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蚕儿 从已经开花的粗布棉袄里撕下一疙瘩棉花,小心地撕开,轻轻地扯大,把那已经板结的棉套儿撕扯得松松软软。摊开,再把铜钱大的一块缀满蚕籽儿的黑麻纸铺上,包裹起来,装到贴着胸膛的内衣口袋里,暖着。在老师吹响的哨声里,我慌忙奔进由关帝庙改成的教室,坐在自个从家里搬来的大方桌的一侧,把书本打开。 老师驼着背,从油漆剥落的庙门口走进来,站住,侧过头把小小的教室扫视一周,然后走上搬掉了关老爷泥像的砖台。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我的邻桌小明儿的风葫芦嗓门里,发出吱吱吱的出气声。 “一年级写大字,三、四年级写小字,二年级上课。” 老师把一张乘法表挂在黑板上,用那根溜光的教鞭指着,领我们读起来: “六一得六……” 我念着,偷偷摸摸胸口,那软软的棉团儿,已经被身体暖热了。 “六九五十四。” 胸口上似乎有毛毛虫在蠕动,痒痒儿的,我想把那棉团掏出来。瞧瞧老师,那一双眼睛正盯着我,我立即挺直了身子…… 难以忍耐的期待中,一节课后,我跑出教室,躲在庙后的房檐下(风葫芦说蚕儿见不得太阳),绽开棉团儿,啊呀!出壳了!在那块黑麻纸上,爬着两条蚂蚁一样的小蚕,一动也不动。两颗原是紫黑的蚕籽儿变成了白色,旁边开着一个小洞。我取出早已备好的小洋铁盒,用一根鸡毛把小蚕儿粘起来,轻轻放到盒子里的蒲公英叶子上。再一细看,有两条蚕儿刚刚咬开外壳,伸出黑黑的头来,那多半截身子还卡在壳儿里,吃力地蠕动着。 “叮……”上课的哨儿响了。 “二年级写大字……” 写大字,真好啊!老师给四年级讲课了。我取出仿纸,铺进影格,揭开墨盒……那两条小蚕儿出壳了吧?出壳了,千万可别压死了。 我终于忍不住,掏出棉团儿来。那两条蚕儿果然出壳了,又有三、四条咬透了外壳。我取出鸡毛,揭开小洋铁盒。风葫芦悄悄窜过来,给我帮忙,拴牛也把头挤过来了…… “哐”地一声,我的头顶挨了重重的一击,眼里直冒金星,几乎从木凳上翻跌下去,教室里立时腾起一片笑声。我看见了老师,背着的双手里握着教鞭,站在我的身后。慌乱中,铁盒和棉团儿都掉在地上了。我忍着头顶上火烧火燎的疼痛,眼睛仍然偷偷瞄着扣在地上的铁盒。 老师的一只大脚伸过来,从我坐的木凳旁边伸到桌子底下去了。一下,踩扁了那只小洋铁盒;又一脚,踩烂了包着蚕籽儿的棉团儿……我立时闭上眼睛,那刚刚出壳的蚕儿啊…… 老师又走回四年级那第一排桌子的前头去了。教室里静得像空寂的山谷。 放学了,我回到家里,一进门,妈就喊:“去,给老师送饭去!” 又轮着我们家管饭了。我没动,也没吭声。 “噢!像是受了罚!”妈妈看着我的脸,猜测说,“保险又是贪耍,不好好写字!” 我仍然立在炕边,没有说话。 妈妈顺手摸摸我额头上的“毛盖儿”,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啊呀!头上这么大的疙瘩?”她拨开头发,看着,叫着,“渗出血了!这先生,打娃打得这样狠!头顶上敢乱打……”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 “不打不成材!”父亲在院子里劈柴,高声说,“学生哪有不挨板子的?” 妈妈叹口气:“给老师送饭去。” “我不去!” “去!”父亲威严地命令,“老师在学堂,就是父母,打是为你学好!” 我一手提着装满小米稀饭的陶瓷罐,一手提着竹篮,竹篮里装着雪白的蒸馍,菜碟,辣碟,走出了街门。这样白的馍馍,我大概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能尝到的。 进了老师住的那间小房子,我鞠了躬,把罐和竹篮放到桌子上,就退出门来,站在门外的土场上等,待老师吃完,再去取…… “来!”从小房里发出一声传呼,老师吃完了。 我进了小房,去收拾那罐儿碟儿。 老师挡住我的手,指着花碟子,说:“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不准丢掉……” 我一看,那盛过咸菜的花碟里,扔着一块馍,上面夹着没有揉散的碱面团儿;另有稀饭中的一个米团儿,不过指头大,也被老师挑出来。我立时觉得脸上发烧,这是老师对管饭的家长最不光彩的指责…… 妈妈看见了,一下子跌落在板凳上,脸色羞愧极了。 父亲瞅着,也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抓起“展览”着碱团儿和米团儿的花碟子,一扬手,摔到院子里去了。 后晌上学的时候,风葫芦在村口拉住我,慷慨地说:“我再给你一块蚕籽儿!” 我心里冷得很:“不要咧。” “咋咧?” “我不想……养蚕儿咧!” 没过几天,学校里来了一位新老师,分了班,把一、二年级分给新来的老师教了。 他很年轻,穿一身列宁式制服,胸前两排大纽扣,站在讲台上,笑着给我们介绍自己:“我姓蒋……”说着,他又转过身,从粉笔盒儿里捏起一节粉笔,在木头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下他的名字,说:“我叫蒋玉生。” 多新鲜啊!往常,同学们像忌讳祖先的名字一样,谁敢打问老师的姓名呀!四十来个学生的初级小学,只有一位老师,称呼中是不必挂上姓氏的。新老师一来,自报姓名,这种举动,在我的感觉里,无论如何算是一件新奇事。他一开口,就露出两只小虎牙,眼睛老像是在笑:“我们先上一节音乐课。你们都会唱什么歌?”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回答。我们啥歌也不会唱,从来没有人教给我们唱歌。我只会哼母亲教给我的那几句“绣荷包”。 蒋老师把词儿抄在黑板上,就领着唱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没有丝毫音乐训练的偏僻山村的孩子,一句歌词儿,怎么也唱不协调。我急得张不开口,喉咙里像哽着一团什么东西,无端地落下一股泪水。好久,在老师和同学的歌声中,哽在喉咙里的硬团儿,渐渐溶化了,心里清爽了,张着嘴,唱起来: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我爬上村后那棵老桑树,摘了一抱最鲜最嫩的桑叶,扔给风葫芦,就往下溜,慌忙中,松了手,摔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嘴里咸腻腻的,一摸,擦出血了,烧疼烧疼。 “你俩干什么去了?”蒋老师吃惊地说。 我俩站在教室门口,低下头,不敢吭声。 “脸上怎么弄破了?”他走到我跟前。 我把头勾得更低了。 他牵着我的胳膊朝他住的小房子走去。这回该吃一顿教鞭了!我想,他不在教室打,关在小房子打起来,没人看见…… 走进小房子,他从桌斗里翻出一团棉花,撕下一块,缠在一根火柴棒上,又在一只小瓶里蘸上红墨水一样的东西,就往我的脸上涂抹。我感到伤口又扎又疼,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温暖。他那按着我的头顶的手,使我想到母亲按抚我的头脸的感觉。 “怎么弄破的?”他问。 “上树……摘桑叶。”我怯生生地回答。 “摘桑叶做啥用?”他似乎很感兴趣。 “喂蚕儿。”我也不怕了。 “噢!”他高兴了,“喂蚕儿的同学多吗?” “小明,拴牛……”我举出几个人来,“多咧!” “你养了多少?” “我……”我忽然难受了,“没养。” “那好。”他不知我的内情,喜眯眯的眼睛里,闪出活泼的好奇的光彩,“你们养蚕干什么?” “给墨盒儿做垫子。”我说着话又多了,“把蚕儿放在一个空盒里,它就网出一片薄丝来了。” “多有意思!”他高兴了,拍着手,“把大家的蚕养在一起,搁到我这里,课后咱们去摘桑叶,给同学们每人网一张丝片儿,铺墨盒,你愿意吗?” “好哇!”我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于是,后晌,他领着我们满山满沟跑,采摘桑叶。有时候,他从坡上滑倒了,青草的绿色液汁粘到裤子上,也不在乎。他说他家在平原上,没走过坡路。 初夏的傍晚,落日的余晖里,霞光把小河的清水染得一片红。蒋老师领着我们,脱了衣服,跳进水里打泼刺,和我们打水仗。我们联合起来,从他的前后左右朝他泼水。他举起双手,闭着眼睛,脸上流下一股股水来,佯装着求饶的声调,投降了…… 这天早晨,我和风葫芦抱着一抱桑叶,刚走进老师的房子,就愣住了。 老师坐在椅子上发呆,一副悔恨莫及的神色,看见我俩,轻声说:“我对不起你们!” 我莫名其妙,和风葫芦对看一眼。 “老鼠……昨晚……偷吃了……蚕!” 我和风葫芦奔到竹箩子跟前,蚕少了!一指头长的又肥又胖的蚕儿,再过几天该网茧子了。可憎的老鼠! 风葫芦表现得很慷慨:“老师,不要紧!我从家里再拿来……” 老师苦笑一下,摇摇头。 我心里很难受。我不愿意看见那张永是笑呵呵的脸膛变得这样苦楚,就急忙给老师宽解:“他们家多着哪!有好几竹箩!” “不是咱们养的,没意思。”他站起来,摇摇头,惋惜地说。 三天之后,有两三条蚕儿爬到竹箩沿儿上来,浑身金黄透亮,扬着头,摇来摆去,斯斯文文地像吟诗。风葫芦高兴地喊:“它要网茧儿咧!” 老师把他装衣服的一个大纸盒拆开,我们帮着剪成小片,又用针线串缀成一个一个小方格,把那已经停食的蚕儿提到方格里。 我们把它吐出的丝儿压平:它再网,我们再压,强迫它在纸格里网出一张薄薄的丝片来…… 陆续又有一条一条的蚕儿爬上箩沿儿,被我们提上网架。老师和我们,沉浸在喜悦的期待中。 “我的墨盒里,就要铺一张丝片儿了!”老师高兴得按捺不住,像个小孩,“是我教的头一班学生养蚕网下的丝片儿,多有意义!我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见你们了……” 第二天,早饭后,上第一节课了。他走进教室,讲义夹上搁着书本,书本上搁着粉笔盒,走上讲台,和往常一模一样。我在班长叫响的“起立”声中站起来,一眼看见,老师那双眼睛里有一缕难言的痛楚。 他站在讲台上,却忘了朝我们点头还礼,一只手把粉笔盒儿也碰翻了,情绪慌乱,说话结结巴巴:“同学们,我们上音乐课……” 怎么回事啊?昨天下午刚上过音乐课了,我心里竟然不安起来,似乎有一股毛躁的情绪从心里窜起。老师心里有事,太明显了! 老师勉强笑着:“我教,你们跟着唱:‘春风,吹遍了原野……’” 我突然看见,刚唱完一句,他的眼角淌下一股泪水,立即转过身,用手抹掉了。然后再转过身来,颤着声,又唱起来: “春风,吹遍了原野……” 我闭了口,唱不出来了。风葫芦竟然“哇”地一声哭了。教室里,没有一个人应着唱。 “我要走了,心想给大家留下一支歌儿……”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又窜下来,当着我们的面,用手绢擦着,提高嗓音,“同学们,唱啊!” 他自己也唱不出来了,勉强笑着,突然转过身,走出门去了。 我们一下子拥出教室,挤进老师窄小的房子,全都默默地站着。 他的被卷和书籍,早已捆扎整齐。他站在桌边,强笑着,说:“我等不到丝片儿网成了。你们……把蚕儿……拿回家去吧!”说罢,他提起网兜,背上被卷。 我们从他手中夺过行李,走出小房。对面三、四年级的小窗台上,露出一个一个小脑袋。一声怕人的斥责声响过,全都缩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心猛一颤,还得回到驼背的那个教室里去吗? 走出庙院了,走过小沟了。眼前展开一片开阔的平地,我终于忍不住,问:“蒋老师,为啥要走呢?” 蒋老师瞧着我,淡淡地说:“上级调动。” “为啥要调动呢?你刚来!”风葫芦问。 老师走着,紧紧闭着嘴唇,不说话。 我又问:“为啥不调动驼背?” 蒋老师看看我,又看看风葫芦,说:“有人把我反映到上级那儿,说我把娃娃惯坏了!” 我迷蒙的心里透出一条缝儿,于是就想到村子里许多议论来。乡村人看不惯这个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闹,没得一点儿先生的架式嘛!自古谁见过先生脱了衣裳,跟学生在河里打水仗?失了体统嘛!我依稀记得,我的父亲说过这些话,在大槐树下和几个老汉一起说。那个现在还不知姓名的盘踞在小庙里的老师,也在村里人中间摇头摆手……他们却居然不能容忍孩子喜欢的一位老师!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县教育系统奖励优秀中小学教师的大会上,意外地握住了蒋老师的手。他的胸前挂着“三十年教龄”纪念鳝,金光给他多皱的脸上增添了光彩。 他向我讨要我发表过的小说。 我却从日记本里给他取出一张丝片来。 “你真的给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惊了。 哪能呢?我告诉他,在我中学毕业以后,回到乡间,也在那个拆掉古庙新盖的小学里教书。第一个春天,我就记起来该暖蚕籽儿了。和我的学生一起养蚕儿,网一张丝片,铺到墨盒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带着我踏上社会的第一个春天的情丝…… 老人把丝片接到手里,看着那一根一缕有条不紊的金黄的丝片,两滴眼泪滴在上面了…… 初夏时节 <er top">一 节令已过小满,交近芒种,正当午时,一天里太阳最毒的时光。 从杨树和柳树浓密的枝叶遮罩下的河堤上,传来铁刀剁击木板的钝重的声响,咣……咣……咣……刀声里,攒着劲,又似乎带着气。 伴着刀剁的响声,有人在骂人! “给我头上挽套枷……龟孙!” 杨树和柳树已经变得墨绿的叶子,在顺河而下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着。 这是冯家滩三队鱼池管理人冯二老汉,读者诸位在《第一刀》里已经见过一面的熟人了。 二老汉坐在一块平整光滑的河石上,汗渍把石头表面已经浸润得紫红油腻了。他左手抓过一把青草,按在脚前的木板上,右手攥一柄弯腰长刀,剁着青草。剁着,骂着。 老汉骂他的亲门侄儿——年初上任的三队队长冯豹子,以及和他共事的那一班干部。他们给冯二老汉立下一纸合同:联产计酬!要是鱼池里捞不出货来……唉唉!一纸合同把二老汉紧紧拴捆起来啰!“熊管娃”的逍遥日月过不成啰!二老汉收拾起丢弃多年的草镰和刀片,挎上葛条大笼,自打草芽儿一冒出地皮,一天三晌在河滩里,渠沿上,挖着割着;剁碎,再撒到鱼池里去…… 曾经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须,荒芜了;头发也长了,居然抽不出时间到对河小镇的理发铺儿里去剃掉;永是干干净净的灰色棉粘布衫,肩头和脊背上,透出一圈一圈干涸的汗痕;前襟和袖时上,沾染着泥土的黄色和青草的绿汁。 草剁完了,二老汉的嘴唇也骂得干涩了。他把碎草揽到笼里,顺着河堤,朝鱼池走去。河川里已经泛起黄色的麦田里,刚刚插上新秧的稻地里,绿色遮不住地皮的棉田,河滩直通村庄的白杨甬道上,空无一人。布谷鸟从湛蓝的天空掠过白杨树梢,留下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布……谷…… “哗……”一把青草撒出去,那些小生灵儿从鱼池的四面八方一齐汇集到食箔周围来,叼起一片草叶,又沉入水里去了。二老汉笑了。 撒完青草,二老汉蹲在鱼池边,惬意地观赏着绿水中活跃着的生命…… “娃子们!想整我吗?倒给我弄得一件祐事!等我抱上一摞票子的时光,哈呀……我冯二灵着哩!” 二老汉在水里洗了手,走上河堤,瞅着通往村庄的大路,女儿小莉该送饭来了哩。他为了防备城里来的那些钓鱼客,一天三顿,由女儿或老伴儿把饭送到河滩来,肚子空空儿,四肢酸困,他想打个盹儿,饿得合不实眼。想和谁说说闲话儿,午饭时光,鬼才到这蒸热的河滩上来呢! “老二!” 听得一声叫,二老汉一回头,异姓同辈的刘红眼老汉,从背后的河堤上走到跟前。这是个专长说媒的人物,肯定是说媒回来了。他托刘红眼给女儿小莉“寻向”的事,怎样了呢? <er h3">二 “老不死的,把烟包掏出来,喉咙痒得受不住咧!” “说媒吃得嘴馋了,尽干铲!” 俩老汉一见面,先笑骂一阵儿,心里舒服。 二老汉把烟包递过去,半是奚落的口气,“又给谁家说媒去咧?吃得几碗?” 刘红眼睁大似乎根本就没有长过睫毛的红眼,拿腔捏调地说:“开会,在公社里。” 二老汉不屑地撇着嘴,十分好笑,走东村串西庄的说媒老汉,到公社开什么会!装什么大货! 刘红眼却神气地说:“公社成立什么婚姻介绍所,约请我去当参谋哩!”二老汉真是有点吃惊,忙问:“唔!那就该去公社上班咧?” “对。”刘红眼神气地说。 “是挣工资吗?” “挣。” “多少呢?” “还没说定。”刘红眼说,“先叫上班。” 二老汉瞅着对方,那脸还是往日的歪歪皂角脸,下巴上还是稀稀疏疏几根黄胡须,那鸡屁股一样红的眼睛仍然没有睫毛,这样的人物居然要进公社机关上班了!而仅仅在几年以前的几十年里,刘红眼还一直是个被人嘲笑的角色,虽然儿女的婚嫁总免不了求他帮忙,而当婚事告成,人们都反过脸来嘲笑刘红眼了。跑腿耍嘴说媒,在一般庄稼人的印象里,应该跟吹鼓手划为一等,虽然家家都免不了需要他们帮忙,却并不能获得人的尊重。每当村子里来了工作组,刘红眼也总是躲躲溜溜,有一回可真就被揪到台上去交待:图了多少财礼?买卖婚姻!这样的人物,居然要骑上车子,穿上四个兜制服,进进出出公社机关大院当干部去了。二老汉心里似乎有点不大舒服,嫉妒起来了。 “团委书记硬叫我去,不去不成喀!”刘红眼吹嘘起来。二老汉笑着挖苦说,“蚰蜒变成龙了!” “变咧也就变咧!”刘红眼说,“我也没想到……” 二老汉再无兴趣取笑刘红眼,诚诚恳恳问:“老哥托付你的那件事……” “啥事?”红眼瞪起眼。 “咱小莉的事……” “噢……噢……”刘红眼仰起头,大声悟叹,“那事……不能办!” “咋哩?”二老汉忙问,“没有合适的人家吗?” “合适的人家多的是。”刘红眼也认真起来,“问题儿——不能办!” “我给你说能办,就能办!”二老汉心里明白,村里有人议论说,小莉和牛娃如何如何呢!正因为有这些闲言碎语,二老汉才托咐刘红眼尽早给女儿找一个合适的对象,以正视听。想不到刘红眼居然听信了流言碎语,根本就没给他办事。他正言说:“你给想法儿办!甭听闲话!” “怕不是闲话哩!”刘红眼试探问。 “不是闲话是真话,也不行!没门儿!”二老汉上了气儿,“你按我托咐你的办!” “那……不好吧?”刘红眼有点为难,“婚姻不兴父母包办,第一要娃娃们情愿……再说,我现时……是公家干部了……要按政策……” “狗东西!啥干部!我认得你,你是刘红眼!”二老汉躁了,全不把将要成立的婚姻介绍所的老参谋当一回事,“我托你办一件事,你倒讲起政策……” “嘿嘿嘿嘿嘿……”红眼不生气,只是陪着笑。 “听下没?办!抓紧!” “嘿嘿嘿嘿嘿……” “你笑啥?”二老汉抓住不放,“办!” “你看,他来了——”刘红眼站起,指着河滩。 二老汉转过头一看,牛娃正蹚过河水,走来了。 “你要是征得他同意,我才敢办!”刘红眼转过身,吐了吐舌头,“我要是按你说的办了,那个冷家伙不把我捶死才怪!”说罢,狡黠地扑闪着红眼,轻脚快步,抽身走了。 <er h3">三 牛娃算个弄啥的?凭啥资格做二老汉的女婿?二老汉瞅一眼河滩,牛姥已经涉过河水,戴着草帽,弯腰洗脚穿鞋哩……就凭他那两间破得修缮不起的小厦房?除了大得惊人的饭量,他还有啥长处呢?二老汉鄙夷地想,你冯牛娃经人介绍的对象不少了,人家一来会面,看看你那两间破厦房,就连筷子也不捉了……反正没一个姑娘愿意学三姑娘跟你挖养荠菜过日子的!你托人从山里买来个“山妞”,花了一千多块,账还没还清,媳妇却跑得无踪无影了……在二老汉的意念里,只有有严重的政治缺陷(比如成分),生理缺陷(诸如跛子),才不得不从山区买回来那些操着呜啦呜啦的外乡口音的人,这样的人,怎么敢把眼睛瞅到冯家滩少数几户过着软和日子的冯二老汉的闺女身上呢?太不自量了! 宽阔的沙滩上,砂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牛娃挎着竹笼,跨着大步,急急走来了。 二老汉背过身,挪到紫穗槐稠密的丛棵旁,把自己隐蔽起来……牛娃,熬光棍熬急了的家伙,鼻梁上老是挽着两道皱起的疙瘩,说话生冷撑倔,居然几次有事无事转到河滩上来,笑嘻嘻地问: “叔哎,你一个人能撑住吗?要不要给你派个帮手?” “叔呀!你甭只图节约饲料,狠劲割草!该领的麸皮还是要领呢……” 当时听到这些关心体贴人的话,二老汉心里好舒服啊!他曾经奇怪,看来那么冷倔的青年人,一旦肩膀上扛起了众人委托的重担,有了心劲,明显地克服着自个的弱点,说话和气了,叫人听来顺耳了…… 现在,二老汉冷笑了:骚情!全是给二老汉献殷勤,耍骚情!心里想给小莉打卦哩…… “叔哎——” 预料中的那种骚情的叫声到底来了,二老汉从紫穗槐柔软的枝条下站起来,冷漠地绷紧脸儿,警惕地瞅着站在槐丛旁边的年青副队长,那笑脸,那巴结的神气,讨厌! “哈呀!联产承包了,人都盯着自家地里的庄稼,牲口病了,找不下人去抓药!”牛娃说着,把挎在胳膊上的竹条笼放到地上,那笼里装着一摞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畜用中药的纸包。 骚情!二老汉不屑地蹙着鼻子,你老远跑来,就是为了给我说你给牲口抓药的事吗?也不看别人想听不想听! “吃洋柿子——给!”牛娃从竹条笼里取出两三个鲜红鲜红地蕃茄来,真情实意递到二老汉的胸前。 “不不不——”二老汉干涩的喉咙眼里,早已被那诱人的蕃茄撩拨得渗出玉津,嘴里却拒绝了。要是往常,何必要人请,早该伸手抓摸过来了。二老汉仍然板着脸,强行控制住自己的贪欲,说,“不!” 牛娃这才意识到老叔脸上不同寻常的冷漠,抓着蕃茄的手,僵住了。放回笼里,不好;老拿着,也不好。诚恳的礼让,遭到怀有戒心的拒绝,憨直的小伙子,尴尬地一弯腰,把三个蕃茄放在一块干净的河石上,转身要走了,嗨! “给他点颜色看看,趁早死了心!”二老汉坚信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并不过分,省得日后麻烦,“你等等!”他抓起三个蕃茄,紧走两步,塞进牛娃的竹条笼里。 牛娃难堪地瞧着他,没有说话。 “问你一句话。”二老汉站在牛娃当面,“是不是合同要变卦?” “你听谁说?”牛娃一愣,问。 “你甭管谁说,你只说,有没有这事?” “没!”牛娃大声否定,释然笑了。他至此明白了老叔冷淡他的原因了,以为老汉怕干部对合同变卦,苦心饲养的鱼儿又得不到实惠了(其实又想到岔儿里了),畅快地保证说,“纯粹是谣言。” “我的脾气——”二老汉声色俱厉地说,“说一不二,说是订下合同,就要按合同办!说是办不成的事,坚决办不成!” 其实,早在一周前,他听说有人想推翻年初订下的合同,去问过队长豹子,豹子早给他肯定答复了,无非是个别社员忙于倒把小买卖,把庄稼耽搁了,看看麦子现黄,想推翻合同,豹子连睬也不睬。本来已经明确的事,又在牛娃面前提出来,他是想借此事,旁敲到牛娃和小莉的婚事上。听听口气:我说办不成的事,坚决办不成…… “甭听旁人胡搧!”牛娃并不理会,仍然解释说,“我倒忘了给你说件事,你天天晚上睡在河滩看守鱼池,队委会决定每晚给你加记二分工。原先订合同时,倒是没有想到夜晚有人偷……” 这是不是骚情呢?每晚加记二分工,队委会决定!二老汉心里忽闪一颤,闭了口。往年年终记工分时,多少人对鱼池管理者翻白眼,说是“养老工分!”他装着听不见。现在,倒是第一回领略到受人关怀、敬重的异样感觉了。向来在舌头上不打绊子的人,此刻口笨舌塞,说不出话了…… “多好的洋柿子!” 二老汉一抬头,女儿小莉已经站在跟前,大方地从牛娃的竹条笼里摸出一个蕃茄来,在衣襟上擦擦,笑着咬了一口,弯腰放下饭罐来。 “呃——”二老汉反感透了!瞧一眼女儿,她正蹲在地上,从瓷罐里往碗里舀面条。 “牛娃哥!吃碗面!”女儿让着。 “不——”牛娃笑着对小莉说,又瞅一眼歪鼻子咧眼的二老汉,收敛了笑容,转身走了。 “等等!”小莉喊,“我舀完饭,咱们一块回走!” 牛娃停住脚,犹豫地回过头来。 “你——甭急!”二老汉气呼呼地对女儿说,“我跟你有句话要说!” <er h3">四 瞧着牛娃在金色的麦地里远去的背影,小莉一脸不悦的神色,问:“有啥事?你说。” 哼!想跟牛娃肩并肩在大路上走吗?不害羞!二老汉瞅一眼女儿的神气,翘起胡须:“我……问你一句话!” 小莉警觉地瞟他一眼,但装得很坦然:“啥话?你说。” 二老汉想问:你和牛娃……这话又怎么问得出口呢?应该是女子她妈去问的事。他端起碗,终于把已经冲到舌尖上的话,连同面条一起咽到肚子里去了。远处,白杨甬道上,牛娃穿的白布衫,在黄色的麦海里越来越模糊了。 “爸,今日砖场正出窑,我还忙哩!”小莉说,“你有话快说,我还要上班去。” 女儿的花衫上,沾着新砖红色的粉屑,头发上也扑落着灰,队里砖窑烧成第一批产品了。他不能耽误女儿去上班:“你……”嘴张得大大的,说不出。 “我咋咧?” “你……” “我到底咋咧吗?” “你……听没听见人说……闲话?” “听到咧。”小莉干脆地说,“我不管。” “怎能不管?”二老汉不满,“你的主意呢?” “我有我的主意。”小莉说,“没空儿听闲话。” 女儿是什么主意呢?二老汉诚心诚意说:“小莉,你也不小了。你红眼叔给你在城边菜区瞅下一户人家……” “我不要他操闲心!”小莉真是干净利落,毫不含糊,“我没空儿想!” 一下子证实了二老汉的探测,火儿不由地从心底冒上来:“你的主意到底咋办?” “我还没想好哩!”小莉不露。 “你甭哄我!”河滩里午歇时没有旁人,二老汉声大了,不怕人听,“你说……你为啥……给牛娃……洗衣裳……” 小莉脸色略略一红,眼里现出一缕怨恨父亲的神色,遮掩说:“我给砖场几个人都洗过,又不是单给……他一个洗!” 他听到的闲话更多,有的说牛娃和小莉俩人,在砖场办公室算帐,头和头快碰到一起了。有的说小莉和牛娃已经谈妥,三年要把冯家滩三队搞得翻了身,盖上新房。等得豹子哥找下对象,再一起办喜事……更没鼻子没眼的酸话,老汉不堪回想了。他挑来选去,拿出洗衣裳的事实来。不料,小莉一句话冲得无缝可找了。 “反正……反正……”二老汉一笼统概括了,“不成!” “爸,你要是再没啥事,我上班去了。”小莉站起来,“要割麦了,砖场加班突击呢,明日出完砖,赶着还要再装一窑砖坯哩!” 二老汉气鼓鼓地,瞅着女儿。 女儿说罢,轻快地走过河堤,转上白杨甬道,淹没在黄色的麦田里。 <er h3">五 跟着女儿的脚跟,二老汉从河滩赶回村子,端直走进侄儿豹子的院子。 豹子坐在院中的石墩上,头顶是胡桃树密密实实的枝叶,累累的青果。二老汉发现,侄儿瘦了,黑了,从军队上穿回来的黄布衫子,沾满红色的粉屑,黑色的墨烟,和汗水混合在一起。 “二爸。”豹子端着大老碗,筷头上发出呼噜呼噜的面片儿滚进喉咙的声响,站起来,招呼老者长辈。 “听说这窑砖成色不错。”二老汉问。侄儿一手抓着砖场的筹建和生产,头一窑砖烧成了,二爸也高兴啊。 “成色好着哩!”豹子轻松地说:“你有啥事吗?” 二老汉坐下来,现出沉重的神色,把小莉和牛娃的事提出来,问:“你听到了没?” “听过,我没管它。”豹子淡淡地说。 “你怎能不管!小莉是你的妹子……” “二爸,要是真有这事,你看咋办?” “没门儿!”二老汉一口回绝,“我找你,想叫你给牛娃把话挑明。” “要是小莉一心情愿,你咋办?” “我不能睁着眼叫她跳崖!” “这怎能是跳崖呢?”豹子笑着问。 “你说,牛娃哪一样占长?”二爸反问。 “牛娃哪一样又不好?”豹子仍然笑着,公开为他的好友辩护,“没房、没钱,穷!可这些东西都能有呀!” “咱不嫌人家穷!”二老汉声明。 “其实,叫我说,小莉和牛娃……倒是蛮好的。”豹子沉吟说,“你和二娘都老了。大哥和大嫂在西藏,虽然能给你用钱,可帮不上忙,小莉和牛娃要是结了亲,不离咱村,你俩老人有个头疼脑热,随叫随到,也不显得孤单……” 这样切身处地地想问题,二老汉感觉是实际的,亲切的。可惜,可惜小莉不能嫁给他,全当今年劳值升到一块,明年呢?后年呢?你豹子能当一辈子队长吗?眼下的政策,永远不会变化吗?而小莉一旦嫁给牛娃,就是一辈子的事!他早已给女儿设计下一条生活道路:在临近西安城郊的蔬菜专业队里,给娃寻一个踏实人家。目下,农村姑娘要找在外工作的对象,太难了。他只要给小莉在收入稳定的蔬菜生产队找一家落脚,年下八节,女婿常常送来新鲜的蔬菜,就很好了…… “她日后要是日子过不下去,到我跟前哭哭啼啼,我咋办?”二老汉问。 “我们不是正在努力干吗?”豹子说。 “干归干。世事……艰难!”二老汉笑笑,表示对侄儿雄心大志的欣赏,却也表示出,不一定靠得住,他相信的,是他六十多年经过的世事:“你告诉牛娃,甭胡思乱想。” 二老汉说罢,瞧一眼豹子,侄儿的脸色不大好看,不大好看就不大好看吧。只要给牛娃把话捎到就行了。说罢,转身走出院子来。 街巷里,一溜一伙男女戴着草帽儿,推着小车,说说笑笑,从街巷里汇集到通河滩去的路口。午歇时村巷里和田野上呈现的静谧气氛消失了。吆牛声,打诨笑闹的声浪,呼叫人的粗的或尖的嗓门儿,从村庄到河滩,溶汇在一起。 二老汉走下场塄,朝他的鱼池走去。他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负担太重了,别人似乎都比他轻松,少事。他心头的这些负担,究竟有没有必要呢? 打字机嗒嗒响——写给康君 自打我裤带里挂上县百货公司仓库钥匙的那一刻起,我就梦想过或者说预感到我将成为这个紧贴着渭河的躁动着现代文明气息而依然古朴的县城里的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个梦想或者说预感果真被证实了,我今天被正式任命为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了。 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在全县整党工作总结大会之后,县委书记郑重地宣读了一批干部的任免批复,批复是地委下达的。大礼堂里鸦雀无声,县委书记的关中口音缓慢中透出庄重。几百双眼睛受着那缓慢庄重的声音的操控,目光一齐朝我射来。我不由低了头,有点不自在,而心里却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受人重视被人羡慕的愉悦。 就在我低头的那一刻,却忽然想起接过那一串钥匙的情景。 我是装着一肚子窝囊气从部队复员回来的。我在青海高原当了整整七年兵,后几年的超期服役的每一天,都可能发生我被提拔为通讯干事的事。连队把提拔我当干部的报告早已呈报上去了,只等着上级批示下来。这样的等待真是不好受。我等待了整整四个三百六十五个白天和黑夜,却等来了一张复员回乡的通知书。正当的理由是战士不许在驻地内外谈恋爱,不公开的原因是营里一位年轻的参谋正在追她。这是我的猜测,无法证实。 我回到家乡了。我无法忍受难以摆脱的寂寞和孤独。从早到晚是无穷无尽的劳动,土地刚刚分到农户手中,人都像发疯一样往土地里倾洒汗水。最难挨的是仅只有盐而绝少油腥的寡味的饭食,常常使我痛恨自己在部队时倒掉油腻太重的剩菜的行为。我比小时候更渴望父亲的回归。他在县百货公司土产杂货门市部当营业员,周六推着自行车爬上十里东塬塬坡回家来与一家老少团聚,车架上总是带着两棵白菜或一捆葱,偶而也有一绺令人眼直的猪肉。夜晚的寂寞更使人无法排遣,我从部队带回的小收音机里播出的世界和中国各个角落里发生的大事和小事,新闻和轶闻,更使我觉得我们村庄与世界的隔膜。 父亲又回来了。他从自行车后架上取下一捆蒜苗,从车头上卸下那个拉链已经生锈而仍然可以看出一个“奖”字的黑色塑料提兜,交给母亲,接过母亲倒下的一杯水,笑着说:“主任同意了。” 我和母亲都明白,主任是指县百货公司张主任以及“同意”两字所包含的令人兴奋的内容。星期一,我就到县百货公司去了,穿着一身崭新的绿色军装,自觉很精神。张主任就把那一串叮啷作响的钥匙交到我手里。 我很快熟悉了业务,进库和出库的货物搞得一清二楚,库房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我常常帮助营业员把领取的货物从库房搬到柜台里去,也帮助采购组从卡车上把成吨成吨的进货搬进库房去。张主任很满意,公司的干部和营业员们也满意,众口一辞夸我不愧是从解放军那所大熔炉里训练出来的好子弟兵,不愧是老黄牛老模范的儿子。张主任在我三个月的试用期一过,就指派人给我签订下一份为期五年的合同工合同,破例为我高订了一级工资。 我心里却有一种预感,我不会在这个门板很大而窗户极小的库房里干满五年的,甚至三年也不会,似乎有比这库房更明亮更体面的去处在等待着我。我不想像父亲那样一辈子只会卖土产杂货,更不想做一辈子老黄牛。我的属相是马。 出乎张主任和县百货公司所有职工意料的事发生了。我写的一篇通讯稿在省报上见报了,表扬的是张主任亲自送货到山区水库工地的事。那些神气的营业员小姐们全用一种奇异而不乏柔情的眼光瞅我。张主任平生第一回上了报纸,反而做出不骄不躁的神情压抑内心的兴奋。他私下对我父亲说,没看出你家小子装了一肚子墨水! 在我发表过五六篇供销社的通讯报导之后,张主任已经考虑要把我从库房里抽调出来,到公司里做宣传干部。他的想法还未实施,县商业局局长一把把我从库房里提起来,安置在他的办公室旁边那个办公房里,让我专门写通讯报导,向报社反映全县商业系统的模范事迹。不过,时日稍一长,我就成为一职多能的干部了,给县委或省商业厅的工作总结汇报,还有孟局长的讲话稿,都由我写。孟局长特别喜欢我给他起草的讲话稿,我自然很受宠。孟局长下基层检查工作,总喜欢带上我和他同行。 我很敬重孟局长。他是陕北那个净出俊汉子的绥德县人。“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他人挺好,文化不高,大约也是揽工汉或者是拦羊娃出身而后参加陕北游击队的。他有一种明显的陕北人的憨实和狡黠既矛盾又和谐的气质,这气质往往给人一种豁达而又平易的极好印象。大伙既尊敬他又喜欢接近他,甚至可以当面说他生吃元宵的故事。那是解放后,孟局长进了西安,第一声感叹是:这狗日西安这么大!他看见好多人挤在一家小饭铺门口买元宵。他也买了一盒,走到街上,摸出一个来就塞到嘴里,越嚼越腥,怎么也咽不下去,还是吐了。回到单位,见人就骂:西安人真是莫名其妙,那样难吃的元宵还抢着买,白给我也不要! 孟局长还有一个不同寻常的用人的标准:漂亮,起码也得五官端正。这是我从同志们的闲聊中得知的。我能入选,自觉十分庆幸。有一次下乡,我跟孟局长乘吉普车到秦岭深山一个供销社检查工作,长途行车,有点寂寞。我问孟局长关于用人是不是有“漂亮”这一条。他哈哈大笑,摆手否定,说是干部们瞎说,给他编排的笑话。可他笑毕,又漫不经意地说:“在我手下工作的人,要是有几个歪鼻呲牙的人,我就很不舒服。” 不管孟局长承认或否定这个传闻,而我看见的县商业局的二十几个不同年龄不同职务的男女干部,确实没有一个歪瓜裂枣,全都人模人样,或消瘦而却俊气,或魁梧而不显臃肿。最漂亮的当数那位女打字员了。我打第一天进商业局大院就发现了这位出类拔萃的美人,不仅商业局二十多个本来就人模人样的人难以与之相比,整个商业系统千余名职工里也挑不出能与之媲美的姑娘,说是整个县城里的一枝花也绝不会是夸张。 她的打字室在后排最西头的那间屋子里。那间屋子最偏僻,想必是为了不让那单调的嗒嗒嗒的打字机的响声干扰其它屋子里的干部的工作。然而那屋子却最热闹,客观上是它距灶房最近,每逢开饭时好多人就端上饭碗和菜盘踅到她的打字室里去用餐,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大多的话题是冲着她开玩笑、逗趣。 孟局长也喜欢和她说笑逗趣,那既是一个长辈人对晚辈人的亲近的神情,又是局长对下属的超然的口吻,更具有浓厚的陕北人的憨实和风趣:“小凤,我给你瞅下个好女婿。” 她笑说:“你给我瞅下个猪八戒。” “我真的给你瞅下个好人儿了,我们陕北人。” “陕北净出猪八戒!” “你这娃!陕北的汉子一个个都赛吕布,女子赛貂蝉……” 我没有向小凤献过殷勤,更没有兴致和她逗趣。好多人端着饭菜到打字室去进餐去讨开心的时候,我端着饭碗和菜盘照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我对那些搜肠刮肚想出来的逗趣话十分反感,觉得乏味无聊,根本不值得一笑,甚至觉得他们纯粹是为了笑而笑。虽然在这一点上我不大合群,与小凤的接触还是多了起来,都是纯工作性质的。 我写下汇报材料、工作总结或会议通知,一经局长或有关科室领导签过字,送回我手上,我再把这些文件送进打字室交给她,说清楚需要打印的份数和完成的时限。她不看我,习惯地码着页数,然后扬起脸,又认真地点点头,表示接受了。我就说声“好”,走出来。 我正在屋子里看文件或起草材料,听到敲门声,她进来了,也不坐,站在我的桌前,把我刚刚送给她的那份需要打印的材料摊开,一页一页翻过去,找出那些划上了横杠的字,问我那是什么字。我让她坐。她说她整天坐着打字,倒喜欢站着。我把那些草字一一描清楚,她噢噢噢地点头,随之就拿上材料走出门去。时隔一小会儿,后排西头那间打字室里就响起嗒嗒嗒的打字机的声音。 这样的时日一长,我和小凤的交往就多了,交往多了也就熟悉了,熟悉了也就自然一些随便一些了。她进我的房子时不再敲门打招呼了,一推开门,匆匆走进来,娇声怨艾地说:“哎呀呀康秀才,你这字儿写得越来越好了,好得叫我越来越认不得了!”我喜欢听这种调子,那是一种对人信赖的调子,那声音是极悦耳的。我照例在她用红铅笔划了横杠的字旁边写上工工正正的楷书,甚至故意讥笑她太笨,连这种普通的草书字都不认识。她也不恼,自己也说自己笨,要是不笨就该坐到秀才的位上而不是整天去按打字机了。 我也在写得头晕眼花手腕酸麻的时候,踱出屋子,踅到打字室里去,起初托辞说要修改一句话或一个字,后来就无需这种自我遮掩,纯粹是去和她闲坐一会儿。她却并不停下手来和我闲聊。倒给我一杯茶后,她就坐到打字机前,右手按着打字机的压键,眼睛瞅着稿纸,把打字机的机头在字盘上推前移后,拉左倒右,发出嗒嗒嗒的响声,那脸上是一种安详而又妩媚的神情。那安详的神情是用来弹奏打字机的,而那妩媚的神情是用来听我说话的。 她这样不停手地忙着打字,倒给我提供了专注地看着她的机会。我可以长久地一眼不离地看她侧对着我的脸颊,又可以毫无顾忌地欣赏她细长的手指的灵巧动作。我如果会画画儿,我一定会照她的神情画下一张绝美的油画,那肯定是一幅按着打字机的……维纳斯。尽管我很讨厌浅薄之人在那些乏味的爱情小说里用维纳斯作比喻已经到了烂臭的地步,我现在还真的再找不到更美好的比喻了。真的,那按动打字机的指头像一件精美的工艺品,那眼里像是有两滴永不枯干的晶莹的露珠儿在早春清晨的草叶上滚动,那侧对着我的脸颊说不清有多大的魅力。我只觉得,如果让我从早到晚坐在这儿,我不会再向往这屋子以外更引人有趣的事。 打字机嗒嗒嗒的响声,从后排西头那间屋子敞开的窗户里飞出来,像山间湍流的泉水叮叮咚咚,敲击着我的心,又像是一支轻快舒展的小提琴独奏,奏出了青春的骚动。我打开窗户,让那动人心魄的响声全部倾泄进我的屋子。 她也不单是向我问字才到我的房子里来,在她打字打得困倦的时候,就到我的房子里来闲坐一会儿,进门的时候,常常用左手揉捏着右手的指头,无疑是向我说明她的手指很乏困了。她走到我的桌前,稚气地问:“你看什么书?这么厚!” “《斯巴达克思》。刚出版的。” “写的啥?有意思吗?” “好极了!一部伟大的史诗!”我正被书里波澜壮阔的情节激动得无处发泄,需要与谁交流一下,她正好来到了。“斯巴达克思,一位奴隶起义的英雄,推翻了欧洲大陆的奴隶制度。他比一百个神圣的君王要伟大一千倍,因为他把历史推过了一个界碑。可他是一个奴隶,一个伟大的奴隶巨人!” 我突然看见,她端正地坐着,一只手撑着左腮,那是一种专注的神态,听我随口胡诌着的议论。我反倒不敢再说了,因为她太专注了。 “你说呀,再说下去呀。” 我不好意思说了,再说就是卖弄了呢。 “你读过好多书吗?” “不多。”我说,“好书都禁死了。现在出版界刚开禁,这本书就是开禁的头一批出版物。唔,我前天刚读过。” “就是刘心武在《班主任》里提到过的那本吗?” “只有一本。” “你这儿有吗?” “有。” “借我看看。” 我给她从抽屉里取出长篇小说来。 大约过了三四天,她把给我送来,又借去了《斯巴达克思》。她和我热烈地讨论。虽然能看出她对世界史太无知,然而她喜欢牛虻这个人物却是毫无疑义的。这个革命者形象被中国六十年代兴起的动乱隔绝了十多年,一经解禁,又以其强烈的光彩照耀着又一代青年。我和小凤差不多是刚学会写汉字就挂上了红小兵袖章的一代人,然而牛虻还是在我们心里引起强烈的回响了,毫无办法。 “我看你……有点像牛虻。” “我怎么能比牛虻!我简直是个窝囊废!” 此后,她到我的房子里来,再不叫我老康了,大胆地叫我牛虻,像是开玩笑,我也不好反对。再后来,她又叫我亚瑟,还是像开玩笑的样子。尽管是玩笑,我看见她的神情里有某种异样的东西,令我的心一蹦一蹦。 我确实预感到一种似乎明朗又似乎朦胧的东西朝我逼近了,一伸手就可能准确无误地抓住的自己心里正在热切地期盼着的东西,然而又顾虑重重。我不能不随时提醒自己,我是一个合同工,一个农村户籍的人。我时时刻刻都有被解雇的可能,简单到只需要局长挥一下手,咧一咧嘴角,我就得背上被卷滚回东塬上那个令人窒息的毫无生气的小村庄去。想到在部队时与那位可爱的女护士恋爱的教训,我很镇静地约束着我的随时可能放纵的心潮。 “亚瑟,你这字儿草得好难认呀。” “亚瑟,该吃饭了。” “亚瑟……” 她这样亚瑟、亚瑟地叫我,其实只是仅有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当有第三个人在场,她从来也没忘记叫我老康。我愈加明晰地预感到我和她之间有某些需要回避众人的隐秘,令人心悸又令人感到甜蜜的隐秘。 商业局机关小院虽然比不得县政府机关大院深沉肃穆,也不是能任我和小凤浪漫的场所,男干部和女干部,尤其是有了一点年纪的干部,似乎于我和小凤身上特别敏感,一切全躲不过他们敏锐的眼睛。我已有所察觉,然而春天是无所不在的。春色还是把这个幽静的小院染绿了,窗外的柳树复苏了,缀满黄芽的枝条舞姿婀娜,院子里的草坪上冒出一抹嫩绿,两株桃树的花苞也肥胀起来。我打开窗户,窗口扑进微带寒意的清香的春风,后排西头那间打字室里嗒嗒嗒的声音和春风一起灌进我的窗户。 局里的二十多名干部倾巢而出,分头奔赴县属的二十一个公社去,县商业系统要召开总结表彰大会了。我留下来做内务工作准备,小凤也留下来加紧打印会议材料。 我似乎感到完全自由了。 炊事员给大家开过早饭之后,就锁了门去逛大街了,临走时给我说,午饭自理。小院里异常安静,我打水时的脚步声竟然在墙壁上引起了回声。我取下一迭红纸,准备写大会用的横幅,小凤抱着一摞子油印好的材料走进来。 “亚瑟!快帮帮忙,咱们整理一下这些材料,分成一份一份的,装订起来。”小凤唱歌似的嗓音。 我暂且搁下红纸,帮她整理装订材料。 她的手很灵巧,从一摞一摞的材料堆上拣取的动作十分敏捷,倒是我笨手笨脚,动作迟缓。我的手碰了她的手,她的手也碰了我的手,都是无意的碰撞。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碰一下就难以忘记而且诱惑人想再碰一下的奇异感觉。她继续拣取纸页,似乎毫不在意。我也毫不介意,似乎只是因为动作紧张而不可避免的碰撞。 “你也帮帮我的忙。” “做什么?” “写大字。” “我可不会写毛笔字。” 我要写横幅,写标语,需得一个人压纸角,通常我是用东西压着的,我现在却想让她干。 她高兴地接受了,用刀子裁纸。 我调好墨汁,攥起大号毛笔,一落笔就龙飞凤舞,超水平发挥。我写字的兴致好极了。 她忠于职守,双手压着两个纸角,很认真地压着。当我写完俩字,她赞叹着:“你的毛笔字写得真好。你是自小练的吧?现在我们这一茬年轻人,钢笔字也没几个写得好的,毛笔就更没有人能提得起来。” 我告诉她,我刚刚在初中念了一年书,就开始了那场席卷中国的“革命”。我想革命,却站错了队,开始时批判别人,后来却被别人批判。我什么好处也没捞到,就从图书馆偷了一捆书,又偷了一捆写大字报的白纸,跑回家去了。我一边读那些“封资修”书籍,一边用偷回来的白纸练习写大字。整整有两三年,我把那些我批判过的“封资修”作品读了不知多少遍,写作能力提高了,毛笔字也练得有点功夫了。我一参军,就显得我的文化水平高。 她听着,点点头,很佩服我的毅力。她小心翼翼地端着墨汁未干的红纸摆到地面上,等待晾干。我的情绪在涌涌波动,就抽两口烟,抽烟可以稳定一下情绪。当她兴致勃勃地转到桌前来,铺开又一张红纸,我就神气话现地提起毛笔来。 我提笔在墨碗里蘸墨汁时,无意中看到了她的领口。她前倾着身子,双手压着纸的两个上角,领口的衣服就张开来,露出一块三角形的赤裸的皮肤,那皮肤很细很白,那领口里散发出一缕异样的气息。我有点神不守舍,把字儿写错了。我说:“扔掉,重写” 写完横幅和标语,她就收拾扔在地上的那些写错作废的红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纸上未干的墨汁染得她的手掌黑糊糊的。她张开手指,说:“看看,我的手脏成啥样儿了!” 我说:“洗洗吧。” 她说:“你给我洗。” 我的心猛地一跳,似乎轰然作响。我笑着说:“那不费什么事儿。” 她已经在脸盆里倒下凉水,又从热水瓶里倒下热水,说:“你也来洗吧。” 我和她在一个脸盆里洗手。我攥住她的手指,装得若无其事他说:“我给你洗吧!”她挣了两下,我攥得更紧了,她再没有动。我看见她的耳根潮起一缕红晕。我用温热的水搓洗她的手掌和手指。我现在才可以光明正大地欣赏她的手,那手指像细嫩的水葱,柔若无骨。她一任我替她搓洗着墨痕,以一种似怨似嗔的眼神瞅着我,却根本不会使人感到她是真怨真恼了。我受到鼓舞,一把抱住她的脖子。 无言的亲吻。我的脸颊挨着她的脸颊。我的一切顾忌都忘掉了,我已被灼热的火烧烤得晕头晕脑。当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久久相吻的时刻,我几乎完全被熔化了。 她终于推开我,草草地擦了脸,跑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点着了一支烟。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真的发生了?我只觉得这房子太空旷了,空旷得一刻也呆不住。我要每一分钟都和她呆在一起,须臾不离。我朝打字室走去。 推开打字室的门。她趴在桌子上,双手压在额头下,直到我走到跟前,她也没抬起头来。她后悔了吗?她怨恨我了吗?我正有点不知所措,她忽地跳起来扑到我的怀里,双手搂住我的脖子,箍得我简直透不过气来…… 没有月光,星星稠密,河滩上稍见朦胧的星光。我坐在河边,抽烟,等待。她来了。她穿着短袖衬衣和裙子,夜风吹得她的披肩的散发一摆一摆的,我站起来,摔了烟头,奔到她跟前,抱住了她的肩。她看见我跑过去,也张开双臂朝我扑来。我们一起摔倒在沙滩上。夜色愈加使人放胆,我和她都更舒展坦然了。她伏在我的臂弯里,呢喃地说:“就这样躺下去,再甭醒来,让河水把我们冲进大海,我也不悔。” 陇海路上夜行的列车隆隆驰过古老的县城,没有停步,也不见减速,只是鸣叫一声,又奔驰而去了。我感到了大地的颤动。 我搂着她的肩膀,她勾着我的腰,顺着沙滩,漫无目的地走着。夜宿在蒿草棵子底下的野兔被惊动了,哧溜一下惊恐万状地从小凤的脚下蹿过去。她吓得“啊哟”一声惊叫,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意识到她对我的依赖是那样的自然。 河滩一块高出沙地的老滩上,有一个用树枝和包谷秆子就地搭成的茅草庵子。往远处一瞅,类似这样的茅草庵子像雨后草地上的蘑菇一样遍地都是。那是到这儿来采掘砂石的山里人临时栖息的窝棚。秋收以后,河水日渐减少,冬闲无事的山里农民便搭帮结伙背着被卷赶到河滩上来,用树枝和当地农民丢弃的包谷秆子搭成这样一个遮风避雨的窝棚,夜晚蜷缩进去。他们有的来自商洛山区,有的来自秦巴山地,也有我们东源上的农民。他们掏掘砂石,卖给正在兴建着的工厂,挣一把来之不易的票子。到第二年初夏进入洪水季节,他们就像候鸟一样飞散了,回家去准备收割麦子,等到秋后再来。 我的心里掠过一道阴影。我刚从部队复员回来那年冬天,村里几个小伙联扯我来挖掘砂石,我没有来。我现在却和一位可心的姑娘在这儿散步,像欣赏半坡遗址里那些人类先民们留下的生活遗痕一样,而我其实完全可能就是这里某一座狗窝似的窝棚的主人。我心里的那道阴影久久不散,影响了我的迷醉的情怀。我从她的肩上松了手,点燃了一支烟,坐在一块石头上。燃着火柴的时光,光亮照出了三块被烟火熏成黑色的石头,那是主人支锅烧水或煮饭的地火灶了,真比半坡先民的灶台还要简陋。 她坐在我的旁边,头靠着我的肩,我可以嗅出她的头发里有醉人的香味儿。我抽着烟,瞅着星光闪闪的河水。要是我的父亲不在县百货公司当职工,我就无法进入那个库房,也更不会踏进商业局大院,占据一间明亮的办公室,我的功夫老到的毛笔字和孟局长喜欢的文字材料就不会有被人赏识的机会了。我将要在这儿蜷卧窝棚,在三个石头上支一口铁锅煮包谷糁子,在寒风刺骨的雪地里掏掘砂石,挣一把钱,再去订下一个媳妇,然后养活孩子…… 小凤摇摇我:“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我想起我看过的一篇小说……” 个凤忙问:“什么小说?好看吗?” 我说:“一篇写知青下乡的小说。我很反感。我把它撕下来擦了屁股。” 小凤笑了:“呀,一篇小说也值得生这么大的气?” 我说,“狗屁小说,写知青下乡简直跟下地狱一样。那么,像我这号祖祖辈辈都在乡下的人咋办?一辈子都在地狱生活?谁替我喊苦叫冤?所以说,我最痛恨的就是那些心安理得吃商品粮还要骂我们农民的城里人。” 小凤娇嗔地问:“啊呀,那你也痛恨我了?” 我才记起她是县城居民,也是吃商品粮的城市户籍。我笑笑说:“你……另当别论。” 我努力拂去心头的阴影,别让它破坏了这难得的夜晚。我重新挽起她的手,在那些窝棚间悠悠地漫步,热烈的亲吻和拥抱,使我身上渗出一汗层,很不舒服。我一个猛子跳进河水里,真是舒适极了。她也小心翼翼地走下水来。我抱住她。她的柔软的手指搓着我的肩膀。我第一次大胆地把手伸到她的胸前。她轻轻地“哎哟”一声,就倒在我的怀里,手指抠得我的肩膀都疼了。我抱起她,从水里走出来,走过沙滩,走进窝棚…… 我和她躺在麦秸上,静静地躺着。她把她最珍贵的情感毫不犹豫地奉献给了我,我把我最珍贵的情感毫不犹豫地奉献给了她。我点着烟,躺着吸着,透过窝棚的缝隙,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在闪眨。我是亚当,她是夏娃。我是掏掘砂石的山民,我是半坡遗址里复活了的先民,她是那抱着陶罐汲水的半坡姑娘。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在必须按限定时间起草一份文字材料的时候,就关死窗户,不致让她的打字机的响声传进屋来,那声响使我心神不静。只有当我划上最后一个句号,就立即撂下笔,打开窗户,让那动人心弦的嗒嗒嗒的响声倾泄进来。 商业局的小院里一切照常。人们照样端了饭碗和菜碟从灶房出来,到打字室去和小凤说笑,而我照样端着饭莱走回我的房子。只有在约定的夜晚,我和她准时钻进河滩上的窝棚。 孟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给我倒水、递烟,从神色上看,不像是谈公事。我坐下之后,心里有点忐忑,是我和小凤的事漏风了吗?没料到他一开口,就使我陷入痛苦之中。老天爷,他受县委组织部长之托,来给我做媒,介绍组织部韩部长的二女儿韩晓英。韩晓英我早认识了,她在县百货公司做出纳员。孟局长说,我在县百货公司管库房时,晓英就瞅中我了,看我勤快,工作负责任,人也老实,长得还魁梧云云。我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她对我有什么意思,只记得她穿戴很朴素,袖子上统着一双褐色袖套,白净的脸上有一副紫框白镜片,那样子很拘谨,又显得比一般同龄女子老练成熟,很少跟谁开玩笑,更不像一般营业员那样叽叽嘎嘎打闹浪笑。我看见她从来也不敢贸然说话。我看见她立即就在脑子里反射出一张严厉的组织部长的脸孔,其实那时我还没见过组织部长的尊容,及至后来见了,才自觉好笑,韩部长竟是一尊笑面菩萨的和善胖脸。 我看着孟局长诚心实意的神情,就说:“我怕我不相称……我还是个合同工……” “这一点不用顾虑,韩部长不在乎,晓英也不在乎。要是嫌合同工,他就不会找我提媒。”孟局长毫不介意地说着,又从坐椅上站起,走到我当面,知心地说,“你有了韩部长这个老岳丈,还能当好久合同工呢?全县招工招干的名额指标都从韩部长手下过,你还愁转不了正式干部?”他又显出陕北人的那种豪爽与狡黠混合着的神色。 我陷入痛苦的深渊。韩晓英和于小凤,整天在我脑子里翻腾,眼镜片和褐袖套,嗒嗒嗒的打字机声和那迷人的半坡遗址式的窝棚。我的脑子几乎要爆炸了。三天后,我的老黄牛父亲来找我,说是孟局长上午到百货公司检查工作时跟他谈了给我做媒的事。老黄牛父亲受宠若惊,心里搁不住这突然降临的喜讯,就来跟我商量怎么办事。他大约看出我的犹豫,就恨声训斥我:“你娃子甭错打主意!这门亲事成了,你就能转为正式干部。