就只会一个劲和燋儿较劲,非要说不是病,惹得燋儿对他越发不信任。还是你的法子好用。”张氏赞赏陈璟。 陈璟笑了笑。 “等他第二次呕吐的时候,就不要再放虫子,告诉他已经吐干净了。”陈璟道,“这些日子,他脾胃失司,还是要吃些药。等明日吐了之后。你们再请倪大夫来开方子吧。” 张氏答应了。 邢文燋吃了陈璟的药,好半天都没反应。 到了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胃里一阵翻滚,急忙去净房吐。 等他吐完了,他想看看是不是吐出了虫子,却又胆怯。 净房里只有一盏昏灯,影影绰绰也瞧不清楚。邢文燋喊了丫鬟,让她再端盏灯进来。 盆里吐得一塌糊涂,秽物阵阵恶臭。 可隐约。瞧见了几条软白的虫子,还有虫卵。 邢文燋头皮发麻,也不敢细看。急忙从净房退出来,叫人把那盆东西赶紧去扔了,扔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让他看到。 躺下之后。整个人精神松懈下来。 第二天清早。又吐了一回。 这次,没有虫子,只有点虫卵。 用了早膳,吃了药,中午又吐了一次。 这次,邢文燋仔细查看。 连虫卵都没有了。 邢文燋大大舒了口气:“这大夫管用!我要好好谢他!” 他妻子却抿唇笑。 到底怎么回事,他妻子是知道的,那些虫子。就是他妻子亲手放进去的。张氏特意把邢文燋的妻子叫到跟前,仔细吩咐她。让她自己办妥这件事,别让丫鬟经手。 还把其中厉害,都告诉了邢文燋的妻子。 邢文燋的妻子,是个温顺柔婉的女人,以丈夫为天,她害怕丈夫出事。故而,她是绝对不会多嘴的。 “……这次,也是凶险。”邢文燋的妻子笑道,“倪大夫还说没有虫子,差点耽误了您的病。” “可不是!”邢文燋道,“倪大夫也是老糊涂了。” “他其他脉息还好。”邢文燋的妻子道,“之前生病,都是请他,也是药到病除。您发病之初,不是呕吐吗?怕是伤了脾胃。再请倪大夫,来开剂健脾护胃的药,如何?” “要他何用?”邢文燋冷哼,“请那位陈大夫!” 他要当面感谢陈璟。 邢文燋的妻子,却犹豫了下。 “二爷,您还不知道吧?那位陈大夫,是下了三弟胳膊的那位。”邢文燋的妻子低声道。 邢文燋微愣。 上次陈璟来接骨,邢文燋没在家。 他没见到陈璟。 他只知道有那么个人。 “……那有什么,他不是给老三接上了吗?”邢文燋道,“老三胳膊都快好了。要不是老三先招惹他,使下三滥的手段,他何至于下老三的胳膊?” 邢文燋已经口口声声替陈璟说话。 其实,出事的时候,邢文燋打听清楚事情经过,虽然心疼弟弟,却也不认同弟弟的行径,觉得不够磊落。 邢文燋从小在外头混,义气、骨气是有的。 打架就光明正大的打,背后用鞋子偷袭,说出来就丢脸。 只不过,邢文定到底是邢文燋的弟弟。哪怕他不对,邢文燋也要帮他,想找陈璟算账的。是他母亲拦着,让他们不准轻举妄动。 邢文燋当时想,是不是弟弟的胳膊没有完全好,以后还要找姓陈的? 所以,他暂时没动陈璟,等邢文定胳膊完全好了之后,再找陈璟。 如今,陈璟治好了他的虫病,他就偏向了陈璟,怪邢文定轻浮。 “那妾去说一声,让管事去请陈大夫?”邢文燋的妻子笑道。 “去请。”邢文燋道。 邢家的下人,果然去请了陈璟。 陈璟没在家,没有找到。 邢文燋颇为遗憾。 倒是倪大夫,每日要来给邢文定疏散筋骨,已经到了邢家。张氏信任倪大夫,让倪大夫开了贴健脾护胃的方子,给邢文燋。 倪大夫也给邢文燋诊脉。 邢文燋的病,从脉象上看不出来,因为他的呕吐和后背虫爬,都是他的妄想。倪大夫也瞧不出其他的,只开了健脾的药。 吃了药,邢文燋的病就好了五六成。 一场虚惊。 倪大夫亲自登门,把这个结果告诉了陈璟。 陈璟也笑笑。 邢文燋这个病,算个特殊的案例。却也不是独一份。 记得前世有个新闻报道,高压电维修工总是担心有一天电线掉下来,自己被电死。电死是什么模样。他都了解过,时刻提心吊胆。 后来,他维修的时候,电线果然掉下来,把他电死了。他的死状,和触电一模一样,但事实是掉在他身上的电线。根本没有通电。 人的恐惧,是会吓死自己的。 这是心理的问题。 “这种病,就应该顺着他的心念去治。”倪大夫肯定陈璟的治疗方案。“果然还是你通透……” 说罢,他看了眼陈璟。 似乎想说,陈璟这么小的年纪,不应该如此通透。 陈璟笑笑:“运气罢了。” 又过了几天。邢文燋彻底好了。亲自登门,提了礼物向陈璟道谢。 邢文燋这个人,是很豪气的,恩怨分明。 “往后呢,你要是不嫌弃,叫声二哥,咱们就是亲兄弟!”邢文燋道,“要不是你。现在我还不知道什么光景呢。” 陈璟愣了下。 “咳,有幸结识邢二爷。也是我的福气。不过,你们家三爷,怕是不愿意多瞧见我。二爷抬举我,我却是不敢高攀。”陈璟道。 他在试探邢文燋的态度。 邢文燋立马道:“他敢!我的兄弟,就是他哥哥!再者,不就是打了他一顿?他自己往下流走,还不该打么?” 陈璟笑了笑,这才叫了声:“邢二哥”。 多个朋友,也多条路。 特别是陈璟准备开医馆,更是要与人为善。 邢二在市井颇有威望,他这个朋友,陈璟是需要的。 “走,哥哥请你吃酒。”邢二高兴道,“咱们兄弟不醉不归。” “好。”陈璟道。 陈璟就跟着他去了。 邢二直接去了醉霄阁。 陈璟酒量不好。第一次和邢二喝酒,不好推脱。邢二海量,陈璟耍赖,还是喝了好几杯。 这是他到这个世界,第一次喝这么多酒。 整个人晕乎乎的。 邢二送他回家。 李八郎搀扶他进了院子。 “……你不是不喝酒吗?”李八郎道,“什么朋友,这样要紧?居然让你破戒喝酒了。” 邢二尚未走远,这句话听得真切。 他不由在心里感动。 陈璟这个人,还是挺上道的,也是真给邢二面子。邢二喜欢别人给他面子,这是对他的尊重。 邢二心里,就彻底认了陈璟这个朋友。 “我坐坐。”陈璟坐在台阶上,起不来。 清筠已经去烧热水,准备给陈璟盥沐。 李氏和李八郎要搀扶他进屋:“露水重,别惹了风寒。” 起了更,秋夜的露华重,寒意四溢。 “好吧……”陈璟心里很清楚,就是手脚有点不受控制了,舌头发僵,说话有点慢。 李八郎费劲把他扶回了屋子里。 陈璟觉得心口突突的,一颗心直往上跳,似要跳出来。 “你这德行啊,以后还是别喝酒了。”李八郎嫌弃道,“看看,什么样子!” “……谁不想千杯不醉?”陈璟口齿含糊,“没带这技能啊!” 李氏在一旁笑。 清筠很快烧好了水。 陈璟去净房,李八郎又搀扶他过去。 “交给你了。”李八郎把陈璟丢给清筠。 “嗳?”清筠微怔。 她从来没服侍过陈璟洗澡。 “嗳什么?”李氏在窗外道,“难道要我还是舅老爷服侍二爷洗澡?你仔细些,别跌了二爷。” 清筠轻轻咬了咬唇。 陈璟是醉了,手脚不利索,心里却是清楚得很。他坐在小杌子上,笑看着手足无措的清筠:“你……你出去吧,我自己……自己能行的……” 说完这话,然后脱衣裳的时候,就把衣带拉成了死结,半晌解不开。 他埋头,想把衣带扯下来算了。 扯了半天,没扯断,倒是把死结拉得更结实了,更难解开,无奈叹了口气:“唉!” 一双白皙软嫩的手,伸了过来,帮他解开衣带。 死结被陈璟拉得太紧了,清筠也解不开,只得俯身过来,用牙齿咬开。 她整个人就在陈璟怀里了。 她低垂着头解衣带,露出修长嫩白的颈项。肌肤似玉,有股子少女的馨香,诱惑馨甜;从她的领口,隐约可以瞧见高耸的丘峰,饱满结实,沉甸瓷白。 陈璟感觉热。 “……我醉成了这德行!”陈璟连忙挪开了目光,心里暗骂自己。 第110章 未归 清筠帮陈璟脱衣。 她的手有点抖。 清筠从小在陈家长大。从前,服侍陈璟的大哥陈璋盥沐,都是李氏亲力亲为。哪怕李氏不在家,陈璋也不会要清筠服侍。 陈璋其实很抵触清筠的。 七弯巷子嗣单薄,陈璋很没有安全感,迟早要纳妾,开枝散叶,以期望子孙繁茂。这是陈璋的想法,也是李氏的愿望。与其从外头买个女孩子,或者娶个寒门女,李氏宁愿培养清筠做侍妾。 自己养大的丫鬟,跟自己贴心,将来做了妾室,不会和李氏争宠,更不会妖言蛊惑陈璋,过度宠妾。这是李氏的私念。 这个私念,大家都心知肚明,连清筠都知道。 陈璋肯定知道。 所以,清筠一日日长大,陈璋就越发不喜欢清筠往他跟前凑。 这大概是种不满。 没有哪个男人喜欢被妻子掌控。 娶那个女子做妾,应该是男人说了算,而不是妻子替丈夫筹划。 盥沐这种私事,陈璋从来不叫清筠服侍。所以,清筠只帮陈文恭和陈文蓉洗过澡。她是第一次服侍男子。 陈璟喝了酒,原本就心浮气躁,体内热流四窜;清筠因为紧张,行动不自然,呼吸都有点重。 净房里空气有点凝固,让他们呼吸都不畅。 “你……”陈璟遽然伸手,抓住了清筠的胳膊。想阻止她继续帮他脱衣的动作。 清筠的手臂柔细,却有点肉,软软的。 陈璟是想让她出去。不用服侍,可是话到了嘴边,又感觉难以出来,心里一团火似的,烧灼着他。 他有瞬间的踌躇。 下身早已昂然挺立。 他的手指,捏住了清筠的胳膊,倏然有点紧。想把她往怀里拉。 清筠身子一震,顿时呼吸急促起来,胸膛急急起伏着。似波浪滚翻。她低垂了眼脸。 陈璟抓住她的手臂,她没有挣扎。明白了陈璟的意图之后,她紧紧咬了下唇,然后身子不着痕迹往陈璟怀里倾了几分。 陈璟愕然。 人也清醒了。 “……你先出去。我自己洗。你在这里。我不自在。”陈璟推开了清筠。 清筠脸刷的变了,一阵红一阵白。 她的手,有点哆嗦。 不是紧张。 清筠喜欢低头,遇到尴尬或者难过的事,就喜欢把头压得低低的。此刻,她的螓首深深低垂了下去。 顿了顿,她转身疾步奔出去。 片刻,陈璟听到他嫂子问清筠:“怎么不服侍了?” “二爷不让服侍。”清筠道。 “你眼睛怎么了。是哭了?”李氏又问。 “没有,热水蒸的。”清筠回答。声音很平静。 李氏没有怀疑。 陈璟心里却有几分狐惑。 他手脚不利索,半天才洗好,水都凉透了。 出来回房的时候,只见他大嫂已经把茶壶、痰盂准备妥善,怕他夜里渴了,也怕他要吐。 陈璟没有吐,很快就睡着了,一觉睡到了天亮。起来的时候,手脚已经灵活了,就是头隐隐作痛。 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去玉苑河边提水。 提到第二趟回来的时候,清筠已经起来,烧热水,准备好洗脸水,回头李氏他们起来洗梳用的。 晨曦中,两人四目相对,清筠面无表情,跟往日一样,叫了声“二爷”,低头钻到了厨房。 陈璟犹豫了下,把水倒入水缸里,继续去提水。 等他提到第五趟的时候,大嫂、李八郎他们终于起来了。 清筠平日话就少,没人发现她的异常。 陈璟恍惚,心道可能是我多心了。我昨晚喝得那副鬼样子,产生了幻觉也不一定呢,清筠还是这样啊,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这么一想,再看清筠,他真觉得没有什么异样。 陈璟也没时间多想。 上午的时候,孙伶牙找他,说:“齐东家已经将铺子盘点妥善,让陈官人去瞧瞧……” 陈璟知道,齐华的铺子已经盘点好了。当即回屋,更衣,拿了银票和自己的印章,跟着孙伶牙,去了铺子。 果然,铺子已经收拾出来,屋子里干干净净的。 “齐东家很快嘛。”陈璟笑道,“多谢了。” “那都是因为陈官人大方啊。”齐华也笑。 陈璟承诺现银结账,齐华才有动力,这么快把铺子腾出来。很多东西,都没有处理掉,临时搬回来齐家。 大家都笑了。 两边都很满意。 孙伶牙心里高兴。 这桩买卖做得不错。 陈璟把剩下的银子结算给了齐华,和他去了趟县衙,把商铺备案在自己名下,这铺子就成了陈璟的私产。 在县衙遇到了金县令,说了几句话。 金县令对陈璟,仍是观望的态度,没有打算深交。 陈璟笑笑,和大家作辞,拿着房契,回了七弯巷。 他把房契给大嫂和李八郎看。 “这么快啊?”李氏感叹道。 “争取今年年内把药铺开起来,也不枉这一年,总算没有白费。”陈璟道,“故而让齐家快点腾出铺子。也不算快的。” 李氏点点头。 李八郎则道:“那我明日回趟姚江,同我大哥说说,把香料铺子的人带过来。虽说是父亲给我的,到底还是要我大哥答应……” 香料铺子,可以算作李八郎的私产。 但是铺子、仆人,都是李家的。 这就需要和当家的人交代一声。 “多谢八哥了。”陈璟道。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八郎去早市雇了马车,回了姚江。 临走的时候,他道:“我今天必定赶回来。你们给我留门啊。” 可是到了黄昏,他仍没有到。 李氏有点担心,对陈璟道:“眼瞧着天就要黑了,八郎要走夜路。” 赶夜路是危险的。 特别是那个年代,照明条件不好,就更加危险。 李氏宁愿李八郎晚一天。 但是李八郎答应今天回来,应该在路上。 “应该快到了。”陈璟安慰李氏。“我去城门口等等他吧。” “别去了。要是错过了,回头还要去找你。”李氏道,“家里也没人手四处找你们的。八郎行事稳重。哪怕赶夜路,他也会慢慢走,不用太担心。” 明明是她担心,最后她反而安慰陈璟。 陈璟点头。 他们自己吃了晚膳。李氏在灯下做针线。清筠在一旁帮忙;侄儿、侄女在旁边的桌上练字。 陈璟回了自己屋子里,拿住账本,开始记账。 后世的复式记账法,他是自学过的,可不太熟练,都忘了大半。 等李八郎回了,掌柜、账房、伙计都有了,接下来就是准备柜台、药柜;再接下来。就是去药市置办药材…… 这一切,最多花费两个月。 他的药铺。冬月中旬可以开业。 陈璟兴致起来了,顺便把自己熟记的几个秘方,也写下来。然后仔细叠起来,收藏在匣子里,上了锁。 至于去药市,需要进什么药,也简单记下。 这么一弄,就到了后半夜。 侄儿侄女困了,都回房睡下了。 李氏和清筠忧心李八郎,站在屋檐下说话。 陈璟放下笔,出来和大嫂说话:“八哥好几个月没有回家。家里兄弟众多,少不得拉了他说话吃酒。今天可能回不来。” 李氏微微颔首。 要是没有动身,倒也好。 就怕在路上。 信息闭塞的年代,有时候心要放宽些,不能胡思乱想。 “大嫂,你们先睡下吧,我给八哥留门。”陈璟道。 “不了,等等吧。”李氏道,“咱们一处说说话儿,免得我们犯瞌睡。” 陈璟就在中堂,和李氏说话。 平常他们说话的时候,说到了兴头上,清筠也接一两句。 今天,她什么也不说,低头坐在旁边的矮杌上。 陈璟和李氏说的,都是药铺的事。 “……其他的,我倒也不担心。”李氏道,“账房却是用李家的人,叫我心里不踏实。” 没有家奴,什么都要用外人。 像账房,当然尽可能用私密的人,免得什么账务都叫外人知晓。 “现在也只能用李家的人。”陈璟道,“其实挺好的,总比外头买,或者去求旌忠巷的人好。” 李氏点点头。 两害相权取其轻,李家的人,比其他人稍微好点。 “清筠算账快。”李氏看了眼身边沉默的清筠,对陈璟道,“什么账目给她一瞧,她都能看出破绽。等将来药铺开起来,每个月账目拿过来,让清筠帮你对对。” 清筠心算很厉害。 陈璟微讶。 “真的吗?”陈璟问。 他都不知道清筠还有这本事。 “真的。”李氏道,“前些年我陪嫁的铺子,账房弄鬼,欺负我是妇人家,你哥哥是个读书人,看不懂账目,就乱做账。我拿过来,给清筠瞧了瞧,清筠当即看出两处不对劲……” 清筠依旧没接话。 “清筠,九万八千一百三十五,减去四千九百二十一,再添加一万九千二百六十三,是多少?”陈璟随口道。 这个运量算有点大。 说完之后,陈璟在心里算了算,感觉太复杂了,他需要公式。 “……十一万二千四百七十七。”他尚未把公式想清楚,清筠就回答。 花了不到半分钟。 陈璟顿了顿。 他在桌上用茶水,写了公式,半晌才算出来。 清筠说的,是正确答案。 他惊喜看着这丫头,道:“厉害!” 清筠头压得更低,不再说话。 李氏终于感觉不对劲,道:“清筠,你今日怎么了,可是困了?” “不困。”清筠回答。 完全不动声色。 李氏还说什么,却留意到更漏的时辰,已经到了亥末。 李八郎还没有到。 哪怕是下午出发,这个时候也该到了…… 李氏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第111章 不见 都到了这个时辰,李八郎还是没回来,李氏觉得不对劲,豁然站起来,焦急踱步道:“都这么晚了……” 清筠忙起身,扶住了李氏的胳膊,低声道:“太太,许是舅老爷没有动身。” 陈璟也道:“对啊,大嫂。” 李氏的心,乱成了一团糟。 没有动身,是最好的。 就怕路上出事。 虽说现在太平,也有剪径的土匪。那些土匪,不太敢进城,却可以劫持路人。李八郎这次回来,应该带了不少东西,被贼人盯上也是可能的。 这些话,李氏不敢说出口,生怕说出来就成了真。 但是她的心,全提到了嗓子眼。 “……八哥和蔡家,不是暗地里算有婚约吗?”陈璟道,“也许,蔡姑娘知道八哥回了姚江,去看望他,这才耽误了呢?” 为了美色误事,更有可能。 陈璟这么一说,李氏觉得有点靠谱,心微微松了几分。 他们愣是等到了子时。 过了子时,确定今天是不会来了,李氏让陈璟去睡觉。 陈璟就回房了。 这一晚,他们都没有睡着。 天亮之后,陈璟对李氏道:“我去迎他吧。要是路上碰到了,就最好不过了。要是没碰到,我去姚江看看。” 李氏不同意:“路上容易错过。要是你也一去不回,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你还是别走。如果昨日没动身。今天哪怕不回来,也会派人来传话的。” 陈璟点点头。 他等到了巳时末。 李八郎走的时候,说过当天即返。哪怕真的有事。他应该也知晓,陈璟和李氏在家里忧心,今天一早会派人来报个信。 从姚江到望县,清早出发的话,现在应该到了。 陈璟觉得出事了。 不能侥幸。 李八郎八成是在路上出事了。 不管姚江有什么事,李八郎都应该派人报个信才对。 “我去姚江。”陈璟道。 李氏没有再阻拦他。 可是李八郎出事在先,李氏很怕陈璟也出事。就道:“你不是有朋友吗?看看谁有护院,借一人带在身边,可防万一。” 陈璟现在的武力。自保没有问题。 但是他大嫂不知道。 “好,我去旌忠巷借个小厮跟着。”陈璟道,“三叔那边,应该好借的。” 李氏点点头。 她送陈璟到门口。 陈璟出了七弯巷。快步去了西街。雇了匹快马,翻身上马,就往姚江而去。他没有到旌忠巷去借小厮。 两个时辰,他就到了姚江县城。 上次来过李家,他记得地方,直接往李家去。 他在闹事飞奔骑马。 然后就和别人的马车差点撞了。 “什么人,这样不长眼睛!”被他撞到的马车,伸出个脑袋。骂骂咧咧的。 陈璟没有理会,驱马继续前进。 一路到了李府门口。下马的时候,感觉双腿发软。定了定脚步,陈璟上前敲门。李家的小厮见过陈璟,笑道:“亲家二少爷,您怎么来了?” “你们家八爷呢?”陈璟问小厮。 “八爷昨日回来了,又走了。”小厮道,“八爷还没到吗?” 陈璟就知道自己猜测不差。 他没有再同小厮说什么,直接去了李家大郎的书房。 李大郎和管事们商量事务,倏然见陈璟来,不免吃惊。 “……可是老八昨日忘了什么,让你来取?”李大郎笑道,“他昨日急急忙忙把铺子清点一番,我就知晓他要落下东西。” 陈璟轻笑了下。 他对李大郎道:“大哥,八哥让我私下里和您说几句话。” 李大郎就让家里的管事们都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陈璟和李大郎的时候,陈璟笑容敛住,问道:“大哥,八哥昨日什么时辰动身去望县的?” 李大郎是个聪明的人。 陈璟这么风尘仆仆赶到姚江,又如此问,李八郎心里猛然就凉了半截。 应该是李八郎根本没有回去。 “怎么,八郎没到吗?”李大郎反道。 陈璟点点头。 李大郎紧紧拧眉。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回来踱步。 “……他昨日什么时辰出发的?”陈璟问李大郎,“带了多少东西,多少人?” “他昨日巳正三刻才到家。一回来就说,要把香料铺子整顿,人都带走。他说你要开药铺人,让人去帮衬你。那铺子,是父亲单独留给他的私产。他是做正经事,我同管事们商量,就同意了。 铺子的账目,都没有算,只是把柜上的现银、掌柜、账房和三个伙计带走。他还把自己的两个小厮也带去。三辆马车,八个人,申初动身的。路上慢慢走,酉末戌初也该到了的。”李大郎道。 李八郎那一行人,哪怕再慢,昨晚应该到的。 若说他们不敢走夜路,入夜歇息,应该是歇在半途,今早也能到的。 陈璟这个时候到了姚江,说明上午没到。 这是出事了的! 李大郎糟心得很。 “只怕是被土匪劫持了。从去年五月,黑林镇闹匪患,官府睁只眼闭只眼,就没消停过。土匪只怕是把他们当成了过路的商户。”李大郎又道,“我去报官!” 顿了顿,李大郎不知是安慰陈璟,还是安慰他自己,道:“黑林的土匪只劫财,不杀人。” 黑林镇是姚江县和望县之间的一个小山镇,背后黑林山。 黑林山是一片连绵群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山上的土匪,是去年五月才来的。他们到了之后。掳劫了几次路过的商户,劫财不伤人。 黑林是姚江的地界。 姚江县衙去围剿了两次,因为山势难攻,都大败而归。黑林的土匪不进城、不进镇子、不扰民,只是劫持过路的商人。 官府打不过他们,心想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了。 姚江的商人路过黑林。都会先派人去送笔钱到寨口,算是过路费,就安全无虞。 其他地方的商人。只得吃个巴结亏。 陈璟听了,点点头。 土匪也要长期发展。杀人,必然不是长久之计,也会激怒官府和民众。劫财不伤人。才是可持续发展道路。 “……您先给我一个小厮,让他连夜去趟望县,编个话,就说我和八哥留在姚江,需要点时日,别让我大嫂担心。”陈璟道。 李大郎喊了个小厮。 陈璟编了个谎言:“给你们姑奶奶说,蔡家姑娘生病,请医吃药。病情有点重。我给她瞧病,估计要治个十天半个月。” 这样的谎言。有点诅咒蔡书闲。 却是最说得通,又不叫大嫂担心的。 李八郎昨日未归,肯定是他重要的人出了事。对他重要的家人,李氏自然也担心,说不定会跑到姚江来看。 唯有蔡书闲生病,李氏是不好来探病的。 能瞒住一时是一时。 陈璟暂时也顾不上这些了。为了李八郎,诅咒下他的未婚妻,以后李八郎偿还就是。 交代妥善,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陈璟和李大郎,去了姚江县衙门。 “县尊已经歇下,你们明早再来!”衙门的人语气不佳,把李大郎和陈璟赶了出来。 李大郎还要喊。 陈璟拉住了他,道:“没用的。” 李大郎一想,官府是不愿意管这种事的。要是纠缠下去,惹恼了县令,他真的不管,可就麻烦了。 兄弟俩踏着夜色往回走。 李大郎一筹莫展。 陈璟倒看不出焦虑,神色如常。 李八郎失踪的事,李大郎瞒着老太太,所以陈璟来了,也没有进内院,只是歇在外院。 睡了一晚,第二天清早,陈璟向李大郎辞行:“我先回望县……” 李大郎微愣。 继而,他明白过来,一下子拉住了陈璟:“你要自己去黑林?” 陈璟顿了下,然后点点头。 李大郎气得骂他:“糊涂!你一个书生,能顶什么用?再把你搭进去,回头去赎人的时候,多花笔钱罢了!” “我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陈璟道,“大哥,恕我无礼,你现在也是束手无策,只得寄望官府帮忙……” 李大郎哑口。 “总不能坐以待毙。”陈璟道,“也许,根本不是黑林的人呢?” “什么?”李大郎愕然,“不是黑林寨的人,那是什么人?” “我乱猜的。”陈璟道,“您忙您的,去官府看看。我去趟黑林,打探打探情况,也许镇子上的人瞧见了。 况且,我一介书生,一看就没钱,土匪哪里把我放在眼里?大白天的,他们也不敢出来。我就装成路过的。” 李大郎犹豫。 片刻,他才道:“你别去,我派个小厮去!” 陈璟摇摇头,道:“我是要亲自去的。” 李大郎还欲说什么,陈璟已经跑了出去。 “央及……”李大郎气得跺脚,觉得这孩子在这个关头添乱,忙叫小厮去追。 不成想,陈璟脚步飞快,很快就到了李家马房,牵了自己的马,翻身上马,动作快捷伶俐,小厮们拦着拦不住。 李大郎气得在身后骂:“这是胡闹!” 家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大哥,央及来做什么?”李三郎问。 其他兄弟也看着李大郎。 这个时候,正是用人之际。 李大郎就把自己的兄弟们,都叫到了书房,把这件事,简单说了说。 “会不会是央及错过了?也许老八已经到了望县呢?”有人怀疑。 正说着,派去望县报信的小厮回来了。 李八郎没有回望县。 陈璟编的谎言,李氏相信了。 李家兄弟这才确定,李八郎真的失踪了。 一家人顿时乱了。 第112章 判断 陈璟快马奔骑,一个时辰就到了黑林镇。 他还好,他的马累得脱了力。 陈璟在镇上,寻了家客栈住下,给了掌柜的五两赏银。店家惊喜万分,将他奉若上宾,仔细服侍他歇下,照料他的马。 陈璟就跟店家打听黑林寨土匪的事。 “……一般关押的人,什么时候通知家属赎人?”陈璟问,“要多少钱赎?” 店家对黑林寨的事颇为忌讳。 但是陈璟一进门就给五两银子赏钱,这就是要打听消息的,店家只得压低声音,悄悄和他说:“黑林的土匪,是不关押人质的!他们是不肯泄露行踪,怕人质看出他们山寨所在。” “不关押?”陈璟反问,“真的?那若是抢劫的人犯浑,都杀了吗?” “也不杀。大家出来讨生活,谁不惜命?碰到了土匪,自认倒霉,给钱都痛快,谁不要命去犯浑?”店家道。 听店家的口气,黑林寨的土匪,神秘得很。 他们干的,仅仅是劫财。 似乎有点敛财的意味。 陈璟打听清楚了,将马留在店里,出门去吃饭,又偷偷打听了一遍。 镇上的店家口吻一致,都说黑林寨从来不关押人质。一般打劫遇到的,哪怕是年轻女孩子,都不带走,只要财物。 陈璟的马歇了一个时辰,喘了口气,恢复了些许脚力。 他骑上马,又回了姚江县。 他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李大郎。 李家几位兄弟,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们已经去县衙门报案了,但是县令说要筹划一番,才能去救人。 话里话外,就是不想去招惹黑林的土匪。 官府居然怕土匪! 李大郎是既无计可施又生气。 “不关人质?”李大郎也吃惊,“那老八去了哪里?” 官府推诿不肯作为,李大郎一筹莫展;现在陈璟又这么说,李大郎更是迷茫了。 好好的,人不见了…… “不知道。”陈璟道,“大哥,把家里人都派出去,就在附近找找看吧,也许有蛛丝马迹。” “已经派了。”李大郎道。 官府找借口不去寻人,李大郎只得把家里的小厮们都派了出去。 都快一个时辰了,现在还是没有一个人回来报信。 陈璟坐了坐,又站起来,道:“找蔡二哥。蔡二哥神通广大,也许他有法子。” 李大郎不是没想过去找蔡书渊的。 但是,他又觉得不好意思。李家到底是男方,若是什么事都做不成,遇到事就去求蔡家,过分依靠妻族,传出去李八郎名声不好。 男人依靠妻族,总归叫人瞧不起。 李家的男人,自尊心都重。 陈璟说去找蔡书渊,李大郎犹豫了下。 “……我去找。上次一起喝过酒,算是朋友了。”陈璟猜得出李大郎的心思,道,“大哥在家里坐镇,等消息吧。” 李大郎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陈璟就去了蔡家。 他不知道蔡家所在,李家的小厮又都出去了,没人给他带路,只得一路问人,半晌才摸到蔡府门口。 “二爷不在家。”蔡家门口的小厮,态度傲慢。听说陈璟是找蔡书渊的,又问了陈璟的名姓,确定陈璟不是什么贵公子,并没有进去通禀的打算,直接敷衍陈璟。 陈璟顿了顿,转身走了。 蔡二哥都见不到,蔡书闲就更加难见了。 小鬼难缠。 还是直接去望平阁球场。 那边的人,见过陈璟。哪怕蔡书渊不在球场,也能求球场的人做个引路,领了他去找蔡书渊。 他刚转身,一辆华盖浓流苏马车,缓缓驶进来。 陈璟脚步微停。 结果,下车的,竟然是蔡书闲。 真是巧。 “蔡姑娘。”陈璟喊了声。 蔡书闲回头,瞧见了陈璟,俏脸上堆满了笑,道:“马术好的小子!你怎么回来了,八哥也回来了吗,人呢?” 说罢,往陈璟身后四处张望。 蔡府门口的几个小厮们,一时间都变了脸,吓得脸色发白。 方才,就是他们把陈璟拦在门外的。 这小子居然认识他们家姑娘! “就我自己。”陈璟笑道,“蔡二哥在家?八哥让我来传几句话。” “什么话?”蔡书闲好奇。 陈璟轻咳。 蔡书闲这才道:“我二哥不在家。这么青天白日,呆在家里做什么?他院子里的人应该知晓他去了哪里。我派人去找?” “多谢了!”陈璟道。 蔡书闲把陈璟领进了大门。 临进门的时候,她倏然转身,问几个看门的小子们:“方才,陈公子怎么在门口?你们又把人拦住了?” 几个小厮吓得腿软。 “……有急事呢,别耽误了。”陈璟道。 蔡书闲瞪了眼那些小厮们,倒也没有追究,带着陈璟去了外书房。 遣散了下人,陈璟这才把李八郎失踪的消息,告诉了蔡书闲。 蔡书闲吓得花容失色。 “这……没有被土匪劫持,那是去了哪里?”蔡书闲着急起来,“走,我带你去找我二哥!” 她原本是让下人去找蔡书渊的。 现在等不及了,她要自己去找。 陈璟跟着她。 两人在蔡家的布行,找到了蔡书渊。 今日是布行对账的日子,蔡书渊过来坐纛旗儿。 蔡书闲眼角有泪,让蔡书渊微讶;她身后,又跟着陈璟,蔡书渊隐约觉得,是李八郎惹事了。 他把掌柜和账房们都遣了下去,忙问:“怎么了?” 陈璟如实相告。 “不着急。”蔡书渊听完,很镇定,“只要还在明州,就能找到!咱们先在姚江和附近城镇寻找……” “二哥,是不是有人害他?”蔡书闲在她哥哥面前,终于忍不住落泪,“是因为知晓他要和我们家结亲,而嫉妒他吗?” 李八郎去了望县小半年,蔡书渊也不知道他在望县做了什么。 所以,蔡书闲这话,蔡书渊也不敢肯定。 “跟你无关的。”陈璟却在一旁,先出声安慰道,“他带了掌柜和账房,只怕是土匪把他当成了商人,想劫财。最后却发现,他没有带钱,一怒之下把他押解回了山寨。” “是啊,不是你的错。”蔡书渊起身,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头,“二哥答应你,天黑之前,一定找到他!” 他眼神坚毅,噙了几分雷霆之意。 蔡书闲吸了吸鼻子,点头。 蔡书渊没有耽误,立马起身,回了蔡府。 他把自己的人,都派了出去。在望县,不管是明处还是暗处的势力,他都结识了很多。哪怕是去年入驻黑林寨的土匪,他都有相熟的。 他也派人去黑林寨打听。 “……人不在黑林寨,不是土匪劫持的。”一个时辰之后,蔡书渊的人回来,禀告道。 蔡书渊眉头紧紧锁起来。 如果人在黑林寨,反而安全。 不在黑林寨,更麻烦了。 姚江地方大,漫天撒网很难找的。 到了下午申初的时候,蔡书渊的人,在黑林山的后山洼里,找到了两具尸身,像是李府的人。 但不是李八郎。 “叫李家的人去认认。”蔡书渊道。 小厮就去李家通知。 李家认尸之后,回来说:“一具是八少爷的贴身小厮,一具是八少爷铺子里的账房,都是李家的人。” 蔡书渊脸色不好看。 既然死的是李八郎的人,说明李八郎凶多吉少。 一开始哭哭啼啼的蔡书闲,这个时候反而镇定下来。她想了想,问蔡书渊:“二哥,黑林寨的土匪想在姚江扎根,素来小心谨慎,打劫的时候都蒙着脸,从来不劫人质。若是他们杀人,自然不会把尸身丢在黑林山洼,给自己惹事。” 蔡书渊点点头。 人不是黑林寨的人杀的。 “既然要嫁祸给黑林寨的人,那么八哥他们,会不会关在黑林山某个地方?”蔡书闲又问。 黑林山是一处连绵山脉,地处广袤。 山里还有少数的猎户和农户。 土匪进山,只占了几座山头,其他的地方的猎户依旧在。 他们有房子,有陷阱。想要藏几个人还是很容易的。 “……既然都杀人了,自然不是求财。”陈璟接了蔡书闲的话,“我倒觉得,这是声东击西。人绝对不在黑林山。他们故意把尸身丢在黑林山,就是让咱们的人都去黑林山找,浪费咱们的时间。” 黑林山那么大的地方,要找很久,需要很多人力。 如果去黑林山找,蔡书渊的人就没有精力去其他地方。 蔡书渊的人出动了,对方才把尸身抛出来,说明他们怕被蔡书渊的人找来,故意误导蔡书渊。 他们害怕蔡书渊。 “不错。”蔡书渊更同意陈璟的看法,“黑林山不用管,人不在那里。” “人在姚江县城!”陈璟终于肯定道,“二哥的势力,都在县城。县城眼线最多。您一出手,他们就抛尸,这是忌惮您。 若是他们把人关在外面,完全没必要冒风险。他们就是在县城,害怕暴露,才想出调虎离山计。” “对!”蔡书渊眼睛骤亮,猛然站起身,“你说得有理!我去趟县衙,让县尊大人把城门全部关进来,挨家挨户的搜!” 此刻,人在县城,是唯一的可靠点的猜测。 既然如此,不如先集中人力找一找。 不管能不能找到,总好过坐以待毙。 第113章 烫手 仲秋的夜,轻寒料峭。新月清丽,淡净月华从繁茂花枝透过,轻柔拉开了初降的夜幕。 已经起更了。 陈璟要回李家,蔡书闲不让他走。 “你跟我说说话。你这个人,会说好话。”蔡书闲道。 陈璟说的话,总是积极的,而且有理有据,能安慰到蔡书闲。否则,她一个人要急得发疯。 蔡二哥出去找人了。 陈璟和蔡书闲坐在书房里,沉默不语,两人各有心思。 轩窗帘外,弯月新上枝头,流水般的月色倾洒,夜风透凉。 “你说,他们会杀了八哥吗?”。安静的书房里,蔡书闲倏然问。这话,一直在她的心头,似丝线紧紧缠绕着她的心,快要勒出血痕,勒得她透不过来气。 “不会。”陈璟捡好听的说。 任何时候,都不要把悲观的情绪传给女人。 因为,女人会放大悲观,变得郁郁。 “为什么?”蔡书闲追问。 陈璟道:“杀人是触犯律法的。账房、小厮,那都是家奴,杀了他们转移注意力,让找八哥的人紧张,急急忙忙奔到山里,他们好隐藏八哥的踪迹。但是动了八哥,蔡家能轻饶他们吗?”。 “绝不!”蔡书闲眼眸凛冽,冷冷道。 她说得有点咬牙切齿。 陈璟点点头:“所以说,人是不能轻易杀的。况且,假如要杀八哥。何必费力绑走他?绑走活人,可比杀人难多了” 蔡书闲眼睛微亮,转头看了眼陈璟。 这话。她觉得有理,听了进去。 “你这小子,最会说话了!”蔡书闲道。 陈璟也懒得计较,随她把自己称为小子。 “那你再说说,是什么人绑走了八哥?”蔡书闲又问。 这个 陈璟深深叹了口气。 良久,他才道:“八哥从来没有和人结下深仇!若说真的有仇,上次赢了几万两银子。足够杀人了。” 他指杜世稷那群人。 蔡书闲猛然站起身来。 她对陈璟道:“走,咱们去杜家!杜世稷那个愣种,真是不知死活!要是查出是他做的。我便要活剐了他。” 陈璟拦住她。 “不好去的,八哥肯定不在杜家。咱们贸然去了,会打草惊蛇。若真是杜世稷绑的,你杀气腾腾上门。他知晓饶不过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人藏尸,干净利落。”陈璟道,“已经杀了账房和小厮,就不在乎多杀几个” 蔡书闲的脸都沉了下去。 她袖底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她倏然发怒,将茶几上的青花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茶水四溢,碎瓷满地。 茗香暗动。 陈璟没有阻止她。情绪来了。总有发泄出来,砸个茶盏,不算什么。 蔡书闲发怒之后,脾气越发难以控制,又把陈璟的茶盅也砸了。 她想哭。 但是,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哭都哭不出来。这种感觉,几乎令她窒息。好好的,怎么会出事? 李八郎到底得罪了谁? 要是他有事,自己怎么办?蔡书闲不禁想。 从两年前被他从水里捞上来,这颗心就丢在他身上,此生别无他念,就是想嫁李八郎为妻,在他面前温软懂事,替他养育儿女;允许他讨一两个小妾,却不能讨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好像一生都计划好了。 现在,李八郎出事了,计划遽然被打乱,让蔡书闲怒火攻心。 蔡书闲正发火,却听到了脚步声。 她急忙奔到了门口。 是蔡书渊的贴身小厮回来了。 “姑娘,二爷他们找到了系马街,听人说系马街昨日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小厮道。 系马街,是从前姚江县城的马市,在西仑河边上。 姚江县城,水域较多,西仑河穿城而过。西仑河是甬江的分支,可以直接通往明州。早期,沿岸建起了马市。而后还有其他集市,热闹繁华。后来发洪水,把两岸的商铺全淹了,还造成了瘟疫。 姚江的官府将河道封锁,不准船只直接从西仑河往明州。 渐渐的,这条水路失去了交通的作用,集市也慢慢落寞。 再后来,系马街不复往日繁华。 五年前,有人在系马街废弃铺子里屠宰猪羊。如今,那边俨然是条屠宰街,每日都有屠户在西仑河里洗刀,把河水染得腥臭。 所以,住户越来越少了。 “走!”蔡书闲起身道,“去给我备车,我要去系马街。” “那边污秽不堪,二爷不让姑娘去!”小厮道,“二爷和捕头已经带人,一间间房子找,应该能找到。” 蔡书闲推开这小厮,直接出去了。 她到了马房,让看马的小厮给她套车。 小厮犹豫着。 蔡书闲就抢过一匹已经备好马鞍的马,翻身骑了出去。 “姑娘!”小厮们吓住了,急忙在身后喊。 陈璟也牵了匹马,驱马追了上前。 蔡家有马球场,蔡书闲会打马球。虽然她球技不佳,到底能打,故而马术也不错,至少不会从马背上跌下来。 她的马跑得飞快。 从蔡府出来,不远就是南街,姚江最繁华的街道,夜市上人头攒动。 蔡书闲打马快速而过,少不得撞到人,甚至撞翻了摊位。 陈璟跟在她身后,也跟在撞了几次。 “什么人啊?”身后有人骂。 “是蔡家的。”有人回答。 骂声就戛然而止。被撞到的人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蔡书闲跑得很快,陈璟半晌才追上她。 “小猴子,你慢点!”陈璟在身后喊。 蔡书闲根本不听。 她知道系马街所在。转走小巷。已经天黑,小巷没有掌灯,黑灯瞎火的,陈璟的马差点翻了,惊心动魄赶了半刻,就到了系马街。 河风习习,确有腥臭味。 蔡书闲的鬓角。早已散落,半缕青丝垂在耳边。她轻拢了散发,快步往前跑。 系马街灯火通明。蔡书渊正带着他的家奴和衙役们,到处搜。每间破旧的屋子,都要搜个遍,看看有没有地窖等。 “二哥。怎样了?”蔡书闲跑到蔡书渊跟前。紧紧攥住了她哥哥的胳膊。 “还没有找到。”蔡书渊拧眉,“昨夜确是有人在这里落足,好些人看到了。你莫要急” 蔡书闲微微颔首。 她依旧攥着蔡书渊的手,滢滢眸子里有水光:“二哥,找到他!” 蔡书渊觉得心疼。 他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 陈璟没有理会这对兄妹,自己也往各处找。 系马街的铺子,有废弃的。也有住户,找起来很麻烦。找了半个时辰。几乎把这条街翻了个遍。 仍是没有找到人。 “会不会从这里出去了?”街尾,就是靠进城墙的地方,建起了高高的铁门,阻隔了外头和城里的来往,愣是把西仑河隔开。 姚江不属于军事重镇,所以城里没有战争防备的准备,故而铁门上面高大结实,底下不足二十米,可以潜水穿过去。 每年盛夏,顽皮的孩子们总是走这么穿来穿去的玩。 遇到了灾荒年,这里会有衙役巡防。现在太平时节,连个巡查的人都没有。 “有可能。”蔡书渊在系马街搜索半天无果,觉得从河里溜出去的可能性很大。他看了眼捕头,问他,“这门能开吗?”。 “需得回县衙取钥匙。”捕头回答。 这门,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可以开,只要县令答应。 “可以从水底钻过去。”陈璟道,“要不,你们等着拿钥匙,我先钻过去?” 蔡书渊愣了下。 拿钥匙,无疑要耽误一两个时辰。 眼瞧着夜色越发深了。 也可以从西门绕过去。 却到底不如从水底钻来得快。 “钻倒也可以。”捕头道,“只是,我们多半不会水” 剩下的事,蔡书渊会同他们商量。 陈璟脱了鞋子,又把直裰脱下来,将鞋子包起来,拧成一团,两条袖子做成了系带,往腰上一系,纵身跳入河水里。 这河水外界甬江,是活水,可仍是有腥臭味。 每日屠宰的猪养实在太多了。 陈璟沿着铁门的边沿,往下潜入。 这门下面,并不是那么好过去,有非常尖锐的铁桩,不小心就会割破脚掌。铁桩和大门底部间距并不大,需得小心翼翼穿过去。 水底黑暗,陈璟看不清楚,又憋气得厉害,呛了好几口水,终于挤了过来。 他爬上岸,大口喘气。 城外的河边,芳草萋萋。 夜风凉飕飕的。 “央及!”蔡书渊在大门里面喊陈璟。 “二哥,我出来了。”陈璟歇了两口气,才回答。他把腰间湿漉漉的直裰和鞋子解下来,拧了水就直接穿上。 九月初的新月,琼华素淡,河边不至于黑漆漆的。 就是冷。 陈璟打了个寒颤。 他没有等蔡书渊他们,而是沿着泥泞的河岸,慢慢走着。 陈璟四下里看。 河岸四周,都是农田。这个时候,稻子已经成熟,月影下的稻田起伏摇曳着,稻香阵阵。 他沿着农田埂,往远处走。 远远的,瞧见了一片树林。 陈璟快步跑了过去。 跑了半晌,才跑到树林。原来。月光色看不真切,比他想象中更远。 树林后面,又是一片无垠的水田。水田的远处。隐约还有低低的建筑,是农舍。陈璟走了过去,是个小小农庄,有几家农户。 其中有两户,点了灯。 陈璟慢慢摸了过去。 然后,他就听到了说话声。 ——☆——☆—— 树林后面的小农庄,大约有十来户。 临近县城的农庄。应该是城里某个大户人家的祭田,住着家奴。 故而,农舍修建得整齐。都带着矮矮的篱笆墙。 农舍是没有后窗的。 陈璟轻轻跨进篱笆墙,站在墙根。 “叫你们办事轻率!既然查到了系马街,不久就要查到这里!”声音很熟悉。 若是讨厌某个人,他的声音也会记得。 说话的是杜世稷。 “大少爷。真不是小的几个办事轻率。昨日没人看到咱们。也不知怎么就要查到系马街。” “蠢货!”杜世稷大骂。 原本杜世稷绑架李八郎,不过是想勒索点钱财,顺便让李八郎吃吃苦头。 上次端午节的马球赛,李八郎赢了杜世稷十八匹赛马、二万两现银,合计有四五万两,杜家的家主气得个半死。 五万两银子,是杜家两三年的总入账。 杜家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杜世稷少不得挨打又禁足。 事后想想。杜世稷也觉得心疼。 杜家对付了李家一次,后来被蔡书渊搅合了。 蔡家放出话。说李八郎将来是会是蔡家的女婿。整个姚江,都要仰蔡氏鼻息的,哪怕杜家也不敢轻易和蔡氏作对。 李八郎赢杜世稷,赢得光明正大,不少人可以作证。 这个亏,杜家必须认下。 家里人不满,也不敢再找茬;杜世稷挨打,又时常被父亲念叨,心里苦闷,总想找李八郎报仇。 可是李八郎躲开了。 昨日也是偶然,杜世稷的人偶然遇到了李八郎回姚江,还盘点了铺子,要带去望县,立马告诉了杜世稷。 杜世稷认识几个混赌场的朋友。 他瞒着家里,只带着贴身小厮,找了道上的朋友,把李八郎绑了。 李八郎那群人,没一个身强体壮的。除了李八郎自己和他的一个小厮反抗了下,其他人都是束手就擒。 李八郎的一个小厮,反抗过程中,被杜世稷的人失手打死了;而李八郎的账房,是因为原本就有病,受不得惊吓。 受到了惊吓,那个账房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即闭气,再也没醒,死了。 李八郎原本只带了七个人,没想到一下子死了两个。 杜世稷当时也愣了下。 他没想杀人的。 杜世稷打算,先关李八郎几天,吓吓李家的人;再托人把李八郎运到明州去,找明州的人去李家要银子。 要狠狠敲李家一笔钱。 这件事,杜世稷不好经手的,毕竟李八郎将来是蔡家的女婿。 杜世稷也忌惮杜家。 没想到,第二天就败露了。 蔡书渊到处找李八郎。 别说杜世稷,就是整个姚江,谁混市井有蔡书渊混得深? 蔡二哥找人,昨日帮杜世稷绑人的赌场兄弟,立马把杜世稷给的赏钱退回去,甚至威胁杜世稷:“这事,是你自己做的,跟我们没关系!要是把我们出卖给蔡二哥,我们敲断你的腿!” 这些混赌场的,不怕杜氏,却对蔡二哥敬畏不已。 事情已经被发现了,解释没有用,只得撇清,死咬什么都不知道。 赌场的人撤了,杜世稷就慌了。 他自己没本事藏人啊。 后来是他的小厮出主意,让他把已经死了的两个人扔到黑林山,嫁祸给土匪,再假装李八郎被藏在黑林山,移祸江东。 不成想,蔡书渊并没有去黑林山找人,反而说动县令,在各处城门设立了哨卡,到处盘查。 城里就藏不得了。 蔡书渊只得把李八郎等六个人迷晕,立刻从西仑河底偷出来,藏在这个庄子上。 他现在都不敢去明州了。 蔡书渊肯定也请了明州的朋友帮忙。只要进城,立马会被发现。 绑架李八郎,不过出口气。没想到,最后成了烫手山芋。 “大少爷,咱们现如今怎么办?”下人问杜世稷。 总归有六个人,都是杜世稷的贴身小厮和书童,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八岁,都是孩子。此刻,他们有点害怕了。 “怎么办?”杜世稷也不知道。 早知道蔡家这么快就能找到县城里,昨日抓到李八郎就该把他送到明州去。 让明州的人帮忙要钱,杜世稷可以撇清。 明州混市井的人,可不怕蔡书渊。 现在好了,人砸在杜世稷手里。 “能怎么办,自然是把人叫出来啊!”窗外,突然有人开口。 杜世稷和他的家奴吓得魂丢了一半。 “什么人!” 第114章 三脚猫的功夫 窗外的话,把屋子里的人吓得一身冷汗。 “什么人?”杜世稷厉声呵斥。 他急忙跑出来。 一个颀长身影,站在墙根下。月色素淡,瞧不真切,只感觉很瘦,似道鬼影。杜世稷心里大惊。 他还感觉从那个方向吹来的风更加阴寒,甚至有血的腥气! 杜世稷往后退了一步。 他身后,两个高大的护院,上前几步,挡在杜世稷跟前。 从屋子里灯下出来,眼前昏暗一片。 等适应了,他们也看清了墙根的人。 是个男人,衣衫紧贴着,很诡异。 “是我,陈央及。”陈璟从暗地里,缓缓走出来。 他那么一声呵斥,屋子里的人全部跑了出来。陈璟在暗地里没动,慢慢打量出来的人,在心里估量他们的实力。 两个护院,有点拳脚功夫;五名小厮,个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年轻,中等个子,其中一个比较胖,剩下都偏瘦;剩下就是杜世稷。 把他们打量清楚了,陈璟从阴暗处,缓缓走了过来。 杜世稷看到只有陈璟一个人,松了口气。而后,他又觉得“陈央及”三字很耳熟。愣了愣,他终于想起来:上次的望平阁马球场,帮着李八郎赢球的,就是陈央及! 因为李八郎是队长,杜世稷要先只恨他。 等弄死了李八郎,再对付陈璟。 杜家的钱可不是好赚的。 拿了钱,杜世稷就要他们的命! 五万两银子,足够买陈央及和李八郎兄弟俩的命了。 “原来是你!”杜世稷冷笑,“好,你送上门来了,爷爷正想找你算账呢!” 他给小厮们使了个眼色,让小厮去四下里看看,陈璟带了多少人马来。 然后又冲护院道,“先把这小子绑起来!” 陈璟却倏然快步,窜到了一个护院身边。 他动作很快。 因为他很瘦弱,又没有说话,护院不知道他要干嘛,没有防备。 而陈璟的脚步,轻便迅速。 眨眼的功夫,杜世稷听到了两声清脆的咔擦声。 仲秋的夜,并不寂静。农舍四周虫吟蛙啼,颇为热闹。那两声咔擦,在这种喧闹的乡间,不那么明显。 可接下来,就是“啊”的一声尖叫。 那护院的腰,弯了下去! 他疼得大叫。 杜世稷等人,都愣了下。 另一名护院反应机敏,在陈璟尚未来得及撤身,他的脚已经抬起来,往陈璟身上招呼。 腿风犀利。 他的腿横扫过来,暗卷了夜风的寒意。 陈璟急忙后退,仍是差点被他踢到了,踉跄几步,才堪堪站住了身形。 “啊!”那个被陈璟偷袭下了胳膊的护院,这个时候又痛苦大叫。 他的大叫,分散了踢到陈璟护院的注意力。 “三哥,你没事吧?”踢到陈璟的那名护院,去搀扶被陈璟卸下胳膊的护院,关切问道。 “我的手,我的手!”老三声音凄厉,“老五,宰了那小子,快宰了那小子!” 陈璟的偷袭,需要快、趁其不备。 等对方有了防备,又会武艺,他再下人家胳膊就不那么容易了! 陈璟一言未发,暗地里又回退两步。 老五将老三放下,猛然站起身,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快步冲陈璟而来。那匕首的锋刃,在月色下泛出惨白阴森的寒光。 人未至,寒光已经逼迫人心。 “哎哎,老五,手下留情,我也慢慢折腾死这小子,你别伤了他!”杜世稷在身后喊道。 老五是恨不能一下子捅死陈璟,因为陈璟伤了老三。他和老三是一起学艺的兄弟,感情深厚。 但是杜世稷和老三没感情,他才不在乎老三死活。 杜世稷要陈璟活着。 “是,大少爷。”老五咬牙答应着。匕首寒光微闪,老五将匕首重新插回了腰间的鞘里。 杜世稷是主子,老三是兄弟。自然是主子比兄弟重要,这叫忠诚。 他们这么一停顿,陈璟就占了点优势。 他趁着老五脚步微停,欺身而上,双手翻动,打在老五的胸前。收掌之余,他的脚步已经回转,往后跳开了十来步。 老五只感觉胸口一阵奇痛。 肋骨似乎要断了。 他疼得一口气没接上来,脚步停顿。 这么一招偷袭,又成功了,都是老五学艺不精。陈璟暗暗庆幸,今天遇到两个武艺这么差强人意的护院。见老五脚步微顿,他又快速欺身而上。 接着两声咔擦声,老五的胳膊也断了。 老五“啊”的呼痛声,比老三更响。 夜空下,凄厉惨叫此起彼伏,给夜添了凄凉。 杜世稷头皮发麻,不由往后退。 陈璟也后退几步,心想:“好运气!杜世稷这厮的护院,都是三脚猫的功夫,还不如我提水练出来的武力” 前世陈璟学过武,是他二师父教的。 那时候就觉得很辛苦。 如今到了这个世界,荒废了一年,心想等过些日子再慢慢捡起来,先偷个懒,从提水练体开始。 前世他也不算高手,仅仅能自保。现在,他就是半调子的。所幸有点医术,下人家胳膊的本事倒没有荒废。 这算是秘密武器。有了这个秘密武器,才侥幸赢了。 遇到个稍微武力好点的,足够将他碾成齑粉。 “啊!”老五的功夫,在腿上。 他的胳膊断了之后,他疼得大脑一片空白。片刻之后,他缓过点劲,直起来腰,想要抬腿踢陈璟。 不成想,他腿刚刚一抬,方才被陈璟打中的胸膛肋骨,钻心剧烈的疼。 这么一抬脚,没有踢出去,反而让他疼得满地打滚。 “这废物!”杜世稷先是吃惊,而后又大怒。 杜世稷不学武,也不学医,只见陈璟在老五胸前打了两掌。那两掌打得有点重,老五当时身子晃了下;而后,陈璟又下了老五的胳膊;可是他没有废了老五的腿。 怎么老五这么没用,腿都抬不起来? 老五的呼痛,在杜世稷看来,很夸张,似装模作样! 看着老五这样,杜世稷还要骂什么,却见陈璟半蹲下身子,在老五的袖子里掏了半天,最终把老五方才那只匕首掏了出来。 匕首很锋利,锋刃上寒光点点。 杜世稷又退了几步,撞到了门槛上,差点跌进了屋子。 他身边,还有五个小厮。 “大少爷,他没有带人,就他自己”小厮给杜世稷打气,“大少爷,咱们自己上!” 另外的小厮们,则看了眼跪在地上起不来的护院。人高马大的护院,被陈璟下了胳膊,现在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他们几个年幼的小厮,又顶什么事? 所以,鼓动的话,没有任何作用。 “李永容呢?”陈璟问。 他上前来。 杜世稷往后退,就退进了屋子里。 陈璟也踏进来。 屋子的角落里,李八郎几个人,口中被塞了破布,手脚都捆得结结实实。 “嗯嗯”李八郎看到陈璟,想说什么。无奈他口中被堵得严实,舌头动不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璟数了数。 一共六个人。 “人我带走,你自己去县衙门投案,没有意见吧?”陈璟问杜世稷。他踏入屋子,随手把门关上。 外头那两个护院,虽然胳膊断了,暂时疼得动不了,难保回头不背后偷袭。 所以,陈璟关了门,反手还把门上了栓。 他这个瓮中捉鳖,让杜世稷大喜。 杜世稷这个时候,仍是低估了陈璟的势力。 “呵,口气不小!”杜世稷冷笑,对小厮们道,“一起上,把他给老子捆起来!常家那两个废物兄弟没用,我就靠你们了!绑了他,每人赏银二十两!” 小厮们心里颇为振奋。 二十两呢! 可是想到常老三和常老五,小厮们又胆怯了。 常老三碾死他们,跟碾死蚂蚁一样。结果,陈璟断常老三的胳膊,轻易得很,足见陈璟更厉害。 “何必呢?”陈璟道,“一起上也是找死。干嘛拖累这几个孩子?” “说什么废话。给老子上啊!”杜世稷被陈璟气个半死,呵斥他的小厮。 找死? 还不知谁死呢! 杜世稷是不敢亲自处理李八郎的。但是,他把李八郎弄到明州去,只要蔡家找不到,他也不准备把李八郎再弄回来的。 李家出再多的钱,李八郎也死定了。 李八郎这条命是要的,杜世稷不好自己取,只得派人帮忙。 所以,要死,也是李八郎和陈璟先死! 结果,陈璟如此嚣张! “大大少爷,他手里有匕首。”小厮们不太敢上,只得找借口。 陈璟也怕他们背后偷袭,故而站着没动,没有去割开李八郎的绳子。 “胳膊还要不要了?”陈璟道,“敢乱动,也下了你们的胳膊!你们去打听打听,我陈氏央及下的胳膊,谁能接得上?” 小厮们听罢,想到外头两个被断了胳膊的,都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心里发寒。 接不接的上,另说了;当前被断胳膊,还是很疼的。 常氏兄弟自负硬汉,都疼得起不来。 “大少爷,小人回城去叫人?”有个小厮想溜,低声对杜世稷道。 杜世稷听得出他的意图,狠狠瞪了他一眼。 “快,给我上!”杜世稷厉声道,“要不然,回头杀光你们全家!” 小厮们微怔。 他们犹豫着,终于有两个人站出来,朝陈璟而来。 第115章 要他死 此刻在屋子里的小厮们,都是杜世稷的贴身小厮。 杜世稷身为杜家长孙,将来就是杜氏家主。他身边的贴身小厮,未来必然都是杜家各处的管事。 所以,能在杜世稷身边服侍的,都是杜家世代家奴的孩子。 他们的父兄有功于主子,他们才有资格在大少爷身边服侍。 他们全家都在杜家效力。 主子杀死家奴,等于丢了自己的财产,官府也不好管的。 听到杜世稷说要杀他们全家,几个小厮们心里知道,这并不是空话。 杜世稷可以做到。 于是,两个小厮冲陈璟而来。 他们一没有无力,二又单薄。 陈璟快步迎上,匕首往腰间一塞,踢翻了一个,另一个被下了胳膊。 风驰电掣间。 等杜世稷看清楚,他的一个小厮已经昏迷不醒,鼻血流了满脸,染红了衣襟;另一个叫声凄厉,比外头常家兄弟叫得惨多了,整个人蜷缩在地上。 那小厮不禁疼得叫,还哭了起来。 屋子里被他哭得宛如炼狱般。 其他三个小厮,更是苍白,没有半点血色,不着痕迹退后;杜世稷自己,也彻底吓傻了! 原来这小子不仅仅马术好,还武艺高强。 陈璟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不够的武艺,因为有了医术的配合,此刻在杜世稷眼里,似个绝世高手。 “你们”陈璟重新拔出匕首,对杜世稷的两个小厮道,“给人松绑,我绕过你们,今天不伤你们!” 两个小厮微愣,眼里有了渴切。 他们看了眼杜世稷。 杜世稷又狠狠瞪过来。 两个小厮连忙低下头,不敢动。杜世稷可是主子,小厮们的家人都在杜家,他们哪里敢得罪杜世稷? 这位陈公子,敢打伤护院和小厮,却肯定不敢杀了杜世稷。 只要杜世稷不死,今天背叛了他,他必然报复。 所以,小厮们不敢。 “既如此,退到那边去。”陈璟见他们不动,就道,“要不要也吃点苦头?” 小厮们不等杜世稷反应,急忙退到了西边墙角。 杜世稷气得半死,却没有动。 陈璟不顾他,绕过他,上前摘下李八郎口中的破布。 李八郎的舌头都木了,顿了顿才开口:“央及,你自己来了?” “不止呢。蔡二哥带着捕快们,很快就赶到了。八哥,你没有受伤吧?”陈璟一边割开李八郎的绳子,一边回答道。 匕首很锋利,很快就把李八郎身上的绳子割开了。 李八郎站了起来。 他被邦得太结实,从西仑河底运过来,身上衣裳还没有干。又冷又筋骨不通,浑身都僵了,半晌都站不稳。 “再坐坐。”陈璟道。 李八郎点头。 陈璟就扶他再席地而坐。然后,陈璟把其他几个人的绳子,全部割开。 “外头有月亮。反着月亮的方向,就是城门!你们就反着月亮跑,往城门去。回李家,我们稍后就来。”陈璟道。 掌柜的四十来岁,经过这么一惊吓,脸色很差,也站不住。 “谁让你们走的?”杜世稷高声,几乎要拦在陈璟面前。 陈璟看了他一眼。 匕首一翻,一刀插入了杜世稷的大腿。 陈璟的动作很快。 至少在这些不会武艺的人面前,是非常快的。 “啊!”杜世稷疼得跌倒在地,厉声呼痛起来。 李八郎的掌柜和伙计就去开门,跑了出去。 他们身上也僵,却惜命,怕不走一会儿走不了,只得脚步踉跄,赶紧从小院跑出去。 院子里的护院,一个腿动不了,一个不会腿上功夫,想拦也拦不住。 等李八郎的掌柜和伙计走后,陈璟继续关了门,不让两个护院进来。 李八郎也慢慢站了起来。 他走到杜世稷身边,狠狠踢几脚。 踢了七八下,着实没有力气了,才停下来。 李八郎退回到了墙根,靠墙歇下。 杜世稷大腿被陈璟捅了一刀,鲜血直流个不停;他的小厮们,要么伤了,要么怕了,没人上前帮忙,任由他的血染红衣襟。 血腥味很浓,在屋子里散开。 杜世稷直裰下面,穿着银白色的裤子。鲜血从伤口涌出,用裤子上沁出来,似盛绽一朵妖冶的花。 那花,要一点点把人吞噬。 杜世稷又疼又怕,大叫,忍着没哭。 “老子要宰了你!”杜世稷大声骂道。 “那老子现在就宰了你!”李八郎狠狠回骂。他眼睛通红,似暴怒的猎豹,“你杀了华灯!” 李八郎的两个小厮,一个叫华灯、一个叫扫亭。 被杜家的人失手打死的,就是华灯。 从小在身边的小厮,服侍起居,也充当书童。李八郎写字的时候,是华灯和扫亭研墨;他念书的时候,是他们端茶递水;他出门,也是他们两人跟车。 大户人家,父母也不能时刻在身边。 小厮虽然是家奴,却是最亲近的人了。 李八郎想到华灯的死,眼眶都红了。 华灯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小厮,他时常问李八郎:“八少爷,将来分家了,小人可以做您府上总管事吗?” 李八郎那时候总是哈哈大笑,骂他:“痴心妄想。再怎么说,总管事也轮不到你,扫亭比你稳重多了,他更适合。” 如今,只感觉心痛难忍。 “来啊,你有胆子就来啊!”杜世稷冷笑叫嚣,“敢赢老子的钱,老子要你的命!今天你侥幸,往后你能不回望县?老子迟早弄死你!” 杜世稷的左边大腿被刺伤,他疼得急了,什么理智也没有,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他甚至说得更狠,来发泄心中情绪。 “畜生!”李八郎上前,又踢了几脚。 李八郎伤心,倒也不至于失去理智。 现在杀了杜世稷,是要坐牢的。杜家的势力不及蔡家,却比李家强多了。杜世稷乃长孙,是杜家下一代的家主。他若是死了,杜家岂会放过李家? 李八郎想要斗赢杜家,就要借助蔡家的势力。 但是,他还没有娶蔡氏女呢。 要是太麻烦了,蔡家会不会干脆和他断了来往?其他好说,李八郎舍不得蔡书闲,他喜欢那个女人,他无论如何也要娶那个女人。 他不能因为杜世稷,毁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而且,李八郎也没有想过杀人。 他不敢。 “哦,你这么狠啊。”陈璟在一旁道,“既如此,给你点教训吧。” 说罢,他拉住了李八郎,不让李八郎再踢打杜世稷。 陈璟上前,也下了杜世稷的胳膊。 他的手法,和上次卸邢文定的胳膊一样。 杜世稷扛不住疼,昏了过去。 他的几个小厮,抱头缩成了一团,躲在墙角。 李八郎看着地上的杜世稷,问陈璟:“他晕了?” 陈璟点点头。 “走吧”陈璟放下匕首,要扶李八郎。 李八郎却摆摆手。 他看着杜世稷,久久没动。 良久,李八郎才说:“他杀了我的华灯,也害死了我的账房!他先害我朋友,双腿瘫痪在床;又收买我的人,想故意让我输球;没想到我赢了,他不甘心,让整个姚江的人和我们作对,那次芊芊生病,差点请不到大夫;如今,他又要杀我,我却只能这样放过他” 陈璟听了,从地上捡起匕首。 他把匕首塞到了李八郎手里,道:“捅下去啊!一刀捅死他,就什么仇都报了!” 陈璟的声音,没有半点嘲讽,跟往常一样,他再说件很平常的事。 李八郎却愣了。 那匕首,很沉手,他似乎要拿不动了。 陡然间,他半蹲了下去,匕首尖对准了杜世稷的小腹。 这一刀捅下来,再拉一下,杜世稷就死定了。 从此,世上没有这个人;从此,彻底和杜家成仇。 留下他,也要和杜家成仇;杀了他,可能自己要坐牢,可能失去蔡书闲,也要彻底和杜家成仇。 竟是两难! 没有实力的时候,竟这么为难! 陈璟却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李八郎的胳膊。 李八郎捧着匕首的胳膊,被陈璟握住。 “往这里捅”陈璟把李八郎的胳膊压了下去。 那刀,往下挪了几分,最终捅在杜世稷的大腿上。 血立马从匕首端涌了上来。 李八郎心里大惊,几乎要吐出来。 他放开了匕首,推开陈璟,转身奔到了一边,干呕起来。 这滋味,很难受。 血涌出来的感觉,很是恶心。 陈璟也慢慢站起身,走到了李八郎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看,杀人并没有那么快乐。杀人的快感,不是每个人都有。想要一个人死,不如往他生不如死。八哥,君子报仇,来日方长!” 李八郎抬眸,看了眼陈璟。 原来陈璟帮他捅那么一刀,是教会了他这件事。 若是不捅那一刀,李八郎只怕会永远后悔,总记得当年的犹豫。 如今捅了那刀,他知道不过如此。哪怕捅死了杜世稷,也没有报仇雪恨的快乐,反而时刻担心杜家“央及,多谢你!”李八郎道,“我李永容这条命,是你今天救回来的!” “走吧,回家吧。”陈璟笑了笑。 他们俩出了屋子。 然后,他们听到了远远的家脚步声。 蔡二哥终于赶到了。 他带了几名衙役,也是浑身湿透了。 “没事吧?”蔡书渊上前,打量李八郎。 陈璟架着李八郎。 “二哥,我没事!”李八郎道,“书闲呢,她不知道我的事吧?” 第一件事知道关心蔡书闲,怕她担心。 蔡书闲微笑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从城门口出来,一会儿也要到了。你跟我们一起吧。” 然后吩咐衙役,把院子里的人都带回衙门。 看到护院、小厮们的胳膊都断了,杜世稷下半身浸满了鲜血,胳膊也是掉着,蔡二哥微怔。 蔡书渊看了眼陈璟。 混江湖的人,都有股子狠劲,也欣赏狠人。看这个情况,屋子里的人都是陈璟伤的。而陈璟,表面上不过是个文弱书生。 陈璟马球打得好,没想到竟有武艺。 蔡二哥颇为惊诧看了眼他。 陈璟笑笑,没有解释什么。 衙役们把杜世稷抬了起来,剩下的人,都带回了衙门。 蔡书渊就跟着陈璟、李八郎,慢慢往回走。 “你不是带着人?他们呢?”蔡书渊问李八郎。 “先回去了。”李八郎道。 路上,他们就遇到了赶过来的蔡书闲。 蔡书闲不顾身后跟着的家丁,也不顾她二哥,拉着李八郎的手,哭了起来。她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停不住。 李八郎的手,被她紧紧攥住。 她的手很凉,滑软温腻,李八郎从未觉得这么踏实。 “我没事,真没事。”他一个劲安慰蔡书闲。 蔡书闲却越哭越起劲。 李八郎只得伸手,轻轻摸了下她的头。 蔡书闲这才止住了哭。 回城之后,李八郎直接回了李府,陈璟也回了李家。蔡氏兄妹把李八郎送到府门口,这才转身离开。 “你自己回家,我去趟衙门。”蔡书渊道。 蔡书闲却拉住了她哥哥的袖子,上前几步,低声道:“我要杜世稷死!今晚的那些人,全部死!” 蔡书渊看了眼她。 “有点难做啊,杜家也不是寒门祚户。”蔡书渊笑道,“要不,索要杜家一笔钱,给你将来做陪嫁。” “不!”蔡书闲狠戾道,“我要他死!” 蔡书渊表情一肃。 好半晌,他没有回答。 蔡书闲攥住他袖子的手更紧了,贝齿陷入红唇,几乎咬破嘴唇,咬出血痕来。 她的眼眸,透出狠戾和悲痛。 蔡书渊心里莫名发紧。 从小就疼这个妹妹,最受不得妹妹委屈了。 “好!”蔡书渊终于道,“杜世稷死!” 蔡书闲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她扑到了哥哥怀里,低声抽泣道:“我魂都吓没了!我要是个男人,我就要把杜家每个人都杀光!二哥,多谢你。” 蔡书渊被她哭得心酸。 他妹妹是个顽皮活泼的性格。 她出生到现在,似乎从来没有大哭过。上次这么哭,还是五年前,她的乳娘辞世。如今,又见到她这么伤心。 她是真的对李八郎用情至深! 欺负他未来的妹夫,就是欺负他妹妹! 那还不该死? 方才的半点犹豫,已经一扫而空。 “不哭了,不哭。”蔡书渊轻轻哄着她,“有二哥呢。” 蔡书闲这才慢慢停止了哭泣。 第116章 首功 李八郎没受伤。 绑架尚未安定下来,蔡书渊就满城找他,所以杜世稷来不及折磨他。 李家内院的女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八郎走了,又回来了,少不得进内院给他母亲行礼请安。 他母亲简单问了几句。 因为对外头的事不了解,李八郎敷衍,他母亲也没听出来,没有多管,只是叮嘱他不要顽皮。 账房和小厮华灯在这场绑架中死了。 李八郎把自己的私房钱全部拿出来,先给了账房家一千两银子。 账房的老婆上门,哭着磕头。 “你家里若是有小子,交给我,往后就跟着我。”李八郎对账房的老婆说,让她把儿子送过来,给李八郎当小厮。 将来李八郎成家立业,他身边的人就是个小管事。 账房的女人哭着道:“小子才四岁……” 李八郎很难受。 “往后生活过不去,就来找我。”李八郎承诺。 至于小厮华灯,他原本就是卖到李家的,卖了二十年。华灯的命是李家的,他死了,也是李家安葬他,轮不到他亲生父母做主。 华灯本家姓宋,家里有三个妹妹,两个弟弟。 李八郎明知这件事,不需要特别安抚华灯的家人,还是叫人去说一声,另外给了他父母五百两银子。 华灯家里也不指望华灯。能拿到银子,他们还挺高兴的。有了这笔钱。可以买田置地,做个小地主。华灯父母觉得,华灯奋斗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些。 如今反正更有价值,华灯死得其所。 李八郎就更加难受了。 他无法理解这种亲情。 不过,能把孩子给卖了,又有多少情? 账房死了,他女人为他哀痛;华灯死了,还不如五百两银子…… 跟着李八郎被绑架的三个伙计、掌柜、小厮扫亭,李八郎也全部放他们回家。先安安神,五日后再来李家。 琐事处理完,李八郎和陈璟去了县衙门。问杜世稷的案子。 “杜官人已经回家了……”县衙的衙役告诉他。 李八郎当即脸色铁青! “走吧。”陈璟道,“这个结果意料之中。做官的,也不愿意得罪当地的权贵,否则政绩堪忧。升迁无望啊……” 李八郎脸色更难看了。 他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陈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走了……” 李八郎往县衙门里多看了两眼,目光深邃,透出狠戾。他在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 两人往回走。 李八郎倒也没有鲁莽,以为作证,县衙就会重新抓起杜世稷。 陈璟和李八郎回了李家,在门口遇到了蔡家的马车。 跟车的,是蔡书渊的小厮。 小厮笑眯眯上前。对李八郎道:“二爷让小人来接两位官人,去文韵楼吃酒……”文韵府是蔡家酒楼。在望县颇有名气,也属于蔡家的产业。 李八郎点点头,和陈璟上了马车。 文韵楼门口,有蔡书渊的另一位小厮,等着迎接他们。 陈璟跟在李八郎身后,上了三楼。 整个三楼安静无声。 因为蔡书渊来吃饭,三楼就没有接待其他贵客,故而宁静,有淡淡酒香从雅间里飘出来。 陈璟和李八郎在小厮的带领下,走到了第三间雅间门口。 青稠布门帘半垂,隐约可以瞧见一抹绯红色的身影。 蔡书闲也来了。 李八郎撩起帘幕,走了出去。 陈璟紧随其后。 果然,不止蔡书渊,蔡书闲也在。 兄妹俩边等边吃,满桌的菜没动,只是喝了小半壶的酒。蔡书渊酒量好,蔡书闲也不弱。 “……去了县衙门?”等李八郎和陈璟坐下,蔡书渊问他们。 李八郎点点头。 “杜世稷腿伤了,胳膊也断了。县尊怕他在牢里出事,不死也要落下残疾,徒惹祸端。杜家极力保他,就给放了。”蔡书渊道。 李八郎又点点头,没有开口。 他自己拿过酒盏,到了杯酒,一饮而下。 火辣辣的感觉,从口腔一直到胃里。而后,慢慢透过绵柔,胃里顿时就舒服温暖起来,这酒劲很足。 “吃点东西,别只顾喝酒。”蔡书闲微笑着,把面前的一碗烧鸡推过来。 她的笑容恬柔。 今天,蔡书闲穿了件绯红色银丝折枝牡丹花褙子,梳了高髻,戴着明晃晃的丁香花银耳坠。银光映衬着绯红,将她白皙脸庞染上了几抹红润。 她恬柔的笑容,也格外粉嫩,看着人心里明亮起来。 李八郎难得挤出一个笑容。 “多谢……”他伸筷子,往碗里吃了几下菜。 陈璟笑笑,和蔡书渊闲谈:“这事,总不能这么算了的。咱们将杜家的人抓个正着,县尊会怎么处置?” “县尊大人卖我一个面子,昨日上门和我商量这件事。杜家呢,能拿得出银子。杜世稷被抓个正着,他们理亏,必要要搪塞这件事。 他们的护院和小厮,如今还在牢里。只要杜家的钱花得多,县尊大人和我满意了,就说杜世稷年少无知,被家奴唆使。护院和小厮顶罪,杜世稷严警一番,也就算了。”蔡书渊道。 他说罢,目光不经意从李八郎脸上掠过,想看看李八郎的反应。 李八郎浓眉痛苦地蹙了起来。 他拿着筷子的手,有点发抖。 好半晌。他才慢慢平复心绪。 “人是蔡二哥抓的。八哥这边,也捅了杜世稷一刀。除此之外,八哥也没有其他办法惩治他。反正八哥下不去手杀他。既这样,往后怎么办,全凭蔡二哥处理了。”陈璟道。 他抢在李八郎说什么之前,先把他们的意思,告诉了蔡书渊。 这是给蔡书渊尊重。 陈璟知道,蔡书渊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杜家的。要是放过杜世稷,旁的不说。蔡姑娘都不会答应。 李八郎的公道,蔡书渊一定会替他讨回来。 现在放过杜世稷,不过是权宜之计。 何必因此而愤怒? 李八郎抬眸。看了眼陈璟。 然后,李八郎起身,给蔡书渊斟了杯酒,又给自己满上。道:“二哥。这次若不是你,永容现在不知身在何方!二哥救了我李永容的命,我现在无法报答,只敬二哥这杯酒。这恩情我时刻铭记,将来结草衔环,报答蔡家!” 蔡书渊笑笑,接下了这杯酒,一饮而尽。 李八郎也陪着喝了一杯。 “……杜世稷与我的仇。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拿杜家没辙,二哥处处为我考虑。况且二哥练达。我远不及。怎么处理,二哥说了算。”李八郎又道。 他把这件事,托付给了蔡书渊。 蔡书渊点头。 “既然永容这么说了,我便看着办。”蔡书渊笑。 他偷偷看了眼蔡书闲。 蔡书闲抿唇,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似浅荷清丽。 他们兄妹,似乎在谋划什么。 “话都说开了,我也有句话说。”蔡书渊顿了顿,又道。 大家都放下了筷子和酒盏,等蔡书渊说话。 蔡书渊却只是看着李八郎说。 “这次的事,首功不在我。永容要谢,应该多谢央及。”蔡书渊说罢,指了指陈璟,“央及,脑子好使!” 他话里,对陈璟颇为欣赏。 李八郎则不明白这没头没尾的话。虽然不明白蔡二哥说什么,李八郎仍是顺着他的话,对陈璟道:“央及,多谢你!” “这就对了。”蔡书渊很满意,笑道,“你出了事,央及当即从望县赶过来,只身前往黑林镇探情况;而后,又是央及判断精准,说抛尸乃调虎离山,你必然在城里。要不然,我就要去黑林山找你了。 要是真的中了杜世稷的计,也许现在你早已遭了毒手。我们在系马街找了半天,毫无所获,也是央及从水底越过去,在农庄先找到了你,救下了你。” 李八郎微讶。 营救李八郎的过程中,很多关键处的判断,都是陈璟所为。 而且,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蔡书渊出人出力。要是没有蔡书渊,陈璟有想法也无法施展。要说有功,陈璟和蔡书渊各占一半。 “央及,多谢你!”李八郎知道陈璟不喝酒,不好给他斟酒道谢,只得站起身,深深给陈璟鞠了一躬。 陈璟忙搀扶他。 “之前还说咱们是亲兄弟,现在就客套了。”陈璟笑道,“要是我失踪了,你也会到处找我的。况且,你回望县是替我办事。你落难,我有责任的……” “你这小子!”蔡书闲出声,笑着打断了陈璟的话,“才说让八哥不要客套,你自己也客套!别说废话了,酒还喝不喝了?” 陈璟和李八郎都笑了。 蔡书闲起身,给大家斟酒,顺便也给陈璟斟。 陈璟喝了两杯,不肯再多喝。 蔡书闲就骂他酒品差。 他们插科打诨,气氛好了不少,李八郎心情也转好了很多。 临走的时候,蔡书闲走在后面,偷偷和李八郎耳语一句:“放心吧,我二哥会替你报仇的。三个月内,叫杜世稷死得好看!” 她湿润温热的呼吸里,带着酒香,凑在李八郎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李八郎心里一跳,身子微酥,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记得她的气息。 这气息,搅合得他一晚上都睡不踏实,梦里全是那姑娘的音容笑貌! 第117章 账房 在姚江休整了七天,李八郎和陈璟整理好行囊,回了望县。 他的掌柜、三个伙计和贴身小厮扫亭,依旧跟着他们。 至于杜世稷后来如何,都是蔡书闲写信告诉他们的。 杜世稷的胳膊断了,县尊先不追究他的罪,让他先接上胳膊。杜家请便了名医,也没有接好。每位来的大夫,都会打听:这是谁下的? 杜家一开始不肯说。 后来没法子,只得说了:“是望县的陈央及。” “哦,那位治好了中风的陈神医啊。”有人恍然大悟。 “这么恶毒下了人家的胳膊,算什么神医?简直是败类。”也有大夫骂道。 陈璟的名声,经过杨家和明州其他大夫的一个多月的宣扬,已经普及了不少地方,姚江的大夫多少有点耳闻。但邢文定的事,让他在望县受到不少的质疑。 他的医德,是最大的攻讦点。 如今,又因为杜世稷,被更多的同行攻讦。 随着陈璟的名声越来越大,他的无医德也越传越盛。所以,他这个人,同行提及,多少是不屑的。 虽然不屑,陈璟下了杜世稷的胳膊,他们都束手无策。这说明陈璟的医术,远在他们之上。 医术比其他大夫高,惹得嫉妒;又因为行事无德,其他大夫们攻击他就越发狠毒,渐渐把陈璟描绘成一个大奸大恶之徒,十句话有九句话是恶毒的。而且都是杜撰的。 谣言就是这么可怕。 这话,陈璟自己都听说了几句。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坊间市井。渐渐忘记了陈璟的好医术,只记得他的无医德,觉得他这个人有点妖魔化,都害怕他,甚至用他的名字来恐吓小孩子。 “要是你不听话,陈央及就要把你的胳膊下了。” 这话,都成了市井俚语。 一开始只是在姚江说。后来也慢慢传到了望县…… 陈璟的名声,在姚江先臭了。 半个月后,杜世稷的胳膊。被大夫们接得乱七八糟。 杜家也来人到望县,找陈璟,希望陈璟去接。 陈璟不去。 “你不去,我们就不走了。”杜家的人对陈璟既恨又怒。居然撒泼。想把陈璟架去姚江。 陈璟静静看了他们几眼,然后温和的问他们:“你们的胳膊也不想要了?” 杜家的下人吓得脸色苍白,屁滚尿流从望县滚回去了。 第二天,杜世稷的父亲,亲自来请陈璟。 说是请,那架势恨不能扇陈璟两个耳光。 已经半个月了,杜世稷的胳膊失去了只觉,快要僵硬了。将来哪怕是接上了。以后只怕连筷子也拿不动。 等于就是废了。 但是不接上,杜世稷人都要废了。 杜世稷的父亲就忍着一口气。上门请陈璟去接骨。 “不去。”陈璟道,“若是不犯法,我都想杀了他。但是卸他的胳膊,不犯法。他要死要活,与我无关的!” “你小小年纪,就这么恶毒!”杜世稷的父亲好意来请,却听到这话,气得大骂,上前要掴陈璟耳光。 陈璟绕开了。 杜世稷的父亲不甘心,甚至下令叫人把陈璟带回去。 “哦,你们的胳膊也是不要的?”陈璟说。 于是,下人们都吓住了。 杜世稷的父亲铁青着脸从望县离开。 陈璟的大嫂不知道缘故。 她问陈璟。 陈璟也没有隐瞒,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仔细和大嫂说了。 李氏吓了一跳。好在李八郎现在平安无事,李氏也松了口气。她想了想,对陈璟道:“取人性命,那是损了阴德的。你还是去给他接上吧。” “不用啦。”陈璟道,“那是白眼狼,吃不得亏。杜世稷已经快二十岁了,看他父亲的性格,就知道他的性格不会好转。接好了,将来还是要杀我的。有八哥的事先……” 李氏听了,心里也怪杜世稷。 她咬了咬牙,装作不知道。 倒也没有狠劝陈璟。 后来,蔡书闲给陈璟写信,说杜世稷的胳膊,被一位姓唐的郎中治好了。那位老先生,是越州萧县人。 陈璟就知道,是上次在明州遇到的那位唐老先生。 整个两浙路的杏林界,都尊唐老先生为首。 只有他能接好陈璟下的胳膊。 陈璟倒也有点意外:“没想到,唐老先生能有那么大的手劲。”他下的胳膊,想要再接上,必须精通接骨,而是手劲要大。 如果没有手劲,或者接骨术不高超,也治不好。 唐老先生,比陈璟想象中更加厉害。 李八郎也看了信,知道杜世稷胳膊接好了,不免气愤,骂道:“那狗贼时运倒好,碰上了个好大夫!” 说“好大夫”几个字的时候,他咬牙切齿。 陈璟笑笑。 后来又收到蔡书闲的信,说杜家要花三万两,来填补杜世稷犯的事,全部推到家奴身上。 蔡书渊不依不饶,定要告杜世稷。 杜家又贴了一万两。 总归四万两,县尊和蔡书渊分了。 蔡书渊拿出八千两,给蔡书闲置办了田庄和宅子,将来就是蔡书闲的陪嫁;至于剩下的钱,蔡书渊自有用处。 “……什么用处呢?”李八郎和陈璟猜测。 蔡书闲公然暗示,那么用处必然和杜世稷有关了。 “是不是要对付杜家?”李八郎悄声道。 “对付杜家,哪里够?”陈璟笑道。“杀杜世稷,倒是足够了。” 李八郎微怔。 杀了杜世稷,就不是得罪了杜家吗? 这件事。杜家可能一时没有证据,但是肯定要怀疑蔡家和李八郎,将来也要查到他们身上的。 必须快点强大起来,李八郎想。 蔡书闲这封信后,很长时间没有来信。 又过了两个月,听说明州去了命案。 这桩命案,虽然发生在明州。却和姚江有关系,所以望县、姚江这边也听说了。 杜家大公子杜世稷去明州拜年,然后就留在了明州。和亲戚家的孩子们上元节去闹市看花灯,结果被割喉,血溅当场。 凶手不知去向。 听说凶手武艺高强,杀人之后隐没人群。连杜世稷身边的朋友都没有留意到。 等他们注意到杜世稷倒下的时候。杜世稷的喉咙已经破了,鲜血直接喷出来。 这桩惨案,是当街闹市发生,影响恶劣。 一时间明州都关了夜市。 杜世稷是姚江的人,但是他不是死在姚江,姚江的县尊就不用承担责任;而姚江的其他人,比如蔡书渊,更没有关系。 姚江的县尊暗中揣测。是不是蔡书渊派人做的。 但是想想,蔡书渊在姚江。想杀杜世稷还是挺容易的。 可最后没有在姚江动手,而是在明州府,县尊不用承担这件事的恶劣影响,不影响仕途,县尊心里也感激。 所以,到底是不是蔡书渊做的,县令一点也不关心。 杜家行事嚣张,得罪的人不少。 杜世稷喜欢打马球,从前在明州也得罪过人。 明州有位皇商的公子,和杜世稷打马球,从马上跌下来,当场丧命。当年那件事,闹得很凶,两家也成了仇。 杜家首先怀疑那皇商家,暂时没有还没有怀疑到姚江蔡氏头上。 总之,他们那边,焦头烂额。 李八郎听到消息后,一个人沉默了良久。 “……我想去路口,给华灯和孟先生烧点纸钱。”李八郎对陈璟道。 华灯和孟先生,就是死在杜世稷手里的小厮和账房。 如今杜世稷有了报应,自然要烧钱告诉一声。 “好啊,你去吧。”陈璟道。 他没有跟着去。 李八郎的一块心病,就彻底放下了。 而后,杜家查了很久,誓要查到凶手为止。 李八郎跟陈璟说:“我觉得,是蔡二哥做的。” 陈璟点点头,道:“我也觉得是。” “我要赶紧考中秀才,再考中举人,去做官。哪怕将来查到了蔡二哥头上,我也能保他,保住蔡家!还有你,央及。”李八郎道。 从此,他就一头扎入学习中,简直拼命。 这些,都是后话了。 ——☆——☆—— 陈璟和李八郎从姚江回来,他们带的人,先安顿在铺子里。 铺子带个小小后院,有四间小厢房,可以堆房货物,也可以住人七弯巷屋子太小,李八郎的人,全部安排在铺子后面的厢房住下。 陈璟想,人齐全了,接下来就要去清江药市,采购药材;等药材买到了,再招个坐堂先生。 只是,账房死了…… 九月初的半下午,秋阳暖融,金色光线斜旎。 清筠在院子里洗布料。 这是大嫂中午从箱底翻出来的料子,有点发霉了,让清筠赶紧洗出来,晾干看看能不能做鞋底。 “清筠……”陈璟从窗口喊她。 清筠听到了,身子微顿。 她依旧低着头,轻轻回了声二爷,没有看陈璟。 自从上次洗澡那件事过后,清筠再也没有正眼看过陈璟。不管陈璟怎么同她说话,她都是低垂着脑袋。 “清筠,你识字吗?”陈璟问她。 清筠又是一愣。 终于,她缓缓抬起头,看了眼陈璟。触及到陈璟的眼神,她又微微撇开目光,不和陈璟对视,道:“识得几个……” “几个?”陈璟笑道,“你学过写字吗?” 院子就这么大。 陈璟问话,不仅清筠听得到,在屋子里做针线的李氏、在耳房读书的李八郎,也都听得到。 他们都竖起了耳朵。 第118章 女账房 清筠抬眸,疑惑看了眼陈璟。 “没学过”清筠道。 说罢,她又低垂了头,继续洗布料。她发丝浓密鸦青,梳了低髻,有半缕青丝却滑落,低垂在耳边。暖阳照耀下,她的头发泛出温润的光泽,映衬着雪白肌肤。 黑发雪肤,娇嫩喜人。 从陈璟的角度望去,可以看到她轻垂的羽睫,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的。 “她是认得几个字的。”李氏听到陈璟问,又见清筠回答不清楚的样子,就从屋子里出来,站在屋檐下,手里拿着针线慢慢做着,道,“我每个月都要对账,她在一旁替我算。我认得的字,都教过她。” 李氏教清筠认字,其实不是为了替她看账,而是因为陈璟的哥哥陈璋是个读书人。 将来清筠给陈璋做妾,若是半个字不认识,李氏怕陈璋嫌弃她。 自己塞给丈夫的偏房,不能太过于窝囊,否则丈夫怀疑李氏的私心。 所以,李氏教清筠认字,是出于这个目的。 她希望清筠能记住几句诗词,将来陈璋和她说话,哪怕不能两人对吟,也能明白陈璋再说什么。 “那就是差不多的字都认识了。”李氏出来说话,陈璟也不好再隔着窗牖,他只好也从屋子里出来,“大嫂,您教过她写字吗?”。 “这个,倒没有。”李氏笑了笑,“从前要教的。她笨。手笨重,教了半个月,我也烦了。就没多教。她至今不会拿笔” 李氏教清筠认字,也不是专门抽出时间来教的。 只是每次对账,都会告诉清筠,刻意引导她。 日积月累,差不多的字,清筠就认识全了。 至于写字,李氏原本是打算教的。只是。清筠在这方面真没有天赋,李氏也不是老夫子,没耐心;那时候。陈文恭和陈文蓉年纪小,李氏要照顾孩子,还要服侍丈夫,一天真正空闲的时候很少。 教了几天。清筠表现差强人意。李氏就放弃了。 人,大多数都是平凡的,全能的人很少。 像清筠,心算厉害,人又勤奋,针线活做得很好,已经比普通人厉害多了。但是写字方面,她是真的没有天赋。 李氏又没有系统教过。 至今她认字。却不会写。 “这问题也不大。”陈璟走到了正屋,“大嫂。我有句话和您说。” 清筠不由侧耳倾听。 陈璟却和李氏进了屋子。 “咱们没有家奴,外头的账房一时间也难找到合适。去旌忠巷借人,他们就把咱们的底细摸清楚了,这样不好。 不如,您把清筠借给我,先顶用一段日子。等我聘几个账房,相处几个月,看看人品,彻底放心了,再把清筠换回来,您说呢?”清筠听到陈璟这样对李氏道。 他们说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清筠心里直跳。 她的头更低了,使劲揉搓手里的布料,恨不能把这块料子揉碎,来压抑心中的情绪。她感觉一阵阵的热浪蓬上来。 半晌,这热浪才缓缓退下去,惊觉很凉。可见方才那个瞬间,她脸有多么热。 幸而没人看到。 “她能行吗?”。李氏却道,“别叫她误了你的事。” “谁也不是天生的账房。”陈璟笑道,“清筠的心算本事,几十年的老账房都比不过她。单单这一点,就比很多人强。” 李氏微微沉默。 然后,她声音微低:“清筠呢,我当她是女儿养大的。虽说是丫鬟,也是不打不骂,精贵着呢。给你使唤,可以的。但是她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再说她,你可别怪罪她,也别骂她。” 李氏骂清筠,清筠无所谓。 但是外人骂不得。 李氏怕清筠做不好,最后受陈璟的埋怨,落不得好。所以,李氏先和陈璟挑明。别这会儿要清筠去顶事,回头清筠做得不对,又怪她碍事。 陈璟失笑:“您见过我骂谁?” 李氏笑笑。 陈璟脾气不急不躁的,说当面骂人,他大约不会。 “那行啊。”李氏道,“你开这个药铺,也是千难万难。我恨不能亲自去帮衬你。可我到底是妇人家,也不会算账。让清筠装扮成男子,去帮衬你一把。” 既然开了药铺,李氏是全力支持陈璟的。 虽然她心里仍是忐忑。 “多谢大嫂。”陈璟道。 他们后面的话,刻意放低了声音,清筠没有听清,心微提,怕李氏不肯答应。 她微微紧张,把料子洗好,要晾起来。 “清筠,你来,回头再晾。”李氏喊她。 “是,太太。”清筠放下布料,将湿漉漉的手甩了甩,进屋去了。 陈璟就从屋子里出来。 他将清筠已经把布料洗好了,就去把布料搭在竹竿上,晾好。 他晾布料的时候,看了眼正屋。 檐下微风簌簌,半垂纱帘轻卷。清筠斜立在窗边,半缕骄阳落在她的衣袂,绣了秾丽海棠的衣襟添了几抹绚丽光芒,似清筠那年轻妩媚的脸颊。 陈璟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李氏说着什么,清筠微垂着脑袋。 最终,她轻轻点头。 陈璟瞧见她唇角微翘,露出一点笑意,而后又快速敛去,快得仿佛是陈璟的错觉“她是愿意的。”陈璟心道。 果然,随后李氏把陈璟也叫进去,当着清筠的面,对陈璟道:“清筠是答应了。她也怕做不好,给你添麻烦。” “不会的。”陈璟道。“清筠,你别害怕,我可以教你的。” 然后又对他大嫂道。“我三天后启程,去清江药市。掌柜、伙计随行,让清筠也跟着我。大嫂,您先拿三万两银子给清筠” 清筠吓一跳,不由啊了声。 她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 李氏的钱,虽然由清筠保管,却不能由清筠支配。她有点发慌。只感觉这么多钱,万一弄丢了,死也抵不回来。 李氏也吓一跳:“去置办药材。需得这么多银子啊?” 平常头疼脑热,李氏也是请医吃药的。 每次买药,一大堆药材,也不过五百文钱。一两银子也不要的。三万两银子。那要买多少药材啊? 去清江药市,路途遥远,来回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带这么笔巨款在身上,李氏很怕路上出事。 “这次去,主要想看看能不能遇到珍稀药材。”陈璟道,“比如牛黄,比黄金还要贵。要是遇到了,自然都要买下来。将来有用途。还要其他的,看运气。要是运气好,遇到好东西,能买就多买些。 若只买普通药材,五千两都花不了。下次再去采购药材,我未必亲自去。故而这次多带点钱。” 李氏微微蹙眉。 她印象中的珍稀药材,应该是百年人参啊、灵芝啊等。 牛黄是干嘛用的? 央及会不是被人骗,买了不能用的东西回来? 李氏有点担心。不过,她转念一想,这些钱都是陈璟治病赚回来,不是陈璟的家底。陈璟怎么折腾,李氏都不好多管。 男孩子嘛,总要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年轻时吃点亏,能早点长大,也不算坏事。 “那好。”李氏答应。 陈璟点点头。 他还有事要办,就先出去了。 李氏从上次陈璟带回来的匣子里,取出了银票,交给清筠。 清筠颤颤巍巍接过来,道:“太太,婢子害怕!要是丢了,婢子死也偿还不了。” “丢不了。”李氏笑道,“你从小在我身边,素来稳重,我还不知道你?你别紧张,一紧张反而出错。” 然后又道,“这会子,咱们把手头的事放一放,我先教你写几个字,免得回头二爷教你吃力。” 清筠点点头。 她感觉心里暖和。 似乎所有的血都沸腾了。 李氏教她写字的时候,她头脑嗡嗡的,混混沌沌,满脑子都在想:“我要给二爷做账房,我要跟二爷去清江” 想到这些,心里就静不下来。 小火苗越蹿越旺。 “怎么这样笨!”李氏痛心疾首说。 她的话,把清筠惊醒了。定睛一瞧,自己将大颗的墨汁滴在纸上,一张纸都糊了。太太示范写了几个字,都被清筠弄得乱七八糟。 “太太”清筠愧疚。 “好好写,可要争气。”李氏也没有多骂,把这张纸收了,重新取了纸,笔端沾墨,写了两个字。 “清、筠。”清筠认得这两个字。 这是她的名字。 于是,她在屋子里,练了一下午清筠二字。 李氏一笔一划教她。 可是没有学过写字的人,难度很高。虽然认识,也觉得像画画,别扭极了,怎么也觉得难写。 清筠都快要哭了。 陈璟出去两个时辰,回来见她大嫂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坐在椅子上。而旁边的清筠,脸上沾了几块墨迹,也是憔悴极了。 满地的废纸,都是鬼画符一样的东西。 那是清筠写的她自己的名字。 陈璟捡起一张,看着笑了半天。 “这横竖撇捺都写不好,就不要写这么复杂的了。”陈璟道,“明天我来教,先从简单的开始。” 李氏大大松了口气:“如此甚好。先生教我写字的时候,都没这么费劲。你现在知晓,为何我不肯教她写字了” 清筠又把头低垂了下去。 陈璟笑。 第119章 胸大的烦恼 第二天,清筠很早就醒了。 她蹑手蹑脚,生怕吵醒了李氏。她一直歇在李氏的脚踏上,给李氏作伴。 她心情极好,乌黑的眸子有种艳潋的光,心田被阳光铺满,似花海招摇,明媚娇艳。她觉得莫名的开心。 她打开正屋的大门时,倏然一个黑影一窜,吓得她差点尖叫。 是那只叫初一的猫。 养了一个多月,这猫胖了不少,也长大了。 清筠仍是怕它。 今天,她却觉得这猫也没那么可怕。待看清之后,她拍了拍惊魂初定的胸膛,缓缓透出口气。 陈璟也从耳房出来。 “二爷。”清筠叫他。 “清筠?”天色尚未亮,是黎民前最黑暗的时候,陈璟没防备家里有人起来。清筠突然出声,陈璟转头,笑道,“你今天起得早啊?” 清筠感觉一阵心慌,急忙解释道:“是是夜里没有睡踏实,也要准备热汤给太太少爷姑娘洗漱,就早起了,往常也该起了” “哦。”陈璟原本不过随口一问。 清筠平时什么时候起床,他没有留意过。 他每天起来,提水是主要的,顺便想想医案,和清筠打招呼那都是无意识的。他甚至都不记得清筠都在厨下。 清筠现在倏然这么一紧张,让陈璟心里感觉有异。 “那去准备吧,我也要去提水了。”陈璟没有多想。拎着水桶,去了河边。 清筠却追上前几步,道:“二爷。天还没亮,您慢些,小心滑了。” “知道了。”陈璟笑笑,出了院门。 清筠缓缓将院门带上。 她唇角,也有了浅浅弧度。怕别人发现似的,她急忙将笑意敛去,钻到了厨房去。准备烧热水。 一会儿,晨曦熹微,天色初亮。 白纱般的薄雾。萦绕在庭院,碧树繁花批了件婉约的外装,或婀娜,或娇媚。深红浅翠亦变得糊弄朦胧。 陈璟提水回来了。 等他提到第三趟的时候。天际泛白,接着就是一阵红霞涌出。 天亮了。 家里的人陆续起床。 李氏和清筠一起,服侍李八郎、陈文恭、陈文蓉梳洗。然后李氏也去梳洗。 梳洗好了之后,李氏到厨下,和清筠一起准备早膳。 等陈璟提完水,他们便一起用了早膳。 早膳后,陈文恭和陈文蓉兄妹俩,去了族学;李八郎又一头钻进了书房。一言不发。 “我出去一趟。昨日定制的药柜,今天去看看样板。等咱们从清江回来,应该能做好。”陈璟对李氏道。 李氏点点头:“那去吧,下午早点回来。” 清筠则微愣,心道:“不是要教我写字吗,怎么又要出去?” 她也不敢问,只是那雪亮的眸子暗沉了下去,失望无比。而后,她又想,反正是要教的,今日不教,明日也要教;明日不教,以后也要教,着急什么? 这么安慰自己,失望也清减了几分。 陈璟果然一出去整天,到了黄昏才回来。 清筠来开门,看到陈璟,道:“二爷,您回来了?”她声音很愉悦。 黄昏的时候,晚霞披将下来,似叠锦一样炫丽。那绚丽晚照,落在清筠眼睛里,她那似黑宝石般明亮的眸子越发粲然。 “嗯,回来了。”陈璟回答。 这丫头,好开心呢。 是因为要去做账房,觉得新鲜有趣,还是因为要跟他去清江? 常年关在内宅的女人,难得出趟门,自然高兴不已。 只是清筠表现得特别明显。 这让陈璟失笑。 清筠到底只有十七岁,像个高中女生,也有她可爱活泼的一面。 家里已经准备好了晚膳。 晚膳后,李氏问陈璟:“怎样,药柜订好了吗?”。 “订好了。”陈璟道,“我给了八成的定金,东家一高兴,答应我十月十八可以去取货,他们连日赶工,把我药柜赶出来。” 现在是九月初七。 四十多天把药柜做出来,是非常赶工的。 药柜几百个小药盒子,做工繁琐。 陈璟打算初十去清江药市。 等他从清江回来,估计要到十月初。再准备准备,开业前几日,药柜应该能到铺子里。 时间仍是紧。 “水路直通清江。虽然慢些,可能回来四十多天,却也安全些。陆上的土匪被水匪多。而且药材多,需得好几辆马车,也太过于显眼,还是走船方便。我今天去定了艘大船”陈璟把今天的行径,都告诉李氏。 “船家可靠吧?”李氏问。 码头的大船家,还是都蛮可靠的,李氏不过例行一问。 “上次不是治好了邢二爷的病?他在市井声望不小呢。”陈璟笑道,“所以,我请他喝酒,拜托他找的船家。这船家,就是他找的,绝对安全。” 李氏大大松了口气。 混市井码头的,有他们的规矩。 那些人,沈长玉等人去吩咐,未必管用;但是邢二爷的话,是一定要听的。 故而,找邢文燋最妥善。 “那就好。”李氏道。 “船家那边,明日还是要再去看看。顺便还有些琐事。”陈璟道,“后天就是重阳节,肯定有马球赛,找八哥出去玩一天,让他放松放松,他太紧逼自己了。” 李氏点点头。 清筠听了,无比失望。 看样子,是不会教她写字了。也没空。 不过,他们坐船,路上也可以教的。 “清筠。你明日跟我去街上,买几套现成的男装。你跟着我们出门,到底装成男人,方便几分。”陈璟又道。 衣裳,订做的最好。 现成的衣裳,多少有点不合身。 但是临时有事,也来不及订做。只得买成衣。 “嗯,婢子知晓了。”清筠答应。 清筠这一路,就是账房先生。相当于财务会计。她不仅仅要记账,也要管钱,所以不仅要和陈璟打交道,还要和掌柜的、伙计们打交道。 她是女人打扮。掌柜和伙计们怕不自在。 知道她是姑娘。打扮成男人,也方便些,大家舒服。 次日,清筠又起得很早。 陈璟起来,她也起来了。 用完了早膳,陈璟就和她出门上街,去了成衣铺子,照着她的身量。买了四套直裰、裤子和鞋袜。 清筠的胸围比较大,故而现成的衣裳。没有合适的。 胸围那里合适了,又太过于宽松,显得很滑稽;袖子腰身合适的,胸围那里又太挤,引人注目。 这个年代没有缝纫机,衣裳都是一针一线缝制的。 现在修改,根本来不及。 “要不,我多添些银子,后天下午之前,把这几套衣裳改好。”陈璟道,“若是改得好,回头再给这位姑娘量身做几套。” 这铺子,有两位绣娘。 清筠要买四套衣裳。 后天下午改好,根本来不及。 但是开门做生意,有钱肯定要赚的。 故而,店家答应了:“那成,您后天下午申正来取。”他们重新帮清筠量体,根据清筠的身材修改。 整个过程中,清筠脸通红。 她觉得尴尬极了,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也不喜欢自己长这样。她见过旌忠巷的几位姑娘,穿衣裳都是削瘦窈窕,胸前不太起来,身段风流,好看极了。 胸前似塞了布团一样鼓鼓的,都是些乳娘清筠心里越发懊恼,二爷肯定不喜欢像乳娘一样的女人。想到这里,不由灰心。从前老爷就不喜欢她,是不是也因为这个? “走啦。”店家量好了,陈璟就要走了。回头见清筠还在那里低头发呆,失笑喊她。 清筠如梦初醒般,哦了声,跟着陈璟出了铺子。 路上,陈璟就笑道:“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样呆啊?” 清筠咬了咬唇,不太高兴。 “女人呆点好。”陈璟又道。 清筠这才松开了唇,把头压得更低,眼睛里带着笑。 心情豁然开朗。 “二爷哄我。”清筠道,“呆不好。太太总说婢子没用。” “太太那是疼你。要是真没用,太太都懒得说。”陈璟道,“上次太太还说,让我别骂你,对你维护得紧。” 然后他又把李氏跟他说得那些话,告诉清筠。 清筠一直知晓李氏疼她。听到这些话,仍是感动不已。 太太对她,是真的很好。 “婢子也对太太好。”清筠道。 陈璟笑笑。 “那自然是最好了。等我大哥回来,你就是偏房,和大嫂就要以姊妹相称。你对她好,她对你好,家里才和睦嘛。”陈璟道。 清筠一怔。 她整个人,似被什么重击了下,脚步顿住,愣在那里。 脸色有点发白。 陈璟往前,半晌发觉身边的人没跟上,回头瞧见清筠站在那里,喊她:“怎么了,是落了什么在店里吗?”。 “没、没”清筠声音倏然像被抽空了力气,有气无力回答着,追了上来。 她的脚步,有点虚浮。 “没事吧?”陈璟问。 清筠摇摇头。 她的脚步倏然加快,几乎是小跑着,回了七弯巷。 陈璟脚步快,跟着她回来,都觉得累得紧。 他把清筠送到了七弯巷口,又去了码头。 他有点事要和船家商量。 清筠自己回了家。 第120章 神秘的客人 李八郎带过来的掌柜,叫朱鹤,中等身量,四十来岁,看着挺聪慧机灵,懂得随机应变。 三个伙计,是买过来的,本姓本名早起抹去了。李八郎重新给他们取了名字,分别叫阿吉、阿祥、阿来,寓意好又容易记住。 还有贴身小厮扫亭。 朱鹤、阿吉、阿祥和阿来都要跟陈璟去药市。 他们帮衬陈璟,陈璟在路上顺便教他们认药。 扫亭留下来,看守铺子。 “大宗的药材,到时候我在镖行挂号,让他们托运过来。你不懂药材分类,暂时别动,都搁在后院厢房,等我回来。千万别让药材受潮,也别叫老鼠咬了。”陈璟对扫亭说。 “您放心。”扫亭恭敬回答。 “等我们走了,你就去七弯巷,住在我的屋子里,免得你一个人害怕。等到了十月,差不多药材运回来来,你再到铺子里。”陈璟又道。 “是。”扫亭欢喜道。 他正好想去服侍李八郎。 铺子里安顿好了,陈璟跟朱鹤他们说:“咱们初十辰正启程,你们准备好”;然后,他又去了船上,了解了接下来的行程,这才回家。 到了九月初九,陈璟一早把水提了。 今天是重阳节,也是“重九节”,和“重五”端午节一样,朝廷有祭祀,会组织大规模马球赛。 京里有马球的盛况,民间也纷纷效仿。 文人学子去登高。诵秋赏菊,喜好马球的就去打球。 陈璟拉李八郎去。 上次跟陈末人打球,李八郎也挺愉快的。 “我不去!”这次。李八郎拒绝,“我还要温书。明年我要下场考学。我再读一个月,把书都记熟了。等你回来,替我引荐沈长玉,托他帮忙,寻个先生。自己念书,到底没有底气……” 之前。李八郎打算,要拜师就要拜最好的先生。故而,他谁也不靠。预备自己念出点名堂,能得到名师的青睐,否则被名师拒绝,很尴尬。 那时候。读书对于他而言。只是条退路,可有可无。哪怕游手好闲一辈子,他也不会挨饿。 他有很多选择。 现在,出了杜世稷那件事,他知道读书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蔡家。蔡书闲和蔡书渊兄妹俩帮了他很多。 将来他们因为李八郎的事而被人报复,李八郎也能帮忙。 功名、前程,变得迫不及待了。 “劳逸结合啊。”陈璟道。“你终日坐着,身子僵了。脑袋也僵了,记性会变差。必要的运动,是活动全身的筋骨血脉,让自己记性和毅力更好……” 李八郎没有理会他,头也不抬,懒懒道:“等你去了清江,我就提水。提水,算是活络筋骨了吧?” 陈璟劝不动他。 “……你真是下了狠心啊?”陈璟感叹。 李八郎终于抬起头,看了眼他:“央及,我必须走好这条路。当初到望县来读书,其实只是躲开杜世稷,让自己逃避祸端。经过上次那件事,我再也没有侥幸,只有读书考功名这条路可走。 小猴子、二哥,他们为我做了很多事,也许将来遭报应,我不能任由他们束手无策,因此要未雨绸缪。 还有你,央及。你不喜读书,想开药铺。这很好,这是你的本事,也是你的理想。但是大夫,也要受人驱使的命。万一你遇到事,谁替你撑腰?所以,我要努力,将来做你们的依靠!” 陈璟怔了一怔。 他微微沉默。 有些话,陈璟再也说不出来。 他沉默须臾,拍了拍李八郎的肩头,道:“好好努力。等你做了官,带着兄弟吃香喝辣。” 李八郎笑笑。 陈璟没有再打扰他。 上次杨之舟告诉李八郎,皇帝非常嗜好马球。只是,这件事皇帝仍所有隐晦,怕朝臣进谏说官家玩物丧志,故而只有官家的近臣知晓。 如果球技好,必然受重视。 但是,马球只是末项。学问好、中了进士,才有资格见到官家。现在,马球对于李八郎而言,的确是末枝他考中秀才要紧。 李八郎不肯去玩,陈璟也懒得去。他想去杨之舟那边,和他作辞,把自己去清江的事,告诉杨之舟。 顺便问问,杨之舟要不要去清江玩玩。 既然是告老还乡,总在望县也无趣,不如到处走走。 心里这么打算着,陈璟更衣,和李氏交代一声,出门去了。 天气晴朗,金阳微醺。 陈璟在七弯巷口,遇到了陈末人的马车。 “央及,我正巧要找你和八哥。”陈末人跳下马车,笑呵呵道,“走,去打马球啊。今天打球的人多,很热闹。” 他身后,跟着跳下来黄兰卿。 陈璟冲黄兰卿拱拱手。 “不了,八哥要念书,你们别打搅他。”陈璟笑道,“你们自己去玩吧。咦,怎么不见世一兄?” “他有事。”黄兰卿回答。 自从上次被关到县衙门的大牢里,孙世一就很少出门。 黄兰卿去孙家找他,他也推辞。 看那样子,孙世一是不太想再和陈末人、黄兰卿来往了。 “哦。”陈璟随意问的,“你们去吧。” 陈末人很失望。 黄兰卿却拉住了陈璟,笑道:“央及哥哥,听闻你球技出众。咱们一块儿!” “我不太会。”陈璟道,要抽回胳膊。 黄兰卿却不松手,笑道:“不妨事。咱们可以瞧他们打球。说起来,我也不太会呢,倒是末人球技好。” 这小子有点眼色。 狱中一事过后,他知道陈璟的本事和人脉,是陈末人远远不及的。 光贺提送饭那件事,就足以说明。贺提的母亲,是陈末人的亲姑姑。是陈璟的族姑。论亲疏,贺提和陈末人更亲,和陈璟的血缘就疏远很多。 可贺提专程给陈璟送饭。而不是陈末人。 还是金县令,因为他们的案子而装病…… 最重要的一点是,陈璟性格好,黄兰卿喜欢和他相处。哪怕态度恭谦谄媚几分。黄兰卿也不觉得丢脸。 陈璟也不会令他难堪。 黄兰卿比陈璟小几个月。不再叫央及兄,而是直接称呼“央及哥哥”。 “好吧。”陈璟答应了。 他去杨之舟家,除了下棋就是猜枚,也挺无聊的。他棋艺胜过杨之舟,杨之舟猜枚远胜陈璟。 都是压倒性的胜利,没什么挑战性,不足以消耗一天。 等打球回来,再路过杨家。顺便说一声。 “你再去问问八哥。”陈末人道,“他球技好。打球也有趣。你又不太会打,你跟着去也没用……” 陈末人去直接。 上次他们去打球,陈璟一直在助攻。 因为对方球技平常,陈璟不需要表现得太过于惊艳,所以他的拿手戏都没有展现出来。 陈末人只记得李八郎的球技,根本没有留意到陈璟的助攻。 “他真不去。”陈璟笑道。 他自己爬上了陈末人的马车。 黄兰卿松了口气。 陈末人口无遮拦,黄兰卿很怕他得罪了陈璟。现在看来,陈璟算是把陈末人脾气摸透,只得陈末人这个人说话言不过心。 他们去山溪亭马球场。 “山溪亭马球场?”路上,陈璟问陈末人,是谁开的。 陈末人懒得解释。 黄兰卿倒是知晓,就一五一十告诉了陈璟。 山溪亭马球场的东家,原本是开赌场的,是前任县尊的小舅子。后来,前任县尊调任,去了广西,等于贬职。人走茶凉,他小舅子的产业也盘点了七八成。 这马球场就卖给了姓宋的商人。 那商人什么来历,没人知晓。 后来隐约听人说,其实是婉君阁的婉娘买下来的。 随着名伎惜文声名鹊起,婉君阁赚了不少钱,婉娘不止经营妓院,其他的产业也纷纷插手。 马球在望县并不算热门。 “是婉君阁的?”陈七显然也是第一次听闻这话,不由眼眸发亮,“那惜文姑娘会不会去看球?” “不知晓啊。”黄兰卿笑道,“都是传言,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陈七却料定是真的,开心极了。 “央及,我上次去婉君阁,还是去了惜文房里听琴。”陈七跟陈璟道,“她还问起了你呢。” 惜文似乎喜欢拿陈璟说事。 “问什么?”陈璟问。 “问你定亲了没有,定了哪家的姑娘。”陈七道,“我说还没有呢。你嫂子要等你中了秀才,再给你说亲。她还问,你有没有相好的姑娘……” 陈七声音暧昧,戳了戳陈璟的胳膊:“你有相好的姑娘没有?” “有。”陈璟道。 这个回答让陈七和黄兰卿一愣。 “唉?” “谁啊?” “这个,现在不能告诉你们。”陈璟笑道,“等我这边放了小定,听你们吃酒,你们就知道是谁了。” “到底是谁?”陈七着急,挠心挠肺想知道。 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陈璟到底和谁家的姑娘好上了。他根本就不知道陈璟到底认识哪些人。 在陈末人心里,陈璟仍是那个有点呆气的族弟。 当然,医术蛮好。 陈璟笑,任凭陈七软磨硬泡,就是不告诉他。 陈七急得半死。 他们说着话儿,马车就到了山溪亭马球场。 在马球场门口,遇到了孟燕居。 陈七和黄兰卿的脸一下子变了。 孟燕居怎么会到山溪亭马球场?真是冤家路窄。 孟家是有马球场的,他平日肯定不到这边来。 但是,孟燕居根本没有看到陈七他们。 孟燕居不是一个人,他毕恭毕敬跟在一行人身后,显得很谦卑。 走在最前头的,是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 这人,陈七没见过。 能让孟燕居恭敬的人,陈七又没有见过,肯定不是望县的…… “是谁?”陈七问身边的黄兰卿。 黄兰卿摇摇头。 然后,他看了眼陈璟。 陈璟笑道:“难道指望我认识?” 黄兰卿是以为陈璟认识的。经历上次坐牢那件事,在黄兰卿心里,陈璟是个藏得很深的人,谁知道他到底结识了什么人呢。 “来头不小。”陈七很羡慕。 他从前没有体会过出门有一群人前倨后恭的拥簇。 “孟燕居那小子可坏了。咱们等会儿打球,他肯定使坏。不如,咱们今天不打,就看好了。”黄兰卿道。 陈七瞪了他一眼,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马上很危险的。”黄兰卿缩了缩脖子,道。 要是孟燕居做点手脚,让黄兰卿和陈七从马上摔下来,他们就会命丧当场。到时候,还追究不到孟燕居头上。 黄兰卿很怕孟燕居的。 “先看看吧。”陈璟率先踏入了山溪亭马球场的大门,“回头有合适的机会,咱们再打。” 第121章 丢下 陈末人领头,陈璟和黄兰卿跟在他身后,进了山溪亭马球场。 他们先上了箭楼。 三层箭楼,已经坐满了宾客。 黄兰卿早已订好了雅间,在三楼第十六个间。 第十六的雅间,差不多是箭楼的尾端,离球门很远,视线不是很好。不过,重九节能订到三楼的雅间,已经不容易了。 望县的马球并不流行,球场不多,平日里没什么人。到了马球盛况的重五、中元和重九节,大家赶个热闹,就人满为患。 不像姚江,他们定期有马球赛,很热衷此项。 刚刚上了三楼,就遇到了邢文燋。 “央及!”邢文燋有点惊喜,“你也看球?” 邢文燋觉得陈璟是读书人,肯定不喜马球这种激烈的运动。再说,七弯巷生活拮据,邢文燋也看得出来。 打马球是非常耗费财物的。 没钱的人,自然不会马球,也不会喜欢。 邢文燋原本也想今天请陈璟看球,却以为陈璟不会,怕他尴尬,才没有请。不成想,在山溪亭碰到了他。 颇为惊喜。 “是啊。”陈璟笑道,“邢二哥也来看球?” “嗯。”邢二点头,“这山溪亭是婉娘托人开的,所以我时常来捧场。既然遇到了,就一块儿吧。” 黄兰卿的消息不错,山溪亭球场,真的是婉娘盘下来的。 “不了二哥,有朋友呢。下次再一起看球吧。”陈璟笑道。 邢文燋就看了眼陈璟的朋友。 黄兰卿一头雾水。他认识邢文燋,就是邢文定的二哥,望县如今首屈一指的人物。按说,上次陈璟把邢文定打了,邢家和陈璟应该是仇敌才对,怎么邢文燋和陈璟如此亲热? 陈璟到底什么人? 怎么他朋友遍天下? 黄兰卿心里既好奇又佩服。 陈七则目露轻蔑与愤怒。他也认识邢文燋,既瞧不起邢家是新起门第,从前不过是卖纸马的;他又讨厌邢文定,连带着恨上了邢二。 “也一起啊。”邢文燋看了眼陈七和黄兰卿,心想两个孩子而已,带着他们玩也无妨。 难得碰到陈璟,自然要好好联络感情。 要是下次生病,还依仗陈璟救命呢。 邢文燋比较惜命。他刚刚得了势,荣华富贵的日子过得奢靡舒服,他不想因为疾病而毁了现在的幸福。 于是医术高超的大夫,他都要刻意笼络的。 况且上次陈璟救了他,他答应和陈璟做亲兄弟,这点并不是哄骗陈璟的。 既是兄弟,哪有那么多见外? “我们自己有雅间!”陈七语气不善,冷冷瞥了眼邢文燋,“就不必一起了。马球,我们又不是看不懂……” 邢文燋也脸色微落。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这么不懂事的孩子了。 不管邢文燋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人人巴结。哪怕不巴结,也不敢公然同他叫嚣。他可不是他弟弟邢文定,他并不是纨绔。 他这几年借助家里的势力,在望县盘踞很深。 每个人都敬畏他。 “末人,人多热闹嘛。”黄兰卿被陈七吓一跳,心想陈末人真是个愣种。谁不想和邢文燋攀上交情啊,他居然拒绝! 邢家的关系,连知府都要买账的! 虽说邢家靠女人发达,真正有身份地位的人背后不耻。但是世道笑贫不笑娼,有权有势就会人人巴结。黄家只是商户,要是能入了邢二爷的眼,也许望县就可以出个皇商也未可知。 黄兰卿是很珍惜这种机会的。 要是他父亲知道他结交上了邢二爷,肯定会赞赏他的!陈末人要是结交上了邢文燋,回到旌忠巷,他的兄弟们也会羡慕他,多么风光啊! 他还没开口,就被陈七拒绝了,黄兰卿心里直咬牙。 这个陈末人,实在太过于耿直,不通人情世故! “……光咱们三个看球,有什么意思?是吧央及?”黄兰卿呵呵的干笑,缓和气氛,却不停给陈璟使眼色。 他小小年纪,机灵得很。 邢文燋不怕别人市侩,只要机灵懂事,会巴结他,讨好得他心里喜欢,就足够了。所以,邢文燋觉得黄兰卿还不错,识时务。 陈七就像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又臭又硬,还以为有骨气。 邢文燋最不喜欢像陈七这种的。 “也是呢,人多热闹。”陈璟笑道,“看球,不就是图个热闹吗?” 他同意跟邢文燋一起去。 要是陈七没说那些话,陈璟倒也不必特意去陪邢文燋。如今陈七那态度,颇有挑衅意味。陈璟和邢文燋的交情还不牢固,陈七这么挑衅,会惹恼邢文燋,陈璟需要巩固下。 走到哪里,都需要朋友帮忙。 所以,他没有理会陈七,答应了邢文燋的邀请。 陈七气得变了脸。 “混账东西!”陈七骂陈璟和黄兰卿,“瞧你们俩这谄媚模样,还说什么图热闹!瞧见高枝,恨不能热脸贴冷屁股,哪有半分骨气?呸,下流种子!” 这话说得比较难听。 陈璟愣了愣。 黄兰卿脸涨得有点红。 邢二冷笑,斜睨了陈七几眼,把陈七的模样记下。 邢二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朋友,都是来看球的。 听到陈七这样数落陈璟和黄兰卿,有点指桑骂槐之意,把他们也骂进去了,而且对邢文燋不敬。 他们都忿忿不平,开口道:“小兄弟,出来玩的,嘴巴积德。” “二哥好心好意邀请陈兄弟看球,怎么招来你这番冷言冷语?” “对啊,二哥又没请你,你大可自己走开便是。陈兄弟和这位小兄弟,难道是你的仆人,非要跟你走?” “你觉得没骨气?难道还要二哥亲自邀请你,你才有骨气?你可有这么大的体面么?别给自己抬价。” 七嘴八舌,把陈七讽刺了一遍。 陈七平素就是火爆脾气,没什么心机。 随便挑拨一下,陈七就能跳脚。听到这么多嘲讽骂语,陈七当即脸气得通红,转而怒视他们,准备发作。 “七哥!”陈璟上前,在陈七胳膊上狠狠捏了一把。 陈七只感觉半边身子麻软,不由轻呼,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七哥今天气不顺,就先回家吧。我和兰卿呢,想陪着邢二哥看场球,取乐取乐。七哥,你别扫兴啊。”陈璟毫不客气道。 “你……”陈七欲发作,却发现自己半边身子动弹不了,整个人惊了一身冷汗。 陈璟松开了手。 等陈七回过神来,陈璟和黄兰卿跟着邢二,已经往邢二的雅间去了。 几个人很快进了雅间。 邢二的雅间,是靠中间的位置,可以看到球场前面,也可以看到后面,视线最好了。 陈七回味过来,想追进去把陈璟和黄兰卿拽出来。但是门口,站了两个护院,个个身强体壮,陈七打不过。 他恨恨咬牙,心里气得半死,大骂陈璟和黄兰卿是软骨头,居然讨好邢文燋! 不过,方才陈璟那么一捏,陈七就挣扎不开…… 陈七不由想到三叔生病那次,陈璟也是这么一捏,他就痛得弯下腰去,半晌直不起腰来。 他也有点怕陈璟。 仔细想了想,陈七就尴尬了。 现在是自己去黄兰卿订的雅间,还是自己回家? 不管是哪种,都够丢人的。 陈央及和黄兰卿两人实在太贱了! “哼,狗一样的东西,摇尾乞怜!”陈七道,“可怜又可悲!看到邢文燋就贴上去,什么德行!我凭什么跟他们生气?我就要看球。” 说罢,他自己气哄哄的,往黄兰卿订的雅间去了。 他在心里狠狠鄙视陈璟和黄兰卿,已经忘了是邢文燋邀请陈璟的。 要不是陈七贸然出口伤人,差点伤了陈璟和邢文燋的感情,陈璟也不会这么丢下陈七,让他难堪的。 黄兰卿跟着陈璟,进了邢文燋等人的雅间。 这雅间,是靠中间的。虽然只是一间,却是普通雅间的两倍大,很是宽敞。 陈璟来了之后,邢文燋让他挨着自己坐。 黄兰卿就落单了,坐在后面。 片刻,陈璟过来,和黄兰卿敬酒。 黄兰卿心里不落忍,总想着陈七,低声和陈璟道:“末人他没事吧?这次,他定要生气的。” “没事的。”陈璟道,“他自己乱说话,又自己生气,与你无关的。做朋友,就应该为了朋友好,而不是拖朋友后腿。末人他太任性。” 黄兰卿连连点头。 这话,说到他心坎里了。 陈末人就是这样,总是拖后腿,从来不替黄兰卿考虑。 他是非常任性的,大概是一生遂顺,没遇到什么坎坷,又不需要求人吧。 “……所以,你不必多想。两个人做朋友,不是一个人的忍让和迁就。你忍让再多,他也只当你无用软弱。今天这事,你没有错。改日呢,把话和他说清楚,他要是能理解,你们还是兄弟;要是不能体谅,那是你们无缘分了。”陈璟道。 陈七是个任性妄为的孩子。 他一点人情世故也不会顾及。 父母兄弟可以忍让他一辈子,外人却没有义务总是宠着他。 这些话,不管谁告诉黄兰卿,都有点挑拨离间,不合适。 第122章 赌约 陈璟说的那些话,不管谁来告诉黄兰卿,都有点挑拨离间,所以没人提及。 黄兰卿自己,是当局者迷。 况且,他的确是巴结陈七,所以把自己放在卑微的地位。 当然,陈璟来说这些话,也有点挑拨的嫌弃。陈璟是陈末人的族弟,只能算半个亲人。他若是陈末人的亲兄弟,可能会合适点。 但是今天陈末人错在先,他简直无知无畏。 陈璟和黄兰卿丢下他,并没有错。 而黄兰卿居然为此自责。 陈璟觉得大可不必。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的东西。为了自己所欲而努力,这没什么可丢人的。哪怕姿态谦卑了些,不能被尊重,也应该被理解。 黄兰卿努力想结交更多的势力,作为家族的依靠,这是他的努力;而陈末人,孤傲自大,傲慢无礼,在陈璟的朋友大放厥词,陈璟觉得他被丢下,那是自找了。 所以,陈璟跟黄兰卿说了这些话。 “知道了。”黄兰卿点头笑了笑。 陈璟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重新回到了邢文燋那边。 他们都在一个雅间,虽然有点距离,陈璟和黄兰卿说话,邢文燋多少是听到了的。 “方才那个无礼的小子,你叫他七哥,是你什么哥哥?”邢文燋问陈璟。 陈璟笑道:“我族兄……” 然后简单说了说他和陈七的关系。 邢文燋笑了笑。 既然是陈璟的族兄,邢文燋就想算了,放过那小子,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正说着,球场的伙计,拿了支鞠杖进来。 “二爷,您的鞠杖……”小伙计把鞠杖捧给邢文燋。 邢文燋眉梢添了喜色,忙接过来,仔细把玩,然后赞赏小伙计:“养得不错。” 然后他把鞠杖,给他的朋友们看。 这鞠杖金碧辉煌。鞠杖长数尺,用铁犁木打造,很结实。杖身镀银,装饰着璀璨的宝石,熠熠生辉,光彩夺目;把手处有点粗糙,便于把握;尾端弯如偃月,镀了黄金,金光四溅。 “好杖!”大家都夸赞。 这鞠杖,精美无比。 连黄兰卿也看呆了,不由称赞道:“这鞠杖打造,着实用心!” “不错吧?”邢文燋得意,“该华丽的地方华丽,该结实的地方结实,既好看又实用!” 然后扫了圈,只有陈璟抿唇不语。 邢文燋就问陈璟:“央及,你觉得呢?” “这是用来打球,还是用作观赏?”陈璟问。 “自然是打球。”邢文燋答。 陈璟就笑了笑:“那,不好……” 大家就惊愕看了眼陈璟。 这小子,也挺会扫兴的,跟他那个族兄一样。 邢文燋得意微敛。 “……太累赘了。”陈璟道,“用起来太沉手,影响击球的速度。当然,如果用惯了,往后击球会更准。二哥不以打球为生,没必要用这样的。” 在场的人,顿时都不说话了。 他们觉得陈璟也挺不识时务的。 估计邢二爷要骂他的。 没见到邢二爷那么高兴吗? 不成想,邢文燋却笑道:“央及所言不差,这鞠杖的确累赘沉重。那算了,留着观赏吧,我还是用我以前的那根。” 然后扭头去伙计去,“去将我惯用的那根取来。” 在场的几个人,都微带惊愕。 这可是邢二爷啊。 邢二爷不说嚣张跋扈,却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喜欢别人捧场,不喜欢别人泼冷水。这是他的性格。 所以,哪怕觉得不好,在邢二爷这么高兴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去唱丧歌。 不成想,陈璟就唱了。 更没有想到的是,邢二爷居然听了! 足见,邢二爷很看重陈璟的。 这陈央及,上次还卸了邢二爷兄弟的胳膊,没什么地位,仅仅是个举人的弟弟。邢二爷连知府大人都不放在眼里,居然这样给举人弟弟的面子! 太诡异了! “到底什么来头?”几个人看着陈璟,不由在心里想。 伙计转身出去,片刻又拿了跟鞠杖来。 这鞠杖,简单质朴。 邢文燋笑着,拿给陈璟看:“央及瞧瞧,我这根鞠杖如何?” 陈璟接过来,在手里掂量几下,笑道:“这是高人所作!这鞠杖,轻一分力道不够,重一分又太沉,是最完美的!” “哈哈,央及果然有见识!”邢文燋很高兴,“这是钱钟用过的,我花了重金买来,请匠人照着他的鞠杖,做了根崭新的,一模一样!” 钱钟是杭州人,马球打得最好,整个两浙路闻名。 行行出状元。 每行最出众的那个人,都是天下皆知。 大家都知道钱钟是马球高手。 京里总有权贵人家,每年携重金到杭州,请钱钟打球。只是,钱钟已经四十多了,三年前就不再打球。 他的鞠杖,也被拿出来高价卖。 “原来如此。”陈璟笑道,“他打球那么好,自己有经验。他的鞠杖,无疑是最合手的。” “所以,央及刚才说,我新做的鞠杖沉手,不合适,我一听就知道央及懂行。那鞠杖,的确比这根沉多了。”邢文燋哈哈笑。 其他人听了,都恍然大悟。 怪不得邢文燋听陈璟的话。 原来人家是有真本事。 邢文燋比较佩服有本事的人。 “央及兄弟,少年出英才啊。” “还是央及兄弟有见识……” “没想到,央及兄弟精通马球。打得如何,回头陪二爷去打一回吧?” 几个人立马应和。 黄兰卿站在身后,没有插嘴,心里却羡慕极了。 陈璟真的很厉害。 “我不算精通的。”陈璟笑道,“不过是凑巧知道点东西,拿出来卖弄罢了。” “央及,老实说,你球技如何?”邢文燋问他,“回头咱们比赛,你可要下场去玩一回?” “球技不好。”陈璟道。 他马术精湛,所以速度比较快;他运球玩得好,所以鞠杖到了他手里,他一掂量就知道合适不合适。 但是,他投球就是不行。 离得最近,他都可能把球投歪。 如今队里有一个比较厉害的人,陈璟可以助攻。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说明他球技好。 “可惜了。”邢文燋道。 他看了眼陈璟,瘦弱单薄。这模样,也不像会马球的。只是他对鞠杖的判断,非常精准,比得上马球供奉,邢文燋才问他。 他说不会,邢文燋也相信了,只感觉遗憾。 “二爷,婉娘已经来了,秦官人也到了。”片刻,小伙计又进来说,“筹物送到,一会儿就摆上来。” 邢文燋眸子里斗志高昂,点点头让伙计出去。 “咦,今日是赌球?”陈璟好奇问。 邢文燋点点头,笑道:“是赌球!我和姓秦的赌。” “是什么缘故?”陈璟又问。 “陈年旧事了。”邢文燋道,“中元节那天,在明州城里,打了个平手,所以约定今天到望县,再战个痛快!可惜你不会球,要不然也跟着去玩玩,把姓秦的打得满地找牙,何等快哉!” 说罢,他骨碌碌灌下一盏酒。 陈璟就想到他们进门的时候,遇到了一位贵公子。 当时孟燕居跟在他们身后,卑躬屈膝的。 而那位贵公子,陈七和黄兰卿都不认识。 如今看来,就是姓秦的官人。 陈璟还要再问,却听到一阵环佩摇曳的叮当声。 门帘处,有香风暗袭。 宝蓝色澜裙的脚步,出现在门帘外。 帘子撩起,进来一位妇人,身后跟着一位妙龄女郎。 妇人是婉娘。她今天穿着月白色绣折枝海棠花的窄袖褙子,宝蓝色澜裙,梳着高髻,头上插着两把银色梳篦,带着明晃晃的银耳坠,面容白皙,素净高贵,似净荷亭亭玉立。 看得出年纪,却风韵十足。 妙龄女郎,则是惜文。 惜文和婉娘的素净不同。 今天的惜文,穿着大红色遍地金褙子,藕荷色挑线裙子;同样的高髻,鬓角却是插着黄金镶嵌红宝石的两只钗子,流光溢彩,雍容华贵。 “二爷。”婉娘笑着,进来给邢文燋行礼。 惜文在婉娘身后,也跟着福了福身子。 抬眸间,婉娘和惜文都看到了陈璟。 两人有点惊讶。 特别是惜文,眼睛眨了下,笑意顿现。 第123章 挑选 婉娘和惜文进来,大家纷纷起身,彼此见礼。 “央及?”婉娘看到了陈璟,颇为惊讶,笑着和他打招呼,“好些日子不见你,倒在这里遇着了,真是意想不到。” “婉姨。”陈璟同她见礼。 邢文燋也有点惊讶,问道:“婉娘也认识央及?” “是啊。”婉娘笑道,“我与央及投缘,有过几面之缘。” 惜文生病的事,婉娘不想多提。 她记得那时候陈璟告诉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免得他嫂子不快。所以,婉娘就谁也没多说。 “有缘,有缘!”邢文燋笑道。 他很高兴。 他结识的人,人缘很好,说明他有眼光。 婉娘笑笑。 惜文则矜持高贵,沉默不语。她暗地里给陈璟使了个眼色,陈璟没有理会她,她就不再纠缠。这么多人在场,她需要维持自己名伎的高贵冷艳。 她是靠冷艳才情而出名的。 婉娘坐下来,惜文端坐在婉娘身边。 小伙计添了酒。 婉娘和惜文各自陪邢文燋喝了一杯酒。 一杯酒,一口饮尽,婉娘缓缓放下酒盏,温婉笑道:“秦官人那边,我也要过去陪杯酒,不能厚此薄彼。这便告辞了,二爷。筹物已经取来,等会儿就摆出来,二爷和秦官人各凭本事了。” 陈璟对他们用什么作为筹物,比较感兴趣。 “好。等我赢了,就去婉君阁喝酒。”邢文燋道,“惜文。你也少喝些,别伤了嗓子。等我赢了,唱曲给我听。” “是。”惜文轻声应道。 临出门的时候,惜文又看了眼陈璟。 正巧陈璟也在目送她们,两人目光一撞。 惜文唇角有浅浅笑意。 这个笑意,很明显。 邢文燋看在眼里,心里不由一怔:惜文怎么对陈璟如此?平日里邢文燋总往婉君阁去。惜文鲜少给个笑脸。 难道? 邢文燋又打量了陈璟几眼。 陈璟倒是如常,没有因为惜文的淡笑而欣喜、或惊讶。在陈璟看来,惜文冲他笑。是意料之中的。 “原来惜文喜欢央及?”邢文燋在心里想。 说心里话,邢文燋对惜文,也就是有那么点零星感觉,并不是多么喜欢。非要弄到手不可。他的第二房小妾。曾经是明州的名妓,比惜文还要漂亮,才情、名声更盛。 各种女人,邢文燋都有过。 所以女人对于他,没什么新鲜的。 他是敬重婉娘,也有点怕婉娘,故而对惜文有情,也未曾将惜文强行收房。但是追根究底。是惜文不值得邢文燋去得罪婉娘。 饶是如此,邢文燋也觉得不痛快。 “枉费在她身上用情……”邢文燋微感不悦。这种不悦。并没有放大,让他去记恨陈璟。 陈璟又不知道邢文燋在捧惜文。 哪怕知道,陈璟和惜文好,也应该是在陈璟结识邢文燋之前。 邢文燋这个人,还是讲理的。 他不怪陈璟,却怪惜文。 怎么想,都觉得那女人没甚眼力:看不上他邢文燋,反而喜欢陈璟。 正想着,场上鼓声如雷,有两队人马已经上场。 “开始了,开始了……”邢文燋的朋友兴奋道。 球场正中央,已经站着十二个人。 他们分为两队,一队穿着红色劲装,一队穿着玄色的。劲装前胸,写着“甲、乙、丙、丁、戊、己”,都是头戴璞巾,脚穿长靴,手执鞠杖,手里牵着赛马的缰绳,个个英姿勃发,立在马侧。 他们个子比普通人都矮些,一看就是职业的马球供奉,专门打球取乐。 职业的马球者,个子不高,和后世的驯马师差不多。 陈璟心里猜想,就听到邢文燋对他说:“这是山溪亭自己的马球供奉,球技还可一看。” “看上去都是身手不凡。”陈璟道。 邢文燋笑了笑。 这时,伙计又进来,拿了只签筒给邢文燋,恭敬道:“婉娘请二爷和秦官人抽签。谁抽到了,这只球队就谁先挑选。” 等会儿邢文燋和秦官人赛球,不止是他们俩打。 他们彼此,各自需要一队人。 队友可以是他们自己的朋友,也可以是山溪亭马球场的马球供奉。 所以,婉娘让供奉们都出来打球,展示球技,供邢文燋和秦官人挑选。 山溪亭马球场总共就二十四名马球供奉。 抽签决定谁先挑。 先挑的人,总是有优势的。 “手气要旺。”邢文燋搓了搓手,笑道,然后往签筒里一伸手,拿出一只签,交给了伙计。 伙计又拿到隔壁,去给秦官人抽。 片刻后,伙计折回来,笑眯眯道:“恭喜二爷,您抽中了。您可以先挑选八人……” 一对六人,还是替补,所以要一次性挑选八人。 邢文燋哈哈笑起来。 “二爷今天手气好。” “原本就是应该二爷先抽嘛。” “回头咱们帮着二爷,仔细看看,选几个出色的。”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 黄兰卿依旧插不上话。 陈璟则跟在这些人身后,简单说了句:“恭喜二爷。” 抽签决定之后,伙计在箭楼上往下面挥了挥一面彩色小旗子。 球场上顿时鼓声如急雨,漫天洒落下来。 “开始了。” 这才是正式开始了。 一位穿骑着雪色白马的供奉,跑在最前面,举起鞠杖,侧身向后击球。他身后的球手们,这才纷纷挥杖、驱马,争夺球子。 鼓声伴随着他们的争夺。 “……玄衣丁字号不错。”随着球场上的赛事如火如荼进行着,雅间里的人再也议论纷纷,帮邢文燋挑选球手。 他们首先看中了玄衣那队的首席助攻。 “红衣甲子号也不错。” “玄衣甲子号球技更胜一筹。” 他们热烈讨论着。 邢文燋也插嘴,点评几句。 一开始说得还挺和睦。 可转移,红衣队进了一球。 于是,风向就开始往红衣那队转。 “玄衣那边,丁字号助攻做得好,所以他们的甲子号显得球技高超,实则他不如红衣甲子号。” “玄衣的乙字号也不错。” “红衣的乙字号更好……” 他们吵起来,邢文燋则懒得理会。 最后,他问陈璟,到底哪些好。 “二哥,从十二个人里选八个人,不必要说谁好。看住谁不好,淘汰出去,剩下的多久都好了……” “也是呢。” 一场球赛下来,红衣进两球,玄衣没有进球。 邢文燋和他的朋友们商量着,把玄衣的乙字号、戊字号、己字号、红衣的己字号踢出去。 紧接着,又是一队比赛。 秦官人也从中挑选了八人。 他们比较难挑,因为那两队人马,各进了一球,不知道他们到底谁的水平更高。不过,玄衣队先进球,故而淘汰了红衣队三人,玄衣队一人。 挑选完本之后,就轮到了邢文燋和秦官人的比赛。 球场上,鼓声骤然响起,急促过方才。 邢文燋和他的一位朋友,下去更衣。 不过一会儿功夫,邢文燋牵马,出现在马球场上。 他身着深蓝色劲装,头戴璞巾,身后跟着五名队友,各自牵着高头大马。他出现后,原本喧闹的球场猛然一静。 “是邢二爷。”有人认识邢二。 “没想到,今天能看到邢二爷打球。” “邢二球技平常得很,有什么可看的?”也有人不屑,嘲讽道。 “可不是,他那个烂球技,还出来招摇!每次打球,对方都是些马屁精,故意想让,邢二赢了不少,又被人吹捧,洋洋得意,还真以为球技好呢?” 七嘴八舌在球场各个角落里响起。 在议论纷纷中,秦官人也登场。 秦公子身着紫衣,头戴姿色璞巾,紫带飘飘。他长得高大,坐着高头大马,气势威严。 “是谁啊?” “不认识。” 大家又开始议论秦公子。 秦公子长得俊朗,坐在马上气度不凡,所以风评比邢文燋好。 “既然两队准备就绪,就那把筹物端上来吧。”球场管事上来,敲了几下鼓。鼓声落后,他大声对众人道,“今日邢二爷和秦公子赌球,是有筹物的。一共三场竞赛,谁赢得球多,便可赢得筹物。” 话音一落,满场的目光,都在筹物上。 陈璟也伸头去看。 看到他们的筹物,陈璟不由一怔。 居然是它! 第124章 名贵药材 两名粗壮的伙计,用块大托盘,把座一人高的奇石抬上来。 这块奇石,四尺长、七尺高,经过名匠仔细雕琢,已经成了形状,是两位仙女雕像。二女蹁跹起舞,一位长袖抛、流眄转,活灵活现;一位膝盖半屈,衣袂飘逸。她们的青丝、头饰、衣物,都是飘动的模样。 这么大的奇石,能雕刻成这样,是非常考验匠人功力的。 绝对是名家之作! “是玄女舞像!”身边的黄兰卿惊呼,道,“竟然在这里!” 他很激动,拉着陈璟解释道,“央及,这两位是九天玄女,太湖的孙明之雕刻的。这雕像有灵气,每逢下雨,两位仙女周身就会仙雾萦绕,云蒸霞蔚,宛如仙境。” “哦。”陈璟道。 石像逢雨会起烟,仙雾萦绕,陈璟知道。 因为这是炉甘石。 这石像,是一块巨大的炉甘石雕刻而成。 天然炉甘石,是很珍贵的药材,价格也贵。这么一大块,就更贵了。再采矿技术不够发达的古代,天然炉甘石更名贵。 多好的药材! 陈璟看得眼睛都直了。 “……后来被杭州富商,用白银一万两买去,立在后花园。只要到了下雨天,他家后花园都是仙雾满园。”黄兰卿情绪高涨,还在说个不停,“两年前,那富商去世,他儿子们准备卖了这雕像。 消息放出,天下富商、权贵云集杭州出价。大起争执。他们吵来吵去,价格吵到了五十万两白银。我父亲带着我去,也想去凑凑热闹。怎奈价格太高,只得放弃。 虽然没有买到,却亲眼见到了玄女起舞。后来不知被谁买去。没想到,居然在望县。邢二爷果然好大的体面!” “额……”陈璟听到这石像现在值五十万两,有点遗憾。 对于现在的陈璟,是天文字数。 单说这么一大块天然的炉甘石,在这个采矿技术不够高的年代。价格昂贵,用医学的角度说,一万两白银是买赚了的。 但现在。这块炉甘石,已经是件艺术品。 艺术品的价格,就不能用它的原材质来衡量了。 陈璟颇为遗憾。 要是还是一万两,陈璟真想买下来。敲碎了做药材。 所以。此物抬出来,他眼睛都亮了下。 现在听黄兰卿这么一番解释,他唯有叹息。 要是他砸了这块雕像做药材,天下想要买这雕像的人知道了,非要骂死他不可。艺术品砸了,那是暴殄天物。 在陈璟看来,这么名贵的药材,能救活多少性命。用来观赏、炒作,也是暴殄天物的。 他沉默听着。 黄兰卿还在滔滔不竭。 这孩子果然是喜欢这尊石雕。 “这玄女舞像。出自太湖奇石。雨水天起仙雾……”球场上的管事,扯着嗓子,尽量让看客们都听到的声音,介绍着玄女舞像。 管事没有亲眼见过玄女舞像下雨天起雾的盛景,介绍起来干瘪瘪的,不如黄兰卿说得那么精彩。 “洒点水,让我们瞧瞧啊。” 光这石像,七尺高,比不少的男子都要高些,又雕刻得如此精致,就已经是稀罕物件,一瞧便知价值不菲。 现在,管事又说什么起雾、云蒸霞蔚的,看客们有人不知道这“玄女舞像”的传说,有点不信,就起哄道。 “是啊,洒点水,给我们瞧瞧……” 听说过玄女舞像的,大都没有亲眼见过它仙雾萦绕的模样,跟着起哄,争取一饱眼福。 于是,大家的注意力,暂时都不在比赛上,而是在这石像上。 “既然摆出来,自然要给大家看个够。”马上的秦官人听到了四周的声音,坐在马上大声回应。 好似他是这石像的主人。 邢文燋当即蹙眉不快。 “……弄点水来,慢慢撒。”邢文燋也大声道。 他们俩结怨,就是因为这石像而起。 这石像,是杭州知府送给邢文燋的,争取讨好邢家,从而让张氏的堂兄给知府一个引荐给宰执大人的机会。 但是秦官人也喜欢这石像。 他亲眼见过这石像的美状,誓要纳入囊中。 只是诸多周折,让他错失良机,石像被另外的买家买走,然后送人了。 送给了杭州知府。 然而,石像并不在杭州知府的府邸。秦官人上门去询问,杭州知府并不相告,只是推诿。 秦官人生气,只得自己去打听。 几番波折,他终于知道这石像去年的时候,杭州知府送给了邢文燋。 他恰好认识邢文燋。 他同邢文燋讨好,甚至出更高的价格来买。 邢文燋不给他。好东西入了邢文燋的手里,他可以随手赏人,可以拿出来砸了,却不喜欢有人比他更嚣张,出更多的钱买。 好像他邢文燋图钱一样! 曾经穷苦过的邢文燋,现在最恨别人觉得他没钱了。他现在,钱多的是。所以,秦官人从一开始就踩到了邢文燋的痛脚。 邢文燋赌气,偏偏不给他。 于是,秦官人从去年就开始挑事,知道邢文燋喜好马球,几次和邢文燋打球,赢了邢文燋好几次。 于是,他们定下赌约,若是再赢邢文燋一次,邢文燋就要把这石像让给他。 当年邢文燋的第二房小妾,原本是被秦官人赎身了。因为邢文燋喜欢,秦官人忍痛割爱,让给了邢文燋。这算是邢文燋欠他的一个人情。 所以,这赌约邢文燋必须应下。 “起雾了啊……”倏然,耳边有惊呼声。 惊呼声越来越大。充盈了整栋箭楼。 陈璟望去,果见玄女衣裙处,淡淡轻雾飘渺。薄雾如纱,给石像披上了一件朦胧的外衣。再放眼往前,两樽石像好似活了一样。 迷蒙中,隐约能瞧见仙女莲步碎绽,衣裙逶迤。 陈璟也觉得很美。 美是很美的。浪费异常。 那么好的炉甘石…… 他轻轻叹了口气。 “央及哥哥,怎么叹气?”黄兰卿留意到了,问陈璟。 陈璟笑笑。道:“太美了,故而叹气。” 这个解释,颇为合理。 黄兰卿了然。 观赏了一番,仙雾慢慢散去。恢复了石像的原貌。 可箭楼上嘈嘈切切。大家都在议论这石像,显然都震撼不已。就连球场上的秦官人,眼睛也发直。 他越发想要得到这石像了。 一阵鼓声传来,打断了大家的议论,也打断了秦官人的入神。 伙计们又将石像抬下去。 大家的目光依依不舍。 “请婉娘开球。”管事又高声道。 球赛要正式开始了。 婉娘四十来岁,身材依旧玲珑有致。如今她衣着素净,却不会有苍老感,反而觉得她雅致高贵。 她登上台。缓缓将大软皮子缝制的小球丢出去。 小球滚向远方。 两队人马,开始逐球。 秦官人球技出色。马术也上佳,很快就追上了球,身子微倾,将鞠杖伏地,取得球子。球子虚掷空中,不离开鞠杖,连跳了二十来下。 全场爆发惊呼。 “这才是高超的运球!” “这位公子的球技,比咱们望县的马球供奉还要好。” “今日是石像,就要归这位公子了。” “邢二那球技,压根不及这位公子半分!” 大家议论起来,纷纷替秦官人喝彩。 秦官人的球,在鞠杖上连跳了二十多下,连杜世稷都能做到。但是望县马球并不热门,好的马球供奉得不到相应的报酬,都去了其他地方谋生。 余下的马球供奉,球技平常。 所以,大家见惯了平常球技,所以这位秦官人露一手中等的运球,就把他们都给镇住了。 看客中,也有人去过外地看球,甚至会打球。 所以,有人道:“不过如此,不算什么好的球技……” “堪堪如此,不值得一提。那位秦公子的马术,也不算娴熟。马术不娴熟,球技就不过如此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所以,说什么话的人都有。 总之,大家都在议论秦官人。 连陈璟他们雅间、邢文燋的朋友们,也在谈论秦官人。 “……不过二十多下。上次去姚江看打球,他们的马球供奉,能连击四五十下球不落地。” “姓秦的虚的很,吓唬人的。” 大家理论纷纷,都在说这件事。 黄兰卿也低声和陈璟说:“这位秦官人,球技还不算,比你们家那位八公子差多了,却能和末人比肩。” 上次李八郎和陈七打球,黄兰卿也在观看。 陈璟那次发挥平平,黄兰卿只知道陈璟会助攻,并不清楚陈璟的底细。 “八哥从小打球,他的球技很好。”陈璟道。 李八郎的球技,的确称得了“中等”,能入流。 像陈末人、秦官人他们,和普通人打球,球技可能算不错。但是遇到了好的球手,就完全不入流的。 他们说着话儿,球场上,邢文燋这边的助攻抢到了球。 助攻把球运给了邢文燋。 邢文燋投射。 结果,球结结实实砸到了木板上,滚到了一边。 箭楼上一片嘘声。 “差劲。”有人小声低笑,“邢二那球技,今天一个人球也进不了……” 他们不好公然说邢文燋的坏话,私下里小声却理论纷纷。 结果,第一场结束,没有进球。 秦官人的球技,也不如一开始运球那么惊艳了。 第125章 药商巨子 邢文燋球技乏善可陈。 秦官人的球技马马虎虎,勉强和陈末人能一较高下。 他们俩都是主攻,其他马球供奉全部在配合他们,不敢主动进球。 所以,只能是邢文燋或者秦官人得球。 偏偏他们俩一直不得球。 可能马球是个时新的东西,望县还没有出现过比较厉害的球队,所以大家眼界低,两场都没有得球,大家依旧看得津津有味。 第二场的时候,邢文燋有两次机会投球,他都没有投进。 邢文燋的投球技术,和陈璟差不多。 “马球是个昂贵的运动。别说鞠杖,光赛马,所费就是中产家庭一年的全部收入。不养赛马,自己进球场,是要交一笔钱的。 邢家从前穷,邢文燋肯定没有玩过马球。这几年得势了,什么新鲜东西都要玩一玩。从前没有底子,连马球场都进不起,马球没有碰过。这几年要玩,却又不肯认真学,故而球技烂。”陈璟在心里想。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倒是那位秦官人,像模像样的,像是习惯玩的。 这些贵公子,玩马球不过是娱乐,让他们下狠心去练球技或者马术,是不太可能的。他们崇尚熟而生巧,在打球的过程中,慢慢磨练球技。 陪着邢文燋打球的,大多巴结他,故意想让。 所以,邢文燋的球技。没有机会磨练。 现在遇到真正的敌手,他的表现就烂透了,捉襟见肘。 陈璟看着邢文燋打球。心想:“他接下来一场,要是能进一球,多半靠运气。” 正想着,却见他们中间休息的时候,秦官人的马球供奉们,有两个人脱下劲装,交给了剩下的人。 接着。跟秦官人而来的两个人,下去换了秦官人。 其中一个,是孟燕居。 “他们要换人了。” “是孟燕居的朋友?” “难道孟燕居会比马球供奉球技好?” 大家又是一番议论。 “要是平局。那樽石像就要输给姓秦的了……”陈璟他们的雅间,一位叫卢鹰的人,低声道。 “这是为何?”黄兰卿反应最大。 他可舍不得那樽石像了。 “之前,二爷就同秦官人比试过三场。都输了。二爷说。是球场不好,他不习惯,要到望县来比。所以约定,输球或者平局,都是秦官人赢。”卢鹰解释。 大家都听得明白。 邢文燋之前就输了。 但是他不甘心,故而耍赖。 秦官人拿他没法子,只得答应再添加一场比赛。 所以,这次如果是平局。东西也要给秦官人。 他们正说着,有个小伙计进来。对众人道:“二爷让卢鹰、黄立两位官人下场,换下马球供奉。” 秦官人换了人,邢文燋不甘示弱,也要换人。 他们俩把比赛的不利,怪罪到马球供奉头上。 “黄兄弟,不如我代替你吧!”陈璟倏然起身,对黄立道。 这两人中,卢鹰对邢文燋的事比较清楚,足见他总是跟着邢文燋打球。而黄立,球技如何且不说,他肯定和邢文燋不那么亲近。 陈璟只得挑选了他。 “这……”黄立、卢鹰和上来通知的小伙计,都微微一愣。 其他人也莫名看着陈璟。 “小弟球技尚可,总不能叫玄女舞像被人赢走。”陈璟道。 那块炉甘石,还是留在望县好。 要是将来要那炉甘石救命,又没有药材的时候,陈璟可以去邢家敲下一块来用。 被秦官人赢走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陈璟觉得心痛。 炉甘石的作用,不应该被用作观赏。 虽然现在这炉甘石没有炼就,不能直接入药,可是陈璟自己会练。 “陈兄,你……你真的会吧?”卢鹰看了眼陈璟。望县的人都知道,陈璟是陈璋的弟弟,卢鹰也知晓。 所以,在卢鹰的印象中,陈璟就是个文弱的书生。 马球太过于激烈,万一这书生从马上掉下来呢? 卢鹰对陈璟印象还好,觉得陈璟年纪虽小,却很稳重。而且邢文燋器重陈璟,其他人都要给陈璟面子,否则就是对邢文燋的不敬。 “会!”陈璟道。 “央及会打球。”黄兰卿连忙给陈璟作证。 他见过陈璟打球。上次一起打球,黄兰卿光顾看李八郎去了,没有多留意陈璟。现在想来,陈璟应该没有出丑,否则肯定记得。 在球场上不出丑,说明球技过得去。 “那……”卢鹰看了眼黄立,道,“你别去了,陈兄弟去。” 黄立点点头,道:“辛苦陈兄弟了。”黄立球技也平常。他在箭楼上看了半天,心想这场球场,要么输、要么平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下去参与,回头输了球,邢二肯定要骂人。 黄立不想触霉头。 陈璟跳出来,愿意取代他,他求之不得。 卢鹰就和陈璟,下了箭楼。 邢文燋看到陈璟,也微微吃惊,然后问卢鹰:“你怎么把央及带了下来?黄立那厮呢?” 他很不高兴,以为黄立故意不来,把陈璟拉出来顶包。 万一跌下马,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同黄兄说,想下来玩一回,左右相告,他才肯让与我。二哥放心,我的球技不输黄立兄。”陈璟道。 邢文燋沉默。 他真不放心。 “那块玄女石像,是用炉甘石矿做成的。将里面的炉甘石提炼出来。是非常难得的药材。”陈璟笑笑,跟邢文燋解释,“在我看来。可是稀世珍宝,故而不忍心它落于他人之手。” “嗳?”邢文燋和卢鹰都微怔。 他们倒不知道这层。 “是药材啊?”邢文燋仿佛自言自语。 “是药材呢。”陈璟回答他。 邢文燋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他拍了拍陈璟的肩膀,笑道:“要是能赢了,就送给你吧。反正我不稀罕,就是不想给姓秦的罢了!我说姓秦的怎么对这块石像如此感兴趣,原来是药材啊!” “怎么,秦官人家里有人从医?”陈璟笑着问。 听邢文燋这口气。好似秦官人也稀罕药材。 秦家应该是有人从医。 “……你不知道宗德堂吗?”邢文燋有点吃惊。 陈璟医术那么好,居然不知道名满天下的宗德堂! 杭州宗德堂,从二十年前供奉御药。 在那之前。宗德堂也是名满天下。 每年从全国各地赶到杭州买药的人,不计其数。宗德堂的药,炮制工艺独具一格,药效最好。 大夫的医术再好。也要药的配合。 假如大夫开对了方子。药的药效不好,病家病情难以痊愈。病家病情不得好转,他们不会怪药材,只怪大夫医术不好。 所以,药材影响郎中的名声和医术! 哪里有好药,哪怕价格贵些,大夫们也愿意高价购买。 而草药,都需要经过炮制。才能入病家手里。宗德堂炮制的药材,独树一帜。在整个江南闻名。 后来慢慢传到了京里。 二十年前,他们就开始往京里供奉御药。 多少年来,宗德堂手艺不变,良心不变,药仍是最好的。 别说杏林界,就是普通百姓,都听说过宗德堂,偏偏陈璟不知道。 陈璟医术又那么好。 邢文燋不由吃惊。 “什么宗德堂?”陈璟笑问。 他来到这个世上一年多,也遇到过很多的大夫,却没人主动提到宗德堂。听邢文燋的口气,好似宗德堂应该是人人知晓的。 不过,要是一样东西的名气,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专业的人真没必要单独去解释它。 大夫们觉得知道宗德堂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没人多提。 “卖药的。”邢文燋道,“江南近一百年来唯一的御药供奉,就是宗德堂了。他们家的药,药效最好。” “哦。”陈璟道。 “……秦临是宗德堂秦氏的第九子。”邢文燋道。 对面的秦官人,叫秦临,大家都交给九官人、或者九公子。 秦临的母亲是明州人士,所以他时常到外祖家里玩。因为在家里排行小,振兴家业轮不到家,长辈也不管他的,任由他到处玩。 所以,他在明州的日子多。 他是明州知府府上的常客,也因此认识了知府的小舅子孟燕居。 和邢文燋几次打球,都是在明州。 杭州的权贵比较多,秦临在秦家地位又不够显赫,所以巴结他的人不多,不如在明州,大家都知道他是宗德堂的公子。 哪怕不巴结他,听到他的名字,也会赞成几句宗德堂。 “那还是别让他赢了。”陈璟笑道,“要是他赢了,玄女舞像搬回去,肯定要被敲碎成药材的。” “哼,他想赢?做梦!”邢文燋冷峻道。 说着话,陈璟换上了深蓝色的劲装,手执鞠杖,翻身上马。 他的动作十分轻捷。 “小心点,别跌下来。”邢文燋道,然后又加了句,“不用逞强,输赢是我和秦临的事,与其他人无关的。” 他不给陈璟压力。 “知道了,二哥。”陈璟笑笑。 片刻后,鼓声响起。 第三场,也是最后一场的球赛,正式开始了。 依旧是婉娘开球。 婉娘开球的时候,扫了眼球队,然后就看到了陈璟,也看到了孟燕居。 她没说什么,将小球一丢。 “二哥,你别往这边挤,直接去球门那边,我传球给你,很快的。”陈璟大声说了句,然后就逐球而去。 邢文燋怔了下。 他不太明白陈璟说什么。 想了想,想不通,他就懒得管,直接追上去,也去逐球,并没有听陈璟的。 第126章 让功 望县马球不盛。 一样东西没有利益可逐,刻苦钻营它的人就不多。哪怕是球场养的马球供奉,球技也是稀松,不如姚江的。 李八郎就可以全部碾压他们。 陈璟和他们打球,抢球是很轻松的。 他驱马逐球,球却先被秦临的助攻抢得。陈璟紧挨着助攻的马球供奉,和他差不多并肩的时候,倏然身子往旁边一倾,鞠杖端部的偃月弯横扫过去,那球就到了陈璟手里。 全场一静。 大家都怔了怔。 包括邢文燋。 他在陈璟身后不远处,也是微愣。 “他怎么得到球的?”箭楼上,黄兰卿他们,震惊不已。黄立知道黄兰卿是陈璟的朋友,以为黄兰卿清楚陈璟的套路,忙过来问黄兰卿。 他们几个人,把黄兰卿围住。 “不……不知晓啊。”黄兰卿自己,也惊讶得嘴巴合不拢。 他根本没看清发生什么,球就到了陈璟手里。 片刻之后,大家纷纷回神。 秦临的队友都去追陈璟。 却见那球子忽绰在鞠杖上,随马而走,跳掷在虚空而始终不离仗。 满场看客的目光,都集中在陈璟的鞠杖端部。 那球子似乎系了线,挂在他鞠杖的上端,不停跳跃,就是不坠地。 “好球技!”有人忍不住赞道。 有人惊呼。 黄兰卿看得眼睛都直了,心里感概万千:“没想到。央及哥哥这么厉害!这球技,是什么时候练的啊?上次打球,也没见他这么厉害……是了。他想要玄女舞像!” 如果央及得到了玄女舞像,那么黄兰卿就可以每逢下雨天去陈家观赏。 想到这里,黄兰卿内心沸腾,忍不住要给陈璟喝彩。 球场上,孟燕居追上了陈璟,要夺陈璟的球,却被邢文燋逼退。 陈璟把球交给了邢文燋。 邢文燋的运球。失色很多,很快球子就坠地,被他的另一名助攻挑起。继续运球前进。 “那个,是谁啊?”球已经不在陈璟的鞠杖上,场上的比赛顿时失色很多。有了陈璟精彩的运球在先,再看其他人的。索然无味。 这个时候。观众们开始讨论陈璟。 说来,他们都不认识陈璟。 不过,他是跟着邢文燋的,应该有点名气。 “是陈央及,举人陈加行的弟弟。”有人认识陈璟,就告诉了其他人,“听说这孩子还会医术!” “陈举人的弟弟?”有人不信。 陈举人家里不算殷实,哪有钱给孩子玩球?陈举人的弟弟。从哪里学会这么高超的球技? “就是他,陈央及!”有人坚定道。 于是。很快,整个箭楼上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晓了那个运球高超的少年,是陈央及。 望县没人不知道陈璟的哥哥。 提到陈璟,说句陈举人的弟弟,大家都了然。 他们理论纷纷,球已经快运到了球门。 助攻把球运给了邢文燋。 邢文燋投球。 球子没有投起来,滚了几下,滚落在球门旁边。 “唉,可惜了!” 陈璟那么好的运球,换来邢文燋如此烂的投球,大家都感到扼腕。 “邢二果然是霸道。要是给陈央及投球,也许早就进了。”有人道,“这球,我都能投进。”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大有人在。 “就是,那么近,都投不进,真没用。我比他强多了,还不如换了我上场,把那石像给我。”这话,也不敢大声说,只得和同伴小声嘀咕。 这样的嘀咕,每个雅间都有,大意都是如此。 “有点远,这次的马不太好。”邢文燋的朋友,则为邢文燋找借口。 黄兰卿没说话。 接着,继续开球。 这次,孟燕居抢到了球。 他死命催马前进,只是运球技巧不足,很快球子坠地,被他身边的队友挑起,继续运球。 “二哥,往球门那边去,我去夺球。”陈璟又对邢文燋道。 这次,邢文燋没有再犹豫,不顾夺球,只驱马前进,往球门那边跑,尽量靠近球门,挥舞鞠杖,让自己状态保持最好。 “看,看,陈央及又去夺球了!”有人道。 箭楼上立马安静下来。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陈璟,想看看他这次能不能夺到球,也想看看他是怎么夺到球的。 只见陈璟驱马,往运球的供奉身边去。 却遭到了孟燕居的阻拦。 孟燕居贴着陈璟,不让陈璟前进半步,用他的马挡住了陈璟。 陈璟倏然立马。 他这么一停顿,后面队友差点撞上他。 孟燕居也是微愣。但是为了防住陈璟,他也立马不前。 其他队友立马全部超过了他们。 陈璟却再次驱马。 孟燕居也紧跟着。 陈璟抢得了先机,早已冲到了前头,孟燕居追也追不上。 “哈哈,果然好计谋!”有人觉得快意。 “孟燕居马术也不弱……” 他们正说着,陈璟已经靠近了运球的那位。这次,他没什么惊艳技巧,正好那位运球时候坠地了,被陈璟抢得。 被抢球的,是秦临。 秦临脸色微沉,急忙要追上来,几乎从陈璟手里夺取了球子。 却见陈璟鞠杖猛然用力,将球子往旁边一抛,很快就换手,用左手运球。 “嘶!”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惊得心里发颤。 “这球技。出神入化了。” “没想到,真没想到,咱们望县还有藏龙卧虎的能人。” 陈璟这一手。惹得一片惊呼声。 黄兰卿眼睛彻底直了。 这已经不能用简单的“球技好”来形容陈璟了吧? 黄兰卿没看过几场球,他不知道其他高手的球技怎样。此刻,在他心里,陈璟已经是人上之人了。 “……我往后,还是跟着陈央及吧!”黄兰卿想,“他比陈末人厉害百倍!” 陈璟运球,一直不坠地。直到把球传给邢文燋。 邢文燋投球。 这次,又没有进。 “废物!”有人发怒了,公然说邢文燋。声音有点大,不再是小声嘀咕。 陈璟这么精彩的运球,就这么被邢文燋浪费了,多少人痛心疾首。 连邢文燋自己。都觉得懊恼不已。 他掌心冒汗了。 邢文燋对马球。一直都是无所谓的态度。但是此刻,他被陈璟的运球震撼到了,感觉自己若是投不进,真的对不住陈璟的球技。 他心里莫名紧张。 多少年了,他都没有因为某件事紧张过。 “石像是邢二的,输也是输他自己的,咱们着急什么?”也有看客始终置身事外,没什么感觉。 箭楼上嘈嘈切切。 到底还是顾忌邢文燋的身份。否则就要公开骂娘了。 “可惜了!”黄兰卿在心里也感到遗憾。 这球,应该进的。 邢文燋表现太过于差劲了。 当然。若是没有陈璟的对比,他的表现也不至于这么受人攻讦。 球子落地后,重新开球。 这次,邢文燋驱马到陈璟身边,对陈璟道:“央及,再得球的话,你自己投吧。我这球技,只怕今日难以进球了。” 陈璟看了眼漏斗,对邢文燋道:“不急的,还有一半的时间,我至少还能抢到三次球。二哥,你继续往球门去。” “唉……”邢文燋还要说什么,陈璟已经驱马去逐球了。 邢文燋的话,他没有答应。 邢文燋只得再去球门那边。 很快,陈璟又抢到了球。 他再次和队友们合力,把球运给了邢文燋。 邢文燋太紧张了。这种紧张,不是担心输了石像,而是担心辜负了陈璟的信任,他掌心汗湿了一片,滑腻腻的。 这次,他的投球更加离谱。 差点把球扔出了球场外。 他太用力了。 球子坠地,继续开球。 毫无意外,陈璟又抢到了球。 他夺球的球技,几乎是碾压性的,让秦临和孟燕居他们,对他毫无办法,所有人防陈璟,都防不住。 陈璟对战术、马术、运球,都娴熟无比,各种转换,把秦临和孟燕居他们弄得焦头烂额。 陈璟又抢到球,把球运给了邢文燋。 邢文燋又一次没投中。 箭楼上的看客都沉默了,都懒得再骂邢文燋。 眼瞧着沙漏里的沙子快要完了,比赛眼瞧着就要结束。 “拖住他!”秦临对他的队友们道,“只要是平局,就是咱们赢了。无论如何,都要拖住陈央及!” 由于实力相差太大,最后也没有拖住。 “自己投啊!”黄兰卿和其他人的心思一样,都在心里呐喊,他们不希望陈璟一次次把机会浪费了。 可是,陈璟仍是把球运给了邢文燋。 “他这个人!” 三楼的第七雅间,婉娘和惜文也在看球。 陈璟的球技同样惊艳了她们俩。 惜文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婉娘则眯起了眼睛,盘算着什么。 看到陈璟一次次把球给邢文燋,而邢文燋一次次把球投偏,惜文替陈璟不值,不由抱怨出声:“他这个人,真是迂腐!自己投球的话,现在不知赢了多少。” 婉娘却笑了笑,道:“邢二爷想得一个球……” “他都丢了多少球,再也得不了。”惜文焦急道,“眼瞧着就要结束了,怪可惜的。” “急什么?”婉娘微笑,“央及做得不错。” 惜文愕然。 她没想到,婉娘居然赞同陈璟这么愚笨的效忠邢文燋。 “还不错?”惜文道。 婉娘笑而不答。 球场上,邢文燋拿到了陈璟传过来的球子,眼睛瞟到了管事快要往鼓那边走去,应该是即将结束了。 邢文燋紧紧咬牙,干脆眼睛一闭,顺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将球投过去! 倏然,他听到了爆棚的欢呼声。 睁开眼一瞧,他投进了。 邢文燋又惊又喜,大大透了一口气。 “痛快!”他想。 “邢二爷好球技!”看客里,不乏有巴结讨好者,此刻大声高呼,抬举邢文燋。邢文燋投不好的时候,他们不敢大声骂。 但是邢文燋得球了,他们就要捧场。 “好球技。” 这样的呼声,此起彼伏。 遽然鼓声如雷,管事敲响了鼓,比赛正式结束了。 邢文燋翻身下马,走到陈璟跟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道:“好小子,你这球技,从哪里学得?定要教我!” 他很开心。 在邢文燋看来,陈璟不仅仅球技好,眼光也好。他信任邢文燋,不管邢文燋多少糟糕,他都把球运给邢文燋。 这对邢文燋而言,是最重要的! 他似乎很多年没有遇到这么忠诚的朋友了! 邢文燋几乎想要和陈璟桃园结义了。 “看,邢二爷多高兴?”箭楼上,婉娘笑着,对惜文道。 惜文撇嘴。 他得球了,最后的胜利属于他,他就是把陈璟的光荣都占了去,当然高兴了! “央及不需要用球技来彰显他自己。”婉娘继续道,“他不是那有钱又有空闲的贵公子。一开始,邢二爷明言必须把球运给他,让他来投,央及也不好不给。 可是邢二爷一连投偏两个,看客对他不满,会暗地里攻讦他的球术。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邢二爷翻身。否则,这场比赛赢了球,得罪了邢二爷,毫无意义。” 惜文听了,微微愣了愣。 她往球场看了眼,有点心疼道:“他是个读书人,如今却要巴结邢文燋这种无赖!” “别胡说!”婉娘面容一肃,“我平日里把你宠坏了,你不知晓人情世故。人在世上走,总有求人低头的时候。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央及小小年纪,没有年轻人的急功近利,脑袋世故圆滑,将来定有番作为!” 说罢,她自己笑了笑。 婉娘很欣赏陈璟。 她觉得陈璟非池中之物,将来定要飞黄腾达。 “娘,他这么好,不如把我给了他吧?”惜文趁机,贴到了婉娘身上,笑嘻嘻道。 “又胡说了。”婉娘温婉而笑,“我没有至亲骨肉,把你当女儿。将来整个婉君阁都要留给你的,把你给了他,我可怎么办?” “我才不要婉君阁,我要嫁人,相夫教子!”惜文嘟嘴。 婉娘笑,说了句:“傻孩子,男人有几个好的啊?女人还是钱财要紧。娘以后老了,靠你吃饭的,难道会哄骗你?” “陈央及啊,他就是好的,娘刚刚不还是夸他?”惜文立马道。 “男人好,做丈夫未必好。”婉娘语气幽幽,“男人越是本事,做他的女人就越辛苦……” 她们母女俩说着话儿,那边邢文燋满胜而归,正往箭楼上来。 婉娘就不再理会惜文的胡搅蛮缠,拉着她走到楼梯口,恭贺邢文燋。 第127章 拆了他家 邢文燋非常高兴。 决定胜利的那个球,是他得的。 陈璟助攻,让他得球,也堵住了骂他球技差人的口。 “二爷好球技啊!”他们上楼的时候,不停有人从雅间出来,站在楼梯口,恭贺邢文燋,称赞他的球技。 锦上添花的人很多。 邢文燋很喜欢,一一和他们回礼,说了句过奖。 到了三楼,每个雅间的人都出来,纷纷恭贺邢文燋:“二爷大获全胜,我等看得快活!” “二爷给咱们望县的人长脸!” “二爷的球技,简直绝了!” 各种声音都有。 邢文燋更是开心,然后道:“过奖过奖,还是我弟弟陈央及运球好,他占了大半的功劳!” 他直接说他“弟弟”。 这样抬举了陈璟,于是每个恭贺的人,顺便夸奖陈璟。 他们夸奖邢文燋,大半是见风使舵,附和权贵;赞美陈璟的球技,就是真心实意,都夸他马术好,运球好。 甚至还有人说:“改日打球,唤陈官人一起啊。” 陈璟笑笑道:“不敢不敢,我球技普通得很。况且不好常打球,怕家里骂……” “陈官人太过谦了。” 大家哈哈笑着,把邢文燋和陈璟他们让过去。 婉娘和惜文也出来。 惜文站在婉娘身后,凝雪皓腕微抬。轻轻拢了下鬓角。借着手遮住面容的瞬间,又偷偷给陈璟递了个眼色。 墨色瞳仁似宝石,流转着谲滟的光。 陈璟假装看不到她。 “装傻!”惜文在心里道。“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去醉霄阁吃酒,今天不醉不归!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这样高兴!”邢文燋哈哈大笑,“婉娘,你们也来,把今天陪我打球的供奉,都叫上。咱们吃得痛快!” 他要请山溪亭球场的人一起。 他是真的开心极了。 “奴多谢二爷赏脸!”婉娘笑道。 山溪亭球场也有盥沐的地方。 他们打球的几个,都是汗流浃背。 邢文燋带着陈璟和卢鹰,去盥沐。换上了干净衣衫,这才出来。 在门口的时候,遇到了秦临和孟燕居他们。 秦临身后,仍是跟着一群人。簇拥着他。 “承让啊秦九!”邢文燋毫不吝啬他的嘲讽。上前对秦临道,“咱们俩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了吧?” 他再也不欠秦临什么了。 秦临脸色深敛,紧抿着唇。 邢文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得意洋洋而去。 秦临却拦住了陈璟。 他目光阴沉,盯着陈璟。 陈璟和他对视,平淡把他的狠戾挡回去。唇角微扬,有点笑意。 “你叫陈央及?”秦临已经从孟燕居那里。知晓了陈璟的名字和身份,故而阴森森问道。 “是啊。”陈璟道。 “好,你小子很好!”秦临冷冷道,“九爷记住你了!改日再会你。” 陈璟笑笑。 然后他伸出手,像邢文燋拍秦临肩膀那样,也拍了拍秦临的肩膀,笑道:“记住也没用,你的球技还不够我闭着眼睛耍的。” 说罢,他跟着邢文燋,扬长而去。 陈璟身后的黄兰卿、卢鹰等人,都愣了。而后,卢鹰没有忍住,哈哈大笑起来。陈璟那模样,是把秦临当成了小孩子一样。 黄兰卿、黄立他们,跟在哄笑。 秦临原本被陈璟那么一拍肩膀,气得脸色铁青,再听到他的话,更是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现在,陈璟的朋友们哄堂大笑,彻底惹恼了秦临。 秦临脸色紫涨,拳头攥的咯咯作响。 “九爷,回头我便从明州叫人来,拆了这小子的骨头!”秦临身边的人,也气得半死,狠戾道。 他们不敢收拾邢文燋,还是能弄死陈璟的。 “是啊,这小子太嚣张了!” “还是别惹他,陈央及很厉害的。”孟燕居在一旁煽风点火,故意挑拨道,“九爷您还不知道吧,陈央及上次在街上,无缘无故下了邢二爷亲弟弟的胳膊,转眼间,邢二爷把他当亲兄弟。他可有能耐了。咱们还是别惹他,惹不起的。” “惹不起?”秦临身边的人冷哼,“那偏要惹惹看!” “还是算了,要是他下了你们的胳膊,整个两浙路都没人会接。”孟燕居道,“他会点医术,放出话说,他卸下的胳膊,两浙路无人能治的!” “什么?”这话,真的踩到了秦临这帮人的痛脚,“九爷家的宗德堂都不敢说这样的大话,这小子这么嚣张,真是欠教训!” 在两浙路,敢放“无人能治”的大话,把宗德堂置于何地? 百年宗德堂,也治不好? “玄女舞像那么名贵,眼瞧着就要到手,都是那小子使坏。”有人愤愤道,“他还敢不把宗德堂放在眼里,真是找死!九爷,咱们得教训教训他,让他长长见识!” 他们七嘴八舌说话的时候,秦临一直沉默。 秦临的脸色越发难看。 “够了!”他低声呵斥道,“今天丢脸还不够?” 这些人挑拨秦临和陈央及作对,秦临明白得很。 他堂堂宗德堂秦家九少,去和无名之卒作对,简直太过于抬举陈央及了!回头吩咐家丁,随便收拾收拾陈央及,就足够了。 这些废物,还想让他秦九亲自出马? 那真是丢脸死了! 秦九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怒气,也算体面的走了出去。 刚刚走出山溪亭马球场。忽见有人快马而来。 定睛一瞧,居然是宗德堂的苏管事。 苏管事是负责采办的。 药市每个月开一回,宗德堂每次都要大宗进药。由采办负责。他们经常去的,是离杭州最近的江南西路的清江药市。 “九少爷,可找到了您!”苏管事今年三十五六岁,在秦家的管事里,是最年轻的一个。 他这么年轻能成为宗德堂采办处的管事,是因为他祖父、他父亲,都是秦家的家奴。从前就在秦家做管事。他算是秦家的功臣之后,又因为聪明好学、又机灵圆滑,十年前被提拔为采办处的总管事。如今更是干练。 “怎么了?”秦临感觉有点糟糕,“您怎么知晓我在望县?” 家里派管事找他,肯定是有大事。 “……十月初一的药市,老太爷让六少爷和九少爷跟着先生们。前去历练一番。咱们坐船南行。在明州歇脚找九少爷。听人说您来了望县,便又在望县落脚。您快点跟小人走吧,六少爷和管事们在客栈等着,明日一早咱们要继续启程,要不然赶不上药市。” “赶不上就赶不上,急什么?”秦临心里糟糕透了。 果然是这种事。 他最讨厌去药市了。 从小被逼着学医、辩药,他都是混沌度日。祖父身体好的时候,每每都要考察他们的功课。 五年前祖父开始时常生病。时常吃药,没了精力。才放松了对孙儿们的教育,秦临乐得到处玩闹。 如今,不知是谁的主意,每个月去药市,都要他们兄弟随行,顺便学习经验。 秦临一点也不想学习这种经验。 他是东家,要他亲自学,还要先生们做什么? “九少爷说笑了。”苏管事笑盈盈道,“咱们秦家不到,药市不得开业呀,自然要着急赶过去,别耽误大家发财。” 这是宗德堂在江南的地位。 江南的药市,只要宗德堂提前通知说他们要去,不等他们到,不得祭祀,就不得开业。 秦家怕耽误其他药贩做生意,故而每次都提前一天到药市。开市那天,秦家的人很早就感到药王庙,焚香祭拜之后,药市很早开业。 这样,大家都发财,宗德堂的名声也好。 而身为宗德堂子侄的秦九,丝毫不以此为荣。 “知道了。”秦临道,“这就去!” 然后对他身后的人道,“你们都散了吧,九爷我要去清江逛一圈,回头咱们明州再见了。” “九爷慢走啊。” “九爷一路顺风。” 跟着秦九的人,恭送秦九。 追了两年的玄女舞像,这次又失之交臂;打球被陈央及打脸,还没有报仇;现在,还要被押到清江药市去。各种不如意一齐涌上心头,秦临狠狠叹了口气。 他出门的时候,瞧见了陈璟他们也要出门。 秦临回头,看了眼陈璟,然后对苏管事道:“你在望县,有门路吗?” “什么门路?”苏管事也顺着秦临的目光,看到一个穿着青灰色直裰的年轻人,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那个年轻人,肯定惹恼了九少爷。 “找人把陈央及家给我砸了!”秦临道,“让他知道知道九爷不是吃素的!” “九少爷,咱们出门在外,不轻易惹事。”苏管事笑道。 秦临当即翻脸。 “……小人派人去打听打听。若是他家家奴众多,不好拆了,就找人暗地里打他一顿;若是家奴不多,就把他家拆了。”苏管事继续道,“九少爷放心,咱们宗德堂不沾惹这些事,却也不能叫主子受人欺负。” 秦临这才高兴起来。 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对苏管事道:“苏泰,你果然是个伶俐人。” 在人家做管事,每个主子都不能得罪。 苏泰想到自己有通天彻地之才,却要帮这些纨绔小主子做偷鸡摸狗之事,心里也叹了口气,表面上还要恭敬道:“九少爷过誉了。” 主仆二人,打马往秦家落足的客栈去了。 第128章 药材归属 秦临跟着管事苏泰,从球场离开,到了客栈,见到了他六哥和两位先生。 宗德堂的先生,都是医术高超,精通辩药。 他们的眼力极佳,能分别真假草药,什么药到了他们眼皮底下,看一眼就知晓是什么年岁的,非常厉害。 他们也是宗德堂从小培养起来的家奴,七八岁就学医,如今都五十来岁了。 这些先生,就是秦临的父辈也要尊重。 秦临也不敢不尊重这些先生,一一行礼。 找到了秦九,先生们和秦六都松了口气。时辰还早,秦九又撺掇他们,去街上逛逛,吃点东西。 他们从杭州出发,已经坐了不少时日的船。 船上的菜蔬难得,肉也是腊味,他们的口里都想吃点新鲜东西。 几个人就出去吃饭了。 管事苏泰也趁机,去找几个朋友,把秦九吩咐他的事,打听清楚。 回来后,小声对秦九道:“……陈央及有个举人兄长。不过,他的兄长已经失踪快四年了,多半是死在外头了。家里只有个小院子,一个家丁也没有。我已经派人,等咱们启程之后的两日,再动手,把陈家给拆了,教训他们一顿。” 秦临轻轻抿了口酒,微微颔首。 ——☆——☆—— 离开球场的时候,陈璟在门口遇到了陈七。 陈七也被陈璟的球技震惊到了,却拉不下脸主动和陈璟说话。自己一个人,坐车走了。 陈璟喊他,他也装作没听见。 “那孩子。气性还挺大。”邢文燋笑道。 陈璟笑笑。 大家去了醉霄阁。 “惜文,你坐到央及身边去。”邢二吩咐惜文道,“今日央及是功臣,惜文你劝酒,定要灌醉他。” 他看得出惜文对陈璟有点情谊。 一个伎人罢了,赏给陈璟了。 惜文却看了眼婉娘。 婉娘美目微睃,让惜文听邢二的话。 惜文道是。抬眸看着陈璟。她眼眸深邃幽静,似一泓清泉,涟漪荡漾。水色般的眸光异样谲滟。 已经快黄昏,骄阳西斜,从雕花窗棂照进来。 金耀的光线,映衬着她华贵的金钗。便有金色光线晕开。镀满了她的周身。宛如有种神女莅临。 她腰身婀娜,碎步微绽,娉婷走到了陈璟身边,款款坐下。 她身上香风暗袭,有种醉人的微醺气息。 “陈官人……”她低声,懦软叫了声陈璟,颇有撒娇意味。 陈璟认识的惜文,性格颇为直爽。有几分呆性,又有好胃口的姑娘。见她这么作。还叫他“陈官人”,陈璟暗骂她:“你故意的吧?” “就是!”惜文咬着牙,脸上带笑,话里藏刀,“让你装傻!” “别胡闹,回头你娘要打死你。”陈璟也悄声说。 “无妨的。打不死做你的人,打死了做你的鬼。”惜文倏然靠近陈璟的肩头,似乎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她呼吸清冽,如兰芬芳。 陈璟心头一怔。 他看了眼惜文。 惜文的眼底,似盛开了繁华,更加妍丽夺目。她的眼神,也格外缠绵悱恻,望着陈璟。 “咳咳!” 婉娘实在受不了,轻咳起来。 陈璟就坐正了身子。 方才他们俩嘀嘀咕咕的,然后惜文又伏在陈璟肩头说话,现在又深情对望,简直不把满桌的其他人放在眼里。 惜文也坐正了身子,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冰雪娇颜无半分起伏,似樽冷艳的完美雕塑。她轻抬皓腕,扶了下鬓角,肌肤如新荔。 屋子里艳光骤盛。 邢文燋哈哈笑。 趁着伙计上菜,邢文燋低声对婉娘道:“我瞧着,惜文姑娘和我弟弟是有情有义。我保个媒,惜文赎身的钱我出,把惜文给央及如何?” 婉娘当即神色一敛。 她没什么表情,和惜文的表情如出一辙。 邢文燋这才知晓,惜文那副冷艳又勾魂的表情,是谁教她的。原来是婉娘。 婉娘这幅表情,不仅仅冷艳,还有几分渗人。 “……奴可就惜文这么一个女儿,终身大事不敢劳二爷费心。”片刻后,婉娘表情才微微缓和几分,笑着对邢文燋道,“按说,二爷开口了,也该给二爷这个面子的。只是,奴没打算让惜文赎身。” “玩笑话,婉娘勿恼啊。”邢文燋终于试探出了婉娘的口风。 婉娘是不打算放惜文的。 现在惜文有名气,婉娘是打算把她的名气做得更大;等将来惜文过时了,可以培养她经营青楼,不准备让惜文跟谁。 婉娘自己是跟过男人的,最后被那男人的大妇和儿子们赶出来,重拾旧业。男人新鲜劲了,不会为了一个伎人,跟家里的大妇过不去。 此行出身的女人,只能做妾。 妾的卖身契,都在大妇手里拿着。等男人新鲜劲过去了,大妇想把她卖给谁,她连挣扎都不能,完全受制于人,太辛苦。 在婉娘心里,既然入了此行,嫁人是下下策。 她不忍心惜文走她曾经走过的弯路。 现在惜文可能会怪她,将来就知道婉娘的苦心了。婉娘也不怕惜文埋怨她。 婉娘在市井混得很深,认识不少江湖游侠,也认识很多权贵。邢文燋不太敢多惹这个女人。 既然婉娘不同意,邢文燋心想那就算了,让陈璟自己和惜文厮混去吧。 菜摆了满桌,也斟满了酒。 天气渐晚。晚霞旖旎,绚丽霞光从轩窗透进来,帘幕摇曳。酒色也潋滟。 邢文燋很高兴,饮酒不停歇。 伙计抬了琴进来。 惜文起身,弹琴助兴。 陈璟明日还要坐船远行,一杯也不喝,全部推诿道:“着实不擅长饮酒。我将来要做大夫,手要稳。若是喝酒,将来手发颤……” 他这话一说。邢文燋立马道:“那还是别喝了。”他最看好陈璟的医术,生怕他的医术有个闪失。 婉娘也道:“是极,别饮为妥善。只是咱们饮酒。那央及孤寂……” “惜文姑娘不是弹琴吗?”陈璟笑道,“我听琴吧。” 他一直吃菜、听琴。 后来琴声歇了,惜文去了隔壁雅间整顿妆容。 满屋子的酒气,熏得陈璟头疼。他借口出恭。从雅间里出来,站在走廊尽头吹风。 雅间在三楼。 站在尽头,可远眺整个望县县城。 夜市已起,城里灯火点点,夜幕下的望县热闹繁华。初九的琼华并不浓,似轻霜淡拢着整个城市。 远处虫吟阵阵,近处酒香袅袅。 陈璟听到了脚步声,和环佩摇曳的叮当声。 他回头。看到了惜文。 惜文冲他笑:“难不成吃醉了,跑到这里躲懒?吃了多少酒?”然后往他脸上凑。使劲吸了吸鼻子,闻他身上的酒气浓不浓。 陈璟轻轻推开了她的肩膀,道:“别闹啊。” “谁要闹?”惜文笑道,“你身上,半点酒气也没有。真的没喝?” “不喝酒的。”陈璟道。 惜文蹙了蹙鼻子,往陈璟身后的栏杆上一伏,腰往后弯,快要跌下去的样子,轻笑道:“男人哪怕不会喝酒,也要装模作样。你倒是痛快承认,还滴酒不沾,厚脸皮!” “是装模作样好,还是厚脸皮好?”陈璟问。 “……厚脸皮好。”惜文歪头,认真想了想。她的上半身,已经快要弯下去。月色从屋檐下照进来,落在她的金钗上,那支金钗越发熠熠。 然后她又加了句,“是你好。” “嗯,我的目标就做个好人。”陈璟道。 惜文咯咯笑起来。 她的笑声很轻,软糯娇媚,很好听。 “走了,一会儿菜被他们吃完了。”陈璟转身,要回去。 惜文却赖着不肯走。 她倒也没有拉陈璟。 陈璟走了两步,见她没动,转身看了眼她,问:“不走啊?” “想在这里。”惜文终于站直了身子,她螓首微垂,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尖道,“酒气难闻死了。” 她也不喜欢喝酒。 “……也快喝完了。”陈璟道,“走吧,回头派人出来寻找咱们,就不好了。” 惜文顿了顿,最终点点头。 他们回了雅间。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亥时。 邢文燋喝得酩酊大醉,还不忘对陈璟道:“明日呢,我就派人把玄女舞像送到你家里。” “多谢了!”陈璟道。 “客气什么,那是咱们赢回来的!”邢文燋哈哈笑。 婉娘也喝得微醺。 黄兰卿等人,皆喝多了。 惜文陪着婉娘,乘坐马车先走了。 陈璟也回了七弯巷。 家里人都没有睡。 侄女陈文蓉在灯下,教清筠写字;清筠别别扭扭得写着,很吃力的样子,秀眉蹙在一起;侄儿陈文恭则在抄书,明日需要上交夫子;李氏则做针线,陪着他们。 李八郎在耳房念书。 “……喝酒了?”陈璟身上都是酒气,李氏就问他。 “没有,他们喝了很多,我没喝。”陈璟道。他想到上次喝酒之后,使劲瞅清筠的胸部,自己笑了下。 “明早就要赶路,还是别喝的好。”李氏道。 “知道了。”陈璟答应,又道,“今天和邢家二爷去打球,赢了樽石像……” 他把那石像的药用价值,跟李氏说了一遍,然后道,“……他明日叫人送来,您雇人送到铺子里去,家里放不下去的。先放在铺子里,等我回来再慢慢敲碎了炮制。” 李氏不知道那石像现在价值五十万两。 听说陈璟也敲碎了炮制药材,李氏也没说什么,笑道:“放心吧。” 第129章 望诊看病 九月初十的上午,薄阳东悬天际,天青云远,百草萧疏。 从河面吹过来的风,潮湿寒凉。晚秋的河岸,萧瑟寂寥。 陈璟的船已经停在码头,船家夫妻俩带个十岁的儿子,已经准备妥当;掌柜朱鹤、伙计阿吉、阿祥、阿来也早已等候多时。 七弯巷的众人都来给陈璟和清筠辞行。 清筠身着男装,可是难掩胸前的隆起,她下意识的缩肩。 “路上多留份心。”李氏反复叮嘱陈璟,“到了清江先给我们寄信,报个平安。不要行夜船,慢慢赶路。” 陈璟一一应下。 李氏又叮嘱清筠:“照拂好二爷,且不可偷懒。” “太太放心。”清筠保证。 李八郎对陈璟道:“朱叔虽然没有做过药铺的掌柜,却是老江湖,多听他的话。” “嗯。”陈璟答应。 “早点回来啊。”李八郎又道。 “知道了。”陈璟笑,拍了下他的肩膀,“记得提水锻炼身体,别念成书呆子。也别让扫亭帮你提水。” 李八郎笑,道:“真啰嗦。” 和陈璟契阔一番,李八郎又去找了朱掌柜,叮嘱他路上照料陈璟。 交代一番,陈璟带着清筠,上了船。 李氏站在岸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落泪了。 清筠看到她哭,也跟着哭了。 陈璟站在船舷,给李八郎和李氏挥手。 清筠泪眼婆娑。 “……央及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远行。”李氏抽泣,对李八郎道,“我这颗心。七上八下的。” 李八郎知道李氏把陈央及当儿子养大的,站在一旁,没说什么。 船从码头开动,往远方而去,慢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再也瞧不见,李氏才和李八郎回了七弯巷。 他们在巷子口。遇到了姜重檐和姜妩。 这对兄妹俩刚刚从外头用过早膳回来。 他们似乎从来不再家里开伙,连个厨娘也不请,一日两顿在外头吃。 “这么早。太太和李兄逛早市去了吗?”姜重檐笑容倜傥,问李八郎和李氏。 李八郎没好气,扭过头不答话。 邻里邻居的,李氏不太好意思给人冷脸。笑道:“不是逛早市。央及要去清江药市。方才走过他。” 姜重檐跟陈璟说过,他是清江人,想和陈璟结伴去清江,处理点剩下的小生意。 但是陈璟走之前,根本没有知会他。 姜重檐也没有在李氏跟前提及这话,只是笑道:“央及兄弟出远门了啊?”然后又对李氏道,“家里若有什么需要帮忙,只管开口。” 他很热情。 姜妩穿着鹤氅。带着观音兜,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把观音兜的外檐压了压。想要快点回家。 “应该没有需要帮忙的……”李氏客气拒绝了。 李八郎也不耐烦。 姜重檐和李氏就不再多言,彼此行礼告辞。 “……还像个孩子,给人冷脸。”走了几步,李氏低声说李八郎。 李八郎没有反驳。 姜重檐看着他们姐弟俩的背影,淡淡笑了笑,心想这样真的挺好,过得无忧无虑的。 倏然,巷尾有两个人走出来,在陈璟家门口看了几眼,然后脚步轻便从姜家门口路过。 姜重檐和姜妩打量了他们一眼。 “什么人啊?”姜重檐嘀咕。 姜妩也无法判断,故而沉默。 “是不是到陈家寻事的?”姜重檐又道,“看这模样,是来探视情况的。应该不是高手,而是当地的小地痞。” 姜妩顿了顿。 “要是陈家出事,官府会传四邻问话,咱们也不得安生。”姜妩低声道,“这几天你别出门,多留意。” “是了。”姜重檐道,“放心吧,再厉害的高手我也打得过,何况几个小地痞?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人,陈家怎么得罪了他们……” “等他们真的找过来,你留几个活口,问问就知道了。”姜妩静静说了这句,转身里走。 姜重檐笑笑,跟着进了院子。 接下来几天,姜重檐果然哪里都不去,在家里守株待兔,维持七弯巷的平静。 ——☆——☆—— 大船南行,顺风顺水,走得很快。 早上有点冷,到了正中午,天气温暖,骄阳照得水波粼粼,水浆破开水面,涟漪阵阵荡开,很有趣。 清筠跑到了船尾,看了半晌,越发觉得好玩,离家的愁绪也一扫而空,心情颇为雀跃。 这船有一只大舱,两只小舱。 陈璟他们男人,都睡大舱;清筠和船家的女人睡只小舱,船家和他儿子睡另一只小舱。 “让你们买的药材,都买到了吗?”陈璟问朱鹤掌柜。 他让朱鹤把每种药材都买些,路上可一一教他们认。 “买了,买了。”朱鹤忙把药材都那出来。 陈璟先解开两包,教他们认药。 黄连、黄芪、朴厚、芦根、竹茹…… 朱鹤有了点年纪,记性不如小伙计;而小伙计中,阿来的记性最好。 一上午过去,阿来已经能熟练认出十几种药材了。 “孺子可教。”陈璟满意,对阿来道,然后又对阿吉和阿祥道,“你们也要用心点。虽说到时候药铺的柜子上会篆刻药材名字,但是每次补药,不能我一个人做……” “是,是!”阿吉和阿祥连忙应下,有点忐忑。 船家的儿子才十岁。叫魏上幸,听说是找个读书先生取的名字,他长得很结实。黑乎乎的,看着非常憨厚,一点也不顽皮。 陈璟教伙计们认药,魏上幸也在一旁听,一上午一句话没说,也不知道他记住没记住。 过了午时,船家的女人准备起灶做饭。 中午吃鲜鱼汤。 吃了午膳。大家小憩一会儿,下午继续认药材。 这次,清筠和魏上幸也来了。 他们俩。沉默听着,都不说话。 转眼到了黄昏时分。 没有任何城镇,两岸都是巍巍青山,船家把船往旁边停了停。抛下锚。对陈璟道:“东家,今日就歇在这里。” “不妨事的。”陈璟也从船舱里出来,站起来伸伸腿脚。 红日西下,渐渐坠入青山里头。 远处,有水浆声。 一艘比陈璟的船大两倍的船,缓缓驶来。 路过的船只很多,这艘船很大,船上隐约有旗子。写着什么字,太远了看不清。待走进些。陈璟尚未看清旗子,却看到了秦临。 秦临立在船头看风景,颇有诗性的样子。 然后就看到了陈璟,诗性全无,脸色微沉。 秦临家的管事苏泰已经安排人,后天夜里去把陈璟家院子砸了。想到这里,秦临倒也不再晦气,挑衅冲陈璟一笑。 陈璟也笑笑。 他们的船快要走远时,秦临突然大声对船夫道:“别走了,天都快要黑了,咱们今晚也宿在这里。” 这艘船很大,有八名船夫划船。 船夫去通知一声,大船就慢慢停下,停在陈璟他们前方的不远处。 “是什么人?”陈璟的朱掌柜很紧张,“是不是剪径的水匪?” 陈璟失笑:“您看看这船,做工精致,用料昂贵,水匪能有这船,就不干打劫的活了!是宗德堂秦家的船……” 想了想,然后道,“他们只怕也是去清江,可能会同路。” 正和朱掌柜说着,大船已经停靠妥当。 他们大船上,放下一只小艇。 两个人,下了小艇,往陈璟他们这边来了。 一名是船夫,另一名是中年男人。 “是陈官人吗?”穿着青灰色直裰的中年男人,站在小艇上,问陈璟。 陈璟点头。 “鄙人是宗德堂采办处的管事,叫苏泰。”船上的中年男人自我介绍,“听闻陈官人医术了得,也要开药铺,这是去清江么?” 他昨日在望县,已经把陈璟的事打听清楚了。 “哦,你知道蛮多的嘛。”陈璟道。 苏泰呵呵笑,丝毫不见慌乱,笑道:“陈官人医术好,整个两浙路如雷贯耳,鄙人也是仰慕已久。我们家船上,有东家的两位少爷,也仰慕陈官人,不如过船吃杯薄酒?” “多谢相邀,还是算了。”陈璟道,“我不会吃酒。” 苏泰见他拒绝,也是意料之中,笑道:“不吃酒也无妨。陈官人医术高超,鄙府两位少爷想要讨教一番,不知过来您船上,可方便?” “地方狭窄,不方便。”陈璟又道。 苏泰点点头,依旧不见恼怒,道:“既然如此,那边清江再会了。” “嗯。”陈璟点头。 苏泰微笑。 陈璟看了他几眼,倏然道:“苏管事,可是有点发热?” “没有啊。”苏泰有点吃惊,他表情变化很快,惊色从眼底一掠而过,并不露出半分痕迹,笑着回答陈璟。 他没有发热,但是拉肚子,头有点疼,鼻息很重,有发热的前兆。 可能是水土不服。 “没有最好了。”陈璟道,“苏管事请回吧。” 苏泰拱拱手,船夫又将小艇划回了他们的大船上。 陈璟望着他们的船,半晌没动。 朱鹤就在一旁问:“东家,那位管事怎么了?” “有病。”陈璟道,“最迟就是三日内,必然发作。不过,他们是宗德堂出来采购草药的,船上应该有医术高超的大夫,有人救他,不与咱们相干了……” “东家,您都不把脉,不问诊,就知道那人生病?”朱鹤问这话时候,心里感觉并不太好。 他觉得陈璟神神叨叨的。 朱鹤社会经验丰富,他的意识里,只有上古名医才可以望而诊脉。生活里,他没见过那位大夫可以做到如此。 “这位东家,靠谱不靠谱啊?”朱鹤在心里想。 第130章 魏上幸 秦家的大船停在陈璟他们的船前头,这也不错。 热闹。 若是有水匪,肯定先抢秦家,也安全。 船家停泊船只之后,开始治饭。 清筠帮忙。 船家姓魏,在家里行四,大家叫他魏四。真名叫什么,他自己也不肯多说,可能是狗剩、驴蛋之类的名字,不值一提。 魏四不爱说话,他女人却口齿伶俐,又做得一手好饭菜。 “黑小子,你过来。”等着吃饭的时候,陈璟喊船家的儿子魏上幸。他听到魏四和魏四女人也是这样喊他的。 今天陈璟教伙计和掌柜的认药,这小子在旁边看了一整天,一言不发,看得分外仔细,陈璟不知道他看进去什么没有。 魏上幸便到陈璟跟前。 他眼睛圆溜溜的,睁大双目看着陈璟,就是不开口。 像锯了嘴的葫芦。 “说说,你今天学会了什么?”陈璟让他坐到自己对面,笑着问他,“现在会认药了吗?” 魏上幸眨巴眨巴眼睛,想说什么,嘴唇微启,又慢慢闭上。 他低了头,不说话。 “怎么了,一个药也没记住?”陈璟逗他,“说一个药名给我听听,说对了,对停船的时候,我买糖人给你吃。” 魏上幸依旧不说话。 “这小子……”朱鹤看着这孩子。像个哑巴似的,不由笑道,“怎么不说话呢?难道是害怕?” “只怕是一个药名也没记住。”阿吉道。“东家问,他答不上来。” 魏上幸依旧不说话,低垂着脑袋。 “你们别吓着了他。”陈璟道,“不妨事的,没记住也没事。去玩吧。” 魏上幸一个骨碌爬起来,钻到了船尾。 魏四的女人做饭的空闲,出来对陈璟他们道:“东家别怪他。黑小子就是没嘴的葫芦,不爱说话,像他老子……” “打小就这么不爱说话啊?”陈璟问。 魏上幸长得很结实。从他的气色上看,孩子非常健康。 健康结实的男孩子,应该很顽皮才是,怎么这孩子如此沉默寡语?而且他眼睛很明亮。透出聪慧。不是傻子。 他听陈璟教伙计们认药的时候,眼睛很有神,他在认真记。 陈璟就想知道他记下了多少。 没想到,他一个字不肯说。 “也……也不是……”魏四的女人欲言又止,然后笑道,“瞧,只顾说话,鱼汤要糊了。”急忙跑去照料灶火了。也不肯多说。 “这家人!”朱鹤瞧见这架势,好笑道。“要么一句不说,要么说一半。” 陈璟笑笑。 魏上幸坐在船尾,赤脚吊着,似乎在想什么,半晌没动。 陈璟又看了几眼那孩子。 魏四、魏四女人和清筠三个人帮忙,很快就将晚饭置办妥当了。船上新鲜的菜蔬,都要赶紧吃完。 肉吃不完,回头要做成腊味。 鱼都是停船歇下的时候,顺便洒下网,现成捕捞的。 今晚仍是新鲜的鱼汤。 陈璟先喝了两碗汤,再用汤泡饭,吃了一碗。 饭毕,朱鹤和伙计们都坐在船舷上,说着话儿。这些伙计,在李八郎香料铺子里做伙计,也时常跟着朱鹤去外地进货。 他们说着天南地北的趣事。 魏四的女人也能说。 大家说得火热。 陈璟在一旁听。 清筠也听得津津有味,眼睛亮亮的。很多事,她都是第一次听闻。 魏四却不怎么说话,笑呵呵听着他们说。 他在一旁理网。 陈璟坐到了他身边,问他:“你们就黑小子一个孩子啊?” “……还有两个闺女,四年前的时候卖到邢家做丫鬟,如今有一个在太太跟前服侍。另一个,服侍邢二爷的平姨娘。”魏四道,“邢家对她们都还好。这船,还是邢家太太可怜我们,替我们置办下的。” 陈璟了然。 原来邢二为他找了这个船家,是这么个缘故。 “从前也是撑船的,不过是帮别人撑,跑了十几年,走过的地方多,哪里都知晓。如今有了自己的船,能带着媳妇、孩子,是最好的日子了。”魏四呵呵笑,很满足。 “这很好。”陈璟道,“那黑小子呢,以后也送到邢家做小子?” “他还小。我家大丫头倒是说,她同太太说过了,让黑小子去邢家外院门上做小厮,太太也同意了。他娘舍不得,黑小子也不想去,宁愿吃苦跟着我们。”魏四道。 “以后也让他跑船?”陈璟又问。 “不!”魏四立马道,似乎有点激动,“太苦了。再挣几年前,送他去学徒,做七八年伙计,混口饭吃。” “……做学徒啊?”陈璟喃喃说了句。 魏四话不多,却聪明得很。 他听到陈璟方才为黑小子的话,现在提到做学徒,他又略有所思,不由在心里想:“难道陈东家想让黑小子去做小厮?” 魏四不知道陈璟的人品家底,只见他年轻,不知可靠不可靠,当即所有保留,不肯再多说黑小子。 大家说了半天的话,就各自散了。 夜里,耳边是朱掌柜的呼声,外头是细浪拍打船身,陈璟好半天才睡熟。 第二天,天未亮,魏四的女人就起来,煮好了早膳。 大家吃过。继续上路。 他们开船的时候,秦家的船也开了。 不过半个时辰,秦家的船就远远把陈璟他们抛在身后。他们的船要快很多。 秦临倒也没找事。 估计是船上有兄长。不敢放肆;又囿于身份,觉得和陈璟一般见识太过于跌价,就放过了他。 吃过早膳,陈璟又开始教伙计和掌柜辩药。 他们尚未开始,黑小子魏上幸就来了,坐在一旁等他们开始。 “这小子……”朱鹤笑了起来,问魏上幸。“真喜欢认药啊?” 魏上幸见和他说话,就低下头,不搭理人。 “让他听吧。”陈璟道。 清筠也来听。 陈璟让伙计们温故昨天学习的。又学习新的。 一开始还好,时间久了,大家脑子疲惫了,就有点不在状态。包括朱鹤和阿来。唯有黑小子。仍是聚精会神。 孩子小的时候,记性最好,却耐性不足。 没想到,魏上幸耐性这么好。 半个上午结束,陈璟自己也累了。 “下午不学了,你们自己被教过的背熟。”陈璟道,“我下午要教清筠写字。” 朱鹤他们大大松了口气。 魏上幸却微感失望。 下午,他们都跑到船头去看风景。和魏四、魏四的女人闲扯。 陈璟在船舱里,教清筠写字。 魏上幸又凑在旁边看。 他尽量不发出声音。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不打扰陈璟和清筠。陈璟有点心疼,船上原本就无聊,这孩子肯定更加无聊,有东西学,他都不愿意错过。 磨好了墨,陈璟教清筠写几个简单的药名:党参、白术、当归、木香、半夏。 橫撇竖捺清筠已经学会了,可是拿笔仍跟拿刀一样,非常吃力。 陈璟每个字一笔一划的教她,她的手就是不受控制。 教了半刻钟,她仍是这样。 陈璟叹了口气。 “来……”陈璟起身,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手,手把手教她,“轻轻写,你跟纸又没仇,那么用力做什么?” 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了个半夏的“夏”字。 清筠的手却微抖。 她的脸红透了,呼吸急促,微带喘息。 陈璟就松开了手。 “就是方才那样轻轻写,不用急。”陈璟道。 “嗯。”清筠声若蚊蚋,答应着,手却抖得更加厉害,还不如刚才写的。 “你慢慢写……”陈璟道,“我出去看看。” 说罢,他起身从船舱里出来。 魏上幸一直在旁边。 一下午,清筠把几个字练会了。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她的字,终于进步了很多。好似陈璟握住她的手教了一回,她就开窍了。 会写几个字,后面就是熟能生巧。 “每天都要练半个时辰。船上不稳,练得不好看也没关系,但是不能荒废。”陈璟对清筠道。 清筠点头,不敢看陈璟。 从那天之后,魏上幸白天听陈璟教认药材,吃了晚饭一个人躲在船头,暗搓搓画着什么。 有次陈璟轻手轻脚过去,依稀见他在船板上,用手指沾着水迹,写了个歪歪曲曲的“白术”,就是那天陈璟教清筠的。 “你在写字?”陈璟问他。 把他吓一跳,连忙把水迹抹去,很慌张,却不答话。 已经行船快十天了,魏上幸除了跟他娘,其他人没说过半句话。这小子真是一言不发。 “没事,没事。”陈璟见慌乱,连忙安慰他,“学写字是好事。你若是还想学,我可以教你。” 魏上幸听到这话,知道陈璟不怪他,终于抬起眼,看了陈璟一眼。 而后又低下眼眸,依旧不说话。 他不信任陈璟。 陈璟也不敢逼迫他,只得走开了。 往后两日,魏上幸依旧白日蹭在船舱,听陈璟教学;晚上一个在船头待半天,几个字翻来覆去的写。 陈璟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心酸。 没过两天,他们到了一个叫“饶镇”的地方。 船上的辣味油盐都用完了,魏四夫妻也在这里填补东西;陈璟他们,也在船上坐了十三天,该下来活动活动筋骨。 “停船一晚上,大家找间客栈,睡个踏实觉,吃顿新鲜的饭菜!”陈璟道。 伙计们雀跃。 朱鹤也松了口气。 他们在码头停船。 停船的时候,陈璟看到了秦家的船。他们的船华丽,不管停在哪里都很显眼。他们速度比陈璟的船快到了,应该三天前就到了饶镇。 他们是要去清江置办药材的,却在饶镇停了三天,肯定是苏泰的病发作了。 船上只怕没有那么多药材,他们要就地买药,顺便给苏泰养病。 “咦,那不是秦家的船?”朱鹤也认出来了。 “是的。”陈璟道。 “他们……”朱鹤疑惑,“他们也才道饶镇吗?按说,他们三四天前就该到了的。怎么停在这里?东家,他们是听到什么风声,药市有事吗?” 朱鹤从前不是卖药的,却也知晓宗德堂秦家。 在江南,甚至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宗德堂呢? 那是百年基业的老字号了。 药市都要仰仗秦家鼻息。 秦家突然停船不行,很反常,朱鹤在心里揣测。 “应该不是。”陈璟笑道,“只是是那位苏管事生病了。” “啊?” “上次见面,就是十二天前,朱掌柜忘记了?我说他要生病的。应该是发病的,病得厉害,只得在当地修养。”陈璟道。 朱鹤惊愕。 这猜测,有点靠谱。 却又不靠谱。 朱鹤彻底糊涂了。 陈璟笑了笑,不再同他多言,魏四把船停泊好,交钱给码头看船的人,然后一行人上岸,往城里客栈去了。 第131章 人没死 饶镇是水域上的交通枢纽,很多船只在这里停泊整顿,于是码头仓库多,城里客栈多。 从饶镇到清江,风平浪静的时候,三天就能到。 今天才九月二十三,还有八天时间,清江的药市才开市,所以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两日。 “东家,咱们寻个小客栈,不必破费。”朱鹤对陈璟道,“出门在外,节省倒是其次,万千不能露财。” 陈璟他们出行,没有带护院,如果有人知晓他们有钱,可能心生贪婪。 “听您的。”陈璟道。 朱鹤行商经验比陈璟丰富。 他们在城里转了半天,很多客栈都是客满了。 “……即将入冬,水路不好走,所以要南下北上的人,都趁着这个时节出发,故而最近客多。”魏四很清楚。 找了半天,正巧找到了城里最大的一间客栈,刚好有一行客商退了房,总共有四间地字号的房间。 “大家都是精明人,出门在外,谁都不想露财,小客栈都被挤满了。”陈璟对朱鹤道,“再找下去,今晚就没得睡,还要回船上。其他好说,我想洗个澡。” 朱鹤不做声了。 他也不想今晚还睡船上。 和陈璟一样,他也想洗个澡。 行船十三天,魏四和魏上幸会用凉水在船头浇身子,陈璟却不准朱鹤和伙计们学样。魏四和魏上幸习惯了。体质好,朱鹤他们却没有那样的体质,淋了冷水要生病的。 故而。他们十几年没有洗澡。 还有清筠…… 身上不仅仅有馊味,也痒得厉害。 睡个踏实觉,洗个热水澡,也算舒服一夜。 “那行吧,咱们今晚就在这里下榻。”朱鹤道。 这客栈比较贵,一晚上的钱是其他客栈的五倍。出门行商,也不会多在乎这点钱。陈璟从自己身上拿出银子,付了房钱。 他自己要了间房,剩下的三间怎么分。陈璟不管了,都交给了朱鹤。 房钱是贵了点,但是被子里一股子阳光的味道,又软又暖和。缎子被柔软极了。像家里的床,陈璟觉得很值得。 伙计也勤快。 陈璟要洗澡,伙计很快打了水来。 洗了澡,陈璟懒得动,就躺下睡了一觉。 一直睡到了黄昏,有人敲他的房门,喊东家:“东家醒了不曾?该用膳了。” 是朱鹤。 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朱鹤他们饿得紧。都等着陈璟,又怕打搅陈璟。不敢吵醒他。眼瞧着天就要黑了,朱鹤终于来敲门。 陈璟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房,笑道:“朱掌柜。稍等,我更衣就来。” 他自己穿好了衣裳,束好了头发,又喊了店小二打水给来他净面洗漱。 准备好了之后,他下楼。 在楼梯口,陈璟遇到两个人,一样的锦衣华服,一样的如玉面容,一样的颀长身段。其中一个,是秦临。 秦临微怔,眉头轻蹙。 陈璟冲他笑笑,道:“秦九爷,你们也在这里下榻?” 秦临身边的男子,用目光看着秦临,在询问陈璟的身份。 秦临却懒得理会他,直接绕过他。 陈璟自己下楼了。 他走了几步,听到秦临身边的男子低声问:“如此傲慢,是何缘故?那人是谁?” 他对秦临这般傲慢很不满,觉得秦临没有礼貌,没有世家公子的气度。 “是陈央及!”秦临提到陈璟,满心不悦。 “陈央及又是谁?”那男子问。 他是秦临的哥哥,陈璟想。 听到这里,陈璟也没有兴趣知道秦临怎么描述他,快步下楼。 朱鹤他们,已经在大堂等候多时了。 大家出去,客栈对门有家酒楼,生意颇好。他们进去,寻了两张桌子坐下,朱鹤和清筠坐在陈璟一桌,剩下的几个人和魏四他们夫妻,胡乱挤了一桌。 “东家,那个苏管事,好像真的生病了。”吃饭的时候,朱鹤对陈璟道,“方才店小二说,他们楼上天字号,住了位客人,是宗德堂的,得了痢疾,病得快要死了,他们掌柜和东家正在想办法,把人赶走……” 开客栈的,最怕客人死在他们店里。 “当然是真的,我看病不会错的。”陈璟道。 朱鹤心里一顿,心想:“这位东家倒是轻狂得很,哪怕是老大夫也不敢这么说话。”不过,年轻人有点本事都轻狂,朱鹤也见怪不怪的,笑道,“东家好眼力。” 陈璟微笑。 饭菜端上来,大家饱食一顿,连清筠也胃口大开。 她吃了一碗饭,就不太好意思吃。 陈璟亲自替她打饭,道:“多吃点,下次再吃得这么好的米饭,就是三天后了。”他们在船上,都是吃黄米饭,没有白米饭吃。 陈璟家里虽然清寒,饮食上却不苛刻,从来都是白米饭。 清筠一开始吃不习惯,后来见陈璟都是大口大口的吃,遂不敢嫌弃,也慢慢吃着。但是吃久了,总想念白米饭。 今天难道遇到白米饭,清筠也想多吃。 他们吃饱之后,回了客栈。 陈璟下午睡了一觉,后来有点睡不着,把清筠叫到他房间,和清筠对账,看看这一路的花销,顺便教清筠记账。 清筠也更衣盥沐过,换了件家常的女式褙子,头发里散发出幽香。 她和陈璟单独相处时,总是很紧张。 陈璟也不点破,如常同她说话。清筠这才渐渐放松。 刚打开账目,倏然听到楼上一阵响动。 “……人都死了,还要赖在我们店里?赶紧出去。要不然我了就要报官了!”陈璟听到男人厉声呵斥。 对方回答什么,嗡嗡的,听不清。 陈璟从房间出来。 走廊上都是人,朱鹤他们也出来看热闹。 “是楼上天字号。”朱鹤见陈璟也出来了,走到陈璟身边,“东家,您说是不是苏管事他们?” “走。上去看看。”陈璟道。 清筠紧跟在陈璟身后。 朱鹤、陈璟和清筠,就上楼去看情况。 楼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家都在看热闹。把走廊挤得满满当当。 “还说没死?气都没有了,身上都烂了!”男人的声音很洪亮,“赶紧滚,晦气!” 对方又辩驳几句。 “……老子管你什么宗德堂!宗德堂只是药铺。又不是神仙。难道宗德堂的人就不死啦?你们家老祖宗。都成了老王八吗?没成老王八,不是死了?”越说越难听。 “混账!”有人厉喝。 这是秦临的声音。 “嗬,要动手啊?”男人继续道,声音依旧洪亮有力,整个客栈都能听到,“你们的人死了,该入棺材就入棺材,该报官就报官。非赖在我们客栈,是讹上了我们?” “没死!你他娘的再说死了。九爷先揍死你!”秦临跳脚,声音有点走音。 “小兔崽子,你这小身板,打死谁?”男人呵呵冷笑,“赶紧滚,要不然先把你们扔出去,再把你们的死人扔出去!死者为大,我们可是敬重他,才让你们自己走。再废话,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掌柜的,有话好好说。”另一个年轻的声音,“我是宗德堂行六的,叫秦笙……” “我不管你行五行六。”掌柜的打断了秦六的话,“人死了,赶紧抬出去,咱们什么都好说。这里不是你们杭州府,别总说什么宗德堂、宗德堂的,老子不买你的账!” 秦六的脸,一下子就紫涨了。 “人没死。”有个低沉的苍老声音,又道。 “还没死?”掌柜的呵斥。 于是,又是一番人死没死的争论。 陈璟听到这里,心想是休克了吧? 他努力挤过人群,挤到了最前面,差点撞到了掌柜的。 这客栈的掌柜,长得高大结实,气势威严,说话力气大,能镇住场面,比护院还要有架势。 “小兔崽子,挤什么挤?”掌柜的转身骂陈璟。 后来又认出陈璟是今天入住的客人,立马收声,笑了笑道,“是陈公子啊。” “我看看病家吧?”陈璟对掌柜的,“我也通点医术。” “这我可做不了主。”掌柜的,“您得问这几位爷。” 陈璟扫了眼秦家的兄弟俩。 秦临立马道:“滚!” 秦六则瞪了他弟弟一眼,对陈璟道:“这位兄弟,你若是通医术,帮我们做个见证,人是没死的。我们家吴先生医术了得,他说没死,就是没死。” 现在,谁能帮他们说话,秦六都要抓住。 他倒也不是信任陈璟,只是想多个人说情。 且不说最近船只多,客栈难找。单说苏泰已经病得昏死过去,挪动他去找客栈,对他不好。 秦六真怕苏泰死在路上。 秦六的祖父和父亲、叔伯,都很器重苏泰。 要是苏泰有个闪失,秦六和秦九回家肯定要受到责罚,以后想接管生意,也只能是这差的声音。 “对,人没死。”秦六身边,一个穿着青稠布直裰的老者,气得脸通红,反复强调。 “我看看?”陈璟道。 “看看!”老者怒道。一个毛孩子,会看什么呢? 可是掌柜的太蛮横了,他们都说不过这位掌柜的。 现在来个孩子搅局,对他们有利。 陈璟进屋,就听闻了令人作呕的臭气,这是痢疾多时。 他探视病家的气息,果然感觉不到了;手腕的脉息全无,和死了无异样。 陈璟却出来说:“没死,人能救活。” “听听,听听!”吴先生立马跳脚,对掌柜的道,“野蛮人,不可理喻!” 第132章 紫雪丹 陈璟说人没死,让秦六等人暗中舒了口气。 总算多一个人帮他们的忙。 他们是真的吵不过这位客栈掌柜。 “怎么没死?”客栈掌柜用同样的话来回答陈璟,“气都没有了!别以为我们不是大夫,就不知晓,那人连脉息都没有……” “掌柜的,您进来。”陈璟道。 客栈掌柜微愣。 屋子里很臭,又趟着个死人,掌柜不想进去。 “不必聒噪。我已经叫人去告知官府,这人生死,不与我们相干。”客栈掌柜道,“别怪我们将客人推出门外,是你们欺人太甚。” “我们欺人太甚?”秦笙、秦临和两位先生气得吐血。 到底谁欺人太甚?! “掌柜的,您进来!”陈璟又道。他喊不动客栈掌柜,只得亲自上前,一把攥住了客栈掌柜的手,把他往屋子里拉。 客栈掌柜长得高大,手腕也粗,可是被陈璟拉住,他愣是觉得奇痛无比,几乎要惊呼出声,脚步不由随着陈璟,进了屋子。 他心下骇然,心想这孩子是个江湖高手。 顿时,客栈掌柜就对陈璟心生畏惧。 他们开客栈的,南来北往的人都见过。哪怕没有亲眼所见,也听说过有江湖高手住在客栈,可能飞天遁地,杀人于无形。 “不能招惹这年轻人。”客栈掌柜心想。 进了屋子。陈璟就松开了手。 客栈掌柜感觉方才被陈璟捏住的手腕,火辣辣的疼。 “……您摸摸他。”陈璟对客栈掌柜道,“您方才说话的时候。便说他死了。若是死了,现在都僵了吧?您再摸摸他。” 客栈掌柜微愣。 跟进来的秦六等人,同样一怔。 吵了半天,似乎忘记了这茬。 客栈掌柜伸手,往苏泰额头摸了下。 这一摸,吓得手连忙缩回来,客栈掌柜惊呼道:“怎么……怎么还是这样烫?” 其实烫得并没有那么夸张。 客栈掌柜就算知道人还没有死透。哪怕烫人,也不能改变什么。这人烧成这样,肯定也挨不过今晚。他想把人赶走。就是怕苏泰半夜死在他的客栈。 趁着没死的时候赶走,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要不然,外头的人说他客栈死过人,他还做不做生意? 到时候。东家该辞退他了。 他是掌柜的。也要吃饭东家的饭。 闹了半天,客栈掌柜倏然被陈璟捏住了手腕,知晓陈璟深藏不露,是个江湖游侠,也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是赶不走秦家这些人了,客栈掌柜就故意大声惊呼,说苏泰很烫人,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这事。只有客栈掌柜和陈璟清楚。 “方才也是烫的,烧从未褪下去过。”吴先生气得更狠了。几乎跺脚道,“你却偏要说人死了。” 他不太明白这客栈掌柜前后态度改变的缘由,还以为真的是因为苏泰的体温。 秦临也看不明白。 倒是秦六,心里微惑,隐约明白几分。 “既然还没有死透,你们赶紧治好他。”客栈掌柜道,“治不好,明天也要走的,不能赖在我们店里。啾,这都是什么味,熏死人!” 说罢,他自己就走到了门口,又高声对满走廊看热闹的人说,“活着呢,就是昏了,还发烫。” 围观的住客们听了,都舒了口气。 他们花了高价住这客栈,也图安心。 若是左邻右舍死了人,他们也晦气。 他们大都是过路的人。赶路的人,不管是走亲访友还是做生意,都怕遇到晦气事,给自己添了霉运。假如真的有死人,他们宁愿连夜搬出去。 听到掌柜说没死,宗德堂的人又保证死不了,就跟他们无关了。 客栈掌柜说完话,自己先走了。 他走了下楼,其他看热闹的人,还想再瞧瞧,秦家的人却关了门,有两名护院守着,于是也都散了。 “东家还在屋子里。”清筠对朱鹤道。 她现在和朱鹤他们一样,喊陈璟叫“东家”,她觉得这样更尊重陈璟,比二爷还要体面。 大家都散了,清筠不知道她该不该回去。可是陈璟还在屋子里,让她担心不已,怕秦家的人欺负他。 “喊一声?”朱鹤也不知怎么办。 “嗯。”清筠点点头,然后在门口,拔高了声音,“东家,您回不回?夜深了……” 陈璟就从屋子里出来。 打开了门,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臭气也飘出来。 朱鹤微微撇开头。 “你们先回吧,我看他们要不要帮忙。”陈璟出来,对朱鹤和清筠道,“一会儿我就回去,你们早点睡,不用等我,明早还要赶路。” 清筠犹不放心。 朱鹤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东家,他们宗德堂的老先生,医术好得很,都够给官家看病了,不少您一个。咱们明天还要赶路,东家也该早些回去歇了。”朱鹤道。 在路途上,各人自扫门前雪,最好少管闲事,要不然会平添祸端。 陈璟已经管了一件,把客栈掌柜弄走了,没必要继续管。 如果生病的是普通百姓,朱鹤也不说这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岂有遇到病人不救的? 但是对方是宗德堂。 朱鹤觉得,宗德堂的先生,医术远在陈璟之上,陈璟在此已经不能帮什么忙了。 “我方才睡了一觉,现在不困。”陈璟笑道。“朱掌柜先回去吧。” 他不等朱鹤回答,又进了屋子。 “唉……”朱鹤叹了口气。 这东家,倒热心得很。 “姑娘。咱们回吧。”朱鹤劝不动陈璟,也不好站在这门口,就对清筠道。 清筠点点头,两人下楼去了。 ——☆——☆—— 陈璟又进了屋子,令秦九颇为意外。 “你还不走?”秦九对这人没羞没耻的赖在这里很是不快,轻蔑的眼神从陈璟脸上掠过,翻了个白眼。 “小九!”秦六低声呵斥弟弟。“不可对陈公子无礼!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不如先回房……” 秦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要赶陈璟走,不成想最后他哥哥反而要赶他走。 没面子啊! 现在出去。就真是让陈璟看扁了,觉得秦九在秦家没有地位。 “苏泰还病着呢。”秦九不走,立在一旁。 凭什么听你的,秦九心想。你又不是长辈。 秦六和秦九。并不是亲兄弟,而是堂兄弟。秦九尊重秦六是兄长,才处处听他的。现在,秦六要害得秦九丢脸,秦九就懒得理会他。 秦六又看了他一眼。 秦九却假装看风景。 “……他已经昏迷有些时辰了吧?”陈璟没有理会秦家兄弟俩,而是问两位先生。 这两位先生,一位姓吴,一位姓班。 吴先生脾气火爆些。方才在门口同掌柜的争吵。 班先生口中木讷,言语不多。不会与人红脸,故而他一直在屋子里,照料苏泰。 苏泰只是昏迷,没有休克。假如是休克,现在应该浑身逆冷。不是休克,就不那么危急。 但是再不醒,也是很危险的。 “快半刻了。”吴先生道,语气很少焦急。 那个客栈掌柜这么一闹,又耽误了给苏泰治病。 “他是湿热藴结大肠,导致气血不行,脓血下迫大肠的痢疾。痢疾发作七八天,真阴大伤,故而清窍闭塞,六脉细弱得几乎触摸不到,呼吸也微弱,唯独跌阳脉大而有力,故而还有救。”陈璟道,“但是不能任由他继续高烧昏迷,应该弄醒他。” 这话一说,屋子里的四个人,都惊愕看着陈璟。 秦六想:“这位陈公子,能这么精准说出苏泰的病情,足见他也会医术。如此最好了,多个人商量,也许救苏泰一命。” 秦九则想:“装模作样的,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唬人的本事倒是有的。”他自己不擅长医术,苏泰的病,他是看不准的,故而不能判断陈璟话里的价值。 吴先生和班先生所想的,跟秦六所想差不多。 他们既惊奇陈璟有医术,又幸运多个懂行的人。 秦六没有去找本地的大夫。在秦六看来,没有大夫能在吴先生和班先生之上,特别是饶镇这种小地方,更不可能有名医。 因此,吴先生和班先生觉得棘手的时候,他们都慌了。 现在多个陈璟,也算多条思路,也许可以救活苏泰。 “不错,就是痢疾。”吴先生惊喜看着陈璟,“公子真的擅长医术啊?” 陈璟点点头。 他没有深说。 其实,苏泰这病非常危险。 他不仅仅是痢疾,而是细菌性痢疾。细菌性痢疾是有痢疾杆菌引起的肠道传染病,伴有高烧、惊厥、昏迷,甚至会休克。 一旦休克,身体各项器官衰竭,九死一生。 病了七八天,到了今时今日,是非常危险的。 “……一时半刻这烧退不下去。”班先生深深叹了口气。 “退烧用的是紫雪丹?”陈璟问。 后世的中药三宝“安宫牛黄丸、紫雪丹、至宝丹”,都是用于中医急救。紫雪丹是唐朝就有了,至宝丹是宋代的药,安宫牛黄丸是清代才被发明的。 三宝中,安宫牛黄丸最凉,像这种昏厥高烧,无疑最好了。 但是现在,哪里去弄牛黄? 牛黄比黄金还贵,很贵重的。 陈璟不能确定这个时空有没有至宝丹,毕竟它不是陈璟所了解的宋朝;而紫雪丹,是唐代就被发明的,应该有了。 “紫雪丹?”吴先生、班先生和秦六却有面面相觑。 他们第一次听说。 第133章 我改改药方 “什么紫雪丹?” 陈璟微微沉默了下。 他试探着又问了句:“那至宝丹呢?” 吴先生等人更是茫然。 秦家是百家药铺,他们不知道的药,说明在这个时空尚未被发明出来。用于急救的中药三宝,对医学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竟然都没有。 陈璟想,以后他的药铺,凭借中药三宝,努力经营十几年,再加上点运气,也许可以取代宗德堂在江南的地位…… “那你们如何给他退烧?”陈璟又问。 “你连如何退烧都不知道?”秦九突然插话,嘲讽道,“还敢说自己擅长医术,简直是滥竽充数!” 他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宗德堂的人,不能容忍别人冒充郎中,拿病家的性命赚取钱财。 怎么退烧,这点秦九还真知道,这是基本课。 “我当然知道怎么退烧。像苏管事这种情况,先用辛凉解表的药,像桑菊、银翘、菊花、牛蒡子等,熬煮成汁服下;再用针灸,针刺曲池、大椎两处穴位,达到退烧。”陈璟回答秦九。 在找不到中医三宝的情况下,中医还有其他很多种退烧方法。 但是,像苏泰这种情况,这些方法根本不管用。 “额……”秦九当即噎住。 “除了这样,还能怎么退烧?”秦六问陈璟。 陈璟的医术,身为大夫的他们,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陈璟很娴熟。秦六希望陈璟能有新奇的方法,故而相问。 而吴先生和班先生。更加老道,追问陈璟:“什么是紫雪丹,又何为至宝丹?” “是解释紫雪丹、至宝丹要紧。还是救苏管事要紧?”陈璟问。 两位先生有点尴尬。 “退烧的法子不管用。如今怎么办,陈公子可有良策?”班先生问他。 陈璟看了眼床上的苏泰。再耽误下去,这人就真的没命。 毒性细菌痢疾,耽误下去是要出人命的。 此前最对症的,就是安宫牛黄丸了。 “有牛黄吗?”陈璟问。 中药三宝里,安宫牛黄丸最凉,像毒性细菌感染引发的高烧,有非常显著的疗效。陈璟觉得情况紧急,现制安宫牛黄丸来不及。不如先用紫雪丹或者至宝丹代替。 但是,连现成的紫雪丹和至宝丹都没有。 那么,上上策就是赶紧把安宫牛黄丸弄出来。 不能再耽搁。 “牛黄?”吴先生几乎失态,“那么贵重的药,清江药市都不一定有,现如今去哪里弄?这小地方,连草药都不全,哪会有牛黄?” 他着急的时候,说话几乎是喊的,好似有点冲。 其实他没有恶意。 “去弄!”陈璟道。“耽误不得了,这人的命就靠牛黄。没有牛黄,我也不敢保证他能活下去。他身上。是不是都起了褥疮?” 吴先生和班先生也噎住。 情况的确非常危急。 快马从饶镇出发,可能寻到几个城镇,一天来回也许能找到。 “快,吩咐人去找。”吴先生对秦六道。 秦六点点头,转身要走。 “……你们带了白头翁吧?”陈璟又问。 白头翁汤出自《伤寒论》,主治热盛痢疾。像苏泰的痢疾,是热毒偏更盛,除了退烧之外,白头翁汤能起疗效。 “带了。这几天一直吃白头翁汤。”班先生回答。 治痢疾的药,他们都有。 此前最危急的。就是这高烧解不了,痢疾也好不了。 “那便好。”陈璟道。 秦六转身。要出去吩咐护院。 秦九却一把拉住了他哥哥:“你们都发疯了,听这小子胡说八道!牛黄能有什么用?吴先生和班先生都在这里,还靠个孩子,说出去不叫人笑话?” “你能治?”秦六冷冷道。 秦九梗住,道:“我当然不会治,可是有吴先生和班先生!” “不会治,就不要多话!”秦六道。 秦六现在的心情,和吴先生、班先生一样。他们束手无策,再等下去,苏泰就是死路一条了。 与其坐着等死,不如试试陈璟的办法,死马当成活马医。 不听陈璟的,苏泰也是死;听陈璟的,也可能被治死。反正只有这条路可走,就多试试。毕竟陈璟所诊断的,是非常正确的。 陈璟对苏泰的诊断,很娴熟。 秦九被秦六堵住,气得甩袖而去。 秦六在门口,喊了两名护院,吩咐他们:“先去镇子的各家铺子,寻找牛黄。若是没有,你们就租匹好马,分成两路,往不同的方向去找牛黄。不管能不能找到,明天下午之前,必需回来。” “是!”护院答应。 这是离清江药市已经很近了,只有三天的水路。 附近肯定有很多药农或者药铺。 吩咐好了之后,两名护院就去了。 苏泰仍在昏迷,却倏然有股子恶臭气息飘出来,他又下拉了。 他的下痢里,血中带脓,腥臭难闻,一天要下二三十次,人都脱了形,脸上的颧骨高高凸起。 秦六要喊伙计来给苏泰更衣擦洗。 “算了,还是我来吧。”班先生道,“那个掌柜的,着实可恶。再叫他们的伙计,又添一番口舌。” 他们不想再和客栈的人吵了。 “那,辛苦班先生。”秦六道。 他出门,喊了伙计,让伙计打了热水来。 他们是赖着不走的,客栈掌柜不客气,所以吩咐伙计也没有那么便利,秦六拿了个五两的银锭子。赏了这伙计。 伙计这才高兴去打水来。 班先生替苏泰擦洗,他一个人也搬不动苏泰,就要秦六和陈璟两个年轻人帮忙。把苏泰的身子翻过来。 褪下亵衣的时候,陈璟看到苏泰的臀部。褥疮已经有碗口那么大了,烂得厉害,都化脓了。 触目惊心。 班先生不知陈璟的药到底有用没有,心想可能苏泰就要这么去了,心里悲痛难受。每次采购药材,都是苏泰随行…… 多少年了,大家都是有感情的。 等班先生为苏泰擦拭干净,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又打开轩窗透透气,屋子里仍是很难闻。 “六少爷,您先移步吧。”班先生对秦六道。 秦六的医术,还不足以治疗这种痢疾。 所以,秦六在场,也帮不上忙。屋子里太难闻了,让主子在这里挨着,也不妥当。 “不了,等苏泰好转了,我再走。我今晚也要守在这里。”秦六道。 秦六很会驭下。 他对苏泰很好。苏泰病重他一直守在病榻,给人一种礼贤下士的感觉。他对下面的人这么好,吴先生和班先生也会感动。也许将来就跟从他。 秦家的子侄众多,不乏有出息者。 将来谁能当家,就要看谁得人心。 吴先生、班先生这种老先生,在宗德堂很有地位。能得到他们的忠诚,可以赢得很多的支持。 秦六很上进,很有野心,不像秦九那样混世。 “六少爷,您不必如此。”班先生和吴先生果然都很感动。 “应该的。”秦六道。 陈璟看着他们,见苏泰仍是没有苏醒。仍在高烧中,就对吴先生和班先生道:“给他拔罐。放出点毒血,让烧退下几分。” 陈璟很怕这高烧再持续下去。 一旦不停。可能会休克。 古代的中医,没有任何西医的仪器,面对休克带来的器官衰竭,可能无能为力。到时候,哪怕牛黄找到了,安宫牛黄丸配出来了,也无力回天。 陈璟插手了这桩医案。 他手上,从未因治疗不当而死人他也不想在这里破例。 “……这倒也是个法子。”吴先生听到陈璟这话,微感振奋。他之前也想到了,但是苏泰臀部有褥疮,他怕其他肌肤也不稳固。 如今想来,还是要试一试。 于是,他们给苏泰拔罐。 拔罐出血,有在曲池和大椎穴位针灸,苏泰的高烧终于缓和了几分。 苏泰也慢慢醒了。 只是,他已经神志不清了,缓缓睁开眼,却谁也看不见,也说不出话来。 “睁眼了。”班先生和吴先生大大舒了口气。 虽然神志仍是不清,睁开眼都看不见人,但是总算睁开了,意味着醒了,也意味着他们又把苏泰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一趟。 “苏管事?”秦六上前,低声和苏泰说话。 苏泰似乎听到了,往旁边转了转头,却看不到秦六。 “别打搅他。”班先生连忙道,“六少爷,他才刚刚好一点。” “既然醒了,再煎熬一碗白头翁汤吧。”吴先生道。 他喊了护院,让他亲自去客栈的厨下,煎药送上来。 “……等等。”陈璟道。 吴先生和班先生就看着他。 “苏管事这痢疾,不能用普通的白头翁汤,应该添加点其他药。”陈璟道。 吴先生和班先生微微一怔。 白头翁汤出自《伤寒论》,是几百年来公认的治疗痢疾药方。有些药方,经过了时间的检验,往往是最有效的,增加或者减少,未必能达到效果。 所以,吴先生和班先生都不太喜欢增减固定的经方。 吴先生和班先生一样,在宗德堂的采办处。他们平日里负责采购药材、配制药材,制造出药丸、药粉等实用药。 无疑,他们的医术很高超,熟读各种名著。 但是论问诊经验,其实并不是很足。 他们每年看得病例也不多。 所以,他们都是尽量不卖弄,不去破坏经方。 现在,陈璟居然说,他要修改经方,“添加点其他药”。 两位先生都愣了愣。 第134章 同房 陈璟说要修改经方,吴先生和班先生震惊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你们的方子有用吗?”陈璟见两位先生犹豫,秦六也疑惑看着他,他就问道。 这话,正中要害。 要是有用,早就治好了。 陈璟提议用拔罐出血退烧,已经有了点成效。 那么,照他的方子改改,万一有用呢? 两位先生相视一眼,彼此就知道了对方的意思。 “六少爷,咱们的方子,虽说是经方,可吃了这么多天,苏管事的病也不见好转,反而是越发厉害了。自古名医,对症用药,在经方上做添减的,大有人在。不如,往陈公子试试?”吴先生问秦六。 这事,最后还得需要秦六说了算。 秦六答应了,他们也少分责任。 “好。”秦六很痛快。 苏泰幽幽醒过来,说明陈璟的建议是有用的。秦六知道,苏泰很危急,只能是每种法子都试试,不能瞻前顾后。 想将来做在家族里有地位,做事就不能婆妈,需得有眼光,也需要有魄力。 秦六想,现在就是考验他眼光和魄力的时候了。 所以,他痛快答应了。 陈璟微笑了下:“那我便班门弄斧了。” 秦六亲自取过纸笔,给陈璟。 陈璟伏案。先写了“白头翁汤”的方子:白头翁五钱、黄柏四钱、黄连二钱、秦皮四钱。陈璟又添了生地黄六钱、赤芍药三钱、白芍药三钱、金银花四钱、连翘三钱、生甘草四钱,熬汤取汁服用。 他写好之后,把方子交给了吴先生。解释道:“我添了六味药,都是清热凉血、解毒的。苏管事的热毒太过于炽热,热湿郁蒸肠道,迫使热毒进入了血分,所以要多用清热凉血的药。” 这副药,是非常寒凉的,甚至有点险峻。 吴先生拿到手里一看。心想:“太寒凉了,此乃峻剂。这位年轻人,胆子很大。居然用这么险峻之方,有点像越州的唐老先生。” 两浙路的杏林界,尊唐老先生为首。 宗德堂也每年都请唐老先生给他们新制的药把关。 彼此就很熟悉了。 况且,谁不知道唐老先生善用峻剂? “陈公子。你这方子。有点唐老先生的风采,你可是师从唐老?”吴先生问。 班先生听到唐老先生,不由一怔。 他倏然想起了某件事。 最近,每逢杏林人士积聚,总会说到明州的一桩案例。 听说明州的杨岱舟老爷,中风高烧,危在旦夕,连唐老先生也没有把握。后来。是位年轻人,用“安宫牛黄丸”治好了杨岱舟的病。 那段时间。总有人到宗德堂,问:“有没有安宫牛黄丸”。 后来,大家都在说那位年轻人的名字。 唐老先生去宗德堂,也证实了这件事,他当时的确没了法子,是那位年轻人将杨岱舟治好的。 “你……你是不是陈央及?”班先生倏然问,差点跳起来,他终于想起了那位年轻神医的名字,陈央及。 眼前的这位公主也是姓陈。 他很激动,脸不由通红。 他这么一激动,秦六和吴先生都莫名其妙。 秦六不太关心这些事,吴先生却有印象。 一提陈央及三个字,“安宫牛黄丸”、“唐老赞不绝口”、“治好了中风”等词,一下子冒进了吴先生的脑海中。 “陈央及?”吴先生也惊愕看着陈璟。 “是,晚生望县陈央及。”陈璟回答。 “陈央及,陈公子,怎么了?”秦六知道陈璟的名姓。是他叫陈公子,吴先生和班先生才跟着叫陈公子的。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班先生得到了证实,激动不已,“唐老先生赞你乃杏林奇才,将来必成成就一番大业。还说你的安宫牛黄丸,有起死回生之效。你让人去找牛黄,是不是要配制安宫牛黄丸?” “安宫牛黄丸?”秦六也怔住了。 秦六很清楚安宫牛黄丸。 宗德堂闻名江南,成为京里的御药供奉,因为他们的药多而且药效好。可最近这段时间,就是八月份左右,总有郎中去宗德堂问,有没有安宫牛黄丸。 一味郎中们急切想要的药,甚至说它可以快速褪高烧,起死回生,说得像模像样,像唐老先生也那么说。 秦家的老爷们就派人去打听。 可是,除了陈央及三字,其他的都打听不出来。 听说,那孩子当时配了药,药渣自己拿走了,很谨慎。 没人见过安宫牛黄丸,却又都在说它的神奇,一时间吵得很热。从八月初才吵起来,到现在,热度并未降下去,至今仍在说。 陈璟一开口,就让人务必找到牛黄。 而现在,苏泰正是高烧昏迷,在死亡边缘。 “唐老过誉了。”陈璟笑道,“我是要配制安宫牛黄丸。这样的高烧急病,非要三宝药之一不可,安宫牛黄丸乃三宝之首,药效最好了。” 陈璟故意先为“中药三宝”造势。 “三宝?”吴先生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紫雪丹、至宝丹?安宫牛黄丸?” 因为,方才陈璟问了紫雪丹和至宝丹。 如今一联系,豁然开朗。 “不错。”陈璟道。 “陈公子,您仔细说说安宫牛黄丸。”班先生是药痴,最喜欢钻研各种制药。之前听说了安宫牛黄丸,他心里就痒得厉害。非要知道不可。 无奈,大家都说不明白。 “先生,还是先叫人去抓药吧。苏管事等着服用。”陈璟提醒道。 “是是。”班先生连忙笑道。 知道了陈璟的身份,想起了其他人对他的称赞,班先生和吴先生再也不怀疑这药方的问题了,立马把他交给小厮,让他们自己的小厮去抓药。 秦六知道陈璟是为传奇人物后,心想苏泰有救了,心情好了很多。 吩咐了小厮去抓药。班先生迫不及待继续追问陈璟:“陈公子,劳烦您说说安宫牛黄丸的事。” 他比较小心,没说这一个月来安宫牛黄丸的影响。也没提总有人去宗德堂打听。 他不清楚陈璟是怎么看待这药的。 有些人,就是身怀至宝而不当回事,浪费了东西。 “安宫牛黄丸啊,它是宝药。用在急发病上。能救命,可以起死回生。”陈璟跟他们解释,往玄乎里说,“高烧、神志昏迷、烦躁乱语等,可以清热解毒;可以治疗治疗内闭所致的中风昏迷和小儿惊厥;中毒引发的高烧;小儿高烧等……” 像中风、小儿高烧,都是中医难症。 因为中药起效慢。 而中风,一个不慎就要引发瘫痪,甚至死亡。不给医者救治的机会,就成了难症。如果有种起效很快又有效的药。中风就容易解决多了。 儿科在中医里,也是难症。小孩子腑脏娇嫩脆弱,一旦发高烧,腑脏无法运化药物去对抗高烧,导致死亡或者痴呆。 陈璟单单说到了中风和小儿高烧,吴先生和班先生眼睛全部亮了。 他们是做药的,非常清楚这其中的价值。 秦家是做御药的,每年进京送药,和太医院的御医们也打交道。 他们知道一件皇家的秘密。 皇家那件秘密,权贵们都知道,但是普通百姓未必清楚。 现在的皇帝,至今无子。他已经一连夭折了六个孩子,道士说是风水不好,所以这些年,宫里都在改变地形和建筑,来改变风水。 皇帝登基不过几年,才二十出头。但是,皇子公主们的夭折,对皇帝而言也是件痛苦事,所以这些年刻意培养擅长儿科的大夫。 只要哪位大夫儿科有了名气,就可以入太医院。 陈璟的安宫牛黄丸,对小儿高烧有效的话,也许能立奇功。 要是宗德堂能拿到这个药方,再献给皇帝,又是对皇帝大功一件,说不定秦家老爷子还可以封爵呢。 “原来是这样。”班先生听完,大赞道,“老夫定要亲眼瞧瞧。” 吴先生没说话。 秦六也在心里盘算着。 陈璟笑道:“也只是一味药,不是仙丹。有奇效,也要对症。” 班先生和吴先生点头。 陈璟又说了几个案例。 正说着,小厮买药回来了。 秦六吩咐他去煎药。 药煎好了,秦六他们撬开了苏泰的嘴,把药灌了下去。 这时,苏泰又下痢疾了。 屋子里顿时臭不可闻。 陈璟想,他就住在楼下,假如苏泰的病情晚上有变化,班先生他们可以喊他,于是起身告辞道:“我便先回去了,明日再来。” “我送陈公子。”秦六道。 他愣是把陈璟送下楼。 陈璟和他作辞,回了自己的房间。站在房间门口,他闻了闻衣裳上,好似有点臭气。在屋子里久了,臭气渐渐就闻不到了,出来才有感觉。 推开房门,却见一个窈窕身影,伏案写字。 是清筠。 她仍在陈璟房里,正在练字。 她穿着那间家常的褙子,没有束发,将满头浓密的青丝披散着,似青稠初绽,有莹润的淡光。 灯火映在她的脸上,有种朦胧的光晕,将她的五官调和得比较柔媚。清筠的眼睛上挑,有点妖媚。只是她为人正派,行事说话看不出来。 但是她不言不语的样子,静静做着,透出一股子谲滟。 她的青丝,全部拢在左边,露出修长凝脂般的脖子,脖子下面,是起伏高耸的胸膛。雪肤青发、红唇窄腰、隆胸长颈,很秾艳。 这个瞬间,陈璟觉得他哥哥好艳福。 “东家,回来了?”清筠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冲陈璟微微一笑。 贝齿玲珑,笑容恬柔。 “嗯。”陈璟笑了笑,道,“怎么还不去睡,都这么晚了?” “婢……婢子等东家。”清筠道。 陈璟听她叫东家,总觉得别扭,笑道:“咱们俩,不必叫东家的。就叫二爷吧,跟家里一样。” “不!”清筠却道,“二爷是家里的,东家是铺子里的。以后,婢子也是铺子里的人,当然要叫东家。” “这有什么差别?”陈璟笑道。 清筠微微垂首,不回答。 她不说话,心里却想:“有差别的,有很大的差别。” 叫东家,她就是陈璟的账房,是陈璟的人;叫二爷,她仍是陈家的丫鬟,是陈璟哥哥未来的小妾。 这中间,差别大了。 她低垂脑袋时候,胸部就突显出来,有点浮起,柔软高耸。 陈璟将目光挪开了几分。 他轻轻咳了咳,问清筠:“你是自己睡一间房,还是和魏家婶子睡?” “跟魏家婶子睡。”清筠道。 “那回去睡吧。”陈璟道,“夜深了。” 清筠道是,把桌上的纸都整整齐齐叠起来,笔墨也收起来。 陈璟扫了眼,她的字好似比之前的进展了很多。 清筠收拾妥当,这才出去。 陈璟把直裰脱下来,又把鞋子脱了,人就往床上一滚,伸了个懒腰。他不知为何,眼前总是清筠那微隆的胸膛。 “起色心了啊陈央及。”他自言自语,“真不应该,那姑娘不过十七岁,还是你哥哥的通房……” 然后又想,不对,是陈璋的通房,陈璟的哥哥。 他既是陈璟,又不算是陈璟。 想到这里,陈璟自己也笑了,兽欲一起的时候,居然找这种借口。 翻了个身,陈璟坐了起来,想把灯吹了再睡。 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 陈璟微讶,以为是楼上秦家的人,急忙起来开门。 打开门,却见是清筠。 “嗳?”陈璟愣了下。 “东家,我……”清筠有点着急,脸通红。 “怎么了?”陈璟往外看了眼,只见整条走廊上的房间,全部灭了灯,唯独他这里没睡。 “……魏家婶子以为……以为……”清筠结结巴巴,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声音似蚊蚋。 “什么呀?”陈璟见她越发声音低了,不解问,“出了什么事?” “魏家婶子把黑小子和船老大都交到屋子里睡,已经上了栓,婢子进不去。”清筠终于一口气说完了。 陈璟终于明白了。 魏四的女人以为,清筠是陈璟的女人,而清筠又大半夜不回去,自然认定清筠在陈璟这边睡。 陈璟和清筠两个人在船上十来天没有同房了,魏四的女人自以为很善解人意,把干脆把她男人和黑小子都挪到自己房里,一家人踏实睡个觉。 “那……”九月底的夜,还是蛮冷的,陈璟站在门口,打了个寒颤,最终拽了清筠的胳膊,“进来吧!” 第135章 觊觎 清筠进来后,陈璟反手把门关上了。 门哐当一声之后,清筠倏然娇躯微颤。 不知道是冷,还是心里害怕,她情不自禁的发抖。这发抖,没有持续很长的时候,她很快就冷静下来。 陈璟看了眼床,只有一床被子。 这个时节,深夜寒意料峭,没有被子是扛不住的。 “婢子……睡床榻板上。”清筠先开口,脸已经红透了,“在家里,婢子也是睡太太床榻上。” 说是睡在床榻,其实她是和李氏睡在床上的。 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对外还是要说,丫鬟是睡床榻,这叫尊卑有序。而夜里主仆俩到底怎么睡的,旁人也无从得知。 清筠是李氏养大的,像李氏的第一个孩子,李氏把她当闺女般疼爱。 “你睡床上吧。”陈璟道。 清筠紧紧咬了唇。 “……我去找店小二,再要床被子,我睡床榻。”陈璟道,“你是姑娘家,让你睡得我床榻,我夜里不踏实。” 她沉默着,低垂螓首,脖子显得更加修长白皙。 陈璟也没等她回答,自己开门下楼去了片刻,他抱了床被子上来。 清筠正襟危坐,等陈璟回来。 陈璟进了屋子,她立马从陈璟手里,要抢被子,低声道:“东家,您歇息吧,婢子睡床榻。婢子就是婢子,不能让东家睡婢子的床榻……” “听话。”陈璟不给她。 清筠却非要抢。 她有点用力,一个不慎,整个人跌在陈璟怀里。 她娇躯馨香柔软,高耸的双峰贴着陈璟的胸膛,结实又丰满,让陈璟身子顿时燥热起来。他手里的被子,掉到了地上。 陈璟用力,把清筠拉到了怀里,紧紧抱着她。 她肩头削瘦,软若无骨的身子就在陈璟怀里。她的侧脸,挨着陈璟的侧脸,肌肤凉滑细腻。 陈璟抱得她踹不过气来。 她呼吸急促,却没有挣扎。 她纤长十指,紧紧攥住了陈璟的亵衣,握得很紧,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心陈璟就此松手。 “清筠……”陈璟在她耳边,呢喃着她的名字,轻轻吻了下她的耳垂,左手沿着她的后背,缓缓揉抚着,试图让她放松点。 不成想,她身子更加紧绷了,双腿无力。 清筠身子微颤,整个人都软到在陈璟怀里。 她的娇喘,有点压抑不住,更添了暧昧,屋子里的气氛都炽热起来。 陈璟便将她的耳垂含住,轻轻吮吸着,试探着。 清筠的娇喘再也压抑不住,急促连连,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软得似泓清泉,潆绕在陈璟的臂弯里。她的手臂,倏然紧紧抱住了陈璟的腰。 “二爷。”清筠低声,声音有点走形,似哭腔,“二爷……” 她搂住陈璟的腰更加用力了,似抓住救命的稻草,否则她都要瘫软了。浑身无力,她整个人云里雾里,脑海里一片空白。 身体的每根筋都酥软了。 “你愿意跟我?”陈璟在她耳边问。 清筠猛然一震,身子顿时就僵了。 她用力推开陈璟,转身要跑出去。 陈璟没有防备,被她推得一个踉跄,眼瞧着她就要开了门房,陈璟上前,从身后抱住了她。 “大晚上的,跑到哪里去?”陈璟个子比她高不少,想搂住她的腰,手却在她的胸前,几乎触摸到了她的双峰。 清筠挣扎,扭着身子。 “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于你。”陈璟继续道,“否则,我也不会问你了。已经很晚了,别出去,叫人瞧见了不好看。” 清筠跑出去,陈璟肯定要去追她。 这里是二楼,她要跑也是往楼下大堂。 两个店小二,用桌子拼凑了床,就睡在大堂里,既看门护院,又节省房间。方才陈璟去要被子,已经吵醒了他们,估计这时候还没睡着。 清筠下去,他们必然要看到。 这样就有点尴尬了。 “你别跑,我就松手了啊。”陈璟见她没有再挣扎,就道。 清筠轻轻嗯了声。 陈璟就松开了手。 清筠果然没有再跑,却低垂着脑袋,立在门口不动,后背紧紧绷着,似只受伤的小动物。 陈璟就折身回来,把被子铺在床榻上。 垫一半,盖一半。 被子有点窄,勉强凑合一夜。 陈璟曾经多次跟着同事们下灾区、防时疫,什么艰苦的环境都呆过,并不挑剔吃住。能有床被子御寒,就很不错了。 陈璟铺好了,看了眼仍在门口数自己脚尖的清筠,笑道:“快点过来睡觉。难不成我睡下了,你从我头上跨过去?” 清筠怔了下,急忙过来,上了床。 她坐在床上,往里面挪了挪,却没有躺下。 陈璟去把灯灭了,才摸黑到了床边,将帘幕放下,躺了下去。 其实还不错,被子虽然窄,陈璟也不胖,整个人都能裹住。 他打了个哈欠。 半晌,他才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清筠终于拉开了被子,睡下了。 “……东家。”黑暗中,清筠倏然出声,声音有点颤,听得出她说话的时候很紧张。 “嗯?”陈璟应了声。 “婢子是太太的人。太太让婢子跟谁,婢子就跟谁。”清筠一口气说完,然后屏住了呼吸,没有动静。 她是李氏的丫鬟,她的卖身契还在李氏手里。 “哦。”陈璟道,“知道了。” “东家生气了?”清筠又问。 “没有。”陈璟道,“是我唐突了你,怎么还自己生气?今日是我不好,行事轻佻,轻薄了你。” 清筠不答话。 须臾,她缓缓吸了下鼻子,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陈璟不好再说什么,免得她胡思乱想,心里忐忑。 故而,他转身睡了。 虽然下面肿胀得有点厉害,心里的火也比较炽热,可到底不好把清筠当成泻火的人,唯有自己忍住。 他忍得难受,也会懊恼的想:“多嘴问那句做什么?要是不问,闭眼把清筠办了,估计她也不会真的拒绝。以后的事,以后再想。一旦问了,反而惹得她羞愧,好事就成不了……” 而后又想:“其实这样也好。要是真的一冲动,回头也麻烦。大嫂肯定不高兴,清筠也未必真心。” 接着又想,“抱住清筠的时候,她也没有挣扎拒绝,是害怕我,还是心悦我?女人的心思蛮难猜的,比背个医案还要难……” 想着,思绪渐渐迷糊了,很快就睡熟。 清筠却一直没睡。 她一动不动躺着,身子绷得紧紧的,连气都不敢喘。 渐渐听到了陈璟均匀的呼吸,知道他睡熟了,清筠才缓缓舒了口气。 想到方才他搂住自己,吻了她的耳垂,能感受到他臂膀有力,胸膛结实,有股子清冽的气息,挑拨得她的心全乱了。 心跳了半晌,都不能平静。 面颊发烫。 他的呼吸,很温暖…… 清筠睁大了双眸,看着账顶。屋子里没有灯,外头也无月色照进来,她望着虚空的账顶,却好似瞧见了花纹,极其繁复。 她的唇角,微微翘了翘。 已经过了三更,起了风,客栈后院几株古树,枝叶簌簌作响,似哭泣呜咽,有点阴森。 清筠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片刻,她也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 陈璟主仆二人睡得安稳,上楼的秦家主仆却睡不着。 班先生亲自替苏泰更衣之后,屋子里三个人彼此沉默,各有所思。 最终,是吴先生先开口,悄声道秦六道:“六少爷,咱们挪步说话,别吵醒了苏管事。” 秦六心里明白吴先生要说什么,点点头,起身和吴先生、班先生离开了苏泰的客房,留下小厮照顾,去了秦六的客房。 关上门,让小厮在门口站着。 三个人这才放心说话。 “这次来置办药材,大东家反复交代,要去参茸行买几株上好的野山参,故而多给了一万两银子。”吴先生低声对秦六道,“不如,咱们把这笔钱,拿去和陈央及换安宫牛黄丸的秘方?” 天然的野山参,如果年岁深,可以卖到一、二千两银子一株。 宗德堂的药材,三个月就能消耗五六株野山参,这是其他药铺不敢想象的。 所以,参茸行那些有好野山参的,知道秦家出价公道,都会给他们留着。 吴先生打算用一万两,换六支好参。 他们出门采购药材,钱都是苏泰和先生管着,不让少爷们知道,怕少爷们讨要去挥霍。 秦六也不清楚他们这次出门带了多少钱。 现在听吴先生这么一说,秦六顿了顿。 “那秘方,真的值这么多?”秦六道。 “唐老先生说话素来稳重,他说安宫牛黄丸有起死回生之效,而且陈央及也说,能治好中风和小儿高烧。一万两,是物超所值的。”吴先生道。 秦六只是跟着两位先生和管事学经验,这种事轮不到他做主。 吴先生告诉他,不过是敬重他。 “您是家里的老人,您看着办吧。”秦六道。 “不知道那孩子肯不肯卖?”一直沉默的班先生插嘴道,“他也是去清江药市,看样子是置办药材,定是要开药铺的。” 第136章 赖着不走 班先生的话,让吴先生也陷入踌躇。 他们和陈央及只有短暂的接触,那孩子能不动声色帮他们退了蛮横的掌柜,又能不问病情,诊脉就直接说出了苏泰的病症。 从这些可以看出,陈央及非常老练,绝不是身负至宝的纨绔富少。 他的练达,班先生和吴先生都看在眼里。 “莫着急,先等等。”吴先生沉默一瞬,道,“他回头要给苏管事用药。咱们在一旁,亲眼瞧瞧情况。像苏管事这病,若是治好了,算得上起死回生了吧?” “算。” “算得上。” 班先生和秦六异口同声道。 苏泰的病,已经是到了绝境。如果安宫牛黄丸有用,就能算那药起死回生。 “……真能起死回生,别说一万两,十万两也要买下来!”吴先生声音更低了,“若是献给官家,是怎样的大功?” 这话,说得秦六心里直跳。 秦六也听父亲和叔伯们说过,官家一连夭折了六个孩子,如今正愁子嗣。怎奈宫里风水不好,公主皇子出生不久,就要夭折。 二公主养到了两岁,也夭折了。 假如秦家的药,能为官家保个孩子,往后就是泼天的富贵!官家一高兴,给秦家封个王侯,也不是不可能。 陈央及拿了那个药,能有什么用?他想献给官家。官家也未必敢用他的东西。 还是在秦家手里更有用处。 “哪怕不献给官家,卖给其他大夫或者药铺,几年下来也是暴利。宗德堂是百年基业。这药放在宗德堂卖,多贵都有人买。”吴先生怕秦六心疼钱,又添了句。 总之,如果安宫牛黄丸有用,能用来褪高烧,它的价值不可估量。哪怕救不了皇帝的孩子,也能为宗德堂谋取暴利。 开门做生意。除了良心,利益也是宗德堂追求的。 “好!”秦六道,“若真有效。不计价钱也要买下来!” 秦六知道陈央及家里不显赫,他肯定从小没见过多数的钱。 再说了,陈央及再老练,也不过是未及弱冠的男孩子。他能见过多少世面。又有多少远见? 给他几万两银子。他足以暴富一方,风光显赫,后半辈子都不愁,陈央及未必不动心。 想到这里,秦六和吴先生、班先生就对安宫牛黄丸的秘方势在必得。 商量妥当,他们又回了苏泰的屋子,连夜照料苏泰。 吴先生熬到寅正就熬不住了,去睡了。 班先生和秦六也伏案打盹。 苏泰夜里又拉了两回。依旧是血里带脓。中间突然发烧,班先生继续给他拔罐和针灸。一个时辰之后烧就退了些。 ——☆——☆—— 陈璟睡得很踏实,到了卯初就自己醒了。 他的生物钟定格在卯初,不管多累,到了时辰必然要醒来。 九月底的饶镇,卯初天尚未亮,屋子里漆黑,隐约可以听到清筠淡淡的呼吸声,还有窗外树枝簌簌声。 昨夜起风了。 陈璟躺着没动。 愣是挨到了半个时辰,轩窗外透进来朦胧的光,他才起身。 他起来,动作轻微,仍是惊动了清筠。她一个骨碌翻身坐起来,声音含混不清:“东家,要起来了?” “是啊。”陈璟道。 躺着也睡不着,陈璟想起来去吃早膳。 清筠就拉过自己的衣裳,先穿好,然后要起来服侍陈璟更衣。 陈璟动作比她快。 等她穿好,陈璟不仅穿好了衣裳,还点亮了灯。 斗室顿时被橘黄色灯光铺满。 想到昨晚的事,清筠脸上陡然发红,心不由自主跳漏了半拍,良久才暗中舒了口气。她见陈璟自己束发,上前道:“东家,婢子给您束发。” 陈璟想着昨晚的事,若是不让她梳,以后两人可能会更加尴尬。 于是,他把梳子递给了清筠。 清筠的手很轻,犀角梳子缓缓在陈璟的发丝里穿梭,一下下的,梳得很认真。半晌,她才替陈璟梳好头发,插上玉簪。 “多谢了。”陈璟笑道,“比我梳得好。” 清筠抿唇笑了下。 她自己也简单把头发盘起,绾成一个低髻,垂在脑后。那低髻看上去颇美,哪怕没有钗环装饰,仍是好看。 陈璟很佩服这些女人,能把极其复杂的活做得如此娴熟。 “婢子去打热水,给东家洗脸。”清筠开门,轻手轻脚下楼去了。 很快,她回来了,身后跟着店小二,端了两盆热水。 清筠褪了手腕一只卷草纹金镯,撩起袖子,服侍陈璟洗脸。 陈璟任由她服侍。 帮陈璟洗好,她自己也洗了。 主仆二人就下楼,去楼下大堂坐了。 “去喊声我的伙计,让他们都起来,该用早膳了。”陈璟身为东家,不好亲自去喊朱鹤他们起床,就吩咐店小二。 他还给了店小二一个银锞子。 店小二欢喜接了,连忙上去敲门。 另外的店小二,给陈璟他们上了茶。 陈璟和清筠慢慢喝茶,等着朱鹤他们。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朱鹤他们就全部下楼了。看到跟在陈璟身边的清筠,他们连个诧异的表情都没有。 这倒让陈璟微讶。 陈璟原本打算,不管他们用什么眼神,他都可以装作若无其事。 不成想,他们倒觉得没事。 “难道,他们一直以为我带着清筠,是因为清筠是我的小妾吗?”陈璟心里暗想。 再看他们的神情。想到昨晚魏四一家人睡了清筠的房间,陈璟越发肯定了他们的想法。 “走吧,吃用膳去。”陈璟笑着站起了身。招呼他们一起。 饶镇的早市已经开了。 陈璟他们寻了间铺子,进去吃了顿早膳。 早膳完毕后,陈璟对他们道:“上午没事,你们就在镇子上到处逛逛……” “东家,今天不启程?”船老大魏四问陈璟,“还在三天就到清江,东家怎么想着在这里歇脚?” “东家。是要给楼上那人治病吗?”朱鹤问,“要治到什么时候?” 陈璟笑笑,和他们解释道:“药市呢。每次开市前都要去药王庙祭拜。祭拜的捧香人,一般都是宗德堂。宗德堂的人不到,药市不会开的。 哪怕开了,真正的好东西也买不到。咱们去了清江也没用。 咱们留下。除了我要给宗德堂的人治病,也是等他们一同启程。等他们到了,药市也该开了。” “原来还有这种讲究!”朱鹤笑道。 “那……东家,咱们换家客栈住吧。”魏四很忐忑,“要不,夜里我们一家人去睡客栈的通铺,不能多花东家的钱!” 他知道现在的客栈很贵。 出门在外,能替东家节省。就要多节省,这是他们的道德。 “是啊东家。咱们要不换换吧?”朱鹤他们也道,“若真找不到空房,再退掉一间,我们四个人住一间便好了。” “瞧你们。”陈璟笑道,“穷家富路,路上就是不能委屈了自己。再说,这次的房钱,不用咱们付,回头秦家估计会替咱们付了的。” 穷家富路这句俚语,朱鹤他们都没有听说过。 而秦家替他们付房钱,他们想想,也觉得不太可能。 是陈璟自己赖着给人治病,人秦家根本没有请陈璟去看病的。 “东家交代了,那咱们就去逛逛……”朱鹤没有再多说。 陈璟执意坚持,朱鹤是不会同他争吵的。陈璟是东家,要尊重他。 “去吧。”陈璟笑道。 然后,他又摸了个银锞子给魏四,“你们也带着黑小子,去逛逛早市,给他买个糖人吧。” “不不不!”魏四连忙推辞,“不能再拿东家的钱了。” 推辞了一番,陈璟把银锞子给了魏四的女人。 然后,他带着清筠,也去逛早市了。 大家兵分三路。 饶镇三面环水,清晨湿气很重。因为夜里起风了,所以没有雾气。可是风未停,带着凉飕飕的湿气,吹得袖底生寒。 陈璟拢了拢袖子。 清筠跟在他身后。 “吃饱了吗方才?”陈璟问清筠,“咱们再吃点别的东西去?” “听东家的。”清筠道。 两人在早市逛了半天,又吃了碗鸡丝面,两只炸饺。 清筠吃面的时候,像只小兔子,慢慢哧溜着。 可能是比较好吃,对她的胃口,她心情很好,吃了几口对陈璟道:“东家,这里的面劲道,汤汁也香浓。” “好吃吧?”陈璟笑。 “嗯。”清筠点头,眼睛眯了起来。 吃完了,两人又逛了逛。 然后才回了客栈。 刚到客栈,就听到店小二对陈璟道:“陈东家回了?楼上宗德堂的人,好似在找您,派了好几个小厮出去,还对我们说,一旦您回来,告诉您一声。” “多谢了。”陈璟道。 他转身,对清筠道,“你先回房吧,继续练字,我去楼上看看。” 顿了顿,他又道,“回你自己的房,和魏家婶子说清楚……” 清筠咬了咬唇,点头道是。 陈璟没有再说什么,急匆匆跑上了楼。 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处时,魏四一家人也回来了。 魏家婶子给魏四和魏上幸买了双新鞋,高高兴兴的。 “姑娘,您自己回来了?”魏四女人见清筠站在哪里愣神,笑着和她打招呼。 清筠回神,点点头。 他们一同上了二楼。 清筠准备回房时,突然站住了身子,对魏家婶子道:“东家说,昨日夜里隐约听到了打闹声,说夜里只怕不安生,让你们入了夜哪里都不要去,早点睡,把门锁好。” “是了。”魏家婶子笑道。 她心想,这位东家倒是体贴。住在客栈,还怕地痞流氓吗? 不过,东家一直都很为大家着想,所以一路上,没有和清筠姑娘露出半分,可能是怕自己不自在。 “……东家还说,别再说什么睡通铺了。”清筠继续道,声音柔柔的,“没有东家享福,你们夫妻离散的道理。” “不说了,不说了。”魏家婶子笑道。 魏四也笑了。 东家自己带着自己的女人睡,所以让魏四一家人睡在一起,这样显得对谦和。要不然,东家只怕不好意思。 清筠交代完毕了,轻柔微笑了下,转身进了陈璟的客房。 她脚步轻柔,缓缓把门关上了。 “这位姑娘,真是好心人。”魏四对他女人道,“和和气气的,说话也是柔声细语,没见她大声说过一句话。” “大户人家的女人,都这样。”魏家婶子笑道,“不过,清筠姑娘的确好性儿,生得也好。” “东家屋里的人,能不好么?”魏四道,“东家就是和气的脾气,自然喜欢和气的人了……” 说着,他们一家人也进了屋子。 第137章 炫富 “真是好时运!”陈璟进了屋子,吴先生迫不及待对他道,“得了一两牛黄,不知道够用不够用!” 陈璟松了口气,笑道:“足够用的,这真是好运气!” “是啊。”秦六也道。 他语气意味深长。 好运气,能见到安宫牛黄丸的疗效了。 “既然如此,把其他药也给我,我这边配药了。”陈璟笑道。然后他说了很多药,多了三分之二没用的药,却都没有十八反,又说少了两样。 那两样药,他自己带了。 秦家很快就把陈璟要的药包起来,交给了陈璟。 陈璟拿着下楼。 秦家是制药的,他们自然知道配制秘方不能有外人在场,故而他们没有说帮忙,只是笑笑把陈璟送下楼。 陈璟先回了趟自己的房间。 推开门,又见清筠。 “咦?”陈璟道,“怎么不回房?” “魏家婶子说,要给黑小子补补中衣。黑小子和船老大就在房子里……”清筠道。 陈璟心里微感疑惑,看了眼清筠。 “正巧你在。走,帮我制药去。”陈璟道。 清筠连忙放下笔,两人去了下楼,借用客栈的厨房。 很快,秦家的人把药炉送了来,他们自己带了几个小药炉。 陈璟道谢,关上了厨房的门。 清筠不时帮陈璟照顾炉子。不时看看门口可有人偷看。 忙了快一个时辰,陈璟才到了三粒龙眼大小的药丸。 “把药渣收起来。”陈璟对清筠道,“你去河边。把药渣撒下去。记住,别撒在一个地方,多撒几处,尽量散开。” “婢子知晓了,东家放心。”清筠保证道。 陈璟用药盅,装了三粒药丸上楼。 清筠则把剩下的东西处理好,药渣包起来。药炉清理干净。 把药炉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残渣之后,清筠将药渣用食盒装起来。提在手里,到大堂问店小二:“从哪里可以走到河边?” 店小二指给她看。 到了河边,清筠打开食盒,准备将药渣一点点丢在河里。 她一连换了七八个地方。也留意左右有没有人跟踪她。 确定是安全的。清筠才放心。 最后,她把一食盒药渣全部撒了,又把撒过的地方走了一遍,看看岸上有没有不小心遗留的。 她做事非常仔细,又谨慎。 万无一失,陈璟又把食盒洗了洗,洗得干净之后,这才回了客栈。 等她回来。已经是晌午了。 陈璟仍在楼上的客房里。 清筠不知道情况,便也上楼。走到门口,有两位小厮在门口玩,她不好贸然靠近,只得远远喊了声:“东家……” 秦家的小厮们便看向她。 须臾,客房门打开,陈璟从里面出来,朝清筠走了过来。 “东家,已经撒完了。”清筠低声对陈璟道。她的声音里,倏然有种难以言喻的自信,显得特别有魅力。 “嗯。”陈璟微笑点头,对她道,“饿不饿?若是饿了,自己去吃东西,我这边走不开呢。” “东家,您不饿吗?”清筠问。 陈璟摇摇头,笑道:“我不饿。” “东家,药管用吗?”清筠顿了下,继而上前,问了这么一句。 “我的药,哪里会不管用?”陈璟道。 清筠唇角微挑,有了淡淡的笑意。 “婢子下去了。”清筠道。 陈璟点头。 送走了清筠,陈璟重新进了屋子。 吴先生、班先生和秦六、秦九都在,现在大家都不说话,安静等着。 安宫牛黄丸已经服下快一个时辰了,苏泰的体温降下去很多。 苏泰从下痢开始就发烧。总是低烧,会突然发作高烧,然后持续一段时间,高烧褪下几分,依旧低烧,然后隔了几个时辰,又发高烧。 而最近这两天,却是高烧不退。 昨晚用陈璟拔罐的方法,褪了几分,今早又高烧起来,烧得苏泰一个劲抽搐。 再用拔罐的方法,就不好用了。 高烧怎么也退不下去。 安宫牛黄丸制好之后,给苏泰服下,一个时辰的功夫,高烧已经褪了。现在,低烧褪了几分。 “……真的管用!”吴先生忍不住了,高兴起来,对陈璟道,“陈公子这药,真乃仙丹!” “一粒是不管用的。”陈璟笑道,“明日再给他服下一粒,等这三粒服完,他的烧差不多就彻底退了。” 很快! 那样的高烧,很快就退了。 一旦高烧退下,人会就清醒几分。 吴先生和班先生大喜,都对陈璟道:“安宫牛黄丸,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是自然了。”陈璟笑道。 秦六微笑,心里也放下了。 秦九则冷哼,微微撇过头,很不快。 他们说话的空闲,苏泰又下痢了。 屋子里顿时臭不可闻。 秦九受不起,道:“我先出去了!” 说罢,他自己跑走了。 陈璟也道:“你们照看他,若是病情有了反复,再告诉我。” “有劳陈公子。”班先生道。 陈璟也出来,下楼回了自己的房子。 清筠仍在他屋子里。 她在安静练字。 陈璟就没有打扰她,去了朱鹤他们的屋子。 朱鹤他们正在屋子里认药,让阿来教他们。 陈璟进来。几个人连忙起身,笑着叫东家:“楼上的人看好了?东家还要去照料吗?” “不用了。”陈璟笑道,“还没有到午膳时辰。正好考考你们的记性,看看教过的药还记得几成。” 朱鹤他们立马紧张起来。 陈璟笑道:“不妨事的,不记得没关系,我又不打骂你们,又不克扣工钱,紧张什么?”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都笑了。 一放松。反而学得更有劲。 陈璟先考察他们的功课,阿来记得最多,剩下的几个人旗鼓相当。然后。陈璟又教他们认新的药材。 一直教到了下午。 秦六亲自下来找陈璟。 陈璟就出来,站在走廊上和他说话。 秦六颇为兴奋对陈璟道:“方才喂药的时候,苏管事知道吞咽了。他已经四五天不知道吞咽药,都是硬灌下去的。如今知晓吞咽。应该神志快要醒了!” “那甚好!”陈璟笑道。 “都是央及兄弟的功劳。你救了他的命啊!”秦六道。 他不叫陈公子,而是叫央及兄弟了。 “……我守着他也好几天了,没有吃过一顿好饭。不如,我盥沐更衣,请央及兄弟,去吃酒?”秦六笑道,“大恩难酬,我权当微薄敬意。” “也好。”陈璟笑道。“只是,我不会喝酒。” “我酒量也差。”秦六应和陈璟。 他上楼。喊了店小二抬热水,盥沐更衣,洗去身上的异味。 陈璟就对朱鹤他们道:“回头你们自己去吃饭,我要同秦官人出去。” 朱鹤道是。 秦六更衣之后,和陈璟出了客栈。 他们寻了家酒楼。 坐定之后,秦六也没有其他话,只是一个劲夸赞陈璟的医术好、药好,又感谢他救了苏泰。 他甚至说起苏泰在秦家的地位。 陈璟心想:“和我攀交情呢。是想要药方?” 他不动声色,安静听着秦六闲扯。 “……央及兄弟,你那个安宫牛黄丸,如此厉害,怎么至今名声不显啊?”秦六深感可惜。 因为唐老先生和杏林界的名医推崇,安宫牛黄丸虽然没有面世,但是已经有了名气,是种传说中的神药。 秦六料定陈璟不知道,故意隐瞒,贬低安宫牛黄丸。 陈璟心里清楚,笑了笑道:“总有扬名的一天,慢慢来嘛。” 他不疾不徐,丝毫没有美玉蒙尘的悲叹。 “可惜了!”秦六叹气道,“此等神药,应该天下扬名才是。” “迟早的。”陈璟笑道。 秦六心里觉得陈璟挺油滑的,就是不接他的话,让秦六满心的感概都没机会说。要是陈璟也感叹屈才,秦六就可以和他深入交流一番。 话题就可以顺利引到买药方上面。 现在,反而不太好说。 “是啊,迟早要扬名的!”秦六感觉自己才是那个悲叹的人,反而是陈璟安慰他。 顿了顿,秦六又问:“央及兄弟,这药方是您家祖传的?” “是啊。”陈璟笑道,“不知从哪一辈流传下来的,到了我哥哥手里。知道我学医,就交给了我。” 陈璟要是说其他人的,也许有一天有人为了争夺,杜撰说安宫牛黄丸其实他的家传,被陈璟捡到了。 到时候,少不得要周转。 世人为了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 “真可惜,埋没多少年!”秦六道,“如今,也该让它问世,解了世人的苦恼。只是,这牛黄颇为难得……” 牛黄原本就难得。 很贵,也许陈璟根本没钱买,所以这药这么多年没有问世。 秦六这么说话,希望引起陈璟的感叹,让陈璟诉说牛黄难得的艰辛,秦六再说宗德堂有大量的牛黄,可以供陈璟制药等语…… 没想到,陈璟却道:“还好吧,也不算难得,我家里就有两斤。” 秦六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真的吗? 牛黄这种稀罕药材,你论斤说? 整个宗德堂都没有两斤! 你确定不少吹牛吗? “这话还怎么往下说?”秦六恨不能掀桌。 他是想秀优越感,惹得陈璟大诉苦水。结果,陈璟苦水没有半点,倒是炫富炫得秦六都眼花缭乱了! 第138章 清筠的秘密(1) 陈璟的话,让秦六震惊了。 片刻,秦六才问:“央及兄弟,那么多牛黄从何而来?” 陈璟并没有牛黄,他不过是堵住秦六后面的话,故意哄骗他的。 别说他自己了,整个明州的药市,一时间只怕也寻不到那么多牛黄来。 但是秦六颇为震惊,深信不疑,也让陈璟觉得,秦六这个人装得很老练,到底只是个十八九的孩子,社会经验不足,心思还是单纯了些。 既然他信了,陈璟就只得往后继续编:“两个月前在明州治了位病家,用到了牛黄。当时他们寻了不少的牛黄,后来病好了,牛黄剩下的的,都给了我!” 班先生和吴先生知道安宫牛黄丸,知道陈央及,那肯定就是知道了陈璟在明州杨府的事迹。 当时,他的确用到了牛黄。 这么一说,可信度更高。 “原来如此……”秦六道。 他越发信了。 杨家是什么门第,秦六很清楚。杨相公告老还乡,他的堂兄生病,别说两斤牛黄,就是二十斤,也弄得来。 相信了陈璟的胡编乱造之后,秦六也深觉棘手。 陈璟自己有牛黄,又坚信安宫牛黄丸迟早会扬名,而且他不疾不徐,宗德堂提出帮他发扬祖传家药、提供牛黄等,对陈璟而言诱惑不大。 “可能,一万两的价格,陈央及根本不接受。”秦六心想。 秦六有了这个判断之后。就不再多说什么。他需要回头去班先生、吴先生商量。秘方的价值,班先生和吴先生更清楚。 到底什么价格合适,吴先生他们更有判断力。秦六不想胡乱说话,堵了后路。 “……苏管事病情稳定了,我明日便启程,去清江了。”陈璟笑着对秦六道,“愿苏管事早日康复。” “央及不必着急。”秦六笑道,“你是第一次去药市吧?药市的规矩,我们宗德堂不到。是不会开市的。” “哦,还有这个缘故啊?”陈璟故作不知。 “是啊,药材的价格随着我们宗德堂走。开市图个吉利。药贩也是要赚钱的。我们宗德堂需要大宗进什么药材,药市什么药就容易得。”秦六笑道。 提到这个,他与有荣焉。 宗德堂的地位,在别的地方可能没那么明显。但是在药市。却是首屈一指的。 “那秦兄你们什么时候动身?”陈璟见秦六顺利把他的话接了过去,依旧装糊涂,听秦六夸夸其谈。 “等苏管事的病情稳定。”秦六道,“央及你也别着急,等我们一起,路上既有照应。你的药救活了苏管事,我们尚未酬谢呢。” “不必酬谢。”陈璟笑道,“以大慈大悲之心。普救天下含灵之苦,是医者本分。” 秦六觉得这话说得很崇高。 “央及果然有大医风范。”秦六道。“酬谢还是要给的。” 具体给多少,秦六也没说。 应该说,这件事,他做不了主。 吴先生和班先生在宗德堂的地位,比秦六这种小东家高。他们俩,才有话语权,直接听命于秦六的叔伯等。 陈璟没有再说什么。 吃了饭,两人都没有喝酒。 当地的烤鹿肉味道不错,陈璟和秦六叫了两盘。 回去之后,已经到了戌时末。 不少房客都吃完饭睡下了。 陈璟和秦六一起,去楼上看苏泰。 班先生和吴先生很感激陈璟,欢喜迎接了他。 他们跟陈璟说苏泰的病情。 “吃了药到现在,没有再突发高烧,低烧也清减了不少。只下了两次痢。之前,这么长的时辰内,要下七八次的。”班先生笑道,“这病情,大为好转了。” “那甚好。”陈璟道,“苏管事应该是喜欢饮酒,而且喜欢鱼鳖,才导致湿热内蕴。” “正是。”班先生道,“鄙人和吴先生也是这样诊断的,苏管事往后应该戒了酒和鱼鳖。” 见他们这边没事,陈璟告辞,下楼去了。 走到房门口,却见屋子里点了灯。 晕黄灯光从窗棂透出来。 陈璟顿了顿,往走廊那边看了看。 朱鹤和船老大一家,都熄灯睡下了。 若是在家里,这个时辰陈璟也该睡下的。所以,朱鹤他们睡下,陈璟心里感觉巧合,倒也不能寻出个是非来。 他回神,推开了房门,清筠仍在屋子里。 她依旧在等下写字。 灯火半拢在她的侧颜,她的下颌弧线优雅纤柔,红唇艳艳。 “东家?”清筠听到声音,抬头看着陈璟,微微笑了笑,放下了笔起身。 “怎么还在这里?”陈璟问。 清筠脸微红。 她低了头,局促不安道:“晚膳的时候,黑小子没精打采的,魏家婶子说他身子重,一家人早早回来了。等我们再回来的时候,婢子听到了声音,船老大和黑小子都在屋子里。 黑小子不太舒服,魏家婶子要照拂他,婢子不知怎么开口,只得先到东家这里练字。不如,东家您去说一声吧?” 她把问题踢给了陈璟。 船老大他们夫妻已经吹灯睡下了。 而魏上幸又不太舒服。 陈璟再怎么着,也不好现在去把人家拉起来赶出去。 “要不,我下去问问,可有空房,再给你寻一间吧。”陈璟道,“你不能让我再睡床榻,我骨头都要散架了。” 清筠不做声。 陈璟转身要出去,却听到她低声道:“婢子从来没一个人睡过。从前老爷在家。婢子也是歇在太太和大老爷的暖阁,夜里好端茶递水;等大老爷上京了,婢子就同太太睡。婢子不敢一个人住……” 然后沉默了下。她继续道:“婢子怕黑。” “那怎么办?”陈璟道。 他心里,有了几成的猜测。 既惊讶,又有点不明白。 但是他不肯定,也不好贸然冤枉清筠,故而话没有说出口。 “婢子睡床榻。”清筠道。 陈璟看了眼她。 想到她昨晚说“婢子是太太的人,太太让婢子跟谁,婢子就跟谁”。如今再看她,陈璟有点糊涂了。 她到底是愿意跟他,还是不愿意? 要是她愿意。回头大嫂还边还好说,吃点埋怨也没关系;要是她不乐意,陈璟两头不讨好。 “行吧,你睡床榻。”陈璟也猜不透这女人到底想什么。就没有多纠缠。 陈璟喊了店小二打水盥沐。 盥沐后。陈璟脱了外衣,往床上一滚,拉过被子,感觉床上又软又暖和,他舒服叹了口气,对清筠道:“你也梳洗梳洗,睡觉了。” 清筠愣了愣。 估计是真的没想到陈璟会让她睡床榻。 她也转身去净房,净面散发。 等她回来的时候。发现陈璟已经睡着了。 清筠小心翼翼把灯熄了,站在原地。等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才缓缓挪步,到了床榻上。 放下幔帐,她半裹了被子。 她有点睡不着。 她想了很多事,也想到了陈璟的哥哥陈璋。 后半夜,清筠就做了很多梦。 她梦到了七弯巷。 还是四年前,大老爷尚未离家。 那是三月底,新妆桃蕊,微雨杏花。天气有点寒凉,和现在的时节倒也一样。下着细雨,太太和大老爷在屋子里说话,不时有软声笑语传来。 他们夫妻感情很好。 清筠不过十三岁,在东次间做针线。 “……不如,等过了端午就将她开脸,正式收在房里。”清筠听到了太太的声音。 这个“她”,无疑就是清筠了。 清筠心里直跳。 她很小就知道这件事,她将来要服侍大老爷,做大老爷的偏房。 “她年轻还小!”大老爷语气顿时就冷了。 “是小了点……”太太见大老爷不快,就有点讨好着,笑道,“妾也知道这话现在说不妥。只是,老爷要进京,一走就是一年半载。若是收了清筠,她开枝散叶,也许老爷回来,家里有添了新丁呢?” 太太知晓大老爷最想添丁,增加子嗣,繁荣这一枝。 大老爷不说话。 “老爷若是不想给她名分,也不妨事。先在老爷房里睡几晚,破了身子,做了老爷的人。若是她无子,就另说。若是怀了身子,再正式开脸,封她做姨娘,如何?”太太又笑道。 大户人家,少爷们小时候开始,就有很多年轻干净的通房丫鬟。 这些丫鬟,都是为了拴住少爷们,免得他们想去外头逛妓院,糟蹋了自己,学得纨绔。 而通房丫鬟,被睡了并不是都能做姨娘。 主子喜欢、有了孩子的,将来主母进门,必然是姨娘了,可以进宗祠、死了有牌位。 不得主子欢心、又没有子嗣的通房,等主母进门,或遣散或卖掉,全凭主母的心意,连个姨娘都捞不到。 太太一直想让清筠做姨娘。 但是老爷不愿意,太太只得让步,让清筠先服侍老爷,把身子给老爷。将来若是她不争气,没有孩子,姨娘就另说,希望这样可以让老爷高兴几分。 “清筠五岁就到咱们家,我看着她长大。”半晌,大老爷才慢慢道,“我还记得她拖着鼻涕的样子,她就像我的孩子。哪有父亲想睡自己女儿的?那是疯子……” 第139章 清筠的秘密(2) 清筠的这个梦,非常清晰。 因为这件事,时刻在她脑海中,搅合得她时刻不安。 她依旧在梦境里,醒不过来。 大老爷的声音,充满了冷意,让清筠浑身发寒。 里屋沉默了一瞬,清筠听到了太太的声音:“你又胡说!清筠是我乳娘的女儿,是我的乳妹,又不是你女儿。” 太太也不高兴了,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太太很聪明,她听得出大老爷的不愿意,所以她故作不快,来堵住大老爷的话头。她知道大老爷有点不愿。 但是,等清筠生了孩子,为陈璟添了人口,大老爷应该会转变心意的。 而这次,大老爷没有继续哄太太。 他似乎打定了主意,把事情和太太说清楚。 “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和女儿又有什么不同?想到她要做我的通房,我心里膈应得很。我老实同你说,做丫鬟她不错,做侧室不行。 她都没有念过书,跟她说话,她什么都不懂。既然要纳妾,自然要个才色双全的小户女。贤良淑德、温柔懂事,知道敬重你,帮你料理家事,又能红袖添香…… 清筠呢,她就是个丫头!将来我中了进士、做了官,难道要个丫鬟做妾?说出去也叫人笑话!” 清筠听到这话,脸就白了,手有点发抖。 “你小声点!”太太低喝。 太太知道清筠当时就在外头。 后来,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嘀嘀咕咕的,清筠什么都听不到。她手里的针,深深扎入了手指里。 血珠涌了出来。 她的心。却沉入了深渊。 她狼狈无措,以前所期待的未来,全部坍塌了。以后她会怎样,完全不知道。太太和老爷对于怎么处置她,她也不知道。 那次谈话之后,没过多久老爷就上京赶考了。 临走前,他并没有让清筠到房里去服侍。没有要她。 他对太太说:“既然你想让她做侧室,那等我回来再说吧。” 这是敷衍,是在拖延。 太太点头。 清筠却觉得。不可能了。 如果老爷真的回来会要她做妾室,走之前就会顺着太太的意思,让清筠到他房里睡几晚的。 老爷和太太感情很好。他不惜惹得太太伤心,足见他的决心。是不会要清筠的。 老爷现在都不愿意要她。将来更不会。 “什么做侧室,都是太太一厢情愿。”清筠想到这里,都心疼太太。 太太不过是觉得清筠和她一条心,不会争宠,不会妖言魅惑大老爷。 有了清筠,大老爷再想纳其他妾室,太太就可以劝诫他。 说到底,太太很怕其他女人进门。 太太和老爷很恩爱。她不想其他女人和她分享丈夫。而清筠是太太养大的,太太从感情上偏袒清筠。她愿意让清筠做她丈夫的侧室。 将来清筠什么时候侍寝,也都是太太说了算。 清筠当然愿意听太太的。 别说争宠了,她会比任何人都疼太太…… 从那之后,清筠心里非常明白:她做不了大老爷的侧室。这件事,等大老爷得了功名,更有底气的时候,才会和太太说。 太太未必不知道,她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哪怕太太闹,真的成功了,也是太太硬塞给大老爷的,大老爷心里不快,都要迁怒到清筠身上。 在大老爷看来,清筠只是个低贱的下人。 太太觉得清筠漂亮,就足够了,男人肯定喜欢。 可是大老爷很上进。他多次开玩笑说,哪怕纳妾,也要像太太一样知书达理。清筠在大老爷眼里,很不堪。 清筠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她倏然就醒了。 耳边,她听到了轻微、均匀的呼吸声,是陈璟。 清筠一脸的泪。 黑暗中,她轻轻擦了擦眼角。 大老爷失踪了,不管他能不能回来,清筠的命运都不会改变。 他不回来,太太永远都不会死心的,会一直骗自己,说大老爷迟早会回来,然后一直等下去。 清筠陪她一起等,倒也无妨。 清筠不怕等。 她怕的是大老爷真的回来了。等他回来,他可能会把清筠强行遣走,让她回家;也或者把她卖掉,卖到太太找不到的地方去。 大老爷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留下清筠,太太大概会时刻和大老爷吵,要大老爷收清筠,家宅时刻不安。最好的法子就是把清筠弄走,大老爷再纳自己中意的姨娘。 这样,既解决了清筠这个讨人厌的低贱丫头,又不受太太的控制,纳妾能自己说了算。 所以,只要大老爷回来,而且得了功名,清筠未来的命运就是被卖出去。那样,清筠就要离开太太,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陈家。 清筠觉得很可怕。 她不想等了。 她要抓住一切的机会,留在陈家,留在可以时刻看到太太的地方。太太养大了她,是她的主子,也是母亲。 她不怕和太太一起守寡,她只怕大老爷突然回来。 所以,她要抓住二爷。 她要逼太太把她给二爷,让她留在陈家! 二爷从前有点呆,现在开朗了很多。可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二爷都很正派。他不会主动和太太说要清筠的。 昨晚,清筠是打定主意把自己给二爷。 可后来,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太太。太太养大她,对她如此用心。她不知廉耻,没有得到太太的首肯就把自己给了别人,太太该多伤心? 清筠觉得对不起太太。才推开了二爷。 “掌柜和伙计们都知晓我在二爷房里。太太不把我给二爷,掌柜和伙计们怎么看二爷?太太那么疼二爷,自然不好这样的。”清筠想,“我只是通房丫鬟,尚未开脸。 哪怕开了脸,把妾送人,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妾的身份。不是妻。 妾就是件物品,有时候还不如只花瓶贵重。 随意送人了,也是很正常的。何况。清筠还不是妾,仅仅是个没有开脸的通房丫鬟,送出去更不会有人说闲话。 去年的时候,旌忠巷的七少爷不是也讨好清筠吗? 那时候。旌忠巷的老爷太太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打算把清筠要过去。 要不是太太强悍,清筠现在就是七少爷的人了。 想起来就可怕。 清筠醒了之后,后半夜一直没睡。 她心里其实很难过。这样,既骗了太太,又利用二爷。 可是,不这样,她又能如何? 她不能认命! “若是我告诉太太,大老爷不愿意要我。太太必然不听。”清筠想,“太太不过是自欺欺人。她不想老爷纳妾,才要硬把我塞给老爷。 我这么笨,都听得出老爷的话音,难道太太不知道?她不愿意承认罢了。我告诉她,徒添她伤怀。 让她把我给二爷,她心里有了个台阶下,大概也能承认,逼迫老爷纳我做妾就不要其他女人,是不可行的。” 只是对不住二爷。 “将来,要对二爷好。”清筠又想,“回报二爷。” 等到快要天亮了,陈璟已经醒了,翻了个身要下床,清筠才假装睡觉,闭上了眼。 到了卯正三刻,轩窗外透进来朦胧的光,清筠才睁开了眼。 陈璟也起来了。 清筠服侍他更衣,又帮他梳头。 陈璟却往清筠脸上瞧,道:“眼睛怎么肿了?是哭了,还是没睡着?” “没……没睡着。”清筠有点紧张,生怕自己的心思被陈璟看穿,声音都乱了,结结巴巴道。 陈璟笑,道:“是有心思?” 清筠背后一僵。 她愕然睁大了眼睛,看着陈璟。她的表情,很失态,把她的慌乱全都透了出去。她自己回神,也惊觉了,又连忙低下头。 陈璟也不想为难一个女人,点到即止,故意又道:“不是有心思?那就是睡不惯床榻。我早就告诉你,床榻不舒服。今晚回自己房里去睡。” 清筠想,她都在这里睡了两晚,回头去告诉太太,目的就能达到。 再待下去,有点欺负二爷的意味,清筠也不忍心,就道:“那婢子回头告诉魏家婶子?” “要不要我帮你说?”陈璟道。 “不用,不用!”清筠连忙道。 她怕自己和魏家婶子说过的话,被陈璟知晓。 陈璟装傻,道:“定要说清楚了。要不然今晚你还是要睡床榻。” “是。”清筠道。 说罢,清筠转身出去,去楼下给陈璟打水洗脸。 陈璟看着她婀娜的背影,心想:如果清筠愿意,大嫂也愿意,把这个丫头收在房里也未必不好。 至少,她愿意跟陈璟,不管是什么原因。 而且她温柔娴静,不争不抢,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陈璟比较喜欢她这点。 陈璟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任何清筠自己去和魏家的人说。 清筠很快和店小二一起,端了热水上来。 她服侍陈璟洗脸。 而后,大家一起出去吃早膳。 早膳后,陈璟教朱鹤他们认药。 这次,清筠和魏上幸也在一旁看。 半个时辰后,秦六亲自下来,找陈璟,让陈璟上楼去看看。 “你们自己背。”陈璟对伙计和掌柜道,“我先上去。等我再下来,就要考验你们的。” 朱鹤等人道是。 陈璟就跟着秦六,出了房门。 上楼梯的时候,秦六跟陈璟道:“真是奇效!今早卯初,烧退了,苏泰人也醒了。神志还有点模糊,却知道说口渴。” 第140章 算账 苏泰的烧褪了,神志也清楚了,接下来就好办很多。 陈璟也舒了口气。 剩下的两粒安宫牛黄丸,每颗分成两半,四天内服用。 到了第三天,苏泰的病情就基本上稳固了。他的痢疾,从一开始每天二三十次,转而十几次,到了第三天,只下了六次。 陈璟再去给他诊脉。 苏泰的神志清楚了很多,看到陈璟,他很似乎很激动。但是他不能说话,只会简单说“渴”。 他指着陈璟,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他记得上次见面,陈璟开口就问他是不是发烧。 那时候,他还没有开始发烧。 陈璟笑笑,给他诊脉。 苏泰的脉象细数;舌苔淡薄,白中带黄。他是真阴大伤,热极血分。现在,他的痢疾仍是赤多白少。 “再改改药方吧。”陈璟对两位先生道,“可以在白头翁汤上,添加些和胃之药……” 吴先生就看了眼班先生。 班先生对陈璟道:“陈公子,您来改吧。” 他们一来没有太多的临床经验,不敢乱改经方;二则想把治好苏泰的功劳,让给陈璟。这样,陈璟一高兴,对他们的印象好,后面买药方的事就容易多了。 “好吧,我来改。”陈璟道。 病家的病情要紧。陈璟不想在这个上面耍心眼。 所以,吴先生和班先生怎么想的,陈璟无所谓。 他在之前的方子上。添了鳖甲六钱、青蒿一钱、阿胶三钱。 然后他又对吴先生他们道:“苏管事臀部的褥疮,应该用药敷了。病情稳定,敷药无碍的。” “听陈公子的。”班先生道。 吴先生赞道:“陈公子人心妙手。” 陈璟笑了笑。 开好了药方,秦六派人去抓药。 这几天,秦九也会遇到陈璟。但是他哥哥警告在先,又有吴先生和班先生反复叮嘱,让他不要惹恼陈璟。他们有求于陈璟,所以秦九看到陈璟,并未挑衅。 他后来也派人打听。知道邢文燋答应把石像送给陈璟。 秦九大叹可惜。 因为陈璟,他原本势在必得的宝物,就这样失之交臂。 想起来就很有气! 他甚至试探着问陈璟:“那樽玄女石像,可能转让给我?我给你白银三千两。你意下如何?” “九少爷不知道。那樽玄女石像,出五十万两白银的大有人在吗?”陈璟道。 秦九噎得半死! 他当然知道。 他只是以为陈璟不知道罢了。 要说那块石头,真的是稀罕物。那么大块的天然炉甘石,被雕刻成那种美景,下雨天就轻雾缭绕,谁不想要? “那原本是我的!”秦九狠戾道,“要不是你使诈,邢老二根本赢不了!那樽石像。就归我所有!” 陈璟笑了笑。 他又拍了拍秦九的肩膀,笑道:“你气质蛮不错的。不言不语的时候,有世家公子的华贵。只是这么说话,顿时就像个下三滥的玩意。别胡闹啊,那石像是我光明正大赢来的。” 他这样骂秦九。 秦九气得要跳脚。 但是一旦跳脚,又中了陈璟的下怀,气势上就输了。 秦九不知如何是好,才能在气势上赢过陈璟,又在言语上赢过陈璟,简直要气炸了。 他气得口不择言道:“我要再和你比赛!等我赢了你,那樽石像就给我,否则就打死你。” “我不想和你打球。”陈璟道,“赢了你没有成就感……” “你怎么会赢?”秦九咬牙,拳头紧紧攥住,恨不能一拳打在陈璟这张脸上。 陈璟就这么云淡风轻嘲讽他,简直句句踩到秦九的痛处! “因为实力啊。”陈璟道,“旁人不敢说啦,闭眼赢你还是没问题的。我不和球技差太大的人打球,没意思。” 说罢,他转身下楼了。 秦九气得脸都变了色。 “老子要杀死你,老子要杀死你!”秦九攥着拳头咆哮。 “杀死谁?”秦六正好听到了,脸色一沉。 秦九心里大叫倒霉。先把陈璟讽刺,又要被他哥哥教训,今日真是晦气死了。说罢,他不等秦六再说什么,转身跑了。 从那之后,秦九就避免和陈璟见面。 他骂不过陈璟。 陈璟依旧每天去给苏泰治病。 到了第六天,安宫牛黄丸终于用完了,苏泰的痢疾也止住。 苏泰终于能说话了,只是舌头没那么利索。 他开口第一句就是说陈公子。 “……你……你说……发烧……发烧……”他反复说这句话,舌头又木,半晌说不清楚。 其他人都疑惑。 班先生甚至说:“苏管事,你已经不发烧了,不妨事的。” 陈璟跟众人解释:“之前在路上遇到,还是九月初十那天。苏管事邀请我上你们船喝酒,我问他有没有发烧。那时候就看得出,他身体热湿极盛,可能会引发痢疾。 可到底不熟悉,贸然说他有病,怕他以为是我诅咒他;又想到你们船上有先生,应该能治好他,故而没有多言。” 吴先生和班先生、秦六都怔了怔。 望而治病? 这孩子的医术,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深不可测。 他身上最宝贵的,绝不是安宫牛黄丸的秘方。而是他的医术。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陈璟却笑笑,又把话题拉回到了苏泰的病情上:“再吃两天白头翁汤。苏管事是真阴大伤。添点育阴补气的药。” 吴先生和班先生连忙请他开方子。 陈璟就开了方子。 当天下午,苏泰睡了一觉之后,终于能利索讲话了。 他要见陈璟。 秦六亲自又把陈璟请上来。 苏泰神色惭愧,就对陈璟道:“九少爷被您赢了球,心里不甘,让我派人去拆了你家。” “什么?”吴先生、班先生和秦六各自一怔。 他们都转头看着秦九。 秦九见苏泰好了,明知陈璟在这里。也进来看看情况。 哪里知道,苏泰直接把他出卖了! 秦九立马跳脚:“你别诬陷我!明明是你献殷勤,说找人替我出气!你教唆我行凶。我回去告诉祖父,先辞退了你!” 他神态焦急,把责任都推给苏泰。 但是苏泰为人如何、秦九为人又如何,秦家老爷子一清二楚。假如秦九去告苏泰。大概免不了被教育。 秦家老爷子还要反过来安慰苏泰。 秦九心里清楚。所以他说这话的时候,是没有底气的。正因为底气不足,他说话声音非常高。 “对不起啊陈公子。”苏泰没有理会秦九,只对陈璟道,“贵府不管有什么损失,皆有我一力承当。九少爷说得对,是我为了讨好主子行事的,错在我。” 说罢。他看了眼陈璟。 陈璟站在这里,眼眸深沉如水。只是眉梢微敛。 他冷冷笑了下,转身出去了。 “陈公子……”班先生和吴先生知道他生气了,连忙追出去安慰他。 秦六则愤怒盯着自己弟弟:“你这个糊涂东西!回头我定要告诉大伯和祖父,你等着受罚!” “怎么是我的错?”秦九继续咆哮。 “滚出去!”秦六呵斥。 秦九满心的愤怒。 在秦家,规矩很严。兄长就是兄长,代表权威。已经惹恼了苏泰,再惹恼秦六,秦九回家真的要归祠堂了。 他只得忍着一口气,退了出来。 ——☆——☆—— “请回吧。”陈璟在楼梯口,被两位先生拦住。他一改往日温和的模样,脸上没有表情,神色冷峻,对两位先生道,“我要派人回去打听情况。咱们的账,回头再算!” 他快速下楼。 吴先生和班先生相视一眼,都无奈叹了口气。 秦九真是个粗莽的东西。 秦家百年基业,到了现在,已经是第五代了。前面几代,管束严格,孩子们都争气。到了现在这一辈,孙儿们要么纨绔、要么呆板,竟没有一个能成大事的。 秦六也不是那有远见又有魄力的主子。 但是相对于其他人,他算是很好的了。 “这位陈公子,是有奇才,唐老先生没有夸赞错。”班先生遗憾道,“没有拉拢他,反而叫九少爷得罪了。” “可惜。”吴先生也道。 看这样,要想买陈璟的秘方,就更难了。 陈璟冲下楼,去街上寻了家镖局,给了一百两的银子,让镖局的人立马回望县,帮他打听情况。 一百两银子的镖钱,算是贵客了。 镖局老板跟陈璟道:“从这里到望县,是十三天的水路,十天的陆路。我们的人快马加鞭,昼夜不息替换,三天内赶到望县。来回六天。” “四天!”陈璟道,“我再加钱。”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 但是找他的要求,他此刻应该是心急如焚。 “那……您得再加一百两。”老板狮子大开口。 哪有钱不赚的? 他们镖行,有时候半年也赚不到二百两。哪怕累死马、累死人,也要赚这笔钱。 陈璟二话不说,拿出一百两。 “行,公子痛快,四天就四天。十月初四的辰时,给您答复。”老板道。 “一定。”陈璟道。 他再回了客栈,一个人沉默良久。 他坐在桌子前,身姿笔直,拳手攥得紧紧的。 最终,他站起来,直接冲到了楼上,问秦家站在门口的小厮:“你们家九少爷住哪里?” 护院不知情况,又知道陈璟是他们家李少爷巴结的人,当即指给陈璟看。 陈璟快步过去,哐当一声把门给踢开了。 屋子里的秦九吓一跳。 第141章 暴打 哐当一声巨响,把秦九吓了一跳。 回头就见陈璟站在门口。陈璟并不是凶神恶煞,只是紧绷着脸,眼帘微沉,攥着拳头。 “陈央及,你敢嚣张?”秦九看清是陈璟,倒也没有害怕。陈璟看上去弱不禁风,比秦九还要消瘦。 若是动手,秦九不怕他。 故而,他冷哼了生。 陈璟眼脸又沉了几分。 他反手,把房门关上。 门栓被他踹断了,已经无法上锁。 秦九见他这样,是想单独和他谈谈,心里也觉得晦气。他不怕陈璟知道那件事,找陈家人麻烦又能如何? 秦九敢做就敢当。 但是被老六和吴先生他们知道了,必然传回秦家。秦家不准子弟在外惹事。祖父和父亲知晓后,肯定要责骂。 他比较担心这点。 因为担心挨骂,所以他满心的怒气,都在陈璟和苏泰头上。见陈璟反手关了门,秦九心里冷笑:正好,老子打死这孙子! “嚣张?”陈璟道,“敢弄我的家人,你简直不知死活!” 他快步走过来。 “怎样,你想打架……啊!” 见陈璟快步冲过来,秦九的脾气也上来了。他也快步,想在气势上不输给陈璟,和陈璟面对面站立挑衅。 没想到,陈璟冲到他跟前,二话不说,抬手一拳挥在他脸上。 陈璟抢占了先机。 他连半句废话都没说,直接动手。简直是小人行径。 一股子血腥味涌入。 秦九疼得大脑空白。那个瞬间,就是刺骨的痛,痛得眼前金星直冒。 他很快清醒了几分。心想:“鼻子断了吧?” 有血滴下来。 他伸手摸了下鼻子,似乎鼻子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 秦九又痛又怒,正想反击,却又感觉小腹处一阵阵的疼,他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往后退。 陈璟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秦九后退好几步,差点跌倒,半晌才站稳了身形。 他来不及有什么反应。陈璟有欺身而上。 秦九下意识捂住了脸,躬身缩肩来抵抗他,嘴里不停喊:“来人。来人!” 陈璟的拳头,似石块般,砸在他的后背、肩头。 他砸了好几拳。 秦九一边叫着“来人”,一边胡乱挥手去抓陈璟的衣裳。他的拳头。乱挥着。往陈璟脸上、身上去。 陈璟也挨了他两下。 “来人啊!”秦九的叫声更大。 门房又被推开。 秦六、班先生和吴先生、护院们,都涌了进去。 却见陈璟使劲打秦九,而秦九衣襟上满是血。 秦六他们不知道是从鼻子流出来的,顿时吓住了。 “快、快去拉开他们。”秦六对护院道。 两名护院道是,上前要拉。 尚未近身,陈璟倏然转身。他的左脚,向后踢出,在空中化了个圆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在一个护院身上。 那护院被他踢中了胸膛。当即向后飞去,跌在地上半晌没有爬起来。 另一名护院就惊呆了。 秦六和班先生、吴先生也惊呆了。 陈璟停住了脚步。 他顿了下,见秦九已经鼻青脸肿,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倏然抬脚,脚下带风,踢在秦九的颈脖处。 秦九当即被踢晕在地。 陈璟站定了身形,整了整衣襟,对秦六、班先生和吴先生道:“很抱歉,我们两人之间的私怨,惊动了大家……” 秦六咽了下吐沫。 班先生和吴先生眼底也尽是畏色。 陈璟没有说“抱歉打了你们家的人”,只说惊动了大家。他把他和秦九的恩怨,尽量控制在他和秦九私人身上,不牵涉秦六他们。 “额……”秦六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 “告辞了。”陈璟拱拱手,从他们面前走过。 挡在陈璟面前的护院,立马让开了身子。 秦六也不敢拦。 班先生和吴先生和更不敢了。别说秦九该打,就是陈璟无故挑事,吴先生他们也拦不住他。 还不够他打的呢。 “小九!”等陈璟出去,秦六回过神,上前去扶起秦九。 他先给秦九把脉。 没有内伤。 再看他身上,鼻梁断了,血流了很多,染湿了衣襟。其他地方,倒真的没有明显外伤。 还好…… 秦六松了口气,掐秦九的人中。 吴先生和班先生也上前,纷纷询问:“九少爷没事吧?” 秦六回答道:“没有内伤。鼻梁骨断了,其他的还好。” 这时,秦九幽幽醒了。 他动了一下,然后倒吸了口凉气。 “陈央及,老子……老子要活剐了他!”秦九又痛、又怒、又羞愧,一时间气得眼泪都下来了,放狠话要陈璟的命。 秦六没接话。 吴先生和班先生也沉默着。 “六哥,咱们带了六名护院、八个小厮,还怕陈央及?”秦九吸了几口凉气,摸了眼泪,几乎咆哮,“都派下去,把陈央及给我弄死!” 他的鼻血,又流下来。 看着他这么狼狈,还如此凶狠,吴先生忍不住道:“九少爷,弄死人是要坐牢的。您是主子,您没事,护院和小厮们怎么办?” “混账,难道让我白吃亏?”秦九骂吴先生。 吴先生被他抢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先看看伤吧。”秦六打断了秦九的话。 他和护院一起,把秦九扶起来。坐到了床上。 班先生给秦九诊脉、看伤。 鼻梁骨断了,身上有淤青,却没有伤筋动骨。 总之。伤得不重。 “开些化瘀的方子,熬汁服用;鼻子接好,用药外敷,大概得休息几个月才能还原。”班先生道。 这意味着,秦九可能接下来一两个月都不能出门。 秦九听到这话,更是怒火中烧。 他一边叫痛,一边骂人。 既骂陈璟。也骂班先生和吴先生,说他们没用,不能快点给他止痛。让他受苦,要吃两个月的苦头。 什么难听的话都骂。 吴先生和班先生脸色就不太好。 在秦家几十年,东家素来客客气气的。连大老爷他们兄弟,见到吴先生和班先生。都是恭敬有礼。 倒是这位年轻的小少爷。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两位先生,你们出去吩咐人按方抓药吧。”秦六把两位先生指使出去。 两位先生就退了出来。 吴先生出了门,就冷哼了声:“真是不懂事的孩子!秦家这么下去,迟早要垮了。这些少东家,没一个成器的!” “九少爷还不懂事。”班先生安慰吴先生。 “是没用。”吴先生低声,对班先生道,“瞧瞧陈公子,看上去比九少爷瘦弱多了。结果人家把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就会在咱们下人跟前蛮横。遇到狠的,就怂成那样!” 班先生这次没接话。 两位先生回了房。 他们喊了小厮。吩咐小厮去抓药;又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治疗外伤的药,配制好,吩咐小厮送到秦九那边。 两位先生再也没过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秦九的鼻子上了药,也用了化瘀的药,秦六劝他睡下。 已经二更天了。 秦九被打了顿,浑身疼,又难受,唯有躺下了。 秦六这才从他屋子里出来。 想了想,秦六去找吴先生和班先生。 两位先生也没睡,在低声说话。 他们还要照料苏泰的病情。 秦六敲门,吴先生开了门。 “九少爷没事了?”吴先生问秦六。 秦六点点头,道:“吃了药,让他睡下了。” 吴先生颔首。 “那怎么办呢?”班先生问秦六,“九少爷鼻子伤成那样,不好去清江药市的。是留他在原地休息,还是单独雇船送他回家?” 他们没问秦六怎么处置陈璟。 在他们看来,陈璟光明正大在球场上赢了秦九,而秦九却携私报复,是秦九不对。陈璟打他,是教训他,没有错。 况且,两位先生更为宗德堂着想,他们想要安宫牛黄丸的秘方。 陈璟又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打秦九,是在房间里偷偷摸摸打的,只有秦家的人知道。瞒下来,也不影响秦家的声誉。 唯有秦九吃点亏。 不过,也是他罪有应得。 “雇船送他回去!”秦六道,“明日一早就派几个人,跟着他一起回杭州。他原本就对陈央及不快,现如今挨了打,更不会善罢甘休。留下来,肯定还要闯祸。” 听他这个口气,也怕秦九把陈璟得罪狠了。 “如此最好了。”吴先生和班先生都道。 把秦九支开,是最好不过的。 那位纨绔少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秦六的安排,得到了两位先生的赞同,大家心里对彼此的态度,都有了些了解。秦六就继续道:“说实在话,陈央及打了小九一顿,我窃以为甚好。” 吴先生和班先生愣了下。 他们也觉得打得好。 但是,他们不会公然说出来。 没想到,六少爷说了。 像秦九那样的性格,自然该打。 “……小九派人去拆陈央及的家,是咱们理亏,欠了陈央及的。如今他打了小九,就是他欠了咱们的。”秦六笑道,“咱们再许以重利,也许安宫牛黄丸的秘方就到手了!” 吴先生和班先生都没想到这层。 这么一说,倒也很不错呢。 “说不定还真是柳暗花明。”吴先生也道。 主仆三人都有点高兴。 第142章 拥抱 秦六和班先生、吴先生商量到子时。 吴先生觉得,要让陈璟有负罪感,应该做出追究责任的模样。陈璟为了息事宁人,秦家再用重利,他就会把方子卖给秦家。 班先生却不同意吴先生的法子。 “陈公子傲气得很。”班先生道,“他不会因为怕咱们追究责任,就把方子卖给咱们的。不能威胁他,应该让他愧疚。” “对对。”秦六同意班先生的话。 “明日呢,我找来陈央及,您和吴先生两人一唱一和,就说他出手太重,伤了小九多处内脏。在这里治不了,咱们只得送小九回杭州,往严重里说。”秦六对班先生道。 班先生和吴先生想想,也就觉得不错。 他们最终确定了这个方案。 到了第二天,就是十月初一。 早起的时候,下起了雨。 秦六一早奔去码头。 细雨迷蒙,天地间似笼罩了层薄纱,码头轻雾缭绕。 他雇好了船,说好了价格,又折回客栈。他说服秦九离开:“……药市的人,都以咱们家为首,万一看到你这样,过几日就传开了。” 秦九正巴不得回去。 他更怕丢人现眼。 听到这话,连忙道:“那正好,我今天就走。” 他下楼的时候,浑身发痛,心里越发记恨陈璟。 秦六亲自把他送到了码头,派了一名护院。一名小厮跟着他,让他直接回杭州。秦六心想,他应该不会乖乖回杭州的。到底去哪里,秦六就不管了。 只要他不惹事就好。 秦九离开后,秦六又回了客栈。 他们准备晚膳过后,再找陈璟,装作他们很生气,需要时间平复情绪的样子。 ——☆——☆—— 陈璟没有心情教朱鹤他们认药。 他有点坐立难安。 今天下雨,寒意四涌。 “你们可以出去玩。关在屋子里也无聊。”陈璟对朱鹤他们道,“这几天,把饶镇逛逛。算是到了这个地方,也见识到了。” “东家,听店小二说,他们城外的观音寺。今天逢集。哪怕是刮风下雨。也有勾栏,唱曲、说书都有。咱们去看看?”朱鹤笑道。 陈璟点点头,说:“你们去吧。” 他自己没去。 他对清筠道:“拿二两银子给他们去喝茶。” 清筠道是。 吩咐完了,陈璟回了自己的房间,脱了鞋躺在床上,心里拧成了一团。 他家的小院,院墙上有几株藤蔓,长了七八年。春夏时节绿浪翻滚;院子里有株老树,墙角一年四季会换时新的盆栽。都是大嫂去集市买的。 四间耳房,小巧温暖。 宁静的七弯巷,是陈璟最在意的地方。 他真怕遭了毒手。 除了院子,还有大嫂、侄儿侄女、李八郎,陈璟更怕他们受伤。大嫂可不是怕事的人,她定要冲上去拼命的。 “东家?”清筠在外头敲门。 陈璟起身,给她开了门。 “你怎么不去逛逛?”陈璟问她。他倒也不意外,陈璟没去,清筠肯定不愿意去。这丫头总是跟着陈璟。 “婢子练字。”清筠道,“等回去的时候,婢子就能记账了,不给东家添麻烦。” “嗯,那回房去练字吧。”陈璟道。 “婢子……婢子在东家这里练字。”清筠低声道,“东家,您有心思。您怎么了?” 要是清筠知道七弯巷可能被人围攻,肯定比陈璟更紧张害怕。 陈璟没提,只是道:“没事。” 清筠咬了咬唇,看了眼陈璟。 走廊外头的屋檐底下,细雨斜斜如织。清筠乌黑浓密的青丝,似沾了水气,泛出淡墨色的光泽。她穿了件丁香色褙子,身材修削玲珑。 她眼波清湛,粉唇莹润,宛如一朵盛开的丁香花。丁香花素雅,清淡中有几分妩媚,别有风情。 “进来吧。”陈璟倏然心软,没有再阻拦她。 清筠轻轻嗯了声,迈了进来。 陈璟又回到了床上躺下。 他看着账顶愣神。 清筠在桌前,摊开了纸,开始磨墨写字。 衣袖和纸张摩擦的声音,悉悉索索的,总是能打断陈璟的思路。 陈璟就坐了起来,走到了桌前看她写字。 清筠原本就写得不好,现在有点进步,能把字写拢,像个字,不再是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了。 可是难看极了,又大又别扭。 她拿笔仍是很吃力。 “来,我教你吧。”陈璟道。 他起身,站到了陈璟身后,将她搂在怀里,握住了她的手。 清筠怔了下,呼吸急促,脸一下子红破了。 而后,她缓缓透出一口气,这才慢慢正常一点。 陈璟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 他早年学写字的时候,爷爷也是这么教他的。 清筠身上,有种很好闻的清香。她的身子很软,手也软,像抱了个暖和柔软的抱枕,还温热。 这种天气,是种享受。 陈璟心里静了片刻。 清筠也平静不少。 她的心思,最终集中在纸和运笔上。 不知不觉,就写满了半张纸。都是药材的名字,像茯苓、荷叶、桃仁、枸杞子、党参、知母、当归…… 写完了,陈璟松开了清筠。 他离开的一瞬间,清筠失去了他的温热,有点冷,人一下子就回神,顿时呼吸又急促,脸更红了。 “慢慢写吧。”陈璟道。 清筠嗯了声。 她非常用心。慢慢回忆方才的运笔,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琢磨。 陈璟则站在窗前,望着雾雨出神。 咚咚咚。 有人敲门。 清筠回头。看了眼陈璟,道:“东家,婢子去开门?” 陈璟点头。 来的,是秦六。 看到清筠在这里,秦六也不觉得诧异,只是冲她笑笑。清筠留着厚而蓬松的刘海,足见她还是姑娘家。没有出阁,秦六就不太好称呼她。 “央及兄弟……”秦六看到陈璟,故意将脸色微落。道,“可以借步说话?” 他装出很生气的样子。 陈璟不想清筠知道家里的事,也不想她知道自己昨晚打架的事,就点点头。和秦六出去。 他们上了三楼。 班先生和吴先生都在。 陈璟和秦六进来。彼此见礼,各自坐下。 两位先生表情也严肃。 “陈公子,您昨日下手太重了。我家九少爷不仅仅鼻子断了,脏腑脾、肾都受到了重创,只得临时将他送回杭州养伤。”吴先生对陈璟道。 吴先生说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 “真的?”陈璟却问班先生。 班先生猝不及防,心里慌了下,连忙道:“是、是啊。” 他不会撒谎。情绪顿时把他出卖了。 “呵呵。”陈璟意味深长笑了笑。 这笑,笑得吴先生和秦六他们面红耳赤。 他们就知道。陈璟听出他们在撒谎。 不过,秦九人已经走了,陈璟没有对证。秦九的病情怎么样,都是吴先生他们说了算,故而哪怕是撒谎,也要继续说出去。 “他输了球心里不甘,派人报复,到底没有亲自动手;陈公子却伤了他。”吴先生咬牙,继续编,“怎么说,陈公子也要给宗德堂一个交代。” 陈璟沉默了下。 他没有接话。 “是啊陈公子。”秦六不再叫央及兄弟,改口叫了陈公子,“你救活了苏管事,对我们有恩,故而我们没有报官。这事,到底还是咱们私下里解决。” 他们在等。 等陈璟问:怎么解决。 然后就瞬间提到安宫牛黄丸的秘方。 又是沉默。 过了半天,陈璟终于开口。 “我已经派人,回望县去打听情况,初四回来给我答复。”陈璟道,“若是我家里没事,我便原谅了你们,秦临的伤就当是你们赔礼道歉了;若是我家里有人受伤,让秦临给我等着,我叫他好看!” 这…… 吴先生、班先生和秦六面面相觑。 他们也终于明白了陈璟的意思。 三个人有点泪流满面的冲动:少年啊,我们是来找茬的,不是来赔罪的啊!听你这口气,不仅仅误会我们是来赔罪的,还有不原谅我们的打算啊! 秦六又想掀桌了:这么难聊天的人,还是头一回遇到呢! 就不能好好做朋友吗? “若没事,我便回了。”陈璟道,“苏泰也是参与者。告诉他,我和他后会有期。他是病家,我现在不收拾他,让他小心点。” 这口气,跟地痞似的! 班先生和吴先生一直跟上等人打交道。 大家衣冠楚楚。哪怕再记恨对方,当面也是礼貌客气,维持自己的体面。背后该怎么下黑手就怎么下黑手、该怎么捅刀子就怎么捅刀子。 但是当面说狠话,叫人难堪的,遇到不多。 所以,他们俩有点尴尬,不知怎么接话。 “央及,你坐下。”见陈璟真的要走,秦六也不装了,喊住了他。 别管什么内疚不内疚了,还是说秘方的事要紧。 经过两次接触,秦六觉得陈璟很狡猾,很难在他身上讨到便宜。既然如此,还不是痛快把话说开。 “还有事?”陈璟问。 “是啊。”秦六道,“央及,老实跟你说,我们觉得你的安宫牛黄丸不错……” “原本就是宝药!你一句不错,实在太轻视它了。”陈璟打断了秦六的话,“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想要安宫牛黄丸。” 吴先生和班先生、秦六连忙点头。 他们没想到,陈璟这么顺利接了这话。 “现在还不行。”陈璟道,“等到了望县,我的药铺开张,到时候你们来买。只要出得起价钱,多少都卖给你们。” 第143章 美梦 陈璟的话,堵得秦六、班先生和吴先生哑口无言。 话到了这个份上,再说下去,大家就会撕破脸。 陈璟知道安宫牛黄丸秘方的价值。 他有牛黄、会制药,而且不疾不徐。所以,宗德堂开出一万两价格,他不可能接受。哪怕是十万两,他亦不会。 如果再往上,二、三十万两,陈璟可能考虑。但是银子太多了,秦六和吴先生、班先生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话就没必要多说。 还是等回家,和老东家商量了,再做打算。 “等陈公子药铺开了,有了安宫牛黄丸,我们定然光顾。”吴先生和班先生纷纷道。 秦六没说话。 他不高兴。 陈璟也不管了,起身拱拱手,转身出去了。 等陈璟一走,班先生叹了口气,说了句:“可惜!这孩子精明得很,城府很深,要他的东西难。” 秘方原本就是传家的。 除非是家里落寞了,或者不再从医,才会拿出来卖。而陈璟要行医,他不肯买秘方,理所当然。 “安宫牛黄丸是好东西啊。”吴先生也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家供奉二十年的御药,若是能再进贡点好东西,功劳更大了。” 宗德堂的秘方,都是祖宗留下来的。 他们进贡了二十多年,该有的药都有了,没什么新鲜东西。 京里不乏有大药堂,他们也削尖了脑袋想要做御药供奉。 “陈央及着实可恶!”秦六倏然变脸,声音冷然道,“他打了秦家的人,就想这么算了?” 吴先生和班先生愣了下。 之前不是还说打得好吗? 人家不肯卖秘方,立马就翻脸? “六少爷……”吴先生低声喊了声秦六。 秦六回神,发觉自己有点失态,连忙敛去怒容,换上了淡笑的表情。须臾,他叹气道:“陈央及的确不像话。若是他肯卖药方,打了人也就算了。秘方不肯给,自然不能这么饶恕他——不过,还等回到杭州再议。” 顿了顿,他又道,“现在,安宫牛黄丸和陈央及,不过是杏林界说几句。若是将来,安宫牛黄丸被市井百姓知道了,那就是陈氏安宫牛黄丸。咱们宗德堂的风头,要被陈央及夺去些许。” 吴先生和班先生都不太赞同这话。 药堂的名声,靠得是实力,赢过其他人。 怕别人名声更好?那又有什么法子? 他们只能研制出比安宫牛黄丸更好的药,才能赢过陈璟。 “六少爷,您是何意?”班先生试探着问。 秦六笑了笑。 他没有答话。 若是他能得到安宫牛黄丸,对于宗德堂就是大功一件。 等安宫牛黄丸再立了大功,秦六在秦家的地位就更高。也许,将来他可以靠这味药,取代堂兄们在家族的地位,成为未来家主呢。 他也想好好同陈璟商量,给出安宫牛黄丸应有的价格。 但是陈璟不买账! 秦六怒了。 他不觉得这药方对陈璟有什么用。 无非就是赚点钱。 但是对于秦六,可以帮他改变在家族的地位。这药方,对陈璟是锦上添花,对秦六却是雪中送炭。 秦六可以给陈璟钱。但是陈璟不上道,不肯要。那么,秦六只得使点别的法子。他实在太上进了。 他上进的心,让他有点功利,有点狠毒,他心里清楚。 “做大事就是要心狠手辣……”秦六心里想。 他没把这话告诉两位先生。 两位先生也不明白。 他们是制药、辩药高手,却没有太多识人的本事。 自从吴先生说了安宫牛黄丸可以进献给皇帝,为秦家立一大功,秦六原本平和的心湖,彻底乱了。一句话激起了千层浪,秦六再也平静不下来。 他甚是彻夜幻想自己给秦家立功后,风光得意的样子。 那时候,曾经瞧不起他的人,都要卑躬屈膝巴结他;曾经对不住他的人,都害怕畏惧他。他执掌宗德堂,和大伯一样,走到哪里都是一呼百应。 不止秦家的人,连官场、杏林界甚至市井百姓,看到他都要尊称一声大东家! 着实太美好了! 这美好,随着陈璟的拒绝,烟消云散! 秦六所有的理想都破碎了,他顿时恼羞成怒!他原本也想好好和陈璟谈,甚至想和陈璟做朋友。 现在,他只想弄死陈璟,得到秘方! ——☆——☆—— 接下来几日,苏泰的痢疾渐渐好了。 他臀部的褥疮也好了。 他亲自下楼,要和陈璟道谢。 陈璟见了他,对他说:“你先派人去拆我家,是对不起我在先,欠了我的情;我救你一命在后。如今,你欠了情又欠了命,准备如何?” 苏泰梗住。 他没想到陈璟这么说话。 很有怒气的样子。 “将来陈公子吩咐,苏某定当肝脑涂地,报答您!否则,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苏泰发誓道。 “好,你记住你的毒誓!”陈璟道,“我还有事,不能多留你,你请回吧。” 苏泰尴尬,从屋子里退了出来。 等他走了,陈璟沉默,想着心思。 苏泰大病初愈的时候,立马说出了他派人去拆陈璟家的事。他原本可以不说的。等陈璟回到望县知道了,苏泰的病早已好了,他没必要冒着得罪秦九的危险,先告诉陈璟。 他在秦家做采办处的管事,足见他并不是个纯善的人。 他说那些话,也不是无意的。 他能说出那席话,说明他生病的时候,心里感觉自己真的快要死了。而陈璟,让他死而复生,他很清楚的知道。 所以,他是真心感激陈璟救了他的命,故而把自己的内疚说了出来,丝毫没有隐瞒陈璟。 如今,陈璟让他发个毒誓,也许以后有用。 秦家是开药堂的。 安宫牛黄丸对于他们而言,是至宝。 利令智昏,也许秦六或者秦九,甚至那两位忠厚的先生,想出什么鬼主意,也不一定。 到时候,苏泰可能会成为陈璟反击宗德堂的利器。 也可能不会。 谁知道呢。 人心是最难猜测的。 陈璟倒也不是怕秦家觊觎他的秘方。 苏泰病重即亡,陈璟知道法子,不能怕别人觊觎秘方就见死不救;他也更不可能怕别人惦记就不说出药名,毕竟将来也要为安宫牛黄丸扬名的。 出来混,你有了好东西,自然引得各方出动,追逐夺之。 保护好自己东西的方法,是打退觊觎的人,而不是把好东西藏起来不见天日。 陈璟的好东西,也没打算藏起来。 苏泰走后,陈璟去教朱鹤他们认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到了初四,镖局的人终于如期来给陈璟答复。 “贵府安然无恙。”镖局的人告诉陈璟,“之前有人欲寻事,被贵府邻居看到,派家人送到了官府。” “姜重檐?”陈璟在心里想。 知道了家里没事,陈璟松了口气,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 是姜重檐帮他们打退了那些人。 姜重檐兄妹俩武艺都不错。 “这回,要欠姜重檐一个人情了。”陈璟心道,“只怕,他的人情也不太好还……” 打发走了镖局的人,陈璟召集了朱鹤他们,对他们道:“今日动身,往清江去吧。” 楼上秦家的人,还没有走。 因为苏泰的大病初愈,还经不起折腾。 他们估计明天再动身。 “东家,不等宗德堂的人吗?”朱鹤问。 “他们左不过也这两日动身。”陈璟道,“他们的船快,两天就可以到。咱们慢些,先走一步。” “是。”朱鹤不再说什么。 大家去吃了点东西,当即上路了。 距今,他们已经在客栈住了十一天。 其他人还好,船夫魏四一家人惴惴不安的,觉得让陈璟太破费了。听说要启程了,魏四松了口气。 “东家,不和楼上的宗德堂作辞吗?”朱鹤问陈璟。 之前,陈璟还很热心把人治病,怎么转眼间好似闹翻了,到底为什么,朱鹤也不知道。 他试探着问了句。 “不了。”陈璟笑道,“前几天把他们的九少爷打了顿,我气还没消,不和他们作辞了。改日再收拾他们……” 大家听了,都怔了下。 这话怎么说的? 东家把秦家九少爷打了顿,东家自己的气还没有消? 该生气的,不是秦家吗? “东家,不会惹事吧?”朱鹤却着急了。出门在外,最怕结仇了。要是遇到狠的,路上使绊子,杀了你都可以推给土匪,官府都不能给你主持公道。 和气要紧。 “不妨事。”陈璟道,“事到了头上,不惹就要受窝囊气。我这个人呢,不喜欢受窝囊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轻松笑笑。 朱鹤一脸紧张。 陈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朱掌柜,这一路你既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我知道你好心。你应该记住,你东家行事都有分寸,而且不是好惹的人。你不用害怕。” 朱鹤苦笑。 这东家实在嚣张得很,不像做生意的,反而像跑码头的! “是。”朱鹤只得苦笑应下,不好再说什么。 大家上了船。 水浆划破水波,离开了饶镇的码头。 陈璟立在船头,看了眼不远处仍停着的秦家的人船,略有所思。 “宗德堂!”陈璟心里念着这么几个字,“要比他们更有名气才行啊陈央及,否则真是对不住你穿越一场。” ※※※ 第144章 药市 这次行船,魏四片刻不敢歇息。 他们用了两天半,十月初六傍晚到了清江。 清江在江边,风很大。 大风裹挟着湿寒,冷气逼人,俨然到了冬天。清筠冻得打了好几个喷嚏,陈璟也冷得缩手缩脚。 “怎么这样冷!”朱鹤抱怨,“十月就这么冷,这里的百姓如何过冬?” “是风冷。”陈璟道,“一起风就冷得刺骨。若是天气晴朗,只怕要好很多。况且,初冬的时候怕冷。” 然后又道,“回头一人去买身棉衣。” “多谢东家!”小伙计阿吉立马道。 他冷得最狠了。 “多谢东家。”朱鹤他们也连忙道。 陈璟笑了笑。 狂风呼啸,枯枝簌簌,如夜枭呜咽,阴森渗人。天际晚霞推却,黄昏揭开了夜的黑幕,城里亮起了灯。 大家去找客栈。 这次,客栈仍是紧张。 “……初一就该开市了。”有人跟陈璟解释,“结果,宗德堂还没到。买药的、卖药的,都在等他们,全留在清江。” 找了半天,只能找到家通铺的客栈。 后院的通铺,可以睡七八个人。 陈璟就包了下来,他们一起住。 “凑合凑合吧。”陈璟道,“等开了药市,花三四天时间买好东西,咱们就回程了。” “东家能凑合,咱们岂有不能的?”朱鹤笑道,“况且有屋子睡,就足够的,比露宿荒郊要好很多。” 上次住得那么好,大家都心里不安,觉得多花了陈璟的钱。 现在睡通铺,他们反而踏实。 安顿好了之后,大家出去吃饭,顺便去成衣铺子里,每个人挑了件夹棉薄袄。穿在身上,当即暖和极了。 吃饱了,又暖和,陈璟觉得很高兴。 回到客栈,却见门口聚了不少人,很兴奋说着什么。陈璟去打听,才知道他们也是从两浙路其他地方赶过来的药铺东家或先生。 他们很高兴。 陈璟去问什么事。 “宗德堂的人,终于到了。明日辰正三刻,祭祀开市。”有人回答陈璟。 码头有人专门守着,打听宗德堂的消息。 宗德堂的船刚刚到码头,就传遍了。 陈璟心想:“只比我们晚一会儿,他们的船要快很多。” 他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朱鹤他们。 “明日早点起来,打听怎么去药王庙。”陈璟道,“明日陈正三刻开市。” “那咱们来得巧。”朱鹤笑道,“没想到秦家的人也今天到了。” 陈璟点点头。 夜里,大家凑合着睡。 清筠左边挨着陈璟,右边挨着魏家婶子。她微微转脸,就能看到陈璟。 陈璟正巧也侧过身子。 四目相对,清筠连忙迭眸,不和陈璟对视。 陈璟怕她不自在,就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 十月初七,天气晴好。 陈璟早起在院子里洗漱,就听到楼上不少人高声说:“难得晴天,又没有风,今天果然是开市大吉的日子。” 陈璟也觉得天气不错。 洗漱之后,他带着掌柜伙计和清筠出去吃饭,然后去药王庙。 陈璟、清筠和掌柜坐了一桌。 “麻黄要一百斤、黄连一百斤、黄芪一百斤。”陈璟道,“这是常用的主药。剩下的,咱们慢慢看。” 麻黄是风寒病的主药,黄连是热病、腹泻等主药,都是常见病。 “听东家的。”朱鹤道。 清筠默默记下。 “要两株上好的野山参,十株移山参。”陈璟又道,“都是二两以上一株的。” 清筠听了,问陈璟:“东家,移山参和野山参不同么?” “自然不同了。”陈璟笑道,“野山参呢,是在山上长大的,被挖参人找到,卖到药市;移山参是野山参很小的时候,就被移到药农的药圃里,药农种着养大的,是移过来的。 像二三两一株的参,都是特等好参。二两的移山参,三四百两就可以买到。如果是二两的野山参,就要二三千两了。” “会不会有人拿移山参当野山参卖?”朱鹤突然问,“反正都是参,怎么知道是哪里长大的?” “那岂不是骗人?”清筠愕然,“自然不会的。” “有的。”陈璟笑道,“而且大有人在!药市就是这样,看你的眼力。你自己把移山参当了野山参买了,自己吃亏上当,还要被同行嘲笑。” “啊?”朱鹤和清筠都怔了下。 还有这种事? 那药市还有规矩吗? “那其他药,也有很多卖假的吗?”朱鹤道。 “自然了。”陈璟笑道,“长得很像的草药得多是。以次充好,能卖掉就卖掉。买主自己走眼,哪怕嚷出来也只能徒添笑耳。回头你们看,今日的药市还是有这样的笑话的。” 朱鹤听了,也觉得颇为有趣。 “原来药市也热闹……”朱鹤道。 陈璟点头。 清筠则低声对陈璟道:“东家,您买药的时候,要仔细看。” “放心吧。”陈璟道,“要是真有人炮制的药材能糊弄得了我,那么绝对是天才,我反而高兴能认识高人。” 朱鹤已经习惯了陈璟的自大,没什么感觉了,只是笑笑。 清筠很慎重点点头,道:“东家最本事了。” 他们说着话儿,早膳吃完了,就跟着其他人,去了药王庙。 陈璟在人群里,看到了吴先生、班先生和秦六。 他们领头,进了药王庙。 药王庙有人专门发香。 陈璟他们,也取了香点燃,捧在手里,站在人群后面。 “请上供。”有人高声喊。 大家一起跪拜,然后轮流着,把香插入香炉。 等香炉里香烟缭绕,祭拜结束,吴先生站在丹墀上,高声道:“清江药市开市,大家遵循规矩,开市大吉。” 一阵阵鞭炮声,震耳欲聋。 药市就正式开市了。 沿着药王庙,左右两侧散开,搭满了棚子,堆放着各种药材。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一时间人声鼎沸。 朱鹤和三个伙计,紧跟着陈璟。 陈璟四下里看。 不时有摊主招呼他。 陈璟只是看看,先不说话。 他回头,却见清筠不见了。找了找,陈璟被挤到了人群后面,怎么都挤不上前来。 陈璟挤过去,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拽过来。 “鞋子都挤破了。”清筠有点窘迫。 陈璟低头看了眼她的鞋。 好似是真的破了,露出了葱绿色的袜子。 “回头给你买。”陈璟道。 清筠低低嗯了声。 她的手,仍被陈璟牵着。 陈璟也感觉不对劲,就松开了。朱鹤和伙计们也挤过来,笑道:“东家,人真多。” “刚刚开市嘛,都这样。”陈璟道。 这挤来挤去的,最容易看走眼了。 “要不,我们先去参茸行,把要的几株人参买了,明日再来买其他草药。”陈璟道,“今天人太多。” “好的药材会不会明日就没有了?”朱鹤担心。 “怎么会呢?”陈璟道,“今日也不见得都是好的。浑水摸鱼的大有人在。” 于是,他们从棚子里出来。 绕过药王庙的后街,就是一整条街的参茸行。 参茸行暴利,故而修建得华丽,家家都是铺子,装饰得贵重大气。柜台上摆在人参,都仔细托在盒子里。 陈璟带着掌柜伙计,往第一家铺子去。 在铺子里,遇到了吴先生、班先生和秦六他们。 他们也带着伙计。 “陈公子?”几个人打招呼。 秦六也笑容温和,笑道:“陈公子这么早,也是昨日到了?” “是啊。”陈璟回答。 “看看人参?”班先生问陈璟。 陈璟点点头。 他瞥眼就瞧见柜台上,摆了三株人参,衬托在大红绒布盒子里。 第一株,足有三两重! 第145章 宗德堂的损失 一株三两重的参,托在大红绒布的檀木匣子里,看似人形。 “这是今年最好的参,从北边运过来,是北边老挖参人在悬崖峭壁寻得的。已经有六十年之久。”铺子掌柜上前,耐心介绍这株参。 对方是宗德堂的先生和少东家,所以掌柜非常殷勤。 “……少东家瞧瞧这参,短横体、不垂艼、灯草心、马牙痕、铁线纹、珍珠尾,真正的极品野山参。说六十年参,那还是客气的。不少药工估算,可能有八十年。”掌柜把参托着,给秦六看。 他极力推举这棵野山参。 秦六笑笑,拿起来看。 陈璟和朱鹤、清筠他们站在身后,也远远看着。 掌柜说的,也是行话。 鉴别人参的价值,要从几位方面来判断:芦头、芦碗、横体、主根上的横纹、珍珠点等。 真正的野山参,参体和根茎一样长,呈人形,主根部分短;根头部生不定根叫艼,不下垂;根茎上有像马牙一样的痕迹;根茎细长,像灯草心;主根上的环纹像铁线;细根处有比较明显的小疙瘩,而且多,叫珍珠尾。 “少东家,您看呢?”过了片刻,掌柜又开口。 秦六拿在手里看,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 掌柜出声提醒他。 “是好参。”秦六笑道。 说实话,秦六拿不准。家里的先生们,从小教他们认药,像真正的百年野山参,也拿出来给他们瞧过。 瞧过,也教过。但是,秦六很难分辨到底有什么差别。 假如是三四年的种植参和百年野山参对比,他自然能看得出来。可是拿十年的种植参和五十年的野山参比较。他就无非区分了。 现在,他手里这株参。他不能肯定是真的野山参。 万一看走了眼,宗德堂就要闹大笑话,估计要被几年,回家也要挨骂。 要是小药堂的先生看走眼,把种植参当野山参买了,不仅仅闹笑话,还会连累东家药铺的名声,回去定要被辞退。东家药铺生意也要受到影响的。 宗德堂买假了,生意影响不大,可是恶毒的攻讦肯定更多了。 “要是苏泰在就好了……”秦六心想。 这位掌柜一个劲问秦六,班先生和吴先生并不知道接口。要是苏泰在,肯定早已把话题转移到了其他方面,不至于逼迫秦六发言。 “咱们铺子里的参,都是好参!”掌柜的瞧出了秦六的窘迫,心想要逼这位少东家,让他给这株参说些好话,最好让他买下。 哪怕他不买。也要逼他给个高价,掌柜再卖给后面的人。 “少东家,这百年老参。您给什么价儿?”掌柜不等秦六开口,继续道,“您给个价儿,也是给咱们体面。哪怕不要,后面的人来还价,我们也能堵住他的口。” 他想让秦六帮忙鉴定下。 这种事,吴先生和班先生经常做。 看到好参,明知他们不要,东家也请他们估价。他们估出来的价格。很有说服力,正真的买主一般都不再多还价。 这是宗德堂的地位。 药材的价格。都随着宗德堂抬什么药、压什么药而变动。 秦六脸色不太好看。 估价,定要估算得和年份、质量相差无几。要是一株十年的种植参。你估算五百两,后面的人不会再还价;但是你估算一千两,不仅仅要被人笑掉大牙,还要挨骂,甚至店家都要取笑你。 往后,你就不用再来药市丢人现眼了。 让秦六估价? 他哪里会? 他只得给吴先生和班先生使眼色。 “廖掌柜,你别给自己贴金了。就是你们东家来了,也请不动我们少东家!想让我们少东家给你估价?你哪有这么大的体面?”吴先生呵呵笑道,上前接过了秦六手里的参,道,“我瞧瞧。” 吴先生是药市的常客,这家参行又是清江比较大的参行,常有来往,彼此是熟悉的。 吴先生原本以为,这株参不算难认的,六少爷肯定看得出来。 廖掌柜的又抬举六少爷,吴先生心想,给他一个出风头的机会,让药市的掌柜、东家们,都知道宗德堂少东家的厉害。 不成想,秦六压根不敢。 他学艺不精。 吴先生很失望。 秦六的父亲像他这么大,已经能熟练区分各种药材。像这种野山参,过眼就知道是假的,肯定是种植的。 真正的野山参,分量没有这么足,拿在手里就能看得出来。 这是棵十几年的种植参。 这么简单,秦六居然不会! 果然一代不如一代。 吴先生和班先生给秦六出风头的机会,结果差点让他出丑,不好再等了,只得上前接话,把这株参拿过来。 “六百两!”吴先生看了半天,对廖掌柜道。 “原来是假的啊。”旁边围观的人听到这个价格,就知道不是真正的野山参,而是移山参,都纷纷道。 六百两,买不到这么大的野山参。 要是三两的野山参,该卖三千两了。 “不错,就是株移山参。”廖掌柜哈哈笑。 参行买卖,是不会骗人的。 他们让你猜价格,如果你真的眼拙当成了野山参,花了几千两的价格,他们照样卖给你。 药市规矩,货出不退。 等你付了钱,他们会站在门口高声道:某某药堂几千两买了移山参! 然后,整个药市都知道你买了假参,大家都知道你犯傻了。 从而嘲笑你。 花了冤枉钱是事小,颜面和声誉丢尽,往后几年都要被人嘲笑。 这是药市的规矩。 你不能说欺骗。 自己没有眼力,就是这么丢人显眼。 “这株移山参。宗德堂的吴先生说六百两,那就是六百两。”廖掌柜继续道,“哪位东家要啊?” 说着。廖掌柜使劲看了眼秦六。 秦六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里也添了怒。心想这位掌柜没完没了的。 “宗德堂要了。”吴先生又道。 廖掌柜眉开眼笑,道:“吴先生好眼力……” 然后小伙计把这株参拿下去,自己包裹起来。 片刻,就听到伙计高声吆喝:“特等移山参一株,杭州宗德堂秦氏药铺!” 移山参,就是种植参。 “东家,一株假参也要卖六百两?”朱鹤觉得很贵。 “那参价格高了点。”陈璟低声笑道,“四、五百两绰绰有余。秦家六少爷方才吃瘪。掌柜看在眼里。吴先生不抬高价格,给掌柜的添财,掌柜的不依,定要叫六少爷出丑。 别人买去了,经验丰富的药工一看就知道价格高了,要笑话吴先生估价不准,影响宗德堂和吴先生的声誉。所以,他们只得破财,自己抬价,自己买了。” 朱鹤会意。暗地发笑。 “那掌柜的精明。”朱鹤对陈璟道。 “药市的人,比咱们想象中更聪明,咱们小心点。别破财又闹笑话。”陈璟低声道。 宗德堂那边。拿了移山参,又付了钱。 “少东家,再看看其他的?”廖掌柜似乎有意为难秦六,这边才高价买了他一株移山参,他又捧出另一株,给秦六看。 秦六眼底的恼色有点明显了。 “不看了。”吴先生上前,打了圆场,笑道,“去别家看看。” 说罢。就拉着秦六要走。 秦六觉得自己很狼狈。 刚刚开市就这么狼狈。 转眼,他瞧见了陈璟和他的掌柜两个人交头接耳。脸上带着笑。这笑在秦六看来,就是嘲讽了。 秦六一肚子火。 陈璟这个人。更是刺眼。 “陈公子,你何不瞧瞧这参?”秦六倏然告诉,对陈璟道。 方才伙计唱喏,说宗德堂买了株参,引得不少人过来围观。此刻,这铺子已经聚会了大约几十家药铺的人。 满满当当的。 听到宗德堂的少东家高声说话,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这边。 “陈公子是谁啊?”有人低声道。 “不知道啊。”大家猜测,“是苏州陈氏,还是台州陈氏?” 两浙路十四军,苏州和台州有比较出名的药铺,东家姓陈。其他地方的,肯定也有姓陈的药铺东家,只是不出名,大家不知道。 “看来和秦少东家交情很好啊。是苏州那位吗?” “应该是了。” 掌柜听到秦六的话,也看向了陈璟。 陈璟长得比较高,又瘦弱单薄,看上去其貌不扬,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秦家少东家喊他,必然也是某家药铺的少东家吧? 又是只待宰的肥羊! 廖掌柜摩拳擦掌,心里很兴奋,也连忙上前,把陈璟迎过来:“陈少东家,这边请,这边请,诸位让让。” 掌柜的专门把陈璟请到了柜台前,让他可以更进看人参。 然后他问陈璟:“少东家,贵号如何称呼啊?” “明州望县玉和堂。”陈璟道。 玉和堂,是前世陈璟家族的老号。 先祖在康熙年间,创立的玉和堂。只是经营不当,不过数年的功夫,就关门了。到了陈璟祖父的祖父手里,又开了起来。 开了几十年,陈璟的祖父就是在药铺长大的。 而后,又因为列强入侵,京城动乱,药铺被迫关闭。那时候,陈璟的祖父还年轻,自己拿了牌匾,准备以后再开业。 不成想,往后的几十年,就再也没有太平过。 等到了太平年月,祖父做了领导的御医,不方便去开药铺了。陈璟的父亲和叔伯们,更没有那个志向了,他们甚至不愿意继承家业,以此为耻。 因为叔伯们年轻的时候,正流行反中医、崇尚西医,中医成了陋习,各界人士呼吁取缔中医。政府甚至不给中医开学校的权力,只准办私立的中医学院。 进步青年,都以批判中医为荣。 那段往事,对陈璟的叔伯们影响很大,他们再也不想做中医,对家学不以为然,只有陈璟的父亲留下国内,跟随祖父,学了中医。 陈璟自己,也在医院工作,没想过开药铺。 那块写着“玉和堂”三个大字的牌匾,历经两百多年,最终烂了…… 祖父为此难过了很久。 那时候,陈璟想过,将来到了五十岁,提前退休,再开家玉和堂。 如今,换了个时空,也算继承了祖父的遗愿。 他的药铺,要叫“玉和堂”。 “望县玉和堂?”众人听到这话,都愣了下。 估计没人听闻过。 “是什么意思?”甚至有人低声道。 “不知……” “原来是玉和堂的少东家。”廖掌柜也愣了下,而后又笑起来。管他呢,只要是个年轻人就好骗,“您瞧瞧这参。” 掌柜的亲自把那株人参端到了陈璟面前。 秦六也上前,站在旁边,笑盈盈看着陈璟,好似给陈璟加油鼓气。 宗德堂的少东家帮陈璟挣场面,那是多大的面子啊! 看来,这位什么玉和堂的少东家,和秦家少东家是认识的,关系还不错的样子。秦家六少爷有意抬举陈少东家。 “那我看看?”陈璟笑了笑,把那株参小心翼翼托起来,慢慢看着。 秦六笑意更甚。 吴先生和班先生,也挤到了这边。 班先生想看看陈璟能有什么表现。陈璟的医术,已经震撼了这位老先生。故而,这位老先生很想知道,陈璟辩药是不是也出色。 吴先生的想法则不同。 方才,为了给六少爷台阶下,吴先生故意太高那株移山参的价格,又亲自买下来。廖掌柜现在不说什么,但是事后肯定要吐露一二。 到时候,吴先生总会有点闲话。 吴先生很不喜欢这种闲话。他为了主子牺牲自己的声誉,现在想起来,自己也烦躁,恨不能不管这位学艺不精的少爷。 假如有另外的人,把种植参当成野山参买了,那定是今日最大的笑话。 注意力转移,大家不会多说吴先生和宗德堂。 眼前的这株人参,卖相非常好,不足二两,芦头长、芦碗浓密,人形短横体、非常明显的珍珠尾。 看上去,像五十年的野山参。 但是,横纹有点不怪异。故而,绝对不是野山参。 所以,吴先生也想极力撺掇陈璟,希望陈璟看走眼,买下这株参。 那么,今天最大的笑话就是陈璟,大家不会多说吴先生了,甚至廖掌柜也不会说。 “陈公子,您可不能怪我。”吴先生在心里笑了笑,“药市有药市的规矩,我不过教您买个教训。” 第146章 真假人参 吴先生和秦六,都想陈璟买下这株参。 一个是想转移注意力,一个单纯想看陈璟出丑。于是,他们开始吹捧陈璟,让陈璟丢脸。 “陈公子家学渊博,这种参到了他手里,一眼就能看明白。”秦六假意和廖掌柜闲聊,“听闻陈公子今日要大宗进参,你们的好东西,只管拿出来。” “哪有什么好东西啊?”廖掌柜谦虚,“只有三株好的,宗德堂买走了一株,两下两株二两的。其他的,连一两都没有……” 陈璟在认真看参。 周围的人都在看陈璟。 半晌,陈璟看罢,将人参放下。 廖掌柜笑眯眯看着他。 秦六和吴先生、班先生也看着他。 “怎样,这参公子要么?”廖掌柜问。 陈璟犹豫了下。 朱鹤挤到陈璟身边,低声和陈璟道:“东家,您要是看不出来,就算了。这些人看着……” 围观的人有点多。 要是看走眼,以后药堂都别开了,肯定没生意。 “这位先生,怎么能灭自己少东家的威风呢?”廖掌柜听到了朱鹤的话,挑拨道,“少东家慧眼,自然看得出来。先生别怕,自古少年英才,少东家的本事不比你差啊。” 他以为朱鹤和吴先生、班先生他们一样,是药铺的先生。 朱鹤苦笑。 “廖掌柜,我出这个价。”陈璟道。 他拉过掌柜的袖子,在袖子里比划,把自己的价格,告诉了廖掌柜。 陈璟不能确定这个价格廖掌柜会接受。更不能确定自己会买,所以没有大声说什么,只是在袖子里比划价格。 像宗德堂的吴先生。是必然要买的,而且德高望重。才敢断价。 陈璟不好断。 廖掌柜愣了下,愕然看着陈璟。 廖掌柜的表情一闪而过,其他人都没有看到,却被身边的秦六瞧见了。 秦六心里大喜:“肯定是陈央及开的价太低了,廖掌柜都得变了脸。”于是,秦六问廖掌柜,“陈公子给了什么价?” “是啊,什么价啊?”旁边也有人也问道。 他们没有瞧见廖掌柜有短暂的变脸。只见廖掌柜一直笑着,笑得很开心,以为价格他很满意。 廖掌柜笑着,继续和陈璟比划,没有说什么价。 两人在袖子里比划了半天。 最终,陈璟和廖掌柜收回了袖子。 两人却沉默站了会儿。 好像没有谈拢。 “陈公子,今日吴先生和班先生也在这里,不如请他们做个鉴定?”廖掌柜笑了笑,对陈璟道,“看看到底什么价合适。” 说明。他们俩的价格没有谈拢。 陈璟的价格,比廖掌柜想要的价格低。 “到底什么价啊?”围观的人很想知道。 “需要两位先生估价,肯定是高价了。”有人很精明。如果是低价。就不需要两位先生来估计。 只有卖出高价,掌柜怕买家心里不踏实,才请权威估价。 看这个样子,难道是真的野山参? “好啊。”陈璟笑道,“那辛苦两位先生了。” 吴先生却不想搀和。 他是知道是假参。 如果他鉴定,说了是假的,那陈璟就吃亏不了,吴先生自己的计划也实现不了。吴先生想陈璟出丑,来转移注意力;假如他骗陈璟。说是真的,可围观的人不清楚情况。还以为他吴先生看错了,毁了他自己和东家宗德堂的名声。 吴先生暗地里拉了两下班先生的衣袖。让他也别搀和。 班先生不太明白,疑惑看了眼吴先生。 “……这个。”吴先生迟疑了下,笑道,“今天我们也要来买东西,可不是专门来给贵铺做鉴定的。” 他不肯看。 班先生也笑道:“买药靠自己的眼力,我们岂好鉴定?” 两位先生不肯。 这两位宗德堂的先生不肯鉴定,给了围观的人一个暗示:这人参可能是假的。 这位年轻人,无疑看不出来。 两位先生不想搀和掌柜的好生意,不想多说什么。 他们和廖掌柜有点交情。 他们有交情,掌柜的请了,两位先生拒绝了,陈公子也无法,只得凭借自己的眼力了。 “这么好的参,一定是真的!”围观里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突然笑道,“看这模样,人形短横体,芦头长芦碗密,是极好的野山参啊。” 这位说话的人,脸上有种隐约的戏谑笑。 宗德堂的两位先生拒绝鉴定,这位中年人就猜想,宗德堂的先生肯定是暗示这参是假的。但是,这中年人不希望陈璟知道。 他希望陈璟看走眼,把这参买了。 那么,这次的药市,又有新的笑话了。 上次药会,这人买了一百两的假秦皮。秦皮不像人参,买错了也只亏十几两银子,所以没什么人谈论,他也没丢脸,只是自己认亏。 人参买错了,亏几百两甚至千两。 这人想从陈璟身上找到弥补感:我买错了,你也买错了,这样我心里平衡。 “这位东家,不如您买了?”廖掌柜趁机道。 中年人呵呵笑:“我可买不起!” 惹得其他人都哈哈笑。 他们隐约也听出了这位中年人的意思。 “是真的野山参,看看这珍珠尾,难得一见啊。”又有人道。 估计这人也是在药市吃过亏,所以撺掇陈璟。 “怎么回事?”有人不明白。 “应该是株移山参。没见宗德堂两位先生不肯鉴定吗?他们昧了良心,想撺掇这位年轻人买下呢。”身边的人解释。 “这位少爷如此年轻就逛药会,肯定是少东家。不在乎钱……” 似乎大家都认定陈璟是富二代,都希望有钱人倒霉。 仇富心理一直都有。 陈璟那么年轻,定是哪家药铺的少东家。虽然没有听说过玉和堂。应该有钱的。 看着有钱人倒霉亏了钱,大家都蛮愉快的。 于是。还有其他人起哄,一齐说是真的。 七嘴八舌的。 朱鹤和阿吉他们,隐约觉得不对劲。 “东家,这参是假的!”朱鹤也不傻,从众人的表现上,他读出了这个暗示,在陈璟耳边道,“您开了什么价?” 陈璟笑笑。没有回答朱鹤。 朱鹤着急,又拉了下陈璟的衣袖。 “稍安勿躁。”陈璟笑道,“我开的价格很合理。” 他拒绝了朱鹤的提议,在周围的人看来,陈璟是刚愎自用。少爷们都是这样,骄傲自满,不肯把劳苦功高的先生放在眼里。 陈璟和朱鹤的对话,增加了众人对这位贵公子的恶感。 他们更希望陈璟买下。 这样,亏了几百两甚至上千两,回家挨顿打。让他涨涨教训。 “一群蠢货!”秦六在心里骂围观起哄的人,“你们这么明显说是真货,不会惹得起疑吗?要是陈央及起疑。这桩买卖就黄了。” 大家说着话,都上来看几眼,却没人再出价。 唯一出过价,是陈璟。 “陈公子,这可是上好的野山参,您不加点价?”廖掌柜又道。 陈璟笑了笑,说着就和廖掌柜在袖子里又比划了一番。 廖掌柜脸色如常。 他一张笑脸,看不出他到底对陈公子给的价格满意还是不满意。 最终,廖掌柜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就照少东家的价吧。今天开市。自然要个彩头。” 秦六和吴先生大大松了口气。 看样子,陈璟是买下了。 应该价格不低。 吴先生也有点紧张:万一陈央及出的价格低呢? 那就达不到笑话的目的啊。 “将这特等参包起来。”掌柜的把人参搬进了柜台。 这边。陈璟对清筠道:“拿一千三百两。” 声音不小,大家都听到了。 “哈哈哈。”先前说话的中年人,大笑起来。 这株移山参,卖相并不好,三百两都不值。陈璟一口气给一千三百两,亏了一千多两。 开药铺的,需要用到真正的野山参,都是大铺子。 哪怕像宗德堂那样的大铺子,一年也赚不了一千两。 小药铺,估计更难了。 这孩子一口气亏了几年的收益,回家估计要被打死的! “真是蠢货!”有人骂道,“什么铺子来着?” “望县玉和堂。” “玉和堂?屎和堂吧。” 陈璟刚刚说出一千三百两,四周嘲笑声、辱骂声,就不停绝。 清筠吓得脸色雪白,哆嗦道:“东……东家,买错了,退了吧。” “退了?”有人哈哈大笑,“药市货出不退,你们要坐牢去啊?” 清筠面无人色。 朱鹤他们也一时间手足无措。 “你们这些人,知道是假的,为什么之前不说?”伙计阿来怒喝他们,“掌柜的,你怎么骗钱?” “阿来!”陈璟呵斥他。 阿来顿时不敢咆哮。 大家笑得更狠了。 吴先生满意的笑了下,然后再露出可惜的表情。 秦六大大出了口气。 好痛快! 看到陈央及这么蠢,秦六觉得全身都舒服了。一口气亏了这么多钱,也许陈央及想买安宫牛黄丸的药方了吧? 一万两对陈央及而言,这下子有疑惑力了吧? “特等野山参一株,明州望县玉和堂陈氏老号。”这时,伙计走到门口,高声唱喏。 这唱喏一出来,满屋子的笑声戛然而止。 大家似乎都被捏住了喉咙。 他们愕然惊呆了。 野山参? 药铺都是这个规矩,不管你出什么价格,最后成交的时候,都要唱喏出真正的东西。移山参就是移山参,野山参就是野山参。 伙计唱喏说:野山参! 这年轻人并没有看错,他买的就是野山参! 满屋子围观的人,都似被雷劈了下,怔怔立在那里。 一时间,铺子里鸦雀无声! ※※※ 第147章 小有名气 野山参? 众人懵了下,顿时哑口无言。 气氛极其尴尬。 方才笑得最大声的几个人,现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想走,又觉得灰溜溜的。他们都立在原地,等陈璟先走。 秦六更是哽住,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一口气,再也透不过来。 原来丢脸的,只有他秦六一个! 想到这里,越发觉得难受。 “我看看!”吴先生忍不住,趁那株人参尚未包起来,凑上来看。 廖掌柜的东家和宗德堂比较熟悉,自然要给吴先生面子。 于是,他们把那株参,给了吴先生看。 班先生也凑上前。 “这参,其他倒好说,但是铁纹不够密……”班先生低声和吴先生道。 “我也是如此看的。”吴先生悄声回答道。 这株参,参体和根茎等长,灯草心,人形短横体,珍珠尾明显,但是铁线纹不够密集,像种了十年以上的老参,绝不像野山参。 “参茸行不敢卖假药。”班先生又道,“问问这药是谁鉴别的。” 吴先生点点头,低声问廖掌柜:“这参,是哪位药师鉴别的?” 他们几个人在柜台前嘀嘀咕咕的。 其他人想听,又不太好听。 廖掌柜觉得,这样耽误做生意,就笑道:“今日开市大吉。您和陈少东家给了敝号好彩头。不如,后厢房喝茶,咱们慢慢说。” “也好。”吴先生和班先生答应。 廖掌柜又上前。悄声问陈璟。 陈璟却笑道:“不喝茶了。我已经耽误了不少时日,要早点回去。您把参包好,我这就要走了。” 然后他上前,拿了那参,笑着对两位先生道,“多谢承让。这么好的野山参,若不是您二位相让。我也买不到。这参,有三十年吧?” “唐老先生鉴定的,足足三十年年。”廖掌柜笑道。 吴先生和班先生怔了下。 其他人也愣住。 唐老先生…… 来药市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唐老先生?就是越州萧县的唐老先生,整个两浙路医术最高的大夫。 他鉴定的人参,自然差不了。 吴先生和班先生脸色微变。 三十年的野山参,算得上极品好参了。 接下来几天的药市。也许能碰到更好的。也许不能,都要靠运气。因为野山参是挖参人从山里挖来的,并不像种植参,每次都有。 他们错失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好东西就在他们眼前溜走,这种痛苦难以言喻。 吴先生更是后悔不跌。 “是唐老鉴定的参啊。”有人低声道,“这少年很厉害。宗德堂的两位先生都拿捏不准,要不然他们家少东家也不会喊这位陈少东家来看。” “是啊,陈少东家少年英才。唐老鉴定的参。自然是真的了。”有人附和。 吴先生和班先生沉默。 他们仍是对这铁线纹心有疑惑。 但是唐老鉴定的参,他们也不敢质疑。论起来。唐老先生更有权威。 陈璟付了钱,拿了药,从店里离开了。 出了这家铺子,朱鹤和阿来他们几个,都大笑起来。 “东家,您方才真是吓死我们了!”朱鹤道,“他们都在说您买了假参。原来这参是真的。” “是真的。”陈璟笑道,“这株参难得了,差点被宗德堂买走。要不是他们起哄,吴先生有意让我出丑,不肯仔细鉴定,我也不会这么顺利买到。” “是啊!”朱鹤哈哈笑,“东家好运气。东家,今天算是好彩头!” 陈璟点点头,深以为然:“开了个好头,的确是好运气。” 阿来和阿吉他们,也笑了。 “东家,看那些人,方才还骂您,转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解气!”阿来道,“今天真痛快。” “所以说,人要有真本事!”陈璟趁机对他们几个道,“要是没本事,就要被人取笑;若是有本事,那些取笑你的人就会自取其辱。” “是!”阿来几个连忙道。 他们几个,和陈璟年纪相当,都是李家的家奴。 陈璟不是他的主子,年纪又小。说敬重陈璟,那句话空话,心里对这个少东家不以为然。 但现在,无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特别是宗德堂那两位先生都镇住,足见这东家多么厉害! “东家这么有本事,药铺做大指日可待。要是药铺成了大铺子,和宗德堂一样有名气,我们这些小伙计,就成了老先生。到时候跟宗德堂的先生一样,走到哪里都是人人敬重,多么风光!”阿来在心里想。 他认药有天赋,记性最好,陈璟一路上都在表扬他。 阿来也因此而信心满满。 阿吉和阿祥,也是敬佩陈璟的。他们俩,年纪还小,又忠厚老实,心思没有阿来那么活泛,想不到那么远。 “东家什么药都认得,真厉害。”清筠这时,也说了句。她从担心惊恐,到放心喜悦,心里大起大落,脸上涌出了红潮,半晌退不下去。 滢滢双眸添了春色,更是动人。 “是的,我也觉得我真厉害。”陈璟道。 朱鹤听了,哈哈大笑。 他终于觉得陈璟幽默,而不是自大。 心境变了,同样的话,听在耳里,意思完全不同了。 买到了这支参,大家心情都很好,一路把参茸行逛了个遍。 而后,陈璟又买了三株种植参。一株二两,两株一两半,总共花了七百两。 朱鹤他们从前在李八郎的香料铺子。每次进货能有百两就不错了。 陈璟半天的功夫,就花了二千两。 朱鹤咋舌,觉得投入太大了。 “东家,这些药真费钱。”朱鹤道。 “嗯。”陈璟笑道,“这原本就是名贵药。更贵重的,还在后头呢。” “啊?”朱鹤吃惊,“还要买野山参?” “不是。”陈璟笑道。“还要买牛黄、鹿茸、燕窝等,还有各类细料,比如珍珠粉、何首乌、阿胶等。这些。每样都贵,加起来远胜过野山参了。” 朱鹤点点头。 他们接着看人参。 清江是江南最大的药市,所以来买药的,不乏大药铺。有钱的人多得很。好的参很快被买光了。 陈璟看了半天。再也没有如意的,只得明天再来。 从参茸行出来,他们又折回了药会。 已经是半下午,骄阳西落,挂在远远的树梢。 温度降了下来。 大家都有点冷,又饿了。 药会仍是人山人海,挤不进去。 挤了片刻,陈璟就把伙计掌柜招呼出来。 “先去吃东西。今天只怕是赶不上了。这些药商,大概都是江南西路的。买好着急赶回去。”陈璟笑道,“咱们不和他们挤了,明早再来吧。” 众人点点头,跟着陈璟,离开了药会。 他们寻了家铺子,吃了顿热菜热饭。 炖羊肉、炒鹿肉,味道很不错。 陈璟大快朵颐。 吃了饭,陈璟对朱鹤他们道:“你们拿了人参,先回客栈。我和清筠还有事……” “好啊。”朱鹤笑笑。 他们自然不会去追问什么事。 大家在铺子门口分开。 已经是黄昏。灿红晚霞铺满了天际,似锦缎。艳红的霞光萦绕周身,清筠面颊也红红的,很娇艳。 “东家,咱们做什么去?”清筠低声问陈璟。 “去买鞋子啊。”陈璟笑道,“你的鞋子不是挤破了吗?我说了要赔你一双鞋子的。” 清筠看了看自己的脚,左边的小脚趾已经露出来,葱绿色的袜子也被踩得黑乎乎的。她只带了两双鞋。这鞋子坏了,就没得换。 现在又没空做。 反正要买的。 “谢东家。”清筠道。 两人问了路,去了集市。 药会这几天,清江是最热闹的,晚市才下立马接上了夜市。 街上也是客来客往。 药会这几日,清江的热闹,不亚于苏州、杭州。 他们在街上找了半天,终于在街尾,找到了一家鞋袜铺子。 清筠看中了双银红缎面的棉鞋。 鞋子很好看,试了试也很合鞋,清筠很喜欢。 陈璟就问:“多少钱?” 店家笑眯眯道:“三百文。” 清筠立马把鞋子放下,对陈璟道:“东家,婢子不要这鞋子,也太贵了!回家做鞋,怎么也花不了几十文钱……” 在望县,这么的一双棉鞋,也不过百文钱。 但是今日的清江,药商云集,大家少不得买东西。就好像后世火车、机场,东西特别昂贵一样。 “买了。”陈璟道,“快点买好,回去歇了。” 清筠不肯给钱。 陈璟自己身上,也有几两碎银子,就帮忙付了。 从店里出来,清筠提着鞋子,一直不说话,沉默垂头,跟在陈璟身后。 “把鞋子换上吧。”陈璟道,“你脚上的鞋子都破成那样,不冷么?” 清筠不同意。 好半晌,她才低低道:“婢子头一回穿这么贵的鞋子。” 陈璟笑笑。 他把清筠拉到了街角,让清筠扶住墙,他自己蹲下去,帮清筠脱鞋。 清筠紧紧咬着唇,没动。 陈璟见她的袜子松了,又帮她理了理袜子。她的脚小巧玲珑,脚面很窄,盈盈一握。 理好了袜子,陈璟帮她船上新鞋。 旧鞋子,陈璟随手丢了。 站起身,只见清筠低垂着眼帘,不说话。 “走啦,回去睡觉。”陈璟道,“明日早起。” 他没有回头看清筠。 他知道,清筠肯定有脸红了。 第148章 真假黄柏 陈璟回到客栈的时候,朱鹤他们都在大堂,和其他药商们说话。 瞧见陈璟回来,朱鹤高声道:“东家,东家!” 陈璟往朱鹤这边过来。 “东家,这位是台州的孔东家、这位是越州的张东家、这是苏州的徐东家”朱鹤把他认识的人,都介绍给陈璟,然后对他们道,“这便是我们明州望县玉和堂陈东家。” “幸亏” “幸亏” 大家彼此见礼。 “陈东家今天买了好参,眼力不凡!”姓徐的东家,对陈璟道,“听说宗德堂两位先生都拿捏不准,却被陈东家慧眼识珠。那参,还是唐老先生亲自鉴定的。” “运气。”陈璟笑道,“也是宗德堂的先生客气承让。” 上午在参茸行,没有其他趣闻。 所以,陈璟的事,成了今天最大的新闻了。 半天的功夫,药会就传遍了。 这客栈大都是药商,全部听闻了。听说玉和堂的人住在这里,急忙请了朱鹤来说话。朱鹤做了多年掌柜,人情往来应对得当,很快就和他们相熟。 “陈东家年纪轻轻,又这样学识过人,是师从哪位高人?”徐东家又问。 陈璟不好在外人面前,贸然说他是自学。 这样说,不可信,而且惹人反感,显得他陈璟不可一世。于是,陈璟笑道:“是家学” “原来如此,陈东家是仰承先志。”几个人都笑道。 家里父辈名声不显,也很正常。 天下药铺林立,不出名的多得是。 陈璟今日在参茸行,算是露了一手,小有名气。 若是他单单买对了野山参,倒也没什么谈资,毕竟买对是正常的,买错才是新闻和笑话。 但是,宗德堂在场。所以,不明情况的人,把话越传越夸张,最终成了望县玉和堂的陈东家,在参茸行胜过宗德堂的吴先生和班先生,一下子就传得沸沸扬扬。 陈璟算是踩着宗德堂赢得了名声。 大家都是同行,有共同的话题。陈璟就坐下来,和他们闲聊。 他们对陈璟好奇,问东问西。 陈璟也一一为他们解答。 他学识丰富,态度谦和,客栈的人对他印象不错。 谈了半个时辰,陈璟也从他们的谈话里,对两浙路、江南西路的药行,有了个简单了解。 夜色渐深,寒气逼人。 坐在大堂里,大家都觉得冷,就各自散了。 陈璟和朱鹤回了通铺。 他们说了会儿话,各自睡下。 陈璟躺下,想着心思。 他心里盘算着药市的事。 不远处的清筠,微微侧脸,看了眼陈璟。黑暗中,看不清楚,却隐约感觉陈璟没睡。清筠又连忙把脸偏过去。 第二天,他们早早起床。 黑小子魏上幸也穿戴整齐。 陈璟他们出门,黑小子突然跑出来,跟在陈璟身后。 陈璟感觉到了,就停住脚步,问魏上幸:“怎么,你也要去药市玩?你爹娘知道吗?” 魏上幸不回答,转身往回跑。 “唉”朱鹤不解,“这孩子怎么了?” “不爱说话。”陈璟道。 他们继续往前走。 倏然,陈璟站住了脚步,回头望去。 魏上幸远远跟着他们。 朱鹤几个人都笑了。 陈璟也笑了,冲那孩子招手。 魏上幸顿了顿,脚步往后退了几下。他在原地,踌躇良久,不知是该回去,还是该到陈璟身边。 须臾,他才慢腾腾的,蹭到了陈璟跟前。 “想跟着去?”陈璟问他。 魏上幸不回答,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面。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样婆妈?”陈璟笑道,“若是想去,大大方方说出来,我便带着你去。” 他们在船上十几天,这孩子从未跟他们说过话。 只有他父母问话,他才会答一句,惜字如金。 “想去”终于,他那难以开启的金口,最终吐出这两个字。 声音有点暗哑。 陈璟笑了笑,道:“那走吧。” 阿吉拍了拍魏上幸的头,笑道:“怎么这个驴脾气?” 大家笑着,去吃了东西。 然后,就去了药王庙的药市。 他们来得早,药市没什么人。 药贩却早已起市,不停招呼客人。 陈璟他们,去了一家药铺。 铺子里什么药材都有,昨夜新添的,满满当当。 “东家要什么药?”伙计招呼陈璟他们。 陈璟看了看,把几位自己要的主药,都看了个遍。看完之后,陈璟觉得他们家黄连和黄芪炮制得不错,能算上品。 而麻黄就比较次了,勉强算中品。 “黄芪什么价?”陈璟问。 “东家要多少?” “看看什么价”陈璟道。 “您若是出千斤,那就二文钱一斤;若是出百斤,要二文二。”伙计道。 “那黄连什么价?”陈璟又问。 伙计笑道:“东家好眼色,我们这里特等川连,整个药会都没有比我们更好的。一样的,您要是出千斤,四十文一斤;您若是出百斤,四十四文一斤。百斤之内的,五十文一斤。” 陈璟又把黄连拿起来看了看。 这伙计没有夸张。 这样的黄连,的确是上品川连。 最后,经过协商,陈璟要五百斤黄连,四十文一斤,共二十两;再要两百斤黄芪,也是算二文钱一斤,四百文。 清筠连忙给了钱。 买好了之后,陈璟他们又往旁的地方逛。 除了大的药铺,也有不少小药贩,摆摊卖药。 这些小药贩里,不乏自己就是药农的。有些药农,上了年纪,可怜兮兮摆了十几斤自己炮制的药材,在铺子门口卖。 陈璟就会上前,去看看。 很多时候,老药农的药材,炮制得更加精致,是上品。 后来看到一个老药农,他有三十斤熟地黄、二十斤橘皮。橘皮不太好,是中品橘皮,但是熟地黄非常上品,比一般药铺的更好,陈璟看中了这熟地黄,又念这老头上了年纪,就高价买了。 “东家,我这里还有些黄柏,您要么?”老头见陈璟很痛快买了他的药,倏然从脚边袋子里,又拿出一些,问陈璟。 陈璟也是需要黄柏的。 他看了看这老人的药,心里无奈笑了笑。 这黄柏炮制得很精致,也是上品。但是往下面抓一把,却发现了很多南天竹的树皮,冒充黄柏,参合在一起。 大概只有十来斤。 陈璟看着这老头,见他身上穿了件破旧的棉袄,脸色黧黑。他拿出黄柏之后,神色忐忑,不敢和陈璟对视。 他似乎很内疚。 陈璟倏然就心软了。 陈璟并不是个老好人。他见过很多穷苦人,心软的时候有,却也不盲目。但是,他唯一见不到药农受苦。 只有在这行的人,才知道老药农对这一行的贡献,也知道他们的辛苦。 况且,这黄柏虽然是参假。但是只有一半是上品黄柏。回去花点时间,捡出来就好了。 “多少钱一斤?”陈璟问。 老人眉宇间并没有得逞后的欣喜,反而是微微蹙了下,有点难堪,半晌结结巴巴道:“二、二文。” 上品黄柏,在铺子里要卖到四文一斤。 “那行,都给我吧。”陈璟道。 老人就秤给了陈璟。 总归十三斤,他却说:“东家,十斤。” 先压了一半的价格,又减少三斤。最后下来,还不如不掺假卖得高。陈璟心想,他应该苦于用钱,却又下不来狠心。 于是,陈璟让清筠,给了老人四十文钱。 “东家,这、这使不得”老人拿到钱,更是尴尬。 “不妨事的。”陈璟笑道。然后,他又低声道,“这南天竹皮炮制得也很好,正巧我也能用得上。” 老人微怔。 陈璟已经带着人,往前走了。 这一天,陈璟几乎把要买的药,都买齐了。 一百斤以上的,买了八种,在镖行挂号,运到望县去。剩下的,每样多多少少都买了,全部搬到了船上。 当天,船老大就开始歇在船上,看守这些药材。 这些药材,花了不到六百两银子。 “明日再去趟参茸行,把剩下名贵药材和细软买了,后天就可以启程回望县了。”陈璟对朱鹤他们道。 收拾好了之后,他们去吃饭。 却不见了魏上幸。 陈璟他们吃过饭回来,却见那魏上幸拿了一袋子药,全部倒在他铺上,一点点分开。 “干什么呢?”朱鹤笑道。 陈璟上前,仔细一看,顿时就愣住了。 魏上幸把他们今天买的黄柏,留了下来。 他把那袋子药,黄柏和南天竹皮,一点点分开,已经分了一大半。 陈璟抓了一把魏上幸分的南天竹皮,居然没有半块黄柏。 他愣住了。 第149章故意抬价 看到魏上幸把真假黄柏分得这么清楚,陈璟怔愣半晌。 “这是做什么?”朱鹤他们则不清楚,都好奇围过来。 魏四的女人笑着说:“黑小子说,东家让他分的。” “东家没说。”魏上幸突然扭头,对他母亲道。 这话,让满屋子里的人都惊愕。 朱鹤清筠他们,头一回听到魏上幸这么大声说话。他长期不说话,所以声音有点嘶哑。虽然嘶哑,到底是十岁的男童,还没有到变声的年纪,声音也悦耳。 魏四的女人则吓一跳。 方才魏上幸拿了药材回来分,不说话,魏四的女人问他:“是不是东家让你分的?”魏上幸不回答。魏四女人连着追问,黑小子才支吾了声,算是答应了。 所以,魏四的女人以为是陈璟吩咐的。 现在知道并不是,她很忐忑,立马要夺了魏上幸手里的药袋,又急急忙忙跟陈璟解释:“东家别生气,黑小子不懂事,奴也糊涂,给东家添了麻烦……” 魏上幸不给她药袋。 母子俩几乎争抢起来。 “没事。”陈璟笑道,阻止了魏四女人和魏上幸的争抢,“这袋子药,的确有掺假。黑小子帮我分出来,我感激呢。” 魏四的女人就松了手。 朱鹤和清筠等人,都是一惊,转头看陈璟。 “假药?”清筠嘀咕。 她记得这袋子药。花了四十文,是那个老头子卖给他们的。那个老头子穿得很破旧,大冷天一双草鞋。脚掌都冻破了,清筠当时觉得他好可怜。 没想到,他居然卖假药。 清筠有点不快。 “东家,怎……怎么有假药?”朱鹤则吓一跳。 这药是假的,那其他药呢?他们可是花了大价钱,买了这些药啊。 陈璟把当时的事,跟他们解释了一遍。道:“……那老头看着可怜。而且,这黄柏的确很好,分出来就是了。” 朱鹤等人也想起了那个老头。 他们都说:“东家心地慈善。” 陈璟笑笑。 他们说话的时候。魏上幸依旧在分药。 “黑小子,你怎么认得这些假的黄柏?”陈璟转头,坐到了魏上幸的铺子上,问他。 魏上幸埋头理药。不回答。 “东家和你说话呢。”魏四的女人在旁边出声。 “这小子。怎这个脾气?”朱鹤笑道,“他老子话不多,问什么也知道答什么。嫂子你伶牙俐齿,偏偏就生了黑小子这个锯嘴葫芦……” 魏四的女人苦笑了下,并不多解释什么。 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得出,黑小子不爱说话这毛病,是有隐情的。 但是,他们一家人三缄其口。应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没事没事。”陈璟笑道,怕魏四女人为难黑小子。“回头再说。” “不认得……”倏然,黑小子低声道。 不认得? 不认得乱分什么? 朱鹤正想说还是孩子别胡闹,却听到黑小子继续道:“我不认识假的黄柏。但是,我认得真的……东家教过……” 陈璟哈哈大笑起来。 其他人也被逗笑。 陈璟忍不住,伸手打了下魏上幸的头:“非真既假,你真聪明!” 魏上幸又埋头,颇为尴尬。 大概没人当面这样夸他。 “……东家,他分得对不对?”朱鹤和阿吉他们都问。 “对。”陈璟笑道,“这是南天竹皮,炮制成黄柏的样子,掺假卖的。还记得我跟你们说过,黄柏乃小檗木树皮。小檗木树种,还有很多。于是,有人就拿其他树种的皮,炮制成黄柏的样子。 这南天竹,也是小檗木树种的一种……” 朱鹤他们,不太懂小檗木科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们还以为是医学上的词。 所以,陈璟教了,他们就记下了。 但是,在他们看来,这些南天竹的树皮,和黄柏根本没有差别。 “上等黄柏,是斑片状的,面上平坦,呈黄棕色。”陈璟说着,就拿真假两种黄柏,给朱鹤他们上课,“而南天竹皮呢,颜色要淡很多,是灰棕色,上面多多少少有点凹凸不平的栓皮。你们摸下……” 他们都拿过来,仔细看着。 果然,真的黄柏和假的,是有差别的。 拿到手里,刻意感受下,就能察觉到不同。 “……之前在船上,拿着黄柏教你们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们的。”陈璟笑道,“看来,只有黑小子记住了。” 朱鹤就颇为尴尬。 小伙计们有点忐忑。 阿来甚至要解释。 陈璟则继续道:“正常人背了那么多药材名,又没有见过假药,记不清也是很正常呢。我开始学这些的时候,也是花了好多年才认清。以后记住就是了……” “是!”几个人纷纷道。 他们说话的时候,魏上幸把黄柏和南天竹皮分好了。 阿来和阿吉帮他一起装起来。 魏四的女人也来帮忙。 收拾好了之后,大家睡下。 熄了灯,陈璟躺在铺上,望着矮矮的屋顶,沉思良久。 魏上幸真是个天才。 陈璟很想带他去,让他做个学徒。将来看看他的人品。如果人品好,陈璟想收他做徒弟,把自己一身医术交给他。 陈璟的医术,是中医发展几千年精华的积累。比这个年代高。他想,魏上幸继承他的医术,绝不会辱没了他的学识。 “不知道魏四和他女人舍得不舍得……”陈璟想着。 慢慢的。他就睡着了。 次日早起,陈璟没有耽误,直接去了参茸行。 他买了些鹿茸、燕窝、珍珠粉,然后问店家:“可有牛黄?” “不巧了,东家。”掌柜很抱歉,“牛黄昨日已经出尽了,一时也进不到货。东家若是要。留下定钱,下次药会直接来取。” “我再看看。”陈璟笑道。 他们去了另一家铺子。 陈璟觉得他们家阿胶不错,也买了些。又问:“上好的牛黄那些来瞧瞧。” “东家,着实不巧,牛黄已经出了。”掌柜笑道,“原本只有三两货。已经出尽。要不您去别家瞧瞧?” 陈璟心生疑惑。 他想到了宗德堂。 前天买人参,陈璟等于踩着宗德堂,在药会取得了些名气。已经有不少人听说了望县玉和堂,还有陈璟精明的眼光。 夸耀陈璟的同时,自然要提到宗德堂两位先生的犹豫,来衬托他们夸耀的可信度。 话传十遍,早就面目前非。 还有人说:“是宗德堂的吴先生看错了,才让玉和堂的小东家捡了便宜。” 贬低宗德堂。 这种贬低诋毁的谣言。每次的药会都有。吴先生他们原本都麻木了,过耳不过心。但是。这次,吴先生的确是走眼,故而他有心病,越发听不得这些话。 心里记恨陈璟,知道陈璟要买牛黄,故意和他作对,把药市的牛黄买尽,也有可能。 “是宗德堂进货的?”陈璟问。 “是啊。”掌柜的笑道。 陈璟从这间铺子出来,又去了其他铺子。 仍是没有。 “牛黄这么难买啊?朱鹤疑惑,问陈璟,“还是宗德堂故意买走,抬高牛黄的价格?” “后者。”陈璟道。 朱鹤心里一顿。 原来是宗德堂捣鬼。 他们又看了几家。 整个参茸行,只有两家还有牛黄。 一种药材在药会上稀缺,卖家自然极力抬高价格。 所以,现在牛黄的价格,比正常的价格高了尽十倍。 原本六、七百两可以买到一两,现在要七千银子一两。 简直可怕。 “东家,太贵了。”朱鹤道。 “是啊。”陈璟回答。 “别买了东家,回望县去看看。”朱鹤道,“望县没有,还可以去明州其他地方看看。” 陈璟笑了笑,道:“要买的。” “啊?”朱鹤怔了下。 清筠也愣住了。 “东家,这使不得。”清筠道,“哪有东西一两卖到七千两银子的?着实可恨,这些人太可恶…” 陈璟笑笑,没有解释,依旧买了二两。 花了一万四千两。 他们带过来的银子,付完了牛黄的钱,就只剩下十两银子了。 “正好,钱花完了,回家!”陈璟笑道。 清筠捧着这二两牛黄,似至宝般,生怕丢了。 朱鹤一直凑着眉头。 路过第一家店的时候,陈璟进去,对掌柜道:“下次还是多进点牛黄吧。如今牛黄太贵了,我花了一万四千两买了二两。” 那掌柜愕然。 他眼睛差点瞪出来,看着陈璟,问:“真……真的?哪家铺子出的?” 陈璟指了指他们斜对面那家,就是方才买牛黄的。 然后,他们从铺子出来。 朱鹤眉头紧拧着。 “东家,干嘛告诉他啊?”清筠问。 “让他嫉妒嘛。”陈璟笑道。 “让他嫉妒,有什么用?”清筠不解。 陈璟笑,道:“有用呢。” 买好了牛黄,他们回了铺子,把这几天的房钱结了,花了八百文。清筠身上只剩下九两碎银子,惴惴不安,生怕没钱回去。 当天,他们就上船回家。 船从码头离开,朱鹤对陈璟道:“东家,咱们说句话。” 他自己起身,去了船尾。 陈璟笑了笑,跟着他到了船尾。 他想,朱鹤应该要说他买牛黄的事。 ※※※ 第150章 收学徒 陈璟和朱鹤,立在船尾说话。;。 朱鹤语重心长对陈璟道:“东家,今日这牛黄,买得不对!东家明知道价高了整整十几倍,还要买……” “我是故意的。”陈璟道,“我自有缘故。” “东家什么缘故?”朱鹤问。 他不太相信陈璟这话。 在朱鹤看来,陈璟就是有钱作怪,完全不知筹划,不把银子当回事。几千两买人参,朱鹤已经咋舌。 结果,陈璟又花了一万多两买二两牛黄! 这已经是朱鹤难以容忍的程度了。 在朱鹤看来,这已经不是开药铺,而是贵公子挥金如土,撒钱玩呢。 如此下去,陈璟大概要赔光所有钱,铺子关门倒闭。朱鹤是李八郎的掌柜,他受李八郎所托,要照顾好陈璟。 故而,他要和陈璟好好谈谈。 在药铺,陈璟是东家,朱鹤不能当面说他什么。 朱鹤也想让陈璟买个教训,往后就知道节约。所以,他事后再说。既顾全了陈璟的面子,又能给他一个教训,也许他听得进。 不成想,陈璟狡辩了。 朱鹤先听听他怎么狡辩,再反驳他。 “……牛黄是名贵药材,原本就是暴利。五百银子一两,已经很高了,远远超出他们的进价。七千银子一两,更是暴利。商人逐利是本性。我今天花了七千两买了牛黄。又有点小名气,明日药市就要传遍。 既然有暴利,谁不想分一杯羹?有利跟风是最正常不过的。所以。下次的药会,牛黄就要成灾了,估计几年内都卖不动。到时候,咱们再低价买进,就赚了大头!”陈璟道。 要说,抬药价这种事,只有大药铺才行得通。 但是。因为前天买人参的事,陈璟已经是清江药市的话题人物。现在,他再以一万四千两的高价买了牛黄。足以引起参茸行的震撼。 有了利益,大家蜂拥而上,这是惯性。 下次他们去进药,肯定会进牛黄的。 宗德堂想让陈璟买不到牛黄的愿望。也要彻底落空了。 所以。陈璟才花了这一万四千两。 他不是为了买牛黄,而是为了搅浑牛黄市场。 一万四千两的巨额,完全可以搅浑了。 “咱们……”朱鹤听罢,只差吐血,“东家,牛黄又不是黄连,您还能十斤、百斤的买吗?您一次只买几两,哪怕价格再低。您的钱也回不来。” “谁说我只买几两?”陈璟笑道,“我就是要十斤、百斤的买啊。” 正常的牛黄五百一两。等市场上牛黄泛滥成灾,家家铺子里牛黄囤积出不去,估计二三百两也要买了。 陈璟买个十斤,足有赚头! 而且,几年内的钱都赚回来了。 “……”朱鹤不知该说什么。 “你知道安宫牛黄丸吗?”陈璟道。 朱鹤正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倏然听到陈璟这么问他,回神看了眼这个孩子。只见这孩子眼睛亮亮的,信心满满,朱鹤打起几分精神,道:“就是上次您给宗德堂管事用的药?” “不错!”陈璟笑道。 然后,他又把上次在明州治疗将死的杨岱舟案例,告诉了朱鹤。 再把前世自己用安宫牛黄丸救命的医案,也说给朱鹤听。 “……过不了半年,我保证整个两浙路都知道安宫牛黄丸。到时候,咱们光买这一项药,赚头就是数不清的。您说,咱们要不要十斤、百斤的牛黄?”陈璟说罢,笑着问朱鹤。 朱鹤愣住。 “真……真的?”朱鹤愕然。 “您不相信我的本事?”陈璟反问。 朱鹤心情立马开朗。 陈璟的本事,朱鹤是见识过的啊。首先在船上,陈璟给苏泰望而断病;而后,陈璟又将死了大半的苏泰救过;在药市的时候,宗德堂的吴先生有意让陈璟难堪,最后却把自己搭进去,陈璟赢得风头。 他的本事,远比朱鹤想象中厉害。 如果要用到十斤或者百斤的牛黄,抬高牛黄的价格,让清江药市的牛黄成灾,到时候再低价买进,的确是绝妙的主意。 光低价买牛黄这一项,以后就不止省下一万四千两银子了。 这叫深谋远虑! “东家手段心思,朱鹤佩服。”朱鹤忙给陈璟赔礼道歉,“东家年纪轻轻,就这样远谋善断。往后东家的事,朱鹤再也不插嘴了。” “别啊。”陈璟笑道,“让您来做掌柜,就是想您帮助我,在一旁提点我。该说您,您还是要说。我也不是面面俱到。” 朱鹤哈哈笑起来。 他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 两人站在船尾,又说了半天的话。 陈璟甚至问朱鹤的家人、孩子等。 “大闺女去年出嫁了。”朱鹤笑道,“家里还有三个小子,一个五岁的小闺女。老妻身体好,能顾得过来,我也鲜少担心。” “等铺子上了正轨,生意越做越好,我就和你们八爷说,让他帮你们几个人都给我。到时候,我把替你们置办宅子,把您的妻儿都接到望县,也给他们几个没有成家的娶亲。” 朱鹤心里大喜。 他是没有宅子的,在姚江是租赁院子住。 自己到了望县,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假如东家能替他置办宅子,又把他的妻儿接过来,无疑是对他极大的恩典了。 朱鹤不想表现得太过于激动,脸上的喜色却掩饰不住。对陈璟道:“多谢东家!” 陈璟笑了笑。 他不想朱鹤这几个人一直做掌柜、伙计。他希望可以培养他们,做能认药辩药的先生。将来,如果铺子做大。朱鹤可以一直多总掌柜,阿来他们做各处的小掌柜和先生。 他要培养这几个人。 而后,朱鹤也偷偷把陈璟的意思,告诉了阿吉他们。 大家无疑是充满了期待。 陈璟也趁着傍晚停船歇息的时候,和魏四聊天,试探他的口风。 “……年纪还小。”当陈璟问魏四,要不要送魏上幸去做学徒的时候。魏四有点舍不得。 顿了顿,魏上幸又道,“他虽然年纪小。做事却也勤快。若是好心的东家,我自然一百个乐意。就是怕东家不好。如果像您这样,我就宽心了。” 这一路上,魏四把陈璟的为人看个一清二楚。 陈璟教小伙计认药。既耐心又知无不言。这样的东家。不仅仅是善良,还把伙计当人看,教他们本事。 魏四很羡慕。 如果魏上幸能跟了陈璟,魏四是非常乐意的。 “黑小子聪明得很。”陈璟笑道,“假如您愿意,我真想收他做个学徒。我铺子里,除了掌柜伙计,还没有学徒。只是。就他一个学徒,要给我拎药箱。打下手,可能活有点多,有点累……” “多谢东家,多谢东家!”魏四激动不已,连忙噗通给陈璟跪下,不等陈璟说完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生怕陈璟后悔。 做学徒,比做船老大强多了。 而魏四觉得,陈璟这样的东家,可遇不可求,错过就难找了。 魏四这么一跪,惊动了其他人。 魏四的女人还以为是魏四惹恼了陈璟,正在赔罪呢,连忙跑过来,询问何事。 “东家要收黑小子做学徒呢。”魏四兴奋道,“快,快把黑小子叫过来,给东家磕头。” 魏四的女人愣了下。 她既高兴,又觉得不舍。 可到底孩子的前途重要,她去把魏上幸叫了过来。 “东家让你跟着去做学徒,快给东家磕头。”魏四生怕魏上幸不乐意。 不成想,魏上幸很干脆痛快,不等他母亲逼迫他,就开口叫了声东家,给陈璟磕头。 他很愿意跟陈璟走。 陈璟笑了笑,扶他们父子起来。 他拍了拍魏上幸的肩膀,道:“好小子!” 魏上幸脸有点红,不再说话。 “这是好事。”朱鹤他们也说。 晚膳的时候,魏四把藏在底舱的一坛酒搬出来,给陈璟敬酒。 陈璟不能喝酒,但是魏上幸和魏四敬酒,他还是咬牙,一口气喝了。 喝完就感觉醉了,晕头转向的。 头也疼了两天。 “东家,往后少喝酒。”清筠低声对陈璟道。 陈璟坐在船尾,揉着发疼的额头,听清筠曼声絮语,微微笑了笑,道:“嗯,往后少喝。” 回程的时候,顺风顺水,十月二十四,就到了望县。 他们是晌午到的。 在码头停船之后,陈璟雇人把药材搬到铺子里去。 清筠回了七弯巷。 陈璟在码头看着。 约莫半个时辰,他大嫂和李八郎都来了。 “让我瞧瞧,瘦了不曾。”大嫂眼里有水光,拉着陈璟的胳膊,上下打量,“可叫我着急,这么就才回来。十天前就该到了。” “路上耽误了。”陈璟笑道。 李八郎也笑,上前拍了下陈璟的肩膀,道:“怎么穿个棉袄,路上这样冷?” 水面上湿气中,陈璟他们都穿着上次在清江县买的棉袄。 “冷。”陈璟笑道,“也很有趣。下次药会,你也去玩啊。” 大家说笑着,药材就搬得差不多了。 陈璟还要去药铺,整顿一番,就对大嫂道:“您和清筠先回去吧,我晚些时候回来,等我收拾好。” “我跟你去。”李八郎道。 “行。”陈璟道。 “早些回来,等你们吃晚膳。”大嫂吩咐。 陈璟道好,就和李八郎、伙计们,一同去了药铺。 第151章 接风洗尘 陈璟离开望县四十多天。 他的药铺,李八郎的小厮扫亭每日都要打扫清理,干干净净的。 后院摆了块玄女舞像,占了点地方。 “这石像很有趣。”李八郎对陈璟道,“下雨天轻雾缭绕,陈末人和黄兰卿还专门来看了好几次。我怕被偷,就让扫亭住在铺子里看守着。” 应该是黄兰卿撺掇陈七来看的。 黄兰卿很喜欢这石像。 “多谢了。”陈璟道,“等收拾妥当了,我就要把它敲碎……” “敲碎?”李八郎似笑非笑看着陈璟,“听黄兰卿说,这石像是邢二送给你的,市价快到了五十万两银子。” “再贵,也只是观赏品。”陈璟笑道,“但是敲碎了可以做药,能救人性命。这中间差别大了。做药更实用。” “换了钱,不能买到更多的药吗?”李八郎问陈璟。 他觉得陈璟的思路不对。 这块石像,它的价值远远超过了它的原材料。而陈璟,只想要它的原材料,李八郎觉得陈璟暴殄天物。 “这种药,钱也买不到的。”陈璟笑道,“再说了,邢二爷送给我的,我卖了,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好意?。” 这倒也是。 李八郎就没有再纠结。 后院的几间厢房,有两间全部堆满了药材。 在镖行挂号的药,也已经到了。 朱鹤带着三个伙计。已经在收拾妥当。 “好了,大家先歇下。”陈璟道,“明日我定制的柜子应该到了。等药柜装好。再装药。以后几天有得忙……” “是。”朱鹤他们道。 “黑小子,你今晚先回家吧。”陈璟看了眼一直跟着他们的魏上幸,“回去把自己的铺盖衣裳收拾收拾,明早再过来。” 魏上幸点点头,没说话。 陈璟就和李八郎从药铺出来。 秋景正浓,街头树梢金叶流彩,在晚霞映照下灼灼。 “……那孩子是谁啊?”李八郎问陈璟。“不爱说话的样子。” “他叫魏上幸,是我这次行船家船老大的儿子。”陈璟解释给李八郎听。 李八郎笑道:“怎么你去趟清江,回来还把人家船老大的儿子领过来?他是要做小伙计?” “做学徒吧。”陈璟道。“看看他的秉性。将来若是好,我想收他做徒弟。” 然后,陈璟又把魏上幸辩药的本事,说给李八郎听。 “这是你们的缘分。”李八郎笑道。 两人一边走。一边慢慢说话。 陈璟问李八郎:“最近可有什么大事、趣事么?” 这四十多天。只有陈七来看过李八郎一回。另外,他和姜重檐兄妹打了两次球。要说趣闻,李八郎真不知道。 他都是在闭门读书。 不过,他倒是知道一件事,陈璟可能关心。 就是不太好说。 陈璟刚刚回来,李八郎怕说了让他扫兴。 李八郎犹豫了下,心想还是明天再谈吧,免得陈璟不高兴。二姐也担心他。于是,李八郎笑道:“若说大事。我真不知道,就是每日读书。 你走后,有人到七弯巷寻事,隔壁的姜重檐把他们打跑了。我觉得他人不错,特意请他喝酒。老实说吧,相处下来,他人挺好的,马球打得也很好。不过,他妹妹还是挺怪的。” 这件事,陈璟已经知道了。 是秦九派人做的。 李八郎怕他担心,也是轻描淡写的说着。 陈璟假装听不出李八郎隐藏的意思,只是笑道:“八哥说他人不错,改日我也请他吃酒。” 李八郎笑着说好。 陈璟又问了问杨之舟:“还是每日散步?” “是啊。”李八郎道,“我常陪着他下棋。他说和我下棋有趣,跟你下棋无聊极了……” 陈璟听罢,哈哈笑起来:“那是因为我棋艺太好了,他赢不过我。” 兄弟俩一路说笑闲聊,就到了七弯巷。 已是黄昏,天色将暗,夕阳最后的残红也缓缓褪去。 七弯巷门口那株偌大古槐树,掉光了叶子,虬枝舒展,在黯淡光线里显得诡异,有簌簌风声而过。 两个纤柔身影站在树下,翘首以盼。晚风中衣袂微扬,绰约身姿更添玲珑。 陈璟知道是他大嫂和清筠,就加快了脚步。 “回来了?”走进,果然是李氏和清筠。 李氏眉目皎皎,脸上被凉风掠起了红润,在白皙脸颊泅开,眸子熠熠,温婉娴静。清筠扶着李氏,站在后面,没有看陈璟。 “嗯。”陈璟道,“等了蛮久?” “也不是。”李氏笑道,“眼瞧着天快黑了,你们也不回来,我就来看看。走,快回家吧。” 陈璟笑着点点头。 大家一齐回了家。 侄儿和侄女也迎上来。 “二叔,药市好玩吗?”侄儿问陈璟,“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下回能带我去吗?” “我也要去。二叔带哥哥去,也带着我去。”侄女连忙道。 陈璟哈哈笑,一把将侄儿举起来,笑道:“等你再长大些,我就带着你去!” “别胡闹。”李氏笑着对两个孩子道,“二叔刚回来。先吃饭吧。” “二叔,娘从醉霄阁叫了红烧羊肉和羊骨汤,还有清蒸鹿肉和烧驴尾。”侄儿口水连连对陈璟。 大嫂特意去醉霄阁定了席面,为陈璟接风。 家里饭厅的桌上,已经摆满了菜。浓香四溢。 陈璟去洗了个脸。 等他出来,大家已经坐定。 清筠和李氏站在一旁布让。 “清筠也坐下。你这次跟着二爷去清江,帮二爷管账。是立了功的。”李氏笑着,拉清筠坐。 清筠不敢,道:“婢子站着就好。” 她非不要坐。 只有他们几个人,陈璟也笑道:“你坐下吧,这顿是洗尘宴。” 清筠听了,搬了杌子坐到了陈文蓉下首。 李氏很开心,不时为陈璟布菜。 对于出远门。李氏是提心吊胆的,生怕陈璟和他哥哥一样,一去不回。陈璟再次归来。李氏万分欣喜。 等晚膳用完,清筠和李氏把饭菜撤下去。 清筠去烧水煮茶,李氏才抽空,和陈璟说话。 她问了很多药市的事。 陈璟一一告诉她。 “……上次牙行有个姓孙的找你。说他有了好宅子。等你去看。我说你出门了,他便说给你留着。只是别耽误,让你回来就去找他。”最后,李氏告诉陈璟。 “哦,那真好。”陈璟很惊喜,“我明早去找他。” “也不是那么急。”李氏笑道,“先把你药铺的事忙好。” 上次姜重檐帮了他们的忙,李氏和李八郎就对他们兄妹俩改观。之前觉得姜重檐行事怪异。后来倒也能理解。 他们兄妹年纪小,自然要处处谨慎。到了陌生地方。不肯和其他人打交道,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么一想,就觉得姜重檐和姜妩还不错。 邻居不错,就没那么着急搬家了。 “我自有安排。”陈璟道。 说了会儿话,他哈欠连连的。 回来时候,他们再也没有在路上落脚,是一路回了望县。陈璟一连睡了十几天的船,睡眠并不好。 他要好好补个觉。 李八郎也回房看书去了。 李氏犹自高兴。 她和清筠梳洗后,清筠替她散发。 两人歇下,李氏问清筠:“这一路上,可有好玩的事?” 清筠沉默了下。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只是说:“就是坐船。” “坐得惯吗?”李氏笑问她。 “嗯。”清筠点头。 想了想,清筠又把陈璟治好宗德堂管事的话,告诉了李氏。 “央及的医术,已经是炉火纯青。”李氏欣慰道,“没有他治不好的病……” 清筠很赞同这话。 想到这里,清筠也心头一热,心跳得有点快。 东家那个人,医术真好,人也好。 想到他轻吻过她的耳垂,拉过她的手,为她穿鞋时将她的脚握在掌心,清筠心头的涟漪阵阵荡开。 “还是等过些日子再说。”清筠沉默想了想,“等东家铺子里的事都忙定了,正式开门,大家有空,再告诉太太。” “太太定要生气的……”想到这里,清筠又觉得内疚和害怕,不太敢主动讲。 说了会儿话,李氏就睡着了。 清筠却久久难眠。 暗黑中,她默默叹了口气。 ——☆——☆—— 第二天,陈璟到了辰初才醒。 醒来之后,李八郎已经把水打好了。 陈璟笑道:“出门之后,早上都起不来了。” 李八郎笑笑,只是对他道:“遇到了杨老先生,告诉他你回来了。他说,上午让你抽空去他那边坐坐,大概有话同你说。” “好。”陈璟道,“我吃过早膳就去。” 吃早膳的时候,陈璟心想回头拿一千两银票在身上,想着先去杨之舟家,和他说说话;然后再去找孙伶牙,看看宅子的情况。如果好,今天就定下来。再去木匠铺子,把他定制的药柜取回来。 今天应该很忙。 所以,早膳他多吃了两个肉饼。 “回去你就去药铺吧。”陈璟又对清筠道,“以后每天都要早早去药铺,多少进出都要记下来。” “是。”清筠低低道。 她脸有点红。 李八郎瞧见清筠这样,不由笑了下。 陈璟没有留意。 ※※※ 第152章 忙碌 陈璟吃过了早膳,拿了银票放在身上,从玉苑河河堤上走,去了玉苑河杨之舟家里。 杨之舟也刚刚吃过早膳。 瞧见陈璟来,杨之舟笑道:“上次走,未同我作辞。这次回来,又不主动到我这里,还要我同永容说,你才知道来。” 陈璟忙给他道歉,笑道:“着实抱歉,您老见谅。”然后又道,“这次从药市带了些好东西回来,回头送您点燕窝、天麻什么的。” 杨之舟气笑了。 “难道我没吃过燕窝、天麻?”杨之舟问。陈璟把他当成了没见过失眠的乡下老头子,让杨之舟又好气又好笑。 “这是我的心意嘛。”陈璟哈哈笑。 他插科打诨,来转移注意力,免得杨之舟深究不放。 “老爷子,我的药铺,叫玉和堂,您意下如何?”陈璟问杨之舟。 杨之舟听了,微微笑了笑,道:“玉者,石之美也,喻君子之德,圣人为能和。央及仁心仁术,与这铺子名字相得益彰,甚好。” “您过奖了。”陈璟道,“其实这是我家先祖取的名字。而后落寞了,没人记得。” 杨之舟微笑了下。 顿了顿,他对陈璟道:“央及啊……” 他神色蓦然严肃了起来。 陈璟知道他有话说,立马正襟危坐,道:“老爷子,您赐教。” 杨之舟就笑了,缓缓道:“没什么可以赐教的。只是。从此之后,就是匠人了,怕你难以适应。” “我还好。”陈璟道。 “从前你是陈举人的弟弟。是个学子。你治好了病家,病家感恩戴德。等你做了匠人,你治好病家就是内分之事,旁人看你的时候,就将你压低了一头。你要知道,这些事是不可避免的。” 杨之舟笑道,“你还年轻。长辈、老人告诉你这条路不好走,你未必肯听。况且,路都是走出来的。旁人觉得艰难。你陈央及未必走不好。往后,就要坚强几分了……” 杨之舟知道,陈璟未来的路,并不好走。 但是哪一路又好走? 世上碌碌之辈着实太多了。 有人走科举。一辈子都没有考中;哪怕考中了。也没有机会选中官职;等做了官,也许一点小事得罪了人,从此贬官到贫寒之地,壮志难酬。 杨之舟觉得,生于普通白衣人家,原本没什么选择。 自己擅长的路,才是最好的。 只有,他很喜欢陈央及。有点不忍心这孩子将来吃苦。他都能预见到陈璟将来会遭遇什么。 “多谢老爷子教诲。”陈璟道。 杨之舟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陈璟坐了会儿。和杨之舟说了说一路的趣事,还把他在清江药市抬价的事情,也绘声绘色告诉了杨之舟。 杨之舟听到这些逸闻趣事,也觉得不错。 说了半个时辰的话,陈璟道:“今天比较忙。等铺子正式开业,我再来请您去喝酒。” “好。”杨之舟笑道。 陈璟就从玉河巷离开。 他先去牙行,找到了孙伶牙。 孙伶牙瞧见陈璟,惊喜不已:“陈官人,您外出回来了?小人等了您很久。小人手头暂时有了好几处的宅子,都是西街附近,您可要去瞧瞧?” “这个自然啦。”陈璟笑道。 上次他付钱痛快,孙伶牙觉得他这个人不错,就特意将几处好的宅子,留给了陈璟。 他带着陈璟,先去看了两处。 都是三进的宅子,修建得精致。 “锦里巷的宅子,看上去更好。”陈璟偏向第二间。 锦里巷就在西街后面,不到半刻的路程。这边大概有十来家住户,有商户,也有读书人家。 这里离街上近,院子又很好,陈璟觉得最合适不过了。 他回头,又把那处宅子,前前后后仔细看了几遍。 这宅子大门口,有处敞地,种着两株高高的槐树,虬枝盘结;磨砖对缝的院墙,有老藤盘踞,这个时节已经掉光了叶子;朱红色的大门,是崭新的;推开大门,门口对峙着两间门房。 进了大门,两面抄手游廊,围绕着五间大房,这是外院的大堂和书房、外厢房;顺着抽手游廊,两侧种满了杨树和桐树,到了尽头,就是垂花门。 进了垂花门,就进了内院。 内院门口,有处宽敞至极的穿堂,穿堂后面,两步仍是游廊,游廊外头的空地,是花圃;内院也有五间上房,带着四间厢房。 在游廊尽头,有个小小角门。 进了角门,后面仍是一大块空地。 这后面,就是后花园。 后花园里,有处院子,三间正房,带着四间小耳房,像七弯巷的宅子。这后花园有门通向后街,也有侧门直接到外院,更有角门到内院,非常方便。 陈璟想:“过两年我要成亲了,内院正房肯定是我的妻子住;如果大哥迟迟不归,侄儿又没有长大成人,他和大嫂可以住在这后花园,既方便他们进出又一家人相互照应;若是大哥回来了,这后花园可以作为我的小书房……” 想着,就越发对这宅子满意。 这宅子,有他们七弯巷住的宅子十倍大。 “锦里巷的宅子,自然要贵些,陈官人您也是知晓的。”孙伶牙笑道,“那处宅子,主人家着急出手。若是现钱呢,您给个整数,七百两;若是先付二成,两年内付清,可能要七百五十两。” 孙伶牙紧张看了眼陈璟,生怕陈璟不同意。 他可是跟主人家打了包票。说陈璟肯定要付现银。这样的话,主人家给他的酬金,多少三倍。 “我付现银。”陈璟道。 孙伶牙大大松了口气。笑道:“跟陈官人做生意就是痛快!锦里巷的院子,已经收拾出来了。您付了钱,房契过到您名下,这宅子就可以住了。” “先等等。”陈璟笑道,“我要先找匠人,查看各处的屋脊房梁。若是木头都是新的,而且没有生虫。我再买。” “这您放心。”孙伶牙笑道,“您只管请人来看,这宅子是前年才做的。崭新得很。” “那好,等我看好了,就把房契过到我名下,当即会给你现银的。”陈璟道。 孙伶牙道是。恭恭敬敬把陈璟送出来。 陈璟就去街上。寻找了木匠,让他跟着,去了趟锦里巷,把那宅子前前后后看个遍。陈璟没让孙伶牙陪同,只让孙伶牙在大门口的门房处等着。 木匠仔仔细细查看,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对陈璟道:“老爷,正屋的屋脊门窗。都是崭新的木头,没有生虫。只是后花园西边的凉亭。木头不太好。” 那个凉亭,看着就破旧,陈璟原本也打算拆了的。 “不妨事的。”陈璟笑道。 确定了这宅子和孙伶牙口中所言不差,陈璟当即给了他现银,又和他去了趟县衙,把房子过户到了他自己的名下。 这么一来,就花了大半天的功夫。 转眼就到了末时末。 陈璟连忙去木匠铺子,问:“我的药柜做好了吧?” 那掌柜认识陈璟,笑道:“陈官人,早就做好了,您才回来?” 当时陈璟订做药柜的时候,告诉了掌柜,他要去趟外地,可能一个月才回来。 “是啊。”陈璟笑道,“既然好了,赶紧运到我铺子里去吧。” 陈璟把剩下的钱给了,掌柜就派几名伙计,把药柜抬到了陈璟的铺子里。 药柜很高,能一直衍生到药铺一楼的顶。 送柜子的伙计帮忙装好、订好。 数不清的小药柜,上门都已经用铁牌篆刻好了各种药材的名字,送货的小伙计和陈璟他们,一齐将小柜子合上。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这一整天又过去过去了。 陈璟的大嫂不放心陈璟,让李八郎到铺子里来找陈璟。 李八郎看到他这里仍是兵荒马乱,铺子里乱七八糟,估计要收拾到很晚,就帮忙一同弄,让扫亭回去报个信。 陈璟他们一直忙到亥初,才将这药柜收拾妥当。 药柜足足有两人高,到了一楼的楼顶,大约上千个小药柜,琳琅满目。 陈璟让朱鹤去买了两把梯子。 “光把这些药柜上填上药材,也要花费好几天的功夫吧?”李八郎感叹道,“真不容易啊。” “开业之初就是这样。”陈璟道。 药柜终于装好,小柜子也合上了,陈璟松了口气,对众人道:“趁着夜市还有吃的,咱们先去吃饭吧。” 陈璟自己也没吃。 朱鹤他们点头道是。 大家就去夜市,吃了东西。 吃完之后,陈璟和李八郎、清筠回了七弯巷。 已经快亥正三刻。 陈文恭和陈文蓉兄妹俩已经睡下了。 李氏在灯下做针线,等着陈璟他们回来。 她神情倦怠。 陈璟看她这样,估计也没有精力说话了。况且,陈璟自己也累得不行,于是想着,明早再把宅子买好了的事情,告诉大嫂。 简单洗漱之后,陈璟就睡下了。 可能累得过头了,他竟然睡不着。 他想了很多事。 也想到了沈南华。 上次见到沈南华,还是中秋那夜…… “等忙好了,去趟沈家吧。”陈璟在心里打算,“让沈长玉引荐,去给十娘的父母请个安,先混个面熟。” 第153章 离去 次日早上,陈璟把房契和钥匙,拿给了他大嫂。 “搬家的事,就靠您和八哥了。”陈璟笑道,“药铺那边,我是忙不过来了。怎么搬、什么时候搬,您看着办。” 李氏愣了下。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买好了。 “你终于把宅子买好了?”李八郎则笑了。陈璟是从端午节之前就说要买房子的,现在都十月底了,拖了整整半年。 “是啊。”陈璟笑道,“地方非常好,上午你和大嫂过去瞧瞧,就是锦里巷第三家。” 他把具体位置,告诉了李氏和李八郎。 李氏只是笑笑。 她拿到钥匙,感慨万千。 “央及,咱们现在这宅子,你打算怎么办?”陈璟要出门的时候,李氏突然问他。 陈璟笑道:“这宅子是您和大哥的,自然是听您的。最好留着,也许往后用得上。这里很好,离河很近,很方便。” 李氏笑了笑。 “药铺事多,你去忙吧。”李氏说罢,催陈璟走。 陈璟点点头,喊了清筠。 清筠连忙跟上陈璟。 他们俩就去了药铺。 到了药铺,陈璟对朱鹤道:“您去把咱们铺子的牌匾做好。木板要结实的花梨木,用白玉镌字。” “您放心吧。”朱鹤笑道。 陈璟就亲自挥笔,用了“玉和堂”三个大字,交给朱鹤。让铺子里照着这几个字临摹。 “东家的字写得好。”朱鹤赞了句。 陈璟的字,勉强过得去,说不上好。 朱鹤去做牌匾。陈璟则认药,然后伙计们把陈璟说的药材,都放到药柜的小柜子里去。 三个小伙计里,阿吉差不多的字都认识,阿祥和阿来则认不全。 大家磕磕绊绊,一上午才装了四十多种药材。 朱鹤到了午时,才回了铺子。对陈璟道:“东家,已经置办好了,三日后取匾。花了三百文钱。” 陈璟点点头,说他知道了。 这中间,他们休息了半个时辰,吃了些点心。喝了点水。 大家在药材堆里。都是灰头土脸的。 下午的时候,陈璟继续认药,伙计们拿小柜子过来装。 阿祥认识的字不太多,于是陈璟说“天竺黄”,他把镌刻着“天仙藤”的小柜子拿了来,他只认识“天”字。 这种问题,阿吉也闹过,让他拿“白术”的柜子,他把“白蔻”拿了来。 “一个个的。都给老子用心些!”朱鹤气得大骂,“这拿错了不打紧。回头病家抓药。你们也拿错了,那就是毁了铺子的声誉!往后,东家还怎么做生意? 要不要我寻根戒尺来,你们才肯用心?” 几个小伙计被骂得噤若寒蝉,都不敢吭声。 朱鹤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他们更加敬畏朱鹤。 陈璟第一次见朱鹤发火。 治下要严明,才有纪律,这些孩子才肯用心学习。 故而,陈璟没说话。 一连忙了三天,才把全部的药材装好。 装好了之后,陈璟又花了三天的功夫,仔仔细细检查了两遍。他的伙计连字都认不全,药材更无法分辨真假,万一弄混了,这药铺就开不下去了。 “药材关乎病家性命,是要小心仔细的!”陈璟也这样对伙计们道。 药材全部装好,陈璟回来检查了两遍,牌匾也做好了,接下来看个好日子,就可以开业。 “朱掌柜,您去找个先生,寻个好日子,咱们铺子就正式开业了。”陈璟对朱鹤道。 朱鹤道是。 忙妥了之后,陈璟回了七弯巷。 他大嫂和李八郎已经看过了宅子,非常满意。 李八郎赞陈璟有眼光。 “离药铺很近。”李氏对陈璟道,“咱们也要尽快选个日子搬过去。这样,你和清筠到药铺去也方便。” 陈璟点头,笑道:“大嫂您看着办。” 李氏笑了笑。 对于七弯巷的宅子和邻居,李氏是很舍不得的。 但是这地方的确很逼仄,陈璟交友不便,李八郎读书也不安静。 换到锦里巷那个大院子去,大家都方便。 李氏很为陈璟和李八郎着想。 姚江的李氏,也是大门大院,李氏出身那样的家庭,对于现在的院子并不满意。她一直盼着她丈夫加官进爵,将来封妻荫子,能换上更宽敞的门第。 所以,虽然对七弯巷不舍,倒也没有让李氏伤感。 “咱们换了新宅子,要宴请亲朋挚友。”李氏对陈璟道,“你铺子开张,也要宴请朋友。不如,咱们选个前后的日子,这样两次一起宴请,你也省事。” “好啊。”陈璟道。 朱鹤帮他看日子,很快就选好了吉日,开业定在冬月初六。 李氏得到信,也去看了风水先生,请了个吉日。 “吉日选在冬月初五。”李氏对陈璟道,“如此正好了,先进宅,再开业。开业当天,就可以摆宴。” “这样最好了。”陈璟也比较满意。 今天才冬月初一。 他正好有几天可以歇歇,喘口气。 离开望县这么长时间,朋友们也要去拜会,顺便给他们送请柬,邀请他们来参加开业。 中午陈璟吃了点东西,睡了一觉。 下午起床后,他开始磨墨,然后写请柬。 熟悉的亲朋好友,都要邀请到。 忙活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把请柬一封封写好。 到了初二,陈璟起了个大早。去街上雇车,去了趟醉霄阁,定了初六晚上的席面。 “您放心吧。整个三楼给您空出来。”掌柜热情对陈璟道,“您是邢二爷的朋友,醉霄阁就是您自家一样,需要吩咐一声即可。” 陈璟道谢,留下了定钱。 从醉霄阁出来,他又让马车往南桥巷沈家去。 他在大门口,报了沈长玉的名字。 “……你认识我们家四少爷?”小厮斜眼看了眼陈璟。 最后有个当差的。见过一次陈璟,连忙道:“上次诗会,您也来了。请稍等。小人去替您通禀。” 这小厮很机灵,连忙跑进去告诉了沈长玉。 很快,沈长玉亲自迎出来。 “央及!”沈长玉和陈璟见礼,笑道。“听说你去了药市。好些日子不见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些日子回来的。”陈璟回答。 沈长玉把他请到了他的外书房。 一进门,瞧见一抹绯红色身影,正要往外走。 穿着绯红色云锦累珠鹤氅的少女,轻绽莲步,正要出门。她削瘦婀娜,肌肤白净胜雪,五官精致。小巧的鹅蛋脸,笔挺的鼻梁。大而明亮的眼睛,粉红的嘟唇。可爱又不失妩媚。 很漂亮的女孩子。 她和十娘不同。 沈十娘的美,是谲滟里透出清冷高贵;这少女的美,是纯净里添了几分俏皮,像个邻家妹妹可爱亲切。 瞧见陈璟,她脚步微停,打量着他。 “十三娘,给恩公行礼啊!”沈长玉见这少女愣住,笑着提醒她,“你不记得这是你的恩公陈神医了吗?” 陈璟愣了下。 他真没想到这少女是沈十三娘。 上次见沈十三娘的时候,她正病了大半年,瘦得皮包骨头,脸上颧骨都瘦得高高突起,皮肤也是苍白里泛青,瘦骨嶙嶙的模样,可怜兮兮的。 现在这少女,虽然瘦,却是那种正常的纤瘦,肌肤更是白里透红,很健康。 才半年的功夫,她恢复得很好。 “恩公!”沈十三娘缓缓给陈璟行了福礼,叫了声恩公。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 “别叫恩公啊。”陈璟回神,笑道,“不过是治病罢了。” “也是,大家都是朋友,叫恩公的确显得见外。”沈长玉笑道,“往后呢,就以‘兄’称呼吧。” “央及兄。”沈十三娘又改口,叫了声陈璟。 陈璟笑了笑,回了句:“沈姑娘。” “叫十三娘吧。”沈长玉笑道。 陈璟改口,叫了声十三娘。 说了半天的话,这才彼此坐下。 沈十三娘坐到了沈长玉的下首,含笑端坐,不言不语,眼睛却看着陈璟,似乎想把他看穿一样。 陈璟一开始不太自在,后来就忽略了,随便她看。 “……初六开张,晚上请酒,望长玉兄去捧场。”陈璟对沈长玉道,“还有这张请柬,是给长青兄的,让长青兄也一起去。” “好,我们一定去。”沈长玉笑道。 他心里颇为震撼,没想到陈璟真的开了药铺。 陈举人的弟弟,就要成了医匠了。 陈璟果然是个有胆量的人。 沈长玉颇为敬佩陈璟的勇气,笑道:“央及将来定会名震天下,成为一方医学大家的。” 陈璟笑笑。 “没有我的请柬么?”沈十三娘突然插嘴,“不请我?” “你想去,回头跟着我和六郎。”沈长玉回头,宠溺看了眼妹妹,笑道,“央及不知道你回城了,所以没有准备你的请柬,回头补给你就是了。” “是啊,我回头叫人送请柬来。”陈璟道,“十三娘去捧场,我荣幸万分。” “那多谢了。”沈十三娘道。 她说话的时候,轻声柔语,很温柔的样子。 坐了一会儿,她手炉里的炭没有了,起身进了里屋,去换个手炉。 见她走了,陈璟就趁机对沈长玉道:“长玉兄,我与令堂妹十娘有点私交,这次宴请,家里也请女客,不知能不能请长玉兄引荐,去拜会沈大老爷和大太太,支会一声。” “十娘?”沈长玉错愕,“你和十娘有私交?” 里屋帘子后面,沈十三娘正好听到了这句话,脚步微顿,缓缓往后退了几步。 “是啊。”十三娘听到陈璟如此回答,“说来话长了……” 他不太想细说和十娘的事。 “十娘她……”沈长玉顿了顿,“十娘她走了。去了京城,十月初就走了。” 陈璟懵了下。 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 “去京城做什么,为什么突然去京城?”他问沈长玉。 沈十三娘在帘幕后面听到这话,她觉得陈璟的声音有点发紧。她眼睛的笑意,全部敛去。 “我大伯母有位表亲,早年考中进士,留京任官。他有三个儿子,都尚未婚配。明年年初,他们家嫁闺女,我大伯让十娘和二堂哥去送礼。”沈长玉道。 他特意点名十娘母亲的那位表亲有三个未婚儿子。这意思,不言而喻了。 说是去送礼,实则是让十娘去碰碰运气。 十娘生得绝艳,又知书达理,正常的男人都会喜欢她。 她克夫的名声,已经在望县传遍了,她只怕难以嫁入高门。 京城却未必知晓她的事。 十娘如果运气好,京城的人不知道她的事,娶了她。哪怕将来知道了,十娘也进了门,丈夫健康,若能添了下孩子,这件事就妥了。 这些话,沈长玉不好跟陈璟说。 陈璟沉默,神色瞬间全冷了。 他没有说话。 他心里清楚得很,顿时心下一片冰凉。 沈长玉见他这样,只得又补充般,解释道:“原本过完端午节,就该去的。但是十娘不肯,说不想去,就耽误了。要不然,也不会这个时节走的。 她曾经要和孟家的孩子说亲。后来因为八字不和,就作罢了。 那孩子有点不甘心,闹了起来,纠缠十娘有些时日了,我大伯还亲自去孟家警告过他和他父亲,没什么用。九月下旬,孟燕居还在街上拦了十娘的马车,要和十娘说话。 十娘身边有个护院,是她姚江的表兄送给她的,武艺高强,把孟燕居打了。十娘站在旁边,说往死里打。后来孟燕居被她的护院打晕了,十娘还要把孟燕居的腿砍下来。 不少人都听到了她说那句话。她原本就有克夫的名声,又当街说把人家的腿砍下来,于是大家就说她是蛇蝎心肠,很快就传开了。 孟燕居被她的护院打得半死不活,我大伯亲自去赔礼道歉。孟家的人说,让十娘嫁过去,这件事就算了,他们家不怕十娘克夫的名声,愿意娶她。 十娘这才说,要去京里。所以,我大伯和大伯母让二堂兄送她上京,先避一避风头,等事情缓和些,再回来……” 话虽如此,沈长玉觉得十娘不可能再回望县了。 她的名声原本就不好,可能嫁不掉。 一个姑娘家,当街把人打得半死。昏死过去,还说要把人家的腿砍下来,何其恶毒? 现在更别想嫁得好了。 去京里,如果能嫁掉,无疑是最好的了;假如嫁不掉,也可以避避风头,过几年再回来。 反正她是和哥哥去走亲戚,回来也是正常的。 陈璟怔愣听着,仍是没有说话。 他感觉后背也凉透了。 后来沈长玉再说了什么,他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脑子里只盘旋一件事:十娘走了,十月初就走了,现在怎么也追不上她了。 她连挽留的机会都没有给陈璟。 陈璟觉得自己一口气透不过来,压在心头。 心里千斤重。 第154章 缘浅 陈璟从沈家回来,心情很沉重。 回家后,他问李八郎,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怎么没有告诉我?”陈璟问他。 李八郎说他知道,又道:“你才回来,那么多事要忙,怕你分心。看看,你现在很很难过的样子……” “倒也不是很难过。”陈璟蹙眉道,“意想不到罢了,心里感觉有点突兀,挺失落的。” 李八郎叹了口气。 陈璟坐在李八郎书案前的椅子上,又沉默良久。 他不说话的样子,李八郎有点担心。 于是,李八郎开始说话,转移陈璟的注意力。 “……我每天读书,原本不知情。是有天二姐从外头回来,突然问我,你和沈十娘是不是相熟。”李八郎道。 陈璟抬头,看了眼李八郎。 顿了顿,陈璟才道:“之前大嫂说,要给我定亲。我说,等过了年再提,我相中了一人,是南桥巷沈家的,其他人就不必说了。” “就是这话。”李八郎道,“我二姐一直把你这话搁在心上。她回来跟我说,沈家的十姑娘在闹市打人,还说要把人家公子的腿砍了,恶毒至极,整个城里的人都在说。 二姐说,‘沈十娘原来还是这么个狠毒的人,怪不得她克夫了。娶这样的女人,家门不幸的。沈十娘和蔡姑娘是表姊妹,上次蔡姑娘来望县。央及是不是认识她,是不是想求娶她’。 我便说,我不知道的。 当时我也是糊里糊涂的。事后去打听。才知道沈十娘两天前就走了,去京里走亲戚。但是她有兄弟,家里也有仆妇,没有道理她一个姑娘家去走亲戚。 况且,真是走亲戚,也该由家里女性长辈陪同,不是母亲也是婶母。独独没有哥哥送她去走亲戚的说法。仔细想来,应该去别的事了……” 别的什么事,就不好猜测了。毕竟李八郎也和沈家不熟悉。 陈璟听罢,又是久久沉默。 半晌,他叹了口气。 早知道十娘性格这么烈,中秋那夜就该替她打孟燕居一顿。让她出出气;或者不说让她打断孟燕居腿的话。 没想到。她真听了陈璟的话。 那姑娘也真够傻的。 沈长玉说,他们家端午节过后就要送十娘走。十娘不肯,那时候她遇到了陈璟,或多或少有点这个缘故么? 陈璟又想,只是见过两面,不该这么妄想她什么都是为了陈璟的。 现在好了,她贸然行事,弄得他们家不得不送走她来平息此事。 她和陈璟只有两面之缘。她未必相信陈璟会去找她,或者等她。她也许觉得。陈璟这边没有指望了,找个人嫁了,解决自己当前的尴尬处境,也是可能的。 说不定她很快就要成亲。 他们,到底没有把彼此的好感说破。 哪怕说破了好感,也没有到海誓山盟的地步。 见过两面的人,说什么终身? 而且第一次见面都没说上话。仔细一说,就是只见过一面了。苦苦等一个一面之缘的男人去找她? 陈璟觉得沈十娘没有这么天真。 十娘这一去,陈璟感觉,今生与她是情浅、缘也浅。 他怅然良久。 没想到他和十娘,是这么一个结局。 “也许,她真是只是去走亲戚呢?”李八郎安慰陈璟,“你要是真的喜欢她,往好处想。或者,你去京里找她?” “去京里找她,这不可能的。”陈璟道,“大哥没有回来,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大嫂和文恭、文蓉,清筠都依靠我,我有药铺,还有朋友。这些,不可能都放下。 假如十娘是我的未婚妻,那暂时放下去所以追她,倒也可以。关键是,我们什么也不是,去追她都没有立场。我喜欢她,喜欢她漂亮、豪气,却没有到非卿不娶的地步。她也没有表明真的会嫁给我。 我不过是有点意外。再仔细想想,才见过她两次,镜花水月一样。我原本以为,可以向她求亲的,心里有期待。猛然听说她走了,自然失落。与她有缘相遇,无缘相守,我倒也能看得开…” 陈璟说得很潇洒。 李八郎也不知他是真话还是安慰自己的。 陈璟和沈十娘只见过两次,两次李八郎都在场。说心里话,如果说那么简单的两次相见就能为了对方要死要活的,李八郎也觉得不可信。 但是沈十娘对陈璟有好感,李八郎看得出来。 似乎他们是一见钟情。 所以,陈璟有点失望,未必真的难过。 李八郎觉得陈璟是个很理智的人,没有少年人的稚气,他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大约是情缘未至。”李八郎又道,“十娘未必就是你的情缘。” 陈璟点点头。 和李八郎说了几句话,陈璟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躺在床上,又沉默想了良久。 倏然间,他觉得十娘的面目有点模糊。才见过两次,他都没有非常仔细去瞧她。记得她的模样,她的神态,可要去具体化,他不知道…… “唉!”陈璟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这种感觉,大概相当于一次的医案没有断好,被祖父和师傅们骂了,心里很难过。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心里就慢慢淡去。 陈璟果然睡着了。 到了晚膳的时候,他也没有醒。 李八郎就对李氏道:“他累了好几天,让他睡吧。饭菜放在灶里。等他起来再热。” 李氏点点头,果然没有吵陈璟。 她不知道陈璟的秘密。 陈璟一觉睡到了辰初。 天气晴好,骄阳筛过树梢。将斑驳树影从疏窗里透进来。雕花窗棂的痕迹,落在幔帐上。镀金的帘勾映衬着朝阳,金光熠熠,晃着陈璟的眼睛。 陈璟睡得很安稳,似乎没有做梦。 他起来,伸了伸懒腰,心情还不错。昨天压在心中的重石。已经散去了。想到沈十娘,也能接受这段尚未开始的情缘已经无疾而终。 能接受,就没有了难过。 陈璟出来洗漱。 李八郎已经把水提好了。 “你差点睡死过去了。”瞧见陈璟起来。李八郎在窗口道,“昨夜我二姐和清筠还给你留饭,不成想白等了。” 陈璟笑了笑,摸了摸肚子。道:“我也没想到睡得那么香甜。一晚上就这样睡过去了。” 李八郎见他这样,知道他的情绪好转了,笑了笑。 “东家,您起来了。”清筠把热水打过来,给陈璟洗脸。 她也刚刚睡醒不久,才梳好头。初醒的肌肤,白皙红润,眼眸微睐。似初升的骄阳般温暖。 陈璟的心路,豁然开朗。 “嗯。”陈璟笑了笑。 用过了早膳。他又去拜访了其他朋友们,把请柬都送出去。 早上出去,下午早早回来,晚上早睡,这几天他过得很简单也很舒适,精神好了很多。夜里,他也会想想沈十娘。 再想起来,觉得遗憾,如果自己在望县,估计会去追她,挽留她。 偏偏她出事的时候,自己离开了。 也许,冥冥中就注定了她不是陈璟的情缘。 再后来,药铺的事情一多,慢慢就释怀了。 只是这种遗憾,一直在陈璟心里。 沈十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 这种喜欢,浅浅的。 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心动。 第一次心动,不论情深情浅,都特别有执念,陈璟也是。 他想,沈十娘大概要成为他心头的朱砂痣了。 ——☆——☆—— 到了冬月初五,陈璟他们搬家。 李氏和清筠前天就开始装箱收拾。 陈璟也把自己的房间都收拾出来。 到了那天,李氏雇了人,把他们的东西全部搬到了锦里巷去。 花了不过两个时辰,就搬好了。 “大嫂,你们住正院吧。”陈璟对李氏道,“我和八哥住外院,你们若是搬到后花园,整个内院就空了,反而不紧凑。” 李氏想了想,就答应了。 这个年代,从开始说亲到正式出阁,至少要两年的时间。这中间,各种礼仪繁琐,每一样都要等的。 陈璟现在连亲都没有说,他的太太进门,至少是两年后,所以李氏先住在这正院,大家紧凑些,彼此照应。 后花园冷森森的,李氏也不想和孩子们过去。 “等央及娶亲的时候,他哥哥也该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就不住在这里了。”李氏这样想着。 大家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收拾了一通。 “我要去旌忠巷,和大伯母她们说一声。”李氏对陈璟道,“明日的晚宴,安排了女客的席位吧?” “有的。”陈璟道,“整个三楼都留着。到时候,大堂用屏风隔开,女客占一边,男客占一边。” “那就好。”李氏笑道,然后又问陈璟,“明日铺子开业的事,和伯祖父说了吧?” “说了。”陈璟道,“伯祖父没说什么。看样子,除了三叔,他们其他人应该不太乐意去捧场。” 李氏没说话。 她知道旌忠巷那些人的心思。 他们觉得陈璟这是往下游走,丢了陈家的脸。 “不要理会他们。”李氏笑道,“咱们是出了三服的族人,他们管不着。他们不过是仗着咱们的祭田是伯祖父给的。若是他们多嘴,祭田还给他们就是了。” 陈璟笑起来。 “听大嫂的。”陈璟道。 ※※※ 第155章 送礼 冬月初六,玉和堂正式开业。 陈璟和铺子里的掌柜伙计,都换上了崭新的衣裳。 铺子门口已经悬挂了长长的炮竹。 李氏、李八郎、陈文恭和陈文蓉也来了。 杨之舟也早早到了。 “老爷子,您快屋里请。”陈璟和李八郎,连忙先把杨之舟迎到了铺子里。 杨之舟上下打量这铺子,微笑点点头。 辰正才是吉时。 转眼到了辰正,陈文恭去帮陈璟点燃了炮竹。陈璟自己,解开了牌匾上鲜红的布。“玉和堂”三个大字,应着日照,皎洁清晰。 “玉和堂陈氏药堂,今日开业喽。”朱鹤站在门口,高声唱喝。 不少人围观。 但是没有人进铺子。 杨之舟送上了他的贺礼,笑道:“生意兴隆,大吉大利。” “多谢您的吉言。”陈璟笑道。 门口仍是有人在围观,指指点点的,就是没人踏进来。 药铺不好吆喝招呼,朱鹤和小伙计们也只能任由外头的人围看,不好把他们拉进来,心里有点着急。 “这才刚刚开始。”陈璟笑道,“估计几个月内,生意都是很惨淡。要慢慢来,百姓街坊才能信任咱们。” 朱鹤等人点头。 药铺不像其他地方。这里是治病救命的,街坊们也怕陈璟是个蹩脚郎中,把他们治死了。 故而,需得慢慢积累口碑。 陈璟也不着急。 正说着,突然有个穿着宝蓝色鼠皮大氅的男子,身后跟着几个小厮,抬了四台贺礼,踏入铺子。 一进门,他就高声笑道:“陈兄弟,生意兴隆啊!” 铺子里的几个人,都不是这人。 陈璟倒记得,连忙上前,恭敬迎了他,笑道:“县尊大人!您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啊!” 满铺子里的人都怔了下。 李氏、李八郎等人,连忙过来行礼,都叫县尊大人。 朱鹤和小伙计们则惊呆了。 他们没想到望县的父母官居然给陈璟的药铺送开业礼。 他们东家,居然有这个体面? 李氏和李八郎一开始也震惊。不过,看到在场的杨之舟,他们姐弟俩就释然了。 金县令哪里是给陈璟送礼?他是来巴结杨之舟的。 “县尊大人吉礼。”朱鹤在门口唱喏,然后又点燃一挂长长的鞭炮。 鞭炮声震耳欲聋。 “县尊给这药铺送礼?”门口围观的群众,也是难以置信,“这东家是什么人啊,怎能让县尊大人送礼?” 他们都很震撼 “是冒充的吧?”震撼之余,他们觉得不可信,就私下里嘀咕。 “谁敢冒充县尊大人?” “还真是县尊大人啊?”有人去衙门看过打官司,见过金县令。 因为这个唱喏,铺子门口积聚了更多的人看热闹。 他们在门口指指点点的,想进来又不太敢。 金子久坐了会儿,喝了杯茶,就离开了。陈璟再三邀请他晚上去吃酒,他也答应了,还说要带家小来。 很客气的样子。 杨之舟就眯起眼睛,微微冲金子久微笑。 金子久更是心花怒放。 今晚的酒席,他是一定会去的。 金县令刚刚走,陈璟叫人把他的贺礼抬到后院去。 片刻后,贺提和贺振也来送礼。 他们抬了八台贺礼。 朱鹤依旧在门口唱喏:“贺府官人吉礼。”然后点燃了鞭炮。 “是贺家的人……” 围观的人都低声议论:“是布行贺家吗?” “是了,贺家和陈家是姻亲。” “这铺子东家,是哪个陈家啊?”有人还没有搞清状况。 “就是陈举人的兄弟啊。” “陈举人的兄弟,怎么开药铺?”问话的人不相信,“好好的,做什么生意人……” 议论声不绝。 围观的人,走了一批,又换上一批。 却一直都在看在。 铺子里的人,没有理会外头看热闹的。 “恭喜啊央及。”贺提拍着陈璟的肩头,笑道,“你开这个药铺,是造福一方百姓啊!” “表兄过奖了。”陈璟笑道。 贺振已经恢复得很健康,也过来跟陈璟恭贺。 他们尚未走,沈长玉兄弟也来送礼。 沈长玉送了四台贺礼。 朱鹤依旧唱喏,说:“沈府官人吉礼。” “应该就是陈举人的兄弟了!”围观的人听说是沈大才子,都纷纷道,“要不然,沈举人怎么来捧场?” “就是陈举人的兄弟。” “怎么想不开,不读书要开药铺?” “医术挺好……” “上次还把邢三官人的胳膊扭下来了。”有人突然道,“邢三官人可不是吃亏的。这铺子估摸着开不长久的。” “正是,还得罪了孟官人。” 他们越说越闹热,都不走,就在旁边瞧热闹。 ——☆——☆—— 冬月初六的上午,旌忠巷一片宁静。 寒冬降临,百草凋零,原本繁华锦绣的庭院,如今萧疏清冷。 陈家的外书房里,坐满了人。 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和陈二兄弟等。 他们正在商量事情。 “……央及对我有恩。”陈三老爷道,“你们怎么做我不管的,他今天开业,我自当去送礼!” “不许去。”陈大老爷呵斥,“你去送礼,就是咱们旌忠巷的人去了。丢脸还不够?好好的儒生不做了,去做商人,做低贱人!” 他觉得陈璟丢了整个陈氏的脸。 但是老太爷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大概是上次陈二老爷父子告陈璟嫂子卖田的事,让老太爷觉得冤枉了陈璟,面子上过不去。 所以,陈璟胡闹,老太爷懒得管了。 老太爷就是这样,他觉得你还有出息,才会管束。若是觉得你无可救药,他就懒得多言,故而他任由陈璟胡闹。 “你们不要去,我自己单独去。”陈三老爷道,“这事没什么可商量的。现在你们不让我去,我回头还是要去。” 然后,陈三老爷把矛头直接对准了大老爷,“上次我生病,央及要为我治病。你家老七却在一旁作怪,差点害得我送了命!你不记得,我可不敢忘。” 陈七就在一旁。 听到这话,他尴尬得无地自容。 不过想想,要不然他用话激将徐大夫和二伯,陈璟根本没有机会去给三叔治病。自己也算有功的。 如今三叔却怪他。 陈七撇撇嘴,难堪低下头。 “说什么混账话!”大老爷怒了。 说他可以,说他儿子不行。 大老爷和三老爷几乎吵起来。 “父亲,三叔。”陈二站起来,缓和气氛,“我已经派人去央及的药铺,看看情况。看看有谁去送礼,送多少。咱们酌情考虑。若是有人送四台贺礼,咱们就送两台,叫下人送去。 这样,既成全了三叔和央及的情分,也不至于丢咱们家的脸。三叔,您意下如何?” 旌忠巷的人是不会去的。 是陈三老爷非要去。 所以,陈大老爷把兄弟们叫到外书房,让他们都劝劝陈三老爷。 不成想,他这些兄弟们,都不说话,任由大老爷和三老爷吵。 在他们看来,七弯巷是荣是辱,跟他们没关系的。 反正他们不会去送礼。 “我是要亲自去的。”三老爷根本不买账。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 陈大老爷气得半死。 “依我说,三叔不必去。”陈三冷冷道,“央及得罪了邢家和孟家,这笔账还没有了呢。他那个铺子,开不了半个月。邢家和孟家是好惹的?” “上次邢二还请央及打球。”陈七突然插嘴,“央及和邢家好得很,你少唱丧歌!” 陈三这幅幸灾乐祸的模样,让陈七很不爽。 陈璟可是答应过陈七,给他如七千两银子的股,药铺也算有陈七的一部分。陈七不好意思主动去提,也没敢告诉家里人。 但是陈三诅咒这铺子早点关门,让陈七恼火。 “邢二是个什么东西?”陈三很瞧不起纸马店铺发达的邢家,对邢二也算有嫉妒又羡慕,“央及把他弟弟的胳膊卸下了,他父母能饶恕央及?邢二和央及要好,又有什么用?再说,他也许是想拉拢央及,再害他呢?” 其他人不知道陈璟给邢二治病的事,也不知道陈璟治好了邢家当家女人张氏的顽疾,还以为陈璟和邢家仍有深仇大恨。 陈三这话,说得陈七无法反驳。 先拉拢再迫害,是陈七惯用的手段。 这么一说,邢二的确包藏祸心。 陈七有点担心陈璟。 正说着,去看热闹的小厮,急急忙忙跑回来,对诸位老爷、少爷们道:“央及少爷的铺子,已经开业了。县尊大人、贺家和沈长玉举人,都去送了贺礼。” “什么?”陈家众人都怔愣住了。 几个漠不关心的陈二老爷、四老爷、五老爷等人,都全部竖起了耳朵,惊愕看着这小厮。 “什么糊涂话?”大老爷听懵了,“贺家就是贺辅仁府上?这个说得通,央及治好了贺振。什么县尊大人,什么沈长玉举人,怎么糊里糊涂的?” “大老爷,没有糊涂,就是金县尊和沈长玉举人。金县尊送了六台贺礼,沈举人送了四台,都在门口唱喏放炮,小人听得一清二楚。” 旌忠巷几个人,都面面相觑。 第156章 全部来了 小厮传回来的消息,让旌忠巷人人吃惊。 在他们心里,虽然陈璟治好了陈三老爷和贺振,到底只是个书呆子。上次在街上和孟燕居、邢文定打架,也应该是陈七挑唆的。 后来又被无故释放,也是黄兰卿或者孙世一家里使了钱。 总之,跟陈璟这个人没关系,他仍是那个不起眼的穷家小子,唯唯诺诺的,书念不好,将来只能靠他哥哥。 没什么希望。 他开药铺,更是往下游走,给陈氏祖宗抹黑。 陈三老爷耿直,非要去送贺礼,让陈家众人觉得没脸。 “肯定没人去陈央及送贺礼。”他们是这样想的。 要是他们家三老爷去送了,就太过于醒目。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旌忠巷同意这件事。 到时候,惹得旌忠巷也丢人现眼。这些年,旌忠巷一直力争上游,想做个有名望的书香门第,将来和沈家一样。 可没想到,金县令和沈大才子都去给陈央及捧场。 “金县尊怎么去给央及送贺礼?”大老爷拧眉,心里震撼不已。一个父母官,去给开药铺的送礼,怎么拉得下这个面? 金县令是疯了吗? 匪夷所思! “肯定是央及使钱了。”陈三在一旁酸溜溜道。 “你去使钱试试,看看金县尊给不给你送礼。”陈七立马堵他。 陈三气得要死。 陈七这人,除了他父亲和他二哥,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陈三是他堂兄,但是他照样当着长辈的面驳斥他,让陈三倍感颜面无存。 “这事,的确蹊跷。”陈二回答大老爷。然后顺便瞪了眼陈七和陈三,不准他们再说话。 陈七和陈三果然不敢再多言。 陈二的意外和震撼是最少的。上次陈璟和陈七被关到牢里,金县令吓得装病退堂。那时候就有了苗头。 陈璟不简单,他暗地里不知道结交了什么势力。 “何止蹊跷!”陈二老爷感叹道。“央及居然和金县令有交情,叫人意想不到。你们说,今晚央及宴请,金县令会不会去?” 这话,说得大家一默。 金县令能去给陈璟送礼,自然会去参加他的宴请了。这次的宴请,是陈璟开业大吉的喜酒,送礼了,应该会去捧场吧? “如果我也去。兴许能碰到金县令,得到他的赏识呢?”陈三在心里想。 他倏然就期盼起来。 只是,陈璟到底得罪了邢家。 邢家有人在宰执府做总管事。宰相门前七品官,比县令厉害多了。邢家在知府跟前都能嚣张,何况是县令? 还是小心点,陈三想。 “咱们……要不要去送礼?”陈四老爷突然开口道,“县尊大人都去了,咱们不能不给央及这个体面啊。” “什么体面?”陈大老爷不高兴。 他当然也想认识县尊大人。但是陈璟只是个开药铺的,那是个匠人。陈家虽然没出多少仕子,也是多年自诩书香门第。 像他们的姻亲贺家。那么有钱,算得上望县首富,陈家在贺氏众人面前也是趾高气昂。表明他们陈氏更加尊贵。 陈璟别说首富了,他那药铺还不知道能开多久呢。 “就是啊,的确没什么体面呢。”陈三又道,“还不知道能开多久。哪怕邢二和央及有来往,邢家其他人呢,那个张氏呢?他们难道不要收拾央及?咱们何必趟这浑水?” 陈三是真的忌惮邢家。 他心里,更怕陈家其他人都去。 他想单独去巴结县令。 要是大家都去巴结了,还有他陈三什么事! 若是他能到了县令的赏识,陈三就不用在陈二和陈七跟前装怂了。一旦他陈三得势。首先就要收拾这些嫡子嫡孙,让他们看不起庶出的! “还有孟家……”陈五老爷补充道。“上次央及是惹了大事。他还敢开药铺,我看他要赔得一干二净!” 这么一说。金县令去捧场,似乎也不足以保障陈璟这铺子能开下去。 所以,旌忠巷去捧场,不能占到太多的好处,还会让邢家和孟家也记恨他们。毕竟,当时陈璟打邢家和孟家的孩子,陈七也在场。 还是远离陈璟! “对对。”大家都点点头。 于是,他们心里的震撼,渐渐散去了。对陈璟和他的药铺,依旧是鄙夷。 三老爷一直没说话,任由他们胡扯。 等他们说完了,三老爷仍在决定,他要去给陈璟捧场的。 正想着,又有小厮跑回来。 陈二派了四五个小厮去探视情况。 “……邢家去给央及少爷送贺礼了。”小厮气喘吁吁。 “邢二?”陈三冷笑。 他料定邢二是捧杀陈璟。现在使劲捧陈璟,就是为了想个法子害死陈璟。 陈三完全不知道他这种想法多么幼稚:邢文燋和陈璟地位悬殊。要弄死一个比自己地位低很多的人,根本不用阴谋诡计,直接碾死就可以了。 “不止邢二爷,还有邢家老爷和太太。”小厮道。 哐当一声,不知是谁的茶盏掉到了地上。 这下子,大家彻底惊呆了。 陈三惊愕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其他人也合不拢下巴。 “这是见鬼了?”他们在心里想,“陈央及下了邢家三少爷的胳膊,邢家老爷和太太反而给陈璟下礼!邢家什么时候这样谦卑?” 邢家这件事,叫人难以置信。 “邢太太张氏,那女人冷傲得很,连知府、县尊都不放在眼里,居然去给陈央及下礼?”陈二也震惊得难以说话,心想。“陈央及这段时间,到底做了什么啊?”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是陈二最疑惑的地方。 他正想着,很快又有小厮回来传话。 “魏家给央及少爷送了贺仪……” “贾家给央及少爷送了贺仪……” “李家给央及少爷送了贺仪……” …… 差不多望县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去了。 因为邢家太太和老爷去给陈璟的药铺下礼,所以望县大小门第。不知道情况的,都跟风去捧场,顺便巴结邢家。 旌忠巷的书房,大家有点坐不住了。 一直嘲笑陈璟的陈三,不再说话。 “怎么办,咱们去不去?”陈五老爷问。 大家都不回答。 陈三老爷站起身,哈哈笑了起来,道:“你们随意啊。我是要去的。” 这下。大老爷不再阻拦。 三老爷不管他们,走了出去,回自己院子去准备贺仪,回头亲自给陈璟送去。他想,陈璟那铺子,如今应该堆满了贺仪的。 锦上添花的人真多。 “邢太太怎么会给央及下礼?”三老爷也震撼,心想回头一定要好好和这小子聊聊。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 居然不告诉三叔! 陈三老爷哈哈笑,想到今日之后,陈璟在望县就要扬名了,陈三老爷很欣慰。他想:“央及要出人头地了。他们还说央及丢脸、往下游走。哈哈!” 陈三老爷离开后,旌忠巷的书房,仍是寂静。 大家都不走。也不说话。 片刻后,陈二才道:“诸位叔叔、弟弟,都散了吧。” 大家这才起身离开。 他们心里,各自有了打算,纷纷回院子,吩咐下人去准备贺礼。他们也要去给陈璟恭贺,晚上更要去参加陈璟的晚宴。 多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他们也风光。 “二哥,咱们去不去?”陈七跃跃欲试。 他早就想去陈璟的铺子看看了。 陈二却没说话。只是看了眼他父亲。 陈大老爷冷着脸,道:“没想到。陈央及这样本事!哼!” 这话,原本只是嫉妒陈璟的。 但是落在陈二耳朵里。就是怪陈二兄弟没有陈央及那么有出息了。 陈二心里微冷。 从前,陈璋的名声就压旌忠巷的孩子们一头。每次提到陈璋,都是赞扬,顺便把旌忠巷的孩子们贬得一无是处。 好不容易陈璋失踪了,也许是老天爷垂怜旌忠巷的孩子。 不成想,现在又蹦出个陈璟。 七弯巷那对兄弟俩,是想彻底逼得其他不上进的兄弟没有活路啊! 哪怕上进的兄弟,也被他们逼得没有活路了。 太出色,就会把其他族兄弟们比到尘埃里,引得其他家长嫉妒羡慕,用来激励自家孩子。对于自己孩子,就是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了。 “你们兄弟去!”大老爷最后道。 大家都去了,他们大房不去,显得他们不通人情。 况且,那么多有头脸的人都去了,他们不去,还以为他们怯场。 旌忠巷也是有身份的门第。 旌忠巷的人讨论半晌,原本是要阻止三叔去给陈璟恭贺。不成想,最后他们全部争先恐后的去了。 陈璟和李氏之前也没有预料到。 前几天陈璟去送请柬的时候,伯祖父、大伯和陈二脸色都不太好。大伯甚至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意思就是不会再和陈璟有什么来往,免得降了旌忠巷的身份。 不成想,他们最后都来了。 每一房都来了。 陈璟笑了笑。 李氏和李八郎帮忙接待。 抽空的时候,李氏偷偷和陈璟道:“一群势利眼。他们真有骨气,就该不来的。听闻大家都来了,他们立马就到了。” 李氏看不惯旌忠巷的人这种做派。 陈璟倒无所谓,笑道:“来了就行。” ※※※ 第157章神志病 陈璟的药铺,开业当日热闹至极。 沈长玉和邢太太张氏的捧场,让望县不明情况的人家都跟风。很多往日没有交情的人家,也送了吉礼。 陈璟的大嫂又惊又喜。 不仅仅如此,连同行也跟着送礼。 像徐氏药铺的东家徐逸,他也送了吉礼。 同行是冤家,这样送礼叫人着实摸不透头脑。 所以,城里接下来的几日,都在谈论“玉和堂”。 陈璟的身份背景,也被津津乐道。 他的交友,更是叫人猜测不已。 有这样的排场,连县尊大人都捧场,于是,再也没人嘲笑陈璟是往下游走。提到玉和堂,也是感觉神秘莫测。 开业之后的几日,有了点生意。 他们单单是来抓药的。 大夫开好了方子,按方取药。 没人请陈璟看病。 陈璟不用看病,照样天天在药铺坐堂。 他主要教魏上幸认药。 日子慢悠悠过了二十来天,眼瞧着就到了冬月底。 生意清冷。 仍是没人请陈璟看病。 陈璟得空,就把二楼收拾出来,置办了药柜,另外开辟出一个小型的药堂,专门卖比较昂贵的成药。 他手头只有二两的牛黄,故而才造出了五枚安宫牛黄丸。 剩下的,他制了紫雪丹、至宝丹。 闲暇的时候。他也看看清筠记的账。 清筠写字别别扭扭,账记得倒是一清二楚。 陈璟很满意。 到了腊月初一,上午的时候。下起了大雪。 这是最初的雪。 初下雪,也不怎么冷。 洋洋洒洒的大雪,似扯絮般,很快地面、屋脊、树梢就白皑皑一片,整个城市银装素裹,静谧安详。 素净的白雪映照轩窗,泛出寒意的清辉。屋子里敞亮些许。流风掀起积雪,晶莹雪花轻舞,落在墨色虬枝。又缓缓融化淡去。 “今天不会有人来的……”陈璟道,“把门半掩着,咱们烤火。” 朱鹤笑了笑,同意了。 平日他们也没什么客人。 小伙计们更是乐得清闲。都去将门板上了一半。 陈璟又吩咐阿吉:“去铺子里买些果子。再打两斤黄酒。咱们煨酒烤火,说说趣事,倒也不错。” “东家,这不太好吧?”朱鹤笑着。 其实,朱鹤也是喜欢饮酒的。 天这么冷,有杯暖酒搪塞寒气,是最好不过的。 只是在铺子里吃酒,显得不务正业。朱鹤是掌柜的。不好带头。虽然东家这么说,掌柜的还是要勉强劝几句。 “下雪天阴寒气重。吃些热酒驱寒,免得冻得染风寒。到时候要吃药,既费钱又遭罪。”陈璟笑道。 朱鹤就不再说什么。 阿吉道是。 清筠拿些钱,给阿吉,让他去打酒、买果子。 很快酒买来。阿吉买了两斤黄酒,一斤青梅酒。还买了风糖饼、炒杏仁、芥辣饼饵等,作为小酒小吃。 “这青梅酒是清筠姑娘的。”阿吉呵呵笑。 清筠道谢。 他们温了酒,清筠在一旁筛酒。 陈璟喝了小半碗黄酒,意思到了即可,就道:“我不擅长饮酒,你们自己喝。朱掌柜,年长过咱们,应该见识过很多趣事。不如说些奇闻轶事,给咱们开开眼界儿。” “是啊是啊。”几个小伙计起哄。 朱鹤先喝了碗酒,捻了块风糖饼慢慢吃着,笑道:“要说趣事,倒也没有。不过乡野俗闻,是有些的。” 他将风糖饼吃完,又喝了两口酒,这才道:“之前我们庄子上,有件怪事。庄子西头有座寺庙,住了几个和尚……” 可能是鬼故事,陈璟想。 大家竖起耳朵,等待下文。 这时,却听到了敲门声。 魏上幸很机灵,连忙爬起来,去帮陈璟开了门。 来客穿着蓑衣斗笠,脚着木屐,仍是落了满身的雪。 他站在门口,先把雪抖干净,这才进来。看到众人围着火炉取暖烫酒吃,他只感觉更寒冷了,打了个寒战。 “哪位……哪位是先生啊?”他开口,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最后落在朱鹤身上。 朱鹤最年长,他像个看病的先生。 “是您看病?”答话的,却是陈璟。 来客大约五十来岁,长得白白净净,微胖。他的蓑衣底下,是青灰鼠大氅,算是华丽的。 “不是。”来人见陈璟答话,愣了下。继而他又想起坊间传言说玉和堂的东家医术超高。 “鄙人朱明生,在城北开了家客栈。内妾染了恶疾,已经快三个月。请了不少大夫,都没有治好。今儿下雪,不知是不是阴气太重,她又发作。鄙人听人说西街新开了药铺,先生医术了得,故而来相请。哪位是先生?” “我就是。”陈璟道。 朱明生愣了下。 他看了眼朱鹤。 朱鹤站起身,笑道:“这位是我们东家,医术高超,有口皆碑。铺子新开业,没有其他先生,就东家可以出诊。” “那……”朱明生有点不情愿的样子,踌躇起来。 想到家里那位病得如此糊涂,不好让她一直闹下去,只得死马当活马医,道:“那有劳陈东家了。” 他知道玉和堂的东家是陈璟,陈举人的弟弟。 “走吧。”陈璟道。 魏上幸连忙进里屋,把陈璟的行医箱背起来,跟着陈璟要出门。 陈璟和魏上幸换了木屐,也都穿了蓑衣斗笠,跟着朱明生,往朱家走去。 玉和堂在西街,是靠近城西城门;朱明生的声音在城北,也是住在城北。他们过去,等于绕过了小半个县城。 故而,要走一会儿。 雪仍在下,洋洋洒洒的。 路上,朱明生和陈璟说起病家的情况:“是鄙人的小妾。当初发病,正巧是鄙人原配除服的日子。” 原配除服,就是原配已经死了一年,孝期过去了。 在这个时空,丈夫死了,妻子要守丧三年;妻子去世,丈夫只要服孝一年。 这可能牵扯到家庭关系。 陈璟没有见到病人,也不好说什么。 “……发作起来,神志不清。”朱明生又道,“有次发作,抱着小儿就要往外走,不知去向;有次走到了河里,都淹到了腰上,差点呛了孩子。有次发作,就是不说话,睁眼躺着,人事不知;还有次发作,跪在我亡妻的坟前哭了三天,怎么也拉不回来。” “那这次发作呢?”陈璟问。 “这次,跪倒祠堂去了。”朱明生道,“我请遍了大夫,也吃了药,都不管用。倒是有个道婆,说她是撞了邪。” 陈璟笑了笑,道:“撞邪就不一定了。等见到了人,我才知道是什么情况……” 他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他们才到了朱家。 朱家住的巷子,不算宽敞。 门口也堆满了积雪,将墨瓦白墙都遮掩住。 朱明生上前敲门,有个老奴开开门,叫了声老爷。 “姨娘呢?”朱明生问这老奴,“还在祠堂跪着?” 朱明生没有兄弟姊妹。所以,他父母、他亡妻的牌位,都摆在家里的后院,算是家里的小祠堂,没有大宗族那种大祠堂。 “是啊。”老奴回答朱明生,“都跪了大半头,就是不停给老太爷和老太太磕头,不说话,额头都快要磕破了,拦不住。” 朱明生看了眼陈璟,叹了口气,领着陈璟快步往后院的祠堂去。 路上雪滑,小径泥泞不堪,朱明生自己差点摔倒了。 陈璟就顺手搀扶了他一把。 他对朱明生道:“不必担心。我既然来了,自然想法子治好病家。您慢些走,要是扭伤了,回头还要治您。” 朱明生苦笑了下,点点头。 他们脚步放慢了些。 几个人很快就到了朱家的后院。 小祠堂修建得比较简朴,就是一处小巧院子,两间大房。 有檀香的气息。 ※※※ 第158章 小萝莉 朱明生自己开了间小客栈。! 望县不是交通要塞,有水域,却不是船只需要停靠的地方。所以,来往的都是到望县走亲戚或者玩的人,没什么大商人。 望县的客栈,赚不到大钱。 朱家算是小富之门。 朱明生带着陈璟和魏上幸,很快就到了小祠堂。 一个穿着银红色长袄的妇人,正跪在祠堂的蒲团上,使劲磕头。 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和一个三十来岁的臃肿仆妇站在一旁,不敢去搀扶那位姨娘。 “愣着做什么,赶紧把姨娘扶起来!”朱明生进门,看到这种情况,忍不住呵斥。 小丫鬟和仆妇就去搀扶。 却被那姨娘反手,一人扇了一耳光。 丫鬟年纪小,被打得踉跄。 仆妇也挨了打,不敢强行去拉这位姨太太。 “老爷,您瞧……”仆妇龇牙咧嘴,捂住脸跟朱明生诉苦,“姨娘不让扶。” 朱明生见丫鬟太小,这仆妇又懒散,没法子,他只得自己去搀扶姨太太。不成想,那姨太太反手,又扇了朱明生一耳光。 啪的一声,非常清脆。 陈璟站在旁边,瞧着这闹剧。 那姨娘不说话,眼神凶狠、清明。她已经跪拜了许久,额头的确磕红了。 “绑……绑起来!”当着外人的面,朱明生被小妾扇了一巴掌。自己脸上难堪,只得喊了外面待命的老奴和小厮,把这姨娘绑起来。 那臃肿的仆妇也帮忙。 这回。姨太太没有打人。她两眼一翻,当着陈璟的面,就这样昏死过去了。 陈璟啼笑皆非。 冒雪来瞧病,就是这么个病! 见姨太太昏死了,小厮和仆妇也不忙绑她,只是合力把她抬到了祠堂外头的小耳房里,服侍她躺下。 然后。他们退了出去。 朱明生引着陈璟和魏上幸,进了耳房,准备给姨太太诊脉。 “陈东家。您看她这样,到底是什么怪病?”朱明生方才还因为被打而尴尬,现在又心疼担心这小妾起来。 他在家事上没什么主见。 “经常这样么?”陈璟问。 陈璟拿眼睛看朱明生。 朱明生说他是自己开客栈的。 难道,他真的连这点眼色也没有吗? 这小妾的表演。说不上多么高明啊。 “是啊。”朱明生却丝毫听不出陈璟话里的暗示。焦急道,“总这样,只怕是真的撞邪了吧?我原是不信邪的。您给她诊脉。若是您也无良策,我请道婆来瞧瞧……” “那好吧。”陈璟无奈叹了口气。 陈璟答应着,正要去请脉,那小妾倏然就自己“醒了”,豁然坐起来。看了眼陈璟和朱明生,她放声大哭。 哭声震天。 朱明生忙上前。柔声询问她怎么了。 小妾不理会,只是嚎啕大哭。 陈璟有点头疼。 “方才太太上了妾的身。”小妾大哭道。“太太说,老爷不该和李家说亲。将来李氏进门,定然要欺负大姑娘,太太放不下大姑娘,心里愁苦!” 太太,就是朱明生死去的原配。 原配死了一年之后,有人给朱明生说媒,娶李家女。 李家贫寒,姑娘也大了,错过了婚配的年纪,愿意给朱明生做续弦。 这位姨娘怕是不愿意。 陈璟觉得,已经很清楚了啊。 只要答应不娶李氏,把这小妾扶正,她的病就“不药而愈”。 朱明生是真的听不出来,还是不愿意扶正小妾而装傻? 那小妾说罢,继续大声哭。 陈璟扶额,进退维艰。 分贝太高,真的很叫人难受。陈璟站在一旁,听着那小妾哭,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好,好,莫要哭了。”朱明生哄着小妾,“大夫来了,先瞧病吃药,等你好了,咱们去太太份上,给太太上香。” 小妾这才慢慢止住了哭。 陈璟既然来了,断乎没有不瞧病就退出去的道理。故而,他上前给这位姨太太诊脉。 从脉象上看,这位姨太太有点阴虚。 是太过于消瘦,吃点滋补的就好了,根本不会导致癫狂发疯。 她在装病。 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也不可能治得好装病的人。 况且,这就牵扯到了家事,陈璟更是不愿意管。 清官难断家务事呢。 “没什么大事。”诊脉之后,陈璟对朱明生道,“都不用开方,吃几只土鸡,滋补一番,就会痊愈。” 朱明生怔愣了下。 “她神志不清,跟土鸡有什么关系?”朱明生问道。 听到这话,陈璟也怔愣了下。 都这么明白的说了,朱明生还是不懂。 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小妾是装病,还是也在假装不知情,故意拖延? 有点像玩谍中谍。 陈璟无法判断朱明生到底是哪种情况,只得胡扯:“妇人癫狂,是血室气薄。土鸡温热补血。血充溢,气行顺畅,自然就好了。” 朱明生将信将疑,看着陈璟。 陈璟笑笑,起身告辞。 朱明生又疑惑看了眼陈璟。 从陈璟脸上,朱明生看不出端倪,只得喊了小厮,让他送陈璟出门,顺便给陈璟诊金。 “不用了,没有开方,就不需要收取诊金的。”陈璟道,“您还是照顾病家吧,我告辞了。” 朱明生道谢。 朱家主仆就几个人。 小厮把陈璟送到了小祠堂门口,指路给陈璟看:“您沿着回廊往外走。就是大门口。您慢走……” 他都不打算把陈璟送到门口。 陈璟笑笑,就下了小祠堂的台阶。 他和魏上幸缓缓往回走,刚刚踏上回廊。倏然一个小身影,从柱子后面窜了出来,挡在陈璟跟前。 陈璟不防备,差点撞到。 魏上幸吓了一跳。 定睛一瞧,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娃娃。这女娃娃穿着白色披风,里面是粗麻白袄,有点像孝服。 朱明生说他原配刚刚去世一年。 丈夫服孝一年。儿女却是三年。 这孩子一身白,应该是还在热孝中。 漫天白皑的大雪,她又是浑身白。小小个子,躲在柱子后面,陈璟和魏上幸都没有看到她。 她是朱明生的女儿。 “朱姑娘。”陈璟笑了笑,对她道。“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躲在这里,不进屋子去?” 小萝莉长得粉雕玉珠,粉嫩的双颊冻得红红的,很是可爱。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问陈璟:“你怎么知道我是朱姑娘?” 她还没有自报家门,就被陈璟点破身份,有点好奇。这么一好奇。都忘了自己为什么躲在这里拦陈璟。 陈璟笑。 小萝莉以为陈璟笑她,撅嘴不悦。 “因为你长得好看啊。”陈璟道。“这么可爱漂亮的姑娘,自然是朱掌柜的千金。” 这话,没什么逻辑。 哄小孩子就足够了。 小萝莉当即释然,笑了起来。她一笑,一双眼睛眯起来,似弯月。 “你是我爹爹请的郎中?”小萝莉依旧挡在陈璟面前,问他。 陈璟点点头。 “你是来给孙氏看病的?”小萝莉又问。 她说到“孙氏”,语气里甚是不快。 孙氏,应该就是那位姨娘了。 “是啊。”陈璟回答。 “不要给她治!”小萝莉声音压低了几分,有点委屈的样子。 “为何?”陈璟笑。 小萝莉看了眼四周。 这里离小祠堂不远,她很怕里面的人出来。于是,她翻过回廊,冲陈璟和魏上幸招招手,让他们跟着她过来。 陈璟看了眼魏上幸,道:“你等着,我去看看。” “是。”魏上幸惜字如金。 陈璟也跨过回廊的栏杆,跟着小姑娘,往旁边去。 回廊旁边,就是一处假山。 假山不高,堪堪像个屏障。 小丫头站在假山后面。 陈璟就半蹲下身子,和她平视,问她:“怎么了,为何不要给她治病?她对你不好么?” “我听到曲妈妈说,明年新太太要进门了。新太太最和善了,会对我很好。”小萝莉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陈璟道。 曲妈妈是她的乳娘。 “……孙氏病死了,新太太进门,最好了。我不要孙氏。她生了大弟弟、二弟弟和妹妹。上次我听到她说,要把我娘的牌位砸了。”小萝莉嘟嘴,声音软软的,有种说不清的委屈。 陈璟心头一软。 这孩子都看出来,只要孙氏不死,新太太难以进门。 孙氏估计对这位原配生的女儿颇为苛刻。 “大夫呢,是救生,不害人。”陈璟笑着,对她道。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有点无辜看着陈璟。 因为年纪小,她的眼睛很清澈,似碧波无痕。 “你叫什么名字?”陈璟问她。 “萱儿。”她回答。 “萱儿,天这样冷,快点回去。”陈璟笑道,“回头你乳娘要寻你了。不用怕,萱儿这样可爱,新太太肯定喜欢你。孙氏也不敢砸你娘的灵位……” 朱萱儿又笑了下。 她觉得陈璟说她可爱,就是喜欢她。 小孩子都喜欢被大人喜欢。 “郎中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朱萱儿问陈璟。 “我叫陈央及,在西街玉和堂开药铺。”陈璟道,“等天气好的时候,你到药铺去找我玩。” “好啊。”朱萱儿雀跃。 陈璟又催她快点回房,她才折身走了。 陈璟假山后面走出来,又翻过栏杆,回到了回廊上。 魏上幸一直等着。 “走吧,回家了。”陈璟道。 家务事,不要多管,陈璟一路上都这样跟自己说。 不是疾病,就跟他无关的。 况且他想管也管不着。 可想到那个一身丧服的萝莉,总觉得那孩子有点可怜。孙氏装病的手段、朱明生不察的昏庸,都注定朱萱儿在那个家里不好过。 孙氏装病的时候,连朱明生都敢打那么可爱的小姑娘,天真不谙世事…… ※※※ 第159章闹腾 晚上回家,晚膳后大家一处说话,陈璟也把今天遇到那闹剧,说给大嫂和李八郎听。 清筠也坐在一旁听。 “怪可怜的。”李氏听了,叹了口气。 城北和他们离得远,李氏不认识朱家的人。只是听陈璟说,那位姨太太颇为厉害,小姑娘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但是世上可怜的人太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都没有资格去管。 “没娘的孩子就是可怜。”李氏又道,“所以人家说,姑娘家有五不娶:逆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不取,丧妇长子不取……” 子,是指女子。 “……丧妇长女,没有母亲教养训诫,原本就不通世俗礼仪,又因为继母苛待,畏畏缩缩,不能上事宗庙,下承子嗣。”李氏继续道。 陈璟挺诧异的。 朱萱儿的事,怎么惹得大嫂说起了大道理? “也不能一概而论。”陈璟笑道,“有些没有母亲教养的姑娘,也是礼数周全。还是要因人而异。” “是呢。”李氏笑道,“自然也有出色的。我说的是普通女孩子。自幼丧母,没有母亲亲自教导,到底要差些。沈大才子有个妹妹,刚生下她母亲就辞世……” 陈璟听到这里,恍然大悟。 大嫂要说十三娘。 上次陈璟告诉她,自己要求娶南桥巷沈氏女。大嫂不敢紧逼陈璟,所以没有追问到底是谁,心里却是非常想知道。 她原本猜测是沈十娘。 前些日子十娘出事,离开了望县,暂避风头。李氏也没见陈璟有什么异样。又猜测不是十娘,而是沈长玉的亲妹妹。 十三娘也十五岁了,到了婚配年纪。陈璟又曾经去给她治病过。 可是十三娘生下来就没有了母亲,也算是“丧妇长女”了吧? 大嫂有点担心。 “是吧?”陈璟道。“我也不太清楚。” “上次你说,要求娶沈氏女,就是沈家十三娘,沈大才子的亲妹?”李氏觉得陈璟这孩子,性格太沉稳了,怎么试探都试探不出来,心里一着急,索性捅破了窗户纸。直接问了。 沈十三娘虽然是丧妇长女,到底是大家闺秀,家里有祖母、伯母婶母帮衬教导,不像朱家那样的小门小户。 李氏虽然担心,还是能接受的。 陈璟却顿了下。 李八郎也回头看了眼他。 “这个,等过了年再说。”陈璟笑了下。 “我知道过了年再说。”李氏笑道,一步不让紧逼着问,“也不是让你现在去定亲。不过是告诉我,到底是哪位姑娘。我也好打听打听他们家到底什么要求,好求人去保媒。” “二姐。你也太心急了。”李八郎连忙打岔,“央及才多大啊?过了年才十八岁嘛,急什么?况且现在药铺刚刚起步。说亲也不能理直气壮。 等央及有了名气,再去说亲,人家也不敢挑刺。要是等明年春闱,姐夫有了消息回来,做了官,放了哪里的知府,或者京官。央及就是进士的弟弟,那求娶姑娘就更加容易了。” 李氏听了,也是微微怔了下。 她想到了她的丈夫。 她心里。从未失去过希望。 故而,李八郎这话。让李氏心里倏然踏实了几分。是啊,明年就有春闱。陈加行也该有消息了。 也许,那时候他就能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八郎言之有理。”李氏微笑,“是我太过于心急……” “我明日还要早起念书,先去睡了。”李八郎见李氏放过了这个话题,连忙打着哈欠,起身告辞。 陈璟也和他一起,出了内院。 搬家已经快一个月,李氏买了两名小厮,两个老仆妇。 所以,有个小厮给陈璟和李八郎提灯。 “多谢你替我解围。”陈璟对李八郎道,“等过了年寻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她,和沈家的亲事应该成不了。免得大嫂失望,年也过不好……” “也别这么想。”李八郎拍了拍陈璟的肩膀,“也许过了年十娘就回来了。” “不会。”陈璟道。 沈十娘是不会回来的,陈璟有这个预感。 她想回来,她家里人也不会同意。她在闹市把孟燕居打成重伤,又扬言要砍下孟燕居的腿,影响恶劣,人人传说沈家十娘蛇蝎心肠,又克夫,是个不祥之人。 沈家还有其他姑娘。 不能因为沈十娘而带累沈家其他姑娘们的名声,让她们也嫁不好。不管是为了十娘还是为了沈家,她两三年内不会回望县的。 陈璟已经不指望了。 “……央及,明年二月就是春闱了。”李八郎倏然叹了口。 陈璟知道他想说什么。 春闱了,大哥再没有消息,他还活着的希望就渺茫了。到时候,大嫂怎么承受得住? 已经快四年,如果他还活着,早该有消息。 盼明年的春闱,不过是自欺欺人。但是过了明年,只怕连自欺欺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前些日子你去了清江,二姐拿了五十两银子,托人进京。”李八郎又道,“只要春闱一开,她就能知晓消息。” “我宁愿相信大哥有苦衷。”陈璟道,“他不念大嫂,难道不念文恭和文蓉?但愿他能回来。” “姐夫很疼文恭和文蓉。”李八郎道,“他也疼我二姐。” 兄弟俩说到这里,都叹了口气。 大雪已经停了,漫天雪光映衬着灯火,泛出清冷的寒光,让寒夜显得明亮,路也好走。 