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 引子 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初秋,巴蜀利州。 利州乃川蜀门户之地,北临栈道南通成都,毗邻嘉陵江,西南更有剑门关天险,乃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南来北往水旱两路的旅客汇集于此。尤其商贾之人,他们牵着马队结伴而行,满载锦缎、柑橘、茶叶等特产,宛如条条彩带萦绕这方水土;茶馆酒肆鳞次栉比,车水马龙市井繁华…… 将近正午,恰是最热闹之时。芝麻胡饼、樱桃饆饠(bì luó)、鲜肉馄饨、鸡汤馎饦(bó tuō),香溢扑鼻的摊棚伴着此起彼落的吆喝声充盈着街市,羁旅闲游之人早已垂涎欲滴,讨价还价生意红火。 适时,街市以东快步走来一名道士,引得众人纷纷观瞧。 汉魏以来道家兴盛,李唐皇室更是视道教为华夏正教,在街上偶遇道士也非奇事,不过这位道长却格外引人瞩目。 此人四旬左右,面庞白皙相貌伟岸,目若朗星炯炯有神,三绺长须垂至胸前;高绾牛心发缵,黄杨木簪别顶,身穿一袭玄色道袍,上绣阴阳八卦,脚下云履一尘不染;左手握鬃尾拂尘,右手拉着缰绳,牵着匹通体如雪的白马,潇洒飘逸举止非凡。 路人见他仙风道骨纷纷揣测,若不是修行有成的仙长,便是哪个名山大观的当家人。百姓主动给他让路,更有虔诚信徒恭敬施礼。那道士却不甚在意,只微微颔首,牵马匆匆而过;转眼行过两条街巷来到一座阁楼前——这是利州最大的酒肆,青旗飘摆醇香扑鼻,此时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喜风雅者操琴唱和,好赌博者双陆樗蒲,高谈豪饮好生热络。那道士并不进门,徘徊店外四下打量,见槽头拴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不禁冷冷一笑,朝上喊道:“李贤弟!李贤弟!快出来,贫道讨债来啦!” 哄笑声中有个青衫男子快步奔下楼来。此人二十多岁,衣饰虽不出众却眉清目秀相貌堂堂,一张白净温婉的脸上略带红晕。他蹿出酒家,一见道士连忙摆手:“袁兄切莫喊叫,店家知我欠债可不赊酒了。” “哼!”姓袁的道士冷笑,“亏你还是官宦子弟,行事好生无赖。与我结伴同行,自己盘缠花光,占我便宜也罢,竟趁我睡熟偷我钱囊出来快活。羞也不羞!” 年轻男子却不以为意,还与他玩笑:“道兄普济众生,舍些善财何妨?小弟一时不便,日后还你就是了。” 道士把手一摊:“拿钱来。” 男子无奈,从怀中摸出锦囊塞到他手。道士掂了掂,道:“区区半日怎花去这么多?” “方才遇见一西域胡商,有壶高昌葡萄酒,醇香四溢勾我馋虫。我向他买,哪知他偏不卖。我见他好赌,便与他以钱财美酒为注比上一比,可惜赌运不佳,才赢他几杯就把钱输光了。” “你可误了大事!”道士顿足道,“此距京师路远,盘缠花个精光,咱们怎去长安?” 年轻人抓耳挠腮:“若实在无法……只得劳您回成都家中再取些钱来花。” 道士白了他一眼:“好你个姓李的,坐拥一份殷实家产,不好好度日,却来蜀中花我的钱,如意算盘打得不错!” “比得了袁兄你?”年轻人反唇道,“官位俸禄招手即来,偏偏辞官还乡,绾起头发假充道士,你拨的又是什么算盘?” 两人四目相对,凝视片刻,却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长须道人其实并非真道士,此人姓袁名天罡,益州成都人士,祖上世代为官。他自幼喜读诗书,通儒道两家之学,隋时便已入仕,改朝换代后也曾当过县令,官职不高名声却甚显赫,皆因他有一门特殊的技艺——相面。据说无论何人但凡被袁天罡瞧上一眼,他便能断出其人前程运道,当朝吏部尚书杜淹、谏议大夫韦挺等人早年都曾被他预言命将富贵,尽皆应验,于是仕途中人慕名拜谒者趋之若鹜。但三年前他突然辞官归隐,闭门谢客自称修道,着实匪夷所思。 那年轻人也非泛泛之辈,他叫李淳风,岐州人。他父李播是前朝的高唐县尉,不得志而出家为道,研修五行天文之学,自号黄冠子。李淳风耳濡目染,自幼酷爱道家之术,更兼天资聪颖博览群书,十几岁时天文历算的造诣便已青出于蓝。两年前他曾上书朝廷,直言当今推行的《戊寅历》有误,把太史令傅仁钧等前辈驳得哑口无言,一时朝野轰动,朝廷为此要召其入朝授以官职。李淳风却不应,反而离家云游,行踪罕有人知。 无论隐居修道还是离家云游,其中玄机只他们自己清楚——大唐建立伊始,萧墙之祸便已埋下。只因李渊扫平四海多赖其子李世民之力,征讨陇西平灭薛仁杲,鏖战河东大破刘武周,尤其虎牢关之战,李世民围城打援一举消灭王世充、窦建德两大强敌,就此奠定李唐统一大业。惜乎这位骁勇善战的青年偏偏是李渊的次子,其长子李建成因宗法优势居太子之位,即便李世民受封秦王、尚书令、天策上将,封邑多达三万户,终与皇位无缘。 秦王自恃有功心有不甘,欲争储君之位,而太子建成牢牢坐定分毫不让,又有李渊第四子齐王李元吉党附太子排挤秦王,双方各拉拢谋臣勇将,明争暗斗势同水火。到后来竟然发展到秦王诬陷哥哥谋反、太子下毒欲害弟弟性命的地步,同母所生的亲手足化作你死我活的仇雠。 李渊居天子之尊,既须恪守宗法又恐秦王功高震主,日渐偏袒太子。父子兄弟正纷乱难解之际,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皇宫玄武门发生惊天变故,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叛乱”未遂,同日殒命,两府王孙尽受株连;三日后秦王成为新任太子,代父皇执政;两个月后李渊禅让太子,避位太上皇,李世民如愿以偿登临大宝——便是当今贞观天子。 玄武门的真相朝廷晦而不宣,民间却有流言,说当今圣上弑兄、杀弟、屠侄、囚父,丧尽天良夺来帝位,市井闲谈虽不可尽信,却只怕也有几分实情。 天子得位不正乃是隐忧,况太子、齐王旧党尚在,余波久久不息。益州都督窦轨公报私仇,趁机诛杀平素不睦的僚属,幽州都督李瑷被部下王君廓设计害死,凉州都督李幼良逃奔突厥未遂被杀,燕王罗艺叛乱败亡,连突厥颉利可汗也趁机兵临渭水向大唐勒索财货……袁天罡、李淳风皆精明之辈,早预感朝局将乱,又都身怀相面、观星等异能,唯恐卷入是非祸及家门,这才辞官的辞官、云游的云游,实是避祸之策。 所幸贞观天子非隋炀帝那等暴君,皇位以逆取,却知仁义守正,宣布天下和解,赦免两府旧党,还将建成心腹智囊魏征、王珪(guī)等授予高官,中枢重臣房玄龄、杜如晦、温彦博、长孙无忌等也皆贤能之辈。新朝廷修文偃武,减省进贡,尊重佛道,安抚黎民,夺位余波渐渐平复。今岁关中干旱,天子亲访民间疾苦,有感蝗灾严重,竟口吞蝗虫,称:“愿蝗虫但食我心,勿害百姓!” 海晏河清民渐安乐,蛰隐之士又动仕宦之心,李淳风四方游历恰至成都,因而寻到袁天罡,相邀共赴长安再谋事业,怎料一路上赏景观花贪杯豪赌,从成都出发刚到利州就把盘缠花得一干二净,倒叫袁天罡无可奈何,连声责怪:“亏你能算伏羲八卦、古今历法,竟逢赌必输!” “小弟再能推算,双陆的骰子又岂由得我?”李淳风赧然愧笑,“全怪我多年赋闲秉性疏懒,贪图玩乐误了行程。求袁兄再取川资,这次一定专心赶路。” 袁天罡思忖良久,叹道:“既已至此,也不便回去了,愚兄设法化缘便是。” “难道你要沿街乞讨求人布施?” “那倒不必。”袁天罡把拂尘别在腰间,马背上取过行囊,翻找片刻,从中抽出份文书,“万幸是在利州,不愁没钱花。” 李淳风接过端详,原来是一份拜帖,上写着久闻大名、恳请莅临之类的客套话,落款是“应国公、利州大都督武士彟(yuē)”。 一见这名字李淳风不禁露出一丝鄙夷的微笑——这武士彟乃并州文水人士,出身寒微,早年贩卖木材为生,赚了些钱转而投身仕途,在太原郡丞王威帐下当个小官。其时李渊任太原留守,谋划举义之事,武士彟攀龙附凤,转投其帐下随之起事,虽未立什么大功,却也算参与首义的元勋之一,受封应国公,颇受李渊宠信。李渊禅位后蜀地不稳,皆因原先的利州都督罗寿乃燕王罗艺之弟;罗艺本是割据幽燕的军阀,迫于大势奉土降唐,被李建成引为死党。新皇登基召他入朝,罗艺心不自安决意反叛,阴谋败露被部下擒杀,事连其弟,故朝廷处死罗寿,改派义安王李孝常任利州都督。哪知李氏宗亲也靠不住,暗中图谋叛乱,不但事关禁军,还牵连到当今长孙皇后之兄长孙安业。李孝常受诛,朝廷才又把武士彟派到利州。 袁天罡苦笑道:“武士彟到任利州就曾请我去相面,我隐居避祸不愿蹚他的浑水。后来他又送拜帖意欲我回拜,我也置之不理。如今受贤弟拖累,只好去见他一面了。” 李淳风立时明白,讪笑道:“袁兄是想敷衍他几句,好找他借些盘缠。这办法甚妙,不过……姓武的这张脸可不易看啊!”李淳风也知相面的奥秘,固然相法之说玄而又玄,但看相实是看人。小者窥其言行举止,大者探其道德学识,对付官宦之人更要洞察朝局走向才能言之凿凿。武士彟商贾出身,在关陇望族林立的朝廷里本就是异类,靠太上皇宠信才爬上来;如今世道大变,朝中要职皆昔日秦王府亲信掌握,他身为前朝宠臣恐不乐观。 袁天罡焉能不知?却道:“武士彟虽出身低贱,文武不甚出众,却对上恭顺,驭下谦和,实心任事颇能合众,倒也称得起安抚一方的上佳人选。况且利州乃蜀地门户,何等冲要?当今圣上心智缜密,既然敢把他这非亲非厚的人派来,还命其总管利、隆、始、静、西、龙六州军事,足见他谨慎本分,拜访一下倒也无妨。”古来多少术士因相面算命坏了事,若非略知根底袁天罡也不敢贸然前往。 “也罢!”李淳风乔模乔样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全怪我花光了钱。开国功臣也好,木材贩子也罢,只要肯掏钱便是个大善人。且去会他一会!” 利州都督府就在城北,两人须臾便至,见门庭广阔、院墙高筑、门旗飘摆、甲士伺卫,无不威严肃穆——都督领一方军事,乃是三品大员;况乎武士彟代管六州,乃是大都督,又有国公爵位,更加非比寻常。离着老远便有卫兵厉声呵斥:“哪儿的野道士?来此做甚?” 袁天罡不慌不忙掏出信件交与卫士,卫士又转递守门兵长。那人识得都督笔墨印信,见长官措辞恭敬,自然不敢开罪,忙换了张笑脸降阶相迎:“两位持都督拜帖而来必是贵客,然事不凑巧,都督出巡隆州不在府内,实在抱歉。” 李淳风不禁皱眉:“不知何时能归?” “早则明日,迟则后天。” 倘因公务而来还可叨扰,为了相面怎好逗留府衙?有心不图这笔钱财,回转成都又耽误时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袁天罡只得悉心嘱托:“我等暂居城东驿店,都督若回你且禀报,就说山野之士袁天罡、李淳风联袂来访。”他心里拨弄小算盘,武士彟回府之日若知他身在利州必定远接高迎延请入府,总胜于老着脸皮再来。 兵长诺诺应允。两人无可奈何牵马而去,不禁相对苦笑——几文铜板不够住店,附近又无寺观,恐怕要与店家啰唣赊账了。垂头丧气离去,未转过街角忽听背后有人喊嚷:“二位高人慢行!”回头观看,见那兵长又追了上来,满脸堆笑谦恭至极:“卑职不晓事,方才慢待贵客了。我已禀报我家主母,夫人也素知两位大名,恳请相见。”说罢抢过马缰绳,点头哈腰请他们回去。 南北朝以来风俗渐改,女子已不似两汉那般紧守闺门,一家主妇争讼曲直、造请逢迎、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无所不为。北魏文明太后掌国二十载,隋之孤独皇后与文帝共襄国政,本朝平阳公主招兵买马鏖战关中,谁人不知“娘子军”大名?女子连战场都上得,登堂见客更不稀奇。可眼下却是丈夫不在,妇人把俩大男人请到家做客,不免有些尴尬。李淳风小声咕哝:“这位国公夫人也真不一般。” 袁天罡道:“你不知此中缘故?武士彟之妻非等闲之辈,乃前隋宗室之女。” 李淳风大为诧异:“弘农杨氏怎配与武家?”自魏文帝曹丕始建九品中正,门第观念根深蒂固,非但仕宦要看家族出身,婚配也越发讲究门当户对,高门不配小户。其时有“五姓七望”之说,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皆头等的高门大户,仕宦中人若娶这五姓之妻乃荣耀之事。稍逊这几族的还有弘农杨氏、京兆韦氏、京兆杜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兰陵萧氏、琅琊王氏等,以及鲜卑贵族汉化改姓的元氏、长孙氏、宇文氏、独孤氏、窦氏、高氏、陆氏等。 其实隋杨宗室出身于北魏边镇,杨坚称帝后往自家脸上贴金,自诩弘农杨氏,世人不敢反驳,久而久之也被视为弘农一脉。即便如此,文水的武家寒微小户又出身商贾,怎会攀上这等名门? 袁天罡附在他耳畔娓娓道来——武士彟原有妻子,后在京为官,家眷留于家乡,六年前原配夫人病逝,武士彟忙于公务,自始至终未回乡理丧;太上皇感念他舍己为公,竟亲自主婚,把隋朝观王杨雄的侄女、始安侯杨达之女杨贞嫁给了他。 李淳风越发惊叹。前朝杨雄、杨达岂寻常之辈?杨雄不仅是杨隋宗室,隋文帝时还曾主持过朝政,与高颎(jiǒng)、虞庆则、苏威并称四贵;杨达也官居纳言、开府仪同三司。虽说隋唐换代,杨氏族人在朝为官者依旧不少,杨雄长子杨恭仁在李渊在位时曾任宰相,另一子杨师道尚长广公主,还有个外孙女早年嫁入秦王府,随夫入宫诞育皇子,便是当今的燕贤妃。诸多权贵都是这位杨夫人的亲戚啊! 两人整理衣襟越发郑重,比见武士彟本人更谨慎。兵长揖让他们入府,吩咐士兵照料马匹;武氏家仆施礼来迎,引他们绕过正堂径赴后宅,在廊下设座——这本非会客之处,但妇人不讲许多规矩,蜀地气候炎热,在此列座倒也凉快。仆僮往来奉上茶果,又端来清水让他们净面,二人拭去汗水品味香茗,又观庭中花草绚丽颇觉惬意,渐渐不再紧张。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二人正轻声低语,忽见后堂屏风转出人影。一位贵妇由两个婢女搀扶着款款而来:“二位先生莅临,蓬荜生辉,妾身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袁李二人一怔,忙起身施以大礼——公爵夫人乃是命妇,凡国有大典,皇后祭祀亲蚕,内外命妇都要执礼相伴。二人如今皆白身,哪敢失礼于贵人? 杨氏忙令左右搀扶,轻轻还了一礼,请他们归座。李淳风自不便直视,却微抬眼皮偷偷打量,见这位国公夫人身材高挑,穿一袭黄罗金缕裙、青色蜀锦绣衫、单丝碧纱帔巾,足下绣花珠履;脸上看娥眉凤目,齿白唇红,肤若凝脂,高绾发髻,珠翠头饰。相貌端庄略施脂粉,却难掩鬓边白发和眼角皱纹,毕竟是年逾四旬之人,但雍容华贵的气质绝非寻常妇人可比。 杨氏翩翩落座:“李先生精通星象享誉四方,袁先生更是素有知人之名,我夫妇仰慕已久,方至蜀中曾拜帖相邀,怎奈先生闭门苦修未能得暇,今日垂青莅临,不巧夫君又在外公干,无缘相见实是大憾。妾身不过一短见女子,不晓天下大事,无知无识还望两位莫怪。” 李淳风暗自佩服——好个精明妇人!听她言语哪是什么无知无识的短见女子,分明是碍于彼此身份,避谈朝局之事。正欲客套两句,却听袁天罡抢先道:“夫人并非无识,而是一心向佛懒理俗事。其实虔诚礼拜慈悲善行,功德未必不及仕宦须眉。” 李淳风颇觉有趣——袁兄一身道服,怎么反而谈论释家佛法?正禁不住欲笑,倏然嗅到一丝香气,却非兰蕙脂粉的气息,不禁朝杨氏细细打量,见她素指间掐着串香檀佛珠,方悟袁天罡用意——隋朝皇室崇佛,宗室后裔亦多虔诚笃信,杨夫人也不例外,袁天罡提到佛法功德乃是投其所好! 果不其然,杨氏一听他谈及佛家功德精神大增,言语越发恭敬,向二人开言请教。袁天罡本非真道士,早年博览群书对佛家经卷也多涉猎,加之悟性极高,有理有据侃侃而论,又将玄门之道与释家法门参照印证,听得杨氏如痴如醉连连颔首。李淳风却一心只惦记盘缠,听袁天罡絮絮叨叨闲扯半日,实在耐不住性子,插口道:“我等不过微末之谈,难媲高僧大德,怎能在夫人面前班门弄斧。” 杨氏听他出言打断,还道嫌自己冷落,忙恭维道:“先生忒谦,您是精研天数之人,所见自然高远,未知先生近来有何预见?” 李淳风全没防备她突然发问,拱手道:“天数系于人,今圣天子在朝,满朝文武尽皆忠良,地方又有应国公这等仁厚君子理乱牧民。在下也无需杞人忧天私窥运数,自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这番话既歌颂天子又称赞武士彟,自以为应变得当。哪料杨氏听罢微微点头,含笑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说得好……妾身若没猜错,两位是去长安谋仕途,恰好路过鄙邑吧?” 一句话便被她瞧出端倪,李淳风尴尬不语。袁天罡却泰然自若:“夫人果真高明,一语道破我等心思。” “先生过誉了……”杨氏嘴上谦逊,眼中却陡然泻出一股傲气,神情不似先前那般恭敬了。 袁天罡手捻须髯接着道:“非是在下唐突,方才夫人一出来我便觉得您相貌非俗,宜室宜家自不必言,难得是有富贵慈祥之态,必有贵子佳儿。” 这一言真似钥匙开锁,正戳中杨氏心结。她怠慢之态未及舒展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急切询问:“先生所言非虚?” “在下绝非信口献媚。夫人若不见责,可否将令郎令嫒请出,容在下细细端详?” “求之不得啊!”杨氏大悦,忙令婢女去领孩子,“我夫妻皆是年逾半百之人,喜忧如何无需多问,倒是孩子们的前程牵挂难释,先生既肯指点迷津,可算圆了妾身一桩心事……” 说话间婢女已领了三个孩儿来,前两个是男孩,后一个是女儿。说来也怪,俩男孩看模样已十三四,这等年岁的男儿早该知书达理,但这两个孩子举止轻浮衣衫污秽,全无公侯子弟的气质,礼数都不甚通,见了母亲连句话都不说,随随便便廊下一站。女孩却大大不同,五六岁年纪,衣裙华丽葳蕤鲜亮,怀抱一柄雪白无瑕的玉如意,如此名贵之物只当寻常玩具,四个婢女跟随伺候,真有侯门小姐的气派,不过又有些娇宠过分了。 杨氏道:“我夫妻膝下四个孩儿,最小的未满四岁尚在午睡,有劳您先看看这三个孩子面相如何。”说着便招呼那两个男孩,“元庆、元爽,还不快向先生施礼。”两人男孩满脸不情愿之色,却不敢违拗母亲之言,慢吞吞上前,勉强一揖,殊无恭敬之态。 袁天罡眼皮都没抬,只轻轻瞥了一眼便道:“这两个郎君皆保家守业之子。”看相之人说话大多夸张吹捧,“保家守业”不过是对庸庸碌碌加以粉饰,绝非称赞之辞。 李淳风听他如此敷衍了事甚是心焦,却见杨夫人竟毫无介怀之意;略一思忖豁然明了——杨氏嫁入武家不过七八年,这俩男孩却已十岁有余,必是武士彟前室所出,今日我们是她座上客,一路盘缠全着落于她,当然不便大赞前房儿女惹她不悦。况且俩男孩生母亡故,逢此高门继母,日子八成不好过,前程暗淡也在情理中。袁兄慧敏心细眼光犀利,真把世态人情都揣摩透啦! 接下来轮到那绣衣女童。这孩子甚是忸怩,不愿理睬生人,无论婢女怎么哄都不肯近前,还把玉如意抛在地上。杨氏无奈起身,摸着她小脸哄劝良久,才拉至袁天罡面前——大户人家子女多由乳媪仆妇照看,亲生母亲也不管琐碎之事,似杨氏这般亲自哄孩子实属罕见。 这次袁天罡不敢怠慢了,仔细端详女童,见她五官俊秀皮肤白皙,神情举止颇似其母,确是个美人坯子,连连点头:“这是个命中富贵的小娘子,不过……”他话锋一转,“虽富贵却恐不利夫家。” 杨氏初闻他言面露喜色,但听到“不利夫家”,眼神又暗淡了,叹道:“唉!女子再强,到头来还是指望丈夫,这也算不得好面相。”说罢默然低头,凝视地上那柄沾染尘埃的玉如意,久久不语,似勾起无限心事。 李淳风见她满面愁苦,已如坐针毡,偷偷瞪了袁天罡一眼,赶紧扭头赔笑道:“夫人切莫灰心,何不把幼子抱来一观?说不定那孩儿尊贵至极呢。” 杨氏虽点头称是,却似已不抱什么希望,由侍女搀扶着怔怔起身转入后堂。李淳风见她走远,忙不迭嗔怪:“你说那女孩富贵也就是了,何必画蛇添足说她不利于夫家?” 袁天罡端然正坐目不斜视,口中却喃喃低语道:“贤弟好糊涂。夫人如此娇惯此女,长大了必是个蛮横娇气的姑娘,哪家男儿娶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妻子,又摊上这么个厉害丈母娘能过太平日子?” “倒也有理……”李淳风掩口而笑,但只笑了片刻又倏然收敛,“兄长所断固然不差,但咱们来此全为盘缠,你连断她三个儿女平平无奇,她若心中不悦就善财难舍了。这最后一个孩子你可务必要美言啊!” “贤弟但放宽心,愚兄自会见机行事。”袁天罡微合二目,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说话间杨氏已抱了孩子回转,也不劳婢女接手,径直走到袁天罡眼前:“先生请看。”李淳风一旁侧目观瞧,见这小童白白净净,一张红润小嘴半张着,双目紧闭兀自睡得香甜,梳着一根冲天小辫,身裹锦半臂,未及足踝的青葱小裤,脚上套着双小靴,显然是个小郎君。孩子都是很可爱的,这小郎君也无甚出奇之处,三四岁的娃有何面相可言? 袁天罡却面露惊异之色,不知是真有所见还是故弄玄虚,他直视小脸蛋良久,又伸手摸摸脖颈,捏捏小手,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杨氏见他这般踌躇也紧张起来,又不敢催促,喃喃道:“您看这孩儿……究竟……” 袁天罡不答,左手捋着胡须,右手拂尘轻轻敲着膝头,似是冥思苦想,良久才道:“可否让这孩子走几步?我欲观其步履之态。” 杨氏虽舐犊情深又岂敢不依,忙微微摇晃轻声唤醒,将其放在地上,小童也不哭闹,只揉着惺忪睡眼不肯动,两个婢女屈身牵着小手,劝他走几步。孩子睡得正恬,哪知这帮大人捣什么鬼?嘴里哼哼唧唧不住抱怨,赌气般甩着大步走了几下,用力过猛一只小靴脱足而飞,险些打在李淳风脑门上。 “哈哈哈……”袁天罡仰面大笑,“妙哉妙哉!龙骧虎步,龙瞳凤颈,此乃伏羲之相,贵不可言。”说罢却又收起笑意,转而蹙眉,“不过……甚是奇怪,这孩子如此相貌怎会是男儿呢?若是女儿身,日后定可为天下之主!可惜啊……” 李淳风闻听此语险些笑出声来——老奸巨猾!相面断出天下之主是犯忌讳的话,若叫朝廷得知必要追查,但说女子便无碍了,女人又当不了皇帝。此言真伪既然无法印证,也就不至于折了相面高手的名声。而且只要有这番恭维之辞,杨氏总不便亏待,盘缠应该不愁了。谄媚而不露骨,狡黠而不讨嫌,袁兄手段真高啊! 他越想越觉好笑,哪知杨氏闻听此语竟愣在当场,左右仆妇婢女也都变颜变色,众人面面相觑,半晌竟谁都未发一语。杨氏倏然深施一礼,又拉孩儿给袁天罡下跪,颤声道:“多谢先生吉言。”婢女受惊匪浅,一边连声道谢,一边搀她母子起身。 袁天罡见此情形似觉有误,再次仔细打量她母子,不禁暗叫不好——糟糕!看走眼啦!杨氏体态丰腴,起坐皆靠搀扶,分明身怀有孕。她保养得法却也年逾不惑,若已产下一子,岂能急着又要孩子?必是现今无子,深恐前房二子靠不住,才急于生子以保晚年有靠。这锦衣儿郎分明是女儿身,杨氏连生两女盼子心切才将她扮作男孩模样啊!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又见众婢女齐向杨氏道贺,袁天罡也不能再改口,只得强忍尴尬拱手道:“恭喜夫人,恭喜应国公!”李淳风也发觉事有蹊跷,但误打误撞更是有趣,只抿着嘴不住地乐。 杨氏手捻佛珠,不知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继而转身回入后堂。不多时便有婢女捧了两只诏文袋来:“这是主母酬谢两位先生的,两位莫嫌弃。”袁天罡自觉有愧,哪还计较多少,讪讪收了;李淳风却看得仔细,见诏文袋中是两匹锦缎、几串缗钱,不禁撇嘴——对公爵之家而言这点酬谢实在不厚。 哪知杨氏再度出来,又拿了封书信,毕恭毕敬递到袁天罡手中:“这封家书先生带上,入京后可递与妾之堂兄杨师道。如今我夫在外任官,朝中不易疏通。我堂兄虽非手眼通天之辈,但为人敦厚谦恭,官居太常,又是驸马身份,与当今重臣长孙无忌、房玄龄等辈还算说得上话,二位既有意仕宦,他必能助一臂之力。”这封信可比钱帛珍贵多了,李淳风这才喜出望外千恩万谢。 该讨的已讨来,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全都说了,二人不愿多叨扰,当即告辞。杨氏亲自送至大门外,命阖府仆从士兵列队恭送,给足了面子。二人接过马匹再揖而去,行出甚远,袁天罡苦笑道:“惭愧惭愧,愚兄今日失算了。” 李淳风全不介意,拍着鼓鼓囊囊的诏文袋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说不定兄长之言日后果然成真呢!” 袁天罡脸上发烧:“莫要再拿我取笑。” 李淳风见左右无人,坦言道:“小弟并非取笑,天下之主用以言女子未必是帝王,身居皇后母仪天下又何尝不是女主?况且你怎断定那女娃一定当不了皇帝?” “胡闹,世上哪有女人当帝王的道理?”袁天罡甚是不屑。 “兄长之言差矣。”李淳风一改不羁之态,正色道,“唐尧虞舜古之明主,禅让推贤,焉知夏启家天下?齐桓晋文才略冠世,号令诸侯,焉知嬴政九州一统?即便被誉为圣人的孔仲尼,又怎料后世复有佛道两家,与儒门分庭抗礼?兄长究竟是不是真的金口玉牙能断人未来,您自己心里清楚。周不知汉,魏不知晋,古人既不能度今,今人又怎料明日之事?以前固然没有女皇帝,焉知后世也一定不会有女子称帝之事?” 袁天罡素来谋定而动算无遗策,故稍有差失便久久不能释怀,此刻听他这番高论竟有茅塞顿开之感,不禁停下脚步由衷叹息:“是啊!我忒迂腐,怎知后世一定无女皇?运数茫茫难以忖度,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他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那女孩的脸庞,当天下之主虽属戏言,但说她是龙瞳凤颈伏羲之相,却也没什么不妥。 李淳风见他一脸痴态兀自沉吟,噗嗤一笑,不耐烦地推推他后背:“终者自终,始者自始,何必杞人忧天?茫茫天数苦中求,世道沧桑不自由,千千万万难算尽,不如推背去归休!铜臭俗物既已到手,今晚痛饮一场不醉不休,来日赶赴长安谋咱的前程吧!” 袁天罡释然,也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笑世人太痴,明明命运自在掌握,却要看相问卜。罢罢罢,愚兄索性胡批乱写,编一部预言之书,若能侥幸流传于世,糊弄一下愚昧之人倒也有趣。” “妙哉!”李淳风乐不可支,“兄长当真若写,小弟愿效丹青,为这部书配几幅画,倒也风雅得紧。世间之事无独有偶,说不定将来真能乾坤暗合言之凿凿呢!千载之下兄长若被奉为神明,小弟也能沾沾您的光啊!” “哈哈哈……”两人朗声大笑,跃上雕鞍挥鞭而去。 第一章 武士彟之死 一、上皇宾天 贞观九年(公元635年)五月,长安宫苑。 李世民从噩梦中惊醒,心神不宁汗流浃背,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审视着褪色的帷幔、陈旧斑驳的宫灯、曾经熟悉的屏风,竟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直到宦官听见响动前来伺候,口口声声唤他“陛下”,才渐渐稳住忐忑的心绪。 都怨这场血腥的噩梦…… 不!不是梦,那确确实实是曾经发生的事,萦绕在李世民心头已整整十年。 十年前那个夏日的清晨,天空碧蓝如洗,宫苑静得像空山幽谷,唯有鸟儿啁喳地啼鸣不休,仿佛在倾诉不安。他顶盔掼甲背弓佩剑,按谋士房玄龄、杜如晦的精心谋划,率长孙无忌、尉迟恭、侯君集、张公谨、秦叔宝、程知节等心腹将佐,把兵马埋伏在了太极宫正北的玄武门;禁军将领敬君弘、吕世衡等早已被他笼络,玄武门守将常何秘密归顺,守门士兵完全服从指挥,所有人紧握兵刃不发一语,只等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到来。 当两兄弟带着亲随从临湖殿方向走来、发觉伏兵的那一刻,他们的神情并非恐惧,而是惊诧。太子平素矜持低垂的双目瞪得浑圆,双手紧扣缰绳;齐王紧蹙双眉咬牙切齿,谁能想到他会在宫禁之间、君父之侧操弄干戈?这等逆天之事,绝非为人臣、为人子干得出来的。 片刻惊愕之后,建成拨马欲逃;元吉倒有抵抗之心,但仓皇之际搭不上弓。李世民纵马而出,高叫一声:“兄长慢走,小弟有事相商!”或许建成真以为他有话说,或许是吓蒙了,勒马回头望他一眼,就在这一刹那他搭弓放箭了……正中咽喉,建成吭都没吭一声,宛如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栽落马下! 所有人都在呼喊,但喊些什么李世民完全没入耳,他只记得射完那一箭手就开始颤抖,脑中一片空白。虽说兄弟反目如同仇雠,伏击之策筹谋已久,真到了这一刻仍不免心神大乱,仿佛自己胸臆霎时间被掏空了。 尉迟恭、侯君集率兵涌上,早与元吉等人白刃相接,而他却恍惚不知所措,连胯下战马都驾驭不住,任凭它载着自己颠簸蹿跃,糊里糊涂向宫苑密林间驰去。只觉胸腹一阵剧痛,当他缓过神来时,已被树杈刮倒在地;猛一抬头,又见元吉身负箭创,怒气冲冲向他扑来。 相较沉稳老练的大哥建成,这个从小把打仗视同游戏的四弟更危险。此时元吉已血灌瞳仁,口中谩骂不休,像饿虎般扑到他身上;两人的兵刃都在混乱中失落,元吉虽有伤在身,却凭着巨兽一般的强壮体格牢牢将他制住,用铁胎弓勒住他脖颈。 李世民使尽平生力气撑住弓弦,手都勒出血了,哥俩就在树下翻滚厮打。但元吉壮若虎牛,以力相搏他远非敌手,三滚两滚又被扼住喉咙。岌岌可危之时,尉迟恭领兵赶来——尉迟恭与元吉皆骁勇善战,又都擅长用槊,二人曾比试,尉迟恭空手入白刃,三度夺过元吉之槊,本领比元吉更胜一筹。 那一刻李世民感到元吉的手渐渐失去力道,这个骄横霸道的弟弟生平第一次流露出绝望的表情,但也是最后一次。元吉松开他脖子,一瘸一拐向南逃去,尉迟恭紧追不舍。李世民倚在树上气喘吁吁,眼睁睁看着尉迟恭等人乱箭齐发,将弟弟射得像刺猬一样,倒在地上再也不动,才安下心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紧接着喊杀声起,东宫将佐薛万彻和元吉心腹谢叔方已经得讯,各率兵士冲至玄武门。守兵寡不敌众,敬君弘、吕世衡双双战死,幸亏张公谨勇猛过人,亲冒弓矢关闭宫门,才把两府卫队挡在外面。李世民无暇顾忌门外的叫嚣声,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当尉迟恭奉他命令带领士兵跑去见驾时,他父皇正与宰相裴寂、萧瑀等人在宫苑海池之上泛舟。李渊见尉迟恭戴盔披甲、手持长矛、浑身血污冲到池边,已觉大事不妙:“你何故到此?有人作乱么?”尉迟恭高声答复:“太子、齐王作乱,秦王率兵靖难,已将二人诛杀。唯恐乱兵惊动陛下,特命臣来护驾!” 李渊一阵战栗险些晕倒船上,裴寂、萧瑀等人也慌作一团,但他们深谙宫廷斗争的险恶,很快达成一致:“建成、元吉未参与太原举兵,无功天下,嫉妒秦王功高以致作乱。如今秦王既将他们诛灭,不如速立秦王为太子,委以朝政,方可转危为安天下太平。”事已至此李渊还有别的选择吗?只能瘫坐船头,望着气势汹汹的“护驾”将士,有气无力道:“卿等所言甚善,此亦吾之夙愿……” 李世民成功夺取了储位,也掌握了朝廷和京畿兵权,两府部众见了主公首级,痛哭着抛下兵刃溃散而逃。当他脱去铠甲跪拜在父皇面前时,父皇颤巍巍将他扶起,喃喃道:“险被人言所误,几有投杼之惑。”那温婉的口气、战抖的双手、不安的眼神再不似一国之君,几乎是在求饶。他心中充满胜利的喜悦,但在群臣面前还要伪装;于是以膝代步扑到父皇怀中,放声痛哭。 但他的泪不是悔恨,而是大功告成的兴奋和对多年艰辛的追溯。哭过之后计划照旧,斩草必要除根,既然建成、元吉谋反已成铁案,理当株连家小。建成与元吉各有五个儿子,长者未及弱冠,幼者尚在襁褓,十个孩子一日之间都死在屠刀之下;两府女眷尽数没入掖庭。三天后他如愿以偿当了太子;两个月后父皇禅位,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帝,时年二十八岁,为体现人子之道他住在东宫;两年后天下稳固,于是他正位太极宫,太上皇则搬到他原先的住处,弘义更名大安,老人家就在这座遍布儿子心腹的宫殿“安度晚年”。此后李世民没在这座宫殿住过,直至太上皇病笃,时时有驾崩之危才过来侍奉,尽最后的人子之道…… 任何人都不愿背负恶名,可世事逼人,李世民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到这一步。每当他浏览史书,看到屠戮兄弟的秦二世胡亥、宋孝武帝刘骏都被斥为桀纣暴君,便觉脸上炽热胸口狂跳,千载之下悠悠之口又会如何评价他呢? 有的人一错再错,沿着不归之路一直走下去;有的人洗心革竭力挽回。李世民恰是后者,往事不可追,来日不可待。正因为犯下罪孽,他越发兢兢业业,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正因为从杀戮中走来,他才了解生命的宝贵——从坐上龙位那天起,一个崭新的李二郎诞生了。 他宣布天下和解,赦免魏徵、王珪、薛万彻、谢叔方等昔日敌人引为己用;取消对佛道两教的限令;将禁中大量宫女放归民间;减轻赋税刑罚,宽带百姓;倡导文治,推行科举制;虚心纳谏,鼓励群臣上书献策;甚至将权力分给中书门下的宰相,让臣下监督他的诏令,防止过失。他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在贞观二年消灭了北方最后一个割据梁师都;又于贞观四年派李靖率师西征,消灭东突厥汗国、生擒颉利可汗,不但报了当初兵临渭水之仇,也扭转了中原汉地屡遭侵扰的被动局面,被四夷族长尊为“天可汗”。 如今他的功业已超过隋唐前三位君主,但对他而言还远远不够,他要让大唐的光芒普照世间每一寸角落。就在此时此刻,大唐的一群杰出将帅,李靖、侯君集、李道宗等正率大军征讨吐谷浑(tǔ yù hún,鲜卑族,东晋十六国时控制了青海、甘肃等地),而充任此次作战先锋的正是昔日建成的爱将薛万彻……李世民的成功源于克制,他无时无刻不在克制暴戾的本性,以微笑面对世人;同时他的成功也得益于好胜心,他要向父亲证明——你错了,我不但比建成强,也比你强! 李世民早已毫无睡意,在床榻边踱来踱去。他不愿回忆过去,但往事总是化作难以遏制的洪流,冲破现实的堤坝涌入心田。他用力捏着眉头,想让自己更清醒,一瞥眼间见床边放着前几日西征的战报,虽然早已看过,还是在孤灯下翻阅起来,想以此驱赶脑海里那些萦绕不去陈年旧事。 只看了两行,忽听殿外有人低声交谈,李世民悄悄踱至门前,亲手推开观看;夜幕下有个朦胧的黑影正与他的亲信宦官低语,虽看不清面孔,听声音也知是他的嫡长子、已被册立为太子的李承乾。 “父皇……”李承乾似有急事禀告,又犹犹豫豫不敢惊动圣驾,正与宦官商量该不该将他唤醒。 “你有何事?太上皇不好么?” 李承乾未及答复,后面又赶来一位王子,年纪轻轻却身材魁梧,离着甚远已放声道:“这时候太子还磨蹭什么?父皇,祖父快不行了,您快过去吧!”来者乃是四皇子李泰。 “走。”李世民已猜到八九分,闻听此言顾不得更衣,抛下一脸尴尬的太子,随李泰大步往太上皇所居的垂拱殿奔去——太医已禀报过,李渊大限就在这一两日,他早有准备。 太子和卫兵紧随其后,宦官来不及取龙衣玉带,只抓了件黄袍给李世民披上。众人未转出偏院,已见垂拱殿前灯火辉煌——宦官打着灯笼列于两厢,诸皇弟、皇子都跪在殿外。李世民庶弟中年纪较大的元景、元昌、元嘉等都外任刺史,留京的元裕、灵夔、元婴等皆总角之童,得知父王将去已哭得不成样子;皇子李恪、李佑、李愔、李恽、李贞、李治近日也在大安宫,等候给祖父送终,此刻正在廊下陪几个小叔叔;殿阶下站定一妇人,身材高挑细眉凤目,正是皇后长孙氏。 见到皇后,李世民心中稍感慰藉。二十年来无论悲喜祸福,妻子总是坚定地站在他身旁;尤其当他愤怒时,长孙后总能以机智化解他的戾气,而当他烦恼忧愁时,长孙后又能用温柔爱抚使他鼓起勇气。无论兴兵举义、征战四方、夺取皇位、为政治国,长孙后都有功劳,但她的功劳不是运筹帷幄,更非奋命沙场,而是妻子对丈夫的爱。 不过此时此刻,长孙后却有些提不起精神,不仅是悲痛,还因为疲劳。李世民没有理睬左右的请安声,大步走到皇后身前,略带愧疚道:“你辛苦了。”这绝非空话,皇后的辛劳他最清楚。前年李世民得了场大病,气血不畅头晕目眩,移居九成宫养病,皇后衣不解带日夜伺候,调养半年他的病大体痊愈,皇后却积劳成疾;其时她已身怀有孕,转年生下个公主,分娩后身子更弱;经太医调治刚见起色,不想太上皇又病入膏肓。 这几日李世民移于大安宫,皇后也跟来了,他政务繁忙每天早晚探望两次,皇后身为儿媳挂心更多,又是事事都追求圆满的性格,强打精神与太上皇嫔妃一起侍奉汤药,几天下来熬得面色惨白。 听到皇帝的感激之言,长孙后倦怠的眼中闪过一丝幸福的光芒。她从不抱怨什么,也不奢求,只要这个站在帝国顶峰上的男人能理解,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她轻轻凑到李世民耳畔:“快不行了,刚才呼唤陛下,似是有话要说,陛下快去见老人家最后一面吧。” “嗯。”李世民的脸色变得异常阴郁,踏着侵满夜露的石阶,向灯火阑珊的正殿走去——渐渐地他看见垂拱殿内一片狼藉,针石汤药零乱地撒在几案上,十几盏宫灯都点着,照如白昼,仿佛想驱赶死神的降临;卧榻帷帐掀起,松松垮垮绑在柱上,以薛婕妤为首的太上皇嫔妃围在病榻前,那些女人在低声抽泣,恰好挡住他视线,只能看见父亲的右手莫名其妙地向空比划。 那曾是掌托天下的一只大手,如今却苍老干瘪,腕上生满褐斑,时而颤巍巍抬起,时而蜷缩垂下,宛若风中摇曳的枯枝,那是最后的挣扎吗?他能听见父亲嘶哑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不知是呻吟还是说着什么,濒死的倾诉与女人的抽噎混在一起,令他听得心慌。 李世民倏然觉得自己身子发僵,双腿仿佛被扯住了,他死死盯着父亲那只手,就是无法再迈一步。 “太上皇唤您,快去啊……”长孙后抚着他背柔声劝道。 李世民依旧呆立在那里,众嫔妃听到皇后说话才知大驾已临,忙转身跪倒,七嘴八舌地啼哭着:“太上皇呼至尊久矣……陛下终于来了……”说话间已跪爬着闪开道路。可李世民兀自僵立,就是不肯迈过门槛;甚至连病榻都不忍直视,默默低下头——他不敢想象父亲要说什么,鸟之将死的哀诉?国家大事的嘱托?抑或是最后的发泄,对他残害手足、篡夺皇权的咒骂?甚至什么也不说,扬起那干枯的手用最后的力气给他一记耳光! “陛下,快去啊……”长孙后再次软绵绵催促。 李世民却充耳不闻,手扶殿门愣在那里。这位正值壮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帝王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踌躇,虎牢关下的骁勇、玄武门前的果断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他无法面对父亲死灰的面庞,无法承受父亲说的任何一句话,毕竟父亲才是大唐王朝的缔造者,而他阴谋篡权将其软禁十年,这是良心的亏欠啊! “紧急军报……”宫门传来一声呐喊——征讨吐谷浑期间凡重要军情勿论昼夜火速上报。 李世民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倏然转身:“传上来!”众嫔妃见军情紧急,也不敢再催他。 宦官一声接一声传谕,有个军吏手捧军报风尘仆仆跑进宫苑,直至殿阶前双膝跪倒,以响亮的声音奏道:“启禀圣上。四月二十八日,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率师抵达赤水原,先锋薛万彻、薛万钧遭吐谷浑大军伏击,陷入包围。薛氏兄弟以寡敌众,身中数创战马倒毙,犹自奋勇拼杀拖住敌军;我大军赶到反败为胜,生擒敌帅南昌王,获牛羊牲畜数万头。李将军亲笔,向陛下报捷!” 不待宦官转递,李世民快步下阶亲手接过捷报:“好个薛万彻,朕没看错人!” 可激昂的夸赞声未落,殿内便传出号哭——太上皇咽气了。 李世民背对大殿,望着远处冰冷的宫墙,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既觉遗憾,又有一丝轻松——终于结束了,父子君臣十年尴尬,现在他和父亲都解脱了,沉默或许是最好的结果,让所有恩怨都随风而逝吧…… “皇后娘娘!” 又一声呼喊惊破李世民的思绪,猛然回头,长孙皇后晃悠悠晕倒在宫女怀中。在他心中爱妻比父亲重要得多,见此情形连捷报都扔了,奔上去抱住皇后双肩:“怎么了?”诸皇子全慌了,连滚带爬过来,尤其长孙后亲生的太子、李泰、李治更是焦急。李承乾与李泰一左一右搀住母亲,李治年方八岁,抱住皇后的腰,眼泪都出来了:“娘亲,你醒醒!别吓孩儿!”宫女乱作一团,端水的端水,传太医的传太医。 长孙后悠悠醒转,缓了口气,先摸李治的小脸:“雉奴,娘亲没事,就是有点儿累……”为儿子擦去眼泪,这才抬眼看丈夫,“妾身小疾不足挂齿,太上皇丧仪要紧。” 李世民立刻吩咐宦官:“上皇晏驾,大安宫疠气太重,速备乘舆,朕要送皇后回宫……”“别!”长孙后微抬素手,轻轻摁在丈夫唇上,“妾身不过后宫一妇人,上皇丧礼乃国之大事,陛下当在此尽孝,岂可因妇人小疾而废礼法?臣妾并无大碍,就在偏殿小憩,天明再过来陪陛下。家翁之丧不可无媳,国之大丧更不可无后啊。” 李世民见她眼窝深陷、唇色如纸,情知绝非小疾这么简单,却只得无奈点头——皇后之言有理。大丧关乎皇家颜面,外间对他父子的议论够多了,这会儿他就是装也要装得像个孝顺儿子! 承乾、李泰欲送母亲去偏殿,长孙后严词拒绝:“你们留下,好好侍奉你父皇。”只唤了两个宫女搀她走。 李世民父子眼望她单薄的身躯晃悠悠走远,心下甚是牵挂,却也无可奈何。太子愣了片刻,才想起该安排丧事,却见弟弟李泰早抢先一步分发孝袍、抚慰群妃。李恪、李佑、李贞等也老老实实跪下,陪几个小叔叔哭,其实连他们父皇都没掉泪,他们对祖父的感情更淡,哪哭得出来?唯独李治拉着母亲裙角死活不松开,长孙后也拿这孩子没办法,只好带他一起离开。 二、传奇人生 贞观九年五月,李渊驾崩于大安宫,终年七十一岁,谥号大武,庙号高祖,葬于献陵。他在宫中深居十年,虽有太上皇之名,但是对大唐政坛而言已没有分量,他的死恰如一片枯叶轻轻飘落水中,并未掀起半分涟漪。李世民并没感到多悲痛,不过像是被针轻轻刺一下,伤痛一瞬即逝,继而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吐谷浑战事和皇后病情上。 西征胜利的消息接连传来,继曼头山之战,唐军连战连捷,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逃入沙漠,被部下砍了脑袋向唐军投降,欢呼掩盖了太上皇驾崩的噩耗。 可远在长江之畔的荆州,有个人却因李渊之死悲泣呕血,那便是时任荆州都督的应国公武士彟。 深秋的江陵依旧骄阳似火,滚滚长江映射着金色光芒,漫山遍野的桂花招摇怒放,挥洒着凋谢前的最后一抹绚丽;秋蝉的鸣叫声越发响亮,那是迎接死亡的乐章。武士彟神情委顿,仰卧在病榻上,粥不能进药不能下,俨然弥留之际。妻子杨氏和三个女儿都守在榻边,他却不发一语,双眼迷离望着窗外,似乎在回溯自己一生。固然他不算一代名臣,也没有足以名垂千古的丰功伟绩,但他从并州文水县一介草民变成大唐的公爵,此等际遇古今罕有。 武士彟的父亲武华是家族的异类,自幼不喜耕稼,立志改变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奋发读书跻身仕宦。但前途并不似他梦想的那么光明,虽说数十年间三易朝代,国之权柄却始终掌在关陇士族手中。八柱国十二大将军的后裔称帝称王,连关东的名门望族都难坐上高位,何况寒门小户?武华摸爬滚打半辈子,最终也只是洛阳的一个吏员,连小人物都算不上。几番努力尽皆失败,武华回到家乡,在失意中病逝,只留下几间矮房以及村北的一片山林——这是他毕生积蓄换来的产业,算是给儿孙留下一线希望。 武华膝下四子,武士彟最小,因父亲在外闯荡,兄弟们相互扶持感情深厚。父亲临终留下一小片林产,他们决心凭此致富,于是兄弟分工:大哥武士稜(léng)培植林木,老三武士逸砍伐运输,武士彟生就一张巧嘴和一副和善面孔,因而游走四方贩卖木材;唯独老二武士让朴实平庸,看守田业。或许是武华冥冥中保佑,数年辛勤回报颇丰,生意越做越大,武家名下林产也越来越多,后来竟成了并州最知名的木材商。 当时主管东都工程的是两位宰相,尚书令杨素与纳言杨达。杨达虽是宗亲,但知书达理平易近人,堪称谦谦君子。杨素却大不相同,此人文武双全才智超群,却生性傲慢贪得无厌,饶是武士彟与官家打交道一向小心谨慎,却也不知不觉得罪了这个大人物,总之他被士兵挥鞭赶出了洛阳,狼狈逃回家乡。 官府的鞭子把武士彟抽醒了——虽然他富甲一方,可在世人眼中依旧鄙陋。士农工商,他永远是最下等,哪怕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在世人看来他依旧是靠投机取巧致富,一身铜臭味。 于是武士彟做了人生中第二笔大买卖,不在都市,而是在军队。隋炀帝两度远征高丽失败,不但引起杨素之子杨玄感叛乱,苦于赋税兵役的农民也纷纷揭竿而起,朝廷调遣军队四处镇压,武士彟便在这时投身军队,凭着踏实肯干的精神,更依靠八面玲珑的性格和殷实的财货,获得鹰扬府队正之职,隶属于武贲郎将王威。 虽只是统领五十个士兵的小角色,可对于而立之年才踏入仕途的人来说已很不容易。武士彟不会就此罢休,在恭恭敬敬侍奉上司的同时,也努力读书广交朋友。他坚信,改变命运的机会终将降临。 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为了镇压农民军,朝廷任命右骁卫将军李渊为太原留守;王威调任太原郡丞,担当其副手,武士彟也随之到太原。李渊乃西魏八柱国之一太尉李虎之孙,世袭唐国公,其母独孤氏是隋文帝独孤皇后的姐姐,身份尊贵至极。武士彟一心往上爬,有幸结识此等大人物,自然竭力逢迎。 然而就在他千万百计接近李渊的过程中,渐渐嗅到诡秘气息。这位太原留守经常与裴叙、刘文静等自诩不得志的官员彻夜长谈,他府里幕僚刘弘基、长孙顺德是朝廷通缉之人,连他儿子李世民也挥金如土,大肆结交附近豪强。种种迹象似乎都指向一个目的——谋反! 武士彟大为惊骇,但凭着商人的敏感他又看到了暴利。杨隋社稷风雨飘摇,叛乱层出不穷,朝廷渐渐无力招架,隋炀帝南下江都放任中原不管,堪称中流砥柱的大将张须陀都被瓦岗军击杀了,改朝换代是早晚的事。李渊官高爵显、雄才大略,倘若他举兵自立,世间谁是敌手?河北窦建德不过一介农夫,瓦岗军李密与洛阳王世充相互牵制,陇右薛氏父子地处偏远,他们谁比得上李渊?商人老祖宗吕不韦算过一笔账,耕田之利不过十倍,珠玉之赢获利百倍,若立国家之主得利无穷。这才是一本万利的大买卖啊! 武士彟怦然心动,固然参与叛乱风险极大,但这笔买卖若能顺利做成,仕途光明福及子孙;不过要取得李渊信任、融入那个密谋圈子也不容易,毕竟他是郡丞王威的属下。而王威与另一位副留守高君雅名义上辅助李渊,实际是炀帝的耳目。从王威帐下转投李渊,等同于叛主投敌,谈何容易? 他想方设法寻找机会,终于有一次李渊自王威的营帐议事出来,他不失时机凑过去:“卑职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与唐公您有关。” “你还信这等神神怪怪的事,什么梦啊?”李渊从没把这个商贾出身的小官夹在眼里,只是出于礼貌敷衍着,脚步都没停。 武士彟亦步亦趋紧随在后,低声道:“卑职梦见您坐骑苍龙直上九天,左手托日,右手揽月……” “嗯?!”李渊定住了,慢慢回过头,脸上挂着微笑,“你胡说些什么?无稽之谈!”他身份高贵,相貌却不出众,满脸皱纹如刀刻一般,笑起来愈加明显,隋炀帝曾讥讽他是“阿婆面”。 武士彟面对这张“阿婆面”,胸口怦怦直跳。他料想李渊会有所戒备,好在早有筹谋,于是不紧不慢接着说:“千真万确。我不仅梦见您乘龙上天,您身边还有不少文武护驾。就连卑职我……我也攀着龙尾跟您飞了上去。” 李渊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的神情,却一瞬即逝,打趣道:“你真会说笑,你可是王威的部下,怎么跑来奉承我?” “卑职并非谄媚,实是对唐公仰慕已久,早有追随之意。或许正因如此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哈哈哈……好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渊仰面大笑,拍拍他肩膀,“你这人挺精明,不过越精明越要懂得慎言,这个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不能告诉旁人。” 武士彟诚惶诚恐连连点头。虽然这番交谈远远称不上推心置腹,但只要给李渊留下个印象,第一步就成功了。不久武士彟以省亲为名向王威告假,回到家乡他立刻吩咐行商的伙计搜集兵书,把田穰苴、孙武、曹操等人的兵法网罗到手,与一群通晓文墨的族人昼夜苦读摘录精要,汇编成一卷博采众家之长的兵法节略,返回太原进献李渊。 当李渊手握这卷奇书时再不是那副阿婆面孔,他一脸郑重,双眼迸射出兴奋的光芒。韬略乃战场之本,筹举大事之人岂会不关注?他详细翻阅半晌,又上上下下审视武士彟一番,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当与君共富贵耳!” 武士彟终于赢得李渊信任。但他明白,献书还不够,若想在李渊心中占据一个重要位置,必须立下实实在在的功劳。 立功的机会很快就有了。随着举兵阴谋进行,太原日益流传突厥要来侵犯的消息,吏民上下惶恐不安,于是李渊就打着抗击突厥的旗号名正言顺征集兵马。可随着部队人数增加,王威也渐渐瞧出破绽:“为何唐公征的兵都交给长孙顺德、刘弘基那帮朝廷通缉之人统领,却不拨给我这个副留守一兵一卒?”王威心生疑窦,便与太原副留守高君雅商量要抓捕长孙顺德,彻查此事。关键时刻武士彟行动了,诚惶诚恐出言劝阻:“长孙顺德虽是戴罪之身,却是唐公宾友,况且他们本为宫廷宿卫,是因逃避兵役才获罪的,若这次能敌退突厥,何愁功不抵过?天子南渡叛贼四起,太原北有突厥东有反民,乃国之重镇,您二位与唐公共担大任,应精诚相依。今兵戎告急,彻查此事必与唐公结怨,对军情大为不利。请两位三思啊!”王威不住点头,觉得这话有理,更相信这个满脸诚恳的部下是全心为他着想,彻查之事就此作罢……于是大业十三年五月李渊成功举事,王威、高君雅身首异处;武士彟却摇身一变,成了大唐首义的功臣。 不过要真正富贵,还有艰难的路要走。太原起兵那一刻起,武士彟乃至整个武氏家族的生死荣辱都寄托于李渊,武家四兄弟一并投身军营,经商赚来的钱也尽数献出充作军饷,所有赌注尽数押上,一定要让这条龙真的升天!他得到的第一个官是铠曹参军,负责管理军械。军备供应关乎胜败,担子不轻,可对武士彟而言却得心应手。他没有驰骋疆场的勇力,没有运筹帷幄的智谋,但他从不需要这些,他靠的是农夫的踏实耕耘与商人的精打细算,掌管军辎再合适不过。唐军能迅速袭破霍邑、夺取长安,固然是将士奋战之功,也不可忽略武士彟的几分汗水。 兵进长安掌控隋都,他因功受封寿阳县公,食邑一千户,并获得一座长安的宅邸;隋炀帝死后,李渊废隋恭帝自立为君,他晋封义原郡公,增邑千户,并被赐予“太原元谋勋效功臣”头衔,升任库部郎;没过两年又以优异政绩晋升工部尚书,兼领关中十二军之一的井钺军,官居三品、位列八座、督率府兵。不过武士彟心里清楚,虽然他受皇上宠信、虽然他头顶功臣头衔、虽然他勤勤恳恳与人为善,可在关陇士族出身的同僚眼中依旧属于异类——武家只是乱世而起的暴发户。 数百年来传承的门第观念桎梏着官场,武士彟为此而烦恼。不过就在他任工部尚书期间,恰逢朝廷修订律令。对他这个木材贩子出身的人而言,能参与编订国家法典何等荣耀?他废寝忘食地工作,即便家乡噩耗接踵而至也未能使其动摇——他有四个儿子,却在武德五年由于疾病连丧二子,转年结发之妻相里氏也因悲伤过度染疾而亡。武士彟把悲痛埋在心底,依旧将精力投入到法令修订上,甚至没有回乡为妻儿理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唐开国以来第一部法典《武德律令》编纂完成,有功之臣皆尽封赏,武士彟也因此晋封应国公。 庆功宴后李渊单独召见了他,一见面就褒奖道:“爱卿忠节有余,去年儿夭、今岁妇亡,长安文水相距不远,你都未去理丧。因公废私,乃臣子典范。”武士彟恭敬谦辞:“为国尽忠理当如此。” 李渊摆摆手,和蔼微笑道:“有良臣而不加赏,何以劝善?大丈夫不可无妻,况爱卿爵至国公,后堂不能缺少命妇。隋之纳言杨达,德才兼备品行高洁,今虽亡故,尚有一女待字闺中。此女知书贤明,可以辅德,秦晋之匹无以复加!爱卿若有意,朕为你主婚,迎娶此女续弦。意下如何?” 武士彟惊得笏板掉落在地,竟忘了自己置身皇宫大殿,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的情景:营建东都的工地上,官员士兵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杨达驰马而过,他却远远挤在商贾工匠的人堆里,浑身臭汗,似鹅鸭般抻着脖子争睹宰相风采。人家在天上,自己在泥里……如今却要与人家女儿结为夫妻,而且是皇帝做媒,这不是做梦吧?醒过神来的武士彟匍匐在地,不知给李渊磕了多少个头、喊了多少声万岁。 这场婚礼引得满朝文武无不侧目——寒门出身的武家迎娶弘农杨氏之女,男方由皇帝主婚,女方是皇帝之女长广公主主婚,礼聘出自内帑,满朝上下谁曾有此殊荣?四十八岁的武士彟生平第一次感觉扬眉吐气,他身着光鲜的新郎礼服,尽情享受着关陇同僚的祝贺。 新娘杨贞比他小两岁,虽说相貌不俗举止端庄,前半生笃信佛教未曾婚嫁,却也是地地道道的半老徐娘,但在武士彟眼中却胜过韶光豆蔻。这不仅是梅开二度,更是脱胎换骨。弘农杨氏关陇贵族,而且隋唐宗室素来通婚,那位主婚的长广公主下嫁杨贞堂兄杨师道,武家间接与皇室攀上亲戚;而杨贞另一位堂兄杨恭仁正身居宰相,这更有莫大好处。有这位妻子,谁还敢说他是投机得势的木材贩子? 武士彟感受到快意,也感受到主上的厚遇,除了他本人,他两个兄长武士稜、武士逸也受封县公。文水武家一门三公、联姻望族,似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这一切是功勋所致,也是皇恩福泽,李渊没有忘记共富贵的承诺,这条龙真的带他飞上了天。 既蒙皇恩更需尽忠,武士彟越发勤于政务,比之先前更具自信。武德七年(公元624年)江南平定,他接替名将李靖任扬州长史,辅佐大都督李孝恭处置战后事宜,在任期间他惩治盗贼,大兴农桑,受百姓爱戴。一年后李孝恭调回朝廷,他却因政绩斐然留在扬州。李渊对他的经济之才甚是肯定,承诺让他留任一年,到期之日回归长安另加重任。 如当年共富贵的承诺一样,这次的承诺又令武士彟浮想联翩——他在朝中已当到尚书,还有什么其他重任?难道有望擢升宰相?的的确确,他内参国事,外有政绩,功高爵显,深受宠信,离宰相只一步之遥。他热血沸腾,盼啊盼,只盼这一年快快过去。 然而他万万没料到,这次的承诺却永远不会实现了。 武德九年,玄武门前…… 一夜之间乾坤大变,天子成了囚徒般的太上皇。不久武士彟被召回长安,虽然李世民待他还算礼貌,但他却成了无事可做的闲人,在长安混沌度日,直至罗寿、李孝常相继谋反,才被任命为利州都督。不过这并非新天子对他青睐,而是人心惶惶之际用他这老臣去缓和矛盾,与其说李世民看中了他的才干,还不如说是看中他谨慎的性格。 他如履薄冰,却并未放弃希望,想凭自己的经济之才引起新皇帝瞩目;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的上升之路早随着李渊的退位而终结。武德时期的朝政屡遭批判,他参与修订的《武德律令》被批得一文不值,昔日李渊最信赖的宰相裴寂流放岭南客死他乡,杨恭仁也被罢相,当年与武士彟一起投效李渊的同僚多被打发到偏远之地当刺史,太原首义也被说成是秦王策划的,太上皇的功绩尚不再提,更不消说那些攀附太上皇而起家的人了。 武士彟无法否认,这个踏着兄弟血迹走上龙位的李家二郎是有道之君,轻徭薄赋宽仁慎刑,大唐江山渐渐走出兵燹迷雾,迸发出未曾有过的耀眼光辉。然而朝廷却忘了利州,忘了武某人,他虽居都督之位,却被遗弃在遥远的蜀地。 直至贞观五年末,他终于获准进京述职,回到昼思夜想的长安。昔年李渊赐给他的宅邸久无人居积满了灰尘,那些随李世民攀龙升天的新贵早已不把他当大人物——这一年朝廷修订《氏族志》,李世民吩咐岑文本等编修者,天下名门当以李唐皇家为首,外戚次之,五姓名门尚在其下,似武家这等寒门小户连边都贴不上!武士彟感觉自己被打回原形,但他又敏感地嗅到“商机”,而且清楚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为了延续富贵,他振作精神付诸行动,豁出老脸到处游走,联络各地来京述职的朝集使奏请封禅。 天封地禅是帝王的至高荣耀,《史记》虽言“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但真正有幸封禅的却只有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秦皇嬴政统一六国、始开帝业,汉武帝刘彻南拓荒蛮、北征匈奴,汉光武帝刘秀允文允武、德冠百王;正因为这三位都是雄才伟业之主,使得后世帝王自惭形秽莫敢轻言,但哪朝天子不曾朝思暮想?李世民更是如此。依功绩而言,他一匡中原三百年之羸弱,与三位圣明帝王相比并不逊色。但功绩不能抹去弑兄逼父的污点,还有什么比封禅更能证明他上承天意?武士彟一箭中的! 李世民览罢表章谦逊推辞,但群臣看得清清楚楚,他眼神中流露的分明是自豪和渴望。于是这次没人听圣明天子的话,大家在武士彟引领下奏请得更加恳切。在群臣的恳请声中李世民终于“动容”,但最后时刻魏徵站了出来:“陛下虽功高德厚,然我朝承隋大乱之后,户口未复仓廪尚虚;车驾东巡耗资甚大,必添百姓劳苦。崇虚名而受实害,陛下何忍?”就在魏徵谏言后两天,河南几个州出现洪灾——天人感应祸福相系,封禅乃是告成功于天地,如今灾害出现便是天地示警,封禅只能停止。一场劝进虎头蛇尾,武士彟没捞到半分好处,反倒越发显得谄媚渺小。 半个月后新任命颁布,武士彟调任为荆州都督。朝中没他的位置,他不是秦王旧僚,也算不得纯正的关陇贵族,更非文韬武略足以盖世的奇才,皇帝对他没好感,杨家自顾不暇帮不了他;如果说赴任利州尚有几分实际意义,改任荆州则纯粹是给他留几分薄面罢了。五十六岁的武士彟步履蹒跚离开了长安,那一刻起他的心已经死了…… 如今太上皇龙驭上宾,李世民不必再为父子间微妙关系而尴尬,伟大的贞观朝还在继续,但一切与武士彟无关了。只要太上皇活着,谁也不能把武德旧臣一概摈弃。可李渊一死就不同了,任何先朝痕迹都可以擦得一干二净。武士彟怀病在心,闻听噩耗悲恸号啕,不仅是对故主的痛惜,更是十年来积郁的发泄!而释放之后便大口吐血,一病不起。 杨夫人请来不少荆州名医,但他们对这病都束手无策——武士彟根本不想活了,一心赴死谁医得好? 他毕生富贵托庇于李渊,太原邂逅使他从世道底层一跃成为新贵,李渊的恩情不亚于重生再造。更重要的是,李渊是他唯一靠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有心挑毛病,秃子头上也能揪辫子,即便李世民不为难他,也难保邀宠之徒不拿他做文章,小心谨慎也难免是非登门。快六十岁了,难道还等晚节不保? 结局有些惨淡,可是从一介小民跻身一品公爵,武士彟似乎也该满足了。但欲望是永无止境的,即便他拥有了今生富贵,却还在为武家的未来忧心忡忡。 长兄武士稜爵封宣城县公,虽然留于朝中担任从四品司农少卿,但并非凭什么才干,而是李世民看中了他培植花木的本领,命他主管禁苑园艺,说穿了就是皇家花匠。次兄武士让更是无能之辈,性情也甚柔弱,本就不是做官的材料,随军多年未有建树,勉强当了一任太庙令,后来身体多病索性辞官回乡。 三哥武士逸倒是才智超群,昔年参与平定刘武周,凭军功被封为安陆县公,官拜韶州刺史,惜乎天不假年早早病逝。至于子侄之辈更无杰出人才,除了游手好闲的膏粱子弟,就是唯唯诺诺的浅薄之徒,少数几个当官也职位卑微前途渺茫,武家已经开始没落。 亦如当初武华留下一片林子,武士彟也给后代留下一丝希望,那就是应国公的爵位。虽说这笔财富比当年的林产丰厚得多,但后人能再创奇迹吗?一想到儿子元庆、元爽,武士彟微微皱眉,扭头注视着妻子,既有埋怨又有无奈。 武士彟早年奔忙得子较晚,四个儿子夭亡俩,相里氏死时元庆、元爽虽不大,但已经记事。他们身上流淌着相里氏的血液,从一开始就敌视后母;而杨氏四旬初嫁,年纪虽长却不知如何为人之母。更何况相里氏与杨氏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村妇生养的孩子怎么可能与名门出身的继母相处融洽呢? 武士彟身处其间,既不忍愧对儿子又不愿夫妻反目,滋味着实难受。后来杨氏生下女儿,元庆、元爽也日渐长大,偏心偏爱使矛盾激化,母子勉强维系的那点面子终于撕破了。从长安到扬州、再到利州,住的地方一变再变,不变的是争吵和漠视。武士彟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让他们分开——杨氏母女随他生活,元庆、元爽被打发回文水家乡。 这决定对元庆兄弟不公平,但武士彟也满心无奈。一则杨氏是太上皇做主嫁给他的,帮他维系着与权贵的关系;再者他还期盼杨氏给他生儿子。元庆、元爽是卑微的相里氏所生,他需要一个血缘高贵的儿子。只有将弘农杨氏血脉注入武家,才能根本改变家族地位;何况这不仅是武士彟所愿,也是杨氏日思夜想之事,对于继母而言有什么能比养儿防老更重要? 可命运又一次捉弄了他,杨氏连生三胎都是女儿,虽说个个粉雕玉琢,但对提升武家地位而言却无甚帮助。光阴荏苒,夫妻双双已逾知天命之年,再想生也有心无力了。武士彟望蜀不得反而失陇,不但没养下新儿子,也忽视了元庆、元爽,如今这俩儿子才智平庸名声不显,难有成就了。 值此弥留之际,儿子都不在身边,武士彟怎能对杨氏毫无埋怨?可除了埋怨,更多是愧疚。毕竟迎娶杨氏是他莫大的荣耀,如今撒手而去,她们母女的日子怎么过?恐怕要看尽元庆兄弟脸色啦! 此刻杨氏跪在丈夫身边,手中兀自捻着佛珠,心中已默诵了几千几万遍祈福之辞,期盼奇迹出现。武士彟颤巍巍攥住她的手:“佛祖尚有涅槃,生死离别世人无一能免,不必哀痛……教养好咱的女儿,以后的日子好自为之……”说罢又逐一扫视三个女儿。长女武顺十四岁,容貌最似其母,已许配人家尚未出门,哭得梨花带雨;最小的女儿还不到十岁,自幼多病,这会儿也啜泣不止。 最终武士彟的目光锁定在二女儿武照身上——这丫头也很漂亮,但与姐姐不同。武顺继承了杨氏的瓜子脸、丹凤眼,宛如一株婀娜的芭蕉;武照却是一张圆脸,一双浓眉大眼,目光中闪烁着灵秀之气,快十二岁了,有时调皮得像男孩,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此时她并不像姐妹那样哭泣,虽然满脸愁容,却直勾勾望着父亲。 最后一刻武士彟倏然想起,当年在利州时袁天罡曾为此女看相,断言她可为天下之主。他很清楚,相士之言不可尽信,不过是寻找些慰藉;但他知道希望对人是至关重要的。当初若非他抱定希望,焉能攀上李渊的龙尾?即便身在严冬,只要守住希望的篝火,终有一日会迎来春光——袁天罡之言真假本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得给妻子留下点儿希望,要让这渺茫的希望支撑她坚强地活下去! 想至此武士彟强打精神,仰起脸郑重地看着杨氏,几乎一字一顿道:“别忘了咱照儿命运非凡……你们母女之富贵系于她身,一定要善加教诲……”话未说完手已垂下,脑袋像一块石头般重重落在枕上,慢慢合上了双眼。 杨氏依旧保持着贵族的端庄,虽然心如刀绞五内俱焚,却没有落泪,只是抚着丈夫的脸颊哀叹不已。两个女儿扑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唯独武照兀自愣在那里,除了悲伤更觉困惑,年少无知的她不明白父亲的遗言是什么意思,更不会想到这个预言将萦绕她一生。 三、从天坠地 皑皑白雪覆盖了田野和山麓,一切银装素裹,显得格外洁净,连天空也越发碧蓝。武照站在高坡上眺望这一切,虽然身上有点儿冷,却神清气爽——这是父亲去世三个月以来她唯独感到庆幸的一天。 她喜欢下雪,因为雪能掩盖这里贫瘠的土地和荒芜的山冈,不必再为时常弥漫的尘土而烦心,也暂时看不到那些衣衫褴褛、口音难听的农夫了。她不喜欢文水,可母亲告诉她这里才是家乡。她无法想象父亲怎会出生在这穷地方,没有繁华的市集、没有绚丽的花朵,就连母亲常带她拜谒的佛寺都没有,吃的穿的也不如意。她记得当初在利州每月母亲都会给姐妹们做新衣,花花绿绿各种漂亮锦缎;在荆州的时候,每餐都有新鲜的鱼,有时候她淘气地跑到庖人那里去看,那些鱼送到厨下时还活蹦乱跳呢! 武士彟的葬礼还算风光,依照朝廷制度,三品官丧礼朝廷都赐予卤簿,何况论爵位他还是从一品的国公,一切由鸿胪寺监理,陵前还摆了许多翁仲石兽。李世民听说他是哀痛太上皇而死,也大发感慨,称他不愧为忠节之士,但追赠的官却仅是礼部尚书,并无特殊恩遇! 小武照记得她们扶柩离开江陵时拉了好多车东西,把所有家什都带走了,护丧送行的人却没来几个。从荆州到并州一路遥远,走了好长时日,父亲活着时但凡远行总有沿途官员悉心接待,这次却没有,一路上母亲默默无言,直到家乡州界才有一个大官迎接。 那人比父亲年轻些,有一副浓密的大胡须,身材好生高大,高鼻深目相貌威武,听仆人私下议论才知他是并州都督李世勣(jì),也是国公身份,驰骋沙场立过许多功劳,早年却是瓦岗土匪。不过“土匪都督”一点儿也不凶,对母亲很尊敬,随他来的那些地方官也和和气气。美中不足的是……元庆、元爽也来了。 武照已对两个异母兄长没什么印象了,当初她太小,只隐约记得母亲从不正眼瞅他们,他们对母亲也爱答不理。如今他们都很高大,而且做了官,可母亲说过,都是芝麻绿豆的小官,没多大出息。他们抚着父亲棺椁放声痛哭,却只给母亲草草施过一礼便不理睬了。 安葬完父亲那天,“土匪都督”和长安来的官就告辞走了,那些吊唁的人也纷纷离去,她和母亲、姐姐、妹妹只能一声不响跟在元庆后面,回到现在这个家。 想到家,武照转身看看那片广袤的宅邸——文水武氏的老宅早已不是当年矮房,一家出了三位公爵,宅院自然华丽堂皇,不输于天下任何一州的都督府,可在武照的小眼睛里,这庞大的宅院黯然无光,这里并不能让她感到快乐安宁。从上到下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们母女,看不到笑容、听不到欢声,这算什么家?她没有家,自从父亲去世她就失去家了。 昨晚武照发现一个秘密,母亲偷偷藏了几个匣子,里面有鸡卵大的珍珠宝石,还有金银美玉;母亲悄悄告诉她,是给姐姐出嫁准备的。武照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女孩都是要出嫁的,姐姐要嫁人,自己早晚也要嫁人,妹妹长大了也一样。成婚就能离开这鬼地方,可母亲呢?母亲怎么办……想到这些武照就想哭,但她咬住嘴唇,不让眼泪落下——哭有何用?能把父亲哭活么?能把失去的幸福哭回来么?母亲告诉过她,哭只会让元庆他们更得意、更嚣张,堂堂弘农杨氏生出的孩子绝不能被这帮乡巴佬小觑! “二小姐……二小姐……”悠远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 武照瞥了一眼,见几个家奴仆妇来寻她,却扭回头不加理会——母亲说过这府里下人都是元庆、元爽的,没一个懂规矩。 其实仆人奉命行事,哪敢随便开罪任何一位主子?见她不应,都气喘吁吁爬上坡来:“小姐,怎么跑这儿来了?留神摔着,夫人急着叫您回去呢。”武照听母亲召唤,只好回去,却不准仆人搀扶;雪坡正滑,不留神跌了一跤。仆人都吓坏了,围上来又是搀扶又是请罪。 “撒开你们脏手!”武照不屑地训斥了一声,忍痛爬起来,一瘸一拐向大门走去。 武氏一族原本寒微,早年经营木材时又通家共产,如今虽说出了三位公爵,阖族房舍还是连在一片,各家之间只几堵墙相隔,院落都相通。武照进了大门,也不理那些向她行礼的仆人们,三绕两绕径赴自家正堂而去,直至堂外才觉气氛异常。 她父亲过世未满三月,堂上仍供着武士彟灵位,母亲和姐姐素服坐在灵位旁,妹妹瞪着一双小眼睛缩在床边,似是因什么事而害怕;另一边站着元庆、元爽,还有堂兄武君雅、武志元、武仁范等,都是几位伯父的儿子,武照也记不全他们名字;角落里还坐着位老者,年约七旬白须修长,微微有些驼背,她却识得是二伯武士让,他四个儿子武怀亮、武惟良、武怀道、武怀运侍立在侧;还有几位妇人站在廊下。 武照不知何事,瞧情形料想不善,一股怒气上涌,大踏步上堂,伸手漫指众人喝道:“你们又来欺负我娘亲吗?”虽说童言无忌,还是惹得大伙面色尴尬。 杨氏教训道:“女儿家不要胡说,快给伯父施礼。” “哦。”武照怏怏蹭到武士让跟前,懒洋洋地施了一礼——她听母亲私下念叨,二伯是窝囊废,经商没才干、为官没气魄,倒真不愧他名字里那个“让”字,凡事都让大家牵着鼻子走,故而武照也对他不甚礼敬;至于在场其他人,母亲既没叫她行礼,她也乐得不睬。武士让果然“宽厚”,也不挑侄女的错,只是点头微笑; 武照回来之前武元庆正与杨氏说话,被她打断,此刻又接着道:“父亲丧事已毕,诸位兄弟该走了,大家前程要紧。今日过来向母亲辞行。”武君雅、武志元等上前,都向杨氏说着安慰的话——武士彟长兄士稜在朝为官,家眷随京;三兄士逸早丧,夫人也已过世,诸子都比武照姐妹大一二十岁,在外为官,家乡只剩二房、四房。 面子上总需过得去,杨氏不住颔首,心下却不免疑虑,难道满门齐至就为这些客套话?果不其然,等众人退开武元庆又开了口:“趁大伙都在,孩儿有件事想向母亲奏明,不知母亲……”他不叫“娘”,张口闭口都是“母亲”,表面恭敬实则疏远。 该来的迟早要来,杨氏平静面对:“有话你直说好了。” “是。”武元庆往前凑了两步,不紧不慢道,“父亲亡故,儿也承袭了爵位,虽说孩儿该事事依母亲,可我毕竟在外为官,不便时时尽孝;元爽虽在家乡,也难万事周全。况且咱武氏手足和睦通家共产,母亲未在家乡长住,打理俗务也多不便,依孩儿之意不若衣食琐事听凭大嫂处置,您老吃口清闲饭也就是了。”他说的大嫂是武士让长子武怀亮之妻善氏。武家一直过大家庭生活,武士让的老妻早已亡故,所以近年由二房长媳善氏掌管家务,所有花销全是她安排,堪称武氏的管家婆。 杨氏不禁瞥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善氏,见她年近四旬身材干瘪,细眉毛高颧骨,相貌鄙陋衣饰粗俗,却天生一对贼溜溜的大眼,转来转去察言观色,似乎很精明。杨氏心中愁苦——想我杨贞帝王后裔,竟沦落到听凭这么个丑陋村妇摆布! 可寡母孤女又有什么办法?杨氏紧锁眉头不吭声,就算默认了。武元爽见她逆来顺受,越发得寸进尺:“还有点儿小事与母亲商量。儿虽不才,也在本乡为官,平日少不得往来应酬,家中正堂时时喧闹,只恐扰母亲清静。好在咱府邸甚广,后面有一别院,虽然不大却宁静雅致,不如母亲带妹妹搬到那里居住,也省得迎来送往许多麻烦。”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元爽不愿伺候杨氏,要把她们撵到后院不管。 莫说杨氏气愤,旁人也有些看不过眼,武士让支支吾吾道:“哪有把母亲轰到后面,自己占正堂的道理……”他年纪虽长素无威严,子侄根本不听,话音未落他儿子武惟良便打断:“我倒觉得元爽之言有理,四叔家还不是依仗两位兄弟?男儿仕宦要紧,一家人不必计较虚礼,元爽以后每日晨昏到后面向婶母问安就是了。更何况婶母何等样人?岂由得咱这穷乡僻壤的小吏随便唐突?能到后面享清静,恐怕还求之不得呢!”这话大有奚落之意,武君雅、武志元等听了也不禁皱眉,但他们都不住在家乡,办完丧事拍屁股就走,眼不见心不烦,懒得管这闲事。 杨氏掐着念珠强自隐忍,冷冷道:“既然如此,也不劳你兄弟费心,长安不是还有宅院么?干脆让我母女到京中去,彼此都清静。” 元庆、元爽忙扮作一脸诚惶诚恐:“万万使不得!母亲分宅另过,旁人难免说三道四。知道的是母亲瞧不上咱这小乡村,不知的还以为我们不孝顺,把您老人家撵出门呢!” 杨氏暗咬银牙,却兀自矜持:“放心,我若遇相熟之人只道思念故土,况且我杨家在京中还有几门亲戚,求帮告借倒也使得。” “母亲说的是气话,堂堂国之命妇岂能在外面投亲靠友?您这是骂我们不孝啊!” 杨氏抱定心思要走,强笑道:“谁说你们不孝?你们是普天之下最孝顺的儿子!正因你们孝顺,我才不忍给你们添麻烦,今后我母女去长安,你们也不必管我们生计,一拍两散倒也干净。” 元庆兄弟见她如此决绝,也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不料一旁武惟良插口道:“婶娘这话没道理。长安宅邸是先皇赐予四叔的,不是赐给您杨家的!如今元庆承继爵位,理当由他做主,岂是您想去便去的?再者日后元庆他们若得升迁,或入京述职,也要下榻在那里,您开口闭口一拍两散,难道那时还把他们拒之门外?” 他话虽强硬,却也有他的道理——从来分家都儿女有别,女儿嫁人便是泼出去的水,若容杨氏母女前去,日后难免那宅子糊里糊涂充了三个丫头的嫁妆。肥水不流外人田,身为武姓之人不能坐视家财外流。 武怀运也背着手凑上前来,满脸奸笑阴阳怪气道:“婶娘啊,您要想清楚。抬腿一走很容易,但您这日子过得下去么?”说着他手指武照姐妹,“即便您万事不求人,我这仨妹妹指望谁?日后谁给她们置备嫁妆?谁为她们操办婚事?若一拍两散,到时候我们袖手不管,妹妹要嫁妆没嫁妆、要妆奁没妆奁,送亲之时连个姓武的娘家亲戚都没有,您老人家脸上好看吗?她们在女婿家抬得起头吗?日后若夫妻不睦受了欺负,又靠谁给她们撑腰?”他虽在讲道理,口气却近乎嘲弄。 小武照早看得光火,她虽不甚明白其中利害,却也明白他们欺负人,又见惟亮、怀运对母亲不敬,实在气不过,手指二人鼻子嚷道:“你们这些坏人,不准欺负我娘!” 武怀运见她年小,哄笑道:“咱是一家子,日后你姊妹出嫁,哥哥们还要为你等操劳呢。怎说我们是坏人?”说着便想拍拍武照肩头,劝她走开。 哪知武照年纪虽小气性却大,一把推开他手。武怀运闹了个大红脸,却也不好与小妹争执,气哼哼回头对元庆嘀咕道:“小小年纪不知尊卑长上,人言养女似母,想来弘农杨氏门风不过如是。” 杨氏闻听此言真如刀子扎心一样,咬碎钢牙却只得强吞苦水——其实她早年嫁入武家就不如意,毕竟她乃关陇名门杨隋后裔,却委身一介寒门,怎会心甘情愿?好在天子钦定的婚事,面子上还过得去。武士彟也对她珍爱有加,夫妻感情和睦。屈指算来才十几年好日子,如今丈夫刚一死,不亚于从天坠地,虎落平阳遭犬欺!可是不忍又能如何?正如武怀运所言,女儿出嫁还指望他们。若没有这仨女儿,她一头碰死也不能让武家人如此作践,可谁叫她偏偏养下三个小冤家呢?杨氏舐犊情深,只要女儿将来能幸福,莫说遭人苛待,就是身入阿鼻地狱受千万苦楚,她也甘心承受…… 武惟良见她神情黯淡无言以对,扯着嗓子问道:“怎么样?来句痛快话!你们还走不走?”说着话捋胳膊挽袖子,一副无赖嘴脸。 “罢了,一切都由着你们吧……”杨氏痛苦地合上眼睛,只不住捻着佛珠,再不发一言。 元庆、元爽满脸冷笑,报复的快意溢于言表——当初父亲在外为官,是他们的生母相里氏主持家务抚育他们,为了支持父亲的仕途,母亲受尽了累、操碎了心,哪怕最后病笃之际都不肯叫父亲回来,生怕耽误了父亲前程。杨氏算什么?不过是占了母亲位置,坐享其成的恶女人! 武惟良早没了耐性,朝大嫂使个眼色。善氏会意,赶紧一溜小跑凑上来,冲杨氏讪笑道:“丁是丁卯是卯,今天日子就正好,干脆我这就叫人把东西搬后院去,您老意下如何?” 杨氏实在不屑看这村妇半眼,只朝后摆了摆手。善氏这便张罗开了,招呼仆人搬东西扫房子,扯着嗓子一通叫嚷,又假惺惺请示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恐怕您老不知侄媳我的难处,虽说咱们是官宦侯门,毕竟人口多,如今各房又添了不少娃娃,日子也不那么富裕。您老带回十几个婢女仆僮,家里却没那么多差事,白养着也是开销,不若都打发了,我另差两个伶俐的仆妇给您,保准伺候得周到。”这自然也是她与元庆等人预谋好的。 杨氏依旧合着眼睛,面庞却不禁抽动两下——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主子都受欺负,奴仆又怎保得住?只好一忍再忍,叹息道:“有两个仆妇是我娘家过来的,把她们留下,你也不必再派人过来,剩下的任由你安排吧。” 众族人纷纷退去,只剩家仆来来往往,把她母女东西往后院搬。武顺素来娇惯,见这帮粗手粗脚的仆才大大咧咧搬东西,厉声呵斥:“轻些!轻些!那是姑娘我的梳妆匣,摔坏了你赔得起吗?一群无用的奴才……”小妹年纪尚幼,只是委委屈屈抹眼泪。 武照却恨透这帮“无情无义”的亲戚,觉得他们每个人的嘴脸都万分丑恶,尤其元庆、元爽、惟良、怀运,她快步追到堂口,冲着他们嚷道:“一群无赖!下作仆才,为什么这样对我们?” 武元庆闻听咒骂停下脚步,回过头凶巴巴瞪了她一眼:“这就是报应!” 杨氏与武家兄弟都是固执之人,谁也不肯以德报怨,老天注定要把他们绑在一起互相折磨! 这固执偏激的血液同样流淌在武照身上,她不懂什么叫报应,更不能容忍任何人用怨毒的眼光盯着她看。她站在堂口叫喊不休,甚至破口大骂,用一个孩童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诅咒元庆他们,直至再瞧不见他们的背影。可咒骂又有什么用?一阵茫然之后她又扑到母亲身前:“娘!这群无赖欺负咱,怎么办啊?难道真搬到偏院?”武顺也凑到母亲身边喋喋不休,小妹也哭哭啼啼的。 杨氏没理女儿,默诵着《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但她捻着佛珠的手却不住颤抖。 三个女儿扯着母亲衣襟:“怎么办?您说话啊!” “孩儿讨厌这里!咱走吧!再不见这帮混账。” “我要新罗裙!我要吃白米饭!孩儿不要那些耳根子都没洗干净的村妇服侍!” “娘!带我们走吧……”武照抱住母亲的臂膀不住摇晃。 “都给我闭嘴!”杨氏实在按捺不住,将佛珠一抛,“再告诉你们一遍,你们爹爹死了,好日子再也回不来了!不管你们喜不喜欢,这儿就是咱的家。你们哪儿都去不了!” 武顺和小妹被母亲吓住了,蜷缩在一起。武照却依旧不甘,撕碎了身上孝衣,歇斯底里道:“我偏不要!我不要这样的家!” “住口!”杨氏掐住她肩膀,“全怪我锦衣玉食把你们娇惯坏了。从今以后不许胡言乱语,也不准随便跑出去玩。你去给我读书!好好读书……” 武照从没被娘亲如此严厉地训斥过,她感到无比委屈,想反驳,想抗辩,想叫嚷,却忍住了。因为她看见娘亲眼角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如铁石般坚毅、丈夫死了都没落泪的母亲竟然哭了! 杨氏再也矜持不住了,紧紧抱住懵懂的武照,抽噎道:“你是娘唯一的希望!莫忘今日之耻,有朝一日给娘争这口气啊……” 第二章 填充后宫,长孙皇后的谋算 一、皇后隐忧 贞观十年的春风吹进皇家宫苑,唤醒沉睡的大地。万千草木抽枝萌芽,又开始孕育新一轮花朵;眠蛰的虫儿破土而出,款动腰肢舒展翅膀,吸吮春露滋润喉咙,讴歌繁华的大唐帝国……然而一切在长孙皇后看来却索然无味。 长孙后虽只三十六岁,但十三岁嫁入李家,经历无数风霜雪雨,又母仪天下将近十载,皇宫的一切她了如指掌,早已看惯满园春色,也深知绚丽之下埋葬的故事。春风将海池吹起微微碧波,这一汪秀水愈加清澈明亮,又有谁记得池前“护驾”的一幕?春风拂过远处树林,催绿翠枝嫩芽,如此恬静幽雅,仿佛从没有哪对手足兄弟曾在树下生死相搏!世人常说秋风无情,凋残万千生灵;而春风何尝有情?不过撩拨起一片新风情,把秋冬的残酷掩盖。 这些想法长孙后以前不曾有过,时至今日却不由自主浮上心间,或许是得病的缘故吧。自去年太上皇晏驾,她劳累过度病倒大安宫,至今已八个月,病情越来越重,最近又添失眠心悸,一天睡不足两个时辰,用遍医药全无功效。若在以往她协助丈夫打理宫闱之事,面面俱到无不周全,如今却只能静养;整日躺着也不见起色,遂走出宫室换换心情。她不愿打扰日理万机的丈夫,也没叫儿女陪伴,更没有惊动其他妃嫔,身边只有贴身宫女和一位知心密友——已故太上皇的妃嫔薛婕妤。 李渊正妻窦氏早在大业七年(公元611年)离世,建唐后才被追尊为皇后。又有侧室万氏,贤淑恭顺,生一子名叫智云,排行第五;太原举兵之际李氏亲眷尚在家乡,李智云逃跑不及被官府捕杀,李渊因智云之死怜爱万氏,封其为贵妃,委以后宫之事。 后来万贵妃亡故,又以宇文昭仪为尊。此妃出身关陇名门,乃隋相宇文述之女、开国功臣宇文士及之妹,为李渊生下元嘉、灵夔二子,甚得优宠。不想三年前宇文昭仪又病逝,剩余嫔妃或年纪尚轻,或出身低微,便推这位薛婕妤为首。 薛婕妤四十余岁,名分不高未曾生养,门第倒还不错,出身河东薛氏。她父薛道衡文采绝伦,诗赋盖世,堪称隋朝第一才子,却因写文章触怒隋炀帝而被杀;薛道衡既死,女儿没入掖庭,李渊改朝换代掌握皇宫,闻她容貌出众兼有文才,纳入后宫,不过她并非很受宠幸。好在她有个兄弟名叫薛收,时任秦王府参军,甚得李世民器重,乃是与房玄龄、杜如晦并驾齐驱的人物;可惜英年早逝,终年仅三十三岁。李世民登基后几度叹息:“若薛收不死,朕当以中书令委之!”故爱屋及乌,厚待其子薛元超,养于宫中,年仅九岁便让他承袭了爵位;对薛婕妤也格外尊敬。 李渊逊位后仰世民鼻息,大安宫群妃也整日提心吊胆,大家知道薛家与新天子关系亲密,便凡事推她做主。薛婕妤也很会做人,与长孙后一起居中穿梭,调解两宫矛盾。太上皇既死,李世民将大安宫诸幼弟尽皆封王,那些上皇嫔妃各随儿女居住,无儿无女的只能皈依佛寺。薛婕妤本在出家之列,却被世民夫妇特殊照顾,仍居宫中。 长孙后斜倚在凉亭畔一张胡床上,宫女侍立在侧,薛婕妤见池水荡漾清风阵阵,从婢女手中接过帔子亲自披到她身上,低头耳语道:“早春天寒,娘娘早些回去吧。” 长孙后紧了紧衣衫,就势握住薛婕妤手:“方才走累了,索性多歇片刻。来,阿姊一同坐。” “娘娘跟前哪有臣妾座位?” 长孙后不由她推辞,强拉她在床上并肩而坐。薛婕妤不敢与国母同列,欲挪挪身子,却觉皇后的手攥得紧紧的,不叫她离开。薛婕妤不禁失笑:“娘娘这是硬叫臣妾获犯上之罪啊!” 长孙也笑了,却笑得甚是牵强:“说几句知心话,什么罪不罪的。莫看我贵为皇后,宫苑虽大却有几人可以推心置腹?” 薛婕妤点头应承,心下却觉惴惴。她早发觉皇后观瞻景致的眼神甚是空洞,显然心事重重,思忖片刻开言道:“妾蒙圣人洪恩仍享富贵,已万分庆幸。娘娘这般看重臣妾,实在荣宠忒过。” 长孙后却没接她的话,凝望一池碧波,转而问道:“你侄儿元超十几岁了吧?” 薛婕妤一怔,不明白她何以没由来地提起此事,忙回答:“小侄今年十三。” “常听万岁提起,说元超好学善文、才思敏捷,颇有其父当年的风采,前途不可限量。” “娘娘过誉,他小小年纪哪里当得起。”话说得客气,薛婕妤却颇觉欢喜——她侍奉太上皇十余年,所恨便是无子,因而将满腔关爱倾注在侄儿身上。 “想来他不到三岁便没了父亲,读书典学多是你教诲。前几日我与万岁商量,暂让元超充任勋卫,日后再加提拔;终身大事也该考虑,以你们薛家的身份,联姻皇家亦不为过,可惜目下没有年纪般配的公主。依万岁之意,将和静县主许配元超为妻,你这当姑姑的以为如何?” 薛婕妤赶忙退身,大礼参拜:“臣妾代薛家满门老少叩谢皇上和娘娘的大恩!”和静县主乃李元吉之女,元吉死后儿子皆遭屠戮,女儿没入掖庭。后来李世民皇位稳固,追封其为海陵郡王,虽冠恶谥曰刺,却解除侄女们的罪人身份,皆封县主养于宫中;尤其和静县主,性情温顺相貌俊秀,圣眷不逊于公主。 长孙后身子不便,令左右搀扶:“阿姊何必行此大礼?联姻贤门繁茂宗亲,也是皇家美事,你又不是疏远之人,若真是旁人我还懒得管呢。”这话半分不假,长孙后素来不问事,此番提亲实是破天荒。 唯此薛婕妤越发感念:“圣上与娘娘恩泽太厚,我兄弟泉下有知也必稽首叩拜。” “往者已矣,倒是你多年来内奉上皇、外育侄男,操劳不少啊。” 薛婕妤叹了口气:“教诲自家孩子倒也谈不到辛苦,只盼他早日成材,妾身便无愧列祖列宗了。近来我思绪甚多,大安宫诸姊妹或随子出宫或落发礼佛,唯独臣妾腆颜居于宫中,记挂的就是侄儿。如今他蒙受圣恩,了却我一桩心事。虽说娘娘待臣妾甚厚,可我毕竟是先帝之人。如今元超婚事已订,妾再无牵挂,恳请落发,与太上皇众妃一同舍身佛寺,朝朝暮暮为我大唐社稷祈福。”说着她双手合十,似已心如止水。 哪知长孙后却一把扯住她手:“阿姊不忙出家,有两件事小妹望你相助。”她以皇后之尊自称“小妹”,语气柔和至极。 “折杀贱妾。”薛婕妤如何敢当? 长孙后气息不顺,抚着胸口道,“你们薛家书香门第,阿姊饱读诗书不让须眉……”薛婕妤想自谦两句却被她止住,接着道,“元超读书有成足见阿姊善于教诲,我有意将你挽留宫中,教我小儿稚奴读书。” 薛婕妤震惊非小——皇后生三男四女,稚奴乃是最小的儿子晋王李治的乳名。她当即推辞:“晋王虽年幼,毕竟皇家骨肉,贱妾卑微之身焉敢……” 长孙后不容她搪塞,神色坚毅道:“你听我说……稚奴这孩子自小多病,我多加偏怜,虽说他心地良善,性格却未免柔弱。当年圣上戎马开国,对皇子教诲也毫不松懈。我大儿承乾,八岁为太子,万岁特意任命老臣李纲为太子太师,严加教诲;二儿青雀秉性聪慧酷爱读书……”说到二儿魏王李泰,她心头实有难言之隐。聪明是好事,但李泰锋芒太露,尤其风光盖过太子更令人担忧,大唐已有过一次手足相残的悲剧了!但此等隐忧她不便吐露,只含糊道,“他俩学业有成。现在稚奴也已封王,但我打算留他在圣上身边尽孝,本想亲自教诲,不料身染沉疴,谁知哪日撒手便去……” “娘娘不可出此不吉之言,您必能凤体康健!” “唉……”长孙后苦笑摇头,“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宽心话又有何用?稚奴便托付与你,不求才高八斗,只需循循善诱稍加历练,改改娇弱的毛病就成了。说句犯忌讳的话,我既先去,圣上也不可能万世不老。以后这孩子失了依仗我怕他经不起波折,你要让他坚强起来!” “这……”薛婕妤好生为难——皇宫乃是非场,她身为先皇妃嫔本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好不容易侄儿有出头之日,她也可功成身退了,皇后却又把这重担压到她肩上。 长孙后也知她为难,病怏怏苦劝:“宫中妃嫔不少,我唯独看中阿姊,你能把孤侄教养成材,想必也能教好我儿。我撒手而去,稚奴就是没娘的孩儿了,少小孤弱的苦楚你我都清楚,难道你不可怜这孩儿么?” 这番话正触动了薛婕妤的伤心处——她与皇后都是自小受苦的孩子。她父薛道衡获罪被杀,她小小年纪没入宫中,吃尽了苦头;长孙后的身世也不好。皇后之父长孙晟乃隋朝名臣,箭射双雕名震突厥,可惜去世时长孙后尚幼,异母兄长孙安业独占家业,竟将她与亲哥哥长孙无忌赶出家门,兄妹投奔舅父高士廉,是舅舅抚养他们长大的。或许正因同病相怜,才使皇后与薛婕妤推心置腹结成挚友。 想到此薛婕妤不禁动容,又见皇后的凄苦病容,牙一咬心一横:“既然娘娘这般看重贱妾,妾愿效犬马之劳。” 长孙后总算露出艰难的笑容:“稚奴有靠,我就放心了……不过还有一事也请你费心。” “唉!”薛婕妤既应下一件,事已至此索性来者不拒,“只要臣妾能办到,必定勉力为之。” 这次长孙后却有些吞吞吐吐:“圣上勤于政事,多年来宫闱甚简,方继位时又曾放两千宫女回家,虽是仁德之事,难免宫中捉襟见肘。我若一去更缺侍奉之人,阿姊若得闻名门贤淑之女,速告与我,当荐与圣上以慰寂寥。” 薛婕妤听得糊里糊涂——皇后怎么又想起给皇上选美人呢?她一贯劝皇上以国事为重,疏远女色,如今为何出尔反尔? 正不得要领之际,有宫女来报:“杨淑妃、阴德妃与杨婕妤听闻皇后陛下在此,前来问安。” 长孙后闻听此言强打精神,撑着床榻坐直了身子,吩咐宫女为她整理钗环,薛婕妤也退至一旁。不多时就见数名宫女簇拥着三位霓裳丽人款款走来。 最前面的是淑妃杨氏,约莫三十多岁,相貌端庄举止温婉,乃是隋炀帝之女,李家入主长安后纳入秦王府,三皇子吴王李恪、六皇子蜀王李愔的生母。 后面两位佳人年纪稍轻,其中一女身材丰腴容颜秀丽,一双大眼水灵灵的,举手投足皆显洒脱,一看便是个活泼热辣之人。她乃德妃阴氏,生一子李祐,爵封齐王排行第五。 最后一位是杨婕妤,低眉顺目默默无言,总是如履薄冰的样子,其实细细打量会发觉,三人之中她容貌最美,当真是面若桃花、眼含秋水,身姿窈窕如风中杨柳。不过她身世十分传奇,堪称这宫中命运最坎坷、身份最尴尬的人! 三位妃嫔向皇后见礼,杨淑妃恭恭敬敬道:“不知皇后陛下在此,迟来问安,死罪死罪。” 长孙后如服良药,全然不见方才的疲倦病态:“妹妹说哪里话,你天天到我宫中探望,感激你还感激不过来呢。” 阴妃心直口快,气哼哼道:“皇后娘娘这一病,宫中之事千头万绪没人做主,宦官奴婢都不尽心了。今日多亏杨姐姐提醒,我们仨到苑中走一圈,大安宫的工事还建着,移植的花草武士稜早派人送过去了,那帮狗奴才还没种上呢。若娘娘安好,谁敢怠慢差事?真是半点儿好脸色不能给他们。” 杨妃忙朝她使眼色,示意不要多言。阴妃不悟,长孙后却瞧得明白:“近来后宫诸事多亏妹妹了。” 杨妃只道:“些许小事不算什么,只盼皇后早日康复……” 薛婕妤左看看皇后,右看看杨妃,这两个女人都如此端庄、如此内敛,说话的神情都甚为相似,简直就像照镜子。但不知为何,这种温婉亲切却听着很不舒服,究竟为什么呢?还未思忖明白,忽觉长孙后在她肩头抚了抚,对三人道:“听说淑妃妹妹对诸位太妃也颇照顾,前几日还提醒圣上加了赏赐,今天薛婕妤特意过来向我提及此事,对妹妹颇加赞赏呢。”薛婕妤心中暗笑,方才所言之事不便叫旁人知,皇后编的理由着实巧妙,忙顺着皇后的意思连声称是。 杨妃嫣然一笑:“婕妤谬赞了。” 阴妃仍喋喋不休:“近来圣上烦心,听说吐谷浑降而复叛,又跑来个突厥首领向咱投降,皇上还打算赐他与公主成婚,咱泱泱大邦的公主怎好配与一介酋首……” 长孙后闻听此言微微蹙眉,方欲批驳,杨妃却抢先开口:“德妃妹妹错了,此乃朝廷大事,不该女人家多言。咱们只要侍奉好圣上,打理宫闱杂务,让万岁后顾无忧便可。” 这正是长孙后要说的话,听杨妃抢先说出来,连连点头。一旁的杨婕妤也低低地说了声:“是……”她半晌无言,仿佛一个小妹倾听三位姐姐教诲,至此才说一个字。 一阵清风吹过,杨妃紧紧帔衣:“此处风凉,娘娘早些回宫吧,妾等搀扶您。” “不劳妹妹费心,兴许青雀、稚奴他们一会儿还要来,咱们养儿防老,平日由着他们锦衣玉食,有病了还不使唤使唤?” 三人齐声莞尔:“娘娘真会说笑。”但听说李泰、李治要来,就不便扰他母子说知心话了,于是施礼而退。 三人行去不过丈余之地,长孙后就似霜打一般颓然瘫软在榻上,娥眉紧蹙娇喘不定,又显出那满脸倦态。薛婕妤这才知她强自支撑,实是痛苦难忍,忙俯身替她抚着胸口;宫女奉上清茶,皇后却不饮,以苦楚的眼光望着三妃远去的背影。 薛婕妤瞧得仔细,皇后始终紧盯的是杨淑妃,那一刻她恍然大悟:太像了,实在太像了!杨妃几乎是皇后的影子,公忠体国自居卑微,贤良淑惠温婉聪慧。正因相似才可怕!没有嫉妒,也无需争斗,杨妃与皇后一样有耐心。更惹人遐想的是,当今十余位皇子中唯杨妃之子李恪相貌最似皇上,浓眉剑目、略显黝黑的脸庞,简直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且性情开朗酷爱游猎,与圣上年轻时的性格也颇相像;相较之下太子李承乾却显平庸,文才不及李泰,相貌性情不及李恪,倘若长孙皇后果真不愈……太子、魏王、吴王……薛婕妤不寒而栗,皇后的心思她全明白了。 “娘娘。”她拿定主意开了口,“您保重身体。推荐美人之事臣妾替您留意,必要寻到年轻贤德的美人,讨圣上欢心。” 长孙后疲惫已极,只轻轻哼了一声,扭头望向远方。这次薛婕妤不用瞧就能猜到,她眺望的是玄武门…… 二、亲戚反目 春去夏来,长安的牡丹开了,文水的踯躅花(杜鹃花)也开了。 杨氏望着小院子里朵朵绽放的黄花,发出阵阵叹息。以她高贵的身份原本瞧不上这种漫山开放的野花,如今却视若珍宝,把它移植到院里。因为这花的名字太妙——踯躅。 楚辞有云“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彷徨徘徊,不知何去何从,这不正是杨氏此时的心境么?除了几朵野花,这小院里还有什么?四角空空,门可罗雀,简陋的房舍,墙角都生着荒草,杨氏甚至不知她那尊原本日夜膜拜的佛像该往哪儿摆! 武元爽口口声声说每日晨昏前来问安,其实隔三五日才来一次,也懒得进门槛,不过在院口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外面遇见连招呼都不打,简直形同陌路。善氏婆娘到是常来,进了院子便左瞻右顾,费尽心机窥探她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仆人也不常往后边来,只是到了用饭的时辰,从大灶里盛几碗,端来了事。从娘家带来的两个仆妇倒是知心人,无奈也上了年纪,今天腰疼明天腿疼,许多活还得她们母女自己干。寄人篱下又怎奈何,日子就这么过呗! 当然,杨夫人的慰藉除了几朵踯躅,还有三枝日益艳丽的女儿花——不,现在还剩两枝。 长女武顺出嫁了。按高门大族的规矩,父丧未及周年出嫁是有悖礼法的,当年隋文帝的女婿死了,公主尚要守满三年之孝,何况宗室之臣?可杨氏实在等不及了,她们母女在文水的生活就像身在火坑,早逃出一个算一个;武氏兄弟也没耐心再等,养着她们母女也麻烦,早打发一个算一个。 女婿复姓贺兰,名越石,是西魏十二大将军之一贺兰祥的后裔。不过贺兰越石只是越王府的一个小小属官,前程并不看好,即便如此这亲事还是丈夫在世时订的。如今家道已衰,以后这等门第也高攀不上了。 婚事虽谈不上多盛大,倒也风光,武家兄弟看在死去父亲的面子上也出了点儿力,杨氏更是把积攒已久的体己钱陪了嫁妆。贺兰家好歹也算名门,杨氏恐人家小觑,倾其所能务必体面;可送走了武顺却更加发愁,体己钱花光了,剩下的两个女儿怎么办? 金玉钗换作枯木簪,绫纱帔化为素罗裙,杨氏也只能逆来顺受。烧香念经,空对院落,摆弄花草,从朦胧清晨到金乌西坠,对未亡人而言,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唯独感到慰藉的是,娘家亲戚还没忘,杨恭仁、杨师道数日前就派人送来两箱寿物,可惜杨氏自知囊中羞涩,只能原封不动放在那里,等两位堂兄寿辰时再转送回去。 寿日毕竟不同寻常,清早杨氏刚一睁眼,见女儿们已换了最漂亮的衣裙,捧着净面水和梳妆匣候在身旁——这一年来杨氏已经不怎么梳妆。但女儿们执意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武照笑嘻嘻道:“娘亲大喜之日,难道不要脸面了吗?” “这把年纪,有什么脸面不脸面的?”杨氏话中透着自暴自弃,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是啊,对于已过知天命之年却遭受莫大变故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转机? 武照从匣中拿起一盒脂粉,一本正经道:“孩儿读前代之史,这‘胭脂’二字是以山命名,古时大漠有座焉支山,山上有种兰蕙香草,以之为粉能增人颜色。汉时与匈奴交战,汉军得胜掠地,匈奴人编了首歌谣,唱道‘夺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胭脂便是我们女人的脸面,哪能缺的?”她边说边把脂粉细腻地涂抹在母亲脸上。 “才读了几天书,反倒教训起我来。”杨氏虽这样说,却也不再固执,任由女儿打扮。 武照见母亲依旧无精打采,又拿起炭笔给母亲画眉,笑道:“孩儿又想起一桩趣事,也是书上看来的。汉宣帝时有个叫张敞的大臣,不拘小节而且惧内,每日都亲手为夫人画眉,传为市井谈资。后来连御史都听说了,上奏朝廷弹劾他行为不检。宣帝问张敞是否有此事,他却回奏,‘夫妻间比画眉毛更不检点的事还多着呢!给夫人画眉又有什么不对?’宣帝便一笑了之。” 杨氏知道女儿是想逗她开心,可她实在笑不出来,不禁想起昔年夫妻之事。虽说她嫁给武士彟时已逾四旬,老夫妻比不得少年风流,但丈夫也曾给她画过眉,往日欢愉恍如隔世。 武照在前面画眉抹粉,小妹妹就在后面给母亲梳头,将那斑白的长发梳成髻;打开首饰匣子,却不免尴尬——上好的朱玉发饰给武顺充了陪嫁,剩下的等而次之。 武照不以为意,从妹妹手中接过匣子,把那些点漆镏金的钗簪插到母亲头上,又笑道:“头饰倒也没那么多讲究,想来前代人注重头饰莫过于晋,当时有‘五兵配’之说,就是把纯金白银之物做成戟槊戈矛样子的物件当做发饰。唉!若不是天天戴着满头冰刃,晋朝岂会有八王之乱、永嘉之乱那等刀柄之祸?还是咱这样普普通通的最好。” 世人谁不爱好东西?杨氏知道女儿说这些话是为了让自己宽心;信手拾起菱花镜,果见脸上皱纹已被脂粉掩盖,焕发了几分精神,可满头青丝却已斑白,无论如何掩盖不住。武照却兴致不减,硬拉母亲到院中,随手掐下一朵雍容饱满的踟蹰花,插在她鬓边。 杨氏抬手欲摘:“你这孩子,要把娘打扮成老妖精啊!” “别!”武照连忙阻拦,“挺美的。今天是娘亲的寿日,就该喜庆喜庆,孩儿吟首诗给娘亲祝寿。”说罢她张开双臂,故作翩翩舞步,徜徉于花间,轻启朱唇唱道: 休沐乘闲豫,清晨步北林。 池塘藉芳草,兰芷袭幽衿。 雾中分晓日,花里弄春禽。 野径香恒满,山阶笋屡侵。 何须命轻盖,桃李自成阴。 杨氏一听便知:“这是你堂舅的诗。”诗虽好,但想起与杨师道千里远隔,虽千万苦楚不能赖其相助,不免更增惆怅。武照把这一首《春朝闲步》吟得欢悦动听,却见母亲神色黯然,又转而唱道: 前旦出园游,林华都未有。 今朝下堂来,池冰开已久。 雪被南轩梅,风催北庭柳。 遥呼灶前妾,却报机中妇。 年光恰恰来,满瓮营春酒。 杨氏也读过不少书,尤其喜好诗赋,又听出是王绩所作《春日》。王绩是隋时官员,早年与她父杨达有交往,这首《春日》虽不是家喻户晓的名作,倒也饱含迎春的喜气。可杨氏环顾这座寂寥深院,哪有什么池塘?哪有什么翠柳?除了几株孤零零的黄花,哪有什么春意盎然的喜气?有的只是苦中作乐的无奈…… 但杨氏还是笑了,并非快乐,而是被女儿竭力哄她开心的执著感动了——照儿长大了,开始懂事了。容颜更加俏丽、身材越发修长,衣袂飘飘神采飞扬,像一只游弋花间的美丽蝴蝶。磨难似乎让这孩子明白了世事艰辛,读书习学也使她愈加聪慧明理。以前的日子里杨氏是女儿的靠山,现在却已经颠倒,女儿反而成了她唯一的生命支柱,陪她说笑帮她解闷,莫说针织女红,就连挑水浣衣也干得来,坚强而充满朝气的照儿宛如漫天乌云间倾下来的一丝温暖阳光,照亮她昏暗的生活。恰如武士彟临终所言,照儿是她的希望。 “谁在外面?”小女儿发觉院外有动静。 杨氏转脸望去,院门未关,确有个人在外探头探脑;她立刻认出是谁:“怀道么?怎么不进来?”说着脸上不免羞红——娘仨发神经般的歌舞叫外人瞅见了。 武怀道却比杨氏更忸怩,红着脸低着头,鬼鬼祟祟走进来,腋下还夹个粗布包袱。武照一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掐着腰咯咯直笑:“瞧你那怂样儿!是想偷我们东西吧?” 杨氏连忙斥责:“照儿,不准取笑你堂哥。”对于武怀道,杨氏并无恶感,至少他比他兄弟惟良、怀运厚道得多,而且在武家众兄弟中相貌最为出众,浓眉俊眼齿白唇红,远远观之倒似一表人才;不过千万别开口,一说话就露了原形,粗鄙无识笨嘴拙舌,极像他老爹武士让,也是窝窝囊囊的人。 武怀道左顾右盼,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张望好一阵,见再无旁人,突然跪倒在地:“小侄给叔母祝寿……愿您老人家硬硬朗朗的……吃得动饭、裁得了衣……活个千八百岁……”他肚子里实在没墨水,冥思苦想半天才琢磨出这么句不伦不类吉祥话。 “你说些什么啊?”武照姐妹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武怀道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赶紧把腋下包裹捧上:“侄儿给您老祝寿的,惟良他们不知,莫张扬出去。”说罢连忙起身,不待杨氏说句客气话便一溜烟跑出院子,没了踪影——惟良、怀运与武元爽一样,素来厌恶杨氏,若知他们傻二哥给杨氏拜寿送礼,少不了啰唣一番。 武照满脸不屑:“拜寿竟似做贼一般。” 杨氏却道:“他不过是胆小怕事,总比没心肝的强。你就别嘲弄他了。”打开包裹观看,原来是两匹朱红锦缎,色泽艳丽质地尚佳。杨氏不禁打量女儿的身段,酝酿着给爱女添条石榴裙。 武照已看穿母亲心思,冷冷道:“还给他,咱不要他们东西。” 杨氏将锦缎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傻孩子,何必非赌这口气?东西总是好的。”以前杨氏何尝把几匹锦缎当好东西,如今人穷志短,装不得硬气,女儿将来总得有漂亮嫁衣吧!生活的无奈几乎磨圆了杨氏的性情,为了日子过得下去,更为了女儿们能被这个家族认同,将来能有好归宿,她只能向武家人低头。 武照毫不体谅:“什么好东西?再好的东西过了他们的手也烂了。堂舅早从长安送来寿礼,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个个装聋作哑,连句祝寿的空话都懒得说……” “哟!二妹挑我们的理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武照的话,但见有个干瘪妇人讪笑着走进院,正是那位管家婆善氏;身后还跟着几个婆娘,都是同族的亲眷。 