你若错打了主意,这县城有你的立脚之地吗?” 我不要听他的赤裸裸的攀龙附凤的话。其实这其中的利害得失,我早都想过千遍万遍了。他的话只是重复了我考虑中的那些最令我痛苦的因素。 这天晚上,我和小凤相约又来到窝棚跟前,她迫不及待地问:“你这几天老皱着眉毛,有啥不顺心的事呢?” 我不敢直说,推说熬了夜,休眠不足,精神不好。她竟然信了,我的话她都信。 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我用一种玩笑的口吻试探她:“小凤,如果有一天我得罪了某个领导,人家解雇了我,我就得滚回东塬上去,那样的情况如果发生了,我们咋办?” 小凤随口说:“我跟你回东塬上去。” 我说:“我冬天得下河滩来掏掘砂石挣钱,钻窝棚,过原始生活。” 小凤说:“我跟你来钻窝棚,给你做饭。” 我想哭,再也说不出话来。 小凤却认真地说:“我早想过了,合同工有解雇的可能。要是你真的被解雇了,也不必回东塬上去,更不必钻窝棚采砂石,我们在县城开个小饭馆,或者开个杂货店,咱俩经营,我也不当打字工了。你愿意干吗?” 我苦笑着说:“唔,你想得真周到……” 我在第二天见到孟局长时,他告诉我,韩部长约请我今晚到他家去坐坐。我当然明白这“坐坐”的内容,这可真是一种痛苦而又艰难的抉择。我想起了莫泊桑的《温泉》。我曾经痛恨而且鄙薄过那个捞取了遗产而抛弃了真诚的爱情的家伙,我发觉那个令人鄙薄而且痛恨的家伙在选择遗产和爱情时所经历的苦恼正在我心里发生。无论这种选择多么痛苦,而时限却正在今天晚上。我和孟局长一起去了。 后来的一切就比较简单了。不久,我被调到县委宣传部做专职通讯干部。我写的本县各个方面的通讯报道稿不断见报,县委书记和县长们以及人大常委会的主任们都很赏识我的才干和工作态度。这年年底,我被转成正式国家干部,和韩晓英的关系也正式公开了。第二年春天,我被送到地区党校去学习。县里的新老干部甚至通讯员也明白上党校意味着什么。 党校学习期满,我和韩晓英结婚了。我们过得很和谐,从来也没有吵过架,她的性格很好,思维十分周密,把家里的内务和外交都处理得井井有序,大约自幼接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也与她小小年纪就从事财务工作不无关系。她对我很尊重,照顾得无微不至,从服装的式样到每日的早点,都是经过认真的考虑,却从来也未显示过她的部长女儿的优越。人人都说我有一个贤内助。父亲对这个儿媳满意之至。孟局长开玩笑说:“怎么样,晓英是个好媳妇吧?家教严嘛。一般城池县道的小市民太油……”我知道他说的“城池县道的小市民”所指是谁,我和小凤的眉来眼去根本不可能逃过那些商业局干部的眼睛,但谁也说不准抓不住我俩相好的一件具体事实,在河滩钻窝棚的事更是无人知晓。这宗事已无任何影响,晓英从来也没有追问过我,更谈不上吃醋闹矛盾了。然而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倒不是对小凤的负心,而是我自己心里的某种渴望。渴望什么呢?窝棚里的那种被熔化的完全忘我的原始式的疯狂,再也没有产生过。 我生逢其时,县委在实行干部“四化”的工作中简直有点拉郎配。既要年轻,又要有专业知识(具体就是大专文凭),又要有工作经验。我正好人选。那张地委党校的毕业证书,使我的审查材料顺利地通过了各级组织部门的关口,我擢升为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了。孟局长退居二线,成了商业局的巡视员,我的岳丈韩部长也从组织部退出来,升了一级,成了县人大的副主任,真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觉得我的选择没有犯“方向性的错误”,倘若我和小凤而不是和晓英结婚,我现在很可能正在河滩上那窝棚前的石头上架锅煮包谷糁糊糊,充其量和小凤在县城的某个角落卖油条豆浆或是经营日杂品小店。那么,有谁会看到我具备做一个县委的宣传部长的德和才呢? 我却无法排除那嗒嗒嗒的打字机的响声。当我和晓英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这响声震得我灵魂不安。当我坐在新落成的县委大礼堂里听县委书记郑重宣布我的任职批复的时候,那响声又在我心里敲响了。 小凤早已远走高飞了。她的痛苦可以想见。她和一位技校毕业的工人结婚了,他在汉中的某国防工厂工作。她跟他到汉中去了,再也没有见过面。 任命我作宣传部副部长的那天晚上,晓英特意为我精心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而且破例拿出一瓶“西凤”来。我喝得有点过量。 说醉不醉,说醒非醒,我的脑子里只留下一片空白。我推说要散散步,就走出家属楼,走过县城街巷,独自一人溜到河滩上来了。 又是夏日的一个热烈的傍晚。晚霞把河天相接的地方涂成一片火红,河水悠悠,红光闪闪。我走到那个熟识的高出沙滩的荒草地上,但已经找不到那架熟识的窝棚。窝棚久不住人,倒坍了,散架了,完好的寥寥无几,再也找不到那架窝棚了。 我无法评价我自己。 我抽着烟,默默地坐着。从那杨柳林里,从那悠悠的河水里,从那涂成一片火红的河天相接的远处,又响起嗒嗒嗒的打字机的响声…… 到老白杨树背后去 从二楼的阳台上,可以观赏这个城市北半边的夜色。绿的红的蓝的粉红色的窗帘,使万千个窗户呈现出五彩缤纷的色彩。夜是安静柔蜜的。夜总是夜,星光在城市的上空显得灰暗。月亮也显得冷寂无光。城市北边横亘西东的那一架山或者说是一道原坡,逶迤伸展开去,看不见峰峦,看不清豁峪,只是一道模糊的雄伟的轮廓。山就是山,夜色里看不清峰峦和豁峪的轮廓依然是不失其雄伟。 我喜欢浏览异地的夜色。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北方小城,三十万男女白天奔忙在大街小巷里,夜晚就在那一孔一孔绿的红的蓝的粉红色的窗帘里头蜗居,于是就创造出这个北方小城不同于北京和广州的独自的色彩和氛围。哦!这是金关市的夜色。 我有点寂寞。我白天里观赏了这个小城可资骄傲的古董和现代文明的标志。这儿没有秦诵,没有唐王陵墓,却有瓷窑。这儿的瓷窑不是一般随随便便的什么破窑,而是唐三彩的发祥之地。举世闻名的唐三彩马和三彩骆驼,首先从这几个坍塌淤塞的破窑里被创造成功,还是世界第一。我在这儿住着金关市最高级的一家宾馆,享受着超越了我应该享用的规格标准。我品尝了这个古老的瓷都风味奇特的传统小吃,辣得冒汗辣得舌根僵硬的荞麦饼。我的心里却又怎的滋生寂寞了?我希望见到一位熟人,一位生活在这个城市多年的熟人。一位朋友,一个同学,一个旧时的同志,一个同乡,聊一聊,谈一谈,或者有幸被邀到他家去坐坐,我对这个陌生之地的陌生隔膜就完全打破了。这是我每到一个新地方的最惬意的事,说来不算奢望,有几回就真的如愿了,有几回只好留下寂寞和最终也未戳透的隔膜。 同行的和在金关城新结识的几个朋友在胡聊乱谈。我转进小屋,烟雾腾腾,空气浑浊,烟把儿从烟灰缸里溢出来,落在茶几上,和桔子皮花生壳混在一起。某个作家第三次结婚了,娶了个年龄相差十多岁的舞蹈新星。某走红的女作家和男人开始分居。某男作家和某女作家公开同居。性和爱和婚姻总是在一切角落里成为最畅通的话题。没听过的总想听,听到了总想说给还没听说过的人。 咣咣咣! 有人敲门。 敲门敲得这样响,完全用不着使那么大的劲儿。要么是急了,要么是个莽撞汉子。四五个人全都转过头盯着那门板,却没有谁打算立即跑过去拉开旋钮。我是觉得那门敲得太响太用劲,反倒不急于去打开它,毕竟我坐得离门最近,最终还是我拉开门。 一位女人,中年女人。她看我一眼,旋即就放弃了我,把一双灵活的眼睛扫向屋里,把坐在屋里床上、椅子上和沙发上的每个人扫瞄一遍,最终又把眼光落到我的脸上。我避开脸。 “这屋有个……辛程吗?” 我立即抬起头,一双疑惑不定的眼睛。眼睛的边儿和大角儿小角儿聚着皱纹,那些皱纹又几乎抹平了,像油漆匠在刷漆之前用砂纸打掉木板的沟缝儿,光了也柔了,然而总抹不掉隐藏的沟缝儿。那双眼睛虽无灵光,却很灵活,像淘洗得洁净的两只黑色套着白色的玻璃球儿。我看她看得这样仔细,却仍然认不出她是谁。我问:“你认识辛程不?” “认识,把他烧成灰我也认识。” “那好,你就认吧!他肯定在这屋坐着。” 她朝前走了两步,站到屋子中间,又一次扫瞄起每一位在床上椅子上沙发上坐着的人来,却不显得任何难为情。她终于把眼光又集中到我的脸上,使我很不舒服,像面对一双汽车灯的强烈照射。她眼睛一眨,带着探试而又几乎肯定的口气说:“你大概就是……”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玩笑至此,也就够了。我却惶惶然问:“你是……哪位?” “现在……该你认我了!你也好好认认吧!难道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真是贵人眼高……”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真的遇上她了…… 偏斜的太阳在山坡上闪耀,酸枣棵子繁密的小叶子变黄了,胡须草的长叶晒成了灰白色。好久没有落雨了,铁刷子草顶耐旱,叶子凝聚成乌黑色。马刺蓟花儿像紫色的绣球儿缀在焦枯的满布着小刺儿的枝杆上,无精打采。蚂蚱在声嘶嗓干的叫唱。太阳太刺眼了,那焰光的得人不敢抬头,稍微溜一眼就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我们躲在沟道里。沟道里有三五十株白杨树,这沟道就叫白杨沟。白杨树抖抖擞擞地冒出黄土坡沟的夹缝儿,把枝枝梢梢伸向蓝色的天空,地上就落下一大片荫凉。春天时沟里流一股水,旱季里就断流了,只有湿漉漉的沙土,津津地渗出水珠儿来。白杨独占这一方风水地,得天独厚,枝叶茂密,树杆光滑滋润。沟里有小潭,水不外溢,也不见少,大约渗出来的水正好够挥发的。水潭边的软土湿泥里留着分作两半的硕大的牛蹄印,也隐现着梅花瓣儿似的野兽的足迹,许是狐狸,也许是狼。反正旱季里山坡上的水是稀罕的,放牛娃把牛赶到这里来饮水,狼和狐狸也会嗅到水的气味的。 草笼扔在一边,磨得明光灿亮的草镰也撂在地上。等太阳绕到那道高粱背后,四面山坡上不见阳光的时候,我们才动手到塄坎上去割草。 四个人围坐在白杨树荫下,抓石子儿。七颗五色的小石子,像麻雀蛋一样,褐色的、紫红的、紫黑的、乳白的,全是从沙土里掏出来,洗净泥沙。撒开来,抛起一只,再抓起地上的,接住空中落下的那颗。有单抓,有双抓,还有一二三的抓法。四个人分作两家,对门为朋友。玩起抓石子,我们三个男孩子全敌不过薇薇。轮到薇薇抓的时候,我就一眼不眨地盯着。她抛起一颗石子,再轻巧地抓起撒在地上的两颗,然后翻过手来,接住空中即将落地的那颗石子。灵巧的手翻来覆去,一张一合,石子在手掌心撞得噹噹作响。那眼睛低下来又翻上去,两只小辫子有节奏地跳弹着,我常常看得忘记了轮着我抓。 玩了三回,我就兴味索然,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热情不高,我总希望和薇薇做对儿,不光图赢。刚才开始用手心手背配对家的时候,厚儿和薇薇同出手心,而我恰恰和喜娃都出了手背。我没兴趣了,提议说:“玩‘过门’吧!” 喜娃首先响应,厚儿也同意了。薇薇不吱声,却没反对,她无疑爱当新娘子。 喜娃、厚儿和我争执起来,争先要当女婿。薇薇说还是用“猜崩猜”决赛来确定轮流做女婿的先后顺序。我胜利了。我们三人爬到火样烤晒的山坡上,选择自己喜爱的野花,准备装扮新娘子。野豆荚吊着一串串菀豆花一样的花朵,紫红发蓝,很讨人喜欢,而一想到这种野豆荚又叫狼豆荚,我就放弃了。粘草花粉红粉红,挺好看,可那枝叶上分泌出一种粘汁,碰一碰就会染上粘糊糊的东西,一定会把薇薇的头发给粘结在一起。秃子草花黄澄澄的,像去了青的蛋黄,粉嘟嘟的煞是好看,唯其名字不雅,不大吉祥,我也没摘。我爬到坡顶上,在一堆乱石岗上,看见了一片野蔷薇,红的花白的花粉红的花开得一片灿烂,花团锦簇,成疙瘩结串儿。 我捏着一把野蔷薇花儿从坡上跑下来,头上冒着汗,手指被小刺扎破了,火辣辣地疼。薇薇盘腿坐在草地上,羞答答地低着头。我手足无措了,喜娃提醒我快给新娘子插花。我跪在薇薇面前,把一枝一技红的白的粉红的野蔷薇插到她的小辫上,头顶上。我这才发现,薇薇在我们采花的时候,在水潭里洗过脸了,头发也用水抿抹得平平整整,水津津的了。 喜娃做礼宾先生:“拜天地。跪好!你俩并排跪好——” 我跪在草地上,偷偷扭过头,薇薇也跪下来,有点忸怩,显出羞答答的样子。 “一拜天神——叩首!” 我双手撑地,沙土地凉适适的,点一下头,再点一下头,一共叩了三下。薇薇缀满野蔷薇花枝的头也低下去,又扬起来,磕了三下,红的白的粉红色的花朵摇摇闪闪,甩甩蹦蹦。 “二拜地神——叩首!” 我和薇薇照例认真地叩拜三回。 “三拜祖宗神灵——叩首!” 三拜之后,我挺直跪着,不知下来该怎么举动了。喜娃长我两岁,经见多些,并不慌急,扯着悠悠的嗓门(简直跟村子里的礼宾先生二太爷的调门如出一辙)喊:“奏乐——” 喜娃喊过,把双手卷成圆筒,套在嘴上,吹起喇叭唢呐调儿,呜——哇——嚓。厚儿也跟着吹起来,双奏乐。 “入洞房——” 喜娃忙里偷闲,吹着兼喊着。他喊了“入洞房”之后,我却愣着。洞房在哪儿?该往哪里走? “到老白杨树背后去!”喜娃急嘟嘟地喊。 我还是不明白:“到老白杨树背后咋办?” 喜娃不耐烦了:“跷尿骚呀——” 我和薇薇悠悠走着,并肩齐排儿,那棵老白杨树变得陌生而又神秘了。跷尿骚,就是说要用一条腿从薇薇的头上跷过去!大人们结婚时,怕新娘子疯长,跷了尿骚就不再长了。我和薇薇走到老白杨树下,默默地站住了。 薇薇低着的头扬起来,头上的花串摇摆着,衬得那脸儿粉嘟嘟的,像一朵粉红色的野蔷薇,那双眼睛已少了羞怯,而涨出一缕难受的惊恐的神色,求饶似地说:“哥哎!你甭跷了,我还要往高长哩!”说着,那双眼睛里潮出了泪水来,迅即溢满了眼眶,闪闪颤颤,眼看着要滴流下来。我忽然难受了,忙说:“反正是玩哩!你咋就当真了?算了算了,不跷……” 她妩媚地笑了,一甩头,就跑了。 喜娃早等着,薇薇又盘腿坐下。喜娃把他采的一把野花往她头上插,我的那些野蔷薇被取掉了,扔在地上。我站在旁边,看着被扔在草地上的红的白的粉红色的野蔷薇,有一种说不清的冷寂。看着喜娃在她的小辫上和头发里插花儿,我顿然厌恶起他的手来,那手指捏着她的有点黄的辫稍,令我十分反感。我想抢上一步,把他捏弄她小辫的丑陋难看的指头砸断。我情急中终于生出一个藉口,把他插到她头发上的花儿拔了,摔到沟底里。 “你……干啥?”喜娃气呼呼地扬起头。 “那粘草花,粘糊糊的,把薇薇的头发会粘成一窝麻!”我说,“你这个笨熊,采的这些烂脏花!” 喜娃傻乎乎地醒悟似地笑了。他自己也扔掉了粘草花,又一心一意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野花插到薇薇头上。他对我说:“轮你当礼宾先生了,喊吧!” 我冲口而出:“我不会!”其实那几句简单的仪程是难不住我的。想到让他和薇薇拜天地做夫妻,我心里的那种别扭劲儿继续加剧。我喊不出口来。 只好由厚儿做礼宾先生。 在厚儿用双手代替喇叭吹呐的吹奏声中,喜娃和薇薇朝老白杨树走去。我没有吹。厚儿单独的吹奏显得很单调。我跟着喜娃和薇薇到老白杨树下。喜娃说:“洞房里不许来。你刚才入洞房,我就没去。” 我知道不该来,然而我要来。 喜娃辞不动我,只好忍让了,转脸对薇薇说:“你蹲下去,我要跷尿骚呀!” 薇薇难为地说:“甭跷吧!我要长高……” 喜娃说:“不跷尿骚,就不算玩‘过门’。” 他说着,就用手按压薇薇的肩膀。我早已不能容忍,跳上前去,一拳打在他的耳根上。喜娃恼了,急猴了,转过身,回击一拳,砸在我的脑门上。我眼里金花乱冒,仰八叉跌倒在地。喜娃趁势压在我身上,气呼呼地说:“你当新郎时,我给你当礼宾先生,又吹喇叭,又吹喷呐;轮我做新郎了,你啥也不干……” 我自知理亏,心里却不服气。 薇薇把我们拉开了,厚儿喊:“轮我做女婿了……” 薇薇笑着哄厚儿:“算了算了。你看,为做女婿都打起来咧!这样吧……你们仨把自个采的花儿,全都插到我头上……” 厚儿最小,也最好说话。他把他采的花就往薇薇的头发上插,喜娃也插了。我也把那些野蔷薇花儿拣起来,插到薇薇的头发上。 薇薇的头发上和小辫儿上,缀满了各色各样的花儿,红的白的粉红的野蔷薇,紫红的野豆花,黄色的秃子花,紫色的马刺蓟花儿……山坡上夏季里所有的花儿都被我们三个采来,插到她的头上了。坡地上收割过小麦的塄根下残留的几枝晚熟的麦穗儿,我也把它掐来了,吊在她的两条辫稍上。她的头上缀满了五彩六色的野花儿,像个花仙,像个花神,像个山野里的花的精灵了…… “没料到你成了作——家!我那时候咋就看不出你会当作家!” “瞎碰……” “我那时候只觉得你很犟,‘犟牛黄’……” “沾了一点犟的光,也吃了不少犟的亏。” “你小时候好强,好强的很咧!” “沾了好强的光,吃亏也吃在好强上头。” “犟人,好强人,都有出息,也都遭难特多。”她说,“我看电影,听广播,那些成大事的人,都是些犟人,都是些好强的人,又全都是些倒霉蛋。倒霉得要死,可还是犟……” “唔!对……那些电影几乎千篇一律。” “而今该你走运了,知识人儿吃香了。你的工资提了吧?” “提了。” “写书听说很挣钱?” “挣是挣,也不怎么样,不及经商挣得快。” “一个字多少钱?” “一二分” “啊呀!才一二分!我听人说几毛哩!” “……” “家属户口进城了么?” “进了。” “城里分房了没?” “分了。” “多少平米?” “二十多……” “二十多平米?还算照顾知识分子?我想你该一百多哩!那怎么住得开!” “我还住在乡下,户口进城了,没搬家,只是不种责任田了。” “啊呀!你这个人不知打的啥主意。住在乡下做啥?离不得那个山沟?下雨街巷里烂得像猪圈。吃的还是那股泉水,听说上边村子的女人在泉水里洗褯片子……” “我图清静……” “噢!对咧!你怕人打扰,这倒也是。不过,我看过你一篇小说,叫。你把那个烂山沟写得好美!我咋就看不出想不起有啥好看的好美的。我就记着那洗过褯子的泉水,一想到喝那水,吃那水做的饭,就恶心,就起鸡皮疙瘩。我从你的小说里看到,还是没球啥进步,还是人拉独轮车,还是褯子水!不就是破白杨沟吗?你可写得诗情画意。怪道人说看景不如听景……” 我有点惭愧,有点惶惶然,有点被揭穿了西洋景后的尴尬。然而,我又有点犟起来,难道我和喜娃和厚儿给你头发上和小辫上插满的香气四溢的野花不能留在心里一点什么吗?我有所期待,希望她能记得那使我永难忘记的童年在白杨沟里的嬉戏。令我彻底失望的是,她漫不经心地把话题转移了。可见,白杨沟里她插满鲜花的花的精灵花的神花的仙的形象已经统统湮没了。她在嘲弄自己家乡的贫穷落后,甚至比一位异乡人还要刻薄。我有点心酸。 “那年我回去,我舅没在家,到渭北买粮去了。我等了两天,半夜里拉回几口袋包谷来,像做贼似的。我每年都给舅家寄钱,简直是填不满的穷坑,闹得我的日子老也不得宽展。一想起来我都头疼,怎么也想不到家乡有什么可爱……我十多年没回家了,老也不想回去。” “我这……纯粹是……文人多情……” “你也写点城市人的小说嘛!农村小说……谁看!我反正一看见猪呀牛呀穿大襟的女人呀就烦了……” “当然……城市总是文明……”我想把话引开,不要再说家乡的话了:“你在这儿,生活还好吧?” “可——以。”她拖出很长的一种调门,像秦腔戏演员起唱之先的一声叫板。这声叫板的调儿,就给将要唱出的大段戏文定下了调子,或是花音慢板,或是二六板,亦或摇滚板。她说:“俩娃都工作了,可以养活自个了。老头子跟我的工资吃不清用不完,行罗!只是老头子……不大顺心……” “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呢?” “按说啥事也没有,全是自生的不自在。这也看不惯,那也听不顺,广播上一句新名词就听得火冒三丈,电视上一个镜头就惹得他骂爹咒娘。我说,何必呢?人家广播上说要重用知识分子,就用呗!人家电视上演那些搂搂抱抱的戏,让人家搂去抱去,干着你屁事啦!你该拿的工资拿了,该住的房住上了,就吃点好的过个安宁日子行了……” “他做什么工作?” “保卫科长,几千人的大厂子的科长。虽然而今时兴文凭,保卫科长的位子还稳当着哩!再说……哎!这老头子也是个犟人,死脑筋,总说自己亏了……” “怎么会亏了呢?” “他当兵那阵儿,在青藏高原开车。雪下得半人深,车开不过去,旁的人都钻在驾驶楼不敢出来,这个犟家伙硬是用铁锹把几十里公路铲开了。他立了功,当年国庆就上了天安门观礼台,见了毛主席,照了相。回来就提拔了干部……” 我早就听说过她的丈夫的英雄事迹了。二十多年前,这位英雄司机,因为上过北京,因为受过毛主席的接见,凯旋归来,轰动了我们小河两岸的十里八村。亲戚和媒人挤得碰破了脑袋,竞相把自己熟悉的最好的姑娘的照片掏出来,展示在英雄面前。人如何贤淑,家教多么严格,模样最最疼人了。小镇上的照相馆因此骤然兴隆起来。英雄眼力不错,在纷如花瓣般的照片里,终于瞅中了薇薇。我那时正读中学,城市里的中学离我们的小河川道几十里远,周日回到家中,就听说了薇薇许配英雄的事。当晚,薇薇来到我家,喜不自胜:“他在青藏高原开车,雪下得半人深……”我却张大嘴巴喘不过气来…… 我崇拜英雄,尤其是那些舍生忘死慷慨激昂的悲壮人物。岳飞,牛虻,董存瑞,这些古今中外忠肝烈胆的英雄,一触即使我心潮激荡。可是,当我听完薇薇以完全佩服倾慕的口吻述说完这位英雄的时候,心里却怪不是滋味。我闭口不语,低下头,不想看她得意的脸。 “订下阳历年结婚哩!” “恭喜。” “到那天,你去送我。” “我……上学哩!” “阳历年学校放假!” “放假……我也不去!” 她似乎这时才意识到我的情绪不好,忽然哑了口,出气粗了。我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脸憋得通红,泪水涌出来,慢慢站起,转身走出门去,我没有送她。 我很快就意识到我的毛病又犯了。我想起在白杨沟里玩“过门”时和喜娃打架的事。我稍一冷静下来就想到,其实我和薇薇没有任何契约,婚姻的事连提也不曾提过,我为什么恼怨人家订婚的事呢?我的忌妒心太强了!我真坏!我凭什么给薇薇使性子?元旦来的时候,我决定去送她,也弥补我的无礼。 按我们乡下的风俗,女子结婚时,亲门本族的人要去送嫁女自不必说,整个村子里年龄相仿的男女青年也要去送,在男方家里参加过婚礼,吃一顿丰盛的宴席,也给出嫁的女子壮一壮声威,自然人愈多愈好。薇薇是五叔的外甥女,母亲和父亲因为什么可怕的原因,双方喝毒药死了,薇薇就在舅家抚养长大了。因为这个原因,送嫁的人特别多。 五挂马车一溜排开,马头上挽着红绸,车上坐着穿饰一新的男女。我也坐在马车上,听众人嘻嘻哈哈说笑,说薇薇命大,跟下了个好女婿,小河一川十里八村谁家姑娘能嫁一个跟毛主席照过像的女婿呢? 我却想起白杨沟里的游戏来—— “入洞房。” “洞房在哪儿?” “到老白杨树背后去。” “到老白杨树背后咋办呢?” “跷尿骚。” 英雄家住水湾村。马车一进村口,新郎和一帮男女就站在那里迎接。新郎一身军装,好不威武,关公脸,剑眉,五官端正,一派英气,自负而又谦恭地礼让着客人。我简直觉得自己太穷酸了。 院里搭着席棚,棚下摆着桌椅,我们一伙送嫁的客人坐定之后,水湾村的一位干部模样的人主持了婚礼,他喊:“新郎新娘就位——” 新郎和新娘先后站在主席台前。 “第一项,向毛主席像行鞠躬礼。” 俩人先后转过身,向毛主席致了礼,又转过身来。英雄虽是新郎,仍然腰板挺直,保持着军人英武的姿式。薇薇却一直低头站着,脸膛红朴朴的,羞答答的样子。 “第二项,宣读结婚证书——” 我听不准那位干部念着结婚证书的干巴巴的声音。我又听见了喜娃当礼宾先生的声音。这儿进行的是革命化了的婚礼程序,喜娃却记着乡村里古老的婚典仪程。新式的或旧式的仪程全都无关紧要了,我的耳际只是轰响着一百个喜娃的声音: 到老白杨树背后去…… 到老白杨树背后去…… 到老白杨树背后去…… 我忍受不住耳际的轰鸣了。我已经飞快地走出水湾村村巷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溜出那个陌生的屋院的。我不敢再想“老白杨树背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我憎恨那个英雄。扫几十里雪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扫雪能取得和薇薇“到老白杨树背后去”的资格,我会发誓把世界上的雪扫除光净!然而毫无办法。我那年刚刚十七岁,第一次领受到了空虚的折磨。我虽然自幼备受生活的艰辛(因此取下辛程的笔名),痛苦过、难受过、委屈过、屈辱过,却从未感受过空虚的滋味,现在有了人生的第一次空虚的感受了……薇薇和那位扫雪英雄“到老白杨树背后去”了呀…… “我们这多年里,还是可——以的。沾老头子的光,我随军当家属了,在军人服务社工作。他后来‘支左’,倒是免了灾难;要是在工厂或党政部门,就是‘走资派’,非挨斗不可。再后来就复员到工厂当保卫科长……没遭啥大灾横祸。不像你,一个乡村教员,还挨了批斗……” 我虽已过不惑之年,然而老毛病又发作了——我又忌妒起来。几十年来,翻来覆去的名目繁杂花样翻新的政治运动,稍有作为的人乃至毫无作为的庶民百姓,有谁能完好无损呢?我几乎没有听到谁说过他几十年来活得自在。薇薇说她和她的老头子“没遭大灾横祸”而活得基本自在,我又忌妒了! 那年冬天,大约是薇薇随军离开家乡之后第一次回归,为的给舅舅(我的五叔)奔丧。丧事完后,她和她的老头子到我任教的乡村学校来看我。她和他正好看到了我一生最狼狈最悲凉的形态。我的屋子兼办公室里贴满了大字报,门上和窗上贴着像给死人办丧事一样的白纸对联,内容是毛主席送瘟神的诗句:“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窗角上吊着一只用白纸糊成的灯笼,那同样是乡村里给死魂野鬼照路用的丧灯。她来了,他也来了。她有点难受,眼角湿湿的。他却暗暗用眼睛瞅她,有所示意,有所警告。他对我说;“你还年轻嘛!大风大浪中难免迷路。犯了错误不要紧嘛!斗私批修嘛!回到革命路线上来嘛……” 她和他走了。我送她和他出了门,走上公路,我连头都抬不起来。我想到了我偷偷逃脱他们的婚礼的举动。我想到我曾经忌妒她和他“到老白杨树背后去”了。生活实际证明她和他“到老白杨树背后去”是走对了脚步,如果和我“到老白杨树背后去”的话,她会有今天的这种风光么?我真切地感到了忌妒薇薇的阴暗心理。我痛切地感到了我的忌妒行为的卑劣。我真坏!坏得该当“纸船明烛照天烧!”像第一次感受空虚的滋味一样,我又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绝望是人生中最大的不自在。 她和她的老头子却活得自在! “我这人容易满足。房子比不上教授标准,可也够住了。吃的虽不是山珍海味,一天总要炒两菜。彩电洗衣机录音机也有了,我是满足了。我想咋也比在舅家给牛割草的日子好过了。老头子这人犟得很,对目下的新潮流扭不过弯儿,自寻烦恼,自寻的不自在……” “他做好工厂的保卫工作就行了呀!”我劝解说,“何必……” “我也这样说哩!”她说,“谁知他……” 她约我到她家去做客。 我谢绝了,为此而想出了许多理由,甚至谎话。 她告辞了,我送她到大门口。她很快就隐入朦胧的灯光和月色里。她一句也没提我们在白杨沟的游戏,是忘了还是根本就当作游戏而不值一顾?这样动我心魄令我空虚令我急猴更使我彻底暴露出忌妒的恶劣天性的游戏,又怎么能完全忘记完全不值一顾啊…… 哦!我的白杨沟里的老白杨树哟…… 灯笼 <er top">一 县纪委书记焦发祥一早去上班,走进县委敞开的四方水泥立柱大门,瞧见传达室旁边的绒线花树下围着一堆人,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从人头攒动的缝隙中,瞅见了一只灯笼。为心头突然泛起的一阵儿好奇心所驱使,焦发祥凑上前去了。 大伙儿围观的确是一只灯笼。 那是一只用细细的竹篾编织的小灯笼,外边糊着一层红纸,里面点燃着一支小蜡烛。这种小灯笼是乡村小孩子过年时打着玩的,普普通通,屡见不鲜。 挑着这只灯笼的是一位乡下老农民,样子有点滑稽。他那张脸皱纹太多,像一片揉皱了的灰布,或者更像一只又干又蔫的茄子,没有生气;那双眼睛睁着也像闭着,浑浊而毫无光彩;嘴巴紧紧抿在一起,上唇有几根稀疏的黄胡须,微微颤抖。整个脸上,只有这几根微微颤抖着的黄胡须富于生气,富于感情色彩,表明他心里憋着气。 “喂!你在这儿干什么?”焦发祥问。 那双似睁似闭的眼睛闻声看过来,没有说话,似乎在掂量和估价问话人的身份。 “你出什么洋相嘛!”焦发祥说。 “寻找真理!”他的干瘪的嘴唇动了一下。 围观的干部们笑起来,真理?寻找真理?这样一句颇为高雅的台词,从一个灰不沓沓的老农民的嘴里冒出来,无疑便具备了更多的滑稽色彩。 “你要寻找什么真理?”焦发祥也笑了。 “寻找共产党的真理!”老农民执拗地说。 “你说具体点行不行?”焦发祥提醒他。 他的眼睛忽地一翻,下垂的眼皮下露出一缕难受不堪的神光,盯住焦发祥,反问:“我给你说了,你管不管呢?” “问你就是想管。”焦发祥肯定说。 “啊呀!我可找到包青天了——”打灯笼的农民嘴里叨叨着,“我可找到包文正了……” <er h3">二 打灯笼农民的具体叙述—— 我跟支部书记刘治泰家伙住一个院子。这是土改时分地主家的一院马房,三间安间房,各占一半。两家挤一院,都要垒猪圈、羊棚、鸡窝、茅厕,都要堆柴禾,拥拥挤挤,谁也宽展不了。前几年手头紧巴,没力量盖房,挤也只好挤着。 这二年,手头活泛了,我想搬出去,另建一院新房,就朝队里申请另拨划一院新庄基地,让刘治泰一家住在老院里,也就宽展了。刘治泰是支书,给他自个拨划了一院新庄基地,没有批准我的要求,说他搬走了,让我住在老院里。这也行,也好,反正新庄地和老庄地都一样大,队里规定三分三,谁走谁留一回事。 没料到,刘治泰拨划了新庄基地,盖了新房,搬了家,再不提老庄基上他的房子问题了。我找他商量,一起拆掉旧房子,我要盖新房子。他说他忙,没工夫拆。过了半年,我问他该腾出手来了,他说他更忙了。又过了半年,他干脆说不拆房了,要在老屋里拴牛喂牛了。 我急慌了,说这块老庄基地已经划归我使用了。他说这事他承认,可他拆不起旧房子,也没办法呀!后来,别人给我点了窍,说让我花钱把刘治泰的房子买下来。我的天,这老房子在地主家时本是马号,老年老月的了,椽也朽了,瓦也朽了,雨天漏得像草筛。我连我那一半也要拆掉,还买他这一半朽木朽瓦做啥?这不明摆着坑人吗? 再一思量,不挨坑就下不得台呀!反正我急着他疲着。我的三个娃子一排排高,连一个媳妇也没娶回来,净等房子喀!我就托人去跟刘治泰商议价钱,支书要价的口开得多大!大得怕怕!我是买不起! 我找乡政府,不下八回,总说忙,抽不出时间解决这号鸡毛蒜皮的事。我知道这事搁政府里是小事,是鸡毛也是蒜皮,可搁我家里,就是大事。房漏墙塌,人住下害怕怕,娃子的媳妇娶回来没处安顿,我这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我实在想不下好办法,就打上灯笼来了…… <er h3">三 “杨书记吗?喂!你们乡的清水湾,有个叫田成山的农民,为了庄基地的一点纠纷,居然挑着灯笼闹到县上来了。你把这件事处理一下吧!”焦发祥平静地说。他做一个县的党的纪律检查工作,比这位农民反映的要严重得多的违犯党纪的人和事,自然不在少数。所以,他并不激动,也没有激起多少义愤,不过是一桩小事,小事一桩,让乡上给解决了就完了。 “好的好的。闹成这样子,不像话。怪我们失职。”杨书记在电话里连连自责,并保证说,“焦书记放心,我一定亲自处理这件事。三天后,我给你汇报处理结果。” 焦发祥忙他该忙的更重要的事去了。 第三天早晨,焦发祥刚走进县委的四方水泥立柱大门,再走过水泥通道,再爬上二楼,再走进办公室,电话铃正在急促地响着。 焦发祥抓起电话筒,扣到耳朵上,似乎那耳机漏电,他的耳朵以至全身都颤抖了一下。电话是市纪委打来的,说是本县清水湾一个名叫田成山的农民,挑着灯笼到市委大门口名为“寻找真理”,实际是喊冤。 怎么搞的?焦发祥真有点火了。 他没有从耳朵上取下话机,就拨通了乡上的电话,点名要乡党委杨书记说话。 “已经处理了。焦书记,关于清水湾田成山的问题,我昨天已经严肃地处理了,具体意见是这样——”焦发祥耐着性子听着,电话耳机里传来杨书记洋溢着工作热情的声音,“昨天,我找田成山谈了话,明确向他指出,为个人的一点纠纷,打着灯笼大闹县委,影响了县委机关的正常工作,是无政府主义的表现。经过教育,田成山已经认识到自己的行为的严重后果,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我已经严肃地向他指出,这是‘文革’流毒,是‘自由化’的影响。经过调查,田成山‘文革’中虽然没参加派性组织,但他的老婆是个厉害手,当时在村里参加过一个组织,不能说不受影响。考虑到田成山是个普通村民,不是党员,再不好做什么处分,教育一下算了。这件事背后有没有背景,尚待进一步了解。我想,凭田成山这样的笨佬儿,怎么会想出挑灯笼这样蓄意影射的鬼招儿?怎么会说出‘寻找真理’这样高级的话语?……” “好了好了,你真是动了脑筋了!”焦发祥真是哭笑不得,再也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你对这件事处理的后果呢?” “我开头说了,田成山承认他的行动是错误的。”杨书记的声音依然不丧失热情。 “你知道吗?”焦发祥嘲弄地说,“田成山把灯笼挑到市委大门口去了!” “啊?”杨书记骤然变粗了声音,出气声都特响,“这家伙真不像话!” “想想我们自己像话不像话。”焦发祥冷冷的口气,“照你这么弄下去,田成山赶明日该挑着灯笼上中南海了!” 对方似乎一下子醒悟了他并不满意他的汇报,半天还不上话来。 焦发祥生气地放下话机,对司机传话:“走一趟清水湾。” <er h3">四 清水湾三面被坡丘包围,一面出水路,坡地上多柿树,杏树和桃树,正是落叶时节,看不出一年中最好的景致,但一望而知,春天的花和夏天的果一定会是十分受看的。村前有一弯簸箕似的平川,种麦又种稻。一看便知,这个小小的村庄是本县山区一个独厚于天的角落。 七八十户村民,不用广播,村长从东到西吆喝了一遍,男男女女就聚集在村子中间的会场上来了。 焦发样让村党支书刘治泰把县政府关于给村民划拨庄基地的XX号文件宣读一下。 刘治泰高个儿,头顶谢了发,光秃秃的脑门,在秋天午后的阳光下亮闪闪的放光。他的嗓门清脆,朗读能力不错,大声宣读完文件,一只手挂在临时搬来的桌子上,一只手插在腰间,向全体村民讲话:“按照县政府文件精神,拨下新庄基,老庄基交集体统一筹划,我先作检讨,我没有及时搬迁老房子,影响了田成山同志盖房,是我的懒病致的。我总怕麻烦……” 焦发祥不由地瞧瞧这位年近六十的老支书,真是聪明剔透!他没有让他作检讨,甚至连问这件事也没问,他立即意识到了,毫不勉强地检讨了。他原想,开起群众会来,当众查问这件事,把刘治泰的大脸伤一伤,比他对他单个说话也许效果好些。现在,刘治泰已抢先走到他前头了,他就问:“这回说准日子吧!田成山的娃子等着盖房娶媳妇哩!” “明天就下手!”刘治泰说,“只要不下雨。” “听说有一阵子你想把朽房子卖给田成山,这话当真不?”焦发祥问,发起事端来。 “有啥事!”刘治泰面不改色,满口应承,“那是成山托人说话,要买,我后来想想,不能卖,卖了成啥话了!” 焦发祥站起来,说:“治泰同志,据说这房子原是地主家的,你和田成山都是分下的胜利果实。你没卖还算好,你要是把这号都快倒塌的房子卖给成山,我说一句不大中听的话,你的心就太黑了——” 焦发祥停顿一下,侧过头瞅瞅,刘治泰的脸红了,红得像个猪肝。他继续说下去:“你想想,分地主的马号,是胜利果实,没人朝你要一分钱吧?你而今拨了一方新庄基,也没人朝你要一分钱吧?你把老房子撑在那里不拆,田成山无法盖房,你要是想藉那点儿朽木朽瓦坑田成山一笔票子,你想想,不要说你够不够个共产党员,你还有没有人气儿?” 刘治泰低下头,耷拉着眼皮,捉着短管旱烟袋的大手在抖索,尴尬地笑着,不答腔。 焦发祥说到这儿,自己却无端地动情了,说:“清水湾的乡亲们,我在咱们县上工作了十年,没来过这儿,想不到咱们县竟然有这样一块好风水的地方。刘治泰同志呀!甭忘了你是共产党的干部,姓共不姓坑,要是坑群众,就跟国民党的保长一球样了!你甭把这样好山好水好百姓的清水湾,给搅和成一个混水湾……” 他的嗓门被清水湾村民的呼喊和掌声淹没了。 焦发祥猛然瞅见,乡党委杨书记也站在人窝里,使劲鼓掌,这家伙啥时候赶来的呢? <er h3">五 吉普车驶出清水湾,在坑坑洼洼的土石公路上疾驰。秋天的田野,秋庄稼收获净尽了,冬小麦泛起一抹新绿,田埂上和灌渠上到处堆着一垛一垛变成黑色的包谷秆子。夕阳如金。 司机低声咒骂着这该死的道路,颠得车子哐啷啷响。 焦发祥和杨书记并排坐在后椅上。 杨书记深受感动地说:“焦书记,你真是名不虚传,实打实干。我刚才在清水湾,听你讲话,深受感动!你看问题深刻,真深刻!” 焦发祥不动声色,却苦笑一下:“你甭来这号醋溜白菜好不好!我有哪一句话说深刻了?共产党干部不准坑群众,这算什么深刻道理?笑话!那不过是一句实话罢了!” “清水湾群众称你为包文正,秉正无私!”杨书记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悲!”焦发祥自嘲地笑笑,“一个共产党的领导干部,仅仅够上封建社会一个清官的标准,还值得称道?” 杨书记有点悻悻然了,点燃一支烟。 “还是谈谈你对田成山的处理问题吧!”焦发祥歪过头,盯着杨书记,“我给你打电话,让你处理他和刘治泰的庄基地纠纷,你怎么反倒查起他老婆‘文革’时参加什么狗屁组织的事来?” “哈呀!我领会错了,领会错你的意思了。”杨书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以为田成山在县上胡搅蛮缠,闹得不可开交……” “你为啥首先没有想到是刘治泰欺侮了田成山?”焦发祥问,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有亲切的气氛,“田成山找过你好几次,你按说该了解其中曲直,你不给他解决问题,反过来还要查他在‘文革’中的表现,还要进一步查他的背景,还怀疑谁教给他的‘寻找真理’这样‘高级的话语’。这样搞,他能服?” “我对刘治泰身上反应出来的败坏党风的事,忽视了。”杨书记自责说,“只是考虑田成山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局。” “出一点问题,先在田成山身上查根子,找背景,这是一种什么习惯呢?”焦发祥盯着杨书记,“实在说,刘治泰这样的作风问题并不难纠正,只要政策和群众一见面,他就收脚蜷手了。难就难在我们的这个可怕的习惯!你想想,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习惯呢?” 杨书记红着脸,渗出汗水来了。 吉普车在乡政府大门口停下来。 杨书记下了车,邀请焦发祥进去喝水。 焦发祥走出车门,手里挑着一只灯笼,笑着说:“把这只灯笼送给你做个纪念。关于那个‘习惯’问题的答案,就在这只灯笼里。你若找到了,就告诉我,再把灯笼还给我。” 杨书记红着脸,接过了那只小灯笼。 焦发祥钻进吉普车。车子在柏油公路上飞驰,他却自言自语:这种习惯!可憎的习惯!这种恶习…… 地窖 <er top">一 从公社大院的蓝砖围墙上翻过去,就跳进派出所的小院;从派出所用红砖砌成不久的新围墙上再翻过去,噗通一声跌进供销社的杂院;从供销社的土打围墙上翻过去,他就钻进河西村鸡肠子似的村巷了。 他连续翻越三道围墙,不敢怠慢,甚至连喘一口大气的时间也不敢耽误,拔腿就跑。黑暗里瞅不清路面,他脚下一滑,跌了一跤,大概是踩到一泡猪屎或是一洼牛尿上头了。他不敢抚伤惜疼,爬起来挣扎着再往前跑,一直跑过河西村肮脏的村巷,跑下村北的河滩稻地里来了。 复种过冬小麦的一畦一畦稻田里,秋天收割稻子时留下的太高的稻茬子冻得梆唧唧硬,他磕磕绊绊抬高脚步,免得再次绊倒,跑过三四畦稻地,就遇到一条宽大的水渠。水渠干涸了。水草枯死了。渠岸可以隐蔽下半截腿脚,渠岸上两排稠密的杨树和柳树粗大的树杆正是最好的遮掩,他顺着水渠跑啊跑,踩踏得渠底的枯草和落叶嚓嚓嚓响,他感到上气接不住下气。头晕眼花,喉咙里直想呕吐,脚下被干草的枝蔓缠绊了一下,又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躺在水渠里的枯叶干草上,大口大口喘气。心头却泛起一个甚为得意的胜利,无论我怎么狼狈,狗日的终究还是没逮住我!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他是河西人民公社社长,官儿虽然串不上几品,手下也领导着这个公社河川和源坡地区的一万八千多社员哩。他在这里是受敬重的人物,谁也不敢放肆地跟他说话。现在倒好!被人追着,翻墙跳院,完全像一个逃犯一样惊慌失措,狼狈不堪,裤腿上沾着猪屎或牛粪,膝盖上的裤子也撕破了,躺在这冬天夜晚的河滩里,真是昔日的威风彻底扫地了。 大喇叭的响声从河西村上空传到静寂的河滩上来。声音激越昂扬,战报!河口县造反司令部彻底解放河西镇!联合司令部的保皇儿孙狼狈逃窜! 他从渠底里站起来,借着烟头的火光看看表,正是子夜一时,该到哪里去呢? 寒星闪眨。没有月光。河滩远处有一声声冻僵了似的无名水鸟的叫声。这种水鸟只在夜静更深时叫,叫声说不上忧惋,也说不上凄凉,只是十分难听,难听到使人一听到这种叫声就想到它的样子绝对丑陋不堪,甚至会想到那是一种安着两只秃翅的癞蛤蟆,而河边上的人从来没有谁在白天发现过这种水鸟的踪迹。他忍受着这种声音的折磨,跛着一条腿,沿着渠岸往上走,躲到谁家去安全呢? <er h3">二 他站在一座门楼下。 他静一静气儿,扣响了吊在门板上的铁环儿。他的手劲儿慎重而又准确,使铁环碰撞木门的声响只能惊醒院子里头的主人,绝不能使左邻右舍闻声惊动。他在等待的时刻,瞧一眼这幢普普通通的门楼,土坯立柱,碎瓦掺顶,夹在两边的土打围墙之间,安一副粗糙的木头门板,死死关着。这就是目下整个河口县几乎家喻户晓的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家。 院里由远及近响着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门栓子滑动了一下。门吱一声拉开了。 “到这时候才回来!”女人怨怨艾艾的声音,大约把他当成她的丈夫唐生法了。他没吭声。她立即发觉站在门口的是一位生人,用一种警惕的声调问:“你是谁?” “我是关社长。”他直接通报出来,免得她把他当成是歹徒或是什么不速之客,“关志雄关社长。” “噢……关社长。”她的口气放松了,随问,“深更半夜,你来做啥?” “让我先进门再说。”他说,“我有话非跟你说不行。甭张扬,甭惊动家里任何人……” 她往旁边移了移身。他走进开着的一扇门的门道。她随手就轻轻关上门。 “关社长……你有啥事?深更半夜找我说?”她在院子站住,又疑虑重重地问。 “到屋里头再说。”他得寸进尺,“屋里都有什么人?” “能有谁呢?就一个吃奶娃儿,大女子跟她奶奶睡着。”她说着,转身朝院里走去。 他放下心来。她的公公和婆婆在原来的老庄屋住,离她的这个小院很远。他跟她走进厦屋。 她一进厦屋门,就把脚地上一只瓦盆移到旯旮里去,那瓦盆里有半盆黄黄的尿。 屋里,正面墙根有一张方桌,堆放着醋瓶盐碟辣子盒,还有一只帽子大小的瓦盆里盛着剁碎的酸渍红苕杆儿。厦屋南头是一张放得很宽的土坯火炕,炕上真有一个小娃儿钻在被窝里,露出被头的半个脸蛋儿红扑扑的,睡得正香。厦屋北头堆放着米缸面瓮等杂物杂器。一般农家都是这种简单零乱的格局,赫赫有名当当震响的唐司令的家也不过如此简陋。他一转眼珠儿就把这幢三间宽的厦屋扫瞄了一遍,又溜一眼屋顶,架着木椽木板和晒粮食的苇席,万一发生紧急情况,可以爬上去临时躲藏在那里。 她用一根针把煤油灯芯挑了挑,屋子里稍微亮了,又把那苗针插到墙上的一撮麦杆上,就靠住炕边站着,双手搭在棉袄前襟下边。那棉袄的边角上露出陈旧发黑的棉花絮套儿来。她显得很拘束,又有几分不安,问道:“你到底有啥急事?” “你男人带着人马到公社抓我……” “呀……” “他抓住我,就把我杀了!” “啊呀……” “我逃脱他的手了!” “噢……” 她紧张得眉头紧皱,两道细细的淡淡的眉毛之间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倒置着的等式号。她说:“你真糊涂!你是给吓傻了吧?他要抓你杀你,你不给远处跑,咋给跑到我屋来咧?” “我没吓傻。”他说,“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这儿最安全。” 她瞪大眼睛:“我这儿……咋会安全?” 他说:“他可能追寻到我家去,也可能搜到我的亲戚朋友家里,可他绝对不会想到,我会躲在他自己的屋里……” “噢呀……”她似乎明白了。 “再说,我相信,你不会让他干出杀人的事。”他说,“不管怎样革命,杀了人总是麻烦事。他现在头脑发热,什么事都可能闯出来,你会替他日后着想,就不能让他惹祸。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会真心实意救我。” “啊!这话是对的。”她的脸上泛出一缕温和的神色,看看屋里的旯旮拐角,为难地说:“可这屋里……连个隔墙……也没有……” “这厦屋里……当然不能住。”他说,这屋里只住着她和炕上的那个奶娃儿,夜晚是无法回避的。“你想想办法。反正我是走投无路了。你们后院有窑洞吗,有储备柴禾的小草棚没有?” “有个窑,里头塌顶了,现时只在窑口放些柴禾。”她说,又连连摇摇头,“不成不成。你要给塌死在里头才冤枉哩!” “我不怕。”他说,“或者让我先看看。” “甭看甭看。”她说,“我再想想……” 这当儿,前院的街门“咣咣咣咣”响起来。 “呀!那个鬼回来咧!”她从炕边跳到屋子中间,脸色骤变,“这可咋办呀?” 他急忙捏灭了烟头:“我从后门走!” “来不及了。”她说着,弯下腰,钻到方桌底下,一把拉起一块水泥盖板,说,“快下红苕窖去,窖壁儿上有脚踏的台窝儿,一摸就摸着了,摸着往下溜。快!” 他不再犹豫,钻到方桌下,就溜下黑咕隆咚的地窖口子。 “咣——咣——咣!”敲门声变得很重很响。 “听见了。甭敲了。”她捏着嗓子,装得睡意惺惺的调门儿,朝着院里喊,“我正穿衣裳哪!” 敲门声果然停歇了。 他在溜进窖口并且用脚摸着了第一个台窝,又摸准了第二个台窝以后,看见她弯下腰把他扔在地上的一只烟头把儿捡起来,扔到炕洞里。他就继续往下溜。这个女人真细心。女人比男人都更细心,女人哄男人总是天衣无缝。他下到地窖里头了,统共不过七八个台窝就下到底了。 “甭咳嗽,也甭打喷嚏!” 她对着地窖警告他说,“咣噹”一声就把地窖口盖上了。 他划着一根火柴,地窖里有两个拐洞,一大一小,都垒堆着红苕。东边那个大点的拐洞里,靠窖壁有一个窄窄的通道,可以凑凑合合坐下一个人。 头顶的脚地上有一阵儿咚咚咚的脚步声,他不假思索就明白厦屋的主人回来了。他屏声敛息坐下来,用一只手卡着两腮。 <er h3">三 他用左手紧紧地掐住两腮,聆听地窖上面的动静,厦屋主人踏进门时很急很重的脚步声消失以后,随之就响起一连声的惊喜和嘘叹: “噢哟哟!大的个亲蛋蛋娃哟!噢哟哟!这脸蛋红嘟嘟粉嘟嘟的!大都要想死你了!噢哟哟!” 这简直是王母娘娘的声音,太真挚了,太富于感染力了,太富于诱惑力了。他想到了舐犊的母畜。他想到了以喙哺食的燕子。他的心底潜入一丝温柔的春风,屏敛的声息开始松懈,绷紧的神经也稍微松泛开来,而且诱发起对亲爱的妻子和儿女的思念了,半年之久没有照过面了,她和孩子也不知怎么混着日子…… “噢哟哟!大的个亲蛋蛋!让大看看,小牛牛长大了没?哈呀!长大了!大了!大的个牛牛哇哟!你长得好疼人哟!大走南闯北,没得时间亲你咬你,今日叫大美美地亲上一口……” 他心里的森严壁垒哗哗哗土崩瓦解,烦乱毛躁起来。他听惯了这个人的令他脑皮发麻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训斥声,也受够了这个人使他毛发倒竖汗不敢出叫尿一滴绝不敢尿下两滴的吆喝声。现在,他听到的是一曲人伦人性人的动物本能似的最优美最动人最真实最自然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从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嗓眼里发出来的,都是真实的。 “你吃饭不吃?” “刚吃过了。” “要喝水壶里有。” “不喝了,睡吧!不早了。” “你又喝酒来?我闻见酒气了,熏死人!” “今日不喝不成哇!我们把狗日的‘老保’的老窝儿给捣了!可惜……让关志雄那个老狐狸跑他妈的了!” 他不由得又掐住了两腮。唐生法和他女人说话的声音一丝不漏地传到地窖里来,甚至那孩子吸吮母乳的吧唧声也能听见。唐生法大约刚刚喝罢庆祝攻克河西镇的胜利酒,顺路回到老窝来与孩子和女人欢聚。 “你抓人家关社长做啥嘛!” “关社长!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你还叫他社长!关社长!我抓住他……” “他都垮台了,还碍着你们啥事?” “他妈的!这老狐狸又臭又硬!他‘亮’他妈的个球‘相’,竟敢‘亮’到‘老保’那边!我不拔了这颗钉子……” “气也没用——他给跑了!” “能跑到台湾去!?哼!” “你想逮住他,又逮不着,猴急了吧?你今黑不该回来,该是连夜去查问,看他藏在谁家?” “查个屁!不用查也知道,他肯定到保皇狗家藏起来了。” “那不一定——” “嘿嘿!听口气儿,好像你倒知道下落?” “那也说不定。” “在哪儿?” “在咱家这厦屋里。” “净说梦话!” “在红苕窖里藏着。你下去逮去!” “耍笑我哩!哎!你这婆娘……” 他听见唐生法吹灭煤油灯的声音,地窖口那个圆水泥盖板没有合严的缝隙透着的亮光消失了,灯灭了。脱衣服的窸窸窣窣的响声。唐生法躺下身去时的一声呻唤。他揉一揉掐得僵麻的脸腮,终于松了心,缓缓吁出聚压在胸膛里的闷气,捂着嘴巴无声地打个哑巴呵欠,想瞌睡了,几乎折腾了大半夜了。那头顶的厦屋的说话声还是传到地窖来,虽然细弱,仍然清晰—— “甭胡骚情……甭……” “我早想你哩!想得很哩!” “天知道你心里想着谁!哄我……” “别冤枉人噢!不论走到天南海北,我都想着你,还有咱的亲蛋蛋娃。” “我可不是瓜呆儿!村里娃儿们唱说,‘造反队,造反队,公猴母猴一炕睡。’你和母猴睡来没?” “那是保皇狗侮蔑俺们造反派哩!你咋能当真?跟上他们瞎哄哄,乱叨叨。” “你看看你那东西,软不拉唧的!还说人家侮蔑你哩!” “我半个多月没回家……夜格黑间……跑羊了……” “倒是跑马了!你的羊跑到谁的大腿弯子去了?我早都知道!” “尽瞎胡说……” “你跟那个女政委,那个婊子,村里都摇了铃!你还哄我……” “那是保皇狗给我造谣!” 他已经用指头塞住了两只耳朵孔,再不想听下去了。他已经半年没有挨过自己老婆那温热的胸脯了。他受到这种炕头枕边的口角的刺激,心里潮起一股燥热。他闭了眼,塞实了耳孔,努力想这地窖,这是地窖而不是他和老婆的软床,使自己的情绪渐趋平静。他想到自己听人说过的唐生法和造反司令部那个女政委的风流传言,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甚至传说,有一晚,一个造反队员想吃鲜物,溜到农民的包谷地里去掰棒子,一脚踩住个软囊囊的东西,吓得跳起来,用手电一照,唐生法和女政委光溜溜地摞在地上,身下铺着一件旧军衣。他现在蜷卧在唐司令和他女人睡觉的火炕旁边不过五尺远的浅浅的地窖里,听他们的房话,真是太难为情了。难为情不可躲避,他却断然料定,唐司令现在不会再去考虑抓他逮他的事,因为他无法向女人辩解那个家伙为什么会蔫软……他已经很累了,心里的危机刚一缓解,就感到累死了,瞌睡一下子袭上心来,靠着窖壁睡着了。 <er h3">四 卜卜卜……卜卜卜…… 他惊醒了,头顶的水泥板盖还在卜卜卜向。 他咳嗽一声,示意他已听见了,随之就听见她叫他:“上来吃饭。”盖板揭掉了,地窖里透进亮光来。哦!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辰了,他站起来,腰脊酸疼,挣着忍着爬上地窖来。 屋里真亮啊!冬日温柔的阳光洒在庭院的地面上,看一眼也能感到温暖的滋味。他不由地舒展活动一下腰身,蜷卧太久的腰舒活了许多。厦屋的脚地上放着半盆温水,冒着热气,他洗了手脸,看着方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对她说:“还是让我到地窖里去吃饭。大白天,说不定有人来……” “放心吃吧!”她说,“大门我关着。” 他放下心来,走到方桌旁坐下,端起碗来。熬煮得又稠又粘的包谷惨糊糊,香甜可口,有一股油腻腻的粮食本身的香味。一碟冰凉沁人的酸渍红苕杆儿,绿茵茵的,调着红艳艳的辣椒星沫儿,酸辣味长。竹篾编成的空心小篮里,垒堆着三四个烤得焦黄酥脆的包谷面馍馍,似乎比白面馍馍甚至比面包还要香甜。他吃得很香,确是饿急了。 他转过脸,看见女主人坐在炕边上,怀里搂着那个亲蛋蛋娃。那孩子偎在她的解开了衣襟的胸脯上,吸吮着乳汁,两只脚还在不安生地乱蹬乱踏。她一任儿子吃奶,一任儿子用手抓那露出衣襟的肥实的乳房。