陈璟回房。洗漱一番就睡下。 第二天,天气放晴。 推开雕花轩窗,冷气扑面而来。地面、树梢。皆结满晶莹;屋檐下垂着冰钻子,似水晶帘幕。 陈璟起床。进内院去用早膳。 早膳后,他和清筠去了药铺。 药铺离得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铺子门口的雪,扫得干干净净的,阿吉和阿来正在把雪挑到后街去倒了。 陈璟坐下,清筠先给他沏了杯热茶,才去后厢房算账。 陈璟端了茶,慢悠悠喝了几口。就见一个微胖身影,踏进了铺子。 又是朱明生。 “朱东家。”陈璟和他见礼,“这么早?” 朱明生这次是乘坐马车过来的。 他也和陈璟见礼,然后道:“陈东家,还请您再去给内妾瞧瞧病。” “怎么还请我?”陈璟笑道,“昨日不是说了法子,难道没有吃吗?” “请陈东家无论如何开个方子。内妾看病,看似像撞邪,我却是不信。我知道难治。陈东家放心,若是治好了。我纹银五十两酬谢您!”朱明生道。 这算是非常高的诊金了。 朱明生把望县的大夫都请遍了,现在都没人愿意登门了。 那孙氏,明显就是装病。哪怕有大夫糊涂。看不出来,开了方子也没用,没病怎么能用药治好?看得出来的大夫,更是不愿意多嘴。 大夫也要谋生,病家的家务事还是少管,多说多错。 只有陈璟,开了个乱七八糟的方子,尚未用力。 朱明生想让陈璟再试试。 “那行,我再去看看。”陈璟道。 他喊了魏上幸。让魏上幸提着药箱,上了朱明生的马车。去了朱家。 孙氏今天披头散发,抱着她两岁的儿子。满院子打转,嘴里胡言乱语。孩子在她手里,哭得凄厉。 陈璟听了下,孙氏似乎再说:“狐妖进门,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反复就是这几句。 孙氏句句是再指朱明生将来要迎娶的那位李家姑娘。她说那姑娘是狐妖,不吉利。 她手里的孩子,小脸冻得通红,哭得声音都哑了。 陈璟蹙眉。 这孩子不是原配所生,而是孙氏自己所出。 陈璟没见过这么狠心的母亲! 朱明生也说,上次孙氏抱着孩子去投河,差点呛死孩子。 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孩子死活,这样狠心的女人,一旦她得逞,别说朱萱儿,就是朱明生,甚至孙氏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好日子过。 陈璟上前,用力一把将那孩子夺下来。 孩子的小手露在外面,都冻僵了。 什么母亲这样作贱自己的儿子啊?小孩子腑脏娇弱,染了风寒可能会要命的。 “我的孙儿,我的孙儿!”孙氏捏着嗓子,大声嘶叫,冲向了陈璟。 她要厮打陈璟,根本不顾她的孩子就在陈璟身上,也不怕打到自己的儿子。 孙氏这次在装朱明生去世的老母亲上身。 陈璟随手,狠狠推了她一把。 地面滑,她被陈璟推倒,跌在地上,摔出了好几步。 朱明生惊呆了,都忘了拦陈璟。 旁边战战兢兢的丫鬟和仆妇,也愣住了。 “把孩子抱进去。”陈璟把哭得快要断气的孩子,交给仆妇,“给他煮点姜汤,驱驱寒,不然回头染了风寒,就不太好了。” 仆妇回神,连忙把孩子抱了进去。 朱明生感激看了眼陈璟,然后他自己去扶孙氏。 “我的孙儿。”孙氏仍在装,张牙舞爪的。 朱明生都快拉不住她。 “是老太太附身了。”一旁的小丫鬟吓哭了。 “不妨事,老太太快要走了。”陈璟道。 片刻,果然见孙氏两眼一翻,又装昏死了。 ※※※ 第160章 妙方 陈璟之前一直觉得,人所有求,不关乎对错。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 有人手段高明且光明磊落,有人手段低下且厚颜无耻,都只是他们为了所求而做出的努力。 作为外人,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批判,却不好干预。 所以,陈璟没有点破孙氏的闹剧。 但是,孙氏这样不顾自己孩子的性命,大雪初霁的天气抱着孩子在户外,不顾孩子哭闹,让两岁的孩子冻得发僵,让陈璟开了眼界。 他短暂的人生里,头一回见到这种女人。 他以为母亲对孩子都是视若珍宝的。 丈夫、孩子,全部都要踩在孙氏脚下。 要是她真的成了继室,想想朱萱儿…… 陈璟想着,就跟了朱明生,进了他的正院。 孙氏仍在“昏迷”。 朱明生将孙氏放在床上,仔细替她盖好被子,直叹气,问陈璟:“陈东家,您看看她这样,真的是病吗?” 他已经有点相信是中邪了。 “我先瞧瞧吧。”陈璟道。 他上前,认认真真给孙氏诊脉。 他诊脉就花了半刻,好似很费劲的样子。诊脉之后,他又掰开孙氏的舌头,看了看舌苔,又断了面色。 朱明生在一旁紧张不已,焦急等待着。 “是病。”陈璟认真诊断一番后,对朱明生道。 孙氏还是“没醒”。方才陈璟抢过她的孩子。又把她推搡在地,让她知道这个郎中不好惹,故而不敢醒过来。 听到陈璟说她是病。孙氏在心里冷笑。 又一个草包。 诊断了这么半天,居然说是病? 不过,陈璟说是病,对孙氏有利。 “是什么病?陈东家有法子治?”朱明生大喜过望。 他声音里的喜悦,让孙氏更加不快。 “……病家是仲秋发病的,对吧?”陈璟问。 算算时间,差不多八九月份。正值深秋。 朱明生又点头:“是啊,就是秋上发病的。” “仲秋热毒,不似盛夏那么强。更加烈,毒得更加厉害。病家不慎受热,热毒积心,迷了心窍。”陈璟道。“故而时常发作。” “热毒迷了心窍?”朱明生不明所以。 之前似乎有大夫开过芳香开窍的方子。根本不管用。 “是啊。”陈璟道,“一般热毒,也不至于这么狠辣,发作也不是这么狠。病家肯定是仲秋时节吃过羊肉。羊肉性热,更添了毒势。所以,平常的药不管用。” 小富之家,都会食肉。 羊肉肯定是会用的。 陈璟编的这个谎话,让朱明生找不到反驳的地方。 “是啊。羊肉是吃过的。”朱明生接话。 床上“昏迷”的孙氏,听到这番胡扯。已经料定陈璟是个蹩脚大夫,根本看不出什么,也就放心了,安心装睡,听听陈璟接下来怎么胡扯。 孙氏根本不怕大夫。 大夫说她有病,但是开方子肯定治不好她,反正她是装的。 大夫敢说她是装病,她就敢闹到大夫的家里去,搅得他以后做不了郎中。孙氏是个狠戾的,她不怕任何人。 她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是朱明生的母亲赐给朱明生的小妾,朱明生十几岁的时候就在他身边。后来太太进门,对孙氏颇为不喜。 不成想,太太那么短命。 朱明生的父母也短命。 这个家里,只剩下朱明生做主了。 朱明生只是个商人,又不是学子或者做官的,抬小妾做继室是说得过去,不会有人取笑他的。 孙氏生了两个儿子,还有个女儿,让朱明生后继有人。要是朱明生再取其他女人,将来孙氏的儿子们什么也得不到。 这份家业,孙氏要替自己的孩子们谋划。 故而,孙氏要狠逼朱明生,让他就范。 丈夫越昏聩,孙氏越高兴。 “陈东家,用什么方子?”孙氏听到朱明生问那个蹩脚郎中。 “……羊肉引发的热毒,草药无济于事,需得用寒性的东西。鸭喜水,故而鸭粪最寒。您派人去寻新鲜的鸭粪,用荷叶包裹着,用粪坑的陈尿,给病家服下,保证几副下去,她的病就好了。”陈璟道。 孙氏听罢,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这是什么鬼方子? 新鲜的鸭粪? 陈尿? 把她当茅坑了吗? 孙氏很想现在就爬起来,掴这郎中几个耳光,让他回去好好念念药书,别出来丢人现眼。 “朱东家,咱们借一步说话。”陈璟说罢,给朱明生使了个眼色。 两人从里屋出来。 孙氏竖起耳朵,再也听不到什么。 “这方子听着是有点恶心人。”陈璟对朱明生道,“病家只怕不愿意服用。可是良药苦口,您定要将她绑起来,强行灌下。我保证,两剂药下肚,她的病再也不会复发了。” 朱明生心里是觉得这方子怪恶心的。 哪有好人灌鸭粪和陈尿? 不过,陈璟这么一交代,朱明生倒觉得很是。 陈璟考虑周全。 “您放心吧。”朱明生道。 他这次亲自把陈璟送到了大门口。 陈璟和他作辞,乘坐朱家的马车,回了药铺。 见东家回来,朱鹤几个人都围上来,问陈璟,朱家的姨太太到底什么病。 “是装病。”陈璟笑道。 朱鹤等人微愣。 “您点破了?”朱鹤问陈璟。 “没有。”陈璟笑道,“我只是出了个法子。让她装不下去。” “什么法子?”小伙计也问。 陈璟就把自己的“陈尿送鸭粪”的方子,告诉了他们。 几个人愣了愣。 继而,都大笑起来。 “东家这方子妙!”朱鹤拊掌。“若是还装病,就要灌陈尿和鸭粪。不想灌下那么恶心的东西,唯有病愈这条路了!就是阴损了点。” “那女人着实太过分,故而想整整她。”陈璟笑道,“才想了这么个阴损的招。等着把,过不了几天,她的‘病’就去痊愈了。” 他又把孙氏抱着孩子。在雪地里冻,孩子哭得嘶哑,差点冻僵的话。告诉了朱鹤他们。 朱鹤几个人听了,都咋舌。 “这么狠心的女人,真该好好整整她。”朱鹤义愤填膺。 他也是孩子的父亲。 要是他的小妾这么折腾他的孩子,他都要气死了。 陈璟点点头。 ——☆——☆—— 朱家那边。孙氏破口大骂。说陈璟的方子是胡扯,故意害她的。 “哪有用鸭粪做药,用陈尿做引子的?”孙氏凄厉大骂,“那庸医要害死我,你们也要害死我?” 朱明生心想,鸭粪和陈尿,吃了也不会死人的。 陈璟也说了,有点恶心是正常的。但是药效好。 于是,他喊了小厮。把孙氏五花大绑起来。 孙氏又跳又叫,甚至说:“我根本没病,我是装的。我不要吃这劳什子,都给我丢出去!” 朱明生以为她是不想吃药而故意说的。 仆妇记恨孙氏,早已弄了鸭粪来,用荷包包了满满一包。 味道闻着就腥臭。 但是想到孙氏等会儿要吃下去,仆妇很高兴。 她又从马桶里到了陈尿。 仆妇把这两样,端给了朱明生。 朱明生让小厮掰开孙氏的嘴,要硬灌。 陈璟说了,吃下两剂肯定会好。 朱明生这几个月,被孙氏闹得焦头烂额。孙氏这样,朱明生真怕李家知道了,不和他结亲。 谁也不想家里有个发疯的小妾。 所以,必须趁早治好孙氏。 陈璟说有用,给了朱明生希望。 他不再多想,让人把荷包小包着的鸭粪,放到了孙氏嘴里,仍是让她灌下了半碗陈尿。 孙氏挣扎不停,急得眼睛都红了。 她挣扎的时候,鸭粪从荷叶包里掉出来,弄得满嘴都是。一嘴鸭粪,一嘴尿。她要喷朱明生,却被朱明生绕开,喷了小厮一脸。 小厮当即跑出去吐了。 另一个小厮愣是压住了孙氏的嘴,逼得她吞下。 最终,真的吞下了。 孙氏干呕不止。 “怎么办?”朱明生有点后怕,“她怎么吐了?” “老爷宽心,东西是有点恶心,大夫交代了。”仆妇在一旁说,“若是姨娘吐出来,再灌就是了。不能让姨娘的病拖着。” 孙氏听到这话,气得差点昏死过去。 小丫鬟端了水来,让她漱口。 但是她仍觉得恶心。 想吐又吐不出来。 想到那陈尿和鸭粪的滋味,孙氏浑身打了个寒战。 她什么也吃不下。 原本第二天又该定时发作的疯癫,她不敢再发作了,神色清明给朱明生请安行礼,还张罗早膳。 朱明生大喜,道:“神医,真是神医!” 孙氏却气得牙痒痒。 “要不要再吃一剂?神医说了要吃两剂……”朱明生道。 孙氏差点又昏死过去。 她跪下来哭:“老爷,那些腌臜东西,妾吃得恶心一宿未睡。妾的病已经好了,慢慢调养就是,切不可再吃了。” “那……”朱明生有点心疼她。 那些东西,的确不堪。 “那等你再发病,再用不迟……”朱明生道。 这话一说,孙氏哪里还敢装病? 她的计划全部泡汤。 想起来,又恨又怒。 过了五天,孙氏都没有再发病。 朱明生惊喜不已。 他准备去给陈璟送诊金。当初答应诊金五十两,朱明生不能食言。 从前孙氏五天至少要发作两次的。 如今一次也没有,真的治好了。 神医着实厉害。 没想到,朱明生尚未出门,陈璟却登门了。 “我来复诊。”他对朱明生道。 ※※※ 第161章 定情物 陈璟跑到朱家来复诊,把朱明生的小妾吓得半死。 她对陈璟是又害怕又记恨。 可是大夫来了,她也不敢不让陈璟看。 陈璟坐下,给她切脉。 孙氏的手腕有点发抖。 陈璟认认真真看了半天,抬头看了眼朱明生,对他道:“朱东家,咱们借步说话。”说什么,不让孙氏听到。 孙氏提心吊胆。 她想侧耳偷听,无奈陈璟他们说得比较轻,孙氏半句没有听到。 “……已经无碍了。若是她再发病,还用之前的方子,吃一次保管就好。”陈璟对朱明生道。 朱明生再三道谢。 他甚至和陈璟吐露心声:“和李家结亲的事,原本就耽误了。人家姑娘大了,也等不起。再拖下去,这桩婚事也搅合了。其他好说,我有四个孩子,总不能没人教养他们。如今她好起来,家里没有糟心事,及早去提亲。我要多谢陈神医!” 这个年代男人,把妻和妾分得很清楚。 妾在家里的地位,只比仆妇高一点。 没人会自降身份,去把自己和妾视为平等的。甚至连他的孩子,都不能和妾同等,地位要高于妾。 妾生的孩子,也要交给妻子教育,孩子才能有出息。 朱明生的原配生了个女儿,小妾孙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小的孩子才两岁。家里没有女主人不行。 小妾不能等同于女主人。 孙氏再胡闹,朱明生也分得清这点。 家里的小妾生了两个儿子。原本就是威胁。又发狂病,没人再愿意把女儿嫁给朱明生了。所以,朱明生很怕孙氏生病这件事。搅合了他的姻缘。 如今好了,谢天谢地。 “治病是大夫的本分。”陈璟道,“往后好好调理,别受热、受凉。” 朱明生答应。 他进里屋,拿了五十两银子的银票,交给陈璟。 陈璟收起来,道:“多谢了。” “是我该多谢您!”朱明生感激道。 陈璟笑了笑。 顿了顿。他对朱明生道:“上次我回去,在回廊那边遇到了贵府大姑娘。天寒地冻的,我瞧着她有点染了风寒迹象。不知发作没有?” 朱明生愣了下。 “没……没有吧?”朱明生道。 他这几天都在客栈忙碌。回家也是看看孙氏,逗逗两个儿子,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大女儿了。 大女儿今年九岁,聪明懂事。她的乳娘曲妈妈。是她生母的陪嫁。忠厚慈善,忠心耿耿照料大女儿,朱明生很少为了那孩子操心。 “要不,我去看看吧?”陈璟道,“若是已经发作了,也该吃药;若是没有,看看有没有寒毒潜伏。未免以后发作,还是要及早治疗。” “好。好啊。”朱明生连忙答应。 他领着陈璟,去了朱萱儿的屋子。 朱家院子很小。从孙氏房里出来,前面一处小院子,三间小巧房舍,就是朱萱儿住的地方。 有个微胖、眉目和蔼的妇人,正在教朱萱儿做针线。 她小小年纪,拿着一绢丝帕,不紧不慢绣着,安静贞淑。她依旧是穿着白色粗麻做成的小袄,娇小可爱。 看到朱明生进来,朱萱儿愣了下。 她起身,口吻不情愿叫了声:“爹爹。” 女孩子比较敏感。她大概觉得父亲总是在孙姨娘那边,从来不关心她,是不喜欢她的,故而有了点怨气。 她也不怎么情愿搭理朱明生。 朱明生则松了口气。 朱萱儿好好的,没有生病。 “萱儿,这位大夫是神医。上次你去雪地里玩,有没有哪里难受,让大夫帮你看看?”朱明生柔声对女儿道。 朱萱儿抬眸,就瞧见了陈璟。 她眯起眼睛笑了起来,道:“这位郎中哥哥,我上次见过。” 然后她给陈璟行礼,叫了声“央及哥哥”。 陈璟笑,也叫了声“萱儿”。 朱明生不知道朱萱儿这话何意,他也没有深想,只关心女儿的身体,生怕她也生病。从前朱萱儿的母亲,就是小病到大病,再后来就治不好了。 “那正好了。”朱明生道,“陈神医给萱儿把把脉。” 陈璟点点头。 朱明生站在一旁。 陈璟看了看他,笑道:“朱东家,我瞧孩子的病,若是大人在场,孩子只怕越发说不准确。不如您先去隔壁坐坐,留下乳娘在这里照看就好。” 朱明生很尊重陈璟,也尊重大夫的规矩。 他道是,立马退到了隔壁。 这院子只有朱萱儿、乳娘和一位年老的粗使婆子。 陈璟笑着,坐到了朱萱儿的对面。 “央及哥哥,我得了什么病?”朱萱儿问陈璟。 “要先把脉,才知道什么病啊。”陈璟笑道。 他不把脉,回头朱明生问,陈璟也不好回答。 只得把脉,回头告诉朱明生,朱萱儿没事,就可以了。 朱萱儿听话的把手放到了桌子上。 陈璟给她把脉。 萱儿有点气虚。 孩子比较瘦弱,这种情况是非常正常的,连药都不用吃。平日多吃饭,多吃点肉,就能补起来。 “没有得病。”把脉之后,陈璟对朱萱儿道,“往后不可一个人往雪地里跑,别冻了。” 朱萱儿欣喜。 一旁的乳娘也松了口气。 “多谢大夫。”乳娘声音柔婉,对陈璟道。 陈璟点点头,说不用谢。 “多谢央及哥哥。”朱萱儿也道。 陈璟笑了笑。 他看着朱萱儿。声音微低,对她道:“你爹爹说,过些日子新太太就要进门了。往后呢。你不用害怕姨娘。” 乳娘愕然看了眼陈璟。 她都不知道陈璟和朱萱儿是什么关系了。 朱萱儿时刻盼着新太太进门,这件事乳娘最清楚了。新太太能有多坏?不可能比孙氏更坏的,所以,有个希望总是很好。 但是这件事,怎么能和外人说起? “真的?”朱萱儿兴奋,笑起来道,“新太太要进门了?那太好了。我给她做方帕子。” 陈璟笑了笑。 小孩子不悲观。这很好。 也许运气好,新太太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那么萱儿以后的日子要好过几分。 陈璟又拿出个锦囊。交给朱萱儿:“这里头有点钱,你留着买针线,给新太太做帕子。” 陈璟知道,朱萱儿他们现在的吃喝。都是靠孙氏管理。 以后新太太进门。就是新太太管。 自己有点私房钱,也有点底气。 萱儿的母亲,肯定给她留了私房钱的,陈璟原本就不用操心。只是,他根本没有看病,不好拿朱明生五十两银子。 如此,还不如给朱萱儿。 对她更加有用。 她才九岁,以后的人生很长。又是女孩子,处处受制于人。 “这……”乳娘愕然。 这什么大夫啊?哪有人来看病。还送钱的? 别是有什么用心吧? “您……您是太太的亲戚吗?”乳娘小声问陈璟,“太太之前从来没有提及您。” “我不是,我就是来看病的。”陈璟笑,回头对乳娘道,“这钱您帮萱儿收着,也许将来用得着。” 然后他又道,“不用告诉你们家老爷,就是你和萱儿的私房钱。” 平白无故,一个陌生人给自己送钱,任谁都会不踏实的。 乳娘心里起了警惕。 “这钱,是你们老爷给我的诊金。”陈璟见乳娘眼睛转了转,知道她的担忧,笑着又解释了一句,“孙姨娘的病,也用不了这么多诊金的。将来你们新太太进门,谁知道家里的钱怎么分给?自己有钱防身,就万事不愁的。” 这话,倒说中了乳娘的心思。 朱萱儿的母亲,从前并不富裕,没什么陪嫁,只有一处小院子。 那院子已经租赁出去,每个月不过五十文钱。 这钱,还是归老爷管。 乳娘和萱儿身上,加起来不过三百文。 陈璟突然给钱,无疑是雪中送炭。 乳娘没有再多想,道了谢。 陈璟也说了是诊金。 家里给大夫诊金,左不过半两银子。 半两银子而已,乳娘笑笑。 “多谢央及哥哥。”萱儿早已把锦囊收下了。 陈璟这个锦囊,是清筠做的,绣了朵盛绽的牡丹,枝叶层层叠叠放开,针脚细密,配色华丽,十分好看。 萱儿喜欢极了。 “别和你爹爹说。”陈璟又道。 提到她爹爹,萱儿眼眸黯了下。 她是绝对不会说的。 萱儿点点头。 陈璟出来,喊了朱明生。 朱明生忙过来,问:“萱儿如何了,是哪里不好?” “并未染风寒。”陈璟笑道,“不过有点虚。平日里多滋补,让吃饭,不妨事的。行医的人就是多心,给您添了麻烦。” “不,不。是我们麻烦了您。”朱明生道。 知道萱儿没事,朱明生放下心,送了陈璟出去。 客栈还有事,朱明生也直接出门,去了店里。 等陈璟走后,乳娘把萱儿的钱袋要过来。 接在手里,感觉什么也没有,根本没有半钱银子,乳娘心里狐疑,不免也有点失望。 打开之后,却见是张银票。 乳娘认识的字不多,正巧认识这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 乳娘惊呆了。 五十两! 对她们而言,简直是笔巨款! 乳娘慌忙收起来,心里砰砰直跳。 “……怎么了?”萱儿不太懂,疑惑问乳娘。 乳娘连忙让她噤声,莫要多言。 到了晚上,两人歇下,乳娘才悄声,慢慢把这件事解释给萱儿听。 萱儿听了,也终于明白陈璟对她很好。 “等萱儿长大了,也对央及哥哥好。”朱萱儿道,“央及哥哥是好人。” “是啊,真是大好人。”乳娘的心现在还在跳,那五十两银子让她平静不下去。她忐忑又喜悦,有了这笔钱,姑娘今后的生活就不愁了,不怕太太苛待她。 至少能用到姑娘出嫁之前。 “……等我长大了,嫁给央及哥哥。”萱儿道,“他送我锦囊,就是信物。娘从前说,要好好做针线活,将来要给未婚夫绣锦囊作为定情物。央及哥哥送我锦囊,是不是定情物?” 朱萱儿的先母身体一直不太好。 她大概知道自己没法子看到萱儿长大成人,所以,很多事她都是提前告诉萱儿,把萱儿当个大孩子,免得萱儿将来被人欺骗。 连成亲这种事,她都跟萱儿说过。 乳娘听了萱儿的话,失笑。 “那就是个钱袋。”乳娘对萱儿道,“不是什么定情物。” “那么好看,怎么是钱袋?”萱儿嘟嘴,“就是定情物。” “做好活计的人,手艺很好。”乳娘解释,“萱儿好好学针线,将来做得比那个更加漂亮。” 萱儿就不再说话。 但是那个锦囊,她不肯再给乳娘,非要自己收着。 她视若珍宝放在箱子底下。 她认定这是央及哥哥给她的定情物。 “萱儿啊,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呢?”从前,她母亲经常摸着她的头发,感叹这么一句。 现在,萱儿也突然想知道。 她什么时候长大呢? 第162章 沈氏试探 陈璟从朱家回来之后,没有听说过朱明生的小妾再闹事。 倒是朱萱儿,两次跑到陈璟铺子里来玩。 她长得很可爱,粉雕玉琢,又一身素白,铺子里人都知晓她是守孝,都有点心疼她,越发觉得她可爱。 “你怎么认得路?”陈璟瞧见她,心情就很不错,笑着和她说话。 可爱的孩子,总是让人心情明媚起来。 “我乳娘认得。”萱儿道。 陈璟笑笑,摸了摸她的头,让清筠去街上买些小点心给她吃。 她就和清筠熟悉了。 到了腊月,铺子里也渐渐忙碌起来。 小伙计们都上手。 慢慢的,除了抓药,也有人到陈璟的铺子里来看病。 陈璟看病准,用药更准。 大家就都知道陈璟年纪虽小,看病却是非常好。 加上之前病例的积累,开业时的大热闹,县尊、邢家太太和沈长玉的送礼等,陈璟的名声就在望县传遍了。 厚积薄发。 每日到铺子里来看病的人很多,陈璟也忙碌不堪。 好几次他的铺子到了夜市都没有关门。 他一直到了亥初,还有两位病家。 他大嫂和李八郎担心不已,跑到铺子里来找他。 “不到两个月,已经这样忙了。”大嫂既高兴又担心陈璟,“天天这样看病,你还能应付?” “很累。”陈璟道,“劳心劳力的。应该找个坐堂先生。” “是啊。”大嫂道,“明日就托牙行的人去问问。” 陈璟摇摇头。 他不太想。 临时聘过来的大夫,他心里没底。 他自己心里,倒有个人选,就是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 “过了年再说。”陈璟道,“现在年关,聘先生也难。” 李氏听了,觉得也是,就不再多言。 她转而又和清筠说话。 “新招的账房先生,为人如何?”大嫂又问一旁的清筠。 陈璟铺子里缺账房,他告诉了所有他认识的人,希望朋友们有可靠的人就推举过来。 后来,沈长玉推举了一位姓薛的先生,叫薛灿中,从前在沈长玉母亲的铺子里做账房。前年掌柜的去世,沈长玉没有适合的人经营,铺子又不怎么盈利,他处理掉了那间铺子,伙计和账房都遣散了。 薛灿中为人老实,没有寻到新的东家,沈长玉每年都接济他。 账房不像其他人,他们管着铺子里的账本,中途过来的,东家难以信任。薛灿中又老实不会说话,新东家更加不会用他的。 正巧陈璟这边缺账房。 沈长玉觉得,陈璟这个人,医术那么好,为人应该有点魄力和见识,不至于沈长玉推荐的账房就以为是沈家的眼线。 所以,他本着对朋友的信任,把薛灿中推荐给了陈璟。 陈璟让薛灿中看过账本,薛灿中的算账本事很强,心算能力也很好,陈璟当即就很满意。 陈璟有自制的简易复式记账法,给薛灿中看过。 薛灿中研究了一天,大赞这种记账法子很好。 陈璟觉得,他对于做账房,是炉火纯青的地步,于是很感激沈长玉,收下了薛灿中。 铺子里就有了两位账房。 清筠计算能力远胜正常人,但是字写得不太好;薛灿中对做账有心得,字也写得很好。最近铺子里生意多,正巧两个人,彼此都省力。 “很好。”清筠言简意赅道。 “那就好。”李氏笑道,“要不然这么忙,你一个人肯定要出错。有两个人,彼此照看,也会错账。” 清筠点头道是。 前些日子,大嫂买了两个小丫头,都是十三岁。她们是自家父母卖出来的,都是贫寒人家女儿,出身清白。卖了三十年,花了十两银子。 两人丫鬟做事勤恳,所以李氏身边也不用清筠再回来照应。 大家说了片刻的话,陈璟用了晚膳,就去睡下。 他累得手脚发软。 清筠跟过来,服侍他洗漱,替他铺床叠被。 忙好了之后,她站在旁边,低声对陈璟道:“东家,再聘位坐堂先生吧?您着实太累。” 陈璟心里微暖,笑道:“我认识一位倪先生,医术很好,年纪大有威望,坐堂最合适了。他是自己行医,没有医馆。听闻他几个儿子也都是行医的。若是他愿意过来,将来他儿子也可以到我铺子里。 等过了年,我去拜年,试试他的意思。如他不答应,那再考虑其他吧。” 清筠眼眸微亮。 “那挺好的。东家就不用这样累。”清筠柔声道。 而后,她又轻轻垂下了头,露出一段修长粉嫩的长颈。 “别担心,去睡觉吧。”陈璟对她道。 清筠嗯了声,低头退了出去。 累得太狠,陈璟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到铺子里,又是一番忙碌。 忙到中午的时候,沈长玉突然来了。 “长玉兄,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陈璟笑着,起身迎接了他。 沈长玉跟陈璟见礼,然后道:“我是来请你出诊的” “谁不舒服?” “是我们房头的太太。”沈长玉笑道。 他们房头的太太,就是他父亲的继室,他的继母。 沈长玉兄弟和沈十三娘,都是原配生的。所以,他们都不喊继室叫母亲,而是和下人一样,喊太太。 虽然既抬举了继室,又显得生疏,但是他们自己乐意。 一句母亲估计是叫不出来的。 “怎么不请倪大夫?”陈璟笑问。 大户人家都有固定的大夫。沈家固定的大夫,就是倪大夫。 陈璟昨日才提到了倪大夫。 “也是不巧。”沈长玉道,“他自己染了风寒,病得糊里糊涂的。他儿子也是学医,请来瞧了,开的方子没用,到底不如他父亲的医术。 我便说,少年神医的医术很好,不如请他。” “少年神医?”陈璟失笑。 “怎么,你不知道么?”沈长玉笑道,“现在大家提到玉和堂,都说那是少年神医的药铺。神医医术好,药更好。” “这个,还真是头一次听闻。”陈璟笑道。 沈长玉说这话的时候,朱鹤他们都在场。 “真的么?”朱鹤也笑着反问,心里很高兴。 还有好几位病家。 “这是真话。”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听到沈长玉这话,连忙接了话腔,“我就是听闻少年神医的名声,才来请诊。神医果然名不虚传。” 这人是失眠,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哪怕能睡着,夜里也不能安。 陈璟开了半个月的方子。 他这次来复诊,说已经能睡得踏实了。 除了复诊,他还是特意来亲自向陈璟道谢的。 听到沈长玉说那话,陈璟和朱鹤有点难以置信,这中年人忍不住插嘴。 “过誉了。”陈璟笑了笑。 “是陈东家谦虚。”其他病家也道。 陈璟拱拳道谢,喊了魏上幸提着药箱,跟着沈长玉,乘坐沈家的马车,去南桥巷,给沈长玉的继母看病。 路上,陈璟问是什么病,怎么起因的,症状如何。 沈长玉却不想多提。 “明年二月的春闱,你们家派人去打听消息了吗?”沈长玉转移话题,问起了陈璟的哥哥陈璋,“你大哥可有消息?” 陈璟叹了口气,道:“已经派人去了。目前还没有消息回来。我想,要么是大哥不愿意让我们知道他的消息,要么他不能传回消息。不管是哪种,都不容乐观。” “别担心。”沈长玉安慰陈璟,“会有好消息的。” 陈璟点点头。 他从来没有见过大哥,家里也不依靠他生活。他什么时候回来,陈璟其实不太担心。但是他也盼望大哥能回去。 大嫂需要丈夫,侄儿侄女需要父亲。 “要不是十三娘生病,我今年端午过后也该进京了。”沈长玉道,“若是我进京,还可以帮你查访。” “那多谢了。”陈璟笑道。 沈长玉也笑了笑。 顿了下,沈长玉对陈璟道:“十娘还没有消息回来。” 陈璟一怔。 沈长玉突然提到了沈十娘。 陈璟转脸,去看沈长玉。却见沈长玉也在看他,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上,判断出他的情绪。 “哦。”陈璟淡笑,情绪尽敛。 “央及,老实说,你同十娘有交情,是什么样的交情?”沈长玉倏然问陈璟。 这话,陈璟有点难回答。 他沉默了下。 沈长玉见他为难,又换了种问法:“是不是提到她,或者沈家,你心里就要咯噔一下?” 陈璟终于从沈长玉话里,听出了几分意思。 沈长玉只差直接说,如果让你和沈家其他女孩子结亲,你会不会不痛快,时刻想到十娘? 沈长玉是来试探陈璟的。 他是想把妹妹托付给陈璟。 上次陈璟开业,来了那么多人,其实他们彼此也是很震撼的。像邢家太太、县令大人等。沈长玉那时候就觉得,陈璟比他想象中更有能耐。 陈璟模样不算差的,而且为人沉稳,既不是轻浮油嘴滑舌,也不是老实木讷无能的,又有能耐。 将来沈长玉进了进士,做了官,再提携几分,陈璟这个人就很有前途。 也许可以做到太医院的院丞。 要不是陈璟,家里人都认为十三娘是未婚怀孕,也抛弃她,不是丢弃在庄子里,就是胁迫她出家。 陈璟是十三娘的大恩人。 ※※※ 第163章乳蛾 沈长玉其实有隐衷的。 他比较着急替妹妹选定未婚夫。 其一,他今年没有上京,他老师痛心疾首,觉得他在浪费自己的前途。接下来又要等四年,老师怕他荒废,建议他去祢山学院,闭门读书两年,不要再到处游玩了。 祢山学院在山里,管束严格,一年才三次休沐。 沈长玉已经接受了恩师的建议,准备入学。 因为他有两浙路第一才子的美称,他能去祢山书院,也给书院增加名气。所以,书院那边已经答应了,而且保证让他清净。 沈长玉不仅要自己去,他还要带他六弟去。 这几年他只顾念书、交友、游玩,自己有了功名,又有了名气,他弟弟却因为没人管束,至今默默无闻。 沈长玉不想他再耽误下去,所以准备带着他,逼迫他也苦读两年,争取考中举人,四年后跟他一同进京赶考。 他和六弟都去念书,常年不在家,他妹妹十三娘已经满了十五岁,家里人要为她的婚事做主。 这个家里,除了沈长玉和沈长青,还有谁真的关心十三娘? 父亲有了继母,继母又有自己的孩子,他才没空理会十三娘的事。况且,因为沈长玉母亲的遗产,沈长玉不肯给父亲,惹得他父亲暴怒,和他们兄妹已经有了仇怨。 而大伯母等人,没有沈长玉的眼光。 到时候,他们肯定随意找个对沈家有利的门第,把十三娘嫁了。 沈长玉只有沈长玉和十三娘这两个至亲的人。 他想在明年去书院之前,把十三娘的事情定好,免得家里人胡乱做主,委屈了他妹妹。 其二,十三娘曾经重病,小腹如鼓,家里人都说她是怀孕。虽然消息封锁严密,但肯定有人知道了。 要是传出去,十三娘的婆家人可能会嫌弃十三娘。虽然十三娘仍是处子之身,但是除了她丈夫,她婆婆、妯娌等其他人,未必相信。 时间久了,丈夫再糊涂一点,也许十三娘以后的日子会非常难捱。 想到这里,沈长玉就痛心。 陈璟是非常肯定知道,十三娘真的是生病,他不会轻信谣言。而且他没有母亲,只有个大嫂。 他大嫂李氏,性格温顺,知书达理。 这就这个方面而言,陈璟非常附和沈长玉的要求。 况且,陈璟真的很有本事。 他在闹事公然打了邢家三爷,结果他开药铺,邢家老爷和太太都去捧场。光这点,沈长玉都做不到。 沈长玉是打算等陈璟忙完了,过年的时候,再和陈璟谈这件事的。 哪怕知道,凭空冒出十娘。 沈长玉都不知道陈璟认识十娘。 上次陈璟听闻十娘走了,陈璟有点难过,沈长玉看得出来。 所以,沈长玉先试探试探陈璟的意思。 要是陈璟提到十娘就很难过,那么他以后经常面对十三娘,也会不开心。这样,十三娘的日子也难过。 十三娘不需要这么卑微! 沈长玉问完,陈璟顿了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 “还是说,只是见过十娘几次?”沈长玉又问。 陈璟既不想撒谎说他为了十娘的离开要死要活的,想起来就要咯噔一下,他更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多谈自己心里的不愉快;但是,他也又不想让沈长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他见过十三娘。 说心里话,十三娘很漂亮。但是,陈璟看到她,没有看到十娘的那种感觉。所以,他知道他没看上十三娘。 陈璟不想等沈长玉说出来,再去拒绝。 这样,沈长玉以为他轻待十三娘。 “十娘不是去走亲戚吗?”片刻后,陈璟笑了笑道,“也许,她很快就要回来了吧?不至于想起来就心里咯噔一下的,但是我相信她会回来” 沈长玉听这话,心里黯然,默默叹了口气。 这话,比仅仅咯噔一下还要严重。 陈璟根本没打算放弃。 还没有什么可说的? 只得另为十三娘寻觅良人了。 “嗯,也许很快就会回来。”沈长玉自己接了,把这个话题圆回去。 话题没有点破,大家都留有体面。 沈长玉不再说什么,带着陈璟到了沈家。 进了垂花门,直接到了沈长玉父母的院子。 屋子里已经有不少人。 沈十三娘也在其中。 上次陈璟开业那日的晚宴,十三娘也去了。她看似性格柔和,面容含笑,跟谁都能说上几句话,交际练达。 不像十娘。 十娘在私下里,豪爽又不失女子柔婉。但是在外人面前,十娘非常冷漠,不苟言笑。 所以,沈十三娘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陈璟并不知道。 “这位就是城里说的少年神医。”沈长玉把陈璟介绍给家里人,“他医术高超,是游有目共睹的。” “陈神医。”沈长玉的父亲站起身,和陈璟见礼。 屋子里不仅仅有沈长玉的父亲,还有沈长玉的大伯和大伯母,就是十娘的父母。 沈十娘长得既不像她父亲,也不像她母亲。她是综合了父母长相上所有的优点,故而容貌谲滟。 陈璟心里转了下,这才笑着对沈长玉的父亲道:“不必叫神医。我是长玉兄的朋友,叔父叫我央及即可。” “央及,内人的病就拜托你了。”沈长玉的父亲连忙改口。 其他人留在外间。 沈长玉、沈长玉的父亲、沈十三娘和另外一名少女,把陈璟迎到了里卧。 病家在卧房歇息。 听说大夫来了,她已经穿好衣裳起身。 “大夫来了?”沈太太声音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来。她一说话,就面容痛苦。脚步虚浮,面上带着红潮,是正在发烧。 “来了。”沈老爷回答。 沈太太目光疑惑。 她没有见到大夫,看了一圈,病中错把陈璟当成了她的继子沈长青。 “这位就是了。”沈老爷指了指陈璟,“他就是少年神医。” 沈太太眉头蹙得更狠了。 但是,她正在发烧,又犯病,根本没有力气去说话,故而坐下去,等大夫开方子。她现在头昏脑涨的,连句质疑的话都没有。 “是乳蛾吧?”陈璟回头,问沈老爷和沈长玉。 乳蛾,就是扁桃体炎。 扁桃体发炎,到了化脓的程度,就会引发高烧。 “对对,就是乳蛾。”沈老爷连忙道。 陈璟点点头。 他上前,给病家诊脉。 乳蛾这种病,起因一般是肺胃之火上升,风热之邪外承,风火相博导致的。也有可能是肝胆之火上攻,痰盂凝滞所导致的。 这种病,用利咽解毒、清火泄热的方法即可。 不过,沈太太这病因,有点不同寻常。 她的脉紧,又有点细。 她体内有寒。 这种天气,染了寒气,再犯乳蛾,就没有那么容易治疗了。 “这是寒包火的乳蛾。”陈璟道。 “寒包火?”沈老爷不解。 “就是感染了寒毒,然后体内有火。寒毒包裹,火不散,就上攻成了乳蛾。”陈璟道,“若是没有猜错,发作之前,太太正值风寒?” “不错,正是如此。”沈老爷道。 听到这里,沈老爷就觉得陈璟的诊断没有问题了。 “所以,不能照正常治疗乳蛾的方子来治。”陈璟继续道,“应该先散去寒毒,再清热消火。” 沈老爷和沈长玉都点点头。 陈璟就开了方子。 他开了淡附子一钱,生大黄三钱,元明粉三钱,半夏三钱,生甘草一钱,细辛半钱。开了五天的剂量。 “太太正在发烧,用些至宝丹,尽快把烧褪去,病好得更快。”陈璟又道。 沈家没有常年生病的人。 所以,沈老爷不知道至宝丹是个新鲜词。 他点点头,道:“多谢央及。” 陈璟说不用谢,然后喊了魏上幸,让魏上幸拿了药箱开,开了药箱,取了一粒至宝丹给沈家的丫鬟,让她去服侍沈太太用下。 开好了方子,陈璟就要告辞了。 沈长玉送他。 “我也送送神医。”沈十三娘突然道。 她跟着他哥哥,一起送了陈璟出来。 出了院子,十三娘对沈长玉道:“四哥出去一趟,就是找了央及兄来给太太看病?” “是啊。”沈长玉笑道。 沈十三娘微微沉默了下。 她看了眼她哥哥。 沈长玉也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然后沈十三娘又同陈璟说话,问他:“药铺里最近忙不忙?” “还好吧?” “可有为难的病症?病家刁钻不刁钻?”十三娘又问。 “没有为难的病症,也没有遇到刁钻的人。”陈璟笑着回答。 十三娘很擅长交际,说话客客气气的,也能问到点子上。 她没有半点姑娘家的羞涩,一路上很熟稔和陈璟闲聊。 一副当家女主人的气派。 她恬美的笑容背后,有点早熟的练达。 陈璟和魏上幸从沈家离开后,沈长玉和十三娘回了院子。 路上,十三娘低声和他哥哥道:“不过是小病,也值得四哥这样为她奔走。” 她不喜欢她哥哥为了继母生病的事张罗。 “总归是咱们家人。”沈长玉笑了笑。 其实,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主动去请陈璟,不是为了给他继母治病,只要是想试探试探陈璟的意思,然后好准备过年的时候和他谈十三娘。 现在不用谈了。 “下次还是别请陈央及。”十三娘又道。 ※※※ 第164章期盼 “下次还是别请陈央及。” 十三娘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充满了冷意。 她似乎很讨厌陈璟。 上次还说是她的恩公,而且陈璟开业,她也去了,很开心的样子。怎么转眼间,她又这样? “为何?”沈长玉笑着问妹妹,“央及医术甚好,望县只怕能超过他的大夫没有第二人了。” 十三娘目光微凝。 她没有解释,快步回了她继母的院子。 沈长玉心里疑惑不已。 不过,和陈璟结亲的念头打消,十三娘喜欢还是讨厌陈璟,沈长玉也懒得多想。女孩子的心思,沈长玉猜不透,反正他念陈璟的恩情就足够了。 陈璟治好十三娘的恩情,沈长玉将来会还。 十三娘怎样,就让她任意妄为吧。只有这么个亲妹妹,沈长玉希望她过得随心所欲,不要为难自己。 ——☆——☆—— 陈璟和魏上幸乘坐沈家的马车,回玉和堂。 “东家,怎么诊脉?”路上,魏上幸突然问陈璟。 这孩子在药铺混了一个半月,已经认识了不少字,把药材全部熟记。这些天,小伙计们抓药,都要经过魏上幸过目,确定无妨再给顾客。 他代替了陈璟。 最近这几天,魏上幸一直在看陈璟诊病。 他很少说话,突然问这么一句。陈璟有点吃惊。 陈璟笑了笑:“我知道你想学医。这样吧,等过了年咱们聘了坐堂大夫,我没有那么忙。每天都抽出一个时辰,教你念书。” 魏上幸目带不解看着陈璟。 陈璟知道他在疑惑为什么要念书。 但是魏上幸不说,陈璟就故意装作不知道。他想引导这孩子,慢慢多开口说话。他跟陈璟还好,能说半句,却跟其他人一个字不提。 上次小伙计阿祥拿错了药,正巧被魏上幸看到。他指了指阿祥的纸包。阿祥不明白,魏上幸抓起那药,就狠狠掼在地上。 脾气有点火爆。 旁人不能理解他想表达什么的时候。他就急得发火。 饶是如此,也不肯多讲话。 他的声带没有问题,什么话都会讲。这么不愿意讲,分明就是心理问题。他是怎么导致这个毛病的。魏四夫妻也不肯说。 陈璟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所以他只得自己引导魏上幸。 希望他慢慢放下心里的芥蒂,学着多说话。 魏上幸不明白陈璟为什么说念书的话,却不问,陈璟也不解释,车厢里就沉默下来。 魏上幸心里着急,不停的抠手指,半晌脸憋得通红,才继续道:“东家。怎么诊脉?” 他又问了刚才那句。 陈璟笑了笑:“刚才说了,你换个问题。” 魏上幸抠手指更加用力。几乎把指甲剥下来。 “……怎么念书?”魏上幸憋了半天,终于问了。 陈璟哈哈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表示自己听到他说话很开心,给他心里暗示,然后才道:“医书,像《黄帝内经》《金匮要略》,很多都是文字,甚至古文字。哪怕不是古人写的,也是现在的大夫用古文表述,羞涩难懂。 若是你不认字,不明白古文的意思,你就看不懂医书。每个人学医,医书是基础,没有基础,学把脉问诊,就是拔苗助长,有害无益。” 魏上幸有点失望。 他大概觉得很久之后才能给人看病,有点等不及了。 “你今年几岁?”陈璟又问他。 陈璟知道他十岁。 他想让魏上幸回答。 魏上幸又开始抠手指。 抠了一会儿,他才说:“十岁。” “对,你才十岁!你看我,我都快十八岁了,我去给别人看病,别人都不相信我,觉得我是毛头小子,会害死病家的。”陈璟笑道,“所以,你不要着急。 哪怕你现在学会了,别人也不敢让你诊病,到时候更加难过。要慢慢来。慢慢把基础打牢固,以后就能学更多的医术,救活更多的人。” 说到这里,陈璟问魏上幸,“你呢?为什么想学医?” 魏上幸面色痛苦。 他很讨厌陈璟问他问题。 说话很费力的。 “不知道没关系,以后慢慢想。”陈璟笑了笑,不为难他。 他今天已经说了不少话,进步了很多。 魏上幸点点头。 回到铺子,陈璟让沈家的车夫回去。 他把魏上幸留在药铺,又见铺子里等了几个病家,就坐下来,一一问诊。 快到黄昏的时候,终于没了病家。 陈璟也顾不上休息和吃饭,立马去了集市,趁着尚未闭市,买了些点心,再回到铺子拿了些燕窝和天麻,雇车去了倪大夫家。 他不知道倪大夫住在哪里。 但是望县城里,多少都知晓倪大夫。 倪大夫没有药铺,也不坐堂,要看病就要去他家里请他。 “倪大夫啊,我就知道啊陈官人。”赶车的车夫听到陈璟打听,要去倪大夫家,立马道,“您找倪大夫?您也看病?您自己不就是大夫?” 这车夫还挺擅长发问。 陈璟笑了笑,道:“您驾车吧,我有事。” 车夫不再多言,驱车去了倪大夫家。 到了倪家的时候,夜幕降临,寒风落在脸上,飕飕刮得发疼。远处的虬枝在夜里簌簌作响,似寒枭啼叫,颇为阴森。 陈璟上前敲门。 片刻后,有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前来开门。 “你找谁?”孩子不客气的问陈璟。 “倪大夫在家吗?”陈璟笑着问。声音有点大,希望立马的人听到。 “你找哪个倪大夫?”孩子警惕的问,就是不让陈璟进门。“我们家有三个倪大夫!” 倪大夫和他的儿子们都学医,故而家里的人,都叫倪大夫。 孩子这话也没错。 陈璟失笑,解释道:“老倪大夫。” “那是我祖父。”孩子道,“他生病了,不问诊。你还要找我父亲和叔父吗?”孩子依旧堵住门,不让陈璟进去。 寒风似穿破衣裳。灌在肌肤上。陈璟袖底全是寒意,背后更是凉透了。 “我是来探病的,我认识你祖父。”陈璟道。 他们说了这么久的话。里面也没个大人出来说话。 估计他们家就是靠着这孩子应门。 听到陈璟这么说,孩子上下打量陈璟几眼,有点不相信。 片刻,孩子才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去问一声。” “我叫陈璟陈央及。”陈璟道。 孩子点点头。哐当把门关上了,咚咚咚跑进去。陈璟远远都能听到孩子的脚步声。 片刻后,是个中年男人出来开门的。 中年男人对陈璟抱歉一笑:“公子久等了,小孩子不懂事。我父亲听闻您来了,让我出来接您。快里头请。” 陈璟道谢。 这是倪大夫的儿子。 进了院子,陈璟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他们家正在用膳。 大堂的饭桌上,坐满了人。 摆了两桌,一桌大人。一桌十来个孩子。 屋子里很安静。 “您这边请。”倪大夫的儿子把陈璟请到了倪大夫的卧房。 尚未进门,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 倪大夫的老妻正在帮他穿衣。扶着他半坐起来。 “陈公子。”倪大夫声音虚弱,冲陈璟笑笑,“您怎么来了?” “这么晚打搅,着实抱歉。”陈璟对倪大夫道,“中午去了趟沈家,听闻您生病了,故而我过来瞧瞧您。只是铺子里有几个病家,耽误到了现在。” “不打搅。”倪大夫勉强微笑,“您是忙人,费心了。” 倪大夫心里也好奇。 他是见过陈璟的,却没有私交。 他不太明白陈璟为何要连夜造访。 “您哪里不舒服?”陈璟问他,借着烛火看了看他的面色,问,“风寒么?” “是啊,一点小风寒。”倪大夫道,“人老了,不忠用。” “天寒地冻,最容易风寒。”陈璟道,“您多保暖。” 陈璟坐下来,和倪大夫说了片刻的话。 瞧着越来越晚了,不好多打搅,陈璟留下礼物,起身告辞了。 仍是倪大郎送陈璟出门。 等陈璟走后,倪大夫的老妻拆开了陈璟带过来的礼物。 看到陈璟带了燕窝和天麻这种贵重药品,倪大夫心里更是狐惑了,不知道这年轻人是什么意思。 “爹,陈央及就是开玉和堂那位?”倪大郎倏然想起来,问倪大夫。 倪大夫点点头。 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也想开间药铺的,只是一直没有本钱。这些年,孩子越发多了,家里勉强维持开支,根本没有闲钱去开药铺。 而陈璟,这么年轻就实现了倪大夫一辈子没有实现的理想。 “……他那个药铺,有坐堂先生吗?”倪大郎倒是把陈璟来的目的,猜了个七八成,“他会不会是请您去做坐堂先生?” “嗳?”倪大夫沉思。 这么多年,倪大夫不是不想去做坐堂先生。 只是没有适合的契机。 望县总共没有几家药铺,每次都没有那么凑巧,人家也不缺坐堂先生。开药铺的,多是医学世家,家里不管是亲兄弟还是师兄弟,都会医术,可以坐堂。 那时候,倪大夫也不缺钱,也不着急去坐堂。 而这几年,倪家有点拮据。 能去做坐堂先生,自然最好了。等他将来真的老了不能动,他的儿子还可以继续去给东家做坐堂先生,他们就等于是玉和堂的人了。 “要是真的,倒甚好。”倪大夫道。 “是啊。”倪大郎感叹道,“这位陈东家可不简单。” 然后把陈璟药铺那天开张的盛况,又说了一遍。 其实倪大夫知道的。 父子俩倏然有了点期盼。 ※※※ 第165章 卖药 过了两天,陈璟又去了趟倪家。 他这次,把自己的意思,明确和倪大夫提了。 没有再遮掩,明确告诉了他。 “您是德高望重的大夫,如果您能去坐堂,小铺蓬荜生辉!”陈璟道,“我是晚辈,如今置办了这份产业。还请您老看在我年幼的身份,提携我几分。” 倪大夫很喜欢陈璟这态度。 陈璟的医术,倪大夫都自叹不如。 如今,他这么谦逊,倪大夫心里一热,都懒得含蓄,直接道:“陈公子开了口,老朽岂是那不识抬举的?只要陈公子不嫌弃老朽这把骨头……” “不敢嫌弃!”陈璟立马站起身,给倪大夫行礼,“陈央及多谢您老鼎力相助!” 倪大夫答应了,陈璟就趁热,跟他敲定了剩下的事。 陈璟给他每个月二十两银子的月钱。 整个望县的坐堂大夫,都开不到这个价格。 倪大夫最好的时候,一个月最多十两银子的进项,有时候也就五、六两。陈璟开的这个价格,是很诱惑人的。 “现在铺子里不需要那么多人。”陈璟又道,“若是将来有了分号,也请令郎二人提携相助……” 等于承诺帮倪大夫两个儿子。 月钱多,又承诺帮忙,倪大夫很满意。 “您先养病。您答应了,这个月开始就是玉和堂的先生了,月钱我照样算给您。”陈璟又道。“等过了年正月初五,正式开市,您去药铺坐堂。” “这使不得!”倪大夫连忙客气。 他心里却是高兴不已。 他病了这么些日子。家里积蓄不多,和两个儿子都在为过年的事犯愁。昨天他们还说,今年也省着过,还要把家里厨房上的老奴给卖了。 转眼间,陈璟给他们送钱,让他们能渡过难关。倪大夫心里岂有不喜的? 只是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要谦辞一番。 “应该的。”陈璟笑道。“往后我的药铺仰仗您,这都是您应得的。” 倪大夫笑笑,就不再说话。 陈璟又寒暄了几句。回了铺子。 他把请动倪先生的事,告诉了朱鹤和账房上的两个人。 大家都颇为高兴。 他们天天见陈璟累得手脚都软了,甚至不能好好吃顿饭,很心疼。如今有了个先生。还是望县比较有名望的倪大夫。更是喜欢了。 “以后,铺子就会越来越好。”朱鹤对陈璟道,“有东家和倪先生坐镇,岂有难解之病?” “就是奔着越来越好去的。”陈璟笑道,“要不然,光开个药铺有什么用?” 朱鹤哈哈笑起来。 陈璟又对朱鹤道:“等腊月二十四,您亲自去趟倪家,把这个月的月钱给倪大夫送去。另外还有红包。再额外算。您替我记着日子,免得我忙忘了……” “成。”朱鹤道。 “东家放心。”清筠和薛灿中都道。 陈璟又下去忙碌了。 看了几个病例。都是寻常的风寒。 这个时节容易风寒。 快到末时末的时候,陈璟饿得紧,中午点心也没吃。正巧暂时没了看病的人,陈璟就起身,准备去暖壶里倒些热水,吃几块饵饼,沈家却派人来请他。 这次不是沈长玉亲自来的,而是个三十来岁的小管事。 “太太的病已经好了些许,今日药吃完了,请您去复诊。”管事对陈璟道。 “不是明天吗?”陈璟记得自己开的方子药量。 如果正常服用,应该是明天吃完。 那么,他正好可以后天去复诊。 不成想,沈家今天下去来请他。 “……太太怕药效不好,就多吃了几副。”小管事讪笑,对陈璟道。他还以为陈璟忙得不记得了。 听到陈璟质问,唯有胡扯。 陈璟笑了下,没有深究,去了沈家。 沈家的诊金和药钱还没有拿到呢。 魏上幸连忙背着药箱,跟上了陈璟。 到了沈家大门口,沈长玉在门口等着陈璟。 陈璟和他见礼。 他领着陈璟,进了沈家的垂花门。 路上,陈璟问沈长玉:“药怎么这样快就用完了?” “……太太吃了你的药,当天就退了烧,人也舒服了些。到了夜里又发作起来,没法子睡觉,愣是叫人熬了副药吃。故而,多吃了两副。”沈长玉笑道,“父亲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另外再抓药,还是请你提早过来复诊?是我说,还是请央及。哪有自己乱改药方的?” 这太太,性格挺急躁的。 “不妨事。”陈璟道,“我去看看。” 沈长玉点点头。 两人进了内院。 沈长玉的父亲正焦急等待着。 沈太太气色已经缓和了很多。 陈璟上前,和他们见礼,然后给沈太太请脉。 他又问了问沈太太的病情:“您感觉如何,喉咙疼得很厉害?” “喉咙还是有些疼……”沈太太不再发烧,已经很清醒了,也能流畅说话,“若是不刻意,倒也体会不到。” 病势已经去了七成。 再用药巩固,就能慢慢好起来。 “已经快好了。”陈璟对沈家众人道,“再吃五天的药,就没事了。” “多谢神医。”沈太太对陈璟道。 看着陈璟,沈太太又忍不住感叹:“神医这样年轻,医术就如此好,果真叫人惊叹奇才。” “太太过奖了。”陈璟道。 他和沈老爷、沈长玉从屋子里出来,开了方子。 淡附子一钱、生大黄二钱、牛膝二钱、元明粉三钱、细辛一钱、生甘草一钱、半夏一钱。 开好之后。陈璟把方子给了沈长玉和沈老爷过目。 沈老爷又追问:“内人她之前多吃了药,可有碍么?” 病情已经好了七成,足见是无碍的。 沈老爷却还要问。 沈长玉那么聪明。一定是遗传了他母亲的。 陈璟在心想了下,笑道:“无碍了,您宽心吧!” 沈老爷这才透了口气,点点头。 “央及,把诊金和药钱算算。”沈长玉对陈璟道,“之前你给太太服用的那个至宝丹,药效甚好。钱也要算给你。” “好啊。”陈璟道。 他出诊的费用,根据病家的病情和家境而定。 像沈家这样的门庭,沈太太又是小病。陈璟要收二两银子出诊费。 “出诊二两银子,至宝丹一颗十两,共十二两两银子。”陈璟道。 其他的药草,他就没有再算了。 沈长玉忙叫人去拿了银子来。 拿了三个五两的银锭子给陈璟。 “太太病好得这么快。都是央及妙手仁心。这十五两银子。央及不要推辞。”沈长玉道。 沈老爷则有点心疼。 他觉得二两银子出诊已经很贵了。 十两银子的一颗药丸,更是昂贵极致。 沈老爷觉得陈璟是狮子大开口,心里对这个孩子的好感顿时全无。 不过,这钱是沈长玉出的,不是走公账,就不用花沈老爷的钱。这么一想,沈老爷倒也释怀。 “多谢了。”陈璟痛快接下了,交给魏上幸。让他帮着收起来。 沈长玉又送陈璟出去。 他备了马车,要亲自送陈璟去药铺。 “……你那个至宝丹。着实厉害。我父亲不知道,我却是清楚。太太烧成那样,没有两三天也退不下来烧。而至宝丹服下,不过一个时辰就退烧了。”沈长玉对陈璟道,“我想去你的药铺,也那些这药。我和六弟出门读书,在山里万一发烧,也有个应急的。你还有其他药吗?” “长玉兄,我那个至宝丹,药效虽然好,药料却是昂贵,一颗药丸一钱,里面包含了麝香、犀角、琥珀等昂贵药材,还有金银箔。所以,十两银子一颗已经是很优惠算给你们家的。” 陈璟笑着,和沈长玉解释清楚,“你若是要,还是十两银子一颗。要不然,我要亏本了。” “我知道。”沈长玉连忙道,“央及自是公道。况且你开业之初,万事需要用钱,怎么会让你亏本呢?我要的。” 陈璟点点头。 沈长玉跟着他去了铺子。 陈璟把他请到了楼上,看自己制的各种药丸。 这段日子,至宝丹用了三颗,如今只剩下五颗。 沈长玉都要了。 “还有其他的吗?”沈长玉又问陈璟。 “其他的都要配合病情用。就是这至宝丹,也不能乱用。”陈璟笑道。然后他又把这药的用处,仔细和沈长玉说了一遍。 沈长玉点点头,一一记下。 最后,他问陈璟:“这些药,都是你自己制的?” “是啊,祖传秘方,别无分号。”陈璟道。 沈长玉笑了笑。 拿了药,沈长玉留下五十两银子,就告辞了。 陈璟也下楼去忙碌。 接下来几天,没有什么大事。 每次都是在铺子里忙进忙出的。 晚上抽空,还要制些自己记得的药丸,作为供给。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四。 陈璟拿了五十两银子,交给朱鹤,让他送给倪大夫:“二十两是这个月的月钱。剩下的,是给老先生过年的。” 朱鹤顿了下。 这位东家着实大方。 想到那位尚未到铺子里的先生,陈璟都给三十两过年红包。那么自己这个掌柜,只怕不会少于这个数了。 朱鹤一阵高兴,亲自去了趟倪大夫家。 ※※※ 第166章 雪中幽会 到了腊月底,眼瞧着就到了年关。 到了年关,人心有点浮躁。 掌柜和小伙计的家人都在姚江县城,他们想早点回去过年。 特别是朱鹤。 朱鹤家里就他的妻子带着孩子们,不知道年货准备了没有,房子修葺了没有,孩子们的冬衣做了没有…… 陈璟自己也累了一个月,没有休息一天。连轴转,哪怕是再强悍的人也要累垮。 “二十六结账。”腊月二十四的晚上,陈璟对账房薛灿中和清筠道,“虽然今年刚开业,士气不能低落,每个人都有红包过年的。” 清筠和薛灿中道是。 这几个月来,铺子里盈利不多,总归九十两。 因为他们没有买什么昂贵的药丸,都是买草药和看病。能有这个盈利,还是因为陈璟不辞辛劳。 清筠把算好的账本给陈璟看。 陈璟认真看起来。 “东家,铺子盈利算是好的了。”薛灿中在一旁道,“这么算下来,一年有上千两的盈利呢。” 薛灿中觉得,一家小铺子一年能有上千两的盈利,已经是非常赚钱了。 但是清筠知道,陈璟曾经去了趟明州,就拿了十二万两银子回来。 这点钱,陈璟是不满足的。 清筠没说话。 “还行吧。”陈璟笑道。 看到了账目,没什么纰漏。陈璟对薛灿中和清筠道:“今年的盈利,都分给你们做红包。给朱掌柜四十两,薛先生和清筠十五两。三个小伙计和魏上幸,各五两,大家过个好年。” 薛先生惊喜不已。 他才到铺子不久,居然给他这么多钱! 这笔钱,是他两个月的月钱呢。 “多谢东家。”薛先生道。 清筠也道谢。 陈璟点点头,出去了。 晚上关了铺子,陈璟和清筠走回锦里巷。 夜风很冷。飕飕挂在脸上,似刀子割。 陈璟吸了口凉气,拢了拢袖子。将鹤氅紧紧拢住,往回走。 清筠跟在他身边。 她今天穿了件绯红色的披风,带了观音兜,只露出一张小巧精致的脸。雪肤冻得红红的。似盛绽的桃蕊,很好看。 “东家,今年忙,过年不能给您做新的鞋袜。您想要什么,婢子给您买。”路上,清筠对陈璟道。 陈璟哈哈笑起来。 每次过年,大嫂和清筠都要做些小东西送给孩子们,自然也少不了陈璟那份。 今年清筠在铺子里帮忙。针线就要丢下了。 她一副土豪的口气,惹得陈璟大笑。 清筠却被他笑得手足无措。一下子红了脸,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要什么呢?”陈璟止住笑,认真想了想,道,“没什么想要的啊。你真想送我,就看着买吧。” 清筠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天,就到了腊月二十五。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雪。早起推开轩窗,外头仍是飘飘洒洒的大雪。 地面积雪很厚。 雪将景致全部掩埋,触目都是白皑皑一片素净。白雪、黑瓦,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两个颜色。 虬枝堆满了雪,似盛绽了满树晶莹梨花。 “下雪了啊。”陈璟听到隔壁李八郎的声音。 陈璟就从窗口伸出头,大声道:“是啊。怎么,下雪你有事么?” “没、没有。”李八郎道。 陈璟没有再问,出来洗漱。 用过早膳,陈璟和清筠穿了木屐,穿了蓑衣斗笠,去了铺子里。 到了铺子,发现大家都在扫雪,把门口清理出一条路来。 刚刚扫过的地方,片刻又落满了积雪。 雪很大。 “咱们明天就歇了,你们都回去过年。望县的规矩是正月初五开市。你们到了初四再回来。”陈璟把大家都叫到了铺子里,对他们道,“今天晚上关门之后,去账房那里拿了月钱和红包。” 大家听了,都很欣喜。 尤其是朱鹤。 “多谢东家,多谢东家!”朱鹤连声跟陈璟道谢。 他是很着急回姚江县的。 小伙计们也跟陈璟道谢。 因为下雪,街上没什么人,上午难得空闲。 陈璟坐在大堂里,叫他们端了火盆过来烤火。 突然,他听到了马车停在门口的声音。 小伙计跑出来看。 一个穿着墨绿色风氅的窈窕女子,从马车上下来,进了铺子。 她取下兜帽,露出一张俏丽的脸。雪肤黑发,映衬着浓郁的墨绿色外衣,风情灼灼,好看极了。 “姑娘,您是看病,还是取药?”朱鹤上前招呼她。 “我找人。” 陈璟听到这话,就望过来。 是蔡书闲。 陈璟想起早起李八郎感叹下雪了,看来是他们相互约定好了,到了下雪天,蔡书闲就到望县来探望李八郎。 “蔡姑娘。”陈璟忙站起身来,迎接了她。 朱鹤见是东家熟悉的客人,就退后几步。 蔡书闲笑笑。 “……马术好的小子,你们家搬到哪里去了?”蔡书闲见面就抱怨,“我去那个巷子找,你们锁了门,还是邻居说你们搬走了。” “离这里不远。”陈璟笑道。 正巧铺子里没有病家,陈璟就起身,对蔡书闲道:“走,我带着你过去。早起的时候,八哥还念叨呢。” “念叨什么?”蔡书闲甜甜笑了下。 “念叨什么,你自己问他吧。”陈璟笑。 蔡书闲瞪了他一样。又骂他可恶。 出了门,蔡书闲上了马车,陈璟也要钻进来。蔡书闲只差拿脚揣他:“你坐到前面。一个男人,怎么往姑娘家车子里面挤?” 陈璟还是挤进来了。 这马车很宽敞,足够坐四个人的。 “外头不冷啊?”陈璟道。 “男人还怕冷么?”蔡书闲反驳他。 “男人也是人啊。”陈璟道。 蔡书闲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这模样,翻白眼顿时气质破坏殆尽。 陈璟笑起来。 很快,车子就到了锦里巷。 “这里?”蔡书闲问陈璟。 陈璟点点头,自己先跳下去了马车。 “你可要进来坐坐?上次我大嫂还问,你长什么模样。可配得上八哥。我说凑合吧,就长那样!”陈璟撩起车帘,对蔡书闲道。 “你这个讨厌的人!”蔡书闲相信了陈璟的胡扯。以为陈璟真的在李八郎二姐面前诋毁她,立马变了脸。 “你这只小猴子!”陈璟道。 最终,蔡书闲还是被陈璟的激将法,请下了车。 她跟着陈璟。去陈璟的内院。 可能是头一回见李八郎家里的人。她竟有点紧张,又觉得荒唐。还没有正式定亲,怎么跑到人家里来? 不过,这是陈家,不是李家。 如今一想,倒也释然,落落大方进了院子。 李氏正在屋子里对账。 过年的东西,各处的节礼。样样都是她忙碌操持,故而比较忙碌。瞧见陈璟带了个美艳女郎进门。李氏又惊又喜。 她还以为是陈璟的什么人。 李氏连忙站起来,迎到了门口。 蔡书闲自以为还好,其实脸猛然红了。 “这是蔡姑娘。”陈璟把蔡书闲,介绍给他大嫂,“她来看八哥的。” 李氏愣了下。 随即又笑了。 不是陈璟的,是李八郎的,那也是一样高兴。 “陈太太。”蔡书闲和李氏见礼。 李氏也同她见礼,请她进来坐下,吩咐小丫鬟去倒茶。趁着说话的功夫,李氏仔细打量蔡书闲。 蔡书闲年纪小,肌肤莹润白皙,双眸清澈明亮,鹅蛋脸,樱桃口,长得很美丽。陡然见到李氏,有点害羞,又被寒风吹得脸通红,就更加可爱。 说话也是礼数周全。 李氏心里很满意。 这个弟媳妇很不错。 李氏又派了小丫鬟去外院书房找李八郎。 李八郎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内院。 蔡书闲忙站起来。 “来了?”李八郎冲她笑。 蔡书闲点点头,轻轻嗯了声,有点小女儿的娇羞。 “二姐,我们去观音寺看梅花。今年那边的梅花开得特别好,正巧今日下雪,只怕是更好了。”李八郎对李氏道。 说罢,就要到蔡书闲出去。 蔡书闲也邀请陈璟:“央及一起去吧?” 难得,头一回不是叫“马术好的小子”。 “我就算了。”陈璟笑道,“哪里的梅花不能看?” “废话真多。”李八郎拉陈璟,“一起去!” 陈璟就跟着他们,出了门。 到了大门口,陈璟道:“你们去吧,我还是回铺子里。” 李八郎和蔡书闲分别良久,彼此想念,自然有很多话说。陈璟岂会不识趣,凑在他们跟前? “那好吧。”李八郎也不再勉强。 他们乘坐马车出去了,陈璟又回了铺子。 店里有人等他。 “说是找您的,等了半天。”朱鹤低声跟陈璟道。 这人长得比较阴柔粉气,似乎是妓院的龟奴。 陈璟进来,他立马上前,对陈璟道:“小人是婉君阁的。婉娘让小人来请陈神医,惜文姑娘抱恙。” 惜文生病了? 陈璟想到那姑娘上次跟他说“打不死就做你的人,打死了就做你的鬼”,让陈璟颇为头疼。 不好总是不接她的招。 陈璟又怕话太重伤了人心,她到底是欢场女子,若是说重了,以为陈璟是嫌弃她的身份。 陈璟不嫌弃任何人。 “那……”陈璟顿了顿,道,“走吧。” 魏上幸连忙背了药箱,跟着陈璟,去了婉君阁。 第167章血虚 陈璟方才和蔡书闲去锦里巷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这会子也没有下起来。 街上铺子门口,各家都把雪扫尽了,故而路也好走。 马车缓慢稳当,约莫半个时辰才到婉君阁。 正上午的时候,婉君阁大门紧闭,门口堆满了积雪,安静无声。经过一夜的忙碌,她们都进入梦乡。 大门旁边有个角门。 陈璟和魏上幸跟着龟奴,进了角门。 沿着回廊走过天井,龟奴领着陈璟,直接去了后花园。 惜文的琼兰居,在后花园的深处。 五彩石铺就的小径,落雪幽静,踩出了几只深深浅浅的脚印。旁边摆放了不少的梅花盆景,盛绽的腊梅蕊上,也点缀了白雪。 白雪红梅,傲世酷寒,幽香阵阵。 远处的琼兰居,因为是白墙墨瓦,此刻隐藏在冬雪深处,似乎看不见,和身后的树梢连成了一片。 整个世界的起伏都被白雪填平,变得一望无垠。 陈璟带着魏上幸,和龟奴进了琼兰居。 丫鬟开门之后,立马去通知了婉娘。 琼兰居挖了地龙,门窗紧闭,屋子里温暖如初。墙角两盆水仙,正亭亭玉立,婀娜盛开了花。 婉娘穿着大红色缂丝绣折枝海棠的长袄,快步下了楼。 “央及,你可来了。”婉娘二话不说,带着陈璟上楼。 “婉姨。”陈璟和她见礼。 他们直接去了惜文的卧房。 惜文不时有咳嗽。 她鼻塞流涕,咳嗽有痰;因为发热脸颊带着红潮,奄奄一息躺在床上。 “她不听话,半夜非要去折梅枝插瓶,染了风寒。不凑巧,月事又如期而至,咳嗽、鼻塞、发烧,方才又说头晕,这会子说话都难了。”婉娘语气急促,忧心忡忡,“是不是上次那病又犯了?” 婉娘非常担心。 上次惜文发疯,让她提心吊胆的。 都快半年了,没有复发的迹象。这次不知怎么,又赶在汛期生病。 婉娘不敢请其他大夫,只能赶紧把陈璟请过来。 “您别急,我先请脉。”陈璟安慰婉娘,“哪怕是上次那病,我也能治好,婉姨不用忧心。” “仰仗央及了。”婉娘并未因为陈璟的安慰而松口气。 她的心仍是提着。 陈璟坐下来,给惜文诊脉。 惜文阖眼打盹,头疼欲裂,昏昏沉沉的,话也懒得说。迷迷糊糊间看到了陈璟,也以为是自己做梦。 反正,常做这样的梦。 梦到陈璟,坐在她床边,听她弹琴,为她宽衣陈璟认真请脉,又看了看惜文的舌苔。 惜文脉象虚缓,舌苔淡薄。 没有上次那种热入血室的症状。 陈璟起身,对婉娘道:“不是上次的病复发。行经前后,都会体虚。惜文姑娘瘦弱,气血原本就不足,营卫也差,故而寒邪趁机而入,染了风寒。又因为行经,气血更是不足。 血虚不能荣脑,闹窍失养而致头痛、头晕。先用辛温之品驱寒,再以当归补血活血,血脉通畅,不日就可好起来。” 婉娘听了,紧蹙的眉头这才舒展了几分。 “我是怕了”婉娘慢慢叹了口气,“她这个性子,半点不叫人省心。” 惜文今年才十九岁,比陈璟大一两岁的样子。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是躁动、不愿意听长辈话的时候。 陈璟笑笑,没接这茬。 “央及,你开方子吧。”婉娘自言自语一番,又对陈璟道。 陈璟点头:“好。” 然后,他们从里卧出来,给惜文开方子。 惜文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又听到出去的脚步声,心里断定这不是梦,而是陈央及真的来了。 她惊喜不已,忙不迭坐起来。 穿着薄薄的亵衣,惜文追到了梢间。 她这么衣衫单薄出来,不说春光乍现不现的,光着天寒地冻,她如此是要生病的。 楼上屋子里没有地龙,只有暖炉。 “陈央及?”惜文声音嗡嗡的,低沉嘶哑,却别有妩媚。她舌尖挑起陈央及三个字,似乎说得格外娇羞,叫人听了心头直跳。 陈璟正在写方子,闻言抬头。 见惜文穿得单薄,隐约可以瞧见她胸前跳跃的玉兔,陈璟笑了下,继续埋头写字。 “快进去,冻了怎么办?”婉娘大急,呵斥惜文,“天这样冷,已经病了,还要这个样子!” 说罢,就揽住惜文的肩头,硬是把惜文拉进了里屋。 陈璟在外头听到里面惜文曼声絮语的问婉娘:“央及什么时候来的?” “来给你看病” “等会儿让他别走,我有话同他说。”惜文有点着急。 “知道了。你先躺下,别冻着病上添病。” “那您告诉他,不准他跑了。”惜文道。 “好。”婉娘无可奈何回答,“你什么时候能懂事些?再这样任性胡闹,我也是不依了!” “以后不胡闹了,娘” 声音慢慢又低了下去。 陈璟开好了方子,下去让魏上幸把药箱提上来,从药箱里拿出了这次要用的药。 治疗风寒发热,用辛温解表、滋阴发汗的法子。 于是,陈璟开了“桂枝汤”,添了当归补血活血、川芎冲脉血海。 方子有:桂枝二钱、白芍药二钱、远志一钱、炙甘草二钱、大枣三钱、生姜二钱,当归四钱、川芎二钱。 这些常见药,陈璟的药箱里都带了。 他把药配好一副,先煎好给惜文服用。 剩下的,让婉娘回头再去药铺抓。 婉娘安顿好惜文,再次回来的时候,陈璟把方子和药都交给了她,笑道:“这方子滋阴补血,以后每个月汛期前三天就开始服用。服用四个月,以后不会再复发了。这次先吃十副,一日两次,用水煎服。” 婉娘接过来方子,又接过陈璟的药,道谢。 陈璟就道:“那我告辞了。” “不忙走。”婉娘笑道,“我还有话同你说。我先下去看着小丫鬟煎药,再吩咐人去抓药。你进去陪惜文说说话,要不然她不依不饶的。” 惜文生病,婉娘尽量顺着她。 什么大道理,都要等她好了再说。 此前完全没有说的必要。 陈璟却笑了笑:“不用再看了,病已经看妥了。我铺子里也很忙,先告辞了。” 婉娘失笑。 陈央及这个人,真是心思通透。 为人也正派,不该招惹的人,他绝对不碰。 能抵御美色的男人,该有多狠心啊?这个世上,只有狠心的人才有机会步步为营,出人头地。 婉娘欣赏这样的男人。 “我真有要事同你说。”婉娘笑了,“进去吧,和惜文说说话。” 不等陈璟再说什么,婉娘拿了药下楼去了。 陈璟顿在那里。 须臾,他才进了里屋。 惜文已经穿好了衣裳,半坐在床上。 头疼得紧,她秀眉轻蹙。 看到陈璟,立刻笑得如花明艳。 “上次你铺子开业,我原是要去的。我娘说,人那么多,我去了不适合,给你平添口舌,最后没去。但是听人说起,非常热闹。”惜文道。 她这次说话特别慢。 有点低烧,又头疼,脑子转得不快,话也要字斟句酌,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婉娘叫人送礼,已经足够了。”陈璟笑道,“多谢你惦记着。” “你知道我惦记着?”惜文反问。 陈璟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他笑了下,没有回答。 “你堂兄来了两次,说了好些你的事。倒是你,一次也不来,着实可恨。难道我这里低贱,委屈了你?”惜文道。 她生病的时候,越发任性胡闹。 陈璟见她有点胡搅蛮缠的意味,就问她:“头不疼了?” “疼。”惜文道,然后继续数落陈璟,“往后我请你,你来不来?” 陈璟又笑了下。 他不答话。 “笑什么?”惜文嘟嘴,“来不来?” “不来。”陈璟道。 惜文愕然,眼里有了不悦。 陈璟这么直接,让惜文尴尬又生气。 “铺子里忙死了。”陈璟道,“我几乎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也睡不好,哪有空来你这里?” 惜文有点心灰。 这人,心是石头做的吧? 方才激动,没觉得多难受。 现在心灰意冷,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又用帕子醒了鼻涕,轻轻揉太阳穴,眉头仍是蹙起来。 头一阵阵的疼,跟针扎一样。 惜文也不好在陈璟面前哭出来,怕他轻瞧她,觉得她没用。 可心里,的确有又委屈又难受。 惜文也不脱衣裳了,合衣躺下去,拉过被子紧紧蒙住头,声音嗡嗡对陈璟道:“我要歇了,你出去!” “你歇了,我改日来复诊。”陈璟犹豫了下,还是站起来,走了出去。 惜文听到脚步声,他真是一刻也没有停留。 眼泪倏然不争气,哗的掉下来,打湿了被子。 她也不至于因为陈璟几句话就哭。只是,她原本就浑身难受,哪里都不对劲,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 陈璟的话,让她更加难受。 所有的难受堆积了一个高度,就崩溃了。 所以,惜文再也忍不住,越哭声音越大。 陈璟刚刚走到门口,听到她大声哭泣,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脚步又顿了下。 想到她方才拉过被子蒙住头,就是不想陈璟看到她哭。再回去的话,反而小瞧了她,令她更难难堪。最终,他还是走了出去。 在梢间也能听到惜文哭。 他干脆下楼了。 婉娘吩咐完事情,见陈璟下来,问他:“话说完了?” “说完了,惜文姑娘说她困了,我就下来了。”陈璟道。 婉娘却隐约听到了二楼的哭声。 她给小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小丫鬟去看看。 “央及,你来,我有话和你说。”婉娘把陈璟领到了一楼的东次间。 ※※※ 第168章五百两 琼兰居的东次间,设置成了书房的模样。 书架上堆放了不少的书。 惜文是要读书识字的,否则怎么受文人仕子的追捧? 只有文人仕子追捧,她的地位才高。 讨生活的,都不容易,陈璟想。 沿着书案,有一排椅子,婉娘请陈璟坐下,自己坐到了陈璟的下首。 小丫鬟端了茶之后,婉娘对陈璟道:“你如今不是开了药铺么?往后我们婉君阁的行走,你托付给你了。” 每个大户人家,都有个专门的大夫,管着脉案。 婉君阁虽然不是大家族,却也是有钱的,自然不会请游医,也要医术高超的大夫行走,每次姑娘们生病都要请他的。 婉娘觉得陈璟的医术了得,请了他,惜文的健康就有了保障。 而最让婉娘看中的是,陈璟对惜文的拒绝从来不留情面。 这很好。 拒绝了几次,惜文也该死心了。她这个人,从小就在婉娘身边,养了身望族千金的脾气,任性而为。 惜文也是有心气的。拒绝了她多次,她知道陈璟无意,也不会死缠烂打的,这个婉娘有信心。 况且,后面的贵公子更多,也许不久她就会喜欢别人了。 所以,陈璟在婉君阁行走,婉娘很放心。 “你们不是有刘大夫?”陈璟问。 想到方才惜文的哭,陈璟觉得自己还是少露面比较妥当。 婉君阁从前是刘苓生行走的。 陈璟并不觉得到婉君阁行走,就是自降身份。 他不是嫌弃。 这个年代的青楼,并不是卖肉的地方。用后世的话来形容,青楼更像是娱乐公司,伎女像歌星一样。为人提供色艺娱乐。长得漂亮是很重要的,才情更加重要。 因为她们卖的就是才情。 当然,歌星们也有陪睡的情况。伎女也一样。却不是有钱就能睡到,条件很多。价格也昂贵。 像惜文,多少学子盼着一见,都无缘见到。 婉君阁有钱,这里是销金窟,一晚上都是挥金如土。有高档明星,也有低档外围女,卖色、卖艺,各凭本事。像个微型的后世娱乐圈。 陈璟是不想多见到惜文,免得她伤心。 “刘苓生啊?”婉娘提到刘苓生,冷笑了下,“他那个医术,姑娘都被他治坏了,我是信不过他的。从前跟他有点情分,也养了他五年,如今也算两清了。往后还是和他明算账。” 陈璟沉默。 他抿唇想了想。 婉娘见他这样,问:“不想来?” 陈璟犹豫,啧了声。没有直接回答。 他既然开了药铺,自然是有病家就要登门,这是他的责任。陈璟是比较忙。他还有很多药丸要研制。但是,没有上门的生意不做的,只要婉君阁价格合理,陈璟可以挤出时间。 他有点担心惜文。 “怕惜文?”婉娘笑着,直接问他。 陈璟抬头,看了眼婉娘。 “不妨事。”婉娘笑起来,“她的性格就是这样。小时候就是吃鹌鹑,顿顿要吃,不给吃就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的。后来,我就依了她。顿顿给她吃。吃了四五天,她就烦了。从此再也不肯吃炸鹌鹑……” 陈璟明白婉娘的意思。 得不到,才非闹着要。 若是真的得到了,也不会稀罕。 真的得不到,也就算了。 女人大概都是这种心理。 惜文受人追捧,多少贵公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任她驱使。陡然陈璟拒绝她,可能觉得新鲜有趣,非常得到不可。 等陈璟真的喜欢了她,未必能要到她的身子。 婉娘很有信心。 “惜文姑娘很漂亮,性格也很好。”陈璟沉默一瞬,才缓缓道,“要是天天见面,我真怕自己矜持不了,到时候婉娘不肯给,我也难受。” 陈璟先把所有的话都挑明。 能预想的事,也都说出来。 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免得到时候婉娘觉得陈璟偷偷摸摸和他们家姑娘好,勾引他们家的姑娘。 “你们若是两情相悦,我岂会棒打鸳鸯?”婉娘笑道,“惜文是我的养女,我指望她养老,想让她接下婉君阁。若是央及将来有更大的出息,我们母女还要这婉君阁做什么?直接投靠央及就是了。” 婉娘行事很有气魄。 说话也大气。 陈璟觉得,她真是天生的生意人。要是她生活在新时代,肯定能成就一番事业,不比男人差。 “婉姨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陈璟坐正了身子,笑了笑,“不知道诊金如何算?” 婉娘听了,不免一笑。 她真怕陈璟迂腐,半晌不敢谈钱,毕竟陈璟从前是个学子。 儒商就是有点这样。兜圈子,讲人情,就是不提钱。最后,大家有了矛盾,又谈不明白,都不好看。做生意,就是钱来钱往,最关键的是钱。 钱一定要讲清楚。 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 生意上做得清明,账算得清楚,人情才能长久。 “每年五百两银子。”婉娘对陈璟道,“央及以为如何?这可是刘苓生的好几倍。” 若是小铺子,一年都不能有五百两的盈利。 哪怕是再富裕的人家,对行走的大夫也开不到这个价钱。 “五百两,只是出诊费。”陈璟道,“若是到我铺子里买药,药钱另算。” “这个是自然了。”婉娘笑道,“刘苓生没有药铺,他开的方子,也是我们自己取药。” 五百两的出诊费,比倪大夫高很多了吧? “婉姨。你们有多少姑娘?”陈璟又问了句,“我除了给姑娘们看病,那些丫鬟龟奴。也要我看么?” “自然是每个人了。”婉娘道,“难不成丫鬟生病了。我再另外找大夫么?” “那总共有多少人?”陈璟问。 婉娘就去拿了账本。 她自己算了半天。 婉君阁包括婉娘、小姐们、丫鬟、龟奴、护院,一共九十四人。 普通大族,也是这么多人。 不过,一般小丫鬟、龟奴生病,都没有资格请大夫,都是自己忍着。除非真的不行了,才需要大夫出诊,不会风寒发热也请陈璟。 “多少姑娘?”陈璟又问。 “三十五位。”婉娘笑道。 陈璟在心里算了算。觉得还是挺划算的。 “成。”陈璟答应了,“往后我过来行走。婉娘大可放心我,我这个人不会喝酒,也不沉迷女色。” 婉娘笑起来。 “央及,你还小。”婉娘笑道,“尚未食髓知味,才敢说自己不沉迷女色……” 陈璟笑笑,没有反驳。 别人把他当孩子,他觉得还不错。 孩子总少些责任和担当。 价格谈妥了,婉娘和陈璟都觉得赚了。 陈璟想着。才三十几个姑娘,每个月生病的人应该不多,可能只需要走一两趟;而婉娘更觉得赚了。在婉娘看来。陈璟简直是个神人,什么病都能药到病除。 彼此满意。 有了几句闲话,陈璟起身告辞。 婉娘送他到大门口。 这时候,又下去了雪。 霰雪打在脸上,有点疼。 陈璟想着,今天是铺子年前最后一天开门,他应该去趟铺子里,看看还有什么病患没有。 于是,他回了玉和堂。 下了马车。雪仍是洋洋洒洒。没有工业化、没有全球变暖的古代,南方也有这样连日的暴雪。 玉和堂的大门半遮着。 门口却多了两盘腊梅。都有半人高。 棕黄色的瓷片,绘了浓郁的文彩。各自装着两株腊梅。梅花凛然盛绽,似血般秾艳惊目,阵阵幽香不饶人,霸道洒了半街。 陈璟去婉君阁之前,李八郎和蔡书闲说去观音寺观梅。 应该是他们回来了,还买了盆景。 陈璟进门,只有阿来在前头照应。 朱鹤、阿吉和阿祥,都去收拾东西、雇马车,准备明日一大清早就回姚江县。清筠和薛灿中在后面小耳房算账。 “东家,您回来了?”阿来迎了陈璟,“朱掌柜说……” “不妨事的。”陈璟笑着,打断了阿来的解释,“早点准备,明日好回去团圆。你呢阿来,你不去收拾?” 陈璟回来了,他可以看店。 “我要的东西,阿吉和阿祥帮我买,车也帮我雇了。总得有人看店。”阿来笑道。 他们知道陈璟并不苛刻。 陈璟看了眼外面。 雪越下越大,密密如织,漫天的雪花蹁跹。 “……东家,李官人送了两盘腊梅,就在门口。”阿来又道。 “我知道了。”陈璟笑道。 看着外头的雪,估计今天不会有人上街了。 陈璟搓了搓手,让阿来半个火盆来。 他和魏上幸从外头回来,挨着火盆烤火。 “你呢?”陈璟问魏上幸,“你父母还在望县吗?” 魏四他们要出船,不知去了哪里。 有时候,冬天河面上冻,他们到了冬月就不出船了。 陈璟也不知道具体的,只是猜测。 “不在。”魏上幸回答,非常简练。 “那你去哪里过年?”陈璟问他,“去邢家找你姐姐?” 他两个姐姐,都在邢家做丫鬟。 他大姐姐甚至是邢太太身边的得意大丫鬟,算是二等主子。 “不。”魏上幸回答。 陈璟失笑。 “那你跟我回家,伺候我笔墨,端茶递水?”陈璟道。 “好。”魏上幸答。 他宁愿跟着陈璟。 陈璟笑,就这么定了。 ※※※ 第169章 狭路相逢 快到了申时末,雪仍在下,朱鹤他们也回了铺子。 “都准备好了?”陈璟笑着问他们。 “是啊东家。”朱鹤拍了拍身上的雪珠,又看了眼外面撕绵扯絮般的大雪,叹了口气道,“明天的官道,只怕也不好走。” “回去的时候,慢点。”陈璟道。 朱鹤等人点点头。 反正没有病患,陈璟让阿来帮忙,上了门板。 陈璟把他们叫到了楼上,又让清筠和薛灿中来,把他们的红包和月钱都结给他们。 “东家,我们要过了年才来。您坐稳了,我们给您磕头,拜个早年。”朱鹤他们对陈璟道。 陈璟连忙站起来,道:“不必,不必!都是自己人,我还年轻,受不起大礼。” “这是应该的,东家。否则,我们过年心里也不踏实。难道您要我们初一从姚江跑过来,专门再给您拜年?”朱鹤道。 阿来他们也这样说。 薛灿中也跟着道。 陈璟挨不过他们。 再谦下去,他们真过意不去。 陈璟只得坐下,任由他们一人给自己磕了个头,算是拜了年。 反正红包给了。 晚上,陈璟叫了醉霄阁的席面。 大家围坐在厢房,吃了顿团圆饭。 薛灿中平日里寡言少语,但是酒量好得出奇。朱鹤他们全部醉倒了,薛灿中面不红耳不赤,一点事也没有的模样,让陈璟大为赞赏。 连魏上幸也能喝几杯。 整个饭桌上,陈璟喝了半杯,清筠喝了半杯。 吃完之后,刚到戌时初。 “东家,起了夜市,咱们去逛逛吧?”从铺子里出来,清筠低声对陈璟道。雪已经停了,暗夜反映着雪光,如同白昼。 陈璟一脚踩下去,雪淹到了脚脖子。 “这么大雪天,不知道起不起夜市啊。”陈璟道。 “起的。”清筠却很笃定。 她上次说,要给陈璟买个新年礼物。 应该是男人给女孩子送礼物。 清筠是第一个说要给陈璟送新年礼物的女孩子。陈璟心里,倏然被吹进了些许暖风,他甚至有点期待了。 “那好吧,去看看。”陈璟道。 他们俩穿着木屐,深一脚浅一脚,往夜市那边去。 清筠的木屐在半路上就丢了一只,差点摔倒。 陈璟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清筠是圆圆的脸,又有丰满的胸,看上去比较丰腴。可是摸到了她的胳膊,才觉得好细,好瘦弱的样子。 “小心点。”陈璟道。 清筠又不由自主低垂了脑袋。 她低声嗯了下。 片刻后,整个人不知踩到了什么,差点栽倒雪地里。又是陈璟扶住了她。 雪比较深,她的木屐又掉了,绣花鞋踩在地面上,不仅仅陷脚,还打滑。 陈璟抓住了她的手。 “你手这么冰!”拉到她的手,才惊觉她应该很冷。 清筠又嗯了声。 她的手,被陈璟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一路上,他牵着清筠,到了夜市。 起市的商户不多。 清筠从街头逛到了街尾,找到了一家首饰铺子。 “上次给东家梳头,见您的簪子磕掉了一个小角。婢子看中了一支玉簪,送给东家。”清筠柔声和陈璟道。 陈璟唇角微扬,不经意露出给愉悦的弧度。 “你好细心。”陈璟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清筠只感觉他的呼吸就在耳边,不觉面颊发热,心里也陡然一热。 “太太和东家的事,婢子都记在心上”清筠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颤。 陈璟都能感觉她心跳如鼓。 她把陈璟放到了和李氏一样的地位。 他们进了铺子。 清筠早已订好了白玉簪。 简单的白玉簪,筷子粗细,簪头雕刻成微曲的样式。玉的质地细腻温润,是上等好玉。 “二两银子。”掌柜的对清筠道。 清筠给了银子,把玉簪拿过来,让陈璟低下头。 陈璟就把头压低。 清筠当即为他换了新的玉簪。 “很适合。”掌柜的赞道,“太太好眼光。” 清筠在铺子里久了,大家都知晓她的女人,就不再穿男装。她胸比较大,穿男装她自己尴尬,旁人更尴尬。 李氏专门给清筠做了两件披风,都是羽缎面的,富丽华贵,免得清筠丢了陈璟的脸,以为铺子里的账房是个寒酸女人。 清筠穿着这身衣裳,和陈璟站在一旁,倒也般配。掌柜误以为他们是夫妻,故而称呼清筠叫太太。 清筠当即满面通红,结结巴巴道:“婢子婢子不是” “好了,走吧。”陈璟牵了她的手,出了铺子。 陌生人跟前,没必要解释那么清楚。 谁也不认识谁。 何必让自己磕磕绊绊? 一路上,清筠没有再说话。 陈璟换下来的那只簪子,她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生怕丢了。 被陈璟牵着的手,掌心发烫,心尖也发烫。 回到家,陈璟和清筠进了内院。 李氏仍在等下对账,等着他们。 说了几句话,陈璟回房休息。 李八郎还没有睡,在灯下看书。 听到脚步声,李八郎从屋子里出来,喊陈璟:“刚回来?” “是啊。”陈璟道。 见李八郎这样,是有话跟陈璟说。 陈璟就到了他的屋子里。 “明早回姚江。”李八郎对陈璟道,“原本想等二十九再回。但是雪这么大,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 她,自然是蔡书闲。 蔡书闲冒雪来看李八郎,陪着李八郎去赏梅。 陈璟有点羡慕。 要是十娘没有走 “好啊。”陈璟道,“那什么时候回来,和我大嫂说了没有?” “说过了,我初二就回来。”李八郎道。 陈璟点点头。 其实,李八郎完全不需要这么努力。今年八月份刚刚开过乡试,下次乡试就要等三年后。 他需得等到三年后。 不过,李八郎基础是比较差,而且他想拜个有名气的先生。自身基础差,哪怕再有名望的人推荐,先生对问两句就能看出问题,故而不肯收他。 所以,他现在的努力,都是为了有点名气,寻个好先生。 陈璟真想帮他,抄首著名的词,让他小有名气,早日去拜师,将来平步青云。 不过,哪怕真的帮他抄了,他没有才学在肚子里,出去也容易叫人识破。 读书这个过程,枯燥、漫长,但是不能幻想走捷径,需得一步步慢慢来。李八郎性格比较急躁,唯独对这件事很有耐心。 他是真的打算走好科举这条路。 “正好,初五才开市,咱们可以到处玩玩。”陈璟笑道,“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李八郎点点头:“没什么可以收拾的。” 陈璟又问:“今天观音寺那边好玩吧?” 李八郎笑。 这个是自然的。 哪怕景致不好,有佳人作陪,心情也是愉悦的。 说了几句话,陈璟就回房去睡觉了。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去送李八郎。 而后又去了趟铺子。 朱鹤他们还没有走,正在等和陈璟正式作别。 陈璟对他们道:“快走吧,过个好年。” 大家都归心似箭,纷纷走了。 陈璟和魏上幸查看铺子各处,然后锁好门。他带着魏上幸,回了锦里巷,把他安置在外院的耳房里,和两个小厮住在一块儿。 很快,就到了过年。 陈家也要祭祀。 年三十,陈璟和大嫂、侄儿侄女,去了旌忠巷。 大伯又念叨陈璟,说陈璟不该开药铺,这是不求上进。 “大哥,您有空还是管管末人吧。”三叔看不过眼。这大过年的,大伯说个不停,好似陈璟多么没出息一样,也很扫兴。 不管陈璟开药铺的初衷是什么,都比陈末人有能耐。 大伯自己的儿子整日游手好闲,他不管,却想管陈璟,着实叫三叔气恼。 三叔是很维护陈璟的。 这些话,陈璟去说,就是顶撞长辈;三叔说,无所谓了。 “你这叫什么话?”大伯更加生气。 最后是陈二从中调和,才没有吵起来。 祭祀结束后,陈璟和李氏、侄儿侄女,回了锦里巷,没有留在旌忠巷吃年夜饭。 大家假意挽留,李氏执意要走,也不好勉强,只得让他们回去了。 “一群小人!”离开了旌忠巷,李氏冷哼,“指手画脚能耐得很!有本事他们也开间药铺!” 她对大伯的话很生气。 李氏并不觉得陈璟从医是条好路。 但是陈璟喜欢,而且心意坚决,杨之舟也说不错。李氏经过很长时间的自我安慰,已经能接受了。 她知道从医不如读书,却不喜欢旌忠巷的人数落。明明不是亲大伯,管束起来倒不把自己当外人。 说到底,就是欺负央及! 李氏义愤填膺。 等陈璋做了官回来,他们还敢如此吗? “大过年的,大嫂别生气。”陈璟笑道,“嘴长在他们身上,让他们说就是了,反正我又不会少块肉。” 李氏笑了笑。 李氏笑了,孩子们也跟着笑了。 车厢里气氛缓和不少。 他们一家人吃了顿团圆饭。 次日就是大年初一。 陈璟各处拜年。 杨之舟那里、旌忠巷、沈家、贺家、邢家、金县令等,每一处都走到了。还去趟黄兰卿和孙世一家里。 忙了一整天。 回到家,大嫂跟他说:“婉君阁的人来了,送了好些东西。” 婉娘给陈璟送了年礼,又送了那五百两银子来。 她送的银子,不是用银票,而是用礼盒抬过来。 大嫂瞧见了,自然是要问的。 “婉娘让我今后在婉君阁行走”陈璟心想他大嫂肯定不高兴,回头又要说他,准备仔细和她解释。 不成想,大嫂很高兴,欢喜对陈璟道:“已经有人请你行走了!往后,就是名医了,和倪大夫一样!” 陈璟失笑。 他大嫂,并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 “要比倪大夫还有名气。”陈璟道。 李氏笑起来,很开心。 婉君阁送了银子,陈璟想着惜文的药快吃完了,既要去复诊,也要去拜年,跟他大嫂道:“我去趟婉君阁。” 已经入了夜。 不过,婉君阁夜里才热闹。 “好,早点回去。”李氏顿了下,对陈璟道。 陈璟道是。 他换了身衣裳,去了婉君阁。 龟奴认识他,直接把他请到了婉娘的厢房。 结果,陈璟在厢房里,遇到了刘大夫刘苓生。 他正一脸怒气! 估计是今天没有收到今年的诊金,上门质问,婉娘把辞退他的消息,告诉了他。故而很生气。 陈璟不防备,走了进来。 “就是他?”刘苓生正在气头上,指了陈璟,“他一个黄口小儿,你请他?咱们多年的情分,果然是婊子无情无义。” 这个年代的婊子,就是指伎人,是个中性词。 “什么情分?”婉娘笑了。 ※※※ 第170章说清楚 刘苓生气急败坏。 他着实没有想到,婉娘会辞退他。 这些年仪仗着婉君阁,每年几百两出诊银子,比倪大夫收入高多了。所以,刘苓生置办了大房子,娶了五房小妾,最小的小妾是前年才进门的。 最近,他又看上了一女子。 他想着,等今年婉君阁的出诊银子送到了,他就先把第六房小妾纳进门,往后就不再娶了,踏踏实实过几年舒心的日子。 反正婉君阁不会倒。 婉君阁不倒,刘苓生就有源源不断的银子进账。 他从来没想过,婉娘会这么狠心辞退他! 当初她病得要死,还不是刘苓生救了她的命? “什么情分?”刘苓生听到婉娘反问,怒极攻心,“当年你差点病死,不是我救活了你,岂有你的今日?你如今过河拆桥,是灭了良心的!” “当年你救活了我,故而这些年,我每每逢年过节都要格外送礼,每次不少于三十两银子,你都忘了?”婉娘笑道。 刘苓生一怔。 除了出诊银子,婉娘逢年过节都会给刘苓生下礼。 刘苓生觉得,婉君阁那么有钱,婉娘赚得多,送给他钱是理所当然的。他拿了钱,花得痛快,从来没想过婉娘为什么多给那些钱。 如今,总算有了个答案。 “我也不提你是个大夫,治病是你的本分。你的确救过我,我也从未说过忘记。往后,逢年过节我还是会给你送礼,你不用着急。”婉娘继续笑道,“我早年就告诉过你,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 你医术不好,我辞退你,这是咱们之间的生意。你救过我,我感激你,再送你几年礼,也差不多还清,这是咱们的人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情分? 你真是个天真的人。” 陈璟站着听,没有开口。 刘苓生几乎找不到话来反驳婉娘。 他丢了婉君阁的行走,往后家里就要拮据很多,这是要命的。刘苓生从前穷怕了,而后学医了,赚钱之后开始大手大脚,把从前的窘迫弥补上。 再过穷日子,比要他命还令他痛苦。 而且,接替他的,是陈璟。 “好,好!”刘苓生一时间也不能拿婉娘如何,只得冷笑几声,“婉娘,咱们来日方长。” 然后,他瞪了眼陈璟,冷哼道,“你小子不要以为自己能耐,夺了我的碗饭。你还嫩得很。” “后浪推前浪,不服不行啊。”陈璟道。 刘苓生又气得半死。 他气哄哄甩手出门。 刘苓生出了门,越想越生气。 婉娘是猪油蒙了心,居然不用他,而用陈璟。追根究底,就是上次惜文重病,被陈璟治好了。 惜文那病,原本大家都束手无策。 哪怕她死了,也没有刘苓生的过错。 而后,陈璟跳了出来。他治好了惜文,证明惜文的病可以用过药石治好。这样,就衬托了其他大夫的无能,彰显了陈璟的本事。 婉娘无疑可恨,忘恩负义,陈璟又何尝是个好东西? 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个亏吃得太窝囊了。 他需得给陈璟和婉娘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刘苓生不是任人揉捏的主。 刘苓生想了半天,突然对车夫道:“去同安堂。” 同安堂也是药铺,是望县比较古老的药铺之一。 刘苓生恰巧和东家认识。 ——☆——☆—— “坐啊。”等刘苓生离开,婉娘笑着对陈璟道。 刘苓生的胡搅蛮缠,并没有影响婉娘的心情。见惯了人情冷暖,婉娘对外人的态度比较免疫,心里不会受太多波动。 陈璟也是个不容易被外人影响的人。 “多谢您送的年礼。”陈璟坐定,对婉娘道。 小丫鬟端了茶来。 陈璟端起茶盏,慢悠悠喝着。温热的茶,茗香悠长,绵长香醇。温流从口腔一直延伸到了心房。 “这是礼数。”婉娘笑道,“礼数不好废的。” 陈璟笑笑。 他又问惜文的病。 “好多了,风寒已经好了,月事刚停。药还在吃,怕又反复。”婉娘道,“你可要复诊?” 复诊一下,这样彼此放心。 “好啊。”陈璟道。 他们去了琼兰居。 夜晚的婉君阁,和白天不同。各色灯笼亮起来,透过琉璃瓦,五光十色映衬着虬枝、彩石。颜色浓处,似牡丹盛绽;颜色淡处,如水仙独立。 琼兰居门口也立了灯笼。 红光将墨瓦粉墙染上了几缕暧昧,不复素淡。 隐约听到了袅袅琴声。 惜文搬到了一楼。 一楼有地龙,比较暖和。她原本是怕这种暖流的,觉得空气窒闷生热。她不怕冷,但是怕闷。但是染了风寒,婉娘就不依她,强行把她搬了下来。 她穿着绯红色折枝海棠长袄,月白色的澜裙,坐在琴桌前抚琴,表情转移。双目安静,青丝半垂,衬托一张小脸莹白如玉。 听到有人进来,她抬了抬眼帘。 瞧见了陈璟,她手里顿了下,然后复又低下头,缓缓抚琴,不理会。 婉娘上前,手搁在她的琴弦上。 琴声戛然而止。 “央及来给你复诊。”婉娘笑道。 惜文这才站起身。已经是满脸不情愿,她冷淡道:“我已经大好了,哪怕还用他复诊?” “大夫说大好了,才是大好。”婉娘笑道,“别胡闹。” 惜文这才勉强同意让陈璟给她瞧病。 陈璟坐下来,为她诊脉。 惜文一直不看他。 大概是上次真的伤了她的自尊。 风寒已经好了,气血还是有点虚。 “已经无碍了。照着原来的方子,再吃三天就可以歇了。”陈璟道。 婉娘微笑,很高兴。 惜文好了,婉君阁的生意也可以慢慢好起来。 “婉姨,我想同惜文姑娘说几句话。”陈璟诊脉之后,对婉娘道。 婉娘微愣。 惜文身子陡然一僵,人都愣住了。 她心里大喜。 但是,陈璟要说什么呢?大概是说他家里是书香门第,不会要伎人进门。而且惜文身价高,他也没钱替惜文赎身等等。 自己猜测着,惜文心里凉了半截。 “你们慢慢聊。”婉娘笑了笑,自己走了出去。 大年初一,婉君阁也有生意,婉娘要去招呼一二。 婉娘走后,屋子里安静下来。 小丫鬟都退到了门外。 地龙烧得旺,暖融融的。 墙角有两盆腊梅,血色花瓣怒放,幽香满屋。 “要同我说什么?”惜文装作毫不在意,昂头提胸的,目视前方,想在气势上压过陈璟一头。 婉娘给她定的气质是冷艳。 因为她这个人,着实顽皮,像个孩子似的。不说话就不会露陷,所以冷艳能装起来,强势却装不了。 陈璟先笑了。 “上次,说了那些话,有点过分……” “哪里是有点过分?”惜文没等陈璟说完,立马接话,“是极其过分!你这人,像个木头也就算了,还拿话气我。” 然后心里的石头好似放下,就笑了起来,问陈璟:“你也知道自己过分。往后也要常往我这里来,可好?我又不逼迫你……” 陈璟无奈,叹了口气。 他想一次性把话说清楚。 答应在婉君阁行走,除了治病是陈璟的职责、婉娘给的钱很多之外,也是想结交婉娘这个朋友。 婉娘混世比较深,她认识很多人,深不可测。 既然是婉君阁的行走大夫,就少不得遇到惜文。她每次都这样,时间长了,真的彻底成仇。 原本就没有仇怨,没必要把恩怨加深。 讨生活,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婉娘只怕不高兴。”陈璟道。 “你怕我娘啊?”惜文笑起来,“你这个人真奇怪。在家里怕你嫂子,在这里怕我娘。你放心吧,我娘什么都随我。” “我的意思是,婉娘一心想要依靠你。而你,只想着自己,她会不高兴。”陈璟解释。 这话有点刺耳。 惜文心头一敛,笑意全收。 “……婉娘想让你更有名气。不仅仅红遍望县,还要红遍明州,红遍两浙路。而后,也想让你帮着经营婉君阁。”陈璟道。 这个,惜文当然知晓。 但是做名妓很累的,每次都要端着。 有时候,那些学子们到了惜文这里,吟风诵月,甚至夸惜文漂亮,说些好听的话。惜文却只想着尝尝小丫鬟端上来的酥饼。 她喜欢浓香的花,喜欢酸辣的青梅酒,喜欢好吃的点心,喜欢陈璟诊脉时手指搭在她手腕上,指端干燥温热。这几样东西,能让她心里暖融融的。 至于读书、弹琴、背诗词,她不喜欢。 做更有名的名妓,琴艺要更好,字体也更秀气,书要读得更多。惜文觉得太累了,何必非要出人头地? “等我真的红遍了两浙路,你就赎不起我了呀。”惜文道。 陈璟愣了下。 说到了这里,才觉得和这姑娘说话,是对牛弹琴。 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她的心思,比清筠还要简单。 “你……”陈璟最后只得站起身,慢慢道,“你再仔细想想我的话。” 惜文懵懂看着陈璟。 陈璟笑笑,从琼兰居离开。 他不喜欢把话说得太绝,惹得惜文哭泣。到了这个地步,他该说的都说了。惜文若是不懂,陈璟也无法。 他去和婉娘告别,然后回了家。 ※※※ 第171章设局 第二天,到了正月初二。 很冷,年前落下的雪,尚未化尽。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钻子,迎着朝霞,泛出色彩斑斓的光。 陈氏族人,都到家里拜年。 侄儿太小,陈璟就算了家里唯一的男人。堂兄弟们来了,都要陈璟接待。他还打算去铺子里,制几种药丸的,等初五开市就可以卖。 结果,根本走不开。 除了旌忠巷,陈氏还有其他族人。 忙碌不堪。 李氏今年不打算回姚江拜年了,想等过了二月再回去一趟。年礼已经让李八郎带回去了。 初二晌午,李八郎没有回来,他的小厮扫亭到了。 “八少爷说,正月不回来了。家里要给八少爷说亲。”扫亭道,“等过了初六就合八字。若是八字合,就要下小定礼。等下了小定礼,八少爷再来。” 陈璟和李氏听了,不由高兴。 不过,也是意料之中的。 李八郎和蔡家说结亲,说了好几年的。 “那太好了。”李氏笑道,“你再回姚江。如果事情定了,来给我报信,我也要回去。” “是。”扫亭答应。 第二天,扫亭又回了姚江。 过年的事,陈璟一直忙到了初四。 初四下去,朱鹤等人全部回来。陈璟和清筠、魏上幸也去了趟铺子里,定了竹醪楼的席面,给他们接风洗尘。 初五开市,玉和堂一早就开门了。 上午没什么生意。 到了下午,有两个人来抓药。 陈璟没事,就在大堂里,教魏上幸写字、读书。他拿了本论语,一个字一个字教魏上幸认。 到了申正,日头躲入了云层里,天阴了下来,有点冷。 没有日照的时候,屋子里陡然阴寒逼人。 陈璟和魏上幸都手脚冰凉。 “去后院提壶热水过来。”陈璟吩咐魏上幸。 魏上幸点头,连忙去了后院。 后院有炉子,炉子上坐了水壶。水壶里都是温水。需要热水的时候,把炉子塞子扒开,就可以生火烧水了,不过片刻的功夫能好。 陈璟也站起来,跺脚取暖。 “哪位是大夫?”陈璟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 抬头一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梳着双髻,进了铺子。她穿了件半旧的棉袄,面色发黄,是个小丫鬟。 “我就是了。”陈璟上前,问她,“小姑娘取药?” 小丫鬟摇摇头,对陈璟道:“我家奶奶生病了,请大夫问诊。” “远不远?”陈璟没见到小姑娘做马车过来,就问她。 “不远。”小姑娘回答,瑟瑟发抖的样子,似乎很冷。 陈璟没有再问什么,喊了魏上幸。 魏上幸急忙跑过来。 “拿了药箱,要出诊了。”陈璟道。 魏上幸道是,转身去楼上把陈璟的药箱提下来。 他们跟着小姑娘,大概走了一刻时辰,才到了小姑娘的主人家。 一处高高的院墙,墙壁有点脱落。大门也是半旧的,门钹掉了半边,有点寒酸模样。小姑娘敲门,半晌才有个男人来开门。 男人四十来岁,长得比较矮,很瘦,目光精明滴溜溜的转。看到了陈璟,他一点惊讶也没有,笑眯眯把陈璟请进了院子:“大夫来了,快屋子里请。” 方才,这小姑娘听说大夫是陈璟,她没有像正常人那样露出半点惊容,而是好似早已知道了。 陈璟想,可能是小姑娘没有见识。 到了这家,这家男主人也不惊讶。 陈璟心里冷笑了下:“故意请我?” 他这段日子,问诊了不少人。哪怕是听说过少年神医,知道玉和堂,真正见到陈璟,第一反应还是有点惊讶和不相信。 大部分的人,那点惊讶和不相信会自己强行压制下去。但是第一眼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而这家主仆,完全没有这反应。 不正常。 “贵府贵姓啊?”陈璟问。 “姓郭。”男人回答,“小人郭荣华。” 陈璟点点头,也自我介绍一番:“我叫陈璟陈央及,是玉和堂的东家。” “原是是陈东家啊。”郭荣华连忙笑道,有点热情。 陈璟笑了。 应该装作早已认识他的。这样,方才他丝毫不惊讶、迫不及待把陈璟请到屋子里,就更加说得过去了。 “是谁生病了?”陈璟问郭荣华。 不管这是不是他的真名。 以静制动。 “是拙荆。”郭荣华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痛色。他的表情有点夸张,难过也装得比较假。 “什么病?”陈璟继续问。 “浑身无力,夜里行走,差点掉到井里。有时候一个人胡言乱语,不知说什么,问自己好了,又不记得。”郭荣华道。 陈璟点点头。 郭荣华打量了眼陈璟。见陈璟一脸平静,完全没有起疑的样子,眼眸露出几分得意和讥讽。 他把陈璟请到了里卧。 这院子比较小,和陈璟他们曾经住过的七弯巷院子很像。 屋子里家具比较简单,也很新。 院子里没有半点草花,有棵槐树,枝桠伸张杂乱,从来没有修建过。屋子里也有股子陈年的霉味。 陈璟知道这是空闲的宅子,临时拿过来演戏用的。只是不知道,到底谁在导演这出戏。在心里过了下,陈璟列了几个人的名字。 他不动声色,进了里卧。 床上躺着一个妇人,长得丰腴,五大三粗的模样。她颧骨很高,就显得刻薄。此刻,她正面躺着,心里胡言乱语,不知说了哪里的方言。 陈璟没有听懂。 “陈东家您瞧,就是这样。”一旁的郭荣华,努力挤出几分泣容,“她平常没事,就是这样人事不知。白天身上发软,站不起来;到了夜里,怎么也拦不住,到底走。” 陈璟微微颔首,对他道:“不妨事。既然我来了,自然要治好她的,您先宽心,容我先把把脉。” 郭荣华道是,让小丫鬟端了只锦杌过来。 陈璟坐到了锦杌上,开始给“郭太太”把脉。 “……怎么样,陈东家?”郭荣华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时刻在耳边问。 “陈东家,拙荆没事吧?” 陈璟把脉比较慢。于是郭荣华不时询问,有点干扰陈璟。 他希望陈璟可以立刻诊断出来。 陈璟则不疾不徐,慢悠悠把脉。 床上的“郭太太”不时抽搐一下,嘴里念念有词,眼睛看着账顶,演技颇高。陈璟把脉的过程中,她也丝毫不松懈,兢兢业业表演着。 陈璟在心里笑了下。 片刻后,他把脉完毕,起身对郭荣华道:“郭老爷,借一步说话。” 然后他把郭荣华请到了梢间。 “是中毒。”陈璟对郭荣华道。 郭荣华心里大笑,脸上却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怎么……怎么中毒的?” “尊夫人是不是嗜辣如命?”陈璟问。 郭荣华的表情突然顿了下。 看这个样子,他们应该是真夫妻。一个人的饮食,如果不是真夫妻,外人哪怕知道,也不会这么肯定。 每天一个锅里吃饭,自然知晓自己妻子的嗜好。 “是、是啊。”郭荣华佯装悲戚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惊愕。 “三个月前,是不是吃了鸡,放了重辣。又喝了白酒。之后,她后颈处作痛,头不能后仰?”陈璟又问。 郭荣华表情倏然就变了。 他不记得妻子三个月前吃了什么。 但是他妻子的确喜欢重辣,喜欢烈酒。这个性格,还是跟他岳父学来的。郭荣华觉得这方面,妻子更加爷们。 三个月前,妻子发病,后颈疼痛,头不同动,甚至眼睛都看不清了。而后,后背也僵了,膝后和足跟大筋疼,连带着周身的筋都疼。 他妻子的胡言乱语是装的,但是嗜好重辣和烧酒,后颈筋疼,这点陈璟没有断错。 郭荣华倏然就恍惚了,心一下子乱了。 第172章同行是冤家 “三个月前,的确发作了一次,后颈筋缩作疼,眼睛也上翻,连带着后背和膝盖也能。”郭荣华愣了半晌,居然实话和陈璟说了,“陈东家,她这是中了什么毒?” 陈璟说郭太太是中毒,又一口气说正郭太太的饮食喜好和三个月前发作病情,让郭荣华心里大为震惊。 他都快忘了他妻子此刻是在装病。 床上的郭太太也愣了下。 她那个浑身筋疼的毛病,不止三个月前发作,半个月前也发作了一回,花了不少钱吃药。 要不是缺钱,他们夫妻也不会接这个活,跑来骗人了。 “什么毒,不太好说。”陈璟犹豫着,一本正经解释,“她之前后颈筋疼,倒也是我知道的一种毒。但是她现在这种症状,我就有点说不准……” “您只说她之前的病。”郭荣华急迫道。 郭太太也不停止了嘴里的念叨,认真听着。 他们夫妻对郭太太之前的病,都很感兴趣,想要治好。 陈璟确定了这点,就板起脸孔:“现发作此病不治,却去说陈疾,没有这个道理!这样吧,你说她白天和晚上发作情况不一。今晚你好好留意,明日清早我再来看看情况。一时三刻没有性命危险,不能仓促。” 说罢,他就要走。 魏上幸背着药箱,跟陈璟走。 郭荣华忙追上来。问陈璟:“陈东家,拙荆这病如何是好?” “明日再说。”陈璟道。 他和魏上幸就离开了郭家。 出了大门,陈璟特意看了几眼这宅子。记下位置:是东边第四家。出了巷子,见门口门楼上写着“七坡楼”。 陈璟心里了然,慢慢往回走。 魏上幸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有点冷,陈璟想着事情,脚步比较慢,魏上幸冻得吸溜鼻子。 “你知道回铺子的路吧?”陈璟转身。问魏上幸。 魏上幸点点头。 “你先回铺子。告诉清筠姑娘一声,就说我去了趟牙行,找个朋友帮忙。估计晚点回去。”陈璟道。 魏上幸不多言,低声道是,转身走了。 陈璟自己,快步去了趟牙行。 他找到了孙伶牙。 “陈东家。是您啊?”孙伶牙看到陈璟。很是开心,“给您拜个晚年,新年大吉大利。” 去年下半年做了陈璟那两笔买卖,赚得佣金比他一整年还要多。故而,陈璟在孙伶牙看来,是个财神爷。 他找孙伶牙,无疑是买卖铺子。 又有大生意上门,孙伶牙自然高兴。 “借你吉言了。”陈璟笑笑。和他见礼,然后道。“我今天有急事找你。” “好说,只要小人能帮忙的。”孙伶牙道。 “七坡楼,知道吧?”陈璟问他。 孙伶牙笑了。 “陈东家考我。整个望县,多少条巷子,岂有我孙伶牙不知道的?七坡楼自然知道了,那里还有一套院子是我帮着卖出去的。”孙伶牙笑道。 “那东边第四家,可有印象?”陈璟问他。 孙伶牙眯起眼睛想了想。 片刻,他抱歉笑了笑:“没什么印象。不过,咱们做这行的,也认识几个朋友。您若是想要那宅子,我可以帮您去问问。” “多谢了。”陈璟道。 孙伶牙笑道:“这点小事,您放心吧,这桩买卖我定然帮您做妥。后天下午酉时之前,给您答复。” 陈璟听了,拿出钱袋。 他随身随带的银子不多,不过八两多碎银子。 陈璟全部倒出来,给了孙伶牙,笑道:“不如,现在去看看,我在这里等你答复?” 孙伶牙瞧见了钱,眼睛亮了起来。刚刚过完年,家里请客、下礼,都是大笔花销,孙伶牙正是缺钱的时候。而且正月生意不好做,可能接下来半个月没有交易。 总不能喝西北风。 有钱就要赚。 孙伶牙知道陈璟豪气,连忙接了,笑道:“让您破费。那您稍等,我一个时辰之内给您打听清楚。” “好。”陈璟满意微笑。 孙伶牙拿了钱,转身出去了。 陈璟在牙行等他。 还有不少掮客在。 去年一年,在整个望县,陈璟也算个话题人物。关于他的,有他在马球场的表现、他打了孟燕居、下了邢文定的胳膊、他开的药铺等。 这些掮客都和陈璟闲聊。 “陈东家,以后有了生意,也关照我们咱们兄弟几分啊。”有人公然撬孙伶牙的墙角。 陈璟只是笑笑,不接这话。 孙伶牙的能力,陈璟此前还是满意的。他是婉娘介绍的人,陈璟比较信得过婉娘的眼光。 大家又说了些闲话。 有人给陈璟续茶。 陈璟吃了四杯茶,孙伶牙就回来了。 他把陈璟单独请到了厢房,和陈璟说起七坡楼东边第四家的情况:“是凌海开的房子,三年前置办下的。那时候,他和他小姨子要好,他太太不同意,就安置在七坡楼。 后来,他小姨子生了个儿子。凌海开没有儿子,他太太只得同意了,那小姨子进门做了贵妾,院子就空置了。如今都没有卖出去,也没有租赁。” 陈璟听了,眉头微蹙。 凌海开…… 这个名字很是熟悉。 “同安堂的凌海开?”陈璟问孙伶牙。 望县一共五家药铺。 药铺有坐堂先生,可以看病。但是药铺的主业。还是卖药。 这个时空的药铺,自制丸、散、膏、丹、胶、露、药酒等,经营汤剂饮片。来方抓药。他们自创的成药,如果著名,可以卖遍全国。 像杭州的秦家宗德堂,就是靠他们的药,在全国取得了极好的销量和口碑,最后走通宫里的关系,得到了宫里的御药供奉。 在开药铺之前。望县有几家药铺,他们最有优势的成药是什么,口碑如何。先生是谁擅长什么病,现在当家的谁,陈璟都研究过。 同安堂的凌海开,是老东家的独子。今年刚刚三十岁。算是比较年轻的。 没有接触过,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听说过他生了很多女儿,没有儿子。而后和小姨子私通,才有了儿子。他外家也无法,最后把小姨子给他做妾。 “是啊。”孙伶牙笑道,“就是同安堂的东家……” 说罢,他意味深长看了眼陈璟。 都是开药铺的,陈璟打听凌海开的私产。应该不是要做买卖吧?所以,孙伶牙才把陈璟请到了雅间里谈话。 陈璟笑了笑。 他和同安堂表面上没有过节。 但是陈璟药铺生意好。他尚未自制丸、膏等。只是卖草药,加上他的医术,已经赚了点钱。不至于抢了同行的生意,却让他们有了危机感。 应该还有其他人从中作梗。 陈璟又想到了上次在婉君阁遇到的刘苓生。 说到刘苓生,陈璟觉得他去年是真的够背运。每次看错病,都恰好遇到陈璟。 有时候,大夫看错了,没有其他医术更好的大夫来治好,病家并不知道是大夫的错,还以为这病原本就治不好。 所以,没有陈璟的话,刘苓生不至于那么丢人,也不会丢了婉君阁的行走,丢了几百两的银子。 他记恨陈璟,是必然的。 他是做大夫的,和药铺相熟,说动药铺东家,来设局对付陈璟,是很可能的。 了然于胸,陈璟就告辞了。 夕阳西垂,拉开了漆黑的夜幕缓缓退场,天际留下半点残红。城里亮起了灯,隐约听到了丝竹声。 今天刚刚开市,是最热闹的。 最繁华的地带,甚至设了勾栏,伎人们会去献艺。 陈璟顾不上回家,去了趟药铺。 倪先生今天才到铺子坐堂,陈璟需得去叫桌席面,给他庆祝一番。 他快步赶到了铺子。 朱鹤正和小伙计在上板,瞧见陈璟,都笑着和陈璟打招呼。 陈璟笑了笑,进屋见倪先生正在收拾药箱,准备回家。陈璟上前,对倪先生道:“晚膳就在药铺用吧,我这就去醉霄阁叫席面。” 倪先生听了,就放下了药箱:“叫东家破费了。” 第一天到铺子里,东家要留饭,倪先生自然不好推脱。 陈璟点点头。 他去楼上的厢房,找到了清筠和薛灿中,顺便告诉薛灿中今天别走,留在药铺用膳。然后,他把清筠叫出来。 “身上带钱了吗?”陈璟悄声问清筠。 清筠抬眸,双目滢滢看着陈璟:“东家要多少钱?” “五十两两银子就够了。这钱,不记在铺子的账上,回家告诉太太,让太太从私房钱来拿。你先从铺子里挪给我,不必和薛先生说。”陈璟道。 这钱,不是用来买药。 “东家,醉霄阁的席面这么贵么?”清筠很舍不得钱。 她始终记得,从前陈璟还没有赚钱,太太为了生计,把祭田卖了,才换了一百五十两,准备用一年。 她们没钱去绣坊做衣裳,只得主仆两人自己赶制。 老爷在家的时候,她们也拮据。 如今,东家一顿饭就要花五十两…… 清筠觉得陈璟太奢侈了,反正都是铺子里的人,没必要这样! 五十两,能买几百斤药材呢。 “不是。我认识邢二爷,醉霄阁暂时不用给钱,都记在账上,我年底去清下账就行。他们都是算一成的钱给我,花不了几个钱。”陈璟笑道,“我要去趟衙门。” “衙门?”清筠心里一惊。 ※※※ 第173章 打架 “衙门?”清筠心里咯噔一下,“东家,出了什么事?” 陈璟怕清筠把这件事告诉他大嫂。 况且,这些事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再耽误下去,县令大人都要歇息了。 故而,陈璟敲了下清筠的额头:“你这小妮子,问题还真的很多!快点给我拿钱,我来不及了。” 清筠被他敲得有点懵了。 一张俏脸顿时通红。 她不敢再追问了,进去拿了十个五两的银锭子,从食盒装了,给陈璟提着。 陈璟拿了钱,转身去了县衙门。 “陈公子!”值夜的衙役认识陈璟,立马恭敬叫了声。 陈璟点点头,问:“县尊大人歇了吗?” “不巧了。”衙役微感抱歉,“县尊大人今日有朋友来访,吃酒去了,刚走不久。您可有什么话?告诉夫人是一样的。” 陈璟笑了下。 他倒觉得甚好。 “那鲍捕头在么?”陈璟问。 “在,在。”小衙役笑道。 他把陈璟领到了县衙旁边的厢房里。 鲍捕头正和几个衙役,在用晚膳。几壶浊酒,两盘羊肉,几个烧饼,吃得算是比较寒酸的。 “鲍捕头。”陈璟进门,拱了拱手。 鲍捕头愣了下,随即堆砌笑容,热情道:“哎呀是陈东家啊!这样天寒地冻,您怎么来了?快快。请坐请坐。” 他拉着陈璟坐下,又道,“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是,怎么还劳您亲自大驾?” 上次邢文定的事,鲍捕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陈璟等人下了大牢。 事后,邢家太太给陈璟捧场,连孟家都给陈璟几分面子,不敢去找茬。县尊大人更是不顾身份。去给陈璟送礼。这些事,让鲍捕头心里发凉。 要是陈璟记着之前的仇可怎么办? 那么,他这个捕头就要做到头了。 如今。陈璟亲自登门,不像是寻仇,还提着食盒,像是送吃的。让鲍捕头大喜过望。足见。陈璟这是原谅了他啊。 他恨不能把陈璟供起来。 “我也没什么事。”陈璟客气,笑了笑,坐了下来。 另一个小衙役给陈璟拿了个干净酒盅,斟了酒一盅酒。 “怎么让陈东家吃咱们这些薄酒?”鲍捕头连忙呵斥小衙役,“去把咱们藏在案板底下的那坛子黄酒取过来。” “不用,不用!”陈璟连忙摇手,将小衙役端给他的酒一口饮尽。 这酒的确是挺淡的。 但是陈璟仍是觉得呛人。 吃完了,他才笑道:“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拜托鲍捕头。” “您只管吩咐。”鲍捕头只差点头哈腰了。既然求他办事,说明过去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 鲍捕头喜极。 “七坡楼东边第四家。是我朋友的房子。他出门去了,我家仆人隔段时间去照查看。今天下去,仆人回来说,那房子好似被人撬开,住了人。他胆子小,不敢进去看。”陈璟笑道,“故而,我想托诸位大哥去瞧瞧。若是他们手里没有房契,说明那房子不是我朋友卖给他们的,他们就是窃贼了。” 鲍捕头一听,果然是有了案子。 “这个是自然了。公然占闲空的房子,这还了得?拿住了是要坐几年牢的。”鲍捕头道,“您放心,我们这就去。” “不忙,先把饭吃了。”陈璟笑道。 说罢,他把食盒放到了桌子上,“给兄弟们添菜的。” “客气了。”鲍捕头高兴道,“这是应该的。” 陈璟打开了食盒。 白花花的银子,搁在昏黄的灯火下,泛出明光的光。鲍捕头不由自主咽了口吐沫,心里喜得发狂。 好久没有大案子,故而他们也没有收到过这样多的贿赂。 都是五两一个的银锭子,大概是四五十两。 如何不心动? 他们这些小人物,不像县尊大人。看到这些钱,心里是难免痒痒的。 不过,这也说明陈璟没有说实话。如果真的是他朋友的房子,又被人非法占用,去拿了人就是了,何必给衙役送这么重的礼? “这……这使不得。”鲍捕头心花怒放,各种念头在心里滚了下,笑着看了眼陈璟,“陈公子太客气了。” “天这么寒,劳烦兄弟们,又是新年的,岂有空手而来的?”陈璟笑道,“鲍捕头若是不收下,我却是过意不去。” 彼此推辞一番,鲍捕头就接下了。 几个小衙役也喜得暗地里搓手。 “多谢陈公子。”鲍捕头接下银子,不再耽误,“兄弟们这就去拿人,免得窃贼弄坏了陈公子朋友的房子。” 陈璟却犹豫了下。 他拉着住了鲍捕头,沉吟一下,笑道:“若是他们狡辩,岂不是要打官司?我去年算了一命,说我今年不宜占官司的,否则药铺里不吉利……” 鲍捕头和小衙役是意料之中的。 陈璟肯定是有别的缘故要拿人。 哪怕是那些人真的拿得出房契,也要带回来,说他们的房契是假冒的。等拿了回来,明日禀明县尊大人。 陈璟再打点县尊。 具体怎么办,就看陈璟和县尊大人的意思了,他们只要把人抓回来就成了。 “……陈公子是贵人,岂会让您占这种事?我们就说,是七坡楼的邻居举报,说不明窃贼占了房子。”鲍捕头道。 陈璟笑了。 “几个兄弟办事,我是最放心的。”陈璟道。“既然这样,你们快去吧,免得窃贼跑了。或者起了防备。他们家只有夫妻二人,带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 把那户人家的人数都交代清楚了。 鲍捕头笑了,道是。 他喊了几个值夜的衙役,又从牢房的牢卒里借了几个人,凑了十人,一起去了七坡楼。 陈璟就从县衙出去,去了趟醉霄阁。定下席面,让送到玉和堂。 因为陈璟是邢二爷的朋友,醉霄阁很巴结陈璟。很快就做好了。陈璟跟着玉和堂送菜的马车,回到了药铺。 他们从后门进了铺子。 满桌的菜,陈璟心情还不错,吃了不少。倪大夫第一次在这里用膳。陈璟陪着又喝了两杯酒。 两杯酒下肚。感觉有点糟糕,就不敢再喝了。 朱鹤跟倪先生解释:“我们东家看病最是能耐,就是喝酒不成……” 倪大夫也不怎么喝,笑道:“做我们这行的,手要稳。喝酒多了,手就不伶俐了,老夫也不擅饮酒。” 这点,倪大夫倒觉得陈璟甚好。 他越发觉得和这个东家投缘。 于是。大家都笑了。 陈璟的心情更好了。 饭后,陈璟和清筠回了家。 大嫂没有睡。 侄儿和侄女都在正院。 侄儿站在大嫂面对。低垂了脑袋,似乎在挨骂。而小侄女,抱着她的白猫初一,坐在一旁不敢吭声。 “这是怎么了?”陈璟进来,问大嫂。 大嫂叹了口气。 她指着陈文恭,道:“这小子,新年头一天上课,把五房的十八从给打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五叔和五婶找来,我赔礼道歉。问了他半天,他一句话也不说。” 大嫂气得手腕微颤。 陈璟看陈文恭。 陈文恭是个比较懂事的孩子。大概是他父亲失踪了,他不忍心母亲心烦,故而在学堂从来不惹事。 今天却是反常。 看着他的外衣,也弄了不少的墨迹,嘴角破了,已经结痂。 “怎么了,为什么你和十八叔打架?”陈璟半蹲下来,将陈文恭抱过来,问他。 陈文恭看了眼陈璟,眼底流露出几分委屈,眼睛顿时湿了。 “告诉二叔。若是他们错了,二叔明日去旌忠巷,再帮你打十八一顿,还要告诉伯太祖父,让伯太祖父给十八禁足。”陈璟道。 陈文恭不回答,眼里的水光却是更多了,几乎要哭出来。 李氏又叹气:“我问了他大半个晚上,他一句不说……” “他说我爹死在外头了。”陈文恭突然眼泪夺眶而出,大声哭道。 热泪打下来。 陈璟心头微紧,轻轻抱住了这孩子。 陈文恭哭得越发大声了。 李氏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继而转过头,眼泪也禁不住簌簌落下来。 小侄女见哥哥哭,她也哇的跟着哭了。 屋子里乱成一团。 李氏先抹了泪,忍住心酸,抱住了女儿,低声哄着她。 清筠也帮忙劝。 陈璟抱住陈文恭,让孩子靠在他的肩头,哭了半天。 “别听他们胡说八道。”陈璟道,“等几个月,你爹爹就金榜题名。到时候,你就照着他的脸打,说他乱讲话。不哭了,明早我带着你去旌忠巷,教训他一顿。” “好!”陈文恭果然停住了哭。 “学里还有谁这样说?告诉我,我一并帮你打。”陈璟道,“他们父兄敢说话,我连他们一块儿打!” “好!”陈文恭大叫起来,破涕为笑。 看到孩子笑了,李氏心里也微微松了几分。 但是想到那话,李氏心口又是一窒。 陈璟安抚好了陈文恭,见他不哭了,送他回房,看着他睡熟,才回大嫂那边。侄女也睡下了。 “睡了?”大嫂问陈璟。 “他睡下了。”陈璟道,“没事的,小孩子学舌罢了。我明天去趟旌忠巷,把这事解决了。” 李氏听了,微微颔首。 “别冲动,慢慢和伯祖父说。”李氏道,“今天五叔和五婶来,我也是赔礼道歉的。” 陈璟点点头。 他又把今天花钱的事,告诉了大嫂。 李氏现在,什么心情也没有,听了微微点头,没有多问。 ※※※ 第174章讨公道 第二天,陈璟什么也不干,让清筠先去铺子里,跟倪先生和朱鹤等人说:“今日我晚些时候才到铺子里。” 清筠顿了下。 她沉默一瞬,才问陈璟:“东家,真的要去旌忠巷讨个说法?” 她知道陈璟去哪里。 陈璟点点头,笑道:“嗯。孩子哪里懂什么话?都是大人说,他们听到了。既然他们敢说,自然不怕我质问。” 清筠低头想了想,悄声道:“带着家里的小厮去吧。万一他们要打您,您打不过,岂不是吃亏?” 陈璟哈哈笑起来。 “放心吧。”陈璟笑道。 他去外院,要了一根马鞭。 他大嫂前不久买了辆黑漆平顶马车,雇了个老车夫,养了匹马,以后出门就不用每次都去雇车了。 陈璟很少不用。 他去了马房,把车夫的马鞭借过来,进内院喊了陈文恭。 李氏瞧见他拿着马鞭,不由吃惊:“你真要去打人?” “答应文恭了啊。”陈璟道,“五叔、五婶昨日不是来咱们家讨公道了吗?他们都知道孩子要个公道,难道咱们家的孩子就该吃亏?” 李氏咬了咬牙。 闹得过分了,旌忠巷族学里不让陈文恭读书,可怎么办? 家里有钱,足够请个先生的。但是,钱都是陈璟的。陈璟没有开口,李氏不好擅自做主。 在族学里念书。到底省点花销。 “……若是访里说话了,就让他去处置。”李氏对陈璟道。 陈二陈访里,如今俨然是旌忠巷的当家做主者。比他父亲还有威信。假如陈二愿意兜揽这件事,帮陈文恭出头,陈璟就没有必要咄咄逼人。 留点退路,没有坏处。 陈璟家里毕竟人口稀少,没有亲叔伯,没个帮衬的。 “知道了。”陈璟道。 陈文恭已经穿戴整齐出来了。昨晚灯下没有瞧见,他左边眼角青了半块。唇角也有点肿,陈璟瞧见,心里微紧。 李氏也是一阵心疼。 “二叔。现在就去?”陈文恭看到了陈璟手里的马鞭,不由兴奋。 “嗯,走吧。”陈璟笑道。 李氏等他们走出去了,才反应过来。在后面喊:“早膳不用了吗?” “回头办完事。去街上吃。”陈璟头也不回说道。 陈文恭脚步带风,一步不让陈璟,跟在他身边。 路上,陈璟问陈文恭:“你喜欢族学么?” 陈文恭不懂陈璟为什么这么问,看着陈璟。 “要是咱们闹事过了头,他们不让你读族学,我只得回家请个先生单独教你,不能去族学了。你会不会难过?”陈璟直接问。 “不会!”陈文恭几乎要跳起来,“我不喜欢族学里的人。二叔。我真的可以自己在家里念书么?” 前几年还好。最近几年,他们家里穷,族学里的孩子并不喜欢陈文恭。特别是到处有人说他爹爹死了,更是欺负他。 而且,陈文恭并不是旌忠巷的。而族学里的孩子,大多是旌忠巷的。他们很排斥几个非嫡系的孩子。 那些非嫡系的孩子们,也不团结。 连先生也苛刻陈文恭。 陈文恭懂事,从来不回家说这些话,免得母亲伤心。 他早就不想念那个族学了。 若是能回家,在家里念书,他要高兴死的。八舅舅也会来,他和八舅舅读书,最好不过了。 “回头看看。”陈璟笑道,“你不难过,那咱们就大闹一回。” 陈文恭连连点头。 大闹一回,然后回家念书,真好! 叔侄二人气势汹汹杀到了旌忠巷。 他们不等人通禀,直接去了五房。 五叔有六七个孩子,却只有陈八和陈十八两个儿子。陈十八是幼子,五叔疼得紧,不亚于大伯疼陈七。 他们的饭厅里,坐满了人。 大家都在默默不做声吃饭。 瞧见陈璟和陈文恭来,五叔愣了下。 随即,五叔冷笑,放下了碗,冷哼道:“咋咋呼呼的,一早跑过来赔礼?陈璋不在家,着实没人教你们叔侄礼数么?” 昨日陈文恭打了陈十八,打得比较狠,李氏的赔礼道歉,并未缓解五叔心里的气。如今见陈璟和陈文恭叔侄俩这么不通礼数,打扰他们用早膳,心里更是添了层怒。 “五叔还知道礼数?”陈璟笑道,“既然这样,那咱们就要仔细说道说道。昨日十八打了我们家文恭,作为长辈欺负侄儿,这事五叔要怎么办?” “什么?”听到这话,不仅仅五叔怒了,五婶也怒了。 原来陈璟不是领着陈文恭来道歉的,而是来讨公道的。 简直不知所谓。 五婶更是气得,起身把陈十八拉出来,给陈璟看:“你瞧瞧,这野孩子把小十八打的!你居然还问我们怎么办?” 陈十八今年九岁,痴长了个子,比陈文恭还要高。 但是他白白胖胖的,没什么力气。陈文恭长得结实,腿脚灵活,打陈十八不费吹灰之力。 故而,陈十八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陈璟不理会五婶,问被拉出来的陈十八:“文恭为何和你打架?” “他撒野!”陈十八高声道,“他撒野。我要告诉祖父和二哥,不准他再去学里念书,让他做个野小子!将来和你一样,做个下等人。” 旌忠巷的人,提到陈璟的药铺,都觉得陈璟自甘堕落。 虽然开业那日比较热闹,让他们都震撼住了。但而后。也没有见到陈璟和那些达官贵人有什么来往,故而他们又开始流言蜚语。 陈十八说这些话,张口就来。足见是他父母时常也这样提及。 “除了这些话,你还说了什么?”陈璟又问陈十八。 “这话何意?”五叔猛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孩子打架,难道大人也要搀和。让你嫂子来!” “让我嫂子来,妇道人家好叫你们欺负?”陈璟从头到尾说话语气都挺温和的,不见怒意。“十八和我是平辈,这件事自然我是搀和的。” 然后,陈璟又问陈十八:“你可有说过。文恭的爹爹死在外头了?” 这话,五叔他们常说。 孩子听到了,不足为奇。 “他爹爹就是死在外头了。”陈十八又高声道,“他爹早日了。没爹的孩子!” 陈文恭一张小脸。顿时气得发紫。 他要冲上去,再打陈十八。 陈十八吓得赶紧躲到了他母亲身后。 陈璟也拉住了陈文恭,低声对他道:“别着急。” “诅咒我大哥,辱骂文恭,难道不该打?”陈璟拉住了陈文恭,转头问五叔。 “什么诅咒……”五叔并不觉得理亏。 陈璋死在外头了,这是事实。 陈璟倏然从身后拿出马鞭。那鞭子似活的,径直往陈十八身上招呼。 “啪”的一声脆响。陈璟一鞭子抽在陈十八屁股处。 身边的五婶吓了一跳,差点跌倒。 五叔惊愕住了。 陈八等兄弟姊妹。全部愕然。 满屋子服侍的丫鬟,也都不敢说话。 陈璟不等他们说什么,挥起鞭子,又是一鞭子抽在陈十八的屁股处。这次打得有点偏下,打到了腿。 没怎么用力。 陈十八却吃痛,哇的大哭。 “陈央及,你做什么!”五叔和五婶彻底怒了。 五叔气得半死,上前欲夺陈璟的鞭子。 陈璟手里的鞭子一转,啪的一声,打在了五叔的脸上。顿时,一条鞭痕现出来,隐约破了点皮,有血珠沁出来。 五叔被打得眼前直冒金花。 “杀人了,陈央及你要杀人!”五婶被这个样子,吓得半死,大声叫起来。 陈十八的高声啼哭,五婶的尖叫,五叔脸上的鞭痕,让屋子里乱成了一团。陈八陈珑站在身后,不知该怎么办。 顿了顿,陈八转身,跑去了大房,找大伯和二哥来帮忙。 大房的人也在吃饭。 陈八结结巴巴,把五房的事,说给大伯和二哥听。 “什么乱七八糟的?”陈二却笑了下,“央及不是无故行凶的,怎么会大清早跑到你们家打人?” “是因为十八和文恭昨日闹事……”陈八又简单把昨日陈十八和陈文恭打架、他父母去锦里巷讨公道的事,说给了大伯和陈二听。 陈二微微蹙眉。 大伯则怒了:“无法无天!这个陈央及,简直翻了天。他自己作贱自己也就罢了,居然感到家里闹事。你把咱们放在哪里?” 说罢,重重放下碗,起身去了五房。 自上次开药铺开始,大伯就对陈璟一肚子怨气。 陈二连忙跟上。 陈七心里好笑,也急急忙忙追了出去,想去看看热闹。心想:“央及越发能闹腾了……”一副看好戏的心情。 等他们到了五房的时候,大伯和陈二、陈七都愣住了。 五房乱成了一团糟。 五房的四个小厮,脸上都有两条血痕,身上更是衣衫破烂,被马鞭打破的。此刻,全部躺在地上,捂住小腿起不来。 他们的小腿处,隐约见血痕。 足见打得多么狠了。 而陈五老爷和五太太,吓得躲到了饭桌后面,不敢动弹。 陈十八也不敢哭了。 陈五老爷脸上,一条明显的马鞭痕迹,血迹累累。 陈璟和陈文恭站在一旁。 陈璟手里的马鞭,是用牛筋浸了桐油练成的,非常结实,一鞭子下去就要皮开肉绽。他打陈十八的时候,用了一成力,有点疼,但是不伤筋动骨;他打五叔的时候,用了三成力,又是直接打在皮肤上,就破了皮。 给五叔一点教训。 他打要冲上来的小厮时,这才用了八成力,把他们都打趴下去,免得他们伤了自己和陈文恭。 ※※※ 第175章兑诺言 大伯他们涌进来,看到满屋子的情况,大家傻眼了。 “大伯!”陈十八很会来事,远远瞧见了大伯和陈二,立马又高声哭起来。五婶被陈璟吓住了,立马捂住了孩子的嘴巴,不让他哭。 陈十八的哭声,变成了低低的呜咽。 “陈央及!”大伯瞧见这样,气得额头青筋暴突。 这是行凶,应该让官府将他抓起来!一个外人,这样闯到旌忠巷,把人打成这样,且不说有没有人伦,这样欺人太甚,应该让官府介入。 陈璟回头,看到了大伯、陈二、陈七和陈八。 他们踏进来,却不敢往里走,都站在门口。 “都来了?”陈璟对他们道,“正巧,我解释一下。昨日在族学里,十八弟骂文恭,说他爹爹死在外头了,现在又骂我是下等人。故而,我要教训教训他。他一个孩子,怎么会说这样的话?都是五叔五婶教的。 诅咒我大哥,辱骂我,这是对我们的侮辱,自然要回去的。五叔养子不教,罪同十八弟,我等于替伯祖父教训他,不用道谢。 五婶是女人,我不打女人。但是他们让小厮上来打我,所以打小厮是自卫。 就是这么个情况,清楚了么?” 他似个长辈,把事情告诉晚辈一声,让他们心里有数,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想,要怎么处置他。 大伯目瞪口呆。怒意灼热,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听听陈璟这口气,好似他还吃了亏一样。大伯气得眼前发昏。这小子要翻天的。 陈二也生气了。他一向温和,此刻脸色难看极了。 陈璟何其嚣张! 他哪里把族规、家规放在眼里?他这是不孝。 不孝是要坐牢的。 而陈璟,丝毫不畏惧。这让旌忠巷颜面何存,让陈二也毫无体面! 岂有此理。 陈七则在心里笑死了,心想陈央及真厉害。他那个鞭子,能把这么多人打倒,应该是耍得也很好。回头让他教教自己。 “清楚了吧?”陈璟见他们没反应,又道,“说清楚了。那我们走了啊。” 说罢,他将手里的鞭子捏得紧紧的,几乎要挥起来。然后拉着陈文恭的手,往外走。 瞧见满屋子的惨状。大伯和陈二都觉得自己挡不住陈璟的鞭子。要是被陈璟打一下。他们还真没有法子,只得平白无故丢人现眼。 哪怕去告官,陈璟坐牢,他们也丢脸。 因此,他们不敢拦,任凭陈璟若无人之地,轻轻松松出了屋子。 等陈璟出了屋子里的大门,快要出了院门。大伯才转身,怒斥陈二:“拦住他啊!” 陈二心里一番反感:你怎么自己不去拦? 于是。他没有动。 “我去拦。”陈七连忙追出去。 出了院子,他几乎要大笑起来。 笑死了! 反正陈七也不喜欢五叔,看到他吃亏,陈七无所谓的。 出了院子,陈璟和陈文恭走得很快,陈七气喘吁吁才追上他们。到了跟前,陈七喘了几口气,哈哈笑起来:“陈央及啊陈央及,你娘的还有没有王法啊?” “快走吧,回头他们派小厮来抓,真闹大了。”陈璟也笑了。 他牵着陈文恭,继续往前走。 陈七也跟着他们。 他们出了旌忠巷,才脚步缓和下来。 陈文恭开心对陈璟道:“二叔,你真厉害!” 陈璟笑了。 “厉害个屁!”陈七笑骂道,“回头二哥肯定要找你算账。到时候你可怎么办,还不是要去五叔那里赔礼?” 陈七有点幸灾乐祸。 陈璟笑了笑,道:“不会的,二哥最是明察了。他知道我没有错,岂会乱罚我?你放心。” 他说到陈二,虽然是赞美,语气到底有点怪。 陈七听得出来,却也懒得计较,反正夸他二哥了,于是道:“二哥明察秋毫不假,你不敬长辈也是大罪。” 然后又问陈璟,“你鞭子耍得好?教教我嘛。上次在马球场,我知道你马术好,也一并交给我。” 上次陈七还气哄哄的。 转眼间他就忘记了。 陈璟又笑,道:“改日吧。我现在忙得很,哪有功夫教你马术和鞭子?药铺里一堆事,我忙得转不开。” 陈七冷哼:“你不愿意教我。” “差不多吧。”陈璟笑道。 陈七扑上来要掐死陈璟。 陈璟躲开。 兄弟俩闹了一路。 陈文恭知道他们在开玩笑,也跟着闹,帮陈璟打陈末人。他们像三个孩子似的,回了锦里巷。 陈末人来过这巷子两次,都没有仔细看过。 “看看你们家院子。”陈末人道。 “今天没空,回头我还要去趟县衙。”陈璟笑道,“我送文恭进去,你可要去给我嫂子请个安?” “免了吧,我在外头等你。”陈七道。 前年陈七讨要清筠的事,李氏和清筠至今介怀。每次瞧见陈七,李氏神色都是淡淡的。虽然陈七多次表示,他绝对不会再对清筠有非分之想,可是李氏依旧对陈七很冷漠。 陈七也懒得找不痛快。 “那行,你等我一会儿。正巧我也有话同你说。”陈璟道。 陈七点点头,在耳房里坐了一会儿。 他心想:“央及去县衙门做什么?” 难不成,央及怕旌忠巷告状,自己先去县衙,和县尊大人打声招呼?陈七还得及当初陈璟药铺开业,县尊大人屈尊降贵。去捧场了。 陈璟应该和县令熟悉。 他先去告状,那么旌忠巷的人告官,陈璟也没事。 陈七不希望旌忠巷再闹下去。 他没有家规、族规。尊老爱幼的意识。反正,他从来也不尊重五叔等。要是谁敢骂他,他也要打人的。 陈末人倒没有觉得陈璟做错什么。 “央及现在蛮厉害的。”陈七想。想到这里,心里五味杂陈。 曾经,陈央及还不如他陈末人呢。如今,大家提到陈璟,至少有话题说。虽然不好听。却是羡慕嫉妒的意味。 而陈末人,还是陈末人,依旧是个纨绔。 不过。陈末人也不在乎。 他的家产,足够他吃一辈子的,没必要上进,自己那么辛苦。浑浑噩噩过日子。也挺舒服的。 他正胡思乱想着。陈璟换了身衣裳,出来了。 他们去马房,让马夫套了马车,去县衙。 路上,陈七问陈璟:“你要去告状啊?” “不是。”陈璟笑道,“一点小事。” “什么事?”陈七又问。 “私事。”陈璟道。他就是不告诉陈七。 陈七气得破口大骂:“混账!” 陈璟就哈哈笑。 马车很快到了县衙。陈璟撩起车帘,跳下了马车,转身对也要出来的陈末人道:“七哥。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就是去说几句话,立马回来。” 说心里话。陈七也不愿意见县令。 “行。”陈七道。 陈璟往县衙里走。 陈七在车里等了不过半刻,陈璟就回来了。 “事情办好了,走吧,去药铺。”陈璟对马车夫道。 陈七点点头。 兄弟俩到了陈璟的药铺。 药铺里,药草气息很浓郁。陈璟觉得很好闻,伙计们也适应了。但是陈七很少接触这些东西。 他只感觉一股子刺鼻气息,让他透不过气来。 “什么怪味!”陈七捏住鼻子,说了这么一句。 铺子里有两个人按方抓药,还有位请倪先生看病。 陈七说话声音有点大。所以,铺子里的先生、掌柜、伙计和客人,都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几分不友善。 “怎么了,就是难闻。”陈七不高兴。 陈璟笑笑,拉了他上二楼。 推开旁边厢房的门,陈七瞧见一位穿着青布棉长袄的先生,正在对账,神态认真。身后身后,一个穿着半旧月白色梅桩长袄的女孩子,梳着双髻,垂头写字,露出一段雪白修长的颈。 陈七愣了下。 女孩子抬起眼,陈七愕然:“清筠……” 清筠这几年越发张开了,眼睛比从前更加水灵,腰身也越发消瘦,胸部更大了,鼓鼓的。 清筠瞧见了陈七,立马冷脸。 “进来吧。”陈璟拦在中间,挡住了清筠的视线。 陈七有点尴尬。 清筠每次看到他,也是一副要拼命的样子。这小妮子烈得很。平日里不说话,但是性格执拗,很难对付。 他跟着陈璟,进了厢房坐下。 “薛先生,把上次叫你做出来的账目,拿给我。”陈璟道。 他之前告诉过薛灿中,把铺子里的股份算出来。这样,分成十股。十股里面的两股,他要给陈七。 “东家稍待。”薛灿中起身,从书架上取账本。 取下来之后,陈璟交给了陈七看。 陈七不解。 清筠也看着陈璟。 “去年不是答应你,不给你贺振看病看个银子,等开了药铺要分股给你么?”陈璟道,“以后,望县西街玉和堂的铺子,有二股是你的。到了年末,我给你吃红。” 陈七怔怔接过账本。 他心里颇为震撼。震撼之余,也很喜欢。 反正也看不懂,随意翻过之后,陈七点点头,装模作样道:“好啊。” 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只有这间铺子的二股。”陈璟笑道,“不是整个玉和堂的二股。” “这间铺子不就是整个玉和堂?”陈七不明白。 “我将来是要开分号的嘛。”陈璟笑道。 ※※※ 第176章退还 “我将来是要开分号的嘛。” 陈璟说这话的时候,自信满满。 陈七听了,不由翻了个白眼,道:“看你小子多能耐!这药铺才刚刚开业呢,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三个月,你就想着开分号……” 陈七说话,素来喜欢捡难听的,打击陈璟。 他就是说反话。 其实他没有半点坏心。陈璟好了,陈七既有钱拿,又觉得体面。他兄弟出息,他也觉得风光。 清筠却不懂,她狠狠瞪了眼陈七。 陈七感觉她的眼眸似刀刃劈过来,寒风簌簌的,后背微凉。话还没有说完,就自己咽了下去,默默低头继续看账本,不和清筠对视。 “七哥,你带了自己印章吧?”陈璟问陈七,“若是带了,今天就盖个章,这件事就算定了。” 印章,相当于后世的身份证,很多东西都会用到。 但是随身携带不方便,也怕丢了。 “没带。”陈七道,“我明日再来。” “干嘛拖到明天?”陈璟道,“你现在回去取。把这件事定下来,你安心,我也安心。” 陈七也想定下来的。 往后,他也有钱拿。 这样,父亲和二哥知道他有钱,又不用自己管理药铺,必然高兴,觉得他有点了出息。今年年底,他要成亲了,到时候有点私房钱,更是好了。 他不好意思主动说去拿,怕陈璟觉得他急切,似没见过世面。 既然陈璟说了,陈七点点头。道:“那我回去取。” 说罢,他下楼去了。 路过闻到这药香,他也觉得甚好。 陈七去街上。雇了马车回家。 路过父亲书房时,发现家里的长辈。全部积聚书房。他们应该是要商量怎么处置陈璟。 今早陈璟在五房做的事,简直目无尊长,嚣张过分。陈璟那样行凶,是可以去告他的。但是家庭内部的事,闹到去告官,也是家长无能。 父亲和二哥肯定觉得丢不起这个脸。 估计,他们打算私下里解决。 “末人,你过来。”二哥眼尖。瞧见了陈七,喊了他。 陈七不防备,心里念着去陈璟那边,慢慢挪步到了父亲的书房里。 “让你去拦央及,你自己跑到哪里去了?”陈二问陈七。 “我……我一直跟着他啊。”陈七连忙道,怕二哥责备他,“然后,央及他去了县衙,我就回家了。” 抬出了县衙,你们自然要猜测央及恶人先告状。反而担心起来,想着怎么办,哪有功夫管我?我就正好溜走了。 这是陈七的盘算。 果然。他的话一出口,满屋子人脸上皆一紧。 特别是二哥,变脸更加难看。 “这个陈央及,欺人太甚!”这是二叔的声音,“他打了人,还要去告状!好啊,既然他告状,咱们也撕破脸,把五房的人都叫来。咱们这就去县衙。” “央及和县令熟得很。真打官司,咱们非要家破人亡不可。”三叔也开口了。却明显帮着陈璟。 不过,他说得也是实话。 一旦占了官司。只要不结案,官司就可以一直拖下去。 陈璟开了药铺,县令去送礼,足见金县令是巴结陈璟的。虽然旌忠巷众人不知道缘故,陈央及的确有他们不知道的本事。 和他打了官司,金县令又巴结他。到时候,这案子不结,旌忠巷就要不停的填钱进去,最后什么也捞不到。 必输的官司! “他真是反了天!”陈七的父亲陈大老爷很愤怒,“无故殴打族叔,这是不孝!去衙门告他不孝,难道也告不到?我就不信金县令这样也敢包庇。” 皇帝“以孝治天下”,信奉不孝则不忠。一个人连长辈都不孝顺,怎么能忠诚君主? “对啊。”四叔和几个兄弟附和。 他们觉得大老爷的话很对。 陈七撇撇嘴。 陈二还没有开口。 “你们非要告他,也不是不可。”三叔道,“告之前,先禀明父亲,把家分了。我不受你们的连累。” “三叔,你这样偏袒央及,奴颜婢膝的,图什么?”陈三冷嘲。 “不图什么。”三叔对面侄儿的嘲讽,不为所动,“我只是旁观者清。打官司?且不说咱们和金县令没有交情,而央及和金县令很熟。单单叔父被侄儿打,传出去多么体面?你们不要脸,我还要呢。” 三叔觉得,家族内部的事,应该内部解决。 他们没有本事制住陈璟,反而要闹到县衙,叫人笑死了。 官司也要赔。 “我同意三叔的话……”沉吟半晌的陈二终于道,“这事不足以动官司。” 听到这里,陈七就知道没什么事了。 他们最后也不敢拿陈璟怎么样。说起来,陈七一点不同情他的父兄。这件事,就是五叔的错。 陈璟家里,他哥哥陈璋是家主,妇人、孩子等人他回来。五叔好好的,在背后诅咒陈璋,还教十八,不是欠抽么? 要管教的话,先教教五叔怎么做长辈吧! 因为陈二的话,和父亲相左,他们又吵了起来。陈七懒得听,就瞧瞧从门口挪了出去。他回房拿了自己的印章,想到他们都在书房,免得被他们看到,于是从角门绕到三叔那边的院子,从偏门出去。 他很快到了玉和堂。 陈璟已经拟好了合约,把望县西街玉和堂的二股,给陈七。 “你可以每个月过来看账目。如今,你也是东家了。但是,怎么经营,你不能插手。”陈璟对陈七道,“七哥。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 “我才不乐意插手你的生意。”陈七白了陈璟一眼,“你以为药材好闻么?” 陈璟笑了笑。 陈七拿到了合约,仔细收起来。 他又把旌忠巷的人商量怎么处置陈璟的话。告诉了陈璟。 “我知道了,多谢七哥。”陈璟笑道。 “你不用担心。”陈七道。“反正你已经犯浑了,他们也拿你没法子。也不敢去告官,也打不过你。” 陈璟笑笑。 送走了陈七,陈璟在铺子里坐堂,教魏上幸念书。 刚刚开年,仍是没什么病患。 倪先生在旁边,看出陈璟教魏上幸。 他也渐渐发现,魏上幸从来不说话。不管陈璟说什么。魏上幸都只是点点头,显得很没有礼貌。 倪先生蹙了蹙眉头,想着这是东家的私事,到底不好插嘴,就什么也没说。 一直在药铺待到了晚上。 晚上回家,陈璟把给陈七股份的事,告诉了大嫂。 李氏有点不懂,但是陈璟行事,自然有他的主张。于是,李氏笑着道:“你的铺子。怎么处置你的事,不用单独告诉我。” 然后,她从身后拿了个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交给陈璟:“这里是三百亩的地契。你明日去趟旌忠巷,把这个还给他们。” 今天陈璟打了五叔,是大过错。 李氏觉得,干脆和旌忠巷一刀两断算了。反正早已出了三服。 多少人家出了三服的兄弟,不再来往的? 伯祖父迟早要走的。等他老人家一走,那边和他们也该断了。不如趁机把地契还给他们。以后逢年过节,祭祖的时候见一面。 至于锦里巷和陈璟,旌忠巷就别多管。 他们再敢说陈璟兄弟的坏话,照样收拾他们! “……还有五十两银子的银票。你和文恭、文蓉都在族学里念过几年书。到底欠了他们的。从明日起,文恭和文蓉就不去了。把这钱给他们。还清了他们的。”李氏又道,“都是你的钱。你别怪嫂子自作主张。” “大嫂帮我做主,我自是感激。”陈璟道,“家务事,都是大嫂做主。” 李氏笑了笑。 “……我明日送过去。”陈璟道。 “别亲自去,叫小厮送去。”李氏又道,“万一他们要报仇,叫了小厮拦你,要打你,你也跑不掉。” “没事的。那些小厮,连蛮力都没有。打他们,跟碾蚂蚁一样。”陈璟笑道,“我还是亲自去。既然要他们说清楚,往后他们别以长辈自居,还是当面说更有诚意。” 李氏点点头。 她也受够了旌忠巷对他们的管束。 要是当家做主的大伯,是个明辨是非的,李氏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但是,那个大伯,简直昏聩。他自己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了,家族内的事务处理得更是失措。 “以后就是两家人,跟他们说清楚,要清楚自己的分量。”李氏道,“五叔那事,你别道歉。你没有做错。” 陈璟笑笑。 他没有打算道歉。 第二天,陈璟起来,果然去了旌忠巷。 这次,他空手去的。 但是,仍叫旌忠巷上下心惊胆战。 “是来赔礼的?”大伯问,“让访里去同他说话。若是他要赔罪磕头,再进来我这里磕头。” 大伯不想见陈璟,免得抬举了他。 小厮道是,去告诉了陈二。 陈二就出来,在外书房见了陈璟。 外书房进门,有一架半人高的什锦隔子,摆放了各种古玩。 靠南的墙壁,一整排的书柜,堆满了书。书柜前,是一张花梨木黑漆书案。书案上摆了几本书。 沿着书案,有一排椅子。 陈璟寻了张椅子坐下。 “祖父要见你。跟我来吧。”片刻,陈二进门,二话不说,只是丢下这句话,又出了门。 陈璟就跟着他,去了伯祖父的松鹤堂。 ※※※ 第177章不要放人 陈璟跟着陈二去松鹤堂,他以为伯祖父肯定有很多话要骂他。 反正,心里也有了点准备,不怕他骂。 大嫂说得对,有些关系还是要理清楚。 占了人家的便宜,也要还回去。 陈璟和陈二到了松鹤堂,瞧见了伯祖父。只感觉他又添了半头白发,气色很差,似乎到了寿命尽头。 像伯祖父这么大年纪,那么是后世医学那么发达,也是高龄。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遍的规律,陈璟又是学医的,对生与死比较麻木。他没什么伤感,心里只想不要反驳伯祖父,随便他说什么,先应下再说。 伯祖父却没有开口。 陈璟把匣子端出来,交给了陈二,简单说了下他和他大嫂的意思:“……出了三服,不好占旌忠巷的便宜。如今我们能照顾自己,不敢再劳烦伯祖父了。” 他说得很直白,没有拐弯抹角。 这件事,需要直接说出来。 陈二脸色大变。 伯祖父却只是微微阖眼。 最终,他摆了摆手,对陈璟道:“既如此,往后你们顾好自己。” 话说得很痛快。 陈二又是一怔。 陈璟心里,也感觉惊愕。 “你去访里去趟县衙,把地契转到旌忠巷吧。”伯祖父继续道,“都去忙吧。”然后,他感觉有点疲惫,由小丫鬟搀扶着,进了里屋。 陈二愣在那里。 他还以为祖父要骂陈璟的。 不成想,最后是这么个结果。 “走吧,二哥。”陈璟道。“去趟县衙吧。” 陈二看了眼陈璟,冷笑了下,道:“央及。你如今是出息了。” “二哥过奖。”陈璟道。 对陈二,陈璟是半分不让。 两人乘车去县衙。路上。陈二阖眼打盹,不和陈璟说话。 金县令在堂上,他们找到了县丞,把文书交上去,两人分别按了印章,就把陈璟家里的三百亩祭田,让给了旌忠巷。 事情办妥,陈璟并不走。 他还有事找金县令。 陈二看了眼陈璟。心里过了下,最后还是他自己先走了。 衙役把陈璟请到了后堂坐下,还给陈璟端了杯热茶。一路走过来,陈璟也感觉微寒,就端起茶盏,慢悠悠喝着。 “……县尊大人昨夜拷问了牢里那对夫妻。男的着实姓郭,叫郭荣华,是凌家家奴。是他们家主子吩咐他,去看房子的。”衙役低声,和陈璟说话。“其他的,没有说。” 主人家叫他去看房子。 只要把他主人叫来对症,这个案子就可以了结。看房子并不犯法。县衙无缘无故把他们抓来,反正是县衙的过错。 “多谢。”陈璟悄声笑了笑,向给他报信的小衙役道谢。 衙役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约莫等了两盏茶的功夫,金县令才把堂上的事务处理完毕。 望县不算大县,人口不足五千户,平日里诉讼不多,税务经济也不繁重,故而金县令比较轻松。 县令是底层的官吏。越是清闲,就意味着越难出政绩。也越发难升迁。必须朝中有人,美言几句。才有机会。 因为,金县令在陈璟跟前。甚至有点谦卑。 他要抓住一切的机会,去讨好杨之舟。上次因为陈璟的事,杨之舟中秋节还请金县令吃酒,让金县令欣喜若狂。 但是,过年他去拜年,杨之舟不肯见。 陈璟去了,杨之舟反而留他吃饭。 陈璟就是个跳板,是金县令接近杨之舟的跳板。 “陈老弟,新年大吉啊!”金县令瞧见陈璟,热情和他寒暄,甚至叫他老弟,“今日怎么有空了来老哥?” 一副亲热至极的口吻。 陈璟笑了笑:“大人安好。是家里有点私事,顺便过来瞧瞧昨日那案子,如今可有了眉目?” 昨天陈璟也来了,有打点了县衙上下二百两银子。 但是案子没有审。 金县令是不打算让这个案子见光的,所以夜里才审。 “走,进去吃杯薄酒,咱们慢慢说。”金县令笑道,“别大人大人的。公堂上是大人,私下里就是亲兄弟。” “金大哥。”陈璟道,“那小弟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璟需要金县令,帮他搞定同安堂的事;金县令也需要陈璟,帮他在杨之舟前面牵线搭桥。 金县令非要以兄弟相称,陈璟就不再谦虚。 太过于谦虚,反而是他不买账,事情不好办了。 哪里是兄弟?金子初的年纪,是叔侄还差不多。 陈璟跟着金子初,进了他内院。 一进门,就有清甜幽香萦绕。陈璟抬头,只见仪门两侧,种了两株腊梅树,虬枝舒展,攀爬了半边院墙。 虬枝梢头,缀满了嫩黄色的花瓣,正泛出阵阵寒香,色香繁盛,给阴寒冬天点缀了些许色彩。花朵堆满枝头,风过摇曳,似金色波纹荡漾,潋滟温暖。 陈璟跟着金子初,到了他的外书房。 金子初让温了黄酒。 两个人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陈璟不擅长饮酒。他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开始把话题引到了牢房里关着的郭荣华夫妻身上。 “……装病骗我上门出诊,不知何故。”陈璟笑了笑,“而后才知道是凌家的下人,着实叫人吃惊。” 凌海开是药铺东家,陈璟也是。 同行是冤家,凌海开看不惯陈璟,想要陷害陈璟,是很正常的。 “可恨!”金子初同仇敌忾,“陈老弟每日救多少人性命,此乃匡扶社稷大功。那起小人。居然装病,耽误了陈老弟的工夫,岂不是可恶?” 陈璟点点头。赞同金子初的话。 “我虚报案情,让大哥把他们抓回来。是弟弟我的失策。”陈璟笑着,端起了酒盏,“我给大哥赔罪。” 金子初哈哈笑。 他难道不知道陈璟的心思? “这不值得什么。他们的确没有房契在手,抓回来也不委屈他们。”金子初道,“要不,明日往他家主子拿了房契来,把他们换回去?” 金子初以为,同安堂的东家用下人戏弄陈璟。陈璟反咬一口,把他的下人关到牢里,吓唬凌家和郭荣华夫妻,达到惩罚的目的。 这样也不错。 凌家没什么背景,就是个开药铺的。人在牢里,他们必要要来捞。不然,就真的把他们家家奴发落,也要牵连主人家。 凌海开来捞家奴,就要送钱给金县令。 钱多了又不会咬手,岂有有钱不赚的道理? “别。”陈璟笑了笑。“下人失踪了,凌海开想要找人,自然需要到处打探消息。到时候打探到了县衙。打探消息、求情、求大哥您放人,就是三层恩情。您派人去告诉他,只有放人这一层的恩情。” 陈璟口里的恩情,换句话讲就是“钱” 打探消息一笔钱、求情一笔钱、求放人在一笔钱。一共三笔钱。 金子初在望县多年,像贺家、黄家,还有其他铺子东家,逢年过节都要孝敬的。哪怕是醉霄阁,有了邢二爷撑腰,也要孝敬金子初。唯独凌海开,从来没有过。 同安堂铺子不大。拍死他们也捞不到太多的油水,金子初也懒得和他计较。 如今想起来。心里总有点不痛快。 既然如此,就趁机狠狠敲一笔好了。 “……还是老弟你机灵啊。”金子初夸赞陈璟。 其实,这种事金子初不是不知道。他不过是不敢肯定,陈璟到底要怎么处理郭荣华父亲和凌海开,想给陈璟一个面子,故而痛快说放人。 既然陈璟也赞同他敛财,金县令岂会放过? 他也不吝啬赞美陈璟聪明。 陈璟只是笑笑。 和金子初说妥,让他暂时不要放人。 意思是,陈璟没有说话,就不要放人。 金子初更是乐意了。 陈璟不擅长饮酒,仍是陪着金县令,喝了好几杯。身上是暖和了,可是手有点发颤,双颊通红,酒意上来了。 金子初哈哈笑道:“陈老弟不甚酒力啊。” 然后趁着陈璟喝醉了,问他,“老弟只是帮杨相堂兄治病,就能得到杨相如此礼遇,着实叫为兄佩服。兄弟得了势,别忘了提携老兄我。” 陈璟醉了。 小脑神经被酒精麻木,手脚有点不便。但是他心里清楚得很。听到这话,陈璟只是笑笑:“缘分吧,杨老先生觉得和小弟我投缘。” 其他的话,他一句也没说。 更没有承诺帮金子初在杨之舟跟前说话。 金子初又套了陈璟几句话。最后,他确定这小子醉了也是嘴巴很严的,就放弃了,不再说什么,让人送陈璟回家。 回到了,已经是戌正。 清筠也回到了家,正在李氏跟前说话。 陈璟脚步踉跄,一身酒气进了内院。 “……和陈访里去县衙该地契,金县令留我喝酒。我有事求他,不好推辞就多喝了几杯。我心里蛮清楚的,就是站不稳。”陈璟舌头有点木,混沌不清解释给李氏听。 李氏也听明白了。 她笑了。 陈璟满身酒气,天又晚了,李氏让清筠和另一个小丫鬟,搀扶陈璟,去了外院歇息。 “你进去告诉太太,我服侍二爷。”刚刚出了正院门,清筠对那个小丫鬟道。 小丫鬟犹豫了下,却不敢违逆清筠,只得道是,自己进了内院。 清筠搀扶陈璟,去了外院。 ※※※ 第178章告白 陈璟醉得厉害,心里仍是清楚的。 他听到了清筠和小丫鬟说话。 整个人依靠着清筠,只感觉她的身子软若无骨,削瘦单薄。冬夜寒冷,萧索碧穹下,空气都冷得凝固了。 但是他能闻到一股子清香。 馨甜的气息,从清筠身上散发出来,指望陈璟鼻端钻。 他可耻地起了反应。 而且很明显。 清筠把他搀扶到了外院,又将搀扶到床上躺下,也看到了他的反应,瞬间俏面通红,她微微撇开眼睛。 陈璟也尴尬,拉过褙子盖住自己。 “东家,脱了鞋。”清筠见陈璟和衣就要睡了,鞋子都未脱,急忙拉住了他的腿,帮他脱鞋。 陈璟任由她脱了鞋。 “东家,婢子去准备热水,给您沐浴。”清筠又道。 陈璟点头:“好。” 清筠折身出去了。 陈璟喝醉,时间又晚了,他迷迷糊糊睡熟了。 梦里,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花香。触目皆是嫩红色,温暖又舒服。陈璟眼前,有一具光滑洁白的胴体,微隆的丘峰,平坦的小腹。 女子的脸,似乎看不清,模模糊糊的。 陈璟犹豫了下,伸出了手,想要将这具艳体揽入怀里。 “啊……”他的确抓到了,却听到了女子的惊呼声。 四周的红色缓缓褪去,寒意涌进来。陈璟懵懂睁开眼,只见清筠正站在床边。她的手,被陈璟紧紧攥住了。 她的手腕纤细滑腻。 陈璟整个人清醒了一半,连忙松开了她的手,笑着问:“我睡了多久?” 他的舌头已经没那么僵硬。酒劲也过去了不少。 “睡了一刻左右。”清筠回答,声音微颤。 一刻就是半个小时。 陈璟坐了起来,问清筠:“热水备好了?” 清筠点点头。 她要搀扶陈璟。可能是她自己比较紧张。走过来时绊了下,差点跌倒了。然后。她自己连忙稳住了脚步。 陈璟也下床,坐了起来。 清筠连忙蹲下帮他穿鞋。 她的手仍是有点颤,心绪难宁,穿的时候磕磕绊绊,半晌才穿好。 陈璟脚步已经很稳了。他起身,去了净房。 清筠也跟了进来。 “不用了。你先出去,我自己洗。”陈璟道。平时他也是自己洗澡。只有喝醉了,清筠怕他自己洗不了。才要帮忙。 清筠道是,立马转身跑了。 陈璟看着她窈窕婀娜的背影,笑了下。 净房里蒸汽缭绕,水很暖和。陈璟褪了衣衫,坐到了浴桶里。浴桶的水,齐胸膛,稍微矮点身子,整个人都能坐到热水里。 泡了半天的热水澡,可能也出了汗,酒意散了几成。 等洗好澡出来。陈璟感觉神清气爽。方才小睡了下,又痛快洗了个澡,手脚暖和。人很舒服。 他回了自己的屋子。 推开房门,只见清筠仍在。 “东家……”清筠忙上来搀扶陈璟,生怕陈璟又跌倒了。 陈璟喝醉了,清筠怕他在净房里起不来,故而等了半天,直到把他安顿好。再回房去睡觉。 她已经帮陈璟铺好了被子。 “我没事了。”陈璟笑了笑,“夜都这么深,你去睡吧。明天还要去铺子里,别耽误了。” 清筠咬了咬唇。 她轻跌了眼帘。将头深深埋下去。鸦青色的头发,浓密顺滑。泛珠清淡的光润。陈璟低头,可以看到她光洁的额头。和隆起的胸…… 陈璟撇开了目光。 “东家!”倏然,清筠整个人奔到了陈璟的怀里。 陈璟愣住。 清筠紧紧抱住了陈璟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她高耸结实的双玉兔,也紧紧挨着陈璟。 陈璟身子紧了下,又起了反应。 “……东家,上次您问婢子,愿意不愿意跟东家。”清筠声音很紧张,有点发颤,“婢子没有说实话。婢子不是想跟东家,婢子只能跟东家。 大老爷不喜欢婢子,他要卖掉婢子。东家,您要了婢子吧,往后婢子就是您的人。婢子不要做姨娘,就是丫鬟,服侍东家一辈子,留在陈家。” 她紧紧箍住陈璟的腰,生怕陈璟推开她。 她也终于把心里的话,告诉了陈璟。 上次去清江药市的路上,她耍心计要留在陈璟房里。陈璟当时不太明白,而后猜测他大哥不喜欢清筠,暗示过不会收清筠。而大嫂对清筠很好,几乎是清筠唯一的亲人了,她想留在陈家。 如今听她这么说,倒叫陈璟猜对了。 陈璟要掰开她的手,轻轻喊了声:“清筠,你有话慢慢和我说……” 清筠却不放。 她的手,紧紧箍住,陈璟被她勒得有点透不过来气。 “好,我要你。”陈璟道。 清筠不相信,依旧紧紧抱着陈璟的腰。她眼泪落下,打湿了陈璟的衣襟,陈璟都能感觉道。 “我说了,我要你。”陈璟又道,“我不是哄骗你的。你先松手。我数三下,你若是不松手,我就真的不要了……” 清筠犹豫了下。 陈璟已经开始数了:“一……” 清筠连忙松开了。 一张俏脸,眼泪纵横,似梨花带雨。哭过的眼睛,充满了水光,似宝石般璀璨灼目。此刻,她满是担忧和惧怕。 陈璟笑了下,伸手用袖子帮她揩泪。 “不要哭了,小花猫。”陈璟笑道。 听到花猫,清筠身子僵了下。她最怕猫了,至今仍是。 陈璟又笑了下。 他拉了清筠,让她坐到了自己的床沿上。 陈璟自己从衣架上取了自己的长袄。穿在身上,这才坐到了清筠身边,同她说话。 清筠的手一直在颤。 “你方才同我讲了实话。这很不错。”陈璟尽量让声音柔和,对清筠道。“我也知道你是怕大老爷不肯要你,你才想跟我。” 清筠又把头埋下去,很尴尬难堪。 她没有回答。 “你知道,太太的心思是让你服侍大老爷。若是大老爷回来,回心转意,听从太太的意思要你了,你岂不是两难?”陈璟又道。 清筠紧紧攥住了衣角。 她的双手,捏得有点发红。 陈璟等她回答。 好半晌。她声音微哑,对陈璟道:“婢子从未想过做大老爷的侧室,那是太太的心思。哪怕大老爷回来,婢子大可一头碰死,岂有两难之说?” 她宁愿碰死,也不想跟大老爷。 但是又不愿意违背太太的心意。 陈璟轻轻伸手,将她的肩头揽住,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我明白了。” 清筠也轻轻依偎着陈璟,靠在她的胸膛。 “东家,您不要怪婢子。婢子……婢子真心想跟您。若是有假,叫婢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清筠声音微哽,低声说了一句。 从前是为了留在陈家;现在是想留在陈家的同时。也想跟着陈璟。如今觉得,若是不跟了陈璟,光留在陈家,也少了一半的意义。 “……除了东家,婢子没想过跟任何人。”清筠说罢,又道。 她的意思是,除了陈璟,她没有喜欢过谁。 “我相信。”陈璟笑道,“你的话。我都相信。” 屋子里倏然就安静下来。 陈璟微微沉思。 清筠不知该怎么办。 烛火噼啪一声,灯花爆了。光线骤亮。而后,又慢慢暗淡下去。屋子里幽淡昏黄。清筠身上有淡淡的馨香。 陈璟扳过她的身子,吻住了她的唇。 她的唇很柔软,有点凉。陈璟舌头撬开了她的贝齿,进去她的口内,纠缠着她的香舌。慢慢品尝她的馨甜,让她的香舌与自己的起舞。 清筠身子发软,倒在陈璟的臂弯。 陈璟趁机将她放在床上。 他依旧吻着她的唇,汲取她香甜的气息。他的手沿着她上衣的底端,缓缓滑进去。 “东家……”清筠不由低呼陈璟的名字,喘气连连。 陈璟的手有点凉,贴着她温热细腻的肌肤,让清筠浑身发颤。清筠的肌肤,似绸缎般柔滑,顺着腰际,陈璟缓缓上攀,终于探到了她胸前的柔软。 一把握不住的胸,在陈璟手里似只玉兔,白软柔滑。 清筠的呼吸控制不住,喘息更重。 随着她的心跳,她的玉兔也有了起伏。 陈璟轻轻揉捏起来。 清筠身子很敏感,整个人颤抖起来。 “清筠,你别怕,我轻些。”陈璟道。 而后,褪了清筠的衣衫。雪白的胴体,在昏黄灯下泛出莹润的光。她腰身纤细,小腹平坦,红唇黑发雪肤,秾艳至极。 陈璟一寸寸吻了她的肌肤。 清筠身子慢慢热起来,泛出了红潮。 进去的时候,清筠哭了。 她很疼。 这个过程,陈璟轻吻着她,又缓缓抚摸她的后背和乳房,让她放松几分。大约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才放松。 最后什么时候结束的时候,陈璟也不太记得。 他只得自己抱着清筠的双腿,使劲挺入的时候,她胸前玉兔跳跃,宛如雪浪翻滚,晃得帐内春光旖旎。 结束之后,他休息了好半天,才抱着瘫软在自己怀里的清筠去清洗。 清洗干净,陈璟又帮她擦拭身子。清筠整个人都软了,手脚无力,让陈璟帮她。完事之后,他把清筠抱到了自己床上。 搂着她柔软温暖的身子,陈璟睡得特别踏实。 次日他睁开眼,早晨稀薄的日照,从窗棂透进来。床的另一边,空空如也。 陈璟坐起来,揉了揉脑袋,有点怔愣。 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场华丽的春梦? 旁边的枕上,有半根柔软的青丝。 陈璟笑了笑。 并不是梦。 “要去和大嫂谈谈。”陈璟打算着,起身穿衣下床。 ※※※ 第179章体谅 陈璟快步进了内院。 一树朝霞,微风里游丝断续飘来荡去。正屋帘幕半垂,悄无声息。 两个小丫鬟,连声屏息站在屋檐下,都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人。陈璟进来,她们给陈璟行礼。 “太太呢?”陈璟问。 大些的丫鬟指了指里屋,又不说话,生怕发出点声音。 陈璟倏然就明白了。 清筠先来坦白了。 他连忙撩起毡帘,进了里屋。 李氏穿着湖色绣桃林春燕的长袄,头发低低绾了个发髻,没有任何装饰,脸上更是不施脂粉,阴沉着眼眸,坐在椅子上。 她一脸气急之后疲惫模样。 清筠一件绯红色素面袄,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 “大嫂。”陈璟进来,叫了声李氏,“天这样冷,让清筠跪着,她膝盖受凉,往后要得病的。” 说罢,看了眼李氏。 李氏冷哼了下,道:“让她跪着。她是我的丫鬟,我陪嫁的几个丫鬟里,如今只剩下她。打死她,也是对她的恩情。” 清筠依旧低垂着脑袋。 “是我的错,您不要惩罚清筠。”陈璟不顾李氏,自己去搀扶清筠。 清筠摇头,哀求看了眼陈璟,不肯起来。 她满面泪水,眼睛都肿了起来。 明明是陈璟逞欲,却要她受这样的委屈,陈璟着实心痛。 “你起来。”陈璟声音倏然严厉,手上用劲,清筠吃痛,不由自主随着他的手,站起了身子。 “去梳洗梳洗。到铺子里去。”陈璟等她起来,轻轻揉了下她的胳膊,又放低了声音。“太太这里,我来说。” 清筠先说。肯定是把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 “东家……”清筠嘴唇蠕动,轻轻叫了声陈璟,却又不敢出去。 陈璟看了眼大嫂。 李氏脸上添了怒。 陈璟只得强行把清筠拉走,将她送出了院子。 “央及!”李氏高声呵斥。 清筠身子一颤,要停住脚步。陈璟却拉着她,把她先送走。送到了院子门口,陈璟替她擦了擦泪,又用手抚了抚她鬓角散落的青丝。 “东家。太太要生气了。”清筠不忍,望了眼院子里。 陈璟将她衣领也拢起,然后搓了搓她冰凉的手,对她道:“换衣裳去药铺。太太这里,我来说。你在这里,是火上浇油。你应该让我先来说的。” “是婢子的错。” “不,你没有错。”陈璟拥抱了她一下,最后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去忙吧。” 清筠仍是踌躇。 陈璟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 半晌。清筠才咬咬牙,头也不回走了。 陈璟这才重新进了院子。 李氏仍在里屋。 “大嫂……”陈璟进来,先叫了声她。 李氏不看陈璟。 她怔怔坐着。一脸严肃。 好半晌,她才慢慢叹了口气,道:“央及,大嫂不怪你。你只是个孩子。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什么也不懂。我就是气清筠,她居然勾引你。” 清筠一早进来,就跪在李氏跟前,把自己勾引陈璟的话,都告诉了李氏。 “婢子每日跟着二爷。心里早已钟情二爷,也百般手段想到二爷房里。屡次向二爷表忠心。只因婢子是太太的人,二爷说要禀明太太。也教训婢子收敛,且不可如此轻浮。 婢子知晓太太的心思。太太不想婢子跟二爷。婢子心里,着实装不下其他人,昨夜二爷喝醉了,浑浑噩噩的,婢子就脱了衣裳,上了二爷的床。太太,婢子轻贱、轻浮,您打死婢子吧!” 她不提陈璋,只说她爱慕陈璟。 故而,她趁着陈璟喝醉了,强行和陈璟行了好事。 她的身子给了陈璟。 李氏惊愕万分。 清筠从小性格就有点执拗,这点李氏知道。却没有想到,她这样执拗,而且大胆妄为。 “没有,是我贪恋她的美色。”陈璟道,“并不是她上我的床,是我拉住了她,强迫她与我行了事。她怕大嫂您怪我,我们叔嫂失和,正常起来,家宅不宁,才把过错拉到自己身上。” 李氏抬眸,看着陈璟。 李氏是个很聪明的人。 这两人一人一个说辞,都是为了对方遮掩,生怕李氏怪罪对方。 这反而说明,他们既不是趁主子喝醉爬床,也不是强要丫鬟,而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 “什么时候的事?”李氏问陈璟。 “呃,昨晚戌正二刻左右吧……” “我是问,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李氏立马打断了陈璟的话,声音有点厉。 陈璟这才明白,道:“很早。从小和她一起长大,那时候就觉得她甚好。那时候年纪小,不敢造次。而后又想着考了功名,再跟大嫂讨要她。可是出了陈末人那件事,大嫂又说把她给大哥,我就没敢提。 而后问她,心里可有我。她说有的,她愿意跟我,就是怕太太不愿意。这些日子,整日在一起,心意更坚。我怕大嫂不肯,只得先行事再禀告……” 陈璟编的像模像样。 从小一起长大的,彼此爱慕,倒也可能。 之前,说把清筠给陈璋做妾,只是李氏和陈璋、清筠三个人之间的私话。 而后,陈末人讨要清筠。旌忠巷那边觉得,一个丫鬟而已,给了陈末人又能如何?李氏为了阻止这件事,才说清筠将来是要给陈璋做妾的。 这才将话说开了。 旌忠巷那边自然知道是借口。 没有“留给陈璋做妾就不能给陈七”这种说法。 每个大户人家,从小少爷身边就有好几个干净的女孩子,服侍少爷,也为了避免少爷被人勾引去流连妓院。那些女孩子,等将来太太进门了再给名分。 破了身子、太太又觉得忠厚老实的。可以留下来。等过了几年,怀了孩子,就封侧室。做个姨娘;如果不能生孩子,看太太的良心。厚道也抬个姨娘,不厚道就卖出去。 至于没有破身子的,随便送给谁,不相干的。 清筠又没有破身子。她就是个丫鬟。丫鬟等于物品,还不及一只花瓶贵重。将她送人,也是玩物。 但是李氏不想给,说她要留给陈璋。 旌忠巷也要体面,见李氏如此说。也不好再强行要了。 如今给了陈璟,没什么道德上的问题。 “去忙吧。”李氏沉默良久,心思兜兜转转,半晌才对陈璟道,“这件事,等晚上回来再说。” 陈璟点点头。 看着他的背影,高大颀长,已经能撑起整个家,让李氏感叹时光荏苒。她嫁过来的时候,央及才五岁。如今已经顶天立地了。 “既然把清筠给你放到铺子里使唤,我心中早有打算了。”陈璟走后,李氏长长叹了口气。想道,“整日在一起,哪有不传出闲话的?” 让清筠跟着陈璟去清江、又让清筠到铺子里,是为了支持陈璟的铺子。 但是,李氏不是没想过闲话。 她原本打算,真的有了闲话传出来,再把清筠给陈璟。 “……老爷不想要清筠,也不止说了一回,我心里都清楚。”李氏想到这里。又是叹了口气。 陈璋多次说,清筠是他看着长大的。就像是他闺女一样。他根本不想要清筠,也是明言过的。 只是李氏。她不想陈璋纳妾,才用清筠来做挡箭牌。 真的逼迫陈璋纳了清筠,清筠就是陈璋和李氏的出气筒。 李氏很疼清筠的。清筠的母亲,是李氏的奶娘。她们等于喝一个女人的乳汁长得的,就是亲姊妹。 假如清筠是个男人,李氏又有出息的,清筠该放出去做官的。哪怕不是做官,也是家里最大的管事。 李氏也舍不得清筠吃苦。 况且,有了清筠,陈璋不高兴就要和李氏闹腾这件事。到时候,清筠真是生死不如。 李氏不过是在自我逃避。 她不想陈璋纳妾罢了。 “央及和他哥哥一样,是个细心的人。而且,他愿意要清筠。清筠先跟了他,太太还没有进门,将来的地位高,连太太也不太敢作贱清筠。如此,倒算她有了个终身,不枉我养大了她。”李氏想到这里,心情才慢慢好转。 她不得不逼迫自己清醒,把清筠留给陈璋,是害了清筠的,也会害得她和陈璋夫妻失和,有害无益。 陈璟和清筠走后,李氏沉默坐了一会儿,然后吃了些东西,开始整顿家务。 陈文恭和陈文蓉兄妹俩今天就没有去族学。 之前李氏还想,另外聘先生,花陈璟的钱,她心里过意不去。如今,却心安理得了。 甚至陈璟的亲事,李氏也可以插手了,免得陈璟老是推脱。 替清筠找了个终身,也能让陈璟听她一两句话,如此想来,甚是不错了。 但是不能让他们觉得这件事很轻易解决了。 特别是陈璟。 李氏决定,佯装生气三天,才讨论其他事。 晚夕,陈璟和清筠从药铺回来,李氏依旧冷着脸,不和他们说话。 清筠又跪下了。 “起来。”陈璟又连忙拉起她。 他很疼清筠的李氏暗暗舒了口气。 清筠不敢起来。 最终,清筠还是站了起来。两个人在李氏跟前站了一个时辰。李氏忍着,一句话不说。最后夜深了,陈璟才拉着清筠出去了。 ※※※ 第180章避孕药物 李氏果然挨了三天,才和清筠、陈璟说话。 “你年纪不小,也该定下亲事。”李氏对陈璟道,“等太太进门了,才好纳了清筠。如今,先将她搁在你房里。你莫要亏待她,将来不管如何,她必然是妾的。” 将来不管清筠能不能生育、太太喜欢不喜欢她,陈璟都要做主,将她抬成侧室。 “大嫂放心。”陈璟道。 清筠却哭了。 她又跪在李氏跟前,给李氏磕头:“多谢太太成全。” 李氏知道,清筠虽然话不多,心里却清楚得很。李氏和陈璋多次因为清筠的事起了争执,清筠肯定听到过。 她心里,只怕时刻提心吊胆,怕陈璋回来就要卖了她。留她在跟前,纳了她陈璋不高兴,不纳她李氏不高兴,总有得吵架。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她远远打发了。 清筠很小的时候,她家里灾荒,爹和几个哥哥饿死了,她娘带着清筠投奔了李氏。李氏念着清筠娘奶过自己的份上,收留了她们,甚至将她们添在陪嫁的名单里。 李氏,就是清筠唯一的亲人,是她的家。 如今,她的一颗心,终于落定了吧? 想到这里,李氏眼眶发热。 “这套首饰,是我赏你的,算作你的陪嫁。”李氏拿出个小匣子,交给清筠,“以后,你就住在后花园吧。等二太太进门,再商量你的事。” 清筠道是,听从李氏的安排。 陈璟也给李氏道谢:“大嫂,多谢您。往后,我多买几个丫鬟给您使唤。多谢您把清筠给我。” 李氏笑了笑,道:“既然要谢我。我就托大。你也不小了,你的亲事也该寻定。我替你寻门亲事。” 她也不再提沈家。 陈璟已经很久没有提到沈家。上次李氏试探他,他沉默不语。估计是和沈家的结亲。成不了。 自从陈璟开了药铺,这件事就注定了。 沈氏门第高。如果陈璟读书,哪怕没有进学,也是个学子,沈家可能看在他哥哥的面子上考虑。 如今他开了药铺,怕是不成了。 “好,劳烦大嫂了。”陈璟顿了下,这才笑道。 李氏这才彻底高兴起来。 她带着丫鬟仆妇,连日把后花园的小院子打扫出来。添置了家具、被褥。又在院子里住了一株桃树,一株杏树,放了两盘海棠盆栽。 从里到外,打扫干干净净。 李氏又跟陈璟道:“咱们也要往上游走,像个大户人家。嫡长子出生之前,通房不能有孩子。清筠以后每个月都要喝药,你自己也要留心。” 陈璟愣了下。 他是学中医的,自然知晓这个。 古代的避孕法,千奇百怪,对女人身体伤寒极大。很多的法子。后世也没有流传下来,医案里也没有记录。 陈璟从野史里读过不少。 “什么药啊?”陈璟问李氏。 “丹砂圣水。我出嫁的时候,母亲怕通房有孕。让我备了些,都是祖传的。你哥哥没有通房,就没用,全部留下来。每次敲下一小块,煮水喝下,就不会身孕。”李氏笑了笑,对陈璟道,“等生了嫡长子,才断了药。” 丹砂。即朱砂,就是硫化汞矿石。里面含有水银。 古代妓院会用水银,给姑娘们喝下。免得她们怀孕。 但是水银是有毒的。 矿石的毒没有那么强烈,但是长久喝下去,以后再怀孕就难了,还会得其他病。 陈璟知道古代很有很多药用的避孕方法,比如在草药里添了麝香、藏红花、浣花草等。这些方法,和水银那个差不多,喝了就可能不孕。 只是丹砂石比较昂贵,所以学医落后的年代,将丹砂石避孕法视为最好的,甚至家传。殊不知,最是昂贵的丹砂,最危险。 李氏肯定以为自己对清筠好。 “大嫂,那个有毒!”陈璟道,“我不同意。” “怎……怎么会有毒?”李氏怔愣了下,也吓了一跳,“家里几代人都是这样给通房喝的。” “那些通房,后来有孩子么?”陈璟问。 哪怕有孩子,也是运气非常好,中毒比较轻。 “有些有的。”李氏回答。 “孩子健康么?”陈璟又问。 李氏彻底愣住了。 她父亲有个通房,是她祖母赏赐的,从小在她父亲身边。而后,李氏的母亲进门,抬举她做了姨娘。 李氏的长兄生下来之后,母亲就给那个姨娘停了药。 那个姨娘一连生了三个儿子,都夭折了。而且有两个出生时模样奇怪,胳膊短得像少了一截。李家觉得那个姨娘是不祥之人,就把她送到了家庙。 后来,那个姨娘就疯了。 其他人家,多少也听说过。但是,这种事家族一般都会保密,轻易不告诉外人。子嗣是宗族大计,更不会多提。 消息闭塞的年代,李氏没有听到过其他的。 如今陈璟一说,李氏不免胆战心惊。 “大嫂,我是大夫,这件事让我来做主吧。”陈璟笑道,“我有很好的法子,安全、不伤害身子。您别私下里给清筠喝这些东西。您给她喝,她必然会喝的。到时候,她就惨了。” 李氏想到家里那个疯掉的姨娘,心里凉了半截。 “你的话,大嫂最是相信了。”李氏道,“既然你有法子,就照你说的办。你行事稳妥,大嫂也放心。” 陈璟点点头。 当天,走遍了大街小巷,最终在一个野郎中手里,买了二钱石榴籽。 这个时代,石榴籽的药用价值尚未开发出来,故而一般药铺都没有。哪怕是药市。也没有,都是郎中们自己留心,晒了一些。 那位野郎中是把石榴籽充作其他药材卖。 石榴籽有天然的雌激素。能像后世的避孕药一样,抑制女子排卵。这种方法是西方的。后世西学东渐才知道。此前的中国,很少用这种法子。 这个比较健康,石榴籽还有美容养颜的作用。当然,它也没有避孕药那么好的效果。 陈璟拿了石榴籽,回了家。 当晚,他就和清筠睡在后花园的小院子里。 清筠仍是害羞。 褪尽衣衫,她娇躯微颤。 陈璟亲吻着她的唇,而后。是她纤柔的下颌,精致的锁骨,丰腴的胸,平淡的小腹,缓缓下滑。 进去的时候,她仍是有点疼,却没有哭,而是紧紧抱住了陈璟的脖子,想把自己全部给陈璟。 陈璟心头微动,也越发温柔。 事后。陈璟仍抱着她,帮她沐浴。沐浴的时候,陈璟的手。按在她的后股穴道揉按。清筠不知道陈璟干嘛,只顾害羞去了。 陈璟记得清朝野史大观里有过这种记载,就是揉按后股穴道,把女子体内的精也排出来,应该有用。 陈璟照着按了。 沐浴之后,两人穿了亵衣躺下,清筠没有了上次的焦虑和不安,非常温顺躺在陈璟的臂弯里。陈璟的手,不时抚过她的面颊。 凉滑的双颊。细腻娇柔。 陈璟也把今天李氏的话,告诉了清筠。 “婢子知道啊。”清筠柔婉道。“喝药是规矩,不能先剩下庶长子。否则以后麻烦了。” “以后呢,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太太是好心,可是她也不懂。万一害了你,太太难过,你也遭殃。”陈璟道。 “婢子明白,婢子什么都听东家的。”清筠轻轻笑了下。 陈璟拿了石榴籽给她,让她服下。 清筠很听话服下了。 陈璟告诉她,石榴籽没有毒,而且会美容养颜。 清筠温柔嗯了一声。 “……在家里,怎么还叫东家?”陈璟跟清筠说明白了,见她乖觉听话,心里高兴,翻身又将她压住。 “那……老爷?”清筠被他压得呼吸不畅,脸有点发红。 陈璟哈哈笑起来。 “太太也是喊老爷。”清筠以为陈璟取笑她,红着脸解释一句。 陈璟的大嫂见他大哥,也是叫“老爷”。 “夫君”什么的,应该是戏文里才有的称呼。 “你叫我央及哥哥吧。”陈璟道。 “婢子不敢。”清筠立马拒绝。 这样太逾制了。 哪怕真的做了侧室,也是个奴婢,不是主子。怎么能叫主子哥哥?这样,家里也没有了规矩。 “不妨事,你私下里叫。”陈璟哄诱她。 “要是叫顺了口,大庭广众之下带出来,旁人会说东家家里没有规矩,这有损东家体面。”清筠道,“而且……而且婢子比东家大……” 清筠比陈璟大一岁。 陈璟吻了下她的额头,笑道:“你真可爱。” 清筠不明白是夸她还是骂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陈璟。 “我是说,你真的很好。”陈璟解释。 清筠这才笑起来。 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似新月,露出一口糯米般洁白的牙齿,不是往日那么拘谨,很是甜美。 陈璟吻住了她。 她也轻轻抱住了陈璟的腰。 清筠的事,就算彻底定下来了。 “清筠给陈璋做妾”,这件事原本就只有陈璟家里和旌忠巷的人知道,旁人不会多说。如今给了陈璟,也没什么不妥,毕竟给陈璋做妾的事,只是空谈,尚未明确。 清筠还不是妾,故而不需要什么礼仪。唯有正式确定了名分,才要摆几桌酒席,告诉亲戚朋友一声。 现在还不需要。 家务事忙好了,不用操心,陈璟重新回了铺子。他也会隔两天去趟县衙,看看情况。 郭荣华夫妻被抓起来第四天,凌海开才找到县衙里。 凌海开拿了郭荣华夫妻的卖身契,证明郭荣华夫妻是他的家奴,又拿了自己的房契,要把郭氏夫妻接回去。 金县令没有见他。 第181章 卖假药 家里的事尘埃落定,大嫂的宽容体谅,陈璟很是感激;凌海开设计害陈璟,陈璟准备反击,以儆效尤,也在着手。 会有一段时间的空闲。 空闲的时候,陈璟让魏上幸自己背书和练字,倪先生坐堂。陈璟自己,后厢房捣鼓些药丸、散剂、药膏等。 儿科的有小儿化滞散、健脾消食丸、健儿丸、小儿解表散;五官科的有百合固金丸、利咽丸、六神丸、白清胃散等;还有针对皮肤的连翘败毒丸、花溪丸、当归苦参丸,妇科的暖宫七味丸、参茸白凤丸、百仙妇宁散等。 另外有四妙丸、茴香桔核丸、六味消痔膏、六君子丸、金匮肾气丸、首乌延寿散等二十多种药丸、药膏。 所以,他开始很忙,每天从早到晚,都让清筠把他锁在后厢房,不准外人进入,隔一个时辰下来一回,看看陈璟要不要喝水或者如厕。 他比较信任清筠。 到了正月十五,三十多种药丸、药膏、散剂都治好了,放在柜台上卖。 药丸、药膏,都是经过加过的成药,比煎熬的水药容易服用,而且效果显著。从开始买,就赢得了不少的口碑。 “东家着实厉害!”倪先生都对陈璟赞不绝口,“感情您不是学医的,而是学药的。” 他既佩服,又心生疑惑:从前都没有听闻过陈璟,这孩子到底从哪里传承了如此高明的医术和制药水平? 那些药丸,比宗德堂的还要好。 正月十五是上元节。 元宵节关灯,整个望县的夜成了灯火的海洋。鳞次栉比的屋檐下,悬挂着各种彩灯。元宵节不仅仅关灯,还有演百戏的。 一连要热闹五天。 十五那天。陈璟和大嫂他们说:“今晚我带着你们去街上玩吧。看看百戏,再猜灯谜。” 陈文恭听到了,高兴得跳起来:“好啊好啊。二叔,咱们早点去。” “二叔。我带着初一去。”陈文蓉想把她的猫初一也带上。 李氏则很多年没有赶过这种热闹了。 从前陈璋在家,逢年过节都会带着他们去玩。自从陈璋上京赶考,李氏一个妇道人家怕出事,从未过去。 她尚没有到清心寡欲的年纪,心也是热的。 李氏笑了笑,对陈文恭和陈文蓉兄妹道:“去是可以的。文恭不许乱跑,要照顾好妹妹;蓉儿不许带猫,弄丢了你又要哭。” “娘。我听您的话。”陈文恭立马道。 陈文蓉犹豫了下,也答应:“娘,我不带初一。” 李氏笑了笑,轻轻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冲陈璟点点头,然后对陈璟道:“带上清筠吧。” 自从清筠跟着陈璟,她见到李氏总觉得心慌,每每不敢和李氏多说话。她以为李氏仍怪她。 李氏有点不忍心了。 小门小户的人,不管是丫鬟还是女儿,都是贴着心养大的。李氏心善。非常疼孩子,很难做个严厉的主子。 “行。”陈璟笑道。 陈璟去药铺,找到了清筠。把这件事告诉她。 “太太说的?”清筠问陈璟。 陈璟微笑点点头。 清筠唇角微扬,露出个喜悦的笑容。 陈璟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头,又钻到了后厢房去制药,让清筠把门锁好,不准其他人进来。 清筠嗯了声,锁好了门。 一直忙到了下午申时末,陈璟见药铺里暂时没什么病家,就让朱鹤他们准备上板:“今天早点歇息。上元节街上热闹得很,你们都去逛逛。” 薛灿中和倪先生妻儿都在望县。 他们也想早点回去陪着孩子们。 听到这话。大家都挺高兴的。小伙计上板,准备打烊。 “……陈东家。”倏然。有个女人含笑给陈璟问安。 陈璟一转身,瞧见了穿着暗红色梅桩长袄的中年女人。正在给他行礼。她身边的汉子,憨厚笑着,也跟着行礼。 是魏四夫妻。 “你们回来了?”陈璟笑了笑,“这是年后第一次回望县了吧?” 说着话儿,陈璟让小伙计去把楼上练字的魏上幸叫下来。 “是啊。这趟跑得远,路上下雪,河面被冻住了,船砸了个口子,又是补船,又是停船,直到今天才回来。”魏四笑呵呵的。 片刻,魏上幸从楼上奔跑下来。 魏四和他女人瞧着这孩子: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已经白净了很多,穿了件宝蓝色山水楼台纹长袄,眼睛亮而有神,很健康可爱。 “娘,爹。”魏上幸当着其他人,喊了爹娘。 魏四和他女人惊喜不已。 从前在人前,这孩子绝对不说话。 “长个子了。”魏四惊喜摸着这孩子的头,对他女人道。 魏四的女人也看了看,的确是长了个子。 一家人欢喜不已。 “去过节吧。”陈璟对魏四一家人道,“什么时候忙好了再回来。你们夫妻难得回来一趟,好好同孩子亲热几天。” 魏四夫妻道谢,把魏上幸领回来家。 大家散了之后,陈璟和清筠回了锦里巷。 一家人更衣,去了灯市。 陈璟买了很多花灯。 猜灯谜,李氏和清筠都不行。她们的文化水平和灯谜的水平,相差有点远。倒是陈文恭和陈文蓉兄妹俩,猜对了几个。 陈璟也猜对了两个。 于是,赢了几盏花灯回家。 十五之夜过得很热闹。 回答家里,清筠低声对陈璟道:“东家,今夜婢子去给太太作伴,和太太说话。” 陈璟微笑,点点头。 到了正月十六,节日的气氛尚未过去。昨夜不止花灯。还燃了不少的鞭炮,纸屑满地都是。 朱鹤吩咐小伙计把门口的地扫干净。 陈璟依旧进了小厢房,让清筠反锁好门。他在小厢房里炮制药草。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陈璟隐约听到了吵闹声。 能吵得后厢房也听到。说明声音非常大了。 “清筠,清筠。”陈璟喊清筠。 很快,清筠就过来开门。 “怎么了?”陈璟问她。 “有人把孩子抬到了铺子门口,说是吃了咱们铺子的药,他们家孩子要死了,要我们赔。吵得很大声,街坊都在看。”清筠急促道。 她因为很着急,半晌才把门打开。 陈璟阔步出了厢房。 清筠落后几步。把门锁紧了,再出来。 陈璟到了铺子大门口,果然见门口聚满了人。 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男孩子,六七岁的模样,眼睛一个劲往上翻,嘴里吐着白沫,浑身抽搐,搁在木板车上;孩子身边,站着三个男子。 两个个子高大,像有点功夫的。 另一个男子。穿了件青灰色长袄,袖子磨破了些。他很瘦,两腮酡红。眼睛下面黑眼圈很重。 瘦个子正在和倪先生、朱鹤吵。 “就是你们的药,你们药铺卖假药,害死人。”瘦个子声音尖锐。 “先让老夫把把脉,才知道是什么情况。”倪先生也恼了,“你又说是吃了我们的药,又不让把脉,怎么知道是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就是被你们的药害得,好好的孩子抽搐,嘴里吐白沫。”瘦个子高声呵斥。 四周挤满了人。 “我是东家。什么事跟我说。”陈璟站在药铺的丹墀上,高声道。 瘦个子看了眼陈璟。 陈璟则看了看那个孩子。又看了看这个男人。 “我先给孩子把脉。”陈璟上前,欲看看孩子。 两个高个子武夫却拦住了陈璟。呵斥道:“不行。” 瘦个子也跳脚:“说了不行,你们想要害死我的儿子,想死无对证!今天,你们定要给个说法。” 一个劲要说话,却不准玉和堂的人碰孩子。 这是闹事。 可怜这孩子,不知是哪家的。 看他的样子,要么是突发癫痫,要么就是中毒。不管是哪种,都耽误不起。 “你叫什么?”陈璟问那个瘦个子,“这是你儿子?” “老子叫曹茂,当然是老子的儿子。”瘦个子叫嚣。 他们说话的时候,又围过来很多人。 大家都是看戏不怕台高。到了今天下午,估计就有人说玉和堂卖假药的事。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生意肯定要受到影响。 “还是凌海开的局吧?”陈璟心想,“我怎么踩了凌海开的痛脚?难道他和刘苓生联手?最近想要对付我的人,非刘苓生莫属啊,凌海开却跳得这么欢……” 陈璟觉得这个靠谱。 凌海开这么折腾,背后多少有刘苓生在捣鬼。 大夫和开药铺,自然是认识的。 “那么这两位,是你什么人?”陈璟指了指那两个高个子。 两个高个子瞪了陈璟几眼。 “是老子兄弟!”曹茂怒目圆睁,“今天定要把你们玉和堂拆了,陪我的儿子。好个玉和堂,卖假药坑人。什么健儿丸,把我儿子吃成了这样!”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孩子又在抽搐,口吐白沫。 “哎哟,这是不行了吧?”街坊们纷纷围观。 他们没有见过人这样。 但是猫狗时常发瘟病。有时候狗发了瘟病,就是抽搐、吐白沫,然后半天的功夫就死了。见到孩子这样,围观的人猜测应该快要死了。 他们也不知道情况,多少都是孩子的父母,心里愤愤不平。 “这么个小孩子,病成这样,开什么药铺,糊弄人嘛。”人群里有个女人愤怒道,“瞧把这孩子害的。” “这孩子不是我们害的。”朱鹤高声反击。 第182章恶徒 看热闹的人,把玉和堂团团围住。他们生怕自己错过了,还使劲往里面挤。 朱鹤和倪先生没见过这么无赖又紧急的情况,自己先急了,乱了阵脚。他们一乱,曹茂再火上添油,整个场面就乱哄哄的。 “你看这孩子,都这个样子了,你是想看着他死?”陈璟声音猛然一提,穿透力很强,几乎在场的人都能听到,“不给我们瞧,愣是把他放在这里等死,难不成你想害死他?你到底是不是他父亲?” 围观的人,早有人这么想。 曹茂的行为,仔细一想,是有点莫名其妙。 “让你瞧?你已经把我儿子害成了这样,再让你瞧,岂不是要害死了他?你给老子滚一边去。”曹茂咆哮。 “这位官人,您到底要如何?”人群里有人插嘴,“不让大夫瞧,又把孩子摆在这里。不如各退一步,把孩子弄去其他地方医治,治好了再回来找玉和堂算账。我们都在这里,亲眼瞧见了,玉和堂不敢赖账。” “是啊,是啊。”这个主意靠谱,有人附和。 “还是报官吧,让县衙的人来做个见证。”陈璟高声道,“既然是我们的药害了他,不管怎么治,总要有个公道。” “是啊,请县尊大人做个见证。这孩子已经这样,不能再拖了。”有人也附和这话。 曹茂眼珠子转了转。 木板车上的孩子,奄奄一息。 曹茂却突然扑到了孩子身上,大声啼哭:“虎子,虎子,你怎么了?如今这世道岂有公道?走,爹带着你去找医术高明的大夫。” 然后怒目对陈璟道,“老子不报官。穷人报官,死路一条,你就是想逼死我们父子,好让你的药铺生意兴隆!” 继而又对围观的人道,“街坊们都瞧见了,这玉和堂就是个黑心药铺,他们的药整个明州药市都没有见过,能吃死了人。把人吃死了,他们还要报官……” 普通百姓,对官府都有点敬畏和憎恶。 提到穷人报官难的话题,围观的人皆有感触。 于是,他们目光都带着憎恨,看着玉和堂。 “虎子,爹带着你求医。”然后抱着孩子,快步往外跑。他的两个朋友,也连忙推了木板车跟上。 围观的人很自动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这黑心铺子!” “是啊。当初开业的时候,金县令还送了吉礼。如今说报官,那是欺负人,这东家和金县令熟着呢。” “坑人啊。” 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有。 “也不能这样时候。我家姑娘打嗝好几个月,多少大夫束手无策,就是这小陈神医治好的。”有个中年汉子见大家都在指责玉和堂,想到陈璟曾经救过他女儿,不免为陈璟说话。 “玉和堂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样帮他们说话?” “你也是黑了心的?” “打嗝算什么大病?那也要瞧?你也是有钱闹腾的。如今还帮着玉和堂说话,真是昧了良心。” 中年汉子还要解释。 但是四周的声音很高,根本不容他再说什么。 倪先生和朱鹤等人站在门口,听着这些人就站在他们家铺子门口,大声指指点点,气得差点吐血。 “回去吧,今天先关门。”陈璟对众人道。 朱鹤点点头。 小伙计等人,连忙把铺子上板。 “关什么门,干脆关了铺子吧!”有人嘲讽。 几个小伙计又气了一回。 陈璟让他们不要管,赶紧把门关起来。 倪先生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 他重重坐在椅子上。 “健儿丸就是驱虫健脾的,怎么会抽搐、口吐白沫?那孩子不知怎么了,看着像是中毒,却赖在咱们身上,还不给瞧。”倪先生怒道,“真真气死老夫了。” “就是诬赖。”陈璟道,“我知道是谁设的局。” “设局?”倪先生怔住,看着陈璟,“东家,怎么回事?” 陈璟先把郭荣华夫妻装病,骗他上门问诊的话,告诉了众人。 “初五那天,您去出诊,而后就没见您提及。原来那就是个局?”朱鹤听了,不免后怕,“后来呢,东家?您识破了他们,怎么教训他们的?” “我报官,把他们关了起来。”陈璟道,“要不然今天来闹的,就是郭荣华夫妻了。他们见我报官,把他们做局的人抓了起来,故而重新安排了人。可恨的是,居然用个小孩子。 那小孩子,若不是癫痫,就是被他们下毒。我原还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慢慢筹划的,整整凌海开。如今看来,他是丧心病狂!” 世人对小孩子就会多点同情。 连陈璟都不例外。 “同安堂,凌海开?”倪先生提到了凌海开,就厌恶的蹙起了眉头,“那是个畜生!” “怎么?”朱鹤问倪先生。 “同安堂是他祖父开的。我比他祖父小十来岁,却是忘年交。行医开始,也常到同安堂取药,和同安堂比较熟了。凌海开从小就作恶多端。 他十二岁的时候,学了个治疗烧伤的方子,愣是把家里下人的腿给烧了。他哪里会治?后来,那下人就死了。凌老先生气得打了他一顿。 长大了更是不得了,医术不见涨,却学得心狠手辣。弄死人陷害旁人,他们也不是头一回,从前就害过徐氏药铺,弄得徐氏药铺好几个月前没什么生意。 这还不算。他十七岁就和父亲的小妾私通,而后那小妾怀孕了,他父亲要打他,他就怪那个小妾告状。趁着他父亲不在家,愣是把人肚子里的孩子棒杀了,把小妾卖到了激院。 等他父亲发现了,觉得太丢脸,去找那个小妾,打算送到家庙里,而后才慢慢弄死时,发现小妾已经死了。 他们家的仆妇、丫鬟,甚至他的庶母、庶妹,全部奸yin了一遍。他太太管不了,他还把自己的小姨子弄到家里做贵妾。 总之说起来,就是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凌家老爷子不是善茬,凌海开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最后就养了凌海开,是个恶鬼。” 倪先生一口气不断,把凌家的事告诉了陈璟他们。 说罢,他还补充道:“我只是个外人,知道的肯定只是皮毛。他作恶不止这些。东家和他结怨,他定要弄得东家身败名裂。 东家,你一定不能有妇人之仁,以为得饶人处且饶人。凌海开此人,您半步不能饶恕他。否则,他定要搅合得您在望县呆不下去。他巧舌如簧,跌倒黑白的功夫,您是不及他的。” 陈璟点点头,道:“倪先生放心。既然遭到了我手里,我自然不会放过他的。” 倪先生这才放心,松了口气。 “可笑,凌家就是那些东西,居然是开药铺的。”倪先生摇头,“医药乃慈善之行,却在禽兽手里经营。” 陈璟叹了口气。 朱鹤听了倪先生的话,不由心口一紧:“倪先生,既然凌海开是如此秉性。那么今天抬过来的孩子,定是被下毒了吧?” 陈璟蹙了蹙眉头,心里防备有指甲刮在玻璃上的声音,毛骨悚然。 倪先生又怒又痛:“必然是了。可怜那娃娃,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比我小孙儿还要小,就要遭了毒手。不知是谁家孩子,他父母怎舍得。” 屋子里陡然沉默下来。 大家都感觉一口气透不出来。 “东家,您是怎么和凌海开结仇的?”半晌,朱鹤问陈璟。 “大概是因为婉君阁。”陈璟把婉君阁给他五百两银子,让他行走,从而辞退了刘苓生的话,告诉了众人。 “……我和凌海开,没有见过。但是咱们生意很好,必然抢了同安堂的生意。凌海开生意不如意,肯定全部推到了咱们头上。一旦刘苓生撺掇,他们定要狼狈为奸。”陈璟道。 朱鹤顿了下。 他觉得,这件事未必就是凌海开。 可能都是陈璟的猜测,也许是其他人。 故而,朱鹤问了:“东家,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呢?” “郭荣华夫妻,就是凌家的下人啊。”陈璟笑道,“他们住的是凌海开的院子,必然和凌海开有关了。” “没有别人。”倪先生道,“刘苓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女儿嫁给了凌海开太太的兄弟,两家有点关系。若是刘苓生,必然和凌海开有关的。” 朱鹤这才点点头。 说了半天,陈璟对他们道:“你们都看好铺子,我出去一趟。” “东家去哪里?”朱鹤问。 陈璟笑笑,没有回答。 清筠却追了出来。 她轻轻替陈璟整了整衣襟,低声对陈璟道:“东家,您万事要小心。不如带个小伙计吧,路上有个照应。” 她很害怕有人在路上伏击陈璟。 陈璟笑笑,轻轻抱了她一下:“我没事。这件事,回去别告诉太太,免得她担心。你也安心。我要照顾药铺,也要照顾你们,岂会出事呢?” 清筠低垂了头。 陈璟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有点用力,似给她力量般,然后就出门去了。 他直接去了婉君阁。 才道巳正,婉娘刚刚忙完生意上的事,去睡觉了。 “婉姨不让打扰,陈公子请稍坐。”小丫鬟对陈璟道。 第183章 抢救 婉娘还在睡觉,没有两个时辰她应该起不来。 陈璟坐在这里也无聊。要是惜文知道他来了,只怕又要缠上他。故而,陈璟起身,对小丫鬟道:“给婉姨留个信,就是我有急事找她。我两个时辰后再来。” 小丫鬟道是。 陈璟从婉君阁出来。 他想到了邢文燋邢二爷。 陈璟快步,去了趟邢家。 邢二刚睡醒,准备出门。 “央及。”看到陈璟,邢二很高兴,笑着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忙不忙?哥哥带你去明州观灯如何?” 邢二准备去明州的。 “二哥,着实不巧。我有件事求你帮忙。”陈璟道。 “什么事,只管说。”邢二痛快道,“怎么,是药铺遇到了为难的事?” 说罢,他折身回屋,把陈璟领到了他书房坐下,仔细问怎么回事。 陈璟就把方才发生的事,仔细和邢二说了。 邢二一听,怒火攻心:“我听说过他,是个荒yin无度的东西,听说他把自己的小姨子奸yin了,最后他外家无法,只得把好好的闺女送给他做妾。还是他的庶母和庶妹,全部染指过。 我最看重人伦,原就看他不顺眼。可他没敢惹我,只能自己窝里横,我也找不到借口。如今,他居然设局害我的义弟,他是活到头了!” 邢二气得站起来。 “二哥,先别急。我只想找到那个孩子。那孩子才五六岁,比我侄儿还小。不管是生病还是下毒,我都想救他一命。”陈璟道,“我贸然去同安堂要人,就落了下乘,更让凌海开有话诬陷我。” 邢二的长子,今年也六岁,最是天真可爱的年纪。 上次邢二过寿,他的儿子背了两首祝寿词,摇头晃脑的模样,憨态可掬,而且还写了张百寿字给他。虽然写得弯弯曲曲,却让邢二高兴不已。 这是他这辈子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孩子是上苍的恩赐。 邢二也爱孩子。 听到凌海开拿孩子做局,邢二心里发寒,更是不能忍。 “好,央及先等着,我就去派人去找,看看什么曹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找到孩子,立马送到玉和堂?”邢二问。 陈璟点点头,道:“那最好不过了。” 商量定了,陈璟又给邢文燋道谢:“二哥,多谢您!若是我能救回那孩子,也替他感激您的救命之恩。” 邢二让他别多礼,将陈璟送到了门外,离开派人去吩咐了。 陈璟就连忙回了玉和堂,等邢二的消息。 天气暖和了几分,街上的杨柳抽发新芽,虬枝梢头添了嫩黄。日头从树梢筛过,疏影扶疏。 陈璟仍是觉得冷。 他回了玉和堂。 邢二办事,很干脆利落,很快就找到了曹茂的儿子曹虎,把孩子抱过来,亲自送到了玉和堂。 那孩子脸色已经开始发黑。 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倪先生和朱鹤瞧见了,立马把孩子抱过去。 他们诊断,是给孩子服用了少量的砒霜。 “畜生!”邢二听了,在一旁大骂。 陈璟忙叫小伙计,去准备催吐的药,让孩子先吐出来,再慢慢针灸和用药,清除身体内的残余毒素。 倪先生医术娴熟,这种中毒,他比陈璟还要厉害,更加能处理。 陈璟在一旁打下手,帮倪先生。 邢二却拉陈璟,让他到旁边说话:“看这个样子,还能不能救活?若是人死在你药铺里,你是真的说不清了。” “二哥放心,倪大夫医术了得,我自己也会医术,孩子还有一口气,就要努力一下。”陈璟道。 邢二倏然很感动。 以人命为首任,其他恩怨都要放在一旁,不怕危险,这才是救死扶伤的大夫吧?反观给孩子下毒的凌海开,是个什么东西呢。 邢二有点敬佩陈璟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有激情的人。 很快,小伙计熬了药,倪先生亲自给曹虎喝下。 曹虎已经昏迷了,倪先生喊了陈璟,让他帮忙灌。灌了半天,才把一碗药灌下去。灌下去之后,孩子没什么反应。 倪先生又灌了他一碗。 “快,去准备一个食盒,把孩子呕吐物接住。”陈璟对身边的小伙计阿吉道。 阿吉手里,端了个脸盆。 “东家,有盆。”阿吉道。 “还是用食盒。这些呕吐物,我都要留着,将来都是证据。”陈璟道。 阿吉听了这话,立马跑去找了个食盒。 他刚刚找了食盒回来,曹虎就有点幽幽醒来迹象,眉头深蹙。 哇的一声,孩子吐了出来。 腥臭难当,屋子里顿时充满了秽物的气息。邢二和清筠、朱鹤差点吐出来,小伙计们都扛不住。 陈璟和倪先生是大夫,见惯了这种事,他们俩还好。 “你们先出去。”陈璟吩咐他们。 曹虎吐了半天,吐了大半食盒,才吐干净。 孩子慢悠悠睁开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的样子,伸手挥了挥,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倪先生亲自服侍他漱口。 “开些清下的药,让他上吐下泻,把毒都排出来,再慢慢调理。”倪先生和陈璟商量,“东家把把脉,看看他能不能承受得住。” 陈璟点点头。 他上前把脉。 曹虎的脉象紊乱,时而快、时而慢。好半晌,陈璟才探到他脉象,有点数急,说明这孩子中毒之前,体内有点湿热。 体内有热,就经得起清泄。 “再给他灌点催吐的药。”陈璟道,“吐了一次,没有吐干净。然后再看清下的药,让他拉几天。” 倪先生点点头。 这一整天,他们给曹虎催吐了三次。 等于给他洗了胃。 最后,陈璟仍是让用皂角水,给他灌在一肚子,才用催吐的药。 孩子被他们俩这么一折腾,状态更差了,感觉只剩下最后一丝气息,已经感觉不懂了。 朱鹤他们也进来帮忙。 邢二先回家了。 “东家,这孩子手脚都凉了。”朱鹤对陈璟道。 “不妨事。”陈璟道,“现在就是这样。等他体内的毒排干净了,再慢慢给他调养个半年,能好起来的。” 朱鹤不敢再说什么。 为了这个孩子,他们忙到了半夜。 和婉娘的约定,陈璟早已忘到了脑后。 快到了亥时,陈璟还在铺子里,婉娘却找来了。陈璟留下半句话,让婉娘心里不安,以为什么事。 “我去了趟你家里。你家下人说你尚未回来,还在铺子里,我就过来。你早上去婉君阁,可是什么事?”婉娘问陈璟。 陈璟累了一整天,一口水、一粒米都没有吃。 他坐下来,端起热茶,慢慢喝着。 然后,他把虎子、郭荣华的事,都告诉了婉娘。 婉娘愣了下,然后冷笑:“这像是刘苓生干得出来的。那个凌海开,我也是熟悉的,不是个东西,睚眦必报。他最近没什么生意,药铺开不下去了,不怨自己无德无能,只怪你抢了他的生意,定然要报复的。” 陈璟点点头。 他也猜到了。 “我是打算让金县令拖死凌海开,赚他几笔钱,才策反他的下人,让他的下人去告他,让他也尝尝牢狱之苦。如今想来,我的反击真的太幼稚了。”陈璟道。 “这事,一半因为婉君阁而起。”婉娘笑道,“刘苓生敢如此,真是叫我不快。你放心吧,我来收拾他。” 陈璟去找婉娘,也是这个意思。 婉娘明白了,陈璟顺势道:“多谢婉娘了。” 话问清楚了,婉娘还有生意要照料,不再多逗留,转身离开了。陈璟送她出门,将她送上了马车才回来。 晚上,虎子的状态仍是不稳。 陈璟和倪先生都在铺子里。 东家和先生没走,其他人都不敢走。 陈璟让清筠去吩咐,只留小伙计阿来帮忙煎药,其他人先回去,明日铺子还要开门的。 清筠道是。 “东家,我也留下来照料吧。”清筠道。 “你还是回家,把事情告诉太太。太太每天等我到家才歇息,你回去同她说,别叫她担心。事情别告诉她,只说有个孩子生病到了铺子。”陈璟道。 陈璟听了,犹豫了下。 最终,她点点头,答应了。 到了子时,虎子的状态稳定下来。他睡着了,有了点呼吸。 倪先生和陈璟松了口气。 “倪先生,这孩子哪怕活下来,眼睛也不行了吧?”两个人闲下来,陈璟和倪先生闲聊。 毒入双目,虎子已经看不清了。 以后哪怕能看见,也只能看到微弱的光线。 倪先生深深叹了口气,点点头,同意陈璟的判断,低声咒骂凌海开:“真是个畜生啊!” 然后他问陈璟,“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娃?” 陈璟也不太清楚。 那个曹茂,到底是不是虎子的父亲? “上午那个曹茂,一看就是穷困交迫。而且他眼圈发黑,指头起茧,应该是个赌徒;两腮酡红,也是个酒鬼。”陈璟道,“酒鬼赌徒,把孩子卖了换钱,很有可能。也许,这孩子真的就是曹茂的儿子。” 这种事,倪先生也常见。 除了无奈叹了口气,也无其他法子。 “可恨啊。”倪先生道。 他们说着话儿,虎子又拉了一回。 第184章登门 第二天,玉和堂开门,就再也没有生意了。 人们从门口走过,都是指指点点的。 虎子的病情稳定了,倪先生就在后面存放草药的厢房里安置了一个长榻,睡了一觉。他不敢回去,怕虎子再有反复。 陈璟则开始写信。 “东家,您给谁写信?”清筠在旁边红袖添香,问陈璟。 陈璟笑了下:“给认识的诸位大夫。虎子这病,定要公然打场官司,让大家都知道在怎么回事,才能洗刷清白。我一张嘴没有说服力,把两浙路杏林界相熟的先生都请来,让他们帮忙说话。” 对生意的冷清,陈璟丝毫不以为意。 他甚至安慰朱鹤他们。 他这种态度,安慰了铺子里众人。清筠更是觉得,什么事在东家手里,都不是大事。想到这里,心头发热,清筠抿唇笑了笑。 “昨日虎子的秽物,您留了下来,就是等诸位先生都来了,帮忙验证?”清筠低声问。 陈璟点点头。 他一上午把信写好了,然后寄出去。 到了下午,仍是没生意。 邢文燋却来了。 “如何,那孩子救活了吗?”邢文燋问陈璟。他原本打算去明州赏灯的,可心里想到那个被下毒的孩子,总觉得搁置不下,想来看看。 陈璟道:“毒已经排了七八成,接下来再排两三天,应该可以清除九成。有些入了血骨,就没法子了。倪先生睡在铺子里,一直照料他。” 邢文燋点点头。 陈璟也问他:“他是谁的儿子?真是曹茂的?” 邢文燋道:“就是曹茂的。曹茂嗜酒如命,又好赌,卖儿又卖女。如今只剩下这个孩子还在身边,也要弄死了。” 这个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父亲,也不是每位父亲都爱自己的孩子。 人性的复杂,难以一概而论。 陈璟唯有叹息。 曹虎救回来了,以后的生活也艰难。 “曹茂的媳妇呢?”陈璟问,“她同意曹茂这样害死自己的儿子?” “他媳妇在乡下。”邢文燋道。 昨天派去找曹虎的人,顺便也把曹茂的事情打听清楚了。邢文燋差不多知道的,都告诉了陈璟。 陈璟想了想,心里了然。 “在乡下哪里?”陈璟问,“能不能把她接到城里?等将来和同安堂打官司,让她出来作证。” 邢文燋蹙眉:“打什么官司?我派人去拆了同安堂了事。” “这样就落了下乘。”陈璟道,“往后我更要受人诟病了。” 邢文燋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 越是强势,百姓越是憎恶。邢文燋无所谓,但是陈璟是开药铺的,他需要和寻常百家打交道。 “听你的。”邢文燋道,“我派人去帮你找。” 陈璟道谢。 送走了邢文燋,陈璟也感觉很困了。正巧倪先生休息好了,陈璟也去他的长榻上,睡了半个时辰。 厢房里比较冷,陈璟很快就冻醒了,而后再也没有睡着。 已经到了申时初。 陈璟想了想,交代朱鹤一声,出门去了。 他慢慢踱步,找到了同安堂。 今天的风很大,寒风凛冽,同安堂的摘牌有点陈旧,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有点要掉下来的感觉。 门面也比较陈旧,墙角还有脱落。 是三间敞开的大铺子,比陈璟的玉和堂还大。柜台很高,有点脱漆,后面的药柜琳琅满目摆满了小柜子。 没有坐堂先生。 有个掌柜的,站在柜台后面打盹,两个小伙计也恹恹的。此刻,根本没有生意,门可罗雀。 “公子抓药?”瞧见陈璟,小伙计上前,语气淡淡的问,有点不情愿接待陈璟的样子。 “怎么,没有先生看病么?”陈璟问。 “先生辞了,还在正月,没有聘到先生。现在只能抓药,不能看病。”小伙计告诉陈璟。他说话的时候,有点怨气。 这些话,完全没有必要告诉外人。没有先生在,可以说先生家里有事等。小伙计却直接告诉陈璟,先生辞了东家走了。 铺子里生意不好,先生也辞馆了,凌海开一定很受刺激。 刘苓生承诺好处,让他帮忙对付陈璟,他肯定愿意。挪一步,就是个生机。照他这铺子下去,定然要关门的。 “哦,那我抓药。”陈璟道。 “公子,药方瞧瞧。”掌柜的道。 陈璟道:“我忘了带药方。是常用的药,我都记得。我说,你们抓就是了。” 掌柜道是。他自己拿出笔,写下陈璟说的,再慢慢抓药。 陈璟想了想,开始报药方:“萤火虫五枚、蚤休三钱、丹皮两钱、大黄三钱、当归三钱、芦根四钱、赤芍药二钱、甘草三钱、牛蒡子三钱。” 掌柜的一一写下来。 写完之后,掌柜看了看,很抱歉对陈璟道:“公子,萤火虫没有,芦根暂时也没有,牛蒡子也没有。” 陈璟这个方子,几乎都是常用中草药。 不过几味药,居然三味没有。 陈璟看了眼掌柜的。 掌柜的很尴尬,笑着跟陈璟解释:“正月嘛,过年的时候卖断了货,等春暖花开再去药市置办药材……” 肯定是不想去药市,或者没钱去药市。 这家药铺,乃强弩之末。 “那算了,我去别家药铺看看。”陈璟道。 掌柜和伙计很抱歉,恭敬请陈璟出门。 陈璟正要走,突然有个中年男人,穿着宝蓝色销金云大氅,富贵华丽,走了出来。他中等个子,不胖不瘦,五官端正,面色净白,看上去很和善。 他一进门,目光就落在陈璟身上。 “东家。”掌柜和小伙计立马上前,恭敬对男人行礼。 他就是凌海开。 陈璟没想到,他表面上是这样体面的一个人。 凌海开冷淡冲掌柜点点头,然后问陈璟:“这位公子是看病还是抓药?” “抓药,抓药。”掌柜点头哈腰,帮忙回答。 “药呢?”凌海开见陈璟两手空空,要出去的样子,知道并没有买药,故而看掌柜和小伙计的眼神,锋锐犀利。 掌柜和小伙计有点害怕。 “这位公子要的药材里,萤火虫、芦根和牛蒡子暂时没有……”掌柜的小声解释。 “那其他的,不是有么?”凌海开瞪了眼掌柜,然后换上一副笑脸,对陈璟道,“公子药方给我,稍等,我亲自给公子抓药。” “要不齐全,怎么抓?”陈璟笑道,“难道方子要分开抓么?” “公子,药方给我瞧瞧?”凌海开笑道。 陈璟就给了他。 他拿在手里,看了眼,立马笑道:“庸医庸医,这位先生乱开方子。这方子里,萤火虫根本用不上,牛蒡子和芦根,也可以换成胡连和知母。” 牛蒡子和胡连、芦根和知母,压根没有关系。 要是这么换了,才要吃死人的。 凌海开这点小钱也要赚,不惜改了病家的方子。要是个不通医理的,顺着他的意思改了,回头病家可能要拖死了。 陈璟心里,有了几分怒意。 这个人心太黑了。不过,他为了给陈璟下拌子,居然给六岁的孩子服用砒霜,他的心狠也不是什么奇事。 “能这么改么?”陈璟笑了笑,“东家知道这是治什么病的,你就这么改我的药方?” “什么病?”凌海开笑着问。 “东家猜猜。” “哪有猜的?”凌海开立马冷脸,有点生气,“你这是拿病家取笑!你家里是谁生病了,知道你如此开玩笑么?以后他的病好不了,你可担责任?” 他一副义正言辞,骂起了陈璟。 陈璟笑了起来。 凌海开微愣。 一般他这么骂,病家都有点内疚,立马听了他的话。不成想,这孩子居然笑,让凌海开心里顿了下。 这孩子通医理。 “你笑什么?”凌海开继续道。 “因为你可笑啊。”陈璟道,“开药铺的,药材不全也就罢了。为了卖一味药,居然乱给病家的药方。要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我倒也无所谓。你根本狗屁不通,还一脸正义模样,太可笑了。” 掌柜和小伙计都提心吊胆。 凌海开顿时神色冷峻,怒视陈璟。 “你是哪里来的娃娃,居然敢到药铺撒野?”凌海开上前,要拽住陈璟的领子,把他丢出铺子。 陈璟身形一晃,绕开了。 凌海开扑了个空。 “好。”凌海开心里骇然,色厉内荏,“富贵,快去报官,把这小子抓起来。他到药铺捣乱,扰乱市规。” 为了赚这点小钱,先是不够病家死活,乱给药方,只为卖出点药材;病家拒绝后,利用抓药人的内疚心理,大放厥词;等顾客不为所动,就要动手;动手打不过,就给顾客戴上扰乱市规的枷锁。 要是凌海开做其他生意,陈璟挺多觉得他是个人渣,黑心商人。 但,凌海开是开药铺的。医药关系病家的性命,他这么弄,不知害了多少人,怪不得铺子清冷成这样。 若是吃错了药,上门找他,他比闹事的人更能闹。 估计,大家都怕了他,唯有远远避开。 “报官就免了吧。”陈璟笑了笑,“免得没有告到我,反而把自己搭进去。凌东家,咱们后会有期。” “你是哪里的小兔崽子?”凌海开厉声呵斥。 “姓陈,陈璟陈央及,玉和堂东家。我是来告诉凌东家一声,曹虎已经救过来了。但是你,没人救得了。” 说罢,陈璟阔步走了出去。 凌海开愣在当地。 第185章 示威 陈璟走了好半天,凌海开才回神。 那就是陈央及,玉和堂的东家。 凌海开眼皮阴沉着,拳头攥得紧紧的,满腔怒火:“他居然敢跑到我铺子里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陈璟走了半天,凌海开突然追出来。 已经看不见了,陈璟走远了。 “那么年轻,凭什么开药铺?那简直是骗钱!弄死他,是替望县除害!”凌海开以己度人,“就是邢二插手……” 凌海开最近很不如意。 先是家里,他几个妾相互争斗,早年就夭折了两个孩子。去年又夭折一个。人家说,子嗣繁茂,家族才能昌盛。若是夭折孩子,意味着家族的末路。 凌海开被那几个人女人气得半死。 而后,他的第三房小妾,是他最器重的。他把印章和银票都放在那个小妾身上。不成想,小妾居然携款私逃,让凌海开丢尽了颜面。 凌海开是要脸的。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外面的名声很差。他一直以为,他所作的事外头无人知晓,他是个谦谦君子。 所以,小妾偷了自己的钱票和银子,兑了钱跑了,凌海开自己派人去追,至今也没有追到,不知道她到底逃到了哪里。 因为这件事,家里的太太、小妾们又是一场闹腾。 过年的时候,家里着实没钱了。凌海开去找朋友借,平日里要好的,没人肯借给他。他只得把自己的一个老奴卖了。 卖了老奴。钱还是不够,只得把第五个小妾远远卖到了外地,换了十二两银子。最后,强行把他太太的首饰全部卖了。他太太哭得要死,凌海开也懒得理会那个老女人。 东拼西凑,弄了点钱过年。 过年的时候,照样潇洒。 就是药铺里。着实没钱进药了。他的掌柜、先生和伙计的月钱也拖了半天。掌柜和伙计还好,先生却是受不了,主动辞退走了。 凌海开另外去聘先生。 去年的遭遇很糟糕。故而凌海开痛定思痛,决定今年好好经营药铺。既然先生辞退了,还不如聘个医术高明的。 至于月钱,先随便开个高价。然后再慢慢拖。反正不给。凌海开最会说话,威逼利诱,先生入了这铺子,也没有法子。 先生医术好,帮他撑起来,赚了钱再给先生。 凌海开准备空手套白狼。 他选来选去,觉得倪先生医术最好,在望县最有名望。假如他能到铺子里。凌海开说不定就能翻身。 而且,倪先生很老实。凌海开耍起他来,最是容易不过了。到时候,还不如任由他凌海开宰割? 过完年,凌海开就着实准备了,想去坑蒙拐骗,先把倪先生骗到药铺坐镇,再去找人借钱,弄点药材来,哪怕假药也成,反正他平常进药,也是半真半假的药材掺杂。 打定主意,他去找了倪先生的儿子,跟他说:“我想聘用你们家老爷子,每个月月钱二十两银子。” 他觉得以为很高了。 倪家人口多,花销大。倪先生到药铺,还以为继续去他以前的人家行走,赚两份钱,他肯定乐意。 不成想,倪先生的儿子告诉凌海开:“我们家老爷子答应了玉和堂的东家。” “是嫌我的月钱给得少么?”凌海开呵呵笑,“可以再商量嘛。整个望县,坐堂先生的月钱不高过十两,二十两已经很高了。” “是真的答应了玉和堂。”倪先生的儿子道。 “玉和堂给多少银子?”凌海开还争取一把。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是我父亲和陈东家单独谈的。”倪先生的儿子道。然后把凌海开打发走了。 凌海开觉得倪先生的儿子态度很敷衍,不愿意接待他的样子,料想是假的。 而后多番打听,才知道是真的。 那时候,凌海开就觉得,自己的锦绣前程全部被陈央及毁了。要不是陈央及,也许凌海开今年就能翻身了。 去年凌海开去追他携款私逃的小妾,很长时间不在望县。