善氏抬头一望,见杨氏略施粉黛头簪黄花,竟捂着门牙大笑起来:“您老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这般擦胭脂抹粉,给谁看呀?真是个老风流啊!哈哈哈……” 杨氏顾不得被她嘲笑,赶紧把锦缎包好,叫小女儿收好。武照却见不得她嚣张,气哼哼道:“你们这般俗人,晓得什么脸面?” 善氏止住笑,掐腰讥刺道:“俺们是俗人,不似二妹妹读过书,敢问妹妹哪天去考秀才啊?” 武照要与她争吵,却被杨氏拉住,转而赔笑:“你们怎么都来了?” 善氏抿着嘴道:“哟,您老人家这不是装糊涂吗?今天是您的好日子,都是一家亲戚,我们又是做晚辈的,怎能不过来热闹热闹?”说罢招呼那群婆娘——这帮人也没空着手,带了果蔬鱼肉,还有两壶寿酒。 善氏毫不客气,仿佛是在她自己家似的,张开双臂像赶鸭子一般张罗着;那帮婆娘叽叽喳喳七手八脚,不一会儿就把数张几案拼起,果蔬菜肴摆了一堆,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硬拉杨氏母女当中来坐。杨氏活了五十八岁,还从没跟这等人同桌吃过饭,但毕竟她们是来给自己庆寿的,只得顺着。武照却暗暗忖度,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偏不肯与她们同席,在一旁悻悻而卧,寻了卷书心不在焉地看着;小妹也没见过这阵仗,像瞧稀罕物一般呆呆看着。 善氏却突然放下筷箸,凑到她耳边:“有一桩要紧事,正想与婶娘商量哩!” “呃?”杨氏怔怔回过神来,“什么要紧事?” 善氏盘起腿来,转悠着贼不溜丢的大眼睛道:“常言道‘闺女大了不可留’,如今大妹妹已经出门,那二妹妹的婚事也该早考虑了。十三岁女娃,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了。” 杨氏没想到她会提起此事,搪塞道:“哪里有合适的人家?” “我们替您老人家上心呐!”善氏来了精神,“我这当嫂子也算知根知底,二妹妹虽说脾气不大好,但毕竟读过书,又生得水葱嫩藕般鲜亮,岂能随便嫁?” 虽说她把女儿比成了水葱嫩藕,但这番话大体还算合杨氏心意;武顺的婚事是早订下的,照儿她们若要寻个体面夫家着实不易。杨氏不能驳她好意,很关切地问:“以你之见呢?” “当然得寻个官宦高门呢!”善氏的嗓门高了不少,越说越神采飞扬,“也是事有凑巧,前几日惟良、怀运他们到县里公干,听说咱县令之子尚未娶妻……” 这就是所谓高门吗?杨氏只能摇头苦笑了。 善氏瞧出她不屑,酸溜溜道:“我说叔母大人啊!您觉得何等人家才般配?我知道您眼光高,可现在讲不起。若叔父他老人家活着,就是刺史都督之家,姓崔的、姓郑的也嫁得。如今不成啊,官在人情在,官没了谁拿咱姓武的当名门?” 杨氏即便痛心,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有道,就凭武家如今这等门第,能嫁到官宦人家已经不错了,还高攀什么?她听着善氏的诉说,胸中泛起阵悲意,眼泪差点儿下来,忙强自忍耐,夹一筷子菜没滋味地嚼着。 善氏全没在意,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县令也不错,当年我嫁进咱家时叔父还只是个兵头呢。若是男人有出息,将来妻随夫荣,当上诰命谁又说得准?高门大户是风光,杀头的也不少!甭管什么门第,全赖男人有没有本事,这就是咱女人的命啊……” 武照假装在旁看书,其实早把善氏的话听个大概,心里已不悦;又见母亲一脸苦楚,终于压不住火性,一跃而起,自桌上拿起杯酒,不问是非狠狠泼在大嫂脸上。 善氏一个激灵:“你、你……”她好歹是武家女主人,当众被小姑娘羞辱,气得说不出话来;在场所有妇人都愣住了,杨氏也大感意外。 武照仍不罢休,紧蹙娥眉,杏眼圆睁,指着善氏鼻子骂道:“你这饶舌老妇胡诌什么?我嫁不嫁与你何干?” 善氏终究不是厚道人,把满脸酒水一抹,也反唇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老娘好心好意管你的闲事,反落一身不是。你当自己还是原先说一不二的大小姐啊?” “呸!你们帮元庆他们霸占爹爹留下的财产,把我们撵到这小院,还假惺惺来帮我说媒,花言巧语哄骗我娘,能有什么好心肠?惟良、怀运要把我嫁给县令之子,无非想趁机结好本地的官,八成那县令之家答应多出钱财,连你都从中得了好处吧?做你的美梦吧,姑娘我偏不嫁,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咱们谁也别理谁,快给我滚!” 善氏一干心思被她戳破,无言可对竟干脆撕破嘴脸,骂道:“哟!跟一家子耍威风?不问问你娘当初怎么做的人?不就姓杨么?隋炀帝的天子早没了,有什么不可一世的?若不是先皇硬塞给我们武家,谁要四十多的老姑娘?指不定以前嫁没嫁过呢!这家里即便千金万金本就该是我们的,生不下儿子是你没德行,怨得谁来?老的又臭又硬,小的更不是东西!” 宿怨都挑明了,杨氏哪受过这等羞辱,早已又气又怒浑身颤抖,但她不屑于与这等泼妇嚼舌。武照却不依,尤其听她辱及母亲,顿时火冒三丈,绰起只酒壶“啪”的一声在墙上击碎;攥着锋利的瓷片,照定善氏脸上就劈。 善氏万没料到她小小年纪如此凶悍,连忙低头闪避,却已被瓷片削了发髻,顾不得披头散发,撒腿就跑:“杀人啦……” 武照哪里肯饶?纤纤玉女翻脸成了煞星,左手挽罗裙,右手持利刃,叫嚷着:“你敢辱我娘,我要你的命!”其他妇人都看傻了,锋利的瓷片就在眼前晃来晃去,这会儿谁也不敢拦,只顾着自己躲闪;几案也翻了,酒菜也洒了,杯盘滚得满地都是,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 善氏也吓糊涂了,杀猪般乱喊。武照怒气不休,在后紧追不舍,两人围着院子折腾起来,别的婆娘吓得一窝蜂往外逃,小妹也吓得缩在角落里呜呜咽咽;那几株踟蹰花已在混乱中折断,纷纷花瓣葬身一片狼藉之中。 杨氏不敢相信,这还是方才那个聪明可人、翩翩起舞的乖女儿吗?事到临头顾不得多想,忙上前抱住女儿:“照儿!别乱来!” 积蓄已久的仇恨爆发出来,武照婀娜的身躯激动地颤抖着,秀丽的容颜已变得狰狞可怖:“您别管!孩儿非杀这婆娘不可!” “松手啊……”杨氏想抢过女儿手中利刃,武照却死死抓不放,母女二人的手都划破了。 善氏总算定住神,连滚带爬逃出院门:“罢罢罢,以后我可不来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武照仍嘴硬,明明见她逃远,却还愤愤呐喊道:“等着瞧!早晚有一天,我非杀了你这臭婆娘不可……” “够了!”杨氏狠狠扇了女儿一记耳光,“你太不晓事,她也未必有坏心眼,不过借说亲之事图些小利,不答应就罢了,何至于此?我委曲求全还不是为你们?忍忍又如何?你还能在这屋檐下待一辈子?过去的是非就算了……” “凭什么算了?”武照顶嘴道,“咱不要他们假惺惺关照,大不了穷死饿死,又能如何?你让他一尺,他就敢进一丈,忍到何时方休?人善人欺,马善人骑,从小您没教过我怎么看人脸色、受人欺负!我偏要争这口气!” 杨氏哑口无言了。一点儿不假,女儿高傲固执的性格全是她培养出来的,然而她隐约意识到,女儿和她并不一样——她坚守的是豪门闺秀的高贵,而女儿却带着一股狠劲,甚至可说是霸道,蛮不讲理。或许这就是她娇惯的结果吧。 武照渐渐平静下来,才意识到手上鲜血淋漓,滴滴答答染了罗裙。她默然回到屋中取了绢帕,却先给母亲包扎:“还疼吗?”这一声问得温柔体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杨氏没回答,看着女照儿悉心侍奉着自己,真有些哭笑不得。她抬头仰望苍穹——夫君啊,你说照儿命运非凡,究竟发自真心还是仅仅为了安慰我?如今开罪那恶婆娘,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我母女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三、直臣阻谏 唐朝承隋之国都,传说当年隋文帝嫌长安促狭,又虑渭水成灾,连做恶梦都是水淹朝堂,遂命工部尚书宇文恺在陇首原以南修建新都,这座新城东西十八里、南北十五里,占地广袤城池巍峨,定名为大兴城。李渊改朝后将隋时的大兴城更易为旧称长安。城内纵路十一道,横街十四条,将全城划为一百零八里坊,宛若星罗棋盘;宫城在其正北,汉魏之时的老长安城除城墙外尽皆拆毁,改成皇家禁苑。 宫城南部是官衙,太庙、尚书省、太常寺、司农寺等重要官衙乃至十六卫府都在此处。北面是皇帝所居太极宫,左有掖庭,右有东宫;自承天、永安、长乐三门而入,门下省、中书省、弘文馆、史馆皆在两厢,中间是太极、两仪两座朝会正殿,是为外朝;还有甘露殿、延嘉殿、千秋殿、安仁殿等数不清的亭台殿阁,皆是皇家起居之地,非一般臣民所能窥见——堂皇千列徼道交错,斗拱飞阁翼然灵峭,金爵凤阙高耸入云,楼台殿宇磅礴崔嵬,不愧为世界上最伟大帝国的核心。 正值四月十五朔望之期,李世民登临太极殿,举行大朝。自去年平定吐谷浑,彼人不服,西突厥和吐蕃暗中煽动屡生叛乱,狼烟久久不息,所幸有兵部尚书侯君集驻军彼国,戡乱稍见成效;东突厥残部首领阿史那社尔被薛延陀(匈奴铁勒部后裔)击败,投奔唐朝,李世民在长安赐其宅邸,将南阳长公主许之为妻,咨之以西戎之事;太上皇葬于献陵,宗室诸王进京奔丧,李世民对兄弟颇加抚慰……卯时登殿直至巳末,聆听奏报部署诏命,忙得不亦乐乎;好在诸般国务尽皆裁定,心下颇觉稳妥,又记挂皇后病体,便高声口谕:“众卿还有何国事议论?再无进言就散朝吧。今日朝会时候甚久,廊下赐食,大家用过再走。” 文武群臣正蠢蠢欲动,忽闻一个沧桑遒劲的声音道:“臣有下情启奏!”一位绯袍老臣出班举笏。此人身形不高相貌平庸,群臣却立刻静下来,李世民也不禁正冠端坐——奏事的是当朝第一直臣魏徵。 “爱卿有何参奏?” “臣勉充侍中之职,肩负重任未敢懈怠。然近年患上目疾,视物模糊,恳请卸任。” 魏徵以眼病为由请求辞相不只一次,始终未得准允。这次李世民又是粲然一笑:“爱卿坐镇纲纪批驳时弊,乃朕之倚仗,些许小恙何至辞官?朕重卿之德,服卿之才,可不是用卿之眼。难道政事堂(唐代宰相议政之所)中没有小吏?卿只管闭目裁决,所有诏书公文都由他们念给你听。”一席话说得群臣无不莞尔。 魏徵却举笏再拜:“臣蒙陛下圣恩,固当竭心尽力肝脑涂地。但有疾在身终归不便,倘有不周干系重大,恐误朝廷之事。陈力就列,不能者止。请陛下另择高贤,方不负社稷!” “话虽如此,朝廷和朕实在离不开你啊。” “臣并非辞朝还乡,而是力难从心退居闲次,望陛下另选贤能,成全微臣之请。” 李世民见他神色坚决,知是再难挽留,叹道:“爱卿一定要去,朕也不能强留……可又有谁能接替你担任侍中呢?” 朝堂寂静无声,群臣都低下了头——侍中乃门下省长官,负责审议诏书,有封驳上意之权。恐怕没人自信能比魏徵干得更好,也没人比他更有横争廷折的胆色。时隔良久,司空长孙无忌出班道:“安德公、太常卿杨师道人品高洁,才学脱俗,可承魏公之任。” 满朝文武皆显诧异之色,连杨师道本人都坐立难安——说他品行高洁却也不为过,才学更是不小,尤其擅长诗赋,朝野之士皆知。但他身为隋室后裔又是先帝提拔之人,贞观以后谨小慎微和光同尘,哪敢希冀宰相之位? 众臣也觉他性格偏柔不宜拜相,长孙无忌却言之凿凿:“杨公身历两朝洞察兴衰,又是国之贵戚,乃不二人选。”这话有些言过其实,杨师道虽是驸马,所娶的长广公主却是再嫁女。原先之婿姓赵,太原举兵时被隋廷擒害,公主才再嫁杨师道,他与皇室也谈不上有多亲厚。但长孙无忌以国舅之尊提名,谁敢公然反驳? “众卿可有异议?”李世民扫视殿上之人,却没有一丝回应;连魏徵也只微微蹙眉,没说什么——他主动恳求辞职,不便对继任人选发表意见。 李世民一锤定音:“既然如此,依司空所奏。” 皇帝与国舅达成一致,杨师道连辞让的勇气都没了,哆哆嗦嗦谢恩。众群齐声称颂:“陛下圣明!”却不约而同偷眼扫向绯袍玉带、胡须花白的尚书左仆射房玄龄。 房玄龄知道大家都在看自己,却二目低垂佯作不知——贞观之治天下太平,但朝中暗流却少有人知。国舅身居三公、参中书门下事;一代名相杜如晦早在六年前病逝,尚书右仆射高士廉乃长孙氏之舅,抚养长孙兄妹长大,亲如父子;中书令温彦博年迈多病,如今魏徵又辞去侍中之职,换上个“不敢暴虎,不敢冯河”的杨师道。长孙无忌愈加强势,环顾当朝只剩房玄龄能勉强制衡。 不知李世民是否也意识到这一点,又补充道:“魏爱卿虽辞相,也不可耽于安逸,不管朕的国事。朕加封卿为特进,仍知门下事。若没你三天两头给朕挑毛病,只怕朕连睡觉都不踏实。”说罢捋髯而笑,群臣也都跟着笑了。 魏徵要的就是这句话:“既然圣上仍许臣言,臣正有一事要谏。” 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不知这位直性子宰相又要捅什么娄子。李世民倒也见怪不怪了:“但言无妨。” “请陛下收回成命,作罢纳郑仁基之女为充华之事。”李唐后宫之制,皇后以下设贵、淑、德、贤四妃,其下又有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宝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采女;充华乃九嫔之一,正三品之阶,地位较高。虽说天子宠爱与资历无关,但似郑家女这般一入宫就据九嫔之位实属罕见。 李世民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即刻恢复和蔼之态:“此乃朕后宫之事,爱卿未免管得太……” “家国一体,帝王无私事。”魏徵不容分说硬顶回来。 李世民顿了顿,轻轻抚着御案,又道:“朕践祚以来十载春秋,虽不敢说夙兴夜寐时刻忧劳,也算励精图治,于后宫声色并无放纵。昔即位之初放归宫女数千,今略补一二未尝逾制,何伤大雅?” 魏徵不为所动:“臣绝非指摘陛下贪恋美色,只是郑仁基之女本已许配他人,陛下怎能纳其入宫?” 此言一出朝堂骚动,大多数人深感诧异,也有人听到些风言风语却不确定,但即便真有这等事,谁又敢直接告诉皇上?这不等于指责皇帝夺人之妻吗?李世民立时眉头皱起:“果有此事?” 魏徵道:“坊间传言郑氏女已许配陆氏之子,只不过尚未成婚。” 他话音未落,房玄龄却出班奏道:“郑女适陆氏纯系传言,并无显然之状。何况诏令已下大礼将行,即便真有婚约亦不宜中止。” “房公所言差矣。”魏徵据理力争,“若郑陆两家真已定亲,陛下怎可强夺?此事有悖公理,非我圣明天子当为。” 李世民左瞧瞧魏徵,右看看房玄龄,也不知谁是谁非,又问礼部尚书王珪:“爱卿署理此事,可知郑氏是否许亲?” 王珪素来谨慎持重,出班应答:“臣也听到过传言,曾派人询问陆家。据回奏,郑陆两家多年交厚,彼此馈赠甚多,却无婚姻之约。至于外间流言,恐是旁人见他们往来亲密,胡乱揣测的吧。” 李世民总算放心——王珪一向公正,不会有错;而且他也与魏徵昔日同为建成心腹,又一起被宽宥重用,关系非他人可比。由他判定此事,魏徵无话可说。 哪知出乎意料,魏徵这次竟连老朋友的话都不信,一口咬定:“以臣所料,陆家所言不实。试想陛下欲纳郑女为嫔,陆家纵有婚约又怎敢与天子相争?必是违心之言。” 魏徵固执己见,房玄龄、王珪实在拿这个不知变通的同僚无可奈何了,只得报以沉默。李世民倏然起身:“朝议到此为止,都退下。魏爱卿留步……” 待群臣退出,李世民俨然闲话家常的口气道:“爱卿的眼疾果真那么严重?务必保重身体,朕命太医给你寻寻良方。” 魏徵仍似方才那般执笏正立:“多谢陛下洪恩,不过纳妃之事还望您收回成命。” 见他直截了当毫不动容,李世民只能尴尬苦笑了,摘去冠冕松松玉带,倚在御床上,一脸疲态道:“朕最近心事烦乱,吐谷浑叛乱一再反复,皇弟们纷纷就国,皇后的病又不见好转。”随即话锋一转,“爱卿也听说了吧?郑氏女是皇后举荐的,她有病在身,又恐朕身边少人,执意举荐此女入宫。朕本不打算添宫人,可皇后一再坚持,朕便答应了,封为充华也是看皇后面子。魏爱卿要多体谅朕啊!”这番话语重心长,不过却属真假参半——郑氏女确是皇后举荐,但李世民也非不恋女色。固然他治国有方,穿蜂引蝶的事也不少,当年放归宫女是故作姿态收买人心,并非“寡人无疾”。若果真不好色,怎会连前朝公主和弟媳都揽入闱中?膝下三十多个皇子公主又从何而来?坚持纳郑氏不仅因为皇后力荐,更因李世民久闻艳名不忍割爱。 但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上,臣子何忍再驳?魏徵偏不罢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陛下执意纳此女也无不可,只怕……唉……”连连摇头佯作无奈之态。 “怕什么?” “只怕臣民会认为陛下同先皇一样。” 听到“先皇”二字,李世民陡然一惊:“何出此言!”他和蔼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 “昔日先皇平定京城,虏得一美貌妇人,乃隋臣辛某之妻。先皇爱之留于宫中,又将其夫外贬县令,辛某心内不安,常恐主上加害,忧惧而死;臣民皆觉皇上强抢人妻有亏情理,而惶遽不敢言。今陛下若纳郑氏,虽与先朝之事大不相同,只恐百姓不晓内情,以为陛下也与先皇一样,凭借权威欺凌臣民。”魏徵不仅敢谏,更智慧过人——子夺父位乃当今皇帝最痛的软肋,他一心要超越李渊! 果不其然,李世民脸色由白转红,身子僵直地挺起,右手紧紧攥拳,那一刻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的冲动:“父皇错了!朕不学他,朕绝不能和他一样……”喃喃数语之后意识到自己失态,渐渐松开拳头,“既然如此,依卿之言,郑氏之事就此作罢!”忙不迭亲书手诏: 今闻郑氏之女,先已受人礼聘,前出文书之日,事不详审,此乃朕之不是,亦为有司之过。授充华者宜停。 “陛下圣明。”魏徵大礼下拜。 李世民终究精明过人,放下御笔稍加思忖,便知中了魏徵“激将之计”。君臣相视彼此皆知心思,不禁相对而笑——李世民虽然失一美人,可魏徵帮他防微杜渐,保全了美名。 魏徵总算一改严肃表情:“臣愿陛下勤勉治国千秋不怠。” 李世民也意味深长道:“也愿爱卿常伴朕侧言无不尽……” 正午的阳光将皇宫照耀得金碧辉煌,谏言成功的魏徵辞驾而出,从巍峨的太极殿走下,步履庄重而缓慢。一缕清风吹过,紫袍颤颤长袖飘摆,越发威风凛凛。侍立的武士和宦官也知道这位当朝第一谏臣的赫赫威名,无不肃立瞩目。可他们哪晓得,这炽烈的阳光照得魏徵双目如针扎般疼痛,璀璨的皇宫他看来是灰蒙蒙的,之所以缓缓走下并非故作威严,而是看不清殿阶,唯恐失足跌下去——他的眼疾已经很严重了! 四、命中注定 四月到六月,一天比一天热,宫苑树上的蝉儿叫得人心烦,午后光阴更难耐。宦官宫女都无精打采,除了苦于暑热,也为待他们极好的皇后难过。他们明显感觉到她日渐消瘦,大家暗暗揣测,皇后恐怕熬不了多久了。令人感慨的是,她本人似乎并没太多忧惧,至少表面看来依旧那么和蔼,甚至比健康时更温柔。 除了皇帝,太子、魏王也常来探望,不过在皇后身边陪的时间最长的是晋王李治。这位小皇子清早读过书就来看娘亲,常常到日暮时分仍不愿离去,因为母亲体弱而哭泣,这时教他读书的薛婕妤和他乳母卢氏就一左一右哄劝。 卢氏本是瓦岗军将领杜才干之妻。昔年李密被王世充击败,投降李唐,又与部将王伯当等人图谋复叛,兵败身死;杜才干也牵扯此事丢了性命,女眷没入掖庭。因为卢氏出自五姓之家本非低贱,又为人忠厚寡言少语,被选为皇子乳母。每逢李治哭泣,她都会蹲下身子,一手抚着皇子的背,一手拿锦帕给他擦泪;与此同时薛婕妤则俯身劝慰——宫人私下玩笑,把她俩唤作晋王的“哼哈二将”。 这日李治与往常一样坐在母亲榻前,长孙后的精神似乎也不错,母子俩就这般悄然对视着。母亲仿佛是预感到自己将去,想多看儿子几眼;而少不更事的儿子也好像是生怕再也看不到母亲。这在薛婕妤等人看来不胜哀婉,幸亏皇帝驾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李世民也被暑热弄得甚为急躁,进门就叫宫女给他端碗凉水,咕咚咚灌下肚,连李治向他问安都没理,从宫女手中夺过一把小扇,不耐烦地扇着:“李靖又闹着辞官,说要回家养病。” 长孙后由宫婢搀扶着坐起,轻轻倚在锦缎靠枕上:“李公年逾六旬年老体衰……” “他哪里有病?不过是搪塞朕!”李靖乃功勋赫赫的开国名将,南平吴越,北破突厥,虽说年岁较高,龙马精神不减当年,原本官拜尚书右仆射,出将入相,可数次以足疾为由请求辞官,李世民无奈,只得将其官迁特进,养病在家。哪知三年前兵讨吐谷浑,李靖又跑来主动请缨,成就西征之功,但仗一打完他就又嚷着辞官。想吐谷浑之役,深入千里大战数十,老将军亲临敌阵指挥若定,威武而去奏凯而归,哪有什么足疾? “或许李公也有自己的难处,陛下还需体谅。”皇后苍白的脸上挂着笑靥,语气柔和至极,似一只温润的手轻轻抚平丈夫起伏的心绪。 李世民果然平静不少,他明睿过人,岂不知李靖心思?昔年玄武门之谋,他曾暗中拉拢李靖、李世勣,二人却婉言拒绝置身事外;后来虽然重用二李,但二人终不敢以功臣亲信自居,处事圆润。不过这毕竟是陈年旧事。李靖此时不愿露面的另一个症结是他儿子李德謇与李承乾交好,是太子府常客。老人家也知世民近来忿太子不才,恐君心难测,回家躲是非去了——可国之大事须能臣,类乎坐镇吐谷浑,用侯君集就比李靖略逊一筹。为君者有臣而不能尽其用,岂非遗憾? 想到这些李世民把扇子往旁一丢:“青雀今早对朕说,他想编一部《括地志》,详述天下州县山川地貌、兵要民情,以备国政参详……承乾似他一样用心就好了,也不至于弄得外间群臣胡乱揣测。” 长孙后知道丈夫思忖什么,却娇嗔道:“陛下,当着治儿的面,别说这等话。”李世民这才注意到李治守在榻前,自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说他哥哥们的是非,随即闭口。 “陛下不知,咱治儿长进不少,学通《孝经》了。” “哦?”李世民一笑,“治儿,为父考考你。整部《孝经》最最精要之言是什么?” 李治起身作答,小手却兀自拉着母亲不松开:“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君子之事上,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说完翻着黑豆般的小眼睛望着父亲,未知对错。 “很好。”李世民连连颔首,“这确是《孝经》提纲挈领之处。你若能身体力行,便足以事父兄,做一个好臣子了。”李世民对这个小儿子的期望并不高,上有太子、魏王,天下重任总不会落到这小子肩上,能做个孝顺儿子、忠顺臣子就够了。 李治极少得到父皇赞许,今天听父亲说他“很好”,小脸都红了,腼腆而笑。 长孙后满怀感激地瞟了站在廊下的薛婕妤一眼——李治读书也有一段时间了,由著作郎萧德言教授。萧老先生年逾七旬,学问没的说,但每逢读经讲学皆正襟危坐、满脸严肃。李治自小胆怯,见到他就紧张,哪还学得进去?自薛婕妤教授,循循善诱甚为耐心,李治得窥门径,旬月之间贯通《孝经》。 李世民抚着妻子臂膀:“你看雉奴越来越懂事,以后让他背更多书给你听。青雀也去了不少佛寺为你布施,盼你快好起来。昨晚淑妃也对朕说,她要为你斋戒祈福……” 长孙后凝望丈夫深邃的瞳仁,无奈而笑——他总这么不留心,固然提到别的女人是出于劝慰,但嫉妒是女人天性,即便是贤德如长孙后,还是觉得酸溜溜的。但她从不怀疑丈夫的爱,若想令男人处处合妻子之意,根本不可能,何况她的男人是皇帝。 她并没作答,摸摸儿子的脸:“你陪娘亲半日了,回去休息吧。” “孩儿不累。” 长孙后却道:“我倒倦了,想睡一会儿。” “孩儿陪您睡。” 李世民插口道:“你是大孩子了,赖在母后身边成何体统!” 李治再不敢违拗,耷拉着小脸向父皇母后施礼,一步三回头,慢吞吞退出去。烈日当头,卢氏赶紧凑上前来,手持一把大宫扇为李治遮挡阳光,李世民见状又道:“朕年少征战,锋镝尚且不避,寒暑更何足道?男孩原该磨练。”卢氏见皇帝发话,不敢再遮,收起扇子亦步亦趋随着去了。 李世民不禁摇头,对皇后道:“你对雉奴忒过溺爱。” 长孙后不以为然:“他幼时多病,虽说这些年未见大碍,善加保养总不会错。再者雉奴天生忠厚,倒不至于纨绔骄纵。” 李世民却沉痛道:“小时候都挺招人疼,长大性情就变了!” 这话是针对李治吗?夫妻一时沉默,都避而不谈这微妙的话题,隔了良久李世民起身道:“扰你安睡了,晚些时候再来。” 皇后将她说过无数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陛下但思国事为重,勿以贱妾为念。” 李世民亲眼看着宫女伺候皇后躺好,盖上罗衾,这才漫步而去。走过廊下,又见薛婕妤立于门边向他施礼,点头而过;可行出数步又回过头来,紧盯着薛婕妤。 薛婕妤心中打鼓,唯恐皇帝问她为何逗留皇后处,赶忙低下头。哪知李世民所思却是另一件事:“你侄儿元超挺不错,比雉奴大不了几岁,让他与雉奴做伴读吧。唉……薛收不早亡该多好,太子身边就是缺德才兼备能制住他的人啊!”感慨而去。 薛婕妤顾不得自家的伤心事,忙跑进去关闭阁门,伏到榻边欲与皇后密语;却见长孙后神容憔悴,似乎刚才佯装笑意耗了不少精神。婕妤泪往上涌:“您都病成这样了,何必在主上面前强撑?事到如今不妨把心中所忧向主上明言。太上皇不就是太后薨后再未立六宫之主么?以您与皇上二十多年的情分……” “挑明又有何益?”皇后合上双目,“在这充满变数的宫廷中,没人能给我什么承诺。与其一脸委屈争名争利,求来个纯属安慰的承诺,不如谦卑顺从,给他留个美好印象,将来若孩子们有难,他兴许还会念及起我。”这等话除薛婕妤她对谁都不会坦露,因为她俩是知心姐妹,更因薛婕妤是先帝遗妃,毫无利益瓜葛。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薛婕妤对皇后的智慧心生敬佩,却仍不摇头:“未免太苦了自己……” 言方至此,外面宫女禀道:“太子觐见。” 长孙后眼睛立刻睁开,却没有起身之意,吩咐道:“我衣冠不整,还有先皇妃嫔在此,叫太子晚些时候再来。” 宫女领命,但随之而来却是一阵喧哗,太子李承乾不遵吩咐径直闯进宫来。薛婕妤慌了,眼睁睁看着窗棂外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逼近门前——太子射猎时因马匹受惊跌落,摔伤了腿骨,有些跛脚。 长孙后强打精神斥道:“站住!婕妤在内。” “是。”门外那个身影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随即匍匐在廊下,从窗棂处瞧不见了。 长孙后卧于病榻,却还装作一副严厉口吻:“为何不听我令?” 那声音再度隔着门响起,甚是迫切急躁:“孩儿牵挂母后病体,想见您一面。” “你是太子,不该任性。”长孙后又恢复了和蔼的态度,“我的病也就这样,何必动不动就往这边跑?肩负社稷重任,该多多习学。回去吧,有空多与你那些师傅们聊聊,你父皇也会满意的。” 其实皇后知道太子想倾诉什么,无非弟弟如何抢风头、父皇如何偏心这等话。皇后这些教训之辞也对他说过无数次,却不能改变他浮躁又敏感的性格,如今重病在身心绪忧愁,不愿听他抱怨;况薛婕妤在侧,家丑就别外扬了。 听到母亲柔和的话语,太子情绪渐渐平静,宛如清风驱走暑热,口气也和缓许多:“孩儿知过了……但还有一事请示。” “你说吧。” “娘亲医药备尽,凤体仍未见康复,儿臣欲奏请父皇大赦天下,禁缧绁杀戮以求福报。” 长孙后叹道:“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加。若修福可延,我自度平生未尝作恶,不必如此。若行善无效,又岂能妄求福报?赦免囚犯乃国之大事,岂能因我这一介妇人而乱天下之法?”话虽如此,长孙后见儿子有这等孝心还是很感动,眼中闪烁着泪花。 薛婕妤冷眼旁观,心中悸然——恳请大赦真是出于孝心吗?那边魏王张罗法会,他这边就搞个大赦。不否认母子情深,恐怕更是要与魏王比比谁孝顺,这些事还不是做给皇帝看么?皇后如此精明,见到儿子的伎俩仍不免动情,宁愿相信他们出于真诚。这就是母亲啊! 门外寂静无声,但薛婕妤能想象到太子的神情,他那棱角分明又冲动稚嫩的脸庞一定写满失落和不甘。所有人都屏息不语,只有皇后哀婉的嗓音嘱咐着:“你的好意为娘心领,日后行事切忌骄躁,更要懂得持盈保泰,礼贤下……”她躺在那里谆谆劝诫,却不知门外那个身影已站起身,慢慢离去。 “娘娘,太子已经走了。”薛婕妤忍不住打断。 “唉……”长孙后长叹一声,眼角噙的泪水终于滚落——承乾若不能收摄急躁改弦更张,未来之事不堪设想,她如何安心离去? “您别再多想了。” “不!”长孙后紧紧抓住薛婕妤手腕,“郑氏女之事作罢,还要再寻佳丽。” 聘郑氏女为充华之事受阻,长孙皇后暗叫可惜,尤其听说是魏徵搅了这桩事,更是哭笑不得——当年魏徵刚侍奉李世民,君臣之间还不甚默契。有一次魏徵进言声色俱厉,李世民恨其直言犯上,散朝后怒气未息,大呼:“必当诛此田舍翁!”长孙后得知,盛装礼服向世民道贺。世民不解,问其缘故,长孙后对曰:“妾闻主明臣直,魏徵直言,乃陛下贤明所致。妾岂能不贺?”这番话不仅救魏徵于危难,也使李世民愈加珍视谏臣,从而真正缔造了这对明君良臣。 然而恰恰就是这个魏徵,阻挠了恩人一般的长孙后。不过长孙后并不怨恨,反倒对他更添几分敬重——这才是真正的直臣,公忠体国的大臣绝不会容许半点儿私情干扰朝政。 长孙后确是一代贤后,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私心。在这件事上她怀有不可告人的心思,那是作为女人、作为母亲的无奈。 身染沉疴的她有两桩心事始终放不下。作为长孙家的女儿,她要为娘家考虑,尤其手足情深的哥哥长孙无忌。无忌受李世民器重不仅因为国舅身份,更因昔年争夺皇位时立的功劳,受封齐国公,实封一千三百户。贞观初年他曾一度任尚书左仆射、开府仪同三司,不久即被群臣指责揽权,虽然李世民明白他并无私欲,又逢他们那个可恶的异母大哥长孙安业勾结李孝常作乱,流放岭南,只好将无忌撤职暂避非议。至贞观七年,李世民又欲重用无忌,而且要任他为三公之一的司空,参中书门下事。长孙后屡次阻谏,终难挽回上意,李世民还写了篇《威凤赋》赐予无忌,褒奖他的功劳,塞群臣之口;无忌最终接受任命。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荣宠过厚绝非好事,外戚更要懂得进退。杨坚自国丈之位窃取宇文氏社稷,殷鉴不远,李世民岂能不防?无忌根本不在意,又开始揽权——杨师道秉性懦弱,执掌门下绝不敢放胆行事,恐怕要看皇上和权贵脸色。遍观当今朝廷,谁比无忌权势大?房玄龄谨小慎微,魏徵年迈有病,长此以往权柄便会集于无忌之手。或许他以为揽权便于为国效力,但他不晓得,揽到手的不仅是权,还可能是祸。 在长孙后看来,男人都是自以为是的动物。无忌自信对皇家的忠诚足以抵御非议,李世民也自信胸怀足以包容外戚。但有朝一日君臣情分变为权力之争,结局又怎样?长孙后了解丈夫,宽仁缘于克制,她也在用妻子的柔情帮丈夫克制,一旦克制不住,他的真面目暴露出来将是一场灾难——亲兄弟都能杀,别人算什么? 幼时的坎坷与十多年的宫廷争斗使长孙后变得敏感,凡事都爱往最坏的结果想。可残酷的现实告诉世人,尤其告诉女人,老天爷总是钟爱最糟糕的结果。在预见未来方面长孙后胜过张牙舞爪的大男人,但她力不从心,窝在病榻上还能做什么?何况相比娘家的忧虑,还有一宗隐患更令她提心吊胆。 她明白自己来日无多。可怕的是,有个几乎与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就默默守候在丈夫身边。丈夫深爱着自己,而感情越深就越容易沦陷到另一个酷似自己的女人怀中,或真情或假想,不过这足以使那女人登临皇后之位。那女人甚至无需索取,水到渠成顺理成章,道家所谓“不争而争”,长孙后太了解这种手段了。 皇后之位重要吗?不,死人管不得活人,反正她荣耀半世,有人在她死后坐坐她的位子没什么大不了。但她还有儿女啊! 李承乾贞观元年(公元627年)即被立为太子,十个春秋过去,除了骑射功夫有长进,其他方面依旧像个任性的孩子;自幼居于尊位,顺风顺水纵成高傲的性格,如今弟弟长大,有人在文韬武略上赶超他,他脆弱的自尊便不能接受,急于一争高下;而次子李泰知书达理侍君恭敬,虽然目前李世民对他只是稍显偏爱,但身为母亲的长孙后已经从这个儿子貌似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野心。 更不妙的是淑妃生了个李恪,如果淑妃在她死后登上后位,李恪声势大增,也将成为皇位竞争者。情势所致,即便李恪本无争夺之心,也经不起希图幸进之徒挑拨教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承乾与李泰争得天昏地暗,只怕反为别人做嫁衣。 大唐已有过一次玄武门之变,若承乾以嫡长身份继统,匡正宗法自是最好;如若不然,即便李泰继位也不能便宜杨妃母子。长孙后深知争位失败意味什么,莫说承乾与李泰,只怕连老实可人的小儿李治都保不住性命。另外她还有四个女儿,大女儿长乐公主已长成,恰恰嫁与无忌长子长孙冲;次女城阳公主嫁与杜如晦之子杜荷;三女晋阳公主才五岁,最小的金城公主不足三岁尚在襁褓,一旦失势这些无辜的孩子都会受到波及,而且会把祸水引向长孙家——身为七个孩子的母亲,身为长孙家的女儿,她绝不能坐视不理。 充实后宫可说是长孙后的计谋,她希望将来有些貌美贤淑的女人围绕在丈夫身边,莫说取杨妃代之,即便稍分其宠,使其不能上位、威胁皇儿就行了。郑氏女自薛婕妤举荐便得长孙后青睐,容色绝姝又有文采,更妙的是此女虽出身荥阳郑氏,其父郑仁基只是小官。皇帝即便迷上,也不至于糊涂到把此等人家的女儿推上后位,不用担心前门拒虎后门进狼。这用心的确不光彩,但母亲保护自己孩子难道有错吗?惜乎筹谋许久的计划竟被魏徵不经意间打乱了…… 薛婕妤很为难——漂亮女人多的是,可给皇帝选妃不那么容易。不单要容貌美艳,更需贤淑知礼,当今主上又喜好诗文书法,非一般闺门所能。家世不可寒酸,又不能太有权势,更难在这不是大举充填宫人,不能把官员的女儿都招来挑选,眼下皇后有病也不可能做这等有悖情理之事。能寻到郑氏已不易,实在如大海捞针。时不可待她也只能思索,满朝文武有哪家女儿合适。 长孙后耐不住迫切,用几乎是哀恳的眼神望着婕妤道:“此涉及我儿女祸福,现在只能靠阿姊你了。” 薛婕妤哪受得起?急得如锅上的蚂蚁,思来筹去绞尽脑汁,倏然想起一家:“杨师道新近拜相,臣妾记得她堂妹杨贞由先皇主婚配与应国公续弦,连生三个女儿,据说都很标致。武氏虽然有国公身份,却起家寒微。武士彟已死,武士稜又已致仕,此等家世不高不低,可分宠又不必担心尾大。料想三个女孩中总有合适的吧?” 长孙后但觉头晕目眩,将就着点了点头。 第三章 孤身离乡,十四岁入宫侍奉天子 一、贤后归天 长孙皇后拒绝太子大赦的请求,太子却未听从,又找宰相房玄龄商量。房玄龄刚刚因修建高祖献陵之功晋爵,太子来求岂能作梗?便一同奏请赦免,李世民爱妻心切更无不允之理。哪知诏书未下长孙后却已闻知,不顾病体来阻止。李世民无奈作罢,并遵皇后之意连李泰的法会也停了。但经过这一番折腾长孙后终于精疲力竭——贞观九年六月,一代贤后驾崩于立政殿,终年三十六岁。 临终之际长孙后对丈夫留下遗言:“自古圣贤皆崇俭薄,无道之君才劳民伤财大起山陵。妾死后因山而葬,不起坟丘不用棺椁,不要金玉珠宝陪葬。出殡下葬一切从简,不必让皇儿和群臣们相送,徒增伤痛。陛下若能遵从,便是不忘臣妾之情。”而令人玩味的是,极少干预朝政的她在最后时刻还建议李世民重用房玄龄,而对他们长孙家族的人则“勿处之权要,但以外戚奉朝”。 李世民悲伤不已,为皇后定谥号为文德,选定长安西北的九嵕山为吉地,命工部尚书阎立德摄司空,修建陵墓,也是将来李世民与爱妻共眠之地,是为昭陵。长孙后贤德遍传天下,万民咸感其恩,宗室入京拜祭,整个大唐帝国沉寂在悲痛之中——当然,筹谋未行的纳妃之事也不能再提。至十一月昭陵初竣,梓宫自长安皇宫起殡…… 冬日的寒冷增添了伤痛,凛冽的北风更是无情,呼啸着吹过皇宫,使每座空旷的殿宇都发出呜呜悲鸣。太极殿前白旗白幡飘摆如云,庭中帷幔已撤去,群臣为国母服孝,三品以上立于殿,三品下立于庭,皇子皇亲陪于灵旁。按皇后遗命,减免丧仪不扰民众,无需臣子送葬,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陪葬之物也是按照皇后吩咐准备,都是瓦器、木器,不过李世民还是给妻子置备了棺椁。数月间皇帝憔悴许多,但是想到与皇后永诀还是手抚梓宫难耐悲意。诸皇子跪于左右,泣不成声;殿内外文武百官也随之呜咽。李世民见灵前摆着许多遗物,其中有一卷书,是皇后生前所写,他以前也见过,但皇后从不让他看,说女人辞藻鄙陋疏无条理;如今才知原来她著成《女则》十篇,数前代后妃之失,述女子侍夫之道。 李世民心绪激荡,抓起那卷书,转身来到殿外,对群臣道:“此书乃皇后所著,足以垂范后世……”话未说完已怆然哽咽。 “陛下节哀。”群臣止住呜咽,恭听皇帝那干涩沙哑的圣训。 李世民擦擦泪眼:“朕岂不达天命而不能割情?但皇后非但谨守妇人之德,更善规谏补朕之阙,今不复闻善言,是内失一良佐,以此令人哀耳……”话音未落,东南角群臣传来一阵笑声,在这沉痛肃穆的气氛中实在突兀。 李世民听得清楚,且不论国丧中失仪是何罪行,有人敢在他痛失爱妻之际嬉笑自如,岂能容得?顿时青筋暴跳,怒吼道:“何人发笑?站出来!”这声暴喝震得殿宇间回音缭绕,百官无不悚然,年轻的人只是害怕,老臣们却心头一紧——贞观十载未见此音,今皇后一去,又闻昔日秦王虎啸。 东南面失仪的几个大臣更颤抖不已,继而纷纷闪身,侧目瞟向那位罪魁祸首的官员——此人年逾四旬,中等身材白面长须,浑身孝服依旧难掩洒脱的气质。房玄龄、魏徵、萧瑀、王珪、岑文本、高季辅等重臣也回头瞩目,一见闯祸的是他,有人泛起怒色,有人暗暗担心,也有人抱以不屑之态。 此公姓许名敬宗,杭州人士,隋朝给事中许善心之子。江都之变许善心与隋炀帝一同被杀,许敬宗侥幸活命投靠瓦岗李密,任元帅府书记。他博闻广识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诗文,归顺唐朝后被李世民招揽,与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等同为秦王府十八学士。论学识他大名鼎鼎,参修国史;论才干也不差,官居中书舍人;但恃才傲物待人轻佻,群臣都羡其才华而厌其私德。 蹊跷人偏遇蹊跷人,今日丧仪群臣列拜,许敬宗偏巧又与弘文馆学士欧阳询位置切近。欧阳询身历陈、隋、唐三朝,如今年逾古稀,也是饱学之士,尤以书法见长,遒劲雄浑自成一体,朝野无不叹服,世人所用铜钱上的“开元通宝”四字便是他的手笔。李世民登位以来读书修文,书法一道极为喜爱,也很尊敬欧阳询。不过这位书法大家翰墨虽好,长相却丑得出奇,身躯消瘦,双臂修长,高颧骨,短胡须,瓜条脸,小圆眼;上了年纪又吞肩缩背满脸皱纹,简直像只大马猴。 许敬宗诙谐善噱,常拿欧阳询这副长相开玩笑,老先生也是文人心性,哈哈一笑从不介怀。今日群臣服孝,老先生本就“尊容无双”,穿身孝袍子实在滑稽,谁看了都想笑;可堂堂国母大丧,普天之哀山河带泪,纵然哭不出也得跟着哼哼,谁敢笑?偏有许敬宗这么个不顾深浅的,在底下吟了首诗:“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台上,画此一猕猴?”周围几个人掐着大腿都憋不住,终于笑出声来。 这会儿皇帝震怒,许敬宗也诙谐不起来了,双膝一软伏倒在地,颤声道:“臣万死难……” 李世民横眉立目:“何须万死?一死足矣!推出承天门外砍了!” 群臣震怖——贞观以来重修法度,诏书尚需门下审核,司法刑狱慎之又慎,从没有草草处死大臣的事,可谁敢抛头露面给这个倒霉鬼说情?魏徵也不免惴惴,但唯恐恶例一开法度日坏;他眼疾日重,看不清下面情形,却清楚听到许敬宗哀哀告饶,情势如此他还是把心一横站出来,不过未及开言又见皇帝改了态度。 “慢!”李世民低头抚弄着皇后的书,似乎尽力压抑怒火,良久才道,“皇后常劝朕,臣子有罪当以法治,今日朕若杀人,只恐皇后在天之灵也要责怪朕……将许敬宗交付有司议罪。” 许敬宗死里逃生连呼万岁,鼻涕眼泪齐下,这回是真哭了! 魏徵心中仍不免惶惶——诚如李世民方才所言,他克己修德很大程度上是皇后劝谏的功劳。如今被他视为超越对象的太上皇走了,被他视为良佐的皇后也走了,已获得无上荣耀的“天可汗”接下来又会怎样?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日至中天便要西斜…… 李世民虽饶许敬宗不死,余怒未解,又欲责其他失笑之人,群臣忙劝主上息怒。也有人来劝国舅,长孙无忌早被悲痛攫住,哪还顾得上埋怨许敬宗?他与皇后自幼孤苦相依为命,历经磨难才至富贵,哪知红颜薄命,眼睁睁见妹妹进了棺材,简直心如刀绞。吉时已到梓宫起驾,长孙无忌也顾不得宰相尊严,已潸然泪下。 随着梓宫抬离正殿,群臣低沉的哀泣声隆隆响起。长孙无忌泪眼蒙眬,只觉旗幡丧服白茫茫的……而一片唏嘘声中,有个稚嫩而尖锐的嗓音撕心裂肺般号哭着。无忌揉揉泪眼,但见一个浑身重孝的矮小身影冲出人群,像一头矫健的白色小鹿般追赶着棺椁——正是他最小的外甥晋王李治。 “娘!你别走……”李治呼喊着,跑上前去抱梓宫,乳母卢氏忙追上去,在他耳边柔声劝慰;可李治毫不理睬,这个娇弱的孩子不知哪来的一股劲,竟挣脱众宫人,兀自抓着母亲的棺椁,“娘啊……你不要孩儿了吗……” 那凄厉的哭叫声如利箭般射中了长孙无忌的心!他不禁冷眼扫向一旁蒙头哭泣的李承乾和李泰——什么奏请大赦?什么法会祈福?全是钩心斗角装装样子,只有雉奴是真心孝顺! “雉奴……”无忌立时止住哭泣,跑过去帮忙拉李治,“别这样。入土为安,你娘在天有灵见你如此,岂不更难过?” 李治不顾不管,依旧挣扎着要追梓宫,撕心裂肺地喊着:“娘!我要娘亲……”众人左拉右拽,他踉跄着跌倒,跪爬几步,眼见梓宫还是走远了,终于伏地大恸。 “好孩子,别难过。”无忌颤巍巍将他搀起。 李治小小年纪怎抑得住悲痛?又转身抱住无忌,号哭不止。无忌只觉这孩子抱得那么紧,也赶忙搂住李治肩膀;抬头间又望见殿廊下须发苍苍、哭得顿足捶胸的高士廉,不禁心生错觉——三十年前无家可归的他带妹妹去投奔舅舅,舅甥相拥痛哭一场,今日之事简直是当年重现! 长孙无忌越发死死抱住李治,抽噎道:“雉奴不哭,你还有父皇,还有舅舅……有舅舅我在,谁也别想伤害你!谁也别想……” 二、亢龙有悔 红颜薄命佳人多舛,一朵艳丽芬芳的牡丹凋谢在严冬,即便雍容冠天下,终究化作春泥,不过皇后去世绝非中宫失主这么简单。 不久皇宫中搭起一座高台,皇帝每日登临其上,任凭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依旧痴痴眺望着西北方向,一站就是半个时辰。皇帝沉浸悲痛不能自拔,引起所有人忧虑。魏徵再次行动,有一日他随同皇帝登上了高台。 “陛下张望什么?臣昏眊,不能见。”魏徵迷离的双眼在烈风中越发睁不开。李世民抬手指向九嵕山。魏徵依旧看不清他指的方向,却早已猜到:“是昭陵吧?臣以为陛下忧心忡忡眺望的献陵,没想到是昭陵。”昭陵埋葬着长孙皇后,而献陵是高祖李渊之墓。魏徵此番劝谏比以往含蓄得多——别忘了你是皇帝,肩负江山社稷;还记得你的皇位是怎么得到的吗?李世民长叹一声,默默走下高台,命宫人立即把这座台子拆掉。 生机盎然的春天又到来了,皇帝恢复了精神,可没过多久,群臣再度忧心忡忡——似乎是为了转移丧妻之痛,李世民把大量精力投入射猎和文学爱好上。于是大家经常看到吴王李恪陪同父皇纵马驰骋于禁苑,弯弓搭箭矫捷迅猛,獐狍野兔中的而倒,引得卫士高声喝彩。 皇帝下马擦去汗水,魏王又捧着文章迎上,李泰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李世民则听得如醉如痴连声夸奖。后宫中杨淑妃的地位也在提高,她恭顺侍君,善待诸皇子,仿佛成了长孙后的影子…… 这结果显然是魏徵等人始料不及的,眼见太子的脸色从不悦变为不安,群臣都有些慌神了,要求诸王归藩的呼声越来越高,李世民也不能无视,于是贞观十年春对诸皇子官爵做出调整,以吴王恪为安州都督、魏王泰为相州都督、晋王治为并州都督。李恪虽是庶出,却在皇子中排行第三,只比太子小一岁,无论李世民如何偏爱,迫于舆论只得放其去安州,又任命尚书左丞权万纪为长史,辅佐其理政;李治年纪还小,况并州乃兵要之地,只是挂个虚衔,将原都督李世勣改任光禄大夫、行并州都督长史事。 问题出在李泰身上,无论群臣如何请奏,李世民坚持不放他走,只任命光禄大夫张亮行相州都督事;而且为满足他编写《括地志》的心愿,允许魏王府设置文学馆招揽文士,并由卫尉供帐、光禄给食,不遗余力帮助其修书。除此之外,李世民特意请王珪担当魏王老师,又令杜如晦之弟工部尚书杜楚客兼任魏王府长史。 这一系列举动不禁使人联想昔日李世民当秦王时招揽十八学士的旧事。一时间废长立幼的流言私下传开,几位宰相却都对李泰表示抵触。在这种抵触情绪中矛盾爆发了。 李世民面色阴沉地召集三品以上官员,指责他们对李泰不尊重,见面不给魏王施礼,严词训斥:“隋文帝时连一品官员见到皇子也要礼拜,难道朕的儿子不尊贵吗?”房玄龄、杨师道惊得汗流浃背连忙谢罪,唯独魏徵放胆驳斥:“群臣无敢轻慢魏王。《春秋》之义,臣子一体。三品公卿也皆陛下所礼尊,与王子平等相待乃正理。隋文帝骄纵其子多行无礼以至国破家亡,岂足为训?”李世民虽感不悦,却只得承认魏徵有理,悻悻作罢。 好在十年勤政天下稳固,吐谷浑的叛乱已彻底平息,李世民萌生出巡的念头;群臣也希望皇帝远离魏王,给太子一个留镇京师的机会,无人作梗反促其启程。于是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正月,李世民下令在洛阳邙山修建飞山宫,并率部分重臣及嫔妃东巡。 洛阳居天下之中,本汉魏旧都,自西晋八王之乱日渐没落,三百年风雨飘摇,大业初年大举重建定为东都,殿宇规格胜过长安,禁苑之奢华更是亘古未有。其中海池广百余里,筑蓬莱、瀛洲、方丈三山皆高百尺,当年隋炀帝游幸洛阳,恨冬日无花木,竟命宫人裁剪绫罗缚于树上,耗费无数民脂民膏。武德四年王世充兵败,李渊得到洛阳后第一道命令就是把隋炀帝建的乾元殿、紫薇观、应天门等奢华建筑付之一炬,泄百姓之怨。固然当时收得民心,但气势磅礴的宫城就此破坏不免可惜;贞观初年李世民又羞羞答答开始重建,定名洛阳宫。 此番出巡比以往气派许多,旌旗鲜明仪仗华贵,一路州县纷纷上供美酒佳肴、奇货珍宝。魏徵进言:“昔隋炀帝巡游,勒令郡县献食,视丰俭而施赏罚,以至地方盘剥四海生叛。此陛下所亲见,奈何仍欲效仿?”李世民这才醒悟,令地方停止供奉,不过这一行也走得差不多了,到达洛阳时地方官还是做了隆重准备,士农工商夹道欢迎——时任洛州都督的正是故相杨恭仁。 杨恭仁罢相后转任地方官,不过李世民念及他建国有功,又性情忠厚谨慎稳重,故而把他摆到洛州都督的位置上。 这一路下来,目睹官员百姓的热烈拥护,李世民心头不禁喜悦。他畅游洛阳宫,泛舟积翠池,西苑狩猎,酣乐赋诗,东部诸州的官员也赶来述职并奉承,一连三个月游幸享乐,日子过得甚是惬意。冷眼旁观的魏徵、马周等直臣有些坐不住了,酝酿上书谏言,可未及行动又出了一场风波。 侍御史柳范上奏,吴王李恪在安州游猎无度损坏民田。李世民迫于无奈削李恪封邑三百户,免去都督之职以示惩戒,但心内愤恨难解,下令:“吴王长史权万纪,辅佐我儿不能匡正,罪当死!”柳范竟高声反驳:“宰相房玄龄侍陛下,亦不能止陛下田猎,岂能独罪万纪?”近来的怠政被柳范公然挑破,李世民震怒不已。柳范只得叩拜请罪,一再声称:“陛下仁明,故臣愚直。”这才保住性命;权万纪调任齐州长史,改为教导齐王李祐。 此事过后群臣都意识到,天子的心性变了。人到中年又经历丧妻之痛的李世民不复贞观初年的勤勉克制、虚心纳谏,取代和善笑容的是恣意暴躁、唯我独尊,宛如一轮火辣辣的太阳…… 不知不觉间皇帝已离京半年,依旧没有回銮之意,绝大部分政务都转到洛阳宫处置。修复后的乾元殿没有隋时华丽,但足以容纳官员议政,群臣似乎也习惯了皇帝总己为听的新姿态。 六月末一天,李世民难得没急着去狩猎,他毫无征兆地向群臣抛出一个问题:“朕欲立淑妃杨氏为皇后,列卿以为如何?”他信口而出甚是轻巧,可群臣听来不啻为惊天霹雷——伉俪情深的长孙皇后过世才一年,昭陵坟土未干,怎么又要再立新后? 其实细细想来也不足为奇。自长孙后病重以来宫中之事杨妃出力最多,这一年更是几乎代替了长孙后的职责。在皇帝哀伤的日子里,她默默陪伴左右;群臣呼吁李恪出藩之际,她没有作梗;在出巡洛阳的路上,她悉心照顾皇帝起居;皇帝游猎无度时,她也温柔劝谏。她所作所为,乃至贤良恭顺的品格都与长孙后别无二致。面对这个几乎与长孙后一模一样的女人,怎叫李世民不动心?平心而论,立其为后并不为过——可事情不这么简单。 魏徵依旧首先站了出来:“淑妃恭顺内外皆知,不过她毕竟是隋炀帝之女,我朝承隋混乱,恐怕……不宜……”素来直言不讳的魏徵竟有些语无伦次了。敌国之女不能立为皇后吗?例子近在眼前,隋炀帝皇后萧氏就是南朝梁国公主。况李唐以受隋禅让自居,名义上不以前朝为敌。杨李两家同为关陇名门,早有姻亲关系,怎就不堪为后? 极少拂逆上意的房玄龄也开了口:“先皇毕生只立圣母太穆皇后一后,万贵妃、宇文昭仪先后得宠,掌六宫之事,亦未得封后。请陛下三思。”乍一听冠冕堂皇,其实更没道理。李渊当皇帝年已六旬,嫡妻窦氏去世多年,三个儿子成年,他一大把年纪立不立后也无所谓了,就连窦氏的皇后名号都是追封的。可现在的皇帝才四十岁,有何理由阻止立后?平时群臣劝谏总拿先皇当靶子,武德一朝被贬得一无是处,现在先皇只立一后又成了美德,要李世民效仿,岂不自相矛盾? 李世民没把这两条牵强附会的理由放在心上,他放眼环顾群臣,萧瑀、刘洎、张行成、宇文节……无论看到谁,都默默无言连忙低头,显然不赞同,又不敢反对——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对一位后妃态度如此苛刻?李世民迷惑了,最终他把目光锁定在长孙无忌身上。 长孙无忌没有低头,也没有丝毫回应,他只是僵直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看着手中牙笏。即便如此,李世民依旧能感觉他心中正波澜起伏——作为长孙后的哥哥,不可能不抱怨君王薄情。可他们君臣自从相识便意气相投,戎马相从东征西讨,献计献策图谋储位,玄武门前英勇搏杀,无忌与他从没在任何事上有过分歧,不仅是股肱,而且是心腹。此刻无忌该立刻表态支持,由前任皇后的兄长站出来支持再立新后,还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吗?然而没有,无忌硬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他们君臣第一次失去了心有灵犀的默契。 乾元殿中寂然无声,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万马齐喑之中杨师道哆哆嗦嗦走出朝班。群臣不免诧异——今日奇了,哑巴都会说话了。 或许李世民都明白杨师道只是凑数的,连瞅都没瞅他,这反而使他得以置身于外。他察言观色半晌,见其他宰相都很为难,下了好大决心才战战兢兢开口:“陛下,文德皇后……驾崩才、才……只一年啊……”他素无刚性,只断断续续讲了半句已按捺不住忐忑,怯生生伏倒在地。 李世民兀自直勾勾看着长孙无忌,可杨师道那颤抖的声音却飘然入耳——是啊!感情上是过不去。或许正因为从没把无忌当外戚看,反而忽略了情感。自小相依为命的妹妹刚去世,妹夫一朝泪别便另图新欢,还要让他这个当哥哥的表态支持,情何以堪? 想到此李世民也黯然低头,默默追忆二十多年来与长孙后的风雨哀乐,一个个销魂的夜晚,一次次温柔的劝谏,七度生儿育女的疼痛与欢乐!即便病重时,长孙后依旧平心静气温柔和善;哪怕最后时刻她惦念的也还是丈夫和大唐社稷,从没为自己考虑过什么,毕生无欲无求……李世民回忆其妻子的音容笑貌,不禁心生愧疚,继而又想起长安宫中整日以泪洗面的雉奴兄妹。 “罢了。”李世民怔怔起身,瞟了一眼伏地不起的杨师道,“你说得对。此事暂且不议,过几年再考虑吧。”说罢叹息着回转后宫了。杨师道却兀自跪在那里,好半天才颤巍巍爬起来。 朝议在一片压抑中结束,众官员默默无言列班而退。搁置不等于作罢,过几年又会如何?在亲眼目睹了皇帝这一年的转变后,大家已无法想象几年后的情形,甚至连明天都猜不到。 房玄龄似乎腿脚有点儿不便,步履沉重而缓慢,走下殿阶便站住了,漫不经心地整理朝服,任由其他官员从旁而过。这时魏徵从后而来,渐渐停下脚步,紧接着长孙无忌从旁踱来——这三位极少交谈、甚至坊间传言互有芥蒂的当朝重臣不约而至聚到一起。最后,连窝窝囊囊的杨师道也不声不响凑过来。 魏徵信口谈论朝政,谈论边事,谈论今年的赋税收成,直到其他官员渐渐散去,他将笏板往腰间一插,突然改口道:“早知如此,真不该谏主上拆掉望陵台。” “公无需自责,后宫之事咱们这些外臣又怎料知?”房玄龄虽是安慰魏徵,眼睛却瞟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见状,总算打破沉默了:“帝王以天下为家,皇后乃国之女主,关乎社稷理当谨慎。”毕竟利益相关,他表态不便太迫切,但反对是不容置疑的。册立新后表面看仅是对长孙家不利,其实更关乎国本。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杨淑妃与李恪不乏圣宠,所缺的只是名分,然唯名与器不可假人。魏王、太子相争已是公开的秘密,好不容易把李恪赶到外任,若容他再掺和进来,从嫡子相争闹到嫡庶相争;此例一开群起效仿,随着皇帝年纪增长,日后若再有其他后妃皇子受宠,也跟着争权夺势,朝廷就永无宁日了。 无论李承乾、李泰,毕竟都是长孙家的外甥,若其他皇子得志则于长孙家无益了。不过长孙家族与皇家血脉交融连为一体,无忌至私反而是至公的,连魏徵都赞同:“国舅之言甚是。但君心难测,此事也非我等所宜深涉。房兄可有良策?” 谁不知房玄龄足智多谋?但遇到这个难题也挺尴尬,他手捻胡须沉吟良久,吞吞吐吐道:“自古女祸多因帝王专宠……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淑妃无愧于那个‘淑’字,贤淑良善,并非惑主之人……不过……不过四海之大良人甚多,足以奉君的也不少嘛!”他的态度非常委婉,但大家都听懂了——充实后宫以分淑妃之宠,只要没人拥有窥觊后位的绝对资历,后位就只能始终空缺,而皇位也只会在长孙后诸子手中。能想出这个“旁门左道”的主意,已经很难为房大宰相了,他总不能亲口说出叫皇帝多讨老婆的话来吧? “事有缓急,应变从权,这也不失为办法。”魏徵未表示反对,“不过皇后驾崩还不满一年,广充宫室未免有悖礼法人情,实在有损主上名誉啊。” “此言甚是……”房玄龄愁眉以对。 杨师道是不敢多言的,但他身为侍中,与魏徵同掌门下省之事,占一席宰相之位,也只好陪着冥思苦想。 长孙无忌察言观色,见他们想法一致,火候也差不多,终于揭开内幕:“诚如二公所言。其实选纳嫔妃之事皇后在世时也曾筹谋,当初只是欲荐贤淑奉君,并没别的想法。本来已寻到合适之女,可皇后未及奏明便已仙逝。” “果有此事?!”房玄龄精神大振。 “无忌不敢妄言。先皇薛婕妤常伴皇后左右,亦知此事,二公若不信,遣人一问便知。” 魏徵长出一口气:“如此说来,招纳宫人可算是皇后之意,完成此事便是满足皇后遗愿……那便与圣德无碍了。”话虽如此,他并未感觉欣慰——这件事充其量只是救火;而解决太子、魏王之争更像是漫长艰辛的治水,需要因势利导相机而动。 可面对日益失去耐心的李世民,魏徵身心疲惫,他真切意识到自己有生之年恐怕难为大唐王朝摆平这件隐忧了。 无论如何,眼下难题总算有了解决之法,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暂且宽心。他们三个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况乎皇帝离京徜徉,现在凭空送他个美人相陪,岂能却之不受?来日奏请诏书,就算定了。 一旁冷了半天的杨师道见他们拿定主意,也跟着点头,不疼不痒问:“不知哪家之女有这等福分?” 长孙无忌诡秘地一笑,竟向他抱拳拱手:“正要恭喜杨公。此女乃是您家亲眷。” “我、我家亲戚?!”杨师道瞠目结舌。 “不错,您的堂外甥,已故应国公武士彟的二女儿,闺名叫作……叫作……叫什么来着?”长孙无忌手捻胡须想了想,却怎么也记不起妹妹提起的那女孩叫什么名字了——本来嘛,一介以貌侍君的小女子,跟寻常的宫中器物也差不多,叫什么名不一样? 三、庸知非福 皇帝坐拥四海口含天宪,一纸轻飘飘的诏书从洛阳传到文水,就变成了从天而降的千钧王命,把整个武氏家族都砸懵了——册封武照为才人,入宫侍奉圣驾。 武元爽、武惟良等兄弟瞠目结舌,继而喜忧参半。自武士彟去世武家日趋没落,今朝因芳泽而再蒙圣恩,自然求之不得;但杨氏母女与他们芥蒂颇深,这丫头一朝得势,栖至皇帝身边,究竟是福是祸?事到如今容不得他们多想,圣旨一到州县轰动,宦官使者、地方同僚、四邻豪绅一股脑都涌上门来,办差的、贺喜的、奉承的、凑热闹的,武氏兄弟只得暂抛胸中顾虑满面堆欢里外应承,满口皇恩浩荡之辞;家眷也喜气洋洋,连奴仆们进进出出都觉脸上有光。 一片喧闹之中,杨氏却陷入了沉默。世事无常,前不久还为女儿的婚配发愁,高不成低难就,如今倒不必愁夫家的门第了,天底下最高贵的男人相中了女儿。 可杨氏非但不喜,反而心生凄惶——身为杨隋皇室后裔她太清楚入宫意味着什么。上至妃嫔下到一般宫女,佳丽成千上万,不论身份地位,所有人皆邀圣眷,得志者能有几何?即便蒙受宠幸,自古君王多负心,天长日久捐弃笥中也再平常不过。看似风光无限的皇宫其实是坟墓,世间多少女子的青春禁锢其中?了无声息被岁月埋葬。 再者杨氏深知女儿性情,心高气傲率性倔强,就算读过几天书也是不懂世事的孩子,毕竟刚十四岁。虽然才人的名分高于一般遴选的宫女,享正五品之位;当今天子年近四旬春秋鼎盛,以女儿这等性格,莫说受宠,不触犯龙颜就要念阿弥陀佛啦!但天意不可违,这也只能视为命中注定。 母女一起生活的日子所剩无几,面对满脸懵懂的女儿,杨氏纵然不舍只得化作谆谆嘱托。但君王征召时不可待,传谕的宦官整日守在武照身边,教她宫中礼节,如何见驾云云;女儿却不晓得此中利害,只是觉得这些宦官说起话来尖声尖气,倒觉好笑。连说几句体己话的机会也很少,杨氏无奈而退,回到房中取出珍藏的锦缎,亲操针线连夜赶工,做好承诺给女儿的那条石榴裙。宦官见了不住摇头:“夫人乃尊贵之人,怎不晓规矩?宫人服色自有定制,不得随意穿戴。才人衣裙早已备下,若执意穿自家衣物,坏了规矩奴才可吃罪不起啊!”杨氏一番心意,好说歹说,最后勉强裹进行囊,穿是穿不得的,只盼女儿想娘时拿出来看看,算是点儿念想吧。 启程的日子终究到来了。文水官道上挤满了武氏家族的人,年逾古稀的武士稜、武士让不辞辛劳亲自相送,世袭爵位的武元庆连夜赶回来送亲,女眷也尽数换上礼服,众星捧月般簇拥在杨氏母女身边,那些平日里对她母女爱搭不理的人都换了一脸恭顺;就连善氏也变得低眉顺目,像伺候自己老娘般小心翼翼搀着杨氏。可眼下骨肉离别,她们哪还在意这帮人的前倨后恭?武照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携着小妹,纵有千言万语此刻皆凝噎在喉,默默无言向前走着,只盼眼前这条路永无尽头。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转眼已到县界,使者不再通融,才人乘的车已备好。依朝廷之制,皇后之车紫络重翟,嫔妃乘翟羽,婕妤以下乘安车,这辆车也是太仆寺所造,碧纱帷幔上锈金钿,两匹栗色的高头大马,驾车的宦官腰板挺立神采飞扬。杨氏兀自攥着武照的手,眼泪夺眶而出——纵是安车蒲轮、束帛加璧有何可贵?女儿一去不回,终身都要埋葬在那深深宫苑了。 武照却未哭泣,反而用衣袖拂去母亲的泪水:“娘亲何必如此?天恩浩荡,该为女儿高兴才是。” 杨氏岂不知她是故意给自己解心宽,越发悲伤:“早知今日不如将你随便嫁了,管他什么门第,至少还能相见。你这一去……”宫门深似海,几时复相见?相依为命十四载,或许今朝便是永诀! 母女连心痛之切切,杨氏真是急糊涂了,当着朝廷使者的面怎能说这种话?岂非埋怨皇家?好在那些宦官使者常办这等差事,倒也不以为意,只催促上路。武照见母亲哭泣不止,凑到她耳边低语道:“娘亲莫悲,孩儿这一去好歹了却您一桩愁事,连嫁妆都省了。再说有我在宫内,那帮下作仆才也不敢开罪您了,有何不好?您以后带着妹妹好好度日,将来找个如意人家把她嫁了……您、您就忘了孩儿吧!” 她越这么说杨氏越难过:“傻孩子!你是娘身上掉的肉,娘怎忍苦了你……” 杨氏话未说完,武照突然咯咯娇笑,换了一副不耐烦的口气:“别哭啦!见天子庸知非福?何必哭哭啼啼作此儿女之态!”说罢挣开母亲的手,深深施了一礼,继而快步向马车走去。 莫说武氏亲眷,连那帮宦官使者都震惊了——但见这位十四岁的新才人,昂首阔步面含微笑,连头都不再回一下,像一阵春风般徐徐而来。他们早看惯嘤嘤啜泣恋恋不舍,甚至悲恸号哭亦不新鲜,几曾见过如此从容不迫之态?她是坦然自信,还是不知深浅呢?怔了片刻,宦官才反应过来,赶忙掀起车帘,去搀她玉腕,却摸了个空——这少女根本用不着搀扶,提起裙摆身子一纵,已矫捷地跨上车。 赶车宦官一鞭挥出,那皇家马车已伴着清脆的脖铃声而动,在众卫士和元庆等人的马匹簇拥下缓缓远去。杨氏几乎肝肠寸断,却不敢再落泪,见小女儿忍不住要放声痛哭,忙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只默默无声望穿双眼——见天子庸知非福?恐怕是为了不让娘难过吧。好,那就不哭,让你无牵无挂地去。 女儿的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尘沙荡漾的官道,杨氏心头一阵茫然,不禁想起来丈夫临终的嘱托。天命天命,难道这就是所谓天命的安排?两年来杨氏守候着这个希望,直至今日才明白,从来就没有天命,她内心深处也没奢望过女儿带给她富贵,真正需要的只是平安的生活,哪怕寄人篱下,只要母女相伴便好。当她真正了解时,一切已不可挽回,以后的日子她只能天天在佛前祷告,为女儿祈福了…… 皇家的马车走得又轻又快,车上铺着好几次锦垫,倒是软软的。武照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紧紧盯着窗口随风拂动的纱帘。纱帘甚是好看,上面还用金线绣着一朵半开的花儿,是芙蓉还是牡丹呢?皇室雍容华贵必用牡丹,而那花儿温润含羞又像是芙蓉?蔷薇,荼蘼,总不会是踟蹰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见外面有人说已出了文水地界,她才长叹一声——管它什么花!又觉腰颈酸疼,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半天一直挺胸抬头端然正坐,自己独处车内,这副样子还做给谁看? 精神一松懈,寂寞和伤感随之而来,不过除了思念母亲更多的是忐忑。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离开母亲独自出行,而且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一旦做了皇帝的女人,只怕终身要生活在宫廷。那皇帝究竟什么样子呢?听旁人说,天子龙颜肃穆,天体伟岸,果真如此么?想也是白想,不如珍惜这一生一次的旅程,看看这片锦绣江山吧。 她凑到窗边,掀起纱帘向外瞻望,见武元庆骑着马谨守在窗前:“才人有何吩咐?”元庆不敢直呼妹妹,脸上堆满笑容,有生以来从没这么和蔼过。 武照毫不领情:“谁稀罕看你?闪开些!” 武元庆吃了个瘪,如今却不敢惹这个“离天咫尺”的妹妹,收紧缰绳慢了几步,退开车窗。 眺望原野山川,武照心情开朗了些,其实在家乡寄人篱下又能好到哪去?这么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在乎什么?既走上了这条路已别无选择,康庄大道也好,万丈深渊也罢,只能咬紧牙关往前走! 晓行夜宿如此过了两日,武照渐渐坦然。仲秋时节,车马所过尽是丰收在望的田野,似乎是美好的征兆。尤其令她感到惬意的是,武元庆这两天简直恭顺得像个奴才,任凭呼来喝去;每到驿站休息,她大模大样往榻上一躺,元庆则屏息垂首在旁侍立,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武照生平第一次亲身感受到皇家的威严,真是快意! 直到第三天,武照才感觉有点儿不对,去长安应该往西走,马车为何一路向东南?问过宦官才知天子东巡,要直接去洛阳,这又令她多出几分慰藉——她自小就听母亲讲过,洛阳是她外公当隋朝宰相时修建的,她父亲也为工程出过力,更巧的是堂舅在那儿当都督。洛阳与她的家族有着不解之缘,这是怎样一座都市呢? 洛阳没有让武照失望,数日后当马车远远驶向城门的那一刻,她已被眼前的景象震撼——苍茫天地间盘亘着一座雄伟的城池,它宛如一尊横卧的巨身菩萨,强大而不失秀美。那坚实的城墙笔直耸拔;宽阔的大道全用青砖铺就,似乎连车轮扎上去的声音都显得浑厚肃穆;而在它遥远的身后,连绵起伏的邙山如一朵青莲般衬托着它,越发使它散发出神圣的气息。 武照不禁把头探出窗外,任微风吹拂秀发,昂首端详正中门洞上那庄严的“定鼎”二字。更惹人瞩目的是城门之上朱漆碧瓦的城楼,翼然上翘的斗拱飞檐如振翅翱翔的鸟雀……不!应该是凤凰,欲扶摇升天拥抱太阳。 这真是一条通天的道路吗? “要进城了,才人坐稳。”旁边骑马的宦官提醒了一句。 这其实是委婉的责备,皇家女人怎好探头探脑一副没见识的样子?她只好悻悻落座,隔纱帘而望。马车驶过门洞,热闹的景象朦朦胧胧映在眼前。 洛阳与长安大不相同,长安彰显的是庄严,洛阳向世人展现的则是繁华。地处中原沃野,北倚邙山,南抵伊阙,东据虎牢,西有函谷,隋唐更创下汉魏未有之举,将一条滔滔洛水贯穿于城中,来了个“玉带围腰”。隋炀帝暴行累累,却也干了件造福万代的事,广开沟渠贯通南北,连天下水路为一脉。自从有大运河,淮南之盐、河南之粮、燕代之裘、巴蜀之锦、南海之珠无不纷呈洛阳。居天下之中,享天下之物,商贾杂会琳琅满目,鱼龙百戏歌舞升平。 鳞次栉比的房舍、熙熙攘攘的店铺、摩肩接踵的行人,一切都令武照感到新鲜,时而可见伽蓝精舍,善男信女香火正盛,缭缭香烟浮向云天。那些来往的人群,无论是乘坐牛车携着伴当的富贵之人,还是肩挑担子粗衣步行的普通百姓,每个人都有说有笑。忽而一骑从车旁飘过,马上之人却是锦纱披肩、头戴幂篱的窈窕女子。 武照目光炯炯,追索那骑马娇娘的身影,心下颇为欣羡——若能似她这般策马独行优游闹市,何等潇洒?看到此处她再耐不住激动,哪管宦官阻拦,一把掀起车帘,朝着嬉笑的路人挥舞锦帕。 葳蕤安车马蹄儿忙,谁家新贵如此妖娆?碧纱如叶,锦帕如蝶,肤若凝脂,面若春霞,好一朵含苞待放压倒群芳的牡丹花!来往行人见这娇娘含笑招手,早瞧得痴了。翩翩少年驻马回眸,达官贵人凭轼而望,行商小贩挑子落地,耄耋老叟捻须愧叹,便是出家僧道也心生彷徨……男女老少都带着善意的微笑,也向她挥手致意。 仅仅这一瞬,长安、利州、扬州,武照将所有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通通抛于脑后,她已疯狂地爱上这座城市。 是啊,洛阳对她而言太不一般,她外祖父创造了这座繁华都市,她父亲曾挥洒汗水参与建造,她堂舅又在这儿当都督,而她自己也将在这里与天子邂逅,迎接崭新的命运。 回溯在文水度过的两年岁月,她切身体会到家乡何等贫瘠。然而父亲就是从那个穷乡僻壤走出来,不但来到这个世上最繁华的都市,而且赢得功名富贵。转眼间,浮华已逝,但她却循着父亲的脚步再次踏上宫廷之路,难道这不是上天对武家的眷顾? 见天子庸知非福! 武照深信,如果父亲能赢,她同样可以成功。那一刻,舍我其谁的自信充斥了她稚嫩的胸膛…… 四、宫苑深深 入宫头一天与其说是忙碌,还不如说昏天黑地。 天津桥下洛水潺潺,在阳光照耀下闪着光芒,把金碧辉煌的洛阳皇宫映衬得如人间仙境。而武照还来不及欣赏马车已奔驰而过,停在一座宏伟的宫门前,她透过朦胧纱帘望去,却见一队士兵阻住去路。这些人比当年父亲手下的兵威风多了,顶盔掼甲,肋下佩刀,身背弓箭;雪白的箭羽在风中微微颤动,乌黑的铠甲泛着油亮亮的光。几个腰板挺拔一脸傲慢的宦官霎时矮了半截,忙不迭下马向带兵的施礼。 那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将,花白胡须散满胸膛,身材高大膀阔腰圆,头戴缨盔身披红袍。武照离得甚远也不知他们说什么,只隐约听宦官称那人“张将军”,继而士兵大踏步走过来,围着车上下打量。 武照忙掩住车帘转过头去,却听一个深沉的声音道:“宫中规矩,末将必须查看,得罪啦!”话音未落车帘已被掀起,张将军的面孔在窗口一闪。那是一张黝黑的脸庞,左额到唇边还有一道殷红的刀疤,目光尖锐满含机警,甚至可说是狰狞。 武照再刚强,乍逢此景也险些惊出声,却见车帘轻轻一拂随即垂下,她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又觉身下颤动,马车已继续前行。武元爽急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哥哥只能送到这儿,妹子多珍重,日后得宠莫忘了……” “宫门前不得喧哗!”话未说完已被张将军喝止。 转眼间万籁俱静,市井的嘈杂、士兵的呼喝声都不见了,连宦官也不再交谈,只有车轮吱呀呀地轧过青砖。武照心情不禁凝重,如此寂静,这就是皇宫吗?又往外张望,不但武元爽,一路相随的使者和卫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这辆马车孤零零行进。 皇宫当真广大,数不清的殿阁虽大小不同,猛一眼看去似乎都差不多。洛阳尚且如此,长安真不知什么样子,武照方才还酝酿于心的那股傲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有些担心,以后若没有宦官领着只怕要迷路。方思及此马车又缓缓停下,武照唯恐又有卫兵,缩在车内不敢做声,许久才听宦官呵呵笑道:“武才人,您真是尊驾难请,还不下车?” 武照悬着的心这才落定,憋闷这些日子早有些烦了,忙蹿出车厢纵身跳下轼木;刚刚落定,便听左右有人发笑,抬起头来——这才见车前站定六七个女子。这些女子与她年纪仿佛,也穿着繻衫纱裙,却不及自己身上的精致,想必是普通宫女吧? 宫女宦官很诧异,早听说这新来的武才人是公爵之女,哪料这么孟浪?但人家毕竟是五品嫔御,忙低头忍住笑。武照自知被笑话,忙思忖母亲平日所授,摆出一副端庄的姿态。 有个年长宦官微微欠身:“武才人,请吧。” 武照如坠五里雾中,却不愿叫人小觑,也不屑开口询问去处,这当口唯有不言不语故作深沉,挺胸抬头随着往前走,心下却暗叫惭愧——哎哟哟,原来穿过这道门才是内廷! 入了后庭便不似先前,草木幽然亭台叠翠,但领路的宦官却专循偏僻小道绕过重重殿阁,七拐八绕转向东去,武照不解也不便多问,唯恐开口露怯,只目不斜视款步而行,但恨无缘一观各处景致;走了好一阵,来到一院落,见匾额处写着“尚宫局”三字。 老宦官还算恭敬,请她入内歇息,转身便没了踪影。武照四顾,这地方虽有翠帐熏香,却活似爹爹生前公干的衙门,一丈宽的几案上摆着文书笔墨,两列绣榻摆得整整齐齐。几个为她捧着包裹的宫女都悄然立于阶下,不敢越雷池一步,可她们眼睛都不约而同注视着她。 武照一抬头,与众人目光相接,宫女纷纷低眉顺目;不过一刹那间,武照已看清她们的神色,是欣羡,是渴望,甚至怨望,是自己有一身绫罗五钿的漂亮衣服,而她们没有——她平生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是嫉妒,而被人嫉妒又是何等难以言喻的滋味。 “才人远道劳苦,休息片刻吧。”或许宫女觉得气氛有些尴尬,轻声建议道。 武照依言刚刚落座就见屏风后转出一人,乌纱幞头,绯红长袍,显然是官员;欲起身躲避,转念一想,绯袍乃五品官服,我也是五品才人,自今以后我还是皇帝身边近人,犯得着避一个官吗?想至此竟安然落座整理裙摆。 那官员见状也很惊讶——她掌管宫中诸事十余年,还没见过哪个刚入宫的女子如此桀骜。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位姐姐可是武才人?” 武照故作矜持,却听这声呼唤轻柔绵软,抬头细观,才知这官竟也是女子,不过薄施胭粉淡扫蛾眉,一身男人装扮;看年岁约摸三十上下,口称“姐姐”乃客套之意。武照连忙起身,却不知如何称呼,轻轻道个万福。 女官平礼相还:“尚宫姜氏,欢迎武才人。”尚宫、尚仪、尚服、尚寝、尚功是为六局,掌管后宫诸事,长官由女子担当,当今天子起自藩王,六局诸女官多是昔日秦王府有身份的婢女。尚宫与才人品级相同,所以平礼相见。 “多谢。”武照虽听使者宦官念叨不少,却也记不得这宫中那么多的规矩,呆立在那里。 姜尚宫微微一笑,从案头拿起卷文册:“才人天生丽质,我自然信得过,不过验明正身是宫中规矩,还是要问你几个问题。” “问吧。”武照淡然相对。 “你是应国公武士彟之女吗?” “是。” “你母贵姓,出自何门?” “我娘亲姓杨,乃隋始安侯杨达之女。” 问来问去都是祖上官爵、家中亲眷等事,甚为琐碎。良久姜尚宫才放下文册:“有劳了。一会儿有人带你去沐浴更衣,今日……” “皇上在哪儿?我要见皇上。” 姜尚宫一阵诧异:“皇上岂是轻易见得的?” “我入宫不就是为了陪伴皇上吗?”武照说得理直气壮。 姜尚宫笑了:“皇帝身负社稷之重,岂能时时在后宫,若无传召就算贵妃也见不到的。” “皇帝无人陪伴,不孤单吗?” “哪里会孤单?全天下的人都想陪伴他……”说到此处,姜尚宫不再与她对视,扭头望着薰烟缭绕的香炉。 武照见她的笑容似乎透着凄楚无奈,却不明白为什么。隔了片刻姜尚宫才回过头来:“今日天色已晚,你先在掖庭屈就一晚,我会派两个宫女照顾你,来日见过淑妃娘娘,再安排住处。” “淑妃?” “自从文德皇后过世,后宫诸事皆由淑妃娘娘主持,明天你就见到了。”姜尚宫有礼有节,但语气中却透着一丝搪塞的味道——武家女儿太好多问,在这后宫里多嘴多舌可没好处。 那个老宦官又出现了,招呼她跟着走,出了尚宫局三拐两绕又到一处院落,只见庭院宽阔却没有正堂,院中遍植花卉,四周都是低矮的小房,黄杨木板隔成一间一间的,虽说不上简陋,却也十分局促,简直像鸟雀栖息的小窝。这院里至少住着几十人吧?当武照走上回廊时那数不清的窗口露出一张张宫女的面庞,悄然向她注视,那眼神跟方才堂下的那几个宫女一样。 最终她也被送入一间这样的小屋,里面当真简陋得紧,除了床榻和一套低矮的桌凳什么都没有;墙壁就是不加装饰的清水木板,墙角有一只洗澡的大木桶,隔壁说话声音大些都听得见。宦官一再解释:“才人只在此住一晚,来日见过娘娘便可另迁新居。”伺候她的宫女也来了,就是最寻常的宫中女子,一看就是临时抓差,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武照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宦官招呼人打来一桶桶清水:“武才人,请沐浴更衣。” “我有些倦了,过会儿再说吧。”武照没好气道。 老宦官却不容她回绝:“净身洁体是宫中的规矩。”又催促那两个宫女,“你们还不伺候才人?” 武照来不及再说什么就被他们七手八脚剥去衣衫,抱进大木桶。武照自记事以来除了母亲和姐妹从没在任何人面前洗过澡,何况眼前还有个说不清是男是女的家伙,赶忙遮住身子:“你……你……” 老宦官一副不耐烦的口气:“才人不必害羞,老奴身为尚宫监,就是专门伺候你们的。”说着伸出布满褐斑的老手,在她身上揉搓,先是脖子,再是肩膀、手臂、胸腹…… 武照既羞又痒,咯咯直笑,一个劲挣扎,弄得三人身上都是水。可这三个人任凭她折腾毫不理睬,依旧木然地摆弄着她手脚,如同清洗待宰鹅鸭一般,谨慎的目光扫过她身上每寸肌肤,连头发都一根根捋过,唯恐有何不洁净的地方。 四仰八叉地挣扎半天,武照也累了,见他们并无恶意也就渐渐平静下来;抬头间看见那薄薄的木板墙,料想刚才的吵闹都被邻人听见了,不禁脸红。 洗浴已毕,换上干净衣衫,宫女抱来香炉点上熏香,继而又开始翻弄她的包裹。武照欲夺,却被老宦官拦住:“她们只是看看有没有违禁之物,不会乱动您东西的。”武照依旧不放心,眼睁睁盯着她们将母亲做的石榴裙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又重新包好,才算松口气。 不一会儿宦官又端来碗汤药:“请才人把它喝了。” “我没有病,不喝药。” “早知才人无病,这不过是清热去毒的。” 武照被他们摆弄半天早有些挂火,不由得柳眉倒竖:“又是沐浴又是熏香,翻我的东西,还逼我喝药,难道你们认为我是肮脏污秽之人?还是欺我年少?” 她一瞪眼,倒把老宦官吓一跳,赶忙跪地磕头:“才人无病自是最好,可您自宫外而来水土不同,宫里嫔妃宦官难计其数,倘有一人染病,势必殃及于众,净身洁体是祖辈传下的规矩,奴才不敢乱来。再说才人您将来是要伺候皇上的,若一朝受宠,老奴巴结您还怕巴结不上呢,岂敢欺您?快请喝了吧。” 要见皇上就得喝,武照还有什么法子?只能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可这药喝到肚里实在不好受,没一会儿工夫便觉腹内肠胃搅动。那俩宫女都是办老了事的人,早把净桶备好……武照觉得有生以来从没这么丢人过,宦官宫女却见怪不怪,收拾了净桶,又打来清水重新为她擦拭身体;武照已泻得骨酥体软,连跟她们发脾气的劲儿都没了。 乌七八糟的事都忙完,早已是掌灯时分,晚饭也送过来了。连续赶路又折腾一整天,肚里清了个干净,武照又累又饿,也顾不得大家闺秀的体面,无论好赖吃个干净;把碗碟一推,连衣服都没解,便懒洋洋倒在床榻上。 还没见到天子便已如此麻烦,明天又会是什么样呢? 管他呢!她实在累了,不一会儿就昏昏入眠,半寐半醒之间,所思考的竟然是——这掖庭宫女的住处如此简陋,八成不是用我们武家的木料建的。 第四章 东巡洛阳,唐太宗临幸了小才人 一、蓬莱仙境 天蒙蒙亮武照便醒来了,不是被叫醒,而是被四邻扰醒的。掖庭中的女人起得都很早,低等的宫女还要挽起裙摆提着桶自己去打水,此起彼伏的问候声、说笑声、嗔怪声便如叽叽喳喳的鸟鸣,扰了她的睡意。当她揉着惺忪睡眼撑起窗棂那一刻不禁有些惊讶,在凝着露珠的花木间,那些窈窕婀娜的宫女来来往往,与其说美丽还不如说是怪异。 伺候她的人很快来了,青盐漱口,竹箅梳头,描眉点唇,一切都不用自己动手,还真有些不习惯。早饭还未用罢,昨天领她东转西转的那个老宦官又来了,她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被领到一座宫殿前。 飞香殿——此处可比尚宫局阔绰多了。朝霞流彩,玉阶彤庭,秀树在晨风中簌簌抖动,掩映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武照只觉眼前恍然迷离,似是昨晚那场乱无头绪的梦还未走到尽头,她在宦官引领下如同踩着棉花一样登上殿阶。 朱门绮户,黄纱绣帐,熏香缭绕,铜鹤展翅,十名白衣宫女手捧宫扇、香炉列于两厢,这地方简直是人间的琉璃仙境。当中高坐的那位霞帔金钗的女人可是月宫嫦娥? 宦官低声咕哝:“这就是淑妃杨娘娘,还不快施礼?” 武照却早看痴了,把新学的那些规矩抛到脑后,愣在那里直勾勾注视着这个女人——她衣饰华美,身材苗条,淡妆素雅,看得出已是三十多岁年纪,不过神态庄重举止矜持,确有不俗气质,这感觉武照很熟悉,恍惚有点儿像母亲。 宦官颇觉尴尬,四妃在后宫中的地位仅次于皇后,何况淑妃代管后宫诸事,身为才人这般直视是很失礼的。不过淑妃没追究,反而以同样的目光审视武照,继而露出慈祥的微笑:“常听人言,应国公膝下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果真名不虚传。” “姐姐也很漂亮。”武照诚心称赞,却把伺候的宫人吓一跳——宫中礼法森严,若关系亲密私下叫叫也罢了,哪有小小才人刚一见面就直呼妃子为姐姐的? “武才人,不能乱称呼。”老宦官赶忙斥责。 “就这么叫吧。”杨淑妃很大度,“还能有这么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叫我‘姐姐’,我欢喜还欢喜不过来呢。再说我与你母亲乃杨氏同族,姐妹相称也没什么不妥。” 武照听说她也是弘农杨氏,心中颇觉欢喜,却不知她俩若以姐妹相称大为不妥——按族谱而论,她外祖父杨达与隋炀帝同一辈分,而杨妃是隋炀帝之女,细究起来武照是杨妃晚辈;再者杨达本来也只是隋文帝族侄,血缘并不近,改朝换代后更八竿子打不着,攀不上半点关系,杨妃如此屈就不过故作宽和。 武照哪懂这么多?反而顺藤而上,笑盈盈施礼:“如此说,小妹高攀姐姐了。” 杨妃越发和蔼:“昨日琐事颇多,你又来得有些迟了,故而委屈你一夜。此处与长安不同,你可入住禁苑,少时便给你安排住处,与其他姐妹也见见面,今后在宫中要……” “我何时能见到皇上?”武照迫不及待打断道。 殿上宫人无不变颜变色,杨妃也不禁一怔,老宦官又厉声斥责:“武才人,娘娘好言教诲,你怎可随意插口?” “王公公言重了。”杨妃一笑置之,“她才多大年纪?刚入宫什么都不懂,你这般大声训斥,别把她吓坏了。” “是。”老宦官连忙低头。 杨妃凝视武照:“你很着急见皇上吗?” “是啊。”武照直言不讳,“娘亲对我说,我入宫就是来侍奉皇上的,一定要得皇上欢心。” 杨妃掩口而笑:“你娘说得对,可你知道如何讨皇帝欢心吗?” 这倒把武照问住了,默默低头,竟不知如何作答。 杨妃却没耐心等她思考,转而问宦官:“万岁今日如何安排?” 老宦官道:“听陈公公说,最近关东诸州都遣来朝集使,都等着皇上召见。另外皇上近来常到西苑打猎,今天也保不准会去……” 武照甚感诧异:“难道皇上不知我来?” 宫女们都咯咯而笑——区区才人,比我们身份高多少?还值得惊动皇上? 杨淑妃重重咳了一声:“你们笑什么?” 这句话声音虽不大,却冷冰冰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杨妃扫视左右,缓缓道:“别以为离开长安就可为所欲为。本宫体谅你们难得出来一趟,略加宽纵,想不到你们越来越没规矩。本宫忍而不发乃是念在皇上近来心情尚佳,不便扰了皇上的兴致;这里虽不及长安宫闱森严,也不要得寸进尺,留神回到长安我再与你们秋后算账!” 她口气虽不甚严厉,却天然有一种矜持端庄的威严。众宫女噤若寒蝉,再没人敢笑了,却都偷偷把眼光扫向武才人。武照根本没听出杨妃此言的弦外之音,只觉这位淑妃娘娘脾气做派很合自己心意。 杨妃舒了口气:“有劳王公公领才人到蓬莱宫暂住……”说着她飘然起身,又瞄一眼武照,“难得你面君心切,我会尽快把你入宫的消息禀报皇上,你就耐心等候吧。”言罢灿然一笑,轻提裙摆转屏风而去。 武照兀自迷迷糊糊,这场接见却已经结束,随那姓王的宦官离了飞香殿,昨日伺候她的宫女早携了她的东西在外候着,一行人又似穿迷宫般在宫苑中穿来绕去。这次却没走多久,穿过一道雕龙琢凤的牌坊,一汪碧绿的池塘出现在眼前。虽已深秋时节,但池畔遍植松柏全无败色,还有几株菊花傲然绽放,郁郁菲菲甚是可观,从东面绕过这片林子,循着青石小路便来到蓬莱宫。 青竹围墙,紫竹楼阁,窗棂处的碧纱随风摇曳,没有飞香殿的雍容华贵,却多了几分清雅灵秀。武照没见过此等别致地方,顿时喜不自胜,一路小跑奔上阁楼——里面陈设更具匠心,一应桌凳交椅乃至梳妆台都是竹制的,桌上壶碗皆是白陶,连衾被都是罕见的绿色菱花织锦,这真是隐逸仙子才住得的地方。 武照摸摸这儿瞧瞧那儿,说不尽的喜欢,尤其窗外景色——蓬莱宫并非正式宫殿,倒似皇帝游园时小憩赏景之处,得名于蓬莱仙山;而此处窗口正对的就是蓬莱、瀛洲、方丈三座假山。虽是假山,皆以纹路奇异的巨石堆砌,遍植松柏,仙境仙景唯仙人可见。 不多时姜尚宫也来了,还带来两个宫女一个宦官:“今后他们仨专门侍奉才人。这是朱儿、碧儿,伺候才人日常起居、梳妆打扮,若嫌他们名字不好可以改。” 武照见她俩约摸十六七岁,身材高挑,反挽发髻,皆是一身粉樱色衣裙,相貌却不怎么出众:“你们是亲姐妹?” 朱儿笑盈盈道:“我是宋州人,碧儿妹妹是扬州人,一南一北岂会是姐妹?” “我瞧你俩有些相像。” 碧儿道:“我俩入宫就住在一起,或许相处日久自然连像……” 朱儿接口道:“我俩天生凡胎,当然比不上才人天生丽质……” 碧儿又道:“只盼以后伺候才人能沾染您的贵气,似您一般美丽。” 武照被她们你来我往的答话逗乐了,连说:“好,好。朱花碧叶甚是般配,这名字就不必改了。” “谢才人。”二人齐道万福——伺候武才人对她们而言是幸事,虽说主子品阶不高,但总比留在掖庭干浣衣洒扫的差事强。 姜尚宫又拉过那宦官:“这小厮也拨与才人,以后有跑腿的差事尽管交给他。” 这宦官当真是个“小”厮,看模样比武照还小一两岁,生得又瘦又矮,一张白净面皮,薄薄的嘴唇,小鼻子小眼,单眼皮一眨一眨,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武照见他样子滑稽,笑呵呵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范,诨名云仙。”这小宦官口齿伶俐嗓音清脆。 “范云仙?”武照很意外,“你这副模样怎叫云仙?” 小宦官嬉皮笑脸道:“我本岭南人,到底姓什么自己也记不得,宫中师傅姓范,我便随了姓。范师傅的养子名字里都有个‘云’字,云福、云禄、云寿……偏巧到我这儿取了‘云仙’这个名。”他话说得轻巧,笑容中却带几分苦涩。岭南之地几乎被朝廷视为化外,除了贬谪流放谁也不愿去,贫苦之人难以生计,便把孩子卖入宫中换几斗粮食果腹;男孩阉割后由大宦官认为养子,传授诸般伺候人的本领,再聪明的孩子也少不了挨打挨骂,其实苦得很。 武照也觉他可怜:“行啊,你就跟着我吧,我住在这仙境般的地方,身边正缺一个云仙。只要你不惹我生气,我绝不欺负你。” 范云仙赶忙跪倒磕头:“小的算什么?才人是真正的云中仙子,小的今后一定全心全意伺候您。” 有了这三人相伴,武照宽心不少,姜尚宫又差人送来些绸缎衣物瓷瓶摆件。朱儿碧儿为她打理衣物,整理好床榻;范云仙果真机灵,打来桶清水洒扫庭院,把桌凳擦得一尘不染,点了上好的熏香,又采来不少花儿装点在窗前案头。武照也亲自动手,整理从家带来的包裹;一见那条石榴裙,心头不免感慨,自从做得从没穿过,一时兴起竟穿在身上。 朱儿却道:“宫中有规矩,无论妃嫔宫女都不能随便穿戴。” 碧儿也说:“才人在自己房里穿穿也罢了,若叫淑妃娘娘看见,不单您要挨训,奴婢们也要受罚。” 武照哪听她们啰唆,只顾摆弄身姿,转着圈子问:“你们看这裙漂亮吗?” 这竹楼碧绿素雅,她却穿了件大红裙,格格不入未免俗气。可是宫女怎敢扫她的性?两人异口同声:“漂亮漂亮,才人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 一切安排妥当天色已晚,范云仙早提着食盒把晚膳送进来,朱儿碧儿将羹匙食碟一样样摆好。晶莹雪白的稻米,好大一条鲜鱼,这些都是武照在家乡期盼已久的,可此时此刻她已无心享用,只夹了两口便放下牙箸扶窗远眺。 傍晚的蓬莱三山另有一番光景。落霞给雄奇的山峦披上绯红衣裳,几只寒鸦栖于松柏枝头,透着孤寂之感。碧绿的池塘此时也蒙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宛如一面巨大无轮的铜镜。不过此时武照眼中,这面镜子倒映的并非三山的峰峦,而是往日的一幕一幕——旧日父母和谐姊妹相伴的天伦之乐,父亲去世的哀伤情形,姐姐出嫁的离别泪水,还有在文水度过的艰难岁月。 即便暂时见不到皇上,如今能住在这仙境般的地方,吃到这么好的东西,里里外外有人伺候着,也算福分不浅了。总听人说入宫多么不幸,但这两日来的经历大大强于她预料。可她自己享福了,母亲又如何呢?是否还在忍受哥哥嫂嫂的欺辱?是否为妹妹的亲事发愁?是否在佛前为我祷告祈福?虽说她入宫了,惟良、怀运他们再不敢狗眼看人低,但家资钱财毕竟还在他们手中,天长日久难免故态复萌,母亲的日子不会比从前强多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何使母亲真正脱困呢? 想来想去,办法只一个——得到皇上宠幸,晋位妃嫔恩及家人,并保荣宠不衰,唯此才能让母亲重新回到人上人的地位,找回昔日的尊贵!若真有那天,说不定能把母亲、姐姐、妹妹接到京城再度团圆,到那时方不负“见天子庸知非福”之言……可这是遥远的梦,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才人不再用些了吗?”朱儿打断她思绪。 “不用了,都撤下去吧。” 回过神来,那光闪闪的“铜镜”已一团漆黑。夜幕已降临,雄峻的仙山只剩下朦胧的轮廓,四下静谧,连鸟雀也不再啼叫。碧儿熟练地点上灯又趋步推至墙边。武照倏然感到一阵无聊,此处风景虽好却静得出奇,岂不把人活活闷煞? 想至此她把头探出窗外,欲呼唤范云仙也进来,四人一起聊天,可还没张口,却见院外竹林间闪过几丝亮光,继而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二、初蒙君恩 皇上驾到…… 那明显是个宦官的声音,嘹亮中透着几分阴阳怪气的嘶哑,犹如一把利剑刺破宁谧的夜幕,又似一阵钟声惊醒沉思中人。 武照万没想到思慕已久的君王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到来,一时呆立窗前;但见十几盏灯笼驱走了黑暗,竹林幽径间闪出一群人,虽影影绰绰瞧不清,看服色也知是宦官宫女,他们两厢站定,最后有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踱出。灯火阑珊中难辨那人面容,却见他背着手,似闲庭漫步般缓缓而来;武照手足无措,眼睁睁瞧这个模糊人影走进院子,大步踏上竹楼阶梯。 咚、咚、咚…… 武照早将见驾礼节烂熟于心,不知每日思忖多少遍,可真到了这会儿脑中却一片空白,只觉那踏楼梯的声音与自己心跳连成为一体,身子都僵硬了。幸亏跪在身边的朱儿、碧儿拉扯,她才腿一软伏倒在地。刚跪下,脚步声便停息,那人已走进来。 “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武照随着张口,却没能吐出半个字,只听到朱儿碧儿的声音。她不敢仰视紧紧低头,唯有那人一双大脚出现在眼前,穿着杏黄色缎靴,靴靿上五彩丝线绣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 “你就是应国公之女?”那人嗓音深沉有力,但显然已不年轻。 “是!”或许是紧张使然,武照这声回答格外响亮,连自己都吓一大跳。 “哈哈哈……”那人朗声大笑,“还真是个胆大率直的姑娘。” 武照听他如此说,脸上不禁绯红,还未想好回答什么,却见面前伸来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托住了她的下巴——这只手如此粗糙,关节处还有两块老茧,摸在她娇嫩的脖颈上有些难受;那黑黝黝的手腕上肌肉虬结,浓密的毛发打着卷。 “抬起头来,叫朕看看你。” 不待武照答应,这只大手已将她的头扳起——这就是皇帝?怎么和想象中不一样?天子不应该是头戴冠冕、身穿黄袍吗?而眼前这个男人却只一袭白布单衣,披着件敞开的褐色长衫;他身材十分高大,厚实的肩膀把长衫撑得紧绷绷,一张宽额大脸,高鼻阔口面色黝黑,耳垂饱满如元宝,双颊嘴角各有两道幽深的皱纹,发起怒来一定横肉突显颇为可怖;唯独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宫灯映射下泛着幽幽光芒,一对浓眉犹如箭翎直插入鬓;三绺长髯垂散胸前,明显经过修饰,可两腮依然可见青青的胡茬儿;发髻随随便便盘在头上,不著冠带,横插一只金簪,鬓角已有几缕白发。这就是功德越古、名震华夷的贞观天子吗?其实更像一名卸了铠甲的武夫。 李世民托着她下巴打量良久,武照感到很不自在——她隐约记得这种目光,是母亲在市集挑拣绫罗布匹的目光,仿佛自己也成了什么商品,被他任意品评着。不过接他入宫的使者说过,被皇帝正眼审视是无比荣耀的事,她不能也不敢抗拒。 许久李世民才松手,顺势沿着肩膀抓住她一条手臂:“淑妃说得没错,好个秀丽人物。”说着用力一提,武照轻飘飘站了起来。 宦官宫女进进出出,往桌上添了两盏灯,又摆了几盘果品,继而所有人都不声不响退了出去,连朱儿碧儿也不见了踪影。李世民大马金刀往窗边的竹凳上一坐,信手摆弄着别在窗棂上的菊花;武照却感尴尬,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过来!”李世民朝她招招手。 武照不知他何意,慢吞吞地前蹭,哪知方至近前,李世民竟一把将她抱起,放在腿上。武照生平第一次与陌生男人近距离接触,只觉皇帝的大腿硬邦邦的,坐在上面并不好受,晃晃悠悠又不敢靠在他身上,乍了半天胆子才试探着伸手扶在他肩头;更诧异的是,这个名为天子的男人身上竟也散发着一股汗涔涔的气味,在武照印象中似乎只有那些卑贱的奴仆才会这样。 李世民随手把那枝花插在她鬓边:“朕刚打猎回来,淑妃就跟朕提起你,说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鬼灵精,朕岂能不来看看……嗯?你穿的什么?” 糟糕!武照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那条石榴裙,想起宫人告诉她的规矩,不禁心生怯意:“奴婢有罪,可这是母亲给我……” 皇帝才不屑这琐碎之事,却道:“应公夫人的手艺倒也不差嘛!记得那年皇后亲蚕,内外命妇入宫相伴,朕与你母亲还有一面之缘,是位端庄可敬的老夫人。”这已是十年前之事,当初李世民不过而立之年,杨夫人却年近半百,皇帝阅遍春色,在他记忆中杨贞那等年纪自然是个老妪。 武照大为兴奋:“陛下识得我父母?” “朕统驭天下百官,怎会不识得?” “可惜我爹爹前年病逝了。” 李世民当然记得武士彟已死,而且清楚武士彟为什么死,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家乡在并州?” “并州文水县。”即便武照痛恨那个地方,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她籍贯所在。 “你想家吗?” 若是侍奉皇帝已久的妃嫔势必慎重回答这问题,蒙受君恩怎敢言思乡?武照却不知那么多,脱口道:“也想,却也不想。” “你说话好生有趣,到底想不想?”李世民像逗弄孩子一样捏捏她脸颊。 武照目光幽幽仰视繁星:“我思念娘亲,却不想念并州文水。” 李世民哪知道他们家务事,蹙眉道:“为何不想?朕给你们家乡选了天下最好的父母官,李世勣镇并州十余载,威震突厥……”说到此处他又笑了——这不是朝堂,跟个十四的小女子说这些作甚? 武照坐在他腿上实在难受,手腕也有些酸了,终于忍不住靠在他身上,却见皇帝无责怪之意,反而伸手抱住她肩膀,不禁长出一口气,不似方才那么紧张了,随口道:“入宫挺好的,娘亲却哭了好几次。” “你娘是舍不得把你给朕,其实这是皇后的意思,她临终把你推荐给朕。”李世民一边说一边轻轻抚弄着武照的秀发。 “皇后娘娘也真荒唐。没见过我,便糊里糊涂让我入宫……” 李世民突然紧紧扯住了她发髻——从没有人责怪过长孙后,他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亡妻! “啊!”武照发出一阵痛楚的叫声。 这一声唤醒了李世民的理智。固然他爱妻心切,但毕竟不是恣睢任性的暴君,对这么个刚刚入宫年纪尚轻的小姑娘,何必苛刻计较?他的手渐渐松开,还是那副充满耐心的口气:“别埋怨皇后,她善良,待朕很好,待宫里的人都很好……” 武照点点头,却再不敢随便讲话。 李世民见她眼中尚有恐惧之色,哄道:“别怕,朕爱听你讲话。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我一来到洛阳就喜欢上了。”这倒是她心里话。 “你还真是乐不思蜀。” 武照顺口咕哝道:“我可不是刘阿斗。” “哦?”李世民一笑,“你知道这典故?” “《三国志·蜀后主传》中晋文帝问蜀后主思乡之事,故臣郤正秘密进言,被刘禅如实上奏。唉!扶不起的刘阿斗。”武照娓娓道来。 李世民确实有些意外:“你读过不少书啊。”女子读书并非稀罕事,但读的不过是《孝经》《列女传》之类,似她这般读过经史并能讲清典故的实在不多,何况她才十四岁。 武照不免得意:“我娘教我读书的。” “你娘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是啊。”听皇帝这般夸赞,武照不免动情,“我娘独自带我们三姐妹度日,受了好多委屈。有一次我夜半醒来看见她在佛像前独自垂泪,她一定是怕我们看见,所以等我们睡着了才哭……”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带着屡屡哀愁的话语萦绕在耳畔,竟勾起李世民的心事,铁骨铮铮的皇帝眼中竟隐隐泛起泪光。 “陛下你……你哭了?”武照很诧异,似乎是看到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我听娘亲说过,皇帝是世上最坚强的人,怎么也会哭?” “没有,朕当然不会哭。”李世民强作笑容。 “皇上也有伤心事吗?” 天下无人没有伤心事,但皇帝的伤心事只能对天言,对地言,不能轻易对旁人说。铠甲上哪怕有一丝裂缝都可能是致命的,绝顶聪明的李世民自然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创伤,但今夜今时面对心地单纯的小姑娘,所有戒心都放下了,竟忍不住一吐郁闷:“唉……你虽离开了娘,但她毕竟还在世上;朕也有三个年幼的孩子留在长安,比你还小,他们的娘却再也回不来。” 武照自不晓得他说的是晋王李治和晋阳、金城两位公主,只道:“他们的娘没了,不是还有陛下吗?” “可朕身系国事,平日不能陪他们,而且一见到他们朕就想起他们母亲,尤其朕的儿子稚奴,长得很像皇后。朕想给她们找个贤德的后母,但人心难测,群臣也极力反对。” 武照头一遭见到男人为妻儿之事愁眉苦脸,忽然觉得这个五大三粗的皇帝很可爱,于是竟扮出一副小大人模样哄起了天子:“我娘说过,再难熬得日子还是得过。他们没了娘,如果陛下不肯见他们,他们就真成无依无靠的孤儿。我记得当年我爹无论多忙还是会陪我们,有时就把我放在他腿上,就像现在您抱着我这样……” 李世民心头一震——她说得对啊!如此滞留洛阳实是逃避,我已愧对稚奴的母亲,不能再愧对这三个孩子。堂堂天子尚不如小女子明道理,惭愧惭愧! 想到这里李世民胸中郁闷纾解不少,越发觉得她可爱,轻轻握住她手:“你说得对,回到长安朕就把他们接到朕寝殿里,再不与他们分开。”言方及此又不禁苦笑,“只怕满朝大臣又要说朕偏心啦!”他又想起前番李泰、李恪之事。 “哼。”武照不以为然,“偏心又怎样?” 李世民无奈摇头:“我猜你娘必定也偏心,八成偏爱的就是你,你才如此不在乎。” 一提到她们家事,武照就变得格外认真,也不顾他是皇帝,强辩道:“我娘是偏爱我,但偏心自有偏心的道理。” “什么道理?” “我阿姊娇气得很,什么活都不肯干;妹妹年纪小身子又不好,整天病歪歪的。她们不愿做的事都是我来做,有人欺负娘也是我替娘出气。娘亲不宠我宠谁?”武照想要卖弄自己学问,又画蛇添足道,“后汉光武皇帝是中兴明君,不照样废长立幼?换上的新太子后来便是汉明帝,一代有道明君。晋武帝司马炎倒是不肯偏心,最后立了个傻瓜一样的晋惠帝,国破家亡怨得谁来?”她虽读过书却没亲身经历过政治,对她而言史书上的一切仅仅是故事,与现实的关系更是毫无知晓。且不论这俩例子对当今太子、魏王之争的影射,单是后妃干政这一条就足以把她打入冷宫永世不见天日。 不过李世民并没有发作,一则童言无忌,她不过是两眼一抹黑的懵懂少女;二则方才她帮自己纾解心事,李世民从心眼里觉得她纯洁可爱;再者,这“偏心有理”的论调未尝不合他心愿。 武照全然不知,这一晚已两度徜徉鬼门关前,反而愈加亲昵道:“陛下真好,从来没人肯听我说这么多心里话。” “你也很好。”李世民轻轻吻了吻她发髻,“也从来没人肯向朕说这么多,那些向朕进言的人其实都有私心。” “其实我也有私心。”武照撅起小嘴。 “什么?!”李世民立时警觉起来,“你有何私心?” “我想让陛下宠爱我。” 李世民眼中充满猜疑和迷惑:“为什么?” “因为娘说过,接我入宫的宦官也说过,能得皇上的宠爱是世上最荣耀的事。我是娘最疼爱的孩子,要给娘争气!”武照边说边眨么着水灵灵的眼睛。 “呃……哈哈哈!”李世民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天真直率的女孩,“好,这几日朕天天来陪你。” “陛下不是要回长安吗?我也随您一起去长安吗?” “说什么傻话,那是当然。”李世民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不过要等飞山宫建成,朕带你到新宫殿住上几日,咱们再回长安。” “长安比洛阳如何?” “长安虽然不及洛阳热闹,但那是朕的家,也便是你的家……”李世民不想再说什么,将她紧紧抱再怀中,嗅着她轻柔的体香。 家?! 对武照而言,没有哪个字眼比“家”更令她魂牵梦绕。并州文水那个没有快乐、没有安宁的地方不能算家,她的家早已随父亲去世而消失,只剩下幼时残梦。