她低头看着儿子吃奶,一绺头发从鬓角垂吊下来,遮住了侧对着他的半边脸颊。他说:“你也吃饭呀。” “我等会儿再吃。”她扬起头来,宽厚地笑笑,问他说,“你夜个黑受罪了,那地害里潮湿得很哩!” “没事儿。”他说,一边抬起头来,漫不经意地打量着她。她比他昨晚第一面见到时要年轻些,不会超过三十岁。她露出的胸脯皮肤很细很白。她的脸颊显得干燥,尤其是一双手,手背和食指上炸开一个个黑色的小裂口。他想,她的手和脸要是稍微做一点保护,甭说香脂之类,即使有一点凡士林膏或者甘油,那手指就不会裂了,脸色就会滋润柔和了。尽管这样,她的模样还是很好看的,一双灵活的眼睛似乎总怕羞,显得秀气的直直的鼻子,使人可以想到她年少时一定很可爱。 “那墙上有一张生狗皮,铺上可以隔潮气。再下去时拿上,铺着,能坐也能睡。”她说。 他往门扇后面的墙上瞅瞅,那儿确实挂着一张狗皮,纯黑色,黑得油光闪亮,像一块黑缎。他点点头,笑着说:“有这样的好褥子,享福了。” “享什么福哇!”她撇撇嘴。她撇嘴的样子很好看,也很自然,显示着她的真诚。她说,“那地窖湿溜溜的,站不起又躺不下,够受罪咧!还享啥福!享‘豆腐’——” 街门响了!有人要来。 他紧张地站起,碗里还剩下半碗糊糊没有喝完,放下碗,就慌忙往方桌底下钻。她挡住他,用嘴努努墙上。他记起了生狗皮。他从墙上拉下狗皮,回身走到方桌跟前,看见她已把孩子用被子围在炕上,端起他喝剩的半碗包谷糁糊糊,摆出一副正在吃饭的架式,心里不由颤了一下,就溜下地窖去。 他在地窖里听见有人走进屋来,尖尖的嗓音十分响亮。 “大白天把门关得严严的,做啥哩?” “猪呀狗呀,钻进院来乱攻乱拉……” “噢!我还当是你在屋里窝着……野汉!” “你有老经验了!你窝野汉窝惯了!我可没那个本事!” “这本事好学。你要愿意,嫂子给你引个野汉子,比法法那货漂亮多了!” 随之是两个女人畅快的笑声。 “我的那个鬼,成天怕我拉野汉,一见我跟旁的男人说句话,他也起贼心。即就是七十岁的老柴禾棒子,他也不放心。” “谁要你的脸蛋子长得那么好看哩!” “他成天贼头贼脑地防着我。我说,我要是真心想拉野汉,你怎么防也是防不住的,除非你用铁链子把我的腿捆在炕边上。他说那不行,还要我挣工分哩。他说要是能给我那个地方安一把锁子就好了,钥匙装在他怀里。我说,你甭安什么锁子,你把你的章子盖上吧……” 俩人又是一阵疯狂了的死笑。 他一把捂住嘴,差点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说正经事儿吧!玉芹,借我些毛票儿,我要买一扎卫生纸……” 他静静地坐着。狗皮毛茸茸的,光溜溜的,暖柔柔的。这黑狗活着时肯定是一只极漂亮的狗。它奔跃起来,黑色的皮毛一定会闪闪发光。它叫起来,声音一定洪亮。它肯定是村子里狗群的“领袖”……他现在无异于那只有闪亮的皮毛而丢失了生命活力的黑狗! 即使像这黑狗的命运,他也只是觉得自己好笑而不觉得难受或痛苦。 难受和痛苦是他刚刚被揪出来批判斗争的事,那时真是有十万个为什么结在心头而一无答案。后来,刘少奇主席的名字打上了红X,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和陕西省委书记霍士廉被押到汽车上游遍西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他的顶头上司河口县委杨书记和汤县长也被打倒斗臭了,反而全都想通全然没有痛苦心情了。他们比他垮得更惨,因为他们比他官儿大,官儿越大地位越高,跌下来时响声自然就越大,摔得也就越重越疼。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社社长,出了河西公社的辖区就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叫关志雄了,不出河西公社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的黑方脸儿,大多乡民只知道关社长而不清楚他的名字。他能不垮台吗?他能不狼狈吗?他能不威风扫地吗?这样一比一照一想,他心里那十万个为什么全都不释自消了。 造反派们要他交待“三反”罪行他就把自己臭骂一顿。造反派们要他手敲铜锣胸挂纸牌走村串巷去游村,他就一个一个村子往过游,铜锣敲得像耍猴。造反派们要怎样他就怎样。这种日子虽然不大体面也不大好过,又毕竟也是一种日子,一种过法儿。事情坏就坏在那个“亮相”上头。 “亮相”是戏里演员出场后的一个动作名词。《人民日报》的一篇社论借用了它,一下子普及到各个角落里来。其实就是要被打倒的领导干部表一表态,是谓“亮相”。他把那篇社论看了又看,读了又读,黑笔勾了,红笔又圈,勾得圈得满篇社论都是点点圈圈和杠杠道道,几乎要倒背如流了,脑子里却愈来愈坚定:不敢“亮相”!千万不敢!公社里的两派势不两立,自己“亮”到任何一派去,就会使另一派火上添油,必置自己于死地不结。他就拖着,继续在那社论上头下功夫,点点圈圈和杠杠道道已经把那篇社论涂得旁人无法辨认字迹。直到全县三十二个公社的头儿们大都“亮相”,他拖不下去了,就咬咬牙,终于豁出去了,写下一张“亮相”大字报: 我要和联合司令部的革命派一起执行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这下糟了,比他所能预料的还要糟糕。 “造”字号果然被激怒了。全县三十二个公社的头儿们大都“亮”到他们一边了,小小的河西公社关志雄竟然敢于公开声明站到“联”字号一边,气得“造”字号的头头唐生法火冒三丈,亲自带领人马来捣河西公社“联”字号的老窝,来抓他这个顽冥不化的“黑手”。声言要砸烂他的狗头。要踩上千万只脚。要他不投降就灭亡。要火烧水煮油煎活拔毛。要干刀万剐掏心扒肺斫指挖眼剥下皮来绷鼓鼓…… 他在心里怨恨《人民日报》那篇社论。他讥笑泡制社论的理论家鼠目寸光,连他都能预计到的后果而比他高明几十倍的他们却预计不到。他“亮相”的后果证明了他的预计的正确和他们的社论的破产。公社社长心目中神圣至上的党报的声音,也不过如此水平! 他无可奈何,坐在生狗皮上,昏昏睡过去了。 <er h3">五 听见她的坦然的叫声,他睁开眼,地窖口有微弱的亮光,水泥盖板已经揭掉了。他本打算合目睡觉了,尽管睡不着。白天几次昏睡,打发过了一天,晚上倒没瞌睡了,他就仄楞着身子,蜷卧在狗皮上,合目养神。她叫他,肯定有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话要说。天已黑了,冬夜很长,和她说说闲话拉拉家常,未尝不是打发漫长的冬夜时光的一种办法。他爬出地窖来。 孩子已经睡着了。她坐在炕边的小凳上,怀里抱着一只夹板,夹板间夹着一只厚厚的毛边鞋底。她用一只铁锥在鞋底上戳一个眼儿,就把两根穿着麻绳的大号长针对穿过去,两只手同时朝两边扯拉长长的麻绳,鞋底上就留下一个褐色的麻绳疙结。她纳扎得很熟练,不慌不忙,间或把明光灿亮的锥尖在头发上擦一擦,麻绳穿过鞋底发出咝咝——咝咝的响声,虽不很好听,却也使人顿然感到安静和舒坦。他坐在方桌旁的木椅上,悠悠地吸着烟,看着她低头纳扎鞋底。 烟雾缭绕的眼前浮现出奶奶。一撮浅红的麻丝吊在空中,奶奶抽下一根,加到手里正在拧着的绳子里,右手提起来,左手啪啦一下转动麻绳下吊着的小拨架儿,手中那一束麻皮儿就拧成一条绳子。他常常坐在奶奶膝前,看那枣红溜光的小拨架儿啪啦啦打转,连同奶奶忧伤的吟唱一同拧进麻绳里。可奶奶已经死了,是饿死的。这枣木拨架传给妈妈,妈妈又啪啦啦转着它拧着麻绳,用麻绳缀纳布鞋鞋底。他是穿着这样的布鞋走进朝鲜的。妈妈也老死了,三年已经过了,家乡的沙土地上的那个小墓堆已长满了蒿草。那只枣木小拨架被姐姐拿去了,也还在拧着麻绳。他的妻子是纺织女工,用机器纺纱织布,再也不会使用那只小拨架儿了。 那拧着奶奶妈妈姐姐忧伤的歌儿的枣红拨架啊…… “今黑你甭下地窖去了。”她说。 “那……我……”他不知怎么回答。 “今黑你睡炕上吧。”她平静地说。 “不……我还是……到地窖去睡。”他显得意料不及,有点慌乱。 “地窖太潮湿,呆的时间长了,会生风湿症的,腰腿要疼的。” “不要紧。狗皮隔潮气。” “白天黑夜蜷窝在地窖里,不行……” “没事儿……” “你甭犟,落下腰腿病,日后不好治。”她的话很平静,却坚信不移,“被子我都暖好了,你再甭犟了。” 他一看,火炕上铺着两道被子。靠炕里头的棉被里,那可爱的孩子已经睡得很香。炕边铺着的一条棉被,像是久置未用的半新的被子,很干净,大约是从柜子里刚刚取出来的。他犹豫了一阵,终于不好再拒绝了。 她继续纳扎鞋底,也不说话,许是生分,许是她生性不爱说话。他也不敢贸然问她什么,这毕竟是他的头号敌人唐生法的妻子。他悠悠吸着烟,心里却想,唐生法从东唐村杀出来,闹到公社,不久就在县上当起全县“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了,声名赫赫。他的女人似乎与他没有关系,住在昏暗的厦屋里,就着煤油灯昏暗的灯光纳扎鞋底,她至少对他来说还是一个谜。 “睡吧。” 她已经纳扎完一只鞋底,取下夹板,用剪刀剔剪了绳头,把那布满褐色麻绳疙结的鞋底折了折,又用斧子镇了镇,就放到炕头边的那个笸篮里,平静地对他招呼说:“时候不早了,你在地窖里窝蜷了一天一夜,早点歇息下。” 他吱吱唔唔应着,却不动身站起来,他觉得难为情,怎么好意思爬上她的火炕去呢! 她绷着脸儿,像对长辈人那样自然,说着就脱了棉鞋,爬上炕,一口吹灭了火炕头土盘栏台上的煤油灯。厦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听见她在黑暗里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响声和溜进被窝时的一声解脱劳做的舒服的呻唤。 他借着烟头的火光走到炕边,并且在心里骂自己,她对他这样信赖,自己反而忸怩,不是说明自己的正派,反倒显出自己疑神疑鬼了。她很周到地考虑过一切,黑暗里脱衣服,她和他都要方便些。他爬上炕,脱去棉衣棉裤,留下衬衣衬裤躺下了。 被窝里好热,热得发烫,炕烧得好美呀!他的蜷窝太久的腰腿一挨着热烘烘的火炕,不由得舒坦地呻唤了一声。 真是不可思议。他,一个正儿八经的人民公社社长,现在和一个比他年轻近十岁的女社员睡在一个火炕上。她和孩子睡在炕那头,他睡在炕的这头,一颠一倒,正像乡村里的农民夫妻那样睡觉。真是不可思议。 他一时无法入睡,不单是白天在地窖里睡掉了瞌睡。他想,自己虽然有好多缺点和毛病,却在男女关系问题上自认干干净净,梆正硬气。他虽然也常与女同志和女干部们开开玩笑,却从来也没有过任何不光明正大的行为。他十六岁从家乡河南参军,正好跟上到朝鲜和美国佬打仗,战争把一个贫苦的乡村少年锤炼成一个优秀的中国军人。他是最后一批撤回祖国的,回来时两腮已经挂满黑森森的络腮胡须了,一个战功赫赫的连长。严格的军纪使他顺利地通过了人生的青春期的骚动,归来后在西安与一位纺织女工结合了,一个河南籍的漂亮姑娘,一个生活习惯完全吻同的不错的老婆。无论在部队或转业地方当社长,人们可以任意评价他的功过和为人,独独没有令上级领导也令一般人讨厌的男女作风问题,这使他走到任何场合都很自豪。现在,他和一个女人一颠一倒睡在火炕上,如若传出风声,纵然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白了。 “乖乖,吃奶!” 孩子吸吮乳汁的咂舌的声音很响。尖利的北风在房脊屋檐上嘶叫。小厦屋暖融融的,木格窗户外面挂着稻草帘子。门关死了。椽眼也用麦秸塞得实实的。淡淡的乳香和火炕的热气混合着,弥漫在小厦屋里。他感到一种诱惑。他的鼻孔痒痒,忍住了没有打喷嚏。他闭上眼,努力把那种隐隐约约的诱惑挥斥开去,只要一进入睡眠,就什么感觉什么诱惑都不存在了。 他终于迷糊了。仅仅只是迷糊,而不是熟睡和酣眠。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少时辰,又被一阵响声惊醒,哗哗哗的水声。他一时搞不清哪儿来的水声。灵醒过来后,他就判断出那是她在撒尿。他拉拉被头蒙住头脸,企图阻挡那种声音,却无济于事,还是遮挡不住那很响的声音。他的心里毛躁起来,如果一伸手从炕下边拉住她的胳膊,她大约会自然地钻进他的被窝。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也不是圣人,竟也产生这种淫邪的念头。他终于控制住自己跃跃欲动的手脚,故意拉出鼾息声,佯装睡得很死,似乎什么也不曾察觉。他的耳朵却异常敏感,听见她爬上炕来,黑暗中踩了他的脚,又钻进靠墙的那条被窝里去了。 西北风依旧在房檐和屋脊吹出哨子一样的咝啦声。窗上的稻草苫子也有风吹动的吱吱声。热尿的气息渐渐散掉,屋里依然是火炕热烘烘的气息,淡淡的乳香。 他努力使自己再度入眠,用数数儿来净化心灵。他自己告诫自己:无论现在是黑帮是走资派或是刘少奇路线的罪人,组织上还没有正式行文开除党籍和撤销他的社长职务,还是共产党员,还是前志愿军侦察连连长,绝对不能和人家女人钻到一条被筒里去。这样反复告诫还真管用,他心头潮起的那种骚乱渐渐平息了,终于又迷糊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爬起来,穿戴整齐,站在火炕下的脚地上,从厦屋门里望出去,小院旁侧的小灶房里,传来扑嗒扑嗒的风箱拉动的响声,她正在烧锅。他看着她随着风箱扭动着的后背,不由地在心里慨叹:我到底还是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er h3">六 她说:“地窖里又潮又闷,多难受。没人来时,你就上来坐着;有人来了,你再下去。” 他确也不想再下到黑暗憋闷而又潮湿的地窖去,可屋里总有人来,有人来借一只木斗或是一杆秤,有人纯粹是抱着孩子来串门儿。她的女儿在老奶奶跟前玩腻了,不时跑回来,玩一阵,闹一阵,又回奶奶家去了。他因此总也不得安生,出了地窖屁股没坐稳,街门又响起来,慌慌乱乱又钻进地窖去。 他索性就待在地窖里,坐在生狗皮铺垫上,静静地闭目养神。他努力抑制自己的瞌睡,以免到晚上又再度失眠,以免失眠时再听到那热尿在瓦盆里冲击出的哗哗哗的响声和闻见那股新鲜的尿臊气味儿。 他回想朝鲜战场那些亲身经历的往事:那冷炒面就着雪团的滋味,那坑道里滴滴嗒嗒的永不止歇的滴水声,那炮弹轰击时迎面扑来的热浪,那抱着冲锋枪跃出战壕时义无返顾的追击,那扑倒在脚下的亲爱的战友的尸体…… 他们的侦察连经历了多少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啊!整个两军对垒的封锁森严的战场,他们侦察连的战士却几乎无所不至,一次又一次摸到敌人的心腹里,使敌人毁于一旦!哦!那个像姑娘一样秀气却又沉静勇敢出奇的“小江苏蛋子”啊!那个像周仓一样嫉恶如仇秉性刚强的“河北老虎”啊!那个纯厚诚挚的“关中牛”啊!他们都长眠在那对国人陌生而对他熟悉如掌的异国山沟里了!他们没有像黄继光或邱少云那样留下闪闪发光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只有他们的亲人和他永难忘记。啊啊!那一次深入到敌人下巴底下的侦察,是损失最惨重的一次,侦察排牺牲了一半勇士,换来了那个结果……那就是战争!那就是革命!而眼前的这种摸不透吃不准跟不上的运动,算他妈的什么熊革命啊!老子十六八岁的时候,已经是出入敌阵的老练的侦察老虎了,而眼前那些熊男女胳膊上挽一条红袖章却来压老子的脑袋…… 应该写一本回忆录了,早该写了,那些淤塞在心口儿的战友的血啊!他现在窝藏在这个类似战场坑道的红苕窖里,既不能写回忆战争出生入死的文字,也不能履行一个公社社长的职责;那些在战场上硬练出来的侦察技能,却派上用场了,敏捷地翻越障碍物,出其不意潜入敌人最意想不到的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晚上却不得不听人家一个年轻女人在瓦盆里尿尿的声音……他一阵想得壮怀激烈,一阵忧愤压抑,一阵儿沮丧灰心,无论怎样难挨,却是排除了瞌睡的袭扰,又一个白天过去了! <er h3">七 喝罢汤,他没有下地窖去。她已经在火炕上铺好了被子,照例是两条。有了昨晚的第一回,今晚似乎就成为自自然然的事了,不再觉得太难为情了,心里的障碍早已倒塌了。她似乎也比昨晚随便自然一些了,没有吹灾煤油灯,就脱下了厚重的棉裤,合着棉袄坐在火炕里头那条被子里。他毕竟在地窖里蜷曲得太久,渴望早点躺到热烘烘的火炕上展一展酸麻的腰身,就不再忸怩。脱下了棉衣棉裤,躺下来。 煤油灯小小的火苗一闪一闪,小厦屋的炕墙上有一层昏黄的光亮。那小娃儿还没睡着,从炕那头的被窝爬过来,爬到他的枕头旁边停住了,瞪着一双黑乌乌的圆眼珠儿辨认着他,似乎把他当作大大了。他支起身,想把小家伙拖进自己的被窝。那小家伙却往后缩,不肯就服。他搂住他的头,在那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那温热的脸蛋和嘴巴上有一股幽幽的乳香味。他的太长的络腮胡须扎疼了他,小家伙哇地一声哭了。她咯咯咯笑着把儿子拽进怀里,把奶头塞进娃儿的嘴里,吹灭了煤油灯,搂着孩子睡下了。 小厦屋骤然黑下来。老鼠立即出动了,桌上的什么东西碰翻了,“咣当”一声响。 “你是个好人,好社长。”她在炕那头说。 “你咋个知道我瞎我好呢?”他问。 “我听村里人说,你是个直杠人。”她说,像是和他拉家常,“人都说你好……你给俺村减了‘光荣粮’,老人碎娃都夸你实在。” “唔……”他应着,唤起一件沉寂了的记忆。 他初到河西公社头一年秋天,这个东唐村刚刚上任的支部书记为了显示自己的政绩,报“光荣粮”报得出格的高,他没有表扬他的积极行为,反而压缩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数字。就是这么件小事,她和东唐村的人至今念念不忘,直说他好啊直杠脾气啊…… “原先那个苟社长,总是嫌干部报‘光荣粮’报得少,总要往上加哩!你倒好,往下码!” “社员也得吃饭嘛!”他平淡地说。 “那个苟社长可不管社员锅里有没有米下,只管叫多交‘光荣粮’,人一比,当然就说你好。”她实实在在地和他说话,不是恭维,“其实我也不知情,只是听人说你好。” 他颇得意,心里挺受活。好久以来,他已经受够了喝斥和谩骂,而根本听不到谁说他的一句好话了。这个女人毫不矫饰的话,徒地唤起他一种自信与自尊,一股作人的力量。 “俺屋里的人可没谁说你好。”她说。 “为啥?”他问。 “你还不知道吗?”她问,随之又自作解答,“你把俺阿公给撤职了,他成了‘四不清’下台干部,抬不起头,一家人恨你恨得咬牙!” 他默不作声,说不出话来。 他是以“四清”工作团长的名义进入河西公社的。他坚定不移地按照“四清”运动的工作条例领导了运动。“四清”运动进行了整整半年时间,春天开始,夏收后结束。有一批大小队的干部或因政治或因经济问题被撤职下台了,个别人受到了法律惩处。她的阿公——东唐村前支部书记的倒台即属此列。他怎么能忘记呢?她不说,他心里也清楚她的阿公恨他恨得要死。 “我家那个鬼扯旗造反,就是替他老子伸冤出气……”她很坦率。 “我明白。”他说,他早已明白这种关系。整个河西公社甚至河口县里以唐生法为首的造反司令部下纠集的人马,几乎纯一色是“四清”运动时受到冲击的干部或者是他们的亲属和族里人。他“亮相”怎么能“亮”到他们一边呢?他对她说,“那么你呢?你恨我不恨?” “你整了俺阿公,又没收了俺家粮食,还赔了五百块,我自然也该咬着牙恨你才对。可我……恨不起来。”她依然说得很冷静。 “为啥?”他也奇怪,不明其中原因。 “唉!”她叹口气,“我娘家爸是贫协主任呐!他在‘四清’中当了贫协主任,又入了党,是你的工作组的积极分子。这下复杂了,两亲家分成两派了,自‘四清’以后就不来往了,见了面说不到一搭嘛!文化革命开火了,娃他爸扯旗造反当司令了,俺娘家一家人都参加了‘联合’那一派。你说,我该咋办?” “唔!”他顿然明白了,却无法回答她该怎么办的问题。 “我啥也不管,啥也管不清。”她说,“谁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我只管跟俺娃娃混日月……” “噢……”他沉吟了一声,表示明白了她两边为难的处境,却依然无法帮她谋划一个更为高明的办法,只好沉默不言。 “混吧!往前混吧!谁知道谁错谁对呢?”她漠然地说,“睡吧!” 小厦屋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声响。整个村庄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声响。这个躺在塬坡根下的像个簸箕掌一样的东唐村,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没有车鸣,没有人声,偶尔有三两声骤起骤落的狗吠声。躺在这样安静的乡村里的一个热烘烘的火炕上,使人会时时产生一种错觉:那外部世界正闹得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运动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堂堂的关志雄社长真的被压过“喷气式”?真的会像被追赶的强盗一样仓皇翻过三道围墙? 她在混日月。她的男人一家子都受到“四清”运动的整治,唐生法正是以此为动力而扯起了造反的旗帜。她的亲生父亲恰恰是“四清”运动的积极分子,如今正为维护那场运动而参加到与女婿绝然对立的另一派群众组织里。“这场运动,真正把群众发动起来了。”他们现在不仅是为自己的柴米油盐而劳心费神,确确实实在为政治争斗哩!她倒好!一边是阿公和丈夫,一边是亲生父母兄弟,她只好和她的儿子混日月!她不混怎么办呢? 他自己又能怎样?他其实也只是另一种混日月的人罢了。他是怀里揣着“四清”运动的红头文件踏进这个陌生的河西公社的,从那一天起,他就和唐生法以及他下台的父亲站在了对立面,和她的亲生父亲(那位贫协主任)结成了同盟。他现在首当其冲,成为唐生法们的眼中钉,真是无法回避。那些和他一起分乘着十辆卡车浩浩荡荡开进河西公社的几百名“四清”大军,早在四年前全部撤离了,回到省城里纷如烟花的工厂、机关或企事业单位去了,独独留下他来承受那些被他们整治过的人的恶气和仇恨。他怎么办?混吧!像她一样混吧! 在地窖里蜷卧了一天,硬是支撑着没有睡觉,留下瞌睡到夜里,他果然很快就睡着了。那热烘烘的火炕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柴烟气息,万无一失的环境给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所带来的松懈和踏实感,使他睡得好舒坦啊!直到他感到憋闷,感到鼻孔被堵而不能透气,他被憋醒过来了。 他其实没有完全清醒,从沉沉死睡里刚刚被憋醒过来时还是迷迷糊糊,本能地伸出手,推开堵塞窒息鼻孔呼气吸气的东西,却触到了乳房。 他顿时灵醒过来,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即缩回手,并为自己刚才在半醒半睡状态下的行为暗暗难为情。他不知该怎么办。他的左侧贴着一个温热诱人的肉体,柔软的腹部偎着他,两只肥实饱满的乳房贴压着他的脸,几乎把他的眼鼻和嘴巴全盖压住了。那双正在哺育婴儿的饱胀的乳房,乳汁挤压出来,流进他的眼眶,热呼呼粘糊糊的乳汁从鼻翼流进嘴角。被窝里热烘烘的气息,甜腻腻的乳香,以及这个温热的肌体里散发的诱人的气息,使他刚从梦中苏醒过来,立即又沉迷了。他一把搂住她的腰,紧紧贴着那柔软的胸脯,翻过身来……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心里暗暗滋浮起一缕幽幽的懊悔。她也静静地躺着,鼻头顶着他的耳根,呼出的热气吹得他的脖颈骚痒痒的。她快快给他说,她和唐生法刚结婚时还罢了。婚后半年,唐生法到镇上的小学校当了民办教师,一月才挣十块钱生活补贴,就开始瞧她不入眼了。加之她连续生下两个女娃,就更加抬不起头了。唐生法说她是个尽下软蛋的瘟鸡,从早到晚没个笑眉眼。她的阿公当着党支书,开会常讲男女平等哩,实际上恼恨她没生下个男娃来。阿公进出院子从来没有正眼瞅过她,像是这屋里根本就不存在她这个儿媳妇。阿婆倒是从早到晚睁着一双气鼓鼓的烂边红眼瞅着她,咒她说,唐家的烟火就要灭在她的手上了。到她生下这个男娃,情况刚刚好转,唐生法又扯旗造反去了,又和那个女政委日戳在一起…… 她流泪了。热乎乎的泪水在他脖颈上流下去。她说:“我吃粗粮酸菜,不觉得恓惶,早晚没个知心人儿,我恓惶死了。你是个好人。我跟你把心贴在一搭,哪怕一会会儿,哪怕一时时儿,我都值得了……” 他的那种懊悔情绪飘散了,搂住她的发抖的身子没有说话。 她说:“我以为你夜格黑会逗我,可你睡死了。我……你可甭骂我是个烂女人……” 他不由地淌下眼泪。他记得自己很少淌眼泪。在战场上执行侦察任务时从一道高崖上跌下去,跌得左腿的脚尖朝后而脚后跟朝前了。黑暗里,他抱住左腿狠劲一拧一扭,又把脚尖扭拧到前头,爬起来又跑了,疼得汗如雨浇而独独没淌眼泪。他唯一记得的是亲爱的侦察排长在铰剪敌方的铁丝网时不幸中弹,连尸首也未能拖回来,回到营地后,他才抱着排长与他紧挨着的空被子和枕头大哭一场。他再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还淌过眼泪。挂在脖子上十多公斤的木牌只用一根细铁丝吊着,勒到肉里去了,他仍是只淌虚汗而不淌眼泪。这个女人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伤情的大事,然而却使他流泪了。 她寻求安慰,她寻求寄托。她寻求真诚。她寻求别人尤其是亲人的起码的尊重和爱护。可她所寻求的一样也得不到。阿公永不瞧她的蔑视的眼神和阿婆盯得太紧的红边烂眼里透出的厌恶的眼神。都使她无法忍受,而丈夫唐生法却是只爱“亲蛋蛋娃”而不知想她的人。她的心里淡泊而冷寂,这从他见她第一面就能感觉出来。一个年龄尚轻的挺好看的乡村女人,怎么能年年月月忍受这种无所寄托的光景呢?他大约是可怜她,也可怜自己目下孤苦无援的境况,不由地热泪长流了。他一时找不到安慰她的合宜的话,只是紧紧地把她微微颤抖着的身子搂在怀里,自己也感到某种暂时的切实的寄托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又听见小灶房的风箱扑嗒扑嗒响。她端着半盆温水走进来,对他笑笑,也不说话,就从悬在空中的竹杆上拉下毛巾,投进脸盆里,又提着热水瓶出去灌水了。她的一笑,含着羞涩,含着默契,含着一种踏实的真诚,久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她的眼里褪去了忧郁,闪着光彩,那闪着光彩的眼睛使他的心里滋浮起一缕温暖和福气。她照顾他的生活殷勤而不浮躁,完全像是对她的心爱的男人那样实心实意,朴实无华。 往后的夜晚,她照例铺下两条被子,一条里裹着宝贝男孩。她在哄得孩子吃饱睡熟后,就贴着他睡下来。有时候,她对他说:“老关,你先上炕歇下,我把这褯片子洗了就来。”他也不再别扭,对她说:“玉芹,把桌子上那盒烟递给我……”他就脱了裤子,坐在被筒里抽烟,看她在脚地上洗涮褯片子。 <er h3">八 大约是刚满十天的那天晚上,敲门声立即使他紧张起来,立时意识到自己成了乐而忘蜀的刘皇叔。他穿了衣服,装好烟盒,挟了晒干的狗皮,又钻到方桌下,准备潜入地窖,回头一看,她已迭好被子,用笤帚扫了他扔在地上的烟把烟灰,对他微微一笑。在她要盖上盖板的时候,弯腰亲了他一口。 他很熟练地下到地窖里,坐在狗皮上,听着上面厦屋的动静,果然是唐生法回来了。 “妈的巴子!给我弄点吃的。” “你要吃啥哩?吃面还是吃馍?” “日他祖宗!先给我喝口水。” “你今日咋咧?一进门就气儿不顺!” “日他婆!唉嘘……” “咋啦?没得抓摸上那个婊子吗?” “胡说啥!你尽操他妈的那些毛呀球呀的闲心!革命遇到困难了……唉嗨!” “给人家斗垮了吗?” “球!凭他们要斗垮我?” “那你回来胡嘀嗒啥哩?” “唉唉……我说老人家呀老人家,你怎么给你的造反派也泼凉水嘛!你把俺们轰起来跟上你造反,你咋又给俺头上泼凉水嘛!” “谁敢给你泼凉水呀!” “老人家又发下最高指示了,要保卫‘四清’成果哩!凡是最新最高指示传下来,对咱都有利,咱都游行欢呼庆祝哩!唯有今黑间的庆祝会开得窝囊!明明知道这个指示是给咱泼凉水,给保皇狗们撑了腰,咱还得开会庆祝,敲锣打鼓放鞭炮……我都憋死了!” “噢哟!毛主席叫保卫‘四清’成果?” “唉唉唉!老人家啊老人家,你说刘少奇搞了‘四清’扩大化,搞了‘经济路线’,俺们批刘少奇批得正上劲,冷不丁你又指示说要保卫‘四清’成果!既然是刘少奇路线搞下的‘四清’,这‘成果’咋能保卫它?唉唉唉……你老人家尽是给浆糊缸里添胶哩嘛!越弄越粘糊!我看哪……莫非你老人家真个……老糊涂咧!” “啊呀呀!你快悄声些!要是给人听见你抱怨伟大领袖,我看你怎么办?只死甭想活了!” “我心里简直要憋炸了!你看,我又不敢跟旁人说,气得肚子胀胀的……你不会揭发我。” “那可难说。我也忠于毛主席。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嗬哟!你去告发去!我不在乎。不是我吹,你就是说我攻击毛主席,也没人信。我说话人就信了。我说老鼠逮猫有人信,你说猫逮老鼠反没人信……” “你……反正我可知道你的箱子底儿……” 变成俩人不冷不热不恼不亲的口角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几乎要蹦起来了。老天爷啊!毛主席发下最新最高指示,要保卫“四清”运动的成果哩!啊啊!你老人家终于开了口了,终于发下一条有利于我关志雄的指示了!毛主席啊北斗星,我可真望见北斗星灿烂的光辉了!他一刻钟也坐不住了,那柔软光滑的狗皮上的黑色狗毛,顿时变成一撮撮钢针了,扎得他不能安生。 他还是坐下来,心里在叫,“四清”的成果早就应该保卫嘛!你老人家叫我们搞了“四清”,我们怀里揣的就是“二十三条”嘛!你说那是刘少奇路线,我们这些“四清”队员可怎么办?你老人家不说保卫成果谁能保卫得住?哈哈!唐司令沮丧了,憋得肚子要爆炸了,哭爹咒娘日祖宗了!自从造反以来记不清发下多少回最高指示了,几乎都是使唐司令心花怒放而使他沮丧,唯有这回唐司令不高兴而使他抑制不住兴奋鼓舞扬眉吐气的痛快心情了。他不由得在心里诵读着毛主席语录:被敌人反对是好事不是坏事。真是颠扑不破,透彻精辟。 他再也无意去偷听炕上的房话了,兴奋的心情使他顿然觉得这地窖难以忍受,一刻钟也难挨下去。他要出去,他想放炮,他想欢呼。他要真心实意表示对最新指示的拥护……他终于累了,过度兴奋之后无处发泄的累呀!他颓然倚在地窖的窖壁上,睡着了。他心里很踏实,相信当他熬过这一夜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必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我要走了。” “满村满地都是人,咋么走?” “那……黑天走。” “今日黑间?” “今日黑间。” “你走吧!你在这儿总不能长久住下……” 她的眼里又隐隐浮出那一缕郁郁之色,把明亮可爱的眼睛罩住了。唐司令一早爬起来就蹬上自行车走了。她有点慌乱地招呼他吃完饭,收拾了碗碟,猛地扑到他的怀里,喃喃说:“我真想把你在这地窖里永久藏下去……” 有人敲门。 他又潜入地窖。 她在地窖口叮咛:“妇女队长派我上工,在饲养场捣粪。我在外头把门锁上了,你干脆上来歇着吧。” 他想,再难挨也就只剩一天时光了,万万出不得意外,就对她说:“你不在家,万一有个变故,没法遮掩,还是地窖里头保险。” 她也不再坚持,上工去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心里很踏实,再难挨也就只有一天了,天黑以后就可以走了。救命的地窖!柔软的生狗皮!热烘烘的火炕!温馨的饱满的奶子!竟然使他有一股难以割舍的留恋。 她放工回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比以往急些也重些,随之就唤他出窖。 “我在村里听到个消息……” “快说——” “公社里驻扎下军队了!” “真的?” “满村满街人都说哩!说公社里驻下整整一个连的解放军,一百多号人哩!听说往各村各队分派哩!叫社员搞生产哩……” “这就好了!”他长吁一口气。 他在来这儿之前,已听到军区要派解放军下乡“支左”,“抓革命,促生产”。现在解放军真的来了,来了就好了。他心里有数儿,军区的观点和倾向正是他所“亮相”的那一派……“不管咋说,解放军来了,我就可以回公社了。谁就再也不敢杀我剐我了,批批斗斗倒不怕!”他说。 “后晌我不上工去咧!”她对他说,“你要走了……再见就不容易了。” 他心里觉得酸酸的。他一阵乞盼天快点黑下来,黑下来就可以走了;一阵又乞盼天甭那么快就黑了,黑了就该和她永久性的告别了。 她照例关了街门,陪他坐着,她似乎手足无措,闲坐着就显得惶惑,又把一只鞋底夹进夹板,纳扎起来。麻绳拉过鞋底咝咝咝的响声。使他的心微微颤抖,隐隐作疼,好像麻绳是从他心上穿过去的。他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抽着烟,一眼不眨地瞅着她。她一锥扎过去,扎着了食指尖,鲜血染红了鞋底。她忙用右手攥住了食指,抬头看他一眼,疼痛使那张忧郁的脸愈加显得楚楚动人。她心不在焉。她怎么会扎了手哩?心不在焉!他立即奔到她跟前,看那受伤的手指。她撇撇嘴角,温柔地一笑。他低下头,把那食指吞进嘴里,吮着那带腥味的血。她丢了夹板,搂住他的脖子,眼泪顺着脖颈流下去。 冬天北方的天气很短,转眼就黑了。 她早早哄得孩子睡下,甚至不借在宝贝儿子的屁股上抽了两巴掌,强制那不安生的孩子安宁下来,带着委屈的哽咽进入梦乡。 她钻进小灶房去了,风箱扑嗒扑嗒又响起来,大概是做晚饭。他走出厦屋,走进小灶房,对她说:“我帮你烧锅吧。” “你快坐到屋里去。你一来我就乱套了。你坐在屋里,我心里就稳稳当当的。去!坐到屋里,让我再服侍你一顿饭。”她说。 他走回小厦屋,又二次用心打量起来,一张方桌,一个土坯火炕,一只没有油漆的板柜,剩下就是些提不上串的瓦盆瓦瓮旧棉套破席片之类的物什了。他看着这一切,像是要把这些东西永久地储入记忆似的。 她走进厦屋,端着一只粗糙的瓷碟,那碟子里盛着炒得焦黄油亮的鸡蛋,另一只手里端着一盘烙黄的锅盔。锅盔是用麦子面烙的,无疑是乡间的高级食物了,她又给他倒下一杯茶水,对他说:“你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没得好吃食。” 他忙说:“这些东西……该当留给娃娃。” 她笑笑说:“你吃吧!我再也拿不出啥来。” 他坐下来,操动筷子,那鸡蛋很香,锅盔也十分香甜可口。他吃得很慢,细细地咀嚼着,却难以下咽,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通道,却又不能不吃,不吃会使她伤心的。 他说:“玉芹……我要走了。” 他想说几句感谢她救护的话,却又觉得没有必要。 她把那条干净的半新的被子又铺开了,默默地低着头,靠在炕边上。 他说:“你明白……我得……走。” 她说:“你得到后半夜走。天刚黑,人没睡定。” 他和她躺进被窝,反倒没有那种欲望了。他搂着她。她静静地贴着他。俩人都不说话,一切话语都显得轻薄而难尽人意。似乎那种永远使人沉迷的人伦之乐顿然失去了任何意义…… <er h3">九 一晃多年过去了。 他正在翻阅一件材料,门被推开,有人走进寝室兼办公室的房子。他急于把一页的最后几个字看完,没有抬头,也没有招呼来人,凭着脚步的响声觉察得出来人小心谨慎,必是下级干部,大约要向他请示什么或汇报什么。他放下笔,从椅子上转过身来。 来人竟是唐生法。 他站在房子中间,两只手互相勾着吊在裆前,这姿式首先使人想到他很善良,有点可怜,有点拘谨,有点诚恳的意味。他指指另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他就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腰挺得很直,使人看着他坐得很不舒服。 唐生法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了。他吸得很狠,吐出烟雾的时候,明显瘦削了的脸颊上的皮鼓起来了。他的胡须和头发串连在一起,眼角粘着干涸的眼屎,眼白血丝如网,真可谓疲惫憔瘁,形容枯槁。他忽然产生一种幻觉,这是一只被打断了脊骨的狼。 他等待他开口。 他还在狠命抽烟。 这是1977年的春天。在他的主持下,河西公社举办了“说清楚”学习班。唐生法自然是河西公社必须“说清楚”的头号角色了。 唐生法扔掉已掐捏不住的极短的烟把,猛然抬起头来,对他说:“关书记,我想跟你说一件心事……” 他很诚恳地称他“关书记”。他再不敢称他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或“三反分子”了。他不知是否忘记他曾这样喊过千遍万遍?他过去是公社社长,后来结合为革命委员会主任,稍后又是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一元化领导体现于一身。他说:“说吧!你要相信我,就甭顾虑啥。” “我相信你才找你……” “说吧!” “我跟女政委……那个‘麻哈’事……再甭追究了……” 关书记没有开口。 “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按有这事定罪。”唐生法说,“我只求你……甭张扬出去。我的女子都长大了……” “就这件事?” “就这件事。” “这件事可以不再追究。”关书记豁朗地说,“我答应你。” 唐生法愣了一下,对他如此爽快的应诺有点意料不足,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无话可说了。唐生法只愣呆了极短一会儿,就现出某些难言的愧疚低下头去,又在口袋摸烟。 关书记很满意自己的回答。这种干脆爽快的应诺使对方愈加显得低微和猥琐,反来也使自己更有味地咀嚼胜利者的宽容和豁达,生活以曲折复杂的流向终归确定了他的胜利和他的破灭。他坐在讲台上而他坐在台下的一个旯旮里的不可倒转的位置,就充分地显示出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区别。他在台上宣讲上级党组织关于彻底清查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的文件。他在台下的旯旮里低垂着脑袋抽闷烟。 然而他严格地把握自己,或者说其实根本不用什么把握而已养成习惯,就是决不显示自己的胜利者的昂扬。他不像有些同僚在胜利的时刻按捺不住,对整过他们的人表现出毫不掩饰的报复心理。他对唐生法他们除了原原本本地宣讲上级政策,而绝口不提他们对他个人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他甚至在适当的场合能够心平气和地替对方做出一些不失原则的开脱之词,甚至引起一些心胸狭隘的干部的非议,然而他继续毫不动摇地按自己的主张处理唐生法们的问题。这样,在敌手唐生法们和众多的干部心中,就造成一种关书记客观、宽厚的印象,这正是他一贯追求的修养目标。他以为,这样做的结果会使唐生法们彻底从精神上垮台而不会引起哪怕是一个人的同情;反过来,如使众人感到关书记有挟嫌报复的阴私夹杂在这场严肃的政治斗争之中,情况就会不同了;可能会使唐生法们有了社会同情,也肯定使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他不仅要征服唐生法们这一伙对手,更重要的是征服所有他的下级和同僚们的心。唐生法今天来找他,提出要他不再追究自己和女政委的事,就部分地证明了这一点。他爽快地答应了他,是他这种征服的继续。 “唉!”唐生法比较轻松地喷出一口烟,“那件‘麻哈’事,这几年已经没人说了,要是再扬播起来,不是我受不了,主要是我的……女子和娃子都有……一张脸了……。” 关书记不动声色,抽着烟,心里却在叫,你让我敲铜锣游街示众把我当猴耍的时候,你向我脸上吐唾沫擤鼻涕踢屁股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这个一社之长的脸还是不是一张人脸吧?更没有想到我的儿手和女子比你的儿子和女子年龄更大。他瞅着唐生法穿在身上的皱皱巴巴肮脏邋遢的蓝制服,依然不动声色地说:“当然……孩子最厌恶听到父母的这一类闲话……我可以理解。” “至于我在‘文革’中的问题,我说过的,我承认过的,我不反悔,我没有说清楚的问题,我再进一步往清楚说。”唐生法向他表示,诚恳的言辞使人想到他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他随之现出某种焦灼神色,“你这几天能看出来吧?有些人现在把所有问题都朝我头上撂。狗屙下的都赖说是我屙下的。我是裤裆里抹黄泥,说不明也辨不清是泥是屎了……” “这种现象是存在的。”关书记肯定他的话,“你自己应该怎样做,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 “那当然,那当然。”唐生法连连说。 关书记想,即使对唐生法这样已被整个社会潮流推到旯旮里去的角色,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实际情况,不承认就使他彻底失望,以为说清说不清都是同样的结局。他承认他说的那种情况,正是为了从他心里排除这种情况对他进一步“说清楚”的干扰。他说:“你该当实事求是,把自己在‘文革’中的问题说个一清二楚,相信组织会辨别清白什么是狗屙的什么是你屙的,哪个是黄泥哪个是臭屎……” “我一定往清楚说。”唐生法说,表示出很大的诚意,随之又微微摇摇头,苦笑一下,“有些话,怎么说也说不清楚……” “事实总是事实。”关书记说,含有明显的批驳意味,原则的问题绝不含糊,“说清楚”学习班怎么能存在“怎么说也说不清楚”的问题?他对他批评说,“你首先应该考虑把问题‘说清楚’,而不是‘说不清楚’。” 他勉强点点头,表示接受。 “对你在‘文革’中受到的迫害,我向你赔情认错,请你处罚。”唐生法说,“我现在恰好认识到你是个好领导人。” 关书记一下子不自在了。这个曾经恨不得把他踹成粉末的唐生法,当面恭维起他来了,实在有点别扭,有点滑稽。他似乎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对他说:“你还有啥事吗?” “没有了,”唐生法说,“我越想越害怕!那天晚上,你要是不逃掉,我就犯下大罪了。我这几天总在想,那晚亏得你跑了,救了你也救了我!我当时真是一条疯狗……” “你去休息吧!”关书记说,“该‘说清楚’的问题继续往清楚里说。那件……‘麻哈’事嘛,我答应你的要求,不再追究了!” 唐生法站起来,蔫蔫地走出去。 关志雄书记闭上门,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他突然想起那潮湿憋闷的地窖,那黑缎似的柔软光滑的生狗皮,那干净的半新的被子,那热烘烘的烫人皮肉的火炕,那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饱满的乳房和挤压出来从眼眶流过鼻翼流进嘴角的奶汁……这地窖里的隐秘至今尚不为第三个人知晓,如果要他说清楚,他能说得清楚吗?关志雄书记的心绪波动了一阵儿,就恢复了常态,并不影响他继续以胜利者的宽容去批阅那卷宗里有关唐生法文革作乱的材料…… 学习班结束了。唐生法“说清楚”了一些应该说清楚的问题,还有一些必须“说清楚”而怎么也说不清楚的问题,按照惯例先“挂起来”。唐生法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被撤了。他是以造反派代表的身分进入“三结合”革委会的。后来老人家指示说“群众代表”不要脱离生产,关志雄立即执行照办不误,把唐生法给支使回东唐村去了,他不满意也叫他说不出口。到1975年“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唐生法闻风而动,一长排列举关志雄排挤打击造反派的大字报就贴在公社大门两边临着大街的围墙上。关志雄迫于形势。又把唐生法从东唐村请出来,安排到公社农具厂任厂长,他满意与不满意参半。关志雄也是颇伤了脑筋,无论如何不情愿给自己屁股后边安插一双挑剔的眼睛,塞到农具厂总比他撑在公社大院要好些。现在,唐生法的厂长职务也给撤了,一切职务都给撤光了,让他也尝一尝“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的滋味儿。 唐生法得到处理决定后,胡须芜杂的脸色不仅没有羞愧,反而缓和松弛下来。他原先估计自己多半得坐牢,而实际只是撤职回家。不过,他并没有表示感激,只是说他完全接受组织处分。关志雄看得出来,唐生法内心并不服气,只是再无丝毫的能力和热量反抗罢了。 对唐生法的处理也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人们几乎一律肯定他最少也得“坐二年”。人们又反过来说关志雄宽宏大量。其实关志雄心里清楚,新的政权所实施的新政策和政治策略,努力使自己区别于“四人帮”的极左路线,缩小打击面,对“文革”中作乱的人也决不以“四人帮”的残酷办法整治,只是择其罪大恶极者予以惩处,一般人“说清楚”错误就完事了。 唐生法悄悄默默回东唐村去了。 关志雄在河西公社继续担任党委书记,工作自然很忙,他却精力充沛,心劲十足。两年之后,到1979年的春天,他与唐生法又一次交手,竟然陷入深重的尴尬境地…… <er h3">十 关志雄收到一封经别人捎来的信。信封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牛皮纸糊成的,没有经过邮局自然也就没有邮票和邮戳,里面却装得鼓鼓的,拿在手里掂掂,很有点分量。他撕开信封,先看末尾,赫赫然署着“唐生法”的名字,心头不由一紧,就从头至尾读下去—— 我本想找你谈一次,一是考虑到你十分忙,不便打搅;二来我怕见了你反而把想说的话说不清楚,因此写这封长信。 你给我爸平反了,我爸经你重新安排为东唐村的支部书记了。“四清”运动中没收我们家的房屋和粮食以及钱款也都退赔了。我们一家老少,尤其是我父亲,对你十分感恩。我却没有这种感激你的心情。 我爸的三条罪状,走资本主义道路,走地富路线以及多吃多占的经济问题全部推倒了,一分钱的问题也不存在了。当你今天以公社党委书记的身分宣布给他平反的时候,是否想到过当初你做为“四清”工作团团长给他整治下这些莫须有的罪状的做法有点荒唐? 我爸是东唐村农会主任,是东唐村第一个加入共产党的党员,自建立起农业社自然是第一任农业社社长,后来就是中共东唐村支部书记了。他是怎样一个人,作为儿子我不能替他吹捧,相信你在东唐村的平反大会上看到的社员的情绪就明白八九了。你作为“四清”工作团团长把这样一个死心塌地跟共产党跑的老农民打倒,而且没收财产残忍到连水缸也拔走的程度,你而今能无动于衷吗? 在整个河西公社,大队和小队的干部以及普通社员,在你领导的“四清”运动中遭受和我父亲一样冤情的人有多少?你会比我知道得准确;而我只知道大约是百分之九十的前任干部全都变成了“四不清”,有的甚至变成了“地富反坏”敌对分子,你稍微想想就可以体味他们十四五年来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你面对这些无辜农民,心情能不感到一点愧疚吗? 我当时高中毕业回乡,受聘为小学民办教师,一月十块钱补贴费,其余和社员一样挣工分。我父亲亲自指示生产队给我只记相当于中上等水平的工分,理由是我干的“轻省活”。我在两年任教期内的工作如何,有当时的校长和教员现在都活着,可以了解。而我因父亲的倒台也被从学校清除回家,替换我的竟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你想想和我一样受歧视的那许多被整治的干部的亲属和子女,他们心里是怎样地不受活。 “文革”开火了,我豁出去了。反正我已经人鬼莫辨了,造你关书记的反,出一口气,让你也甭那么自在地过日子,我就泄了恶气了。我在“文革”中的作为和结局,我不会后悔。我被撤职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后悔。只是你总要我“说清楚”,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呢?现在我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了,“四人帮”们大闹文化革命究竟是什么原因,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我借文化革命之风,就是为了报仇。 当你急急忙忙赶到河西公社一个又一个村庄去为那些被你打倒又被你扶起的农民平反的时候,你是否也会自问: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到河西公社十余年干了怎么一回蠢事?而你能把这蠢事的来龙去脉以及你当初那么卖力地干这件蠢事的客观和主观的原因“说清楚”吗?我以为你现在说不清楚。其实,现在根本没有人要求你“说清楚”。 我现在想和你讨论一个问题,我做下了你认为尚未完全“说清楚”的错误,你也做下了你根本说不清楚的错事,你我十几年来的仇视和互相伤害,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同是一个我,既可以做一个合格的人民教师(我曾被推选为模范教师),又可以是一个凶恶的迫害革命干部的打砸抢分子(譬如对你的种种凌辱和迫害)。同是一个你,既可以以“团长”的名义把全公社上至支书下至会计出纳的百分之九十的干部一齐扫荡,然而你又可以以党委书记的名义给他们一个一个平反,你不觉得是一场真正的悲剧么? 这场悲剧的痛切之处还在于它是以人民的名义发生和演化着。譬如我,是以反修防修“不吃二茬苦不受二遍罪”的堂皇的名义去造反的。譬如你,也是以同样堂皇的名义进行“四清”运动的。而这两场运动的共同结局,恰恰都使人民包括我也包括你吃了二遍苦也受了二茬罪。 我感到现在普遍滋生起一种厌恶政治的社会心理和社会情绪。出现这样情况的原因不难理解,政治在多年来变幻莫测的动乱中最终失去了它最基本最正常的含义,变得不是于人民有利而是有害了,令人听之闻之就顿生厌恶之情了。说句难听话,当人民最关心最崇拜的政治最后使人民终于发觉它不过是一块抹布的时候,哪儿脏就朝哪儿抹而结果是越抹越脏的时候,自然就明白这块抹布本身原来就是肮脏污秽的一块布,那么它就只能使人失望以至厌恶了! 听说你正在与教育部门的负责人做工作,想给我恢复民请教师的工作。你的好意我可以理解,但我现在恰恰不宜去做教师的工作。我在“文革”中的作为可以说是臭名远扬。我现在为自己的恶劣行为懊悔不迭。我无法站在讲台上向幼稚的孩童去做“传道授业解惑”的神圣的事。一句话,我现在还不能恢复面对那一双双纯洁天真的孩子的眼睛时自尊自信的勇气。我作过乱,我骂过人,使用的是最肮脏的语言。我打过人,拳头和脚都使用上了。我造过谣,不惜颠倒黑白,无中生有,以置对方于死地而为目的。我搞过阴谋,用最不光彩的手段去达到最堂皇的目标。我尚未从自己的心里彻底扫荡这一切人类最坏最恶劣的品质,尚未恢复到我60年代初刚刚开始做教师平作时的那种纯洁的心理状态。我怎么能去做教育后一代人的神圣的工作呢? 我将认真地对自己讲求一下“心理卫生”。基于如上认识,我现在首先向你做真诚的忏悔。我不是一般地遵循“向前看”的说教,而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从懊悔中获得解脱。我也想向与一切被我伤害过的人忏悔。既然我明白了这场悲剧的实质,同时也就觉得它十分好笑,也就觉得没有必要使你我在心里互相憎恨,因为这些东西,本不属于我们应该有的东西。 关书记读完这封长信,抬起头来。窗外是一排白杨,枝叶绿郁葱茏,在温柔的阳光和微风里舞摆。他的眼光有点呆滞,一下子难以从这封信的震撼里清醒过来。他点燃一支烟,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他踱着步,渐渐加快,脑子里开始烦躁不安。他猛然刹住脚,拉开门,吼叫起通讯员小马来,过大的声音在公社院子里回荡。 小马闻声奔来,机灵的眼睛瞅着公社的最高领导者的脸色,有点惊慌。他对小马吩咐说,立即给公社派驻到所有村庄的干部打电话,紧急通知,让他们今晚回公社机关来,汇报各个村庄纠正“四清”运动“冤假错”案的进度和状况。小马不敢表示出任何异议,转过身就走,钻进电话房里去了。 