哪怕再望县,他的家务事也是焦头烂额,很少出去应酬,没怎么听说过陈璟。 哪怕听人提及,他也没心思记住。 陈央及何许人也,凌海开不知道,只知道是个新开药铺的。 然后,就过了年。 到了大年初一,刘苓生找到了凌海开。 刘苓生和凌海开有点亲戚关系。他们俩性情相投,对君子之道都不屑一顾,觉得人生在世能坑骗就要坑骗,能赚钱就赚钱,女人能捞到就要睡了,否则枉到世上走一遭。 因为性情相投,刘苓生和凌海开关系不错。 刘苓生大年初一找到了凌海开,把自己在婉君阁吃亏的事,告诉了凌海开:“要不是陈央及,婉君阁行走的三百两银子,已经送到家里了。” 凌海开听说是陈央及,不免问:“是玉和堂的那个陈央及?” “可不就是那个小畜生?”刘苓生道。 凌海开立马把陈璟挖走倪先生,让他的计划泡汤,现在捉襟见肘的事,告诉了刘苓生,语气里憎恶之极。 刘苓生听到的口风,觉得他可能不太清楚陈璟的底气,又憎恶陈璟,当即道:“如果毁了他的药铺和名声,倪先生照样可以归老兄您,我也可以继续去婉君阁行走。到时候婉娘的三百两银子送到,我可以分一半给老兄您,度过难关。” 这话,才真正打中了凌海开的心。 两人合计了半天。 刘苓生觉得,其他人也不太敢和陈璟闹得太僵。陈璟有县令、邢家作为依靠,敢和陈璟硬碰硬的,只有孟家了。 但是孟家不会无缘无故去闹腾陈璟的。 他来找凌海开,也只是不甘心,想来试试运气。不成想,凌海开孤陋寡闻,根本不知道陈璟何人,还牵扯到了倪先生,对陈璟憎恶极了。 如此,刘苓生就打算利用凌海开,让他去和陈璟争斗。 如果赢了,刘苓生依旧可以去婉君阁子行走,到时候他可以提高价格。把高出来的部分,借给凌海开。如果输了,也是凌海开倒霉,和他刘苓生没关系。 反正凌海市坏事做得多,他迟早是有报应的。 既然这样,还不如成全了刘苓生。 “您和陈央及没有见过面,没有宿仇。哪怕有事,也疑惑不到您头上。”刘苓生对凌海开道,“不如您来设局。” 凌海开自然愿意。 他家里,还有对下人夫妻。那对夫妻,就是郭荣华夫妻。他的妻子,就是凌海开睡了剩下的,如今还和凌海开藕断丝连。 郭荣华夫妻的狡猾,连凌海开都佩服。要是他们攀咬上陈璟,肯定要让陈璟脱了层皮。 不成想,计划还没有开始,就被抓到了牢里。 凌海开惊讶万分,心想:“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怎么会这么快就出事呢?” 想了想,凌海开决定装无辜,去县衙看看情况。 要是没什么事,就把他们接回来。要是他们说出了什么,凌海开就严厉说:“你们这些恶奴,利用我的名声出去作恶,居然攀咬主子。”弃车保帅。 去了县衙,发现很奇怪,县令似乎压根不在乎这件案子,却也没打算放人。 这就是意味着没有审出什么,只是想让凌海开填进去银子。别说凌海开没有银子,哪怕真的有,也不会花在下人身上。 他等于放弃了郭荣华夫妻。 一计失败,凌海开和刘苓生商量,又生出一计。 凌海开利用曹茂的儿子,再把那孩子害死,让曹茂去诬陷陈璟。曹茂有点舍不得,但是凌海开承诺给他一百两,曹茂就同意了。 他那个儿子,也卖不到一百两。 有了一百两,曹茂可以买房置地,再娶两位年轻漂亮的小妾。后面,还怕没有儿子么?只要香火不断,这个儿子死了又能如何? 每年死多少人呢? 不少人家夭折孩子。 凌海开和曹茂都是缺钱缺疯了的,像两个赌徒,急红了眼,什么都做得出来。于是,他们准备先给孩子用点砒霜,然后抬到玉和堂去,大闹一回。 “陈央及会点功夫的。”刘苓生听说了,给他们出主意,“我帮你们雇两个武馆的人,免得被陈央及欺负了。” 钱是刘苓生出。 凌海开就答应了。 戏演得很成功的。不成想,最后邢二突然蹦出来。 凌海开瞧不起邢家是暴发户,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害怕邢二。如今在望县,连县令也要看邢二三分脸色。 凌海开准备再给曹茂灌毒药,不成想邢二来把人接走。 当时,凌海开后背全是汗。 “邢二怎么会把姓陈的出头?”凌海开想。 想到这里,他觉得不对劲:金县令、邢二都帮陈央及。这个陈央及,到底什么来头?他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了全部。 昨晚,凌海开去和刘苓生大吵了一架。 他终于知道了刘苓生陷害他。 今天,陈璟又跑到他铺子里来示威,反而让凌海开的愤怒占领的恐惧。他很生气,反正没有了退路,他只得继续向前,整死陈央及。 “总不能就此罢手,否则还是什么也没有。”凌海开想。 第186章 审案 到了正月二十三,一场凉雨,把来日积累的温暖冲得干干净净,悄然探头的春意又躲了回去,寒意将天地染透。?? 曹茂闹事没有后续,但是陈璟铺子里依旧没有生意。 雨滴滴答答下着,在屋檐下连成了串,似水晶帘幕。地上起了水坑,轻雾缭绕,视线里如蒙了层轻纱。 倪先生站在铺子门口,看着寂静的街道,叹了口气:“刚开市就如此多事……” 他忧心忡忡,怕陈璟这铺子开不下去。一旦开不下去,倪先生也要被辞退,一份有保障的月钱就没了。 “好事多磨嘛。”陈璟正巧出来喝水,休息片刻,听到倪先生这话,笑着安慰他。 这几天,陈璟依旧忙着制药,丝毫不受这件事的影响。 “案子明天审么?”倪先生又问陈璟。 陈璟已经状告凌海开毒杀曹虎、利用郭荣华夫妻,以陷害陈璟和玉和堂,金县令也受理,明天开堂。 陈璟请了几位大夫,来望县给他作证。陈璟发了五封信,只收到了三封回信。龚至离、唐老先生和孙瑾答应来。 唐老先生名乾,字安序,取自“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 孙瑾大夫是上次去杨家治病的那位。 光唐老一个人的名气,就足以撑起场面了。唐老不仅仅在杏林界闻名,普通百姓也知道他。他和杭州宗德堂一样。是两浙路医药界的翘楚。 事情很顺利。 “是啊,明天审。”陈璟道。 这两天,陈璟就派人去造势。到处说这场官司,希望望县的百姓都关注这件事,从而给自己的药铺提高知名度。 “那个凌海开,不会再闹花样吧?”倪先生蹙眉,“他要是狗急跳墙,也能反咬一口。” “不怕他。”陈璟道,“赢过他还是很容易的。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宣扬开来,消除那天曹茂在咱们铺子门口诬陷的谣言。” 倪先生点点头。 他们说着话儿,陈璟还要制药。转身准备进去后厢房,却听到门口有马蹄声。抬眼一瞧,一辆浓流苏华盖马车,正停在玉和堂门口。 跟车的小厮下车。撑起来雨伞。 而后。从车里下来一个青藏色风氅的身影。 陈璟手里端着茶盏,连忙放下,冒雨迎了出去:“唐老,您大驾光临!失敬失敬,我应该去城门口迎接您的。” 倪先生一听是唐老,立马也跟了出来。 唐乾笑起来,道:“进去说话吧。” 他自己,阔步进了玉和堂。陈璟和倪先生也连忙跟了进来。 朱鹤等人见陈璟对这位衣着华贵、气度雍容的老先生恭敬有加。都连忙过来行礼。 唐乾微笑点头,仔细打量这铺子。然后笑着对陈璟道:“有点模样。药铺的名字也甚好,玉和堂,玉喻君子之德,行医贩药,德在前,医在后。央及小小年纪,心气颇佳。” 陈璟笑道:“唐老过誉了。” 然后请他上楼,去二楼雅阁坐。 唐乾点点头。 两人上了楼。 陈璟喊了隔壁账房的清筠,让她去倒杯热茶。 清筠道是,连忙去端了两杯热茶上来,放在茶几上,又慢慢退了出去。 “我家里外院有几间厢房,唐老若是不嫌弃,就住在我家吧。”陈璟先说了住宿问题,“客栈到底不如家里宁静。” 唐乾比较喜欢陈璟这种态度。 做朋友的,把人安置在客栈,显得冷漠。不管家里如何破旧,有片瓦遮身,也是主人家的客道。 “如此甚好了。”唐乾回答。 然后,他又问陈璟,“你信里也没有说清楚,是件什么官司?你要知道,咱们行医之人,还是要少沾惹是非。” 他想起去年陈璟把杜家孩子的胳膊卸了,还不肯去医治的事。 那时候,就有人攻讦陈璟的医德。如今,他又沾惹官司。唐乾觉得陈璟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如果他因为品行问题在这行臭名昭著,唐乾会觉得很可惜。 他蛮喜欢陈璟的。 故而,陈璟邀请他,本着教导指点陈璟几句的目的,唐乾答应来趟望县。另外,他还想跟陈璟讨要几颗安宫牛黄丸。 “这次,原不是我惹事的。”陈璟跟唐乾解释。 他先把自己和刘苓生的恩怨,跟唐乾说了一遍,然后又点出刘苓生跟凌海开是好友,刘苓生借刀杀人,因此有了后面郭荣华夫妻下套要害陈璟、凌海开毒杀曹虎的事。 唐乾听了,脸一下子就冷了。 特别是听到凌海开给个六岁的孩子下毒,只为半点利益,简直丧心病狂,让唐乾痛心疾首,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居然有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唐乾怒道,“是该为民除害!” “他口才了得,我才请了您和几位先生,一齐帮忙,打赢这场官司,给曹虎一个公道。”陈璟道。 “此等禽兽,定要诛杀。”唐乾对陈璟道,“央及放心,老夫定然助你一臂之力。” 陈璟道谢。 然后,他又把曹虎的中毒,仔细和唐乾说了。还让清筠把食盒拿过来,那是当初曹虎的呕吐物。 唐乾不顾腥臭难当,仔细辨认,的确有砒霜残余,更是愤怒。 案子说得差不多,外面的雨也停了。陈璟把唐乾引回了锦里巷,安置在自己曾经住的外院厢房里,又让他大嫂出来见过了这位老先生。 李氏带着孩子们出来行礼。 唐乾笑呵呵,一脸和蔼。 陈璟也让曹虎的娘亲把曹虎牵出来。给唐乾再诊脉,看看唐乾有没有其他办法治好曹虎的眼睛。 这孩子如此遭遇,如果再瞎了眼睛。往后的生活会非常艰难。 唐乾给曹虎把脉。 把脉的过程中,唐乾眉头紧紧蹙着。 他没说什么,只让曹虎之母把孩子领下去。等他们母子走后,唐乾对陈璟道:“这孩子才六岁,腑脏尚未健全。幼嫩的腑脏,哪里经得起摧残?假如是个大人,眼睛未必会瞎。可他只是个孩子。现在,就是华佗再世也无法了……” 这个结果,陈璟和倪先生早已诊断出来。 枯木难以催发。 唐乾也这样说。就真的没有法子了。陈璟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快到黄昏的时候,龚至离和孙瑾也到了。 陈璟同样将他们安置在外院厢房。他们俩都是明州的大夫,是一起过来的。 晚上。他们去醉霄阁喝酒。邀了倪先生同行。 大家都是同行,虽然派系不同,擅长的科目也不同,但是经验和基本医术相差无几,就有很多话题。 陈璟再次重复了一次案情,说给龚至离和孙瑾听。 倪先生也介绍了下凌海开其人。 “人间怎有这等恶人?”龚至离听了,感叹良久,“心肠歹毒至斯。” “的确歹毒。”孙瑾也道。 明天还要上堂。他们说了良久的话,就回了锦里巷。陈璟将三位先生都安置在外院。让小厮们服侍好,自己才进了后花园。 清筠散了发,批了件官绿色的长袄,坐在桌前写字。 她简直每天都练字,如今小有所成,字写得有模有样,不再是歪歪曲曲的,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 “冷不冷?”陈璟上前,夺了她手里的笔,握住了她的手。 今天下雨,在桌前坐了良久,她双手冰凉。 清筠唇角上扬,有了个暖暖的笑意:“还好。” “已经很晚了,歇息吧。”陈璟道。 清筠嗯了声,去打了热水给陈璟净面洗脚。 而后,两人缠绵一番,说了几句话,清筠有点疲惫,就先睡了。陈璟想着明天的官司,怎么也睡不着,在黑暗中沉默想了很久。 快到子时,他才睡熟。 次日,仍是下雨。 细雨如织,密密麻麻落满了庭院、树梢,如丝线缠绕,编织了瑰艳的锦图,在初春的早晨缓缓铺展开来。 柳梢泛出了新嫩青翠,沾了雨水越发新亮。 陈璟安排了早膳,就带着曹虎、曹虎之母、三位先生,自己铺子里的倪先生,去了衙门。 他又让人去通知沈长玉、邢文燋、黄兰卿、孙世一、陈七等人,全部来看这场官司。 之前花钱请人宣扬,效果还不错。 衙门门口挤满了人。 寒雨料峭,也浇不灭群众对八卦的热情。 直到辰正三刻,金县令才升堂。 被告也被传召而来。 凌海开、曹茂身为被告,来了县衙。凌海开身后,居然跟着刘苓生和孟燕居。 “他们居然说动了孟公子撑场。”倪先生低声和陈璟道,“这位孟公子和你不好,之前你还打过他。” 陈璟抬眸,看了眼孟燕居。 孟燕居上次被沈十娘的人打得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已经很久没有露面。想到因为他,十娘被迫离开望县,陈璟眼神就冷了。 陈璟冷冷看了眼孟燕居,孟燕居也丢过来一个不屑的神情。 “没事。别说请了孟公子,就是请了孟老爷也无济于事。”陈璟道。 倪先生看了眼后面的邢文燋。孟公子是知府的小舅子,邢文燋的堂伯是相府总管事,谁更加厉害,不言而喻。 他不知道陈璟还有杨之舟那层关系。 惊堂木啪的一声,让大堂内外都安静下来。 这个案子,正式开审了。 第187章狗咬狗 陈璟告凌海开的官司,在望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曾经在同安堂买过假药、吃过凌海开亏的、听说过凌海开的荒淫之人,都跑过来看热闹。而陈璟,在望县也有点名气。 这个年代没有讼师,辩驳都要自己上场。 凌海开口齿伶俐,比陈璟能说会道。 “……陈氏玉和堂新近开业,没有了生意,因此折腾一回,让望县的人都知道他们,财源广进,才请了曹茂来诬陷我。我根本不认识曹茂。”凌海开先把曹茂踢了。 曹茂愣了下,当即惊怒,和凌海开在大堂上吵起来。 “你答应给我一百两。”曹茂反驳凌海开。 “银子呢?”凌海开问他。 “银子还没给呢。”曹茂怒道,“等事成了,你才把银子给我。” “那可有字据?”凌海开气定神闲,继续往曹茂。 “……”曹茂哑口无言。 其实,这是他们事先预演好的。凌海开踢开曹茂,曹茂假装吃惊,和凌海开争吵,然后“不小心”带出陈央及。 到时候,曹茂就要说,原本都是陈央及的计划。他之所以想要对付凌海开,是因为他看中了凌海开的小妾,想要占为己有,把凌海开弄得家破人亡。 在凌海开看来,所有的仇恨都是因为女人而起。因此,他也如此诬陷陈璟。 凌海开答应曹茂,给他五百两银子。这件事,曹茂没有任何责任,因为他儿子没有死,他最多坐半年牢。 半年之后,他出去就可以去同安堂拿到五百两银子。 曹茂哪里知道凌海开已经亏空了,连五十两都拿不出来。在曹茂看来,开药铺的都特别有钱。 因此,曹茂答应了。 五百两,诱惑实在太大了!有了五百两银子,曹茂可以回乡盖一间很大的房子,几百亩田地,再买几个丫鬟仆妇,过小乡绅的富裕生活。 曹茂自己,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到时候有了田地,他想怎么赌,就可以怎么赌。 “没有字据,你凭什么说我找你陷害陈央及?要我说,就是你和陈央及联手,做出戏来折腾。先踩自己一脚,让百姓对这件事颇有兴趣,再把我压死来抬高自己。 为了生意,你利用你的孩子,陈央及毒害一个六岁孩童,真是丧灭人性。”凌海开义愤填膺,然后高声对着金县令喊道,“大老爷啊,您要给小人做主,给望县医药行除害,救百姓疾苦。” 他正义凛然,快要声泪俱下控诉陈璟。 倪先生等人,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厮巧舌如簧,实在太可恶了!”倪先生低声咒骂。 唐老先生也觉得凌海开颇有几分无赖,口齿厉害得很。如果这个县令是个混沌的,这案子还挺难的。 场外的人,都在嘈嘈切切的,小声议论着。 “肃静!”金县令狠狠一拍惊堂木。 大堂内外立马悄无声息,没人再敢说话。 正在肃静的时候,曹虎突然开口:“爹爹?” 然后他大声又喊了句:“爹爹。”他眼睛看不见,只得茫然四顾,拉着他娘的袖子问,“娘,我爹爹呢?” 曹茂的老妻听到这话,眼泪立马似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她实在太心疼儿子,好好的孩子毒瞎了,孩子还要找爹爹。 “爹爹?”曹虎又喊了句。 曹茂倏然就怔愣了下。他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下,闷闷发疼。 “肃静!”金县令再次敲惊堂木。 曹茂的老妻连忙低声对儿子道:“不要说话,要不然县令大人要打你。” 曹虎果然不敢再言了。 见重新安静下来,金县令这才开口,问凌海开:“你所言,句句属实?否则就是诓骗本县,藐视律法。” “句句属实!”凌海开毫不犹豫回答。 “曹茂,你有何话说?”金县令又问曹茂。 曹茂看了眼陈璟那边,他儿子眼睛似乎看不见了,老妻脸色蜡黄憔悴,此刻正老泪纵横,抱着孩子跪下。孩子眼睛瞧不见,嘴角依旧带着笑。 虎子是个特别喜欢笑的孩子,很爱粘着爹爹。曹茂喝醉了,舍得打妻子、打女儿,却从来舍不得打曹虎。 曹虎特别懂事。 曹茂的眼睛顿时就湿了。 他到底做了什么混账事?为什么为了钱,想要害死自己的亲骨肉?此刻,曹茂情绪很波动。一念之间,那五百两银子对于他而言,就不那么重要了。 但是他又想到,假如他帮凌海开这次,赢了这场官司,他坐半年牢,就可以回乡过上富裕日子。到时候,他可以好好补偿虎子。 于是,曹茂又狠了狠心,坚定了心念,回答县令的话:“大人,小的……” “大人,陈央及有话说。”陈璟突然开口,打断了曹茂的话。 金县令没有呵斥陈璟突然插嘴,而是对他道:“说来。” “我有句话想问凌海开:听说你的小妾拿了你的印章和家底,跟人私奔了,于是你只得卖了另一个小妾和几个老奴,换钱过年可是真的?我去你铺子里抓药,你铺子里连些常见的药都没有,你已经没钱置办药材了,连店都开不下去,可是真的?”陈璟问。 其他人不知道陈璟为什么这样问,都疑惑看着陈璟。 同时,他们也觉得这个消息挺过瘾的,是极好的谈资,都看着凌海开。 只有曹茂,猛然背后大汗淋淋,紧紧盯着凌海开。 假如是真的,那么凌海开说什么给他一百两、五百两,全是假的。曹茂缺钱缺疯了,所以他没有拿到凌海开的字据,甚至没有拿到一分钱,就为了凌海开害了自己的儿子。 一时间,曹茂既内疚又愤怒,眼睛因为生气都红了。 “一派胡言!”凌海开听到这些话,也暴怒起来,“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胡言乱语,诬陷我?县尊大人,您给小人做主。” “县尊大人,我的确只是听说。”陈璟笑道,“随口一问。大人继续问案,我不敢打扰了。” 金县令隐约明白了什么。 在场的其他人,有人糊里糊涂的,有人看明白了。 “曹茂,本县再问你,凌海开所言,你可有话说?”金县令继续审曹茂。陈璟临时插嘴,其实也是违背了公堂律令,但是金县令装聋作哑。 曹茂什么都明白了。 此刻,他不仅仅愤怒,也感觉莫名的惊恐和害怕。他只是个赌徒,平时没有见过大世面,更没有见过县令。 骗人这种事,骗骗妻子倒无所谓,但是骗县尊大人,哪怕跟凌海开练习过,曹茂此刻仍是惊慌,心跳得很快,脸上隐约有几分冷汗。 不管谁输了,曹茂今天少不得受到责罚。 如果再添了诓骗一条罪,他只怕受到的责罚比凌海开还要重。 陈璟说凌海开没有钱的事,曹茂前段时间在赌场听到了几句闲言碎语,也是陈璟那番话。现在看来,凌海开根本不可能给他五百两银子。 曹茂就不再鼓起勇气去撒谎了。 于是,他把凌海开找他的事,前前后后说了出来:“是正月初三,凌海开在赌场到了小人。小人之前找他借过二两银子,他要小人还钱。 小人没有钱,他就说他愿意再给小人一百两,让小人帮他办妥一件事。小人不成想他如此秉性,就没有要字据……” 然后他又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张老四、盖二麻子当时都瞧见了他找小人,县尊大人可以派人去问。” “你……你胡说什么?”凌海开愣住,“是不是陈央及蛊惑了你?你居然敢诬陷我?县尊大人,您给小人做主。” 凌海开着实没想到曹茂会反水,居然说实话。 之前都计划好了。 现在,计划全部乱了,凌海开立马就慌了神。不过,刘苓生和孟小官人都来了,他们应该会给自己撑腰。 想到这里,凌海开又镇定下来。 “不许插嘴!”金县令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凌海开,“本县没有问话,再插嘴就掌嘴二十。” 凌海开噤声。 金县令这才对曹茂点点头,仔细问:“张老四和盖二麻子的本名叫什么,家住哪里?” 然后派了衙役去拿人。 张老四和盖二麻子都是赌徒,很怕官,见到县令吓得腿都软了。那天的事,他们倒是记得清楚,因为凌海开找了曹茂之后,曹茂再也没有去过赌场。 曹茂是赌场的常客,他突然半个月不去了,是很稀罕的。 “就是这位老爷,找了曹茂。曹茂之后就没有再去赌场,我们还以为他发了财,准备找他借钱,找不到他的人。”盖二麻子告诉县令。 “对对,小人也记得是这位老爷。”张老四也说,“他是同安堂的东家,从前小人去他铺子里抓药,吃了半个月都没有吃好。” 案子到了这里, 差不多就审理清楚了。 “大老爷,小人没有诓骗大老爷。就是凌海开,他承诺给小人银子,让小人把儿子毒瞎。小人欠了赌场五十两银子的赌债,他们也要杀小人的儿子抵账。小人心想,还不如把孩子给凌海开……” 第188章判刑 曹茂的话,让大堂内外的众人皆哗然。 原来,赌徒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为了钱,他们可以卖儿卖女,甚至把自己孩子的害死,泯灭人性。 凌海开也可恶。 “哪有这样的父亲?畜生都知道护子。”有人低声议论,愤愤不平。 “就是。果然啊,人不能沾赌。一旦有了赌瘾,就红了眼,六亲不认,骨肉都不知道疼了。” “这个凌海开,也是该死的。” 大堂外的人,都在小声议论。在县令面前,到底不敢大声说话。但是,声音仍是有点响。 曹茂的老妻猛然就哭了,捂住了嘴。 她的哭声,让众人心里凄然。 这个女人面容愁苦。虽然换了身干净的绸布衣裳,仍看得出不是她自己的,有点大。她自己头发枯黄,面色黧黑,很可怜。 人心就全部倒向了陈璟这边。 曹茂又说凌海开是用砒霜毒他的儿子。 陈璟就拿出了食盒,又介绍他的几位先生:“这是越州萧县的唐老先生,这是明州的龚先生和孙先生,他们皆是杏林有名望的大夫。他们都鉴别曹虎的呕吐物里,有砒霜。” “是唐老先生……”两浙路的百姓,都听过唐老先生。 他是两浙路最有名望的大夫。 “原来这位陈东家,是唐老先生的弟子啊。怪不得医术那么好。” “对对,听说陈东家医术高超,原来是师从唐老先生。咱们望县,居然有这么厉害的大夫。” 外头的小声议论,并没有入唐老的耳朵。 唐乾站出来,给金县令行礼,然后道:“曹虎的呕吐物里,的确是有砒霜的。” 金县令觉得这个说法真实。 然后,金县令对左右的衙役道:“去把郭荣华夫妻提上堂来。” 衙役答应,连忙去把郭荣华夫妻提上来。 郭荣华夫妻被关了半个月,吓得可怜。此刻,再也没什么忠心。况且,牢头暗示他们,只要说实话就能出去,这是县令答应的。 他们什么顾忌也没有,把凌海开的计划,全部说了出来:“……东家吩咐,小人夫妻不敢不从,只得去陷害陈东家。 东家让小人媳妇装病,再说是被陈央及治坏的,去玉和堂闹。只要闹得像,还说陈央及趁着看病,奸淫小人的媳妇。” 大堂内外又是一片哗然。 这个凌海开,果然是丧心病狂。 郭荣华的媳妇也证实了他的话。 他们把事情说清楚了,金县令又让人把他们压下去。 案子到了这里,不管是金县令还是围观的人,都知道了凌海开的计谋,也相信了。于是,金县令拍了惊堂木,准备判刑。 “大人,小人实在冤枉!这一切,都是刘苓生撺掇小人行事的。”凌海开知道自己逃不了,立马拖刘苓生下水。 刘苓生愕然。 他一直站在堂外看。 “谁是刘苓生?”金县令问,“家住哪里?” 凌海开转身,指了指站在孟燕居身边的刘苓生。众人的目光,都随着凌海开的手指,看到了刘苓生,也看到了刘苓生身边的孟燕居。 “肯定是孟官人的主谋。”有人立马道。 很多人认识孟燕居。 说话的人,声音有点大,孟燕居也听到了。孟燕居立马变了脸。 刘苓生去孟家看过病。他把这桩案子,说成陈璟故意自己给自己下套,来诬陷凌海开提高名气,今天就要收拾陈璟,让孟燕居去看热闹。 孟燕居在闹市被沈十娘打了,很丢脸,很长时间没有出门了。况且,他的确讨厌陈璟。所以,听说是陈璟的案子,又是陈璟要丢脸,孟燕居就来了。 不成想,他只是这么一来,大家居然猜测是他主谋。 只因曾经在闹市,陈璟打过孟燕居等人。大家就以为是孟燕居伺机报复。 孟燕居气得差点吐血。 他不好咆哮公堂,故而冷冷朝说话那个方向看了几眼。在那个方向,他居然看到了邢文燋和沈长玉。 孟燕居又收回了目光。 “刘苓生上堂。”金县令厉声道。 刘苓生连忙踏入公堂,给金县令行礼,连声喊冤枉:“小人不知是什么缘故,冤枉至极,县尊大人还小人清白!” “什么清白,就是你。”凌海开大声道,“大人,小人好好生意人,何故要故意害人?都是刘苓生,说他在婉君阁行走的生意,被陈央及抢了。他要给小人一千两银子,五年内还清,让小人去陷害陈央及。” 凌海开是个地地道道的无赖,什么谎言他张嘴就来。 而且,哪怕是危急情况下,他都能把谎言编得像模像样。他知道刘苓生只是个大夫,没有一千两现银,就说五年还清。 这么一说,还很可信。 “大人。”倏然,堂外人群里,传来一个温婉的女声。 大家循声看去,就一个穿着银红色缂丝风氅的四十来岁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带了两支金钗,金光熠熠。 气度雍容华贵,是婉君阁的东家婉娘。 很多人也见过婉娘。 “是婉娘……” 婉娘踏入公堂,给金县令行礼:“贱妇婉娘,有事禀告大人。” 金县令顿了下,然后才道:“何事说来?” 婉娘看了眼堂外。 婉君阁的两个高大护院,一人手里拎着两个人。婉娘示意,护院就把四个人全部推入了公堂里。 这四个人,立马跪下。 金县令蹙眉。 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都伸长了脖子,生怕自己错过了。 陈璟这边,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唐老先生问陈璟:“是敌是友?” “是友。”陈璟悄声回答,笑了笑。婉娘说过,她会搞定刘苓生的事。她想要搞定一个人,会做很多准备。 凌海开攀咬刘苓生,对于陈璟他们而言,是意外。对于婉娘,却是情况之一。对此,她是有方案的。 “大人,这四人昨晚去婉君阁吃酒,喝多了,说了些醉话。他们说,刘苓生买通他们,让他们装病,再装病重,去诬陷陈央及的药出了问题。贱妇和陈央及有点交情,心想不能任由朋友被害。 况且,刘苓生记恨陈央及,多半是因为婉君阁。从前,是刘苓生在婉君阁做行走大夫,每年给他不少的银子,而且逢年过节都有节礼。如今换成了陈央及,刘苓生当日就去闹过。 他不满陈央及,不说自己医术不济,差点治坏了贱妇的女儿惜文,却只说陈央及抢了他的生意,存心报复。 贱妇怕横生枝节,就把这四人抓了起来。他们身上,各有十两银子,都是刘苓生给的。另外,刘苓生还写了字据,承诺事成后给他们一人二百两银子。 大人,这是字据和银子。” 婉娘一口气说完,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了字据,交给衙役。 衙役呈给县令。 金县令看了看,的确是字据。 “这是刘苓生的字?”金县令问。 婉娘道是。 刘苓生愕然看着婉娘。刘苓生在婉君阁行走了多年,开了很多药方。 婉娘认识不少的能人异士,她找人模仿刘苓生的字迹,完全可以做得到。况且她找来的这四个人,回头估计会消失的一干二净,刘苓生见他们的踪迹都找不到,不可能翻案。 刘苓生头皮都麻了。 “来人,去刘苓生家里,取了刘苓生的字来。”金县令吩咐左右,“本县要对照。” 这字据上面,不仅仅有刘苓生的字,还有刘苓生的印章。 印章绝对是真的,因为前天刘苓生丢了自己的印章。 婉娘连他的印章都能派人偷去。 这个女人好可怕。 很快,衙役取了刘苓生的几封书信,金县令仔细对比,发现一模一样。四个跪下的人,也纷纷说,的确是刘苓生给他们的。 “大人,小人冤枉啊!”刘苓生无力反驳,“这四个人,根本不是望县的!这是婉娘的计谋。” “你们四个是不是望县人?”金县令问。 四个人都道是。 金县令当即查了户籍,果然是望县的。 刘苓生还在大呼冤枉。 已经没有人相信他了。 最后,金县令判了刘苓生坐牢十年、凌海开坐牢十年。 刘苓生和凌海开的家人,各自拿出三百两银子,五天内必须凑齐,否则就要抄没他们俩家的家产,变卖赔给曹虎,补偿这个瞎了眼的孩子。 曹茂也参与谋害,判了八年。 凌海开的药铺上封充公,一切都归官府所有。将来官府把同安堂卖给谁,都是官府的事,不与凌家相干。 郭荣华夫妻、婉娘带过来的四个人,每人杖责二十,当场释放。 孟燕居还没有等到判刑,就偷偷离开了。 退堂之后,陈璟跟今天来捧场的朋友们一一道谢,并邀请他们今晚去喝酒。 “我还有事,下午要去趟明州,改日再去喝酒。”邢文燋笑着对陈璟道。因为曹虎的事,邢文燋答应十五去陪几个朋友赏灯,都爽约了。 他需要亲自去趟,维护下友情。 “那改日。”陈璟笑道。 曹茂的老妻,上前噗通给陈璟跪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多谢陈东家,救了虎子性命。要不是陈东家,那个酒鬼也不会被关起来,我们母子没有安静日子。往后,我们母子就能过些安心日子,都是陈东家的恩典。” 说罢,就要给陈璟磕头。 第189章出诊 曹茂的媳妇要给陈璟磕头。 陈璟连忙扶起她,不让她真的磕下去。 他叫人把曹虎母子,仍送回锦里巷。 其他人就去了醉霄阁。 沈长玉也去了。 路上,他和陈璟乘坐了一辆马车。他对陈璟道:“我二月初一,就和六弟去书院,估计两三年不会回望县了。” “下次再见,两位兄长都会金榜题名的。”陈璟道。 “借你吉言。”沈长玉笑了笑。 然后,他又说了他妹妹十三娘:“给她选定了两门亲事,她都不同意。思来想去,我打算把她送到杭州去,我四叔在杭州谋个差事。” 他四叔在杭州当官。 什么官职,沈长玉也没说。 “……四婶母很喜欢十三娘,又是大族出身,知道轻重。让她照料十三娘几年,等我下次出山再说。”沈长玉道。 陈璟点点头。 话题到了十三娘身上,陈璟就不想多说,生怕沈长玉又说其他话。 沈长玉也不再多说什么。 喝完酒,大家散了,陈璟专门把几个老先生请到家里。 第二天,陈璟拿了好些药丸,都写好药用和名字,送给几个先生:“这是我自制的药丸。若是好用,下次你们可以找我进货。” 唐老哈哈大笑:“帮你的忙,你还趁机卖药给我们?” “这是福泽众生。”陈璟笑道,“我这些药丸,比水药好用很多。若是好得快,几个大夫的医术不是更妙?” 龚至离和孙瑾听了,就各自把药丸收好,心里多了份慎重。 唐老专门问陈璟:“你可还有安宫牛黄丸?若是有,卖给我几粒。” 陈璟身上这几粒安宫牛黄丸,是用很大成本换过来的。他原本没打算买,应急的时候用,等三月他再去药市,买到了便宜的牛黄,再大量贩卖安宫牛黄丸。 “这次,辛苦您不远到望县来。”陈璟道,“我送您一粒。” “说个价。”唐老故意瞪了他一眼,“好小气的小子,难不成老夫要占你的便宜么?” 陈璟笑了笑,道:“我这安宫牛黄丸,一钱牛黄、一钱犀角等各种名贵药材,才得一粒药丸。老先生,您也知道牛黄贵,犀角也贵,其他药材更贵。您说应该多少钱一粒?” “你准备卖多少钱一粒?”唐老笑看他。 陈璟想了想,道:“我送您一粒吧,我身上只有一粒。等我下次多制出几粒,那时候确定了价格,再告诉您。您如果来买,自然跟大家一样的价。” 他撒了个谎,身上自然不止一颗药丸。 唐老无奈,只得答应了。 陈璟就送了他一颗,送他们出城。 走过了他们,陈璟回了家。 五天后,凌家和刘家各自凑齐了三百两银子,送到了县衙。金县令叫人拿了,送到了锦里巷。 曹虎的母亲跪着收下,又哭了。 陈璟帮她去存在钱庄,换成银票。身边只留了十两银子。这十两银子,足够他们母子在乡下生活一年多的。 陈璟的大嫂又教曹母,把银票用油布包好,缝在内衣的里层,日夜贴身穿着,这样谁也偷不走,还安全。 曹母多谢。 李氏还送了很久旧衣赏给曹母。 李氏年轻的时候更加窈窕,很多衣裳现在穿不了。但是曹母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穿很合适。 只是她觉得料子太好,不肯要。 拿到了银子,曹虎的眼睛的确不可能再有什么好转,曹母就带着曹虎,回了乡下。李氏帮他们雇了马车,还特意送了些点心给他们母子路上吃。 这件事,就彻底告落。 “虎子真是个好孩子,无缘无故遭了如此横祸。要是他的眼睛还好,我真想收他做个小厮。那孩子从来不哭,哪怕瞎了也是笑呵呵的。”李氏感叹。 陈璟叹了口气。 虎子是惨了点。 可是人世间的悲剧,也不是陈璟能去避免和挽救的。伤感之余,倒也不会苛责自己。他和倪先生两天没有休息,照顾虎子,抢救了他一命,他们尽力了。 转眼到了二月初一。 李八郎回了望县。 “瞧这红光满面的。”陈璟打趣他,“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这下子,你的心该定了吧?” 李八郎捶了下他的肩膀:“别胡说八道。” 陈璟这才正经问他:“定了什么时候成亲?” 这个年代从开始定亲,到正式成亲,可能需要两三年的时间。这中间,包括各种程序,每一样都不能省。 “早着呢。定在邵宁九年的八月中秋。”李八郎道。 今年是邵宁七年。 就是两年后。 “恭喜恭喜。”陈璟道。 说着话,李八郎和陈璟进了内院。 李氏看到李八郎,自然也是高兴不已,连忙问家里可好。她把家里的人,全部问了一遍,几乎是每个人都问到了,陈璟就在一旁听着。 然后又问李八郎的婚事。 “定在邵宁九年的中秋。”李八郎如实告诉李氏。 李氏很高兴。 然后,李氏也把正月里发生的事,告诉了李八郎。 先说了陈璟去旌忠巷打人,退还了地契,孩子辞了学堂的事;又说了清筠正式到陈璟房里服侍;再说了前不久陈璟赢的官司。 李八郎惊讶不已:“才一个月,你居然做了这么多事?” 陈璟哈哈笑。 “清筠性情敦厚温柔,收在房里不错。”李八郎道,“既然收了通房丫鬟,什么时候娶亲?” 陈璟咳了咳。 李氏道:“这件事,由我做主。我帮他物色。望县认识些人,我也央求她们,一旦有了合适的来告诉我。我二月中旬去趟姚江,让家里人帮忙也物色几个,好挑选挑选。” 陈璟没说话。 不知为何,提到说亲,他就会想到十娘。 一想到十娘,心里就成亲就有了点抵触。 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免得扫了大嫂的兴致。至于她物色什么样的姑娘,肯定要陈璟自己同意了再定。 到时候再说。 “好啊。”李八郎知道陈璟的心思,怕他伤感,连忙转移这个话题,问起文恭和文蓉的学业,“文恭和文蓉不在族学里念书,往后打算怎么办,送到书院去?” 陈文恭年纪太小了,书院只怕都不愿意收。 至于陈文蓉,她是女孩子,已经念了好几年书,认得几个字,就足够了。往后,她应该会跟着她母亲学针黹女红。 “不,我打算给他们聘个先生。”陈璟道,“可以教文恭和文蓉,也可以教教你。所以,打算先请个有名望的。” 李八郎笑了笑。 他是打算外出去拜访名师的。 再说了,乡野间有名气的先生,真的能有什么本事呢?不过,李八郎现在基础薄弱,先生指点他,倒也不错。 “那正好了。”李八郎道,“束脩我来出。” 李氏笑起来。 陈璟还是说他来出。 扯了半天,晚上家里摆宴,给李八郎庆祝。 李八郎回来,陈璟带着他,去了趟玉河巷,给杨老爷子请安。从过年之后,陈璟隔三差五会来一趟。 杨之舟留他们吃饭。 “……想去城外的寺庙走走。”杨之舟突然道。 他来到望县一年整,很少出门,都是在玉苑河旁边逛逛,或者去趟明州。 “好啊,我们陪您去。”李八郎道。 “我只怕没空。”陈璟笑道,“最近还有好些药要制出来。最近铺子里生意好,倪先生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也要帮衬。” “那你忙,我和永容去。”杨之舟笑道。 陈璟点点头。 凌海开的案子之后,婉娘又花了笔钱,让望县说书的先生,专门说陈璟的事迹。少年神医的名声,就越来越响。 最近铺子里生意好极了。 上次采购的药材已经快用完了,陈璟也打算初十再去趟清江。 二月初三,又下了场春雨。 早起雾雨蒙蒙。 陈璟去了药铺,上午帮着倪先生一起问诊。病家很多,风寒发热居多,还是腹泻、小儿腹泻等各种小病。 大部分人的病,都是拖了很久的。这个年代医疗不够发达,他们能自己扛过去,就要扛过去,实在扛不起,才到药铺。 倪先生还出诊了两次。 陈璟就在铺子里照料。 下午,倪先生刚刚出诊回到铺子里,就进来有个小厮,请倪先生去出诊。 “我去吧。”陈璟见倪先生一身都被雨打湿了,累得很。今天跑了两趟了,着实不容易。 “陈神医请。”小厮听说是陈璟去,很高兴。 陈璟的名声,终于在望县根深蒂固了。 再也没有人因为陈璟是年轻人而轻视他了。 陈璟喊了魏上幸,提着药箱去出诊。 小厮是乘坐牛车来的,穿了蓑衣斗笠。他告诉陈璟:“是史家庄史老爷的三官人生病了。” 史家庄是望县西北近郊的一个小庄子,住着百来户人家。 史老爷应该是个小地主。 陈璟听说要出城,就把后院的马车拉了出来,对小厮道:“你赶走牛车,前头带路。” 小厮道是。 陈璟和魏上幸做了马车,去了史家庄。 从西边城门出去,沿着官道走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史家庄。 第190章 夜梦 下了官道,沿着泥泞的小径,就到了史家庄。 庄子前头第一家,修建了高高的院墙,不同于其他人家的土墙或者篱笆墙。高大树木从院墙里探出头,光秃秃的虬枝被雨水打湿。 春意尚浅,枯木未发。 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小厮上前去敲门。很快,大门打开,史家的人把陈璟迎进了院子里。 一路到了正院,史老爷夫妻皆在,屋子里还有几个丫鬟。 “这位就是陈神医了。”小厮介绍陈璟。 史老爷连忙起身,和陈璟见礼。 陈璟原以为,乡下土豪,应该是脑满肠肥,一脸傲气。不成想,这位史老爷面容和善,气度儒雅,像个读书人。 “鄙人史炎然,久仰陈神医大名。”史老爷对陈璟道。 陈璟也客气一番。 然后,史老爷就领着陈璟,进厢房去给他儿子瞧病。 “小儿莘文,今年九岁。除夕守夜没有人不防备,他吃喝不留心,当夜腹痛难当。这一个月来,请了不少大夫,始终不见成效。”史老爷把史莘文的情况,仔细和陈璟说了。 陈璟点点头。 他坐下来,给史莘文诊脉。 常见的腹痛,一般是虚寒所致。寒为阴邪,其性凝滞主痛。陈璟取史莘文的脉象,见他的脉细,乃是阴虚有寒。 可是再深取,却见脉沉数、弦滑。 这是郁热内结。 又是个真热假寒的案例。 沈老爷也说了孩子的病因:除夕那夜吃得太多。以为进了风,染了寒气。其实不然。这孩子是除夕那天吃得太多,导致消化不良。脾胃受损。 脾胃有了损伤,气机受阻,积滞不化,郁而化热。热结肠胃,腑气不通,不通则痛。 因为气机受阻,凝滞郁结。脉像反而有点像受寒,此乃真热假寒。误作寒症治疗,用温热的药把寒气散发出去。 史莘文之前应该服用了不少温热的药。 此乃热证。又添服用温热的药,热结更甚。 “这是真热假寒。”陈璟跟史老爷解释,“内热郁结,阻碍气机流畅。气机不畅。越发导致体表感觉不到热。故而脉细;但是深按,脉却沉数、弦滑。” 然后又解释了怎么导致的真热假寒。 史老爷听了,点点头,丝毫不惊讶。 “之前也有大夫这样说过,对吧?”陈璟笑着问他。 史老爷叹了口气,蹙眉道:“的确有两位大夫如此诊断。可是药服用了,仍是无效。陈神医不同寻常,敝人相信您的医术。也请您次方。” 陈璟就开了药方。 像史莘文这样的热,应该用大凉的生石膏。 陈璟开了生石膏二两、知母五钱、花粉四钱、玄参五钱、生杭芍五钱、甘草二钱、没药四钱、乳香四钱。 史老爷瞧着生石膏二两。心里发憷:“这位大夫用药如此重!这样寒凉的药,一口气用二两!” 史老爷读过些医书,觉得陈璟这个方子有点不妥。 但是陈璟名声在外,史老爷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笑了笑。 “这方子先服用一剂。我明日上午再去复诊。要说这种腹痛,两三剂药就可以痊愈的。”陈璟道。 史老爷点点头。 诊断好了之后,陈璟和魏上幸乘坐马车,又回到了城里。 已经快黄昏,陈璟去了趟铺子,看了看情况。今天没什么大事,到了下市的时候,铺子关门。 仍在下雨,屋檐下雨滴如瀑。 雨水砸在地面,掀起了一层青烟。春上很难得有这么大的雨,把整个世界的尘埃洗净,街道树梢都晶莹干净。 清筠拿出两把伞。 陈璟却只撑了一把。他搂着清筠,踩着木屐回锦里巷。 路上,清筠照例询问陈璟:“今天出诊,可有什么事么?” “没有。”陈璟回答。 清筠轻轻笑了下。 两人回到家,用过晚膳就歇下。 一场欢愉之后,清筠轻轻靠在陈璟怀里,柔声对陈璟道:“东家,婢子过些日子给您做件中衣。” 贴身的衣物,不可能交代外人做。 从前陈璟还小,又没有通房丫鬟,他的衣裳都是大嫂帮忙做。如今他正式有了通房,就算大人了,大嫂就不好再替他做中衣。 “你忙得过来吗?”陈璟轻轻搂着着,手在她玉臂上轻轻摩挲。 她肌肤温热软滑,让陈璟爱不释手。 “嗯。”清筠道。 “那多谢啦。”陈璟道。 说罢,他亲吻了下清筠的额头。想到清筠为陈璟做过很多,而陈璟似乎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陈璟心里顿了下。 他想了想,对清筠道:“下次去清江药市,还是你跟着我去。咱们早半个月出发,路上多停船,到处看看。” 清筠长这么大,唯有上次跟陈璟去过清江。 将来,她仍是困在内宅。 假如有机会出去玩,看看不同的城镇村庄,见见不同的人,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清筠其实蛮有心思的。 “好啊。”清筠笑起来。 陈璟又吻了她一下。 半夜的时候雨停了,整个世界安静下来。陈璟睡得香甜,却隐约听到了耳边有哭声。他倏然惊醒。 漆黑的帐内,伸手不见五指。 枕边的女人,悉悉索索哭着,嘴里不清不楚念着什么,隐约听到她哭:“娘,二哥,娘……” 清筠的娘和兄长去世多年。 “清筠!”陈璟伸手去抱住清筠。 “东家?”清筠声音透出几分懵懂。她被陈璟紧紧抱住吓醒了。她并不是在哭,而是在做噩梦。“怎么了,东家?” 她自己摸了摸脸,一脸的泪水。 陈璟下床。把灯芯捻亮。 清筠哭得枕头都湿了。 “做了什么噩梦?”陈璟问她。 清筠摸了眼泪,却不太想说。她搂着陈璟的腰,把脸贴在陈璟胸膛,低声对陈璟道:“东家,真是对不住,吵醒了您。” “……没事。”陈璟缓缓抚摸她的秀发和后背。 清筠好半晌,情绪才平复下来。 重新吹了灯睡下。陈璟让清筠枕着他的胳膊睡。见她也没有睡着,陈璟低声对她道:“你方才哭娘和二哥。你很想念你母亲吧?” 清筠身子陡然僵了下。 她半晌才接话:“嗯。” “改日我陪着你去上坟,烧点黄纸给他们。”陈璟道。 清筠却笑了。 “婢子不敢让东家去烧纸。我们做下人的,哪敢恃宠而骄?”清筠道。 陈璟吻了下她的额头,紧紧抱着她。 第二天到了卯初,陈璟和清筠都醒了。 屋子里点了灯。 清筠批了件小袄。先把陈璟梳头束发。然后去打水给陈璟净面。服侍好陈璟更衣,她才自己去梳洗。 两人去正院用了早膳。 早膳的时候,陈璟对李八郎道:“今天我去看个病家。等复诊之后,我抽空去寻访先生,争取早日聘好先生。” 李八郎点点头。 “二叔,从前族学里的先生,动不动就打人。咱们家的先生,不能有戒尺。”陈文恭趁机对陈璟道。 “我也怕现在的戒尺。”陈文蓉小声道。 陈璟哈哈笑。 李氏也笑了。对这两个小鬼道:“若是好好用心,先生岂会打你们的?偷懒不学。自然要挨打,戒尺还是要有的。” 两个孩子就委屈低了头。 用过早膳,清筠和陈璟去了药铺。 陈璟让魏上幸背好药箱,又取了复诊可能要用到的药物,乘坐马车去了史家庄。 天终于放晴,朝阳悬挂在远处的树梢,温暖的光普照众生。淡柳始发,青翠欲滴。 到了史炎然家里,小厮给陈璟开门,把陈璟引到了正院。 “令郎的病,吃了药之后如何了?”陈璟问史炎然。 史炎然今日脸色不太好,不如昨天那么和善,陈璟心里料想病情没有好转,可能还有点恶化。 “……昨夜又疼了一夜。”史炎然对陈璟道。 他那个语气,俨然在责问:什么狗屁神医。 “我今天请了徐大夫,一会儿就到。不如,到时候请陈神医做个辅证吧。”史炎然对陈璟道。 他不再相信陈璟了。 “好吧。”陈璟笑道,“史老爷,昨日煎药的药渣,可不可以给我瞧瞧?” 史炎然心里不快,对这个孩子颇有怨气,不太想和陈璟说话。若不是他有点气度,此刻该把陈璟轰出去了。 昨日就觉得那二两生石膏用得太过分了。 而后孩子腹疼如绞,比以往更加严重,足见陈璟果然开错了方子。 “药渣早就倒了。”史炎然道,声音又冷了几分。 药渣其实并没有倒,只是不想和陈璟多说话。说罢,史炎然吩咐小厮:“请陈神医到中堂喝茶。” 不再给陈璟复诊的机会。 “我药铺里还忙,就不喝茶了。”陈璟笑道,“告辞了史老爷,请把出诊的钱结算给我。” 史炎然气得一个倒仰。 什么人如此无耻啊?把病家治坏了,居然还敢要出诊银子。 “这话该如何说?”史炎然顿时冷了脸,“犬子原本还好,吃了你的药突发急病,后半夜才好些。我尚未找你寻个说法,你反而要出诊银子?简直不知所谓。” “药方没有任何问题。”陈璟笑道,“你若是想知道为何令郎突发急病,应该请后面的大夫,查看你们家昨天煎的药药渣,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出诊银子还是要给的,五两,劳烦了。” 第191章诊金给不给 陈璟觉得,史莘文的病不过是小疾,总有大夫能治好,而且一时半刻死不了。他非要赖在这里,史老爷也不会相信他。 不如把病案留给徐逸,陈璟拿了出诊费走人。他原本到乡下出诊,只收五十文钱的,到城里普通人家收一百文,只有到大户人家才收二两。 第一次开出五两。 “荒唐!”史老爷忍不住,拍案而起,甩袖对小厮道,“愣着做什么,送客!” 强行把陈璟送走。 陈璟耸耸肩,道:“钱真的要给,做人要讲道理嘛。” 史炎然看来,这人把他儿子治坏了,没有半点愧疚,反而推说是药出了问题,毫无廉耻。不仅如此,他还讨要出诊费。 史家这段日子,请了不少大夫,最高的大夫出诊费也才五百文。陈璟一口气就开出了高二十倍的价格,让史炎然愤怒。 这人,无耻之尤! 史炎然是个读书人,对于这种无赖,他不知如何是好,唯有送客。 可是陈璟,给脸不要脸啊。 “道理?”史炎然原本打算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和陈璟多说什么,哪里知道陈璟太过分了,史炎然只得转身,和他说话,“那咱们就讲讲道理。” 史炎然很少与人争吵。 不常争吵的人,一旦发脾气,自己的气先上来,一张脸憋得通红。史炎然气得满面红光。怒视陈璟:“你治坏了犬子,原本我该找你理论的。 我看在你小小年纪,徒有虚名不与你计较。而你不顾体面。居然还敢大放厥词,非要出诊银子?那今日就告诉你,哪怕银子丢在水里,也断乎没有给你的道理。” “我的方子,没有任何问题。”陈璟依旧笑着,“我来了,自然要给钱啦。” 史炎然对上陈璟。有理也说不清的感觉,非常糟糕。 他还准备发怒时,小厮领了徐逸进来。 徐逸是徐氏药铺的东家。多次和陈璟有交集。曾经徐逸被刘苓生陷害,关到大牢里,要不是陈璟,他也出不来。 故而。徐逸对陈璟心怀感激。 “陈东家!”徐逸进来。先笑着和陈璟见礼。 转而瞧见了身边的中年男人,满面怒容,让徐逸怔愣了下。 小厮连忙说:“这是我们家老爷。”然后又说,“老爷,这位就是徐先生。” 史炎然深吸一口气,将怒意收敛,换上一张笑脸,和徐逸见礼。 “既然请了陈东家。怎么还请老朽?”徐逸客气笑道,“老朽的医术。不及陈东家之万一啊。” 他们是同行,自然认识,表面上说些场面话,私下里未必有真心的交情。因此,徐逸这话,史炎然只是笑笑,道:“陈神医开的方子不凑效,这才请您来。” 他说神医的时候,故意重重咬了神医二字。 徐逸愕然,猛然回头看了眼陈璟。 他跟见了鬼死了。 这一年多来,从未没有听过过还有陈璟不会治的病。不说普通病,哪怕是疑难杂症,到了陈璟手里也是手到擒来。 这次,居然是陈璟失手。到底怎么回事? “不不凑效?”徐逸惊愕万分,“不是说笑?” 他这个反应,让史炎然也感到惊讶。 史炎然看得出,徐逸是真的很推崇陈璟。普通大夫听到其人没有治好,都只是在心里笑笑,觉得人之常情,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擅长的病。 可是徐逸听说陈璟没有治好,未有半点幸灾乐祸,反而是跟见了鬼一样,震惊万分。这也意味着,陈璟的神医名声,在徐逸心中分量很重。 史炎然冷笑了下。 这位陈璟,到底使用了什么手段,让同行也如此信任他? 不是说同行是冤家吗? “史老爷是这么觉得的,他不是说笑。”陈璟帮忙回答。 徐逸回头,又看了眼史炎然。 史炎然心里百感交集,也看了眼徐逸,情绪莫测。 “这”半晌,徐逸尴尬笑了笑,对史炎然道,“老朽才疏学浅,陈东家医术高超。他都治不好的,老朽不敢贸然献丑,史老爷再请他人吧。” 他不敢出手了。 陈璟治坏了,若是徐逸治好了,自然会一夜成名。但是这条路太难走了。最后可能把自己现有的名声赔进去。 徐逸没有这样的信心了。 他有自己的药铺,不像普通铃医,名声毁了换个地方重寻旧业。一旦徐逸名声有瑕疵,可能牵连到他的药铺。 “徐大夫,您怎么能见死不救?”史炎然更是惊愕。 因为陈璟出手了,徐逸连试都不敢尝试。 徐逸脸上更添了尴尬。 他多次和陈璟打交道,他很清楚陈璟的本事。既然这件事搀和了陈璟,徐逸还是应该避而远之,否则就危险了。 “史老爷别这样说。”陈璟陡然插嘴,“令郎的病,用我昨日开的药,两剂药,药到病除。既然没有好,定然是药出了问题。你责怪徐大夫也没用,何不把药渣拿出来,也请徐大夫看看,到底是不是我昨日开的那些药?” “是啊。”徐逸附和,“老朽从未见见过陈东家失手。史老爷,不如把药渣拿来看看。若是药渣无误,老朽才诊脉不迟啊。” 徐逸对陈璟的话,深信不疑。 史炎然被这两个人气得半死。 这哪有还有半点医德? “送客!”史炎然连徐逸也记恨上了,厉声喊了小厮。让小厮把他们俩都赶出去。 “诊金还没给”陈璟继续道。 史炎然只差吐血了。 这什么人呐! “不给!”史炎然厉喝道,“赶紧给老子滚!” 他终于说了粗话。 “我这个人呢,素来喜欢讲道理。不喜欢动粗。这样吧,你考虑再三,我五日后来取诊金。你要知道,我从来不乱收钱。但是既然开口要钱了,就是值这个钱。而你,必须给。”陈璟道。 史炎然一口气喘不上来。 陈璟已经出了屋子。 徐逸也跟着出来。 回城的时候,徐逸到陈璟车上。让魏上幸去徐逸的车上坐。路上,徐逸问陈璟:“到底怎么回事啊?” 陈璟就把史莘文的病,慢慢和徐逸说了。 “他们去药铺抓药。也不知道在哪里抓的。肯定是假药,才导致是史官人的病加重。我要复诊,史老爷不让;我要看看药渣,他也不给。我着实有点生气。就多收他的诊金。”陈璟笑着对徐逸道。“病不危及性命,我就没有强留着去治病。” 提到假药的问题,徐逸也痛心疾首。 大夫的医术,经常因为病家买到了假药而大打折扣。到头来,他们只怪大夫医术不好,却不怪药材。 “真热假寒?”徐逸道,“真热假寒、真寒假热,这些病最难诊断了。老朽从医几十年。至今碰到这几种病,也有点棘手。” 真假之间。往往只体现在细微的脉象上。一个不小心,就要诊断错。 “看得多了,就能分得清。”陈璟道。 徐逸愕然,看了眼陈璟。 医案积累得多,什么病就能看得准确,这话徐逸也知道。可病家都是当地人,生病情况有时候就是那些简单的,哪有那么多医案供历练的? 再说了,陈璟才十几岁,他又从哪里看了很多病例? “那陈东家是从何学得的?”徐逸问。 “我啊。”陈璟笑了笑,想起前世在医院辛苦工作,每年看那么多病的日子,半晌才道,“我天赋异禀吧。” 穿越了,难道不算一种天赋么? 徐逸哈哈笑。 进了城门,彼此告辞,陈璟和魏上幸回了药铺。 铺子里有人买药。 朱鹤忙好了,才过来迎接了陈璟,笑着问他:“东家,出诊的情况如何?病家痊愈了吗?”。 “唉,最近时运不好。”陈璟笑道,“往后我还是不出诊了,等倪先生去。” “怎么?”倪先生正巧看完了一个病家,听到了这话,扭头问陈璟。 陈璟就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 “假药?”倪先生反问。 “没见到药渣,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假药。”陈璟笑道,“情况就多了,可能真的是药铺卖了假药,也可能是家人煎药的人换了药,不想那孩子好” 大户人家,妻妾成群,内宅就有争斗。 有时候会牵扯到这种事。 “东家应该义正言辞训诫他,让他把药渣拿出来看看。”倪先生道。 “那位史老爷看上去很有主见。他不想拿,我不好强求。哪怕他拿出来,我看出来是假的,他也以为我哄骗他。”陈璟笑道,“故而,不好训诫。” 倪先生觉得陈璟此话不差。 “要不,我明日去问诊,还东家一个清白?”倪先生道。 “不用,我五日后再去。他诊金还没给我呢。”陈璟道。 倪先生就点点头。 正巧又有病家进门看病。 倪先生去问诊了,陈璟上了楼,喊了清筠,让她拿钥匙下来,陈璟要回后面厢房制药。 清筠跟着陈璟下楼。 陈璟进入后厢房,安心制药。 他最近还有几种药丸要制。 刚刚开始没有一刻钟,清筠突然来敲门:“东家,朱掌柜有话同您说。” “什么事啊?”陈璟问。 第192章买卖 陈璟制药的时候,需要安静,没事不要轻易打扰,这是铺子里的规矩,大家都知道,朱鹤更知道。%朱鹤做过多年掌柜,大事、小事他都很有主见。 需要请示陈璟的,不太多。 陈璟在心里过了下,到底什么事。 “东家。”朱鹤跟着清筠来了,就站在门外。 “什么事,你就这样说吧,我听着。”陈璟在里面忙碌,没有出来。 外面停顿了一下。 接着,朱鹤说道:“东家,来了两位客人,说是越州延益堂的两位先生,来买药丸。他们要六味地黄丸、健儿丸、清肺丸、小儿清心散……” 朱鹤照着方子,念了十几种药丸,都是上次陈璟送给唐老先生的。 “……还有安宫牛黄丸。”朱鹤最后道。 这算是大宗进药了。 应该是唐老先生夸奖了陈璟,把陈璟的成药举荐给越州的药铺。 “清筠,开门吧。”陈璟终于停止了手里的活。 总算有了件好事。 清筠从外面把锁打开。 陈璟走出来。他制药的时候,外面穿件陈旧的直裰,腰上束起来,怪模怪样的。这样,不至于弄脏里面的衣裳。 清筠忙上前,帮他解开外头的腰束。 陈璟和朱鹤从后面出来。 玉和堂的大堂里,站着两位先生。 天气转暖。虽有余寒,两位先生仍是换上来简洁干净的玄色直裰,用料讲究。裁剪合度,体面斯文。 有时候,模样体面的人,未必就斯文,像凌海开、史炎然…… 陈璟心里过了下,然后笑着上前,和两位先生见礼。自报家门:“敝人陈央及,是玉和堂的东家。” 两位先生也连忙自报家门。 一位姓张、一位姓唐。 陈璟就看了眼那位姓唐的先生。 “唐乾老先生,是在下的族兄。”唐先生知道陈璟的疑惑。立马解答。 陈璟笑笑。 见礼之后,陈璟把他们请到了楼上的厢房,仔细和他们谈谈买药的事宜。 张先生和唐先生说了来意。 “这是唐老先生写给我们东家的单子,上面的成药经老先生验证。效果奇佳。东家这才遣了我们往望县。采购成药。”张先生对陈璟道。 说罢,张先生把单子递给陈璟。 陈璟看罢,笑了笑道:“这些药都有的。” 第一次做生意,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 两位先生面露喜色。 “……不过,暂时不能卖给你们这么多。”陈璟继续道,“每种药丸、药膏、散,各拿五份吧。” 张先生和唐先生面面相觑。 “这是为何?”唐先生问陈璟。 陈璟笑了笑:“先给你们用用看。假如药效好,往后的生意。就不是这么做了。到时候,我要亲自见到你们东家。” 两位先生更是不解。 陈璟也没有解释。只是问:“五份够不够?若是不够,我着实无法了……” 如果嫌五份少,就不卖了。 这话说得很清楚了。 张先生和唐先生相视一眼,都有点拿不定主意。 而后,张先生对陈璟道:“陈东家,我们只是铺子里的人。东家交代的事,若是做不好,东家是要责罚的。故而,我定然要问清楚,为何只买五份?” 让他们来买药,自然有预算的。 他们却只买五份回去,东家要说他们办事不力的。 “我的药呢,不能这么零卖。”陈璟设身处境想了下,不太好为难底下做事的,于是说道,“如果你们东家觉得药好,下次亲自来和我谈,商定几年内的供药。” 商定几年内的供药? 跟普通生意一样? 张先生和唐先生只负责药材,不负责生意上的事,况且他们药铺的药,都是零卖,从来不涉及大宗买卖,他们一开始的确不懂陈璟的意思。 但是陈璟解释了,他们也就明白了。 其他行业,都有这样的。 “我们回去,定然把这话带给东家。”张先生和唐先生比较理解,愉快的答应了。 于是,陈璟亲自下楼,拿了药给他们。 除了安宫牛黄丸没有,其他的每样五份,交到了两位先生手里。 两位先生出门在外,不好多花东家的钱,所以不在望县歇脚。拿了成药,他们起身告辞。 陈璟和朱鹤、倪先生在门口送他们。 药铺的几个人,都很高兴。 “专门从越州过来,买咱们铺子里的药。”朱鹤站在门口,低声对陈璟道,“东家,再过几十年,玉和堂也许比宗德堂更有名气呢……” 他说得已经有点夸张了。 宗德堂成名百年,在江南甚至整个中国名声很响,地位牢靠。陈璟这药铺才开张,如果想要媲美宗德堂,没个几十年是难以成事的。 也许,几十年后,药铺就落寞了。 “没准再过几年,咱们就比宗德堂更加有名气。”陈璟笑着对朱鹤道。 朱鹤笑笑,只当陈璟说笑。 延益堂的人来了这趟,打乱了陈璟的步骤,陈璟原本打算制药的,也懒得再继续了。他想到自己答应李八郎,今天要去聘请先生的。 把后厢房的东西收拾好,陈璟告诉倪先生和朱鹤:“我要出去一趟,半点私事,今天估计都不会到铺子里来。” 倪先生和朱鹤道是,让他去忙。 陈璟从铺子里出去。去了趟书局。 书局里,总会花钱雇些学子来选书。那些学子吃住都在书局,直到选完一本书。陈璟有几次去书局。遇到了他们。 望县的学子,应该知晓哪里有名望稍微好点的教书先生。 西街前头,有家“亭霄书局”,生意比较大,可能有选书的学子。 陈璟信步,到了书局。 有个小伙计照应。 “你们最近有人选书么?”陈璟问小伙计。 小伙计认识陈璟,笑着问:“陈东家。您又不是读书人,还来挣选书这份钱么?” “我有其他事。”陈璟笑着。 小伙计指了指二楼,对陈璟道:“我们东家要一个月内选完一本。所以请了五位才子,都在二楼呢。您等等,小人去喊东家。” 陈璟点点头。 这书局没有掌柜,都是东家自己站柜台。 很快。小伙计就把东家找来。 陈璟说了自己的来意:“就是想请位先生。但是不知道谁比较有名望。书局选书的才子,消息灵通,想来请教。” 书局东家听闻过陈璟,对陈璟既佩服又敬畏,同时本着和气生财的理念,没有拒绝陈璟,笑着把他请上了二楼。 二楼果然有五个人,正在伏案选书。地上好几桶纸,裁得满地都是。 书局东家。帮陈璟把意思说了。 然后,又叫小伙计端了壶热茶和点心,让几个学子都歇歇,和陈璟说说话。 “您就是咱们望县的少年神医陈央及?”等书局东家介绍了陈璟,几个读书人都有点惊讶。 “你哥哥还是举人。”有个羡慕道。 陈璟笑笑。 “我家里只有侄儿和侄女,也是以进学为己任,所以聘个先生,想要学问好,又严格几分的。”陈璟不接他们的话,只是把自己的来意,再重复叙说了一边。 几个人都想了想。 然后,他们说了好几个人名。 “史家庄的史蹊先生……” “刘家庄的刘泰先生……” 但是这些先生,他们五个人意见不一,有人觉得好,有人觉得徒有虚名。 “望陀山的王檀王塑鸿先生,学问最好了。”有个高个子的书生突然道,“只是,他已经隐居好些年,不知可愿意出世。” “对啊,王老先生是中过进士的……” “王老先生年轻时诗画一绝,可是中了进士就回乡隐居,也是蹊跷。前几年他还待客,如今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过他。” “不知可还活着。” 陈璟听了,心头微动。 望陀山在城南三十里,崇山峻岭。山里有两个村子,住了十来户,都是打猎为生。光上山就要两个时辰。 山路难行。 陈璟打听到了之后,回家找到了李八郎。 他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李八郎:“王先生是中过进士的。他没有留下任官,反而回乡隐居,但是学问极好。” 王老先生已经快六十岁了。 他少年成名,有了功名却没有做官,回乡隐居,都是话题。但毕竟年代久了,文坛新秀济济,到了陈璟他们这一辈,就听得比较少,除非是真正要求学的人。 李八郎也不知道。 “……文恭不过是要念书识字,用得着请那么博学的鸿儒吗?”李八郎被陈璟的话镇住了。 他觉得,像王老先生那种人,绝不是你有钱就能请得动的。望县附近比陈璟有钱的人多了去,要是王先生愿意出山,早就被人请走了。 陈璟去请,也是白跑一趟。 况且,陈文恭不是什么天才少年,普普通通的孩子。哪怕陈璟真的请来了,以王先生的心气眼界,只怕觉得陈文恭太过于平庸。 到时候,王先生感觉屈才,陈文恭也要承受很大的压力,彼此难受。 “既然念书,就应该走科考这条路。”陈璟笑道,“咱们家又不是簪缨之族,读书是陶冶情操而已。” 李八郎见陈璟跃跃欲试的样子,心想他去趟山里,哪怕请不动王老先生,也见过了望陀山的景致,不至于一无所获。 所以,李八郎不再说什么。 第193章 进山 去望陀山聘请王先生的事,陈璟也告诉了李氏。 李氏听罢,有点欣喜:“咱们这小地方,也有博学鸿儒?” “天下能人异士多了去。”陈璟笑道,“王先生早年名声更显,读书人都知晓。咱们不知道而已。” “我也没听你哥哥提及。”李氏道,“不过,你哥哥闭门读书,很多人他都不知晓。” 提到陈璟的哥哥,李氏表情倏然冷清了几分。 已经到了二月。 二月初九朝廷春闱,对于李氏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如果陈璋再没有消息,就是凶多吉少。这些日子,李氏好几次去庙里烧香,自己还请了樽菩萨在家里拜。 “我明早就上山去看看。”陈璟立马转移话题。 李氏回神,勉强笑了下,道:“山路崎岖,你且得十分小心。” “嗯,大嫂放心,我会谨慎的。”陈璟笑道。 晚上,陈璟也告诉清筠,他明日准备去望陀山,找找那位先生。 也并不是说非要名师。假如知道有名师,自然要努力一把,争取把他请到家里来。这样对陈文恭以后有帮助。 “进山啊?”清筠轻轻应了声。 到了二月,陈璟的屋子里仍然有暖炉,暖流徜徉。清筠散了头发,浓密青丝洒落肩头,衬托着一张莹白如玉的俏脸,粉唇修颈,婀娜妩媚。 她坐在桌子前对账。陈璟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也只是随意应了下,然后继续盯着账本。写写算算的。 旁边摆了一架盘算,她很少用到。 陈璟头一回见她把账本带回来做。 铺子里生意不多,又有清筠和薛灿中两个人,基本上的账目都能当天清掉。 “怎么了,账目出了问题?”陈璟坐到了她身边。 清筠这才抬头,看了眼陈璟。 “没有。”清筠回答,“但是薛先生到铺子里时间不长。不知道他和东家是不是一条心。故而,他每个月都要把算好的账给婢子瞧,婢子也要反复对账。 明日他又有把他的账目给婢子看。当着他的面。婢子不好太过于仔细,免得他以为东家疑心他,反而冷了他的心。 东家自然是相信做事的人,可婢子不能心里没数。哪怕信任他。也要知道他的账目。让他知道东家不好糊弄。婢子提前偷偷把他的账本带回来,仔细盘查,明日对账的时候,假装随意翻翻,指出几个错处。” 陈璟听了,不免惊讶。 特别是她说假装随意翻翻,然后就指出几个错误,让陈璟失笑。 这小妮子不仅仅心算厉害。御人也颇有手段。 陈璟觉得自己从前有点小瞧她。如果给她机会,也许她也会成为八面玲珑的生意人。甚至比婉君阁的婉娘还要有本事。 天生心算过人,已经很难得了。 陈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似青稠般的青丝,凉滑柔顺,陈璟掌心摸着,心里就起了暖意。 “那你忙,对好了告诉我。”陈璟不再打搅她。 他自己洗漱后,躺下翻几本药书。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清筠的账本才对清。她脖子有点酸,伸了伸懒腰,回头看了眼陈璟。 陈璟仍在看书,却有点瞌睡,半眯着眼睛。 “东家,对好了。”清筠起身,对陈璟道。 陈璟放下书,道:“那收拾收拾,睡觉吧。”他打了个哈欠。 清筠点点头。 她去简单梳洗一番。 等她上了床,陈璟搂住了她,吻了下她的面颊,问她:“账目可看出了问题?” “薛先生写错了两个字,账目没有任何错处。等他明早把账目给婢子,让婢子对账的时候,婢子就告诉他。”清筠有点得意,声音很轻盈。 她开心的时候,声音也轻盈愉悦,格外好听。 陈璟也笑了。 这晚,清筠兴致很高,甚至有点主动,陈璟又年轻,身体很好。见她欢喜,就折腾了两回。 次日早起,清筠就低声跟陈璟抱怨说腿发软。 陈璟大笑。 用了早膳,清筠和陈璟去了铺子。陈璟让魏上幸带上药箱,又吩咐小伙计阿来,跟他一起进山。 “东家,您进山还带着药箱?”朱鹤不解,“是去请先生,还是去看病?” “这个,朱掌柜就不懂了。山里人每个月都是定期下山赶集,把木柴或者猎物换成粮食。山路难走,平日里他们鲜少下来。 特别是女人、老人、孩子,哪怕有疾也要忍着。东家就是怕进了村子,有人生病而他没有带药,心里过意不去。”倪先生笑着,跟朱鹤解释。 这点,倪先生很有经验。 有次,山里有个年轻人后背生了个脓疮,高烧发热,人都要昏迷了。他们家人把他抬到城里,请倪先生诊治。 倪先生开了方子,他们抓了药又把年轻人抬回去。 回去的时候,倪先生反复交代他们,半个月后一定要来复诊。那个脓疮,一次是治不好的。 不成想,年轻人没有再来。 那段时间,倪先生没什么生意,体格也好,又知道地方,就亲自去看那位年轻人。既然是他治的,倪先生就希望能治好,免得中途复发。当时,他赶了四个时辰的路上,到了山里天都黑了。 山上的小村子里,住了十几户,都是一家老小,几代同堂,总共百来口人。 有家妇人产子,产后恶露不行,妇人眼瞧着就不行了。家里人去山下请医,不知走到了哪里。两天没有回来。 正巧倪先生带了药,救了那妇人一命。 往后的几十年,他隔几年就要被请进山里去看病。每次进山。倪先生都要多准备些其他药,防止出现急性病。 像被野兽咬了,伤口发烂,迟迟不能结痂、小孩子贪玩从树上摔下来胳膊脱臼、误食山里的果子或者草,浑身发红发痒等,各种病。只要不是要命的,山里人都熬着。熬不过去就病逝了。 倪先生救过几次。有救好的,也有太严重无能为力的。 所以,陈璟进山带个药箱。是非常明智的,倪先生也深感佩服。他越发觉得这孩子肯定是有位医术高超而且医德高尚的师傅,要不然,这些小事。他怎么会知道? 越是小事。越发体现家学。 倪先生想问,但是想到陈璟从来不提及,就不好强人所难,只得强行把自己的念头压制住。 “对啊,我也是防患于未然。”陈璟笑了笑,“药箱并不重,背着也无妨的。” 伙计帮忙套好了马车,陈璟、魏上幸和阿来乘坐。往城外望陀山赶去。 进山可能会迷路,多个人多分照应。所以伙计阿来也一起去。 约莫赶了一个时辰的路,就到了望陀山山脚。 山脚有个茶棚,七十来岁的老人,在路上卖茶。茶棚后面有个马棚,专门给过路的马匹提供粮草和饮水。 陈璟把马车留在马棚。 他向茶棚的老人买了三碗茶,留下十文钱,问了进山的路。 老人一一告辞陈璟。 陈璟他们喝了茶,转身就上山。 “东家,我来背药箱。”阿来见陈璟自己扛了药箱,准备上山,连忙去夺陈璟的药箱。 陈璟不让他背,笑道:“山路不好走。从山脚到山上的村子里,至少两个时辰的山路。我先背着,等我累得走不动了,你再背。这样,大家都能歇息。” 阿来不敢违逆陈璟,只得道是。 二月初的江南,东风始来,虬枝新发。山路丛林,树木都发了嫩绿的翠芽,也有不知名的野花,小心翼翼开放着,新红浅翠,相得益彰。 吹在脸上的风,不复冬日的寒冷,柔软温和,似纱幔从面颊滑过般。 “东、东家,还有多久到?”走了半个时辰,阿来累得爬不动了,满头大汗。 相较于阿来,魏上幸反而显得轻松。 “还有一个半时辰吧。”陈璟道。 阿来只差跌坐在地上。 又走了半个时辰,魏上幸也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陈璟很快就远远把他们丢开了。 他差不多没走一刻,就要停下来等魏上幸和阿来一会儿,才能保证他们不走丢。阿来九死一生的感觉,到了陈璟停脚的地方,直接瘫在地上。 “就你这样的,还要帮我背药箱呢。”陈璟笑道。 阿来接不上来气,额头全是汗,尴尬笑了笑。 他们走了大约两个半时辰,才走到半山腰开阔平坦的地方,这里就是村子里。 村子口,猎户们用树木、荆棘、刺藜等,搭建了高高的院墙,防止野兽偷袭村子,也有厚重的木门。大门外,有两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手里拿着木棍,守在这里。 看到陈璟他们,两个孩子立马戒备,用木棍指着陈璟问:“你们是哪里来的,要做什么?” “请问,王先生住在这里吗?”陈璟问两个孩子,“我们是来找王先生的。” “我们村子里没有姓王的。”孩子道,“村子里不给进。” 两个孩子很戒备,半弓着腰,陈璟他们再敢迈进一步,他们就要用木棍打人。 陈璟还要说话,却听到有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是谁啊?” 女子的声音很清脆,似山泉般纯净甘甜,远远传来,非常好听。 片刻,有个女子走到了跟前。 她高挑的个子,纤细窈窕,穿着粗麻布的上衣和襦裙,一头浓密的头发梳了辫子,斜斜垂在胸前。 大概十五六的样子。 山路的女孩子,皮肤不怎么白,但是紧致细腻,很健康开朗的模样,非常讨喜。 第194章 就地制药 山上的女孩子,看到陌生人也蛮惊讶的。 她眼睛澄澈纯净,看着陈璟他们,问道:“哪里来的人?” 然后她不等陈璟回答,目光惊喜落在陈璟的药箱上,惊喜问道:“你……你背着药箱,你是大夫?” “大夫?”叫四郎的男孩子也惊喜交加。 “是啊,我是大夫。”陈璟回答,“我来找王先生……” “快,木通、四郎,让他们进来。”女孩子惊喜道。 他们村子里有人生病了。 但是看门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应该是村子里的大人进山去狩猎了,村子里没有成年的男人。 陈璟和魏上幸、阿来进了村子。 两个孩子继续守门,女孩子领着陈璟他们往里走。 山上的村子里,种满了杏树。二月正是杏花盛绽的时节,古老虬枝添了新妆,触目粉艳。杏花满枝,云蒸霞蔚,绮靡秾丽。 暖风缱绻,花瓣缓缓坠落,铺满了小径,走过衣襟携香。 女孩子声音疏朗,对陈璟他们道:“村子里的人都去打猎,半个月后才回来。这是开春第一次狩猎,要二十来天。胡家六郎打翻了一碗滚油,一条腿都烫烂了,已经七八天……” 女孩子唧唧咋咋,似山间黄莺,把事情告诉了陈璟。 陈璟听了,心想带了很多药。偏偏没有带烫伤的。 这个时节,天气还是有点寒,山上气温更低。和过冬似的,怎么会有烫伤呢?当时就没有多想,反而是带了很多其他药。 “你叫什么名字?”陈璟问这个带路的女孩子。 她走得很快,把阿来和魏上幸甩后,只有陈璟能寸步不离跟着她。 “我叫木兰。”女孩子告诉陈璟。 山里的女孩子,非常淳朴大方。陈璟问她的名字,她就直接告诉了。没有丝毫的扭捏。 陈璟愣了下,笑着反问:“姓花么?” 女孩子不解,道:“姓木啊。方才在门口那个。就是我弟弟木通。” 陈璟哦了声,点点头。 木兰领着陈璟他们,从村头走到了村尾,最终在一处木房子门口停下来。房子比较新。用茅草扎成屋顶。一扇竹子扎成的门,小小的窗户。 “胡婶,大夫来了。”木兰高声喊了屋子里的人。 片刻,一个妇人从屋子里钻出来。她眼睛红肿,是哭过很久的,长得高大结实。擦了擦哭肿的眼睛,胡婶看着陈璟和魏上幸、阿来。 三个人中,阿来年纪最大。也不过二十岁。 陈璟和魏上幸更小。 胡婶眼底的希望,缓缓散去。轻声问木兰:“你下山去请了大夫?” “不是,他们自己上山的。”木兰道,“您说巧不巧?快让他给六郎瞧病啊。六郎还发烧么?” “烧着呢。”胡婶道。 她又看了眼陈璟,有点不放心的样子。 然后,她看了眼陈璟几个人的穿着,都是绸布衣裳,长皮靴,就知道他们几个不是穷苦百姓。于是,胡婶问陈璟他们:“几位公子上山来做什么?” “大婶,我姓陈,是来找王先生的,王檀王塑鸿先生。我仰慕先生学问,想请他下山去坐馆。”陈璟对胡婶道,“我家里是开药铺的,临走时候家里坐堂老先生告诉我,山里人很少下山,也许有顽疾。既然上山一回,顺便就带着药箱,兴许可能救治一二人,解人病痛疾苦。” 胡婶听了,眼底的戒备打消了。 山里的人,特别单纯善良。 “陈大夫,您快屋里请,六郎那孩子……”胡婶连忙让陈璟进门。提到六郎,话未说完她眼睛湿了,声音也微哽。 陈璟点点头,进了屋子。 屋子从外面看,是木板制成的,其实不然。木板后面,都是结实的山石,打造得严严实实的,风吹雨打不倒,也能挡住野兽。 这间屋子没有隔间,就是笼统的。屋子中间摆了简单的桌椅,中堂挂了张虎皮。西边放了两张床。 其中一张床上,一个男孩子躺着,口里不停的呻吟。 他身上,盖了床被子,左腿却露了出来,只盖了层粗布。 孩子正在发烧,双颊通红,嘴里胡言乱语的,在发梦呓。 陈璟上前,往他额头上摸了一把,大约有四十度,这是感染了,陈璟感觉有点棘手。他上前,掀开了粗布,只见左腿大腿处,涂抹了不知名的草药,黑漆漆泛出难闻的气息。 那些黑漆漆的草药上,也泛出了血水。 不仅仅感染,还有要大出血的症状。 再拖下去,不仅仅这条腿不保,连他的命都保不住了。 烫伤药膏、安宫牛黄丸等退烧药,陈璟都没有带。此刻,只能先就地取材,治好他这条腿了。 陈璟又给胡六郎诊脉。 认真诊断一番,见他脉细,知道他被烫伤,体内热毒炙盛,而且上腭红肿。 诊脉之后,陈璟知道不能耽误,立马坐下来,从自己药箱里拿出纸笔,写了药方,把自己要用的药膏、安宫牛黄丸和其他草药,都写得清清楚楚。 写完之后,陈璟把指纸递给阿来,对阿来道:“你拿着这些,赶紧下山去,让铺子里的人把药送上来。哪怕天黑了,也要摸黑上来,知道了吗?跟朱掌柜说,人命关天,让他们赶紧。 你今天累得够呛,就不要再来了,让朱掌柜安排其他人来。路上小心点。” 胡婶和木兰听到了,都露出了点期盼。 木兰甚至道:“让我弟弟陪着下山。等你们再上山的时候。我弟弟可以领路,否则天黑了不知道怎么走。” 陈璟觉得甚好,点点头道:“那快去吧。” 木兰就和阿来一起出去。安排人跟着阿来,去城里取药。 已经到了末时,估计真的要摸黑上山了。 木兰的弟弟,就在胡家不远处,和其他孩子们一起看热闹。木兰吩咐一声,转身又回了屋子里。 陈璟想着,等药上来。至少要六七个时辰之后。 再等下去,这烫伤的地方,真的要大出血了。 没有仪器的年代。大出血都非常危险,不管是哪里大出血。 陈璟想了想,觉得应该先用个方法,抑制伤口继续恶化。 “你们打猎。动物的油练出来么?”陈璟问。 问到这话。胡婶突然捂住嘴哭了。 木兰连忙安慰她,然后对陈璟道:“就是炼油啊。上次打了三只野猪,村子里炼油的时候,六郎去看,打翻了盛出来的油碗。” 她小小年纪,一副长者的口吻,应该是村子族长的女儿。 “那太好了,去取两碗猪油来。”陈璟道。“再去割几块柳树皮。家里还有艾草么?” 胡婶听到这话,抹了抹眼泪。有点怪异看着陈璟。 孩子就是被油烫伤的,他居然还要用猪油? 胡婶心里发憷。 “胡婶,您宽心吧。大夫可厉害了,咱们我不懂,总不能看着六郎受罪,让大夫整治吧!”木兰看出了胡婶的心思,对她说道。 木兰很有领导天赋,而且言辞爽利,性格开朗。 胡婶也有点敬畏木兰,点点头。胡婶和大部分不出家门的妇人一样,没什么主见,遇到事只知道哭。 木兰安慰好了胡婶,又对陈璟道:“猪油和柳树皮,我这便叫人去弄。端午的时候,家家户户做艾草枕头,我去找找,应该能找到。” 她拍了拍胡婶的手,又说了几句,然后转身出去了。 很快,就有两个十来岁、梳着双髻的小丫鬟,端了两碗猪油来。 而后,又有个小男孩,捧了一篮子柳树皮进来。 孩子们很害羞,放下东西就立马跑了。 木兰在村子里,还有个孩子王。 “上幸,你拿着柳树皮和猪油,添水慢慢熬。熬成透明的膏状,再放凉端起来。”陈璟喊了魏上幸。 魏上幸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但是端着碗,魏上幸也不知道厨房在哪里。他无辜看着陈璟,有点无奈的样子。 陈璟就帮他问胡婶:“厨房在哪里?” 胡婶抹了抹泪,带着魏上幸去厨下。厨房有灶,也有小炉子。胡婶不忍见魏上幸一个小孩子熬药,就帮忙熬。 猪油有解毒的作用,柳树皮可以消肿退烧。在没有其他药膏的情况下,用猪油把柳树皮熬成透明膏体,抹在伤处,好过这堆乱七八糟的草药。 片刻后,木兰找了不少艾草来。 都是晒干的。 “拿到厨下,让胡婶尽量多放,熬成浓浓的汁水。”陈璟道,“我要用汁水,把六郎的伤口清洗干净。” 木兰点点头,拿到了厨下去。 她把陈璟的要求,告诉了胡婶。 胡婶和魏上幸在厨房熬药,陈璟在屋子里,照看着胡六郎。 很快,木兰也折了回来。 木兰低声问陈璟:“陈大夫,六郎是不是病得很重?”她听到陈璟吩咐他的伙计说让铺子里的人摸黑送药上来,就知道六郎的情况危急。 “没事,有我呢。”陈璟笑道。 木兰点点头,一双眸子滢滢。 “他烫伤了,你们怎么不去请大夫?”陈璟问。 “我要留下来看守村子的,不然父亲回来要怪我。我派了我弟弟他们下山,那些大夫看他们年纪小,又听说是望陀山,都不敢上来;胡家婶子前天也下山去了,但是大夫要先给钱。他们都知道山里穷,怕不给钱,白跑一趟……” 陈璟听了,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山里的确穷,而且山路难走,回来要花一两天。 这倒是其次。 主要是,大夫们都是斯文人,平日里锻炼少,让他们爬上来,简直是要了他们的老命。像阿来那么年轻,他爬一趟也丢了半条命,何况那些老郎中? 大夫们的腿脚都不利索。 他们倒也不是真的势力贪财,是实在有心无力。要是许以重利,也许他们会拼一把。既没有钱赚,又是要命的山路,肯来的大夫就没有了。 若是抬下山,哪怕没钱,应该也有人会治,这个时代的风气还是很好,人们大多数有怜悯之心,不会见死不救。 但是村子里的男人都去打猎了,没有男劳动力,根本抬不动。 故而,耽误到了今天。 要不是陈璟误打误撞上了山,这孩子的命故意就保不住。 胡六郎已经烧到了快四十度。再等下去,别说伤口溃烂感染的问题,光高烧就能要了他的命。 “这些草药,是你们自己弄的?”陈璟又问,“谁教你们的?” “是柳大娘弄的。”木兰道,“柳大娘不仅仅会治病,而且还能驱鬼算命……” 等于巫婆一类。 巫婆的草药,估计都是凭空想象,没有什么依据,甚至起了反作用,所以这孩子感染得这么快。 陈璟默默叹了口气。 他没有再问什么。 反而是木兰,问了很多他的事。 她对大夫这个身份,很感兴趣,问东问西的,隐约透出几分羡慕。 “怎么,你也想学医?”陈璟听出了苗头,问木兰。 “我……我可以学医么?”木兰微怔,既然惊喜不已,反问陈璟。之前,她只是羡慕大夫,并没有想过学医。 反正她也没有听说过女大夫。 突然陈璟这么一说,让木兰心里一动。 第195章 鬼才少女 “我可以学医么?”木兰见陈璟不回答她,又问了一遍。 “可以是可以的。”陈璟道,“只是,你为何对学医如此有兴趣?是因为好玩?” 木兰听了这话,摇摇头道:“我娘病死的,我两个妹妹也是病死的。大夫可以救命嘛。若是我会医,其他人的娘和妹妹就可以不死,对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太多伤感。 大概是她母亲和妹妹已经去世多年。 她想到的,是其他人不用死。 陈璟看了眼这个女孩子。有点开朗爽利,性子大大咧咧的姑娘,眼睛明亮望着陈璟,希望陈璟给她一个答复。 “嗯。”陈璟最终点点头,“学医可以救死扶伤。” 木兰就笑了,露出口洁白牙齿,眼睛弯弯的,似月牙般。 他们说着话,胡婶已经把艾草水熬好了。 陈璟用药汁,帮胡六郎清洗伤口。 伤口上的草药已经和糜烂的肉混在一起,需要用水慢慢化开。陈璟等水温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开始擦拭伤口。 艾草水有抗菌消毒的作用,实在没有药物的时候,可以用来清洗伤口和退烧,比普通的温开水管用。 陈璟用帕子拧了水,缓缓敷在伤口处。 伤口大约碗口大,帕子能够盖住。等沾了艾草水汁的帕子敷上去,胡六郎突然惊醒。他疼得大声叫。 陈璟连忙按住了他的腿。生怕他乱动。 胡六郎上腭已经红肿,咽喉干燥,他不能说出具体的话。 但是。他呻吟不已。 病了这么多天,迷迷糊糊的,并不是不想睁开眼,而是懒得睁。这次太疼了,他才不得不醒过来。 胡婶连忙抱着胡六郎的头,哭道:“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胡六郎仍是挣扎。 陈璟对木兰道:“再去叫几个孩子进来。让他们帮忙按住六郎,别让他乱动。等会儿清洗和敷药的时候,肯定很疼。到时候他乱动,伤口会拉大,更加危险。” 木兰道是,出去吩咐了。 村子里的孩子们。都挤在门口看热闹。 木兰喊一声。就喊了四个孩子进来。 “胡婶,您先让让,让大夫把伤口清洗干净,六郎很快就好起来。”木兰又对抱着胡六郎头的胡婶道。 胡婶点点头,抹着眼泪松开了胡六郎。 她在这里,肯定看得更加难受。 陈璟把胡六郎放平,让四个孩子分了左右,分别按住他的肩膀、腰和右腿。左腿这边。陈璟帮着按住。 “等会儿,你们都闭上眼睛。不准偷看。”陈璟对几个孩子道。 这几个孩子,都是六七岁。 被油烫过的伤口,肯定狰狞不堪。陈璟看孩子看了,晚上做恶梦,心里承受不住。 “都闭好眼睛。”木兰帮着施令。 孩子们比较听木兰的话。 他们纷纷用力按住胡六郎,然后闭上了眼睛。陈璟看到,他们似乎从眼缝里偷看,不免笑了笑,又叮嘱一遍。 交代好了之后,陈璟开始给胡六郎清洗伤口。 胡六郎果然疼得挣扎。 可是他生病了多日,年纪又小,没什么力气。被几个孩子按住,动弹不得,只得干嚎,苦苦呻吟。 陈璟慢慢清洗着,把伤口的草药全部浸湿后取下来。 木兰一动不动盯着看。 陈璟一回头,看到了木兰如此镇定慎重,似乎没有初次看到狰狞伤口的恐惧,让陈璟有点意外。 “啊!”快洗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个孩子好奇,睁开眼看了几眼。看到腐烂的伤口,皮肉焦了,非常可怖,孩子吓得大叫,转身跑了出去。 “都闭上眼睛!”其他孩子睁眼也要看,木兰连忙阻止。 可能是疼得过了头,胡六郎昏了过去,已经不动了。 眼瞧着整个伤口都要洗出来。陈璟怕其他孩子再好奇,睁开来看。到时候,估计也要吓哭。 “木兰,你来按住他,其他人都出去吧。”陈璟道。 木兰就把几个孩子连忙赶了出去。 陈璟打了将近一个时辰,一点点小心翼翼,把胡六郎伤口上乱七八糟的草药给清理干净了。 整个过程中,木兰一直在看。 她聚精会神。 陈璟没怎么留意她。等全部清洗干净之后,陈璟的后背都有汗湿了,凉飕飕的。他一抬头,见木兰认真看着,似乎在思索什么,心想这姑娘是心真大。 弄好了之后,陈璟就让伤口放着。 “你看着他,别让他乱动,依旧按住他。”陈璟对木兰道。 木兰点点头。 已经到了申正,很快天就要黑了。山里树木多,初春尚未发芽,光秃秃的树枝,风一吹就簌簌作响,似鬼嚎,阴森恐怖。 陈璟去了趟厨下,看看魏上幸的膏药熬好没有。 猪油和柳树皮已经熬了一个半时辰了。陈璟去厨下看了看,仍然差火候,还是继续熬煮。 “东家,饿。”魏上幸突然道。 陈璟惊觉,他们爬了五个小时的山路,到了这里又忙活了三个时辰,至此刻粒米未进。陈璟也感觉胃里一阵抽搐。 他笑了笑,摸了下魏上幸的头:“我也饿了。你等着,我去问问可有吃的。” 知道伤口处理好了,胡婶也进了屋子。 此刻,胡婶自己按住了昏睡的孩子,把木兰换下来。木兰坐在一旁,低声劝慰着胡婶。 胡婶仍在哭。 陈璟就喊了木兰出来。 “有什么吃的?”陈璟问木兰。 木兰也愣了下,继而想起来。大家都没吃东西。 “你等着,我去端菜来。”木兰转身就跑回去。 很快,她端了一大盆子肉过来。 这是鹿肉。腌制过晒干的。如果进山就可以烤熟,背上做干粮。在家里,可以烤也可以煮。 显然,木兰觉得煮了好吃,故而煮了很多。 腌制过的肉,炖熟了非常好吃。 陈璟和魏上幸用手撕,反正木兰也没有拿筷子来。木兰瞧见他们这样。自己也撕开了一块,慢慢吃起来。 “……你听说过王老先生吧?”陈璟又问木兰。 他觉得木兰肯定知道,却不愿意告诉他。但是经过方才陈璟清洗伤口。木兰大概会放松点警惕。 果然,听到这话,木兰微微愣了下。 而后,她摇摇头。对陈璟道:“你别问。我爹不让说。谁来了也不让说。” 请王先生的人,应该很多。大家只知道他住在望陀山,却不知道到底住在哪里。望陀山只有这么个村子。 村子里的人,受过老先生的恩惠,所以帮他隐瞒,挡出好事者。 “他还活着吧?”陈璟又问。 木兰不理睬,又撕了块肉吃。 “我是想请他坐馆,不是找事的。”陈璟补充道。 木兰想了想。道:“你救了我们村子里的人,就是我们村子的大恩人。王老先生的事。我不能说。等我爹爹他们回来,你可以问我爹爹。” 陈璟想见一见王老先生。 不管怎样,陈璟都上山了,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要是王老先生真的不愿意下山,陈璟也无法,不好强人所难。 但是总要见一见。 木兰不是当家的,陈璟更不好为难她,就没有追问。 吃饱了之后,陈璟又进去看胡六郎。 胡六郎睡着了。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天全黑了。村子的四周,点燃了火把,防止野兽夜里偷袭,似乎野兽都怕火把。 陈璟听到了狼嚎声。 魏上幸的药,终于熬好了。 陈璟把药罐放在冷水里,慢慢搅拌,让药凉得更快。很快,药变成了温热,成了乳白色。 陈璟拿着药膏,进了屋子,仔细替胡六郎敷上。 村子里的孩子们,已经被家里的妇人都领了回去。 木兰家里只有她和她弟弟木通。她弟弟跟着阿来下山去了,还没有回来,所以木兰没事,也守在胡家。 村子点了火把,明亮如昼。 木兰拉陈璟出来,坐在门槛上说话。 “你真是是开药铺的?”木兰问陈璟。 “是啊。”陈璟回答她。 她想说自己跟着陈璟去学医。但是想到自己还小,事情不能自己做主,要等她爹地回来。如果问了,陈璟也答应了,她爹爹不同意,反而叫木兰失信于人。 “……六郎的伤口,你看着不怕?”陈璟问她。 正常人开始接触这些东西,都比较害怕。 “怕什么?”木兰问。 陈璟想了下,问她:“你爹爹打回来的猎物,你是不是也帮着处理?” “你怎么知道?”木兰笑道,“我剥皮可快了,剥得一点也不破,又快又好,比我爹爹还要好。炮制好了,卖得价格很高。” 对此,木兰引以为傲。 她见多了尸体、血肉。 但是人类对同类的腐肉,还是有点敬畏的。木兰在这方面算是奇才。不过,也意味着,如果她学了外科,不会怯场。 一直到了戌时末,下山去拿药的人才回来。 这次,是朱掌柜亲自来了。 木通带路,马车到了胡家门口。 朱掌柜跳下车,放了马凳。紧接着,穿着绯红色风氅的女子,也缓缓下了车。 是清筠。 清筠也跟着来了。 陈璟顾不上说什么,连忙问:“药呢?” 朱鹤把陈璟的药都带了来。 陈璟拿了药,进屋去了。 第196章病除 陈璟拿了药,先连忙给胡六郎服用了安宫牛黄丸。 烫伤会损耗津液。津液枯耗、热毒内盛引发的高热,非药物难以解除。陈璟先给他用了安宫牛黄丸,预计褪了这高热。 另外,陈璟对胡婶道:“再烧些艾草水来,也熬成浓汁……” 胡婶点点头,连忙去了。 “这些药,拿去煎。”陈璟又拿了个药包,递给魏上幸。 这个药包里,是陈璟之前开的方子,让阿来拿下山去抓来的。方子有川石斛、鲜芦根、黄连、焦山栀、紫花地丁、玄参、蒲公英、炒金银、黄柏、鲜地黄、天门冬、麦门冬、黄芩。 方子里的川石斛、天门冬、麦门冬和鲜芦根,都有修复津液的作用;而黄连、金银花、紫花地丁和蒲公英都有清热解毒的作用,配合安宫牛黄丸祛热。 这服药也要今晚服下。 “是。”魏上幸回答,转身去了。 清筠和朱鹤也进了屋子,坐在一旁看着,不好贸然出声打扰陈璟。 陈璟喂了胡六郎服用安宫牛黄丸之后,这才过来,和朱鹤、清筠说话。 “东家,怎样了?”朱鹤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孩子,似乎病得很重,奄奄一息,有点可怜。要不是陈璟偶然上山,这孩子估计救不活了。 这山路太难走了,其他大夫未必肯来。 朱鹤爬上来,到此刻腿还有点颤,路上,他好几次差点滑道,跌下山谷。 “不好说。”陈璟道,“烫伤引发的高热,耽误了很多天,热毒深陷血分,很是危急。山路的人用了草药,我都看不出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更引发伤口溃烂。若是再晚两天,伤口就要大出血,到时候谁也救不了这孩子。” 朱鹤一阵心惊。 “这孩子命不该绝。如此凑巧,东家上山找先生,能救他一命。”朱鹤道。 陈璟也没想到。 前世的时候,他去过几趟山区,都是跟医院的领导同行,知道山区的人身体多少不舒服,也可能也突发情况,所以带了药箱。 结果,几趟都没有遇到过什么危急病情。 这次,却一下子撞上了。 陈璟笑了笑。 他又看了眼清筠。 清筠触及陈璟的目光,立马深深把头埋了下去,估计是怕陈璟骂她。她跟着上山,朱鹤和那个带路的孩子多次等她,耽误了时间,清筠心里过意不去。 陈璟则是挺惊讶的。陈璟知道,清筠是很担心他,也知道山路很难走,阿来那种年轻小伙子都受不了,她吃了很多苦头才爬上来,哪里还舍得骂? 他上前,轻轻摸了下清筠的头,柔声问她:“走了几个时辰的路上,脚肿了没有?” 清筠微讶,唇角有了个淡淡的弧度,这才道:“有点肿……” “辛苦了。”陈璟笑道。 清筠脸微红,又低垂了脑袋。 木兰也坐在旁边。看到陈璟和清筠,木兰有点好奇,看看清筠,又看看陈璟,一副不太理解的样子,眼睛转来转去,灵活极了。 “你们是兄妹么?”木兰突然问。她是问清筠。自从清筠上山,木兰的目光就围着她打转,看来看去的,似乎很喜欢清筠。 山里的女孩子,不谙世事。 “不是。”陈璟先回答了,“她是我的女人。” 木兰哦了声。 她明白了。 清筠头更低了。 朱鹤又笑,觉得年轻人很有趣。 他们说话的时候,胡婶已经把艾草汁煎熬好了。陈璟接过她的药碗,上前又帮胡六郎清洗伤口,换上朱鹤带上来的药膏。 这猪油柳皮熬成的药膏,也敷了几个时辰,该换了。 “木兰,你过来帮忙。”陈璟道。 木兰道是,上前按住胡六郎,虽然胡六郎已经昏睡了。未免他突然又醒过来,疼得挣扎,故而先按住他。 “才上了药,又要洗掉?”木兰问陈璟。 “嗯,要隔几个时辰换一次药。时间太久了,药膏效用用完了,留在伤口反而是负重。”陈璟道。 木兰咬了下唇,对陈璟道:“自从六郎被烫伤,柳大娘往六郎伤口敷药,每次都是把新药敷在之前的草药上,说这样效果更好。其实,她说得不对,是么?” 陈璟点点头。 木兰也了然,知道柳大娘根本不通医术,是胡乱用药。 “六郎越病越重,柳大娘的药反而害了他,对么?”木兰又问。 陈璟仍是点点头。 木兰眼眸倏然微冷,露出几分凶狠,轻轻哼了声。 陈璟用艾草水,帮胡六郎清洗伤口。 上次的伤口,都是陈璟的药膏,没有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草药堆砌,清洗起来容易多了,不过一刻就洗好了。 陈璟敷上他自己制的药膏。 他这种烫伤药膏,针对这种烫伤很管用。 “这是什么药膏?”陈璟敷药的时候,木兰又问,“可能留点给我们?村子里常有人受伤,什么伤都能用么?” 他们村子里常有人破皮,有人是摔倒了,有人是被野兽袭击了。冬天还好,春夏秋三个时节,会溃烂。 “这个是专门治疗烫伤的。”陈璟道,“这里头有煅石膏、龙骨、儿茶、当归、白芷、没药、血竭、冰片、紫草、乳香、苍术等。 既可以清热收湿,不让渗液渗出来,也可以凉血生肌、消肿止痛。如果你想要,下次我山上的时候,带一点给你。” “好啊。”木兰道,“你带点给我,我拿两张白虎皮和你换……” 陈璟愕然。 他们小小山寨,就可以打到两只白虎么? 胡家大堂就有张虎皮,陈璟只当是胡家男人比较强壮。如今听木兰的口气,好似他们村子里虎皮很常见。 “好。”陈璟道。 他仔细小心,帮胡六郎换了药。清洗、换药的过程,需要缓缓的,不能让病家感觉到疼,所以陈璟非常细心。 木兰目不转睛看着他。 药膏敷上了之后,陈璟洗了手。 很久,魏上幸端了药碗进来。 胡六郎还在昏睡,陈璟捏住他的下巴,灌下了一碗药。“大夫,我儿什么时候醒过来?”胡婶忙好,也进了屋子。她抹着眼泪,问陈璟。 陈璟却也不能肯定,只得道:“只要退烧了,很快就可以醒过来……” 胡婶又哭了。 陈璟又跟木兰说:“今晚我要留在这屋子里,照顾六郎的病情,不免他夜里反复。而且凌晨的时候,我还要再给他换药。 你安顿好胡婶、我的人,就也去休息吧。” “东家,我陪您吧。”朱鹤笑道,“这山里夜凉,而且兽声四起,您一个人怪冷清的,怎么熬这长夜?” “我也在这里。”清筠立马道。 魏上幸自然也不肯走。 最后,胡婶在屋子里的西边角落,打了地铺,谁熬不住,就先去歇了。 屋子里墙壁很厚,又点了炉火,满暖和的。 陈璟他们,围着桌子坐下。 木兰也不肯回家。 她弟弟一个人在家害怕,也跑到了胡家来。 小小屋子里,顿时挤满了人。虽然散发出比较难闻的药味,耳边犹能听到外头树梢呼啸、猛兽嘶鸣,但是众人都在这里,仍是很温馨。 胡婶也不再哭了。她坐到了胡六郎床边,不时摸摸孩子的额头。 “东家,找到那位先生没有?”朱鹤问陈璟。 陈璟这次上山的主要目的,是请个有名望的先生。 “没。”陈璟道,“这望陀山,就这个村子。他不在这里,就不知道去了哪里。”然后他看了眼木兰,“等这孩子的父亲回来,可以再问问。”朱鹤也看了眼木兰。 木兰看回去,道:“这事,是我父亲做主,我岂能乱说?之前很多人找王先生,连村子都不让进的。” 朱鹤笑了下,他也觉得这件事不靠谱了。 那位王先生,只怕不想让人找到。既然如此,请他下山就更加不可能了。 “东家,咱们明天下山么?”朱鹤转移了话题。 陈璟点点头:“今晚退了烧,明早我们就可以下山了。” “唉?”木兰有点吃惊,“不等六郎好了么?” “等退了烧,就是敷药、喝药。到时候。我教你怎么煎药、敷药。往后,你就照顾六郎吧。半个月后,我再上山复诊。”陈璟道。 木兰这才放心。 她对陈璟保证:“你放心,我换药会比你更轻的。你手指很粗,不如我精巧。”很自信的样子。 清筠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不相信么?”木兰不悦。 “没有。”清筠笑着解释,“只是觉得妹妹说话有趣。” 她颇为喜欢木兰,觉得木兰言辞爽利,开朗活泼。 木兰就笑起来。 她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很好看。 “你会医术么?”木兰问清筠,“你天天跟着医术这么好的大夫,你也学会了吧?” 清筠咳了下,道:“我不会。” 木兰有点遗憾。 他们慢慢说话,最后夜色越来越深。清筠不停的打瞌睡。陈璟坐到了她身边,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 清筠这才缓缓睡熟了。 朱鹤和魏上幸,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木兰拿了两张兽皮缝制的毯子,给他们盖上,也给清筠盖上了。 陈璟悄声冲她道谢。 第197章浓髯大汉 快到天亮的时候,胡六郎醒了。 他的烧已经退了。 醒来之后,感觉腿疼得紧,他哭了起来。 哭声把大家都惊醒了。 “六郎,儿啊,你终于醒了……”胡婶连忙抱着胡六郎,喜极而泣,“我的儿,你吃了大苦头……” 他们母子俩相拥而泣。 胡六郎是疼的,胡婶是太高兴了。 还是木兰把他们拉开了。 “让大夫再给六郎换药吧。”木兰对胡婶道。 胡婶答应着,起身抹了眼泪,把位置让给了陈璟。 胡六郎不再哭了,好奇看着陈璟。 陈璟问他:“还疼么?” 胡六郎点点头,脸上挂满了眼泪,一双眼睛似墨色宝石,亮晶晶的。 “别哭。”陈璟对他道,“越是哭,越是疼。你若是不哭呢,很快就不疼了。” 胡六郎不知道陈璟是谁,怔怔看着陈璟,忘了哭。 陈璟又对胡婶道:“劳烦您,仍去烧点艾草水。” 胡婶知道又要换药了,连忙去烧。 约莫半个时辰,艾草水就烧好了。 陈璟给木兰使了个眼色,让木兰仍然按住了胡六郎,别让他乱动。胡六郎很听木兰的话,果然不动了。 村子里的孩子们,都以木兰为尊。 陈璟开始给胡六郎清洗伤口。 朱鹤和清筠往这边站了站,看了眼伤口,两人觉得触目惊心,差点吐出来,毛骨悚然。 胡六郎的伤口,非常狰狞,看得人心里发憷。 陈璟是大夫,他可能见惯了。而木兰也很淡然,让清筠很少敬佩,她又看了几眼木兰。 木兰很认真在学习如何换药。 药水碰到了伤口,仍是疼。胡六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又要挣扎。 木兰按住他,使劲瞪了他一眼,低声呵斥:“不准哭。” 胡六郎果然收敛了声音,只是默默流眼泪,疼得咬住了唇,不敢使劲挣扎,只是忸怩了几下,又被木兰按住了。 “渗液比昨天好多了……”清洗了之后,陈璟对木兰道,“你瞧见了吧?药膏的敛湿效果很好。等没有渗液了,就可以结痂。一旦结痂,就等于好了大半。” 木兰不太懂。 因为她看不出来渗液比昨天少。胡六郎的伤口,溃烂得厉害,黄色渗液连连,搀和在一起,发出恶臭味。但是清洗之后,就要好很多,只剩下红色的肉、黄色的腐烂。 陈璟一点点把腐肉摘除,清洗干净,看上去好了很多。 “嗯。”木兰应了声。 他们说话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很多小孩子说话的声音,嘈嘈切切的。 木兰不知道什么情况,喊了在窗外的弟弟:“木通,快去看看……” 木通大声回答知道了,快步跑出去。 很快,陈璟他们就听到了很多脚步声,还有大人、孩子说话的声音,其中有男人的笑声、女人的笑声。 “我爹爹他们回来了。”木兰大喜,对陈璟道。 陈璟还在弄伤口,准备敷上药膏。 屋子里的大门被推开,进来六个男人。他们都穿着兽皮缝制的衣裳,结实黝黑。其中一个比较老,其他的都是二十来岁,最小的和木兰差不多大。 是胡家男人和孩子们回来了。 胡婶连忙迎上来,对最前面的男人道:“当家的,你可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哭了。 男人点点头,有点烦躁道:“哭什么?这不是回来了吗?” 汉子身后的几个年轻人,都围上来,喊胡婶叫娘。 胡家汉子看了眼陈璟和木兰,走了过来。瞧见了自家儿子的伤口,胡家汉子也深吸一口气,触目惊心。 这样的伤口,他多次见到。最后的下场,都是毙命,无一例外。 胡家汉子心口发紧。 “爹。”胡六郎也哭着喊爹,“爹,我好疼。” 胡家孩子轻轻摸了下孩子的脸,低声道:“不疼,爹回来了。” 然后,他看了眼陈璟,觉得陈璟太过于年轻,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对他的儿子伤口做什么,问:“你干什么?” “胡叔,这是大夫。”木兰解释道,“他给六郎退烧,又给六郎敷药。六郎的伤口,已经好了很多。” 村子里世代打猎,有人被野兽伤了,有人跌下山崖,这种的伤很常见。溃烂之后发烧,而后几天就死了。 胡家汉子摸了下小儿子的脑门,果然不发热。 他愣了下。 “大夫……”胡家汉子低声。 “嗯,我是大夫。”陈璟道,“胡叔你扶住六郎,别让他乱动,很快药膏就要敷好了。” 胡家汉子和五个儿子回来,再加上陈璟带过来的几个人、木兰,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的。 大家彼此好奇,都在看。 看到清筠,胡家几个男孩子都连忙低了头,不好意思打量她。山里的男人,比较害羞。 清筠更是紧张,往朱鹤身后躲。 忙碌一番,陈璟把胡六郎的伤口上了药。 等结束的时候,陈璟听到村子里到处都是说话声、笑声,还是野兽的嘶鸣声。宁静的村子,好似一瞬间活了过来,热闹非凡。 木兰的父亲和叔伯也回来了,她弟弟早已跑回了家。 她也很想回去。 但是,她怕胡婶说不清楚,到时候胡叔误会了陈璟,于是木兰想留下来,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六郎的烧已经退了,陈璟救了六郎的命。 村子里观念淳朴,救了命的,就是整个村子里的大恩人,木兰不想胡叔唐突了恩人。 “好了。”陈璟对胡叔道,“伤口暂时无碍了。还喝十天药,每天换药膏,应该很快就能结痂。” 木兰又在一旁,把事情的经过,仔细告诉了胡叔。 她是村子族长的女儿。男人们去打猎,木兰就管着村子里的女人孩子,她很有权威。她的话,胡叔很相信。 “多谢大夫,救了小儿一命。”胡叔当即给陈璟道谢。 胡家的几个孩子,也纷纷跟陈璟道谢,多谢陈璟救了他们的弟弟。 “老胡……”窗外,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声音有点嘶哑,透出威严。 木兰听了,脸上立马堆满了笑,跑了出去。 接着,陈璟就听到她叫爹。 老胡和胡家的孩子、胡婶也全部迎出去。 很快,他们就把一个长大粗壮的男人,迎进了屋子里。男人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屋子里立马挤得满满当当。 “这是大夫。”老胡对木族长道,“就是救了六郎。” 木族长看了眼床上的胡六郎,又上前摸了下孩子的脑袋,欣慰点点头:“不发热,这是好事!” “前几天还发热,滚烫!”木兰连忙对她父亲道,“伤口发臭,六郎都昏死过去了,人事不知。昨日这位大夫上山,又派人去他药铺里取药,熬了一晚上医治六郎,六郎这才退了烧。” 木族长就对陈璟点点头,道:“大夫辛苦。你救了胡六郎,就是我们村子里的恩人,还请多住几天,让我们款待你……” “我爹爹他们刚刚打猎回来,很多好吃的。”木兰也对陈璟道,“你们留下来多住几天。” 陈璟笑了笑,拒绝道:“我还有药铺,不好在这里长住,今天就要下山了。我这次上山,是找王檀王塑鸿老先生。” 木族长怔了下。 他没有接话。 最后,木族长确定胡六郎已经没事,大家都退到院子里说话。 陈璟又把如何煎药、如何敷药的话,告诉了老胡和他的孩子们。也告诉了木兰。 “……吃顿午饭,再下山吧。”木族长确定胡六郎没事了,也知道陈璟忙,就邀请陈璟去他们家吃饭。 陈璟点点头,答应了。 老胡的六个儿子,四个已经成亲,分别盖了房子住。这处房子,是老胡父亲和五郎、六郎住的,比较小巧。 木家却是几代兄弟住在一起,依靠着山脉,盖了一整排的房子,不同意城里的院子,他们的房子并排而立。 屋檐下挂了各种野味和兽皮。 木兰没有母亲,但是有嫂子、婶母,都帮着做饭。 很快,就弄了满桌子的菜。 木族长还请了村子里几个德高望重的人,都来陪陈璟。 陈璟和朱鹤坐席。 清筠和魏上幸,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就跟着木家的女眷,去旁边小厢房里吃,不可以坐席。 “胡家的孩子,没事了?”其中有个人很惊讶。当年,他儿子五岁,打翻了一锅热水,后背烫得皮开肉绽,又是大夏天的。 很快,孩子就去世了。 烫伤很难结痂,溃烂发烧致死。 所以,这个人知道烫伤多么难治疗。听到这话,他不由敬佩看着陈璟。 “没事了。”木兰混在男人堆里,坐在她父亲身边,替陈璟说话,“之前烧得厉害,我都吓坏了,还请不到大夫。” “大夫好意思。”那人看着朱鹤,对他道。 朱鹤笑了,解释道:“在下只是个掌柜,这位才是大夫……” 木族长就哈哈起来。 他们山上的人,觉得城里人都蛮厉害的,所以并没有因为陈璟是年轻人就质疑他。 大家跟着哄笑。 “我来迟了吗?”有人进来,看到满屋子哄笑,也笑着问道。 这人身高七尺,浓髯齐胸,眼角有点纹路,看得出上了年轻。但是很健朗、很结实,不知道到底多大。 木兰突然看了眼陈璟,冲他眨了下眼角,暗暗指了指那个浓髯大汉。 陈璟愕然。 第198章 认识 进屋的浓髯大汉,精神矍铄,比木族长还要威武,气度非凡。 木兰却给陈璟使眼色。 陈璟顿时明白:这人哪怕不是王先生,也和王先生有关。 王先生一个读书人,如果他真的长这样,陈璟的下巴就要掉下来了。他怔了下,仔细看了眼那个汉子,就听到木族长道:“老袁来了……” 然后几个人都纷纷起身,和这位“老袁”打招呼。 老袁最后坐到了木族长旁边,地位比其他人高。 “这位就是大夫?”老袁坐下之后,扫视了一圈,看到了陈璟和朱鹤。他指着朱鹤,问木族长。 村子里就那么十来户人家,一点小事很快传遍。 胡家的孩子被烫伤、发烧发烂,村子里的女人和孩子都以为他快要死了,纷纷准备丧礼,安慰胡家。 在这个年代,别说山里,哪怕是城里,孩子夭折也很平常。 结果,胡六郎退烧了。 满村子的人震惊了,自然也知道山下来了个医术了得的大夫。 老袁刚刚回家,也听说了。 “这位是朱先生,是铺子里的掌柜。”木族长哈哈笑,纠正老袁,“这位才是大夫……” 他指着陈璟。 老袁眼底闪过惊讶,然后道:“少年英才,着实难得。” 顿了顿,老袁又问陈璟:“你是求学。还是家学?” “家学。”陈璟回答。 “你父亲叫什么?”老袁问。 “家父过世快十年了。”陈璟道,“而且他学问不显,鲜少有人听说过他。” 老袁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木兰坐了片刻,见父亲和众人对陈璟再也没有疑问了,这才起身,去帮忙收拾饭菜。家里的几个女人忙碌,木兰去帮忙。 陈璟和木族长他们就坐着等吃饭。 上山没有酒。 他们不仅仅说官话,也说村子里独特的语言。他们的语言,和官话差别很大。陈璟和朱鹤一句话也听不懂。 两人默默坐着。 很快,几个女人用大盘装了热腾腾的肉进来。 清筠也帮着端了盘子。她跟在木兰身后,穿了件山里女人一样的外衣。怕汤水弄到衣裳上面。 陈璟看着她这样,竟有几分山野味,不免笑了下。 突然,“哐当”一声。有盘子滚到地上。 屋子里陡然安静。大家都循声望去,然后就看到了大胡子老袁,怔怔站着,看着清筠。虽然他的胡子遮住了大半边脸,仍发现他脸白了。 清筠也被他吓一跳,连忙跑到陈璟身后。 “怎么?”木族长愕然看着老袁。 老袁是个很正派的人。多少年了,大家彼此还是熟悉的。城里来的那个女人长得的确好看,倒也不至于叫人神魂颠倒。 所以。老袁突然失态,让在座的众人皆惊愕。 “没事。”陈璟把清筠拦在身后。低声安慰她。 木兰快步过来,拉住了清筠的手,把清筠带了出去。 “失礼、失礼。”老袁回神,众人道。然后他坐着,不再说什么,也不解释为何如此无礼。 陈璟看了眼老袁。 老袁不是痴迷,而是震惊。 陈璟心里也微感惊讶。 清筠家里早年遭遇灾荒,家里人都死了,村子里也没几个人剩下的。也许,其他幸存者上山做了猎户,也不一定。 陈璟也猜不透。 在陈璟看来,清筠仅仅是陈家的丫头,从小生活在陈家,乖巧懂事。她的父母兄弟皆亡,家里叔伯或者族人,也从来没有找过她。 这点,陈璟从来没有怀疑过。 如今,倒觉得有点可疑。 “来,吃肉,吃肉!”木族长招呼陈璟和朱鹤。 木族长见陈璟并不生气,而老袁又不肯多解释,就连忙把事情揭过去,劝大家吃喝。他们一边吃肉,一边说着话,都是土话。 偶然,木族长会和陈璟他们说句话。 饭吃完了,陈璟问:“木族长,不知王檀王塑鸿先生,他身在何方?我的确是诚心请他坐馆……” “小大夫,王先生已经出游好几年,早就不在这山里了。”木族长告诉陈璟。 陈璟想到之前木兰给他的暗示,故而看了眼老袁。 果然,老袁露出了个沉思的表情。 陈璟又问:“他去了哪里出游?” 木族长说不知道。 不问出来,陈璟想着下次还要上山给胡六郎复诊,到时候也许他们会放下陈见,会把王先生的事告诉陈璟。 到时候再问不迟。 “爹,我送大夫下山。”木兰跑出来道。 木族长的这个女儿,是当儿子养着的,不太管束她。于是,他点点头,让木兰送陈璟他们下山。 出了村子,山路逐渐崎岖。 正是午时,阳光温暖,从树梢里筛过,树叶明暗层次错落有致。嫩绿枝条驱走冬日萧索,为大地换上了轻盈青翠的新装,生机勃勃。 春意在山上更加明显。 木兰走惯了山路,很活泼。一路上,她甩着浓密乌黑的长辫子,不时采几朵小花,几个柳条,片刻的功夫,就做成了一只手环。 柳条新嫩,山花绚烂,很好看。 “给你。”木兰递给了清筠。 清筠连忙接了,欣喜不已,笑道:“真好看!” 木兰看着清筠笑,有点不好意思,露出几分娇羞,微微挪开了眼睛,对清筠道:“刚刚开春。山里没什么好东西。等到了三月,山里的话都开了,编更好看的给你。” 清筠点点头。轻轻嗯了声。 她手上带了镶金点翠缠枝菱花镯子,当即褪下来,给了木兰,道:“说好了,不许撒谎哦。这个镯子给你,以后你编了好看的手环给我。” 这镯子是李氏上次给清筠的,说是算给她的陪嫁。不算特别贵重,但是样子好看,清筠每日戴着。 如今。她倒是大方得很。 陈璟笑了下。 木兰是山里的女孩子,不知道俗物的贵重与否,只觉得很好看,又是清筠送的。礼尚往来就收下了。 两人就奠定了友情。 陈璟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突然,木兰好似听到了什么声音,脚步微停。 她在山里长大,听觉比陈璟他们灵敏。见她停下来,陈璟他们也微停了脚步,侧耳倾听。 “有人下山了……”木兰微微蹙眉。 这是最便捷下山的路。 她没听说过村子里今天还有谁要下山。 陈璟他们就全部停住了脚步。 片刻,远远有个身影,健步如飞向陈璟他们跑过来。他穿着粗布衣衫。那浓密的长胡子格外醒目。 是老袁。 陈璟等人面面相觑。 木兰则又看了眼陈璟,意味深长笑了下。 很快。老袁就奔到了他们跟前。他先看了眼清筠,再看陈璟。 他看清筠的时候,只是很好奇,目光里没有半分淫秽,清筠也看得出来。故而,她觉得挺怪异,倒也没有大惊小怪。 “小大夫,你下次什么时候上山?”老袁问陈璟。 陈璟回答:“半个月后。给六郎的药,足够他用半个月的。半个月后没事,我才会再来。” 老袁沉吟片刻,道:“你十天后再上山吧,带些常用的药来。到时候,我们再商量。” 他说罢,转身又要走。 可想到木兰还在这里,老袁又停住脚步,对木兰道:“别和你爹说,我回头亲自告诉他。” 木兰笑了,道是。 得到了木兰的回答,老袁又急匆匆上山了。他脚力很好,似乎会武艺,一会儿功夫就没了人影。 朱鹤愣住了,问陈璟:“唉,这是干嘛?商量什么呢?” “他就是王先生。”陈璟道。 朱鹤的下巴掉了下去。 清筠也惊讶万分。 木兰就笑了,对陈璟道:“小大夫,你真的很聪明。” 陈璟道:“当不起啊。你都给了我多次暗示,若是我再不明白,岂不是傻子?” “什么暗示?”朱鹤又问。他一直和陈璟在一起,没见过陈璟单独和木兰说话,更没有听到过木兰暗示陈璟什么。 陈璟和木兰哈哈笑。 走到了半山腰,木兰就不再送了,对他们道:“往下的路好走了很多,你们慢慢走,别跌下山崖。” 陈璟等人点点头。 木兰转身,跑回了山上。 等木兰走了,朱鹤满腹疑问,对陈璟道:“那个老袁,怎么会是王老先生呢?不是说王老先生年纪很大了吗?” “也没说年纪特别大。”陈璟道,“五十来岁而已。他天天在山里,爬上爬下的,体格比咱们好多了,而且他会武艺,所以看上去比较年轻。再者胡子遮住了脸,看不到他的模样。 世人以为王老先生隐居望陀山。殊不知,他是成了望陀山村子里的一员。打猎、习武、念书,这日子倒也很好。” 朱鹤点点头。 “真是个怪人。”朱鹤总结道。 陈璟笑了笑。 清筠则道:“他是不是教村子里猎户武艺,帮猎户们打猎,故而他们不肯说出他,免得他下山去了,打猎少了个帮手。” 陈璟点点头。 应该是这样的。 望陀山村子里随便一户人家,就有张虎皮,足见他们打猎多么厉害。 “他好像认识你。”陈璟道。 清筠立马变了脸,急忙解释:“我不认得他。我从小在陈家,跟着太太长大。别说山上的人,哪怕是城里的,也认不全……” 第199章 赌气 清筠有点紧张,生怕陈璟误会她。 陈璟轻轻握了下她的手。 清筠这才笑了。 这次上山,结果有点不如人意,王檀也远远超乎陈璟的想象,他甚至可能把清筠错当了某人。 陈璟也不好猜测。 不过,陈璟救了胡六郎一命,算是最大的收获了。 下山的时候,要快很多。 申初他们就到了山脚。 大家坐车,回到了城里,已经快申末。 虽然小伙计给陈璟家里报过信,李氏和李八郎仍是很担心,一整天心绪不宁,怕陈璟是出了其他事。 见陈璟和清筠安全回来,李氏大松了口气。 陈璟简单把山上的情况,说了一遍。 李氏念了句菩萨保佑:“救了那孩子一命,是你的功德。” 陈璟点点头。 昨夜没怎么睡,又走了那么长的山路,陈璟和清筠都是疲惫至极。陈璟勉强还撑得住,清筠就哈欠连连。 简单吃了晚膳,他们就回房睡觉去了。 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卯初,陈璟和清筠才醒。 用早膳的时候,李八郎问陈璟:“那位王先生,见到了吗?” “见是见到了,就是有点意外。”陈璟笑道,“他绝不是咱们想象中那样的隐居先生,而是个猎户……” 然后把老袁的情况,隐去他见到清筠很怪异的表现。告诉了李八郎。 “看来是个高人啊。”李八郎道,“只是不知道,他这些年学问荒废了没有?” “他让我十天后再上山。商量坐馆的事。看这个样子,八成是同意了。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块儿去,你亲自考考他的学问。”陈璟道。 李八郎失笑:“我?我哪有本事考别人的学问啊。” 虽然如此说,李八郎仍是答应,十天后,跟着陈璟上山去找王先生。 至于王檀为什么改名叫老袁。暂时不得而知,陈璟也没有太多的兴趣。 早膳后,陈璟和清筠去了铺子里。 到了铺子里。倪先生已经到了。他对昨天取药上山的事,比较好奇,问陈璟:“是烫伤?” “是啊。”陈璟回答,“被热油烫了。火毒内盛。发高热。伤口误用不知名的草药,溃烂得不成样子,隐约要大出血……” 倪先生听了,感觉后背发毛。 这样的烫伤,伤口肯定很狰狞,瞧见了想吐。 “幸而是这种天气。”倪先生道,“若是天气再热几分,早已大出血。可怜的。命不该绝。” 陈璟点点头。 说了几句话,来了几个病家。倪先生去忙碌,陈璟又钻到了后面的厢房,去制药。 清筠帮他锁好门。 很快,到了中午。 陈璟出来休息,吃了几块糕点,喝了两杯茶。 刚刚放下茶盏,徐逸走了进来。 “徐东家?”倪先生认识他,不知道徐逸一个药铺东家,跑到其他药铺做什么,不免警惕。 “倪先生。”徐逸和倪先生见礼,然后又跟陈璟见礼,“陈东家,借步说话。” 肯定是史家庄史老爷儿子的病情。 上次陈璟被史家赶出来,至今没有拿到出诊银子。 陈璟点点头,走了出来,在大街上和徐逸说话。 “什么事?”陈璟问徐逸。 “史老爷把他的儿子抬到了我铺子里。”徐逸叹了口气,“上次你开了方子,没有治好史老爷的儿子。而后,我去了没有开方。 这话,不知史家那个下人传了出去。史老爷后来又请了几个大夫,纷纷听说陈神医的方子不凑效,而徐东家没有开方子,就不敢开方子。 史老爷怪我们使坏,说我故意害他儿子,刚刚叫人把孩子抬到了我铺子里。他说,治不好就赖在我铺子里不走……” 陈璟听了,不免失笑。 “他怎么不抬到我铺子里?”陈璟笑着问。 追根究底,还是陈璟的错啊。 是陈璟的名气,让他们大夫不敢开方。 “这个嘛……”徐逸苦笑。 那天,陈璟在史家庄,态度很是强悍。明知没有治好,他依旧让史老爷掏银子给他,让史老爷下意识以为,陈璟不好惹。 而徐逸就容易欺负多了。 果然,人善被人欺。 “走吧,我去看看。”陈璟笑了笑。 史莘文不过是小病,就是消化不良导致腑脏郁结,化为内热。而其他大夫以为是受凉,重用温药。 原本内热,再加上温药,病上加病。 也有大夫说是热证,需要用寒凉的药。可是史老爷很有主见,不肯听他们的,让他们遣走。 最后,陈璟也是是热证,开了生石膏等寒凉的药。史老爷碍于陈璟的名声,勉强信了,让陈璟开了方子,抓了药。 不知道是抓了假药,还是家里有人不希望史莘文好起来,换了药材,让史莘文的病没有好转,反而加重。 史老爷不听陈璟解释,直接把他轰出来。 如今,又把孩子抬到了需要门口。 陈璟和徐逸,很快就到了徐氏药铺的门口。中午的时候,药铺没什么生意,周先生眯着眼睛打盹。 上次陈璟见过周老先生,老先生对陈璟颇为推崇,觉得陈璟将来会有一番出息。 如今,陈璟果然名满望县。 “陈东家来了?”周老先生笑眯眯对陈璟道。 陈璟同他见礼,问候了几句。才问:“病家呢?” “安顿在后院厢房了。”周老先生道,“那位老爷,来势汹汹。那个孩子。不是寒症吧?” “是真热假寒。”陈璟道。 “我说呢,如果是寒症,早已治好了。肯定是热证当成了寒症,用反了药。”周老先生笑笑,“您快去瞧瞧吧。” 然后让徐逸和陈璟赶紧去后院。 后院的厢房门口,史家两个下人站在门口。瞧见了徐逸和陈璟,这两个下人倒挺乖觉的。立马行礼。 陈璟上前,推开了厢房的门。 史莘文半缩着身子,来抵御腹疼。从昨晚开始。他的腹疼越发厉害,疼得他睡不着。从前也疼,却从来没有这么厉害,而且不间断。 史家请了几个大夫。要么说不会开药。要么说是寒症,和以前的大夫口吻一致。 史老爷只得把孩子抬到了城里。 “史老爷,给我送诊金来了吗?”陈璟笑着问史老爷。 史老爷知道徐逸出去,是找陈璟了。 见到陈璟,他倒也不惊讶,只是拧眉。对陈璟不停讨要诊金的事,史老爷厌恶不已,觉得陈璟毫无医德。 “陈东家。你不如背口大刀,去开山僻径。收取过路财!”史老爷冷哼。 他把陈璟比喻成强盗。 根本没有治好,反而索要诊金,就是强盗无疑。 “史老爷,陈东家,在下做个中间人。”徐逸站出来,对史老爷和陈璟道,“这样,在我铺子里取药,用陈东家的方子,煎药给史公子喝下。 若是有了效果,史老爷把出诊银子给陈东家;若是没有效果,在下和陈东家再合力,无论如何半个月内,治好史公子的病,史老爷和陈东家意下如何?” 史老爷想想,心里没把握。 城里另外两家药铺,东家和先生,史老爷之前就请过,开了方子没用。如今,只有陈璟一口咬定他的药被换了,徐逸出手。 史老爷想试试他们。如果他们也不行,再把孩子送到明州去。 明州路途远,史莘文生在生病,史老爷很怕颠簸,让孩子的病添重。 “好。”史老爷答应了,“若是陈东家的方子再没用,不仅仅诊金没有,还想向我道歉。” “如果好了,诊金翻十倍。”陈璟道。 史老爷脸又紫了。 他第一次遇到这种大夫。 做大夫的,都是念过书的,多少有点儒生气。儒生是不太好意思总是提钱的,觉得跌了分。 而陈璟,丝毫没有这种顾忌。他简直像个低等的商户一样,浑身铜臭,把钱不停挂在嘴边,让史老爷很瞧不起。 “好!”史老爷赌气,答应了。 不让陈璟再试一下,徐逸不肯出手了。 如果其他大夫,史老爷不会赌这个气。但是陈璟,有神医的名声,哪怕赌一下,也有几分希望。介于这个考虑,史老爷才同意让陈璟再试一下。 陈璟就把上次开的方子,重新写了,给史老爷过目:“和上次一样的啊,别看错了。” 史老爷接过看了,又从怀里把上次陈璟开的方子拿出来对比,的确是一样,没有任何偏差。 陈璟交给徐逸。 徐逸按方抓药。 抓药之后,徐逸亲自去煎药。 等煎药的过程中,史莘文不停的呻吟,疼得厉害。 陈璟又问史老爷:“上次我那个药的药渣,你们真的丢了?” 史老爷原本没有留心过药渣。但是陈璟那么强调了,当时史老爷赌气说丢了,其实并没有。事后,他犹豫了下,还认真保存了。 这次,他也带过来了。 史老爷冷哼,没有理会陈璟。 他不太想和陈璟说话。 半个时辰之后,徐逸把药煎好了,端了进来。 史莘文已经疼了很久,坐都坐不起来。史老爷和徐逸帮忙,扶起了史莘文,灌下了药。 然后,他们等待效果。 半个时辰之后,史莘文要小便。 小便了一回。 又过了半个时辰,史莘文再次小便。 两次小便之后,他的腹疼就止住了。 他惊喜开口,对他父亲道:“爹,孩儿不疼了……” 第200章 酬谢 史莘文的病,就是热结肠胃、腑气不通,不通则通。 陈璟开的方子,以寒凉药生石膏为主药,清热养阴、理气止痛,导热下行,从小便而出。 两次小便之后,史莘文的腹疼就减轻了很多,人也舒服了。 陈璟之前就说过,这种腹疼,两剂药就能痊愈。 “爹,孩儿不疼了。”史莘文说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 史老爷惊呆了。 这效果,也太快了。 之前,史老爷请了那么多大夫,都没有治好,他觉得这病很难。到了陈璟手里,四两拨千斤,很快就治愈了。 果然,有神医之称的陈璟,并不是浪得虚名。 “……史老爷,诊金给了吧?”陈璟站起身,笑着道。 史老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难堪,有点拉不下来脸。 陈璟在这里,史老爷会更加尴尬。于是,陈璟起身,对徐逸道:“徐大夫,我铺子里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我的诊金,翻十倍,五十两,徐大夫帮我催着。还有,最好验下上次的药渣,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让史老爷和史公子回家,也有个防备。”然后,陈璟又对史莘文道:“史公子别担心,再吃一剂,这病就能痊愈。” 说罢,陈璟走了出来。 周先生忙问他:“怎样了?” “好了。”陈璟笑道。 周老先生也笑笑,把陈璟送到了铺子门口。 陈璟一路回了玉和堂。 倪先生和朱鹤也问:“东家,病人如何了?” 陈璟就把事情的经过,仔仔细细告诉了朱鹤和倪先生。史莘文已经清热,修养几天就没事。 史莘文的病,是难症。而非重症。 难症,在难,并不重。只要摸准了脉。找到了病因,看对了药。药对症。一剂药就能起到神奇的疗效。 倪先生和朱鹤都笑了起来。 陈璟忙完了,眼瞧着天色渐晚,陈璟去后厢房忙碌了一会儿,也帮着看了两例病,这才跟清筠回家。 史莘文的病,他就没有再放在心上。 次日,徐逸也没有送诊金给他,陈璟也懒得去催。反正这钱。他是必须要到,过几日再去找。 他知道史家在哪里。 过了两天,到了第四天,陈璟依旧每天在药铺,抓紧时间制药。这些日子,陈璟很忙碌,他似乎预料到接下来会有笔大生意,需要很多成药。清筠锁了门上楼,片刻后又下来开门,笑着对陈璟道:“东家。外头来了人,敲锣打鼓的,您快出来看看。” 陈璟心想。应该是史家的人。 他从后厢房出来,果然见门口一堆人,手里捧着乐器,吹吹打打的,吸引了四周的街坊和路人都在围观。 还有七八个小厮,抬了礼盒。 还有块大红布包裹着的牌匾,应该是写给陈璟的字。 陈璟笑了笑。 见陈璟出来,史老爷率领小厮们,全部给陈璟跪下磕头。高呼:“神医救命之恩,史氏没齿难忘。” “快请起!”陈璟去搀扶史老爷。 史老爷很惭愧。又对陈璟道:“犬子已经痊愈,才四天的功夫。完全好了。之前将一个多月的苦,都是白受了。全靠陈神医。” 如果单单治好了,感激之情是有的,也不必如此热闹。 史老爷是有愧于陈璟。之前不仅仅怀疑陈璟,还欠了他的银子,把他从史家赶走。史老爷是个读书人,没有功名,也不沾惹世俗。 所以,他的心思比较单纯,有恩报恩。 “把牌匾送上来。”史老爷跟陈璟道谢之后,叫人把牌匾抬上来。 揭开大红绸布,牌匾上写着“妙手回春”四个大字,都是鎏金的,金光熠熠。 四周的百姓都瞧见了,都议论纷纷。 “陈神医不知又救了哪家人的命……” “这不是常事么?连阎王爷也怕陈神医。” 陈璟把史老爷和他的牌匾、礼物都收下,让他们进了铺子。东西抬到了后厢房,陈璟留史老爷用膳。 史老爷拒绝了。 礼物送到了,谢意到了,史老爷就告辞了。 陈璟打开礼盒,有一盒是装了五十两银子。 “还不错,诊金给我了。”陈璟笑着道,然后喊了阿来和阿吉,“把东西和牌匾,都抬到我家里去吧。” 两个小伙计道是,抬着走了。 这场热闹,也引起了一点小话题。 陈璟的医术,已经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大家对有人上门道谢这种事,并不感觉新鲜有趣,话题也很快淡去。 徐逸也听说了。 下午的时候,徐逸跑到了陈璟的铺子里。 陈璟正巧忙完了,和徐逸去喝茶。 “……生石膏没有用,换成了白土。”徐逸和陈璟,说起史莘文的事,“煎药的那个小丫鬟,被史太太收买了。不仅仅这次的药,以前的药也换过。” 史太太,并不是史莘文的母亲。 史莘文是原配生的。 原本,史莘文还有两个哥哥。因为他母亲身体不好,所以生出来的孩子,体质也不好。史莘文的两个哥哥,早年夭折。 而后,史家原配过世,继室进门。 这位继室史太太,一连生了两个女儿,至今没有儿子。将来史老爷百年,若是继室史太太仍没有儿子,家产就要全部分给史莘文,继室什么也捞不到。 史太太不甘心,见史莘文生病,就趁机换了他的药。 因为史太太在内宅一手遮天,她换药的事,是派了她心腹的丫鬟去做的,没人知道。史老爷并不是个精明人。又信任史太太,下人更不敢多言。 要不是史老爷把史莘文抬到了徐氏药铺,又把药渣给了徐逸看。至今也糊里糊涂的,史莘文也枉送一条性命。 “我就说嘛。”陈璟笑了笑。“告诉史老爷看看药渣,他不听我的话。” 想到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陈璟笑了笑。 果然,家业大了,糟心事就多了。 “史老爷后悔不跌。”徐逸笑道,“他给你送那么重的礼,不仅仅是你的药,更是你提出查看药渣。让史老爷看清了枕边人,救了自己儿子一命,不至于绝后。 他跟我说的时候,想起来就后怕。他说,若不是陈神医,他可能永远想不到。陈神医救了他史家的命脉。” 陈璟笑笑。 两人说了半天的话,眼瞧着天色渐晚,晚照披将下来。 陈璟和徐逸又寻了个地方,用了晚膳,这才回家。 他回到家。先去内院,和他大嫂打声招呼。 丫鬟却告诉陈璟:“二爷,太太诵经。要亥初还能诵完。太太说,如果二爷回来,就去歇了吧。” 陈璟哦了声。 从去年腊月低,大嫂就临时抱佛脚,时常拜佛,肯定是保佑今年能找到参加春闱的陈璋。 但是,她从来没有整日这样念书的。 春闱已经开始了,再过几天就要结束。 到了放榜的时候,如果陈璋上榜了。打听的消息的人肯定知道;若是没有上榜,也会有同乡见过他参加。至少有点消息回来。 想了想,陈璟去了趟外院。找李八郎聊天。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陈璟说李氏最近念经的话,“是谁说了什么?” “今年她去了趟观音寺,听说一个从外地来的师太,指点她如何求心中所愿。她还花了二十两银子,点了盏长明灯。”李八郎既心疼,又觉得无奈。 陈璟默然。 “……央及,我觉得你哥哥回不来了。”李八郎倏然,对陈璟道,“大家都不肯承认,特别是我二姐。等春闱放榜,她就不得不接受。” “我也感觉他回不来。”陈璟也道。 每次提到陈璋,大家都是相互安慰,说肯定会回来,生怕诅咒了他。 但是正常的思维,大家都有。如果陈璋还活着,要么他不要这个家了,要么他无能为力。不管是哪种,他都不会再回来。 “怎么办呢?”李八郎深深叹口气,“我真怕她撑不起去。最初月底,就该有消息了。” 陈璟默然。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大嫂。 对于大嫂而已,丈夫就是她的天。这些年,她辛苦维持这个家,等着她的男人回来。她的天如果塌了,怎么安慰她? 任何的安慰都无济于事。 “……去睡了。”陈璟沉默一瞬,不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后花园。 第二天,清筠告诉陈璟,说什么外地来的师太对李氏说,让她八天不吃,只喝符水诵经,才能给陈璋聚福。 清筠很担心。 八天不吃饭,人是要饿坏的。 “不妨事,回头我配些补药,拿回去让丫鬟熬了。每次给大嫂冲符水的时候,就用我熬出来的药,能让她撑八天。”陈璟道,“这是她的心愿。 倘若她没有做到,以后她会怪自己没有尽力。哪怕以后大哥回不来,大嫂至少不会怪她自己。让她诵经吧,别劝她。” 清筠觉得陈璟言之有理。 她点点头。 清筠仍是心疼李氏。 她现在不再害怕陈璋回来了。反正,哪怕陈璋回来,陈璟也会留下清筠的。 当即,陈璟配好药,清筠抽空回了趟锦里巷,把药熬煮好,悄悄吩咐丫鬟,回头给太太冲符水。 第201章 大师 大嫂用很极端的方法念佛,祈求大哥能回来。陈璟没有去劝。一个人的执念就是她的信仰,让她完成她的执念,她才知道有些苦是白吃了。 这个过程,任何人劝说也无济于事。 但是清筠时刻提着心。 她晚上回来,都会去陪李氏,直到李氏身边的丫鬟强行把清筠拉回房睡觉。 清筠也没有心思在算账上,总是唉声叹气,反复问陈璟:“太太会不会把身子熬垮了?太太从前身体不好,这两年才慢慢养起来” 八天不吃饭,身体肯定要受到影响。 哪怕喝药,也无法取代饭。 “这是太太的心愿。”陈璟对清筠道,“太太不是小孩子,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东家就不管啦?”清筠道。 她有点生气。 这么久以来,陈璟还是第一次见清筠恼怒。 她嘟起嘴巴,瞪着陈璟,眼睛挣得大大的,眼波流转着风情。 陈璟觉得她这个模样很可爱,就俯身过来,在她嘟起的唇上吻了一口。清筠泄气,自己先红了脸。陈璟没打算管。 清筠自己想管也管不上,干着急。 转眼间,就到了和望陀山那边约定的日子,陈璟也要去复诊。 陈璟告诉了李八郎:“明早去望陀山的村子,你也跟着我去。见见王先生。” 李八郎点点头。 次日,陈璟到了铺子里,叫伙计们收拾一个药箱。里面放了不少的成药:孩子用的、妇人用的、外用的、内服的、风寒感冒的、脏腑疼痛的,装了满满一箱子。 这么大的箱子,背上去要累死了。 “东家,这次小人不跟您上山了。”阿来瞧见这样,立马道。 上次阿来跟着陈璟去上山,腿爬得很疼,第二天都下不来床。浑身都酸痛,痛了七八天。这次,他再也不想去了。 陈璟哈哈笑。 “不用你们去。”陈璟笑道。“安心看好铺子就是了” 然后对魏上幸道:“你还是要跟着我去。”魏上幸年纪小,多爬爬山对他没有坏处。 魏上幸道是。 整理好了之后,李八郎也来到了陈璟的药铺。 “可以启程了吗?”李八郎问陈璟。陈璟点点头。 三个人乘坐马车,去了望陀山的山脚。 把马车存放好。陈璟背了药箱。三个人爬山路。 药箱很沉,约莫爬了半个时辰,陈璟浑身盗汗,头发都汗湿了。李八郎也是头一次爬山,同样累得喘不过来气。 二月中旬,望陀山温暖,百花惊艳。路边的小径上,开满了各色的花。比上前多了很多。碧树繁花,山路明艳。 野杏树枝头。粉嫩薄纱似的花瓣,缓缓飘下,满地软香碎蕊。 陈璟三个人,都是浑身的汗。 “我走不动了”又走了几步,李八郎先趴下了,坐在山石上不肯动,有点透不过气。 风吹过来,吹散了窒闷,他才缓缓吸了口气,人也舒服几分。 “别偷懒,快走。”陈璟道,“后面还有很长的路,大约要爬两个时辰。你现在不走,就要挨到晚上,咱们回头要住在山上了。” “住一晚无妨。”李八郎不动,“我真的走不动了。” 陈璟只得陪着他,坐了一刻。 休息好了,李八郎才重新爬。而后也累得很,他却没有再提议休息,咬着牙爬。魏上幸和陈璟也不… 怎么说话,只顾上山。 “小大夫!”走到了半山腰,陈璟听到了银铃般的声音。 声音原本就很悠长,再添上空旷的树林,越发悦耳,有山间的淳朴。倒不是那种娇滴滴的甜美,而是一种纯净。 是木兰。 李八郎也听到了,循声望去,就看到了木兰。 木兰头发长长的,梳了鞭子,斜在耳边,活泼又可爱。 “是木兰,族长的女儿。”陈璟告诉李八郎。 李八郎点点头。 木兰快步走过来,笑着对陈璟道:“小大夫,我算着日子,你是今天上山,在这里等了你半天。” 陈璟笑笑。 然后,木兰瞧见了李八郎,以为又是陈璟铺子里的伙计,也没有多问。见陈璟满头大汗,脸上都汗湿了,木兰道:“小大夫,我来帮你背药箱。” 陈璟的药箱很沉。 但是木兰从小在山上行走,而且每次都会扛点柴禾或者猎物,这个小小箱子对她而言很简单。 “好吧。”陈璟的肩膀都要勒断了,没有拒绝木兰。 反正这些药都是给村子里人的。 李八郎顿了下,大概是觉得陈璟让女孩子背这么重的箱子爬山,失了君子之风。但是,李八郎自己都顾不上,也就懒得多想。 木兰背着药箱,说了句:“好沉啊。”声音竟是喜悦。越是沉,说明陈璟带上来的药越多。 陈璟笑笑,喘了口气。 接下来的山路,他和木兰轮流换了两次背药箱,最终爬到了村子里。 木族长在门口等着陈璟。 还有其他人。 胡家汉子也在。 陈璟俨然成了山上的贵客。 扫视了一圈迎接的人,陈璟没有瞧见老袁,就是王先生,心里顿了下。木族长他们,热情把陈璟迎到了木族长家。 木族长家里,早已煮好了肉。 陈璟他们。浑身都是汗,累得半死,哪里还有半点胃口? 坐下来歇息片刻。陈璟解开了直裰的扣子,露出了中衣。中衣都湿透了,黏在身上很难受。 “今晚一定要下山,否则没有水洗澡,也没有衣裳换,难受死了。”陈璟心想。 他想着,木兰就坐到了他身边。把药箱背到陈璟脚边,问陈璟:“小大夫,你带了什么药给我们?” 木族长也看过来。 他有点好奇。 陈璟也不顾浑身的汗。打开了药箱,跟木兰介绍起各种成药。药膏、药丸、散剂,满满一箱子。 “山下的药特别贵!”突然,有个男人用不太标准的官话。对陈璟道。“小大夫带了这么多,真是大方” 他觉得陈璟很慷慨。 木兰就抬眸,看了眼陈璟,笑道:“小大夫,你这个人真不错。我有张虎皮,回头送给你。” “家里有两张,都送给小大夫。”木族长连忙接腔。 陈璟笑笑,道:“这是答应老袁。说送给你们的,不要你们的东西。”话题很顺利。转移到了老袁身上,陈璟问木族长,“老袁呢?” 老袁要下山的事,之前就告诉过木族长。 木族长很舍不得他。 老袁是村子里唯一会武艺的。这些年,老袁不仅仅帮他们打猎,而且教年轻人武艺,这样他们去打猎的时候,碰到了猛兽也不怕。 从前大家打回来的猎物,总是填不饱肚子。自从老袁到了这村子,大家再也没有挨过饿。 光肉就足够吃的。他们的兽皮、兽骨,可以拿到山下去卖,换钱买点米或者布料等日用,甚至能给重病的人请个大夫。 这些都老袁的功劳。 “他一会儿就来,说是收拾收拾,回头跟小大夫下山。”木族长叹了口气。 其他人也沉默了下。 他们很依赖老袁。 像木族长女儿和儿子的名字,也是老袁取的。 “哦。”陈璟点点头。 木兰也微微收敛了兴奋。她默默把陈璟的药箱收拾好,然后拿到了自己身后。 “我已经派人去告诉老袁,他很快就来了。”木族长又对陈璟道。这次,他语气轻快了几分,不想陈璟觉得扫兴。 老袁是村子里的恩人,不是囚犯。他什么时候要走,村子里都应该高兴欢送他。而且,老袁从来不保留,这些年教了很多年轻人武艺。 那些年轻人,跟着去打猎一两年,不管是武艺还是经验,都非常娴熟,他们可以撑起村子,连木族长自己,也学了几手。年纪虽然大了,腿脚却比从前灵活多了。 “多谢了。”陈璟道。 他的话音刚落,老袁,就是王檀王塑鸿走了进来。 王先生已经剃了齐胸的浓髯,露出了脸。常年跟着村民狩猎,王檀比较黑。阳光照在肌肤上,会容易显得老,所以王檀看上去仍有五十来岁。 只是,他生得高大结实,眼睛炯炯有神,看不出半点老态。 他换了青灰色的直裰,粉底皂靴,头发整整齐齐绾起来,一副学富老者的装扮,和从前判若两人。 木族长他们都惊呆了。 陈璟也感觉吃惊。 王先生不仅仅是穿着改变,而是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不再是山间莽夫,而是个斯文的读书人。 “老袁叔,您这样就像个先生了。”木兰先开口,笑道,“怪不得那么多人上山请您去坐馆。” 这些年,慕名到望陀山找人的,不乏其数。 木兰都替王先生挡过几次。 “是啊。”木族长也笑道。 陈璟和李八郎起身,给王先生见礼。陈璟解开了直裰的扣子,也连忙扣上。 “听说你带了很多药”王檀走到了陈璟身边,对他道。 陈璟点点头。 木兰就把药箱拿出来,给王檀看。 王檀打开,仔细瞧了瞧。 很多成药他没有见过,却以为是山下这几年医药的发展,才会如此,故而他没有多想。 “先吃饭吧。”人都到齐了,木族长对众人道,“吃了饭,小大夫还要去给六郎复诊呢。” 第202章 条件 开了宴席,全是肉。 陈璟胃口乏乏。倒是李八郎和魏上幸,休息了片刻之后,大快朵颐。 “小大夫,今晚住一夜吧。”坐席的时候,王檀坐到了陈璟身边,对陈璟道,“村子里不少人身体不舒服,你都给诊断诊断” 跟小区义诊一样。 陈璟点点头。 他还要去给胡六郎复诊。 “然后,我还有些话要和你说在前头。等晚上,咱们慢慢说。若是你都同意,明早咱们就下山,若是不同意,明早你们下山。”王檀又道。 “好。”陈璟痛快点头。 然后,他又笑道,“我姓陈,讳璟字央及,王先生别叫我小大夫。以后,您是要到我家里坐馆的,还是叫我央及。” 王檀笑了下。 他没有+++3.+s+立刻答应。 去人家坐馆做先生,也要清楚主人家的规矩。最好称呼老爷或者少爷,这样彼此觉得踏实。 王檀不清楚陈璟家里的情况,想到了山下再说。并不是王檀信任陈璟,而是他不害怕。他这个人武艺好,艺高人胆大。 他们村子里的人,都已经好几代了,姓氏杂得很。听说是他们祖辈躲避战乱,才上山。也有人说是犯了事。流放中途逃走的。 不管是哪种,他们都在这里安分守己生活了几十年。 “陈是大姓”木族长笑着对女儿道。 木兰点点头。 吃了饭,大家说了会儿话。陈璟就跟着胡家汉子,去了胡家复诊。 木兰连忙跟着陈璟,她似乎对学医很感兴趣。 胡六郎的伤口已经结痂。 陈璟给他诊脉。 诊断之后,陈璟对胡家汉子和胡婶道:“往后还是静养,一个月内最好别下床。热毒已经清除了,伤口也结痂,慢慢调养。已经不需要用药了。” 胡婶眼泪又下来了,要跪下给陈璟磕头。 陈璟连忙去拉她。 不成想,胡叔跪得更快。迅速给陈璟磕了三个响头:“小神医,往后你就是胡家的大恩人。等这孩子好了,送到山下去给你使唤!” 陈璟又去搀扶胡叔。 胡叔却坚持。 陈璟拒绝。 推辞几番,大家最终确定了,听陈璟的话,陈璟说如何就如何,不再勉强了。 给胡六郎复诊之后,陈璟他们回了木家。 “族长,您搬张桌椅。去村子里最宽阔的地方,让村子里身体有疾的人都来。我给他们做个诊断。若是需要用药的,去我铺子里取,不收钱;不需要用药的,我也教大家如何调理。”陈璟道。 这是他答应王檀的。 木族长点点头,连忙去吩咐。 他没有选宽阔之地,就是在自家院子里,摆了桌椅,让孩子们四处去告诉村子里的人,睡不舒服就来请小神医治病。 陈璟治好了胡六郎,整个村子都知道他能起死回生。 又是在木族长家,大家不怕是山下的大夫来行骗,所以很放心。不舒服的人,全部都来了。 原本,女人们不敢来,是木兰一家家去劝说,让她们去看看。 第203章 噩耗 陈璟和李八郎、魏上幸三人住了一间屋子。 山间夜里百兽嘶鸣,特别是开春,就更加热闹。 不知是夜山猫还是其他动物,声音似恐怖片里的女鬼啼哭,愣是让陈璟毛骨悚然。他辗转反侧,一晚难得入眠。 李八郎和魏上幸白天爬山累坏了,睡得特别熟。 快到了丑时,又是鸡鸣。 陈璟累得过头了,又被吵得没有睡意,再加上白天爬山汗湿了衣裳,总感觉后背黏糊糊的,勉强睡了一个时辰。 快到天亮的时候,陈璟才睡得踏实。 “起来,起来。”刚刚睡着,就被李八郎摇醒了。 陈璟懵懂坐起来。 李八郎笑了:“你在家里最机敏,早上天未亮就要起床提水,怎么到了山上反而不如家里,睡过了头?” 外头已经大量。 山里的朝阳,透过树梢,从窗口透进来,屋子里亮堂堂的。外人有人说话的声音,魏上幸也不在屋子里。 然后,陈璟也听到木兰在窗口喊:“小大夫,你今天不下山么?还不起来,等会儿就走不了啦……” 因为陈璟的晚起,耽误了一会儿功夫。原本半个时辰前就该下山的,愣是延后了。 木族长送了陈璟两张虎皮,都是从前打猎偶然所得。 “……没舍得卖,想留给木兰做陪嫁的。”木族长笑着道,“如今没什么好东西送小大夫,就把这个送给你。” 陈璟听说是木兰的陪嫁,自然不肯要。 山上人家,没什么好东西。这个虎皮是木家的家底。 “收下吧。”王先生劝陈璟,“你对村子里有大恩情。若是这个也不收,他们心里不安。” 陈璟只得收下了。 来的时候背了很多成药。回去的时候就背了两张虎皮。 下山的路很好走,他们很快就到了山脚。 乘坐回城。陈璟没有去药铺,带着王先生,先回了锦里巷。 到了锦里巷,陈璟把王檀请到中堂坐下,然后派人去把侄儿陈文恭叫出来,让他见过先生。 “先生……”陈文恭见这位先生皮肤黝黑、脸上都是胡渣,不似族学里的先生那么阴柔,反而很喜欢他。 陈文恭长得剑眉星目。有大家公子的气度。然后,王檀又考了他几句学问上的话,见陈文恭答得勉强还算流畅,也点点头,说了句:“很好。” “王先生,您可能也教导我?”李八郎突然开口,“束脩我也出一份。” “既然来了,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王檀笑道,“束脩就不用多出。只是。往后我的话要听。” “是。”李八郎连忙道。 陈文恭和李八郎一起,拜了师。 然后,陈璟安排王檀住下。 曾经陈璟住过的屋子。如今给了王檀。另外收拾出两间厢房,一间是王檀的专用书房,一间是教学用的书房。 王檀给李八郎和陈文恭定了规矩:“辰初上学、申末下学,每天念书的时辰比学堂里多两个时辰。每十天休沐一次。” 陈文恭和李八郎都道是。 规矩定了,陈璟又领着王檀,往陈家的院子里走了走。 陈璟也把家里的情况,和王檀介绍起来:“大哥赶考,多年未归,即将春闱结束。有消息回来,大嫂日夜诵佛。祈求保佑,过几天再来见先生。”… 王檀点点头。 既然到了这个家里。自然要见见女主人。 陈璟又说,自己的父亲没有亲兄弟,故而他们没有至亲的族人。从前和旌忠巷有点关联,如今也被陈璟闹翻了。 药铺的事,陈璟也告诉了王檀。 等于把整个家底都跟王檀交代了一遍。 王檀只是听着,不说任何话。 不过,陈璟这么小的年纪就能开药铺,也是颇为难得。 王檀对陈璟和陈家比较满意。 他微微笑了笑。 清筠的事,他也没有问。 倒是清筠,感觉不太舒服。上次王檀在她面前失态,让清筠觉得这个人是认识她的。清筠不太喜欢陌生人和自己有瓜葛。 “东家,这个王先生,真的要在咱们家坐馆?”晚上,清筠低声问陈璟。 陈璟点点头。 清筠凝眸想了想,道:“他好似认得婢子。” “若是他敢对你有半分不敬,我自然打他出门,不管他是什么先生。”陈璟跟清筠保证,“但是他自己说,他没有半点恶意。” “他说没有恶意,东家就信了?”清筠问。 陈璟点点头,笑道:“还真的信了。” 清筠失笑。 她依偎在陈璟怀里,柔声道:“东家是个好人。” 陈璟的手,缓缓在她的后背游走,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清筠浑身颤栗,气息有点乱,就被陈璟压下。 鸳鸯锦帐内翻云覆雨,锦幔摇曳,女子若游丝般呻吟,断断续续的,屋子里添了春色。 事后,陈璟有点累了,清筠精神却很好。 她穿着葱绿色的肚兜,趴在陈璟怀里,低声问他:“东家,您这次上山的时候,木兰有问及我么?” 她对木兰印象很好。 “问了。”陈璟道。 陈璟这次上山,都是在和木族长他们打交道,根本没有机会和木兰单独聊天,所以木兰也没有问到清筠。 陈璟怕清筠失望,就随口编了个话哄她。 清筠微笑,这才缓缓睡去。 接下来几天,生活平稳,陈璟每天都在药铺里忙碌。 晚上回家,也会和王檀说几句话。陈璟对诗词书画都没什么研究。所以说得不够深刻,反而是王檀,他各方面的学问都涉猎。能和陈璟谈几句医学。 八天过去,陈璟的大嫂终于结束了诵佛。 这八天。她光靠陈璟熬煮给她的药物撑着,没有吃任何东西,胃气失和。 “煮些菜蔬汤。”陈璟对清筠道,“菜蔬汤升胃气。太太很久没有吃东西,脾胃娇柔,别吃其他的。” 清筠道是,亲自下厨给李氏住了菜蔬汤。 李氏气弱,还是问陈璟:“先生请到了么?”她头晕眼花的。 陈璟点点头:“大嫂。您歇息吧。先生已经请到了,等您好点了,再见先生不迟。” 李氏点点头。 她休息了两三天,才缓过来。 转移就到了二月底,京里的春闱也放榜了。 这些日子,李氏日夜不安,眼瞧着瘦得更加厉害。她上次已经派人去京里打听情况,总觉得太慢了,于是又拿钱,请人去探听。 “二叔。我爹什么时候回来?”连陈文恭和陈文蓉也这样问陈璟。 陈璟唯有沉默。 两个孩子又问李八郎,让李八郎也颇为伤感。 到了三月初一,眼瞧着消息该回来了。李氏整日整夜坐卧难安。这种煎熬,几乎挤垮了她。 初一的下午,陈璟仍在铺子里忙碌,黄兰卿和陈七却来找陈璟。 “走,寻个地方去吃酒。”陈七笑着,揽了陈璟的肩头。 陈璟想着,很久没有和他们聚聚,就答应了。 “世一兄呢?”陈璟问。 从前,黄兰卿、陈七和孙世一三人形影不离。总是一块儿鬼混。如今,只剩下黄兰卿和陈七。孙世一好似从他们的圈子里的消失了。 “他早就走了。”黄兰卿道,“去了祢山学院。” 祢山学院。陈璟也知道,在山里,沈长玉就是去了那个学院。听闻那边的管理非常严格,几个月才能休沐一次。 “他打算进学了,不跟我们厮混。”陈七撇了撇嘴,不太高兴的样子。 “这是好事。”陈璟道。 陈七又撇嘴。 大家寻了间酒楼,坐下说话。 “……央及哥哥,今天找你,也不是单单喝酒。”黄兰卿和陈七欲言又止后的半晌,黄兰卿最终直言对陈璟道,“我听说了一些京里的事。” 关于陈璟哥哥的。 大家都知道陈璟的大嫂不死心,这次春闱仍派人去找陈璟的哥哥。 天下太大,除非是春闱,其他地方也找不到。 “怎么?”陈璟坐正了身子,心猛然一提。 黄兰卿和陈七却面面相觑,很是为难。 不是什么好消息。 “……已经放榜了,你大哥没有去参加春闱。”黄兰卿最终道,“有个四川的学子,说是当年和你哥哥有点交情,也是三年前落第的。这次,他去参加春闱,说你哥哥当初落第之后就雇船回家了,还问他怎么这次没有来……” 当年就雇船回来了…… 水匪也很多,杀了人往河里一丢,还真是死不见尸。 陈璟袖底的手,紧了又紧。 陈七没说话,不知道怎么安慰陈璟。 陈璟也沉默良久。 “央及哥哥,天下之大……”黄兰卿半晌,又说了句。 河道那么宽,天下如此之大,去哪里找人? 消息闭塞的年代,就更难了。 陈璟仍是沉默。 他端起桌上的酒盏,狠狠灌了一杯。酒的辣味,从喉咙一直延伸到了胃里,火辣辣的。 “我走了,回趟家。”陈璟站起身,转身出去了。 他回到家,王檀仍在教学。 陈璟打断他们,把李八郎叫了出来。 “咦,你喝酒了啊?”李八郎愕然。陈璟原本就不擅长饮酒,又是大白天的,让李八郎错愕不已。 第204章 接受 陈璟不擅长饮酒。; 大白天喝酒,更是怪异。 李八郎顿时就想到了很多不好的事。 他一下子抓住了陈璟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问他:“可是我二姐夫有了消息?” 陈璟点点头。 “松开。”他对李八郎道。 李八郎松开了手,陈璟这才把黄兰卿的话,跟他说了。 “黄家行商,这些年和贺家一样,想走上皇商的路子,所以这些年在京里多有耳目。春闱是大事,黄兰卿跟我有交情,就帮忙打听了。”陈璟道,“四川今年有个学子去赶考,说了大哥事。当年落第,大哥就雇船回家了。” 李八郎脸色顿时全白了。 陈璋进京赶考,是他自己去的。望县没有同行者,他在京里遇到谁,家里人也不知道。 所以,打探他的消息,也是大海捞针,希望碰碰运气,看谁见过他,知道不知道他的下落。 而认识陈璋的人,并不知道陈璟失踪,只以为他安全回家。所以,那个四川举人并没有给陈璟递信。 陈璋自己雇船回家,可能路上出事了。 这么多年,要是他还能回家,早回了。 要么死了,要么…… 陈璟深吸一口气。已经确定,大哥没有再次参加科考。也能确定,他的确下落不明。 “……你去跟我二姐说?”李八郎半晌才吸了口气,问陈璟。 陈璟点点头:“难道指望你去说?” 他沿着墙角站立。背靠着墙壁。墙壁角落,青苔点点,似翠稠舒展。摇曳着盎然春意。 陈璟却感觉冷,有冬日的寒冷。 停了一会儿,他准备去内院。 李八郎却又拉住了他:“央及,过几天再说吧!二姐派人去打探消息,也许会有不同的话回来。等时候,她也能知道……” 晚告诉李氏几天,李氏也能舒心几天。 现在告诉她。等于现在毁了她的生活。接下来,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李氏的心情都不会好。 要是陈璋确定死了,事情也能定下来。守寡或者改嫁,全凭李氏心意。 可陈璋这样杳无音讯,真叫人绝望。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时时刻刻都要提着心。心中总有一丝念头不敢断。到底没有见到他的尸体。 这一丝不能断的念头,会折磨李氏的后半生。 陈璟沉思了下。 “大嫂这些日子,吃不得、喝不得,等着消息。”陈璟想了想,对李八郎道,“不管谁告诉她,结果都是一样。早点告诉她吧,省得她仍是提心吊胆。” 长痛不如短痛。 说罢。陈璟整了整衣襟,进内院去了。 李八郎也愣在那里。久久没有动。 三月桃花风,拂面暖融融的。李八郎却仍是感觉刺骨寒意。想到二姐,想到外甥外甥女,李八郎感觉心里千斤重。 陈璟脚步缓慢,往里头走去,李八郎看着他的脚步,觉得陈璟的脚步也是千斤重。 阳春三月,江南秾花淡柳,最是姹紫嫣红。 庭院的桃树,枝头堆满了娇嫩的花,花瓣谲滟,花海飘摇。回程的燕子,从树梢剪过,摇晃得桃蕊落英缤纷。 彩蝶在花丛蹁跹。 游丝缱绻,柳条婀娜。 庭院的春意越发浓郁。 明明这么好的时节,却要承受这样艰难的消息,陈璟回内院的时候,心里的确是很沉重。 他走得很慢。 李氏这些日子,仍是在拜佛,只是不再绝食。 进了内院,李氏正在抄经文。 不仅仅她在抄,侄女蓉儿也帮忙抄,格外认真。 “怎么回来了?”李氏抬眸瞧见了陈璟,笑了笑,搁下了手里的笔。 平常这个时辰,陈璟都要在铺子里的。 陈璟却看了眼侄女,对她道:“蓉儿,你出去玩,我有话同你娘说。” 文蓉很听话,放下笔和丫鬟们出去了。 陈璟坐在椅子上,手指敲了敲桌面,沉吟半晌。 李氏倏然就明白过来。 她知道陈璟要说什么。 肯定是关于陈璋的。假如是好消息,陈璟不会这么犹豫的。看样子,是没有什么好事了。 李氏顿时一口气透不过来,唇都发白。 “大嫂……”陈璟沉默良久,才道,“京里有消息说,大哥三年前落第,就雇船回家了。” 短短一句话,似五雷轰顶。 李氏手脚的力气,被抽干了似的,不由自主跌坐在椅子上,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可怜。 她嘴唇蠕动着,却始终说不出半句话。 屋子里很静,静得落针可闻。 燕子在小厢房的屋檐着,做了个窝,已经有了一窝小燕子出来,唧唧咋咋的。母燕回来喂食,嘈嘈切切。 日光正好,将门槛上染成了暖金的颜色。 明明很繁华热闹的春日白天,陈璟却觉得这屋子里跟冰窟一样。 特别是大嫂的沉默。 外头的喧闹,越发衬托屋子里的死寂。 “你……你先去忙吧。”过了半天,李氏才对陈璟道。她声音虚虚的,如饥渴的人走在茫茫大漠,虚弱得连救生的意志都显得薄弱。 陈璟想着,自己在这里,她哪怕想哭都不方便。 于是,他起身:“大嫂,我先出去了。” 然后就走了出去。 文蓉和丫鬟们在厢房门口逗弄猫儿,陈璟喊了大一点的丫鬟。对她道:“去服侍太太。” 丫鬟道是。 陈璟就出了院子。 走了几步,心里不踏实,他又折了回来。站在院墙根,靠着墙沉默。 藤蔓摇曳,有一片翠绿的叶子落下来,掉在陈璟的肩头。 陈璟就拿在手里把玩。 站了片刻,终于听到了院内传来哭声,凄厉绝望,悲痛难忍。 是大嫂。 “娘……”侄儿吓坏了。也跟着哭。 陈璟这才似松了口气,走了出去。 他是男人。男人从来不把任何人当做自己的全部,更没有依靠过谁。陈璟无法理解女人失去丈夫的痛苦。 他在内院,不能为大嫂做什么。 大嫂能哭出来,这还好。 刚走了几步,遇到了李八郎。 陈璟进了内院。李八郎越想越不放心。书也念不好,就跟王檀告假,自己也进来瞧瞧。 正巧遇到陈璟要出去。 “怎样了?”李八郎问陈璟。 其实这话多余。李氏怎样了,他们心里都一清二楚。 “在哭呢。”陈璟道。 李八郎就茫然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他们俩都没有成亲,没有哄女人的经验,女人哭的时候到底该不该去劝,李八郎也没有把握。 这个时候。他反而以为陈璟更加世故,就问陈璟:“怎么办。不劝她么?” “现在而言,外人的劝慰都是隔靴挠痒,无济于事。”陈璟道,“反而让她烦躁。” 就是不劝。 李八郎相信了陈璟。 兄弟俩出了内院。 陈璟去了趟药铺,把事情和清筠说了。 清筠当即也慌了神,连忙道:“我要回去陪着太太!” 陈璟点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一两个月,你附带着看看账本,心思都在太太身上,陪着她。 家里贴心的,只有你和蓉儿。蓉儿还太小,她心里的话,唯有告诉你了。” 清筠道是。 李氏当天哭了一夜,眼睛都要哭瞎了。 清筠陪着她,也抹了一夜的眼泪。 到了三月初二,李氏派去京里打探消息的人,也后一步回来,把消息告诉李氏。 那人甚至不知道四川学子的事,只说:“陈举人今年没有去参加春闱。不少人说,上次春闱放榜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李氏眼睛肿的厉害,让清筠把人打发出去。 听到这话,心里的痛又添了一层。 陈文恭和陈文蓉兄妹俩也懂事了,见母亲如此,都能猜到是什么情况。 陈璋走的时候,陈文恭五岁、文蓉三岁。五岁的孩子,父亲是什么模样,他们都模糊了。 但是很多时候,父亲就是一个特定的定义,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是他们的全部。 听人有人说他父亲死了,陈文恭也要跟人拼命。 如今见母亲哭,两个孩子也哭。 一连半个月,家里气氛很压抑。 李氏什么也不管了,整日躺在床上,清筠帮着操持这个家。 “我回趟姚江,我把大嫂和母亲都接过来。”李八郎对陈璟道。 他把李氏娘家的母亲和嫂子请过来,让她们劝慰、开导李氏。 李氏的母亲来了,李氏终于肯说话。 “我不会寻死的,孩子们还小。”李氏最终说了句让大家都放心的话,陈璟和李八郎也松了口气。 她这个时候还知道考虑孩子,说明没有因为悲伤而丧失心智。 知道她还有理智,其他的就好说了。 而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李氏郁郁寡欢。 没有见到陈璋的尸身,她心里的那一丝念头,也不敢断。所以,李氏仍选择等待,她不会说什么立衣冠冢的话。 她要一直等着陈璋。 她对陈璟道:“也许有天,你哥哥突然就回来了……” “嗯。”陈璟点点头。 李氏心里,也接受了结果,她也不会过多的奢望。 她已经不托人去找陈璋了。 只是,她仍残存希望,希望会有奇迹。反正,李氏也没打算改嫁。陈文恭依旧九岁了,再过几年他就可以长大成人,李氏就可以依靠儿子了。 现在,她依靠陈璟。 不为生活所迫,完全没必要改变什么。 第205章 深情 陈璟的哥哥没有参加这次的春闱,望县其他人也很快听说了。 “陈举人死在外头了……” 陈璟的哥哥在望县是有名气的。故而,这个话题很快就传开了。 不过,对陈璟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影响。 他开药铺、他在望县的名气,全是靠着自己赚回来的,而不是靠大哥。所以,大哥不能回来,陈璟仍是医术高明的少年神医。 旌忠巷那边,陈七知道这件事,其他人肯定早也知道了。 其他人暗地里高兴。 只有三叔,亲自登门安慰陈璟。 他去了陈璟的药铺。 “也许再过几年,他就回来了。”三叔对陈璟道。 陈璟点点头,道:“我们也是这样希望的。” 而后,陈璟说很久没有陪三叔下棋了,难得今天不忙,就和三叔寻间茶馆,下两盘棋,让三叔过过瘾。 三叔当即答应了。 他们寻了间茶馆坐下,有个唱小曲的姑娘,可怜兮兮想为陈璟他们唱曲。 陈璟看着她很可怜,需要赚份钱,就同意了。 不成想,那姑娘手里的琴悠扬婉转,词调清新,声音空灵,竟然十分好听,不输给名伎。 “再唱两曲吧。”陈璟给了她一个一两的碎银子。 唱曲的姑娘喜极,连连给陈璟行礼,坐下来又缓缓唱起来。 听着曲儿。品着香茗,这段日子家里带给陈璟的压抑,一扫而空。他舒了口气。和三叔不紧不慢下着棋。 “老太爷只怕不行了……”三叔对陈璟道。 陈璟没有和旌忠巷闹翻的时候,他们都不会请陈璟去看病。现在闹成这样,更不会请他了。 陈老太爷生病有了段日子。 “上次见伯祖父,他的面相上看,就有点迟暮之感,左不过这一两年的事了。”陈璟道。 他过年去旌忠巷闹的时候,见过伯祖父。那时候。伯祖父身体就不太好,陈璟也瞧眼里。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似绿藤到了深秋。该到了凋零。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医药也救不了。 “他都那么大年纪,去了也是喜丧。”三叔道。 话虽然如此,三叔语气仍是伤感。 陈璟反而劝慰他。 三叔今天出来。不单单是安慰陈璟。也是来散散心。 两人听了一上午的曲儿,又下了一上午的棋,三叔心情好转,陈璟心情也不错,这才分开,各自去忙碌了。 陈璟回了药铺。 到了下午的时候,婉君阁的人请陈璟。 陈璟就喊了魏上幸,背着药箱去了婉君阁。 他还以为这次仍是惜文生病。 不成想。却是婉娘病倒了。 陈璟跟着龟奴,进了婉娘的卧房。 婉娘的屋子。不似惜文的素净,银红色的幔帐,用金钩挂起。日光从窗棂透进来,映在金钩上,反映着金光,屋子里金碧辉煌。 隐约听到婉娘不时的轻声咳嗽。 屋子里有三个女子,为首的是惜文。 其他两人,陈璟没见过。 她们三人簇拥在婉娘的床前,嘘寒问暖,直到陈璟进来,她们才把位置让给了陈璟。 陈璟叫了声婉姨。 婉娘发热、咳嗽气喘,情况不算特别严重。 “昨日下午的时候,咳嗽了几声,倒也不慎严重。到了夜里忙碌起来,全然忘了这回事。不成想,夜里又咳嗽起来。 睡着了,夜里也不曾发作。只是刚起来,头沉得很,有点发热气喘,这才急忙派人去请你。”婉娘把自己的情况,说给陈璟听。 陈璟点点头,笑着对婉娘道:“您的面色尚好,病情不重。我先给您把脉吧。” 他先说些话来安慰病家。 婉娘很信任陈璟,知道陈璟的医术着实厉害,心里顿时松了一半,微笑颔首。 陈璟坐下,给婉娘诊脉。 婉娘的脉数,体内有热。 再诊断几番,陈璟确定,婉娘这是温病。 在这个年代,温病和风寒的症状类似,所以混为一谈,直到清代才分为两个派系。风寒是染了寒邪,需要用温热的药,把寒邪透出去;而温病是染了温热之邪,需要用寒凉的药,把热邪清泄出去。 两种治疗方法迥异。 婉娘是热邪入里,热积在中焦。 她自己警惕,一生病就请了陈璟,所以病情不重,很容易治疗。若是她请了其他大夫,绝对用风寒的法子治,到时候就危险。 陈璟诊断清楚,笑着对婉娘道:“吃五六天的药,很快就好了。” 婉娘点点头。 陈璟叮嘱她几句,就起身,出来开方子。 他刚刚出来,惜文也跟了出来。 “惜文姑娘……”陈璟笑着,和她见礼,然后坐下来开方子。 惜文应了声,站在旁边看。 陈璟写得很快。写好之后,他自己吹了吹墨迹,拿进去给婉娘看。惜文又亦步亦趋,跟着陈璟进了屋子。 婉娘给惜文使眼色,惜文视若不见,婉娘瞪了她一眼。 然后,婉娘低头,看起陈璟开的方子:“生石膏十钱、炙鳖甲三钱、小生地八钱、炒麻仁八钱……” 生石膏是很常用的药。 盛夏的时候,婉娘都会买些,用来煮绿豆汤,给姑娘们清暑。 所以,婉娘知道生石膏是寒凉的药物。 “央及,我这不是风寒么?”婉娘问陈璟。 发热、咳嗽、流涕,就是风寒的症状啊。婉娘见多识广。也知道一点基本病。而风寒,陈璟居然用寒凉的药,让婉娘有点吃惊。 “不是。您这是温病。”陈璟给婉娘解释,“您的脉数,体内有热。” 然后,陈璟又把温病和风寒的区别,说给婉娘听。 婉娘头一回听说这种话。 不过,陈璟的医术是有目共睹的,婉娘也不怀疑他。见他辩证清晰。婉娘就不再多疑,把方子交给惜文,让惜文安排人去取药。 “娘。央及要回药铺,我同他一起去。”惜文道。 她要亲自去婉娘取药。 惜文爱胡闹,婉娘现在也没有精力管她。况且,婉娘很很相信陈璟。无力摇摇手。道:“随你吧,回来时自己小心些。” “是。”惜文很高兴。 陈璟叹了口气。 他跟婉娘告辞:“我这边回去了,婉姨您好好歇息,五天后我再来给您复诊。” 婉娘点头。 陈璟就出了婉娘的屋子。 惜文跟了出来。 龟奴替她准备了马车,惜文却不肯坐,非要和陈璟挤一辆。 “我有两个人,带不了你。”陈璟拒绝她,转身自己上了车。喊魏上幸赶紧上来。 惜文却抓住了魏上幸,对他道:“你坐的车。” 然后不顾陈璟答应不答应。也没有踩马凳,跳着脚坐到了陈璟的车上,毫不顾忌形象爬了上来。 魏上幸愣在那里。 陈璟只得对魏上幸道:“你乘坐惜文姑娘的车。” 魏上幸点点头。 “你那个小徒弟,呆头呆脑的。”惜文和陈璟吐槽魏上幸。 “胡说,他可聪明了。”陈璟道。 惜文就笑起来。 她眼波流转着明媚,笑容绚丽,煞是动人。 坐在马车里,惜文倒也没有胡闹,规规矩矩,问陈璟关于婉娘的病情,生怕陈璟有所保留。 陈璟再一一告诉她。 “……过了年,我娘买了几个小丫鬟,我挑了两个,教她们读书和弹琴。”惜文突然转移了话题,对陈璟道,“真希望她们能伶俐些,比我更有出息。这样,将来我出去的时候,我娘不至于无依无靠。” 这姑娘每天想着就是赶紧从婉君阁出来去嫁人。 陈璟觉得,婉娘肯定很郁闷。 要是惜文心存高志,身在风尘心若琉璃,非要赎身过上良家女子的生活,有如此志愿,倒也叫人钦佩。 可是惜文并不是。 她所有的目标,就是出来嫁给陈璟。 陈璟没说话。 “我都想好了,你尚未娶亲,不好纳个伎人。等过两年你娶了太太,我也调养出两个不错的姑娘。你能让我过门,我也能给我娘一个交代,如此最好不过了……”惜文犹自算盘着。 她细细打算的模样,竟有几分温柔。 陈璟心头一悸。 不过,人的心是会变的。也许,两年后惜文就会觉得,现在的这些打算很幼稚。到时候,也许她会先后悔。 “你觉得呢?”惜文问陈璟。 陈璟笑了笑,道:“这是你的事,我不能说什么。” 惜文的打算,是惜文的生活,不与陈璟相干。 在陈璟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追求的。而身为被追求的人之一,陈璟不曾招惹惜文,他没有责任。 “狠心的人。”惜文听惯了陈璟这种口吻,也不在意,自己笑了笑。 她为陈璟这些狠心的话,曾经难过了很久,如今居然适应了。 陈璟笑笑。 他从心底就觉得惜文现在对他的迷恋,有点任性,也有点夸张,似乎真的是因为求而不得导致的执念。 从自己和惜文的交往来看,不足以让她如此深情。 陈璟打算顺其自然。 狠毒的话,只能添加惜文心里的怨恨,不能解决问题。既然无法解决问题,陈璟就懒得多说什么。 很快,马车就到了药铺。 惜文下来,进了药铺。 铺子里有几个病家,看到惜文都很吃惊。 被惜文的模样惊艳到了。 第206章 撞船 拿了药,陈璟把惜文送到了铺子门口。 大庭广众之下,惜文不敢闹,回婉君阁去了。 而后的几天,陈璟的生活仍是简单平淡。 他制了很多成药,足够供应一家药铺三个月卖的,剩下的打算回头再制。陈璟闲下来,也会帮着问诊。 他还要准备去清江药市的事。 这几天,朱鹤帮陈璟雇好了船只,仍是用魏上幸家的船。 为此,魏四推了两桩不错的买卖,专门等陈璟。等陈璟去清江的时候,魏上幸会随行,这样魏四夫妻可以和孩子团聚一个月。 “初十我去药市,你们都不用随行,让清筠跟着我即可。”陈璟也跟铺子里的众人交代。 有个账房随行,账目清楚就可以了。 众人道是。 朱鹤不太放心,对陈璟道:“东家,要不再随个随从吧,路上照应。” 剪径的水匪也不少。 虽说从望县到清江这条水域安全,可到底只有陈璟一个人,带个女人,很不安全。 陈璟听了朱鹤的建议,喊了小伙计阿来:“你跟着我去药市。” 阿来记性很好,也很认真,孺子可教。三个小厮里,陈璟打算先把阿来培养出来,能帮把手。 阿来欣喜若狂,连连道是。 去药市的事,陈璟也告诉了李氏。 家里还剩下四万两银子,陈璟都存放在李氏身上。 “大嫂,银子都给我,这次需要花大钱了。”陈璟对李氏道。 他需要买很多牛黄、犀角等,接下来铺子的主要盈利,就靠那安宫牛黄丸了。 李氏问陈璟:“带这么多钱上路。可安全?” 陈璟点头,道:“能放心吧,放在清筠身上。她最是谨慎!” 李氏点点头。 她反复交代清筠,要好好保管钱财。千万别露富。 听到她还知道关心陈璟去清江的事,陈璟心里很高兴。大嫂的情绪,好了很多,真很好。 陈璟真怕她长时间压抑。 要去药市的事情,陈璟同样告诉了李八郎和王檀。 “又要去药市啦?”李八郎随口问了句,“要不要带着扫亭,路上帮你照应。你铺子里的伙计,不会都去的吧?” 他知道铺子里需要做生意。肯定需要留人。 就那么几个伙计,肯定不会都带去。 李八郎的书童扫亭最近也无所事事,不如给了陈璟,让陈璟带着他去药市,也算见见世面。 “阿来跟我们去。”陈璟道,“不需要太多的人。” 李八郎不勉强。 去药市的事情安排妥当,魏四的船也到了望县,等着启程。 初八那天,陈璟去了趟婉君阁。 婉娘很听陈璟的话,按部就班喝药。病已经大好。 “央及的方子,不管多么惊世骇俗,总能有奇效。”婉娘笑着对陈璟道。“当初瞧见那么多生石膏,着实害怕。不成想,喝下去就见效了。” 陈璟笑了笑。 “再好的医术,也要病家信任啊。”陈璟谦虚道。 婉娘就说他太过于自谦。 “神医的名头,放眼整个明州,只有央及当得起。”婉娘道。 陈璟笑笑。 他仍是给婉娘复诊。 婉娘体质不错,体内热邪已经清泄干净,不需要再喝药。 陈璟把复诊的结果,告诉了婉娘。 婉娘欣慰点点头。 这次。没有遇到惜文。 从婉君阁出来,陈璟又去了趟玉河巷。见了杨之舟。 “你小子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杨之舟在家练字,瞧见陈璟进来。也是颇为惊讶。他知道陈璟铺子里很忙。 “后天就要去清江药市,过来问问,您可有什么药材需要我带的?”陈璟问他,“要不,给你带两株上好的野山参?” 野山参可有存放很久。 杨之舟喝参茶,野山参很不错。 “那你带两株。”杨之舟笑道,“可千万别叫人骗了。” “能骗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陈璟笑道。 杨之舟笑骂他狂妄。 他又问李八郎最近忙什么。 “我给他请了位名师,他最近闭门读书。”陈璟笑道。然后,他把王檀的情况,介绍给杨之舟听。 杨之舟听了,不免惊喜:“他出山了么?” “您认识他?”陈璟问。 仔细想来,王檀和杨之舟年轻相仿,都是明州人士,算是同乡。朝廷学子里,同乡、同窗都是很重要的关系,肯定是认识的。 “岂知认识?”杨之舟笑道,“当初在京里盘旋十年,只为金榜提名。这其中的苦处,自不必说。 塑鸿与我同乡,出身武馆,一身好本事,还替我打过一次架。他马球打得很好,赢得了齐王的器重,做了齐王府的贵宾。 虽然没有功名,却因为马球、书画,在京里混得风生水起。我们是同乡,他没少接济我。他为人慷慨,我就时常去他那里打打秋风。 他比我早三年中进士。中了进士,反而回乡,不肯做官。这其中的缘故,我都没来得及问问他。 而后,我就留在京里,再也没有他的消息。这次回乡,也派人去打听他,说他在望陀山。我也叫人去山上找他,没找到。 他竟然在你府上……” 说罢,杨之舟立马起身,就要去陈家找王檀。 陈璟跟着他,回了锦里巷。 王檀正在外书房,给李八郎讲书。 “塑鸿兄!”杨之舟瞧见了王檀,喊了他,声音里颇为兴奋。杨之舟久居高位,已经很少有人和事能让他情绪波动。 如今见到王檀,着实高兴,脸上洋溢着喜悦。像个毛头小子似的。 王檀也惊呆了。 “之舟……”王檀瞧见了杨之舟,有点难以置信,“你……你不是……” 王檀知道杨之舟后来的成就。他着实没想到。杨之舟会回了望县。 他也不知道杨之舟已经告老还乡。 两人相见,一番契阔。 李八郎和陈璟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 “两个小子,不通礼数!”杨之舟回头,见陈璟和李八郎一副瞧热闹的样子,当即板起脸,“我们老兄弟叙旧,还不退出去?” 陈璟和李八郎笑了,就从屋子里退出来。 没什么事,李八郎和陈璟就往街上去逛。 李八郎想去书局。找几本王檀介绍的书看看。 “天下竟然这么小,杨老居然认识老师。”李八郎感叹道。 陈璟笑了笑。 他陪着李八郎去买了几本书。 等他们回家的时候,杨之舟和王檀还没有聊完。两人叙旧,很多话题。眼瞧着天就黑了。 陈璟留杨之舟用膳。 杨之舟也没有客气。 在陈璟用了晚上,陈璟和李八郎送杨之舟回玉河巷。 转眼到了三月初十,整理好一切,陈璟带着清筠、魏上幸和阿来,出发去清江药市。李氏和李八郎、陈文恭、陈文蓉依旧在码头送陈璟。 船缓缓从码头驶出,很快望县的码头就瞧不见了。 早晨的河面,起了薄雾。如烟摇曳。 很快骄阳越升越高,薄雾这才散去,水面越发清晰起来。 水浆破开河面。掀起阵阵涟漪。涟漪荡开,日照下闪耀着金色的波纹。 一路行船,陈璟没有耽误功夫,教魏上幸、阿来和清筠认字。 这段日子,已经教了魏上幸认识很多字,清筠原本就有点基础。最薄弱的,是阿来。可是阿来有韧劲,咬牙苦学。 阿来知道认字对他以后有好处。若是做了掌柜,岂能目不识丁?哪个东家会专门叫小伙计认字? 因此。阿来心怀感激,越发努力。 行船三四天。一路上没什么大事。 到了第五天,倏然下起了暴雨。 风雨交加。船寸步难行,魏四问过陈璟之后,把船往旁边赶,然后就地抛下锚,停船休息。 他们前后,也停了不少的船。 一个不慎,船上哐当一声,剧烈摇动。 “怎么了?”清筠吃惊,问陈璟。 陈璟道:“应该是有人撞上了咱们的船。” 他冒雨往后头,去看看情况。 阿来和清筠也连忙跟上。 果然,他们身后一条和他们差不多大的船,撞上了他们。船头除了船夫,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冒雨正在赔罪。 “船破了吗?”陈璟问魏四。 “破了个小口子,不妨碍行船。”魏四道。 “那让他们赔点钱。”陈璟道。 魏四道是。 路上肯定要和气生财。 “……那位船家,你上我们的船,赔钱给你。”对面船上,年轻男人高声喊魏四。 魏四却犹豫。 他不敢轻易上陌生人的船。 “我去帮你拿。”陈璟道。 “陈东家,还是小人去,别叫他们欺负了您。”魏四不太好意。 陈璟拦住了他,笑道:“我有点功夫,谁也欺负不了我。若是你出事,咱们这船也走不了。你等着,我这就过去。” 魏四还推辞。 陈璟已经冲对面的船挥手,让他们把跳板搭过来。 风浪太大,跳板搭上差点又掉下去。 最后,是那边年轻男人和船夫扶住,这边魏四和阿来扶住,陈璟才踩过跳板,上了他们的船。 “这位兄台,着实对不住,撞坏了你们的船。”男子大约十五六岁,比陈璟还要小,一副努力装大人的模样,有点可爱。 而女人,穿着蓑衣,也被雨水打得浑身湿透,露出一张白皙精致的小脸。 她和男子长得非常像,甚至像一对龙凤胎。 第207章 赔款 陈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爬上了肇事者的船。 狂风巨浪,船身不稳,大家都淋了满头的雨,皆有点狼狈。船上点了盏明角灯,昏淡光线被摇曳得朦胧破碎。 他们把陈璟请进了船舱。 “我们的船破了个小口子,你们赔十两银子吧。”陈璟开口,对众人道。 说完,他才扫视了眼这条船上的人。 两位高大结实的护院,一位穿着青稠布直裰的中年斯文男人,一位男孩子,十五六岁,另外就是和男孩子长得很像的女子。 女孩子一张素净的小脸,脂粉不施,眉梢暗携几分冷峻,双眸冰凉,红唇轻轻抿着,对陌生人上船颇为不快。 “好,好。”男孩子连忙答应,喊了身边的先生,“许先生,拿十两银子给这位官人。” 显然,这两个龙凤胎兄妹才是主人,而男孩子很豪阔。 他们的船,和陈璟的船类似,算中等船。 租赁这种船的,要么就是普通人家,像陈璟;要么就是刻意低调。 而男孩子,听到陈璟说十两银子,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答应了,可见十两银子对于他而言,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钱了。所以,他们是刻意低调。 想要刻意低调的人,身份都不同寻常。 陈璟不喜欢惹事,微笑点点头,准备拿了钱走人。 很快,那位许先生就拿了银子给男孩子。 男孩子递给陈璟,又道:“着实对不住。这种天气,我们的船夫也是鲁莽慌神,才撞上你们的。钱给你。” 陈璟接了银子。点头道:“那告辞了。” 他拿了银子,转身就走。 “这位官人……”许先生却拦住了陈璟,道。“这十两银子付讫,不如立个字据吧。” 他们怕陈璟反复要钱。 男孩子就问许先生:“还要立字据啊?” 许先生轻咳。没有回答。 男孩子当即沉默。 陈璟答应了,笑道:“理应如此。” 于是,那位许先生捧出了纸笔。船身晃得厉害,砚台里的墨半晌才磨好。写字的时候,更是不稳,写得东倒西歪。 男孩子瞧见陈璟的字,大笑起来:“你写这样的字,经常挨你父亲的打吧?”他有点感同身受。大概是没少为自己的烂字挨打。 陈璟笑笑,没解释。他把字据写好了,许先生也写好了一张。 同样的环境,许先生的字据写得遒劲有力,字体端正饱满,丝毫没有受到船身晃动的影响。 许先生的字,能媲美书法大家,和王檀先生的字不相上下。 而且,他还是在这种摇晃的船上写的…… 带个书法大家的幕僚先生,这两个孩子的身份比陈璟预想的还要尊贵。 怪不得他们要字据。给钱那么痛快。他们是着实不想和陈璟有太多的牵扯,只想赶紧把这件事处理掉。 “给。”陈璟按了手印,把字据交给许先生。 许先生也把他的字据交给陈璟。 交付清楚了。陈璟又问:“没有其他事了吧?” 陈璟比他们更不想牵扯过多,只想赶紧解决这件事,然后回自己的船上。 “没有了。”许先生听到陈璟如此说话,笑了下,很满心这个不贪心的年轻人,觉得很好打发。 “那告辞。”陈璟道。 船夫又搭了跳板,陈璟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等陈璟走后,身后的船,摇摇晃晃又往前走。大概是不太想和陈璟他们还有瓜葛。走了一段,被风浪打回来。寸步难行。 最终无奈,他们在陈璟他们并排停船歇息。 “给。这是银子。”陈璟把钱交给魏四,“明日停靠镇子,去把船修补好。等船补好了,咱们再走不迟。” 魏四接过了银子,只感觉手一沉,惊愕半晌。 “这……怎么给这么多?”魏四惊喜,又带了几分占便宜的不好意思,笑着对陈璟道,“东家,这船修补不过几百文钱……” “他们给的,你就拿着吧。”陈璟道。 魏四连忙道是,让他女人把钱收起来,然后又给陈璟道谢:“要是小人自己去要,只怕根本要不到钱,还是陈东家有能耐。” “没有的事,他们原本就打算给这么多。”陈璟笑道。 魏四还是道谢。 船摇得太过于厉害,耳边浪哮着,很难入睡。 阿来一开始还好,后来实在忍不住,晕船吐得一塌糊涂。 他吐了,陈璟和清筠也觉得胃里难受。 好在后半夜的时候,风终于停了。 风停了之后,魏四半夜起来舀水。昨晚的风浪太大,后来的船舱被灌了大半的水,把烧饭的炊具和木柴都打湿了。 等陈璟醒过来,天已经蒙蒙亮。 一轮艳红的骄阳,挂在树梢,缓缓上升,放出了耀眼的金光。 河面顿时就热闹起来,波光粼粼。 他们那边的那条船,船夫也在舀水,准备启程。 “先走就走吧。”陈璟对魏四道,“旁边那条船,大概是不想和我们同行,故而等我们先走……” 陈璟发现,他们的船夫舀水特别慢,不时往陈璟他们这边看。 魏四道是,立马起锚。 河面已经平静,温暖和煦,但是清筠和阿来的气色都不太好。昨夜的风浪,阿来吐了一回,至今没有回过神来,提不起精神。 清筠没有吐。摇晃得那么厉害,吐了反而舒服些,没吐更加难受。清筠轻轻蹙眉,痛苦的紧闭着双目。 “到了镇子上,修船需要等一两天。咱们休息再走。”陈璟对清筠和阿来道。 两人点点头。 魏四也同意。 修船需要时间,不能修好了就立刻下水,应该等半天。 到了午时。河面上来往的船只越发多起来,有点拥挤。看这个情况。应该不远处就有个小镇。 果然,很快他们就到了码头。 从船上下来,清筠脚步不稳。 陈璟扶住了她的胳膊,问她:“还难受么?” 清筠轻轻点头,道:“有点难受……” 陈璟就搀扶着她。 魏四留下来补船,陈璟带着阿来、魏上幸和清筠,去镇子上寻了间客栈,暂时先住下来。 等住好了。魏上幸又跑到码头,去告诉魏四和他女人,陈璟在哪里落脚。 陈璟和清筠一间房。 店小二打了热水来,陈璟给清筠擦拭脸和手,让她躺下:“歇歇吧,等睡醒了再去吃饭。” 清筠没有半点胃口,对陈璟道:“东家,您去吃饭吧,婢子不饿。” 陈璟是很饿了。 昨夜睡得晚,原本就有点饿了;今早着急赶路。又什么也没吃。他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最是容易饿的年纪。 “你先睡,等你睡熟了。我再去。”陈璟柔声对清筠道。 他轻轻吻了下清筠的额头。 清筠微笑,缓缓阖眼。 很快,她的呼吸均匀起来。 清筠睡着了,阿来也在隔壁房间睡熟。魏上幸还在码头,陪着魏四夫妻看修船,陈璟就让掌柜的人他们留言,说东家出去吃饭了。 交代清楚了,陈璟出来客栈,寻找吃饭的铺子。 这条街上。对面就有馆子。 他饿得紧,就一个人吃了两个人的份。等吃完了。感觉很撑。 “天气这么好,镇子上逛逛再回客栈不迟……”陈璟出了馆子。摸着自己撑起来的胃,想道。 三月中旬,春意盎然。桃花楚楚盛绽,春光旖旎浓郁。 吸了口气,风都是香甜的。 陈璟就沿着街道,缓缓步行。 而后,他瞧见了一间药铺。 职业使然,看到药铺陈璟就停下脚步,多打量几眼。 一个妙龄女郎,从药铺出来,正巧和陈璟的目光撞上。 女郎穿着浅金色五彩绣花褙子,娉婷而立。她精致小巧的脸,白皙动人,红唇微翘,眼波谲滟。 看到陈璟,女郎微微蹙眉,有了几分不悦。她皓腕轻轻拢了下鬓角,将眼神撇开,不再和陈璟对视。 是昨晚遇到那条船上的姑娘。 紧接着,她身后跟了男孩子和护院、许先生。 他们也瞧见了陈璟。 “是这位公子啊……”少年很热情,瞧见陈璟,就和陈璟打招呼,似乎想彰显他的交际手段。 “少爷!”许先生轻咳,不许男孩子和陈璟说话。 男孩子笑笑,很听话。 昨晚昏灯船摇,陈璟也没有仔细瞧许先生。如今见他们进药铺,陈璟扫视他们几个人一圈,唯有许先生面色有讳。 他应该是便秘。 “走了。”女子见众人都出来,就开口道。 她声音很冷,不起波纹,不容置喙。比起男孩子的稚嫩,她更适合发号施令。 说罢,她自己先走了。 那个男孩子,却看了几眼陈璟,似乎觉得陈璟很眼熟的样子,有点想和陈璟说几句话。但是,许先生和女子都不同意,他唯有冲陈璟笑笑,就跟上去。 陈璟和他们错身而过,沿着街道继续逛。 把镇子逛了个遍,一个时辰过去了,陈璟胃里总算松了几分,他才回了客栈。 魏上幸已经回来了,饿着肚子蹲在门口。 陈璟笑,给了他钱,让他下楼去吃饭。 “给你爹娘也带一份过去。”陈璟多给了魏上幸一些钱。 魏上幸道是。 陈璟回来的时候,清筠尚未醒。 第208章千金求医 陈璟他们,在这个小镇休息了一天。 阿来和清筠也缓过神来。 魏四的船只是破了个小洞,也补好了,大家启程,往清江药市而去。 路上,陈璟他们又遇到了宗德堂的人。 只是偶遇,陈璟认得宗德堂的船,但是宗德堂的人并不认识陈璟的船,故而错身而过,并没有打交道。 路上没有再停歇,三月二十五就到了清江药市。 这次,陈璟他们来得比较早,客栈尚未满,不用像上次那样住通铺。 清筠依旧和陈璟住。 住下之后,歇息了一晚上,大家都早早入睡。陈璟抱着清筠,也睡得踏实。 第二天,天气晴朗,都要都提议出去走走。 “……朋悦客栈,赏银一千两。”陈璟他们用早膳的时候,听到身边有人念叨,“咦,出这样高的诊金,是什么重病啊?” “不知道啊。” “住在客栈,难道也是来买药?” “医者不自医,也许就是哪位先生呢?” “咱们去瞧瞧?” “你有那医术?既然千金求医,自然是难症,多少大夫没有看好的。你贸然去了,岂不是丢脸?” 陈璟听了,心里微动。 一千两可以买不少的药材呢。 阿来、清筠和魏上幸也都看着他,目光里带着询问。 陈璟笑了笑,道:“用完早膳,咱们也去看看。” 清筠微笑,对陈璟道:“东家,没有您治不好的病……” “哟。好大的口气!”身边有人听到了清筠的话,顿时不快,立马出声嘲讽道。“哪个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清江最不缺的就要药和医。来了清江还想显摆?” “没有治不好的病?这话,只有药王敢说。” 清筠气得变了脸。 她不过随口一句话,居然引得身后人嘲讽好几句。 莫名其妙的人,居然接陌生人的话。正常的人,哪怕听到了陌生人说话狂妄,也只是在心里冷笑。 而身后那两个人,一唱一和嘲讽起来,无聊之极。 清筠要发作。陈璟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没必要做无谓之争。吃饭吧,吃完了咱们去朋悦客栈看热闹。” 清筠轻轻嗯了声,没有理会身后的人。 “你们自己去逛,我和清筠去趟朋悦客栈。”早膳后,陈璟对魏上幸和阿来道。 他们去看病,没必要带很多人,让人看着怪异。清筠想看热闹,陈璟只带着她。虽然她是女人。 “是。”阿来和魏上幸答应。 陈璟和清筠出了馆子,在街上打听朋悦客栈的所在。 很凑巧,朋悦就在街尾。几步路就到了。 今天才二十六,到的药商都是从远地方来的,人数不多。朋悦客栈有人出重金求医,不说这个价格很诱人,单单说学医的人,谁不技痒? 听说有了难症,自然都要过来看看。 所以,朋悦客栈积聚了四个人。 “掌柜的,是谁生病啊?”陈璟也凑上前。询问掌柜的。 掌柜看了眼陈璟,笑道:“这位公子。客人是重病,您别捣乱了。去他处玩吧,这里的热闹还是不要凑。” 陈璟很年轻,看上去像个纨绔。 陈璟也微笑,道:“就是重病,我才来瞧瞧的。我是明州望县玉和堂的东家,陈璟陈央及。”… 半年前,陈璟曾经在清江药市留下小小的名声。时至今日,人家渐渐淡忘了。 听到玉和堂的东家,客栈里积聚的几个先生,都扭头看了眼陈璟,语气里颇为不屑,对这少年人没有好感。 “哦,是您啊。”没想到的是,客栈掌柜居然还记得陈璟,“当初重金买牛黄的,就是您吧?” 感情只记得陈璟重金买牛黄。 因为陈璟用了二十倍的价格买牛黄,把牛黄市场炒起来了。这几个月,牛黄成灾,降了三成的价格都没人买。 所以,那些药贩提到玉和堂的东家,都是咬牙切齿。 但是客栈不是药贩,客栈的掌柜无所谓。 “对,就是我。”陈璟道。 几个先生又转过来,打量陈璟。 “陈东家,您也请稍等。”客栈掌柜对陈璟道,“病家要求有了六个大夫,再请上去。” 这个时期看病,就是这样,需要诸多大夫辩证,除非是病家真的信任某个大夫。 六个大夫辩证,谁说服了其他人,赢得了其他人的赞同,或者赢得了病家自己的赞同,才可以开方子。 陈璟点点头,和清筠坐下来等。 “东家,不是重病吗,怎么还要等?”清筠低声问陈璟。 陈璟笑道:“就是重病,才惜命啊。稍等吧,只缺一个人,很快就可以上去看病的等会儿我去看病,你一个人在这里等我。” 清筠道是。 片刻后,又来了问先生,四五十岁的年纪,也是问千金求医的话。 “那您几位,跟着我上楼吧。”客栈掌柜见人终于凑齐了,就把他们请上了天字号的房间。 他把几个人留在走廊,自己敲门,进去通禀。 很快,出来一个年轻公子,给众人施了一礼:“诸位大夫辛苦了,我家先生的病,就有劳诸位了……” 然后抬眼,瞧见了陈璟,有点吃惊。 陈璟笑了笑。 原来还是上次撞坏了他们船的人。 感情是许先生的便秘,经过十几天的时候,已经发展成了重疾。 “郑官人客气。”几位大夫也和少年还礼。 他们有清江当地的大夫,也有从各处来的药堂先生,也有药堂的东家。多少都会医术,才敢来出这个风头。 少年姓郑,已经是明说过的。 “这位公子。咱们又见面。”郑少爷也和陈璟见礼。 陈璟笑笑,和他还礼。 “您会医术么?”郑少爷把陈璟拦在门口。问他。 “会啊。”陈璟笑道,“我是明州望县玉和堂的东家,姓陈,能不会医术么?” 郑少爷将信将疑。 最终,他还是让陈璟进了屋子。 天字号的屋子,用幔帐分成了两间。前面是梢间,后面才是卧房。 梢间的椅子上,少女端坐。表情肃然,气度雍容。她坐在那里,打量众人,眼神里有种叫人敬畏的冷意。 然后少女看到陈璟,表情更冷。 “姐姐,这位是药堂的东家,他说他会医术……”郑少爷见女郎看陈璟的目光不善,连接解释。 “请出去!”郑姑娘不高兴,眼眸微沉,声音冷然道。 这一路上。他们看了很多大夫,都没有治好许先生的病,反而让许先生的病越发重了。 所以。许先生的病很难治。 这么难治的病,一个毛头小子捣什么乱? 郑姑娘甚至怀疑陈璟又什么不鬼的目的。 当初他们撞了陈璟的船,陈璟开口就要十两银子,郑少爷不懂,郑姑娘却是一清二楚,陈璟要得太多了。 所以,这是个贪财如命的人。 “年轻人,你还是出去吧。”一个老大夫也看不惯陈璟。这么年轻就来治病?说笑呢? “我都来了,也帮忙瞧瞧吧。”陈璟道。 “不必!”郑姑娘又道。声音更加冷了,对身边的护院道。“把人请出去!” 护院就上前,要赶走陈璟。 陈璟在望县成名有段日子了。所以距离被赶出去也有段日子了。倏然昨日重现,他竟然恍惚了下。 “真的不用我?”陈璟笑了笑。 郑姑娘眼底就添了几分凛冽寒意。 “那好吧,告辞了。”陈璟道。 他一开始并不知道是许先生生病。不过是便秘,又不会死。况且,陈璟着实不太想和这几个人再有什么瓜葛。 看清了情况,陈璟没有转身就走。郑姑娘姐弟用千金求医,若是陈璟转身就走,反而叫人怀疑。 现在他是被赶走的,合理退出了这件事。 陈璟笑了笑,出了屋子,下楼去了。 “东家,您怎么这么快下楼了?”清筠连忙迎接了陈璟,问他。 陈璟拉了清筠的手,笑道:“走吧,这个病不太好看。” 出了朋悦客栈,陈璟才把事情,告诉了清筠。 “就是上次撞咱们船的人?”清筠问。 陈璟点点头。 “东家不想和他们打交道?”清筠又问。 陈璟又点点头:“不太想。他们神神秘秘的,好似有点来历。陌生的地方,他们会陌生人的防备更强。若是真的去治病,反而惹麻烦,摆脱不了他们。” 清筠点点头,觉得陈璟所虑很正确。 “那东家,咱们不瞧了,去逛逛集市吧?”清筠笑着道。 陈璟嗯了声。 两人沿着街道,慢慢逛着。 陈璟也给清筠买了些小玩意。 逛好了,两人回了客栈。 第二天,仍是听闻朋悦客栈千金求医的话。陈璟没有理会,带着魏上幸、阿来和清筠,继续去逛逛清江。 不成想,却在街头碰到了宗德堂的人。 准确说,是碰到了秦九。他跟在一个年轻男子身边,不是上次的秦六,而是比秦六年纪稍微大些的。 应该是秦九的某位哥哥。 秦九也瞧见了陈璟,顿时大怒。 “九少爷,好久不见啊。”陈璟笑着和他打招呼。 第209章讲价 偶遇秦九,也是意外。 上次陈璟把秦九的鼻子打断了,如今已经大好。 可是秦九仍记得那痛楚和屈辱。 秦九上次被陈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心里对他颇有忌惮,当即后退几步,脸色骤变,没有答话。 “这是……”秦九身边的男子,是秦九的四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很干练。他询问秦九,陈璟是何人。 秦九对陈璟的害怕,秦四看在眼里,有点惊诧。秦四很少见秦九怕谁。 “不认识!”秦九怒道,“哪里来的野东西,也想攀交我?” 说罢,秦九转身走了。 秦四莫名其妙。他很有修养,冲陈璟笑了笑,这才跟上秦九。 秦九这么一反常态,秦四自然要问他:“那个年轻人是谁?他怎么得罪了你?” “说了不认识。”秦九道。 秦四重重咳嗽一声。 秦九就停下脚步。对于四哥,他仍是敬畏的,不像秦六。秦六像兄弟,秦四像长辈,虽然年纪也相差无几。 “……上次就是和他打架,不小心撞断了鼻子。”秦九道。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被陈璟暴打一顿,只推说撞断了鼻子。这件事,吴先生、班先生和秦六都没有戳穿他。 “哦,就是陈央及?”秦四问。 秦九愕然。 “你知道陈央及?”秦九反问。 安宫牛黄丸的事,秦九不知道。宗德堂比较重要的事,只有长辈知晓。而秦四在年轻一辈里能力比较强,家主有什么事,都不会瞒着秦四。 秦九当初怎么受伤的、而后秦六和两位先生是怎么处理的,都细细回禀过家主,秦四当时在场。 只是秦九以为大家不知情罢了。 宗德堂为了安宫牛黄丸的秘方,忍让了陈璟一回,结果陈璟不识抬举,还踩着吴先生,在药市赢得了声望。 打宗德堂的少爷在前,踩吴先生在后,已经没什么交情可讲了。虽然陈璟救了宗德堂的管事。 “知道。”秦四笑了下,“唐老先生推崇他,多次提及,说他医术高超,将来能有翻作为。” 秦四不提安宫牛黄丸秘方的话,免得秦九冲动搞砸了。这件事,宗德堂并未放弃,只是想换种方法得到。 需得徐徐图之。 秦九听到秦四居然是赞扬陈璟,就翻了个白眼。 “……而且,他治好了杨相的堂兄。”秦四补充道。 秦九顿时泄气。 要不是碍于杨之舟,宗德堂早就对付陈央及了。 秦九被陈璟打伤,休养了好几个月,直到最近才出门。他父亲反复交代他,千万别惹事。有些仇,来日方长,再报不迟。 吃医药这碗饭的,都是一个圈子里,陈央及迟早有求宗德堂的时候。 秦四说罢,见秦九一脸晦气,又轻轻拍了拍秦九的肩膀,笑道:“垂头丧气什么?你不就是想整整他?老六没本事帮你,不是还有四哥?” 秦九眼睛顿时亮起来,惊喜看着秦四。 “真的?”秦九大喜,“四哥,咱们要那小子好看——”他兴奋的样子,像个孩子,不通世事。 “这个自然。”秦四道,“咱们宗德堂的人,岂能叫他白白欺负了去?” 兄弟俩慢慢往回走,低声商量着。 ——☆——☆—— 陈璟和秦氏兄弟错身而过,也扭头看了眼他们。 清筠也回头看了一眼。方才秦九的傲慢,让清筠很不悦。阿来和魏上幸不说话,跟在陈璟身后。 “东家,那个人是谁啊?”清筠问陈璟。 上次和宗德堂住在同一间客栈,清筠只见过秦六,没有见过秦九。秦九被陈璟打了,而后就被送回了杭州。清筠可能有过一面之缘,到底不好意思盯着男人看,所以不认识。 “就是宗德堂的秦九啊。”陈璟跟清筠解释。 一提,清筠就明白了。 上次的事,陈璟当时就跟清筠他们提过。 “原来是他!”清筠神态顿时就冷了,“他就是那么副尊容?”声音恨恨的,好像上次不是陈璟打了秦九一顿,而是被秦九打了一顿似的。 女人偏袒起来,完全不讲道理。 陈璟笑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因为在街上,还有伙计和魏上幸跟着,陈璟也不好太过于亲昵,又松开了。 清筠就气陡然就消了,低头,唇角微挑,有个淡淡的笑意。 他们逛到了药王庙那边。 药市尚未开市,但是本地的药贩药王庙那边有店铺,已经在准备。不过,他们现在也没什么好药材,大概是把之前没有卖掉的拿出来糊弄。 陈璟他们无事,仍是去看了看。 “上次药会,肯定有人抬了冬术的价格,现在摆出来的,都是冬术。冬术都成灾了。”陈璟笑道。 阿来和清筠听了,附和着点点头。 而后,他们又去了参茸行。 和药店一样,参茸行的新鲜东西,都没有摆出来。 “掌柜的,有牛黄么?”陈璟进门,直接问道。 这掌柜没见过陈璟。 听到陈璟一进门就问牛黄,掌柜的眼睛骤亮,立马热情迎了陈璟:“有,有!今年什么都缺,都是不缺牛黄。” 牛黄是昂贵的药材,每次出货的都是大药堂,而且分量不多,所以参茸行的店铺里都不会多进。 但是,去年哄抬牛黄。 先是宗德堂把牛黄买光了,而后玉和堂的东家又用七千两一两,买走了最后的。 牛黄稀缺又天价,刺激了每个药贩。 每个人都想发横财。 虽然他们都知道,大家肯定会蜂拥进牛黄的,会造成牛黄贬价。但是,每个人都怕自己不进,回头仍是天价,他们没有占到这个机遇。 做生意,有时候也是赌运气。 谁也不想把机会让给别人。 有利就蜂拥而至,根本管不了。最后,果然成灾了。 现在,牛黄完全卖不动了。牛黄价格不低,压在店铺了,东家没钱周转,也是烦躁的。 听到有人买牛黄,掌柜的简直奉若上宾。 腊月那次药会,牛黄还能卖到不错的价格。到了二月,就无人问津了,滞留在铺子里。 “牛黄现在什么价?”陈璟问掌柜。 掌柜的把牛黄取出来,摆在柜台上,给陈璟检验:“先不说价格。东家以为我这牛黄如何?” 陈璟看了看,是纯天然的,不是人工。 “是上品。”陈璟夸奖。 掌柜的眉开眼笑:“自然是上品。我们清江参茸行的药材,没有次品的。现如今牛黄价高……” 顿了顿,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字数。 “一千二百两银子一两?”陈璟问。 掌柜的点点头,笑道:“这已经是很让利的。之前牛黄,卖到七千两。这几年牛黄行情好,低于一千二百两别想买牛黄了。” 在陈璟和宗德堂哄抬牛黄之前,牛黄的正常市价在五、六百两银子一两。 现在,等于翻了一倍。 陈璟笑了笑。 “掌柜的,你们的牛黄几个月没有动了?”陈璟问他。 掌柜的脸微落。 陈璟这话一说,他就知道陈璟是知道行情的。 “实话告诉您吧,我就是望县玉和堂的陈央及,上次七千一两的牛黄,就是我买的。”陈璟继续道。 掌柜的又是一怔。 而后,他笑道:“陈东家慷慨!这次,您要多少?” “十斤。”陈璟道。 别说掌柜的,就连清筠和阿来都怔怔看着陈璟。 一千二一两的话,十斤要十九万两白银。 陈璟根本没有那么多钱。 掌柜眼冒精光。他不怀疑陈璟没钱。曾经花七千两买一两牛黄的人,他说他要十斤牛黄,是非常有说服力的。 “小店没有十斤……”兴奋之余,掌柜的回神,也略带遗憾,“别说小店,就是其他铺子,也没有十斤的。能有两斤就不错了。” “没关系,有多少我可以买多少。”陈璟道。 掌柜的暗地里搓了搓手,这次赚大了,碰到了这么个愣头青小子,真敢花钱。 “小店两斤牛黄,全部出给陈东家了。”掌柜的很高兴,让伙计去唱喏。 “稍等。”陈璟道,“价钱,可不能是一千二百两。” 能一次性把囤积的牛黄清掉,价格便宜点也愿意。反正当初进牛黄的时候,牛黄价格才一百九十两一两。 “当然。”掌柜的笑道,“陈东家出这么大的货,自然要让利几分的。这样吧,一千一百两一两,您意下如何?” 每两让了一百两银子,是非常高的。刨去本钱,至少能卖到将近三万两。 掌柜的乐开了花。 “您说笑呢?”陈璟道。 掌柜的表情微敛。 “这个数。”陈璟比划了一下。 他出二百两一两。 掌柜的立马变了脸。 他甚至有点愤怒看着陈璟:“您才是说笑呢?” 一千二百两,陈璟直接还价到二百两,简直荒唐。哪怕不卖,也不能做这种买卖的! “我没有说笑。”陈璟道,“您瞧瞧整个参茸行,几十家铺子,谁家没有几斤牛黄?我可只买十斤,凑四五家就够了。剩下上百斤牛黄,别说三五年,十年内都卖不动了吧。 您不卖,其他人会卖的。再囤积几个月,甚至几年,也许您血本无归了。现在二百两,您还是有赚头的吧?” 第210章痴人说梦 陈璟的话,直截了当。 这个掌柜终于明白,眼前的年轻人,根本不是纨绔子弟。他上次花大价钱买牛黄,就是为了哄抬价格,他不是无意的。 他是故意而为。 因为他是大宗进货,哄抬价格,造成商家蜂拥而上,对他有绝对的好处。 若没有他上次七千两一两的进货,参茸行的牛黄,根本不会泛滥成灾。这段日子,药贩们从各处搜刮牛黄,几乎把整个江南牛黄,都聚集到了清江药市。 掌柜的脸色铁青。 方才还以为能赚这孩子几万两,今年一年的赚头都有了。转眼间却发现,美梦成空。最后只能保个本。 一两牛黄赚十两银子? 从清江药市开始,就没有过这么憋屈的生意! “陈公子,你还是请吧。”掌柜的冷着脸,直接逐客,“哪怕烂在店里,我也不能做你这个买卖!我丢不起这个人!” “那我告辞了,您再考虑考虑。”陈璟笑道。 说罢,他带着清筠他们,出了铺子。 走出铺子,阿来低声问陈璟:“东家,咱们真的买十斤牛黄么?” “买啊。”陈璟道,“我要用的。” 阿来不再说话。 “那东家,二百两一两,他们能卖么?”清筠蹙眉。上次陈璟卖七千两一两,也是清筠帮忙付钱的,历历在目,简直跟割肉一样。 “他们不得不卖。”陈璟笑道,“牛黄不像其他药材,愿意进的铺子很少。两浙路加上江南西路,也不会超过二十家铺子需要牛黄。 而且,那些铺子的牛黄,一年用不了二三两。整个清江药市,囤积了上百斤牛黄,你们算算,他们几年能卖完?” 清筠心算很快,立马道:“二十五到三十年……” 说到这里,她立马噤声,自己都被震惊到了。 而后,她低低笑起来。 清江药市的牛黄市场,的确成灾了。 陈璟也意味深长笑了。他上次贴进去一万四千银子,换来是他接下来好几年都可以买到便宜的牛黄,赚头数不清了。 需要牛黄的成药有很多种,但是这个时空都没有发明出来。 陈璟等于垄断了这种成药生意。 “所以说,他们自己一合计,二百两能全部出掉,会争先恐后卖的。”陈璟道。 这个,就类似经济学上的“蛛网理论”。 虽然蛛网理论是研究农业的。 依据蛛网理论,市场是完全竞争的,而且每个店铺的老板都相信自己的牛黄能卖到高价,这是商人逐利的本性,而且相信自己的进货不会影响到整个市场,这是每个人自私的本性。 牛黄的供给量,由上期的价格决定;而这期的价格,由整个市场的供给量决定。 上期牛黄价格卖到了七千两一两,就意味着暴利,这期供给量必然会暴涨;等这期供给远远大于市场需求的时候,这期价格就会降低很多。 很简单的道理。 但是没有国家强行管制,这种简单的道理也许商家都知道,但是他们都自动走入这个圈子里,让自己被套牢。 完全竞争的商业市场就是这么残酷。 “……上次宗德堂为了害我,买空了整个牛黄市场,从而更加刺激了这个市场,造成了这个市场繁荣的假象。 若是没有宗德堂插那么一足,光我的七千两一两的价格,也许达不到这个效果。吴先生和班先生、秦六到底不是商人,照顾眼前爽快,反而让我大占便宜。”陈璟心想。 整个牛黄市场成了这样,宗德堂真是帮了陈璟的大忙。 这些商户也不算吃亏,至少他们还能保本。 稳赚的,是陈璟。 陈璟心情很好。 他又看了好几家,抛出了他的价格,又说了他要的数目。 最大的铺子,也只有三斤牛黄。陈璟要十斤,能让商户摆脱拖下去亏本的损失。商人都是精明的。 当他们意识到不能赚钱的时候,他们会保本。 但是,现在药市尚未开市,药贩们还不死心。上次牛黄突然全部被买空,他们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所以,陈璟提出二百两的时候,纷纷被赶出来。 “东家,他们好像不愿意卖。”被赶出来的次数多了,清筠有点不自信了,也怀疑陈璟的判断。 “嗯,他们在挣扎。”陈璟笑道,“咱们多走几家,把咱们的要求全部说一遍,他们会卖的。” 清筠他们将信将疑。 他们又逛了几家,仍是被赶出来。 “二百两一两的牛黄,你痴心说梦!”这是他们逛了一天唯一的答复。 阿来有点泄气。他甚至也觉得陈璟在痴人说梦了。 清筠也有点动摇。 只有陈璟,很坚信他可以买到二百两一两的牛黄。 “明天,咱们再来。”陈璟笑道。 从二十六到初一之前,陈璟天天在逛参茸行。有的店铺没有开门,有的开了,他每家都要问一遍。 于是,他至少差不多每家都有牛黄。 参茸行原本就资本雄厚,他们进得起。 逛了几天,差不多问遍了,只有两家有点动摇,其他人都是把陈璟他们赶出来。于是,渐渐有了话题。 “玉和堂的陈央及,想要二百两一两买牛黄……” “去年牛黄不是七千两一两么?” “他这是疯了吗?”有人耻笑他。 “别说这两年牛黄行情好,就是行情不好的时候,至少也要五百两一两。那个陈央及,简直不知所谓!”药市铺子里人也这样说陈璟。 在他们看来,陈璟就是去捣乱的。 各个铺子里的掌柜,也私下里交流。他们原本就是竞争者,哪怕交流也是假模假样的,彼此哄骗。 “二百两,你们东家同意卖么?” “烂在家里,也不会卖啊!牛黄从来就没有这么低的价。清江药市,咱们这么久,难道叫个小年轻占了便宜去?” “我们东家也是绝不卖。去年牛黄卖得好,今年只是没到时候,存到八九月,不会低于一千两一两。” 他们相互试探,又彼此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其实出来打听消息的,多少是有点动摇了。 这话,也传到了秦家兄弟的耳朵里。 秦九大笑,觉得陈央及真是滑稽,要成为整个药市的笑话了。估计,很快就要传遍江南。 秦四却沉吟了下。 他知道安宫牛黄丸。 上次吴先生他们为了不让陈璟得逞,买了三斤牛黄回去,花了大价钱。他们是想逼迫陈璟和宗德堂合作。 他们以为,接下来的牛黄市场,因为供货不足,肯定会价格很高,让陈央及收不回本。 哪里知道,陈央及居然敢抛一万四两打水漂,来搅浑整个市场,让商家为了牛黄而疯狂。 宗德堂那么有钱,都不会随意把一万四千两抛出来赌。陈央及简直大胆妄为。 “今年的牛黄太多了,那些商家到了最后,可能要降价卖给陈央及,他买得多。”秦四沉吟一下,对吴先生和班先生道,“咱们怎么办?” 这次,宗德堂不可能再买空整个市场了。 因为,太多了,买回去没用。白白浪费几十万两银子,那是发昏。 “怎么可能降价?”秦九插嘴。 吴先生和班先生上次也和陈璟打过交道。他们心里,对这个孩子多少有点敬意,光他的医术就足够震慑的。 “上次买的三斤牛黄,快半年了才用了二两。”班先生对秦四道,“咱们这次是不可能再买的。” “那就便宜陈央及?”秦四问。 “这……”吴先生和班先生都语塞。 好似除了便宜陈央及,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第211章漏嘴 秦四问难道就这么便宜了陈央及,提醒了秦九。 “四哥,咱们不能便宜陈央及!”秦九道,“要是商家真的降价,咱们全买了。” 吴先生和班先生都沉默。 一旁的采办处管事苏泰,更是没有开口。上次陈璟治好了苏泰,苏泰欠陈璟一个人情,不好附和九少爷。 “两位先生意下如何?”秦四没有回答弟弟,转而问起了吴先生和班先生。 吴先生比较圆滑,沉吟良久不答。 班先生耿直些,见吴先生不说话,苏泰也旁观,不能任由两个少东家胡闹,于是班先生道:“四少爷,九少爷,上次买回去的牛黄,如今还闲置了大半,老东家非常不高兴。 您二位是主子,老东家疼爱,不会责罚。我们只是下人,若是这次再办差不力,定然连饭也吃不上。两位少爷体谅,这牛黄是万万不能再买了!” 班先生素来老实谨慎。 秦九翻了个白眼。 秦四也沉吟一瞬。 “苏泰,你觉得呢?”秦四沉吟之后,问苏泰。 苏泰是每次采办掌握银票的人,他最有权开口。若是他不同意买,秦四和秦九说出花来也没用。 在宗德堂的事物上,这些管事和先生,权力比少东家大。 “四少爷,小人也同意班先生的话。”苏泰早已想到秦四和秦九会征求他的意见,故而淡然开口。 他同意班先生。买牛黄不是良策。 吴先生见苏泰也说了,顿时就有了底气:“上次买那些牛黄,原本是冲着安宫牛黄丸的秘方而去。现在看来。陈央及是不可能卖出秘方的。再买牛黄,用处不大。 而且,整个药市的牛黄实在太多了。哪怕真的降价到了二百两一两,咱们带的全部银两,也不够买完的。” 一来宗德堂没用重用牛黄的成药,二来买空整个牛黄市场,哪怕降到二百两一两。也需要四五十万两银子。 这次宗德堂进药,只带了十万两。 根本不够用。 除了便宜陈央及,两位先生和苏泰。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了。 “什么秘方?安宫牛黄丸是什么?”吴先生说完,秦四又沉吟了下,秦九却开口了。 秦九一直不知道秘方的事。 宗德堂怕他太过于冲动,动手去抢秘方。到时候彻底得罪了陈央及。等得罪了陈央及。他把秘方卖给别人,宗德堂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这不与你相干的,是药铺里的事。”秦四道。 秦九就不敢再打听了。 但是秦九并不傻。方才吴先生的话,说得一清二楚,陈璟手上有安宫牛黄丸的方子,上次他们就想得到,故而多买了牛黄。 那秘方,应该很值钱。 秦九在心里打转。 最后。秦四决定,静观其变。看看牛黄市场最后到底什么价格。苏泰和吴先生、班先生也同意了。 到了四月初一,药市正式开市。 秦四率领着秦九、苏泰和吴先生、班先生领头,做了主祭。祭祀药王之后,药市开业。 这次的药市,除了陈璟买牛黄那个笑话之外,没有其他趣事。 “郑少爷”白银千两为他的先生求医,也是个话题,不少人去赶热闹。几天下来,好似没什么进展。 陈璟和清筠计算着这次要买的药材。 刨去像天麻、人参等昂贵的药材,其他的草药并不贵。 而且,玉和堂不是大药铺,每种药材最多进五百斤,不算大顾客。 初一当天,陈璟就差不多把要用的草药采办齐全了。零零总总有五千多斤,在镖行挂了号,让他们运到望县去。 “明天呢,咱们先去参茸行,买两株野山参、两株移山参。还有些天麻、燕窝等。忙好了,就玩几天,直到初五下市前夕再去参茸行。”初一晚上,陈璟对清筠和阿来他们道。 几个人道是,对陈璟的号令不与质疑。 陈璟笑了笑。 初二当天,他们去了参茸行,把剩下的东西都置办齐全了。 “陈东家,牛黄您还要么?”逛到一家店铺的时候,掌柜记得陈璟,拉住他问。 陈璟笑笑:“怎么,你们东家愿意二百两出?” 掌柜的笑了,对陈璟道:“做生意嘛,自然要讨价还价,没有一口价的道理。今日凑巧,我们东家也在铺子里。不如,您和我们东家商量商量?” “好啊。”陈璟道。 做生意,就要拿出诚意了。所以,人家拉陈璟商量,陈璟就答应商量。 反正他出的价格,不会有回转的余地。 掌柜的听了,把陈璟他们请到了后院的厢房。 药铺东家果然再等着。 “敝人姓吴,陈东家请坐。”药铺的东家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白白胖胖的,穿着华贵,气度儒雅。 陈璟就坐下来了。 吴东家开门见山问陈璟:“听说您要出十斤牛黄?” “是啊。”陈璟回答。 “牛黄不是其他药材。您买那么多,用在哪里?”吴东家又问。药市的东家,多少通药理。 吴东家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陈璟到底要那么多的牛黄做什么。 陈璟笑了笑,道:“安宫牛黄丸,是宝药,您没听说过?” 吴东家隐约听闻过,可又不太记得。安宫牛黄丸在两浙路的杏林界有点小名声,还没有传到江南西路。 “……我买牛黄,自然是要制安宫牛黄丸了。”陈璟继续道。 吴东家确定陈璟不是胡扯,他是真的需要很多。 “小店有几斤。若是陈东家的价钱恰当,就出给您。”吴东家顿了下,笑着把话题拉回了正途,没什么追问安宫牛黄丸的事。 他们不是买成药的,所以没什么兴趣。 “若是二百两一两的话,你有多少,我全部要了。”陈璟道。 吴东家笑了笑:“陈东家,您也知道,牛黄是卖不到这个价的。从前也有过牛黄成灾,那时候也要买四百两一两……若是您全部要了,我再让利,三百两一两。” 陈璟笑了笑。 之前他来问,这些掌柜和东家,都是咬定要一千二百两。 哪怕再想卖的,也要到了一千两。 药市开市不过一天半,他们就沉不住气了,降到了三百八十两。 “太高了。”陈璟道,“吴东家,实不相瞒,您现在觉得二百两太亏。等到了初五,只怕您哭着喊着,二百两也出不了。 往后什么价,您看看这个药市的牛黄,再自己估量估量。您是第一个同我商量的,您考虑考虑。若是愿意二百两出给我,到我的客栈去找我,多少我都要。” 说罢,陈璟把自己客栈的名字,留给了吴东家。 他带着清筠等人,离开了参茸行。 接下来几天,陈璟到处玩,依旧每天去参茸行小逛一刻钟,并不买什么。 一直到了初五。 这次的药市,正常开业,初五就要闭市。 初五早上,陈璟仍听说参茸行那边在取笑他,说二百两太过于滑稽。 到了下午,就听闻有店铺的牛黄,降到了五百两。 五百两,是陈璟哄抬牛黄之前的价格。 陈璟吃了午饭,就把清筠、阿来和魏上幸都叫到房里,教他们认字认药。 阿来却沉不住气。望着窗外日影西移,阿来问陈璟:“东家,就快要闭市了,咱们的牛黄怎么办啊?” 他的话音刚落,客栈的跑堂伙计在门口敲门:“陈东家,陈东家在屋子里么?有人找您。” 陈璟站起身,笑着对阿来道:“牛黄来了……” 他整了整衣襟,回答小伙计:“在呢。谁找我?” 第212章 大降价 来找陈璟的,是初二那天和陈璟商量牛黄价格的吴东家。 他是第一个和陈璟商量,足见他非常着急出手。 陈璟让把清筠他们都遣了出去,让他们各处逛逛,请吴东家到屋子里坐。 “眼瞧着就要闭市了,陈东家的牛黄,置办齐全了吗?”吴东家满头的汗,急匆匆赶过来的。 还有一个半时辰就闭市,吴东家很焦急。 “怎么,吴东家打算出货给我?”陈璟笑着问。 吴东家肯亲自登门,就没有再兜圈子的心情了,直接道:“是啊。”然后他又道,“小店有三斤二两,算多的了。价格上,陈东家没有余地?” “真没有。”陈璟道。 吴东家看了眼陈璟,想看看陈璟是否松动。最后,他自己先松动了。 “陈东家,请到铺子里吧,牛黄出给您了!”吴东家一咬牙,满面心疼说道。 再不出,下次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掉。 药市的牛黄,着实可怕。 他们囤积牛黄,已经三四月个了,每个月都卖不动。吴东家很清楚,接下来两三年,也卖不动。 往后是什么行情,就难说了,还是赶紧出掉。 “好。”陈璟笑道,“吴东家,您是个畅快人!下次要出货,还到您铺子里。” 吴东家苦笑。 陈璟和吴东家出门,喊了清筠。 清筠在大堂里坐着喝茶。 “带上账本,去取牛黄了。”陈璟对清筠道。 清筠给陈璟递了个眼色。 陈璟微微颔首。 清筠就明白,二百两一两的价格,说妥了。清筠不由心花怒放,连忙去拿了银票,跟着陈璟去了参茸行。 三斤二两,二百两白银一两,总共一万两。 吴东家刨去进货的成本一算,赚了五百两。倒也不是他瞧不起五百两。参茸行虽然有钱,五百两的赚头也是笔钱。 只是牛黄的利润素来是翻倍的,所以他心里有落差。 “上品牛黄三斤二两,明州望县陈氏玉和堂。”买卖落定之后,伙计在门口唱喏。 隔壁几个铺子的掌柜听到了,纷纷跑出来,站在门口张望。 他们都很好奇,到底多少钱。 难道真的二百两一两出的? 三斤二两的牛黄,是很大的出货,若是平日肯定更加震撼。 “多少钱出的?”伙计和掌柜站在门口议论。 “不知道。居然真的出给了玉和堂的陈东家,难道陈东家改口,涨了价格么?” “去打听打听,陈东家是大宗进货,他要十斤呢。” “要赶早,已经买了三斤二两,剩下不多了。” 买好了牛黄,陈璟从铺子里出来。已经到了初五下午快要闭市的前一个时辰,逛药市的药商几乎没有了。 街道上空空的。 那些掌柜和伙计站在门口,陈璟也瞧见了。 有个掌柜手脚快,追上了陈璟,陪着询问:“陈东家,您这牛黄多少钱一两进的?” “二百两。”陈璟直言笑道,“你们铺子可愿意出?” 那掌柜讪讪笑笑。 他可做不了主。 陈璟就往外头出,准备回去。 其他掌柜、或东家、或伙计,纷纷跑到吴东家的铺子里,询问他:“真的二百两出了牛黄?” “我比不得你们,你们的牛黄少,还有机会。我的囤积多,若是不出,将来不知如何呢,赔不起啊。”吴东家正失落呢,碰到来打听消息的人,自然没有好气。 他觉得他们都在看热闹。 那些人打听清楚了,纷纷回去商量。 “二百两出,还是有点赚头的……”铺子里的东家和掌柜们,低声商量这件事。 “留个半年,也许能买到五百两。” “难了。牛黄太难销。宗德堂上次买了好几斤,他们几年内不用进。其他的药铺,也纷纷买了,估计两三年也不用再进。接下来是什么行情,更是难说了。” 两三年之后是什么情况,更是难说了。 “难道咱们也二百两出?太丢脸了。” “吴家都出了啊。反正不是咱们一家丢脸。等以后出不掉,砸在铺子里,岂不是更丢脸?”掌柜对东家道。 那东家一想,若是出不来,就是损失几千两。 几千两,也是很大的数目啊! 那东家立马道:“快快,玉和堂的东家还没有走远,赶紧去拦住他。咱们也出了。吴东家这个人最精明,他都愁了,咱们还盼什么?保本要紧。” “是。”掌柜派了腿脚便利的伙计,立马去拦陈璟。 陈璟果然没有走远。 他走得很慢,慢悠悠晃着。 “陈东家,我们掌柜请您回去说话。” 陈璟和清筠,就跟着伙计回到了铺子里。 片刻之后,伙计站在门口唱喏:“上品牛黄一斤整,明州望县陈氏玉和堂。” 短短的功夫,出了四斤二两。 这下子,彻底在参茸行炸开了锅。 这些药贩,经过这几个月的打击,对牛黄的提价已经死心了。虽然说牛黄从来没有这么低价卖过,好歹能保本,一两还能赚个十两银子。 “陈东家,您里头请,我们铺子里有一斤半的牛黄……” “陈东家,您到小店瞧瞧。我们的牛黄,皆是极品好货。” 两家东家,甚至拉扯陈璟起来。 陈璟笑道:“我还能出五六斤呢。你们两家都可以出掉,别着急啊。” 说着,他继续往前走,不进门。 走几步,就有招呼陈璟。 甚至有人把价格降到了一百九十两。赚头他已经不要了,只愁能出掉:“陈东家,一百九十两,出二斤给您。放眼海内外,都没有这个价了。” 陈璟笑笑。 他依旧没有进那间铺子。 “已经很晚了,我先回去吃饭。”一路上,陈璟对拦住他的人笑道,“着实饿得紧。不妨事,哪怕闭市了,你也可以去客栈找我。” 然后就带着清筠,回了客栈。 把牛黄交给阿来,让他好好看守,陈璟和清筠寻了个馆子吃饭。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有好几个掌柜等在客栈,都是找陈璟卖牛黄的。 他们是真的急了。 “陈东家,小店有三斤半,一百五十两出给您。”几个人中,突然有个掌柜语出惊人。 他这么一说,把其他掌柜都惊呆了。 陈璟笑了笑。他认得这个人,这是上次七千两一两牛黄出给陈璟的那个东家。他上次在陈璟身上,赚了一万三千多两。 所以,这次亏点也没关系。 反正他赚到了。 他家的牛黄最多了,再不出玩,接下来整个药市就是他亏得最多。 他亏了四十两一两,总共亏二千多两,仍是赚陈璟一万一千多。 “如此,就多谢啦。”陈璟笑道。 那位掌柜把牛黄都带过来了。 钱货两讫,那位掌柜拿钱走了。 也是一脸郁闷。 剩下几个掌柜都咽了口吐沫,不知该怎么说话。 陈璟只买十斤,已经出了七斤多,只剩下两斤多了。 “陈东家,这个我要回去同我们东家商量……” 烂在家里,就是亏一百九十两一两。卖给陈璟,只亏四十两。 已经不可能盈利的时候,总有胆小的人,不敢冒风险。 最后,陈璟又用一百五十两,买了三斤。 第213章复请 牛黄的事,一直忙到了亥初。 夜已经深了。 清江却并不寂静。不少药商仗着船好、水路顺畅,连夜启程返乡。码头那边热闹声,也会传到城里。 街上也有马车不停的流转。 徐风轻盈温暖。 陈璟和清筠坐在等下算账。 大约算了算,这十多斤牛黄,若是没有闹这么一回,怎么还价也要五百两一两,八万多两。现在,只花了二万七千六百两,加上上次亏损的一万三钱多两,刚刚四万两。 节省了一半的成本。 清筠舒了口气,觉得空气的气息也是甜的。 “东家,光牛黄这一项,咱们就省了很多。”清筠笑着,对陈璟道。 陈璟点点头:“还得多谢宗德堂帮忙……” 清筠就笑,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似新月姣好。 陈璟心情上佳,觉得今晚的清筠格外动人。暖风轻轻拂过,烛火跳跃,她脸上有种令人心头的谲滟。陈璟就起身搂住了她。 他吻住了清筠。 清筠对陈璟,少了当初的拘泥和紧迫感,虽然仍把陈璟当主人敬重,骨子里却添了几分亲昵。 她搂住了陈璟的腰。 正欲宽衣解带,又有人敲陈璟的门。 “今晚难得安生了。”陈璟叹了口气,松开了清筠,随口问道:“是谁啊?” “陈东家,您歇了吗?”又是客栈的伙计。 估计还有人来问牛黄的事。 陈璟这次的预算,还剩下些。若是仍有人肯一百五十两卖给他,他也愿意买。故而他准备去开门。 清筠微笑,帮他整了整衣襟,低声道:“还好,衣裳和头发都没有乱。”仪表还算整齐。 陈璟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出去开门。 “陈东家,大堂来了两位客人,说是姓郑和姓孙,想找您说话。”伙计笑着对陈璟道,“小人是打发他们回去,还是请上来?” “不必了,我下去看看吧。”陈璟道。 他转身叮嘱清筠:“你先睡吧,不用等我,我用外面把门锁了,回头自己开门,不用麻烦你再起来。” 清筠道是。 陈璟就拿了钥匙,把客房的门反锁了,跟着伙计下楼。 姓郑的和姓孙的?陈璟在心里想,似乎没有郎中姓这两个的。哪怕有,也是一面之缘。 倒是上次撞船的那对姐弟,自称姓郑。 他下了楼,见两个男子坐在客栈大堂里,慢慢喝茶,不时往楼梯上看。这个时辰,客栈的人都歇息了,大堂空空的,点了一盏孤灯。 昏灯如豆,发出晕黄的光线。