现在这个男人说要给她一个家,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承诺吗?星汉灿烂、月倚云中、微风徐徐、竹林婆娑、小楼如幻、美梦如画,洛阳已如此令人心醉,那么长安——她的新家又会何等温馨?武照无比憧憬,也无比温暖,坦然依偎在李世民肩头,那毛茸茸的胡须刺得她怪痒痒的,不过她喜欢这感觉,一时竟产生错觉,好像又回到父亲活着的时候。 可这男人不是父亲,是皇帝! 武照兀自陶醉在迷梦之中,却觉皇帝越搂越紧,那粗糙的大手顺着她的手臂摩挲着,像一条游走的蛇渐渐探进她衣中,揉捏着娇嫩的身体。她忽然害怕起来,也清醒起来……她想起入宫前宦官给她看的一些画,那些叫《春宫图》的东西,画上所有人都赤条条的,身躯和表情都那么怪异扭曲,以至于看第一眼时她竟误以为是庙里的《六道地狱图》,宦官告诉她,看懂这些才能侍奉好皇上……可是…… 四十岁的男人把十四岁的女孩拦腰抱起,急不可待走向床榻。 他虽脚步踉跄,生满胡须的嘴却没有停歇,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吻来吻去,像一只饥饿啄木鸟焦急地汲取着食物;而她这次感到的不再是痒,而是痛,男人腮边的胡茬儿像钢针一样刺疼她的脖子,就像砧板上的鱼,无论如何扭动都躲闪不开……何为欲望?何为情爱? 大天子把小才人按倒在锦榻上! 他的手直接从腰间摸索到她胸前,将一件件衣衫扯去,手段如此熟练,他兴奋的目光上下求索,仿佛是在拆看一件贡品、一件礼物;刚落到床榻上那一刻她磕到了脑袋,晕晕乎乎昏天黑地,但还来不及清醒,纱帔、锦衣也被那双粗糙的大手剥去,继而是母亲给她做的石榴裙……何为宠幸?何为侍奉? 强壮的男人把娇弱的女孩压在了身下! 他早已被女孩软弱的肌体陶醉,胡乱扯去自己衣衫,迫不及待去感受她身上的温暖,一双大手抚过两座微微隆起的玉山,去采摘那朵粉嫩的茱萸;她已经吓呆了,当男人那健壮的身躯、黢黑的体毛完全暴露时,她吓得紧闭双目,而那双不安分的大手更令她浑身难受……究竟何为荣耀,何为恩泽? 武照已无心思考那些疑问,只知道自己无力反抗,也不能反抗;她可以放肆咒骂兄长、手持利刃恐吓大嫂,但此刻她面对的这个人是皇帝。那庞大的身躯压下来,仿佛一座大山砸到她身上,她痛苦地发出一声呻吟,继而咬紧牙关,默默提醒自己——这男人承载着天下,而自己此刻承载着他,这便是恩泽,这便是荣耀,这是天下的重量!不着边际的思忖尚未结束,下面已是一阵绞痛,身体仿佛被撕裂了,她实在忍耐不住,还是发出了痛楚的尖叫。 天旋地转,浑浑噩噩,她紧闭双眼忍受着一切,泪水却已止不住顺着晕红的双颊滚下,她感觉自己仿佛是被脱缰的野马践踏而过,又似被猛兽扯碎肢体,不知忍耐了多久,直至身体和意识都变得麻木,在男人粗重的喘息声中,痛苦和疲惫令她昏晕过去…… 当清晨的阳光照入竹楼时,武照还挣扎在噩梦中,睁开双眼看着模模糊糊的一切,颇有茫然若失之感,昨天还觉得清雅美丽的“蓬莱仙境”,此时竟如此陌生。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架了,痛得动弹不得,然而床榻上一块刺目的印记却吓到了她,令她如针刺般倏然坐起——那是一抹殷红的血迹,宛如一朵热烈而凄美的牡丹花。 “才人醒了?”朱儿端着盆清水走过来。 “皇上呢?”武照有气无力。 “早就上朝去了。”碧儿也捧着套崭新的衣裙进来,“万岁见才人睡得香甜,吩咐我们不要惊动。” “哦。”武照糊里糊涂应着,双目依旧死死盯着那抹血迹。 二婢放下东西并肩跪倒:“奴婢恭喜才人。” 武照并不明白喜从何来,不过以她懵懂的心揣测,经过昨夜那场痛苦的仪式她似乎真的具备了某种荣耀,或许这就是母亲和使者宦官对她说的。 朱儿扶她起身,用浸湿的锦帕为她擦拭着身体;碧儿整理着凌乱的床榻,将那血污的衾被收起。武照抬头望着窗外——又是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可自己已变得同昨日大不相同。 “德妃娘娘驾到……”范云仙清脆的声音传来。 朱儿碧儿慌了,来不及为她穿戴,忙取件苎麻单衣披在她身上。武照匆忙系好腰带,未及梳理乱发,就听外面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那个被称为“德妃”的女人大笑着走了进来:“我瞧瞧,我瞧瞧!哪位姑娘有这么大的口气,敢催促皇上来见她?又有什么特别之处,能把皇上迷住,当晚即留宿在此?” 武照多少也懂得些规矩了,脸上一阵羞红,正欲下拜却被阴德妃一把攥住手腕:“抬起头,让本宫看看你。” “是。”武照微微抬头。 “咳!羞什么?”德妃不容她迟缓,托起她下巴仔细审视。她也怯怯地观察这位德妃娘娘——此人年纪与淑妃相差无几,穿得花里胡哨,体态略显丰腴,酥胸挺拔腰肢圆润,一张脸犹如满月,皮肤甚是白皙,宛如凝脂一般,还有双皂白分明的大眼睛,但眼角处已有几缕鱼尾纹,笑起来格外明显。 “哈哈哈……原来就是这么个小姑娘,有趣!”阴德妃仿佛看到什么滑稽的东西,忍俊不止。 武照却觉不忿,她话里话外竟透着一股轻蔑。但身份摆在这里,她本就衣冠不整,不便再失礼数,只好违心道:“娘娘见笑了。”言方及此又听外面禀报:“淑妃娘娘和杨婕妤到。” 杨淑妃亲挽珠帘走了进来,一见此景也笑道:“德妃妹妹,你这般闯进来瞧,可别吓着新才人。”武照连忙行礼,又见她身后跟着一个容貌极美的姐姐,衣着素雅,想必就是杨婕妤;赶忙再次躬身,哪知这位婕妤比她还腼腆,竟抢先向她道万福,继而退到一边低头不语。 阴德妃戏谑地瞟了一眼淑妃:“武才人刚入宫,姐姐便在万岁面前替她美言。入宫当晚即得皇帝召幸,这等好运实是难得啊!” 杨妃讪讪而笑:“我也是见她生性活泼,能讨皇上一笑。” 阴妃半开玩笑道:“姐姐就不怕她分了你的宠?” “德妃妹妹说的哪里话?为皇上推荐佳人是我等分内之事,何况武才人是文德皇后遗命征纳,我这么做也是理所应当啊!” “哟!”阴妃咯咯娇笑,“我可是好心好意替姐姐想,姐姐反嗔怪我一身不是。” “你呀,就是这张嘴不饶人。” “姐姐莫屈了我,妹子可早盼着你承继长孙皇后入主昭阳啊!” “当着才人的面,你乱说些什么……” 她俩一问一答,有时似乎是玩笑,有时却又好像很认真,武照在旁根本插不上话,很是尴尬;偷眼瞟了一下杨婕妤,却见她低眉顺目充耳不闻,似乎早已习惯。 杨妃在阴妃肩头抚了一把:“德妃妹妹别闹了,亏了咱们都是做姐姐的,在人家房里说说笑笑没个正形,岂不惹人取笑?”这才转而对武照道,“昨晚歇得可好?我带来几件东西,算是给你贺喜吧。”说着早有宫女捧过托盘,是几匹绢帛、两颗明珠。 “倒是姐姐想得周到,我也该有点儿表示。”阴妃不甘示弱,忙从头上拔下一只嵌着玛瑙的步摇,又摘臂上红玉镯;可她臂膀丰腴,连使了三次劲才褪下来,硬塞到武照手里。 武照好歹也曾富贵过,并不把这点儿东西看作多好,尤其见阴妃大大咧咧的样子,仿佛是打发没见过世面的穷丫头,心中越发不喜,却只能恭顺道谢。转眼工夫,范云仙又在外面高声宣嚷:“韦昭容到……郑修媛到……张婕妤到……萧美人到……姜尚宫到……杜尚衣到……崔才人到……”一连串名字数之不尽,霎时间裙袂飘飘花团锦簇,七八位后宫佳丽接踵而至向武照道喜,姜尚宫挨个引荐,你送一只金钗,我送一匹锦缎,算是见面礼;还有几个宝林、采女之流的低等宫娥,施过一礼便退立门外。武照见她们有的与自己年纪仿佛,有的看样子比自己还小,个个美艳乖巧,心里不禁骇异——她们容貌均不逊于我! 姜尚宫却又在她耳畔低语道:“随万岁巡幸洛阳的共有二十多位嫔妃,有几位没来,长安还有韦贵妃等姐妹留在宫中,等回去后我再一一为你引荐吧。” 受到这般礼遇,武照已感激不尽,连连向她们施礼。淑妃笑道:“才人昨晚只怕休息得不好,咱都见了面,东西也送到了,就此散去吧。以后日子长着,有空再聊吧。”说罢当先转身离去。众妃嫔以她为尊,也纷纷告辞。 “我送各位姐姐。”武照忙挽起散乱的长发。 “不必客气。”淑妃回眸一笑,“这里不是长安,没那么多规矩。”其他嫔妃也纷纷附和。 武照虽听她们这般说,还是赶紧裹了件长衫,亦步亦趋送出门;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心头泛起一阵甜意——我与她们素不相识,这帮人却如此客套,还不是看皇上的面子?由此想来自己当真是受宠了,又隐约忆起昨晚耳鬓厮磨之言,心下越发笃定。正欲回去休息,却见还有一位嫔妃峭立竹林畔,朝这边悄悄张望。 这女子也是三十上下,衣着亦甚华贵,风姿绰约面貌姣好,不过略显瘦弱,由两名宫女搀扶着。武照记得清爽,方才到她宫里的并无此人,不禁开口询问:“这位姐姐是……” 搀扶的宫女忙道:“此乃贤妃娘娘。” 那宫女说话的口气极硬,似乎为主子的身份为骄傲,但武照一听“贤妃”二字不禁大喜:“表姐!” 四妃之一的贤妃姓燕,她的祖父是隋朝重臣燕荣,而她母亲杨氏正是杨雄之女、杨师道的亲妹妹,论起来她确实算是武照表姐。武照早听母亲说过,昔日她祖父燕荣被隋文帝猜忌赐死,也连累她父亲终身不得入仕,生活多倚仗杨家之力;而杨贞也是无兄无弟,父亲杨达死后在堂兄家寄食多年,故而与燕家母女格外亲昵,几乎是看着燕妃长大的,直至武德四年她被还是秦王的李世民纳为侧室。 有这层关系,杨贞当然不会忘记告诉女儿可将燕妃视为倚仗。武照此刻见着自然高兴,像雀儿啼叫般忙不迭道:“表姐,我娘托我向你问好,以后还请你多多照顾。” 哪知燕贤妃却没有特殊的表示,仅仅点头一笑——不知为何她的笑容也很牵强,只是嘴角微微一翘,似乎透着苦涩与无奈。武照不明其意,想凑上去说几句知心话,却见燕妃转身而去,她那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只有微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 三、洛水歌声 李世民似乎将她视为洛阳之行的一大收获,连续三日下榻蓬莱宫,听她翻来覆去讲述她和母亲的故事,武照也乐于向他倾诉。四十岁的天子与十四岁的才人,这是一对奇妙的伴侣,每晚共对繁星之时他俩亲昵如父女,无拘无束聊着天;而夜风徐来红烛湮灭,又充斥着激情与忍耐。渐渐地,武照习惯了那副健壮的躯体,不再仅仅是痛苦。更值得庆幸的是,其他嫔妃待她也不错,尤其杨淑妃,每当皇帝忙碌朝堂之事时淑妃总来嘘寒问暖,比表姐燕贤妃更体恤她生活。天子的宠爱显而易见,整个宫廷的人都知道,至少武照自己这么认为。 就在第三天清晨,她服侍天子起床更衣,羞羞答答送出竹楼时,李世民倏然回头:“散朝后朕要去查看飞山宫工程,顺便到邙山行猎,你也一起去吧。” 武照本性活泼,得天子“盛情邀请”更是欣喜若狂,回到屋中便喊朱儿、碧儿帮她精心打扮,一早就梳妆完毕,呆呆候了两个时辰。最终来接她的不是皇帝,而是那位寡言少语的杨婕妤,两人同乘一辆马车自北宫门而出。 修建中的飞山宫在洛阳西北,倚邙山之势,临洛水之波,眼下已立起宫墙殿柱,尚未封顶,不过已初具规模,建成后一定耸拔雄伟、风景怡人。武照耐不住好奇,仍是几度掀开车帘,东张西望寻找皇帝的身影;终于在临近邙山脚下时见到了三日来如胶似漆的男人——李世民散朝后就直接来了,所带的仅是一队禁军和三四个官员。 工部侍郎阎立德掌管营建,而他的弟弟将作少匠阎立本更是直接负责飞山宫之事,此人不但精于工程,妙笔丹青更是驰名天下,早画成一张图稿,比照修建中的宫殿向皇上悉心介绍。统领禁军护卫天子的正是那位凶神恶煞的张将军,此时武照已听说,他乃左领军大将军、虢国公张士贵。此人本名张忽律,出身隋末义军,作战骁勇精于骑射,投唐后东征西讨立功颇多,更兼处世沉稳忠实可靠;如今统领禁军负责皇宫守备,李世民酷爱行猎,他还拣选一批弓马娴熟的精悍士兵常伴皇帝左右——此人可说是李世民最信赖的心腹将领。 不过此时武照眼中便只一个皇帝,离着甚远就探头探脑呼唤道:“陛下,我来了……” “武才人。”杨婕妤难得开口,“万岁在忙大事,别打扰他。” 李世民远远瞧见,命随身宦官去接,继续倾听阎立本讲述。那宦官纵马迎住车驾,恭恭敬敬给杨婕妤问安,轮到向武照问安时却打趣道:“武才人好一条清脆嗓子,就跟那巧嘴画眉似的,难怪万岁宠幸。” 武照早听范云仙念叨过,这位公公是常伴李世民身边的大宦官陈玄运,稳坐太监中的头把交椅,也是极有身份的;见他也来奉承自己,心中欢喜,嫣然一笑道:“陈公公莫要取笑。” 虽说宫闱之制不似秦汉之时那么严谨,毕竟内外有别,两位妃嫔马车停得稍远,由宫女侍奉。杨婕妤是闷葫芦,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武照却爽朗地与众宫女说笑,可眼睛始终望着皇帝。李世民离宫之际已换穿戎装,高梳发纂,头戴金冠,一身贴身软甲,腰系杏黄丝绦,大红色斗篷,骑在毛色乌黑的高头大马上。武照觉得他穿这戎装比穿龙袍更合适,黝黑的面庞、伟岸的身姿衬托得更加威武。只见他时而比比划划,时而与几个大臣交谈两句,过了良久终于转过头来朝这边望了一眼。 “皇上!”武照忍不住又喊;杨婕妤摇头苦笑,实在拿她无奈何。 李世民显然公务已了,朝她们招手:“来吧!” 不待马车前行,武照自车内一跃而出,满面笑靥手提朱裙,奔跑着向皇帝扑去,宛若风中飞来一只艳丽彩蝶。禁军将士哪见过这等景象,纷纷低头,陈玄运急得在后紧追:“才人留神跌倒……”李世民不禁蹙眉,见她跑至近前,跳下马来,一手牵缰绳,一手将她抱住:“你太顽皮了!” 武照想把头靠到他肩上,李世民却轻轻推开:“朕让你见个人。”说罢回手招呼在旁侍立的一位老臣,“你还认得吗?” “他是……”武照眨眨眼睛,见来者有六七十岁,皱纹对垒白须修长,随驾出行并没穿朝服,倒似一位年迈富绅。 “哈哈哈……”李世民笑了,“亏你们还是亲戚。” 老臣虽官居三品德高望重,可见到后宫女眷还是施以大礼:“臣洛州都督杨恭仁给才人问安。” “大堂舅?!”武照高兴得叫了出来。不识也不奇怪,她对两位堂舅的记忆仅仅是母亲讲的一段段往事和一封封书信,旧时相见还在襁褓,哪还记得。 杨恭仁连连作揖:“才人如今侍奉主上,可不能如此相称。”话虽如此他看武照的眼光依旧充满爱怜——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孩子会不会是杨武两家后世的希望呢? 马车缓缓行来,杨婕妤也微微探出身来,轻轻叫了声:“伯父。” 杨恭仁依旧以礼相还:“不敢当。” 武照瞠目结舌,回望婕妤:“原来你、你……也是我表姐?” 杨婕妤微微点头,默认了——她的身份堪称传奇,乃是杨雄幼子杨恭道的女儿,自然就是杨恭仁、杨师道的嫡亲侄女。不过先朝之时杨玄感叛乱,兵围洛阳,杨恭道畏惧降敌因此获罪,被流放至岭南;杨恭仁兄弟也不得不与弟弟断绝关系。隋唐易代后一家人回归中原,杨恭道不久病逝,而他女儿,也就是这位杨婕妤,被李元吉纳为妃。李元吉命丧玄武门,她却因美貌被李世民看中,收入后宫封为婕妤。杀弟夺妻乃人伦大污,李世民也羞于此事,加之杨恭道早年附叛家门蒙羞,杨婕妤成了皇宫里身份最尴尬的人,不但为人谨慎沉默寡言,与叔父、姑母也几无来往,至于杨贞夫人更疏之又疏,故而武照竟然不知。 惊讶过后武照反倒高兴起来,没想到皇宫中有这么多亲戚。她恨不得将她母女在文水的遭遇一股脑全告诉他们。可杨婕妤却默默无语坐回内车,杨恭仁也一脸慰藉微笑而退——皇帝叫他们亲戚相见已是莫大恩赐,彼此安好就罢了,不可多说闲话,倘若不慎落个内外交通之嫌岂非好事变坏事? 武照小小年纪哪有这等城府?不明白为何越是亲戚反而越疏远。两位表姐如此,堂舅也是如此……不过事到如今她也不在乎了,反正她有一个承诺给她家的男人。她去拉李世民臂弯,皇帝却只顾着亲手梳理御马的鬃毛:“你喜欢马吗?” “喜欢。”她坚信,只要皇帝喜欢的,她都应该喜欢。 “长安还有几匹更好的没带过来。不过千里马当驰骋疆场,寻常代步或打马球,就糟蹋了……你会骑吗?”李世民只是随口一问。 “我?”武照一怔——隋末以来战时频繁,马匹比较稀少,民间常以牛车代步,男子也非人人皆能,女子会骑的更是少之又少。武照生性要强,顷刻间又想起初到洛阳时目睹一女子纵马翩翩,心下好生羡慕,竟扯谎道,“我乃开国功臣子弟,当然会骑。” “好啊!虎父无犬女。你骑给朕看看,就骑朕这匹。” 张士贵、陈玄运双双阻谏:“此马烈性,莫要伤到才人。” 李世民心血来潮:“这么多士兵在旁,还有朕,有甚打紧?美人骑宝马,朕还没见过呢!哈哈哈……” 皇上传口谕,武照想不骑都不成了,虽说心都快蹦出来,还是装作不在话下的样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她把这瞧得太也简单,殊不知小小个子连马背都上不去,多亏一名禁军趴在地上让她踩着,才踩住马镫,死死抱住马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跨上去,还没骑行已满头汗珠。 “你真会骑?”李世民也觉得有点儿悬。 “有什么不行?”武照兀自嘴硬,可她根本不会催马,握紧缰绳拽了半天就是不动,她也不懂怎么呼喝,更不知讨要马鞭,就在上面胡乱叫着,“走啊!你倒是走啊!” 李世民见此情形焉有不笑之理?连禁军将士也捂着嘴直乐。 这一笑可把武照的倔脾气激上来了,急劲上来狂拍马屁乱扯鬃毛;御马虽训练有素,终是耐不住痛,一声咆哮马蹄腾起。 武照吓得花容失色,身子一晃便要跌落,众人一片惊呼!张士贵早留着神呢,快步趋上抢过缰绳;李世民也跨前一步,托住她腰肢。君臣二人熟知马性,引导着这匹大黑马渐渐平静下来。 武照早已吓得脸色煞白,紧紧抱着马脖子——不是不愿下来,是太高下不来。 李世民暗叫侥幸,嗔怪道:“你根本不会!”此事倘若深究,已是欺君之罪。 武照腿软了,嘴还硬着:“臣妾骑的都是小马。” 李世民是行家,怎不知她扯谎?莞尔道:“小女子竟这般逞强嘴硬……别乱动,朕来教你。”说罢扳住鞍韂纵身一跨,已跃上马背,就势也将她抱住。 武照背后一痛,感觉他的甲衣硌得后背生疼,但能与他同乘一马实在荣幸,还是忍痛靠在他怀里。 “坐好了,双腿夹紧,别左顾右看……”李世民攥着她的手提起缰绳,两腿用劲,右臂挥动马鞭,喊了声“驾!”。黑马如离弦之箭向前蹿出,在平原上奔腾起来。 武照只觉远山树木都似肋生双翅,飞一般从眼前闪光;凛冽秋风把她发髻都吹乱了,但这飞驰的感觉实在奇特,充满刺激和新鲜,她有些忐忑,但毫不恐惧——只要依偎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便安安稳稳没有伤害,大千世界任意驰骋,天涯海角亦无所惧。 其实只是片刻工夫,但在武照感觉却仿佛是过了好几个时辰。李世民故意与她玩笑,看准婕妤的车驾迎头驰过去,又突然紧急勒马,那大黑马戛然而止,马蹄扬起老高,武照终于吓得叫出声来。 “哈哈哈……”李世民一阵欢笑。 武照吓蒙了,等缓过神来早被李世民轻舒猿臂稳稳放到地上;杨婕妤瞧在眼里也是连拍胸脯,受惊匪浅。 李世民松开武照,转而向婕妤瞟去:“朕也带你骑一圈,如何?”与对待武照的戏谑不同,皇帝对婕妤说话总是透着温存。 杨婕妤没有回答,只是羞红着脸摇了摇头。 “那便改日吧。”李世民拨转马头,“朕要去射猎了,你们在车上好好看着。” 皇家行猎场面震撼,军队设围百兽驱动,令行禁止进退有法,如疆场临敌一般。但今天皇帝差不多是微服出行,跟从的禁军很少,倒似寻常猎户的狩猎。张士贵率禁军而出,在邙山南麓布了个不大的包围圈,没多久便有山鸡野兔驱赶而来。李世民稳坐雕鞍搭弓放箭——张弛有力,箭无虚发,不多时便有十几只猎物应弦而倒。 猛然间一头硕大的雄鹿自林间惊窜而出,李世民精神大振,迅速张弓连放三箭,一中两失,那雄鹿耐着疼转头而走,却被四五名士兵挺枪喝回。李世民又放一箭却仍未中,鹿已经受惊,又仓皇改道,向东南逃遁。阎立德、杨恭仁等人正在那边叙话,几位都是文质彬彬的大臣,一见雄鹿奔来慌手慌脚,让它从身边溜了过去。 “看你逃得几时!”李世民纵马紧追。狍子死命奔逃,兜个大圈又折向西;李世民瞅准时机猛发一箭,正中后腿。 腿上受了重伤,那头鹿越奔越慢,李世民却宝马急驰越追越近,连续又发两箭,都射到它脊背上。雄鹿浑身是伤慌不择路,又径直向着嫔妃坐的车子而去。武照瞧得紧张,险些把手里攥的帕子撕了;李世民紧追不放,见它奔向自己的女人,不敢再放箭,连抽坐骑赶上。 就在临近车辕的刹那,李世民抽剑在手奋力砍来,一剑正劈在那头鹿的背上,那畜生死不认命,打个滚还要再逃,李世民矫健的身躯已腾空而起,叫嚣着扑到它身上,手中利刃透胸而入,刺眼的血液随之激射而出,男人的吼叫和动物的悲鸣交织一处直冲霄汉……那一瞬间武照瞧得清清楚楚,这男人猎杀对手的凶相着实可怖,便如嗜血的阿修罗,她甚至为这鹿的命运感到惋惜;但片刻迟疑之后她还是喝了彩,那清脆稚嫩的嗓音盖过所有人…… 洛水岸边升起篝火,禁兵和宦官烤着皇帝亲自猎得的野味。武照与杨婕妤坐在车上,你不言我不语,眼睛却都望着篝火边谈笑风生的皇帝。陈玄运亲自捧了块撒了盐巴的狍子肉走来,笑嘻嘻道:“皇上说武才人玩耍了半天一定饿了,特意赐给你用的。” 武照兴高采烈接过,刚要咬,又想起身边还有位比自己身份高的表姐:“还是姐姐先用吧。” 杨婕妤低低地道:“多谢妹妹,还是你自己吃吧。我从不食肥腻之物……皇上也知道。”后半句说得细不可闻。 武照这才敢用,想起方才皇帝的豪迈之举,竟也受了点儿传染,张大嘴巴用力咬上一口,虽然肉香满腮,却油腻腻的。可她觉得天下美味无过于此——这么多嫔妃皇帝都不带,只有我俩。 突然,禁军骚动起来,有人指着远处道:“有只民船从下游而来。” 皇帝出行自然不许寻常人犯驾,地方官早做了布置,竟还有漏网之船。身为洛州都督的杨恭仁诚惶诚恐,赶紧请罪道:“臣处事不周,未能多加戒备,致使无知小民触犯圣驾。” 张士贵不敢怠慢,令禁军奔至河边,张弓搭箭以防不测。 “住手!”李世民叱道,“四民悉朕赤子,纵有无心之失岂得随意加害?况且洛阳本是他们家园,渔樵耕读各安其业,他们在自己家乡往来行走又有何罪?把弓箭放下。” 张士贵抱拳道:“只恐恶徒图谋不轨。” “若真有人行刺乃是朕不德,阖当自审,不可以猜测加罪于民。何况朕驰骋沙场无往不利,百万敌阵亦无所惧,怎可避一区区草莽?你如此戒备,是欲朕受世人耻笑乎?” “呃……”张士贵悚然,忙挥手撤兵。 眨眼间那翩翩小舟已到近前,船上之人不过是一普通船夫,做些摆渡兼打渔的营生。他头戴斗笠,身穿粗衣,脚下芒鞋,满脸胡须也瞧不出年岁;立于船头奋力摇橹,一看就是操船的行家,逆水而行也十分轻快。远远地,船夫看见岸上的人;不过天子一身戎装,他还以为是行猎的官员富绅呢,见大家齐刷刷向自己张望,于是摘下斗笠朝大家挥舞致意。 李世民仰天而笑,也摇晃马鞭向他还礼,回首对众人道:“朕能与民同乐,岂不是莫大美事?” “此陛下圣德所致。”杨恭仁、阎立德等人连连称颂。武照在车上看着更是跃跃欲试,见皇上都向船夫致意,竟不顾礼仪掀起纱帐,站在轼木上兴奋地挥舞着锦帕。 船夫见女儿家也向他打招呼,越发得意,摇橹摇得更欢畅,一时兴起放声高歌——他声音有些嘶哑,还带着浓重的洛阳口音,可唱起民间小调别有一番滋味,那悠扬的歌声随着潺潺洛水传得甚远,岸上众人听得分明。词句不算讲究,皆是你侬我爱郎情妹意之辞。 杨恭仁不禁蹙眉,又垂首秉道:“无知野民村词俚曲,实在有伤风化,望陛下海涵。” 李世民毫不介意:“《诗经》三百,第一首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连圣人都不讳言,归入风雅之列,有什么不妥的?”说罢望着远去的小舟,也随船夫的曲调哼唱起来,还真朗朗上口,于是问道,“杨都督,你可知这歌唤作何名?” “这……惭愧惭愧。”杨恭仁虽是洛州父母官,但一把年纪忙于政务,哪操心老百姓唱什么歌? “你们谁知道这首歌?”李世民转而问在场众人。 大家一阵交头接耳,最后有个本地口音的兵卒战战兢兢回答:“此乡间俚曲,专门唱给心上人。歌名叫《媚娘》。” 杨恭仁一听这歌名愈加惶恐:“臣治理洛阳教化不严,致使狂徒以淫词艳曲唐突妃嫔,死罪死罪。”士兵说得明白,这歌是向心上人求爱的,一介船夫竟唱与皇帝的女人,岂不是天大的不敬? “哈哈哈……”李世民非但不怒,反觉有趣,舍下杨恭仁不管,三两步跑到车边,“你这小娇娘当真惹人喜爱,百姓都要与朕来争。”一席话说得众宫女咯咯直笑。 武照脸上羞红,小嘴一撇:“早知如此,不该向那狂徒打招呼。” 李世民又戏谑道:“不怪那人对你动心,只怪你容颜动人。这首《媚娘》词句倒也不错,干脆朕给你改改名字,以后你就叫武媚吧。《诗经》有云‘月出照兮,佼人燎兮’。‘照’字虽好,终是言女儿家端庄仪态。似你这般活泼妩媚,再没有比‘媚’字更贴切的。” “武媚……媚娘……”她郑重其事默念了几遍,倒似比爹娘取的名字更显美艳,不禁喜欢——媚娘媚娘,妩媚如花,永伴帝王,从此大唐宫中多了个宠冠群芳的武媚娘!想至此武照当即跪倒,郑重其事磕了个头,“臣妾谢陛下赐名。” 李世民见她玩笑当真,不禁仰天大笑;杨婕妤、张士贵、阎立本乃至宦官宫女也忍俊不禁,都觉这位新入宫的小才人既天真又可爱。唯独杨恭仁低头不语——他年近七旬见识广博,诗歌一道见地颇深。以“媚娘”为名的诗歌古已有之,南朝宫廷曾有《舞媚娘曲》,昏庸亡国的陈后主就曾填过“淇水变新台,春垆当夏开。玉面含羞出,金鞍排夜来”。卫宣公筑新台偷纳儿媳,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趁夜私奔,这等风流韵事的靡靡之音,岂入大雅之堂?圣上把这轻浮的曲名赐给照儿,这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武照毕竟是杨恭仁的外甥女,其他人事不关己自然不会想太多,只顾讨皇帝高兴。侍立半晌的陈玄运见天色已晚,皇帝仍流连忘返,想催他回宫又不敢扰他兴致,眼珠一转,上前道:“圣上狩猎颇丰,又在洛水岸与民同乐。不过民夫所唱终是村歌凡品,昔日汉武帝游幸河东,曾做《秋风辞》;陛下圣德远迈汉武,回宫之前何不留诗一首纪念今日之事呢?”他摸透李世民好功名的心思,提议作诗,又委婉表示作完诗就该回去了——陈玄运无愧宦官第一人。 “嗯。”李世民点头赞同,揽辔回望滔滔洛水,脸色立时变得凝重。封狼居胥威震匈奴,汉武帝号称雄才大略,可他贪得无厌,聚敛无度,寡恩百姓,垂暮之年逼死亲生儿子,东临汾水空叹“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朕之功业不逊于他,朕之仁德更要远胜于他!为帝王者当驰骋天下一往无前,将王朝社稷推向巅峰,怎么能一味做岁月之叹呢?想至此他横鞭洛水,引吭高歌: 春搜驰骏骨,总辔俯长河。 霞处流萦锦,风前漾卷罗。 水花翻照树,堤兰倒插波。 岂必汾阴曲,秋云发棹歌! 皇帝手笔冠绝天下,可一时间竟没半点儿喝彩声,所有人都被他大气磅礴的气势所震撼,这是唯命世之主才有的感叹。武照……不,武媚娘,她更是被此情此景所陶醉,如果说先前她对李世民还仅仅是嫔妃对皇帝的恭顺,外加少女对长者的依赖情愫,那么此时此刻她是真心喜欢上这个男人了。 夕阳下李世民的身影被镀上一层金光,他那黝黑粗犷的相貌反而彰显出阳刚之美。武媚看痴了——他如此英雄、如此豪迈,真是天下无双的奇男子!我应该爱他,是他给我了崭新的名字、给了我崭新的家,是他帮我脱离了黯淡无光的生活,给我一缕光。他是太阳!照耀我的太阳,也是照耀整个大唐、整个人世间的太阳! 当时的邙山如此雄伟壮阔; 当时的洛水如此波光滟滟; 当时的他如此豪情万丈; 当时的她如此天真无瑕! 一场尽兴的游幸结束,贞观十一年的那个秋天也渐渐走到尽头。夜幕降临,朔风乍起,飞鸟南翔,人归深宫,只留潺潺洛水铭记这个秋天,亦如周秦汉隋那一段段有始无终的美丽往事…… 第五章 美梦初醒,在残酷的现实中等待时机 一、天之砥柱 李世民对武照说,等飞山宫建成要带她在邙山住上几日,这诺言终究没有实现。或许连老天都觉得李世民巡游东都、大起宫室、纵情射猎又有美人相伴,这半年实在太过惬意,接连降下灾祸给这个志得意满的天子一些警示——先是留守京师辅佐太子的宰相温彦博病逝,继而中原连降暴雨,那条前不久还潺潺怡人的洛水竟闹起洪灾,毁坏民房无数,洛州百姓溺死者六千余人,洪水甚至溢入洛阳宫内,冲毁皇宫左掖门,包括含元殿、飞香殿在内的十九座殿阁被水侵泡。 苍天示警君德相系,李世民不得不自省,并摆出求言姿态。早就筹谋进言的魏徵率先响应,将一篇谏书摆到了龙案前,李世民览奏感慨良多,当即下令拆除修建中的飞山宫,用那些砖瓦木料为百姓修缮房屋,并亲临受灾最严重的白司马坂探望灾民,蠲免课税开仓赈济。洛州出了这么大事,又在天子巡幸之时,地方官自然难脱干系。但洛州都督杨恭仁毕竟是两朝宰相关陇名臣,又年至古稀,于是明升暗黜,加授正二品特进头衔,责令致仕——武媚的这位堂舅被朝廷委婉地打发回家了。 可是善举并未感动上苍,洛阳灾情没处理完又从关中传来消息,陕州黄河泛滥,河北县城池被毁,灾民遍野,继而洪水又波及临近的怀州。李世民再也无心在洛阳驻足了,率领百官宫妃踏上视察灾情、回归长安之路。 武媚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这场无休无止的梦就开始了。先是入宫路上的紧张,初奉天子之夜的痛苦,受到宠幸的甜美,如果到此为止这场梦还算圆满,但是接下来就变味了。 半月前那个洪水袭来的夜晚,她吓得几乎叫破喉咙,溢入宫中的洪流与西苑海池汇为一体,若不是竹楼建得甚高,她可能要葬身水中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遭遇大水,朱儿、碧儿、范云仙也都没遇上过,主奴四人抱成一团缩,转天清晨禁军赶来救援时,四个人八只眼都哭肿了。 后来发生的事更乱无头绪。掖庭整个不能住了,所有宫女都搬到后宫各个厢房,她也与崔才人暂时住到一起。又不知发生何事,听说堂舅的官被免了,继而突然得到命令,火速准备行囊离开洛阳,然后她就被搀进一辆跟来时差不多的马车,糊里糊涂踏上行程。武媚恋恋不舍,虽然她在洛阳的时间不长,但这座城市给她留下了美好印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故地重游…… 严冬十一月,圣驾来到陕州地界。洪水刚退道路还很泥泞,车马颠簸摇摇晃晃,哪怕卤簿威严的皇家队伍也现狼狈之态。禁军开道,官员侍从拱卫皇帝,后宫女人们的马车在最尾,也有侍从宦官护卫。在等级森严的皇家,哪怕嫔妃出行也要按品阶列队,妃、嫔、婕妤、美人……轮到武媚的马车走时,本就凹凸的道路早被前面的车马压出一道道辙埂。 拉车的马仰着脖子发出惨痛的嘶鸣,任凭赶车的宦官挥鞭狠抽,依然拔不出深陷泥淖的蹄子,一次次挺身向前,又一次次退回原地。范云仙拽着辔头与马一起使劲还是无济于事,又踉跄到车后抓住泥泞的车轮,死命往前推;折腾了半天,他的衣衫下摆早就沾满了泥污,可眼瞅着其他才人的车从旁而过,这辆车却偏偏动弹不得。 “等等,等一下……”范云仙老着脸拦下辆车。 “干什么?”坐着横木上的宦官一脸不耐烦。 “高大哥帮个忙,我们武才人的车陷住了。” 那姓高的宦官把眼一瞪:“云仙啊,你倒仔细瞧瞧,这是王美人的车,已经落在后面了,你还拦我们的路,去找护卫帮忙啊!” 范云仙急得直咧嘴:“护卫们巴结高枝,都去帮娘娘们推车啦。” “那没办法,我还急着往前赶呢……” “您就搭把手吧。” “你这小子怎偏寻我晦气是不是?” 范云仙还欲央求,却听身后一个响亮的声音嚷道:“少要啰唣,快给我回来!”不知何时武媚紧蹙蛾眉从车里钻了出来,站在轼木上作势要往下跳。 “哎哟我的亲娘!”范云仙吓一跳,“您可别下来!留神摔着!”忙跑去阻拦,可是早弄得两手黄泥,搀也不敢搀,扶又不敢扶,还是眼睁睁看着她从车上跳下来——“扑哧”一声,一双做工精巧的绣花缦鞋浸在了污泥里。 “您若伤着冻着,奴才可吃罪不起啊!”范云仙诚惶诚恐。 武媚全没在意脚下,兀自数落道:“人家不管便放他们去,何必低三下四丢我的脸?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咱万事不求人,跟着皇帝出行,还能在这儿陷一辈子?”旁边车里的王美人听见啰唣本想命宦官帮一把,却又听她说出这狠话,气得重重哼了一声,催促宦官头也不回地去了。 “才人,快请上去吧,冻坏身子奴婢担待不起啊!”朱儿、碧儿也慌里慌张跳下车——武媚这几天确实吃了苦,她入宫时天气尚暖,尚衣局没有给她预备寒衣,启程以来皇帝归心似箭,日夜赶路也不便讨要衣物,只得把衫子套了又套抵御凉气。但这点儿难处对于饱经磨难的武媚娘不算什么,真正苦恼的是她已经半个月没见到皇上了。 “不要紧,颠簸这么久,出来透透气也好。”她虽这么说,还是冷得有点儿打颤,放眼向前张望——漫长的队伍无边无际,车马纷纷旌旗绵延,哪望得到皇帝的踪影? 车上仨人都下来,分量倒是轻了,赶车的一阵挥鞭,马儿立时将车轻轻拖出了泥坑;范云仙还在后面闷头使劲呢,不留神手上一松,摔个大马趴,整个人直直拍在泥洼里,浊水飞溅;武媚只顾张望躲避不及,连裙子都溅湿了。 这情形正被旁边一辆车瞧得分明,也不知里面坐的是哪位才人,竟呵呵大笑,与侍女议论道:“活该弄一身脏水,也叫她清醒清醒!” “是啊,才人您哪点不及她?不就是皇上宠她两天么,眼睛都快长到脑袋顶上去了。入宫三天便闹了水灾,我看就是这狐媚子妨的!这才真叫红颜祸水……”话未说尽马车已擦肩而过。 武媚恨得直咬银牙,便要不顾体统追上去骂,朱儿赶忙拉住:“这等闲话不听也罢,叫她一会儿也陷在泥里没人管!若是纠缠起来淑妃娘娘要问罪的,惊动皇上就更不妙了。外面太凉,还是上车吧。” 范云仙好半天才从泥里爬起来,见武媚浑身湿漉漉的,立刻又跪在泥坑里:“奴才瞎了狗眼,弄您一身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边说边不住磕头。 “哈哈哈……”武媚见这情景反倒乐了;范云仙在泥里和弄半天,又摔跤又磕头,早就没个人样儿,浑身上下都是泥,一张白嫩面皮也全脏了,就剩两只小圆眼一眨一眨的,“瞧你那腌臜模样,旁人不知还以为我买来个昆仑奴呢!”说着掏出锦帕为他擦拭。 “脏!脏!别……”范云仙哪敢劳她? “别乱动。”武媚还是亲手帮他擦干净脸。 赶路要紧,主仆都上车,这次连范云仙也不得不上去了。武媚扒了他肮脏的衣服,眼下没得换,竟扯过一匹御赐的锦缎叫他裹在身上御寒。范云仙见主子待他这般好,眼圈都红了:“才人是活菩萨……” 武媚把沾泥的鞋也脱了,顺手往外一丢,笑道:“说什么傻话?你是我的人,伺候我效忠我,我自然待你好;换了旁人便死在泥里我也懒得管。”这便是她的处世之道。又转而对朱儿碧儿道,“那帮嫔妃袖手旁观说风凉话,还不是因为嫉妒我?等着瞧吧,等到了长安我向万岁告她们一状,倒要看看谁吃亏!” 二婢只尴尬一笑,默然无语。 说话间马车渐渐停下来,这次不是陷在泥里,而是前面驻马了。武媚跟婢女说话,却听外面声音嘈杂,似乎有呼喊万岁的声音,低低的隆隆的,终于忍不住向外张望——队伍已经离了官道,百十辆拥拥簇簇,所有的官员、士兵乃至宦官都陆陆续续下车下马;西面是一片泽国,灰蒙蒙的浑水漂着乌七八糟的东西,碎木头破门板,还有死去的牲畜,一股恶臭扑鼻,那沼泽边一扇扇草席里卷的是……武媚一阵恶心,赶忙扭过头来,却见枯草簌簌的湿地上影影绰绰围拢来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影。 是百姓吗?武媚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无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面色乌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一眼望不到边际,像黑压压的乌云。他们颤抖着、蹒跚着,甚至在泥里匍匐着,向皇家队伍涌来,那声音已不知是呼救还是哭泣,简直像阿鼻地狱中众饿鬼的呻吟——这都是失去家园的陕州灾民。 又一阵更强烈的喧哗声起,皇帝的御辇从队伍中独自驶了出来,竟然迎着灾民而去。 武媚一阵激动,她看见李世民那黄袍大袖的雄伟身影屹立车前,只有陈玄运、张士贵以及少数禁军跟随,虽然远远瞧不清面目,想必此刻皇帝脸上一定写满肃穆和悲痛。 “万岁……万万岁……”伴着参差不齐的呼叫声,灾民们涌到了近处,有些胆大的甚至爬到御马边。 李世民站在御辇上,低头环顾这些挣扎在死亡线的百姓,许久才开口:“你们受委屈了!”他雄浑的嗓音既沉重又有力,传得好远好远;一时间所有呼喊、哭泣都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抬头仰视他们的君王。 “天降灾祸乃是朕的过错。”李世民这一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虽说儒家皆道“天人一体,君天同德”,但灾害非人力所能左右,各官吏也有修堤治水的责任,李世民不迁怒于下,不推卸责任,所有怨咎一肩承当,这就是贞观天子的气魄。 “朕德行不足,致使苍天降罪洪水肆行,你们都是无辜的,朕向你们谢罪……” 说到此便有百姓呼道:“皇帝无罪!”“对!黄河决口,怎是您的罪过?”“都怪这该死的秋雨,呜呜……” 李世民扬手止住众人的呼喊:“无论谁的过错,只要朕在,绝不准你们受冻受饿!朕宣布,蠲免陕州三年赋税,调河南之粮赈济你们,自今日起鳏寡孤独皆由朝廷赡养,放府库之金给你们重建家园。” “谢陛下……”谢恩之声震耳欲聋。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李世民仰视苍天森然道,“若朕不德,愿速降天雷毙朕于此,莫罪百姓。若朕无过……”说到此他低头扫视百姓,几近声嘶力竭道,“哪怕血雨妖风,天塌地陷,神鬼作祟,朕也要带领你们改天换日,共谋我大唐国泰民康!”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更响亮的呼喊声响起,当真是震天撼地神鬼难当。 李世民说罢大袖一挥,禁军将士们早捧着绢帛、干粮以及各州县贡献的财货来到御驾前,把这些东西一股脑散给百姓。武媚早已心驰神往,那一刻不仅是对皇帝气魄的敬佩,她甚至幻想自己也站在御辇上感受万千黎庶的爱戴,这种感觉定是世间最快意的。 天苍苍,野茫茫,李世民屹立于天地之间,宛如一根擎天砥柱,支撑着这个世界,也支撑着武媚的心房。此情此景令她意识到,这个男人不仅是她生命的太阳,也是整个大唐、整个人世间的太阳。除了爱意她对这个男人更多了几分神一样的崇拜…… 散发的东西虽多,无奈百姓无边无沿,刚开始还仅在御驾前流泪叩谢,继而有人跪爬着涌向整条皇家队伍,官员们也很动容,都拿出随身的干粮分给他们;继而士兵宦官也慷慨解囊。宫妃们就大不一样了,她们或是名门闺秀或是娇弱女流,哪见过这么多灾民?忙不迭避开他们肮脏的双手,躲在车里不敢露面,胆小的甚至隐隐啜泣。 武媚却一掀车帘挺身而出,赤着脚站在车前:“阿朱、阿碧,快把咱的绢帛锦缎都拿出来!” “武才人,那可都是其他嫔妃送您的……” 武媚赤足一顿,不容置疑:“少要多言,皇上以天下苍生为念,咱们岂能藏私?快把东西散给灾民!”说罢她当先解下套在最外面的长衫,向百姓抛去——天越来越冷了,多一层布就多一分温暖,可能就会挽救一条生命。 朱儿、碧儿伺候她也有段时日了,情知主子又“犯晕”,偏生十头牛拉不回的脾气,只得从她的意,把车里的料子往外搬。武媚不问贵贱,一匹匹往外抛。饥寒交迫的灾民像是看到了活菩萨,纷纷争抢着聚拢过来,连赶车宦官都被挤翻在地,附近所有宫人都吃惊地望着这位特立独行的新才人——秀丽的容颜、和蔼的笑靥、灵巧的身姿、愉快的欢声,还有那漫天飞舞的花花绿绿的织锦绸缎,这莫非是散花的仙女? “才人,不能再散了!剩下的是尚衣局分给您做衣服的!”朱儿碧儿苦口婆心劝道。 此刻武媚娘哪还听得进去?父亲活着时天大的福她都享过,父亲去世后天大的苦她也吃过,这些东西在她眼里本就是过眼云烟,况且皇帝既然舍得,她又有什么理由舍不得?到最后已车内已经空空,连范云仙裹在身上的那匹布都扯下来丢了出去,她早已陶醉在百姓的感恩和赞美声中,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悦耳? 李世民满载百姓的称颂离开了陕州。燕妃早看见表妹一掷千金,只剩几件单衣,于是派人给她送来一件狐裘,杨婕妤也将手笼让给她;可是武媚对两位表姐实在没好感,行至怀州又把这两件衣物舍给灾民了。 贞观十一年腊月,天子一行回到长安。不过期盼这里已久的武媚早已没心思张望京都的繁华景象,只是抱着母亲给她做的石榴裙,在寒风中颤抖着、微笑着…… 二、美梦初醒 长安作为大唐的都城要比洛阳更加气势恢宏,太极宫也比洛阳宫更为雄伟宽阔,但武媚住的地方远不及蓬莱竹楼那么浪漫风雅。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理解在洛阳时杨淑妃动不动就说“这里不是长安”究竟是何含义——东都时宫妃侍女乃至宦官还算少,广阔的宫苑都空着,所以众嫔妃都能住进去;太极宫却是森严的皇宫大内,承天门以北的皇城虽大,却是帝王所享,四妃各有居所,婕妤以下就要住到西北的掖庭宫了。 众才人住处在掖庭永巷靠北,临近嘉猷门,虽然相比一般宫女的住处宽敞许多,有各自的院落,却哪比得上仙山碧水赏心悦目?所能望见的不过是院里的几株草木,还有东面一座座巍峨宫殿的顶子……皇帝究竟在哪座屋檐下呢? 朱儿、碧儿仍是贴身伺候她的人,可以登堂入室,外面依旧由范云仙张罗,另外有几个低级宫女负责洒扫之类的粗活,平日并不住在一起。他们的头一件差事就是帮武媚安置东西,这差事极其容易,因为这位武才人的东西早在赈灾时散得差不多了。即便与想象的差距很大,武媚在长安的第一晚还是睡得很甜,毕竟她算回到了那个男人为她准备的家…… 翌日清晨她是被朱儿、碧儿强行拉起来的——姜尚宫和王公公已来到她的院中。 “怎么回事?”她慌里慌张从被里爬出来。 朱儿急急渴渴,边帮她穿衣边解释道:“才人怎生忘了?今日要拜见没见过面的贵妃娘娘和几位婕妤啊!”碧儿也端着水进来,强行为她洗脸梳头。 “衣服?我还没有寒衣呢。” 姜尚宫默默走到帘边:“嫔妃衣物皆有定数,听说才人把尚衣局供给的衣裙散给了百姓,虽是一片善心,却也不能坏了规矩。我已经给您取来新衣,但明年的定例就不要再领了。还有……麻烦您快些,大伙都在外面等着呢。” 武媚听她口气冷冷的,心里有气——什么明年的定例?到那会儿说不定我已经升到婕妤、宫嫔了,你敢不给我! 一阵混乱之后武媚总算草草收拾完,顾不得戴珠翠饰物就跟他们出了门,到外面才知还有好几位御女采女也候在院外,疑窦不解,忙问尚宫太监,王公公笑道:“万岁东巡一趟,哪能只召纳您一位佳丽?她们也是在洛阳入宫的,只是家世不能与您相媲,品位低些罢了。” 武媚一阵不悦,却来不及多想,见姜尚宫当先而去,忙快步跟在后面,其他宫人也紧随其后,各按身份品阶不敢乱行一步。过了嘉猷门景色豁然,虽说已是天寒地冻海池结冰,也看得出秀美怡人,不及洛阳别致精巧,却多几分宏大之气。武媚左右瞻顾,盼着能侥幸见皇上一面,可宫苑广阔哪有李世民身影?却望见北面远处的山坡上零零落落一大片修建一半的宫殿,连围墙都圈好了,规模似乎比整个掖庭还大,又问王公公缘由。 “那是龙首山,咱大唐皇家命脉所系,原本自宫苑以北要给太上皇修大安宫的,哪知他老人家无福消受,开建不久上皇就宾天了。” “太上皇驾崩快三年了,怎还没建完?”别的武媚不知,但李渊驾崩的年月却记得清清楚楚,正因为太上皇的死她父亲才随之而去,对她来说这三年真是沧海桑田天翻地覆,一座皇城还修不起来吗? 王公公自帮她沐浴便知她是直脾气,不问明白终究没个完,索性告诉她:“天下的事拉拉杂杂一大堆,怎顾得上?再说前朝有那么多大臣,建个小小的飞山宫魏徵还再三谏言,何况修这么大的宫殿,简直另起一座皇城,群臣岂会不问?”这两句说的声音大些,姜尚宫在前听见,重重咳了两声;王公公赶紧闭嘴,媚娘再问什么都不答复了。 就这么默默无语行了好一阵,路过延嘉殿、鹤羽殿,终于来到韦贵妃的住处——凝香阁。 凝香阁无愧名字中有个“香”字,一进院就觉香气扑鼻,也不知里面种了什么四季长青之草,寒冬腊月竟也绿油油的,在这金碧繁华的皇宫中显得格外雅致。有宫女迎接出来,说贵妃一早就候着呢。 贵淑贤德四妃唯有这位韦贵妃还没见过,却早听朱儿他们提及:韦妃乃前朝名将韦孝宽的曾孙女,与韦昭容是堂姐妹,她早年曾有过一段婚姻,还生了个女儿,守寡后再嫁秦王,又生皇十子纪王李慎和临川公主。或许因为是再嫁之女,韦妃虽才貌出众位列四妃,却为人谦和不问世事,更是极少陪驾出宫。 果不其然,当武媚众人向她行礼时,她起身半礼相还,还给她们赐座,对她们讲了几句话,无非是恪守礼法、侍奉好皇上之类的官样文章,连一炷香的工夫都不到,就打发他们出来了。武媚其实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不住揣测——淑妃多涉后宫之事也罢了,似韦贵妃、阴德妃还有表姐燕贤妃,一个个年纪也不算轻了,恐怕已不大受宠。 出了凝香阁姜尚宫又领她们原路折回,去拜会其他嫔妃——本来挺近的,顺路便可串过来,却因贵妃位高要先去拜见,兜个大圈子,这便是皇家礼法。 贵妃之后是韦昭容以外的几位嫔,嫔之后是婕妤,婕妤之后又是美人……刚开始媚娘还有些兴致,后来便昏天黑地搞不清谁是谁了,她们都很漂亮,穿得都很美丽,说的话也都大同小异,从东走到西,从南绕到北,媚娘烦了累了,也有些怕了——难道这些女人都是跟她分享一个丈夫的? 好不容易拜过所有该拜的人,姜尚宫立刻催她回住处用饭,因为再过一会儿拜她的人又该上门啦! 转了半日早已迷路,若非王公公领着,她连自己住处都找不到;进得门来范云仙早备好了吃的,稀里糊涂用完,刚抹了抹嘴,来拜见她的宝林们就迈进门槛了。宝林是正六品,满额二十七名,当今天子后宫不满,却也有十几位,媚娘现学现卖,也学着上午训教她的那帮人的口气对她们讲了几句;宝林转身刚去,七品御女接踵而至,也是十几位;之后又是十几位采女……到最后武媚已懒得说什么,扬扬手便叫她们去了。可老天偏不饶她,该拜的人拜完了,拜她的人也走了,却还有几位与她平起平坐的才人。 才人们可不是行个礼就告辞,坐下来叽叽喳喳聊这聊那,虽说都一副嘘寒问暖的模样,却没几句实在话。都住在左邻右舍,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武媚也不能失了礼数,只好强作笑颜……所有人都打发走已是掌灯时分,草草用过晚餐,淑妃又来了——倒不是特意来探望,而是摄宫中之事,隔三差五就要来掖庭看看。 “第一天在宫里住,还习惯吗?”杨妃依旧那么和蔼。 “还好吧。”武媚答得很含糊,“多承姐姐关心。”她对杨妃的印象实在不坏,在洛阳时是杨妃让她很快见到了皇上,而且给她送了那么多东西,虽说都散给百姓,但这份人情总需念着,至少比表姐们贴心多了。 “妹妹且听我一言。”杨妃紧紧握住她手,“子曰‘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在洛阳咱是陪驾出游,为的是哄万岁高兴,即便过分一些也不在话下。可此处乃帝王家城,宫人众多礼法森严,似你先前种种放浪之举可要收敛了。” 媚娘心头一紧——难道洛阳的那种快活日子全是例外? 杨妃瞧出她神色黯淡,又道:“不必担心,本宫已知会尚宫局,明早起你便去那里习学宫中礼法,还有各种规矩。当才人可不是整日游手好闲的,还要分司宫中许多事务,这些你也得学。渐渐习惯就好了。” 媚娘的心越来越沉。 “对啦!我还给你带来样东西。”杨妃说着招呼随行宫女过来,那宫女抱着厚厚一大摞书,她随手拿起一卷道,“这是文德皇后所著《女则》,凡宫中女子都要诵读。” 媚娘双手接过,方欲道谢,却见那宫女把怀里那一摞全摆撂在了案头——原来这书共有十卷之多! “妹妹你读书识字不少,应该不至于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吧?要不要请人为你讲解一遍?” “不必了,我看得懂。”武媚赶紧阻拦。 “那就好。你把这书从头到尾抄十遍,尽快交给我。” “啊?!” 杨妃的口气依旧那么温婉,表情依旧那么和蔼,却隐隐透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慑:“叫你抄书是为你着想,好让你尽快适应这宫廷。你年纪还小,许多事还不清楚,学通《女则》才会明白如何与众嫔妃和睦相处。圣德皇后生前不但被圣上称道,也为满朝官员敬重,圣上称道她的书足以垂范后世,你可要用心学啊!” “多谢……多谢……淑妃娘娘。”不知为何,媚娘想像先前那样亲切地唤她为姐姐,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杨妃不厌其烦讲了一堆大道理才告辞,武媚恭恭敬敬送到大门口,不禁倚门叹息。朱儿悄悄伏到她耳边嘀咕道:“才人还不知吧?听说昨日皇上特意表彰了淑妃,说她待新入宫的才人关怀有加,先前她儿子吴王毁坏民田罢去安州都督的官,趁这次机会圣上又将其官复原职了。” 武媚没心思听这些闲话,更不明白这些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喃喃道:“不知万岁今晚会不会来,你去把卧榻收拾收拾。” 朱儿笑了:“不会的。这里不是蓬莱宫,皇上绝不会到这儿来。” “为什么?”武媚不解。 “掖庭乃宫女所居之地,卑微下等,皇上贵足不会踏此贱地。若是万岁有意指定某位嫔妃侍寝,会专门派宦官召幸的。” “你说万岁今晚会召我吗?”经过这一天所见所闻,武媚已不那么自信。 “不会的。”朱儿毕竟久在宫中,了解得多,“万岁刚回来,有许多大事处理,恐怕没心思召幸谁侍寝。即便有意,常言道‘小别胜新婚’,宫中那么多没跟去洛阳的嫔妃,轮不到……”她话说一半已发觉主子脸色不好,赶紧改口,“不召您也好啊。这几日连着赶路,今天又忙忙碌碌,趁着清静您刚好睡个好觉。” 武媚愁眉不展,天已经渐渐转黑,嫔妃宫女都回归各自的住处,偌大的掖庭只有几盏零星孤灯。她忍不住抬头向东望去,依旧只能看见一座座殿顶,趴在屋檐上的鸱吻正朝她龇牙咧嘴,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 她不太喜欢这个新家……或许该说是一点儿也不喜欢。 三、无路可退 贞观十二年的大唐帝国是在繁忙中开始的,先是百济国王遣太子扶余隆来长安朝觐——辽东海疆之地有高丽、百济、新罗三国并立。处于北部的高丽实力最强,又控制契丹、靺鞨等游牧部落,昔日隋炀帝三征不克,反逼得中原百姓造反,改朝换代后高丽表面向唐称藩,实则心怀敌意,在边界构建夫余城,以备开战;新罗领土较小,居于东南一隅,几度与高丽发生战争,因而结好唐朝倚为靠山;百济则地处西南,与另外两国都曾有过争战,朝秦暮楚摇摆不定。 李世民鉴于前朝之失,早有拓定东北根除隐患之意,故而对扶余隆来朝十分重视。可接见百济使者的事还没忙完,又传来松州、丛州地震的消息,继而又是夔州夜郎獠反叛,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也率师寇边……李世民忙得不亦乐乎,同时也享受着掌控天下的快乐。 掖庭中的武媚也很忙碌,不过她并不喜欢这种繁忙却枯燥的生活。遵从杨妃的安排,每日清晨她都要到尚宫局应卯,坐在一群普通宫女中间学习礼仪。正五品才人在后宫中地位也不算低了,但她毕竟只有十五岁,又自洛阳入宫不知礼仪,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教诲宫人的是一位典言女官,她本来负责后宫传奏之事,规范宫女礼仪乃是奉上所差。这位老姐姐在太上皇当政时便在宫中任女史,如今年过四旬,两鬓斑白神态严肃,加之绿袍乌纱,讲话又低沉,简直像是个男人:“民有妻,帝有后,和合齐家,外治天下……” 武媚身子枯坐在那里,心思早不知飞到何方,在她看来这种陈词滥调的说教毫无意趣。或许是没有同母兄弟的缘故,从小母亲就把她当半个儿子养,勇于任事、热情洋溢;尤其在文水度过的岁月,如果仅是逆来顺受,恐怕她早被哥哥嫂嫂随便寻个人嫁出去了。不过现在想来,若是当时依从他们的安排,现在又会怎样呢?是不是会有一个随时举案齐眉的丈夫?是不是可以时常探望母亲?是不是再不必瞧别人脸色? 这是武媚第一次隐约感到后悔,但她马上拼命摇头,赶走这可怕的念头——无可改变的事情不能多想,侍奉天子是女人最大的荣耀,我拥有一个世上最伟大的丈夫,更复何求! 她努力集中精神聆听教诲,但这些礼仪的讲解反而令她更烦躁、更无聊,哪里听得进去? “宫中之制,见圣人、皇后当以大礼参拜,面尊者施万福,四妃以上呼娘娘。尊者坐,则旁立……” 和煦的阳光射在尚宫院子的大堂上,暖融融的,武媚娘早已无视这暮气沉沉的讲解,阵阵困意泛起,不禁哈欠连连,刚忙举袖掩住了嘴巴——这也是宫中的规矩。 “行礼之时双手在右腹畔,掌心向下,与男子作揖正相反,右手要搭在左手之上;收颔垂首,目不斜视,双膝微屈,就像我这样。”典言官亲身示范,侧过身子,对着空座位行了个万福礼。她双目低垂轻屈腰身,那张原本严肃的脸上显出浅浅的笑容,却又不失虔诚敬重之态,仿佛眼前真有位娘娘。哪知旁观宫女们却一阵窃笑。 “笑什么?此乃宫中礼仪,人人需当如此,有什么可笑?”典言官教诲宫女十余年,自视无可挑剔,这样的嘲笑对她而言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可宫女依旧在笑,典言官莫名其妙,揉揉昏花的老眼,这才发现坐在正中间的武媚娘耷拉着脑袋,早睡着了,还发出微微的鼾声。 “武才人……武才人……” 媚娘倦意未消,依旧瞌睡不止。 “武媚娘!”典言提高了嗓门。 媚娘终于从昏睡的迷梦中醒来,又回到这个现实的迷梦。 典言官面沉似水:“本官讲解礼仪,你为何瞌睡?” “抱歉。”媚娘打了个哈欠,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典言官见她这般懈怠,执意要叫她清醒:“请你起来,像我方才那样道个万福。” 武媚不情不愿起身,懒洋洋走到厅堂中央,向她施了一礼。 “喏喏喏,哪像个样子?”典言官啧啧摇头,“腰要弯下去,背却不能驼,两只手不要乱摆,再做一次。” 媚娘勉勉强强又做了一次。 “还是不妥。”典言官的批评的口气变为挖苦,“听说武才人乃国公之女,怎这般随性?无论皇家宫廷还是公侯世家,都讲究端庄,难道应国公府与外间风俗不同?你就不能稍微笑一点儿么……” 媚娘岂不明道理?平常行礼自然规范,只是这会儿懒得做这等无聊示范,听典言官语带讥刺,不由得怒火中烧,冷冷道:“笑与谁看?叫我笑与你看吗?” 典言官一愣,她还没见过有人敢向她顶嘴,而且顶嘴的竟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禁也有些挂火:“你自可不对我笑,难道参见圣上和各位娘娘也不笑?” “哦?你也敢自比圣上和娘娘?”媚娘拿定主意要羞辱她,故意小题大做。 典言不禁皱眉:“我自不敢僭越,只是微笑施礼乃宫中礼法。” 媚娘轻轻哼了一声:“如此说来,典言您一定是谨遵宫女礼法,行端履正喽?” “那是自然。” “那小妹倒要请教请教您了……”媚娘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却是坏笑,“您方才说‘执务奉上,勿失礼数’,敢问何为奉上?” “这有何不解?奉上者,内则奉主上差派,外则奉位尊之人。” “说得好!”武媚倏然变脸,“我问你,是你这七品典言位尊,还是我这五品才人位尊?若我位尊,你怎敢斗胆让我向你施礼,而且还要向你笑呢?” 典言官哑口无言——她见武媚年少,未免有轻慢之意,一时间竟忘了她是才人,更没想到武媚年纪虽小气性却大,偏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宫女们再次哄笑,却是笑典言官的窘态。武媚得理不饶人,偏要问个分明:“我且问你,你到底失礼没有?” “卑职是请才人演示礼仪,并不敢命您向卑职施礼。”典言连忙解释,语气却已不似先前那么强硬。 “话是如此,但我既向你施礼,难道你便安然受之吗?” “这……”典言官额角渗出一滴冷汗——尊者施礼,卑者即便未能及时下跪,也要马上还礼,这也是宫中规矩。 “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失礼没有?”武媚声音陡然严厉,响彻尚宫大堂,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呆呆瞅着这意外的一幕。 “卑职失礼了……”典言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那你还敢咄咄逼人,妄论我的家世?”武家出身商贾,因攀附李渊而骤贵,媚娘母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取笑她家门第。 “卑职错了。”典言也被她教训得服服帖帖。 “你承认便好。”武媚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微笑,“我也不怪罪你,只要你把刚才我向你行的两个礼补回来便可。”这不单是报复,还是不折不扣的羞辱。 典言官四十余岁,教诲宫女十余年,并无纤毫之失,今日不但要认错,还必须当着众宫女的面向这个小姑娘施礼赔罪,一世的名声都毁了。这武媚娘哪里是个小姑娘,分明是粉面罗刹!可人家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不赔礼是万万不行的。典言痛心至极,却只能强忍羞辱,在无数目光注视下向她躬身施礼。 武媚还不罢休:“听说典言自先朝时就在宫中,怎这般没规矩?你就不能笑一笑吗?” 典言官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哪里笑得出? “笑!我叫你笑!”媚娘扳住典言的下巴,用力掐典言的脸——此时此刻在她眼中这个人早已不是典言官,而是善氏大嫂,是嘲笑她的其他宫妃,是所有曾对她冷言作践的人! 众宫女早已悚然,对她小小年纪却睚眦必报感到震惊。 “哎哟!放手,求求您放手。”典言官疼得叫出来。 “笑……你给我笑啊……”媚娘死死掐住她喉咙。 伴着滴落的泪水,典言官终于艰难地笑了。媚娘这才罢手,犹自恨恨道:“你若再敢讥讽我父母,便是这等报应!”说罢傲然转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大摇大摆而去。 离开尚宫局媚娘并没感到舒心,这场发泄反而使她愈加茫然。她这场无名火并不仅针对典言官,更是到长安以来的郁闷心情的发泄。她讨厌这种沉闷无聊的日子,这种生活仿佛是行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看不到目标,也看不到希望,那走与不走又有何区别? 在这沉闷的地方,到底该如何生活呢?她在掖庭中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试着却窥望其他宫人的生活——似乎每个人都很闲,除了做些针织女红便无所事事,大家都在等待,等待日暮,等待明天,等待皇帝的召唤,甚至等待苍老乃至死去,这就是她们注定的命运吗?那她自己呢? 武媚思考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晚才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然而眼前的变故却大出她意料之外:朱儿、碧儿直挺挺跪在院中,正被王公公及几个宦官劈头盖脸训斥,范云仙则哼哼悠悠趴在地上,臀后的衣物早被鲜血染得殷红,不知被打了多少棍子。 “怎么回事?你们为何在我这里撒野?”武媚厉声质问。 王公公转过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没人敢在您面前撒野,我等乃是奉淑妃娘娘之命处罚这三个奴才。” “他们身负何罪?” “才人明知故问么?羞辱尚宫局女官的事这么快就忘了?”典言官岂能白受这场作践?媚娘走后立刻向姜尚宫哭诉,尚宫也奈何不了才人,又一五一十告诉了掌管后宫的淑妃——位高一级压死人,媚娘既能压人家,也就勿怪人家隔山拜佛,搬来身份更高的来压她! “我教训一个对我无礼的奴才,有何不对?” “典言即便有错,才人又岂能咄咄逼人当众羞辱她?何况她只是请您示范礼法,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才人行事未免过头。” 武媚自知理亏,转而道:“我惹的祸我自承当,为何处罚他们?”不由分说推开众人,扶起朱儿、碧儿,又查看云仙伤势。 王公公被她推了个趔趄,叹了口气道:“武才人,您年纪还轻,尚在学礼之时,这三个奴才理应循循善诱,今日您行出荒唐事来也因他们辅导不力,故而罚掉二婢半年俸钱,责太监五十板子。娘娘如此处置也是一番好心,为的是要保全您颜面。” “打了我的人,却还道保全我颜面,天下岂有这等道理?” 王公公乃是上指下派,不愿与她口角,推诿道:“奴才不过奉命行事,才人若不服自可寻淑妃娘娘和姜尚宫……另外娘娘还有吩咐,命您将《女则》加抄十遍以示惩戒。” 武媚越发火大:“什么破书?竟要抄二十遍?” 王公公大惊失色:“才人不可乱言,《女则》乃文德皇后所著,随便辱骂宫正司是要过问的!”宫正司听命于皇帝皇后,专门负责处罚嫔妃宫女,倘若他们接手,可就不是打打奴才这么简单了。 三、无路可退 武媚即便在文水时也不曾甘受兄嫂欺凌,这会儿气壮脑门,哪管什么宫正商正,破口大骂:“你等少要狗仗人势,姑娘我天不怕地不怕!我受天子宠幸,谁人敢欺?” 王公公实在没法跟她讲理,索性不再多言,带着手下人出门便去。武媚怎咽得下这口气,兀自叫嚣:“你们等着瞧!我见了皇上自会好好发落你们!”见他们走远怒气兀自未解,便要去找淑妃理论。 朱儿、碧儿连忙拉住,范云仙也顾不得屁股生疼,连跪带爬抱住她大腿:“才人息怒,若再惹出祸来,奴才非得被活活打死啊!就忍了这口气吧。” “呸!你们忍得,我自不能忍!那些贱人嫉妒我受皇上宠爱,若不压压他们气焰,真以为我武媚娘是好欺负的。” 朱儿、碧儿双双堵在院门口,连连叩首:“才人不能去啊……” 主奴四人尚在纠缠,忽听外面喧嚷:“贤妃娘娘到!” 媚娘听说表姐驾到,更气不打一处来,却也不好当着她面啰唣,便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把头一扭不再言语。燕贤妃也听说了掖庭发生的事,料想妹妹这般火性必要闯祸,连忙赶过来。 “参见贤妃娘娘。”二婢和云仙匆忙施礼。 燕妃微微点头,却见表妹气鼓鼓坐在那里,胸脯一起一伏的,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耐着性子劝道:“妹妹也是大有身份之人,这么吵吵嚷嚷不怕惹人笑话?” 媚娘头也不回:“被笑话总比被欺负的好,这宫中到处都是嫉恨我之人,她们疏远我、挤对我,派奴才来羞辱我,还来瞧我笑话。” 燕妃听出这话里带着三分敌意,却只淡淡一笑——她跟随李世民十几年了,先后产下两个儿子,次子李嚣夭折,长子李贞排行第八,自小读书好文,已被封为越王,领扬州都督;皇后之位自不敢窥觊,但眼下也算母荣子贵,还有什么宠可争,又有什么好嫉妒的? “妹妹这话说得不通情理,你若不去招惹人家,人家何必与你作梗?总归是你羞辱人家在先,淑妃才会惩罚你。” 媚娘自小读书,绝非不懂道理之人,只是这口气实在难忍,扭过脸愤愤道:“她辱我父母,焉能容她信口胡言?” “在讲习礼法之时瞌睡又是何人之过呢?”燕妃早打听清楚。 媚娘理屈词穷——平心而论她自己都觉得今日有点儿借题发挥故意刁难,其实那些嫔妃说什么她并不太在意,归根结底是因为数月不得皇帝召幸。可唯其如此她就更觉得别人因此嘲弄,她强烈的自尊就更不容许别人轻视!她纯粹是拿典言撒邪火。 “不错,我是不慎睡着,那是因为她讲的我都明白。”媚娘强词夺理,“这帮嫔妃也好、女官也罢,都把我视为冬烘贱民。表姐,你也是弘农杨氏所生,难道咱们这等人任由她们小觑?” 燕妃泰然自若:“清者自清,尊者自尊,哪管旁人说短道长?若凡事都计较,在这宫里真要活活气死了。你这般颐指气使睚眦必报,纵然不怕宫正,传到皇上耳朵里终归对你不利……” 武媚恨的就是这句话!她信誓旦旦道:“传到皇上耳朵里又如何?皇上对我宠爱有加,定会偏袒我。” 贤妃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你真觉得皇上对你一往情深?” “不错!他说他只宠我一个,要升我为美人、婕妤、妃嫔!他还对我说了许多心里话,那些话恐怕姐姐你都不曾听他说过吧?”武媚不想说假话,但面对表姐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些谎言就像决口的洪流般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贤妃长叹一声,摇摇头——不信?不屑?不解?或者是……怜悯?媚娘不清楚,但这一刻她隐约感到表姐并不嫉妒她,反而很关心她——只是这种关怀看似无情,而且透着一种令人不解的悲凉感,为什么呢?谁是真正怜爱她,谁是别有用心的敷衍,经历了这些日子她似乎看得更清楚了。 燕妃默默无言环顾着这个被帝王遗忘的角落,简陋的房舍、孤寂的花朵、遭受打骂的奴仆,半晌才把目光投回表妹身上:“妹妹既然深受万岁宠爱,就更该宽厚待人持盈保泰,仗势欺人不是咱的家风。就算我求求你,别再闹了。好吗?”她的口气简直像哄孩子。 媚娘不就是孩子吗?虽然她早经风霜性情倔强,依旧是个看不清世事的小女孩,面对表姐竭力维系她自尊的说辞,她终于无言以对,无奈地点点头。 燕妃又道:“淑妃罚你抄二十遍《女则》,你乖乖把它写完,好吗?” “可……”媚娘的眉头又皱起来。 燕妃温存地拍拍她肩头:“抄录《女则》并非坏事。你自幼读书见识渊博,这十卷书所写的道理在你看来浅薄得很,但它毕竟是文德皇后所作。当今圣上最牵念的就是文德皇后,难道你不想知道她究竟是何等样人吗?你不想知道万岁因何对她情有独钟吗?” “长孙皇后……”媚娘果真动心了——她还记得在洛阳的第一个夜晚李世民对长孙后怀念的眼泪,那究竟是怎样的女人? 燕妃见她似有所思,又趁热打铁道:“你虽然已得万岁恩宠,但要保荣宠不衰,还需用心研读《女则》,你多抄一遍便可多悟一层,岂不是坏事变好事?以后本本分分守规矩,若真有人欺负你也无须你出头,我自会找淑妃理论。” 武媚听燕妃一口咬定她“已得万岁恩宠”,心头热乎乎的,既觉安慰有些惭愧——表姐这是竭力维护她那可悲的自尊啊! “谢谢……姐姐。”媚娘终于从心里承认了这个姐姐。 燕妃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自家人,有什么好谢的?我小时候你娘对我也很关照,至今我还时常想起她……”说到这儿她低头凝视媚娘,“希望你在冲动之时也想想母亲。” 母亲?! 是啊,自从她来到这个“新家”,心灵被那个男人占据,一时间竟忘了含辛茹苦拉扯她长大、至今还在文水艰难度日的母亲!是啊,她在宫中一举一动不但关乎自己命运,还关乎母亲的幸福。无论发生什么事,就算为母亲也要忍啊…… 四、弃捐箧笥 春天来了,春天又去了。来得悄然,去得匆匆,除了坠落满园的花瓣,什么都没留下。 媚娘始终未得李世民召幸,心绪却比先前平静不少,或许是习惯了这种枯燥的生活。白天她依旧到尚宫局学习礼法,也依旧昏昏欲睡,女官铭记教训再不敢轻易责她瞌睡,她也不再耍脾气。每天傍晚她都专心抄写《女则》,在字里行间寻找长孙皇后俘获君心的秘诀。 不过随着春天的远去,媚娘也渐渐感到不便,她的衣物实在太少了,当她看见其他嫔妃都换上绚丽多彩的衣服时,她才明白那场只图一时之快的施舍损失有多大。绫罗锦缎虽然漂亮,到底不及粗布苎麻结实,半载时光下来不少衣服已开始缝缝补补,她甚至害怕某一天皇上召幸她时没有漂亮的衣服穿。 更重要的是,无聊的日子使她重新想起了母亲,如果当初珍视那些东西,找机会送回文水孝敬母亲该多好。虽然女儿入宫半年多未得升迁,但能替老人家分分忧该也是安慰啊! 不知是老天可怜她还是作弄她,就在她为一旦面君没有新衣服而发愁时,这难题却简简单单解决了——皇帝再次出巡,并且没带嫔妃,她不会被召幸了。 夏夜寂静,明月清亮,因为天气转热即便到了晚上也不必关门,只垂下一层细密的纱帐。范云仙在院中点燃艾草驱赶着蚊蝇,朱儿、碧儿在帐边缝补着衣物,媚娘则点上盏灯默默抄写着文章——她自己也记不清已度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斌斌婕妤,履正修文。进辞同辇,以礼臣君。纳侍显得,谠对解份……”武媚边抄写边低声默念,渐渐领会。这说的是前汉成帝时的班婕妤吧?班婕妤容貌秀美,又有诗文之才,本受汉成帝宠幸,可自从赵飞燕入宫,渐渐专成帝之宠,班婕妤几度遭赵飞燕谗害,为了避祸自请入长信宫侍奉太后,写下一首流传千古的《怨歌行》。武媚在母亲督促下曾读历代诗文名作,还牢牢记得: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想到这最后两句,武媚心头一震——“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难道我也似班婕妤一样?秋凉已至被皇帝弃捐箧中? 她攥着笔呆坐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忽而一阵夜风吹过,她不禁打个寒战——不会的!一定不是这样!当今天子不是昏庸无道的汉成帝,他是有情义的男人;再说我也不似班婕妤入宫日久渐渐失爱,这话说贤妃、德妃她们还差不多,怎会应在我身上?真是胡思乱想。 她不敢再想下去,甚至连“班婕妤”三字都不敢再瞧一眼,连忙将这页翻过去,抄录后面的文字。 “体乾坤之德,齐踪虞妃。孝悌慈仁,允恭节约。正位内朝,流化四海……”武媚想了想,“这说的是和熹邓皇后。”这位奇女子本名邓绥,是后汉和帝后宫中一位寻常嫔妃,却因恭敬体贴日渐受宠,继而汉和帝废掉原来的皇后,立她为后宫之主;汉和帝不到三十岁就死了,继位的汉殇帝早夭,邓绥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十六年,将天下治理得海晏河清百姓安乐,堪称千古贤后。 武媚笑了——我应该是这样才对! 她轻轻抚摸着《女则》,不禁随之畅想:我定会像邓绥一样,由普通嫔妃起家,日益受宠,最后晋升皇后母仪天下,成为大唐最幸运、最荣耀的女人。举案齐眉,相得益彰,就像文德皇后一样,我读懂了她的书,将来一定会成为她的继承者…… 刚想到此处武媚的笑容又凝固了——这部书后宫嫔妃人人皆有,连寻常宫女也在诵读。 “我与她们不同。”武媚面对孤灯怔怔出神,不经意间自言自语出来,“他向我吐露了那么多心事,还承诺过给我一个家……他对别人没有过……” “才人有何吩咐?”朱儿听见她说话,轻轻凑近纱帐。 “呃,没什么。”武媚什么都不想说。 朱儿好心劝道:“夜深了,您快休息吧。抄书的事不忙,您天天熬夜留神熬坏了身子。” 是啊,是该歇歇了,胡思乱想有何用?即便抄完二十遍《女则》还不知又有什么差派等着呢,如今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学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罗衾铺就,孤灯熄灭,媚娘静静躺下。不知是否时逢十五,今晚的月亮格外圆,恰如玉盘悬于天际,皎洁的月光洒满院落,也从窗子倾泻进房内,直至纱帐。 夜已经深,阆阆无垠四下寂寂,连喧闹一整天的知了都不再叫。媚娘依旧没有睡意——好一个月圆之夜!就跟在洛阳侍奉天子的头一个夜晚一模一样,屈指算来不到一年光阴,却好像上辈子一样遥远。 天子的恩宠就仿佛纱帐阻隔的月光,朦朦胧胧似真亦幻,看得见却摸不到,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究竟何日能解相思之苦?自从陪他度过那三个夜晚,媚娘便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奇妙的变化,似乎开始渴望那双粗劣的大手,渴望那针刺一般的胡须在她鬓边厮磨,甚至睡觉时也会梦到那个男人压在她身上,一切从痛苦开始,而这种痛苦现在却成了渴望,使她脸红,使她燥热,使她忘记羞耻,使她情不自禁癫狂…… 武媚辗转反侧终不能入眠,唯有呆呆注视着屋顶,等待麻木的困意将她淹没。夜已三更,万籁俱寂,一阵低沉的话语声传入她耳轮。 “姐姐,你睡着没?”那是碧儿的声音。 “唉……气闷得很,睡不着。”朱儿轻轻答道——二婢睡在厢房内,媚娘本无意偷听她们私语,只是天气炎热所有门窗都敞着,故而听得清楚。 朱儿似在半寐半醒间,声音甚是倦怠:“才人这会儿八成睡熟了,你也快睡吧,明早还要伺候她呢。” 碧儿打个哈欠:“反正万岁不在宫里,淑妃也没兴致多管闲事,早起晚起有何打紧?我听皇城那边的宫女说,皇上此去恐怕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除了西巡还去庆善宫、九成宫……” “那是什么地方?”朱儿轻声地问。 “庆善宫是皇家未发迹之前的旧邸,后来改为行宫别馆;九成宫就是先朝的仁寿宫,听说可漂亮呢。” 朱儿话中充满向往:“若能跟着去开开眼该有多好。” “你以为那就是寻欢作乐?我听那些宦官私下念叨,吐蕃有侵犯我朝之意。皇上可能要再度向西用兵,此番西巡实是布置兵马,与李世勣、侯君集等将商议战略。” “唉!万岁这一去,只苦了咱们主子,除了抄书就是唉声叹气!” 碧儿忽然压低声音,可武媚屏息凝神还是隐约能听见:“皇上这次并非单独出巡,他把杨婕妤带走了。我都没敢告诉咱那位,若是知道还不打翻醋坛子?” 武媚陡然一惊——难怪这两日不见杨婕妤,原来跟皇上走了。为什么?为什么带那个窝窝囊囊的哑巴,却不带我? 朱儿接茬道:“恐怕不单咱的主子吃醋,整个宫里的嫔妃都要吃婕妤的醋了。就是淑妃娘娘又如何?照样不得宠。” “我的傻姐姐,她那等年纪、那等地位跟皇上也没什么卿卿我我的事了。不过是想以德服人,捞文德皇后留下的位子。其实她跟长孙后一点儿都不一样,人家是一视同仁,她却见风使舵,皇上宠谁她就买谁的好。武才人受宠时瞧她那副屈就的样子,又送东西又嘘寒问暖的,等回到长安深宫隔绝,也就板起面孔来了。细想起来究竟是谁得了好处?表面上武才人得了几天宠,实际上呢?皇上夸淑妃不嫉妒不拿大,她儿子吴王不是立刻就官复原职了吗?咱这位主子别看脾气大,才是真正没心眼的!” “淑妃虽然心机不浅,不过我看她也是瞎忙一场。人家文德皇后那么多孩子,朝中还有国舅,能让她坐上后位吗?这两年来官员们给皇上推荐美女,还不都是分她的宠?等着瞧吧,过不了多久这宫里还要再添新人。” 朱儿叹了口气:“看来咱的主子算是失宠了。” “宫里嫔妃那么多,皇上也不过玩上两天就去寻别人了,当年比武才人更风光的也有的是,韦昭容、萧婕妤现在又如何呢?皇帝这把年纪了,又不是无道昏君,岂会一门心思都花在女人身上?咱们才人年轻,皇上不过领她打一次猎,顺便见见亲戚,她就信以为真。唉!别抱希望,就不会失望,日子还不是照样这么过?其实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女人,有什么宠可争?” 朱儿却不以为然:“正因为闲着没事儿才要争,若不然在这寂寞深宫干些什么呢?人总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干吧……咱们武才人运气就算不错,也没人故意给她小鞋穿,先前惹出这么大乱子,换作别的嫔妃不知要遭多少罪。” “还不是因为她有个当宰相的堂舅,淑妃也要忌惮三分?”碧儿咋舌道,“这皇宫说封闭也封闭,千军万马杀不进;说通外也通外,从来后宫的事都与前朝连着。” 朱儿甚是不屑:“有宰相舅舅又怎样?驴粪球外面光,家底薄着呢。这些天日子越发俭省了,她说是要为她娘存点儿钱。” “唉……都是当奴才的,人家的主子出手阔绰,赏赐起来不眨眼,偏偏咱的主子这般拮据,自己尚要省,咱就更没油水了。好几回德妃屋里的阿翠唤我去樗蒲,手里没钱我都不敢陪她们赌。” “早知家底穷先前就不该乱花。”朱儿不忿道,“陕州赈灾时谁不是量力而出?偏咱们这位傻娘子散个干净,现在又哭穷。不是自找苦吃?” “唉!好赖也就这样吧,咱又没生得狐媚子的貌,没个攀高枝的本事,也不巴望赌钱吃酒,将就着陪她混呗……” “咱们天生苦命啊……睡吧,明天还不知什么样呢……” 窃窃私语戛然而止,两人似是就此睡去,又恢复了孤寂的黑暗,武媚却再无睡意,她们的话句句诛心痛入肺腑。自己人尚如此,其他嫔妃又如何笑话她呢?其实任何人笑话她都能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皇帝的心。然而事实那么残酷,仿佛老天跟她开玩笑,皇帝根本就没在乎过她…… 不!这都是骗人的!是那些嫉妒之人和无知奴才编的鬼话! 皇帝是爱我的!否则她不会把我从文水召来,不会给我改名字,不会教我骑马,不会在蓬莱宫和我共度三个夜晚!他们全都嫉妒我,编出这些鬼话气我。皇后推荐我入宫是因为我才貌出众,绝不是为了分淑妃之宠;洛阳游猎遇到舅父只是巧合,不是皇帝特意安排;这次出巡不带我乃是心疼我,带那个哑巴一样的表姐只是皇上需要人伺候,又不想听人多打听军务。总之一切都是有原因的,皇上对我的爱从未改变过……她辗转反侧,自己鼓舞着自己,试图解释这一切,维护那可怜的自尊,然而眼泪却已无声无息滚落在枕上。 天蒙蒙亮时武媚终于不再挣扎,无论如何自欺欺人,事实无可辩驳——她不是邓绥,而是班婕妤,甚至还不如班婕妤;她没失宠,因为她从没有真正受宠过,顶多是在东巡时陪皇帝解了解闷。 现实残酷宛如噩梦,或许比噩梦还要无情。梦还有结束的时刻,这却是一条不死不休的不归路…… 第六章 驯狮子骢临《兰亭序》,苦心揣摸取悦术 一、御园驯马 时光这种东西真是奇妙,对有些人来说过得很快,对另一些人却如此之慢。 冬去春来一年光景。在这一年中大唐镇压獠人叛乱,安定了岭南之地;在松州击溃吐蕃大军,使得吐蕃赞普松赞干布遣使求亲,赢来了西疆的和平;许多州县粮食丰收,许多属国前来朝贡;李世民祭祀夏禹庙,游幸九成宫,商讨西征战略……忙忙碌碌,一年何其之快? 可对媚娘而言这一年太慢了。一个又一个习学礼法的白天,一个又一个抄录文字的深夜;一次又一次从瞌睡中被人叫醒,一遍又一遍回味班婕妤和邓皇后的故事;一条又一条宫廷规矩默记于心,一张又一张抄录的《女则》堆成小山,从秋叶萧萧到春花烂漫……终于有一天,她结束了宫廷规矩的学习,也把二十遍《女则》抄完。至于圣德皇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还是不清楚,从那密密麻麻二百卷文字中其实只看到了两个字——顺从。 真是天大的笑话,她对皇帝从来就不乏顺从。 更大的笑话是,当她把抄好的书交给杨妃时,杨妃忽然一愣——早不记得处罚的事了! “辛苦你了。”杨妃沉默好一会儿,继而又摆出那副和蔼表情,“既然妹妹都学通了,本宫考考你,身为才人职责是什么?” “叙宴寝,理丝枲,以献岁功。”反反复复学了一年,媚娘怎会不记得。 “不错,果然长进了。”杨妃满面堆笑,“既然才人职责是安排宫中宴会,处理桑蚕之事,从明天起你就去尚仪局学习宫宴事务,去教坊司学习舞乐仪式,将来宫中宴会你便可与其他才人一同操办。” “遵娘娘之命。”媚娘报以同样和蔼的微笑。 新的轮回开始了,媚娘又到尚仪局混日子,如何安排座次,如何礼宾唱名,何种场合用何种酒汤,何种时候奏何种宴乐……尚仪局的大堂上整日杯盘琳琅,乐声清扬,宫女宦官端进端出忙忙碌碌,然而一切都是装样子,只是几位才人如临其境的排练,根本看不到皇帝的影子——不过媚娘这次没抱怨,恭恭顺顺配合大家逢场作戏,反正在这掖庭已是百无聊赖,总得做点儿事打发耗之不尽的时光吧? 但武媚依旧渴望皇帝召幸,只是这种渴望变了味,似乎已与情爱无关,而是对富贵的希冀。她渐渐习惯了等待,等待日暮,等待明天,等待机会的到来。 在这近乎凝滞的宫廷,一切如此之慢,当她接到命令与众嫔妃一同去禁苑服侍天子时,已是她入宫的第三个秋天…… 长安内苑在玄武门以北,虽不能比及汉时的林苑,方圆也不小。昔日隋文帝重修大兴城,将北朝时的旧长安城荒废,纳入皇家内苑,于是就有了一大片广袤之地,经过隋唐两代五十余年经营,花木繁茂绿草茵茵,正因如此皇帝内厩也设在苑中,御马无一不是千里挑一的上品,由专门的宦官伺候,不属太仆寺掌管。 李世民威震沙场又酷爱射猎,当然也爱马。长孙后去世修建昭陵,他特意下令将曾经驮他立下战功的白蹄乌、青骓、飒露紫等六匹骏马画影图形刻于陵墓石壁,将来长伴他于地下;对于内厩的宝马也格外关爱,每有空闲便来查看。 当武媚娘和众嫔妃来到御厩时,见皇帝正独自坐在一张胡床上,呆呆望着宦官们将御马牵进牵出、刷洗饮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媚娘已将近两年没见到御驾,看到李世民那一刻甚至感到有些生疏,不知是不是心境使然,她觉得这个男人已不似初见时那么高大伟岸,甚至觉得他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鬓边又添了不少白发。她立时体察到皇帝心中正怀愁烦,却摸不清缘由。 “参见陛下。”嫔妃们的问安声格外齐,就像是一个人发出的,媚娘的声音也在其间,她终于学会和光同尘。 李世民只是微微点头,信口道:“朕查看御马,想起昔日带你们游猎的往事,所以叫你们过来陪陪朕。” 武媚双眼一亮,却又随即黯淡。她分明看见每个嫔妃脸上都流露出怀念之色。原来大家都曾有一段故事,她在洛阳的美好记忆不过是百花园中普普通通的一枝,皇帝怀念的往事是与谁一起度过的呢? 燕语莺声并不能纾解李世民的烦闷,因为他记忆中那段往事的女主角已不在人世。他的心事除了长孙后,实在无法向其他人倾诉:松州之战唐军大破吐蕃,松赞干布遣使请求赐婚,已得恩准,唐与吐蕃两大强国争端暂告段落,联姻后应该不会再有大冲突。然而西北仍不平静,两个月前李世民驾幸九成宫,突厥故将阴谋围宫刺驾,虽然叛乱尚未发动即被平灭,时局不稳可见一斑。事后他册封一向忠于唐朝的突厥将领阿史那思摩为东突厥可汗,并赐姓李,支持其在漠南设王庭,实际是利用这支相对汉化的突厥部落巩固边疆。继而他把利刃对准了拓定西域的下一个目标——高昌(西域古国之一,位于今新疆吐鲁番东南)。 高昌国名义上称藩于唐,实际倚仗广袤的沙漠天险割据称雄,又与薛延陀勾手,有窥觊漠南之心。高昌国王麴文泰久不逊于大唐,曾大放朗言:“鹰飞于天,雉窜于篙,猫游于堂,鼠安于穴,各得其所,岂不活耶!”为了安定边疆,为了打通一条直通西域的商贾之路,更为了打造万年不破的铁桶江山,李世民必须铲除隐患。他调动当初消灭吐谷浑的兵马,仍以侯君集、薛万彻为统帅,向高昌国发起战争。金戈铁马显英雄本色,不禁令李世民回眸早年峥嵘岁月。如今他身系社稷安危,不能再冲锋白刃取敌首级;而且近两年,尤其东西两次巡游令他身心疲惫,自觉精力大不如从前,即便天子也敌不过衰老! 从九成宫回到长安,李世民一头扎进内苑御厩,来看望那些曾伴他征战天下的“老伙计”,想从它们身上找寻一点儿慰藉,然而当他望见那些欢快的马驹在伏枥老马身前耀武扬威的情景时,又勾起他另一件心事——太子右庶子张玄素禀报,太子骄纵更胜从前,整日骑射游幸酣歌戏玩,甚至组织卫兵击鼓械斗,把打仗当作游戏。 李世民以马上取天下,对儿子们尚武也很支持,不过万事都有限度,若像吴王李恪那样打打猎、练练武是好事;但李承乾的行径几乎可视为黩武。作为一个庞大帝国的掌控者,不能仅靠武力,更要有品德和智慧。而承乾不但好勇斗狠,还有一颗固执顽劣的心,自皇后去世没人能约束这个孩子;其实东宫的臣僚人才济济,铮铮铁骨的张玄素、德才兼备的杜正伦、学识渊博的孔颖达、沉稳干练的于志宁,这些无一不是社稷之臣,可承乾弃之如敝帚,独对群小亲昵。 而与之大相径庭的是魏王李泰则越来越出色,他已萌生废立之心,几度试探群臣意向,他们严守宗法底线不肯让步。李世民心里清楚,他们并非迂腐,而是心系社稷,这个王朝已有过一次血腥的悲剧,废长立幼再坏祖制,只怕手足相争将永无休止。沧海桑田,世事轮回,李世民终于体会到父亲当年的无奈…… 他孑立于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宫廷,想到这些烦心事便觉苦恼,于是召来嫔妃排遣郁闷。可这些女人岂能为他分忧?即便是自诩长孙后第二的杨淑妃又如何?影子毕竟是影子,李承乾和李泰毕竟不是她儿子。少年夫妻两小无猜,他们有多少旁人莫知的秘密,又一起度过多少个相依相偎的金秋。 对武媚而言,今时今日何等熟悉?秋高气爽,云淡风轻,当初就是这样一个秋天,她认为自己成了这个男人的唯一;如今还是在秋天,她却泯然众人。她已谈不到爱了,故作笑颜摆弄身姿不过是为了摆脱寂寥跻身富贵,这与每日空杯空盘的宴会本无不同,都是逢场作戏。 而在场大多数嫔妃何尝不是与武媚一般心境? 正在众人各自心事之际,高昂的马嘶惊碎嬉笑,继而一匹青骢色高头骏马奔腾而来。嫔妃吓得花容失色,李世民也从胡床一跃而起;七八个侍马宦官随后赶来,拽缰绳,摁辔头,爬到马背上紧紧抱住它脖子,合众人之力才将这匹马控制住。 侍马宦官累得气喘吁吁,却还没忘了伏地请罪:“狮子骢惊蹿,冒犯圣驾,奴才死罪!” 李世民却很沉着:“狮子骢至今还不能驯服?” 宦官满脸无奈:“奴才们想尽办法始终不能驯教,已有二十余人被它摔伤踢残。它还是这厩中一霸,别的马都不敢招惹,喂草料时它若不食别的马也不敢吃。” “千里良驹偏不能随朕之意,可惜可惜。”李世民摇头叹息——这匹狮子骢他虽未骑乘过,却格外珍视,得来十分不易。昔隋文帝时西域进献宝马,周身淡青,鬃毛如虬,号为“狮子骢”,朝发西京,暮至东洛,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能负千斤之重,确是不世出的良种;但性子狂暴难以驯服,满朝文武唯猛将裴仁基能驾驭。 隋失社稷群雄相争,裴仁基辗转中原之地,先降瓦岗后投洛阳,被王世充所杀,宝马下落不明。李世民久闻狮子骢大名,攻取洛阳后寻访此马下落,终以千金购得,惜乎“廉颇老矣”不复当年神力;于是又遍访良种骒马与之交配产崽,精心培育优中选优才有御厩中这匹狮子骢。 李世民缓步踱至近前,想摸摸它脊背,狮子骢却脖子一扬,大嘴一张,险些咬到他手。李世民的血性立时被它逗了上来:“好个大胆的畜生,朕要亲自驯服它。” 宦官吓坏了:“皇上,不可啊……” “朕能平定天下,岂会受困于一畜生?”李世民偏要斗这口气,不等宦官备鞍,抱住它脖子纵身上马背。哪知腿还没迈过去,狮子骢四蹄乱跳,昂起脖子挣扎起来,巨大的力量险些将皇帝甩出去;众嫔妃一声惊叫,步步后退。李世民毕竟是一代勇士,死死搂住马脖子,两条腿渐渐夹住;哪知狮子骢又是一阵更剧烈的挣扎,连宦官攥着的缰绳都脱了手——一人一马就在禁苑中较量起来! 狮子骢四蹄狂纵兜着圈子奔驰,时而腾起身子,时而尥蹶后踢;李世民却铆足力气,任它如何挣扎,十指紧扣犹如一把大锁死死锁住它脖颈,两腿用尽全力,紧紧附在它背上。 狮子骢愈加狂暴,浑身鬃毛都张立起来,大步纵跃脖子狂摇,发出惊天的嘶鸣,它这一鸣厩中所有马都随之叫起来,仿佛在给它鼓劲儿;李世民被它摇得几度险些跌下,却凭膂力挺了过来,既而在颠簸中向上蹭了蹭身子,右臂环抱马颈,左手攥起拳头,朝它顶门一通猛击。 除了媚娘和阴妃等几个泼辣胆大的,其他妃嫔早吓得捂住眼睛,看都不敢看。众宦官也都捏了把汗,见僵持不下,唯恐皇帝有闪失,大伙各持皮鞭一拥而上,将一人一骑围住。 相持足有一刻,李世民渐渐力竭,被狮子骢折腾得冠带落地披头散发;狮子骢也黔驴技穷,又见一群宦官四面围上,愈加惊慌,放声嘶鸣似是恐吓,挣扎却越来越无力。 众人一见这情形心下稍宽,大功即将告成;哪知这畜生不但暴躁而且狡黠,假作驯服之状,见宦官已到近前突然后蹄猛踹,踢翻一人,继而矫健一蹿,又撞开两人,突出重围向西北疾驰。 众宦官魂儿都没了——西北面是一片桑柳榆槐,这畜生是想借群树枝杈把皇帝撞下去! 天子有失,所有人都活不成,宦官们都疯了,骑马的骑马,奔跑的奔跑,都往西北面追去。李世民被这突生的变故搞得头晕目眩,却依旧不肯放弃;哪知烈马奔腾狂风拂面,恍惚间竟驰到林边,李世民心头一悸——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眼前情形如此熟悉。 玄武门前……仓皇入林……落马坠地……兄弟肉搏…… 不知不觉间李世民松手了,狮子骢一个纵跃将他甩离马背,所幸七八个宦官紧随其后,有的伸手去接,有的张臂欲抱,有的干脆急冲过去扑倒在地,用身体给皇帝当垫子。 随着一阵“噗通,哎哟”的响动,李世民摔在宦官身上,但他已沉浸在心事中,屏息瞪视着树林,许久才觉周身疼痛头晕胸窒,仰倒在地大口喘息。 “陛下!”众嫔妃一路小跑赶上来,不由分说将皇帝围住,这个擦汗那个捶背,杨婕妤连眼泪都掉下来了。 “哭什么?朕无碍。”李世民站起身拍拍尘土,狮子骢却已绕出林子,浑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悠悠闲闲啃着青草。众嫔妃齐呼老天保佑,媚娘却沉默不语,方才那一番驯马令她想起来当初在洛阳皇帝教她骑马的情景,他那厚实的胸膛、有力的臂弯…… 李世民无可奈何瞅着狮子骢,不禁由衷感叹:“好个顽劣畜生,朕也拿它没办法,世间谁有本事可以将其驯服?”一语叹罢忽生遐想——太子何尝不是像狮子骢一样难以驯教? 宦官嫔妃面面相觑,忽听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道:“妾能治之!” 李世民倏然回头,见武媚从后面挤了过来:“你有本事降服它?”一个娉娉婷婷的小女子能降服烈马?这简直是玩笑。 但武媚目光炯炯神色坚定,似乎很认真:“臣妾确有办法,不过要请陛下赐我三样东西。” “何物?” “第一,铁鞭;第二,铁锤;第三,匕首。” 李世民诧异:“这三样东西岂是驯马之物?你打算如何行事?” 武媚瞄了一眼在远处吃草的狮子骢,微笑道:“此马这般顽劣,若不用非常手段实难驯服。臣妾先用铁鞭抽它身子,它肯听话便罢,倘若不服再用铁锤击它脑袋,它若就此顺服便罢,若还不服,我一匕首捅了它。” “那狮子骢岂不死了?” “弄死也罢!”武媚眼皮一翻,直勾勾瞧着李世民,“陛下拥有四海,普天之下无不顺从,何况区区一畜生?纵然此马日行千里能负千斤,若不能为陛下所用,有此马便如同没有,杀之有何可惜?” 李世民瞧着这个婀娜娇弱又心狠手辣的小姑娘,心头一阵森然,审视她良久才缓缓道:“快刀斩乱麻倒也不失气魄,勇气可嘉。只是……” 众嫔妃见皇帝夸赞武媚都不禁投来欣羡的目光,淑妃也随之夸赞道:“媚儿妹妹真勇敢!”群妃无不附和:“武才人不但标致窈窕,还是个巾帼英雄呢。” 武媚终究耐不住众口称赞,露出得意的微笑。哪知李世民沉吟片刻又接着道:“只是它毕竟是条生灵,也曾被朕喜爱,毁了它实在于心不忍……”说到此处他黝黑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丝悲苦之色。 李世民话音刚落杨淑妃又开了口:“世间万物皆天地孕育,王者仁德遍及生灵,不可肆意杀戮,武才人思虑欠妥。”一片舌两片嘴,群妃见风使舵,又叽叽喳喳驳斥媚娘:“小小年纪这般心肠确实不好。”唯独阴德妃性情直率,冷笑道:“你们这群没主心骨的,媚儿的法子有什么不好?她这办法本宫倒觉得不错。”她位列四妃身份尊贵,如此冷嘲热讽搞得众人都很尴尬。 武媚愤懑地低下了头——她这番奏对虽属随性而发,却也是基于对天子的观察。想来李世民武略过人行事果决,这驯马的办法应该很投他脾气,为何会碰一鼻子灰呢? 可惜李世民不再给她重新思考的机会了:“有劳你们过来,朕从西州带来些果品,少时派人分给你们尝尝,都回宫吧……杨婕妤留下陪朕。”杨婕妤这半日一直在远处站着,自皇上落马她便心疼得垂泪,根本没参与驯马的讨论。 “遵命。”众嫔妃再不情愿也只得离开,年轻的张婕妤、王美人皆心有不甘,愤愤然瞄了杨婕妤一眼,悻悻而去。 媚娘兀自沉浸在失落中,也迷迷糊糊施个礼,随大伙辞驾而去。对于低等嫔妃而言不得诏命不可随意进皇城,景福台巍峨壮丽,望云亭翼然翩翩,这些景致平日都是看不到的,可此时媚娘哪还有观景的兴致?低着头默默无言往前走,忽觉一只轻柔的手搭在她肩头。 “姐姐……”媚娘抬头一瞧,是燕贤妃。燕妃明白她因何苦恼,笑道:“你把取悦皇上看得太简单了。” “什么意思?”媚娘不禁蹙眉。 燕妃放缓脚步,一边挽住媚娘臂弯,一边道:“你以为当今天子善征战喜游猎,就一定是直率黩武之人?大错特错,圣上虽以……”她险些随口道出“宫变”二字,顿了顿才接着说,“圣上虽以征战取天下,却以文德治百姓。他曾做过一首《赋尚书诗》,你没听过吗?” 媚娘摇摇头。 燕妃缓缓吟道:“崇文时驻步,东观还停辇。辍膳玩三坟,晖灯披五典。寒心睹肉林,飞魄看沉湎。纵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鲜……他不仅武略出众,还谙熟韬略博览群书。我侍奉他十余年,早年就曾见他刻苦读书,践祚以来更是每有闲暇手不释卷,而且善于书法。” “万岁喜好书法?”媚娘不知。 “你不信?圣上早年师从书法名家史陵,尤其擅长飞白书,又钟爱东晋王羲之,每逢节庆之时他总会写几幅字赐给臣下,群臣都很喜欢,为了争圣上的墨宝还闹出过乱子呢。有一次黄门侍郎刘洎为了抢圣上的字竟登上了龙榻,被群臣好一阵弹劾,圣上也不加罪,只是不住地乐。至于臣下书翰出众者,无不得以重用,欧阳询、虞世南、冯承素都曾以书法得以升官,宗室诸王中最受宠的是汉王元昌,就是因为他书法尤其好,圣上真可谓痴迷。” 媚娘眼前一亮,仿佛又发现一条捷径——她自幼读书习字,书法虽然不是很出色,但是比其他嫔妃已强太多,今后多加练习,写诗呈交御览,不也是取悦天子之策吗? 燕妃已看穿她心思,耐心开解道:“皇帝的心思便如这七八月的天气,阴晴不定。不要着急,慢慢来。” “慢慢来……”媚娘叹了口气,入宫这两年来她的性子不知比在家乡做姑娘时收敛了多少,竟还要慢慢磨。红颜易老,韶光易逝,有多少好时光能慢慢来? 二、谁家娇女 自从得表姐点拨,每日到教坊练习书法就成了武媚最重要的事。 教坊是宫中女子学习才艺之地,又名众艺台,乃高祖李渊所创,位于掖庭内,由身负专长的宦官和女官教授刺绣、绘画、书法、舞蹈等项,倘若天子有特殊吩咐,外官也可来此宣讲经义。媚娘自小随母亲读书习字,能写一手珠润玉圆的好字,只是没学过名家笔体。教坊宦官不过识字比平常人多点儿,能哄一般宫人,怎教得了媚娘?好在这里存有不少字帖,远人如张芝、卫瓘、王羲之,近人似欧阳询、虞世南、智永禅师,虽说大多属于后人摹本,也足够她学的。 不过教坊的环境实在太差,小小众艺台,几间局促房舍,各处技艺相闻,这边吹拉弹唱,那厢莺歌燕舞,连艺伎俳优平日也在此练习,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多数宫人只是闲着没事寻寻乐趣,你言我语说说笑笑,要在这地方手搦羊毫心无杂念,实在太困难。可教坊存帖不能外借,自己房里也没有那么多任意挥霍的纸墨,媚娘只能硬着头皮在此临摹,半月工夫一帖《真草千字文》尚未临完——一则静不下心,再者身为才人还要演练宫廷宴乐。 尚仪局空杯空盘的宴席从不曾停歇,在这种近乎玩笑的演练中大伙消磨了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觉又将近岁末。淑妃来到尚仪局,督促大家做好准备,这类话媚娘听过无数遍,却从来没真的操办过一次,平时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更别指望什么宴会了。她只是恭顺一笑,然后声称自己身子不舒服,不声不响出门遘奔教坊…… 冬日的众艺台比平时冷清得多,宫廷之大取暖耗费无数,似教坊这类没人居住的地方白天不生炭火,连宦官都嫌冷,不知跑哪里暖和去了,所有堂舍都空荡荡的,这种宁静却是媚娘求之不得的。她备好笔墨,寻出千字文帖仔细临摹着。 千字文篇幅短小,一直被世人当作教孩子读书识字的童萌之物,但其内容却包罗万象,上至经史子集、道德礼法,下至世俗民情、家庭琐事无不囊括其中,宣扬儒家之道,句句皆有深意,可谓至浅又至深。 这些教条的文字与《女则》如出一辙,令媚娘感到厌烦,但是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练好字邀取圣心,入宫三载渐被淡忘,以书法才艺获宠可能是她唯一的希望。 欲速则不达,一笔一顿细细思量,半个时辰只临摹了四句,媚娘缓口气,看着自己书写的字并不满意。莫说神似,便是形似都远远达不到。她已经很努力,却还是难以领会王氏笔体的精髓,甚至连心思都无法彻底静下来——或许她天生便缺乏犹如止水的安逸心境。 媚娘皱着眉头比对字帖,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说笑声,扭头望去,不知何时又来了两位宫人。 这俩女子一个十六七岁模样,个子高挑仪态文雅,穿一袭黄衫;另一人年纪更小,身穿青衫,容貌娇媚,说说笑笑很开朗,媚娘都不识得。这也不奇怪,后宫嫔妃女官数不胜数,怎可能都熟识?类乎宝林、御女之流,即便节庆之日相见也不过是行个礼了事,正眼都没打量过的多的是。 媚娘方才专心写字,这两人或许怕搅扰她而未过来施礼,媚娘也无意计较琐事。她本是随便一望,却见这两个女子竟也在临摹书法,不禁心头一沉——想凭借此道引起皇上注意的非她一人。 独木桥难容众人过,媚娘不免关注,悄悄放下笔,不声不响凑过去,倒要看看这两人水准如何。哪知一观之下吃惊非浅,那高个黄衫女子相貌平平,但笔力精湛远在她之上,更难得的是秃笔散墨、遒劲飒爽,写的正是李世民最钟爱的飞白书,媚娘不由得满头冷汗暗自叹服。 黄衫女子不但书法高超,行事也很奇特,明明看见媚娘蹭过来,既不施礼也不打招呼,似没瞧见一样,兀自奋笔而书;直至一篇飞白书写罢,将笔轻轻一撂,抬眼问道:“你觉得如何?”武媚大为不悦——妃嫔婕妤之流皆在她之上,她无一不识得,这两个女子年纪轻轻面相生疏,想必在二十七宝林以下;可这女子见她不但不施礼,竟还卖弄书墨似有挑衅之态,她岂能不火? 若是一年前媚娘必要发作,但近来她收摄心性多加隐忍,不似过去那般沾火就着。她虽满心不甘,却咬着银牙道:“很好……” “你喜欢吗?” “嗯。”媚娘勉强点点头,技不如人怨得谁来? 那女子粲然一笑:“既然你喜欢,这幅字就送与你了。” 都欲邀宠圣上,彼此心事谁不清楚?她大大咧咧将此书相赠,是羞辱还是炫耀?媚娘心头恚怒,却见这女子满面堆笑又不似恶意。正百思不得其解,却见那女子又从怀中取出一帖,展开置于桌上。这张帖与教坊所藏不同,以绫布裱纸折叠成笺,保存得格外用心。媚娘一见便知不是凡品,忙歪头细看,但觉此帖书体之妙前所未闻,那隽秀文字写的是: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莫非《兰亭序》?! 武媚即便没见过,又怎没听说过?据说《兰亭序》是王羲之生平最得意之作,造诣之高惊若天人,怎会在这小宫人手上?是正本还是摹本?未及多想,却见那女子已铺好一张纸搦管而书,下笔处与字帖几无二致,简直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媚娘惊得倒退两步——就算练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达到她这般造诣,只要此女身在宫中,想以书法邀宠圣上绝无可能! “姐姐又在临王右军。你和爹爹一样,死攥着《兰亭序》不放,有何意趣?”一旁案边的那青衫女子插话道,“看我写的这幅字,比姐姐如何?”听她口气显然与黄衫女子是亲姐妹。 黄衫女子只轻轻一笑:“我哪比得上你?你好好写吧,写完呈给圣上过目,他一定夸你。” 媚娘懊恼至极,自知已非敌手,却要看看这小妹如何更胜一筹。又凑过瞧,见她写的是: 我以相严身,光明照世间,无量众所尊,为说实相印。 一见这幅字,武媚不禁冷笑——原来她姐姐哄弄她玩,这笔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还好意思献给皇上看,岂不笑掉大牙? 青衫女子字写得难看,活泼美艳却在她姐姐之上,脾气也不小,见媚娘面露嘲笑之色,立时杏眼圆睁:“笑什么?我的字你也敢笑!” 媚娘见她全无礼数,便也不客气:“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难道你还管得着我笑?” “你竟敢……”青衫女子闻听此言面露诧异,上上下下打量媚娘良久,继而转怒意为不屑,“算啦!谅你这人无甚见识,知道本姑娘写的什么吗?” “有何不知?此乃《妙法莲华经》第二品世尊偈言。”别的或许不知,佛经绝对难不倒,何况《法华经》乃隋杨皇室笃信的法华宗经典,她不知随母亲诵读过多少遍。媚娘脱口而出答得清脆,脸上不禁泛起骄傲——法华宗受皇家推崇,是士大夫信奉的教派;老百姓即便信教,也多信奉经义相对浅薄的净土宗,通晓《法华经》是身份高贵的象征! 哪知那青衫女子还是那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只淡淡来了句:“想不到你还有点儿见识。”莫看她书写佛经,却一副名门小姐的气派,哪有半点儿修佛之人的虔诚? 就脾气而言媚娘与她半斤八两,也是念佛没佛心的,见她这般小觑怎不光火?故意要难为她,信口道:“你说我见识一般,你小小年纪又有何见识?我且问你,天下有名的寺院你拜过几座?” “哼!”那小女子得意洋洋,“仅这长安城内,兴善寺、光明寺、道德寺、弘福寺、济度寺我都去过。” 媚娘来到长安就深居宫中,不知外间世界,这女子所说弘福寺是李世民给母亲太穆皇后求冥福的道场,济度寺是前朝宫妃出嫁之处,这两所寺庙皆非寻常百姓能去参拜,这女子既能进出身份自非寻常。 媚娘全然不知,但瞧她说得如此骄傲,料想这些寺庙必定大有名头,决心要压此女一头,于是炫耀道:“这些都无甚出奇,我父亲在南方为官时,我还去过瓦官寺和国清寺呢!” 瓦官寺乃法华宗祖庭,昔日的主持智顗(yǐ)和尚是隋炀帝座师;国清寺是杨广满足师傅遗愿修建的名寺,这两寺庙堪称佛门圣地。那女子听她这么说,半信半疑:“你当真去过?” “那是自然,我和娘亲到国清寺去,灌顶方丈还亲自迎接呢!”