他忽然想:要不要把唐生法给他的长信向全体公社干部读一读呢?这封信对加快复查“四清”中大量案件的进度不无推动力吧?当然,拿出这封信来公之于众……这需要勇气! 关志雄转过身,一拳砸在那信纸上,自言自语吼道: “奶奶个熊!老子豁出去了!” <er h3">十一 这是在市人民代表大会期间,我与关志雄的一次相遇。我过去只知道他“文革”中受过折腾,并不在意,因为几乎所有大小领导干部都受过类似的折腾,只是程度上的差别,并无幸免者。今天晚上,他却向我道出了这一段“地窖”里的奇特经历,使我难以忘记。 “你看,我把我一生中最见不得人的事都告诉你了。今晚以前,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躲地窖的事。可我心里很憋,我说给你,你骂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反正我心里松泛了一些。你们作家可以把自己心里的事儿变个法儿写出去,我没这个本事。你觉得我的这段经历有意思的话,你可以写小说,只是……甭胡球编!现时有些小说、电影编得太虚了!” 这就给我日后的小说定下了调子。当我今天打算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少了顾虑,文学园地早已出现了一种类似于小说也类似于报告文学的新形式,叫做报告小说或纪实小说。不过我觉得我的还是小说,不仅仅是因为主人公的名字是我随意改换的,我的朋友自然不叫关志雄。 那一晚,我们在一块多喝了几杯,关志雄脸膛泛红,眼珠熠熠生辉,兴奋难抑。我问他后来还见过那位救他命的地窖女主人没有?他笑着说:“见过一次,是她和唐生法开着汽车把我请去的。他妈的,唐生法这小子有文化知识,又有在公社农具厂当厂长时拉下的熟人‘关系’,在东唐村开办了个小加工厂,挣了大钱。他和女人开着大卡车到县上来把我拉去,备下家宴,把他父亲也请过来。” “那家伙真不得了,挣下几十万了。他给东唐村小学捐献了一座二层教学楼,又给东唐村修建了自来水塔。他说……他做这些事是要讲一讲‘心理卫生’……” “我在他家里,再也找不到那个地窖了。他们盖下了小洋楼,厦屋拆掉了,地窖早已填平夯实了。我竟有点惆怅。” “那玉芹也容光焕发,发胖了,还烫了发,是那个小加工厂的会计,走起路来脚下叮咚响。进门时一见面,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脖颈。唐生法大瓜熊不知底细,还对着我开她的玩笑,‘都老球了,见人还脸红哩!’……” 我不禁畅怀大笑。 关志雄却没有笑,从沙发上站起,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这座十层楼的宾馆下面,是灰濛濛的低矮平房的瓦顶,灯光大都熄灭,临街公路上的路灯放出一种紫色的柔光。这座饭店的多数窗户也都黑下来,夜正深沉。 关志雄站在窗前,抽着烟。他现在是河口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他对着黑沉沉的夜空,站了很长时间。 后来,我们就睡觉了。 第一刀 <er top">一 把两个副业组相继送出冯家滩,新任队长冯豹子腾出手来,按照队委会的计划,立即实施对三队生产管理制度的改革。一天也不敢拖延!阳坡上的麦苗已经泛了绿,时令眨眼就到春分了。 首先要改的,是鱼池、猪场、磨房,菜园以及“三叉机”(手扶拖拉机)的生产管理制度。这些单人单项活路,多年来社员意见最大,而又莫可奈何:一来是因为单人独立的特定劳动环境,干部不可能跟着监督,干不干全凭良心;二来是能干这几种优越的工种的人,在冯家滩总是和大、小队的干部有着某种关系,大都有一定的来路,所以,干部历来也不管。社员只能在闲出时撂几句杂话,“工分窝”,“敬老院”,说过也就过去了。 豹子和副队长牛娃分了工,分别先找这些人谈谈新的管理办法。俩人商量好谈话的原则:讲清新的管理办法,能接受,愿意干,欢迎继续干;不接受,不愿意干,绝不勉强,队里另外寻人。 豹子和牛娃商量分工谈话对象,商量到最后一个——鱼池的管理人冯景荣老汉时,俩人都瞅着对方,不说话,都希望对方能承担起来。 豹子心里作难:冯景荣老汉是他二爸,自己亲门本族里的人,反倒难说话。 牛娃说:“那老汉说话难听得很。我脾气又不好,三句话说崩了,不好收场。那是你二爸,对你说话,他总得拣拣字眼……”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豹子笑笑,就这么定了。他心里有句话没说出口:二爸对当了七年兵而没有穿上四个兜的穷侄儿,说话比对旁人更尖刻。和牛娃分手以后,豹子下河滩来了。 晌午的太阳已经很有热力,自流渠上沿的背阴处,尽管还有一坨一坨残雪夹在枯草上,而河堤上杨树和柳树织成的林带,已经现出一抹淡淡的鹅黄,春风毕竟吹到小河了。 豹子心劲很高,给自来水公司挖管道和到货运站装卸货物的两个副业组总算开工了。如果不出啥大问题,预计的收入是可以指靠的。一般不会出啥大问题。他心里踏实,副队长带着副业队,甭看年龄只有二十,他性格好,忍性大,甚至比豹子本人还要柔酿。这样的人出门,是令人心地踏实的呢! 走过几步已经解冻的稻田,自流渠的进水口旁边,就是三队那个永不产鱼的鱼池了。干枯的三菱草、长虫草长得半人高,莠满了池沿儿,偶尔能看见几尾杂鱼在被阳光晒热了的水面上摆动。 人呢?管理鱼池的他的二爸呢?不见踪影。豹子走上河堤,一眼就瞅见,在防洪坝的向阳面,坐着一个人,旁边的草滩上,有两只羊在啃着干草。那坐着晒太阳兼放羊的人,肯定是二爸了。小伙子心里不由地窜起一股火来,大步走去。 <er h3">二 二爸睡得很舒坦。他坐在一块平整的河石上,背靠着大坝的石摞,脊背后和屁股下,垫靠着防洪时遗弃的烂稻草苫子。温柔的阳光抚平了老汉冬季里冻皱了的脸,眼睛安然地合闭着,修剪得很整齐的一溜短髭噘得老高,显示着熟睡者灵醒时那种根深蒂固的自信和优越的神气,轻匀的鼾气从围在毛领当中的脖颈里涌起,通过薄薄的嘴唇放出来。沙地上走路没有声响,豹子走到二爸跟前,仍然没有惊醒这位酣睡的长者。那两只大奶羊,在荒草滩上啃嚼着刚刚冒出地皮的野苜蓿、刺蓟等早发的春草。 豹子想,怎么叫醒二爸呢?二爸是三队里少数几个家境优裕的长者中最好的一个,大儿子大学毕业,分到西藏搞地质勘探,工资高,又很孝顺。经常有令左邻右舍羡慕的汇款单由乡邮员送到家里来。老汉经常在地头矜持地夸耀儿子的来信:“回回来信都有一句,要保护身体,不要做重活!”可是老汉在三队里的乡性并不好。他对不能经常孝顺他的二儿子(那是个因为负担重、拖累大,而经常买不起盐和醋的农民),现在连话都不说了,比和乡邻的关系还僵。至于对扛了七年机枪而没有穿上四个兜的侄儿冯豹子,老汉压根儿就没放在眼里。文不成,武不就,最终归宿到冯家滩来抢镢头的年轻人,那是生就的庄稼坯子!顶没出息的人! 还是得叫醒他。要不,谁知他一觉要睡到什么时辰呢?豹子想:不管二爸为人如何,也不管人家怎么看待他,他现在管不了这些,也改变不了二爸几十年来的脾性。但是,二爸春天睡在这里晒暖暖,夏天躺在树荫下乘凉而挣取生产队劳动日的现状是坚决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要改变管理办法,要使各种脾性的人,先进的或落后的,有良心的或没良心的,德性高的或德性低的,勤的或懒的,都统统纳进新的管理制度当中来,动起来!干起来!再不能半死不活地瘫痪下去了! “二爸——”豹子坐下来,很有礼貌地叫。 老汉睁开眼,并不以为难堪,很自然地吟出一句:“噢!是豹娃。”一边揉着被太阳晒得发红的眼睛,一边扭头看看沙滩上的那两只羊,然后回过头,慢悠悠地在皮袄口袋里摸出烟袋来。 “鱼池现在还有鱼没?”豹子随随便便问。 “没有鱼,我看守啥哩?”二爸冷冷地顶。 “大约有多少?” “我也没下水数过!” 嗬呀,厉害!豹子被二爸顶得一时反不上话来。就凭这两句,二爸把任何一任企图过问鱼池管理状况的队长都碰得开不了口,而稳稳地坐在河边逍遥了六七年。原因呢?无非是二老汉的哥哥——豹子的亲爸,是党支部书记罢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队长能避开支部书记而独立存在吗? “有也好,没也好,过去的事了。”豹子放松口气,缓和一下气氛,“我今日来,想给你说,鱼池的管理,要改变法程。” 二老汉睁着警惕的眼睛,狐疑地瞅着豹子。 “包产。”豹子说,“超产奖励,减产……” “减产扣罚我知道!”不等豹子说完,二爸就抢上话,冷冷地说,“我不干了,省得你给我头上挽笼套。” 二爸给豹子个下马威,揽不起。豹子忍着心火,说:“那好,你不干,那就省得我说了。”说罢,站起身来,准备走了。 “冯家门里出了你这个圣人!”二爸一见豹子要走,忽地跳起来,变了脸,“刚一上任,先在我头上开刀,真有本事!” 豹子有点始料不及,一看二爸闹事的架势,一下懵了。他解释说:“二爸,你看,猪场、磨房、菜园,都要搞包产,咋能是对你开刀?” “我早知道,有人气不平!”二爸喊说,“我不想受你的奖,也不想受你的罚!谁想在我头上拧螺丝,看把他的手窝了去!” “没有人想整人。”豹子说,“你不管鱼池,没人强迫你。大田生产也要实行成本核算责任制。不操心,不出力的工分是不好挣了——” “我不挣你那工分!”二爸声粗气壮,“我离了那几个烂工分,照样穿皮袄,抽卷烟,吃饭!” 豹子憋得耳朵都要炸了。二爸这种以富压贫的欺人的口气,太残火了!想到自己刚上任,万事开头难,一气之下吵起来,会叫众人笑话的。势利而尖刻的二爸顾什么呢? “那好!我另找人。”豹子说着,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转身,“其实,你平心静气想想,包产以后,队里能增加收入,你也能增加收入。你再想想,到明天晌午开社员会之前,你要是愿意,还能成……” 豹子说罢,扯开腿走了,背后传来二爸尖酸的嘲弄侄子的声音。 <er h3">三 经过不知多少回修修补补,村东头的这座“善庄庙”变得有些不伦不类了。古老的琉璃筒瓦中,掺杂着机械压制烘烧的红色机瓦,几根粗电线从山墙上穿壁而进,门里传出箩筐有节奏的呱嗒声。 豹子走到门口,管电磨的磨工冯得宽,正把一斗加工着的麦子倒进去。豹子摇摇手,冯得宽点点头,把磨口的螺丝拧紧,就从磨台上跳下来。俩人走到一棵桑树下,电磨的声响不再震耳了。 看着得宽不住地扑闪着大眼,豹子开门见山提出关于电磨管理的意见,免得这个老诚人费心疑猜:“得宽哥,咱们今年想对电磨的管理变个法程。” “嗯!”得宽紧盯着他。那意思准是:怎么变呢?有利于他挣工分吗?眼神严肃极了。 “按实际加工粮食的数字计工。”豹子说,“磨多少斤一工分,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那问题不大,队里不会亏待我。”实诚人很豁达,随后问:“白天黑夜磨下的都算数吗?” “都算。”豹子很干脆,“那都是你劳动应得的。” “那要是没人磨面时,我到队里上工行不?” “欢迎。” “好!”老诚人脸上露出开心的喜悦之情,“我欢迎队上这办法。” “那就这样了。”豹子说完,站起身。 “不要着急走哇兄弟!”得宽拉住豹子的衣袖,有点为难地开了口,“豹子兄弟,让俺锁锁他妈管电磨,行不?” 豹子没料到,一点也没料到,得宽会提出让他婆娘管电磨的事,不好开口。 “她跟我这几年学会了,管起来没麻达!”得宽说,“我平时有个头疼脑热,就是她代我磨面。” 豹子忽然想:让得宽嫂子管电磨,倒是把得宽这个硬扎劳力解放出来了。出去了两个副业组,男劳力,特别是中年男劳力显得缺了,正好呀!在他高兴地这样盘算的当儿,老诚人却以为豹子不肯答应,诚恳地解释着让女人替他管磨子的原因: “好我的兄弟哩!我上有二老,七十多了;下有三个娃娃,正上学;都靠我跟你嫂子下苦哩!每年的工分也倒不少,日子过得稀汤烂,工分不值钱嘛!说句丢脸话,两个老人,连一副寿材都没备下,万一……唉!娃娃上学,看见人家娃穿着塑料凉鞋,回家向我要,两三块钱的事,咱给娃买不起,还打娃屁股……” 老诚人眼里有泪花花在渗出来,声音发颤了,耿直而又热心肠的边防军的机枪班长——新任队长冯豹子,不敢看这位同辈老哥困顿愧疚的眼睛,也不忍心看他那强壮的体魄因伤心而颤动。此刻,年轻的队长把自己复员回来未婚妻变心的不愉快忘得干干净净了,只有对中年长兄的同情和怜悯。 “唉唉唉!不怕你兄弟笑话,俺爸七十几岁了,甭说吃啥穿啥,老人烟包包装的,是干棉花叶子……”老诚人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流下一串串泪水珠儿。 豹子咬着牙,让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倒流回去,一股咸涩的液体从喉咙流进肚里去了。他说: “得宽哥,你的主意好。咱正缺劳力呢!” 得宽扬起头:“我不怕出力!只要咱的老人和娃娃能跟旁人的老人和娃娃一样,我挣断筋骨都愿意。” “得宽哥,你的情况我知道。”豹子说。 “唉!这样好。这样就好了!”得宽由衷地感叹,“电磨刚买回来那二年,就是按实际磨面的斤数计工,多劳多得。那年来了工作组,人家说我多挣了工分,是暴发户!好老天爷,比别人一年多挣一百来个劳动日,价值只有三五十块钱,能暴发多大?那还是咱没黑没明磨面挣下的……” “不说了,得宽哥!”豹子劝,“就这么办了。” “好好好!兄弟,你好好给咱三队扑腾,我帮你嫂子把电磨管好,让社员满意!”老诚人心实口直,自愿作保证,“你指到哪,我打到哪,咱有的是力气!” 豹子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转身就走。 <er h3">四 豹子回家来吃午饭,在街门口,看见二爸从门楼下出来。他自然收住脚,给气冲冲的二爸让开路,礼让长辈先出门。二爸背着手,长驱直出,连正眼瞅侄儿一眼也不瞅,走进街巷里去了。 豹子当下产生了一种猜测:二爸给父亲告状来了。 他听人议论,二爸在鱼池混工分,图逍遥的这多年里,某一年新任队长被社员的呼声所激愤,作出撤换二老汉的决定。二爸找过当支书的父亲,父亲又去找队长“做工作”……之后,二爸仍然逍遥在鱼池边的柳林中,社员干瞪眼瞅去!现在,又是来搬驾了吧? 母亲把饭菜端出小灶房,摆到里屋中的方桌上,父亲已经坐在那里了。 豹子在父亲对面坐下,大老碗里盛的是黄玉米糁子,搪瓷碟子里装着去年初冬窝下的酸菜。自从去年秋天收下玉米,一直到今年农历五月收下新麦,这一年当中的八个月里,冯家滩社员一日三餐,就是喝玉米糁子。有人说“以玉米为纲”,更有人编出顺口溜来:“早饭喝糁糁,午饭糁糁喝,晚饭是玉米把皮脱。”而不买高价粮,能把糁糁喝到接上新麦的人家,就是令众人羡慕的优裕户了。 豹子不能对这种单调的饭食表示异议。一旦有不满意的情绪,爸爸就开始忆苦思甜,说在军队上给他把嘴惯得太馋了。 爸爸喝起饭来,声音很响,很长,象扯布。豹子刚端起碗,爸爸就停下筷子,问:“听说你要把猪场、鱼池下放给私人?” “没有。”豹子说,“只是改变一下管理办法,猪场和鱼池都是队有的。” “还不是把猫叫成咪吗?” “包产,生产责任制,联产计酬。名字由人去叫好了。”豹子说,“关键是要调动起社员的生产积极性儿来。” “你不能再等一等吗?”爸爸的口气倒是商量的,真诚的。 “这个‘大锅饭’,再不能吃下去了,爸。”豹子说,“干活时,你瞅我,我瞅你,单怕自己多出一点力。吃饭时,你瞅我,我瞅你,单怕自个少吃了一勺子!就是社员说的,灵人把笨人教灵了,懒汉把勤人教懒了!二十多年了,为啥大家都看见这样的管理制度混不下去,可又不能改变一下?” 爸爸苦笑一下,说:“我眼也没瞎!七一年我在冯家滩推行了定额管理,热火了两年,批孔那年,我就成了冯家滩的孔老二……” “那你现在就该干了。”豹子表示理解父亲的难处,“现在形势好了嘛!” “哼!”父亲冷漠地笑笑,“我想等全社都搞起来了,冯家滩再跟上搞。” “那你等吧!”豹子说,“三队不等了。” 沉默。两股象扯布一样的喝玉米糁糁的声音,在方桌的这边和那边,此起彼伏,交替进行。 “就说我二爸管的鱼池吧!”豹子不能沉默,又引起话头,“我查了查帐,七年里,队里给鱼池投放的鱼苗儿花了五百多块,喂鱼的麸皮成万斤,他本人一年三百六十个劳动日,按三毛算又是一百多块,七年就七百块,可是生产了多少鱼呢?除了送人情的没法计算以外,累年的实际收入不过三百元!” 爸爸脸上很平静,表现他并不是不了解这种状况,只是无奈罢了。他说:“还是再等等。万事甭出头,枪打出头鸟。你二爸的事,我给他刚才说了,日后学勤快点儿。” 豹子想,二爸果然是“奏本”来了。未等他开口,一直恪守不干预朝政的母亲在旁边插上话:“老二也太懒咧!懒得看不过眼!社员骂他,咱耳朵都发烧!叫我说,你就不该理识他!” 爸爸轻轻唤了一声,对于这位不争气的亲兄弟的行为似乎有难言的苦衷。 豹子笑着对母亲说:“管理办法有漏洞,把勤人放在那里,两年也就学懒了,何况二爸……” “搞包产好。”爸爸平心静气说,“我当了二十多年干部,还分辨不来吗?” “那就好。”豹子说,很高兴在这一点上,和父亲取得的一致。 “我看还是等等好。”父亲终于悄悄儿说出他的担心来,挺神秘,“听说县上和地委意见不统一,所以至今没有个定着。” “让他们继续讨论好了。”豹子嘲笑地说,“那些至今把赘瘤当作神圣的优越性的官老爷,如果给他们停发工资,让他到冯家滩来挣一挣三毛钱的劳动日,吃一吃一日三餐的玉米糁加酸菜,再尝尝得宽他爸装在烟锅里的烂棉花叶子——烟草专家至今还没发现的新烟草的滋味,这个争论就该结束了……” 爸爸停下筷子,放下碗,没有再进行忆苦思甜的意思,长长吁出一口气,庄重地瞅着儿子。 “我一天也不等,爸爸。”豹子说,“对鱼场、猪场等生产管理办法的改变,这是割去赘瘤的头一刀,大田生产,紧接着也要搞责任制,还有第二刀、第三刀……” <er h3">五 按照事先的约定,豹子和牛娃今晚在豹子住的厦屋碰头,交换各自分头工作的情况。 牛娃进来了,从兴奋的脸上豹子就看到了成果,放了心。 牛娃一进门,用力把手从上劈下,眉飞色舞:“没问题,都接受了新管理办法!” 豹子听着,心里好畅快啊!瞧着和自己同年生的二牛,幼时割草念书形影不离的伙伴,耳前已经有发达的鬓毛窜到下颌上头来了。二十六七岁了,还是光杆一条!这样壮实而又耿直的小伙子,在小河两岸稠密的乡村里,却找不下一个对象,全是一个穷字!托人从商洛山区订下(实际是买下)一个姑娘,花费了一千多块,只见了一面,介绍人把姑娘引着跑了,至今连个人影也寻不见——上了“人贩子”的当了!他对改革冯家滩三队要死不活的现状的那种急切心理,比对渴望异性更强烈! “豹子!菜园俩老汉,对咱的新规程,双手欢迎!猪场的冯来生,也欢迎,只是提出一条,要求把猪场东边那片荒地让他开了,作为饲料地……我看能成,反正那地荒着。他种点黑豆,苜蓿喂猪,可以降低成本……” “给他!”豹子说,“开了那片荒地,给队里喂猪,这有什么问题呢!降低成本,对他有利,对队里更有利!” “我看,明天可以开社员会宣布了!”牛娃说,“只是你二爸一个人不接受,无关大局。想吃这碗菜的,有的是人。他二老汉甭胡拧刺!” “对!”豹子很鼓舞,“现在,咱俩把具体的方案再斟酌一下,明天就要拿出去……” 这当儿,门里悄没声儿的走进一位老年妇人来。豹子一拧回头,噢,是二娘啊,豹子赶紧从凳子上站起,让二娘坐。二娘是个贤明而温和的长辈,豹子很尊重她的。 二娘手扣着手,拘谨地搭在胸前,顺炕站着,有点不好意思地瞅瞅豹子,又瞅瞅牛娃,终于选择好开口的词句:“你俩娃正忙工作,我只说一句话就走。你二爸……让我给你回句话,说他愿意按新法程……管鱼池。” 豹子笑了,和蔼地对二娘说:“那就好么!” 牛娃和婶婶耍笑,带着挖苦:“二婶,我不同意。二叔早起话说绝了啊,怎么这会儿又‘爬后墙’?” “你甭和那个老二杆子计较。”二娘笑着回话,“那老二杆子一辈子说话不让人,把人伤完了。” “不行!”牛娃继续逗二娘,“让二叔自己来说。” “算咧!”二娘乞求。 “不行!”牛娃更强硬。 “那……那我去叫他!整整他那个瞎脾气……也该!”二娘很认真,转身就要出门。 牛娃突然爆发出一声大笑,拉住婶子,按她坐在炕沿上,说:“好二婶,我和你说句耍话。你说了就对咧!” 二娘虽然受了牛娃的耍笑,反倒放心地笑了。 “你倒是说说,二叔怎么又接受了‘包产’办法呢?”牛娃问,“他不是吹说不想挣这烂工分吗?” “听他胡吹!”二娘一下上了气,“成天写信给娃要钱!娃在西藏也有一大家子人口,吃用又贵,整得娃的日子也紧紧巴巴……” “二叔那人,自己手里有了两馍,就在叫化子面前晃呢!”牛娃挖苦说,“要是咱的劳动日价值今年长到一块,看他在三队还晃得起来?” 豹子一直插不上话,面前是贤明的长辈二娘呀。他怕二牛图了一时痛快,无节制地继续说下去,伤了老人的感情,总不好喀!他扶着二娘的胳膊,说:“你给二爸说,行了。”就送她出了门。 俩人重新坐下,豹子深情地瞅着二牛。 二牛不好意思了,瞪起眼:“你瞅我,认不得我吗?” 豹子会心一笑:“你是个大学问家呢!” 二牛倒忸怩起来:“你怎么也学会酿制人了?” “不是。”豹子挺认真,“你刚才点破了一条真理!” “啥?”牛娃子一听,自己也吃惊了。 “你说,‘要是咱的劳动日价值长到一块,俺二爸手里那两馍,就在穷人面前晃不成了!’这很对!对极了!”豹子说,“咱们今年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大伙从贫穷中解放出来,再甭因穷困愁眉结肠了!让社员腰硬起来,腰粗气壮地活人!” 牛娃听了,眼里射出异样的光芒,笑着说:“我居然说出了一条真理!我是块正经料啊!可惜!可惜!可惜没有一个姑娘认得咱这块料……哈哈……” 豹子也哈哈笑了,重重地在牛娃坚实的肩头砸了一拳:“说正经事吧!” 丁字路口 住在南村,我想进城去办点事。恰好队里的卡车今天进城给供销社拉货。天麻明,我就赶到司机南小强家里去等待。 小强刚起床,坐在炕沿上,弯腰拴着鞋带,不停地甩着扑落到额头上的黑乌乌的头发。炕和桌子的空档间,支着涂了红漆的钢筋盆架,印着红双喜字的脸盆里,红格毛巾叠成三折,泡在冒着热气的温水里。口杯上横架着牙刷,毛刺上已经挤好一滴牙膏,只需端起来,塞到嘴里去。小强端起口杯,走出门去,院里就传来牙刷刷牙的有节奏的声响。 我暗自想:司机小强娶了个好媳妇,真会服侍男人哪! 媳妇走进门,两只手端着两只碗,碗上横放着一双粉红色塑料筷子。她把一只碗放在桌上,双手把另一只碗递到我面前,那碗底沉着三个荷包蛋。 “你不吃,她不高兴。”小强擦着脖颈,对我诚恳地笑着,“我这位就是这脾性。” “看你眉毛上头的油墨,咋洗的脸?”媳妇用指头按着小强左眉上头的一丝隐隐的黑斑,“重洗。胰子在那儿放着,不用,邋邋遢遢!” 小强咧着嘴朝我笑笑,虽然是无可奈何的神气,还是顺从地又撩起水来。 媳妇长得端眉正眼,算不得画报上的美人,却也挺好看。她对小强的卫生要求如此严格,自己倒不见得收拾打扮得多么花俏。上身一件男式黄军装,脖子里露出一圈红色的毛线,头发是女运动员的那种自由发式,熨熨帖帖地披在头上。她出出进进,给小强做着出车前的准备事宜。现在,她又端着茶壶走进来了。 “这回合格了吧?”小强面对媳妇,淘气地笑着,说着就去端那碗鸡蛋。媳妇抿着嘴,把一只盛着脂膏一类东西的小盒扭开盖儿,递到小强面前。 小强又咧开嘴,朝我笑笑,不好意思的样子,还是把指头伸进盒子里去了。 媳妇拧好盖儿,说:“天冷了,风刮得皮糙肉裂的……” 我后悔了,应该在街道里等待。插在这一对如此热火的年轻夫妻之间,多碍眼嘛! “记住——”临出门时,媳妇郑重地说,含有警告的严重语气。 “什么?”小强站住,瞪起眼。 媳妇用手指在自个嘴上轻轻拍了两下。 “噢噢噢!记得哩。”小强释然笑了。出了门,离开媳妇好远了,小强给我解释这个哑谜,“不准我出门喝酒。” 卡车从街巷里开过去,出了村,就拐上一条柏油公路。“你瞅!”小强呶着嘴指指窗外。 我从窗玻璃上望出去,那媳妇站在门外的土台上,目送着汽车出村。小强笑笑,朝她点点头,然后回过头来,自豪地对我炫耀:“天天这样,成习惯咧。” “好媳妇!难得。”我信口说,企图引出他们夫妻间的趣事来。早就从旁人口中得知他们有一段不平常的恋爱,今日逢到好机会了。 “嘿呀!”小强笑了,是那样由衷的喜悦…… 冬天的傍晚,干冷干冷,南小强背着竹背篓,终于走到峪口了。他把背篓倚靠在石头上,探出双臂,又酸又麻的肩膀顿然松解了。 山根横着一条大路,和通到平原上去的柏油公路构成一个丁字形。 新年佳节的浓重气氛笼罩着乡村,丁字路口,走亲访友姗姗归去的男女来来往往;小伙儿在屁股后头带着媳妇,把自行车铃铛摇得山响,从南小强面前一闪而过。 小强把双臂又伸进背篓的套环里,咬咬牙,站起来。不就剩下十里路了吗?山里那么窄狭的路都走出来了,平川上这样宽敞的大路,闭着眼睛也走回去了。 刚刚踏上丁字路口,远远望见从平原上伸展过来的柏油公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自行车过来了,那是娟娟。他们在桑园镇中学的同一间教室里,读了三年初中,又一同考入县城的重点中学,读了两年高中。同学们说他俩好,他也觉得俩人挺合得来。她敬慕他,相信他肯定能考上一所象样的大学,甚至比相信她自己能考取大学更坚定。而当紧张的高考结束以后,在难以忍耐的期待中,他们先后接到了不予录取的通知。那是怎样令人丧魄丢魂的失败的痛楚! “明年再考!”她到他家来了,鼓励他,“扎扎实实复习一年。经济上不行的话,我支援你!” “再考!”他确实不服气,落榜的耻辱严重地伤害了高材生的自尊心,“卧薪尝胆,自强不息。” 他钻在那间小厦屋里,除了吃饭、拉屎和尿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免得因看见父亲和母亲汗流浃背的劳作而动摇。 这年秋后,南村新选上一位队长南恒,按辈份该叫他哥哥。南村换过多少任队长了,社员的日子照样难过。他把自己埋没在一堆堆演算纸当中,并不留心窗外的街巷和田野上有什么动静。 村巷里和田野上的响动,通过门窗,通过父母在小院里的唠叨,传进小厦屋来了。为收回前任队长(新任队长南恒的亲哥)侵吞的集体财产,南恒和他闹翻了。土地承包了,大锅饭停伙了。种牛场筹办起来了,砖瓦窑冒烟了,药材种子破土而出了。南村街巷里多年来弥漫着的灰败气氛,被一种欢腾热烈的气流所代替,从门和窗户冲进小厦屋来了。南恒那现着急迫神色的眼睛,在书页的字行间闪动。他几次强迫自己坐下,抄起钢笔和演算纸,又总是把心力收拢不住,终于从书桌边站起来,把书籍和演算纸收拢到一堆,塞进了箱子。他背上背篓,上山拣羊粪去了,投入到新队长发动的积肥热潮中。 娟娟连着来了三封信。他在回复第一封信之后,就狠着心再不回信了。她跟着当校长的爸爸,在西安补习功课,下决心继续考下去,直到最终走进某学院的大门。生活已经使他们各各走向自己的天地,一切不切实际的奢望,对于南小强来说,没有必要啰! 自行车愈来愈近了。黄衫,蓝裤,头上一顶红纱巾。烟雾般的暮霭,遮不住那闪动的艳丽的红纱巾。南小强的心加快了跳动的节奏,一低头,看见膝盖上露出的一串串棉花絮儿,那是山野里的刺蓬和石刃擦划的结果。两只手,被酸枣刺扎得血印迭着血印,活像两只乌鸦爪子。没有镜子,可以想见灰尘和汗水已经打扮出一副怎样的尊容了。怎么偏偏在此时此境里遇上她了呢? 想躲避也来不及了。小强放下背篓,背对着公路,让高高的背篓遮挡住他的身体,好强的年青人啊,掩不住心里那一丝弱点。 自行车轧轧轧的响声从背后响过去,拐上丁字路口了。他想扭过头去,看看在大城市里呆了一年的女同学现在是什么模样了,却终于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盲目地揪着干枯的草叶。 “南小强!” 听见一声呼唤,铃铛似的悦耳,他慌忙站起,几乎将背篓撞倒了。 她已撑起车子,蹦蹦跳跳,站在当面了。 “唔……你……走亲戚去咧?” 她没有回答,双手扶住背篓,瞅着小强,眼睛浮动着忧怨,浮动着疼爱,很动人的神色。半晌,才问:“就这样背回去?” “就这样……背回去。” “还有十里路哩!” “十里,不远。一会儿……” “用架子车拉上,多轻嘛!”她建议。 “没有车子。”他老实相告。 “我家里有。” “划不着折腾,背回去算咧。” “就知道出笨力!”娟娟说,是那样一种动人的口气,“背篓就放这儿,没人偷你的。” 南小强没有力量再执拗了,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了。 天色暗下来,灰雾把村庄和田野遮罩得迷迷蒙蒙。小强端端直直坐在车后座上,那黄衫罩着的花棉袄里,有一股温馨的气息透进他的感觉里来,只觉得一天的疲劳已经消散了。 “听说你们村新上任的队长很厉害。” “是厉害。” “听说订了个五年规划。” “对,五年规划订下了。” “听人传,你们队长说:农民娃,招不了工,考不上学,做啥呀?务庄稼。把农村办好,农民也要穿皮鞋,戴手表,住洋楼!是这样说的吗?” “有这话。”南小强说,“你咋知道的?” “人都说哩!”娟娟说,“这话说到农村青年的心尖上了。有志气!” “没志气不行嘛!”小强觉得自如了,话投机了,“我们村……”小伙子们找不下对象的话,他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所以你不考学了。” “嘿嘿……” 到王村村口了,俩人先后跳下车子。 “我在这儿等着,你把车子拉来。” “到家里去嘛,走到门口了。” “不咧……” “怕啥?” “我这样……”小强瞅着自己浑身上下的衣服,为难地支吾着。 “好大的架子!”娟娟反而这样说,“自己不动手,让我给你送来?”说着径自前头走了。 小强跟着走进一幢陌生的乡村的门楼。 “这是我的同学,南小强。”娟娟一进门,介绍说,“借咱的架子车用一下。” 娟娟的父亲,在西安一所中学当校长,寒假回到乡间来,现在披一领大衣,站在院子里,热情地说:“车子在过道放着。” 娟娟的母亲,白白胖胖,比乡村一般妇人显得富态多了,干干净净的头发从后脑勺朝上揭起,用一把黑簪子别着,那双本来是和善的眼睛,现在有一缕狐疑和厌恶的神色。小强处于这样的劣势里,对于贫穷就有着十分敏锐的感觉。她对于女儿和这样穿戴的同学打交道,难于理解了。 老校长已经亲自动手,将架子车从空屋里拉出来,交给小强,招呼他喝水、抽烟,像对待任何一个劳动人民一样,显示出正直的知识分子的诚恳。 小强仍然慌慌乱乱,既不抽烟,也不喝水,接过架子车,向送别到大门外来的校长和他的女儿告别了。 第二天一早,当王村人还在酣睡着的时候,南小强把架子车推进娟娟家的土围墙,放在院子里,悄然走出去,背上背篓,上山拣丰粪去了。其时,满天星斗,银河灿烂。 山沟里静得令人呼吸不畅,远处传来一两声狐狸的很难听的叫声。他背着背篓,走啊走着,踢得路上的石子轱辘辘滚到沟下去了。唔,真慌神儿!她问了他那么多话,而他却连问她一句也没有。她在西安复课复得怎么样,大城市里的老师比小县城的老师讲课讲得好吗?今年考学把握如何?这些,都慌乱得一句也没问,唉唉! 晨曦在山的这边和那边,投照出若明若暗的神秘的色调,这是使敏感的年青人的情思最容易流动的时刻。他想起他在自己的课桌里发现了一包糕点,惊疑中自然回看一眼坐在旁边的娟娟,那会说话的眼睛使他的心怦怦跳起来。他又想起夏天的傍晚,他们顺着河堤步行回家,突然一场暴雨把他们浇成了落汤鸡,地上一步一滑,又似乎是自然地把两只手握在一起,奔进河堤上防洪的小独房里。他把小炕上的麦草点燃了,脱下汗衫,拧干了水,烤着。她也脱了带着小花点的短袖衫,拧干了水,站在他对面烤着,湿透的内衣紧紧裹在她的身上,女性胸部和腰部那优美而清晰的线条,使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诱惑。那双经过雨淋的冰凉而柔软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的感觉,此刻又明显地感觉到了。 当他伸出手指,从结着霜花的枯草中和石板上拾起冻得梆硬的羊粪粒儿的时候,心里一下子凉了。粗糙的手指,被山间的寒风冻裂出数不清的小口子,纵横交叉着酸枣刺针划破的血印,指头蛋儿已经被石板蹭磨得没皮了,触到霜花,冻得好疼啊!娟娟在城里住了一年,年节回到乡下,对当了农民的老同学没有鄙视的神色,已经很不简单喽!他在心里顶真诚地祝愿,她再苦攻一年,走进神秘的大学的校门。大娘完全不必用那样嫌弃的眼光看他。他一个农民,能那样缺乏自知之明地去纠缠她的大学生女儿吗?笑话! 太阳从九重山的东边升起,在渭北高原上空广阔的蓝天上运行,又沉入河水里去了。小强背起满满一背篓羊粪粒儿,从九重山崎岖的山道走出峪口的时光,第一颗灿亮的星儿已经在天幕上出现了。他猛然看见,在他往常歇脚的青石板上坐着娟娟,身旁放着昨晚用过的那辆架子车。 如果说昨晚的相遇和帮助纯系偶然的巧遇,那么今晚就是有意的自觉的等待了。 “你在这儿……等谁?”明明心里清清白白,他却结结巴巴说出糊涂话来。 她没有回答,把架子车摆顺了,扶住车辕,等待他把背篓卸下来。 小强把背篓搁进车箱里,长长吁出一口气。娟娟把一只小布包塞过来,解开,是过年蒸的花皮包子,他转眼看她的时候,看到的是当年发现课桌里的糕点时那种神色。谦让对于真诚完全是多余的。娟娟已经推动车子,离开峪口了。 苍茫的灰雾和烧柴烘坑的蓝烟在村庄周围的田野上溶汇在一起,缓缓地向麦田里扩散。通平原上去的公路,顺坡而下,只需用双手扶住车辕,车子便自然朝前滚动着。一批疏疏落落的星星闪烁着光亮了。 “羊粪好拾吗?” “好拾。” “满山满坡都有吗?” “近处拣完了。我走得远,摸着了放羊人避风躲雨的一个崖窝,羊粪铺地一层……” “路好走吗?” “难走。翻两架山,过三道沟,只有一脚宽的路。” “就从这峪口一直走吗?” “就从这峪口一直走。” 架子车车轮的声响,和谐而优美,像音乐,像流水。又是她连声问,他连声答。他的话全部躲得无踪无影,寻找不出一句来了。她一停问,俩人就默默地伴和着车轮轧轧轧的节奏踏着步子。 娟娟又转过头,庄重地说:“跟你商量一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啥事?”她有知书达理的校长爸爸,她自己也是个干脆果断甚至有点任性的姑娘,什么事需要听他的意见呢? “我不想考学了。”娟娟说,显然是深思熟虑过了的口气。 “咋哩?”小强完全没有料到,“别人想去补课,没有你这样好的条件哩!” “你现在先甭问为啥。”娟娟平静地说,“我们家这几天正为这件事闹矛盾。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小强默然了。这样关系别人生活、前途、事业和家庭关系的大事,他怎么说呢? “你想想,改日见了面再告诉我。” 她轻盈地走着,夜色遮住了那张好看的脸。他抬头望望,南村农舍伸出缩进的不规则的围墙的轮廓就在眼前。他挡住娟娟:“让我背回去吧,到了。” “怕我到你家去吃饭吗?”娟娟扬起头。 “哪里……”小强为难地说,“我家地方太窄。” “我不信。”她故意试探。 “真的。”他愈加为难,低矮的厦房,柴烟熏得发黑的屋顶,破旧的家具。 “你是怕村里人说闲话。”娟娟说,“说你恋爱。” “呀……”小强扑地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了。 “要是怕人说,甭在世上活了。”娟娟停住车子,有点赌气的样子,“背你的羊粪背篓吧!我要回去了。” 小强扶住背篓,六神无主了,可怜这个能从悬崖峭壁上背来一百多斤重负的强健的身躯,此刻呆呆地站在那里,连一句圆场的话也说不出来了。简直难以想象,这个县中众多学生中能说会算的高材生,在一个姑娘面前变得如此笨拙。 小伙子怎么睡得着啊!父亲沉重的鼾声里夹杂着叹息,从灶房里的火炕上传过来。后院羊棚里,偶尔有小羊羔咩咩的叫声。公鸡已经叫过两遍。那个壮健的姑娘,在他心里跳,在他心里笑,红纱巾在他眼前飘动。话已经说得再明显不过了,满眼都是鲜花和阳光…… 一睁眼,意识到自己躺在破旧的厦屋的炕上,那些浪漫迷离的花环和彩带消逝了。贫穷给已经成年的小伙子精神上铸成的自卑情绪,是如此难以抗拒,迫使他就范:从实际考虑! 他不能眼看年迈的父亲和母亲从早到晚放下镢头捞起锨,让自己钻在小厦屋舞文弄墨。他更受不住南恒大哥上台后在南村掀起的新的气势对小厦屋的冲击。他终于放下书本,背起了背篓。可娟娟有什么必要放弃继续求学的机会呢?他不妒忌,也不狭隘,他希望她能考上大学。她的父亲是校长,母亲虽然在乡村,那是过着优裕于一般农民的生活的。他,典型的烂杆南村的典型穷汉家的后代,敢娶中学校长的女儿吗?所有处于劣势中的男子面对优势中的恋人必然会产生的无形的沉重压力,他是双倍地感觉到了。 得劝劝她好好念书,把过去同学时代的友情当作美好的记忆留在心里吧。 天已薄明,比往常迟了,赶紧进山。 丁字路口,又是红纱巾在黎明的寒风中抖动。 南小强忽然壮起胆子,大声喊:“娟娟——” “哎——”旷野里传来动情的回声。 “你在这儿等我……回答你的问题吗?” “不……我跟你去……拣羊粪粒儿……” “走——哇——”贫穷造成的自卑,为突然猛涨的热情压倒了。 正月清晨的山谷的风,似乎也不像往常那么刺人了。早起的山雀从刺蓬或崖缝中飞出来,清脆的叫声在山谷里震颤,繁星一批接一批消匿了。瓦蓝瓦蓝的天空如此高远。 “你今日为啥起迟了?” “昨黑……考虑你提出的问题。” “不要说,不要你说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会说啥。”娟娟说,“不管出于怎样的考虑,你肯定跟我妈是一个观点。” 小强一惊,她太灵了。 “主意我早都拿定了。”娟娟说,“给你说,不过是打句招呼。” “你爸同意吗?” “现在同意了。” “你妈呢?” “她能挡住我吗!” “可你……究竟为啥不考学了呢?” “我烦了。” “咋会烦呢?”小强问,“你说过,非考上大学不可,哪怕连考五年。” “你那阵也说过,非上清华不可!”娟娟反问。 “我和你情况不一样嘛。”小强笑了。 “是不一样。你有你不想考学的原因,我也有我的。”娟娟说,“我是烦了,烦透了!” “咋会烦呢?”小强还是不明白。 “怎么会不烦呢?”娟娟说,“好多人要到我爸的那所中学去补课,白天黑夜川流不息。有人托熟人说话,有人甚至提上烟酒求情,有的领导把教师请到家里,晚上和周日给他娃补课辅导,情愿自个掏腰包。我忽然想,这些人都是为四化学习吗?才不见得呢。不过是想谋一个好饭碗!反正大学每年就收录那些学生,大家拼命挤呀挤,竞争呀竞争,能挤进去的还是那么多。我觉得我也在挤,也是想抢一个好饭碗,我有些乏味了。” “唔!”小强没有想到,得到那样令乡村学生羡慕的学习条件的娟娟,心里反倒发生了这样的逆转,太想不到了。 “接到你的信,我的心里更烦了。”娟娟说,很诚恳,动了情,“你说你要跟南恒大哥在南村创业了。信上说着‘背水一战,改变自己和乡亲的命运’我看了都哭了,你,在学校时比我学得好,要是补习一年,明年保准考中。可是你选择了另一条路。我睡在床上,想呀想,十之八九的乡村青年还得走你这条路。” “啊……啊……”小强憋红了脸,心在棉袄下跳弹,听到这样知心的话,简直想流眼泪了。他忽然想一把抱住知心的姑娘,哭一场,笑一场。面对大山,放声地哭,畅快地笑,而不要说一句话!理智抑制了冲动,南小强停住脚,盯着娟娟,从心里涌出一句话来:“咱们共同来创造自己的生活!新的生活!” 一架陡峭的山梁横在眼前。南小强爬上去,伸下手来,抓住她伸上来的柔软的手,似乎有一股拔山擎地的力气从心里冲出,娟娟就从下面轻轻飘上来,跌落到他的怀里。 他两手抓住她的胳膊。她跳开了,哈哈一笑,站到崖边,望着起伏的群山,奔放地说:“咱们来创造自己的生活,新的生活!小强傻哥,你说得不完全……也创造我们的爱情!” “我俩冬天结婚了。”小强扭着方向盘,对我说,“够你写故事了吧?” 我正听到热闹处,心里很不满足,问:“就这么简单吗?” “就这么简单。” “她家里人……没有绊路吗?” “她爸开明,不亏是教育人的人。”小强说,“她妈——我的丈母娘,说啥也不同意。” “那怎么办呢?” “先是哭,后是闹。抱住娟娟哭,落崖呀,跳井呀……”小强说,“闹得我都心凉了,我爸我妈劝我收心哩。” “唔!”我觉得这才符合生活实际,“后来呢?” “娟娟跑到我屋,用自行车把我带到公社,领了结婚证。”小强说,“我跟做梦一样。” “啊!”我钦佩那位校长的小姐了。 “她既不要嫁妆,也不举行啥仪式,住到俺屋了。”小强说,“你信得下去吗?” “她母亲咋办呢?”我相信她会做出怎样的行动。 “断绝关系了,不准娟娟登她家门。” 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啊!我说不出话,又盯着小强:“现在还不来往吗?” “和解了。”小强笑着,“南村翻身了。这不是,我驾驶汽车了,丈母娘也消气了,现在倒特别心疼我。她给娟娟悄悄说,她要补她的心。” 汽车在秋末冬初的渭河平原上奔驰,收获过秋庄稼的田野上,播种的小麦现出一抹淡淡的嫩绿,无边无沿。一排排白杨落光了叶子,柳树依然绿葱葱的。太阳从九重山的群峰上头露出脸来了,沐浴着丰饶的渭河平原…… 反省篇 <er top">一 县委东院南排第三号房子,住着分管组织工作的严副书记。河东公社党委书记黄建国从砖旋的圆洞门走进东院,站在三号房子门外,旧门板下新刷的油漆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他轻轻敲了两下,屋里传出一阵布鞋鞋底蹭着地面的轻捷的脚步声,门开了。 严副书记亲切地笑着,让黄建国进屋。这是一张典型的陕北老人的脸型,直而短的鼻梁,恰当地居于四方脸盘的中心位置。单眼皮下,有一双黑黑的眼珠,尽管五十多岁了,那眼睛里闪出的神光,仍然是犀利而又活泼的。黄建国很坦然地坐在椅子上,接住了严副书记递来的茶水。 “想把你动一动。”严副书记开门见山地说。 黄建国“嗯”了一声,不过是表示了自己对事情早有预料。昨天后晌,接到严副书记来电话叫他的通知,他马上就猜到可能要“挪窝”了。他随口说:“行嘛。”说完之后,自己首先感觉出来,他的回答里有一种明显的无所谓的口气。 “换个地方,回避一下,对你有好处,对工作也有好处。”严副书记诚恳地解释说。 回避一下!回避什么呢?黄建国心里太清楚了。 在中央发出纠正学大寨运动中的“瞎指挥”的批示以后,黄建国顷刻之间陷入了灾难之中。一向是说钉不铆的“黄硬手”,不得不硬着头皮,赔着笑脸,走村串户,去向那些被扒了瓜田、挖了芦苇的生产队做检讨。特别是向那些因违抗他的命令而被撤职,被批斗,被挂着牌子游街的干部和社员会赔礼道歉!赫赫有名的黄建国,在河东公社一下子变成了黄豆腐,钻在房子里没脸出门了! 那股汹涌愤怒的洪水终于平息下去了,黄建国可以走出孤闷的小房子了。他伤透了心,心灰意懒,例外地破费从山货店买回来一张竹皮躺椅,摆在门外的泡桐树下,躺在上面,摇扇子,抽烟,喝茶。傍晚看那绚丽的晚霞从西塬顶上空渐渐隐褪,夜来眺望那一弦月牙从东塬顶缓缓朝西塬移动…… “躺着比跑着舒服多了!”他心里嘲笑自己,你怎么就爱修水库、打田井?你冬不避风雪,夏不避月晒,移山造田。一年到头,东奔西颠,熬眼劳神,临了可好,落下个“瞎指挥”的恶名,得下个“害农民”的罪过,你吃了傻子药么? “黄书记,县上布置抗旱保秋……”主管秋田生产的副主任说。 “告诉上级,农民忙着逛自由市场!”黄建国挖苦说,“要抗,我可以担着水桶去,可我管不住别人!” “黄书记,咱们今年的棉花面积比国家下达面积差了七百亩,县棉花公司追查原因……”分管棉花生产的专职干部汇报说。 “原因很简单,‘农民最会种庄稼’嘛!”黄建国提高嗓门,得意地嘲弄说,“农民愿意种啥就种啥,我黄某人还敢再搞‘瞎指挥’吗?” “瞎指挥”彻底变成“不指挥”了。 所有这些,严副书记都一清二楚,他用“回避一下”也同时回避了这个问题,至于领导者对他黄建国本人的看法,他觉得没有必要去作任何辩解了,仍然用无所谓的口气问: “调我到哪里?” “你的意见呢?”严副书记探询地问。 “随便。”黄建国说,“最好让我到哪个单位去看大门,当传达……” “你呀——”严副书记笑了,用指头点着他,“同志,我过去一直没有看出,你还狭隘!在你顺利的时候,好象看不出,现在,就很明显了。” 黄建国吐出一口烟,有没有必要辩解呢? “到河西公社去吧。”严副书记说,“河西公社的老梁调到河东公社来,你俩换个地窝。”说完瞅着他,黄建国低下眉,又猛地喷出一口烟雾来。 多少有点出乎意料。河西公社的党委书记梁志华,在学大寨学得发疯的那几年里,比他黄建国名气大多了!要说“瞎指挥”,那“梁胆大”比他黄某人干的瞎活更多,民愤也比他大得多。可是这家伙转得快,农村新经济政策一公布,梁志华摇身一变,又成了全县贯彻新政策的典型,当河西农村变革的风声传过河这边来,飘进他的耳朵的时候,他躺在泡桐树荫下的竹椅上,反感!鄙夷!甚至对梁志华的人格也不那么尊重了,“随风倒喀……” 那么,把梁志华调到河东公社来是什么意思呢?让梁志华来河东开辟困难局面吗?这是很明显的…… 黄建国说不出这些话,只是推诿说:“我做农村工作几十年,越搞越不会搞了。” “过去许多说法和做法,值得思考,不要在某些条文上死死扣卡,要面对农村的实际。”严副书记说着,又玩笑似地批评他,“这回到河西去,把躺椅收拾起来吧!立秋了……” 现在,黄建国完全看清了调动他的意图,在河东工作不力,必须象搬石盘一样搬开他,这就是让他和梁志华换一下地窝的实质。他重新点燃一支烟,准备辩解了。 这当儿,门被推开了,走进一老一少两个农民来。 “我们是河西公社的。”来人中的老汉自我介绍说。 “我俩想找严书记谈个问题。”年轻人说。 两位农村干部模样的来访者互相对视一下,又疑虑地盯了黄建国一眼。黄建国立即打消了辩解的企图,站起来,告辞了。 “那好,你先回吧!”严副书记送他到门口,“县委准备搞个学习会,就当前的农村问题,再进行一次讨论,咱们有机会谈……” <er h3">二 推上自行车,出了圆洞门,来到县委正院,沿着院中花池的竹篱笆走向大门的时候,黄建国的心里毛毛乱乱,别别扭扭,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味道,灰涩涩酸溜溜,腿上怎么也提不起劲儿来。 县委大门西侧的民房的廊檐下,有一家茶棚,他索性坐在矮凳上,缓解一下情绪。卖茶的老太婆殷勤地招呼着,双手递上一杯凉茶来。 一杯清凉的茶水从发干的口腔流进肚里,顿时觉得头脑也清爽了许多,黄建国瞅着县委大门外接着公路的一段坡路出神。 七年前,为了加强学大寨第一线的领导力量,他和县机关的十几名干部被抽调出来,充实进工作落后的几个公社。当他戴着花,走出县委大门的时候,心里聚着多大一股劲啊!那时候流行一句“豁出掉几斤肉”的口号,他是充分做了这种思想准备,心甘情愿用自己的几斤肉去换取河东公社的新面貌的。 在河东公社里,他睡过安稳觉吗?坡陡沟深的塬坡,沙石嶙峋的河滩,跑烂了他多少双鞋?泥泞狭窄的沟道小路,夜晚摔了多少回跤?那一年下雪,一下滑进沟道,摔得人事不省……我是为了坑害农民吗? 现在,自己倒落个什么下场呢?心酸,实在令人心酸…… 卖茶的老太太又递上一杯茶来。黄建国在县委组织部工作那阵儿,老人就在这儿卖茶,老相识了。 “老黄还在河东公社吗?” “马上要调走了。” “走了好。那个穷地方,谁去也治不好。” 老太太是在给他说着宽心话,黄建国没有吭声,心里好象有点不服气。 “现在的政策,变化快!得想开些,那就好了。” 他又灌下一杯茶,自己宽慰自己:让真龙天子到河东来为民赐福吧!到河西就到河西,虽不能继续在躺椅上打发日子,可也不会象在河东公社那样拚命了,我看透了…… 付了茶水费,他跨上自行车,觉得肚子有点空了,于是调转车头,到县城的老街上去,那儿有食堂,还可以逛逛自由市场,散散心,何必匆匆忙忙呢? <er h3">三 县城老街这地方,是全县农副市场中规模最大的一个。今天虽不逢集日,街道两边仍然到处摆着食摊菜担,只是没有木料、牲畜等大号商品罢了。整个街道给他的印象,使他想到五十年代中期城镇里的景象。这是繁荣?还是泛滥?他似乎很自然地在心里挂出一个问号。自打农副市场开放以来,他没有光顾过,没有兴趣。那有什么好看的呢?搞这种事情,用得着号召吗?多年来对小农经济的限制和斗争,是公社党委书记的神圣职责。现在要他去鼓吹农民上自由市场,甚至叫他去逛自由市场,甭说理论,感情上也难得通畅! 刚近街心十字,一股油香钻进鼻孔,耳朵里也飘进一声甜腻腻、脆崩崩的声音: “黄书记,吃油糕。来啊!” 那顶蓝布帐篷下,一口翻卷着浪花的油锅后面,正有一张淌着油汗的瘦长条脸,对他嘻嘻笑着,手里姻熟地捏弄着一疙瘩烫面团儿,这是河东公社麻湾大队的麻天寿么,前几年总爱偷偷摸摸搞点小买卖,属于自发势力的代表人物,多次上过批判会。从前老远一看见黄建国过来,早从后巷躲跑了!现在,这样躲躲溜溜的人物,居然在县城最显眼的地方声高气昂地招呼黄建国吃油糕。是想卖他的钱吗?鬼!明明是故意烧臊人! 黄建国这样想着,偏把车子推到油糕桌旁边,撑起来,吃你两个油糕,又怎么样呢! 刚走进帐篷,麻天寿倒是随和得很,早已把一盘油糕和一双筷子摆在桌子上,殷勤地劝说围坐在矮腿桌子四周的食客挤一挤,给黄建国让出一个位置来。 “生意红火吧?”黄建国挑逗地问。 “罢咧!不错!”麻天寿反而故意渲染说,“平时一天卖三五十块钱,逢集人多时,最多卖过一百二。” “你这下可以先富起来啰!” “今年还不成,要富得看明年。”麻天寿大约听出黄建国的话味,反而认真算起帐来,“去年能赚一千来块钱,全部还了帐!大货结婚借亲戚家七八百,孩子都上学了,咱给人家还不了,亲戚都生分咧!今年前半年能赚六七百元,给二货订婚花光了。赶明年,我就可以搭挂盖房了!要是凭队里三毛票儿的劳动日,甭说盖房,孩子长大了,也还不清他爷给他爸娶他妈借的钱呢!” 黄建国觉得刺耳,放下了筷子,这不是等于抽他公社书记的耳光吗?他后悔不该到这油糕锅前来,凭麻天寿这样的油嘴,会说出什么好听话来呢! “老黄,甭急!”麻天寿硬推开他拿着票子的手说,“你好意思给,我还不好意思收呢!” 黄建国把钱扔到桌子上,刚出了帐篷,麻天寿招徕买主的声音又响起来: “老五,来呀!好五哥,不吃也来坐坐呀!” “不咧不咧!”被招徕者不好意思地推托着。 “啊呀!腰包硬了,只走不歇!朝老弟这儿连一眼都不盯呀!”麻天寿不象是真心诚意招徕顾客,倒象是耍笑什么同辈人。 黄建国侧过头一看,一个瘦小的老汉,肩头倒挂着一只葛条笼,佝偻着腰,头上扣着一顶破草帽,在麻天寿要笑取乐声中,如荆刺在背,匆匆逃走。这不是南塬大队的刘老五老汉吗?他在南塬大队驻队时,在老五家吃过派饭,是个旁人把指头塞到嘴里也不敢咬的老好人啊!他转过身,喊:“老五!” 老五刹住匆匆逃窜的脚步,看清是黄建国的时候,勉强地朝油糕桌前走来了,脸上和眼里强装的笑容,无法掩饰窘迫的情绪。 “老黄,黄书记,你也上集来了?” 这是一张被困苦的生活揉皱了的脸,长久的穷苦和困顿,使老汉难以高声说话,抬头看人。那蓬乱的头发,胡须,那透着汗渍的无袖褂儿,那鼻翼两边深深的皱纹里,都无可奈何地标明他接近于乞丐了…… “五哥,给,吃点!”麻天寿做老汉的生意。 “不不不!”老五慌忙举起双手,并成一排,挡住递到眼前的盛着油糕的盘。 “怕油糕烫嘴吗?”麻天寿嘻嘻哈哈,“有钱不花,头号傻瓜!吃到嘴里,实实在在。” 黄建国从麻天寿手里端过盘来,一手拉老五的胳膊,重新坐到小桌跟前,把一双筷子塞到老汉手里。 穷困而又正直的庄稼老汉,在稠人广众的大街上,接受别人的馈赠,又是黄书记这样的大领导,尴尬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盘是端上了,却总不好意思掀动筷子。 “你进县城做啥来了?”黄建国问,很随便,企图缓解老汉的心情。 “嗨!”老汉不好意思笑着,低声说,“卖点酸枣核儿。” “唔!”黄建国这才明白,老五手背上,胳膊上和脸颊上为啥有一道道血印了,那是摘捋酸枣时被枣刺划破的。 “娃娃要上学了,得交学费哩!”老五说,“我领着俩孙子,摘了点酸枣,蒸过,搓下皮,晒干了。儿子不来卖,媳妇更不来,嫌丢人现眼!我老了,脸皮厚了,不怕人笑话。” 黄建国听着,实在是找不出安慰老汉的一句话。 麻天寿却叫起来:“那怕啥?听说枣仁在广州是缺门货,出口哩!怎么样?生意发财吧?” 老五说:“爷孙俩忙了半月,到今日卖了不上十块钱。哪比得你卖油糕的手艺。” “我捏面蛋儿算啥手艺,能挣几个钱嘛!”麻天寿说,“听说你南塬大队几个干部,雇汽车往青海贩苹果,来回一趟七八天,一人就抓得一千块!那叫啥挣头?老五,你也该入一股,何必摘酸枣子呢!” “咱笨头笨脑……”老五笑了。 “你养上两头奶牛,也是好事。”麻天寿给老五热心地介绍起生财之道来,“俺村的麻天虎,养了两头奶牛,给一零二信箱的工人家属送牛奶,天天收入二十多块!” “咱旱塬上,旱得草都干死了……”老汉摇头。 “那,你就只有摘酸枣了。”麻天寿佯装无奈地叹一口气。 黄建国听不下去麻天寿对一个穷困老人的耍笑,却又不知讲什么好。麻天寿却一侧脸,高声又拉起买卖来:“曹支书,这儿坐!” 完全是一副讨好的嗓门。黄建国讨厌听这个调门,又怕老五再次受到麻天寿的戏谑,就拉着老汉的胳膊,走出帐篷,在一棵古老的槐树下蹲了下来。 “老黄,听说你要走了?” 黄建国没有作声。自从他作了“瞎指挥”的检讨以后这段时间里,总有传说他将调走的嘈嘈议论。一个干部在某个地方混不下去了,群众就估计他快要调走了。 “好,走了好。”老五平和地说,“咱河东这条件,有啥办法?你在河东多年,费了心,出了力,也不顶啥。” 黄建国听着老汉很友好的送别词,心里反倒更灰了,老人对他连一丝留恋的意思也没有。 “队里情况怎样?”黄建国习惯地问。 “还是老样儿。” “今年夏粮分得好不?” “差。” “秋田长得咋样?” “不咋样。” “大队干部是不是到青海贩苹果?” 