光线四溢,将屋子里填满,处处落下灯影,却又不够明亮,显得阴森。 其中的少年,就是上次那位郑少爷。 “难道上次那位许先生便秘,至今还没有好么?”陈璟见到了郑少爷,感觉不太好,心道。 郑少爷看到陈璟,有点吃惊,起身笑道:“这位公子,你也住在这里么?”他还在心想怎么这个时辰这位公子下楼,神医呢? “郑官人,这就是您要找的陈神医啊。”小伙计在一旁介绍。 郑少爷下巴差点掉下来,惊愕看着陈璟,难以置信。他反问陈璟:“真的?你就是他们说的神医陈央及?” “就是我啊。”陈璟笑道,“上次你们贴出告示千两银子求医,我不是还去看了吗?” 郑少爷惊了半晌。 郑公子身边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穿着青稠布直裰,中等个子,不胖不瘦的。他也很好奇,打量陈璟。 陈璟扫视了他们俩,然后对郑少爷道:“我就是陈央及,没有哄骗你,药市里很多人认识我。还是许先生的病?” 郑少爷回神,点头道:“是啊,许先生还没有好。” “那走吧,去看看。”陈璟痛快道。 他让小伙计上楼去喊了魏上幸,让魏上幸背着药箱下楼。 很快,魏上幸衣裳都没有扣好,趿着鞋,背着行医箱,急匆匆下楼了,喊了声东家。 “他……他也是大夫?”郑少爷又是一惊,指着魏上幸问。他的惊愕之中,也带着几分羡慕。魏上幸不过十来岁,比郑少爷还小四五岁。 “不是,他是我的药童。”陈璟道。 郑少爷这才点头。 两辆平头油布马车,停靠在客栈门口。陈璟和郑少爷上了一辆马车,魏上幸跟着孙先生,上了另一辆。 路上,郑少爷把情况,告诉了陈璟:“我们是要去南边的,原本不用路过清江。路上不知怎么了,许先生生病。 我们沿路请医,大夫们说,顺道就要路过清江。初一到初五,清江药市开市,不少药商大夫聚集,若是去清江,应该有医术高超的。 到了清江整整十天,许先生的病有增无减。这几天,总有大夫举荐说,望县的陈央及,医术高超,只是年纪不大。 我姐姐……她不太喜欢年纪小的大夫。听到他们如是说,也没有请你。等过了初五,大夫们都离开了清江,许先生的病情还添重。 孙先生说,他的恩师非常推崇陈央及,听说陈央及还没有走,让我们连夜来请,否则错过,真是置许先生于死地。 我们这才来请。” 郑少爷才十五六岁。可能是家里保护得比较好,为人天真单纯,没有半点男孩子的纨绔,反而有点文静。他也不知道保留,什么都告诉陈璟。 陈璟想到,陈七他们十五六岁的时候,什么都会玩了,非常成熟。 相比较,郑少爷更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没有半点社会经验。 反推,他的家境应该是更好,让他接触不到普通的百姓生活,养成了他稚嫩单纯的性格。 陈璟在心里过了下,点点头道:“好,我知道的,许先生的病就交给我。”然后,他就试探着问郑少爷,“你们去哪里,是回家,还是探亲?” “额……”郑少爷有点结巴。 他似乎连谎话都不会编造。 “你们是杭州人么?”陈璟又问他。 郑少爷的口音,官话非常标准,没有杭州腔。陈璟不过是故意而问的。 “不是啊。”郑少爷回答道,“我们是北边的……” 他不说是从京里过来的,只说是北边。 陈璟就不再追问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朋悦客栈。 下了车,掌柜的开门,瞧见了陈璟,笑着和陈璟打招呼:“陈东家,还是请了您来瞧病?” 然后又道,“陈东家好手段,买了最便宜的牛黄,着实少年英才。” 客栈掌柜不是药市的同行,他才不在乎那些药贩亏了还是赚了。只不过,药贩非常赚钱,其他商户多少有点眼红。 偶然听闻他们集体吃了亏,虽然表面上替他们惋惜,背地里还是幸灾乐祸的。 “运气罢了,也是诸位东家的慷慨让利。”陈璟笑道,也没有多和这位掌柜寒暄,跟着郑少爷和孙先生,上了楼。 两位护卫站在门口。 推开门,屋子里点了好几盏灯,明亮如昼。郑姑娘端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一副气定神闲模样,只是眉宇间也有几缕掩饰不住的焦急。 见人进来,她站起了身。 然后,她就瞧见了陈璟。 郑姑娘的眉头轻轻蹙起来,给她弟弟递了个眼色,询问是怎么回事。 “姐姐,你说巧不巧?原来啊,他就是那些大夫们说的少年神医陈央及。”郑少爷忙把陈璟介绍给他姐姐。 郑姑娘也有点吃惊。 她轻轻抿了下唇,纤柔下颌露出优雅的弧线,又打量着陈璟。 陈璟大大方方站在那里,任由她看。 “陈神医。”郑姑娘瞧了一瞬,这才给陈璟见礼,“许先生的病,还劳烦陈神医妙手回春。” 多位大夫束手无策的时候,都举荐陈璟,郑姑娘就知道,这位年轻有奇才。 上次把他赶走,这次请他,他仍是来了,足见他有点度量,或者说,他还是贪图那一千两银子。 有度量更好了,哪怕是图钱,郑姑娘也不缺钱,但愿陈央及真的有医术。所以,她给陈璟见礼,希望给陈璟一个台阶下,免得记挂上次被赶走的尴尬。 “郑姑娘客气了。”陈璟丝毫没有觉得尴尬,也见礼。 而后,他进去给许先生看病。 许先生是便秘,快十五六天没有正常排便,腹中胀满。 “陈神医。”瞧见陈璟进来,躺着的许先生也开口,说了声陈璟。方才他们在梢间说话,许先生已经听到了。 他眼底也有惊讶,只是他掩饰得很好,神色不露半分。 “许先生。”陈璟坐下来,给许先生诊脉,“请把手伸出来。” 第214章 先给钱吧 陈璟给许先生诊脉,发现他的脉弦长有力,重按则实;又看了看他的舌苔,厚而黄,而且多芒刺。 许先生还发热。 “这些日子,都是怎么治的?”陈璟问郑姑娘,“可能把其他大夫的药方都拿来给我瞧瞧?” 郑姑娘点点头。 她转身,从桌上将药方取过来,递给了陈璟。她身上有脂粉的香,走过来的时候一阵幽风,比暮春的荼蘼还有香甜。 陈璟接过她递过来的药方,认真看起来。 “燥结,最有可能就是阳明实热,承气汤诛伐无过。”陈璟翻看药方,果然有三位大夫当成了阳明实热,开了承气汤的药方。 可许先生并不是阳明实热,承气汤并没有作用,还会导致腹胀增重。而且承气汤容易伤脾胃,胃气不合,连呼气都会变得更加困难,病情又添重。 “承气汤没有用。”陈璟心里想着,郑姑娘已经开口道,“之前在路上,大夫就是开了承气汤,吃了七八天,许先生的腹胀越发严重。” “我知道。”陈璟道,“药是好的,但是不对症,自然没用。” 然后,他继续往下看。 “四物汤……”陈璟看到了一张开着四物汤的药方,心想,“这是当做了血虚来治。血虚则气不通,场内郁结,便难下,倒也是个法子。只可惜,也不对症。” 陈璟慢慢翻看着。 总共有九张方子。只有两张是胡扯,根本跟燥结没关系,其他的都是治疗燥结的。一病之起。必有病因。 他们的药方虽然是治疗便秘,怎奈没有找到病因,故而让许先生的病越发加重。 “巴豆、芫花、甘遂都用上了?”几个方子里,也有用狠法子的,直接用巴豆腹泻。 “是啊。”郑姑娘回答,“但是虎狼之药,不敢多用。停了药之后。许先生仍是不通便,而且伤了身子,什么药都喝不了。喝下去立马吐出来。” 诊了这么多天,最终将许先生弄到了喝不得药的地步,郑姑娘和郑公子愁死了。 于是,他们这才想起来有人举荐过的少年神医。 郑姑娘从来不相信什么少年神医。她是有见识的人。 直到许先生连药也喝不得。她才不得不请陈璟。 如今,陈璟拿着一堆药方,看了半天都不说话,让郑姑娘心里微冷。想到这孩子当初敲诈他们十两银子,郑姑娘对他的印象难以改观。 “陈神医,你可有妙方?”郑姑娘问陈璟。 许先生、郑少爷和孙大夫,也看着陈璟。大概陈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这是伏气化热证,所以之前的那些承气汤、四物汤。都是白用了。”陈璟放下药方,对他们道。“应该用白虎汤。” 郑公子茫然,不知道什么是白虎汤,“哦”了声。 许先生和郑姑娘、孙先生却同时变了脸。 白虎汤很有名气,出自著名的医书《伤寒论》,治疗肺胃实热,能清热生津,多半用于外感病发烧等。 许先生学富五车,他什么知识都涉猎,所以知道。而他是郑姑娘和郑公子的老师,郑姑娘天资聪颖,教过的都记得,自然也知道。 孙大夫是郎中,更是明白。 人家燥结,陈璟却开了治疗外感病的白虎汤。 太不靠谱了。 “许先生并无外感病,如何用白虎汤?”郑姑娘神色一敛,美眸里透出几分不悦,“你真的是陈央及?” 她说这话,讽刺意味十足。 哪怕真的是陈央及,也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亏得半夜把他请来。 “我说过了,是伏气化热。冬或者初春感染了微寒,并没有发病。寒伏在三焦脂膜之中,阻碍升降之气化,久而化热。到了暮春,潜伏之气随着春阳而化热,故而许先生脉弦长有力,重按则实,舌苔厚而黄、多芒刺。 伏热炽盛,灼伤了津液。津液少导致的燥结。我开的白虎汤,清伏热,而且生津液,哪里有错?” 许先生听了,眼睛微亮。 郑姑娘也怔了下。 孙大夫折服,看了眼陈璟,再想到自己比他年长十几岁,顿感惭愧。 屋子里微微沉默下来。 许先生看了眼郑姑娘。师徒两人目光交流,彼此明白。 郑姑娘就开口,对陈璟道:“陈神医所辩证,我们信服。方才言语中多有唐突,陈神医勿怪,还请赐方。” 陈璟点点头。 他坐下来,开了药方。 “许先生喝药呕吐,暂时不能服用汤剂。先用两天散,再用汤药。用过三天之后,再用润肠丸,七日之内可初愈。”陈璟道。 他先开了药散:生石膏二两、赭石八钱,研磨成细末。再取四两仙茅根,熬汤。用仙茅根汤送服生石膏,分两次,一日一次。 服用这种药散两天,肯定不会再吐了,到时候再服用白虎汤三天。 到了第五天,就可以用润肠丸。 “上幸,取半瓶润肠丸出来。”陈璟对魏上幸道。 “……润肠丸?”一旁的孙大夫,感觉很莫名。他是从医的,从来没有听说过润肠丸。 “是啊。”陈璟道。 陈璟的润肠丸,出自金代的《兰室秘藏》,由桃仁、麻仁、当归尾、煨大黄组成,用于脾胃伏热、大肠缺乏津液的燥结,就是许先生这种情况了。 “在下从未听闻过润肠丸。”孙大夫对陈璟道,“是宗德堂的新药?” “不,是望县玉和堂的新药。是我们陈氏祖传秘方。”陈璟笑道,然后对魏上幸道,“取一瓶来。” 魏上幸道是。 孙大夫心里非常想要。嘴上还客气道:“这使不得……” “送给您了。”陈璟笑道,“上次若是用得好,您可以去玉和堂进药。最近不少药铺到玉和堂买成药,都说比宗德堂的好用。” 这话,甚是狂妄。 孙大夫还没听说过比宗德堂更厉害的。 陈璟慷慨送药,孙大夫也不好太过于腹诽他,点头微笑。勉强附和着陈璟胡说八道。 他把这瓶药仔细说起来。 陈璟也把药方和半瓶润肠丸,拿在手里,对郑姑娘道:“是这样的。我明早就要赶回望县,没空等着看效果。 你们千两银子求医,不会食言的吧?” “自然不会了。”郑姑娘回答。她对男人如此爱财,很是反感。眉头轻轻蹙了下。君子两袖清风。哪有像这人,满身铜臭? “那先把钱给了。”陈璟道。 他的药方和药瓶,仍没有给郑姑娘。 孙大夫也大为惊讶。医出于儒,学医的人多少有点儒家的清高和廉洁。而陈璟,似乎一直把他的手艺当初买卖。 他谈钱如此直接,让孙大夫很是意外。 反正孙大夫不好意思如此,更不好叫病家先给钱。 郑姑娘眼眸微沉,道:“荒唐。若是你的药方不用管,我们去哪里讨回你的诊金?” “这样吧。咱们折中下,你们给五百两。”陈璟道,“剩下的五百两,若是好了,亲自托钱庄转到望县玉和堂;若是没有好,下次路过玉和堂时,拆了我的药铺。我是开药铺的,人跑得了,铺子却跑不了。” 许先生看了眼郑姑娘。 郑姑娘的小手轻轻攥了攥,心道这厮无耻、贪财,简直没有半点医德。不过,人家不放心他们,怕他们不给钱,也是正常。 况且,药铺在呢。 郑姑娘权衡一下,道:“如此,最好不过了。” 她当即拿出五百两,交给了陈璟。 然后,她又让陈璟写了收据,对陈璟这个人很不放心,怕他以后抵赖。 “好啊。”陈璟很痛快,收下了银票,把药方和药瓶交给了郑姑娘,写了字据。 临走的时候,陈璟又告诉了郑姑娘一遍,如何用润肠丸。 拿了钱,陈璟就和魏上幸,回了客栈。 已经到了半夜子时。 清江仍没有安静下来。有的药商昨晚走,有的半夜走,有的仍在准备,连他们住的朋悦客栈,也是热热闹闹的。 郑姑娘让护院去买了药。 在清江,取药是最方便的。 药取回来,郑姑娘让护院,照着方子把生石膏和赭石磨成细末,又去熬仙茅根汤汁。弄好了之后,慢慢服侍许先生喝下。 许先生这几天喝什么都吐出来。 一开始喝下去,他胃里也难受,打了个寒战,这是想起了从来呕吐的痛苦。 而后,他缓缓躺下。 过了半个时辰,并没有吐。 “看来,那个年轻人名不虚传。”许先生对郑姑娘和郑少爷道,“你们也回房去歇了吧。” 郑姑娘和郑少爷却不肯走。 姐弟俩在梢间的长榻上挤了后半夜。 次日,陈璟他们离开了清江。 许先生的病尚未痊愈,郑姑娘他们没走,留下来继续给许先生养病。吃了两天的药散,呕吐的毛病就算彻底治好了。 而后喝白虎汤,也没有吐。 郑姑娘大喜。 三天的白虎汤喝完,许先生也感觉肚子有点松动。吃了一天的润肠丸,就下了便。从此,这病就好了。 郑姑娘高兴道,“我明日就拖钱庄,把剩下的银子转到望县玉和堂去,这是答应的。” “这钱,应该我出。”许先生道。 “不,先生的事,自然就是我们的事。这一路对亏了先生照料。”郑姑娘道。 许先生不再说什么。 “那个陈央及,真的厉害。”郑公子兴奋道,“姐姐,等回了京,让父亲去同陛下说,把陈央及选入太医院。往后,他就可以在我们府上行走了……” 郑姑娘却冷笑了下:“那人贪财如命,没有医德!” 第215章密信 清江的药置办齐全了,陈璟他们初六离开了清江。 他们清早启程。 码头停靠了不少的船只,都在准备启程。昨晚走的,毕竟是少数。大家都在忙碌,就有点乱。 “有人给您的。”突然,有个渔家的小孩子,黝黑瘦弱,透着一股子古灵精怪,将一个袋子递给陈璟。 “谁给的?”陈璟接过来,有点好奇。 “不知道,昨天给的。”小孩子口齿伶俐,“他们昨天走了,说是给您的。” 陈璟笑了笑:“怎么知道是给我的?” “他说,上了这条船的年轻人,像个少爷的。”孩子道。 然后不等陈璟再问,扭头一溜烟跑了。 陈璟拿着袋子,顿了下,最终没有当即打开,而是等上了船在所,免得耽误开船。 清筠也颇有好奇,问陈璟:“东家,是谁啊?” “不知道。”陈璟道,“回头打开东西瞧瞧,就知道是谁了。” 清筠颔首。 等他们准备妥当,船离开了码头,陈璟这才打开了码头小孩子交给他的袋子。清筠和阿来也好奇,伸头过来。 陈璟倒了出来。 全是草药,而且不多,就几样。 “泽兰、防风、紫苏梗、秦皮。”陈璟慢慢扒开这一小堆草药,认出了其中的品种。只包括了这四种。 陈璟沉思。 阿来糊里糊涂的,看了看陈璟。又看了看清筠。 “防风、秦皮。”清筠突然把这两样药材拢在一起,对陈璟道,“东家。如果这两样在一处,是不是‘防秦’的意思?” 上次她和陈璟出去逛,遇到了秦九兄弟的事,清筠至今记得。 当时,清筠就很担心,怕秦九再闹事。 虽然已经顺利采办药材结束,并不意味着回去也是一帆风纯。看到防风和秦皮这两味药。清筠很敏感的想到了“防秦”二字。 防秦,防止秦家的兄弟,这是提醒陈璟要小心秦氏兄弟使坏么? “什么是防秦?”阿来却不懂。 魏上幸也不知道。 陈璟却点点头。道:“应该是了。这是苏泰留给我们的,让我们提防秦氏兄弟,一路上小心。他也会帮我们阻拦秦氏兄弟行事。” 紫苏梗、泽兰,里面有个“苏”字。一个“兰”字通拦。 阿来瞠目结舌:“……东家。别是多心了吧?就这么几味药。”他觉得陈璟和清筠能从这几味药里,猜出这些事,有点妄想。 不过,无缘无故托渔家的小孩子留下这些不值钱的药材,又这么少,也是很可疑。 “应该不是多心。”清筠道。 阿来是伙计,他对陈璟敬畏有加,陈璟的事他并不是很清楚。清筠却是陈璟的枕边人。除了尊敬陈璟,她更关心他。生怕他有事。 她很敏锐。 “差不多就是我猜的意思了。”陈璟也道。 “东家,那咱们要小心点。”阿来道。 陈璟点点头。 午饭的时候,阿来又把这话,告诉了船老大魏四夫妻。 “东家,咱们干脆就别上岸了,一路回望县吧。月色好的时候,也可以走夜路。”魏四对陈璟道,“若是顺风顺水,十天就到了。” 大家人心惶惶。 陈璟却笑了:“也不用如此。若是非要对付我们,河面上更容易些。毕竟水匪无处可查,弄死了往河里一丢——” 说这话的时候,不知为何,陈璟莫名其妙想到了他哥哥,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魏四他们却打了个寒颤。 原来还好,如今却因为陈璟的话而提心吊胆的。 魏四当时很害怕,事后倒也平静下来。他们夫妻跑水路有了年月,虽说不认识什么厉害的人物,至少知道一旦出事去哪里求救。 况且这两年风调雨顺,庄稼收成好,城里做工的也多,水匪自然就少了。 做水匪的,多半是活不下去了。一旦能找个正经活路,辛苦点,安分点,人们宁愿辛苦,这大概就是世人的普遍心理。 清筠却日夜留心,恨不能一下子到望县,几次询问陈璟:“东家,咱们到了哪里?”很担心的样子。 “糟糕,早知道不告诉你的。”陈璟笑了,轻轻握了下她的手,“你这样慌,我都害怕了,怎么办?” 清筠愕然,抬头去看陈璟。 她似乎从来不知道,陈璟也会害怕。 却发现陈璟满眼戏谑,正望着她。 清筠正满腹忧心,见陈璟丝毫不当回事,还拿来取笑她,有点恼怒。她碍于陈璟是主子的身份,不敢发作,只是低垂了头。 可到底觉得陈璟过分,没把她的担心当回事,心里愤愤不平。于是她伸出手,拉住了陈璟的手。 她捧着陈璟的手,在陈璟手背掐了下。 陈璟不防备,似蚂蚁咬一口。看清是清筠用指甲掐的,陈璟笑了,道:“还会这样掐人的?像只小蚂蚁。” 清筠没有发泄恼怒,反而得了个“小蚂蚁”的昵称。当然,仅限于陈璟,其他人也不会这么称呼她。 从此之后,私下里两个人喁喁私语的时候,陈璟都会叫她小蚂蚁。 清筠并不反驳他,甚至觉得好听。每每听到,心里总能沁出几分蜜意。 水路很顺,走了七八天,没遇到什么事。 白天陈璟教魏上幸念书、认字,阿来和清筠也会在一旁学。黄昏的时候,陈璟就会和清筠在船头坐坐,说些私密话。 他们果然没有再上岸休息。 转眼到了四月十五。走了两天的夜路。魏四非常辛苦,他女人就帮着撑船,夫妻俩轮流着。 于是。四月十七的下午,他们就到了望县。 并没有遇到什么事。 魏四松了口气。 阿来却暗地里腹诽他们东家和清筠多心:“那些草药,也许是谁同东家闹个玩笑呢。” 船上也有些零散的草药,阿来先下船,去通知店里的人过来搬。 陈璟和清筠先回了家,魏上幸帮忙拿行礼。 “这次回来的早。”李氏瞧见他们,很是高兴。笑着忙碌张罗饭菜,给陈璟和清筠接风洗尘,又让小丫鬟去通知外院念书的李八郎和陈文恭。都歇了。 李氏精神这么好,清筠很高兴。 李八郎他们很快也进了内院。 “二叔,给我买了什么好玩的?”陈文恭问陈璟。 陈璟他们逛了几天,买了不少的礼物。其中有吃的。也有玩的。也有清筠给大嫂挑的布匹,都在外院魏上幸那边。 陈文恭着急看礼物,先跑走了。 陈璟就和大嫂、李八郎说起清江药市的趣事。今年旁的不提,牛黄市场必然要说说的,也说了郑家姐弟求医的话。 而后,开饭了。 吃了晚膳,陈璟又出去见了王檀,和王檀说了几句话。这才回后花园歇息。铺子里的事,朱鹤肯定会照料。陈璟不用操心。 “太太看上去好了很多……”清筠一边铺床,一边对陈璟道。 已经是四月,夜风温暖和煦。 陈璟坐在桌前看清筠的账本,听到清筠说这话,点点头道:“大嫂素来是个通透的人。况且,家里还有蓉儿和文恭,他们年纪小,都仰仗母亲的情绪。若是大嫂心情迟迟欠佳,孩子们也担心。” 李氏很在乎她的孩子们。 所以,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她仍和从前一样,当陈璋只是未归,迟早要回来的。 “嗯。”清筠赞同陈璟的话。 床铺好了,她坐在床上,摸了摸结实的床板,柔软的被子,对陈璟道:“好久没有睡个踏实觉。幸而路上没事。船老大和阿来肯定以为咱们多心……” “多个心眼,总不是坏事。”陈璟笑道。 路上没有出事,要么是苏泰拦住了秦九,或者暗地里帮陈璟化解了危机。也可能是秦四想了其他办法。 路上打劫,容易落下把柄,只有秦九会用。 有点心计的,可以从其他方面来整陈璟。 陈璟是药商,宗德堂是天下最大的药商之一,他们都在同一个锅里吃饭。宗德堂的势力,远在陈璟之上,秦四弄给陈璟下拌子,有很多方法。 “这件事,并没有完呢。”陈璟道,“苏泰让我们小心,也许并不是让路上小心,而是叫我们今后小心。” 清筠点点头。 回到了望县,清筠就什么都不怕。 她铺好了床,起身去给陈璟打水洗脚。而后,她端了个热水盆进来,对陈璟道:“东家,泡泡脚。” “小蚂蚁乖。”陈璟笑道。 清筠就抿唇轻笑了下。 歇下的时候,欢爱一场,两人都很尽兴,清筠依偎着陈璟,靠在陈璟的胸膛睡着了。 陈璟可能是累得过头了,反而没了睡意。 他的手,轻轻穿过清筠乌黑浓密的青丝,默默想着心思。 突然,他好像听到了敲门声。 已经很晚了。 陈璟蹙眉。 敲门声越来越大,也惊醒了清筠。清筠一个骨碌爬起来,连忙下床点了灯。她还以为是李氏有什么事。 陈璟也下场,披衣去开门。 “二爷,旌忠巷的人来了,说老太爷快不行了,请您去看病。”来敲门的,外院的小厮。 没人会随意说“不行了”,除非是真的不行了。 上次见到伯祖父,陈璟也觉得他的情况不太好。 第216章灵堂 陈璟半夜赶到了旌忠巷。 来请陈璟的,是三叔身边的小厮。他说老太爷已经不行了。旌忠巷的所有男人,都集中在松鹤堂。伯祖父已经病了十来天,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等陈璟赶到的时候,伯祖父已经断气了。 松鹤堂里哭声一片。 夜风簌簌,陈璟站在松鹤堂门口,心里怅然。他和伯祖父谈不上什么感情的,毕竟他不是真的陈家人。 可熟悉的老人去世,心头戚戚然。 他在旌忠巷呆到了黎明,才回了锦里巷。 李八郎半夜被吵醒,就再也没睡,点着等。见陈璟回来,李八郎问他:“怎样,老太爷醒了吗?” “人走了。”陈璟道。 老太爷今年八十一。哪怕是在医疗条件那么好的后世,八十多岁也算高寿了,故而是喜丧。 “这么突然?”李八郎怔了下,“什么病啊?” “他没什么病,就是年纪大,时候到了。”陈璟道,“十天前突然发烧,大概是征兆。徐逸大夫去年就说过,老太爷左不过这半年。”陈老太爷的脉案,一直是徐逸管着,平常看病也只请徐逸。所以,他的情况,徐逸最清楚了。 旌忠巷那边,过年之前也备好了寿板,留了办丧礼的钱,一切都有条不紊。 李八郎点点头,又道:“你们也要去哭孝吧?” “要去的。”陈璟道。 陈璟打了旌忠巷四房的人,还了旌忠巷的地契,那是他和旌忠巷的私怨,外人并不知道。表面上看,陈璟仍是陈老太爷三服之内的孙儿。 坐了几天的船。原本就很疲惫。刚刚回来,又折腾了一晚,陈璟哈欠连连。 他在李八郎这里坐了坐。说了几句话,道:“我进去睡一个时辰。你也该睡了。明早还要起来上课。” “我有分寸,你去忙。”李八郎道。 陈璟点点头,进了内院。他知道清筠肯定会连夜等他的,所以进去也不会打扰她睡觉。果然,后花园的屋子里,点了灯火。 落在窗棂上的剪影,窈窕婀娜。烛火跳动,那倩影就摇曳着。宛如翠竹迎风。 陈璟推开门进去,只见清筠坐在灯下做针线。她在缝制一件中衣,那是陈璟夏天穿的,她以前就说过,要在端午节之前赶出来。“还不睡?”陈璟进来,见她眼睛也是涩涩的,眼皮沉重,就接过了她手里的活计。 清筠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捂住唇。而后,她才道:“等东家回来。东家。那边的老太爷……” “离世了。”陈璟道。 清筠很吃惊。 “这几天都要去旌忠巷那边,只怕顾不上铺子里的事了。”陈璟又道,“先睡觉吧。一会儿就天亮了。” 清筠道是。 陈璟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时辰,隐约能感觉到帐子外透进来的光。他坐了起来,见枕边空空,清筠已经起床了。 简单梳洗,陈璟去了内院。 李氏已经安排好了早膳。 “昨天伯祖父不太好,你去了旌忠巷?”李氏问陈璟,“是什么病啊?若是严重的话,我也要去探病的。” 昨天小厮敲门,直接到后花园。没有惊动内院的。但是家里的事,都要禀告李氏。早起李氏就知道了。 “大嫂,伯祖父走了。”陈璟道。“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准备入殓。等会儿,旌忠巷的人应该要来报丧……”… 李氏愕然,捂住了胸口,眼泪不由落下来。 她特别难过。 倒也不是单单因为伯祖父。这一向,因为陈璋的失踪,李氏心里都酸得厉害,虽然强颜欢笑,打起精神,可心头千斤重,想哭又哭不出来,很压抑。 如今有了个发泄口,顿时就忍不住了。 “太太,您别伤心。”清筠连忙给李氏递了帕子。 “是啊,大嫂,别太伤心。伯祖父年纪大了,走了是喜丧,是去享福了。”陈璟也劝慰道。 李氏还是哭了一阵子。 陈璟和清筠昨天才从药市回来,身上都有一堆事,李氏就接过了清筠递过来的帕子,擦了眼泪,道:“陡然听闻如此噩耗,心里着实痛得很。” 然后打起精神,用了早膳。 早膳后,李氏对陈璟道:“你们铺子里的事多,先去忙,家里有我。央及去铺子里去瞧瞧,若是没有紧急事,就回家。等报丧的人来了,咱们再去吊丧。” 陈璟道是。 他先和清筠去了药铺。 朱鹤和倪先生他们今天来得特别早,将铺子内外整理得干干净净,等着陈璟。 “东家,一路上平顺吧?”倪先生笑着问陈璟。 陈璟点点头。 “东家,镖行的药三天前就送到了。我们还以为,东家至少得五六天才到。不成想,水路也这么快。”朱鹤对陈璟道。 “我们归心似箭,所以路上没有歇息,还赶了几天夜路,又是顺风,所以回来得早。”陈璟笑道。 他带着倪先生和朱鹤,去后院的厢房,看了运过来的药材。 清筠比陈璟更忙。去清江这一路的花销,她全部都要重新誊写记账,还要把账目和薛灿中合计,再入铺子里的总账。 她先上楼去了。 陈璟把牛黄,交给了朱鹤,让他仔细保管。 “铺子里没什么大事吧?”陈璟问。 “婉君阁派人请了东家两回。上次来过的那位姑娘,也来过一次,也是找东家的。”朱鹤对,“越州又来了两批人,都是来买药的。我们照东家留下来的药,卖了他们五份。” 陈璟笑了笑,说知道了。 确定铺子里暂时没有紧急的事。陈璟就把旌忠巷老太爷去世的话,告诉了朱鹤和倪先生:“这几天,还是依仗倪先生照料。后院厢房的那些药,也请倪先生裁夺。我要去旌忠巷。” “东家节哀。”朱鹤连忙道。 倪先生则叹了口气:“陈老太爷是望县的寿星,不成想造化无常,也这么快。我和老太爷有点交情,定了什么日子,东家也告诉我一声,我也去祭拜。” “好。”陈璟道。 交代清楚了,陈璟把清筠留在铺子里,自己又回了锦里巷。 正巧。他和来报丧的人遇到了。到锦里巷报丧的,是三叔。其他人,大概是不想到锦里巷来。 陈璟和大嫂,带着侄儿侄女,去了旌忠巷。 大伯和陈二去请日子了,还没有回来。 灵堂已经设好。 陈氏族人,差不多都来了,把灵堂挤得满满当当。除了陈璟他们这一脉,其他的都是一大家子人。 李氏和陈文蓉是女客,就进了内院。陈璟带着侄儿过来。 他们叔侄俩站在众人后面,领了丧服穿上。 “央及。”陈七在人群里,看到了陈璟。就过来和他打招呼。 “七哥,节哀顺变。”陈璟对陈七道。 陈七眼睛红红的,是哭过了的。昨日夜里,大家都哭了,陈七想到祖父往日的好,也哭了厉害。 “唉!”陈七叹了口气。 然后,他想起什么,对陈璟道,“回头别和四叔撞着了。他对你一肚子气。他出去报丧了,一会儿才回来。你跟在我吧。” 陈璟不想在伯祖父的灵堂上惹事。 跟在陈七,有事陈七能帮忙挡一挡。免得陈璟直接和四叔冲突,也是不错的。于是,陈璟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他果然跟在陈七。 葬礼还没有看好日子,家里只有两个老和尚,念着经。今天报丧,只报了族人和老太爷的女儿们,没有遍告亲戚朋友。 所以,来客也不多。 几位姑姑都回来了,换了孝服,在灵堂前哭。 陈璟虽然跟着陈七,还是遇到了四叔。 四叔一瞧见陈璟,就怒目圆瞪,上前道:“你哥哥死在了外头,难道是四叔胡说?你竟敢挥鞭子,没有人伦的畜生。” 他说话刻薄。 陈七听不下去,也怒了:“死者为敬,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四叔这样说话,这是为长不尊!” “混账,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叔叔?”四叔更添了怒,“先教教你什么是为子不孝!” 他们俩几乎要打起来。 陈四和陈八等兄弟,连忙来拉。 族里的其他叔伯兄弟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凑过来看热闹。见这个样子,纷纷嘀咕说:“陈末人又闹事了。” “那孩子,真是太顽劣了,这是他祖父的灵堂前……” “他混账惯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整个陈氏,最没有出息的,就是陈末人了。” 陈七被陈四和陈璟拉开,并没有走远。旁边人的议论,他都听到了,心里又怒从心底生。 “好了,今天且忍耐。”陈璟捏住了他的胳膊,让他动弹不得,“不管什么理由,今天闹事,都是你的错。” “怎么都是我的错?”陈七瞪陈璟,“你也是没良心的,老子帮你说话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璟看了眼陈七,道,“我的意思是,别人会觉得都是你的错。” 陈七在整个陈氏族里,名声是最坏的。 就像一个好学生和一个差学生。假如他们俩作业一模一样,老师肯定认定是差学生抄袭,查都不会去查就判定。 陈七就是那个差学生。 不管他和谁起争议,都是他的错。 第217章端午 陈璟他们外院,几乎闹起来,李氏在内院,倒没有受什么白眼。 女人更柔和些,哪怕不满,不好意思当面发作。况且当初来打人的是陈璟,不是李氏,这就不牵连李氏。 到了下午,大伯和陈二请了日子回来。 陈老太爷停灵三十五天,三十五天后出殡。 陈七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陈璟。 这中间三十五天,陈璟不需要天天守在旌忠巷,他毕竟还是隔了一层的孙子。于是,陈璟隔三差五去一趟。剩下的时候,他就在药铺制药。 转眼就到了端午节。 今年的端午节,李氏不回姚江躲午了。 前一天,李氏派人去姚江送礼,也问李八郎:“你可要回去?” “不回。”李八郎道,“明天要跟王先生上山,挑些五毒饼和粽子上山去,没空回去。” 王檀进来要回望陀山,这是他前几天告诉了陈璟和李氏的。 李氏点点头。 李八郎要去,陈文恭自然也要去的。 李氏安排好了去姚江的端午节礼,又叫人去准备上好的粽子和五毒饼,回头让王檀他们带上山去。 “可要我帮忙?”陈璟问。 “不用了。”李八郎道,“旌忠巷那边,万一有事,你和文恭都不在家,更是落了话柄给他们。” 陈璟就不再勉强。 到了初五当天,陈璟送王檀和李八郎他们出了城门,这才回来。 他先去了铺子里,见没什么病家,陈璟对倪先生他们道:“等了晌午就关门吧,今天过节,你们也去玩乐。” 众人皆喜。 中午的时候,他们果然关了铺子的门。 陈璟和清筠留下来善后,仔细检查各处。 差不多好了,陈璟对清筠道:“你回家去,告诉太太一声,就说我去了杨老先生那边,晚些时候才回去。旌忠巷若是有人找,就让他们去玉河巷找我。” 上次去清江药市的时候,答应了给杨之舟带些上等好野山参,陈璟也买了。只是碰上了伯祖父去世,一直忙到今日,没空去玉河巷送礼。 今天是端午节,也算个吉利。 清筠道是,从后门出去了。 陈璟将两支野山参装好,提在手里,又买了两色果子,一盒五毒饼,去了玉河巷。 他敲门,是小丫鬟开门的。 “老爷还在河堤下棋,没有回来。”小丫鬟对陈璟道。陈璟和李八郎常来,杨之舟这边的人都认识他。 “东西先帮我拎进去,我去河堤。”陈璟把礼物全部给了小丫鬟。 小丫鬟道是。 陈璟赶到了玉苑河河堤,果然见杨老爷子坐在柳树下,面前摆了棋盘。五月中午的阳光,温暖甚至有点炎热。 柳阴不足与遮凉。 杨之舟面前并没有对弈者。 他一个人,对着河面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明风和另一个人小厮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 陈璟上前,却见杨之舟不是枯坐,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已经读完,他的目光也不在信上,心思却没有回来。 “陈公子。”小厮明风看到陈璟,喊了声。 陈璟微笑。 杨之舟也回神,看到了陈璟,脸上添了几分笑意,对陈璟道:“央及来了?” “老先生。”陈璟给他见礼,然后坐到了他对面,“都快午时了,怎么还不回去呢?” 从前杨之舟逛河堤,都是早上。 早上洗衣、洗米洗菜的人多,很热闹,一派生活气息。到了上午,人迹渐少,也没什么趣儿。 他很少坐到这么晚。 “天气好,坐着坐着就忘了。”杨之舟笑道。 他不着痕迹把手里的信守在袖底,然后起身,往回走。 陈璟跟上了他。 起身的时候,陈璟瞟见了明风身边的另一个小厮,却不是熟悉的,而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 杨之舟的小厮,陈璟都见过的,没有这人。 陈璟的目光不着痕迹从这人身上滑过,也没有露出异样,跟上了杨之舟。 到了玉河巷,陈璟把自己带过来的野山参,交给了杨之舟。 他又跟杨之舟解释为什么这么晚才道:“伯祖父去世了。” 杨之舟并不清楚陈璟几时回来的,也没有特意等陈璟,所以不着急。听说他的伯祖父去世,杨之舟也安慰了几句。 陈璟说伯祖父是喜丧,杨之舟才没有说什么。 杨之舟把陈璟带过来的野山参,打开来瞧。他也是识货的,一见就是五十年以上的野山参,笑了笑,对陈璟道:“这参不错,让你破费。” “应该的。”陈璟道,“平时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孝敬您。” “这两支,足够用半年的。”杨之舟笑道,“那老夫收下了。” 说罢,他让明风拿去收好。 明风道是。 “今天过节,我请您出去喝酒,如何?”陈璟对杨之舟道。 杨之舟大笑:“喝酒?你?”他知道陈璟不擅长饮酒。 上次杨之舟那两臂作痛的毛病,已经被陈璟治好了。他那个毛病,是因为喝酒引起的,所以杨之舟戒了酒。 他还是比较惜命的。 “喝酒就免了,晚上去夜市听听曲儿,倒也不错。”杨之舟道。 “也好。”陈璟笑道,“今天是端午节,夜里会特别热闹,咱们去逛逛也不错。” 下午的时候,陈璟就在杨之舟家里,和他说话。 他说了很多药市遇到的事。 牛黄药市遇到的事,自然也说给了杨之舟听。 杨之舟一开始慢慢喝茶,随心听着,不太上心。直到陈璟说牛黄药市的事,杨之舟的神色才慎重认真起来。 等陈璟说完,杨之舟欣慰看了眼陈璟,点点头道:“舍得下重饵,才能钓上大鱼。你这小子,除了医术也有几分才能。假如能读书上进,也许将来是国之栋梁。” “我开药铺,挺好的。”陈璟见杨之舟漏了这个口风,立马打断他,笑道,“我这个人,比较喜欢钱。做个药商,最合我的心意了。” 杨之舟见他的机灵,全然不再正途上,心里既可惜又好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又聊了些其他闲话。 到了晚上,陈璟陪着杨之舟,去逛了夜市。 次日,陈璟刚刚起床,小厮就进来,送了封信给陈璟:“那人放下信,又立马走了。” 陈璟狐惑,打开信来看。 第218章剩余 陈璟收到的信,是个简易的信封。m… 移动网打开信封,先露出一张名帖,是杨之舟的。而后,才是一封信,不长,寥寥半张纸。 是杨之舟写给陈璟的。 京里急事,杨之舟今天黎明就启程去明州,再从明州坐船回京。他在信里,嘱咐陈璟踏实耐心,好好经营药铺;又说将来李八郎进京赶考,希望陈璟可以同行,去京里见面。 杨之舟怕他府上的门房不肯通禀,故而留下了名帖,给陈璟他们做个引荐。 “走了啊?”陈璟叹了口气。 想到去年那无聊寂寞的半年,都是跟着杨之舟下棋打发日子。 陡然这老爷子回京了…… 陈璟把名帖交给清筠:“你帮我仔细收起来,这个非常贵重。” 清筠道是。 她用了丝帕,先裹了两层,仔细包起来,再放到了箱笼最底下,上了锁。 陈璟洗漱一番,去了外院。 李八郎和王檀、陈文恭昨日上山,还没有回来。陈璟又进去内院,和李氏、蓉儿用了早膳。 “……老太爷一走,旌忠巷不成样子。”早膳后,李氏跟陈璟说话,“昨日灵堂后面的厢房,差点走水。” “那个厢房,是你大伯他们落脚议事的地方,也可以小憩。不知是那个失手打了灯,油全倒在桌子上,先把桌子烧了。要不是凑巧有人路过,听到了异味,那屋子都要烧起来。”李氏道。 没有烧起来。也是万幸。 那厢房紧挨着灵堂。若是着火,灵堂都要烧起来的。 想想也是后怕。 “还在停灵,家里人来客往,事务繁杂,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应该万分小心才是。”陈璟道。 李氏赞同。又道:“伯祖父在世的时候,总说访里能干机灵。如今,不过是一个丧事。他就办得糊里糊涂的,杂乱不成章法。旌忠巷上下、内外,都乱了套。” 李氏觉得陈二没有能力。他的本事,都是旁人捧伯祖父,故意顺从他的。等伯祖父一去。家里下面管事的人不满意陈二,稍微不配合,陈二的管理能力就捉襟见肘。 陈璟没说什么。 李氏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喊了蓉儿,要去旌忠巷。 “你上午可要去?”李氏问陈璟。 旌忠巷那边,除了三叔和陈七,其他人都不待见陈璟。 李氏还好,内院的女人们心善。可怜李氏的丈夫确定了失踪,有点心疼她,不忍心她为难她。 “也好。”李氏道。 然后,她又道,“这些日子,且要忍耐忍耐。咱们家艰难的时候,伯祖父没少帮着。他的灵堂前,别闹事,搅得他黄泉路不得安宁。” “我知道。”陈璟道。 他亲自送李氏和蓉儿出门。 而后,他闲步到了药铺。 上午有几个抓药的人,倪先生站在柜台后面,帮忙取药。而朱鹤却不在大堂里。 小伙计阿来见陈璟进来,连忙迎了陈璟,笑着对陈璟道:“东家,又有人从外地赶过来买药,掌柜的在上楼接待他们,您可要去瞧瞧?” 他们铺子里现在卖药,没什么生意可谈,只卖试用的。要是觉得好,以后再商定定期供货,不是这样零卖。 这是陈璟的打算,朱鹤他们也支持。 “不去了。”陈璟道,“朱掌柜接待即可。” 陈璟替代了倪先生,帮忙取药,让倪先生回去坐着问诊。 忙了一会儿,朱鹤带着一老一少下楼。 朱鹤天生笑容,慈眉善目,很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两刻钟的闲谈,买药的人已经和朱鹤很熟稔。 “东家。”朱鹤一眼瞧见了陈璟,喊了他。 陈璟也从柜台后面走出了。 “东家,这二位是湖州来的,也是姓陈,和东家是本家。”朱鹤笑着对陈璟道,把两位买药的引荐给陈璟。 陈璟也客气一番,说了几句话。 买药的人见掌柜和善,东家热情,心里对玉和堂也放心了很多。 说了几句闲话,客人告辞。 “从湖州来的?”等客人走了,陈璟问朱鹤,“湖州那边的药铺有多少家,来了几家?” 朱鹤顿了下,笑道:“那边的药铺多少,我并不知道。这是湖州过来的第一家,故而我让利三分,希望在湖州有个口碑。” 陈璟赞许,说朱鹤做得很好。 正巧空闲,陈璟让朱鹤上楼,说了说这些日子过来买成药的药铺,具体有多少家,都是那些地方的。 朱鹤就拿了他自己记录的账本,跟着陈璟上了楼。 “一共九家。”朱鹤念给陈璟听,“越州三家、苏州两家、湖州一家、剩下的三家是明州的。” 明州也有很多县城。 除了明州城里的,也是从县城赶过来买药的。 “嗯,不错了。”陈璟道,“咱们药铺开到现在,不过半年,已经有了这样的成效,很好。” 朱鹤微笑。 从这些小事上,朱鹤可以看得出,陈璟是个踏实做生意的,不好高骛远。一般的铺子刚刚开业,总有几个月甚至几年的艰难,不能期望太高。 现在成药卖得并不算太好。但是考虑到铺子的年月和名气,能有这样的销量,已经是很难得了。 “成了,您下去忙吧。”陈璟看完了,对朱鹤道。 朱鹤道是,下楼去了。 清筠和薛灿中就在隔壁做账房。陈璟踱步进去,又和薛灿中聊了几句,得知这几个月的进项不算太多,有点停滞,还不如开业的第一个月。 陈璟也说很正常,让薛灿中不必多想。 “东家,婢子有话同您说。”清筠拿了账本,对陈璟道。 她要私下里和陈璟说话。 陈璟就跟着她,再次去了隔壁的厢房。 “东家,咱们没多少钱了。”清筠把账本推给陈璟看。这些日子,清筠在整理从清江回来的账目,已经算清了。 陈璟有多少家底,也是清筠管着,她最清楚不过了。 上次陈璟赚回来的十多万两,买人参、牛黄、天麻等昂贵药材,已经耗去了全部。加上这次的牛黄,如今没剩下多少。 “还剩多少?”陈璟问。 清筠稍微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在陈璟耳边低语:“六千两。” 这是当前陈璟的全部家当。 “下次再去进药,不能再进名贵药材了。”清筠道,“那么这六千两,还能撑七八个到一年。东家,咱们这几个月,只有几十两的进项。” 就是说,本钱都快要没了。 清筠很担心。 “没事,很快就有钱了。”陈璟笑着道,“咱们不是买了那么多的牛黄吗?用不了多久,那些牛黄就会变成银子,你放宽心吧。”… 陈璟的话,清筠什么都信的。 她听到陈璟如此说,清筠陡然就宽松了,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陈璟摸了下她的头发,起身道:“我出去一趟,晚些时候直接回家,不到铺子里来了。晚上关门,你自己回家,路上慢点。” 从药铺到锦里巷,都是繁华热闹地带,不过片刻的路程。 清筠也是走惯的。 “是。”清筠温顺答应着。 陈璟出了药铺。他心里想着,只剩下六千两了啊,万一有个什么事,都措手不及呢。若是没事,顺顺利利的,一年半载不愁的。到了一年半载,药铺的盈利也可以积累一笔钱。 “还是不能这么想。”陈璟心道,“做生意哪有平顺的时候?还是要赶紧买成药要紧……” 他想着,信步走到了牙行,找到了孙伶牙。 孙伶牙是陈璟比较欣赏的一个人。 看到陈璟,孙伶牙也是高兴,笑着叫了声陈东家:“您最近又有生意关照小人?” “出去喝茶,慢慢说。”陈璟道。 孙伶牙顿时心花怒放。既然要慢慢说,自然是大生意了。陈璟买宅子,都是现银,最是爽利的,孙伶牙很喜欢他。 当即,孙伶牙就收拾收拾,跟陈璟出门了。 他们在街上找了间茶楼坐下。 “陈东家,您这次打算买什么样的宅子?”坐定之后,孙伶牙寒暄几句,就迫不及待问陈璟。 陈璟笑了笑,道:“我这次不是买宅子,我有笔更大的买卖找你!” 第219章 推销 大生意? 孙伶牙不由搓了搓手,心里乐开了花。 跟陈璟做生意,大有赚头,这是个难得的爽快人。 “什么大生意啊?”孙伶牙问陈璟。 陈璟却没接话。他慢悠悠将一杯茶送到了唇边,用茶盖轻轻拨动杯中的浮叶,热茶明香四溢。陈璟喝了两口,这才放下茶盏。 他这么慢吞吞的,更是勾起了孙伶牙的好奇心。 “陈东家,不管什么生意,您只管告诉我。哪怕再难办,我也竭尽全力。”孙伶牙又道。 他以为陈璟是难以启齿。 陈璟笑了笑,道:“是有点难办——孙伶牙,你想过换个营生么?” 孙伶牙愣住。 每个行当,自然都有每个行当的艰难。牙行的难处,当然也有。但是男人需得养家糊口,混碗饭吃,哪怕艰难也要做下去。 换个营生,哪有那么容易? 当然,若是有门路,又能赚更多的钱,自然是愿意了。 无非就是钱的问题。 “什么营生?”孙伶牙没有答应,先问陈璟。 “到我的药铺来做事,你意下如何?”陈璟道。 孙伶牙又是一愣。 “陈东家,您拿小人取笑。药铺的,从先生到伙计,哪个不认得药?小人可是全数不知啊。”孙伶牙回神,笑道。 他无法理解陈璟这话的含义了。 “不用你认药。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与人打交道。”陈璟道。“月钱嘛,我每个月给你二十两。若是你做得好,咱们还可以再加钱……” 孙伶牙听了。不由怔住。 二十两! 坐堂的老先生也才这个钱吧? 这位陈东家,是真的有钱啊! 孙伶牙立马心动。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就一张嘴皮子,凭什么值这个钱呢?这中间,肯定还有蹊跷。 他咽了下口水,问陈璟:“小人不太懂陈东家的意思。” 陈璟就和他慢慢说起来。 “若是你愿意。你算是药铺的人,但是不用整日在铺子里。我需要你去两浙路各地,以后可能更远的地方。认识各家药铺的东家和掌柜,打听他们的消息,甚至把咱们玉和堂介绍给别人。”陈璟道。 药铺的名声很重要,但是消极等待顾客上门。过程太慢。虽然这个时空没有主动上门推销的。一开始可能很艰难。 但是玉和堂也不是籍籍无名的。 陈璟在两浙路,还算有点小名气。 有了这点小名气,再上门去推销,也许可以打开一条路。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要药好,能起到疗效。 这种买卖的方式,现在还没有,刚开始可能会被很多人视为笑话。 可是孙伶牙。用后世的话说,是个很成熟的推销者。陈璟和孙伶牙打交道。见过他为人处世的娴熟技巧。 而药铺的其他人,大概抹不开面子。 “您要小人去卖药?”孙伶牙终于听明白了。 “正是。”陈璟道。 孙伶牙有点怯场。 这和摇铃串巷的郎中有什么不同呢?反正都是卖狗皮膏药的。正规的药铺,谁会要上门卖的药啊? 人家自己没药吗? “这……”孙伶牙犹豫着,“陈东家,没有这么卖的吧?您的药,卖给病家不行么,为何非要卖给药铺呢?那些药铺,要么是自家祖传的成药,要么从宗德堂进药……” “若是不难做,我怎么会找到你呢?”陈璟笑道,“就是因为难,才托付给你。你的本事,我是见识过的。” 孙伶牙又沉默了下。 他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样,你回头仔细想想我的话,不急着给我答复。”陈璟对他道,“考虑几天,再告诉我。” 孙伶牙道是。 其实,孙伶牙还是蛮信任陈璟的。陈璟是婉娘引荐的人,这点就可靠;而且,这段日子陈璟的名气越发大了,望县都知晓。 陈璟开出的月钱也很高,换了任何地方也挣不了这么多钱。 像孙伶牙,原本就是比商人的地位还要低。不管做什么难堪的事,他都不会觉得没面子,只要能有钱养家糊口。 “小人再想想,过几天答复您。”孙伶牙最后道。 他不仅仅要自己想想,也要回去和妻子商量,甚至问问几个挚友的意思,让大家给他出个主意,这事到底能不能做。 陈璟点点头。 他和孙伶牙在茶馆那边分开之后,陈璟信步回了锦里巷。 王檀带着李八郎和陈文恭,已经下山了。 “这么早回来?”瞧见了陈璟,李八郎问他。 陈璟点头,然后回了后花园,把杨之舟的信给了李八郎和王檀瞧。 王檀先瞧着杨之舟的字,大概不太满意,摇摇头。王檀是书法大家,对字要求特别高。这段日子苦了李八郎,和陈文恭一样,开始按王檀的要求描红了,像个刚启蒙的孩童。 “杨老先生回京了?”李八郎嘀咕了一句,“都没送送他。” “他是突然走的,我都没赶上送他。”陈璟道,“等他日你进京赶考,自然可以再见到的。” 李八郎又把信看了一遍,折了起来,还给了陈璟。 王檀没说什么。下山之后,王檀只见过杨之舟两次。人生阅历不同,心态不同,很多时候话不投机。 虽然曾经是挚友,如今也淡了。 王檀的风骨清高,总觉得杨之舟的思想、见地太过于市侩,心里不喜。这位老先生不喜欢谁,从来不隐藏。 “……山上没人生病吧?”陈璟又问王檀。 王檀摇摇头:“这次没有。只是木兰,惦记着你们,让送了些东西给你和清筠姑娘。” 对清筠,王檀现在也当做不认识,从来不多提,也不会主动要求见清筠。 他知道清筠在陈璟,而且在药铺做账房,就很放心。 他大概只想知道清筠在哪里,安全不安全等。 “那多谢她了。”陈璟笑道。 说了几句话,李氏带着蓉儿,正巧从旌忠巷回来了。 一进门,李氏就喊了陈璟。 “怎么了,大嫂?”陈璟忙上前,问她。 “你快去旌忠巷看看吧,末人又惹事了。”李氏对陈璟道,“他们兄弟打了起来。” “啊?”陈璟微讶,“他们兄弟,是末人和谁啊?” 第220章 重手 李氏一进门,就急匆匆告诉陈璟,陈七他们兄弟打了起来,叫陈璟有点意外。 从前,李氏很忌惮陈七,觉得他纨绔,怕他带坏了陈璟,不高兴陈璟同他来往的。 如今,倒好似不介意了。 “访里啊。”李氏也没顾上看陈璟的面色,继续道,“真叫人吃惊。从前末人很敬重访里的,这次也不知是犯了哪里的混。” 陈璟点点头。 李氏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又笑着道:“我瞧着你和末人要好,怕你不知道。若是不便,过几日再去看末人也好” 李氏态度突然变化这么大,是有个缘故的。 这几天去旌忠巷守灵,多次遇到了苏姨娘,就是陈七的生母。 苏姨娘很受大老爷疼爱,在家里有点地位。她跟在大太太身后,抽空见李氏跟前没人,就和李氏单独说了几句话。 她对李氏说:“末人最近肯读书了,夫子也夸他,大老爷听了很喜欢。我悄悄问他,他说央及比他还小,现在这样出息了,不好落了下风,也没脸。” 是陈璟影响了陈末人,让陈末人有了顿悟。 苏姨娘很感激陈璟,在李氏面前说了很多陈璟的好处。 人都是这样的。哪怕从前再讨厌苏氏,陡然听闻她夸陈璟,李氏也觉得她明理、有眼光,对她亲切起来。 就连陈末人。李氏也觉得他迟早会有出息,是个大好年轻人。 故而,听说陈末人出事了。又看到了陈璟在家,李氏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这个告诉了陈璟。 这里头带着的自豪,陈璟他们不可能知道,李氏自然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左右没事,我去趟旌忠巷吧。”陈璟道。 李八郎却拉住了陈璟。 “别去。”李八郎道,“人家兄弟打架,你搀和进去。自己里外不是人。” 李八郎家里兄弟多,现在都长大了也会闹矛盾,小时候更是常打架。这里头的门道。李八郎很清楚。 “我搀和什么,难道帮末人打人?”陈璟笑道,“不妨事,我就是去看个热闹。” 陈璟并不是喜欢看热闹的人。 见他不肯听劝。李八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那快去啊。”李氏很积极。 陈璟就出门了。 陈文恭也跟上。道:“二叔,我也去看热闹。”他是真喜欢热闹,孩子都心热。 李八郎从后面拎住了陈文恭的衣领,拉住了他:“小孩子哪有空看热闹?今天的字还没有写完。你当着先生的面偷懒?” 王檀一脸肃然看着陈文恭。 陈文恭缩了缩脖子,不敢走了。看着陈璟阔步出了家门,陈文恭有点向往。他心里想,大人真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于是抱怨自己还不快点长大。 ——☆——☆—— 陈璟到了旌忠巷的时候,日影西斜。差不多已是黄昏,远远听到了檀香的气息。灵堂用的檀香多,这些日子这种气味难以驱散。 五月的天,已经有点热了。 门口那株宽大的古槐树,如亭盖似的树冠,投下了斑驳树荫。 黄昏的树荫,隐约有金色的光,好似盘踞的龙。 陈璟见门放上有两个小厮,坐在那里无聊闲话,就问他们:“七少爷呢?” 里头打架的事,内院的女人们都知道了,门房上的也知道。 “在苏姨娘那里。”小厮告诉陈璟。 大家都知道陈七和陈璟关系很好。 苏姨娘的院子在内院,陈璟没去过,他又问:“怎么走?” 来过旌忠巷多次,却很少踏入内院。 “央及少爷,您稍等,小人去二门上喊个丫鬟,让她带着您。”小厮对陈璟道。二门上有应事的丫鬟,专门往内外院传话。 陈璟没有等。他跟着门放上的小厮,去了二门。 路过外书房的时候,看到陈二、二伯还有三叔等人,都坐在里头,不知说着什么。陈二侧坐着,没有看到陈璟。 三叔倒是瞧见了,见陈璟身子往旁边绕,知道陈璟不想进来打招呼,就没说什么,装作没瞧见。 陈璟到了二门上,跟着传话的小丫鬟,去了苏姨娘的院子。 大伯也在。 不仅仅大伯在,大夫徐逸也在,正在帮陈七上药。 踏进门,就听到大伯还在骂陈七:“等你祖父出殡,你去祠堂跪三天。往后是不是连你爹也要打?” 其他人都不说话。 苏姨娘眼睛红红的,正在抹眼泪。她一个转身,看到了陈璟,喊了声“央及少爷”,打断了大伯的骂声。 大伯一脸的倦色。 守灵这些日子,天天熬夜跪灵堂,原本就有点吃不消。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折腾。又因为最有出息的儿子和最疼爱的儿子打架,心里气得狠了,露出了疲态。 就连看到陈璟,都懒得骂了。 “我来看看七哥。”陈璟解释道。 陈七额头破了一大块,一个大血窟窿,已经止住了血,仍是觉得触目惊心。脸上也多处瘀伤,嘴角也破了,不好说出,只得含糊说了句:“坐啊” 有了人来,苏姨娘就趁机劝大老爷:“您去歇歇吧,到早上到现在,一口水都未进。妾吩咐厨房做了米粥,您怎么也得喝两口。往后,这一大家子都要靠着您。” 软语温存,说了好些体贴的话。 大老爷看到陈七,既是心疼不已,又觉得烦躁。陈璟来了。更是看着头疼,苏姨娘再一劝,大老爷就走了。 大老爷走后。屋子里气氛顿时松懈了不少。 就连徐逸,也暗中松了口气。 “这伤口挺大的,怎么打的?”陈璟也凑上来,问陈七。 徐逸还在清理伤口,听到这么问,不好代答,只是笑笑。 陈七却开口了:“椅子砸的。” “够狠的。”陈璟道。“这么拼命打架,也是蛮认真的。” 陈七瞪他。 一瞪眼,牵动了伤口。自己又倒吸凉气,呲牙咧嘴疼起来。 “因为什么打架?”陈璟又问,“现在一大家子客人,打架不太好。怎么起了这么大的火气?” “不与你相关。问东问西,不嫌讨厌么?”陈七没好气道。 陈璟就笑笑。 徐逸弄了半晌,才把他的伤口敷上药膏。 陈璟也看了看徐逸的药膏,当时没说话。 徐逸弄好了,对陈七道:“七少爷,这往后几天可别碰着了水,也要忌口辛辣,自己千万小心。” 陈七说了句知道。 徐逸就去跟大老爷回禀了。 屋子里只剩下陈璟和陈七的时候。陈璟对陈末人道:“他这个药膏不行。回头我拿些药膏给你,好得快点。天渐渐要热了。别化脓才好。” “你的药膏就比别人的好?”陈七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和陈璟抬杠,“怎这样厚脸皮?” “你别不信,我的药膏还真的比这个好。”陈璟笑道,“我回头也拿些药丸给你,配合着吃。” “不要。”陈七道。 “真不要啊?”陈璟笑。 “你这么无赖,不要你的,你又要啰嗦。拿来就是了。”陈七很傲娇的说。 陈璟笑了笑,又问他:“因什么打架?着实想不到,你会和你二哥打架。” 陈七顿时脸色微黯。 他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眼眶不由发红。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呵斥陈璟:“滚滚滚,不跟你娘的相干。” 可是他的神情里,有种哀痛的委屈。 陈璟沉默坐了片刻。 陈七也沉默着。他的伤口,仍是很疼。当初陈二凶狠的样子,历历在目,陈七当时都懵了,任由他拿椅子砸了自己。 现在回想,心里戚戚然。 外头的光线越发暗淡了。屋子里一盏孤灯,泛出晕黄的光,铺满了墙角。 夜虫不知愁苦,在窗外低低浅浅吟唱起来。 “央及少爷,留在这里用膳吧。”苏姨娘又拿了盏灯,走了进来。她跟着大老爷的时候,才十四五岁。生下陈末人,也是十六岁那年,如今不过三十四岁。 因为保养得当,腰身又窈窕,在她身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只感觉依旧明艳动人。 陈七的容貌,没有遗传到苏姨娘的美艳,像大老爷多些。大概是因为这个,大老爷更疼他。 “不了,我还要回去,明日再来。”陈璟道。 他起身,拍了拍陈七的肩膀,“我回去了。” 陈七没说话。 陈璟又对苏姨娘道,“我那边有些药膏和药丸,对伤口好。我明早叫小伙计送过来,您让门房上的小厮们留个心,直接送进来。” 苏姨娘知道陈璟的医术,连忙道谢:“央及少爷费心了。” 陈璟说不客气。 他没有和其他人打招呼,想从角门出去。出了内院的垂花门,往西边绕过去,就是三叔的院子,有个角门很方便。 陈璟刚刚走到半道上,就听到有人喊他:“央及?” 是三叔的声音。 外头已经暗下来,稀薄的月色只能看清人的身影。陈璟的个子比旌忠巷同龄的孩子们都要高些,所以很容易认出。 陈璟只得停下脚步,和三叔见礼。 “来了就来了,偷偷摸摸做什么?”三叔道,“看过末人了?” 陈璟点点头。 “走,去我那里坐坐,喝杯茶再回去。”三叔道。 第221章 发胖 天色渐晚,陈璟念着夜路不好走,想早点回去。 “三叔,我明日再来。”陈璟笑道。 三叔却拉着不放,道:“我这些天,胸口总是发闷,正想找你瞧瞧。不用着急回去,就在我这里吃饭,晚了我让你四哥派人送你。” 陈璟推却不开,只得跟着三叔,到了他的院子里。 叔侄俩在外书房坐下。 三叔这一向,竟然胖了很多。 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感觉不太舒服,就想找陈璟看看。 “徐逸说没事。但我最近也不曾增添饭量,无故就胖了些,去年做的春衫都紧了一圈,胸口总是发闷,可是哪里有了隐疾?”坐下之后,三叔问陈璟。 三叔也快五十了。 年轻时不谙世事,上了年纪就开始惜命,每个人都一样。 去年三叔大病了一场,当时暴瘦。而后,饮食渐渐恢复,养了几个月,体重又慢慢回来了,到了九月份就和没生病之前一样。 但是体重增加却没有停下来,一直涨,竟然比年轻时胖了好几斤,脸都有点圆了。 “我给您把脉。”陈璟道。 三叔伸出了手。 陈璟认真诊脉半晌,没发现什么病变。 “人发胖了,胸口闷是很正常的。”陈璟对三叔道。 三叔却轻轻蹙了下眉头。 他不太相信,似乎认定了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年轻时就这么着,也不见长胖的。有段日子吃得狠,依旧一样。如今,没怎么吃好的,倒这样胖了,不蹊跷?” “一点也不蹊跷。”陈璟笑道。 他开始跟三叔讲,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新陈代谢会变慢。哪怕吃同样多的东西,消耗少了,自然就胖了。 三叔不明白什么是新陈代谢。 陈璟又跟他简单解释了一通。 三叔这个人,对新鲜的东西并不抵触,饶有兴趣听着,不时点点头。 “况且,您现在也不胖。”陈璟安慰他。 仔细再瞧瞧他,现在的确有点胖了。三叔个子挺高的,从前就不是瘦子,只能说很健康,因为个子高,看上去很匀称。 如今胖了,个子又大,顿时就显露出来了。 胖了之后,感觉喘不上来气,这点让三叔惊惶,怕是大病。 家里还在办丧事,大概总能给人一种负能量,让人想到自己的生老病死,心里惴惴。陈璟怕三叔多心,反而发病,又跟他说了很多话。 陈璟建议三叔:“从前我天天去河边提水,那边有人下棋,您何不早上也去逛半个时辰?活动活动筋骨,慢慢就好了,不必日夜担心。” 三叔哭笑不得:“我又不是老头子” 话没有说完,自己顿了下。在这个时空,五十岁的确是老头子。三叔想到自己孙子都两岁多了,难道还是小伙子么? “也好。”故而,三叔改了口风,“等你伯祖父出殡了,我也要去河边走走。” 陈璟点点头。 见三叔的眉头舒展,真的把陈璟的话听了进去,陈璟也松了口气。 他转移了话题,问起了陈末人和陈访里打架的事。 “怎么会打架?末人冲动也不是一两天的,二哥却是慢条斯理。一大家子亲戚,真想不到他会动手。”陈璟问三叔。 “我也不太清楚。”三叔道,“是末人跑到了访里的院子里,在访里那边打起来的。我们都在灵堂后面的厢房,小厮跑过来说,这才知道。 方才在外书房劝访里,他也没说什么,只说末人又犯浑。不过,访里下这么重的手,不像他的性格。” 陈二给人的印象,都是谦和稳重,能力出众,深得老太爷喜欢。 所以,他应该会让着末人才是。 不成想,他这次没有让末人,反而把末人打成那样,叫人猜测陈末人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总之,错都在陈末人。 陈璟默然。 “末人也没说?”三叔反问陈璟。 陈璟笑了笑:“没说。” 三叔想不出来,轻轻敲了下桌面,笑道:“孩子嘛,哪有不打架的?我们老四和老九相差八九岁,也是打过架的。” 又说了几句话,四哥出来找三叔,说吃饭了。 三叔留陈璟。 他们的饭菜,都是大厨房送过来的。每次都会有得剩余,不怕多个人。 陈璟就在三叔这边用了饭。 晚饭上,四哥让他身边的小厮,套了马车送陈璟回锦里巷。 回到家,见外院只有王檀在写字。王檀写字的时候,最恨有人打搅他,这是他之前言明过的。 陈璟就回了内院。 李八郎和陈文恭都在内院,跟李氏说话。 清筠也从药铺回来了,坐在下首的小锦杌上,含笑听他们说话,并不插嘴,一脸安静温顺。 “怎样?”李氏问陈璟,“听说末人被打得狠了?” 陈璟把陈末人的伤势,告诉了李氏。 李氏听了,都感觉陈末人很疼,就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因什么打架?”李氏也问陈璟。 这是大家都好奇的。这次打架,很是反常。不管是陈末人还是陈二,都一改常态,叫人稀奇。 “没打听到。”陈璟道,“末人不说,三叔也不知道。” 然后又把三叔留他看病、吃饭的话,告诉了李氏。 “他们都说,三叔富态了。”李氏笑道,“的确是长胖了些。这是好事,他怎么还担心?” 李氏在心里想,又不是女人,还担心胖? “三叔之前不是大病一回,差点救不了么?”陈璟倒清楚三叔的心态,“如今刚刚发胖,他时常感觉喘气困难,这是很常见的。但是他不知道,以为又是病。碰巧家里办丧事,就越想越怕了。” 李氏也了然。 第二天,陈璟也没什么事,就亲自去旌忠巷送药。 陈末人的伤口有点肿,左边的脸也肿了起来,淤青更加明显,肿得眼睛都有点看不见了。 陈璟给他用了自己的药膏。 徐逸正巧来了。 看到这一幕,徐逸有点尴尬。 “不是我让他来的,他自己来的。”陈七立马卖了陈璟。 陈璟倒无所谓。 徐逸只得干笑了下,道:“陈东家的药膏,自然比我的强。”然后问了几句病情,借口去了大老爷那边。 大老爷听了,很生气。 徐逸这个时候,还是蛮理性的,帮着陈璟说了几句好话,又说陈璟的药膏,对陈七更有利。 大老爷才没有找过来。 对陈七的伤口好,这话打动了大老爷。 “哎哟,疼!”陈璟的药膏抹上去,陈七哇哇叫起来,“什么鬼东西!” 陈璟的药膏比徐逸的更有刺激性,抹上去一阵阵的疼。 “别动。”陈璟按住了他的肩膀,“大男人,怕什么疼?” “你母亲的。”陈七骂了声。 疼过之后,清清凉凉的,不怎么难受,陈七这才没说什么。 陈璟又给他药丸。 他一脸嫌弃,还是一口全吞了。 “行了,暂时就这样吧。”陈璟对他道,“明日我再来给你换药膏,摸几天就没事,保证不化脓。” 陈七点点头。 陈璟问他:“你可去灵堂?” “我这个样子,怎么去?”陈七没好气。 “那我去过上柱香,就先回去了。”陈璟道。 陈七说好。 陈璟往灵堂走了一遭。今天也有亲戚朋友过来祭拜,陈璟进去的时候,正巧有几个人,就没有和大伯、四叔正面接触。 上香之后,陈璟出来。 在门口遇到了陈二。 陈二穿着孝服,右边脸颊有点小淤青,其他地方没看出来受伤。看到陈璟,陈二同往常一样,冲他微笑点头,一副温和的模样。 陈璟叫了声二哥,就出去了。 上午在药铺里,陈璟在后面制药。他的安宫牛黄丸,想多制出些,好卖出去。 忙了半个时辰,陈璟出来休息片刻。 “央及哥哥。”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葱绿色折枝海棠褙子,梳了双髻,跑到了陈璟跟前。 竟然是朱萱儿。 陈璟有些日子没有瞧见她了。 朱萱儿现在出门,都会换上颜色鲜艳的衣裳,只是鬓角仍戴两朵白麻扎成的花,算作服孝。 “萱儿。”陈璟看到这姑娘笑得弯弯的眼眸,心里不由敞亮,也笑起来,“你怎么来了?” “今天母亲去庙里上香,我在家里没事,就来找央及哥哥玩。”朱萱儿道。 她的继母已经进门了。 这段日子,朱萱儿脸色比从前红润白皙了很多,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新进门的继母对她不错的缘故。 萱儿是很开心的,也很喜欢她的继母,一口一个母亲,叫得很亲热。 “央及哥哥,我绣了帕子。”萱儿说着话,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了陈璟,“这是给你的。” 陈璟不由笑了。 “萱儿,没有我的么?”清筠也下楼了,见状就打趣萱儿。 清筠很喜欢萱儿,瞧见了她,难得也开起玩笑来,比在陈璟面前还要活泼。 “这是给清筠姐姐的。”萱儿又掏出一方。 清筠接在手里,笑起来。 他们正在说话,突然有人进门。 “哪位是陈央及陈东家?”来人一副气势汹汹的口气,把萱儿吓了一跳。 第222章看病 陡然进来一个人,声音很大,把朱萱儿吓了一跳。 小姑娘下意识往清筠身后躲了躲。 清筠眉头轻蹙,没有先去看来客,反而是瞧了眼陈璟。陈璟和倪先生等人,都循声望去,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 这汉子古铜色的肌肤,浓眉大眼,看上去很凶。 到了五月,天气有点暖,中午的时候可能会热。但是大家还是穿着春衫,并没有换上夏衫。而这个汉子,一身短衣,露出肌肉虬结的胳膊。 单从相貌上看,是个不好惹的。 “这位先生,您找我们东家,可有何事?”倪先生站出来,先开口道。这个汉子看上去很凶悍,倪先生怕他冲撞了陈璟,故而挡在前头。 毕竟倪先生是老者,世人多少会敬重老者几分,不敢在老者面前犯浑。 “我听人说,陈央及陈东家的医术最好,没有他治不好的病。我家里的小子生病,吃药总是不好,请陈东家去治病。”汉子依旧粗声粗气,问倪先生,“您是陈东家?”他有点狐疑打量倪先生。 大概他也听说过陈东家是个年轻人。 “我是陈央及。”陈璟上前几步,站到了倪先生前头,道,“先生哪里人,家里官人生了什么病?” 汉子这才露出释然的表情。 果然,他也觉得陈璟更像是人们口中的陈神医。 “我是江北的。”汉子回答陈璟,“小子患了伤寒。总是不好,已经好几个月。我听人说望县的陈央及陈东家,最擅长治顽疾。我就来了” “既然是请人看病,就好好说话。”清筠听明白了,不客气开口道,“进门就叫嚷,跟寻仇一样,哪有半分礼数?” 汉子被清筠教训得有点尴尬。 他粗壮的手掌摸了摸头,不知怎么回答。半晌才结巴道:“我我是粗人”他从小就是这么说话的,每次急迫的时候更像是吼人。 朱萱儿被他吓得惊魂未定,仍躲在清筠身后。 清筠见陈璟没事。也就放心,领着朱萱儿上楼去了。 陈璟和倪先生请了这汉子坐下,又问他叫什么名字,让他仔细把自己孩子的病情。都告诉陈璟。这汉子姓郭。叫郭一力,是江北县人士,家里是开镖局的。他在家里排行第三,今年才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当他说到年纪的时候,陈璟和倪先生都抬头看了眼他。他因为肌肤黝黑,又长得结实,看上去像三十出头。 他的儿子五岁了,三月的时候偶然小风寒。因为他妻子很宝贝儿子。给儿子请了大夫。 不成想,这小风寒怎么也好不了。着实怪事。 至于孩子的病情,郭一力说不明白。 “在这里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陈璟对郭一力道,“这样吧,我跟你去趟江北。” 郭一力说好,转身就要领陈璟走。 陈璟喊了魏上幸。 魏上幸提着药箱,连忙跟上了陈璟。 倪先生则不放心,道:“江北县离咱们这里远,至少要三、四个时辰的路程。现在赶路,仍是要走夜路的。不如郭先生也留下来,小住一晚,明日趁着晨色出发” “我们兄弟跑镖,什么夜路不走?这个放心。”郭一力很想立刻回去。 他是走惯了夜路的,不怕出事。 倪先生轻轻蹙眉。 “病家度日如年,还是别耽误了。”陈璟对倪先生道,“铺子里,还请您老照料,我去江北县了。若是有事,只管办了,不必专门等我。”… 倪先生道是。 陈璟又吩咐小伙计他们:“若是孙伶牙找我,就说我去了江北县看病。告诉他,我一直等他的消息。等我回来,自然会再去找他。” 小伙计们答应了。 陈璟就跟着郭一力,去了江北县。 郭一力赶过来的马车,套着两匹马,跑得飞快,根本不管路平不平。郭一力自己驾车,娴熟极了。 只是车子很颠簸,陈璟感觉自己的腑脏都要挪位了。 原本应该要三个多时辰的路程,愣是让郭一力两个半时辰赶到了。到了江北县的时候,差不多黄昏。 到了郭氏镖局的门面前,马车停了下来。 “陈东家,下车了。”郭一力撩起车帘。 陈璟有片刻的晕头转向,半晌才缓过劲来,对郭一力道:“你这车也太快了”郭一力有点窘,也怕陈璟不高兴,跟他解释了半晌,说自己一直是帮忙驾车的,习惯了快的,又说自己担心孩子。 陈璟摆摆手,说:“没事,让我站一站。” 镖局正巧要上板,看到有人来了,一个中年男人迎出来:“老三,你这才回来?大夫请回来了?” 郭一力连忙指了陈璟:“这就是他们说的陈央及陈神医。” “神医。”中年男人冲陈璟施礼,倒是客气周到,“快里头请。” “这是我大哥。”郭一力介绍道。 陈璟叫了声郭大哥,跟着他们兄弟往里走。 这家镖局,是街尾的铺子,二层楼。当街的门面,进去后却是个天井,环绕着二层楼,左右总共十来间,非常幽深宽敞。 郭家几代人都住在这里。 郭一力把陈璟往西边的二楼领,郭老大吩咐伙计上板,没有跟过来。 一进去,碰到了不少人,都过来看热闹。 陈璟跟着郭一力兄弟,去了郭一力的屋子里。 有个挽着低髻的妇人。面色瓷白,身量娇小,正在低声哄着床上的孩子。孩子正在闹脾气。不停哭几声。 生病会让人心情极差。 这就是郭一力的妻子和儿子。 和郭一力的粗鲁不同,郭太太是标准江南碧玉,温顺柔婉,竟像个读书人家的女儿,透着娇媚。 “四郎不哭,爹回来了。”郭太太柔声对床上的孩子道。 孩子看到父亲,非要坐起来。果然不哭了,很喜欢父亲的样子。 郭一力哄了他几句。 屋子门口挤满了郭家的人,都在看热闹。却怕打搅大夫诊脉,都没有进来。这个家庭,人口很多。 陈璟站在郭一力身后。 郭太太瞧见了陈璟,有点拘谨。年轻女人。不习惯家里有陌生的男人。 “陈神医。请您给孩子看病。”郭一力哄好了孩子,就对陈璟道。 陈璟点点头。 他正要坐下,给郭四郎诊脉,倏然听到一声重重的咳嗽。 围在门口的大人孩子们,立马静下来,鸦雀无声让出了一条路,还称呼道:“老太太” “娘。” “祖母。” 是郭一力的母亲。 郭一力的妻子脸色微变,急忙给郭一力使了个眼色。像求助似的。 “娘,都这样晚了。您怎来了?”郭一力连忙迎出去,把一个穿着宝蓝色梅花褙子的老太太,扶了进来。 这位老太太,个子很高。但是高个子的女人,老了就显得驼背,这位老太太也不例外。她手里拿着花梨木的拐杖,有点消瘦,眼神却锋锐,进屋就先看了眼自己的媳妇。 郭一力的妻子脸色更加难看,很害怕的样子,叫了声娘。 “这就是从望县请过来的神医?”老太太声音微颤,问郭一力,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恰恰是这种声调,透着威严。 “是。”郭一力恭敬回答。 陈璟也站起身,道:“老太太,在下望县陈央及。” “老身敬重有能耐的大夫,你们是活命的神仙。”老太太打量了一眼陈璟,依旧用她那颤颤巍巍的声音,对陈璟道,“陈神医请坐” 陈璟笑了笑,道:“那老太太,我先给四郎诊脉。” 郭老太太点点头。 郭一力的妻子端了个锦杌,放到了老太太跟前,低声恭敬说了句:“娘,您坐。” 老太太坐下了,却没有再看儿媳妇一眼。 “都散了。”老太太又见门口挤满了人,道。 大家立马散开,对老太太的话奉若圣旨。 “再点两盏灯,屋子里亮些,给陈神医照明,好好给四郎瞧病。”老太太又对郭一力道。 普通人家,晚上只有一盏孤灯。这还是有事,平日都是舍不得点灯的。 郭一力答应着,去楼下兄嫂家里,借了两盏灯上楼。 屋子里顿时就明亮起来。 陈璟认真给郭四郎诊脉。 这孩子好似很懂事,见他祖母进来,立马敛声屏气,不敢哭闹,小眼睛低下去,也不看陈璟。 模样有点委屈。 生病时间长了,孩子身上没有肉,手腕也是全骨头。 陈璟没说什么。 “当初是怎么染了风寒的?”诊脉之后,陈璟问。 郭一力的妻子身子一颤,差点跌倒,脸色更是灰白。郭老太太眼神也是微冷。 无疑,是郭一力的妻子没有照顾好孩子。 “是他舅舅娶亲,我们带着孩子去喝酒,孩子吃了风,当天有点发热。”郭一力对陈璟道。 果然,是郭一力妻子娘家的事。 怪不得郭一力的妻子这么怕这位老太太。 “神医,这孩子不过是小风寒,为何久病不愈?”郭老太太声音虽然是颤颤巍巍的,好似随时要断了,但是说话很有涵养,问题也恰到好处。 之前,应该是这位老太太当家。 别说这个世道,就是后世,女人当家也是千难万难。能撑起家业的女人,不管是能力还是见识,都远远胜过普通男人。 所以,这个家里都敬畏这位老太太。 “小孩子的病,是最难说的。”陈璟道,“不如,先把之前大夫开的药方,拿出来给我瞧瞧?” 郭一力就去翻柜子,从抽屉里找到了各种药方。 他全部拿过来,交给了陈璟。 第223章神秘的请柬 一大堆药方里,陈璟仔细辨认。 有大夫觉得是实证,应该用清泄的法子,来祛除风寒;有人则觉得是虚证,应该用温补的方子。 不仅仅如此,虚证里有分了虚寒和虚热,分别用了不同的方子。 陈璟看完了,将药方放下。 “神医,这药方可有不妥?”郭一力很紧张,见陈璟不说话,心里没底,连忙问他。 “各种治疗方案,并不统一,甚至背道而驰。幸而互补,竟然没事。”陈璟道,“既然已经吃了这么多药,就不需要再吃了。” 他这话说得郭一力摸不着头脑。 郭一力的妻子却突然捂住了嘴,眼泪无声留下来。她以为陈璟说不用吃药,是没救了的意思。 陈璟解释道:“我的意思是,病已经好了。孩`无`错``。`s`子如今有点虚热而已,细心调养三四天,就可以不药而愈。” 郭一力的妻子听了,转悲为喜,紧张看着陈璟,生怕陈璟是故意安慰她的。 “同行仇视,咱们江北县的大夫们,说到陈神医,却都是竖指赞不绝口。”郭老太太露出几缕笑容,“足见,陈神医有平常大夫难以匹敌之处。只是不知道,怎么个不药而愈法?”这位老太太很会说话,透着一股子睿智。 “喝了那么多药,病早已清除。只是久病,胃气不升。虚热难除。住些蔬菜汤,给孩子喝三天,这风寒就会彻底治愈。”陈璟道。 “蔬菜汤?”郭一力惊呆了。 哪有大夫不开药方。只开蔬菜汤的? 普通的蔬菜汤,跟风寒有什么关系?他的儿子生病,这几天又是低热,让郭一力夫妻操碎了心。 听到这么不靠谱的药方,郭一力沉默不说话。 “医嘱不敢不遵。”郭老太太对陈璟道,“老身这就叫人去准备蔬菜汤。若是三日后大好,必然大谢陈神医。” 老太太发话了。郭一力满心的疑虑,立马敛去,半句话也不敢讲。 郭一力的妻子更是听话。 她立刻去厨房。用小白菜熬煮了蔬菜汤。 “老三,你安顿好陈神医。咱们家地方小,又吵闹,免得陈神医歇息不好。你带着陈神医。去城里的客栈落脚。” “是。”郭一力道。 郭家人太多了。还有年轻的女孩子,的确不适合陌生男人在家里住。陈璟没有推辞。 他带着魏上幸,跟着郭一力去了客栈。已经快到了亥时,陈璟和魏上幸都没有用饭。 陈璟想,郭家现在只担心孩子的事,估计怕是忘了他们没有吃饭。于是,安顿好了之后,陈璟洗了把脸。就喊了魏上幸,准备去夜市吃点东西。 不成想。郭一力又来了。 这次,他提了两只食盒进来。 把食盒放在桌子上,郭一力结结巴巴的说:“这是临水阁的饭菜,虽然比不得望县的精致,勉强也可入口,陈神医填填肚子,莫要嫌弃。” 这些话,不像是他能说得出来的。 应该是他母亲教的。他学起来,也是不流利。 陈璟道谢。 他和魏上幸都饿了。 两个食盒里,有五个菜,两荤两素一汤,还有一大碗米饭。陈璟和魏上幸居然吃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陈璟去了郭家辞行。 他和魏上幸雇车回了望县。 到了望县,已经到了下午。 倪先生和朱鹤迎接了陈璟,都问江北县那边的病家是什么情况。 “就是给孩子喝了太久的药,导致孩子胃气不升,虚热不散,看上去像风寒未愈。”陈璟告诉他们。 “用些菜蔬汤,升升胃气就好。”倪先生道,“就这么个病,江北县居然无人能治?” 语气里有点得意。 能把同行都比下去,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虽然听上去像哀叹江北医术凋零,实则是种自傲。 陈璟笑笑,没说什么。其实呢,最后的用药不难,难的是诊断的过程。江北县那边的大夫,也许是不敢确诊。 这些话,陈璟没有和倪先生说。 坐下之后,陈璟问了朱鹤他们:“孙伶牙来找我了吗?”。 “没”朱鹤道,“东家,要不要我去找他?” “不用。”陈璟道,“他会来找我的。” 朱鹤不好再说什么。 接下来几天,陈璟隔两天去趟旌忠巷,给陈七换药。至于陈七和陈二为什么打架,旌忠巷那边也有了些猜测。 陈璟也听说了几个,都觉得不靠谱。 不光陈璟,李氏也听说了几句谣言,回家就告诉陈璟他们:“之前要给末人和明州一位姓周的姑娘定亲,访里不同意,叫人回绝了这件事,兄弟俩这才打起来” 陈璟听了,也觉得不靠谱。 他只是笑笑。 “这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李氏说罢,自己也有点怀疑。 “不可能是真的。”李八郎接口道,“想想看,为了根本没见过面的姑娘,和自己兄弟打架,成何体统?” “也是呢。”李氏道,“末人之前非常敬重访里。” 话题就打住了。 陈璟自己也好奇,趁着给陈七换药的时候,亲口问他:“打架是因为婚事么?” 陈七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是不死心?关你屁事?” 他就是不告诉陈璟。 大概是心里仍有点维护陈二,虽然陈二对他下了狠手。陈七对陈二的感情,陈璟无法明白。 他没有这样令他依赖和敬佩的兄长。 陈璟没有问到。也就算了。 有次,陈璟也在旌忠巷碰到来看陈七的黄兰卿。 “央及哥哥,你铺子里可有上好的人参?”黄兰卿问陈璟。“我母亲想要支野山参,托人去明州药铺拿,恰巧卖完了。 她赶急着用,让我们兄弟也帮忙去找。只是我们相熟的药铺,暂时都没有野山参,倒为难了。” “什么大事?”陈璟笑道,“我铺子里的野山参是有的。回头你去拿。” 黄兰卿听了,不由大喜。他原本没指望陈璟这个新开的药铺会有这种好东西,不过是随口一问。 不成想,竟然无心插柳柳成荫。 “多谢央及哥哥。”黄兰卿道。 于是,陈璟从旌忠巷离开的时候,黄兰卿跟着他。去陈璟的玉和堂。 路上。黄兰卿还偷偷问陈璟:“央及哥哥,末人他怎么跟自己的二哥打架?” 黄兰卿都知道末人很崇敬陈二。 “我哪里知道?”陈璟道。 “是因为那封请柬的事么?”黄兰卿突然又问。 陈璟顿了顿。 “什么请柬?”陈璟追问黄兰卿。 黄兰卿意识到,陈七不让他告诉任何人,就明白自己失言了,立刻咳了咳:“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到一些传言。” 什么传言和请柬有关? 陈璟倒没想到陈七和陈二打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但是黄兰卿讳莫如深,陈璟也不好直接逼问。于是。他把黄兰卿带到了药铺,取了一株野山参给他。 黄兰卿把野山参拿回去。道:“央及哥哥,你且等等,我拿回去给我母亲瞧瞧。若是合了她的心意,再给你送要钱。若是你信不过我,我可以把这把扇子压在这里” “拿去吧。”陈璟笑道,“我有什么信不过你的?” 黄兰卿就把这株野山参带回去了。 次日,黄兰卿又来到了店里,把银票给了陈璟。 “这是三千五百两,我母亲给的。”黄兰卿道,“她说那株野山参很好,值这个价。” 陈璟那株野山参,才进了二千两。 黄兰卿的母亲也知道给的价格有点高。 “多谢了。”陈璟对黄兰卿道。 陈璟想到前几天,清筠还跟他说缺钱,今天就从黄家赚了一千五百两。于是,陈璟把这钱,交给了清筠。 清筠自然是很高兴,对陈璟道:“能顶得上咱们半年的赚头呢。” 陈璟笑了笑。 下午的时候,陈璟在后面的厢房制药。 刚刚进去没有一刻钟,清筠就来敲门:“东家,上次那个凶神恶煞的人,他又来了” 那个凶神恶煞的人,指的是郭一力。 清筠对郭一力第一印象不好。 陈璟笑了笑,从后厢房出来。 “陈东家,这是给您的诊金。”郭一力捧上了装钱的小匣子,交给陈璟,“四郎果然三天就退烧,风寒全好了,仰仗陈东家妙、妙手回春!” 妙手回春这个词,估计也是临时学的。 陈璟不收他的匣子,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大病” “其他大夫都治不好,陈东家治好了,这是您的诊金。”郭一力把匣子推到了陈璟面前。 陈璟推辞一番,没有推掉,只得接了。 等陈璟收下了诊金,郭一力就告辞了,反正他也不会说话。他对陈璟的感谢,都是他母亲教他的。 等郭一力走了,陈璟打开匣子,里面是十五两银子。 对于郭家那种盈利不过的镖局而言,一个蔬菜汤的方子就给十五两银子,是蛮多的。 陈璟觉得,郭氏很厚道。 他心里偷偷盘算起来。 知道了郭氏的为人,陈璟心里就有个念头,蠢蠢欲动。他这两天都在想这件事。 陈璟站在大堂里,看着倪先生诊脉、朱鹤他们取药,人来人往的,他却想事情很投入,竟然有点愣神。 突然有人喊他:“陈东家?” 陈璟一回头,看到了来客,露出了笑容。 第224章 人才 来找陈璟的,是孙伶牙。 看到他登门,陈璟就知道,他准备接受陈璟的条件。 “二楼说话。”陈璟对他道。 说罢,就领着孙伶牙到了二楼雅间。又喊了小伙计,让他们倒两杯茶来。 孙伶牙坐定之后,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来意。 “小人最是敬佩陈东家。别说小人,整个望县无人不服陈东家的。能到玉和堂做事,小人三生有幸。”孙伶牙道,“只是小人不曾学过医药,怕做不好,砸了陈东家的招牌……” “不必多虑,我是很信任你的。”陈璟道,“况且,也不是要你今天就出去,我会教你一些基本的东西,至少教你半个月。” 孙伶牙见听闻,露出了几分喜色。 于是,他答应了。 陈璟也甚是欣慰。 他留下孙伶牙,交代了些简单的问题。 晚上回到家,陈璟拟定了一份简易的合同。他没有学过法律,不太清楚合同的具体注意事项,本着权力和义务两点,写了七八条。 清筠过来,看着陈璟写。 “东家,这是做什么?”清筠觉得这些字明明都认识,但是凑在一起愣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陈璟简单和她说了说:“我请孙伶牙到药铺做事。只因他不是家奴,我也不需要他卖身为奴,就写个合同,给他一个约束,也给他点保障。” 清筠仍是不太明白。 她眨巴着眼睛,望着陈璟:“东家。婢子不太懂……”其实,她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只是,最近没怎么跟陈璟说过话。哪怕说话,也是几句家常。清筠和陈璟,似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陈璟很多事不会同她说。这点清筠心里明白。 但是,她却希望陈璟可以多说些。 她喜欢听他的声音。 “就是……”陈璟放下笔,把自己知道的。仔细告诉了清筠。 清筠听得眼睛亮亮的。 她听得很投入,让陈璟觉得自己如果敷衍她,也对不起她这份认真,唯有说得更仔细。 “东家,这个主意好。”清筠听完了。笑着对陈璟道,“您的心思真巧,比一般人都要精妙。” “哈哈。”陈璟笑起来。 他也没有去解释,接受了清筠的崇拜。 两人上床歇息,一番之后,清筠娇软无力,依偎在陈璟怀里。 她陡然想起了某件事。对陈璟道:“东家,萱儿很羡慕我的女红,说她和她乳娘的活计都不好,想要跟我学……” “你想教她?”陈璟问。 清筠看了眼陈璟,揣摩陈璟的心思:“婢子如今是药铺里的人。账房的事多。而且需得仔细,原本是没空的。只是萱儿她……” 陈璟就明白了清筠的意思。 他道:“不管做什么,都需要劳逸结合。女孩是你的特长,不需要费力气。况且萱儿很可爱,她常到铺子里去玩,也是好事。” “您同意啦?”清筠立马高兴起来。 陈璟点点头。 这些小事,陈璟没有放在心上。说了几句话之后,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陈璟拿了他的合同,找到了孙伶牙,把合同的事解释给孙伶牙听。虽然合同限制了很多事,同时却也承诺每个月给多少钱,什么时候给等。 “成,小人按手印。”孙伶牙看明白了,虽然不知道陈璟到底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份合同意味着什么,仍是痛快答应了。 他是真的很信任陈璟。 这跟婉娘有很大的关系。 孙伶牙和陈璟打交道的时间不长,却和婉娘认识了几年。这次到陈璟的药铺,孙伶牙问了很多朋友,甚至冒昧去请问婉娘。 最后,是婉娘建议他答应下来,他才跑来找陈璟。要是没有婉娘的建议,孙伶牙估计不愿意改变,仍在牙行混口饭吃。 新的行业,总会让人心里没底。作为正常人,大部分都喜欢安定,讨厌改变。 “好。”陈璟笑了笑,“这是这个月的月钱,我先给你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药铺的人。上午我没事,可以教你些成药的简单问题。” 孙伶牙道是。 上午,陈璟教孙伶牙的时候,也把魏上幸和阿来教到了身边,让他们俩跟着学。特别是阿来,陈璟特意叮嘱他,必须用心。 “等孙伶牙出门的时候,可能需要你去帮忙赶车。”陈璟对阿来道,“你要认真学习,辅佐孙伶牙。” 这是给孙伶牙一个帮手,也是给他一个监督的人。同时,让阿来跟着孙伶牙,能让阿来很快学习些东西,将来成为第二个外派人员,和孙伶牙一样。 等铺子里的生意越来越好,自然就需要更多的人才。 陈璟需得一个个培养他们。 “是。”阿来很聪明,明白陈璟的意思,心里一震,既开心又忐忑,连忙应了下来。 魏上幸则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听陈璟讲解。 将来,魏上幸如果一直保持现在的秉性,陈璟会让他做自己的徒弟。这些成药,都是入行的基本功,陈璟希望他可以跟着学习,早日上手。 教了三天,把铺子里的成药,差不多都教了一遍。 晚上考验的时候,魏上幸全部记住,一个字不差。他的记性和本事,让孙伶牙和阿来瞠目结舌。 “很好。”陈璟赞许他。 阿来记住了五成。阿来记性不算太好。但是他在铺子里有了些日子,陈璟又刻意提拔他,他有了很多的经验。 有了这些经验打底,阿来记住成药的知识,也很娴熟。 “还好。”陈璟评价阿来,“你能记得这么多,实在难得。但是,还是缺了点认真和勤奋。” 阿来脸微红,低头道是。 而孙伶牙,只记住了三成。 “东家,小人愚笨。”孙伶牙额头有细微的汗,“小人一定再勤奋几分。您再给小人两天的功夫,小人一定背熟。” “没事的。”陈璟笑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用和他们俩相比。初入此行,能有如此成绩,已经很用心了。往后,保持即可。” 对于刚入行的人,陈璟的夸奖多过于勉励。 他需要给孙伶牙信心。 孙伶牙听了,微微松了口气,同时也知道陈璟的用心,心里很感激,越发觉得这个东家人很不错。 第225章顿悟 转眼间,时至五月底。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 结尾的桐树枝繁叶茂,如盖的枝桠落下阴凉,引得过路的贩夫走卒不时停下来歇脚。有挑着凉茶叫卖的小贩,把挑子歇在桐树下,一会儿功夫就能卖了一担茶。 知了没完没了的嘶鸣着,添了盛夏的炎热。 基本的成药知识,陈璟已经都交给了孙伶牙。孙伶牙经过反复学习,已经掌握了要紧。五月二十九,他和阿来正式出门,去各处拜访药铺东家,为陈璟的成药做宣传。 六月初一,是伯祖父出殡的日子。 早起的时候,碧穹万里无云。朝阳从东边伸出了脑袋,红灿灿悬挂树梢。渐渐,放出金色的光芒。 那些金芒,跟火一样炙热,照在身上,似要起层薄烟。 草木茁壮,也露出了疲惫。 “你们要歇一天吧?”陈璟问李八郎,“我们要去旌忠巷。” “我和文恭的功课不同。”李八郎道,“他去送葬,不耽误我的功夫。王老师早就把我们的分开了……” 就是说,李八郎仍不能歇息。 陈璟没说什么,和李氏等人一起,出门去了旌忠巷。 今天出殡,旌忠巷那边吵闹不休。 陈璟和陈文恭在外院,先找到了陈七。陈七额头的伤,已经结痂。痂尚未脱落,那么一大块就在脑门上,亲戚们都偷偷打量他。 陈七板着脸孔,不和任何人说话。 “今天真热。”到了上午的时候,天气更热了。陈璟跟在人群后面,听到不时有人抱怨,说太热了。 虽然热,却没什么大事,顺利送了伯祖父上山。 中午前就结束了。 结束之后,旌忠巷摆流水席,答谢亲友。 “二叔,咱们去旌忠巷吃饭,还是回家吃饭?”路上,陈文恭问陈璟。他小小年纪,比陈璟还不耐热,后背全部汗湿了。 “去旌忠巷。”陈璟道。 陈文恭哦了声,很听陈璟的话。 他们依旧跟着送葬的队伍,回了旌忠巷。 陈璟安排好陈文恭去坐席,对他道:“你等着啊,我去看看末人。你现在这里吃饭,等我回来找你。” 陈文恭说好。 陈璟去了外院,找到了陈七的院子。 陈七正在更衣。他的丫鬟用凉水浸了李子,正在给他吃。陈七很不耐烦,推开了那个丫鬟,差点打落了丫鬟手里的盘子。 “七哥……”陈璟进来。 陈七看了眼他,问他:“你不在前头吃饭,乱跑什么?” “过来看看你。伤口还疼么?”陈璟问他。等葬礼一结束,陈璟往后应该不会再往旌忠巷来。 他和旌忠巷的纽带是伯祖父。 伯祖父去世,陈璟就彻底完了旁枝,和旌忠巷没什么关系。估计以后祭祖都不能沾旌忠巷的光了,需得自己去祭祀。 他想看看陈七可有事。 “没事。”陈七不耐烦,很不想提及他的伤口。 顿了顿,陈七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眼陈璟。可是话到了嘴边,陈七又咽了下去,他好似难以启齿。 “七哥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了。”陈璟笑道。 陈七微敛了下表情,这才道:“你还记得孙世一么?” 孙敏孙世一,从前总跟着陈七和黄兰卿混日子,陈璟和他也有过接触的,岂会不认识呢?后来,孙世一去了岐山书院读书。 陈璟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因为沈长玉兄弟也是去了这个书院。 这个书院为了笼络沈长玉那等名气过人的大才子,花了不少的精力,听说最近也招收了很多学子。 “记得啊。”陈璟道,“他在岐山书院如何了?沈长玉也在岐山书院……” 陈七就点点头:“黄兰卿托他,请了院长,问我们入学的事。院长答应了,只是需得多交笔钱,毕竟我们是中途去的,已经晚了几个月。” 陈璟知道陈七想说什么了。 “……黄兰卿是有钱。但是我和他是兄弟,既然大家都是做正经事,岂能总是用他的钱?我自己平日里什么积蓄都用尽了,已经身无分文。”陈七慢慢道,“祖父去世前,留下遗言,等他去世了,旌忠巷是由二哥做主,我父亲也不好干预的。我父亲无所谓,就是不能再乱用账上的银子。 因为之前我用钱无数,二哥都记了下来,我欠了公帐不少银子。等祖父出殡之后,家里就要商量怎么办。估计他们会拿我以后的家产抵押。往后,别说每个月的月例银子,就是家产都没分了。 家里有族学,断乎不会给钱让我出去求学,怕我不学好。我这几天左想右想,你从前说过给我红利银子的。能不能先预支给我?” 陈七说完,突然就低垂了脑袋,眼角有点水汽。 他并不是为以后一无所有而伤心。他所伤心的,自己认定这个世上最疼自己的二哥,居然一直派人记录他每个月多花的银子。 等祖父去世,二哥当家,就把这笔钱翻出来。 从前,二哥半个字都没有透露。 陈七乱花钱,自然不对,也没有道理指责二哥。只是想起来,总感觉很伤心。这并不是多少钱的问题,陈七从来也不在乎钱。 他难过的,是二哥。 想到陈璟从前总暗示他,二哥对陈七并没有那么好,陈七还骂陈璟,说他挑拨离间。如今想来,除了父亲,对他最好的,居然是陈璟。 一时间,他感叹万千,甚至没有听到陈璟说话。 “……二千两够不够?你先用半年,等半年后,我再给你送钱。我这段日子,铺子里也是些零碎收益,没有大钱进账,拿不出那么多。”陈璟又道。 陈七终于回神。 他眼底的泪意已经敛去,情绪不见起伏,对陈璟道:“不用了。书院的院长让我和黄兰卿交五十两银子。山上的束脩,三年才六十两银子,需得一次缴清。你给我一百五十两,就足够用的。” 陈七已经不敢再大手大脚花钱了。 想到从前一掷千金的日子,陈七总感觉不踏实。特别是发现二哥记账开始,陈七好似一下子长大了。 原来,没人会无缘无故对他好。 连陈璟的好意,陈七也带了几分警惕。 “那好吧。”陈璟没有勉强,“我明天拿给你。” “我去你铺子里拿。”陈七道,“这件事,我还没有同我父亲和二哥商量,准备今晚再说。若是他们同意,我明早去拿钱;若是他们不同意,我后天去拿。” 反正这个家里,他一刻也不想待,只想赶紧出去。 不管家里同意不同意。 陈璟也没有劝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实说,我挺意外的。你愿意上进,现在还不晚。你很聪明,只是荒废了,往后愿意刻苦读书,必然会有一番成就。” 陈七却瞟了陈璟一眼。 “说什么场面话?你又不是我长辈。别废话,回去准备好银子。”陈七道,“若是三年后的红利不够还,等我将来有了钱,再给你。反正,我记住你这份情就是了。” 陈璟笑了笑。 然后他又感叹:“你也要离开望县?这段日子,不少朋友离开了,往后想找个人玩,都没有了。” 先是沈长玉兄弟去读书,然后是杨之舟突然上京。这些日子,邢文燋在明州和一个伎女感情很好,很少回来。 孙世一去了岐山书院。 现在,陈七和黄兰卿也要走。 “少矫情!”陈七骂陈璟,“你什么时候同我们玩?现在那药铺,忙得你昏天黑地的,八哥也请了先生在家里读书,哪有空同我们玩?” 陈七觉得,他的朋友好似都长大了。 他们,不再以玩乐为荣。 从前的逍遥,如今回想起来,不再觉得有趣,反而是荒废了光阴的后悔。可是想想,不走到这一步,也难以明白。 “将来成家立业,功成名就,还是有机会的。”陈璟笑道,“那时候的悠闲,才是真正的悠闲。” 陈七理解陈璟这话。 他笑了笑。 陈璟没有再说什么。 交代陈七还是要留意自己的伤疤,别忙着去揭开,还是要吃陈璟给他的药丸等,陈璟就去了外院,找陈文恭。 陈文恭并不在自己的位置上。 旁边是陈十三,陈璟就问他:“十三弟,你瞧见我侄儿了吗?” 陈十三摇摇头。 陈璟想着,陈文恭估计是怕热,先回家了。也可能是去内院,找他母亲了。 “看到我侄儿了吗?”陈璟又问了几句同席的人。 “出去了吧?”有人回答,也是拿不定主意。 陈璟还是去内院,准备找他嫂子。 “她回去了。”三婶告诉陈璟,“刚走不久。” 陈璟想到,陈文恭之所以离席,大概是看到他母亲和妹妹走了,也就跟着回去了吧? 可是到底不放心。 陈文恭在陈璟心里,一直都是小孩子。小孩子若是走丢了,可能找不回来。陈璟心里不踏实,想着在旌忠巷吃饭,好好的居然不打招呼先走了,也是反常。 他的侄儿,非常懂事的。 哪怕跟着大嫂回去,也会告诉身边的人一声,让身边的人留话给陈璟。 陈璟就快步回了锦里巷。 半下午的时候,日光毒辣。陈璟心里有事,几乎是想跑着回来的。 他的头发和后背,全部汗湿了。 “怎么了?”李八郎和王檀上了一个时辰的课,正好在休息好茶,突然见陈璟满头大汗跑回来,李八郎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大嫂回了吗?”陈璟问,“文恭呢?” “我二姐和蓉儿回来了啊。”李八郎道,“文恭不是跟着你?” 第226章 醉酒 陈璟怔愣住,连李八郎和王檀也惊讶得站起来身。~“文恭没有跟着你?”李八郎惊诧问道。 陈璟回神,摇了摇头,对李八郎说了句“先别说大嫂说,我去找文恭”,然后就快步跑了出去。 李八郎愕然良久。他想到自己曾经被绑架,霎时后背全是冷汗,唇色也难看至极。 “孩子可能是哪里贪玩,出去野了。”王檀拍了拍李八郎的肩膀,“望县城里就这么大,能走到哪里去?你要是不放心,咱们也出去找找。” “我不知道去哪里找,我来到望县多时,却整日闭门读书,不熟悉地形。”李八郎焦虑道,“央及从前是很可靠的,这次是怎么了?” 王檀没有接话。 陈璟重新去了旌忠巷,询问坐席的人。只是,旌忠巷是流水席,凑齐了一桌就开宴,谁吃完了谁先走。 等陈璟再回去的时候,之前和他们一席的人,都离开了。 “央及哥哥,你怎么又回来了?”陈十三还在那边玩,看到了陈璟,不免问他,“是落下什么?” 陈璟摇头,却拉住了陈十三的胳膊:“十三弟,你再想想,当时文恭去了哪里?可有谁带着他走的?” 陈十三才十一岁,被陈璟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又有点茫然。 “……我不记得了。”陈十三努力回想了半天,“当时。我坐在西边,文恭坐在东边。大家都在起身,没特别留意。” 陈璟不再追问。 他又跑到了大门口。见旌忠巷大门口的小厮不是方才那几个。又问他们,有没有看到陈文恭何时出门。 “央及少爷,方才小人瞧见了。”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估计是门房上的管事,“吃饭的时候,文恭小少爷跟着要酒喝。喝了几杯,他去了茅房。而后。就不知道了。” 陈璟又跑到了旌忠巷的茅房。 前前后后找了几遍。 茅房外也有服侍的丫鬟。可是,她们不认识陈璟,也不认识陈文恭。这几天家里忙碌。客人很多,没有丫鬟特意去留心一个小孩子。 再说了,宴席上的小孩子太多了,陈文恭又没有特殊之处。 陈璟的前胸后背。全是汗。汗水沿着他的额头。打湿了脸颊。站定脚步想了想,陈璟决定去趟陈二的院子。 陈二并不在院子里,而是在后面招待宾客。 陈璟周转了几圈,才找到他。 “二哥,我侄儿不知去向。”陈璟开门见山道。 陈二眉头轻蹙。他把宾客客气送出去,这才回来,和陈璟说话:“跑得这么急,全身都是汗。先去外头梳洗梳洗。换身干净的衣裳。” 陈二像个周到的主人,安顿好客人的一切。 陈璟摆摆手。道:“还请二哥吩咐一声,让家里的丫鬟小厮们都留个心,看看有谁见到了我侄儿出门,去了哪里。我感激不尽。” “那好,你先等着。”陈二痛快道。 他和陈璟,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而且,陈二知道陈璟在望县的关系很深,心里早有巴结他之意。只是碍于祖父,怕祖父觉得他谄媚权贵,瞧不起他,不肯把当家的印章给他,所以有所保留。 如今,祖父已经去世,陈二就不在顾忌。 攀龙附凤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陈璟不也是攀附,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么?所以,陈璟的事,陈二不敢不上心。 他出去吩咐,让小厮和丫鬟们,不管谁看到了陈文恭,都要告诉他。 新的家主发话,谁敢不尽心?之前陈璟问陈文恭,那些丫鬟和小厮们不知是谁,也懒得多想。 如今,都纷纷打听起来。 最后,是一个在宴席上服侍的小厮,看到了陈文恭:“文恭孙少爷吃了几杯酒,是他自己要吃的。他去了趟茅房,出来的时候看到了马车,说是他自己家里的,就跟着马车跑了。后来,有没有追上马车,小人就不知情了。” 陈璟跟陈二道谢,立马从旌忠巷离开。 他沿着回旌忠巷的路,四处寻找。真怕文恭是吃醉了,又没有追上马车,就在哪个角落里睡着了。 他寻了一路,快到家门口,仍是没有找到陈文恭。 “会不会是在街上,被人掳走了?”陈璟站在街头,想了半晌。 想到这里,陈璟就去了衙门。 衙役们都收过陈璟的好处,又知道他们的县令忌惮陈璟,对陈璟客气急了,恭恭敬敬迎接了他。 连金县令,也是满脸的笑容,和蔼可亲。 “陈贤弟,怎么有空来瞧你老哥?”金县令笑道。他比陈璟大二十多岁,可以做陈璟的长辈了。 他用先贤弟相称,无非是讨好陈璟,从而想更加讨好杨之舟。 杨之舟之前就暗示过金子久,对陈璟好点,前途不会差的。所以,金子久把这话奉若圣旨,甚至和陈璟称兄道弟。 “县尊大人,我有件急事——我侄儿今天在宴席上喝醉了酒,不知走到了哪里,去向无踪。我要报案,请县尊大人帮忙找人。”陈璟道。 金子久早已留意到陈璟全身被汗水浸透,早就想问,又怕问错了,故而没有多嘴。听到陈璟这话,金子久终于明白过来,陈璟是到处找遍了。 “贤弟放心,老哥定然帮你找到侄儿。”金子久表情立马严肃起来,慎重道,“贤弟也莫要着急,认真把你侄儿的形容相貌,告诉老哥,老哥这就派人去找。” 陈璟道是。 金子久把捕头和几个得力的衙役全部找过来,听陈璟说话。 陈璟跟着捕头和衙役们的面,仔细说起了他侄儿的外貌特征:“十岁,和普遍十岁孩童一样。今天是我伯祖父上山的日子,故而他穿了青黑色的直裰,腰上扎了一圈白麻。” 想了想,陈璟又道,“和我长得有点像,模样就是这样。”陈璟指了指自己的脸,给捕头和几个衙役认真观摩。 “他喝醉了酒,怕是睡在了哪里。”陈璟又道,“若是清醒过来,他并不怕人,而且说话言语清晰,你们可以询问他。” 说了半天,陈璟把关键的说清楚了。 捕头和衙役立马带人去找。 第227章坟头 衙役们都出去找陈文恭了,陈璟也跟着几个衙役一起,四处寻找。 太阳渐渐偏西。 日照黄昏,天际晚霞旖旎,映衬着城内的深红浓翠,似披了见华丽的锦袍。霞光落在路人的面颊上,个个似带着喜气。 陈璟的心,却越发焦急。 最终,他们在西城门的时候,找到了一点线索。 “是有个小孩子,摇摇晃晃的出城了。他身上围着粗麻布,我们几个都在说,这是谁家办丧事。” “是啊,那孩子身上有点酒气,当时我们就挺诧异的。只因他是出城,不是进城,就没怎么盘查,让他走了。当时,他好似迷迷糊糊的。” “他和这位官人,面容上确有几分相似……” 城门的两个守卫,七嘴八舌把他们知道的情况,告诉了陈璟和衙役。 “他自己?后面有没有旁人跟着他,或者前头有人领路?”陈璟问。 两位守卫又回想了下。 他们并不是特别留心,可能记得不清楚。想了半天,并不是很确定说:“若是有怪模怪样的人跟着他,我们肯定留心了。好像就他自己,左右也没有大人跟随……” “多谢。”陈璟道。说罢,他就要出城。 衙役却拦住了陈璟。 “陈东家,一旦出了城,四下里茫茫,去哪里找人?不如咱们先回县衙,让大人把衙门的人都召集起来,大家点了火把,一同出去找。” “如此也好。”陈璟道,“你们先回去,告诉县尊大人。我自己先出去找。不管谁先找到,都彼此知会一声。” 说罢,陈璟就先出了城。 他知道这条路。 伯祖父出殡,就是沿着这个城门,送到了陈氏祖坟埋了。一路上还是丢的纸钱,尚未被风吹散。 陈璟心里总有个感觉,若是陈文恭出城,也许去了祖坟那边。 于是,他快步奔跑。 陈璟体力很好,但是跑得快了,也是呼吸不畅,肺里好似要被点燃,烧灼起来。那热腾腾的空气,让陈璟感觉不到半分凉意。 他忍着一口气,跑到了祖坟那边。 汗水沿着额头,大颗大颗落下来,打湿了他的面颊,眼睛也被打湿,视线里有点模糊。 远远的,就看到新筑的坟头,还有纸马环绕。 天已经晚了,天际悄悄拉开了夜的帘幕。 陈璟快步上前,就看到陈文恭趴在伯祖父的墓碑上,睡得香甜。有微风,把轻若无物的黄纸钱吹上来,掩盖了他半身。 四周的光线越发暗淡。 如今场景,怪异阴森。 陈璟蹲下来,往陈文恭身上摸了一把,孩子睡得很熟,呼吸均匀,就是胳膊有点凉。 “若是叫醒他,他知道自己睡在这里,也是害怕。”陈璟心想。 他就没有喊陈文恭,只是把他扶到了自己背上,快步走出去坟岗,往城里走去。陈璟仍是走得很快。 “二叔……”背上的陈文恭因为收到了颠簸,慢悠悠醒来。自己的叔叔,他还是认得的,虽然是从背后。 他茫然喊了声陈璟。 “醒了?”陈璟笑道。 陈璟全身都湿哒哒的,全是汗。陈文恭觉得味道不好闻,又因为喝了酒,胃里烧灼,更是难受,就道:“二叔,你掉茅坑了吗?身上难闻。” 陈璟笑了笑,道:“那我放你下来,你自己走?” 陈文恭嗯了声。趴在坟头睡了几个时辰,陈文恭的腿脚发软,半晌才站定。陈璟牵着他的手,往城里赶。 陈文恭也慢慢清醒。因为是月初,没有月色,四周越来越黑暗,陈文恭也看不清到底是哪里,只得深一脚浅一脚,跟着陈璟回去。 “二叔,这里哪里啊?咱们不是在旌忠巷吃饭么?”陈文恭问陈璟。 陈璟笑道:“还吃饭呢?你喝了点酒,就睡着了。我有个朋友,请我去他庄子上看病,我就带着你出城,你在马车上睡着了。现在咱们回城呢,没有马车,我只得背着你……” 陈璟经常到处去给人看病,陈文恭是知道的。 故而,他信以为真,乖乖的哦了声,没有再说什么。 叔侄俩往回走。 陈文恭还是个孩子,腿短,脚步比较慢,陈璟也唯有放慢了脚步。这条路,陈璟走过好几次。之前也有祭祖,来过几次,上午又给伯祖父送葬,记得清楚。 “二叔,怎么还不到家?”陈文恭走了几步,腿开始发酸,不免嘀咕起来,“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啊。”陈璟道,“看,那不是城门的灯火么?” 还有二里地,太远了根本看不见。 但是在黑暗里久了,眼睛会产生幻觉,很多东西都会自己脑补,这也是为何有人说自己在夜里看到了鬼怪。 鬼怪是没有的,自己把黑暗中的影像脑补成自己害怕的东西,倒是真的的。 陈文恭太想看到城门,听到陈璟如是说,他往远方看了看,隐约真的瞧见了灯火,不免高兴起来。 “二叔,你的朋友家人,生了什么病?”陈文恭慢慢恢复了精神,又是走夜路,竟然觉得很有趣,就和陈璟说闲话。 “这个,我不知道。”陈璟道,“他这次的病,有点怪异。我回头还要仔细诊断,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 他语气里有点忧心忡忡,陈文恭也听得出来。 “二叔,他们都说你医术可好了,是神医,你什么病都能治。”陈文恭像个大人似的,安慰陈璟道。 陈璟哈哈笑,道:“那是外人赞誉的话,我碰到没有见过的病,心里也是没底的。” 他把陈文恭当成个大人,和他说着心里话。 陈文恭也用大人的口吻,安慰陈璟。他反而觉得有趣。 叔侄俩闲话半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城门口。因为陈璟出门,衙役得了县令的令,让别这么早关门,至少等陈璟回来。 其他衙役也分别出去去找人了。 故而,陈璟他们很轻松就进城了。 “陈官人,您回来啦?”城门的守卫热情对陈璟道。他们刚开始不认识陈璟,后来一打听,就知道是玉和堂的陈东家。 提到玉和堂,望县无人不知。 陈璟却很冷淡,轻轻点点头,怕守卫当着陈文恭的面,说出什么话来,当即没有多言,甚至没有让人去告诉县尊一声,就领着陈文恭快步往里走。 他们雇了辆马车,回了锦里巷。 李八郎和王檀坐在外书房,心事重重的等待着。 “你们可回来了,二姐派人来问了几次。”李八郎见陈璟他们回来,立马上前。陈璟给他使了个眼色,李八郎明白,没有多说什么。 “八舅舅,我们出城去给人看病了。”陈文恭对李八郎道,“回来的时候,就我和二叔。” 李八郎摸了摸他的脑袋。 陈璟松开了陈文恭的手,对他道:“你先进去内院,和你娘说咱们回来了。我还有事,和你八舅舅商量。” 陈文恭乖乖答应了,去了内院。 “怎么一回事?”王檀也陈璟。 陈璟进了书房,这才低声,把陈文恭睡在祖坟那边的话,告诉了李八郎和王檀。 李八郎立马变了脸。 王檀也沉吟。 “怪事。”王檀半晌才说,“好好的, 他怎么回去祖坟呢?还睡在那边,也是挺奇怪的。你没有问他?” “他还是个孩子,吃醉了睡下,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若是问了他,他自己先害怕,没病也要吓出病来。”陈璟道,“所以编了个谎言,说我们是原先出城去给人瞧病,回来晚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信以为真。” 王檀点点头:“你做得很对……” “央及,文恭只是醉酒,还是生病了?”李八郎脸色微白,问陈璟。 陈文恭酒量很好,这孩子居然喜欢喝酒。若是没人管着他,他能喝得不知节制。李八郎和王檀喝酒,带过他几次,所以知道情况。 但是陈璟不知道。 陈璟自己不擅长饮酒,每次他们喝酒,也从来不叫陈璟。 “我不知道。”陈璟道,“没见过这种情况的。今天还是不好惊动他,我明早寻个借口,给他把脉,看看到底什么情况。只是,以后不能让他喝酒,养成酗酒的毛病。” “还是告诉我二姐吧?”李八郎建议陈璟,“孩子们都听她的话。咱们说了,文恭未必肯听。” “不行,女人相信鬼神邪祟。一旦告诉了她,她就要多心,以为孩子撞了邪,反而不妥。”王檀先开口拒绝。 陈璟也同意王檀的话。 不要告诉李氏。 李氏刚刚从丈夫失踪的消息里回神,心神仍是脆弱的。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儿子也出事,她会承受不住。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陈璟道,“文恭是个很听话的话,我会说服他的。” 李八郎和王檀都点点头。 师徒两人不免忧心。 “八哥,你帮我去趟衙门,把文恭找到的事,和金县尊说一声。我今天不知流了多少汗,要先去洗澡更衣。”陈璟对李八郎道。 李八郎和王檀也闻到了,陈璟身上的确难闻。 “好,我这就去。”李八郎道。 他让小厮套了马车,去了县衙。 他前脚刚走,李氏就叫人送了王檀和李八郎的饭菜出来,说到了晚膳的时辰。送饭的丫鬟又道:“太太让问,二爷人在哪里?该进去吃饭了。” 第228章 发病 李八郎帮着陈璟,去了趟县衙,把陈恭已经找到的消息,告诉了金县令 金县令简单问候了几句,也没有再说什么。 李八郎重新回了家。 以前,李八郎每次吃完饭,都要进内院,和李氏说几句话。而这次,李氏久久不见人。既看不到陈璟,也看不到李八郎,心里着实疑惑。 “恭儿,你二叔和八舅舅,今天忙什么去了?”李氏问陈恭。 陈恭现在很精神,就把自己和陈璟出城的事,说给了李氏听:“我们回来的时候,天全都黑了” 李氏觉得诧异。 陈璟是知道轻重的,他自己黄昏时分出城去问诊,可以把陈恭托付给旌忠巷的人,让他们带着陈恭回来,怎么会亲自带着陈恭去呢? 这里就有蹊跷。 陈璟是李氏养大的孩,跟李氏的儿一样。了解儿的,莫过于自己的母亲了。李氏越想,心里越发怪异。 这时,李八郎进来了。 “今天吃饭这么晚?”李氏拿眼睛看他,语气有点暗示的意味。 李八郎装作看不见,笑道:“和老师谈到了一个新的词牌,越说越深入就忘记了时间。央及呢?” 他把话头迁到了陈璟身上。 “说是累了身汗,回房洗澡了,就没有过来吃饭。我让清筠端了晚膳过去。”李氏道。 然后。她又问李八郎:“央及他今天去哪里问诊?病家是什么病,闹到这么晚才回来?” 李八郎摇头,说不知道:“央及的事。我哪里清楚?” 李氏就沉默。 李八郎随意说了几句话,便出去了。李氏没有起疑,李八郎松了口气。 陈璟在后花园的院里住着,洗了个澡,泡了半天。因为白天来回奔波的跑,自己是非常疲惫的。坐在浴桶里,陈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后来。清筠端了饭菜回来,看到他这样,急忙喊醒了他:“东家。这样睡觉是要受凉的,您快点起身。” 陈璟被她推醒。 “没说什么?”陈璟吃饭的时候,也问清筠。 清筠摇摇头:“只说东家累了,就不必打扰。” 陈璟点点头。 因为洗澡的时候睡了一下。吃了饭躺倒床上。陈璟反而失眠。他心里有事,辗转反侧。 清筠就被陈璟吵醒了。 清筠因为是从小服侍李氏的,原本睡意就很轻。陈璟不时翻身,清筠也难以入睡。顿了顿,清筠最终还是问他:“东家,最近您遇到了为难的事?” 陈璟轻轻搂住了她的肩头,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道:“我在想恭” “少爷?”清筠声音不由一紧。“少爷怎么了?” 清筠是非常关心李氏和孩们的。陈恭和陈蓉也是清筠看着长大的,对于她而言。都是很重要、仅次于陈璟的人。 “他今天一个人,跑到伯祖父的坟头上去睡觉了。”陈璟把下午陈恭发生的事,告诉了清筠。 清筠后背微僵。 她很害怕,下意识往陈璟怀里缩了缩,又问陈璟:“东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仔细和婢说说。” 陈璟就把事情的前后都告诉了清筠。 清筠听了,更是害怕,声音瑟瑟问陈璟:“东家,恭少爷是中邪了么?” “没有中邪那么一回事。”陈璟很笃定对清筠道,“任何异常的行为,都是病。只是有些病,大夫没有发现,所以就推给了鬼祟。” “恭少爷是什么病?” “不知道。”陈璟深深叹了口气,“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从他的脉象上,看不出任何的关联。我明天寻个理由,再给他把脉” “连东家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清筠忧心起来。在清筠看来,陈璟是什么毛病都会治疗的。他也不知道的病,只怕是难症。 清筠轻轻咬了咬嘴唇。 她非常担心,搂住陈璟的手发紧,心事重重的。 “睡觉吧,明早起来再说。”陈璟道。 清筠道是。 可是,这下两个人都睡不着了。黑暗中,陈璟和清筠都睁大了双目,望着空空的、黝黑的账顶,毫无睡意。 清筠怕打扰陈璟想医案,没有开口说话。 没有半点月色,墙角蛩吟切切,初夏的夜显得热闹。 突然,清筠推了下陈璟,道:“东家,您可有听到有人敲院门?” 陈璟微怔。 他没有听到。 清筠提了,他仔细侧耳倾听,隐约的确有人在敲他们的院门,轻轻的,有一下没一下的,然后就停了。 再听的时候,除了四周的虫鸣,没有其他声音。 陈璟对清筠道:“我去看看。” 清筠却有点害怕,道:“东家,还是算了吧。也许是风吹了树枝响,咱们听差了。都快后半夜了,家里谁来敲门?” 在世俗的传说里,后半夜阴气最重,什么妖魔鬼怪都会跑出来作乱。清筠想起陈璟说陈恭的事,心里发寒,拉着陈璟。 陈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跟我一块儿去。” 清筠是寸步不敢让陈璟离开她的。她连忙起身,去点了盏灯,让陈璟替在手里,她跟着陈璟,去了外头。 灯火的光幽淡,照不开浓郁的黑夜。 清筠披了见外衣,紧紧攥住了陈璟的衣角,两人去开了门。 因为灯光淡,打开院门发现什么也没有,外头空无一物。 清筠总觉得脖处有风在吹,心里一个人发颤,恨不能抱住陈璟的腰。 “咦?”陈璟突然把灯火往高处照了照,发现院门不远处,躺了个小小身影。 那个酷似人形的身影,把清筠吓了魂六魄丢了一半,全身的寒毛林立,腿有点发软,只差叫出声了。 陈璟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走近一看,果然是躺了个人。 居然是陈恭。 清筠更觉得诡异。 陈璟也愣了下,对清筠道:“拿着灯,把他抱回去睡觉。不要吵了他。” 他自己弯下腰,不着痕迹把陈恭抱起来,抱到了外院他自己的屋里去。清筠提着灯,走在前面,脚步轻轻的。 陈璟把陈恭抱回了房。 陈恭的房间,在王檀的隔壁。 他们进来的时候,王檀就醒了。他也批了衣裳起床,过来询问何事。 第229章发烧 王檀披衣起床,见陈璟抱着陈文恭过来,心里微顿。 等陈璟安顿好了陈文恭,王檀才过来询问何事。 “他跑到我院子门口睡着了,我把他抱回来。”陈璟道,然后又问王檀,“他是头一回这样,还是经常这样?老师住在这边,夜里可听到过动静?” 王檀是很警惕的。 他一身功夫,又在山里住了多年,怕野兽夜里偷袭,故而对轻微的小响动都很敏感。但是开门关门的声音,王檀从来不理会,除非是大门。 他之前就听到了陈文恭那边开门,还以为这孩子是起来如厕。 “头一回出去这么久……”王檀微微沉吟,说道,“平时,他都要起夜,丑时左右会起来,不过片刻就回来。” 他们的茅房,就在书房的后面,很近。 陈文恭起夜的时候,不仅仅会有动静,而且会喊耳房的小厮提灯。 今天他没有。 这话,王檀也告诉了陈璟。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陈文恭依旧在熟睡,没有被吵醒。 “老师,您回去歇了吧,我守在这里。”陈璟对王檀道,“若是有事,我再喊您过来。” 王檀没有坚持。 陈璟又喊了小厮,让他送清筠回去歇息。 六月初的夜,凉爽适宜。繁星浩浩,在碧穹涌动着光华。四周的树丛里,蛩吟阵阵。竟有几分喧嚣。 陈璟站在夜空下,只感觉露水打在肩头,湿漉漉的。 他也回屋睡觉。 从陈文恭的箱笼里挑出了一床被褥。陈璟铺在脚踏板上,半铺半盖,蜷缩着身子,睡了下去。 床上陈文恭的呼吸,越发平稳。 陈璟累了一整天,之前又因为想着陈文恭的事,没有睡着。现在蜷缩在这脚踏板上。原本是不舒服的。但是累到了极致,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堪堪睡了一个多时辰,陈璟隐约听到耳边有人在说胡话。一个激灵,他立马就醒了,坐了起来。 陈文恭在梦呓。 陈璟在黑暗中伸手往他额头一抹,惊觉烫手。 陈文恭在发烧。 不过片刻的功夫。这孩子居然发起了高热。至少有三十九度,导致他说起了胡话。他睡得也不踏实,在睡梦中非常痛苦的蹙起了眉头。 “文恭……”陈璟低声喊了他。 孩子没有回答。他处在神昏的状态之下。 陈璟给他把脉。 这次把脉,终于看出了一些缘故,脉象也渐渐显露出来,陈璟大为松了口气。和昨天相比,陈文恭的状态是差多了,而且在发高烧。 但是在陈璟看来。能知道了病情,是最大的好消息。 他起来点了灯。 陈璟把灯点亮。见陈文恭满脸红潮,烧得特别厉害,嘴唇也干裂。 陈璟开门出来,喊了耳房里的小厮:“快去准备马车,我要出门……” 小厮半梦半醒,非常迷惘的看了眼陈璟,又瞧了瞧这漆黑的夜,除了夜空的繁星,没有半点亮光。 这个时候,准备什么马车? “啊?”小厮无意思反问。 “快去。”陈璟声音一提。 他喊小厮的过程,王檀就起来了,并且打开了房门。接着,旁边的李八郎也醒了,屋子里亮了点,他揉着眼睛,站在门口问:“怎么了?” “文恭在发烧。我要去趟药铺,拿些成药过来。”陈璟对李八郎和王檀道,“八哥和老师若是不睡,帮忙先照看他一二。不用做什么,给他喝点温开水就行。另外,用凉水巾帕给他敷额头,不用给他盖厚被子,要透气。” 王檀眉宇间露出几分忧色。 李八郎彻底醒了,失措道:“发烧了?可厉害?”说着,就跑到了陈文恭的房间里,去看陈文恭的病情。 “你去取药吧,我们照顾文恭。”王檀回答陈璟。 小厮已经准备好了马车。 陈璟颔首,把陈文恭交给了王檀和李八郎照顾,他自己乘坐马车,半夜去了自己的药铺。 他的到来,把住在店里的朱鹤等人都惊呆了,慌忙爬起来,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东家,您从哪里来?”朱鹤甚至问。 陈璟到药铺里来,从来都是走路。从锦里巷到玉和堂,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陈璟喜欢锻炼自己的脚力,故而他总是选择步行。 如今,他不仅仅半夜到了这里,还乘坐了马车,着实透着诡异。 “快,配一份大承气汤。”陈璟没有回答朱鹤的问题,只是吩咐道。 大承气汤是经方上的,很常用。这种常用的药方,玉和堂是常卖的,朱鹤他们都知道该怎么配制,不需要倪先生和陈璟再另外交代。 “是。”朱鹤回答。他话音未落,陈璟就钻进了后院的厢房。 那间厢房,是陈璟配制秘方的地方,平日里进出都落钥,只有陈璟和清筠两个人有钥匙。 陈璟打开了门,接过小伙计阿来提过来的灯,进了厢房内,取出两颗安宫牛黄丸,用小匣子装了。 “对了,如果明天我族兄到药铺,而我没来的话,让账房取一百五十两银子给他,这是我答应他的。”陈璟临走前,对朱鹤道。 “哪位族兄?”朱鹤追出来,问了句。 他在这方面,是非常仔细的,生怕出了纰漏,故而问得清清楚楚。到底是哪一位族兄,需得讲清楚。 因为,陈璟有很多族兄。 “陈瑜陈末人。”陈璟道,“他若是问缘故。就告诉他我侄儿病了,我没空接待他。” “少爷生病了么?”朱鹤也关切道。 陈璟没空和他说话,点点头。算是回答了,接过朱鹤递上来的大承气汤的药包,起身回家去了。 他的马车,跑得飞快。 “这是重病吧?”小伙计阿吉在身后嘀咕,“东家从来都没有这样着急过……” 朱鹤瞪了眼他,道:“东家自有东家的道理,不必多猜。”他不喜欢小伙计多谈论东家的家庭事物。故而语气冷淡。 阿吉缩了缩脖子,不敢多言。 陈璟拿着药材和成药,急匆匆乘坐回了锦里巷。 前后不过一刻钟。可是李八郎和王檀都很着急。床上躺着的孩子,脸色越来越红,额头也越发烫了。 陈文恭迷糊呓语,乱七八糟不知道说着什么。 “快点。快点!”陈璟回来之后。李八郎连连催他,“要怎么退烧?” “有我呢,没有大事。”陈璟安慰李八郎,“你若是在这里忧心,不如跟小厮一起去煎药。” “好。”李八郎答应着。 李八郎的性格,素来是非常急的。只是平常没事,或者他不太关心的小事,他可以压抑本性。慢条斯理的。真正遇到了他关心的事,他着急上火的样子。简直叫人也跟着提心吊胆。 陈璟把他支开,免得他在跟前不停的说话,闹得他和王檀也急了起来。 “这个药么?”李八郎接过陈璟给他的药包,又问道,“怎么煎熬,哪种药先下,哪种后下?” 跟着陈璟久了,李八郎也知道基本的煎药知识。 陈璟就仔细告诉他。 李八郎记下之后,跟着小厮去了大厨房,开始煎药。 陈璟则给陈文恭用了安宫牛黄丸,又给他服用了一些开水。 服用之后,陈璟又开始给陈文恭喝些温开水,来调节孩子的体温。高热,会导致体内缺水。 王檀和李八郎照顾陈文恭的时候,虽然陈璟交代要给陈文恭喝水,但是他们不知道该给多少,就只喂了孩子小半杯水。 陈文恭仍是渴。 陈璟喂了他一杯子温开水之后,用凉的巾帕给陈文恭敷额头,大约五分钟换一次;敷好额头,陈璟又给他用温水擦拭身子。 特别是脖子、腹股沟、腋下等血管多的地方,陈璟反复擦拭。 陈文恭的呓语,好似渐渐停了几分。 陈璟忙完了这些,重新给陈文恭盖上被子。 虽然陈璟交代李八郎和王檀,别给陈文恭盖得太厚,但是他们不能理解陈璟的意思,仍是给他加了床被子,想让孩子出汗。 陈璟把其中的一床抱开了,这才松了口气。 他慢慢坐在椅子上。 “央及,文恭他是何缘故?”王檀见陈璟忙完了,而李八郎的药汁还没有端进来,就开始询问陈璟,陈文恭到底是什么病。 他没有等陈璟回答,又继续问道,“是不是傍晚时候吃了酒,又在坟头睡了,染了阴寒之毒?或者是方才在院子里睡着了,被寒露侵体?” “都不是。”陈璟道,“若是论起来,还是他喝酒的缘故。” 王檀轻轻蹙眉。 “酒乃温热辛辣之物,怎么会让他发烧,且行为诡异呢?”王檀道,“我和永容吃饭的时候,小酌几杯,也会给文恭吃几口,他酒量甚好……” 说罢,王檀又觉得不妥。 他自己的话,自相矛盾。 吃醉了,人时常难以自控,有时候不知所谓,做些常人难以理解之事。普通人喝醉了,是会撒酒疯的。 喝醉了去睡坟头,是可能的。 仔细回想,文恭这孩子年轻小,酒量是不错的,让李八郎和王檀都觉得稀罕,也想着酒乃粮食精,也是滋补的,从来不拘束陈文恭吃酒。但是陈文恭有点贪杯,王檀也早已发现了。 没人看着的时候,陈文恭就不知道约束。 “……他的病,属于不常见的阳闭症,归根结底,还是酒惹的祸。”陈璟道。 “不常见的阳闭症?”王檀听了,又是拧紧了眉头。 陈璟点点头。 他慢慢给王檀解释陈文恭的病情。 第330章阳闭症 阳闭症,乃肝阳暴张、阳升风动、气血上逆、夹痰火上蒙清窍所致。会出现高热、神大便不通等病状。 陈文恭喝了酒之后,出现了神昏。 他之前跟着众人送伯祖父上山,对祖坟的印象深刻。每个人到了祖坟,大都有种异常的感觉。那一块块墓碑矗立,突显出来的阴森肃穆气氛,叫人压抑透不过来气。 陈文恭喝醉了,追着他母亲的马车回家。 但是他整个人神志不清,短期记忆最深刻,就跟着上午走过的路,到了祖坟。当然,他运气好,也可能是年纪小,走累就在祖坟那边休息,而没有继续前行。 这点,陈璟也很难解释。 毕竟,神经系统上的症状,很难用号脉的方式来判断。之前,陈璟暗地里给陈文恭号脉,就觉得棘手。 他很少遇到这种病。 因为到了后世,哪怕真的出现这种情况,初期也不会有人想到是生病,而是当作鬼神作怪。不久就出现发烧,才会送到医院去。 所以,陈璟没有见过生病前期的症状。 他当时也懵了。 “……酒会导致肝阳暴涨。”陈璟对王檀道,“所以我说,他的病都是因为酒而引起的。他去祖坟那边,也能说得通。至于晚上为何没有往外走,反而是去了我的院子,大约是因为他每次如厕,都是往后花园的方向去。习惯如此。 到了我的院子,遇到了院门紧闭,他敲不开。又累得很,当场就睡在哪里了。我用安宫牛黄丸给他退烧,再用大承气汤,给他通腑泄热、醒神开窍。只要今夜的烧退了,这病就能去了七八成。 往后,不管如何,不能给他喝酒。他年纪太小。腑脏到底脆弱。不仅仅将来肝不好,连肾也不好。肾精不足,到到了四五十。容易中风。” 王檀听罢,久久不语。 最终,他叹了口气,对陈璟道:“着实没有想到。喝点酒。孩子就会发这种病。若不是你,其他大夫未必有这个本事,能找到根据。” 王檀在隐居之前,是见过世面的。 哪怕是太医,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别说普通的乡镇大夫。若不是陈璟,估计碰到其他人,先入为主。让陈家请道士来捉鬼了。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陈璟道。“我之前也没有见过这种病。若不是一路见证了他发病,我也要耽误他。” 两人陡然沉默下来。 灯芯突然爆了,霹雳一声响,屋子里光线倏然暗淡。而后,才慢慢亮起来,将屋子里照耀得亮堂堂的。 一个时辰之后,李八郎才将大承气汤熬好。 他们在外院这么急切治病的时候,内院的李氏并不知道情况,睡得安详。 李八郎端了滚热的药汁,一点点吹冷,这才送到了陈文恭唇边,让他喝下去。陈文恭仍是渴,见有了温热的汤汁,尝不出味道,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喝完之后,就睡着了。 陈璟和李八郎、王檀到了隔壁房间去坐。 李八郎也问陈文恭到底什么病。 陈璟阳闭症,也给李八郎解释了一遍。 “以后,不准那小子再喝酒了。”李八郎道,“他还听我二姐几句话,等他退了烧,病情稳定了,先告诉我二姐,让二姐叮嘱他。” 陈璟点点头。 因为陈璋失踪的关系,陈文恭年纪虽然小,却清楚母亲的艰难,所以很听母亲的话。孩子的敏感,时常超乎大人的意料之外。 陈文恭的懂事,也是叫人惊赞的。 所以,李氏告诫他不能喝酒,他是能听得进去的。 “文恭是知道轻重的。”王檀也在一旁说。对于这两个学生,李八郎和陈文恭,王檀还是很满意的。 提到他们俩,多半是赞扬的。 陈文恭睡得安稳,陈璟和李八郎、王檀却无半点睡意。 他们说着话,就到了天亮。东边的天际地平线渐渐变成了绚丽的艳红色。六月的早晨,晨曦熹微,有轻纱般的薄雾,羞赧缠绕着碧树虬枝。 不一会儿,朝霞染透了东边,骄阳露出了初颜,红彤彤的,慢慢放出了金色的光线。冰消纱似的轻雾缓缓隐没。 整个世界温暖明亮起来。 李八郎和王檀都感觉眼睛涩涩的,有点酸痛。陈璟也体力不支,说话的节奏明显慢了,好似每句话都要在脑海里盘旋很久,才能出口。 “去看看文恭吧。”陈璟最终道。 他起身,去了文恭的屋子里。 陈文恭的烧,已经褪了下来。还有点低烧,但是不碍事了。陈璟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松了口气。 他哈欠连连,喊了小厮,对他们道:“看着少爷。若是少爷哪里不舒服,再去喊我。我着实太累了,要去睡一会儿。” 小厮道是。 王檀也要去睡了。他哪怕体能再好,也是上了年的人,熬了一夜,身体乏力,脸色有点苍白。 只有李八郎还好。 “我进去内院,和二姐说一声吧,免得她空担心。”李八郎道。 整个事件,李八郎是非常清楚的。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也知道如何告诉李氏。若是小厮去讲,肯定讲不清楚。 “好吧。”陈璟道。 他回了后花园睡觉。 王檀也回房了。 李八郎沏了壶热茶,沏得非常浓。滚滚的茶热,他一口一口慢慢喝下去,居然喝得后背前额全是汗。 “今天又要热了。”李八郎嘀咕。 其实,夏天才刚刚开始。不过。刚开始热,或者刚开始冷的时候,都叫人受不了。好似特别难捱。 现在是刚开始热,李八郎就觉得燥热无比。 他喝了一杯滚热的茶,更是觉得热,就站到屋檐下。屋檐下没有阳光,隐约有几缕微风,让李八郎心情舒朗。 站了不过一瞬,丫鬟端了早膳过来。 这是他、王檀和陈文恭的早膳。 李八郎就知道。他二姐已经醒了。他吩咐丫鬟放下早膳,不要打扰王檀和陈文恭。李八郎自己,则进了内院。把陈文恭生病的事,告诉了李氏。 陈璟回到自己的院子,清筠已经去了内院,屋子里空无一人。李八郎放下了帷帐。窗内透不进半点光。他睡得格外香甜。窗外知了急促鸣夏,也没有影响到他的睡眠。 直到黄昏酉初,他才醒过来。 他刚刚坐起来,就有脚步声缓缓走过来,帮他撩起了帷帐。帷帐后面,光线艳红,露出一张娇丽洁白的面颊。 是清筠。 “咦,你在家?”陈璟有点吃惊。 “是。”清筠道。“太太让婢子今日在家里服侍东家,别去铺子里。婢子这几天只是在对账。就把账本拿回来做了,没耽误差事。” 陈璟笑了笑。 他知道清筠的意思。大嫂很担心陈文恭,让清筠时刻守着陈璟。一旦陈璟醒了,就让陈璟去她的院子,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 这么说来,大嫂是不相信李八郎的。 大嫂知道李八郎不是大夫,怕他学舌学得不正确,反而误导了自己。 在这方面,大嫂非常谨慎。 “我要洗漱了。”陈璟对清筠道,“你去端盆水来。” 清筠道是。 她立马出去端水。 陈璟自己起身,穿好了衣裳和鞋袜。等清筠回来,帮他束发,再服侍他洗脸簌口,然后两个人一同去了内院。 黄昏的时候,仍有余热,地面有点烫。 院墙头迎风招展的藤萝,奄奄一息的,叶子疲惫搭在墙头。足见,今天的阳光还是很烈的。 陈璟的屋子在后花园,树影浓密,比较阴凉。所以,他睡了一整天,并没有出汗,反而是出来走几步,感觉额头冒汗。 到了内院,才知道李氏已经派人把陈文恭挪到了内院的小厢房里,准备日夜照顾他,生怕他有点闪失。 “央及,你快来瞧瞧恭儿,他的烧是退了吧?”陈璟进屋,李氏就对他道。 陈璟上前,摸了摸陈文恭的脑袋。陈文恭已经退烧了。 之前烧得那么厉害,孩子吃了大亏,显得很虚弱,躺在床上,声音虚虚的叫了声二叔。 “渴不渴?”陈璟问他。 陈文恭点点头。从早上到现在,他母亲就给他喝了两次水。李氏不知道情况,生怕自己作弄坏了孩子,连水也不敢给孩子喝饱。 她还时不时问陈文恭渴不渴。 陈文恭怕母亲担心,总说不渴,实在渴得受不了,才答应一声。其实,他现在就蛮渴的。 陈璟倒了一大杯温水给他。 陈文恭一口气喝了。 陈璟又给他倒。 陈文恭喝了三杯,才停下来。 而后,陈文恭说要如厕。去了茅房,通了便,他的病情差不多就好了,接下来养几天就没事。 “央及,恭儿他到底怎么回事?”李氏又问陈璟。 陈璟就仔细把陈文恭的事,说给李氏听。 李氏这才知道,李八郎没有骗她。 她提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下。 “我便说,你们昨天透着蹊跷,还瞒着我。”李氏道,“往后,可不能不告诉我。你大嫂什么没有见识过,还会怕事么?” 这话,并不是吹牛。 普通女人失去了丈夫,就等于失去了主心骨,变得似无根浮萍,不知要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任由族人摆布。而李氏,挑起了这个家,把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有资格说她不怕事。 “往后不会了。”陈璟保证道,“以后有事,绝不敢瞒着大嫂。” 李氏微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第231章重礼 陈璟侄儿的病,很快就好了起来。 等找到了病因,确定没有任何无法解释的隐情,陈璟和王檀、李八郎、李氏商量之后,决定把侄儿生病的情形,告诉了他自己。再把生病的原因,也说给他听。 陈文恭听了,也觉得胆寒,问陈璟:“二叔,原来那天您就是去找我了么?” “是啊。”陈璟道。 陈文恭沉默了一瞬。 李氏对他道:“往后,可不能再喝酒了。这次不知给你二叔添了多少麻烦。” “嗯,以后不喝酒了。”陈文恭道。 “这可是当着王先生、你二叔、你舅舅和你娘保证的,不能撒谎。”李氏道,“若是做不到,就是食言。” “不敢食言。”陈文恭慎重道。 当着大家的面,陈文恭没有说什么。但是私下里,他找到了陈璟,对陈璟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情。 “二叔,你和我娘,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陈文恭道,“老师和八舅舅对我也好。但是二叔最好。” 陈璟哈哈笑,摸了摸他的头。 小孩子说大人的话,是非常有趣的。 陈文恭没事,陈璟就回了药铺,继续制药。 到了铺子里,他问朱鹤:“我族兄来拿钱了吗?” “还没有,东家。”朱鹤道。 陈璟想到,陈末人当时跟他说,若是家里同意,就昨天来取钱;若是不同意,就是今天。昨天没来,那么大伯应该是不舍得陈七出远门。 陈七是大伯最疼爱的孩子。远远超过了对陈二的疼爱。 这大概是陈二不喜陈七的开端。 父母偏心,对孩子的伤害很大,大到远远超过父母自己的估计。而且这种伤害。很难弥补。 陈璟见识过很多这样的事。 想了想,陈璟觉得这是陈七的家事。自己不好多管,就不再多想,进了后厢房制药。到了晌午的时候,陈七终于来了。 “大伯不同意你去岐山书院?”陈璟开门见山问他。 “怎么,你害怕他们找你的麻烦,不肯给我钱?”陈七一肚子气,冲着陈璟就阴阳怪气说道。 陈璟笑了笑,道:“我答应你的。岂会反悔?再者,这是我与你之前的约定,这药铺原本就有你的份,不管谁来找事,都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陈七顿了顿,终于露出了笑容。 他拍了拍陈璟的肩膀,道:“这几天,我第一次听到句舒心的话。央及,哥哥记得你这份情。” “可算了吧,你什么时候能还我的情啊?”陈璟道。“自身难保,以后说不定麻烦的事更多。我不承你的情。给你钱,只是提前预支分红。这是生意,跟人情无关。” 陈七气得踢了陈璟一脚。 陈璟又问他:“家里不同意,你打算怎么走啊?” “直接走。”陈七道,“我都和黄兰卿、孙世一约好了,管家里同意不同意。我姨娘倒是很高兴的样子……” 他口中的“我姨娘”,就是他的生母苏氏。 陈璟的大嫂说过,苏氏是个挺有远见的女人。她盼着陈七能上进,好好以读书为己任,将来能取得功名。 “他们?”陈璟却问道。“大伯和二哥都不同意?”陈璟以为,陈二会同意呢。 陈七默然良久。然后点点头。 陈二也不同意陈七去,一开始陈七有点困惑。心想既然撕破了脸,老二应该想早点赶走他这个眼中钉才好,免得在他跟前看着心烦。 等陈七一走,陈二就可以获得父亲的器重,怎么会不愿意陈七去读书呢? 后来转念一想,陈二已经三十多,他要管理陈氏家族,是没有机会再去读书的,也不可能更进一步。 旌忠巷只是小县城的三流门第,等于是个小乡绅。别说什么大势力,就是县令,也能随意掌控旌忠巷的死活。 陈七出去念书,万一真的有了出息;或者没有什么出息,却认识了厉害的同窗,将来他的同窗做官,陈七也是水涨船高,到时候也有了点关系,就能超越陈二。 基于这个念头,陈二反对陈七去读书。 想明白之后,陈七就非走不可了。别说只是父亲和老二不同意,哪怕是家里给他上了锁,他也要翻墙走。 陈七倒也不是想报复陈二,只是实在心灰意冷,不想待在家里。 “不提了。”陈七简而概之,“把钱给我,我回去了。” 陈璟就把早已准备好的一百五十两银票,给了陈七。 “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啊?”陈璟问他。 陈七说不用,就离开了药铺。 但是到了第二天,他又派了自己的小厮,过来告诉陈璟:“七少爷说,他是六月初八卯初乘船离开,在西南码头。如果央及少爷能起得来,可以去送他。” “好,我定然去相送。”陈璟道。 小厮就回去复命。 到了初七夜里,下起了大雨。卯初之前,陈璟就起来了。外头一片漆黑,推开窗棂,满屋子泥土的清香,混合着不远处的花香,凉爽宜人。 雨已经停了。 陈璟更衣梳洗,就让自己家的小厮提灯,跟着他去了西南码头,送陈七和黄兰卿。 西南码头,热闹非凡。 黄家多财,早已顾好了大船,八个船夫,十来个护院小厮,还有两个丫鬟,一路上服侍黄兰卿。 黄兰卿的父兄,甚至他母亲和家里的姊妹,也全部来到了码头,送黄兰卿远行。黄家的火把,将码头照得灯火通明。 相对于黄兰卿这边的热闹,陈七就显得寂寥。 他背着一个青灰色的包袱,穿了件青色夏布直裰,站在一旁。目光不时朝城里这边望去。在他心里,大概也希望有个人可以送他。 他是偷偷从三叔的院子旁边翻出来的,家里没人知道。所以不会有人来相送。当初他父亲和陈二不同意他去岐山书院念书,陈七没有反抗。 陈七乖乖答应了。绝不去念书,稳定了军心。所以,他偷偷跑了,家里没有半点防备,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而后,陈七听到了马车声,还有人喊七哥。 火把昏黄的光,照在陈七脸上。竟有几分朦胧的喜色。他看到陈璟,这一刻是非常开心的。 只是,他仍是嘴硬,对陈璟道:“你还真的来送我?多得闲啊?” 陈璟笑了笑,递了个小包袱给他。 陈七不要:“我有个包袱,没手拿你这个!” “拿着!”陈璟塞到了他手里,“就是些糕点,你路上吃,吃完了就扔掉,不费事。” 陈七只得接了。 接在手里。总感觉不是糕点,而是个小匣子。 当然,也有糕点装在小匣子里面的。 陈七也不好当面拆开。道:“费心了。” 陈璟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去了书院性子忍耐些,可别惹事。兰卿性格稳重,处世比你圆通,听听他的不会错……” “知道了,真是啰嗦。”陈七嘴上不耐烦,心里却有几分感动。 陈璟又和黄兰卿作辞,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而后,黄兰卿和陈七登船。船头点了四盏大灯笼。借着幽淡灯笼的光。船沿着江面缓缓而行。 黄兰卿的母亲哭了。 陈璟站在后面,渐渐看不清船上人的脸。隐约看到黄兰卿和陈七都立在船头。目光依依不舍望着码头。 最后,那条大船淹没在漆黑的黎明中。 等看不见码头的时候。陈七和黄兰卿回了船舱。 这条大船,有七八个船舱,陈七和黄兰卿并不住在一起。今天早起,黄兰卿也乏了,和陈七说了两句话就去睡觉。 陈七也想补个觉。躺下之后,心里怅然,似堵了什么在心口。这种感觉非常糟糕,大概是从未离家的愁绪,和对未来的担忧吧? 他无所事事,就打开了陈璟送给他的小包袱。 果然是个小匣子。 雕红漆的匣子,用镀金做了锁,看上去金灿灿的。打开匣子,并没有什么糕点,而是一排十个五两的银锭子。 这是五十两现银。 现银下面,还有几把折扇。 陈七打开来瞧,全是名家字画的折扇,千金难求。这种东西,拿去送先生或者有名望的学子师兄,比银子还要好用。 陈七愣在那里。 陡然间,他眼睛就湿了,一时间感概万千。 这个时候,陈七就想,他也算不错,总算有个兄弟对他是真心实意的。于是,他舍不得人里,除了他父亲、苏姨娘,又添了一个陈璟。 河水悠悠,不停向西南流去。除了水浆划破水波的声音,船舱里安静极了。黄兰卿去睡觉,其他人就不敢出声。 陈七躺着,怎么也睡不着。 心里却好似一瞬间明白了更多的事。一念之间,万事澄澈。想到从前的荒废,竟有几分惋惜。 “此番求学,定要走好这条路。”陈七想。 因为,没有其他退路了。回到旌忠巷,估计将来分家了,他什么也得不到。陈二只要稍微有点心机,就可以把旌忠巷的公产,变成他母亲的陪嫁,那样就完全不需要分给陈七了。 太太的陪嫁,自然是留给太太的孩子们,连陈家族里都无法做主。律法很保护女人的陪嫁,不能被夫家占有。 所以,父亲百年之后,陈七不会得到任何的东西。 他只有前行这条路。 “当年,旌忠巷的祖业,都是祖父一个人赚下来的。”陈七对自己道,“以后,我也要如此了。” 这么想着,倒也坦然。随着船身的摇晃,他渐渐进入了睡梦之中。 第232章冷遇 陈七走了之后,留了封信给他父亲。 陈大老爷气得半死,叫人去追,结果发现根本追不上。 最后得知是跟黄兰卿一起走的,乘坐着黄家的大船,陈大老爷跑到黄家去诘问,问黄家为什么拐走他儿子。 黄家虽然有钱,到底只是商户,黄老爷在陈大老爷面前底气不足,陪着笑脸道:“我并不知晓令郎未知会家里啊……” 其实,黄老爷精明过人,是能猜到一二的。 可这种事,没有必要点破。陈七虽然不堪,和黄兰卿却是个伴,而且黄兰卿对陈七评价很高,黄老爷下意识里总觉得陈七只是顽皮,并非朽木。 两个孩子要一同出去读书,黄兰卿是商户之子,若是有什么事,陈七可以帮他出头。所以,黄老爷睁只眼闭只眼。 陈家来质问,黄老爷也推得一干二净。 他很会说话,让气急败坏的陈大老爷落了下风,受了一肚子气回家。回到家里,又盘问陈七的小厮,才知道是陈璟给了陈七钱。 “这鸟厮,居然在我们父子之间挑拨离间,着实可恨!”陈大老爷气得跳脚,大骂陈璟。 他甚至让陈二去找陈璟算账:“好好同他说道。若是末人有个什么闪失,我们定要和陈央及对薄公堂!” 这件事,陈二也觉得陈璟办得不地道。既然不是亲兄弟,凭什么插手旌忠巷的家务事?陈二是希望陈七留在家里,继续无所事事的。 陈七年纪小,一事无成父亲觉得可爱。等他再长大了,到了三十岁,仍是这么纨绔性格。父亲还觉得陈七是宝贝么?想到这里,陈二就觉得不错。 不成想,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陈七居然开窍,说要去读书。 父亲高兴坏了。又舍不得陈七出门,说要重金重新聘个先生在家里。这些日子,父亲到处托人访问,看看哪里有博学鸿儒,可以介绍到旌忠巷坐馆,多少束脩都无所谓。 陈二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是不高兴的。 如今,陈七偷偷摸摸跑了。陈二觉得他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也和陈二闹翻了,将来也许是个祸害,着实气恼。 这中间,肯定是陈璟点拨了陈七,陈二想。 “父亲别气,孩儿这就找陈央及。”陈二道。 陈七已经走远了,追不回来,陈大老爷唯有给岐山书院的院长写封信,让他别收陈七。可是陈大老爷没什么名望。他的信,多半是石沉大海,起不了任何作用。 唯一可以发泄的。就是找陈璟算账。 陈二果然登门了。 他没有去药铺,而是去了锦里巷。 王檀正在教学,李八郎和陈文恭听得格外认真,突然陈二过来,打断了他们。王檀见是个陌生人,也懒得招待,让李八郎和陈文恭继续读书。 陈文恭却小声说:“是旌忠巷大伯祖父的儿子,是我的二堂叔。” “让他等着吧。”王檀道。 人情世故方面,王檀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他的教学更加重要。 小厮们接待了陈二。 陈二收到了冷待。倒也不疾不徐,慢慢喝茶。把他要见陈璟的话,告诉了小厮。让小厮去通禀。 小厮就跑到内院,告诉了李氏。 “央及在药铺呢。访里难道不知道?他不去药铺找央及,跑到家里来,是什么意思?”李氏疑惑。 疑惑归疑惑,总要有个人出来招待一声。 于是,李氏到了外院。 “末人今早离家了,听说是央及鼓动他的,还给了他一百多两银子。我父亲和我是不同意末人出门的。 祖父在世的时候总说,末人是没有笼头的马,放出去就要野了。央及到底是什么心思,要唆使末人离家出走,我父亲派我来问个究竟。”陈二道。 他长得修眉俊目,模样倜傥,很有大家公子的气度。就连兴师问罪,他也说得周到客气。 陈二的表现虽然温和,李氏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怪陈璟的。李氏顿时脸色一冷。 “央及在药铺呢。访里若是有空,就等着吧。”李氏冷冷道。说罢,她站起身,快步回了内院,根本不派人去请陈璟,就这样把陈二晾在了外院。 隔壁书房的几个人,仍在读书,也不理会。 陈二的手,紧紧攥了起来。一张俏脸,也撑不住了,眼眸微沉。 他大概很少受到如此冷遇。 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陈璟。 锦里巷的人,不可能去药铺请陈璟的。陈二装模作样不成,只得起身,重新去了药铺。他脸上已经没有半分温和,似酷冬般严寒,冷然愤怒。 到了玉和堂,他倒也没有发怒,只是冷冷对掌柜道:“陈央及呢?旌忠巷的陈访里找他。” 朱鹤知道旌忠巷的陈访里是陈璟的族兄,立马去楼上喊了清筠,让清筠去后厢房,问一声陈璟。 陈璟的后厢房,是他制药的地方,没有清筠领路,其他人不可以靠近。就连朱鹤他们找陈璟有事,也要先去告诉清筠,让清筠去通禀。 这一点,陈璟分外谨慎。 并不是陈璟特意怀疑谁。只是现在小心些,将来哪怕秘方泄露,也不至于怀疑自己的人。这一点,陈璟也跟朱鹤他们言明了。 “是谁?”清筠反问一句。 “陈访里。”朱鹤道。 清筠心里揣着疑惑,下了楼。见陈访里站在大堂,看着来往的客人,脸色冷清,就知道他是来找茬的。 虽然不知道什么事,清筠仍是上前,给陈二行了个礼,问他:“访里少爷,您找我们东家,可有急事?东家在忙,一时抽不开身。” “自然有急事。”陈访里道。清筠跑过来询问,颇有几分替陈璟做主的模样。一个丫鬟,敢问到陈二头上,陈二岂有好脸? 所以,他语气更加不好,情绪也难以控制。 简直要爆发,当场露出怒容来。 “不如这样,您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清筠擅长察言观色。陈二的声音表情,都落在清筠眼里,清筠就知道他来者不善。 于是,清筠懒得去通禀。 朱鹤他们不知道陈璟和旌忠巷的关系,清筠却是一清二楚。两家打过架,田契也还清了,陈老太爷也去世了。 从此,陈璟等人不必仰仗旌忠巷的鼻息。 陈二的来势汹汹,让清筠反感,直接挡住了他。现在,完全没必要给陈访里面子。陈璟又不靠着陈访里生存。 凭什么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到陈璟跟前蹬鼻子上脸? “掌柜的,给访里少爷搬个小锦杌坐,等东家一会儿。我还有账没有清完,东家今天要看的,就不陪了。”清筠对朱鹤道。 说罢,她也上楼去了,和李氏同出一辙。 陈二的脸色更铁青了。 朱鹤是个精明的人。清筠如此态度,朱鹤哪里看不出来?陈璟和陈二的关系如何,已经一目了然了。所以,根本没必要善待陈二。 可是东家的体面还是要维护的,于是朱鹤道:“访里少爷,您瞧瞧我们这里乱糟糟的。不如这样,小人放下手头的事,把铺子先关门一会儿,陪您寻间茶楼,清清静静坐了,等东家忙好了?” 此刻,药铺里很多生意。 朱鹤是走不开的。 他说什么关了药铺,就是逐客的意思。 陈二没想到自己先礼后兵,却得到如此遭遇。很多人在场,若是现在放狠话,除了现实他的狼狈,没有任何作用。 满腹的怒焰,陈二一一咽下去,对朱鹤阴森森笑道:“不必了,朱掌柜忙吧。祝你们药铺生意兴隆。回头告诉央及一声,便说我找他。若是他晚上得闲,让他去旌忠巷。” “是,是!”朱鹤笑容不改,连忙应下。 陈二就阔步走了出去。 若说这辈子受到过的气,除了他父亲给他的,就是今天陈央及给的。陈二紧紧攥住了拳头,良久沉默着,乘坐马车回了旌忠巷。 第233章隐情 到了傍晚,陈璟才从制药房里出来。 制药房在后院,从晌午起就没有日照,冬天固然冷了点,但是到了夏天,就知道它的好处:在酷夏刚刚降临的时候,制药房阴凉舒适。 反而是一走出来,陈璟感觉热气一个劲往脸上蓬。 他伸了个懒腰。 “东家,之前您的族兄,叫陈访里,到药铺找您。”朱鹤把陈访里的事,告诉了陈璟,“清筠姑娘说您忙,就没有去通禀。陈访里说,若是东家晚上有空,去趟旌忠巷,有事和您商量。” 陈璟知道,是陈七偷摸离家的事。 能让陈七敢于出走的,是因为陈璟给了他经济资助。因为这点,这事的责任,大伯和陈二应该会算在陈璟头上。 “知晓了。”陈璟道。 陈璟脱了罩在外面的直裰,又换了双干净没有异味的鞋子,准备出门,去趟旌忠巷。 清筠却快步下楼。 “东家。”她喊陈璟。 陈璟站立街头,回首看她。 清筠快步追了出来。晚霞谲艳,在她脸上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红色,她浓郁的眸子变得灼灼,缠绵又温柔。 “东家,今天访里少爷过来,气色不对。”清筠走到陈璟跟前,低声对他道,“您且要小心,倒也不必特意去找他。” 她不想陈璟去找陈二。 “无妨,我自有主张。”陈璟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感觉她青丝凉滑,似丝绸从掌心滑过,留下无尽的柔媚。 清筠微微抿唇。 已经是黄昏,街上仍是人来车往。 陈璟叮嘱她:“回去吧。已经下市了,早点回家。等我处理完旌忠巷的事,立马回去。告诉太太给我留饭。” 清筠嗯了声,不再说什么。 “央及……”倏然。身后传来一个温柔娇腻的声音,喊着陈璟的名字。 清筠和陈璟都循声望去。 黑漆平顶马车,毫不起眼,停靠在铺子不远处。一个女子白雪皓腕轻轻撩起车帘,车帘的艳红浓流苏落在她的芊芊十指间,异常浓烈。 女子的脸,隐在半透明的帘幕后面,看不清楚。 清筠不知是谁。凝眸望去,想看个清楚。陈璟却以知道是谁,转身对清筠道:“回去吧。” 然后他小跑着,往马车那边而去。 清筠往回走,心里感觉不踏实。方才那声音,慵懒里有几分妩媚,煞是好听。那个,声音的主人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才对。 不知是东家的什么朋友。 站在药铺的丹墀上,清筠驻足,望着马车的方向。她看到陈璟和帘幕后面的女子。隔着帘幕说话。 他们可能说到了清筠,因为东家又回头,看了眼清筠。 清筠觉得自己的小心思都要被看穿了。一时间尴尬不已,连忙转身,钻进了店里。 “……她如此害羞。”清筠的窘迫,被车里的惜文瞧见了,咯咯笑起来,好似很开心。大概是方才看到陈璟摸清筠的头发,觉得他们很亲昵,看不过眼。 “她素来如此。”陈璟道,“这么晚。你找我何事?” “你别多想,我并未生病。”惜文笑道。“不过是路过你的药铺,就顺道过来瞧你。”然后又问陈璟。“陈末人真的去了岐山书院?” 这件事,她刚知道。 想到陈末人曾经很迷恋惜文,陈璟觉得他留信告诉惜文,倒也是可能的。 “嗯。”陈璟没有否认,“你从哪里知道的?” “其他朋友说的。”惜文道,“他不像你,对我甚好。如今他去求学,原本应该亲自相送,祝他早日进学,将来金榜题名。可惜,没有赶上……” 这些话,无非是说给陈璟听的。 惜文和陈末人,并没有那么亲近。 每次惜文找陈末人,也是打听陈璟的事。最近这几个月,陈末人不知是没钱还是其他事,再也没有去过婉君阁,惜文也没有见过他。 今天偶然听闻陈末人去求学了,惜文诧异之余,也想到有件事可以来见见陈璟,就按捺不住,过来了。 “你有心了。”陈璟道,“天色不早,回去吧,免得婉娘担心。我还有事,来不及了,先告辞啊。” 他转身欲走。 “站住。”惜文道。 陈璟无奈,只得停住了脚步。 “喏,这个给你。”惜文道。她说完,并没有递东西给陈璟,而是看了眼身边的丫鬟。她身边还坐了位丫鬟,是她贴心服侍的。 陈璟狐疑看着她。 丫鬟就下车,把一个绯色绣了折枝海棠的包袱,给了陈璟。 陈璟接在手里,软软的,似布料,就问:“是什么啊?” “打开就知道了。”惜文道。 说罢,她的丫鬟又重新上车了。惜文吩咐车夫赶车,从玉和堂门口离开,并没有多纠缠。 陈璟看着她马车远处的方向,微微凝眸。 片刻后,他也折身回了铺子。 清筠已经收拾妥当,正下楼准备回家。见陈璟又回来,她叫了声东家,脸色有点不自然,低了头。 “这个帮我拿回去。”陈璟把惜文给他的包袱,转交给了清筠,“是朋友送的,不用给太太看,直接拿回房。” 清筠轻轻应了声是。 她和陈璟一起出了店铺的门。 “方才那位,是哪家的姑娘?”不知是什么驱使,让清筠鬼使神差的,问了句陈璟。说罢,她又觉得自己问得唐突。东家和谁来往,岂是她能置喙的? 她只是个通房丫鬟,连小妾都不是。 “她啊,叫惜文,是婉君阁的头牌。”陈璟立马回答了清筠,没有半点隐瞒。 清筠在心里想:“是个伎人。怪不得声音那么好听了。” 只是,陈家家风笃严,李氏应该不喜欢孩子狎妓。 “东家。婢子不会告诉太太的。”清筠对陈璟道,“东西我帮您收好。您不是还要去旌忠巷?那快走吧。” 陈璟点点头。快步往旌忠巷的方向而去。 清筠拿着那个包袱,又看了几眼。绯色配了粉色的海棠花,单说这样的配色,就流于轻佻,不够庄重。如果是清筠配色,会配玄色或者深蓝色,反而更出彩。 “果然是不常做针线活的人……”清筠看着包袱上的针脚,海棠花绣的勉强算工整。并不精致。 青楼的小姐们,哪有空钻研绣活? 从这个包袱的绣活上看,陈璟并没有哄她,惜文的确是青楼女子。 陈璟的直爽,没有半点敷衍和哄骗,让清筠心里发暖。清筠的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她拿着包袱,回了锦里巷。 陈璟到了旌忠巷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新月从天际,缓缓攀上了虬枝的梢头。流出如水青光。琼华把整个世界的繁华敛去,换上了件素淡新衣。 陈璟直接到了外书房。 陈二和大伯不在外书房。但是小厮们去回禀了,两人也快步过来。 “陈央及。居然请你一趟,真是千难万难。”大伯冷冷道,“你算是出息了,眼里还有谁?” “今天有点忙。”陈璟笑着,打了个哈哈,不介意大伯的冷语,自己坐着,慢慢喝茶。 “……末人离家出走的事,可是你出的主意?”陈二怕大伯说出更加难堪的话。就把话头接过来。 陈璟这人,不管你说什么。他都是淡淡的不回应,该怎样还怎样。对付这样的人。用激言骂他,没有用,反而弄得自己很狼狈。 “不是。”陈璟言简意赅,也放下了茶盏,“我知道这件事,却没有出半点主意。这是大事,关乎一个人的前途。念书若是好走,为何大家不都去读书?我既然知晓艰难,可能要花费一辈子,岂会劝说他?” “狡辩。”大伯怒道,“不是你的主意,你为何不请示我们,给末人钱?” “这是我和七哥之间的私事。”陈璟道,“大伯也不用生我的气。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您的,是七哥,不是我。” 大伯气得猛拍桌子,站起来要打陈璟。 他今天很生气。 特别是陈末人离家,让大伯心里难过又愤怒。如今,陈璟说话虽然有理,却不好听,火上添油。 陈二劝住了大伯, 最后,没有动手,大伯也出去了,只留陈二质问陈璟。 这样的场景,也不是第一次了。旌忠巷找陈璟的麻烦,最后被陈璟气得半死的,也是常事。 陈二一点也不陌生。 “你和末人,有什么私事?”陈二送走了大伯,回头问陈璟,“央及,末人还小,他打着求学的幌子出门,谁知会出什么事?” 陈二以为,在外人面前,他仍是最疼爱陈七的哥哥。哪怕他打了陈七,亲戚朋友们也觉得陈七该打,早该管教了,陈二是为了陈七好。 所以,陈二在陈璟面前,仍是这副处处为陈七着想的口气。 陈璟也不点破,只是道:“二哥,说了是私事。我给七哥钱,是他应得的,不是什么人情。” 陈二再三追问,陈璟才把当年他们给贺振治病的事,说给了陈二听。 “当时说好了,如果贺家给了诊金,分一半给七哥的。当时七哥没要,说要入股我的药铺。如今药铺开了,自然给了七哥股。我给他的银子,只是提前把分红预支给他。”陈璟道。 陈二微愣。 他不知道还有这层。 这些话,陈七从来没要跟陈二说过。 “什么时候的事?”陈二问。他是说,陈璟是什么时候把股份给了陈七的。 第234章私密的礼物 什么时候把股给了陈七? 陈璟眯起眼睛想了想,最近事情太多,一时间竟然没要具体的时间,只得道:“过了年的时候,有好几个月了……” 陈二陡然沉默。 他和陈七闹矛盾,是祖父去世之后,就是一个月内的事情。在此之前,陈七把陈二当成最尊重的人,什么话都会告诉陈二的。 至少,陈二是这样以为的。 他那个弟弟,是个纨绔,胸无点墨,很好掌控。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陈七好几个月前拿了陈璟的股,却只字未提。他怎么会不提及呢? 哪怕是炫耀,也应该嚷出来才是,那才是陈七。陈二认识的陈七。 陈二默然良久。 他受到了一种很难言喻的冲击。 “二哥,咱们说清楚了吧?”陈璟站起身,对陈二道,“天色不早,我先回家了。” 不等陈二说什么,陈璟就出去了。 出了旌忠巷的大门,大门的灯笼上罩着的白纱尚未揭去。原本氤氲的光,变得惨兮兮的,比月色还要淡。 刚刚走了几步,突然一个身影窜出来。 陈璟微愣,停住了脚步。 借着月色,看了半天才知道是陈八陈珑。整个旌忠巷,陈璟除了因为和陈七不打不相识,其他兄弟都是泛泛之交。 他们也不热心和陈璟来往。 陈八和陈璟的交集就更少了。 “你做什么?”陈璟问他,“黑地里躲着突然蹦出来。吓死人。” “对不住,央及哥哥。”陈八先道歉,又拉着陈璟。往远处走,先离开旌忠巷要紧。到了巷子口,他才停下脚步。 “央及哥哥,七哥他真的出去读书了?”到了巷子口,陈八把陈璟拉到了墙角,低声问他。 陈璟狐疑看了眼陈八。 幽淡的月色,照不到墙角。看不清陈八的脸。陈璟不知他为何会如此问,就道:“怎么了?” “没事,没事。就是问问。”陈八道。 他遮遮掩掩的。 “谁派你来问的?”陈璟问他,“你想打听什么,直接同我说。” “央及哥哥,你不知道。现在咱们的族学。简直不成样子。”陈八却跟陈璟诉苦,“特别是祖父身体不好这几年,二哥管着族学的费用,对先生们和咱们兄弟都苛刻。” 陈璟有点好笑,又看了眼陈八。 整个旌忠巷,都很巴结陈二。从前是因为伯祖父器重陈二,如今是因此陈二正真当家了,大家的吃穿都要靠他。 没人敢说陈二不好。 陈璟还是第一次听到旌忠巷有人抱怨陈二。 “……先生们的束脩。克扣了三成,华先生整日抱怨。无心再教咱们。而且,咱们满了十五岁的、想要进学的,从前归孟先生教,您也是知道的,孟先生学问更好。 只是孟先生太严格,又得罪过二哥。过年之前,二哥就跟祖父说辞退孟先生。祖父当时没同意。但如今祖父去世,也已经出殡。这两天,没有看到孟先生,只说他是生病了。我估摸着,孟先生不会再回来了。” 陈八的意思是,孟先生已经被辞退了。 从前得罪过陈二的人,谁也不会好过。 “族学里,这几年大概是难成气候。”陈八声音压低,“我父亲让我过来问问央及哥哥,七哥是不是您替他引荐的?若是您有门路,我父亲想请央及哥哥喝酒,咱们再商量。” 到了这里,陈璟就完全明白,陈八想说什么。 陈八是奉了父亲的命令,过来跟陈璟探听消息。旌忠巷是个大家庭,他们的吃穿用度,全是公中的,没有自己的私产。 哪怕想把孩子换到其他地方去念书,也要经过家主的同意。 而陈二,既然想压制族学,自然就不会同意其他兄弟出去读书了。陈八也有心上进,只是碍于家主,不敢造次。 如今,陈七打破了这层桎梏。陈七还是陈二的亲兄弟,哪怕其他兄弟学样,他们也有话堵陈二。 不用多久,其他房头都会知晓孟先生被辞退,然后也要送孩子出去。 先下手为强。 “这个,我没有门路。”陈璟直接道,“七哥和黄兰卿是挚友。黄家财大气粗,找了关系,把七哥和黄兰卿弄进去,跟我无关的。我只是借了钱给七哥,才把大伯和二哥叫过来说话。” 陈璟借钱给陈七,这事根本不需要隐瞒。 过不了多久,旌忠巷的人都会知道。 陈璟也没想打算和陈八绕弯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最好不要插手旁人家的家务事。 伯祖父曾经对陈璟一家人不错,他们家以后怎么管理,是伯祖父留下来的人来决定,不是陈璟。 “央及哥哥,明日中午,我父亲和我请您去醉霄阁喝酒。”陈八听陈璟的话音,知道陈璟要拒绝,立马堵住了陈璟的口,发出了邀请。 他也不等陈璟答应,直接往回跑。跑开了几步,他还可以压低了嗓音,对陈璟道,“央及哥哥,明天中午,我们去药铺找你!” 陈璟无奈。 陈八很快就跑了回去。 陈璟也只得回了家。 他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吃过了晚膳。李氏问陈璟:“怎样,大老爷父子,可又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不曾。”陈璟道,“他们就是问清楚为什么给末人钱。我同他们说清楚了,他们也蛮通道理的。” 李氏知道陈璟给陈末人药铺的股。 “药铺的股,他们也没说什么?”李氏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想插手?” “他们插得上才怪。”陈璟笑道,“收据在末人身上。他们没有收据,又没有势力。敢闹我什么?再说,他们真的不知天高地厚来闹,也是自讨没趣。” 陈璟从来没有吃过亏。 这点,李氏很相信。 她微微笑了笑。 说了几句话,李氏告诉陈璟:“你的饭菜,我叫清筠端到了后花园的小厨房去了。去叫清筠热了给你吃,别饿着了。” 陈璟道是。 他回了后花园。 清筠已经换了件家常的夏布褙子。散了头发,满头浓密的青丝披散下来,映衬着一张小巧瓷白的脸。 她正在做针线。 “东家回来了?”清筠见陈璟进来。就放下了手里的针线,起身迎接了他。 陈璟上前,看到清筠正在做一块帕子,不免笑道:“这是做什么呢?从来没有见过你绣帕子……” 从前。清筠也是做这些活的。 只是。自从跟了陈璟,她就专注写字和算账。如今,她已经能写一手端正的字,账算得比老账房薛灿中还要好。 针黹女红却丢下了。 陈璟并不觉得女人会女红是必备的。会不会,他不强求。自己做的衣裳,还是买的衣裳,陈璟也无所谓。 “萱儿不是说,要跟我学女红么?”清筠笑着道。“我先绣块简单的帕子,交给她。让他防着绣。平日就可以少些时间,稍微指点她即可。” 清筠喜欢把事情安排得一丝不苟。按部就班的生活,能让她有安全感。 陈璟笑了笑。 “咦,之前惜文送给我的包袱,里面是什么?”陈璟问。 看到清筠做女红,才起来。 要不然,他都忘记了。 清筠没有拆,就折身进去把包袱拿出来,交给陈璟。她笑着对陈璟道:“这位小姐的绣活真是牵强。若是她愿意跟我学,我也能教她。” 陈璟哈哈大笑。 清筠做师傅有瘾。 她大概是有强迫症,看到谁的绣活不好就难受,非要教会不可。陈璟突然想到,萱儿跟清筠学针线,未必就是萱儿的主张,只怕是萱儿的帕子绣得不好,清筠主动提出来的。 陈璟笑着,打开了包袱。 里面是两套亵衣。 陈璟微愣。 清筠也怔了下。 说实在话,一个女孩子送你两套内衣,什么感觉?陈璟望着这两套并不出色的亵衣,一时间哭笑不得。 清筠却红了脸,有点内疚道:“东家,婢子前些日子还说,等六月给您做两套夏布亵衣,竟然忘了……” 而后,她又释然,笑道,“不过,东家如今有了,婢子正好偷懒。这位小姐,很有心,对东家甚好。” 清筠觉得对陈璟好的女人,都是很善良的。 “什么鬼啊。”陈璟无奈笑道,“这小妮子也忒……” 忒什么,他也形容不出来。只觉得惜文闹得不像话,不声不响给他做了两套内衣。陈璟看着,千般滋味,竟理不出个头绪来。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轻轻拂过这些针脚不够细密却努力工整的亵衣,良久叹了口气,对清筠道:“洗出来吧,过几天换上。” 清筠嗯了声。 她重新收起来,准备明天早点回来,自己洗,不能给丫鬟去洗。要是李氏看到了,还以为是清筠做的。 清筠的针线做成这样,李氏肯定要骂她的。 “东家,您和惜文姑娘……你们……你们……”晚上躺下,陈璟和惜文说了一会儿话,就准备睡觉。 可是黑暗里,清筠突然问陈璟。 她结结巴巴的,不知该用什么词来说,才够恰当。 “别乱猜,我和她没有睡过。”陈璟知道清筠的心思,道,“老实说,我从前对她都没有男女之念。” “从前没有?”清筠立马捕捉了陈璟话里的漏洞,问他,“那现在呢?” 陈璟轻轻笑了下,搂住了清筠,没有回答。 黑暗中,他眼睛里有点了笑意。 第235章 第一 惜文给陈璟做衣裳,陈璟是挺感动的。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明明靠才艺活着,偏偏要做如此艰难的女红,这份任性,陈璟无法再视而不见。 陈璟没有做过衣裳,但是也能猜到辛苦。 特别是对针线不熟练的人而言,就更加辛苦了,没准那嫩白如玉的手上,被砸了好些针眼。 感动之余,也觉得头疼。 惜文是婉娘的依靠,更是婉娘寄予厚望的依托。陈璟和婉娘是朋友,多番受婉娘照顾。若是接受了惜文,对婉娘而言说不定就是个打击。 陈璟觉得这样不厚道。 况且,他也不是真的爱惜文爱到非卿不可的地步。他对惜文的好感,是淡淡的,还不如对清筠的多。 想了想,陈璟翻了个身,睡着了。 和陈二把陈七的事交代清楚之后,旌忠巷那边没有再来找陈璟。 反而是陈八和五叔,真的跑来问陈璟,有没有去岐山书院的途径,可有熟悉的朋友引荐。 正月的时候,为了陈十八和陈文恭打架之事,陈璟大闹旌忠巷五房,不仅仅打了陈十八,还把五叔也打了。 陈璟着实没有想到,为了陈八读书的事,五叔收起对陈璟的敌意,装作若无其事,求陈璟帮忙。 看来,五叔是真的盼陈八能有点出息。 这份拳拳深情,让陈璟动容。五叔未必是真心原谅了陈璟,但是他肯拉下这么大的脸,也是叫人敬佩。 “……我也不知道现在入学可有什么条件。不过,我的确和沈长玉有点交情。当初岐山书院为了笼络沈长玉,是非常厚待他的。若是他引荐八弟,进入书院应该不难。”陈璟道。 昨日,陈璟还没有松口。 如今,他答应了。 陈八高兴万分,忙道:“央及哥哥,多谢你!不管书院要出多少束脩,我们都不会再麻烦了。” 五叔也说:“央及,你不计前嫌,肯帮你八弟这个忙,五叔心里铭记。将来等你八弟有了出息,定然要重谢你。” 陈璟笑了笑,说:“举手之劳。都是自家兄弟,我也希望八弟能进学,光耀门楣。将来提到八弟,就会提到望县陈氏,我跟着也沾光啊。” 五叔听了,心里舒服了很多,也感叹道:“还是央及你有远见,心思透明!不像某人,自己读书不成,怕兄弟们出息了,压过他的风头,故而连族学的先生都要辞退,断了兄弟们读书的路! 且不说心思是否歹毒,单单说他毫无远见!一个家族,岂能固步自封?没有出息的子弟,门第哪里能兴旺……” 某人,指陈二陈访里。 对于陈二,五叔是恨得牙痒痒。 他这个性格,太过于直接,几乎没什么成算。想到当初他说陈璋死在外头,多半也是这么直来直往,嘴上跳跃的缘故。 陈璟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 每个人都要自己的难处。陈二未必是个好人,但是他也有他的难处,并不能一味指责他。 陈二接过大伯管家的权力,正式成了旌忠巷的家主,这在别家是没有的。就连皇帝家里,也是父亲死了,儿子才可以继位。 伯祖父对大伯太过于失望,而大伯沉迷于安逸,也不愿意管家,这才将管家的责任落到了陈二头上。 陈二太过于年轻,叔叔们哪个服他? 他自然要些雷厉手段,才能镇住场面。辞退族学的先生,裁剪族学的开支,估计只是第一步,后面还会有其他事情。 “……也不能怪他。到底不是原配生的,没点见识也属平常。”五叔继续道。 “啊?”这话,陈璟有点意外,“二哥不是大伯母的孩子?” 陈璟从来不知道,陈二不是原配的儿子。他还以为,陈二是旌忠巷正正经经的嫡子呢。要不然,伯祖父怎么如此信任他? “怎么,你不知道?”陈璟的问题,五叔和陈八更是吃惊,陈八对陈璟道,“现在的大伯母,是大伯的续弦啊。 从前的大伯母,只留下了大堂兄。他去世之后,二哥就成了长子。只不过,他到底是继室的儿子,和原配生的差了一层。他是好运,投身在大伯房里……” 陈璟这就明白了。 其实,嫡子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继室的儿子,自然不能和原配的儿子比。这个年代,身份象征了很多的东西。比如说嫡长子,将来必然是家主,不管他能力如何。 不像后世,可以竞争。在这个年代,身份就决定了一切,没有任何的道理可言。 “怪不得陈二从小就防着陈七,生怕大伯将来太过于宠爱陈七,危急他的地位。”陈璟心想。 他突然找到了陈二对陈七那种捧杀态度的根源了。 陈二没有底气。 他只是继室的儿子。 因为父亲的偏爱,让陈二没有安全感,从而把根本不是他敌人的陈七防得紧紧的。陈璟沉默半晌。 “央及哥哥,你什么时候给岐山书院写信?”陈八转移了话题,问陈璟道。陈璟对旌忠巷家事的话题,比较沉默。 可能是陈璟谨慎惯了,不喜欢对旁人家事妄加评论。 陈八看得出他没有兴趣,就不再多言。 “我回去就写。”陈璟答应道。 陈八和五叔很高兴。吃了饭,陈璟回了药铺,果然开始给岐山书院的沈长玉写信,希望可以替陈家的兄弟争取一两个名额。 写好之后,陈璟寄出来。 同时,他也派了小伙计,去陈家告诉五叔和陈八一声,免得他们担心陈璟忘记,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一转眼,就到了申初。 陈璟准备进入制药房,开始制药。 “朱掌柜,倪先生……”陈璟刚刚踏入后院,突然听到了有人喊朱鹤和倪先生。这个声音比较熟悉,陈璟脚步微停,回头看了眼。 一个穿着深蓝色夏布直裰的老者,走在前头,笑眯眯和朱鹤、倪先生见礼。他身后,跟着一位七十来岁、头发花白的老人,和两个中年男子。 深蓝色夏布直裰的老者有点熟悉,竟一时想不起是谁来。其他三个人,不曾见过。 “陈东家!”深蓝色夏布直裰的老者,看到了陈璟,连忙也和他见礼。 陈璟走过来,终于灵光一闪,想起了他是谁。 “唐先生。”陈璟笑着和老者见礼。 老者姓唐,是越州萧县益延堂的先生。上次他到了陈璟的药铺,说要给东家置办成药,还说他是唐老先生的族人。 “陈东家,这位是我们老东家,文老先生。”唐先生走到陈璟跟前,把他身后的花白头发老者,介绍给了陈璟。 然后,不等陈璟回答,唐先生继续介绍两位中年人,“这是我们大老爷和二老爷。” 两个中年人,是文老先生的儿子。稍微矮胖一点的,是老大;高瘦些的,是老二。 “文老东家。”陈璟和那位老先生见礼。 文老东家今年七十三岁,是很高的高龄了。到了他这个年纪,精神矍铄,红光满面,是很难得的。 看得出,文老东家很健康。 “人说陈央及乃少年英才,我原是不信的。如今一见,果然是年轻。天纵奇才,有生之年能得一见,也是我的运数啊!”文老东家呵呵笑道。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牙齿很整齐,没有一颗脱落病变,足见他的身体的确很好。 “老东家过誉了。”陈璟道,“楼上说话吧。” 说着,陈璟就把益延堂的众人,请到了楼上雅间。上次他们拿了陈璟的成药,如今还登门,足见是有了诚意和陈璟合作。 说实在话,成药生意比陈璟预想的还要难做。 他的药,分出去这么久,至今才一家登门,还不知道能不能谈成。其中的缓慢,若是性格着急的,只怕早跳脚了。 这方面,陈璟还算稳重。 陈璟把益延堂的人请到了楼上雅间,倪先生和朱鹤也放下手头的事,过来一起招待。雅间到底不像后世的会议室那么大,一下子挤了七个人,顿时就感觉拥挤了。 朱鹤是掌柜的,他开门见山,问益延堂的老东家:“上次唐先生带回去的成药,不知效果如何?” “效果很好。”文老东家道,“论起来,绝大部分的成药,宗德堂都没有。虽说没有见过,但是听了陈东家的吩咐,对症用药,起效甚佳。 我们早就想来,只是到底和玉和堂没有过生意来往,陈东家上次又言明,需得长久供药,故而犹豫至今。” 文老东家说话很直接。 像做生意的,为了压价,多半不会把对方的东西夸得如何厉害,而是会半夸半贬,做出一种为难的模样,等着对方沉不住气,主动降低价格。 而文老东家没有这样做。 不是文老东家不会,而是他不想因为这些生意上的小事,搅合了与玉和堂的合作。他们是诚心实意想和玉和堂有生意来往。 所以,陈璟给益延堂的药,药效比文老东家夸得还要好。 虽然大部分的药他们没有听说过,也怕百姓不相信。但是,最后证明,这些药的奇效,足以让陌生的它们取信整个市场。 “这没什么。做生意,自然要谨慎。”朱鹤笑道,“文老东家是个痛快人,如今登门,自然是想和咱们玉和堂来往了?” “这个是自然了。”文老东家道,“不知是怎么个供药法?” 接下来,就要谈下合作的具体事宜。 双方都有意向,怎么供药,如何供药,什么价位,都需要仔细商榷,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定下来的。 陈璟见已经是半下午,就对文老东家等人道:“你们从越州过来,路途遥远,不如先找间客栈落脚,梳洗梳洗风尘。 我这个雅间,也着实太过于拥挤,说话都不便宜。不如这样,我也去诸位下榻的客栈,租间上房,宽敞明亮,咱们再仔细谈。” 文老东家听了,眼睛微亮,不由点头:“如此,倒是不错。” 这位老东家也是个儒商,希望舒服和体面。这么急匆匆的,不太符合他的性格。缓一缓,让他们整顿一番,再开始谈生意,更显得慎重和有诚意。 这点,陈璟做得深合老先生的心思。 “既然如此,我送你们过去。”陈璟起身道。 陈璟把朱鹤留在铺子里,暂时照看一二。他和倪先生,跟着益延堂众人,去了城里最好的客栈。 三楼的五间天字号房,陈璟全部包了,给益延堂众人落脚,还有间空闲下来,可以谈生意。 文老东家很满意。 文家的两位老爷,也觉得不错。 “你们先歇息,我去醉霄阁定了席面,咱们晚上先喝酒,吃饱了再说。”陈璟笑着道。 他留下倪先生,和几位应酬,自己去了酒楼定饭菜。 这也许是他成药开张的第一笔生意。陈璟心情甚好。 第236章天价 越州益延堂的人,非常有诚意和陈璟他们做成买卖。 现在的老百姓,没有“品牌”这个概念。并不是宗德堂的药就格外好些,只是宗德堂多年积累了声誉,人人知晓罢了。 若是去店里买药,坐堂先生开了其他的成药,百姓也未必会多嘴去问一句。再加上陈璟的成药效果更好,比宗德堂实惠多了,迟早会被百姓熟知。 益延堂不怕卖不出去。 但是第一次合作,大家都不清楚对方的人品,所以比较小心。 他们谈了三天。 陈璟有很多的成药。有些成药,益延堂都没有听说过,也没人用过。但是,陈璟的名声,足以保证这种药的效果。 而且,成药会打上玉和堂的名字,哪怕真的出事了,也是陈璟承担后果。 光这一项,他们就谈了两天,才谈拢。陈璟把各种成药的用法、效果,仔细告诉了文家众人,还写了下来。 剩下的,怎么进药,如何确保陈璟的药总是品质如一,如何付款等问题,都要彼此协商。 “……先要签下两年内的成药供应。”到了最后快要定下来的时候,陈璟终于把他最看重的一项事宜,说了出来,“益延堂要先预付我一万两的订金,这笔钱在咱们两年之后生意的最后一次,我可以全数还给益延堂,也可以作为进药的成本。” 这话。似平地惊雷,屋子里的众人都懵了。 倪先生和朱鹤也在场。听到这话,两人愕然看着自己的东家。惊诧丝毫不比益延堂的人少。 “东家,您也太异想天开了吧?这还怎么做生意啊?”朱鹤在心里腹诽。他觉得陈璟这个要求,着实太过分了。 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 一万两! 那是多大的一笔钱啊? 开个药铺,如果没有贵重的人参、天麻等稀罕药,都用不了一万两。这一万两,也可能是整个益延堂的周转现银。 谁会先拿出这么多钱呢? 这不可能。 文家的众人,也是惊愕良久。特别是文老东家。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反问陈璟:“什么?” “先给一万两的订金。”陈璟道,“往后呢。我才放心把成药供应给你们。这是我们玉和堂的规矩。” 陈璟也有他的考虑。 在这个年代,没有太多的律法,来保证商业机敏和来往。签订合同,没有法律效用。完全靠道德去约束。是不可能的。 唯有先要一万两订金,这算做他们违约的机会成本。 若是他们违约,两年内改进其他的成药,这笔钱就归了陈璟。要不然,陈璟也不必和他们谈这么久。 他要做的,就是这种长久供应的生意,绝不是零卖。 零卖,永远难在江南甚至全国胜过宗德堂。 “这……”文老东家想不出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陈璟。 他都词穷了。 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这怎么行?”文二老爷不悦。“陈东家,您做生意没有诚意。又何必耽误我们这些天,还叫我们跑一趟呢?” “当然是有诚意,才提出如此的要求。”陈璟道,“我当初就有言在先,若是咱们谈生意,自然是要定两年内的供应。若是你们中途反悔,去进其他的成药,我又能如何?” “陈东家不信任我们?”文二老爷更怒了。 “你们难道信任我?”陈璟反诘。 文家那边又是一默。 的确是这样。文家不太信任陈璟,陈璟也不信任他们。因为不信任,陈璟又不想卖一批药算一批。 这方面,陈璟不肯让步,他非要两年内的供应。 他做生意,野心太大了。 “文老东家,两位官人,不如你们先歇会儿。眼瞧着晌午了,天气也热,咱们先用了午膳,歇个午觉,等傍晚凉快些再谈?”朱鹤立马起身,对文家众人道。 这样,把暂时的紧张气氛缓解。 而且,朱鹤和倪先生也要劝陈璟。 “如此也好。”文老东家道。 他们是本着诚心过来做生意的,而且陈璟的药真的很好,对益延堂大有裨益,这点文老东家非常清楚。 成药药效好,会让萧县的百姓以为是益延堂的本事。从此,益延堂的生意也好。 他们很想做成。 只是,他们着实没有想到陈璟会提出这种过分无礼的要求。接下来怎么办,文家父子也要商量。 “文老东家,我们这就告辞了。”陈璟站起身,和他们作辞。 他带着朱鹤、倪先生,下了楼。 还没有出客栈的大门,倪先生就迫不及待对陈璟道:“东家,您是怎么个想法?您提出这种要求,这笔买卖是不想做了?” 倪先生以为陈璟是突然反悔了,不想做这笔生意,才故意为难益延堂。如若不然,陈璟简直是脑子突然进水了。 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想做。”陈璟回答倪先生,“就是因为想做这笔买卖,才提出如此要求的。倪先生,咱们玉和堂的药,普天之下独一份。 这是咱们的长处。若是咱们现在不好好利用,将来等咱们的药被其他人琢磨出秘方,或者仿造了,咱们就亏大了。到时候再想赚钱,就难了。” 倪先生也微愣。 成药的秘方,虽然很难被人知晓。但是,天下的能人异士多了去。并不是每种药的秘方,都能永远不被识破。 哪怕真的不能被知晓。只要药卖得好,就会有人仿制。到时候,造出个药效相似四五成的。价格又低,完全会取代陈璟的药。 这些问题,是没有法子规避的。 整个医药行自古如此。 “可是东家,文家不会先给您一万两的订金的。”倪先生被陈璟说服,没有再反驳他的话。 倪先生也是这个行业内的人,他很清楚陈璟的担忧绝不是杞人忧天,而是迟早会发生的事。 凡事谋则立。不谋则废。 一万两,太多了! 若是一千两,倒合理些。但是一千两的话。算是比较少的钱。等到更其他更大的利润时,益延堂也许会放弃那一千两。 一万两的话,任谁都要难以舍去。就连宗德堂,都不敢如此。 “等他们考虑考虑。若是他们肯谈。愿意同咱们还价。那么就有可能。”陈璟道,“若是他们一口拒绝,这笔买卖就真的做不成……” “若是他们还价,您准备降多少?若是他们不做这笔买卖,您以后要如何?”朱鹤问陈璟。 相对于倪先生的专业,朱鹤在钱财方面更加娴熟。 他想知道陈璟的打算。 “我必须坚持。”陈璟站定脚步,对朱鹤和倪先生道,“一旦降低了条件。就等于自己否定了自己。到时候,再想爬上去。就难了。” 陈璟说这话的时候,正站在阳光灿烂的街头。 六月中旬的日光,炙热毒辣。照在脸上,似微烫的水流过肌肤,肌肤有刺痛感。汗沿着额头,不由自主沁出来。 后背立马被汗浸湿。 陈璟的眸光坚定。他背着日光,整张脸融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他的具体轮廓。阳光在他身后,为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坚挺的身影,宛如一樽不喜不悲的佛,让人心生敬畏,又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东家,听您的!”朱鹤情不自禁被陈璟说服了,“大不了,咱们仍做点小买卖,反正有东家您,饿不着咱们。” 现在的小买卖,其实还不错,每个月有点收益。 倪先生也满意。 “东家既然早已打算好了,那就照您说的办。”倪先生也道。 东家是这个店铺的主人,是成药的制作者,秘方都在他手里。所以,他有做决定的权力,倪先生和朱鹤不好反对。 “多谢两位体谅我。”陈璟道,“放心吧,这笔买卖不成,往后还会有其他的。咱们的玉和堂,迟早会名扬天下。” 倪先生和朱鹤都笑了。 既觉得陈璟异想天开,同时心里也有点小激动,好似热液也被这滚烫的阳光点燃了。 “太热了。”陈璟说罢,又笑道,“咱们寻个地方,凉快凉快。我知道哪里有冰,屋子里凉快,又能吃得冰湃的瓜果,离这里还近……” 朱鹤和倪先生也觉得热。 现在能吃口冰,无疑是最好的。 他们跟着陈璟,快步往前走。 “婉君阁?”到了陈璟说的地方,朱鹤抬头一看,居然是青楼。 朱鹤的表情顿时不自然,支吾道:“东家,生意还没有谈成,咱们出来喝花酒,不适合吧?” 婉君阁,是非常费钱的。 朱鹤这种下人,从来不敢涉足。在朱鹤看来,像婉君阁这样的青楼,就是销金窟,还是少涉足微妙。 “不妨事的。”陈璟笑道,“我是婉君阁的行走大夫,又是婉娘的朋友。咱们过来凉快凉快,婉娘不会取咱们的资费。你们俩放心。” 说罢,陈璟自己快步迈了进去。 朱鹤和倪先生相视一眼。 “走吧。”倪先生又热又渴,也懒得讲究。况且,婉君阁倪先生也常来,婉娘并不是个黑心的老鸨,很多时候款待朋友还是挺热情的。 他们就跟着陈璟,进了婉君阁。 龟奴忙迎了陈璟,请他到了雅间坐下,又去禀告婉娘。 很快,婉娘亲自过来了。 第237章钱庄 婉娘和陈璟是很好的朋友。 他们彼此欣赏。 其他人来了,婉娘未必会亲自出来迎接。但是陈璟到了,婉娘必然要露个面。 “你来得也巧了。”婉娘和他们见礼之后,自己也坐定,对陈璟道,“若是你不来,我也要去请你的。这几天,我有两位姑娘懒怠得很,说身上重,你去瞧瞧。” “要紧不要紧?”陈璟问。 婉娘笑了:“不要紧就不治了?” “也不是。”陈璟回答道,“只是我今天有笔重要的买卖和别人谈。我们出来,不过是歇口气,等会儿又要回去。若是姑娘们要紧,一时半刻难以诊断好,匆促反而不及。我可以明天再过来……” 婉娘听他这么说,就道:“倒也不十分要紧。” 无病无灾的,只是感觉懒怠,多半是体内有点暑湿,不是什么紧急的病。这方面,婉娘很通情达理。 “……是什么买卖?”婉娘又问。她对买较感兴趣。 “我一直在做成药。”陈璟道,“自家的秘方,成药有上百种。既然要卖出去,自然就要做大生意了。” 然后,他把自己和益延堂的生意,说给婉娘听。 陈璟对婉娘,很少有保留,因为他也想听听婉娘的意见。婉娘是女人,但是她天生比较敏锐,在市场的时间长。比陈璟更加娴熟。 陈璟前世就是个大夫,根本没有经商的经验。 他也是在磕磕绊绊的摸石头过河。 “一万两的订金?”提到这话,婉娘顿时眼睛发亮。颇感兴趣看着陈璟,“央及,你再仔细说说……” 陈璟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婉娘。 他想做大生意。 虽然现在没什么资本,但是以他的名声,可以尝试着涉足。 “这个主意甚好。”婉娘对陈璟道,“做生意。自然就尽可能获利!我最恨那些儒商,遮遮掩掩的,被人诓骗也要自己忍着……” 婉娘觉得生意就是要充满杀意。能把一切的利益都追逐到自己的手里。商人重信、重利,这才应该是本性。 然而,很多人先前读书,而后从商。很难做到这点。 陈璟之前也是个读书人。他现在有这等觉悟。婉娘很欣慰。 “央及,这笔钱着实不少。益延堂的人,岂会轻易答应?”婉娘问陈璟,“可需要我帮忙?” 陈璟是不太愿意麻烦别人的,若是没事,他很少到婉娘这里来,哪怕是喝杯茶水,他都觉得耽误了婉娘做生意。 今天突然来了。还跟婉娘说起他做生意的事,让婉娘对他的来意猜透了八成。 多半。他还是需要婉娘的帮助。 婉娘很乐意帮助陈璟。在婉娘看来,陈璟这孩子迟早会飞黄腾达的。一个人的性格,可以看得出他的前途。 陈璟行事的性格,婉娘非常看好。而且,陈璟的医术炉火纯青,这就是他登天的阶梯。现在帮帮他,将来就多个实力雄厚的朋友。 贫贱之交,最是牢靠了。 “婉姨您也知道我年轻,没什么朋友。”陈璟笑道,“您高朋遍天下,我当前只能想到您。两浙路比较妥当的钱庄,您可有熟人?” 婉娘眯起眼睛,立马就想到了陈璟的意图。 他想让钱庄介入,做个中间保人,把益延堂的订金存入钱庄,双方签了字据给钱庄。若是益延堂没有履行两年供货的诺言,这笔钱就归陈璟;若是生意顺利,两年后这笔钱仍旧归益延堂。 而钱庄,就多了一万两的流通现银。这笔钱,钱庄可以拿出去放利,两年的时候平白就能赚不少的利钱。 三方收益! 婉娘顿时觉得陈璟这个主意,是很绝妙的。 她怕是自己多想,就直接问了陈璟:“这与钱庄有什么关系?” “我想让信誉好的钱庄,给咱们做个保人……”陈璟把他的想法,如实说给婉娘听。他的意思,和婉娘的猜想不谋而合。 一旁的倪先生和朱鹤,从婉娘进来就没有开口。 陈璟说完,朱鹤也发出一声惊呼:“东家,如此一来,这件事倒有七八成的把握。文家应该会答应的。” 倪先生也这么觉得。有了钱庄作保,这笔钱的下落就有了保障。毕竟,大家都是相信钱庄的。 朱鹤和倪先生就很高兴。 他们俩之前真的提着心,生怕陈璟折腾,把好好的生意折腾没了。在朱鹤和倪先生心里,他们是卖药的,是求人办事,应该低声下气,而不是高傲的提出这么多要求来。 现在,总算放心了。 “这是好事。”婉娘笑道,“不过不巧,我做的是小买卖,和钱庄没什么太多的往来,不太认识。” 婉娘的势力,多在不光明的地方。 钱庄、银号这些地方,她的确没有过硬的交情,泛泛之交倒认识一两个。婉娘自己都觉得信不过,自然不好介绍给陈璟。 “没事。”陈璟笑道,“我回头去问问别人。” 陈璟过来,也不是指望婉娘一定可以帮忙。他是真的太热,又想到了惜文,就到了婉君阁,准备落脚歇息,顺便问问这件事。 婉娘帮不了他,他可以再去求别人。 每个朋友都问一遍。 “我认得几个不错的朋友,他们也是做买卖。可能他们和钱庄有来往。这样,这两天我也帮你打听打听。若是你没有找到适合的,我再介绍朋友给你。”婉娘道。 陈璟道谢。 他们说着话。身上渐渐凉快了些,不再那么燥热。 “惜文这两天忙什么?”陈璟问婉娘。 婉娘看了他一眼,有点惊讶。陈璟很少会主动问起惜文。对惜文避而远之。婉娘欣赏他之前的态度。现在他提及,反而叫婉娘不适应。 默了下,婉娘才说:“她还能忙什么呢?她除了晚上要弹琴唱歌,还要教那两个女孩儿,嗓子累得不舒服,倒是真的。” 惜文带了两个女孩子,亲自教她们琴艺。希望把她们培养出来,取代自己。这样,惜文就可以退居幕后。然后嫁人了。 她对那两个孩子的要求,比自己学艺还要严格,不惜嗓子哑了也要教。 “我去瞧瞧她吧。”陈璟道,“正巧也有几句话同她说。” 婉娘笑了笑。没有反对。 陈璟就起身。去了婉娘的琼兰居。 外人仍是酷热,明晃晃的日头,照得人眼睛发疼。走到日光里,顿时似被裹了床棉被,汗从肌肤里渗出来。 面颊、头皮,甚至胳膊都火烧火燎的。 陈璟往琼兰居去,脚步有点快。 地面都是滚烫的,落足感觉靴子底都要烫教了。原本就热。树旁的蝉还急促嘶鸣着,又添了几分喧嚣。叫人心烦气躁。 陈璟到了琼兰居,已经出了身汗。 琼兰居里,飘渺出几缕琴音。陈璟是不太懂得欣赏声乐的人,他在这方面没有任何天赋。但是听闻那琴音,不知是心态的变化还是其他缘故,只感觉很好听。 那琴声似空谷甘泉,缓缓流淌着,能将周身的烦热洗去,让人沉浸在凉雾萦绕的山谷,幽静、凉爽。 院子里住着各种花草树木,都被灼热的烈阳晒得奄奄一息。唯有墙角几株翠竹,可能是因为背着光,郁郁葱葱,浅绿婀娜,为这酷夏增了几分昂然凉意。 陈璟进了院子,丫鬟进去通禀,里面的琴声就戛然而止。 惜文急匆匆走出来。 这屋子里搁了冰。但是惜文身子骨娇弱,受不得那么时重的凉意,所以不算特别凉爽。 惜文穿了件葱绿色的夏布褙子,胳膊上的布料是另外一种拼接的,格外透气,隐约可以瞧见她白玉似的玉臂。 她走出来的时候,神色不太对,有点忐忑,又带着几分怯意,紧紧盯着陈璟的脸,问他:“你如何到了这里?” 她这个问题,陈璟也懵了下。 “怎么,你这里不方便?”陈璟问她。 “不、不是。”惜文突然觉得自己的慌乱有点杂乱无章,反而叫人以为她可疑,连忙解释说,“你平时总不来,哪怕请你,你也是推三阻四的。今天不请自来,是什么缘故?你这是出了什么事,以后要去哪里了么?” 反常则妖。 惜文一时间,脑子里全是不好的事。 她以为陈璟进来主动来,是她和诀别的。 虽然这种担忧毫无根据,可是女人对于自己心爱的男人,就是这么患得患失,简直像是魔怔了。 陈璟大笑起来。 “什么人呐。”陈璟道,“我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 然后,他解释说,自己是因为有事找婉娘商量,路过婉君阁,又想到上次惜文送衣裳给他,所以过来道谢。 惜文往他脸上看,见他不是撒谎,终于松了口气。 她也笑了。 一笑的时候,俏丽的面颊似染上了霞光,谲滟妩媚。 “……那衣裳,我做了好些日子。”惜文道,“我想着,你肯定拿回去就往柜子里一搁,从此不会穿了。不过,你能知道来道谢,我倒也高兴。” 陈璟笑了笑。 他撸起袖子,把里面亵衣的袖子拉出来,给惜文看:“谁说往柜子里一搁?我穿上了。这料子透气又吸汗,酷夏穿在里头最舒服了,多谢你。” 惜文脸上的表情,突然就静止了。 她呆呆看着陈璟。 第238章成交 惜文看着陈璟,眼底慢慢浮动了些许水光。那水光里,泛出潋滟的光,她的眸子越发晶莹璀璨。 “哎,别哭啊。”陈璟道。 惜文的喜极而泣,让陈璟心头一滞。此时此刻,才觉得对这个女人多了些狠心,少了点宽容。 “没有哭。”惜文吸了吸鼻子,不着痕迹将眼底的水雾揩去,低声笑道,“央及对我真好。” 陈璟突然一默。 他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石块,起了涟漪。那涟漪越阔越大,让他的心神有点荡漾。眼前这个女人,周身顿时流转着白色的光,纯洁又炫目。 陈璟微微笑起来。 惜文走过来,想要握住陈璟的手。可能是想到之前陈璟对她的靠近很抵触,心里又忐忑。手伸出来,又缓缓缩回去。 细柔微凉的指尖轻轻卷曲起来。 陈璟只当不知情。 “我也没事,就是过来道谢。今天还要忙。等改日得闲,过来听你弹琴。”陈璟对惜文道。 惜文嗯了声。 婉柔的嗓音里,难掩激动。 陈璟就告辞,想去婉娘那边。 “央及。”陈璟走出来,清筠又追了出来。她站在树荫底下,金色光线落在她的脸颊,她白皙的面孔有了曾神圣的光晕。 那光晕很媚。 陈璟问她:“怎么?” “也也没事。”惜文道,“不是过改日来听我弹琴?哪日来?要不,后天来吧,正巧我这几天在练一支曲子,四天后就差不多练得熟了。” 陈璟想了想,四天后晚上应该有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四天后。 他还是点点头,道:“好啊。” 惜文就轻轻咬了下唇,掩饰她的喜悦,淡淡笑了,对陈璟道:“且要守诺。我等着你。” “嗯。”陈璟道。 外面很热,陈璟让惜文赶紧回去:“别染了暑气” “我又不娇贵。”惜文笑道。但还是很听话,乖乖回屋去了。她站在屋檐下,仍是望着陈璟远走的背影。 窗前挂了串连珠,在微风里簌簌作响。那细微的响动,比任何琴音都要悦耳。惜文静静听着,唇角扬起,有了个愉悦的弧度。 陈璟重新回到客房落坐处时,倪先生和朱鹤已经喝了两盏茶。他们觉得凉快差不多,可以重新回到客栈,去和文家商量买卖之事。 陈璟点头。 等他们回到客栈的时候,文家父子脸上的表情已经收敛好了。大家仍是朋友,笑呵呵的相迎。 “陈东家,我们老东家和两位东家的意思,买卖仍是要做的,只是不知道陈东家还有诚意么?”这次开口的,是唐先生。 “文老东家和两位东家有诚意,我自然也有。”陈璟回答道,“只是订金,不知文老东家意下如何?” 他嘴里说着“文老东家”,目光在文老东家身上过了下,重新落在唐先生身上。 唐先生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态度和善些,道:“我们老东家的意思是,一万两着实太多了。益延堂只是个小药铺,拿不出如此多的钱来。 陈东家和咱们做生意,就是要个诚意嘛。不管钱多钱少,都是咱们的诚意。不如这样,四千两,陈东家意下如何?” 四千两,已经很多了。 不止是文家那边这样想,连朱鹤和倪先生也如此觉得。 陈璟不是老练的生意人,朱鹤和倪先生未必就是。所以,他们在生意上会心软,比陈璟还不如。 朱鹤暗地里给陈璟递了个眼色。 陈璟却装作看不见。他看着文老东家,不再和唐先生对话,直接对文老东家道:“老东家,我有个想法,您也帮着参详参详。” 文老东家是准备让唐先生出面,难听的话由唐先生来说。 但是陈璟请他帮忙出主意,自然也不好推辞,只得道:“陈东家说来听听” 陈璟就把请个钱庄做中介这话,仔细说给了文家众人听。 这话一说完,文老东家沉默起来。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的态度。但是,他沉默着的时候,看了几眼他的两个儿子。 而文老东家的两个儿子,似乎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 “百年老字号的钱庄,信誉还是有保障的。”陈璟继续道,“咱们不如请一家来。一万两是大数目,应该有钱庄乐意帮忙。 这笔钱存在钱庄,将来的本钱红利,仍归益延堂,我分文不沾。当然,若是益延堂反悔了,两年内的供药做不成,本钱红利就归我。” 一万两,是很大的数目了。 百年老字号的钱庄,肯定愿意帮忙。只是,到底不是普通的存钱,这中间牵涉了益延堂和玉和堂的协议,就需要一个熟悉的钱庄。 “陈东家,若是咱们给了钱,您答应两年内的供药,却用料以次充好,成药效果大减,我们益延堂岂不是要吃亏的?”文二老爷突然开口道。 他说了这个话,意味着他能接受订金这个条件了。 文老东家和文大老爷都瞪了眼文二老爷,觉得他太沉不住气了。 但是文二老爷和父兄没有默契,愣是没看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这样,我送你们二十张秘方。”陈璟笑道,“要什么样的秘方,只管告诉我,到时候绝不反悔。这秘方,也保存在钱庄,封锁起来。” 文老东家就紧紧盯着陈璟。 二十张秘方! 秘方是传家宝,没有人会轻易拿出来。文家开了几十年的药铺,至今仍没有十张秘方。他们的祖先,并不是制药天才。 这个情况,不是益延堂独家的,很多中小药铺这样。 所以,大部分的药铺需要成药,就会从宗德堂或者其他有点名气的大药铺购买成药。 陈璟的药,无疑每味都有奇效,所以,他的秘方价值非常高。 “好,陈东家做生意有魄力!”文老东家也不再藏掖了,痛快笑道,“既如此,咱们就找家钱庄,尽快把这笔生意谈下来。之前秘方,安宫牛黄丸的秘方,算不算在内?” “算。”陈璟笑道。 朱鹤和倪先生心里发紧。 他们俩不由自主咳嗽起来。 文老东家却生怕陈璟反悔,道:“陈东家要言出必行。” “这个自然。”陈璟道。 于是,他们就确定了给陈璟一万两订金的事。 接下来,他们又谈了要哪些秘方。 他们要的秘方,都是比较贵重的。 朱鹤和倪先生又开始心疼。 “这样,这次益延堂进货的成药里,先各自取出一份样品。成药半年内咱们就考究一次,看看质量如何,然后将新的成药替换,直到两年后。”陈璟道。 这样的成药,放到两年后,多少有点变质。 所以,这次成药不能作为两年后衡量玉和堂成药质量的标杆。但是半年内替换一次,等到了两年后,大半可以算数。 这个要求很合理。 益延堂也答应了。 他们每个月的成药,也都需要保留几分。 大家商定了所有的细节,接下来找哪家钱庄,就为了唯一的问题。 陈璟道:“不如我来找家钱庄吧。我找的,自然是你们也熟悉的,信得过的。” 文老东家平日做的都是现银买卖,哪怕需要用到钱庄,也是小数目。所以他们没有和大的钱庄打过交道,自然不认识什么朋友。 陈璟说会找个文家也熟悉的钱庄。 这点,文老东家还是信得过的。 “如此,就劳烦陈东家了。”问老先生道。 陈璟笑了笑。 当天夜里,他去了趟贺家,找到了他三姑夫贺辅仁和表情贺提,把自己的问题,和他们俩说了。 贺家是望县最大的布料商,他们经常和大银号打交道。 布料运往全国各地,就需要用到钱庄,和药铺不同。 陈璟以后也有做大生意,仍认识几个钱庄的大掌柜,自然不错。 “苏州的宝丰隆,他们的银票流通全国,每个地方都可以兑现,连小县城都可以。宝丰隆背后的势力,牵涉甚广。”贺辅仁道。 至少宝丰隆背后是什么势力,贺辅仁也不太清楚。 “对,宝丰隆无疑是江南最大的钱庄。”贺提也道,“我们正巧和苏州的大掌柜相熟。若是央及想要托宝丰隆作保,我写信请宝丰隆的掌柜过来,你们自己商量。” “多谢大表兄。”陈璟道。 他重新回了客栈,把这件事告诉了文家父子。 文老东家怔了下,道:“宝丰隆啊?这是极大的钱庄,他们愿意给咱们担保这笔小买卖?” 之前还觉得一万两是巨款,现在提到了宝丰隆,就觉得一万两是小钱了。 足见宝丰隆的地位。 若是能有宝丰隆做了中间人,文家一百个放心。 “我亲戚和宝丰隆有来往”陈璟道。 贺提连夜给宝丰隆送了信,两日后,宝丰隆的掌柜,到了望县。 这位大掌柜,姓祝,叫祝承和,五十来岁,有点严肃。他不苟言笑,说话倒也不刻薄,只是一板一眼的。 得知了陈璟和益延堂的约定,祝承和也不会觉得惊讶,依旧严肃就一张脸,道:“既然如此,两方写了契约,按了手印,交给宝丰隆保管。” 陈璟和文老东家都同意。 他们把各自的东西,都交给祝承和。 文家是银票,就是平常的存钱;陈璟却是秘方,需要用货物保存的方式,废了不少时间。 宝丰隆也写了契约给陈璟和文家,表明他们收了东家,也表明会帮他们履行协议。 三方签订之后,这笔买卖就算成功了。 文家去玉和堂,取了他们的药材,拉着药材高高兴兴要回越州去。 他们给了这次的药费。 一共一万五千两。 陈璟的药,都是买专利权。其实,这些药的成本,没有那么贵。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两千的成本。 净赚了一万二千两。 清筠之前还抱怨他们快没钱,撑不过半年。结果,益延堂送了这么多钱来。清筠把陈璟算账的时候,喜上眉梢。 “东家,咱们这次的买卖,做得甚好。”清筠笑道,“往后,是不是隔几个月就要给他们送一次药?” “你这小丫头,没出息!”陈璟道,“往后,咱们会买更多的药,给更多的药铺。到时候,你数钱都手软。” 清筠笑起来。 不管陈璟说什么,清筠都觉得他不是说笑,而是认真的。 她相信陈璟的能力。 事情忙完了,陈璟也空闲下来。 空下来第一件事,他就是考魏上幸的学问。这半年来,陈璟出了制药看病,就是不停的教魏上幸学问。 现在还是开始教书认字,并没有开始开方学药。 魏上幸会背陈璟给他的书,一本本的背。这孩子的记性非常好,什么书背了几天,基本上滚瓜烂熟。 陈璟曾经学这些书,花了好几年。 但是他感觉魏上幸最多一年就可以学完。 考察一番,觉得魏上幸成效不错,陈璟也很高兴。他想到前几天和惜文约定,要今天去听她唱曲。 到了黄昏,陈璟先回家,沐浴更衣。 他非常慎重,让清筠帮他挑选合身的衣裳。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第一次约会的忐忑。陈璟自嘲笑了笑。 清筠帮他梳头的时候,也在后背笑着问他:“东家,是去见上次那位惜文姑娘么?” 陈璟点点头。 他的事情,从来不瞒清筠。 清筠就仔仔细细,帮他理好了头发。 第239章约会 今日是六月十七。入了夜,明月已升,将清辉洒向人间。庭院树木枝头的琼华,似层薄霜。 烈日隐去,热浪不减。这如薄霜般的琼华,添了几分缱绻的凉意。 陈璟出门,在门口遇到了李八郎。 “做什么去?”李八郎有点好奇。陈璟虽然有应酬,却也不多。晚上回了家,他很少再出门的。 李八郎就多嘴问了句。 “哦,和朋友约了……”陈璟不防备李八郎会问,一时间竟然结巴了下。明明没什么,他紧张啥? 陈璟自己都感觉好笑。 李八郎越发疑惑,往他脸上看去,问:“没出事吧?” “没有。”陈璟已经恢复了镇定,笑着道,“我走了。” 李八郎不相信他,拉着他的袖子道:“我今晚没有功课,不如陪着你去?夜里凉快,我也想去逛逛……” 他是认定陈璟有事瞒着家里,不太放心,故而想跟去。 他这么说了,陈璟再拒绝,肯定会告诉他实情。 果然,陈璟顿了下,解释道:“这不好。我是和惜文姑娘约了碰面,一会儿就回来。” 李八郎了然。 他往陈璟身上看,果然换了件浅蓝色绸布直裰。他平时总是用清筠送给他的那支简单玉簪,如今也换了支。 “你去吧,我不跟着。”李八郎道。 微微想了下,李八郎问,“你和惜文姑娘……跟我二姐提过了吗?” “提什么?”陈璟笑道,“还是没影的事。再说了,婉娘同意不同意。也是两说。等定下来,再跟我嫂子提。” 李八郎笑了,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你还没有成亲。惜文姑娘再好。也是伎人。尚未成亲就先纳了伎人,以后说亲会被挑剔。若是还能等一等。就先别着急答应人家什么话……” 他是怕陈璟初入风尘场所,被惜文的情谊迷得七荤八素,忘了自己的处境,贸然将伎人纳回家。 陈璟如今身上有点钱。像惜文姑娘,虽然有点名气,到底只是小地方的青楼头牌,二万两足以为她赎身的。 这笔钱,陈璟拿得出。 万一被惜文的情愫感动。替她赎身了,娶回来也是麻烦。 真正有名望的人家,肯定会瞧不起这种行为。 总归不好。 李八郎比陈璟年长,自认为见过的世面比陈璟多,少不得叮嘱他。 “知道了,八哥。”陈璟道。 陈璟就出门了。 到了婉君阁,远远就听到丝竹声声入耳。门口香车宝马,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和酒香。 琼华将这层繁华染得更加旖旎。 陈璟进了门,龟奴认识他,笑着把他往琼兰居请。说:“惜文姑娘叮嘱过的,陈官人来了,请您去琼兰居。” 陈璟笑了笑。跟着龟奴往里走。 “央及。”刚刚绕过回廊,准备去后院门的时候,突然听到婉娘喊他的声音。婉娘的声音很高,从三楼穿透下来,不少人听到了。 三楼、二楼都有人往下看。 陈璟也抬头,瞧见婉娘依靠在三楼的栏杆上,努力往下荡着身子,喊陈璟,生怕陈璟听不到。 “是。”陈璟回应了声。 “央及。你且上来,我有几句话说。”婉娘道。 四周异样的目光越来越多。陈璟不顾旁人怎么看。就快步上了三楼,到了婉娘的房里。 这间房子。摆了高高的书架,和偌大的花梨木书案。书案上摆放了笔架,整整齐齐的,有几缕墨香。 这里是婉娘待客的地方,没有女人的脂粉气,像足了男人的书房。从这点,可以看得出婉娘的野心。 “央及,请坐。”陈璟进门,婉娘招呼他,让他坐在自己书案前的椅子上,和他说话。 陈璟道谢,就顺势坐了下去。 “婉姨,可有何事?”陈璟开门见山问。 婉娘微笑,问陈璟:“惜文请你过来的?” 陈璟点点头,又问:“不耽误你们的生意吧?” “不耽误。”婉娘道,“惜文是头牌,岂会每天都待客?她左不过一个月见几位客人罢了。之前就同我说过,今晚要给你弹琴,不应酬其他人的,我答应的。” 陈璟道谢。 “央及,你从来不喜欢同惜文牵扯,如今答应来听她弹琴,又是怎么个打算?”婉娘问陈璟。 这是她主要想问的。 陈璟今时今日,仍只是个小大夫,但是婉娘相信他的本事。所以,陈璟并不是不能托付的良人。 惜文给了他,婉娘也不是不舍。说什么留惜文在婉君阁,接替婉娘,到底只是婉娘一厢情愿的念头。 惜文从来没有这种野心。 她似乎只想嫁个男人,过些简单的生活。 婉娘想明白了,倒也不想刻意为难她。不管做什么,最可怕的是不情不愿。自己不愿意,什么也做不好。 唯有有野心,才能做得长久。 婉娘也怕惜文败了她的婉君阁。 只是陈璟这边,从来没个准话。既然想和惜文要好,以后怎么办,陈璟应该把他的想法告诉婉娘,而不是什么不知声,让惜文出头。 婉娘必须问个明白。 “惜文姑娘人不错。”陈璟道,“若是她愿意跟我,我想问问婉娘的意思,如何安排她。假如能让她赎身,多少钱我来出……” 婉娘听了,心里就笑了下。 这才像句话,是有担当男人应该说的。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我想让惜文帮着我经营婉君阁的。”婉娘心里虽然有了主意,却仍是要考验陈璟,道,“我可只有她一个女儿。” 说罢。婉娘端了茶,故作冷漠喝起来,不和陈璟对视。 香茗热腾腾的气息。顿时从茶盏中溢出来,满屋子清香。 婉娘从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下陈璟。 “……婉娘。若是惜文跟了我,我自然不愿意她仍在婉君阁。”陈璟道,“婉娘,您就没想过卖了婉君阁,过上点清净的日子?” 婉娘脸色骤变。 她曾经也放弃了一切,跟了个男人。最后,她落得什么下场?婉娘如今只怕到死,都要守住婉君阁。这是她全部的依靠。 生意,比男人靠得住。 卖了婉君阁,是万万不能的! “不是说现在。”陈璟却好似看不懂婉娘的变脸,继续道,“若是将来我的生意做大,给您一家分号五成的股,算作赡养您的钱。这样,您能接受卖了婉君阁么?” 陈璟是不想经营青楼的。 他并不是以为青楼低贱。其实在这个年代,青楼就等于一家娱乐公司。和后世的娱乐圈差不多,并不是纯粹卖肉的地方。 只是。陈璟不擅长。 他不敢答应说婉娘我帮你经营婉君阁。没有经验,他可能毁了婉娘的心血。自己没把握的事,陈璟不敢答应。 他唯有其他提议。 等药铺起来。可以给婉娘股份。 婉娘除了婉君阁,还有其他生意,比如说马球场等。这是陈璟知道的。也许她还有的生意,陈璟不知道罢了。 “你一家药铺五成的股,能顶得上我的婉君阁?”婉娘语气不善。 “到时候,您自己判断。”陈璟道,“我也不是说现在。您也不会现在就把生意给惜文。总归是再过几十年之后的事情。 到时候,我赡养您。惜文是您的女儿,若是她跟了我。我自然会帮您当丈母娘一样赡养。当然,您不肯放弃婉君阁。到时候我也可以想办法,只是我自己可能无法亲自帮您打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婉娘就明白了陈璟的意思。 若是惜文愿意跟他,往后他会是婉娘和婉君阁的依靠。 婉娘今天找陈璟,也是这个意思。 听到这话,婉娘才露出了笑容,道:“惜文等着你,去吧。” 然后又道,“你到底不是客人,而是朋友。所以这些话,提前同你说了。这是我的真心,也是惜文的真心,央及莫要曲解了才好。” 陈璟道:“婉姨的意思,我都明白。” 和婉娘谈完了,陈璟就去了琼兰居。他对婉君阁的后院很熟悉,知道从哪里可以到琼兰居。 入了夜的婉君阁,是一天中最繁华的时候。 后院五步就有一盏灯。灯罩的颜色多样,五彩的光缓缓流转,给树木批了件华丽的锦衣。 酷夏的时候,用得都是冷色调的灯罩,不会觉得烦热。 陈璟缓缓往琼兰居而去。 远远瞧见了琼兰居的大门。 门口点了盏孤灯,和月色相辉映,毫不起眼,跟琼兰居的苏瓦白墙相似。 陈璟敲门,有护院看了门。 进了院子,就瞧见了个纤柔声影,立在窗前,认真看着外面。是惜文。她穿了件月白色的褙子,绯红色澜裙,青丝和青墨色的窗帘蕾丝浅浅缠绕,似守望丈夫归来的娇妻。 陈璟看着她的模样,倏然就觉得很安静。 这个夜,格外的安静。 瞧见了陈璟,惜文并没有急匆匆的奔出来。她倏然就矜持着,立在那里微笑,目光盈盈动人。 陈璟快步走了进去。 这晚,他们没有做什么别的事,甚至都没说几句话。惜文只是弹琴给陈璟听,陈璟就认真听着。 他们不时交换一个眼神,能看到彼此眼底的静谧。 临走的时候,惜文送陈璟到了琼兰居的门口,借着明月清辉的掩饰,她握住了陈璟的手。 “改日,带我去逛夜市。”她对陈璟道,声音恬静温柔。 “好。”陈璟答应了。 惜文就收回了手。 半晌,她仍觉得手掌是暖的。陈璟的手,修长干燥,有种暖意,能穿透人心。惜文静静握住了自己已空的手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她想,她抓住了。 第240章拉帮结派 和惜文的约会,让陈璟回家晚了一个时辰。 他答应清筠,亥初会到家。 结果,等他真的到家了,已经子初了。 清筠并没有睡下。她披散着鸦青色浓密的青丝,穿了件家常的夏布褙子,坐在等下写字。如今她的字已经很好,仍是每日都要练习。 大概是想写得更加漂亮些。 “我回来晚了。”陈璟见清筠不时打着哈欠,抱歉道,“你应该先睡的。” “我不妨事。”清筠道,“东家没回来,婢子也睡不着。” 她服侍陈璟盥沐更衣。 她也问陈璟:“和惜文姑娘见着了?” 陈璟点头,道:“是啊,听她弹了一晚上的琴。” 清筠笑了笑,悄声问陈璟:“她会进门么?” “暂时不会的。”陈璟直言对清筠道,“她的养母,就是婉君阁的东家,不肯放她走;二来,她也觉得我尚未娶亲,她进门对我不好,这是她的意思。我们还没有到那一步” 惜文这方面,非常懂事,懂事得叫人心疼。 陈璟觉得她很善良。 清筠听了,却非常感动。 “她真是个好人。”清筠大力赞扬惜文,“她对东家有情有义,是个极好的姑娘。只可惜身在风尘,要不然做了太太,真是东家的福气。” 陈璟不免失笑,扭头问这小丫头:“多一个人进门,我在你这里就少些日子,你难道不伤心么?” 清筠似乎很少想这个问题。 陈璟一说,她沉默了下。 从始至终,在清筠心里。她都是陈家的丫鬟。到了陈璟房里服侍陈璟,这是她的责任。至于其他女人进门,她也觉得是天经地义的。 其实。她到现在,和陈璟相处仍是恪守礼数。从来不敢雷池半步。 吃醋这种事,清筠想都不敢想。 “……东家,其实婢子也害怕。”清筠突然道。 她的笑容缓缓敛去,幽静的眸子里透出几分担忧,“若是将来太太不喜欢婢子,婢子可如何是好?” 陈璟望着她,想安慰她几句。 却听到清筠噗嗤一声笑,道:“若是惜文姑娘也进门了。婢子会对她好。她是个好人,自然也会对婢子好。等有了太太,若是她不喜欢我们,我和惜文姑娘也能做个伴……” 陈璟失笑,道:“哦,这就要拉帮结派了?” 清筠轻笑:“是东家问婢子,多个人进门会不会伤心嘛。婢子算了下,好处多些啊,如何伤心呢?” 她想得很美好。 她似乎对惜文的第一印象很好,觉得惜文也一定会喜欢她。成为她的密友。 这个嘛…… 陈璟也不能肯定。 他倏然懒腰抱住了清筠,猛然将她拉坐到自己腿上。 清筠不防备,一声惊呼。气息顿时就乱了。 陈璟轻轻抚摸她的面颊,低声对她道:“清筠,我很喜欢你,你真是个好姑娘。” 清筠不由脸微红,不太明白陈璟的意思。 陈璟就吻住了她的唇。 这一晚的缠绵,有点激烈。陈璟的兴致和平时差不多,清筠却很激动。她不停低声叫着东家,那柔媚的声音入骨,让陈璟大受鼓舞。似乎不把自己全部给她,就对不起她那声声的痴缠。 到了后半夜才睡着。 和惜文有了点进展。陈璟也不是特别着急。 且不说惜文到底对陈璟有多少情分,单说婉娘那里。也是个难题。婉娘似乎在暗示,希望陈璟给个承诺,将来到底如何对惜文和婉君阁。 但是,陈璟也说不好。 他的未来,除了自己的医术,其他方面他全然无法掌控。 这叫他怎么承诺? 空口说白话? 这也不好,反而耽误人家计划人生。 家里,只有李八郎和清筠知道他与惜文曾经约会,大嫂还不知情。 李八郎也问过他:“准备替那个女人赎身?” 男人也八卦。 陈璟哈哈笑起来,对他道:“何苦操这个心?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书吧。最近王先生没有为难你?” 王檀就站在身后。 听到这话,王檀抬了抬眼皮,丝毫不动声色对陈璟道:“这是谆谆教诲,不是为难。果然,我是不会收你做子弟的。” 李八郎大笑。 转眼到了六月二十,天气一日日热起来,整个玉苑河都好似要沸腾了。街上、庭院的树木,都奄奄一息,被烈日夺去了水分。 陈璟让药铺的人,在门口煮了凉茶,分发给路人,解暑降热。 一开始并没有想到。 这件事的起因,是有次路上有个挑夫中暑晕倒了,离陈璟的药铺很近,就有热心的路人把他扶到了陈璟的铺子里。 倪先生很好心为他救治,没有收钱。 后来,每次街上有人晕倒,都会扶到陈璟的铺子里。 倪先生不会见死不救,又怕浪费了陈璟的财力,有点过意不去,特意请示陈璟,对他说明了情况。 “中暑多费药材,不过是小钱。”陈璟对倪先生道,“先生行的,却是大义。今年特别热,咱们就当行善积德了。” “东家慈悲,菩萨知道了,也会保佑东家的。”倪先生道。 今年特别热,比去年热得多了,街上不少人中暑。为此,陈璟就对和倪先生、朱鹤商量,让魏上幸在门口煮凉茶,分给过路的百姓。 朱鹤和倪先生都觉得是小事,却是对百姓的恩惠,应该做。 从此,玉和堂就支了凉茶棚,魏上幸一个人管着。他虽然不怎么说话,倒也像模像样。招待周到。 “央及兄,你们铺子什么时候成了慈善堂?”有人进来,就笑着对陈璟道。 六月二十那日。陈璟正在收拾箱笼,准备明天一早上山去。给望陀山村子里的百姓看病。 这是当初答应了王檀的。 当时答应是一个月去一次。但是陈璟比较忙,又去了趟清江药市,就耽误了些日子。上次王檀自己去了趟山里,村子里没有人生病。 这个月,陈璟想带魏上幸去一趟。 他正在收拾,就听人有人说他的药铺成了慈善堂,不免回头去瞧。 一个面色净白的倜傥公子,带着神色冷峻的小姑娘。进了铺子。 是曾经的邻居,姜重檐和他的妹妹姜妩。 自从陈璟搬离了七弯巷,很久没见到这对兄妹了,还以为他们离开了望县。如今回想,竟有百年之久。 “姜兄,姜姑娘。”陈璟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当初秦九派人要拆了陈璟的家,是姜重檐帮忙,打退了那些地痞流氓,单单这一点,陈璟就欠了他一个大人情。至今没有还上。 所以,陈璟一改往日的戒备,热情迎接了他们。 “……到铺子里来。是串门,还是取药?”陈璟问道。 姜重檐打量了几眼玉和堂,这才笑着道:“来取药的。”说着,他就给了陈璟一个药方。 陈璟拿过来,发现这个药方乱七八糟的,根本不是能治病的。 甚至不是个药方。 陈璟往姜重檐脸上看去,想从他面上看出点异常来;姜重檐依旧笑着,若无事情和陈璟对视,似乎没什么异样。 陈璟又看了眼姜妩。 姜妩蹙眉。神态冷傲。 她冷傲的神态里,有点不同。 陈璟和她离得有点远。又不好意思直接盯着她看。姜妩到底是个姑娘,而且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陈璟自然不好意思仔细看她。 如今再瞧她,终于看出她有什么不同了:她的面上抹粉了,面颊上擦了胭脂。所以,她看上去气色不错,白皙红润,其实是用脂粉堆出来的。 天气太热,姜妩从外头走进来,应该和姜重檐一样,满脸的汗才是。 哪怕气度再好,也不能未必生理规则,所以姜重檐流了不少的汗。而姜妩,没有半分汗渍。 有的女人少汗,也不至于如此。 这是什么天? 铁人都要热化了的天,没人可以不流汗。 “应该是姜妩生病了。”陈璟心里猜想,“既然是她生病,在家里躺着,让她哥哥过来取药,又有什么不妥的?