媚娘这话是吹牛——真正去过这两座寺庙的只有杨夫人,她不过小时候听娘说的。 “哈哈,你这可不是假话?”那女子掐腰而笑,“我听人言灌顶大师前朝末年圆寂,你这般年纪怎见得到?” 糟!照搬母亲之事漏了马脚,媚娘连忙改口:“不错,我是没见过,但我娘早年去国清寺,灌顶大师确曾亲迎。” “能搬动如此高僧大德……莫非你娘姓杨?” “没错,我娘乃弘农杨氏之女。”媚娘面带自豪,但心下已忌惮此女见识广博。 “哦。”那女子毫不在意,依旧一副傲慢表情,仿佛在她眼里杨家也不过尔尔。 武家寒微,媚娘攀于母家是自抬身份,想以门第压人,哪知她竟不以为然,不禁怒火难抑,索性直接问:“那你又是什么门第?” “你问我?你竟然问我门第?”青衫女子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揉着肚子放声大笑,放浪张扬之态溢于言表,“我当然是……哈哈哈!你别问了,比你高得多便是。”连一旁的黄衫女子也跟着笑起来。 媚娘毕竟不是省事之人,已隐忍半晌,见她们得寸进尺如此嘲笑再也憋不住,当即怒吼道:“狂什么狂?不管你们是关陇名门,还是崔卢李郑,有何资格耻笑我?现今已不是魏晋之时,你们老子娘于国于民有何功劳?不过是坐享祖宗余幸!你们又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会写几个字、读过几本经吗?天下之大你们见识过多少?我幼时随父母游历蜀中,锦城之俊秀你们见过吗?后来又移居荆州,滔滔江汉你们看到过吗?你们不过倚仗家门富贵,其实是井底之蛙!” 出身不好是武家最大的痛,武士彟因此自卑一辈子,虽说媚娘对族人也没好感,但自己可以嫌弃,容不得外人嘲笑。 声嘶力竭的呐喊绕梁不息,那两个女子震惊了。隔了片刻那黄衫女子怔怔落座,叹了口气:“若是你真的曾到过那些地方……我们与你相比还真是大大不如。” 青衫女子也再没一丝傲慢之态,撅着嘴道:“我从出生到现在,连长安城都没出过……有时我真恨这该死的宫廷!”她桀骜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伤感。 “别胡说……”黄衫女子忙过来掩住她口,“这儿是咱的家。” “家”这个字眼飘入媚娘耳中,她的怒气也戛然而止。望着这对姐妹伤感的表情,她心头竟难得生出一丝不忍——家?我也曾轻信了那个男人的话,以为这里会是我的家,然而这里还不如文水,这儿是一座关满活死人的坟墓!何必要与她们争吵,还不都是一样的命…… 然而事实并不一样。 那青衫女子一头扎进姐姐怀里,抽泣起来:“姐姐你也要走了,姐妹之中就数咱俩感情最好,以后岂不活活闷煞我?” “傻孩子,我还会回来看你的……”黄衫女子抚着妹妹的秀发,“宫门虽严关不了咱一辈子,女儿大了迟早要出嫁,或许倒那时日子会更好。就像这位嫔妃姐姐一样,去蜀中、去江南,到处走走看看,说不定比现在开心得多。” 媚娘闻听此言大为错愕,已隐约觉得不对头,这对姐妹似乎不是嫔妃宫人;刚想到此处就听背后脚步声响,有人气喘吁吁一路小跑而来——媚娘识得,是大宦官陈玄运。 “两位小祖宗!你们怎跑到这儿玩来了?圣上要召见你们呢!”以陈玄运身份之尊,见了这俩女子竟也点头哈腰。 “她们是何人?”媚娘脱口问了出来。 “这位……才人,”媚娘两年未得皇帝召幸,昔日逢迎有加的陈公公早不记得她姓什么了,板着面孔训斥道,“你也太粗疏了,此乃当今皇十一女临川公主与皇十七女高阳公主。” “啊?!”媚娘双膝一软,直挺挺跪倒在地——临川公主乃是韦贵妃所生,自小聪慧能书善文,模仿王羲之惟妙惟肖,因此李世民赐她一个与王右军女儿一样的闺名,唤作“孟姜”。高阳公主更了不得,因为相貌秀丽性情开朗,是所有公主中最得宠的。 虽说妾室在民家算是庶母,可这里是皇家,区区五品才人怎及得上公主高贵?何况还是两位极受宠的公主。媚娘回想方才对她们大喊大叫,口口声声骂他们“老子娘”,不禁汗流浃背——完啦!练什么书法争什么宠?这俩丫头回去告一状,连皇帝带贵妃全得罪啦! 高阳自小受宠未免有些恃宠而骄,见媚娘前倨后恭,一脸坏笑;临川公主为人却甚是谦和,连忙双手相搀:“才人何必如此?不知者不怪。何况我俩淘气在先,闲着没事到掖庭来玩,方才高阳妹妹戏耍你,故意不肯亮明身份,得罪之处还请海涵。”女儿随母果真半点儿不差,临川为人随和与世无争,像极了她母亲韦贵妃。 “不敢不敢。”媚娘满面含羞。 陈玄运一心想着皇上召见的事,催促她姐妹快走。高阳公主却颇不耐烦:“晚去片刻有什么打紧?” 陈玄运耐着性子劝:“老奴寻公主半晌,再迟缓只怕皇上着急。” 高阳公主当真刁蛮,竟一把揪住陈玄运耳朵:“你这老家伙,催什么催?反正你已寻了我们半晌,多等片刻有何不可?” 陈玄运一把年纪,疼得龇牙咧嘴:“万岁召唤,岂能迟缓?” 高阳见他还不通融,又从案头拿起支蘸了墨的笔,在他脸上东涂一笔、西抹一道:“我乃皇帝女,我说的话你敢不听?”临川和媚娘见此情形都忍俊不禁。 陈玄运被她揪着耳朵,躲也躲不开,三笔两笔成了大花脸,连忙告饶:“听!听!老奴再等片刻便是,公主手下留情!”刁蛮都是宠出来的,正因为李世民宠爱,高阳才恣意而为无所忌惮。 “罢了。”高阳这才撒手,又去写那幅七扭八歪的字,“你老老实实等着,我给父皇写佛经,一会儿若得赏赐本公主亏待不了你。” “多谢公主。”陈玄运施了个礼,忙不迭跑出去洗脸。 临川也打算写字献给父皇,忙去临那篇《兰亭序》,媚娘不敢怠慢忙过去研墨。全篇写就,吹干墨迹轻轻卷好,临川又拿起那绫笺字帖道:“才人也是喜书好墨之人,若不嫌弃,这帖《兰亭序》就赠给你吧。” “怎敢夺公主之爱……”媚娘嘴上推辞,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死死盯着那字帖——这不仅是一张字帖,而且是打开帝王之心的钥匙。 临川公主早看穿她心思,不由分说塞到她手上:“既然喜欢就收下吧。《兰亭序》堪称王氏书作之冠,不但你喜欢,父皇也爱不释手。” “这……”媚娘握着字帖的书都哆嗦了。 “哈哈哈!”高阳也将佛经写就,见她如此激动,不禁发笑,“你想什么呢?那不过是精致的摹本,真迹藏在父皇身边,岂会落到我们手中?此摹本是起居郎褚遂良所书。” “原来如此,多谢二位公主。”媚娘颇感遗憾,不过能得到摹本也很难得。仅凭写字便能被皇帝重用,这个褚遂良绝非泛泛之辈。 “你可知那真本《兰亭序》的来历?”高阳一脸傲然道,“昔日《兰亭序》存于东晋内府,后来南朝战乱辗转又回到王氏后人之手,传至七世孙智永,因出家为僧没有子嗣,临终便赠与弟子辩才和尚。那辩才僧在越州永欣寺当主持,父皇喜好书法久慕大名,曾几度派人以拜佛祈福为名去永欣寺劝辩才献出字帖。哪知那老和尚嗜书如命,顾左右而言他,还将《兰亭序》藏匿。父皇想尽办法不能如愿,最后多亏房玄龄定计,寻了个姓萧的文士假意与辩才结交,获其信任,趁辩才外出时遍寻佛寺内外,最后在方丈房梁之上盗得真迹,才……”高阳把此事看作传奇,谈得津津有味,临川却不住拉扯妹妹衣襟——以帝王之尊谋夺他人宝物,使用偷盗的下作伎俩,终究算不得美谈。 媚娘感激不尽:“臣妾与公主初识便得此厚赐,承恩匪浅。” “方才听你那番由衷之言,我姐妹也很感动。这宫里到处是佯装笑脸之辈,似才人这等性情中人实在难得。”越是循规蹈矩之人内心深处越渴望解脱,临川对武媚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媚娘赶忙表态:“公主若有召唤,臣妾自当效劳。” “不必了。”临川微微叹息,“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宫出嫁了。”她已被父皇许配给功臣周绍范之子周道务。 媚娘这才明白为何她姊妹方才哀别之意,高阳一旁插话道:“可苦了姐姐,还不知那姓周的是什么样呢便要嫁给他。” 临川摇头道:“这又何苦,世间的女儿家还不是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人能自己做主?” 高阳却道:“将来等我出嫁之时,我偏要自己选夫婿。” 媚娘暗笑——痴心妄想,皇帝选婿不是为结好功臣子弟,便着眼于朝政需要,不嫁与异族酋首已经不错了。 临川故意却逗她:“那妹妹想要什么样的夫婿呢?” 这倒难住了高阳,她抓耳挠腮想了半晌,继而低头看着自己写就的《法华经》,笑道:“我要嫁,就嫁个龙树菩萨一样的美男子。”龙树菩萨是一代大乘宗师,据说这位菩萨相貌英俊、多才多艺、潇洒风流。他出家前贪爱美色,曾与三位浪荡公子一起修炼隐身法术,潜入天竺王宫与众宫女淫乐,让不少宫女怀了孕。国王得知后大怒,派人追杀他们,三位同伴都因此丧命,唯龙树一人逃脱,颠沛流离四处逃难,却因此悟到“欲为苦本”的道理,因而出家为僧,后修行有成著述广博,堪称众菩萨中最有成就的一位;或许因为他早年的韵事,长安诸佛寺中龙树菩萨的塑像也是最俊美的。 媚娘和临川听到她竟爱上菩萨,不禁欢笑:“那你嫁个和尚好了。” “好啊!你们寻我开心。你们叫我嫁和尚,我拔了你们头发,叫你们去济度寺当女尼!”高阳说着便笑呵呵来揪二人头发,媚娘临川左躲右闪,三人笑作一团…… “公主,万岁还等着呢。”陈玄运洗干净脸,又愁眉苦脸来催。 “不能再闹了。”临川无奈收起笑容,“我要走了,日后重会再与才人多叙,多多珍重。” 媚娘深深万福:“公主也多保重……”还会有重会之期吗? 欢乐注定只是短暂的,两位公主离去,教坊又恢复了宁静。媚娘踱回案头,把写了一半的“女慕贞洁,男效才良”扔到一边,拿起了那帖《兰亭序》——赠帖之情实在可贵,但她也从公主的一笑一颦间看到了无奈,临川对未知婚姻的忐忑、高阳对未来丈夫的憧憬,那些貌似光耀荣宠的公主也不是很幸福,说到底也是这皇宫的囚徒、君父的棋子,世间女儿皆如此,谁能逃得出这张世俗之网呢? 自这日以后媚娘将其他名家字帖抛到一边,专心临摹《兰亭序》,日以继夜反复练习。在她看来这是一条捷径,既然褚遂良能凭此技艺得皇帝器重,她也一样可以。 转眼又是半月时光,临川公主正式出降,虽然没有盛大的婚礼,后宫还是热闹了几天。嫔妃们象征性地向公主赠送礼物,也有不少趁机向皇帝献媚;媚娘当然不会错过这次机会,她从近日临摹的几十幅字帖中选出最满意的一幅,呈上去——我也能模仿王羲之,难道陛下不动心? 媚娘满心期盼,可此事便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又过去半个月,皇帝终于召她入皇城,但不是侍寝,而是去凝香阁,也不是她一人,而是所有才人。 满心热忱的媚娘被当头浇了盆凉水——又一个少女出现在面前。 李世民背着手远远站在一旁,韦贵妃介绍道:“这位妹妹是礼部员外郎徐孝德之女,湖州人士,名叫徐惠,年方十四,已被圣上封为贵人,今后你们要和睦相处。” 媚娘惊诧了,惊诧于这个姓徐的女子的容貌与自己如此相似——白皙的肌肤,圆圆的脸蛋,浓眉大眼,耸拔而娇嫩的鼻子,犹如蓓蕾初绽般小嘴,还有那饱含憧憬的目光。还有,都是十四岁……不!深宫漫漫忘流年,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早已不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杨淑妃在一旁不甘寂寞,也娓娓道来:“这位徐惠妹妹年龄虽小,却自幼读书颇有文采,五个月会说话,五岁能诵《诗经》,八岁就会提笔做文章,在闺中之时就写过不少诗,圣上便是听说她文采之名才征选她入宫的。” 马上就有人打趣:“看来陛下不是召来一位美人,是召来一位女学士呢!”众人无不面露欢笑,媚娘也随之莞尔,就像当初众人欢迎她一样欢迎这个女子——笑容似乎是皇宫中最廉价的东西。 李世民朝着徐惠缓缓走来,却佯作嗔怪道:“女学士有多大学识还不清楚,架子倒是大得很。朕遣使召你已有数月,为何直至今日才到长安?” 徐惠微微一笑,轻提裙摆跪倒在地,脱口便吟了首诗: 朝来临镜台,妆罢暂徘徊。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 美人千金难买一笑,君王一声招呼就想让我过来吗? “哈哈哈……”李世民仰面大笑,由衷喜欢她的机智和才情,不禁上前几步,伸手托住她娇嫩精巧的下巴,“抬起头,让朕仔细看看你。” “陛下……”徐惠满面娇羞微微昂首。 李世民那粗壮有力的大手顺势抓住徐惠的肩膀,又顺着臂膀捋下来,握住她纤纤素手,轻轻往上一提;徐惠轻柔的身躯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被李世民就势揽入怀中;她蹙眉扭捏了几下,还是眼望皇帝露出了笑容。 李世民摸摸她脸蛋:“今晚你就来陪朕,淑妃会为你安排住处,皇宫就是你的家。” 这情景如此相似,这话语如此耳熟…… 媚娘惆怅地望着李世民,暗暗感慨——一个人有几分多情,便有几分无情。 第七章 储位之争波及内廷 一、父幸子宅 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对大唐王朝而言又是辉煌的一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遣使者禄东赞携五千两黄金至长安,正式向大唐求亲。两强相争终化玉帛,李世民以宗室女加号文成公主,赐松赞干布为妻,并派江夏王李道宗为使,护送公文前往吐蕃成婚。而从遥远的西域也传来捷报,侯君集、薛万彻大军在大将契苾何力引领下,向西涉过千里大漠直捣高昌城,高昌国王麴文泰猝不及防,竟被唐军之势活活吓死,其子麹智盛仓促继位无力回天,开城投降——屹立漠北二百年,丝路第一重镇的高昌国就这样被大唐消灭了。 平灭高昌国不仅缓解了漠北的军事隐患,而且打开了通往西域的财富之路,无疑这是大唐迈向盛世的又一序曲,普天同庆万民欢悦,州县百官再次奏请封禅。而抛开国家大利,这一年对李世民个人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杨花不开李花绽,就在武媚苦练《兰亭序》时,沉闷已久的尚仪局反而传来喜讯,皇帝要举办一次宴会,才人们多年的枯燥排练终于有用武之地。但奇怪的是这场宴会并不在皇宫举行,而是在魏王李泰的府邸。常言道“君不入臣府,父不进子宅”,堂堂贞观天子把宫宴摆到儿子家里,这真是出人意料之举。 这次宴会不仅仅是对吐蕃、高昌用兵胜利的庆祝,而且还因为李泰主持修编的《括地志》即将完成,至少媚娘听说是这样的。魏王的府邸在长安城中部偏西的延安坊,占地一个里坊,但与庞大的皇宫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王府正堂也不能与皇宫大殿相媲。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受邀参与宴会的除了在京的皇族,只有三品以上官员和各部尚书、门下侍郎、中书舍人,都是当朝实权派高官。宴会的美酒菜肴皆由宫中所出,宴乐所用也是太常寺的乐工。 无论如何妃嫔们终于有了一次走出皇宫的机会,天不亮掖庭已经忙碌起来,所有嫔妃才人都精心妆扮,换上自己最漂亮的衣裙——这不仅是一次宴会,更是一次机会,所有人都期盼皇帝能在万千春色中注意到自己。 滴漏日晷恰在辰时,掖庭宫门大开,媚娘和其他才人女官出离皇宫,羽盖如云,车马如簇,真有点儿出游的感觉。 “圣驾在哪里?”媚娘前后瞻望。 范云仙一边将车帐掩上,一边道:“才人别找了,圣上要到临近午时才驾幸王府。宫人先行一步为了是安置宴席,准备迎接圣驾。” 媚娘不禁苦笑——是啊!天子怎么可能与卑贱的才人一起出行? 她转而向远处遥望,想要看看繁华的长安城。虽然已在这座雄美的国都生活了三年,却还是两眼一抹黑,她真想仔细看看长安究竟是什么样;可她目光所及处只有遮挡的旗帜,迷迷糊糊行了片刻工夫,跟着前导的宦官向西转个弯,王府已经到了——什么也没看见。 迎接众才人的是魏王妃阎氏,她是工部侍郎阎立德之女,无论相貌气质均不逊色于宫妃。不过这位阎王妃对媚娘等人似乎过于热情了,不但与她们平礼相见,还把她们请入内堂落座,献上果品香茶,陪她们聊东聊西的,最后竟每人送了一件珠宝。 按理说宫人不能接受外人馈赠,但阎氏显然是个有心人,拿来的都是金钗、臂环一类的小饰品,戴在身上谁也不会察觉。 媚娘攥着自己得到的金钗细看,这东西虽不甚显眼,却嵌着黄豆大的一枚宝石,价值不菲啊!这哪是来准备酒宴,简直成了当座上客,至于杂七杂八的事务早就由宦官和王府仆从张罗着,根本无需她们操心。 过了半个多时辰,王府渐渐热络起来,即便隔着重重院落,媚娘也能听到外面的声音,想必赴宴的王公大臣们都到了,所有人都在等皇帝驾临。不一会儿王公公跑进来:“各位才人,休息得怎样?圣驾已出承天门,该准备差事啦!” 年纪最长的崔才人戏谑道:“出了承天门,还没出长乐门!姐妹们心里有数,天大的事耽误不了,用不着你这老儿多嘴。”大家欢笑而起,准备接驾。媚娘心不在焉有些粗疏,竟失了方才得的金钗,找寻一番才发现遗落床下,连忙拾起戴好,因而落在了最后;迈出堂屋那一刻,却意外瞥见王妃正把一只锦盒往王公公怀里塞,不知是什么珍宝,王公公赧然一笑,啥也没说便揣起来——如此驾轻就熟,不是第一次收魏王的东西吧? 王府正堂早已布置妥当,龙床高置,几案两列,氍毹铺地,熏香缭绕,虽然正午之时窗明几净,仍嫌不够光华,里里外外点了十几只红烛宫灯,将一切照耀得光辉灿烂,犹如天上凌霄。正中御座之后是檀木黄绢的屏风,上面提着首皇帝御诗,且是李世民亲手所书,笔力雄厚飘逸,确是右军一脉: 条风开献节,灰律动初阳。 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 虽无舜禹迹,幸欣天地康。 车轨同八表,书文混四方。 除了规模稍小,王府正堂已与皇宫正殿别无二致,但华丽的堂上却一个人影不见,所有王公大臣乃至宦官都列于院中,一时间人头攒动,各自整理衣冠;太常乐工也都在廊下布置钟鼓乐器,忙得不亦乐乎。 才人们不能与外臣同列,都被引到西厢,垂了一扇纱帘,各色礼器、酒具也在这里。她们有差事在身不必出去迎接,可这会儿谁也没心思筹划礼仪,才人女官都隔着纱帘看热闹。 “瞧见魏王没有?” “没有……那是房宰相,白发银髯的是魏徵,个子最高的是黄门侍郎刘洎,他身旁是岑文本、马周、刘德威、宇文节,李靖老将军也来了,国舅在最前面……那个相貌俊朗之人是谁?” “哦,是黄门侍郎张行成,再英俊也一把年纪了。” “那他身后那个少年呢?” “在哪里?在哪里?” 众人叽叽喳喳,媚娘也在努力寻找,并向旁询问,她找的是堂舅杨师道——前不久她听说堂舅升任了中书令,一定很威风吧? 无奈机会难得,人人争睹熟识之人,没人顾得上理她。媚娘无奈摇头,偶一回首却见有个娇小身影心无旁骛,不问帘外之事,正拿着尚仪局列的册子,细细核对满屋器皿,那人正是徐惠。 这个新入宫的才人着实引起了众宫人一阵醋意,从初见天子吟诗开始,许多人预测她将成为争宠的最大强敌。可她的经历似乎也只是媚娘往事的重复,李世民连续宠幸她数日,然后就置于掖庭,泯然众人矣。 在这个难得开眼的时刻,大家都看热闹,唯独徐惠默默忙着,这种执著令媚娘觉得既可笑又可悲——可笑的是这种执著就像自己刚入宫时一样,可悲的是她非常清楚,这种默默无闻的付出是换不来任何回报的,皇帝根本看不见也不关心。 因为年龄相近、遭遇相似,媚娘还是动容了,轻轻走到她身边:“我来帮你吧。” “多谢姐姐。”徐惠露出真诚的微笑——徐惠从不抱怨、从不生气、从不拒绝,她对所有人都是友好的。 等了好一阵,终于听到陈玄运那不阴不阳的声音:“皇上驾到!” 才人女官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排成一列,整整齐齐跪倒——明知隔着帘子,明知皇上看不见,却依然要跪拜。 媚娘跪在那里,低着头,想象外面的情景,这会儿皇帝一定是在群臣簇拥下款款步入正堂。她思忖着,直至听到“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号声,赶紧跟着动动嘴巴。其他才人也都动嘴巴,只有徐惠响亮地喊了出来。 “速速准备《七德乐》!”徐惠起身朝站在帘外的司仪吩咐道。媚娘却颇感诧异——什么是《七德乐》?天子大宴伊始不应该奏《秦王破阵乐》吗?徐惠一时紧张说错,还是临时有变? 出人意料的是司仪太监竟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即高声唱道:“乐起……” 乐工早已候命,一听招呼立刻起乐。黄钟编磬,笙管笛箫,行云流水,飘若烟云,乃是正宫雅乐之音;但须臾间羯鼓声声,义觜突兀,宛如一阵刺耳的杂音打破和谐,羯鼓的敲击声越来越密,继而又融入隆隆大鼓,将清雅之乐全然掩盖,便如万马奔腾沙场喧嚣;继而箜篌琵琶随之响起,此起彼伏,婉转纠结,风驰电掣,动魄惊心,如战场争斗反复厮杀;激烈之声相持许久,琵琶越来越强,箜篌则越来越弱,后来俨然成了琵琶独奏,重复着那激昂破空的曲调,却在反复中变得越来越强,最后“铮”地响起一个最高音。 顷刻间乐声停息,唯有那最高音兀自绕梁余韵不绝,隔了片刻乐工歌童齐声吟唱起来,黄钟编磬、笙管笛箫、羯鼓义觜、箜篌琵琶又同时奏响,宫商相济,奇正相合,浩浩荡荡,波澜壮阔,杂糅成一曲热烈喜庆的颂歌。 王公大臣、宦官宫娥乃至羽林士兵人人皆会,都随着乐人合唱起来,歌声悦耳曲声悠扬:“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直至此时媚娘才方松口气——原来还是《秦王破阵乐》。 皇家雅乐之中原本没这首曲子,直至先皇之时宫宴奏的都是清商之乐。当年李世民南征北战,在美良川追击刘武周、宋金刚,三日不解甲、两日未进食,艰苦鏖战终获全胜,军中因此流传出一首称颂其勇武的军歌,因为当年他还是秦王,所以起名为《秦王破阵乐》;李世民登上皇位后,为彰显自己功劳,也为提醒自己不忘创业艰辛,又重编此曲,并请魏徵、虞世南、李百药等七位大臣写了七段唱词,每逢大宴先奏此曲成了固定的仪式,朝廷上下无人不会唱。若是遇到国家大典,奏曲时还要有一百二十名武士,身披银甲手执大戟,列出阵法边歌边舞,彰显大唐的威武气魄。 “《七德乐》便是《秦王破阵乐》吗?”媚娘不免好奇。 “正是。”徐惠笑道,“我在尚仪局翻阅礼仪典册,载有十五年前圣上关于此乐的一段话,圣上曾改《破阵乐》名为《七德乐》。” “七德……”这典故媚娘倒是知道,出自《左传》,楚庄王曾言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 徐惠一本正经道:“大唐定鼎,对内干戈止息,以德易武乃治国正道。再说圣上既已践祚,又怎好再称秦王呢?《七德乐》乃正名,大家都称《秦王破阵乐》乃是多年口耳相传固于旧名,其实是误称,圣上宽宏没苛求大家纠正罢了。” 帘外的司仪宦官闻听此言,不禁回头作揖:“徐才人见识好高,这正式的曲名除太常寺的乐工没几人记得,您小小年纪竟知道这么多!” 媚娘不得不佩服了。她在尚仪局混了这么多年,见识还不及入宫仅半年的徐惠——固然因为徐惠精于诗赋,偏爱关注乐曲类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媚娘从来就不曾真的对这些繁琐礼仪上心,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循规蹈矩的天赋吧。 二、捅破窗纱 慷慨激昂的《七德乐》换成了清雅流畅的《清商伎》,御宴随之开始。正堂之上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才人们却只能一面张罗宦官进献酒食,一面守在厢房门口向那边张望。媚娘的运气还算不错,虽然从这个位置看不到皇帝,却能隐约听到他那洪亮的声音,而且坐于东面席位上的人尽收眼底,在旁人的指认下她终于看见了杨师道。 堂舅胡须花白,一直低着头,与其说他老态,不如说过于拘谨,即便旁人咀嚼之余笑谈几句,他也只是点头附和,一句话都没说过。媚娘大失所望,虽然她不太了解朝局,但从堂舅的一举一动也猜得出他并不是很得皇帝器重,自从老宰相温彦博去世后继任的中书令皇帝皆不满意,堂舅可能也只是一时之选,不可能靠他帮自己赢得圣宠。闲极无聊,媚娘趁着宦官掀起门帘之际,偷偷踱了出来,向院中凑几步,想要一睹李世民今日的风采。可惜正堂太大太深,即便如此还是看不到皇帝,只能看见御案的一角,而就在最靠近皇帝的地方,坐着一名少年——媚娘的目光顿时被这个人吸引了。 多么特别的一个少年啊! 他十四五岁年纪,有一张白皙俊美的脸,浓眉大眼,挺直而秀气的鼻子,精致的下巴,还有那努力想梳好却偏有些天生卷曲的黑发,小巧玲珑的耳朵……若非他堂而皇之坐在那里,媚娘简直怀疑那是个扮成男装的姑娘。 确实,无论他的神态,还是那自然而然有些撅着的小嘴,粉嫩的双唇,都有些像女孩。不过他的美给人一种病态之感,仿佛那娇嫩的一张脸从没被阳光直接照射过,更不消说狂风暴雨;单薄脆弱的身躯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尤其那双明亮却略显无神的眼睛,叫人觉得空荡荡的,忧郁?伤感?无奈?畏惧? 另外他身后还站着两个女人,看容貌都已年过四旬,一个神采奕奕气质不俗,一个低眉顺目相貌朴实,绝非一般宫女。堂上之人都没有仆从伺候,唯独他身后多两个人,格外突兀。 媚娘正看得出神,徐惠却探出身子拉她臂膀:“姐姐,不可冒见外臣,有悖礼法。” 媚娘只好缩回去,但那美少年的身影却印在她脑海中久久不去,她忍不住问入宫最久的崔才人:“万岁身边那个俊俏郎君是谁?” “俊俏郎君?” “十三四岁年纪,有些腼腆娇弱的样子。” 听到“腼腆娇弱”四字崔才人立刻知道了:“那一定是晋王。” “晋王?”媚娘有点儿不相信,晋王李治之名她是听说过的,但作为李世民之子竟一点儿不像父亲,无论相貌还是气质。 “他是文德皇后最小的儿子。”崔才人话说得轻巧,且带着一丝不屑之色,“晋王自幼体弱,至今还留在宫中,这位皇子跟他哥哥们不一样,娇气得很!” 媚娘倏然想起昔日洛阳之时,李世民曾对她提及,他有一个儿子长得很像长孙皇后,还说要把他留在身边——想必就是晋王吧?此儿像母,想来长孙皇后也一定是国之殊色。 “他身边还跟着两位宫人,看样子都年岁不轻了,又是谁?” “最好笑的就是她二人,跟庙里的哼哈二将一样,年纪稍轻的是薛婕妤……” “婕妤?”媚娘越发不解,“我怎不知宫里还有一位薛婕妤?” “薛婕妤是先皇的嫔妃,文德皇后生前请她教晋王读书,所以留居皇城。另一位姓卢,是晋王的乳母。” “乳母?晋王的年近舞象,不算小了,怎还要乳母整日相随?”媚娘也觉好笑,她印象中自己记事以来就不需乳母相陪了。 “他幼时多病,又没了母亲,万岁未免有些偏怜。薛婕妤教他读书,卢夫人照顾起居,晋王对她俩颇多依赖,久而久之就离不开了。” 媚娘感觉此事甚是荒唐,连连摇头:“圣上是果决英武之人,怎纵容儿子至此?” “唉!帝王之家也有世人常情。”崔才人叹了口气,“说起晋王倒也是善良至孝的好孩子,颇能哄圣上高兴,再则文德皇后除他之外还留下晋阳、金城两位更小的公主,有这个哥哥留在宫里,陪着两个妹妹也是安慰。晋王离不开万岁,万岁更离不开晋王,莫说叫他出镇外藩,前年刚在保宁坊给他建了王府,结果才住三天万岁便不忍了,又把他接回宫里。抛开性情才干而言,其实万岁最疼他啦!” “善良孝顺也算个佳儿吧……”媚娘勾起心事——我身在宫中,即便想在母亲膝前尽孝也是不能。 崔才人却不这么看:“生于帝王之家,善良未必就是好,他那俩哥哥……”话说一半她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虽说媚娘是直率之人,不至于存心害她,但这话题实在危险! 其实崔才人过虑了,大家都是寂寞深居之人,今天有了热闹都三三两两向堂上张望,议论各自的话题,没人在意她的话。唯独徐惠认认真真注视廊下的乐工,喃喃道:“昭和乐……又是昭和乐,皇帝举酒则奏昭和之乐。奏了三次,万岁已敬了三杯,不知群臣们又敬他多少……万岁忙于国事日日操劳,可不该喝这么多啊!” “是魏王!”不知哪位才人嚷了句,“魏王离席下拜,是受赏了吗?” 媚娘忙回头观瞧——闻名不如见面!魏王之名震天下,甚至压过太子一头,但长相实在不敢恭维。他像父亲一样高大,但身材却臃肿肥胖,粗胳膊粗腿,胖得看不见脖子,圆鼓鼓的大肚子,连下拜都很吃力,虽说从厢房望去看不见正脸,想必也是肥嘟嘟无甚好看。 这一刻,媚娘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此正式的宴会,魏王、晋王都在,太子怎么反而没来? 关于太子的种种离奇之举,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早已不是秘密。李承乾自小好武,虽因坠马摔伤一条腿,却未因此消减玩乐的兴致,据说他私自招引了一群突厥人,整日在宫苑厮混,与俳优艺人杂坐,喝酒跳舞通宵达旦;还经常化装成突厥首领,带着亲兵玩“打仗”的游戏。每当这种荒唐的游戏进行到高潮时,承乾总会仰面倒地装作阵亡之状,部下们就要按照他的指示骑马环绕他的“尸体”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还要按照突厥人的风俗割耳嫠(lí)面、血泪交融,而在众人的痛哭声中他又一跃而起,仰天大笑:“等到我坐天下,当率一支劲旅前往金城,委身突厥可汗阿史那思摩,岂不快哉?” 这固然是戏言,但身为帝国的太子说出这种话,实在荒唐至极。东宫臣僚无一日不在苦苦规劝,而太子只当作耳旁风,甚至企图刺杀对他劝谏最激烈的右庶子张玄素……凡此种种恶劣之举,连掖庭中人尚且耳闻,皇帝又怎不知?媚娘虽然听不见李世民父子说什么,但今天这场宴会恐怕不那么简单…… 殿堂之上酒过三巡,宴乐也停下了。李世民褒奖李泰勤奋好学,又说去年他老师王珪去世时他吊祭守孝很知礼仪,宣布从今以后他不需奏请随时可以入宫。李泰叩首谢恩,群臣表面微笑心中忐忑——这场宴会太不同寻常,宫宴的规模、宫宴的礼乐,把实权派高官都召集过来,却在魏王府中摆宴,皇帝的意思不言而喻。 坐在西席首位的魏徵面沉似水。此时这位老臣已病体沉重,一般朝会已不参与,实是拖着病体来赴御宴,并没有饮酒,一见皇帝如此小题大做褒奖魏王,不禁心慌气短头晕眼花,但为了国家安稳、社稷无恙,还是忍不住要进一言。 可他嘴唇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御座上的李世民抢先开口:“魏公……房公……” “臣在。”魏徵无奈,只能和房玄龄一同起身。 李世民见二位老臣起身颇为吃力,连忙摆手:“两位爱卿年迈,不必多礼。朕近来时常忆起创业往事,今吐蕃求亲,高昌殄灭,黎民安泰国用日足,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啊!” “陛下仁德所致。”二相哪敢居功? “朕确有功劳,但也少不了你们。”李世民举酒独酌,似有无限感慨,“细细想来,贞观以前从朕平定天下周旋艰险者,玄龄之功无所与让。贞观之后尽心于朕,献纳忠谠安国利人,成我大唐今日功业,为天下所称者,唯魏徵而已!” 魏徵拱手施礼:“陛下过誉,臣不敢当。” 李世民却越发夸赞:“德才冠世功劳赫赫,古之名臣何以复加?在座臣工共同举杯,敬二位宰相。” 昭和乐再度响起,文武群臣乃至魏王、晋王一齐举杯,魏徵实在盛情难却,只得陪房玄龄一起把酒喝了。他久病之身,一杯酒下肚越发觉得胸闷气短,昏花迷离的视线也越发模糊,还没缓过这口气来,又听李世民道:“来人呐,赏赐二公。” 陈玄运早已备妥,捧出两把佩刀——这是两把黄金佩刀,有三尺多长,瑞锦结襻,朱红流苏,刀鞘上各镶一颗宝石,还有御笔题写的赞颂之辞。这样精美的刀当然不能用于厮杀,而是象征荣誉,以后在满朝官员面前身配御赐的黄金佩刀,将是何等荣耀? 君王有赏就再不能坐着不动了,魏徵跪爬离席,双手接过金刀,只觉刀身沉重,难道并非鎏金,这整口刀皆是用黄金打造?房玄龄也接了金刀,两人再三叩拜谢恩。 李世民心血来潮:“带上,让朕和文武群臣们看看。” 二公皆非喜好炫耀之人,但君命不可违,房玄龄立刻佩戴起来,魏徵手脚不便,是陈玄运帮忙将刀挂在了腰间。 “贤臣良相配上金刀,更显凛然之色。”李世民欣然一笑,把玩着手中酒杯,隔了片刻又呼唤魏王,“青雀,听说你那部《括地志》即将修成?”话题微妙地绕个圈子,又回到李泰身上。 “回禀父皇,《括地志》共五百五十卷,今已成书五百卷,详述天下十道、三百五十八州、三千五百五十一县,各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历代沿革、兵要地志无不囊括其中。儿臣不敢断言前无古人,但此书修成必会对父皇治理天下有裨益。”李泰博闻强记娓娓道来。因为肥胖的缘故,他一双本来不小的眼睛挤成了两道缝,总是笑眯眯的感觉,这相貌固然难言英俊,却显随和亲切,“儿臣随身带了一本,正想请父皇御览。” 陈玄运接过书卷呈献上来,李世民手捻龙须仔细浏览,竟然拍案盛赞:“我儿功劳不小!” “为臣为子理当如此。近来国事繁忙,孩儿常虑父皇身体,修成这部书或可减轻父皇一些操劳,就当是孩儿一点儿孝心吧。”这点儿孝心也太大了吧?李泰不仅学识好,嘴巴之甜也是旁人莫及。 魏徵冷眼旁观,一直在静候插言之处,听李泰说《括地志》即将修成,随即有了办法:既然书将修成,那就不必再遥领都督,可以去相州上任了吧? 想至此刚要开口,却又被李世民抢了先:“好!为父感念你这片孝心……”说着他伸手右臂,拉住身边晋王李治的手,又道,“为父真的是有些老了,越发思念你们母后,有你们常伴身边心情才好些。前几年还曾筹划再立皇后之事,现在朕也想开了,后宫未必一定要有女主,有你们这些孝顺的儿子在身边,朕就知足了!” 魏徵的嘴被堵了个严严实实——皇帝的话虽然是跟俩皇子说的,但暗示得很明确,因怀念文德皇后,皇后嫡子一律不离京任官,而且他表示不再考虑立后之事。立后也是群臣力阻的,现在皇帝退一步,那群臣是不是也该退一步?不要逼君过甚! 群臣都听懂了皇帝的弦外之音,脸上虽带微笑,心里却如同开了锅——魏王留京已成定局,看来圣上打算废立太子的这层窗纱已经捅破。 所有人都缄默不语,只有李世民洪亮的嗓音萦绕堂上:“青雀,助你编书的文学馆之士可在府中?” “圣驾降临,焉敢不奉?都在偏院之中候旨。” “把各位学士请过来,朕要赐他们一杯酒喝。” “是。”李泰甚喜,肥硕的身躯竟毫不费劲蹦了起来,亲自跑去传令。不多时院中济济,十几位学士以及府中幕僚向皇帝跪拜施礼,他们品阶不高,不敢登堂入内。 一直乖乖坐在父亲身边的晋王李治看得分明,著作郎萧德言也在其中,忙奏请:“父皇,萧公曾教我读书,也算孩儿的老师,别让他老人家在外面跪着了。”他嗓音轻柔,还有些害羞,说得磕磕巴巴;但群臣闻听此言无不点头——晋王真是个善良老实的好孩子。 李世民也很高兴:“雉奴说得对,皇家尊师重道当为天下表率。请萧著作进来……杜长史也请进来。”杜长史乃是故相杜如晦之弟杜楚客,他以工部侍郎之职兼魏王长史,近年来为李泰出谋划策、笼络人心可谓不遗余力。 西厢之内一阵乱,连媚娘她们都跟宦官一起忙活起来,取了十几只新杯斟上御酒,端给院中诸人以及堂上杜楚客、萧德言;众人齐饮再度叩拜天恩。李世民扬手道:“众卿皆有功之人,于公者修编典籍造福万代,于私者善导我儿多有益举,朕感谢你们,各赐缗钱锦缎,待全书修成还会另加封赏。” “谢陛下洪恩。”众人谢恩而退。 李泰再度离席施礼:“儿臣还有一不情之请。” “但言无妨。” “儿臣有两个朋友,也是赫赫功臣子弟,他们也为儿臣修编书籍出力不少,可否准他们见驾问安?”群臣不禁皱眉,这种做法无异于公然举荐,魏王今天实在是有些得寸进尺了。 李世民却毫无愠色:“叫他们来吧。”群臣开始揣测,他们父子是否事先就串通好了。 李泰前去招呼,不久又有两个年轻人快步而来,一进院子便挥洒衣袖趋步婆娑,双双舞蹈起来——这是舞拜礼,初次面君蒙受天恩,以手舞足蹈之状表示喜悦。这俩年轻人一个相貌清秀身材健美,一个精悍雄武微有虬髯,两人似乎早就排练过,舞姿矫健步伐对称,犹如一对展翅高飞的雄鹰翩翩翱翔,随着乐声渐行渐近,直至阶前双双跪倒:“陛下万岁万万岁!” 霎时间,群臣的眼光都扫向房玄龄——不用李泰引荐,许多人都认得他俩,那个相貌清秀的是已故驸马柴绍的次子柴令武,另一个就是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莫说群臣惊讶,连房玄龄都惊出一身冷汗。他当然知道儿子与魏王交情不错,却没料到魏王会向皇帝引荐,父子竟在这场诡异的宴席上碰面,实在始料不及。 虽然大多数人都认识,李泰还是规规矩矩做了介绍,毕竟他二人都不是嫡长子,没有面君的机会。李世民似乎被刚才那番热烈的舞蹈感染,见他俩一表人才颇有喜色:“柴绍与平阳公主夫妻双双英雄,为大唐立下无数战功,可叹皆以亡故,今见令武,可谓后继有人……房公,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个英气勃勃的小儿子,为何不早把他推荐给朕啊?” “陛下过誉,犬子顽劣不才。”房玄龄心知肚明,他这二儿子不怎么成器,好勇好武性情粗率,不惹祸已属万幸,他是绝不敢使其面君的;没想到这小子走魏王的路子,还是冒出头来,糟糕糟糕! “虎父无犬子,房公过谦。”李世民对房遗爱的印象倒是不错,“你们两个进来……你们一是我李家贵戚之子,一是我大唐功臣子弟,当多自勉励不负祖志,修文练武报效国家。” “谢陛下教谕。”二人恭敬再拜。 “起来。”李世民细细打量二人相貌身姿,“你们成婚没有?” “尚未娶亲。” “朕给你们个大恩典。今宫中巴陵、高阳两位公主待字未许,朕见你二人才貌出众,又系高门子弟,愿将女儿出降,你们可愿意?” 柴令武、房遗爱怎会不愿?忙叩首:“谢陛下洪恩,愿报效皇家肝脑涂地!” 李世民大袖一挥:“报效皇家理所应当,肝脑涂地就不必了,朕可不愿女儿守寡,哈哈哈……” 事已至此所有人都认定今日之事他父子必有预谋——固然柴绍和房玄龄是贵戚重臣,但皇帝也不可能仅以一面之识就草率配婚,这必定是李泰长期美言的结果,就是要当群臣的面公然宣布。虽然不少人心存异议,但皇家婚姻谁好作梗?只得举酒相庆:“恭贺陛下。” 只一个人没向皇帝恭贺,国舅长孙无忌。他满脸肃然坐在那里,待群臣呼贺完毕倏然端起酒杯,朝身旁的房玄龄眼前一举,冷冷道:“恭喜宰相!” 房玄龄悚然——国舅认为我攀附魏王! 群臣都被这一幕怔住了,半晌无人出声,连御座上的李世民都觉尴尬。在旁战战兢兢的杨师道端杯而起:“姻缘难得……是、是该恭喜宰相才对……”这一句打破了沉默,群臣也三三两两向房玄龄恭喜,这尴尬的气氛总算应付过去。 大家品着杯中酒,各怀心事,唯有李世民兴致盎然:“战事告捷,《括地志》将成,朕两位女儿也有了夫婿,今日是值得庆祝的日子。驾临魏府也当有所表示,朕宣布大赦天下,延康坊附近坊人租客全部免税一年!” “皇恩浩荡!”群臣齐声欢呼,但欢呼之后却是静谧的沉默。 魏徵低头注视着皇帝刚赏的黄金佩刀——此刀千斤之重啊!皇帝想用尊崇和美誉压得我不再说话。可是不行啊!太子一时顽劣尚可收拢规劝,而废长立幼破坏宗法,李唐子子孙孙夺位之争将永无休止。玄武门前手足相残血流成河,先帝已误,今上不可再误!苟利社稷,死生不避,莫说金刀挂在我身上,就是钢刀架在脖子上,老夫也要阻拦到底! 长孙无忌一杯接一杯喝着,仿佛想用美酒熄灭胸中怒气——都是我外甥,手心手背全是肉!为什么要争?天下之主真那么好当?那是责任,是辛劳!两个都不省心,还是小雉奴最懂事!老儿房玄龄,若非玄武门事前我把你找来,焉有今日富贵?攀附李泰是欲谋子孙前程还是要与我争权?亏我那苦命的妹妹临终之前说你好话,你竟挑唆我两个外甥手足相斗……其心当诛!老夫饶不了你! 房玄龄看着跪在门外的儿子,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身为臣子谨守本分,皇上说什么听什么就行了,为何非要伸一脚进去?如今的富贵还不够么?国舅欲专权久矣,与我早有芥蒂,你又招了一位公主进门。常言道“娶妇得公主,无事登官府”,驸马真那么好当?以后我房家还有太平日子过吗?你把老子我也拖进去了,叫为父怎么办?恪守嫡长,还是跟着你一条道走下去?这可如何是好啊! 杨师道紧紧攥着酒杯,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如履薄冰半辈子,这宰相当得实在窝囊。身为前朝宗室,我谁也得罪不起,除了和稀泥还能怎样?魏徵力保太子,房玄龄恐怕要支持魏王,我怎么办?唉,随遇而安吧。 为李泰而大赦天下,皇帝用心太明显,太迫切了,这个风放出去,恐怕朝廷中承风顺旨支持李泰的人就会陆续出现。世事轮回,又一场储位争夺已敲响战鼓,这不仅是两个皇子的争斗,还事关满朝文武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 殿堂之上忽然安静了下来,只闻乐声清扬,连厢房内的几位才人都感觉到这氛围不对头。武媚斜倚门框——她不关心发生了什么,她感到的只有无奈,仅仅一屋之隔却不能面君,她真的还有希望吗?还有……那个晋王。为何自从看过一眼,那身影就牢牢印在心里?因为他的俊秀容貌,还是因为他独特的气质?或许都不是,只是太寂寞。 十四岁就开始侍奉中年天子,那不是爱,顶多是对天子的崇敬,甚至没有崇敬也要装出崇敬,她从没遇到甚至没幻想过年貌相当举案齐眉的如意郎君,从来没有真的爱过,也从没被人真的爱过…… 红日西斜,折腾一天的才人们也感觉疲倦了,唯有徐惠还在那里清点着收回来的酒器。崔才人打个哈欠,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唉!拿人家手短,魏王的钗环珠宝恐怕不是白送咱的。” 第八章 深宫煎熬中领悟生存智慧 一、多事之秋 李世民大宴魏王府不仅出于对李泰的偏爱,更是对群臣的试探。上之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偏爱魏王已表达得如此明确,那么肯站出来支持此事,岂不是赢得君心、升官富贵的好机会? 但事实并非这么简单。李承乾固然不才,但东宫之中尚有张玄素、于志宁等德才兼备的官员依旧支持太子。朝廷之上魏徵依旧心如铁石不肯妥协,更重要的是长孙无忌也不同意换太子。从国舅的立场上看,一动不如一静,无论李承乾还是李泰都是他亲外甥,绝对不希望看到兄弟阋墙的局面出现;而且他也不能容忍房玄龄父子以辅弼潜龙之功挑战他的权势,于公于私他都要反对。 皇帝当然不能得罪,但魏徵和国舅又岂是能轻易得罪的?魏徵高举礼法道义的大旗,又受到皇帝的绝对信任,挑战他不怕被扣上奸臣的帽子吗?国舅权倾朝野又是皇亲,挑战他还有好日子过吗?即便真的扶立起魏王,舅甥血脉是割不断的,他左右朝局的能力不会变,他能让扶立之人有好日子过吗?恐怕熬不到魏王承继大统,撺掇废立之人就被无忌踢出朝廷了! 这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即便想置身事外也不容易,魏王长史杜楚客带着丰厚礼物到处游说,这可给群臣出了难题,收还是不收?收馈赠等于站到国舅的对立方,不收礼物又得罪魏王,左右皆是为难,只能虚与委蛇不即不离。 支持李泰的人还是渐渐出现了。黄门侍郎刘洎、中书侍郎岑文本都曾私下表示,如果皇帝执意坚持废立,他们不会反对。这样的表态并非因利益驱使,只是着眼于朝廷大局。既然李承乾不成器,魏王才华横溢,皇帝与太子的矛盾又几乎挑明,不如当机立断更换太子,迁延只会耽误更多朝廷大事。相较强势的魏徵、长孙无忌而言,李泰的支持者实在是人微言轻,表态也缺乏力度,始终无人敢公然倡议,连最有可能倒向李泰的宰相房玄龄也态度暧昧。 李泰仍在不遗余力表现自己,他在人前大谈自己的《括地志》、搜集书画名作呈献入宫,奏请在龙门山建石窟佛龛为文德皇后追福,这些举动无疑是在讨好父皇。 李世民因此接二连三赏赐李泰,鉴于他身材肥胖,准许他在宫内乘坐小轿,甚至打算让他入居武德殿。魏徵虽年迈病重,不能日日上朝,但还有其他忠直敢言的谏臣。褚遂良竟在朝堂上公然上奏:“今四方无虞,唯太子、诸王宜有定分为急!” 一代英主李世民这次真的办了蠢事,驾幸魏王府没能引起群臣的共鸣,反而挑起更多争议,自己也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子孙的长治久安和李泰的个人才智,究竟哪个更重要呢?经过反复权衡和对群臣的观察,李世民不得不做出违心的决定。他任命魏徵为太子太师,并下诏恢复被他杀死的哥哥李建成的太子身份,称“隐太子”,又提升同样死于玄武门之难的弟弟海陵郡王李元吉为巢王——这一系列举动不啻向天下人释放讯号,他不希望皇家再重演当年的悲剧,太子不换了。 然而李承乾本人却像个扶不起的阿斗。这次风波并没让他清醒,反而越发摆出任性姿态——整日歌舞宴饮,进而爱上太常寺一个歌童,将其改名“称心”,与其同吃同住同榻安眠,醉心于断袖的云雨。又招揽道士秦英等人,祈福消灾书符念咒。李世民得知太子宠幸娈童、结交术士,震怒不已,派人至东宫捉拿称心、秦英等当即处死。承乾怀疑此事系李泰告发,越发衔恨弟弟,甚至还迁怒父皇,以生病为由拒不上朝,并在东宫偷偷祭奠称心,为其立碑塑像,整日痛哭悼念他的爱人。 偏偏这一时期国事也很烦乱。平定高昌的大将侯君集在当地大肆掠夺金银财宝,纵容士兵胡作非为,还大言不惭地将后汉西域都护班超的记功碑磨平,擅自书写自己功劳;北部薛延陀涉过大漠侵犯边疆,李世勣已受命入京接任兵部尚书,没来得及启程又统帅兵马仓促应战;太史令李淳风又上奏,星孛太微天象不利,原定的封禅也不得不取消…… 内政外事纷纷扰扰,李世民心力交瘁,从来对朝政乐此不疲的他竟也感到厌烦了,于是将政务交与众宰相,再度开始了巡游,去洛阳、去武功、去庆善宫,甚至到骊山泡温汤,又在终南山修建翠微宫,大半年的时间都不在长安,仿佛是在躲避繁杂的朝局。当然,皇帝出游不能缺少美人相伴,可惜从来没有媚娘的份。 日月如梭往往复复,这已经是媚娘入宫的第六个年头,一如既往的平淡、一如既往的静谧,她自己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寂寞。春看杨花飞舞、夏听夜雨虫鸣、秋观落叶如蝴、冬围锦被酣睡,从正月到腊月,从清晨到日落,明天只是昨天的重复。太子魏王之争已延展到掖庭,人人都在传言,某位婕妤收了魏王多少贿赂,某位才人与魏王府某位幕僚是亲戚,但这场储位之争对媚娘而言并不意味着什么,甚至她连被收买的资格都够不上,除了一只客套性的金钗她什么也没得到——有谁会在意一个不受宠的嫔妃呢? 尚仪局那种近乎玩笑的宴席还在天天进行,才人们不是百无聊赖地说长道短,就是捂着嘴打瞌睡,只有徐惠兴致盎然,媚娘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位妹子能天天沉浸在一模一样的事情中毫无厌烦,那认真的表情、孜孜不倦的态度,仿佛皇帝真坐在那个空位子上似的。因为两人年纪相差最少,徐惠对媚娘格外亲近,时常与她谈心,有几次还一脸忧愁地对媚娘说:“万岁近两年巡游过多,又到处修建离宫别馆,远不及以前勤政爱民了。这样下去劳民伤财,又于龙体无益,可如何是好?得上书劝劝万岁啊……”身在苦中却还一心为那个男人乃至他的社稷忧心,媚娘真不知该佩服她还是可怜她。 如果早晨一觉醒来,发现外面阴云密布,那尚仪局也不必去了,只能待在屋里自己解闷。媚娘从小不是个精于女红之人,相较针线,她更热衷于读书。圣德皇后的《女则》,已读了千遍万遍,并非因为喜欢读,而是掖庭之中找不到别的书。但是经过这些年,读起来的感觉已不一样,媚娘虽然眼睛看着长孙皇后朴实的语句,灵魂深处却抱着反抗、甚至是吹毛求疵的心态,品味着长孙皇后的人生: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吕后弄权,汉室几危…… 难道吕雉是十恶不赦之人?或许在那些男人看来是这样,可是作为女人没必要这么看。秦始皇吞并六国一统天下,自称为天子,却没立皇后——在他看来天子是至高无上的,世间不能有任何人可以与他同等地位,哪怕只是深居宫中、仅名义上母仪天下的女人。扶苏、胡亥大名鼎鼎,可他们母亲是谁史书都没记载,这就是那个时代女人的命运。吕雉是世上第一个皇后,她的尊贵不仅因为嫁给刘邦,更多是因为她所经历的磨难。当她在项羽手里当人质之时,那位光耀千古的汉高祖正把亲生儿女抛下车,忙着自己逃命。是她含辛茹苦在楚国一边当俘虏一边伺候公爹,维系着刘邦那点儿可悲的孝道;是她诛杀韩信,替刘邦背上残害功臣的骂名。她的功劳和所受的苦决定了她的皇后地位,从此才有这么个位子世代传承。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果没有这个饱受唾骂的奇女子,恐怕世上不会有皇后,世间女子的日子尚且不及现在好过。那些自诩读圣贤书的士大夫可以批判吕雉,身为女子的文德皇后何必人云亦云?《女则》啊《女则》,名为女子之则,其实是替男子而书,是世间男子强加女人的法则。这种书不读也罢! 媚娘一次次把它丢开,又一次次重新拾起——因为没有选择,能看的书没有选择,她的生活也没有选择。 除了读书便是反反复复临摹《兰亭序》,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临写的作品已有厚厚一沓,这还多亏表姐燕妃的帮助——才人房里配备的东西很少,一切都按森严的品阶制度定时定量,就凭尚宫局分给她的那点儿纸根本不够,每个月燕妃都派宦官把自己宫里的纸给她送来。 气定神闲,心无旁骛,援笔则张,落毫须弛,媚娘自豪于自己的笔体越来越像王羲之。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不是褚遂良,不是屹立于朝堂的大臣,她只是皇帝操劳国事之余的玩物,不想玩就收起来,收起来日久也就忘了。 一帖临罢媚娘住笔,每逢这时碧儿则会轻轻捧起墨迹未干的纸,小心翼翼搭到廊下晾着,朱儿随后奉上一盏清茶。但是今日不同,俩贴身宫女一早就不见踪影。 “阿朱……阿碧……”媚娘颇有些不耐烦——她始终难以释怀两个宫婢深更半夜议论自己的那些话。 连唤两声,才见朱儿仓促地捧着一盏茶走进来:“才人,请。” 媚娘板起面孔:“大清早便偷懒,小心你的皮肉!”反正闲着也闲着,发作宫女也是解闷。 阿朱始终不明白自己何处得罪了主子,媚娘对她们的态度与洛阳时大相径庭,整日冷言冷语;见她又有愠色,怵怵忐忐回道:“小的不敢偷懒。” “不敢偷懒?”媚娘白了她一眼,又想起她议论自己的话,反唇道,“你是觉得我不受宠,没人为我撑腰,还是嫌我平日不给你们赏赐?” “不敢不敢,”阿朱连连摇头,“启禀才人,阿碧病了,我怎么唤她都唤不起。我一人忙不来,才迟了……” “哦?”媚娘细打量——朱儿果真气色大异,衣裙不整神色焦急,两只杏眼凹陷,似乎很疲惫,想必昨晚伺候碧儿一夜。 “怎不早说?我去看看。” 主子恩宠,奴才风光,似媚娘这等帝王遗忘的嫔妃,宫女则更加落魄,二婢居住的厢房里除了两人的卧具衣物几乎没别的物什。阿碧蜷缩在粗布卧榻上,盖着薄薄的被子,披头散发脸色苍白,一副昏睡的样子。媚娘轻轻呼唤,碧儿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眼皮微微颤动,似乎努力挣扎,想回应主人的呼唤,却终究没能睁开眼。媚娘在碧儿额头上摸了摸,只觉触手发烫,连其呼出的气息都有些灼手。 “怎会这样?”媚娘也有些慌张。 “她前几天就有些不适,不敢跟您说,忍了些日子,昨天又受了点儿凉,哼哼哟哟一夜,今早就……就叫不醒了……”朱儿话未说完已泪水盈盈。 媚娘连忙起身:“云仙,快去奚官局寻医官来。”奚官局是负责宫女医药治病乃至死后丧葬的。 哪知朱儿闻听此言,竟直挺挺跪倒在地:“不可啊!才人莫惊动奚官局。” “病成这样岂能不医?” 朱儿抱住她大腿,哭道:“才人有所不知,宫女若得重病便不能侍奉贵人,要住到奚官局病坊。那里皆气息奄奄之人,治病的宦官皆庸碌之辈胡乱用药,非亲非故的,哪管我们死活?阿碧住过去,只怕这条命就没啦!您是念佛之人,发发善心。常言道‘有病不治,常得中医’,容我和云仙用心伺候着,或可痊愈。” 媚娘心头一震——她自小无病无灾身体强健,入宫多年从没闹过病,全然不晓奚官局内情。听朱儿一言不禁毛骨悚然,难道宫女病重竟是这般凄惨? 朱儿磕头如捣米:“求求才人,别把她送走……别……” “好了好了,我不送便是。”媚娘即便铁石心肠也软了,忙将朱儿搀起。送往奚官局固然死路一条,但碧儿病情严重,若不加医治实难挽回,媚娘思虑半晌才有主意,快步回到正室,取过纸笔便写: 一切天地山水城隍日月五星皆敬僤君,今有一疟鬼小儿骂僤君作黑面奴,若当不信,看文书急急如令…… 朱儿虽不识几个字,却也猜到她写的是什么,大惊失色:“才人不可,这是犯忌讳的事。”书符祛病乃民间常用之法,可皇家颇为忌讳,宫禁中不得皇帝准许私自书符念咒皆视为“厌胜之术”,有谋害尊者之嫌,比附大不敬罪,在十恶不赦之列,必遭重罚。媚娘的母亲崇佛,同时多少也有些信道,媚娘受其熏染,又读过不少书,自然记得这些祛病符咒。 “别怕。我是为救人才行此下策,快快烧了,莫要声张。” 朱儿与碧儿自入宫就在一起,堪比亲生手足,见媚娘肯为她们冒这么大风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接过符咒,忙在炭盆里点燃,主奴二人双双跪地祈祷,求神佛保佑。但这等办法怎治得好病?半日工夫碧儿沉疴愈厉,媚娘见她气息越来越微弱,也很焦急:“这终究不是办法,难道就没有可靠的良医?” “有倒是有,不过……”朱儿欲言又止很是为难。 “人命要紧,但说无妨。” “太医署有良医。” 媚娘有自知之明,太医署主要侍奉皇上,但宫中身份较高的嫔妃也仗着皇帝宠爱找他们看病,无非赏赐些钱财。可是就凭媚娘的地位,莫说请太医给宫女诊疗,就是自己病了恐怕也请不动人家! 但事不宜迟,她也顾不得考虑这些,忙呼唤范云仙道:“你速去燕妃宫中,请她帮忙疏通,设法找位良医来。” 范云仙愁眉苦脸:“奴才跑跑腿倒也无妨,但要搬请太医署的人还得靠‘孔方兄’之力,咱求贤妃娘娘帮助,岂能叫人家替咱破费?才人能不能……”他也知日子艰难,这话不便出口。 媚娘毫无迟疑,连忙翻箱倒柜,无奈囊中羞涩——自入宫伊始在陕州赈灾,她把东西都散出去后,便开始寅吃卯粮,这些年省吃俭用也没余下几匹彩绢,不得皇帝召幸便得不到额外赏赐,她哪有钱富余?实在没办法,只好把魏王妃赠的金钗拿出来。 范云仙一溜小跑地去,终究燕贤妃面子大,不到半个时辰便来了位太医署的司药宦官。范云仙却把金钗又拿了回来,表姐也知媚娘日子难,替她花钱打点了。这司药宦官身材胖大满面油光,虽够不上御医资格,岐黄之术也属上乘,不过进了门听说是给宫女看病,嘴就撇起来,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对媚娘也不甚礼敬。朱儿费尽半车好话,打躬作揖千恩万谢,才将他请至榻边。哪料那司药仅在碧儿腕上轻轻诊了片刻,便起身道:“赶快把她送奚官局。” 媚娘实在瞧不过:“我大费周折请你过来,就为图个安好,若送奚官局我早就送了,还找你做甚?” 司药颇不耐烦:“她患的是疟病伤寒,绝非一剂能愈。这病又易传与旁人,留在您这里是祸害啊!一传十、十传百,若是传上您或者其他才人,奴才可担待不起。”说罢草草施过一礼,迈步便往外走。 “留步!”媚娘赶忙阻拦,“这宫婢随我多年,尽心尽力,实在不忍她这么死掉……” 那司药毫不动容:“黄泉路上无老少,她既染上这病,怨得谁?送过去也未必就是个死,全看她的造化了。” 事到如今媚娘虽是才人之尊,也不得不软语相求:“话虽如此,但总得尽力医治。恳请您留下个方子,让奚官局照方抓药,才不至于性命有碍。”无可奈何又把那金钗递出来——到底免不了破财。 司药宦官总算有点儿笑模样,讪讪把珍宝收了,就着朱儿捧来的笔墨写写画画留了张方子,这才谢恩而去。媚娘见那方子笔迹潦草,凌乱无体,只勉强识得麻黄、柴胡等字,虽不怎么放心,却也没别的办法,一只价值不菲的金钗如同扔到水里,连个响都听不见就没了。 范云仙满头大汗又跑奚官局。那里的人都是慢性子,任你性命垂危都不着急,直磨蹭到天色将黑才派来一个赶着牛车的宦官,多亏朱儿跟着搭把手,将碧儿平平稳稳弄到车上,把一根金钗换来的药方交与宦官,再三叮嘱……然而媚娘的努力最终还是白费,不知是药方不管用,还是奚官局抓错药,或是根本就没按方下药,仅仅过了两天碧儿就一命呜呼——谁在乎一介无权无势的宫女死活? 奚官局人声嘈杂,时气不佳恶疠纵横,这些日子病的不止碧儿一人,在简陋的病坊里满地都是肮脏半旧的病榻,无数深受病魔折磨的宫女在呻吟,在没有人精心照顾的情况下几乎就是等死。只要断了气,宦官便把她们拖到外面来,用她们躺的被榻一卷,再也不看一眼,等着运出宫埋葬。这里离皇城不远,却完全是另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朱儿和云仙哭得死去活来,媚娘也不顾劝阻跟着来了,却没有落一滴眼泪。她看见奚官局院子里沿墙根码着大大小小许多石碑,不禁走过去细看——原来这些都是给宫女预备的,按品阶不同碑的大小也不同;碑文却是早写好了的,无非“温柔素俭,恭顺守礼”等考语,这时宦官过来搬取了八品宫女的一块碑,是给碧儿的。 “就写阿碧么?”杂役宦官挥动凿锤便刻。 “别!”朱儿忙拭泪阻止,“碧儿她姓马。” 宦官刻完搬起石碑放到牛车上,似乎还是前天拉她来那车,既拉死人也拉活人。又有病坊的宦官把碧儿搭到车上,媚娘她们也没什么可以用来陪葬的,只把碧儿生前用过的衣物、器皿乃至梳子、胭脂打了两个包袱,算是最后一点儿心意。 宦官牵着牛车缓缓出了奚官局,转而向西,出掖庭西北的小角门,往龙首山的后面的山坳埋葬,媚娘她们不能出宫,只能目送其远去。朱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撕心裂肺地呼唤着碧儿,媚娘默默无语——一条破被,一块烂碑,一条性命就这么打发走了,幽幽荒山无亲无故,日后谁将她祭奠?所有碑文都一样,只是刻着不同的名字,我将来也是这样的结局吗?不!别看我身为才人,可能还不如碧儿。至少她还有块碑,我身为天子的私物要陪葬昭陵,死的早些或许能埋进去,若死在皇帝之后,绝不可能为我开启皇陵,顶多在昭陵左近找个地方埋了,也许连碑都没有,我的名字只会写在尘封的名册里…… 范云仙擦擦眼泪:“回去吧……朱儿,人都死了,哭也无益。” 媚娘也怆然劝道:“我知道你们情同手足,节哀吧。咱已经尽力了,长胳膊拉不住短命鬼,让她无牵无挂地去吧。” 朱儿倏然跪倒,连连叩首:“才人对我等天高地厚,甘冒风险,又破费钱财。阿朱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德。” “你既是我的人,又何言恩德?”生死相别媚娘感触极深,忆起以前苛待她俩,有些过意不去,摸着朱儿的头道,“若非她死,我还不知她姓马,那你又姓什么?” “回禀才人,我姓刘。” “别叫才人,从今往后咱们姐妹相称。”媚娘拥着朱儿和云仙,在这落寞深宫之中,或许只有他们能算得上亲人吧。 “道喜!天大喜讯!”一个宦官快步奔进奚官局院子,“杨婕妤怀孕了……杨婕妤怀了龙种啊!” 所有宦官闻言都是一怔,石碑也不刻了,病人也不管了,都围拢过来:“快快快!准备安胎药,给婕妤送过去,顺便道喜。多说好话嘴要甜,讨来赏钱大家分啊!” 媚娘长叹一声——有人来,有人往;有人笑,有人哭;有人身荣子贵,有人寂寞潦倒。这就是皇宫,这就是大唐,这就是人世间。 二、母女重逢 杨婕妤怀孕的消息如一剂良药治愈了皇帝的郁闷。四十五岁的李世民又当了父亲,自然值得庆幸,为此他停止巡游,回到长安与婕妤朝夕相处,宫中之人也竭力奉迎,九个月十天瓜熟蒂落,杨婕妤产下一个男孩,李世民欣喜若狂,给儿子取名为李明。 李明的诞生使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的春节充满喜气,连太子似乎也安稳不少;适逢李世民最亲睦的皇弟汉王李元昌入朝贺岁,兄弟重逢欢喜不尽;李世勣以六千兵马巧设埋伏,在诺真水(今内蒙古乌兰察布)大破薛延陀二十万大军,李世民大喜,征其入朝任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了挂名宰相;趁此大好之时钦定的两段姻缘也将完婚,巴陵公主出降柴令武,最受宠爱的高阳公主出降宰相房玄龄之子房遗爱。大唐国运峰回路转,似乎又走回辉煌之路。喧嚣中的武媚娘依旧落寞,自从碧儿死后她那里更冷清,新春到来又不得不到各处拜贺,对她而言这一年与往年别无二致。 首先要拜贺的是四妃。 韦贵妃依旧那么温和谦恭,媚娘向她施礼,她以半礼相还,客客气气请媚娘落坐。凝香阁摆了不少箱礼品,多是名贵玉器,是她儿子纪王李慎献上的。 李慎比李治还小几个月,却已出任襄州都督,未得准允不能回朝,给母亲送来好几箱璋琮瑶璧以表孝心。荆山出玉果真名不虚传,韦妃向媚娘耐心解释:“才人莫怪,你来拜年,本该送你些东西。可这些玉器尽是民脂民膏,虽系皇儿进献也不能收,我已向圣上奏报,将遣人退回襄州。皇家子弟以仁德为本,不可纵其奢靡!” 媚娘连连点头——不愧是韦贵妃,这么谦卑谨慎。玉器没收,儿子这份孝心也够令她开心了吧? 韦妃又笑道:“早听孟姜说,才人也很喜欢书法。我这儿有不少上等笔墨、精细纸张,今后你若需要知会一声,我派宦官给你送去。”媚娘千恩万谢,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转而去拜淑妃。 杨淑妃的精神不是很好,虽说穿着新年喜服、满头珠翠,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鬓边白发添了不少,额上明显有几条皱纹——皇帝公然表示不再考虑立皇后,她的希望落空了。 媚娘曾经亲睦她,继而憎恶她,不过事到如今只有同情——这个女人勤勤恳恳,她付出的不比长孙皇后差多少,终究不能如愿,好在还有个好儿子吴王李恪孝敬她…… 按序下一个该拜贤妃,但媚娘与她是亲戚,晚一步无所谓,转而先拜阴德妃。 “哈哈哈……哈哈哈……”阴妃宫中总是充满欢笑声,离着老远就能听见,即便她已不再受宠幸,身材愈加发福,但她依然很快乐,掖庭中人都说她“没心没肺”。不过在媚娘看来,没心没肺也无甚不好,至少不会痛苦——单就出身而言,她父亲阴世师杀了李世民的兄弟,她父亲又被李渊处死。若非“没心没肺”,如何面对这残酷的命运? 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她驭下宽纵,大过年的宫女宦官都不知哪玩去了,竟连个迎接的人都不见。媚娘自己进去,还没屈身施礼,阴妃已笑着迎过来:“快来,你也是念佛之人,叫你开开眼!”媚娘糊里糊涂被她拉到案前。 “这是我儿子抄的佛经,说孝敬我的。快看看吧……” 媚娘一看也忍不住笑了——这笔字实在太差,写得乱七八糟的,有的地方甚至串了行,而且还将“阿弥陀佛”写成了“阿弥驼佛”。阴妃之子齐王李祐自幼淘气,不爱学习,近年来更是顽劣任性,比起太子承乾有过之而无不及。李世民也多次下诏训斥,可他就是不改,或许是随了母亲的性,大大咧咧粗疏率性。 阴妃丝毫不以儿子没才学为耻,反而大感欣慰:“佛祖不骑金翅大鹏,改骑骆驼了,祐儿啊,你可真能逗娘开心……”字虽然不好,毕竟是孩子一片心。笑过之后阴妃又开始摘身上的珠宝往塞给媚娘,这次媚娘笑嘻嘻地没拒绝——她越来越喜欢阴妃了,跟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打交道最是愉快,媚娘甚至觉得自己的性格与阴妃有些像,可人家入宫甚早,即便与李家有仇也升到了四妃的位置,还生下个儿子可以帮忙保住富贵,自己却生不逢时! 媚娘笑够了,辞别阴妃,这才往燕贤妃处去,新年之际姐俩说说知心话,也算一点儿慰藉吧。她刚到宫门口,就见表姐的婢女笑呵呵迎来:“武才人,娘娘派人到处找你,您去哪儿了?” “各处拜拜。” “快来快来,您看那是谁来了?” 媚娘懵懵懂懂被婢女拉扯着入殿,见燕妃穿着端庄华贵的礼服,却没坐正位,而是斜踞胡床,恭恭敬敬陪着一位座上客。 那是一位老妇人,身材瘦削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腰板挺直,穿一身外命妇的礼服,略有些旧的礼服依旧衬托得她气质出众;那葳蕤的锦绣花钿、光华的刺绣腰带仿佛长在她身上,超凡脱俗的贵气似是与生俱来,并未因衰老而消减,反而因岁月的沉淀越发庄严。 媚娘从门口看不到她正脸,但那精干的身影、乌木鎏金的发钗,还有腕上的檀木念珠媚娘记忆犹新,在无数个夜晚曾梦到过。 “娘……”媚娘颤颤巍巍地叫了出来。她想一头扑倒母亲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但强烈的执念还是将她攫住了。 杨夫人轻轻扭过头来——真是令人意外!岁月虽然把她满头青丝染得灰白,却并未在她脸颊刻下多少皱纹,甚至不像六十多岁的人。看到女儿的那一瞬间她脸庞微微颤动两下,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泪光,却随即恢复平静,只是轻轻呼唤一声:“照儿……” 千言万语凝噎在喉,母女俩无声对望着,直至一旁的燕贤妃轻轻道:“媚儿,坐下慢慢说。我还有事,不陪你们了。”说完慢慢踱出房门。 媚娘这才缓过神来,当即跪倒在地:“孩儿给娘叩头。” “起来,你如今是皇帝内宠,不必施此大礼。” 媚娘依旧重重给母亲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道:“深宫隔绝不能尽孝,女儿平日便是想给娘磕头又岂可得?” 杨夫人脸上绽出一丝无奈的微笑:“你平平安安,娘便知足了。” 媚娘紧靠着母亲坐下:“我还以为自己做白日梦呢!娘怎逢机会进京?”母亲毕竟是应国公夫人,国之命妇,入宫相见倒不成问题;但这种机会只有逢年过节皇帝准许后宫探亲之时才有,而且无法入掖庭,只能在贤妃这里相见。令她不解的是,长安文水道路相隔,母亲一介女流怎会来到京城? “难道元庆、元爽他们升了官,入京朝觐携您而来?” “哼。”杨氏脸上的慈祥全然不见,露出不屑的微笑,“你指望那帮无才无德之人升官?等下辈子吧。前两年你两位伯父武士稜、武士让相继过世,门庭冷落越发不成样子。娘想念你,搬到长安来了。” 媚娘蓦然想起:“是先皇赐给父亲的那所宅邸?” “正是。” “原先他们不是不让咱住吗?” 杨氏笑道:“你入宫侍奉天子,他们哪还敢得罪为娘?以后娘就住在京城,咱母女多些相见的机会,岂不更好?”其实住京城也未必如何,宫禁森严重重阻隔,今日这等机会实在少之又少。 即便如此媚娘已很庆幸,她拉住母亲的手:“您这些年过得可好?” “好!”杨氏笑得越发爽朗,“吃得饱,穿得暖,事事有人伺候,闲来佛前祷告,有什么不好?前几日我说要到京城来住,元爽吓坏了,生怕我找你告状,特意派十几个仆人侍奉,一路上……” 真的吗?虽然杨氏说得轻巧,可她骗不了女儿,媚娘正紧紧握着她的手——那曾是一双多么绵软的手!除了脂粉、笔墨和佛经,几乎什么都没摸过,它仿佛天生便是高贵的,充满暖意、充满温柔、充满檀木佛珠的香气。如今它却生出老茧,皮肉干瘪、骨节凹凸,这绝非享福之人的手。拥有这双手的人分明吃过苦、受过累,洗衣做饭缝缝补补,饱经风霜才对! “您千万保重身体。”这是媚娘唯一能说的。 “放心,为娘硬朗得很。好歹还有几个仆人,老宅已叫他们打扫干净,你堂舅也送来缗钱。这两年我一个人也习惯了,没什么不妥,昨天我还去了会昌寺,拜佛烧香替你祈福。” 媚娘听她说一个人生活,倏然想起:“小妹……” “去年出嫁了。” “妹夫姓字名谁?” “姓郭,叫郭孝慎。”杨氏的目光从女儿脸上移开。 媚娘继续追问:“是何等人家?” “宫中的树真好看啊……”杨氏顾左右而言他,却见女儿直勾勾望着自己,只得如实道来,“郭家是文水本土之人,虽未仕官,倒也算书香门第。” 开国公爵之女、弘农杨氏所出,竟然沦落到嫁与乡绅之子!媚娘深感不忿,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又问:“这桩婚事莫非又是善氏那婆娘中间作保?” “不错。”杨氏无奈点头,“不过女婿我提前相过,仪表堂堂,是个老实的读书人,你妹妹受不了委屈。他虽没有祖上恩荫,在县里乃至州里也小有名气,已被地方推荐,今年要来长安考科举。” 媚娘算是彻底明白母亲的处境了——她们三姐妹皆已出嫁,母亲留在文水武家也没什么意义了。自己身在宫中,无论受不受宠在元爽他们看来都需顾忌,他们和继母的关系早已破裂,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心里都别扭,索性放继母来长安,既圆了继母的心愿,他们也可眼不见心不烦。再者妹夫要来京城应举,母亲这时入京未尝不是想请堂舅杨师道从中关照,实是一举两得。 正说到此处燕妃回来了,还亲自为姨母奉上香茶。杨氏轻轻咂了一口,又道:“这半日光说我的事,你在宫中又如何?” 如何?媚娘微微怔了片刻,随即开朗地笑道:“很好啊!” “真的吗?”杨氏的眼中充满怀疑。 “当然是真的,皇上很宠爱我,还给我改名叫‘媚’。” “武媚……媚儿……”杨氏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 媚娘滔滔不绝道:“女儿很舒心,吃得好,穿得好,皇上几次巡游都带着我。读读书、练练书法,皇上可喜欢我摹的《兰亭序》呢!有一次我向皇上提到您教我读的那些书,皇上还夸您老人家了不起,能教出这么多才多艺的女儿……”她唯恐母亲不信,转而对燕妃道,“表姐,皇上夸赞母亲的话你也听到了,是吧?” “是,媚儿很受皇上宠爱。”燕妃明白表妹心思,忙帮着圆谎。可这确实是漏洞百出的谎言,如果武媚受宠,又怎至于入宫七年依旧是个才人? 也不知杨氏是否真的相信,只是连连点头。燕妃拍拍媚娘肩膀:“你不是还有好东西要给姨母吗?” “这……”媚娘一阵错愕。 不待媚娘说什么,燕妃已捧出两匹金丝织就的锦缎,还有一小盒珠玉,乔模乔样笑道:“这些都是皇上赐给妹妹的,放在我这儿多日,托我派人送出去,一直没得空办。今日可好了,姨母进宫来,你还是亲自献给娘亲吧。”说罢推到她身前。 媚娘手捧锦缎,胸中又悲又喜——她哪有这些东西?分明是表姐拿自己的东西让她尽孝心,表姐待她这般好,怎能不喜?而母亲独自过日,自己在宫中七年依旧无力周济,要靠表姐相助才拿得出东西,又怎能不悲? 杨氏连连推辞:“娘一把年纪了,哪里用得着这些?你在宫中要舍得赏赐宫婢,结好其他嫔妃,这些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我……”媚娘惭愧得无地自容,她确实没有多余之财赏赐婢女,更谈不到结好他人,无论对范云仙他们还是对徐惠,她能付出的只有这颗热忱的心,可是面对生活穷困的母亲,她只能咬着牙坚持,“我有的是好东西,不在乎这些。娘难得进来,让女儿孝敬您一点儿吧。” 杨氏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其实她何尝不想要这些东西?她在长安度日多承杨师道关照,可总不能安心吃人家的?武士彟去世,家中无三品高官,住在长安御赐的宅子里有逾制之嫌,这几天她正筹划着在府里隔出几个小院,招几家租客,不过要办成这件事也有开销。拿这些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去换些钱,正可解燃眉之急。 媚娘见母亲接过东西爱不释手的样子,颇觉安慰。可就在杨氏悉心摆弄锦缎之时,一张字条从折叠的锦缎中轻轻飘落在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媚娘仓促间只看清楚“扬州”二字,当即明了——原来是表姐之子、担任扬州都督的越王李贞进献的礼物,恐怕表姐都没细看就拿过来了,礼单还在锦缎里夹着呢。 眼见露出马脚,媚娘和燕妃都很尴尬,杨氏却安然自若,伸手将它翻了个面,无字的背面朝上,如丢弃废纸般轻轻扔倒一旁,笑道:“为娘谢谢你这番好意,我的照儿总算是长大了。”说罢又望向燕妃,感激地点了点头。 顷刻间,媚娘明白了——母亲早看穿她们的把戏。杨氏何等精明,当然感觉得出女儿并不受宠,日子过得不顺心,但她身在宫外帮不上女儿半点儿忙,何必问个究竟令女儿伤心?索性装糊涂。她们母女的性格实在一模一样,自尊自负,多少苦自己默默承受,却不忍叫对方为自己担心。母女俩善意地互相欺骗着,也善意地成全对方的谎言。 眼见已到午时,燕妃张罗奴婢备下丰盛的菜肴,三人同坐而食。席间还算欢乐,她们都不再提彼此的生活,只是回溯早年间的往事。杨氏还聊到大女儿武顺,前几年给贺兰家生了个女儿,近来又生了个儿子,取名贺兰敏之,他们一家倒是很和睦。 媚娘微微叹息,抱怨命运不公——姐姐的脾气媚娘很清楚,武顺小时候正赶上武家春风得意之时,父亲去世后她又出嫁了,娇生惯养没吃过苦,父母纵容至极。这样的骄小姐嫁出去,不跟夫家闹别扭才怪,何况武家已经没落,谁甘心一味骄纵她?可武顺的命运便如她的名字,实在是顺!丈夫贺兰越石的官当来当去,最后竟调任为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贞恰是燕贤妃之子,谁不知燕家和杨家的关系?贺兰越石身为越王下属,自然不敢“忤逆”与顶头上司攀亲戚的老婆,对武顺可说是百依百从,连小妾都不敢纳。武家三姐妹,二娘入宫苦苦度日,三娘委委屈屈嫁个乡绅之子,所有福气都叫老大占了,老天实在不公平。 一餐饭和和气气吃完,也已过了未时,入见的外命妇该离宫了。分别的时刻这么快便已到来,任谁也无可奈何。媚娘一直送到晖政门,再往前走就是宫人不能涉足的外朝了,一路上她紧紧牵着母亲的手,却一句话都没说,便如母亲送她离开文水那天一样。 但这次泰然自若的是杨夫人,分别之际她只是满脸欣然地对女儿说:“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要用心侍奉皇上。若逢节庆之日,娘再进来看你。” 媚娘眼见母亲转身要去,顿时难耐心酸:“娘!您一定好好保重身体,将来……”将来又怎样呢?将来她又能为母亲做什么?见天子庸知非福,而七载光阴已过,她还是个不受宠的才人。媚娘连自己的命运尚不能自主,又能给母亲什么承诺?母亲已经六十五岁了,这样的会面恐怕已机会不多,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老去。 杨氏手捻佛珠颂起了佛经:“结习未尽,华著身耳;结习尽者,华不著也。”说罢微微一笑,出宫而去——烦恼皆由心生,只有忘却烦恼,找寻超然心境,才能真的快乐。这等禅机或许正是杨氏多年来自疗的秘诀。 三、梦醒之际 送走母亲,媚娘回到自己的“家”,自从朱儿死后她的小院越发冷清,然而旁边的院落却喜气洋洋——徐惠晋升了。 薄薄一道院墙根本阻挡不住欢笑,武媚倚在一株树旁,早把宦官半阴半阳的报喜声听得清清楚楚,是陈玄运亲自宣谕,晋封徐才人为婕妤。晋升的原因也说得很明白,徐惠上书劝谏皇帝减少游幸,忠君体国,有后妃之德。 武媚只能苦笑了。徐惠上书之事她早知道,甚至徐惠想拉她这个亲近的姐姐一起上书劝谏,可她全没当回事,委婉拒绝了。换谁都会拒绝,先前皇帝被太子魏王之争扰得愁眉不展,莫说是小女子的话,就是朝中大臣的话也未必听得进,身为终身兴衰托庇于天子的后妃,聪明之人谁会在这时候去触霉头? 可世事就像玩笑,偏偏杨婕妤产下皇子,西北战事又连番告捷,天子的心就像是三月的天气,不知何时会阴何时又晴。只要皇帝的心情畅快,一切都不成问题,逆耳忠言又成了好东西。 武媚还痴痴愣在院子里,徐惠已风风火火出来到她面前:“媚儿姐姐,圣上升我为婕妤了。这掖庭所有人中姐姐待我最好,我第一个就赶来告诉姐姐。惠儿谢谢姐姐,多谢您三年来的照顾!”说到激动之处,拉着媚娘的手又是哭又是笑。 武媚同样不知该哭该笑——徐惠真是个天真姑娘,竟急着把喜讯告诉我这仍要苦守寒宫的人,这算是感激还是刺激?她强作欢笑道:“傻妹妹,这是你应得的。”这句称赞媚娘出自真心,却带着深深苦涩。 徐惠带着欣慰的笑容离开了,隔壁院中越发热闹,宦官忙着搬箱抬柜,宫女窸窸窣窣收拾东西。媚娘站在墙下倾听,听着时而传来的欢笑、嬉戏、诀别,直至那些声音越去越远,最后一把大锁“咔擦”锁住了院门,再也无声无息——人家走了,脱离了这鬼地方;而她的出头之日呢?还会不会有那一天? 她默默回到案前,展开笔墨继续临摹书法,想以此寻求平静: 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渐渐地,她笔锋停住了。 这帖《兰亭序》她不知临摹了几千几万遍,费尽心机欲求神似。每每运笔之时,她都幻想自己宠冠后宫,幻想被天子拥在怀里,甚至幻想自己像文德皇后一样母仪天下。正是这痴念支撑她日复一日坚持枯燥的练习。她眼中看到的只是王羲之的“媚若银钩,刚则铁画”,却不曾真正留心这是怎样一篇文章。 “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不知不觉,一滴泪水落在纸上,将“陈迹”二字染成一片黑。 人生若白驹过隙,何其快!大多数人至少曾经快然,可她武媚娘又何尝“自足”过?她何尝拥有过什么?宫苑深深,无声无息,哪怕她死了,又有谁会记得她曾到这世间走过一遭? “可恨!可恶!”她抓起字帖,三两把扯得粉碎,继而又像疯子般把数年来临摹的字帖、文章,还有那十卷《女则》都扯成碎片——在漫天飘洒的纸片中,媚娘放声大哭,自她记事以来从没这样彻彻底底哭过,声嘶力竭,仿佛要把心肝都吼出来。朱儿和云仙听到动静赶来,却苦劝不住,只好陪着掉眼泪。 “妹妹……”燕妃不声不响走了进来——杨夫人出宫,她怕妹妹心情不好过来看看,哪知一进门就目睹这样一幕。 媚娘见表姐来了,猛地扑过去,一把攥住燕妃肩膀:“你知道!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燕妃被妹妹弄蒙了:“你怎么了?我知道什么?” “从洛阳咱俩第一次见面,你便有不忍之色,其实你从那会儿就知道我肯定不会得宠,对不对!?” 燕妃无言以对,低下了头。 媚娘一头扑进表姐怀里:“皇帝从没爱过我,也从没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他对文德皇后是愧,愧疚自己在皇后活着时没有珍惜;杨淑妃曾受宠是因为她酷似文德皇后;杨婕妤受宠是因为她是个唯命是从的哑巴,除了顺从还是顺从;徐惠受宠是因为她给了皇帝一次表现自己虚怀纳谏的机会。他从没真的爱过她们,除了江山社稷他谁都不爱!” 这话也刺痛了燕贤妃,虽说她为李世民生儿育女,其实也未见得拥有过真情:“别说了……咱后宫女子本就活在虚妄里……真爱不过是苛求。”燕妃的眼泪倏然而下,不仅哭妹妹,也哭自己。 “可恨!可恶!”媚娘边哭边咒骂着,“我讨厌这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男人……” 燕妃赶紧捂住她嘴:“别胡说,他是皇帝。” 皇帝又如何?对皇帝就要无怨付出吗?武媚娘的人生不为任何人而活,要为自己活——她想喊出自己心声,却被表姐死死捂住嘴。 燕妃抽泣道:“即便他不爱你,你也不爱他,皇帝还是皇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知道皇帝一旦晏驾,后宫女子是怎样下场?似我这样有子女的还算好,若无子女只两条路可走,要么出家,要么就是死!即便你厌恶这一切,也得讨好他,想方设法为他生个孩子,将来才有依靠,才活得下去!你懂吗?我是为你好啊……”姐妹俩抱头痛哭。 媚娘沉浸在痛苦煎熬中,并不知晓,刚刚到来的新一年对她命运影响巨大,甚至关乎大唐王朝每个人。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正月,郑国公、特进知门下省事、太子太师魏徵薨,终年六十四岁。李世民亲临吊祭恸哭,为此废朝五日,赠司空、相州都督,赐予最高荣誉的谥号“文贞”,准许陪葬昭陵。 李世民回忆往昔魏徵的劝谏,感慨良多,对群臣道:“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朕亡一镜矣!”亲自为魏徵撰写碑文,又加赐郑公实封九百户,预定魏徵之子魏叔玉为驸马,许以最小的一位皇女、长孙皇后所生新城公主。魏徵之死令李世民悲痛不已,回溯登基十七年来风风雨雨,许多功臣似河间王李孝恭、宰相杜如晦、猛将秦琼等皆已过世,房玄龄、李靖、高士廉、尉迟恭等也都年迈,为表彰对大唐社稷有功之臣,他诏令阎立本给长孙无忌为首的二十四位功臣画像,悬于皇宫凌烟阁中,向后世彰显功绩。 可李世民万没想到,用以表彰功臣的凌烟阁并没带来福祉,反而成为他晚年的一个魔咒,从此开启无限烦恼——就在图画功臣后不到一个月,山东传来消息,齐王李祐造反! 这场叛乱就像闹剧。李祐的顽劣任性与太子承乾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幼娇生惯养,又身在外藩缺少君父管教,越发肆无忌惮,沉溺于游猎嬉戏,并在府中招纳一群宵小。负责教导李祐的长史权万纪是有名的严厉之臣,早年曾任吴王李恪的长史,因李恪毁坏民田一事险些获罪,转而辅佐齐王。权万纪吸取教训,对齐王的管束可谓严上加严,整日诤谏不止,动辄向皇帝汇报李祐的胡闹举动,甚至还禁止李祐出城——纨绔膏粱遇上严苛管家,两人越闹越僵。 李世民下诏责问,权万纪又趁机逼李祐遣散宵小,写悔过书承诺改正。李世民怒气稍解,嘉奖权万纪一番,命其先回齐州,继而派刑部尚书刘德威召李祐入朝。 李祐得知父皇对权万纪大为嘉奖,又要召自己入朝责难,以为万纪出卖自己。权万纪深感情势危险,连夜逃出齐州,李祐愤恨不已,竟派心腹党徒二十余人追赶,将其乱箭射杀。 权万纪既死,李祐才从怒气中清醒。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诛杀掌握齐州兵权的典军韦文振,封舅舅阴弘智等心腹党徒为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大肆征兵扩军,举起了反旗。 李世民得知儿子造反,一边命兵部尚书李世勣统领齐州左近九个州兵马讨伐叛军,一边亲自写诏罪责李祐。 当李世民写到“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无君,神人所共怒”一句时更是悲不能抑,潸然泪下,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十七年前他发动政变,弑兄、杀弟、囚父、屠侄,犯下人伦大罪夺得皇位;十七年后他的儿子又造他的反!这字字诛心之言不仅是痛责李祐,更是对自己良心的审判。 然而李世民还不知,李祐叛乱仅仅是个开始,他的家族还将面临更多悲剧…… 第九章 东宫易主,最柔弱的李治当上了太子 一、承乾谋反 齐王造反很快就被平定。 实际上李祐身边只有一群胆大妄为的无赖狂徒,根本不足以成大事,李世勣大军未到齐州叛乱之火已被扑灭,一个七品兵曹参军,凝聚起一只千人左右的队伍,趁夜突袭齐王府,轻而易举将李祐及其爪牙全部抓获,解往长安。 李世民见到这个无父无君且无知无能的儿子,既愤怒又难过,可李祐擅杀大臣、举旗造反、私置百官、招募军队,条条皆不赦之罪,即便李世民有恻隐之心也无法保全。于是将李祐贬为庶人,赐其自尽;并将阴德妃之弟阴弘智等心腹党徒全部处死。 曾经弑兄、杀弟、杀侄的李世民做梦不会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了断亲生儿子的性命。然而他还没有从李祐之死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又一起惊天巨案被牵连出来。 在审问李祐党徒时,有人揭发阴弘智与东宫卫士纥干承基有交往,于是有司又逮捕纥干承基加以审问,没想到这一问之下竟勾出另一起阴谋——太子李承乾也策划谋反! 其实从李世民流露出废立之念那一刻开始,这场争斗已经脱离了掌握。虽然在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臣坚持下收回了改易太子的念头,但身居太子之位的李承乾却如坐针毡。他位子不稳天下尽知,虽说这次躲过一劫,李泰依旧磨刀霍霍,时刻窥觊太子之位;更重要的是他与父皇的隔阂似乎已经无法弥合,称心的死也令他对父亲更添几分怨恨。毕竟父皇还不到五十岁,随着岁月增加,谁知道将来会不会重提废立之事?舅舅无忌的态度到那时会不会改变?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魏徵已经死了……思来想去李承乾陷入恐惧,要突破困局办法只一个,像父亲昔日一样发动政变夺取皇位。 纥干承基为自保,供述了太子的种种策划。他重金收买禁军将领李安俨,监视父皇举动;曾设想以生病为由引诱父皇探视,设下埋伏刺君杀驾;他还与驸马都尉杜荷、开化公赵节歃血为盟,共举大事;就在李祐事起之后,他还大发狂言:“东宫西墙距大内不过二十步,要兴兵夺位也是我,岂能轮到李祐那小子?” 有司匆忙上报,李世民闻讯如五雷轰顶,忙将李承乾拘禁宫中,诏令长孙无忌、房玄龄、杨师道等共审此案。 李承乾心灰意冷,一切罪行供认不讳,继而又供出两个响当当的大人物——陈国公侯君集、汉王李元昌! 侯君集是李世民当秦王时就追随左右的老臣,在玄武门那场搏杀中出力甚多,又统领大军辛苦西征攻下吐谷浑、高昌两国。凌烟阁功臣的画像未干,其中一个就造了反,简直是当着天下人扇了李世民一记耳光!汉王元昌虽是御弟,才二十出头,李世民待其甚厚,赏赐过于诸王,当年还常一起切磋书法;杜荷不仅是驸马,娶了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女儿城阳公主,更是良相杜如晦之子;开化公赵节是李世民姐姐长广公主和前夫赵慈景所生之子,是李世民的外甥——这场未遂的政变不仅是大唐社稷的危机,更是李氏家族的悲剧。 李世民简直无法面对这事实,宠信的、亲爱的、重用的人一个个背叛他,究竟为什么?难道他是隋炀帝那样的无道昏君? 夜已三更李世民愁苦难眠,独自来到监禁太子的宫殿。 李承乾同样没入睡,这个素来骄横乖张的太子如今披头散发独坐榻前,守着一盏孤灯。烛光映照着那年轻的脸庞,原先的暴戾、急躁、桀骜全然没了踪影,也并未忧愁恐惧,反而显得异常平静,或许失败也是一种解脱吧。 “父皇。”没有泣涕赌咒的哀求,也没有睚眦尽裂的呐喊,承乾只是轻轻呼唤一声,兀自闷坐在那里。 李世民一步步走近这个深爱且深恨的儿子,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萌出一丝怯意,酝酿许久才开口:“朕哪里亏待你,为何图谋不轨?” 李承乾无力地摇摇头:“父皇明知故问么?我贵为太子,更何所求?若非李泰欲图我位苦苦相逼,我何至于行此险路?这就像……”话说一半他却顿住了,惨惨一笑,“成王败寇,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世民似木头般立在那里,再无言可问。他知道儿子想说什么:“这就像你当年杀兄囚父一样!”上行下效,父为子纲,还有什么好问的?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谁叫他政变夺位根基不正?谁叫他动念废立重蹈覆辙?世事轮回,天理昭彰,这不过他是该得的报应啊…… 李世民沉默半晌,终于哀叹一声,迈着沉重的步伐转身而去。可当他迈出殿门那一刻,又听李承乾在背后咕哝道:“孩儿自作孽无可怨,但父皇若将李泰立为太子,那便成全了他的阴谋,我死难瞑目!” 兄弟相争有如仇雠,当年的悲剧无可避免地重演了,李世民胸中郁闷,却无从发泄、无人倾诉,愁思凝结彻夜无眠,第二日还得强打精神临朝。无论如何这一案总得有个结果,这不仅是对罪行的审判,也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该如何处置承乾?”李世民满脸无奈扫视群臣。 朝堂之上寂寂无声,所有人低头不语——如何处置皇帝真不知道吗?李祐如何处置的?谋反者唯死尔!可已经赐死李祐,短短两月间又要再处死一个皇子,而且是太子,情何以堪?但若不杀便是破坏法度,杀李祐而不杀李承乾岂非厚此薄彼?群臣左右为难,只能报以沉默。 李世民见他们毫无所动,越发心如刀绞,却只能唉声叹气。然而哀叹声未息,有个年轻的绿袍小官斗胆站了出来——通事舍人来济。 在群臣的讶异目光中,这个六品小官举笏上奏:“惩罪固是国法,亲亲亦为大德。陛下不失慈父之恩,使太子得尽天年,则善矣!”这回答明显照顾了皇帝残存的那点儿父子之情。群臣谁都没反驳,所有人都不忍看皇帝如此痛苦。 李世民正式颁诏,太子承乾废为庶人,流放黔州(今四川彭水);汉王元昌理应处死,念其宗室身份赐其自尽;陈国公侯君集参与阴谋暗蓄死士,理应阖门诛灭,念其旧日功勋免一幼子死刑;其余杜荷、赵节、李安俨、贺兰楚石等皆夷灭。 太子众僚属虽未通谋也有失职之罪,除一个谨慎有德的于志宁外,其他人自张玄素、孔颖达以下尽皆免官,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致仕的致仕;李世民又迁怒昔日力保承乾的魏徵,竟派人将亲手为这位直臣撰写的石碑推倒,取消新城公主与魏叔玉的婚约。 一场太子谋反案搅得长安沸沸扬扬人心不宁,就连身在宫中的媚娘竟也受到波及:侯君集女婿贺兰楚石与武顺之夫贺兰越石是同族,虽然关系较远,并未参与阴谋,但就凭他名字里有“贺兰”二字,恐怕今后是升迁无望了。而她的堂舅竟也因此案罢相——杨师道本是受命审讯此案的,但他的续弦之妻正是赵节之母长广公主,公主顾念儿子生死,极力撺掇杨师道向皇帝求情,杨师道经不起妻子无休无止的哭诉,只好强出头;哪知李世民心中正烦,非但不减罪,反而责怪他袒护罪人,一怒之下把他的中书令也给罢了。 母亲刚到京城投靠堂舅,人家官就丢了,妹夫考科举也帮不上忙了,她母女的命运怎这般不济?不过宫中还有比媚娘更不幸的,就在她院子的隔壁,徐惠留下的院子迎来一位新主人——阴德妃。 不过,阴氏已被废去德妃之位,李祐造反令她骤然失去了一切,即便她身在宫中毫不知情也难逃牵连。世事仿佛绕个大圈,她从罪人亲属变成秦王内宠,跻身四妃之列,十七年来春梦一场,如今又变回罪人亲属,她脸上那亲切的笑容却再也不见了。 媚娘长叹一声。即便没心没肺过日子也只是自欺欺人,无论你是贵妃还是皇帝,只要身在这宫中任何人都身不由己。 二、异军突起 太子承乾谋反被废,魏王李泰入主东宫似乎已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李世民万没想到,当他象征性地向群臣征询新太子人选时,却意外杀出一匹黑马。 朝会刚一开始,黄门侍郎刘洎、中书侍郎岑文本毫无悬念地提名李泰,而在他们背后鼎力支持的还有宰相房玄龄,群臣皆不做声以示默认。当李世民准备顺从提议宣布决定时,长孙无忌突然阻拦:“以臣愚见,德才兼备堪继陛下大统者,唯晋王耳!” 立雉奴为太子?李世民觉得荒唐得可笑,正想揶揄过去,不料谏议大夫褚遂良紧跟着站出来:“司空所言极是,晋王乃不二之选。” 李世民愈加诧异,褚遂良是他亲手提拔的人,可谓深知己意,为何也这样认为? 然而就在他一愣之间,附和声蜂拥四起:“臣也以为当立晋王为太子。”“晋王仁慈孝友,盛德远播于世,诚帝王之资!”“为我大唐万代计,唯晋王可继大统……”半个朝堂的文武大臣相继出班,争先恐后表示支持晋王。 李世民被这意外的场面震惊了——怎么回事?朕错了,还是他们错了?雉奴怎么能当太子呢? 他不否认李治是个好孩子,是他所有儿子中最听话的一个。这孩子生于宫中,长于宫中,皇后离世后更与他住在同一座宫殿里,可说是相依为命。每当他心烦意乱之时,李治总是默默陪在他身边;每当他身心疲惫之际,李治为他揉肩捶腿;对两个幼小的妹妹,李治关怀备至,教她们写字,陪她们玩耍;对承乾、李泰乃至其他异母哥哥,李治礼敬有加;对朝中大臣,李治彬彬有礼,以学生自居,哪怕对宫女、宦官也宽厚大度。李治几乎是个完美的孩子……但并不等于是合适的君王。 慈不掌兵,仁不控权;不谲不诈,难为天子;谦恭至极便是怯懦,慈悲至极就是软弱。汉元帝柔仁祸国,秦世祖因宽致乱,况大唐江山百战而定,泱泱大国统驭胡汉,官员之多、疆域之广皆前代所未有,李治稚嫩的肩膀挑得起这千斤重担吗?从他出生直至今日,十六年的岁月里根本没接触过朝政,李世民也从来没刻意培养过他,只是将其视为膝前尽孝的小儿,要把江山社稷托付给他,实在勉为其难!为什么群臣偏偏看中他呢? 面对群臣众口一词的推荐,御座上的李世民一脸迷惘。房玄龄、岑文本却已悟出三昧,不禁面露惶恐——李承乾虽然被废,但他毕竟当了十七年的太子,细究起来满朝文武哪个与他没瓜葛?此其一也。皇帝先前偏宠李泰,不少人竭力诤谏,固然出于公义维护宗法,却也与李泰结下恩怨,将来李泰即位他们还有好果子吃?此其二也。再有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挑头,三股绳拧成一股绳,自然声势浩大。 刘洎生性直率,不似房玄龄、岑文本那样有话闷在心里,见群臣纷纷附和,厉声驳斥:“尔等心存私念,不以国家为重!” 褚遂良随即反诘:“刘黄门不可妄言,我等皆出自公义。” “哼!”刘洎冷笑道,“好个出自公义!当初陛下想让魏王入居武德殿,你第一个出来阻谏。那晋王多年居于宫中,也未出任外官,怎不见你有半句谏言?难道你真认为晋王才智高过魏王?” “你……”褚遂良的脸立时涨红——刘洎所言不错,魏王固然被皇帝偏爱,李治何尝不受宠爱?这两种爱完全不同的,皇帝对李泰是欣赏器重,李治只是父子亲情,不危及承乾储位,群臣自然睁一眼闭一眼。其实在褚遂良心中,恐怕也不认同李治的才智。 “肃静。”李世民眼看他们要争吵起来,忙开言制止,“你们说雉奴仁孝却也不假,但他性情腼腆年纪又小,恐……” “陛下误矣!”褚遂良一声呐喊打断李世民的话。群臣尽皆悚然,即便魏徵也不曾公然大呼皇帝错了。 刘洎见缝插针:“褚遂良犯上无礼,请治其不敬之罪。” 李世民拍案而起,正欲发作,却见褚遂良高举笏板,双膝跪倒,郎朗陈词道:“陛下容臣一言……皇帝之位乃是天授,立嫡立长关乎伦常。先前陛下既立太子,便不该偏爱魏王,以致二子相争,太子不安遂生奸谋。今既废太子,若立魏王为嗣,岂不是默许其争位之举?魏王既可遂愿,他王何不争?子孙何不效?臣恐此例一开,我朝皇子争位之事愈烈矣!” 这番话真如雷霆狮吼,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刘洎也呆立当场。李世民长叹一声,又瘫软在御座上——是啊!李泰既能争得,别人就不能争?褚遂良的话虽然激烈,但还是给他留了面子,其实恶例早就开了,他李世民的皇位如何得来?这就是上行下效! “陛下……”一片寂静中长孙无忌又开了口,“立嗣既是国事又是家事,当求两全。承乾虽被废,尚在黔州,子女亦存,皆皇家儿孙。今若立魏王为嗣,陛下能保其不斩草除根吗?” 李世民更是一凛——当初他便屠杀了十个侄儿,承乾也有二子,李泰登基之日难保不会向他们下毒手! “陛下不见前代七国、八王之事乎?自相戕害,不但自毁社稷,也为千载后人所指。无论承乾、魏王、晋王,都是陛下骨肉,也都是……”也都是他长孙无忌的亲外甥。说到此无忌声音颤抖,“唯晋王谦和孝悌,心地良善。承乾魏王交恶已久,承乾得立则魏王就戮,魏王得立则承乾不免,唯有让晋王继统,皇家血脉才得两全啊!” 李世民见无忌老泪纵横,愈加彷徨——他儿子虽不少,长孙皇后所生却只此三个,已有一个落得被废流放,再生波折,将来他何颜见皇后于地下?不错,唯有心地良善的李治可以包容两个哥哥和侄子,让他们平安度过余生……可李治能当个合格的皇帝吗? 长孙无忌、褚遂良和房玄龄、刘洎都迫切地望着他,李世民推敲良久终不能决断,有气无力道了句:“容朕三思,散朝……” 朝会未能确定太子人选,皇帝又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但态势很明确,多数人拥护晋王,况且有国舅无忌举旗。于是这场朝会后中下级官员也开始蠢蠢欲动,纷纷声援李治,说他德冠天下百姓归心,说他相貌奇异贵不可言,甚至说他生来便有天命之兆。 这类舆论朝廷上下口耳相传,越传越离奇,也不知谁添油加醋编出一个故事,说李治满岁抓阄之时抓了支笔,在纸上胡抹乱涂,竟无意写出个“敕”字,唯天子可作敕书,他若非天命所归,焉能生来便能画敕?一时间晋王的呼声越来越高,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李泰费尽心机,如今离太子之位仅咫尺之遥,没料到再生枝节,焉能不急?连夜进宫,向父皇保证绝无恶意,又对李治嘘寒问暖,当着父皇面故作关怀弟弟之态。其实李世民内心深处还是更看中李泰,毕竟李治年少才逊,若驾驭不住朝纲,国家社稷尚不可保,何谈骨肉亲情? 三日后朝会再举,李世民迫不及待重提立储之事:“朕权衡再三,认为青雀更适合继承君位。你们说他用心刻毒,有加害手足之意,纯属多虑。昨日他对朕言,若立他为嗣,将来他登基之后愿杀己子,传位雉奴。青雀重手足之情犹过舐犊,朕甚怜之。” “啪!”房玄龄手中笏板不禁失落于地——糟糕!若皇帝坚守己见,魏王谨慎自持,纵使群臣固争也难扭转;今魏王急于表态,反倒作茧自缚啦! 房玄龄还来不及屈身拾起牙笏,褚遂良已奋然出班:“陛下怎可一误再误?” “爱卿何出此言?”李世民不明其理。 “陛下详思,父子之道乃是天性,岂有杀子而传弟之事乎?魏王立此誓言乃媚陛下之心以求储位,然则陛下百年之后魏王继统,权柄在手执掌天下,即便食言又有何人可制?昔陛下立承乾为太子,复宠魏王,礼数逾于承乾,长幼不分以至手足相害,已是大误。今若复信魏王之誓,乃是一误再误,臣恐魏王践祚之日,晋王亦难自处。” 一言点醒梦中人。李世民自是精明绝顶,但骨肉至亲关心则乱,竟没深思李泰的誓言,直至褚遂良点破,才觉恍然大悟——青雀反悔孰能奈何?况群臣力荐雉奴之事朝野共知,青雀焉能不嫉?日后他若毁弃誓言,必遭世人所指,那时他既嫉恨雉奴声望又欲传位给己子,会如何对待雉奴?只怕……李世民不敢再往下想了! 李泰聪明反被聪明误,立这种誓言,连能言善辩的刘洎、岑文本都无法帮他圆饰了,唯有暗暗着急。支持李治的人则越发得势,齐声恳求道:“请陛下三思。” “可、可……”李世民心绪烦乱,拳头攥得咯咯直响,却觉自己纵有拔山扛鼎之能,面对这个难题却无从着力、无可施展,只能重重击打胡床,发泄胸中苦闷。 褚遂良往前跪爬两步:“陛下若执意立魏王也非不可,只是……唉!请先置措晋王,使得安全耳。” 置措晋王?如何置措?李世民很清楚褚遂良所言的含义,若想立李泰而又保全雉奴,唯有先废除李治爵位,甚至贬为庶人远远打发到外地,这样李泰或许才能放他一马。可雉奴何过?难道为扶立一子,就要委屈另一个无辜的孩子?他已经杀了一个儿子、废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遭受无尽无休的折磨?老天!难道报应得还不够吗? 群臣再次嗡嗡道:“陛下三……”话说一半都顿住了——李世民紧攥的拳头倏然松开,身子颓然歪靠在龙床上,两行浑浊的老泪簌簌而下。这位文修武备、雷厉风行、拓定四海、一统华夷的“天可汗”竟在朝堂上哭了。 皇帝低沉的呜咽震撼了在场每个人,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所有文武都齐刷刷跪倒,无论无忌、褚遂良还是房玄龄等人都不敢、不能也不忍再说什么。 李世民想努力保持人君的尊严,却怎么也按捺不住抽噎,强自抹去泪水,颤声道:“朕、朕……不能……”不能什么?不能置措晋王,不能立晋王,还是不能容忍魏王?但皇帝并没有明确答案,抛下这半句话,便踉踉跄跄回转后庭了。 群臣被镇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房玄龄颤颤巍巍爬起,却见长孙无忌正目光犀利盯着自己,赶忙低头,故作观看牙笏——这笏板方才掉在地上,摔出一道深深的裂纹,虽然看似坚硬无瑕,却随时可能破碎。 离开太极殿,李世民恍惚行至朱明门边的夹道,伏在高高的宫墙上痛哭良久才渐渐止住泪水。天子即便哭也要觅无人之处,今天他当着文武百官流泪,实在是大失颜面。李世民自忖,或许自己真是老了,贞观之治十七年,从来没似今天这般力不从心过。他早已迈过不惑之年,一步步向自己的天命逼近,然而追溯半生风雨,何尝真的不惑?或许到今天他才明白为父母之难、为天子之难、为人之难! 泪水抹去了,悲凉无奈却依旧萦绕于胸,立嗣之事究竟如何抉择呢?李世民倚着宫墙沉淀良久,至两仪殿,命陈玄运帮他净面更衣,再瞧不出哭过的模样,才回转立政殿——皇帝寝宫本在甘露殿,立政殿位于甘露门东、虔化门北,这里是长孙皇后生前所居。一则李世民与皇后伉俪情深,时常怀念;二则晋王、晋阳公主、新城公主皆年幼,李世民将他们养在身边,立政殿四围皆有宫墙,便于宫人照看孩子;三则此处离外朝中书较近,诏令进出方便,于是移居至此。 天子归来,宦官宫女自来服侍,迈进殿门正见晋阳公主守着一张小杌正练字。她年方十岁,小字明达,乳名唤作兕儿,年纪虽小却聪明灵慧,平日见父兄姐姐们都喜好书法,便也热衷此道。因为体型矮小身子病弱,不便用书案就坐在地上,用小凳垫着纸写;这会儿见父皇归来,忙起身问安,拉扯父皇来看她写的字。李世民哪有这闲心思?但他怜爱女儿,还是满脸和蔼地瞅一眼,却见女儿写的是他早年作的一首诗: 欢乐难再逢,芳辰良可惜。 玉酒泛云罍,兰殽陈绮席。 千钟合尧禹,百兽谐金石。 得志重寸阴,忘怀轻尺璧。 “尺璧非宝,寸阴是竞”,时光不等人。李世民心有所思——古人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立太子之事耗费他太多心思,也耽误不少国家大事,还搞得朝中人心惶惶,如此拖延实非国家之福。 “父皇,孩儿写得如何?”晋阳公主扭股儿糖般抱着父亲大腿。 “不错,越来越像朕的笔体啦。” “明天我再仿您一篇飞白……咳咳咳……”话未说话晋阳公主便咳嗽起来——她自落草便身子娇弱,冬怕寒、夏怕暑,春秋两季时而痰喘,寻遍良医也不见好,十年来几乎药罐子不离身。 “快给公主煎药……”李世民左右瞻顾,这才发觉有点儿反常,平日晋阳读书写字,雉奴总在旁指点,生病咳嗽也是他照顾,今日怎不见雉奴踪影?忙问,“你九哥呢?” 晋阳摇摇头:“方才四哥进来,与他说了会儿话,半日没瞧见。”说罢就由乳娘照顾着吃药去了。 青雀与雉奴说些什么?李世民不禁疑心,又至偏殿找寻,却见薛婕妤陪着新城公主在里面。新城年纪更小,还不懂事,躺在床上午睡,薛婕妤正举着一本书给她讲故事。李世民只扒了个头,见雉奴不在,没等婕妤起身行礼便转身而去。 出了殿门陈玄运要陪同侍候,却被他挥退,独自一人背着手四出找寻,看了两处配殿皆不见儿子踪影,心绪愈加烦乱,正想到宫苑里逛逛,找徐婕妤解解闷,一扭脸却碰巧看见了李治——这位晋王正独自倚在殿后一株桐树下呆呆出神呢。 李世民又好气又好笑:“你躲在那儿做甚?” 李治见到父皇似乎有些慌张,赶忙行礼:“没什么。” 李世民溜溜达达走到近前,见他神色有异,不敢直视自己,显是一副犯了错怕训的模样,便揽过他双手查看——孩子渐渐大了,只怕难免偷看些春宫画什么的。却见他手里空空没藏东西,更是疑惑:“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外朝立太子之争李世民从未对他提起,不过如今议论纷纷,李泰又连日进宫,难保他没听到些许流言。 “不是!”李治连连摇头。 李世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对其知之甚深,若非为难之事这孩子不会这般神不守舍的,于是厉声追问:“到底什么事,从实招来!” 李治怯生生瞟了父皇一眼,见父亲神色严厉,再不敢隐瞒:“您上朝之后,四哥进宫来找我,他……” “他如何?”李世民立时警惕。 “四哥跟我说……他说……”李治难以启齿。 “别吞吞吐吐的,他都说些什么?” 李治低声下气道:“四哥说,我与汉王元昌交往甚深,今叔父已因谋反获罪,饮、饮了鸩酒。他问我难道不害怕吗?” 李世民只觉耳旁仿佛响过一声炸雷,似乎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 “四哥说,如果我想不被告发,就……”李治还欲接着往下说,李世民却抬手止住。后面的话他猜得到,青雀一定是威胁雉奴,如果不想遭李元昌的牵连,就主动放弃当太子的机会。 身为父亲、身为君王,李世民兀自屹立在那里,却早已五内俱焚——雉奴绝非扯谎,这孩子编不出这等瞎话。青雀一面信誓旦旦对我献媚,说将来要传位于雉奴;另一面恫吓雉奴,叫弟弟主动放弃太子之争。好可怖的心机! 李治跪倒在地,委屈辩解:“孩儿确与元昌叔父见过几次面,还吃过两次酒,但只是聊些诗文什么的,绝无背人之语,他和承乾搞的事情孩儿不知,真的不知啊……” 李世民一句都没听进去,此时此刻他脑海中似电后雷鸣般反复缭绕着承乾的忿忿诅咒、无忌的痛心倾诉、褚遂良的慷慨陈词: “父皇若真将李泰立为太子,那便成全了他的阴谋!” “唯有让晋王继统,皇家血脉才得两全!” “轻信魏王乃一误再误,臣恐魏王践祚之日,晋王亦难自处!” 他的神情由惊愕转为悲伤,又由悲伤归为平静,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雉奴啊,大丈夫处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岿然,区区恫吓何至畏惧?挺直腰板,抬起头来!你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二、花落谁家 金钟三响百官登殿,朱紫在前青袍居后,幞头乌纱缕缕行行,鱼符牙笏熠熠生光,又一次大朝开始。 “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贺声中李世民迈着稳健步伐款款临朝,端然落座。众文武偷眼观瞧,见他表情凝重眉头微蹙,气色却比前几日好许多。 群臣又开始跃跃欲试——东宫之主两议不能定,已闹得宰执大臣当众争吵、九五之尊临殿落泪。无论拥护李治的人还是李泰的支持者,这两日都筹谋说辞,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今天一定要争出个结果。 李世民扫视群臣,酝酿半晌才开口:“高丽政变,权臣盖苏文弑其国王高建武,立高建武之侄高藏为新任国王……”群臣无不愕然,皇帝何以不谈立储?盖苏文弑君已是数月前之事,只因李祐、承乾谋反,一直没顾得上细究,今天怎又突然提起? “朕听说盖苏文野心勃勃为人狡诈,竟设下鸿门宴,将高建武及同僚百余名全部斩杀,手段残忍至极。他拥立高建武不过是挟为傀儡,自己当高丽国的曹操,又遣人来朝求册封。朕久欲讨辽东,今盖苏文乱政恰是良机,当此时节兵伐高丽,列卿以为如何?” 大家心里想的是立储之事,一时间都没绕过弯儿来。片刻沉默之后房玄龄出班奏对:“高丽边夷贱类,不足待以仁义,不可责以常礼。古来以鱼鳖畜之,宜从宽略,若必欲绝其种,恐兽穷则搏反为祸端。若高丽违失臣节,诛之可也;侵扰百姓,灭之可也;长久能为中国患,除之可也。今彼虽权臣内乱,依旧称藩,既无违我朝,无需加以征伐。隋炀帝但因高氏不朝妄动兵戈,倾天下之力劳师袭远,三征不能定,致使民怨愤然,诚当鉴之……” “宰相之言差矣!”长孙无忌大步出班,厉色插言,“当今圣上武德越古,岂竖子杨广所能媲?” 房玄龄心中叫苦,自太子魏王之争公开,国舅便对他处处掣肘,俨然仇雠;这会儿人家又揪住言辞偏颇发难,只得跪拜谢罪。 “就事论事,何罪之有?”李世民倒不介意,转而目光扫向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世勣,“李爱卿以为如何?” 李世勣举笏对曰:“臣行伍莽夫胸无远略,唯陛下庙算是听。”群臣之中传来一阵笑声——万事唯上是听,要你这兵部尚书何用?李世勣在外战功彪炳,身在朝中却唯唯诺诺,没半分武夫气魄。 李世民也微微一笑,转而对群臣道:“朕固知先朝之失,但高丽雄卧东北素怀不逊,今不图之恐为子孙累。盖苏文弑其君而专国政,诚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难。若列卿以为不宜劳民,且使契丹、靺鞨等部袭扰之,如何?” 房玄龄不敢再说话,李世勣无话可说,唯长孙无忌建议:“盖苏文以臣弑君自知罪大,畏王师之讨,必严设守备。以微臣之见,陛下稍稍隐忍,予其封号;盖苏文得此侥幸,必生骄惰之心,愈肆其恶,上下离心之际再以大兵临之,犹未晚也。” “好!就依你言,朕给他来个欲擒故纵。”于是李世民发诏书,封高藏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丽王,遣使持节册命。 高丽之策已定,李世民又议薛延陀边衅之事,继而问各州刑狱、度支等情,就是不提立储。朝会进行了半个时辰,群臣都快忘了建储之事,忽听李世民道:“李祐之叛、承乾之废,民间恐有非议。卿等当安抚州县黎民,勿使谣言蛊惑人心。” 群臣精神陡振,正待征询立储之言,却见李世民抖衣而起,高声宣布:“散朝!” 群臣还没缓过神来,李世民已头也不回下殿而去。大伙蓄势已久,浑身劲头却撞到棉花上,不声不响却全泄气了。还未及议论什么,又见宦官陈玄运宣谕:“圣上有旨,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褚遂良伴驾两仪殿。”群臣顿时错愕,明知皇帝独留四位重臣必定与国本之事有关,却帮不上忙,只能眼巴巴瞧着他们离去。 四人随陈玄运出离太极殿,向北而行,没走几步便看到皇帝身影——李世民立于朱明门前,正摆弄着道旁一株牡丹花,不知是被花儿吸引,还是故意站在那里等他们。四臣忙趋步急行来至近前,李世民没理他们,依旧拨弄花枝:“这花蓓蕾已成,根却已经烂了,开不得了。莳花便如择人,葳蕤韶华却根骨不正,终究难成。” 这话似与择储之事有所暗示,四臣暗暗揣摩。陈玄运却赶忙赔笑道:“奴才们偷懒,没有精心打理,死罪死罪。我这就命人拔了去,另换一株来。” “嗯,你去吧……朕与几位大臣谈心,你就不必再来侍奉了。” 他故意打发走陈玄运,却毫无征询之意,只是不紧不慢踱着步,随口聊些无关痛痒的话:“民间有谚‘四月八,乱穿纱’,春寒最易染病,你等皆国之柱石,要善养身体。” 褚遂良反应快,忙道:“劳陛下挂心,臣等惭愧。陛下身负社稷,更应保重龙体。” “哼!”李世民冷笑一声,“保重龙体?那一群不肖之子,不是窥觊皇位蓄谋作乱,就是胡作非为滋扰百性,整日给朕惹麻烦,即便朕想保重,就能如愿吗?近来朕又添了心悸的毛病,四体劳乏、夜不能寐,太医用遍良药都不见效……唉!当年征战沙场锋镝不避,如今上了几岁年纪,人不找病病招人了!”四位重臣听他满腹牢骚,只得讪讪说些宽慰之语。 转眼已走过两仪门,李世民仍旧喋喋不休:“前日安州长史上书,说朕儿蒋王扩建府邸、大肆敛财,百姓怨声载道,又是个不叫朕省心的。”蒋王名叫李恽,排行第八,其母王氏早亡,如今在安州做都督,“朕实在拿这帮小畜生无可奈何!早年与你等论及前朝之事,隋文帝五个儿子无一成材,个个不得善终,朕还嘲笑杨坚治家无方,想不到如今轮到自己头上,简直为天下所笑!有时真觉得这皇帝当得实在无味。” 四臣当然不信他这等自暴自弃之言,房玄龄更满腹狐疑,觉得李世民这般话语未免有些矫情。 说话间已登上两仪殿,四臣抬头观瞧,见晋王李治在殿中相候,大臣与亲王见面该互相行礼,但此刻李世民兀自发着牢骚,谁也不敢出言打断:“朕执掌社稷十七载,虽不敢自言功高越古,却也不曾有残暴苛政。太子谋叛,亲王造反,到底是朕亏待他们以至生变,还是老天降罪,故意要让他们折辱我!” 褚遂良诚惶诚恐:“不逞之辈作茧自缚,于圣明圣德无碍。” 李世民充耳不闻,既不看他们,也不理李治,背着手在殿中踱来踱去,竟忍不住悲愤高呼:“你说我圣明圣德,我哪有半分明德?三个儿子、一个弟弟觊觎皇位同室操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罢抽出腰中佩剑便抹脖子! 长孙无忌眼疾手快,一把攥住李世民手腕。突生的变故把所有人都吓坏了,顾不得礼法一拥而上。李治拉胳膊、房玄龄抱腰,李世勣死死架住皇帝双臂,褚遂良叩首苦谏:“陛下要以社稷为重!不可寻拙志啊!”众人合力之下,长孙无忌总算掰开他手指,把剑夺下来。 李世民如猛虎受创般哀叹一声,挣开众人,摇摇晃晃瘫倒御座。皇帝面前臣子不能带刃,长孙无忌虽夺过御剑也不便拿着,又怕他再寻短见不敢交回,转递给李治保管;李治被刚才的一幕吓住了,接过宝剑,双手直发抖。 为了储君之事,竟逼得天子想要自刎,房玄龄、褚遂良虽有满腹筹谋,都咽回肚里不敢再提,李世勣也低着头不发一言。 这般阵仗惊动外面侍卫、宦官,纷纷来看,长孙无忌不愿让他们看皇家的笑话,厉声斥道:“有什么可看的?速速退下!”驱散众人,回过头来见李世民仍在叹息,凑上前道:“有几句话恐不大入耳,但微臣实在不吐不快,请陛下恕臣直言。” “你说吧……”李世民有气无力咕哝道。 “君为臣纲,取法于天。天下乃陛下之天下,百官臣僚皆陛下之奴仆。世间之事本无两全,类乎立储之事,人言各异见仁见智,归根结底还要看陛下之意。天子一言胜于九鼎,即便百官不忿也须听命,此乃天道也。昔陛下决断分明,四海之内无不顺服,如今怎么因些许挫折微词便自寻短见?陛下若轻弃社稷,置社稷百姓于何地?” 这番话可谓尖锐,也唯有身为国舅的无忌才有资格说。李世勣、褚遂良不禁点头附和,房玄龄却不免惴惴——皇帝方才愤恨之言似有弦外之音。“三个儿子、一个弟弟窥觊皇位”,一个弟弟自然是汉王元昌;却有三个儿子,李承乾、李祐,还有谁?总不会是唯唯诺诺的李治,难道皇帝已经把李泰归入罪人行列了?国舅这番劝他乾纲独断的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妙! 果不其然,长孙无忌话锋一转:“臣不敢自夸功业,但与房公、李公并居宰辅,足可代言百官。今臣等代满朝文武斗胆请陛下一言,您究竟想立谁为太子。只需陛下指明,臣等俯首遵令绝无二言!” “唉……”李世民随手朝身边一指,“就立雉奴吧。”这话脱口而出如此轻巧,竟似从果篮中随便挑颗果子一般漫不经心;可房玄龄听来却如五雷轰顶。 “谨奉命。”长孙无忌立刻应承,根本不给房玄龄插嘴的机会,回顾三人郑重其事道,“因立储之事陛下愁烦不已险些自戕,如今终有定论,立晋王为太子,我等义无反顾一致遵从。无论文武百官内外之人,若再敢非议便是莠言乱政欺君罔上,罪当斩首!” “遵命!”褚遂良高声附和。 李世勣此时也不装哑巴了,笑盈盈施礼道:“恭贺陛下择定新储……恭贺晋王入主春宫。” 李治显然没料到这结果。这个脆弱的年轻人几被从天而降的储位砸晕,手足无措呆立在那儿。李世民不耐烦地训斥道:“列公向你祝贺,还不快道谢?多谢你舅舅吧,你舅舅让你当太子啦!” 闻听此言,房玄龄猛省——皇上与无忌早串通好了,这是做戏!九五之尊岂会真的自刎?即便自刎,他勇冠沙场最是矫健,仓促间连李世勣都来不及阻止,又岂能被长孙无忌这等身手的人夺去宝剑?晋王怎会这么巧合出现在两仪殿?皇上故意不在朝堂上再议此事,是避免刘洎等人抗辩,又以自戕相胁塞我之口,其实早改变主意立李治……虽然想明白,房玄龄却无力挽回,长孙无忌力挺李治,褚遂良跟他是一气的;李世勣虽三缄其口从不表态,但李治遥领并州都督,李世勣以并州都督长史之职管辖并州多年,名义上算是李治下属,荣辱与共水涨船高,根本就是隐而不露的铁杆晋王党!他们同声同气,房玄龄如何抗拒?无忌公然放出狠话,谁反对就是莠言乱政罪当斩首,谁还敢有异议?大局已定,李治赢了,长孙无忌赢了! 房玄龄心若死灰,却见一脸懵懂的李治来向自己施礼,只得强作笑颜双手相搀。褚遂良才是由衷欢喜,早不见朝堂谏言时的声嘶力竭之态,请示道:“百官牵挂国本之事已久,臣等请将喜讯告示群僚,以安众人之心。” 李世民点头应允:“好,你们去办吧……无忌留步。” 房玄龄即便不情不愿,也只能跟随李世勣、褚遂良一同辞驾,他一步三回头,望着倚在床上的李世民,心中惆怅难言——君臣二十余年并非事事无违,可每次他与李世民意见相左,终归还是屈从上意。李世民叫他策划政变抢夺皇位,他屈从了;李世民叫他不择手段盗取《兰亭序》,他屈从了;李世民叫他篡改史书抹去玄武门之事痕迹,他也屈从了。但这次不同,择储关乎王朝命运,固然李泰居心不善,但至少是有胆有为之人,以李治软弱之资能成为合格的皇帝吗?况乎这结果也把他房某人逼上了绝路。 长孙无忌倚仗圣宠和在关陇诸族中的权势,久欲揽中书门下之权,与他早有芥蒂,立储之争更撕破了脸。如今李治继统,他却站错队,莫说日后权势难以维持,命运都堪忧,无忌一朝得势会放过他吗?而且远不止他一人,还有刘洎、岑文本,以及他儿子房遗爱和柴令武等一干新贵,灭顶之灾不远矣! 李世民见房玄龄等人已经走远,又嘱咐李治:“朕不用你照顾,你去看看你妹妹,她这几日咳喘得厉害。以后你入主东宫,还要参预朝政,不能再照顾她们,趁这几日多陪陪她们吧。” “是。”李治丝毫没表现出当上储君的兴奋,反而越发显出谨慎之态,不敢多言立刻去了。李治一走,便只剩长孙无忌,李世民立刻由床上坐起,方才的颓然之色全然不见:“今日之举如何?” 无忌笑道:“为立晋王陛下几近轻生,又有莠言者诛之约,此事传扬出去哪个还敢再生异议?治儿的储位算是牢牢坐定啦!”无旁人在场,无忌与李世民讲话随便许多。 “总算不枉费一番苦心。”李世民连连点头,“既立雉奴,青雀又该如何?” 无忌也颇感苦涩,毕竟李泰也是他亲外甥,绝非没有感情,但是求仁得仁又复何求?他确实对李治有特别的情愫,尤其当年这孩子在皇后灵前痛哭不已的情景令他刻骨铭心,也正因如此他执意要把李治扶上储位,既立李治必要贬斥李泰:“他多行不义,陛下念父子之情,降其封号迁于外藩,不另行加罪也就是了。” “也只得如此吧。”李世民无奈叹息——他实在有些惋惜李泰,但李泰不择手段,不惜恐吓李治,无疑坐实褚遂良的预言,兄弟闹到这步田地,将来一旦李泰继位,李治和承乾父子难逃厄运。再者相较两派支持者,长孙无忌手握大权结亲皇家,势冠关陇诸族;褚遂良刚毅敢言,声望直追魏徵;更不乏李世勣这等名将、中下层官员以及关陇诸族的鼎力支持,这一派的实力胜过房玄龄、岑文本他们太多。虽说李治差一点,但两害相较取其轻,为了避免家族悲剧,更为凝聚更多权威大臣,他只好放弃李泰。与其说李世民选中李治,还不如说他是选中了支持李治的这群官员。 正如房玄龄所猜,今天发生的事确实是他筹划好的,却不仅是演给房玄龄看,也演给李治看,他要让儿子明白这储位得来何等侥幸,要督促其今后多加努力;甚至还是演给与他一同做戏的长孙无忌看,他口口声声“你舅舅让你当太子”,这等突兀之言就是故意说给无忌听的,他要让无忌明白他做出了多大妥协,提醒其不可居功自傲。 然而此刻长孙无忌仍一脸欣然,李世民深感这场戏并没演到位,思忖片刻又道:“雉奴虽好,终究品性懦弱,实在不叫人放心。” 无忌却说:“治儿绝非懦弱而是仁厚。陛下以武功定天下,日后他以仁德守天下,正合为政之道。” 李世民故作沉思之态,喃喃道:“其实遍观诸儿之资,恪儿最是英果类我,不如将他召回朝中立为太子。” 无忌神色大变:“不可……” “为何?”李世民凝然审视着无忌,“因为他不是你外甥?” 李世民一语道破!长孙无忌却不能承认,连忙跪倒在地:“不敢!陛下一言九鼎,已告示群臣,岂可朝令夕改?再者以庶代嫡错乱宗法,也非明智之举……”无忌明显有些底气不足,额头渗出点点冷汗。 “嗯,那就看看雉奴的表现再说吧。”李世民不再纠结,把提议收了回去。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李恪虽不错,但就凭其母杨淑妃是隋炀帝之女也不宜立为储君。他这样说是要让长孙无忌有所戒惧。 长孙无忌夹起尾巴,李世民的这场戏总算圆满收场。但确立太子却非万事大吉,还有新难题等着他。李治从未参与过政事,他必须多加教诲,从头开始培养这孩子;但才干可以历练,性情却难以改变,李治无承乾之勇武,应对得了兵祸边患吗?李世民在朝堂上说要征讨高丽,这绝非心血来潮,他已拿定主意,务必要平灭高丽和薛延陀,在有生之年为儿子铲除隐患。 第九章 东宫易主,最柔弱的李治当上了太子 一、承乾谋反 齐王造反很快就被平定。 实际上李祐身边只有一群胆大妄为的无赖狂徒,根本不足以成大事,李世勣大军未到齐州叛乱之火已被扑灭,一个七品兵曹参军,凝聚起一只千人左右的队伍,趁夜突袭齐王府,轻而易举将李祐及其爪牙全部抓获,解往长安。 李世民见到这个无父无君且无知无能的儿子,既愤怒又难过,可李祐擅杀大臣、举旗造反、私置百官、招募军队,条条皆不赦之罪,即便李世民有恻隐之心也无法保全。于是将李祐贬为庶人,赐其自尽;并将阴德妃之弟阴弘智等心腹党徒全部处死。 曾经弑兄、杀弟、杀侄的李世民做梦不会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了断亲生儿子的性命。然而他还没有从李祐之死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又一起惊天巨案被牵连出来。 在审问李祐党徒时,有人揭发阴弘智与东宫卫士纥干承基有交往,于是有司又逮捕纥干承基加以审问,没想到这一问之下竟勾出另一起阴谋——太子李承乾也策划谋反! 其实从李世民流露出废立之念那一刻开始,这场争斗已经脱离了掌握。虽然在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臣坚持下收回了改易太子的念头,但身居太子之位的李承乾却如坐针毡。他位子不稳天下尽知,虽说这次躲过一劫,李泰依旧磨刀霍霍,时刻窥觊太子之位;更重要的是他与父皇的隔阂似乎已经无法弥合,称心的死也令他对父亲更添几分怨恨。毕竟父皇还不到五十岁,随着岁月增加,谁知道将来会不会重提废立之事?舅舅无忌的态度到那时会不会改变?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魏徵已经死了……思来想去李承乾陷入恐惧,要突破困局办法只一个,像父亲昔日一样发动政变夺取皇位。 纥干承基为自保,供述了太子的种种策划。他重金收买禁军将领李安俨,监视父皇举动;曾设想以生病为由引诱父皇探视,设下埋伏刺君杀驾;他还与驸马都尉杜荷、开化公赵节歃血为盟,共举大事;就在李祐事起之后,他还大发狂言:“东宫西墙距大内不过二十步,要兴兵夺位也是我,岂能轮到李祐那小子?” 有司匆忙上报,李世民闻讯如五雷轰顶,忙将李承乾拘禁宫中,诏令长孙无忌、房玄龄、杨师道等共审此案。 李承乾心灰意冷,一切罪行供认不讳,继而又供出两个响当当的大人物——陈国公侯君集、汉王李元昌! 侯君集是李世民当秦王时就追随左右的老臣,在玄武门那场搏杀中出力甚多,又统领大军辛苦西征攻下吐谷浑、高昌两国。凌烟阁功臣的画像未干,其中一个就造了反,简直是当着天下人扇了李世民一记耳光!汉王元昌虽是御弟,才二十出头,李世民待其甚厚,赏赐过于诸王,当年还常一起切磋书法;杜荷不仅是驸马,娶了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女儿城阳公主,更是良相杜如晦之子;开化公赵节是李世民姐姐长广公主和前夫赵慈景所生之子,是李世民的外甥——这场未遂的政变不仅是大唐社稷的危机,更是李氏家族的悲剧。 李世民简直无法面对这事实,宠信的、亲爱的、重用的人一个个背叛他,究竟为什么?难道他是隋炀帝那样的无道昏君? 夜已三更李世民愁苦难眠,独自来到监禁太子的宫殿。 李承乾同样没入睡,这个素来骄横乖张的太子如今披头散发独坐榻前,守着一盏孤灯。烛光映照着那年轻的脸庞,原先的暴戾、急躁、桀骜全然没了踪影,也并未忧愁恐惧,反而显得异常平静,或许失败也是一种解脱吧。 “父皇。”没有泣涕赌咒的哀求,也没有睚眦尽裂的呐喊,承乾只是轻轻呼唤一声,兀自闷坐在那里。 李世民一步步走近这个深爱且深恨的儿子,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萌出一丝怯意,酝酿许久才开口:“朕哪里亏待你,为何图谋不轨?” 李承乾无力地摇摇头:“父皇明知故问么?我贵为太子,更何所求?若非李泰欲图我位苦苦相逼,我何至于行此险路?这就像……”话说一半他却顿住了,惨惨一笑,“成王败寇,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世民似木头般立在那里,再无言可问。他知道儿子想说什么:“这就像你当年杀兄囚父一样!”上行下效,父为子纲,还有什么好问的?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谁叫他政变夺位根基不正?谁叫他动念废立重蹈覆辙?世事轮回,天理昭彰,这不过他是该得的报应啊…… 李世民沉默半晌,终于哀叹一声,迈着沉重的步伐转身而去。可当他迈出殿门那一刻,又听李承乾在背后咕哝道:“孩儿自作孽无可怨,但父皇若将李泰立为太子,那便成全了他的阴谋,我死难瞑目!” 兄弟相争有如仇雠,当年的悲剧无可避免地重演了,李世民胸中郁闷,却无从发泄、无人倾诉,愁思凝结彻夜无眠,第二日还得强打精神临朝。无论如何这一案总得有个结果,这不仅是对罪行的审判,也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该如何处置承乾?”李世民满脸无奈扫视群臣。 朝堂之上寂寂无声,所有人低头不语——如何处置皇帝真不知道吗?李祐如何处置的?谋反者唯死尔!可已经赐死李祐,短短两月间又要再处死一个皇子,而且是太子,情何以堪?但若不杀便是破坏法度,杀李祐而不杀李承乾岂非厚此薄彼?群臣左右为难,只能报以沉默。 李世民见他们毫无所动,越发心如刀绞,却只能唉声叹气。然而哀叹声未息,有个年轻的绿袍小官斗胆站了出来——通事舍人来济。 在群臣的讶异目光中,这个六品小官举笏上奏:“惩罪固是国法,亲亲亦为大德。陛下不失慈父之恩,使太子得尽天年,则善矣!”这回答明显照顾了皇帝残存的那点儿父子之情。群臣谁都没反驳,所有人都不忍看皇帝如此痛苦。 李世民正式颁诏,太子承乾废为庶人,流放黔州(今四川彭水);汉王元昌理应处死,念其宗室身份赐其自尽;陈国公侯君集参与阴谋暗蓄死士,理应阖门诛灭,念其旧日功勋免一幼子死刑;其余杜荷、赵节、李安俨、贺兰楚石等皆夷灭。 太子众僚属虽未通谋也有失职之罪,除一个谨慎有德的于志宁外,其他人自张玄素、孔颖达以下尽皆免官,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致仕的致仕;李世民又迁怒昔日力保承乾的魏徵,竟派人将亲手为这位直臣撰写的石碑推倒,取消新城公主与魏叔玉的婚约。 一场太子谋反案搅得长安沸沸扬扬人心不宁,就连身在宫中的媚娘竟也受到波及:侯君集女婿贺兰楚石与武顺之夫贺兰越石是同族,虽然关系较远,并未参与阴谋,但就凭他名字里有“贺兰”二字,恐怕今后是升迁无望了。而她的堂舅竟也因此案罢相——杨师道本是受命审讯此案的,但他的续弦之妻正是赵节之母长广公主,公主顾念儿子生死,极力撺掇杨师道向皇帝求情,杨师道经不起妻子无休无止的哭诉,只好强出头;哪知李世民心中正烦,非但不减罪,反而责怪他袒护罪人,一怒之下把他的中书令也给罢了。 母亲刚到京城投靠堂舅,人家官就丢了,妹夫考科举也帮不上忙了,她母女的命运怎这般不济?不过宫中还有比媚娘更不幸的,就在她院子的隔壁,徐惠留下的院子迎来一位新主人——阴德妃。 不过,阴氏已被废去德妃之位,李祐造反令她骤然失去了一切,即便她身在宫中毫不知情也难逃牵连。世事仿佛绕个大圈,她从罪人亲属变成秦王内宠,跻身四妃之列,十七年来春梦一场,如今又变回罪人亲属,她脸上那亲切的笑容却再也不见了。 媚娘长叹一声。即便没心没肺过日子也只是自欺欺人,无论你是贵妃还是皇帝,只要身在这宫中任何人都身不由己。 二、异军突起 太子承乾谋反被废,魏王李泰入主东宫似乎已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李世民万没想到,当他象征性地向群臣征询新太子人选时,却意外杀出一匹黑马。 朝会刚一开始,黄门侍郎刘洎、中书侍郎岑文本毫无悬念地提名李泰,而在他们背后鼎力支持的还有宰相房玄龄,群臣皆不做声以示默认。当李世民准备顺从提议宣布决定时,长孙无忌突然阻拦:“以臣愚见,德才兼备堪继陛下大统者,唯晋王耳!” 立雉奴为太子?李世民觉得荒唐得可笑,正想揶揄过去,不料谏议大夫褚遂良紧跟着站出来:“司空所言极是,晋王乃不二之选。” 李世民愈加诧异,褚遂良是他亲手提拔的人,可谓深知己意,为何也这样认为? 然而就在他一愣之间,附和声蜂拥四起:“臣也以为当立晋王为太子。”“晋王仁慈孝友,盛德远播于世,诚帝王之资!”“为我大唐万代计,唯晋王可继大统……”半个朝堂的文武大臣相继出班,争先恐后表示支持晋王。 李世民被这意外的场面震惊了——怎么回事?朕错了,还是他们错了?雉奴怎么能当太子呢? 他不否认李治是个好孩子,是他所有儿子中最听话的一个。这孩子生于宫中,长于宫中,皇后离世后更与他住在同一座宫殿里,可说是相依为命。每当他心烦意乱之时,李治总是默默陪在他身边;每当他身心疲惫之际,李治为他揉肩捶腿;对两个幼小的妹妹,李治关怀备至,教她们写字,陪她们玩耍;对承乾、李泰乃至其他异母哥哥,李治礼敬有加;对朝中大臣,李治彬彬有礼,以学生自居,哪怕对宫女、宦官也宽厚大度。李治几乎是个完美的孩子……但并不等于是合适的君王。 慈不掌兵,仁不控权;不谲不诈,难为天子;谦恭至极便是怯懦,慈悲至极就是软弱。汉元帝柔仁祸国,秦世祖因宽致乱,况大唐江山百战而定,泱泱大国统驭胡汉,官员之多、疆域之广皆前代所未有,李治稚嫩的肩膀挑得起这千斤重担吗?从他出生直至今日,十六年的岁月里根本没接触过朝政,李世民也从来没刻意培养过他,只是将其视为膝前尽孝的小儿,要把江山社稷托付给他,实在勉为其难!为什么群臣偏偏看中他呢? 面对群臣众口一词的推荐,御座上的李世民一脸迷惘。房玄龄、岑文本却已悟出三昧,不禁面露惶恐——李承乾虽然被废,但他毕竟当了十七年的太子,细究起来满朝文武哪个与他没瓜葛?此其一也。皇帝先前偏宠李泰,不少人竭力诤谏,固然出于公义维护宗法,却也与李泰结下恩怨,将来李泰即位他们还有好果子吃?此其二也。再有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挑头,三股绳拧成一股绳,自然声势浩大。 刘洎生性直率,不似房玄龄、岑文本那样有话闷在心里,见群臣纷纷附和,厉声驳斥:“尔等心存私念,不以国家为重!” 褚遂良随即反诘:“刘黄门不可妄言,我等皆出自公义。” “哼!”刘洎冷笑道,“好个出自公义!当初陛下想让魏王入居武德殿,你第一个出来阻谏。那晋王多年居于宫中,也未出任外官,怎不见你有半句谏言?难道你真认为晋王才智高过魏王?” “你……”褚遂良的脸立时涨红——刘洎所言不错,魏王固然被皇帝偏爱,李治何尝不受宠爱?这两种爱完全不同的,皇帝对李泰是欣赏器重,李治只是父子亲情,不危及承乾储位,群臣自然睁一眼闭一眼。其实在褚遂良心中,恐怕也不认同李治的才智。 “肃静。”李世民眼看他们要争吵起来,忙开言制止,“你们说雉奴仁孝却也不假,但他性情腼腆年纪又小,恐……” “陛下误矣!”褚遂良一声呐喊打断李世民的话。群臣尽皆悚然,即便魏徵也不曾公然大呼皇帝错了。 刘洎见缝插针:“褚遂良犯上无礼,请治其不敬之罪。” 李世民拍案而起,正欲发作,却见褚遂良高举笏板,双膝跪倒,郎朗陈词道:“陛下容臣一言……皇帝之位乃是天授,立嫡立长关乎伦常。先前陛下既立太子,便不该偏爱魏王,以致二子相争,太子不安遂生奸谋。今既废太子,若立魏王为嗣,岂不是默许其争位之举?魏王既可遂愿,他王何不争?子孙何不效?臣恐此例一开,我朝皇子争位之事愈烈矣!” 这番话真如雷霆狮吼,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刘洎也呆立当场。李世民长叹一声,又瘫软在御座上——是啊!李泰既能争得,别人就不能争?褚遂良的话虽然激烈,但还是给他留了面子,其实恶例早就开了,他李世民的皇位如何得来?这就是上行下效! “陛下……”一片寂静中长孙无忌又开了口,“立嗣既是国事又是家事,当求两全。承乾虽被废,尚在黔州,子女亦存,皆皇家儿孙。今若立魏王为嗣,陛下能保其不斩草除根吗?” 李世民更是一凛——当初他便屠杀了十个侄儿,承乾也有二子,李泰登基之日难保不会向他们下毒手! “陛下不见前代七国、八王之事乎?自相戕害,不但自毁社稷,也为千载后人所指。无论承乾、魏王、晋王,都是陛下骨肉,也都是……”也都是他长孙无忌的亲外甥。说到此无忌声音颤抖,“唯晋王谦和孝悌,心地良善。承乾魏王交恶已久,承乾得立则魏王就戮,魏王得立则承乾不免,唯有让晋王继统,皇家血脉才得两全啊!” 李世民见无忌老泪纵横,愈加彷徨——他儿子虽不少,长孙皇后所生却只此三个,已有一个落得被废流放,再生波折,将来他何颜见皇后于地下?不错,唯有心地良善的李治可以包容两个哥哥和侄子,让他们平安度过余生……可李治能当个合格的皇帝吗? 长孙无忌、褚遂良和房玄龄、刘洎都迫切地望着他,李世民推敲良久终不能决断,有气无力道了句:“容朕三思,散朝……” 朝会未能确定太子人选,皇帝又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但态势很明确,多数人拥护晋王,况且有国舅无忌举旗。于是这场朝会后中下级官员也开始蠢蠢欲动,纷纷声援李治,说他德冠天下百姓归心,说他相貌奇异贵不可言,甚至说他生来便有天命之兆。 这类舆论朝廷上下口耳相传,越传越离奇,也不知谁添油加醋编出一个故事,说李治满岁抓阄之时抓了支笔,在纸上胡抹乱涂,竟无意写出个“敕”字,唯天子可作敕书,他若非天命所归,焉能生来便能画敕?一时间晋王的呼声越来越高,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李泰费尽心机,如今离太子之位仅咫尺之遥,没料到再生枝节,焉能不急?连夜进宫,向父皇保证绝无恶意,又对李治嘘寒问暖,当着父皇面故作关怀弟弟之态。其实李世民内心深处还是更看中李泰,毕竟李治年少才逊,若驾驭不住朝纲,国家社稷尚不可保,何谈骨肉亲情? 三日后朝会再举,李世民迫不及待重提立储之事:“朕权衡再三,认为青雀更适合继承君位。你们说他用心刻毒,有加害手足之意,纯属多虑。昨日他对朕言,若立他为嗣,将来他登基之后愿杀己子,传位雉奴。青雀重手足之情犹过舐犊,朕甚怜之。” “啪!”房玄龄手中笏板不禁失落于地——糟糕!若皇帝坚守己见,魏王谨慎自持,纵使群臣固争也难扭转;今魏王急于表态,反倒作茧自缚啦! 房玄龄还来不及屈身拾起牙笏,褚遂良已奋然出班:“陛下怎可一误再误?” “爱卿何出此言?”李世民不明其理。 “陛下详思,父子之道乃是天性,岂有杀子而传弟之事乎?魏王立此誓言乃媚陛下之心以求储位,然则陛下百年之后魏王继统,权柄在手执掌天下,即便食言又有何人可制?昔陛下立承乾为太子,复宠魏王,礼数逾于承乾,长幼不分以至手足相害,已是大误。今若复信魏王之誓,乃是一误再误,臣恐魏王践祚之日,晋王亦难自处。” 一言点醒梦中人。李世民自是精明绝顶,但骨肉至亲关心则乱,竟没深思李泰的誓言,直至褚遂良点破,才觉恍然大悟——青雀反悔孰能奈何?况群臣力荐雉奴之事朝野共知,青雀焉能不嫉?日后他若毁弃誓言,必遭世人所指,那时他既嫉恨雉奴声望又欲传位给己子,会如何对待雉奴?只怕……李世民不敢再往下想了! 李泰聪明反被聪明误,立这种誓言,连能言善辩的刘洎、岑文本都无法帮他圆饰了,唯有暗暗着急。支持李治的人则越发得势,齐声恳求道:“请陛下三思。” “可、可……”李世民心绪烦乱,拳头攥得咯咯直响,却觉自己纵有拔山扛鼎之能,面对这个难题却无从着力、无可施展,只能重重击打胡床,发泄胸中苦闷。 褚遂良往前跪爬两步:“陛下若执意立魏王也非不可,只是……唉!请先置措晋王,使得安全耳。” 置措晋王?如何置措?李世民很清楚褚遂良所言的含义,若想立李泰而又保全雉奴,唯有先废除李治爵位,甚至贬为庶人远远打发到外地,这样李泰或许才能放他一马。可雉奴何过?难道为扶立一子,就要委屈另一个无辜的孩子?他已经杀了一个儿子、废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遭受无尽无休的折磨?老天!难道报应得还不够吗? 群臣再次嗡嗡道:“陛下三……”话说一半都顿住了——李世民紧攥的拳头倏然松开,身子颓然歪靠在龙床上,两行浑浊的老泪簌簌而下。这位文修武备、雷厉风行、拓定四海、一统华夷的“天可汗”竟在朝堂上哭了。 皇帝低沉的呜咽震撼了在场每个人,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所有文武都齐刷刷跪倒,无论无忌、褚遂良还是房玄龄等人都不敢、不能也不忍再说什么。 李世民想努力保持人君的尊严,却怎么也按捺不住抽噎,强自抹去泪水,颤声道:“朕、朕……不能……”不能什么?不能置措晋王,不能立晋王,还是不能容忍魏王?但皇帝并没有明确答案,抛下这半句话,便踉踉跄跄回转后庭了。 群臣被镇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房玄龄颤颤巍巍爬起,却见长孙无忌正目光犀利盯着自己,赶忙低头,故作观看牙笏——这笏板方才掉在地上,摔出一道深深的裂纹,虽然看似坚硬无瑕,却随时可能破碎。 离开太极殿,李世民恍惚行至朱明门边的夹道,伏在高高的宫墙上痛哭良久才渐渐止住泪水。天子即便哭也要觅无人之处,今天他当着文武百官流泪,实在是大失颜面。李世民自忖,或许自己真是老了,贞观之治十七年,从来没似今天这般力不从心过。他早已迈过不惑之年,一步步向自己的天命逼近,然而追溯半生风雨,何尝真的不惑?或许到今天他才明白为父母之难、为天子之难、为人之难! 泪水抹去了,悲凉无奈却依旧萦绕于胸,立嗣之事究竟如何抉择呢?李世民倚着宫墙沉淀良久,至两仪殿,命陈玄运帮他净面更衣,再瞧不出哭过的模样,才回转立政殿——皇帝寝宫本在甘露殿,立政殿位于甘露门东、虔化门北,这里是长孙皇后生前所居。一则李世民与皇后伉俪情深,时常怀念;二则晋王、晋阳公主、新城公主皆年幼,李世民将他们养在身边,立政殿四围皆有宫墙,便于宫人照看孩子;三则此处离外朝中书较近,诏令进出方便,于是移居至此。 天子归来,宦官宫女自来服侍,迈进殿门正见晋阳公主守着一张小杌正练字。她年方十岁,小字明达,乳名唤作兕儿,年纪虽小却聪明灵慧,平日见父兄姐姐们都喜好书法,便也热衷此道。因为体型矮小身子病弱,不便用书案就坐在地上,用小凳垫着纸写;这会儿见父皇归来,忙起身问安,拉扯父皇来看她写的字。李世民哪有这闲心思?但他怜爱女儿,还是满脸和蔼地瞅一眼,却见女儿写的是他早年作的一首诗: 欢乐难再逢,芳辰良可惜。 玉酒泛云罍,兰殽陈绮席。 千钟合尧禹,百兽谐金石。 得志重寸阴,忘怀轻尺璧。 “尺璧非宝,寸阴是竞”,时光不等人。李世民心有所思——古人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立太子之事耗费他太多心思,也耽误不少国家大事,还搞得朝中人心惶惶,如此拖延实非国家之福。 “父皇,孩儿写得如何?”晋阳公主扭股儿糖般抱着父亲大腿。 “不错,越来越像朕的笔体啦。” “明天我再仿您一篇飞白……咳咳咳……”话未说话晋阳公主便咳嗽起来——她自落草便身子娇弱,冬怕寒、夏怕暑,春秋两季时而痰喘,寻遍良医也不见好,十年来几乎药罐子不离身。 “快给公主煎药……”李世民左右瞻顾,这才发觉有点儿反常,平日晋阳读书写字,雉奴总在旁指点,生病咳嗽也是他照顾,今日怎不见雉奴踪影?忙问,“你九哥呢?” 晋阳摇摇头:“方才四哥进来,与他说了会儿话,半日没瞧见。”说罢就由乳娘照顾着吃药去了。 青雀与雉奴说些什么?李世民不禁疑心,又至偏殿找寻,却见薛婕妤陪着新城公主在里面。新城年纪更小,还不懂事,躺在床上午睡,薛婕妤正举着一本书给她讲故事。李世民只扒了个头,见雉奴不在,没等婕妤起身行礼便转身而去。 出了殿门陈玄运要陪同侍候,却被他挥退,独自一人背着手四出找寻,看了两处配殿皆不见儿子踪影,心绪愈加烦乱,正想到宫苑里逛逛,找徐婕妤解解闷,一扭脸却碰巧看见了李治——这位晋王正独自倚在殿后一株桐树下呆呆出神呢。 李世民又好气又好笑:“你躲在那儿做甚?” 李治见到父皇似乎有些慌张,赶忙行礼:“没什么。” 李世民溜溜达达走到近前,见他神色有异,不敢直视自己,显是一副犯了错怕训的模样,便揽过他双手查看——孩子渐渐大了,只怕难免偷看些春宫画什么的。却见他手里空空没藏东西,更是疑惑:“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外朝立太子之争李世民从未对他提起,不过如今议论纷纷,李泰又连日进宫,难保他没听到些许流言。 “不是!”李治连连摇头。 李世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对其知之甚深,若非为难之事这孩子不会这般神不守舍的,于是厉声追问:“到底什么事,从实招来!” 李治怯生生瞟了父皇一眼,见父亲神色严厉,再不敢隐瞒:“您上朝之后,四哥进宫来找我,他……” “他如何?”李世民立时警惕。 “四哥跟我说……他说……”李治难以启齿。 “别吞吞吐吐的,他都说些什么?” 李治低声下气道:“四哥说,我与汉王元昌交往甚深,今叔父已因谋反获罪,饮、饮了鸩酒。他问我难道不害怕吗?” 李世民只觉耳旁仿佛响过一声炸雷,似乎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 “四哥说,如果我想不被告发,就……”李治还欲接着往下说,李世民却抬手止住。后面的话他猜得到,青雀一定是威胁雉奴,如果不想遭李元昌的牵连,就主动放弃当太子的机会。 身为父亲、身为君王,李世民兀自屹立在那里,却早已五内俱焚——雉奴绝非扯谎,这孩子编不出这等瞎话。青雀一面信誓旦旦对我献媚,说将来要传位于雉奴;另一面恫吓雉奴,叫弟弟主动放弃太子之争。好可怖的心机! 李治跪倒在地,委屈辩解:“孩儿确与元昌叔父见过几次面,还吃过两次酒,但只是聊些诗文什么的,绝无背人之语,他和承乾搞的事情孩儿不知,真的不知啊……” 李世民一句都没听进去,此时此刻他脑海中似电后雷鸣般反复缭绕着承乾的忿忿诅咒、无忌的痛心倾诉、褚遂良的慷慨陈词: “父皇若真将李泰立为太子,那便成全了他的阴谋!” “唯有让晋王继统,皇家血脉才得两全!” “轻信魏王乃一误再误,臣恐魏王践祚之日,晋王亦难自处!” 他的神情由惊愕转为悲伤,又由悲伤归为平静,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雉奴啊,大丈夫处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岿然,区区恫吓何至畏惧?挺直腰板,抬起头来!你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二、花落谁家 金钟三响百官登殿,朱紫在前青袍居后,幞头乌纱缕缕行行,鱼符牙笏熠熠生光,又一次大朝开始。 “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贺声中李世民迈着稳健步伐款款临朝,端然落座。众文武偷眼观瞧,见他表情凝重眉头微蹙,气色却比前几日好许多。 群臣又开始跃跃欲试——东宫之主两议不能定,已闹得宰执大臣当众争吵、九五之尊临殿落泪。无论拥护李治的人还是李泰的支持者,这两日都筹谋说辞,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今天一定要争出个结果。 李世民扫视群臣,酝酿半晌才开口:“高丽政变,权臣盖苏文弑其国王高建武,立高建武之侄高藏为新任国王……”群臣无不愕然,皇帝何以不谈立储?盖苏文弑君已是数月前之事,只因李祐、承乾谋反,一直没顾得上细究,今天怎又突然提起? “朕听说盖苏文野心勃勃为人狡诈,竟设下鸿门宴,将高建武及同僚百余名全部斩杀,手段残忍至极。他拥立高建武不过是挟为傀儡,自己当高丽国的曹操,又遣人来朝求册封。朕久欲讨辽东,今盖苏文乱政恰是良机,当此时节兵伐高丽,列卿以为如何?” 大家心里想的是立储之事,一时间都没绕过弯儿来。片刻沉默之后房玄龄出班奏对:“高丽边夷贱类,不足待以仁义,不可责以常礼。古来以鱼鳖畜之,宜从宽略,若必欲绝其种,恐兽穷则搏反为祸端。若高丽违失臣节,诛之可也;侵扰百姓,灭之可也;长久能为中国患,除之可也。今彼虽权臣内乱,依旧称藩,既无违我朝,无需加以征伐。隋炀帝但因高氏不朝妄动兵戈,倾天下之力劳师袭远,三征不能定,致使民怨愤然,诚当鉴之……” “宰相之言差矣!”长孙无忌大步出班,厉色插言,“当今圣上武德越古,岂竖子杨广所能媲?” 房玄龄心中叫苦,自太子魏王之争公开,国舅便对他处处掣肘,俨然仇雠;这会儿人家又揪住言辞偏颇发难,只得跪拜谢罪。 “就事论事,何罪之有?”李世民倒不介意,转而目光扫向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世勣,“李爱卿以为如何?” 李世勣举笏对曰:“臣行伍莽夫胸无远略,唯陛下庙算是听。”群臣之中传来一阵笑声——万事唯上是听,要你这兵部尚书何用?李世勣在外战功彪炳,身在朝中却唯唯诺诺,没半分武夫气魄。 李世民也微微一笑,转而对群臣道:“朕固知先朝之失,但高丽雄卧东北素怀不逊,今不图之恐为子孙累。盖苏文弑其君而专国政,诚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难。若列卿以为不宜劳民,且使契丹、靺鞨等部袭扰之,如何?” 房玄龄不敢再说话,李世勣无话可说,唯长孙无忌建议:“盖苏文以臣弑君自知罪大,畏王师之讨,必严设守备。以微臣之见,陛下稍稍隐忍,予其封号;盖苏文得此侥幸,必生骄惰之心,愈肆其恶,上下离心之际再以大兵临之,犹未晚也。” “好!就依你言,朕给他来个欲擒故纵。”于是李世民发诏书,封高藏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丽王,遣使持节册命。 高丽之策已定,李世民又议薛延陀边衅之事,继而问各州刑狱、度支等情,就是不提立储。朝会进行了半个时辰,群臣都快忘了建储之事,忽听李世民道:“李祐之叛、承乾之废,民间恐有非议。卿等当安抚州县黎民,勿使谣言蛊惑人心。” 群臣精神陡振,正待征询立储之言,却见李世民抖衣而起,高声宣布:“散朝!” 群臣还没缓过神来,李世民已头也不回下殿而去。大伙蓄势已久,浑身劲头却撞到棉花上,不声不响却全泄气了。还未及议论什么,又见宦官陈玄运宣谕:“圣上有旨,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褚遂良伴驾两仪殿。”群臣顿时错愕,明知皇帝独留四位重臣必定与国本之事有关,却帮不上忙,只能眼巴巴瞧着他们离去。 四人随陈玄运出离太极殿,向北而行,没走几步便看到皇帝身影——李世民立于朱明门前,正摆弄着道旁一株牡丹花,不知是被花儿吸引,还是故意站在那里等他们。四臣忙趋步急行来至近前,李世民没理他们,依旧拨弄花枝:“这花蓓蕾已成,根却已经烂了,开不得了。莳花便如择人,葳蕤韶华却根骨不正,终究难成。” 这话似与择储之事有所暗示,四臣暗暗揣摩。陈玄运却赶忙赔笑道:“奴才们偷懒,没有精心打理,死罪死罪。我这就命人拔了去,另换一株来。” “嗯,你去吧……朕与几位大臣谈心,你就不必再来侍奉了。” 他故意打发走陈玄运,却毫无征询之意,只是不紧不慢踱着步,随口聊些无关痛痒的话:“民间有谚‘四月八,乱穿纱’,春寒最易染病,你等皆国之柱石,要善养身体。” 褚遂良反应快,忙道:“劳陛下挂心,臣等惭愧。陛下身负社稷,更应保重龙体。” “哼!”李世民冷笑一声,“保重龙体?那一群不肖之子,不是窥觊皇位蓄谋作乱,就是胡作非为滋扰百性,整日给朕惹麻烦,即便朕想保重,就能如愿吗?近来朕又添了心悸的毛病,四体劳乏、夜不能寐,太医用遍良药都不见效……唉!当年征战沙场锋镝不避,如今上了几岁年纪,人不找病病招人了!”四位重臣听他满腹牢骚,只得讪讪说些宽慰之语。 转眼已走过两仪门,李世民仍旧喋喋不休:“前日安州长史上书,说朕儿蒋王扩建府邸、大肆敛财,百姓怨声载道,又是个不叫朕省心的。”蒋王名叫李恽,排行第八,其母王氏早亡,如今在安州做都督,“朕实在拿这帮小畜生无可奈何!早年与你等论及前朝之事,隋文帝五个儿子无一成材,个个不得善终,朕还嘲笑杨坚治家无方,想不到如今轮到自己头上,简直为天下所笑!有时真觉得这皇帝当得实在无味。” 四臣当然不信他这等自暴自弃之言,房玄龄更满腹狐疑,觉得李世民这般话语未免有些矫情。 说话间已登上两仪殿,四臣抬头观瞧,见晋王李治在殿中相候,大臣与亲王见面该互相行礼,但此刻李世民兀自发着牢骚,谁也不敢出言打断:“朕执掌社稷十七载,虽不敢自言功高越古,却也不曾有残暴苛政。太子谋叛,亲王造反,到底是朕亏待他们以至生变,还是老天降罪,故意要让他们折辱我!” 褚遂良诚惶诚恐:“不逞之辈作茧自缚,于圣明圣德无碍。” 李世民充耳不闻,既不看他们,也不理李治,背着手在殿中踱来踱去,竟忍不住悲愤高呼:“你说我圣明圣德,我哪有半分明德?三个儿子、一个弟弟觊觎皇位同室操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罢抽出腰中佩剑便抹脖子! 长孙无忌眼疾手快,一把攥住李世民手腕。突生的变故把所有人都吓坏了,顾不得礼法一拥而上。李治拉胳膊、房玄龄抱腰,李世勣死死架住皇帝双臂,褚遂良叩首苦谏:“陛下要以社稷为重!不可寻拙志啊!”众人合力之下,长孙无忌总算掰开他手指,把剑夺下来。 李世民如猛虎受创般哀叹一声,挣开众人,摇摇晃晃瘫倒御座。皇帝面前臣子不能带刃,长孙无忌虽夺过御剑也不便拿着,又怕他再寻短见不敢交回,转递给李治保管;李治被刚才的一幕吓住了,接过宝剑,双手直发抖。 为了储君之事,竟逼得天子想要自刎,房玄龄、褚遂良虽有满腹筹谋,都咽回肚里不敢再提,李世勣也低着头不发一言。 这般阵仗惊动外面侍卫、宦官,纷纷来看,长孙无忌不愿让他们看皇家的笑话,厉声斥道:“有什么可看的?速速退下!”驱散众人,回过头来见李世民仍在叹息,凑上前道:“有几句话恐不大入耳,但微臣实在不吐不快,请陛下恕臣直言。” “你说吧……”李世民有气无力咕哝道。 “君为臣纲,取法于天。天下乃陛下之天下,百官臣僚皆陛下之奴仆。世间之事本无两全,类乎立储之事,人言各异见仁见智,归根结底还要看陛下之意。天子一言胜于九鼎,即便百官不忿也须听命,此乃天道也。昔陛下决断分明,四海之内无不顺服,如今怎么因些许挫折微词便自寻短见?陛下若轻弃社稷,置社稷百姓于何地?” 这番话可谓尖锐,也唯有身为国舅的无忌才有资格说。李世勣、褚遂良不禁点头附和,房玄龄却不免惴惴——皇帝方才愤恨之言似有弦外之音。“三个儿子、一个弟弟窥觊皇位”,一个弟弟自然是汉王元昌;却有三个儿子,李承乾、李祐,还有谁?总不会是唯唯诺诺的李治,难道皇帝已经把李泰归入罪人行列了?国舅这番劝他乾纲独断的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妙! 果不其然,长孙无忌话锋一转:“臣不敢自夸功业,但与房公、李公并居宰辅,足可代言百官。今臣等代满朝文武斗胆请陛下一言,您究竟想立谁为太子。只需陛下指明,臣等俯首遵令绝无二言!” “唉……”李世民随手朝身边一指,“就立雉奴吧。”这话脱口而出如此轻巧,竟似从果篮中随便挑颗果子一般漫不经心;可房玄龄听来却如五雷轰顶。 “谨奉命。”长孙无忌立刻应承,根本不给房玄龄插嘴的机会,回顾三人郑重其事道,“因立储之事陛下愁烦不已险些自戕,如今终有定论,立晋王为太子,我等义无反顾一致遵从。无论文武百官内外之人,若再敢非议便是莠言乱政欺君罔上,罪当斩首!” “遵命!”褚遂良高声附和。 李世勣此时也不装哑巴了,笑盈盈施礼道:“恭贺陛下择定新储……恭贺晋王入主春宫。” 李治显然没料到这结果。这个脆弱的年轻人几被从天而降的储位砸晕,手足无措呆立在那儿。李世民不耐烦地训斥道:“列公向你祝贺,还不快道谢?多谢你舅舅吧,你舅舅让你当太子啦!” 闻听此言,房玄龄猛省——皇上与无忌早串通好了,这是做戏!九五之尊岂会真的自刎?即便自刎,他勇冠沙场最是矫健,仓促间连李世勣都来不及阻止,又岂能被长孙无忌这等身手的人夺去宝剑?晋王怎会这么巧合出现在两仪殿?皇上故意不在朝堂上再议此事,是避免刘洎等人抗辩,又以自戕相胁塞我之口,其实早改变主意立李治……虽然想明白,房玄龄却无力挽回,长孙无忌力挺李治,褚遂良跟他是一气的;李世勣虽三缄其口从不表态,但李治遥领并州都督,李世勣以并州都督长史之职管辖并州多年,名义上算是李治下属,荣辱与共水涨船高,根本就是隐而不露的铁杆晋王党!他们同声同气,房玄龄如何抗拒?无忌公然放出狠话,谁反对就是莠言乱政罪当斩首,谁还敢有异议?大局已定,李治赢了,长孙无忌赢了! 房玄龄心若死灰,却见一脸懵懂的李治来向自己施礼,只得强作笑颜双手相搀。褚遂良才是由衷欢喜,早不见朝堂谏言时的声嘶力竭之态,请示道:“百官牵挂国本之事已久,臣等请将喜讯告示群僚,以安众人之心。” 李世民点头应允:“好,你们去办吧……无忌留步。” 房玄龄即便不情不愿,也只能跟随李世勣、褚遂良一同辞驾,他一步三回头,望着倚在床上的李世民,心中惆怅难言——君臣二十余年并非事事无违,可每次他与李世民意见相左,终归还是屈从上意。李世民叫他策划政变抢夺皇位,他屈从了;李世民叫他不择手段盗取《兰亭序》,他屈从了;李世民叫他篡改史书抹去玄武门之事痕迹,他也屈从了。但这次不同,择储关乎王朝命运,固然李泰居心不善,但至少是有胆有为之人,以李治软弱之资能成为合格的皇帝吗?况乎这结果也把他房某人逼上了绝路。 长孙无忌倚仗圣宠和在关陇诸族中的权势,久欲揽中书门下之权,与他早有芥蒂,立储之争更撕破了脸。如今李治继统,他却站错队,莫说日后权势难以维持,命运都堪忧,无忌一朝得势会放过他吗?而且远不止他一人,还有刘洎、岑文本,以及他儿子房遗爱和柴令武等一干新贵,灭顶之灾不远矣! 李世民见房玄龄等人已经走远,又嘱咐李治:“朕不用你照顾,你去看看你妹妹,她这几日咳喘得厉害。以后你入主东宫,还要参预朝政,不能再照顾她们,趁这几日多陪陪她们吧。” “是。”李治丝毫没表现出当上储君的兴奋,反而越发显出谨慎之态,不敢多言立刻去了。李治一走,便只剩长孙无忌,李世民立刻由床上坐起,方才的颓然之色全然不见:“今日之举如何?” 无忌笑道:“为立晋王陛下几近轻生,又有莠言者诛之约,此事传扬出去哪个还敢再生异议?治儿的储位算是牢牢坐定啦!”无旁人在场,无忌与李世民讲话随便许多。 “总算不枉费一番苦心。”李世民连连点头,“既立雉奴,青雀又该如何?” 无忌也颇感苦涩,毕竟李泰也是他亲外甥,绝非没有感情,但是求仁得仁又复何求?他确实对李治有特别的情愫,尤其当年这孩子在皇后灵前痛哭不已的情景令他刻骨铭心,也正因如此他执意要把李治扶上储位,既立李治必要贬斥李泰:“他多行不义,陛下念父子之情,降其封号迁于外藩,不另行加罪也就是了。” “也只得如此吧。”李世民无奈叹息——他实在有些惋惜李泰,但李泰不择手段,不惜恐吓李治,无疑坐实褚遂良的预言,兄弟闹到这步田地,将来一旦李泰继位,李治和承乾父子难逃厄运。再者相较两派支持者,长孙无忌手握大权结亲皇家,势冠关陇诸族;褚遂良刚毅敢言,声望直追魏徵;更不乏李世勣这等名将、中下层官员以及关陇诸族的鼎力支持,这一派的实力胜过房玄龄、岑文本他们太多。虽说李治差一点,但两害相较取其轻,为了避免家族悲剧,更为凝聚更多权威大臣,他只好放弃李泰。与其说李世民选中李治,还不如说他是选中了支持李治的这群官员。 正如房玄龄所猜,今天发生的事确实是他筹划好的,却不仅是演给房玄龄看,也演给李治看,他要让儿子明白这储位得来何等侥幸,要督促其今后多加努力;甚至还是演给与他一同做戏的长孙无忌看,他口口声声“你舅舅让你当太子”,这等突兀之言就是故意说给无忌听的,他要让无忌明白他做出了多大妥协,提醒其不可居功自傲。 然而此刻长孙无忌仍一脸欣然,李世民深感这场戏并没演到位,思忖片刻又道:“雉奴虽好,终究品性懦弱,实在不叫人放心。” 无忌却说:“治儿绝非懦弱而是仁厚。陛下以武功定天下,日后他以仁德守天下,正合为政之道。” 李世民故作沉思之态,喃喃道:“其实遍观诸儿之资,恪儿最是英果类我,不如将他召回朝中立为太子。” 无忌神色大变:“不可……” “为何?”李世民凝然审视着无忌,“因为他不是你外甥?” 李世民一语道破!长孙无忌却不能承认,连忙跪倒在地:“不敢!陛下一言九鼎,已告示群臣,岂可朝令夕改?再者以庶代嫡错乱宗法,也非明智之举……”无忌明显有些底气不足,额头渗出点点冷汗。 “嗯,那就看看雉奴的表现再说吧。”李世民不再纠结,把提议收了回去。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李恪虽不错,但就凭其母杨淑妃是隋炀帝之女也不宜立为储君。他这样说是要让长孙无忌有所戒惧。 长孙无忌夹起尾巴,李世民的这场戏总算圆满收场。但确立太子却非万事大吉,还有新难题等着他。李治从未参与过政事,他必须多加教诲,从头开始培养这孩子;但才干可以历练,性情却难以改变,李治无承乾之勇武,应对得了兵祸边患吗?李世民在朝堂上说要征讨高丽,这绝非心血来潮,他已拿定主意,务必要平灭高丽和薛延陀,在有生之年为儿子铲除隐患。 第十章 见李治芳心暗许,透入命运的第一缕光芒 一、稳固储位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承乾、李泰双双落败,与世无争的晋王李治成了最后赢家。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七,李世民颁布诏书,册封李治为皇太子,时年十六岁。 与此同时魏王李泰受到斥责,削去雍州牧、相州都督等一切官职,降为东莱郡王,遣往均州安置,实际上是流放软禁。李世民希望这次废立能一劳永逸杜绝皇子争储之弊,于是诏告百官:“储君之位决于圣意,不可经求而得。今后太子不道、藩王窥嗣者,两弃之。立法后世,永为定制。” 可东宫易主并不意味着争斗结束,李泰虽被撵走了,推立储君的过程中长孙无忌、褚遂良与房玄龄为首的一些人激化的矛盾绝非轻易就能化解,这关乎拥立之功,乃至日后由谁辅政。 对李世民而言无忌固然是他忠实的臣子和亲友,房玄龄也是执政多年的宰相,岑文本、刘洎皆贤能股肱,自然不希望他们交恶。所以并没有像处置李承乾那样大肆贬谪官员,只是把贿赂群臣的杜楚客削去官爵永不叙用。 李治不愧为谦和仁厚之人,对原本不支持自己的大臣仍以礼相待,所有建议诚心接受,对父皇更是孝顺到无以复加的境地,每天清晨离开东宫便如影子般随侍在父皇身边,时时处处聆听训教,对父皇交托的政务也处理得颇为妥当。李世民大感舒心——虽说雉奴资质稍差,但品行端正,更不乏持之以恒的耐心,孺子可教也。 没过多久又有天大喜讯,雉奴也要当父亲了。因为李治长年居住宫中,李世民便派一个姓刘的宫女服侍他生活,李治年龄渐长还没成婚,李世民索性叫这个刘宫女为儿子“启蒙”,不想刘宫女因此有孕。李治对此颇感害羞,李世民却乐不可支,只因雉奴幼时身子孱弱,恐怕子嗣不旺,这意外的孩子打消了李世民最后一丝顾虑,焉能不喜?于是着手选聘太子妃,经再三斟酌,最后选定罗山县令王仁祐之女。王家既是五姓之一太原王氏,又系关陇名臣之后,王氏女的祖父乃是西魏名臣王思政;王氏母族是赫赫有名的河东柳氏,其舅父柳奭现居中书舍人之职。 太子妃有了,子嗣之事也不必发愁,李治地位更加稳固,李世民甚是满意。不过相较老实听话的儿子,大臣之间的纠葛却棘手许多。褚遂良与刘洎都是作风强硬棱角分明之人,动辄吵得面红耳赤;他们背后的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倒没有过分举动,却也面和心不和;岑文本接到晋升中书令的任命,竟然对来祝贺的亲朋说:“非勋非旧,无故升官,此非吉兆也。今受吊,不受贺!” 岑文本的忧惧有道理,他们在国本之争中站错位置,难保不会被清算。恰逢房玄龄母亲过世,房玄龄以守孝为名请求辞官。其实这位老夫人是继母,朝廷大可夺情,李世民再三挽留,房宰相执意不肯,要借此避长孙无忌锋芒。李世民无奈,暂为其保留职位,准他不再处置政务,转而筹备修编《晋书》。 缓和两派矛盾的努力毫无效果,李世民深感无奈,不过他顾不上为此费心了,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未完成,那便是平灭高丽和薛延陀,为李治铲除隐患。贞观十八年春,李世民以接受朝觐为名,召集都督各州的将领和禁军诸将,在皇宫举行宴会…… 后宫佳丽仿佛度过一个漫长的冬眠,渐渐活跃起来。昔年李世民与李建成争夺储位之时,隐太子就曾勾结嫔妃向李渊吹枕头风,因此李世民与长孙皇后对后宫干政颇为忌讳。在太子、魏王之争中,以往争邀圣宠的嫔妃竟然谦让起来,唯恐在皇帝面前言语不慎,背上干政之罪。如今这场风波终于过去了,这时大家才发现,大唐嫔妃中已冉冉升起一颗新星——徐惠。 徐惠晋为婕妤或许仅因为劝谏,但此后竟渐渐得到了真正的宠幸。废立太子的过程中,李世民饱受心灵煎熬,天真而颇具才情的徐惠给了他很大安慰,再加上杨婕妤自产下李明身体不佳,又忙于照顾孩子,这一年中李世民几乎被徐惠独享。 媚娘再次见到徐惠是在两仪殿,正和其他才人一起为即将举行的宴会做准备。当徐惠翩翩步入大殿之时,媚娘竟一时没认出来。 徐惠变了,更漂亮了、更娇艳了、更开朗了,不仅因为戴上了婕妤的七钿珠花,更因为拥有了原先没有的东西——自信! 当徐惠一步步走近时,身边其他人都和颜悦色施礼,媚娘才意识到,自己也该向人家行礼。她微屈腰肢,正要万福,徐惠却抢先牵住她手,将她拉到僻静之处,笑道:“媚儿姐姐,可想坏我了。你平日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媚娘虽落寞低微,却不愿巴结别人,只道:“我这等身份,怎好总往皇城里跑?”她没打算抱怨什么,可不自觉间说出的话却酸溜溜的。 徐惠闻听此言竟叹息起来:“是啊,姐姐入宫比我早,理当在我之上。都怪我忘了根本,受几天宠就忘了姐姐往日的照顾。”说到这儿凑到媚娘耳边,压低声音道,“别急,我向皇上多多美言,定能帮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媚娘赶忙解释。 “嘘!”徐惠顽皮地摁住她嘴,“别声张,妹妹心里有数,旁人听见就不好了。” 媚娘见徐惠出于一片真诚,心里暖暖的,又想起表姐嘱咐的话,便不再拒绝:“我……谢谢……”这毕竟是她平生第一次接受别人的提携,不免有些惭愧,连句感恩的话都说不顺畅。 徐惠怎不知她脾气,笑道:“别说了,咱到外面逛逛。”媚娘见其他人还忙着,恐自己偷闲惹她们闲话。 “不碍的,早上我听陈公公说,今天弘文馆也有赏赐登科举子的恩荣宴,皇上要先去那边,一时三刻来不……” 媚娘听到“登科”二字,突然想起了妹夫:“礼部已放榜?” “是啊,今年圣上大开隆恩,新科进士、明经录了二十多。” “有没有一个姓郭名孝慎的并州人中举?” “姐姐太瞧得起我了,朝廷政事皇上怎会告诉我?”徐惠看出她甚是关切,“你与那郭姓举子熟识?” 媚娘便将其中原委说了,哪知徐惠嫣然一笑:“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去弘文馆亲眼看看?” “那怎使得?”弘文馆在皇城以南,后妃不能涉足。 徐惠却神秘兮兮道:“我自有办法……” 正说话间就听外面一阵喧哗,宫人宦官都往外拥,媚娘一见这阵势便知皇帝驾到,也赶忙出大殿,凑到众才人堆里齐呼万岁。 李世民却根本不瞧她们一眼,只顾着嘱咐陈玄运:“朕先去弘文馆,众将若进来,你便让他们进殿落座,朕不会耽误太久。” “陛下!”徐惠满面春风从人堆里挤出来。 “你怎么也在这儿?”李世民自然不知她来寻媚娘说话。 徐惠翩翩万福:“臣妾正有一事请求陛下。” “你这鬼精灵又有什么事?” “臣妾想随陛下到弘文馆看看。” 李世民不禁蹙眉:“那里岂是你去的地方?” 徐惠又凑前几步,便似小囡撒娇般央求道:“听说新科进士皆是文苑奇才,妾想见识一下。” 李世民也笑了:“我倒忘却,你是宫中的女学士,不过……” “我远远躲在后面,不叫他们看见。” “也罢,随你便好了。”李世民也不计较了,先行往南而去。 徐惠满面喜色,快步走到媚娘身前,一把攥住她手,乔模乔样道:“媚儿姐姐,陪我一同去好吗?” 媚娘暗笑,原来这便是徐惠的妙计,忙痛快答应,牵着手便走。在场的宦官宫女虽多,可谁也不敢阻拦,连陈玄运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弘文馆位于太极殿以东、左延明外,紧邻门下省。此馆建于武德四年,储藏典籍图书,设直学士和校书郎,是朝廷学术之地,有时也在此举行宴会,奖赏登科之士。 科举制创于隋代,可真正推广却是在李世民登基后,增加科目,扩宽录取名额,怀才之士无不大悦;此番主持科考的秘书郎上官仪就是贞观元年的进士,相貌堂堂文采超群,常为李世民起草诏书,有“贞观第一才子”的美誉。 媚娘牵着徐惠的手,悄悄跟在李世民和众宦官身后,离得甚远便听到一阵清雅脱俗得乐曲。这些年在尚仪局毕竟没有白混,她立刻就听出了这是《休和乐》,是太子举酒之乐! 媚娘心头莫名其妙地一阵悸动,又看到那个人——两年未见他早已今非昔比,个子长高,身材也不那么单薄了,换上了太子的明黄色衣袍,坐在正席之上,正在向众人敬酒。不过他的脸庞依旧俊美而稚嫩,双目依旧清澈而忧郁,虽然他当了储君、娶了妃子,骨子里却还是那个温顺的男孩。 “有没有你妹婿?”徐惠的问话打断了媚娘的思绪。 “哦?”媚娘脸上一阵羞红,“我也不知,从没见过。”她忙把目光从李治身上移开,暗自提醒自己来此的目的。 徐惠没在意她的失态,只道:“留心听,或许圣上会问他们名字。” 随着宦官一声“皇帝驾到”的呼喊,李治就似被针扎了一般急忙站起来,陪同赐宴的两位大臣也赶紧起身施礼——一位是身居宰执的中书令马周,另一位便是上官仪。 本次科举录进士、明经等共二十四位,是开国以来录取人数之最,这不仅是太平日久崇诗尚礼的结果,更因为刚刚改易太子,故而大开隆恩收拢才士,激励读书人效力朝廷之心。 对这些登科举子而言,得太子赐宴已属荣幸,能见到皇帝更是做梦都梦不到,纷纷大礼参拜。李世民也不落座,笑呵呵道:“诸位快请平身,今天是尔等登科吉日,朕是来贺喜的。”李治早不声不响斟了小半杯酒,凑到父皇身边,李世民接过酒祝愿道,“尔等皆是才智广博、百里挑一之士,今后身入庙堂当上效社稷、下恤黎民,共创不朽功业。” “谢陛下。”众举子一齐谢恩,将饱含皇恩的御酒饮下。 李世民也把那小半杯酒喝了,转而对上官仪道:“有劳爱卿引荐一番,朕很想认识一下他们。” 上官仪领命,走到众人身前,从右至左,先进士后明经,将二十四位登科之士一一引荐,每介绍到一人,那人便向前一步跪拜叩首。这帮人同年登科却也有老有少,有的已两鬓花白,有的刚过舞象之年,有的来自名门举止洒脱,有的出身寒微略显扭捏。 这种介绍对李世民没什么意义,中举之人初授官不过是七八品,皇帝平时根本见不到他们;但对这帮人而言却是莫大荣幸,若皇帝能记住自己名字,对仕途大有好处。 李世民明白他们心思,又欲激励他们上进,所以听得很认真,而远处的媚娘听得更仔细。因为离得远,她简直是竖起耳朵努力在听,待上官仪将二十四人介绍完,却没有郭孝慎,不禁摇头叹息。 “很好。”李世民却很满意,“只要尔等多加勤勉,公正为官,朕必不负尔等忠心。”这都是场面话,说完便要走了。哪知正要转身之际,却有个洪亮的声音道:“陛下亲临勉励,臣感恩甚深,愿赋诗一首颂陛下圣德。” “哦?”李世民放眼望去,见一人趋步出列——此人年约三旬,身高七尺,面如堆琼,眉若雁翼,睛若点漆,鼻若悬胆,唇若涂朱,三绺胡须如油梳墨染一般乌黑闪亮,好一副英俊相貌! “你是……进士李义府?”李世民方才就注意到此人,不仅因为长得俊,更因他那副笑容实在令人难忘——嘴角微微上翘,两颊隐隐露出一对酒窝,双目莹莹既热情又不失矜持,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亲切和善。 那人见皇帝已牢牢记住自己名字,格外欢喜:“微臣确叫李义府。陛下博闻强记真天神也!”此言虽因惊喜而发,却未免有些夸张。 不过这谄媚之言却被他亲切的笑容所淡化,李世民倒觉很受用,又问:“你是陇西人还是赵州人?” 李义府依旧在笑,却略带一丝苦涩:“臣是瀛州饶阳人。”同样姓李,李与李却大不相同。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自魏晋以来就是名门望族,在五姓七望之列,瀛州李家却籍籍无名。按老规矩,即便考上科举寒族子弟也不及名门子弟的官职优厚,前途甚是艰辛。 “瀛州人?朕听你说话不像河北口音。” “因祖父在蜀中为官,一门客居他乡,口音变了。” “你祖父官居何职?” 李义府更觉惭愧:“区区八品县丞。”即便家门不旺,祖上若是高官也可适当照顾,但他祖父仅是芝麻官,那便无望了。 既非名门子弟,又不是名臣之后,李世民兴致有些索然,一旁的马周却插言道:“圣上以才取士,不分门第,本官昔日贫困难自养,寄食于他人,如今不也身居宰执?你多多勤勉便是。” 马周出身的确贫寒,当年只是禁军大将常何家中的门客。李世民下诏求言,命百官上书议论朝政得失,常何一介武夫胸无点墨,便叫马周代笔;李世民见常何上书洋洋洒洒、良策甚多,猜到有人捉刀,详问之下得知其人,立刻召入朝中授以官职,一路高升直至今日,堪称士林美谈。但是关陇四朝一向重用名门权贵,普天之下几人似马周这般幸运? “多承令公训教。”李义府仍不罢休,“臣愿献诗以颂圣德。” 众将想必已经到了,李世民实不愿多耽搁,马周却道:“陛下,此举子既有忠心,不便却之而沮天下读书人之望。”也不知他是出于对寒门子弟的同情,还是真心觉得这个李义府有才干,竟一再帮腔。 “好吧。”李世民犹豫片刻,决定卖宰相个面子,“不过李义府,你不要对朕歌功颂德,随便作一首吧。” 李义府却越发恭敬微笑:“臣不敢乱言,请陛下出个题目。” “哦?你有这等才学?”李世民也来了兴趣,“出个什么题目好呢……”正思忖间忽听一阵鸟鸣,抬头望去,见一道黑影闪过,原来是只乌鹊;顿时有了题目,“你便作一首《咏乌诗》吧。” “是。”李义府领命,手捻胡须仅略思片刻,便吟出两句,“日里扬朝彩,琴中伴夜啼……”可吟罢这两句他却顿住了,仰起头左右张望;继而又来回踱步,满脸急切地扫视着宫苑中那一棵棵参天大树。 在场众人都莫名其妙,也跟着左看右看,却没发现什么异样,难道是找刚才飞过的那只鸟?正在大伙有点儿不耐烦之际,李义府又倏然站定,身子一转,面向李世民父子深施一礼,整首诗脱口而出: 日里扬朝彩,琴中伴夜啼。 上林多许树,不借一枝栖? 众人听罢无不欢笑,连侍立远处的徐惠也不禁莞尔,对身边正在发愣的媚娘道:“此人狡猾!你听他诗中之意,小小乌鹊劳碌奔忙,皇家这么多树,可否借一枝栖息?这哪是咏乌,分明是毛遂自荐。亏他怎么想出来的?不过才思敏捷倒也难得。” 李世民笑得前仰后合,大袖一挥:“朕将全树借汝,岂唯一枝?”到这会儿他当真欣赏这个聪明机智的小伙子了,忙对马周道,“给他安排个要紧的差事,再试试他办事的才干,东宫方立尚缺僚属,如果此人确有其才便调入东宫辅佐我儿!” “叩谢天恩!”李义府跪倒,连连磕头。其他登科之人无不投以异样的目光——为求富贵巧言幸进,但毕竟身负真才学,其人可鄙,其才可羡! 李世民拍拍李治肩膀,训谕道:“你看到没有,这李义府有随机应变之才,你所不足正在于此,以后要多多历练。” “父皇教训的是。”李治诺诺连声。 宫女宦官都在说着笑着,唯独媚娘暗自出神儿,在确知妹夫没考中之后她又把目光投向李治。这个大男孩静静侍立在父亲身边,仿佛是无声无息的影子,又像是大山之畔的一块小石头……不,不是普通石头,是一块玉璧。他晶莹洁白、温润静谧,如此若人怜爱,甚至是同情。他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展现自己风采,却又被父亲横插一杠。他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难道逆来顺受的表象下真的就没有丝毫怨愤吗?媚娘似乎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隐约看到了什么…… “姐姐,”徐惠拉了拉她衣襟,“你发什么呆啊?就算他今年没考中,以后还有的机会。该回两仪殿了,圣上都走远了,咱快跟上!”徐惠的眼睛里只有皇帝。 “唔,走吧。”媚娘牵着徐惠的手,快步追赶皇帝,却还是忍不住再三回头,留恋地张望那个大男孩…… 二、芳心谁属 两仪殿的宴会比弘文馆那边热闹许多,在座之人皆是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勋的大将。李靖、李道宗、李世勣、尉迟恭、程知节、张士贵、张亮、薛万彻、牛进达、契苾何力、执失思力、程名振、李君羡、王文度……或是禁军诸卫的将领,或是镇守一方的都督,他们与皇帝不但有君臣之义,更多几分同袍战友的情愫。 一曲《秦王破阵乐》尚未演完,他们已迫不及待地纵情高歌、举杯豪饮,皇宫大殿简直变成了军帐,李世民也不介意,反而与他们称兄道弟、大声说笑。 殿角珠帘的后面,伺候宫宴的才人有不少都惊呆了,她们还从没在皇宫中见到这等放浪之态,唯有资历最老的崔才人侃侃自夸,如数家珍般为妹妹们指出这帮人的名字。 武媚哈欠连连,她对此没兴趣,这些人对她而言不过是陌生武夫,唯独一人她儿时见过——为她父亲安排丧礼的“土匪都督”李世勣,这大胡子虽是草莽出身,却是众将中少数斯文的,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还有一人多多少少也勾起媚娘一点儿好奇,那便是尉迟恭。关于此人的传言太多了,连文水家乡的人都在私下议论,说他是帮助皇帝夺位的首功者,甚至说他险些杀了太上皇!可是百闻不如一见,当崔才人指出他的时候,媚娘简直不敢相信,那竟是一个低眉顺目、满脸萎顿的老者,手中还攥着串数珠。 其他姐妹也不相信,崔才人却道:“千真万确,他便是尉迟敬德。莫看他一副老实相,昔日威风得紧,满朝文武无不畏惧,连圣上都让他三分。十年前一次大宴,也似今日这般来的皆是将军,尉迟恭见有人坐在他上位,心里不服吵闹起来,李道宗出面解劝,尉迟恭非但不听,反而抡拳便打,险些打瞎江夏王一只眼睛。圣上龙颜大怒,斥责尉迟恭:‘朕览汉史,见汉高祖屠戮功臣,大不以为然,及居大位常欲保全功臣,今日见汝猖狂至此,才知韩信、彭越之死非刘邦之过也!’尉迟恭吓得连连请罪,从此就成了这副样子。”众才人见她说得绘声绘色,不禁咯咯直笑。 媚娘也在笑,却是冷笑——世上糊涂人多、聪明的少,皇帝教训尉迟恭这些话,难道只是说给他一人听的?这帮武夫不长心眼,唯独李世勣才是明白人……想到这里,她又凝神望着御座上仰天大笑的李世民,总觉得有些矫情,他对这帮武夫又有几分是真情呢?期盼一个帝王以真情待人,可能吗? 酒过三巡李世民点手唤陈玄运:“快把赏赐众将的东西拿来。”陈公公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有十几个小宦官手捧托盘走上殿来,盘上放的尽是白豹皮;众将莫不惊叹,白色之豹少之又少,积攒这么多要花多少年心血? 李世民慷慨道:“这些豹皮是朕半生狩猎所得,命能工巧匠制成大氅。尔等皆朕股肱,每人赏赐一件,以助虎威!” “谢陛下。”众将一起离席,下跪接过,全都爱不释手,有几个心急的竟立刻披在身上。 左卫将军薛万彻也接过托盘,却见他这一份却是两件,以为宦官弄错了,忙将多出的一件退回。李世民在御座上瞧得清清楚楚,阻拦道:“万彻,朕没弄错,那件是给你兄长万均的。” 薛万彻闻听此言黯然神伤——众将中就他身份最特殊。薛万彻与其兄薛万均原本是罗艺麾下,降唐后又追随李建成,玄武门之日他兄弟与秦府兵将激战,杀伤甚多;李世民继位后爱其勇武,不念昔日之仇收于麾下。 此后他兄弟征突厥、征吐谷浑,广有功劳,却与其他将领总有点儿隔阂;几年前随侯君集平灭高昌国,因军纪不严下狱,他虽蒙赦出狱,可兄长薛万均病死在狱中,加之侯君集又串通李承乾谋反,更令他心内不安。今日李世民以白豹大氅相赠,还不忘他死去的兄长,薛万彻焉能不感动? 李世民也很激动,离开御座踱至他身前:“万均虽死,他的功劳朕不会忘记。”说罢将多出的那领大氅交与陈玄运,“将其焚化,祭奠薛万均在天之灵。” 大氅掷入火盆中,又浇上一杯祭酒,顿时腾起熊熊火焰,薛万彻望着那红红赤焰,眼泪潸然而落:“谢陛下洪恩。” 李世民抚着他肩头,宽慰道:“往者已矣,朕还要多多倚重你。听说你妻子前两年过世了,堂堂将军岂为鳏夫?朕有一小妹丹阳公主至今未嫁,愿许将军以操箕帚,你以为如何?” 薛万彻心头一颤——这可不是普通的联姻,他原是隐太子麾下,又曾与侯君集过从甚深,皇帝召他为妹婿其实有回护之意。虽是一桩美事,却不得不推辞:“末将粗鄙,只怕委屈公主。” 李世民却道:“尔乃国之功臣,爵封郡公,何言委屈?这是一桩美姻缘,朕做主,就这么定了!”说罢大笑而去。 薛万彻连连叩首:“天子待我如此之厚,唯肝脑涂地效死以报!” 大家纷纷向薛万彻道贺,场面一阵热闹,李世民回归御座与大家共饮一杯,这才话归正题:“实不相瞒,召你们来还有一件大事——朕决意征讨高丽!” 闻听此语众将立刻安静,不少人面有忧虑之色。年逾七旬的李靖老将军开言道:“高丽偏僻路远,且立国已久,若要征讨其地,兵少恐不能定,倘发大军耗费甚重,虽得其土贫而无用。还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却道:“老将军有所不知,高丽权臣盖苏文与百济结盟,两国合兵南侵,夺新罗国四十余城。前日已有新罗国使臣前来求援,朕若不救,恐新罗覆亡。” 李靖手捻银髯,缓缓道:“辽东三国皆我藩属,彼相争斗已久,今以酋首之争而劳中国,士卒因其劳,百姓因其疲,国用资财因其费,恐非所宜。”李靖平萧铣、灭突厥,无论功勋还是名望都堪称魁首,许多将领也曾向他请教兵法;他这番剖析鞭辟入里,引来不少附和声。 李世民有他自己的道理:“高丽虽处蛮夷秉性好战,盖苏文也是一国奸雄。今若不取,待其侵并新罗之地,其势更强,有朝一日必为中国之患。”更重要的是他深知李治非用兵之才,要替儿子剪除此患,但不便明说,又转而激励众将道,“辽东本中国之地,杨氏父子四度出师而不能得,反丧数十万健儿,蕞尔张狂上国蒙羞,此世仇也!朕今东征,欲为中国报子弟之仇、雪君父之恨!” 这番极有煽动力的话深深触动了这帮武夫,不少人摩拳擦掌,有愤愤然之色。刚刚蒙受天恩的薛万彻更是率先响应:“纵赴汤蹈火,誓报此仇!”李君羡、王文度等也叫嚣请战,大有同仇敌忾之势。 李世民却双目炯然直视着李靖:“老将军南平吴越,北清沙漠,西定慕容,唯东有高丽未服,公意如何?”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他看来远征高丽若非李靖这样的军神出马,难收全功,故而语带恳切,希望李靖答应统兵。 李靖微微一笑:“臣往者凭借天威,略效军戎,如今残年朽骨,恐不能再建奇功。但陛下乃苍生之主,若有差遣臣不能辞,何敢念此残生?”老将军虽未拒绝,但还是明确告诉李世民——我一把年纪,有命去没命回啦! 李世民闻听此言亦觉凄惨,又见李靖须发如雪、皱纹堆累,英雄老矣无可奈何,叹息道:“将军所言甚是,朕所虑不周。” “臣乃过气之老朽,该当现今名将建功立业。” 李世民点点头,扫视在场众人,森然道:“以朕观之,当今名将者,唯李世勣、李道宗、薛万彻三人而已。世勣镇并州十六载,数败突厥,堪称国之长城;道宗乃我李氏雄杰,沉毅果敢,此二人皆统帅之才,纵不能大胜,亦无大败。万彻勇冠三军,剽悍难挡敢于冒险,非大胜则大败。” 李世民本身便是一代名将,得其赞为名将,实是莫大荣光。三人皆在座,闻听此言连忙起身抱拳:“愿从征伐。” “好!”李世民拍案大喜,“朕有三大名将,何愁高丽不灭?”又对执失思力道,“远征辽东,许防背后之患,朕命你镇并夏州,以防薛延陀入侵。” “是。”执失思力即刻领命——大唐军中也多胡将,执失思力本突厥酋长、契苾何力出自铁勒,他们都是崇拜“天可汗”的英武投身天朝,谙于西北地利民情,久镇边关。 一桩大事落定,李世民心中畅快,便与众将再饮。正酒酣之际,竟有个宦官不经通禀奔进殿来,众将皆是一愣。李世民识得,此人是他派往东宫服侍李治的宦官王伏胜,见其风风火火跑来,不免关切:“何事如此匆忙?” 王伏胜跑得满面通红,却甚是喜悦,噗通跪倒:“奴才向陛下道喜!东宫侍妾刘氏生了!” 李世民一跃而起:“是男是女?” “是个郎君,陛下添一皇孙呐!” “哈哈哈,朕有孙儿啦!”李世民兴奋得对天狂呼,也不顾众将在场,竟手舞足蹈起来——其实他孙儿已经不少了,但这个孩子却是太子李治所诞,嫡系正脉,大唐社稷有后。 “恭贺陛下!”李靖举杯高呼,“愿陛下子孙繁茂,愿我大唐江山永固!”众将齐声附和,声如雷震。 这真是个值得狂欢的日子,李世民手持玉杯,唱着跳着狂饮着;众将也纷纷起身,与皇帝共舞,欢笑湮没了乐曲;这会儿早没了君臣之礼,这群粗壮的汉子抱着膀子、搂着腰,纵情欢呼着。珠帘之后的众才人见此情景无不觉得好笑,连宦官们也笑弯了腰。 唯独媚娘笑不出来,不知为什么,当她听说“那人”有了个孩子,心情竟莫名其妙糟糕起来,又见李世民与众将嬉闹牛饮,越发觉得烦躁——天子名将不过如是,喝起酒来与文水的农夫没什么两样,一群粗陋丑恶的老男人! 这场酒宴一直喝到日落西山明月高升,李世民醉了,大家也都醉了,散席时将军们几乎都是被宦官搀扶出去的。李世民兀自倚在御案边,美滋滋地笑着;陈玄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搀不起。这岂不正是献媚取宠的好机会?才人们也不管清点酒器了,一拥而上,抢着搀扶皇上,有的干脆趁机扎到他怀里;只媚娘心里还在烦那件事,在一旁呆呆望着。 哪知正燕语邀宠之际,徐惠款款走上殿来:“诸位姐姐做什么?圣上酒醉,该好好休息才是。” 众才人暗骂这小狐媚子专坏好事,可毕竟人家是婕妤,身份高得多,又正受宠不能得罪,只得悻悻散开。 徐惠上前架住李世民臂膀,对陈玄运道:“皇上醉得厉害行走不便,再者外面风凉,倘若染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看今夜不必回立政殿了,且在这后殿歇息一晚。” 陈玄运连连点头:“还是徐婕妤慧敏心细。”忙派小宦官去收拾后殿,又吩咐人准备醒酒之物。 有两个小宦官要过来帮忙搀扶,却被徐惠一把推开:“粗手粗脚的,别来添乱了。”便独自架着沉醉的皇帝往后殿蹭,走了几步实在艰难,便不经意般望了一眼呆立在旁的媚娘,“媚儿姐姐,来帮把手好吗?”媚娘一怔,随即明白徐惠用意,赶紧抛开那点儿心事,跑去架起李世民另一只胳膊,双双搀他转入后殿。 就寝的龙榻铺就了,李世民勉强饮了碗醒酒汤,已倒在榻上昏昏入睡。徐惠一边放下闱幔,一边对陈玄运道:“公公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这里我与武姐姐伺候便是。” 陈玄运久掌宫闱,岂不明白她那点儿心思?故意揶揄道:“既然如此,老奴便偷闲了。不过武才人,你是不是该回掖庭去?其他才人可早就走了。” 徐惠噗嗤一笑:“好公公,您就别多问了,改日我好好谢您。” “不用你谢,叫武才人谢吧。”陈玄运拆穿把戏,笑呵呵而去。 徐惠也随即起身:“姐姐,接下来可要看你的。虽说万岁有点儿醉,明早若见是你侍奉,定会赏赐你呢。” “我、我……”这片厚意媚娘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不必言谢,你若得晋封,以后咱们还能常在一起。”徐惠慷慨地推了她一把,“快去伺候皇上吧……”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武媚与李世民。她轻轻掀开床帐,想要依偎在他身上,却踌躇退缩了——这侍寝的机会曾是她梦寐以求的,此时此刻却意兴索然。她望着那个男人,那个被誉为天可汗的皇帝,那个鼾声大作的醉汉,厌恶之情油然而生。这个男人从没爱过她,将来也不可能真爱她,维系这段感情的只剩下肉体和利益。 她久久瞪视着那个男人,真想就此放弃,可是想起表姐的叮嘱,想起徐惠的一番好意,想起无依无靠的母亲,还是把牙一咬,钻进了闱幔。她轻轻解去衣裙,心里一遍遍怂恿着自己——为了富贵,为了怀上龙种将来有靠,为了不负母亲期望。 苦涩……隐忍…… 掀开锦被的一瞬间,她又一次险些放弃,这个男人的身躯和当初不一样了。是啊,七年过去了,她记忆中还是七年前那三个夜晚,那可悲、可笑的三夜。他有点儿发福了,肌肤也比过去更为粗糙,这是理所当然,毕竟他已年近五旬,没有洁白英俊的面孔、没有光滑无瑕的肌肤、没有儒雅温馨的气质、没有清澈忧郁的……媚娘突然一阵害怕,那可是她绝对不该想的! 反而是恐惧给了她勇气,她再不敢胡思乱想,一头扑在了男人的身上。男人粗糙邦硬的皮肤感觉并不好,可她却莫名地颤抖、蠕动,胸中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毕竟她压抑了太久太久。 即便如此她却不敢动、不想动,甚至忘却了该怎么动,洁白秀美的身躯就呆呆趴在男人身上,宛如一只羔羊趴在乌黑的山石上,闭着眼睛,嗅着那男人的体味,脑中一片空白。男人只顾酣睡,感觉被压得很不舒服,挣扎着翻了个身;那只羔羊便从山石上滚落下来,不忿地瞪视着这座桀骜的高山。 苦涩……隐忍…… 没办法,她的生命依赖于这个男人的恩赐,她的身体也渴望男人的恩泽,她只有忍着屈辱去拥抱他。素手抚摸着那黝黑的躯体,酥胸摩挲着那健硕的臂膀;朱唇忍着胡茬的刺痛,去亲吻那男人满是酒气的嘴,然而这未能唤起男人的爱意。她是干涸的大地,唯有祈求上苍的滋润;而他是万花园中的蝴蝶,可以任意吸吮任何一朵花蕊,此刻他太醉太困,只想舒舒服服睡一觉,无论多么艳丽的花朵也勾不起他半分兴趣。 她的执拗被激发出来了,无论这个男人是谁,都不能这般不屑地对待她。媚娘张开双臂,全无顾忌地压在男人的身上,掐着他的肩,吻着他的颈。她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而男人却无反应,她越发款动腰肢疯狂摩擦着身体,甚至撅起滚烫的双唇,去啄弄乱石荒草间那棵萎顿的灵芝……苦涩,冲动而无奈的苦涩…… 男人停止鼾声,他动了!却不是因为爱欲,而是因为烦躁、因为不屑。他甚至懒得睁眼看一下,只是皱着眉头,挥动那健壮的臂膀,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到一边,然后继续沉浸在他的梦里。 苦涩……隐忍……隐忍到几时?! 媚娘的爱欲之火彻底熄灭了,她翻身而起,颤抖着穿好衣服——我算什么?一件玩物,一件人家不愿意玩了,还非要央求人家来玩的玩物?一头畜生,一头发了情的、无耻下作的母畜?或者说是乞丐,死皮赖脸恳求人家怜悯的乞丐……不!我不稀罕!这种情欲完全是苦涩的,我武媚娘只会站着向别人索取,不会跪着求别人施舍。我根本不爱这个男人,这个丑恶自大的男人也根本不值得我爱!见鬼去吧! 她一时激愤抡起巴掌,重重扇在男人的脸上。若是这个男人清醒着,就凭这一下足以令武氏家族鸡犬不留;然而此刻这个男人却仅仅是个猥琐的醉汉。他兀自沉睡,竟以为是梦魇,扬起手来胡乱抓挠了几下,又蒙头睡去。 “呸!”媚娘重重啐了一口,系好衣衫,头也不回地去了。 回到掖庭住处已将近午夜,媚娘却叫朱儿立刻烧水,灌了满满一大木桶。她要沐浴,洗去不快、洗去伤痛、洗去那个男人留下的任何一丝味道,也彻底洗去从前的自己。 清水温暖着她洁白的胴体,越发衬托得她的肌肤如凝脂一般。她的愤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笑意。她忽然想起自己刚进宫时那次沐浴,宦官和宫女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时辰,似乎要搞清楚她身体的每一丝秘密,宛如她是一只将送去给御厨烹调的鹅鸭,唯恐半点儿毒性害了他们皇上。然而他们的皇帝却是个饕餮过度、肚满肠肥的饱汉,根本不屑于朝这道佳肴看上一眼,这事有多可笑。 七年过去了,她依然一无所有,只能无奈地清洗着自己身体,而它依然美丽……不,它甚至比过去更为美丽。它更成熟、更妖娆、更具风韵,连她自己看着都觉喜欢。她的心似乎苍老了一万年,但身体依旧充斥着青春活力,毕竟她才二十岁啊! 二十岁,一切都还不晚,她完全可以凭借这副美丽的躯体和执着的信念去寻找真正的快乐——爱!一次真正的爱。哪怕只是偷偷的、只是单相思,也不枉费这一生,才算真真正正地活过!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的?那一定是美丽的、炽热的、纯真的,就像一场美梦,一场永远也睡不醒的梦。梦中的那个爱人是谁呢? 媚娘将身体完全浸泡在水中,轻轻合上眼睛——这也太容易了,根本不必去费心思考,只要一闭眼,他就出现了。他像诗一样儒雅、像画一样俊秀、像丝一样缠绵、像酒一样醉人,和煦如春风,纯洁如白云,带给她的全都是温情和美好,没有一丝伤痛……这个人太符合她口味了,哪怕从没触摸过、交谈过,她就知道那一定是最好的;而这个想法又太可怕了,莫说世俗律法,就连天理神佛都不会宽恕的!但她已浑浑噩噩难以自拔,畏惧并没有让她的思绪退缩,每当想到那人她就会忘记痛苦、忘记寂寞。她浑身燥热,火烧火燎的,实在抑制不住体内那股无可倾泻的冲动,她的手躁动不安地揉搓着自己胸膛、腰肢,在小腹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滑到了下面…… 恐惧萦绕着她的心,而舒适的痉挛却使她身体不听使唤,脑海中那个俊美的面孔渐渐变大,大得足以挤走恐惧、撑满她的心房,那个如诗如梦般的男孩在朝她微笑。她不停地动着,且如病痛煎熬般呻吟,直到猛然一阵悸动,牙齿险些咬破嘴唇,身体溘然僵直,如木棒般直挺挺戳在那里,不能喘息,无法动弹,整个世界都停滞了。 好久好久,她汗涔涔瘫软在浴桶里,露出了疲惫的微笑——既然一无所有,又何惧失去?人生在世为何要委屈自己?管他是谁,只要喜欢就豁出去吧! 三、御驾亲征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世民磨刀霍霍,所缺的只是一个出兵理由。他借调停为名,以宗主国君主的名义向高丽宣谕停战。盖苏文本就是张狂之辈,又在战场上把新罗打得溃不成军,岂会屈服于大诏令?当即严词拒绝。李世民终于抓到了借口,宣布盖苏文杀君欺臣、残虐民众、侵略邻国、违抗诏令,不可不征讨。 于是任命李世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道宗为副总管,率马步兵六万直扑辽东;任命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战船五百、士卒四万从海路进军;又征调营州、幽州所属契丹、奚、靺鞨等部族偕同唐军作战。在做完这一切军事部署之后,李世民又做出一个震惊天下的决定——御驾亲征。 褚遂良为首的群臣纷纷劝谏:“四夷,身外之物也。高丽罪大,诚当致讨,但命二三猛将、四五万众,仗陛下威灵,取之如反掌。今太子新立,不宜轻行远举!”李世民却固执己见,认为盖苏文凌上虐下、结怨邻邦,此正消灭高丽的大好时机,拒不接受群臣的劝谏。 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末,五十一岁的李世民重披战甲、再跨雕鞍,督率十六总管出征高丽。长孙无忌、岑文本、杨师道等重臣从驾,起复守丧中的房玄龄留镇京师;太子恭送王师至河北,预定由高士廉、刘洎、马周辅佐,在定州监国。但王师离开长安不久又接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玄奘法师取经归来。 玄奘俗家姓陈,洛州偃师人,隋江陵县令陈惠之子,十三岁便在洛阳净土寺出家,学《涅槃经》《摄大乘论》,受比丘戒,贞观二年玄奘私出关隘,经玉门、渡流沙、过高昌、翻雪山,遍访西域诸国,历经千辛万苦,步行万余里终至佛国天竺;留学那烂陀寺五年,通经、律、论三藏,贞观十五年他在曲女城开坛辩经,驳倒三千高僧教徒,不仅名震天竺五印,普天之下诵佛之地无不传颂。 如今玄奘扬名归来,还带回梵文佛经六百余卷,为东土佛教立下不世之功。长安百姓拜迎于道,士农工商僧道番尼,乃至王侯公主,无不争睹法师之风采,房玄龄立刻上书报知皇帝。 李世民得讯也甚喜悦,命大军先行,他暂驻洛阳急召法师前来。这次觐见是在洛阳宫仪鸾殿,当平素不信神佛的李世民见到法师的那一刻,也不禁心生崇敬——原来玄奘与他年纪相仿,身材伟岸,相貌轩昂,额阔顶平,面色莹润,丰颐隆准,细眉长须,既有将相之威仪,亦如宝相之庄严,好一位丰姿英伟的高僧大德! 李世民聆听法师讲述一路经历,还谈及西域诸国风土民情;欲大加赏赐,玄奘辞而不受,却提出一个请求:“贫僧远道归来,欲效仿先师鸠摩罗什翻译汉典。贫僧功业事小,度化苍生事大,恳请陛下准我留居少林,再颁一诏延揽四方高僧阇黎齐聚嵩山,共译经文造福众生。” 这提议可谓佛门之幸,李世民却充耳不闻,直勾勾看着玄奘,始终不发一言。玄奘又将此言重复一遍,李世民依旧心不在焉,搞得玄奘甚是尴尬,连侍奉在侧的陈玄运都看不过了,凑前提醒道:“陛下,您看这译经的请求……” “哦!”李世民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译经自是好事,不过法师何必非在少林寺?换个地方吧。” 皇帝作梗,玄奘也不好硬顶,试探道:“陛下欲选何处?” “国都长安首善之地,名僧名寺也不少,依朕之意你留在长安,留在朕身边,难道不好吗?” “这……”玄奘露面难色——长安虽有名寺,多为隋文帝复建大兴城之后而建,不及洛阳伽蓝悠远,况地处中原沟通南北,各地僧众往来甚便;再者玄奘本河南人士,出外多年思念乡音,少林山清水秀,也是颐养尽欢之选。 李世民瞧出他不愿,又道:“法师莫失望,只要你留在长安,朕愿命有司为你修建一座译经院,不但延揽四方高僧,还派精通西域文言的官员小吏捉刀听用,凡译经者吃穿用度一应开销,乃至笔墨纸砚皆由朕供给!” 玄奘闻听此言合十下拜:“诚能如此,实乃流芳千古无量功德,贫僧不敢因一己之私废佛门大愿。” “哈哈哈!”李世民仰天大笑,“你肯留京那便最好。” 玄奘心中大慰,立刻提名译经人选:“贫僧虽羁旅多年,也略知我大唐几位高僧,似普光寺栖玄大师、弘福寺明濬大师、简州福聚寺靖迈师兄;我新近还在会昌寺结识了一位法号辩机的沙弥,此人年纪虽轻,律论精湛,而且相貌英俊、文采斐然,乃是大总持寺道岳禅师的得意高足!他也算一个……” “人选不急于一时,朕还有事与你商量。”李世民出言打断。 “是是是。”玄奘抑制住激动的心情。 李世民满面挚诚道:“法师之名扬于华夷,法师之才更是天下罕有,愿请法师脱去衲衣,朕以朱紫相赠。效力朝廷,造福黎庶,以开太平盛世,你意如何?” 玄奘结好帝王乃为方便之门,终究心向着佛祖,焉能半途而废?当即明确回奏:“贫僧自幼舍身浮屠,曾发宏愿,莫说奔忙半生已有今日之绩,即便一无所成空守兰若,此心亦无改悔。请陛下收回成命,圆贫僧度化众生之愿。” 李世民大为不快:“你念佛译经是度化众生,难道朕和这个朝廷就不是为民造福吗?” “贫僧绝非此意。”玄奘忙辩解,“众生悉有佛性。陛下解民倒悬,也是度化苍生之举。然贫僧既无庙堂之才又无庙堂之心,青灯古佛我之夙愿,仕宦虽好在我看来却如烦恼客尘,此道不同也。” “法师是想违抗朕的命令?”李世民的口气越发严厉。 玄奘虽驳倒三千僧众,终敌不过去一个“权”字,事已至此无法再辩,只能双手合十,诵起《涅槃经》:“不生亦不灭,不常复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济度痴迷出离生死,不生不灭无穷无尽。”这算是彻底顶上了,治罪也罢杀头也罢,笃定信念出离生死,只要你不怕背上暴君的恶名,随你的便! “唉!”李世民长叹一声,反倒越发敬佩这和尚了——他还比我略小几岁,西行之际又是我登基之初,这些年我励精图治富国强民,他也修成三藏取得真经,彼此都是精诚勤勉之人,我自得志,何必坏他事业?想至此点了点头,“也罢,由着你吧。” 玄奘暗叫侥幸,再不敢停留半刻:“陛下军事紧急,贫僧不便多扰,就此辞驾。” “嗯。”李世民无奈地摆摆手,可当玄奘退至殿门之时,又疾呼,“且慢!” “贫僧在。”玄奘立刻止步,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李世民又提了个条件:“你虽在沙门,终是我大唐子民,既为大唐子民,自当效力君王。朕命你将十余年在西域所见所闻,及各国山川地要、风俗民情编成一部书,呈上来。” “遵命。”只要不还俗,玄奘能答应的尽量答应。 李世民这才重露笑意:“你去吧,等朕凯旋归来,佛经或许也译成一些了,到时候让朕过过目。”这是客套话,他平素不读经。 玄奘感恩不尽:“陛下天恩贫僧不忘,愿为陛下佛前祷告。” “祷告朕马到成功踏平高丽?” 玄奘摇头道:“佛门诸戒,杀罪最重。贫僧不求兵戎之事,但求佛祖保佑陛下龙体康健、国泰民安。” “杀罪最重?” “然也。杀生害命,业因果报,纵持正义,不可不慎。”玄奘深施一礼,下殿而去。 李世民不禁浮想联翩——杀生害命,业因果报,我这一生是不是杀戮太重,才会遭受种种报应?一时间李建成、李元吉、十个侄儿的身影晃过脑海。不过他还是随即摇了摇头,大战在即不可胡思乱想。 在洛阳停顿两日,李世民再度登程,在定州辞别李治,正式踏上征途。十八年没亲自上过战场了,军队行进在宽阔苍凉的原野上,李世民胸中升起阵阵豪情,美良川、虎牢关,昔日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日子又回来啦!这不仅是李二郎重登疆场的一战,也是为子孙铺就长久太平的一战。 而兵马离开定州刚刚一日,他扎定御营正与长孙无忌、岑文本等商讨战略,便又发生意外。陈玄运慌慌张张跑进皇帐:“陛下,京中兵士快马押来一人,声称状告有人谋反。” 皇帝刚出兵便有人要造反,帐内群臣尽露惊诧之色。李世民毕竟统治天下近二十载,何等惊心动魄之事没见过?气定神闲并不慌张:“带入营中仔细询问。” 陈玄运却道:“那人声称,谋反之人官爵甚高、干系甚大,必须参见圣驾当面禀报。” “官爵甚高,干系甚大。”李世民仔细品味着这八个字。 坐在一旁的长孙无忌建议:“既有如此大案,陛下何妨一见?” 李世民凝思良久,又问:“房公留守长安权理朝廷,告变之人何不去找宰相?” 陈玄运道:“正是房公亲自派人将告变之人解来的。” 李世民眉头微蹙,狠狠攥了一下卷头,似是心头涌起强烈怒火,却还是努力将其压抑下去。他看了一眼坐在左边的岑文本,这位才识渊博、德行高洁的宰相竟大有惧色,双目游移、嘴唇微颤,日渐憔悴面颊写满愁苦和无奈,他甚至觉得岑文本随时可能会倒下;继而他又瞪了一眼右手边的长孙无忌,无忌双目直视、一脸木然,可在他严厉的逼视下还是缓缓低下了头。 “把告变之人带进来。”李世民吩咐一声抖衣而起,踱至帐门口,猛然抽出腰间佩刀交与侍立在侧的张士贵,“少时告变者到来,倘若他告的是房玄龄,你立刻把他杀了!” 不多时陈玄运便把那人领了来,李世民归座落定,都没正眼瞧那厮一眼,不待他跪地行礼,厉声喝问:“你告何人谋反?” “当朝司空房玄……” 话未说完张士贵刀已劈落,顿时红光迸现,人头滚落,那喷血的腔子茫茫然晃了两下才倒在地上。李世民取过御札,挥笔写道:“公当萧何之任,朕无西顾忧矣。”写罢交与张士贵,叮嘱道:“命你赶回长安,将这份手诏交与房公,并宣谕百官知晓。替朕告诉房玄龄,若再有人胆敢诬告他造反,当即处斩!” “是!”张士贵领命而去。 李世民又转身遍视随驾群臣,咬牙切齿道:“也包括你们在内。”说罢长出一口郁闷之气,转而面带和缓,轻轻抚了抚岑文本的肩膀,“你气色不好,保重身体,要安心……散帐吧。” “是,多谢陛下。”岑文本虽得安慰,脸上愁苦之色却未能减轻几分,施罢一礼,唉声叹气地去了。 群臣寂然无语鱼贯而出,李世民却陷入沉思——这样的诬告不是第一次,十八年前就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当初他刚夺取皇位,宽赦了原本辅佐李建成的魏徵,并派魏徵巡游四方,劝谕建成余党归顺;可魏徵刚出潼关,便有人跑来诬告其谋反,李世民同样把那人杀了。 这种处置方式固然有力,可对于被诬告者却是不公的,因为这种险恶的诬告绝非一般的官吏百姓所能酝酿,背后必定有人主使。不问不究把人杀了,就等于放过了主使者。 但李世民没有办法,他大致能猜到陷害魏徵的主使者是谁。兄弟争权,秦王府之臣也与太子府之臣交恶,他以非常手段夺得皇位,麾下文武走上朝堂掌握大权,自然不愿意让李建成旧臣分一杯羹,当年算计魏徵的必定是他的亲信部下。李世民不想魏徵死,却也不忍深究此事,揪出追随自己多年的亲信,只好将人一杀糊涂了事。 今天房玄龄之事就是魏徵之事的重演,那么房玄龄又与谁交恶?谁要置房玄龄于死地呢?李世民猜到了,可这一次他依旧不能深究,这个幕后主使与他太亲厚,他还寄希望于这个人好好保护并辅佐他的雉奴! 李世民猜到了,与房玄龄一起鼎力支持李泰的岑文本也猜到了,他的惶恐也清清楚楚印证了这点。两派之人皆是股肱,势同水火如何取舍?手足相争的悲剧已经重演,成王败寇的倾轧也开始重演。难道这又是可悲的报应?李世民万分苦恼,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但此时此刻他实在难以顾及周全,毕竟眼前最重要的是打仗,一切都等凯旋之日再说吧。为了雉奴他必须先打赢这场仗…… 然而身为皇帝的李世民可以等,身处漩涡之中的人却无力再等。大军刚行至幽州,大唐中书令岑文本便撒手人寰。没人说得清,这位贤德的大臣究竟是死于鞍马劳顿,还是死于忧惧。 第十章 见李治芳心暗许,透入命运的第一缕光芒 一、稳固储位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承乾、李泰双双落败,与世无争的晋王李治成了最后赢家。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七,李世民颁布诏书,册封李治为皇太子,时年十六岁。 与此同时魏王李泰受到斥责,削去雍州牧、相州都督等一切官职,降为东莱郡王,遣往均州安置,实际上是流放软禁。李世民希望这次废立能一劳永逸杜绝皇子争储之弊,于是诏告百官:“储君之位决于圣意,不可经求而得。今后太子不道、藩王窥嗣者,两弃之。立法后世,永为定制。” 可东宫易主并不意味着争斗结束,李泰虽被撵走了,推立储君的过程中长孙无忌、褚遂良与房玄龄为首的一些人激化的矛盾绝非轻易就能化解,这关乎拥立之功,乃至日后由谁辅政。 对李世民而言无忌固然是他忠实的臣子和亲友,房玄龄也是执政多年的宰相,岑文本、刘洎皆贤能股肱,自然不希望他们交恶。所以并没有像处置李承乾那样大肆贬谪官员,只是把贿赂群臣的杜楚客削去官爵永不叙用。 李治不愧为谦和仁厚之人,对原本不支持自己的大臣仍以礼相待,所有建议诚心接受,对父皇更是孝顺到无以复加的境地,每天清晨离开东宫便如影子般随侍在父皇身边,时时处处聆听训教,对父皇交托的政务也处理得颇为妥当。李世民大感舒心——虽说雉奴资质稍差,但品行端正,更不乏持之以恒的耐心,孺子可教也。 没过多久又有天大喜讯,雉奴也要当父亲了。因为李治长年居住宫中,李世民便派一个姓刘的宫女服侍他生活,李治年龄渐长还没成婚,李世民索性叫这个刘宫女为儿子“启蒙”,不想刘宫女因此有孕。李治对此颇感害羞,李世民却乐不可支,只因雉奴幼时身子孱弱,恐怕子嗣不旺,这意外的孩子打消了李世民最后一丝顾虑,焉能不喜?于是着手选聘太子妃,经再三斟酌,最后选定罗山县令王仁祐之女。王家既是五姓之一太原王氏,又系关陇名臣之后,王氏女的祖父乃是西魏名臣王思政;王氏母族是赫赫有名的河东柳氏,其舅父柳奭现居中书舍人之职。 