刘老五闭了口,怕招惹是非的老好人啊,叹口气说:“队里没人管。有木匠手艺的人割家具卖。年轻人骑自行车贩菜卖瓜,生产没人管了……” 黄建国心里冒起一股怒气,这怎么行呢?瞬即想到自己将离任,又何必呢? 刘老五说:“人家河西这二年翻得快!俺小女儿今年结婚到河西姚村,一个劳动日值一块八,一个壮劳力一年能挣成千块。前几年,姚村跟咱南塬一样穷,三毛。听说人家把土地划给小组,分组包干,把懒人的屁股给缝了!队里办了砖厂、加工厂,还种药……政策是一样政策,咱河东咋不实行呢?” 黄建国能说什么呢? “咱们要是能挣上一块钱的劳动日,保准没人出门。咱南塬队里养不住人喀!” 老五老汉没有任何贬低黄建国的企图。他是作为一个穷困无着者自然地、几乎是本能地表示着对于富足日子的羡慕罢了。愈是这样,才使他的父母官黄建国此刻失去心境的平衡了。 他没有勇气再问老五更多的事。短暂的沉默中,油糕客麻天寿的油腔滑调又响起来: “老五,看看!人家河西曹村的支书和队长是啥派势?两人吃了三十个油糕,哈,拿油糕往饱里吃!” 黄建国侧过头朝桌子那边一瞧,哦,被麻天寿呼为支书和队长的食客,正是他在严副书记房里碰见的河西公社那两位来访者。他们面前放着一堆油糕,畅快地吃着,一派腰硬气粗的神气。 年轻队长嘻嘻笑着:“有人作了统计,俺河西公社的小伙,今年订下一百二十多个对象,就有一百多个是河东公社的,河西嫁到河东去的,只有仨,还是男的在外挣工资的呢……” 老者笑着制止年轻人:“甭尽吹。” “吹?前几年我怎不敢吹?腰包是空的,吹不起来啊!”小伙子尽兴说,“钱这玩艺儿真怪,尽管是纸印的,你没有的时候,腰不由得往下弯。腰里别上几张十块的票儿进城,哈!一下就把胸膛挺起来了……哈哈哈……” 那位老支书也仰着脖子笑起来。 看着两人畅快的样子,麻天寿神秘地问:“听说你们河西分田到户,搞单干了,是么?” “没有的事。”年轻队长说,“那是山区两个大队,住得散,包产到户了,平川上没分,搞的是责任制。甭听别人给俺河西胡扬脏……” “你们那个‘梁胆大’真有两下子。”麻天寿说,“听说前几年,‘梁胆大’把河西也折腾得够惨!” “惨!比你们河东还惨!”老年支书说,“可好的是,他现在落实新政策,还是胆大!俺公社的责任田,在全县是头一家搞起来的,农林牧副渔,五业兴旺,红火尽了,票子象水一样往河西流!” “噢!”麻天寿表示惊讶和敬佩。 黄建国听到这儿,对于他所鄙夷的梁志华在河西已经获得这样高的威望,多少有点意料不到,他的心又一次失去平衡了。他想就此走开,却听见那老人神秘地说: “听说县上想把俺梁头儿调走,全社干部联名写信,要求县上让梁书记再留两年。河西的局面刚打开呀,底子还不厚。俺俩——”老汉指着小伙说,“就是众人委托的代表,向严书记请求去的……” “噢!”麻天寿惊讶地叹息,“严书记咋说?” “没吐核儿!”年轻人说,“过两天再找!” 原来如此!黄建国的心完全失去平衡,乱跳起来,河西人并不欢迎他黄建国!他再也无心逛自由市场了,把车头又掉转过来,出县城——回!快回! <er h3">四 出了县城,沿着一条串连着河西和河东两个公社的柏油公路,黄建国踏着自行车,心乱如麻。两排碗口粗的白杨树,挡遮着午后烈日的光焰,从山岭上吹下来的阵阵清风,丝毫也吹不散他心中烦闷的郁热。跑这么快做什么?回河东公社干什么?收拾行李交差吗?河西人根本就不欢迎你姓黄的!河东呢?那些穷得直不起腰的社员,那些至今吃不起麻天寿价值一毛钱两油糕的老人,还有给老师交不出学费的学生。歇息在地头的树荫下,睡在没有褥子铺的光席上,走在上学的路上,会怎么骂他黄建国呢?怕是恨不得磕头作揖盼他早点离开河东公社吧! 弄到这步田地!当着这样的公社领导,再乏味不过了!黄建国脚上没劲了,自行车轱辘转得慢了…… 刘老五在麻天寿油糕锅前畏畏缩缩的神态又出现在脑子里。老汉可怜…… 还是在他刚从县里来到河东公社的那年冬天,他驻在南塬大队,亲自抓一个小库塘工程,轮到刘老五家管饭了。这儿农村习惯天明起来上工,九点钟吃早饭。他在工地拉了一清早的夯绳,肚子饿得贴着脊梁了。刘老五陪他吃饭,喷香的小米稀饭和萝卜丝儿,盘儿里垒着一摞皮黄瓤软的麦面锅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他连吃两块,仍然有试一试第三块的动机,胃口是最好的一顿了。他发现老五只喝稀饭,而没有动一块锅盔,就让道:“你吃锅盔呀!” “我牙不好,咬不动。”老五笑着说。 他没介意。一碗小米稀饭喝完,老五要替他再盛,黄建国拒绝了。让一个年龄比他大十多岁的老人给他端饭,他过意不去呀,便争着跑到灶房去了,万万想不到,灶房里正在演出一场悲剧:老五的老伴、儿媳,一齐压低声儿,神情紧张地训斥两个哭闹着要锅盔吃的孩子!他没有说话,说话会使爱面子的穷庄稼人更难堪!他只舀了半碗饭,再回到里屋饭桌旁时,食欲全没了。 中午,黄建国在大雪飞扬的工地上拉夯,自动领起号子: 鼓劲拉啊! 吃锅盔哟! 青年们笑得喊不出来,黄建国却觉得鼻腔里酸渍渍地难受…… 计划中的小库塘,在塬坡地区只修成了第一批,他就把全社的精壮劳力拉进南沟“干起大的”来。这个仓促上马的大水库,几年来,把河东人拖垮了,把黄建国也拖垮了。他撒手不干了,现在仍然是个“干电池”…… 刘老五的口粮还是“歉”!锅盔还是吃不到口,油糕就更是望之莫及的高级奢侈品了!我却要调走了……黄建国开始愧悔:拍着胸膛上任,低着脑袋溜走。我也应了这条规律…… 小河横在车前,旱季里的河床上,裸露着一片砂石和茅草。一弯细流,弯来绕去,在沙滩上静静地流淌。黄建国掬起一捧水,洗着手脸,透过清湛湛的河水,可以看见水底的沙粒在流动,沙底上映出他的脸,似乎一下子苍老了。 黄建国攀上用河卵石堆砌的防洪大坝,河风摆动着头顶垂吊的柳丝,可以眺望河东公社山坡上被树木的绿叶笼罩着的村庄。他望着那些村庄,回忆着在河东七八年间的往事,企图刨出一个根儿来。 从小河的上游,走下来三个人。他们在河滩的乱石中走着,说着,打着手势比划着什么,走走停停,离黄建国愈来愈近了。当他确凿断定其中那位低矮而又敦实的是梁志华的时候,心情更加不安起来。这个前几年比他干瞎活干得厉害,之后挨挫也挨得更惨的“梁胆大”,是怎样重新获得河西群众如此深厚的信赖?不能不使他对人家刮目相看了。 黄建国点燃一支烟,等着梁志华走下来。 那三个人站在沙滩乱石中,说了一阵儿,忽然折转方向越过河水,上了岸,要下河堤去了。黄建国站起来,喊: “老梁——” 梁志华转过身,朝这边看着,接着就奔跑起来,那浑实的又粗又壮的身躯,活象滚动着的一辆坦克,顺着河堤跑下来。 “哈呀!黄大人!你是上任来了哇?”梁志华握着他的手,嘻嘻哈哈开玩笑。看来,严副书记在和他谈话之前,已经和梁志华谈过了将他们俩互相“换一下地窝”的意图。 “嗨!我——”黄建国自嘲地说,“我哪有脸进你河西公社嘛!” “家伙!跟我要什么客套!”梁志华的口气是坦率的,真诚的,“快来吧,决定过的事了。我准备给你交待手续,老兄!” “河西人不欢迎我呀!”黄建国苦笑一下,也坦诚地说,有点尴尬地谈出了在严副书记房子碰见那两位上县请柬的河西干部的事。 “胡整!这些家伙,简直是胡来!”梁志华一听,火了,脸色立时变了。他大约这才恍然悟出黄建国郁郁寡欢的心情,同时觉得河西那两个尚不知名姓的干部的举动,把他牵进一个不大光彩的难堪境地。他急忙拉着黄建国坐下来,诚恳地解释,“他们背着我搞什么联名请柬,我是一点不晓得……” “你甭解释。我没有想到是你搞小动作,真的没有。”黄建国也诚恳地说,“人民应该有权选择他们所拥护的干部。我倒是想请教一下,你‘梁胆大’这两年在河西是怎么弄的……” “瞎扑腾!瞎扑腾……”梁志华敏感的猜疑解除了,脸上又现出轻松开朗的神色。这家伙在全县二十多个公社的头儿中间,是个有名的乐天派,性格爽朗,嘻嘻哈哈,没见过个忧愁的脸相,他不仅和下级,和同僚们如此,和地区县委的领导处事说话,仍然如此,“既然你不犯疑,那好,我向你汇报吧!黄大人——” 梁志华扔给黄建国一支烟,自己点燃一支,喷出一口烟雾:“你知道,我前几年比你胆子大,大得要发疯了,在河西干了多少蠢事、瞎活!” 这是个不安静的角色,说着就站起来,一只脚蹬在高一级的石摞上。黄建国双手掬着膝盖,听着把身子倾在他面前来的梁志华大声说:“后来,中央批示一传达,河西人简直能把我吃了!恨不得一棍子把我撵出河西。我挨得好重!好惨!我‘梁胆大’是真心想害河西农民吗?我想不通!冤枉!心里结冰——凉透了,再不干这号背儿媳妇朝华山,出力不落好的事啰……说吧!骂吧!反正就是这一摊子……你白天提意见,我晚上把笔记本一合,睡觉!” 黄建国听着,和自己当时的处境和心思一样啊!他后来怎么解脱出来的呢? “一件事教育了我。”梁志华在石握上踱着步,“在整风后期,大家的气儿出完了,却一致提议,要重新促‘丰收渠’上马!哈呀,这下,我睡不着了。” 黄建国约略知道,梁志华在“想大的、干大的”那阵风中,把“丰收渠”工程扔下,在河西的山塬区,摆开二十华里劈山造田的战场,轰动了地、县。他去那里参观过,梁胆大的名字就是那会儿叫响的。 “他们居然提出要重开‘丰收渠’!”梁志华加重了语气,“他们不是反对一切农田基本建设,而是讨厌瞎折腾,不求实际的大铺排……这样,我冷静下来,才开始认真地回想我的过失……” 黄建国不由地“唔”了一声,梁胆大啊!他是在挨群众批评挨得最惨的时候,却又从中汲取了合理的东西…… “于是,我几夜睡不着觉了。从参加工作那时想起,自己审判自己!我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梁志华带着少有的沉重的感情,停住脚,紧紧盯着黄建国,“二十多年来,我给农民办过不少好事,也办了不少瞎事。在好多时间里,我们是在整农民,而且一步紧过一步……” 黄建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梁志华看出他的吃惊的神色,不以为然,反倒轻蔑地冷笑一声,走近前来,掰起指头说: “我合作化时期参加党,尔后提拔到乡上。 “五七年怕农民跟着右派跑,我给农民算了一年账,证明合作化后比合作化前生活优越。 “五八年,那阵儿我在渭北家乡。为了叫我那个乡的农民明天早晨就过上共产主义生活,我带领全乡政府干部,连夜下乡,拔锅挖灶,吃大锅饭。 “从五九年下半年到六二年冬天,我的那个公社饿死过人,当时谁也不敢承认那是饿死的,说是病。 “六五年夏天,我从渭北被派到咱们县来搞四清。我所在的那个公社,二十九个大队,运动后保存下来一个支部书记,是为了体现政策的啊!其它干部、队长、会计都一杆子打光了…… “四清刚毕,文化革命紧接上开战,刚上来的那一批干部又一齐倒台……我也靠边站了。 “七一年,我被宣布‘解放’,调来河西学大寨,大批促大干,想大的干大的,割资本主义尾巴,限制自发倾向……” 梁志华说着,越说越快,一泻而出,又猛地刹住,盯着黄建国,声调和神情,是对自己沉痛的甚至是冷酷的嘲弄。他猛地转过身,一挥手,把半截没有燃尽的烟卷风进河水里,几乎是喊着说:“我们把农民身上的‘肉’都割掉了,岂止‘尾巴’!” 黄建国听着,这是怎样的一张工作履历啊!而又何止是梁志华一个人独有的创造!他——黄建国,既拔过农民的锅去炼钢铁,也割过农民的“尾巴”,而且干的时候是很硬手的呢!现在在县社两级工作的四十岁以上的干部,谁又没干过这些神圣的蠢事呢? 梁志华摆过这一笔流水账之后,神情变得严峻了。严峻在这个平素老是开朗乐和的人身上表现出来的时候,混合着尖刻的辛辣口气: “我干这些蠢事的时候,并不以为蠢啊!我是拚着命,没黑没明地干,只怕落在别人后头,对不起党呢! “我砸了农民的锅,急急忙忙把他们赶进食堂。食堂的大锅里吃光了,又把他们赶散伙。自己的动机和效果正好相反,然而毫不脸红!我们把农民干部培养起来,干了十几年工作,再把‘漏划地主分子’的帽子给他们扣到头上,实行专政。农民多养了一只鸡,一窝蜂,也是阶级斗争。我们的公粮,说是一定五年不变,谁信?事实是一年两回,三回追加,忠字粮,爱国粮,支援亚非拉的粮……为了这些粮,我亲自带上干部,翻过农民的粮缸和粮柜…… “我们的农民太好了!尽管经过了三番五次的折腾,我干了那么多瞎活,他们骂我,可我修的那个‘丰收渠’,他们却不忘好处,还说我也吃了不少苦,只是惋惜我后来发昏发疯,农民有良心啊……干了这么多伤害农民根本利益的事。我‘梁胆大’算什么‘胆大’啊?是‘梁残暴’!有胆子改正错误,才是真正的‘梁胆大’!” 黄建国惭愧极了,梁志华坦胸掏腹的自白,象镜子一样,照出了自己,那最难于割裂戳透的一层感情的帷幕,终于撕开了…… “于是,我走村串户,问那些被我整过的干部和社员赔礼道歉。实在想不到,有些被我整得死去活来的社员,一见我去,反倒笑了,他们给我说宽心话……我恨不得揍自己。”梁志华动情地说着,脸上的肌肉弹动着,眼角流出泪花来了。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揩揩眼角,笑着说,“中央重新颁布六十条,我觉得给农民还债的时机来到了。这两年,河西变化大些,可比起我对他们所欠的账债,还远远不够。现在,我们社、队两级都有了一些积累,我想今年秋收后,把‘丰收渠’的引水工程干成。这样,二道塬上就成自流灌区了。” “噢!你们三个人刚才在河滩,是勘察引冰工程呢!”黄建国说,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睛也模糊了。当他躺在泡桐树下的竹躺椅上回味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功劳与苦劳的时候,梁志华却在进行着严峻的自我审判。是什么鬼缠住了他的心而想不到自己也有过“走麦城”呢?是严副书记巧妙地批评说的“我发现你狭隘”吗?岂止狭隘!梁志华在遭到群众批评的困境里时,面对的是人民!是被自己折腾得一贫如洗的人民!而我面对的是自己!问题就在这里。 黄建国站起来,握了握梁志华的手。他是个不善辞令的人,愈激动时,愈少说话。他放开梁志华的手,深沉地说:“老梁啊!你胆大!名副其买!” 梁志华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轻松姿态,挥着又粗又短的胳膊,说:“老兄,你几时过河西来呀?” “我?”黄建国说,“你等着吧!” “我去河东之前,把丰收渠的引水工程踩踏好,设计出来,算是对河西人民最后的一个交待。你秋收后组织劳力干就是了。”梁志华畅快地说,“说真话,我现在确实留恋河西。” “你等着吧!”黄建国重复说,他推起车子,又调过头来,向梁志华招招手,沿着白杨夹道的柏油公路,朝县城飞驰而去。风鼓起他的衣衫,背后传来梁志华哈哈的笑声…… <er h3">五 顾不得礼貌,黄建国一把推开县委东院第三号房间的房门。 严副书记架着眼镜,正在批阅什么文件,看见黄建国,略显惊疑。他摘下眼镜,站起身。 黄建国坐下,很恳切地请求: “老严,让我留下,留在河东吧。” 轱辘子客 轱辘子客给派出所民警逮走了。 消息和黎明一起来到龟渡王村。村民们并不分辨消息的真伪更不惊诧。 轱辘子客是乡间对那些赌博成性的赌徒的通称。龟渡王村的人把做豆腐营生的人叫豆腐客,把做风箱绝活儿的人叫风箱客,把那些在集镇上做买主与卖主中间协调的人叫牙客,把作风不好的男人叫嫖客又把那样的女人叫窑客。把赌徒叫轱辘子客是起源于一种甚为古老的赌具。在龟渡王村当代村民的意识里,轱辘子客是专指王甲六的,谁一说轱辘子客大家就明白那是指的王甲六。 王甲六赌博的名声远近皆知。解放后禁绝多年以至后来出生的男女村民像看工艺品一样看见的麻将,就是王甲六不知从哪里弄回来的。米黄色,骨质,小巧玲珑,印着点点花花杠杠圈圈。那形状像缩小了百余倍的一块一块砖头。所以赌徒们根本不说打麻将而用行话说“搬几把砖头”。王甲六弄回麻将来又找不下对手,于是叫来几位对劲儿朋友,不厌其烦地教给他们麻将的玩法儿,然后就围坐在火炕上玩起来。王甲六的女人起初也没料到这东西会那么邪乎,不过跟扑克牌象棋一样玩玩而已,她还热情地给那些前来凑兴赏光的沏茶递烟招待哩!他们开始从一支劣质纸烟赌起,然后是一分二分的硬币,再往后就从角票发展到块票以至十块一疙瘩的票子像柿树叶子一佯飘落。王甲六的女人早已懊悔不迭,满村追寻王甲六的踪迹。王甲六有时三天五天不沾家不露面,她提着菜刀满村满街寻找,声言要把狗日的手剁了。 轱辘子客王甲六打麻将已修炼成一身真功夫。一摆开麻将,如果没有派出所的民警和提着菜刀的女人的惊扰,他可以一直打下去,不吃一口饭也不喝一口水更不会打瞌睡,最高的纪录是五天六夜。那一晚记忆深刻,进入地道(备战年代修的)时小麦才现黄色,而当出地道时满川满原的麦子已收割过大半。他的女人扬着割麦的镰刀照他脖子砍来的时候,他巧妙地抓住她的手腕,而且把那手腕扭到背后,一直把她推进大门,然后从腰里摸出一厚扎票子塞到女人怀里说,看看能不能补上被风摇落的麦子?女人还是被那一扎砖头厚的票子镇住了,气自消了大半。王甲六赌博功夫深厚,赌技却也一般,据说根本不靠赌技而全凭运气。他有输有赢,自然也就有痛快淋漓和沮丧不堪,他赢了想赌输了更想赌。无论村人的卑视亲友的苦劝警长的训斥以及最难对付的女人的混闹,一当看见赌友的眼色时全部烟飞云开忘记得干干净净。他的正当营生是杀猪卖肉,从农户手里买得生猪然后自宰自销,累计下来至少也有三几万元的收入了,可大都孝敬给赌徒了。他把自个手中的钱赌了输了又把女人的存折搜出来赌了也输了。 女人终于逮住了一回,撕着耳朵把他拖回家里,今晚输了多少?他态度和蔼满脸堆笑,没输也没赢。女人追问说,去了赌场身上自然装着钱,既然没输没赢那钱也就原数未动就该立马交出来。他依然笑着说他根本没有一块钱只是看看热闹。于是她就扒光他的衣服,搜了里子又搜夹层,果然只搜罗到几张烂糟糟的毛票。她肯定他输光了。打得男人王甲六跳到炕上又窜到桌子底下,她依然不停不饶地追着打着。王甲六的头上脸上隆起一个个鸡蛋似的疙瘩身上横竖交错着红血印子。王甲六实在撑不住招不起猛地拉开门栓往外逃。女人急了赶上两步一家伙砸在他的未跨过门槛的那条腿腕上。王甲六扑通一声栽倒在门外,挨打的那条腿慌急中甩脱了棉鞋,那鞋窝里哗啦啦飞出一张张十块面额的人民币少说也有七八十张。她顾不得他摔得是死是活赶紧扔下擀面杖捡拾票子。这当儿王甲六已经金蝉蜕壳似的逃走了。他并不十分难受,另一只棉鞋里还藏着五六百块,总算保存下来已属万幸。他又赶往赌场里去了。 轱辘子客刚入不惑之年。他的老子是个笑弥陀佛的屠夫杀手,生就一张笑眉笑脸,却成就了一辈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行当。无论他怎样和善,毕竟是杀生的刀子手,下九流,入不得王氏家族的祠堂。那些吃猪肉喝猪血的族长族子族孙们入得而杀猪的他入不得,他也不曾认真地想过,不准入就不入了。王甲六生就一副俊相,俊俏的腰身俊俏的肩膀,俊俏的眉眼俊俏的脸庞,开口自带三分笑,谁见了都愿拉上几句闲话儿。人说这娃子承继了老屠夫的全部优长而又排除了老屠夫的缺陷,譬如老子的那双水眼泡儿绝无痕迹。老子入不得祠堂而甲六根本不用顾虑入不入祠堂的问题,祠堂早已改建成龟渡王大队的办公室了。 王甲六长得俊俏而命运不济。他高中刚念了一年却推迟了几年毕业,这其中正好遇着没完没了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他回到龟渡王村就参加“农业学大寨”运动。他有文化会写又能画常常帮助党团支部搞宣传工作,满村满街的墙壁上都是他写的画的标语口号和图画。他的俊俏眉眼不仅吸引男青年更吸引女青年。他很快成为青年们的领袖,很快取代了已经超龄的团支部书记而成为龟渡王村的重要角色。尽管免不了一些闲言碎语,说入不得祠堂的人的后代居然也在人前吆五喝六,但终因其霉味太重而放不到桌面子上来议。况且年过六旬的党支部王支书特别器重王甲六,明显表示出要把甲六培养成接班人的意向。王支书与刘大队长几十年来貌合神背,谁把谁也搞不掉,谁对谁也服不下,形成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在于两人所代表的龟渡王村的两大姓氏。老支书因为比大队长年龄大过十余岁而率先感到了威胁,想在王姓姓氏里培养出一个年青人来接班,以免大权旁落,王甲六应运而至。刘耀明大队长早已明白这个底里,却不动声色。老支书说要着手培养接班人的工作,他立即表示拥护,而且由他提出培养对象王甲六。 刘耀明既厌恶老支书的狡滑又蔑视他的愚蠢。如果把王甲六安排为一个副书记,那么他就由二分之一变成三分之一了。然而目下从中央到地方都在大喊大叫培养革命接班人,自己根本不能愚蠢地表示抵制。况且王甲六的表现有口皆碑,表示异议同样是愚蠢的。他如果连这点路数都回旋不开岂能与王支书共事到今天? 他早已观察到王甲六和女青年王小妮眉来眼去意意思思。他最初一直不大在意,认为那是年轻人的事而现在却觉得有机可乘。王小妮很活泼很积极很泼辣也很漂亮,是龟渡王村学大寨运动中的“铁姑娘”。她老子王骡子却是个吃生米甚至连谷穗也嚼食的顽冥不化的拗熊,他与王甲六的屠夫老子有旧仇,尽管是解放前为地畔争执早已不复存在况且屠夫已经谢世而他仍然记着死仇。他早已向女子小妮警告过,除非王甲六当了接班人倚权借势杀了他才能成婚云云。大队长刘耀明把这一切算计得准确无误,然后就找寻一个合适的机会或者说创造那个想要得到预期目的的机会。机会总是有的。 老支书到县上开会去了,会议专题学习中央关于加速培养各级革命接班人的指示精神,会期三天。大队的工作自然由刘耀明主持,大队办公室也自然由他值班睡觉。他第一夜睡在办公室的土炕上,想着三天后王支书回来就会理由更充足地着手王甲六的任职问题的实施了。第二天晚上他照例坐在办公室里翻报纸,满纸都是有关接班人的论述和报导。玉甲六来了,和他商量青年突击队加班夜干修水库的问题,而且提出青年们要添置一个新篮球而必须经大队长批准才能开支。他大大赞扬了青年突击队学大寨的热情而且顺手就在申请买篮球的纸头上签了字。他很爽快果断而不像老支书那么啰啰嗦嗦。他答应了王甲六的要求之后又连连咂舌皱眉。王甲六以为他反悔了忙问究竟。他说他老舅要盖新房是夜夯地基理应去帮忙去庆贺而恰恰不能脱身。王甲六自告奋勇代替他值班。结果是刘耀明披上夹衣往老舅父夯地基去了,王甲六睡在大队办公室里值班。 夜半时分。大队办公室里,那个铺着公用被褥的土炕上,王甲六和王小妮正在如愿以偿初试云雨,而且不一而足。春夜里弥漫着春花春草气息的春风从纱窗吹进屋子,两个十分要好十分钟情的青春男女狂热地在那个公用土炕上没完没了地爱抚。他们庆幸得到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而丝毫不知这是刘耀明设下的陷阱。 后来的事情就完全按刘耀明大队长的准确设计一步一步演进着。王骡子正睡着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窗外喊:老骡子你狗日还睡!你女子在办公室炕上……老骡子手提板斧,奔出大门时,后襟被老伴扯断了,光着脚一气奔到昔日的老祠堂现今的大队办公室窗根下,一斧头就劈断了纱窗,吓得两个正在柔情蜜意中的男女魂飞魄散,抱头鼠窜。而老骡子未能跳进窗子就气死在窗台上。看热闹的人围来的时候只看见办公室大炕上遗丢着王甲六和王小妮的衣裤鞋袜和擦过排遗物的烂纸……局面像打碎的瓷器一样不可收拾。 当老支书带着自信的微笑走回龟渡王村的时候,他在县上学到的理论以及深思熟虑的决策全部宣告破灭。刘耀明冷静而又谦卑地连连检讨自责,说他失职。王支书只好硬着头皮给自己圆面子,说根本不是失职不失职的问题而是王甲六的自我爆炸。自我爆炸是自林彪死于温都尔罕之后的一个时兴名词。 最惨的是王小妮。有多少个条件优越的求婚者像过眼烟云一样被她拒绝了。现在,王骡子以不顾一切的急躁情绪托亲告友为丢尽了脸面的女儿觅寻落脚之地,不管贫富不论长相瞎子跛子都不在意只要求愈远愈好,而且声言一旦嫁出就不再往来全当女儿死了没那个女儿了。龟渡王村最漂亮最活泼最积极最泼辣的“铁姑娘”终于被嫁到山里去,谁也没见过她的女婿是什么模样,据说不见比见了要好些。 其次是王甲六。他的能写会画不仅不再是一个令人羡慕的优长,而成为令人厌恶的诱人干坏事的手段,他的俊眉俊眼也变成令人恶心的流氓的标志。他长过二十五岁又长过二十八岁还没见任何媒婆媒汉为他提亲作媒。他完了,他灰得比龟孙子还灰,他比龟渡王村揪出来的地富反坏分子还灰。这原因在于,龟渡王村历史悠久,民风淳厚,仁义之乡也!他在村里实在活得太窝囊了。有一天,刘耀明大队长悄悄给他说了一桩亲事。 那个女人其实跟王小妮的遭遇大同小异。离这儿百余里的田家庄的一个女青年和下乡来帮助搞路线教育的一位干部发生了关系,名声倒了,难得出嫁,亦是托人远嫁。刘耀明当干部眼宽路熟,得到这消息,就想到了王甲六。他觉得对王甲六有一种说不出的负疚,这未尝不是一种心里慰藉。王甲六早已失了婚配选择的基本条件,饥不择食地娶回了那个失过身的女青年,就是现在拿着切面刀满村撵着要剁他手腕的女人。 多年以后,当王甲六搂着这个女人睡觉并且有了儿子又有了女儿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想到刘耀明这个人。这个人令他憎恨得咬牙切齿又令他折服得五体投地。和王小妮的风流韵事酿成的灭顶之灾过后不久,他就知道了刘耀明在其中所做的手脚,恨不得用他爸留下的杀猪尖刀捅了那个刀条脸的家伙,然后再一刀结束了自己,免得一想到可爱的王小妮如今的下落心头刀绞般的痛楚。这个并不令他留恋的龟渡王村之所以还使他留恋,仅仅只是看着老屠夫留下的比他还小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未成人。当刘耀明给他又介绍下这个女人的时候,他除了平复仇恨更多地折服刘耀明的为人。天哪!相比之下,凭他自己的无知和浅浅的涉世能主宰龟渡王村的大权么?差得太远了!令他安慰的是,刘耀明介绍的这个女人长得虽不及小妮,可也算得女人中的上品,至于婚前跟某下乡干部的勾当根本不必计较,说穿了与自己是殊途同归。平静的生活使他得到满足。这个女人诱人的身体也使他的感情渐渐平复。后来发生的事却使王甲六又一次体味到人生的另一种痛苦和开心。 无论如何,王甲六做梦也想不到刘耀明还会在他的女人身上打主意。在他看来,刘耀明是龟渡王村最厉害的一个人,他的心计和心数儿在龟渡王村可以说空前绝后,老支书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王甲六从来不会想到刘耀明还会搞他婆娘之外的女人。那人的刀条脸上永远没有大喜大怨的时候,那刀条脸永远也看不到谄媚什么人或厌恶什么人,那刀条脸对龟渡王村的男女老少永远是帮你解决一切最困难最琐屑的愁肠事的认真诚恳的态度,你只能完全信赖而不会产生一丝猜忌。 那一年刘耀明承包了大队的砖厂,雇用了一些龟渡王村的男女青年。王甲六一时找不到挣钱的营生,又不愿意下气到刘耀明手下去挣钱。刘耀明大约看出什么而邀请他去当推销员,又请他的女人去做会计和给雇工计工计时。事情就从那时候开始起变化。 那一晚他从西安一家建筑单位回来是偶然的机遇,原先说好不回来因为事情的变化而又回来了。回来了就在砖厂刘耀明的卧室的小窗户外听到了他不想听到的那种动静和声音。他在像老骡子一样砸碎窗框的时候却比老骡子多了一副心计也多了一份节制力。他悄悄离开了。 他离开砖厂就跑起来,奔回家门,没有惊动正在熟睡的孩子和老娘,悄悄摸出老屠夫弃置已久锈迹斑斑的杀猪刀,直奔刘耀明家。他叫开了门而且悄悄告诉那个半老女人说,刘耀明喝醉了,呕吐出血来了,要她去关照男人。他拉着惊慌失措的半老女人走出村子以后,就把尖刀的锈痕斑驳的刃子横在她的鼻尖上,威胁她跟他走绝不许胡拧呲,无论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而没有得到他的指示绝不许说话或轻举妄动……他把她像吓傻的猪一样拖到砖场的窗户下。 她听到了窗户里头床上的令人噎死的淫荡的声音,又看见鼻尖上横着的刀刃,一下子气死过去了。王甲六一刀割断她的腰带,就在窗下的台阶上拉下了她的裤子。她迅即醒转来就再也忍不住了,叫起来喊起来撕扭起来。王甲六死死压着她洋洋得意地说,现在你喊吧你叫吧声音越大越好…… 紧锣密鼓似的过了一天,刘耀明在砖厂摆弄下一盘腊汁羊肉和一盘腊汁牛肉,两瓶西凤酒,邀请王甲六。王甲六和刘耀明坐在当面,心情竟是从未有过的沉静。他侮辱了刘耀明比刘耀明欺侮了他更使他觉得划算得多。他已经无所顾忌而刘耀明却顾忌甚多。他冷眼瞅着刘耀明掏出来的一厚扎票子迫使刘耀明又缩手装回口袋。刘耀明对他再不是一个可怕的蝙蝠翅膀而不过是一只癞蛤蟆。他解除了多年以来那有形无形的蝙蝠翅膀投射在心里的阴影。他报复了他想报复的一切而酣畅淋漓。他根本不计自己付出的代价因为他的代价早已付出的大多。他第一次觉得和刘耀明坐在对面没有畏怯之感了。 酒后的默契是各行其事和忘却前嫌。刘耀明继续承包砖厂一年比一年挣得多。王甲六把老屠夫杀猪刀上的锈痕磨光擦亮,无师自通地干起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祖传营生。那个女人经过一番风流二番惊吓之后也收了心,跟着王甲六压猪腿拔猪毛卖猪肉。两个身上和手上都沾着猪毛油腥气息的肉体互相不能嗅觉,倒显出相对的安静与和谐。 王甲六日子好过了,钱多了,老娘突然仙逝,高血压致使一跤而毙命。王甲六大动响器,八挂五的乐人外加一台木偶戏,公社电影队的电影连放三晚,七寸厚的松木棺材是龟渡王村死过的老人中的最高级享受。他的两个妹妹早已出嫁不提。唯一令人惋惜的是弟弟入赘过继到县城跟前一个无男娃的人家里去了,那时候王甲六正背霉正困难正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毫无办法挽留亲爱的同胞弟弟。现在,当他久久地跪在新堆成的母亲的坟堆前,茫然瞅着和新坟并列的荒草萎萎的老屠夫的旧墓堆时,心里忽然幻起一股黄烟,弥漫过头顶又迷蒙了眼睛。他久久处于一种茫然的无知觉状态。 王甲六醒过来时,看见缀满天幕的星星。星际那么浩渺又那么虚幻,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看去什么都清清楚楚又什么都朦朦胧胧……他觉得自己可怜可笑又十分可憎。他觉得刘耀明可憎、可笑又十分可怜。 第二天早晨。他从帽子上摘下了孝布扔在炕角里,觉得为母亲守孝白布要戴过百日的仪礼也十分可笑。他没有踏上自行车走村串庄去收买肥猪。他想散心了,他想逛他妈的逛一逛了。他把千余元现钞塞进腰里就搭乘远郊公共汽车进西安逛去了。其实他在西安只逗留了半天,看见那些穿着时髦新装的年青男女在大街上勾腰搭背的亲呢动作,忽然想到了小妮!哦!恍若隔世啊仅仅只不过十来年光景。他找到山里去,没有找到王小妮而终于弄清了可爱的小妮的下落,她在新婚之夜就走进了自己的坟墓。他在山里小镇上逛了两三天,竟然绵绵思想与小妮的魂灵陪伴……他再次回到西安城里,进电影院看不完最叫座的时髦电影而提前退场,进豪华餐厅叫来一桌酒菜拨拉不了几筷子又惶然离去……他终于如愿以偿带着一副米黄色骨质麻将回到龟渡王村里来…… 王甲六现在给派出所掏厕所。派出所的一切杂事脏活都留给那些被抓进去的倒霉鬼干了。轱辘子客王甲六用铁勺舀挖腥臭不堪的秽物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四十年来的这许多劣迹,而又无可奈何,正像人总想走一条笔直的路而其实每一步都歪着一样无可奈何。他现在等待县公安局拘捕车来载他进拘留所。警长正忙着办理拘捕他的手续。午后,警长回到所里时突然通知他,尽管他属屡教不改早该收监劳改仍然再给他一次机会,今晚在龟渡王村召开村民大会,让轱辘子客王甲六和那一帮轱辘子客向村民但白检讨保证。 轱辘子客王甲六却竟然感到小小的意外。 坐乘供销社的运货卡车,王甲六回到龟渡王村昔日的祠堂前多年的大队革委会如今的村民委员会办公室。一进院子再一进屋子,那个土炕依然盘踞在那儿。那个留下他和王小妮半宿风流一生悔恨的土炕啊! 他听见了那个熟悉的昔日曾令他毛骨悚然而今又令他恶心的声音。嘿!刘耀明。刘耀明老了也更老到了,刀条脸上的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趋成熟了。刘耀明和警长又和乡长安排着今晚的大会议程。刘耀明推托让别人主持会议说自己老了不行了。警长和乡长一致说他是村长不出面主持这样的大会太不象话。刘耀明根本无法推脱就勉强接受下来了。王甲六蹲在墙角旮旯里,心里呼呼呼往上窜火,刘耀明有什么资格主持批评教育我王甲六的大会?他龟孙子给我回话求和还来不及哩!他忽然从地上窜起来一蹦蹦到警长当面: “警长乡长乡长警长……我有一句话要说,龟渡王村任何一个安着鼻子安着眼睛的人主持这个大会我都诚心实意作坦白作交待作检讨,只有这个……刘耀明……没资格主持批判我的会……” 警长和乡长一齐瞪起眼睛。 乡长说:“这事你管不着你只顾作检讨!” 警长说:“啥时候了你还不老实!” 轱辘子客王甲六急了也豁出来了:“我宁愿去坐监去劳改你们现在立即送我去县拘留所,可我绝对不愿意再听见刘耀明在我面前说三道四!” 乡长似乎听出什么蹊跷,对警长示一个眼色就作出和蔼耐心状:“你甭急你甭躁你说说到底有什么问题?” 轱辘子客想把刘耀明从根到底连兜子翻一遍,忽然想到自己曾经用锈痕斑驳的杀猪尖刀割断刘耀明婆娘裤腰带的犯法的事,他咬着嘴唇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再闷下去就会给乡长和警长造成无理取闹的印象,轱辘子客王甲六脑子一转就改口说:“刘耀明倚仗职权承包龟渡王村集体砖厂,承包租金少得跟白占一样,你是乡长你是警长为什么不管他只抓我王甲六赌博?” 乡长骤然变色训斥说:“刘耀明的问题归刘耀明,砖场承包合理不合理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赌博成性屡教不改至今仍混闹不休看来真是无可救药了……开会开会立即召集村民开会!” 警长也厉色道:“看来你是不想珍惜我给你的这个最后机会了?” 轱辘子客想说什么却说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已经颓然闭起了眼睛,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嘴里嗫嚅咕哝着什么话,谁也听不清,谁也不再想听他胡说什么,只顾忙活召集村民开会。 龟渡王村几年来甚为稀罕的村民大会,说定了最终还是由刘耀明主持。 鬼秧子乐 鬼秧子是我一个远门堂叔的绰号,他的注入户籍卡的名字,是一个单字:乐。村里人提起他来,总是忘不了在名字前冠以鬼秧子的绰号,就唤作鬼秧子乐了。这种啰嗦的称呼本来并不符合庄稼人说话喜欢简便的习惯,可是仍然喜欢这样叫,时日长了,似乎说来顺口,听来也顺耳。 单从这个绰号的字面上直观,就可以肯定他不属于高大完美的人物了。一个鬼字,就使人生出许多联想来。不过,在鬼秧子这个鬼字里,主要含蕴着诡的意味,大致概括了我的堂叔处事和为人的一贯特点,不那么豁达爽直,也不像一般庄稼人那么憨厚实诚;举凡大事小事,家事和外事,与人交手,总显出一副诡的样子;实话少,空话多,绝不会显山露水;有人概括说,鬼秧子乐要是说他去西京,实际准是去了东京,你要是按他说的到西京去找他,准会扑空上当了。 许是自幼受到这种民间舆论的蛊惑,我对堂叔自觉保持着一定距离,一种警惕和戒备;甚至看见他瘦小的身影,轻快的脚步,比一般庄稼人灵活的手势,也无不产生一种诡秘的印象;至于他那奔突的前额,深藏在眉棱下的那两只细小而灵活的眼珠,就更集中地蕴藏着深不可测的诡秘的气象了。庄稼人对于过于精明,精明到诡秘程度的人,就大大减低了信赖的心理依据,自然地表现出敬(卑?)而远之的保留态度了。我虽不敢卑视我的长辈,却也不敢与他过往太密。 星期六回到家中,已是上灯时分,一进门便看见鬼秧子乐叔坐在堂屋的桌旁,正和母亲扯着闲话。他平时极少到我家来串门,于是就想到他是有意在等候我,大约要说什么话,或者要办什么事。因为他和母亲的闲聊,完全是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明显是在消磨时光。 “你咋瘦成这个样子了?”他惊叹地说,似乎不是上一周日刚刚和我见过面,倒像是十年八年未曾见过似的,“嘿呀!我说公家干部这碗饭也真是不好吃!不要看不背不挑,劳心伤脑哩!劳心的事比劳力的事更叫人受不得。你看看劳心劳神瘦成啥样了……” 我自知其实并没有明显的变化,百二十斤的体重也没有减少,不过听了鬼秧子乐叔的话,似乎总比听到谁说“你肥了”要更熨帖些。 “听人说,县城的街道里,有小贩儿摆摊儿了,油糕桌子、凉粉案子都摆出来了。”鬼秧子乐叔说,完全是一种与己无关的闲谈的口气,“政府也不干涉?” “不。”我说,“政策允许了。” “政策怎能允许私人开铺面,做生意?”鬼秧子乐叔不解地说,“共产党怕是睡迷糊了?” “正好相反。”我自作聪明地解释说,“中央从几十年的失误中总结教训,清醒过来了,对农民不能卡得太死。” 他的一双眼睛勾得很低,并不看我,只是盯着自己手里那只油腻的黑色羊皮烟包,悠悠地挖着。凭直觉,我觉察出他很专注地听着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摆出并不在意的架式,甚至连盯也不盯我一眼。 “你不是有炸油糕的手艺么?”母亲插嘴说,“几十年没派着用场,现时用得上了。”母亲说着,又问我,“你记得不?你乐叔跟你二爷(乐叔的父亲)在五里镇摆油糕桌子那阵儿,红火得很哩!一街两行七八家油糕桌子。就数你乐叔家的生意好。你乐叔炸出的油糕,黄亮、酥脆,咬在嘴里一包糖,而今吃不上那样好的油糕了。” 我隐约有一点记忆。五里镇街心的水渠边,撑开一座篷帐,一张四方桌子周围,摆着四条长板凳,坐着或站着吃油糕的庄稼汉男女。那位已经去世的二爷在满面笑容地招呼顾客,而正当年轻的乐叔,站在翻滚着油浪的炸锅前,两只手灵巧地捏着面团儿,把一个个扁圆的油糕贴着锅帮溜进油锅里,立时冒起一团儿油浪。炸熟的油糕漂浮在油面上,乐叔用筷子夹出来,架在铁丝网架上……我曾经馋涎欲滴地在那油锅前踅磨过,怎能完全忘记呢! “哈!那当然,咱们那油糕用的啥佐料嘛!黑白糖掺半,青红丝,核桃仁,桔饼,吃来啥口味?”鬼秧子乐叔自豪地感叹起来,“而今国营食堂里卖的那油糕,只包一撮黑糖。前年我到西安,在东大街一家甜食店买了俩油糕,全是干壳子!皮子硬得像皮带,咬都咬不动。我算是把一两粮票一毛二分钱白撂咧……” “你而今要是在五里镇摆开炸锅,保准红火。”母亲说,“老人们还都记得的。” “不!咱可不能再干那号营生了!”鬼秧子乐叔慨然说绝,“投机倒把那营生,咱绝对不能干。” “那不能说成是投机倒把……”我说。 “纵然不叫投机倒把,也不是正经路嘛!”鬼秧子乐大叔摆出一副慨然的面孔,“党教育咱几十年,要共同富裕嘛!咱咋能图自个先……” 看着他激昂慷慨的面孔,听着他的冠冕堂皇的话,我的心里立即反射出与此完全相反的意思来。他的声东击西的惯用手法,无法对熟悉他的人隐藏他的真实目的,无非是套出我对此事的看法罢了。 “这些人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性儿。上头的手刚松开个缝儿,就混扑瞎飞!”鬼秧子乐叔嘲笑说,“哼!到时候……等着挨挫!” “不会的。”我说,“你要是想做油糕生意,现在可以干了,政策允许的。” “咱不干,允许咱也不干。咱要跟全体社员走一条路,吃苦都吃苦,享福都享福。”他仍然说着套话,官话。说到这儿,眼珠一转,他用一种超然的口气说,“其实嘛,我要是想卖油糕,条件谁也比不过。手艺咱自带,不用请把式。俺二女子家在五里镇,正好街面上有两间门面,在街心十字左拐角,人来人往刚适中。前几天女子来,跟我咕叨这事,我把她一顿狠骂,骂她年轻轻的,倒比我老汉思想差池。我骂得她再不敢胡说乱扑了……” 听着他的话,我却在心里这样猜测:鬼秧子乐叔想到五里镇重操旧业炸油糕,已经和二女儿商议过不止一次了。甚至连门面的位置也经过悉心的窥测,街心十字的左拐角,那是五里镇的繁华地带,像西安的钟楼,上海的南京路或北京的王府井,在这儿开设一片油糕铺面,那是得天独厚的好地盘了。他说他狠骂过二女儿的瞎思想,我却偏偏猜成他在盘算如何利用女儿家的这一块无与伦比的好地盘了。我分明觉察出他想做油糕生意的急切心情,无非是朝我探听刚刚放松的农村经济政策的可靠性如何。像狐狸蹲在农家的鸡舍旁,眼睛偏不瞅鸡窝而瞧着四周,察看是否有主人设下的陷阱,绝不是对母鸡的肉香无动于衷。 鬼秧子乐叔的这种心理,并不奇怪,我完全可以理解,村子里好多农民,面对刚刚颁布的活跃农村经济的条例,持一种慎重的观望态度,等等再看吧!他们以为我在县上工作,了解政策界限,向我探询这种政策的可靠性和种种挣钱门路的合法性,已不止一人一次。他们都是直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心存的担忧,甚至抬出过去生活中的事实来证明他们的观点。而鬼秧子乐叔却偏偏否认他急于要干的事,真是诡得有窍,也令人好笑。 “咱当咱的老实农民,不走邪道儿。”他表白说,完全是死心踏地的毫不为金钱所动的样子,站起身来,不在乎地问,“听人说,县城那些小摊小铺,县政府给发下营业执照了?” “对。”我说,“完全是合法的。” “合法咱也不干。”他像给我做保证一样,懒洋洋地拖长声调,“叔早把世事看开罗!要那么多钱做啥?嘴里有吃的,身上有穿的,成咧!叔早都不想发财好过罗……”他走出门去了。 我却仍然想到那只并不瞅着鸡窝的狐狸,仿佛说,母鸡肉并不好吃,我根本不想吃…… 大约又过了俩月,有一天,鬼秧子乐叔突然走进我的办公室,接过我递给他的茶杯,就自报家门:“人都说市场开放了,县城里热闹红火,咱始终没来过。今日一逛,真个热闹,真个红火!我闲逛了一圈,吃了一碗泡馍。私人开的泡馍馆,肉肥汤香,比国营食堂泡得好。吃得渴了,我到你这儿来喝茶……” 我在县文化部门工作多年了,鬼秧子乐叔从来没登过我的门槛,今日来肯定不是因为泡馍吃得渴了跑来讨茶喝。我明知他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也不好直问,就只顾给他的茶杯里添水倒茶,说些农贸市场里物资交易的行情。 我的屋子里原先坐着的两位朋友告辞以后,鬼秧子乐叔瞧瞧门口,那门板上的弹簧锁子自动扣上了。他从剃刮得干干净净的薄嘴唇里拔出烟袋,忽然提高嗓门,气嘘嘘地骂起他的二女子来:“这个贼女子,我咋劝咋骂都管不下了,非要开油糕铺子不行。我给她说,你卖你的油糕,我务我的庄稼;你发你的洋财,我过我的穷日月。想叫我来给你炸油糕,没门儿!” 我坐在他侧旁,只顾听着。 “唉!”他莫可奈何地嘘叹一声,“贼女子说不转我,跑来搬她妈。嗨,娘儿俩哭呀笑呀,喊呀骂呀,缠得我实在没办法……” 我心里暗自想,他大约终于要向我承认,那母鸡肉的味道其实是香的。我应该给他垫上台阶,好使他少绕几个弯儿,说实话,走捷径,就说:“二妹的打算没啥风险可担,你的顾虑是多余的。” “这下惹下麻烦了。她给县工商局递了申请报告,一月多了,营业执照还没见批下来。”鬼秧子乐叔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口气说,“三天两头寻我,叫我到县上来探问。我才不管这号事哩!我盼得县上不要批准她的申请,不要给她发营业执照,省得把我搅和进去……” 我现在已经比较清楚地看出他的真实来意了,只是他还在绕弯子,转圈圈。我想开他一个玩笑,看他怎么办?就说:“叔啊!我听说现在申请办营业执照的个体户特多,县工商局倒比开初卡得严了。” 他的细小的眼珠一转,迅如闪光似地掠过一丝惶惶的神色,随即消失了,勉强继续用幸灾乐祸的虚假口气说:“好……好!我盼县上不要批准她的申请,我也省得跟她冒险……” “听说工商局赶五一节前要批准一批。”我说,“回头我问问,看你的那个营业执照批准了没。” “不是我的,是我二女子的。”鬼秧子乐叔仍不忘纠正我的言语中的差错,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那也好,你到工商局去给问一下,要是批准了,算一回事;要是不批准,也好。咱早一点弄明白,也叫那女子死了这条心,免得成天麻缠我。也不知……你去打问……方便不方便?” “方便。”我说,并不敢怠慢长辈堂叔,“我问出结果后,给你回话。” “这就给你惹下麻烦了。”他仍然用轻淡的口气说,而且继续埋怨他的二女子,“她早就催我来寻你,说是要你帮忙,办下了营业执照,她记你一辈子好处。我给她说,我不给人家添麻烦,你哥在县上工作忙得很,哪有闲工夫操心这些闲杂事……” 真是滴水不漏!我的诡秘的鬼秧子乐叔,我真服了他的高超的谈话艺术了。 鬼秧子乐叔和他二女儿合股经营的油糕铺子正式开张营业了。我因事到五里镇文化站去,远远地看见他腰缠白布围裙,在油锅跟前忙活着,手里捏着面团,不时抓起筷子翻捣锅里的油糕。他的二女儿忙着收钱,付油糕,忙得目不暇接。镇上逢集日,又恰值夏收前夕,庄稼人忙着添置杈把扫帚,扯夏季衣服布料,即使纯粹为着浪集逛会的人,都赶在紧张的夏收之前这有限的集日了。鬼秧子乐叔的油糕生意特别兴隆,油锅里炸熟的油糕,供不上那些捏着票子的手的索要,人就围堵在桌前锅旁了。相形之下,另外两家油糕摊子的生意,就显得冷清了。没有办法,老人们对鬼秧子乐叔的家传的油糕手艺记忆深刻,年轻人的舌头也是十分灵敏的,专拣好吃的买。我驻足看了看,就到文化站去了。 当我再一次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告诉我,鬼秧子乐叔早已给我送来一瓶好酒,一条好烟,说是感谢我给他女儿办理下营业执照了。我是空里受人感谢。其实在我向工商局打问此事时,他们刚刚开过会,一次就批准了一百五十多家个体户,其中包括鬼秧子乐叔的油糕铺店。他弄错了,还以为我给他帮了忙呢!我已经早在批准后几日给他说过,他却绝然不信,坚信肯定是我帮了忙,不然为啥会这样灵?鬼人总多一层诡计,我倒无法说得他相信我的话。 鬼秧子乐叔生意兴隆,时间自然更加忙迫,晚上要烧水烫面,揉好,窝在蒲篮里。天不明就得爬起来,点火烧油锅。这时候,好些社办工厂的工人、小镇市民、教师和过往行人,已经等候在铺店门口要吃早点了。老汉忙得团团转,平时连回家的空儿也抽不出。我和老叔不大见面,时光匆匆,近乎两年了。 这一天,县委宣传部干事老杨找我,说县委准备在元旦那天给万元户披红戴花,以鼓励农民放开手脚发财致富。县委把这项工作落实到宣传部和工商管理局头上了,让他们先调查摸底,然后确定表彰对象。在第一批被相中的万元户名单中,就有鬼秧子乐叔。老杨说他已经和老汉接触过一回,老汉顾虑重重,不说真话,不露实底儿。老杨不知从哪儿得知我与老汉是乡党,又有过密的交往,于是就拉上我一起来做他的工作。 我和老杨从县委出发,乘吉普车到五里镇时,镇上的庄稼人刚刚吃早饭。五里镇不逢集日,人迹寥寥,其余几家油糕铺店息火停灶,只有鬼秧子乐叔的门面开张,稀稀落落的几个顾客在店门口徜徉。 鬼秧子乐叔一看见吉普车停在他的门前,眼里就罩上一层厌烦的神色,我从车窗里瞅见他把头迈到一边去了,及至看见我和老杨走进他的店门,才显出慌慌张张的热情的表示,让我们到店里坐下。他的二女儿凤子似乎不在意,笑吟吟地端上一盘刚炸出的油糕,又盛上两碗红豆稀饭,摆在我和老杨面前,然后接替父亲站在油锅前去操作,鬼秧子乐叔擦着油渍渍的手指,坐到桌旁来陪我和老杨说话。 “你俩还是为寻万元户来的吧?”鬼秧子乐叔率先开口,直奔主题,一语中的,“你老杨同志把俺侄子拉来也不顶啥!我没挣下一万块嘛!咱的县长亲身来也不顶啥,我不能哄咱县上的领导人嘛!披红戴花,多光荣多体面的事嘛,可惜咱不够格!咱而今要实事求是说话哩……” 我和老杨不约而同地对视一下,他的眼镜片后的眼睛示意我开口,我更觉为难了。鬼秧子乐叔一开口,不仅堵死了老杨的嘴,把我也给毫不留情地冷冻起来了。我知道他的为人,就尽可能做些解释疑虑的工作。老杨当然不肯就此宣告失败,态度更加诚恳殷切了。现在形成的局面是,县委的两位文职干部几乎是在巴结一个卖油糕的个体致富户,甚至有几分乞求的意味,盼得他能应承自己挣下了一万元人民币。 “你们看嘛!平时不逢集,这街道上稀里八拉没有几个人,一天卖不下十斤面的油糕,能净落几块钱?三六九逢集,不过卖下三五十斤面,能挣多少钱?刮风下雨没人赶集,秋夏两季咱还要停业收庄稼,一年能卖多少钱,大略能算出来嘛!”鬼秧子乐叔数说起生意状况,甚至有点不耐烦了,“挣是挣下了几个钱,也不能说赔本儿。可是离一万块……老天爷,八年以后看咋样!” 看看再说下去也无用,老杨灰心丧气地告辞回县了。我正好顺路借便回一趟家。 老杨乘坐的吉普车驶出五里镇狭窄的街巷,鬼秧子乐叔把我叫进里屋,一直拉进他的凌乱而油污的住室,睁着惊疑不定的眼睛,压低声,一派严重而又神秘的气色:“好老侄儿,你给叔打实处说,他老杨来做啥?” 我向他证实,老杨没有坏心,确实是要表扬他,不仅披红戴花,还有奖品和奖金。 “胡訚糟践人哩!”他大概基本信下了我的话,疑神疑鬼的惊恐心情消除了,悻悻地说,“只要你县上不要变来变去,按而今的政策往下行,老百姓就给你县长磕头叫爷哩!何必要你披訚啥红,戴訚啥花哩!” “给万元户披红戴花,这也是解除农民心头疑虑的……一种形式。”我说,“比如你自己……顾虑就不少……” “你记得不?六零年上级发下‘六十条’,鼓励农民开荒种地度荒年。好,咱开了荒地,刚收了二四料,碗里稠了,跟着就来‘四清’运动,算帐呀,批判呀,还要退赔!‘六十条’上的政策又不算数了!”鬼秧子乐叔撇着薄薄的嘴唇,讥诮地说,“翻来倒去,只有咱农民没理!我怎能不顾虑?那个戴眼镜的老杨前日一来,就跟我算帐,算我挣下挣不下一万元。我心里毛了,直是怕怕。我的爷!‘四清’又要来了吗?” 我再次向他解释,老杨可能一时急于完成县委交代的工作任务,急了点,他苦笑一下表示理解。这些历史的负担真是太沉重了。 “老侄儿,不瞒你说,我准备收摊了。”鬼秧子乐叔神情黯然,“真的。把余下的百十斤面粉卖完,收摊!” “怎么回事呢?”我不解地问。 “自打老杨那日一来,我几夜睡不着觉了。”老汉有点难受,“没钱用时发凄惶,挣下俩钱心里又怕怕。钱挣得越多,心里越发慌慌。我老是心里不踏实,老觉得祸事快来了。老杨前日来了,我后来跟俺二女子的老阿公一商量,你猜老亲家咋说?‘趁共产党而今迷糊了,挣几个钱赶紧撒手!共产党醒来,小心再来运动!’我就下狠心收摊……” 鬼秧子乐叔说着,竟然动了感情,六十岁的老汉,居然流下眼泪,我才更深一层体察到过去的生活在他心里的沉积太厚太重了。我觉得我以往对他的某些卑而远之的心理,真是太不应该,完全是不了解他的愚蠢而鲁莽的举动。我喝着茶水,这才郑重其事地给他阐述党的方针,政策,时局和未来。企图向他证示:由一个人随心所欲地改变国家体制和政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中央是人民的中央,按照全体劳动者的意愿制定党政国策,完全可以信赖。 他苦笑一下,说他听听广播心眼就开了,要是听些杂言碎语,又不由地担心。我深知要彻底瓦解他心中的沉积层,还需要时间和生活的进一步发展。不过,他笑着说他可以改变前几天做出的收摊的打算,算是对我的宣传工作的令人鼓舞的兑现。农民啊!极左的政策造成的这一代如惊弓之鸟一样的农民啊! 县政府在元旦那天召开了表彰大会,十五个首先达到万元家当的农民,接受县委书记和县长给他们按照关中农村传统的褒奖习俗,在肩上披挂了红绸带,胸前戴上了斗大的红纸花,打扮得新郎似的,乘十多辆彩车,在县城游了一圈。鬼秧子乐叔也被通知来开会,我和他在会场匆匆一见,他的脸上有了光彩,有点愧疚地对我笑着,我也不便再说什么,料定对他不无好的感染吧? 大约又过了半年,又一个周日,我回到乡下老家,作为我们这个远离县城的偏僻山村的头条新闻,就是鬼秧子乐叔从五里镇扯旗拔寨,回到自家屋里,洗手不干了。我被一种好奇心所驱使,就找到他的舍下去打问。 深秋的冷月洒满庭院,落光了叶子的葡萄藤架下,鬼秧子乐叔正坐在一只小竹椅上喝茶。他的神色十分沉静,言语缓慢而凝重,手势也沉稳了。 “听说……你从五里镇回来了?” “回来了——不干咧。” “怎么回事呢?” “……你先喝茶。” 我坐下喝茶。 “老侄呀!你总说叔顾虑多,心数多……”他像打赌赢了时的口气,“现时看,叔顾虑的事,没错!”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五里镇公社书记在广播上讲话,说乡村里耍神闹鬼,投机倒把,强奸妇女,偷人抢人,都是啥……污染!还说所有污染的根子是‘一切向钱看’……” “这与你卖油糕有啥关系呢?” “卖油糕是不是为挣钱?挣钱是不是‘向钱看’?‘向钱看’当然就是污染嘛!我给自己也会上纲挂线了。”鬼秧子乐叔说得很认真,“公社书记在广播上连说带喊,嗓子都喊哑了!你看看,县长刚给万元户戴花没过半年,公社书记又这样说……” “没你的事!只是文艺和教育界……” “老侄儿,叔已经安置妥当了。”鬼秧子乐叔给我压着指头,说他早已谋划好了的措施,“我干了三年多,确确实实挣了一点子钱。我把这钱全数存着,房不盖一间,家具也没添一件。我给娃们交代:日后要是来运动,要退赔,那好,咱把钱交给工作组。要是真的不来运动,那当然好,就算是爸给你们留下的家当,你们兄弟俩一人一半。这钱是我揉面团挣下的,我现时不敢花,你们也不要花。等我死了,随你们的便!我活着,你们不要想动它一张……” 话说到这样的程度,可见心死如铁了。