为何非要自己也跟着过来?” “她到底什么病?” “央及兄,这些药贵号没有?”姜重檐不给陈璟思考的时间,出声问道。 陈璟还准备再仔细研究这张药方。但是见他如此问,也不好再多看。 “有。”陈璟笑道,“都有。姜兄稍等啊。” 陈璟走到了门口,把在外面煮凉茶的魏上幸叫进来,“上幸,去给这位公子抓药,别抓错了。” 然后又指了小伙计阿吉,“你去外头煮凉茶。” 姜重檐微微眯了下眼睛。 他也不太懂。 魏上幸动作很快,片刻功夫就把姜重檐兄妹要的药,给抓齐了。他们总共要了十九种药,无疑这不是一个全方的。 等他们一走,陈璟就对魏上幸道:“把刚才他们抓的药,都写下来。” 魏上幸对陈璟的命令,从来没有任何质疑,立马就写了。这孩子记性超群,看了遍又抓了遍,就记得一字不差,交给了陈璟。 陈璟拿在手里,慢慢看着。 良久,他都没有看出半点头绪。 仍然不知道姜重檐到底要治疗什么病。 因为明天还要上山,陈璟也没空多想,准备回来再说,就将药方搁置了,压在楼上雅间的书案上,转身继续收拾行医箱。 “上幸,你明天跟我上山。”陈璟对魏上幸道。 魏上幸点头。 可是到了半夜,就出事了。 第241章摔伤 出事的,是魏上幸的父亲魏四。 魏四和他媳妇出船了两个月,这天回到了望县。盛夏的天,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魏四回到望县,就把魏上幸和他两个姐姐都接到家里,小住一晚。 陈璟明早才上山,自然会放魏上幸回去。 他们院子里有株桐树,长得枝繁叶茂,如盖的枝叶快要压倒了屋檐。 魏四自己说:“咱们不在家,夏天又多风暴雨。一场大风,把这枝桠吹倒了,就要压坏我们的屋脊。” 魏四的女人和孩子们都看看,觉得魏四言之有理。 “等明日砍了这树桠,真倒下来,哪怕没有压断屋脊,也要打落不少的瓦,不值当。”魏四的女人说。 “我今晚就砍了。”魏四道,“月亮好,什么都看得清楚。瞧这天,哪有半分云彩?明天又是热,爬上去砍,人都有晒层皮……” 魏四的女人觉得丈夫所言不差。 他们辛苦出船,后天又要走,想在家里睡个懒觉,自然不会明天清早起来砍树桠。到了上午又太热,这活就耽误了。 一耽误,就不知什么时候有空。 魏四的女人也是麻利性子。 当晚,魏四借了斧头和长梯子,就着月色爬上去砍树桠,梳理那棵树。月色到底黯淡了些。魏四不防备,那砍断了树桠就倒向了他。 倒得太快,哪里还来得及躲? 当时,魏四就被那树桠击倒,从树上掉下来。 那斧头倒没有顺势而下,所以魏四保住了条命。就是摔得后背疼,胳膊也被扭到了背后,脱臼了。 陈璟是睡得迷迷糊糊,被魏上幸吵醒的。他当即也没有多问,立马穿了件衣裳,就跟着魏上幸去了药铺。 路上,魏上幸才结巴着,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陈璟。 “见血了吗?”陈璟问魏上幸。 魏上幸摇摇头。他小小年纪,此刻倒也算镇定的。 两人快步到了药铺。 朱鹤和两名小伙计已经起来了,在大堂里用倪先生问诊的台子拼凑起来,把魏四放在上面。 魏四疼得忍不住呻吟。 胳膊被折到了背后,这痛苦是非常难忍的。 魏四的老妻和女儿们都是眼泪涟涟的。看到陈璟进来,就立刻让开了,把位置让给了陈璟。 陈璟先往魏四的胳膊处摸了摸,感觉不算特别棘手,可以接好。 然后,他又往魏四的脊椎摸了几下,心里顿时就凉了下。一颗年久的梧桐树,比屋顶还要高,应该有三四米。 可能相当于从后世的二楼掉下来。 幸运的话,也许没事;若是不幸摔断了脊椎骨,而是压到了神经的话,估计会瘫痪的。 魏四的脊椎骨,有点挪位。 “陈东家,我爹的胳膊能接好么?”魏四的小女儿沉不住气,哽咽着问陈璟。 在她们看来,父亲的胳膊折弯了,这是非常严重的。其他方面,他们看不出来有什么毛病。 所以,他们只是担心了最轻的伤。 “……胳膊没事。”陈璟道。 他比较担心魏四的脊椎。陈璟是家学的中医出身。到了后世,很多的中医也要学习西医知识。 用仪器先做个检测,再用中医的方法来治疗,陈璟也会。 但是外科手术,他做不到。从前就没有做过,根本没学过,也没有用过。像他们那种中医名家,是不用上手术台的。 别说从前没有做过,哪怕真的是个及其出彩的西医,到了这个年代,没有仪器设备,也不敢做手术。 脊椎是人体的主心骨。脊椎摔断了,而且压迫到了神经,就必须要手术,否则只有瘫痪。 深夜的温度已经凉了下来。 可是陈璟此刻,后背竟然起了一层汗。若不是那衣裳粘着后背,他也没有留意到。 “陈东家,什么时候给他接骨啊?”魏四的媳妇见陈璟说完话,并没有立刻动手,反而是仔细给魏四把脉,心里也慌了。 魏四的媳妇总跟着魏四出门,是见过些世面的。她这个人,领悟能力比较强,所以见识比魏四还要多。 陈璟的态度,魏四的媳妇看在眼里,就知道情况不是那么容易。 “我要诊断。”陈璟道,“先不忙接骨,看看还有哪里出了问题。治病要全面而观,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魏四的女人就不再说话。她饶是有点见识,也只是个女子。看着丈夫这个模样,魏四的媳妇眼泪又默默淌下来。 她对魏四道:“都是我的错。应该拦着你,别砍什么树桠。等明日请人,也不过一顿饭的工钱。竟都是我的错,我害了当家的。” 她的两个女儿连忙过来安慰她。 母女三个都哭了。 魏四疼得说不出来话,也流了眼泪。不知是心疼妻女为他担心,还是太疼了。他时不时的呻吟,简直是割肉的刀,一下下滑过他亲人的心头。 陈璟又是一番诊断。 “陈东家,我……我是要瘫了吧……”躺着的魏四,突然艰难问陈璟。他浑身都痛,钻心的痛。 他根本不能翻身了,下半身好似没有半点知觉。 魏四也不是此刻才有这个念头。 他有个堂叔,生活艰难,是个匠人,做些泥瓦活。有次去城里做工,帮人家修葺屋顶,从屋顶掉下来,摔了背,从此就瘫了。 那位堂叔没活几年,因为生活越发艰苦,就去世了。当然,这跟瘫痪没关系,很多人瘫了也能活几十年。 摔了背就瘫痪,这其实是个常识。 做苦头的人,不少这样的,魏四不仅仅有亲人是这样,他也见过的。 “暂时,还不能确定。”陈璟回答魏四。 魏四说出这种话,他自己、魏上幸和他的妻女,全部盯着陈璟,恨不能让陈璟周身发光,像救世菩萨那样的光,给他们希望。 陈璟看着他的眼神,心里窒闷,很是难受。陈璟是大夫,若是前世,他可以帮忙联系一位医术高超的骨科西医,也算是能救了病家一命。 现在,却只能无力的回答。 他是见惯了生死,原本有点麻木的。但是,遇到一些病,因为条件的限制无法治疗,陈璟也会难受。 这种难受,多半是恨自己学得太少。 “真……真的要瘫么?”魏四的女人问。她握住了大女儿的手,依靠着她,极力维持她的镇定,身子却似筛糠般抖了起来,幅度越来越大。 脸色刷的苍白,几欲晕倒。 “不能确定。”陈璟抬头,继续回到,“我还没有看完。” 然后,然后对朱鹤和魏上幸道,“我想安静给病家诊脉。你们陪着几位,先去楼上歇了。等我看好了,再下来不迟。” 他先把魏四的媳妇和女儿打发走。 朱鹤道是。 魏四的媳妇和女儿们相视一眼。她们不约而同想到了陈璟超高的医术,心里是相信他的。在这里,她们自己又何尝好受? 特别是魏四的媳妇,都站不住脚了。 她也想坐下来。 朱鹤把魏四家的几个人送上楼之后,留下魏上幸照顾她们,又立马跑下来。见魏四仍在痛苦呻吟,而陈璟还在仔细侦查,朱鹤也感觉不太好。 在世俗的常识里,摔断了背就是瘫了,治不好的。就好似断了头是接不上的一样,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魏四年纪不大,才四十出头。他的两个女儿,至今在人家做丫鬟,没有出嫁。魏上幸又小,还有个不爱说话的毛病。若是他从此瘫了,也是遗憾,儿女没有一个成家立业的。 “陈……陈东家,不必费事……若是治不好,也是我的命……”魏四痛苦的对陈璟道。 他能感觉到陈璟的挣扎。 陈璟似乎想努力救治,所以诊断格外仔细。越是这样,越发说明没救了。魏四心头全凉了,只剩下绝望。 “……胳膊折了,后背也摔得狠了。”最后,陈璟道,“我还要再看看,先把胳膊接起来吧,胳膊不碍事。” 腰椎没有受到明显的伤,若是没有伤到神经,就可以治好的。 陈璟此刻,心头半明半暗。 这个病,他也不知道会如何。 没有仪器的年代,里面到底伤得如何,通过把脉无法准备的判定。这个伤,陈璟需要万分把握,才可以最后说如何。 他深吸了口气。 陈璟往朱鹤帮忙,按住了魏四。接骨这方面,陈璟算是行家了。他曾经就有通过下别人胳膊来打架的。 于是,他握住了魏四的肩胛骨。 魏四吃痛。 陈璟下手飞快,托住了他的胳膊,再缓缓拉伸出来,将胳膊的折曲延展,然后用力一托。 一声清脆的和擦声,胳膊接上了。 魏四都没有感觉到怎么疼,这胳膊就接好了。只是到底断了,仍是隐隐作痛。这种痛,是在骨头里面的,痛得难以言喻。 “不要动。”接好了胳膊,陈璟对魏四道,“现在不要想着自己的背,更不要翻身。先这样躺着,我要给你用针,试试情况。” 魏四道是。 陈璟仍通过摸骨的方法,把他的脊椎和腰椎那里摸索了一遍。他最后确定,腰椎没有受伤。这样的话,哪怕真的断了神经,也不至于大小便失禁。 哪怕是卧床不能动,也体面些。 这是最坏的打算了。 第242章 扭转 魏四的伤,陈璟感觉非常棘手。? 脊椎有伤,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伤到了什么程度,光靠着号脉的方式不能百分百确诊。 没有仪器,像这样的大病,就很棘手。 陈璟后背的汗,不由自主流下来,早已打湿了他的衣衫。他用了不同的方法,来确定魏四后背的伤。 他一脸的汗,不停滴下来。 他喊了朱鹤过来帮忙,帮他擦汗。 朱鹤暗地里觉得不好:“东家一身汗……明明没做啥,深夜又凉快,他这么身汗,应该是急的。” 陈璟有神医之称,似乎没有过不能治好的病。光这一点,他已经超越了其他名医很多。陈璟自己是不是也有压力? 非要每个病都治好? 朱鹤反而更担心陈璟。 “东家,要不您歇歇吧。”朱鹤对陈璟道,“我瞧着魏四已经好了些。若是您也没有确定,只怕是没有其他伤了……” “有伤。”陈璟道,“后背有伤,胸椎有点问题。” 伤得并不厉害。 朱鹤立马噤声,不敢再说话,怕打扰陈璟的救治。 魏四疼得不停呻吟,甚至要昏睡过去,也没有留意陈璟他们在说什么。他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事情,唯有疼这个念头缠绕着他。 又过了一刻钟,陈璟这才敢说:“还好,是非完全性横断损伤。可以通过针灸和用药,自身的调理,有康复的可能。” 朱鹤看了眼陈璟。一时间感慨万千。 从高处跌下来伤了背,从此就瘫痪了这种事,朱鹤也是听闻过的。所以,他之前就在想,魏四怕是不行了,这辈子只得卧床。 可怜他儿子还小,不足以支撑门庭。 如今。陈璟说能好起来,朱鹤自然也替魏四高兴,同时也怀疑陈璟这话是不是真的。毕竟。朱鹤也没见过。 “也许,东家是不能允许自己有治不好的病吧?”朱鹤默默对自己道。 东家身上背负着少年神医的名头,也许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朱鹤觉得,人应该要认清自己。只是人。不是神。 光这点,他想劝说陈璟。 “先帮他把挪位的骨头接好,再固定好腰。”陈璟对朱鹤道。他吩咐主动,去拿了夹板过来。 “船老大,你不能动,接下来可能会更痛,且要忍耐几分。”陈璟对魏四道。 魏四已经疼得神志不清,胡乱点点头。 接腰骨的时候。陈璟把店里的两个小伙计、朱鹤和魏上幸全部叫了过来,让他们帮忙扶住魏四。 “手脚要轻。”陈璟反复叮嘱。让他们挪动魏四的时候要小心翼翼,千万不能有任何大幅度的动作。 几个人都越发谨慎。 魏上幸很想问陈璟,他父亲到底会如何。但是话到了嘴巴,瞧见陈璟这满身的汗,前胸后背都汗湿了,魏上幸就知道,陈璟真的尽力了。 不管能不能治好,都是他父亲的命,问了东家也是给东家添了麻烦,所以魏上幸没有问。 他帮着陈璟,把魏四扶好。 接腰骨的时候,太疼了,魏四大叫起来,把他的老妻和女儿们都惊动了,几个人站在二楼的楼梯蜿蜒处,想下来,又怕打扰治病,就都立在那里抹泪。 “上幸,去把你母亲请过来。”接好之后,陈璟让他们把魏四放平,依旧躺在桌子上,然后他对魏上幸道。 楼梯蜿蜒处的魏四媳妇和女儿们,不等魏上幸去叫,都立马下来。 “陈东家,我当家的这伤,是什么个光景,您只管告诉我。”魏四的媳妇低声哭着对陈璟道。 陈璟把他们叫到了一旁,认真和他们说了魏四的伤。 “……脊椎骨是断了,却没有紧压迫神经。神经有损伤,却不是完全横断,可以努力救治,也许将来能站起来。”陈璟很保守,又要顾忌魏四家人的情绪,慢慢说道,“别说伤得这么重,哪怕是折断了胳膊,也要歇息几个月。你们谁也不能操之过急,更要劝魏四叔别急。用药半年到一年,若是能站起来,杵拐杖能行走,这就是造化了。” 他说得这么含蓄,但是魏四的妻子和孩子们都听明白了。 因为原本就不难理解,他们家就有个摔断了腰瘫痪的亲戚,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从魏四摔下来,他的媳妇和女儿们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现听说他还有可能站起来,无疑是极其高兴的。 “只要他还能站起来,多少可以自理,不用你们太过于辛苦。”陈璟对他们道,“这些日子回家,也是静养。撑船这个营生,今后是做不得了……” 魏四的媳妇点头,道:“这还是多亏了陈东家。若是换了个大夫,还不知如何呢。我给您磕头。” 陈璟忙扶住了他。 当晚,陈璟和店里的小伙计、朱鹤一起,把魏四送回了家。等到了魏四家里,已经快黎明了。 陈璟累得有点脱力。 魏四已经昏睡过去了。 陈璟又开了药方,把药方给魏上幸,让他煎药给魏四喝。 “这是续腰汤。”陈璟对魏上幸道,“熟地一斤,白术半斤,熬煮成一碗浓汁,一日喝一次,一连先喝五天,我再开其他方子。” 一斤的熟地和半斤的白术,在用药方面是非常大剂量的。陈璟也怕魏家的女儿们不放心,求了邢太太张氏,给魏四请其他大夫,到时候看到这方子害怕,要更改。 所以,陈璟仔细和魏上幸说:“腰骨折伤,内伤肾脏,活血不能入肾。肾血不足,无力通气接续,腰伤不容易好。 所以,我重用了熟地和白术。这方子,你心里清楚就好,不管谁来问,别告诉我们,免得坏了事。” 魏上幸常年跟着陈璟。若说这个世上最相信陈璟的人,魏上幸绝对是其中之一。 陈璟交代的,他一定会做到。 这点,陈璟也放心。 “是。”魏上幸回答。 陈璟拍了拍他的肩膀,对魏上幸道:“你不用担心,你父亲调养一年半载,是能动的,只怕不会那么灵活。 人有旦夕祸福,这个不是谁的错,这话也要安慰你母亲。家里缺钱,我可以相助,只管开口。” 钱这个方面,陈璟觉得不用太担心。 魏四夫妻是有点积蓄的。 将来魏四的问诊和用钱,陈璟是不会收他的钱,所以他们还和平常一样,没什么大花销。而魏四的女儿,是邢太太张氏身边最得力的丫鬟。 邢家财大气粗,张氏知道魏家的祸事,自然也有赏赐。 几方面加起来,魏家往后几年不至于太拮据。再过几年,魏上幸长大了,他可以做大夫,能挣到钱。 “东家,我不要钱。”魏上幸突然抬头,看着陈璟。他噗通给陈璟跪下,“东家,我想做大夫,给您做子弟,您收下我吧!” 他不等陈璟回答,就连忙给陈璟磕头。 陈璟扶起了他。 “你到了我身边之后,我一直教你读书识字,你知道我将来必然会收你做子弟的。”陈璟对魏上幸道,“你父亲生病,你也莫要心浮气躁,安心侍奉左右。 我原打算过些日子再问你的想法。如今我知晓你愿意做我的子弟,这很好,我甚是喜欢。以后呢,还是照从前那样,我想先教你认字,不必着急。你心里有数,我心里有数,就足够了。” 魏上幸颔首,道:“是。” 他其实是想快点学会医术,好去挣钱。魏上幸虽然总是沉默寡言,心里却敞亮,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 他知道他父亲卧床之后,不管是陈璟还是邢家,都会帮助他们。 这份帮助,在魏上幸看来,就是占了别人的便宜。 他虽然着急,陈璟对他的劝慰,倒有管用。 “这样吧,你先照顾你父亲。”陈璟最后对魏上幸道,“等过了一个月,若是你仍想做我的徒弟,你父母也同意,你就正式拜师入门吧。” 魏上幸惊喜看着陈璟。 一时间,他眼里竟然有泪。 陈璟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道:“好孩子,安心侍奉你父亲吧。” 魏上幸道是。 安顿好了之后,陈璟和朱鹤等人从魏家出来。 “你们明天上午等倪先生来了,都去补觉吧。”陈璟对朱鹤道,“我可能要下午才到铺子里。” “东家好好歇息。”朱鹤道。 陈璟点点头,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锦里巷。 到了锦里巷,几乎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陈璟抹黑进了后花园,把清筠吵醒了。 清筠服侍他洗澡。 然后,陈璟就躺下了,睡得人事不知。 第243章告辞 陈璟是原本打算二十那日上山的,去给望陀山的百姓看病,结果因为魏四的摔伤而耽误了。 他忙了半夜,才将魏四的病情确诊。 第二天醒来,陈璟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了,总之外面阴阴的。他一身汗,只感天气闷热。没有阳光,云层厚厚的压下来,闷得透不过来气,比平时还有热,一动就一身汗。 墙头的藤蔓,小巧的叶子不见了往日的绿浪,偃旗息鼓耷拢着脑袋,没有半点生气。 “今日要下暴雨了。”陈璟撩起帘栊,见外头静悄悄的,连那些不知疲倦的蝉也不知去向,风雨欲来的压抑。 陈璟起来,清筠已经去了药铺,陈璟自己洗漱,准备去魏四家里再瞧瞧。 路过外书房的时候,王檀正在教学,瞧见了陈璟。 “央及。”王檀喊住了他。 陈璟就走进来。 书房里搁了冰,这是家里唯一搁冰的地方。陈璟是准备把他自己的院子和大嫂的内院也搁冰的,但是大嫂不同意。 他们如今有点钱,大嫂却是节省惯了,不愿意多花陈璟的银子。 陈璟想着,他也不算特别富,还没有到钱财多如牛毛的时候,就没必要非逼着家里人奢侈,故而听了大嫂的话。 书房读书,需得心平气静,太烦热了也读不下去。 大嫂对李八郎和陈文恭读书很上心。 进了书房,凉意铺面,陈璟吸了口气。空气吸入肺里,凉爽滋润,不似外头的空气那么炙热,连肺都要被烧起来似的。 他就坐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今天去了山上。”王檀对陈璟道。“你没去?” 前几天,陈璟就在准备去望陀山的事。他也告诉了王檀,药箱等东西也准备好了。昨晚魏四出事。陈璟出去,王檀并不知道何事。 故而。王檀有点好奇。 “魏上幸的父亲出事了。”陈璟道。他把昨晚魏四的事,说给王檀等人听。 魏上幸是陈璟的药童,他总是跟着陈璟,李八郎和陈文恭也认识他,对那孩子感觉很好,觉得是个很不错的。 听闻他家里如此惨事,不免怜悯。 “这倒也意想不到的灾祸。”王檀对陈璟道,“既然这样。你还是先照顾好病家,等月底再去望陀山。” 陈璟道是。 他在书房里坐了坐,等比较凉快了,这才出门。 李八郎让陈璟等下。 “拿把伞吧。早上天气还好,现在突然这样,一会儿就有暴风雨了。”李八郎道,“我屋子里有把伞,你等着,我去拿给你。” 他不等陈璟说话,就进去去拿伞。 陈璟道谢。 从李八郎手里接过了油布伞。陈璟突然想起,停下了脚步,回身问李八郎:“这些日子。见到姜重檐了吗?” “上次他还邀请我去逛夜市,一块儿喝了酒。因为你不擅长饮酒,就没有喊你。”李八郎道,“就是半个月前吧。怎么了?” 陈璟有陈璟的圈子,李八郎也在望县认识了些人。 像姜重檐,他和陈璟表面上笑呵呵的,实则并不觉得陈璟是个可交的朋友,所以和陈璟不来往,却和李八郎交情不错。 陈璟没怎么见过姜氏兄妹。李八郎却是常和他们见面。 “之前他去我的铺子里抓药,药材很奇怪。”陈璟道。“他妹妹看上去更是奇怪,小小年纪扑了满脸的脂粉。你每次看到他妹妹。她擦胭脂水粉么?” “她一个十岁的姑娘,擦什么水粉”李八郎说罢,自己也沉吟了下,“你很在意?” “没有,我比较在意到底是什么病。”陈璟笑道,“因为你和他们兄妹熟悉些,这才说起了。没什么特别在意的。” “我左右没事,回头晚上去看看他们。正巧也回趟七弯巷,去照看照看房子。”李八郎道。 七弯巷的房子,并没有下人看管。 虽然都是老邻居,彼此放心,不会有人偷东西。但是也怕有人弄坏了东西。有的孩子比较顽皮,翻到院子里去玩,也是有的。 东西不怕偷,就怕弄坏了门窗。 所以,李氏经常自己或者派下人去瞧一眼。顺便给屋子通风透气,免得屋脊门窗的木头烂掉了。 李八郎每次去找姜重檐,也会去看。 “嗯。若是有什么情况,让他们只管来找我。”陈璟笑道,“我这个人,嘴巴还是很紧的。” 李八郎颔首。 陈璟又去了魏家。 果然,陈璟所料不差,魏四的女儿去邢家,把这件事告诉了邢太太张氏。张氏平素性格孤傲冷漠,那也对针对想占邢家便宜的人。 自己的亲信,张氏没什么架子,她也是穷苦出身的。 听说魏四摔伤,还可能瘫痪,邢太太张氏亲自过来看望。 正巧就遇到了陈璟。 “魏四的病,是你看的?”张氏很喜欢陈璟,所以跟陈璟说话,声音里虽然没有笑,却也有几分软和,不那么强硬。 “是。”陈璟回答,“太太也来探望?” “你同我说道,是怎样的伤?”张氏不回答陈璟,只是道,“以后真的难站起来?若是你治不好,只管告诉我,我派人去京里请大夫。” 魏四的女儿,在张氏跟前是最得力的丫鬟。 自己的大丫鬟,张氏非常器重,衣食住行都依仗这个丫鬟。见她哭得可怜,于心不忍,只想能尽量帮她一把。 “我都治不好的话,京里的大夫更是不行。”陈璟道。 邢太太就瞥了他一眼。 陈璟认真道:“这话,太太应该最清楚了” 邢太太想到陈璟的医术,的确是很厉害的。特别是他曾经下了邢文定的胳膊,其他大夫都接不好,说明接骨这方面。陈璟是行家。 “你用心些。”邢太太对陈璟道,“诊金我府上出,不用担心。” 魏四的船。也是邢太太帮他置办的。 一条船都可以给魏家买,这份重视可见一斑。邢太太说她出诊金。倒也不是空话。 陈璟当即表示:“上幸在我铺子里有了些日子。因为他是药童,没有月钱。他总是服侍我,如今他父亲受伤,凑巧我有会这门手艺,不会叫他们给诊金的。这点,太太放心。” 邢太太听了,微微颔首,不再说什么。 说了会儿话。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白光转瞬即逝,也留下了灼目的明亮。而后,就是轰轰的雷声。 要下暴雨了。 魏四的妻子,给邢太太磕头,请她女儿送邢太太回去,免得赶上了风暴雨,路不好走。 魏家屋子里太闷热,邢太太也是浑身盗汗。如此,就不太体面。她没有坚持。起身走了。 陈璟给魏四复诊,交代些要注意的事,让魏四仍喝昨天开的药。就也出来了。 他和魏上幸站在院子门口说话。 陈璟反复叮嘱魏上幸:“照我的话吃药。不管什么大夫来,都不要跟他们交底。我明日还是要照原计划去趟望陀山,这几天就不过来。” “是,东家宽心,我什么也不说。”魏上幸道。 这些话,陈璟其实是多余交代的。魏上幸最信任的大夫,就是陈璟了。陈璟吩咐的,他肯定会做好。 陈璟就从魏家离开了。 刚刚出门,果然惊雷滚滚。下起了瓢泼大雨。陈璟这才想起来,李八郎给他的伞。他忘在魏四家里了。 于是,他被淋得劈头盖脸。 天气太热。落下来的雨也是温热的,没什么凉意。陈璟还带着行医箱,箱子里有不少的药,故而见不远处的店铺屋檐下,有两个人躲雨,也快步挤了进去。 “这场雨来得及时。”屋檐下有个年轻人,看上去和陈璟差不多大小,他非常善意和陈璟寒暄。 “是啊。”陈璟答了句。 “褪了这酷热,总算能安生几天。”年轻人道。 陈璟想了想,笑道:“真正热的几天,差不多也算过去了。等这场雨过后,只怕要凉快起来” “我也如此想”年轻人答道。 他们一问一答,话题就慢慢周转开。 雨势越发急促,似滚珠般降落,噼里啪啦,打得店铺的屋顶叮当作响,说话声音都被盖住了。 不远处的地面,起了一层青烟,雨雾缭绕。 泥土的清香,就扑面而来。雨渐渐有了凉意,将酷暑冲刷干净,街上树木的叶子在风雨中飘摇,也越发青翠欲滴。 陈璟和年轻人说了几句话,渐渐也止住了声。 “陈东家,这把伞给您。”突然,站在年轻人左边的一个蓑衣斗笠的男人,突然越过那年轻人,将一把油纸伞递给了陈璟。 陈璟和那个年轻人都愣了愣。 “在下姓狄,这番是要出远门了。将来若是有缘,再拜会陈东家。一饭之恩,他日再报。”那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把斗笠的帽檐抬起来,反而压得更低,似乎不想陈璟看清他的脸。 雨,仍是奔腾之势,似瀑布从天而降。 那男人踏入雨里,速度很快,消失在雨幕的尽头,没了踪迹。 “唉?”陈璟旁边的年轻人不免惊讶,问陈璟,“是兄台的朋友?怎么听我们讲了半天话,都不吭声呢?” 陈璟手里拿着油纸伞,有点出神。 他没有见过那人,声音也不熟悉。 那人说什么“一饭之恩”,倒让陈璟想起去年的一桩事来。 第244章大方 陈璟这个人,除了疾病方面,其他事有点淡漠。 他很少特意去施舍旁人,因为总想不到那里去。若是有人说,多谢赐药等语,他真想不起是谁,赐药的事多了去。 但是赐饭,这倒是鲜少的。 所以,陈璟记得这件事。 去年,陈璟在街头和孟燕居、邢文定等人打架,被关到了县衙门的牢房里。当时,沈长玉等人都给他送饭。 在县衙的牢房,还有个人,特别奇怪。当时看来,他应该是个重犯,却不知是犯了何事,因为望县这些年,从来没有过如此怪异的重刑犯。 后来,他向陈璟讨要吃的,陈璟就给了。 原本也是吃不完的。 这件事,陈璟很少过心。对于那囚犯,他也许会因为某件事而偶然想起来,却从来深究。 “……兄台,你既然有了伞,就先行吧,我再等等。”身边的年轻人依旧在说话。这个年轻人很善谈,也很热心。 他见陈璟仍站在这里,以为是陈璟得了伞,不好意思抛却避雨的朋友,才迟迟不走的。 这年轻人的话,惊醒了陈璟。 陈璟望着雨幕之外,早已消失无踪的身影,手里的伞拿着,有了几分疑惑。 “这人,怎么会特意在这里,手里还拿着伞?是跟踪了我,所以特意等我?”陈璟心想。 他想着心思,就和年轻人告辞。撑伞踏入了雨幕里。 暴雨倾盆,陈璟勉强护住了自己的药箱,急匆匆回到了玉和堂。 玉和堂里。有几个躲雨的人。倪先生和朱鹤都在闲聊,铺子里没有生意。 “东家,怎么湿了这身?”朱鹤看到陈璟,万分惊讶,“您这身从哪里来?是去了魏家么?” 下这么大的雨,陈璟不可能是从家里直接赶过来的。朱鹤知道魏四受伤的事,不免猜想陈璟是去了魏家问诊。 陈璟则点点头。证实了朱鹤的猜测:“是去了魏家。” 倪先生也询问魏四的病情。 陈璟简单说了几句,就上楼去找清筠。他在楼上的厢房,有两套干净的衣衫。都是清筠收着的,定期拿回去帮陈璟洗了。 “东家,不如回家吧。”清筠见陈璟淋湿了满身,心疼道。“虽然是热天。好好的人淋了冷雨,也容易染上风寒。回去洗个热水澡,喝些姜汤。婢子陪着您回去。” 陈璟摇摇头,笑道:“没淋多少雨,打着伞呢。再说,这个天下雨也不冷啊……” 清筠无法,只得给陈璟拿了干净的衣裳过来,服侍他换下。 而后。雨渐渐停了。 雨停了之后,差不多就是黄昏了。 竟然有晚霞。 灿红的霞光从树梢披泄下来。将整个城市染得艳丽谲滟。陈璟把厢房的窗棂推开,妩媚的霞光如锦缎,填满了屋子。 他把行医箱里的东西都倒出来,重新准备明天上山的药品。不管怎样,陈璟想抓紧时间去上山一趟。 “东家,有人找您。”突然,朱鹤上来喊陈璟。 陈璟问是谁。 “说是钱庄的人。”朱鹤道。 陈璟立马起身,看着朱鹤。 朱鹤明白陈璟的心思,笑着解释道:“东家宽心,并不是宝丰隆钱庄的。那位先生说,他们是徳玉钱庄的。” 陈璟微微凝眸。 徳玉钱庄,他没怎么听说过。 “说了找我什么事?”陈璟慢慢把行医箱最后一点东西整理好,问朱鹤道。整理好了,他才合上了箱子。 “说是有笔钱,从南方过来的,要亲自交给东家您。”朱鹤道。 陈璟点点头,下楼去了。 徳玉钱庄来的,是一位年长、有资历的伙计。他把五百两银票交给陈璟,对陈璟道:“这是郑官人给陈东家的银票,说是诊金。” 陈璟哦了声,知道是谁了。 上次在清江药市,遇到了那位许先生生病,然后陈璟治好了他。许先生是郑姑娘和郑官人的随行。 当时,郑姑娘不相信陈璟,少给了五百两银子。 “郑官人还挺守信用的。”陈璟笑道,接过了银票。 钱庄的伙计把银票放下,告辞离开了。 陈璟把银票拿上楼,交给清筠。 已经到了下市的时辰,朱鹤他们在楼下收拾大厅,薛灿中也要回家了,账房里就只剩下清筠一个人。 她还在看账本。 陈璟把这银票交给她,让她入账。 “怎么记?”清筠问。 陈璟就把这笔钱的来历,告诉了清筠。 上次去清江药市,清筠也跟着去了,她都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所以,陈璟提了提郑姑娘和郑官人,清筠就明白了。 “如此说来,郑家姐弟还是有点良心。”清筠笑了笑,道。 陈璟颔首。 清筠仔细对着银票,发现银票上出现人的印章,不是郑官人,而是许兵。 “许先生……”清筠念着许兵二字,回想到那位先生姓许,明白过来,“东家,这银票是许先生给的。” 然后,清筠就不太高兴了,道:“郑氏那对姐弟,不仅仅小气刻薄,还吝啬。他们给的银票,是许先生的。不说许先生送过来的,反而说他们,着实叫人不齿。” 陈璟没有注意这点。 认真说,他很少去注意银票上出现人的名字。 他拿过看了几眼,果然瞧见出现人这一项用的是许兵的印章。 “银票都需要一个出现人。”陈璟想了想,对清筠道。“虽然我对郑氏姐弟没有好感,但他们也看上去很有钱。估计是他们的名字,不方面用作出现人。就借用了许先生的印章。” “为何不方便?”清筠问。 陈璟笑道:“我也不是神仙,哪里能知道呢?” 之前,陈璟就觉得郑氏姐弟身份神秘。他们非常谨慎小心,南下似乎也是揣着什么秘密。况且,他们一口正统的官话口音,似是京城人士。 陈璟想,也许是京里某位达官贵人的孩子吧? “东家说的。自然没错。”清筠笑着,把这笔钱入了账,不再追问什么。仔细把银票收起来。 陈璟提着药箱,和清筠回了家。 回到家,去和大嫂、陈文恭、陈文蓉用了晚膳,李八郎也进来。彼此说了一会儿话。陈璟也把魏四的事。说给了大嫂听。 李氏听了,不免心慌,很可怜魏四。 “明日,你去买点补品,给魏四送过来。”李氏还吩咐身边的丫鬟。 丫鬟道是。 陈璟也没有阻拦。 而后,他们从内院出来。 李八郎拉住陈璟,想和陈璟说话。 清筠就帮陈璟提着药箱,自己先回了内院。 “……雨停了没事。我就去了趟姜重檐家里。”李八郎对陈璟道,“他人不见了。他家里小厮说。他家官人带着姑娘,去了杭州。” “哦。”陈璟道,“那就算了。” 李八郎却耿耿于怀。 “央及,你说他们去杭州做什么?上次姜重檐还同我说,等到了七月,我们去打围,地方都订了,就是定在七月初九。”李八郎道。 陈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跟他可不熟,不太清楚。你若是想知道,明天再去一趟,问问他家里的小厮。” 李八郎竟点点头。 陈璟回了后花园的院子,清筠服侍他沐浴更衣。 “东家,这匹料子,您帮我带上山吧,这是给木兰的。”清筠拿了个小包袱给陈璟,“并不重。” 陈璟打开来瞧瞧。 是一匹粉红色桃蕊盛绽的锦缎料子。 “这个不好。”陈璟道,“木兰是山里的女孩子,肌肤颜色比你的黑些,不适合用这种粉红色的料子。最好是送她一些正色的,像大红、亮蓝色等。” 清筠咦了下。 她大概觉得年轻的女孩子,唯有粉红才能配得起。 听到陈璟如此一说,清筠深以为然。清筠对配色也是很有心得的。像肌肤偏黑的,正色的确可以撑起来。 “去年,太太赏了我一匹大红色遍地金的锦缎,因为太过于惹眼,我也不敢做出来穿。送给木兰的话,会不会太过于扎眼,她也没法子穿出去?”清筠问陈璟。 陈璟觉得送给木兰不错。 他说服清筠把粉红色的换下来。 清筠最后换了那匹大红色遍地金的,让陈璟带上山去。 除此之外,清筠还送了木兰一直金簪。簪子头是蟠螭的,口中衔着一排璎珞,缀了红宝石的小坠子,熠熠生辉,和那套衣裳非常配。 “你这个小妮子,倒是大方。”陈璟笑道,“这簪子很贵的吧?” “是太太赏赐给婢子的。”清筠有点忐忑,道,“可是我没有其他簪子好配这种料子啊。东家,等往后婢子拿了月钱,再置办一个……” 陈璟拦腰搂住了她。 “我知道你对朋友好。”陈璟在她耳边低语,轻轻吻住了她的耳垂,“这样很好。清筠素来是个大方的女孩子。” 清筠身子发软,倒在了陈璟怀里。 第二天,陈璟早起上山。 山上没什么大事,不过凑巧赶上一个产妇难产,快三天了,眼瞧着妇人和孩子都要保不住。 陈璟帮忙接生。 其他的,都是些小病。 他在山上住了一晚,临下山的时候,把清筠的礼物给了木兰。木兰拿着,又惊又喜:“清筠送给我的?” 陈璟点点头。 木兰咬了咬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明亮的眼睛眨巴了几下。 第245章魏上幸的病因 清筠送给木兰的礼物,木兰非常喜欢。 为此,她特意送陈璟下山,一直到了半山腰。 “我后天到你们城里,去瞧清筠和王先生。”木兰对陈璟道,“你帮我转告清筠,让她等着我。” 陈璟点点头,又建议道:“还是再等半个月吧。这段日子,山下热得很。差不多到了七月中下旬,暑气才会退却几分。” 木兰笑道:“我才不怕热,就后天去。” 说罢,把长长的辫子甩到了脑后,唱着小曲儿山上去了。 陈璟就背着自己的行医箱,继续下山。 回到家里,陈璟先去了趟魏四家中。 “船卖了。不管卖了多少钱,都给我爹娘,邢太太不肯收,这是之前说好的。船卖了一百八十两银子。”魏上幸竟然和陈璟说起了他家里的事。 陈璟是蛮意外的。 并不是觉得这孩子和陈璟不亲,而是觉得他这种性格,不会说这些琐碎闲话。但是,魏上幸仍是说了。 陈璟收敛好自己的惊讶,继续听魏上幸说话。 “你们家的船,每年都要定期上油,保养得当,值这么多钱。”陈璟道。 魏上幸嗯了声。 他停顿了下,对陈璟道:“东家,我宁愿卖了船。” “你爹娘出船是很辛苦的。你从小跟着他们,也受过这些苦头。想着他们过些好日子,这是很平常的。”陈璟道。 魏上幸却摇摇头。 他的眼睛里,突然有了泪水。 这么突如其来的眼泪。让陈璟微怔。魏上幸不是个容易感情流露的孩子。或者说,他是个有点自闭的人,不会轻易落泪。 更让陈璟惊讶的,提到船卖了,他能哭出来…… 这中间是有隐情的。 “……那个人,把我的头按到水里。他说,我太吵了。他头疼。”魏上幸声音哽咽,跟陈璟说起了往事。 三年前的时候,他才八岁。正是男孩子最顽皮的年纪。 那时候,他姐姐刚刚得势,邢太太非常宠爱她,替魏家置办了这条船。魏上幸跟着父母走船。他是个男孩子。哪里搁得住? 于是。他喜欢从船头跑到船尾,沿着外面的船弦,跑来跑去。魏四是木讷性格,管不住魏上幸;魏四的媳妇又特别疼这个儿子,舍不得管。 从那时候起,魏上幸觉得非常快乐。他喜欢行船,喜欢到处跑。 但是,他们总会遇到一些听不得吵闹的客人。魏上幸是穷人家的孩子。没学过什么规矩,不通礼仪。 客人不高兴了。他也能勉强忍住,变得安静些。 有次一位书生,气质文雅。他和家人坐船去杭州,就是魏四送他们的。那书生看着是个好人,实则阴鸷可怕,他的妻子儿女都怕他。 魏上幸在船尾玩,一个人自娱自乐,声音有点大,惊扰了那位书生。他就把魏上幸倒提着,按在水里。 魏上幸呛了满嘴的水。 他不停的挣扎,就掉到了水里。他是会水的,怎奈那个书上,拿着船篙,把魏上幸的头按住,不准他上来。 魏四和他的妻子后来才听到动静。 他们把魏上幸捞上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呛了一肚子的水。那种滋味,任谁都一生难忘。 肺里被水灌满的滋味,是非常痛苦的。那种痛苦,是濒临死亡的剧痛,是难以言喻的苦楚。 一瞬间,经历了从生到死,又死而复生。 陈璟也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遭遇。肯定糟糕透了,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娘说,要去告诉邢家太太,求她替我们做主。我爹就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魏上幸继续道。 魏上幸就说从那个时候起,再也不敢讲话了。 事情刚发生的那段时间,他甚至害怕上船。魏四和他媳妇都是穷苦出身,又没有意识到孩子真的受到了精神上的创伤,依旧鼓励孩子上船,跟他们一起。 魏家没有其他亲戚,魏四夫妻出船,这孩子没人带,他们夫妻俩也不放心。 坚持了几次,魏上幸现在对船的感觉仍是很憎恶,但是他能坚持下去。只是,他再也不愿意多说话。 过了两年,他才慢慢活泼几分。 船上的客人如果对他很友好,他也不抵触。 只是,他不会再和外人说话,除了他爹娘。 这件事,他爹娘是很清楚的。当初陈璟问魏上幸为何不说话,魏四夫妻支吾说不想说,大概是不想提及往事。 也怕外人指责他们做父母的失职。 魏上幸跟了陈璟这么久,陈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俨然是个长兄。长兄如父,男孩子都仰慕强者,陈璟不仅仅是魏上幸最亲的人,也是他崇拜的人。 所以,陈璟的地位,甚至超过了魏四在魏上幸心里的地位。 魏上幸才把他的隐疾,告诉了陈璟。 陈璟也是唏嘘,同时感动愤懑。 “卖了好。”陈璟听完魏上幸断断续续的诉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着对他道,“撑船,到底只是个辛苦行当。以后,你就做大夫,虽然也不怎么荣光,到底比撑船来得轻便。” 魏上幸抬起眼,看着陈璟。 陈璟又拍了拍他的肩头。 “不妨事的,你爹爹的病有我呢。”陈璟道,“吃药、看病的钱,都能省下来。过不了多久,你也能自己行医。” 魏上幸把眼里的泪水揩去。 他平素沉默寡言,让人感觉他很成熟。可是抛开这些一想。他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心里更是非常稚嫩的。 情之所动,眼泪难以自禁。 陈璟安慰了他几句。进去看了魏四。魏四这个伤,没三四个月,难见什么起色。陈璟劝慰他,把心放宽。 同时,陈璟又直接说了,看病吃药,是不需要花费魏四半文钱的。今后也不会。所以。家里的生活可能会苦点,却不影响什么。 “黑小子以后跟着我,学了医术。也是门手艺。他能养活自己。魏四叔,你就安心养病,什么事都无需操心。当前最要紧的,是把伤养好。争取能站起来。能照顾好自己。”陈璟对魏四道。 魏四把陈璟的话,都听了进去。 此前,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他使劲点头,道:“陈东家,我都听您的。” 陈璟又把魏四的妻子叫到了一旁,让她时刻劝慰魏四,不要为了家庭生计而忧心。什么都比不上他自己的伤。 魏四的妻子抹着眼泪答应了。 往后,陈璟每隔几天。就到魏四家里,给魏四针灸、诊断、按摩肌肉。饶是如此。魏四摔断了脊椎骨的事,仍是传到了街坊耳朵里。 摔断了后背,自然是要瘫痪的。 这个,连神仙也没法子。 “听说,玉和堂的那位少年神医,正在给魏四看病呢。”市井街坊们,生活多寂寞。这个年代娱乐比较少,有点小事足以让大家幸灾乐祸的,就会传得很远。 也不是人们不善良。 外人的苦难,不足以引起他们的同情,反而让他们觉得自己凄苦的生活是比较幸福的。有了这种比较,幸灾乐祸是难免的。他们也没什么坏心,仅仅是对自己平淡又健康的生活感激而已。 话题随着这种感激,越传越远。 于是,就有人打听出陈璟帮魏四治病。 能不能治好,又成了种猜测。 “不可能好的。那位陈东家,医术必然不差。但是神医,也不过是句抬举。哪怕是神医,也只是医,又不是神仙。” “魏四瘫了也无妨,他儿子跟着陈东家做了学徒,往后能学了门手艺,顾得上自己。他女儿得了邢太太的喜欢,以后还不是好日子?” “这倒也是。” 舆论有点,却不至于传遍望县,只是在魏四他们那边邻居街坊间传来传去的。 以后的那段日子,陈璟是隔三差五去魏四的家里。除了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魏上幸没有再留在家里照顾魏四。 他依旧去陈璟的药铺。 渐渐的,夏去秋来。深碧浓翠的树叶,幻化成了金黄色,落满了地面,似在地上铺上了床锦缎。 转眼就过了四个月。 四月后,魏四突然杵着拐杖,和他的妻子一起出门上街,这一下子就震惊了他的左邻右舍。 “唉?魏四怎么站起来了?”大家出门,都相互询问。 他们惊讶不已。 “摔断了后背,还能站起来,魏四真是古今独一人。” “是那位陈神医治的。哎呀,他还是赶上了神仙。我家亲戚有个儿子,早年就抽搐,而后就傻了,不知道陈神仙能不能治……” “我娘家侄儿,从小就瘦得可怜,不长个子,还是像个六七岁孩子高,连媳妇也娶不到,不知道陈神医能不能治……” 魏四还能站起来,让大家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他们纷纷议论陈璟的医术是多么出神入化,完全不知道魏四其实伤得并不重,没有伤到神经。 那些街坊们,也想到自家亲戚朋友谁家有人得了顽疾,从来没有治好的,纷纷介绍到陈璟的药铺里。 一时间,陈璟的药铺多了很多奇怪的病人。 当然,有些是不可能治好的,有些还能挽救一下。 魏四能站起来,魏上幸自是把陈璟当成了恩人。魏四的两个女儿,也给陈璟送礼,感谢陈璟救了他父亲。 连邢太太,也亲自到陈璟家里,感激陈璟,顺便希望陈璟今后到邢家行走。 这些,都是后话了。 陈璟下山之后,看完了魏四,就回到了自己家里。 两天后,木兰果然下山来了。 她当时大言不惭说自己不怕热。结果她下山,天气仍是炎热,让木兰这种生活在高山的女孩子从未体验过,当即热的哇哇大叫。 第246章进宫 木兰来到陈家,清筠无疑是非常欢喜的。 连李氏也觉得高兴,热情招待了木兰。 山里的女孩子,性格大方活泼,没有受过礼教的约束,纯真而又善良,李氏很喜欢她,还问陈璟:“木兰姑娘成亲了吗?” 陈璟吓一跳,道:“大嫂,你不是想给我和木兰” “这倒不是。”李氏笑着打断了陈璟,“我娘家有个表外甥,在庄子上,今年已经十六了。上次回去,还见到了那位表姐,她说起了自己儿子的亲事,也让我们帮着打听打听。” 陈璟把这话,也说给了李八郎听。 李八郎哈哈笑起来:“女人真喜欢做媒,不知出于什么初衷。我家那位表姐,是常来给我母亲请安,送给乡下的瓜果菜蔬给我们。 她是我姨母的女儿。姨母去世早,那位表姐在我母亲跟前养了三年。论起来,也不算是特别亲。我二姐居然想起给她儿子做这个媒,着实管得太宽了。” 这话,李氏也只是提了提。 陈璟的意思是,木兰只是朋友,她偶然到家里来玩,不是来相亲的。 人家是族长的女儿,可能要嫁给山上最强壮的猎人,从而继承家业。猎户人家,未必愿意把女儿嫁到山下。 山上和上下的隔阂,远比城里和乡下的隔阂深。 陈璟这样告诉了李氏。 “你说得是。我是瞧着木兰好,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才想起和她结个姻亲。你这么一说,的确不好多提,免得惹了木兰姑娘不悦。”李氏把陈璟的意见听了进去,讪讪笑着,不再勉强。 木兰在陈璟家里住了四五天。 度过了最初一两天的闷热,她也能适应。 陈璟也放了清筠几天假,让她陪着木兰到处游玩。 清筠在陈璟的药铺里做了几个月,有不少的月钱,都是她自己收着。除了给陈璟买点小东西,她也没地方花。 这次木兰来了,清筠就特意给她置办了不少衣裳鞋袜和首饰。 “我没有钱,也没有其他好东西送你。等下次我们上山猎了白狐,我送你几张上好的狐皮,可以做件风氅。”木兰道。 清筠送她东西,只是出于自己的真心,没有指望木兰会回礼。但是木兰这么说,也是因为怕占了清筠便宜的愧疚。 清筠明白木兰的心思,就答应了。 她还把这话告诉了陈璟。 “等木兰送我狐皮的时候,我做件风氅,送给太太。若是还有剩下的,就做件给蓉儿姑娘。”清筠在黑暗里,细细规划着,对陈璟说道。 陈璟不太理解女孩子之间的友情。 清筠的开心,陈璟也是无法明白的。但是他知道,在青春期的少女心里,友情占了很大的分量,甚至能超越爱情。 陈璟就轻轻握住了清筠的手,低声道:“这很好啊。” 木兰住了几天,就要回山了。 临走的时候,王檀送了她些东西,让她带给她父亲。王檀又说:“会不会太重?若是太重了,让永容帮着你背上去” 木兰试了试,果然有点重。 清筠和李氏还送了她两包袱东西。 “我拿不动了。”木兰道。 王檀就看了眼李八郎。 李八郎笑道:“那无妨,我送你就是了。” 于是,他送了木兰上山。 李八郎在山上住了一夜,次日才下山。他说,木兰的家人对他甚好,山上的确是凉快。 “来年,我们可以去山上避暑。”李八郎说,“我瞧着木族长的意思,竟是非常乐意的。” 陈璟打趣他:“别是木族长看上了你,想着让你给他做女婿吧?山里要狩猎,哪里会乐意外人去避暑?” 李八郎愕然。 “这话从何说起?”李八郎踢了陈璟一脚,“木兰是个很好的姑娘,说这样的话,就轻待了她。” 陈璟收起了笑容,认真跟李八郎道歉。 李八郎倒也没有深究。 不过,这趟他送木兰上山,一路上虽然累,却和她说了不少的话。那女孩子虽然不通诗词,倒也有点见识。 特别是她的眼睛,简直像宝石般,明亮璀璨,盈盈能照出人影。 也就是仅仅如此。 李八郎对她,并无其他非分之念。在他心里,大概是其他女人都比不上蔡书闲的。只要想到蔡书闲,木兰那双眼睛都黯然失色。 他向来很想念蔡书闲,不时会给她写些情诗,虽然从来不寄给她。他甚至跟着王檀学丹青。李八郎自己也有点绘画底子,学得很快,已经能把蔡书闲的模样,细细描绘在布绢上。 因为木兰的缘故,陡然想到了蔡书闲,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晚,他做了很长的梦。 他梦到了过年的时候,自己陪着蔡书闲去赏梅花。那晶莹芬芳的花瓣,落英如雨,在他们身后幻化成一张华丽的画卷。那画卷一寸寸铺开,皆是锦绣织就。 然后,蔡书闲踮起脚尖,吻了他的唇。 她的唇有梅花冷眼又浓郁的香气,萦绕着他。李八郎这夜的梦,分外绮丽。 其实,他和蔡书闲之间,从来没有僭越的行为醒来之后,竟是惆怅万分,上午的课,李八郎都没有心思仔细听。 王檀提醒他数次,仍是无法让李八郎回神,最终只得停下来问他:“永容,你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李八郎张口欲解释,却有小厮在门口,打断了王檀的话。 “王先生,有位姑娘找舅老爷。”小厮禀告道。 李八郎讶然。 王檀倒仿佛找到了李八郎走神的缘故,轻轻笑了笑,让李八郎先出去,别影响他对陈文恭的教学。 李八郎心里疑惑是蔡书闲,连忙跑到了门口。 锦里巷的门口,停了辆华盖浓流苏的马车。 这是蔡家的马车,李八郎认得。 他竟分不清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一时间脚步踌躇。 “怎么,不想我来?”车里的佳人,目光穿过半透明的车帘,瞧见了李八郎的犹豫,笑着撩起了帘子,露出一张俏丽妩媚的脸。 她带着明晃晃的耳坠子,在日光下映衬着明艳的光。这光反射在她脸上,让她的五官明艳又精致,光彩熠熠。 今天的蔡书闲,格外好看。 李八郎心跳漏了半拍,不等蔡书闲下车,就急忙走过来,上了她的车。 “我还准备下车,去给你二姐请个安。”蔡书闲也没有防备他会上来,只得把车厢里的丫鬟遣出去。 车厢里只有两个人,蔡书闲能闻到他呼吸的气息,顿时就感觉空气稀薄,让她有点透不过来气。 李八郎猛然拉过她玉藕般嫩滑纤细的胳膊,把她带入了自己怀里。 他紧紧搂着她婀娜的身子,锁住了她的唇。 蔡书闲只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陷入了虚空。四周明明有空气流转,她却无法呼吸,软到在了李八郎的怀里。 亲了片刻,李八郎松开了她。 两人都手足无措,好似做错了事的孩子。 “天气还是这样热,不成想你今天来” “我并无要事,就是路过,想着喝竹醪楼的酒,就过来了。” 他们说着话。其实这些话,是毫无意义的,不过是用来掩饰尴尬。在这种掩护下,李八郎先下了车。 蔡书闲整顿了衣衫,也跟着下车。 她的脸是通红的。 幸而天气炎热,这种通红是常见的,看不出异常来。 李八郎领着她,去了内院,见了李氏。 这次蔡书闲和李八郎第一次亲吻,这是一次特别美妙的体验。但是,他们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心如小鹿乱跳,反而异常的安静。 这种安静,好似彼此变得透明,他们能把对方一眼看穿。因为看穿了,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他们觉得很踏实。 踏实,让他们彼此情绪安静。 李氏看到蔡书闲,自是欢喜。 她置办了饭菜,款待蔡书闲。 在陈家用了午膳,李八郎亲自送蔡书闲去城里的客栈落脚。蔡书闲每次到望县,都不去她姑母家里住。 因为她姑母沈家是大户,几代人住在一起。哪院来了客人,都要全家款待,让蔡书闲觉得麻烦。 她宁愿住客栈。 路上,李八郎不着痕迹握住了她的手。 蔡书闲也轻轻依靠在他的肩头。他们似乎有种默契,让他们的亲近变得娴熟又自然,蔡书闲心里温暖甜蜜。 直到了客栈,蔡书闲洗了个脸,才想起她还有话要跟李八郎说。 “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陈央及。”蔡书闲坐定,对李八郎道,“按说,他和我表姐并未定亲,这些话于他而言,大概是毫无用处的。” “什么话?”李八郎心里一紧,之前的浓情蜜意被驱散,“央及他至今尚未论亲事,心里还挂念着沈十娘呢。” 蔡书闲就咬了咬唇。 “我表姐进宫了。”蔡书闲道,“他们路过山东的时候,正巧遇到选秀女。我表兄的船,就是和选秀的船临近。 不知怎的,有个秀女中途投河自尽了。船上奉旨当差的内侍,吓得不轻。我表姐自荐,被那公公看中,就跟着进宫去了。 我表兄自是不同意,怎奈敌不过表姐的自作主张。前几天家里才收到信,说表姐得宠,上个月新封了昭仪。” 后宫的女人,也是分等级的。 初进宫,娘家又没有权势,都是从低级开始。混了几年才能混个七品才人。 但是沈十娘进宫才半年,娘家又无权无势,而她已经封了四品的昭仪。 足见她受到的宠爱! 不过,沈十娘容颜谲滟,而且才华过人,她能有如此成就,原就是意料之中的。李八郎仔细回想,沈十娘长得可谓国色天香。 陈璟对她,不也是一见倾心么? “她着实厉害。”李八郎道,“央及之前就说过,他和十娘之间,没有海誓山盟,甚至没有点破。不管她另嫁还是进宫,都是平常事。” 方才李八郎还说陈璟念着十娘,现在又说他们原本无关,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应该是怕陈璟脸上过不去。 蔡书闲也不点破。 “如此,就当句闲话,有空说给他听吧。”蔡书闲道。 他们绕开了这个话题。 李八郎陪着她,在望县玩了几圈,临走的时候又亲了她。蔡书闲温柔依偎着他,想到自己还有两年才能正式成为他的妻子,心里闷闷的,依依不舍。 晚上回到家,李八郎又想到沈十娘的事。 他犹豫良久,要不要告诉陈璟。 这事,陈璟迟早要知道的。 想了半天,他还是决定说了。他特意把陈璟叫到自己的外书房,简明扼要说了说事情的经过。 李八郎以为,陈璟至少会调侃,说沈十娘如此造化,也是她的能耐等等。 但是陈璟,什么话也没说。 他怔怔坐在那里,难发一言。 第247章撞人 陈璟对沈十娘,虽然心里明白,已经指望不上,仍存有几分奢望。只要她未嫁,就还有重逢的可能。 如今,知晓十娘已经进宫为妃,这辈子和她就再无可能。生离的痛楚,和死别相差无几。有种吊祭的酸楚,让陈璟久久沉默。 李八郎还在聒噪,陈璟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良久,陈璟才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天已经黑了。 陈璟沿着玉苑河,听着细浪拍打河堤,如缱绻情思。陈璟逛了半晌,才回到家里。 清筠见陈璟脸色不佳,问他:“东家,您是怎么了?” 她以为是药铺里出了事,跟着紧张起来。她的眸子明媚,怔怔望着陈璟,希望从他脸上看出点蛛丝马迹。 “没事。”陈璟道。 他简单梳洗之后,就睡下了。 清筠却不踏实。 睡下之后,她悄悄依靠着陈璟,低声问他:“东家,是药铺的事?婢子不能帮您,但也可以替您解解烦闷。” 陈璟转身,紧紧搂住了她。 “我没事的。”陈璟又回答她,“只是有点贪心罢了。如今贪念破灭,心里惶然,仅此而已。” 清筠听不懂,更是担心了。 她任由陈璟抱着她。 过了几天,惜文派人来找陈璟,说陈璟答应陪着她去逛夜市。 陈璟就去了。 在夜市,陈璟碰到了孟燕居。孟燕居陪着他两位朋友。也在夜市里逛。瞧见了陈璟,多少有点不悦,同时又有点害怕。 他仍记得陈璟下了他胳膊的事。 陈璟看到他。就想到沈十娘离开望县,完全是因为孟燕居。若不是他胡搅蛮缠,十娘和陈璟未必是这么个结果,顿时怒从心底起。 他紧紧攥住了拳头。 惜文却轻轻拉了下陈璟的胳膊,柔声对陈璟道:“若是瞧见什么不顺眼,咱们走开就是了。今天说好陪着我逛夜市,可不能惹事。搅了我的兴致。” 陈璟慢慢松开了拳头,冲她笑了下。 他们准备和孟燕居错身而过。 不成想,孟燕居早已感受到了陈璟的目光。也是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孟燕居在婉君阁盘旋的日子不少,也很爱慕惜文。 惜文和陈璟两人单独逛夜市,举止亲昵,让孟燕居颇感愤怒。自己苦苦追求的女人。成了陈璟的人。这口气是难以咽下的。 特别是陈璟还一副与孟燕居有仇的模样,仍是让孟燕居难以忍耐。 夏天尚未过去,天气热的时候,总容易叫人情绪失控。 孟燕居和陈璟错肩而过的时候,撞了下陈璟的肩膀。 “走路不长眼睛?”孟燕居自己撞了陈璟,当即后退两步,把他的随同挡在前头,对陈璟怒骂道。“什么东西,直往老子身上撞?” 他的朋友。有点好奇,纷纷回头看着陈璟。 惜文目光微沉。她之前怕陈璟惹事,但是到了这一刻,孟燕居分明就是无事生非,让惜文也不快。 “怎么,撞伤了你?”陈璟停住脚步,冷冷问道,“可要我给你把脉?” 孟燕居被他这冷冷的语气,惊得后退了半步。想到上次被陈璟断了的胳膊,孟燕居心里就怯了几分。 他方才是被愤怒冲昏了头,才挑衅陈璟的。 人都有一时的意气用事。 “这位兄台,如此说话就过分了吧?”孟燕居的朋友,是从明州来的,并不认识陈璟,当即站出来,为孟燕居抱不平。 他们走在前头,不知道是孟燕居故意撞陈璟的。他们还以为,真的是陈璟撞了孟燕居。 撞了人,不赔礼道歉,还如此嚣张,有点血性的人都看不过眼。 所以,孟燕居的朋友以为,陈璟是当地恶霸。陈璟说什么把脉,只是欺负孟燕居的话,并不是真的要看病。 “怎么过分?”陈璟冷哼道,“既然他说我撞了他,我倒要瞧瞧,撞得轻重如何。你们俩退一旁,且不要多管闲事。” 他说话很冲。 “你这厮着实无礼。”孟燕居的朋友也怒了。他们对陈璟说话,尚且算是客气的。而陈璟,丝毫不知道对方的忍让,反而一副寻事模样,叫人恼火。 孟燕居的朋友觉得忍无可忍。 “无礼又如何?”陈璟道,“都滚到一边去,要不然有你们的苦头吃。” 陈璟这话说出来,彻底激怒了孟燕居的朋友。 他们脸色大变。 陈璟话音一落,孟燕居的朋友之一,就冲了上来,当着陈璟的面门就想挥一拳。陈璟足尖点地,快速绕到了那人身后。 紧随着咔嚓一声,那朋友的胳膊脱臼。 他痛得滚落在地,大声呼痛。 陈璟的速度飞快。这么一瞬间,把孟燕居的那位朋友打到在地,震慑了孟燕居的另一位朋友。 “你……你竟敢行凶!”孟燕居的另一位朋友,是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方才还句句称呼陈璟为那厮,现在却吓得变了脸,“我乃是明州知府的外甥。你若是敢行凶,叫你家破人亡!” “呵,还真可怕。”陈璟道。 说罢,他上前几步,就把那人的胳膊也卸了。 孟燕居见如此情景,心知冒犯陈璟着实太过于轻率,他也不知道今天的陈璟这么大怨气,故而急忙逃走。 夜市人很多。 陈璟打伤孟燕居的两位朋友,已经引起了不小的骚乱。孟燕居趁机跑了,陈璟追了几步,就把人群挡了回来。 惜文也紧跟着陈璟。 她在身后,拉住了陈璟的胳膊:“央及,别追他了。走吧,咱们先回去,找我娘商量商量。” 方才陈璟打伤的两个人,其中有知府的外甥。 惜文觉得陈璟惹事了。 这件事,陈璟自己只怕难以平复。整个望县,可以压制这件事的,只有邢二爷邢文燋了。陈璟和邢文燋颇有交情,婉娘更是邢文燋的挚友。 让婉娘出面,邢文燋又知道是陈璟的事,估计会帮忙,把这件事压一压。 “无妨。”陈璟回身,对惜文道,“我敢打他,就不会怕他的。这个孟燕居,真是该死。” 说罢,他目光仍在人群里搜寻孟燕居。 惜文瞬间有个错觉:陈璟的眼睛,此刻是通红的,似只嗜血成性的猛兽,不把孟燕居撕碎他是不会回巢的。 再仔细看陈璟,他微微抿着唇。陈璟的下颌曲线坚毅,紧抿着唇的时候,不见了往日的温和,露出雷霆万钧之势。 惜文不觉得他可怕,反而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迷惑着她的眼睛。她的心,前所未有的沉沦,彻底沦陷在陈璟身上,居然忘了阻拦他。 第248章释然 陈璟在人群里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孟燕居。 孟燕居见陈璟发狠,把报了姓名的知府外甥都打了,心里害怕,觉得陈璟这厮是疯了,赶紧找了个店铺躲起来。 陈璟寻人无果,和惜文逛夜市的兴致也被破坏殆尽。 快到了午夜,陈璟送惜文回去。 惜文的马车,直接停到了婉君阁的后院小门口。婉君阁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但是后院寂静安详。 后院门口也没有灯笼。 跟着惜文的护院和丫鬟远远站着,隐没在黑暗里。 月色稀薄,一片影影绰绰的。 陈璟扶了惜文下了车,他们就站在暗处说话。彼此的脸上,像蒙了层白纱,也看不真确。这般朦胧,陈璟觉得惜文的眉眼越发精致。 “很抱歉,今天陪你出来逛,结果如此扫兴。”陈璟跟惜文道歉,“改日再请你吧。” “央及无需道歉。”惜文柔婉而笑,目光灼灼,缠绵在陈璟脸上,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孟燕居挑事,央及不过是回击。若是因为道歉而请我,着实无趣。但要是想着带我出去玩,我是万分高兴的。” 陈璟笑了下。 “……我娘有片田庄,庄子临近的池塘,种满了荷花。这个时节,莲蓬都熟了。央及想带着我出去玩,不如去采莲如何?”惜文紧接着又道。 她不想陈璟跟她道歉。 但是出去玩,还是非常想的。 这方面,她像个爱耍赖的孩子。 “现在还采莲?”陈璟想了下,笑道,“早就没了吧?” “有的。”惜文笃定道,“前天庄子上还送了新鲜的莲蓬上来,院子里的姐妹们都分了,娘特意留了一筐给我。你若不信,到我房里去瞧?” “我信你的。”陈璟道,“改日吧。” “哪一日?”惜文问。她歪了歪脑袋,簪子上的璎珞坠子斜斜流出来,晃了几晃,稀薄的琼华下亦有淡淡的光,宛如她宝石似的眼眸。 “眼瞧着时节就要过了。耽误几天,就真的没了。”惜文解释道,“央及,不如后天去吧?” 陈璟沉默了下。 “后天我怕是没空。这几天,可能有点事。”陈璟道,“采莲是来不及了。往后也有好玩的。八月中秋赏月赏桂,也能够玩的。” 惜文咬了下唇,很是失望。 但是回想下,今晚的陈璟似乎沉不住气,满心愤怒的样子。他能耐心陪惜文去逛夜市,已经用了大力气。再勉强他,着实过意不去。 惜文是很心疼他的。 “好,我听央及的。”惜文恬柔一笑,“只是,别忘了啊……” 她说罢,上前几步,走到了陈璟跟前。 从袖底掏出一方绣帕,带着玫瑰温馨的馨香,如雪皓腕微抬,轻轻在陈璟的额头擦了擦,道:“打架落了灰,不是淤青。”方才在车上,她就瞧见了陈璟额头上的灰,以为是伤,不太好意思提及。 她盈盈微笑,露出一口糯米似的贝齿,温柔又可爱。 陈璟笑了笑。 他捉住了惜文的手,接过她手里的帕子,道:“送给我吧。” 惜文眸子顿时璀璨,溢出灼目的光,唇角的笑意就掩饰不住。她把帕子松开,给了陈璟,手却不愿意离开,反攥住了陈璟的手。 “央及……”惜文低喃。 “嗯?” “不知为何,之前我就知道,将来总有开心的日子。如今等到了,反而有点不真实。我是不是在做梦?”她吐气如兰,气息落在陈璟的脸颊。 她凑得有点近,陈璟都能感受到她薄薄夏衫里肌肤的温热。 “傻姑娘。”陈璟心头一跳,倏然感觉有缕阳光照到了心里,把心头的阴霾驱散了几分。 这一刻,他也觉得很开心。 “哪怕是傻的,也是因为你。”惜文低笑道,“为了你,才变得这么傻的。从前可是个人精。” 陈璟被她逗乐,哈哈大笑起来。 “从前是个人精?”陈璟笑道,“太高抬自己了!” “在央及面前,高抬自己也是为了让你高看我一眼,我不怕丢人。”惜文低声笑着,“央及,你如今看穿了我。” 陈璟骤然动情。 他俯身贴在惜文的耳畔,低声道:“我是想看穿你的。你的一切……” 他着重强调了“一切”二字,带着浓浓的挑逗。 惜文无疑是听懂了。 她呼吸都变得微重,有点喘不过气似的。好半晌,她声音道:“好,央及若是敢,我自然不怕。” 黑暗中,陈璟又默然。 “怎么,央及不敢?”惜文心头微冷。她也有点恼怒了,这个人自己开的头,现在又退缩了,是真的没有下定决心和她好? 有这么为难么? 她是个干干净净的人,只因是个伎人,堕入风尘,被世俗不容。可是她也没想做陈璟的太太,这有何勉强自己的? 想到这里,惜文就越发恼怒。她一下子抓住了陈璟的手,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把自己整个人凑到了陈璟怀里:“我这个人,都给你看。不仅仅给你看,还给你摸,给你睡。” 婉君阁是青楼,又高档伎人,也有低档的。 卖才华,卖躯体,都是跟着她们的身份走。所以,院子里不少的姑娘,都是以色娱人。一些荤话、俗话,惜文经常偷听到她们调笑,也会学会了。 她不肯说,并不是不会。 再者,如何服侍男人,惜文也是学过的。这一步,也许会用到,所以婉娘教过她。男女之事,惜文非常清楚。 也许她心里觉得,自己要清纯些,才配得上陈璟。 但是真正论起来,什么是清纯?惜文因为从小生活的环境,对这个界限是非常模糊的。话到了嘴边,她就说了。 陈璟的掌心非常温热,透过她薄薄的夏衫,传到了她的乳上。 惜文只感觉浑身一颤,身子有点软。 她倏然希望陈璟可以揉揉她…… 哪怕不能占有她,今晚也可以做些破格的事,别总是谦谦君子。她又不是名门闺秀,和她这么止乎于礼,她心里没底,以为陈璟哪天又跑了。 “央及?”惜文呢喃着他的名字,按住他的手不放,把自己依偎在陈璟的怀里。 陈璟顺势搂住了她。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柔声道:“惜文,今天不好。今天,我心情太糟糕了,对你也是敷衍,于你不公平。你是个很好的女人,我想跟你处得认真一些。我说了会要你的,就不会反悔。” 陈璟从前,只是回应惜文的好感。 他并没有说过会要惜文的。 但是此刻,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之前的犹豫,全部放下。 饶是如此,陈璟也不希望今晚和惜文更进一步。他心里因为十娘的事,非常郁闷。若是和惜文睡了,不过是拿她消遣。 惜文给陈璟做了那两套亵衣,让陈璟的心有点撼动,他无法去轻薄这个女人的感情。 她对陈璟的感情,格外认真。 陈璟不能给她唯一,但可以更认真一点。 “你要我的?”惜文颤声问,声音有点哽咽。 “要。”陈璟回答。 惜文松开了手。她整个人依靠在陈璟怀里,紧紧搂住了他的腰,似凄风苦雨里的浮萍,无依无靠。突然遇到了浮木,就紧紧抓住了他,希望可以作为自己的依仗。 “那就好。”惜文道。她的声音很潮,隐约带着哭腔。 良久,陈璟才和她分开。 回到家,清筠仍在等陈璟。 不管陈璟多晚回来,屋子里总有盏灯,等着他。灯影把清筠的剪影映在窗棂上,婀娜又温婉。 “清筠守候着我,不论多晚;惜文等着我,恋着我,真心实意。我到底还在徘徊什么?”陈璟问自己。 他好似瞬间顿悟了。 沈十娘于他,不过是镜花水月。等那水月被波纹冲散,他竟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其实,月亮一直高高悬挂在天际,落在水里的,只是个影子,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又何来失去? 如此一想,陈璟就坦然了,心里的伤感驱散了七八成。 他进了屋子,瞧见了清筠坐在桌前,摇晃着脑袋,打着瞌睡。她纤细的皓腕,撑着巴掌大的面颊,眼睛半睁半闭。 陈璟上前,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肩。 清筠被他吓一跳,人彻底醒了。看清是陈璟,她挤出一个笑容,抱怨道:“东家,您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吓着婢子了。婢子素来胆小。” 然后,她感觉有异,使劲吸了下鼻子。 她闻到了陈璟身上的香味,就抿唇笑了。 “笑什么?”陈璟也被她带着笑了。 “东家身上,有其他姑娘的胭脂香气。这是宝妆阁的朝霞霓胭脂,五十两一盒,最是昂贵的,普通人用不起的。肯定是惜文姑娘……” 陈璟愕然。 “你竟然知道?”陈璟道,“你也用过么?” 清筠笑道:“太太有过一盒,好几年前的,逢年过节太太才擦,都是我服侍的。八舅老爷打马球赢了钱,正巧是太太寿诞,就买了一盒送给太太。” 李八郎是很疼他二姐的。 陈璟笑道:“原来如此。你喜欢不喜欢?明天我去买一盒,送给你。” “婢子不要。”清筠笑道,“不过,太太很喜欢。等婢子下次攒了月钱,给太太买一盒。” “我的钱都在你身上,你自己拿钱去买,不妨事的。”陈璟道“这不一样。”清筠认真道,“东家的钱,都在账上,要给东家对账的。若是擅自挪用,是要被东家打出门的,其他伙计学样怎么办?” 陈璟又笑起来。 清筠感觉陈璟今晚心情很好,和前几天大相径庭,不由问道:“东家,今日有什么好事么?” 陈璟又笑。 他搂住了清筠,道:“有没有好事,等会儿就知道了!” 说罢,就把清筠抱到了床上。 一场酣畅淋漓的翻云覆雨,陈璟累得不轻,也把沈十娘带来的郁结,丢了七八成。他现在看开了这一段,也是好事。 清筠也很开心。 她最怕陈璟郁郁寡欢的样子,看上去非常严肃,不复往日的温和,有点像变了个人,也有点像他大哥。 那是清筠最害怕的模样了。 第二天,陈璟早起,准备去铺子里,邢文燋却突然登门了。 他笑呵呵对陈璟道:“央及,哥哥有事求你。我和朋友约了打马球,但是放眼整个两浙路,我就没认识比你马球更好的人,你定要帮我。这次赌得可大了。” 上次陈璟帮邢文燋赢回来的石像,如今还在陈璟药铺后院的厢房里。 “和谁啊?”陈璟笑道,“去哪里打?” 他很久没有打马球,也想着去玩玩。 “去杭州。和谁,你暂时就别问了,反正你也不认识。到了地方,你就知晓了。”邢文燋笑道。 陈璟看了几眼他。 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昨天陈璟打了知府的外甥,因为他不想去给人家接骨,所以并没有下重手,其他大夫可以接上。但是这仇,自然也结下了。 惜文说,让婉娘去找邢文燋,让邢文燋斡旋。 邢文燋把陈璟约到杭州去,多半就是让他暂时避开的意思了。 要不然,平白无故跑到杭州去打什么马球啊? 第249章权贵 “除了打球,还有其他事么?”陈璟问邢文燋。 邢文燋故作迷茫:“还有什么事?” 陈璟见他不肯直言,心想他也是为了陈璟好,若是非要点破,反而辜负了朋友的一片真心。 于是,陈璟答应和邢文燋去杭州玩几天。 他去了趟药铺,交代了些事情,就启程离开了。 望县离杭州距离很远,需得水陆两路而行。陈璟跟着邢文燋,先乘车去了明州,再从明州坐船去杭州。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位姑娘。 邢文燋说:“这是亦蓝姑娘。” 陈璟之前就听说过,邢文燋在明州有位相好的名激,名气远在惜文之上,前段日子因为那位姑娘,邢文燋都舍不得回望县。 大约就是这位亦蓝姑娘了。 陈璟不着痕迹打量几眼这位姑娘:她个子高挑,身材丰腴,腰身婀娜。一张小巧精致的鹅蛋脸,下颌纤柔,肌肤胜雪。 整个人看上去,让人很有好感。 “这就是陈神医?”亦蓝认识陈璟,笑着和他见礼,“多次听闻陈神医的事迹,每每都叫人惊叹。” 她虽然如此恭维陈璟,却少了几分真诚。 这个社会认可一个男人的价值,是才华过人,或者财力过人,而不是医术。医术只是匠人活,哪怕做得再好,也只是低贱营生。 陈璟也无所谓。 他既然入了这行,自然不怕外人对他的偏见,“亦蓝姑娘过誉了。”陈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大大方方接下了亦蓝的赞美,回以灿烂的笑容。 亦蓝是邢文燋的红颜,一路上自然不会和陈璟多说话。陈璟也不是爱聒噪的。除了最初的见礼,而后也没有再和她交谈过。 邢文燋也不是重色轻友。 他们行船的过程中,亦蓝总在弹琴。 邢文燋和陈璟,大部分的时候都在聊天。很多话题,邢文燋的见识和陈璟一样。这点,他们俩都有点意外。 而后,又说到了打伤明州知府外甥的话。 “婉娘说了。”邢文燋终于和陈璟言明,“我也觉得,央及这次有点莽撞。不过也无妨的,小小知府罢了。” 知府,就是一方百姓的天。 到了邢文燋这里,就成了“小小”的。 陈璟笑了笑。 “这次,的确是鲁莽了,给邢二哥添了麻烦。”陈璟直言道。 邢文燋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别往心里去。 “出去玩一趟,回来就风平浪静。”邢文燋哈哈笑着,对陈璟道,“央及若是无需为这些小事操心。” 陈璟突然有种住宾馆的感觉。 不管房间弄得多么脏乱,出去吃个饭,叫个客房服务,回来就是干干净净的,收拾得一丝不苟,丝毫不用自己操心。 而这个“宾馆”,就是权力和地位。 陈璟心里,倏然动了一下。 他之前觉得很疲惫、完全不想要的东西,突然这么一下子,打动了他的心,让他产生了渴望。 就好像一种食物,吃久了,腻味了。很长时间不吃,又开始回味它的美好。 陈璟沉默良久。 邢文燋还以为他仍在担心,也没有打搅他。 他们到了杭州之后,有小厮带着马车,在码头迎接他们。已经快到了七月下旬,烈日的热炎去了一半,照在身上有点烫,却不那么难捱。 河面的水,映照着骄阳,波光粼粼,泛起了一个个涟漪。 “我在这里有处宅子,养了几个家人,帮着照看。咱们直接住到我的院子里去,既干净又方便,比客栈还要好。”邢文燋对陈璟道。 “如此甚好。”陈璟回答。 马车就直接往邢文燋的宅子去。 邢文燋的院子,坐落在杭州最繁华的地段。 高高的屋檐,磨砖对缝的院墙,爬满了绿色的藤蔓。风一吹,绿浪起伏。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一对黄铜门钹安静倒扣,泛出金灿灿的光,靡丽奢华。 开了门,进去就是一座桥,底下竟是缓缓流淌的河水,萦绕在这栋宅子。 陈璟颇为惊艳。 “这宅子不错吧?”邢文燋也对这处宅子很是得意,“当初为了修建这处宅子,花了两年的功夫,请了好几位修园林的老师傅画图” “岂知不错?”陈璟大力称赞,“简直是精致无双。” 邢文燋听了很开心,带着陈璟,把他的院子看了一遍。 陈璟多番赞扬。 观赏了庭院之后,邢文燋给陈璟安排了客房,陈璟歇了一天。 “都转运使周大人,是宰执大人的门生,我堂伯跟他也有点交情。”次日,邢文燋跟陈璟说起了今天的安排,“我每次到杭州,都要上门去拜访。你今天跟我一道去?” 都转运使,是两浙路最高的官吧? 陈璟不怯场这些人情往来,就笑着道:“我听二哥的安排。” 邢文燋就带着陈璟,去了周大人的府上。 去的时候,邢文燋还把周大人的情况,说给陈璟听:“周家早年也有战功的,也算个贵族。到了周大人这一辈,世袭的爵位已经到头了,就落寞得厉害。他走了我堂伯的关系,和宰执府有了点关联。 又因为才学过人,宰执大人举荐他,到两浙路做了都转运使。这些年,他政绩还不错,也算给我堂伯长脸。” 两浙路是邢文燋堂伯的家乡,他自然希望是自己人到这里任职,这样就可以帮衬他家人几分。 “原来如此。”陈璟接了句。 “所以说,周大人此人,虽然是个贵胄,却也是过惯苦日子的。见了他,得使劲捧着他,否则他只当你瞧不起他呢。”邢文燋低声跟陈璟道。 陈璟笑起来。 邢文燋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什么时候该嚣张,什么时候该低声下气,他拿捏得非常准。否则,他凭借一个宰执总管事的堂伯,也不至于混得两浙路人人敬重。 自己的本事,还是占了很大的优势。 邢文燋觉得周大人是个暴发户。暴发户都有这个脾气,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的本事和财力,所以要时刻帮他显摆显摆。 邢文燋一到杭州,就去拜访周大人,多少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多谢二哥指点。”陈璟笑道。 “对了,周大人酷爱马球。”邢文燋又道,“三天后是他的寿诞。我这次到杭州,是给他贺寿,也是为了陪他打球。央及球技好,不妨在周大人跟前献献殷勤” 说到这里,邢文燋突然停顿了下,看了看陈璟的脸色。 趋炎附势这种事,邢文燋做起来很熟练,却不知道陈璟是如何想的。 如果清高的话,估计会不舒服。 不成想,陈璟正认真瞧着邢文燋,等待下文。 邢文燋满意而笑。 他还想说什么,马车却慢慢停下来,已经到了周大人府邸的门口。 陈璟先下了马车。 与他们马车凑巧的,还有一辆马车也缓缓停靠。那辆华盖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人。 陈璟瞧见他,不由笑了。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竟然秦九。 秦九也瞧见了陈璟,微微眯起眼睛,已经自己看错了,仔细看了半晌。 然后,他看到了邢文燋也跳下马车,顿时就知道自己没有瞧差,果然是陈璟。秦九不喜欢陈璟,更加不喜欢邢文燋。 “咦,秦老九?”邢文燋已经大声喊了秦九,“怎么,你今天也来拜会周大人?” 秦九是很讨厌邢文燋的。 当初他非常喜欢的玄女石像,就是被邢文燋抢走的。其他方面,也和邢文燋有过矛盾。 “是啊,这般凑巧。”秦九冷冷说,“邢二,你如今是越发下作了,交什么下三滥的朋友?” 下三滥,说的是陈璟。 陈璟笑了笑。 “可不是嘛。”邢文燋笑呵呵道,“我家里人经常劝我和你断绝来往。你如今,怎这般有自知之明?” 秦九微怔,才反应过来,邢文燋把他骂进去了。 他欲要发作,邢文燋已经哈哈笑着,领着陈璟进了周大人的院门。 第250章落马 两浙路的一级的官员,以都转运使为首,周大人是两浙路最大的官。 周大人名宸,字子林,今年五十岁。他祖上是开国名将周工坤,封了成国公,世袭三代。三代之后,爵位无法继承,周家渐渐落寞。 周宸的祖父还是世袭的成国公,虽然那时候,成国公府已经只剩下个空架子。但是,没等到周宸出世,他祖父就离世了。 周宸的父亲是个被宠坏的纨绔,他祖父去世后,家里凋零得更加厉害。周宸有兄弟好几个,一大家子人,生活艰难。 所以,周宸从小就是苦惯了的。 落地凤凰不如鸡,贵胄之族衰落后,还不如普遍百姓。因为,他们不擅长经营生活,也没有习惯紧衣缩食。 周宸从小寒窗苦读,也被老师、同窗认为是个有才且勤奋之人。但是他的文章,总得不到主考官的欣赏,到了三十八岁才中个进士。 中了进士,并不是立刻能做官的,还需要考核。 周宸上下活动,几乎花光了全部的家产,还负债累累,偏偏家财花出去,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报。 倒是能选个小知县,周宸又不满意。 他也是个倒霉的,五年前,他是偶然的机会,攀上了宰执府的总管事,去苏州做了两年的知府。有宰执大人的关系,加上周宸的勤奋和钻研,政绩优良,所以选了两浙路的都转运使。 来之前的路上,邢文燋已经把周宸的事,都说给了陈璟听。 “混到快四十岁,才中了进士。而后的六七年。都在花钱打通关系,想选个地方做官。一直到四十五岁,才有机会。人生就过了一大半。这应该是大多数读书人的命运吧?”陈璟听了周宸的经历,小有感慨。 不过。周宸算是幸运的。 多少人穷极一生都没有机会。 从这方面看,周宸还是蛮幸运。 “三天后才是周大人的寿诞。不过,今天来下礼的,不乏其数。”陈璟和邢文燋一路往里走,见周宸的府邸宾客如云,邢文燋要不时和他们打招呼,然后抽空和陈璟低语。 “三天后人太多了,估计送了什么礼。周大人也不知道。”陈璟笑着接了句。 今天来的,多半和周宸有点交情,可以提前上门。他们送的礼物,肯定非常贵重。等到三天后,送礼的人太多了,哪怕贵重,也经不起那么多礼物的淹没。 所以,提前来还是明智的,能给周大人留下点印象。 “正是。”邢文燋笑了笑。 “不巧,我没有备礼。”陈璟道。“难得的机会,因为给周大人下礼的,不枉二哥带着我走这一趟。” 邢文燋笑。 他拍了下陈璟的肩膀。道:“这个放心,哥哥早就帮你准备了礼。你跟着哥哥,什么礼不送,周大人也记得你的。” 他们说着话,就到了周大人府邸的中堂。 宽阔的中堂,摆了两排的座椅,已经快坐满了人。周大人并不在场,有个十六七岁的公子哥,在中堂应酬。 那位公子哥穿着天青色的夏布直裰。中等个子,削瘦斯文。有点腼腆。 “是周大人的独子周温荣。”邢文燋快速跟陈璟耳语。 关于周温荣,之前邢文燋也介绍过。 周大人虽然成亲早。却命途坎坷,一连生了五个女儿,三十多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周大人发达,也是这几年的事。 现在虽然有几房美妾,因为周宸的年纪缘故,没有人再给他添一儿半女。 所以,周温荣是周宸唯一的儿子。 周温荣也是从小吃苦长大的,性格腼腆害羞,斯文有余,阳刚不足。不过,他很喜欢马球,可惜打得不好。 “二哥。”瞧见了邢文燋,周温荣迎上来,亲切和邢文燋见礼。 邢文燋之前也提过,他和周温荣关系很好。 “怎么一脸病容?”邢文燋和他见礼之后,打量了几眼,笑着问道。 “今天太热了,先是害了场暑病;而后,我母亲怕我再热着,非要在我里屋搁冰,就害了场风寒。”周温荣苦笑。 这孩子身体太弱,热不得、冷不得。周大人只有这根独苗,为他不知操了多少心,疼爱非常。 “你也是受苦。”邢文燋叹气,然后,他拉过陈璟,对周温荣道,“这位是陈央及,我们望县的神医。你这身子骨,回头叫他帮你调理调理,兴许从此就好了的。” 周温荣这才留意到陈璟。 邢文燋喜欢结交朋友。他常到周家来玩,也偶然带着朋友,过来见见周大人。对于他的朋友,周温荣从来不留心。 周温荣对人的戒备心理很强烈,不愿意交朋友。 但是听到“陈央及”三个字,仍是打量了几眼陈璟。最近这一年,在两浙路的杏林,经常会听到陈央及这个名字。 周温荣不是杏林人士,却因为体弱,经常要请大夫。哪里有名医,他自然也知道。 而且,之前邢文燋也介绍过陈璟。 不过,周大夫对什么少年神医,不太信任。哪怕唐老先生也举荐过,周家仍是没有请过陈璟。 况且,周温荣只是体弱,容易患病,并不是药罐子,也没什么顽疾,每次发病都是小风寒等。 故而,周温荣对陈璟也很冷淡,微微颔首,就不再看他,只是把邢文燋引进了中堂。 陈璟跟着邢文燋,进了中堂。 而后,秦九也跟着几位长辈,进了中堂。 他们坐在最前面,陈璟和邢文燋坐在最后面,没有正面冲突。但是等待周大人的过程中,有点无聊,邢文燋开始和陈璟闲话。 “秦老九要做我们望县的女婿了。”邢文燋伸头。低声和陈璟耳语。 陈璟对此不太感兴趣,只是点点头,哦了声。 “……是沈大才子的胞妹。”邢文燋继续道。 沈家在望县最有威望。所以,他们家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望县其他人的关注。像沈十娘进宫的消息,也渐渐传开了,只是没人到陈璟跟前说。 而沈大才子的妹妹,不少学子盼着能求娶。如今和秦家定亲,自然是一番轰动。这件事,陈璟也不知道。 他虽然在闹市做买卖,这些八卦消息还是封闭得很。 “哦,沈十三娘啊?”陈璟笑了笑。“我和沈长玉相熟,也见过她一两次。秦九运气不错,沈十三娘是个聪颖又练达的姑娘家。” 他不过是随口说了句。 陈璟和沈十三娘不熟,她嫁给谁,陈璟压根不关心。 只是,陈璟和沈长玉还不错。他是想扳倒秦家的宗德堂,取而代之的。若是沈长玉和秦家做了姻亲,以后陈璟和宗德堂闹起来,他就要失去沈长玉的友情。 这点,有点可惜。 沈长玉还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这件事。在陈璟心里过了下。 “沈家的姑娘,明明可以嫁得更好。配秦老九?还是糟蹋了的。”邢文燋声音更低了。 陈璟笑了下。 他还想说点什么,周宸大人进来了。 周宸和陈璟想象中不太一样。陈璟还以为。周宸是个白胖、中等个子的人。不成想,周宸长得高大结实,浓眉大眼,古铜色的肌肤,竟像个莽夫。 这样的人,很难想象他竟然才华过人。 周温荣没有半点像周宸。 应酬一番,说了些话,满中堂的,陆续有人起身告辞。 陈璟和邢文燋留到了最后。 “好些日子没有到杭州来。”等中堂里只剩下邢文燋和陈璟的时候。周宸一改方才的严肃,笑着对邢文燋道。“听闻你看上了人家亦蓝姑娘,如今怎样?” 他连邢文燋的风流韵事都知道。 陈璟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我看上的人,自然也很有眼光,知道我是个良人。”邢文燋哈哈笑起来,“这次来杭州,若是没有亦蓝姑娘同行抚琴,只怕要闷死了。” “着实可恨。”周宸故作严肃,“两浙路的花魁,你竟然当成了乐工。” 然后,他们俩就大笑起来。 和邢文燋寒暄好了,周宸才看到陈璟。 邢文燋连忙介绍说,这是陈璟陈央及。 “哦,是陈神医啊?久仰、久仰。”周宸态度很热情,甚至有点刻意的讨好,“我可是时常听到陈大神医的名头。陈神医连中风都能治愈,简直叫人震撼。” 陈璟就明白他热情的源头了。 当年陈璟治好了杨之舟堂兄的中风,这件事早已传开了。 周宸看着杨之舟,对陈璟的态度很亲昵。 “大人过誉了,不过是运气好。”陈璟道。 他仍是恭恭敬敬,给周宸行了礼,又说了好些恭维的话。 周宸更是眉开眼笑,觉得陈璟这孩子懂礼,非要留他们用膳。 “改日吧。我知晓大人府上忙碌,三天后就是寿诞,我们就不叨扰了。”邢文燋笑道。 他和陈璟告辞。 周温荣送他们。 “二哥,明天去打球吧?”出了中堂,周温荣就迫不及待问邢文燋。他非常喜欢打球,但是平素没人带他,他只能跟马球供奉打,总觉得无趣。 唯有邢文燋很会配合他。 邢文燋却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你不是风寒初愈,身子骨扛得住?” “不值什么,大夫也劝我多动动,多出些汗有益无害。”周温荣道。 “那行,我明天早上来找你。”邢文燋豪爽道。 第二天,他果然带着陈璟,到了周府。 周家刚刚用完早膳,陈璟和邢文燋又拜见了周宸大人。对于周温荣去打球的事,周宸是满心赞成的。 “有你带着他,我最是放心。我平素也劝他,多交些朋友,出去玩玩。他不太乐意,我亦不好强迫他。”周宸笑道。 看得出,他对马球也很热情。 他的儿子。没什么男子汉的气概,周宸大概也苦恼。所以。周温荣说去打球,周宸很高兴。 邢文燋也是出了名的仔细,很会照顾人,周宸更是放心。 “陈神医也打球么?”周宸笑着,问了陈璟一句。他是没事找话题,和陈璟说句话。 陈璟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邢文燋已经笑起来:“他不仅仅医术神,球技更神。我到处打球。还没有见过比他球技更出众的。周叔,别说小侄不敬,您的球技亦不及他。” “哦?”周宸微微眯了眯眼睛。 周宸知道,当今皇帝非常喜欢马球,而杨之舟也懂得欣赏。陈璟的马球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周宸很关心。 这些事,都有可能影响到他的前途。 “……文燋说的,我都好奇不已。不如,我也跟着你们,去瞧瞧?”周宸道。 “啊?”周温荣错愕。 他父亲很喜欢马球。也很擅长,但是不到重大节日,周宸是不会出席的。比如重五、重九等。周宸才会去。 不成想,他今天也想看。 周温荣突然有点胆怯。他很怕父亲看他打球。 他的球技,不足以拿到他父亲跟前来显摆。虽然他明白,父亲知晓他的球技不佳。 “走吧。”周宸不等邢文燋和陈璟说什么,当即喊了家人备车,进去换了件最普通的夏布直裰,跟着陈璟他们去了马球场。 杭州的马球场,非小县城能匹及的。 像蔡书渊的马球场,也输给杭州的马球场三成。 他们来的马球场。整个场地似涂了层油。陈璟一打听,得知果然平素是用油来保养。顿时咋舌。 然后,他们在马球场。又看到秦九。 “秦老九那孩子怎么回事,总是在我眼前晃?”邢文燋嘀咕,“难道最近要倒霉,所以晦气都来了?” 陈璟失笑。 秦九这次跟着的,是他几个兄长。 秦家的孩子们会钻营,立马到了周宸跟前请安,甚至道:“不如,咱们比赛,打一局如何?” 他们邀请邢文燋和周温荣竞赛。 当然,最要紧的是周温荣。 “好啊。”邢文燋笑起来,“咱们要打的话,不如堵得大些。” 因为有陈璟在,邢文燋格外自信,觉得赢秦家众人,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就提出来赌约的话题。 周宸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含笑听着。 秦家的孩子们见周大人没有反对,不敢落了下风,当即答应了。 “若是我们赢了,就把你们城西那套庄子送给我们,如何?”邢文燋道。 陈璟不知道秦家在城西有什么庄子,但是秦家的孩子听到这话,都脸色微变,有点恨恨看着邢文燋。 邢文燋颇为得意。 “好。”最终,为首的秦三应战了,“若是你输了,出白银二十万两,如何?” 看来,秦家那套庄子,和白银二十万两是对等的。 陈璟突然对那庄子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好。”邢文燋大声道。 他们就当即立下了赌约,请马球的管事做了个中见。 立了赌约之后,他们各自挑了马球功夫作为队友,凑齐了两队人,然后又选了赛马,下场打球。 邢文燋说他今天比较晦气,的确不是他多心了。 刚刚上场没有过半刻钟,周温荣的赛马突然受惊了。赛马受惊,原是很正常的情况,只要稍微有点经验的,都能将赛马安抚下来。 但是周温荣着实害怕,在马背上大叫起来。 “怎么回事?”看得起劲的周宸,目光一直追随陈璟,想看看陈璟到底有什么表现,突然听到尖叫声,豁然站起来,目光阴沉。 他太熟悉这个声音,是他的儿子,他的独苗。 陈璟和周温荣虽然是一队的,但是陈璟是先锋,他在最前面,周温荣在靠后的地方,离陈璟比较远。 陈璟抢了球,准备投射,听到声音也停下来。 周温荣的马一个劲往后跑。 邢文燋脸色大变,急忙冲上去,想要阻拦周温荣。但是他和周温荣也有点距离,等邢文燋追上去,周温荣已经摔了下来。 他被马拖了很长的距离,才落在地上。 顿时昏死过去。 整个马球场,霎时死寂般的安静了一瞬间。而后,邢文燋和秦三等人,各自跳下马,奔向了周温荣。 “荣儿!”周宸大叫着儿子的小名,也奔了过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和凄厉。 陈璟也驱马赶过去。 第251章院判 周温荣摔下了马背,当场昏死,让整个马球场陷入混乱。 能到这种昂贵马球场的,多半都是杭州有头有脸的子弟。他们都认识都转运使周宸,和周宸的独子周温荣。 邢文燋更是脸色惨白。 周宸可是把周温荣托付给他的。 开场之前,邢文燋亲自检查过周温荣的坐骑,那是匹温顺惯用的赛马,周温荣从前也骑过,从来没有出事。 邢文燋有责任照顾好周温荣。 这方面,邢文燋很讲究信用。他一时间,邢文燋也感觉手脚发软。他最先跑到了周温荣的面前,将他软软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血,邢文燋一口气喘不上来。 “荣儿,荣儿……”周宸也疾步奔跑过来。这么大的年纪,周宸如此快速飞奔,神速到了周温荣跟前,凄厉喊着孩子的名字。 球场的管事,早已去吩咐城里的大夫,过来瞧周温荣。 等陈璟赶到的时候,周温荣身边围满了人,怎么也挤不进去。站在人群后面,也能听到周宸撕心裂肺的喊声。 陈璟努力挤了进去。 最后,陈璟和几位赶过来的大夫,把周温荣抬回了周府。 周温荣摔得浑身是伤,昏迷不醒。 “把这几位大夫,全部请到杭州,要快!”周宸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去伤心。孩子抬回了府里,昏迷不醒,要怎么救治,陈璟和几位大夫都觉得棘手,周宸就开始回想两浙路比较有名的郎中,让家里人去请。 他一口气请了八位,都是两浙路德高望重的。 其中,越州萧县的唐乾老先生,排在第一位。 周温荣摔得昏死、被抬回府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内院。周温荣的母亲及几位父妾,都闻信而来。一时间,屋子里哭声震天。 周宸大发脾气:“谁也不许哭。” 女人们就抽抽搭搭的,小声啼哭着。 杭州的大夫们,围了一屋子,都在诊断。 陈璟又被挤到了最外面。 邢文燋就趁机,把陈璟拉了回来,问他:“央及,温荣到底伤得重不重?他那个样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从快速奔跑的马上摔下来,无疑是脑外伤昏迷。 肯定也有内伤。 什么时候能醒过来,陈璟不敢说。他给周温荣把脉,觉得周温荣的情况不容乐观。若是不慎,很可能脑死亡,从而无法医治。 “伤得挺重,二哥,你需得有准备。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不过,当前你得帮个忙,派人回望县,从我的玉和堂里取十颗安宫牛黄丸过来。”陈璟道。 “安宫牛黄丸?”邢文燋反问,“做什么的?” “我瞧着周公子这伤,一时半会儿难以醒过来,过不了多久也会发烧。安宫牛黄丸能安心宫,退烧醒神,开窍苏醒。”陈璟解释道,“也许能用得上。” “真的?”邢文燋倏然兴奋,甚至有点失态道,“安宫牛黄丸能救活他?” 邢文燋平常看上去,很是老练。这次,他有点慌了手脚。周温荣是周宸的独苗,简直是周宸的命根。 若是周温荣死了,周宸就算是断了香火。周宸这几年纳了好几位美妾,都没有儿子,以后估计就更难了。邢文燋此刻非常自责。 他应该阻劝周温荣的。 “不是,二哥。”陈璟不敢给人无谓的希望,只得保守道,“是以防万一。二哥,你且宽心,大夫们都会竭尽全力的。” 邢文燋微微颔首。 他颇感失望。 饶是如此,邢文燋仍是派人,带了陈璟的书信,去望县玉和堂取安宫牛黄丸。因为是急用的东西,邢文燋的小厮快马回望县,两天就赶了个来回,取了十颗过来。 这两天,两浙路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夫,都守在周府。 周宸更是没有阖眼,双目通红。 “到底什么时候醒?”这两天,周温荣一直都处在深度昏迷之中,周宸按捺不住,冲大夫们发火。 他也派人去京里请了大夫。 周温荣深度昏迷,而且开始发高烧了。 哪怕这高烧能退下去,也未必可以醒过来。这几天,唐老先生和几位大夫,纷纷用了各种办法尝试,都无法把这高烧退下来。 “周大人,这事急不来。”唐老先生对周宸道,“咱们都在贵府,必然要尽全力。” “尽全力?你们到底怎么尽的全力?还是说,一个个都没有本事,都是混饭吃的?”周宸一天没睡,精神处在奔溃的边缘,脾气极坏。 陈璟一直没说话。 直到他的安宫牛黄丸到了,陈璟才上前,对周宸道:“周大人,不如试试我的安宫牛黄丸?虽然未必可以苏醒,至少能把这高烧降了下去……” 周宸转头,看了眼陈璟。 其他大夫也都看着陈璟。 唐老先生趁机也道:“陈大夫的安宫牛黄丸,的确有退烧奇效。” “用了什么丸,荣儿能醒过来?”周宸问。他声音嘶哑,却不乏凛冽之气,双目如铃盯着陈璟,希望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这个,不能保证……”陈璟道,“只能退烧。” “那还有什么用!”周宸冷冷道,并不高兴,但是他也没有拒绝用安宫牛黄丸,只是求证般又问,“再说,这安宫牛黄丸是什么药,哪里来的?可是宗德堂的新药?” “不,是我的祖传药。”陈璟道。 周宸眼眸一沉。 他还想问什么,外头的小厮进来说:“太医院的宋左院判大人到了。” 太医院的院判,等于副院长。一般的太医院,都设两个院判,都是正六品的官。 周宸居然请到了太医院的左院判,还让他千里迢迢这么快赶到了杭州,简直是神速。可见,他应该是动用了宰执府的关系。 不过,转念一想,再神速也不可能两天从京城赶到杭州的。陈璟心里过了下,并不太想深究。他的心思,还在周温荣的病上。 “两天,宋左院判竟然来得这么快?”有人也和陈璟一样的疑惑。从京里到杭州,哪怕最快的马,也要十几天。不可能两天就到了此地的。 “宋左院判这些日子在苏州,所以很快赶来了……”有人低声回答。 “在苏州做什么?” “这个嘛……”说话的人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生生把人的欲望都吊了起来。他是从苏州来的,听到了一些传言,想说又卖关子。 陈璟听着他们说闲话,目光却紧紧锁住了门口。 很快,就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青稠布直裰,缓缓走了进来,气度雍容。他脸色白皙,似养尊处优惯了的,神态冷漠。 看到诸位老大夫,这宋左院判也不行礼,只是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就跟着周宸,进了里卧去看周温荣。 “这就是宋院判?着实年轻啊。”有大夫很惊讶看着这位院判大人,意想不到他只有三十来岁。 在场的几位大夫,都是比较有名气的,年纪比较大。除了陈璟,最小的也有五十岁出头。而那位宋院判,只有四十来岁,又白皙红润,看上去更加年轻了。 这么年轻就能做到太医院的副院长,的确是厉害。 “他父亲是宋效,从前太医院提点。”有人解释道。 太医院的提点,就是太医院最高的官,正五品。 宋左院判,原来是个官二代。 “原来如此。”大家恍然大悟,纷纷赞扬宋氏家学,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真心。陈璟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过了约莫两刻钟,周宸突然从里屋出来,对守在外面的众位大夫道:“唐老先生、李老先生,请您二老进来说话。” 然后,他又看了眼陈璟,“陈大夫,你也进来说话。” 唐老先生是两浙路的翘楚,李老先生是杭州的名医,常在周府行走,管着周温荣的脉案,请他们两个进去,可以理解。 而周宸也请了陈璟。 这让其他大夫都低声议论起来。 “就是望县那个陈央及啊……” “这些日子,他可是出尽了风头。”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真才实学啊。” 他们议论着,陈璟就跟了唐老先生和李老先生,进了里卧。 这位冷傲的宋左院判名为宋宗信,今年快四十了。只因他保养得好,养尊处优,看上去年轻几岁,像个三十出头的人。 “就是你说,你有方子给周官人退烧?”宋左院判没等其他人开口,直接问陈璟,“是什么药?” 陈璟看了眼唐老先生。 唐老先生不着痕迹冲陈璟点了点头。 陈璟就往前站了几步,道:“是安宫牛黄丸。” 他把安宫牛黄丸的作用、功效、配料等等,都解释了一遍。宋宗信听着,不由撇撇嘴,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 “什么药,这样管用?”宋宗信冷冷道,“别是瞎猜吧?回头治不好,你倒是担得起?” “当初杨相的堂兄中风,只剩下半条命,就是靠几粒安宫牛黄丸活命的。”唐老先生在一旁插嘴道。 周宸也突然想起来这件事了。 “杨相的堂兄?”宋左院判无疑不知道这个案子。这个案例轰动了江南,却没有传到京里。估计在京城的大夫们看来,南边这些蛮子大夫,没什么大作为。 “宋大人,不如试试吧?”周宸没有回答宋左院判的问题,却想用安宫牛黄丸。唐老先生的话,彻底打消了周宸的疑惑。 他现在,只想救活他的儿子。 第252章退烧 宋左院判这人,很是孤傲。 他父亲是从前太医院的提点,医学世家出身,他小小年纪进了太医院,人人奉承。到了他三十岁,他父亲从太医院致仕。为了安抚他父亲,皇帝封了宋宗信做了左院判,这是皇帝对他父亲的信任和感激。 如此出身,他眼睛里容不下旁人,也是能理解的。 陈璟也不和他争辩什么,只是道:“院判大人,这两天,咱们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周官人还是醒不过来,而且发起了高烧。若是再耽误,只怕腑脏也要出问题。” 然后,陈璟拿了他的安宫牛黄丸,给宋左院判看了,道,“院判大人见识卓越,这药您先过目,若是无碍,再给周官人服下。” 这也算拍了宋左院判的马屁。 伸手不打笑脸人,宋左院判也不太好意思再针对陈璟,就把安宫牛黄丸接过来。他又问了问这药的配方。 陈璟如实告诉了他。 “还请您拿个主意。到底能不能用,您不做主,我们都不敢妄为。”陈璟说完,又继续道。 最后这几句话,有点露骨。 唐老先生和李老先生就看了眼陈璟。 陈璟这话,就是准备把治好周温荣病情的功劳,都让给宋左院判。安宫牛黄丸可能起作用,却把这个结果让给宋左院判。 唐、李两位先生觉得心里不快。他们在周家也有了些时日,对周温荣的病更是殚精竭虑,希望治好这孩子。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若是宋左院判是个谦谦君子,倒也无所谓。偏偏此人一副清傲模样,丝毫不把老前辈放在眼里。触怒了唐、李两位先生。 唐老先生认识陈璟,知道他的为人,心想:“央及这是想赶紧用药。把周温荣治活,才用话抬举姓宋的。免得他从中作梗。央及在这些事上倒也不太计较得失,眼里只有病家。也是个痴的。” 虽然觉得陈璟痴,唐老先生仍是有几分欣赏。这份“痴”,说到底就是种医德。 “我做主?”那边,宋左院判并不领情,冷笑着道,“你们若是用错了药,我承担骂名?”然后。冷哼了下。 李老先生又看了眼陈璟,带着几分厌恶。李老先生不太了解陈璟,只觉得这孩子很巴结权贵,奴颜卑膝的。而且,陈璟马屁没有拍成,拍到了马蹄子上,让李老先生更是觉得他可怜又可耻。 当然,宋宗信的话,也讨厌,比陈璟更讨厌。 李老先生很不喜欢这两个年轻人。 唐老先生也生气。却是为陈璟鸣不平。顿了顿,唐老先生终于开口,声音平稳。不带一丝起伏对宋宗信道:“院判大人,这安宫牛黄丸到底用不用?如今这般高烧,若是不用,用何良策退烧?” “哪里来的药,从未听闻过!”宋左院判冷哼,“这个小年轻人,一副机灵样,到底有几分可靠,我可是没把握!我自有退烧的良策。这位老先生可以出去了。” 宋宗信说陈璟机灵,并不是夸奖他。“机灵”。就是说陈璟投机倒把,钻营权贵。不靠谱,他的药不能用。 而且,他直接开口,把唐老先生轰出去。 唐老先生脸色微变。他虽然没有失态,露出嗔容,脸上也没有了半分笑意。唐老先生不理会宋宗信,转头看了眼周宸。 周宸此刻,眼睛全红了。 他既是担忧,又是因为熬了两天没有阖眼睡觉。他的脸上,有种犹豫难断的神色。他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用安宫牛黄丸。 说实在话,孩子摔得昏迷不醒,到底和中风不一样。 唐老先生和李老先生等江南名医,都没有让他的独子醒过来,医术到底如何,周宸没有把握。而京里的大夫,在周宸心里素来高人一等,医术也远在这些江南名医之上。这是周宸的见解。 周宸是从京里过来的,他总觉得江南的大夫都是赤脚游医,京里才是正经的大夫。 因此,他更加相信宋宗信。 沉默一瞬,周宸就开口道:“唐老先生,您和李先生、陈公子先去中堂稍坐,莫要打搅了宋左院判诊断。” 这话,说得有点重,赶走的语气比宋左院判强烈多了。 李老先生哼了一声,甩袖出去了。 唐老先生心里挂念着周温荣,哪怕收到了这等冷遇,唐老先生仍是有点放心不下,所以脚步踌躇。 只有陈璟,站着没动,对宋左院判道:“院判大人,我的这个药……” 宋左院判没等陈璟说完,重新进了里卧,去看周温荣。 “出去。”周宸此刻再也没有好脸色,对陈璟怒喝道。 周家有个护院走过来,请陈璟离开。 陈璟只得出来。 邢文燋在外头等他,见他出来就焦急问道:“如何了?用了你的安宫牛黄丸么,成效如何,温荣可醒了?” 陈璟摇摇头。 “摇头是何意?”邢文燋又追问。 陈璟就把事情和他简单说了。 “可恶!”邢文燋顿时不满,“一个小小院判,居然到江南来充大爷?老子进去砸死他,叫他轻狂!” 陈璟连忙拉住了邢文燋。 院判的确不是什么大官。但是,此刻的周家已经乱成了一团糟。 周大人自己的状态也很差。 “二哥,还是别添堵了。我老实同您说,周公子这十天半载醒不过来,您且不用着急。那位宋院判,是医学世家,也许他有更好的法子,天外有天啊。”陈璟道。 邢文燋能听得进去。 他带着陈璟,离开了周家,回了他自己的院子。 第二天,陈璟和邢文燋又早早到了周家。 周宸仍是一脸疲惫,眼底有浓浓的淤积,是很久没睡觉了。但是,他的疲惫里,透出几分兴奋。邢文燋问周温荣的情况,周宸就开心道:“昨夜退了些烧,已经不那么厉害了。京里的御医,果然不同凡响。” 说罢,周宸还特意看了眼陈璟。 陈璟装作不懂。 邢文燋也松了口气。 过了三天,周温荣的高烧退了下去。但是,他仍是没醒,处于深度昏迷之中。高烧退了,这也是种希望。 周宸很高兴,把其他大夫们都辞退了。 这大概是宋左院判的意思,他这个人,孤傲又自负,觉得自己能一个人治好周温荣,不需要他人帮忙。 他把周温荣的高烧退了,这让周宸很是信任他,听了他的话,同意把其他大夫遣走。 陈璟没有走,他跟着邢文燋,已经每日出入周家。 宋左院判看到陈璟,也是蹙蹙眉。但是,陈璟从来不主动说病情,还巴结宋宗信几分,又是个晚辈,宋宗信能容得下陈璟,没有主动要赶陈璟走。 陈璟给望县写了封信,告诉朱鹤他们,自己暂时不会望县,可能要呆一个月左右,让朱鹤处理铺子里所有的事。 而后,他又给清筠写了封信,把事情简单和她说了说,又把自己厢房里的成药,告诉清筠。 安排妥当,陈璟这才放心在杭州住下。 “院判大人,犬子到底什么时候醒啊?”周宸仍是提着心,一刻也不敢放松。 周温荣虽然退烧了,但是脸色越来越差,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反而昏迷得更沉,眼瞧着最后一丝气息也要没有了。 “哪里是这一时的事?”宋左院判严肃道,“我乃是大夫,自然要救他的性命。周大人如此着急,叫我如果能安心治病?” 他反而怪周宸。 周宸把儿子的命,都托付在宋左院判手里,此刻哪敢说什么? 陈璟和邢文燋依旧每天都到周家去,瞧瞧情况。 到了第五天,周温荣突然气息没有了。 好似死了一般。 宋左院判第一次露出惊惶的神色,嘴唇蠕动,半晌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他的手有点发抖,似乎知道自己闯祸了。 周温荣好像是死了。 第253章担忧 颅脑外伤是很容易致死或者致残的。 宋宗信撺掇周宸赶走其他大夫,对于那些大夫而言,多半是松了口气。 周宸不是普通的小官,或者富商,他是两浙路都转运使,算是江南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摔伤了脑袋,很难治愈的。 治活了没有大功,治死了却是灭顶之灾。 能从周家出来是好事。 当然,能到周家去看病的,都是有点名气的大夫。而其他大夫或者寻常百姓,都无缘登门。没有进去,自然很想知道周家到底什么情况。 “周官人摔得重不重?”有人就开始打听。 “听说很重。头上涨了个大包,里面都有血块。” “已经昏睡了好些天,只怕是不行了……” 他们猜测着说,周温荣只怕是要死了。结果,过了五天,果然听闻周宸府上,把一位太医院的太医,赶出府去。 “太医都赶走了?” “太医的官,不及都转运使大。他要是治不好,自然也要赶走他的。” “不是,不是,听说是太医院的左院判。周官人已经被他治死了。” 这件事,传得非常快。不过是上午才赶走宋宗信,下午就传遍了杭州。传言越说越邪乎,说周温荣已经去世。 要不然,怎么也要给院判大人几分薄面吧? “那什么时候发丧啊?”不仅仅百姓好奇,连杭州的各官员,也在纷纷打听。 若是周宸的独子去世,周宸只怕悲痛万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若是能安慰到他,也许就可以平步青云。当然。周温荣的丧礼,肯定是极其奢华,也要送礼的。 于是。大小官员们,各显神通。花钱买通周府的下人,打听消息。 “真的,脉象和气息都没有了。”买到消息的官员,听罢之后也是目瞪口呆。周宸这个独子,养得原本就艰难。 哪里知道,天降横祸。 一时间,周温荣已经去世的消息,传遍了杭州府。 唐乾和李老先生也听闻了。 他们俩都有点难过。 “都是姓宋的造孽啊!”李老先生甚至痛哭流涕。“周公子的伤,原本还有的救,都是姓宋的唆使周大人,把咱们都遣出来,这才让那孩子小小年纪夭折……” 周公子体弱,一直都是李老先生管着脉案。 周温荣对李老先生很敬重,两人虽然是病家和大夫,却又师徒之谊。陡然听闻他去世,李老心里悲痛万分。 而唐乾老先生,和周公子不太熟。周公子去世了。唐乾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免唏嘘。但是,他很快就平静下来。连忙去了邢文燋的宅子,找邢文燋和陈璟打听消息。 这几天,唐乾不能在周家行走,陈璟却是可以的。 他们应该更清楚。 “老爷和陈官人不在家。”邢文燋的小厮回答唐乾,“老爷清早就带着陈官人,去了周府,还没有回来。” 唐乾更决定传言可信,周温荣去世了。 “唉!”唐乾觉得很可惜,叹了口气。回到了自己落足的客栈。他在杭州盘旋了数日,除了给周温荣看病。就是帮宗德堂检查些成药,忙到了今日。 现周温荣去世。自然也要上柱香,再回越州。 晚上的时候,宗德堂置办了酒席,请唐乾老先生吃酒。 唐乾一个人在杭州,又和宗德堂亲近,自然就去了。 请唐乾的,是宗德堂秦家大老爷,现任的宗德堂大东家。 “……老先生,您听说了吗?”酒席到了一半,秦大老爷问唐乾,“周府的公子,听闻是没有痊愈?” 唐乾看了眼秦大老爷。 “人都没了,秦家之前一直不肯钻营,对周官人的病不与理会,怎么现在反而关心起来?”唐乾在心里腹诽,没有回答秦大老爷的话。 周温荣摔伤之后,按理,宗德堂应该主动送药才是。哪怕用不上,也是他们宗德堂对转运使的孝顺。但是这次,他们无声无息,很是反常。 等到人死了,反而跑来问唐乾,让唐乾心里诧异。 “这个,倒也听说了几句闲话,当不得真。”唐乾回神,笑呵呵道。 秦大老爷,是个极其精明的人。 唐乾老先生和宗德堂打交道的时候长。何时应该留心,唐老先生一清二楚。此刻,就应该多个心眼,所以唐老先生说话巧妙,不肯多说半个字。 “是哪些闲话?”秦大老爷又问,“我也听说了些。那些闲话,着实可恶,说周公子已经陨落,真是叫人生气。老先生听说的,可也是这些污秽之言?” 唐乾只得点点头,道:“正是,也是这些话。我却是不相信的。” “这如何叫人相信?”秦大老爷好似很生气的样子,“老先生下午还去了邢二官人家里,是他告诉您的?” 唐乾终于明白秦大老爷想说什么了。 他这是很想求证谣言的可信度。 “周府的孩子陨落,又不是宗德堂去治病的,大老爷这么急切想知道实情,是因为什么?”唐乾的心思快速转着。 “难不成,那天他们去打马球,秦家的孩子也在场?”唐乾立马想到了这一点。 唐乾心里快速想着,面色丝毫不改,道:“去是去了,不过没有见着。听他们家下人说,邢二官人好似是回了望县……” 其他的话,唐乾半句也不肯多说。 他猜的很对,当时在场的,就是有秦家的孩子。 不仅仅如此,秦家的孩子还是周温荣的对手。当时,不仅仅邢文燋在场,连周宸也在场。虽然不说周温荣就是秦家的孩子害死的。但是周宸丧失爱子,必然要迁怒。 秦家很担心周宸迁怒他们。 这些年,秦家因为做了御药供奉。赚了不少的银子,在京里也上下打点。结实了些权贵。但是,那些权贵大半只是贪图秦家的银子,并不真的和他们要好。 万一得罪了人,那些权贵可能靠不住。 所以,秦家很怕得罪周宸。 这些日子,他们刻意低调,希望周宸能忘记他们家的孩子当时也在马球场。 他们更希望周温荣能好起来。只要周温荣好了,秦家再在周家花点钱打点。这件事应该会过去的。 可若是周温荣死了,只怕周宸事后想起了,秦家也脱不了干系。 这是秦家的担忧。 “爹,您打听得如何?”秦大老爷和唐老先生吃了饭,就回了秦家,他的长子连忙迎上来,问道。 宗德堂这几日,人心惶惶。 开药铺的,虽然有点钱,有点名气。到底没有多少硬后台,对方都是两浙路手可遮天的人物,自然是害怕极了。 “该问的。都问过了。”秦大老爷叹了口气,脸色有点阴晦,“只怕是真的。周温荣已经死了,周家准备办丧事。” “那……那怎么办啊?”秦大少爷立刻站起来,焦急不已。 “坐下!”周宸冷冷对儿子道,“多大点事,你就如此慌神!” 秦大只得坐下,可是他仍是焦虑不安,手指一个人的叩击桌面。来缓解自己的情绪。 “应该没什么大事。”秦大老爷沉默一瞬,不知是安慰儿子。还是安慰自己,“周宸又不是疯狗。他儿子摔下来。是他儿子自己马术不精;再不济,也是马球场的赛马不好,还轮不到咱们呢。” 这话,有点自欺欺人。 周温荣摔伤,除了马球场和赛马的责任,接下来最直接的,就是周温荣的对手。 而当时他的对手,就是秦家。 “周宸这些年,纳了七八个妾,就是想再要个儿子,免得断了香火。结果,那些年轻的小妾进门,只有两个生养了,还都是闺女。 去年,周宸就回绝了送上门的小妾,大概是死心了,私以为生不出儿子的,只能好好调养周温荣。周温荣是他唯一的命脉。那孩子要是去世了,周宸就绝后了,那时候,周宸和疯狗又有何不同?”秦大对父亲道,“爹,咱们还是得早做准备。” 秦大老爷怔了怔。 他觉得秦大言之有理。 不能侥幸! “你连夜收拾,去趟京里!”秦大老爷对儿子道,“咱们这些年,在京里各处打点,总有人能帮帮咱们。要知道,那周宸可是宰执府的门生,要是得罪了他,未必有很多人敢帮忙。你要机灵几分。” 秦大道是。 “听说宋左院判,是周家从苏州请来的。这无疑是端王和郡主到了苏州。每次进京送药,总要到端王府去孝敬,让你二叔去趟苏州,给端王请安,顺便把这件事和端王也说说。若是端王能说句话,从中说合,周宸那疯狗自然不敢再乱吠。”秦大老爷又道。 秦大又点头道是。 他们连夜去打点准备。 尚未黎明,秦大就和他二叔,分别去了京城和苏州。 宗德堂上下,笼罩着愁云。他们多次意识到,自己生意做得越大,越是不敢得罪权贵。可偏偏,他们没有可靠的人。 “大伯,大伯!”天刚亮,秦大老爷安排好了一切,准备去睡觉的时候,突然被他四侄儿吵醒。 秦四急急忙忙跑进来,喊了秦大老爷。 他脸上,带着几缕兴奋。 这隐约是好消息。 宗德堂现在非常需要好消息的,所以秦大老爷立马过来,问道:“怎么?” “大伯,周温荣没死,活了过来!”秦四很兴奋说道,“昨日是没了气息,但是今天又好了些。虽然还没醒,但是没死!” 秦大老爷也愕然。 没死? 没死,周宸就把宋宗信赶走了?宋宗信虽然只是个左院判,但是他和端王是发小,而且宋家在京里关系很深,宋宗信好几个姐姐,都嫁给了权贵人家。 周宸这真是疯了吗? “消息确实么?”秦大老爷也瞳孔发亮,盯着秦四。 要是真的,无疑是太好了。周宸儿子虽然没死,但是他得罪了宋宗信,估计他自己就结下了不少的仇怨。 这样的话,他哪里还有精力对付宗德堂? “确实,这是在周温荣里屋服侍的丫鬟,传出来的话!我买通了那丫头的父母,才让他们传了信给我。”秦四道。 秦大老爷立马笑容满面。 “快,赶紧派人去苏州和京里,把这话告诉你父亲和你大哥,让他们心里有数。”秦大老爷大笑起来,吩咐秦四,“拜访倒也无妨,别提周宸的恩怨。” 秦四笑道:“大伯,您太仁慈了。这要是周宸,必然不肯放过您!” “咱们是行善积德之户,和周宸一般见识?”周大老爷也笑了。 秦四忙去吩咐。 他刚刚吩咐玩,秦大老爷又喊了秦四过来说话。 秦四不知道何事,急急忙忙到了秦大老爷跟前。 第254章起死回生 “大伯,您找侄儿何事?”秦四很快到了秦大老爷的书房里,问道。 “你再仔细跟我说说,你打听到的事。”秦大老爷道,“之前是怎么传出周温荣死了的话,为何赶走了宋左院判?” 这个,秦四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他一一说给秦大老爷听。 “之前呢,的确是脉象和气息都没了,是宋左院判自己说,人已经死了。周宸非常生气,要打死宋左院判,把宋左院判吓着了,要逃走,被周家的下人捉住了。 而后,是邢二带着陈央及,陈央及上前说,人并没有死,他就救活周温荣。陈央及好似是用了些怪异的法子,传信的人也说不清楚,片刻之后,周温荣又有了呼吸和脉息。 周家见宋左院判治不好,就把他赶走了,如今只留下陈央及在周府服侍。” 秦大老爷微微眯了眯眼睛。 “陈央及?”秦大老爷想了半晌,反问秦四,“这个名字,为何我觉得如此熟悉?” “他是望县人,开了个玉和堂。当初班先生他们回来说,他治好了苏泰,用的是安宫牛黄丸。明州杨相的堂兄,也是他治好的……”秦四解释道。 他还没有说完,秦大老爷就想起来了。 陈璟陈央及! 只要说到安宫牛黄丸,秦大老爷就能想起来。当初他用安宫牛黄丸治好了杨相的堂兄,又治好了苏泰,着实叫宗德堂惊讶。 宗德堂的吴先生和班先生想要弄得秘方,结果反而吃亏,买了不少的牛黄回来,至今无用。听说。还因为抬高了牛黄的市价,弄得清江药市牛黄成灾,最后仍是陈央及捡了个大便宜。买了很多便宜的牛黄! 这件事,损失的虽然不是宗德堂。但是陈璟因为宗德堂而获益,让宗德堂很是不快。 不仅仅如此,陈央及还把秦九打了顿。那只是孩子们的小矛盾,宗德堂碍于身份,不好出面,可秦大老爷心里到底不高兴。 “就是他啊!”秦大老爷冷冷道,“那个陈央及,可是能耐得很。” “大伯。他很是嚣张。”秦四道,“他放言说,要取代宗德堂,让他的玉和堂,成为江南第一药铺。” “哈哈。”秦大老爷大笑起来,“竖子无知,好大的口气!” 虽然讨厌陈央及,但是听到陈央及放这种大话,让秦大老爷大笑起来,觉得那孩子着实可笑无知。 取代宗德堂? 宗德堂百年基业。他们的秘方成百,药效甚好,岂是望县乡下的小药铺能撼动的? “大伯。要是他治好了周温荣,周宸再帮衬他几分,加上他有杨相的关系,去京里活动几番,会不会拿走了咱们的御药供奉?”秦四低声问。 秦大老爷又是一怔。 而后,他又觉得秦四太过于自贬。 “胡言乱语!御药供奉,需得多少药?一两样药好,就能占了这项?真是痴人说梦。”秦大老爷道。 秦四道是。 秦大老爷不再想多提陈央及,只对秦四道:“还要留意周府的动向。周温荣什么时候醒过来,告诉我。” 秦四答应。转身出去了。 陈璟把休克中的周温荣救过来,而后他一直都有呼吸。 周温荣脸色虽然惨白。却不是发青的,让周宸松了口气。 因为,周宸格外信任陈璟,把周温荣的病,都交给了陈璟。 “周大人,您需得明白,令郎这病,不是一时能醒过来的。令郎他,脑内有水肿,蛛网膜下腔出血,左额、颞、顶骨多发粉碎性骨折,都不是一时能好的。”陈璟提前对周宸道,“您要是信得过我,就听我一句,心里有个准备: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 摔成这样,多半是致死的。 所以,还能醒过来,周宸已经感激万分了。 虽然陈璟说得这些话,周宸有点不太明白,但是犹豫一下,他仍是选择相信了陈璟。 “我自是相信你。”周宸答应了。 而后的几天,周温荣又发发烧,陈璟从鼻息里,给他喂了安宫牛黄丸。 “若是发烧,用安宫牛黄丸最好。”陈璟对周宸道,“大人放心,令郎不会有其他的问题,他头上的淤积,也会自己慢慢消除的。” 周宸仍是点点头。 这次高烧,隔了七天才褪去。 等高烧退了,陈璟给周温荣灌肠。 “灌、灌肠?”周宸不由吃惊。在他的意识里,只有便秘不通等情况,还会灌肠。怎么好好的颅脑外伤,也要灌肠? 周家其他人更是不懂了。 邢文燋很怕周家的人打搅陈璟,急忙帮陈璟说话:“世伯不知道,央及治病,最是出神入化了!从前……” 他举了好几个陈璟从前的案例,都是不按常理,照样有奇效。 “央及,荣儿是我唯一的儿子。他的命,我交到了你手里!”周宸慎重对陈璟道。 这也是警告陈璟要小心。 陈璟颔首,道:“周大人,您宽心吧,我心里都有数的。” 然后,他还把自己为什么要灌肠的缘故,说给周宸听,说得非常仔细。 “受伤添了恶血在体,不下而去,大便会干结不下,血液无法流畅。而肠内容物积留过久,肠源性内毒素吸收入血,进一步加剧了脑血液循环障碍。 此时,用了灌肠的药物,不但排除了肠内毒物,而且通腑攻下的结果,减低了腹压,也使颅内压降低和脑水肿得以纠正,这对改善脑细胞的缺血缺氧状态是十分有利的。”陈璟解释给周宸听。 他仍是说得头头有道。 周宸也能听懂几句。 于是,他同意了。 陈璟就开了药方。 “桃仁五钱、红花三钱、生大黄二钱、地龙四钱、芍药三钱、当归尾三钱、川牛膝二钱、牡丹皮二钱,熬煮成药液,约莫一大碗。”陈璟吩咐道,“每天一次,一连七天。而后。歇三天,再灌七天。” 而后的日子,陈璟还给周温荣针灸、用药等。 期间。周温荣又发烧,陈璟给他用了安宫牛黄丸。 前后花了二十天。用了六颗安宫牛黄丸、灌肠十四天,用药无数,针灸三次,终于在二十天后的傍晚,周温荣醒了过来。 他睁大了双目,茫然看着这个世界,很是惊愕的样子。 周宸的妻子却是喜极而泣。 连周宸自己,也围在儿子床前。老泪纵横。 周温荣醒了不过持续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又睡着了。 “他只是睡了,不是再次昏迷。”陈璟对周宸和他的家人道,“好好照顾他,他明早应该能再次醒过来的。” “神医,多谢您,多谢您!”周宸的妻子,几乎要给陈璟跪下。 陈璟连忙扶住了她。 周宸也热泪盈眶,拍了拍陈璟的肩膀,对他道:“央及啊。你是世伯的大恩人啊!往后,你就跟我儿子一样!” 陈璟连说这是应该的。 邢文燋也很高兴。 这段日子,邢文燋和陈璟一样。日夜留在周家,照拂周温荣。对于周温荣落马的事,邢文燋非常愧疚,而且他也没有藏掖着,直接告诉周宸,他觉得自己有很大的责任。 周宸心情很糟糕,没有说什么,默然了邢文燋的责任。 “要是温荣没有好,我是要自责一辈子的。”邢文燋对陈璟道。“央及,你的医术着实了得。普天之下只怕没有比你更加厉害的大夫了。” “二哥过誉了。”陈璟谦虚道。 休息了两天,周温荣就算彻底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一瞬间。他忘记了很多事,甚至他父母都不记得了。但是陈璟告诉周宸,这是很正常的,颅脑外伤会造成一些失忆,有的会慢慢好过来,有的可能没法子了,不关乎健康。 周温荣休息了两天之后,果然恢复了些许记忆,记得他母亲、他父亲,甚至也记得邢文燋。 “温柔,二哥对不起你。”邢文燋见周温荣还记得他,心里更是感动不已,同时也惭愧,“二哥不该带着你去打球。” 周宸听到了,后来单独找了邢文燋。 “世伯心情欠佳,故而没有解释。荣儿这件事,跟你没有丝毫的关系。当时他去打球,是他自己要的,也是我同意的,没有半分你的过错。若是非要牵扯点过错,也是对方秦家那些人,逼得太紧了。”周宸对邢文燋道。 邢文燋主动揽起责任,让周宸觉得他这个人可靠又有责任心,值得周温荣和他来往。 而周宸的解释,自然也让邢文燋明白,周宸心里有数。 他们俩皆大欢喜。 “……要不是你带了央及过来,荣儿还不知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世伯是欠了央及天大的人情,无疑也是有你的功劳,世伯也欠你一个人情。”周宸又对邢文燋道。 邢文燋连忙说没有他的事。 又过了五天,周温荣就彻底醒过来了。 虽然他还有些后遗症,比如走路有点艰难,说话也慢,但是恢复得很好。 “需得再调养几个月。”陈璟对周宸道。 周宸非常开心,就把这个消息,放了出去。 一时间,杭州跟炸开了锅一样。 “咦,不是说周大夫的儿子死了吗?” “又活了!” “怎么活的?” “一位从明州来的神医,叫什么来着,他用了一味神药,治活了周大人的儿子。” “什么药啊?” “安宫牛黄丸啊。” “那药,竟然可以救命?如此,我要去买点,放在家里,以防万一。” “听说贵得很。” “再贵,能比命要紧?” 那个九月,杭州城里枫叶旖旎,秋景绚丽。 陈璟和安宫牛黄丸,在这个秋天,红遍了整个江南。大家以讹传讹,说安宫牛黄丸可以起死回生。虽然陈璟和玉和堂的人使劲解释,照样无用。 人们使劲要买安宫牛黄丸。 陈璟从杭州回到望县之后,才知道铺子里的安宫牛黄丸,已经被抢售一空。原本打算卖二十两一粒的,因为买的人太多了,朱鹤和清筠瞧着了商机,两人一合计,把安宫牛黄丸提价到八十两一粒。 等陈璟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赚了四万两。 “东家,咱们要发大财了!”清筠那么温柔的女子,居然在陈璟回来之后,把陈璟拉到了楼上的厢房,把账本给他看,一脸兴奋至极的样子。 “后续还有呢。”陈璟笑道,“光这安宫牛黄丸,咱们会赚得更大的。” 往后的日子,陈璟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制安宫牛黄丸、去杭州给周温荣复诊。 他的安宫牛黄丸,已经销量火爆。陈璟没有再抬价,依旧是八十两一粒。药商到玉和堂去贩卖,到了江南各地,价格翻得更高。 如此,仍是不影响安宫牛黄丸的销量。 玉和堂一连整整三个月,都在卖安宫牛黄丸,终于把陈璟上次买的那些牛黄用完了。 “东家,您知道咱们赚了多少钱吗?”转眼就到了年底,清筠在算账的时候,拿着账本,几乎要大笑出声,仍是使劲压抑着她的兴奋,眼睛亮晶晶的,问陈璟。 第255章 大盈利 最近这三个月,陈璟的安宫牛黄丸卖得有多么火爆,陈璟非常清楚。 赚了多少钱,他心里隐约也有数的。 清筠的快乐,感染了陈璟。陈璟没有剥夺她宣布结果的愉悦,于是故意装作不知情,问道:“赚了多少钱?” “一百三十万两。”清筠倏然声音低沉,用种近乎古音的调子,慢悠悠说了这个数字,然后轻轻咬住了唇,笑容抑不住,欢乐堆满了俏丽的面颊。 这是个整数。 其实不止一百三十万两,还有些零碎的。 陈璟也笑起来,道:“上次你还同我说,药铺里只剩下六千两银子,只怕撑不住半年。我告诉你,不用担心的,如今怎样?” 清筠笑起来。 “东家,婢子自然不疑您。”清筠笑道,“东家不管做什么,都有自己的打算。婢子如今更是相信您了。” 陈璟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晚上回家,清筠也把今天对账的结果,告诉了李氏。 她是悄悄和李氏说的。 清筠觉得,财不易外露,还是不能当着很多人的面嚷出来。虽然大家都清楚今年这几个月陈璟赚了钱,但是具体赚了多少,只有账房知道。 请示过陈璟之后,清筠才告诉了李氏。 李氏也忍不住一脸的笑,道:“这是真的?”她有点难以置信。 清筠道是。 “央及说要开药铺,我原本也只是想着。他有个营生,有碗饭吃。不成想,他竟有这般能耐。这是祖宗保佑。今年过年的祭祀,定要多准备几副牲礼。”李氏又道。 清筠把这话,回头就告诉了陈璟。 陈璟哈哈笑起来,任由大嫂去折腾。 到了腊月二十,孙伶牙和小伙计阿来,又回到了望县。 “东家,这是明州四家药铺的货银。”孙伶牙把银票递上来。交给了陈璟。 自从陈璟的安宫牛黄丸闻名全国之后,孙伶牙和阿来出去跑生意变得更加容易。于是,他们已经和两浙路总共三十家药铺有了合作关系。 陈璟一个人制作成药。根本来不及供应那么多,于是三十家药铺的合作,已经是暂时的上限了。 玉和堂没有再次发展和其他药铺的供应关系,而是让孙伶牙和阿来到处行走。和各家药铺来往。接受他们的反馈意见,甚至亲自送上每个月的成药,再每个月的货银。 这是维护。 “东家,这次明州的药铺,都说‘小儿清热丸’很好用,卖得出奇的好,冬上孩童染了风寒或者其他缘故发烧,用了清热丸就好。药铺都让多供应些。”把货银交给陈璟之后,孙伶牙又在一旁道。 陈璟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次的安宫牛黄丸,赚了大钱,帮了陈璟一个很大的忙。他想要和那些药铺继续做生意,必然需要加大成药的生产,制药厂的开设是当务之急。 之前没有钱,也没有那么多合作药铺,陈璟只是在心里构想着。 如今生意已经做开了,也有了本钱,制药厂是年后第一要务。 “那东家,咱们下个月多供应么?”孙伶牙求证般问道。 陈璟笑了笑,道:“暂时不行。估计要等过完年,三四月份,才有可能提高供应。假如是益延堂,就自然有求必应了。” 益延堂是陈璟的第一个合作药铺,也是陈璟签下为数不多的两年内供应的药铺了。 随着陈璟和玉和堂的名气越来越大,陈璟后来和那些药铺合作,就不再随便签订两年内的合同,而是挑选有财力的药铺。 所以,总共只有七家签了。 他的药,每个月优先供应这七家。 “小人明白了,东家。”孙伶牙笑道。他得到了陈璟的回复,就知道怎么和明州那些药商应酬,心里顿时有了底。 “这次出去,还遇到什么问题了么?”陈璟又问。 他非常仔细维护这些生意。虽然安宫牛黄丸让陈璟发了大财,但是生意的持久,还必须靠这些合作商。 陈璟从前没有经商过,对于经商,他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的,生怕性差踏错,毁了自己的辛苦努力。 “见了两位东家,都是想和咱们药铺提取成药的,小人没有回绝。”这次回话的,是阿来,“小人只是说,很多药铺要从我们玉和堂进成药,都在等,让他们也等着。” 陈璟点点头。 孙伶牙也说了几个。 他们三个人说了两个多时辰的话,最后陈璟宴请他们,为他们接风洗尘,安排了宴席。 “有个问题,我考虑了些时日。”宴席上,陈璟又想起一件事,对孙伶牙和阿来道,“你们听听。” 孙伶牙和阿来立马放下了筷子,认真听陈璟说话。 “我想买一支镖行,作为玉和堂自己的私人镖行,护送成药去各处的药铺,你们俩跟着镖行。这样一来,避免了路上遇到了土匪的损失。”陈璟道。 这个想法,他有了些日子。 上次去郭一力家里治病,看到郭家的镖行生意凋零,陈璟就有收购他们镖行的打算。只是,世道太平,路上很少有土匪,而且那时候陈璟没钱,这个念头就搁置了。 如今,他有了闲钱,这个想法就浮上了心头。 随着玉和堂越来越有名气,可能很多人盯着他们。要是真的有人抢劫,丢失一批药材,就是不少的银子。 况且,有了专门的镖行送药,不管多远的药铺,都不需要亲自上门提药。只需每个月安心等在药铺,省了他们的麻烦,陈璟的生意可能会做得更大。甚至出了两浙路,做到整个江南,甚至全国。 “东家,往后除了明州,都要自己亲自去送药么?”孙伶牙好似不太赞同陈璟这个想法。他们亲自去送药,那些药商也不会多给钱。 孙伶牙虽然很机灵,到底见识有限。不知道陈璟的宏图大志。 “路上土匪不多。”阿来也道,转而他又道,“不过。世事难料,也许真的遇上土匪了呢?那些土匪,转抢有钱的。” 阿来的意思是,陈璟不比从前了。 他现在有钱。整个两浙路的人都知道。今天安宫牛黄丸卖得多么厉害。两浙路的人都清楚。从前土匪不抢,是因为玉和堂只是小县城的小药铺,往后就难说了。 “这倒也是。”孙伶牙听了阿来的话,转念一想,觉得他所言不差。 “你们俩都觉得,买支镖行不错?”陈璟笑道。 “东家若是有这个闲钱,是不错的。”孙伶牙接受了陈璟的想法,思想顿时就开阔了。“有了这个便宜,往后可能会有更多的药铺和咱们来往。” “是啊东家。”阿来道。 他们一开始不太看好。不过几句话,就通透了,比陈璟还有积极。 到底是出去跑了些日子的,这两人的见识已经很不错了。 “那行,我过几年去看看。”陈璟笑道。 买镖行这个想法,陈璟也和朱鹤、倪先生、清筠,甚至李八郎、王檀都提及了。 大部分都赞同陈璟的想法。 王檀甚至陈璟:“可要去望陀山,把木族长他们请下来,让他们给你押镖?比起镖行的人,他们更加可靠,脚力更好。” 陈璟笑了,道:“暂时呢,还不知道镖行的人怎么想。哪怕真的能买下来,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不过,将来生意越做越大,若是木族长他们愿意下山,我自是欢迎的。” 王檀点点头。 山里的猎户,未必愿意下山。但是王檀去请的话,他们大多是乐意的。 王檀不太看好山上的生活。当初逼得上山,也不过是遁世,逃避现实罢了。经过了几代,现在山上的猎户,都是清清白白的人,没有谁身负命案之类的,完全可以下山,谋个更加容易的生活。 陈璟也愿意用他们。 只是暂时用不上。 得到了家人、朋友的一致支持,陈璟就选在腊月二十二,去了趟江北县的郭家镖行,找到了郭一力。 陈璟前些日子,到郭家镖行,给郭一力的儿子治病,当时郭一力的儿子,风寒久久不愈,发烧不退。陈璟觉得是虚热未消,不需要用药,开点蔬菜汤,升升胃气,让虚热褪去,结果三天就治好了郭一力的儿子。 郭家上下,对陈璟既敬重又佩服。 这次陈璟登门,郭家很是欢迎他。 连他们家老太太,也出来了。 “陈神医,您是路过江北县,还是特意来瞧瞧咱们?”郭老太君问陈璟,声音依旧颤颤巍巍的,却带着几分亲切。 “我是特意来的。”陈璟直言的,“这件事,想同你们镖局当家的商量商量。” 郭老太君就看了眼自己的大儿子。 郭家大郎也颇为惊讶,不知陈璟是什么缘故,问道:“陈神医有什么吩咐?” “不是吩咐,就是有句冒昧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陈璟笑道。 郭家大郎让陈璟但说无妨。 陈璟就把自己想买他们镖局的话,告诉了郭家大郎。 郭家其他人也在场。 陈璟的话说完,郭家大郎脸色不太好看,郭家二郎直接怒了:“你这话何意?我们镖行再怎么艰难,也不会易货与人。你若是瞧着我们兄弟没本事,小瞧了我们,就打错了主意!” 第256章退亲 郭家二郎性子有点火爆。 他长得满脸浓髯,五大三粗的,是个直来直往的。 他误会了陈璟的意思,以为陈璟是要嘲笑他们,瞧不起他们郭氏镖行。若是从前,郭家二郎也不会这么敏感。 只因他们最近这半年生意凋零,郭家老大不止一次说:“镖行怕是维持不下去了,应该想点别的生路……” 但是郭家其他兄弟都没有手艺,不同意。 这是郭家的内部矛盾,争吵得有点凶。要不是老太君坐镇,估计要分家了。 陈璟就撞到了郭家二郎的气头上。 “老二,坐下!”郭老太君没等其他人开口,将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磕,呵斥郭二郎。 郭二郎不敢违逆老母亲,勉强压制住了怒火,坐了下去。 屋子里没人吱声,都不时看一眼郭老太君,等着老太君开口。 “陈东家,老身不知您此话何意。”郭老太君并没有发怒,甚至更加温和,仔细和陈璟说起购买镖行的话。 “我的药铺,和三十家药铺有了生意来往,每个月给他们送成药。如今呢,世道虽然太平,也怕土匪盯上,损失惨重。故而,想要一家镖行,每个月护送成药,去各处的药铺,给他们供应,免得他们千里迢迢跑到望县来采购成药。”陈璟道。 大家都怕麻烦。 若是能送药上门,可能会有更多的生意。 当然。保证成药不被土匪劫去,也是目的之一。 “陈东家做了大生意,恭喜。”郭老太君笑了笑。道,“我们家里,也买了两粒安宫牛黄丸,就是陈东家所出?” 陈璟不由失笑。 传说中的安宫牛黄丸,是越陈越值钱,这是其实药贩的计谋。但是,不少人相信了。有钱的人家,纷纷囤积。 并不是他们没有脑子,而是在购买安宫牛黄丸的潮流中。个人的意志都会变得薄弱,人会随着大流走,无能幸免。 连郭家都买了两粒。 “老太太,那安宫牛黄丸没那么神奇。治疗退烧的确有效果。没有起死回生之效。况且,哪怕是治疗发烧,也要大夫开方子,才能服用。”陈璟解释道。 郭家众人怔了下。 “可是,他们都说,这药能生白骨、起生死啊……”郭一力此刻开口。他们买的两粒安宫牛黄丸,其中一粒给了郭一力房里。 郭一力的儿子体弱多病。 “没那么邪乎。”陈璟道,“卖之前。我就仔细跟买家说过了,可惜有很多人不听我的。此前。安宫牛黄丸还是火热的,零卖到了一百多两一粒,你们若是觉得不划算,还是赶紧卖了,把成本收回来。” 郭一力又是微怔。 他看了眼自己的母亲。 郭老太君却笑了,对陈璟道:“稍微过得去的人家,都囤积了几粒。有的话,不过是求个安心。若是没有,只怕不甘心……” 这是很多人的心理。 陈璟就不强求。 “陈东家,我们镖行呢,经历三代,到了这一辈手里,孩子们不擅钻营。现如今捉襟见肘,您也是瞧见了的。”郭老太君没等陈璟说什么,继续道。 她说得很诚恳。 听她这个话风,陈璟就知道事情有了六成的把握,老太君动心了。 “老太太,我无意抢夺你们镖行,我又不是吃这碗饭的。”陈璟笑道,“咱们可以合作,你们给我五成的股,我出钱买。今后呢,镖行只接玉和堂的镖,价格绝对比你们现在接镖高。 但是镖行仍然姓郭,依旧是郭家的祖业。今后若是咱们无缘,不想再合作,你们把股买回去,我绝不为难。” 这话,无疑让郭家众人又惊愕了下。 他们都看着陈璟,似乎难以置信。 饶是历经世事的郭老太君,也脸色微动,看了陈璟几眼,似乎想从他眼里看出点真诚的味道。 大家都沉默着。 “陈东家,您不是拿我们取笑?”最终,郭家大郎开口了。 郭家大郎身为现任的郭氏镖行当家者,他其实没什么本事,这点他自己也清楚。陈璟来说这些话,因为老太太坐镇,郭家大郎不好表达什么。 直到现在,他真的觉得可靠。 照当前这么下去,郭氏镖行是没有出路的,郭家大郎一直都如此以为。与其坐着等死,或者等家里出来个有出息的,还不如直接和陈璟合作。 这半年,陈璟的风头可是建得很。 大家都知道他有钱。 和他合作,自然会有利润可图。 “我若不是认真的,岂会忙里偷闲,从望县跑到江北县,来说这些话?”陈璟笑道,“大年关的,我药铺里忙得难以脱身。” 郭家大郎点头,确定了陈璟的诚意。 只是,他们需要商量,才能拿定主意。 陈璟就道:“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老太太,你们也不必立刻答复我,甚至等过了年答复也行。我盼着好消息。” 然后,就从郭氏镖行离开了。 郭老太君率领儿子们,把陈璟送到了大门口。 陈璟上了马车,回头看了眼这镖行,心想:“嗯,有了八成的可能性,这件事是成了的。”办成了这件事,陈璟是很高兴的。 他心情愉悦回了望县。 快到望县的时候,下起了小雪。 这些日子,天都是阴的。陈璟心情极好,感觉不到。阴了几天,昨晚风也停了,清筠还咕哝一句说今天要下雪。 果然。夹雨的小雪渐渐转大,洋洋洒洒。 天暗得很快。 到了城门口的时候,几乎是黄昏了。门口点起了大灯笼。 离城门口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挡在半道上,好几个小厮和马车正在推,他们的马车拔了轴子,不能动弹了。 路边,一个穿着粉红色风氅的女子。正由丫鬟撑伞,焦虑眺望。 陈璟路过,觉得眼熟。立马想起是谁了,就让车夫停了车,走下来和她见礼:“十三娘,你回了望县?” 光线有点淡。 沈十三娘立在寒风里。脸色不太好。瞧见了陈璟。她螓首微点,叫了声陈公子:“刚回来,不成想在这里出了事。” 从前陈璟和沈长玉要好,沈长玉让十三娘叫他央及哥哥,现在,十三娘却是叫他陈公子。 陈璟倒也不理会,依旧笑着问他:“要不,先坐我的车回去吧。只有几步走,我走回去无妨的。” 沈十三娘犹豫了下。 她一个姑娘家。立在这个路边,的确不雅。况且,这车也不知何时可以修好,十三娘冷得紧。 最终,她点点头,乘坐了陈璟的马车,回了家。 陈璟自己,就冒着小雪,踱步回了锦里巷。 这件事,他原本也不曾过心。 到了第二天,沈家过来还陈璟的马车,正巧陈璟的大嫂瞧见了。 大嫂就问陈璟:“昨天遇着沈家的谁了?” “是沈长玉的妹妹。”陈璟如实说。 “哦,是她啊。”李氏道,“她也不是个省心的,果然回了望县。” 陈璟觉得好奇,问道:“什么是果然?她不是和秦家订了亲?” 这还是三个月前,邢文燋告诉陈璟的。 “你没有听说?”李氏惊讶,问陈璟,“沈十三娘说,那是她婶母做主的,把她许配给秦家九少爷,她自己原本是不乐意的。而后做了个梦,梦到了她母亲,说这桩姻缘不成,她就退亲了。” “哦……”陈璟听了,也有点惊讶。 女孩子退亲,在当前的世俗来看,是骇人听闻的。 十三娘又是丧妇之女…… 估计她退亲这事,对她的风评不太好。 不过,与自己何干?陈璟又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 “央及,你没有和沈家的姑娘再来往吧?”大嫂却不肯放陈璟走,拉住了他,问道。 大嫂仍记得陈璟曾经豪言,说要娶沈家的姑娘。她至今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位姑娘。如今沈十三娘退亲,若是她和陈璟牵扯上了,陈璟就要受人指点。 陈璟如今有钱,又结识了不少的朋友,完全没必要受如此的委屈。 “没有了。”陈璟干脆道。 听到这话,他心里有一点涟漪,很快荡开,又缓缓散去,不再令他难受。沈十娘带给他的伤痛,已经变得浅淡,只剩下一点微弱的伤痕。 “那就好。”大嫂松了口气。 沈家在望县是有头有脸的门第,沈十三娘退亲回了望县的事,很快就传开了,人人皆知。 于是,市井流言蜚语。 有人看到沈十三娘乘坐陈璟的马车,回了城里。因为陈璟最近的风头很旺,话题竟然把他也带上了,说沈十三娘是为了陈璟,才和秦家退亲的。 当然,这话相信的人不多。 陈璟虽然有名,到底比不上宗德堂。 陈璟也听说了,啼笑皆非。 他是从惜文哪里听说的。 下了几天的雪,惜文让陈璟陪着她去赏梅,就说及此事,笑称:“原来沈家十三姑娘,是为了你才退亲的。” “别胡说八道。”陈璟笑起来,“我和她不熟的。” “你和姑娘家都不熟。”惜文抿唇笑道,“这样最好,只与我相熟。” 陈璟笑起来。 他在那暗香浮动的梅林里,轻轻吻了惜文。残雪还在飘,似漫天的梨花,在他们身后缓缓铺就,展开了一张纯洁的图,浓香四溢,却纯净澄澈。 “央及,下雪天是最好的日子。”回去的时候,惜文依偎在陈璟怀里,低声说了这么句话。 陈璟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 他知道,在惜文心里,能和陈璟相处,都是她最好的日子。 第257章 年礼 邵宁七年,对于陈璟而言是最繁忙的一年,所以,这一年过得特别快。犹记盛夏酷暑烈焰灼烧桐树枝叶,转眼就是寒冬冰霜覆盖虬枝孤木,一切好似转瞬之间。 腊月里,陈璟又开始着手计划制药厂的事。 具体怎么操作,陈璟也要一番深思。他从前没有经商,更没有开办工厂。现在没有成熟的经理人,不能托付给别人,只得自己钻研。 他忙忙碌碌的。 家里人也没有闲着。 先是清筠,这一整年的账,到了年尾需得归总,忙得脚不沾地;刚过腊月二十三,李八郎就借口祭祖,回了姚江县,去和蔡书闲团聚。 陈璟还收到了一封从京里寄过来的书信,竟然是杨之舟写的。 杨之舟已经致仕好几年,如今在京里也是赋闲,并没有官复原职。但是,他在京里的人脉深厚,不亚于在他在宰相之位时。 “老师,杨老的信。”陈璟把信读完,给了王檀瞧。 王檀不准备回望陀山,就在陈家过年。李八郎回了姚江县之后,王檀只剩下教陈文恭功课,比较轻松。 他轻松下来,也会指点陈璟的书法几句,虽然他觉得陈璟的书法已经无可救药,指点也是白费。 他和陈璟的关系,越发亲近起来。陈璟一个人心里没底的时候,也会和王檀说说他生意上的事,让王檀给点建议。 杨之舟的这封信。陈璟有需要王檀帮忙看看。 陈璟把信递给王檀,王檀拿在手里。 首先入目的,自然还是杨之舟那手书法。 “回京之后。他的心情变得急迫。”王檀看完了信,就杨之舟的字,猜测杨之舟的心志,对陈璟道,“他不久之后,就要官复原职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上次他匆匆忙忙的走。京里肯定是发生了大事。”陈璟道,“他还年轻,若是再任原职。也能担任。” 杨之舟不到六十岁。 在这个年代,六十岁已经是古稀之年,但是陈璟在意识里,六十岁正是仕途当年。 王檀却点点头。赞同陈璟的话。觉得杨之舟还年轻。 杨之舟和王檀差不多年纪,王檀大概从来不觉得自己老,所以反推杨之舟。 杨之舟状态的确很好,没有半分老相。他在给陈璟的信里,希望陈璟过完年,可以摘几株玉苑河边新发的柳条,送到京里去给他。 他的信很短,除了问候。就是这么几句话。 新发的柳条,让陈璟千里迢迢送到京里。也枯萎了。 所以,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见见陈璟是真的。 “想让你去京里,只怕是有谁生病了,却不能对人言。”王檀而后又低声对陈璟道,“既然如此忌讳,央及你心里应该清楚。” 对生病如此忌讳的,必然是难言的隐疾,或者皇宫内院的人。 “我明白的。”陈璟颔首,问王檀,“老师,我想去一趟,您意下如何?” 这趟去了,不仅仅是帮杨之舟,也帮陈璟自己。陈璟希望这是个机会,让他可以平步青云,压到宗德堂。 哪怕不能,也可以抢夺了宗德堂的御药供奉。 如若不然,陈璟要做好几年的小生意,才可能勉强和宗德堂一较高下。 他甚至也有了其他心思。 “陈央及,已经不是当初想从医的陈央及了。”陈璟的话,让王檀怔愣了下,而后缓缓笑道。他的语气里,不免有几分失望。 王檀是个看淡风云的人。 陈璟小小年纪,又一身鬼斧神工的医术,能放弃前途,做个药商,王檀还是很佩服他的。如今,他这颗心,似乎不安分了。 他不再是那个看淡一切、唯有医术的陈央及了。 不过,这才像个正常的年轻人。失望之余,王檀也觉得自己苛责了陈璟,心里体谅他,冲他笑了笑。 “老师,我从前是有些稚嫩。”陈璟笑道,没有反驳的王檀,“我以为,人生的很多阶段和经历,可以跳过去,可以从少年直接到老年。 如今想来,到底见识短了些。每个年纪,都应该有它特定的东西,特定的追求。若是硬跳过去,会过得比较艰难,甚是要处处依靠别人。” 王檀微笑。 “没人有资格用少年的资历,去享受老年的清闲。”王檀道,“央及有此顿悟,倒也是好事。打算去京里,就跟你家里人商量商量,早做准备。新发的柳条不用等了,到了京城附近摘几枝给他就是了。” 过完年就起身,等陈璟到了京里,差不多就是柳条新发的时节。 杨之舟的信,大概就是让他及早启程。 “一时说走就走,怕是不行。”陈璟道,“我有三十家合作的药铺,每个月都要给他们供应成药。除了我自己,药铺没人其他人会制药,唯有把这些准备齐全了,再做上京的打算。” 这是陈璟生意上的事,王檀帮不了他。 王檀就没有多嘴。 陈璟决定,先给杨之舟回封信,试探试探他的意思,看看事态是否紧急。 当天,陈璟就回了信,让快马送到京里去。 信里,陈璟说了自己生意上的难处,需得三月底才能上京,虽然那时候柳条新发的时节已经过了,陈璟可以带株小柳树给他。 “不管杨老怎么回复,都应该早点准备,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陈璟沉思。 他需得现在就开始,多准备些药材。 还以为腊月开始,可以好好歇半个月。如今看来。都是妄想了。 “只怕明年的春节,是繁忙的一个春节了。”陈璟暗想。 他的制药厂计划,也要往后推推。 “这趟进京。也许会有更多的收获。到时候,生意的大本营,可以设在京城,也很不错。毕竟,望县只是个小县城。哪怕是设在杭州,也很好。所以,制药厂也不能操之过急。”陈璟自言。 他开始昏天黑地的忙碌起来。 忙了两天。到了腊月二十六。 药铺已经要闭市了,倪先生和朱鹤他们,都准备回去过年。 陈璟就抽空出来。处理下过年之事宜。 晚上,清筠和陈璟商量,过年红包如何发放。 清筠先提了自己的意见:“东家答应过朱鹤,给他置办房舍。把他的家人迁到望县;也答应过倪先生。若是再开药铺,就让他的儿子过来,做掌柜或者坐堂先生。他们俩的过年礼,可以不放,给他们一个暗示,明年开年就可以兑现对他们的承诺。 至于薛灿中,整个账房只有他和婢子,他也算是兢兢业业。给二十两过年的礼,这是东家对他的器重。 小伙计们阿吉和阿祥。一人五两;阿来去年跟着孙伶牙,风里来雨里去的,虽然操劳,只怕没少在外头收那些药铺的礼,不必重赏,给十两就是了。 孙伶牙也是十两。 只有魏上幸,他是东家的徒弟,又因为父亲受伤。他在药铺里,做事勤勤恳恳的,东家也是看在眼里,这次咱们药铺收益甚好,给他五十两,安抚他的家人,过个好年。” 这些事,清筠想得头头是道,奖赏分明。 陈璟觉得,她是个很不错的职业经理人,不仅仅是会计。 “好,照你说的办。”陈璟道,“只是,倪先生和朱鹤的年礼,还需要再合计。其一是,明年暂时不会另外开药铺,倪先生的事答应不了;朱鹤在药铺这一整年,劳苦功高,他们俩一人六十两年礼,算是我对他们的感激。” 清筠嗯了声。 她把陈璟的话,记了下来,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低笑了笑。 “笑什么?”陈璟问她。 “婢子想,东家真是个慈善的好人。”清筠道,“能到东家铺子里做事,朱掌柜和倪先生定然是很幸运。” 陈璟伸手,轻轻搂住了她的腰,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腿上,依偎在陈璟怀里。 “今年,你也是累了一整年。你想要什么?”陈璟柔声问她,“总想给你点什么,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说到底,我还是不够疼爱你。” 清筠眼眸温柔,回视陈璟。 她伸手,缓缓拂过了陈璟的鬓角,把他鬓角的一缕碎发仔细抚平,这才道:“婢子想……想一直在铺子里。不管将来发生了何事,婢子都在东家铺子里做个账房,就是婢子满心的愿望了。” 做了个账房,她就是个独立的人,不再是谁都可以卖来卖去的丫鬟。 清筠真怕那种日子,提心吊胆的。 她唯一想要的,就是自立,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陈璟心头一动,怜惜地搂住了她。他吻了下她的面颊,道:“好,我答应你。不管将来如何,你都是账房,不仅仅是我陈璟的妾,而是我的下属。” 清筠眼睛顿时就明亮起来。 她知道,陈璟不是哄骗她的。 她把头轻轻埋在陈璟的颈项里,低声笑着,说了句:“东家,婢子跟了您,是极大的造化。”她笑着,而后不知怎么,渐渐落泪。 陈璟安抚她半晌。 第二天,药铺正式闭市。 清筠和薛灿中,把过年礼都发给了朱鹤和倪先生他们,让他们回去过个好年。然后,清筠还对朱鹤道:“东家说,明年开春,就把你的妻儿接到望县,房舍东家替你置办。” 朱鹤惊喜交加,立马跪下来,给陈璟磕了三个响头。 陈璟拉他,都拉不起来。 “东家,这个头,小人要给您磕完。”朱鹤声音有点哽咽,“小人多谢东家!” 陈璟笑笑,道:“这是之前就答应过你的,岂能食言?” 大家皆大欢喜。 临走前,陈璟单独把魏上幸留了下来。 第258章 落定 陈璟单独留下魏上幸,有件很重要的事和他说。$… “师父,您有什么吩咐?”魏上幸先开口。 他已经喊陈璟叫师傅了。 他父亲摔断了腿之后,魏上幸好似一瞬间长大了,不再那么沉默,会努力和陈璟、朱鹤等人多说些话。 他已经认识了不少的字,也背会了一套书,认识上的基本功算是打得牢靠了。 “上幸,我可能要去京里一趟……”陈璟道。 魏上幸点点头:“师父,我爹已经能走几步路,我娘可以照顾好他。我跟着您去京里,不妨事的。我回去告诉他们——咱们什么时候走?” 陈璟出诊,都是带着魏上幸。 所以,魏上幸见陈璟单独留下他,说上京的话,顺其自然就误认为是要他同行。 陈璟笑了笑,摆摆头道:“我不是要带你上京,我自己去。你留下来,有更加重要的事。咱们的成药,药方都在我自己的手里。我来不及制那么多药,又要给那些药铺供应。我想传十来张方子给你,教你几天,等我走了之后,那些药你来制……” 魏上幸突然站起身。 他吓了一跳。 怔愣一瞬,魏上幸连忙给陈璟跪下,道:“师父,您总是跟子弟说,药方是药铺的根本,轻易不能叫人知晓。子弟不敢。” “这是我的真心实意,不是拿话试探你。你起来。”陈璟扶起了魏上幸。 魏上幸忐忑不安,坐到了椅子上。 陈璟准备给魏上幸的药方,都是些简单的、不太值钱的。那些药方。可能很快会被其他药铺的人琢磨出来。 信任,都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不是魏上幸心气不好,而是他太年轻了,陈璟还是难以放心。所以,他的确怀着几分试探的意思,先把几个简单的药方交给他。 陈璟不得不如此,他太需要助手了。 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没人帮衬根本不行。其他药行的,要么是父子,要么是兄弟。陈璟孤身一人。没个亲人可以依靠,唯独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徒弟身上。 “……我这些日子有那忙碌,你也是知晓的。”陈璟对魏上幸道,“没人帮我。着实不成。我过几日就要走了。很多成药来不及制,你必须学会。” “师父,您真的把秘方给我?”魏上幸仍是难以置信。 秘方这种东西,哪怕是一个大家族里,也只能是一个人知晓,不可能每个人都清楚的。像宗德堂,他们的秘方,最多是他们长子和最有出息的儿子能看。 陈璟突然说把秘方给魏上幸。魏上幸真是吓住了,不知道陈璟何意。 秘方的价值。魏上幸都知道,陈璟岂会不明白? “当然是真的。”陈璟道,“你是我的第一个弟子,就跟我的长子一样。以后呢,我可能还会收几个子弟,也会给他们一些秘方,你无需不安。” 魏上幸噗通给陈璟跪下,使劲磕头。 他年纪虽然小,却跟着陈璟,学会了很多的道理。他知道,一旦有了药方的秘方,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饿死,等于捧了金饭碗,师父更不会赶他走。 小孩子心热,感觉自己有了依靠,热泪盈眶。 “师父,弟子绝不辜负师父。”魏上幸道。 陈璟微笑颔首,道:“先回去过年,陪你爹娘些日子。到了初二,你就要上工,我把秘方给你。” 魏上幸道是。 晚上回去,清筠问陈璟,留下魏上幸什么事。 “东家,今年魏上幸不到咱们家过年吧?”清筠笑着问。 “不啊,我找他有别的事……”陈璟道。 然后,他把自己的想法,也简单和清筠说了。 清筠想了想,道:“看魏四夫妻,就知道魏上幸将来的秉性不会差,他父母都是宽和忠厚人。况且,人也是教会的,他整日跟着东家,心气、性格都像东家您,是个可以信任的。” 陈璟笑了笑,捏了下清筠的脸,道:“魏上幸的确不错。” 清筠微笑。 到了腊月二十八,江北县的郭家,郭大郎带着他两个兄弟,亲自到了望县,和陈璟谈购买镖行的事。 “我母亲的意思是,怎么也要到了年后,不敢打搅陈东家过年。是我,性子急得很,想早点把这件事定下。”郭大郎一见面,就把他们家的底牌亮给陈璟看。 陈璟心头一悦,笑了笑道:“并不打搅我,我也想早点定下来,再过个好年。” “我们和陈东家的心一样。”郭家兄弟附和。 陈璟又问郭大郎,郭大郎自己可以不可以做主,还是要回去请示老太太。 “这个,自然是我大哥做主。”郭一力在旁边说道。 郭大郎点点头。 既然不需要再回去请示老太太,陈璟就准备和郭大郎摊开谈,最好尽快定下来,过完年就不愁了。 “仍是上次说的,把镖行分为十成的股,我要五成。往后呢,镖行仍是用你们郭氏字号,但是怎么经营,需得我说了算。我每个月给你们二十两的银子,这是月钱。”陈璟道。 听到这话,郭大郎脸色有点不好看。 一个月二十两的银子,有点少啊。郭家现在勉强糊口,也能混到这个钱呢。 为了这二十两银子,卖了五成的股,不划算的。 郭大郎重要说什么,却听到陈璟继续道:“……往后的镖,在两浙路行走,每一趟补贴五两;出了两浙路,每趟补贴十两。你们能出多少趟,我就补多少银子给你们,大家心里都知道个数……” 郭大郎的不满,立马消散。 他们兄弟三个各自在心里算了起来。 两浙路这边的镖,一个月可以走七八趟。总共加起来,一个月可以赚到五六十两。 这就比从前的收益翻了一倍。 “陈东家是个痛快人。既然如此,那就照陈东家说的办。”郭大郎和两位兄弟嘀咕了几句之后,终于给了陈璟答复,同意了陈璟的话。 然后,郭大郎把他们郭氏镖行的账本给陈璟看,道:“陈东家过目,这是我们的账本。我们的镖行已经分成了十份,五份需得三百五十两银子。” 郭氏镖行不太值钱。 五份的股,也才三百五十两银子。 陈璟点点头。 当天,他就和郭氏镖行把事情定下来。 陈璟给了郭家三百五十两银子,买下了五份的股,当时就盖章。 又是皆大欢喜。 陈璟很高兴,回去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家里人。 “买镖行?”李氏对此有点不解。但是,这是男人的事,李氏也不准备多言,只是有点好奇反问。 别说一个镖行,就是百个、千个镖行,陈璟也买得起。 “是啊,大嫂……”陈璟把自己的用意,说给了李氏听。 李氏却想到了她丈夫,当初上京,因为没人护送,丢了性命。有个镖行保护陈璟,倒也不错,比家里请护院还要可靠。 “这些大事,都是你自己拿主意的。”李氏笑了笑,算是同意了。 陈璟道是。 这件事落定,陈璟舒了口气。 转眼就到了除夕。 当天下午,陈璟带着陈文恭,去了祖祠祭祀。 祭祀的时候,遇到了旌忠巷的人。旌忠巷的人听说陈璟下半年赚了大钱,还得到了都转运使大人的器重,身份不同了。 没人敢公然给陈璟冷脸。 他们客客气气的,哪怕不和陈璟答话,也不敢怒目而视,更不敢冷嘲热讽。 等祭祀结束后,陈璟回了锦里巷。 李氏还问他:“旌忠巷那边的人,为难你没有?” 陈璟笑起来,简单说了句没有,并没有仔细说。 李氏忙着置办年夜饭,也没空多问。 到了黄昏的时候,陈家门口的大红灯笼,早早亮起来。 上灯的时候,突然来了客。 这客人,让陈家众人皆吃惊不少。 第259章药童 来的,不是贵客。 只因是着实没想到的人,所以陈家上下都愕然。 来的是木兰。 她一个女孩子,这么晚才下山,又是在除夕,让陈璟、王檀和李氏等人,都惊讶看着她,纷纷询问她何事。 “可是山上谁得了重病?”王檀担心问道。 “病得很重吗,要紧不要紧?”清筠也在一旁开口。她和王檀的认知一样,木兰这个时候下来,肯定是山上有人病重。 陈璟却往木兰身上打量几眼。 他想看出点端倪,那边木兰却笑了,对众人道:“不是。今年山里收成多,就凑在一起过年,大家热闹。我跟我爹说,从来没有见过山下过年什么模样,想过来瞧瞧,就下山了。叨扰你们了么?” “不叨扰。”李氏连忙笑着,把木兰请到了屋子里,对她道,“我们家里人少,正愁不够热闹。你能来,自然是最好的了。” 说罢,李氏等陈璟、王檀等人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们别多问,然后把木兰请到了中堂。 大过年的,估计是有什么事,才闹得木兰跑到城里来。 所以,还是别添堵了,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说。 陈璟和王檀相视一眼,都摇头笑了笑,跟着女人们进了中堂。 晚上,大家一起守夜。 陈璟内外院,都点起了大红灯笼。也放了几个灯谜。 灯谜都是王檀和陈文恭做的,有深奥的,也有浅俗易懂的。 陈璟和李氏一样。都不是读书人,能猜到几个易懂的,深奥的猜不出来。 过了子时,守夜结束,大家都去歇下。 木兰跟着陈璟他们,歇在后花园的小厢房里。 清筠回房,寻了两床被子。抱在手里,对陈璟道:“东家,婢子今晚去陪木兰睡。她一个人害怕。” 陈璟心情很好,就和清筠说笑:“那怎么办,我也害怕啊?” 清筠乐不可支,知道陈璟不是认真的。笑着道:“要不。东家也到小厢房,放张长榻,咱们三个人作伴?” 陈璟往她腰间挠痒。 清筠怕痒,惊叫着跑开了,笑声洒满了屋子里。 帮木兰铺好床之后,清筠又回了里卧。 “咦,舍不得我?”陈璟正打算上床,看到清筠进来。不免好笑,打趣她道。 清筠抿唇轻笑。从床头拿了个汤婆子,帮陈璟灌好了热水,塞到了陈璟的被子里,道:“东家,被窝里凉,您等会儿再睡。” 陈璟点头。 “水壶里,暖了热水。您半夜若是口渴,把床头的前捻亮,就可以起来喝水。”清筠又道。 她事无巨细,一一交代陈璟,很不放心的样子,絮絮叨叨的。 陈璟连忙捉住了她的手,低低叫了声:“清筠……” 清筠仰眸,怔怔望着他,目光旖旎。 “我方才是说笑的。”陈璟道,然后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下,“木兰夜里才到咱们家,肯定有很多话同你说。你先去吧,我立马就要睡了,明早还要起来拜年。” 清筠微微笑了下。 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等她走后,陈璟也睡下。 次日,就是大年初一。 清筠很早就进来,帮陈璟准备了热水,又把陈璟拜年要穿的衣裳寻出来,给他换上;更衣之后,替陈璟梳头。 “木兰昨晚说了什么吗?”等着清筠帮他梳头的时候,陈璟问清筠。 清筠看了下院子里,确定没人偷听,才低声道:“木兰她说,想到城里来,哪怕卖身做个丫鬟也好,不愿意在山上。” “怎么?”陈璟问。 “她娘走了多年,她爹还年富力强,山上有个年轻的寡妇,她爹想讨那寡妇到木家过日子,木兰姐弟俩不同意,闹了起来。”清筠声音更低。 陈璟不免失笑,道:“跟孩子似的。她爹成亲,还要过问她?” “婢子倒没说这话,只是劝她,若真的想下山,就到咱们家里来。”清筠道。 “啊?”陈璟道,“你也跟孩子似的。到咱们家里,能做什么呢?” “做丫鬟啊。”清筠一本正经对陈璟道,“过年之前,太太就多次说,家里还想再买几个丫鬟。不是给太太屋子里的,而是咱们屋子里。” “让木兰让咱们屋子里做丫鬟?”陈璟声音一提,“这话,你同她说了?” “婢子说了。”清筠道。 她的表情,有点沉静,却半步不让。陈璟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想木兰到他屋子里做个丫鬟,毕竟他先入为主,把木兰当成了朋友。 怎么好使唤她的? 清筠却很想留下木兰,甚至对陈璟的不愿装作瞧不见。 “这不成。”陈璟直接道,“不太适合。这话,你同木兰说,旁的可以,但是咱们院子里不成。” 清筠梳头的手,微微顿了下。 “东家不喜欢她?”清筠柔声问,有点撒娇卖萌的味道,“若是她做得不好,婢子可以教她啊。” “不是,就是因为喜欢她,才觉得不适合。”陈璟道,“她是咱们认识的朋友,我不好拿她当下人使唤,她也怕不自在。况且,她在山上野惯了,会做什么?她也不太明白什么是做丫鬟。等真的做了,只怕她也难以适应。” 清筠哦了声,眼眸微黯。 她大概是很想留下木兰。 在这个家里,都是清筠的主人。哪怕是李氏,清筠也是敬重她,不敢和她多谈心事。而木兰。不是主人,又和清筠年纪相仿,她们谈得来。 清筠希望她可以留下这里。 但是陈璟不同意。这件事就不成,李氏从来不反驳陈璟的话。 清筠心头微酸,有点难受。 “……咱们药铺,成药制作,倒缺个帮手。若是她通透,能学会的话,可以留她在后面厢房。做个制药的学徒。”陈璟又补充道。 清筠的失落,让陈璟不忍。 木兰是在山野长大的,自由惯了。让她束手束脚去做个服侍人的丫鬟。陈璟觉得对她未必不是酷刑。 但是清筠不懂,因为她从小就是服侍人的,她大概觉得服侍人很简单,最容易了。 “真、真的?”清筠豁然睁大了双目。惊喜交加看着陈璟。难以置信,又追问道,“东家,您不是说笑?” “你别太高兴。”陈璟道,“我要先试试她的本事。若是她着实没有半点天赋,做不了药童,也是不成的。” 制药的话,秘方往往在最后一道程序上。 所以。制药也可以流水线生产,前面几道程序。由普通学徒操作,陈璟只需要对最后一道程序保密即可。 过些日子,陈璟上京之后,魏上幸一个人,未必吃力。若是木兰能帮衬一把,也是不错的。上次在山上,陈璟看得出,木兰还是个很灵巧的女孩子。 也许,她制药也不错。 “好,听东家的。”清筠笑得眼睛弯弯的,又认认真真给陈璟梳头起来。 陈璟失笑,觉得清筠从前很老成,在他面前拘谨,毕恭毕敬的。如今,她渐渐活泼了些,也会和陈璟撒娇耍赖,甚至越发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两人说了半天的话,清筠才把陈璟的头梳好。 木兰那边也整理好了。 他们三个人一起出门,去了内院给李氏拜年。 “清筠,上午不用你服侍我,你带着木兰,去庙会逛逛,不拘买点什么。”拜年之后,李氏对清筠道。 李氏出门拜年,需得有个丫鬟在一旁服侍。从前总是清筠,今年李氏不打算带着清筠了,而是让清筠自己去取乐。 清筠连忙道谢。 陈璟也要出门,去各处拜年。 他先带着陈文恭,到了外院,给王檀拜年。 吉利的话还没有说话,小厮进来通禀说,外人有人来给陈璟拜年的:“是南桥巷沈氏,沈家四少爷。” “沈长玉?”陈璟微讶。 去年正月,沈长玉告诉陈璟,他要去岐山书院,闭门读书三年。这三年里,他是不会下山的,准备下一次的春闱。 哪怕知道,他竟然来拜年。 “快,请进来。”陈璟道。 他连忙亲自到了门口,把沈长玉请进屋子里。 “长玉兄!”陈璟和他见礼,笑容满面把他请到了外书房坐下。 将近一年的闭门读书,沈长玉消瘦了几分,也白了些,更加显得气质翩翩,风度儒雅,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沈长玉也和陈璟见礼。 “……你不是说,三年不下山?”说了几句话,陈璟就挪开了话题,直接问道,“怎么还回来过年?” 沈长玉却先掏出两封书信,交给了陈璟,笑道:“这是你堂兄给你的。山上寄信不便,就让我亲自带过来给你。” “多谢。”陈璟接下来,压在茶盏底下,没有准备现在看。 沈长玉这才对他道:“原本是不打算下山……”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因为十三娘的事。我千般叮嘱,家里人仍是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害的十三娘受了委屈。我只得临时下山一趟,初四又回去了。” 去年,十三娘退亲的事,陈璟也听闻了。 当时,他还在城门口遇到了十三娘。 “哦,那初四那天,我去送长玉兄。”陈璟笑道。 他不接十三娘的话。 十三娘退亲,跟陈璟无关,但是沈长玉这么早过来拜年,让陈璟有种不祥的预感,故而刻意不接腔。 第260章嫌弃 “送就不必了,我可能起早出发。你若是有什么东西,需要我捎给陈末人的,就初三之前送到我府上。”沈长玉也微笑。 他顿了下,慢悠悠喝了口茶,然后和陈璟闲谈起来。 不再提十三娘的事。 陈璟乐得不提,顺势问起陈末人的事:“他和黄兰卿、孙世一从前就是挚友,如今在山上,可有混沌不开,惹得先生生气的?” 沈长玉笑了起来。 “岐山书院不是小学社,管得严格,岂敢对先生不敬的?”沈长玉道,“这点,你倒是放心。他们三人,孙世一资质稍差些,陈末人和黄兰卿都是聪敏过人的。特别是陈末人,肯吃苦用心,盛先生很器重他,将来必然有番作为……” 然后,想到陈璟不读书,估计不知道岐山书院的盛先生是谁,就解释了几句:“……盛先生是中过进士的,诗词一绝……” 简而言之,就是个隐居在岐山书院的江南名士。 岐山书院的学生们,都爱在盛先生面前表现,希望得到盛先生的青睐。但是盛先生此人,很少公然表示他喜欢哪位学生。 看得过眼的,他都会提拔些。 陈末人,只算是盛先生看得过眼的学生之一。 饶是如此,也已经比很多人强了。 “如此,真是他的造化。”陈璟欣慰叹了口气。想到陈末人放弃骄奢的生活。愿意刻苦上进,也是叫人刮目相看的。 陈末人能有点成就,将来也有了个出路。不必回去兄弟阋墙,陈璟也替他松了口气。 知道陈末人混得不错,陈璟很高兴,又和沈长玉说了很多其他话。 “……一年不见你,好些话想同你说。去年你卖的安宫牛黄丸,可是出尽了风头,我必然要听听你的事。你亲口告诉我最好不过了。”沈长玉笑道,“不过,我还要去其他地方拜年。想必你也是的,就不多说了。晚上,我在醉霄阁定了雅间,咱们吃酒去。秉烛夜谈。” 他根本不给陈璟拒绝的机会。就站起了身,给陈璟见礼作辞。 然后,快走了大门口的时候,他又叮嘱道:“央及,可千万别忘了,晚上我让小厮过来请你。” 陈璟只得应下。 他把沈长玉送到了大门口。 送走了沈长玉,陈璟进来,先把陈末人给他的书信收起来。打算晚上回来再看。他和王檀说了几句话,就带着他侄儿陈文恭。去了族里各家各户拜年。 也去了旌忠巷。 旌忠巷那边,一改对他的冷漠疏离,个个都很热情。 “央及,中午在这里用膳。”大伯甚至挽留陈璟,“你如今是大忙人。” 陈璟去年大半年,红遍了江南。他自己可能不觉得,身边的人却都很清楚。特别是他还救活了都转运使的儿子,听说还和周公子结拜了兄弟。 照这种说法,等于是周转运使的干儿子了。 这身份,连明州的知府都要敬重三分,何况是旌忠巷的众人。 从前,陈璟也有点名气,到底前途未卜,只是个匠人。如今,他在旌忠巷人的心里,是实实在在的神医,令人敬重的神医。 “不了,大伯,中午还有事。”陈璟推辞。 大伯也不好强求。 二伯在一旁,有点按耐不住,问道:“央及,听说你认了周大人做干爹?” 这个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治好了周温荣之后,周宸是有这个心思的。 周宸先脱了邢文燋,询问陈璟的意思。 陈璟当即告诉邢文燋:“我父亲已经去世了,无法过问生父的意思。没有生父的同意,就认可干爹,怕是对父亲不孝,故而不敢。多谢周大人的美意。” 邢文燋听了,有点意外。 而后,他又想到,陈璟是杨相的朋友。周大人的身份,对于陈璟而言,只怕是太过于低了,不值得他认干爹。 要认,也要认杨相那样的啊。 殊不知,陈璟并不是嫌弃周大人,而是“干爹”这个词,在陈璟生活的年代已经被玩坏了。一听到干爹,陈璟就恶寒。 邢文燋把陈璟的话,修饰一番,告诉了周宸。 周宸倒也没生气,只觉得陈璟是真的不便,故而想让陈璟和周温荣结拜。这样,陈璟是周温荣的义兄,等于是周宸的干儿子了。 意思上是差不多的。 陈璟也没有同意,主要是周温荣还没有完全好。 “不如,等温荣兄弟彻底好了,咱们再结拜。”陈璟道,“我不仅仅要治好他的伤,还要调理他的身体,让他健康、强健,算是我这个义兄,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陈璟在拖延。 他心里,对这种关系,仍是有几分抵触。 什么父子兄弟,别说是结拜的,哪怕是亲的,也难免相处牵扯,造成不便。周宸的为人、周温荣的为人,陈璟都不了解,他不敢冒险。 周宸却大喜。陈璟是要周温荣健康,无疑是周宸最希望的。 “都听央及的。”周宸道。 周宸没有想到陈璟介意,不想和他们家结义亲。并不是周宸傻,看人不准,而是他着实没想到。 在周宸心里,陈璟乃一介布衣,小县城的郎中,无权无势。他曾经和杨之舟有点交情,但是杨之舟已经致仕,往后还能如何? 陈璟若是做了周宸的干儿子,从此在两浙路,就是半个衙内,耀武扬威,无人敢欺,陈璟怎么会拒绝呢? 而陈璟拒绝了。必然是真的不便了。 周宸没有多心。 结义亲这件事,暂时就放下了。 陈璟也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望县,还传到了旌忠巷人的耳朵里。二伯问他。陈璟顿了下。他着实不好说没有。 说他没有认周宸做干爹,传到周宸耳朵里,周宸未必高兴。因为,周宸很喜欢旁人巴结他,见不得其他人的不敬,最好不要轻易招惹。 “这个……”面对二伯的问题,陈璟支吾了下。端起了茶盏,缓缓喝了两口茶,没有正面回答。 “那么。就是真的?”二伯却误会了陈璟的意思,惊喜道,“央及,你如今真是厉害。给咱们陈氏长脸。” 陈璟笑了下。没有继续否认。 “这要不是周宸,换成其他人——某位商人、某位郎中,甚至某位县令,估计今天旌忠巷的那些叔伯们,不会觉得我给旌忠巷长脸,而是又有集体骂我没出息,给祖宗抹黑了。”陈璟在心里腹诽了下。 大过年了,陈璟只是来拜年。不是来寻仇的,所以什么话他都不说破。只是微笑。 旌忠巷的人,对陈璟就更加客气了。 陈璟坐了坐,起身离开了。 陈二把陈璟送到了大门口,笑着对陈璟道:“初五,咱们家有宴席,到时候给你下帖子,你要过来喝杯酒。” 正月里,大家都会相互摆席,请亲戚朋友吃饭。 陈璟家里从来没有摆过,都是蹭旌忠巷的。 “对不住啊二哥,初五只怕没空。”陈璟道。 陈璟要把成药赶紧弄出来,初五的确没空。况且,他也没心思应酬陈二。在陈璟看来,陈七虽然纨绔,到底还有几分心气,不像陈二。 陈二不值得陈璟打交道。 他不等陈二再说什么,拱拱手,先走了。 陈二咬了咬牙,攥着拳头,敢怒不敢言。他觉得,陈璟越发嚣张了,没了半分从前的谦和。陈二很憋屈。 如今,怎么还不如个陈央及? “绝大部分人不如陈央及。”而后,陈二又这么想。 从旌忠巷回来,陈璟把陈文恭送回了锦里巷。他自己,又去了几趟其他亲戚朋友家,直到了下午才忙完。 回家坐下之后,陈璟开始读陈末人给他的信。 陈末人给陈璟写信,开始文绉绉的。 信里,没什么大事,大意是把他在山上的事,仔细告诉陈璟。他的学习、他的人际、他的领悟等,都说了。 一共写了两封信,都是厚厚的。 陈璟居然耐着性子看完了。 等他看完,天色渐晚,天际的晚霞披将下来,似锦缎般,把院子的虬枝染得旖旎妩媚,舒展在寒冬清冷的空气里。 “二爷,沈家的小厮来了,说请您去醉霄阁。”陈璟刚刚把信放下,家里的小厮就来禀告道。 是沈长玉安排的宴席。 陈璟说知道了。 他想着,晚上回来可能天气很冷,就换了件灰鼠大氅,来到了大门口。沈家的小厮,早已准备妥当,等着陈璟。 “你们四少爷和十三姑娘已经到了?”陈璟直接问小厮。 小厮笑道:“是啊。” 他以为陈璟已经知道了。 陈璟就明白了。 他放下车帘,缓缓坐到了车子里。想到十三娘,陈璟竟然已经记不起她的脸了。上次简单她,也不过是半个月前的。 或者说,沈十三娘娘这个人,很少给陈璟留下什么印象。 他记忆中,总是她生病时瘦骨嶙嶙的模样。那时候,她心情极差,说话也刻薄。她脸上没有半分肉,颧骨高高突起,又因为言辞刻薄,给人一种很不好的印象。 而后,她恢复了容貌,看上去很美,仅次于沈南华。 可是,陈璟总记不住。 他也没想记住。 想到这里,陈璟又记起前些日子,望县的谣言说,沈十三娘退亲,是为了陈璟,陈璟就猜想沈长玉请他是为了什么了。 他微微笑了下。 第261章改观 陈璟赶到醉霄阁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灯笼氤氲出朦胧的光,把醉霄阁三个字染个分外旖旎,添了几分华丽。华丽又不失庄重,稳稳矗立。 陈璟进门,小厮直接把他领到了二楼雅间。 沈长玉坐在靠门出。 沈十三娘靠里面坐着,表情恬柔,目光温和。她今天穿了件银红色四季牡丹长袄,元宝扣子上缀了金线,熠熠闪着光,映衬着她白玉似的脸。 她早已不是那个病得脱型的沈十三娘,而是个俏丽婀娜的少女。 十三娘很白,却不是苍白,而是白里透红,气色很好。她有双漂亮的杏眼,圆而亮,似秋水湛湛,滢滢照人;一张鹅蛋脸,精致小巧;鼻梁高挺,红唇莹润,下颌纤柔,曲线优美。 她脖子纤柔,腰身玲珑婀娜,又高挑纤细。五官的组合虽然不及十娘那么谲滟,但是整体看上去,也是上等的美人。 就是这么个俏佳人,陈璟愣是总记不得她的样子。 “央及,坐啊。”沈长玉见陈璟一进门,就看着十三娘愣神,倒也没有见怪,反而是笑了笑。他以为陈璟不知道十三娘来要,所以吃惊。 而十三娘,也看着陈璟。 她目光沉静,似寒潭无波,回应看着陈璟,没有半分起伏。她这份从容不迫,添了几分冷酷。 陈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记不住她的模样。 沈十三娘不管什么时候,总给人一种老练、稳重。却又眼睛锋利的印象。这种印象,太过于犀利,总叫人忽略她的容貌。对她有点抵触。 她一点也不像普通少女那么温柔腼腆。 “我没想到,十三娘也在这里。”陈璟也知道自己看着十三娘,有点失态,就给自己寻了个台阶下。 “今儿得闲,听说四哥要请你,就跟着过来了。”十三娘淡淡笑着,用种成熟练达的口吻。和陈璟寒暄,“上次你借马车给我回去,还没有给你道谢呢。” 陈璟忙说举手之劳。 在他们的寒暄中。陈璟缓缓坐了下去。 三个人吃饭,陈璟不擅长饮酒,只饮了一小杯。 反而是沈氏兄妹,喝了好几倍。十三娘酒量甚好。几杯酒下肚。面色不改,依旧不落杯,和沈长玉说着闲话。 “央及哥哥,你的安宫牛黄丸,真的能起死回生么?”沈十三娘突然扭头,问陈璟,打断了陈璟和沈长玉的闲谈。 她又喝了几杯酒,脸上有了几分红潮。越发娇艳动人。 有的人喝酒之后,眼眸会很暗。视线模糊。但是十三娘饮酒后,眼眸越发璀璨明亮,陈璟甚至从她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倒映。 那双似冰魄的眼睛,让她的五官更加妩媚。 “不能。”陈璟道。 “怎么不能?”十三娘道,“杭州那边都传遍了。” 她没有醉,说话口齿清晰,虽然带了几分酒香,却无醉态。但是,她的锋利好似没了,神态有了种娇慵,越发动人。 “是真的不能。”陈璟跟她解释,“那只是以讹传讹。” 然后,他就把他的安宫牛黄丸,仔细解释了一遍。然后,他又笑道:“不成想,十三娘也相信这话?” “嗯,我原是相信的。”十三娘道,“我听闻,宗德堂很想要你的安宫牛黄丸秘方,还派人砸过你家,派人来抢,可是真事?” 她这么若无其事说起了宗德堂。 陈璟看了眼沈长玉。 沈长玉就轻轻咳了咳,打断了十三娘的话,道:“今天只喝酒,不说什么谣言不谣言的。十三娘,你还能喝么?” “我不能了。”十三娘笑道,“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她很懂得自制,什么时候该停止,却不雷池半步。 “那就算了,我也不喝了。”沈长玉道。 他放下酒盏,准备说点什么,把话题接过来,免得十三娘失态,却听到十三娘继续问陈璟:“你也去了杭州,杭州的谣言多的是,我听说过你的,你听说过我的不曾?” 沈长玉愕然,瞪了眼十三娘。 十三娘不理会她。 “听说了几句。”陈璟干脆道,“当时在杭州时,就听说你和秦老九定亲了。其实,我和他还有点过节,不喜欢他那个人,也不知道他秉性如何,只是私下里为你可惜了;而后,回到望县才听说你退亲了。我想着,不是为了万不得已,女孩子都不会轻易退亲的。说到底,只怕是让你受了委屈。” 十三娘怔了下。 她痴痴笑了起来,道:“央及哥哥,你这个人真会说话。” 她的笑容里,没了刻薄和干练,恬柔温顺,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陈璟看着她的脸,也笑了笑。 他想,他总算能记住沈十三娘的模样了。 “央及,你能这么想,我也是欣慰。”沈长玉感叹道,“我是真怕外人猜测,说十三娘的不是。也是我四婶的不对,只问过我父亲,就把十三娘的亲事定下。当初我一再说过,我没有回复,不可以应下十三娘的终身大事。我不在家,他们就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沈长玉的四叔,在杭州算个小官。 他的四婶,就是官太太。而沈长玉自己,只是个举人,是个才子,却没有官职,不知道前途。学子和南桥巷沈家的人敬重他,他的四婶未必把他看在眼里。 所以,十三娘的事,他的四婶问过了他父亲,就擅自做主了。 “……当初把十三娘托付给四婶,真是所托非人。”沈长玉道。 顿了顿,沈长玉继续道,“今后,十三娘就要留在望县。央及,平素若是有什么事,你帮着照应几分。” 他想把他妹妹托付给陈璟。 陈璟想,他们继续还没有点破,陈璟也装傻,就道:“我只怕药铺会忙,照应不周啊。况且我年纪小,难当大任。”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偶然照应些。”沈长玉道。 当着十三娘的面,陈璟只得答应了。 “过完年,我就要上京了。若是京里造化好,有了其他成就,到时候把制药厂开在京里,药铺转到京里去,未必还留在望县。先应下就是了。再说,十三娘平日把自己武装得那么锋利,也是种自保,毕竟她从小就没了娘。”陈璟想。 想到这里,他对十三娘,生出了几分怜悯,就不再觉得她这个人刻薄。 三个人说了半天的话,大家各自告辞回家。 陈璟回到家,发现大嫂他们都没有睡。 “央及,等着你回来呢。”大嫂对陈璟道。 陈璟不知何事,很在纳闷,就看到了一旁的木兰。他想,应该是要商量怎么处置木兰。 “我最近怎么总被女人的事缠住,难道是犯桃花么?”陈璟心想。 第262章留宿 家里的女人们,都在等陈璟回来。%瞧见这架势,陈璟先微笑了下。 “央及,你坐下。”李氏神色也还好,没有不悦的样子。清筠应该把陈璟的打算,告诉了李氏。而李氏,很喜欢木兰,所以赞同陈璟的打算。 陈璟就顺势,坐到了李氏的下首。 木兰仍编着长长的辫子,挽在胸前。她含笑看着陈璟和李氏,等待他们的安排,笑容娇憨纯净,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似空灵山谷甘甜的泉水。 “清筠说,你想要木兰到药铺去做个学徒?”李氏开门见山,问陈璟。 陈璟瞧了眼木兰,见木兰没有蹙眉,而是满面笑容的样子,心里明白,木兰很喜欢这个安排,所以,陈璟直言道:“我是有这个打算的。” 李氏也瞧了眼木兰,犹豫了下,道:“这不太好,木兰到底只是姑娘家……” “太太,我不妨事的。”木兰立马打断李氏的话,生怕李氏说出不同意来,急促道,“清筠不也是在药铺里?太太您放心,我的手可巧了,保证不给二爷添累赘。” 她的手巧,这点木兰很有自信。 剥动物皮这么精巧的活,她都能做得出色,何况是制药? “唉,清筠她只是个丫鬟,而且账房不用抛头露面。”李氏叹了口气道。 丫鬟,只是下等人。是有卖身契的。 而木兰,是个自由身。 她和清筠不同。 清筠的头微低。倒不是她对李氏的话不快,而是觉得自己唐突了。许诺木兰。太太如今反对,木兰恐怕要失望了,清筠有点内疚。 “……制药也不用抛头露面啊。”木兰目光敏锐,瞧见了清筠低头,误会了她的意思,一个噗通给李氏跪下,一连磕头道。“太太,您就恩典,让我去二爷的药铺吧!” 李氏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去搀扶她。 木兰顺势起身。 李氏转念一想,木兰是山里的女孩子,粗野惯了,又不是什么大小姐。抛头露面又怎么了?李氏是想抬举她。让她在家里,给蓉儿做个伴。既然木兰不乐意,也不好强求,当即道:“如此,你就去药铺吧。” 木兰大喜。 清筠也惊喜抬头,满眸笑意。 “多谢太太。”木兰笑道,给李氏行礼,然后又给陈璟施礼。“多谢二爷——如今是东家了,多谢东家!”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陈璟给木兰泼冷水。“我还要考验你。万一你做不好,我也是不要你的。” “是。”木兰仍笑嘻嘻的。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是自信。 清筠也笑。 皆大欢喜。 晚上,清筠又跑到木兰房里去睡了。昨天她还忐忑,帮陈璟铺床叠被的,今天没有半分顾念陈璟。小厢房里,不时传来她们嗤嗤的笑声,惹得陈璟往她们的方向看了好几次。 “难道从此就要一个人睡?”陈璟黑暗中,躺在被窝里想。 不知不觉,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陈璟推了亲戚朋友的宴请,去了药铺。 魏上幸和木兰都去了。 陈璟开了药铺的后门,进了后厢房。 木兰和魏上幸跟着他。陈璟简单把他们俩介绍认识了下,然后就打开了后厢房的门,开始说制药的事。 他简单把规矩,告诉了木兰和魏上幸:“最后一道工艺,只能上幸知道。木兰若是偷学,就是犯了大忌,我会要告官拿你的。” 木兰收起了笑容,一脸严肃,慎重点头道:“东家,您放心吧,我知道了,不会犯忌讳的。” 陈璟颔首,满意点头。 他又告诉魏上幸:“上幸,我要交给了十二道药方的最后一道工艺,你只能自己知晓,不能传给外人。” “师父,弟子绝不泄露机敏。”魏上幸也慎重道。 陈璟也点点头。 然后,他开始教他们俩怎么制药。 木兰基础知识薄弱,但是她非常努力,刻苦钻营认识药材。魏上幸已经很娴熟了,上手非常快。 陈璟能找到魏上幸这么聪明的弟子,的确是他的运气好。 大约教了十来天,木兰也能勉强手上,魏上幸就都学会了。剩下的,他可以教木兰。 “他和木通有点像,不爱说话。”木兰对陈璟道。木通是木兰的弟弟,沉默寡言,容貌也和魏上幸有三分相似,所以木兰很喜欢魏上幸。 魏上幸虽然有两个姐姐,却也不妨碍他喜欢木兰这个活泼的女孩子。 故而,他们感情不错。 陈璟也很放心。 到了正月十四,陈璟收到了京里的回信。这次,仍是杨之舟亲自回复的。 在信里,杨之舟一再强调说,就要玉苑河边的垂柳枝,哪怕没有发芽,枯枝也足以寄托相思。 “这是催我及早上京,不能等待多时啊。”陈璟看完信,暗暗想到。 故而,他打算过了元宵节,花几天的功夫打理药铺的事,然后准备正月二十动身,出发去京城。 从正月初二到现在,已经十来天,陈璟不能交给魏上幸的那几十种成药,治好了八成,足以供应三四个月的;剩下的,就交给魏上幸和木兰。 于是,剩下的几天,陈璟没日没夜忙活了两天,把他的成药制好。 谁也不可以打扰他。 等他忙完了,已经到了正月十八,他错过了元宵节。 元宵节那天,婉君阁的惜文,托人请陈璟,却因为陈璟忙碌。没有请到,又给陈璟留下一封短笺,请陈璟早日去见她。 “我去趟婉君阁。可能晚点回来。”当天下午,陈璟对清筠道。 清筠喜滋滋点头。 她最近和木兰要好,巴不得陈璟不在家,这样她就可以和木兰同吃同睡。这几天,陈璟忙碌,清筠都和木兰同床,没有回房。 陈璟好笑。捏了捏她的鼻子,道:“你这个小丫头,良心坏了。有了木兰,就不要我!” 清筠也笑,道:“东家,木兰是木兰。东家是东家。不同的。东家还不快去?要不然,惜文姑娘该生气了。” 说罢,就要帮陈璟梳头。 陈璟失笑。 梳洗一番,陈璟去了婉君阁。 他过年的时候,因为初二就到药铺忙碌,没有给婉娘拜年。故而,陈璟先去了婉娘哪里,把事情简单解释了下。 “央及如今是大忙人了。”婉娘笑道。 然后。她又问陈璟最近忙什么。 陈璟就把他要上京,必须准备好成药的话。告诉了婉娘。 婉娘听了,眼睛转了转,笑道:“央及,不如让惜文陪着你上京吧。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只有个丫鬟在房里。 那丫鬟,还是药铺的账房,不方便带上。不如带着惜文,路上服侍你,知冷知热,总比普通的丫鬟强些……” 陈璟愕然看着婉娘。 这就等于不用赎身,把惜文给了陈璟。 婉娘也很坦荡,回应陈璟的眼神。婉娘就是这样的女人,她的势利、她的拜金,从来不掩饰。她就是爱慕强权,喜欢金银。 你若是有钱、又有权,她可以把女儿倒贴你,这点从不遮掩。 陈璟并不反感这种行为。爱财、爱权是本性,坦坦荡荡的,倒也不失豪爽。陈璟去年赚了大钱,名气响彻两浙路,大家都知道;他是周都转运使大人的干儿子,这个谣言婉娘也听说了。 所以,时机成熟了,婉娘可以把惜文倒贴给陈璟。 “好,多谢婉娘。”陈璟道。 婉娘这里松了口,陈璟也能回应惜文的一腔爱意,总算没有辜负她,心里也舒了口气,没有忸怩推辞,当即答应下来。 和婉娘说了几句话之后,陈璟去了惜文那边,把这话也告诉了惜文。 惜文只差跳起来。 这姑娘很呆萌,只有一根筋,就是想跟着陈璟。先听闻陈璟要上京,还有点失落;而后听说婉娘让她也去,顿时就压抑不住了,手舞足蹈的,欢乐极了,丝毫没有淑女的贞静。 “我娘让我去,是真的吧?”惜文高兴之余,也有点不确定,反复问道。 陈璟不再点头。 他搂住了她的腰,低声在她耳边问:“这么喜欢啊?” “嗯。”惜文垂眸,依偎在陈璟怀里,声音软软的,“整日跟着央及,央及哪怕在忙,也不会忘了我……” 她对陈璟的感情,仍是不太确定,不知道陈璟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能跟着陈璟,自然就放心了。 等他们从京城回来,她大概就是陈璟的第一个小妾了。 确定了名分,从此她哪怕是死了,也可以埋在陈璟家的祖坟里。这样,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惜文漂泊的心,也终于有了依靠。 怎能不高兴? 她想着,眼泪都下来了。 “惜文……”陈璟搂得她更重了,几乎要把她揉碎,嵌入自己的怀抱里,对她耳语道,“总算没有负了你一番情谊。” 这句话,惜文明白了它的意思,心里感慨万千,眼泪止不住,簌簌打落下来,染湿了陈璟的胸前衣裳。 他们俩依偎了很久。 惜文甚至留陈璟过夜。 她轻轻咬着唇,问他:“要不,今晚宿在这里吧?” 这话,她在心里想了千遍万遍,以为自己可以坦然说出口。但是,真的说出来的时候,她自己的声音不觉有点颤,心一个劲跳。 陈璟心里的火,猛然就被点燃了。 他这段日子忙,快二十天没有和清筠同房。正是欲望强盛的年纪,陈璟其实是很容易失控的。他只感觉小腹处,一阵阵的火往下蹿,下身顿时就高昂的仰起头来。 第263章美梦成真 当天晚上,陈璟歇在了惜文的琼兰居里。 开口留陈璟,是惜文。但是,真的盥沐之后,陈璟穿着亵衣进了她的房间,她又一阵忐忑,手不知安放在哪里。 初春的夜晚,仍是寒彻骨。屋子里烧了暖炉,暖意徜徉。惜文不知何时搬了盆红梅进来,艳红的花朵悄然盛绽,幽香暗送。 惜文有点热。 可能是暖炉太暖了,她后背竟然沁出了薄汗。她连忙起身,准备去推开轩窗的一角,让冷气进来,冲散屋子里的闷热。 陈璟却捉住了她的手,笑道:“别紧张!” 惜文是坐立难安的。她已经盥沐过了,穿着月白色的中衣,腰身婀娜纤细,露出精致又小巧的锁骨。 被陈璟拉住,她的脸微红。 陈璟搂住了她,把她抱到床上。 之后的事,有点艰难。 惜文是初次动情,她未经开垦的身子,紧致窄狭。陈璟进入她的时候,她疼得眼泪直流,却不发一言。 陈璟只得停止下来,紧紧搂住她,亲吻她的面颊、她的颈项,让她慢慢平复。可能是之前太疼了,让她心里起了抵触,陈璟的安抚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差不多两刻钟,才结束这次的云雨。陈璟很艰难,惜文很痛苦,两人都累得半死。 惜文奄奄一息,躺在陈璟怀里,动弹不得。 她眼角,仍有残存的泪。 “早知道这么痛,我就不应该留你的。”她声音委屈,对陈璟道。 陈璟笑起来,吻了吻他的鬓角,低声哄着她,说些甜言蜜语,慢慢让她缓过神来。陈璟算是个温柔的人,这次虽然很痛,也不算特别可怕。 半晌之后,惜文好了很多,反手搂住了陈璟的脖子,呢喃着喊了声“央及”。 “怎么?”陈璟问她。 “没什么。”惜文柔声道。她伸手,往陈璟脸上摸了摸,又往他胸膛摸了片刻。她的手柔软凉滑,似春日夜晚的暖风,缓缓拂过陈璟,温柔又舒适。 而后,惜文又喊了声“央及”。 “有什么话说?”陈璟柔声问她,“只管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答应你。不妨直言。” 惜文却噗嗤一声笑了。 “方才很痛,我便知道是真的,央及真的留在我这里了。可现在好了些,我又不太确定,好似梦一样。”惜文道。 这样的梦,她做过很多次。她和陈璟赤身裸体躺在被子里,细腻柔软的丝绸被子倾覆肌肤上。屋子里很暖,却又有花香,早春好似提前降临,陈璟温柔抱着她,她在耳边喁喁情话。 和此刻一模一样。 惜文反复喊陈璟,才能确定这不是梦,而是真的。 陈璟心里一动,一瞬间千般感受,反而让他说不出话来,只有在惜文的额头轻吻了下,道:“你真是个傻孩子……” 两人依偎了片刻,陈璟才起身,抱着惜文去净房盥沐。 而后,陈璟就沉沉睡了。 第二天,他睁开眼,已经是半上午了。 天气晴朗,光线从轩窗里照进来。惜文已经撩起了床帏,准备叫陈璟起床。故而,光线直接洒进来,金钩熠熠闪着金光。 陈璟坐了起来。 惜文看到他,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拘谨,似新媳妇。 “央及醒了?”而后,她才缓缓抬眸,笑着对陈璟道,“该起了,时辰不早,你们家里派人来找你,让我安顿在后厨吃饭……” 陈璟点头。 惜文服侍他更衣。 陈璟梳洗之后,在惜文这里用了点早膳。 他放下碗筷,洗漱一番之后,对惜文道:“论理,我应该去跟婉姨打声招呼,再回去的。可是,现在才早上,这个时辰婉姨正在歇觉,不好打搅……” 他还没有说完,惜文就打断了他,笑道:“我娘知道你歇在这里!我院子里有两个护院,若是我娘不愿意,你哪里睡得安生?你先去忙,晚上再过来,我娘知道你这些日子要筹备上京的事。” 陈璟颔首。 家里派了小厮,在后门等他。 陈璟一夜未归,李氏很担心,一大清早就派人出来找。陈璟这才有了点起色,就夜宿婉君阁,李氏觉得对他的名声不好,有点着急。 陈璟很快到了家。 “昨晚歇在婉君阁?”李氏倒也没有怒意,只是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带着几分严肃,仔细打量他,“是因为喝醉了?” 陈璟酒量不好,喝醉了歇在外头,倒也可能。 “不是。”陈璟道,“惜文姑娘留宿,就歇在她房里了。” 李氏脸上的惊愕表情,藏匿不住。 她还以为陈璟是喝醉了,胡乱歇在某个低级伎人的屋子里。不成想,陈璟是睡了望县最有名气的伎人。 那些已经成名的学子,都难以一见的惜文姑娘,就这样被陈璟得到了。 李氏讶然。 “惜文姑娘啊?”李氏道,“哦……那、那你去忙啊……”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大嫂,我还有其他事,就先去忙了。”陈璟道。 等陈璟走后,李氏仍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 “那些名伎,不是喜欢达官贵人,亦或者才高八斗的书生么?央及他既不是官,也不是才子,那惜文姑娘怎么跟了他?”李氏仍觉得难以置信。 李氏并不是怀疑惜文要害陈璟。 家庭主妇的生活比较简单,李氏又天性善良,很难想到那些污秽事。 她所惊讶的,是陈璟现在的社会地位,已经如此之高。 唯独青睐权贵或才子的名伎,爱慕陈璟,说明陈璟的地位和权贵、才子差不多了,这是李氏的小见识。 为此,她很开心。 “央及,如今真是不同了。”李氏心想。 她又想到,有人说都转运使周大人要认陈璟做干儿子的谣言,只怕也给陈璟的地位添了筹码。这件事,李氏也问过陈璟了,陈璟否认了。 陈璟说,没有这回事。 李氏无从辨认真假。 在心里思量半天,陈璟留宿婉君阁,在李氏心里,由一件坏事,顿时变成了一件极好的事。就是那惜文姑娘,李氏也觉得她是个很有眼光的女子。 晚上,陈璟从外头回来,李氏还对陈璟说:“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见惜文姑娘?听闻她惊艳万物。” 惜文是很精致美丽的。 但是,她还没有达到惊艳的程度。 “改日吧。”陈璟道,“大嫂,我有件要紧事,和您说。” 李氏就连忙坐正了身子,听陈璟说话。 “杨老先生来信,请我上京。他信里很急促,希望我及早启程。我想着,我一介布衣,老先生这么着急催促我上京,只怕是有人生病了。病情耽误不得,我已经安顿好了药铺的事,准备三天后启程,去趟京里。”陈璟道。 李氏的心,陡然颤了下。 不知为何,她突然害怕起来。 当年陈璋也是上京,然后音讯全无,至今尸骨无存。 陈璟若是上京…… 想到这里,李氏打了个寒颤。但是很快,她就清醒过来,人也很理智。她知道陈璟不是陈璋,他上京不会有事的。 况且,陈璟去京里是治病,这是关乎生死的大事。李氏不想成为陈璟路上的绊脚石。 “多带几个人。”李氏道,“要不,让八郎也陪着你去?” 李八郎腊月回姚江过年。过完年,他正月初五才回了望县。当时,陈璟正在昏天黑地忙着制药,只是简单和他说了几句话。 这几天,李八郎恢复了功课,陈璟也没空与他闲聊。 甚至杨之舟邀请陈璟的事,陈璟也没来得及和他谈起。 “八哥要念书。他去不去,得老师说了算。我瞧着老师的意思,是不想让八哥走的。我出行,只怕土匪之流,带着八哥也无用,他不擅长拳脚功夫。我买了只镖行,带几个镖师就好了。”陈璟道。 李氏听了,欣喜点头,道:“正是,正是。我都忘了这茬。自然是镖师更好了,还是别耽误八郎念书。” 谈妥之后,陈璟就回房了。 清筠和木兰去逛夜市,还没有回来,屋子里空空的,安静无声。 陈璟坐在桌前,看到了清筠放在桌上的账本,就拿起来瞧了。 不知不觉,已经夜深。 清筠和木兰这才回来。 “东家,您……您回来了?”瞧见陈璟,清筠好似有点惊讶。 陈璟笑道:“说傻话,这不是我家?我不回来,去哪里?” 清筠顿时不安。 她忙上去陈璟打了洗脚水。 帮陈璟洗脚的时候,清筠才解释:“婢子方才还以为,东家今晚还歇在婉君阁呢。” 陈璟笑了笑,道:“今晚不去了。” 下午的时候,陈璟已经去过了。对于他昨晚留宿,婉娘是很高兴的,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把惜文给陈璟,自然是暗示了陈璟。 陈璟接受了婉娘的好意,婉娘无疑欣慰。 另外,陈璟给了婉娘四万两白银,说是给婉娘添些脂粉钱。 他没有说给惜文赎身的话。 但是婉娘很明白。 这个价格很高了。惜文如今的身价,要是赎身的话,二万两绰绰有余。陈璟等于给惜文翻倍的价格了。 婉娘也明确告诉陈璟:“惜文虽然是伎人,却是自由身,早年我就替她脱了籍,她不是奴。”也就是告诉陈璟,惜文什么时候都可以走。 谈拢之后,陈璟也简单和惜文说了。 惜文没表示什么。 她留陈璟住在婉君阁,陈璟说今晚有事和他大嫂商量,还要准备上京,就先回家了。 第264章远见 陈璟花了几天的功夫,打理好了家务事。 他的钱财,自己都存在银号里,直接转到京里去,路上就少携带些,免得惹了土匪。 药铺的事,陈璟也交代妥当,一切都交给朱鹤。 他还找到了孙伶牙。 “你这些日子,带着阿来,去趟各地的药铺,和他们东家说明白,我有急事上京。玉和堂的药,有几样由我的亲传弟子代为制作。若是不想要,这个几月可以不进这些药,等我回来再说。”陈璟道。 孙伶牙眼珠子转了转。 而后,他笑着对陈璟道:“东家,不都是药,何必说呢?” 孙伶牙有点不太明白,反正都是药,同样的药方,能有什么差别么?何必告诉别人,说不是陈璟亲自制作的? 难道以后的药,都要陈璟亲自动手? 那他不要累死? “虽然如此,可做生意讲究信用。他们跟玉和堂合作,冲着不是玉和堂的名声,而是我陈璟。”陈璟道,“假如换了人制作,也许药还是一样,他们未必乐意。不必为了这点小钱,毁了咱们的信誉。” 陈璟的意思,孙伶牙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现在而言,玉和堂和陈璟,其实是两个意思。如今卖药,靠着陈璟的名声,而不是整个玉和堂的声望。 等再过些日子,玉和堂才能达到那种地位。 那个时候,不管是谁制作的药,都可以借用玉和堂的名头卖了。 简单的说,现在是玉和堂在借用陈璟的名气,而不是陈璟借用玉和堂的。 “东家放心。小人会亲自同他们说的,尽量让他们把上幸的药也买走。”孙伶牙跟陈璟保证道。 陈璟颔首。 药铺的事,彻底安顿好了。陈璟派人雇了船,去郭氏镖行喊了四名镖师。准备启程去京城。 临走前一天,他歇在家里。 清筠就趁机把一些账房上的事情,和陈璟说了。 “东家答应朱鹤,给他安置房舍,接他的家人过来,这件事是等您回来再办,还是婢子先帮您办妥?”清筠问陈璟。 清筠越发干练,处理问题娴熟玲珑。 陈璟很信任她。 “你先办好。还是别拖了,不必特意等我回来。”陈璟道。 清筠颔首。 然后,她又说了几件需要花钱的事,给陈璟听。 陈璟一一应下,道:“都由你做主,你办事我很放心。” 一些琐事说完了,陈璟把清筠抱到了自己腿上,用力吻住了她的唇。自从过年之后,陈璟已经很久没有和清筠缠绵。 清筠心里,其实也是有点失落的。只是她不敢表露出来。 陈璟搂住她,她身子发软,瘫倒在陈璟的怀里。 一番酣畅淋漓的之后。两人穿衣躺下。 陈璟迷迷糊糊睡着了,却突然又被清筠推醒。 “……东家,婢子有件事,想了好些时日,一拖再拖,没敢同您说起。”清筠对陈璟道。 陈璟顿时就清醒了。 他问清筠何事。 “婢子在铺子里有了些一年多的光景,如今一个人应付所有的账目,绰绰有余。”清筠慢慢道,“薛先生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对东家也是忠心耿耿的,原本这话婢子不该说。但是婢子不放心。” 她不放心薛灿中。 陈璟没有接话。 “……薛先生曾经是沈大才子母亲陪嫁的账房。是沈大才子举荐他给东家的。沈大才子的妹妹,去年同宗德堂订了亲。当时婢子就想,假如将来咱们和宗德堂有仇,沈大才子自然帮着宗德堂。到时候,他那个老东家,在薛先生跟前说句话,薛先生会不会出卖咱们?”清筠道。 陈璟唇角,有了个淡淡的微笑。 清筠真的非常仔细认真。 她也是个有远见的人。 “不过,现如今沈大才子的妹妹,和宗德堂退了亲,沈家和宗德堂也成了仇,无疑薛先生是安全的。可谁知道将来呢?”清筠见陈璟半晌没有答话,以为自己唐突了,一颗心一个劲往下沉,声音虚虚的,解释着。 陈璟笑道:“你所虑很对。我是有点吃惊,没想到你如此有长远之见。” 账房不同于其他生意,陈璟也想用自己的亲信,而不是外人。 薛灿中,等于是沈长玉的家奴。陈璟和沈长玉的关系,其实是不稳定的,不知道将来是敌是友。 就像去年,若是十三娘没有和宗德堂退亲,那么沈长玉无疑就是陈璟的敌人了。 用沈长玉的家奴做账房,岂能有放心之理? “……若是要退了薛先生,自然不能由东家开口。当初咱们药铺没有老账房,婢子又不太懂,是沈家送了薛先生过来,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 如今怀疑他,退了他,多少是忘恩负义,世人要骂东家的。”清筠说罢,犹豫了下,又道,“应该婢子寻个事由,退了薛先生,既不叫薛先生吃亏,也不给东家添麻烦。” 陈璟笑起来。 他搂住了清筠,道:“不妨事的,我不怕旁人骂我。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若是非要牵扯在一块儿,既做不好生意,也教不好朋友。这件事,你先留心。等我从京里回来,给沈长玉写信,简单说明原委,咱们再辞去薛先生。 不能叫他吃亏,到时候多给他点钱,保证他到七十岁衣食无忧,等于他仍在咱们药铺做事的工钱,你把那个钱算出来。” 清筠道是。 她脸上透出一种兴奋又愉悦的光,轻轻依偎在陈璟怀里,低声道:“东家,婢子不管说什么,您都听婢子的。婢子往后给东家做牛做马。” “傻话!你是我的账房,账房里的事。你看得比我远。况且,一个人又不是全能的,我岂能事事都自己做好?我也需要人提点我。你每次提及的。都是我忽略的。能有你,才是我三生有幸。”陈璟道。 他是真的有这种感叹。 清筠。越发像他的左膀右臂。 她虽然是个女人,见识并不那么深远。但是玉和堂也不大,足够清筠掌控发挥的。她把很多方面的事,安排得分外仔细,不需要陈璟操心半分。 想到之前每次出门,都是带着清筠,这次却换成了惜文,不知清筠心里是否难过。陈璟准备解释:“这次出门不能带你……” 他话没有说完,清筠就打断了他,笑道:“东家,婢子走不了啊,是婢子的不对,不能侍奉东家。不过,惜文姑娘跟着您,婢子是放心的。” 清筠对惜文的印象很好。 那个女人,做针线做得别别扭扭,仍是给清筠的东家缝了两件中衣。 针线活。若是娴熟的人,可能很轻松;若是不熟的,会非常痛苦。简直是酷刑。看惜文的针脚,就知道她做针线多么辛苦了。 饶是如此,她还给陈璟做了两件中衣,让清筠感动。 “东家,惜文姑娘是个好人。”最后,清筠对陈璟道。 她很高兴,多个人服侍陈璟。多了个人,就等于多个知冷知热的。这样,清筠有空发展自己的友情。也不那么内疚。 她嘻嘻笑了下。 “嗯,她是个很好的人。”陈璟道。 而后。陈璟就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正月二十七。陈璟的船停在码头。一大清早,他先把自己的行礼,搬到了马车上,让马车去码头。然后他自己,去了婉君阁,接惜文姑娘。 这次上京,准备了很长的时间,所以陈璟和他的朋友们都告别了。 当天,很多人到码头送他。 邢文燋、贺提等人,皆送了些礼物。 大嫂由清筠和木兰搀扶着,跟在李八郎身后,也目送陈璟。 陈璟和他们一一作辞,这才上了船。 这次的船,比之前去清江的,大了三四倍,船上有个六个船夫,带了四个镖师,两个小厮。惜文还带着她的两个护院、两个小丫鬟,一共十八人。 他们的船,划开了碧波,悠悠远行。 春寒料峭,风打在身上,带着浓浓的湿气,仍是刺骨的凉。婉娘也带着人,在码头送惜文。她含笑着和惜文挥手,却不知不觉眼中噙泪。 惜文却没心没肺的,一副兴奋至极的模样。 陈璟立在船头,和他们码头上的人挥手作辞。 惜文穿着羽缎风氅,婀娜留在陈璟身边,望着码头的方向,却没有半分愁绪。能和陈璟出门,她的兴奋劲还没有缓过来。 “央及,咱们一路坐船到京里么?”惜文柔声问陈璟。 京城在西北那边,水路到不了。 “不是,咱们过了杭州,再往北一些,就要坐车了。”陈璟道。 惜文嗯了声,仍是很开心。 她借口着自己的手凉了,就把手塞到了陈璟的掌心,让陈璟包裹着她,给她取暖。 一路上,惜文不时唱曲,不时弹琴,两人乐得逍遥快活。 走了七八天,差不多快要到杭州的时候,他们停船过夜。惜文弹琴,陈璟在一旁翻阅医书,突然船夫进来,对陈璟道:“东家,胳膊船上有位官人,派人过来问,能不能到咱们船上听曲儿?” “不行!”陈璟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惜文的琴声戛然而止,声音狠戾道,“他们要是再说,就要张老四他们过去,教训教训那位公子,让他们知道规矩。” 第265章小王爷 陈璟都来不及说什么,惜文就大发脾气,把那些进来问话的船夫骂了一顿,甚至要喊她的护院过去打人。 她很生气。 虽然惜文是伎人,她也从来不讨厌这个身份,不像别的伎人那样抱怨。但是,跟着陈璟出门,惜文对这种搭讪讨厌极了。 弹琴这种事,大家闺秀也会。 凭什么她弹琴,就一下子被认出是伎人? 想想都觉得晦气。 “去吧。”那船夫被惜文骂了一通,茫然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却又看了眼陈璟。陈璟挥挥手,让他出去。 船夫就退了出去。 陈璟撩起帘幕,往外头瞧了一眼。但见不远处停了一条船,是比陈璟的船更加华丽的画舫。对方只怕是有钱有势的人家。 “不要生气。”陈璟笑着,起身搂住了惜文,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你的琴声极好,这是其他人无法匹及的,那人还算有点见识。” 惜文低声笑了起来。 陈璟的安慰,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但是,惜文听在耳朵里,就是很舒服、很踏实。她的怒意,顿时消弭。 她刚想说什么,却突然听到帘幕外头,有个声音道:“弹琴的那位姑娘,方才我们的下人,唐突了您,着实抱歉,这厢施礼了。” 这声音,让陈璟和惜文都一怔。 不是男人,而是个娇滴滴的女人。她说话的时候,拿捏着腔调,似唱曲儿一样,虽然有点做作,却不失动听。有点叫人骨头酥软的魅力。 “感情白发了通脾气?”惜文笑起来。 如果是姑娘觉得她的琴声好,惜文是很光荣的,不会生气。 她掀起帘幕。只见前头那条画舫上,一个娇俏的身影。伏在船尾处,努力把身子荡出来,和这边说话。 她迎着灯笼,看不清她的面容。 远远的,能闻到一股子脂粉浓香。 她很纤细,声音又甜美,应该是个美人才对。 惜文看过去,也笑着回应道:“是姐姐觉得我的琴声好听么?” “是啊。着实动人。”那边回答。 惜文开口了,等于关系破冰。 最后,陈璟和惜文,由船夫搭了跳板,到了前头的船上。 前头的画舫,灯火通明,船上丝竹声声,酒香四溢,热闹非凡。方才惜文在弹琴,陈璟在看书。根本没有留意到。 上了这条船,迎接他们的,就是那个夸惜文琴声好听的女子。 “这是郑王府的船。”陈璟他们尚未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就听到那女子低声对他们道。 惜文微微怔了下,抬头看着那女子。 “奴家是郑王府二太尉的妾。”女子明白了惜文眼神的含义,知道惜文误会她是郑王府的千金,笑得咯咯的,连忙给他们解释道。 这个年代,王公贵胄喜欢大力加封自己的儿子们。哪怕刚刚生下来,就封了各种官职,像“郑王府的二太尉”,就是郑王的第二子。 等于是个小王爷。 惜文听罢。也跟在笑了。 “我就说嘛,她打扮得这般风尘。哪里像个王府千金?”惜文在心里腹诽。 她回头,看了眼陈璟。 陈璟没什么表示。静静跟在惜文身后。他的目光,在那位自称是郑王府二太尉小妾的女子身上打转了下。 这女子穿着件月白色的澜裙,是普通的款式。但是,仔细往下看,就能瞧见,她的澜裙比普通女子的裙子短很多,露出小半截白皙细长的。 那挺拔秀气,暴露在风寒里,陈璟都感觉有点冷。 女子领着陈璟和惜文,进了主船舱。 郑王第二子,就是二太尉,正在独自饮酒。有两个舞姬,翩翩起舞,郑王府二太尉正看得入迷。饶是如此,他也瞧见了陈璟和惜文进来。 他的眼神,很是明亮,并没有喝醉。 惜文上前,给他施礼。 陈璟也跟着施礼。 郑王二太尉,他是高高在上的小王爷,自然不需要回礼。但是,他仍是站起身,冲他们微微笑了笑,就高声道:“来人啊,看座。” 然后,就有人给陈璟他们端了座位。 坐定之后,那位小妾施施然,走到了郑王小王爷身边去。 “二太尉,就是这位姑娘弹琴的。”小妾对二太尉道。 二太尉看了眼惜文,目光倒也没什么邪念。他见过的女人太多了,像惜文这种姿色,虽然很出众,却不能让他猛然动心。故而,他静静看了眼。 “姑娘琴音雅致动听,芙箬着她很喜欢,听了你的琴声,更想跳舞了。”二太尉开口道。 他的那位小妾,曾经就是个舞姬,花名叫芙箬,是这位二太尉从南边带过来的,如今是带着她回京,很是宠爱她。 “太尉过誉了,姨太太也过誉了。”惜文客气道。 “不如,你弹奏一曲,芙箬献舞,如何?”二太尉道。 惜文眉头轻蹙,看了眼陈璟。 郑王二太尉虽然方才客气起身,但是他并不是个谦和之人,自然没有把陈璟放在眼里。此刻见惜文看陈璟,就知道惜文是陈璟的妾。 “这也无妨,这位姑娘弹琴,我的芙箬跳舞,咱们谁也不沾便宜,也不吃亏,是不是?”二太尉没等陈璟开口,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觉得,他的小妾跳舞了,陈璟的小妾弹琴而已,很公平。 陈璟微笑了下,看了眼惜文,回答这位小王爷:“二太尉,内妾今日累了一整天,着实不方便,不如改日吧?” 说着,他就起身,跟二太尉告辞。 惜文怔了下。 她有点怕得罪权贵。想要拉下陈璟。 陈璟已经站起身了。 之前,陈璟还以为芙箬是这船的女主人。所以,芙箬邀请他们的时候。他和惜文就过来了。如今瞧见这架势,陈璟就想赶紧走人。 二太尉无疑也怔愣了下。 大概没想到这人如此横。 “你……你叫什么名字?”二太尉突然问道。 他方才听到芙箬介绍他了。所以他的身份,陈璟肯定知晓。而二太尉,没有问过陈璟的名字,见他打扮普通,还以为只是普通人。 如今回想,这小子自从上船,就没有对二太尉有半点恭敬。而二太尉提议让芙箬献舞、惜文弹琴,他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难道是什么高贵的身份? 郑王府的确是贵胄。但是二太尉的父亲郑王,常年在南边戍守,二太尉的圈子不在京城。所以,他等于是个土鳖进京。 他不太认识京里的人。 陈璟的嚣张,让二太尉以为他身份尊贵。 “敝人姓陈,陈璟陈央及。”陈璟回答道。 “陈?”二太尉怔愣了下。 他一时间还真想不起到底哪位大官家里姓陈。 “不要轻举妄动,等回京之后,摸清了情况再收拾这小子!以为我们郑王府就此完了么?这是妄想!”二太尉非常生气,却没有表露,阴森森笑了下。 “哎呀。何必这般扫兴呢?”芙箬是怕二太尉和陈璟打起来,连忙起身斡旋,轻轻走到惜文身边。拉着她的手道,“今日还是我的唐突,不知你疲倦。不如这样,你好好歇了,明晚咱们停船的时候,再好好玩乐一夜,如何?你弹琴,我跳舞。” 惜文道:“这个自然了,多谢姨太太体谅。” 陈璟冲他们微笑。这次他没有再施礼,带着惜文要走。 走了几步。陈璟突然又回头,对芙箬道:“姨太太。这么寒冷的天,您还露着双足,只怕是不冷吧?” 芙箬轻轻笑起来,得意道:“奴天赋异禀,双足从来不冷。” 她从小就这样,哪怕再冷的天,双足也热腾腾的。她的脚踝又漂亮,所以她常年露出来,这是她最得意的地方,也是二太尉最喜欢她的地方。 “这不是天赋。”陈璟道,“这是病。你是从小足三阴虚,若不是滋阴养血,不出半年,你轻则瘫痪,重则暴毙。” 哐当一声,二太尉将自己的酒盏,狠狠掼在地上。 碎瓷溅了满地。 “岂有此理!”二太尉怒意冲冲,站起身来,呵斥道,“这厮好生无礼。本太尉请你过来吃酒,你先是拒绝本太尉的好意,又诅咒我的爱妾暴毙,居心何在?” 他这么一呵斥,他的护院们立马迎过来,船舱门口站满了人。 惜文一下子就挡在陈璟面前。 陈璟原本还想跟二太尉说点什么,但是被惜文这个动作,弄得哭笑不得。想到这小女子跟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他,陈璟一时间心房暖暖的。 他轻轻拉了惜文,然后对二太尉道:“我不是诅咒,这只是提醒。假如冒昧,这里给二太尉赔礼了。” 陈璟嘴上说着赔礼,却没有弯腰。 那边,陈璟的船上,镖师和两位护院一直留意这条船,听到了动静,立马高声喊道:“老爷,出了何事?” 他们非常警惕,称呼陈璟为老爷。 出门在外,还是要注意隐藏身份。 “老爷,小人过来了。”那边,护院的声音更高了。 陈璟看了眼二太尉,见他眼神间有点松动,知道他不想惹事,假如镖师和护院真的过来了,事情就闹大了,二太尉下不了台,真要打一架,就不值得了。 “没事。”陈璟回应道,“不用过来,我们这就回去了。” 第266章被抓 郑王府的二太尉,带的护院不多。虽然他的画舫比陈璟的船大,但是他带了好几名歌姬、舞姬,独独护院少了些。 他大概觉得,打出郑王府的名声,一路上无人敢惹。 所以,听到陈璟船上的护院、镖师出声,知道对方有七八人,假如打起了,二太尉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就道:“来人,送客。” 陈璟牵着惜文的手,回了自己的船上。 上了自己的船,惜文一下子就扑到了陈璟怀里,有点惊魂未定的颤栗。 “真怕和他们打起来。”半晌后,惜文柔声对陈璟道,“要是打架,就给央及添了麻烦,我心里过意不去。” “没事的,他们不敢打架。”陈璟笑道,“都是过路的,谁也不知道彼此的底细,贸贸然打架,后患无穷。那个郑王府的太尉,看上去不蠢。” 陈璟知道二太尉的身份,但是那个太尉不知道陈璟。 不清楚对方的来历,就要动手,是很愚蠢的,除非真的被欺负。 “……那个人,我觉得眼熟。”陈璟突然又道。 惜文微讶:“你认识他?” “不能说认识。”陈璟笑道,“只是觉得他眼熟,可能哪里见过,还打过交道。可惜,已经忘记了。” 陈璟对人不太上心。 和某个人说过话,转眼间不记得了,也是常有的。 毕竟,一个人的精力有限。 那个郑王府的二太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他中等个子。有点消瘦,眼底有淤青,似乎是很疲惫的样子,应该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他的眉眼,陈璟依稀相熟。 “去年在清江药市。遇到的那对郑氏姐弟。那个郑姑娘,眼睛倒很像这位二太尉。”陈璟猛然就想起来了。 那对姐弟俩南下,只带着一个先生。很神秘低调的样子。然后,他们自称姓郑,可是给陈璟银票的时候,出现人又不敢用自己的名字。 前后一想,陈璟猜测:有五成可能。上次遇到的那对姐弟,就是郑王府的。 “这倒是有缘。”陈璟笑了笑。 郑氏姐弟里,那个女孩子,蹙眉的模样,很是傲然冷漠,和二太尉如出一辙。倒是那个男孩子,看上去不谙世事。很天真单纯。 “……央及,我们开船吧?”陈璟很在出神,就听到惜文在耳边道,“咱们的船大,点了灯笼可以走夜路。我想早点到京里。” 惜文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俩无权无势,郑王府的二太尉,是个贵胄子弟,惹了他,陈璟要遭殃的。惜文很担心陈璟,又怕伤了陈璟的自尊心,就谎称自己要走。 陈璟笑了笑,道:“今天和二太尉闹得有点僵,避开他们也是好的。好,咱们现在就走……” 惜文舒了口气,把脸贴在陈璟脸上,温柔依偎着他。 她的肌肤凉滑香软,让陈璟心情豁然明朗起来。 他们绕过郑王府的船,起锚走了。 到了杭州之后,陈璟停船,上岸玩了两天,去了趟周大人府上。 周宸和他的夫人极力挽留陈璟。陈璟为人谦和温柔,周夫人也很喜欢他。因为陈璟对周家大恩,周夫人把他当儿子一样,让他在周家住两天再动身。 陈璟也有给周温荣调理身子,就答应了,带着惜文住在了周家。 惜文身上,是看不到半点风尘气息的。她行为举止,完全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她们名伎,训练的就是气质。 周夫人不知惜文的来历,还以为只是个良家女子,对惜文也很喜欢。 陈璟和周大人聊天,说起了周温荣的病情。而后,话题沿着医案,陈璟不由说到了郑王府的那位小妾,说她即将大病等。 他也把自己和之郑王府二太尉的冲突,告诉了周宸。 “郑王府啊?”周宸听到郑王府,沉吟了一下,对陈璟道,“郑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唯一的亲叔叔。只因当年,帝位动摇,这位亲叔叔没有极力帮圣上,惹恼了圣上。 圣上没有杀他,全是念着太皇太后求情,说到底是亲叔叔,是先皇唯一的兄弟。从此之后,郑王的俸禄减半,发往南边戍守。 他的几个儿子全部离开京城,没有特诏不得回京。只有他女儿和王妃可以留在京里。从此,一家人夫妻母子不得相见。” “原来如此。”陈璟道。 如此,也是残忍的。 他想到了上次那对郑氏姐弟,神神秘秘的样子,原来是那个男孩子不可以回京。估计是家里有事,那个男孩子年纪小,偷偷跑回去。 最后,他姐姐送他南下。 “那怎么二太尉回京了?”陈璟又问,“京里下了特诏?” 周宸就咳嗽了下。 他支吾道:“官家心意,岂是我能揣测的?” 官场的人,任何风吹草动都清楚。 周宸肯定知道二太尉回京的内幕。 二太尉这么公然打着郑王府的名头回京,必然是皇帝特许的。但是,为什么允许他们郑王府的人回去,必然有原因。 这个原因,周宸知道,而不能告诉陈璟。 “这和杨老先生请我上京的原因,有没有瓜葛?”