太子妃有了,子嗣之事也不必发愁,李治地位更加稳固,李世民甚是满意。不过相较老实听话的儿子,大臣之间的纠葛却棘手许多。褚遂良与刘洎都是作风强硬棱角分明之人,动辄吵得面红耳赤;他们背后的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倒没有过分举动,却也面和心不和;岑文本接到晋升中书令的任命,竟然对来祝贺的亲朋说:“非勋非旧,无故升官,此非吉兆也。今受吊,不受贺!” 岑文本的忧惧有道理,他们在国本之争中站错位置,难保不会被清算。恰逢房玄龄母亲过世,房玄龄以守孝为名请求辞官。其实这位老夫人是继母,朝廷大可夺情,李世民再三挽留,房宰相执意不肯,要借此避长孙无忌锋芒。李世民无奈,暂为其保留职位,准他不再处置政务,转而筹备修编《晋书》。 缓和两派矛盾的努力毫无效果,李世民深感无奈,不过他顾不上为此费心了,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未完成,那便是平灭高丽和薛延陀,为李治铲除隐患。贞观十八年春,李世民以接受朝觐为名,召集都督各州的将领和禁军诸将,在皇宫举行宴会…… 后宫佳丽仿佛度过一个漫长的冬眠,渐渐活跃起来。昔年李世民与李建成争夺储位之时,隐太子就曾勾结嫔妃向李渊吹枕头风,因此李世民与长孙皇后对后宫干政颇为忌讳。在太子、魏王之争中,以往争邀圣宠的嫔妃竟然谦让起来,唯恐在皇帝面前言语不慎,背上干政之罪。如今这场风波终于过去了,这时大家才发现,大唐嫔妃中已冉冉升起一颗新星——徐惠。 徐惠晋为婕妤或许仅因为劝谏,但此后竟渐渐得到了真正的宠幸。废立太子的过程中,李世民饱受心灵煎熬,天真而颇具才情的徐惠给了他很大安慰,再加上杨婕妤自产下李明身体不佳,又忙于照顾孩子,这一年中李世民几乎被徐惠独享。 媚娘再次见到徐惠是在两仪殿,正和其他才人一起为即将举行的宴会做准备。当徐惠翩翩步入大殿之时,媚娘竟一时没认出来。 徐惠变了,更漂亮了、更娇艳了、更开朗了,不仅因为戴上了婕妤的七钿珠花,更因为拥有了原先没有的东西——自信! 当徐惠一步步走近时,身边其他人都和颜悦色施礼,媚娘才意识到,自己也该向人家行礼。她微屈腰肢,正要万福,徐惠却抢先牵住她手,将她拉到僻静之处,笑道:“媚儿姐姐,可想坏我了。你平日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媚娘虽落寞低微,却不愿巴结别人,只道:“我这等身份,怎好总往皇城里跑?”她没打算抱怨什么,可不自觉间说出的话却酸溜溜的。 徐惠闻听此言竟叹息起来:“是啊,姐姐入宫比我早,理当在我之上。都怪我忘了根本,受几天宠就忘了姐姐往日的照顾。”说到这儿凑到媚娘耳边,压低声音道,“别急,我向皇上多多美言,定能帮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媚娘赶忙解释。 “嘘!”徐惠顽皮地摁住她嘴,“别声张,妹妹心里有数,旁人听见就不好了。” 媚娘见徐惠出于一片真诚,心里暖暖的,又想起表姐嘱咐的话,便不再拒绝:“我……谢谢……”这毕竟是她平生第一次接受别人的提携,不免有些惭愧,连句感恩的话都说不顺畅。 徐惠怎不知她脾气,笑道:“别说了,咱到外面逛逛。”媚娘见其他人还忙着,恐自己偷闲惹她们闲话。 “不碍的,早上我听陈公公说,今天弘文馆也有赏赐登科举子的恩荣宴,皇上要先去那边,一时三刻来不……” 媚娘听到“登科”二字,突然想起了妹夫:“礼部已放榜?” “是啊,今年圣上大开隆恩,新科进士、明经录了二十多。” “有没有一个姓郭名孝慎的并州人中举?” “姐姐太瞧得起我了,朝廷政事皇上怎会告诉我?”徐惠看出她甚是关切,“你与那郭姓举子熟识?” 媚娘便将其中原委说了,哪知徐惠嫣然一笑:“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去弘文馆亲眼看看?” “那怎使得?”弘文馆在皇城以南,后妃不能涉足。 徐惠却神秘兮兮道:“我自有办法……” 正说话间就听外面一阵喧哗,宫人宦官都往外拥,媚娘一见这阵势便知皇帝驾到,也赶忙出大殿,凑到众才人堆里齐呼万岁。 李世民却根本不瞧她们一眼,只顾着嘱咐陈玄运:“朕先去弘文馆,众将若进来,你便让他们进殿落座,朕不会耽误太久。” “陛下!”徐惠满面春风从人堆里挤出来。 “你怎么也在这儿?”李世民自然不知她来寻媚娘说话。 徐惠翩翩万福:“臣妾正有一事请求陛下。” “你这鬼精灵又有什么事?” “臣妾想随陛下到弘文馆看看。” 李世民不禁蹙眉:“那里岂是你去的地方?” 徐惠又凑前几步,便似小囡撒娇般央求道:“听说新科进士皆是文苑奇才,妾想见识一下。” 李世民也笑了:“我倒忘却,你是宫中的女学士,不过……” “我远远躲在后面,不叫他们看见。” “也罢,随你便好了。”李世民也不计较了,先行往南而去。 徐惠满面喜色,快步走到媚娘身前,一把攥住她手,乔模乔样道:“媚儿姐姐,陪我一同去好吗?” 媚娘暗笑,原来这便是徐惠的妙计,忙痛快答应,牵着手便走。在场的宦官宫女虽多,可谁也不敢阻拦,连陈玄运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弘文馆位于太极殿以东、左延明外,紧邻门下省。此馆建于武德四年,储藏典籍图书,设直学士和校书郎,是朝廷学术之地,有时也在此举行宴会,奖赏登科之士。 科举制创于隋代,可真正推广却是在李世民登基后,增加科目,扩宽录取名额,怀才之士无不大悦;此番主持科考的秘书郎上官仪就是贞观元年的进士,相貌堂堂文采超群,常为李世民起草诏书,有“贞观第一才子”的美誉。 媚娘牵着徐惠的手,悄悄跟在李世民和众宦官身后,离得甚远便听到一阵清雅脱俗得乐曲。这些年在尚仪局毕竟没有白混,她立刻就听出了这是《休和乐》,是太子举酒之乐! 媚娘心头莫名其妙地一阵悸动,又看到那个人——两年未见他早已今非昔比,个子长高,身材也不那么单薄了,换上了太子的明黄色衣袍,坐在正席之上,正在向众人敬酒。不过他的脸庞依旧俊美而稚嫩,双目依旧清澈而忧郁,虽然他当了储君、娶了妃子,骨子里却还是那个温顺的男孩。 “有没有你妹婿?”徐惠的问话打断了媚娘的思绪。 “哦?”媚娘脸上一阵羞红,“我也不知,从没见过。”她忙把目光从李治身上移开,暗自提醒自己来此的目的。 徐惠没在意她的失态,只道:“留心听,或许圣上会问他们名字。” 随着宦官一声“皇帝驾到”的呼喊,李治就似被针扎了一般急忙站起来,陪同赐宴的两位大臣也赶紧起身施礼——一位是身居宰执的中书令马周,另一位便是上官仪。 本次科举录进士、明经等共二十四位,是开国以来录取人数之最,这不仅是太平日久崇诗尚礼的结果,更因为刚刚改易太子,故而大开隆恩收拢才士,激励读书人效力朝廷之心。 对这些登科举子而言,得太子赐宴已属荣幸,能见到皇帝更是做梦都梦不到,纷纷大礼参拜。李世民也不落座,笑呵呵道:“诸位快请平身,今天是尔等登科吉日,朕是来贺喜的。”李治早不声不响斟了小半杯酒,凑到父皇身边,李世民接过酒祝愿道,“尔等皆是才智广博、百里挑一之士,今后身入庙堂当上效社稷、下恤黎民,共创不朽功业。” “谢陛下。”众举子一齐谢恩,将饱含皇恩的御酒饮下。 李世民也把那小半杯酒喝了,转而对上官仪道:“有劳爱卿引荐一番,朕很想认识一下他们。” 上官仪领命,走到众人身前,从右至左,先进士后明经,将二十四位登科之士一一引荐,每介绍到一人,那人便向前一步跪拜叩首。这帮人同年登科却也有老有少,有的已两鬓花白,有的刚过舞象之年,有的来自名门举止洒脱,有的出身寒微略显扭捏。 这种介绍对李世民没什么意义,中举之人初授官不过是七八品,皇帝平时根本见不到他们;但对这帮人而言却是莫大荣幸,若皇帝能记住自己名字,对仕途大有好处。 李世民明白他们心思,又欲激励他们上进,所以听得很认真,而远处的媚娘听得更仔细。因为离得远,她简直是竖起耳朵努力在听,待上官仪将二十四人介绍完,却没有郭孝慎,不禁摇头叹息。 “很好。”李世民却很满意,“只要尔等多加勤勉,公正为官,朕必不负尔等忠心。”这都是场面话,说完便要走了。哪知正要转身之际,却有个洪亮的声音道:“陛下亲临勉励,臣感恩甚深,愿赋诗一首颂陛下圣德。” “哦?”李世民放眼望去,见一人趋步出列——此人年约三旬,身高七尺,面如堆琼,眉若雁翼,睛若点漆,鼻若悬胆,唇若涂朱,三绺胡须如油梳墨染一般乌黑闪亮,好一副英俊相貌! “你是……进士李义府?”李世民方才就注意到此人,不仅因为长得俊,更因他那副笑容实在令人难忘——嘴角微微上翘,两颊隐隐露出一对酒窝,双目莹莹既热情又不失矜持,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亲切和善。 那人见皇帝已牢牢记住自己名字,格外欢喜:“微臣确叫李义府。陛下博闻强记真天神也!”此言虽因惊喜而发,却未免有些夸张。 不过这谄媚之言却被他亲切的笑容所淡化,李世民倒觉很受用,又问:“你是陇西人还是赵州人?” 李义府依旧在笑,却略带一丝苦涩:“臣是瀛州饶阳人。”同样姓李,李与李却大不相同。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自魏晋以来就是名门望族,在五姓七望之列,瀛州李家却籍籍无名。按老规矩,即便考上科举寒族子弟也不及名门子弟的官职优厚,前途甚是艰辛。 “瀛州人?朕听你说话不像河北口音。” “因祖父在蜀中为官,一门客居他乡,口音变了。” “你祖父官居何职?” 李义府更觉惭愧:“区区八品县丞。”即便家门不旺,祖上若是高官也可适当照顾,但他祖父仅是芝麻官,那便无望了。 既非名门子弟,又不是名臣之后,李世民兴致有些索然,一旁的马周却插言道:“圣上以才取士,不分门第,本官昔日贫困难自养,寄食于他人,如今不也身居宰执?你多多勤勉便是。” 马周出身的确贫寒,当年只是禁军大将常何家中的门客。李世民下诏求言,命百官上书议论朝政得失,常何一介武夫胸无点墨,便叫马周代笔;李世民见常何上书洋洋洒洒、良策甚多,猜到有人捉刀,详问之下得知其人,立刻召入朝中授以官职,一路高升直至今日,堪称士林美谈。但是关陇四朝一向重用名门权贵,普天之下几人似马周这般幸运? “多承令公训教。”李义府仍不罢休,“臣愿献诗以颂圣德。” 众将想必已经到了,李世民实不愿多耽搁,马周却道:“陛下,此举子既有忠心,不便却之而沮天下读书人之望。”也不知他是出于对寒门子弟的同情,还是真心觉得这个李义府有才干,竟一再帮腔。 “好吧。”李世民犹豫片刻,决定卖宰相个面子,“不过李义府,你不要对朕歌功颂德,随便作一首吧。” 李义府却越发恭敬微笑:“臣不敢乱言,请陛下出个题目。” “哦?你有这等才学?”李世民也来了兴趣,“出个什么题目好呢……”正思忖间忽听一阵鸟鸣,抬头望去,见一道黑影闪过,原来是只乌鹊;顿时有了题目,“你便作一首《咏乌诗》吧。” “是。”李义府领命,手捻胡须仅略思片刻,便吟出两句,“日里扬朝彩,琴中伴夜啼……”可吟罢这两句他却顿住了,仰起头左右张望;继而又来回踱步,满脸急切地扫视着宫苑中那一棵棵参天大树。 在场众人都莫名其妙,也跟着左看右看,却没发现什么异样,难道是找刚才飞过的那只鸟?正在大伙有点儿不耐烦之际,李义府又倏然站定,身子一转,面向李世民父子深施一礼,整首诗脱口而出: 日里扬朝彩,琴中伴夜啼。 上林多许树,不借一枝栖? 众人听罢无不欢笑,连侍立远处的徐惠也不禁莞尔,对身边正在发愣的媚娘道:“此人狡猾!你听他诗中之意,小小乌鹊劳碌奔忙,皇家这么多树,可否借一枝栖息?这哪是咏乌,分明是毛遂自荐。亏他怎么想出来的?不过才思敏捷倒也难得。” 李世民笑得前仰后合,大袖一挥:“朕将全树借汝,岂唯一枝?”到这会儿他当真欣赏这个聪明机智的小伙子了,忙对马周道,“给他安排个要紧的差事,再试试他办事的才干,东宫方立尚缺僚属,如果此人确有其才便调入东宫辅佐我儿!” “叩谢天恩!”李义府跪倒,连连磕头。其他登科之人无不投以异样的目光——为求富贵巧言幸进,但毕竟身负真才学,其人可鄙,其才可羡! 李世民拍拍李治肩膀,训谕道:“你看到没有,这李义府有随机应变之才,你所不足正在于此,以后要多多历练。” “父皇教训的是。”李治诺诺连声。 宫女宦官都在说着笑着,唯独媚娘暗自出神儿,在确知妹夫没考中之后她又把目光投向李治。这个大男孩静静侍立在父亲身边,仿佛是无声无息的影子,又像是大山之畔的一块小石头……不,不是普通石头,是一块玉璧。他晶莹洁白、温润静谧,如此若人怜爱,甚至是同情。他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展现自己风采,却又被父亲横插一杠。他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难道逆来顺受的表象下真的就没有丝毫怨愤吗?媚娘似乎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隐约看到了什么…… “姐姐,”徐惠拉了拉她衣襟,“你发什么呆啊?就算他今年没考中,以后还有的机会。该回两仪殿了,圣上都走远了,咱快跟上!”徐惠的眼睛里只有皇帝。 “唔,走吧。”媚娘牵着徐惠的手,快步追赶皇帝,却还是忍不住再三回头,留恋地张望那个大男孩…… 二、芳心谁属 两仪殿的宴会比弘文馆那边热闹许多,在座之人皆是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勋的大将。李靖、李道宗、李世勣、尉迟恭、程知节、张士贵、张亮、薛万彻、牛进达、契苾何力、执失思力、程名振、李君羡、王文度……或是禁军诸卫的将领,或是镇守一方的都督,他们与皇帝不但有君臣之义,更多几分同袍战友的情愫。 一曲《秦王破阵乐》尚未演完,他们已迫不及待地纵情高歌、举杯豪饮,皇宫大殿简直变成了军帐,李世民也不介意,反而与他们称兄道弟、大声说笑。 殿角珠帘的后面,伺候宫宴的才人有不少都惊呆了,她们还从没在皇宫中见到这等放浪之态,唯有资历最老的崔才人侃侃自夸,如数家珍般为妹妹们指出这帮人的名字。 武媚哈欠连连,她对此没兴趣,这些人对她而言不过是陌生武夫,唯独一人她儿时见过——为她父亲安排丧礼的“土匪都督”李世勣,这大胡子虽是草莽出身,却是众将中少数斯文的,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还有一人多多少少也勾起媚娘一点儿好奇,那便是尉迟恭。关于此人的传言太多了,连文水家乡的人都在私下议论,说他是帮助皇帝夺位的首功者,甚至说他险些杀了太上皇!可是百闻不如一见,当崔才人指出他的时候,媚娘简直不敢相信,那竟是一个低眉顺目、满脸萎顿的老者,手中还攥着串数珠。 其他姐妹也不相信,崔才人却道:“千真万确,他便是尉迟敬德。莫看他一副老实相,昔日威风得紧,满朝文武无不畏惧,连圣上都让他三分。十年前一次大宴,也似今日这般来的皆是将军,尉迟恭见有人坐在他上位,心里不服吵闹起来,李道宗出面解劝,尉迟恭非但不听,反而抡拳便打,险些打瞎江夏王一只眼睛。圣上龙颜大怒,斥责尉迟恭:‘朕览汉史,见汉高祖屠戮功臣,大不以为然,及居大位常欲保全功臣,今日见汝猖狂至此,才知韩信、彭越之死非刘邦之过也!’尉迟恭吓得连连请罪,从此就成了这副样子。”众才人见她说得绘声绘色,不禁咯咯直笑。 媚娘也在笑,却是冷笑——世上糊涂人多、聪明的少,皇帝教训尉迟恭这些话,难道只是说给他一人听的?这帮武夫不长心眼,唯独李世勣才是明白人……想到这里,她又凝神望着御座上仰天大笑的李世民,总觉得有些矫情,他对这帮武夫又有几分是真情呢?期盼一个帝王以真情待人,可能吗? 酒过三巡李世民点手唤陈玄运:“快把赏赐众将的东西拿来。”陈公公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有十几个小宦官手捧托盘走上殿来,盘上放的尽是白豹皮;众将莫不惊叹,白色之豹少之又少,积攒这么多要花多少年心血? 李世民慷慨道:“这些豹皮是朕半生狩猎所得,命能工巧匠制成大氅。尔等皆朕股肱,每人赏赐一件,以助虎威!” “谢陛下。”众将一起离席,下跪接过,全都爱不释手,有几个心急的竟立刻披在身上。 左卫将军薛万彻也接过托盘,却见他这一份却是两件,以为宦官弄错了,忙将多出的一件退回。李世民在御座上瞧得清清楚楚,阻拦道:“万彻,朕没弄错,那件是给你兄长万均的。” 薛万彻闻听此言黯然神伤——众将中就他身份最特殊。薛万彻与其兄薛万均原本是罗艺麾下,降唐后又追随李建成,玄武门之日他兄弟与秦府兵将激战,杀伤甚多;李世民继位后爱其勇武,不念昔日之仇收于麾下。 此后他兄弟征突厥、征吐谷浑,广有功劳,却与其他将领总有点儿隔阂;几年前随侯君集平灭高昌国,因军纪不严下狱,他虽蒙赦出狱,可兄长薛万均病死在狱中,加之侯君集又串通李承乾谋反,更令他心内不安。今日李世民以白豹大氅相赠,还不忘他死去的兄长,薛万彻焉能不感动? 李世民也很激动,离开御座踱至他身前:“万均虽死,他的功劳朕不会忘记。”说罢将多出的那领大氅交与陈玄运,“将其焚化,祭奠薛万均在天之灵。” 大氅掷入火盆中,又浇上一杯祭酒,顿时腾起熊熊火焰,薛万彻望着那红红赤焰,眼泪潸然而落:“谢陛下洪恩。” 李世民抚着他肩头,宽慰道:“往者已矣,朕还要多多倚重你。听说你妻子前两年过世了,堂堂将军岂为鳏夫?朕有一小妹丹阳公主至今未嫁,愿许将军以操箕帚,你以为如何?” 薛万彻心头一颤——这可不是普通的联姻,他原是隐太子麾下,又曾与侯君集过从甚深,皇帝召他为妹婿其实有回护之意。虽是一桩美事,却不得不推辞:“末将粗鄙,只怕委屈公主。” 李世民却道:“尔乃国之功臣,爵封郡公,何言委屈?这是一桩美姻缘,朕做主,就这么定了!”说罢大笑而去。 薛万彻连连叩首:“天子待我如此之厚,唯肝脑涂地效死以报!” 大家纷纷向薛万彻道贺,场面一阵热闹,李世民回归御座与大家共饮一杯,这才话归正题:“实不相瞒,召你们来还有一件大事——朕决意征讨高丽!” 闻听此语众将立刻安静,不少人面有忧虑之色。年逾七旬的李靖老将军开言道:“高丽偏僻路远,且立国已久,若要征讨其地,兵少恐不能定,倘发大军耗费甚重,虽得其土贫而无用。还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却道:“老将军有所不知,高丽权臣盖苏文与百济结盟,两国合兵南侵,夺新罗国四十余城。前日已有新罗国使臣前来求援,朕若不救,恐新罗覆亡。” 李靖手捻银髯,缓缓道:“辽东三国皆我藩属,彼相争斗已久,今以酋首之争而劳中国,士卒因其劳,百姓因其疲,国用资财因其费,恐非所宜。”李靖平萧铣、灭突厥,无论功勋还是名望都堪称魁首,许多将领也曾向他请教兵法;他这番剖析鞭辟入里,引来不少附和声。 李世民有他自己的道理:“高丽虽处蛮夷秉性好战,盖苏文也是一国奸雄。今若不取,待其侵并新罗之地,其势更强,有朝一日必为中国之患。”更重要的是他深知李治非用兵之才,要替儿子剪除此患,但不便明说,又转而激励众将道,“辽东本中国之地,杨氏父子四度出师而不能得,反丧数十万健儿,蕞尔张狂上国蒙羞,此世仇也!朕今东征,欲为中国报子弟之仇、雪君父之恨!” 这番极有煽动力的话深深触动了这帮武夫,不少人摩拳擦掌,有愤愤然之色。刚刚蒙受天恩的薛万彻更是率先响应:“纵赴汤蹈火,誓报此仇!”李君羡、王文度等也叫嚣请战,大有同仇敌忾之势。 李世民却双目炯然直视着李靖:“老将军南平吴越,北清沙漠,西定慕容,唯东有高丽未服,公意如何?”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他看来远征高丽若非李靖这样的军神出马,难收全功,故而语带恳切,希望李靖答应统兵。 李靖微微一笑:“臣往者凭借天威,略效军戎,如今残年朽骨,恐不能再建奇功。但陛下乃苍生之主,若有差遣臣不能辞,何敢念此残生?”老将军虽未拒绝,但还是明确告诉李世民——我一把年纪,有命去没命回啦! 李世民闻听此言亦觉凄惨,又见李靖须发如雪、皱纹堆累,英雄老矣无可奈何,叹息道:“将军所言甚是,朕所虑不周。” “臣乃过气之老朽,该当现今名将建功立业。” 李世民点点头,扫视在场众人,森然道:“以朕观之,当今名将者,唯李世勣、李道宗、薛万彻三人而已。世勣镇并州十六载,数败突厥,堪称国之长城;道宗乃我李氏雄杰,沉毅果敢,此二人皆统帅之才,纵不能大胜,亦无大败。万彻勇冠三军,剽悍难挡敢于冒险,非大胜则大败。” 李世民本身便是一代名将,得其赞为名将,实是莫大荣光。三人皆在座,闻听此言连忙起身抱拳:“愿从征伐。” “好!”李世民拍案大喜,“朕有三大名将,何愁高丽不灭?”又对执失思力道,“远征辽东,许防背后之患,朕命你镇并夏州,以防薛延陀入侵。” “是。”执失思力即刻领命——大唐军中也多胡将,执失思力本突厥酋长、契苾何力出自铁勒,他们都是崇拜“天可汗”的英武投身天朝,谙于西北地利民情,久镇边关。 一桩大事落定,李世民心中畅快,便与众将再饮。正酒酣之际,竟有个宦官不经通禀奔进殿来,众将皆是一愣。李世民识得,此人是他派往东宫服侍李治的宦官王伏胜,见其风风火火跑来,不免关切:“何事如此匆忙?” 王伏胜跑得满面通红,却甚是喜悦,噗通跪倒:“奴才向陛下道喜!东宫侍妾刘氏生了!” 李世民一跃而起:“是男是女?” “是个郎君,陛下添一皇孙呐!” “哈哈哈,朕有孙儿啦!”李世民兴奋得对天狂呼,也不顾众将在场,竟手舞足蹈起来——其实他孙儿已经不少了,但这个孩子却是太子李治所诞,嫡系正脉,大唐社稷有后。 “恭贺陛下!”李靖举杯高呼,“愿陛下子孙繁茂,愿我大唐江山永固!”众将齐声附和,声如雷震。 这真是个值得狂欢的日子,李世民手持玉杯,唱着跳着狂饮着;众将也纷纷起身,与皇帝共舞,欢笑湮没了乐曲;这会儿早没了君臣之礼,这群粗壮的汉子抱着膀子、搂着腰,纵情欢呼着。珠帘之后的众才人见此情景无不觉得好笑,连宦官们也笑弯了腰。 唯独媚娘笑不出来,不知为什么,当她听说“那人”有了个孩子,心情竟莫名其妙糟糕起来,又见李世民与众将嬉闹牛饮,越发觉得烦躁——天子名将不过如是,喝起酒来与文水的农夫没什么两样,一群粗陋丑恶的老男人! 这场酒宴一直喝到日落西山明月高升,李世民醉了,大家也都醉了,散席时将军们几乎都是被宦官搀扶出去的。李世民兀自倚在御案边,美滋滋地笑着;陈玄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搀不起。这岂不正是献媚取宠的好机会?才人们也不管清点酒器了,一拥而上,抢着搀扶皇上,有的干脆趁机扎到他怀里;只媚娘心里还在烦那件事,在一旁呆呆望着。 哪知正燕语邀宠之际,徐惠款款走上殿来:“诸位姐姐做什么?圣上酒醉,该好好休息才是。” 众才人暗骂这小狐媚子专坏好事,可毕竟人家是婕妤,身份高得多,又正受宠不能得罪,只得悻悻散开。 徐惠上前架住李世民臂膀,对陈玄运道:“皇上醉得厉害行走不便,再者外面风凉,倘若染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看今夜不必回立政殿了,且在这后殿歇息一晚。” 陈玄运连连点头:“还是徐婕妤慧敏心细。”忙派小宦官去收拾后殿,又吩咐人准备醒酒之物。 有两个小宦官要过来帮忙搀扶,却被徐惠一把推开:“粗手粗脚的,别来添乱了。”便独自架着沉醉的皇帝往后殿蹭,走了几步实在艰难,便不经意般望了一眼呆立在旁的媚娘,“媚儿姐姐,来帮把手好吗?”媚娘一怔,随即明白徐惠用意,赶紧抛开那点儿心事,跑去架起李世民另一只胳膊,双双搀他转入后殿。 就寝的龙榻铺就了,李世民勉强饮了碗醒酒汤,已倒在榻上昏昏入睡。徐惠一边放下闱幔,一边对陈玄运道:“公公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这里我与武姐姐伺候便是。” 陈玄运久掌宫闱,岂不明白她那点儿心思?故意揶揄道:“既然如此,老奴便偷闲了。不过武才人,你是不是该回掖庭去?其他才人可早就走了。” 徐惠噗嗤一笑:“好公公,您就别多问了,改日我好好谢您。” “不用你谢,叫武才人谢吧。”陈玄运拆穿把戏,笑呵呵而去。 徐惠也随即起身:“姐姐,接下来可要看你的。虽说万岁有点儿醉,明早若见是你侍奉,定会赏赐你呢。” “我、我……”这片厚意媚娘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不必言谢,你若得晋封,以后咱们还能常在一起。”徐惠慷慨地推了她一把,“快去伺候皇上吧……”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武媚与李世民。她轻轻掀开床帐,想要依偎在他身上,却踌躇退缩了——这侍寝的机会曾是她梦寐以求的,此时此刻却意兴索然。她望着那个男人,那个被誉为天可汗的皇帝,那个鼾声大作的醉汉,厌恶之情油然而生。这个男人从没爱过她,将来也不可能真爱她,维系这段感情的只剩下肉体和利益。 她久久瞪视着那个男人,真想就此放弃,可是想起表姐的叮嘱,想起徐惠的一番好意,想起无依无靠的母亲,还是把牙一咬,钻进了闱幔。她轻轻解去衣裙,心里一遍遍怂恿着自己——为了富贵,为了怀上龙种将来有靠,为了不负母亲期望。 苦涩……隐忍…… 掀开锦被的一瞬间,她又一次险些放弃,这个男人的身躯和当初不一样了。是啊,七年过去了,她记忆中还是七年前那三个夜晚,那可悲、可笑的三夜。他有点儿发福了,肌肤也比过去更为粗糙,这是理所当然,毕竟他已年近五旬,没有洁白英俊的面孔、没有光滑无瑕的肌肤、没有儒雅温馨的气质、没有清澈忧郁的……媚娘突然一阵害怕,那可是她绝对不该想的! 反而是恐惧给了她勇气,她再不敢胡思乱想,一头扑在了男人的身上。男人粗糙邦硬的皮肤感觉并不好,可她却莫名地颤抖、蠕动,胸中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毕竟她压抑了太久太久。 即便如此她却不敢动、不想动,甚至忘却了该怎么动,洁白秀美的身躯就呆呆趴在男人身上,宛如一只羔羊趴在乌黑的山石上,闭着眼睛,嗅着那男人的体味,脑中一片空白。男人只顾酣睡,感觉被压得很不舒服,挣扎着翻了个身;那只羔羊便从山石上滚落下来,不忿地瞪视着这座桀骜的高山。 苦涩……隐忍…… 没办法,她的生命依赖于这个男人的恩赐,她的身体也渴望男人的恩泽,她只有忍着屈辱去拥抱他。素手抚摸着那黝黑的躯体,酥胸摩挲着那健硕的臂膀;朱唇忍着胡茬的刺痛,去亲吻那男人满是酒气的嘴,然而这未能唤起男人的爱意。她是干涸的大地,唯有祈求上苍的滋润;而他是万花园中的蝴蝶,可以任意吸吮任何一朵花蕊,此刻他太醉太困,只想舒舒服服睡一觉,无论多么艳丽的花朵也勾不起他半分兴趣。 她的执拗被激发出来了,无论这个男人是谁,都不能这般不屑地对待她。媚娘张开双臂,全无顾忌地压在男人的身上,掐着他的肩,吻着他的颈。她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而男人却无反应,她越发款动腰肢疯狂摩擦着身体,甚至撅起滚烫的双唇,去啄弄乱石荒草间那棵萎顿的灵芝……苦涩,冲动而无奈的苦涩…… 男人停止鼾声,他动了!却不是因为爱欲,而是因为烦躁、因为不屑。他甚至懒得睁眼看一下,只是皱着眉头,挥动那健壮的臂膀,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到一边,然后继续沉浸在他的梦里。 苦涩……隐忍……隐忍到几时?! 媚娘的爱欲之火彻底熄灭了,她翻身而起,颤抖着穿好衣服——我算什么?一件玩物,一件人家不愿意玩了,还非要央求人家来玩的玩物?一头畜生,一头发了情的、无耻下作的母畜?或者说是乞丐,死皮赖脸恳求人家怜悯的乞丐……不!我不稀罕!这种情欲完全是苦涩的,我武媚娘只会站着向别人索取,不会跪着求别人施舍。我根本不爱这个男人,这个丑恶自大的男人也根本不值得我爱!见鬼去吧! 她一时激愤抡起巴掌,重重扇在男人的脸上。若是这个男人清醒着,就凭这一下足以令武氏家族鸡犬不留;然而此刻这个男人却仅仅是个猥琐的醉汉。他兀自沉睡,竟以为是梦魇,扬起手来胡乱抓挠了几下,又蒙头睡去。 “呸!”媚娘重重啐了一口,系好衣衫,头也不回地去了。 回到掖庭住处已将近午夜,媚娘却叫朱儿立刻烧水,灌了满满一大木桶。她要沐浴,洗去不快、洗去伤痛、洗去那个男人留下的任何一丝味道,也彻底洗去从前的自己。 清水温暖着她洁白的胴体,越发衬托得她的肌肤如凝脂一般。她的愤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笑意。她忽然想起自己刚进宫时那次沐浴,宦官和宫女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时辰,似乎要搞清楚她身体的每一丝秘密,宛如她是一只将送去给御厨烹调的鹅鸭,唯恐半点儿毒性害了他们皇上。然而他们的皇帝却是个饕餮过度、肚满肠肥的饱汉,根本不屑于朝这道佳肴看上一眼,这事有多可笑。 七年过去了,她依然一无所有,只能无奈地清洗着自己身体,而它依然美丽……不,它甚至比过去更为美丽。它更成熟、更妖娆、更具风韵,连她自己看着都觉喜欢。她的心似乎苍老了一万年,但身体依旧充斥着青春活力,毕竟她才二十岁啊! 二十岁,一切都还不晚,她完全可以凭借这副美丽的躯体和执着的信念去寻找真正的快乐——爱!一次真正的爱。哪怕只是偷偷的、只是单相思,也不枉费这一生,才算真真正正地活过!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的?那一定是美丽的、炽热的、纯真的,就像一场美梦,一场永远也睡不醒的梦。梦中的那个爱人是谁呢? 媚娘将身体完全浸泡在水中,轻轻合上眼睛——这也太容易了,根本不必去费心思考,只要一闭眼,他就出现了。他像诗一样儒雅、像画一样俊秀、像丝一样缠绵、像酒一样醉人,和煦如春风,纯洁如白云,带给她的全都是温情和美好,没有一丝伤痛……这个人太符合她口味了,哪怕从没触摸过、交谈过,她就知道那一定是最好的;而这个想法又太可怕了,莫说世俗律法,就连天理神佛都不会宽恕的!但她已浑浑噩噩难以自拔,畏惧并没有让她的思绪退缩,每当想到那人她就会忘记痛苦、忘记寂寞。她浑身燥热,火烧火燎的,实在抑制不住体内那股无可倾泻的冲动,她的手躁动不安地揉搓着自己胸膛、腰肢,在小腹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滑到了下面…… 恐惧萦绕着她的心,而舒适的痉挛却使她身体不听使唤,脑海中那个俊美的面孔渐渐变大,大得足以挤走恐惧、撑满她的心房,那个如诗如梦般的男孩在朝她微笑。她不停地动着,且如病痛煎熬般呻吟,直到猛然一阵悸动,牙齿险些咬破嘴唇,身体溘然僵直,如木棒般直挺挺戳在那里,不能喘息,无法动弹,整个世界都停滞了。 好久好久,她汗涔涔瘫软在浴桶里,露出了疲惫的微笑——既然一无所有,又何惧失去?人生在世为何要委屈自己?管他是谁,只要喜欢就豁出去吧! 三、御驾亲征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世民磨刀霍霍,所缺的只是一个出兵理由。他借调停为名,以宗主国君主的名义向高丽宣谕停战。盖苏文本就是张狂之辈,又在战场上把新罗打得溃不成军,岂会屈服于大诏令?当即严词拒绝。李世民终于抓到了借口,宣布盖苏文杀君欺臣、残虐民众、侵略邻国、违抗诏令,不可不征讨。 于是任命李世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道宗为副总管,率马步兵六万直扑辽东;任命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战船五百、士卒四万从海路进军;又征调营州、幽州所属契丹、奚、靺鞨等部族偕同唐军作战。在做完这一切军事部署之后,李世民又做出一个震惊天下的决定——御驾亲征。 褚遂良为首的群臣纷纷劝谏:“四夷,身外之物也。高丽罪大,诚当致讨,但命二三猛将、四五万众,仗陛下威灵,取之如反掌。今太子新立,不宜轻行远举!”李世民却固执己见,认为盖苏文凌上虐下、结怨邻邦,此正消灭高丽的大好时机,拒不接受群臣的劝谏。 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末,五十一岁的李世民重披战甲、再跨雕鞍,督率十六总管出征高丽。长孙无忌、岑文本、杨师道等重臣从驾,起复守丧中的房玄龄留镇京师;太子恭送王师至河北,预定由高士廉、刘洎、马周辅佐,在定州监国。但王师离开长安不久又接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玄奘法师取经归来。 玄奘俗家姓陈,洛州偃师人,隋江陵县令陈惠之子,十三岁便在洛阳净土寺出家,学《涅槃经》《摄大乘论》,受比丘戒,贞观二年玄奘私出关隘,经玉门、渡流沙、过高昌、翻雪山,遍访西域诸国,历经千辛万苦,步行万余里终至佛国天竺;留学那烂陀寺五年,通经、律、论三藏,贞观十五年他在曲女城开坛辩经,驳倒三千高僧教徒,不仅名震天竺五印,普天之下诵佛之地无不传颂。 如今玄奘扬名归来,还带回梵文佛经六百余卷,为东土佛教立下不世之功。长安百姓拜迎于道,士农工商僧道番尼,乃至王侯公主,无不争睹法师之风采,房玄龄立刻上书报知皇帝。 李世民得讯也甚喜悦,命大军先行,他暂驻洛阳急召法师前来。这次觐见是在洛阳宫仪鸾殿,当平素不信神佛的李世民见到法师的那一刻,也不禁心生崇敬——原来玄奘与他年纪相仿,身材伟岸,相貌轩昂,额阔顶平,面色莹润,丰颐隆准,细眉长须,既有将相之威仪,亦如宝相之庄严,好一位丰姿英伟的高僧大德! 李世民聆听法师讲述一路经历,还谈及西域诸国风土民情;欲大加赏赐,玄奘辞而不受,却提出一个请求:“贫僧远道归来,欲效仿先师鸠摩罗什翻译汉典。贫僧功业事小,度化苍生事大,恳请陛下准我留居少林,再颁一诏延揽四方高僧阇黎齐聚嵩山,共译经文造福众生。” 这提议可谓佛门之幸,李世民却充耳不闻,直勾勾看着玄奘,始终不发一言。玄奘又将此言重复一遍,李世民依旧心不在焉,搞得玄奘甚是尴尬,连侍奉在侧的陈玄运都看不过了,凑前提醒道:“陛下,您看这译经的请求……” “哦!”李世民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译经自是好事,不过法师何必非在少林寺?换个地方吧。” 皇帝作梗,玄奘也不好硬顶,试探道:“陛下欲选何处?” “国都长安首善之地,名僧名寺也不少,依朕之意你留在长安,留在朕身边,难道不好吗?” “这……”玄奘露面难色——长安虽有名寺,多为隋文帝复建大兴城之后而建,不及洛阳伽蓝悠远,况地处中原沟通南北,各地僧众往来甚便;再者玄奘本河南人士,出外多年思念乡音,少林山清水秀,也是颐养尽欢之选。 李世民瞧出他不愿,又道:“法师莫失望,只要你留在长安,朕愿命有司为你修建一座译经院,不但延揽四方高僧,还派精通西域文言的官员小吏捉刀听用,凡译经者吃穿用度一应开销,乃至笔墨纸砚皆由朕供给!” 玄奘闻听此言合十下拜:“诚能如此,实乃流芳千古无量功德,贫僧不敢因一己之私废佛门大愿。” “哈哈哈!”李世民仰天大笑,“你肯留京那便最好。” 玄奘心中大慰,立刻提名译经人选:“贫僧虽羁旅多年,也略知我大唐几位高僧,似普光寺栖玄大师、弘福寺明濬大师、简州福聚寺靖迈师兄;我新近还在会昌寺结识了一位法号辩机的沙弥,此人年纪虽轻,律论精湛,而且相貌英俊、文采斐然,乃是大总持寺道岳禅师的得意高足!他也算一个……” “人选不急于一时,朕还有事与你商量。”李世民出言打断。 “是是是。”玄奘抑制住激动的心情。 李世民满面挚诚道:“法师之名扬于华夷,法师之才更是天下罕有,愿请法师脱去衲衣,朕以朱紫相赠。效力朝廷,造福黎庶,以开太平盛世,你意如何?” 玄奘结好帝王乃为方便之门,终究心向着佛祖,焉能半途而废?当即明确回奏:“贫僧自幼舍身浮屠,曾发宏愿,莫说奔忙半生已有今日之绩,即便一无所成空守兰若,此心亦无改悔。请陛下收回成命,圆贫僧度化众生之愿。” 李世民大为不快:“你念佛译经是度化众生,难道朕和这个朝廷就不是为民造福吗?” “贫僧绝非此意。”玄奘忙辩解,“众生悉有佛性。陛下解民倒悬,也是度化苍生之举。然贫僧既无庙堂之才又无庙堂之心,青灯古佛我之夙愿,仕宦虽好在我看来却如烦恼客尘,此道不同也。” “法师是想违抗朕的命令?”李世民的口气越发严厉。 玄奘虽驳倒三千僧众,终敌不过去一个“权”字,事已至此无法再辩,只能双手合十,诵起《涅槃经》:“不生亦不灭,不常复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济度痴迷出离生死,不生不灭无穷无尽。”这算是彻底顶上了,治罪也罢杀头也罢,笃定信念出离生死,只要你不怕背上暴君的恶名,随你的便! “唉!”李世民长叹一声,反倒越发敬佩这和尚了——他还比我略小几岁,西行之际又是我登基之初,这些年我励精图治富国强民,他也修成三藏取得真经,彼此都是精诚勤勉之人,我自得志,何必坏他事业?想至此点了点头,“也罢,由着你吧。” 玄奘暗叫侥幸,再不敢停留半刻:“陛下军事紧急,贫僧不便多扰,就此辞驾。” “嗯。”李世民无奈地摆摆手,可当玄奘退至殿门之时,又疾呼,“且慢!” “贫僧在。”玄奘立刻止步,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李世民又提了个条件:“你虽在沙门,终是我大唐子民,既为大唐子民,自当效力君王。朕命你将十余年在西域所见所闻,及各国山川地要、风俗民情编成一部书,呈上来。” “遵命。”只要不还俗,玄奘能答应的尽量答应。 李世民这才重露笑意:“你去吧,等朕凯旋归来,佛经或许也译成一些了,到时候让朕过过目。”这是客套话,他平素不读经。 玄奘感恩不尽:“陛下天恩贫僧不忘,愿为陛下佛前祷告。” “祷告朕马到成功踏平高丽?” 玄奘摇头道:“佛门诸戒,杀罪最重。贫僧不求兵戎之事,但求佛祖保佑陛下龙体康健、国泰民安。” “杀罪最重?” “然也。杀生害命,业因果报,纵持正义,不可不慎。”玄奘深施一礼,下殿而去。 李世民不禁浮想联翩——杀生害命,业因果报,我这一生是不是杀戮太重,才会遭受种种报应?一时间李建成、李元吉、十个侄儿的身影晃过脑海。不过他还是随即摇了摇头,大战在即不可胡思乱想。 在洛阳停顿两日,李世民再度登程,在定州辞别李治,正式踏上征途。十八年没亲自上过战场了,军队行进在宽阔苍凉的原野上,李世民胸中升起阵阵豪情,美良川、虎牢关,昔日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日子又回来啦!这不仅是李二郎重登疆场的一战,也是为子孙铺就长久太平的一战。 而兵马离开定州刚刚一日,他扎定御营正与长孙无忌、岑文本等商讨战略,便又发生意外。陈玄运慌慌张张跑进皇帐:“陛下,京中兵士快马押来一人,声称状告有人谋反。” 皇帝刚出兵便有人要造反,帐内群臣尽露惊诧之色。李世民毕竟统治天下近二十载,何等惊心动魄之事没见过?气定神闲并不慌张:“带入营中仔细询问。” 陈玄运却道:“那人声称,谋反之人官爵甚高、干系甚大,必须参见圣驾当面禀报。” “官爵甚高,干系甚大。”李世民仔细品味着这八个字。 坐在一旁的长孙无忌建议:“既有如此大案,陛下何妨一见?” 李世民凝思良久,又问:“房公留守长安权理朝廷,告变之人何不去找宰相?” 陈玄运道:“正是房公亲自派人将告变之人解来的。” 李世民眉头微蹙,狠狠攥了一下卷头,似是心头涌起强烈怒火,却还是努力将其压抑下去。他看了一眼坐在左边的岑文本,这位才识渊博、德行高洁的宰相竟大有惧色,双目游移、嘴唇微颤,日渐憔悴面颊写满愁苦和无奈,他甚至觉得岑文本随时可能会倒下;继而他又瞪了一眼右手边的长孙无忌,无忌双目直视、一脸木然,可在他严厉的逼视下还是缓缓低下了头。 “把告变之人带进来。”李世民吩咐一声抖衣而起,踱至帐门口,猛然抽出腰间佩刀交与侍立在侧的张士贵,“少时告变者到来,倘若他告的是房玄龄,你立刻把他杀了!” 不多时陈玄运便把那人领了来,李世民归座落定,都没正眼瞧那厮一眼,不待他跪地行礼,厉声喝问:“你告何人谋反?” “当朝司空房玄……” 话未说完张士贵刀已劈落,顿时红光迸现,人头滚落,那喷血的腔子茫茫然晃了两下才倒在地上。李世民取过御札,挥笔写道:“公当萧何之任,朕无西顾忧矣。”写罢交与张士贵,叮嘱道:“命你赶回长安,将这份手诏交与房公,并宣谕百官知晓。替朕告诉房玄龄,若再有人胆敢诬告他造反,当即处斩!” “是!”张士贵领命而去。 李世民又转身遍视随驾群臣,咬牙切齿道:“也包括你们在内。”说罢长出一口郁闷之气,转而面带和缓,轻轻抚了抚岑文本的肩膀,“你气色不好,保重身体,要安心……散帐吧。” “是,多谢陛下。”岑文本虽得安慰,脸上愁苦之色却未能减轻几分,施罢一礼,唉声叹气地去了。 群臣寂然无语鱼贯而出,李世民却陷入沉思——这样的诬告不是第一次,十八年前就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当初他刚夺取皇位,宽赦了原本辅佐李建成的魏徵,并派魏徵巡游四方,劝谕建成余党归顺;可魏徵刚出潼关,便有人跑来诬告其谋反,李世民同样把那人杀了。 这种处置方式固然有力,可对于被诬告者却是不公的,因为这种险恶的诬告绝非一般的官吏百姓所能酝酿,背后必定有人主使。不问不究把人杀了,就等于放过了主使者。 但李世民没有办法,他大致能猜到陷害魏徵的主使者是谁。兄弟争权,秦王府之臣也与太子府之臣交恶,他以非常手段夺得皇位,麾下文武走上朝堂掌握大权,自然不愿意让李建成旧臣分一杯羹,当年算计魏徵的必定是他的亲信部下。李世民不想魏徵死,却也不忍深究此事,揪出追随自己多年的亲信,只好将人一杀糊涂了事。 今天房玄龄之事就是魏徵之事的重演,那么房玄龄又与谁交恶?谁要置房玄龄于死地呢?李世民猜到了,可这一次他依旧不能深究,这个幕后主使与他太亲厚,他还寄希望于这个人好好保护并辅佐他的雉奴! 李世民猜到了,与房玄龄一起鼎力支持李泰的岑文本也猜到了,他的惶恐也清清楚楚印证了这点。两派之人皆是股肱,势同水火如何取舍?手足相争的悲剧已经重演,成王败寇的倾轧也开始重演。难道这又是可悲的报应?李世民万分苦恼,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但此时此刻他实在难以顾及周全,毕竟眼前最重要的是打仗,一切都等凯旋之日再说吧。为了雉奴他必须先打赢这场仗…… 然而身为皇帝的李世民可以等,身处漩涡之中的人却无力再等。大军刚行至幽州,大唐中书令岑文本便撒手人寰。没人说得清,这位贤德的大臣究竟是死于鞍马劳顿,还是死于忧惧。 第十一章 制权臣,太宗摆酒托孤李世勣 一、铩羽而归 李世民丝毫没把蕞尔小邦放在眼里,自以为已成泰山压顶之势,天兵一到瓦解冰消,然而却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了隋炀帝的老路。 战事刚一开始还算顺利,以李世勣、李道宗为首的唐军主力连克盖牟(今辽宁抚顺)、辽东(今辽宁辽阳)等城,水路军队也在张亮、程名振率领下成功登陆,占据卑沙城(今辽宁大连),但当大军临于高丽重镇安市城(今辽宁鞍山)城下时战略出现分歧。 李道宗认为敌军主力尽出,请率五千精兵奇袭高丽国都平壤,枭敌之首一举成功;长孙无忌却反对这个有风险的战略,认为天子亲征异于诸将,不可乘危侥幸。 李世民最终接受无忌的建议,稳扎稳打,虽然他在安市城外巧设埋伏,大破高丽主力军十五万,取得了驻跸山大捷;但面对坚如顽石的安市城,唐军强攻巧取想尽办法,终难撼动。 时至贞观十九年九月下旬,唐军被阻于坚城之外三个多月,士气低靡、粮草艰难,辽东寒冷彻骨的冬天也一步步逼近。更重要的是,漠北的薛延陀趁唐军无法回援,侵扰西北边关夏州(今陕西靖边),战事甚是胶着。进不能取,背后受敌,无奈之下李世民只得班师,轰轰烈烈的辽东之役就此无果而终。 如同隋炀帝的三次东征一样,唐军是攻而难克,不败而败,虽然打赢了每一场战役,却始终未能跨过鸭绿江。自古皇帝不轻涉战场,一则兵戈相斗安危难测,二则皇帝乃上天之子,御驾亲征如同替天行道,取胜乃是常理,兵败必损天威。李世民无功而返,大有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之感,深悔自己不听劝谏执意亲征,不禁仰天长叹:“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又念及前番诬告之事,于是下诏恢复魏徵名誉,以少牢之礼祭祀,将先前推倒的功德碑重新竖立。 回军之路甚是沉闷,李世民放弃了到手的十余座城池,将七万多居民尽数迁入中国,因夏州战事吃紧,又派遣李世勣、李道宗、薛万彻三大将火速驰援西北,自己则督率余部缓缓而行,直至十一月末才回到定州。太子李治出临渝关相迎,见到父皇甚是感伤——因征途劳顿水土不服,李世民感染风寒,且右腿生了一处脓疮,连马都骑不了,只能坐车。 鉴于病情李世民打算在定州休息几日,哪知痈疽越来越厉害,而经太医诊断,他头疼眩晕的症状也不是寻常风寒,而是风疾!这不是轻易能治愈的。李世民只得住到城中养病,等熬过这一冬再回京,奏章事务都交太子代理。 李治怕照顾父皇不周,忙调京中宫人来侍奉。这差事自然落到正受宠的徐惠头上,由她亲自拣选数位嫔妃前来侍驾——其中当然不会少了她的好姐妹武才人。 武媚来到定州,还没见到皇帝就听到一个坏消息,她堂舅杨师道抱病还乡了。岑文本死于征途,李世民命杨师道补中书令之缺,惜乎杨师道经前番罢职愈加谨慎,事事唯上毫无主见,李世民十分不满,又因战事不顺心中郁闷,一气之下再罢其职。 杨师道年纪高迈两度罢相,又被皇帝厌恶,自知前程无望忧郁成疾——弘农杨氏就此没落。 对媚娘而言,侍奉皇帝的每一天都是厌烦而又充满期待的。厌烦的是这个老男人患的是痈疮,而且在右腿内侧,卧床不能行动,不但时时需要敷药擦拭,连屎尿也要有人伺候,实在烦不胜烦;期待的是她思念的那个人相距不远。在长安时皇宫广大难以相见,这里就不同了,太子在皇帐与群臣理政,皇帝在州寺养病,每晚太子都来探望。只可惜礼法森严,太子驾到后妃要回避,媚娘只能隔着厚厚的帘子倾听他声音和呼吸,或者站在昏黑的院子里,默默注视月光下他那朦胧的身影。期盼日落、期盼月圆成了媚娘心中要紧的事…… 终于有一日,当媚娘辗转反侧半宿,清早起来伺候李世民喝粥时陈玄运突然来报:“太子殿下和马周、刘洎求见。” 李世民卧病以来除长孙无忌没接见过任何外臣,不希望臣下看到他憔悴之态,可雉奴一早就把两位宰相引来,必有要紧之事;犹豫片刻,还是推开媚娘举着汤匙的手,吩咐道:“叫他们进来吧。” 媚娘心中狂喜,终于有机会在光天化日下与他面对面相见了。她按捺住心事,放下碗,为李世民擦拭胡须,又为他整理凌乱的衣被,看似用心周到,实则故意拖延。 李世民摆摆手:“不必了,你且回避。” 媚娘沉得住气,一边慢吞吞为他掩住疮口,一边赔笑道:“陛下最注重仪容,宰相前来焉能不整理一番?”说着拿起木梳,又要为他梳理鬓发。 哪知李世民叹息苦笑:“朕已这般狼狈之态,还掩饰什么?感谢你一番好意,去吧。” 媚娘满心不甘毫无办法,只能应声而退,迈出门的一刻不禁慨叹——入宫这么多年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感谢”二字,竟然还是因为自己虚情假意的搪塞!你真心待他,他无情待你;你虚情哄骗,他倒甘之如饴,皇帝啊皇帝,跟掖庭宫女一样,也是活在虚幻里的吧? 李治领着马刘二相到来,在院中行过礼,这才趋步登堂。李治还倒犹可,二相半月未见天子,此时一见不禁目瞪口呆——李世民须发散乱、脸庞瘦削,随随便便披了件白布衫子,岔着双腿半卧在床上,盖着条薄薄的衾被。这哪还是英姿勃勃的贞观天子? 李世民注意到他们眼神诧异,却故作毫不在意道:“突然告见有何要事?” 马周按捺心情,挤出满脸笑意:“大喜事。执失思力与夏州都督乔师望据关反击,大败薛延陀军,虏获两千余众。其可汗逃窜漠北,被回纥人所杀。现在薛延陀各部群龙无首,因争夺汗位自相攻杀。” 李世民也没想到能打出这样的局面,精神为之一振,想要坐起,却觉腿上生疼,又倚在靠枕上:“传诏道宗、世勣,令他们整备兵马相机而动,降则抚之,叛则讨之,争取一举铲除群丑,朕不为遥制。” 刘洎补充建议道:“回纥人诛其可汗,已与薛延陀结恨,可遣使赐封,令其配合我军。” 李世民点头同意,却又道:“回纥、薛延陀同居沙碛此消彼长,即便今日能灭薛延陀,其地必为回纥所有,乃驱狼而迎虎也。当趁机在漠北设立州府,分而治之才可遏其坐大。”他看的很长远,不仅计今日之得失,更要为雉奴谋日后太平。 “是。”马周躬身领命,尴尬地站了片刻,又从袖中取出篇文章双手递上。 李世民扫了一眼,见是许敬宗所草驻跸山大捷颂——许敬宗昔年因在长孙皇后丧礼上戏谑失仪,被贬为洪州司马;但此人实在有才,不几年工夫又逐渐升迁为给事中,与房玄龄一起修撰《晋书》,也在东征随员之列,驻跸山大捷他受诏撰文记功,就身在李世民马前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这份才情实在令人望尘莫及。 不过当时李世民对这篇文章爱不释手,现在看来却提不起兴致:“你把它拿来有何用意?” 马周道:“群臣奏请在碣石山汉武台刻石,记此番东征之功,臣觉得这篇文章极是恰当,就将它稍作修饰刻于山上,陛下以为如何?” 李世民一阵苦笑,大功未成何功可记?但又想到,御驾亲征关乎皇家颜面,不能因一次失利丧了皇权之威,于是将文章递回马周道:“随你们去办吧。许敬宗既然撰文有功,再给他升一升,到东宫任右庶子。”转而又嘱咐李治,“这个姓许的是个奇才,只是为人放浪,你要学他长处,莫效他短处。” “是。”李治谨慎答应。 “还有何事吗?”李世民郑重扫视两位宰相。 马周、刘洎对望了一眼,皆道:“没什么了……” “不对。”李世民身子有病,脑子却没病,“你们今天告见不是来奏捷报的,而是来探朕病情的。半月不见,你们是怕朕不行了……” “臣不敢!”二人同时跪倒。 李世民的目光又扫向儿子。李治实在不是会撒谎的人,见父亲盯着自己便瞒不住了,吞吞吐吐道:“他、他们……完全是关心父皇,并无他意。儿臣也阻拦了,可他们一定要来,我也……” 其中缘故李世民一清二楚,马刘二人皆非长孙无忌亲近之人,尤其刘洎还与无忌结怨甚深,如今群臣不得入见,而无忌探病后对群臣所言他们也不相信,所以要一窥究竟。 想到这些李世民宽容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不怨你等。是朕的错,不该拒见外臣,让你们担心。”说罢他撩起腿上衾被。马周、刘洎一观之下不禁大骇——他腿上痈疮竟有半个拳头那么大,四周尽是肿胀淤血! 刘洎慌张失态:“这如何是好?难道那些太医就都束手无策?” 李世民又轻轻掩住疮处:“太医都说无甚大碍,可偏偏它不见小反而更大,朕心中也焦急啊!” 马周倒还沉得住气:“痈疮之疾多因心火太盛,陛下洪福齐天,静心调养总会好起来,千万莫要着急。” 李世民叹道:“股上生这等恶疮,不单因水土不服、求胜心急,更是鞍马摩擦所致。昔日读后汉之史,刘玄德寄居荆州,有髀肉重生之叹。朕当年南征北战股上何尝生疮?看来朕是老了。” “陛下春秋鼎盛,何可言老?”马周连忙劝慰,“臣虽不通医理,但军中箭疮若用口吮血或可痊愈,这等痈疮……”他话未说完只见李治忽然跪倒在地,三两步爬到父亲床榻边,掀开衾被低头便吮。 “雉奴……”李世民连忙阻止。 李治却已吸了一口脓血,吐在手里,又低头再吸。李世民惊讶地看着儿子,这个天生富贵、一向娇弱的孩子,平日是那般洁净,现在却用嘴为自己吸吮脓疮;这半年多出征在外他也时时关切,即便远隔六百里,每天派人到军中问安,这真是发自肺腑、感天动地的孝心。 李世民双眼一阵湿润,忙把头转过去,却连声高呼:“来人呐!快拿唾壶来!”话音落下不久,便有个宫人就把东西拿进来。马周顾不得什么礼法,也没留心这宫人是何服色穿戴,从她手中抢过唾壶,凑到李治身前。 李世民拭去眼角泪水,才回过头来道:“我儿何必亲劳?叫那些宦官来就行了。” 李治将一口脓血吐在唾壶内:“人言父子血肉相系,儿臣来做总比那些奴才要好。”说罢又摁头吸吮;这样边吸边吐反复许久,直至血色鲜红才止住。 李世民爱怜地抚着他头,对二相道:“朕这个太子没选错吧?” 马周也很感动,称赞道:“为父吮疮,此孝行足可与黄香、吴猛等先贤媲美。太子以身作则倡导孝行,此社稷之福也。” “你以为如何?”李世民一副炫耀的口气又问刘洎。 刘洎深悔先前力保李泰,听皇帝此言不禁悚惧,正不知如何忏悔前非,忽听身后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请太子漱口。”方才那个送唾壶的宫人又来了,站在堂口,双手捧着碗水。 李世民并没吩咐她取水,不过此时满心都是关爱儿子,竟也不以为非,反觉得她做事周到,推了李治一把:“快去漱漱吧。”那宫人似是怕水洒到屋内,转身退到堂门一侧,闪出了众人视线。 李治虽有一片孝心,满嘴肮脏之物也觉恶心,慌慌张张跟出来,想伸手接碗,却已弄得两手脓血;哪知那宫人格外伶俐,竟主动把碗递到他口边,他想也没想咂了一大口,仔细漱了起来。 “吐在这树下吧。”那宫女拿着碗退了两步,指着棵树道。 李治依言吐了;这一口还不够,那宫人又把碗递到他口边,李治又漱了;两口漱罢,清水已顺着嘴角流了满腮,想掏出帕子来擦,又两手血污怕脏了衣衫,正不知如何,宫人却把碗放在地上,拿出自己的锦袍,轻轻为他擦拭。 李治觉得舒畅,这才不经意间扫了伺候自己的宫人一眼——两人相距甚近,女子比他略矮些,那头上饰物正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竟是五钿金钗! 不论才人身份高低,论起来也是庶母,李治惊得险些叫出声来。那才人赶紧掩住他口,低声道:“嘘……还有外臣在呢。” 是啊,这时声张起来,叫人听见算怎么回事?李治这才忍住,好在宰相都在堂内,身旁还有这棵树,即便院里有人经过也看不清树后。 他松了口气,垂眼细看,竟还是个年轻美貌的才人,两人四目相对只一瞬,他匆忙把脸转开,木讷道:“不、不劳才人,我自己来。” “这有何打紧?什么美人才人,还不都是皇家的奴婢?”那才人笑道,“圣上都没说什么,偏你放不开,难道心里有鬼?” “是……不!”李治心里直打鼓——皇子怎能跟才人调笑? “别动,你颊上沾了点血迹。”说着那才人竟轻轻扳着他下巴,使他又把脸转回来。 她仰头注视着他的脸,温软的手在他脸上摩挲,咫尺相隔,李治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温热气息。他隐约意识到这不太对劲,却不知为何,一动也不能动,像块木头似的立在那里,只是尴尬地闭上了双眼……不!没有完全闭上,而是留了细微的缝隙。 他心里真的有鬼,情窦已开食髓知味,况且离京一年无妃子陪伴,年轻而压抑的他实在是想。可作为太子,作为一个为父吮疮的孝顺儿子,他怎好这么近距离地打量庶母呢?似乎眯上眼睛,从眼缝里偷偷地看,他便不会觉得有愧,便不会有什么不安。 这真是个美丽的女人,青春正好身段妖娆,一副清秀而又妩媚的容颜。肌肤若凝脂般洁白,散发着润柔光泽;满头青丝浓密而蓬松,高隆而尖翘的鼻子如此可爱,那纤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呼出的每一丝气息似乎都是甜的。双目最是动人,那眼睛晶莹灵秀,宛如一汪秋水,像漆黑的双瞳像深不见底的隧洞,又似阆阆无垠的夜空;世界有多大?天际有多远?都尽收在这片神秘的夜空中,而在那无尽黑暗中闪耀的不是璀璨星辰,是一个男人的面孔……啊,那是他自己的脸,他倒影在这双深情的眼睛里。 还有她的双唇!似乎只淡淡涂了一层薄薄的脂粉,但足以彰显出它的风韵,越发衬托得她的牙齿如碎玉般玲珑,尤其左右两颗略微凸显的小虎牙,令她的笑容越发可爱。 看到这里李治竟也情不自禁想和她一起笑,却隐约感觉到擦拭他脸颊的那纤纤素手停住了,接着那对小巧的虎牙不见了,那张粉嫩的红唇紧紧并拢,踟蹰彷徨般微微颤抖了几下,然后就…… 很轻,很快,就像被一只顽皮的小鸟用喙儿轻轻啄了一下。 她的手离开了他的脸颊,又低下头为他擦拭手上血污。李治这才长长呼出口气,不知为何浑身无力,他并不强壮的身躯似乎已被刚才那一瞬轻微的触碰击溃了,站着不动都轻飘飘的。不过内心深处那个大唐太子的灵魂在低声提醒他——别害怕,你闭着眼睛呢,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可这是自欺欺人! 她纤细的手就在自己掌中,虽然隔着锦帕,却能感觉到那滑腻的触碰。李治生平第一次有了一丝胆大妄为的冲动,他猛然张开双眼,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仔细打量她的容颜;而她却把头压得低低的,好像全部精神都关注于为他擦拭双手。 “好了。”她低得不能再低地咕哝了一声,似与刚才的明媚欢笑判若两人;然后退了两步,拾起地上的水碗,便似一阵清风般远去。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她始终垂着脸,仿佛故意躲避一般,李治没机会再看一眼她的容颜,只隐约瞧见半张羞得红红的脸。 李治呆呆站在那儿,已经擦拭干净的双手微微攥成拳头,想努力感受着她留下的余温,却又不敢攥得太紧,生怕那一丝温柔气息会被捏碎。他心中暗藏重重疑惑。她喜欢我吗?还是欲求富贵?或者只是一时情不自禁?然而更令他疑惑的是他自己——为什么?为什么那一瞬比与妃子的长夜交媾还要销魂?为什么会前所未有地悸动? “雉奴……”堂内传来父皇的呼唤。他不敢再想,也没工夫再想,连忙回去继续当他的孝顺儿子;在他迈进门槛时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不仅是怕留下痕迹,更是想回味那丝甜美的脂粉味道…… 或许李治的孝心真的感动了上苍,自这次探视之后,李世民的痈疽竟然日见好转,风疾也渐渐减轻。出人意料的是,刘洎的性命反而走到了尽头,起因正是这次探病。 褚遂良劾奏,声称那日探病之后,刘洎向群臣宣称:“上体患痈,恐不久长。国家不足虑,当辅少主行尹、霍之事,大臣敢有异议者,当诛之!”当真如此,刘洎可犯了不能饶恕的大罪。伊尹流放太甲,霍光废昌邑王,他以尹、霍自比是何居心?莫不是要废掉李治,重扶他先前力保的李泰? 刘洎连喊冤枉,称褚遂良是诬陷,又请那日一同探病的马周作证,马周也说刘洎只对群臣谈了病情,根本没说过那些话;褚遂良却一口咬定他说过。一场官司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只能是交由圣裁。 没有人知道李世民是如何权衡的,只知道三日后他认定褚遂良的举报属实,向刘洎赐了鸩酒——这位才华横溢、性情桀骜的大臣死得糊里糊涂。 二、君王之道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反成荫,李世民的东征没能成功,反倒是西面战事出现了机会。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七月,唐军李道宗、李世勣、阿史那社尔等部兵分数路大举北伐;同时又联结回纥、靺鞨等部共同出兵,对薛延陀余部进行剿杀。薛延陀土崩瓦解,各部人马死走逃亡,唐军乘胜追击二百余里,其末代可汗咄摩支被俘投降——至此,称雄大漠十余年的薛延陀汗国彻底灭亡。 这场胜利不但为大唐铲除了一个隐患,也为李世民挽回了面子。他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长安的,不过痈疮未愈,行动还是靠乘舆,风疾也没治愈。所以回到京城后他深居宫中修养,诏令太子李治临朝听政。 不过群臣都明白,这个谨慎懦弱的太子仅是摆设,一切政务都是他请示父皇或者征询宰相后才执行的。而李世民在养病,不便事事操心,宰相们又是何等情状?刘洎、岑文本已死,房玄龄明为修史实则避祸,马周也因刘洎一案深受震慑,现在的朝廷几乎就是长孙无忌说了算。 岑文本忧惧而终,刘洎横遭诬陷,这无疑是长孙无忌、褚遂良对“魏王党”的清算。朝廷百官固然不敢对权倾朝野的国舅说三道四,可谁心中没有一杆秤?一朝得志赶尽杀绝,无忌也太跋扈了吧?朝野都在期盼,盼李世民病体痊愈重掌大权,盼圣明天子限制国舅之权,哪知盼来的却又是一起大案。 一个来自相州的百姓告发,曾都督相州的郧国公张亮蓄谋造反。张亮出身瓦岗军,投唐后跟随李世民鞍前马后,立功甚多,前番征战高丽时还在统领水军;而且早在李世民与李建成争位之际,张亮因帮李世民招募死士而投入监牢,这样一位老臣会造反? 中书令马周亲赴相州审查,结果人证确凿,张亮却矢口否认一再喊冤,此事似乎陷入是非难辨的僵局。然而当李世民听说张亮曾结交术士、招养五百义子时,顿时大怒,当即将张亮定为死罪,斩首西市——这是继侯君集之后,又一位被处死的凌烟阁功臣。 此案颇令人玩味,张亮至死不承认谋反,而他当初主政相州是代魏王行都督事,他与李泰的关系便如同李世勣与李治的关系。此案过后百官渐渐明白过来了,国舅扫清李泰余党的行为是皇帝默许的,而张亮之死甚至有诛杀功高老臣的意味。朝廷上下大有人人自危之感,都怕成为国舅眼中的下一个目标,更怕成为皇帝眼中的下一个韩信! 从定州到长安,李世民的病治了近一年,虽然有甘于吮疮的太子李治悉心照顾,有老成谋国的长孙无忌打理政务,有佛法精深的玄奘法师佛前祈福,他还是恢复得很慢,不仅因为长途跋涉身心疲惫,更因为这一年来令他难过的事一件接一件。 先是黔州传来消息,流放中的废太子李承乾死了,继而宫中又爆出噩耗,一直孱弱的晋阳公主也夭亡了。李承乾虽被废为庶人,毕竟还是他的儿子,当初他不惜法外开恩保其一命,可是救得了承乾的命,却救不了那颗已经死去的心,承乾还是在遥远的流放地抑郁而终;晋阳公主聪明可人,极得他宠爱,才十二岁就完了。嫁与长孙冲的长女长乐公主前几年已过世,次女城阳公主的丈夫杜荷卷入谋反被赐死,城阳公主成了寡妇;李泰又被流放到钧州。这一次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次次骨肉间的反目悲剧,对李世民是何等打击? 宦官宫人都能感觉得,皇帝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以前的潇洒豪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郁沉默。他常在深夜突然惊醒,恐惧地叨念着父亲、兄弟、侄儿的名字,还时常召佛僧道士作法祈福,甚至十分关心玄奘法师译经的情况。对于素来不信鬼神的贞观天子而言,这些都是他从前不屑为之的。除此之外李世民还在默默撰写什么,似乎是一部重要的书,却从不让任何大臣看,就连替他草拟诏书的上官仪都无缘过目…… 答案是在半年后揭开的,那是一个风和丽日的清晨,李治散了朝来到立政殿探望父亲。李世民满脸凝重,屏退所有宦官宫女,把一卷书递到他面前:“这卷书是朕亲手所写,你拿去读。” 李治满脸虔诚双手接过,只见黄绫封面上父皇亲笔提了右军体的两个大字——“帝范”。 李世民不无得意地问:“你明白这两字含义吗?” 李治脱口而出:“帝范,乃帝王之范,是教人如何当皇帝的书。” “不错,朕平生开疆理乱、治国安邦之策都写在这卷书中,你要用心习学。” “是。”李治恭恭敬敬翻开,但见全书分为“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等十二篇,虽然篇幅不长,却字字珠玉大有深意,“父皇对孩儿教诲甚深,孩儿感恩不尽。” 李世民今天却没心思听他这般恭顺之言,严肃地问道:“你知晓帝王最根本之道吗?” 李治忙放下书垂首作答:“帝王之道莫过体恤黎庶,父皇曾教谕‘稼穑艰难,皆出人力’‘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殿阁城郭皆是百姓所造,赋税钱粮尽属万家血汗,为帝王者既为天下主,需有悲天悯人之德,慎操权柄,为苍生计。”他双目盈盈有悲意,回答得极为真诚,且措辞精致,不说“爱民”,而道“体恤黎庶”,避开父亲名讳。 李世民默然注视着儿子——这孩子有问题,有大问题!但他绝不至于不爱民,绝不至于成为昏君、暴君。辛辛苦苦写成这部《帝范》,其实对他没什么意义。这些帝王道德他都明白,也能遵守,他的问题根本不在于此! “孩儿说错了吗?”李治见父亲眼神不对,怯怯地问了一声。 李世民没作答,思索片刻忽然道:“走!你陪朕去个地方。”说着便拖着伤腿起身,李治忙抢步搀扶,要唤宦官准备乘舆,李世民却抬手阻拦,“别叫宦官,就咱们父子二人去。” “您的腿……” “疮口已经长好,朕也该活动活动。” 李治只得搀父亲行走,可在迈出殿门的那一刻,他竟情不自禁地左右张望,期盼看到…… “你看什么?”李世民觉得奇怪。 “没什么!”李治响亮地回答了一声,那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很不自然,连忙又放低声音道,“孩儿是想叫陈玄运伺候您。” 李世民颇不耐烦:“你怎不听话!朕不是说了嘛,就咱父子……”话说一半见李治满面绯红低下了头,又不忍责备了——我稍一教训,雉奴便惭愧害羞,这孩子真孝顺! 三清殿坐落于皇宫西南一处幽静院落,殿宇规制不及太极、两仪那样的正殿,平时不使用,李世民也极少涉足。但三清殿的侧面有座阁楼,普天之下无人不晓,那就是图画功臣的凌烟阁。 “父皇要上去么?”李治不知父亲有何隐秘之言,竟要把他领到这里,还不带任何内侍。 李世民昂首观望着褚遂良亲手题写的匾额,良久才点点头:“你搀着为父。” 昔日笑傲疆场的李世民连攀登这短短的楼梯都颇为艰难,虽然有李治搀扶,右腿仍吃不住劲,登上阁楼已气喘吁吁。二十四功臣肖像出自阎立本的丹青妙手,横列一排画在墙上,最突兀的当属排在第十七位的侯君集的画像。 当年李世民图画功臣时何等自豪,但仅仅两月之隔就揭出太子谋反案,侯君集作为李承乾的同谋被处死;李世民命人将他的画像涂去,后来念及其早年功勋不免动容,又停止涂抹,故而他的画像只剩下一半。李世民痛心疾首立下誓言,从此不登凌烟阁,至今已三年多。 三载光阴乾坤大易,太子换了,朝局变了,张亮也被他处死了。此时此刻,李世民望着侯君集仅存的那半张脸,心中甚是无奈,叹息许久才道:“凌烟阁如许功臣,你最欣赏哪位?” 李治恭顺作答:“他们皆是我大唐创业功臣,孩儿都很欣赏……不,应该说是敬重。” “话虽如此,总有一位最为看重吧?指给朕看看。” 李治真是有心人,父亲叫他指出来,他却认为比比划划不恭敬,径直踱至第四张画像前:“儿臣最敬重的是魏徵。” “为何?” “魏徵公忠体国,见识超群,更难得是天生耿骨,实是不世出的贤臣良相。孩儿还记得他曾作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真是道尽其慷慨豪迈。我今日得父皇所赐《帝范》,更应牢记纳谏、诫盈之道。”李治娓娓道来,自以为切中根本。 哪知李世民不住摇头。 “孩儿又说得不对……”李治大为不解。 “你真的了解魏徵吗?”李世民惨淡一笑,走近几步,凝神观看魏徵那正气凛然的画像,“阎立本果真妙笔如神,不过把魏徵画得太威严了。其实他哪有这么神采飞扬?”说到这里他回头看着满脸崇敬的儿子,眼光变得格外诡异,“魏徵本是隋朝小官,后投靠瓦岗军,为李密掌管文书机要;瓦岗军战败,降我大唐;黎阳失守他旋即投降窦建德,给人家当了起居舍人;窦建德战败,他又二度归降咱们,不过却是隐太子麾下,为其出谋划策,几番欲治我于死地!直到我坐上九五之位,才甘心侍奉……” 李治听得目瞪口呆,他只知魏徵先前是李建成的心腹,却不知那以前还跟过这么多主子,父亲说的真是这位耿直不阿的贤臣吗? “你不信?”李世民苦笑道,“魏徵病重时几度挣扎着前往史馆,要看看史官是怎么写他的,唯恐落下个‘失节不耻’之名。他又何尝做到只重意气不重功名?你说他是天生耿骨,依朕看该说他是‘知耻近乎勇’,就像朕一样,费尽心力全是为了弥补昔日之失……”魏徵与李世民的关系非常人所能洞悉。正因魏徵早年有太多不光彩之事,才奋不顾身直言敢谏,欲抹去昔日失节之耻;李世民得位不正,所以虚怀纳谏,力图弥补弑兄、逼父、屠侄的恶名。他与魏徵固然是君明臣贤的典范,但也相互成全,成全了对方,也就成全了自己。 李治听父皇如此评价魏徵,竟还扯到往事,心中大是惶恐——父亲如何夺位是天底下最最禁忌的话题,他自小就不敢问,今日听父亲主动提起颇觉尴尬,于是假作浏览群臣画像,欲缓缓溜开。 李世民却不容他回避,伸手揽在他肩头:“你年纪还小,许多事不知细情,朕给你讲讲这些功臣们过去的故事吧。” “好。”李治只得由着父亲说。 “房玄龄本是大隋司隶刺史房彦谦之子,大业年间的进士,终隋一代进士仅十余人,房玄龄就是其中之一……尉迟恭本刘武周麾下,战败后被朕劝降……李靖原是隋朝马邑县丞,察觉太原举兵的谋划向隋廷告密,险些害咱李家族灭,后来被擒,在刑场上大呼‘欲就大事,何故杀义士?’你祖父动容,饶他一命……长孙顺德和刘弘基是隋廷缉拿的罪犯……张公瑾乃王世充旧将,叛投我军……萧瑀是隋炀帝萧皇后的弟弟,若非进言触怒炀帝被贬官,也难逃江都宫变……程知节原是瓦岗之将,还有个匪号,唤作程咬金……虞世南先仕陈,再仕隋,江都宫变后随宇文化及北上,还给窦建德效过几天力,最后仕唐……即便你舅父……”说到这里李世民倏然扭头,直视着李治,“无忌虽与朕是总角之交意气相投,又有郎舅之亲,却也不曾参与太原举义,是我军攻破霍邑时才投效,论资历甚至还比不上武士彟那帮人……” 李治听得胆战心惊,对功臣们的崇敬眼光已变为恐惧,不禁喃喃道:“难道满朝文武没一个可以安心倚仗么?” 李世民揽在儿子肩头的手突然一颤,猛地将李治推开,暴喝道:“倚仗?!这是谁家天下?我李氏统辖天下号令四海,难道还要倚仗他人?你这般畏畏缩缩,现在就想倚仗他人,将来如何做天子!” 李治生平第一次被父亲如此严厉地训斥,立时匍匐在地,哆嗦得如暴风雨中的一片树叶。 咆哮过后,李世民望着跪地颤抖的儿子也不禁有些心软——雉奴如此单纯,如此善良,这么数落他实在有些过分。但这世界从来不曾单纯善良,越单纯的人受的苦难越多;何况他还身系天下,身系李唐基业! 慢慢来……慢慢来……别着急…… 李世民默默提醒自己,弯下病痛的身躯把李治扶起,换了副和缓的口气:“明明上天,灿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纳谏诫盈固然要紧,但身为帝王首先要有统辖天下的自信。《帝范》第一篇乃是《君体》,‘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这才是根本。” “是……”李治满脸惭愧,声音低得如蚊子叫。 “各类臣子都要任用,却不能视为倚仗。巧匠之制木,直者以为辕,曲者以为轮,长者以为栋梁,短者以为栱角;明君任人也如是,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帝王主刑赏、掌晋谪,使其功高不可震主、去位不可怀贰,感念君恩、畏惧君威,效死而无怨!如此才能天下太平长治久安。你明白么?” “儿臣明白了。” 虽听李治这样回答,但望着他犹疑的目光、稚嫩的脸庞,李世民仍不安心——这孩子终究缺乏气魄,非一时所能更变,群臣何尝不是觉得在他手下好混日子才极力拥护?偷奸耍滑算是省事的,只怕有人专擅欺君! 刘洎之事明显是无忌主使褚遂良诬告,但没有办法,既然双方矛盾无法调和,选择一方,就只能舍弃另一方,刘洎固然冤枉,但此人性格太过刚烈,留着只会造成更多争执;张亮谋反难辨真伪,但蓄养死士、结交方士便非善举,功勋老臣居功桀骜,正好杀一儆百拿他作法!诛此二人朕能接受,但无忌的弄权手段已露端倪。他位极人臣难以附加,固然可压制不逞之徒,谁又能制衡他呢?权力最能移人心志,古之王莽、近之杨坚不都曾是肩负重任的外戚吗?万中有一,雉奴孱弱的身躯能驾驭住这匹烈性老马?不行!必须给雉奴再寻一位辅佐之臣,要找个忠贞不移、有勇有谋,且在军中有极高威信的大臣暗中护航……谁是这样的人呢?谁有本事与权倾朝野的国舅共舞? 李世民逐一扫视凌烟阁群臣,一阵思忖之后,目光锁定在倒数第二幅画像上! 三、酒中滋味 李世勣统率诸军扫灭薛延陀,得胜而归刚刚三日便接到皇帝单独召见的口谕,实在有些狐疑。皇帝龙体不佳,前日凯旋而归都没接见,今日为何忽然传他?而且来宣谕的还是大宦官陈玄运,何等要事竟一大早就劳陈公公跑腿?联想最近张亮、刘洎的死,难免紧张。 李世勣自从入朝就下决心装哑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晋升太子詹事后更如履薄冰。他的军功着实不少,李世民赞誉他为“当世三大名将”之一。可细想起来,李道宗固然善战,终究沾了宗室身份的光,薛万彻资历尚浅,唯独他前后战功无数,又坐镇并州十六载,如今又剿灭薛延陀,环顾当世除年已垂暮的李靖,再无一将可与其相比。 但功高便有震主之嫌啊!越是精明天子到晚年越爱猜忌,再说那位辅弼太子的国舅也不是省油的灯,何况李世勣与天子还有一段不愉快的隐秘往事,二十年来君臣晦而不言。他默念着自己名字——世勣啊世勣,难道今日要做韩信? 路上他想尽办法套陈玄运的话,可陈玄运一个字也未透露,入宫后更奇怪,引他到两仪门便止步:“圣上有旨,英公独自入内,奴才不陪了。”说罢不等多问转身便去。李世勣愈加不安,但想不去面君也不可能了,更奇怪的是从两仪门直至大殿一个侍卫宦官都没瞧见,皇宫里的人仿佛都消失了,连守卫宫门的武士都撤了。他不敢抬头,小心翼翼登上殿阶,主动跪倒,高声启奏:“臣李世勣奉旨告见。” “快进来!”李世民的声音甚是高昂,似乎很兴奋。 李世勣起身进殿,这才敢抬头,却见偌大的两仪殿除皇帝外再无一人。大病初愈的李世民气色尚佳,却比先前瘦了不少,正抱膝坐于御床之上,笑微微望着他;御案上摆满酒菜,而在大殿正中设一独席虚位以待。 李世勣愣住了:“陛下这是……” “哈哈哈,你上当了。”李世民大笑,“朕找你并非议事,是想请你陪朕饮酒。坐吧。” 单找他一人饮酒?李世勣侍君半生,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哪敢坐?斗胆问道:“陛下今日怎有如此兴致?” 李世民自顾自斟上一杯,漫不经心道:“出征高丽之前朕曾许诺班师之日再与众将痛饮,怎料你等从辽东转战漠北,朕又病了这许多日子,众将归镇各州,只好单召你一人。” 李世勣根本不信,虽说许多将领身兼都督之职,但程知节、张士贵等主司禁军,李道宗居郡王之位,这些人都在京,何不一同叫来?而且两仪殿左近所有侍臣都撤掉了,皇帝明显是另有打算,他越想越觉这酒不能喝,于是婉转推辞:“陛下大病方愈,不宜饮酒,不若……” “唉!”李世民立刻打断,“朕今日就想喝酒,而且想与你一起喝……你还愣着做甚?快坐啊!” “臣不恭了。”李世勣自知躲不过,无可奈何只得落座。 “来,朕敬你一杯,谢你剿灭薛延陀为我大唐又立新功。” 李世勣赶忙避席而跪:“臣不敢当。” “不必客套,请饮。” “谢陛下。”李世勣端起酒杯,轻轻喝了一口。 “怎么不喝干?” “臣酒量不宽,怕……” “胡说。堂堂武夫怎会没酒量?早年征战之时咱又不是没在一起畅饮过,你别跟朕耍滑头。” 李世勣依旧狡辩:“臣年岁渐高,比不得当初。” “朕请你饮酒,你怎能不喝?” “臣实在……” 李世民不耐烦道:“朕命你喝干!” 他以人君之威相胁,李世勣再难推托,一饮而尽。 “这才痛快嘛。”李世民也把酒干了,继而蹒跚起身,手持御壶踱至李世勣案边亲自满酒。 李世勣见皇帝腿脚不便还来给他倒酒,受宠若惊,拦又不敢拦,匆忙跪倒在地。 “坐下!你要是动不动就跪,这酒还怎么喝?” 李世勣紧紧低头:“臣不敢劳烦陛下。” “当年打仗时一个马勺里舀饭吃,同袍之义生死相系,吃朕一杯酒算什么?今日你莫当我是天子,就当我是虎牢关下的李二郎!” 李世勣没法推辞,恭恭敬敬接过酒杯。李世民回转龙榻也给自己满了一杯,却道:“可惜二郎不复昔日之勇,身子大不如前。你且放量痛饮,恕朕不能多陪。”话虽这么说,可御案上却明明摆了六七个酒壶。 李世勣举杯:“微臣愿陛下龙体康健。”先干为敬,他以袖遮面又将这杯喝了,却依旧很拘谨,放下杯端然正坐。 “哼!”李世民只轻轻抿了一小口,“你这个人啊总是如履薄冰的样子,朕是请你吃饭,不是要吃你!” “是。”李世勣尴尬一笑举箸而食,就近夹一筷子菜塞入口中,心头疑云重重,啥味道全然不知。偌大宫殿只有一君一臣,相向而坐四目正对,滋味实在难受,他如坐针毡,大气都不敢出。 李世民瞧出他不自在,笑道:“你呀,上战场猛如虎,回到朝中却老实得像只猫。你心中又无亏心事,何必这般拘谨?” 听皇帝话中有责备之意,李世勣不能不作答了:“臣出身寒微,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随便说话恐露了怯,旁人要笑话。再说我也没什么见识,只好事事听陛下和诸位同僚处置。” “哈哈哈……”李世民越发大笑,“谁说你没见识?朕觉得满朝文武没几个比你有见识。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李世勣的心怦然狂跳,忙道:“陛下谬赞。” “别怕,朕叫你来没别的意思,只是谈心。光阴荏苒,朕登临皇位二十年,整日操劳政事,若非生场大病久卧于床,还真没空把这半辈子的经历好好回顾一番。朕回溯昔日那一场场大战,自然就想到你。” 想到我?是想我的好处,还是想我的短处?李世勣实在吃不准,唯有报以缄默静观其变。 李世民慢慢小酌,一副感慨良多的样子:“朕遍观众将,无一人可与卿相比。” 李世勣赶忙谦让道:“陛下过誉,臣实不才,并没什么大功,似李老将军、尉迟老将军,还有已故的薛驸马、秦叔宝,他们都……” “不不不!”李世民连连摆手,“朕说的不只是战功,更有平生所作所为。爱卿啊,你生平做过三大快意之事,连朕也深感佩服。” “三大快意之事?”李世勣不禁蹙眉苦笑,“这臣倒不自知。” 本想就此岔开话题,哪知李世民却越发笃定:“你不自知正是你可贵之处。或许在你看来这些快意之事不过理所应当,却不知这三件事都是泛泛之辈不能为、不敢为的壮举。” 李世勣情知他要夸奖自己,忙劝止:“臣实粗鄙,半生胡乱行事,不提也罢。” 李世民却道:“大丈夫所为,岂能不提?快把酒斟满,听朕一一道来……昔日你本姓徐,字懋功,是瓦岗……” “臣有罪,曾仕乱逆。”李世勣又跪下了。 “起来!再大惊小怪,朕真要治你罪啦!” 李世勣红着脸坐好,听他继续说。 “昔日你本姓徐,是瓦岗之将,与翟让相交,齐心戮力除暴安良。李密随同越公杨素之子杨玄感举事,玄感兵败身死,李密辗转逃亡流落瓦岗。翟让敬重李密是名臣之后,甘愿让贤,反倒让他当了瓦岗之主。惜乎人心难测,李密声望日隆,翟让鲁莽粗疏,两家遂生嫌隙。于是李密设鸿门宴,约众将饮酒,在席间杀死翟让。仓促间众将惊窜,有狂徒胡乱行事,误砍了你一刀,就在颈后。” 李世勣想起当年之事,不禁打个寒战,伸手摸脖子——时隔二十余载,刀疤尤在。 李世民艰难起身,绕到他身后查看,一见此疤甚为惊叹:“险哉!力道若足,人头落地啊!” “医治数月才得痊愈,惭愧……” “不!”李世民转惊而喜,“这一刀砍得妙!若没有这一刀,我大唐怎得你这国之长城?当日李密虽除翟让,但自相残杀众将离心,久攻洛阳不下,被王世充大败于偃师。战败时爱卿正镇守黎阳,尚有兵马,可以再战。但李密想起误伤之事,恐你报这一刀之仇,竟不敢到黎阳与你合兵,于是投奔我大唐——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时天下无共主,东到海、南至江、西直汝、北抵魏,本在李密所统,他单骑归我唐营,这些地盘便听你号令。世人以为你必会自己称雄,怎知你至忠至义,将偌大地界拱手奉唐。不单如此,你念及自己本属李密麾下,将各地钱粮户口名册遣人交与李密,再由他转献我父皇,将献地之功让给了他。父皇得知内情,赞你是纯臣,当即赐你姓李,录入宗籍。此乃卿平生第一可敬之事!” “陛下过誉。”李世勣不敢居功,但听他记得这般分明,心中还是生出一丝得意——虽说侯君集、张亮相继受诛,毕竟他们行为不端自招大祸,只要恭顺谨慎,皇帝不会忘记昔日功劳。 “来!”李世民举杯,“为你这件快意之事,咱们同饮此杯。”说罢仰面喝干回归御座。 皇帝都喝了,李世勣怎能不从?忙随着喝了,还没放下杯,又听李世民道:“单是忠君也不足为奇,卿之可贵更在忠义两全。这第二件可敬之事,当年……把酒满上!满上啊!” 李世勣无奈,又把酒斟满。 “当年你瓦岗军有一猛将,名唤单雄信,善使长枪,骁勇过人,军中号称‘飞将’。他与你俱为曹州人士,同归翟让,意气相投结为兄弟,相约同生共死。偃师战败,你归顺我大唐,可他却投降王世充麾下,从此分道扬镳。后来咱兵围洛阳,单雄信领兵出战,驰马突入我阵,众莫能挡,直至驾前,枪尖离我只数尺。你见此情形放声大呼:‘阿兄,此乃弟之主公!’单雄信竟舍我而去。” 李世勣连忙插口:“陛下命世真主,非区区草莽所能伤。” “不!他是闻听你呼唤,顾念旧情放我一马。你有救驾之功。” “全赖雄信重义,此功臣不敢当……” “不!”李世民大袖一挥,“他待你义重,你对他又何尝不义?后来虎牢关之战朕大破窦建德,洛阳失援终于攻破,他与王世充俱被擒获。你再三请求宽赦,以身家性命作保,无奈军法森严不得宽宥。” 李世勣仰头叹息,甚是感伤:“雄信杀伤我军甚众,若不杀之,难告慰三军之士。”他口上这么说,心中却了然——洛阳之战一役而破两雄,李唐一统已成定局,若在先前单雄信那等勇将必要收留,可此役得胜大局已定,留此虎狼之士又复何用?况且李世民要与李建成争位,正欲借杀戮树威天下。 李世民也叹道:“如此勇士倒也可惜。当日单雄信缚于市曹以待枭首,军中众将多有瓦岗出身,却只你一人不忘旧情前去祭奠。朕还记得临刑前你对单雄信说:‘你我立誓同生共死,岂敢独生?但已以身许唐,忠义不能两全。割肉一块,以示无忘前誓。’随即挥刀从大腿割下块肉;单雄信也不推辞,当即把肉吞了,相约来世。此乃卿平生第二可敬之事!”说着再度举杯,“洛阳之战,我为首功,卿居第二,当年凯旋,你我身披金甲同乘戎辂告捷太庙,何等快哉!为此快意之事,你我再饮。” 李世勣又喝了。 “还有第三件。再满上!” 连饮数杯李世勣脸上已有些发红,渐渐不那么拘谨了,又听他历数往事心中慷慨,这次也不推辞了,立刻把杯倒满。 李世民却缓缓举杯,沉吟半晌道:“卿平生第三可敬之事,昔日玄武门……” “哗啦!”李世勣陡然一惊,酒杯落地,继而伏倒在地不敢抬头。 李世民长叹一声,放下杯,走上前双手搀起:“你平生所作所为,就数这第三件最令朕佩服。” “臣有罪!” “不……”李世民转过身,回望金光灿灿的龙床,“我被父皇和兄长所逼,遂有玄武门之谋。事前恐实力不足,曾拉拢过你,却被你拒绝。” “臣有罪……罪该万死……”李世勣颤抖不已。 “不!”李世民厉声道,“为臣忠君,何罪之有?昔日你是李密之臣,忠于李密乃是正理;后来你是父皇之臣,自当竭力效忠父皇。谋杀太子、图谋逼宫乃是犯上作乱,你严词拒绝就对了!” 李世勣身子一晃险些晕倒——君臣讳而不言二十余载,这层窗纱终于还是捅破了。他长出一口气,终于敞开心扉:“只怪臣肉眼凡胎不识真龙,未能早投明主。” “明主?”李世民惨然一笑,“当时朕不过是好勇斗狠的莽夫。能否成为明主,平心而论连朕自己都不清楚。若非玄武门之痛萦绕于心,朕焉能时时克己励精图治?说穿了,朕于心有愧啊!”说到此他紧闭双眼手抚胸膛,似是苦闷至极。 李世勣见他如此犯愁,大为不平,挺身道:“大丈夫行事以天下为己任,生平所为无怨无悔!常言道‘天下有德者居之’,陛下得位虽有偏颇,但二十年来拓地四海、宽仁爱民,上无负于先帝、下无负于百姓,功德已百倍于过。即便先帝复生、隐太子在世,又复何愧?”这番话实是发于肺腑,声若洪钟慷慨激昂。 李世民闻听此言心头暗喜——可把你的英雄气概激出来了,钢锋凛凛隐而不露,好一个智勇双全的徐懋功!心下虽喜,却仍扮作一脸苦态,慨叹道:“即便如此,子夺父位终究不妥。正因为朕开此恶例,三子一弟才欲效仿,未尝不是朕害了他们。” 话已说到这份上,又有酒气壮胆,李世勣干脆直抒胸臆:“此言差矣!他们空有陛下的野心,却没有陛下的才智,更没有陛下那么多的功劳,能成什么事?江山都叫您打下来了,世间之人无不在您掌握,他们不知谨慎侍君以诚感天,以微末之技欲谋侥幸,那是自作自受!” 酒后吐真言,李世勣的话虽直率,却句句说到李世民的心坎上,足见其忠诚无可置疑。李世民愁眉立展,赞道:“说得好!能解朕之忧者非卿莫属。来来来,你陪朕痛饮一番,忘掉那些不快之事。” “遵命。”玄武门之事压在李世勣心头二十余年,今日一说破,李世勣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更兼四五杯酒垫底,当真放开量。 他哪知李世民手里那枚御壶只半壶酒,早已倒光,而且多是倒进他杯中,李世民不过虚斟假饮,嘴上还不停说着他以往的功绩:“卿之骁勇冠于当世。击杀张须陀,追斩辅公袥,破突厥于大漠,慑高丽于辽东,横扫漠北擒获酋首,战功赫赫无人可及。” 李世勣吃酒甚多,早没了平日的谨慎,竟也手捻长髯自夸道:“我十二岁做贼,逢人便杀;十四五为难当贼,有所不快者无不杀;十七八算是好贼,唯上阵杀人;二十便为天下大将,知道用兵以救人死。” “好个用兵以救人死,正合保大安民之德!”李世民拍手称快,“朕平生用武便是要救黎庶脱水火,你虽没读过多少书,这番话却堪称金石之言。” 李世勣大喜:“陛下方才例数臣三大快事,殊不知能随陛下拓定四海才是臣生平最得意之事。” “不错,大丈夫生平之快何逾于此?”说到此李世民话锋一转,“不过朕近年来感觉不佳,病也愈来愈多,身体远不能与卿相比,只恐朕百年之后……” 李世勣不禁皱眉:“陛下何故发此不祥之语?” “人活百岁终有一死,即便皇帝也难逃这一关,没必要遮掩!我身为皇帝享尽富贵,文治武功也不逊先代明君,撒手而去也无遗憾。只是太子阅历尚浅年岁又小,恐百年之后国不得安。” “我是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但好像古人说过,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太子是软弱点儿,却是保家守业的老实孩子,不会毁了大唐社稷。”李世勣真喝多了,虽说切中要害,但太子软弱这样的话岂是身为外臣能说的? 李世民全然不究,反而耐心解释:“我不是怕他走歪了。咱都是武人出身,索性对你直说吧。这世上自古便是好人少,坏人多。人善遭人欺,马善被人骑,若有人欺我儿老实,欲擅我儿之权、篡我李氏天下,又怎奈何?” “哼!”李世勣把酒杯重重一摔,“哪个大胆的敢行此事?我砍了他脑袋!” “现在尚不知有没有这样的人,日后自见分明。” “不论是谁,我绝不容他欺负小主子!” 李世民竟不顾腿痛一跃而起,踱至他身前:“若此人身居宰辅,权倾天下,非寻常之辈呢?” 李世勣双眼一瞪,隐藏的凶光毕露无遗:“我满门富贵得自陛下。莫说贼子身居宰辅,就是天神下界、佛祖转世,我也要保小主子坐稳江山;即便力不能挡,大不了拼上老命,绝不有负陛下。” 李世民要的就是这句话!一把攥住他手:“实不相瞒,朕正有件天大的差事要交付你。” “什么差事?”李世勣觉得这话大有深意,又见皇帝一脸郑重,不禁酒醒了几分。 “托孤重任——你保我儿坐稳江山!” 李世勣若非半醉半醒之间必要竭力推托,可这会儿酒意使然,又见天子推心置腹,竟没顾得上推辞,只是呆愣在那里。 李世民语重心长:“满朝文武智勇无过于你,重情重义者更非你莫属。你昔日不负于李密,当初不负于父皇,将来又岂会负于朕?”说罢竟倒退两步深施一礼。 “不敢当……不敢当……”李世勣吓得连连后退。 “望卿万莫推辞!”李世民又要再揖。 李世勣实在受不起了,双手抱住:“不可不可。只要陛下有令,纵然刀山火海,我岂敢不前?” “这么说你肯答应?” 李世勣把牙一咬:“我答应!” 李世民顺手从桌上抄起酒壶,满满斟上一杯:“千金虽重不及季布一诺。来!懋功你饮下此杯,牢记今日誓言。” 李世勣双手接过,毫不迟疑一饮而尽,抹抹嘴道:“陛下放心,为大唐社稷臣愿肝脑涂地,即便力不能及,宁为玉碎不为瓦……” 李世民一把捂住他嘴:“碎玉还有何贵?大丈夫能屈能伸,心志不移见机行事,能把碎了的玉重新拼起来,完好如初,方为高妙手段!” “能屈能伸,见机行事……”李世勣似有所悟。 “出奇方能制胜!”李世民又拍拍他肩膀,“你回去仔细想想。朕相信,凭你深藏不露的智谋,还有在军中的崇高威望,定可以出奇制胜。”又给他满上一杯,“此事交托与你,朕即便现在就死也无憾啦!你是朕的恩人,也是我大唐社稷的恩人。” “陛下……臣、臣……”李世勣被这份皇恩深深触动,眼圈湿润了,将右手伸入口中,紧咬住手指,强忍住不让泪水落下;顿时手指被咬破,鲜血顺嘴角淋漓而下。 “别这样。”李世民攥住他手,轻轻放下,“咱不说丧气话了。今日了却心头之忧,值得庆祝。可惜朕不能多饮,你替朕喝,无醉不归!” 李世勣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却用血淋淋的大手端起酒杯:“好,我喝!”君臣情义所致,都有些醺醺然,李世民斟一杯,李世勣便饮一杯,最后御案上所备六七壶酒全喝干了,也不知李世勣到底喝了多少,直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殿上鼾声大作…… 啾啾鸟鸣扰醒了英雄梦,李世勣哈欠连连揉着惺忪睡眼,缓了好一阵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睡在殿上,惊慌而起:“臣失礼太甚,请……”却不见皇帝踪影,连酒席都已撤去,殿外阳光炽烈已是午后,这一觉恐怕有一个多时辰。李世勣望着空荡荡的御座,感觉自己出了大丑,不禁哑然失笑;又觉手指生疼,才发现指头破了——霎时间,他想起饮酒时的一幕一幕,李世民的每句话,他自己的每句豪言壮语,满腹御酒顿时化作冷汗。 李世勣以军人自诩,对朝政素不干预,对皇家之事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哪怕落个尸位素餐贬官免职的下场,总比卷入政争祸及满门要好;若非酒后放胆推心置腹,他岂能应下这等大事?一脚踏入是非潭,想抽身可就难啦!虽说皇帝今日信任有加,但君心无常,刘洎不就是例子么?他越想越害怕,不禁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锦袍……不!这不是普普通通的锦袍! 李世勣这才发现,披在身上的是龙袍,是李世民在他酒醉后盖在他身上的。这意味着什么?难道皇上是下定决心要用他,绝无反悔?他把龙袍紧紧裹在身上,顿时感到温暖,渐渐驱散了心底寒意。 “哎哟哟!英国公,您可算醒啦!”陈玄运笑呵呵走进殿来。 “陈公公。”李世勣连忙赔笑。 陈玄运连挑大指:“圣上何曾单独召一位大臣饮过酒?长孙国舅都没这份厚遇,您是开天辟地头一位啊!” “不敢不敢。”李世勣又恢复了平日的谦恭谨慎。 陈玄运却兀自大笑:“圣上休息了,嘱咐奴才别惊动您,我一直在外面候着。您这鼾声可真了不得,隔着两道宫门都听得见,恐怕这会儿门下几位宰相还在纳闷呢,今儿怎么光打雷不下雨啊?哈哈哈!” 李世勣越发惭愧:“公公莫取笑,我这便去向皇上谢罪。” “不必了。圣上有言,酒后失态人所难免,你睡醒自去便是。” 李世勣小心翼翼把龙袍脱下,抹平叠好,弄得一丝褶皱都没有,双手捧起:“请将龙袍收回。” 陈玄运却道:“圣上吩咐过,这件龙袍赐你了。” “这……” “您只管收着,虽是不能穿的,却是圣上一片隆恩。收好吧。” “是。”李世勣依命,却手捧龙袍出了大殿,朝立政殿方向跪倒,拜了三拜,这才收进怀里。 “圣上还有两句话让我转告您。”陈玄运的脸色郑重起来,“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今日饮酒所言之事,你要牢牢记在心中,不可对旁人言。” “明白!”李世勣高声应承,心下仍不免惴惴。他虽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字,但以他的洞察力足以揣摩到李世民命他提防的人是谁。此人深受宠信地位崇高,皇帝真有防备他的决心吗?虽有龙袍作保,还需再试探一下圣意才好。 第十一章 制权臣,太宗摆酒托孤李世勣 一、铩羽而归 李世民丝毫没把蕞尔小邦放在眼里,自以为已成泰山压顶之势,天兵一到瓦解冰消,然而却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了隋炀帝的老路。 战事刚一开始还算顺利,以李世勣、李道宗为首的唐军主力连克盖牟(今辽宁抚顺)、辽东(今辽宁辽阳)等城,水路军队也在张亮、程名振率领下成功登陆,占据卑沙城(今辽宁大连),但当大军临于高丽重镇安市城(今辽宁鞍山)城下时战略出现分歧。 李道宗认为敌军主力尽出,请率五千精兵奇袭高丽国都平壤,枭敌之首一举成功;长孙无忌却反对这个有风险的战略,认为天子亲征异于诸将,不可乘危侥幸。 李世民最终接受无忌的建议,稳扎稳打,虽然他在安市城外巧设埋伏,大破高丽主力军十五万,取得了驻跸山大捷;但面对坚如顽石的安市城,唐军强攻巧取想尽办法,终难撼动。 时至贞观十九年九月下旬,唐军被阻于坚城之外三个多月,士气低靡、粮草艰难,辽东寒冷彻骨的冬天也一步步逼近。更重要的是,漠北的薛延陀趁唐军无法回援,侵扰西北边关夏州(今陕西靖边),战事甚是胶着。进不能取,背后受敌,无奈之下李世民只得班师,轰轰烈烈的辽东之役就此无果而终。 如同隋炀帝的三次东征一样,唐军是攻而难克,不败而败,虽然打赢了每一场战役,却始终未能跨过鸭绿江。自古皇帝不轻涉战场,一则兵戈相斗安危难测,二则皇帝乃上天之子,御驾亲征如同替天行道,取胜乃是常理,兵败必损天威。李世民无功而返,大有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之感,深悔自己不听劝谏执意亲征,不禁仰天长叹:“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又念及前番诬告之事,于是下诏恢复魏徵名誉,以少牢之礼祭祀,将先前推倒的功德碑重新竖立。 回军之路甚是沉闷,李世民放弃了到手的十余座城池,将七万多居民尽数迁入中国,因夏州战事吃紧,又派遣李世勣、李道宗、薛万彻三大将火速驰援西北,自己则督率余部缓缓而行,直至十一月末才回到定州。太子李治出临渝关相迎,见到父皇甚是感伤——因征途劳顿水土不服,李世民感染风寒,且右腿生了一处脓疮,连马都骑不了,只能坐车。 鉴于病情李世民打算在定州休息几日,哪知痈疽越来越厉害,而经太医诊断,他头疼眩晕的症状也不是寻常风寒,而是风疾!这不是轻易能治愈的。李世民只得住到城中养病,等熬过这一冬再回京,奏章事务都交太子代理。 李治怕照顾父皇不周,忙调京中宫人来侍奉。这差事自然落到正受宠的徐惠头上,由她亲自拣选数位嫔妃前来侍驾——其中当然不会少了她的好姐妹武才人。 武媚来到定州,还没见到皇帝就听到一个坏消息,她堂舅杨师道抱病还乡了。岑文本死于征途,李世民命杨师道补中书令之缺,惜乎杨师道经前番罢职愈加谨慎,事事唯上毫无主见,李世民十分不满,又因战事不顺心中郁闷,一气之下再罢其职。 杨师道年纪高迈两度罢相,又被皇帝厌恶,自知前程无望忧郁成疾——弘农杨氏就此没落。 对媚娘而言,侍奉皇帝的每一天都是厌烦而又充满期待的。厌烦的是这个老男人患的是痈疮,而且在右腿内侧,卧床不能行动,不但时时需要敷药擦拭,连屎尿也要有人伺候,实在烦不胜烦;期待的是她思念的那个人相距不远。在长安时皇宫广大难以相见,这里就不同了,太子在皇帐与群臣理政,皇帝在州寺养病,每晚太子都来探望。只可惜礼法森严,太子驾到后妃要回避,媚娘只能隔着厚厚的帘子倾听他声音和呼吸,或者站在昏黑的院子里,默默注视月光下他那朦胧的身影。期盼日落、期盼月圆成了媚娘心中要紧的事…… 终于有一日,当媚娘辗转反侧半宿,清早起来伺候李世民喝粥时陈玄运突然来报:“太子殿下和马周、刘洎求见。” 李世民卧病以来除长孙无忌没接见过任何外臣,不希望臣下看到他憔悴之态,可雉奴一早就把两位宰相引来,必有要紧之事;犹豫片刻,还是推开媚娘举着汤匙的手,吩咐道:“叫他们进来吧。” 媚娘心中狂喜,终于有机会在光天化日下与他面对面相见了。她按捺住心事,放下碗,为李世民擦拭胡须,又为他整理凌乱的衣被,看似用心周到,实则故意拖延。 李世民摆摆手:“不必了,你且回避。” 媚娘沉得住气,一边慢吞吞为他掩住疮口,一边赔笑道:“陛下最注重仪容,宰相前来焉能不整理一番?”说着拿起木梳,又要为他梳理鬓发。 哪知李世民叹息苦笑:“朕已这般狼狈之态,还掩饰什么?感谢你一番好意,去吧。” 媚娘满心不甘毫无办法,只能应声而退,迈出门的一刻不禁慨叹——入宫这么多年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感谢”二字,竟然还是因为自己虚情假意的搪塞!你真心待他,他无情待你;你虚情哄骗,他倒甘之如饴,皇帝啊皇帝,跟掖庭宫女一样,也是活在虚幻里的吧? 李治领着马刘二相到来,在院中行过礼,这才趋步登堂。李治还倒犹可,二相半月未见天子,此时一见不禁目瞪口呆——李世民须发散乱、脸庞瘦削,随随便便披了件白布衫子,岔着双腿半卧在床上,盖着条薄薄的衾被。这哪还是英姿勃勃的贞观天子? 李世民注意到他们眼神诧异,却故作毫不在意道:“突然告见有何要事?” 马周按捺心情,挤出满脸笑意:“大喜事。执失思力与夏州都督乔师望据关反击,大败薛延陀军,虏获两千余众。其可汗逃窜漠北,被回纥人所杀。现在薛延陀各部群龙无首,因争夺汗位自相攻杀。” 李世民也没想到能打出这样的局面,精神为之一振,想要坐起,却觉腿上生疼,又倚在靠枕上:“传诏道宗、世勣,令他们整备兵马相机而动,降则抚之,叛则讨之,争取一举铲除群丑,朕不为遥制。” 刘洎补充建议道:“回纥人诛其可汗,已与薛延陀结恨,可遣使赐封,令其配合我军。” 李世民点头同意,却又道:“回纥、薛延陀同居沙碛此消彼长,即便今日能灭薛延陀,其地必为回纥所有,乃驱狼而迎虎也。当趁机在漠北设立州府,分而治之才可遏其坐大。”他看的很长远,不仅计今日之得失,更要为雉奴谋日后太平。 “是。”马周躬身领命,尴尬地站了片刻,又从袖中取出篇文章双手递上。 李世民扫了一眼,见是许敬宗所草驻跸山大捷颂——许敬宗昔年因在长孙皇后丧礼上戏谑失仪,被贬为洪州司马;但此人实在有才,不几年工夫又逐渐升迁为给事中,与房玄龄一起修撰《晋书》,也在东征随员之列,驻跸山大捷他受诏撰文记功,就身在李世民马前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这份才情实在令人望尘莫及。 不过当时李世民对这篇文章爱不释手,现在看来却提不起兴致:“你把它拿来有何用意?” 马周道:“群臣奏请在碣石山汉武台刻石,记此番东征之功,臣觉得这篇文章极是恰当,就将它稍作修饰刻于山上,陛下以为如何?” 李世民一阵苦笑,大功未成何功可记?但又想到,御驾亲征关乎皇家颜面,不能因一次失利丧了皇权之威,于是将文章递回马周道:“随你们去办吧。许敬宗既然撰文有功,再给他升一升,到东宫任右庶子。”转而又嘱咐李治,“这个姓许的是个奇才,只是为人放浪,你要学他长处,莫效他短处。” “是。”李治谨慎答应。 “还有何事吗?”李世民郑重扫视两位宰相。 马周、刘洎对望了一眼,皆道:“没什么了……” “不对。”李世民身子有病,脑子却没病,“你们今天告见不是来奏捷报的,而是来探朕病情的。半月不见,你们是怕朕不行了……” “臣不敢!”二人同时跪倒。 李世民的目光又扫向儿子。李治实在不是会撒谎的人,见父亲盯着自己便瞒不住了,吞吞吐吐道:“他、他们……完全是关心父皇,并无他意。儿臣也阻拦了,可他们一定要来,我也……” 其中缘故李世民一清二楚,马刘二人皆非长孙无忌亲近之人,尤其刘洎还与无忌结怨甚深,如今群臣不得入见,而无忌探病后对群臣所言他们也不相信,所以要一窥究竟。 想到这些李世民宽容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不怨你等。是朕的错,不该拒见外臣,让你们担心。”说罢他撩起腿上衾被。马周、刘洎一观之下不禁大骇——他腿上痈疮竟有半个拳头那么大,四周尽是肿胀淤血! 刘洎慌张失态:“这如何是好?难道那些太医就都束手无策?” 李世民又轻轻掩住疮处:“太医都说无甚大碍,可偏偏它不见小反而更大,朕心中也焦急啊!” 马周倒还沉得住气:“痈疮之疾多因心火太盛,陛下洪福齐天,静心调养总会好起来,千万莫要着急。” 李世民叹道:“股上生这等恶疮,不单因水土不服、求胜心急,更是鞍马摩擦所致。昔日读后汉之史,刘玄德寄居荆州,有髀肉重生之叹。朕当年南征北战股上何尝生疮?看来朕是老了。” “陛下春秋鼎盛,何可言老?”马周连忙劝慰,“臣虽不通医理,但军中箭疮若用口吮血或可痊愈,这等痈疮……”他话未说完只见李治忽然跪倒在地,三两步爬到父亲床榻边,掀开衾被低头便吮。 “雉奴……”李世民连忙阻止。 李治却已吸了一口脓血,吐在手里,又低头再吸。李世民惊讶地看着儿子,这个天生富贵、一向娇弱的孩子,平日是那般洁净,现在却用嘴为自己吸吮脓疮;这半年多出征在外他也时时关切,即便远隔六百里,每天派人到军中问安,这真是发自肺腑、感天动地的孝心。 李世民双眼一阵湿润,忙把头转过去,却连声高呼:“来人呐!快拿唾壶来!”话音落下不久,便有个宫人就把东西拿进来。马周顾不得什么礼法,也没留心这宫人是何服色穿戴,从她手中抢过唾壶,凑到李治身前。 李世民拭去眼角泪水,才回过头来道:“我儿何必亲劳?叫那些宦官来就行了。” 李治将一口脓血吐在唾壶内:“人言父子血肉相系,儿臣来做总比那些奴才要好。”说罢又摁头吸吮;这样边吸边吐反复许久,直至血色鲜红才止住。 李世民爱怜地抚着他头,对二相道:“朕这个太子没选错吧?” 马周也很感动,称赞道:“为父吮疮,此孝行足可与黄香、吴猛等先贤媲美。太子以身作则倡导孝行,此社稷之福也。” “你以为如何?”李世民一副炫耀的口气又问刘洎。 刘洎深悔先前力保李泰,听皇帝此言不禁悚惧,正不知如何忏悔前非,忽听身后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请太子漱口。”方才那个送唾壶的宫人又来了,站在堂口,双手捧着碗水。 李世民并没吩咐她取水,不过此时满心都是关爱儿子,竟也不以为非,反觉得她做事周到,推了李治一把:“快去漱漱吧。”