五里镇公社那位书记怎样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演说,吓得鬼秧子乐叔缩手蜷足,关了油糕铺店,从五里镇回到自己的老窝里来了,而且把挣下的一笔款子,分文不花,准备着将来某场运动中退赔出去……我曾经为冯幺爸在乡场上挺起了腰身而欢呼,也曾经为可爱的黑娃兄弟走进照像馆出尽洋相而鼓舞,我可实在没有想到,我的远门堂叔给我留下这样曲曲拐拐的心的轨迹!即使五里镇公社书记在广播演说中喊哑了嗓子,我看县城和五里镇的农贸市场依然熙熙攘攘,小铺小店里的个体户的生意也照样兴隆,唯有鬼秧子乐叔……大约太诡秘了吧?太精明的人,有时也往往失算,倒比那些头脑简单一些的人更多一层忧虑吧? …… 今年春天,我从南方归来,到五里镇下汽车,走进街巷,看见鬼秧子乐叔和他的二女儿家的那片铺店地址上,已经竖起两层六间的楼房,外观十分漂亮,楼媚上书写着一排潇洒飘逸的行书字:“一字歌饺子馆。” 鬼秧子乐叔在门口看见我,连拽带拉,就把我拉上楼去了。下层三间,两间作饭厅,一间为作坊,二楼上开了一间雅座,供那些比较讲究的小镇上的“上层”人物莅临就餐。五六个青年男女,一律白衫白帽,很有气魄。坐下后,鬼秧子乐叔弄来几碟小菜,定要和我喝几盅。 “老侄儿呀!我这回豁出来罗!”鬼秧子乐叔呷下一口酒,“啃个鸡爪子也算动了荤,咥(吃)个全鸡也是动了荤,我宁愿咥个全鸡!” 我惊异他的变化,不用问,他就告诉我,油糕铺息火灭灶的时月里,他心里其实很痒痒。看着那么多票子别人挣,心里那个味儿是很难忍受的。直到春节,两个女儿和女婿来拜年,向他声明,他不干,他们可要干了,而且要大干大闹,只是资金欠缺,要老丈人把那一笔款子借给他们兴建楼房。老汉阴沉着脸,说三天以后给他们回话。后来……他和两个女儿家合股…… “嗨!一号文件一下达,我就在心里骂五里镇公社书记,这回,你把嗓子吼出血,也吓不住我了!”鬼秧子乐叔畅快地笑着,“人都说我诡,这回不诡啰!我把全部家当拿出来,摆在五里镇上了。咱一生担惊受怕,心里多刻了几道渠儿,而今,我要耍一回大胆哟!” 鬼秧子乐叔几口酒下肚,脸像猪肝一样红了,话多了,声壮了,简直没有我插言的缝隙,他自嘲地摆摆花白的脑袋,感慨地说:“叔这多年里,就像在月亮地里走路,把自个的影子当作鬼了,自己吓自己……哈呀!” “你这个饭馆的名字起得好!”我也受了他的情绪的感染,心情很畅快,“‘一字歌’,很雅致,也有意思!” “我请了几位中学教员,摆了一桌酒席,请他们给我的新饭馆起名。”鬼秧子乐叔十分得意,“那些文墨人,起下二十多个名字,我就选中了这个,它合咱的心。” 我很畅快,就起身告辞。鬼秧子乐叔却兴致正高涨,死活不让走:“我还跟你没说完哩!” 我又坐下,他告诉我,前几天,五里镇公社开会,动员大家给学校捐款,多少不拒,一块两块欢迎,千元百元更好。鬼秧子乐叔当场站起,报了一万元,全场立时响起掌声。那个在广播上把一切乱七八糟的怪事都引申为“污染”的公社书记,带头站起来,当着千余人的面,代表五里镇几千名小学生向鬼秧子乐叔鞠躬致礼,感动得老汉热泪扑洒。 “人家领导问我有啥要求?我说,修好学校以后,把我的名字刻上,就这话。”鬼秧子乐叔说,“我跟朱举人平排坐着了!” 我在五里镇读小学的时候,老师讲校史时,说五里镇小学的前身,是朱家寨在清末中了举的一位朱举人捐款兴建的。正堂上的一块青石碑上,记载着这位举人给家乡文化建设所作的义举,在世世代代的庄稼人中传为美谈。“文革”中,那块碑石给搬掉了,不知扔到什么角落里去了。前年,被谁从庄稼人打土坯的土壕里发现了,抬回五里镇小学,重新栽在花园里。鬼秧子乐叔也想在五里镇这个小小的社会里,留名青史,我可没有料到。 “公社答应了!”鬼秧子乐叔有点得意,“公社书记亲自给我说,‘你的碑子跟朱举人的碑子并排放着。’” “叔呀!你给咱家乡的子孙后代做下一件好事,群众不会忘记你的。”我喝了几口酒,对鬼秧子乐叔的进步大加称颂,“你而今心里踏实了吧?再不……” 鬼秧子乐叔灌下一杯酒,撇着嘴唇,讥诮地瞥我一眼,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打断我的话,眼里又露出那种诡秘的气象,说:“好老侄儿,不瞒你说,我捐出一万元来,权当这几年没挣。捐出去,让五里镇公社的每一户庄稼人都得一点好处,免得日后来了运动,乱口纷纷咬我。二来呢?我把一万块票子捐给你公社书记,你书记在成千人面前跟我握了手,亲口答应给我立碑,青石上刻下我的名字,看你日后还抓不抓我的‘污染’?” 鬼秧子乐叔得意地剖白他的诡秘的打算,又使我意料不及了。我正在心里琢磨着他的义举里所包含的新的意义,新的进步,新的心理变化……却想不到他竟是出于这样的动机。 “我不能不考虑留下退路!”鬼秧子乐叔扬起头,瞪着眼瞅着我,“傻瓜才只知朝前跑而不想退路哩!我捐出一万块,把上下左右的嘴都堵住,日后万一政策变卦了,看你咋好开口整我?” 他很得意地笑起来。 我喝不下去了,愉快的心情又转为沉重起来,点燃了一支烟…… 小说写到这里,本可告一段落;又一回想,觉得不免有图解政策之嫌;再想想,却无法完全回避。鬼秧子乐叔的所有诡秘的言行举措里,无一不折射着我们施行过的政策的余光。也许在世界上所有的不同肤色的农业人口中,鬼秧子乐叔的诡秘的心理算是一种独有的怪癖;因为世界上不同地域不同社会制度下的农民毕竟有职业上的共同之处,譬如丰年的欢乐和灾年的忧愁,譬如对于粮食价格的升跌的担忧。独有鬼秧子乐叔除了御自然灾害之外,又多了一层奇特的又是根深蒂固的变态心理,使人难以揣摸准确……令人可喜的是,而今刚刚成年的一代农民,譬如鬼秧子乐叔的二女儿凤子和她的丈夫,将不会循着鬼秧子乐叔曲里拐弯的心的轨迹思谋筹划他们的前程了! 无论如何,我仍然虔诚地祝愿,鬼秧子乐叔开张不久的“一字歌饺子馆”生意兴隆…… 害羞 <er top">一 轮到王老师卖冰棍儿。 小学校大门口的四方水泥门柱内侧,并排支着两只长凳,白色的冰棍儿箱子架在长凳上,王老师在另一边的门柱下悠悠踱步。他习惯了在讲台上的一边讲课一边踱步,抑扬顿挫的讲授使他的踱步显得自信而又优雅。他现在不是面对男女学生的眼睛而是面对一只装满白糖豆沙冰棍儿的木箱,踱步的姿势怎么也优雅不起来自信不起来。 王老师是位老教师,今年五十九岁明年满六十就可以光荣退休。王老师站了一辈子讲台却没有陪着冰棍箱子站过。他在讲台上连续站三个课时不觉得累,在冰棍儿箱子旁边站了不足半点钟就腰酸腿疼了。他站讲台时从容自若有条不紊心地踏实,他站在冰棍箱子旁边可就觉得心乱意纷左顾右盼拘前紧后了。他不住地在心里嘲笑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其妙莫名,教了一辈子书眼看该告老还乡了却卖起冰棍儿来了! 临近校门也临近公路的头一排教室是低年级学生,从一边的教室里骤然爆起合读拼音文字的声浪,朗朗的嫩声稚气的童音听起来十分悦耳。听到这声音使人会联想到雨后空谷的草地,青日蓝天上悠悠飘浮的白云。听到这声音使人会释化积郁的心绪,变得宽宏仁慈心地和善。每个男女都曾经发出过这样优美这样纯净这样动人的声音,后来永远发不出这样动人这样优美这样纯净的声音了。年岁递增随之使他们的嗓音一律变化了,有的变得粗暴狂放了,有的变得颐指气使了,有的变得深沉优郁了,有的变得油腔滑调了,有的变得傲性十足酸味十足了。王老师天天都能听到这种嫩声稚气的童音合读或合唱,几十年来的每一天都在这种纯净的声音里滋养。他的面色柔和,纹路和善,明眸皓齿,鹤发银亮,全是稚气童音长期滋润的结果。直到今天轮他卖冰棍儿,王老师就有些惶惶不可终日似地踱起步来。 “王老师好运气!今日轮到你卖冰棍儿天公也凑趣儿!预报37℃,该当发财!” 历史科任老师刘伟正从大门进来,手里摆着几盒烟,穿一件罗筛眼儿背心,两颗男性的黑色乳头隐约可见,脚尖上挑着厚底儿泡沫拖鞋。一副悠然自在的神气,瞧着王老师说话。 王老师嘿嘿嘿笑着,表示领受了慕雅,明知刘伟从外边买烟回来,也明知历史课排不到头一节,还是要搭讪着问:“噢噢!刘老师,你出去买烟了?你这节没课?”问完了立即就意识到全部是废话。 刘伟大约也知道这是废话,可以根本不回答,只顾瞧着他的冰棍箱子,然后摇摇头,嗤地笑了:“啊呀我说王老师呀!你把冰棍儿箱子藏在大门柱里头,外边过路人瞅不见,学生又没下课,你的冰棍儿卖给鬼呀?” 王老师说:“没关系没关系,学生下课了就来买哩!” “把冰棍箱子摆到大门外头,学生下课了卖给学生,学生上课了卖给过路的人。你把箱子摆在大门里头损失太大了。”刘伟瞅着他,端详着,忽儿一笑,“噢呀!王老师,你是害羞呀?” 王老师一下子红了脸,有点窘迫,却装出根本不是害羞的样子说:“我老脸老皮了还害什么羞!” “不害羞就好!”刘伟说,“而今可不兴害羞。你要害羞啥事也弄不成,不害羞才能挣钱升官发洋财。凡要成大事发大财者必须先接受一项心理素质训练‘排除羞怯’。” 王老师已经品出刘伟话里是含沙射影,讥锋毕露,这种谈话已经超出他的素有的习惯,就哑了口,不去迎合。他的职能范围是六年级甲班班主任,教授语文课,外兼六乙班语文,扩大到头他的职责只有两个毕业班的103名学生。他搪塞说:“啊呀!刘老师,今日轮我卖冰棍儿,班里的事你多照应一下。”刘伟是他的助手,六甲班的副班主任。 “班里没事,你放心卖你的冰棍儿。”刘伟说,“我倒是担心你的冰棍儿卖不完,化成水,你赚不了钱还得把老本贴进去。我来帮你把箱子挪到大门外头去,躲在门里不行哇!”说着,他把纸烟放到箱盖儿上,腾出手来背起箱子,又招呼王老师挪凳子。王老师一手提一个长凳,挪到大门外头,并排放好。刘伟搁稳箱子,给王老师做起卖冰棍儿的规范动作来:“王老师你瞅着,一只手搭在箱子盖上,这一只手防护住钱带,钱带要挂在脖子上。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歇着,这只脚站累了再换那只脚。眼睛要瞅住过往的人,老远就吆唤一声‘冰——棍儿——’。弄啥就得像啥,教书你得像个先生,卖冰棍儿就得像个卖冰棍儿的架式……” 王老师被逗笑了:“好好好!刘老师,我多谢你启蒙开导,我会了。” 刘伟滑稽地笑笑,摇摇摆摆走进门去了。 刘伟走了,他还是没有勇气按刘伟示范的架式去做,还是在离冰棍箱子一二米远的路边踱步,却不由地在心里品评起刘伟来了。 三十几岁的刘伟是恢复考试制度头二年考中师范学校的,七八年来在本乡所属的几所小学校转来转去最后算是在本校扎住了脚。他有一颗聪明透顶的脑瓜唯独缺少了一点毅力,他多才多艺学啥会啥结果却是样样精通样样稀松。他教高年级语文嫌其浅显无味,教数学又讨厌其枯燥,最终他选择了历史科目,主要是可以不负太多的责任,升学考试或本乡统考不考历史他就没有任何压力。他已经放弃了写小说弹电子琴而对围棋兴趣正浓。他的性格有时可爱有时又执拗得不近人情。他走过的学校没有一个领导喜欢他,但事后却说那小伙子其实不错。他读过不少古今中外的野史,对一切人和事都用历史典故来作证他的看法属天经地义。他不巴结谁也不故意伤害谁,谁要是惹下他他会把中外历史上一切奸党逆臣引来证明你与他们属一丘之貉,领导害怕他又藐视他。他在本校唯一没有犯过错的人就是王老师,所以让他作王老师的副手当六甲班副班主任。王老师有时觉得这人正直得可爱聪明得可爱有时候又觉得这人不成景戏!穿那样裸身露肉的衣服满镇子上跑,老师总得注意点仪容仪表嘛!然而他只顾结紧自己的风纪扣而绝不会去指责刘伟的涣散。 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买了一只冰棍走了,留下一枚五分硬币。王老师接过那五分硬币时手掌里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无论如何,第一个买主已经光顾了,冰棍生意开张了。 <er h3">二 入夏之前,学校买回来一套冰棍儿生产机器,这是春节后开始新学期一直吵吵嚷嚷的结果。开学后,教师们议论最多是春节期间的见闻,见闻中共同强烈的感觉是在本校教书最可怜了。张老师说他弟弟所在的工厂除了发年终奖金还发了过年所需的一切,鸡、鱼、油、菜、粉丝、黄花、木耳、猪和牛羊肉以及烹调所需的大料都每人一份发齐了,连卫生纸也发了一大捆。胡老师说他姐所在的公司除了发上述吃食外,还发了电热毯、电热杯、气压热水瓶。大家觉得学校毕竟比不得企业于是就与本乡的学校横向比较,这个学校办个皮鞋加工厂给每个老师发了一双毛皮鞋价值三十多块,那个学校买了豆芽机卖豆芽老师们分了说不清多少钱,唯独本校什么也给老师发不出……议论从私下发展到公开,终于进入本校校务会议议事日程,冰棍机器买回来了。 原先勤工俭学让学生“学工”的两间房子彻底进行了清除,墙壁刷新了,冰棍机器安装好了。因为一开始就明确是利润性生产,自然不能指靠学生来担承,于是就得雇民工,于是就有几位以至大部分老师向校长成斌申述自己的种种艰难,要求把自己的儿子或闲在农村的妻子招来做冰棍工人。成斌校长的爱人也在农村,春闲无事,他想把身强力壮的中年爱人弄来挣一点收入,面对好多老师的申求而终于没说出口。他对所有申求者都一律说:“好好好,统一研究之后再说”。成校长和吴主任研究出一个最公道的办法,让所有申求者抓阄。抓阄的结果自然是抓中的高兴抓空的也对校长没有意见,因为校长自己也抓空了。没有后门,王老师没有参加抓阄,他的三个女儿早已出嫁,一个独生儿子正在交通大学读书,令好多老师羡慕。 冰棍生产顺利而且质量不错,招来了附近村镇一些男女青年趸取冰棍儿。没过几天,几个教师向校长成斌提出建议,咱们生产冰棍却让旁人把钱赚了,倒不如让老师们自己赚。在成校长和吴主任进一步研究的时候,体育教员杨小光已经等待不及勇敢地闯过禁区,率先在冰棍厂趸了一箱冰棍儿,放在操场上的树底下,让学生们在炎炎烈日下打篮球踢足球跳绳翻杠子,然后宣布休息五分钟:“每人至少一根冰棍儿,有现钱的交现钱,没现钱的跟同村同学借下,借不下的先欠着以后来校时带上就是了。”他每天有四五节体育课,销售的冰棍可以赚七八块钱。有人立即向校长成斌反映了杨小光向学生兜售冰棍儿的问题。成校长找杨小光谈话,想不到杨小光比校长更理直气壮:“你生产冰棍儿是不是给人吃的?是不是只许外人吃而不许本校学生吃?你看不见那些小贩趸了冰棍就在学校门口卖给学生?这样热的天学生上体育课热得要命渴得要死,纷纷奔大门口去买冰棍儿,我这体育课还能不能上下去?我为学生服务关心学生健康给学生供应冰棍儿有什么不对?我赚了几个烟钱你就有意见了是不是?你没意见谁有意见叫谁当面给我提出来,让他来教体育课好了!我三伏能热死三九能冻死教体育算是倒八辈子霉了,你们当领导的谁说一句公道话来?” 校长成斌在连珠炮下首先乱了阵脚,立即转了笑脸换了口气对杨小光解释起来,要正确对待群众意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云云。好像他不是找杨小光谈问题而是做劝慰安抚工作来了。不是成斌校长软弱无能而是杨小光的一技之长教他硬不起来。他已经预感到杨小光接下来就要说出那句半是高傲半是骂人的话来:“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体育教师奇缺。过去的老体育教师因为上了年纪大都搞了后勤事务,年轻的体育教师多年来连一个也分配不到本乡的学校来。杨小光原也不是体育专业教师,他在本县参加市里的农民运动会上夺了跳高金牌,县体委珍爱这个为本县夺得荣誉的小伙,推荐到本校来做民办体育教师,而且因一技之长优先转为吃皇粮的公办教师,比那些教政治教语文教数学的教师吃香一百倍。成校长说:“你教体育辛苦这一点我表扬过多次了,问题在于卖冰棍得由学校统一研究。你该晓得一句古话,‘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你卖冰棍别人要不要卖?所以你不必动肝火而应该心平气和地考虑一下……” “我根本不考虑,也没法心平气和。”杨小光根本不认账,态度更硬了:“你……干脆给我的申调报告上签个字,让我走好了。你签了字我立马就走。县体委早就要我去哩……” 成斌校长连下台的余地都没有,只好尴尬地摊开手,不知所云地说:“你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说的是卖冰棍的问题,你却扯起调动工作……” 王老师的宿舍与杨小光是一墙之隔,苇席顶棚不隔音响,他全部聆听了成校长和杨小光的谈话。他尚未听完就气得双手发抖不得不中止备课。他想象校长成斌大概都要气死了。他想象如果自己是校长就会说“杨小光你想上天你想入地你想去县体委哪怕去奥林匹克运动会,你要去你就快点滚吧!本校哪怕取消体育课也不要你这号缺德的东西!”他想指着那个满头乱发牛皮哄哄不知深浅的家伙喝斥一声:“你这样说话这样做事根本不像个人民教师……”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出门来,在操场上转了一圈,又自嘲自笑了,我教了一辈子书,啥时候也没在人前说过两句厉害话,老都老球了,倒肝火盛起来了,还想训人哩!没这个必要啰! 当晚召开全体教师会,专题研究如何卖冰棍的问题。王老师又吃惊了,没一个人反对杨小光卖冰棍,连校长主任也不是反对的意思,而是要大家讨论怎么卖的问题,既可以使大家都能“赚几个烟钱”,又不致出现“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讨论的场面异常活跃,直到子夜一时,终于讨论出一个皆大欢喜的方案来:教师轮流卖冰棍儿。 <er h3">三 大门离公路不过十米远,载重汽车和手扶拖拉机不断开过去,留下旋起的灰尘和令人心烦的噪响。骑自行车的男女一溜带串驶过去,驶过来,铃儿叮噹噹响。他低了头或者偏转了头,想招呼行人来买冰棍儿又怕熟人认出自己来。“王老师卖冰棍儿!”不断地有人和他打招呼。打招呼的人认识他而他却一时认不出人家,看去面熟听来耳熟偏偏想不出人家的名字,凭感觉他们都是他的学生,或者是学生的父亲或是爷爷。他教过的学生有的已经抱上孙子当了外公了,他教了他们又教他们的儿子甚至他们的孙子。他们匆匆忙忙喊一句“王老师卖冰棍儿”就不见身影了。似乎从话音里听不出讽刺讥笑的意思,也听不出惊奇的意思。王老师卖冰棍儿其实平平常常,不必大惊小怪。外界人对王老师卖冰棍儿的反应并不强烈,起码不像王老师自己心里想的那么沉重。他开始感到一缕轻松,一丝寂寞。 “王老师卖冰棍儿?” 又一个人打招呼。王老师眯了眼聚了光,还是没有认出来,这人眼睛上扣着一副大墨镜,身上穿一件暗紫色的花格衫子,牛仔裤,屁股下的摩托车虽然停了却还在咚咚咚响着。王老师还是认不出这人是谁。来人从摩托上慢腾腾下来,摘下墨镜,挂在胸前的纽扣上,腰里插着一只手,有点奇怪地问:“王老师你怎么卖起冰棍儿来了?” 王老师看着中年人黑森森的串腮胡须,浓眉下一双深窝子眼睛,好面熟,却想不起名字:“唔!学校搞勤工俭学……”说了愈觉心里别扭了,明明是为了自个赚钱,却不好说出口。 “勤工俭学……也不该让你来卖冰棍儿。这样的年龄了,学校领导真混!”中年人说着,又反来问:“是派给每个老师的任务吗?” “不是不是。”王老师狠狠心,再不能说谎,让人骂领导,“是老师们自己要卖的。” 中年人张了张嘴,把要说的话或者是要问的问题咽了下去,转而笑笑,“王老师你大概不认识我了,我是何社仓,何家营的。” “噢噢噢,你是何社仓。”王老师记起来了。他教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细条条的小白脸哩,一双睫毛很长的眼睛总是现出羞怯的样子。他的学习和品行都是班里顶尖的,连年评为“三好”,而上台领奖时却羞怯得不敢朝台子底下去看。站在面前的中年人的睫毛依然很长,眼睛更深陷了,没有了羞怯,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直往人心里钻的力量。他随意问:“社仓你而今做什么工作?” “我在家办了个鞋厂。”何社仓说,“王老师你不晓得,我把出外工作的机会耽搁了。那年给大学推荐学生,社员推荐了我,支书却把他侄儿报到公社,人家上了大学现在在西安工作哩!当时社员们撺掇我到公社去闹,我鼓足勇气在公社门口转了三匝又回来了。咱自个首先羞得开不了口哇!” 王老师不无诧异:“还有这码事!” 何社仓把话又转到冰棍箱子上来:“王老师,我刚才一看见你卖冰棍儿,心里不知怎么就不自在,凭您老儿这一头白发,怎么能站在学校门口卖冰棍儿呢?失了体统了嘛!这样吧,你这一箱冰棍全卖给我了,我给工人降降温。我去打个电话,让家里来个人把冰棍带回去,你也甭站在学校门口受罪了。”说着,不管王老师分辩,径自走进学校大门打电话去了,旋即又出来,说:“说好了,人马上来。”何社仓蹲下来,掏出印有三个5字的香烟。 王老师谢了烟,仍然咕哝着:“你要给工人降温也好,你到学校冰棍厂去趸货,便宜。我还是在这儿慢慢卖。” “王老师你甭不好意思。”何社仓说,“我在你跟前念书时,老是怕人笑话自己。而今我练得胆子大了哩!不满王老师说,我这鞋厂,要是按我过去那性子一万年也办不起来。我听说原先在俺村下放的那个老吕而今是鞋厂厂长,我找他去了,想办个为他们加工的鞋厂,他答应了。二回我去他又说不好弄了。回来后旁人给我说‘那是要货哩!’我咬了咬牙给老吕送了一千块,而且答应鞋厂办起来三七分红,就是说老吕屁事不管只拿钱。三年来我给老吕的钱数你听了能吓得跌一跤!” 王老师噢噢噢地惊叹着。此类事他虽听到不少,仍是由不得惊叹。 “三老师,而今……哎!”何社仓摇摇头,“我而今常常想到你给我们讲的那些做人的道理,人的品行,现在还觉得对对的,没有错。可是……行不通了!” 王老师心里一沉,说不出话。对对的道理却行不通用不上了。可他现在仍然对他执教的六年级甲班学生进行着那样的道德和品行的教育,这种教育对学生是有益的还是有妨碍? 又一辆摩托车驰来,一个急转弯就拐上了学校门前的水泥路,在何社仓跟前停住。何社仓吩咐说:“把王老师的冰棍儿箱子带走。把冰棍分给大家吃,然后把钱和箱子一起送过来。” 来人是位长得壮实而精悍的青年,对何社仓说的每一句话都要点两下头,一副俯首贴耳唯命是从的神气。他把冰棍箱子抱起来往摩托车的后架上捆绑,连连应着:“厂长你放心,这点小事我还能办差错了?” 何社仓转而对王老师说:“王老师你回去休息,我该进城办事去了。我过几天请你到家里坐坐,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哩!你是个好人,好老师。” 那位带着冰棍箱子的小伙驱车走了。 何社仓重新架上大墨镜,朝西驱车驰去了,留下一股刺鼻的油烟气味。 王老师望望消失了的人和车,竟有点怅然,心里似乎空荡荡的,脑子也有点木了。 <er h3">四 中午放学以后,王老师卖了半箱冰棍儿。学生们出校门的时候早已摸出五分币,吵吵闹闹围过来:“王老师卖给我一根冰棍儿”的叫声像刚刚出壳的小鸡一样熙攘不休。他忙不迭地收钱拿货,弄得应接不暇。往日里放学时他站在校门口,检查出门学生的衣装风纪,歪带帽儿的,敞着衣服挽着裤脚的,一一被纠正过来,他往往有一种神圣的感觉,自幼培育孩子养成文明的生活习惯是小学教师重大的社会责任。现在,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收钱拿货已经搞得他脑子里乱哄哄的,而且从每一个小手里接过硬币时心里总有点好不受,我在挣我的学生的钱!因为心里不专,往往找错钱或拿错了货。这时候,他的六甲班班长何小毛跑过来:“王老师,你收钱,我取冰棍儿。”王老师忙说:“放学了你快回家吃饭吧!”何小毛执意不走,帮他卖起冰棍来。放学后的洪峰很快就要流过去,何小毛突然抓住一个男孩的肩膀,拽到王老师面前:“你怎么偷冰棍儿?” 王老师猛然一惊,被抓住的男孩不是他的六甲班的学生,他叫不上名字。男孩强辩说:“我交过钱了,交给王老师了。”小毛不松不饶:“你根本没交!我看着王老师收谁的钱,我就给谁冰棍儿,你根本没交。王老师,他交了没?” 王老师瞅着那个男孩眼底透出一缕畏怯的羞色,就证明了这男孩交没交钱了。他说:“交了。”那男孩的眼里透出一缕亮光,深深地又是慌匆地鞠了一躬,反身跑走了,刚跑上公路,就把冰棍儿扔到路下的荒草丛中去了。何小毛却嘟起嘴,脸色气得紫红:“王老师,他没交钱。”王老师说:“我知道没交。”何小毛激烈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放走他?你不是说自小要养成诚实的品行吗?你怎么也说谎?”王老师说:“是的。有时候……需要宽容别人。你还不懂。” 何小毛怏快不乐地走了。 杨小光背着冰棍箱子来了,笑嘻嘻地说:“王老师,换地方了,该我站前门了。” 王老师点点头,背了箱子进校门去了。回头一看,杨小光把板凳已经挪到公路边上,而且响亮地吆喝起来:“冰棍儿——白糖豆沙冰——棍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里,连一声也未吆喝过。他匆匆回到宿舍,放下箱子,肚里空空慌慌却不想进食。他喝了一杯冷茶,躺倒就睡了。 王老师正在恍忽迷离中被人摇醒,睁开眼睛,原来是何小毛站在床前。何小毛急嘟嘟地说:“王老师快起来,同学们都上学来了,趁着没上课正好卖一些冰棍儿!”王老师听了却有点反感,这么小年纪的学生热衷于冰棍买卖之道,叫人反感。他又不好伤了学生<bdo>http://www.99lib?net</bdo>的热情,只好说:“噢……好……我这就去。” 何小毛更加来劲:“王老师你要是累了,我去替你卖一会儿,赶上课时你再来。” 王老师摇摇头:“你去作课前准备吧!我这就去卖。我不累。” 何小毛走到正在脸盆架前洗脸的王老师跟前,说:“王老师,我爸叫我后晌回去时再带一箱冰棍儿,你取来,我带走,你又可以多卖一箱。” 王老师似乎此时才把何小毛与何社仓联系到一起,他说:“你爸要买就到学校冰棍厂去买好了,又便宜。” 何小毛说:“俺爸说要从你手里买,让你多赚钱。” 王老师听了皱皱眉,闭了口,心里泛起一股甚为强烈的反感。这个自己执教的六甲班班长热情帮忙的举动恰恰激起的是他反感情绪,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对于经营以及人际关系的热衷反而使他觉得讨厌,然而他又不忍心挫伤孩子,于是装出若无其事的口气再次劝说:“你去做课前准备吧!” 何小毛的热情没有得到发挥,有点扫兴地走出房子去了。临出房子门的时候,何小毛又不甘心地回过头来:“人家体育杨老师已经卖掉三箱了。王老师……你太……” 王老师冷冷地说:“你去备课吧!小孩子管这些事干什么?” 何小毛走了。王老师背着箱子朝后门口走去。后门口有一排粗大的洋槐树,浓密的叶子罩住了一片荫凉,清爽凉快。王老师坐在石凳上,用手帕儿扇着凉,脑子里却浮着何小毛父子的影像。这何小毛活脱就是多年前的何社仓,细条条的个头,白嫩嫩的脸儿,比一般孩子长得多的睫毛和深一点的眼睛,显得聪慧乖觉而又漂亮。他与他父亲一样聪明,反应迅速,接受能力强,在班里一直算顶尖,老师们一直看好他将来会有大发展。现在,王老师才明显地感觉到何小毛和他父亲何社仓的显著差异来,他父亲何社仓眼里那种总是害羞的神光在何小毛眼里已经荡然无存了,反倒是有一缕比一般孩子精明也与他的年龄不大相同的通晓世事的庸俗之气色…… “王老师,给我买冰棍儿!” 四五个小女孩儿已经围在跟前,伸向他的手里捏着钱。王老师中断了思想立即收钱拿货。他从后门朝校园里一瞅,一串一溜的男女学生朝后门涌来,他的生意顿时红火起来。骤然升起高温的午休时分,正是冰棍以及冷饮走俏的黄金时间,孩子们趁着课前的自由活动时间来消费一只冰棍儿,是很惬意的。王老师忙不迭地收钱拿货,头上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也顾不得擦擦,眼看一箱冰棍儿就要卖完了。 “王老师生意好红火!” 王老师扬起汗浸浸的脸,看见杨小光站在一边,体育教员结实柔韧的身体有一种天然美感,然而王老师听着那话里带有一股馊味儿,透过那眼里强装的笑容,王老师看到了底蕴的敌意。他无法猜测来意,只是应答说:“唔!这会几天气热,孩子们……” 杨小光却神秘地眨眨眼:“王老师,我引你看场西洋景儿——”说着就来拉王老师的手。 王老师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看的!别开玩笑。” 杨小光执意拉住他的手:“你去看看就明白了,可有趣儿了!” 王老师已不能拒绝,那双体育教师的有劲的胳膊拉着拽着他,朝校园里走去。 当王老师站在一个教室窗外,看到教室里的一幕时,几乎气得羞得昏厥过去——。 <er h3">五 三年级丙班教室里的讲台上,站着六年级甲班班长何小毛,正在给三年级小学生做动员:“同学们要买冰棍儿快到后门去!后门那儿是我们班主任王老师卖冰棍儿。王老师有教学经验,年年都带毕业班,你们将来上六年级还是王老师给你们当班主任,教语文。现在王老师卖冰棍儿,大家都帮帮忙,行行好,让王老师多卖冰棍儿多赚钱……” 王老师吃惊地瞅着何小毛,眼前忽然一黑,几乎栽倒,这个学生的拙劣表演使他陷入一种卑污的境地。杨小光现在变了脸,露出本色本意:“王老师,你要是有兴趣,到各班教室都去看看,你们六甲班的班干部现在都给你当推销员广告员了……” 王老师手打抖,嘴里说不清话:“杨老师……我不知……这些娃娃……竟这样……” 杨小光撇撇嘴:“王老师,我可想不到你有这一手哩!往日里我很尊敬你,你德高望重,修养高雅,想不到你竟是个……伪君子!” 王老师立时煞白了脸,说不出话来。这时候何小毛已经跑出来,站在两个老师面前,毫不胆怯地说:“我当推销员有什么不好不对?你上体育课硬把冰棍摊派给我们,一人一根不吃不行。你昨日上体育给同学们说今日轮你卖冰棍儿,要大家都一律买你的……”王老师听着就扬起了手,“啪”的一声响,打了何小毛一记耳光。何小毛冤枉委屈地瞪他一眼,捂着脸跑了。 杨小光愈加恼怒,大声吵嚷起来:“太虚伪了嘛!王老师!学校开会讨论卖冰棍问题时,你说教师卖冰棍影响不好啦!不能向钱看啦!我以为你真是品格高尚哩!想不到你比我更爱钱,而且不择手段,发动学生搞阴谋活动……” 王老师看见已经有不少学生和教师围观,窘迫地张口结舌,有口难辩,恨不得一头碰到砖墙上去。杨小光更加得意地向围观的学生和教师羞辱他:“我杨小光爱钱,可我赚钱光明正大。我心里想赚钱嘴里就说想赚钱,不像有些人心里想赚钱嘴里可说的是这影响不好那影响不佳,虚——伪!” 王老师再也支持不住,从人窝里出来,干脆回屋子里去。历史课教师刘伟一手摇着竹扇,脚尖上仍然挑着拖鞋走过来,挡住王老师不让他退场,然后懒洋洋扬起脸对杨小光说:“杨小光你骂谁哩?六甲班的学生干部是我组织起来行动起来的,你有什么意见朝我提好了。” 杨小光忽然一愣:“我……关你什么事?” “我说过了是我组织六甲班干部动员学生买王老师的冰棍儿。”刘伟说,“你骂错了人,先向被你错骂的王老师赔礼道歉,然后你再来骂我。” 杨小光反而被制住了。 刘伟不紧不慢地重复:“你先向王老师道歉,然后再跟我说你有什么想不通的!” 杨小光终于从突然打击里恢复过来:“你刘伟甭充什么硬汉!谁使的花招谁做的手脚我完全清楚,你甭在这儿胡搅合……” 刘伟眼睛一翻也上了硬的:“我是不是充得上硬汉搁一边儿。我倒是真想搅合搅合。你杨小光牛什么?不就是蹦了一下得了一块没有金子的金牌才混上个体育教师!你整日里骂这个训那个你凭什么耍厉害?领导怕你我也怕你不成?” 杨小光被讽刺嘲笑得急了,拳头自然就攥紧了,朝刘伟走过去:“就这我还不想当这破教师哩!你不怕我我什么时候怕过你?甭说这小小学校即就是本县我还没怕过谁哩!” 校长成斌正在睡午觉,最后被叫醒来到现场,先拉走了刘伟,再推走了杨小光,学生和教师们也各自散了。成斌只是嘟哝着:“刘老师快回房子里去,让学生围观像什么话!杨老师快去大门口卖你的冰棍儿,在学生面前吵架总是影响不好嘛!再有理也不该在学生场合吵嘛!” 王老师早在成斌到来之前已经逃回房子。 王老师坐在办公桌前,脑子里乱成一窝麻,那总是梳理得很好的银白头发有点散乱了。他没有料到卖冰棍儿会卖出这种不堪收拾的局面。他想到校务会讨论卖冰棍儿时自己说过影响不好的话,但没有坚持而放弃了,他随着教师们一样参加了轮流卖冰棍儿。他怕别的教师骂他不合群,清高,僵化,都什么时候了还拉不下面子……明年满六十本可以光荣退休了,最后一个毕业班毕业了他就该告老还乡了,临走却被一个年青的体育教师骂成“伪君子”,他已灰心至极,再三思虑,终于拔笔摊纸写下了“退休申请”几个字,心里铁定:提早退休! 放晚学的自由活动时间,校长成斌来了。成斌说问题全部调查清楚,何小毛和六甲班学生干部到各班动员学生买王老师冰棍儿的举动,完全属于何小毛的个人行为,既不是王老师策划的,也不是刘伟策划的。所以杨小光辱骂王老师是错误的。如果仅仅是这件事就简单极了,由杨小光向王老师赔礼道歉。问题复杂在王老师失手打了何小毛一个耳光,打骂体罚学生是绝对不允许的。成斌说他和吴主任研究过了,做出两条决定,王老师向被打学生家长赔情,争取何小毛的乡村企业家的父亲的谅解,然后再在本校教师会上检讨一下。如果上级不查则罢,要是查问起来,咱们也好交待,王老师也好解脱了。为此,成斌征求王老师的意见。 王老师把抽屉拉了两次又关上,终于没有把“申请退休”的报告呈给成斌校长,担心会造成要挟的错觉。对于成校长研究下的两条措施,他都接受了,而且说:“你和吴主任处理及时,本来我自己打算今晚去何小毛家,向家长赔情哩!” <er h3">六 成斌校长不放心,执意要陪着王老师一起去何小毛家,向那位在本乡颇具影响的企业家赔情,听说那人财大气粗,一个老夫子样儿的王老师单人去了下不来台怎么办?刘伟也执意要去,理由是与自己有关,六甲班他任副班主任,责无旁贷,另外也怀着为王老师当保镖的义勇之气。王老师再三说不必去那么多人,何小毛的父亲其实还是他的学生,难道会打他骂他不成!结果仍然是三个人一起去了。 这是乡村里依然并不常见的大庄户院。一家占了普通农家按规定划拨的三倍大的庄基,盖起了一座二层楼房,院子里停着一辆客货两用小汽车,散发着一股汽油味儿,院里堆积的杂物和废物已不具一般庄稼院的色彩,全是些废旧轮胎,汽油桶子,大堆的块煤以及裁剪无用的各色布头堆在墙角。何社仓闻声迎出来,大声喧哗着“欢迎欢迎”的话,把三位老师引进底层东头套间会客室,质地不错的沙发,已经适应的变化铺上了编织的透风垫子,落地扇呜呜呜转着。何社仓打开冷藏柜,取出几瓶汽水,揭了盖儿,送给三位老师一人一瓶。 成斌校长摇着瓶子没有喝,刚开口说了句:“何厂长我们来……”就被何社仓挥手打断了,何社仓豪气爽朗:“成校长、王老师刘老师,你们来不说我也知道为啥事。此事不提了,我已经知道了。我那个小毛不是东西,我刚刚训过他。咱们‘只叙友情,不谈其它’。”他最后恰当不恰当地引用了《红灯记》里鸠山的一句台词,随后就吩咐刚刚走进门来的女人说:“咱们小毛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来了,难得遇合,你弄几样菜,我跟我老师喝一点。”女人大约不放心孩子的事,只是开不了口,转身走出去了。 成校长企图再次引入道歉的话题,何社仓反而有点烦:“总是小毛不是东西,这小子大胆大,什么事也敢做什么话也敢说。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胆小得很,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吓得像个小老鼠,一见生人就害羞——王老师一概尽知。这小子根本不知道害怕害羞……咱们不提他了,好好……。” 王老师愈觉心里憋得慌,终于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社仓,我打了小毛一个耳光,我来……” 何社仓腾地红了脸:“王老师,打了就打了嘛!我也常是赏他耳光吃。这孩子令人讨厌我知道。我在你的班上念了两年书,你可是没有重气呵过我……好了好了不提此事了。大家要么去参观参观我的鞋厂。” 何社仓领着三位教师去一楼的生产车间参观,房子里安着一排排专用缝纫机,轧制鞋帮,另一间屋子里是裁剪鞋帮的。夜班已经开始,雇来的农村姑娘一人一台机子,专心地轧着鞋帮头也不抬。 何小毛的母亲已弄好了菜,何社仓把三位老师重新领进会客室里,斟了酒,全是五星牌啤酒,而且再三说道谦让的话,青岛牌啤酒刚刚喝完。然后把筷子一一送到三位老师手里,敦促他们吃呀喝呀。 王老师喝了两杯啤酒,不大会儿就红了脸,头也晕了,脚也轻了,他今天只是吃了一顿早餐,空荡荡的肚子经不住优质名牌啤酒的刺激,有点失控了。 何社仓大杯大杯饮着酒,发着慨叹:“我只有跟三位老师喝酒心里是坦诚的,哎哎哎!” 刘伟听不出其中的隐意,傻愣愣眨着眼。 何社仓说:“王老师,我现在有时还梦见在你跟前念书的情景……怪不怪?多少年了还是梦见!我小时候那么怕羞!我而今不怕羞了胆子大了。我那个小子小毛根本不知道害怕害羞!我倒是觉得小孩子害点羞更可爱……” 王老师似乎被电火花击中,猛地饮干杯中黄澄澄的啤酒,扔下筷子,大声响应附和着说:“对对对!何社仓,小孩子有点害羞更可爱!我讨厌小小年纪变得油头滑脑的小油条。”说看竟站了起来,左手拍了校长成斌一巴掌,右手在刘伟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然后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忽然鼻子一抽,两行老泪潸然而下,伸出抖抖索索的手,像是发表演说一样:“其实何止小孩子!难道在我,在你们,在我们学校,在我们整个社会生活里,不是应该保存一点可爱的害羞心理吗?” 三个人都有点愣,怀疑王老师可能醉了。 回首往事 女儿今天领着她的对象要到家里来,这是头一回。刘兰芝把一切收拾停当,就坐下织毛衣,静静地等着。织过多少件毛衣的双手,忽然笨拙了,总是把针戳到岔儿里去。 楼梯上响起女儿的脚步声。 门推开了,刘兰芝扬起头,女儿笑着站在门里,把跟在身后的小伙子让进屋。她站起来,迎上前去。 一眼瞧见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刘兰芝不由一愣,这年轻人和吴康长得多象啊!吴康,那是她在女儿这个年龄的时候,曾经热恋过的情人。 女儿羞涩地笑着,介绍说:“这是我妈。妈,他是小吴……吴南。” “坐!坐!”刘兰芝有点慌乱地让着。唔!姓也一样!怎么回事呢? 她几乎不敢正眼看吴南。把客人礼让到椅子上坐下,递茶的时光,她看见一双多么聪颖的眼睛,那简直就是二十多年来时时在脑际里闪光的吴康的眼睛……不会是幻觉吧? “大娘,您也坐。” 一口浓重的陕南地方口音,更加深了她的猜疑。陕南,吴康就是下放到陕南山区的。刘兰芝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年轻人来:长条瘦脸——象吴康;宽宽的亮堂堂的前额也象;稍微向下撇着的左嘴角——简直像神了!长长的脖颈根,露出蓝条子土布衬衫的衣领……不错,只有吴康家乡那个县的人,才习惯织这种蓝条子土布…… 刘兰芝第一次看见这种蓝条子土布衬衫,是进入高中的第一天。排过座次之后,她的同桌,一个从关中农村考进省立重点中学的新同学吴康,上身就穿着这样一件浆得显硬的蓝条子上布衫子。自小在城市长大的裁缝的女儿,总是穿着时兴的服装,看见这样一件土布衣服,多稀奇!在一个尽是城市学生的教室里,这样一件老式衬衫所显示的土气,就特别显眼。她带着嘲笑的口气,问刚刚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同桌:“你这衫子,是什么料子做的?” 周围的同学泛起一阵开心的笑声。 刘兰芝得意地看着,吴康眼睛里呈现出一缕窘迫的神情。她忽而有点后悔,深怕这个乡村来的野孩子骂出什么不干净的话来。没有,窘迫的神色瞬即从他的眼里消失了,整个长条脸上,是一副坦然的神志,语气稳重地说;“是‘乡村呢’料子。” 不出一月,这个乡下学生以他正直的品质和优秀的成绩,很快获得同学的尊重和信任,刘兰芝才真正后悔了。及至他们三年期满,一同考入大学历史系,她无法隐瞒自己心底的爱慕之情了。 一个春日的傍晚,校园里的丝丝垂柳下,她对吴康娇嗔地说:“给大婶写信时,让她给我剪件‘乡村呢’衬衫,行不?” “蓝条子土布衬衫,你穿?”吴康停住脚,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惊奇地问。 “我喜欢。看顺眼了,挺好!”她说。 他脸红了,抑制不住欣喜的心情,大声憨气地说:“行啊!行啊!‘乡村呢’要几件也不难!”说着,伸手抓住她的双手。她仓皇地逃开了…… 现在,刘兰芝看见坐在桌子对面的吴南,神态和穿着,都活象当年的吴康啊。她问他:“家在哪里?” “陕南。” “陕南不种棉花,也不织布。”她指着吴南的脖子,笑问,“你穿这衬衫……” 吴南低头笑了。女儿插嘴说:“他老家在关中。他父亲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陕南,落了户。那土布是老家奶奶给寄的。” “这布结实,耐磨,我们家大小都喜欢穿。” 果然是吴康的儿子,真是出奇事。刘兰芝至此完全证实了初见时的预感,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二十多年了,没有机会见他一面,现在却看见他的儿子,要做我的女婿了,她的心在胸膛里振颤,抖动……她托辞要去备饭,钻进灶房去了。 这儿安静。刘兰芝打开炉门,把早已切好的菜扔进小锅,转身扭开水管,冲洗了热烘烘的脸,又打开了小灶房的窗户。 蓝天,白云。古城春天少有的晴朗透碧的天空。越过一幢幢参差高矮的建筑,刘兰芝看见公园里那座亭台的尖顶。也是这样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他们临近毕业了,她和吴康在草坪上谈论毕业论文的提纲,后来又扯到志向、理想、事业,海阔天空…… “史学的价值,就在于真实。没有真实,就不算历史!”吴康在草地上踱着,说着。 她坐在草地上,双手抱着膝,仰着头,听心爱的人儿谈着,附和说:“正是史料里夹杂着的许多假的东西,才给后人评价历史造成了困难。” “科学地评价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唯物史观是最好的武器。我满怀信心……” “我给你当个助手……” “你要自己干,我们共同钻!” 春天的傍晚,雾雾笼罩着绿色的柳树,寒气潮起来。她依着他,从公园的小路上慢慢朝大门走去。 “饭糊了!妈!”女儿蹦进灶房。 刘兰芝慌忙回转身,提下小锅,一股焦糊味儿直冲鼻孔。 女儿吃吃笑着,封了炉门。 “你去打点酱油来。” “不是有吗?” “再去买点好的,那个不好……” 女儿被支使走了。小灶房又恢复了安静,她的思绪象小河的流水,斩不断,堵不住。 “划清界线!这是个立场问题!”已经被她撕过三次求爱信的同学刘剑,又来找她谈话。他是第一个在班级辩论中揭露出吴康在论文里用秦始皇搞影射的人,进入新成立的反右领导小组了。他很关心刘兰芝,对她在辩论中支持吴康的做法表示出焦虑和担心。他几次和她谈话,全是对她的关心和爱护。“自由辩论结束了,要组织反击……” “……”她说不出话了。两三天来,校园里和教室里白天黑夜正在进行的热烈的辩论的气氛突然冷却了,刘兰芝心里也冷却了,惶惑了。 “各人的历史要自己来写。态度的转变,是关键的一步。”刘剑分析说。 “……”刘兰芝张张口,还是说不出话,心口不一的话是难以说出来的,但她不能不承认,刘剑说的是实际的情况。她支吾说,“我要再想想,我所坚持的观点,是不是真的错了……” 刘兰芝看着站起来走去的刘剑,头脑里混乱极了。她想哭,又哭不出。 “趁早剪断!”老裁缝对着几天内明显消瘦下去的女儿,挥着剪刀,训戒说:“爸爸旧社会受苦受气,新社会翻身做人,报恩还报不尽呢!这小子敢攻击……” “土里土气的庄稼坯子,我早就不中意!”妈妈嘟哝着,现在有她说的话了。她早就不中意那个未来的乡村女婿,现在有了最有理的理由:“哼!右派……” 于是,刘兰芝终于走上辩论会(实际已经是一边倒的批判会)的台阶,面对全校师生,痛哭流涕,慷慨陈词……“在风浪中,我要和左派站在一起……”她的行为,在学校一时传为斗争佳话。 因为运动,毕业分配推迟了。这一天,刘剑悄悄地向她透露,分配她到市内一家中学当历史教员。她有点不平,论学业,刘剑每次考试,成绩从来都在她之下,居然被分配到历史研究所去了。刘剑讨好地解释,说是她本来被分配到县区中学,经他多方力争才留在市里……比起偏僻的山区,城里是好多了。她算将就了,准备回家把这个讯息告知老裁缝。 在校门口,她碰见了吴康。 几十个被打成极右的学生,肩头扛着被卷,手里提着书兜,排着散乱的队形,默默向学校的大门走去。 吴康夹在这支散乱的队列里,肩膀上挎着被卷……被卷外面包着的蓝条子土布床单,和他身上的蓝条子土布衬衫出于同一架织布机吧?那个为他纺棉织布的关中乡村老大娘,看见这样归来的儿子,会怎么样呢?她放慢了脚步,让他们的队列先出门吧。 吴康随着队列走出校门,转过身,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瞧着学校古老的门楼上面刻的校徽,嘴唇紧紧抿闭着,左边的嘴角拉下去了,不动了。刘兰芝再不忍心看他的脸,低下头,闭了眼,她发觉她和他的界限还是没有划清啊……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吴康也瞅见了她。两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吴康那笼罩着痛苦的迷雾的双眼,忽地燃烧起来了,嘴角现出一缕轻侮的笑,那是怎样居高临下的不屑一顾的嘲笑啊……她无力对视那双眼睛,慌忙偏过脸去。 当她再转过头来的时候,那个熟悉的背影,扯开长步,扬着头,肩头挎着被卷,走远了,萧萧秋风把那蓝条子土布衬衫的下襟扬起来…… “妈,酱油。”女儿蹦进门来,说话像唱歌。 “噢噢!买回来了……”她胡乱答应着。 女儿挤到案板前,搭手帮她做饭。她从女儿眼里看出一种期待的神气,希望妈妈说说第一次看见女婿的印象吧?应该满足女儿的要求,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能说什么呢? 女儿终于忍不住,说:“他爸爸可好。” “你知道?”她深情地问,心想,我比你清楚多了! “他妈妈也好。”女儿说。 “你知道?”她急切地问,吴康找了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他给我说的。”女儿骄矜地说,“他爸下放到陕南,落脚在一个山沟的生产队里劳动改造,公社安排让团支部书记暗暗监视他的举动。团支书是县上有名的模范团支书,很厉害,管他管得可严了,整天冷着脸,生怕他干出杀人放火,破坏集体的事儿来,自己也搞得很紧张。半年过去了,没见这个右派学生胡作非为,倒是看见他把长头发剃了,象当地农民一样,光头上缠着一条蓝布帕子。团支书有点泄气,上级忠告她说,这些右派,表面上最会装相,别看整天不说话,肚里的黑墨水翻浪哩!她再也不敢松懈斗志和敌情观念了。有一天,团支书猛然发现,右派学生正蹲在墙角烧字纸。销赃灭证!好大胆!她气得立时火气直冒,跑到跟前,一把把他推开,从火堆里抢出尚未烧尽的材料来。她连拍带打,扑灭了火,坐在地上看起来。看着看着,团支书流下眼泪来了,最后竟然骂起来了……” “怎么回事?”刘兰芝听得入神,迫不及待地问。 “哪里是什么赃证!”女儿说着笑起来,“是他在大学的一个女同学写给他的恋爱信,情书!” “啊……”刘兰芝倒抽一口气,神色都痴了,心情很紧张,赶紧侧过脸去。 “团支书此后再不对他吹胡子瞪眼了,提出要和他结婚。” “啊……团支书是个女的?” “男的还能……嘿嘿嘿……” “这么快?” “哪能!他不答应,倒吓坏了。说他今生再不结婚了!” “那后来怎么……” “团支书一心不改!对他越来越好。为这事,她被撤销了团支书职务,开除团籍。” “啊!” “你‘啊’什么呀!”女儿说完这段传奇式的婚事,看着母亲惊奇而又紧张的神色,郑重地评价说,“这个乡村姑娘,比那个女大学生值钱!” “你说什么?”刘兰芝感到女儿的话象针一样刺进她的心里来了。 “她比她,值——钱!”女儿又重复说。 “唔……”刘兰芝的心颤颤地发疼了。 “人家团支书说,她是从那个女大学生的信里,才真正认识了他,不是右派是好人!” “你去……收拾……桌子吧!”刘兰芝胸膛里憋得透不过气来,赶紧把女儿支使开了。她再也经不住女儿一句更尖刻的话了。 女儿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那吴康的儿子吴南,从桌子上拿起正在读着的书本,举在空中,眼睛一直不离书页。女儿抹净桌面,那小子还举着书呆呆地看着。女儿嗔怪地从他手中夺过书,又轻轻地摊开在桌子上,妩媚地笑一笑,跑回灶房来。刘兰芝急忙把探出房门的身子收回来。 女儿把菜全部端到桌子上去了,刘兰芝无所事事,在灶房里空撩乱着。她觉得没有勇气再坐到小伙子旁边,对视他的眼睛。 “大娘,你也一块儿来吃。”吴南站在灶房门口,拘谨地笑着。 “好……好……”刘兰芝强装笑容,慌乱地支吾说。 “叔叔呢?” “没下班!”她说,此刻提起她的丈夫,心里特别龌龊。 “那咱们等等,叔叔回来了一块吃。” “不等!”刘兰芝断然说,“他今天开会,吃集体灶。”他不回来好。要是他回来了,知道女儿的对象是吴康的儿子,这个场面将会多么尴尬! 三个人坐定,动起筷子。 吴康的儿子吴南,坐在刘兰芝旁边,大大方方提着筷子,畅畅快快吃着。连吃饭也象他爸爸吴康!吴康跟她头一回去见老裁缝的时候,吃着爸爸亲手做的饭菜,也是这种畅快样儿。从头吃到尾,筷子连一次也没放下!回学校的路上,她和他说笑,笑他是乡下佬,饿狼!他听了反而哈哈大笑,顽皮地说:“好东西都叫城里人吃咧!乡下人逮住城里人的便宜,客气才是傻熊!”她听着,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女儿吃着,不甘寂寞,对妈妈心不在焉的样子大概很不理解,插话说:“他爸平反了。” “噢!”刘兰芝应着,关心地问,“工作安排了没有?在哪个单位?” “历史研究所。”吴南回答说。 “好,和他的专业对口。”刘兰芝说。 吴南轻轻一笑,说:“开头,所里有位领导不同意俺爸去。这个人是我爸的同学,反右中整过我爸,他怕我爸找他的事儿。” 刘兰芝不由地嘘了一口气,这个整过吴康的同学,她当然明白是谁了。生活对他们三个人开了一个多么认真、多么严峻的玩笑……可是,刘剑怎么一直没有和她谈及此事呢? “真坏!”女儿气愤地骂。 “其实,我爸哪有心思去想这些事!”吴南说,“他只是急着想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还想成点事。他过了五十岁了,只怕想做的事做不完……” “他爸的两本史学专论,出版社已经定稿了。”女儿钦佩地炫耀说,“七十万字。” “是吗?”刘兰芝着实吃惊了。吴康下放以后,她和他的信息完全断绝,她能想到他肯定受了许多磨难,却想不到他竟然还在写史学论文。自己早已心死如灰,只安于完成中学历史教学的任务了。她惊异地问,“他在农村几十年,还没丢弃对历史的爱好?” “他丢不下,还叫我也读史书,给我妈讲历史故事,我们家成了历史研究所了。”吴南笑着,风趣地说:“一九六三年,上级安排他当中学教师,他又写起了书。文化大革命中,成了他的反党罪行,被打断了一条胳膊,押送回家。当天晚上,他叫我把笔纸取出来。我以为他要写交待材料,没料到他说,来,从头开始。又写起书来!” 刘兰芝的脑海里,展开一幅这样的图画: 青青的山坡下,淙淙的泉水边,一幢稻草苫顶的农舍前,青石桌旁围坐着吴康和他的妻子儿女,听他讲述千百年前的历史往事,半圆的月亮贴在山顶的天上…… “不说了,不说了!”女儿说,“吴南,把你那张全家福照片拿出来,让我妈认认你的双亲。” 吴南顺从地从提包里取出一本日记本本,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刘兰芝。 刘兰芝把照片接过来,手微微抖着,一时不敢把照片放到眼前来……那个她曾经与之山盟海誓的恋人,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一双严峻的眼睛刺向刘兰芝,象两把利剑!那脱光了头发的前额,更加显得突出面蕴藏丰富。微微向下撇着的左嘴角,有一道深深的皱折,一直勾到下巴后面去,显示着倔强,坚毅和顽强,这就是吴康! 坐在吴康旁边的是一位陕南农村装束的妇女,眼神安详而又庄重。这就是从她给吴康的那许多情书里认识了吴康的那个团支书!她占据了刘兰芝的位置,那么有理气长…… 女儿不时瞧瞧吴南,吴南谦和地笑着。女儿又瞧瞧妈妈,有一种对幸福的乞求,渴望妈妈对她和她的恋人说些祝福的话…… “你们还年轻……”刘兰芝说不顺畅,结结巴巴,“像你……吴伯伯……那样做人……这是最珍贵的……” 女儿果然心满意足地笑了。 吴南庄重地点点头,也幸福地笑着。 刘兰芝却更苦楚了。这一双年轻人,看来已经完满地铸成他们幸福的基础了!可是,她将怎样面对吴康?面对那个从她给吴康的信里认识了吴康而义无反顾地结成生死之恋的陕南劳动妇女?她和刘剑投在吴康心灵上的阴影,一旦为孩子们所了知,她…… 孩子们告辞了,要回学校去。他们就在她和吴康读过书的那所古老的大学历史系学习。她不强作挽留,让他们去吧! 刘兰芝站在残雪未融的地面上,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在楼房的转角处消失,回过身来,怎么也抑制不住感情的潮水了。