陈璟暗想,“京里到底是谁生病呢?” 和周宸的聊天,让陈璟知道,郑王府其实不能得罪。 皇帝既然已经允许郑王的儿子回京,这就是个暗示,郑王迟早也要回来的。 郑王在南边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他落魄那些年,必然有逢高踩低的,欺负他的妻子女儿,等他回京之后,肯定要报复。这样才能告诉别人:郑王彻底复位了。 这是个手段。 陈璟不想撞到这个枪口上。 晚上,陈璟也简单把这个情况,和惜文说了。 “下次再见到他们,绕着走就是了。”陈璟道。 惜文点头。 她换了件葱绿色的褙子,月白色的澜裙。似株生机昂然的水仙。亭亭玉立。陈璟很少见她穿这样颜色的衣裳,不由好奇看了她几眼。 惜文聪明通透,顿时就明白了陈璟眼神的含义。笑着道:“这间衣裳,是夫人给我的。她说,这是五小姐未出阁时最爱的样式颜色。 夫人说,我长得有几分像五小姐,身段也像。就寻了几套五小姐的衣裳首饰给我。我从来没穿过这种颜色的,央及瞧着好看么?” “嗯,很好看。”陈璟道,“你长得好看,什么衣裳都好看。” 惜文讶然看着他。 她眉眼带笑,调侃陈璟道:“从前以为你是个木头。看来是我错了,你也是满嘴甜言蜜语。会哄人开心。” 在周家耽误了两天之后,陈璟他们换了马车,乘车上京。 周宸知道陈璟是去找杨之舟的,仍给陈璟写了几封信,让他带着:“倘若无人接待。就去找他们。这些,都是我的挚友和亲戚,信得过。” 陈璟道谢。 周宸又送了他两个护院,叮嘱他:“行路莫要莽撞。路上不管遇到什么,忍忍也无妨,千万别挑事。” 陈璟又点头,道是。 他拿着周宸的信,带着惜文,从杭州继续乘船,走了几天到了汝州,换乘了马车。 路上,惜文晕车。 她吐得一塌糊涂。 陈璟还特意给她把脉,生怕她是身孕。结果,并不是,她仅仅是晕车而已。 “慢些走。”陈璟特意吩咐车夫,让他们把马车的速度降下来。 惜文还是难受。 原本一个月的路程,他们走了将近两个月。直到四月初五,陈璟和惜文才到京里。这时候,惜文已经奄奄一息。 她虚弱对陈璟道:“我是不打算回望县了。再折腾一回,我这条命就要丢在路上了。” 陈璟笑起来,道:“也好。到时候把你娘接过来,陪着你,如何?” 惜文满足而笑。 他们刚刚进城门,门卫照例盘查。 陈璟下车,和他们打交道,说明自己是哪里人,到京里做什么;有没有同行者,同行者的身份等等。 他说话的时候,有两个守卫一动不动盯着陈璟的脸,似乎想看出点什么。 然后,他们俩窃窃私语。 陈璟有点疑惑。 他看上去,那两个守卫却不和他对视。 然后,其中有个守卫就走开了。 “不好,这是有事。”陈璟见那个守卫公然离开,心里微讶,猜测是出事了。他回想下,他在京里没什么仇人,除了郑王府的二太尉,没有得罪谁。 到底是谁要拿了他? “进城吧。”盘查之后,守卫对陈璟道。 陈璟的马车就进城了。 刚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重重的脚步声。然后,一队人马,大约二十来个人,把陈璟的马车团团围住。 “车上何人,下车!”护卫高声喊道。 惜文很难受,听到这话想要坐起来。 陈璟扶住了她,低声道:“坐下吧,我下去看看。” 他跳下了马车。 刚刚下车,他就被人拿住了。 “这位大人,我所犯何事?”陈璟没有挣扎,只是问道。 那大人却不和陈璟说话,只是道:“抓你,自然有抓你的缘故。来人,把车上的人都拖下来,把马车赶走。” 惜文就下了车。 她也被压住。 “央及,央及!”惜文大叫,喊着陈璟的名字。她并不是害怕,而是为陈璟担忧,一下子就慌了神。 “没事的,不要乱动。”陈璟叮嘱惜文,“很快就没事了,你不要怕。” 第267章审判 惜文是吓住了。 她几乎要哭出来。 但是陈璟目光坚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停对她说没事,惜文也渐渐平稳,不再挣扎说话,任由护卫架着她。 陈璟和惜文被关到了大牢里。 惜文就关在陈璟对面。她难以适应牢里的气味,又泛起了呕吐。吐完之后,没有水可以漱口,异物也无法清理,她简直如身在炼狱。 她很想哭的。 但是看到对面的陈璟,怕他担心,眼泪强行忍了回去,在陈璟没有出声安慰她之前,对陈璟道:“央及,我无妨的,还撑得住。” 然后,她扬唇,露出一个微笑。 陈璟也冲她笑笑。 而后,陈璟问身边的牢卒:“到底是因为什么抓我?” 牢卒态度凶狠,道:“别出声,自然有人问你话。若是再聒噪,少不得一顿打。” 陈璟就闭嘴,静静坐在了地上。 他看着对面的惜文,正痛苦闭着眼睛,蜷缩在墙角,让自己努力去忘记牢房里的异味。但是看她的样子,随时要吐出来。 陈璟很不忍心。 女人跟了他,自然不是受苦的。见惜文这样,陈璟颇为难受。 牢卒不准陈璟聊天,陈璟也怕添了更多的祸事,惹得惜文更加不安,只是看着她,没有出声喊她。 “杨老先生的名帖,不能给这些牢卒。他们都是小角色,把名帖送人,被人收起来,都找不到对证的。还是要见到官员再说。”陈璟想。 杨之舟的信和名帖、周宸的书信和名帖。陈璟都是随身携带。 关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才有人打开了牢房的大门。 进来的,是郑王府的二太尉。 陈璟一点也不惊讶,果然就是这小子。 只是,和两个月前相比。二太尉憔悴了很多。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皮肤更加苍白,眼睛也模糊了些。好似是酗酒过度。 他身后,跟着开封府的府尹。 “就是他,这是这小子,把我的爱妾害死了。”二太尉看着陈璟,大声道。“王爷,把他杀死,给芙箬偿命!” 京城里的府尹,在这个年代地位特别高,不同于其他年代,一般都是皇亲国戚来担任的,跟北宋初年一样。 所以。二太尉叫这位大人为“王爷”。 陈璟对此不太惊讶。 “什么?”对面的惜文,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但是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力气,二太尉和府尹都没有听到。 陈璟也觉得惊讶。 他没有想到,芙箬的病情发展得那么快。 芙箬的足三阴虚。已经很多年了。她大约十岁,肾气充盈,所以暂时没有太大的问题,她自己没有感觉到,大夫们也不曾特意留心。 可是,跟了二太尉之后,芙箬房事频繁,会损耗阴精。虽然足三阴乃是跟肝脏有关,但是肝肾同源,肾气损耗过多,也会导致肝的病情加剧。 “已经去世了?”陈璟看着二太尉,摇头道,“可惜了,原本还可以救治的。当初我便告诉你,她有疾在身,你还以为我诅咒她。其实,都是你自己害死了她。” 二太尉得到芙箬,不过短短半年,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热情还没有过去。自从陈璟说过芙箬双足有病之后,没过两三天,芙箬早起时说脚上没劲,然后瘫软在地。 当时,二太尉不以为然,安慰芙箬说,陈璟不过是胡扯,她脚上没病。 可是,没过半个月,芙箬就彻底瘫痪了。二太尉很着急,立马停车给她医治。但是路上没有好的大夫,二太尉带着她上京,请御医医治。 两天后,芙箬突然暴毙,和陈璟所言丝毫不差。 二太尉当时哭得肝肠寸断,丝毫不在意外人的看法。他那是真的很伤心了。 他还想带着芙箬进京享福,不成想芙箬就这么去了。 二太尉认定,芙箬根本没病,是被陈璟的话吓住了。人心里有了惊吓,越想越不对劲,最后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所以,二太尉觉得是陈璟害死了他的爱妾。 他和开封府现任府尹交情不浅,就说了陈璟的容貌,让各处的人留意陈璟,只要看到他进城,就把他抓起来。 他们已经误抓了七八个,今天才抓到陈璟。 “我?”二太尉大怒,“我害死了芙箬?你这个阴鸷小人,害死了我的爱妾,还推说是我的错!心肠歹毒,还栽赃嫁祸。王爷,给这鸟厮上刑,他才能有句实话!” 跟着二太尉进来的这位府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他沉吟着,望着陈璟,似乎想从陈璟脸上看出点蛛丝马迹。 二太尉发怒,这位府尹大人才开口,道:“老弟不要着急。这样,让本府先问问他,再动刑不迟。” 然后,陈璟就被压到了后堂。 这件案子,不适合公开审理,只得在后堂断案。 后堂里,陈璟被压着跪下,那位府尹坐着。 二太尉站在陈璟旁边,怒意冲冲看着他。 陈璟心里想着,假如真的闹起来,伤了惜文怎么办?那小女子晕车晕得只剩下半口气,不能折腾。 所以,陈璟唯有乖乖跪下。 他跪着,挺直了腰板,打量这个府尹大人。陈璟很清楚知道,他一定是当前正得宠的权贵,否则不能做到京城的府尹。 此乃这时空特定的规矩。 圣上对自己喜欢的皇亲国戚,宠爱无以复加,达到了放纵的地步。 “你仔细把前因后果交代来。”那府尹见陈璟目光直盯着自己打量,心里也是一阵恼火,心想到底是从哪里来乡下人,真是无知者无畏! 他倒也不太生气。 可能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心态。对下等人很怜悯。 陈璟道:“两个月前,我在江南河面,遇到了二太尉及其小妾芙箬。我乃是大夫,本能所在,见他的小妾身患重病而不自知。就好意提醒一句……” “什么?”二太尉当即就大怒。“芙箬从未有半点不适。她自小就双足不知寒,那是天赋,何来疾病?你个乡下摇铃串巷的郎中。没有把脉、没有问诊,就说芙箬有病?简直是滑稽。你满口胡诌,还敢诓骗大人!” 说罢,二太尉转而对府尹大人道,“王爷。您问他,问他当时有没有问诊、有没有把脉!” 二太尉觉得,陈璟话里漏洞百出。 光他没有问诊就诊断病,足以见他可笑。 但是,那位府尹大人,并没有附和二太尉的话。 府尹眼神微动,带着几分探究。看向陈璟。这位府尹,要么就是自己知晓一些医理,要么就是见过像陈璟一样的高人。 所以,他不为所动。 反而是二太尉贸然插嘴打断陈璟的话,让府尹不快。 故而。府尹看了眼二太尉,微微蹙眉道:“太尉,不如等他先说完,本府再做断定?” 这话有点重。 二太尉心里明白,暗骂这个府尹,觉得此人对他二太尉虚情假意,心里其实瞧不起郑王府。 因为,二太尉连这府尹也恨上了,想着将来找个机会,也要收拾他。 他在心底冷哼。 “你继续说。”府尹对陈璟道。 陈璟道是,继续把芙箬的病情,说了一遍:“太尉小妾的病,全在脚踝上。阴肾、阴肝之经络,皆入内外脚踝。 阴虚则热,那姑娘寒冬腊月裸露脚踝,无疑是很好看,却也看得出她阴虚厉害。肝主筋,阴肝伤则四肢伤。只因为她年轻,肾气充沛,肝肾同源,可以互化精血,所以感觉不到。 跟了二太尉之后,她不再是处子之身,有了房事。二太尉看上去精力很好,只怕房事过度,导致那姑娘肾气损耗。 肾精、肝血亏虚,筋骨失去其滋润,发生痿症。二太尉不曾留意,依旧行男女之好,让那姑娘亏损得更加厉害,故而夭折。 这是她从小添下的毛病,原本就难治。二太尉没有重视,一味索取,才惹得那姑娘暴毙,着实与我无关。” “你!”二太尉气得半死,却说不出话来。 府尹看了眼他,二太尉的确一脸纵欲过度的模样。所以,陈璟的话,那府尹相信了五成,不由点点头。 “你……你没有把脉,就诊断出了这么难的病?”那府尹问陈璟。 这话,不仅仅二太尉一惊,陈璟也有点吃惊。 陈璟抬头,看了眼那府尹。 那府尹正等着陈璟回答,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问题不合时宜。哪怕陈璟瞧着他,他也正盯着陈璟。 陈璟只得道:“是。” “好。”府尹最后道,“二太尉,这案子,本府要见姨太太的尸身,请仵作来鉴定,到底是不是阴虚导致的暴毙。” “这不可!”二太尉立马不客气道,“内妾已经入土为安,如何能打搅她?王爷听信这厮一派胡言,居然要验尸?甚好,甚好!王爷这是不相信我?好,我去找相信我的人。” 然后,他就要走了。 府尹连忙从案后走出来,去追二太尉:“二太尉,您请稍待。” 郑王即将要回京,所以先召回他的儿子二太尉,这是朝廷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意图。府尹不想这个时候得罪二太尉。 郑王毕竟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叔,谁知道到时候他们郑王府能恢复到何种权势? 还是要小心应酬的好。 第268章打恶霸 二太尉气得甩袖而去,府尹去追他,陈璟重新被押回了牢房。喜欢网就上。 惜文因为车马颠簸的缘故,只剩下半条命,苦苦支撑。经过入狱的折腾,半条命又去了四分之一。 陈璟很担心她。 惜文很瘦,和这个年代的女人一样,从来不运动,身体素质原本就不够好。这般一折腾,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请转告大人,陈璟还有话说。”陈璟对牢卒道。 他是直接被押到牢房的,身上除了名帖书信,没有半分银子,无法打点牢卒。 所以,牢卒听到陈璟的话,冷哼一声,丝毫不搭理他。 陈璟又说了一遍。 结果,牢卒就骂了:“再聒噪,先打你一顿板子,让你学学规矩!大人岂是你能见到的?等着,大人什么时候要见你,自然会见你。” 陈璟无法。 他是不敢把杨之舟的名帖拿出来的。 靠山太高了,也不是好事。 而且,那个府尹还是个王爷,未必吃这套。陈璟不能把名帖交给牢卒,他需得亲自见到府尹,看看他的眼色,再见机行事。 可是先试探下。 陈璟犹豫良久。 惜文在对面牢房里,努力挣扎过来,把自己的视线保持在能看到陈璟的地方。 过了两天,惜文忍不住了,把自己身上的首饰、头饰,全部褪了下来,交给了牢卒,虚弱对他道:“大老爷。求求您,把奴换到奴家老爷一间牢房里吧。奴哪怕是死了,也要死在老爷身边。” 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牢卒拿了她的首饰,当即出去了。 惜文大惊。 “哎呀。全部白费了。”惜文心疼的想。“估计他们拿了首饰,是不会再回来的。” 陈璟当时也这么想。 他觉得牢房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不能相信任何良心。 结果。出乎意料的时候,当天晚些时候,牢卒就借口要挪动牢房,关几个犯人进来,把惜文关到了陈璟的牢房里。 他们还在陈璟的牢房里。塞了三个男人。 那些男人,浑身是伤,而且满身臭汗味。 惜文紧紧躲在陈璟怀里,把头埋住。 陈璟紧紧护住惜文,然后两人缩在牢房的角落里。他慢慢打量进来的几个人,发现人家也在看他们。 然后,有个中等个子的男人。推了推他身边的汉子,低声道:“瞧,有个娘们!” 那汉子回头,打量了几眼陈璟和惜文,露出诡异的笑。呵呵对他的同伴道:“还是个标致的小娘们!” 他们就这样无视了陈璟。 陈璟年纪不到二十,又因为整日在药铺,白白净净的。他个子高,故而显瘦。不管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是个文弱青年。 故而,想要调戏惜文,根本不用考虑陈璟。 那三个男人就开始嘀嘀咕咕的。 陈璟倒很感激那个拿了惜文东西的牢卒,把惜文换到了自己身边。假如惜文在隔壁牢房,陈璟没没把握能把牢房们踹开,去救她。 他轻轻拍着惜文的后背。 “这位小娘子,是哪里人啊?”那三个人脸上都带着血,青一块紫一块的,是和别人打架所致。 瞧着他们流里流气的,就是街头混混。 他们上前,围在陈璟和惜文对面,笑嘻嘻出声问惜文。 果然,当陈璟是透明人。 惜文不敢动,紧紧抱着陈璟的腰,把自己藏在陈璟怀里。 “小娘子,不必害羞。你是哪里人,怎么关到牢里?告诉你七哥,你七哥明天出去,就带着你出去,可好?”中等身量的小流氓,脸上不知怎么了,有点不正常的黑,不知是病还是伤,笑嘻嘻想要拉惜文的袖子。 “别动手。”陈璟立马道,“否则,你这条胳膊就不想要了。” 那黑脸的小流氓一怔。 继而,他们三个哈哈大笑起来。 牢卒从牢房门口走过,瞥了眼,装作看不见,转身又走了。估计这几个小流氓有点背影,关进来不过是走走过场。 “老九,这书生说话倒有点江湖气。”那个自称是七哥的黑脸汉子,哈哈笑着对身边的人道,“听到没有,他说让咱们别动手。” “咱们不动手也行,咱们动脚啊。”那老九哈哈笑着。说罢,他就站起了身子,准备挥足踢向陈璟。 陈璟猛然一抬手,将把踢过来的腿,稳稳接住。 他的手,似钢铁般,箍住了老九的脚踝。 那老九一怔,说着没想到陈璟出手如此之快。他怔愣的时间很短,立马想要抽出自己的脚,却发现丝毫动弹不了。 老九心里一急,加大了力气,却感觉咔嚓一声脆响。 然后,一阵阵剧痛,从他的脚踝处传过来。老九吃痛,“啊”的大叫起来,叫声响彻了整个牢房,对面的人也看了过来。 而黑脸的老七和他身边的汉子,对眼前这一变化,也是惊愕不已,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啊,老子……娘的……”老九疼得大叫,眼前发黑,已经瘫倒在地上。他想要骂陈璟,但是话一句也说不完整。 只得哇哇大叫。 老七和他身边的另一个人,就顺着他的脚踝看过去,只见他的足,转到了旁边,整个骨折了。 这两流氓顿时吓得后退了几步。 “这书生是见了鬼?”黑脸老七吓得后背有冒汗,愕然的想,“他是怎么动手的?老九还是会点功夫的。” “小十一,上啊。”黑脸老七回神,觉得太跌了面子,立马狠狠对旁边的兄弟道,让那兄弟接替老九。上前揍陈璟。 那小十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虽然老九吃了大亏,丝毫不妨碍他想展示一番。故而点点头,冲陈璟过来。 陈璟连忙放下惜文。站起了身。 小十一的拳头挥过来。拳风很疾。 陈璟刚刚站起来,不防备这个小混混拳法有点路数,一时间躲闪不及。那拳头从他左边眼角滑过。 小十一带了扳指,扳指滑到了陈璟眼角的肌肤,火辣辣的疼。 陈璟回身,绕过了这拳,站稳了身子。拿住了小十一的挥拳的胳膊,速度飞快,一个清脆的咔嚓,把小十一的胳膊也卸了下来。 然后,他把小十一转了个弯,顺便将他的胳膊打转,扭到了后背。然后拿住了他的另一边胳膊,同时也卸了。 他动手飞快,黑脸老七只感觉眼前一花,小十一就倒在地上了。 同样,他也大叫起来。 他的胳膊。全部折在后背,大叫不止:“疼,疼……你祖宗……小王八蛋……” 小十一这流氓,年纪虽然很小,但是骂人不带含糊的。 老九和小十一的大叫声,彻底惊动了牢卒和牢头。他们带人过来,瞧见称霸街头的老九和小十一瞬间的功夫被打在满地打滚,既痛快,又觉得不可思议! 陈璟的牢房门口,围满了人。 “杀人了,杀人了!”黑脸老七是个圆滑世故的人,见此情况,立马大叫起来,对着牢卒们道,“瞧见了吗,这厮杀人了。快放我出去,否则我也要被他打死了。” 牢卒们都看着牢头。 牢头沉吟了下。他看着陈璟,难以置信。陈璟看上去,非常的文弱,好似一阵风都能吹走,和女子体质差不多。 “各位老爷,我不介意他还跟我们关在一起。不过,他想要拉我的内妾,着实不敬重我们。假如他还关在这里,我肯定要卸了他的胳膊,不为别的,只是不想他动手。”陈璟道。 几位牢卒都傻眼了。 这是威胁啊! 他娘的,这书生不仅仅打伤了几名恶霸,还威胁一群牢卒。 这是天大的胆子啊! “你小子,莫要张狂!”牢头冷哼一声,“咱们这牢房,关过的江湖人士,比你多了去。多少人最后死在这里?你还真当我们对你无可奈何么?” 所谓的江湖人士,多半是些小角色。 真正厉害的,不会关到他们府尹的牢房里的。 京城厉害的牢房很多,这是绝不算其中之一。 所以,陈璟算是他们近几年见过最厉害的江湖人士了。因为,他们不过转头的功夫,陈璟就把两个有点身手的恶霸打趴下了,不会吹灰之力。 “好!”对方的牢房,突然传来一声喝彩。一个声音粗粝的汉子,高声道,“那位小兄弟,你着实是个英雄,我陈三伏佩服你。留下姓名,等出去了做个朋友!” 说话的,是对面牢房的。 他们就是和黑脸老七这群人在街头打架,被关进来的另一批人。 陈璟和老七他们冲突的时候,对面的人都注意到了。陈璟手速之快,令人咋舌。 “怎么,你们也是街头恶霸?”陈璟也高声问。 他们当牢卒们不存在。 “老子是开武馆的,什么恶霸?”陈三伏不悦道。 陈璟笑起来,道:“那正巧了,不是恶霸就交你这个朋友!我也姓陈,还是本家呢。陈璟,字央及,是个大夫。” “有缘,有缘!原来是本家兄弟!”对面的陈三伏大喜。因为牢卒们挡着,陈璟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此刻,他一定笑得很开心。 “住口!”牢头气得半死,恶狠狠瞧着牢房的铁栏杆,“都住口。” 陈璟和对面的人都不再说话。 最后,他们暂时先把黑脸老七和受了伤鬼哭狼嚎的老九、小十一抬出去,重新关了牢门,去请示府尹大人了。 陈璟就趁机,和对面的人攀起了交情。 第269章 大理陈氏 对面的牢房里,关了四个人。光线不明,陈璟看不清楚,但是他们说话嗡嗡的,肯定是唇角打破了,有点张不开嘴巴,故而陈璟猜测他们一定是鼻青脸肿。 陈璟笑着问:“老七那弟兄三,没什么功夫。你们四个人,怎么伤得比他们还惨啊?” “他们弟兄三?”陈三伏哈哈笑起来,“陈兄弟小瞧我们,我们四个人,打了他们十五个。” 陈璟就明白了。 被关进了的,只有老七他们兄弟三罢了。 一个团伙的,大概就是这样:每次犯事,几个人出来顶着,在牢里关一宿,打通了关系之后,就放出去了。 “那你们着实了不得。”陈璟赞道。 “不及陈兄弟啊!”陈三伏道,“你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把他们两个人撂倒,着实叫我佩服!我陈三伏还没有佩服过谁呢,你算头一个!” 陈璟就仔细打量陈三伏。 牢里的光线很暗淡,看了半晌,只得到一个很高大、粗壮的印象。听陈三伏的声音,应该三十来岁,年轻气盛。 “过奖。”陈璟笑道。 陈三伏和陈璟说了几句话,觉得陈璟言辞爽快,也就不再顾忌什么,直接问了什么的来历:“陈兄弟是哪里人?” “两浙路人士。” 两浙路是个很大的地方。 陈三伏又问他:“到京里做什么,从前是什么样的大夫?” 陈璟的身份背景。连郑王府的二太尉都不甚清楚。陈璟若是告诉了陈三伏,等于泄了自己的底。一旦泄底,就不能唬人。估计这牢房也呆不下去了。 两浙路来的,也不乏有身份过人的。 “这就一言难尽了。”陈璟笑道,“等过几日出去了,咱们一处喝酒,再细说不迟。毕竟这牢房,也不是聊天所在。” 陈三伏眉头蹙了下,没有领悟到陈璟的意思。 但是。他也没有生气。 陈璟也问了问关于黑脸老七那群人的事:“他们几个,是依靠着谁?两天前,府尹大人审讯我。我偶然听闻府尹大人乃皇亲贵胄,怎么还不能奈何几个小混子?” 陈三伏就冷笑了几声。 “陈兄弟初来京里,不知京里的关系。那些皇亲国戚,嫁女儿、娶媳妇。都是贵胄之间联姻。亲戚套亲戚。就没有不相熟的。 既然都是亲戚,亦或者亲戚的亲戚,自然要相互帮衬,相互庇佑了。”陈三伏冷笑道。他说到这席话,也是颇为气愤。 京里的关系,错综复杂。 权贵之间,相互勾结,各种利益纠缠。难以想象。 所以,哪怕是王爷做府尹。也要权衡利弊。那些小混混,自然是有强大的靠山,才敢如此放肆。 “……祝老七他们,说是自由身,其实早就卖身到了凌府,做了凌大人的家奴。他们仗着凌大人的势,在西街横行霸道,放利钱、收份子钱、赌场设局害人,无恶不作。”陈三伏继续道。 陈璟就彻底明白了。 他还想问,凌大人是哪一位。 陈璟对当今的大人物,除了杨之舟,一无所知。 他还没有问出口,牢卒就过来对陈璟道:“出来!” 然后,他们把陈璟押了出去。 惜文在身后,担心的望着陈璟,低低喊了声央及。 “不妨事的,你别担心。”陈璟回头,大声喊了句,就被牢卒带出了牢房,惜文的声音不复听闻。 牢卒带着陈璟,不是去上次后堂的方向,而是绕过西边的角门,进了一处庭院。 正值初夏,庭院深红浅翠,交相辉映着。两旁的花圃里,种满了各色的鲜花,此刻缤纷盛绽,似火般红艳、似雪白纯白,以或者粉嫩可人。 整个视线里,宛如铺满了五彩绸缎,华丽锦簇。 “这不是上大堂,而是去府尹大人后院。”陈璟在心里默默猜测着。 府尹把他带到后院去,要么就是极好的消息,要么是极坏的。不管是要放陈璟,还是要杀陈璟,都不能公开进行。 陈璟脚步有点慢。 他还故意停了下,试探牢卒的意思。 押解他的两个牢卒,见陈璟停下来,也停下脚步,瞧了他一眼。而后,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推陈璟继续前进。 陈璟唇角就有了个淡淡微笑。 “若是去后院的地牢,我停下脚步,这两个牢卒的态度一定很恶劣;但是,他们完全没有,似乎还很客气,足见是去后院的书房。”陈璟心想。 去书房是好事。 接待的地方,也决定陈璟的命运。 那位府尹大人,想要放了陈璟。 “可是,为什么呢?”陈璟想,“难道是查出了我的身份?离上次审讯我,才过了两天。哪怕是派人回江南打听消息,也不可能这么快。 那么,就不是看着杨之舟了。既然不是,为什么又要放我?” 陈璟思量片刻。 还没有等到他理出个头绪,就已经到了府尹大人的后院书房。 牢卒把陈璟押了进去,他们自己就回牢房了。 陈璟交给了衙役。 府尹穿着便服,坐在案后,神态有点冷峻,似只捕猎的豹,静静等待猎物靠近。所以,他的眼神,看上去有点凶恶,又带着迫不及待。 陈璟没有跪下。 衙役却压住他,硬逼着他下跪。 “退下去!”府尹大人冷喝。 他不介意陈璟站着。 衙役们立马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陈璟和府尹大人的时候,陈璟突然笑了。对他道:“大人,您真是太轻率了。方才我在牢里,打伤了三个人。您应该知道我有点身手。您跟前不留一人,若是我杀了您逃走呢?” 这话,反而那表情严肃的府尹大人,面上露出几分笑意。 “你想杀了本府,然后逃走么?”府尹大人反问。 陈璟心里,突然对这人有点改观。这是个目光犀利的人,他知道陈璟不会犯险。明白陈璟有所恃仗。 所有恃仗的人,都不会轻易杀人,因为没有被逼到那一步。 “不想。”陈璟回答。 “那本府不担心。”府尹大人笑道。 陈璟也微笑了下。 “你。是什么来头?”府尹大人突然收敛了笑容,问陈璟道,“江湖能人异士不少,像你这样的。自然有点来历。” 陈璟又笑了下。道:“我并没有来历。不知这几天,大人查清楚二太尉先妾的死因了吗?” “二太尉不肯验尸,故而要坐实你杀人,这点不用更改。”府尹大人道。 陈璟听到这话,表情没变。 假如他要死,府尹不会单独在府里的后院见他。 他在等府尹的下文。 “……假如,你能告诉本府实话,本府可以帮你。至少判得轻些,能保住性命。只要保住性命。往后的事,且再商量。”府尹道。 他原本以为,陈璟听说是坐实杀人,要判死刑,会很害怕,求大人做主等。 这样,府尹就可以顺利说出接下来的话。但是,陈璟根本不在意,没有出现府尹预想的情况,府尹怔了下,只得自己往下接话了。 “大人,您要听什么实话?”陈璟问。 “你是你说陈,可是大理陈氏子弟?”府尹说到这句,声音突然轻了不少。 大理陈氏,并不是皇族,这点陈璟很清楚。 所以,他不明白这位府尹到底要问什么。 “不是!”陈璟道。 “你只管告诉本府,本府会替你保留。”府尹道,“本府见过大理陈氏。早在五年前,有位老先生,自称是跟随大理商队,到了京师。他是个大夫,能观面问诊,丝毫不差。 本府之前听闻,你只是看了眼二太尉的小妾,就能诊断她的病。如此手段,难不成是自学的?京里郎中如云,从未见过其他人还有这般能耐。” 所谓大理陈氏,就是一个姓陈的老先生,从大理来的。 府尹如此称呼,不过是为了抬举那位老先生,想给陈璟带顶高帽子。他似乎已经认定,陈璟就是从大理来的神医。 否则,为何都姓陈? 哪有这般巧合? 府尹完全忘了,陈氏乃大姓,族人遍布天下。若说姓陈就有亲戚关系,着实太过于牵强。 他是求医心切。 这位府尹大人,五年前遇到了那位老先生。 当时,是在朋友家的宴席上。 大家听闻这位老先生神奇,就让他观面诊脉,看看他们都有什么毛病。结果,那位老先生每个都断得很准。 到了府尹的时候,那位老先生说:“王爷身有寒症,而且服用热药一年多。王爷即将无碍,只是世子或者郡主怕是不好,估计以后淋病不断。若是有缘,小老儿给王爷府上的世子诊断一番,如何?” 当时,府尹刚刚得了独子。 他等了好几天,才生了这么个儿子。 随后这几年,府尹又得了三个儿子。但是对于长子,他疼爱有加。他不太相信观面诊断,觉得那老先生是胡诌,旁人也不过是应和,说什么都诊断对了,也不过是场面话,未必是真的。 在这个年代,孩子很容易夭折。 府尹也很相信命运之说。 他的儿子满月那天,请了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说,孩子娇弱,不应该沾染药石,否则难以养活。 那算命先生还给了孩子一道符,让他随身带着。 结果,那孩子很健康,长到了八个月。 如今,没有半点问题,陡然请大夫去府上问诊,府尹心里咯噔了下,生怕不吉利。故而,他犹豫了两天,最终没有请陈老先生。 又过了四个月,府尹的儿子满周岁。 那时候,大理那位陈老先生,早已回去,找不到人。 府尹的独子开始发淋病。 不是旁的病,就是淋病,和那位陈老先生所言,只字不差! 京里太医们,个个开了方子,却不能痊愈。 已经五年了,府尹的长子每隔半年就要发一次淋病,然后持续七八天。不管用什么药,都要持续七八天,然后就好了。 半年之后,再次发作。 周转下来,已经五年整。 府尹很心疼儿子,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请那位陈老先生登门问诊。这五年里,府尹花了不少的钱财,派人去大理寻找那位陈老先生。 他却听闻,陈老先生已经去世了。 老先生似乎没有亲传弟子。也有人说,有个亲传弟子,早已云游四方,不知去向。 然后,府尹就碰到了二太尉爱妾这个案子。 陈璟对二太尉爱妾的诊断,简直和当初那位陈老先生如出一辙。想到这里,府尹心里又惊又喜。 他想,他儿子的救星到了! 第270章 确诊 这位府尹在心里,把陈璟当成了他儿子的救星。<但是,他没有直接明言。 他怕陈璟以此要挟他,让他放了陈璟出去。 现在不可能放陈璟的,府尹不想得罪二太尉。这个风头浪尖,不要与郑王府为敌才好。 只要府尹判陈璟不死,关在牢里三五年,到时候二太尉忘记了这件事,府尹寻个机会,把陈璟丢出去,让他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也等于保住了性命。 “我姓陈,两浙路明州人士,绝非异族!”陈璟站直了腰板,对府尹道,“大人若是不信,派人去寻了我的马车,我的名帖和户籍都在行礼中。” 府尹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精明的眸子里,闪着犀利的光。 “好,不管你是哪里人。”最后,府尹认定陈璟不会松口,只得以退为进,问陈璟,“你真的会医术?治过哪些病?只管告诉本府。兴许,本府可以轻饶你。” 陈璟笑了笑,道:“大人,您若是想请我看病,不必兜圈子。我瞧着您的面色,除了左边胳膊阴雨天会酸痛,没有其他毛病,大概不是您本人要看病。到底是谁,只管带我过去……” 府尹大为震惊。 他的表情,一时间没有收敛好,全部显露出来。 他惊愕望着陈璟,嘴唇翕动,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这位府尹大人,早年跟随他父亲。出征过两回。 第二回的时候,他被乱箭射中了左臂。当时正在溃败,逃了三十里地才有了机会喘息。找到军医救治。 因为延误了救治,那箭头在他胳膊里就化脓。 那年,他才十五岁。 那箭伤只是在胳膊上,他父亲正在吃败仗,没怎么留心他。结果,他的伤口越发严重,他高烧不退。最后差点送了性命。 而后,两个军医日夜照拂,才把他救回来。 受过伤的左臂。每到阴雨天气就要酸痛难忍,很多年了。 这件事,府尹习以为常,甚至都没有找太医瞧过。他知道这种毛病。是落下的病根,根本治不好。家里,只有他的妻子知晓,其他人,包括他母亲,都不晓得他受胳膊酸痛之苦。 陈璟也没有给府尹把脉,也没有问诊,就这么顺口、简单的把府尹的隐疾。说了出来。 “……你……你知道我左臂的毛病?”府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惊又喜。 陈璟道是。 府尹猛然从书案后面站了起来。 他踱步到陈璟跟前。发现自己比陈璟矮点,又后退两步。 而后,他沉思一瞬间,对陈璟道:“我的确想请你看病,不知你可有诚意?病家乃本府长子,不是二太尉的爱妾。” 他在警告陈璟。 若是也治坏了他的孩子,必要杀陈璟全家。 “大人,二太尉的爱妾有疾,我只是看了出来。当时,我以为还能拖几年,况且二太尉对我不客气。出于自保,我才决定缓缓,避开他们上京的。 不成想,她那么短命,死在路上。若她是急症,哪怕二太尉要杀我,我也要想法子救治一番的。”陈璟道。 府尹就看着他。 陈璟又解释道:“我说这番话,是想告诉您,我还有点医德。假如您愿意相信,我会尽了全力治好小公子。” 府尹仍是沉默了下。 最后,他才点点头。 他带着陈璟,出了门。两个衙役惊讶瞧着,准备跟上来的时候,府尹却道:“不用跟着,本府回趟王府,去备车。” 两个衙役道是,立马出去了。 他们没有公开从前门离开,而是去了后院的小角门。 一辆毫不起眼的平头马车,稳稳停着。 已经到了下午,骄阳西斜,挂在西边的碧树梢头。那温柔的金光,落满了视线。陈璟竟有片刻的恍惚。 他很久没有瞧见这么温暖璀璨的阳光了。 到府尹后院书房的时候,陈璟正担心自己的前途。如今,心里有了七八成的底,也就放开了,才有心思留意到天气。 是个很好的天,温暖干燥,有点像江南的秋天。 江南的春天,细雨杨花、弱柳画舫,一切都是湿润迷蒙的,让人觉得潮湿沉重。所以,此刻的天气,陈璟很喜欢。 “陈公子,请上车。”府尹对陈璟道。 他称呼陈璟为“公子”。 陈璟笑着,不再客气什么,果然先上了车。 府尹随后也上来。 一路上,府尹简单问了陈璟一些事。 比如:“你是跟谁学医的;从前在两浙路做什么样的大夫,怎么京里从来没听过过你;这么年轻,医术如此好,家里肯定有长辈是学医的,长辈是谁,什么名号”等等。 陈璟都一概不答,只说:“以后再说。” 他还没有治好府尹的公子,对府尹这个人也不太了解,故而陈璟保留几分。他现在对这个府尹,还是不太信任。 很快到了这位府尹的府邸。 他们仍是从后门进去。 开门的婆子恭敬叫了声:“王爷”。 府尹点点头,把陈璟请进来。 婆子却惊愕看着陈璟,然后蹙了蹙鼻子,有点受不了陈璟身上的味道。 陈璟浑身臭汗味、馊味,他自己也受不了的。只是,这位府尹时常和囚犯打交道,对此已经麻木了,所以他习以为常。 见这婆子蹙鼻子,府尹也停下来,打量了几眼陈璟。 “你先沐浴更衣,再去问诊。”府尹对陈璟道。 陈璟也点点头。 他也很想舒适洗个热水澡。 最后。他换了套府尹居家的衣裳。这套衣裳,是青灰色的,锦缎料子。袖口和领头绣了云纹,精致华丽。 陈璟进去问诊的时候,他的王妃和老母亲还以为陈璟是哪里来的贵宾。 大户人家,一年四季的衣裳换得特别勤快,所以王妃和老王妃没有认出来是府尹的衣裳,也不足为奇。 “神医……竟然这般年轻?”府尹的母亲——就是老王妃,语气有点意外道。“如此少年奇才,倒是难得一见。” 她很会说话。 她也不太信任陈璟,但是她自己儿子请进来的神医。怎么样也要给人家体面。很多时候,待人谦和,是种礼数,仅仅是她自身的涵养高而已。 有涵养的贵妇。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张温婉的笑容,不管对谁。 比乡下的老妇人是要强些。 陈璟当即给这位老王妃见礼,说了声:“太妃。”然后道,“太妃过誉了,不过是学得皮毛而已。” 府尹就咳了两声。 这个时候,就不要自谦了,老王妃正怀疑呢。 陈璟笑笑,不再说什么。 府尹和老王妃在场。年轻的王妃没有插嘴的资格,她静静站在一旁。既温柔腼腆,同时又给人一种尊贵优雅的感觉,叫人难以忽略她。 陈璟就往她脸上看了几眼。 得到的印象是,一个容貌中等偏上的年轻贵妇,妆容得体,体型丰腴。 “……去告诉涵儿的乳娘,把涵儿领过来。”府尹对身边的丫鬟道。 丫鬟恭敬道是,转身去了。 片刻后,一个身穿银红色妆花褙子的中年妇人,牵着一个孩子进来。 孩子很瘦很苍白,看上去虚弱不堪,不足四岁的样子。 “这么瘦,看上去不满四岁,估计已经五岁整了。”陈璟心想。 那孩子很怕生人,看到陈璟就往他乳娘身后缩了缩。 府尹对这孩子很温柔,轻声道:“涵儿,对爹爹跟前来。” 孩子就到了他父亲跟前。 之前遇到大理陈神医的事,府尹并没有告诉陈璟,他有心试试陈璟的能耐。所以,陈璟不知道他对这孩子如此温柔宠溺,是因为内疚。 陈璟只当这府尹原本就是如此教子的。 “这位先生姓陈,是为父的挚友。他学得岐黄之术,要给涵儿治病。涵儿到陈先生跟前,跟陈先生见礼,请陈先生为涵儿把脉,如何?”府尹柔声对这孩子道。 孩子果然很听话,走到陈璟面前,非常标准给陈璟见礼,叫了声陈先生,让陈璟给他诊脉。 陈璟就笑着,让孩子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给孩子诊脉。 这孩子脉象,轻按则瀒,重按则弦滑。仔细看孩子的面色,不仅仅苍白,而是白中带青。诊脉半晌之后,陈璟又看了看他的舌苔,太薄且绛红。 “这里,是不是有点发硬?”陈璟突然伸手,往孩子的小腹处按了下。他按得很轻。 孩子点点头。 “喜欢不喜欢冰?”陈璟又问。 孩子说喜欢。 “手掌内,总是很暖,后背却发凉,可有此事?”陈璟又问。 孩子仍点点头。 老王妃和王妃不知陈璟问这些有什么用,都茫然看着。只有府尹此人,面上露出了微笑。他知道陈璟看准了。 陈璟问这孩子喜欢不喜欢吃冰,还说了小腹,因为这还是就是因为热毒而引起的淋病。 “每隔半年或者八个月,就要发一次淋病,至今已经有回了,是么?”陈璟问。 老王妃和王妃不以为意。他们在京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们家长孙常发淋病,请了不少大夫,人人皆知。 这位大夫知道,不足为奇。 所以,两个女人静静看着。 她们不知道陈璟是从江南来的。 府尹却很高兴,点头道:“正是!神医,这孩子的病,应该如何治?” 第271章重药 淋病,是种盛夏常见的病,因为热毒而起。 用寒凉的药,把热毒透出去,这病就好了。 而府尹儿子的病,不是因为他自己感染了热毒,而是从他父亲体内感染而来。很多时候,母亲身体有疾,很容易带给胎中的孩子。 但是,从父母哪里感染到了,说明当时他父亲服用的热药很强烈。 因此,这病也特别难治。 没有特殊的手段,是不可能清除的。 “大人放心,这病我能治。”陈璟道,“只是,您得答应我两件事。” 府尹脸色一沉。 但是,他的情绪转变很快,没等陈璟再说什么,他自己阴沉的脸色缓和,答应道:“好,你只管说来。治好能就好本府的孩子,什么要求都可以。” 正常人,都不会答应得这般干脆,应该先问问是什么要求。 这位王爷却答应了。 足见,他的长子与他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第一,放了我的内妾,给她寻个干净舒适的客栈,让她能休息。她在路上晕车,已经只剩下半条命,在牢里关了半天,如今快不行了,求大人仁慈。 第二,帮忙找到我的马车和行礼。当时抓我的时候,我的下人并没有抓,他们应该还在城里,找到他们。我的行礼中,有很多的成药,那些成药对治疗世子的病,至关重要。” 陈璟一口气,把他的两个要求说了。 老王妃和王妃都狐疑看着他。 王妃一时间没有忍着,抬眸看着府尹,低声问:“牢里?” 府尹嗯了声,没有回答她。 这件事。不太方便说。 “好,本府答应你,这就去办。”府尹很痛快。立马道。 果然,他喊了自己的大管事。让他代替自己,去趟大牢,把惜文放出来,替她找间离王府比较近的客栈,要天字号的上房。 找到陈璟的马车。 大管事道是,出去办了。 不过半个时辰,就找到了陈璟的马车和下人。 “王爷,陈神医的下人。已经在后院,马车和行礼一件没有少。”大管事进来通禀。 这时候,老王妃、王妃已经带着小世子,下去休息了,屋子里只剩下陈璟和府尹。 府尹颔首,对陈璟道:“走,去后院瞧瞧。” 陈璟给府尹拱拱手,道:“多谢大人。” 然后,他们去了后院。 陈璟的镖师、惜文的护院和丫鬟,全部都在。他们个个灰头土脸的。好几天没有休息好,到处打听陈璟的消息。 “老爷,咱们在朋悦客栈落脚。分成三批,去府衙、王爷和二太尉府上附近蹲守。王府的大管事找咱们,咱们就立马到了。”其中一个镖师告诉陈璟。 陈璟讶然,看了眼这人。 一路上,陈璟很少留意到这些镖师,和他们不怎么说话。如今,见此人颇有几分智慧,就多瞧了他几眼,然后道:“你做得很好。” 陈璟以为。至少要一两天才能找到他的人马,毕竟京城这么大。而且那些人群龙无首,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能找到已经是万幸了。 不过半个时辰,就全部找到了,陈璟也是蛮意外的。 现在才知道,都是这位镖师的功劳。 “我带着的成药,都没有丢吧?”陈璟又问了句。 镖师回答道:“老爷,什么都没丢。” 陈璟颔首,开始找自己的成药。 他找到了很多。 “这些,都是什么药?”府尹在一旁问道。 陈璟就跟他解释说:“都是我们陈氏祖传的秘方,配制而成的成药,在江南销量甚好。” 府尹怔了下。 江南销量甚好的药铺…… 叫什么来着? 想了半天,府尹才想起“宗德堂”三个字。宗德堂拿着御药供奉,却不与这位府尹相干,而且京里的用药,除了宫里,很少用宗德堂的,故而他一时想不起来。 “原来,他是江南大药铺的少东家,怪不得有点涵养,不同寻常。”府尹暗想。他不知道宗德堂,自然也不知道宗德堂姓秦,而不是姓陈。 此刻,他就在心里,把陈璟当成了宗德堂的人。 “也许,江南的大夫比咱们京师的大夫要厉害。”府尹又心想。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是世人普遍的心理,不管到了哪个年代都一样。 就像上次,周宸的儿子摔伤,他也更加相信京里的大夫,而不信两浙路的名医,也是这种心理,总觉得从远方来的人,都神秘莫测。 “京师皇亲国戚如林。稍微都点名气的大夫,都在贵族之户行走。贵胄的命,总是比其他百姓的命要尊贵些,那些名医哪怕是超高医术,也不敢放开手脚。 有时候需要用险峻之药,他们却缩手缩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敢给贵族开猛药。这样,导致他们的医术越发不如从前了。”府尹又想。 他这个人,看问题是非常敏锐的。 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这个江南来的才俊身上。 陈璟拿了药,跟着府尹去了他长子的院子。 府尹乃是王爷,他在长子满周岁之后,他就给孩子请封了世子爷。故而,世子的院子,仅次于住院,修建华丽精致,亭台楼阁处处彰显尊贵。 陈璟取出五十粒紫雪丹,又取出五十粒黄柏末丸,装了满满一碟子,交给府尹,道:“用热水送服。” 府尹看着这碟子里,装满了药丸,能把孩子的胃撑起来。 从来没见过吃这么多药的。 府尹之前想到,他的儿子因为京师的名医畏手畏脚,故而难以根除。这江南名医开出如此多的药丸,也许有用呢? “这虽然有点险峻。兴许就是条活路?”府尹想了想,把药丸给孩子服下。 因为太多了,那孩子的胃真的被撑满。吃最后几粒的时候,眼泪汪汪的。但是。世子很听话,饶是痛苦,仍是咬牙吞下去了。 府尹让乳娘服孩子进去躺着。 “……方才用的,都是些什么药?”府尹等孩子把药吃下去了,才开始问陈璟。 陈璟告诉他:“那是紫雪丹和黄柏末丸。紫雪丹是清热退烧,黄柏乃苦寒之药。我用了最寒凉的药,给祛除小世子身上的热毒。 小世子的热毒,乃是从娘胎里带过来的。而且不是他母亲遗传给他的,是从您身上遗传。从父亲身上遗传到的热毒,您想想这毒该有多深?” “一百粒苦寒的药,涵儿能受得了么?”府尹没有回答陈璟的话,反而心里惊了下。 陈璟有点吓到他了。 小孩子腑脏娇弱,怎么能吃那么多苦寒药? 府尹抬头,看了眼陈璟,沉默一瞬还是问了:“那些药……无妨吧?” “无妨的,我有把握。”陈璟道。 府尹又想,这样险峻的药方。京里的御医,哪怕是太医院的提点,都不敢开。而这江南的大夫开了。也许能有用? 他不停的安慰自己。 半个时辰之后,小世子开始腹疼。 府尹连忙进去瞧。 “疼得厉害么?”府尹焦急问自己的儿子。 小世子很懂事,见父亲担心,自然不敢说实话,只是声音虚软道:“不厉害……” 接下来的半天,小世子一直在腹疼。 他如厕两次,都没有下大便,而小便的时候,水道居然疼起来。 孩子终于忍不住。小声哭了。 府尹一下子就拉住了陈璟,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这边的情况。也惊动了老王妃和王妃。这个家里的两位女人,怕打扰神医治病。都退了出去。此刻进来,见小世子面色如白纸,都吓住了。 王妃眼泪都簌簌落下。 “用了什么药啊?”老王妃也焦急,追问陈璟。 陈璟只得解释了一遍。 老王妃怔愣了片刻,没有对陈璟说什么,却转身骂自己的儿子:“这般虎狼之药,你也敢给涵儿服用?你岂不是昏了头?” 母亲的责骂,府尹不敢顶嘴。 陈璟和府尹一起,劝说老王妃别担心。因为有外人在场,老王妃不高兴,也没有大发作,忍着怒气。 小世子去了三趟茅房之后,腹疼终于缓和了下。 府尹把陈璟安排到外厢房去用膳。 已经是夜幕了,漆黑笼罩整个王府。华灯初上,夜风和煦。 陈璟走了之后,府尹就低声,把他的打算,解释给老王妃听:“这么多年,京里那位御医,都是求稳妥,不敢给涵儿用重药。 依儿子拙见,涵儿那病,若不用重药,想要根治是很难的。这位神医从江南来,不知道咱们京里的规矩,把涵儿当成普通的病家,才敢用药大胆。” 他的意思是,乡下大夫不知道王府世子的尊贵,还以为跟地主家的儿子一样,所以没有顾忌的治疗。 也许,这就是小世子病情的出路呢。 “……你可曾想过,京里的御医,都是普天之下的大夫中人杰?他们不敢用虎狼之药,只因孩子太小,腑脏不全。这位江南来的大夫,年纪这样轻,未必就知道轻重。”老王妃低声道。 她很担心,也很失望。 她生气的时候,从来不高声,反而是把声音降到最低,用种软弱无助的口吻。她这种口吻,她的儿子绝对承受不起。 “母亲,您就让那大夫试试吧。”这次,府尹却没有让步。 他们正说着话儿,陈璟又来了。 “需得再给世子用次药。”陈璟道。 他已经把成药装好了,放在碟子里。 满满一碟子,比之前那次的多了一倍。 府尹惊愕难当,老王妃豁然站起身来。 第272章名帖 陈璟拿了药出来,让老王妃大惊。 她老人家豁然变脸。 府尹生怕母亲发怒,打扰了陈璟给孩子治病。府尹心里,是非常信任陈璟的。这份信任,承担着风险,故而他愿意一搏。 没等老王妃说什么,府尹立马开口:“母亲,神医给涵儿诊治,儿子陪您出去歇息,别打扰神医诊病。” 然后,他使劲给自己的妻子使了个眼色。 王妃对府尹的话,言听计从,当即劝慰着老王妃,把她老人家搀扶出去。 老王妃这把年纪,对儿子、媳妇的心思,哪怕能不知道?她到底不是学医的,也不通医理。转念一想,自古能耐过人的大夫,都手段不同寻常。 涵儿自从生下来就病,吃够了苦,还不如让大夫下个狠招。 这么拖下去,涵儿左不过几年的性命,大概是很难养大成年的。左右都是这个结果,还不如拼一回。 想通了这点,老王妃回头,对陈璟说了句:“神医,涵儿的病,就辛苦你费心了。”然后跟着儿媳妇,出了这屋子。 陈璟道是,目送老王妃。 等老王妃出去之后,陈璟让人,把两百粒药丸,给小世子服下去。 小世子年纪还小,就忍着眼泪,把这些药丸吃了下去。 他吃得很痛苦。之前的腹痛,他记忆犹新,这让他心里产生了抵触,吃得就更加费劲了。眼泪从苍白的脸颊滑落,好不可怜。 府尹心疼不已。 “这些药,还要吃多少次?”府尹心疼儿子,语气焦急问陈璟。 没有人的药,是一次就能吃好的。 肯定需要很多次。 到时候,孩子岂不是半条命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府尹蹙眉。 “这就次。”陈璟道,“这么寒凉的药,岂能吃很久?这次之后,就不需要再吃了。” 小世子听得懂大人说话。陈璟此话一出,小世子就抬头,紧紧盯着他,目光里露出渴求,好似求证般,希望陈璟说得是真的。 陈璟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重复一遍道:“吃完这次,就不需要再吃了。哪怕不舒服,也是药效起来了,世子不用害怕。” 小世子轻轻点着自己的小脑袋,很听大夫的话。 估计他从出生到现在,听得最多的叮嘱,就是“要好好听大夫的话”。所以,他下意识对大夫有种服从心理。 “这位王爷,家里祖坟的风水不错。在这个年代,无灾无病都容易夭折孩子,何况他儿子自从生下来就染了热毒。小世子能活到今天,纯属祖宗保佑。”陈璟想。 小世子的确身体不好。 且不说他只是王爷的儿子,就算是皇帝的儿子,又能如何?宫里这些年,不停的夭折孩子,皇帝登基七年,已经快三十,至今没有一个皇子,说明夭折率真的很高。 所以,这府尹家里,能保住这孩子的命,真是福泽绵长。 “有福运的人家,一定有什么善良之处。”陈璟又想。 陈璟想着他的心思,小世子就把药吃完了。 等他吃完,陈璟又问他:“世子,平素喜欢吃什么?” 小世子不解,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向父亲求助。 府尹也不太明白,扭头看着陈璟。 陈璟道:“不拘喜欢吃什么,现在去叫人弄点,让世子吃下去,免得胃里全是药,不太舒服,要呕吐出来。” 府尹颔首。 他俯身,柔声问自己儿子:“你想吃什么。为父记得你爱吃枣泥山药糕,可要你乳娘做些来?” 小世子咽了下口水,无疑枣泥山药糕他很喜欢。只是,往日他身体不好,饮食都有一定的量,不管吃什么,都有控制住,不给他多吃。 但是,除了枣泥山药糕,他还想吃的。 于是,他想了想,悄声对他父亲道:“父亲,孩儿想吃酸笋鸡皮汤。” “陈神医,鸡皮汤能吃吗?”府尹却问陈璟。 酸笋鸡皮汤,吃到嘴里并不太油腻。但是,对于小世子而言,油就太多了。这孩子身体不好,从小就清淡为主。 他吃了油的,立马会生病。 府尹做不了主,故而问陈璟。 陈璟很干脆道:“能吃。” 小世子立马笑容满面,很开心。小孩子的幸福感很低,有顿好吃的,就会很高兴。陈璟瞧着他这样,不由也笑了笑。 厨房给小世子做了酸笋鸡皮汤。 小世子吃了两碗,完全忘了吃下去的药带个他的痛苦感。 夜已经深了,陈璟被安排在客房休息。 快到了黎明的时候,他被吵醒。 “世子爷疼得直不起腰来,满床打滚。”丫鬟告诉陈璟,“太妃、王爷和王妃都在,请神医快点去瞧。” 陈璟点点头,心里非常有数。 这是不错的预兆。 说明药丸起了很好的作用。 他到了小世子院子的时候,院子里灯火通明,的确是挤满了人。老王妃和王妃都急坏了,环绕在小世子身边,眼睛都红红的。 “不用担心,这是个过程。”陈璟道,“假如世子要如厕,就立马抱着他去。” 孩子一脸的冷汗。 这种情况下,陈璟还是云淡风轻说小世子没事,让老王妃和王妃都很不满意。她们俩不高兴,就不看陈璟。 她们又不敢发火,陈璟是府尹请过来的人。 这么一闹,一直闹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里,小世子如厕三次,每次都疼得半死。从他的水道里,下来漆黑如米粒大小的结块,大约下了一碗多。 很吓人。 这些东西,让小世子疼痛不已。 “这就是热毒的燥结。”陈璟对府尹道,“王爷别担心,等下完了就没事,孩子以后不会再发淋病。” 府尹终于松了口气。 三次之后,孩子累得恹恹一起,伏在他母亲怀里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脸上去没有半点血色。 一直睡到了半下午,小世子才醒过来。这次醒过来之后,孩子的眼睛很明亮,看上去炯炯有神,看上去气色还好。 府尹一家人,都松了口气。 孩子看上去还不错,没有变坏。 “母亲,王爷,涵儿上次发淋病至今,已经整整八个月。这几天,天气转暖,若是不出意外,最近就该发病了。”王妃对府尹和老王妃道。 府尹点点头。 现在孩子没还有发作,不知道陈璟的治疗到底有效没效。 于是,他还有继续把陈璟关在牢房里。 陈璟就对他道:“大人,我最近不会离京,假如令郎的病没有根除,您再找我的麻烦。我是应朋友相邀进京的。朋友信里,格外急切。已经耽误了好几天,不能再耽误了。” 他这是要府尹放了他。 府尹却眯了眯眼睛。 他问陈璟:“是什么朋友邀请你?二太尉的案子,尚未完结……” 其实,二太尉的案子,从来没有公开审理过。假如府尹放了陈璟,得罪了二太尉而已,却不触犯律法。 府尹此前,对得罪二太尉仍是有点忌讳。 “这是朋友的名帖。”陈璟从怀里,把杨之舟的名帖,取出来,交给了府尹,道,“原本不想提及。 一进京就入狱,给朋友添了麻烦。如今看来,若是不托他说句话,您跟二太尉也不好交代。还请大人,帮我给朋友带个信。” 现在,陈璟知道,府尹对他没有恶意。 他的名帖可以拿出来。现在拿出来,能起到作用,府尹会去杨家报信。假如是从前,府尹为了避免杨之舟找他的麻烦,干脆把名帖一撕,让陈璟死在牢里算了,也是可能的。 杨之舟问起来,府尹可以推说不知情。出于这种考虑,陈璟才谨慎至今。 府尹拿到了名帖,有点狐疑打开了。等他看清是杨之舟,府尹愕然抬头,看着陈璟:“你的朋友是杨国老?” 陈璟道是。 “杨国老是两浙路人士,这年轻人也说他是从两浙路来。”府尹心思转得很快,“难怪了,这人一见我,从来没有胆怯过,他果然是有恃无恐!” 府尹心里想了之后,开口问陈璟:“你是杨国老什么人?” 陈璟的身份来历,现在可以详细告诉这位府尹。 “敝人姓陈,在两浙路明州开间药铺。当时杨老的堂兄……”陈璟把自己的来历、和杨之舟结缘的原因等,都告诉了府尹。 他慢慢说着,就说到了他的安宫牛黄丸。 府尹突然打断他:“安宫牛黄丸?” 陈璟点头:“是啊,那是祖传秘方……” “听说那药,能起死回生?我们府里,有七八粒,都是朋友相送的,用金箔包裹,二百两一粒,分外贵重。”府尹道,“那就是你的药?” 陈璟道是。 他又说,安宫牛黄丸并没有那么神奇。 “这小子有钱!安宫牛黄丸卖得那么贵,他肯定赚得盆满钵满,又和杨国老是莫逆之交。有钱打点,又有杨国老依靠,这小子将来在京里会有一番作为。”府尹当即在心里判断。 有了这个判断,府尹就决定帮陈璟一回。 毕竟,二太尉要求处死陈璟,没有半点证据,完全是他无理取闹。 不管说到哪里去,二太尉都找不到理由。 假如陈璟只是个小人物,碾死也就罢了。如今,得知他家财豪阔,又和杨国老有关系,府尹心里的主意,就转向了陈璟。 第273章 得宠的缘由 府尹心里有了计较起来,他拿着杨之舟的名帖,对陈璟道:“陈兄弟稍待,为兄去为你传信,叫杨府的人来保你出去。” 他对陈璟的称呼,由“神医”,改为了“兄弟”。 陈璟就在心里想:“京城府尹乃是很重要的官,都是当前得势的贵胄才可以就职。而这位王爷,能做到京城府尹,无疑是受宠的。他称呼我为兄弟,足见杨老先生在京里的重要性。” 他想着,就跟府尹道谢,没有阻拦,让府尹亲自去杨府报信。 陈璟仍在这个府里,等待消息。 他一个人清净下来,就想到了惜文。 惜文住在客栈里,不知道情况如何。 陈璟就找到了王府的大管事,问道:“我的内妾,她安排的客栈在哪里,可方便带着我去瞧瞧她?” “知道,陈大夫请。”大管事回答道。 相对于府尹的热情,这位大管事态度拿捏得很好,既不显得冷漠,又处处彰显王府管事的尊贵。他把陈璟带到了惜文住的客栈。 惜文还在睡觉。 陈璟敲门了的时候,敲了半晌都没人答复。 “怎么回事?”陈璟不免担心,问身边的小伙计,“客人还在房里么?” 小伙计回答道:“这位姑娘自从昨晚盥沐之后,就没有再喊过小人。不过,小人也的确不曾见她下楼。应该还在房里。” 陈璟又敲了几遍,手上更加用力。 半晌,才传来惜文慵懒迷糊的声音:“是谁?” “惜文,是我。”陈璟回答。 里面顿了下,然后啊的一声。这声音,又惊又喜。紧接着,陈璟就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响动,似乎是撞到了桌椅。 惜文急忙奔过来开门。 她穿着亵衣,披头散发的。 陈璟瞧着她的脸色,有几分红润。 “……我睡着了。”惜文对陈璟道。“好些日子没有睡到如此软和温暖的床。就不知时辰——央及,你的事情忙完了?” 自从王府的人把惜文接出来,惜文就知道,陈璟把事情办妥了。他们不需要再坐牢。 惜文也知道陈璟是安全的。 所以。她才这么无牵无挂睡得昏死过去。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还没有。”陈璟道,“等会儿还要去趟王府,不能在这里陪着你。你放心。这是王府的人给你寻的客栈,你不用受欺负。” 这些,不需要陈璟额外叮嘱。 惜文是明白的。 “央及不用为我操心。我还没有睡饱,准备再好好睡几天,央及只管去忙。”惜文恬柔笑道。 她摸了摸自己的胃,感觉有点饿了,对陈璟道,“央及,你留下来陪我用膳?” 陈璟说好。 他陪着惜文吃了顿饭,见惜文饱饱的又开始犯困,陈璟就陪着她回房,在她额头吻了下,安排她睡下,自己又回了王府。 这次,他是从王府大门进去的。 陈璟下车,特意瞧了眼王府门口的牌匾。 齐王府。 “齐王府?”陈璟瞧见这几个字,心里顿了下,隐约在哪里见过一般。 可能跟他的关系不大,所以他没有特别留心。 但是听说过,有点印象。 “是杨老先生说过,还是老师说过,或者邢文燋提过?”陈璟在心里想。 具体因为什么事提起来的,陈璟真的没印象了。因为没有具体的事,单单这一个名字,是很难叫人回想起来当时是什么情景。 他瞧着这门匾愣神的时候,大管事轻声喊了声:“陈大夫?” 陈璟回神,笑了笑,迈步进了王府。 齐王已经回来了。 虽然他们还是齐王的封号,但是这位府尹大人,早已不是当年的亲王,而是亲王的孙子,是个郡王。 齐王,是当年他爷爷的封号。 他父母是当今先皇的堂兄,当今圣上的堂叔。 圣上只有郑王一个亲叔叔,却有十来位堂叔,三四十位堂兄弟。论起亲疏,现如今的齐郡王和圣上已经是第三代的堂兄弟了。 “陈兄弟,着实不巧,今日杨国老不在家。”府尹——就是齐王,对陈璟道,“我给他们家管事留了信,一旦杨国老回来,必然会派人来找你。” 陈璟点点头。 交代完了,齐王让陈璟去前头歇息,晚上一起用膳,再给孩子复诊。 陈璟往外院厢房去了。 “如何,他的下人们,怎么说起他?”等陈璟一走,齐王立马问身边的大管事。 他让大管事派人,去套陈璟下人的口风,来判断陈璟身份的真假。 “几位下人,皆不是陈神医的家奴。有几位是镖师,在陈神医去年才买的镖行里行走;还有几分,是跟着陈神医的那位姑娘的家奴——那姑娘乃是江南名妓。 陈神医早年就在江南成名,人称少年神医。而后,因为杨国老相助,开了间药堂,名玉和堂。玉和堂倒没什么大名堂,唯有陈神医自己,响彻两浙路。 去年,两浙路都转运使周宸的独子从赛马上摔下来,被宋宗信治得断了气脉,这点是真的,整个两浙路的名医都知晓,当时的确是死了。 死的不过几息功夫,陈神医用安宫牛黄丸,把周宸的儿子救活了。所以,去年下半年,安宫牛黄丸在江南特别出名。 听说陈神医因此也发了大财。这是那些镖师和护院告诉小人的。他们并非陈神医的家奴,只清楚这些。至于其他的,他们也不知道。”大管事道。 齐王认真听着。 听罢,他就相信,陈璟真的在江南享誉盛名。 晚上摆宴的时候,只有齐王和陈璟两个人用膳。 齐王又问起陈璟一些私事。 顺便,他也把自己的家事,告诉陈璟:“涵儿乃是长子。除了涵儿,我还有三个儿子,其中有两个是双生子,皆是嫡妻王氏所生。” 王氏。应该是太原那边的。老牌贵族,陈璟都知道。 齐王继续道:“王氏与我,自幼相识,定下姻缘。她温顺贤惠。内院打理得井井有条。我母亲很喜欢她。 这些年。我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只因幼年和王氏的情分,不同寻常。总没有其他念头。这也不好,堂堂郡王府,连个内侍也没有,少不得被人议论。 或猜疑王氏善妒,或攻讦我无能。 好在,太后和太皇太后颇为赏识我和王氏,知晓我们青梅竹马的情谊,也知道王氏温柔娴静的性格,更赏识我们鹣鲽情深。况且王氏生了四个儿子,足见她福厚。 家里就完全不需要再添几个女人了。 我也是因此而得势,选了个府尹——要不然,像我们这样世袭到了第三代的郡王,京里不乏其数,哪里轮得到我?” 说到这里,他语气很平淡。 既不是调侃,也不是得意。 他和他妻子恩爱,身边没有第三者,在这个年代原本是非常罕见的。别说是贵胄之家,哪怕是普通富户,都会有几个侍妾。 因为稀罕,他们的婚姻得到了太后和太皇太后的认可。皇帝估计是非常孝顺的,太后喜欢谁,少不得抬举谁。 齐王能做到油水那么丰厚的京城府尹,竟然是因为他的婚姻。 陈璟以为,他会用种苦笑的口吻提及。不成想,他平淡和理所当然,让陈璟颇为惊讶。齐王能有如此见识,陈璟是很敬佩的。 他顿时对这个男人大为改观。 “……你既然到了京里,这些话迟早要从别人口中听说。到时候你听到的,也许很不堪。我先告诉你,你先入为主,兴许对我此人还有几分善意。”齐王又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仍是没有调侃,就是认认真真,当件普通的事,告诉陈璟。 他得到了京城府尹这个差事,外头不乏又不服气的,攻讦他也属平常。他非常清楚。故而,他先告诉陈璟。他也没有撒谎,就是原原本本的。 信与不信,齐王就不那么关心了。 陈璟正要说什么,大管事突然跑进来,急促对齐王道:“王爷,杨国老来了……” 齐王立马转头看了下陈璟。 今天下午去杨府送信,府上的人说杨国老不在家。当时,齐王也在心里暗暗想过:“也许,那小子撒谎,杨国老与他根本不熟吧?” 回家之后,齐王也不好表露出来,毕竟陈璟是他儿子的救星。 直到现在,杨国老亲自过来接陈璟,齐王就明白,下午杨国老是真的不在家;而陈璟,真的是杨府的贵客,让杨国老分外器重。 “央及,央及!”陈璟听到大管事的话,也放下筷子站起来,就听到了杨之舟的声音。他还没有进门,声音就传进来了。 齐王又看了眼陈璟,心想这小子和杨国老的关系,比我想得还要深啊。 幸好没有得罪他! 陈璟也留意到了齐王的眼神,却没有多想,连忙迎了出去,和杨之舟见礼。 “老夫瞧瞧,这段日子可有什么变化?”杨之舟瞧见陈璟,就非常亲昵打量他。他端详陈璟一瞬,笑道,“又瘦了些。听说去年你小子闹出了大名堂?” “其实也没有,混口饭吃。”陈璟谦虚道。 杨之舟就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时,齐王才上前。 杨之舟和齐王相互见礼,客气一番,就把陈璟接走了。 第274章 病愈 陈璟走后,齐王回想了下方才杨之舟的态度,心里仍存在几分惊讶。 看得出,陈璟和杨之舟交情甚好。 “竟有几分像是朋友,而不是长辈和晚辈。”齐王心想。 他回了内院,去瞧自己的长子。 孩子吃了药,当时昏睡了半天,看上去精神不错。但是,而后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齐王心里有点拿不准。 王妃就着急了:“那位大夫,也实在年轻了些,不知他的方子是否凑效” 老王妃则很淡然,道:“再过几天,就到了涵儿发病之时。到时候,再瞧瞧就知晓,是否有效了。” 反正药也吃了,孩子苦也受了,再去质疑大夫的能力,是非常多余的。与其这样,还不如抱着希望,期待这药方能管用,解了孩子身上的病痛。 婆婆发话了,王妃不敢再说什么。 齐王也是担心的。 只是,他不能表露出来。否则的话,他的妻子和老母亲更是自乱阵脚,家里庸人自扰,反而不得安宁。 杨之舟接走陈璟的第二天早上,他亲自叫人,给齐王送了口信。 “老爷说,假如二太尉非要闹着寻人,就让他到杨府去找,这件事与齐王爷无关的。”传话的人说。 齐王微笑,道是。 结果,没过半天。二太尉就找到了衙门里。 “我听人说,那个姓陈的,放了出去?”二太尉质问齐王,“而且放了好些天?” 这段日子,二太尉又得了个美人,乐得逍遥,芙箬死带给他的忧伤,也冲淡了几分。他虽然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却有几分难得的神采。 齐王擅长察言观色,顿时就知道:说些好听的话。这件事就过去了。 于是。齐王对二太尉道:“已经查清楚,陈璟在两浙路的确享誉盛名,是位人人称赞的少年神医。 以兄弟说,二太尉的爱妾。可能真的是因病而殁。故而。不好总关着他。就放了人。” 二太尉听到这话,火气一个劲往上冲。 “什么,我冤枉那小子?”二太尉大怒。“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如此妄断案子?我就要去圣上跟前,参你一本!” 说罢,他就要走,一点面子也不给齐王。 前几天,二太尉初到京城,对京里这些王公贵胄,多少怀着几分警惕和敬重。这些日子,他已经把多半人的底摸清楚了。 比如说这位齐王,他祖父是位亲王,是当年一位不太得宠妃子所出,并不受父亲和太子的喜爱。只因他战功显赫,才勉强封了亲王。 等到了齐王的父亲,接替他祖父执掌军队,却是虎父犬子,从来没有胜利过。最后受了箭伤,早年病亡,只留下齐王这棵独苗。 应该说,比齐王府功绩大的王府,多不胜数。 结果,齐王却机缘巧合,得到了太后的喜欢。当今圣上说不上喜欢齐王,不讨厌罢了。又有太后在跟前帮着说话,齐王才得到了京城府尹。 知道了这些,二太尉就明白,这位齐王的血脉和他们郑王府相比,差得太远了。 没必要和齐王客气什么! 齐王眼瞧着二太尉气哄哄走了,也没有追上去。这位二太尉,才说了几句话就暴怒而走,嚣张至极。 “让他去参吧。到了圣上面前,还有杨国老呢。”齐王心想。 反正人是放了,不可能再抓回来的。 齐王已经相信,二太尉的爱妾,真的是自己病死的,而不是被陈璟诅咒而死。 二太尉果然气哄哄的,冲到了宫里。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皇帝。 皇帝最近招郑王回京,为了弥补他们,自然是对郑王府恩宠有加。 齐王不过是远房的堂兄弟,比二太尉的亲情远多了,自然要帮二太尉的。 “到底是谁?”皇帝听二太尉说了半天,才问道,“再去抓回来就是了。” 二太尉只顾上齐王对他不敬,宫人把牢里的人放了,又在他面前说狠话,还是要验尸等不尊重的话语。 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到陈璟。 “那厮叫陈璟,乃是从两浙路上京的大夫。”二太尉道。 皇帝就顿了下。 而后,皇帝笑道:“二弟,你也太过于粗莽。那位大夫,不是齐王放走的,而是被杨国老接走的。如今,人已经在宫里了。” 二太尉整个人就呆了。 他来告状的人,居然在皇宫里。 这还怎么告? 再告下去,难道往皇帝把人给送出来,再关到牢里去? 二太尉这点轻重还是知晓的。 “齐王也没什么不对。你说大夫害死了你的爱妾,不请仵作检验,怎么知晓?难不成轻信你一面之词?”皇帝又道。 皇帝已经改了口风。 方才还给二太尉做主,现在已经在帮齐王了。 皇帝说来劲了,又“点拨”了二太尉几句。二太尉是进宫告状的,结果却挨了顿好骂,灰溜溜出宫了。 齐王并不是真的对二太尉没有防备,也不是真的全部指望杨之舟,他还没有这么天真。事后,他也派人去打听,皇帝对二太尉的告状是什么态度,自己好有个准备。 然后,他就听到了二太尉挨骂的事。 齐王哈哈大笑。 回到王府,仍是觉得开心,笑容满面。 老王妃和王府自然要问他:“今日这般高兴,是所谓何事?” 齐王未语。先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一阵子,这才把二太尉告状不成反而挨骂的话,说给了老王妃和王妃听。 两位女人也忍俊不禁。 “那位陈大夫,进宫去了?”老王妃突然开口,打断了愉悦的气氛,有点严肃问齐王。 齐王颔首。 “吾儿说,那位陈神医盛名外,请他进宫必然是治病。宫里到底是谁生病?”老王妃道。 二月的时候,京里就听到消息,说皇家突然把郑王召回京城。当时。他们都在揣摩原因。也在猜测真假,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郑王回京。当年郑王失势,落井下石者不乏其数。 是不是太皇太后不行了,临终留下遗言。求皇帝原谅郑王。把郑王召回来? 结果。三月三的春宴上,皇后、太后和太皇太后都出席,邀请京城达官贵人的女眷进宫迎春。当天。太皇太后和太后直到宴席结束才离席。 她们面色很好,看不出半点病态。 皇后更是红润白皙,很健康。 谣言不攻自破!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点风声也听不到,大家都在猜测。 这次请江南的名医进宫,自然也是治病。 是谁生病? 之前太医院那么多御医,怎么没一个透露点消息?太医院的口,没那么紧的。内宫很多事,都是太医院的人露出来的。 “这个,至今也不知道。”齐王蹙眉道。 宫里有人生病,这是真的。 从始至终,不乏请御医和名医们进宫去诊断。可是到底是谁,大家讳莫如深。 “皇后、太后和太皇太后,自然不是了。”老王妃道,“我最近见过太后和太皇太后多次,她们都很健朗,凤体祥和。” 齐王沉思了下。 他也有些朋友,都是皇亲国戚,这些话题他们自然要谈及。他们也有些猜测,可到底没有得到证实。 齐王母子说了半天话,得不到一个准确的,就各自散了。 宫里的事,到底和齐王家里关系不大。他们比较操心的,是齐王府的世子,他的病情到底有没有得到痊愈。 转眼,天气逐渐热起来,就到了世子该发病的时候。 可是,孩子没有半点发病前的症状。他似乎比从前黑了几分,胃口也大了不少。有次,他去亲戚家,偷偷吃了两块肥羊肉,一点事也没有,居然不反胃不呕吐。 这是前所未有的。 “涵儿如今胃口是好了,很少犯事。”王妃兴奋道,“母亲,王爷,涵儿这是不是从此就好了?” “只怕是了。”老王妃也开心。 她不是觉得世子的病真的从此就好了,只是不愿意说丧气话。此前,她们最需要彼此鼓励,信仰这孩子早日康复。 又过了几天,却明显感觉这孩子比从前更瘦了。 王妃又吓住了。 齐王也看着奇怪。 老王妃却很高兴,道:“从前那是虚!一旦虚了,看着是胖些,如今身体不需,就皮实了。眼瞧着是瘦了,却是结实了。” 果然,老王妃很有见识。 齐王世子一天天长起来。 没过一个月,那孩子饭量大了很多,脸上有肉了,胳膊腿也慢慢粗起来,看上去很活泼健康。到了端阳节的时候,大人高兴、孩子也高兴,任由他吃了不少的肉。 一点事也没有。 到了盛夏,最热的时候,齐王世子也没有再发淋病。原本盛夏,是要病半个月的,绝对热不得。 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毒,被御医们治疗几年,毫无作用,就这样把陈璟治好了。 陈璟那么年轻,又只用了几味药,就治好了久病不愈的顽疾,着实叫人惊叹。齐王一家人,心里大为佩服。 齐王府上下,就把陈璟当成了大恩人。 老王妃甚至让齐王多次请陈璟到家里用膳。 齐王更是和陈璟称兄道弟。 这就是后话了。 第275章 理想的改变 陈璟正月底进京的。 等到见到杨之舟,快端午节了。 中间耽误了三个月。 当天,他住在杨之舟的家里。杨府的房子,并不是在城中黄金地段,而是有点偏。虽然地方很大,修建奢华,守卫严密,却因为远离皇城,不那么高调。 杨家院落多,陈璟和惜文单独住了后花园的一处小院子。 那院子,三面环水,是个人造湖。端午节前后,湖中荷叶碧浪翻滚,芙蕖争艳。粉色或白色荷花,镶嵌在碧色荷叶间,亭亭玉立。 清香暗浮。 惜文很喜欢。 陈璟到了杨家第一天,见到了杨之舟的妻子和儿女。 杨之舟的妻子,今年四十五岁岁的年纪,比杨之舟小十几岁。当时杨之舟三十出头,他妻子才刚刚满十五。 因为保养得当,她看上去完全就是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年轻十来岁。她风韵犹存,高挑婀娜,肤白胜雪。一双丹凤眼,虽然不大,却明亮妩媚,给她的五官添了华彩。 “至今看上去,仍是个绝色美人,年轻时候应该更美了。”陈璟暗想。 女人到了四十多,还能保持如此容貌在没有整容手术的古代,可以想象她年轻时的姿容是何等谲滟。 杨之洲福不浅。 除了杨之舟的妻子,陈璟也见到了杨之舟的内妾,都是杨之舟妻子的陪嫁丫鬟。她们俩还比杨之舟妻子小一岁。却因为姿容的缘故,没有上苍的厚爱,敲上去就是四十左右的妇人。 杨夫人也打量陈璟。 “老爷回京后,多次提及小郎君。”杨夫人笑呵呵对陈璟道,温柔恬静,“如今一瞧,果然是芝兰玉树。” 陈璟道谢。 在这个年代,不好直接夸女人漂亮,否则就有调戏之嫌,不尊重。 故而。他只是笑着。不说什么。 “你别瞧着他斯文得很,以为他腼腆,实则也是个精明狡猾的。”杨之舟在一旁哈哈大笑,“从来不吃亏!” 杨夫人抿唇笑了。 说了半天话之后。杨之舟就单独请陈璟到外院和用膳。 他们俩一个不能喝酒。一个不会。就以茶代酒,慢慢闲聊起来。 “这次邀请我上京,是谁生病了?”刚说了几句话。陈璟就把话题转移到了正途上。 杨之舟也不再含糊,对陈璟道:“是我夫人的内侄女。她去年十月进宫,封了昭仪,冬月就身怀龙种。你医术好,想请你进京为她保胎。” 这话,说得通,也说不通。 杨之舟是去年端午节之前回京的。那个时候,他走得非常匆忙,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陈璟还以为,自己这次进京,多少和杨之舟当初离开望县的原因会重合。 就这点,陈璟觉得杨之舟说请他保胎的理由说不通。 但是,陈璟又想:“圣上至今无子。假如杨老夫人的内侄女生了龙子,那就是太子。以杨老爱京里的地位,自然可以凭借这种关系,让家族更上一层。 所以,他非常担心昭仪的胎,让陈璟进京保胎,等于保住杨家的未来,也是说得通的。” 陈璟在心里揣测,又暗想:“也许,还是有其他隐情,现在不方便对我说。等进了宫,才知道。” 提到进宫,陈璟下意识想到了沈十娘。 想起她,心里动了下,有点涟漪荡开。说不上难受。 好似伤口结痂了,陡然触及伤口,自己心里想起当年的痛,有点心悸罢了。 “我可以进宫么?”陈璟回神,问杨之舟,“我又不是御医。” 杨之舟笑起来,道:“听说你小子去年赚了大钱,俨然是江南富户。不如,在京里置办房舍,把家人接过来,然后老夫为你举荐道太医院,做个御医如何?” 陈璟连忙道:“不可,不可!” “不识抬举!”杨之舟笑骂他。其实,他也知道陈璟不会做御医的,不过是同他开玩笑,逗陈璟罢了。 “这个抬举,还真是不敢识啊。”陈璟也笑了,“老先生,您不知道我去年赚了多少钱。” 杨之舟哈哈大笑起来。 陈璟这口吻,跟丰收了的农户,买了粮食拿到钱一样,恨不能向满天下炫耀。 “这暴发户。”杨之舟又笑骂他,“你赚了多少钱,老夫也不稀罕,不必跟我炫耀!” “还是要炫耀一下!”陈璟笑道,“一辈子没有这么多钱呢。我去年大概赚了一百多万两。” 陈璟当时也在心里,按照后世的银价,简单算了算,一百三十万两,等于后世的六亿三千多万人民币。 说陈璟是富户,太客气了,应该是大富户。 两浙路是帝国最富庶的地方,富户很多。陈璟绝对算不上首富。但是,这个年代的经济能力,也没有那么强悍。 两浙路富人排行榜前十,应该陈璟的名字。 这么笔钱,饶是杨之舟也惊叹了下,道:“听说你赚钱了,却没有想到赚这么多!” “是啊。”陈璟道,“有钱真爽!所以,我不打算做大夫了,我想做个药商!问诊一次能多少钱,卖药一次又能有多少钱?还是药商划算。” 杨之舟又是愣了下。 而后,他又笑起来,道:“你这小子,越发往下流走。从前还是个匠人,如今却要做商人。这如何了得?” 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觉得,陈璟的选择并没有错。 他无心于政治,在医学上的技术是登峰造极,唯一追求将自己的药卖遍天下,赚取钱财,也不失一种追求。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倒也不错。 只是,该要骂的时候,杨之舟还有要骂的。 “商人虽然低贱,医匠也高尚不到哪里去。”陈璟笑道,“反正这条路走了,就越走越远吧。看病是顺带着的,卖药才是正途。” “别荒废了这一身好医术。”杨之舟突然正色道。 从前,杨之舟觉得,医术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大夫的作用,无非是解人疾苦,真正朋友要命的病,也是无可奈何。 像远古那些神医,无非存在传言中。 现实生活里,谁真的见过“望其形、知其病所在”的医圣? 而陈璟,他做到了。 他把医术运化成了一种神奇的技能,简直是可以起死回生。 杨之舟也担心他这个技艺渐渐消退。 “您放心吧。”陈璟笑道,“医术是荒废不了的,它们全部在我脑子里,赶都赶不走,除非哪天有人把我的头砍了。” 他前世看了几万个病例,来自全国各地的病患,这为陈璟积累的丰富经验,是这个年代的大夫穷尽一生也无法拥有的。 现在的交通条件,决定了病患的地域性。 那些病例,陈璟反复看过,都存在他的潜意识里。说忘记,真的有点难,除非那天失忆了。 “难说。你一介商流,小小城守都能把你的脑袋砍了。”杨之舟趁机道。 他还是希望陈璟有点政治上的追求。 做个御医,好歹也是官啊! 百姓都有奴性,对官员多少有点敬重和害怕。像陈璟这样的白衣,真容易被人欺负,杨之舟心想。 不过,陈璟有点武艺,单打独斗不怕吃亏,这就增加了他的自负。要是真的遇到人多的时候,他也无能为力。 “我不是认识您吗?狐假虎威,谁敢砍我的头?”陈璟道。 杨之舟又是笑,又是气,骂他没出息:“就不能自己做虎?非要假虎威?” 陈璟哈哈大笑,道:“做虎是很难的,只有您这样的才可以,我哪里行?” 杨之舟又骂他懒等。 跟其他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女,杨之舟说话也不能这么随意。陈璟很多时候,看着蛮正经的,但是两人熟悉了,就知道陈璟很痞赖,怎么骂他都行。 杨之舟和他说话,酣畅淋漓,非常快意。 两人说到了三更天才散了。 第二天,陈璟早起,就跟着杨之舟进宫去了。 路上,杨之舟和陈璟说起了宫里昭仪的病情。 “原本,这是太医的事,是我要请你的。陆昭仪进宫的时候,年纪太小,还不足十五,太医说她自己腑脏尚未长全,就怀了龙种,只怕不会安生。 果然,妊娠前三个月,呕吐不止。太医们又说,这是妊娠恶阻。用药之后,总不得好,我便想到了你。 太医院的提点,乃是年近七十的老太医,把脉最是准确,他说陆昭仪这胎,八成是个皇子,圣上已到了而立之年,至今无子,格外看重。 这事,知晓的人不多,圣上连皇后、太后和太皇太后也没有告诉,唯独告诉了我,让我务必帮他想法子,保住陆昭仪这胎。 你路上耽误到了现在,陆昭仪这胎勉强保持到了今天。如今,她又神态疲倦、腹内躁动不安。太医院的提点说,八成要早产了。 皇宫里的孩子们,个个体弱,保一个下来也难。要是早产,陆昭仪的皇子多半也是跟他的兄长们一样,要幼年夭折了。 你这次进宫,就是帮她瞧瞧,看看可有希望保延些时日,哪怕满了八个月再落地,也比现在好。” 一路上,杨之舟就把陆昭仪的事,说了个七八成给陈璟听。 他还说了陆昭仪的身世。 第276章 保胎 杨之舟先说了陆昭仪的妊娠情况。 因为陈璟还没有见到人,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勉强应和。 从杨家到皇城,有很长一段路。 马车上,话题空闲下来,杨之舟又主动说了陆昭仪的身世给陈璟听。 陆昭仪他是夫人的内侄女,其实并不是亲的,中间隔了一层。 “贱内出身成国公府,是成国公唯一的女儿。她有两个兄长,四个幼弟,陆昭仪的父亲,则是内妾最小的兄弟。 陆昭仪福薄,父亲在她两岁时去世,只剩下寡母。她寡母整日诵念佛经,无空理会她,她养在成国公府的大太太身边,就是她的大伯母。 只因那孩子长得漂亮又伶俐,贱内颇为喜欢她,时常接她到家里来玩。她大半的时候,都是我府上长大的。 去年进宫,也是我的主意。如今,她怀了龙种受苦,自然也要我为她张罗。” 就是说,陆昭仪是个无父无兄,无依无靠,而且长相美丽的女孩子。 这样的女孩子,最容易掌控。 如果她能诞下长皇子,被封为太子的可能性很大。到时候,杨之舟可能就是太子外家最亲的人。 不管是出于对陆昭仪的疼爱,还是出于对杨家未来的筹划,杨之舟都要保住这个孩子。 最好不要早产。 正常出生的皇子们,夭折率都那么高。何况是早产的? 陈璟很能理解杨之舟的心思。 对于杨之舟的行为,陈璟不在其位,无法理解他的处境,故而不做评价。 政治的倾轧,比想象中更加残酷。所以,走了从政这条路,就要心狠些、情薄些,而且要老谋深算。 陈璟不是从政的,甚至不是任何贵族子弟,和杨之舟的前途没有任何关联。所以他仅仅把陈璟当个朋友。和他坦诚相待。 其他人,他就会多份算计。 陈璟并没有感到很失望。 从他认识杨之舟开始,他就知道杨之舟可能是这样的人。否则,他一个江南小地方的穷进士。如何有后来人之下人、万人之上的地位? 知道这个人原本就是这样。他做什么。陈璟都不会感到惊讶。 陈璟要做的,是去帮杨之舟保住一个孩子,而不是去害人。所以他毫无压力。 陆昭仪的事,杨之舟也毫无保留告诉陈璟。 他根本不在乎陈璟如何想他,所以事情的原委,陈璟都没有修饰一番。在杨之舟看来,陈璟是个非常通透的人,不需要在他面前掩饰什么。 “这大概就是真正的朋友吧?”陈璟和杨之舟,一时间都这么想。 然后,陈璟笑了笑,杨之舟也微笑。 车马在漫长的缓慢形势中,随着杨之舟的话题结束,终于到了皇城。 他们进了禁宫。 陈璟没有见到皇帝,杨之舟只是带着他,去见了太后。 陈璟在给太后行礼之后,也偷偷打量了几眼太后。他总觉得,太后应该会保养得更好,比杨之舟的妻子还要有风韵。 像慈禧那样。 结果,太后真的只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 她似乎从保养没有苛求。 太后看上去慈眉善目的,笑容温婉,不太像生存在后宫倾轧中的女人,反而像富户人家无忧无虑的老太太。 “来人,给杨国老和陈神医赐座。”太后吩咐宫人。 她的声音,也是醇厚温柔,就是个富态的老太太,没有半点母仪天下女人的气势。陈璟反而觉得她很好,非常好相处。 宫人搬了凳子,陈璟和杨之舟就坐下。 陈璟进宫做什么,太后非常清楚。 这件事,皇帝、太后、太皇太后和皇后,都是同意过的。 “陈神医几年多大年纪?”太后谦和,问起了陈璟的家常。 “草民今年虚岁二十一。”陈璟回答。 其实,他今年刚刚二十。 往大了说,让人觉得他成熟些。 太后就沉默了下,然后笑道:“这般年轻,哀家还是头一回见到。天下能人异士多,哀家也是听闻过的。今日一见,着实惊赞。” 这些话,陈璟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听说。 每个人都因为他的年纪,而质疑他的医术。 “草民乃是祖传医术,学得先人皮毛,承蒙杨国老器重,到宫里献丑,太后勿怪。”陈璟自谦道。 说了两句话,太后就叫人去陆昭仪的宫里,把陆昭仪请到太后这边,再让陈璟给她诊断。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陆昭仪才来。 这个过程有点慢。 在等待陆昭仪的时候,太后又跟杨之舟说了点家常。她和普通的妇人一样,问的都是家长里短,甚至问起陈璟的身世等。 若不是她穿着太后服色的朝服,陈璟肯定以为她是某位乡绅家里的太太。 陆昭仪是由两位体格强悍的宫女搀扶进来的。 她状况的确很差,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杨之舟说,陆昭仪还不满十五岁。 女孩子年纪太小,怀孕的确危险。陆昭仪面色苍白,又带着几分浮红,手脚无力,神色倦态,眼下有浓浓的淤积,是睡眠不好。 杨之舟给她行礼,陈璟也跟着行礼。 “母后”陆昭仪气虚无力,又宫人搀扶着,给太后行礼。礼毕之后,瞧见了杨之舟,顿时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态,目光里充满了委屈,叫了声,“国老” 那语气,似乎在说:“父亲” 杨之舟冲她点点头。也是满眸溺爱。 “快,扶陆昭仪到内殿躺下。”行礼之后,太后对宫女们道。 宫女们就把陆昭仪扶到了内殿。 太后自己也起身,到了内殿。 陈璟跟着杨之舟,随后而入。 太后的内殿,金碧辉煌。高高的屋顶,镶嵌了几块琉璃瓦,光线明亮洒进来。地上是大理石的砖面,光可鉴人。 四周皆是高高的柱子,装饰着华贵的涂料。整个内殿富丽堂皇。 陈璟走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倒映着。他觉得这内殿和方才的大殿一样,空旷、高大、神秘又带着几分阴森森的清冷。 陆昭仪躺在早已准备好的锦榻上,四周围了薄薄的锦幔。 陈璟瞧见如此情况,心想:“方才都见过了。现在还围什么锦幔?” 后来又想。大概是因为他跟着杨之舟。才没有回避,否则太医们是见不到妃子们的面容的。况且,宫里有专管生育的女医。这些妊娠上的事,若不是特别严重,都不会请太医的。 当然,像陆昭仪这样的情况,已经超过了宫里管生育女医们的能力范围了。 连太医都看不好。 “央及,你来给娘娘请脉吧。”杨之舟对陈璟道。 陈璟道是。 他上前,给陆昭仪仔细诊脉。 方才陆昭仪进来,陈璟有幸得以见到她一面,知道她面色浮红,如今再看她的脉象,只见她脉数滑。 陈璟不好开口去要去看看舌苔。 但是,这样的病例,他之前看过好几次。有了脉象的肯定,陈璟也有十全的把握不相面而诊断了。 于是,他开口问陆昭仪:“娘娘,是不是两个多月钱,胎儿就开始躁动不安,时常半夜把您踢醒,让您无法安睡。” 陆昭仪在帐内回答道:“正是。” 然后,陈璟又问她:“这两个月来,是否经常无力、口黏、四肢发软,无食欲?” 陆昭仪又回答:“正是” “最近这一个月,下面是不是常有像针扎一样的小痛楚感,小腹说不出是涨还是痛的感觉?”陈璟又问。 他问道了“下面”这两个字,已经非常隐晦了。 但是,杨之舟和太后,仍是看了他一眼。 陆昭仪在帐内,更是一阵尴尬。 好半晌,她都不回答。 陈璟就看了杨之舟。 杨之舟很少见太医这么露骨问诊的。但是,这些不说清楚,陈璟也没法子判断。陈璟觉得,陆昭仪最近有假性宫缩。 他自然不敢说让他探探,估计要杀头,只得凭着经验,问问陆昭仪的感受。 陈璟觉得,宫里的女人真的很难治。 别说主动去摸摸了,就是看看就不行,那还怎么治? 大夫的眼睛又不带透视的! “娘娘,方才大夫问的”杨之舟又看了眼太后,见太后正微微颔首,才敢帮陈璟问陆昭仪。 半晌,陆昭仪才慢悠悠道:“是,已经一个多月了,每日都要发作好些次,宫里的嬷嬷说无碍” 她宫缩已经有段时间了,但是宫里的嬷嬷们不清楚,说没事。 这话,她又不能跟太医说。 规矩就是规矩。 陈璟就点点头,道:“好了,娘娘,已经诊断好了,请娘娘歇息。” 然后,陈璟起身,就要退出去。 杨之舟给他使了个眼色。 陈璟就明白,他先出来,回到了太后的主殿。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太后和杨之舟才出来。 太后仍是那么温婉谦和,问陈璟:“陆昭仪情况如何?” 陈璟语气恭敬道:“太后,国老,陆昭仪并不是有早产的迹象,她是流产的迹象。假如不治疗,可能” 陆昭仪是先兆性晚期流产。 太后和杨之舟都惊愕。 两人好似被这么打击了一下,怔怔看着陈璟,脸色微变。 早产,只是生出个不健康的孩子。假如那孩子福运好,兴许还能养活。但是,流产就等于产下死婴了。 这太严重了! 第277章 辩证 陆昭仪有先兆晚期流产的迹象,宫里的太医们和产婆们,竟然没有意识到。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 太医们隔着锦幔诊病,又不能问一些尴尬的问题,所以他们光靠断脉,又经验不足的话,很难诊断准确。 能得出“可能早产”这个结论的大夫,陈璟都觉得他非常了不起。 不是医术不行,仅仅是内宫的诊断环境太差了。 而产婆们,只是受到管理生产的训练,根本不算大夫。很多情况,她们不太清楚。这也就是为何宫里总是容易夭折孩子了。 “流……流产?”太后问陈璟。 太后也知道,陆昭仪这胎乃是皇子,这是确定了。 这个诊断没有错。 陈璟给陆昭仪把脉,也确定她的确是怀了皇子。她这胎,还米有到不可挽救的地方。但是,接下来怎么挽救,陈璟觉得棘手。 因为,总是很难见到她的面。 皇帝至今无子,这个孩子必须保住。 “是啊,可能会流产。”陈璟认真回答太后。 “都……都六个月大了,岂会流产?”太后惊讶问道。 说罢,她自己也觉得这话糊涂了。宫里还有八个月落下死婴的妃子们,所以六个月流产很正常。 她是太着急了。 宫里去年到现在,有二十多位妃子。独独这个进宫不久的陆昭仪有了身孕。 皇帝子嗣单薄,宫里可能风水不好,妃子们难以怀上。哪怕怀上了,也难以养活,太后的心都急碎了。 “太后娘娘,陆昭仪从前身体就不好,年纪又小,故而胎不稳。一直以来,辛辛苦苦,熬到了今日。若是用药调理。保住这孩子不难。”陈璟道。 虽然不难。却需要花很长的时间,至少要到皇子落地,就需要三个月。 陈璟想到,现在已经五月了。等陆昭仪的孩子落地。至少八月下旬;再启程回望县。路上耽误两个月。就要到冬月。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他去年在两浙路打下的名声,可能要淡漠些。 陈璟微微叹了口气。 “当真么?”太后顿时一喜,看着陈璟问道。 陈璟已经答应了。自然要保住这个孩子,让他顺利生下来。 杨之舟是陈璟的朋友,更是陈璟的靠山。不管是出于友情还是私心,陈璟都必须帮他。哪怕耽误再久,也在所不惜。 “是!”陈璟对太后道,“只是,草民乃乡野村夫,不通礼数,不能像京里的御医们那样知道规矩。若是哪里唐突,还请太后饶草民一命。” 太后就想到陈璟方才问陆昭仪“下面”这种话。 这的确比较唐突。 太后想了下,道:“能保住陆昭仪这胎要紧,其他的,以后再说。” 她没有答应陈璟。 杨之舟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开口。 他方才沉重的神色,已经完全缓和,脸上有了几分轻松。 杨之舟对陈璟的医术非常信任,他觉得陈璟说了可以帮陆昭仪保胎,就一定可以的。所以,完全没有必要担心。 这边诊断完毕,内侍进来,对太后娘娘和杨之舟道:“……圣上在御书房,请杨国老带着神医过去问话。” 杨之舟就带了陈璟,去了皇帝的御书房。 见到皇帝之前,陈璟多少会在心里猜测他的模样。 因为沈十娘,总觉得心里膈应。 抬头瞧见皇帝,陈璟在心里微微冷笑了下。 因为,和陈璟预想的一模一样。 皇帝中等个子,消瘦得苍白,一副肾虚的模样。他虚得非常厉害,却经常服用补药,导致越发阴虚。 陈璟终于明白,为什么杨之舟请他上京了。 根本不是为了陆昭仪。 陆昭仪的病,不过是皇帝对陈璟的测试,也是杨之舟说服皇帝的证据。只要陈璟治好了陆昭仪,一则对皇帝有功,二则让皇帝知道陈璟医术好,到时候他就可以给皇帝治病了。 “你便是陈璟?”皇帝对陈璟道。 他声音里透出天子的威严。 陈璟答是。 他心里,有点难以言喻的窒闷。 “陆昭仪的胎,是如何光景,你仔细禀来。”皇帝道。 陈璟心里不停告诉自己:“我是来治病了,患者大于一切,这是我的医德,我必须维护我最后的东西,人不能没有底线。” 于是,他抛去杂念,认真把陆昭仪的病情,说给皇帝听。 他甚至说了“先兆性晚期流产”这个词,也不管皇帝能不能听懂。 “陆昭仪年纪轻,又生得单薄,气虚血弱。故而,血不能养胎,肝郁化火,胆失宁谧所致。此前,最应当益气养血、补血和营,清热除烦。”陈璟道。 他非常仔细把陆昭仪的情况,解释给皇帝听。 皇帝则微微蹙眉,道:“太医院的御医们,也说是要养血,这些日子从来未断过药。不知你可有其他良方?” 皇帝觉得陆昭仪的情况,养血是无用的。 可能需要其他手段,才可以把这胎保住。 哪怕不能等到瓜熟蒂落,也要个活的皇子。无奈之中,早产勉强可以接受,流产却是万万不行。 皇帝甚至没怎么对陈璟的说辞动心。 这些话,太医们多少提及。 “草民的意思说,清热除烦,再补血和营。”陈璟道。 他怕皇帝大惊小怪。 陆昭仪状态很差,假如给她用清热的药,比如竹茹、黄连甚至丹砂等,听上去有点危急,像是虎狼之药。 太医院的御医们,绝对不会开这么几味药,因为陆昭仪是孕妇,孕妇恐怖承受不起。 在宫里行走,有功难以得赏,有过却是要赔上身家性命,甚至全家、全族的性命。故而,太医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们非常保守。 所以,宫里经常一点小病就死人,听起来虽然有点滑稽可笑,却是实实在在的。 江南不少名医,名气不在御医们之下,却没人愿意到京里,来讨这口营生,也是因为如此。御医,是最难当的。 “怎么个清热?”皇帝问陈璟。 然后,他没等陈璟回答,就道,“朕也不通医理,你说了什么,朕也不甚明白。” 然后喊了他的心腹内侍,对内侍道,“去趟太医院,把提点、两位院判,和太医院们妇人科的太医们,都请过来。” 皇帝想让陈璟辩证。 辩证,在看病的过程中是家常便饭。 这是中医的特色,从古至今都是这样。 在大户人家行走,他们都会请三四个大夫,让他们相互辩证。谁的说法更有说服力,谁才可以给病人开方子。 这不仅仅需要考验大夫的医术,还需要考验他们的口才。 陈璟行医这两年,遇到辩证的时候不多。因为,他的医案总是很惊艳,很多病家都是到了最后关头,才慕名来请陈璟的。 到了京里,却需要和京城的大夫们辩证一番,陈璟倒也觉得不错。 片刻之后,进来个大夫。 其中,就是宋宗信,就是宋左院判,半年前在杭州差点把周温荣治死的那位院判大人。 宋左院判也认识陈璟。 一时间,他眉宇间添了愤怒。 第278章改了口风 宋左院判瞧见陈璟,眉宇间顿时有了几分怒色。 陈璟让他在江南丢尽了脸。 听说江南那些大夫们,至今还在看宋左院判的笑话呢。 他们宋氏医学传家,宋左院判丢了那么大的脸,简直给祖宗抹黑,回京之后他也被父亲和叔父们狠狠骂了一顿。 “周宸的儿子,明明死了。假如陈央及不出手,很快就死透了,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宋左院判暗想。 他觉得是陈璟衬托得更加无用。 他心思转得很快,表情却是一瞬间,很快就收敛好了怒色。 在天子更前,没人敢嚣张。 “诸位大人,这位是陈璟,江南来的名医。”等大家来来齐了,内侍先给皇帝行礼,然后把陈璟介绍给大家。 他也替陈璟介绍太医院的人。 太医院的人,包括提点,等于太医院的院长;左右院判,等于太医院的两位副院长;七位妇人科的大夫,等于是各位专家。 他们平均年纪在四十五以上。 “哪里来的名医,这般年轻?”众人太医都想。 若不是在御书房,他们都感觉自己被戏弄了。 这就是陈璟的遭遇。因为他的年纪,不管走到哪里,都好似要重头开始,才能赢得尊重。如果不甘心囿于江南一隅,就必须经历这些。 所以,陈璟也不觉得烦躁。打起精神和他们应对。 皇帝独坐,目光炯炯看着他们,很好奇陈璟的本事;杨之舟立在离书案不远处的地方,脸色收敛,看不出情绪。 诸位大夫和陈璟一样,站在在御书房的大殿中央,等内侍说完了情况,就开始就陆昭仪的病情,进行辩证。 他们都给陆昭仪诊治过,对陆昭仪的脉案非常熟悉。 众多太医们一致认定:陆昭仪虽然状态不好。可能面前早产。但是没有流产的危险,更不会危急性命。 他们必须这么认定。 因为,陆昭仪自从怀孕,就是他们照料的。 一路照料到了六个月多。突然说要流产了? 那岂不是欺君大罪? 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保住这个孩子。让孩子顺利生下来。太医院的提点大人,也是学过妇人科的。 他有把握。 而陈璟,认定要流产。就是这几日的事。 胎儿已经危在旦夕。 所以,他们就陆昭仪这胎,到底是会早产还是流产,进行了辩证。 首先,陈璟和诸位太医都承认,陆昭仪体内有热。 “妊娠后经血不泄、内聚养胎。因为胎内滞留了气血,藴化内热,伤及阳络,肝气受阻,故而腑气不通,胃气不升。 娘娘胃气不升,又导致气血不足以养胎。故而,养血乃是根本。气血足,内热在瓜熟蒂落之际,自然消弭。 娘娘乃千金之躯,若是贸然用了寒凉之药,对胎儿大有危害。故而,老臣等人只敢用清泄之药,不管用清凉之药。”提点代替诸位太医,先开口道。 他也认为陆昭仪体内有热。 内热,如果不是特别严重,用些清泄的药,可以把内热通过下便之类的排出去。 “老臣以为,娘娘此前,应该安五脏、合心志。温热平肝之药,最是适合。甘草汤可以再吃几贴。”提点又道。 孕妇,一切以保守为主。 若是陆昭仪没有出现宫缩的情况,陈璟也同意。 但是,陆昭仪已经频繁宫缩,即将流产。 一切保守的治疗,都不足以保住那个孩子。 等太医院的人说完,陈璟上前道:“娘娘如今出现了腹痛,足见情况危急。娘娘的内热,在胆,不在肝。” 太医院的人以为,陆昭仪的内热在肝,陈璟觉得在胆。 孕妇干热,会面色浮红,妊娠恶阻,头晕燥热,睡眠不稳。但是,胆热也有这些症状。 “若是肝有热,脉象弦滑且大;若是胆有热,脉象弦滑且数,诸位赞同我的说法么?”陈璟问道。 太医院的众人听了,都微微颔首。 这个说法无疑是赞同的。 只是,脉弦滑且大,和脉弦滑且数,又是很难区分的。 “不如,再去给娘娘请脉?”有人提议。 皇帝想了想,赞同了。 又不能所有太医都去,就只派了陈璟和提点去。 这位提点大人姓卢,今年六十五岁。他比较消瘦,所有精神状态很好,一双眼睛颇有神采。 去陆昭仪宫里的路上,卢提点和陈璟闲聊,问起陈璟:“小郎君是哪里人,师从何人啊?” 一副很亲热拉家常的口吻。 陈璟也如实告诉他:“是江南两浙路人士,师傅乃是隐士,不愿意被世俗提及,也三令五申,不准我多提他的名讳。” 像在江南那样,非要说自己没有师父,故而要被人骂死的。 陈璟想了想,还是要编个隐士出来。 也许还能唬住一些人。 “原来如此……”卢提点颔首。 然后,他又对陈璟道,“小郎君,老夫倚老卖老,说句唐突之语,小郎君莫要见怪。” “您老但说无妨。” “宫里的病,比外头的病难治。小郎君需得处处谨慎啊。”卢提点低声道。 说完这句,他就没有再说什么。 内侍跟在后面,再露骨的话,不能多说。 全凭陈璟的领悟。 陈璟很能明白这位提点大人想说什么。 无非就是,在外头治病。允许有失手的时候,也允许有治坏的时候。但是在宫里,病情只能维持稳定,或者治好。 一旦治坏了,可能性命不保。 卢提点可能觉得陈璟年轻,一腔热血。他想在皇帝跟前表现一番,让陆昭仪这胎足月而诞。皇帝一高兴,就是平步青云。 每个人年轻时都有这种理想。 只是,伴君如伴虎。 还是稳妥要紧。 “是,提点大人的话。在下铭记于心。”陈璟道。 他们俩到了陆昭仪的宫里。重新隔着帘子,给陆昭仪把脉,卢大人仍是觉得,陆昭仪的病。乃是热在肝。稳妥要紧;陈璟则还是觉得。热在胆,需要清热,否则这胎绝对要早产。 他们诊脉之后。准备跟着内侍回御书房复诊。 刚刚起身要走,突然陆昭仪的宫女从里头走出来,对陈璟和卢提点道:“二位大人留步,娘娘有句话说。” 陈璟和卢提点就站在原地,恭敬道是,等着陆昭仪的问话。 陆昭仪自己没有说,而是往宫女告诉陈璟他们。 “娘娘说,她不舒服了半日,越发频繁。”宫女道。 卢提点不太懂。 什么不舒服? 他眉头轻轻蹙了蹙,准备问,陈璟却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把陆昭仪宫缩的情况,告诉了卢提点。 卢提点顿时脸色就微变。 方才辩证的时候,很多男人在场,陈璟若是敢当着皇帝的面,说他妃子下面的事,估计要拉出去剁了。 但是此前,他可以告诉卢提点。 “真……真的?”卢提点也开始觉得严重了。 陈璟点点头。 宫女看了眼他们俩,继续道:“……而且,半个时辰之前,已经见红了。娘娘问,这等情况,可是危急?” 卢提点一下子的晃得变得色。 他立马道:“老臣需得请示陛下。” 然后,他隔着帘子,给陆昭仪行礼,转身就要走。 陈璟连忙跟着他。 他上了点年纪,走得快了几步,就气喘吁吁的。 “卢大人,您慢点。”陈璟跟在他身后,对他道,“哪怕是流产,也不是在这一两个时辰之内的事,您可以缓慢些。” 卢提点就放慢了脚步。 而后,他看了眼陈璟,心里颇为震撼。 他很好奇,陈璟是怎么知道陆昭仪胎内的事。 假如陆昭仪的孩子流产了,卢提点轻则丢官罢职,重则性命不保。 所以,陈璟的挑事,变成了陈璟的点拨和提醒。陈璟这个人,在卢提点的眼睛里,一下子就变得高大起来。 他沉吟一瞬,问陈璟:“你师父是哪位?” 他认识不少名医。 江南的名医,哪怕不认识,也教出这么厉害弟子的,必然是个高人。高人,自然天下皆知。 “大人,恕我不能相告。”陈璟道。 卢提点也觉得,当前不是讨论陈璟师父是哪位的时刻,而是救陆昭仪肚子里的胎儿要紧。 不知不觉,这位提点大人的脚步又加快,几乎是小跑到了御书房。 他也顾不上喘气,一进门就立马给皇帝跪下,道:“陛下,老臣罪该万死啊!” 然后,把他没有照顾好陆昭仪的事,诉说了一遍。 皇帝微讶。 杨之舟也不解。 诸位太医更是疑惑看着提点大人。 “陛下,娘娘即将流产,需得及早救治。”卢提点认罪之后,说道。 “什么!”皇帝豁然起身,脸色大变。 杨之舟倒是在意料之中。不过,他脸上也有点惊色:卢提点之前口口声声称陆昭仪只是早产,不会流产,怎么去了不到两刻钟,回来话风全变了? 陈央及又使了什么手段? 杨之舟就看了眼陈璟。 不止是杨之舟,太医院的不少太医,也在看陈璟。他们和杨之舟的想法一样,陈璟到底给他们大人灌了什么汤? 怎么跟着陈璟出去趟,回来之后,提点大人就站到了陈璟这边? “陛下,臣以为,卢大人太过于小心,矫枉过正。”这时,宋宗信突然站出来,对皇帝道,“臣昨日才给娘娘诊脉,娘娘绝无早产之兆!” 第279章郡主 宋宗信突然跳出来,说陆昭仪“绝无”流产之兆。 这话,并没有让皇帝松口气。 反而,皇帝眉头微蹙。 皇帝的眉头,只是轻轻蹙了蹙,又立刻松开了,没有要发作。 正巧被陈璟瞧见了。 陈璟就知道,这位皇帝对宋宗信的医术不是特别信任。特别是在提点大人也说了要流产的情况下,宋宗信贸然跑出来说,对皇帝而言,没什么说服力。 皇帝更加相信卢提点。 陈璟就立马对宋宗信道:“院判大人,您说得准么?上次在杭州,您也说周大人的儿子已经死了。如今,周公子已经能下地走路了,院判大人知晓么?” 宋宗信的脸,刷得黑了。 这是他将近四十年人生里最大的污点了。 这个污点,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还是他家族的。偏偏,陈璟毫不留情,当着众人点出来,让宋宗信又惊又怒,差点发作。 同僚们对陈璟这话,多少有点快意,都抿唇偷笑,个个把头低了下去。 宋宗信平素在太医院的人缘不太好。 身为官二代的他,一来就是副院长,肯定挡了很多太医兢兢业业往上爬的路,有人恨也是情理之中。 “……院判大人若是没有十全把握,还是别耽误治病了。”陈璟又道。 宋宗信很想发怒,却又不太敢。 这是皇帝的御书房。 御前咆哮,更是大罪。 他的拳头紧紧攥气来。 “如此,陆昭仪这胎。就交给卢提点照料吧。”皇帝道。他好似没有听到陈璟在出言挑衅,甚至也没有多看一眼宋宗信。 他偏袒陈璟。 宋宗信贸然跳出来,毫无用处。 面对皇帝,绝对的皇权面前,宋宗信也不敢逞强。低头站在一旁。 卢提点道是。 其他太医们,都知道陆昭仪这胎,不仅仅关乎皇帝,也关乎杨之舟。 关系太大,责任就太重了。 故而,皇帝钦点了卢提点。其他人都松了口气,没人会像宋宗信那么傻,非要自己跳出来说话。 现在不是求功劳的时候,只要保住自己无错就好了。 而后,皇帝又点了三名太医:“万太医、白太医和陆太医。你们三人辅助卢提点。假如陆昭仪这胎有什么闪失,唯你们几人是问。” 被点名的几名太医,连忙跪下,给皇帝行礼。 皇后让他们平身,然后让他们都退出去,只留下了杨之舟。 众人行礼。 陈璟也跟着行礼,退出了御书房。 他不知该去哪里等杨之舟,就随着这些太医往外走。 已经是五月。京城的春天来得比江南晚,五月仍是柔风细细,深红浓翠。春光盎然。 “……先清热的话,应该可以稳定暂时的病情。”一路上,卢提点还在和陈璟讨论陆昭仪的情况。 其他几名太医,不管是看着提点,还是看着杨之舟,都对陈璟做出了很有好感的样子。 他们甚至问:“已经确定是胆有热。非肝有热?” 卢提点就抽空回答道:“确定了,应该是胆有热……” 其他不好回答的问题。就一概而过。 同行的太医们也不深究。 宋宗信被众人排挤到了身后。 倏然,他挤上前来。走到了陈璟身边,对陈璟道:“陈公子,你着实好本事。京里可比不得你们乡下地方,咱们后会有期。” “那再见啊。”陈璟随意道。 他撇过头,继续和卢提点商讨陆昭仪的病情,丝毫没有把宋宗信的威胁放在心里。 宋宗信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一点用也没有,脸色变得更快难看。 他快行几步,出了宫门。 到了宫门口,大家纷纷告辞,卢提点就单独留下来,和陈璟站在不远处,说几句话闲话:“小郎君,出门在外,还是得处处以和为贵啊。” 卢提点觉得,陈璟公然在皇帝面前揭宋宗信的短,不明智。 宋宗信到底是太医院的左院判。 宋家在京里时日久,认识不少权贵。陈璟从乡下地方来的,还不知道什么光景,就和权贵斗上了,不太好。 瞧着陈璟这一身医术,又是初入京城,估计也是想进太医院的吧? 到时候,杨之舟为他谋划,进了太医院,可还是要和宋宗信打交道。总不能杨之舟处处照看他吧? 皇帝今日没有给宋宗信体面,不代表皇帝不喜欢他。 陈璟是新来的,不如宋宗信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大人点拨,我铭记了。”陈璟道。 卢提点和陈璟见礼,彼此告辞了。 陈璟还站在皇城门外,等着杨之舟。 他回头,看了眼这高高的院墙,不知怎的,又想到了沈十娘。陈璟想,她走到这一步,是有很多无奈的。 陈璟是非常能理解她。 一个女人想要更好的前途和未来,没什么错。女人也是人,和男人一样,她们人生的意义,是实现自己的价值,而不是为了某个男人生儿育女。 任何人都有往上爬的资格,无论用什么手段。 就是不知道,她在深宫过得是否平顺。 他静静想了一会儿,已经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 十娘的样子,在陈璟的心里,渐渐变得模糊。他和十娘的相处,也是仅仅见过两次。回想起他们的点滴,着实少得可怜。 就这样说什么深情? 陈璟只是有点不甘心罢了。 他兀自笑了笑。 他站在里皇城门口不远处的地方,能看到进出皇宫的人。 陈璟不时往那边瞧瞧,主要是想看看杨之舟什么时候出来。 一辆华贵浓流苏马车,缓缓停靠在城门口。然后下来两个衣着华贵的少妇。 两名少妇转身,搀扶着身着一品夫人朝服的妇人,下了马车。 而后,又下来一位少女。 少女穿着郡主朝服。 跟在少女身后,还有个男孩子。十六七岁,颀长斯文,看上去很腼腆内向。他穿着青灰色的直裰,比如妇人和少女,他算是打扮得最朴实的。 陈璟觉得这男孩子眼熟,就多看了几眼。 那个男孩子。没什么警惕之心。陈璟的打量,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反而让他身边的少女起了戒备。 那位郡主朝服的少女,非常警惕,猛然朝陈璟看过来。 看清了彼此的面容。他们彼此都微讶。 陈璟先笑了笑。 少女则脸色一沉。 “咦,四姐,那个人好像哪里见过?”少女身边的男孩子,也留意到了少女的目光,顺着看过来,就瞧见陈璟冲他们微笑。 “……哦,那个大夫!”男孩子没等少女回答,自己就想起来了。 就是那对郑氏姐弟。 他们果然都是郑王府的。 “快走!”少女低声呵斥弟弟。紧跟着他们的母亲和嫂子,进了城门。 少女是郑王府跟着哥哥们排行,行四。却是第一个女儿。先皇在世的时候,比较喜欢这个孙女,她五岁那年,就封了嘉和郡主。 男孩子则是郑王府的第五子,也是最小的孩子,请封了五太尉。 进了宫门。五太尉犹自不甘心,继续对少女道:“四姐。方才那个人,是不是咱们遇到过的大夫啊?” 嘉和郡主冷冷盯了眼他。道:“不许多嘴!” 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曾经偷偷回京过吗? 嘉和觉得这个弟弟太不通世务了。 “姐……” “你们俩,嘀咕什么?”走在他们前头的郑王妃,突然回头来,笑着问这两个小声说话的孩子。 “没有什么。”姐弟俩异口同声道。 他们今天是进宫看太后和太皇太后的。 郑王妃虽然察觉他们有异,可宫里并不是追根问底的地方,就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嘉和郡主就警告五太尉:“越发不知分寸了。什么遇到的大夫?你什么时候遇到了大夫?” 五太尉立马就明白了。 他当初偷偷进京,然后被他四姐送回南边的事,是需要保密了。 “知道了,四姐。”五太尉低声回答。 走了几步,他突然又担心,悄声问他姐姐:“那个大夫,他会不会把咱们的事说出去?” 嘉和郡主脸色一沉,没有答话。 他想到了陈璟,为了要钱不依不饶的样子,嘉和郡主心里有点寒…… “那人贪财如命,岂能善罢甘休?需得先给他一笔银子,堵住他的嘴,以后再谋划。”嘉和郡主心想。 这些话,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唯有回去和许先生商量商量。 陈璟仍站在城门口。 他心里也在想:“那个穿着郡主朝服的女孩子,看上去很精明。那个男孩子当时南下,定然有鬼。他们会不会怕我泄露他们的行踪?” 于是,陈璟也有了警惕。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杨之舟终于出来了。 杨家的下人立马把马车拉了过来。 上了车之后,杨之舟对陈璟道:“陛下的意思,陆昭仪的胎,还是要交给太医。那些人,拿着宫里的俸禄,若是绕开了他们,往后他们也难行走……” 这是要保住太医院的体面。 陈璟不是皇家的私人医生,太医们却是。皇宫里妃子胎位不稳,不用私人医生,反而用外头来的不知名大夫,岂不是打太医们的脸? 所以,皇帝也要给太医们留足面子。 “……若是陆昭仪哪里不好,你还得给卢提点出谋划策,这件事,你不能置身事外。这是我同陛下说妥的。陛下感念你的情,我更是感念。”杨之舟继续道。 就是说,陆昭仪这个病例,陈璟得不到任何的好处,还需要处处帮忙。 好处都要让给太医院。 这等于是他和杨之舟的私交。 “您放心吧,别说我是大夫,治病救人乃是本分。就算咱们的交情,我也不会让陆昭仪这胎有任何闪失的。”陈璟道。 杨之舟点点头,颇为欣慰。 他也非常认真的告诉陈璟说:“陆昭仪这胎,贱内与我都是提心吊胆的。如今你到了京里,也说了能保住,我才彻底心安了。” 杨之舟现在对任何人的医术,都存在几分怀疑。 唯独让他深信不疑的,是陈璟的医术。 陈璟笑了笑。 一路上,杨之舟还说了其他的话,唯独没有对皇帝的病情提半个字。 皇帝的病,应该是有了些时日,很严重。皇上至今无子,假如他有了个闪失,江山无主,必定天下大乱。 唯恐有变,所以他召回了流放的郑王——他的亲叔叔。 皇帝哪怕真的不行了,也可以从郑王家里过继儿子,让江山后继有人,得以稳定天下人心。 皇帝的病,关乎天下安定,自然不能轻易露出半点风声。 杨之舟不说,陈璟就自然不好贸然去多问了。 他跟着杨之舟,回了杨家。 晚上,陈璟终于见到了杨之舟的长子。 杨之舟早年就说过,他的长子,从前是皇帝跟前的伴读,现在是太子跟前的宠臣。 第280章送房子 杨之舟一共有四个儿子,两个闺女。 他的长子今年二十六,名杨谦,字敬也。 杨之舟两年前在明州的时候,告诉过陈璟:“长子官不大,名堂不小……” 那时候,陈璟就知道,杨之舟的长子,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父亲回京,多次提及陈兄弟。”杨谦笑着对陈璟道,“直说陈兄弟医术卓越,乃当今一绝。” 陈璟笑道:“过誉了。” 然后,他又和杨谦闲聊了几句。 陈璟知道,杨谦现在任大理寺大卿,是个从五品的官。 因为陈璟初到京城,和杨谦的生活没什么交集,又因为两人擅长的不同,话题并不多,简单闲聊几句,杨谦就要告辞了。 临走的时候,他问陈璟:“央及喜欢打马球吗?” 闲聊的过程中,他已经和陈璟称兄道弟。他直接叫陈璟的字,陈璟也称呼他为敬也兄。 杨谦看上去对陈璟挺有好感的,大概是他父亲的缘故。 “央及马球打得不错,我多次听八郎提及。”杨之舟插话道。 陈璟的马球并不算太好,他只是骑术出众罢了。 因为,陈璟道:“八哥也是赞誉我,我的马球勉强吧。” 说勉强,就是会的意思。 杨谦就客气对陈璟道:“改日咱们打球。” “好。”陈璟答应着。 而后的每天晚膳,陈璟都是和杨氏父子一起。 话题渐渐多了,杨谦也越发了解陈璟,甚至和陈璟谈起了诗词。陈璟没怎么学过,隐约还记得几篇不错的宋词,就拿来应付杨谦。 “央及深藏不露啊。”杨谦没有看出来,被陈璟糊弄过去了,对陈璟的好感更深。 杨之舟则觉得,陈璟的学问和那些诗词,不足以匹及。 于是,杨之舟偷偷问陈璟:“那些词,都是王檀所作?” 陈璟大笑:“让我装装学问人,何必揭穿我?” 他默认是王檀的。 反正杨之舟又不会去找王檀对证。 杨之舟也笑,虽然嘴上骂着陈璟不老实,也能理解:敬也不同于杨之舟,他看人还是囿于自己的见识。假如学问很好,能获得敬也更好的好感。 陈璟是非常努力交朋友。 杨之舟也喜欢自己的儿子和陈璟要好。 陈璟身上有很多东西,都值得杨谦去学习。 “……我答应了您,帮您保住陆昭仪这胎,可能要在京里留几个月。我还年轻,总不能游手好闲,所以想着做点事。”陈璟有天突然对杨之舟道。 杨之舟微笑,问他:“想做点什么?” 陈璟的问题,让杨之舟颇为高兴。 年轻人想做点事,这很好。 说实在的,杨之舟有点不喜陈璟之前的淡漠。那种淡漠,有点暮气,有点……不思上进。 不是他医术厉害的话,杨之舟真的以为他就是个庸庸碌碌的小辈。 “在江南卖药,卖得不错。”陈璟笑道。 “也想在京里卖药?”杨之舟问他。 陈璟道:“这就有点难了。在两浙路打下了多少名声,直到去年才因为机缘巧合,卖了点药。既然到了京里,我想有点野心……” 杨之舟不语看着他。 “……御药供奉,倒是个不错的事。”陈璟道。 杨之舟微微顿了下。 御药供奉,非常赚钱,这件事大家都知晓。当初把御药供奉给了江南的宗德堂,多少人眼红。 不少人活动,但是至今没有把宗德堂挤下去。 这中间,有三个缘故:先皇当年生病,病了大半年,什么药都吃不好,是宗德堂治好了他;其次,皇帝和太后、太皇太后都非常信任宗德堂,只吃他们的药;其三,宗德堂赚了钱,没有全部留下,他们在京里斡旋,花了大部分的盈利。 京里大小官员,多少都得过宗德堂的好处,包括杨之舟府上。 官员们自己家里没有药堂,不会和宗德堂去计较这些。而宗德堂又舍得花钱。 就连内宫的太监们,宗德堂也没少下血本。 要不然,他们怎么二十年不得撼动? 这二十年里,多少人眼红那御药供奉啊? “您别误会,我并不是想现在就要御药供奉。我准备做长久之计,五年之内争取过来。”陈璟笑道,“这五年,想把自己的药铺和生意,都转到京城来。这次上京,先打个前站,您意下如何?” 陈璟见杨之舟沉默,就知道事情难办。 他原先是有点冒进。 但是,到了京里才知道天下藏龙卧虎。若是爬得太快,也容易跌的很惨,需得一步步慢慢经营。 把基础打得夯实些。 “这是好事。”杨之舟终于笑了,道,“老夫之前就同你言明过,你这小子,颇有些才干,留在望县可惜了。 能在京里安置下来,如此甚好。” “往后,还需要麻烦您老,处处提携我。”陈璟道。 杨之舟哈哈大笑,对陈璟道:“想要我的提携,你可得怎么贿赂我?” 两人插科打诨,说笑起来。 最终,陈璟的想法,得到了杨之舟的赞同。 若是从前,杨之舟也不敢说让陈璟立马到京里来。但是,去年下半年,陈璟赚了一大笔巨款。 陈璟的财力,买下大半个京城绰绰有余。 这么有钱,什么事情做不成? 所以,杨之舟鼓动陈璟,干脆就先留在京里,往后慢慢把家也搬过来。 他还拿自己的例子,来告诉陈璟:“我也不是江南人,如今生活在京里的?谁真的一辈子守在故土?” 陈璟点点头。 他又对杨之舟道:“既然打算在京里先落足,我想置办房舍,早日安家。” 有了自己的房子,就等于有了个家。 陈璟还带着惜文前来。 “也好。”杨之舟道,“安定下来,没有房舍也不成。这样吧,你也别买了,我在城里有几套房舍,送你一处便是了。” 陈璟连忙拒绝:“这使不得……” “没什么使不得的。”陈璟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杨之舟打断了,“我们家的房子,不会租赁出去,又不会买卖,空放着生虫子么? 况且,你住着我的房子,四邻皆是官员,多少与我有点交情,也不敢为难你。初入京城,没有个傍身之处,也是步步维艰。” 杨之舟想让陈璟借用他的势力。 陈璟住着杨之舟的房子,外人一看就知道陈璟和杨之舟交情匪浅。 这样,无形中为陈璟造势。 房子可以买到,房子带来的人际关系,却是千金难求。 这也算是杨之舟还陈璟的人情。陈璟要给陆昭仪保胎,这中间关乎杨之舟一族的前途。 若非不接受,也显得生疏。 “那我就受之有愧了。”陈璟笑道。 杨之舟办事非常利落,第二天就派人去把那处院子打扫出来了。 宅子坐落在安丰坊,离皇城只隔了三条街道,四邻全是贵胄或者三品以上的官员。安丰坊的房子,有钱也买不到。 因为地段最最繁华,所以占地面积不大。 是两进宅子,内外院,带个小巧的后花园。 内院一共二十来间大小房舍,足够一家人居住的。 “小是小了些。”杨之舟笑着对陈璟道,“不过便意。” 早晨上朝,自然是非常方便。 “这条街上的房子,别说这么宽敞的,就是再小,也不是我能买到的。多谢国老。”陈璟笑道。 他进京之后,听到很多次别人称呼杨之舟为国老。 所以,他也这么叫了。 杨之舟哈哈笑。“国老”这个称呼,最近几年经常听到,但是从陈璟嘴里说出来,还是头一回,不免觉得新鲜。 “不必谢。既然上京了,混个名堂,也算给我脸上添辉。”杨之舟道。 陈璟道是。 杨之舟的房子,平素就有下人看守,屋子里的家具甚至下人,都是整齐的。杨之舟搬到城郊之后,并没有把家具带走。 陈璟和惜文买点零碎东西,就可以搬进去了。 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天。 陈璟仍和惜文住在杨家。 杨夫人不免有点好奇陈璟的事,悄悄问杨之舟:“那孩子,他身边跟着的,是个妾。那女孩子,气度高贵雍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沦落做妾,必然是风月场上的头牌。” 杨夫人识人,眼光毒辣。 杨之舟从来没有提及惜文的身份,杨夫人却早已了然。 “是啊,是望县的名伎。央及书画都不精通,她能看得上央及,此女子颇有见识。”杨之舟倒很喜欢惜文。 他觉得惜文不用世俗的眼光去看陈璟,是个很有慧眼的女孩子。 “红袖添香,也是佳话。”杨夫人笑道。杨夫人从小读书,喜好吟风弄月,不像平常的贵妇那样对伎人有偏见。 她觉得伎人才华横溢,风流雅致,是内宅女子学不来的。 况且,真正的名伎,养得比大家闺秀还要尊贵,根本不会流于轻佻。就像惜文,她在杨家住了这些日子,其他下人都看不出她是个伎人。 惜文的举止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出身贵族的姑娘。 “……怎么还不成家啊?”杨夫人终于问到了正题,“定亲了吗?” “倒没有听说。”杨之舟笑道。他心里感叹,女人真喜欢做媒,不管什么年纪,什么地位的。 听杨夫人这意思,是想管管陈璟的亲事了。 第281章 郑王府是邻居 陈璟搬到了杨之舟的房子里,开始了在京城打拼的旅程。 他有了个单独住的地方,等于有了个家。 虽然房子是杨之舟借给他的。 惜文带了两个丫鬟、两个护院上京,这足以应付一时。 她又添了好些用度,雇了四个粗使的妇人,有负责扫地的,有负责浆洗的,也有负责厨上的。 一切井井有条,丝毫不用陈璟担心。 陈璟给望县写了封简短的信。 信是给清筠的。 陈璟询问药铺里的成药,如今怎样了;生意如何;大嫂和侄女侄女身体还好;旌忠巷那边可有闹事等。 他找到了杨之舟,让杨之舟帮忙把这封信送出去:“加急送到望县吧。” 陈璟没有资格动用驿站,就无法送加急的信。 杨之舟却可以。 一点小事,杨之舟当然非常乐意。 这几天,杨之舟心情很好的样子。 “国老,什么事如此高兴?”陈璟问他。 杨之舟眉眼都是笑,却不对陈璟道,只是敷衍陈璟:“天气转好,自然心情不错。” 京城不像江南,哪怕是春上,也是干燥晴朗。陈璟到京里这些日子,很少见下雨。所谓“春雨贵如油”,大概是指京城的雨很少吧。 江南这个时节,正值梅雨,整日湿漉漉的。若是晴上一两天,无疑非常高兴。 京里整日都是晴天,值得什么?根本不稀罕。 陈璟明白杨之舟敷衍他,也懒得计较。 他把信给了杨之舟之后。准备告辞回家,里头杨夫人的丫鬟,却出来传话:“夫人问,是不是陈官人来了?若是陈官人,定要留饭的。” 杨之舟想起他夫人同他说过的。知道他夫人的心思,不由又大笑。他今天心情的确非常好。 “留下用膳吧。”杨之舟对陈璟道。 陈璟一头雾水,没有推辞。 饭桌上,杨夫人没说什么。寝不言、食不语,饭桌上很少交谈。 饭后,端了茶。这才开始说话。 杨夫人问了很多陈璟在望县的家事。 比如:“你嫂子多大年纪?侄儿如今读什么书,侄女定亲了不曾?身边有几个通房的丫鬟……” 有点像查户口。 陈璟活了两世,这话音哪里听不出来? 再瞧着杨之舟一脸憋着笑的样子,就知道杨夫人是要为陈璟保媒了。 对于自己的婚事,陈璟现在也没个计划。 认识的女孩子。没有个合适的。 陈璟的大嫂也在为陈璟物色,没什么成果。他大嫂估计觉得陈璟眼光高,想替陈璟寻个绝色女子。 然,世间女子,平凡者占了大多数,容貌出众者很稀少。 寻寻觅觅,至今没有定下来。 “……将来还是要回江南,娶个江南的姑娘?”最后。杨夫人把话头转移到了她的目的上。 “在江南没有中意的人。”陈璟笑道,“也不是非要回江南。” “江南的女子,比京里的姑娘家水灵……”杨夫人又试探了一句。看看陈璟是不是非要容貌上等的。 陈璟听得明白,就表态道:“各有千秋。京里的女孩子,不乏姿容谲滟者……” 他就是要找个漂亮的妻子。 杨夫人笑了笑。 说了半天话,陈璟才告辞。 等他一走,杨夫人对杨之舟道:“他倒是个不肯将就的性格,非要找个漂亮的。你说。建宁侯府的那位五姑娘,人品相貌皆是出众的。配央及如何?” 杨之舟大笑。 他夫人这一方面,有时候精明世故。有时候又太过于天真。 “建宁侯府托你给他们家五姑娘说亲,言辞之意,是想和咱们家结亲呢。央及不是才子,又没有功名,堂堂侯府岂会愿意把姑娘给他?”杨之舟笑道,“别弄得央及很狼狈。” 杨之舟觉得,建宁侯府托杨夫人给他们家姑娘做媒,言辞这种,是想和杨之舟的第三子结亲。 但是杨夫人不喜欢他们,就故意装作不懂。 她还把建宁侯府的人,介绍给没有门第的陈璟,无疑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拒绝建宁侯的示好。 若是其他人,杨之舟倒也不介意他夫人利用一把。 但是陈璟,杨之舟不乐意了。 他是真心把陈璟当朋友的。 不能这样坑朋友。 “我自有妙计。”杨夫人道。 杨之舟阻止她,脸色微微有点严肃:“你若是真心想给央及做媒,就寻个靠谱的。建宁侯那位,想也别想了。央及年纪虽然小,心思却通透得很,他什么不明白?” 杨夫人也微愣。 瞧见了丈夫变脸,她这才笑道:“我说笑的呢。我娘家有几个侄女,都待字闺中,原是想说给央及的……” 杨之舟这才微微缓和几分。 陈璟从杨家回去,也兀自笑了笑。 他感觉杨夫人是过分热心了,最后肯定什么也成不了。杨家认识的门第,没有哪一家瞧得上现在的陈璟,杨夫人去哪里给陈璟说亲? 同时也说明了一个问题:陈璟已经二十岁,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否则别人会怀疑他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一路上,陈璟都在想这件事。 “下次望县回信,杨夫人再问起,就说在望县已经物色好了……”陈璟心想。 他的马车,一路回了安丰坊。 到了门口,陈璟下车。 他见斜对面突然有人出来。 是个中年男人。 仔细一瞧,竟然是那位许先生,当初陈璟给他看病的。 许先生无疑也愣了下。 “是陈神医!”许先生对陈璟印象深刻。立马回神,笑着上前和陈璟见礼,“您这是……这是来找我的?” 许先生不知道陈璟怎么到了这里。 陈璟连忙笑道:“不是,我是住在这里。您也住在这里?” 他又看了眼许先生出来的门。 那是后门。 陈璟没有绕到前面,不知道是哪户人家。 “您……您住在这里?”许先生很惊讶。又看了几眼陈璟,“这是杨国老的宅子。您是杨家的亲戚?” “是啊。”陈璟回答。 许兵惊讶万分。 他半晌回神,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甚至有了几分戒备。 “……您住在这里?”陈璟又问。 而后他想,多半不是的。 安丰坊的房子,有市无价。平常人都买不到。杨之舟暗示过陈璟,能在这里住的,大半是正得宠的贵胄和三品以上的官员。 “啊……不是,这是郑王府的后门。”许先生回神,终于挤出了几分笑容。对陈璟道。 “哦,这我倒不知道。”陈璟笑道。 他搬过来,杨之舟没有提及郑王府半个字。 陈璟当初是郑王府的二太尉闹了那么大的误会,假如郑王府住在这里,杨之舟应该不会把这里给陈璟的。 估计,他们和陈璟一样,都是刚刚搬过来的。 “前日才搬妥的。”许先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儒雅,笑着对陈璟道。“去年,多谢陈神医救命之恩。” 陈璟笑了笑,道:“应该的。” 然后。陈璟邀请许先生到家里做客。 许先生却推辞了,道:“改日吧。” 陈璟没有勉强,和许先生见礼,自己先回了家。 许先生也出了巷子口。他没有回去,而是从前面绕到了前门,又到了郑王府。 他找到了嘉和郡主。把遇到陈璟的情况,简单跟嘉和郡主说了。 “什么?”嘉和郡主颇为震惊。“他搬到安丰坊?他怎么可能?” “那是杨国老的宅子。我问他,是不是杨国老的亲戚。他说是。”许先生蹙眉道,“他不是两浙路人士吗?杨国老也是两浙路人,只怕是远房亲戚。” “什么远方亲戚,把安丰坊的宅子给他住?”嘉和郡主道,“只怕是至亲。杨国老在老家有姊妹吗?” 她觉得陈璟可能是杨之舟姊妹的儿子,或者孙子。 许先生摇头。 嘉和郡主沉默坐了半晌。 他们这处宅子,乃是欧大人所赠。欧大人从前是个三品官员,老家有是大地主,家财丰厚,买了这处的宅子。 去年,欧大人也致仕了,就搬到了远离皇城的地方去住,把这处宅子空下来。 致仕了,总想清净些。 若是住在安丰坊,就不可能有宁静的日子。 郑王府刚刚回京,他们需要在离皇城很近的地方。 欧大人是郑王的亲信,主动把这处宅子让出来,郑王府的人就搬了过来。因为搬家杂事繁多,还没有把门匾弄过来。 “我心里已有了计较。”半晌,嘉和郡主才对许先生道,“五日后,父亲和大哥、三哥才回京,正巧我明日得闲,亲自去拜会他,试探试探他的口风。” 许先生道是。 嘉和郡主送走了许先生,一腔心事。 若是知道陈璟还会跑到京城来,当初真不该请他看病。 他必定记得郑王府的人。 沉吟半晌,嘉和郡主进去,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母亲。 郑王妃吓了一大跳,道:“不是叫你们一路小心谨慎,怎么还是惹上了这些事?” 嘉和郡主就把许兵生病的事,告诉了郑王妃。 郑王府眉头轻蹙。 沉吟一下,她对嘉和郡主道:“这样,明日你带着你五弟,去拜会那位陈大夫;我去拜会杨夫人,试探杨家的口气。” 嘉和郡主道是。 郑王妃见女儿一脸担忧,又轻轻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道:“这次你父兄回京,什么事旁人可能不知道,杨之舟必然是明白的。 得罪了咱们,他又有什么好处?杨家知道,也会替咱们保密。你也不必这样忧心忡忡。” 嘉和郡主道。 第二天,她就带着她弟弟,到陈璟府上做客。 这件事,他们都瞒着二太尉。 第282章家书 嘉和郡主到访,陈璟一点也不惊讶。 惜文却是很吃惊。 她有点戒备看了眼这位郡主。 “你先去歇了吧,我招待郡主即可。”陈璟对惜文道。 这是要把惜文支开。 当初跟着才陈璟去清江的,是清筠,惜文并不知道郑王府的五太尉偷偷回京之事,所以少个人知道最好。 惜文很听话,轻轻嗯了声,聘婷婀娜的走了出去。 “陈神医,上次许先生吃了你的药,很快就好了。你的医术真真天下一绝。”五太尉年纪小,没什么戒备之心,对陈璟又是真心的佩服和喜欢,看到陈璟不免露出亲昵。 陈璟冲他笑笑。 嘉和郡主却轻咳,瞪了眼五太尉。 五太尉立马噤声。 “……许先生的病,多谢陈公子。不知道后来,陈公子收到咱们的银票不曾?”嘉和郡主声音清淡幽静,慢慢道来。 陈璟道:“收到了,多谢!” “一千两治一个病,陈公子的诊资,也是天下一绝。”嘉和郡主又道。 她语气平淡说出这句话,没什么明显的讽刺,却也不是善言。 陈璟笑道:“这话,咱们可要说清楚了。当初,是你们自己说,千两白银求医的。我所要的,不过是你们承诺的,何来天下一绝之说?” 嘉和郡主又是脸色一落。 她估计没想到陈璟这么寸步不让的,毫无君子之风。 “是啊是啊,是咱们自己说的。”五太尉生怕他姐姐和陈璟吵起来,连忙缓和气氛,“钱咱们也给了,不曾失信,是不是陈神医?” “是啊,这点我很感动。”陈璟笑起来,“当初离开清江之后,就没有指望还能再次拿到钱呢。” 嘉和郡主的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 接下来,她就没怎么开口,都是陈璟和五太尉说话。 五太尉一团孩子气,说起京城也是满口欢喜。他当年四五岁,就跟着父兄离开了京城,去了南边。 所以,他非常喜欢京城的繁华。 嘉和郡主觉得,她弟弟说起京城的繁华,好似乡下人第一次进城似的,既心酸又感觉尴尬。 好在,陈璟并没有露出半点嘲讽,反而很附和五太尉。他也觉得京城很奢华,连江南的苏州、杭州都比不了。 两个土包子。 嘉和郡主这样想着,脸上不觉露出几分笑意。 所以,这次见面,总体气氛还不错。 嘉和郡主也没有再次和陈璟吵起来。 临走的时候,嘉和郡主暗示陈璟:“……上次江南一行,对我们而言,多有不便。” “一路上,你们撞了船赔钱了,治病也给了全部的诊金,很是厚道。你们厚道,去岂会不厚道?我不会多嘴去说你们什么闲话的。”陈璟笑道。 嘉和郡主不知真假,仍是给陈璟送了份礼物。 礼物不少,有点心,也有些布匹。 其中还有现银三百两。 “咦,堂堂王府,怎么给央及送礼?”惜文看到礼物,不免惊讶,“是什么事?” 陈璟答应过不乱说,自然不会食言,就笑道:“邻居往来吧。郑王府有钱,收下就是了。咱们回头也给郑王府送份礼。” 惜文根本不信,她又不是关在内宅的姑娘,什么都不懂。 她心里明白得很。 既然不好说,惜文也懒得多问。 况且,在惜文挥金如土的生活里,三百两都是小钱,跟三两银子没什么差别。拿点小钱,根本用不着忐忑,故而她大方帮陈璟收下了,不再多提。 而后,五太尉又到了陈璟府上几次。 这孩子非常喜欢陈璟。 他对陈璟的医术,羡慕不已,缠着陈璟问了很多医学上的事情。倒也不是他想做大夫,就是好奇陈璟的能力和经历。 陈璟对郑王府没什么好感,对那位嘉和郡主同样,只比较喜欢五太尉。 像个弟弟。 五太尉看上去非常纯善,像个被保护过度的孩童,让人心里踏实。 过了两天,二太尉也知道了陈璟住在这里。 他很想威胁陈璟一番,而后又知道陈璟和杨之舟的关系,只得忍气吞声。 “你们怎么和他来往?”二太尉问嘉和郡主。 嘉和郡主冷声道:“不与二哥相关。” 他们并不是一个娘生的。 郑王府的长子和次子,都是原配生的;三太尉、嘉和郡主、五太尉兄妹仨,才是现在的郑王妃所出。 世子还好,挺懂事的。二太尉小时候经常欺负三太尉和嘉和郡主他们,故而有点仇怨。 二太尉对嘉和郡主的冷言冷语,也懒得计较,冷哼一声就告辞了。 陈璟也遇到过两次二太尉。 二太尉回京之后,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忙碌,很多朋友要结交,他甚至得了两三个美妾,早把当初的芙箬忘得一干二净,对陈璟的恨意也少了很多。 他还是不喜欢陈璟,却没空收拾他。 陈璟也乐得清闲。 他每天都要去太医院逛逛,和卢提点等人,商讨陆昭仪的病情。 陆昭仪最近比较稳定,假性宫缩的情况,已经好转了大半。 转眼间,陈璟就在京里呆了一个月。 到了六月初九,陈璟终于收到了清筠的回信。 除了清筠的信,还另有大嫂的一封信。 大嫂在信里,反复叮嘱陈璟:既然到了京里,打听几句大哥的事。当初那个四川学子,如今是否在京里做官;除了他,还有谁见过大哥? 惜文也在一旁瞧。 “这是谁写的?”惜文问陈璟。 她拿的是清筠的信。 陈璟笑道:“是清筠。” “……是谁教她写字的?”惜文顿了顿,又问。 陈璟道:“是我。” 惜文就抿唇笑。 “笑什么?” “字不好,真不能怨她,是先生不好。”惜文说罢,自己笑起来。 陈璟就知道她在调侃自己。他上前,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吻住了她的唇。 惜文就软在了陈璟怀里。 一场酣畅淋漓的缠绵,陈璟把惜文抱到了净房盥沐,然后两人穿了亵衣躺下。惜文伏在陈璟的胸口,唇角犹自带着饱食后的满足。陈璟却陷入了沉思。 惜文轻轻把玩着陈璟的头发,用纤柔手指把头发圈起来,再缓缓松开。 良久,她终于觉得陈璟沉默得有点过度,就问他:“是不是想清筠了?” 惜文是有点不快的。 可是想到清筠最先跟了陈璟,在惜文尚未出现的岁月里,是那个女人嘘寒问暖,把陈璟养得这般温柔,技巧熟练。 惜文又脸上一阵热。 她心里的不快,也散去了大半。 “我在想我大嫂的信。”陈璟开口,避开了清筠。 他很少在惜文面前谈清筠。有时候惜文会问,陈璟也避开。他大概觉得,不管是对清筠深情,还是薄情,都不足以安慰惜文。 生活已经是这样了,所以能避开的话题,陈璟从来不主动去谈。 “怎么了?”李氏写的信,惜文没有瞧见,不由担心,“家里出事了?” 陈璟微笑,吻了下她的额头,这才道:“没有出事。去年,大嫂就知道大哥失踪了,虽然不甘心,也从来没有提过他。这次,已经过了一年,却让我去打听大哥的消息。 估计是她听到了什么谣言。到底是什么闲言碎语,让大嫂给我写了那么一封信,我不知道。” 惜文有点不解:“既然你上京了,你大嫂让你找寻失踪的大哥,不是很平常?” “可是去年打听到的消息,是大哥已经坐船回家了。”陈璟道,“大嫂让我在京里探什么?” 惜文觉得,陈璟的大嫂就是随口一提,不死心罢了。 没有陈璟想得那么远。 陈璟却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应该是大嫂听到了什么大消息,不管是真的还是空穴来风,都需要陈璟去求证。 第二天,陈璟准备去找找上次春闱的人,看看还有谁留在陈璟待选官。若是有缘,也许能问到点什么。 他正准备出门的时候,齐王突然来找陈璟。 齐王的到来,让陈璟有点惊讶。 “冒昧打扰了。”齐王笑着对陈璟道,“好些日子不见央及兄弟,想着请你吃酒。” 正大白天的,齐王衙门不去,跑来请陈璟喝酒,自然是有要事。 肯定是谁生病了。 陈璟就开门见山,直接问齐王:“王爷,是哪位身体有恙?您不妨直言。我不擅长饮酒,若是没事,只怕要辜负王爷的好意,不能赴约。” 齐王愣了下。 社会阶层越高,人与人的相处就越复杂。 这么直来直去的,让齐王一瞬间有点不适应。 他反应很快,情绪一闪而过,笑着对陈璟道:“的确有一事,往央及商量挪步,去瞧瞧。” “既如此,咱们就别耽误了,王爷稍带,我拿了药箱,咱们这就去。”陈璟道。 他都没问什么病,属于什么范畴的。 齐王还担心陈璟只会儿科,想试探他的意思。 不成想,陈璟这么大包大揽的接下来了。 “央及到底有多少本事?”齐王在心里想,“难不成,他是什么病都会看不成么?如此,倒也甚好了。” 陈璟回到内院,拿了自己的药箱,又把齐王请他的事,说给了惜文听。 “早点回来。”惜文柔情款款,叮嘱着陈璟。 陈璟点头。 把惜文留在家里,陈璟自己背着药箱,出来找到了齐王,跟着齐王出门了。 第283章冤家路窄 上了马车,齐王没说病家是谁,只是先和陈璟寒暄。 “……都不知道你搬了新宅子,还以为你仍住在杨国老家里。去杨家找你,才打听到,着实失礼与你。”齐王道,“改日,必然补份礼。” 乔迁,亲戚朋友都要下礼。 “这大可不必。”陈璟笑道,“也不算置办了宅子,也不是成家,送什么礼呢?还是改日一道吧。” 齐王突然听出了点话音,问陈璟:“央及是要成亲了吗?” “暂时还没有。”陈璟道。 齐王一路上,聊这个话题半晌,似乎想先热热身,再说正经事。 估计这是他们官场上的套路。 陈璟也没有打乱齐王的步奏,跟着他的话题而走。 齐王也陈璟问了陈璟很多事,必然陈璟的家人、学艺的师父、人生的规划,甚至对妻族的要求等。 陈璟也一一和齐王说了。 特别是说到妻族,陈璟是没挑的,只是道:“……门第无所谓,只要不嫌弃我就好;姑娘家容貌也无所谓,才华也无所谓,温柔体贴就好。” 简直是没有要求的。 若是齐王不知道陈璟现在富甲一方,估计要相信了。 他只是笑笑,暂时还不敢给陈璟保媒。 京里人的势利眼,比想象中厉害。陈璟现在仅仅是杨之舟的远房亲戚,还吸引到一些新贵,靠着军功上进,或者科举入仕的门第。 这样的门第,什么有利可图就钻营什么。 齐王并不想让陈璟结交这些人。 太会钻营的人,谁想都利用。 陈璟将来也是会被那些人拖垮,特别是他们知道陈璟有钱的话。 “姻缘乃是上苍注定,急不得,只能等。”齐王对陈璟道。 陈璟笑了笑。 不知道为何,最近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人谈他的婚事,挺凑巧的,又那么不约而同,让人疑惑是不是他们串通的。 “总有人提我的婚事,难道是预示着我的姻缘即将要到?”陈璟想。 想到这里,陈璟又想了想最近遇到的人。 除了嘉和郡主,就是杨之舟的女儿。 杨之舟把陈璟当忘年交,他的女儿好似陈璟的侄女,这个不可能;那么,嘉和郡主?想到嘉和郡主,总觉得她似曾相识。 “嘉和郡主的秉性,有几分像沈十三娘。她看上去非常练达、严肃,眼睛能把人看穿似的,很冷静。”陈璟想。 他这么想着,就有片刻走神。 齐王那边,终于结束了闲谈,和陈璟说起了正经事。 “……邕宁伯府上,世子现任刑部侍郎。我和邕宁伯世子,从小乃是挚友。刑部侍郎是亲贵,可以传承给自己的儿子,邕宁伯致仕之后,就传给了世子。”齐王慢慢解释。 这个年代,皇帝从来不吝啬对贵族的宠爱。 京里大部分的官员,都是用贵族。 陈璟突然觉得,当初杨之舟能从中杀出条血路,用二十多年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多么艰辛与了不得! 三品以上的官,称为亲贵,是可以传承给自己的儿子。这个规矩,有点类似唐朝。 陈璟就明白了病家的身份:刑部侍郎、邕宁伯世子。 “……邕宁伯府上姓姜,祖上曾经战功显赫。”齐王继续道,“顺其这个人,性格甚好,又从小习武,体格原本是很好的。 这次,不知为何,他突然发病,已经足足有二十来天,百药无效。我想到央及确有奇才,就跟他推荐了央及,邕宁伯让我带了央及前去。” 邕宁伯世子叫姜顺其。 齐王是先通过了他们,经过他们同意,才请陈璟的。 陈璟点点头。 然后,齐王又说了几句邕宁伯世子的病情:“端午过后,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顺其也不是怕热的人,有次去打马球,他汗流浃背,比我们要厉害得多。 当时我们几个,还取笑他,说他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这么怕热。从那天去,他就病了。 这样的天,还不是真正热的时候,他已经难以忍受,家里需得搁放冰。他不怎么流汗,却不停地喊热。央及,你是他是不是中了热毒?” 陈璟笑了下,道:“这个嘛,没有诊脉,我也不知道。除了这些,他还有什么其他症状吗?” 齐王想了想,道:“他后背都肿了,不能趟着睡。太医院的御医们说,是因为热毒引起来的。等热毒一去,自然就好了。 央及,你说那会不会就是病症所在?” “王爷,我得见到病家才知道。”陈璟道。 他一再解释自己要先见到病家,齐王再焦急,也只得按下心思,不再问陈璟一些难以回答的话。 马车很快就到了邕宁伯府上。 已经六月,京城进入了盛夏。 盛夏暑症,是很常见的。 齐王是邕宁伯府的常客,小厮们见到他,都是直接行礼,不用通禀就请齐王往里走。 齐王一路带着陈璟,到了姜顺其的院子里。 此刻,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什么人。 “御医应该还没有到,估计是下午才来,咱们先到了。”齐王对陈璟道。 丫鬟们瞧见了齐王,纷纷行礼。 而后,姜顺其的妻子带着几位小妾,也出来给齐王见礼。 彼此客套一番。 “嫂子,您派人去告诉老伯爷一声,我暂时带着陈神医到了府上。咱们先去给顺其瞧病,回头再去给他老人家请安。” 世子妃颔首,道是。 她派了得力的丫鬟去告诉邕宁伯。 然后,她不着痕迹打量了陈璟几眼,似乎想看清陈璟。 她脸上的惊讶之色,是有点藏匿不住的。 “……嫂子,您别看陈神医年纪,他的本事却是一绝。”齐王道。 陈璟在京里没什么精彩的案例。除了齐王府上的,就没有了。所以,夸陈璟医术好,也是空洞的一句话,没有任何论据来支撑。 世子妃淡淡颔首,仍是一脸的不信任。 男人的事,也轮不到她做主,故而她的怀疑,都藏在心里,客气把陈璟和齐王听到了里卧。 里卧已经搁了很多病,凉飕飕的。 陈璟一进来,不由觉得浑身冻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齐王也觉得颇为寒冷。 锦幔内的人,仍在不停的发脾气:“天这么热,是存心要我死?地窖里的冰,都用完了不曾?再去搬些来……” 他在骂丫鬟。 世子妃等他教训完了丫鬟,才对帐内道:“世子爷,齐王带着神医,来瞧您了。” 帐内的人立马起身,撩开了锦帐。 姜顺其浑身冒热,汗淋淋的,打着赤膊。 “须林,这位就是神医?”邕宁伯世子打量着陈璟,还没和齐王见礼,就直接问道。 “正是。”齐王笑道。 齐王叫夏鼎,字须林。 他和邕宁伯世子从小要好,两人算是总角之交。齐王儿子的病,也跟邕宁伯世子诉说过。 陈璟治好了齐王世子,齐王也多次非常开心的在姜顺其面前提及。 所以,先入为主的,邕宁伯世子非常信任陈璟的医术。 他似乎等着陈璟救命。 “神医,请坐,快请坐。”姜顺其道。 他一面吩咐人给陈璟看茶,一面拉过月白色的中衣,披在身上。穿着中衣见陈璟,虽然不礼貌,到底体面几分,比打赤膊要好。 陈璟和齐王就坐下了。 姜顺其自己也起身下地。 在屋子里待了片刻,齐王和陈璟都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外头明晃晃的日头,分明非常炎热。 足见,这屋子放了多少冰。 “这么下去,病上添病啊!好好的人,怎能能如此重的冰?”齐王心想。 陈璟和齐王的想法相似。 片刻后,丫鬟端了茶。 陈璟没顾上喝茶,先给姜顺其诊脉。 姜顺其的后背,的确肿胀得非常厉害,似乎是生了什么东西;他的脉象数,说明体内有非常严重的热毒。 陈璟慢慢诊脉,半晌诊断完了。 “央及,如何了?”齐王夏鼎比姜顺其还要紧张,没等姜顺其开口,他就先问了。 陈璟正要说,外头二门上的丫鬟突然进来禀告道:“世子爷,宋院判大人来了。” 姜顺其的脉案,一直归宋宗信管着。 陈璟不由好笑:怎么哪里都有宋宗信啊?不和他闹一场,是不是就拜托不了和他继续作对的结果? “请他进来。”姜顺其道。 他对宋左院判,也是颇为信任的。 虽然他的病至今没好、 姜顺其此人,虽然从小含着金汤勺长大,却没什么纨绔秉性,接人待物非常谦和,也很懂得为别人着想、他对宋左院判,颇为几分好感。 虽然这次的病,宋左院判没有治好他,姜顺其也在心里为宋宗信开脱:“每个大夫都有自己擅长的病情。 宋院判不擅长我这种病,但是,他依旧是个医术卓越的御医,是个德高高尚的太医。” 所以,病得这么严重、这么难受,姜顺其也没有怪过宋左院判半句。 姜顺其正想着,宋宗信走了进来。 宋左院判从外头进来,一脸的汗,神色尚好。他见姜顺其自己下床了,不免有点惊讶。目光一转,他又看到了齐王。 宋宗信先给姜顺其和齐王见礼,这才问姜顺其:“世子爷,昨夜睡得还好,喝了药感觉如何?” 从始至终,把陈璟视为那些下人,没有多看一眼。 “……宋院判,您今日来得正好。须林为了请了位神医,您和他见见,彼此切磋。”姜顺其对宋左院判道。 他吃了很多宋左院判的方子,没用。 一开始请宋左院判,方子不管用,换了其他太医;又不管用,再换回宋宗信;听闻某个太医对热毒很擅长,又换了,然后又没用。再换回宋左院判。 这中间,折腾了不少回。 折腾多了,宋宗信都不再相信姜顺其会换掉他,所以毫无压力,转头看了眼所谓的神医。 然后,他就看到了陈璟,顿时脸色大变。 “世子爷,您怎么请了这厮?”宋宗信脸色顿时就黑了,“这厮乃是江湖骗子,什么医术不曾有!” 几次在陈璟跟前吃亏,宋宗信觉得不给陈璟一点下马威,这厮就不知天高地厚。 宋宗信在京里有威信,他先入为主跟别人说,陈璟就是个骗子,故而,这样让陈璟在京城无人问津。 让你能耐! 以为京里是你们乡下地方吗? 这么不懂规矩,以后就别想在京里吃这碗饭了! “什么?”姜顺其微讶。 姜顺其对宋宗信信得过,自然不知猜到他撒谎,故而对陈璟也是满腹惊讶。好好的神医,怎么就成了江湖骗子? 齐王也颇为诧异。 “宋院判,这别是有什么误会吧?”齐王脸色也不太好。自己介绍过来的大夫,宋宗信不问缘由,直接说人家是骗子,好似齐王串通骗子来害自己的朋友似的。 齐王心里不爽。 陈璟若是骗子,能骗得过杨之舟? 杨之舟素有老狐狸之称。 杨之舟那么信任陈璟,齐王就觉得,宋宗信是哪里误会了陈璟。虽然是误会,对宋宗信的说辞也是不太喜欢。 “什么误会?”宋宗信立马道,“王爷, 您忘了这次一进京城,为了讨好二太尉,却害死了二太尉爱妾的事吗?” 这是和齐王针锋相对,一点也不给齐王面子。 估计是猜到了齐王得罪了郑王府,以后郑王府会收拾他,所以有恃无恐。 齐王脸色微落。 陈璟一直保持微笑,直到此刻,他才道:“宋院判对我如此了解,我甚是感动。我行骗的事,您大概也说不出个具体事例来。宋院判说周大人的儿子死了,是我救活的,倒是确确实实的。” 齐王和姜顺其立马就明白了。 这两人有仇。 去年就听说,宋院判去江南,对江南那些名医颇为不客气,没把人家放在眼里。他去江南治病,先赶走了十几位老大夫,结果自己把人治死了,还是江南的名医救过来的,替他解了围。 否则,那位周大人要活活打死宋院判。 如今才知道,当时救活人的,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 姜顺其顿时目光一亮。 第284章二十斤大黄 宋左院判去江南闹笑话,把没有断气的人误诊为死了,结果又被江南名医救活,让宋左院判下不来台,这件事在京里,只有少数人听闻了。 因为,宋宗信并不是什么名人。 御医,又不是平常百姓能接触到的,他的医术如何,跟普遍百姓无关。与己无关,就没那么八卦。 但是,贵族之间都听说过。 宋宗信的父亲医术颇好,人缘更好。所以,贵族哪怕听说了宋宗信的丑事,也宁愿相信是别人诬陷他,或者传言有误等。 邕宁伯世子也听说了。 他和齐王,是比较相信的。 谁都有失误的时候。宋宗信去了江南,人生地不熟,到底什么情况,谁也不敢肯定。 直到此刻,邕宁伯世子才知道确有其事。 “混账东西,你竟敢污蔑我!”宋宗信勃然大怒,想从气势上压倒陈璟,“我堂堂宋氏,岂容你这般信口开河的折辱?” 他把陈璟对他的辱骂,归结到了陈璟对整个宋氏的辱骂。 这样,就可以无形中让陈璟害怕。 从乡下地方来的,不清楚情况,很容易被吓到的,宋宗信深信不疑。 在京里,别说陈璟这个乡巴佬,就是这些王公贵胄,也要给宋氏几分体面。 宋宗信的父亲,很得皇帝的喜欢。 “我污蔑你?”陈璟笑道,“这个,倒是真没有。你以为你的事情,京里人都不知道?其实你想多了,他们只是给彼此留几分体面罢了……” 宋宗信心里没由来的空了下。 有点闷闷的抽搐。 他看了眼齐王和邕宁伯世子,却见这两人,并不和他对视。宋宗信又不是傻子,从这就可以看得出,陈璟所言不错。 宋宗信的丑事,京城不少人都知道了。顿时,他脸上火辣辣的,好似被人当面掴了一巴掌。 不仅仅是陈璟的巴掌,还是邕宁伯世子和齐王。 “宋院判,这里好歹也是伯爷府。你如此咆哮吵闹,成何体统?”齐王看清了情况,自然站在陈璟这边。 齐王很了解自己的兄弟。方才,邕宁伯世子眼睛发亮,齐王就知道,邕宁伯世子是相信陈璟的。 宋宗信的确有点过分,公然在姜家给陈璟难看,也不顾陈璟是齐王的客人。 比起官职和身份,齐王远胜宋宗信。 所以,齐王直接不客气了。 宋宗信果然不敢再多吭声。 “那在下就告辞了。”宋宗信又羞又愤,冲邕宁伯世子施礼之后,就急忙出去了,甚至没有和齐王作辞。 他走得太急,连行医箱都没有背。 齐王也不稀罕,冲着宋宗信的背影冷哼了声。 “何必撕破脸?”邕宁伯世子道。 这么会儿功夫,邕宁伯世子已经热得受不了,不停的扇风。 屋子里原本就阴冷得厉害,他还不停打扇,让齐王和陈璟都感觉寒风阵阵。 “你当宋宗信是什么好东西?”齐王道,“逢高踩低,趋炎附势,又度量小。最是瞧不上他那种东西。” 邕宁伯世子也没空理会。 他只是问陈璟:“陈大夫,我这病到底是什么个光景,您可看出来了?” 方才陈璟还没有说什么,就被宋宗信进来打断了。 陈璟点点头,道:“看出来了,你这是热毒疮疡,并不难治。你若是信得过我,我必然将你治好。” “信得过,信得过。”邕宁伯世子道,“须林的长子,就是你治好的。旁人难说,徐逸的性格我最是清楚。假如你没有十全的本事,他也不敢出来替他歌功颂德。” 陈璟微笑,道:“那就好办了。我说个方子……” “不写下来吗?”邕宁伯世子记性不太好。他见陈璟没有开方子的打算,居然准备直接告诉他,就有了急了。 那么多的药名,还有分量,他怎么记得住? “只有一味药,写什么啊?”陈璟笑道。 “一味药?”齐王和邕宁伯世子面面相觑。 邕宁伯世子这病,京里的大夫们束手无策,陈璟居然轻率的说,只需要一味药! 齐王虽然吃惊,心里却对陈璟的医术深信不疑。 邕宁伯世子则没有那么虔诚。他对陈璟,有了点动摇。半晌,他才问陈璟:“是什么药啊?” “大黄二十斤,熬煮成十大碗药汤,搁在世子爷床头,三日内喝尽。每天尽量多喝,最好是三日内喝完,如果受得了,两日内喝完也成。”陈璟道。 这下子,齐王也掩饰不住惊愕,和邕宁伯世子一起,怔怔看着陈璟。 神医啊,您这是什么玩笑? 二十斤大黄,这什么鬼方子? 古今的名医数不胜数,从来没见过这样开药的。 第285章拉肚子 陈璟给邕宁伯世子,开了个二十斤大黄的方子,被这位世子给惊呆了。 连齐王也噤声。 两人面面相觑。 “方才不是说,信得过我吗?”陈璟问道。 邕宁伯世子回神,尴尬咳了咳,脸上撑起几分笑意道:“自然信得过……只是……” “顺其,不如就试试吧。”齐王立刻出声,打断了邕宁伯世子的话。他怕邕宁伯世子最后再说出什么,惹得陈璟不快。 既然请了陈璟,自然要相信大夫,信奉医嘱。 “那……”邕宁伯世子看了眼齐王,果然没有再说什么。他们俩自幼相视,很有默契,齐王一个眼神,邕宁伯世子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只有熬煮药汤,三日内喝完,就行了,是么?”齐王跟陈璟确定。 陈璟颔首,道:“是啊。” “那辛苦央及了。”齐王道,“我送你回去。” 陈璟笑了笑,给邕宁伯世子拱拱手,就随着齐王出了邕宁伯世子的屋子。 齐王把陈璟送回了府,立马又折身到了邕宁伯府上。 邕宁伯世子热得心烦气躁,又在冲丫鬟发脾气。在朋友面前,他还能克制几分,在丫鬟们跟前,就没个好气。 “你怎么又折回来了?”看到齐王,邕宁伯世子也惊讶。 齐王道:“你的药,派人去抓了吗?” 邕宁伯世子支吾了下。 他使劲打了几下扇子,然后才轻轻咳了咳,道:“须林,你别怪我没见识。我这病,多少太医折腾也无济于事,他们可都是医术娴熟的太医。 那位大夫,年纪小不说,开方子只有一味药……见过开几钱、几两的,没见过开几斤的!几斤倒也好说,结果,他开了二十斤! 没有引药,没有其他的药,单单二十斤大黄,我心里着实没底。只怕是那位陈兄弟不想到我们府上行走,碍于须林你的面子,不得不来,就胡乱开了个方子。” 大黄是寒凉之药,这个的确可以治疗热毒。 但是,二十斤! 有点可怕。 不管跟哪位大夫说,都会被反驳的。 邕宁伯世子都懒得去问人。 听完他的话,齐王坐了下来。 齐王表情严肃,看着邕宁伯世子,道:“顺其,咱们从小的交情,我不会害你吧?” 邕宁伯世子点头,道:“这个自然,咱们比亲兄弟还要亲,哪怕我儿子要害我,你都不会害我!” 齐王就笑了笑。 他继续道:“既然如此,你就听我的劝,派人去把那药抓了,服下去!” “啊?”邕宁伯世子吃惊。 “你实在太小瞧陈央及了。”齐王正色道,“他虽然年纪小,医术却不输京里任何一位大夫。你知道他这次进京,所为何事?” 邕宁伯世子突然也精神一凛。 他听齐王说过,陈央及是杨之舟请进京的。而跟杨之舟相关的,自然和大内有关。皇城里谁生病,多少有点谣言在高门大户之间流传。 邕宁伯世子也听说了几句。 陈璟进京,就是为了治病。 那么,他这个人的本事,首先得到了杨之舟的认可。杨之舟那么老谋深算,又小心谨慎的老狐狸,怎么会请个碌碌无为之辈? “……我的长子,也是被太医们治了几年,毫无用处。我说个道理你听,太医们在高门行走,生怕性差踏错就有性命之忧。你老实说,太医敢给你开二十斤大黄这种方子吗?”齐王又道。 邕宁伯世子脸色更是僵持。 他觉得齐王句句在理。 太医们,的确比较保守。 全部的太医都保守,因为他们的官职小、责任大,一个不慎治坏了人,就要掉脑袋,所以他们处处谨慎小心。 若是有个太医冒失,治好了其他太医没有治愈的病,占了风头,以后也要受到同僚的排挤,在太医院混不下去。 所以,形成了这批太医庸庸碌碌。 贵族们苦不堪言,有时候宁愿请赤脚大夫。可是,稍微有点本事的郎中,都进了太医院,毕竟月钱可观,还能光宗耀祖,算是个官。 看病非常难。 “那……我真的试试?”邕宁伯世子被齐王一番话点醒,开始松动了。他觉得自己这病,再拖下去,只怕也是死路一条。 还不如试试这位陈神医的本事。 陈神医可是治好了齐王的长子! 邕宁伯世子不停的说服自己,最终派人去抓药了。 齐王很了解这位兄弟,知道他反复无常的毛病,生怕他又反悔,就呆在邕宁伯府上,等待世子把药喝下去。 果然,药回来了,邕宁伯世子又道:“会不会喝死人?” 齐王气急了,都给他发火起来。 最终,邕宁伯世子只得喝了。 喝下去之后,没过半个时辰,就下腹坠痛。他急忙冲到了茅房,顿时腹泻不止。 “惨了,惨了,喝坏了!”邕宁伯世子一边拉肚子,一边心里苦不堪言,“不该信了须林的话,我命休矣!” 第286章转移注意力 邕宁伯世子喝了药,没过半个时辰就开始清泄如注。 他心里慌了神,立马派人去把陈璟和齐王都找了来。 陈璟很快就到了,比齐王更先到了。 “大黄原本就是清热解毒、功积导滞的。您的热毒炽盛,已经极其猖狂。清泄不过是让导滞。您若是听我的,不妨事,继续喝,喝完为止。”陈璟对邕宁伯世子道。 他语气非常肯定,没有半点害怕。 一旦病家吃了药,病情有了反复,多少御医会感觉很害怕,连忙减轻了剂量。而陈璟丝毫不为所动。 邕宁伯世子有几分胆怯,想从陈璟脸上看出点什么。 陈璟却点点头,道:“您喝了这方子,说明您盼着病好,也信任我几成。我就不能对不起您这几分信任。药还是继续喝,明早起来,您定然会觉得不同。” 人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邕宁伯世子突然有点感动。 犹豫个什么劲,喝都喝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那行,我还喝。”邕宁伯世子咬牙道,“不过,你不能走,要留在我府上。万一我晚上出了事,找不到你的人。” 有陈璟在身边,他放心些。 “你莫要害怕,在我府上,自然还是客人。只是万一我状况不好,你能及时救我。”邕宁伯世子道,“除了你,其他人也看不出好不好。” 他怕陈璟以为自己要绑架他,故而解释说,陈璟仍是客人。 “行,我住到您把药喝完为止。”陈璟笑道。 邕宁伯世子点点头。又喝了一碗。 中间停顿了两个时辰。 齐王也来了。 陈璟和齐王没事,歇在外院的小厢房里,两人开始下棋。消磨时光,等待邕宁伯世子的病愈。 齐王棋技高超。在京城罕有敌手。故而,他一开始和陈璟下棋,随心所欲的,并没有重视。 他走了几步,陈璟就看出了他的水平,顿时打下杀手,把齐王杀得一败涂地。 和水平低的人下棋,必须谦让。他才会觉得有意思,继续和你下。和水平高的,就必须拿住真本事,这样他才能认真对待。 陈璟想认真和齐王下。 果然,齐王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败北。他惊呆看着棋枰,半晌嗫嚅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王爷承让了,小胜一回。”陈璟笑道。 齐王立马就聚精会神。 第二盘的时候,齐王棋风犀利,步步险招。要把陈璟逼死之感。 陈璟应对他,还是绰绰有余。 齐王又输了一盘。 这下子,齐王就知道并不是自己大意。而是陈璟是个中高手。他再次整理情绪,认真和陈璟下。 一口气,齐王输了五盘。 陈璟还在那边说:“怪无趣的,改日再下吧。” 不屑和齐王对弈。 齐王气得吹胡子瞪眼。 “好小子,不赢你几回,你还不知道我夏须林的厉害!”齐王咬牙道,“再来。” 齐王下棋输给了陈璟,还急眼的事,被丫鬟学给了邕宁伯世子听。 邕宁伯从前经常被齐王杀得片甲不留。如今听说齐王自己输急了眼,就知道报仇的机会到了。立马从床上起来,跑到外院看陈璟和齐王下棋。 “哈哈。夏须林啊夏须林,你往日总是欺负老子,今天遇到高手了吧?”邕宁伯世子在一旁幸灾乐祸。 这么一高兴,居然感觉不到难受了,邕宁伯世子看得兴致勃勃的。 齐王输了七八盘,已经知道没有任何侥幸了,陈璟的棋艺就是远胜他的。 他并不是个输不起的人。况且下棋不过是娱乐,输了又有什么相干。 齐王不生气,反而非常高兴,有生之年能遇到这样的高人。 “来,再下两盘我瞧瞧,看看须林是怎么被陈大夫打败的。”邕宁伯世子兴致勃勃道,精神前所未有的好。 陈璟就看了眼齐王。 齐王知道,这样可以转移用邕宁伯世子的注意力,故而答应了。 他和陈璟下了一下午棋,邕宁伯世子就看了一下午。 外面的小厢房,没有隔冰,也没有丫鬟打扇,有点小热。 邕宁伯世子满头大汗,但是他没有喊半句热。 心里不热,外头的热都是小事。 齐王留意到了,知道自己的挚友即将痊愈,大喜。 他不动声色,继续跟陈璟下棋。 到了黄昏,晚霞披将下来,满园的花草树木似云锦铺就,绚丽多姿。 陈璟放下了棋子,问在旁边看了一下午棋的邕宁伯世子:“世子爷,您现在感觉如何?” 邕宁伯世子微愣。 感觉如何? 他没什么感觉啊,就是痛快! 陈璟每一盘都将齐王杀得片接不留,不管齐王多么强行攻击,最后都溃不成军,让邕宁伯世子感觉畅快淋漓,从头爽到尾! “好!”邕宁伯世子想了半天,用一个字感叹道,“看陈兄弟下棋,我不枉此生啊!我还没见过谁的棋艺这么高超呢!” 他哈哈笑着,打了几下扇子。 齐王含笑不语。 陈璟也微微顿了下。 邕宁伯世子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是黄昏了。庭院浅绿浅翠,全部笼罩在斜阳里,被夕照染得格外华丽妖娆。 这说明他已经看了一下午的棋! 而他,居然没觉得热! 没有放冰块的房间里,他不觉得热了! “这”邕宁伯世子怔愣片刻,又惊又喜,“我这就是好了?” 他的情绪很激动。 “应该是好了一大半。”齐王终于笑着开口。 邕宁伯世子想到自己发病以来,承受非人的折磨,苦不堪言。如今。居然有了好转的迹象,几乎喜极而泣! “神医,真乃神医!”邕宁伯世子激动道。“陈神医,我要给您磕头” 他很麻利要跪下。给陈璟磕头。 自从生病以来,邕宁伯世子四处求医,吃了多少药,都无济于事! 陈璟从一味药,就将他的恶疾减去了大半,眼瞧着就要痊愈了,岂能不感激? “您快别这样!”陈璟已经扶住了他,“既然回了门手艺。岂能见死不救?我不过是尽了本分,你莫要多礼。” 邕宁伯世子高兴得眼泪汪汪的。 陈璟如实说,他倒真的没有跪拜,想着以后再报答陈璟。 “时候不早,我先回家了。”陈璟笑道,“我开方子的药,你按方服用完,这病就能痊愈。无需再添加什么补药,你的热毒疮疡自然会好。” 邕宁伯世子这个时候,已经把陈璟的话当圣旨了。 陈璟说一句。他点下头,非常的认真。 邕宁伯世子继续把陈璟开的药喝完。这中间,他仍是清泄不止。但是他已经不害怕了,知道这是清泄热毒。 三天之后,邕宁伯世子终于把陈璟开的二十斤大黄的药剂喝完了。 早起的时候,还拉了一回。 邕宁伯世子照陈璟的吩咐,正常吃饭。吃完之后,立马又拉了。两个时辰之后,他又吃了一回饭,这次肚子仍是有些不爽利,却没有拉出来。 到了下午。已经能正常吃喝了。 外头林影生烟,烈日炎炎。邕宁伯世子坐在家里,觉得有点热。但是。这种热是浮于表面的,不像之前心头那种难以忍受的燥热。 “陈央及救了我一命!”邕宁伯世子想,他知道自己已经好了八成。 他非常高兴。 到了第五天,早起的时候有点阴凉,邕宁伯世子穿起了直裰。 他发病以来,都是打赤膊。 这还是第一次穿衣。 穿上之后,并没有燥热感,邕宁伯世子情绪很好。 他的妻妾甚至仆人们,都知晓他痊愈了,分外欢喜,就连老伯爷和夫人也喜欢。 吃过早膳,邕宁伯世子还在想,用什么感激陈璟的时候,突然听到下人道:“世子爷,宋左院判来了。” 邕宁伯世子顿时不快。 他自从发病,一直很信任宋左院判的。不成想,此人没有任何良方救他,反而为了自己的名声,诬陷陈璟。 “幸好有齐王作保,否则我就要轻听宋宗信的话,将陈央及赶走了!”邕宁伯世子想到这里,一阵无名之火,腾腾上了脸。 他的脸因为生气而涨红。 这个,还真的是宋宗信的错。病家都是寄希望于大夫,假如大夫攻击另一个大夫,病家是容易相信的。 邕宁伯世子对宋宗信一肚子的怒火,却见宋宗信走了进来。 “世子爷,您怎么起来了?”宋宗信热络道,故作关切,“我瞧着您尚不如从前,快回去躺着!” 宋宗信一进门,瞧见邕宁伯世子双颊涨红,似热毒在身,不知他是生气,还以为他是病情恶化,顿时大喜。 宋宗信一直留意邕宁伯府的事,想给陈璟一点颜色瞧瞧! 只是,邕宁伯府规矩严,宋宗信打听不到他们府上的消息。 打听了半天,才知道陈璟给世子爷开了二十斤大黄这件事。 宋宗信当即大喜:“大黄乃是寒凉极致的药物,又清泄,陈央及这次要害死邕宁伯世子了!” 而后,邕宁伯世子吃了药,是什么情况,宋宗信也打听了,没打听到。 邕宁伯府下人的嘴巴比较严。 但是,宋宗信对自己很有信心,他知道邕宁伯世子的脉案,也知道二十斤大黄的作用,肯定会要了邕宁伯世子的半条命。 宋宗信等了五天,心想:“邕宁伯世子这个时候,肯定只剩下半口气了,我需得去看看,假如邕宁伯世子死了,陈央及也就是死路一条!” 现在一看,果然将邕宁伯世子神色不太正常,宋宗信大喜。 他关切的神色里,有几分得意藏匿不住。 “什么尚不如从前?”就在宋宗信暗自高兴的时候,邕宁伯世子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顿时大怒,“你是哪里的大夫,没有问诊,就敢诅咒我不如从前?” 他几乎是暴怒。 宋宗信愣住。这个时候,宋宗信才注意到,邕宁伯世子穿了直裰。 自从发病以来,邕宁伯世子都是热的不耐烦,连中衣都穿不得,更别说直裰。 而现在的天气,比之前热多了。 假如没有好转的话,邕宁伯世子是不可能穿直裰的。 宋宗信感觉有一瓢凉水,从头泼到脚,让他浑身发冷。 第287章消息 给邕宁伯世子看完病,陈璟暂时消停了几日。 期间,齐王来看过陈璟一回,说起了宋宗信。 “宋宗信此人,着实好笑。他又跑到邕宁伯府上,说你的坏话,可把顺其气死了,骂了他一顿。顺其是暴脾气,已经上书弹劾宋宗信,说他不学无术,要官家革去他太医院院判之职务。”齐王笑着对陈璟道。 陈璟没想到这里。 他突然觉得,宋宗信这人要么心眼太坏,要么情商太低。 总之,陈璟对宋宗信没有好感。 “世子爷才好点,就这样动怒,不好。王爷应该劝劝他。”陈璟道。 齐王笑,只说:“央及仁厚” 陈璟送走了齐王,回内宅吃饭。 惜文最近学过京师的菜。 这小女子有颗七窍玲珑心,学针线没天赋,但是做菜进益飞速,很快就能烧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给陈璟。 她烧的菜,既有京师的风味,又带了几分江南的韵息,吃起来甚是过瘾,符合陈璟的口味。 很久没吃这样满意的饭菜了。 “光酱料,就有十八种调配之法,若是乱了一样,味道全变了” 陈璟对着一桌荤素相间的菜,吃得见头不见尾的时候,惜文在他耳边嘀咕做菜的艰难,颇有几分炫耀之意。 “哦。”陈璟口齿不清的回应。 “我要把京城的菜色都学全了,以后这手艺传给我闺女,再传给我外孙女!”惜文畅想未来。 她的闺女。就是陈璟的闺女。 陈璟酒足饭饱,打了个嗝。想到以后有个惜文一样温柔可人、呆萌漂亮的闺女,倒也是件美事。 饱暖思淫欲。陈璟拉过惜文的手,将她拉入怀里。她的腰身柔软纤细,盈盈一握,陈璟的手不由自主下滑,摸上了她结实饱满的屁股。 正准备宽衣探进去的时候,小厮进来禀告说:“邕宁伯世子和齐王来了,抬了好些礼盒,全在门房堆着呢。” 陈璟叹了口气。 惜文就笑道:“央及进京没多久,就结交了齐王。还有邕宁伯世子,真是本事了得!快去吧,别轻待了贵客” 她的手掌,凉滑细腻,似一段锦落入了陈璟的心头,撩拨得心头酥酥的。 陈璟就有了几分怨念。 “晚上回来办你!”他亲了下惜文的手,低声对她说。 惜文笑,悄悄在他胳膊上掐了下,道:“快去!不好好说话。明天不给你做饭!” 陈璟只得搁下惜文走了。 邕宁伯世子一见陈璟,亲热极了,上前就连连给陈璟见礼:“央及,哥哥给你道谢来了!” 齐王含笑站在一旁。 陈璟还礼。问邕宁伯世子:“世子感觉如何了,还觉得热吗?” “这大夏天的,不热岂不是坏了?不过。我全好了,我心里知道!”邕宁伯世子眉飞色舞。“神奇不神奇?吃了那么多名贵药,最后被二十斤苦黄连治好了。央及这本事,哥哥服气!” 陈璟笑了笑。 邕宁伯世子是个爽气的脾气,说起话来黄钟大吕,甚是豪迈,不像齐王那么斯文。 他邀请陈璟去吃酒。 “央及,你一定要赏这个脸!否则,你叫哥哥心里怎么过得去?”邕宁伯世子道。 陈璟笑道:“世子爷,您还是悠着点。您大病初愈,饮食宜清淡,酒肉暂时别沾。再说,您不是送了礼,都堆在我家的门房里吗?这就够了啊。” “什么屁话,难道哥哥用些俗物打发央及吗?”邕宁伯世子瞪眼,拉着陈璟道,“走走走,大不了我用清茶作陪。今天不惯醉你,就是我失了礼。” 陈璟看了眼齐王。 齐王笑着冲他点点头,说:“他陪不了你喝酒,不是还有我么?央及,别扫兴” 陈璟无奈,就把他们拉去吃酒,直到子时才回来。 他喝了醉醺醺的,一进门就喊惜文。 惜文在伏案打盹,等着陈璟回来,听到他声音都变了,有点惊慌搀扶他。 酒香四溢,惜文愕然道:“旱鸭子下水啦?就你这酒量,喝这么烂醉图什么呢?” “挨不过,挨不过!”陈璟舌头都大了,说话像羊咩咩的叫似的,“邕宁伯府的那位,喝着清茶使劲灌我,你说什么黑心人?” 惜文哭笑不得。 她一边吩咐丫鬟熬醒酒汤,一边让丫鬟拿了醒酒石来,给陈璟含着。 陈璟含着醒酒石,醉眼迷蒙,隐约看到了惜文胸前的两个大馒头,露出了半截,嫩白可爱,就一头砸了进去。 惜文连声哎哟:“安生些吧,擦擦脸再犯浑不迟啊!” 然后,她和丫鬟们一起,把陈璟抬到了炕上。 惜文准备替陈璟擦擦脸,转身拧了个温热的毛巾,回头却见陈璟含着醒酒石,已经睡着了。 翌日起来,陈璟头疼欲裂。 他坐在床上,扶着脑袋半晌没动。 惜文端了热气腾腾的米粥和糕点进来,还有几碟子小菜,都是惜文自己腌制的。 洗手做汤羹,从前抚琴的双手,现在能做一手好菜,陈璟心头闪过几分惬意,拉住她的手亲了又亲。 惜文微笑,道:“最近越发有良心了,京里真是好地方。” 她觉得陈璟对她比从前热情了不少,这让惜文有点感动,似乎背井离乡,让陈璟更加依赖惜文。 陈璟就笑了。 他这一整天,还是昏昏沉沉的,头疼得很。用过早膳。陈璟又躺下睡了。 一直睡到黄昏,他被尿憋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已经是黄昏了,晚霞满天。将璀璨的霞光映衬在窗户里,落在惜文的脸上。 她嫩白如玉的肌肤,被暖暖的夕照拢着,柔嫩可爱。 她的眸子里,也落入了霞光,有了暖融融的金色。 “醒啦?”惜文放下手里的针线,问他。 陈璟嗯了声。 他去放了个水,回来坐在炕上和惜文说话。他几乎凑在惜文怀里,往她颈项里嗅着。使劲往她胸前那两个柔软的馒头上砸。 惜文有点痒,不停的笑。 “今天家里来个人,我让下人安排在外院歇下了。他说他是从望县来的,却不是望县口音。他还说,他有你哥哥的消息。”惜文告诉陈璟。 陈璟微微愣了愣。 多少年了,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知晓他哥哥的消息。 “人呢?”陈璟衣裳也顾不上穿,转身要出去。 惜文拉住他。 这女人讲究多,愣是给他穿戴得整整齐齐,梳好了头。甚至漱口洗脸,才放他走。 陈璟疾步到了外院。 他见到了报信的人。 来者是个中年男人,中等身量,但是非常结实粗壮。浓眉横掠,就有几抹煞气在眉梢凝聚。 “是你!”陈璟认得他。 曾经在望县,他和孟燕居打架被关入牢房。当时亲戚朋友给他送吃的,对面牢房一个被锁了铁链的男人。问他要肉吃,陈璟就给了。 后来。那人出狱离京,特意给陈璟送伞,表示感谢。 而后,再也没见过。 他当时说了自己的名字,但是陈璟忘了。 “公子还记得我?”来人说道,“小人真名孟五,上次谎报了一个姓名,乃是迫于无奈,公子勿怪。” 陈璟哦了声,对他的身份来历,包括他的姓名没有兴趣,只是急促问他:“你有我哥哥的消息?” 孟五道:“是!” “请讲!”陈璟急切道,“我哥哥现在还活着吗?” “活着!”孟五道,“他在江南西路的洪州府乡下,现改名姓宋,名明居,是孙老爷家的女婿。” 陈璟微讶。 这点,他倒是预想过,他哥哥可能改名换姓,抛弃了他的妻子儿女。 只是,陈璟没想到他离自己那么近。 江南西路,陈璟因为办药过去多次。 “消息可靠吗?”半晌,陈璟整顿心绪,问孟五,“先生从哪里听闻的消息?” “是我亲自南下,打听到的,特意来告知公子。”孟五道,“当年的恩情,无以为报。” 陈璟却是微愣。 他没想到,不过是一饭之恩,这人却去帮他找到了他哥哥。 “先生既然找到了我兄长,可知他为何另置办家业,为何改名换姓?”陈璟问,“他可还记得望县?” “不记得了。”孟五道,“令兄早年被水匪掳去,吃了很多苦头,挨了不少的打,后来被抛入水中,顺流被洪州府孙家老爷捡到。 他已不知前事,姓名还是孙家老爷所赐,只是他会写几个字,在乡间教孩子们念书,赚取些家用,已经去了孙老爷的女儿” 陈璟沉默良久。 这个消息,他能接受。 可是他大嫂呢?大嫂能不能接受? 大哥已经重新成家,以后怎么办,如何安置两个妻子? 妻和妾是不同的,让孙氏做妾,还是让李氏做妾? 好半晌,陈璟才开口,对孟五道:“多谢先生相告!先生现在做什么营生,即将要去哪里?” 陈璟终于问起了这位的身份来历。 特别是他那次被绑铁链,让陈璟觉得他很不一般。 孟五脸上,就带着几分晦涩。 他慢慢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 “先生可有去处?”陈璟问他,“倘或没有,就在寒舍歇下吧,慢慢再说话。” 孟五答应了。 陈璟让他先住下,吩咐下人准备酒宴,而陈璟自己,回了内宅,急匆匆给望县写了封信,把情况仔细交代,让望县的人去查探。 第288章稳妥 陈璟的信,快马加急送往望县。 他是写给李八郎的,而非李氏,让李八郎暗中去查访,访得清楚明白再告诉李氏。 陈璟自打穿越而来,就没见过陈璋,说和陈璋有兄弟感情、血脉亲情,那是假的。但是,他嫂子李氏却是他的家人。 陈璟都觉得陈璋还不如死了,免得李氏因他而委屈。 晚夕,陈璟也将这件事告诉惜文。 孟五在家里住下,他同时告知惜文,希望她可以妥善安排,别轻待了孟五。 惜文一一应下:“你放心吧,我不会轻待央及的朋友。”然后,惜文又问陈璟,“你可要亲自回趟望县?” 陈璟是想回去一趟。 陈璋既然失忆,那就当他是个死人。陈璟是家主,他应该回去做主,怎么处理这件事才对李氏更有利。 可他又想,李氏一直将他视为儿子,陈璋的事有陈氏族人和李氏的兄弟出面,还轮不到陈璟。 再者说,他答应了杨之舟,一定要保住陆昭仪的胎儿。 望县没人有性命之忧,陆昭仪这里却是随时可能流产,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不回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陈璟风轻云淡说。 惜文带着忐忑,看了他一眼。 她觉得陈璟在装腔作势,估计心里都一团乱麻了。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惜文格外懂事温柔,百般换了花样煮菜给陈璟吃。 已是盛夏。厨房热的能把人蒸熟,家里有好几个老妈子不用。惜文要亲自下厨,这份心意是令人动容的。 惜文对陈璟好。从来不在意回报,亦不怕辛苦。 陈璟有时去杨家做客,有时去会会齐王和邕宁伯世子,有时候就整天在被窝里,抱着惜文不肯起床,努力耕耘,想生个女儿。 孟五在陈璟家里住了四五天,要告辞了。 他原是明州人,是前任刺史手下一名干将。忠心耿耿。官场争斗,他的上司被弹劾诬陷,丢官罢职,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下属,全部被新任刺史寻个机会发配。 关的关,杀的杀。 孟五憨厚,一身的蛮力,新任刺史想寻个借口杀他,先将他关起来。结果。这件事竟被忘记了,孟五就在牢里住了两三年。 而后,新任刺史又成了老刺史,再有新任刺史上任。风水轮流转。明州府的牢里,关了个不明不白的人,也是糟心。于是将他挪到了望县。 再后来,望县县令多次去请示。如何处理孟五,得到的回复是刺史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望县的县令有几分良心。当即不动声色,回来之后就销案,将孟五放出牢房。 这些遭遇,说起来啼笑皆非,可官场就是如此,作为旁观者,像看一出滑稽戏。 孟五没有家,无牵无挂。 他出狱之后,帮金县令做了两件事。然后,他知道陈璟哥哥失踪多年,生死未知,他就找了从前认识的一些江湖朋友,帮忙打听,周转了一年多,才找到陈璋。 很多的消息,若非交情过硬,那些江湖匪徒是不会相告的。 每一行都有规矩。 陈璟没有江湖上的关系,所以他派人去打听,总是找不到。 孟五也是花了很多精力,用了很多从前的老关系,才寻到的。 “我不想报仇。”孟五告诉陈璟,“我在牢里多年,受金县令和陈公子的恩惠,必然要报答。我此番进京,除了告知陈公子消息,也是要借道去西边。” 陈璟很感激他,拿了很多钱财给他,说:“很多年了,我们都找不到我大哥,你帮我找到了,这份恩情我不敢忘! 你既然要走,我也不虚留你,耽误你的前程。这些盘缠带上,不管你去投靠谁,有点见面礼,可能被高看一眼。有了落脚的地方,告诉我一声!” 孟五再三推辞。 陈璟执意要给他。 最终,他收下了。 陈璟托齐王帮忙,给孟五介绍一名西北的军阀,让他带着齐王的信前往,兴许更有用。 这点小忙,齐王是乐意的。 正巧,齐王有个发小在利州带兵,于是齐王给利州的刺史写了封信,交给陈璟。 “喏,你带上!”陈璟给了孟五,“将来同僚若是翻你的旧账,至少你还有齐王撑腰,让人有点忌惮。” 孟五再三感谢。 “陈公子,咱们就此别过。”孟五在七月底离开了陈璟的家,带着齐王的书信和陈璟给的盘缠,往利州去了。 没过半年,他就得到了刺史的器重,很快就升官了。 不过,终其一生,孟五都没有更大的成就,一直安稳本分,最终在利州成了家,扎根在利州。 陈璟有时候会收到从利州寄过来的土仪,他也会回赠一些,慢慢的,他们就没有来往了。 这是后话,此后不提。 ※※※ 陈璟给家里写信,让他们去探访陈璋。 交通不便的年代,书信从京城到望县,需要一个多月;而从望县到江南西路的洪州府去找陈璋,又需要一两个月。 所以,家里给陈璟回信,只说去查访了,还没有到地方。 转眼就到了九月,陈璟算了算时间,假如陈家派人去找陈璋,应该还没有到洪州府。 京里却发生了一些事。 九月十四日,陆昭仪诞下了长皇子。 “孩子不仅仅足月,还比预计的产期要晚了七八天。”宫里的产婆告诉太后。 胎儿长得很健全。 然后,这话通过杨之舟,传到了陈璟的耳朵里。 长皇子生下来。重六斤半。在这个年代,婴儿普遍比较小。这么大的孩子,算是异类了。 皇帝和太后很是高兴。 皇帝甚至重新宣陈璟进宫。给小皇子诊脉,看看小皇子是否健全。 陈璟就去了。 “回禀官家,孩子很健康。”陈璟诊断之后,告诉皇帝。 大家都清楚,这个孩子是陈璟帮着保下来的。光凭宫里的太医们,只怕早已滑产了。 “这是陈神医的功劳!”皇帝愉悦的说。 陈璟就在一旁道:“官家,草民愧不敢当!孩子在母体里,哪里大夫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给他用药施诊。所以。功劳是陆娘娘的!” 皇帝回味过来。 长皇子洗三礼之后,皇帝封了陆昭仪为卢淑妃。至于长皇子怎么封赐,朝臣已经吵了起来。 封太子,还是封亲王,朝臣莫衷一是。 最后,是杨之舟说:“坊间有个传闻:孩子应该贱养,贱养易活!若是现在就封赐王侯,将孩子封得太尊重了,他承受不住这福气。反而折了孩子的寿!” 这话比灵丹妙药还要管用,顿时治住了满朝的文武大臣、深宫内院,没人再敢议论这孩子。 想着让孩子封太子的声音,消弭殆尽! 皇帝夭折了多个儿子。朝臣全清楚。也不知是皇帝的种子不好,还是宫里的风水不好,总之。生得下来,未必养得下来。 万一悬了。这孩子再没了,皇帝发怒。当初谁提议封太子、封亲王的朝臣,不是自寻死路吗? 投机倒把的政客,最惜命了! 陈璟知道后,对杨之舟道:“国老明智!这孩子封了太子,就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小孩子腑脏不全,药效的效果甚微,一旦有事就难了。宫里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若是封了亲王,以后再想封太子,又是一番口舌,也未必能争得上去。什么都不封,反而最稳妥。” 杨之舟就骂陈璟:“看看,你这心里头,跟明镜一样,什么官做不得,非要做个医匠?” 杨之舟是真心希望陈璟可以为官,帮他一把。 朝中选官,虽然以科举取士,但是荫蒙选官的法子并没有完全取缔。 杨之舟可以让皇帝想个法子,给陈璟找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贵族,然后连宗,再给陈璟荫官。 反正陈氏是大姓,寻个姓陈的贵族连宗是容易的。 “是药贩!”陈璟一本正经纠正杨之舟,“医匠已经做累了,接下来打算找个徒弟,把这一身的本事传下去,然后自己享享清福。” 杨之舟看着他不足二十岁的年轻脸庞,比自己小三四十岁,居然说起享清福的话,抓住手里的茶盏,就冲陈璟扔过来,气不打一处来。 陈璟笑嘻嘻接住了茶盏,把茶全喝了。 已经到了九月下旬,京师天气转凉,早晚舒爽宜人。 庭院的秋菊全开了,黄的、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妖娆盛绽,点缀了金秋的妩媚。 陈璟想回家。 但是他记得,杨之舟找他进京,不单单是保胎,还有皇帝的病。 陈璟不想治皇帝。 他对皇帝有点偏见,看到他就是不舒服。他想找个借口,赶紧溜回望县。 不成想,杨之舟却先找到了他。 “央及,你该回家了!”杨之舟正色对陈璟道,“以后没有我的书信,不要到京里来!你要的御药供奉,等几年吧。我的话放在这里,等三四年就足够了!你还年轻,赚钱在后头。” 陈璟也回视杨之舟。 窗外的光,轻轻浅浅落在杨之舟的脸上。他净白的面容,拢了一层清冷的光。 那光有点阴郁,将他的面容遮掩得朦胧。 他的话,陈璟每个字都听得明白。 杨之舟在告诉陈璟:皇帝的病,不要给他治!将来皇帝病重,可能会想起陈璟,派人去请陈璟,但是陈璟不要进京。 等皇帝熬个三四年,他就熬不住了,太子登基,杨之舟作为太子的外族,会把持朝政。 到时候,别说御药供奉,就是爵位,他都能赏陈璟一个! 杨之舟之前是致仕回望县的。 所以,他和皇帝之间,并不是那么和睦。 “好!”陈璟非常利索的回答,“我不日启程回去!” 他是一万个不想给皇帝治病。 人总是要死的。 他之前还担心杨之舟。如今,知道了杨之舟的阴谋,陈璟觉得京里绝非安全之地,早点回家最是稳妥! 就像杨之舟所言,他还年轻,太年轻了! 他的路在后头。 杨之舟就笑了。 “陈央及啊陈央及,你将来若是与我为敌,我第一个就要杀你!”杨之舟闲闲开口。 陈璟耸耸肩。 “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杨之舟又道,“江南水乡,最滋养惰性,你只会越来越懒了,不能成为伤人伤己的利剑。回家吧,享享清福。” “好。”陈璟笑道。 第289章打主意 杨之舟想让陈璟走,当然并不是立刻就走。“过了八月十五,你慢悠悠上路,赶到望县就在年底,既不耽误过节,也不耽误过年。”杨之舟给陈璟出主意。 杨之舟还说,八月初一是他夫人的寿诞,希望陈璟喝杯薄酒再走。 陈璟倒是不在乎。 这一年反正耽误了,不着急一时。 “我问问惜文。”陈璟说。 “哟,这是有人给你当家做主了?”杨之舟难得的好心情,调侃陈璟。 陈璟笑笑,他也想找个人来当家做主,这不是时运不济,没想到适合的吗? “回到望县,寻个出身清白人家的闺女,成个家,别再挑三拣四的。”杨之舟劝陈璟,“男人没个家,就没有着落。 就像穿衣裳,妾室都是里头的中衣,再漂亮熨帖、舒服合身,能穿出去?正妻才是外衣,不管好坏,有件衣裳穿,才像个人!” 陈璟仍是笑笑,没有辩驳,也没有答应。 他总觉得自己太过于年轻,才二十岁。不过,在杨之舟的意识里,二十岁已经不小了。 陈璟从杨家回来,把要回望县的意思,告诉了惜文。 惜文秀眉轻拧:“就要回去么?”听她的意思,竟是十分不乐意。 陈璟笑:“不想回去?” 惜文吐气如兰:“央及是我的夫,你去哪里,我自然随你去哪里。岂有不想的?只是,我晕车又晕船。回去也是一番波折。” 她受够了马车颠簸的苦,至今想起来都胆寒。 陈璟眼珠子转了转。说:“咱们还有一个月才动身,我想个法子,保管你不会再晕车、晕船了。” “真的?”惜文眼眸璀璨,惊喜看着央及,“央及真有法子?”她知道陈璟是大夫,还以为陈璟用什么秘方,所以满心期待。 陈璟点点头。 他给惜文诊脉,确定她没有怀孕,心里就有了个小盘算。 翌日。刚到寅时正,天际微微泛白,陈璟就把惜文给推了起来。 惜文睁开惺忪睡眼,茫然望着他,呆呆的说:“要吃早膳了吗?” “有东西吃这么好的事,我就不会叫你!快起来,咱们去院子里跑跑。”陈璟说。 惜文猛然就清醒了。 她愣愣看着陈璟,确定陈璟不是在说笑,因为陈璟已经换了身长裤短衫。用根粗布结束在腰上,很干练的样子,像是要去习武。 “跑跑什么呀?”惜文柔软的江南软调都变了味,仓皇问道。“你要带我去习武吗?” “是啊。”陈璟说,“你可知道为何晕船、晕车?因为你平时总是走在地上,双足平稳。五脏六腑安然静立。 等你陡然上了船或车,双足离开了地面。五脏六腑没个支撑,在体内乱晃。都找不到平衡之处。所以,你自己就浑身不对劲。 我带着你去在院子里跑上一个月,你的五脏六腑适应了颠簸,能在颠簸中平衡自处,气血不乱,再次坐船坐车,就不晕了。” 惜文听了,瞠目结舌。 而后,她伏在床上,笑得花枝乱颤。她纤细得腰,似乎都要笑断了。 “这年头,大夫都开始胡扯了。”惜文笑得喘气,然后往床里头一滚,在凉滑的细席上滚到了床里面。 “快起来。”陈璟一把捞过她,将她打横抱起。 在这个年代,女人大概把运动视为一件不守本分的事。 惜文原本是伎人出身,生怕丫鬟仆妇们瞧不起她,力争上游,哪里肯随着陈璟去跑步? 她死也不去。 陈璟威逼利诱,哄了她半晌。惜文见陈璟嘴皮子都磨破了,可心疼了,当即想,死就死吧,她男人高兴就成。 于是,惜文也换了条长长的月白色裤子,绯红色短衫,穿着浅葱色的布鞋。防止她的鞋子掉,陈璟拿了带子替她仔细绑好。 准备就绪,就到了卯初。 盛夏的朝阳升起得早,刚到了卯初,一轮火球就从天的尽头攀爬出来,将金灿灿的光芒投在庭院树梢。 早上的光,还不怎么火辣。 陈璟领头,惜文跟着他跑。 他尽量跑得很慢,可是惜文仍是喘不上来气,还没有跑几步,她就脸色惨白,冷汗直流。 “继续!”陈璟严肃道。 惜文随着陈璟跑了两圈,陈璟还没有出汗,惜文已经没了半条命。 可见她平日里有多么虚。 惜文简单的跑了两圈,没有多少路,结果浑身酸软,两条腿跟断了似的,都抬不起来。大腿、小腿全部跟筋被人敲断一样,抬脚出门槛都酸得眼泪汪汪。 “陈央及,我不跟你过了!”惜文哭丧着说,“你要害死我!” 陈璟就温柔帮她揉揉小腿。 这么一揉,其实没有缓解什么疼痛,但是惜文心里那个舒坦。 她想,能换来陈璟对她这么细心,死了也值得。 次日,她倒是积极主动,拖着酸软异常的身子,咬牙陪着陈璟跑,这天他们跑了三圈。 就这么坚持了半个月,惜文觉得跑步也是蛮轻松的,没了之前的辛苦,陈璟刻意放慢脚步,惜文可以轻而易举跟上他,而且能蹦蹦跳跳到陈璟的前头。 她的气色好了很多,肌肤细腻紧致,比从前更好看了些。 惜文特别高兴,从此跑步这件事,她比陈璟还积极。跑习惯了,真的一点也不累,跟走路没什么两样,而且越跑越精神。 转眼就到了八月初一。 这天是杨之舟的夫人寿诞。 每年杨之舟自己的生辰,从来不过,但是他夫人的寿诞。必定要大肆热闹一番了,京里正五品以上的京官。他几乎全部会邀请。 虽然他从来不认识他们。 陈璟接到了邀请。 他出门的时候,在坊门口遇到了郑王府的马车。 一辆辆马车过去。嘉和郡主和五太尉姐弟俩的马车落了单,到了陈璟面前就停下来。 “你也是去杨家吗?”嘉和郡主问陈璟。她一张嫩白的小脸,半遮掩在车窗薄纱窗帘后面,朦胧娇俏。 她的神态里,也没了陈璟最开始记忆中的干练和冷漠,静静的,似一泓清泉。 “是的。”陈璟回答。 “可要跟我们同坐?”嘉和郡主问陈璟。 陈璟摇摇头,说:“不方便。” “是不方便!”五太尉生怕嘉和郡主生气,立马帮腔。替陈璟说好话,“姐姐,咱们俩呢,哪里挤得下陈神医?” 嘉和郡主流光眸子淡淡从陈璟身上掠过,有了几分涟漪。而后,她轻跌眼帘,将情绪掩饰好,吩咐车夫前行。 陈璟的马车也很快出发。 他让车夫停顿片刻,等郑王府的马车走远了。再跟上去。 等陈璟到了的时候,郑王府的众人早已入席。 “陈公子来了,这边请。”杨之舟身边的小厮认识陈璟,恭恭敬敬将他请到了上座。 上座都是比较重要的权贵。陈璟算是另类。 他的斜对面,就是郑王府的几位太尉,二太尉和五太尉也在场。 杨家今天设宴。款待亲戚朋友,高朋满座。 二太尉也瞥见了陈璟。 二太尉跟陈璟有仇。但是他不敢在杨府撒野,于是皮笑肉不笑的对陈璟道:“神医。最近治死人了吗?” “最近没有看病,只照顾陆淑妃娘娘的胎”陈璟淡淡笑着,笑容很真诚。 四周有人吸气,大家原本想看好戏,现在都怕引火烧身,所以众人一时间笑容卡在脸上。 呵,治死人,治死长皇子吗? 二太尉没想到这层,心里也是噎得半死。他这话,传出去就是他诅咒长皇子。 这是找死吗? 二太尉不敢再说什么了,讪讪的撇过头去。 “央及啊,你过来一趟。”那边,杨之舟身边拥簇着几个官员,他冲陈璟招手。 陈璟就起身,往杨之舟那边而去。 二太尉闷闷喝了一口气,心里越发恨得牙痒痒了。 那边,杨之舟介绍一名官员给陈璟认识:“这位乃是即将往明州上任的知府,王大人。王老弟,央及是我的挚友,他在明州无权无势,王老弟以后多多照拂他啊。” 王大人小腿肚子都兴奋得抽筋!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和杨之舟搭上话了,得到了杨之舟的另眼相看。于是,王大人连声应诺:“国老放心,国老放心!” 王大人看陈璟的神色,带着敬重和好奇。 这位王大人约莫四十出头,算是比较年轻的知府了,陈璟叫他王大人,他非要陈璟以兄弟相称。 陈璟还在客气,杨之舟就拍了拍陈璟的肩膀,说:“他比你年长,你叫声哥哥不吃亏。” 陈璟就只得和王大人以兄弟相称了。 远远的,有位五十来岁的官员,一脸精明能干的模样,问身边的人:“国老拍着那个年轻人的肩膀,他是谁啊?” “从江南来的神医。”旁边有人正巧认识陈璟。 这位精明的官员,目光就在陈璟身上转了又转。也许,陈璟可以让他和杨国老关系更亲近些吧? 他姓江,是户部郎中,正五品的京官。只可惜,他最近和上司不和睦,官位岌岌可危,正愁眉苦脸想要结交更大的权贵。 虽然他能到杨之舟府上,却没有资格和杨之舟说话。哪怕说得上话,杨之舟也不会帮助他,仅仅是表面上的情分。 江大人需要一个机会。 “这个年轻人,没什么程府,看上去不谙世事的样子。”江大人慢慢想着,就打起了陈璟的注意。 第290章婚姻 杨之舟家的宴席,没人敢闹幺蛾子,哪怕是天潢贵胄。 陈璟坐在杨之舟的身边,吃了一顿美味佳肴,心满意足。临了,他指了自己小几上特意留下来的几道菜,对杨之舟说:“这些味道很好,给我家里送些吧。” 四周看过来的目光,都带着鄙视,似看个没吃过好东西的乡巴佬。 杨之舟伸头看了看,看清了陈璟桌上是些什么,当即喊了小厮:“去厨上说一声,红枣雪蛤汤、乳酪烤羊肉、油辣羊排骨,重新用新鲜的食材做一份,送到安丰坊的宅子里去。” 坐在他们周围的人,听到这话,都用眼睛装作不经意,从陈璟和杨之舟脸上闪过。 所有人都看得出杨之舟对陈璟甚好,好点有点迁就他。 这就稀奇了。 谁见过杨之舟迁就别人的? 陈璟的身份,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是个江南来的神医。 有多神?说不好。哪怕打听到了,相信的人也不多,觉得夸大其词。 陈璟这个神医,在这些权贵们眼里,浮夸的可能性比较大。而且权贵们哪怕生病,也是太医或者京里有名望的大夫能治好的小病,没什么久病不愈的疑难杂症,他们就更加不把陈璟放在眼里。 就连杨之舟这么器重陈璟,他们也觉得杨之舟可笑,供奉着一个神医,跟供奉着一个神棍似的。什么多厉害的医术,可能是凑巧。 陈璟跟杨之舟要吃的。有点恃宠而骄,更叫人没有好感了。 “这厮。吓死了我的爱妾,居然还安然无恙。简直可恶!”二太尉越看到陈璟,越是生气。 他之前刚刚回京,一切都未定,又新得了宠妾,忙得不可开交,就没有心思对付陈璟。 现在一切都忙完了,吃喝玩乐差不多都腻了,二太尉在百无聊赖中,猛然见到陈璟。又想起了那些旧事,不整整陈璟,总觉得心里不甘。 怎么整,也是怪麻烦的一件事。 二太尉悠闲太久了,脑子生锈了,一时间还真的没有良策来对付陈璟,就愣了半晌。 宴席结束之后,杨之舟又单独留下陈璟,说了很多的话。 “两浙路的官员。我都会想法子点到,让他们多多照应你。以后回去了,别怕惹麻烦,堂堂正正的。”杨之舟对陈璟说。 上次杨之舟走。并没有替陈璟打点官场,这次他去派人去做了。 杨之舟总觉得有点对不起陈璟。 陈璟替陆淑妃保胎,已经得到了皇帝的四五分信任。这是有大功劳的。皇帝多次问起陈璟,杨之舟打了岔。 假如杨之舟不打岔。甚至美言几句,陈璟能换个更好的前途。 当然。等以后皇帝驾崩,小太子登基,这些前途杨之舟也可以给陈璟。可到底那些是往后的,还没有到手。 没到手的前途,都是虚无飘渺,毫无意义的。 杨之舟纵横官场多年,朋友没有几个,真心相待的人更是寥寥。能利用就利用,该打压就打压,那是杨之舟一贯的手段。 到了杨之舟这个地位,心狠手辣乃是常态。 唯独对陈璟,他生出不忍心的歉意来。 杨之舟并不是老了,慈悲了,而是他真心把陈璟当个朋友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 “行。”陈璟满口答应。他对钱比较看重,而权势地位,他很无所谓,大概是权势越大,责任越多,让他烦恼吧。 等陈璟离席的时候,杨家外院的宾客走得差不多了。 结果,他又碰到了嘉和郡主。 嘉和郡主身边,总跟个小尾巴一样的五太尉,寸步不离他姐姐。 “陈神医。”五太尉年纪小,热心肠,每次看到陈璟都比较高兴,远远就打招呼。 嘉和郡主远远冲陈璟点点头。 陈璟上前,问他们:“怎么你们俩落了单,郑王妃她们呢?” “我姐姐跟杨家的姐姐要好,说了几句话,就忘了时辰。”五太尉笑嘻嘻回答。 嘉和郡主和杨之舟的长女私交甚好,两个小姊妹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的,她母亲和嫂子们等不及,先走了。 “你怎么也现在才走?”嘉和郡主问陈璟。她的眼睛,黑瞳比较大,比普通人的黑瞳要大,就显得深邃浓郁,有种格外的冷漠沉静。 这跟她的真实性格不符合。 “我和国老说几句话,也晚了些。”陈璟说,“咱们也回家吧?” 然后他跟嘉和郡主姐弟俩告辞。 陈璟的马车走在前头,嘉和郡主姐弟俩的马车在后面。 不过片刻的功夫,陈璟的马车突然停了。 他马车的横轴断了。 这马车是临时置办的,陈璟和惜文都不通庶务,不知道马车的好坏。这还没用半年,就坏掉了,可见是被卖车的人骗了。 陈璟站在路边,对车夫说:“你在这里看着,我去找人,将这马车抬去修。” 车夫道是。 嘉和郡主的马车也停住了。 她和她弟弟都下了马车,询问陈璟为什么停下来。 得知情况后,嘉和郡主说:“坐我们的马车吧。” 陈璟原本比较避嫌,如今见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走回去要迷路,折回杨家也很长的一段路,去附近坊里雇车吧,倒也是可行的,只可惜他没带钱。 “多谢了。”陈璟道。 嘉和郡主的马车,是非常宽大的,有陈璟马车的两个大,而且中间放了张小几,小几上有茶水瓜果。 五太尉很喜欢陈璟,问东问西的。 嘉和郡主就坐在一旁。微微打量陈璟。 陈璟是个干干净净的人,说不上哪里好看。但是气质儒雅斯文。他长手长脚的,看上去不粗壮。也不枯瘦。 嘉和郡主素来不喜欢手脚太长的男人,觉得像螳螂,穿什么都不够体面,中等身材才好看,可是落在陈璟身上,嘉和郡主也觉得他特别好。 “医术是真好,长得也真好,但个医匠,这出身不行,我父母不会愿意。”嘉和郡主神色木木的想。想的面无表情的,冷漠呆板,“难道私奔?聘则为妻奔为妾,我好歹也是一郡主,去给一个医匠做妾像话吗?” 她眼黑比较多,所以眼眸浓郁妩媚,比普通女孩子的眼睛都要好看。但是有利有弊,她发呆起来,没有半点呆萌娇憨。反而叫人觉得她干练深沉,深不可测,令男人望而却步。 思绪开了这个头,嘉和郡主就有点收不住。继续想道:“太医大小也是个芝麻官,总比他一个游医强些,让我爹把他塞到太医院去。他这身本事,很快就要出人头地的。” 陈璟和五太尉坐在嘉和郡主对面。两人眉飞色舞说着话儿,余光瞥见嘉和郡主一张冷脸。陈璟会收回了目光,觉得这姑娘怎么阴晴不定的? 他猜不到嘉和郡主的心思。 嘉和郡主这边浮想联翩的,没有听到陈璟和五太尉的说话。 “他愿意去太医院吗?他看上去有点清高,未必愿意去太医院熬资历,受那些闲气。我们家的兄弟姊妹,个个都是天潢贵胄,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势利眼,等我真的嫁给了他,肯定要笑话他。 我成亲了,肯定不呆在京里。我得去江南,眼不见为净。他一个行医的,没有家底,我嫁给他就是下嫁加倒贴。 下嫁的人多了,那些个公主,不都是下嫁,我比公主还尊贵吗? 倒贴也没事,我一个王府的郡主还怕贴不起吗?不过,以后都留心家产了,每个月多从爹娘那边索要些钱,都存起来。家里的田地和铺子,哪些比较赚钱的,我也要去问问,提早给娘要了,放在我名下……” 嘉和郡主一时间竟踌躇满志,有了做大事的打算。 她在心里开展了一大片的宏图伟业。 嘉和郡主对陈璟有了点心思。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也说不清。不过最近这些日子,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甚好,比她见过的男子都要好。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再看其他男人,就觉得他们跟狗屎一样,怎么都看不中。 她生出了嫁给陈璟的想法。 她心里明白,她父母兄长是不可能会答应这件事,所以就想,她这辈子只怕注定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好好出嫁。 极大的可能是要私奔。 嘉和郡主也无所谓。 她对身份地位并不太执念。每次看到家里的丫鬟扫地,嘉和郡主就会想,我比她强在哪里?无非是投了个好胎。 假如我投胎的时候错了一步,那扫地的丫鬟也许就是我。 这么想着,什么郡主啊身份啊,她无所谓。不过,她害怕受穷,所以钱财是万万不能丢弃的,需得现在就开始算计爹娘的家产,拿了去养她看中的男人。 私奔的念头,她都打算好了。 打算好了,这等于定了终身。 陈璟愿意不愿意?管不着了。她连她父母愿意与否都管不了,还能管陈璟愿意不愿意? 她看上了,就是她的啊,这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吗? 马车缓缓停下了。 嘉和郡主回过神来,陈璟已经下车了。 “郡主,多谢你。”已经是黄昏了,陈璟站在夕阳里,那灿红的霞光铺满了他的面容,他眼眸暖融融的,格外舒服。 嘉和郡主还没有真正回神,心里呆呆的,她浓郁的眸子沉着。这么看上去,她很严肃清冷,有点不可一世的孤傲,高不可攀。 “不客气。”嘉和郡主回答陈璟。 陈璟转身,就觉得这嘉和不好相与,下次还是少接触为妙,然后回了家。 第291章故人 杨家的宴席结束之后,陈璟被一位姓江的户部郎中缠上了。江大人五十六岁,但是脸皮真厚,非要和陈璟称兄道弟,热情极了,冬天的寒冰都能被江大人的热情融化。 陈璟倒也不是拿他没办法,而是让着他。 他之所以让着江大人,只因江大人的面容,有四五分像陈璟前世的恩师。 陈璟出身中医世家,为了追求医术上的造诣,他又拜了两位名医师傅。他的第二位师傅也是姓江,他不仅仅教过陈璟医术,还教过陈璟武术。 陈璟穿越之后,从未碰到和前世相似的人。偶然碰到了,心里很是稀罕。他知道江大人来意不单纯,是为了攀交杨之舟,但是他装作不懂。 他心里对这位江大人,存了一两分的善意。 一来二去,他们竟混熟了。 有次江大人和陈璟喝酒,喝得九分醉了,叹气着对陈璟说:“我倒霉就倒霉在这个姓上!要不是武宁侯,我岂能沦落到这个境地?” 陈璟听不懂。 “哦,这是为什么?”陈璟以茶代酒,吃着菜,慢悠悠不经意问道。 陈璟不太关心政事,不清楚谁是武宁侯。他仔细看着江大人,希望江大人能说个明白。 他醒着,江大人醉着。 江大人还有一份清醒,猛然回味过来,觉得不能讲,傻笑着闭了嘴:“不可说,不可说!”然后又问陈璟。“你怎么不喝酒?” “我不会喝。”陈璟说。 “我家养的猴子都会喝。”江大人鄙视陈璟。 陈璟:…… 十月下旬,京里下了第一场雪。皓雪盈盈。屋脊、树梢处处都是白皑皑的,似拢了层雪纱。 齐王夏须林来找陈璟去打围。 “下雪天打围最好玩了。”齐王对陈璟说。“顺其也去了,让我来请你,快走快走!” 陈璟怕冷,不想去,缩着肩膀说:“天寒地冻的……” “一大老爷们,娇气成这样,还怕冷!再不走我拿马鞭子揍你!”齐王右手的手里的马鞭子摔在左手的皮手套上,哗啦啦作响,威胁陈璟。 陈璟和齐王混熟了。发现齐王也不是谦谦君子,该骂就骂,说动手就动手,一点也不客气,和邕宁伯世子一个德行。 只是齐王不那么自然熟,你得跟他混久了,才知道他和邕宁伯世子为什么那么要好。初相识的时候,陈璟也觉得齐王和邕宁伯世子一静一动,怎么能成为挚友? 他也差点被齐王伪装的谦和给骗了。 “行行行。”陈璟磨嘴皮磨不过齐王。又不想和他动手,只得回屋更衣,自己也穿了厚实的骑马装,带着皮手套。拿了自己的弓箭出来。 他们先乘坐马车去围场。 马车里全部用油布围了起来,密不透风,暖融融的。齐王怕车里味道不好闻。还专门点了香。 男人身上的气味,加上香味。有又暖炉将这些气味搅拌混合,何等诡异难闻可想而知。刺得陈璟眼睛疼,齐王却丝毫不觉得。 陈璟就差窒息而亡。他吸了一口气就不肯吐,拒绝再吸第二口。 “你最近跟江锦荣走得很近?”车上,齐王和陈璟闲聊。 “你认识江大人?” “嗯,认识。”齐王口吻没有嘲讽,认真回答陈璟。 陈璟有点吃惊。 齐王是皇孙,又是高官,他认识的朋友多半是邕宁伯世子之流,全是出身贵胄,而且官位不低的。那些寒门官员,他都不屑来往。 这并非势利,而是叫圈子。 江锦荣不过是户部五品官。五品官在陈璟看来不低,但是在京师真和芝麻官不相上下,齐王不会将其放在眼里的。 齐王能认识江大人,陈璟不明就里。 “他们家是挺倒霉的。”齐王感叹说。 这个,倒叫陈璟惊讶。 陈璟以为江大人就是一个市侩的半老头子,他平时的欲言又止,不过是装腔作势。陈璟不怎么反感,却也不在意。 如今听齐王这么说,江大人还的确另有隐情。 “他怎么了?”陈璟追问。 “他们江家,曾经也是贵胄,和我爹爹还有点来往,他父亲是建昭伯江霆。”齐王说。 陈璟更是讶然。 陈璟和江大人混了短短半个月,发现江大人实在没有半点贵胄气息,和那些寒门官员一样,过得紧巴巴的,低声下气奉承贵胄。 唯有喝醉了,嘴上没把门,常诉说委屈。说了一半,又戛然而止。 现在听说他是个伯爷的儿子,陈璟心里不免纳罕。 “都快十四年了。”齐王开了话头,就不会藏掖,故而一股脑告诉陈璟。 当年,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先皇龙体欠安,让他辅佐朝政。 正巧那年,出了件大事:武宁侯江隽谋反。 太子查来查去,查明情况属实。太子的第一个案子,自然要服众,于是重罚,诛武宁侯三族,京里和武宁侯有关系的门第,全部被牵连。 比如建昭伯江霆,就是江大人的父亲,和武宁侯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姓氏一样,追其根源,八辈子都没有半点血缘,但是被夺爵。 这夺爵夺得无缘无故! 但是,太子的第一个案子,谁敢不服,谁敢有异议? 以后还要不要做官了? 哪怕得罪老皇帝,也不敢得罪太子啊。 “武宁侯有没有谋反,其实根本没有铁证。”齐王低声告诉陈璟,“武宁侯府原本就有几分冤枉,亲戚们更冤枉。最最冤枉的。还是建昭伯府。不过是一个姓氏而已,居然被夺爵。 江锦荣在户部多年。没有丢官罢职,是他足够机灵聪慧。说起来。他们家的确是倒霉透了。所以说央及,你别和他混得太近,他们家的冤案,还存着呢。你混得近了,把你牵扯进去。”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太子也成了皇帝。连齐王都知道,当年那个案子,太子心急想要表现,所以很急迫断案。也格外狠辣的处罚。 至今还是一笔糊涂账。 这里头的冤情太多了。 建昭伯府只是被夺爵,没有死人,总体说来他们的冤情还不是最深的。 哪怕武宁侯府是被冤枉的,皇帝岂会自己承认自己的过错? 所以,冤案是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哦,还有这些往事。”陈璟叹了口气。 他们冒雪去打围,到了围场的时候,雪并未停止。偌大的围场,到处白茫茫的。一望无垠。 齐王他们打猎,其实不过是打一些平日里豢养的野兽。那些野兽,经过了多年的豢养,野性是有限的。打起来特别容易。 陈璟不擅长弓箭,但是马术很好。 如此,他也打了几只野山鸡和野兔。 今天放的野兽。最凶猛的不过是两只野猪,全部被邕宁伯世子猎到了。 邕宁伯世子非常高兴。拿着野味去青楼喝酒。 陈璟自然是跑不了的。 他们打围有七八个人,但是吃饭只有齐王、邕宁伯世子和陈璟三个人。 因为陈璟不喝酒。又不是贵胄身份,齐王和邕宁伯世子那帮朋友,个个憋着坏水,肯定要闹腾陈璟。他们怕陈璟不舒服,索性丢开了那些朋友。 那些朋友心里憋屈死了,不知道陈璟到底是何方神圣。 野猪肉烧好了,用个小暖炉子煨着,热气腾腾的端了上来。 陈璟手脚全身冰凉的,于是他守着那锅子野猪肉,吃得头也不抬,跟猪吃食一样。 “那没出息样!”邕宁伯世子教训陈璟,“没吃过肉似的,头都掉锅里去了,你慢点吧。” “你别吵!”齐王回骂邕宁伯世子,“又没吃你那份,你多这个嘴做什么?让他吃,可怜见的,他脸都冻变色了,一点用也没有。” 陈璟哭笑不得。 这两货一个德行,嘴里没一句好话。 他埋头吃了半天,才感觉身上暖和了。 三个人插科打诨,美美的吃了一顿,齐王和邕宁伯世子留宿青楼,陈璟冒寒回了家。他的家就在青楼隔壁的坊里,非常近。 第二天,江大人送了好多野味给陈璟。 “下雪了,庄子上送过来的野味,可以煮锅子吃。”江大人笑着告诉陈璟。 陈璟对他越发警惕了。 不会是想让自己帮他伸冤吧? 陈璟做不到啊。 隔天,陈璟也给江大人回礼,不想太占他便宜,然后他刚刚进胡同,似乎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胡同口离开。 “姜重檐,姜妩?”陈璟想了下,就知道那两个身影是谁。 是他们曾经的邻居,在望县的姜重檐兄妹俩。 他们一点也没变,姜妩也没有长高,虽然穿着风氅,看得出一模一样。 “他们俩跑到京城做什么?”陈璟感叹世界真小,到哪里都能遇到这对兄妹。 “姜……江……”陈璟默默念叨了几遍,觉得不可思议。 陈璟从江大人家里回来,又想了良久。 翌日,终于放晴了,屋檐下挂着冰坠子,直直垂下来,似水晶的帘幕。朝阳将灿红的霞光投入屋檐下,冰坠子反衬着日光,五光十色。 陈璟带着惜文在院子里跑步。 等他们跑步,用早膳的时候,二门上的丫鬟进来告诉陈璟:“门口来了两个人,一位公子,一位姑娘,说他们是老爷的旧识。” “请进来吧。”陈璟道。 不用猜,肯定是姜重檐和姜妩来了。 陈璟大概有谱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谁啊?”惜文却是好奇,询问陈璟。 陈璟尚未回答,姜妩和姜重檐走了进来。 第292章小儿病 姜氏兄妹远道而来,陈璟没有半点故人重逢的喜悦,心里有一句话施施然飘过:我操,这两货又来了。 “陈兄弟。”姜重檐依旧是一张带笑的脸,风氅及膝,衬托他身材高大修长,倜傥雍容的走了进来,客气和陈璟见礼。 “陈兄。”姜妩也给陈璟见礼,她的声音轻不可闻,似从唇齿见呢喃着出一句话。 姜妩和从前相比,越发白皙了,这是常年躲在家里、不见日光的缘故。她太过于苍白,就显得黑眼珠、红嘴唇、白面皮,有点阴森森的鬼气。 她捂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他说话就像嘶哑一样,并不说出声。 “到了变声的年纪,眼藏不住自己是男孩子的特征了吗?”陈璟看到姜妩就会这样想。 他是大夫,从一个人的面相,多少能看得出这个人的生理性别。 从前姜妩年纪小,陈璟是模棱两可,不敢确认他的性别,如今,姜妩的面部特征越发明显了。 姜妩大概十三四岁,越长越大,男性的特征渐渐难以掩饰。 比如,姜妩长了喉结、姜妩变声了。 到了长喉结的年纪,姜妩就不敢露出脖子,哪怕进了屋子也要紧紧围着围脖;她也不敢说话,每天都装嘶哑。 陈璟的眸光轻微从姜妩身上掠过,轻飘飘,眼刃不带任何风,滑到了姜重檐身上,笑道:“姜公子、姜姑娘。久违了。你们俩怎么进京了?” 惜文这时候退了下去。 临走的时候,惜文饶有兴趣看了眼姜妩。抿唇笑了,不置一词。 惜文把姜妩当成了陈璟的粉红。就像清筠那样,让陈璟一阵恶寒。 姜重檐不客气坐下,和姜妩吃着陈璟派人端上了的早膳,开始胡编乱造自己的来意。 他的大意,就是他们家生意做到了京城,他准备到京里定居,置办一份家业。 陈璟静静听他说,眉目含笑,并不开口。心里则想:“齐王的意思,武宁侯谋反案,这些年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多了,没有从前那么严格。姜氏兄妹和武宁侯谋反案,八成是有关系的。 看姜妩的年纪,十三四岁有可能,十五六岁也可以,猜不准。他要么是武宁侯府偷偷溜走的小儿子,要么是武宁侯偷偷溜走的孕妇生下来的儿子。” 陈璟给姜妩定了性。觉得他就是武宁侯江隽的儿子。 这个猜测,有五成的可能性是靠谱的。 至于姜重檐,和姜妩没有半点相像,年纪也难作准。可能二十四五,也可能二十八九。他的主要任务,是保护姜妩。 姜重檐应该是忠心耿耿的下属。 照这么看。他们绝不是两个人单打独斗,应该还有其他同伴。 从前。陈璟夜里睡不踏实,听到有人从他家屋脊上跑来跑去。大半就是姜妩和姜重檐的下属。 姜妩扮成女孩子,更容易掩人耳目。如果是男孩子,很容易就败露了,陈璟不得不说,这一招还不错。 “陈兄,你知道京里哪里的宅子好?我们兄妹俩刚刚到京里,人生地不熟,若不是偶然听闻陈兄弟也在京里,也不好这么贸贸然投奔而来。”姜重檐笑着问。 听他的意思,是想在陈璟家里落脚。 陈璟对他们兄妹避之不及。他们的事太过于复杂,哪怕想帮忙也很难,陈璟不打算蹚这趟浑水。 陈璟之前也打算买房子,所以打听了很多。 他热情帮姜重檐介绍:“我来京里时间虽然不多,短短长长的,也有大半年了,说起京里的好宅子,我还真的知道几处。像西楼坊、延福坊、昌安坊” 他一口气说了七八处地方,甚至优势、劣势,解释得一清二楚,一小半是当初找房子听牙子们说的,一大半是他自己胡编的。 姜重檐目瞪口呆看着陈璟,忍不住问了句:“你到京里不做大夫,改经营牙行啦?” 说归说,姜重檐算是看出来了,陈璟不想他在安丰坊借宿。 想到陈璟从一开始就对姜重檐好像有点戒备、敬而远之的样子,姜重檐也坐不住了。 他知道陈璟和杨之舟关系笃厚,所以他不能得罪陈璟! 京里能用的关系,基本上只剩下四五成了。昨天去拜访江锦荣,也算是能用的官员之一,发现没用了,江锦荣自身难保。 其他的官员更是处境艰难。 哪怕不艰难的,也是小官。 而陈璟进京才半年,已经和邕宁伯世子、齐王结交上了,更是杨府的贵宾。 陈璟一个人的关系,就顶得上姜重檐那剩下是四五成关系了。 “还是不要惹他反感,徐徐图之要紧。”姜重檐心想。 于是,早膳之后,他就带着姜妩告辞了,去找房子了。 最后,姜重檐花了重金,在和安丰坊相邻两条街道的靖善坊买了一栋房子。 靖善坊的房子,价格也是高得离谱,一栋两进的小院子,花了将近五千两。可是姜重檐和姜妩有钱,所谓腰缠万贯,不在乎。 陈璟听了,咂舌良久,觉得姜重檐被人当成了冤大头,狠狠宰了一笔。 前后不过两天的功夫,姜重檐和姜妩就安顿好了,还离陈璟这么近,陈璟全明白,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璟和惜文在准备过年。 惜文非常高兴。 两个人过年,像私奔出来的小两口,甜甜蜜蜜的,没有大妇、没有长辈,就她和陈璟,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恣意快活。 惜文满面的喜色,慢慢打听京里过年的习俗。然后从冬月初就开始准备过年的吃用。 转眼到了冬月初三,江大人又拿了好些吃食。逛到了陈璟家里。 “陈老弟,是这样的。我听闻洪尚书的老来子,生了点小病,想替老弟引荐,老弟去给洪尚书的儿子瞧瞧,如何?”江大人支支吾吾的。 洪尚书是指户部尚书,是江大人的上司,比江大人高两级,平素他连话都没资格和洪尚书说。但是,江大人和他的顶头上司户部侍郎关系比较僵。侍郎明显想将江大人挤走,换自己的亲信。 江大人日夜不安。 他在京里有点关系,但是不牢靠,因为他姓江,还在武宁侯那桩乱案里没有理清楚,大家都怕受牵连。 江大人比较精明,他从来不抱怨、不申诉,倒叫人安心了些。 “我什么身份,尚书府岂是我能随便进的?”陈璟笑道。“江大人说笑了。” 江大人说了一箩筐好话。 陈璟置之不理。 他没有打算贴上去,反而被人打出来。看江大人这个意思,他自己都搞不定,估计想让陈璟利用自己和杨之舟的关系。强行去给洪尚书的儿子治病,顺便提点提点江大人。 江大人是个人精。 陈璟不理他。 江大人磨了半个下午,陈璟不为所动。 “央及。你这个人太心软了!”惜文知道后,愤愤说。“等下次江大人再来,我骂不死他!老不死的东西。居然打你的主意,当我们家没人了吗?” 她到京里不过半年,学了一手好北方菜,也学出了几分北方女人的豪爽。 她一叉腰骂街,气势十足。 陈璟大笑,搂住她亲了一通。 原来不打算理这件事的,不成想第二天,洪尚书府的总管事,居然和齐王一起登门了。 总管事长着一张富态的脸,恭恭敬敬对陈璟说:“神医,我家小公子的病,还请您妙手回春” 跟总管事一起来的,除了齐王,还有七八盒礼品。病还没有看,先送了礼,这份诚意十足。 洪尚书府最近在到处打听神医。 他们家孩子病了有些日子,他们先找了诸位太医。而后,太医院的太医,对陈璟的小儿科颇为推崇,纷纷举荐陈璟。 但是,陈璟是杨之舟的人。 洪尚书和杨之舟不和,已经多年了。听闻是杨之舟从江南请过来的人,洪尚书不放心。 挨了一个多月,孩子久病不愈,洪尚书也急了。他听闻齐王的儿子也是陈璟治好的,就知道陈璟对小儿科的确有点手段,于是撇开了杨之舟,请齐王做个说客,让陈璟去治病。 “别耽误了,走吧。”陈璟看到齐王,这个面子是要给齐王的,当即很痛快,起身对洪府的总管事说。 总管事大喜,带着陈璟去了洪尚书府。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洪尚书府的大门,掩映在一片冰凉的雾气里。 那倒扣的黄铜门钹,也冰凉,敲起来有碎冰的声音。 陈璟踩在冻得僵硬的路上,带着齐王、洪府总管事,去了孩子的院子。 远远的,陈璟听到了小孩子喘齁之声。 洪尚书的儿子,得的是喘齁之病。喘齁,就是鼻息声,像打呼噜那样。 只是,犯了喘齁,并不是睡觉才打呼噜,而是喘气就打呼噜,非常吵,人也难受,时间久了,就会导致乳食不进,孩子渐渐消瘦下去。 “小儿喘齁”并非孩子的常见病,这个病症的名词,在这个年代的医学著作里并没有出现。第一次出现,乃是在明朝医学著作的《普济方》里,比现在晚了好几百年。 介于人类知识积累还没有到位,现在的大夫多半对小儿喘齁没有明确而有效的治疗方法。 哪怕是小病,在没有出现治疗方法之前,它都是可怕而致命的。 这个时候,就要感谢知识的力量。 知识是可以救命的。 “陈神医,您请进。”总管事客客气气请陈璟。 陈璟只是听总管事说过孩子的简单情况,具体什么脉息,他也不知道。他没有犹豫,抬腿进了院子里。 第293章催吐 洪尚书府修建得华丽奢靡,内宅的院子秀美精致,铺着青石板的小路,干干净净的,一直延伸到台阶下,道路两旁摆了数盆腊梅盆景。¥f,梅花正浓,腊梅树虬枝舒展,彼此攀延,慵懒又婀娜多姿,将幽香款款送出。 陈璟等人进了屋子,先在东梢间等待,丫鬟进去里屋通禀。 片刻之后,银红色的帘栊一动,出来一个中等身量的男人。他五十来岁,精瘦白皙,脸上有点阴柔的样子。 陈璟愣了下。 “洪大人。”齐王那边已经见礼了。 陈璟也连忙见礼,同时心里很是吃惊:他想象中的洪尚书,应该是个胖墩墩的老者,或者瘦而威严的人。 