那宫人似是怕水洒到屋内,转身退到堂门一侧,闪出了众人视线。 李治虽有一片孝心,满嘴肮脏之物也觉恶心,慌慌张张跟出来,想伸手接碗,却已弄得两手脓血;哪知那宫人格外伶俐,竟主动把碗递到他口边,他想也没想咂了一大口,仔细漱了起来。 “吐在这树下吧。”那宫女拿着碗退了两步,指着棵树道。 李治依言吐了;这一口还不够,那宫人又把碗递到他口边,李治又漱了;两口漱罢,清水已顺着嘴角流了满腮,想掏出帕子来擦,又两手血污怕脏了衣衫,正不知如何,宫人却把碗放在地上,拿出自己的锦袍,轻轻为他擦拭。 李治觉得舒畅,这才不经意间扫了伺候自己的宫人一眼——两人相距甚近,女子比他略矮些,那头上饰物正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竟是五钿金钗! 不论才人身份高低,论起来也是庶母,李治惊得险些叫出声来。那才人赶紧掩住他口,低声道:“嘘……还有外臣在呢。” 是啊,这时声张起来,叫人听见算怎么回事?李治这才忍住,好在宰相都在堂内,身旁还有这棵树,即便院里有人经过也看不清树后。 他松了口气,垂眼细看,竟还是个年轻美貌的才人,两人四目相对只一瞬,他匆忙把脸转开,木讷道:“不、不劳才人,我自己来。” “这有何打紧?什么美人才人,还不都是皇家的奴婢?”那才人笑道,“圣上都没说什么,偏你放不开,难道心里有鬼?” “是……不!”李治心里直打鼓——皇子怎能跟才人调笑? “别动,你颊上沾了点血迹。”说着那才人竟轻轻扳着他下巴,使他又把脸转回来。 她仰头注视着他的脸,温软的手在他脸上摩挲,咫尺相隔,李治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温热气息。他隐约意识到这不太对劲,却不知为何,一动也不能动,像块木头似的立在那里,只是尴尬地闭上了双眼……不!没有完全闭上,而是留了细微的缝隙。 他心里真的有鬼,情窦已开食髓知味,况且离京一年无妃子陪伴,年轻而压抑的他实在是想。可作为太子,作为一个为父吮疮的孝顺儿子,他怎好这么近距离地打量庶母呢?似乎眯上眼睛,从眼缝里偷偷地看,他便不会觉得有愧,便不会有什么不安。 这真是个美丽的女人,青春正好身段妖娆,一副清秀而又妩媚的容颜。肌肤若凝脂般洁白,散发着润柔光泽;满头青丝浓密而蓬松,高隆而尖翘的鼻子如此可爱,那纤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呼出的每一丝气息似乎都是甜的。双目最是动人,那眼睛晶莹灵秀,宛如一汪秋水,像漆黑的双瞳像深不见底的隧洞,又似阆阆无垠的夜空;世界有多大?天际有多远?都尽收在这片神秘的夜空中,而在那无尽黑暗中闪耀的不是璀璨星辰,是一个男人的面孔……啊,那是他自己的脸,他倒影在这双深情的眼睛里。 还有她的双唇!似乎只淡淡涂了一层薄薄的脂粉,但足以彰显出它的风韵,越发衬托得她的牙齿如碎玉般玲珑,尤其左右两颗略微凸显的小虎牙,令她的笑容越发可爱。 看到这里李治竟也情不自禁想和她一起笑,却隐约感觉到擦拭他脸颊的那纤纤素手停住了,接着那对小巧的虎牙不见了,那张粉嫩的红唇紧紧并拢,踟蹰彷徨般微微颤抖了几下,然后就…… 很轻,很快,就像被一只顽皮的小鸟用喙儿轻轻啄了一下。 她的手离开了他的脸颊,又低下头为他擦拭手上血污。李治这才长长呼出口气,不知为何浑身无力,他并不强壮的身躯似乎已被刚才那一瞬轻微的触碰击溃了,站着不动都轻飘飘的。不过内心深处那个大唐太子的灵魂在低声提醒他——别害怕,你闭着眼睛呢,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可这是自欺欺人! 她纤细的手就在自己掌中,虽然隔着锦帕,却能感觉到那滑腻的触碰。李治生平第一次有了一丝胆大妄为的冲动,他猛然张开双眼,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仔细打量她的容颜;而她却把头压得低低的,好像全部精神都关注于为他擦拭双手。 “好了。”她低得不能再低地咕哝了一声,似与刚才的明媚欢笑判若两人;然后退了两步,拾起地上的水碗,便似一阵清风般远去。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她始终垂着脸,仿佛故意躲避一般,李治没机会再看一眼她的容颜,只隐约瞧见半张羞得红红的脸。 李治呆呆站在那儿,已经擦拭干净的双手微微攥成拳头,想努力感受着她留下的余温,却又不敢攥得太紧,生怕那一丝温柔气息会被捏碎。他心中暗藏重重疑惑。她喜欢我吗?还是欲求富贵?或者只是一时情不自禁?然而更令他疑惑的是他自己——为什么?为什么那一瞬比与妃子的长夜交媾还要销魂?为什么会前所未有地悸动? “雉奴……”堂内传来父皇的呼唤。他不敢再想,也没工夫再想,连忙回去继续当他的孝顺儿子;在他迈进门槛时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不仅是怕留下痕迹,更是想回味那丝甜美的脂粉味道…… 或许李治的孝心真的感动了上苍,自这次探视之后,李世民的痈疽竟然日见好转,风疾也渐渐减轻。出人意料的是,刘洎的性命反而走到了尽头,起因正是这次探病。 褚遂良劾奏,声称那日探病之后,刘洎向群臣宣称:“上体患痈,恐不久长。国家不足虑,当辅少主行尹、霍之事,大臣敢有异议者,当诛之!”当真如此,刘洎可犯了不能饶恕的大罪。伊尹流放太甲,霍光废昌邑王,他以尹、霍自比是何居心?莫不是要废掉李治,重扶他先前力保的李泰? 刘洎连喊冤枉,称褚遂良是诬陷,又请那日一同探病的马周作证,马周也说刘洎只对群臣谈了病情,根本没说过那些话;褚遂良却一口咬定他说过。一场官司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只能是交由圣裁。 没有人知道李世民是如何权衡的,只知道三日后他认定褚遂良的举报属实,向刘洎赐了鸩酒——这位才华横溢、性情桀骜的大臣死得糊里糊涂。 二、君王之道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反成荫,李世民的东征没能成功,反倒是西面战事出现了机会。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七月,唐军李道宗、李世勣、阿史那社尔等部兵分数路大举北伐;同时又联结回纥、靺鞨等部共同出兵,对薛延陀余部进行剿杀。薛延陀土崩瓦解,各部人马死走逃亡,唐军乘胜追击二百余里,其末代可汗咄摩支被俘投降——至此,称雄大漠十余年的薛延陀汗国彻底灭亡。 这场胜利不但为大唐铲除了一个隐患,也为李世民挽回了面子。他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长安的,不过痈疮未愈,行动还是靠乘舆,风疾也没治愈。所以回到京城后他深居宫中修养,诏令太子李治临朝听政。 不过群臣都明白,这个谨慎懦弱的太子仅是摆设,一切政务都是他请示父皇或者征询宰相后才执行的。而李世民在养病,不便事事操心,宰相们又是何等情状?刘洎、岑文本已死,房玄龄明为修史实则避祸,马周也因刘洎一案深受震慑,现在的朝廷几乎就是长孙无忌说了算。 岑文本忧惧而终,刘洎横遭诬陷,这无疑是长孙无忌、褚遂良对“魏王党”的清算。朝廷百官固然不敢对权倾朝野的国舅说三道四,可谁心中没有一杆秤?一朝得志赶尽杀绝,无忌也太跋扈了吧?朝野都在期盼,盼李世民病体痊愈重掌大权,盼圣明天子限制国舅之权,哪知盼来的却又是一起大案。 一个来自相州的百姓告发,曾都督相州的郧国公张亮蓄谋造反。张亮出身瓦岗军,投唐后跟随李世民鞍前马后,立功甚多,前番征战高丽时还在统领水军;而且早在李世民与李建成争位之际,张亮因帮李世民招募死士而投入监牢,这样一位老臣会造反? 中书令马周亲赴相州审查,结果人证确凿,张亮却矢口否认一再喊冤,此事似乎陷入是非难辨的僵局。然而当李世民听说张亮曾结交术士、招养五百义子时,顿时大怒,当即将张亮定为死罪,斩首西市——这是继侯君集之后,又一位被处死的凌烟阁功臣。 此案颇令人玩味,张亮至死不承认谋反,而他当初主政相州是代魏王行都督事,他与李泰的关系便如同李世勣与李治的关系。此案过后百官渐渐明白过来了,国舅扫清李泰余党的行为是皇帝默许的,而张亮之死甚至有诛杀功高老臣的意味。朝廷上下大有人人自危之感,都怕成为国舅眼中的下一个目标,更怕成为皇帝眼中的下一个韩信! 从定州到长安,李世民的病治了近一年,虽然有甘于吮疮的太子李治悉心照顾,有老成谋国的长孙无忌打理政务,有佛法精深的玄奘法师佛前祈福,他还是恢复得很慢,不仅因为长途跋涉身心疲惫,更因为这一年来令他难过的事一件接一件。 先是黔州传来消息,流放中的废太子李承乾死了,继而宫中又爆出噩耗,一直孱弱的晋阳公主也夭亡了。李承乾虽被废为庶人,毕竟还是他的儿子,当初他不惜法外开恩保其一命,可是救得了承乾的命,却救不了那颗已经死去的心,承乾还是在遥远的流放地抑郁而终;晋阳公主聪明可人,极得他宠爱,才十二岁就完了。嫁与长孙冲的长女长乐公主前几年已过世,次女城阳公主的丈夫杜荷卷入谋反被赐死,城阳公主成了寡妇;李泰又被流放到钧州。这一次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次次骨肉间的反目悲剧,对李世民是何等打击? 宦官宫人都能感觉得,皇帝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以前的潇洒豪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郁沉默。他常在深夜突然惊醒,恐惧地叨念着父亲、兄弟、侄儿的名字,还时常召佛僧道士作法祈福,甚至十分关心玄奘法师译经的情况。对于素来不信鬼神的贞观天子而言,这些都是他从前不屑为之的。除此之外李世民还在默默撰写什么,似乎是一部重要的书,却从不让任何大臣看,就连替他草拟诏书的上官仪都无缘过目…… 答案是在半年后揭开的,那是一个风和丽日的清晨,李治散了朝来到立政殿探望父亲。李世民满脸凝重,屏退所有宦官宫女,把一卷书递到他面前:“这卷书是朕亲手所写,你拿去读。” 李治满脸虔诚双手接过,只见黄绫封面上父皇亲笔提了右军体的两个大字——“帝范”。 李世民不无得意地问:“你明白这两字含义吗?” 李治脱口而出:“帝范,乃帝王之范,是教人如何当皇帝的书。” “不错,朕平生开疆理乱、治国安邦之策都写在这卷书中,你要用心习学。” “是。”李治恭恭敬敬翻开,但见全书分为“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等十二篇,虽然篇幅不长,却字字珠玉大有深意,“父皇对孩儿教诲甚深,孩儿感恩不尽。” 李世民今天却没心思听他这般恭顺之言,严肃地问道:“你知晓帝王最根本之道吗?” 李治忙放下书垂首作答:“帝王之道莫过体恤黎庶,父皇曾教谕‘稼穑艰难,皆出人力’‘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殿阁城郭皆是百姓所造,赋税钱粮尽属万家血汗,为帝王者既为天下主,需有悲天悯人之德,慎操权柄,为苍生计。”他双目盈盈有悲意,回答得极为真诚,且措辞精致,不说“爱民”,而道“体恤黎庶”,避开父亲名讳。 李世民默然注视着儿子——这孩子有问题,有大问题!但他绝不至于不爱民,绝不至于成为昏君、暴君。辛辛苦苦写成这部《帝范》,其实对他没什么意义。这些帝王道德他都明白,也能遵守,他的问题根本不在于此! “孩儿说错了吗?”李治见父亲眼神不对,怯怯地问了一声。 李世民没作答,思索片刻忽然道:“走!你陪朕去个地方。”说着便拖着伤腿起身,李治忙抢步搀扶,要唤宦官准备乘舆,李世民却抬手阻拦,“别叫宦官,就咱们父子二人去。” “您的腿……” “疮口已经长好,朕也该活动活动。” 李治只得搀父亲行走,可在迈出殿门的那一刻,他竟情不自禁地左右张望,期盼看到…… “你看什么?”李世民觉得奇怪。 “没什么!”李治响亮地回答了一声,那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很不自然,连忙又放低声音道,“孩儿是想叫陈玄运伺候您。” 李世民颇不耐烦:“你怎不听话!朕不是说了嘛,就咱父子……”话说一半见李治满面绯红低下了头,又不忍责备了——我稍一教训,雉奴便惭愧害羞,这孩子真孝顺! 三清殿坐落于皇宫西南一处幽静院落,殿宇规制不及太极、两仪那样的正殿,平时不使用,李世民也极少涉足。但三清殿的侧面有座阁楼,普天之下无人不晓,那就是图画功臣的凌烟阁。 “父皇要上去么?”李治不知父亲有何隐秘之言,竟要把他领到这里,还不带任何内侍。 李世民昂首观望着褚遂良亲手题写的匾额,良久才点点头:“你搀着为父。” 昔日笑傲疆场的李世民连攀登这短短的楼梯都颇为艰难,虽然有李治搀扶,右腿仍吃不住劲,登上阁楼已气喘吁吁。二十四功臣肖像出自阎立本的丹青妙手,横列一排画在墙上,最突兀的当属排在第十七位的侯君集的画像。 当年李世民图画功臣时何等自豪,但仅仅两月之隔就揭出太子谋反案,侯君集作为李承乾的同谋被处死;李世民命人将他的画像涂去,后来念及其早年功勋不免动容,又停止涂抹,故而他的画像只剩下一半。李世民痛心疾首立下誓言,从此不登凌烟阁,至今已三年多。 三载光阴乾坤大易,太子换了,朝局变了,张亮也被他处死了。此时此刻,李世民望着侯君集仅存的那半张脸,心中甚是无奈,叹息许久才道:“凌烟阁如许功臣,你最欣赏哪位?” 李治恭顺作答:“他们皆是我大唐创业功臣,孩儿都很欣赏……不,应该说是敬重。” “话虽如此,总有一位最为看重吧?指给朕看看。” 李治真是有心人,父亲叫他指出来,他却认为比比划划不恭敬,径直踱至第四张画像前:“儿臣最敬重的是魏徵。” “为何?” “魏徵公忠体国,见识超群,更难得是天生耿骨,实是不世出的贤臣良相。孩儿还记得他曾作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真是道尽其慷慨豪迈。我今日得父皇所赐《帝范》,更应牢记纳谏、诫盈之道。”李治娓娓道来,自以为切中根本。 哪知李世民不住摇头。 “孩儿又说得不对……”李治大为不解。 “你真的了解魏徵吗?”李世民惨淡一笑,走近几步,凝神观看魏徵那正气凛然的画像,“阎立本果真妙笔如神,不过把魏徵画得太威严了。其实他哪有这么神采飞扬?”说到这里他回头看着满脸崇敬的儿子,眼光变得格外诡异,“魏徵本是隋朝小官,后投靠瓦岗军,为李密掌管文书机要;瓦岗军战败,降我大唐;黎阳失守他旋即投降窦建德,给人家当了起居舍人;窦建德战败,他又二度归降咱们,不过却是隐太子麾下,为其出谋划策,几番欲治我于死地!直到我坐上九五之位,才甘心侍奉……” 李治听得目瞪口呆,他只知魏徵先前是李建成的心腹,却不知那以前还跟过这么多主子,父亲说的真是这位耿直不阿的贤臣吗? “你不信?”李世民苦笑道,“魏徵病重时几度挣扎着前往史馆,要看看史官是怎么写他的,唯恐落下个‘失节不耻’之名。他又何尝做到只重意气不重功名?你说他是天生耿骨,依朕看该说他是‘知耻近乎勇’,就像朕一样,费尽心力全是为了弥补昔日之失……”魏徵与李世民的关系非常人所能洞悉。正因魏徵早年有太多不光彩之事,才奋不顾身直言敢谏,欲抹去昔日失节之耻;李世民得位不正,所以虚怀纳谏,力图弥补弑兄、逼父、屠侄的恶名。他与魏徵固然是君明臣贤的典范,但也相互成全,成全了对方,也就成全了自己。 李治听父皇如此评价魏徵,竟还扯到往事,心中大是惶恐——父亲如何夺位是天底下最最禁忌的话题,他自小就不敢问,今日听父亲主动提起颇觉尴尬,于是假作浏览群臣画像,欲缓缓溜开。 李世民却不容他回避,伸手揽在他肩头:“你年纪还小,许多事不知细情,朕给你讲讲这些功臣们过去的故事吧。” “好。”李治只得由着父亲说。 “房玄龄本是大隋司隶刺史房彦谦之子,大业年间的进士,终隋一代进士仅十余人,房玄龄就是其中之一……尉迟恭本刘武周麾下,战败后被朕劝降……李靖原是隋朝马邑县丞,察觉太原举兵的谋划向隋廷告密,险些害咱李家族灭,后来被擒,在刑场上大呼‘欲就大事,何故杀义士?’你祖父动容,饶他一命……长孙顺德和刘弘基是隋廷缉拿的罪犯……张公瑾乃王世充旧将,叛投我军……萧瑀是隋炀帝萧皇后的弟弟,若非进言触怒炀帝被贬官,也难逃江都宫变……程知节原是瓦岗之将,还有个匪号,唤作程咬金……虞世南先仕陈,再仕隋,江都宫变后随宇文化及北上,还给窦建德效过几天力,最后仕唐……即便你舅父……”说到这里李世民倏然扭头,直视着李治,“无忌虽与朕是总角之交意气相投,又有郎舅之亲,却也不曾参与太原举义,是我军攻破霍邑时才投效,论资历甚至还比不上武士彟那帮人……” 李治听得胆战心惊,对功臣们的崇敬眼光已变为恐惧,不禁喃喃道:“难道满朝文武没一个可以安心倚仗么?” 李世民揽在儿子肩头的手突然一颤,猛地将李治推开,暴喝道:“倚仗?!这是谁家天下?我李氏统辖天下号令四海,难道还要倚仗他人?你这般畏畏缩缩,现在就想倚仗他人,将来如何做天子!” 李治生平第一次被父亲如此严厉地训斥,立时匍匐在地,哆嗦得如暴风雨中的一片树叶。 咆哮过后,李世民望着跪地颤抖的儿子也不禁有些心软——雉奴如此单纯,如此善良,这么数落他实在有些过分。但这世界从来不曾单纯善良,越单纯的人受的苦难越多;何况他还身系天下,身系李唐基业! 慢慢来……慢慢来……别着急…… 李世民默默提醒自己,弯下病痛的身躯把李治扶起,换了副和缓的口气:“明明上天,灿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纳谏诫盈固然要紧,但身为帝王首先要有统辖天下的自信。《帝范》第一篇乃是《君体》,‘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这才是根本。” “是……”李治满脸惭愧,声音低得如蚊子叫。 “各类臣子都要任用,却不能视为倚仗。巧匠之制木,直者以为辕,曲者以为轮,长者以为栋梁,短者以为栱角;明君任人也如是,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帝王主刑赏、掌晋谪,使其功高不可震主、去位不可怀贰,感念君恩、畏惧君威,效死而无怨!如此才能天下太平长治久安。你明白么?” “儿臣明白了。” 虽听李治这样回答,但望着他犹疑的目光、稚嫩的脸庞,李世民仍不安心——这孩子终究缺乏气魄,非一时所能更变,群臣何尝不是觉得在他手下好混日子才极力拥护?偷奸耍滑算是省事的,只怕有人专擅欺君! 刘洎之事明显是无忌主使褚遂良诬告,但没有办法,既然双方矛盾无法调和,选择一方,就只能舍弃另一方,刘洎固然冤枉,但此人性格太过刚烈,留着只会造成更多争执;张亮谋反难辨真伪,但蓄养死士、结交方士便非善举,功勋老臣居功桀骜,正好杀一儆百拿他作法!诛此二人朕能接受,但无忌的弄权手段已露端倪。他位极人臣难以附加,固然可压制不逞之徒,谁又能制衡他呢?权力最能移人心志,古之王莽、近之杨坚不都曾是肩负重任的外戚吗?万中有一,雉奴孱弱的身躯能驾驭住这匹烈性老马?不行!必须给雉奴再寻一位辅佐之臣,要找个忠贞不移、有勇有谋,且在军中有极高威信的大臣暗中护航……谁是这样的人呢?谁有本事与权倾朝野的国舅共舞? 李世民逐一扫视凌烟阁群臣,一阵思忖之后,目光锁定在倒数第二幅画像上! 三、酒中滋味 李世勣统率诸军扫灭薛延陀,得胜而归刚刚三日便接到皇帝单独召见的口谕,实在有些狐疑。皇帝龙体不佳,前日凯旋而归都没接见,今日为何忽然传他?而且来宣谕的还是大宦官陈玄运,何等要事竟一大早就劳陈公公跑腿?联想最近张亮、刘洎的死,难免紧张。 李世勣自从入朝就下决心装哑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晋升太子詹事后更如履薄冰。他的军功着实不少,李世民赞誉他为“当世三大名将”之一。可细想起来,李道宗固然善战,终究沾了宗室身份的光,薛万彻资历尚浅,唯独他前后战功无数,又坐镇并州十六载,如今又剿灭薛延陀,环顾当世除年已垂暮的李靖,再无一将可与其相比。 但功高便有震主之嫌啊!越是精明天子到晚年越爱猜忌,再说那位辅弼太子的国舅也不是省油的灯,何况李世勣与天子还有一段不愉快的隐秘往事,二十年来君臣晦而不言。他默念着自己名字——世勣啊世勣,难道今日要做韩信? 路上他想尽办法套陈玄运的话,可陈玄运一个字也未透露,入宫后更奇怪,引他到两仪门便止步:“圣上有旨,英公独自入内,奴才不陪了。”说罢不等多问转身便去。李世勣愈加不安,但想不去面君也不可能了,更奇怪的是从两仪门直至大殿一个侍卫宦官都没瞧见,皇宫里的人仿佛都消失了,连守卫宫门的武士都撤了。他不敢抬头,小心翼翼登上殿阶,主动跪倒,高声启奏:“臣李世勣奉旨告见。” “快进来!”李世民的声音甚是高昂,似乎很兴奋。 李世勣起身进殿,这才敢抬头,却见偌大的两仪殿除皇帝外再无一人。大病初愈的李世民气色尚佳,却比先前瘦了不少,正抱膝坐于御床之上,笑微微望着他;御案上摆满酒菜,而在大殿正中设一独席虚位以待。 李世勣愣住了:“陛下这是……” “哈哈哈,你上当了。”李世民大笑,“朕找你并非议事,是想请你陪朕饮酒。坐吧。” 单找他一人饮酒?李世勣侍君半生,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哪敢坐?斗胆问道:“陛下今日怎有如此兴致?” 李世民自顾自斟上一杯,漫不经心道:“出征高丽之前朕曾许诺班师之日再与众将痛饮,怎料你等从辽东转战漠北,朕又病了这许多日子,众将归镇各州,只好单召你一人。” 李世勣根本不信,虽说许多将领身兼都督之职,但程知节、张士贵等主司禁军,李道宗居郡王之位,这些人都在京,何不一同叫来?而且两仪殿左近所有侍臣都撤掉了,皇帝明显是另有打算,他越想越觉这酒不能喝,于是婉转推辞:“陛下大病方愈,不宜饮酒,不若……” “唉!”李世民立刻打断,“朕今日就想喝酒,而且想与你一起喝……你还愣着做甚?快坐啊!” “臣不恭了。”李世勣自知躲不过,无可奈何只得落座。 “来,朕敬你一杯,谢你剿灭薛延陀为我大唐又立新功。” 李世勣赶忙避席而跪:“臣不敢当。” “不必客套,请饮。” “谢陛下。”李世勣端起酒杯,轻轻喝了一口。 “怎么不喝干?” “臣酒量不宽,怕……” “胡说。堂堂武夫怎会没酒量?早年征战之时咱又不是没在一起畅饮过,你别跟朕耍滑头。” 李世勣依旧狡辩:“臣年岁渐高,比不得当初。” “朕请你饮酒,你怎能不喝?” “臣实在……” 李世民不耐烦道:“朕命你喝干!” 他以人君之威相胁,李世勣再难推托,一饮而尽。 “这才痛快嘛。”李世民也把酒干了,继而蹒跚起身,手持御壶踱至李世勣案边亲自满酒。 李世勣见皇帝腿脚不便还来给他倒酒,受宠若惊,拦又不敢拦,匆忙跪倒在地。 “坐下!你要是动不动就跪,这酒还怎么喝?” 李世勣紧紧低头:“臣不敢劳烦陛下。” “当年打仗时一个马勺里舀饭吃,同袍之义生死相系,吃朕一杯酒算什么?今日你莫当我是天子,就当我是虎牢关下的李二郎!” 李世勣没法推辞,恭恭敬敬接过酒杯。李世民回转龙榻也给自己满了一杯,却道:“可惜二郎不复昔日之勇,身子大不如前。你且放量痛饮,恕朕不能多陪。”话虽这么说,可御案上却明明摆了六七个酒壶。 李世勣举杯:“微臣愿陛下龙体康健。”先干为敬,他以袖遮面又将这杯喝了,却依旧很拘谨,放下杯端然正坐。 “哼!”李世民只轻轻抿了一小口,“你这个人啊总是如履薄冰的样子,朕是请你吃饭,不是要吃你!” “是。”李世勣尴尬一笑举箸而食,就近夹一筷子菜塞入口中,心头疑云重重,啥味道全然不知。偌大宫殿只有一君一臣,相向而坐四目正对,滋味实在难受,他如坐针毡,大气都不敢出。 李世民瞧出他不自在,笑道:“你呀,上战场猛如虎,回到朝中却老实得像只猫。你心中又无亏心事,何必这般拘谨?” 听皇帝话中有责备之意,李世勣不能不作答了:“臣出身寒微,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随便说话恐露了怯,旁人要笑话。再说我也没什么见识,只好事事听陛下和诸位同僚处置。” “哈哈哈……”李世民越发大笑,“谁说你没见识?朕觉得满朝文武没几个比你有见识。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李世勣的心怦然狂跳,忙道:“陛下谬赞。” “别怕,朕叫你来没别的意思,只是谈心。光阴荏苒,朕登临皇位二十年,整日操劳政事,若非生场大病久卧于床,还真没空把这半辈子的经历好好回顾一番。朕回溯昔日那一场场大战,自然就想到你。” 想到我?是想我的好处,还是想我的短处?李世勣实在吃不准,唯有报以缄默静观其变。 李世民慢慢小酌,一副感慨良多的样子:“朕遍观众将,无一人可与卿相比。” 李世勣赶忙谦让道:“陛下过誉,臣实不才,并没什么大功,似李老将军、尉迟老将军,还有已故的薛驸马、秦叔宝,他们都……” “不不不!”李世民连连摆手,“朕说的不只是战功,更有平生所作所为。爱卿啊,你生平做过三大快意之事,连朕也深感佩服。” “三大快意之事?”李世勣不禁蹙眉苦笑,“这臣倒不自知。” 本想就此岔开话题,哪知李世民却越发笃定:“你不自知正是你可贵之处。或许在你看来这些快意之事不过理所应当,却不知这三件事都是泛泛之辈不能为、不敢为的壮举。” 李世勣情知他要夸奖自己,忙劝止:“臣实粗鄙,半生胡乱行事,不提也罢。” 李世民却道:“大丈夫所为,岂能不提?快把酒斟满,听朕一一道来……昔日你本姓徐,字懋功,是瓦岗……” “臣有罪,曾仕乱逆。”李世勣又跪下了。 “起来!再大惊小怪,朕真要治你罪啦!” 李世勣红着脸坐好,听他继续说。 “昔日你本姓徐,是瓦岗之将,与翟让相交,齐心戮力除暴安良。李密随同越公杨素之子杨玄感举事,玄感兵败身死,李密辗转逃亡流落瓦岗。翟让敬重李密是名臣之后,甘愿让贤,反倒让他当了瓦岗之主。惜乎人心难测,李密声望日隆,翟让鲁莽粗疏,两家遂生嫌隙。于是李密设鸿门宴,约众将饮酒,在席间杀死翟让。仓促间众将惊窜,有狂徒胡乱行事,误砍了你一刀,就在颈后。” 李世勣想起当年之事,不禁打个寒战,伸手摸脖子——时隔二十余载,刀疤尤在。 李世民艰难起身,绕到他身后查看,一见此疤甚为惊叹:“险哉!力道若足,人头落地啊!” “医治数月才得痊愈,惭愧……” “不!”李世民转惊而喜,“这一刀砍得妙!若没有这一刀,我大唐怎得你这国之长城?当日李密虽除翟让,但自相残杀众将离心,久攻洛阳不下,被王世充大败于偃师。战败时爱卿正镇守黎阳,尚有兵马,可以再战。但李密想起误伤之事,恐你报这一刀之仇,竟不敢到黎阳与你合兵,于是投奔我大唐——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时天下无共主,东到海、南至江、西直汝、北抵魏,本在李密所统,他单骑归我唐营,这些地盘便听你号令。世人以为你必会自己称雄,怎知你至忠至义,将偌大地界拱手奉唐。不单如此,你念及自己本属李密麾下,将各地钱粮户口名册遣人交与李密,再由他转献我父皇,将献地之功让给了他。父皇得知内情,赞你是纯臣,当即赐你姓李,录入宗籍。此乃卿平生第一可敬之事!” “陛下过誉。”李世勣不敢居功,但听他记得这般分明,心中还是生出一丝得意——虽说侯君集、张亮相继受诛,毕竟他们行为不端自招大祸,只要恭顺谨慎,皇帝不会忘记昔日功劳。 “来!”李世民举杯,“为你这件快意之事,咱们同饮此杯。”说罢仰面喝干回归御座。 皇帝都喝了,李世勣怎能不从?忙随着喝了,还没放下杯,又听李世民道:“单是忠君也不足为奇,卿之可贵更在忠义两全。这第二件可敬之事,当年……把酒满上!满上啊!” 李世勣无奈,又把酒斟满。 “当年你瓦岗军有一猛将,名唤单雄信,善使长枪,骁勇过人,军中号称‘飞将’。他与你俱为曹州人士,同归翟让,意气相投结为兄弟,相约同生共死。偃师战败,你归顺我大唐,可他却投降王世充麾下,从此分道扬镳。后来咱兵围洛阳,单雄信领兵出战,驰马突入我阵,众莫能挡,直至驾前,枪尖离我只数尺。你见此情形放声大呼:‘阿兄,此乃弟之主公!’单雄信竟舍我而去。” 李世勣连忙插口:“陛下命世真主,非区区草莽所能伤。” “不!他是闻听你呼唤,顾念旧情放我一马。你有救驾之功。” “全赖雄信重义,此功臣不敢当……” “不!”李世民大袖一挥,“他待你义重,你对他又何尝不义?后来虎牢关之战朕大破窦建德,洛阳失援终于攻破,他与王世充俱被擒获。你再三请求宽赦,以身家性命作保,无奈军法森严不得宽宥。” 李世勣仰头叹息,甚是感伤:“雄信杀伤我军甚众,若不杀之,难告慰三军之士。”他口上这么说,心中却了然——洛阳之战一役而破两雄,李唐一统已成定局,若在先前单雄信那等勇将必要收留,可此役得胜大局已定,留此虎狼之士又复何用?况且李世民要与李建成争位,正欲借杀戮树威天下。 李世民也叹道:“如此勇士倒也可惜。当日单雄信缚于市曹以待枭首,军中众将多有瓦岗出身,却只你一人不忘旧情前去祭奠。朕还记得临刑前你对单雄信说:‘你我立誓同生共死,岂敢独生?但已以身许唐,忠义不能两全。割肉一块,以示无忘前誓。’随即挥刀从大腿割下块肉;单雄信也不推辞,当即把肉吞了,相约来世。此乃卿平生第二可敬之事!”说着再度举杯,“洛阳之战,我为首功,卿居第二,当年凯旋,你我身披金甲同乘戎辂告捷太庙,何等快哉!为此快意之事,你我再饮。” 李世勣又喝了。 “还有第三件。再满上!” 连饮数杯李世勣脸上已有些发红,渐渐不那么拘谨了,又听他历数往事心中慷慨,这次也不推辞了,立刻把杯倒满。 李世民却缓缓举杯,沉吟半晌道:“卿平生第三可敬之事,昔日玄武门……” “哗啦!”李世勣陡然一惊,酒杯落地,继而伏倒在地不敢抬头。 李世民长叹一声,放下杯,走上前双手搀起:“你平生所作所为,就数这第三件最令朕佩服。” “臣有罪!” “不……”李世民转过身,回望金光灿灿的龙床,“我被父皇和兄长所逼,遂有玄武门之谋。事前恐实力不足,曾拉拢过你,却被你拒绝。” “臣有罪……罪该万死……”李世勣颤抖不已。 “不!”李世民厉声道,“为臣忠君,何罪之有?昔日你是李密之臣,忠于李密乃是正理;后来你是父皇之臣,自当竭力效忠父皇。谋杀太子、图谋逼宫乃是犯上作乱,你严词拒绝就对了!” 李世勣身子一晃险些晕倒——君臣讳而不言二十余载,这层窗纱终于还是捅破了。他长出一口气,终于敞开心扉:“只怪臣肉眼凡胎不识真龙,未能早投明主。” “明主?”李世民惨然一笑,“当时朕不过是好勇斗狠的莽夫。能否成为明主,平心而论连朕自己都不清楚。若非玄武门之痛萦绕于心,朕焉能时时克己励精图治?说穿了,朕于心有愧啊!”说到此他紧闭双眼手抚胸膛,似是苦闷至极。 李世勣见他如此犯愁,大为不平,挺身道:“大丈夫行事以天下为己任,生平所为无怨无悔!常言道‘天下有德者居之’,陛下得位虽有偏颇,但二十年来拓地四海、宽仁爱民,上无负于先帝、下无负于百姓,功德已百倍于过。即便先帝复生、隐太子在世,又复何愧?”这番话实是发于肺腑,声若洪钟慷慨激昂。 李世民闻听此言心头暗喜——可把你的英雄气概激出来了,钢锋凛凛隐而不露,好一个智勇双全的徐懋功!心下虽喜,却仍扮作一脸苦态,慨叹道:“即便如此,子夺父位终究不妥。正因为朕开此恶例,三子一弟才欲效仿,未尝不是朕害了他们。” 话已说到这份上,又有酒气壮胆,李世勣干脆直抒胸臆:“此言差矣!他们空有陛下的野心,却没有陛下的才智,更没有陛下那么多的功劳,能成什么事?江山都叫您打下来了,世间之人无不在您掌握,他们不知谨慎侍君以诚感天,以微末之技欲谋侥幸,那是自作自受!” 酒后吐真言,李世勣的话虽直率,却句句说到李世民的心坎上,足见其忠诚无可置疑。李世民愁眉立展,赞道:“说得好!能解朕之忧者非卿莫属。来来来,你陪朕痛饮一番,忘掉那些不快之事。” “遵命。”玄武门之事压在李世勣心头二十余年,今日一说破,李世勣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更兼四五杯酒垫底,当真放开量。 他哪知李世民手里那枚御壶只半壶酒,早已倒光,而且多是倒进他杯中,李世民不过虚斟假饮,嘴上还不停说着他以往的功绩:“卿之骁勇冠于当世。击杀张须陀,追斩辅公袥,破突厥于大漠,慑高丽于辽东,横扫漠北擒获酋首,战功赫赫无人可及。” 李世勣吃酒甚多,早没了平日的谨慎,竟也手捻长髯自夸道:“我十二岁做贼,逢人便杀;十四五为难当贼,有所不快者无不杀;十七八算是好贼,唯上阵杀人;二十便为天下大将,知道用兵以救人死。” “好个用兵以救人死,正合保大安民之德!”李世民拍手称快,“朕平生用武便是要救黎庶脱水火,你虽没读过多少书,这番话却堪称金石之言。” 李世勣大喜:“陛下方才例数臣三大快事,殊不知能随陛下拓定四海才是臣生平最得意之事。” “不错,大丈夫生平之快何逾于此?”说到此李世民话锋一转,“不过朕近年来感觉不佳,病也愈来愈多,身体远不能与卿相比,只恐朕百年之后……” 李世勣不禁皱眉:“陛下何故发此不祥之语?” “人活百岁终有一死,即便皇帝也难逃这一关,没必要遮掩!我身为皇帝享尽富贵,文治武功也不逊先代明君,撒手而去也无遗憾。只是太子阅历尚浅年岁又小,恐百年之后国不得安。” “我是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但好像古人说过,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太子是软弱点儿,却是保家守业的老实孩子,不会毁了大唐社稷。”李世勣真喝多了,虽说切中要害,但太子软弱这样的话岂是身为外臣能说的? 李世民全然不究,反而耐心解释:“我不是怕他走歪了。咱都是武人出身,索性对你直说吧。这世上自古便是好人少,坏人多。人善遭人欺,马善被人骑,若有人欺我儿老实,欲擅我儿之权、篡我李氏天下,又怎奈何?” “哼!”李世勣把酒杯重重一摔,“哪个大胆的敢行此事?我砍了他脑袋!” “现在尚不知有没有这样的人,日后自见分明。” “不论是谁,我绝不容他欺负小主子!” 李世民竟不顾腿痛一跃而起,踱至他身前:“若此人身居宰辅,权倾天下,非寻常之辈呢?” 李世勣双眼一瞪,隐藏的凶光毕露无遗:“我满门富贵得自陛下。莫说贼子身居宰辅,就是天神下界、佛祖转世,我也要保小主子坐稳江山;即便力不能挡,大不了拼上老命,绝不有负陛下。” 李世民要的就是这句话!一把攥住他手:“实不相瞒,朕正有件天大的差事要交付你。” “什么差事?”李世勣觉得这话大有深意,又见皇帝一脸郑重,不禁酒醒了几分。 “托孤重任——你保我儿坐稳江山!” 李世勣若非半醉半醒之间必要竭力推托,可这会儿酒意使然,又见天子推心置腹,竟没顾得上推辞,只是呆愣在那里。 李世民语重心长:“满朝文武智勇无过于你,重情重义者更非你莫属。你昔日不负于李密,当初不负于父皇,将来又岂会负于朕?”说罢竟倒退两步深施一礼。 “不敢当……不敢当……”李世勣吓得连连后退。 “望卿万莫推辞!”李世民又要再揖。 李世勣实在受不起了,双手抱住:“不可不可。只要陛下有令,纵然刀山火海,我岂敢不前?” “这么说你肯答应?” 李世勣把牙一咬:“我答应!” 李世民顺手从桌上抄起酒壶,满满斟上一杯:“千金虽重不及季布一诺。来!懋功你饮下此杯,牢记今日誓言。” 李世勣双手接过,毫不迟疑一饮而尽,抹抹嘴道:“陛下放心,为大唐社稷臣愿肝脑涂地,即便力不能及,宁为玉碎不为瓦……” 李世民一把捂住他嘴:“碎玉还有何贵?大丈夫能屈能伸,心志不移见机行事,能把碎了的玉重新拼起来,完好如初,方为高妙手段!” “能屈能伸,见机行事……”李世勣似有所悟。 “出奇方能制胜!”李世民又拍拍他肩膀,“你回去仔细想想。朕相信,凭你深藏不露的智谋,还有在军中的崇高威望,定可以出奇制胜。”又给他满上一杯,“此事交托与你,朕即便现在就死也无憾啦!你是朕的恩人,也是我大唐社稷的恩人。” “陛下……臣、臣……”李世勣被这份皇恩深深触动,眼圈湿润了,将右手伸入口中,紧咬住手指,强忍住不让泪水落下;顿时手指被咬破,鲜血顺嘴角淋漓而下。 “别这样。”李世民攥住他手,轻轻放下,“咱不说丧气话了。今日了却心头之忧,值得庆祝。可惜朕不能多饮,你替朕喝,无醉不归!” 李世勣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却用血淋淋的大手端起酒杯:“好,我喝!”君臣情义所致,都有些醺醺然,李世民斟一杯,李世勣便饮一杯,最后御案上所备六七壶酒全喝干了,也不知李世勣到底喝了多少,直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殿上鼾声大作…… 啾啾鸟鸣扰醒了英雄梦,李世勣哈欠连连揉着惺忪睡眼,缓了好一阵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睡在殿上,惊慌而起:“臣失礼太甚,请……”却不见皇帝踪影,连酒席都已撤去,殿外阳光炽烈已是午后,这一觉恐怕有一个多时辰。李世勣望着空荡荡的御座,感觉自己出了大丑,不禁哑然失笑;又觉手指生疼,才发现指头破了——霎时间,他想起饮酒时的一幕一幕,李世民的每句话,他自己的每句豪言壮语,满腹御酒顿时化作冷汗。 李世勣以军人自诩,对朝政素不干预,对皇家之事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哪怕落个尸位素餐贬官免职的下场,总比卷入政争祸及满门要好;若非酒后放胆推心置腹,他岂能应下这等大事?一脚踏入是非潭,想抽身可就难啦!虽说皇帝今日信任有加,但君心无常,刘洎不就是例子么?他越想越害怕,不禁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锦袍……不!这不是普普通通的锦袍! 李世勣这才发现,披在身上的是龙袍,是李世民在他酒醉后盖在他身上的。这意味着什么?难道皇上是下定决心要用他,绝无反悔?他把龙袍紧紧裹在身上,顿时感到温暖,渐渐驱散了心底寒意。 “哎哟哟!英国公,您可算醒啦!”陈玄运笑呵呵走进殿来。 “陈公公。”李世勣连忙赔笑。 陈玄运连挑大指:“圣上何曾单独召一位大臣饮过酒?长孙国舅都没这份厚遇,您是开天辟地头一位啊!” “不敢不敢。”李世勣又恢复了平日的谦恭谨慎。 陈玄运却兀自大笑:“圣上休息了,嘱咐奴才别惊动您,我一直在外面候着。您这鼾声可真了不得,隔着两道宫门都听得见,恐怕这会儿门下几位宰相还在纳闷呢,今儿怎么光打雷不下雨啊?哈哈哈!” 李世勣越发惭愧:“公公莫取笑,我这便去向皇上谢罪。” “不必了。圣上有言,酒后失态人所难免,你睡醒自去便是。” 李世勣小心翼翼把龙袍脱下,抹平叠好,弄得一丝褶皱都没有,双手捧起:“请将龙袍收回。” 陈玄运却道:“圣上吩咐过,这件龙袍赐你了。” “这……” “您只管收着,虽是不能穿的,却是圣上一片隆恩。收好吧。” “是。”李世勣依命,却手捧龙袍出了大殿,朝立政殿方向跪倒,拜了三拜,这才收进怀里。 “圣上还有两句话让我转告您。”陈玄运的脸色郑重起来,“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今日饮酒所言之事,你要牢牢记在心中,不可对旁人言。” “明白!”李世勣高声应承,心下仍不免惴惴。他虽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字,但以他的洞察力足以揣摩到李世民命他提防的人是谁。此人深受宠信地位崇高,皇帝真有防备他的决心吗?虽有龙袍作保,还需再试探一下圣意才好。 第十二章 翠微云雨,冲破禁忌征服李治 一、英雄不复 经过一年休养,李世民重新临朝听政,传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再征高丽。此时这场战争已不单是为国除患,还关乎他个人的颜面,绝无罢手的余地。他下令征调兵马、筹备粮草、大造战船,再度吹响进军号角。不过这次他不再御驾亲征,一则吸取了上次教训,身为皇帝不再轻举妄动,二则他也深知自己的身体已大不如前。 腿上脓疮基本痊愈,但风疾依然困扰着他,头晕目眩夜不能寐;而他的朝堂也彻底改换了面目,这一年中,宰相房玄龄、卫国公李靖、尚书左仆射高士廉、中书令马周相继染病,实际主持政务的只剩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两人,这是贞观以来从未有过的局面。 鉴于宰相权力过大又负担过重,李世民提拔中书舍人崔仁师为中书侍郎,协助处理政务。太子李治依旧每日跟着忙碌,不过还是一副孝顺父亲、遵从舅父的模样,百官对其德行越来越称道,实际执政的能力却未见提高,连李世民似乎也对这个孝顺儿子不抱更高期望。总之,皇宫和朝廷都气氛沉闷,仿佛整个帝国都随着“天可汗”日渐疲病的身躯步入了力不从心的境地。 每当朝会之时群臣望着情绪低迷、阴晴不定的皇帝,心中都充满恐惧,大家都缄口不言唯恐是非上身。群臣不约而同躲着皇帝,根本没人理解他心中苦恼,更没人了解他们的皇帝是如何熬过一个个不眠之夜的。不知何时起,立政殿的夜晚变得越来越可怖,越来越难熬。玄武门之事常在他的噩梦中重现,甚至夜幕降临后,殿外林中也常常让他感觉鬼影幢幢,仿佛是他兄弟的鬼魂。 李治当上太子住进东宫,晋阳公主小小年纪便夭折,没有这些子女相伴,寝宫愈加冷清,而大病一场后李世民连宠幸嫔妃的兴致都没了。 恐怕连李世民自己都没想到,这时候给他带来慰藉的反倒是那位不肯遵从他命令的玄奘法师。经过一年辛劳,玄奘等高僧已顺利译出一批经文,并按照他吩咐编出一部《西域记》。 这部书由玄奘法师口述,辩机和尚执笔,共十二卷,记述西域一百多个邦国的山川气候、风土人情、语言宗教,这部行记为大唐经营西域提供了重要参考。李世民对玄奘赞不绝口,亲自为其撰写《大唐三藏圣教序》,而且还对执笔《西域记》的辩机和尚颇加赞誉,年纪轻轻既通佛法又具文采,也是法门奇才。 没人明白从来不信鬼神的李世民是如何痴迷上宗教的,但他的信仰一旦萌生竟比笃信数十年的虔诚教徒还要炽烈。他渐渐翻阅起经卷,开始召见出家人;而接受他召见的不但有长安的僧侣,还有自诩身怀法术的道士,甚至还包括西域胡僧。这些方士深感皇帝恩德,不但以各自的方式为他消灾祈福,还针对风疾拿出了他们的治疗方法——炼丹! 皇帝服丹非等闲之事,不但太医劝阻,连太子群臣乃至玄奘法师也极力反对,可面对束手无策的风疾李世民执意要试一试。或许这些灵丹中真有些进补的药物,更因为心理使然,服丹之后病情竟真的有所好转,身体逐渐温暖舒畅,头晕目眩的症状似乎也轻了。李世民兴奋异常,坚信照此发展不久他将痊愈,只要有一副好身体,他既可以消灭高丽重树威望,又可以继续守护天性柔懦的儿子。兴奋之下他宣布筹备封禅,改建先皇在坊州修建的仁智宫为玉华宫,并再度巡幸,要扫尽这一年的不快。 西巡伊始李世民精神饱满情绪高涨,到骊山泡温汤,驾幸玉华宫,不但蠲免百姓钱粮,还在华原狩猎。他在猎场之上纵横驰骋张弓射猎,重拾往日的威猛,连从驾将士也纷纷惊叹皇帝的体魄。然而就在射猎之后的当晚,风疾突然复发,而且来势愈加猛烈,头便似要涨裂一般。 经过太医救治,李世民的病情渐渐稳定,立刻下令回京。在他看来这次激烈的复发是因为自己忘乎所以乐极生悲,丹药无疑是有效的,只是不能持久,要想根除顽疾,就必须多多服用、持续服用。 他忍着病痛快马加鞭赶回长安,传令再次征召道士,甚至下令在宫中专门设炼丹之地,由崇信道教的兵部尚书崔敦礼监理炼丹,无论道士们索要何等名贵药材都要及时供给。 然而这次丹药好像失灵了,李世民先后尝试过十几个道士的丹药,却再没找回先前的疗效,风疾未见好转,反而添了腹内燥热、四肢无力的毛病。 道士们一再表示,丹药的效用便如念经祈法能驱走恶鬼一般灵验,只是大家还没找到最为对症的丹药,皇帝的心也还不够虔诚。于是从此以后,李世民深居宫中一门心思炼丹治病,将政务都委托太子和宰相,连五品以下官员的任免都不再过问。 日复一日,转眼已将近年末,征讨高丽的战事再度因阻于坚城而失败,朝廷政务也依旧在长孙无忌的主持下循规蹈矩。李世民连祭祀天地的差事都推给了太子,依旧在宫中打坐服丹。 李治风尘仆仆回到宫中,一见父亲的面便愁眉苦脸道:“今日郊祀父皇没能亲临,许多国公重臣也未到,孩儿甚是忧心。”他的忧虑绝非仅仅因为祭祀仪式不圆满,更因为父亲对方术的痴迷已有些走火入魔,无论何人劝谏都不听。 “唉!”此刻李世民正紧闭双目盘膝打坐,据道士们说,服丹前若能平心静气抱元守一,再择良辰吉时,丹药会更加有效。听了李治的话,他双目虽依旧紧闭,却重重地叹了口气——国家大事唯祀与戎,委托儿子代为祭祀固然是为养病,却也有趁机提高太子声望的考虑;按理说大臣们不会揣摩不到他心思,却还是缺席,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几位重臣也病得爬不起来了。 “孩儿叫王伏胜私下打听一下,房公与马公都卧病在床,高仆射已食水不入,恐怕熬不过这一两天。” 得知高士廉病入膏肓,李世民缓缓开口:“高仆射不仅是功臣,而且抚养你母后和舅父长大,情同你的外祖,不能等闲视之。” “正是。前日东阳公主入宫,她私下告诉我,舅舅和高家子侄已秘密筹备丧事,怕惊扰父皇养病没有上报。”高士廉之子高履行尚李世民庶出之女东阳公主,与李治的关系也还算亲密。 “难为他们一番苦心。”李世民闭目叹息,“但论情论理,朕都该亲往吊祭。” 李治却道:“想来或许是时气不佳,不但这几位老臣病情加重,连英公也没能参加郊祀……” “什么?!”李世民猛然睁开双眼,“李世勣也病了?” 李治被父亲急切的态度吓了一跳,忙如实道来:“听他儿子李震上奏,他前日突然抱病,时冷时热,时疯时癫,却也说不清到底是何毛病。” “哼!”这话李世民全然不信——就在不久前二征高丽,李世勣还曾调遣兵马,好端端的怎会突然重病?恐怕是那顿酒勾出的毛病吧?难道想金蝉脱壳推卸重任?出尔反尔奸诈欺君,朕绝不能容忍! “哦,险些忘却。”李治突然想起一事,忙招手唤王伏胜进来,“李震还呈给孩儿张药方,说是京中名医给他父亲开的,其中有一味名贵药材难以觅得,请赐宫中所藏。” “嗯?”李世民不禁犹疑,见王伏胜掏出药方,竟亲自接过查看起来,也无非是人参、鹿茸、犀角等物,虽说名贵倒也不至于民间购不到;直看到最后所用药引,不禁眼前一亮——龙须! 李治旁窥,不免惊讶:“龙须是何物?儿臣从未听说过。” “朕已知道,这味药可大不寻常啊!”李世民微微一笑,“你再好好想想,这龙须究竟是何物,为何只有宫中才有。” 李治苦想半晌不得要领,正要道惭愧,却瞥见父皇正手捻须髯,顿时了悟:“天子乃人中之龙,难道龙须便是父皇的胡须?” “正是。” “从没听说过胡须能治病。” “凡夫俗子的胡须自然不能治病,但朕的胡须却有此功效。” “能医何病?”李治怀疑这又是那群道士们的话。 哪知李世民却神秘兮兮地一笑:“心病。” “心病?”李治一脸困惑。 李世民说罢起身,踱至殿壁旁摘下悬挂的御剑,毫不犹豫,满副长髯一挥而落。 “父皇……”李治想要阻拦却已不及,顿足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宜损伤,英公这个要求实在过分,您岂能姑容?” 李世民却道:“我儿博览群书,难道没读过《后汉书》?光武之名将马援有言,‘非独君可择臣,臣亦择君矣。’若有社稷良臣,为君者不能信任保全,何以使其肝脑涂地效死以报?朕以区区一副胡须换李世勣的拳拳忠心,难道不合算?”说着已将割下的胡须用药方包好,交到王伏胜手中,“送到英公府上,再替朕传句话,叫他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 “是。”王伏胜领命而往。 李世民扭过头来,见李治一脸懵懂望着自己,有心把奥秘道破,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年纪轻轻城府未深,他若心中存不住话,传扬出去反倒容易误事,还是叫他慢慢领悟吧。 “陛下。”监理炼丹的宦官手捧托盘走进殿来,“吉时已到。” 李世民凝神看着金漆托盘上那颗丹药。珍珠大小,其色暗红,是道士用丹砂、石英、雄黄,配以处女之精血及各种良药炼成的。几个月来他日日服食这东西,今天却不禁生出些怀疑——李世勣讨要朕的胡须是为了治心病,难道朕吃这个也只是治心病?这东西真有效吗? 但太医们已对风疾束手无策,为了恢复健康,哪怕有一丝希望也要尝试……李世民不敢再多想,快步上前抓起那丹药,塞进嘴里一口吞下,随即盘膝打坐。 李治见此情形只好起身告退,出了立政殿李治不禁长吁短叹——父皇绝顶聪明,怎会信上这个呢?李治根本不信丹药治病,甚至怀疑服丹有害无益;可是他实在无力也不敢去阻拦父皇。 他走出殿门没几步,忽见陈玄运快步奔来,忙问:“有何急事?” “政事堂宦官私下向我禀报,申国公府遣人向国舅报丧,老仆射薨了。国舅不让告知圣上,可这事我们当奴才的哪敢隐瞒,还是告诉圣上吧。” 李治没想到高士廉这么快就没了,连忙摆手:“先别声张,父皇刚服下丹药,不宜惊动。”道士早有过叮嘱,丹药是以阴炼阳、水银伏火之物,需避风避寒静心克化。他唯恐父皇犯忌,还欲遮掩,哪知李世民在内静坐早听得清清楚楚,当即起身高呼:“速速更衣,朕要亲往吊唁!” 李世民执意要去,终于还是带一群侍卫出宫了,李治也只好跟随前往。陈玄运见阻拦不住,早已派人告知了长孙无忌。无忌连同高士廉之子高履行、高纯行、高真行,乃至前来吊唁的宾客都顾不得丧仪,一众人等阻于朱雀大道之上,抓着御马缰绳,抱着皇帝大腿,力劝他服药后不可出宫,恭请大驾回转。 李世民身染风疾,祭祀都未亲临,却要亲往吊祭高士廉,这不仅是出于对老臣亲贵的尊重,也是对高家和长孙家的格外关照。因群臣阻拦无法成行,只得面向南方大哭一场,宣布追封高士廉为司徒,赐谥号为“文献”,陪葬昭陵,并令李治代为前往,以晚辈之礼拜祭。 凛凛寒风中,李世民放声哭泣着,一半是哭高士廉,一半是因为勾起了对长孙后的怀念,在群臣苦苦阻拦下只得洒泪回宫。 可他刚回到立政殿便觉浑身燥热、腹内鼓胀、喉咙生疼,体内便似着了火一般,堂堂贞观天子来不及呼唤宦官,便伏在床边大口呕吐起来——那吐出的秽物殷红可怖,也不知是丹砂还是鲜血! 二、身染沉疴 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在压抑中到来,原计划举行的封禅再度取消,这是李世民第三次与泰山失之交臂,对外宣布的理由是泉州海溢、苍天示警,可百官心里都清楚——皇帝病重已无力东巡登山了。 自高士廉去世那日起李世民病情便急转直下,不但风疾之症加重,还引发腹痛、痰喘、呕血、痢疾等一系列症状。发展到这个地步,完全是服食丹药造成的。且不论“灵丹”有没有毒,丹砂、雄黄等皆性热,而风疾症本因虚火虚热、气血不调而生,服食丹药就如同负薪救火,只会越烧越旺;加之在服丹后外出,十冬腊月寒风极烈,他心情悲痛感染风寒,内火外寒双重煎熬,岂能不酿大祸?若不是他久经锻炼体质强健,恐怕当时就呜呼哀哉了。 落到这步田地,李世民仍执迷不悟,只认为这是服丹方法不当造成的,可鉴于病情只好暂停炼丹。 但一切已经太迟,五脏六腑均被丹砂灼害,他再也不可能恢复往昔的生龙活虎。几乎就在同时,中书令马周病逝,大唐又丧一位治国良臣,无奈之下李世民只好授权长孙无忌为检校中书令、知尚书、门下事。无忌统率三省总揽大政,权势已达顶点,在其之上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病病恹恹的皇帝,半个是唯唯诺诺的太子。 身体一衰弱,“鬼魂”又趁虚而入,建成、元吉等人的身影又开始出现在李世民的梦境,搞得他夜夜不眠神情萎顿,加上天气渐渐炎热,越发难以忍受,闷居深宫已经成了一种无休止的折磨,于是他离开京城搬到翠微宫居住。 翠微宫位于长安以南的终南山,原本就是为避暑而设,宫殿规模极小,但坐落于半山腰,林木森森、鸟鸣山涧、僻静优雅、景色怡人。李世民初幸之时曾写下诗篇:“秋日凝翠岭,凉吹肃离宫。荷疏一盖缺,树冷半帷空。”但时至今日,他已没精力游览山间美景,只能在寝宫含风殿中静养,力不从心地望着窗外青山秀树。 李世民渐渐想清楚,自己这病恐怕是无望了,太医们想尽办法也只是减缓病情加重,大限之期已不远矣。虽说早就或明或暗地做了许多安排,他还是对未来不放心,也就是在这种心情驱使下,他向高丽发动了第三次征讨。说来甚是神奇,李世勣得到龙须,疾病顿时痊愈,又精神抖擞地回到朝堂上;不过此番东征李世民却没有任其为总管,转而派了薛万彻。李世民还命宰相崔仁师常驻翠微宫,以便他身在病榻也能掌握军情和群臣奏疏。 转眼间已至夏天,战事却没有太大进展,薛万彻自水路进军历经大小战事数十场,虽无一场败仗,却也没有大捷,高丽军队化整为零征杀不尽,战斗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唐军已渐显疲态。天气已越来越热,哪怕在终南山中依旧躲不过暑热,李世民的心情甚是烦躁;唯一聊可慰藉的是,徐惠时时刻刻伴在他身边。 此时小皇子李福已受封曹王,杨婕妤母以子贵进位为妃,补阴妃所遗之缺,燕妃封号由贤妃晋为德妃实际上行宫事务皆由徐婕妤打理。徐惠考虑到翠微宫容不下太多女眷,伺候皇帝又不便劳烦那些身份较高之人,于是凡四妃、贵嫔以上及诞育皇子公主的一概留居宫中,只选了十几位年轻位卑的美人、才人来侍奉,基本还是当初在定州伺候过皇帝的那一班。 难得徐惠慧敏心细,把皇帝照顾得妥妥帖帖,喂汤喂药、更衣换被这些事全都亲力亲为,每隔一个时辰便要帮皇帝擦洗,如此炎热的天气,李世民整日病卧未生一处痱子,寝宫中也没有丝毫异味。 此刻将近傍晚,李世民正观看新送来的战报,徐惠手持一把小扇为其驱赶暑热;却见皇帝愁眉紧锁,额头渗出涔涔汗珠,便劝慰道:“前敌之事非千里之外所能左右,陛下忧心无益,安心养病才是。” “安心?!”李世民把军报往旁一抛,“朕的江山社稷,岂得安心?连年征战高丽早已田野荒芜民不聊生,可那个盖苏文就是不肯投降,还在负隅顽抗,真真气煞朕。” 徐惠乍着胆子道了句:“既然攻不能取,陛下还是收兵吧。” 李世民只把这当成女孩子家的傻话:“哪能就此收兵?” “昔日隋炀帝三征高丽,动用百万大军,空劳无功。陛下亦三征高丽,先后所遣之师十余万,所获数倍于前朝。摧敌城邑,迁其民众,虽有余寇未殄,威名已树前仇已雪,想来也足可罢手了。” 若别的嫔妃说出这些话,李世民必会动怒,但徐惠满心赤诚,他也不忍心拿“后妃不得干政”这类死规矩恫吓她,反而耐心解释道:“你不明白朕的心思。这国家好比是一只金碗,朕现在要把它传给儿子。但太子尚年幼,犹如稚子手捧金碗行于闹事,倘有恶徒窥觊岂不危险?所以朕要把那些有心抢夺金碗的匪人全除掉,才可以放心给他这只碗。” 徐惠虽勉强点头附和,却还是忍不住道:“世人本就善恶难辨,即便真能辨清,能杀尽吗?” 李世民一阵苦笑:“没错,不可能除尽。但朕只要活一日,便要杀一日。多除一个恶徒,太子便可多一分安然。”这是他作为天子和父亲的执著,徐惠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摇着扇子。 “太子驾到……”陈玄运的一声宣号打破了沉闷的寂静。 “雉奴怎这时候来?难道朝中出了事?”李世民不禁疑惑。 徐惠又安慰道:“无论什么事,陛下莫急,保重龙体才最重要。”翠微宫狭促,皇帝又需要照顾,所以在这里一般的宫廷礼节皆免去;太子皇子来见,在场的嫔妃也无需回避,以伺候皇帝为重。 虽得徐惠敦嘱,李世民还是不免焦虑——李治当然要来探望他,但从长安城到终南山来往一趟不容易,为了不耽误政务,李治通常天蒙蒙亮就骑马赶来,陪父皇待上半日,过午必须返下山,才能在天黑前赶回宫,今天将近傍晚才来,肯定是有重大变故。 正思忖间李治已满头大汗走进来。这半年他既要与舅父一起主持朝政,又要时常来翠微宫问安,每隔几日便奔波一次,本就不算健壮的身躯越发瘦削了,容颜也憔悴不少,连李世民看了都不禁心痛。可今日他的神情不仅是憔悴,还略带几分悲伤。 “出了什么事?”李世民强挣着坐起来。 “房玄龄……薨了。” 李世民没有痛哭也没有叹息,只是呆愣在那里。就在他移驾翠微宫前,还曾召见过房玄龄一次,是派人将其抬来的。一对相濡以沫二十余载的君臣都已重病在身,紧握双手泪眼相望,那时就已经有了诀别的预感。良久,李世民才发出一声沉重的感叹:“这样也好。” 李治初始还有些诧异,但细细品味,便明白了这四字的深意——舅父与房玄龄因立储之事已闹得冰炭不同炉,刘洎、岑文本、张亮一个个凄凉收场,房玄龄得以保全是父皇竭力庇护的结果。若是父皇走在前,以舅父的性格绝不会放过房玄龄。现在他先一步走了,好歹是生荣死哀的善终,这样也好啊! “房公还有一份遗表。”说着李治从怀中取出,怕父亲看费力,索性朗读起来: 上古所不臣者,陛下皆臣之;所不制者,陛下皆制之矣,中国患无如突厥,而大小可汗相相次束手,弛辫握刀,分典禁卫。延陀、铁勒,披置州县;高昌、吐浑,偏师扫除。陛下威名功烈既云足矣,拓地开疆亦可止矣……臣愿下沛然之诏,许高丽自新,焚陵波之船,罢应募之众,即臣死骨不朽! 房玄龄不愧为贞观第一良相,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所思所想仍是大唐社稷,这份遗表乃为劝止征讨高丽,恳请与民休养,他自己的事竟一个字都没提。 李治极为感动:“父皇,房公所谏之事,是不是……”期盼罢兵不仅是房玄龄的遗愿,也是李治乃至大多数官员所愿,这完全是一场得不偿失的战争。 “难道就这么便宜了盖苏文?”李世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侍奉在旁的徐惠猛然跪倒榻前,恳切道:“房公遗言乃是正理。前朝便因民不堪劳而乱,殷鉴不远,请陛下三思。” 是啊,或许是急切蒙蔽了眼睛,这道理李世民竟没想过。他只顾着要传给儿子一个稳妥的江山,却不曾考虑这个江山如果在自己手里便乱了,将来更是难以收拾。府兵连年征战,百姓千里输粮,军民都已疲惫,这也是隐患,而且是更大的隐患。 李世民望着徐惠,竟产生一丝错觉,仿佛跪在他面前劝谏的这个女人幻化成了已故的结发之妻。那忠诚的谏言、恳切的神情,简直同长孙后劝他信任魏徵时一模一样…… “罢了,”他把牙一咬,“就此收兵吧。不过要让高丽王遣一位皇子来京城为质。”这条件其实意义不大,高丽国实际掌控在权臣盖苏文手中,也未必把王子性命当回事;可唯有索取人质,大唐的用兵才算善始善终,在其他藩国面前不至于脸上无光,疲于抵抗的高丽势必也会答应。 “陛下圣明!”李治与徐惠齐声高呼。 李世民又唤陈玄运道:“你去前殿告知崔仁师,命他起草诏令。追赠房玄龄为太尉、并州都督,陪葬朕的昭陵。还有……晋封徐婕妤为充容。” 徐惠一愣,赶忙叩谢。李世民只道:“这是你应得的。”转而又对李治道,“朕想你母后了。” 李治神色黯然——他何尝不想?母后倘若还在世,父皇何至于犯这么多错?屈死忠臣、接连东征、服食丹药;母后倘若还在世,自能保护他的储位,也不至于让舅父大权独揽。 李世民握住儿子的手:“在京城选处好地方,修座寺院为你母后追福。最好能请玄奘法师去当那里的住持,朕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牢牢记住皇后的贤德。” “是。这件事孩儿一定办好。” 徐惠望望外面天色,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吧?太子今晚恐不能回宫了,我去吩咐人准备住处。” 李治道:“我师傅和乳母就在外面,劳烦婕……充容与她们商量去吧,我多陪陪父皇。”虽说李治已当上太子,薛婕妤和卢夫人还是一如既往时时伺候在身边,李世民体谅他自幼失母,竟也未加干预。 父子俩说了几句知心话,无非朝政之事,李世民忽然想起已是服药的时辰,李治见这会儿徐惠、陈玄运全不在,便亲自去催促献药。哪知刚出了殿门,就见一位嫔妃低着头、小心翼翼捧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缓缓走来。 李治赶忙迎上去,伸手欲接药碗:“给我吧,我伺候父……” 两人同时抬头,四目相对,皆是一怔。 总算又见到他——媚娘精神一振,闷守宫苑伺候君王,却日日想的是他,夜夜梦的是他。 总算又见到她——李治眼前一亮,自从邂逅铭记在心,几番探病始终无缘,今天终于重逢。 可是……嫡子庶母,储贰臣妾,光天化日,君王之侧,男女大防,礼法之隔,纵使相逢又复如何?这才真是有缘无分。 兴奋后是无奈的失落,媚娘只是低低地说了声:“拿去吧。” “嗯。”李治双手去接,但是触碰到她滑腻的手指,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颤。 “啪”的一声脆响,那药碗从四只手间滑落,掉在地上摔作两瓣。 殿内立时传来李世民浑厚的声音:“怎么回事?” 李治顿时慌了神,武媚却毫不迟疑走进寝殿,跪倒请罪:“臣妾一时不慎,摔了给陛下的药,死罪死罪。” “无用的贱婢!”李世民随口骂了一句,却也没深究,不耐烦地扬扬手,“十个你这样的也抵不过徐惠,还不去重熬?” “是。”媚娘惶恐而退,出了殿门连拍胸脯暗呼侥幸,一扭头又不禁笑了——那位太子爷正蹲在檐下,一手攥着一半碎碗,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媚娘忙拉他衣袖,将他扯到离门窗甚远的偏僻处:“还管这些碎瓷片子做甚?” “我怕别人踩到,摔个跟头。” “你倒是好心肠。”媚娘劈手夺过,往殿阶下一丢,自会有洒扫的宦官去管。 这意外反而使无言可对的二人有了话题,李治红着脸道:“方才多谢你。” “太子何谈谢字?自该我们当臣妾的去认罪。”媚娘一低头,见他两只手被汤药弄得湿漉漉的,便掏出锦帕为他擦。 “嘿嘿……”李治不禁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我笑这情景与那日何等相似。” 媚娘却故作娇嗔道:“你这个人啊,真不叫人放心,怎么总是要我照顾呢?” 李治凝视着她娇媚的面孔:“那日你是不是……”是不是吻了我一下?可这话还是羞于出口,说一半就顿住了。 媚娘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脸羞得如红布一般,却假作没听见,继续为他擦手;其实早就擦干了,却兀自抹来抹去,最后两人的手竟隔着锦帕自然而然牵在一起。 李治轻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好吗?” 媚娘抬起头,深情地直视着他:“我叫……”刚说两个字,忽听仪门外隐约传来其他嫔妃的说话声,“有人来了。”她匆忙挣开李治的手,提着裙子逃了。 李治再度凝望她的背影,不禁苦笑——今夕何夕,恐怕又要因她辗转反侧了。 三、翠微雀鸣 伺候父皇用过晚膳服下汤药,李治又为父皇捶了捶腿,这才退出含风殿。薛婕妤和卢夫人已安排好他的下榻之处,一间普通的小宫殿——此地远不能与太极宫相比,几处稀稀落落的殿宇依山而建,宦官宫女住在板舍中,宿卫的禁军在山下扎营;在东面单独隔出一座僻静的小院,就算是太子行宫。 夏日天长,已过酉时依然晚霞灿烂,李治凭窗远眺,他的心绪便如这终南山势,起起伏伏不能平复——名字都不知道,只是两次偶然的相遇,那倩影却已牢牢刻进脑海。她与众不同,不仅美丽而且亲切直率,从没有哪个女人敢那样同他讲话,也从没有哪个女人会如此体贴他。 这感觉难以言表,似是乳母、师傅对他的关怀,却又多几分男女间的吸引;似是妃子、侍妾对他的爱意,却又更具温情。从没有人给过他这种感觉……不!有一个女人曾给过他这种感觉,是亡故多年的母亲。 对,只有母亲给过他这样的温情。她美丽圣洁,却又开朗坚强,在母亲怀抱里他才会感到安逸。或许在父亲心目中母亲秀美如水,而在他眼里母亲却像是一座山,只要靠在她身上,就会有无穷的勇气和力量。但山是坚硬的,母亲却是柔和的,就像……像神佛,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毛发都散发着令人陶醉的光芒。想到这里,李治心头划过一丝恐惧,实在不应该把自己的情欲与母亲联系在一起,这简直是亵渎。 但他无法自欺欺人,或许他生命中最早爱恋的人正是母亲长孙皇后,虽然那时他还是小孩,却已经能感受到亲情之外的依恋。其实他根本不似父亲和大臣认为的那么幼稚,甚至还比同龄人成熟得更早。 李治纹丝不动伫立在窗前,胸中情丝却已乱无头绪,母亲和那个女子的倩影交织在一起,渐渐重叠,融为一体,扰得他心烦意乱。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渴望爱情还是渴望关怀呢?或许两者兼而有之,都是因为太寂寞。没人能了解身为太子的寂寞…… “殿下,”陈玄运出现的门口,“圣上请您立刻过去。” “怎么了?”李治从遐想中怔怔回过神来。 “奴才也不清楚。”陈玄运神色忸怩,似乎已预感到不是好事,又补充道,“哦,褚令公来了。” 李治不解,褚遂良不在京中处置政务,追到终南山来做甚?父皇召唤不敢怠慢,忙随陈玄运回含风殿。还没迈进殿门便觉气氛不对,宦官嫔妃都已屏退,陪侍殿内的只两人,除了褚遂良还有另一位宰相崔仁师,却是垂头丧气跪在地上;李世民盘膝坐于病榻,满脸怒色,瞪视着崔仁师,似是刚刚发作一场。 李治未及开口询问,李世民严厉的目光已扫向他:“有人谋反你为何不禀报?” “嗯?”李治被父亲猛然一问,懵住了。 “你不知?”李世民愈发恼火,“有人蓄谋造反,你竟不知,你这个太子是怎么当的?” 李治确是莫名其妙,又不敢顶嘴,当即也跪下了。褚遂良在一旁低声提示道:“华州刺史李君羡……” 李治这才了然——李君羡是一位军中老将,出身瓦岗军,归唐后南征北战立过不少功劳,爵封武连郡公,如今在华州担任刺史,半月之前有人状告他勾结妖人蓄谋造反。 “原来是这件事。”李治松了口气,回禀道,“儿臣已派人访查过,李君羡造反并无实据,他只是招揽了一位术士,研习辟谷之术,为的是强身健体,没有……” “你晓得什么?”李世民根本不听他解释,“谋反皆背主行不可告人之事,查无实据就肯定没有吗?勾结术士便非善类!” 褚遂良也附和道:“术士妖人都打着消灾除祸的名义蛊惑人心,摇舌蛊惑,其心皆不可问。李君羡明为研习辟谷之术,难保背后没有邪法魇胜之类的勾当。” 这纯粹是疑人偷斧的猜测,李世民却深信不疑:“没错!他就是搞魇胜!一定要将他和术士全部处死!他们想夺朕的江山,想用妖魔恶鬼谋害朕……”说着他转过脸,凝望殿外逐渐昏暗的宫苑,仿佛真有鬼魂在那里游荡——李世民的心已被恐惧和猜忌占据,坚信近来“鬼魂作祟”就是李君羡搞的鬼。 即便李治平素逆来顺受,这次也觉荒唐得离谱,不禁为李君羡鸣不平:“李将军好歹是两朝元老,又非握有大权之人,岂会谋反?”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向父亲说不,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住口!”李世民的眼神从恐惧化为愤怒,“即便他没有谋逆之事,也难保没有谋逆之心,防患未然总不会错。朕若是死了,他举兵谋叛,受祸的是你。朕杀他还不是为你着想?” 李治哑口无言低下头,他心里满是不忿,但父亲抛出这种理由,他何以应对?褚遂良忙打圆场:“陛下息怒,太子天性仁厚年纪又轻,哪晓得阴谋诡计?陛下不要苛责……”可他话锋一转,“倒是宰相之失不可不问,崔仁师身在翠微宫,所有奏章案卷无不过目,为何不呈报皇上?此乃渎职!” 崔仁师肠子都悔青了——他与李治看法一致,觉得此事纯属诬告,又考虑到皇上越来越信神鬼,搞不好弄成冤案,所以隐瞒下来。哪料褚遂良竟风风火火跑到终南山来汇报。他深知自己不是无忌、遂良一党,自兼职宰相就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褚遂良把这事挑出来就是故意找茬,要把他排挤出中枢。事到如今皇帝已拍板定案,他的渎职也已坐实,除了磕头请罪还能怎么办? 李世民阴森森道:“崔仁师隐瞒奏疏蒙蔽视听,自即日起罢职;李君羡勾结妖人罪无可赦,当即捉拿问斩,家眷一概流放……就这么定了!”他没有通过大理寺便定下判决,已违背他自己订立的制度,但是有褚遂良操控,这决定岂会被门下省驳回? 崔仁师一脸无奈,叩首谢罪退下殿去——这位非长孙党的宰相,挂职未满一年就这样黯然下台。 李世民余怒未消,又数落起儿子:“这样的案子,他不报,你也不报。别忘了这是咱李家的江山,你还很稚嫩呢!” “儿、儿臣实……”实在觉得父皇处事不公,以臆测加罪岂不寒百官之心?但这话李治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褚遂良抚着他的肩头,低声道:“太子别怕,快向圣上认个错,没什么大不了的。” “儿、儿臣实……实在是错了,请父皇原谅……”李治强咬牙关道出这句话,因为满腹委屈,泪水已涌到眼眶。 “唉!”李世民的气倒是消了,不耐烦地扬扬手,“罢了。你们来往奔忙也都辛苦了,休息去吧。” 退出寝殿行了甚远,李治还是忍不住心中不平,一把扯住褚遂良衣袖,质问道:“说李君羡谋反分明是诬告,你何必把此事闹到父皇跟前?” 褚遂良坚毅的脸上竟也流露出一丝无奈,感慨道:“或许真的是诬告。可现今多事之秋,殿下入主东宫时日未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圣上病至垂危,那时他真造了反,岂不麻烦?” 李治不赞成这种论调,索性直言不讳:“难道褚公就没有借此案贬斥崔公之意?” “确有此意。”褚遂良面不改色坦然承认。 “如此党同伐异,太过分了吧?” 褚遂良深施一礼,诚惶诚恐道:“臣并非为一己之私。现今陛下卧病行宫,唯有崔仁师在此奉上,口含天宪手假皇诏,如果此人怀有异心,若要假传诏命对您不利也是轻而易举,须早做提防。此事臣早与国舅商量过,贬谪此人也是为了殿下您。” 李治不禁迷惘——世上太多的私欲都打着忠诚旗号,究竟是排斥异己还是防患未然,难以辨清。但褚遂良多年来殚精竭虑为国操劳,又是帮他走上储位的重要推手,他岂忍心苛责?又有什么能力追究?算了吧…… 褚遂良走了,只剩李治独自伫立宫苑。无论父皇还是大臣,对他的态度都是“你不晓得”“你不懂”“你还稚嫩”,仿佛他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实在令他不快。但他有选择吗?大哥因叛逆而失宠,四哥太聪明而招怨,惨痛的教训不就在眼前吗?要从强势的父皇手中顺利接位,只能百依百顺当乖儿子;可是他也有男儿的血性,他也有自己的欲望,胸中淤积的不满又何以发泄?有时候他真想挑战一下父亲的权威。 天渐渐黑了,所幸月光还算明亮,李治背着手在苑中踱来踱去,想要排遣郁闷,却越思越想越觉心烦。正在此时,乳母卢氏捧着一件披风迎上来:“太子原来这儿啊!怎不回去安寝?虽是夏日,也要留神夜寒。”说着便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不用。”李治心中正烦,当即回绝。 “若是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披上吧。” “我不冷!”李治拂袖而去。 卢氏还不罢休,依旧跟在他身后:“听话,孩子,快……” 李治实在烦闷到了极点,一把推开乳母的手,还未及发作,忽听不远处仪门之下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他是太子,是二十岁的堂堂儿郎,不是小孩子。难道自己的事还不能做主?” 李治立时定住脚步——他知道说话的是谁,甚至无需瞥上一眼,这声音已魂牵梦绕太久;而这番话更是痛快淋漓,道出他的心声,这番话该大声喊出来,让父皇、让舅舅、让群臣、让天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心中明明喜悦,装出一副严厉口气,喝问道:“何人插言?” 那个如梦如幻的声音娇滴滴道:“才人武媚。” 武媚……原来叫武媚……到今天才知名字……李治矜持住骚动的心绪,缓缓背过身去——身为成年皇子,不该在这昏天黑地的夜晚与庶母对话。 卢夫人才缓过神来,不禁抱怨:“你身为五品女御,怎不懂规矩?我与太子讲话,岂由你随便插……” “不!”李治决然打断,“她说得对,我不是小孩子,冷暖还不自知?我说不穿就不穿,你拿回去。” 卢氏头一遭被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顶撞,顿时满脸尴尬。仪门下的武才人却很懂事,忙改口道:“太子殿下息怒,夫人也是一番好意,都是臣妾的错,不该胡言乱语惹您生气。贱妾这便告退。”说罢身影一晃,消失在仪门下的黑暗中。 “那就不穿吧。”卢氏无奈道,“请太子回去休息。” 李治却仰望明月道:“今夜月色甚美,我想再独自逛一会儿,您老就别催了。” “可……” 李治不容她多言,提高嗓门道:“崔宰相罢职,他留下的事总得有人做。今夜我恐怕是不能睡了,您快回去,在殿里多备几盏明灯,再做几样果子,我今夜必须把崔公遗下的奏章看完。” 这是不折不扣的谎言,奏疏都是从京中转到翠微宫的,何需到这里来看?卢氏毕竟是不懂国事的本分妇道,更不会想到老实本分的太子也会撒谎,反而关切道:“连夜辛劳,殿下可要保重身体啊。” “国家大事要紧。”李治一脸认真,越发提高声音,“还有,你叫王伏胜到前殿去,收敛一下崔公留下的公文底稿,都拿到我宫中;再告诉薛师傅,请她去各处宦官的住处查查,看是否有生病的,父皇本就有疾,不可再让生病之人接近,倘若有,明日便遣回长安。”他给身边最亲近的三人各安排了一件耗费精力的差事。 卢氏头都大了:“这些事都要连夜办?” “当然,明早咱还要赶回城中呢。我再逛一会儿,少时便回去看奏章……还不快去?” “是是是。”卢氏忙不迭去准备诸事。李治望着乳母走远,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殿宇间,这才松口气。他随意伸展几下臂膀,然后缓缓向偏僻处走去。 翠微宫的夜景实在是美,楼台殿宇灯火闪耀,仿佛飘浮在空中。李治却偏往阑珊阴暗处行走,那边有一片幽幽的密林,充满了神秘的魅力。他的脚步稳健而沉重,心中却很焦虑,生怕自己的伎俩落空;但他始终没有回头,似是把今晚看成是一次赌博,毅然向前迈步,直走到那片树林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猛然回头…… 他赌中了,武媚果然跟在他身后。 李治笑了——两次短暂的邂逅,不到十句话的交谈,他俩却已经心有灵犀! 武媚也笑了——这么美的夜晚,我怎忍心错过?你怎忍心错过? 两人就这样凝然对视着,没有对话,也无需任何表白,彼此都已装在心里。朦胧的月光照耀着这对英俊美丽的年轻人,宛如一对白玉雕像。好久好久,媚娘渐渐收起笑容,轻巧地提起裙摆,从李治身边擦肩而过,钻进了密林。 这黑黢黢的地方平常她是不敢来的,今晚她胆子却大起来,原本阴森可怖的密林似乎变得格外温馨,脚下踏着青草,感觉软绵绵的,就像是天然的锦被。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她一步步向密林深处走去,直到经过第七棵时,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跟来了。媚娘停在那里,聆听背后声音,那拨开树叶的声音竟十分悦耳,牵动着她的心神,刚开始非常缓慢,之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直到最后戛然而止,既而那双两次被她擦拭过的手从背后伸来,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这一晚月亮好圆,如银盘,如玉轮,如明珠,如冰镜,如蟾宫仙子举起照世明灯,将皎洁无暇的光芒洒向人间。月光优雅而温暖,柔柔的,滑滑的,仿佛一层薄纱,把大地山林深情地拥在怀里;清风撩拨松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宛如情人的耳语倾诉。 松林间有一只雀儿,不知是被清风摇醒,还是误将皓然月光当作天明,振动双翅,从一根摇曳的树枝飞向另一根摇曳的树枝;微风停歇,树枝不再摇曳,一切又恢复宁静,只剩它独自栖于枝头,轻启朱喙妙音啭啼。 啾啾唧唧,啾啾唧唧。那鸟鸣声就像一首歌,婉转而悠扬,似乎是为这浪漫的夜晚而吟唱,却又透着一丝无奈和忧伤,如嘤嘤啜泣,如呜呜幽咽,牵系着她血泪肝肠。 在这绵亘的群山里,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泣血的歌儿在飘荡。谁会听见?谁会听见?听见她深情的呼唤,明白她相思的衷肠。 漆黑的山谷宛若深渊,阒然空空,万籁俱寂。莫可名状的黑暗中究竟酝酿着什么?是危险的荆棘,还是沉沦的泥潭?是虚幻的迷雾,还是无情的冰霜?或者……是一株清香怡人的芳草,默默等待天明,等待焕发其生命的雨露和阳光。 黢黑中仿佛传来个声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她暂歇歌喉努力去聆听,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是回声?是梦幻?是虚妄?不!是他!他来了! 那道身影冲出黑暗,那双翅膀映衬着月光。他不是矫健的雄鹰,但他一飞冲天不再畏惧;他不是矫捷的游隼,但他义无反顾热情高涨!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他展翅盘旋,垂首瞰望,寻找着情人的位置;啾啾唧唧,啾啾唧唧,她欢腾雀跃,对天高歌,为爱侣指明方向。那抹掠影如箭矢般射到枝头,就落在她身旁。 啾啾唧唧,叽叽喳喳,追逐、嬉戏、依偎、逗弄,那是一首完美的合唱。她的声音嘹亮而娇媚,他的声音深沉而浑厚,翎羽在震颤,尖喙在缠绕,两只雀儿都陶醉了,延长的柔声缠缠绵绵,甜蜜的呢喃没完没了。随着彼此歌声互相激荡,这首合唱逐渐加快,如烈火越烧越旺,起承转合啁哳啼啭,趋向汹涌奔腾,呻吟的叹音、窒息的顿音、尖利的强音、痉挛的颤音,直到最后那高亢的尾音喷射而出…… 媚娘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滴到郁郁的草丛间,但她脸上却挂着微笑,那是幸福的笑容——好甜!好甜!像蜜一样甜! “太子殿下……你在哪儿……”远处又传来卢氏的呼唤声。 喘息未定的李治不禁打了个寒战,羞耻心如鬼魂附体般又回到他身上,连忙甩去额上汗水,颤抖着把衣衫穿好,拔腿便往外跑;可是刚跑了几步,却忍不住折回,又扑到武媚身上,在她唇上留恋地吻了一下,道了句:“等着我,过几日我还会来的。”这才狼狈而去。 媚娘依旧赤身裸体躺在那里,回味着方才的激情——这才是她要的男人,这才是她要的爱情。这团爱欲之火照亮了她漆黑的生命。 第十二章 翠微云雨,冲破禁忌征服李治 一、英雄不复 经过一年休养,李世民重新临朝听政,传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再征高丽。此时这场战争已不单是为国除患,还关乎他个人的颜面,绝无罢手的余地。他下令征调兵马、筹备粮草、大造战船,再度吹响进军号角。不过这次他不再御驾亲征,一则吸取了上次教训,身为皇帝不再轻举妄动,二则他也深知自己的身体已大不如前。 腿上脓疮基本痊愈,但风疾依然困扰着他,头晕目眩夜不能寐;而他的朝堂也彻底改换了面目,这一年中,宰相房玄龄、卫国公李靖、尚书左仆射高士廉、中书令马周相继染病,实际主持政务的只剩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两人,这是贞观以来从未有过的局面。 鉴于宰相权力过大又负担过重,李世民提拔中书舍人崔仁师为中书侍郎,协助处理政务。太子李治依旧每日跟着忙碌,不过还是一副孝顺父亲、遵从舅父的模样,百官对其德行越来越称道,实际执政的能力却未见提高,连李世民似乎也对这个孝顺儿子不抱更高期望。总之,皇宫和朝廷都气氛沉闷,仿佛整个帝国都随着“天可汗”日渐疲病的身躯步入了力不从心的境地。 每当朝会之时群臣望着情绪低迷、阴晴不定的皇帝,心中都充满恐惧,大家都缄口不言唯恐是非上身。群臣不约而同躲着皇帝,根本没人理解他心中苦恼,更没人了解他们的皇帝是如何熬过一个个不眠之夜的。不知何时起,立政殿的夜晚变得越来越可怖,越来越难熬。玄武门之事常在他的噩梦中重现,甚至夜幕降临后,殿外林中也常常让他感觉鬼影幢幢,仿佛是他兄弟的鬼魂。 李治当上太子住进东宫,晋阳公主小小年纪便夭折,没有这些子女相伴,寝宫愈加冷清,而大病一场后李世民连宠幸嫔妃的兴致都没了。 恐怕连李世民自己都没想到,这时候给他带来慰藉的反倒是那位不肯遵从他命令的玄奘法师。经过一年辛劳,玄奘等高僧已顺利译出一批经文,并按照他吩咐编出一部《西域记》。 这部书由玄奘法师口述,辩机和尚执笔,共十二卷,记述西域一百多个邦国的山川气候、风土人情、语言宗教,这部行记为大唐经营西域提供了重要参考。李世民对玄奘赞不绝口,亲自为其撰写《大唐三藏圣教序》,而且还对执笔《西域记》的辩机和尚颇加赞誉,年纪轻轻既通佛法又具文采,也是法门奇才。 没人明白从来不信鬼神的李世民是如何痴迷上宗教的,但他的信仰一旦萌生竟比笃信数十年的虔诚教徒还要炽烈。他渐渐翻阅起经卷,开始召见出家人;而接受他召见的不但有长安的僧侣,还有自诩身怀法术的道士,甚至还包括西域胡僧。这些方士深感皇帝恩德,不但以各自的方式为他消灾祈福,还针对风疾拿出了他们的治疗方法——炼丹! 皇帝服丹非等闲之事,不但太医劝阻,连太子群臣乃至玄奘法师也极力反对,可面对束手无策的风疾李世民执意要试一试。或许这些灵丹中真有些进补的药物,更因为心理使然,服丹之后病情竟真的有所好转,身体逐渐温暖舒畅,头晕目眩的症状似乎也轻了。李世民兴奋异常,坚信照此发展不久他将痊愈,只要有一副好身体,他既可以消灭高丽重树威望,又可以继续守护天性柔懦的儿子。兴奋之下他宣布筹备封禅,改建先皇在坊州修建的仁智宫为玉华宫,并再度巡幸,要扫尽这一年的不快。 西巡伊始李世民精神饱满情绪高涨,到骊山泡温汤,驾幸玉华宫,不但蠲免百姓钱粮,还在华原狩猎。他在猎场之上纵横驰骋张弓射猎,重拾往日的威猛,连从驾将士也纷纷惊叹皇帝的体魄。然而就在射猎之后的当晚,风疾突然复发,而且来势愈加猛烈,头便似要涨裂一般。 经过太医救治,李世民的病情渐渐稳定,立刻下令回京。在他看来这次激烈的复发是因为自己忘乎所以乐极生悲,丹药无疑是有效的,只是不能持久,要想根除顽疾,就必须多多服用、持续服用。 他忍着病痛快马加鞭赶回长安,传令再次征召道士,甚至下令在宫中专门设炼丹之地,由崇信道教的兵部尚书崔敦礼监理炼丹,无论道士们索要何等名贵药材都要及时供给。 然而这次丹药好像失灵了,李世民先后尝试过十几个道士的丹药,却再没找回先前的疗效,风疾未见好转,反而添了腹内燥热、四肢无力的毛病。 道士们一再表示,丹药的效用便如念经祈法能驱走恶鬼一般灵验,只是大家还没找到最为对症的丹药,皇帝的心也还不够虔诚。于是从此以后,李世民深居宫中一门心思炼丹治病,将政务都委托太子和宰相,连五品以下官员的任免都不再过问。 日复一日,转眼已将近年末,征讨高丽的战事再度因阻于坚城而失败,朝廷政务也依旧在长孙无忌的主持下循规蹈矩。李世民连祭祀天地的差事都推给了太子,依旧在宫中打坐服丹。 李治风尘仆仆回到宫中,一见父亲的面便愁眉苦脸道:“今日郊祀父皇没能亲临,许多国公重臣也未到,孩儿甚是忧心。”他的忧虑绝非仅仅因为祭祀仪式不圆满,更因为父亲对方术的痴迷已有些走火入魔,无论何人劝谏都不听。 “唉!”此刻李世民正紧闭双目盘膝打坐,据道士们说,服丹前若能平心静气抱元守一,再择良辰吉时,丹药会更加有效。听了李治的话,他双目虽依旧紧闭,却重重地叹了口气——国家大事唯祀与戎,委托儿子代为祭祀固然是为养病,却也有趁机提高太子声望的考虑;按理说大臣们不会揣摩不到他心思,却还是缺席,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几位重臣也病得爬不起来了。 “孩儿叫王伏胜私下打听一下,房公与马公都卧病在床,高仆射已食水不入,恐怕熬不过这一两天。” 得知高士廉病入膏肓,李世民缓缓开口:“高仆射不仅是功臣,而且抚养你母后和舅父长大,情同你的外祖,不能等闲视之。” “正是。前日东阳公主入宫,她私下告诉我,舅舅和高家子侄已秘密筹备丧事,怕惊扰父皇养病没有上报。”高士廉之子高履行尚李世民庶出之女东阳公主,与李治的关系也还算亲密。 “难为他们一番苦心。”李世民闭目叹息,“但论情论理,朕都该亲往吊祭。” 李治却道:“想来或许是时气不佳,不但这几位老臣病情加重,连英公也没能参加郊祀……” “什么?!”李世民猛然睁开双眼,“李世勣也病了?” 李治被父亲急切的态度吓了一跳,忙如实道来:“听他儿子李震上奏,他前日突然抱病,时冷时热,时疯时癫,却也说不清到底是何毛病。” “哼!”这话李世民全然不信——就在不久前二征高丽,李世勣还曾调遣兵马,好端端的怎会突然重病?恐怕是那顿酒勾出的毛病吧?难道想金蝉脱壳推卸重任?出尔反尔奸诈欺君,朕绝不能容忍! “哦,险些忘却。”李治突然想起一事,忙招手唤王伏胜进来,“李震还呈给孩儿张药方,说是京中名医给他父亲开的,其中有一味名贵药材难以觅得,请赐宫中所藏。” “嗯?”李世民不禁犹疑,见王伏胜掏出药方,竟亲自接过查看起来,也无非是人参、鹿茸、犀角等物,虽说名贵倒也不至于民间购不到;直看到最后所用药引,不禁眼前一亮——龙须! 李治旁窥,不免惊讶:“龙须是何物?儿臣从未听说过。” “朕已知道,这味药可大不寻常啊!”李世民微微一笑,“你再好好想想,这龙须究竟是何物,为何只有宫中才有。” 李治苦想半晌不得要领,正要道惭愧,却瞥见父皇正手捻须髯,顿时了悟:“天子乃人中之龙,难道龙须便是父皇的胡须?” “正是。” “从没听说过胡须能治病。” “凡夫俗子的胡须自然不能治病,但朕的胡须却有此功效。” “能医何病?”李治怀疑这又是那群道士们的话。 哪知李世民却神秘兮兮地一笑:“心病。” “心病?”李治一脸困惑。 李世民说罢起身,踱至殿壁旁摘下悬挂的御剑,毫不犹豫,满副长髯一挥而落。 “父皇……”李治想要阻拦却已不及,顿足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宜损伤,英公这个要求实在过分,您岂能姑容?” 李世民却道:“我儿博览群书,难道没读过《后汉书》?光武之名将马援有言,‘非独君可择臣,臣亦择君矣。’若有社稷良臣,为君者不能信任保全,何以使其肝脑涂地效死以报?朕以区区一副胡须换李世勣的拳拳忠心,难道不合算?”说着已将割下的胡须用药方包好,交到王伏胜手中,“送到英公府上,再替朕传句话,叫他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 “是。”王伏胜领命而往。 李世民扭过头来,见李治一脸懵懂望着自己,有心把奥秘道破,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年纪轻轻城府未深,他若心中存不住话,传扬出去反倒容易误事,还是叫他慢慢领悟吧。 “陛下。”监理炼丹的宦官手捧托盘走进殿来,“吉时已到。” 李世民凝神看着金漆托盘上那颗丹药。珍珠大小,其色暗红,是道士用丹砂、石英、雄黄,配以处女之精血及各种良药炼成的。几个月来他日日服食这东西,今天却不禁生出些怀疑——李世勣讨要朕的胡须是为了治心病,难道朕吃这个也只是治心病?这东西真有效吗? 但太医们已对风疾束手无策,为了恢复健康,哪怕有一丝希望也要尝试……李世民不敢再多想,快步上前抓起那丹药,塞进嘴里一口吞下,随即盘膝打坐。 李治见此情形只好起身告退,出了立政殿李治不禁长吁短叹——父皇绝顶聪明,怎会信上这个呢?李治根本不信丹药治病,甚至怀疑服丹有害无益;可是他实在无力也不敢去阻拦父皇。 他走出殿门没几步,忽见陈玄运快步奔来,忙问:“有何急事?” “政事堂宦官私下向我禀报,申国公府遣人向国舅报丧,老仆射薨了。国舅不让告知圣上,可这事我们当奴才的哪敢隐瞒,还是告诉圣上吧。” 李治没想到高士廉这么快就没了,连忙摆手:“先别声张,父皇刚服下丹药,不宜惊动。”道士早有过叮嘱,丹药是以阴炼阳、水银伏火之物,需避风避寒静心克化。他唯恐父皇犯忌,还欲遮掩,哪知李世民在内静坐早听得清清楚楚,当即起身高呼:“速速更衣,朕要亲往吊唁!” 李世民执意要去,终于还是带一群侍卫出宫了,李治也只好跟随前往。陈玄运见阻拦不住,早已派人告知了长孙无忌。无忌连同高士廉之子高履行、高纯行、高真行,乃至前来吊唁的宾客都顾不得丧仪,一众人等阻于朱雀大道之上,抓着御马缰绳,抱着皇帝大腿,力劝他服药后不可出宫,恭请大驾回转。 李世民身染风疾,祭祀都未亲临,却要亲往吊祭高士廉,这不仅是出于对老臣亲贵的尊重,也是对高家和长孙家的格外关照。因群臣阻拦无法成行,只得面向南方大哭一场,宣布追封高士廉为司徒,赐谥号为“文献”,陪葬昭陵,并令李治代为前往,以晚辈之礼拜祭。 凛凛寒风中,李世民放声哭泣着,一半是哭高士廉,一半是因为勾起了对长孙后的怀念,在群臣苦苦阻拦下只得洒泪回宫。 可他刚回到立政殿便觉浑身燥热、腹内鼓胀、喉咙生疼,体内便似着了火一般,堂堂贞观天子来不及呼唤宦官,便伏在床边大口呕吐起来——那吐出的秽物殷红可怖,也不知是丹砂还是鲜血! 二、身染沉疴 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在压抑中到来,原计划举行的封禅再度取消,这是李世民第三次与泰山失之交臂,对外宣布的理由是泉州海溢、苍天示警,可百官心里都清楚——皇帝病重已无力东巡登山了。 自高士廉去世那日起李世民病情便急转直下,不但风疾之症加重,还引发腹痛、痰喘、呕血、痢疾等一系列症状。发展到这个地步,完全是服食丹药造成的。且不论“灵丹”有没有毒,丹砂、雄黄等皆性热,而风疾症本因虚火虚热、气血不调而生,服食丹药就如同负薪救火,只会越烧越旺;加之在服丹后外出,十冬腊月寒风极烈,他心情悲痛感染风寒,内火外寒双重煎熬,岂能不酿大祸?若不是他久经锻炼体质强健,恐怕当时就呜呼哀哉了。 落到这步田地,李世民仍执迷不悟,只认为这是服丹方法不当造成的,可鉴于病情只好暂停炼丹。 但一切已经太迟,五脏六腑均被丹砂灼害,他再也不可能恢复往昔的生龙活虎。几乎就在同时,中书令马周病逝,大唐又丧一位治国良臣,无奈之下李世民只好授权长孙无忌为检校中书令、知尚书、门下事。无忌统率三省总揽大政,权势已达顶点,在其之上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病病恹恹的皇帝,半个是唯唯诺诺的太子。 身体一衰弱,“鬼魂”又趁虚而入,建成、元吉等人的身影又开始出现在李世民的梦境,搞得他夜夜不眠神情萎顿,加上天气渐渐炎热,越发难以忍受,闷居深宫已经成了一种无休止的折磨,于是他离开京城搬到翠微宫居住。 翠微宫位于长安以南的终南山,原本就是为避暑而设,宫殿规模极小,但坐落于半山腰,林木森森、鸟鸣山涧、僻静优雅、景色怡人。李世民初幸之时曾写下诗篇:“秋日凝翠岭,凉吹肃离宫。荷疏一盖缺,树冷半帷空。”但时至今日,他已没精力游览山间美景,只能在寝宫含风殿中静养,力不从心地望着窗外青山秀树。 李世民渐渐想清楚,自己这病恐怕是无望了,太医们想尽办法也只是减缓病情加重,大限之期已不远矣。虽说早就或明或暗地做了许多安排,他还是对未来不放心,也就是在这种心情驱使下,他向高丽发动了第三次征讨。说来甚是神奇,李世勣得到龙须,疾病顿时痊愈,又精神抖擞地回到朝堂上;不过此番东征李世民却没有任其为总管,转而派了薛万彻。李世民还命宰相崔仁师常驻翠微宫,以便他身在病榻也能掌握军情和群臣奏疏。 转眼间已至夏天,战事却没有太大进展,薛万彻自水路进军历经大小战事数十场,虽无一场败仗,却也没有大捷,高丽军队化整为零征杀不尽,战斗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唐军已渐显疲态。天气已越来越热,哪怕在终南山中依旧躲不过暑热,李世民的心情甚是烦躁;唯一聊可慰藉的是,徐惠时时刻刻伴在他身边。 此时小皇子李福已受封曹王,杨婕妤母以子贵进位为妃,补阴妃所遗之缺,燕妃封号由贤妃晋为德妃实际上行宫事务皆由徐婕妤打理。徐惠考虑到翠微宫容不下太多女眷,伺候皇帝又不便劳烦那些身份较高之人,于是凡四妃、贵嫔以上及诞育皇子公主的一概留居宫中,只选了十几位年轻位卑的美人、才人来侍奉,基本还是当初在定州伺候过皇帝的那一班。 难得徐惠慧敏心细,把皇帝照顾得妥妥帖帖,喂汤喂药、更衣换被这些事全都亲力亲为,每隔一个时辰便要帮皇帝擦洗,如此炎热的天气,李世民整日病卧未生一处痱子,寝宫中也没有丝毫异味。 此刻将近傍晚,李世民正观看新送来的战报,徐惠手持一把小扇为其驱赶暑热;却见皇帝愁眉紧锁,额头渗出涔涔汗珠,便劝慰道:“前敌之事非千里之外所能左右,陛下忧心无益,安心养病才是。” “安心?!”李世民把军报往旁一抛,“朕的江山社稷,岂得安心?连年征战高丽早已田野荒芜民不聊生,可那个盖苏文就是不肯投降,还在负隅顽抗,真真气煞朕。” 徐惠乍着胆子道了句:“既然攻不能取,陛下还是收兵吧。” 李世民只把这当成女孩子家的傻话:“哪能就此收兵?” “昔日隋炀帝三征高丽,动用百万大军,空劳无功。陛下亦三征高丽,先后所遣之师十余万,所获数倍于前朝。摧敌城邑,迁其民众,虽有余寇未殄,威名已树前仇已雪,想来也足可罢手了。” 若别的嫔妃说出这些话,李世民必会动怒,但徐惠满心赤诚,他也不忍心拿“后妃不得干政”这类死规矩恫吓她,反而耐心解释道:“你不明白朕的心思。这国家好比是一只金碗,朕现在要把它传给儿子。但太子尚年幼,犹如稚子手捧金碗行于闹事,倘有恶徒窥觊岂不危险?所以朕要把那些有心抢夺金碗的匪人全除掉,才可以放心给他这只碗。” 徐惠虽勉强点头附和,却还是忍不住道:“世人本就善恶难辨,即便真能辨清,能杀尽吗?” 李世民一阵苦笑:“没错,不可能除尽。但朕只要活一日,便要杀一日。多除一个恶徒,太子便可多一分安然。”这是他作为天子和父亲的执著,徐惠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摇着扇子。 “太子驾到……”陈玄运的一声宣号打破了沉闷的寂静。 “雉奴怎这时候来?难道朝中出了事?”李世民不禁疑惑。 徐惠又安慰道:“无论什么事,陛下莫急,保重龙体才最重要。”翠微宫狭促,皇帝又需要照顾,所以在这里一般的宫廷礼节皆免去;太子皇子来见,在场的嫔妃也无需回避,以伺候皇帝为重。 虽得徐惠敦嘱,李世民还是不免焦虑——李治当然要来探望他,但从长安城到终南山来往一趟不容易,为了不耽误政务,李治通常天蒙蒙亮就骑马赶来,陪父皇待上半日,过午必须返下山,才能在天黑前赶回宫,今天将近傍晚才来,肯定是有重大变故。 正思忖间李治已满头大汗走进来。这半年他既要与舅父一起主持朝政,又要时常来翠微宫问安,每隔几日便奔波一次,本就不算健壮的身躯越发瘦削了,容颜也憔悴不少,连李世民看了都不禁心痛。可今日他的神情不仅是憔悴,还略带几分悲伤。 “出了什么事?”李世民强挣着坐起来。 “房玄龄……薨了。” 李世民没有痛哭也没有叹息,只是呆愣在那里。就在他移驾翠微宫前,还曾召见过房玄龄一次,是派人将其抬来的。一对相濡以沫二十余载的君臣都已重病在身,紧握双手泪眼相望,那时就已经有了诀别的预感。良久,李世民才发出一声沉重的感叹:“这样也好。” 李治初始还有些诧异,但细细品味,便明白了这四字的深意——舅父与房玄龄因立储之事已闹得冰炭不同炉,刘洎、岑文本、张亮一个个凄凉收场,房玄龄得以保全是父皇竭力庇护的结果。若是父皇走在前,以舅父的性格绝不会放过房玄龄。现在他先一步走了,好歹是生荣死哀的善终,这样也好啊! “房公还有一份遗表。”说着李治从怀中取出,怕父亲看费力,索性朗读起来: 上古所不臣者,陛下皆臣之;所不制者,陛下皆制之矣,中国患无如突厥,而大小可汗相相次束手,弛辫握刀,分典禁卫。延陀、铁勒,披置州县;高昌、吐浑,偏师扫除。陛下威名功烈既云足矣,拓地开疆亦可止矣……臣愿下沛然之诏,许高丽自新,焚陵波之船,罢应募之众,即臣死骨不朽! 房玄龄不愧为贞观第一良相,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所思所想仍是大唐社稷,这份遗表乃为劝止征讨高丽,恳请与民休养,他自己的事竟一个字都没提。 李治极为感动:“父皇,房公所谏之事,是不是……”期盼罢兵不仅是房玄龄的遗愿,也是李治乃至大多数官员所愿,这完全是一场得不偿失的战争。 “难道就这么便宜了盖苏文?”李世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侍奉在旁的徐惠猛然跪倒榻前,恳切道:“房公遗言乃是正理。前朝便因民不堪劳而乱,殷鉴不远,请陛下三思。” 是啊,或许是急切蒙蔽了眼睛,这道理李世民竟没想过。他只顾着要传给儿子一个稳妥的江山,却不曾考虑这个江山如果在自己手里便乱了,将来更是难以收拾。府兵连年征战,百姓千里输粮,军民都已疲惫,这也是隐患,而且是更大的隐患。 李世民望着徐惠,竟产生一丝错觉,仿佛跪在他面前劝谏的这个女人幻化成了已故的结发之妻。那忠诚的谏言、恳切的神情,简直同长孙后劝他信任魏徵时一模一样…… “罢了,”他把牙一咬,“就此收兵吧。不过要让高丽王遣一位皇子来京城为质。”这条件其实意义不大,高丽国实际掌控在权臣盖苏文手中,也未必把王子性命当回事;可唯有索取人质,大唐的用兵才算善始善终,在其他藩国面前不至于脸上无光,疲于抵抗的高丽势必也会答应。 “陛下圣明!”李治与徐惠齐声高呼。 李世民又唤陈玄运道:“你去前殿告知崔仁师,命他起草诏令。追赠房玄龄为太尉、并州都督,陪葬朕的昭陵。还有……晋封徐婕妤为充容。” 徐惠一愣,赶忙叩谢。李世民只道:“这是你应得的。”转而又对李治道,“朕想你母后了。” 李治神色黯然——他何尝不想?母后倘若还在世,父皇何至于犯这么多错?屈死忠臣、接连东征、服食丹药;母后倘若还在世,自能保护他的储位,也不至于让舅父大权独揽。 李世民握住儿子的手:“在京城选处好地方,修座寺院为你母后追福。最好能请玄奘法师去当那里的住持,朕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牢牢记住皇后的贤德。” “是。这件事孩儿一定办好。” 徐惠望望外面天色,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吧?太子今晚恐不能回宫了,我去吩咐人准备住处。” 李治道:“我师傅和乳母就在外面,劳烦婕……充容与她们商量去吧,我多陪陪父皇。”虽说李治已当上太子,薛婕妤和卢夫人还是一如既往时时伺候在身边,李世民体谅他自幼失母,竟也未加干预。 父子俩说了几句知心话,无非朝政之事,李世民忽然想起已是服药的时辰,李治见这会儿徐惠、陈玄运全不在,便亲自去催促献药。哪知刚出了殿门,就见一位嫔妃低着头、小心翼翼捧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缓缓走来。 李治赶忙迎上去,伸手欲接药碗:“给我吧,我伺候父……” 两人同时抬头,四目相对,皆是一怔。 总算又见到他——媚娘精神一振,闷守宫苑伺候君王,却日日想的是他,夜夜梦的是他。 总算又见到她——李治眼前一亮,自从邂逅铭记在心,几番探病始终无缘,今天终于重逢。 可是……嫡子庶母,储贰臣妾,光天化日,君王之侧,男女大防,礼法之隔,纵使相逢又复如何?这才真是有缘无分。 兴奋后是无奈的失落,媚娘只是低低地说了声:“拿去吧。” “嗯。”李治双手去接,但是触碰到她滑腻的手指,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颤。 “啪”的一声脆响,那药碗从四只手间滑落,掉在地上摔作两瓣。 殿内立时传来李世民浑厚的声音:“怎么回事?” 李治顿时慌了神,武媚却毫不迟疑走进寝殿,跪倒请罪:“臣妾一时不慎,摔了给陛下的药,死罪死罪。” “无用的贱婢!”李世民随口骂了一句,却也没深究,不耐烦地扬扬手,“十个你这样的也抵不过徐惠,还不去重熬?” “是。”媚娘惶恐而退,出了殿门连拍胸脯暗呼侥幸,一扭头又不禁笑了——那位太子爷正蹲在檐下,一手攥着一半碎碗,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媚娘忙拉他衣袖,将他扯到离门窗甚远的偏僻处:“还管这些碎瓷片子做甚?” “我怕别人踩到,摔个跟头。” “你倒是好心肠。”媚娘劈手夺过,往殿阶下一丢,自会有洒扫的宦官去管。 这意外反而使无言可对的二人有了话题,李治红着脸道:“方才多谢你。” “太子何谈谢字?自该我们当臣妾的去认罪。”媚娘一低头,见他两只手被汤药弄得湿漉漉的,便掏出锦帕为他擦。 “嘿嘿……”李治不禁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我笑这情景与那日何等相似。” 媚娘却故作娇嗔道:“你这个人啊,真不叫人放心,怎么总是要我照顾呢?” 李治凝视着她娇媚的面孔:“那日你是不是……”是不是吻了我一下?可这话还是羞于出口,说一半就顿住了。 媚娘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脸羞得如红布一般,却假作没听见,继续为他擦手;其实早就擦干了,却兀自抹来抹去,最后两人的手竟隔着锦帕自然而然牵在一起。 李治轻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好吗?” 媚娘抬起头,深情地直视着他:“我叫……”刚说两个字,忽听仪门外隐约传来其他嫔妃的说话声,“有人来了。”她匆忙挣开李治的手,提着裙子逃了。 李治再度凝望她的背影,不禁苦笑——今夕何夕,恐怕又要因她辗转反侧了。 三、翠微雀鸣 伺候父皇用过晚膳服下汤药,李治又为父皇捶了捶腿,这才退出含风殿。薛婕妤和卢夫人已安排好他的下榻之处,一间普通的小宫殿——此地远不能与太极宫相比,几处稀稀落落的殿宇依山而建,宦官宫女住在板舍中,宿卫的禁军在山下扎营;在东面单独隔出一座僻静的小院,就算是太子行宫。 夏日天长,已过酉时依然晚霞灿烂,李治凭窗远眺,他的心绪便如这终南山势,起起伏伏不能平复——名字都不知道,只是两次偶然的相遇,那倩影却已牢牢刻进脑海。