她缓缓走上楼梯,脚步十分沉重…… 立身篇 <er top">一 民政干部薛志良坐在王书记对面的椅子上,眼睛瞅着写得密密麻麻的工作手册,汇报完县上关于招工工作的详尽安排后,抬起头来,看见坐在床铺与办公桌成直角交叉地方的王书记,右手手掌托着腮帮,胳膊肘撑在桌子角上,睡着了。 唔!他大概没听进去几句。老薛轻轻叹口气,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此走掉呢,不好;不走吧,又不好意思叫醒他的领导者。为难的当儿,他却无聊地观察起全社一万多人口的最高领导者来:头上的带耳扇的旧棉布帽歪了,身上的衣服皱折里,藏着灰尘,两只脚上,黄泥巴糊住了手工制作的棉鞋的多半个鞋面。他睡得挺香,嘴唇噘着,失修的稀稀落落的胡须又乱又长,挨近五十的中年人的长脸上,显示着疲劳和困顿。老薛忽然同情起自己的领导人来,他整天奔跑在公社所属的二十几个大队里,十多个新老社办企业里,帮助他的下属们解决许多棘手的问题,夜里总是熬眼吧!老薛原谅领导者不礼貌的行为了,无可奈何地又叹一口气。 这时候,王书记醒来了。 “嘿呀!”王书记抱歉地笑笑,眼白里罩着一层粉红色丝膜。 老薛也笑笑,表示谅解。 王书记站起身,扯下毛巾,在洗脸盆里蘸上水,狠劲擦拭着脸,一边问:“主要精神是啥?用三、五句话说。” 薛志良沉吟一下,企图把本本上记了六七页的记录,高度概括出来,他说:“县上要求,这次招工,所分配的名额,全部下到队里,公社不许半路拦截扣留一个名额,就是不准任何人以任何借口走后门。粉碎‘四人帮’了……” “嗯!”王书记点一下头,又问,“给咱分了多少名额?” “四十。”薛志良回答,“知青二十五,农青十五。” “县上具体怎样安排?”王书记问。 “先用一周时间宣传,做好思想教育工作;第二周把名额下到大队,定下人选报回公社;第三周政审、体检;第四周报县待批。前后一月,不准拖延。”薛志良说。 “好!”王书记说,“你给咱提一个具体方案,周一晚上开革委会例会时讨论,通过了就办。” 薛志良点点头。 “多年没招工了,问题肯定多!”王书记说,“工作做扎实,争取甭出问题。” “县上领导再三叮嘱的,也就是这意思!”薛志良说,“就怕各种‘关系’干扰……” “甭怕!干扰是肯定的。”王书记说,“关键是咱俩,我是这儿的一把手,你是具体办事人,矛盾肯定会集中到咱俩头上。咱俩撑硬,把杆杆儿撑端立直,事好办!” “我保险!”薛志良笑着保证说,满有信心地走出了王书记的房子。 <er h3">二 薛志良用一块红纸写了“招工办公室”几个字,贴在门外的砖墙上,以免来访者乱敲冒推别人的门板,影响其他同志工作。然后坐在办公桌前,摊开纸,起草方案。 一阵汽车轮轧轧地响进院子,接着听见车门开关的嘭啪声;再接着,他的门被推开了。 “玉生在不在?”来人穿着呢大衣,站在门口问。 在薛志良的记忆里,人们对王玉生的习惯称呼是“王书记”。他在公社当民政干部五六年里,几乎没有听过直呼其名而连姓也不带的声音,这是大人对小孩那种既藐视又亲切的口气。 “在!”薛志良立即站起,走出门,把来客引到王书记房门口,推开门:“王书记,有人找!” 王书记正和办公室的秘书谈什么,转过头,辨认着来人。 “玉生!你在这儿独霸一方!好难找哇!”来人嘻嘻哈哈说。 王书记醒悟似地慌忙站起,迎到门口,惊喜地笑着:“啊呀!老关!想不到是你,到俺这山沟野洼里来……” “山里有神舍药,求者不远千里……” 薛志良走回自己的房子来,看着小院里蛋青色的小轿车,那玩艺儿停在泥土地上,显得特别耀眼。县委和地委领导来公社检查生产和工作时,总是坐吉普。看派势,听口气,来人非同一般。 大约一小时光景,王书记走进门来,坐在老薛对面的椅子上,皱着眉头,一脸难色,抱怨说:“难弄!事情真个难弄!” 薛志良大约能猜摸出几成,问:“怎咧?” “嗨呀!你猜那是谁?咱的老上级,现在在市里当什么部长。”王书记说,“来干啥?开后门来了!” “噢!”薛志良证实自己猜得不错。 老领导一来先翻老账:“我在县上那阵儿,到你们村见你头一面,你小伙儿下雪天穿着单裤,光脚片穿着烂鞋,我当时叫人给你先解决了一身棉衣,记着没?我把你提拔到县团委,头一天,你一顿吃了七个蒸馍……”他这么说话,我开不开口喀…… “他要给谁办啥事?”薛志良问。 “他们部里一把手的外孙女,在咱东王插队……” “你应承了没?” “老领导甩出了老面子,我……” “算咧!那就留下一个名额吧。”薛志良替领导解围说,“就是不好推。” “下不为例!”王书记下决心说,口气有点气哄哄。 薛志良笑着,点点头。 “看来,这件工作比所能设想到的麻烦更多!”王书记走出门后,薛志良这样想。其实,在县上昨天召开关于招工工作会议之前两个多月,早就风传着招工的消息。他是民政干部,经常被关心这件事的人们询问着,打探着。他用一句话回答任何人:“没见上级正式通知。”许多穿着各色衣服的人,做出谄媚的、讨好的、巴结的脸色,提出将来一定要帮帮忙。他也用一句话应酬:“等上级传达咧,到时候看,不违犯政策,尽量帮忙……”有什么办法?在文明的城市和落后的农村之间存在着明显差别的当今中国,谁有本事和力量能扭转这股强大的进城的洪水?特别是党的传统思想被污染以后,问题更加难以正常处置了。现在看吧,上午刚把招牌一贴出门,他的房子里就涌来许多人。他索性把要起草的文件纸收拾起来,锁上门,躲到搞计划生育的女干部的房间里写,这儿是人人闻之却步的冷清衙门。 大约还没写两页,老薛就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呼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又粗又响,叫得又紧,简直跟叫驴的嗓子一般无二。 薛志良只好合起纸笔,走出门去,见社办砖厂厂长杨谋儿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此人四十多岁,墩墩个儿,光头发亮,肥眼泡下一双又大又诡的眼珠一瞅见他,就急不可待的喊说:“老薛,快快快!王书记叫你!” 杨厂长跨步过来,一只胳膊搂住薛志良的肩膀了。看去象是亲热的举动,而实际感觉那粗壮的胳膊是在推着他快走。 王书记旁边,坐着一位中年陌生人,从脸上的颜色看,他的营养是很好的,胖乎乎的圆头上,扣着一顶栽绒帽儿,带毛领的列宁式棉袄,脖颈衬着红蓝各半的两色围巾。 “这是一零二信箱供销科科长老孙!”杨谋儿给老薛介绍对方。孙科长坐在椅子上未动,胖脸上略略显出一丝有限的微笑,而不象一般申求帮忙者那样过分地殷勤。杨谋儿又向对方介绍说:“这是俺公社民政科科长,老薛。” 薛志良握着客人的手,心里挺别扭:公社分工搞民政工作的,仅仅就他一个人,从来也没有什么“科”!他今日倒被社办砖厂厂长加封为科长了!他以为杨谋儿和他开玩笑,回头瞧瞧,杨谋儿脸挺得平平儿,说谎话比说真话的神气还严肃认真。 王书记笑着瞧一眼薛志良,侧过头擦火柴点烟抽,似乎故意把事情留给别人说。 杨谋儿把灵活的眼睛对住老薛,说话象打机关枪:“是这么一回事。孙科长是咱公社孙家湾人,一家人住省城,老常不回来,显起人生,说近了是咱乡党。乡党见了乡党亲,孙科长经常关心咱公社,前年咱砖厂筹办时,大马达到处弄不来,孙科长给咱解决咧!这回给咱支援两部汽车,新出厂的‘延河’。要是等上级分配,一年也靠不准能拨来一部……” 老薛听杨谋儿的意思,集中到一点,就是过了这个村,决没第二家店了。汽车虽然是奇缺货,与民政干部的工作业务却相差甚远,把他叫来,意思是十分明白的。 “孙科长的侄女在队里,想借这次招工的机会……王书记叫和你一块商量商量……” 薛志良温和地笑着,看着王书记。他用随和的笑脸告诉屋子所有的人:书记看着办吧!你只要点头,我就再留下一个名额。我不想讨好谁,也不想得罪谁。五十岁的公社民政干部,难道还想靠讨好谁去求得一官半职吗?无聊! “咱砖厂没汽车不行喀!成天拉煤,光运费就花得挨不起!清除窑渣,把场地都堆占满咧!要是有汽车,一下送到临近村里去铺路,一举两得。老孙为解决咱的困难,把想不到的办法都想咧!用他们科上的名义先买下了。凭咱,嗨!给人家磕头叫爷也甭想……” 老薛听着杨谋儿的话,心里厌烦!这些话,在他参加革命队伍的多少年里,是作为垃圾一样的东西被排弃的。现在可好,文化革命以后,这些垃圾一样的东西被杨谋儿一类人当作蜂蜜一样追逐着,而且敢于在公社党委书记面前,大言不惭地高声宣扬…… 再看看孙科长吧!稳稳儿靠在椅背上,悠悠然喷出一口口烟雾,轻轻掸掉烟头上的烟灰,一句话也不说。有人替他说话、替他着急、替他办事、替他卖脸!他有两部汽车——物质真正是基础啊!能教孙科长腰硬气壮! 杨谋儿啰啰嗦嗦说完了,乞求的眼光瞅着王书记。薛志良也等待着书记的裁决。 王书记磕掉旱烟灰,从桌子上拿起三张票卷儿,在空中显示似地晃了晃(那是专叫他薛志良看的),又啪地一声压在桌子上,似乎带着某种嘲讽的口气说: “怎样?老薛!两部汽车,换你一张招工表,这个生意,你划得来呀?” 薛志良对于这样赤裸裸的问话,确实没有精神准备,咄咄呐呐:“你……你看……看吧!” “我看是划得来的!”王书记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杨谋儿释然笑着,向书记点头…… 孙科长也显出矜持的笑意…… 王书记把桌子上的票卷儿交给杨谋儿,吩咐说:“一部给你,一部给拖拉机站,不要误了起货期限!” “那你放心!”杨谋儿小心翼翼把票卷夹进票夹,装进提兜。 “那个表?”孙科长说了第一句话。 “表?”王书记瞅着薛志良。 薛志良说:“表在县上,还没发下来。” “放心放心!”杨谋儿拍着孙科长的肩膀,“俺王书记说话,是公社的最高指示,你放心!” 杨谋儿和孙科长欢欢喜喜出了门,先后钻进黑壳轿车,走了。王书记把民政干部留在自己房子,苦笑着说: “下不为例!” 薛志良依然笑着点点头。 “下不为例!坚决!”王书记重申他的决心,“我现在就走,住到山岭上的东沟大队去,任谁问,甭透露!除非上级有紧急会议,你给我打电话!你按你的计划办!” <er h3">三 王书记下乡逃走以后,郑副书记,肖、何两位主任,也都招架不住没完没了的纠缠,相继逃走,住到某一个大队里去了。 老薛被围困在兼着寝室的办公室里,床铺上坐着来访者,房子的空档处站着没有凳子坐的人,火炉边围着人。水喝完了,有人自动打回来,放在炉子上烧…… 从公社每个村子来的社员,年轻人、老汉、老婆和一些大小队干部,还有城里来的知识青年的家长,工农商学兵,不论职位多大,知识多高,贫富如何,都一齐向这位瘦瘦的人民公社的民政干部倾诉心里话,恭恭敬敬…… 薛志良不时点点头,表示对各种各样的困难和理由都听进去了。的确,有的家长申述的艰难,听了简直令人伤心,我们有许多人生活得并不美好!面对着一张张苦楚抽动的脸,一串一串甩出清鼻眼泪的述说者,他咬住嘴唇,不漏一丝缝儿,不承诺任何要求。他心里明白,上级分给全公社仅仅四十个名额,农业户口的男女青年全社不下两千,知青也有二三百,照顾也照顾不过来喀! 他不能满足任何人,也不厌烦任何人啰啰嗦嗦的申述。他的脾气在公社二十多位干部中是头一个称得“待人和气”的。正是这一点,公社领导才量才使用,分配他做麻烦而又琐碎的民政工作,每年冬季,向最困难户发放有限的救济物资和钱款,检查各村对鳏寡孤独的五保户的生活安排,军人烈士家属的抚恤金,每季度一次的民用木材的批发……他的工作虽有许多可指责的尚不周密的纰漏,可他的态度永远是好的,笑嘻嘻……眼前这些挤到他跟前来的人,叙说完了,虽然没有得到确凿的许诺,倒也听了几句暖心热胸的话,擦了眼泪和鼻涕离开了,一批又一批…… 薛志良看出,凡是挤到他的跟前来申述困难而希望得到照顾的人,大都是些不通“眼隙”的人。又有一些人,突然插进来,打断谈话者的话,问“王书记在不在?”或问“肖主任到哪里去了?”他按事先订好的默契,撒谎说不知道。这些人不甘心,眨着并不信任的眼睛,又到其他干部那里去探问了……一向清静的山区公社的小院,现在熙熙攘攘,吉普车和小轿车在狭窄的院道里错不开进出的路…… 尽管这样,有人还是把公社领导抓住了。这些人从山坡上解冻的泥路上回来,在老薛的办公桌的桌腿上,毫不客气地蹭着他们粘满泥巴的皮鞋,发着牢骚和叹息,要不是为他们的儿女,他们亲属的儿女,或他们首长的儿女,讨来公社领导者亲笔划下的那一绺纸头儿,他们大约做梦也不会光顾山区泥泞小路的自然风光的。他们把纸头儿掏出来,诡秘地瞧瞧左右,交给薛志良。薛志良看一眼,照例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然后,再听申述者被打断了的话头儿…… 这当儿,一个老汉走进来,手里拄着拐杖,须发全白了,牙齿也脱落了,干瘦的脸上,结着豌豆粒大小的老年斑,抬脚举步相当艰难,看去肯定超过八十大关了,他的左右,走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象是国家职工,女的是生活优裕的农村妇女装束。他们搀着老汉,防他绊脚跌倒!老薛担心:一旦跌倒,这具棺材瓤子就很难再爬起来!那样的话,他这民政办公室里将会闹出人命来的……这两个男女也真是,有话他们来说不行吗?把这样一个老汉架来干什么嘛! 站在屋子中间和坐在长条凳子上的人,自动让开路,老汉走到薛志良的对面,隔着桌子,张开没牙的嘴巴,问:“兔娃子在不在?”老虽老了,说话的口气却又冲又倔。 薛志良一愣,公社干部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嘛。 身旁那个中年职工抱歉地笑了,解释说:“王书记!是王书记!” 老汉自己也笑了,说:“我叫他小名儿叫得顺口,这崽娃子把名字改咧!他在哪?” “下队去了。”老薛说。 “哪个队?”老汉问。 “不知道!” “用他的时光,就跑得不见踪影儿!”老汉气倔倔地说,“他今日回来不?” 薛志良听出,这肯定是王书记的什么亲戚了,就说:“不一定回来。你是——” “我是他老舅!” “找他有紧事吗?” “没事我找他干啥!我七老八十……” 老汉说了半截话,被身旁的中年职工拉一下胳膊,就停住了口,然后狠狠地说:“他妗子病重,快断气咧!想见他一面!” 老汉被人操纵着说假话,这太明显了。民政干部故意装着吃惊的神气,叹息说:“啊呀呀!这可咋办?他现在在哪个村,我也不清楚哇!” “我听人说,他给吓跑咧!躲走咧!”老汉依然倔倔地,“我今日不走咧!等他三天三夜……” 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老薛心里好笑这个不会撒谎的老汉,又倔又稚的脾气,他逗老汉说:“你要是在这儿等上三天三夜,我掏饭票给你管饭!晚上咱俩睡,十天半月都成喀!可是,你忘了,你老伴正断气呢!” “你甭耍笑我老汉!”老汉笑说,口气软了,“人说只你知道他的影踪儿,你俩捏得活码号儿……” 薛志良呵呵笑着,走出办公室,走进公社电话总机房,插了东沟大队,又挂了南梁,都说不在。最后,终于在隔河的北滩大队找着了。他把老汉一行三人引进电话室,把话筒交到老汉手里。 这种从国家大机关淘汰下来分发给公社使用的通讯工具,虽不先进,拿在清末年间出生的公社王书记的老舅父手里,大约还是新奇的,老汉看看,半天不知怎么用。 薛志良把话筒一头对准老汉耳朵,一头对准老汉留着长胡须的嘴,坐在一边。那些没完没了的困难申诉听得他脑子压抑而又憋闷,倒想听听有趣的倔老汉将怎样和他的兔娃子外甥说话。 老汉对着话筒,喊说: “兔娃子!我是你舅!舅今日求拜到你崽娃子门下咧!” 半自动电话保密性差,话筒里传来王书记“嘿嘿嘿嘿嘿”的笑声。 “柿园村你表姐家那个,想当工人,你姐跟你姐夫,硬把我架来,叫给你说。你就给娃办了,全当给舅办哩!成不成?你光笑啥!不成?不成的话,舅没你这外甥,你没我这老舅……” 话筒里传出尴尬的笑声,夹杂着为难的叹息声。老汉接上话: “你舅一辈子倔豆儿脾气,你还不知道?你妈你爸死到虎列拉瘟疫那阵儿,你大伯,你三大脾气倒瓤和,咋不管你?不是我老汉把你引到舅家,一把屎一把尿,从一尺长个棒槌娃,拉扯得长成七尺汉子……你而今当了官,不认你舅咧……哼!能成?早说能成的话,我都走咧!” 老薛早已笑得流出眼泪,逗笑说:“老先生,俺王书记,充其量也不过五尺半,你咋说七尺?胡吹冒撂!” 孩子似的老汉笑着,喘着气。 那一对中年男女达到目的了,满意地笑着,扶老汉出门。 老薛继续逗:“快回!老先生!老伴在家大半断了气咧!” 老汉呵呵一笑,爽快地坦白说:“他妗子的骨头,怕是早都化成水咧……” <er h3">四 薛志良一个又一个劝退来访者,收拾好被拉乱了的家具,清扫了地面,屋子里清静了。从窗玻璃上看出去,一轮明月托上山岭,清冷的月光照进屋子来。 他拉亮电灯,坐下来,浑身困倦,从抽屉里取出起草的方案稿本,着实作起难来:明天,要在全社基层干部会上下达招工指标,分配方案还没定下来,公社王书记,郑副书记,肖、何两位主任,托咐他“考虑”的数字已经相当可观,名额实在不好分配了。特别是县上转回两三封人民来信,揭露了“汽车换人”的秘密,民政干部确实为难了。 “王书记今晚回社,等他定点吧!”老薛拿定不算办法的办法,“咱是具体办事人,领导咋说咱咋办!” 王书记从乡村回来了,端直走进薛志良的屋子,顺手丢下挎包,在火炉上烤火,搓着手脸,侧过头问:“你这几天日子不好过吧?哈,保险热闹!” 薛志良苦笑一下,没有说话,拉开抽屉,取出那两三封群众来信,默默地送到王书记手里。看着王书记一脚踏在火炉边沿上,仔细地阅读着信件,时而把带棉布帽儿的头侧过去,又歪过来,辨认着信纸上难以识别的草字。看完之后,王书记把它交回老薛手里,淡淡地一笑,似乎早有所料,沉静地说:“社员的议论,比这信上写的还多!话更难听!” 老薛瞧着王书记,仍然没有说话,他等他最后表态。王书记从火炉上取下腿脚,踱到屋子中间,抬起脸问:“我给你开了多少条子?” “十张。” “其他人呢?” “十二张。” “一共二十二张。”王书记说,“超过了全部名额的一半!余下十八个,你给二十四个大队怎么分配、下达?” “确实不好办!”薛志良正好借机道出自己的难处,“如果群众问,那二十二个名额跑到哪里去了,我不好答复!” “好答复!”王书记嘲讽地说,“就说王书记给他的老上级,老亲戚走了后门咧!” “那……”老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把我给你开的那些条子,让我看看!”王书记说。 老薛又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用别钉扎在一起的纸条,交给王书记。 王书记接到手里,一眼也不看,顺手扔到火炉里去了,腾起一股黄色的火焰,说:“四十个名额,全部分配到大队。公社一个也不要留。” 薛志良瞧着王书记的举动,吃惊地说:“那你给人家答应过了的……” “让他们骂我好了!”王书记铁下心说,“他们骂,不过十来个人!社员骂起来,一万多人呢!” “别人都好说。”老薛说,“那个孙科长咋办?咱砖厂把人家的汽车已经开回来了……” “开回来了好!”王书记说,“咱们社办企业要买一辆汽车,多难!现在有人送上门来,还不好吗?” “就怕孙科长不肯罢休……” “不罢休能怎样?”王书记动了气,使劲磕一下烟锅,“国家生产的汽车,本来就有支援农业的一份,尽叫他们搞去以物易物,以车换人,该用汽车的部门倒分配不来!” 听到这里,一向拘谨的民政干部从迷蒙当中醒悟过来,忍不住哈哈畅笑起来:“哈呀!我明白了!你原来给他们布置了个迷魂阵……哄他……哈呀!” “不!不是!”王书记不笑,摇摇头,认真地纠正说,“我当初确实是同意了的!你把我的思想看得太纯了!” 薛志良收敛了笑容,心里一震。领导者在下级的面前的坦诚,使他感动了:本来嘛!这是领导者掩饰自己思想污点的最好机会!他在有点心谎意乱的情况下,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最近在几个队里,听到的议论不少!”王书记说,“社员们拿眼睛瞪着我们,看我们咋办?要是把好事、有利的事都让我占了,那么以后社员谁还听我说话呀!” 薛志良心头一阵阵发热,庄重地点点头。 “我们党丢掉的东西太多咧!”王书记满怀惋惜地说,“文化革命前,哪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鬼门道!如果我们不能立身于党的原则,社员怎会跟你走!如果不能尽快恢复群众对党的信任,就会影响我们的整个事业……” “放心吧!这样,事情就好办!”薛志良增长了信心,“名额分配,好办得很!” “通知委员们开会吧!”王书记说。 “好!”老薛趴在桌子上,摊开一迭表格,“我把方案一定,就去。” 老薛在表格里填上一个一个大队的名字,又填上分配的数字。当他抬起头,准备出门去通知党委会委员们的时候,看见王书记靠在床头的被卷上,睡着了。糊着黄泥巴的棉鞋搭在炉盘上,冒着蒸汽。他太累了,轻轻地响着鼾声。 薛志良放轻手脚,取来自己的大衣,盖在领导者的身上,蹑手蹑脚出了门,拉上门板,心头轻松而又畅快,跑去通知其他委员去了。 两个朋友 <er top">一 王育才和媳妇秋蝉的离婚案还在民事法庭赵法官的卷宗里悬着。这场旷日持久的案件连头带尾已经持续了五个年头。王育才和秋蝉以及双方的亲戚朋友都被这场官司拖得精疲力竭身心交瘁却又欲罢不能。 五年里王育才三次起诉,三次均被赵法官判为不予离婚。按照民事法庭现行的规矩,一经裁决为不予离婚后要再次起诉,必须有新的理由而且要在半年之后。理由总是可以找到的,唯有时间无法通融,再难熬也得熬过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多个日日夜夜。民事法庭还规定,离婚双方或一方如果不眼判决进而提起上诉又被上级法院驳回维持原判,那么要再起诉除了更充分的理由之外,时间的规定要在一年之后。王育才第二次起诉就发生了这种情况,硬硬地熬了整整一年才得以第三次向民事法庭重提旧案。现在,他已经做好了第四次起诉的一切准备,主要当然是状子,另外花在排除亲戚朋友苦口婆心劝解上头的力气也比上三次更多。 王育才挟着装有离婚申诉的黑色皮包走进桑树镇民事法庭的小院时,正好碰见急匆匆去上厕所的赵法官。赵法官只是减慢了脚步而并不驻足说:“老主顾又来了。”王育才苦笑一下说:“我不来过不成日子。”随之装出大不咧咧的样子说:“你要是烦了,干脆给我判个离婚算球了,我也就再不麻缠你了。”赵法官已经走到小院墙角的厕所门口,一只手下意识地去解裤扣,回过头来笑笑:“不烦不烦我不烦,我吃的就是这碗麻烦饭嘛!你才起诉了四回这不算个啥,经我手判的一个离婚案男方起诉了十一回,前后经过十七年。你这四五回只是一般记录。” 王育才听了就哑了口,像是中了一位法咒无边的禅师点来的定身法,立在那儿僵住了手脚。 <er h3">二 秋蝉用独轮小推车刚刚拉回一车包谷秆子,满脸淌着汗,解开捆绑的皮绳,再把干透的包谷秆子垒堆在场院里。邻居一位抱着奶娃的小媳妇半裸着胸脯,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说:“嫂子你而今还拉那包谷秆子做啥?我要是你连麦子都不种了。”秋蝉笑笑,继续卸下车上的包谷秆子。这种话她已经听得太多不屑解释。她去鸡场买小鸡,女人们甚或男人们见了也说:“秋蝉你如今还买那些毛草子货做啥?”她去卖鸡蛋,人见了又说:“秋蝉你而今咋还卖鸡蛋?你该吃鸡蛋才对哩!”她干啥人都说她不该干啥。应该吃好的,应该睡,应该逛,应该好吃好睡好逛好好享福。这其中不言自明的原因是她的男人而今挣了大钱了,钱多得乡党邻里无法猜清估准其数目,总而言之多得很。秋蝉何苦还要一篮一篮卖鸡蛋一车一车拉包谷秆子呢?秋蝉虽然最清楚自己究竟存下多少货,绝对不像人们纷传的那么厉害,倒是确也攒下了万儿八千的存款。无论如何,她在感到虚名徒有的压力的同时也感到许多被人羡慕的愉悦。截至现在,她还不曾打算好吃好睡好逛。她继续精心养鸡继续咬紧牙关卖鸡蛋,继续拉包谷秆子当柴烧既节省了买煤的开支又烧热了火炕。育才给她买下电褥子她锁在箱子里不用。对人说是怕触电怕睡不踏实,其实是怕花了电费。电费公家收二毛二本村电管员收三毛五。电管员私抬电费而且理直气壮:“而今小自一根针大至彩电哪一样价钱没翻几个斤头?要说没涨价只剩下良心反倒掉价了。我管电电不涨价难道叫我喝风吃屁不成?”秋蝉就憋足劲儿拉包谷秆子,省了煤又省了电,你涨得再贵总不抵我不用不买。 车上还剩下一抱包谷秆子没有卸下来,她的大儿子小强骑着自行车放学回来,把一只黄皮信封塞到她手里。她看看落款竟是桑树镇民事法庭几个红字就不由蹙紧了眉头,一道不祥的阴影立即弥漫过心头,她撕拆信封的手指紧张得发抖。信是一页铅印的传讯通知,要她后日到桑树镇法庭过堂,她的男人王育才提出要和她离婚,已经申诉到桑树镇民事法庭了。 说是晴天霹雳一点也不过分。秋蝉看罢传讯通知,眼前一黑险乎栽倒,一股恶心的浊气从腹腔窜起冲到喉咙口就堵在那里。她的儿子小强一手扶住车子一手搀住母亲,吓得惊叫起来。那个给娃子喂奶的小媳妇跑过来,一边搀扶她一边瞅着掉在地上的信皮和信儿,再也不说嫂子不该拉包谷秆子的玩笑话了。秋蝉已经没有力气卸下小推车上最后一抱包谷秆子,强挣着走回家去,扑倒在炕上就嚎啕起来。她感到羞辱又感到委屈。她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无法承受这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她被最不幸的家庭灾难只一下就击昏了。她现在根本无法理清这突发的灾难的来龙去脉,只觉得自己活到了尽头,照耀她的九十九个太阳和九十九个月亮全都在一瞬间熄灭了,眼前是永不复明的黑夜。她的脑子里一片昏夭黑地一片浑沌。她的胸腔里骤然聚满了恶气又排泄不出,整得她几次哭得闭气,亏得隔壁邻里的女人们用针尖戳她冰凉的手指扎她冒着冷汗的鼻根,她才还过阳气来。一霎时间,这个令人羡慕的家庭的里屋和庭院,就弥漫起混乱和破败的灰暗气氛。 阿公和阿婆是在天麻麻黑的时候走进儿媳的小院的。老两口后晌上磨子,轰隆作响的磨面机房里没有闲人来传递消息。当他头发和衣服上扑着一层白茸茸的面粉推着面袋走回家时,立即就有好心的乡邻向他通报了儿媳秋蝉家里发生的变故,老汉顾不得掸去面粉就跑来了,女人颠着一双稀世的小脚也急火火赶来。阿婆倒是有主意:“甭哭!秋蝉。他想离婚就离了?这事全由他了?他想离婚得先埋葬了我!过堂时你甭去叫我去,让他跟我说这婚咋个离法儿……”阿公坐在椅子上吸着烟,不劝也不叹。女人们纷纷离去后,阿公才说:“你先甭慌,事情嘛总有个理由,明日我去把他叫回来,叫他先跟我说个理。”说到这儿,老汉才忽然想到,儿子育才住在什么地方自己根本不知道。他问儿媳秋蝉也不知道。他的儿子在西安发了大财,他们却从来也没有被儿子邀去作客,临到有了急事需要找他时却弄不清儿子的单位和地址。这一瞬间婆媳和阿公三人几乎同时想到一个人王益民。王益民是儿子育才的好朋友,育才的情况他知道的比作父母和妻子的要多得多。于是翁婆媳三人立即统一了举措:立即去找王益民。 王益民是本村小学校教育主任,晚上宿在学校里,王子杰老汉找到家里又找到学校,堵在心里的火气就再也无法忍住不发了:“益民呀!你看育才这狗日的咋么就生出六指儿来了?好端端的安宁日子一下就给搅得云天雾障!你明日领我去寻他,我只说一句话叫他先杀了我再去离婚。法院传票后日过堂只有明日一天时间了,益民你无论咋说也得抽空请假领我去寻那个狗日的东西……”王益民也很震惊,只是远远不及子杰老汉那么强烈罢了。他其实早有预感或者说精神准备,今天发生的事实不过是对于以前的某种预感的证实而已。然而他还是自然地表现出一种震惊。他首先安慰盛怒不息的老伯,然后立即答应明天去找育才,无论育才干什么忙事紧事都非得拉他回来见父亲说清道明。再下来就劝老伯不要亲自去,一旦说得不好育才拉起硬弓不回家反而更糟……子杰老汉完全信任地听取了益民冷静入理的劝告,把至关重要的切肤切心的事交给益民去办理。 <er h3">三 王益民第二天一早就出了校门。他做好了找人的准备所以骑自行车不乘公共汽车进城。初冬的田野已显示出冬天的肃刹和冷峻。一切变故的根源也许是从育才离开学校开始发生的。育才被一位高中同学拉去搞什么公司,他给乡政府写了停薪留职报告就去老同学兴办的一家公司作了会计。那年寒假,王育才半夜来敲他的门,说妻妹来了屋里住不开,要他学校办公室的钥匙。第二天他到学校去找他闲聊却已不见踪迹,钥匙也未留下来。他又找到育才家里,秋蝉睁大眼睛说不仅没有妹子来家更没有见育才的影子。王益民开始心生疑。他想见不着育才得不到钥匙又轮着他护校日子,于是就砸了锁子进了门。他看见满地都是带把儿的烟蒂以及糖纸糕点盒子和饮料罐子,揉皱的床单上有一污痕,那是男人的排遗物令人一见就恶心顿起。从地上尚未干涸的一堆痰迹判断,王育才昨晚还睡在这里。于是,他就完全肯定育才借他的房子干什么勾当了。直到这年春节王育才回到龟渡王把钥匙交给他的时候,他不无生气地挪揄老同学说:“这把钥匙留给你作纪念吧!锁子已经砸了扔了还要钥匙干什么?”王育才连连道歉,说他忘了交还钥匙,万万料想不到第二天就乘飞机去广州出了急差。王益民想戳穿这个谎话却又碍于面子上拉不下来,只好以明白装糊涂听他大谈特谈广州的新潮新景儿。春节后新学期开始,一位老教师向王益民彻底揭开了发生在他的办公室里的秘密—— 那天晚上轮着我和小刘老师护校。王主任你知道俺俩是老对手,下棋下到三点还落马不下来,我想拉屎就急匆匆往厕所跑。从厕所出来经过你的办公室门口时,我听见里面有打鼾声心里就奇了,王主任你啥时候悄没声儿睡到里头的?回到房子跟小刘老师一说,小刘老师说王主任也是个棋迷咋能不来观战悄悄就睡了呢?他拉着我去看个究竟,在门口窗根下听了半晌又听出一个女人睡梦中的一声呻唤。我吓得跑了,心想,王主任怎么跟老婆放着热炕不睡跑到学校来过夜?小刘老师又跑过来对我说,肯定不是王主任。咱们必须弄清楚谁睡在里头这是护校的责任。于是,我俩敲响了门板。好久才应了声,好久都没拉电灯。灯亮门开之后,万万想不到是王育才老师和一个女的。那女人你猜是谁?是吕红。我已经羞得难以和王育才老师说话。王育才老师到底是熟人,有点尴尬,可人家而今到底经见了大世面,比不得咱们这些四堵墙里圈定的“小教儿”孤陋寡闻,不开化,一会儿就没事一样掏出把纸烟来让俺俩抽,大谈神谈他出门不是飞机就是软卧,一桌饭吃掉两千多块把老广都镇住了。俺俩穷“小教儿”倒给他吹得忘了自己干什么来了…… 王益民先是叮嘱已现的老教师后来又叮嘱小刘老师到此为止,再不要扩大宣扬。他随之就为自己调换了办公房子。他在那间房子里莫名其妙地瞅着那天发现痰迹的地方出神,瞅着自己床单上那已经洗得绝无迹痕的地方,心里仍止不住恶心。他换了房子。他把那件床单撕成布条扎了拖把。他把被子洗了烫了仍觉得心里毛森森的,于是破费买了一条被罩把被子罩起来。自从老教师彻底揭开这桩秘事一直到他完成那一系列净化工作,心里总是卿咕着一句话:这人怎么就没羞了呢? 王益民和王育才自幼交好,从小学一直念到初中毕业,王益民被保送到师范学校而王育才考取了高中。王益民曾经后悔自己上了师范只能去教小学而失去了争取高等教育的机会,后来的生活演变却使他庆幸不已,“文革”后他被分回本乡小学有工资有商品粮,王育才返乡回家当了农民。王育才的父亲解放前当过两年保长列入专政对象,自然成了村子里最倒霉的青年。为王益民说媒提亲的人踏细了门槛,王育才家却门可罗雀无人光顾,直到王益民喜添贵子而王育才依然孑然一身。 王益民每每看见王育才低头耷脑的样子心里就十分难受。他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如果他再不给他帮忙想办法,王育才一辈子就完蛋了。适逢王益民被提拔为教育主任有了说话的身份也有了说话的机会,他便大胆地向公社举荐王育才到自己的学校来当民办教师。公社竟然同意了。当他把这个喜讯告知王育才时,王育才却连连摇手说自己根本不适宜做老师。 看来不是谦虚,也不完全是背着保长父亲的政治压力,主要障碍来自王育才的内向性格。王育才怕羞,这个人已经长到二十大几仍然羞羞怯怯。他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抢说一句话。几个人围在一起闲谈,他总是悄悄默默站在外围或坐在人背后静静地听着,笑也是羞怯怯的样子。像他那样羞怯的神气别说男子汉很少有,在造反精神激励下的女学生女青年也无法与他相比。他的羞怯不是强装的而是真实的,课堂上猛乍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他未站起先兀自脸红了,脸一红眼里就潮起一缕羞怯的雾气,说话也就吭吭吧吧了。从小学启蒙一直到高中毕业的漫长的读书生活中,他从一个纤细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体魄强健的男子汉自然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惟有害羞的样子有增无减。他在整个高中阶段的学习是他认识自己的重要阶段。他的数学和理论科目总是列全年级的前茅,他对这些学科的兴味愈来愈浓。他相信自己肯定会进入名牌大学。即使这样,他在被老师表扬被同学欣羡以至嫉妒时,仍然羞羞怯怯地抬不起头来。相比之下,那些学得好同时也骄傲到蛮横的学生与他就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同学和老师更喜欢他爱戴他亲近他,觉得王育才那根深蒂固的羞怯里蕴藏着迷人的色彩。 王益民和王育才自小玩耍长大,村子背后的山坡和村子前面的河川处处留着他们相依相伴的足迹。他们春天背着草笼提着草镰到坡沟到河岸去割青草,冬天里像大人们一样腰缠绳索肩扛撅头到山坡上去挖柴禾。他们夏天在刺丛中搜捕绿色的蝈蝈秋天又兴味更足地逮捉蛐蛐,为此几乎踏平了山坡上的每一丛刺棵翻遍了村子里的每一堆砖石瓦砾。他们背着母亲多掺了白面的馍馍第一次走出偏僻的小村龟渡王到桑树镇读中学的时候,几乎同时第一次意识到了友谊而且产生了继续加深这种友谊的要求。他们之间可以说完全平等完全信赖。他们能玩在一块说在一搭而不是其它。他们一个是一个的影子,一个是一个的寄托,他们之间如果有一个是异性,那么他们就完全可能是龟渡王村的梁祝而且会有一个最完美最浪漫的结局。王益民的母亲曾经对王育才的妈妈说过:“他俩要是有一个生来时少带一件行李就好了。”他们俩谁也不明白那行李的真实含义,及至后来知道了其中的意味的时候,连王益民都有点羞了,王育才更是羞得连脖子都红了。 王益民曾经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思索过王育才的羞怯。育才的母亲敦厚朴实并不多见羞怯。他的父亲解放前当过两年保长,解放后自然就成了头儿。王益民对保长大叔解放前一无记忆也一无印象,打有记忆起就只记得保长大叔那张讨好巴结的笑脸。他曾经十分讨厌那张笑脸,小孩子的王益民也能觉察到那笑脸里十有九分都是虚假的强装的,只有那脸上的笑容收敛散尽的时候才现出一分真实来。印象太深了,那令人讨厌的笑脸,这位体格雄壮的中年汉子见到任何人都是柔声细气讨好巴结的口吻和神色,哪怕不是龟渡王的干部而是一位红边烂眼的麻糊婆媳甚至是一个不懂饭香屁臭的小孩,他见了都会堆出一脸笑来,老远就与人打招呼,一天到晚都关心别人的生活起居似的问人家“吃了吗?”那笑容好像孙悟空的金箍棒装在耳朵里随时都能顺手扯出来布满整个眉眼和嘴脸。可是在他们家里,保长大叔对他的妻子儿女却非但不见笑颜,从早到晚从春到冬永远是一副冷冰冰的严厉的脸孔,一家人悄悄默默地做事,悄悄默默地吃饭,悄悄默默地睡觉。很少有什么人到这个终年弥漫着肃穆冷清气氛的小院来串门。孩子们说话声高了,保长大叔就会冷冷地喝斥一声:“张狂啥哩?”孩子们全都惊慌地缩了脖子哑了声息。王益民很不习惯这种压抑的家庭气氛,总是站在王育才家院墙外学几声狗叫或鸡鸣,把育才勾引出来,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暗号不得不时常变幻,防止保长大叔识出破绽来。 记得王育才被他推荐来学校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这个老三届誉满全校的高才生面对几十个刚刚进入戴帽中学班的乡村孩子,竟然比学生紧张十倍,满脸燥红地站在讲台上,两只手不知该放在讲桌上还是该贴紧裤缝,头上的汗粒由小聚大,纷纷滚落下来。他的羞怯和紧张被学校师生们传为笑话,校长不无担心地对王益民说:“王主任,你推荐来的人纵然有一肚子蝴蝶,可飞不出来也是枉然!”王益民信心很足:“没关系,疏通了堵塞喉咙的障碍,蝴蝶自然就飞出来了。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明知他肚子里有蝴蝶,总比那些满肚子稻草甚至连稻草也没吃下多少的人靠得住。”校长再不坚持什么。王育才由紧张到不大紧张再到完全不紧张,他的满腹经纶满肚子的蝴蝶就随心所欲恣意舞蹈,成为小学校戴帽中学班里的权威教师。许多只能教小学而硬着头皮提到中学班任教的教师,常常是先由王育才那里趸下货第二天再到课堂上热蒸现卖。王育才的人品极好,他很少是非,只埋头于备课授课,逢有劳动他也积极踏实,甚得领导师生的尊爱。王益民也因此而放心。 大约不到一年时间,王育才陷入了初恋的情网。女方是一位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青姑娘,一分配到龟渡王村学校就安排到中学班任教。如果这位姑娘稍少一点虚荣心不要到中学班而是到小学班任教,那么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至少可以推迟发生。姑娘叫吕红,初中一年级尚未读完就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后来从乡村推荐到师范读了两年书其实有一年多的时间都是搞革命大批判,切实说仍然是初一水平充其量不会超过初二,如今要给初中班任教自然不可避免洋相百出破绽百出。她就去找王育才请教,先趸来再卖出去。王育才待人极平和,从来恪守待同志一视同仁,从来恪守不参与校内派系斗争的生活原则,更不会挑肥拣瘦瞅红蔑黑,他给吕红辅导讲解就像对其他老师一样耐心认真而绝不显示自己的能耐气儿。时日一长,吕红随着知识的增长感情也开始膨胀,为了报答他为自己补习而花费的时间,几乎本能地甘心情愿地代他洗扔在床下的脏衣服,她从家里来时带点好吃的东西也往往首先想到应该送给王育才。除了补习之外她和他开始谈一些无关教学的事甚至笑话,她呆在王育才房子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当有空儿就想往那个房子跑。王育才虽然害羞但不是木头,他已远远超过晚婚年龄对男女之情更灼热却也更冷静。有一天晚上,吕红买了两斤月饼送到王育才屋子,说明晚是中秋之夜她提前向他谢恩。王育才一下子急了连连摇头说:“这算干什么?我怎敢图老师们的报答呢?革命同志互相学习互相提高,怎么能送月饼呢?”说着就把吕红往门外推。在即将推出门的一瞬,吕红忽然跑进来,一下子抱住王育才的脖子就止不住哭起来了。王育才呆呆地垂着手,脖子被吕红搂得喘不过气,却没有勇气举起自己的双手拥抱对方。 这之后俩人就进入热恋。吕红的红红的丰腴的面颊和他的已现青色的腮帮久久厮磨,难分难解。这桩甚为美满的婚事却被吕红的父亲给彻底破坏了。吕红的父亲是村党支书,已经听到一些风言,就找女儿吕红正儿八经训导:“爸是支书你相信不会给你搞封建婚姻。你自由恋爱爸坚决支持,你选下个王育才爸也觉得那小伙子不错,可是王育才他老子是伪保长专政对象。你已经是共产党员王育才连个团员也没当过。你已经是公办教师王育才是个民办,他老子要不是伪保长还有转为公办的希望。你跟育才结了婚以后咋办?将来有了孩子也就沾上了黑斑,爷爷是伪保长你看看还能有什么出息?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你自个冷静想想去。” 吕红陷入了痛苦而终于做出了与父亲一致的选择。王育才很快由痛苦转变为懊悔。他悔愧万分地对王益民说:“我真是个十足的混蛋!我怎么刚刚活出了一点眉眼就忘记自己的小名叫个啥嘛!要不是你帮助我而今还在队里掏稀粪哩!我怎么一下子就忘乎所以了?怎么敢跟党支书的女子恋……”这些话都出自肺腑,王育才很快又冷静下来,再三向吕红表白并不责怪她。于是俩人和平分手。到下一学期开始以后,吕红已经调到另一个小学去了,而且结了婚。之后不久,王育才也心平气和地完成了一桩重要的事,结婚了。王益民和他女人齐心协力把她的一个远房表妹介绍给育才,就是秋蝉。 王益民现在怀着沉重的使命和甚为急切的心情,骑车来到这座古城饭店的大门口,不禁被那堂皇的高大建筑物镇住了。天哪!那一根用大理石砌成的柱,肯定把戴帽中学的全部家当都折掉了。 <er h3">四 王育才拿出最好的香烟糖果糕点饮料招待王益民,又是随随便便的样子,正是那随便到漫不经意的样子才显出一种阔人阔气的气魄。那些好吃的好喝的好抽的高档次消费品对王育才已是家常便饭,而对王益民这样的小学教育主任就成为超级超常超前享受了。他对享受这些高档消费品感到的不是愉悦而是痛苦,那一罐铝皮饮料的价值就把他一天的工资全喝掉了。尽管花掉的是王育才的钱他仍然觉得太可惜了。王育才不等他开口就猜中了他来找他的事端,而且直言不讳地但露了事情的全部真相:“我要离婚,我要和吕红结婚。我和吕红的婚姻才是最符合道德的,我和秋蝉的婚姻是一种没有感情的死亡的婚姻。尽管我至今仍感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娶下一个女人,但我的感情无法从吕红身上移到秋蝉身上。我在作出离婚决定时首先想到的是你,其次才是我的父母,我知道离婚的结果首先伤害的是咱俩的友情,至于断绝父子关系我都没有什么包袱。你和俺爸俺妈骂我的话我都能猜到,但我还是决定离婚。” 王益民倒没有话说了。他一路上组织起说服王育才不该离婚的语言大军全部溃散了。王育才的坦率反倒感动了他。他知道王育才和吕红感情甚笃旧情难忘。他现在只能提出一些具体的困难来让王育才考虑:“孩子怎么办?三个孩子正处于幼学阶段,既要人抚养更需要心灵上的温暖。你想想你离了婚争得了自己的幸福,其实把痛苦不是摆脱掉了而是转嫁到孩子身心上了。与其这样不如将就全当为了孩子。” 提到孩子以后王育才就哑了口,只顾抽闷烟,随之就哭了:“只有孩子是无辜的,对孩子来说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我在决定离婚的过程中百分之九十九的脑筋都伤在这上头。我只能从财力上保证他们求学读书,从生活上满足他们的一切需求。当然,如果秋蝉能明白一点,我会毫不吝啬地给孩子以父爱的,只是担心秋蝉不会给我这机会。没有办法,我与吕红已经不可分割了。她也和丈夫闹翻了。我无法回头也不想回头了,我已经觉得没有吕红一天都活不下去,父母以及老朋友你根本体味不来我的这种感情。我只希望你给秋蝉多做点解释工作,一来秋蝉是你的亲戚,二来这件事是你好心促成的。你就再不必管其它事了。” 王益民再无话可说。他感到劝解毫无作用,所以就不想多费唇舌。他想骂他又骂不出来,王育才而今比过去坦率了。王育才眼里的那种羞怯已经褪净,一种冷漠,一种淡泊,一种成熟的冷峻,一种经见了大世面后的遇事不惊的老练,所有这些神色把原有的那种根深蒂固的羞怯之色覆盖了或者说排除了。他抽着育才的高级香烟,一支值二毛五分钱,相当于一斤包谷的市场价格。他一面当教育主任一面种责任田,大脑的一半装着龟渡王戴帽中学的全部教务,另一半装着肥料种籽以及各种粮食蔬菜的市场价格。他已经充分感觉到王育才已经不是过去的保长狗崽子也不是龟渡王学校的“穷小教”了,无疑已经是当代社会中最活跃最气魄最会生活的人了。他想,如果王育才不来这个公司而继续在龟渡王教书,那么他会怎么样呢?他会提出与秋蝉离婚与吕红追求真正的“符合道德的婚姻”吗?再退一步说他如果继续背着保长儿子的政治压力呢?想到这儿王益民又自责起来,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不好的,好像他倒希望王育才继续当狗崽子似的。 记得吕红与别人订婚以后,王育才曾经懊悔不迭地痛骂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劝了他安慰了他,他做到了一个朋友仁至义尽的义务。他亲自跑到秋蝉家,说服了秋蝉又说服了秋蝉的父母,说王育才是个绝对的好青年,保长父亲属保长父亲,王育才本人是最可靠的。直说得秋蝉父亲下了决心,说他完全相信了,权当秋蝉不是嫁给民办教师王育才而是嫁给农民王育才,只要人可靠就行了。王育才当时很感激他们夫妇,保长两口子更是感激不尽。王益民曾经因为他对朋友至诚的帮助而心地踏实。现在,他不仅不能说服王育才反而使自己陷入为难的境地,该怎么对秋蝉说话?怎么去见秋蝉的父母? 记得王育才和秋蝉结婚的时候,他去参加乡间的婚礼,王育才邀他做伴郎,他欣然应允,把秋蝉引回来。王育才在过了一周新婚生活之后,情不自禁地对王益民说:“秋蝉不错。勤快俭省,脾性也好,正适合咱这样的家庭,人家这样清白的贫农女子能嫁到咱家,我已经够了。”王益民想把这话重新说给王育才听,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就告辞了。 临走时,王育才叮嘱他:“益民哥,你甭费心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对我的恩情我永远不忘。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帮助。即使我要离婚,仍然感激你给我介绍下秋蝉。你的动机百分之百是好的。现在我求你再甭跑冤枉路了,无论俺爹俺妈或是秋蝉找你,你都推开甭管,让他们找我说话。” 王益民说:“这事不用你叮嘱我也不再来了。你的事你自己处理吧!” <er h3">五 王益民回到龟渡王村时,王育才的父亲王子杰老汉在村口佯装割草,实际是等待王益民。王益民说了他找育才的经过,子杰老汉听得心里松不滋滋凉不唧唧软不哝哝,气急败坏地说:“益民呀你怎么糊涂了?我叫你无论如何把那狗日的拉回来,你……”王益民苦笑一下说:“好叔哩!那么个大活人儿,我怎么拉得回来?”而且做出二副无可奈何的神气。王子杰老汉问清了地址,迫不及待地当晚就搭末班车进城去了。 王子杰老汉一踏上豪华的古都饭店的廊沿几乎滑了一跤,那地板太光滑了。站在门口的一男一女两个侍者看着粗手笨脚的乡村老汉爬起来不搀不扶而且嗤笑着问找谁。王子杰老汉说他找儿子王育才。他得到放行,开始爬楼梯。他敲响了二楼十九号房间,看见门缝开处露出儿子的脸,气血呼啦一下冲到脑顶,及至他跨进门去看见长沙发上斜倚着一个女人,凭感觉老汉就知道那是吕红,一下子失去控制,一甩手就抽到儿子的脸上。那女人从沙发上跳起来,拉他的胳膊,叫着:“大伯有话慢慢说……”子杰老汉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呸”地一口吐出去,骂道:“婊子!”那女人一甩手走出门去。 子杰老汉已经完全失控。他一抡手,把茶几上的香烟饮料糖果全都扫荡到地上,杯子瓶子罐子在地板上乱滚。他又一把揪住儿子系在脖颈下的紫红领带,扯着拽着往门外拉。儿子育才被勒得直翻白眼,狼狈不堪地挣扎着,以求饶讨好的口气劝父亲坐下说话。子杰老汉说:“回家说!这地方我不坐!这是什么地方?婊子院!”这当儿走过来两个服务员,威胁老汉说再不停手就打电话叫警察来,子杰老汉才坐下来。 子杰老汉坐下来仍然盛怒不息地嘲骂:“我以为你在城里干什么体面工作,原来是逛窑子!瞅瞅楼上楼下站的跑的都是些啥货,脸上搽的嘴唇涂的耳朵上吊的都是啥?旧社会窑子院也没有这么厉害!你住在这儿能学好?你狗日的跟我回家种地去!” 王育才只是小声劝:“爸你骂我尽管骂,你甭胡乱骂人家服务员……” “球!啥球服务员!”王子杰不买帐,“我当过保长,解放了共产党把我教育好了,没料到你小子倒学坏学瞎了。我当保长也没住过这么阔气的房子!你看你龟孙子穿洋服打领带装贼更像绺娃子!你今日不回家我就死在你面前。” 王育才已经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他佯装尿尿就走出房子躲进另一间屋子,让他的公司的同志去打发丧失了理智的父亲。同时叫来一辆出租汽车连拉带哄把子杰老汉送回近郊乡村龟渡王,王育才才得以从尴尬中解脱。 解脱是暂时的。第二天,当王育才坐在桑树镇民事法庭里向赵法官申诉一条一条离婚理由的当儿,他父亲王子杰老汉正站在民事法庭大门口的街道上向赶集上街的男女揭露儿子离婚的内幕,针锋相对。王育才真诚地列出好几条足以说明他和秋蝉没有感情因而是不道德的婚姻的理由,赵法官冷静地甚至无动于衷地问了一句:“既然没有丝毫的感情,那么三个孩子是怎样出来的?”一句话问得王育才张口结舌,虚汗交流。与此情此景形成强烈对比的王子杰老汉获得了完全的成功。他慷慨陈词,言真意切,一件件一桩桩历数自己在前多年顶着黑斑头的困难日月里,王育才的龟孙相可怜样儿,秋蝉怎么来到这个家,怎么贤慧,怎么勤俭,根本不多嫌这个倒霉的家庭,一下子把听他演说的男女感动了,一齐骂王育才忘恩负义不是个东西。王子杰老汉得到众人的呼应,更加来劲地斥责儿子的背叛行为,骂儿子是无情无义没有人性的畜牲,是豺狼是混蛋是陈世美是杂种。人们纷纷议论,像王育才那样的儿子如今并不少见而像王子杰这样知情仗义的老子倒是少有的。消息从桑树镇反馈回龟渡王,子杰老汉的威望空前高涨。 王益民听到这一切时很平静。他是教育主任经常读书看报,一知半解当今社会潮流总的趋向是有利于玉育才追求“真正的符合道德的婚姻”的,然而乡村人依然敬佩王子杰这种重情义的侠贤心肠。他无法确定自己站在哪一边去反对另一边,只觉得自己已无能为力只好任其自然发展。 王子杰老汉时常来找他,不断把这桩离婚案的进展情况汇报给他。“法官判了不准离。”王子杰得胜似的告诉他,“看那狗日的还要咋样?”过了半年,王子杰又神色紧张地说:“益民,那狗日的又告到法院了。”随之又大惑不解地问:“头回告了判下不准离就完了嘛,怎么还容得再告?没完没了了?”他显然不懂得关于离婚法律的特殊规定。过了半年老汉又得意地说:“再告也是白告,赵法官还是判下个不准离婚。狗日的爱告尽管告,赵法官是个好法官,再告一百次也是白告。”这场离婚官司便旷日持久旷年持久地拖延下来,以至王子杰老汉自己也磨得发不起火来。对王益民报告案件进展时的口吻也像说别人的闲话一样:“又告了……爱告告去!” 王益民甚至同情起王育才来。当离婚事件发生时他同情秋蝉是自然的事。现在他依然同情秋蝉也同情王育才。秋蝉虽然得到阿公阿婆的诚心相待全力袒护,毕竟代替不了丈夫。育才和吕红虽然感情呼应仍然摆脱不了偷偷摸摸的被动局面,理想的“符合道德的婚姻”好梦难圆。王益民的同情心产生不久,又被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冲淡了,这就是吕红丈夫的来访。 吕红的丈夫是个工人,他给王益民第一眼的印象正与他的职业完全吻合。他很率直,衣服穿着很随便,上衣是一件新潮夹克,肩上和臂上以及胸部附加了许多带儿和扣儿,衬衣的领子在脖子里窝迭着。人长得粗壮,一颗硕大的头。他开宗明义说:“我来找你是听说你既与王育才交好也认识吕红,希望你劝一劝王育才也劝一劝吕红。”他声明他之所以不愿意离婚并不是离了吕红就再找不到媳妇,完全是咽不下这口气,王育才太欺侮人了。他警告说他的工友哥儿们早已不能忍受暴发户欺侮已不吃香的工人阶级,要砸断暴发户王育才的狗腿,要把王育才的眼珠挖出来当泡儿踩,只是因为他觉得为了一个吕红臭婊子犯不着让哥儿们受牵连吃官司。 自称已不吃香的“工人阶级”向王益民诉叙了他和吕红成亲的经过。那时候他在省建筑三公司当工人,有三个和他同时进厂的女工追求他,只是因为全是外省籍而遭到父亲反对。父母坚决要给他找一个本乡本上的媳妇,最不行也得是个陕西人,于是吕红大得父母的欢心。他也承认他父母喜欢吕红,见了一面就喜欢上了。他不知道吕红曾经与王育才有过恋爱史,后来知道了也宽容了她。问题在于已经有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了,吕红仍然旧情萌发,把他闪到半路地里真是哭笑两难。他让王益民给王育才捎话过去,暴发户王育才欺侮已不吃香的工人阶级是没有好下场的。 王益民又为王育才深深地担心了。他整日提心吊胆,似乎随时都可能飞来一个王育才被打残的恶讯,他想提醒他警告他又见不着王育才。他又一次找到古都饭店二楼十九号,房子早已换主儿,再也打听不到王育才的下落了。他仍然忧心忡忡。 吕红的父亲接着来访。这位已退位的吕家村的老支书本该休养生息,安度晚年,却被女儿的婚变搅得焦头烂额。他一面痛斥女儿不检点的行为,一面又对自己过去在女儿婚事上的自作主张后悔不及。他说他完全是为了女儿吕红好而想不到弄了窝囊事。他说在当时的情况下,眼瞅着女儿与一个保长儿子结婚,不仅他做党支书的父亲通不过,亲戚朋友也没一个通得过。怎么也想不到而今世事会变成这样。老支书恳切地说:“益民呀!你和叔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好心好意劝一下育才,甭瞎折腾了。都四十的人了,还能再活四十呀!四十岁的人为儿女活着,甭伤了儿女,俩人都有儿有女,折腾不起呀!只要他一收心,我收拾红红也好办了。人到事中迷,需得朋友点明要害……你全当为叔除去心病,好生劝一劝育才。” 