可眼前这位呢,他阴柔得有点像太监。 洪尚书的面容,不太像个老头子,反而是个老太太,面颊上的肉微沉,更像个瘪牙的老太太陈璟着实没想到。 “这位就是陈神医?”洪尚书开口,客气问道。 他一开口,阴柔之气就减轻了很多,因为他说话洪钟有力,醇厚中沉。 “神医不敢当。”陈璟回答,“不过是学了点雕虫小技。” 年轻人知道谦虚,这甚好。 洪尚书对陈璟的第一印象不错。陈璟个子高,修长挺拔,自有一股子轩昂之气;他五官端庄,言谈谦逊,很是靠谱的样子。像医学世家出身。 洪尚书打听过陈璟多时,他知道陈璟是个年轻人。看到陈璟这样稚嫩。洪尚书没有什么惊讶和猜疑。 “神医勿用自谦,小儿的病。就拜托神医了。”洪尚书语气恭敬。 他能做到这一点,陈璟觉得难能可贵。 陈璟点点头,跟着洪尚书进去看病家。 病家是个四岁的孩子,是洪尚书的老来子。洪尚书今年五十八,之前有两个儿子,一个十岁的时候夭折了,一个五年前病逝了。 所以,他晚年得了这个小儿子,和一般的老来子意义还不同。这孩子不仅仅是他的老来子。更是他剩下的唯一继承人。 孩子生病,洪府上下都急了上蹦下窜。 洪尚书最近这一个月,连上朝就没心思了,熬得眼睛都布满了红丝。 内室里更是挤满了女眷。 陈璟进来,见女眷拥挤,屋子里密不透风,就让洪尚书先把女眷们请回避,等孩子好了些再来,免得吵到了孩子。 洪尚书立马让这些女眷们都出去。 屋子里的衣香鬓影全部消失之后。顿时就空旷了几分,空气也新鲜了些。 “我先取脉吧。”陈璟对洪尚书说,然后就坐下去,开始给洪公子取脉。 洪公子的齁喘不止。发病一个多月。半个月前,这孩子喘得不能吃饭了,瘦得厉害。一层枯黄的皮。包裹在孩子的嶙峋骨头上,看上去奄奄一息。只剩下半条命了。 洪公子醒着,一双眼睛灰暗无神。茫然看着陈璟,齁喘不歇,很痛苦的样子。 “你行几?”陈璟一边取脉,一边和孩子聊天。 洪尚书微愣。 洪尚书没见过这种大夫。其他大夫取脉的时候,都是专心致志,而陈璟还能分神闲聊。 “这倒是不同,也许他真的有点邪门的本事。”洪尚书想。如此想着,洪尚书就觉得孩子有救了,心里燃起了希冀。 “行九。”洪公子慢吞吞的,声音虚弱低微,告诉陈璟。 洪尚书跟在后头,解释一句说:“我们家是男女混合着排行,所以他行九。他是老夫的第三个儿子,前头两个哥哥已经走了。” 陈璟回头,微微冲洪尚书点点头。 洪尚书就不再插话。 陈璟亲热叫洪公子为九郎,跟他的关系很亲近的样子。 洪九郎也慢慢信任陈璟了。 “喜欢吃鱼吗?”陈璟问洪九郎。 洪九郎想了下,摇摇头。 “那每顿最爱吃什么?”陈璟又问。 洪九郎想了下,似乎没有特别爱吃的,茫然看着陈璟。片刻,洪九郎才说:“腌萝卜。” “腌的牛肉也好吃”陈璟笑道。 洪九郎好似知道了知音,眼芒微闪,说:“我最喜欢吃腌牛肉,还有腌羊肉。” 陈璟点点头。 他回头,又看了看洪尚书的面色,略有思量。 洪尚书不明所以。 陈璟那边,已经取脉结束了。 “你歇着,我给你开个方子吃药,很快就好了。”陈璟对洪九郎说。 洪九郎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哥哥,男孩子都喜欢比自己年长的兄弟,故而他对陈璟格外亲切,当即很听话的点点头。 陈璟和洪尚书从里屋出来。 齐王一直等在外间,见陈璟出来,连忙问陈璟:“如何了?” “小病。”陈璟轻描淡写。 “小病?”洪尚书又惊又喜,“神医,你可有良方?” 陈璟点点头,然后跟洪尚书说起了孩子的病因。 小孩子是痰饮。造成痰饮的原因很多,爱吃鱼是其中之一,还有就是吃盐重。 洪九郎说他不爱吃鱼,但是喜欢腌制的羊肉和牛肉,所以洪九郎的痰饮,多半是吃盐太重造成的。 “我若是猜得不错,您的口味比较重,菜里的盐素来就多,而令郎的饮食,跟您是一样的。”陈璟对洪尚书道。 洪尚书微微顿了下。 他似乎不知道。 齐王就笑了,说:“这个是真的。” “呃?”洪尚书不明就里。 “每每宴请,若是您赏脸去,主人家特意给您的饭菜。都是要添重些盐味,大家都知道。”齐王告诉洪尚书。 这一点。洪尚书倒是不自知。 从来没人告诉过他。 “这我倒是不晓得的。”洪尚书笑了笑,并没有生气。“从前我有个侍妾,总是说菜太咸了,我还当她是作怪,就将她卖了出去。” 洪尚书承认了,陈璟就继续说病情。 “是盐吃多了。”陈璟告诉洪尚书,“菜里的盐原本就重,加上他爱吃腌的东西,更是盐重了。 小公子脏腑娇弱,咸寒之物进食太多。有损脾阳。脾阳受损,无法健运,水湿凝聚而为痰饮。痰饮内伏,壅滯于肺,所以呼吸异常。 小公子这病,症名叫小儿齁喘。” 洪尚书听了,又是一番惊讶。 “小儿齁喘”这个症名,因为要几百年之后才出现,所以现在的太医。没一个人说出来,唯独陈璟。 看孩子的样子,不就是这么个情况吗? 洪尚书第一次听到这个病症名词,又觉得和孩子的情况契合。通俗易懂,当即大喜,“果然是神医!”洪尚书对陈璟道。“神医,您看这孩子的病。应该怎么用药?” “应该豁痰降气。”陈璟道,“我开个方子给您吧。” 洪尚书道有劳。 陈璟拿过笔。认真写起药方。 洪尚书站在他身后看。 看到陈璟的字,洪尚书就想:“这孩子小时候挨打挨少了,瞧这手字,写得跟鸡扒似的,我要是他爹,得往死里揍!” 字是入不了读书人的眼,但是能看清,洪尚书看到陈璟写着:枳实二钱、陈神曲一钱、莱菔子一钱半、青皮一钱、豆豉一钱、茵陈一钱、广皮一钱、山栀一钱、黄芩一钱。 写罢,陈璟将墨迹吹了吹,然后递给了洪尚书:“这是枳实汤,您照方抓药,抓八副就好了。派人去药铺的时候,另买八颗甜瓜蒂,我要单独用。” 洪尚书看了看方子,问陈璟:“此方出自何处?” “这是验方,我家老祖宗留下来的,没有医书可考。”陈璟说。 枳实汤此方,是出自清朝的《古今医彻》,是将近一千年后的药方。对于这个年代的大夫而言,这个药方他们配不出来。 洪尚书看了看,没有再说什么,把药方交给小厮去抓药。 很快,枳实汤抓来了,陈璟要的甜瓜蒂要买回来了。 “拿下去煎药吧。”陈璟说。 他自己取过甜瓜蒂,把它们研磨成了细末,然后用冷水冲散,冲了半茶盏,对洪尚书说:“给令郎服下。” 洪尚书看了又看。 甜瓜蒂是苦涩的,可以入药。但是,从冷水冲药末,是什么道理啊? 一般不都是开水冲吗? 洪尚书觉得陈璟深不可测,当即不再说什么,让人扶起洪九郎,陈璟拿着茶盏,喂洪九郎喝。 洪九郎和陈璟之间,是有点信任关系的,所以他拿了药汁喂洪九郎,洪九郎敞开嗓子眼,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感觉怎样?”陈璟问他。 洪九郎奶声奶气的,虚弱极致,半晌才说了一个字:“苦” “九郎,爹叫人拿糖给你吃,啊?”洪尚书就紧张了,柔声问洪九郎。 洪尚书故作温柔的样子,真有点像老太太。 洪九郎被他父亲捧在掌心长大,就对他父亲没有怕处,也不尊重他,不理会他父亲。 “别别别,糖不能吃。”陈璟说,“拿痰盂来,他一会儿要吐痰” 洪尚书心里有点着急。 “这大夫是不是不着四六啊?”洪尚书心想。他想归想,仍是不敢质疑,连忙叫人拿了痰盂来。 果然,痰盂刚刚放好,洪九郎开始吐了。 洪九郎一口一口吐痰涎,吐了大约半大碗,才停住。 他吐出来的痰涎,都是透明的半胶状。 这么多半胶状的痰涎堵在胸腔,多少药物要无济于事啊。 洪尚书大惊失色。 “这是碰到高人了,否则九郎的病,不知道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去!”洪尚书在心里想。 这么想着,洪尚书就对陈璟大为赞服! 洪九郎吐了这么想痰涎,洪尚书就心里有数了,这孩子的病,九成是能好了。 吐掉了这些痰涎,至少齁喘要减轻很多。 果然,吐完之后,洪九郎的齁喘明显是减轻了,呼吸也正常了些。 “我明日再来。”陈璟对洪尚书道,“今天吃一回药,等我明日来了再催吐一回,小公子就无大碍了。” 第294章谋求 陈璟和齐王从洪尚书府回家。两人乘坐马车,齐王回想陈璟驾轻就熟的,把一个难倒了众人的病例,轻而易举就治好了,心里既有敬意,又有喜悦。 洪尚书的儿子吐了那么多的痰涎,病就等了好了大半! 陈璟不是大夫,他是医神啊! 不过,人不能自称为神。那么,是医圣吗? 陈央及好像也没有达到圣人的境界。 齐王脑海中东一下西一下想着,他又想到自己和陈璟认识半年了,至今还是不知道陈璟的身份来历。 每次提到自己的身世,陈璟总是说什么“乡下小地方,叫望县没有名师,就是家学”等等,来敷衍齐王。 齐王很生气。 这是不拿齐王当自己人啊! 齐王很想一拍桌子,撂几句狠话。但是马车上,又没有桌子,只有一个矮矮的茶几,拍起来没什么气势,起不到震慑的作用。 “陈央及!”齐王最终还是选择拍了下茶几,追问陈璟,“你他娘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老子弄死你!” 陈璟很茫然。 “啊?”他反问。 齐王被他这幅无辜的样子气到了,又狠狠一拍茶几,这次拍得是心火中烧:“又来了,是不是?你还当老子是兄弟吗?问你呢,你就老实说,难道我占你便宜?” “不是说过了吗?”陈璟道,“你想知道什么来历啊?” “就是你爹是谁。你祖父是谁,你师父是谁!”齐王气狠狠的说。 陈璟哈哈笑起来。 “爹没见过。祖父也没见过。”陈璟笑道,“我记事起。就是跟着我哥哥过日子,我哥哥叫陈璋。我们家虽然什么能考据,我伯祖父在望县倒是有点声望” 然后他说了半天他伯祖父。 齐王一听名字,没听说过,不是什么神医啊! 又是在敷衍! 还是没有说实话,齐王想。 齐王能动手的时候,懒得瞎废话,于是扑过来要揍陈璟。 两人在马车上差点打起来。 “你怎么这鬼德行?”陈璟一边挥舞着还手,一边深感交友不慎。“从前你不是挺斯文的吗,现在一言不合就动手,真当我打不过你吗?” 两人在马上比划了半天,当然最后也没有真的打起来,因为车厢太小了,不好显摆花拳绣腿。 齐王还是不相信陈璟没有来历。 而陈璟觉得自己忒坦诚,还被误解为狡猾,很是委屈。于是,他趁着齐王下车的时候。伸脚使劲踹了齐王一脚,让齐王从马车上跌下来,摔了个狗啃。 马车骨碌碌前进,后面传来齐王的骂声。“陈央及,你别叫老子逮着你,你不死一百回老子就不叫夏须林”。骂声有点漏风,估计是跌下来的时候磕到了嘴唇。 陈璟端坐做好。车厢里的空气都清新了很多。 尚书府的马车,送陈璟到了坊门口。 陈璟下车。踩着冻得结实的地面,往家里走去。 走了一半,遇到了嘉和郡主的马车。 看到陈璟,嘉和郡主下车和他见礼,非常客气。 “这天冷得很,郡主上车吧。”陈璟说了几句话,要告辞,转身退到了一旁,等嘉和郡主先行。 嘉和郡主静静瞥了他一眼,黑瞳仁泛出谲滟浓郁的光,带着几分清冷,宛如这冰凉的空气。 陈璟觉得嘉和郡主对他很礼貌,看到他总是会客气,或邀他同行,或下车见礼。但是她的眼眸,总是冷静默然,叫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我也没事。”嘉和郡主说,“不过是想去夜市逛逛。你若是得空,陪陪我如何?” 嘉和郡主身边的丫鬟,立马惊讶看着嘉和郡主。 丫鬟又瞪着陈璟。 “这不方便啊。”陈璟正色道,“我与郡主非血亲,着实不便陪同” 嘉和郡主静静立在那里,没有动。 寒风微扬,她雪色风氅随风款摆,似雪浪在她周身徜徉。 婀娜聘婷,她似一朵水仙,在寒冬时节的温室里悄然盛绽,美得坚强,又美得脆弱。 陈璟觉得她很尴尬。 一时间,他有点心软,也似乎明白:嘉和郡主对他有几分淡淡的情谊,虽然这种情谊莫名其妙。 陈璟顿了下,转身先走了。 嘉和郡主一个人立在寒风中,沉默良久,丫鬟和车夫吓得气都不敢出,不敢劝她上车。 她梳着双髻,鬓角的一缕青丝不知何时被风带下来,在她冻得发红的面颊边缱绻,她的眸子深沉又坚毅,望着陈璟远走的方向,不肯回首。 直到陈璟回了家,她再也看不见他,嘉和郡主才回神。 她没有继续出门,而是折身回府。 “去把许先生找来。”嘉和郡主对丫鬟道。 丫鬟道是。 许先生是王府的幕僚,更是嘉和郡主的恩师和心腹。 “爹和哥哥们都回京了,家里应该会商量我的婚事。”嘉和郡主语气疏阔,似说件平常之极的事。 许先生眼刃不带任何惊讶,看了眼嘉和郡主:“郡主可有什么打算?” “我是先皇的孙女,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我的婚事不容许旁人插手。我相中一人,还请先生帮忙,促成此事。”嘉和郡主慢慢喝茶,声音徐徐。 许先生对这位郡主非常了解,所以她说出这番话,许先生没有半点惊讶。 “郡主相中了谁?” “陈央及。” “谁?”许先生声音猛然高了一个调子,愕然看着嘉和郡主。 陈央及,隔壁那个江南的大夫陈央及? 许先生并不是觉得陈央及不好。陈央及是好人,也是个好大夫。许先生愿意诚心实意和陈央及来往,但是陈央及做嘉和君子的丈夫。这不行! 许先生在郑王府十几年,最了解郑王的性格。这满天下的人,除了皇帝、皇子皇孙,郑王把谁放在眼里? 这不是讨骂吗? 郑王要是知道许先生促成此事,非要宰了许先生不可! “郡主,这万万不可!”许先生惊悚中,压低了声音,“王爷知道了,要活活打死您!” “若不是难办。我何苦要先生您帮忙?”嘉和郡主话风平稳,没有半分波澜,静得似樽泥菩萨,“先生,这件事您帮我办好,让陈央及上门求亲。” 许先生一个劲拒绝。 他不敢。 “郡主啊,您怎么看中了他?您从前不是很讨厌他,说他贪婪无耻吗?”许先生反问,甚至说起了陈璟的坏话。希望嘉和郡主打消这个念头,“您忘了当初他讹诈咱们?” “他没有讹诈我们。”嘉和郡主纠正许先生,“咱们撞了船,他索取赔偿金。那是他应得的;您生病了,他治好了您,然后索取咱们承诺的诊金。也是他应得的。 男儿立世,连自己应得的东西都不能争取。何谈功业,何谈护妻儿?这一点。他没有错。” 许先生哑口无言。 陈璟治过好许先生,等于救了许先生的命,这个人情是要还的。 许先生对陈璟的印象很好,假如郑王能不杀人的话,他跟嘉和郡主倒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的一对。 皇家嫁女,素来不问门第,就像那些个公主,都是挑选身份低微的丈夫。 嘉和郡主说到底,也是皇孙女,正统的夏氏血脉啊! 可是,郑王是不会愿意的。 郑王那个人,极度贪财,又极度自傲,他挑选女婿,只怕非要个状元不可! 陈央及,郑王是万万看不上的! “郡主啊,您到底喜欢他什么啊?”许先生快要哭了,觉得嘉和郡主还不如直接给他一刀来得痛快。 这真是要许先生的老命! “他不笑话五郎没见识。五郎没怎么在京里呆过,土里土气的,说起京师像个进城的土鳖,可是陈央及不嫌弃他,他和五郎投缘”嘉和郡主说。 和陈璟重逢,嘉和郡主很是意外。 那天,她和她弟弟奉命去拜访陈璟,陈璟对她的态度不好,但是陈璟对她弟弟很友善。 嘉和郡主把她五弟当儿子一样。 当时,陈璟和五太尉说起京城,眉飞色舞的样子,像两个土鳖,嘉和郡主回来之后越想,心里越是滋味,越发觉得陈央及是个值得她托付终身的人。 陈璟医术好、长得好、对她弟弟好,还求什么? 这已经完美了啊。 他没钱,嘉和可以养他;他没势,嘉和可以强悍些,替他挡风遮雨,她怎么说也是个郡主,这个身份能唬住一些人。 最近,嘉和郡主已经开始缩衣紧食,存钱过日子了。 “就这样?”许先生哭笑不得。 “还能怎样?”嘉和郡主茫然反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得和他过日子才知道。现在,无非就是长相、才干、人品。他的相貌、医术和人品,我都喜欢,还要什么?” 许先生彻底服了这位郡主。 “郡主,王爷他”许先生终于点明最大的困难。 嘉和郡主也沉默良久。 她和许先生商量了两个时辰,才让许先生离开。 陈璟这一晚上,连连打喷嚏。 “央及,你染了风寒?”惜文关切问。 陈璟摇摇头,说:“只怕有人在背后骂我” 第二天,陈璟早早起床。 他陪着惜文在院子里跑步,然后用早膳。刚刚用过早膳,洪尚书府又派了人马车来接陈璟。 陈璟交代惜文几句,就去了洪尚书府。 第295章痊愈 陈璟去洪尚书府复诊。 洪九郎的屋子里,又是挤满了女眷。 这个家里的女眷都知道,洪尚书把这个小儿子当宝贝。 宝贝生病了,是极好的表现机会,谁也不肯让步,纷纷挤上来,比亲娘还要亲。 陈璟都分不出到底谁才是洪九郎的亲生母亲。 “大人,小公子生病,宜静养。”陈璟做恶人,对洪尚书说。 满屋子脂粉味,好好的人都有闻坏了,何况一个病中的娃娃?陈璟进来片刻,就觉得透不过来气,吸进肺里的,全是香腻腻的味道。 洪尚书立马厉声呵斥满屋子的珠围翠绕:“都出去,挤在这里作甚!没有我的话,谁再也轻易登门,直接拖下去埋了。” 他素来严厉,他的夫人和侍妾都怕他,战战兢兢退了下去。 一阵阵环佩摇曳,叮铃作响之后,屋子里终于宽敞了很多,气味也清新了。 “推开窗子,通通风。”陈璟吩咐丫鬟。 “神医,犬子他能吹寒风吗?”洪尚书很紧张这个宝贝儿子,患得患失。 “无妨的。”陈璟笑道,“令郎是齁喘,需要更多清新的气息,而非发热不能见风,吹吹没关系。再说,他不是躺在被窝里吗?冻不着……” 这屋子里烧了地龙,暖融融的,又人来人往,味道可想而知。 陈璟昨天就想说开窗通风,但是想到自己尚未建立和洪尚书的信任。有些话还是保守一点。今天他再让开窗,洪尚书是绝没有异议的。 果然。陈璟的话一说完,洪尚书确定陈璟心里有数。立马吩咐丫鬟去开窗。 冷冽而清新的空气,伴随着半缕腊梅的幽香,蹁跹而入,陈璟顿时就觉得呼吸变得容易多了。 洪尚书也不觉得冷,反而吸气顺畅,暗中点点头。 洪九郎昨天吃了药,齁喘减轻了很多,却没有完全消失,孩子还是时不时齁喘着。仍是不进乳食。 “再取八颗甜瓜蒂,研磨成细末,给他服下,催吐一回。”陈璟对洪尚书解释着,自己从行医箱里拿出甜瓜蒂,开始研磨。 研磨好了,拿冷水兑了半盏,给洪九郎喝。 洪九郎蹙眉,不想喝。委屈看着陈璟。他年轻小,眼睛森森的,没什么光泽,像只受伤的小奶狗。很是招人疼。 “喝了。”陈璟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催促他赶紧喝下去。 洪九郎很听陈璟的话。故而一仰脖子,将陈璟给他的药喝完了。 喝完这些细末。片刻又吐了痰涎,不过这次不多。只有半杯盏底。 吐完之后,孩子喝陈璟开的方子煎熬出来的药。 “九郎,爹叫人做些你爱吃的……” “不吃!”洪九郎立马打断他爹的话。 洪尚书快六十了,是个忠诚又坚韧的孩奴。孩子不礼貌,他还要陪着笑脸。 陈璟觉得这孩子将来要教坏的。 不过,旁人的家务事,少插手为妙。 “……尚书大人,您叫下人熬些清淡的米粥,喂小公子吃半碗。”陈璟对洪尚书道,“这几天就别吃饭了。” 洪尚书颔首,吩咐下人去熬粥。 这次催吐之后,陈璟没有再给洪九郎催吐,只是让他安心喝几天药。 洪九郎的齁喘,也不是一下子就完全好了。 洪尚书着急,天天把陈璟请到尚书府去,让他照看洪九郎。 洪九郎似乎很喜欢陈璟。家里下人和洪尚书的话,洪九郎都不听,独独听陈璟的。 直到第五天,洪九郎才彻底不齁喘。那个棘手的病,终于好了。 “以后,孩子饮食清淡些,您也要清淡些。”陈璟对洪尚书道。 洪尚书口味比较重,已经几十年了,他习以为常,自身能调节得好。 听了陈璟的劝,洪尚书果然让厨子做菜清淡。不成想,他吃不出味儿,浑身难受,没坚持几天就放弃了。反正他一把年纪,爱咋样咋样吧! 陈璟治好了洪尚书的儿子,洪尚书高兴极了,特意设宴款待陈璟。 “杨之舟那厮,阴险狡诈,交朋友倒是有些眼光。”洪尚书背后对这样评说。 陈璟去洪尚书府赴宴,顺便提了提江大人的事。 “江锦荣啊?”洪尚书知道江大人,“他是个不错的,能力出众……” 话没有多说,点到为止。 但是,江大人在户部的地位,就算保住了。 陈璟想着江大人这些日子,没少给他送好吃的,如今在洪尚书面前提了一句,洪尚书也上心了,就算还了江大人的人情。 “希望江大人地位安稳些,这样姜重檐和姜妩就不会缠着我了。”陈璟想。 洪尚书事后也给陈璟送了诊金,过年的时候还送了很多年货。 过了几天,陈璟也抽空去趟杨家,把他为洪尚书的儿子治病之事,告诉了杨之舟。 杨之舟听了,颔首笑道:“这点小病,央及还不是手到擒来?洪尚书是个好人,老天爷该让他保存这点血脉,才遇到央及。” 他对洪尚书没什么偏见。 陈璟顿时就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两个人闹矛盾,而是洪尚书单方面的嫉恨杨之舟,而杨之舟觉得对方地位与自己不匹及,完全没把洪尚书当对手。 陈璟失笑。 从杨府回去,陈璟家里来了访客,正在外院的小书房等着陈璟。 是许文武许先生。 许先生是嘉和郡主的心腹,陈璟心里微微顿了下,和他见礼。 “天这样冷。我请陈神医喝酒。”许先生笑容谦和儒雅,“陈神医治好了我的病。我还从未道谢。” 陈璟知晓他来意不单纯,就拒绝了:“先生给过诊金的。不必再客气。” 许先生是带着任务来的,岂能放过陈璟?他左劝右劝的,恨不能拽着陈璟走。 陈璟念他年长,也不好太过于轻待他,心想:“听听他说什么,再作打算不迟。旁的事就罢了,若是郑王府的婚事,一定要严词推却,这可是招惹不得的。” 陈璟没有太多的斗志。他就想这辈子扑在医药上。等将来家业稳了,他可以著书立说,将他的学识传承下去,也许能推动医学更快的发展。 若是招惹上了郑王府,只怕就要和朝廷、权贵打交道,着实非陈璟所愿。 他愿意像那些高僧啊、道士啊一样,做个神医,权贵们尊重他,却将他视为方外之人。不会苛责他。 陈璟和许先生去喝酒。 等热酒上来,陈璟不喝,只是埋头吃菜,套许先生的话。 许先生话里话外。都在透露一个消息:他很关心陈璟的婚事。 “怎么,先生要替我保媒?”陈璟问他。 许先生立马道:“老朽不过是寄人篱下,混口饭吃。哪有替陈神医保媒的资格啊?陈神医是杨国老的亲戚,有杨国老保媒。尚个公主都不在话下的,老朽不敢揽陈神医的媒啊。” 陈璟就明白了。 嘉和郡主看中了陈璟。想让陈璟托杨之舟做媒。 陈璟回想下,他对女人的外貌素来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只觉得好或者不好,顺眼或者不顺眼。过了之后,都想不起是什么样子。 不过,嘉和郡主的容貌,他倒是记得,回想一下还是蛮清晰的:白皙小巧的脸,秀眉挺鼻,樱桃唇,天鹅颈,身段纤细窈窕。 特别是她的眼睛。嘉和郡主的眼睛黑眼珠比较大,所以眼神总是很浓郁,带着妩媚秾艳的光,当然也显得很深沉。 她好还是不好呢? 这个,陈璟说不明白。从来没想过会和那个女人有其他关系,故而她是否好,陈璟并未在意。 “陈神医,您家中可有定亲?”许先生见陈璟出神,笑着问道。 陈璟原本可以说定亲了,将这件事推得一干二净。他原先也是这样打算的。 可是,他脑海中浮动嘉和郡主的模样,竟觉得她却是姿色过人,话到了嘴边,他突然没有说出口。 “那就是没定亲?”许先生见陈璟又是沉默,自顾替他解释。 陈璟没有反驳。 许先生很精明。 陈璟有点松动,就被许先生捕捉到了。 嘉和郡主是豁出去了,打算私奔也要跟着陈璟,但是许先生觉得姑娘家还是要矜持,特别是嘉和郡主的父亲是郑王。 所以,许先生没有透露半分嘉和郡主的想法,只是把陈璟的表情和态度摸了个透。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态度,从“他没有医德”,到“我想嫁给他”,这中间能有这么巨大的变化,是下了狠心的。 “嘉和郡主,嘉和郡主……”陈璟回去的路上,想到她,心里有点异样。 不反感。 不过,这事还是不成,他想。 不成归不成,这件事令他不讨厌,想起来心情还是有几分轻盈的。 “我是不是越来越臣服社会现实,开始着急成亲了?”陈璟想,“要不然我高兴个什么劲?没影的事都能高兴起来,也是怪……” 当初惜文死赖着他,他没觉得心情有什么起伏啊。 想了半晌,陈璟突然感觉马车一顿,停了下来。 马车又坏了吗? 这是新买的马车。 陈璟微讶。 他正要掀开帘幕看看怎么回事,突然一个粗大的棍子,带着刺拉拉的风声,直接冲他的头招呼而来。 这棍子来得猛又速,陈璟想要躲开却躲闪不及。 陈璟被当头打了一棒子,他似乎听到了脑壳碎裂的声音。他脑海中似炸开了花,眼前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又寂静无声。 陈璟想伸手抓住什么,也想看清眼前的人,可一切都是徒劳,他身不由己栽了下去。 那些诡异的光,渐渐散去,一切归于黑暗,他昏死了过去。 第296章自保 陈璟昏睡着。 好半天之后,他迷糊着半梦半醒,却怎么也无法完全清醒过来。耳边有人说话,声音有时候清晰,有时候又模糊。 他头疼欲裂。 他梦到了前世自己的家,有他父母和祖父,还有他的诊室,各色的病患;他也梦到了望县,还是在七弯巷,大嫂和清筠站在院子里晾衣裳。 他的头是剧痛的,梦是荒诞的,走马观灯了一场,仍不知今夕是何年,亦不知过了多久。 下雪了,细雪簌簌,隐约飘落了他满头满脸,一株古树虬枝上堆满了晶莹,如盛绽了一树的梨花。 陈璟闻到了香味,这是梦,他想。 “死啦?”有人气急败坏的问。 “没死,大哥,还活着呢。” “他娘的你们都是些蠢货,下这么重的手!这还没死?脑浆都要流出来了。我瞧着活不了多久。二太尉不是让你们活捉他吗,死了就不值钱了,怎么交代?”那人的声音更高,带着呵斥。 “脑浆没流,就是血流得多了点,止不住。要不,把他放到院子里冻冻,兴许能冻上?” “放你娘的狗屁,他是个人,不是死狗,还冻上?那就冻死了!”那个粗粝的声音,咬牙切齿骂道。 二太尉? 郑王府的二太尉? 陈璟模模糊糊听到了很多话,但是只记住了这一句,而后他又陷入了昏迷。 他做了很多的梦。 梦里的前世今生。一一从眼前闪过,都是些美好的事情。好似曾经受过的磨难。都从不存在,只剩下快乐。 他也梦到了很多人。 他还梦到了嘉和郡主。虽然跟嘉和郡主来往并不多。可能是因为他被打昏之前,最后一个思索的人是嘉和郡主。短期的记忆是最深刻的,所以他梦到了她。 在梦里游走了很长的时间之后,陈璟感觉到冷了。 他第一次觉得很冷,浑身关节发僵。 试图卷了卷手指,发现手指动起来也是艰难,稍微卷曲就疼,好似冻硬了,皮都冻裂了。 陈璟睁开眼。却感觉眼皮上有东西。 眼前全是黑色,浓郁的黑,没有半分光线,似墨稠将他围困住,令他不能动弹。 “哦,绑了东西。”他伸手摸了摸眼睛,摸到了粗粝的布。 他半个脑袋被人用布绑起来。 应该是止血。 陈璟稍微动了下。 一动,好似有一根针扎入脑袋中,牵扯得皮毛都剧痛。 “脑壳都要被敲碎了。下这么重的手,二太尉这是想要我死啊!”陈璟心想。 他记得一些模糊的事。 那棍子打过来,他下意识去躲,没有躲开。还以为只是木棍。后来整个脑壳都被打得快要裂开了,才知道是铁棍。 看守他的人说,二太尉要活的。要亲手折磨死他。 “我没有亲自杀他的小妾,不过是好心提醒一句。他两番要与我于死地。”陈璟摸着自己疼痛的脑袋,慢慢想道。“这就是不讲道理了。” 头一回,二太尉把陈璟关到牢里,若不是遇到了齐王,陈璟估计还没有找到杨之舟之前,就烂在牢笼中了。 这一回,二太尉不再光明正大杀陈璟,而是偷偷摸摸绑架他。 这得多无聊? 真的有这么深的仇怨吗? 把陈璟打晕,再一刀捅死,既安全又保险,何必还留他半口气呢? “既然二太尉留了我半口气,我就不能叫他失望啊。”陈璟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慢慢想着心思。 他浑身冷,用手指拨开眼前的粗布,陈璟终于感受到了一些光线。 他奇慢无比的转动脖子,打量四周。 陈璟在一间屋子里。 屋子是土墙,并不怎么结实,寒冬的烈风,从土墙的缝隙里灌起来,屋子里冷得似冰窖。 陈璟被安置在茅草堆上。 他动了动,挪动发僵的身子,把那些发霉发烂的草往自己身上盖,用来御寒。 陈璟每动一下,牵动头骨,脑袋就疼一下。他吸气很慢,有一下没一下,一口气快要断了。 他都要感觉不想喘气了。 “我还撑得住,假如能有碗热粥灌下去,对付四五个人没有问题。”陈璟暗中想。 这是有点吹牛,也是他给自己打气。 他乐观的想:“我固然不能动,可是咬牙拼一拼,我可以不动声色解决几个走狗。” 这堆茅草并不少,足足有半个高。底下有点潮,温热湿濡,味道很难闻,但是盖在身上可以保暖。现在是寒冬,陈璟也不用担心茅草堆里有蛇虫之类的毒物。 他弄了大约一刻钟,才把自己埋好。 从门的缝隙里,陈璟看见外头有灯火;他也闻到了酒肉的味道,还有杯盏交错的声音。 陈璟侧耳,听了大约半个时辰。 “不会超过六个人。”陈璟想。通过说话声、走动的脚步声,他区分外头的人,最后得了个结论,人不多。 陈璟捧着脑袋,半躺在茅草堆里。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他身上总有几样东西,是随身带着的,像匕首、针灸用的金针。 匕首是防身的,针是用来救命的。 还有几样常用的药丸。 不过,在他被抓的过程中,匕首和药丸放在外衣口袋里,不知是颠簸中遗落,还是被二太尉的马卒搜走。 金针比较宝贵,又很细小,放在棉袄里头的小口袋里,轻易摸不到。 陈璟翻了翻,发现还在。又松了口气。 那些金针,有满满一把。铺成在定制的小包里,一共三十根。比头发丝还要细。 这是前不久才去打的。 陈璟原本有针灸的家伙,但是他怕京里的老少爷们娘们讲究,看不上他的银针,特意去打了金针。 此刻,陈璟把这些金针,全部放在袖子里,随时备用。 他半躺在茅草堆里,身子渐渐暖和,胳膊腿也慢慢灵活了。 “缺口吃的。要不然精力更好。”陈璟想。 他毕竟失血很多,浑身上下软弱无力。若是能补充一些,他可以熬得更久。 “……二太尉明日早上就到,千万看好那小子,别叫他死了。二太尉说了,跟那小子深仇大恨,不活活折磨死他,也不甘心,岂能轻易让他好死?”外头那个粗粝的声音。又发话了。 他应该是头目。 二太尉这是想亲手折磨陈璟,陈璟并不意外。 “真的有这么大的仇吗?”陈璟又想,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能医病,却不能医心。 人心着实叫人难以揣摩。人心是感性的。分析一个人的行为却是理性的。从理性去分析感性,不免南辕北辙。 陈璟也不多想,等着二太尉来。 这次。不可再放过他了,否则将来还是要吃亏。在一个人手里栽了两次。不能栽第三次啊。 “一点动静也没有,那小子是不是死了?” “还有气。我刚刚看的。” “小五,你端了这碗猪肝汤,去给那小子补补,免得他真死了,他今天可没少流血。” “好咧。” 门推开了,一盏孤灯照了进来,一个瘦条条的人,端着热气腾腾的猪肝汤,走了进来。 肉香四溢,令人垂涎。 那人举着灯,四下里照陈璟,陈璟也看清了他。这个叫小五的,是个十四五岁半大的孩子,瘦伶伶的。 “哟,人呢?”小五大惊。 他身后传来脚步声,又一个人进来。 他们俩拿着油灯照屋子,看到陈璟躺在墙角,身上全是茅草,露出一个裹了粗布的脑袋,茫然看着他们。 “怎么躲草丛里了?”小五笑着问,觉得有趣。 “这是能动了啊,得绑起来,免得跑了。”小五身边的男人,粗壮矮小,精明百倍的样子,转身去找绳子。 小五端着猪肝汤,笑得前俯后仰:“大哥,你们快来瞧瞧这厮,居然躲在草丛里,还知道冷嘿。” 听他的意思,像发现一个穿衣的猴子一样有趣。 脚步声全部往屋子里来。 加上那个反身去找绳子的人,一共五人,陈璟看着他们,心里顿时就有数了。 这群人看到陈璟,都哈哈大笑。 他们全部喝得半醉,吩咐小五:“去去,把汤给他。” 然后,他们又回去喝酒了,不愿意继续往陈璟身边走。 因为这屋子实在太冷了。 他们里屋要暖和很多。 小五就一手举了油灯,一手托了汤碗,朝陈璟走过来。 十四五的孩子,眼睛里泛出贪玩的光芒,居高临下打量陈璟。 “唉,你脑袋还疼吗?”小五将油灯放在不远处的地上,借着微弱的光芒,笑呵呵问陈璟,露出一口整齐的牙,似狼牙。 陈璟抬起脸,看着他,没有吱声。 “我大哥让你补补,怎么补呢?”小五呵呵笑,饶有兴趣打量陈璟,“应该是哪里受伤补哪里,对吧?” 他哈哈笑着,然后他手里的热汤碗,缓缓倾泻,往陈璟的伤口倒。 汤在小五手里半天了,不是滚烫的,但仍丝丝冒热气。 那热流似瀑布,迎头盖脸朝陈璟倒下来。 汤还是烫的,顺着那粗布,滴在陈璟的头上,伤口就像被万针齐攒,疼得头皮上的头发都倒立起来。 汤里还有猪肝。 被煮得发硬的猪肝,也打在陈璟的脑壳上,陈璟就疼有点抽搐。 他没有躲。 热汤虽然不是喝下去的,而是倒在身上,照样给了他一点热气,让他冻得哆嗦的手更加灵活了。 “哈哈哈,我们家烫猪头,就是这么烫的。”小五觉得好玩极了,很开心,“不过这汤不热,我都没听到头皮呲呲的声音,不好玩。你等着啊,我去弄些开水来。” 他想玩烫猪皮。 他想要活活把陈璟的头烫掉一层皮。这样,既不会死,又活受罪,二太尉明天看到了,一定会赞许的。 “好。”陈璟发出轻微而又短促的声音。 他的手,飞速从草丛里伸出来,准确无误一把抓住了小五的脚踝。 小五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事,就被陈璟拽得噗通倒在茅草堆上。 他手里的碗也掉在茅草堆里,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小五哎哟一声:“妈的……” 倏然,他感觉喉咙有异,五根冰凉枯瘦的手指,还带着猪肝汤的半缕香气,扼住了他的脖子。扼得很紧,似乎要捏断他的气管。 小五使劲挣扎。 而后,他感觉有个冰凉又细小的东西,钻到了他的脑子里。 脑海中顿时一僵,小五整个人就安静下来,他好似被抽离了灵魂。片刻之后,又是一个细小冰凉的针,钻入脑袋。 小五双目一翻,死了,死得痛快极了。 第297章相助 小五死在陈璟的脚边,悄无声息,像睡着了一样,很平静。 陈璟看着他,也格外平静。 现在,陈璟只剩下半口气,所以心里转得特别慢,什么对错也变得模糊起来,只有点动物求生的本能而已。 他好似并不是他刚刚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而是仅仅做了件穿衣吃饭一样简单的事。 他心里茫然,对生死也有种茫然。 陈璟松开了小五的脖子,慢慢坐回了草丛里。他的半条命,经过这么一番挣扎,只剩下四分之一的命了。 “原来杀人这么费劲。”陈璟重新估量,觉得自己没法子再杀剩下的四个。 能再杀一个就不错了。 “想喝热汤。”他这样嘟囔。 而后,陈璟从头发丛里,抓到了几块硬硬的肉,是猪肝。 陈璟平时最讨厌猪肝,此刻却是迫不及待往嘴巴里送。 他慢慢咀嚼,一咀嚼就牵扯伤口,又是一阵头晕眼花的疼。 他盲目将能摸到的几块猪肝,全部送到嘴巴里,将它们嚼烂吞下去。 汤里的猪肝不多,左不过五六块,陈璟觉得胃暖喝了很多,他似乎也有了点精力。 “老四,你少喝两口,不是要去把那小子绑起来吗,耽误什么?” 去找绳子绑陈璟的人,居然重新去喝酒了,并没有立马过来。 陈璟缓缓喘了口气。 “那小子只剩下一口气,他还能把墙撞烂跑了?”老四不以为意,“等老子喝好了再去绑,好酒全被你们他娘的喝了。” 关陈璟的地方,是后院的小屋,只有门和前屋相通。一开门就是他们喝酒的前屋,没有窗户,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逃走。 陈璟又是半条命。他们知道陈璟跑不掉。 “小五死在里头了?”有人见小五半晌不出去,骂一句。 “小五。躲在里头做什么,和那小子亲热吗?赶紧出来喝酒” “别说,咱们小五真好这口,将来长大了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几个人喝得半醉,哈哈大笑,一点也不在乎小五在这屋子里做什么,纷纷调侃起来,说得越来越下流。 “小五上次把逼急了。没钱逛窑子,把万瞎子的小儿子给奸了。” “万瞎子那儿子,不是才十岁吗?” “可不是,小五也是缺德,奸了就奸了呗,还一刀抹了那孩子的脖子。万瞎子哭得要死,还指望那儿子养老呢。” 他们几个大笑起来,好似说件骄傲得狠的好事,对此洋洋得意。 陈璟听了,就知道这群人凶神恶煞。平日里为祸乡里,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他们对杀人都习以为常。 陈璟慢慢靠墙,休养生息。 “小五。事情办好了赶紧出来喝酒啊”有人调侃着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陈璟坐正了身子。 也许,下一刻会再进来一个人,他又要打起精神来战斗。 但愿他们一个个进来。 一个个解决是容易的,一群人只怕他现在打不过。 歇息了片刻的功夫,陈璟的头没有那么疼了,那口气也能喘得顺利了,他的心绪也慢慢清晰起来。 看着死在他脚步的小五,陈璟突然想:“这人身上有没有武器呢?” 他猛然爬起来,不顾浑身的酸软疼痛。在小五身上乱摸。 结果,真的在小五怀里摸到了一把匕首。 天无绝人之路! “我添了三成胜算。”陈璟拿到了这把匕首。见其锋利无比,心里想道。 陈璟的四肢又开始冰凉。他被小五倒了满头的汤。那些汤沁入他的头皮和脖子,衣裳也湿了大半,被壁缝里钻进来的冷风一吹,陈璟更冷了。 “哪怕他们不杀我,我也挨不过今晚了。头上破了,又浸了水,肯定要烧起来。一旦发烧,没有抗生素,我不知道能熬不熬得住。”陈璟想。 横竖是死,还不如拼搏一把。 他看了看远处的油灯,还在那里静静放着光线。外头四个人喝酒喝得都八成醉了,正是陈璟的机会。 想了想,陈璟拼了全力站起来。 他还能动。 他将油灯灭了。 屋子里油灯一灭,前头屋子里的人片刻之后就留意到了。 “他娘的闹鬼了?”那位老大喝得多了,大声骂人,“小五,赶紧死出来!” 屋子里没有动静。 “小五!”那老大声音更厉。 他这么呵斥,小五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该应和一声。但是,里屋寂静,没有半点动静。 灯也灭了。 弟兄四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对劲了。小五进屋至少有两刻钟了,而屋子里一直没有闹出什么动静来。 小五年纪不大,其实很变态,喜欢折磨人。小五如果在里屋折磨陈璟,应该有陈璟的惨叫才是,怎么会没声音? 老大给老二使了个眼色。 老二明白,当即点点头,拿了自己的长刀,推开里屋的门往里头走。 老二没有点灯,怕暴露自己。他手里有刀,又高大结实,不怕陈璟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子。 他往里头走了几步,好似什么也看不见。 老二是个谨慎的,觉得不好,转身要回去拿油灯。突然,他感觉有什么细微的东西,从旁边钻入他颈脖的穴道。 他想出声喊叫,但是声带没有半点声音。 老二隐约瞧见了寒芒,那是匕首锋利出鞘。紧接着,他的脖子剧痛,血汩汩流出来,温热的血流到了他的胸膛。 他眼睛睁大像铜铃,想要挣扎着跑出去。却被一个人死死压住。脖子剧痛,他用手去捂,使劲想叫。可一切都是徒劳。 老二死不瞑目倒了下去,在地上抽搐。 屋子里外都没有声音。 “老二?”有人喊。 没有回应。 和小五一样。没有任何回应。 “大哥,不对劲啊。”老四悄声对老大说,“怎么闻到了血腥味?” 老大他们喝多了,嗅觉有点麻木,身子也有点麻木。老四这么一说,他们剩下几个人使劲吸了吸鼻子,除了酒肉味,啥也没有。 但是。他们都知道不对劲。 这下,他们不敢再分开行动了。 “点灯,我去瞧瞧。”老大吩咐说。 老三把屋子里剩下的两盏灯都拿了,一手一盏,明亮如昼。老大和老四分别操了家伙,左右围绕着老三,往屋子里来。 老二的血越流越多,血腥味越来越浓烈,他们三个再麻木,也闻到了。 “不好!”他们都在心里暗道。 随着他们的步子往里走。光线越来越浓,渐渐照亮了里屋。 他们三个人先看到了老二。 老二躺在血泊里,还没有完全闭气。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老大他们。 “老二!”老大他们兄弟三大震,震惊之余各自心里发憷,有点害怕了。 他们并非亲兄弟,所以感情不是那么深,看到老二死了,难过归难过,却没有因为难过而丧失理智。 “二哥,是谁。是谁害了你?”老四奔到了老二身边,急促问道。 老二用力抬起手。指了指他们的身份。 突然,一个黑影从角落里窜出来。直直一脚踢中了老三。 老三不防备,摔了个狗啃,手里的两盏灯也摔得粉碎。 四处都是黑暗,没有光。 “啊!”老三在黑暗中失声痛呼。 他的后背被陈璟捅了一刀,正中心脏,活不成了。 老大和老四一直在光明中,突然没了亮,他们看不清,可是陈璟呆在黑暗中久了,他看得清楚。 他手脚很快,捅死老三之后,朝老四就是一刀。 一刀割断了老四的喉咙。 整个过程很快,陈璟能这么顺利得手,也是苍天保佑。 “又死了一个。”陈璟只剩下最后半口气了,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手脚全部在剧烈打颤。 他退到了角落里。 还有老大。 他们这结拜的五兄弟中,老大约莫三十五六岁,正值壮年,高大结实,腰有陈璟两个粗,最难对付。 陈璟没有受伤的时候,都不是这位老大的对手,何况他现在摇摇欲坠。 那老大也适应了黑暗。 陈璟躲在角落里,他看不到,但是只要陈璟靠近,他就能立马把陈璟的脖子拗断。 那老大的酒意,已经去了八成。 “我操你祖宗!”老大厉声骂道,“龟孙子,你杀了我四个兄弟,今天不剁了你,我孟虎就给你做儿子!” 他的声音,字字都带着蚀骨的恨意。 收买这帮兄弟,横行霸道好多年,孟虎渐渐有了些声望,打家劫舍收获颇丰,十里八乡都敬畏他。如今,他的兵全部没了,他又是孤家寡人。 他从大混混,又要沦落成小流氓! 这如何能忍? 孟虎眼睛都发出了血丝,恨不能将陈璟生吞活剥。 他知道陈璟受伤了,又一口气杀了四个人,此刻殚精竭力。 孟虎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和陈璟熬时间,熬到天亮了,看清他躲在哪个角落,就可以将他的头剁下来。 孟虎气得浑身打颤。 陈璟藏在阴暗处,一言不发。他满身的汗,视线渐渐模糊。 “不用挨到天亮,只需再等片刻,他的眼睛和我一样能看得更清,他就能发现我。”陈璟模模糊糊的想。 他嘴唇都咬破了,还是没法子让自己站起来。 他已经拼了全力了。 他不行了。 陈璟靠着墙壁,身上的力气慢慢被抽空,他能拼的都拼完了。 还是功亏一篑。 还是要死。 倏然,一阵疾风,快速卷进了屋子。陈璟模糊的视线里,好似看到两个身影,围着孟虎打转。 有两个人闯了进来! 兵刃相接的金鸣之声,在陈璟的耳边响起。他很想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他眼前出现了光怪陆离的幻影。 伴随着那打斗声,陈璟又晕了过去。 他想,完了,这条命今天到头了,还差一点点啊! 第298章插刀 等陈璟再次睁开眼时,他躺在温暖又柔软的被窝里。¢,被窝里还有他熟悉的气息,是惜文的熏香。 还是夜里,屋子里点了灯。 灯影灼灼,一个绰约曼妙的身影,端着一个填白瓷的碗进来,是惜文。 碗里不知装了什么,是热的,雾气袅袅,氤氲着惜文的皎皎眉目,她莲步碎绽,脚步轻的无声。 若不是头疼欲裂,陈璟真以为自己只是做了场噩梦。 梦醒了,他还在自家的床上。 只可惜,他一动就满脑袋疼,让知道并非梦境,而自己已经脱险了。 “醒啦?”惜文瞧见床上有点动静,恨不能三步并作一步奔到陈璟身边。 她走近,陈璟才闻到药味。 惜文把药放在床上的小几上,坐到了陈璟床边,柔声问:“央及,你醒了,头疼得厉害吗?” 她坐近了,陈璟看到她的眼睛通红,眼皮浮肿,看来是狠狠哭了一场。 陈璟拉住了她的手,说:“不疼……” 惜文的眼泪又涌上了,簌簌掉落:“你吓死我了!出了门还能叫强盗绑了,你今年流年不利,回头好了,赶紧去庙里拜拜,这都多少回了?” 说着,她又呜呜哭了。 陈璟伸手摸她的头发。 惜文强忍着悲伤,想到更要紧的事,道:“来,把药喝了。” 她把陈璟扶着半坐。在他身后塞了两个柔软的引枕,让他半靠着。然后开始给他喂药。 陈璟一口一口喝药,惜文一滴一滴掉眼泪。一边哭一边喂药,两样全不耽误。 “齐王和姜公子他们,都在外头。”惜文喂完药,也差不多哭好了,把眼里擦干净,对陈璟道,“还有太医……” 陈璟也想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 他头上的伤口,太医已经替他缝合。 陈璟身体一向很好,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居然没发烧,他也是很意外。 看来他今年命不该绝。 “你把他们都叫进来。”陈璟说。 惜文点点头,让丫鬟去叫,她自己躲到了屏风后面。倒也不是不能见客,是她哭得太厉害,眼睛肿的吓人,怕客人见了不雅。 片刻后,丫鬟领着齐王和姜重檐进来。 “你家那小妾,跟哭丧似的。他娘的我还以为你死了呢。”齐王看到陈璟半坐着,气色还行,就一进门就没好话了,“瞧瞧你那样。怎么就叫人打得脑袋都快掉了?” 陈璟有心反驳几句,无奈头疼。 姜重檐则惊讶看了眼齐王。 齐王考虑还有外人在场,咳了咳。也收敛了几分。 “姜兄,是你救了我吗?”陈璟问。 他觉得能救他回来的。只有姜重檐了。 姜重檐点点头,说:“也是凑巧。你们刚走不久,妩儿从那条路回来,看到了你的马车被丢在路边,车夫被杀了,放在车厢里。 妩儿看到车夫被杀,就知道不好了,回来找我商量。我们寻了半夜,才寻到你。” 陈璟被掳走,前前后后只有两个半时辰。是他自己做梦时间太长,总以为过了很久。 姜重檐和姜妩在京里没什么势力,想找个人就没那么容易了。幸好他们俩本事了得,不过两个时辰,就找到了陈璟。 他们到的时候,孟虎正准备杀陈璟。 姜重檐和姜妩不费吹灰之力,将孟虎杀了,锁了院门,就带着陈璟回家。 惜文吓得不知道怎么办,她知道陈璟和齐王关系很好,而齐王府离安丰坊比较近,所以她派人去请了齐王。 齐王连夜赶来,还带了一名太医。 “买凶杀我的人,是隔壁郑王府的二太尉。”陈璟等姜重檐说完,低声道,“你们到我家里,没有惊动隔壁吧?” “没有,我们静悄悄来的。”姜重檐说。 姜重檐虽然不知道陈璟的仇家是谁,但是素来谨慎小心,行事稳妥。 而齐王的大大咧咧和毒舌,都只是针对他最好的朋友。平常行事,齐王比任何人都靠谱。 齐王知道陈璟和二太尉的恩怨,当初二太尉还把陈璟送到齐王的监牢里。 所以,听说陈璟出事,齐王第一个想到了郑王府的二太尉。齐王来的时候,走得是后门,他特别的小心翼翼。 “放心吧,我也是悄悄的来。”齐王道,“我不知道你出了何事,带过来的王太医,也是和我私交笃厚,才请他的。我们没有惊动隔壁的人。” 陈璟微微颔首。 他一颔首,脑袋就疼得厉害。 “你怎么得罪了二太尉?”姜重檐问陈璟。 没有姜重檐,陈璟就死在孟虎手里了。孟虎要杀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所以必死无疑。 姜重檐是他的救命恩人。 陈璟就把自己和二太尉的恩怨,简单告诉了姜重檐。 “我和妩儿在那个院子里,没有看到郑王府的人。”姜重檐告诉陈璟,“也没人去给二太尉报信,我已经锁了门,也许天亮二太尉才会知道。 央及,你打算怎么办?” 陈璟眼珠子转了转。 齐王心里也有了打算。 “我倒是有个想法,但是需要齐王去得罪人。”陈璟道。 齐王顿时就明白,陈璟和他想到了一处。 “无妨,央及你说。”齐王道。 陈璟慢慢把思路理清楚,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齐王。 他刚刚开口,没说几句,齐王就替他接了下去。 可见,他们真的不谋而合。 姜重檐听了。没有异议。 和齐王、姜重檐安排后以后的事,陈璟心里的牵挂就放下了。 “我住到你家里吧。”姜重檐自告奋勇。“倘或二太尉拼个鱼死网破,我能保护你。” 陈璟点头。答应了:“多谢你,姜兄!” 安排好了之后,陈璟沉沉睡去。 他这次睡得特别踏实,故而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天亮,睡了一天一夜。 睡醒之后,陈璟精神好了很多。 惜文仍在跟前服侍。 “……姜公子和姜姑娘安排在西跨院住了,齐王昨天中午就来了,见你还睡着,又走了。让你醒了派人去请他。”惜文把陈璟昏睡期间的事,一一说给他听。 陈璟点点头,说:“你派个人去告诉齐王,就说我醒了,也告诉姜公子一声。” 惜文颔首。 齐王很快就来了,还带着王太医。 王太医给陈璟诊脉,笑道:“陈神医不愧是神医,病都比别人好得快。您已经无碍,静养半个月。伤口愈合就好了。” 陈璟伤得那么重,流了那么多血,居然无碍,让王太医感叹年轻就是好。 “还是太医您的医术好。”陈璟客气道。 陈璟的身体抵抗力。的确比正常人好,因为他锻炼得多,而且很注重养生。 他能恢复得这么快。太医很惊讶,陈璟倒是意料之中。 王太医开了些补血的方子给陈璟之后。就离开了。 齐王坐下来,开始跟陈璟说昨天的事。 “我们先埋伏下来。二太尉一早就去了。只带了一名心腹的小厮。有件事你绝对想不到,二太尉刚走不久,我们打算跟上去,不成想后面竟然有人跟踪二太尉。 我们一网打尽,发现是二太尉的妹妹嘉和郡主。嘉和郡主听闻二太尉绑架了你,跟着去了。我们冲进去的时候,嘉和郡主的人已经把二太尉制服了。 嘉和郡主看到满地的血,没见到你的尸首,以为二太尉把你转移到了旁处,拿刀对着二太尉,让他交代你的下落,还说,‘我男人若是破了半块皮,我就要砍你一只手’,二太尉说不知道你的去向,嘉和郡主当即朝二太尉的大腿捅了一刀。 这不,我将二太尉带到牢里,他娘的还要找大夫替他止血。我将你已经安全无虞的话,告诉了嘉和郡主,然后说了我们的计划,准备将那五个地痞无赖的死,嫁祸给二太尉,嘉和郡主欣然同意。” 齐王说到这里,笑盈盈看着陈璟。 惜文在一旁,愕然半晌,等齐王说完,她终于忍不住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嘉和郡主的男人?” 陈璟张口结舌。 这个问题,他也想问啊。 什么时候的事? “行了,别装腔作势,我最看不上你这样,没半句真话!”齐王笑着,指了指陈璟,“嘉和也算是我堂妹,我们论起来都是夏氏血脉。 她真是个不错的女人,看到满地的血,眼睛都瞪红了,为你报仇时捅二太尉刀子,手都不抖一下,是个好样的!你看上了她,算是你眼光好。” 然后,齐王又说惜文,“你也别不高兴,他瞒着你,那是心里在乎你的想法。” “妾没有不高兴。”惜文顿时面红耳赤,心里尴尬极了。 谁家男人娶亲,要经过一个小妾的同意啊?况且,惜文还没有正式入陈氏族谱,她都不算名正言顺的妾。 她干预陈璟的婚事,齐王肯定以为陈璟惧内,没有男人的威信。 惜文不怕旁的,只怕让陈璟丢脸,所以她非常后悔刚刚那么激动,没有控制好情绪。 她一张俏脸通红。 要是齐王觉得陈璟治内无能,怎么办呢? 惜文可不想她男人有半点委屈! “你先出去吧,我和齐王说几句话。”陈璟看得出惜文的不安,柔声安慰惜文。 惜文道是,连忙退了出去。 “你关了二太尉,郑王府怎么说?”等惜文出去之后,陈璟问齐王。 第299章两情相悦 陈璟知道,二太尉翌日肯定要去折磨陈璟的。所以,他和齐王商量,把那五个人的死,都嫁祸给二太尉。 就说有人报信,出了命案,应天府的人带着侍卫去查看情况,结果就人赃并获抓到了二太尉。 计划原本是百无一漏的,结果嘉和郡主偷偷听到了二太尉和心腹小厮的谈话,知道二太尉抓了陈璟,当即带了自己的亲信,去跟踪二太尉。 为了找到陈璟,嘉和郡主不惜严刑逼供二太尉,还在二太尉腿上捅了一刀。 那一刀,让这个计划有点棘手。 “郑王怎么说?” “郑王不想公开审理此案。”齐王对陈璟道,“他的意思是,几个无恶不作的地痞,将错就错,这件事揭过去,他许诺我一些好处。 我说案子还在查,查明之后再做打算,郑王很是生气。他们刚刚回京,若是二太尉犯下如此大事,官家只怕会将他们重新贬到西南去,郑王是怕了。” 齐王知道,皇帝之前招郑王回京,是因为皇帝自己的身体不好,又没有孩子,怕时日不多,想要从亲叔叔家里过继一个侄儿。 这件事,京里的权贵都知晓。 不成想,这边刚刚招了郑王回京,没过几个月,陆淑妃就给皇帝生了个长皇子。 如今看来,这位长皇子身体颇为健朗,应该能活下去。 皇帝招郑王回京的主要原因顿时不成原因了。 所以,皇帝又想起和郑王的旧恨。恨不能将郑王府的人重新赶出京师。 二太尉犯如此大事,就是给皇帝借口。 郑王不想走。他想留在京城。所以,郑王都气死了。想要息事宁人。 “郑王怎么说也是你未来的岳父。要不咱们改变改变策略,让你卖个大人情给郑王?”齐王笑着问。 其实,齐王心里隐约明白,郑王是看不上陈璟的。 郑王和齐王不同。 齐王是皇孙,他有优越感,但是不够强烈;而郑王是皇子,这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看谁都不会顺眼的。 郑王能看上陈璟做女婿才怪了。 齐王和陈璟原本是打算光明正大将二太尉流放的,如今看来。齐王觉得还是替郑王保留几分面子的好,让陈璟做个人情。 “别瞎说,我跟嘉和郡主,那是没影的事……” “摸摸你的良心再讲话!哪个女人能为了你,捅亲哥哥刀子?这份情,我一个外人都感动了,你还说出‘没影’这种话,太缺德了陈央及!”齐王立马打断陈璟的辩驳,替嘉和郡主鸣不平。 齐王觉得。要是有个女人这么护他,他立马做牛做马也愿意! 陈璟还扭扭捏捏,太不男子汉了,不厚道! “不是那么回事!”陈璟哭笑不得。“总之照原计划,二太尉是要弄走的,不弄死他。都是我对他的宽容。其实真正该死的,不是那五个混混。而是他!” 二太尉不被流放,他永远是陈璟的后患。 陈璟是打算派人在他判刑之后去流放的路上杀他的。 “我反正是不怕郑王的。”齐王道。“得罪他就得罪他,可是你要想清楚啊,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将来事情被泄露风声,你跟嘉和郡主之间,可就是困难重重啊。” 齐王仍觉得,嘉和郡主和陈璟很般配。 还没有定亲呢,那女人就敢说陈璟是她男人,这份勇气,是下了决心跟陈璟的,哪怕粗茶淡饭也要过一辈子的。 齐王看得出嘉和郡主的决心,所以他希望陈璟别错过这桩亲事。 “陈央及,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真这样算了?”齐王又问陈璟,“嘉和郡主对你的情分,你就当臭狗屎了?” 陈璟沉默了下。 他突然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心。 齐王被他逗笑了。 陈璟自己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位置,又沉吟片刻,对齐王说:“我觉得嘉和郡主很漂亮。” 齐王一头雾水:“这不是废话,她当然漂亮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璟说。 齐王更不明白。 陈璟见过的女人,他大都是个很笼统的概念,不能区分人家到底是美还是是丑。 就像惜文,不知多少人夸她绝色,陈璟看来,她是个女人,和其他女人没什么差别的女人。 他之前觉得沈十娘漂亮,虽然他只见过沈十娘两次;而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觉得谁漂亮。 如今想来,他觉得嘉和郡主漂亮。 他喜欢嘉和郡主。这种情愫,也许是临时涌上来的,也许是一直都在,他没有察觉。 爱情是很奇怪的东西,不能用时间和付出来衡量。爱情来了,就是来了,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怎么被触动,陷入爱情里的。 总之,现在陈璟想要这份爱情了,他觉得心动了。 “我想要她。”陈璟告诉齐王。 齐王笑,恨不能拍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臭小子终于开窍了!既然你还打算跟嘉和好,郑王府那边,我就不能做得太绝。你放心,咱们饶不过二太尉,过段日子还是要收拾他的。” 暂时不能收拾二太尉,因为风口浪尖,很容易被郑王怀疑。 二太尉可是个缺德玩意儿,坏事做得多。过不了半年,他就会干其他坏事,有其他仇家。那时候陈璟再下手,郑王怀疑不到他头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心想杀一个人,还不容易吗? 光明正大收拾二太尉,无疑是往郑王府丢脸又丢人,更出气而已。 不那么光明正大。也可以出气的。 和陈璟商量了之后,齐王把这件事压下了。 郑王府给的好处。齐王也没要。 “郑王叔,咱们叔侄俩。客气什么呢?”齐王笑道。 郑王有点吃惊,心想昨天齐王还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怎么今天就徇私情了呢? 这件事,齐王希望郑王能查到自己徇私的原因,故意放出消息,所以郑王很快就知道,当初二太尉为什么杀那些混混。 因为二太尉花钱,让他们去杀陈璟。等事情成了,二太尉再去杀人灭口。 “如此说来。还是那个姓陈的在齐王面前说情了?”郑王又查到齐王最近常往陈璟家里跑,如是想。 郑王在外地多年,回京之后对谁都有一股子恨意。陈璟这番行为,让郑王觉得陈璟敬畏他,有眼色! 郑王顿时对陈璟印象不错。 郑王也不能留二太尉在京里。把二太尉从牢里接出来,郑王都没有见他一面,直接让心腹把二太尉送到西南去。 郑王在西南还有些产业和势力。 不成想,二太尉在去的路上,遇到了“土匪”。被人砍下了脑袋。 那脑袋不知去向。 陈璟在二太尉遇到“土匪”后的两个月,接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被炮制成骷髅的脑袋。 他看到了,心里明白自己一万两银子没有白花,当即把这脑袋烧了。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后话,此后不提。 陈璟在家里静养了的第四天,嘉和郡主终于登门拜访他了。 那时候。二太尉已经在去西南的路上。 “……他说了些闲话,不过派去送他的人。曾经受过我的恩惠,没把那些闲话告诉我父亲。”嘉和郡主低声告诉陈璟。 二太尉听到嘉和郡主那些话。想告诉郑王:郡主和陈璟私通,让郑王收拾嘉和郡主,但是嘉和郡主已经压下了这件事。 她告诉陈璟,让陈璟也放心。 “知道了,多谢你。”陈璟对她说。 他打量嘉和郡主。 嘉和郡主虽然没有低头,却不怎么和陈璟对视,她低垂着眼帘,安静坐在那里,一双白皙的手,放在膝盖上。 她今天穿着绯红色的风氅,袖口和领口都用白狐毛滚边了,雪色狐毛托着她白皙的小脸,衬托得她精致的容颜格外娇俏妩媚。 陈璟看得有点出神,心想:“她真好看,比前些日子更加好看了!” 心态发生了变化,再看嘉和郡主,简直是谲滟非常,宛如谪仙。 嘉和郡主说了什么,半天没等到陈璟回答,就抬起眼帘看他,然后她看到陈璟正对着她出神,不免双颊生烟,红霞浸染了双颐。 嘉和郡主心思通透,也不那么别扭,直接开口了。 “你这样看我,想必我的心意,你已经知道了。”嘉和郡主撑起淡然镇定,可是眼底碎芒莹然欲动,几乎快要慌得坐不住,“你若是看我好,这最好不过了;你若是觉得我不好,你也别先着急赶我走,我和处处,我倒也自负不是个拙劣之人。倘或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都愿意改。” 陈璟倏然觉得她有点卑微。 她在乞求他爱她。 这样一个绝色女子,为她死了也值得,如今她低声下气求陈璟别赶走她,让陈璟心里塞满了感动。 陈璟突然就想豁出去了,不管了,先爱她再说。 难得冲动一回! 陈璟伸手,握住了嘉和郡主的手,说:“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我的心意,和你一样!” 她的手,温软如玉,小巧纤细,落在他的掌心。嘉和郡主突然就安静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她的心,倏然有了可以安放的地方。 所有的忐忑,全部化为乌有,浓情蜜意填满了她,让她的唇角有喜悦的淡笑。 她低垂着眼帘,不看陈璟,也没有抽回手。 她虽然安静,可是小巧的耳尖都红透了,可见她多么害羞和兴奋。 “玉郎,嘉和是我的封号,我有名字的,我叫夏晴。”嘉和郡主告诉陈璟,“我母亲叫晴儿。” 玉郎,是这个年代女子对心爱男人的昵称。 陈璟虽然知道,却是头一回听到有个女人这样叫他,不免心头一动。 “晴儿。”陈璟低低叫了一声。 “嗯。”她应了。 冬天难得的好天气,窗外有金色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他们脸上、身上。 那金色温暖的光,似一层金色纱幔。在这层金色纱幔的掩映之下,陈璟吻了嘉和郡主。 一个浅浅的吻,落在她的唇上。 “我要成家了!”陈璟心里全是喜悦。这么一高兴,他都忘了他只是和嘉和郡主私定终身,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300章聘礼 陈璟和嘉和郡主的事,惜文最先知道了。£,惜文非常高兴。 她比陈璟大两岁,虽然很年轻,总觉得自己像陈璟的姐姐,有义务疼爱他、维护他。 “央及终于要有个家了!”惜文幸福的想,比她自己有个家还要开心。 自从遇到了陈璟,惜文人生的理念就变得非常单纯,只两个字:陈璟。 陈璟是惜文的一切,她的一颗心,没有自己,没有婉姨,只剩下陈璟。 陈璟要成家立业了,惜文高兴;陈璟有了心爱的女子,惜文也高兴。 她有点傻傻的,陈璟的高兴就是她的高兴。一高兴,她都忘了陈璟是她丈夫这件事,似乎陈璟就是天,陈璟好,才是天道。 “等央及成家,太太过门了,我就可以正式做央及的妾。”惜文又想,“从此,生是央及的人,死是央及的鬼了!” 惜文看嘉和郡主,也觉得她像天仙一样漂亮。 嘉和郡主喜欢陈央及,她眼光真好,惜文这样评价嘉和郡主。 “她家里人愿意吗?”惜文也替陈璟担心,半夜里和陈璟谋划这件事,“咱们什么也没有,拿什么娶她呢,她可是郡主!” “她都知道的,她知道我什么也没有。”陈璟笑着安抚惜文,“她说聘礼都不用我出,她会存钱给我,让我再给她家里。” 惜文惊讶不已。 惜文自己赎身,陈璟花了四万两。 别说惜文只是望县小地方的伎人,就是名满天下的大歌姬。都没有这样高的身价。 惜文不过是妾,还不是良妾。陈璟都能为了她花这么多钱,难道会亏待嘉和郡主吗? “可咱们不缺钱啊。”惜文笑道。“咱们只是身份低微。” 陈璟当然也知道。 虽然陈璟不缺钱,但是嘉和郡主说存钱养他的时候,他心里感激得很。 嘉和郡主每天都会偷偷来看陈璟,她跟陈璟计划了很多将来的事。 她告诉陈璟,她愿意做陈璟的媳妇,跟着陈璟去江南,不会强迫陈璟留在京城。 她有钱,可以养活陈璟,陈璟不需要奋斗。做个清傲的名医就可以了,追求医术上的造诣,无需养家糊口。 她也有势,毕竟是郡主,到了江南,权贵少了,她地位更高,可以护住陈璟,陈璟也不需纠结地位身份的问题。 同时。她也告诉陈璟,希望陈璟别以为她是看不起他,才说这些话。 她从未看轻任何人。 陈璟没啥自卑感,嘉和郡主的话。他的确没有觉得半分被轻视、被瞧不起,反而有种被保护、被疼爱的感觉,心里暖得不可思议。 陈璟没有扭曲嘉和郡主的爱意。 惜文会细细跟陈璟谋划。怎么娶嘉和郡主。 “怎么感觉你像个老妈子,要娶儿媳妇一样?”陈璟越听惜文的话。越觉得不太对味。 惜文话里话外,真像陈璟的长辈。操持着给陈璟娶亲。 “我不老!”惜文瞪了眼陈璟,轻轻捶了他一下,“再胡说八道,我不管你了!” 嘴上这样说,却一刻也没有不管。 她私下里张罗,打听这件事的可行性。 她又解释给陈璟听:“我先跟了你嘛,现在你大嫂又不在你身边,你总得有个人帮衬吧。再说了,人家娶媳妇,都有长辈做主的,你没有,我不给你参合,谁帮你呀?” 想到陈璟无父无母,婚事都没人替他张罗,惜文都心疼死了。这要是她儿子,她能把命贴给他! 当然,惜文现在也愿意把命贴给陈璟。 “杨国老想让我早点离京。既然答应了郡主,我就想在离京之前,先把婚事定下来。”陈璟对惜文道,“我明天去趟杨家。” 在这个年代,正式开始定亲,就等了是合法夫妻。 定亲了之后,嘉和郡主就是陈璟的媳妇,跟后世领了证一样。 “啊?”惜文连忙按住他,“脑袋还有个口子呢,怎么出门?万一脑子里进了风,以后不灵光了,怎么办?” 她患得患失的样子,把陈璟笑个半死。 “进不了风,放心。”陈璟道。 惜文仍是不放心。 陈璟还没有休息几天,惜文越看他,越觉得他还很脆弱,一阵风都能把他刮跑,非常不忍心他出去。现在还在腊月,京里的冬天格外冷,冷得能冻死人! 第二天,陈璟下床去杨家。 他受伤之后,杨之舟亲自来看过他两次,杨夫人也来了一次。齐王他们自然不必说,不仅仅来看,还送了好些补品。 “今天穿这件!”惜文寻了件风氅给陈璟。这件风氅是暗红色的,穿上去阴阳怪气,但是它有个大大的兜帽,可以盖住脑袋。 “好。”陈璟没有挑剔,出门暖和要紧。 惜文恨不能把他包裹成一个粽子,厚衣裳都往他身上加,陈璟哭笑不得,任由她搓揉自己。 穿戴好了之后,陈璟出门。 外头是晴天,有风,格外寒冷。寒风在屋檐下呼啸,吹得窗帘簌簌作响,那太阳也阴测测的,无精打采发出惨淡的白光,没有半点温度。 陈璟走出小院,风掼在袍子里,他脑壳隐隐作疼。 忍着这股子难受劲儿,陈璟上了马车,到了杨家。 杨之舟今天不在家,杨夫人招待了他。 “已经好多了吧?”杨夫人问。 “是。”陈璟回答。 他们说了几句闲话,杨之舟就回来了。 “不用亲自过来。”杨之舟说陈璟,“你好了,派个人来说一声即可。没必要冒寒亲自前来。你也是吃了大亏的人,多多修养。” 他误会了陈璟的来意。以为陈璟是好了,过来报平安的。 陈璟连忙解释。 陈璟先说自己有事相求。 “央及。你有什么事,只管开口!”杨夫人也在一旁帮衬着说。 陈璟竟有些捏捏。他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国老,夫人,我想成个家了。” 杨之舟面露笑容:“挨了顿打,居然开窍了,这打没白挨。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杨夫人也坐着不挪窝,想听听八卦。 陈璟咳了咳:“就……就是郑王府的嘉和郡主。” 杨之舟愣了下,杨夫人也微愣。 他们夫妻俩的怔愣不过是片刻。又都笑了。 “这还打出了姻亲!”杨之舟笑道,“嘉和郡主我见过几次,精明练达的姑娘,是个能持家过日子的,生得也是花容月貌,又是皇家血脉,从小生在锦绣堆里,不贪图权贵,心里稳。这种姑娘最好了!” 杨之舟先把嘉和郡主赞了一通。 陈璟还以为杨之舟说客气话。 不成想,杨之舟赞赏完,杨夫人也跟着赞赏。 郑王父子几人多年不在京师,郑王府是女人当家。郑王妃性格和软温柔。很多事都是年少的嘉和郡主帮着拿主意。 嘉和郡主的练达,一般的小姑娘都比不了。 而且人家原本就是皇孙女,不再贪图什么出身。看中了陈璟,那是真爱陈璟。 杨之舟和杨夫人看惯了人情冷暖。看人非常犀利通透。 他们觉得一个人八十分的好,那就是有一百分的好;而他们竟觉得嘉和郡主是一百分的好。陈璟想想,那就是一百二十分的好了。 “郑王眼高手低……”杨夫人又道。 虽然很欣赏嘉和郡主,杨夫人却觉得郑王乏善可陈,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这个媒,得我去保!”杨之舟立马接口。 陈璟什么话都没说,杨之舟和杨夫人就把他想说的都说完了。 “国老,若这件事成了,我定要敬您三杯谢媒酒!”陈璟感激道。 “那行,回去准备好酒吧,普通的酒我可不喝。”杨之舟哈哈笑道。 杨之舟得了信,果然去郑王府,替陈璟保媒。 他简单把陈璟的身份来历,跟郑王说了。 郑王知道陈璟,前不久他那个犯浑作死的第二子,不是还算计陈璟来着吗? 不过,他着实没想到,杨之舟会替陈璟保这个媒。 皇家嫁女儿,从前会嫁到高门去,是为了笼络望族;如今以科举取士,望族逐渐萧条,不足为虑,就会考虑新科进士等。 所以,皇家嫁女儿,没什么门当户对的说法。谁家能和皇家门第相当? 那不是要造反吗? 而且,郑王是武将,他最恨那些文人,觉得文人们除了一张嘴,什么屁用也没有。 所以,陈璟的身份地位,倒也没什么不妥的。 只是,郑王不想把女儿嫁给陈璟。 陈璟一个穷小子,还是个大夫,虽然结交上了杨之舟,也是要家世没家世,要钱没钱,这么个女婿,一点用也没有! 他凭什么娶郡主啊? 简直不知所谓! 没有不妥归没有不妥,但是郑王看不上陈璟,连陈璟的一个脚趾头都看不上! 穷小子,也想娶郡主,还真当自己也是新科进士吗? 郑王想替他女儿选个武状元! “杨之舟保媒,这个面子我不能不给他。我刚刚回京,在京里地位还不稳,不能得罪杨之舟。”郑王想。 所以,郑王没有侮辱陈璟,只是淡淡道:“我们家女儿是郡主,不同于其他郡主,那可是金枝玉叶。旁的不说,聘礼不能少。” “这个是自然了。”杨之舟笑道。 “那好,若是陈公子半个月之内,拿得出三十万两的聘礼,这桩婚事就成了。”郑王淡淡道。 三十万两,这么巨大的一笔钱。 郑王自负杨之舟家里一时间也凑不齐这么多的现金。哪怕再找齐王帮衬,杨之舟、齐王等人倾家荡产,卖田卖地,也不可能拿得出三十万两的现银来! 郑王得意看杨之舟的脸色。 杨之舟沉默了下:“郡主身份尊贵,聘礼这个数,才能配得上郡主的身份。只不过,这钱太多了,我得去筹钱。等我们筹到了钱,王爷不会再添其他条件吧?” “本王一诺千金,岂会再更改?”郑王道,“只要陈公子拿得出聘礼,本王立马签了婚书!” 杨之舟淡淡笑了笑:“那就是一言为定了。王爷,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央及,多谢王爷慷慨!” 郑王看到杨之舟欢天喜地,好似三十万两白银很容易得到一样,不免在心里冷笑:老狐狸,装什么淡然,看你怎么哭! 这个消息,没过半刻钟,就传到了嘉和郡主耳朵里。 杨之舟还没哭呢,嘉和郡主先哭了。 她翻了翻自己的钱匣子,才八千两多两。这也是一笔巨款,她从前觉得至少可以丰衣足食生活好几年。 如今看来,连聘礼都不够。 不仅仅嘉和郡主知道了,郑王府的其他人也全部知道了,包括嘉和郡主的母亲郑王妃。 第301章丈母娘 嘉和郡主对这桩婚事原本就不太乐观,知道她爹不会轻易松口。 哪怕是杨之舟来保媒,她爹也要刁难。她也设想了很多种她爹的刁难之法,但是万万没想到,她老爹如此直白,竟在钱上做文章。 三十万两啊! 去偷府库吗? 嘉和郡主坐在床边,半晌没动静。她墨色的眼珠,转都不转一下,呆呆的,有点出神。 她愁死了,愁得想流几滴眼泪应应景,只可惜心里还没悲伤到真的能哭出来的地步,眼睛干巴巴的,屁泪都没有。 既然没心思哭,那还留着心思筹钱吧。 去哪里筹钱呢? 去哪里都筹不到这么多钱啊! “郡主,王妃让您过去说话。”一个小丫鬟进来,对嘉和郡主说。 嘉和郡主的烦恼,已经敛去了。烦是没用的,还是得想法子。 她一团乱麻,全然没了主意。三十万两,已经超出嘉和公主能承受的范围了。 “这就来。”嘉和郡主道。 她去了王妃的院子。 王妃娘家富足,有点钱。真的不行的话,让她母亲把钱也拿出来,帮她渡过这次难关。 “陈央及,我怎么听着这名字耳熟啊?”王妃问郡主,“哪里的人啊?” 王妃对郡主的婚事,倒也不太着急。她习惯依赖女儿,什么都要和女儿商量,就连女儿的亲事,她都忘了她女儿有姑娘家的羞赧,照样找女儿来商量。 “就是隔壁那位啊”嘉和郡主神色平淡,用种事不关己的口吻。和王妃说起了陈璟。 然后说到二太尉绑架陈璟,王妃没说话。 王妃是继室,二太尉是原配的孩子。和王妃素来不和,嘉和郡主更是讨厌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这件事。不影响王妃对陈璟的印象,嘉和郡主就继续往下讲。 说着说着,她就把自己已经和陈璟私定终身的话,一股脑儿全说了。 “什么?”王妃大惊失色,“晴儿啊,你当真胆大包天!这要是他诓骗了你,你还有活路吗?” “他没有诓骗我啊,娘。他这不是托人来求亲了吗?”郡主道。 嘉和郡主话里话外,非常维护陈璟。 王妃当家做主十几年,人情练达没学会,精明算计也不擅长,是个没主见的。 女儿嫁给谁,王妃心里根本没有成算,反正这件事她做不了主。 陈璟是个穷小子,王妃倒也不介意,她反而觉得很好。 女婿从身份地位上不如女儿的话,那么他不会欺负嘉和郡主啊。 王妃不怕旁的。就担心她女儿委屈。嘉和郡主是个刚烈要强的性格,再找个能干的丈夫,两人针锋对麦芒。日子就不用过了。 夫妻俩应该互补。 嘉和好强,事事一把抓,她就应该找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处处让着她。 王府和王府之间,也有不同。 比如一些外姓王、或者世袭了几代的王府,他们往往更看重权势,希望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可郑王府,那是皇子府,他们一直都觉得。自家就是皇家,没有门第能和他们相当。对于嫁女儿。他们反而有点向公主看齐的心态。 王妃不在乎陈璟的身份,只在乎陈璟的为人。她选女婿。跟挑驸马似的。 如今女儿又说,她已经和陈璟私下里定了情,那么就只有嫁给陈璟这一条路了。 “怎么办?”王妃急了,“你爹爹让你拿出三十万两的聘礼,这可要逼死他啊!” “可笑,爹爹他不过是给央及设个坎儿罢了。真拿出三十万两,爹爹他敢接吗?”嘉和郡主冷笑。 自古以来,女儿都是赔钱货。 嫁女儿也有嫁女儿的风俗。比如,男方拿出多少聘礼,女方将来的陪嫁,就要在这些聘礼的基础上,再添三成。 陈璟能拿出三十万两的聘礼,郑王府就要拿出四十万两给嘉和郡主做陪嫁! 亏不死郑王! 十万两啊,把郑王府翻今倒古的所有财产都算上,也凑不出十万两来。 郑王又不傻,他只是算准了陈璟拿不出。要是陈璟真的拿出来了,郑王保证要改口,不会要的。 王妃没了主意,嘉和郡主心里却像明镜一样。 “娘,我得去筹钱!”嘉和郡主对王妃道,“先把这个坎儿过去再说。” 王妃心疼死了,说:“你一个姑娘家,为了嫁男人拉下脸去借钱,你羞不羞啊,委屈不委屈啊?” “这有什么可羞的,又有什么委屈的?”嘉和郡主道,“夫妻同心,有难同当。我们是两情相悦,既然已经定了终身,难道逼死他一个人?” 王妃不让她去借钱。 “你让他去借!”王妃骂嘉和郡主,“杨之舟给他保媒的,杨家认识多少人,他可以找杨之舟去借!” 嘉和郡主一脸不愿意:“娘,您这就不讲理了。我愿意嫁他,他愿意娶我,这是两个人的事,让他一个人去筹钱,像话吗?” 王妃就叹了口气:“我的陪嫁,多少也有些钱,我先把现银拿出来,你拿去给他,顺便找了人来,把我陪嫁的田地铺子全部卖了。” “这不行!”嘉和郡主立马道。 “什么不行?”王妃瞪她,“我的陪嫁,原本也是要给你的,难道给你爹爹和兄弟吗?我还有些私房钱,你也拿去。你既然铁了心,难道娘看着你东奔西走,求爷爷告奶奶借钱吗?” 嘉和郡主沉默了。 她倏然生出了不忍心。 “他不是咱们隔壁住着吗?这样吧,你派人去说一声,寻个酒楼雅间,我要见见他。到底什么人品,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过眼了,再缺钱的话。我去问你舅舅借!”王妃说。 嘉和郡主大喜。 她舅舅可是很有钱的。假如顺利,也许能一次性从她舅舅那里借个五万八万两的。 她立马去通知陈璟,说她母亲要见陈璟。 陈璟答应了。 嘉和郡主就去隔壁坊里。找了家僻静又安全的酒楼,包了二楼的雅间。让王妃偷偷看看陈璟。 王妃如果看中了陈璟,她会帮着嘉和郡主劝郑王,嘉和郡主的婚事就更有着落了。 到了时辰,嘉和郡主和她母亲从后门出去,去了定下来的雅间里。 陈璟已经来了。 王妃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袄的年轻男人,挺拔修长立在那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只是额头有缕青紫,沿着头皮缓缓延伸,那是上次被二太尉打的伤口,还没有完全痊愈。 陈璟气质很不错,不卑不亢的,就有几分难得的雍容贵气,比普通的世家公子出彩;他面相又斯文耐看,笑容亲切。 王妃看了一眼,顿时就觉得女儿眼光不错。 从外貌上看,陈璟和嘉和郡主很般配。京里绝大多数男子不及陈璟这么体面! “王妃。”陈璟给王妃见礼,客气周到,却又没有半分谄媚油滑之相。 王妃越看他。越觉得他真不错,比她见过那些贵公子强多了,也比那些什么进士的读书人强多了。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呐?”王妃温柔和陈璟寒暄。 陈璟一一告诉王妃。 王妃见他言谈举止,不露半分粗俗,处处显得教养极好,心里已经十分满意了。 就这个女婿吧! 王妃中途冲嘉和郡主颔首,意思是她相中了。 嘉和郡主微笑。 他们说了半个时辰的话,王妃和陈璟闲聊了很多事。最后,王妃对陈璟说:“今天杨国老来提亲。我们王爷说了些过分的要求,你想必是知道了。” “是。”陈璟道。 他犹豫了下。正在想怎么组织语言,就听到王妃说:“晴儿相中了你。你也中意晴儿,这是你们的缘分。 既是有缘,就不该轻易退缩。你只管放心去筹钱,筹不到十万两,三四万两也行,这个钱是要筹的,这是你对晴儿的诚意。 剩下的,我到处借点,卖卖陪嫁的田产、铺子,衣裳首饰,也要帮你度过这个难关。”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王妃先入为主,对这个女婿分外满意。她是内宅女人,没什么太大的心机和成算,心里有一说一,忍不住就把实话告诉了陈璟。 陈璟愣了半晌。 他心里,汩汩流淌着暖意。 一时间,他的心绪被触动,热血全部涌上了心头。 “我在江南开药铺,没什么大本事,钱却是赚了些。”陈璟见未来的丈母娘都说出卖田卖地的话,所有的犹豫都打消了,直言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五十万两的聘礼,王妃您不必替我担心。” 他这话一说,嘉和郡主跟王妃震惊看着他。 五十万两? 他一个行医的,怎么会如此有钱? 这可不是小钱啊,简直是极大的财富! 嘉和郡主懵了,郑王妃也懵了。 她们难以置信看着他。 陈璟就让嘉和郡主和郑王妃稍等,自己跑回了安丰坊,从自己的钱财里,拿出五十万两的银票,用个小匣子装了,带着两名镖师作为护卫,去了酒楼。 他把银票给嘉和郡主和郑王妃看。 嘉和郡主母女俩看呆了,半晌没有言语。特别是郑王妃,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原本想找个穷女婿,女儿乐意,郑王妃帮衬他们,缩衣紧食过一辈子算了。 不成想,她女婿居然有钱,如此有钱! 陈璟比这普天之下的绝大多数人有钱。 钱是个很诡异的东西,它往往比权势和家族的地位更有诱惑力,那种诱惑力是直击心灵的。 郑王妃对这个女婿满意透了!她并不是想要陈璟的钱,但是“陈璟有钱”,他这个人顿时就蒙上了另一层更好的光辉,好似穿了件华丽的锦裳。 第302章贴心 陈璟的丈母娘愿意卖田卖地帮陈璟娶媳妇,哪怕是放在后世,思想更开放先进的年代,这样的丈母娘也是难能可贵的。所以,陈璟愿意坦诚。 他的安宫牛黄丸普天之下闻名,但是他到底赚了钱这件事,外人未必清楚具体的数目,只知道他赚了些。 郑王府和嘉和郡主肯定听说过安宫牛黄丸,却没有把这件事和陈璟联系起来,大概还没弄明白那是陈璟的杰作。 她们是真的不知道陈璟有钱。 不过,将来还是会知道的。 说不说,都一样。现在说了,还能落个坦诚实在的好印象。 陈璟踏实想去嘉和郡主,也不愿意太过于玩阴损的,愿意诚实相对。 “央及,你的钱要自己藏好!”郑王妃疼女儿,连带着也疼女婿,“你暂时不要拿出来,也不要拿这么多,就拿三十万两,等王爷期限的最后一天拿出来。否则他们知晓你有钱,少不得后患无穷!” 郑王妃关心女儿以后的生活,她不想让陈璟用钱贴郑王府。 但是,郑王未必会这么想。 陈璟是有大财的,郑王想借钱,陈璟能不给?一旦给了,就不会还了。郑王野心勃勃,处处需要用钱,陈璟到时候只怕成为郑王的小金库,他不会心疼陈璟赚钱不易。 所以,陈璟的实力,还是要尽量隐瞒! “我听您的。”陈璟道。 郑王妃满意的点点头。 嘉和郡主的一颗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 陈璟在家里静养。 在见郑王妃和嘉和郡主之前。杨之舟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陈璟。 杨之舟知道郑王说出如此天价、不可思议的聘礼数目。是为难陈璟,让陈璟知难而退。 可是杨之舟不在意。他知道陈璟有钱。 陈璟听到“三十万两”这个数字,并没有介意什么。他既然想要娶妻,那么付出再多,陈璟亦是愿意的,娶妻岂能敷衍了事? 何况只是钱财这种身外之物。 当初他都能给惜文四万两,他未来的妻子,给多少都是应该的。陈璟既然打算和她过一辈子,身家性命都可以交给她! 杨之舟却怕陈璟多想,笑着跟陈璟解释:“京里嫁女儿。多少聘礼,就是成倍的陪嫁,这些都有账目可查询,郑王自负是皇子,他不会私吞你的聘礼。 你这三十万两,要么郑王临时改变主意,要么将来成倍给嘉和郡主做陪嫁,到时候还是你的。” 这点,陈璟都明白。 可是杨之舟没有仔细说一点:最后的陪嫁。其实不是陈璟的,而是嘉和郡主的。女人的陪嫁是有律法保障的,婆家和丈夫不能擅自挪用。 陈璟记得沈长玉当年跟他说过,因为他母亲陪嫁丰厚。而他父亲想要却没资格拿,对他们兄妹三人意见很大。 这么说来,陈璟更愿意给这笔钱了。 他想让嘉和郡主有笔更丰厚的陪嫁。她是郡主。她理应嫁得更风光、更有经济上的保障! 地位身份,陈璟给不了她。唯有在钱财上弥补了。 陈璟也很自信,将来他遇到困难需要用钱。嘉和郡主会毫不犹豫拿出钱给他的。 “央及,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惜文听说了这件事,也甚是喜悦。 这姑娘不通庶务,对钱财没什么概念,比陈璟会不善理财。钱财对于她而言,是毫无意义的。所以能拿得出来,替陈璟娶到媳妇,惜文就觉得这钱有意义,而不是心疼花了大钱。 “是啊,我也没想到。”陈璟笑道。 陈璟和惜文很高兴,郑王倒没有放在心上。 郑王肯定陈璟拿不出那么多钱,过不了多久,杨之舟回来推却这门亲事的。 京里的天气,越来越冷了。 转眼间,就到了腊月。 腊月伊始,下了场暴雪。雪似飞絮,漫天挥洒,屋脊树梢全是白皑皑的,晶莹剔透。 陈璟还在养病,哪里也没去,躺在内宅看书。他心里有了个打算。 “回到江南之后,先办成药厂,将成药规模化生产,降低成本,往全国推销。 等成药厂有了起色,就在各地开设玉和堂分号,专门卖自家的成药。 等分号再有了起色,我就要开设学堂,专门传授制药、看病等技艺,把我这身本事传承下去。也许将来到了民国年间,中医还是会收到排挤和误解,慢慢落寞,但是这中间的过程,也许能多解几个病家的痛苦,就算我对医药事业的反哺了。” 他想得有点出神。 这些都只是初步的打算。 以后到底怎么办,实施起来肯定特别难,而且不是一下子就能成事的。 陈璟需要再细致做出计划。 他想着心思,惜文坐在他身边,正在缝制一件中衣。跟了陈璟之后,惜文的琴棋书画已经不练习了,只主攻针黹女红、做饭做菜做点心等。 从前是卖艺,现在是过日子,每一样都要用心。 “老爷,郑王府的五太尉来了。”下人进来告诉陈璟。 陈璟立马起身,出去迎接了五太尉。 五太尉穿着一件天蓝色的风氅,一张脸冻得通红,娇憨单纯。 他拿了一个小匣子给陈璟,对陈璟说:“你和我姐姐的事我听说了。我爹有心为难你,我也明白,但是我姐姐诚心和你好,我也出不上什么力气。 这里头有点银票,是我问亲戚朋友借来的,你先拿着,若是不够,你再开口。我再去帮你凑!” 陈璟拿着这匣子,一下子就觉得千斤重。 郑王妃要帮他筹钱。五太尉也帮他筹钱。 外头仍是鹅毛大雪纷飞。那雪似棉絮,一盖一层温暖。让陈璟看着都暖和。 陈璟把匣子还给五太尉,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已经筹到钱了。” “真的?”五太尉震惊,“那么多钱,你从哪里筹到的?” 五太尉听到消息之后,立马去筹钱,筹了十天,才借到一万八千两。 他几乎是把亲戚家全部借了一遍。其中一万五千里,是他舅舅给的,他舅舅有钱。其他亲戚,只当他是个毛孩子,不肯多借。 陈璟不是京城人士,又不认识什么人,五太尉很难想象他从哪里借得如此多的钱。 “你不是准备算了吧?”五太尉有点担心,“陈神医,你可别泄气啊。你一泄气。我姐姐就完了,她可是死脑筋,认定你的。” 五太尉为人单纯,陈璟有钱这件事。郑王妃和嘉和郡主没有告知他,怕他嘴巴不管事,轻易说出去。 钱财不能外露。这件事谁都知道,可是五太尉未必清楚。 他一点也不知道人世险恶。 “我没有泄气。我真的筹到钱了。”陈璟跟五太尉保证,他也没有告诉五太尉实话。“你姐姐那么好,你们又对我如此好,别说钱,命我都愿意给。” 五太尉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谁对陈璟好? 五太尉没怎么关心和陈璟。他虽然很敬佩陈璟,却跟陈璟来往稀疏。 他拿着这个小匣子,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拿回去吧,把钱退回给亲戚朋友。”陈璟对五太尉道,“听话!” 一万八千两,也是非常巨大的一笔钱,若是丢了,郑王得打死五太尉不可。 “你没骗我?”五太尉一再问,恨不能让陈璟把钱拿出来,给他瞧瞧。 “真的没有骗你。”陈璟保证。 五太尉将信将疑,还是满腹心事的走了。离开之后,五太尉没有离开去还钱,而是放在身上,等着四天后,看陈璟是否真的拿出钱。 陈璟回到内院,惜文问什么事,他就如实告诉了惜文。 惜文不免一笑,对陈璟说:“嘉和郡主的娘亲和弟弟,真是好人。” 陈璟也这么觉得。 “行了,要人家一家人都好,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有几个真心实意的,就很难得了。这门亲事就是死了也要攀上。”陈璟对惜文道。 “央及这样说话,我爱听!”惜文笑道,“男人讨媳妇,就是得拿出土里刨食的干劲,得拼命!” 陈璟哈哈笑,问她:“你怎也会说土里刨食这种粗话?” 惜的是风雅,卖弄的也是风雅,她突然说出这么乡土的话,让陈璟大笑不已。 “我也是苦人家出身嘛。”惜文佯作悲悲切切的。她一边做针线,一边给陈璟唱起了一曲怨妇曲。 丈夫抛弃糟糠之妻进京赶考,妻子在家里侍奉公婆还被虐待,结果灾荒之年,妻子吃糠吃土,将口粮留给公婆,只剩下半条命,丈夫还另取豪门女,唱起来让人愁断肠。 惜文声音柔婉低媚,唱得那个悲伤。 “好听吗?”唱完了,她问陈璟。 “好听。”陈璟真心赞美,“尼姑念经都没这么好听!” 惜文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骂她,当即放下手里的活计,扑了过来要掐死陈璟。 陈璟护住脸,不让她掐脸,他觉得惜文比从前暴力多了。 “最近总是需要打架。”陈璟想,“在外头和齐王打,回到家和惜文打,怎么身边的人都变得爱动手了,什么缘故?” 想着,他已经把惜文制服了,压倒在炕上。 惜文纤长的玉臂,揽住了他的脖子,顺势攀上来吻住了陈璟,和他腻歪在炕上。 两人越吻越甜蜜,最后腻了半个下午,愣是没出门。 外头的雪越来越大,积雪盈丈,两旁的小径被大雪淹没。 终于到了腊月初五,陈璟要去郑王府提亲了。 他的银子已经让钱庄的人提前预备好。 钱庄也有钱庄的难处。 “三十万两现银,需得时间准备啊。”钱庄的大掌柜,点头哈腰求陈璟多给些时间,让他们好做打算。 陈璟不太了解古代的金融系统,但是哪怕是搁置在现代,带一个分行一下子拿出大笔数目,也有提前预约的。 于是,陈璟没有为难钱庄,对大掌柜说:“腊月初五的巳正,现银一定要送到郑王府。” “是是是。”大掌柜仍是觉得为难,却不敢再和陈璟纠缠,怕得罪陈璟这个大主顾。 初五早上,陈璟又去催了一遍,大掌柜说:“您放心吧,巳正一定准备好,给您送过去。现在还缺一笔现银,已经进城了,还在清点。要不,您再等等?” “巳正,一定要准时。”陈璟无奈道。 他着实没想到现在的钱庄这么麻烦。 陈璟自己先去。 惜文帮他准备好衣裳,又替他梳头,认认真真打扮他,像盼着儿子娶个漂亮媳妇回来的老妈子一样,惜文高兴又忐忑,不时的叮嘱陈璟,让他别犯错。 陈璟一再跟惜文保证没事,这才出门,先去了杨之舟府上。 杨之舟带着陈璟,用过早膳,两人一起往郑王府而去。 第303章拿出来了 陈璟对拿三十万两银子来定亲这件事,感觉不太好。※%,不是他自己不太好,是怕嘉和郡主感觉不好。虽然嘉和郡主不可能在场,他仍是能猜测出她尴尬难堪的表情。 嘉和是个多力争上游的女人啊。 婚嫁聘礼,原本是件很正常的事,但是拿这件事做文章,还开出天价,总有种卖女儿的错觉,嘉和郡主并不以此为荣。 她觉得羞耻。 不管多少钱,她都不愿意将自己和银子对接,似个待价而沽的物品。可是郑王闹这么一出,陈璟和嘉和都得咬着牙上,将所有的难堪都咽下。 所以的难堪,都不足以抵挡陈璟想结下这门亲事的决心。 “以后好好补偿她。”陈璟想,“她要是不想嫁给我,就不用受这样的委屈了。” 陈璟和杨之舟,带着他们身边的人,去了郑王府。 郑王府的正厅,围坐了好些人。 陈璟跟着杨之舟,安安静静行礼之后,郑王请他们坐下。 中堂两排靠椅,都铺着银红色绣金线的椅袱,华丽锦簇,正在坐在中间的首席,左边一排坐着嘉和郡主的兄弟,五太尉也在场。 陈璟和杨之舟坐在右边。 “贵姓啊?”其中一个和陈璟年纪相当的男子,撩起眼皮瞥了眼陈璟,语气冷漠疏淡,孤傲里带着轻视和不屑,问陈璟。 他是三太尉,也是郑王妃的儿子。是嘉和郡主的同胞亲哥哥。 郑王的几个儿子,都有点郑王的习性。满天下的人他们都看不上眼。 三太尉高高在上的神态,和郑王如出一辙。如此一来。二太尉的蛮横无礼,陈璟反而更理解了。 “姓陈,名璟字央及,两浙路望县人士……”陈璟恭敬回答三太尉。 俗话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既然是想求娶人家的闺女,自然要姿态低,任打任骂,百求百应的。 陈璟明知三太尉瞧不起他。仍是拿出十二分的恭敬,和三太尉说话。 他这是尊重嘉和郡主。 “望县?”三太尉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从来没听过,哪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 杨之舟两条浓眉微微蹙了蹙。 清了清嗓子,杨之舟开口了:“望县的确是穷乡僻壤的小地方,这些年没出过才子名士,说起来也是我们不争气,惭愧惭愧啊。” 三太尉顿时就哽住了。 原来杨之舟也是望县人。 三太尉骂陈璟是不含糊的,对杨之舟却带着几分忌惮。 后面还有一箩筐贬低望县的话。三太尉都咽了下去,不敢太拿陈璟的乡土说事。 “杨国老,都要缔姻亲了,我们还不知道这位陈兄弟的来历呢。”郑王的大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也慢慢开口了。 郑王神色倒也悠然自得。用一种看好戏的目光,看着陈璟和杨之舟,不以为意。任由他的儿子们发话刁难。 若不是碍于杨之舟,郑王都想自己开口刁难。 郑王府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和陈璟缔姻亲。不过是把陈璟当个妄图攀高枝、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罢了! 介于此,郑王府的人根本没有去打听陈璟的来历和身世。今天他们全部到场。一来是看着杨之舟,二来是看笑话。 “……陈兄弟是杨国老的什么亲戚啊?”郑王世子问完,自己又补充一句。 陈璟的身份来历,他们没什么兴趣,无非就是乡下穷地方的穷小子,和杨之舟有点沾亲带故,却异想天开一步登天,做王府的女婿。 哪有这么好的事啊? 郑王和他的几个儿子,都觉得陈璟太可笑了。 “不是亲戚,仅仅是同乡。”陈璟解释说,一如既往的恭谦温和。 “哦……”郑王世子意味深长的拖长了声调,脸上露出鄙夷又滑稽的笑容。 “……我是望县人士,我父亲是独子,没有叔伯,也没有什么家业。父亲去世之后,只留下我和我大哥。我大哥四年前进京赶考,失踪了,今年可能会找到他的踪迹。我自己在望县开了个小药铺。”陈璟继续解释说。 郑王和世子、三太尉,都无奈摇摇头。 就这身份、这身家,他那什么娶郡主啊? 简直是可笑之极。 若不是杨之舟保媒,郑王都要将陈璟打出去,觉得他着实不靠谱! “我仰慕嘉和郡主,一心想娶郡主为妻,诚意天地可鉴,还请王爷应允。”陈璟继续道。 郑王就哈哈笑了。 郑王高大健壮,一身的腱子肉,一笑就英武非常,威严气势。 “这是小女三娘的草帖,本王素来说一是一,从不反悔。既然答应了杨国老,就没有反悔之理!只要陈公子依诺拿出聘礼,咱们就当场交换草帖吧!”郑王非常痛快的笑道。 在本朝,婚姻的步骤如下: 首先,请一个德高望重的媒人,写下求婚书,也成为“求婚启”。求婚启没什么特定的格式,只需要使劲贬低男方,使劲抬举女方就可以了,这还是“低头娶媳妇”的俗例,姿态一定要低! 女方收下了求婚启,假如同意这门回事,就会回“草帖”,后来也称为庚帖。 女方先给草帖,草帖上写明女方的年龄、生辰八字,祖父和父亲的官职,还有陪嫁资装奁物,包括陪嫁的田地、妾使、丝缎金银匹两等。 陪嫁资物,是很重要的。 因为女方草帖拿出来之后,还要给男方去卜凶吉。男方以女方的草帖上生辰八字为例,若是有吉无克。男方再回草帖,这桩婚事就成了。 等双方交换了草帖。这门亲事就彻底定下了,跟后世拿了结婚证一样。女方若是再反悔。等于是改嫁。 至于以后的步骤,都是按礼数进行,没有明显的律法约束。 郑王拿出了草帖,陈璟心里一震,倏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拿给杨国老过目。”郑王不怕杨之舟抢他女儿的草帖,所以很痛快拿给杨之舟。 陈璟也俯身过来看。 郑王的草帖,和京里嫁女儿的草帖无疑,也写明了嘉和郡主的年龄、生辰八字、封号、郑王自己的封号,以及陪嫁。 其他的不说。郑王光陪嫁的现银,就写着四十万两。 京里嫁女儿,陪嫁是在聘礼的基础上,添加三成左右。 陈璟拿出三十万两,这份草帖就是陈璟的了。 “杨国老的求婚书,我们已经看过了,这是郡主的草帖,假如无异,就把聘礼抬过来吧。”郑王淡淡笑着。云淡风轻。 杨之舟仔细看了,确定没有做什么手脚,这份草帖是符合律法规定的,心里也是一喜。 “王爷。三十万两的现银,并不那么容易……”杨之舟开口解释。 他这么一说,郑王、世子和三太尉。都露出轻蔑的笑容。 郡主的草帖都拿出来了,现在说没钱。不是杨之舟自取其辱吗? 五太尉则非常着急,恨不能站起来替陈璟说几句话。 他们各有心思。就听到杨之舟继续道:“……钱庄仓促周转三十万两现银,也需要准备。钱庄已经同我们商议,巳正把银子送过来。” 现在离巳正,还有一个时辰。 郑王冷笑。 世子和三太尉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想看杨之舟和姓陈的怎么收场。 什么巳正,无非就是没钱,想要拖延时间罢了! 五太尉也觉得陈璟是在拖延时间,希望有人出来说情,降低聘礼的数目。 “我姐姐是死心塌地的,难以更改。若是嫁不了陈神医,她只怕活不成。我不帮她,谁还帮她?”五太尉心想。 既然陈璟和杨之舟在拖延,希望事情有转机,那么五太尉就不得不出手了。 五太尉想要帮帮陈璟。 不过,他在他父亲面前,向来人微言轻,只怕他的话,根本不起作用。 饶是如此,五太尉也打算试试。 “爹,您看啊……”五太尉有点慌神,站起来头一句话,就不见得多高明。 郑王重重咳嗽一声。 五太尉后面的话,顿时就忘茬了,心里有点害怕,悻悻然坐了回去。 “五郎,你是担心陈公子没钱,你姐姐嫁不出去啊?”世子爷笑着问。 世子爷很尊重郑王妃那个继母,但是嘉和郡主和五太尉,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妹,他就不怎么待见这两位了。 特别是嘉和郡主,深得太后的欢心,一家人别说姊妹了,就是兄弟都被她比下去,世子爷特别看不惯她。 一个女人家,那么显本事,就是不本分! 女人就该一无是处,躲在内宅安分守己,而不是到处显摆能耐,抢男人的风头! “放心吧,嘉和怎么说也是王府嫡女,姻缘是不愁的,没有陈公子,还是张公子、李公子,不乏后来者嘛。”世子爷淡淡说。 五太尉听出他对嘉和郡主的侮辱,心里不忿,站起来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再多的后来者,也是我姐姐的光荣,你阴阳怪气说什么呢?” “可不是光荣?”世子爷哈哈笑起来,“这不,人家拿三十万两的聘礼娶你姐姐呢,满京城的姑娘家,都配不上这么重的聘礼吧?” 世子爷再说反话。 能拿得出来,自然是光荣的。 可是,陈璟拿得出吗? 今天这件事,无非是个笑话罢了。 世子爷心里得意洋洋。 郑王和三太尉没开口。一个是父亲,一个是胞兄,他们虽然不把嘉和郡主当回事,倒也不至于附和侮辱她。 郑王极度的重男轻女,女儿在他眼里就不是人,不过是赔钱货罢了;而三太尉早年跟着他父亲在西南,家里除了母亲,他和其他人也没什么感情,包括嘉和郡主和五太尉这两个同胞弟妹。 “陈兄弟,你的聘礼什么时候到啊?”世子爷见五太尉快要哭了的样子,也不跟他闹,只是把矛头转向陈璟。 “巳正。”陈璟解释说,“钱庄拿出现银,也要周转,不是说拿就拿的,故而我们商量好了,他们巳正把银子抬过来……” “再有半个多时辰,就是巳正了。”世子爷哈哈笑道,“陈兄弟,你别是再耍什么滑头吧?” “是请了什么人来说情吗?”三太尉接口。 “陈兄弟,我劝你一句,若是真的没钱,拿不出这聘礼的银子,还是早点说,免得到时候难堪。三十万两,几世的富商加起来,也没有这个家底吧?”世子爷越说越没有顾忌,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三太尉也觉得陈璟很紧张,不过是拖延。 于是,他们兄弟越说越过分,来打击陈璟的自信心,让他心里崩溃,还没有等到救兵,就先投降。 世子爷和三太尉一唱一和,还偷偷看杨之舟的脸色,见杨之舟不敢露出嗔容,这兄弟俩更来劲了,越说越刻薄。 “……谁不想娶个郡主,平步青云?那些读书人,可是苦熬几十年的光阴,才能娶望族女。而我们家郡主,不仅仅是望族,那是宗族啊。 陈兄弟既然有此宏图大志,与其狐假虎威,还不如回去闭门苦读。到时候考个进士,别说三十万两,就是三百两,都能娶个豪门贵女呐。”郑王世子摇头晃脑的说,字字句句似尖刀,无不刻薄。 “正是这话,别看杨国老有权有势,却不能帮你抢亲啊。”三太尉接口。 现在连杨之舟都讽刺上了。 郑王含笑,看着两个儿子讽刺杨之舟,心里格外舒坦。他不敢得罪杨之舟,但是他的儿子们,不过是小辈,口无禁忌,骂了杨之舟也是白骂。 杨之舟还能自降身份,跟小辈一般见识? 他们恶毒讽刺的话说了一箩筐,终于前头的小厮进来禀道:“万德钱庄送了现银来,说是陈公子让送过来的。” 郑王大吃一惊。 假如来的是另一个权贵,郑王倒也不惊讶,毕竟三十万两,那得是天下排得上名号的富商才拿得出来的数目,陈璟拿不出来是正常,拿得出来才有鬼了。 可是,钱庄的人来了,说明陈璟拿得出来。 郑王心里惊愕难当。 他两条浓眉深深蹙起来,那边钱庄的大掌柜,已经客客气气进了院子。 他把庄票给陈璟,然后让人把银子全部挑担着,放到了院子里。 陈璟先出来,杨之舟跟随。 郑王、世子爷和三太尉、五太尉也连忙出来看。 初五这天,稀薄的太阳挂在树梢,泛出点点金光。那金光照在雪白的银子上,满院子一片白光。 陈璟亲自看了看,转身欲请郑王过目,一转身却见郑王父子四人,全部张大了嘴巴,跟钉在门口一样,全都不能动弹了。 他们眼睛里流光溢彩,不知是精光还是反映的银子光,彻底傻眼了。 第303章拿出来了 陈璟对拿三十万两银子来定亲这件事,感觉不太好。※%,不是他自己不太好,是怕嘉和郡主感觉不好。虽然嘉和郡主不可能在场,他仍是能猜测出她尴尬难堪的表情。 嘉和是个多力争上游的女人啊。 婚嫁聘礼,原本是件很正常的事,但是拿这件事做文章,还开出天价,总有种卖女儿的错觉,嘉和郡主并不以此为荣。 她觉得羞耻。 不管多少钱,她都不愿意将自己和银子对接,似个待价而沽的物品。可是郑王闹这么一出,陈璟和嘉和都得咬着牙上,将所有的难堪都咽下。 所以的难堪,都不足以抵挡陈璟想结下这门亲事的决心。 “以后好好补偿她。”陈璟想,“她要是不想嫁给我,就不用受这样的委屈了。” 陈璟和杨之舟,带着他们身边的人,去了郑王府。 郑王府的正厅,围坐了好些人。 陈璟跟着杨之舟,安安静静行礼之后,郑王请他们坐下。 中堂两排靠椅,都铺着银红色绣金线的椅袱,华丽锦簇,正在坐在中间的首席,左边一排坐着嘉和郡主的兄弟,五太尉也在场。 陈璟和杨之舟坐在右边。 “贵姓啊?”其中一个和陈璟年纪相当的男子,撩起眼皮瞥了眼陈璟,语气冷漠疏淡,孤傲里带着轻视和不屑,问陈璟。 他是三太尉,也是郑王妃的儿子。是嘉和郡主的同胞亲哥哥。 郑王的几个儿子,都有点郑王的习性。满天下的人他们都看不上眼。 三太尉高高在上的神态,和郑王如出一辙。如此一来。二太尉的蛮横无礼,陈璟反而更理解了。 “姓陈,名璟字央及,两浙路望县人士……”陈璟恭敬回答三太尉。 俗话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既然是想求娶人家的闺女,自然要姿态低,任打任骂,百求百应的。 陈璟明知三太尉瞧不起他。仍是拿出十二分的恭敬,和三太尉说话。 他这是尊重嘉和郡主。 “望县?”三太尉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从来没听过,哪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 杨之舟两条浓眉微微蹙了蹙。 清了清嗓子,杨之舟开口了:“望县的确是穷乡僻壤的小地方,这些年没出过才子名士,说起来也是我们不争气,惭愧惭愧啊。” 三太尉顿时就哽住了。 原来杨之舟也是望县人。 三太尉骂陈璟是不含糊的,对杨之舟却带着几分忌惮。 后面还有一箩筐贬低望县的话。三太尉都咽了下去,不敢太拿陈璟的乡土说事。 “杨国老,都要缔姻亲了,我们还不知道这位陈兄弟的来历呢。”郑王的大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也慢慢开口了。 郑王神色倒也悠然自得。用一种看好戏的目光,看着陈璟和杨之舟,不以为意。任由他的儿子们发话刁难。 若不是碍于杨之舟,郑王都想自己开口刁难。 郑王府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和陈璟缔姻亲。不过是把陈璟当个妄图攀高枝、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罢了! 介于此,郑王府的人根本没有去打听陈璟的来历和身世。今天他们全部到场。一来是看着杨之舟,二来是看笑话。 “……陈兄弟是杨国老的什么亲戚啊?”郑王世子问完,自己又补充一句。 陈璟的身份来历,他们没什么兴趣,无非就是乡下穷地方的穷小子,和杨之舟有点沾亲带故,却异想天开一步登天,做王府的女婿。 哪有这么好的事啊? 郑王和他的几个儿子,都觉得陈璟太可笑了。 “不是亲戚,仅仅是同乡。”陈璟解释说,一如既往的恭谦温和。 “哦……”郑王世子意味深长的拖长了声调,脸上露出鄙夷又滑稽的笑容。 “……我是望县人士,我父亲是独子,没有叔伯,也没有什么家业。父亲去世之后,只留下我和我大哥。我大哥四年前进京赶考,失踪了,今年可能会找到他的踪迹。我自己在望县开了个小药铺。”陈璟继续解释说。 郑王和世子、三太尉,都无奈摇摇头。 就这身份、这身家,他那什么娶郡主啊? 简直是可笑之极。 若不是杨之舟保媒,郑王都要将陈璟打出去,觉得他着实不靠谱! “我仰慕嘉和郡主,一心想娶郡主为妻,诚意天地可鉴,还请王爷应允。”陈璟继续道。 郑王就哈哈笑了。 郑王高大健壮,一身的腱子肉,一笑就英武非常,威严气势。 “这是小女三娘的草帖,本王素来说一是一,从不反悔。既然答应了杨国老,就没有反悔之理!只要陈公子依诺拿出聘礼,咱们就当场交换草帖吧!”郑王非常痛快的笑道。 在本朝,婚姻的步骤如下: 首先,请一个德高望重的媒人,写下求婚书,也成为“求婚启”。求婚启没什么特定的格式,只需要使劲贬低男方,使劲抬举女方就可以了,这还是“低头娶媳妇”的俗例,姿态一定要低! 女方收下了求婚启,假如同意这门回事,就会回“草帖”,后来也称为庚帖。 女方先给草帖,草帖上写明女方的年龄、生辰八字,祖父和父亲的官职,还有陪嫁资装奁物,包括陪嫁的田地、妾使、丝缎金银匹两等。 陪嫁资物,是很重要的。 因为女方草帖拿出来之后,还要给男方去卜凶吉。男方以女方的草帖上生辰八字为例,若是有吉无克。男方再回草帖,这桩婚事就成了。 等双方交换了草帖。这门亲事就彻底定下了,跟后世拿了结婚证一样。女方若是再反悔。等于是改嫁。 至于以后的步骤,都是按礼数进行,没有明显的律法约束。 郑王拿出了草帖,陈璟心里一震,倏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拿给杨国老过目。”郑王不怕杨之舟抢他女儿的草帖,所以很痛快拿给杨之舟。 陈璟也俯身过来看。 郑王的草帖,和京里嫁女儿的草帖无疑,也写明了嘉和郡主的年龄、生辰八字、封号、郑王自己的封号,以及陪嫁。 其他的不说。郑王光陪嫁的现银,就写着四十万两。 京里嫁女儿,陪嫁是在聘礼的基础上,添加三成左右。 陈璟拿出三十万两,这份草帖就是陈璟的了。 “杨国老的求婚书,我们已经看过了,这是郡主的草帖,假如无异,就把聘礼抬过来吧。”郑王淡淡笑着。云淡风轻。 杨之舟仔细看了,确定没有做什么手脚,这份草帖是符合律法规定的,心里也是一喜。 “王爷。三十万两的现银,并不那么容易……”杨之舟开口解释。 他这么一说,郑王、世子和三太尉。都露出轻蔑的笑容。 郡主的草帖都拿出来了,现在说没钱。不是杨之舟自取其辱吗? 五太尉则非常着急,恨不能站起来替陈璟说几句话。 他们各有心思。就听到杨之舟继续道:“……钱庄仓促周转三十万两现银,也需要准备。钱庄已经同我们商议,巳正把银子送过来。” 现在离巳正,还有一个时辰。 郑王冷笑。 世子和三太尉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想看杨之舟和姓陈的怎么收场。 什么巳正,无非就是没钱,想要拖延时间罢了! 五太尉也觉得陈璟是在拖延时间,希望有人出来说情,降低聘礼的数目。 “我姐姐是死心塌地的,难以更改。若是嫁不了陈神医,她只怕活不成。我不帮她,谁还帮她?”五太尉心想。 既然陈璟和杨之舟在拖延,希望事情有转机,那么五太尉就不得不出手了。 五太尉想要帮帮陈璟。 不过,他在他父亲面前,向来人微言轻,只怕他的话,根本不起作用。 饶是如此,五太尉也打算试试。 “爹,您看啊……”五太尉有点慌神,站起来头一句话,就不见得多高明。 郑王重重咳嗽一声。 五太尉后面的话,顿时就忘茬了,心里有点害怕,悻悻然坐了回去。 “五郎,你是担心陈公子没钱,你姐姐嫁不出去啊?”世子爷笑着问。 世子爷很尊重郑王妃那个继母,但是嘉和郡主和五太尉,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妹,他就不怎么待见这两位了。 特别是嘉和郡主,深得太后的欢心,一家人别说姊妹了,就是兄弟都被她比下去,世子爷特别看不惯她。 一个女人家,那么显本事,就是不本分! 女人就该一无是处,躲在内宅安分守己,而不是到处显摆能耐,抢男人的风头! “放心吧,嘉和怎么说也是王府嫡女,姻缘是不愁的,没有陈公子,还是张公子、李公子,不乏后来者嘛。”世子爷淡淡说。 五太尉听出他对嘉和郡主的侮辱,心里不忿,站起来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再多的后来者,也是我姐姐的光荣,你阴阳怪气说什么呢?” “可不是光荣?”世子爷哈哈笑起来,“这不,人家拿三十万两的聘礼娶你姐姐呢,满京城的姑娘家,都配不上这么重的聘礼吧?” 世子爷再说反话。 能拿得出来,自然是光荣的。 可是,陈璟拿得出吗? 今天这件事,无非是个笑话罢了。 世子爷心里得意洋洋。 郑王和三太尉没开口。一个是父亲,一个是胞兄,他们虽然不把嘉和郡主当回事,倒也不至于附和侮辱她。 郑王极度的重男轻女,女儿在他眼里就不是人,不过是赔钱货罢了;而三太尉早年跟着他父亲在西南,家里除了母亲,他和其他人也没什么感情,包括嘉和郡主和五太尉这两个同胞弟妹。 “陈兄弟,你的聘礼什么时候到啊?”世子爷见五太尉快要哭了的样子,也不跟他闹,只是把矛头转向陈璟。 “巳正。”陈璟解释说,“钱庄拿出现银,也要周转,不是说拿就拿的,故而我们商量好了,他们巳正把银子抬过来……” “再有半个多时辰,就是巳正了。”世子爷哈哈笑道,“陈兄弟,你别是再耍什么滑头吧?” “是请了什么人来说情吗?”三太尉接口。 “陈兄弟,我劝你一句,若是真的没钱,拿不出这聘礼的银子,还是早点说,免得到时候难堪。三十万两,几世的富商加起来,也没有这个家底吧?”世子爷越说越没有顾忌,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三太尉也觉得陈璟很紧张,不过是拖延。 于是,他们兄弟越说越过分,来打击陈璟的自信心,让他心里崩溃,还没有等到救兵,就先投降。 世子爷和三太尉一唱一和,还偷偷看杨之舟的脸色,见杨之舟不敢露出嗔容,这兄弟俩更来劲了,越说越刻薄。 “……谁不想娶个郡主,平步青云?那些读书人,可是苦熬几十年的光阴,才能娶望族女。而我们家郡主,不仅仅是望族,那是宗族啊。 陈兄弟既然有此宏图大志,与其狐假虎威,还不如回去闭门苦读。到时候考个进士,别说三十万两,就是三百两,都能娶个豪门贵女呐。”郑王世子摇头晃脑的说,字字句句似尖刀,无不刻薄。 “正是这话,别看杨国老有权有势,却不能帮你抢亲啊。”三太尉接口。 现在连杨之舟都讽刺上了。 郑王含笑,看着两个儿子讽刺杨之舟,心里格外舒坦。他不敢得罪杨之舟,但是他的儿子们,不过是小辈,口无禁忌,骂了杨之舟也是白骂。 杨之舟还能自降身份,跟小辈一般见识? 他们恶毒讽刺的话说了一箩筐,终于前头的小厮进来禀道:“万德钱庄送了现银来,说是陈公子让送过来的。” 郑王大吃一惊。 假如来的是另一个权贵,郑王倒也不惊讶,毕竟三十万两,那得是天下排得上名号的富商才拿得出来的数目,陈璟拿不出来是正常,拿得出来才有鬼了。 可是,钱庄的人来了,说明陈璟拿得出来。 郑王心里惊愕难当。 他两条浓眉深深蹙起来,那边钱庄的大掌柜,已经客客气气进了院子。 他把庄票给陈璟,然后让人把银子全部挑担着,放到了院子里。 陈璟先出来,杨之舟跟随。 郑王、世子爷和三太尉、五太尉也连忙出来看。 初五这天,稀薄的太阳挂在树梢,泛出点点金光。那金光照在雪白的银子上,满院子一片白光。 陈璟亲自看了看,转身欲请郑王过目,一转身却见郑王父子四人,全部张大了嘴巴,跟钉在门口一样,全都不能动弹了。 他们眼睛里流光溢彩,不知是精光还是反映的银子光,彻底傻眼了。 第304章婚姻成 这么一大笔银子,摆在郑王府外院的场地上,都是三十两一个的大银锭子,满满当当,到处放光。郑王父子四人眼睛都直了,愣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这这……”郑王世子指着这些银子,突然咽了好几口吐沫,“妹婿,你是哪里筹来的这些钱啊?” 五太尉回神,惊愕看了眼他大哥。方才他大哥和三哥对陈璟冷嘲热讽,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说了将近半个时辰。 结果,这银子进院子还没有半刻钟,世子爷立马叫“妹婿”,这幅贪财的嘴脸,让五太尉这个做弟弟的都看不下去了。 有点世家子弟的气度和尊严吗? 五太尉白了世子爷好几眼,郑王世子恍若不觉,看着那些银子,只差流哈喇,心神恍惚! 再有钱的人,看到现银,都跟男人看到绝艳的躶女一样,有反应那都是本能,情不自禁。 何况郑王府徒有皇子府的盛名,却因为得罪了新帝,早年被贬到西南去,比不得其他王府。郑王世子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钱。 五太尉看不上他大哥这幅贪财的德行,不免在心里骂:“什么东西啊!” 虽然看不上他大哥的行径,五太尉亦非常高兴。 “原来陈神医真的筹到钱了!如此多的钱财,他是怎么筹到的?”五太尉很佩服陈璟。 方才五太尉一直提心吊胆,他大哥和三哥侮辱陈璟的时候,他都不敢插话。怕陈璟真拿不出来,到时候没有回旋之地。 五太尉可是盼着这件事能成。 如今。他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五太尉最轻松了,所以他左看看。右看看。 郑王世子是颇为失态,眼睛都掉在银子堆里,拔不出来,一脸垂涎的模样。 “这要是没人看着,大哥都能抢几个揣在怀里!”五太尉看着世子爷,见他贪婪的神色,不免鄙视他。 而三太尉,比世子爷的神色好一点,同样是震惊、艳羡。眼睛都发出白色的光芒,倒映出一个个银锭子。 “三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五太尉心想。这话,是嘉和郡主告诉五太尉的。 嘉和郡主把人看得很透,家里谁的秉性如何,她一清二楚。就是嘉和郡主太通透了,每次三太尉想糊弄王妃,弄点钱花花,都被嘉和郡主识破,从此亲兄妹俩成仇。没什么感情。 郡主说三太尉不好,五太尉就觉得他三哥真不好! 五太尉看完了他两个哥哥,又看他父亲。 郑王同样是惊呆了,眼睛里的光。比世子爷和三太尉更浓烈,简直要融化在那堆银子里。 “爹他总是自称天潢贵胄,瞧不起世人。视他们为蝼蚁。可是总有人在背后说,我爹爹贪婪爱财。看我爹这样。估计流言蜚语不假。”五太尉又想。 看到这堆银子,郑王估计就不再考虑自家女儿乃是宗室女的身份了。 “来人啊。抬进去!”郑王怔愣了半晌,突然大手一挥,对下人道,“放在院子里,岂不是叫人说咱们轻浮?” 钱庄的人看了眼陈璟。 陈璟笑道:“抬到屋子里去吧。” 于是,钱庄的人把银子,全部抬到了正院的厢房。 郑王亲自进去,带着他的儿子们,开始清点这批银子的数目。确定一点也不少,郑王的手有点发颤。这是银子啊,白晃晃的银子,简直叫人睁不开眼! “来人呐,把门锁好!”郑王大声说,然后派了两个侍卫看守。 杨之舟瞥了眼陈璟。 陈璟无所谓点点头,暗示杨之舟他不在乎。 郑王这里安顿好了,转身看到陈璟,顿时觉得陈璟姿容俊逸,修长倜傥,简直是芝兰玉树。 “贤婿,站在院子里做什么,快进去喝茶!”郑王笑呵呵拍着陈璟的肩膀,说。 他都叫了贤婿,这桩婚事就是成了。 郑王将嘉和郡主的草帖,交给了陈璟,让陈璟回去合凶吉。 陈璟和杨之舟说了几句话,留下银子,转身离开了。 “央及啊,你瞧见郑王那样,这笔钱只怕难以要回来啊!”杨之舟对陈璟说,“总不能打上门去。” “我的目的,就是想娶郡主。”陈璟说,“他要钱,郡主自然会嫁给我。国老,这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啊,至于那笔钱,我原本也没有想往回拿。” 杨之舟吃了一惊。 他算是见过大世面的,却也没有陈璟这般豪爽。三十万两啊,那是多少人几辈子都没见过的。看到那些银子,郑王父子贪婪的丑态一览无遗。 而陈璟说他没想过再要回来,连杨之舟都做不到如此大方! “……钱没了,可以再挣。”陈璟笑着道,“再者说,那只是我财产的一部分,少了它们,不影响我做生意;多了它们,也只是存放在钱庄里。能用它们讨回一个媳妇,已经很赚了啊。” 杨之舟半晌无言,最后默默给陈璟竖了个大拇指。 “郑王到底是宗室王爷,他的婚书上写明聘礼四十万两,他岂能全部赖账?他肯定要给你一部分的。”杨之舟安慰陈璟,“他敢全部私吞,老子也饶不了他!” 杨之舟说话,素来没有半句粗俗之语,如今逼急了,也是老子老子的,把陈璟逗笑了。 “国老,我真不在乎。”陈璟说,“要是给旁人,我心疼;但是给我媳妇娘家,我不惜的。我换来的是一段姻缘,这是无价的。” 杨之舟看了看陈璟。 陈璟年少老成,但是对待婚姻,杨之舟觉得他看上去傻傻的。像个青涩的毛头小子。 “你对嘉和郡主挺上心啊。”杨之舟感叹说。 陈璟则笑笑:“我是爱慕她的,这点不假。不过。我如此上心,也是因为心里有愧。她嫁给我。我没法子专心致志对她,我还有惜文,家里还有清筠……” “啊?”杨之舟就彻底绕晕了。 娶妻跟妾室有什么关系? 陈璟觉得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念,所以他没有仔细解释什么,笑笑就过去了。 嘉和郡主的草帖,放在陈璟家里三天。 按照习俗,男方拿到了女方的草帖,要先压在自家的灶台上,看看三天之内。家里是否安静太平。假如一切如此,说明祖宗认同这门亲事,这才开始合八字。 陈璟没有祖宗,但是他尊重风俗,所以也放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他请人合八字。 合八字的时候,陈璟塞给算命的先生两个银锭子,五两一个。 算命的先生狂喜,暗暗把十两银子收在袖子里。开始翻今倒古,寻遍了各种好词来说陈璟和嘉和郡主的姻缘。 总之,就是极好的姻缘,没有半点相克。 “天作之合啊。” 陈璟听到说得这么好。又给了十八两银子,那算命先生更高兴了。 陈璟把算命先生合好的八字,拿了自己的草帖。去了杨之舟府上。 杨之舟又带着他去了郑王府。 陈璟刚刚到门口,突然郑王府的小厮们跑出来。放了两挂炮仗,大张旗鼓的欢迎陈璟。 郑王甚至亲自到门口迎接陈璟。 陈璟把自己的草帖和嘉和郡主的草帖。复又给了郑王,然后他们换了正贴。 在杨之舟保媒之下,这门亲事就彻底定下了。 婚事有“六礼”,一步步来,不可省略。 陈璟整个腊月,都在忙这件事。 “这他娘的才叫女婿!”郑王整日容光焕发,有了钱,心里有了底气,说话声音更洪亮了,“其他的都是些什么龟孙子!” “的确是,妹婿真是旷古贤婿!”世子爷在一旁帮腔。 三太尉也对陈璟赞不绝口。 五太尉看不惯他们这样,也担心陈璟这笔银子有去无回,特别不快。他不敢讽刺父亲和世子,只得逮住他三哥,不咸不淡说了句:“你之前不是还说我姐夫是个江湖骗子吗?” “这叫人不可貌相!”三太尉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高人都深不可测,妹婿就是高人呐!” 京里的风俗,正式放了小定,两年之后才可以成亲。 江南也有这个风俗,陈璟记得李八郎和蔡书闲的婚姻,也要拖两年。 但是放了小定,放了正贴,这门亲事就得到了律法的肯定。假如姑娘再令谋高枝,那就是“改嫁”。 社会习俗对改嫁的女人特别不宽容。 放了小定,就可以改口,叫岳父岳母了;而岳家也可以改口叫陈璟为姑爷。 因为陈璟的聘礼太多了,骇人听闻的多,所以郑王府上下改口称为他为姑爷,改得那叫一个痛快! 这件事,也很快传遍了京城。 “陈央及是谁,没听说过啊,怎么可能拿三十万两的聘礼,别是郑王府瞎吹吧?” “不是郑王府自己贴金,这是实情,钱庄的伙计亲口说的……” 过了几天,这件事越传越盛,陈璟是谁,也慢慢有了眉目。 “知道安宫牛黄丸吗?” “谁不知道啊,那是救命的灵药啊。” “郑王府那女婿,就是这安宫牛黄丸的东家。” “怪不得这么有钱啦!” 郑王一开始见钱眼开,直接把嘉和郡主许配给陈璟了。而后,他也慢慢去打听陈璟的身份,得知陈璟去年在闹出了大名堂,而郑王身在西南不知道而已。 郑王府的人就明白,陈璟的那三十万两,不是借的,而是他自己的。 而且,他的身价远不止这些。 郑王府的人对他就更加热情了。 第304章婚姻成 这么一大笔银子,摆在郑王府外院的场地上,都是三十两一个的大银锭子,满满当当,到处放光。郑王父子四人眼睛都直了,愣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这这……”郑王世子指着这些银子,突然咽了好几口吐沫,“妹婿,你是哪里筹来的这些钱啊?” 五太尉回神,惊愕看了眼他大哥。方才他大哥和三哥对陈璟冷嘲热讽,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说了将近半个时辰。 结果,这银子进院子还没有半刻钟,世子爷立马叫“妹婿”,这幅贪财的嘴脸,让五太尉这个做弟弟的都看不下去了。 有点世家子弟的气度和尊严吗? 五太尉白了世子爷好几眼,郑王世子恍若不觉,看着那些银子,只差流哈喇,心神恍惚! 再有钱的人,看到现银,都跟男人看到绝艳的躶女一样,有反应那都是本能,情不自禁。 何况郑王府徒有皇子府的盛名,却因为得罪了新帝,早年被贬到西南去,比不得其他王府。郑王世子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钱。 五太尉看不上他大哥这幅贪财的德行,不免在心里骂:“什么东西啊!” 虽然看不上他大哥的行径,五太尉亦非常高兴。 “原来陈神医真的筹到钱了!如此多的钱财,他是怎么筹到的?”五太尉很佩服陈璟。 方才五太尉一直提心吊胆,他大哥和三哥侮辱陈璟的时候,他都不敢插话。怕陈璟真拿不出来,到时候没有回旋之地。 五太尉可是盼着这件事能成。 如今。他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五太尉最轻松了,所以他左看看。右看看。 郑王世子是颇为失态,眼睛都掉在银子堆里,拔不出来,一脸垂涎的模样。 “这要是没人看着,大哥都能抢几个揣在怀里!”五太尉看着世子爷,见他贪婪的神色,不免鄙视他。 而三太尉,比世子爷的神色好一点,同样是震惊、艳羡。眼睛都发出白色的光芒,倒映出一个个银锭子。 “三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五太尉心想。这话,是嘉和郡主告诉五太尉的。 嘉和郡主把人看得很透,家里谁的秉性如何,她一清二楚。就是嘉和郡主太通透了,每次三太尉想糊弄王妃,弄点钱花花,都被嘉和郡主识破,从此亲兄妹俩成仇。没什么感情。 郡主说三太尉不好,五太尉就觉得他三哥真不好! 五太尉看完了他两个哥哥,又看他父亲。 郑王同样是惊呆了,眼睛里的光。比世子爷和三太尉更浓烈,简直要融化在那堆银子里。 “爹他总是自称天潢贵胄,瞧不起世人。视他们为蝼蚁。可是总有人在背后说,我爹爹贪婪爱财。看我爹这样。估计流言蜚语不假。”五太尉又想。 看到这堆银子,郑王估计就不再考虑自家女儿乃是宗室女的身份了。 “来人啊。抬进去!”郑王怔愣了半晌,突然大手一挥,对下人道,“放在院子里,岂不是叫人说咱们轻浮?” 钱庄的人看了眼陈璟。 陈璟笑道:“抬到屋子里去吧。” 于是,钱庄的人把银子,全部抬到了正院的厢房。 郑王亲自进去,带着他的儿子们,开始清点这批银子的数目。确定一点也不少,郑王的手有点发颤。这是银子啊,白晃晃的银子,简直叫人睁不开眼! “来人呐,把门锁好!”郑王大声说,然后派了两个侍卫看守。 杨之舟瞥了眼陈璟。 陈璟无所谓点点头,暗示杨之舟他不在乎。 郑王这里安顿好了,转身看到陈璟,顿时觉得陈璟姿容俊逸,修长倜傥,简直是芝兰玉树。 “贤婿,站在院子里做什么,快进去喝茶!”郑王笑呵呵拍着陈璟的肩膀,说。 他都叫了贤婿,这桩婚事就是成了。 郑王将嘉和郡主的草帖,交给了陈璟,让陈璟回去合凶吉。 陈璟和杨之舟说了几句话,留下银子,转身离开了。 “央及啊,你瞧见郑王那样,这笔钱只怕难以要回来啊!”杨之舟对陈璟说,“总不能打上门去。” “我的目的,就是想娶郡主。”陈璟说,“他要钱,郡主自然会嫁给我。国老,这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啊,至于那笔钱,我原本也没有想往回拿。” 杨之舟吃了一惊。 他算是见过大世面的,却也没有陈璟这般豪爽。三十万两啊,那是多少人几辈子都没见过的。看到那些银子,郑王父子贪婪的丑态一览无遗。 而陈璟说他没想过再要回来,连杨之舟都做不到如此大方! “……钱没了,可以再挣。”陈璟笑着道,“再者说,那只是我财产的一部分,少了它们,不影响我做生意;多了它们,也只是存放在钱庄里。能用它们讨回一个媳妇,已经很赚了啊。” 杨之舟半晌无言,最后默默给陈璟竖了个大拇指。 “郑王到底是宗室王爷,他的婚书上写明聘礼四十万两,他岂能全部赖账?他肯定要给你一部分的。”杨之舟安慰陈璟,“他敢全部私吞,老子也饶不了他!” 杨之舟说话,素来没有半句粗俗之语,如今逼急了,也是老子老子的,把陈璟逗笑了。 “国老,我真不在乎。”陈璟说,“要是给旁人,我心疼;但是给我媳妇娘家,我不惜的。我换来的是一段姻缘,这是无价的。” 杨之舟看了看陈璟。 陈璟年少老成,但是对待婚姻,杨之舟觉得他看上去傻傻的。像个青涩的毛头小子。 “你对嘉和郡主挺上心啊。”杨之舟感叹说。 陈璟则笑笑:“我是爱慕她的,这点不假。不过。我如此上心,也是因为心里有愧。她嫁给我。我没法子专心致志对她,我还有惜文,家里还有清筠……” “啊?”杨之舟就彻底绕晕了。 娶妻跟妾室有什么关系? 陈璟觉得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念,所以他没有仔细解释什么,笑笑就过去了。 嘉和郡主的草帖,放在陈璟家里三天。 按照习俗,男方拿到了女方的草帖,要先压在自家的灶台上,看看三天之内。家里是否安静太平。假如一切如此,说明祖宗认同这门亲事,这才开始合八字。 陈璟没有祖宗,但是他尊重风俗,所以也放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他请人合八字。 合八字的时候,陈璟塞给算命的先生两个银锭子,五两一个。 算命的先生狂喜,暗暗把十两银子收在袖子里。开始翻今倒古,寻遍了各种好词来说陈璟和嘉和郡主的姻缘。 总之,就是极好的姻缘,没有半点相克。 “天作之合啊。” 陈璟听到说得这么好。又给了十八两银子,那算命先生更高兴了。 陈璟把算命先生合好的八字,拿了自己的草帖。去了杨之舟府上。 杨之舟又带着他去了郑王府。 陈璟刚刚到门口,突然郑王府的小厮们跑出来。放了两挂炮仗,大张旗鼓的欢迎陈璟。 郑王甚至亲自到门口迎接陈璟。 陈璟把自己的草帖和嘉和郡主的草帖。复又给了郑王,然后他们换了正贴。 在杨之舟保媒之下,这门亲事就彻底定下了。 婚事有“六礼”,一步步来,不可省略。 陈璟整个腊月,都在忙这件事。 “这他娘的才叫女婿!”郑王整日容光焕发,有了钱,心里有了底气,说话声音更洪亮了,“其他的都是些什么龟孙子!” “的确是,妹婿真是旷古贤婿!”世子爷在一旁帮腔。 三太尉也对陈璟赞不绝口。 五太尉看不惯他们这样,也担心陈璟这笔银子有去无回,特别不快。他不敢讽刺父亲和世子,只得逮住他三哥,不咸不淡说了句:“你之前不是还说我姐夫是个江湖骗子吗?” “这叫人不可貌相!”三太尉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高人都深不可测,妹婿就是高人呐!” 京里的风俗,正式放了小定,两年之后才可以成亲。 江南也有这个风俗,陈璟记得李八郎和蔡书闲的婚姻,也要拖两年。 但是放了小定,放了正贴,这门亲事就得到了律法的肯定。假如姑娘再令谋高枝,那就是“改嫁”。 社会习俗对改嫁的女人特别不宽容。 放了小定,就可以改口,叫岳父岳母了;而岳家也可以改口叫陈璟为姑爷。 因为陈璟的聘礼太多了,骇人听闻的多,所以郑王府上下改口称为他为姑爷,改得那叫一个痛快! 这件事,也很快传遍了京城。 “陈央及是谁,没听说过啊,怎么可能拿三十万两的聘礼,别是郑王府瞎吹吧?” “不是郑王府自己贴金,这是实情,钱庄的伙计亲口说的……” 过了几天,这件事越传越盛,陈璟是谁,也慢慢有了眉目。 “知道安宫牛黄丸吗?” “谁不知道啊,那是救命的灵药啊。” “郑王府那女婿,就是这安宫牛黄丸的东家。” “怪不得这么有钱啦!” 郑王一开始见钱眼开,直接把嘉和郡主许配给陈璟了。而后,他也慢慢去打听陈璟的身份,得知陈璟去年在闹出了大名堂,而郑王身在西南不知道而已。 郑王府的人就明白,陈璟的那三十万两,不是借的,而是他自己的。 而且,他的身价远不止这些。 郑王府的人对他就更加热情了。 第305章伸冤 转眼就过完年,到了大年初一。 京里下起了暴雪。 大雪纷飞,宛如白色水袖轻扬,飘渺婀娜。远处如烟似雾,一片朦胧。 “雪这么大,马车只怕走不了,你怎么出去拜年啊?”惜文站在陈璟身后,替他束发,语气担心对陈璟说道。 她瞥了眼外头大雪,像一层层的薄纱,已经将庭院树梢笼罩得白茫茫的,只怕地上已经积雪盈丈了。 一望无垠的白茫茫,天地的浮华敛去,格外贞静萧肃。 陈璟要出去拜年,惜文很担心他。 “不妨事,我就去几个地方。”陈璟拉住了她的手,柔声安慰她。 陈璟要去趟郑王府、杨家、齐王府、邕宁伯府、洪尚书府等。 姜重檐陪着陈璟去。 姜妩住在陈璟的宅子里,却很少露面,更不会自作主张给惜文作伴,导致惜文背后嘀咕说姜妩冷漠清高,眼里没人。 “你应该多招几个护卫。”姜重檐建议陈璟,“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有钱。” 通过和郑王府结亲这件事,陈璟有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不是有你吗?”陈璟把手拢在袖子里,漫步往郑王府去,“你的武艺很高超,我知道。” “双拳难敌四手。”姜重檐说,“我能帮你抵挡几个敌人,若是遇到更多的敌人,怎么办?” “你想说什么?”陈璟问姜重檐,“趁着我现在还把你当救命恩人。有条件就提,别客气。” 姜重檐意味深长的笑了。 “当真?”姜重檐反问陈璟。 “必须的。” “我有个朋友……”姜重檐犹犹豫豫的。 “行行行。带过来。”陈璟没等他说完,大步踏上了郑王府门前的丹墀。使劲扣动倒扣的黄铜门钹,打断了姜重檐的话。 姜重檐不再多言。 初一这天,陈璟冒雪跑了好几个地方,受到最热烈的欢迎,还是在郑王府。 陈璟也见到了嘉和郡主。 当时很多人在场,嘉和郡主也没有跟陈璟说什么,而后她送陈璟出门,两人站在垂花门的台阶上,说了半晌的话。 “前天送过来的梅花。你瞧见了不曾?”陈璟低声问她。 陈璟前天派人送了几盆腊梅盆景给郑王府,特意是给嘉和郡主的。 嘉和郡主穿着粉红色的风氅,风氅的领口和袖子丢滚了一圈白狐毛,毛茸茸的衬托着她白皙细腻的肌肤。 细雪落下来,盖在她的兜帽上,她眉毛也沾染了些。她的面颊被寒风吹红了,秾艳秀美。 白的皑雪、红的衣裳、黑的华发,衬托出的佳人,谲滟妩媚。生生逼退了满世的繁华。 陈璟看得心头有点荡漾,没话找话,不忍离去。 “瞧见了。”嘉和郡主抬眸看着他,眼底笑意浓郁。她的黑眼仁比较大。就显得眼神清澈盈盈。 她说话的时候,神色迟缓稳重,肃然和妩媚相得益彰。在她身上幻化出格外的魅惑。 陈璟百看不厌。 “……真不值得!”嘉和郡主突然神色微凛,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陈璟不解。 “我们家今年过年。奢华极了,我爹爹添了一支乐妓。花的全是你的钱。早知道这样,当初跟着你走了,不至于这么便宜他们。”嘉和郡主声音低低的,既有愤怒,也有心疼。 陈璟赚钱多不容易啊,都是一点点积累的。 嘉和郡主看中他,原本想着粗茶淡饭也要跟着他,私奔都无所谓。 可是能定亲,她当然也愿意正正当当的定亲,谁乐意做人的妾室? 男方出聘礼,这也是符合习俗的。 嘉和郡主原本不反对这件事,如今见他父亲拿着陈璟的钱享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替陈璟不值得。 三十万两,什么女人要不到啊,非要她?嘉和郡主后悔死了,早知道当初跟陈璟跑了算了。 “别说傻话。”陈璟笑了,伸手摸摸她的脸,“你男人就这点出息,指望那三十万两过一辈啊?这是聘礼,应该给的,你放心吧,以后我会赚更多的钱给你……” “我又不要你的钱。”嘉和郡主明白陈璟的意思,仍是低声嘟囔一句,心头有点蜜意涌上来。 “那就别再提了。”陈璟柔声对她说,“不提,就当没有过,好吗?钱财原本就是身外之物,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嘉和郡主扬唇,有个淡淡的笑意,在面颊上慢慢扩散开。 陈璟又拉了拉她的手,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了郑王府。 大年初一忙了一整天,到了大年初二,陈璟就哪里都不去,呆在家里取暖、静养。 他头上的伤,说好也是好了,当然能多养养,也是好事。 惜文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个番薯,陈璟就和惜文一边烤火,一边烤番薯吃,其乐融融。 番薯烤熟了,陈璟拿出来,一手的黑灰。他掰开一半,递给惜文,让她尝尝好吃不好吃。 惜文也不用手帕,直接伸出白细细的小手,接在手里,也是满手的灰。 “好吃!”惜文眯起眼睛,“像煮化了的糖!央及烤的番薯,比任何人烤的都好吃。” “傻孩子。”陈璟被她逗笑了。 陈璟和惜文弄得满手的黑灰。番薯现烤的,有点烫,陈璟吃得冒汗,姜重檐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陈璟从火盆里拔了个番薯给他。 姜重檐很嫌弃看了眼,说:“我从前逃难的时候,没少啃番薯。现在都留下病根了,瞧着它就恶心。” 惜文吃得嘴上一圈灰。一点香艳名妓的形象也没有,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人。饶有兴趣问姜重檐:“你还逃难过?” 陈璟想阻止都来不及,惜文已经问完了。 果然,听闻此语,姜重檐立马道:“是啊,十年前的事,那时候……” 这些日子,姜重檐几乎要把话对陈璟明说,想让陈璟帮托人帮姜妩伸冤。 但是陈璟不想牵扯其中,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接姜重檐的茬儿。 没想到,这茬还是被惜文接了。 “小主人?”惜文认真听姜重檐讲述往事,听到姜重檐说保护小主人,不免想到姜妩,“你和姜姑娘不是兄妹吗?” “不是。”姜重檐老实说。 惜文吃惊,看了眼陈璟。 陈璟埋头啃番薯,仍是没说话。他好像几辈子没吃过饭,啃得专心致志,恨不能将头埋在番薯里。 姜重檐知道陈璟对他还有顾虑。故而后面的话,也没有说得太详细。 虽然不够详细,仍是惹得惜文对他和姜妩同情不已。 晚饭之后,陈璟特意找了姜重檐。 “姜妩是武宁侯江隽的儿子。对吧?”陈璟开门见山,没有和姜重檐继续绕弯子,问他。 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四年了。 最近这几年,朝臣对当年的冤案。越发质疑,甚至诸多证据表明。武宁侯被冤枉的,是太子——就是现在的当今皇帝,为了向先皇邀功,诬陷武宁侯,造成的冤案。 当年,太子为了彰显本事,自然需要案情越严重越好,最后给武宁侯安个谋逆罪。 只是,让皇帝承认自己的错误,谈何容易啊? “你看得出他是男的?”姜重檐问陈璟,却没有反驳陈璟的话。 陈璟点点头。 姜重檐又沉默了。 “姜老兄,你救了我的命,若不是你和姜妩,我现在早已死了,我真的很感激你们。但是你要明白,武宁侯的案子,不是这两年能翻案的。哪怕是你为难我,我也没法子啊。”陈璟诚实道,“何不等几年?” 姜重檐就深深叹了口气。 “央及,我们已经等了十几年了!”姜重檐对陈璟说。 他累了,疲惫极了。 当初武宁侯被抄家灭族,武宁侯有个小妾怀孕才五个月,偷偷被送走了,下落不明。而后,那小妾生下孩子,就是姜妩了。 姜重檐的父亲,是武宁侯身边的亲信,就是他父亲带着那小妾跑的。 除了那小妾,武宁侯还有个三岁的女儿,流落在外。 那个女儿姜重檐的父亲弄丢了,丢给了乡下的一个女人抚养。 姜妩则是由姜重檐的父亲和两个部下养大的。可是那孩子自从生下来,就到处东奔西走,根本没见过江家的人,他已经没有耐心去替父兄伸冤了。 因为姜妩的生母逃难吃了大亏,生下孩子没两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我根本没见过江家的人!我到底是不是武宁侯的儿子,也无从考证。也许是你们另有图谋,随便把我从我爹娘身边抢过来,谎称我是武宁侯的儿子。”姜妩时常会抱怨。 特别是最近几年,他抱怨更加频繁,甚至到了无可忍耐的地步。 姜妩已经不愿意配合了。而且,随着年纪的增大,男孩子渐渐有了性别的固执,他憎恶再穿女人的衣裳,扮成姑娘。 为此,姜妩不止一次大发脾气。曾经在望县,姜妩的心态尚且悠闲,到了京城之后,他性格变得古怪而孤僻,姜重檐感觉他熬不下去了。 所以,事情必须有进展,否则姜妩先要崩溃了。姜重檐既要哄住姜妩,又要奔波,他也疲惫极了。 姜重檐年纪小,武宁侯府被灭族的时候,他才十三岁,没怎么受过武宁侯的恩惠,他也不愿意再坚持了。 姜重檐很想速战速决。 “这也没法子啊。”陈璟劝姜重檐,“再等几年吧,姜兄!” 姜重檐叹了口气。 “武宁侯的事,我去试探杨国老的口风。”陈璟又对姜重檐说,“若是他也以为武宁侯冤枉,我离京之后,就把你们托付给他。有了杨国老做主,你们的冤情,还怕没有沉冤得雪的日子吗?” 姜重檐立马换上了喜色。 “央及,那麻烦你了!”姜重檐道。 陈璟点点头,翌日就去了杨家。 第305章伸冤 转眼就过完年,到了大年初一。 京里下起了暴雪。 大雪纷飞,宛如白色水袖轻扬,飘渺婀娜。远处如烟似雾,一片朦胧。 “雪这么大,马车只怕走不了,你怎么出去拜年啊?”惜文站在陈璟身后,替他束发,语气担心对陈璟说道。 她瞥了眼外头大雪,像一层层的薄纱,已经将庭院树梢笼罩得白茫茫的,只怕地上已经积雪盈丈了。 一望无垠的白茫茫,天地的浮华敛去,格外贞静萧肃。 陈璟要出去拜年,惜文很担心他。 “不妨事,我就去几个地方。”陈璟拉住了她的手,柔声安慰她。 陈璟要去趟郑王府、杨家、齐王府、邕宁伯府、洪尚书府等。 姜重檐陪着陈璟去。 姜妩住在陈璟的宅子里,却很少露面,更不会自作主张给惜文作伴,导致惜文背后嘀咕说姜妩冷漠清高,眼里没人。 “你应该多招几个护卫。”姜重檐建议陈璟,“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有钱。” 通过和郑王府结亲这件事,陈璟有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不是有你吗?”陈璟把手拢在袖子里,漫步往郑王府去,“你的武艺很高超,我知道。” “双拳难敌四手。”姜重檐说,“我能帮你抵挡几个敌人,若是遇到更多的敌人,怎么办?” “你想说什么?”陈璟问姜重檐,“趁着我现在还把你当救命恩人。有条件就提,别客气。” 姜重檐意味深长的笑了。 “当真?”姜重檐反问陈璟。 “必须的。” “我有个朋友……”姜重檐犹犹豫豫的。 “行行行。带过来。”陈璟没等他说完,大步踏上了郑王府门前的丹墀。使劲扣动倒扣的黄铜门钹,打断了姜重檐的话。 姜重檐不再多言。 初一这天,陈璟冒雪跑了好几个地方,受到最热烈的欢迎,还是在郑王府。 陈璟也见到了嘉和郡主。 当时很多人在场,嘉和郡主也没有跟陈璟说什么,而后她送陈璟出门,两人站在垂花门的台阶上,说了半晌的话。 “前天送过来的梅花。你瞧见了不曾?”陈璟低声问她。 陈璟前天派人送了几盆腊梅盆景给郑王府,特意是给嘉和郡主的。 嘉和郡主穿着粉红色的风氅,风氅的领口和袖子丢滚了一圈白狐毛,毛茸茸的衬托着她白皙细腻的肌肤。 细雪落下来,盖在她的兜帽上,她眉毛也沾染了些。她的面颊被寒风吹红了,秾艳秀美。 白的皑雪、红的衣裳、黑的华发,衬托出的佳人,谲滟妩媚。生生逼退了满世的繁华。 陈璟看得心头有点荡漾,没话找话,不忍离去。 “瞧见了。”嘉和郡主抬眸看着他,眼底笑意浓郁。她的黑眼仁比较大。就显得眼神清澈盈盈。 她说话的时候,神色迟缓稳重,肃然和妩媚相得益彰。在她身上幻化出格外的魅惑。 陈璟百看不厌。 “……真不值得!”嘉和郡主突然神色微凛,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陈璟不解。 “我们家今年过年。奢华极了,我爹爹添了一支乐妓。花的全是你的钱。早知道这样,当初跟着你走了,不至于这么便宜他们。”嘉和郡主声音低低的,既有愤怒,也有心疼。 陈璟赚钱多不容易啊,都是一点点积累的。 嘉和郡主看中他,原本想着粗茶淡饭也要跟着他,私奔都无所谓。 可是能定亲,她当然也愿意正正当当的定亲,谁乐意做人的妾室? 男方出聘礼,这也是符合习俗的。 嘉和郡主原本不反对这件事,如今见他父亲拿着陈璟的钱享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替陈璟不值得。 三十万两,什么女人要不到啊,非要她?嘉和郡主后悔死了,早知道当初跟陈璟跑了算了。 “别说傻话。”陈璟笑了,伸手摸摸她的脸,“你男人就这点出息,指望那三十万两过一辈啊?这是聘礼,应该给的,你放心吧,以后我会赚更多的钱给你……” “我又不要你的钱。”嘉和郡主明白陈璟的意思,仍是低声嘟囔一句,心头有点蜜意涌上来。 “那就别再提了。”陈璟柔声对她说,“不提,就当没有过,好吗?钱财原本就是身外之物,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嘉和郡主扬唇,有个淡淡的笑意,在面颊上慢慢扩散开。 陈璟又拉了拉她的手,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了郑王府。 大年初一忙了一整天,到了大年初二,陈璟就哪里都不去,呆在家里取暖、静养。 他头上的伤,说好也是好了,当然能多养养,也是好事。 惜文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个番薯,陈璟就和惜文一边烤火,一边烤番薯吃,其乐融融。 番薯烤熟了,陈璟拿出来,一手的黑灰。他掰开一半,递给惜文,让她尝尝好吃不好吃。 惜文也不用手帕,直接伸出白细细的小手,接在手里,也是满手的灰。 “好吃!”惜文眯起眼睛,“像煮化了的糖!央及烤的番薯,比任何人烤的都好吃。” “傻孩子。”陈璟被她逗笑了。 陈璟和惜文弄得满手的黑灰。番薯现烤的,有点烫,陈璟吃得冒汗,姜重檐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陈璟从火盆里拔了个番薯给他。 姜重檐很嫌弃看了眼,说:“我从前逃难的时候,没少啃番薯。现在都留下病根了,瞧着它就恶心。” 惜文吃得嘴上一圈灰。一点香艳名妓的形象也没有,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人。饶有兴趣问姜重檐:“你还逃难过?” 陈璟想阻止都来不及,惜文已经问完了。 果然,听闻此语,姜重檐立马道:“是啊,十年前的事,那时候……” 这些日子,姜重檐几乎要把话对陈璟明说,想让陈璟帮托人帮姜妩伸冤。 但是陈璟不想牵扯其中,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接姜重檐的茬儿。 没想到,这茬还是被惜文接了。 “小主人?”惜文认真听姜重檐讲述往事,听到姜重檐说保护小主人,不免想到姜妩,“你和姜姑娘不是兄妹吗?” “不是。”姜重檐老实说。 惜文吃惊,看了眼陈璟。 陈璟埋头啃番薯,仍是没说话。他好像几辈子没吃过饭,啃得专心致志,恨不能将头埋在番薯里。 姜重檐知道陈璟对他还有顾虑。故而后面的话,也没有说得太详细。 虽然不够详细,仍是惹得惜文对他和姜妩同情不已。 晚饭之后,陈璟特意找了姜重檐。 “姜妩是武宁侯江隽的儿子。对吧?”陈璟开门见山,没有和姜重檐继续绕弯子,问他。 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四年了。 最近这几年,朝臣对当年的冤案。越发质疑,甚至诸多证据表明。武宁侯被冤枉的,是太子——就是现在的当今皇帝,为了向先皇邀功,诬陷武宁侯,造成的冤案。 当年,太子为了彰显本事,自然需要案情越严重越好,最后给武宁侯安个谋逆罪。 只是,让皇帝承认自己的错误,谈何容易啊? “你看得出他是男的?”姜重檐问陈璟,却没有反驳陈璟的话。 陈璟点点头。 姜重檐又沉默了。 “姜老兄,你救了我的命,若不是你和姜妩,我现在早已死了,我真的很感激你们。但是你要明白,武宁侯的案子,不是这两年能翻案的。哪怕是你为难我,我也没法子啊。”陈璟诚实道,“何不等几年?” 姜重檐就深深叹了口气。 “央及,我们已经等了十几年了!”姜重檐对陈璟说。 他累了,疲惫极了。 当初武宁侯被抄家灭族,武宁侯有个小妾怀孕才五个月,偷偷被送走了,下落不明。而后,那小妾生下孩子,就是姜妩了。 姜重檐的父亲,是武宁侯身边的亲信,就是他父亲带着那小妾跑的。 除了那小妾,武宁侯还有个三岁的女儿,流落在外。 那个女儿姜重檐的父亲弄丢了,丢给了乡下的一个女人抚养。 姜妩则是由姜重檐的父亲和两个部下养大的。可是那孩子自从生下来,就到处东奔西走,根本没见过江家的人,他已经没有耐心去替父兄伸冤了。 因为姜妩的生母逃难吃了大亏,生下孩子没两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我根本没见过江家的人!我到底是不是武宁侯的儿子,也无从考证。也许是你们另有图谋,随便把我从我爹娘身边抢过来,谎称我是武宁侯的儿子。”姜妩时常会抱怨。 特别是最近几年,他抱怨更加频繁,甚至到了无可忍耐的地步。 姜妩已经不愿意配合了。而且,随着年纪的增大,男孩子渐渐有了性别的固执,他憎恶再穿女人的衣裳,扮成姑娘。 为此,姜妩不止一次大发脾气。曾经在望县,姜妩的心态尚且悠闲,到了京城之后,他性格变得古怪而孤僻,姜重檐感觉他熬不下去了。 所以,事情必须有进展,否则姜妩先要崩溃了。姜重檐既要哄住姜妩,又要奔波,他也疲惫极了。 姜重檐年纪小,武宁侯府被灭族的时候,他才十三岁,没怎么受过武宁侯的恩惠,他也不愿意再坚持了。 姜重檐很想速战速决。 “这也没法子啊。”陈璟劝姜重檐,“再等几年吧,姜兄!” 姜重檐叹了口气。 “武宁侯的事,我去试探杨国老的口风。”陈璟又对姜重檐说,“若是他也以为武宁侯冤枉,我离京之后,就把你们托付给他。有了杨国老做主,你们的冤情,还怕没有沉冤得雪的日子吗?” 姜重檐立马换上了喜色。 “央及,那麻烦你了!”姜重檐道。 陈璟点点头,翌日就去了杨家。 第306章秀才 为了姜重檐的事,陈璟跑了趟杨府。 陈璟简单试探了几句,杨之舟就说:“武宁侯的谋逆罪,至今仍是疑点重重……” 回味过来,杨之舟问陈璟,“你怎么突然问起武宁侯,你又不认识他。” “我不是跟户部的江大人有点来往嘛,有次他喝醉了,说了几句,我不知真假,所以随口问问。”陈璟谨慎的说,没有立刻把姜重檐抖出来。 杨之舟原本不知道户部的江大人是何许人也。 如今陈璟多次提及,杨之舟都记住他了。 “我打算初八离京。”陈璟告诉杨之舟,“等两年后再进京娶郡主。” 定亲到成亲,都有个过程,至少要两年。所以陈璟和嘉和郡主的婚事,定在两年后的五月初八。 “行,我派人送你。”杨之舟说。 皇帝的身体不太好,杨之舟盼着他死,所以不想让陈璟插手,只想让陈璟赶紧走。 “武宁侯的案子,您再留意留意。”陈璟对杨之舟说。 他很慎重。 杨之舟颇为好奇,却也不多问,点点头。 陈璟回家,把杨之舟的意思,告诉了姜重檐:“我跟你保证,再过两三年,武宁侯府的案子,若是真的有冤情,一定会翻案的!” 他说得很肯定,姜重檐心念百转。 姜重檐隐约明白什么,却什么也不肯多说,点点头答应了。 “我初八离京。”陈璟又告诉姜重檐。“你还是带着姜妩回家去,我这宅子要还给杨国老……” “知道了。”姜重檐答应着。 陈璟拍了拍他的肩膀。 家里。惜文都准备妥当了,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一切井井有条,丝毫不用陈璟担心。陈璟还有一披镖师,杨之舟又拨了两个武艺高强的护院,姜重檐更是自告奋勇要送陈璟出山东地界。 要走了,陈璟抓紧时间辞别。 他先去了齐王府。 齐王府的老王妃把陈璟叫到了内院,叮嘱他路上小心,然后叫人给陈璟准备了一车土仪,让他带回江南去。 陈璟道谢。 然后,他又去了邕宁伯府和郑王府。 每家都有送他东西。 陈璟自己。原本有三马车行礼,加上京里朋友赠送的土仪,又多出来两车。 旁人相赠的,又不能丢下,只得带着。 初七夜里,嘉和郡主偷偷从后门溜到陈璟家里,到内院和陈璟说话。 惜文也在屋子里。 “一路上自己小心。”嘉和郡主反复叮嘱陈璟,“遇事别逞强,什么都比不上性命要紧!” “嗯。”陈璟应下。 嘉和郡主转眸。盈盈眸光落在惜文脸上,露出一抹亲切的笑容:“你要照顾好老爷,冷了记得给老爷添衣,别偷懒。” 惜文听了这些。很是激动兴奋。 听嘉和郡主这口气,这是把惜文当了自家的妾室,叫惜文高兴万分。 太太都是这样吩咐妾室的。 惜文最需要认可。 嘉和郡主还没有嫁过来。就认可了她,让惜文格外激动。 “是。郡主放心,妾定然不敢偷懒。”惜文行礼。答应道。 “你是个懂事的。”嘉和郡主常往陈璟这边来,她见过惜文多次。 郡主很喜欢惜文的模样,长得柔婉娇媚,却没有半分风尘气,恭恭敬敬的,不是那种妖娆会挑事的性格,像个过日子的。 嘉和很欣慰陈璟身边有个知冷知热、又不狐媚的女人,当即褪了自己腕上的金镯子,赏了惜文。 惜文似宝贝一样捧着。 郡主认同惜文,那么将来她嫁过去,就不会赶惜文走。惜文捧着这金镯子,似捧着命根一样,高兴极了。 “谢郡主!”惜文跟嘉和郡主磕头。 “好孩子,起身吧。”嘉和郡主亲自扶起了惜文,温婉对她说。 这头一磕,嘉和郡主也受了,就等于提前认下了这个妾。 而后,惜文退出去,嘉和郡主又跟陈璟说了半晌的话。 陈璟还搂住她,亲吻了她。 两人耳病厮磨说了半晌的话,嘉和郡主又从后门离开。 第二天,就是正月初八,天气晴朗。碧穹万里无云,似一块纯净的蓝玉,悬挂在天际。 还是很冷,但是干冷干冷的,并不那么难捱。 陈璟带着惜文,和他的行李,出了京师。 杨之舟的长子、齐王和邕宁伯世子,都到城门口送陈璟。 姜重檐更是带着他的朋友,送了陈璟半个月,一直将陈璟送到了山东境内才回城。 “央及,这次真的不晕车。”坐在马车上,虽然颠簸得人昏昏沉沉,惜文却没有呕吐的感觉,非常舒服。 她想起自己跑步那半年,不免高兴,很感激陈璟。 “你还说我胡扯。”陈璟道。 惜文就依偎到了他怀里。 转眼就到了二月,运河也很好走了,陈璟和惜文改乘船。 船比马车舒服多了。 一路南下,渐渐不见了萧索,春意越发浓郁了,碧树繁华,彩蝶纷飞在烟柳杨花间,画舫旖旎而过,江南的春天,色泽繁盛,热闹喧嚣。 陈璟和惜文终于在三月底到了望县。 家人里全部到码头迎接他们。 “你好像长高了!”陈璟看着侄儿,不免感叹。才一年不见,侄儿个子猛窜,已经快到了陈璟的鼻梁处。 侄女则没怎么变。 大嫂和清筠更没有变化。 李八郎和王檀也来了。 “长高了这么多!”侄儿陈文恭比划给陈璟看,笑道。 陈璟摸了摸他的脑袋。 晚上,李氏准备了饭菜替陈璟接风洗尘。 清筠和李氏也给惜文安排了院子。就在后院隔壁修建了一处小庭院,给惜文的。 “望县真好!”陈璟一回来。忍不住感叹说。 望县的宅子宽敞,街道也宽敞干净。空气清新滋润。陈璟好似远游的游子,非常欣慰舒了口气,终于回到了故土。 晚膳之后,孩子们出去玩,清筠也带着惜文下去安顿。 陈璟、李八郎、王檀和李氏坐下来,说起闲话。 “你真的定亲了?”李氏满面喜色问陈璟。 陈璟定亲之后,就给家里写了封信。前不久,信才到家里,李氏等人觉得不可思议。 “嗯。”陈璟就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虽然花了三十万两。李八郎和王檀都觉得值得。以后是王府的女婿,这身份地位就不同了。 李氏更是高兴极了。 “郡主以后到望县来吗?”李氏问。 陈璟点点头:“她要来的。” “那得把这院子重新修葺。”李氏道。 “暂时不急,还有两年呢。”陈璟笑道。 陈璟这次回来,以为肯定有了陈璋的消息。他寄信回家之后,家里就没有再给他写信,说陈璋的事。 他们聊天半天,把家里、玉和堂等内外的事,都说了一遍,陈璟终于问起了陈璋“找到大哥了吗?”陈璟看了眼李氏。 李氏眼帘微垂。半晌才说了句:“没找到。” 话题戛然而止。 李氏打了个哈欠。 陈璟见她不想谈,而且夜真的深了,就起身离开了。 他晚夕和清筠住。 “我大哥真的没找到?”陈璟问清筠。 清筠一边帮陈璟洗脚,坐在他脚步的小锦杌上。慢慢跟陈璟解释:“找到了,可是大老爷不认识我们了。” “然后呢?”陈璟问。 “大老爷娶了个媳妇,已经生了个儿子。大老爷带着媳妇回到望县看了看。他媳妇也说愿意做妾,留在家里。 是太太说。老爷愿意留下来,她能接纳老爷的新媳妇和孩子;若是老爷不愿意留下来。我们以后绝不打搅他。 大老爷听太太的意思,是不想让他留在家里,他就有点不好意思。 而少爷和姑娘都不太认识他,都躲着他,少爷甚至说要把大老爷赶出去。 大老爷知道了,就说他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了,看着太太和孩子们,没有半点亲切。家里很好,太太和孩子们不愁吃喝,不需要他,他想回去,他还过他的日子,太太还过太太的日子,就当没找到他。 太太同意了,少爷和姑娘也高兴。大家都很陌生,勉强留下来也过不好。太太说,只当大老爷还没有找到,以后继续等他。” 陈璟顿了顿。 清筠抬眸,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 陈璟也是松了口气。 “这样最好了。”陈璟说。陈璋回来,或者死了,对李氏和孩子们而言,都事不关己,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不管是感情上还是经济上,都不依靠陈璋。 陈璋回来了,反而打破家里的和睦。 他不愿意回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东家,您……您不会怪太太吧?”清筠胆怯问陈璟,生怕陈璟生气。 “我以前的事,忘记得差不多了。有记忆以来,我的记忆里,家里人就是大嫂、文恭、文蓉和你。大嫂不管怎么做,我都不会生气。”陈璟说。 清筠长长松了口气。 隔几天,李氏也专门找陈璟谈了,希望陈璟别怪她没有留下陈璋。 陈璟再次表达自己的观点:他已经不记得他哥哥了,李氏才是他的家人,他的长嫂,更像是他母亲。 李氏感动得热泪盈眶。 陈璟回到望县之后,拜访了老朋友,送了从京里带过来的土仪。 “我、沈长玉的弟弟、还有你的族兄陈末人、你的朋友黄兰卿,都过了县试和府试,等着六月过院试了。”李八郎告诉陈璟,“文恭过了县试,没有过府试,他再来年再考。” 陈璟惊喜交加。 陈末人他们全部回了望县,参加考试。 “这么多人过了?”陈璟道。 “今年取士增加了三倍呢。”李八郎笑道。 朝廷科举取士的人,比前一次增加了三倍多,所以县试、府试变得容易了。 “真是好事!”陈璟感叹。 李八郎也很欣慰。 到了六月,陈璟开始筹备制药厂,李八郎下场参加院试。 这次院试,又有些人落榜了。 不过,陈璟身边喜讯极佳:李八郎他们全部考中了。 李八郎、沈长玉的兄弟、陈七、黄兰卿等四个人,都过了府试,虽然陈七和黄兰卿的成绩平平,险险过关。 陈璟亲自登门,去看望陈末人。 陈末人现在沉稳很多。 “如今算是秀才啦。”陈璟拍了拍陈七的肩膀,“了不得!” “可不是!”陈七高高把脚搭在书案上,“快巴结我,等老子考中了举人,你娘的想攀交我都没资格呢!” “是是是,老爷快提携小人几分。”陈璟从善如流。 陈七哈哈大笑。 第二天,陈七也搬到了陈璟家里,说跟李八郎作伴,顺便让王檀再指点他。 陈璟没反对。 旌忠巷那边巴结陈七还来不及,更不敢反对。 陈璟仍在药铺里忙碌,已经准备开好了开成药厂。白天忙碌,晚上回家,和陈七插科打诨,日子也过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八月的秋闱。 李八郎和陈七、黄兰卿、沈长玉的弟弟沈长青都去参加乡试了,陈璟专门抽出三天的功夫去陪他们。 放榜的时候,结果叫人很意外。 不仅仅是陈璟意外,整个十里八乡都特别意外。 第306章秀才 为了姜重檐的事,陈璟跑了趟杨府。 陈璟简单试探了几句,杨之舟就说:“武宁侯的谋逆罪,至今仍是疑点重重……” 回味过来,杨之舟问陈璟,“你怎么突然问起武宁侯,你又不认识他。” “我不是跟户部的江大人有点来往嘛,有次他喝醉了,说了几句,我不知真假,所以随口问问。”陈璟谨慎的说,没有立刻把姜重檐抖出来。 杨之舟原本不知道户部的江大人是何许人也。 如今陈璟多次提及,杨之舟都记住他了。 “我打算初八离京。”陈璟告诉杨之舟,“等两年后再进京娶郡主。” 定亲到成亲,都有个过程,至少要两年。所以陈璟和嘉和郡主的婚事,定在两年后的五月初八。 “行,我派人送你。”杨之舟说。 皇帝的身体不太好,杨之舟盼着他死,所以不想让陈璟插手,只想让陈璟赶紧走。 “武宁侯的案子,您再留意留意。”陈璟对杨之舟说。 他很慎重。 杨之舟颇为好奇,却也不多问,点点头。 陈璟回家,把杨之舟的意思,告诉了姜重檐:“我跟你保证,再过两三年,武宁侯府的案子,若是真的有冤情,一定会翻案的!” 他说得很肯定,姜重檐心念百转。 姜重檐隐约明白什么,却什么也不肯多说,点点头答应了。 “我初八离京。”陈璟又告诉姜重檐。“你还是带着姜妩回家去,我这宅子要还给杨国老……” “知道了。”姜重檐答应着。 陈璟拍了拍他的肩膀。 家里。惜文都准备妥当了,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一切井井有条,丝毫不用陈璟担心。陈璟还有一披镖师,杨之舟又拨了两个武艺高强的护院,姜重檐更是自告奋勇要送陈璟出山东地界。 要走了,陈璟抓紧时间辞别。 他先去了齐王府。 齐王府的老王妃把陈璟叫到了内院,叮嘱他路上小心,然后叫人给陈璟准备了一车土仪,让他带回江南去。 陈璟道谢。 然后,他又去了邕宁伯府和郑王府。 每家都有送他东西。 陈璟自己。原本有三马车行礼,加上京里朋友赠送的土仪,又多出来两车。 旁人相赠的,又不能丢下,只得带着。 初七夜里,嘉和郡主偷偷从后门溜到陈璟家里,到内院和陈璟说话。 惜文也在屋子里。 “一路上自己小心。”嘉和郡主反复叮嘱陈璟,“遇事别逞强,什么都比不上性命要紧!” “嗯。”陈璟应下。 嘉和郡主转眸。盈盈眸光落在惜文脸上,露出一抹亲切的笑容:“你要照顾好老爷,冷了记得给老爷添衣,别偷懒。” 惜文听了这些。很是激动兴奋。 听嘉和郡主这口气,这是把惜文当了自家的妾室,叫惜文高兴万分。 太太都是这样吩咐妾室的。 惜文最需要认可。 嘉和郡主还没有嫁过来。就认可了她,让惜文格外激动。 “是。郡主放心,妾定然不敢偷懒。”惜文行礼。答应道。 “你是个懂事的。”嘉和郡主常往陈璟这边来,她见过惜文多次。 郡主很喜欢惜文的模样,长得柔婉娇媚,却没有半分风尘气,恭恭敬敬的,不是那种妖娆会挑事的性格,像个过日子的。 嘉和很欣慰陈璟身边有个知冷知热、又不狐媚的女人,当即褪了自己腕上的金镯子,赏了惜文。 惜文似宝贝一样捧着。 郡主认同惜文,那么将来她嫁过去,就不会赶惜文走。惜文捧着这金镯子,似捧着命根一样,高兴极了。 “谢郡主!”惜文跟嘉和郡主磕头。 “好孩子,起身吧。”嘉和郡主亲自扶起了惜文,温婉对她说。 这头一磕,嘉和郡主也受了,就等于提前认下了这个妾。 而后,惜文退出去,嘉和郡主又跟陈璟说了半晌的话。 陈璟还搂住她,亲吻了她。 两人耳病厮磨说了半晌的话,嘉和郡主又从后门离开。 第二天,就是正月初八,天气晴朗。碧穹万里无云,似一块纯净的蓝玉,悬挂在天际。 还是很冷,但是干冷干冷的,并不那么难捱。 陈璟带着惜文,和他的行李,出了京师。 杨之舟的长子、齐王和邕宁伯世子,都到城门口送陈璟。 姜重檐更是带着他的朋友,送了陈璟半个月,一直将陈璟送到了山东境内才回城。 “央及,这次真的不晕车。”坐在马车上,虽然颠簸得人昏昏沉沉,惜文却没有呕吐的感觉,非常舒服。 她想起自己跑步那半年,不免高兴,很感激陈璟。 “你还说我胡扯。”陈璟道。 惜文就依偎到了他怀里。 转眼就到了二月,运河也很好走了,陈璟和惜文改乘船。 船比马车舒服多了。 一路南下,渐渐不见了萧索,春意越发浓郁了,碧树繁华,彩蝶纷飞在烟柳杨花间,画舫旖旎而过,江南的春天,色泽繁盛,热闹喧嚣。 陈璟和惜文终于在三月底到了望县。 家人里全部到码头迎接他们。 “你好像长高了!”陈璟看着侄儿,不免感叹。才一年不见,侄儿个子猛窜,已经快到了陈璟的鼻梁处。 侄女则没怎么变。 大嫂和清筠更没有变化。 李八郎和王檀也来了。 “长高了这么多!”侄儿陈文恭比划给陈璟看,笑道。 陈璟摸了摸他的脑袋。 晚上,李氏准备了饭菜替陈璟接风洗尘。 清筠和李氏也给惜文安排了院子。就在后院隔壁修建了一处小庭院,给惜文的。 “望县真好!”陈璟一回来。忍不住感叹说。 望县的宅子宽敞,街道也宽敞干净。空气清新滋润。陈璟好似远游的游子,非常欣慰舒了口气,终于回到了故土。 晚膳之后,孩子们出去玩,清筠也带着惜文下去安顿。 陈璟、李八郎、王檀和李氏坐下来,说起闲话。 “你真的定亲了?”李氏满面喜色问陈璟。 陈璟定亲之后,就给家里写了封信。前不久,信才到家里,李氏等人觉得不可思议。 “嗯。”陈璟就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虽然花了三十万两。李八郎和王檀都觉得值得。以后是王府的女婿,这身份地位就不同了。 李氏更是高兴极了。 “郡主以后到望县来吗?”李氏问。 陈璟点点头:“她要来的。” “那得把这院子重新修葺。”李氏道。 “暂时不急,还有两年呢。”陈璟笑道。 陈璟这次回来,以为肯定有了陈璋的消息。他寄信回家之后,家里就没有再给他写信,说陈璋的事。 他们聊天半天,把家里、玉和堂等内外的事,都说了一遍,陈璟终于问起了陈璋“找到大哥了吗?”陈璟看了眼李氏。 李氏眼帘微垂。半晌才说了句:“没找到。” 话题戛然而止。 李氏打了个哈欠。 陈璟见她不想谈,而且夜真的深了,就起身离开了。 他晚夕和清筠住。 “我大哥真的没找到?”陈璟问清筠。 清筠一边帮陈璟洗脚,坐在他脚步的小锦杌上。慢慢跟陈璟解释:“找到了,可是大老爷不认识我们了。” “然后呢?”陈璟问。 “大老爷娶了个媳妇,已经生了个儿子。大老爷带着媳妇回到望县看了看。他媳妇也说愿意做妾,留在家里。 是太太说。老爷愿意留下来,她能接纳老爷的新媳妇和孩子;若是老爷不愿意留下来。我们以后绝不打搅他。 大老爷听太太的意思,是不想让他留在家里,他就有点不好意思。 而少爷和姑娘都不太认识他,都躲着他,少爷甚至说要把大老爷赶出去。 大老爷知道了,就说他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了,看着太太和孩子们,没有半点亲切。家里很好,太太和孩子们不愁吃喝,不需要他,他想回去,他还过他的日子,太太还过太太的日子,就当没找到他。 太太同意了,少爷和姑娘也高兴。大家都很陌生,勉强留下来也过不好。太太说,只当大老爷还没有找到,以后继续等他。” 陈璟顿了顿。 清筠抬眸,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 陈璟也是松了口气。 “这样最好了。”陈璟说。陈璋回来,或者死了,对李氏和孩子们而言,都事不关己,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不管是感情上还是经济上,都不依靠陈璋。 陈璋回来了,反而打破家里的和睦。 他不愿意回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东家,您……您不会怪太太吧?”清筠胆怯问陈璟,生怕陈璟生气。 “我以前的事,忘记得差不多了。有记忆以来,我的记忆里,家里人就是大嫂、文恭、文蓉和你。大嫂不管怎么做,我都不会生气。”陈璟说。 清筠长长松了口气。 隔几天,李氏也专门找陈璟谈了,希望陈璟别怪她没有留下陈璋。 陈璟再次表达自己的观点:他已经不记得他哥哥了,李氏才是他的家人,他的长嫂,更像是他母亲。 李氏感动得热泪盈眶。 陈璟回到望县之后,拜访了老朋友,送了从京里带过来的土仪。 “我、沈长玉的弟弟、还有你的族兄陈末人、你的朋友黄兰卿,都过了县试和府试,等着六月过院试了。”李八郎告诉陈璟,“文恭过了县试,没有过府试,他再来年再考。” 陈璟惊喜交加。 陈末人他们全部回了望县,参加考试。 “这么多人过了?”陈璟道。 “今年取士增加了三倍呢。”李八郎笑道。 朝廷科举取士的人,比前一次增加了三倍多,所以县试、府试变得容易了。 “真是好事!”陈璟感叹。 李八郎也很欣慰。 到了六月,陈璟开始筹备制药厂,李八郎下场参加院试。 这次院试,又有些人落榜了。 不过,陈璟身边喜讯极佳:李八郎他们全部考中了。 李八郎、沈长玉的兄弟、陈七、黄兰卿等四个人,都过了府试,虽然陈七和黄兰卿的成绩平平,险险过关。 陈璟亲自登门,去看望陈末人。 陈末人现在沉稳很多。 “如今算是秀才啦。”陈璟拍了拍陈七的肩膀,“了不得!” “可不是!”陈七高高把脚搭在书案上,“快巴结我,等老子考中了举人,你娘的想攀交我都没资格呢!” “是是是,老爷快提携小人几分。”陈璟从善如流。 陈七哈哈大笑。 第二天,陈七也搬到了陈璟家里,说跟李八郎作伴,顺便让王檀再指点他。 陈璟没反对。 旌忠巷那边巴结陈七还来不及,更不敢反对。 陈璟仍在药铺里忙碌,已经准备开好了开成药厂。白天忙碌,晚上回家,和陈七插科打诨,日子也过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八月的秋闱。 李八郎和陈七、黄兰卿、沈长玉的弟弟沈长青都去参加乡试了,陈璟专门抽出三天的功夫去陪他们。 放榜的时候,结果叫人很意外。 不仅仅是陈璟意外,整个十里八乡都特别意外。 第307章制药厂 这次乡试的结果,叫人很意外,因为陈瑜陈末人考中了解元。陈璟是吓了一跳。 陈末人求学晚,院试也是险伶伶的过关,突然考中了整个两浙路乡试第一名,任谁都惊讶。“陈瑜陈末人,没听说过啊……明州的才子,除了沈长玉,还有陈末人?”“我也是 第一回听闻。不成想,明州竟然藏龙卧虎。”最受惊吓的,竟然是陈七自己。“他娘的,这次的考官眼睛是瞎了吗?”陈七不敢在外人跟前犯浑,到了陈璟面前,就没遮没掩的,满嘴混账话。“放什么屁呢!”陈璟骂他,“各花入各眼,你的文章自然有你的长处,正好投了考官的喜好。这是极好的事啊,你已经成名了,比沈长玉还有名!”陈七却哭丧着脸:“可算了吧,我这点本事,我还能不知道吗?等着明年春闱,落榜了,还不是一样丢人现眼?不,是更丢人现眼!”现在众人都在捧陈七,连县令都请他喝酒。明州的知府更是派人送陈七送了几个状元及第的银锞子,一共八十两。知府大人钱给得多,面子更给的多,所有人都敬重陈七,陈七骨头缝里都不舒服。陈七从小就混世,人嫌狗厌的,突然成了众人吹捧的对方,他真受不了!“没出息!”陈璟使劲在他后背拍了两巴掌,疼的陈七龇牙咧嘴的,“行了啊,拿出解元的气势来!大大方方的,像个老爷们!” 饶是如此,陈七还是躲着不见人。旌忠巷则热闹极了。 特别是陈七的父亲,眼睛都要笑弯了,一连摆了半个月的流水席,请了望县的父老乡亲都去吃酒。陈七的二哥嫉妒得眼睛通红,不过陈二聪明,已经明白斗不过陈七,唯有巴结他。可惜陈七已经不买账了,不理睬陈二。望县出了个解元,还是陈七,平日里比很多人都差,望县的读书人觉得光荣之余,也特别自信。“陈末人都能考中解元,乡试也没那么难嘛……”他们私下里都这么说。陈七听不到,也不在,他躲了起来。不过,春闱在即,他躲起来读书,这是他的谦虚,旁人不敢非议他,反而要夸他一句。“黄兰卿如何了?”陈七也会问。这次乡试,望县参加的学子有十五人,只有三个人中举,落榜了大半,黄兰卿和沈长玉的弟弟沈长青都落榜了。李八郎则是榜上有名,可惜名次不靠前,不被看好。不过,他不算望县的,而是姚江的举人。这次姚江县更惨,只有李八郎一个举人。李八郎虽然名次不靠前,在姚江县却也出名了。“兰卿他下次再考。”陈璟道,“他已经中了个秀才,不错了。”陈七颔首。 望县的举人,正在商议结伴上京,参加明天二月份的春闱。陈七不跟另外两个人一起去。沈长玉来到了陈璟家里,和李八郎、陈七商量上京之事,他们三个人同行。 “九月十八动身,如何?”沈长玉问李八郎和陈七,“腊月到京里,熟悉熟悉环境,适应下气候,再温习一个月,好上考场。假如匆匆忙忙的,我怕耽误了临场发挥。”“好,九月十八动身吧。”李八郎说。陈七无异议。 从前陈七读书,还是陈璟支援他学费。因为陈璟给了药铺的股,所以这次陈七上京,陈璟仍是给了他一千两的银子。陈七没有推辞,收下了。假如真的考中了进士,到时候拜恩师、续同窗,全部都要花钱。没钱可什么都讨不到。要是没考中进士,陈七就不打算回望县了,太丢脸。留在京里生活,也需要钱,陈七就没有跟陈璟客气。“八哥,你们到了京里,先去拜见杨国老,他会安排你住下。倘或真的不方便,也可以去找姜重檐,他在京里买了宅子。”陈璟告诉李八郎。李八郎颔首:“好,我记下了。”他们九月十八动身,陈璟和李氏去送李八郎,也送陈七。旌忠巷那边声势浩大,来了十几位叔伯兄弟,纷纷来送陈七。“奶奶的,送葬吗?”陈七低骂。陈璟暗地里踢了他一脚。陈七这次上进,县令赏了他银子,他姑父贺家更是送了他三千两,陈璟再给了一千两,陈七所谓揣着巨款动身。沈长玉那边,同样是很多人送行。李八郎就显得冷清些,除了陈璟和李氏,就蔡书闲和李大郎来了。等他们走后,陈璟给京里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杨之舟,一封给郑王府的五太尉,让小舅子照顾陈七和李八郎。“给郡主写信吗?”惜文悄声问陈璟。陈璟笑了笑,道:“不是,郡主的信前几天写过了……”陈璟回到望县已经半年多了,他差不多每个月就会受到一封嘉和郡主的信。除了信,还有衣裳、鞋子、袜子等。嘉和郡主把陈璟四季的衣裳,都亲手做好,一同寄到了陈璟手里。陈璟就不再穿买的衣裳,只穿嘉和郡主做的。“药行最近忙吗?”惜文又柔声问陈璟。陈璟的成药制造厂,已经开起来了。前期投入巨大,陈璟亲自管。他的成药厂,照后世流水线的生产方法,每个人做一样,哪怕是把药方放在那些学徒身边,他们也不明白。这有点惊世骇俗,但是陈璟对此很有信心。“忙。”陈璟道,“刚刚起步,总要忙一段时间。”惜文顿了顿。 惜文虽然住在陈家,却也会抽空和婉娘见见面。惜文听婉娘说,陈璟开成药厂,坊间流言蜚语特别多。这件事还传到了杭州,宗德堂秦家的人都笑死了。“陈央及那厮,去年赚了点些,就不知道安分,非要败光不可!什么制药厂,简直荒唐滑稽!”“可不是嘛,他要么会泄露秘方,他的药变得毫无意义;要么制造出来的成药不伦不类。他着实想不到,陈央及会这么蠢。”这些 话,到处有人说。 李氏和清筠也听说了。但是,她们并不劝陈璟,大概是觉得陈璟的钱,怎么花都是他自己的,败了就算了,反正以前也穷,穷日子过惯的。陈璟这一忙,就是整个下半年。他的成药,开始往那二十多家和玉和堂签了合约的药铺放。“陈东家,我听人说,您的成药不是您亲手制作,而是交给一些根本没有写过医的下人制作的。这药有用没用啊?”那些药铺也开始不放心。“这药比从前便宜了三成啊……”陈璟说。因为便宜了,那些药铺自己没有成药,也只得卖了。不成想,那些成药的药效,没有太大的影响。反而因为成本降低了,药铺大有赚头,渐渐越传越盛。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份,陈璟合作的药铺,已经由最初的二十家,发展到了五十家,还有不停增长的趋势。“这怎么可能?”江南那些制造成药的药铺慌了,“陈央及那个什么制药厂,不仅仅成本比咱们少,价格比咱们便宜,种类还多,他这是要逼死我们吗?!”“就是,陈央及这样做,不合规矩。不给他点厉害瞧瞧,咱们以后怎么吃饭?”于是,有人暗地里谋划对付陈璟。陈璟当然也知道。 他的心思却不在这些上面。最近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留意京里春闱放榜的情况。到了三月初五,终于传回来消息。陈瑜陈末人考中了探花!李八郎平平, 也中了进士,乙榜第三十名,不上不下的。沈长玉可能是时运不济,居然落榜了。一时间,两浙路第一才子的名头,就毫无悬念落到了陈七身上。“没想到,真没想到!”李氏都惊呆了,“就末人那样,居然能中探花!旌忠巷这是祖坟冒青烟啊!”旁人中了探花,李氏都觉得服气,唯有陈末人……“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清筠也感叹。她们俩对陈七还是没什么好印象。陈璟笑了。 不过,清筠说陈七运气好,陈璟也深以为然。在这个年代的科考,带着很多的运气,所以后世有句俗话说科举成功“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这话不假。若说学问,沈长玉是远远胜过李八郎的,更别说陈七了。结果李八郎和陈七都中了进士,沈长玉反而落榜了,也是造化弄人。惜文在一旁,沉默淡笑,端茶递水。可能是碍于身份,惜文每次在李氏面前,都特别忐忑,生怕李氏不喜欢她,将她赶走,所以她很殷勤。李八郎和陈七都考上了,陈璟就没什么牵挂了,带着惜文和清筠回了后院。第二天,陈璟照例准备去他的作坊,看看成药厂,却收到了一封信,是京里寄过来的。陈璟还以为是嘉和郡主寄给他的,拿过来都没有立马看,而是随意放下。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他才打开信。信封上的字迹,非常陌生。不是嘉和郡主,也不是杨之舟的字迹。陈璟狐疑,打开了信。一共两页信纸,展开一瞧,陈璟先是感叹一笔好字,每个字的线条凝练,自然疏阔,朴茂沉雄,像个心怀大志的男人写的。陈璟猜不出是谁,只得耐心看信。看了几行,越看越看不对劲,陈璟立马翻开最后一页,看到了落款,他微微愣了下。 第307章制药厂 这次乡试的结果,叫人很意外,因为陈瑜陈末人考中了解元。陈璟是吓了一跳。 陈末人求学晚,院试也是险伶伶的过关,突然考中了整个两浙路乡试第一名,任谁都惊讶。“陈瑜陈末人,没听说过啊……明州的才子,除了沈长玉,还有陈末人?”“我也是 第一回听闻。不成想,明州竟然藏龙卧虎。”最受惊吓的,竟然是陈七自己。“他娘的,这次的考官眼睛是瞎了吗?”陈七不敢在外人跟前犯浑,到了陈璟面前,就没遮没掩的,满嘴混账话。“放什么屁呢!”陈璟骂他,“各花入各眼,你的文章自然有你的长处,正好投了考官的喜好。这是极好的事啊,你已经成名了,比沈长玉还有名!”陈七却哭丧着脸:“可算了吧,我这点本事,我还能不知道吗?等着明年春闱,落榜了,还不是一样丢人现眼?不,是更丢人现眼!”现在众人都在捧陈七,连县令都请他喝酒。明州的知府更是派人送陈七送了几个状元及第的银锞子,一共八十两。知府大人钱给得多,面子更给的多,所有人都敬重陈七,陈七骨头缝里都不舒服。陈七从小就混世,人嫌狗厌的,突然成了众人吹捧的对方,他真受不了!“没出息!”陈璟使劲在他后背拍了两巴掌,疼的陈七龇牙咧嘴的,“行了啊,拿出解元的气势来!大大方方的,像个老爷们!” 饶是如此,陈七还是躲着不见人。旌忠巷则热闹极了。 特别是陈七的父亲,眼睛都要笑弯了,一连摆了半个月的流水席,请了望县的父老乡亲都去吃酒。陈七的二哥嫉妒得眼睛通红,不过陈二聪明,已经明白斗不过陈七,唯有巴结他。可惜陈七已经不买账了,不理睬陈二。望县出了个解元,还是陈七,平日里比很多人都差,望县的读书人觉得光荣之余,也特别自信。“陈末人都能考中解元,乡试也没那么难嘛……”他们私下里都这么说。陈七听不到,也不在,他躲了起来。不过,春闱在即,他躲起来读书,这是他的谦虚,旁人不敢非议他,反而要夸他一句。“黄兰卿如何了?”陈七也会问。这次乡试,望县参加的学子有十五人,只有三个人中举,落榜了大半,黄兰卿和沈长玉的弟弟沈长青都落榜了。李八郎则是榜上有名,可惜名次不靠前,不被看好。不过,他不算望县的,而是姚江的举人。这次姚江县更惨,只有李八郎一个举人。李八郎虽然名次不靠前,在姚江县却也出名了。“兰卿他下次再考。”陈璟道,“他已经中了个秀才,不错了。”陈七颔首。 望县的举人,正在商议结伴上京,参加明天二月份的春闱。陈七不跟另外两个人一起去。沈长玉来到了陈璟家里,和李八郎、陈七商量上京之事,他们三个人同行。 “九月十八动身,如何?”沈长玉问李八郎和陈七,“腊月到京里,熟悉熟悉环境,适应下气候,再温习一个月,好上考场。假如匆匆忙忙的,我怕耽误了临场发挥。”“好,九月十八动身吧。”李八郎说。陈七无异议。 从前陈七读书,还是陈璟支援他学费。因为陈璟给了药铺的股,所以这次陈七上京,陈璟仍是给了他一千两的银子。陈七没有推辞,收下了。假如真的考中了进士,到时候拜恩师、续同窗,全部都要花钱。没钱可什么都讨不到。要是没考中进士,陈七就不打算回望县了,太丢脸。留在京里生活,也需要钱,陈七就没有跟陈璟客气。“八哥,你们到了京里,先去拜见杨国老,他会安排你住下。倘或真的不方便,也可以去找姜重檐,他在京里买了宅子。”陈璟告诉李八郎。李八郎颔首:“好,我记下了。”他们九月十八动身,陈璟和李氏去送李八郎,也送陈七。旌忠巷那边声势浩大,来了十几位叔伯兄弟,纷纷来送陈七。“奶奶的,送葬吗?”陈七低骂。陈璟暗地里踢了他一脚。陈七这次上进,县令赏了他银子,他姑父贺家更是送了他三千两,陈璟再给了一千两,陈七所谓揣着巨款动身。沈长玉那边,同样是很多人送行。李八郎就显得冷清些,除了陈璟和李氏,就蔡书闲和李大郎来了。等他们走后,陈璟给京里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杨之舟,一封给郑王府的五太尉,让小舅子照顾陈七和李八郎。“给郡主写信吗?”惜文悄声问陈璟。陈璟笑了笑,道:“不是,郡主的信前几天写过了……”陈璟回到望县已经半年多了,他差不多每个月就会受到一封嘉和郡主的信。除了信,还有衣裳、鞋子、袜子等。嘉和郡主把陈璟四季的衣裳,都亲手做好,一同寄到了陈璟手里。陈璟就不再穿买的衣裳,只穿嘉和郡主做的。“药行最近忙吗?”惜文又柔声问陈璟。陈璟的成药制造厂,已经开起来了。前期投入巨大,陈璟亲自管。他的成药厂,照后世流水线的生产方法,每个人做一样,哪怕是把药方放在那些学徒身边,他们也不明白。这有点惊世骇俗,但是陈璟对此很有信心。“忙。”陈璟道,“刚刚起步,总要忙一段时间。”惜文顿了顿。 惜文虽然住在陈家,却也会抽空和婉娘见见面。惜文听婉娘说,陈璟开成药厂,坊间流言蜚语特别多。这件事还传到了杭州,宗德堂秦家的人都笑死了。“陈央及那厮,去年赚了点些,就不知道安分,非要败光不可!什么制药厂,简直荒唐滑稽!”“可不是嘛,他要么会泄露秘方,他的药变得毫无意义;要么制造出来的成药不伦不类。他着实想不到,陈央及会这么蠢。”这些 话,到处有人说。 李氏和清筠也听说了。但是,她们并不劝陈璟,大概是觉得陈璟的钱,怎么花都是他自己的,败了就算了,反正以前也穷,穷日子过惯的。陈璟这一忙,就是整个下半年。他的成药,开始往那二十多家和玉和堂签了合约的药铺放。“陈东家,我听人说,您的成药不是您亲手制作,而是交给一些根本没有写过医的下人制作的。这药有用没用啊?”那些药铺也开始不放心。“这药比从前便宜了三成啊……”陈璟说。因为便宜了,那些药铺自己没有成药,也只得卖了。不成想,那些成药的药效,没有太大的影响。反而因为成本降低了,药铺大有赚头,渐渐越传越盛。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份,陈璟合作的药铺,已经由最初的二十家,发展到了五十家,还有不停增长的趋势。“这怎么可能?”江南那些制造成药的药铺慌了,“陈央及那个什么制药厂,不仅仅成本比咱们少,价格比咱们便宜,种类还多,他这是要逼死我们吗?!”“就是,陈央及这样做,不合规矩。不给他点厉害瞧瞧,咱们以后怎么吃饭?”于是,有人暗地里谋划对付陈璟。陈璟当然也知道。 他的心思却不在这些上面。最近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留意京里春闱放榜的情况。到了三月初五,终于传回来消息。陈瑜陈末人考中了探花!李八郎平平, 也中了进士,乙榜第三十名,不上不下的。沈长玉可能是时运不济,居然落榜了。一时间,两浙路第一才子的名头,就毫无悬念落到了陈七身上。“没想到,真没想到!”李氏都惊呆了,“就末人那样,居然能中探花!旌忠巷这是祖坟冒青烟啊!”旁人中了探花,李氏都觉得服气,唯有陈末人……“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清筠也感叹。她们俩对陈七还是没什么好印象。陈璟笑了。 不过,清筠说陈七运气好,陈璟也深以为然。在这个年代的科考,带着很多的运气,所以后世有句俗话说科举成功“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这话不假。若说学问,沈长玉是远远胜过李八郎的,更别说陈七了。结果李八郎和陈七都中了进士,沈长玉反而落榜了,也是造化弄人。惜文在一旁,沉默淡笑,端茶递水。可能是碍于身份,惜文每次在李氏面前,都特别忐忑,生怕李氏不喜欢她,将她赶走,所以她很殷勤。李八郎和陈七都考上了,陈璟就没什么牵挂了,带着惜文和清筠回了后院。第二天,陈璟照例准备去他的作坊,看看成药厂,却收到了一封信,是京里寄过来的。陈璟还以为是嘉和郡主寄给他的,拿过来都没有立马看,而是随意放下。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他才打开信。信封上的字迹,非常陌生。不是嘉和郡主,也不是杨之舟的字迹。陈璟狐疑,打开了信。一共两页信纸,展开一瞧,陈璟先是感叹一笔好字,每个字的线条凝练,自然疏阔,朴茂沉雄,像个心怀大志的男人写的。陈璟猜不出是谁,只得耐心看信。看了几行,越看越看不对劲,陈璟立马翻开最后一页,看到了落款,他微微愣了下。 第308章大结局 陈璟收到一封莫名奇妙的书信,信里请他立刻上京,说有贵人患了重病,刻不容缓。翻到最后一页,陈璟看到缀了个“沈”字,顿时就明白:这是沈十娘写给他的。 陈璟怔愣片刻。 他再仔细看沈十娘的字,只感觉其笔锋凝重瑰丽,颇有大展宏图的心气,不免感叹她的字真好看,别说女子,就是男人也比不了。 将信看完了,陈璟烧了。 倒也不是放着怕什么,总归信的内容牵涉皇家,陈璟又不会上京,所以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去年一整年,陈璟收到三次京里太医的邀请,请他上京,陈璟没有回复,当没有收到。 今年,他却收到了沈十娘的信。 而皇帝却从来没有公开召陈璟上京。 这一年,陈璟过得并不轻松。 他的制药厂闹到了大名堂,渐渐占领了两浙路五六成的成药份额,价格低、药效好,很快就打出了名声,慢慢和宗德堂并驾齐驱。 宗德堂受不了,想方设法和陈璟斗。 药行的争斗,无非就是那些法子:秘方、假药、诬陷药死人,陈璟都经历过。 他一一和宗德堂熬。 当然,过程并不轻松,所以他这一年沉沉浮浮,辛苦了一整年,到了年底的时候,终于占领了两浙路成药的八成,几乎把宗德堂排挤得无还手之力。 “不足两年,能有这样的成果。算是我的制药厂有了圆满的结果。”陈璟想。 到了腊月,陈璟开始准备上京。 他明年五月就要娶嘉和郡主。他需要亲自上京去亲迎,把嘉和郡主娶到家里来。 年底。清筠和陈璟对账。 “东家,去年亏本的钱,今年全部赚了回来。”清筠笑嘻嘻对陈璟说。 去年开始办成药厂,陈璟的投入是巨大的,那些投入连宗德堂都投不起。要不是当初的安宫牛黄丸大火,让陈璟赚得盆满钵满,他也没资本和宗德堂斗。 然后,去年就没怎么赚钱,几乎是亏本。 今年虽然糟心事不少。可是合作的药铺涨到了一百八十家,陈璟就开始赚钱了。 赚了一整年的钱,把本钱悉数收回,另外额外赚了五十万两。 他终于成了江南数得上名字的富商,比贺家更有钱。 “这很好。”陈璟道。 自从陈璋的事有了着落,陈璟和清筠的关系就变了些,这小丫头依旧做账房,却不在家里讨好陈璟了,她几乎一有空。就和木兰、李氏在一起,不陪陈璟睡。 陈璟回到内院,只有惜文陪着他。 清筠更像是他的员工,而不是他的小妾。 陈璟对这一变化。一开始没发现,因为他不太在意;后来突然明白了,就已经习惯了。 “清筠。木兰还在作坊里,她以后怎么办。可有明说?”陈璟问清筠。 木兰和魏上幸一样,都是陈璟的学徒。他们俩在制药厂做了个监工。魏上幸还小。木兰却到了出嫁的年纪,陈璟也要关心一二。 清筠顿了下,说:“木兰说,她想跟着我和太太。她的婚事,太太会安排的……” 陈璟就不管了。 过了年,陈璟忙碌好了,二月初一出发上京。 这次一路顺风顺水,陈璟在四月二十就到了京城。 李八郎和陈七都分别在六部任职。 和其他寒门京官一样,他们都过得比较紧巴,住的宅子也窄小。 李八郎还好一点,他妻子蔡书闲有钱,稍微过得轻松些。不过,男人花妻子陪嫁,也是挺没面子的事。 陈璟上京,顺便一人给了他们五千两银子。 “我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你们初入官场,处处需要用钱。等以后你们宽松了些,再还给我不迟啊!”陈璟道。 李八郎接了,比如花妻子的陪嫁,还不如花兄弟的钱,更心安理得。 李八郎和陈璟情同亲兄弟,也就不跟他客气了。 陈七想了想,也接下来。 兄弟三人喝了一夜的酒,主要是他们两个喝,陈璟在一旁听着,他只顾吃菜。 蔡书闲也到了京里,而且怀孕了,挺着五个月的大肚子。 “我给你寄的信,你没有收到吗?”蔡书闲私下里,拉过陈璟问。 当初沈十娘写给陈璟的信,是托蔡书闲带出来,再由蔡书闲寄给陈璟的。 “没有啊,什么信?”陈璟一脸茫然。 蔡书闲对这件事,原本就觉得不妥,听到陈璟如此回答,蔡书闲只当信真的丢了,连忙道:“没事,没事,你没有收到也好……” 沈十娘让蔡书闲寄信,蔡书闲不敢不寄,毕竟李八郎官位不稳,蔡书闲怕沈十娘不高兴,迁怒李八郎,连累李八郎的仕途。 但是寄了出去之后,蔡书闲又内疚,觉得对不起陈璟。 沈十娘自绝于陈璟,现在又求他办事,岂不是揭开他的伤疤?蔡书闲觉得沈十娘不厚道。 “你给我寄信,可是有什么事吗?”陈璟明知故问。 蔡书闲就实话对陈璟说了:“官家身体不好,宫里的妃子们,都拼命找名医,想治好官家邀功。婕妤她……算了,你快进去喝酒吧,以后再说。” 沈十娘没有身孕,等皇帝一死,她就会和那些没有子嗣的妃子一样,要么去寺庙、要么去守皇陵,这辈子就完了。 她想挣扎一回,想让陈璟去治好皇帝。 陈璟听了,心里没有半点波澜。沈十娘的模样,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毕竟只见过她两次,虽然有过悸动。却也是短暂而轻微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皇帝去世之后。沈十娘去了寺庙。但是,她熬不住光阴,投缳自尽了。 陈璟听闻了,心里竟没有半点惋惜。那个时候,他已经和嘉和郡主相恋了,往事对他而言,比风还要轻。 ※※※ 陈璟上京的第二天,去拜见了齐王和杨之舟。 到了五月初八,他和嘉和郡主完成了大婚。郑王把陈璟聘礼的银子花了十万两。已经拿不出钱来陪嫁,问陈璟再要二十万了,才勉强凑出四十万两。 陈璟等于拿出五十万两作为聘礼,拿回来四十万两的陪嫁。 这中间,他只花了十万两。 他很痛快的答应了。 郑王大喜。 故而,陈璟的婚事办得热闹、顺利,皆大欢喜。郑王找到了一个“活体金库”,对这个“金库”格外热情,指望以后从陈璟身上搜刮更多。 陈璟闷声不响。不说什么。 但是,成亲之后,他带着嘉和郡主回望县,郑王府再派人要钱。陈璟装作不知道。 有年郑王世子去江南,公然去讨钱,陈璟和嘉和两个使劲哭穷。 “你们拿了御药供奉。江南遍地都是你们的药铺,你们会没钱吗?”郑王世子怒极攻心。觉得陈璟不复求亲时候的忠厚老实,变得奸猾狡诈。想要他的钱,比登天还难! 郑王也气得骂陈璟。 不过,陈璟不在乎。他和嘉和郡主成亲的一年后,皇帝就去世了,才三岁的小太子登基,杨之舟彻底把持朝政了。 杨之舟每年都托两浙路的官员给陈璟送礼,整个两浙路的人都知道陈璟惹不起。 所以,郑王再怎么折腾,也闹不起风浪来,导致郑王非常懊恼,当初不该把陈璟拿出来的钱作为陪嫁送给陈璟。 嘉和郡主一直觉得,陈璟还是亏了,花了十万两娶了媳妇。 “是娶个郡主。”陈璟笑道。 这是后话了。 ※※※ 陈璟和嘉和郡主成亲之后,回了望县。当他得知皇帝去世了,三岁的小太子登基,陈璟立马给杨之舟写了封信,把姜重檐和姜妩的情况,告诉杨之舟,求杨之舟为武宁侯伸冤。 武宁侯的案子,拿出来重新审理。 王檀老师还在陈家,教陈璟的侄儿陈文恭读书,听闻重审武宁侯的案子,王檀想上京去。 “老师,您当年不是齐王府的坐席吗,怎么关心武宁侯的案子?”陈璟问王檀。 王檀的东家是老齐王,而陈璟认识的是齐王,是老齐王的儿子,并非同一人。 “说来话长……”王檀不太想告诉陈璟。 陈璟就想到了清筠。 当初王檀愿意到陈璟家里坐席,是因为看到了清筠,他似乎既不想打扰清筠的生活,又想暗中保护她。 而姜重檐和姜妩两个人,直接住到了陈璟家的隔壁。 非要有点关联的话,那就是清筠了。 “您可以慢慢说。”陈璟笑道,“反正咱们有的是功夫。” “央及,我得走,上京去看看什么情况。”王檀说,“等我从京里回来,咱们再慢慢絮叨。” 陈璟见他着实有难言之隐,也不好再勉强他,道:“老师,您早去早回。” 他拿了一百两银子给王檀。 “二叔,我也想去京城。”陈文恭听说王檀要走了,也跃跃欲试想去京里逛逛。他长这么大,最远的地方就是姚江,连明州都没有去过。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陈璟并不拘束他。 “你娘答应吗?”陈璟道。 陈文恭还没有告诉李氏。 “你先去同你娘说清楚,若是你娘同意,我就不反对你上京。”陈璟笑道。 陈文恭想了想,觉得李氏不会答应的,于是他和陈璟磨,希望陈璟去说服李氏,让李氏同意他跟着王檀出门。 陈璟想着,男孩子多见见世间是好事。 他去见了李氏,把陈文恭和王檀想上京的事,说给李氏听。顺便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想让陈文恭出去走走。 “你派人跟着他们吧?”李氏心惊胆战。可是她也不愿意太过于拘束孩子。 “我会派人的。”陈璟答。 李氏就点点头,同意了。 陈璟转而告诉陈文恭。 陈文恭大喜。 王檀也愿意跟着陈文恭。师徒两人准备了五天,船租赁好了,行礼准备妥当,钱财和随从陈璟也打点好了。 李氏千叮咛万嘱咐,让陈文恭一定要听王檀的话,陈文恭一一答应了。 送走陈文恭和王檀,陈璟又一头扎到自己的生意里。 白天在外头忙碌,晚上不管多晚,他都要回家。守着嘉和郡主。 嘉和嫁过来一年才怀孕了。她怀孕期间,陈璟每晚都陪着她。 她有时候也会劝陈璟去惜文那边。 “你是双身子的人,夜里若是哪里不舒服,我就在你身边,你也安心啊。惜文她懂的,她是个懂事的孩子。”陈璟说。 嘉和就不再说什么。 嘉和第一胎给陈璟生了个儿子。 等孩子的长子出生,刚刚满月酒那天,王檀和陈文恭回到了望县。 不仅仅王檀和陈文恭回来,姜重檐也跟着他们回来了。 “武宁侯的案子平反了。当年诬陷江家的罪人还在世,已经伏诛,朝臣给武宁侯府复爵了,江武封了武宁侯。”姜重檐告诉陈璟。 他顺便偷偷告诉陈璟。陈璟府上的惜文,可能是当年武宁侯的庶女,跟着江武的母亲一起逃出去的。被李氏的乳娘捡到了。 “确定吗?”陈璟问。 姜重檐道:“侯爷他认定的,我这次到望县。也是负了侯爷的命令,问问清筠姑娘。是否愿意回府。” 姜重檐现在不在叫妩儿,而是直接称呼侯爷了。 这件事,姜重檐和江武当年就查清楚了。王檀和武宁侯私交甚好,他也清楚这件事。 “我去问问清筠。”陈璟转身回了内院。 他细细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清筠。 清筠听罢,脸色惨白,噗通一声给陈璟跪下:“东家,婢子不记得任何的往事,求您别赶婢子走!婢子生是太太的人,死是太太的鬼,婢子不会离开陈家的!” 她哭得可怜。 对于清筠而言,任何的荣华富贵都不及陈璟和李氏。当时,李氏更重要,比陈璟还要重要! 别说只是个侯府的姑娘,就是公主,她也不会去做,她不可能离开陈家! 这里才是她的家! 陈璟和李氏是她的命,没有人能为了荣华富贵丢了命啊。 “别哭。”陈璟柔声哄她,转身出去,把清筠的意思告诉姜重檐和王檀,让他们别打扰清筠的生活。 姜重檐到江南来,是来接清筠的。既然清筠不肯走,姜重檐只得重新回京。 王檀还是留下来,教陈文恭读书。他和陈文恭情同父子,不将陈文恭培养成人,王檀放不下去的。 “你的生父就在江南西路,假如你想去看他,我可以陪着你去。”有次,陈璟和陈文恭谈起陈璋,陈璟对陈文恭说。 陈文恭立马摇摇头。 “二叔,我记得事情的时候比较晚。从我开始记事开始,家里就是娘、妹妹、清筠和你,后来有八舅舅和老师。 我娘总说爹爹会回来,可是我从来不信。他要是真回来了,多了个不认识的人,这个家反而就不成家了。”陈文恭说,“他自己不愿意回来,这不是最好的吗?” 顿了顿,陈文恭又问陈璟,“二叔,您想去看他吗?” 陈璟第一次觉得这孩子长大了。 陈文恭的确比较早熟,很早就懂事了。可是他的考学之路,一直没那么顺利,他直到二十八岁,才考中进士。 那时候,陈七和李八郎已经坐到了正四品的京官。 陈文恭后来的仕途路,倒是一帆风顺。不过,他放不下他母亲,会回了两浙路为官。 他对王檀很孝顺,一直替王檀养老送终。 ※※※ 陈璟和嘉和郡主成亲之后,第二年有了长子,而后又生了次子。 嘉和郡主一共给陈璟生了五个孩子。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嘉和郡主很疼陈璟。她大事有立场,小事不计较。对惜文也不错。 嘉和郡主进门之后,陈璟将惜文正式娶成了侧室;惜文天生不育,陈璟试图替她调理,毫无用处。而惜文也不在乎,她总说怀孕了就无法伺候陈璟和郡主。 所以,惜文虽然没有孩子,却活得单纯快乐。她是个傻姑娘,傻傻的天真,傻傻的单纯。是个可爱的小傻瓜。 清筠也没有孩子,她甚至不是陈璟正式的妾室,因为她不太愿意。看到陈璟有了郡主和惜文,清筠就松了口气,好似母亲把孩子养大了,终于放心了,清筠就开始陪着李氏。 陈璟没有勉强她。 清筠是爱陈璟的,但是她更爱李氏。没了陈璋的隐忧,清筠再也不用害怕。于是就没了顾忌,死心塌地爱李氏,甚至把陈璟比了下去。 慢慢的,她就爱李氏超过了爱陈璟。 清筠不愿意做正式的妾室。只想一辈子做个通房,陈璟也没有勉强她,毕竟他也没精力照顾清筠。 陈璟有了嘉和和惜文。一妻一妾很和睦,都疼他疼得要死。舍命对陈璟好。 陈璟也要回报她们,故而没心思再照顾清筠。清筠愿意和李氏在一起,陈璟就装聋作哑。 木兰也终身未嫁,跟着清筠。 清筠也是个一根筋的,她爱陈璟的时候是死心塌地;等陈璟有了心爱的两个女人,清筠转而爱李氏,也爱得要死,不离不弃;而木兰爱清筠,不愿意离开她半步,宁愿不明不白跟着清筠。 陈璟弄不清她们的关系,索性不管。陈璟不管,嘉和和惜文更不敢管。 剩下的几十年,杨之舟一直把持朝政,他对陈璟非常好,甚至要给陈璟封侯,陈璟拒绝了。 “我就想做个商人!”陈璟一直这样告诉杨之舟。 有了杨之舟这个摄政王的政治势力,陈璟在江南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几乎在每个城镇都开了一间药铺,供应他自己的成药。 陈璟也拿到了御药供奉。 他三十岁二那年,在整个成药行已经摸爬滚打了十年整,成了江南首富,他的药铺遍布天下,成药闻名遐迩。 生意上的事,稳定了之后,陈璟开设了学堂,自己编书立说。 从三十岁二到四十五岁,陈璟亲自办了不少的医科学堂,投入巨大。 学堂的投入是没有回报的,陈璟只当是自己反哺社会。 他也培养了一批医学人才,或进去他的药铺,或进入他的工厂,继续他为他的医药帝国服务。 嘉和郡主帮他打理生意,清筠始终是他的账房,只是从小账房做到了大账房;惜文就帮陈璟管理内宅。 到了陈璟五十岁,他已经是闻名全国的天下首富,他在生意也不再只是医药,还有其他的衍生,各行各业都有。 嘉和替他生了两个儿子,到陈璟五十岁的时候,长子已经二十五了。儿子比较像母亲,练达卓越,是个出色的管理者。 陈璟教会了他一身的医术。 儿子医术过硬,经过了陈璟的检验,是个合格的医者。 因为陈璟的商业帝国,根基是医药,所以他要求孩子们都学医。 陈璟在五十岁那年,把生意上的所有事,都交给了他的长子。 孩子初入商场,自然也犯错,但是陈璟没有干涉。于是,儿子自己跌跌撞撞的,积累了很多经验,反而比陈璟更厉害。 陈璟等于退休了。 陈璟就在望县重新买了个更大的大宅子,种草种花,惜文喜欢弄些小菜。他们俩在后院开了个小园子,种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嘉和郡主不爱劳作,但是她喜欢站在树荫下,看着惜文和陈璟累得满身臭汗。 这个时候,嘉和就会觉得特别幸福。 惜文一生没有儿女,可能是因为没有孩子,惜文格外疼陈璟和嘉和郡主,把他们俩当她的孩子一样。 惜文年纪比陈璟和嘉和郡主都要大。 所以,惜文最先老了。 深浓浅翠的园圃间,陈璟种的端阳景,已经节节开花了,粉嫩的花朵,把在旁边拔草的惜文比得有点苍白,但是踏实安详。 “晴儿,把水端过来,我渴了。”陈璟站在花树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喊嘉和郡主。 “郡主,我也要。”惜文累得气喘吁吁。 明明有丫鬟,他们俩干活的时候,却喜欢指使嘉和郡主端茶递水。 嘉和郡主也很乐意给他们递水递巾帕。 这是他们的乐趣。 陈璟觉得他们还年轻,可是丫鬟和孩子们都觉得他们老了,故而他们就倚老卖老,果然做起了老人家。 “今年会有收成吗?”嘉和郡主端了两杯茶过来,分别递给他们。 陈璟就笑着,摘了一朵嫣红色的花,插在嘉和郡主的鬓角,笑道:“这不就是收成吗?” “我也要,我也要!”惜文孩子气的喊起来。不管多大年纪,惜文都带着几分稚气。 嘉和郡主摘了一朵,帮她也插上。 三个人都笑了。 金色的阳光铺满了庭院,也照满了他们的周身,四周暖洋洋的。 岁月静谧又温馨。 全文完。 第308章大结局 陈璟收到一封莫名奇妙的书信,信里请他立刻上京,说有贵人患了重病,刻不容缓。翻到最后一页,陈璟看到缀了个“沈”字,顿时就明白:这是沈十娘写给他的。 陈璟怔愣片刻。 他再仔细看沈十娘的字,只感觉其笔锋凝重瑰丽,颇有大展宏图的心气,不免感叹她的字真好看,别说女子,就是男人也比不了。 将信看完了,陈璟烧了。 倒也不是放着怕什么,总归信的内容牵涉皇家,陈璟又不会上京,所以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去年一整年,陈璟收到三次京里太医的邀请,请他上京,陈璟没有回复,当没有收到。 今年,他却收到了沈十娘的信。 而皇帝却从来没有公开召陈璟上京。 这一年,陈璟过得并不轻松。 他的制药厂闹到了大名堂,渐渐占领了两浙路五六成的成药份额,价格低、药效好,很快就打出了名声,慢慢和宗德堂并驾齐驱。 宗德堂受不了,想方设法和陈璟斗。 药行的争斗,无非就是那些法子:秘方、假药、诬陷药死人,陈璟都经历过。 他一一和宗德堂熬。 当然,过程并不轻松,所以他这一年沉沉浮浮,辛苦了一整年,到了年底的时候,终于占领了两浙路成药的八成,几乎把宗德堂排挤得无还手之力。 “不足两年,能有这样的成果。算是我的制药厂有了圆满的结果。”陈璟想。 到了腊月,陈璟开始准备上京。 他明年五月就要娶嘉和郡主。他需要亲自上京去亲迎,把嘉和郡主娶到家里来。 年底。清筠和陈璟对账。 “东家,去年亏本的钱,今年全部赚了回来。”清筠笑嘻嘻对陈璟说。 去年开始办成药厂,陈璟的投入是巨大的,那些投入连宗德堂都投不起。要不是当初的安宫牛黄丸大火,让陈璟赚得盆满钵满,他也没资本和宗德堂斗。 然后,去年就没怎么赚钱,几乎是亏本。 今年虽然糟心事不少。可是合作的药铺涨到了一百八十家,陈璟就开始赚钱了。 赚了一整年的钱,把本钱悉数收回,另外额外赚了五十万两。 他终于成了江南数得上名字的富商,比贺家更有钱。 “这很好。”陈璟道。 自从陈璋的事有了着落,陈璟和清筠的关系就变了些,这小丫头依旧做账房,却不在家里讨好陈璟了,她几乎一有空。就和木兰、李氏在一起,不陪陈璟睡。 陈璟回到内院,只有惜文陪着他。 清筠更像是他的员工,而不是他的小妾。 陈璟对这一变化。一开始没发现,因为他不太在意;后来突然明白了,就已经习惯了。 “清筠。木兰还在作坊里,她以后怎么办。可有明说?”陈璟问清筠。 木兰和魏上幸一样,都是陈璟的学徒。他们俩在制药厂做了个监工。魏上幸还小。木兰却到了出嫁的年纪,陈璟也要关心一二。 清筠顿了下,说:“木兰说,她想跟着我和太太。她的婚事,太太会安排的……” 陈璟就不管了。 过了年,陈璟忙碌好了,二月初一出发上京。 这次一路顺风顺水,陈璟在四月二十就到了京城。 李八郎和陈七都分别在六部任职。 和其他寒门京官一样,他们都过得比较紧巴,住的宅子也窄小。 李八郎还好一点,他妻子蔡书闲有钱,稍微过得轻松些。不过,男人花妻子陪嫁,也是挺没面子的事。 陈璟上京,顺便一人给了他们五千两银子。 “我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你们初入官场,处处需要用钱。等以后你们宽松了些,再还给我不迟啊!”陈璟道。 李八郎接了,比如花妻子的陪嫁,还不如花兄弟的钱,更心安理得。 李八郎和陈璟情同亲兄弟,也就不跟他客气了。 陈七想了想,也接下来。 兄弟三人喝了一夜的酒,主要是他们两个喝,陈璟在一旁听着,他只顾吃菜。 蔡书闲也到了京里,而且怀孕了,挺着五个月的大肚子。 “我给你寄的信,你没有收到吗?”蔡书闲私下里,拉过陈璟问。 当初沈十娘写给陈璟的信,是托蔡书闲带出来,再由蔡书闲寄给陈璟的。 “没有啊,什么信?”陈璟一脸茫然。 蔡书闲对这件事,原本就觉得不妥,听到陈璟如此回答,蔡书闲只当信真的丢了,连忙道:“没事,没事,你没有收到也好……” 沈十娘让蔡书闲寄信,蔡书闲不敢不寄,毕竟李八郎官位不稳,蔡书闲怕沈十娘不高兴,迁怒李八郎,连累李八郎的仕途。 但是寄了出去之后,蔡书闲又内疚,觉得对不起陈璟。 沈十娘自绝于陈璟,现在又求他办事,岂不是揭开他的伤疤?蔡书闲觉得沈十娘不厚道。 “你给我寄信,可是有什么事吗?”陈璟明知故问。 蔡书闲就实话对陈璟说了:“官家身体不好,宫里的妃子们,都拼命找名医,想治好官家邀功。婕妤她……算了,你快进去喝酒吧,以后再说。” 沈十娘没有身孕,等皇帝一死,她就会和那些没有子嗣的妃子一样,要么去寺庙、要么去守皇陵,这辈子就完了。 她想挣扎一回,想让陈璟去治好皇帝。 陈璟听了,心里没有半点波澜。沈十娘的模样,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毕竟只见过她两次,虽然有过悸动。却也是短暂而轻微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皇帝去世之后。沈十娘去了寺庙。但是,她熬不住光阴,投缳自尽了。 陈璟听闻了,心里竟没有半点惋惜。那个时候,他已经和嘉和郡主相恋了,往事对他而言,比风还要轻。 ※※※ 陈璟上京的第二天,去拜见了齐王和杨之舟。 到了五月初八,他和嘉和郡主完成了大婚。郑王把陈璟聘礼的银子花了十万两。已经拿不出钱来陪嫁,问陈璟再要二十万了,才勉强凑出四十万两。 陈璟等于拿出五十万两作为聘礼,拿回来四十万两的陪嫁。 这中间,他只花了十万两。 他很痛快的答应了。 郑王大喜。 故而,陈璟的婚事办得热闹、顺利,皆大欢喜。郑王找到了一个“活体金库”,对这个“金库”格外热情,指望以后从陈璟身上搜刮更多。 陈璟闷声不响。不说什么。 但是,成亲之后,他带着嘉和郡主回望县,郑王府再派人要钱。陈璟装作不知道。 有年郑王世子去江南,公然去讨钱,陈璟和嘉和两个使劲哭穷。 “你们拿了御药供奉。江南遍地都是你们的药铺,你们会没钱吗?”郑王世子怒极攻心。觉得陈璟不复求亲时候的忠厚老实,变得奸猾狡诈。想要他的钱,比登天还难! 郑王也气得骂陈璟。 不过,陈璟不在乎。他和嘉和郡主成亲的一年后,皇帝就去世了,才三岁的小太子登基,杨之舟彻底把持朝政了。 杨之舟每年都托两浙路的官员给陈璟送礼,整个两浙路的人都知道陈璟惹不起。 所以,郑王再怎么折腾,也闹不起风浪来,导致郑王非常懊恼,当初不该把陈璟拿出来的钱作为陪嫁送给陈璟。 嘉和郡主一直觉得,陈璟还是亏了,花了十万两娶了媳妇。 “是娶个郡主。”陈璟笑道。 这是后话了。 ※※※ 陈璟和嘉和郡主成亲之后,回了望县。当他得知皇帝去世了,三岁的小太子登基,陈璟立马给杨之舟写了封信,把姜重檐和姜妩的情况,告诉杨之舟,求杨之舟为武宁侯伸冤。 武宁侯的案子,拿出来重新审理。 王檀老师还在陈家,教陈璟的侄儿陈文恭读书,听闻重审武宁侯的案子,王檀想上京去。 “老师,您当年不是齐王府的坐席吗,怎么关心武宁侯的案子?”陈璟问王檀。 王檀的东家是老齐王,而陈璟认识的是齐王,是老齐王的儿子,并非同一人。 “说来话长……”王檀不太想告诉陈璟。 陈璟就想到了清筠。 当初王檀愿意到陈璟家里坐席,是因为看到了清筠,他似乎既不想打扰清筠的生活,又想暗中保护她。 而姜重檐和姜妩两个人,直接住到了陈璟家的隔壁。 非要有点关联的话,那就是清筠了。 “您可以慢慢说。”陈璟笑道,“反正咱们有的是功夫。” “央及,我得走,上京去看看什么情况。”王檀说,“等我从京里回来,咱们再慢慢絮叨。” 陈璟见他着实有难言之隐,也不好再勉强他,道:“老师,您早去早回。” 他拿了一百两银子给王檀。 “二叔,我也想去京城。”陈文恭听说王檀要走了,也跃跃欲试想去京里逛逛。他长这么大,最远的地方就是姚江,连明州都没有去过。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陈璟并不拘束他。 “你娘答应吗?”陈璟道。 陈文恭还没有告诉李氏。 “你先去同你娘说清楚,若是你娘同意,我就不反对你上京。”陈璟笑道。 陈文恭想了想,觉得李氏不会答应的,于是他和陈璟磨,希望陈璟去说服李氏,让李氏同意他跟着王檀出门。 陈璟想着,男孩子多见见世间是好事。 他去见了李氏,把陈文恭和王檀想上京的事,说给李氏听。顺便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想让陈文恭出去走走。 “你派人跟着他们吧?”李氏心惊胆战。可是她也不愿意太过于拘束孩子。 “我会派人的。”陈璟答。 李氏就点点头,同意了。 陈璟转而告诉陈文恭。 陈文恭大喜。 王檀也愿意跟着陈文恭。师徒两人准备了五天,船租赁好了,行礼准备妥当,钱财和随从陈璟也打点好了。 李氏千叮咛万嘱咐,让陈文恭一定要听王檀的话,陈文恭一一答应了。 送走陈文恭和王檀,陈璟又一头扎到自己的生意里。 白天在外头忙碌,晚上不管多晚,他都要回家。守着嘉和郡主。 嘉和嫁过来一年才怀孕了。她怀孕期间,陈璟每晚都陪着她。 她有时候也会劝陈璟去惜文那边。 “你是双身子的人,夜里若是哪里不舒服,我就在你身边,你也安心啊。惜文她懂的,她是个懂事的孩子。”陈璟说。 嘉和就不再说什么。 嘉和第一胎给陈璟生了个儿子。 等孩子的长子出生,刚刚满月酒那天,王檀和陈文恭回到了望县。 不仅仅王檀和陈文恭回来,姜重檐也跟着他们回来了。 “武宁侯的案子平反了。当年诬陷江家的罪人还在世,已经伏诛,朝臣给武宁侯府复爵了,江武封了武宁侯。”姜重檐告诉陈璟。 他顺便偷偷告诉陈璟。陈璟府上的惜文,可能是当年武宁侯的庶女,跟着江武的母亲一起逃出去的。被李氏的乳娘捡到了。 “确定吗?”陈璟问。 姜重檐道:“侯爷他认定的,我这次到望县。也是负了侯爷的命令,问问清筠姑娘。是否愿意回府。” 姜重檐现在不在叫妩儿,而是直接称呼侯爷了。 这件事,姜重檐和江武当年就查清楚了。王檀和武宁侯私交甚好,他也清楚这件事。 “我去问问清筠。”陈璟转身回了内院。 他细细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清筠。 清筠听罢,脸色惨白,噗通一声给陈璟跪下:“东家,婢子不记得任何的往事,求您别赶婢子走!婢子生是太太的人,死是太太的鬼,婢子不会离开陈家的!” 她哭得可怜。 对于清筠而言,任何的荣华富贵都不及陈璟和李氏。当时,李氏更重要,比陈璟还要重要! 别说只是个侯府的姑娘,就是公主,她也不会去做,她不可能离开陈家! 这里才是她的家! 陈璟和李氏是她的命,没有人能为了荣华富贵丢了命啊。 “别哭。”陈璟柔声哄她,转身出去,把清筠的意思告诉姜重檐和王檀,让他们别打扰清筠的生活。 姜重檐到江南来,是来接清筠的。既然清筠不肯走,姜重檐只得重新回京。 王檀还是留下来,教陈文恭读书。他和陈文恭情同父子,不将陈文恭培养成人,王檀放不下去的。 “你的生父就在江南西路,假如你想去看他,我可以陪着你去。”有次,陈璟和陈文恭谈起陈璋,陈璟对陈文恭说。 陈文恭立马摇摇头。 “二叔,我记得事情的时候比较晚。从我开始记事开始,家里就是娘、妹妹、清筠和你,后来有八舅舅和老师。 我娘总说爹爹会回来,可是我从来不信。他要是真回来了,多了个不认识的人,这个家反而就不成家了。”陈文恭说,“他自己不愿意回来,这不是最好的吗?” 顿了顿,陈文恭又问陈璟,“二叔,您想去看他吗?” 陈璟第一次觉得这孩子长大了。 陈文恭的确比较早熟,很早就懂事了。可是他的考学之路,一直没那么顺利,他直到二十八岁,才考中进士。 那时候,陈七和李八郎已经坐到了正四品的京官。 陈文恭后来的仕途路,倒是一帆风顺。不过,他放不下他母亲,会回了两浙路为官。 他对王檀很孝顺,一直替王檀养老送终。 ※※※ 陈璟和嘉和郡主成亲之后,第二年有了长子,而后又生了次子。 嘉和郡主一共给陈璟生了五个孩子。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嘉和郡主很疼陈璟。她大事有立场,小事不计较。对惜文也不错。 嘉和郡主进门之后,陈璟将惜文正式娶成了侧室;惜文天生不育,陈璟试图替她调理,毫无用处。而惜文也不在乎,她总说怀孕了就无法伺候陈璟和郡主。 所以,惜文虽然没有孩子,却活得单纯快乐。她是个傻姑娘,傻傻的天真,傻傻的单纯。是个可爱的小傻瓜。 清筠也没有孩子,她甚至不是陈璟正式的妾室,因为她不太愿意。看到陈璟有了郡主和惜文,清筠就松了口气,好似母亲把孩子养大了,终于放心了,清筠就开始陪着李氏。 陈璟没有勉强她。 清筠是爱陈璟的,但是她更爱李氏。没了陈璋的隐忧,清筠再也不用害怕。于是就没了顾忌,死心塌地爱李氏,甚至把陈璟比了下去。 慢慢的,她就爱李氏超过了爱陈璟。 清筠不愿意做正式的妾室。只想一辈子做个通房,陈璟也没有勉强她,毕竟他也没精力照顾清筠。 陈璟有了嘉和和惜文。一妻一妾很和睦,都疼他疼得要死。舍命对陈璟好。 陈璟也要回报她们,故而没心思再照顾清筠。清筠愿意和李氏在一起,陈璟就装聋作哑。 木兰也终身未嫁,跟着清筠。 清筠也是个一根筋的,她爱陈璟的时候是死心塌地;等陈璟有了心爱的两个女人,清筠转而爱李氏,也爱得要死,不离不弃;而木兰爱清筠,不愿意离开她半步,宁愿不明不白跟着清筠。 陈璟弄不清她们的关系,索性不管。陈璟不管,嘉和和惜文更不敢管。 剩下的几十年,杨之舟一直把持朝政,他对陈璟非常好,甚至要给陈璟封侯,陈璟拒绝了。 “我就想做个商人!”陈璟一直这样告诉杨之舟。 有了杨之舟这个摄政王的政治势力,陈璟在江南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几乎在每个城镇都开了一间药铺,供应他自己的成药。 陈璟也拿到了御药供奉。 他三十岁二那年,在整个成药行已经摸爬滚打了十年整,成了江南首富,他的药铺遍布天下,成药闻名遐迩。 生意上的事,稳定了之后,陈璟开设了学堂,自己编书立说。 从三十岁二到四十五岁,陈璟亲自办了不少的医科学堂,投入巨大。 学堂的投入是没有回报的,陈璟只当是自己反哺社会。 他也培养了一批医学人才,或进去他的药铺,或进入他的工厂,继续他为他的医药帝国服务。 嘉和郡主帮他打理生意,清筠始终是他的账房,只是从小账房做到了大账房;惜文就帮陈璟管理内宅。 到了陈璟五十岁,他已经是闻名全国的天下首富,他在生意也不再只是医药,还有其他的衍生,各行各业都有。 嘉和替他生了两个儿子,到陈璟五十岁的时候,长子已经二十五了。儿子比较像母亲,练达卓越,是个出色的管理者。 陈璟教会了他一身的医术。 儿子医术过硬,经过了陈璟的检验,是个合格的医者。 因为陈璟的商业帝国,根基是医药,所以他要求孩子们都学医。 陈璟在五十岁那年,把生意上的所有事,都交给了他的长子。 孩子初入商场,自然也犯错,但是陈璟没有干涉。于是,儿子自己跌跌撞撞的,积累了很多经验,反而比陈璟更厉害。 陈璟等于退休了。 陈璟就在望县重新买了个更大的大宅子,种草种花,惜文喜欢弄些小菜。他们俩在后院开了个小园子,种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嘉和郡主不爱劳作,但是她喜欢站在树荫下,看着惜文和陈璟累得满身臭汗。 这个时候,嘉和就会觉得特别幸福。 惜文一生没有儿女,可能是因为没有孩子,惜文格外疼陈璟和嘉和郡主,把他们俩当她的孩子一样。 惜文年纪比陈璟和嘉和郡主都要大。 所以,惜文最先老了。 深浓浅翠的园圃间,陈璟种的端阳景,已经节节开花了,粉嫩的花朵,把在旁边拔草的惜文比得有点苍白,但是踏实安详。 “晴儿,把水端过来,我渴了。”陈璟站在花树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喊嘉和郡主。 “郡主,我也要。”惜文累得气喘吁吁。 明明有丫鬟,他们俩干活的时候,却喜欢指使嘉和郡主端茶递水。 嘉和郡主也很乐意给他们递水递巾帕。 这是他们的乐趣。 陈璟觉得他们还年轻,可是丫鬟和孩子们都觉得他们老了,故而他们就倚老卖老,果然做起了老人家。 “今年会有收成吗?”嘉和郡主端了两杯茶过来,分别递给他们。 陈璟就笑着,摘了一朵嫣红色的花,插在嘉和郡主的鬓角,笑道:“这不就是收成吗?” “我也要,我也要!”惜文孩子气的喊起来。不管多大年纪,惜文都带着几分稚气。 嘉和郡主摘了一朵,帮她也插上。 三个人都笑了。 金色的阳光铺满了庭院,也照满了他们的周身,四周暖洋洋的。 岁月静谧又温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