她与众不同,不仅美丽而且亲切直率,从没有哪个女人敢那样同他讲话,也从没有哪个女人会如此体贴他。 这感觉难以言表,似是乳母、师傅对他的关怀,却又多几分男女间的吸引;似是妃子、侍妾对他的爱意,却又更具温情。从没有人给过他这种感觉……不!有一个女人曾给过他这种感觉,是亡故多年的母亲。 对,只有母亲给过他这样的温情。她美丽圣洁,却又开朗坚强,在母亲怀抱里他才会感到安逸。或许在父亲心目中母亲秀美如水,而在他眼里母亲却像是一座山,只要靠在她身上,就会有无穷的勇气和力量。但山是坚硬的,母亲却是柔和的,就像……像神佛,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毛发都散发着令人陶醉的光芒。想到这里,李治心头划过一丝恐惧,实在不应该把自己的情欲与母亲联系在一起,这简直是亵渎。 但他无法自欺欺人,或许他生命中最早爱恋的人正是母亲长孙皇后,虽然那时他还是小孩,却已经能感受到亲情之外的依恋。其实他根本不似父亲和大臣认为的那么幼稚,甚至还比同龄人成熟得更早。 李治纹丝不动伫立在窗前,胸中情丝却已乱无头绪,母亲和那个女子的倩影交织在一起,渐渐重叠,融为一体,扰得他心烦意乱。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渴望爱情还是渴望关怀呢?或许两者兼而有之,都是因为太寂寞。没人能了解身为太子的寂寞…… “殿下,”陈玄运出现的门口,“圣上请您立刻过去。” “怎么了?”李治从遐想中怔怔回过神来。 “奴才也不清楚。”陈玄运神色忸怩,似乎已预感到不是好事,又补充道,“哦,褚令公来了。” 李治不解,褚遂良不在京中处置政务,追到终南山来做甚?父皇召唤不敢怠慢,忙随陈玄运回含风殿。还没迈进殿门便觉气氛不对,宦官嫔妃都已屏退,陪侍殿内的只两人,除了褚遂良还有另一位宰相崔仁师,却是垂头丧气跪在地上;李世民盘膝坐于病榻,满脸怒色,瞪视着崔仁师,似是刚刚发作一场。 李治未及开口询问,李世民严厉的目光已扫向他:“有人谋反你为何不禀报?” “嗯?”李治被父亲猛然一问,懵住了。 “你不知?”李世民愈发恼火,“有人蓄谋造反,你竟不知,你这个太子是怎么当的?” 李治确是莫名其妙,又不敢顶嘴,当即也跪下了。褚遂良在一旁低声提示道:“华州刺史李君羡……” 李治这才了然——李君羡是一位军中老将,出身瓦岗军,归唐后南征北战立过不少功劳,爵封武连郡公,如今在华州担任刺史,半月之前有人状告他勾结妖人蓄谋造反。 “原来是这件事。”李治松了口气,回禀道,“儿臣已派人访查过,李君羡造反并无实据,他只是招揽了一位术士,研习辟谷之术,为的是强身健体,没有……” “你晓得什么?”李世民根本不听他解释,“谋反皆背主行不可告人之事,查无实据就肯定没有吗?勾结术士便非善类!” 褚遂良也附和道:“术士妖人都打着消灾除祸的名义蛊惑人心,摇舌蛊惑,其心皆不可问。李君羡明为研习辟谷之术,难保背后没有邪法魇胜之类的勾当。” 这纯粹是疑人偷斧的猜测,李世民却深信不疑:“没错!他就是搞魇胜!一定要将他和术士全部处死!他们想夺朕的江山,想用妖魔恶鬼谋害朕……”说着他转过脸,凝望殿外逐渐昏暗的宫苑,仿佛真有鬼魂在那里游荡——李世民的心已被恐惧和猜忌占据,坚信近来“鬼魂作祟”就是李君羡搞的鬼。 即便李治平素逆来顺受,这次也觉荒唐得离谱,不禁为李君羡鸣不平:“李将军好歹是两朝元老,又非握有大权之人,岂会谋反?”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向父亲说不,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住口!”李世民的眼神从恐惧化为愤怒,“即便他没有谋逆之事,也难保没有谋逆之心,防患未然总不会错。朕若是死了,他举兵谋叛,受祸的是你。朕杀他还不是为你着想?” 李治哑口无言低下头,他心里满是不忿,但父亲抛出这种理由,他何以应对?褚遂良忙打圆场:“陛下息怒,太子天性仁厚年纪又轻,哪晓得阴谋诡计?陛下不要苛责……”可他话锋一转,“倒是宰相之失不可不问,崔仁师身在翠微宫,所有奏章案卷无不过目,为何不呈报皇上?此乃渎职!” 崔仁师肠子都悔青了——他与李治看法一致,觉得此事纯属诬告,又考虑到皇上越来越信神鬼,搞不好弄成冤案,所以隐瞒下来。哪料褚遂良竟风风火火跑到终南山来汇报。他深知自己不是无忌、遂良一党,自兼职宰相就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褚遂良把这事挑出来就是故意找茬,要把他排挤出中枢。事到如今皇帝已拍板定案,他的渎职也已坐实,除了磕头请罪还能怎么办? 李世民阴森森道:“崔仁师隐瞒奏疏蒙蔽视听,自即日起罢职;李君羡勾结妖人罪无可赦,当即捉拿问斩,家眷一概流放……就这么定了!”他没有通过大理寺便定下判决,已违背他自己订立的制度,但是有褚遂良操控,这决定岂会被门下省驳回? 崔仁师一脸无奈,叩首谢罪退下殿去——这位非长孙党的宰相,挂职未满一年就这样黯然下台。 李世民余怒未消,又数落起儿子:“这样的案子,他不报,你也不报。别忘了这是咱李家的江山,你还很稚嫩呢!” “儿、儿臣实……”实在觉得父皇处事不公,以臆测加罪岂不寒百官之心?但这话李治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褚遂良抚着他的肩头,低声道:“太子别怕,快向圣上认个错,没什么大不了的。” “儿、儿臣实……实在是错了,请父皇原谅……”李治强咬牙关道出这句话,因为满腹委屈,泪水已涌到眼眶。 “唉!”李世民的气倒是消了,不耐烦地扬扬手,“罢了。你们来往奔忙也都辛苦了,休息去吧。” 退出寝殿行了甚远,李治还是忍不住心中不平,一把扯住褚遂良衣袖,质问道:“说李君羡谋反分明是诬告,你何必把此事闹到父皇跟前?” 褚遂良坚毅的脸上竟也流露出一丝无奈,感慨道:“或许真的是诬告。可现今多事之秋,殿下入主东宫时日未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圣上病至垂危,那时他真造了反,岂不麻烦?” 李治不赞成这种论调,索性直言不讳:“难道褚公就没有借此案贬斥崔公之意?” “确有此意。”褚遂良面不改色坦然承认。 “如此党同伐异,太过分了吧?” 褚遂良深施一礼,诚惶诚恐道:“臣并非为一己之私。现今陛下卧病行宫,唯有崔仁师在此奉上,口含天宪手假皇诏,如果此人怀有异心,若要假传诏命对您不利也是轻而易举,须早做提防。此事臣早与国舅商量过,贬谪此人也是为了殿下您。” 李治不禁迷惘——世上太多的私欲都打着忠诚旗号,究竟是排斥异己还是防患未然,难以辨清。但褚遂良多年来殚精竭虑为国操劳,又是帮他走上储位的重要推手,他岂忍心苛责?又有什么能力追究?算了吧…… 褚遂良走了,只剩李治独自伫立宫苑。无论父皇还是大臣,对他的态度都是“你不晓得”“你不懂”“你还稚嫩”,仿佛他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实在令他不快。但他有选择吗?大哥因叛逆而失宠,四哥太聪明而招怨,惨痛的教训不就在眼前吗?要从强势的父皇手中顺利接位,只能百依百顺当乖儿子;可是他也有男儿的血性,他也有自己的欲望,胸中淤积的不满又何以发泄?有时候他真想挑战一下父亲的权威。 天渐渐黑了,所幸月光还算明亮,李治背着手在苑中踱来踱去,想要排遣郁闷,却越思越想越觉心烦。正在此时,乳母卢氏捧着一件披风迎上来:“太子原来这儿啊!怎不回去安寝?虽是夏日,也要留神夜寒。”说着便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不用。”李治心中正烦,当即回绝。 “若是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披上吧。” “我不冷!”李治拂袖而去。 卢氏还不罢休,依旧跟在他身后:“听话,孩子,快……” 李治实在烦闷到了极点,一把推开乳母的手,还未及发作,忽听不远处仪门之下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他是太子,是二十岁的堂堂儿郎,不是小孩子。难道自己的事还不能做主?” 李治立时定住脚步——他知道说话的是谁,甚至无需瞥上一眼,这声音已魂牵梦绕太久;而这番话更是痛快淋漓,道出他的心声,这番话该大声喊出来,让父皇、让舅舅、让群臣、让天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心中明明喜悦,装出一副严厉口气,喝问道:“何人插言?” 那个如梦如幻的声音娇滴滴道:“才人武媚。” 武媚……原来叫武媚……到今天才知名字……李治矜持住骚动的心绪,缓缓背过身去——身为成年皇子,不该在这昏天黑地的夜晚与庶母对话。 卢夫人才缓过神来,不禁抱怨:“你身为五品女御,怎不懂规矩?我与太子讲话,岂由你随便插……” “不!”李治决然打断,“她说得对,我不是小孩子,冷暖还不自知?我说不穿就不穿,你拿回去。” 卢氏头一遭被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顶撞,顿时满脸尴尬。仪门下的武才人却很懂事,忙改口道:“太子殿下息怒,夫人也是一番好意,都是臣妾的错,不该胡言乱语惹您生气。贱妾这便告退。”说罢身影一晃,消失在仪门下的黑暗中。 “那就不穿吧。”卢氏无奈道,“请太子回去休息。” 李治却仰望明月道:“今夜月色甚美,我想再独自逛一会儿,您老就别催了。” “可……” 李治不容她多言,提高嗓门道:“崔宰相罢职,他留下的事总得有人做。今夜我恐怕是不能睡了,您快回去,在殿里多备几盏明灯,再做几样果子,我今夜必须把崔公遗下的奏章看完。” 这是不折不扣的谎言,奏疏都是从京中转到翠微宫的,何需到这里来看?卢氏毕竟是不懂国事的本分妇道,更不会想到老实本分的太子也会撒谎,反而关切道:“连夜辛劳,殿下可要保重身体啊。” “国家大事要紧。”李治一脸认真,越发提高声音,“还有,你叫王伏胜到前殿去,收敛一下崔公留下的公文底稿,都拿到我宫中;再告诉薛师傅,请她去各处宦官的住处查查,看是否有生病的,父皇本就有疾,不可再让生病之人接近,倘若有,明日便遣回长安。”他给身边最亲近的三人各安排了一件耗费精力的差事。 卢氏头都大了:“这些事都要连夜办?” “当然,明早咱还要赶回城中呢。我再逛一会儿,少时便回去看奏章……还不快去?” “是是是。”卢氏忙不迭去准备诸事。李治望着乳母走远,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殿宇间,这才松口气。他随意伸展几下臂膀,然后缓缓向偏僻处走去。 翠微宫的夜景实在是美,楼台殿宇灯火闪耀,仿佛飘浮在空中。李治却偏往阑珊阴暗处行走,那边有一片幽幽的密林,充满了神秘的魅力。他的脚步稳健而沉重,心中却很焦虑,生怕自己的伎俩落空;但他始终没有回头,似是把今晚看成是一次赌博,毅然向前迈步,直走到那片树林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猛然回头…… 他赌中了,武媚果然跟在他身后。 李治笑了——两次短暂的邂逅,不到十句话的交谈,他俩却已经心有灵犀! 武媚也笑了——这么美的夜晚,我怎忍心错过?你怎忍心错过? 两人就这样凝然对视着,没有对话,也无需任何表白,彼此都已装在心里。朦胧的月光照耀着这对英俊美丽的年轻人,宛如一对白玉雕像。好久好久,媚娘渐渐收起笑容,轻巧地提起裙摆,从李治身边擦肩而过,钻进了密林。 这黑黢黢的地方平常她是不敢来的,今晚她胆子却大起来,原本阴森可怖的密林似乎变得格外温馨,脚下踏着青草,感觉软绵绵的,就像是天然的锦被。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她一步步向密林深处走去,直到经过第七棵时,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跟来了。媚娘停在那里,聆听背后声音,那拨开树叶的声音竟十分悦耳,牵动着她的心神,刚开始非常缓慢,之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直到最后戛然而止,既而那双两次被她擦拭过的手从背后伸来,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这一晚月亮好圆,如银盘,如玉轮,如明珠,如冰镜,如蟾宫仙子举起照世明灯,将皎洁无暇的光芒洒向人间。月光优雅而温暖,柔柔的,滑滑的,仿佛一层薄纱,把大地山林深情地拥在怀里;清风撩拨松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宛如情人的耳语倾诉。 松林间有一只雀儿,不知是被清风摇醒,还是误将皓然月光当作天明,振动双翅,从一根摇曳的树枝飞向另一根摇曳的树枝;微风停歇,树枝不再摇曳,一切又恢复宁静,只剩它独自栖于枝头,轻启朱喙妙音啭啼。 啾啾唧唧,啾啾唧唧。那鸟鸣声就像一首歌,婉转而悠扬,似乎是为这浪漫的夜晚而吟唱,却又透着一丝无奈和忧伤,如嘤嘤啜泣,如呜呜幽咽,牵系着她血泪肝肠。 在这绵亘的群山里,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泣血的歌儿在飘荡。谁会听见?谁会听见?听见她深情的呼唤,明白她相思的衷肠。 漆黑的山谷宛若深渊,阒然空空,万籁俱寂。莫可名状的黑暗中究竟酝酿着什么?是危险的荆棘,还是沉沦的泥潭?是虚幻的迷雾,还是无情的冰霜?或者……是一株清香怡人的芳草,默默等待天明,等待焕发其生命的雨露和阳光。 黢黑中仿佛传来个声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她暂歇歌喉努力去聆听,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是回声?是梦幻?是虚妄?不!是他!他来了! 那道身影冲出黑暗,那双翅膀映衬着月光。他不是矫健的雄鹰,但他一飞冲天不再畏惧;他不是矫捷的游隼,但他义无反顾热情高涨!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他展翅盘旋,垂首瞰望,寻找着情人的位置;啾啾唧唧,啾啾唧唧,她欢腾雀跃,对天高歌,为爱侣指明方向。那抹掠影如箭矢般射到枝头,就落在她身旁。 啾啾唧唧,叽叽喳喳,追逐、嬉戏、依偎、逗弄,那是一首完美的合唱。她的声音嘹亮而娇媚,他的声音深沉而浑厚,翎羽在震颤,尖喙在缠绕,两只雀儿都陶醉了,延长的柔声缠缠绵绵,甜蜜的呢喃没完没了。随着彼此歌声互相激荡,这首合唱逐渐加快,如烈火越烧越旺,起承转合啁哳啼啭,趋向汹涌奔腾,呻吟的叹音、窒息的顿音、尖利的强音、痉挛的颤音,直到最后那高亢的尾音喷射而出…… 媚娘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滴到郁郁的草丛间,但她脸上却挂着微笑,那是幸福的笑容——好甜!好甜!像蜜一样甜! “太子殿下……你在哪儿……”远处又传来卢氏的呼唤声。 喘息未定的李治不禁打了个寒战,羞耻心如鬼魂附体般又回到他身上,连忙甩去额上汗水,颤抖着把衣衫穿好,拔腿便往外跑;可是刚跑了几步,却忍不住折回,又扑到武媚身上,在她唇上留恋地吻了一下,道了句:“等着我,过几日我还会来的。”这才狼狈而去。 媚娘依旧赤身裸体躺在那里,回味着方才的激情——这才是她要的男人,这才是她要的爱情。这团爱欲之火照亮了她漆黑的生命。 第十三章 太宗驾崩,终于等来命运的转折 一、陈仓暗度 大唐与高丽旷日持久的战争再度停止,帝国又恢复了祥和稳定。可对于李世民来说,他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廉颇老矣,不复神勇,能做的全都做了,做不到的操心也无用,躺在病榻上除了打发不尽的无聊时光,还剩什么? 从夏至冬,这半年时光中李治用行动诠释了“孝子”两字的真谛。帝国之大政务纷纷,李治无不挂心,哪怕他无权过问,也会仔细聆听国舅无忌的教诲;在他精心筹划下,长安城南的晋昌坊建起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取名慈恩寺,不但为了追念她的母亲长孙皇后,还礼聘玄奘法师为主持,将其作为翻译梵文经卷的皇家道场。 刚开始李治每月到终南山两次,后来次数逐渐增多,频繁时三五日就来一趟,而且通常会住上一夜,然后天不亮就忙忙碌碌赶回去忙国事。不但秋高气爽时如此,哪怕狂风暴雨,他也艰难跋涉来往奔波。父皇病势沉重心情烦闷,时而对他冷语相向、动辄斥责,但李治永远和颜悦色好言好语,端水喂药不厌繁琐。 因而所有人也都尊敬太子、体恤太子。李治说他来回赶路很累,夜里不希望有人打扰,而他睡觉又很轻,于是太子别宫中不再设任何宦官奴婢,大家在经过他住的院落时都蹑手蹑脚,有时宁可绕着走,谁都不忍心惊扰这位劳碌奔忙的孝子。 可是有谁会想到,就在那座僻静漆黑的院落中,在那个本应孤独的寝帐内,这位孝子和他的庶母度过了好几个销魂之夜。鳗行蛭步,品玉吹箫,昏天黑地,颠鸾倒凤,他们爱得炽热爱得疯狂…… 腊月的夜晚,凛凛狂风忽然停息,飘下鹅毛般的雪花,不多时便把整座终南山覆盖。虽是深更半夜,白雪却散发着光芒,将天空映照得如黎明。起伏的山峦化作洁白的丝绸,本已经萧瑟枯干的树木挂上了琼枝玉叶,楼台殿宇粉妆玉砌,翠微宫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神圣之境。 媚娘撩起卧床的闱幔,透过明亮的窗纱望着外面的美丽雪景。而李治依旧紧闭双目,如孩子般慵懒地趴在她怀里,时不时调皮地舔吮着那两颗粉嫩茱萸。媚娘勉强坐起身,却还紧紧拥抱着她的小男人,在这浪漫的雪夜里,还有比这更惬意的取暖方式吗? “嗯?下雪了?”李治这才微微睁开眼,“明日山路难行,我可怎么下山啊?” 媚娘幸灾乐祸道:“那就再留一晚。” 李治急切地爬起身,赤裸着走到窗边,向外望了望:“雪还不小呢,这可不妙了。” 见此情景媚娘不禁大笑:“你可是太子,留神被人瞧见。” “你还笑得出来!朝中多少大事,在此耽误一日,来日便多辛苦一分。为了你,我来来去去辛苦跋涉,容易吗?” “为我?”媚娘秀眉一挑,“难道不是为你父皇?” 李治脸上泛起一丝愧色:“既为你,也为父皇,他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而且好像越来越糊涂。上个月又要召术士给他炼丹,正赶上右率府长史王玄策出使天竺归朝,带来一名婆罗门僧,叫什么那罗迩娑寐……” “哎哟哟,好一串的拗口名字。” “那胡僧自称年逾百岁,还进献了一颗丹药,说是能延年益寿、起死回生,吹得神乎其神。我向三藏大师打听过,他说在西域多年根本没听说过这人,外道头陀全都是‘野狐禅’。袁天罡、李淳风也都跟我说,无论佛道,任何丹药不能吃。可父皇偏偏迷信这玩意儿,催了我好几次,要看看那丹药。” 媚娘顿时紧张起来:“那你怎么办?” “还能怎样?敷衍搪塞呗!我真怕了,父皇征战一生无往不利,昔日王世充、窦建德数十万大军都没把他怎么样,可咱们中原的道士用几颗丹药就把他害成了这样,只怕这外来的和尚再一折腾,父皇就……唉!”李治的心情是复杂的,虽然严酷的父亲压得他很难受,但他无疑是希望父亲活下去的。 媚娘也希望李世民活下去,如果死了,她就不得不与李治分离。可是千军万马也挡不住无常迫命,终归会有那一天,她与李治的这段孽缘似乎注定是露水之情。媚娘满腹惆怅:“圣上千万不能有闪失,我不想离开你。” “我也不想!”李治转过身,倚在窗棂上望着媚娘,“天长地久,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媚娘心头泛起一阵悸动——难道这不仅仅是一团情欲之火,还是一团希望之火?如果他执意留我在身边,岂不是不用给那个老男人当未亡人了?我的运数没到尽头,还有希望,还有转机……但想到这儿又觉不切实际,他毕竟只是二十岁的大男孩,各种诱惑多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再者他性格柔弱又珍视名誉,怎会离经叛道,把个庶母留在身边?即便他豁得出去,朝廷百官能同意吗?帮他当家的国舅能同意吗? 李治瞧出她神色犹疑,急切道:“我没骗你!我真的不愿和你分开,我、我……已经离不开你了。”他垂眼瞟着窗外的白雪。那么美,那么白,便如媚娘的肌肤一般可爱,他甚至有和她一起赤身裸体到雪中奔跑的渴望。只要媚娘在身边,他就不再怯懦不再彷徨;只要有媚娘陪伴,他没什么不敢干的! 媚娘虽不敢把这些话当真,却十分欣慰,爱便爱了,做便做了,哪怕只剩片刻的温存,好好珍惜就是了,何必费那些不切实际的心机呢?想至此她张开双臂,娇笑道:“快过来,你别冻着。” 李治才意识到自己赤裸着倚在窗前有多滑稽,转过身,便如燕子归巢般扑到她身上,两人就这么黏在一起。媚娘发出一声幸福的叹息:“简直像一场梦。” “什么?”李治不解地问。 “一切。一切都像是做梦。”媚娘喃喃道,“一开始亲近你时,我何曾想过你会动真情。毕竟我大你四岁……” “因为……嗯……我也说不清。” “你不是有妻有妾么?你喜欢你那个王妃吗?” 他俩虽然已暗里幽会了许多次,但始终回避这话题,媚娘第一次郑重其事问出来,李治也第一次认真思考,想了许久才回答:“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就像是普通亲人?” “不对。”李治很干脆地否定了,“只是在一起生活的人……不,可能连生活都算不上。平常见了面,她朝我施礼,我朝她点头,然后我就忙自己的。” “她不漂亮么?” “还可以,只是……”李治摇摇头,“我们没有很深的感情。” “其他姬妾呢?你有不少姬妾吧?” “六个。”李治毫不隐晦,“一群不懂事的小女孩。” “哈哈哈……”媚娘又笑了——你不也是个小男孩吗? “我不在乎他们,不过……”李治抬起头望着她,“有一个兰陵萧氏的侧室挺招我喜欢,她给我生了女儿,父皇还封她为良娣呢。” 媚娘心头升起一团阴霾,不过话题是她挑起来的,只好忍着醋意接着聊:“那她肯定很漂亮。” “漂亮!而且很活泼,胆子也很大,我们一起弹琴,一起喝酒,还一起骑马。”李治眼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我俩骑一匹马,东宫最烈的一匹。那次真是玩疯了!那马受惊,把王伏胜都给撞伤了,奶娘吓得直哭。” 媚娘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她也想和李治一起游戏、骑马,想和他到处去玩,甚至想为他生儿育女,可他们注定只能在黑暗中偷情,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见人。即便李世民能活一万岁,他们可以永远偷情下去,他也终会有厌烦的那一天。 可是…… 李治笑容渐渐收敛,口气突然变得严肃:“我第一次遇到你时觉得你很像她。可后来咱们在一起我才明白,其实是她像你,她不过是你的影子。” 媚娘的双眼湿润了:“为什么?” “她不能与你相比。首先,她也从不真正明白我的心,而你我却心有灵犀。再者她不及你知冷知热会照顾人。还有,她也不如你……”话说一半李治的脸突然红了。 “不如我什么?” 李治却不再说下去,转而道:“我想起咱俩第一次在林子里的时候,那晚雀儿的叫声真是好听。” 媚娘噗嗤一笑:“亏你记得分明,羞死人。” “等冰雪化尽,春天暖和了,咱们还去那里吧。” 媚娘戏谑地在他额头上一戳:“你这登徒子。” 李治攥住她手:“你不知道,雀儿叫得虽然好听,但春莺的鸣叫更是悦耳,咱们一起去听。” “春莺啭……那一定很美,我陪你。”媚娘不禁浮想联翩。 “好。”李治忽然大笑着把她压在身下,“那咱们先预想一下。”说罢狂乱地亲吻着她。 虽然今夜已有过一次交媾,媚娘还是被他搞得欲火难抑,抱住他脖子,两条腿自然而然地紧紧缠住他腰身。这一瞬间,媚娘突然悟出李治羞于出口的那第三个原因——她的身体。那萧良娣虽年轻漂亮、性情直率,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女孩,没有她这样成熟风韵的躯体,更没有她积蓄已久的对爱的期盼。 十年的孤独寂寞使媚娘对男人的身体充满渴望,何况现在她拥着的还是梦寐已久的那个男人,她怎能不炽热,怎能不癫狂?李治表面上是个温顺的男孩,可他内心充斥着压抑,充斥着无奈,只有在床笫间他才可以任意爆发,任意挥洒。一个久旱逢雨贪得无厌,一个兰芽正茁欲罢不能,金风玉露干柴烈火,无论什么奇异花样,他俩都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床上没有名分,没有廉耻,有的只是纵情奔放,他们彼此纾解着郁闷,传递着爱意,齐声对这个道貌岸然的世界发出轻蔑的嘲笑…… “有人!”跨马驰骋的李治忽然一声惊叫,萎顿到床榻一角。 媚娘也吓一跳——方才观看雪景,收起的帷幔忘记放下,若有人从外窥望,床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有人看见了,这可如何是好?”李治方寸已乱。 “你是不是眼花了?不是早有命令么?谁敢随便跑到这儿来?” “雪天这么亮,我怎会看错?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窗前停了一下,一溜烟就逃了。一定是看清楚了,去禀告父皇啦!怎么办?” “别慌别慌。你是太子,这宫里除去皇帝谁比你大?即便看见了又能如何?敢出去乱说,就不怕你杀他吗?再者圣上重病在床,要是跑去奏报,若把皇帝气坏担待得起吗?别怕,没事的。”媚娘虽竭力安慰李治,可自己心里也怕得要命——宫廷人心难以忖度,未尝没有嫉恨他俩的人,难保不闹得沸反盈天。李治身为太子倒还值得庇护,她乃后宫才人,胆敢与人通奸,而且是乱伦,她还活得了啊! “此地不可久留,我得趁着天没亮赶紧走。”她起身穿衣服,“你千万别怕,慌慌张张反倒容易露破绽。” “是。”李治战战兢兢道,“若真有人报知父皇,我就矢口否认。这是诬陷!是诬陷!可、可是……我怕我会……” “唉!”武媚娘长叹一声——她太了解李治,也太了解李世民,这对父子的性情都在她心里装着。只要那个穷凶极恶的老爹一恫吓,这个畏父如虎的儿子准保咬不住口。 事情已经这样,还能怎么样?媚娘也坦然了,缓缓系好腰带,又抱住李治的脸深情一吻:“没关系。即便圣上都知道了,也不会舍得废你这个太子,至于我……我就是千刀万剐也心甘情愿!”说罢冒着大雪出门而去。 虽有情人的安慰,李治还是难忍忐忑,也没有心思再睡了,胡乱穿好衣服,在殿里踱来踱去,活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绕了几千几万圈,外面已天光大亮,一点儿声息没有,这才渐渐稳住心神,昨日远路奔波,两番“恶战”加上那番惊吓,实在疲惫到极点,仰倒榻上昏昏然打起呼噜…… 也不知睡去多久,只觉有人摇晃他肩膀。 “殿下,快醒醒,快醒醒。” 李治乏得要命,挣扎着睁开眼,见是大宦官陈玄运,立时清醒:“陈公公,怎、怎么了?” “都快午时了,亏您还睡得下去。万岁动怒啦!”陈玄运急得直跺脚,“您快过去吧。” “因、因为什么?”李治明知故问,却还抱着一丝侥幸。 陈玄运竟也结巴起来:“这、这……这等丑事,您叫奴才怎、怎好出口?总之您快去吧!” “啊?!”李治的心彻底凉了。 他是抽泣着走向含风殿的,不仅因为害怕,更因为惭愧——通奸内乱十恶不赦,聚麀(yōu)同牝禽兽所为;宋之刘骏、齐之高洋皆因乱伦遭史家口诛笔伐,隋炀帝趁父卧病逼奸宣华夫人,至今还被世人唾骂,他一个温良恭谦礼让的好太子,怎会糊里糊涂地跟那帮人走上同一条路呢?且不论会不会被废,若把父亲气个三长两短,他还有什么脸做人啊!母亲在天有灵该多痛心呐! 李治浑浑噩噩脚步踉跄,所幸地上积雪甚厚,宦官宫人们瞧见却也不以为怪。他一步步走向殿门,离得甚远已看见里面情形——卧病甚久的李世民已有些脱相,昔日健壮的臂膀渐渐枯瘦,圆鼓的两腮已凹陷,头发大半已白,额头爬满沧桑的皱纹。而这位憔悴的病人此时正斜倚在靠枕上,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狂躁地呐喊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咳咳咳……”满地都是他摔的杯盘碗碴,徐惠慌里慌张地一边安慰,一边收拾着。 早晚要过这一关——李治咬咬牙,走进殿内。李世民兀自咆哮:“混账!通奸淫乱,不知羞耻,朕没有这样的孩子,把皇家的脸都丢尽了!”他如同一头身受重伤穷途末路的老虎,吼得那么哀痛,那么无奈,因为坐不起身子,两只手剧烈地颤抖,撕扯着身上锦被。 “父、父皇……” “朕要杀了他!朕要杀……”李世民吼了一半,突然气力不接,继而身子猛然一挺——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陛下!”徐惠、陈玄运都慌了,“快传太医。” “父皇!”李治一声悲鸣跪倒在地,“孩儿错了,你打我吧!骂我吧!废了我吧!我不该……”最关键的话便要出口,哪知一个身影快步奔入殿内,不由分说拦住他——薛婕妤。 “太子,此事与你何干?”平素温和的薛婕妤此刻竟满脸惊恐,重重怕打着李治脸颊,“你胡说什么?清醒清醒!高阳公主与人通奸,与你何干?是高阳!是高阳!你一定是吓糊涂吧?别怕……” “高阳……高阳妹妹?”李治喘了几口大气,渐渐领悟——原来是个误会。 薛婕妤长出一口气,把他搀起来:“别害怕,你是个好孩子,是最好的太子……千万别怕……” 李治猛然醒悟——原来窥见丑事的就是她!自己的师傅! 漫天乌云尽散,薛婕妤是绝不会泄露天机的——身为太子的启蒙老师,受长孙皇后遗命教养太子十余载,待李治像待亲儿子一般,若李治有个闪失,岂不是活活心疼死她?何况她侄儿薛元超自小就是李治伴读,两人关系亲密,薛家的前程都寄托在李治身上,怎可毁掉这条潜龙? 吐血的李世民上气不接下气,只顾大口喘息,徐惠等人也都忙于照顾皇帝,竟没人留心他俩的举动。李治身子一软,扎进薛婕妤怀里哭出声来:“师傅……”这是绝处逢生的庆幸! 薛婕妤抚着他的背,将李世民动怒的缘由娓娓道来: 高阳公主通奸完全是另一段公案。这位公主自幼就被李世民宠爱坏了,娇生惯养性情乖张。李世民把她指婚给房玄龄次子房遗爱,从一开始她就不愿意,嫁进房家后不侍奉公婆,与丈夫也不甚亲近。 房遗爱虽有些纨绔子弟的性情,但还算是个有抱负的男儿,惜乎相貌粗犷,显然不被高阳喜欢。新婚后不久,高阳游览终南山散心,无意中遇到了真正令她心动的人——执笔《西域记》的那位辩机和尚。 辩机堪称佛门奇才,是大总持寺道岳法师的得意弟子,少年早慧悟性过人,二十出头便已修行有成,才华横溢通晓梵文,更难得的是他还相貌英俊、谈吐文雅,俨然一落了发的风流才子。高阳一见怦然心动,这不正是她一心钟爱的“龙树菩萨”吗? 高阳当即便以休息为名要入辩机的兰若草庐。辩机区区一僧侣,岂敢开罪公主?虽觉不妥也只得应允。哪知这位公主再三调情引诱,辩机避不敢避躲不敢躲,又见公主娇艳美丽,半推半就,竟成苟且之事。此后两人几度幽会,如胶似漆难以割舍。房遗爱虽知自己绿帽盖顶,却也不敢得罪公主;高阳为表弥补,买了几名美女塞给丈夫,自此房遗爱竟不再过问。 后来辩机投会昌寺居住,又助玄奘译经撰文,颇有些作为。哪料有穿窬之徒夜入会昌寺,从辩机禅房中偷得一宝枕,后被官府抓获,查验赃物,发现宝枕竟是宫中样式。县府不敢擅断,上报朝廷,刑部详查此案,盗贼从实招来勾出和尚,继而急捕辩机查问,招出是高阳公主所赠。事情闹到这地步,倘若房玄龄还活着,大可上终南山私告李世民,君臣亲家一同遮掩,各教训各的孩子。可房玄龄已死,长孙无忌权倾朝野,巴不得房家出丑,严刑拷打逼问辩机,通奸之事就这么暴露了。事情虽然弄清,事涉皇家无忌也不知如何决断,一大早就派人报知李世民,于是才有这场乱子。 得知细情,李治哭笑不得——喜的是自己“一身清白”;悲的是高阳丑事暴露,气坏了父皇。 李世民喘息良久才缓过这口气来,再也无力发作,颤抖着传令:“辩机立即腰斩,凡与此事有关的房家奴婢都处死,高阳……唉!”父亲李渊、三个兄弟、三个儿子、十个侄子,或杀、或贬、或囚,他这辈子处置的亲人实在太多,难道最后还要再添上个女儿? 李治不得不说话了:“家丑不可外扬,况且高阳年纪尚小,您就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罢了!罢了!”李世民哀叹数声,“你去告诉高阳,朕没有她这个女儿,朕不想再看见她……”说完这句话,他紧锁眉头双目紧闭,昏昏沉沉似是睡了过去。 李治不禁冷汗直冒——方才父亲痛骂高阳那些话若放在自己身上也是一样,倘若自己偷情之事暴露,父亲是否也不认他这个儿子,不要他这个太子?可畏啊! 薛婕妤虽屡加暗示,毕竟没对李治把昨夜的事说破,这会儿见李世民已无大碍,忙又攥住李治的手:“太子仁孝天下尽知,千万不可辜负圣上厚望。来往奔波太操劳,不如把太子妃接来,替夫行孝以尽儿媳之道,太子再来翠微宫时也不至于太寂寞。好吗?” “这……”李治不愿意。 “好吗?” 李治依旧不应。 “好吗?”薛婕妤死死攥着他手,声音已几近恳求。 李治凝望着师傅。十余年来含辛茹苦,跟亲娘也差不多了,见她鬓发苍苍满面忧色,何忍再让她老人家为自己担心?情人至爱与自己的前程祸福哪个更重要?李治万般无奈,沉痛地点了点头——以后有妻子在侧,他与媚娘的这段孽缘恐怕要断了! 二、命运之搏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终南山翠微宫弥漫起绝望的气息。 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帝的生命之火在一点点熄灭,然而高阳主公与和尚通奸的丑闻更似刮过一阵无情的烈风,把本已微弱的火苗几近吹熄,只剩下一团苟延残喘的余烬。自从那日动气吐血,李世民昏昏沉沉昼夜不分,似乎浑身精气都在那场咆哮中耗尽了。除了太子李治,在京皇子、宗室公侯、公主驸马也纷纷来探望,大伙心思都一样,只怕忽然某日就再也见不到这位伟大君王了。 武媚本已抱定必死之心,没想到平安无事,不免暗叫侥幸。可是自那之后,太子妃王氏堂而皇之住进翠微宫太子别院,与李治一起服侍皇帝。薛婕妤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李治身边——她虽然看到丑事,却也不清楚与太子偷情的是谁,但从李治惊恐的态度上足以断定是与父妾乱伦。翠微宫中嫔妃十几个,离着甚远隔着窗纱,脱得光光溜溜的也辨不出是哪个,李治又不肯说。三灾八难都已闯过,眼瞅着皇帝油尽灯枯,岂能在这最后时刻出问题?薛婕妤怕李治再做蠢事,只好对所有妃嫔都加提防。 春天到来了。林木抽芽青草茵茵,终南山上春莺啭啼,媚娘却与李治断了联系,别说幽会,连偷偷说句话的机会都不再有。哪怕含风殿中偶然遇见,只能惆怅对视,而四目相对也只可一瞬,必须立刻将目光移开,生怕被人瞧出破绽。如今食髓知味倾心已深,咫尺天涯情何以堪? 心志坚强的武媚也承受不了这种煎熬,她索性效仿徐惠,整日守在皇帝病榻前,并非对李世民还存一丝留恋,而是借伺候病人使自己忙碌,不至于闲下来痛苦相思…… 春天就这样度日如年地走到了尽头。初夏的一个深夜,温和无风,翠微宫一片寂静,李世民浑浑噩噩睡着,唯有武媚和徐惠灯下无眠。其实两人都很疲惫,却满怀心事,肩并肩坐在殿阶上,望着黑黢黢的宫苑。 这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所有嫔妃中唯独徐惠一日未离皇帝身边,日夜辛劳衣不解带,不知受了多少苦、担了多少忧、流了多少泪。这个原本活泼美丽的少女如今面色苍白,眼窝深陷,身体枯瘦,却兀自将满腹深情倾注在皇帝身上,谁看了都觉可怜。 而媚娘对徐惠不仅有同情,更多了几分愧疚。当初她欲求宠幸,徐惠千方百计想办法让她接近皇帝;后来她欲求欢爱,也多亏有徐惠时刻在病榻前伺候,她才能偷空去与李治幽会。徐惠真诚待她,而她这个朋友却当得有些不地道。 见徐惠日益憔悴,媚娘心中不忍,对徐惠说了句真心话:“妹妹,我对不住你,你这么辛劳,我却没怎么帮到你,实在惭愧。” 徐惠坦然道:“你我所受圣眷不同,我先升婕妤,后又升充容,颇得圣上恩泽,受恩就要报恩啊。倒是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姐姐,本想帮你晋升受宠,哪知白忙一场,你仍旧只是才人,委屈你了。” “哼。”媚娘干笑一声,“我的傻妹妹,皇帝都快去了,名分还有何用?”依照朝廷的老规矩,新皇登基后先皇嫔妃不能留在宫里,诞育过皇子公主的要随子女生活;无儿无女的只能到皇家寺院出家。名义上是修行,其实是圈禁在庙里直至死亡。她们俩虽名分有别,却都未曾生养,注定要去当未亡人——在佛前等待死亡的行尸走肉。 徐惠叹息不已:“昔日圣上何等英武,虽然早年的事我没赶上,但从小就听爹娘讲述。虎牢关,美良川,征河北,战突厥,他是战无不胜的大英雄。当我入宫见到他时……”说到此处她脸上露出微笑,眼中焕发出奕奕神采,“他牵我的手,那双明亮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就习惯了。他带我去打猎,带我去巡游,看我写的诗文……往昔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媚娘没说话,只是摇头——我们何尝有往昔?我们同天子的往昔只是逢场作戏,何必去追忆? “可是……”徐惠的眼神又渐渐黯淡,“现在他却病成这个样,没几天可熬了。我伺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白发一根根增加,看着他的臂膀一天天萎缩,看着他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喊着‘有鬼!有鬼!’,我的心都碎了……”徐惠潸然泪下,“没有他,我们怎么办?将来该如何?” 媚娘还是摇头——我们岂会有将来?我们的将来注定是曲终人散了无声息,又何必去想? 徐惠投入地讲述着自己,误以为媚娘与她皆是一样想法,她哭泣了一阵,继而抹去眼泪,神色坚毅道:“想这些也没用,我决定了,皇上若是驾崩,我就和他一起死!他是我的男人、我的生命,他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生前骑的宝马都画像陪葬昭陵,我岂能不如那些畜生?我就陪他长眠于地下,在地下再续前缘。” 媚娘简直想扇她一个耳光,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摇晃——徐惠!你是大傻瓜!大傻瓜!凭什么为他而死?他何尝真的爱过你?他不过用你的身体释放欲望,借你的文章沽名钓誉,晋你为充容不过是为自己树立纳谏的美名!他对不起文德皇后,对不起杨淑妃,对不起阴德妃,也对不起你我!或许他是个好皇帝,但不是个好丈夫,除了他李家的江山社稷,他谁也不爱。你何必要为一个不爱你的人殉葬? 这些话已冲到喉咙,媚娘却又把它们生生咽了回去——不!人与人是不同的,哪怕此生只是戏、只是梦,有人愿意入戏入梦,我何必非要把她唤醒,给她平添新的烦恼呢?她无怨无悔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遵循着她笃信的道理,她活得简单,活得虔诚,活得专一,这也未尝不是好的选择…… 可我的选择呢?媚娘不禁问自己——我偏偏是不入戏的人,佛曰六道轮回,可谁知那缥缈的来世究竟有没有?母亲年逾四旬尚嫁,我刚刚二十六岁,凭什么向命运低头?往事不可追,来日不可待,何问过去未来,只要现在!命运已走到关键的时刻,岂能畏缩不前?我不但要让情欲之火烧下去,也要让希望之火蔓延,凭着我对雉奴的一片真心,更凭着他对我的不依不舍,这道难关一定可以冲破!一定可以…… “咳咳咳。”李世民的咳嗽声打断了媚娘的思绪。徐惠听到动静早就忙不迭过去看,她也跟着凑过去。 “又是恶梦?”徐惠爱怜地揉着皇帝的胸口,软语探问。 这次李世民似乎没做恶梦,只是呆呆望着徐惠,沉默许久才道:“掌灯,去叫雉奴过来。” “现在?!”徐惠不禁皱眉。李治倒是恰巧在山上,可深更半夜的怎好去折腾太子? “把雉奴叫来。”李世民又重复一遍。 徐惠斗胆劝说:“还不到四更天,只怕这会儿……” 李世民的口气严厉起来:“马上叫他过来,这是旨意。” 徐武二人不敢违拗,只得把宦官通通喊来,殿里殿外十几盏宫灯全部点亮,派人去传太子。没一会儿工夫,李治就到了;他以为父皇大限将到,顾不得收拾利索,披头散发,趿着鞋便跑来了,一见父皇无异样,不免有些疑惑。太子妃稍迟片刻也到了,媚娘见此情形不禁冷笑——有先有后神色不一,他俩肯定没睡在一起。方思及此处,薛婕妤旋踵而至,媚娘忙收起笑容退到徐惠身后。 “雉奴……”李世民缓缓开口,“朕方才做了个奇怪的梦。” 李治微微蹙眉,露出一丝不耐烦之态,却又马上恢复诚挚的神情:“又梦见鬼魂了吗?天亮孩儿就去请玄奘大师为您作法祈福。” “不,这个梦并不可怕。刚开始朕看到建……”李世民顿了顿,“朕看到几个鬼魂向朕袭来,险要时刻李靖将军来了,护在朕驾前,那些鬼魂便纷纷遁去。” 李治不禁颜色大变:“李卫公梦中救驾?” “是啊。朕原先梦到的都是死去之人,李靖怎么也到梦中救驾?难道……” 李治见瞒不住了,只好实言相告:“父皇,儿臣怕您伤心,一直没告诉您。李老将军半月之前已经……儿臣和舅舅、褚令公商议后,追赠其为司徒,还赐了东园秘器,准其入葬皇陵。”李治觉得这件事实在诡异,难道人死后真会有灵魂托梦? 其实不是灵魂托梦,而是思虑所致。李世民虽然病卧在这里,但脑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忖他的国家、他的大臣,有所思自然会有所梦。证实李靖确已亡故,李世民倒没责怪李治,只是叹道:“老天不公,为何要让他们一个个都先朕而去,一次次让朕受这痛失良臣之苦?” 李治安慰道:“卫公年事已高,七十九岁寿终正寝,也算有寿有福了。正是怕您悲伤,舅舅才不让我禀报您的。” 听他说隐瞒此事是长孙无忌的主意,李世民半晌不语,沉默许久忽然道:“朕有事吩咐太子,其他人退下。”徐惠、媚娘乃至薛婕妤等人都退出殿去,李世民这才接着说,“你替朕写一道圣旨。” “我?!”太子并无擅修敕诏之权,即便皇帝授权,又岂能不经中书起草、门下审核? “事情紧急,所有繁文缛节全部免去,你立刻便修。” “是。”李治只好顺着,“是何内容?” “贬李世勣为叠州刺史。” “什么?!”李治怀疑自己听错了——李世勣位居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三品,挂宰相之名,真正位高权重,平白无故为什么把人家贬为小州刺史? 李世民做出解释:“李世勣精明过人才智甚高,但你对他无恩,关系亦不甚亲密,现在朕将他贬官,等你即位后可授其为尚书仆射,让他当实职宰相,那时他定会领你情,一门心思效忠于你。” 李治似有领悟——三省宰相虚位,唯以舅舅和褚遂良执政,难道真是朝中无人吗?不!似张行成、高季辅、宇文节、于志宁,不都是德才兼备的老臣吗?父亲不用他们,原来是要留到我继位后再提他们为宰相,使他们感激我、报效我。父亲病势沉重困卧在床,尚能有此深谋远略,果真厉害! 可稍加深思,李治又觉得对李世勣似乎不必玩这手。昔日他遥领并州大都督,李世勣任都督府长史,后来他当太子,李世勣又任太子詹事,这关系还不够亲密?甚至可说比其他大臣亲密得多,何需再贬一次官呢?李治不禁蹙眉。 李世民猜出儿子的想法,心下暗喜——这小子表面傻内里机灵,谁是应该重用的人,心里清楚着呢!虽然如此,却执意道:“朕叫你贬,你就贬。” “好吧。”李治只得顺从,“不过贬官总得有个借口吧?” “没借口。” “没有借口?”李治愈加迷惑,“无缘无故怎好……” “嘿嘿。”李世民竟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君命不可违,朕就是要试试他,看他对朕、对咱李家是否无怨无悔满腹忠诚。他若奉诏便是日后的宰相;倘若不服不忿上书抗辩,或者滞留不去心怀侥幸,我立刻将他杀了,以除后患!” 李治倒抽一口凉气:“这也太……” “太歹毒?太险恶?太无情?”李世民瞪了儿子一眼,“这便是驭臣之术。” 李治不敢违拗,怀着忐忑的心情代修手诏,加盖天子之宝。一切就绪天刚蒙蒙亮,李世民心急难耐,立命陈玄运回城向李世勣宣旨。李治为父亲掖了掖背角:“天色尚早,您再睡会儿。” “不。”李世民一脸决然,“此事不仅关乎他李世勣生死,或许还关系到你日后祸福,咱们就静候这场赌局的结果吧。”说罢,再不发一言,静静注视着殿外。李治虽摸不清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隐约猜到李世勣必是曾受过什么嘱托,何况此事牵涉生死祸福,不禁也紧张起来。 他父子便这样默默无言候在殿中,等待李世勣的抉择。渐渐地,天光大亮,徐惠张罗宦官献来汤饼等物,李世民却未吃一口,连药都不肯喝,他倚着靠枕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全部心思都纠结于这件事的结果……直到日至中天已交子时,陈玄运一路小跑奔上殿来。 “如何?”李世民心绪激动,想马上坐起,却忘了自己病入膏肓已没有那气力,身子猛然一歪,若非李治及时搀扶,险些栽下床榻,“李世勣是否奉诏?” 陈玄运上山下山奔波半日,早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李、李公他、他……奉诏了。” 李世民继续追问:“他接诏时神色如何?” 陈玄运总算缓上这口气:“神情如常,并无异样。” “他可言明,何日动身启程?” “他已经启程。” “什么?!” 陈玄运提高声音道:“英公接到诏书,自朝堂而出当即启程,连家都没回一趟,就西出长安赴任去啦!” “哈哈哈!”李世民仰天大笑,“朕赌赢了,朕果真没看错人!” 李治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恭喜父皇。” “哈哈哈……该恭喜的是你,我儿是有福之人呐!”但这声欢呼之后,李世民身子一沉,颓然躺倒在榻上——他强自支撑半日,得知事如所愿,心愿已了,所有精神顿时泄了。 “父皇保重身体。” 李世民已面色苍白,喃喃道:“朕赐李世勣龙须,使其安心;他也承受朕的诏书,让朕安心。雉奴……你牢牢记住,倘有朝一日你被朝局所困力不能伸,就去找李世勣问计,他定会助你扭转乾坤……” “是!孩儿记住了。” “好孩子……”李世民艰难地点了点头,“去把胡僧进献的丹药拿来,朕要试试。” “不可!”李治断然拒绝,“玄奘大师说过,那药不能吃。” “拿来吧。” “父皇身体虚弱,不能再服丹。” “拿来!”李世民固执地瞪了他一眼,“难道你敢不听朕的话?” 自严父恫吓下长大的孩子,即便再聪明,终究还是匍匐在严父的脚下,不敢违拗半分。李治明知道不妥,却被父皇严厉的眼神吓得战战兢兢,含着泪答应了一声:“是……” 听说皇帝又要服丹,翠微宫中所有的嫔妃都惊动了,皇帝是她们的希望,是她们命运所系。以徐惠为首的十几个嫔妃纷纷上殿,众人齐刷刷跪倒,哀恳皇帝不要服用。 李世民却丝毫不为所动,炯炯望着李治捧来的那颗灵丹——外来和尚的药果然与中土之物不同,竟然有鸽卵那么大,其色殷红,宛如要渗出血! 这是婆罗门(印度种姓)僧那罗迩娑婆寐所制,据说耗时数载才炼成,有延年益寿起死回生之功效,究竟是真是假?李世民颤抖着伸出手,把它攥在掌中。 所有嫔妃都焦急地围到病榻前。徐惠呕心泣血般哭着:“陛下,别……别……” 李世民却没理睬,只顾仔细端详着这颗红丸——是真是假还重要吗?时至今日我已经是个废人啦!所有的事都安排完了,所有心愿都了结,就让我来赌一赌这丹药的真假吧!如若是真,当谢老天庇护,让我恢复往昔之威,定要扫平高丽、吞并西域,为我华夏更创辉煌;如若是假,倒可速绝性命,省得再受病痛煎熬,省得再受建成、元吉的阴魂折磨,也省得再给雉奴添麻烦。我一生运气都很好,赢了太多次,赌赢虎牢关,赌赢玄武门,也赌赢了李世勣的这一步,现在就让我赌这最后一次吧! 李治眼睁睁看着父亲拿起丹药往口中送,真想劈手夺过,但心头一阵罪恶的欲望却把他攫住了,动弹不得——这又有什么不好?父亲已经病成这样了,就任凭他去吧!我已长大成人,已是太子,却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他活下去只会继续压制我、管束我。只有他死了,我才能成为大唐新主,才能大展我的抱负,才不怕乱伦之事被揭穿……这丑恶的念头冲击着李治的心灵,与善良的本性激烈搏斗着,眼看父皇把那血红的丹药吞下,他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强烈的负罪感使他禁不住浑身颤抖。 就在这一刻,一只纤纤素手从下面悄悄伸来,轻轻握住了他颤抖的手。这感觉太熟悉、太亲切,李治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他毫不犹豫地把那只纤细温暖的手紧紧攥住——只有牢牢抓住这只手,他才不再害怕、不再彷徨,他才有勇气面对磨难和风霜! 病榻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世民身上,竟无人发觉太子的宽袍大袖下正牵着一位庶母的手。所有人都心情紧张不发一语,只有徐惠那苦痛的呜咽声回荡在耳畔…… 三、贞观日落 胡僧的丹药非但未能延寿,反而成了最后的催命符。红丹入腹,如刀割火烧,李世民周身疼痛上吐下泻,勉强折腾至次日清晨,百脉俱坏气若游丝,显然已是大渐弥留之际。 他命人将自己搭上胡床抬至殿门外,想再看看这巍巍终南、看看他的锦绣江山。宰相长孙无忌、褚遂良得知消息,快马加鞭赶至翠微宫承受遗命。在这最后时刻,没有嫔妃,没有宦官,哪怕忠贞如徐惠也不能在旁聆听,唯有两位宰相和太子李治、太子妃王氏。 李治跪在胡床前,早已悲不能抑眼泪汪汪。李世民垂眼凝望儿子最后一眼——这些日子辛苦尽孝,也把儿子折腾得不成样子,或累日不食,或连夜侍奉,仅仅二十二的俊秀晚生,额边竟也生出几许辛勤的白发,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不知流过多少泪水。李世民既慰且怜,低声安抚道:“你如此孝顺,为父死又何恨?” 李治虽知父亲不喜自己软弱哭泣,但听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孝顺”,心下越发凄然,哪还矜持得住?顿时抽泣不止。 “雉奴莫哭。”李世民强打精神,“还记得为父对你的期望么?直起腰板,挺起胸膛,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是。”李治强咬牙关。 “为君王者最根本之道是什么?” 李治噙住泪水,哽咽着回答:“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 “很好。”李世民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有无忌、遂良在,你勿忧天下。”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虽是历练半生、心志如铁的堂堂宰相,面对这父子离别的一刻也不禁老泪纵横。听到皇帝提及他们,二人忙擦去眼泪,跪倒在地以膝当步,爬到胡床前。李世民努力提高嗓音,嘱咐道:“汉武寄霍光,刘备托诸葛,朕今悉以后事托付尔等,太子仁孝,天下尽知,尔等当善辅之。” 二人领受顾命,重重叩首异口同声:“臣等必效死以报。” 长孙无忌抬起头,看着这个皇帝兼妹婿兼朋友的男人,在这生死离别之际,虽有无数言语却激动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李世民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艰难地抬起手臂,在他肩头拍了一下——总角之交,郎舅之亲,相识相知近四十载,千斤重担万语千言皆在这轻轻一拍,无需再说什么。更何况…… 李世民的目光转向褚遂良,厉声道:“无忌尽忠于朕,朕有天下多赖其力。朕死后,你当处处留心时时戒备,勿令谗人间之。” 褚遂良初以书法博得圣眷,既而跻身朝堂,性情坚毅操守廉洁,慷慨亢直不亚魏徵,是后进之臣中的典范。在此悲怆的时刻、在皇帝严厉的注视下,他再度叩首郑重立誓:“陛下放心,臣一定循循善诱防微杜渐,确保太子亲贤远佞,保我大唐长治久安。” “嗯……”李世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非常遗憾,这不是他要的回答。 后来者就是后来者,没有过同袍奋战的洗礼,也没经历过玄武门的惊心动魄,即便褚遂良德才兼备悟性过人,到头来还是未能窥破李世民的帝王心术——长孙无忌虽然是李世民最宠信重用之人,但身居外戚权势忒重,他以国舅宰相之尊加上过人的才能,固然可以帮外甥掌控江山,却也有能力行操莽之事;即便不会那样出格,当个桓温、宇文护一样的跋扈权臣,李家子孙也好受不了。李世民本身便以政变夺取皇位,父子兄弟尚且如此,怎会相信亲情?托孤之言俱藏机锋,既言“太子仁孝”又为何顾虑李治会被谗人所间?无忌与李治,一个是居凌烟阁首位的功臣,如今又成了统摄三省的顾命大臣,一个是年纪轻轻、册立仅五年又性情柔顺的新皇帝;该被适当约束的人是谁?昔董昭谄曹操,而魏篡汉统;郑译助杨坚,而隋代北周,该防止被小人蛊惑恣意而为的人究竟是谁?褚遂良未能参悟,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当着长孙无忌和李治的面,李世民无法把话挑明,他想再把那番话重复一遍,让褚遂良用心体会,但油尽灯枯心神衰竭,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算了!李世民不再徒劳——没关系,时光能验证一切,让褚遂良慢慢去参悟吧。即便无忌日后真的跋扈不轨,即便褚遂良执迷不悟,他还有暗藏着的另一颗棋子。这颗棋子深藏不露,隐于台面之下,不啻为一支埋伏的奇兵,此子一出足以化险为夷扭转乾坤。当然,若三驾马车共保李治自然最好,但若不能如此,也只好出杀招了。善恶忠奸生死祸福,让他们自己去选择吧。 定鼎安民、重振华夏,功劳何其大?弑兄杀弟,囚父屠侄,罪业何其重?无论上天台下阴司,此生志得意满无怨无悔,是非功过任凭后人自说。李世民迷离的眼神从众人身上移开,仰头注视着终南山。恍恍惚惚地,山林草木间隐现出一个个身影,长孙皇后、父亲李渊、李建成、李元吉、房玄龄、李靖,他们或悲或喜或怒或笑,来迎接他到另一个世界再续爱恨恩怨…… 山之大者,莫如终南。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相距八百里;天下之阻,九州之险,层峦叠嶂千岩万壑,道路崎岖逶迤百转。 山之玄者,莫如终南。曲径通幽境,云雾掩迷踪,巅峰居仙隐,幽谷结兰若;张子房对弈赤松子,钟离权解印入深山。 山之乐者,莫如终南。春望百花似锦,冬观瑞雪纷纷;山川锦绣,白云悠然,群鸟争鸣,清泉潺潺。 山之悲者,亦莫如终南。朝露如泪,晚霞似血,风若唏嘘,雨似幽咽,一代英主天之可汗,永诀社稷便在终南。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己巳(公元649年7月10日),大唐皇帝李世民驾崩于终南山翠微宫,终年五十一岁。 第十三章 太宗驾崩,终于等来命运的转折 一、陈仓暗度 大唐与高丽旷日持久的战争再度停止,帝国又恢复了祥和稳定。可对于李世民来说,他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廉颇老矣,不复神勇,能做的全都做了,做不到的操心也无用,躺在病榻上除了打发不尽的无聊时光,还剩什么? 从夏至冬,这半年时光中李治用行动诠释了“孝子”两字的真谛。帝国之大政务纷纷,李治无不挂心,哪怕他无权过问,也会仔细聆听国舅无忌的教诲;在他精心筹划下,长安城南的晋昌坊建起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取名慈恩寺,不但为了追念她的母亲长孙皇后,还礼聘玄奘法师为主持,将其作为翻译梵文经卷的皇家道场。 刚开始李治每月到终南山两次,后来次数逐渐增多,频繁时三五日就来一趟,而且通常会住上一夜,然后天不亮就忙忙碌碌赶回去忙国事。不但秋高气爽时如此,哪怕狂风暴雨,他也艰难跋涉来往奔波。父皇病势沉重心情烦闷,时而对他冷语相向、动辄斥责,但李治永远和颜悦色好言好语,端水喂药不厌繁琐。 因而所有人也都尊敬太子、体恤太子。李治说他来回赶路很累,夜里不希望有人打扰,而他睡觉又很轻,于是太子别宫中不再设任何宦官奴婢,大家在经过他住的院落时都蹑手蹑脚,有时宁可绕着走,谁都不忍心惊扰这位劳碌奔忙的孝子。 可是有谁会想到,就在那座僻静漆黑的院落中,在那个本应孤独的寝帐内,这位孝子和他的庶母度过了好几个销魂之夜。鳗行蛭步,品玉吹箫,昏天黑地,颠鸾倒凤,他们爱得炽热爱得疯狂…… 腊月的夜晚,凛凛狂风忽然停息,飘下鹅毛般的雪花,不多时便把整座终南山覆盖。虽是深更半夜,白雪却散发着光芒,将天空映照得如黎明。起伏的山峦化作洁白的丝绸,本已经萧瑟枯干的树木挂上了琼枝玉叶,楼台殿宇粉妆玉砌,翠微宫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神圣之境。 媚娘撩起卧床的闱幔,透过明亮的窗纱望着外面的美丽雪景。而李治依旧紧闭双目,如孩子般慵懒地趴在她怀里,时不时调皮地舔吮着那两颗粉嫩茱萸。媚娘勉强坐起身,却还紧紧拥抱着她的小男人,在这浪漫的雪夜里,还有比这更惬意的取暖方式吗? “嗯?下雪了?”李治这才微微睁开眼,“明日山路难行,我可怎么下山啊?” 媚娘幸灾乐祸道:“那就再留一晚。” 李治急切地爬起身,赤裸着走到窗边,向外望了望:“雪还不小呢,这可不妙了。” 见此情景媚娘不禁大笑:“你可是太子,留神被人瞧见。” “你还笑得出来!朝中多少大事,在此耽误一日,来日便多辛苦一分。为了你,我来来去去辛苦跋涉,容易吗?” “为我?”媚娘秀眉一挑,“难道不是为你父皇?” 李治脸上泛起一丝愧色:“既为你,也为父皇,他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而且好像越来越糊涂。上个月又要召术士给他炼丹,正赶上右率府长史王玄策出使天竺归朝,带来一名婆罗门僧,叫什么那罗迩娑寐……” “哎哟哟,好一串的拗口名字。” “那胡僧自称年逾百岁,还进献了一颗丹药,说是能延年益寿、起死回生,吹得神乎其神。我向三藏大师打听过,他说在西域多年根本没听说过这人,外道头陀全都是‘野狐禅’。袁天罡、李淳风也都跟我说,无论佛道,任何丹药不能吃。可父皇偏偏迷信这玩意儿,催了我好几次,要看看那丹药。” 媚娘顿时紧张起来:“那你怎么办?” “还能怎样?敷衍搪塞呗!我真怕了,父皇征战一生无往不利,昔日王世充、窦建德数十万大军都没把他怎么样,可咱们中原的道士用几颗丹药就把他害成了这样,只怕这外来的和尚再一折腾,父皇就……唉!”李治的心情是复杂的,虽然严酷的父亲压得他很难受,但他无疑是希望父亲活下去的。 媚娘也希望李世民活下去,如果死了,她就不得不与李治分离。可是千军万马也挡不住无常迫命,终归会有那一天,她与李治的这段孽缘似乎注定是露水之情。媚娘满腹惆怅:“圣上千万不能有闪失,我不想离开你。” “我也不想!”李治转过身,倚在窗棂上望着媚娘,“天长地久,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媚娘心头泛起一阵悸动——难道这不仅仅是一团情欲之火,还是一团希望之火?如果他执意留我在身边,岂不是不用给那个老男人当未亡人了?我的运数没到尽头,还有希望,还有转机……但想到这儿又觉不切实际,他毕竟只是二十岁的大男孩,各种诱惑多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再者他性格柔弱又珍视名誉,怎会离经叛道,把个庶母留在身边?即便他豁得出去,朝廷百官能同意吗?帮他当家的国舅能同意吗? 李治瞧出她神色犹疑,急切道:“我没骗你!我真的不愿和你分开,我、我……已经离不开你了。”他垂眼瞟着窗外的白雪。那么美,那么白,便如媚娘的肌肤一般可爱,他甚至有和她一起赤身裸体到雪中奔跑的渴望。只要媚娘在身边,他就不再怯懦不再彷徨;只要有媚娘陪伴,他没什么不敢干的! 媚娘虽不敢把这些话当真,却十分欣慰,爱便爱了,做便做了,哪怕只剩片刻的温存,好好珍惜就是了,何必费那些不切实际的心机呢?想至此她张开双臂,娇笑道:“快过来,你别冻着。” 李治才意识到自己赤裸着倚在窗前有多滑稽,转过身,便如燕子归巢般扑到她身上,两人就这么黏在一起。媚娘发出一声幸福的叹息:“简直像一场梦。” “什么?”李治不解地问。 “一切。一切都像是做梦。”媚娘喃喃道,“一开始亲近你时,我何曾想过你会动真情。毕竟我大你四岁……” “因为……嗯……我也说不清。” “你不是有妻有妾么?你喜欢你那个王妃吗?” 他俩虽然已暗里幽会了许多次,但始终回避这话题,媚娘第一次郑重其事问出来,李治也第一次认真思考,想了许久才回答:“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就像是普通亲人?” “不对。”李治很干脆地否定了,“只是在一起生活的人……不,可能连生活都算不上。平常见了面,她朝我施礼,我朝她点头,然后我就忙自己的。” “她不漂亮么?” “还可以,只是……”李治摇摇头,“我们没有很深的感情。” “其他姬妾呢?你有不少姬妾吧?” “六个。”李治毫不隐晦,“一群不懂事的小女孩。” “哈哈哈……”媚娘又笑了——你不也是个小男孩吗? “我不在乎他们,不过……”李治抬起头望着她,“有一个兰陵萧氏的侧室挺招我喜欢,她给我生了女儿,父皇还封她为良娣呢。” 媚娘心头升起一团阴霾,不过话题是她挑起来的,只好忍着醋意接着聊:“那她肯定很漂亮。” “漂亮!而且很活泼,胆子也很大,我们一起弹琴,一起喝酒,还一起骑马。”李治眼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我俩骑一匹马,东宫最烈的一匹。那次真是玩疯了!那马受惊,把王伏胜都给撞伤了,奶娘吓得直哭。” 媚娘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她也想和李治一起游戏、骑马,想和他到处去玩,甚至想为他生儿育女,可他们注定只能在黑暗中偷情,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见人。即便李世民能活一万岁,他们可以永远偷情下去,他也终会有厌烦的那一天。 可是…… 李治笑容渐渐收敛,口气突然变得严肃:“我第一次遇到你时觉得你很像她。可后来咱们在一起我才明白,其实是她像你,她不过是你的影子。” 媚娘的双眼湿润了:“为什么?” “她不能与你相比。首先,她也从不真正明白我的心,而你我却心有灵犀。再者她不及你知冷知热会照顾人。还有,她也不如你……”话说一半李治的脸突然红了。 “不如我什么?” 李治却不再说下去,转而道:“我想起咱俩第一次在林子里的时候,那晚雀儿的叫声真是好听。” 媚娘噗嗤一笑:“亏你记得分明,羞死人。” “等冰雪化尽,春天暖和了,咱们还去那里吧。” 媚娘戏谑地在他额头上一戳:“你这登徒子。” 李治攥住她手:“你不知道,雀儿叫得虽然好听,但春莺的鸣叫更是悦耳,咱们一起去听。” “春莺啭……那一定很美,我陪你。”媚娘不禁浮想联翩。 “好。”李治忽然大笑着把她压在身下,“那咱们先预想一下。”说罢狂乱地亲吻着她。 虽然今夜已有过一次交媾,媚娘还是被他搞得欲火难抑,抱住他脖子,两条腿自然而然地紧紧缠住他腰身。这一瞬间,媚娘突然悟出李治羞于出口的那第三个原因——她的身体。那萧良娣虽年轻漂亮、性情直率,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女孩,没有她这样成熟风韵的躯体,更没有她积蓄已久的对爱的期盼。 十年的孤独寂寞使媚娘对男人的身体充满渴望,何况现在她拥着的还是梦寐已久的那个男人,她怎能不炽热,怎能不癫狂?李治表面上是个温顺的男孩,可他内心充斥着压抑,充斥着无奈,只有在床笫间他才可以任意爆发,任意挥洒。一个久旱逢雨贪得无厌,一个兰芽正茁欲罢不能,金风玉露干柴烈火,无论什么奇异花样,他俩都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床上没有名分,没有廉耻,有的只是纵情奔放,他们彼此纾解着郁闷,传递着爱意,齐声对这个道貌岸然的世界发出轻蔑的嘲笑…… “有人!”跨马驰骋的李治忽然一声惊叫,萎顿到床榻一角。 媚娘也吓一跳——方才观看雪景,收起的帷幔忘记放下,若有人从外窥望,床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有人看见了,这可如何是好?”李治方寸已乱。 “你是不是眼花了?不是早有命令么?谁敢随便跑到这儿来?” “雪天这么亮,我怎会看错?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窗前停了一下,一溜烟就逃了。一定是看清楚了,去禀告父皇啦!怎么办?” “别慌别慌。你是太子,这宫里除去皇帝谁比你大?即便看见了又能如何?敢出去乱说,就不怕你杀他吗?再者圣上重病在床,要是跑去奏报,若把皇帝气坏担待得起吗?别怕,没事的。”媚娘虽竭力安慰李治,可自己心里也怕得要命——宫廷人心难以忖度,未尝没有嫉恨他俩的人,难保不闹得沸反盈天。李治身为太子倒还值得庇护,她乃后宫才人,胆敢与人通奸,而且是乱伦,她还活得了啊! “此地不可久留,我得趁着天没亮赶紧走。”她起身穿衣服,“你千万别怕,慌慌张张反倒容易露破绽。” “是。”李治战战兢兢道,“若真有人报知父皇,我就矢口否认。这是诬陷!是诬陷!可、可是……我怕我会……” “唉!”武媚娘长叹一声——她太了解李治,也太了解李世民,这对父子的性情都在她心里装着。只要那个穷凶极恶的老爹一恫吓,这个畏父如虎的儿子准保咬不住口。 事情已经这样,还能怎么样?媚娘也坦然了,缓缓系好腰带,又抱住李治的脸深情一吻:“没关系。即便圣上都知道了,也不会舍得废你这个太子,至于我……我就是千刀万剐也心甘情愿!”说罢冒着大雪出门而去。 虽有情人的安慰,李治还是难忍忐忑,也没有心思再睡了,胡乱穿好衣服,在殿里踱来踱去,活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绕了几千几万圈,外面已天光大亮,一点儿声息没有,这才渐渐稳住心神,昨日远路奔波,两番“恶战”加上那番惊吓,实在疲惫到极点,仰倒榻上昏昏然打起呼噜…… 也不知睡去多久,只觉有人摇晃他肩膀。 “殿下,快醒醒,快醒醒。” 李治乏得要命,挣扎着睁开眼,见是大宦官陈玄运,立时清醒:“陈公公,怎、怎么了?” “都快午时了,亏您还睡得下去。万岁动怒啦!”陈玄运急得直跺脚,“您快过去吧。” “因、因为什么?”李治明知故问,却还抱着一丝侥幸。 陈玄运竟也结巴起来:“这、这……这等丑事,您叫奴才怎、怎好出口?总之您快去吧!” “啊?!”李治的心彻底凉了。 他是抽泣着走向含风殿的,不仅因为害怕,更因为惭愧——通奸内乱十恶不赦,聚麀(yōu)同牝禽兽所为;宋之刘骏、齐之高洋皆因乱伦遭史家口诛笔伐,隋炀帝趁父卧病逼奸宣华夫人,至今还被世人唾骂,他一个温良恭谦礼让的好太子,怎会糊里糊涂地跟那帮人走上同一条路呢?且不论会不会被废,若把父亲气个三长两短,他还有什么脸做人啊!母亲在天有灵该多痛心呐! 李治浑浑噩噩脚步踉跄,所幸地上积雪甚厚,宦官宫人们瞧见却也不以为怪。他一步步走向殿门,离得甚远已看见里面情形——卧病甚久的李世民已有些脱相,昔日健壮的臂膀渐渐枯瘦,圆鼓的两腮已凹陷,头发大半已白,额头爬满沧桑的皱纹。而这位憔悴的病人此时正斜倚在靠枕上,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狂躁地呐喊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咳咳咳……”满地都是他摔的杯盘碗碴,徐惠慌里慌张地一边安慰,一边收拾着。 早晚要过这一关——李治咬咬牙,走进殿内。李世民兀自咆哮:“混账!通奸淫乱,不知羞耻,朕没有这样的孩子,把皇家的脸都丢尽了!”他如同一头身受重伤穷途末路的老虎,吼得那么哀痛,那么无奈,因为坐不起身子,两只手剧烈地颤抖,撕扯着身上锦被。 “父、父皇……” “朕要杀了他!朕要杀……”李世民吼了一半,突然气力不接,继而身子猛然一挺——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陛下!”徐惠、陈玄运都慌了,“快传太医。” “父皇!”李治一声悲鸣跪倒在地,“孩儿错了,你打我吧!骂我吧!废了我吧!我不该……”最关键的话便要出口,哪知一个身影快步奔入殿内,不由分说拦住他——薛婕妤。 “太子,此事与你何干?”平素温和的薛婕妤此刻竟满脸惊恐,重重怕打着李治脸颊,“你胡说什么?清醒清醒!高阳公主与人通奸,与你何干?是高阳!是高阳!你一定是吓糊涂吧?别怕……” “高阳……高阳妹妹?”李治喘了几口大气,渐渐领悟——原来是个误会。 薛婕妤长出一口气,把他搀起来:“别害怕,你是个好孩子,是最好的太子……千万别怕……” 李治猛然醒悟——原来窥见丑事的就是她!自己的师傅! 漫天乌云尽散,薛婕妤是绝不会泄露天机的——身为太子的启蒙老师,受长孙皇后遗命教养太子十余载,待李治像待亲儿子一般,若李治有个闪失,岂不是活活心疼死她?何况她侄儿薛元超自小就是李治伴读,两人关系亲密,薛家的前程都寄托在李治身上,怎可毁掉这条潜龙? 吐血的李世民上气不接下气,只顾大口喘息,徐惠等人也都忙于照顾皇帝,竟没人留心他俩的举动。李治身子一软,扎进薛婕妤怀里哭出声来:“师傅……”这是绝处逢生的庆幸! 薛婕妤抚着他的背,将李世民动怒的缘由娓娓道来: 高阳公主通奸完全是另一段公案。这位公主自幼就被李世民宠爱坏了,娇生惯养性情乖张。李世民把她指婚给房玄龄次子房遗爱,从一开始她就不愿意,嫁进房家后不侍奉公婆,与丈夫也不甚亲近。 房遗爱虽有些纨绔子弟的性情,但还算是个有抱负的男儿,惜乎相貌粗犷,显然不被高阳喜欢。新婚后不久,高阳游览终南山散心,无意中遇到了真正令她心动的人——执笔《西域记》的那位辩机和尚。 辩机堪称佛门奇才,是大总持寺道岳法师的得意弟子,少年早慧悟性过人,二十出头便已修行有成,才华横溢通晓梵文,更难得的是他还相貌英俊、谈吐文雅,俨然一落了发的风流才子。高阳一见怦然心动,这不正是她一心钟爱的“龙树菩萨”吗? 高阳当即便以休息为名要入辩机的兰若草庐。辩机区区一僧侣,岂敢开罪公主?虽觉不妥也只得应允。哪知这位公主再三调情引诱,辩机避不敢避躲不敢躲,又见公主娇艳美丽,半推半就,竟成苟且之事。此后两人几度幽会,如胶似漆难以割舍。房遗爱虽知自己绿帽盖顶,却也不敢得罪公主;高阳为表弥补,买了几名美女塞给丈夫,自此房遗爱竟不再过问。 后来辩机投会昌寺居住,又助玄奘译经撰文,颇有些作为。哪料有穿窬之徒夜入会昌寺,从辩机禅房中偷得一宝枕,后被官府抓获,查验赃物,发现宝枕竟是宫中样式。县府不敢擅断,上报朝廷,刑部详查此案,盗贼从实招来勾出和尚,继而急捕辩机查问,招出是高阳公主所赠。事情闹到这地步,倘若房玄龄还活着,大可上终南山私告李世民,君臣亲家一同遮掩,各教训各的孩子。可房玄龄已死,长孙无忌权倾朝野,巴不得房家出丑,严刑拷打逼问辩机,通奸之事就这么暴露了。事情虽然弄清,事涉皇家无忌也不知如何决断,一大早就派人报知李世民,于是才有这场乱子。 得知细情,李治哭笑不得——喜的是自己“一身清白”;悲的是高阳丑事暴露,气坏了父皇。 李世民喘息良久才缓过这口气来,再也无力发作,颤抖着传令:“辩机立即腰斩,凡与此事有关的房家奴婢都处死,高阳……唉!”父亲李渊、三个兄弟、三个儿子、十个侄子,或杀、或贬、或囚,他这辈子处置的亲人实在太多,难道最后还要再添上个女儿? 李治不得不说话了:“家丑不可外扬,况且高阳年纪尚小,您就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罢了!罢了!”李世民哀叹数声,“你去告诉高阳,朕没有她这个女儿,朕不想再看见她……”说完这句话,他紧锁眉头双目紧闭,昏昏沉沉似是睡了过去。 李治不禁冷汗直冒——方才父亲痛骂高阳那些话若放在自己身上也是一样,倘若自己偷情之事暴露,父亲是否也不认他这个儿子,不要他这个太子?可畏啊! 薛婕妤虽屡加暗示,毕竟没对李治把昨夜的事说破,这会儿见李世民已无大碍,忙又攥住李治的手:“太子仁孝天下尽知,千万不可辜负圣上厚望。来往奔波太操劳,不如把太子妃接来,替夫行孝以尽儿媳之道,太子再来翠微宫时也不至于太寂寞。好吗?” “这……”李治不愿意。 “好吗?” 李治依旧不应。 “好吗?”薛婕妤死死攥着他手,声音已几近恳求。 李治凝望着师傅。十余年来含辛茹苦,跟亲娘也差不多了,见她鬓发苍苍满面忧色,何忍再让她老人家为自己担心?情人至爱与自己的前程祸福哪个更重要?李治万般无奈,沉痛地点了点头——以后有妻子在侧,他与媚娘的这段孽缘恐怕要断了! 二、命运之搏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终南山翠微宫弥漫起绝望的气息。 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帝的生命之火在一点点熄灭,然而高阳主公与和尚通奸的丑闻更似刮过一阵无情的烈风,把本已微弱的火苗几近吹熄,只剩下一团苟延残喘的余烬。自从那日动气吐血,李世民昏昏沉沉昼夜不分,似乎浑身精气都在那场咆哮中耗尽了。除了太子李治,在京皇子、宗室公侯、公主驸马也纷纷来探望,大伙心思都一样,只怕忽然某日就再也见不到这位伟大君王了。 武媚本已抱定必死之心,没想到平安无事,不免暗叫侥幸。可是自那之后,太子妃王氏堂而皇之住进翠微宫太子别院,与李治一起服侍皇帝。薛婕妤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李治身边——她虽然看到丑事,却也不清楚与太子偷情的是谁,但从李治惊恐的态度上足以断定是与父妾乱伦。翠微宫中嫔妃十几个,离着甚远隔着窗纱,脱得光光溜溜的也辨不出是哪个,李治又不肯说。三灾八难都已闯过,眼瞅着皇帝油尽灯枯,岂能在这最后时刻出问题?薛婕妤怕李治再做蠢事,只好对所有妃嫔都加提防。 春天到来了。林木抽芽青草茵茵,终南山上春莺啭啼,媚娘却与李治断了联系,别说幽会,连偷偷说句话的机会都不再有。哪怕含风殿中偶然遇见,只能惆怅对视,而四目相对也只可一瞬,必须立刻将目光移开,生怕被人瞧出破绽。如今食髓知味倾心已深,咫尺天涯情何以堪? 心志坚强的武媚也承受不了这种煎熬,她索性效仿徐惠,整日守在皇帝病榻前,并非对李世民还存一丝留恋,而是借伺候病人使自己忙碌,不至于闲下来痛苦相思…… 春天就这样度日如年地走到了尽头。初夏的一个深夜,温和无风,翠微宫一片寂静,李世民浑浑噩噩睡着,唯有武媚和徐惠灯下无眠。其实两人都很疲惫,却满怀心事,肩并肩坐在殿阶上,望着黑黢黢的宫苑。 这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所有嫔妃中唯独徐惠一日未离皇帝身边,日夜辛劳衣不解带,不知受了多少苦、担了多少忧、流了多少泪。这个原本活泼美丽的少女如今面色苍白,眼窝深陷,身体枯瘦,却兀自将满腹深情倾注在皇帝身上,谁看了都觉可怜。 而媚娘对徐惠不仅有同情,更多了几分愧疚。当初她欲求宠幸,徐惠千方百计想办法让她接近皇帝;后来她欲求欢爱,也多亏有徐惠时刻在病榻前伺候,她才能偷空去与李治幽会。徐惠真诚待她,而她这个朋友却当得有些不地道。 见徐惠日益憔悴,媚娘心中不忍,对徐惠说了句真心话:“妹妹,我对不住你,你这么辛劳,我却没怎么帮到你,实在惭愧。” 徐惠坦然道:“你我所受圣眷不同,我先升婕妤,后又升充容,颇得圣上恩泽,受恩就要报恩啊。倒是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姐姐,本想帮你晋升受宠,哪知白忙一场,你仍旧只是才人,委屈你了。” “哼。”媚娘干笑一声,“我的傻妹妹,皇帝都快去了,名分还有何用?”依照朝廷的老规矩,新皇登基后先皇嫔妃不能留在宫里,诞育过皇子公主的要随子女生活;无儿无女的只能到皇家寺院出家。名义上是修行,其实是圈禁在庙里直至死亡。她们俩虽名分有别,却都未曾生养,注定要去当未亡人——在佛前等待死亡的行尸走肉。 徐惠叹息不已:“昔日圣上何等英武,虽然早年的事我没赶上,但从小就听爹娘讲述。虎牢关,美良川,征河北,战突厥,他是战无不胜的大英雄。当我入宫见到他时……”说到此处她脸上露出微笑,眼中焕发出奕奕神采,“他牵我的手,那双明亮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就习惯了。他带我去打猎,带我去巡游,看我写的诗文……往昔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媚娘没说话,只是摇头——我们何尝有往昔?我们同天子的往昔只是逢场作戏,何必去追忆? “可是……”徐惠的眼神又渐渐黯淡,“现在他却病成这个样,没几天可熬了。我伺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白发一根根增加,看着他的臂膀一天天萎缩,看着他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喊着‘有鬼!有鬼!’,我的心都碎了……”徐惠潸然泪下,“没有他,我们怎么办?将来该如何?” 媚娘还是摇头——我们岂会有将来?我们的将来注定是曲终人散了无声息,又何必去想? 徐惠投入地讲述着自己,误以为媚娘与她皆是一样想法,她哭泣了一阵,继而抹去眼泪,神色坚毅道:“想这些也没用,我决定了,皇上若是驾崩,我就和他一起死!他是我的男人、我的生命,他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生前骑的宝马都画像陪葬昭陵,我岂能不如那些畜生?我就陪他长眠于地下,在地下再续前缘。” 媚娘简直想扇她一个耳光,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摇晃——徐惠!你是大傻瓜!大傻瓜!凭什么为他而死?他何尝真的爱过你?他不过用你的身体释放欲望,借你的文章沽名钓誉,晋你为充容不过是为自己树立纳谏的美名!他对不起文德皇后,对不起杨淑妃,对不起阴德妃,也对不起你我!或许他是个好皇帝,但不是个好丈夫,除了他李家的江山社稷,他谁也不爱。你何必要为一个不爱你的人殉葬? 这些话已冲到喉咙,媚娘却又把它们生生咽了回去——不!人与人是不同的,哪怕此生只是戏、只是梦,有人愿意入戏入梦,我何必非要把她唤醒,给她平添新的烦恼呢?她无怨无悔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遵循着她笃信的道理,她活得简单,活得虔诚,活得专一,这也未尝不是好的选择…… 可我的选择呢?媚娘不禁问自己——我偏偏是不入戏的人,佛曰六道轮回,可谁知那缥缈的来世究竟有没有?母亲年逾四旬尚嫁,我刚刚二十六岁,凭什么向命运低头?往事不可追,来日不可待,何问过去未来,只要现在!命运已走到关键的时刻,岂能畏缩不前?我不但要让情欲之火烧下去,也要让希望之火蔓延,凭着我对雉奴的一片真心,更凭着他对我的不依不舍,这道难关一定可以冲破!一定可以…… “咳咳咳。”李世民的咳嗽声打断了媚娘的思绪。徐惠听到动静早就忙不迭过去看,她也跟着凑过去。 “又是恶梦?”徐惠爱怜地揉着皇帝的胸口,软语探问。 这次李世民似乎没做恶梦,只是呆呆望着徐惠,沉默许久才道:“掌灯,去叫雉奴过来。” “现在?!”徐惠不禁皱眉。李治倒是恰巧在山上,可深更半夜的怎好去折腾太子? “把雉奴叫来。”李世民又重复一遍。 徐惠斗胆劝说:“还不到四更天,只怕这会儿……” 李世民的口气严厉起来:“马上叫他过来,这是旨意。” 徐武二人不敢违拗,只得把宦官通通喊来,殿里殿外十几盏宫灯全部点亮,派人去传太子。没一会儿工夫,李治就到了;他以为父皇大限将到,顾不得收拾利索,披头散发,趿着鞋便跑来了,一见父皇无异样,不免有些疑惑。太子妃稍迟片刻也到了,媚娘见此情形不禁冷笑——有先有后神色不一,他俩肯定没睡在一起。方思及此处,薛婕妤旋踵而至,媚娘忙收起笑容退到徐惠身后。 “雉奴……”李世民缓缓开口,“朕方才做了个奇怪的梦。” 李治微微蹙眉,露出一丝不耐烦之态,却又马上恢复诚挚的神情:“又梦见鬼魂了吗?天亮孩儿就去请玄奘大师为您作法祈福。” “不,这个梦并不可怕。刚开始朕看到建……”李世民顿了顿,“朕看到几个鬼魂向朕袭来,险要时刻李靖将军来了,护在朕驾前,那些鬼魂便纷纷遁去。” 李治不禁颜色大变:“李卫公梦中救驾?” “是啊。朕原先梦到的都是死去之人,李靖怎么也到梦中救驾?难道……” 李治见瞒不住了,只好实言相告:“父皇,儿臣怕您伤心,一直没告诉您。李老将军半月之前已经……儿臣和舅舅、褚令公商议后,追赠其为司徒,还赐了东园秘器,准其入葬皇陵。”李治觉得这件事实在诡异,难道人死后真会有灵魂托梦? 其实不是灵魂托梦,而是思虑所致。李世民虽然病卧在这里,但脑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忖他的国家、他的大臣,有所思自然会有所梦。证实李靖确已亡故,李世民倒没责怪李治,只是叹道:“老天不公,为何要让他们一个个都先朕而去,一次次让朕受这痛失良臣之苦?” 李治安慰道:“卫公年事已高,七十九岁寿终正寝,也算有寿有福了。正是怕您悲伤,舅舅才不让我禀报您的。” 听他说隐瞒此事是长孙无忌的主意,李世民半晌不语,沉默许久忽然道:“朕有事吩咐太子,其他人退下。”徐惠、媚娘乃至薛婕妤等人都退出殿去,李世民这才接着说,“你替朕写一道圣旨。” “我?!”太子并无擅修敕诏之权,即便皇帝授权,又岂能不经中书起草、门下审核? “事情紧急,所有繁文缛节全部免去,你立刻便修。” “是。”李治只好顺着,“是何内容?” “贬李世勣为叠州刺史。” “什么?!”李治怀疑自己听错了——李世勣位居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三品,挂宰相之名,真正位高权重,平白无故为什么把人家贬为小州刺史? 李世民做出解释:“李世勣精明过人才智甚高,但你对他无恩,关系亦不甚亲密,现在朕将他贬官,等你即位后可授其为尚书仆射,让他当实职宰相,那时他定会领你情,一门心思效忠于你。” 李治似有领悟——三省宰相虚位,唯以舅舅和褚遂良执政,难道真是朝中无人吗?不!似张行成、高季辅、宇文节、于志宁,不都是德才兼备的老臣吗?父亲不用他们,原来是要留到我继位后再提他们为宰相,使他们感激我、报效我。父亲病势沉重困卧在床,尚能有此深谋远略,果真厉害! 可稍加深思,李治又觉得对李世勣似乎不必玩这手。昔日他遥领并州大都督,李世勣任都督府长史,后来他当太子,李世勣又任太子詹事,这关系还不够亲密?甚至可说比其他大臣亲密得多,何需再贬一次官呢?李治不禁蹙眉。 李世民猜出儿子的想法,心下暗喜——这小子表面傻内里机灵,谁是应该重用的人,心里清楚着呢!虽然如此,却执意道:“朕叫你贬,你就贬。” “好吧。”李治只得顺从,“不过贬官总得有个借口吧?” “没借口。” “没有借口?”李治愈加迷惑,“无缘无故怎好……” “嘿嘿。”李世民竟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君命不可违,朕就是要试试他,看他对朕、对咱李家是否无怨无悔满腹忠诚。他若奉诏便是日后的宰相;倘若不服不忿上书抗辩,或者滞留不去心怀侥幸,我立刻将他杀了,以除后患!” 李治倒抽一口凉气:“这也太……” “太歹毒?太险恶?太无情?”李世民瞪了儿子一眼,“这便是驭臣之术。” 李治不敢违拗,怀着忐忑的心情代修手诏,加盖天子之宝。一切就绪天刚蒙蒙亮,李世民心急难耐,立命陈玄运回城向李世勣宣旨。李治为父亲掖了掖背角:“天色尚早,您再睡会儿。” “不。”李世民一脸决然,“此事不仅关乎他李世勣生死,或许还关系到你日后祸福,咱们就静候这场赌局的结果吧。”说罢,再不发一言,静静注视着殿外。李治虽摸不清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隐约猜到李世勣必是曾受过什么嘱托,何况此事牵涉生死祸福,不禁也紧张起来。 他父子便这样默默无言候在殿中,等待李世勣的抉择。渐渐地,天光大亮,徐惠张罗宦官献来汤饼等物,李世民却未吃一口,连药都不肯喝,他倚着靠枕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全部心思都纠结于这件事的结果……直到日至中天已交子时,陈玄运一路小跑奔上殿来。 “如何?”李世民心绪激动,想马上坐起,却忘了自己病入膏肓已没有那气力,身子猛然一歪,若非李治及时搀扶,险些栽下床榻,“李世勣是否奉诏?” 陈玄运上山下山奔波半日,早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李、李公他、他……奉诏了。” 李世民继续追问:“他接诏时神色如何?” 陈玄运总算缓上这口气:“神情如常,并无异样。” “他可言明,何日动身启程?” “他已经启程。” “什么?!” 陈玄运提高声音道:“英公接到诏书,自朝堂而出当即启程,连家都没回一趟,就西出长安赴任去啦!” “哈哈哈!”李世民仰天大笑,“朕赌赢了,朕果真没看错人!” 李治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恭喜父皇。” “哈哈哈……该恭喜的是你,我儿是有福之人呐!”但这声欢呼之后,李世民身子一沉,颓然躺倒在榻上——他强自支撑半日,得知事如所愿,心愿已了,所有精神顿时泄了。 “父皇保重身体。” 李世民已面色苍白,喃喃道:“朕赐李世勣龙须,使其安心;他也承受朕的诏书,让朕安心。雉奴……你牢牢记住,倘有朝一日你被朝局所困力不能伸,就去找李世勣问计,他定会助你扭转乾坤……” “是!孩儿记住了。” “好孩子……”李世民艰难地点了点头,“去把胡僧进献的丹药拿来,朕要试试。” “不可!”李治断然拒绝,“玄奘大师说过,那药不能吃。” “拿来吧。” “父皇身体虚弱,不能再服丹。” “拿来!”李世民固执地瞪了他一眼,“难道你敢不听朕的话?” 自严父恫吓下长大的孩子,即便再聪明,终究还是匍匐在严父的脚下,不敢违拗半分。李治明知道不妥,却被父皇严厉的眼神吓得战战兢兢,含着泪答应了一声:“是……” 听说皇帝又要服丹,翠微宫中所有的嫔妃都惊动了,皇帝是她们的希望,是她们命运所系。以徐惠为首的十几个嫔妃纷纷上殿,众人齐刷刷跪倒,哀恳皇帝不要服用。 李世民却丝毫不为所动,炯炯望着李治捧来的那颗灵丹——外来和尚的药果然与中土之物不同,竟然有鸽卵那么大,其色殷红,宛如要渗出血! 这是婆罗门(印度种姓)僧那罗迩娑婆寐所制,据说耗时数载才炼成,有延年益寿起死回生之功效,究竟是真是假?李世民颤抖着伸出手,把它攥在掌中。 所有嫔妃都焦急地围到病榻前。徐惠呕心泣血般哭着:“陛下,别……别……” 李世民却没理睬,只顾仔细端详着这颗红丸——是真是假还重要吗?时至今日我已经是个废人啦!所有的事都安排完了,所有心愿都了结,就让我来赌一赌这丹药的真假吧!如若是真,当谢老天庇护,让我恢复往昔之威,定要扫平高丽、吞并西域,为我华夏更创辉煌;如若是假,倒可速绝性命,省得再受病痛煎熬,省得再受建成、元吉的阴魂折磨,也省得再给雉奴添麻烦。我一生运气都很好,赢了太多次,赌赢虎牢关,赌赢玄武门,也赌赢了李世勣的这一步,现在就让我赌这最后一次吧! 李治眼睁睁看着父亲拿起丹药往口中送,真想劈手夺过,但心头一阵罪恶的欲望却把他攫住了,动弹不得——这又有什么不好?父亲已经病成这样了,就任凭他去吧!我已长大成人,已是太子,却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他活下去只会继续压制我、管束我。只有他死了,我才能成为大唐新主,才能大展我的抱负,才不怕乱伦之事被揭穿……这丑恶的念头冲击着李治的心灵,与善良的本性激烈搏斗着,眼看父皇把那血红的丹药吞下,他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强烈的负罪感使他禁不住浑身颤抖。 就在这一刻,一只纤纤素手从下面悄悄伸来,轻轻握住了他颤抖的手。这感觉太熟悉、太亲切,李治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他毫不犹豫地把那只纤细温暖的手紧紧攥住——只有牢牢抓住这只手,他才不再害怕、不再彷徨,他才有勇气面对磨难和风霜! 病榻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世民身上,竟无人发觉太子的宽袍大袖下正牵着一位庶母的手。所有人都心情紧张不发一语,只有徐惠那苦痛的呜咽声回荡在耳畔…… 三、贞观日落 胡僧的丹药非但未能延寿,反而成了最后的催命符。红丹入腹,如刀割火烧,李世民周身疼痛上吐下泻,勉强折腾至次日清晨,百脉俱坏气若游丝,显然已是大渐弥留之际。 他命人将自己搭上胡床抬至殿门外,想再看看这巍巍终南、看看他的锦绣江山。宰相长孙无忌、褚遂良得知消息,快马加鞭赶至翠微宫承受遗命。在这最后时刻,没有嫔妃,没有宦官,哪怕忠贞如徐惠也不能在旁聆听,唯有两位宰相和太子李治、太子妃王氏。 李治跪在胡床前,早已悲不能抑眼泪汪汪。李世民垂眼凝望儿子最后一眼——这些日子辛苦尽孝,也把儿子折腾得不成样子,或累日不食,或连夜侍奉,仅仅二十二的俊秀晚生,额边竟也生出几许辛勤的白发,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不知流过多少泪水。李世民既慰且怜,低声安抚道:“你如此孝顺,为父死又何恨?” 李治虽知父亲不喜自己软弱哭泣,但听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孝顺”,心下越发凄然,哪还矜持得住?顿时抽泣不止。 “雉奴莫哭。”李世民强打精神,“还记得为父对你的期望么?直起腰板,挺起胸膛,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是。”李治强咬牙关。 “为君王者最根本之道是什么?” 李治噙住泪水,哽咽着回答:“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 “很好。”李世民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有无忌、遂良在,你勿忧天下。”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虽是历练半生、心志如铁的堂堂宰相,面对这父子离别的一刻也不禁老泪纵横。听到皇帝提及他们,二人忙擦去眼泪,跪倒在地以膝当步,爬到胡床前。李世民努力提高嗓音,嘱咐道:“汉武寄霍光,刘备托诸葛,朕今悉以后事托付尔等,太子仁孝,天下尽知,尔等当善辅之。” 二人领受顾命,重重叩首异口同声:“臣等必效死以报。” 长孙无忌抬起头,看着这个皇帝兼妹婿兼朋友的男人,在这生死离别之际,虽有无数言语却激动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李世民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艰难地抬起手臂,在他肩头拍了一下——总角之交,郎舅之亲,相识相知近四十载,千斤重担万语千言皆在这轻轻一拍,无需再说什么。更何况…… 李世民的目光转向褚遂良,厉声道:“无忌尽忠于朕,朕有天下多赖其力。朕死后,你当处处留心时时戒备,勿令谗人间之。” 褚遂良初以书法博得圣眷,既而跻身朝堂,性情坚毅操守廉洁,慷慨亢直不亚魏徵,是后进之臣中的典范。在此悲怆的时刻、在皇帝严厉的注视下,他再度叩首郑重立誓:“陛下放心,臣一定循循善诱防微杜渐,确保太子亲贤远佞,保我大唐长治久安。” “嗯……”李世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非常遗憾,这不是他要的回答。 后来者就是后来者,没有过同袍奋战的洗礼,也没经历过玄武门的惊心动魄,即便褚遂良德才兼备悟性过人,到头来还是未能窥破李世民的帝王心术——长孙无忌虽然是李世民最宠信重用之人,但身居外戚权势忒重,他以国舅宰相之尊加上过人的才能,固然可以帮外甥掌控江山,却也有能力行操莽之事;即便不会那样出格,当个桓温、宇文护一样的跋扈权臣,李家子孙也好受不了。李世民本身便以政变夺取皇位,父子兄弟尚且如此,怎会相信亲情?托孤之言俱藏机锋,既言“太子仁孝”又为何顾虑李治会被谗人所间?无忌与李治,一个是居凌烟阁首位的功臣,如今又成了统摄三省的顾命大臣,一个是年纪轻轻、册立仅五年又性情柔顺的新皇帝;该被适当约束的人是谁?昔董昭谄曹操,而魏篡汉统;郑译助杨坚,而隋代北周,该防止被小人蛊惑恣意而为的人究竟是谁?褚遂良未能参悟,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当着长孙无忌和李治的面,李世民无法把话挑明,他想再把那番话重复一遍,让褚遂良用心体会,但油尽灯枯心神衰竭,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算了!李世民不再徒劳——没关系,时光能验证一切,让褚遂良慢慢去参悟吧。即便无忌日后真的跋扈不轨,即便褚遂良执迷不悟,他还有暗藏着的另一颗棋子。这颗棋子深藏不露,隐于台面之下,不啻为一支埋伏的奇兵,此子一出足以化险为夷扭转乾坤。当然,若三驾马车共保李治自然最好,但若不能如此,也只好出杀招了。善恶忠奸生死祸福,让他们自己去选择吧。 定鼎安民、重振华夏,功劳何其大?弑兄杀弟,囚父屠侄,罪业何其重?无论上天台下阴司,此生志得意满无怨无悔,是非功过任凭后人自说。李世民迷离的眼神从众人身上移开,仰头注视着终南山。恍恍惚惚地,山林草木间隐现出一个个身影,长孙皇后、父亲李渊、李建成、李元吉、房玄龄、李靖,他们或悲或喜或怒或笑,来迎接他到另一个世界再续爱恨恩怨…… 山之大者,莫如终南。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相距八百里;天下之阻,九州之险,层峦叠嶂千岩万壑,道路崎岖逶迤百转。 山之玄者,莫如终南。曲径通幽境,云雾掩迷踪,巅峰居仙隐,幽谷结兰若;张子房对弈赤松子,钟离权解印入深山。 山之乐者,莫如终南。春望百花似锦,冬观瑞雪纷纷;山川锦绣,白云悠然,群鸟争鸣,清泉潺潺。 山之悲者,亦莫如终南。朝露如泪,晚霞似血,风若唏嘘,雨似幽咽,一代英主天之可汗,永诀社稷便在终南。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己巳(公元649年7月10日),大唐皇帝李世民驾崩于终南山翠微宫,终年五十一岁。 尾声 李世民驾崩后第二天,太子李治奉父皇梓宫回长安;又过两日,定大行皇帝谥号曰文,庙号太宗,正式发丧。 太极殿内外哀声一片。所有文武大臣都在痛哭,嫔妃、公主们守在棺椁两旁更是呜咽不止,唯独三个人没有眼泪。一个是高阳公主,她不能原谅父亲杀死她的情人、断绝她的真爱,她茫然跪在那里,满脸不耐烦的表情;一个是充容徐惠,她伺候皇帝那么久,早已身心疲惫,自皇帝崩殂之日她便一病不起,而她拒绝医药,执意追随皇帝而去,这会儿已神志恍惚,病得爬不起来了;第三个自然就是才人武媚。 其实嫔妃的泪水一半是哭皇帝,一半是哭自己,尤其是那些未曾生养的年轻嫔妃。新皇的登基大典已经准备妥当,只待吉日到来,而在此之前她们必须搬离皇宫,到寺院落发出家。未亡人的绝望生活快要开始了,这群命运不能自主的薄命女人除了哭泣还能如何呢?媚娘却不肯向命运低头,她不想哭,不屑于哭,更没工夫哭,她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因而全神贯注盯着跪在灵前痛哭的李治。 李治已经痛哭许久了。他连连叩首,哭得撕心裂肺,昏天黑地。群臣在赞美他仁孝的同时也不免忧心,这个即将当上皇帝的年轻人是不是有些太软弱了?千万别哭出病来。他们哪知道,李治痛哭不仅仅因为对父皇依依不舍,更因为通奸庶母的惭愧、未能阻止父皇服丹的追悔,更有对未来朝局的担忧。 两位顾命大臣实在看不下去了。褚遂良凑到他耳边劝道:“殿下节哀,当以国事为重。” “父皇……”李治依旧抚棺大恸。 长孙无忌身为舅父,可不似褚遂良那么客气:“主上将宗庙社稷付与殿下,殿下岂可效匹夫所为,唯知哭?国家大事还等着您呢!” 舅父如今大权在握,甚至可说是代替了父亲的权威,听到他严厉的批评,李治终于站了起来,却还是忍不住抽泣。褚遂良连忙搀住:“殿下不必忧心,琐碎事宜臣等自会处分,但宗室诸王、藩国使臣纷至,殿下容当接见。”说着搀扶李治踉踉跄跄往外走。 来了!来了! 媚娘等候的便是这一刻,眼见李治将至近前,她猛然大放悲声:“陛下至明至德,远迈尧舜,怎这便去了……前情旧义,海誓山盟,难道就此割舍?您便抛下媚娘么……”说到牵动衷肠之处,她竟真的潸然泪下。可李治却没有理睬,任凭褚遂良搀扶着,从她面前走过。 不过媚娘还是感到了希望——她实在太了解李治,甚至比他父亲李世民更了解他。虽然他没有驻足,也没有朝这边瞥一眼,可他走过她身前时抽泣停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脚步也稍显踟蹰。他眼睛虽没朝她看,心却一直是朝着她。 只要情欲之火依旧熊熊燃烧,希望之火也不会全然熄灭。武媚娘不会被命运摧垮,她要在青灯古佛畔耐心等待,终有一日会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等待……等待…… (第一部完) 尾声 李世民驾崩后第二天,太子李治奉父皇梓宫回长安;又过两日,定大行皇帝谥号曰文,庙号太宗,正式发丧。 太极殿内外哀声一片。所有文武大臣都在痛哭,嫔妃、公主们守在棺椁两旁更是呜咽不止,唯独三个人没有眼泪。一个是高阳公主,她不能原谅父亲杀死她的情人、断绝她的真爱,她茫然跪在那里,满脸不耐烦的表情;一个是充容徐惠,她伺候皇帝那么久,早已身心疲惫,自皇帝崩殂之日她便一病不起,而她拒绝医药,执意追随皇帝而去,这会儿已神志恍惚,病得爬不起来了;第三个自然就是才人武媚。 其实嫔妃的泪水一半是哭皇帝,一半是哭自己,尤其是那些未曾生养的年轻嫔妃。新皇的登基大典已经准备妥当,只待吉日到来,而在此之前她们必须搬离皇宫,到寺院落发出家。未亡人的绝望生活快要开始了,这群命运不能自主的薄命女人除了哭泣还能如何呢?媚娘却不肯向命运低头,她不想哭,不屑于哭,更没工夫哭,她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因而全神贯注盯着跪在灵前痛哭的李治。 李治已经痛哭许久了。他连连叩首,哭得撕心裂肺,昏天黑地。群臣在赞美他仁孝的同时也不免忧心,这个即将当上皇帝的年轻人是不是有些太软弱了?千万别哭出病来。他们哪知道,李治痛哭不仅仅因为对父皇依依不舍,更因为通奸庶母的惭愧、未能阻止父皇服丹的追悔,更有对未来朝局的担忧。 两位顾命大臣实在看不下去了。褚遂良凑到他耳边劝道:“殿下节哀,当以国事为重。” “父皇……”李治依旧抚棺大恸。 长孙无忌身为舅父,可不似褚遂良那么客气:“主上将宗庙社稷付与殿下,殿下岂可效匹夫所为,唯知哭?国家大事还等着您呢!” 舅父如今大权在握,甚至可说是代替了父亲的权威,听到他严厉的批评,李治终于站了起来,却还是忍不住抽泣。褚遂良连忙搀住:“殿下不必忧心,琐碎事宜臣等自会处分,但宗室诸王、藩国使臣纷至,殿下容当接见。”说着搀扶李治踉踉跄跄往外走。 来了!来了! 媚娘等候的便是这一刻,眼见李治将至近前,她猛然大放悲声:“陛下至明至德,远迈尧舜,怎这便去了……前情旧义,海誓山盟,难道就此割舍?您便抛下媚娘么……”说到牵动衷肠之处,她竟真的潸然泪下。可李治却没有理睬,任凭褚遂良搀扶着,从她面前走过。 不过媚娘还是感到了希望——她实在太了解李治,甚至比他父亲李世民更了解他。虽然他没有驻足,也没有朝这边瞥一眼,可他走过她身前时抽泣停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脚步也稍显踟蹰。他眼睛虽没朝她看,心却一直是朝着她。 只要情欲之火依旧熊熊燃烧,希望之火也不会全然熄灭。武媚娘不会被命运摧垮,她要在青灯古佛畔耐心等待,终有一日会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等待……等待……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