王益民被感动了,他送走老支书,心情愈加沉重。我的天爷呀!育才要追求理想的“符合道德的婚姻”的背后,连结着多少人的焦虑忧愁和痛苦。只剩下吕红没有来找他了,所有与这桩离婚案有牵连的人都一次或多次找过他了。王子杰老汉不必说,王育才的母亲不必说,秋蝉自然也不必说。秋蝉的娘家父母找他使他十分难堪地无言以对,吕红的丈夫和吕红的父亲现在也都找过他了,两个家庭的几十个成员都被搅得吃饭不香睡觉不酣。他们都知道他和王育才是朋友,是可以解除他们苦恼的人。然而王益民却毫无办法,他根本说服不了王育才。 吕红最终也来找王益民了。这位女性的到来,才真正摇撼了王益民的心,使他大吃一惊大睁双眼惊骇不已…… <er h3">六 又一个灵魂在王益民面前痛苦地颤抖。 当吕红走进龟渡王学校的大门的时候,那些认识她的老师和不认识她的新教师全都像看珍禽异兽一样瞪起了好奇的眼睛。她在龟渡王学校任教时和王育才的恋爱产生过轰动本校的效应。她停薪留职跟上王育才到某公司去挣大钱在全乡教职员中产生了轰动效应。她和王育才在某公司旧情复发的桃色事件的轰动效应扩及全县的教职工。她和王育才偷偷在教育主任王益民的房子作爱的事更使龟渡王的新老职员无人不晓。她现在敢于硬着头皮再次走进龟渡工学校的校园其实已谈不上勇气,王益民第一眼就发现这位女教师的神经有点不大正常。 吕红显然已不是当年在龟渡王学校任教时的吕红了。姑娘特有的红色从脸上褪失净尽,脸色呈一种非自然的白色,那是过多施用脂粉的结果。无论什么现代化妆品都无法挽回已失去的青春。王益民首先感到的不是这些浅显的变化而是吕红的眼睛。吕红的眼睛里是绝望和恐惧,恰如一个人得知了自己的生死簿上的秘密,吕红一坐下就说:“王老师,我是实在无路可走了才来求你,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王益民搞不清何以这样?就问:“怎么回事?吕红,你慢慢说。”他顺手关了门。 “你的朋友王育才……是个野兽!”吕红咬着牙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王益民惊奇地问:“你怎么也骂他?” “他把我害得好苦!”吕红说,“我一直觉察不出他对我设着圈套……” 王益民更迷惑不解:“他怎么会对你设圈套?” 吕红这才告诉他,王育才和她私下里已说好约定:他和秋蝉离婚,她和丈夫离婚。现在,自己己和建筑工人的丈夫离了婚,王育才却突然从桑树镇民事法庭抽回了起诉,不离了…… 王益民愈加迷惑:“那为啥?” “报复!报复报复报复!”吕红癫狂了似地喊,“他要报复我!恶毒的报复!” “他怎么会报复你?”王益民问,“他和秋蝉的离婚案闹了四五年了,怎么会报复你?” “全是假的!”吕红说,“他一次一次上诉,又一次一次托人暗里给赵法官塞钱,不要判决离婚。他一直把这场假戏演到我离婚才……” “啊呀!我的天……”王益民半信半疑。 吕红哭了:“我怎么办?我已离婚了。他在耍我,他记着旧仇。他说他才出了一口气,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说我当初欺侮了他,我丈夫也欺侮了他,我父亲欺侮了他,全都是欺侮了他有个政治黑疤……现在全都报复了!” “我信不下!”王益民说,“我信不下去!王育才真会这样歹毒?你们恋爱失败时,他亲口给我说‘并不怪责’你吕红嘛!” 吕红苦笑着摇摇头:“王老师,我唯一求你一件事,你去找找王育才,说我死了。他如果还记得我对他全是一片真心,如果还能原谅我当初的动摇,权当说的‘势利眼’也行,我只有一丝希望了……” 王益民突然涌起一股强大的责任感,大声肯定说:“吕红你千万别急,绝对不能走绝路,也千万不敢急出毛病来。我明天就去找王育才,你一定等我见了他以后咱们再面谈……” 王益民虽然热诚有余,心中却不免打鼓,如果真如吕红所述,他能扭转王育才吗?他已经比较切实地想另一条路,设法使吕红与那个建筑工人复婚,他说:“万一不行,我去找你丈夫,争取和解……” 吕红冷笑一声:“那样的路我还能走吗?那比死艰难十倍!” 未等第二天王益民去找王育才,王育才当晚打电话找王益民来了。 王益民一接上电话就迫不及待:“育才育才你说你现在在哪里?我有话要找你说。” 王育才却冷静地说:“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我的好朋友。你不要再问我的住址,我们抓紧时间说几句话。” 土益民有点激动,一时找不到说话的头绪。 王育才问:“吕红是不是找你了?” 王益民答:“是的是的,到底怎么回事?” 王育才说:“吕红说给你的事是真的。我已经抽回了离婚诉状,但并不是说我要回龟渡王了。请你告诉父母和秋蝉以及孩子,请他们忘掉我,权当这世界上压根就没有过我。” 王益民急了:“这到底为什么?” 王育才:“不要问‘为什么’。我只告诉你,吕红已经离婚了,这是我的圈套。我要报复。我已经报复了,我和吕红恋爱失败时就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等到了。我当时太痛苦了,她和她父亲完全想不到被扔掉的女婿会是怎样的痛苦,我现在叫他们亲自感受一下。她的那个丈夫当时比我优越的唯一一条是家庭出身好,而吕红选择了他却舍弃了我。让他现在尝一尝此中滋味,也就理解当初我的苦处了……” 王益民实在忍不住了:“你是个毒虫!王育才——你是个歹毒的家伙!” 王育才说:“我曾经是个羞怯的青年……” 王益民说:“假的!你的羞怯是假装的!你的骨子里是歹毒残忍惨无人道!” 王育才却依然冷静:“朋友你说错了,我的羞怯是真实的。我的太多羞怯使我苦恼。我现在又因为那种羞怯丧失殆尽而惋惜。” 王益民骂:“你害了多少人……” 王育才说:“首先是这些人先伤害了我,” 王益民回转了口吻:“育才,我们甭辩嘴了。我需要冷静,你更需要冷静,你无论如何告诉我你的住址,咱们见上一面,想想挽回残局的办法,一切还不是完全无望的。” 王育才说:“不必了,我明天就要走了。” 王益民又急了:“你到哪里去?我敢说世界上没有容你的地方!你的良心也宽容不得……” 王育才说:“我要找一个恰恰能容我的地方。我已经不想再挣钱了。顺便告诉你,我所在的这个公司纯粹是个不摊本只赚钱或者说光骗钱的公司。我对骗钱也觉得腻了。” 王益民:“你到底要干什么?” 王育才:“我要找一个能使我恢复羞怯的地方去。你想想,还不明白吗?” 王益民一时转不过弯:“我想不来!你干脆回学校来吧?” 王育才轻轻叹口气:“我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讲台上去训导别人子弟了,那地方太神圣,我不配。我正在钻营的这种公司也不干了,越干我越无耻。我又不想自杀,我想在我恢复了人应有的那一点羞怯之后,再论死生之事吧!” 王益民沉默了。 旅伴 在同一车厢的同一隔间里,两位旅客同时找到了自己的铺位,都是下铺。他们谁也顾不得瞧对方一眼,忙着把随身带上车来的大包小包塞到货架上去,然后坐到车窗跟前来,火车启动了。 他们先后坐下,掏烟、点火、嘘出一口浓烟,上车时的紧张忙乱情绪舒缓下来,心地踏实地开始旅途生活了,这时才转过头来,打量坐在对面的旅伴。俩人的目光一经相遇,几乎同时惊奇地叫起来: “啊呀!是你——” 这两个人,是高中读书时的同学和朋友。一个被同学们公认为数学王子,一个号称文学天才。现在,二十多年以后,数学王子已经是国防尖端学科的研究人员了,而文学天才也已是当代颇有点名气的工业题材的作家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同时爱上了班里一位名叫东芳的女生,那是个聪明而又动人的窈窕姑娘,大伙叫她东方美人,她是他俩心中的女神……这两个朋友也不能超凡脱俗,朋友关系破裂了,结下了怨。而时间的流水似乎可以冲散一切感情的烦忧。现在,当他们在列车上握手、拍肩的时刻,心中虽然还有那么一点不可言状的别扭情绪,却终究为理智所主宰了——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哇! 一阵闲聊之后,作家首先从尴尬的情绪里超脱了。豁达地说:“东芳现在好吗?” “怎么……你?”军事科学工作者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不是嫁给你了吗?” 这样——真是哭笑不得——他们才相互闹明白,谁也没有娶到东方美人,二十多年的误会,都以为对方和她结合了。 “噢!原来如此……”作家感慨起来,动情地说,“我当时感觉出来,她更喜欢你,说你聪明,冷静。她说她母亲不喜欢搞笔墨文学的人,容易招灾惹祸……二十多年了,我一直以为你们生活在一起……” “嗨!哪能呢……”科学工作者淡淡地笑笑,“我当时判断出她更喜欢你。她常当我的面说你开朗,浪漫,有诗人风度……说我太死板……” 火车在宽阔的北方原野上奔驰。大片大片的金黄的油菜间缀在一望无垠的碧绿的麦田里,一排排白杨,从窗前掠过去,远处的山峦迷蒙在淡灰色的雾霭里。田野里春的温馨气息灌进敞开的车窗里来了。 “我毕业以后,家里太穷了,‘瓜菜代’也维持不住,舅舅把我带到青海,进了地质勘探队。我肩上扛着标杆,爬遍青藏高原,兜里总没有忘记装着一本稿纸……我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第一次萌动的爱情却同时结束了!” “我毕业后参军了。当了两年兵,从部队上了大学,再回到部队。在戈壁滩上‘隐居’了二十年,已经与‘尘世’隔绝了。那年回家探望父母,听人说她和小赖子结婚了,我坚决不信……” “我也听说过她和小赖子结婚的话,也是不信。”作家证实说,“她怎么能嫁给他呢?那么一个猥猥琐琐的侏儒!” “看来是真的嫁给他了。”科学工作者说,“他虽然猥琐,可他当时比你比我都更优越。他当了汽车司机,走南闯北,能弄到别人弄不到手的‘进口’物资,别忘了当时是困难时期……不过,我总不愿意这样想。” 作家显然激动了,创作的灵感顷刻之间激荡起来了,回味自己经历过的生活,心情往往按捺不住。他拉开手提兜,取出一瓶酒,用牙齿揭掉瓶盖,在两只喝水的杯子里斟上酒。科学工作者也急忙取出罐头和香肠,摆到小桌上。 “我们都犯了一个错误——”作家用富于哲理的口气说,“把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看得太神圣了!”说罢举起酒来。 “可笑的是——”科学家冷静地说,“我们之间因此而曾经互相妒恨!”说罢也举起酒来。 火车正以风驰电掣般的气魄,在北方的原野上疾进…… 绿地 春天里一个平平常常的星期六下午,河口公社党委副书记侯志峰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 刚进大门,两个孩子大约听见车子响,一齐从后院奔过来,抢他挂在车头上的黑提兜。 “一人一个。”侯志峰取出面包来,笑着塞到孩子手里。虽然工资不高,每周六回家,总要买点糖果什么的,以便让盼望爸爸归来的孩子不致扫兴,已经习惯了。 娃子和女儿的脸颊上鼓起来。吃着乡村里粗食淡饭的孩子,对于软乎乎的面包,馋是很自然的。他拍拍这个的背,又摸摸那个的头,是一种做父亲的幸福感觉。一接近四十这个年龄,他觉得自己更贴着孩子了。 “回来了,侯书记。” 踏进里屋,一位陌生的老年农民笨拙地从椅子上立起,殷切地和他打招呼。 “这是汪水寨我妹子家的门中叔。”妻子秀绒给他介绍说,“等你半天了。” 肯定是求他办事,好多人求他办事,不去公社机关,专等周日赶到家里来,弄得他不得安宁。家里有自留地,又养着猪,好多活儿要趁假日劳作哩! “有啥事?”他问,想尽快打发他走。 来人开始诉说,啰啰嗦嗦,前后重复,总算说清了一件事:他的儿子在本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有四五年教龄了。支部书记现在正串通校长,要把他的儿子解雇,再把自己的女儿(去年秋天刚刚从高中毕业)填补进去。 “事情做得太可憎咧!”来人十分愤恨,“我是平头百姓,实实没有办法……” 这是可能的。干部利用职权,搞些乱七八糟的事,在他们公社的几十个大队里,时有发生。他干脆地回答说:“你说的要是属实,我负责解决。下周上班后,我了解一下再说。” “你歇息。”来人站起告辞了,“你在公社辛苦……” 他解开自己的黄帆布袋的结绳,把一盒点心放在桌子上。 “甭弄这号事!”侯志峰死死抓住他的手,要把点心盒盒塞进帆布袋里去,“这算做啥?” “咱是亲戚,我头一次上门。”他说,“咱这儿的风俗,‘空手不进亲戚门’嘛……” “留就留下。”妻子说,“又不是外人!” 侯志峰松了手,羞得把脸转到一边去。他的女人秀绒,文化不高,体魄壮健,常常显示出比他更能吃苦,挣得队里妇女们的头等工分,又养猪养鸡。就有一样不好,总是收留来人带着的东西,使他对她尊重爱怜的感情里,常常蒙上一层龋龊的阴影。眼窟窿太小咧! 送走客人,两口回到屋里,几乎同时愣住了:娃子一手拿着点心,一手攥着一把十元票子,扬得高高,给爸爸妈妈炫耀自己的发现:“点心盒里……” “放下。”侯志峰明白了,脸色也变了。 “给我。”秀绒从儿子手里抓过钱,脸色也变了,压低声儿警告儿子,“出去甭胡说。耍去!” 儿子大约感到了这件事具有严重的神秘性儿,悄悄走出门去了。 “多少?”侯志峰问。 “一百。”秀绒答。 “给我。” “做啥?” “还给人家嘛!” “跟得上。”她把钱装进内衣口袋,转身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我去借架车,赶天黑给猪圈拉两车土。你在屋歇着。” 他惶惶不安。这件意料不到的事,破坏了他回到家中的愉快情绪。他在屋里打转转,坐不住也躺不稳,听见街巷里有架车拉过的哐嘡声,他想到土壕里去,和妻子秀绒把话说透。 刚出门,碰见驼背二叔。二叔青筋突暴的胳膊上,挎着大笼,笼里装着整翻稻田时拾下的稻根和水草。 “峰,叔问你一句话。”二叔神秘的样子,“听说……要分地分牛?” “唔,是实行责任制。”他淡淡地说,心里有点不安然,“咱信公社也准备实行哩!” “你是懂政策的人。”二叔说,“这是真的?” “真的。”他说着,心不在焉,“我要去……拉土。”似乎有一股愧对江东父老的隐情…… 村子西边的黄土坡根,是整个村子居民取上的黄土壕。秀绒面对土崖,挥动着镢头,她进入中年以后,腰粗了,腿壮了,抡镢挖上的姿式像一个强悍的男人。 他走到土壕里,捞起铁锨,把秀绒挖下的黄土铲起来,装进架子车的木板车厢里。在这里,远离村庄,没有外人,也没有孩子,两口子啥话不能说呢! “秀绒,那个钱……咱们不能收。” 她挖下一镢,吭哧一声。 “这是贿赂,违纪纪律,我会挨的!” 她又挖下一镢,吭哧一声,不搭话。 侯志峰想,应该给她讲她能听懂的道理:“你爱看戏,好多戏里头,都有个白脸白鼻的奸臣,贪官,遭人痛骂哩!” 她仍然头不转,手不停,继续挖着。 “我是党员,大小算个负责干部,不能自己往自个鼻脸上抹白。又是在本地工作……” “哼!”秀绒终于停住挖土,转过身,手拄镢把,讥诮地说,“咱村玉玲的阿公,在西安百货公司当经理,你去人家屋看看,吃的啥?穿的啥?一米料子三毛钱,还不跟白拿一样。仙惠男人在县上工作,拉了一车木头,只花了一顿饭钱……你当得好大的官,吓死了!” “各人是各人的事嘛!”他耐心地给女人解释,“社会复杂,什么样的人都有。钱呢?应该还给人家。” “迟了!”秀绒早有准备似地,“我交给出纳了。” “你……”他急了,瞪起眼。 “欠队里的粮款,赶收麦交不齐,不给分口粮。”秀绒挪揄说,“你脸上搽红也好,抹白也好,我不管!我跟娃娃要吃粮,你挣三十九块五,好多的钱呀!你革命,你清官,你红脸忠臣——你羞你先人!” “你——”侯志峰气的脸色煞白,把锨往地上一扎,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朝这儿扎!”她把胸脯一挺,“跟你过的这种烂穷日子,早够了!” 他狠狠地盯了一眼那张不顾一切的脸,厌恶地急转过身,甩掉铁锨,走出了土壕。 侯志峰没有吃饭就躺下睡了。一双儿女,早已响起匀称的出气声。秀绒坐在脚地小凳上纳鞋底,麻绳穿过布鞋鞋底的咝咝声,令人心烦。如果老婆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女人,他将会把钱送还那位农民,轻轻儿批评他几句,也就完了。自己的家里绝不至于弄得这样气氛不协调。 秀绒息了灯,在他身边躺下来。 “你的心太窄,胆太小咧!”她爱怜地说,胸脯贴着他的臂膀,劳动过的粗糙的手掌抚着他的胸脯,给他宽心消气,“这事嘛,你给他娃把‘民办’问题解决了,他敢给人说吗?一个民办教员的事,还不是你一句话吗?本来没事的小事,你看得比天大!” 心窄吗?即使心怀宽阔到能容纳高山大河,也不能有一块角落藏污纳垢。侯副书记要是在公社党员干部会上,会这样深刻而生动地演讲的。现在,说着这种错话的,是他的老婆,一个农村妇女中的粘浆子,她才不管他是堂堂的人民公社党委的副书记呢!她敢碰撞他,她也爱抚他。急了,她敢开口骂他。他怎么办?他们经人介绍见面时,她怯生生坐在屋子的角落里,羞得抬不起头来,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村姑娘,生养了两个孩子,当了四口之家的家庭主妇,现在泼辣而蛮不讲理了!她一晌不缺地挣工分,一会儿不闲地忙里忙外,为一分钱和卖菜的人争呀吵呀,丢了一个鸡蛋在街巷叫骂……他给她讲了多少道理,她反倒越来越泼了,“农业社里兴时的是恶人!老好人尽受欺侮!” 唉唉,有什么办法呢!他把她压在自己胸脯上的粗壮的胳膊挪下来,哎嘘一声,作出决定,算了!不必再惹这位惹不起了…… 窝窝囊囊地过完了星期天,周一清早,侯志峰出了家门,上班去了。他发觉,他的精神处于一种难以控制的敏感状态中。 “侯书记,起得早!” “老侯,上班呀!” …… 和他打招呼的人中,有的是他中学时期的同学,有的是临村的乡党。他是当地人,又是当地地方党的基层组织的负责干部,熟人老友总是以尊重的口气和他说话。他却不敢把眼光在那些热情的脸上久留,只是勉强地装出一副生硬的微笑,支应过去了。那些通过合法的或非法的手段,贪馋地吞食人民的财富的家伙,居然能够心安理得地奢谈革命和道德,他佩服他们了,那也是一种本领,需要怎样的力量来保持自我的心理平衡呢? 走到公社机关门口,四方水泥柱上,挂着中国共产党河口公社委员会的白底红漆大字的牌子,心里觉得更愧了。往常,出出进进,似乎不大留神,今天,那牌子上的红字显得特别显眼了。 初夏的清晨,微风吹动泡桐树的绿叶,公社小院里很静,好多门上挂着铁锁,他无疑是早到者。 办公室小乔把一卷夹着公文的卷宗放到桌上,笑笑就走了。 他打开卷宗,看看有什么急件需要立即办理。隔了一个星期日,又是这样厚一摞公文,人民公社包揽多少事情呀! 大清早,院子里就吵闹起来。两个农民,撕扯着走到他的门口,其中一个满脸血污。 “侯书记,你看,他把我打成……”满脸血污的社员在陈诉,“哎呀——” “你甭给我赖账!”另一个更硬,“他把鼻血抹到脸上,装哩!” 问问原由,不过是分粮中有五斤差错,一场不大的官司。侯志峰说:“先到卫生院去擦洗了血,有伤包扎了,再来说话。” 两个社员出门以后,他又坐下来。五斤小麦,值不到一块钱,打得头破血流。一百块钱,白送来,偷偷夹在点心盒子里。一百块钱能买多少小麦呢?他将怎样出以公正之心去评判这个不大的经济纠纷呢? 卷宗里有一份通报,是县委发出的打印件,地处秦岭山区的岔子公社的一位副社长,参与了盗伐森林的活动,给开除党籍了。通报前面有县委加的按语,要求在各级党员会议上传达,以示警戒。党的纪律是无情的。挂着共产党的招牌去干危害国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的投机分子,迟早会被剔除出党的队伍……党委书记者严已经批阅过了,要他在全社党员会上讲读。他是分管党委组织和宣传工作的…… 必须卸下这个精神负担!唯一挽回的办法,就是立即还清那一百块钱。既不能让老婆知道,也不要给组织说了。组织上倘若一宣传,却可能引起家庭的矛盾。家庭矛盾闹得他早已疲倦了。他不怕她,无非是他比她更顾及影响,想得更多些罢了。算了,只要自己良心上能过去就行了! 急急赶到汪水寨村口,侯志峰跳下自行车。他至今不知道妻子的妹妹家的门中叔叔的名字。民办教师是有目共睹的一个职业,他打问出来,民办教师的父亲叫汪生俊。 汪生俊正在院里的猪圈旁抛土垫圈,扔下锨,笑嘻嘻地让他坐到屋里。 “你所反映的问题,我负责去调查解决。”侯志峰坐下,把汪生俊硬塞到手里的纸烟接住,又搁在桌上,他不会抽烟,“问题是会得到合理解决的,你放心。” “没掺得一点假,你尽管调查。”汪生俊说。 “这个——钱,”侯志峰从内衣口袋掏出十张十元票,放到桌子上,这是他刚刚借来的,“点点你的钱数。” “这——唉!”汪生俊慌忙抓起钱,又塞回他的手里,连他的手一齐抓紧不放,“你这人——” “放开手!”侯志峰生气了,恼怒了。他讨厌那张巴结的笑脸,即使他反映的问题属实,他也令他讨厌了!他给他的家庭平添了麻烦,害得他活活儿受了两天煎熬。“你再不听劝,我就把这钱交到县上去!” 汪生俊的手松了,起先是愣神,后是吃惊,随之就尴尬绝望了。 “我走了。”侯志峰站起身。 浑身轻松自如了,心儿又稳稳实实地落到实处,正常地有节奏地搏动着。他扬起头,走出汪水寨的村巷,行走在乡野间的黄土路上,高原上的初夏时节,梯田里卷迭着一层层绿浪,点缀着几株桃树和杏树的墨绿色的帐篷,落日前的一瞬,正呈现出一派绚烂的色彩。他踏着自行车,朝中心小学的方向驰去。 实在料想不到,汪生俊本人就是大队支书的近门哥哥,他的儿子原来进学校当民办教师,凭借的就是支书哥哥的权力。他的儿子不仅没有体音美方面的特长,连一二年级学生也组织不到一起。他在十年动乱中读完小学和初中,严格地说,他本人现在应该坐到四年级教室里去重新学习。 问题不是很简单吗?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归还一百元欠款的债务了。 每月开资以后,他照例把二十元钱交给秀绒,由她去安排家庭的吃穿用度,留下十九元五角。要是每月节约出十块,需得十个月。要是咬咬牙,每月节约下十五元呢,七个月就做到了。公社的伙食是很便宜的,一周吃一次肉,平时一天花一毛钱菜金,他毫不踌躇地把每周一次的一顿肉食缩减了。 困难的是由他参加的会议太多了,每周几乎都要进一二次县城,路费是一个很难避免的开销。人下了狠心,办法总是可以找到的。他在会前赶到县城,端直走进牛羊肉煮馍馆,站在只有一只拳头大的售票窗口前,递进五毛票儿,说:“要小份。”小份三毛,烧饼一毛五,四毛五分钱就可以饱餐一顿了。国家财经纪律给干部规定,在本县出差,凭发票每天补助四毛伙食费,他只需在销五分钱,这是早就预算好了的。 接过售票员从窗口塞出来的票卷儿,他不急走,在屁股后面拥挤着的买票者前头,仍然认真地说: “给一张发票。” 他吃得很满意,然后走进县委礼堂坐下,取出笔记本,拧开水笔,把县委关于某项工作的安排意见详细记录下来。他不羡慕任何衣着上比他阔绰的同行,也不参与议论市场上新添了什么文明家俱和时装。他按自己三十九元五角的生活水准生活着。他坐在会场里的靠背连椅上,端端正正,既不傲慢,也不畏缩。工资收入低微,穿着袖肘上和屁股上都纳着补丁的中年的党的工作者,精神上并不比任何在坐的同志低下或空虚,收入的多少,吃穿的优劣,并不决定人存在的价值。 他的水笔在日记本的细格上移动,记录着县委领导的指示,什么还帐借债的事,早已逃匿的无影无踪啰。 春去秋来,他已经攒下七十多元钱了,恰好上级给公社干部增加了一项下乡补助费,办公室小乔一次给他送来三十块,说是累计前半年的总数。他喜出望外,立即凑够一百元,一举还清了债务。窝在心里的那一汪污水,至此彻底荡除干净了! 他特别思念孩子。半年多来,每周六回家,给孩子的少许糖果也节约了。此刻,他感到未免太苛刻了,孩子毕竟是孩子,谁小时候又不贪嘴呢?尤其是乡村里的娃娃,本来就已经够节俭的了。他走进供销社,买了一块钱的糖果,破费了,今天应该回家去看看。 家家冒炊烟,柴烟凝绕在村庄的上空,形成一幕淡蓝的雾团。伏后的阴天晌午,沤热沤热。他走进院子,看见女人坐在灶下烧锅。他停住自行车,呼儿子,唤女儿,俩娃睁着淡漠的眼睛,迟疑地走到跟前来,他俩早已不指望父亲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口福了。 “吃糖。”他把纸包解开,放到桌子上。 俩娃立即欢蹦起来,叫爸爸时声音也甜了。 灶房里的风箱噼噼啪啪响着,分明是有意摔打的声音。碟碗在案板上很不安的碰撞,声音十分刺耳,这是女人向他挑衅的失兆。 他的快活的情绪被破坏了,又是什么不顺心的事?或是她蓄意要引起纷扰呢?明显是蓄意的!他不吭声,等待事态的发展。 “抬水去!”她吆喝孩子,“我一天挣死累死,侍候死人哩!” 俩娃怯生生地低下头,不吃不嚼了。 “咋回事呀?”他不能不搭话了。 “滚!”她走进里屋来,喝斥孩子,“抬水去!” 孩子相继出了门。 “我问你……你做得好大方的事呀?”她显然早已经忍受不住,“你瞒着我……你……” 她隐约提到那一百元的事,说她要不是今天早晨去妹妹家,她要被他瞒哄一辈子了! 侯志峰一听还是为那一百元的事,心中骤然窜起一股火气。半年来,他为积攒一百元,受了多少艰难!他不责难她,已经够宽容的了。她反倒向他挑事逗火,太不象话了!他还要在河口公社工作,日后难免再次遇到类似点心盒里夹钞票的事!要是由她收受贿赂,由他悄悄节约还债,那还得了吗?既然她不甘罢休,就此把话说明,说明了好。看来夫妻间的某些矛盾,不是忍让完全能够解决问题的。 “屎巴牛站粪堆,生装得大货!”秀绒开始出言不逊,“挣得三十几块钱,养不活婆娘娃,还当自己能上天,能入地……” “秀绒,冷静一下。”他压着火,不想吵吵闹闹,惹人笑话:“有话慢慢说,咱们说清白,也好……” “人家给你个小官帽,你当你做了皇上!看看你祖坟里也是没得脉气!”她的嘴巴好残火,连挖带损,“人把你当人敬,你偏不识抬举!” “放屁!”侯副书记头上冒火,眼里进星,一把击在桌子上,颤抖着身子,“太混账了!” “离婚!”秀绒声音更高,跳起来,“我早都不想跟你受罪了……” “离就离!”侯志峰怒不可抑,“我离不得你这号恶鬼吗?” “谁不离不是人……” 俩人扯到街道上来了。 左邻右舍奔来几个邻居,拉拉扯扯,女人们封住秀绒,男人们劝住志峰,问起闹仗的原因。 问起闹仗的原因,侯志峰说不出口了,只是唉叹婆娘太不象话了。秀绒也说不出口,只是哇地一声哭起来,说他当了官,看不上农村妇女,要寻洋婆娘,云云。 邻居婶婶嫂嫂们死拉活拽,把秀绒拉走了。 人们走散了,孩子抬水还没回来,他越想越气不顺,后悔自己不该回家来。 他提上兜,拧开车锁,推着车子出了门,回公社去。他今天第一次站在女人面前,显示了他并不怕她。虽然没有完全胜利,却也没有示弱,她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翻过一道不太高的坡梁,可以看见公社所在的小镇了。这儿是公社的制高点,可以眺望河口公社秀丽的田园和村舍。太阳已经西沉,坡上秋风习习,河川的青纱帐里,浮动着淡淡的乳白色的水汽,贯穿河口公社的那条柏油大路,车来人往,隐隐传来汽车的鸣叫。这是他的家乡,可爱的家乡啊! 他背着装满馍馍的口袋,从乡村到城里中学念书的那阵,路是不足一米宽,晴天黄土扑扑,雨天稀泥滑溜,他靠着新中国学校里的助学金,读到中学了,高中快要毕业了。 他被抽调出来作校团总支书记,没有考大学。他的年龄超过三十五岁的时候,显然已不适宜做青年工作了,县委把他派到河口公社做党的基层干部来了。 眨眼就到四十岁——不惑之年了。他惑过没有?惑过。当他被“铁杆保皇”的纸帽压得直不起腰的时候,他何止于惑,简直糊涂莫名了。现在还惑吗? 在河口公社这块土地上,他生活和工作着,四十年了,那些村村寨寨的乡亲,像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一样,在这里劳动着,生活着。他能做出有愧于他们的事吗? 侯志峰忽然记起中学时期一位班主任的话来。那是进入高中的第一天,陌生的班主任走进教室,和他的又一班新生见面。他是一位语文教员,声情并茂,像朗诵诗一样和同学们第一次开口: “你们今天已经跨上了新的里程, “三年后,你们将走向生活的各个领域。 “我愿你们,从年轻的时候, “就注意培养自己—— “心灵中的一块绿地……” 培养和保持心灵中的这一块绿地,真是不容易呢!有多少诱惑企图污染它啊! 他从草地上站起,拍拍屁股上的草屑,推动车子,晚霞愈加灿烂了。 马罗大叔 星期六回到家中,刚落坐,母亲说:“你马罗儿叔不在了。” “什么时候?”我问。 “昨日夜里,还弄不清辰时卯时咽的气。”母亲叹了口气,“今日清早人才发觉。” 这也许不奇怪。一个老光棍儿,夜里独自一个人睡在窑里,死一百次,大约也不会被谁及时发现的。尽管这样想,我的心里仍然禁不住悲哀起来了。 “啥病也没添,昨日后晌还在村里转悠。这倒好,干干脆脆,免得受罪。”母亲这样说,言语中伴透着哀伤,“昨日后晌在街巷碰见我,还问你回家来没。回回碰见我,都要问你回没回来。我问他有没有啥事,要帮忙,他都说没有,只是想……问问。” 他其实并不要我帮他办什么事,却总要问我回家来没有!我的心倒不是滋味了…… 我记起了和马罗大叔共进的一顿晚餐! 那一年,我怀着一股疯狂般强烈的追求,企图闯进某所有名望的大学的神圣的殿堂,结果呢?却不得不蜷缩在夏季闷热窒息而冬天四处透风的祖传的又矮又破的小屋里。一盏必须放在眼下才能辨清字迹的煤油灯,常常烧焦我那像马的鬃毛一样贼密的头发,火苗上卷着的黑烟熏得我总想作呕,为了省油,也为了节粮,庄稼人在天色刚一落黑就上炕躺下了。他们几乎本能地懂得减少活动量以降低能量消耗的科学道理,不到左邻右舍去串门,也不坐在街门外首的树荫下扯闲,全都静静地躺在炕上了。这个时候,文明而又先进的城市正在推行“劳逸结合”的临时性科学措施,机关缩短办公时间,学校取消体育课和晚修自习……庄稼人不用任何人号召,全都自觉地“劳逸结合”了。 我没有瞌睡,无法忍受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躺在土炕上的慌惑和寂寞。煤油灯盏昏黄的光焰里,顿河草原壮丽的景致在我眼前展开,葛利高里矫悍的身影驰骋而过……当我感到眼睛发花、发黑、脖颈困倦,难以再翻过一页的时候,眼前就只有母亲装馍馍的那只竹笼了。 是的,那只竹笼,是用竹蔑编的,从我有记忆开始,就记得从屋梁上垂下的铁钩上吊着这只扁圆的竹蔑编织的笼子。一年四季,这笼里都装着取之不尽,摸之不竭的馍馍,陈馍不等吃完,母亲又装进新蒸下的了。当然,一年中的近十个月里,这笼里总是装着黄色或白色的包谷面馍馍,只有在年下节下和收麦碾场的时月,这笼子里才会装满纯净的麦子面馍馍。现在,那笼子里空了,顿年顿月地空荡荡地挂在那只铁钩上,悬在一家人的头顶。空着的竹笼子总是诱惑起我对香甜的馍馍的无限深情。空的!我真不明白母亲为啥总不把它摘掉,令人在半夜里想到它时,却是空的,多么沮丧!可反来一想,即使母亲把它摘掉了,扔到看不到的什么角落里去,甚或砸了烧了,此刻仍然会想到它! 饥饿像洪水猛兽一样咬噬着我的心! 我痛恨我为什么缺乏对于饥饿的忍耐能力。父亲同样和我在生产队的地里干了一后晌活儿,回来只喝了一碗盐水,就不声不响地躺在火炕上了,此刻已经响起令人羡慕的鼾声,我却在脑子里不断地旋转着那只什么也没有装的空笼。我很饿,饿得躺不下也坐不住,甚至痛恨起肖洛霍夫来了,你写他娘的什么葛利高里,这个哥萨克狗杂种,害得我不能早早睡觉,现在饿得像饿狼似地在小厦屋里打转转。 我走出门,村巷里死一般沉寂。没有月亮的秋夜,田野里一片黑暗。我没有目的,却本能地走出村庄,下到河滩里来了,正在孕穗的包谷林里,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包谷棒子的腻腻的甜香气味,我在水渠边站住了。 我伸手摸到一根包谷杆子,掰下一个又肥又粗的棒子,三两把撕掉嫩皮,蹲在水渠沿儿上啃起来。凭着牙齿和舌头的感觉,那棒子粒儿软软的,包谷粒儿里的乳汁竟然溅到眼睛里,我一定是啃得太猛太快了。嫩包谷粒儿在嘴里,还没有来得及嚼烂,就滚进肚子里去了,几乎尝不出什么味,只觉得十分香甜。渐渐地可以品尝到它的全部甘美的味儿了,没有成熟的嫩棒子,生的,带着秋夜里凉冰冰的露珠儿,流进火烧火燎的胃里,太惬意了。甜甜的乳汁,甚至有一股牛奶的舒腻腻的味道,我觉得这就是只有上帝才能享受的善恶树上的仙果了。 我把啃光了的包谷芯子丢到水渠里,从水渠沿儿上站起来,再伸手摸到又一个包谷棒子,却猛然看见一个人,正站在三五步远的大柳树下。我一惊,一愣,从身影和体形上,立刻辨认出来,那是马罗儿,终年四季给生产队看守庄稼的老光棍儿。我也不知凭什么勇气,没有撒腿逃遁,也没有向他求饶,而是毫不动摇地把那个已经抓摸到手的包谷棒子,“咔嚓”一声掰了下来,三两下撕开嫩皮,蹲下身,又啃起来了,那夹在一排排包谷粒之间的嫩须毛儿,连同包谷粒儿一同吞咽到肚子里去了。 “哼!你倒胆大——”他冷笑着说。 我没有腾出口舌和他争辩的心思,反正我偷吃了包谷棒子,跑也跑不到台湾去,任你去给队里干部告发吧!随你们怎么处罚好了!即使用我们家那两间破旧的房子来抵偿,我也不会后悔,因为那房子毕竟当下解除不了我腹中如洪水冲击着、猛兽吞咬着的饥饿。我已经无暇考虑后果,仍然大啃大嚼着生包谷棒子,似乎越嚼越能品尝生包谷粒的甘美香醇了。既然总免不了一罚,索性让我今夜饱餐一顿也划得着了。 “跟我走!”马罗吼着。 我站起来,并不特别惊慌,走就走吧,无非是赶出伊甸园去接受惩罚,后悔是无用的。我跟在他屁股后头,牙齿仍然在忙着啃咬包谷棒子。 他猛然转过身,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揍我了,却是一把从我手里夺下包谷棒子,“噼啪”一声摔到水渠里去,溅起的水珠儿跌落到我的腿脚上。我憎恨地瞅着他,站住了,真有点阿Q式的怒目而视。只是黑夜笼罩了一切。他看不见我的怒目,我也看不见他是怎样得意的一张嘴脸。 我跟着他的屁股走,纵使下地狱,我也去。 顺着水渠往东走,渠沿上的草枝上的露水打湿了脚面,我感到一阵冰凉。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尼亚在顿河草原的月光下尽情淘气,我却跟着老光棍儿马罗走向耻辱的深渊。那条通村庄的田间土路横在眼前,我将跟他从那儿拐弯,朝南,走进村庄,呆立在书记或队长家的街门口,听候处置…… 奇迹在这一瞬间突然发生了。 水渠和上路交叉的地方,有一孔用树枝搭成的便桥,老光棍马罗走上便桥,毫不迟疑地朝北走去,那儿将通到河滩的深处。他不打算把我交给干部,我的心里毕竟感到轻松了。 我也跨上了水渠上的便桥,树枝在我脚下软软地闪了闪,我背向村庄,走向广阔的河滩。我突然一想,他不把我送交干部,那么带我到河滩里去干什么?又是在这沉沉的黑夜里!我不禁毛骨悚然了。 我立即想起,村里人都知晓,六亲不认的马罗,常常抓住偷庄稼的贼,用他的牛皮裤带教训一番,然后放掉,倒是很少交给干部去处置。干部不打人,只会罚款,罚下款又是众人的。要么开群众会,斗争批判一番,无非是丢人现眼,远不如马罗自己发泄一下光棍过剩的力气过瘾……我现在开始考虑,如何对付这个残忍的老光棍儿了。如果他要……那么我就……我有好几种应急措施在脑子里形成了。 我不能不做应急的考虑。这个马罗,是个生性孤僻的老光棍。村里还有一位光身汉,却是个爱热闹的“呼啦嗨”,天天黑夜招惹一屋子闲汉,耍牌、“纠方”、“狼吃娃”,是老少皆宜的“俱乐部”。唯独这马罗,见不得闲人进门。有人暗里说,马罗常在他的窑里会野婆娘,怕旁人突撞了他的好事,不管怎样,我大约从来没有踏进过他的土窑的门槛,这倒不是怕冲撞什么,我是实在不想看他的那一张脸,从来也看不到一丝笑纹的冷脸,总是像刚刚和人打过架似的。加之我一直在县城读书,只在寒暑假才回到村里住下,几乎没有和他打过什么交道,说话的次数都是极其有限的。 马罗一年四季只干一种话儿,看守庄稼。麦子熟了看守麦子,包谷熟了看守包谷。麦子和包谷处于青苗时节,他就在村口路边转游着,看守那些糟践粮食的猪羊鸡鸭。他曾经一梭镖扎透过一头公猪的肚子,吓得所有养猪的村民纷纷修补坍塌的猪圈和羊舍。他曾经把一个偷摘棉花的汉子捆在树杆上,嘴里塞满他自个偷摘下的籽棉(真是自食其果),解下宽皮带,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挽着皮带,抽得那汉子可想而知是什么滋味了。有马罗看守庄稼,比阎罗更沁人。不过……我这样二十岁的钢强铁汉,总不至于束手给他捆绑到白杨树杆上的…… 再跷过一道水渠,朝东一拐,我就看见一盏马灯萤萤的亮光,那马灯正挂在一个庵棚上,这是老光棍的别墅式住宅了。 他在庵棚口站住,转过身来,在黑暗里瞅着我。 我也站住,紧紧盯着他的手。 “坐下!”他的头一摆,对我吼喊。 我没有坐,仍然站着。坐下了,要再站起来反抗就可能为时过晚,措手不及。我没有吭声,倒把两手轻轻提起,叉在腰间,暗示给他一点威势。 “啊……嗨嗨嗨嗨嗨……” 突然间,他放声大哭起来,那粗哑的男人的哭声,从他喉咙里奔泻出来。像小河在夏季里突然暴发的山洪,挟裹着泥沙、石头和树枝,带着吼声,颤动着四野。我不知该怎么办了,在这一瞬间,我几乎失掉了知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和世界都不存在了,犹如穿开裆裤时候在河里鬼水被卷进淤泥陷坑时的那种绝望中的空白…… 我慌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叉在腰间的手自觉松动了,垂了下来。马罗突然伸出双臂,把我抱住,硕大的脑袋压在我的胸膛上,哭得更加不可收拾。他的中年人的粗壮的身体颤抖着,两条铁钳一样的手臂夹得我的肩胛骨麻辣辣地疼了。他的鼻涕和眼泪一古脑儿倾泻在我的胸脯上,渗湿了我的衣衫。 他哭得好凶,我却找不到劝解他的话。实际的情形是,根本不用我劝慰,他自己已经戛然而止,松开抱着我的手臂,哭溜着声儿颤颤他说了一句:“咱们……好苦哇……” 我此时才理解了这个老光棍粗莽的举动中所表达的感情的含义了。而一当领会,我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心酸了,腿软了,一下子坐在茅草庵棚门口的树根上,双手捂住脸颊,哭起来了,呜呜地淌泪,却不像他那样扯长喉咙嚎啕。 老光棍马罗,像疯了似地在庵棚前的草地上,跳起又落下,破口大骂: “我日你妈——‘修正’!你狗日害得俺中国人好苦哇!你不吃自家的黑豆小豆(赫鲁晓夫),净想吃中国的白米细面!白米细面吃腻了,还想吃苹果!苹果……哼!还要拿圈儿套得一般个儿……” 我十分伤心,却又几乎被他的骂声所逗笑。我知道,公社里某些拙劣的宣传家向村民讲解宣传的结果,就造成马罗叔这样的胡拉乱扯的可笑心理。他却依然恨着声,跳着骂着,像村子里的庄稼人打架时一样的泼势: “你害得俺中国农民……啃生包谷棒子……” 我刚刚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下,又酸楚楚地低下头来了。 “我日你妈——‘假积极’!你胡阎欺哄毛主席,放你妈的臭‘卫星’!你得了奖状,得了表扬,叫俺社员跟受洋罪——啃生包谷棒子!” 戒备,羞愧,所有这些复杂的心情,全都随着马罗的骂声跑掉了,我心地坦实地坐在那只树根上,换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马罗蹦着,骂着,声音渐渐远了,钻进包谷地里去了,那儿随之传出咔嚓咔嚓的断裂的脆响。 他走来了,怀里抱着一撂包谷棒子,扔到庵棚口的草地上,又钻进庵棚,从吊床下扯出一捆干透的树枝,啪地一声划着火柴,点燃麦草,再加上树枝,火苗哧哧哧蹿起来,冒得老高,在一个用铁丝扭成的支架上,摆上了嫩包谷棒子。他咕哝咕哝地说: “去他妈的!这号烂熊包谷棒子,而今倒成稀罕物了!咋说也不能……啃生的……” 干透的树枝燃烧起来,噼啪作响,火声是这样富于生气。我坐在火堆旁,双手掬着膝头,下巴支在膝盖上,看火苗忽而落下又忽而蹿高,在秋夜的黑幕中辟开的光亮的空间,随着火苗的起落忽而缩收又忽而扩大。火苗在树枝上跳跃,从燃烧着的枝条上攀援到刚添加上去的树枝上,像万千猕猴在树林里嬉闹,跳跃翻跌;无数条火苗拢在一起,就组成一个火的世界,充满了活力;火永远给人一种热烈、紧张、奋进的启迪……秋虫在四野的黑暗里啁啁啾啾,唧唧吧吧地吟唱,像无边无沿的一只大网在颤悠。 马罗蹲在火边,用树枝拨拢着火堆,促其烧得更旺。架在铁丝网架上的包谷棒子,绿色的嫩皮变黄了,变黑了,烧焦了,一股浓郁的香味从火堆里扩散开来了。 我的鼻膜受到刺激,经不住这样无法抗拒的诱惑,口腔里不断地有口水渗出来,嫩包谷棒子经过烧烤,散发出来的这股奇异的香味啊……这样浓烈,这样甘醇,我不能想象世界上还有其它什么美味佳餐能比它更香甜更醇美了。 马罗大叔的神态也使人动情。他坐在一块河卵石上,两手搭在撇开的膝头上,挺直腰板,俨然一副用斧头砍削出来的青石雕像。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一会儿明亮,一忽儿灰暗,四方脸中央,雄踞着一宽大的蒜头鼻子,脸颊上有两道粗糙的大动脉似的皱纹。这张脸上,现在呈现出安详的神态,专注的眼神,雄狮守护幼仔一般雄伟而又慈爱的神情。他间或用右手里的树枝拨弄一下火堆里的柴枝,甚至歪一歪脑袋,向火堆里吹两口气,然后又坐直了,却不开口说话。 “吃——熟咧。” 他从火堆里的铁丝架上取出一个包谷棒子,甩过来,撂到我的怀里。好烫!烧焦灼皮上,残留着火星,我在两只手中捣来捣去,舍不得丢到地上,撕开尚未烧透的内皮,一股热气饱溶着浓烈的香甜气味扑鼻而来。软软乎乎的包谷粒儿,酥软香甜,一口咬进嘴里,我的眼泪禁不住扑洒下来了。 他也撕开一个包谷棒子,用指头从棒子上抠下几粒,放到嘴里,缓缓地扭动着腮巴骨,缓缓地嚼着,很悠闲的样子。我却双手握着棒子,啃啊啃着。 我真吃饱了!大约两年以来,当城乡陷入严重的经济困难状态,倒霉的是我刚刚进入生理发育最活跃的时期,总是感到饿。我第一次给胃里装进去这么多没有掺假的真正的粮食,丝毫不担心消化不了而撑死在这河滩里的庵棚前。我很想说几句感谢他的话,却又说不出口,转弯抹角地说: “我还想你会把我送给干部哩!或是……用皮带抽我一顿呢!没想到……” “亏得你娃子没有跑!好——”他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偷了就偷了,吃了就吃了!你跑这个鸟嘛!我就见不得那些蛇溜鼠蹿的东西!你威威势势站在那儿……我倒服了——这娃子有种……” 那晚我没有回家,和马罗大叔挤睡在他的庵棚里的吊床上。他的一条薄被子,大约半年一年也没有拆洗过,有一股臊腥味儿,包围着我的鼻孔,耳畔响着他毫不抑制的屁响。他像剖白一样向我解释,他用梭镖扎死的那头公猪,是一位只会说人话而尽干狗事的人家的;只有杀出这一条威风,才能免去更多的唇舌;尽管这样,他悄悄地给人家赔了猪款,还让人家悄悄地收下,他只要那一层威慑的声势。他用皮带教训过的那个偷棉花的汉子,大约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在于震慑外村那些企图用偷盗而发财的惯犯。至于像一般人偷摸一把两把,他老远里发现了,大声咳嗽一声,让你冠冕堂皇地走掉也就完了。对于我这样偷而不逃的蠢汉,他反而视为上宾了…… 我吃了一顿难得忘怀的晚餐! 我睡了一个难得忘怀的好觉! 他对我这样诚恳相待,倒使我不好意思偷偷去摸一摸那包谷棒子了,即使饥饿仍然十分难忍,我还是无有勇气再次走到他的庵棚里去。这一夜,我终于忍不住了,那美味的烧烤包谷棒子的回忆,使我心里像猫儿抓着。我硬着头皮走出屋子,又走下河滩。 有一块半圆的月亮贴在西塬上空,路边的包谷叶子刷到我的脸上,像锯刺一样割得人难受。我在想,怎么向他开口呢?真是有点不好意思,狗肉吃下熟路了吗? 庵棚前挂着的马灯灭了,一片黑暗,月亮清冷的昏光从树枝间透过,斑斑驳驳照在庵棚上。我站在庵棚旁边,叫了一声“马罗大叔!”没有应声,稍停之后,我又叫了一声。 “滚远!” 庵棚里吼出一声,我羞得无地自容了。是啊!太有点不知趣了…… 我不知怎样离开庵棚,也没有心思回家,在河岸边的石坝上坐下了,撩起清凉的河水,刷洗烧烫的脸颊。 我发觉身后一亮,回过头,马罗把一支燃着的火柴按到烟锅上,瞬即熄灭了。我又把头转向河水,没有说话。 我凭感觉,知道他在我身旁坐下了,仍然没有理睬他。他咳嗽一声,却像无事人一样,乐悠悠地说:“你瞅,河心沙滩上,那是……” 我抬起头,朦朦胧胧的月光下,无掩无遮的沙滩上,一个人正踽踽朝对岸走去,似乎从姿式上可以辨出来,那是个女人……我突然像明白了什么,回过头,看见马罗喜眯眯地咂着烟袋,悠悠然喷出一口口烟雾:“不要记恨叔骂了你一句……你来得太不是时候!把叔差点吓失塌咧……” 我跳起来,扑到他身上,使劲捶他结实的肩膀,要他老实交待。他得意地嘿嘿嘿笑着,并不特别忌讳…… “那是我的老相好哩!” “解放前,我在河北岸王财东家熬活的时光,这女人就跟我好上了。她男人是王财东的大少爷,狗日长得白白净净,可是个白脸傻瓜!十个铜元数不完就乱了码号。土改的时光,王财东一上斗争台,这白脸臭瓜吓得拉下一裤裆稀屎,越是臭气了,嘴角成天吊着一串串涎水,她更见不得他了……” “你该是跟她结婚,成家,何必偷偷摸摸的。”我说,“解放了,你怕啥?” “结婚当然好,我咋能不想到。唉!这女人也真是说不清,又不忍心把那涎水嘴男人撂下。她怕孩子隔着一层,日后旁人骂‘野种’。我呢?也没心思讨旁的女人成家。再说,那女人也不让我讨,就让我跟她这么混……十四五年了,我也习惯咧。这女人好啊!只是而今饿得慌慌,她背着地主成份,政府发下救济粮,根本没她的份儿。好!我这儿给她救济。没办法,那几个娃儿没跟得上沾他财东爷子的光,倒刚刚跟上挨饿。队里分给我的,政府救济下的粮食,都给她了。妈的!解放前我给老财东熬活,而今又养活起几个猪娃子!没有办法!谁让我跟这女人……” “那……你这么混下去,老了,怎么办?”我插嘴问,“你的好心,人家儿女大了想回报也没法回报,名不正言不顺哪!” “不想!我马罗根本不想叫谁回报。老了死了,我啥也不留给旁人,也不想要旁人骂我。只要我活着,有这个女人跟我相好,行啰……” 星光在河水里闪烁。夜是这样深,这样沉。我突然想到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尼亚。我们这黄土沉积层上的古老民族的子孙,也有顿河哥萨克一样动人的情话,只是格调不同罢了。 “你可不要乱嚷嚷呀!要是嚷嚷得旁人知道了,该当何罪!唔……你刚才叫我一声,把我吓了一跳,也把那个可怜人吓坏了。我给她说,‘没事,俺老侄儿是个牢靠人,不会烂事的。你放心走……’她……那不是,已经走到河那岸去了……” 我抬起头,那个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河岸边的杨柳林带里。最后消失前的那一刻,似乎停站了那么一会儿,大约在隔水眺望她倾心相爱着的马罗大叔…… 这一晚,马罗大叔话也多了,神情也格外活跃,说啊笑啊,直到村庄里传来一声鸡啼……自然免不了,给我一顿烧烤的包谷棒子。 …… “给你马罗大叔送几张纸去。”母亲说。 我刚吃罢晚饭,放下筷子,母亲就提示我,应该给马罗大叔送一迭纸去。乡村里至今保存着这样的习俗,村民们为任何一位逝去的老者敬送一迭纸,由死者的家人烧在灵前,或焚化坟头,表示哀悼之情。时风进化了,乡村农民也有像城里人一样敬送花圈挽联的,终究为数不多,多数人仍然送一迭粗黑的麻纸。 我接过母亲拿来的一厚迭麻纸,走出门去。如果仅仅出于报答他在我饥饿如狼的困顿时刻给予过我一顿美味的晚餐——烧烤包谷棒子,未免失之浅薄,而我又深知这与马罗大叔“不要回报”的本意相违拗的,我的心沉重起来了…… 我在公社里已经工作过近十年了。那一天,在公社机关不算太大的院子里,我看见马罗大叔的背影。那硕大的头颅,粗而短的腰身,现在却教人感到是一具粗大的骨骼,而且背也略微驼了。我把他叫进我的住屋。 “吃饭了没?”我问。 “吃——咧!”他拖着声儿爽声朗气地说。 “可别做假!”我说,“虽不到开饭时间,馍和咸菜很现成,你随便吃点。” “啥时代把你马罗叔饿下了?”他得意扬起头,“五保户没定量……” 我信了。马罗大叔已经进入花甲之年了,他的吃穿,由生产队里包着,虽然不能说富裕,却也能填饱肚子。这个生活水准,在七十年代中期的农村,应该说是可以过得去的了。 “你到公社来有啥事呀?”我随便问。 “屁事也没!”他响亮地说,很轻松的神气,老虽老了,说话仍是一派刚阳之气,“我逛到镇上来,到公社院子转转。訚!我才不受忙迫,办訚啥事!我不打搅你了,你忙。我浪呀!逛呀!”说着就站起身要走了。 我送他出门,看着他从公路上摇摇晃晃走过去,拐进供销社的大门,就折回身来,办我要办的事情去了。 当我再次从院子走过的时候,却又看见了马罗大叔的背影。他大约也发觉了我,竟然有点怆慌地从墙角消失了。我有点疑心,他大约不像他嘴说得那么轻松,浪呀逛呀。我瞅瞅他走过的这一排房子,一间里头住着妇联干部,一间里头住着共青团专干,都是与他不会发生什么联系的部门。另一间屋子住着民政干部老乔,我意识到一点什么,就走了进去。 “刚才是不是有个老汉到这儿来过?” “马罗儿,你们村子的五保老汉,刚走。”老乔说,“老汉领贫寒救济款来了。” “给老汉救济了多少钱?”我问。 “嗨!现在还谈不上补多补少的问题。”老乔说,“队里不给马罗老汉盖章,说他……” 我虽然分管民政工作,冬季贫寒救济的具体事项却是由老乔办理,我不太过多干预。老乔是位老同志,人又公正,完全可以放心他做好这件极容易闹矛盾的工作。现在,面对马罗大叔的救济问题,我却忍不住甩出点子来了:“该给老汉救济多少,你定个数儿,队里不盖章拉倒,我签字负责!” “咱们有些村子的干部……真不像话。”老乔也因此而发牢骚,“马罗老汉刚才来给我说,去年的贫寒救济款和物资,全由干部悄悄地私分了。当然,咱们工作上也有漏洞,马罗说他不为要钱,为闹事!老汉大喊大叫,说他要把这事闹得全村都知道,还要寻县委反映。他说他才不在乎那几个钱,十来二十块地也发不了家……” “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我说,“刚才他和我见过了,可是一句未提……只说是浪哩逛哩!” “这老汉倔得很。”老乔说,“我给他说,让他找你反映反映,他可直摇头,我还当是他和你不合卯窍哩……” 我没有再说话,走出老乔的办公室。马罗大叔对我只字未提,甚至有意躲避着我,本能地使我记起他说过的“不求回报”的话,自己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在心头了。 我还是坚持我甩出的点子,让老乔给马罗大叔送去了救济款和棉布棉花。老乔回来时,详细叙述了经过,他做得更严密,把棉布棉花直接交给妇女队长,让她给老汉缝制棉衣棉裤。我初听时很欣慰,稍一思忖,又不禁慌然,这难道是合他本意的么? 一孔窑洞中间,停放着马罗大叔的棺柩。今日午时已经入殓盖棺,我再也看不见那宽大的蒜头鼻子了,以及那两条深刻在脸颊上的大动脉似的皱纹。窑里和窑院的一切空间,全被男女老少围塞满了,门口仍然涌进一溜连串前来送纸的乡亲。他们在灵桌前放下麻纸,点燃一炷紫香,插进用瓷缸代用的香炉,鞠一鞠躬,就参加到人堆里说闲话去了。 我在灵桌前站住,放下纸,从香筒里抽出一支香,在蜡烛上点燃,插进香枝已经十分稠密的香炉,照着所有庄稼人的规矩,抱住双拳,举齐额头,向马罗大叔鞠一鞠躬。当我深深地弯下腰,虔诚地低下头去的时候,一个镜头闪现在脑际了—— 在一座十分雅致的高层大楼上,我应邀参加一个规模不小的宴会,来自南方北方的新朋老友,杯盘交盏,词恳意切。我亦兴之所至,敞怀痛饮,酒过数巡,我的脑子里突然闪出马罗大叔一把甩到我怀里的那个烧烤成黑色的包谷棒子来!细一瞅幻觉消失了,桌上是狼藉的鸡骨鱼翅,桌下是软茸茸的红地毯,哪有什么鬼包谷棒子的踪迹……我可没有醉! 紫香焚烧的青烟,在灵堂上飘绕,空气里有一缕幽微的香味。我停立在灵桌前,脑子里又变得一片空白了,直到我被谁拥撞了一下,才发觉后面已经拥着一堆等候进香的男女,我立即让开位置。 她——马罗大叔的阿克西尼亚——站在灵桌前头了。她点燃一支香,插进香炉的时候,手指抖着,竟然两次把香弄断了。她的表面倒装得沉静,跪下去,磕了头,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眼角渗出的泪痕。 所有老年女人们都表现出过分的热情,招呼她喝水,没有讥诮和轻薄的意思,她倒有点忸怩了。 我很快弄清,这场丧礼葬仪是由几位热心人组织的。土地下户以后,马罗没有心思抚养庄稼,在一亩多责任田里全部种上了树苗,还没来得及卖掉,自己却死了。他仍然被村民们推举为护田人,统一看守各家各户的庄稼,按照田亩分摊给他一定的报酬。刚进腊月,本年的酬金还没领,他却死了。于是,村民们就形成一条动议,把他看守庄稼的酬金按户收齐——甭亏了马罗!再把树苗折价,由队里暂且垫付。把这两笔款子合起,筹办马罗的丧葬大事。 “八挂五”的乐人班子(十三人)已经在窑院里唱起《祭灵》,公社电影放映队的放映员正在打麦场上挂银幕,满村巷里都洋溢着欢悦的浪花。马罗生时寂寞,死时却热闹,能得到这种死而无怨的结局,也不容易哩! 我坐在乡亲们中间,抽烟,喝茶,听大伙儿高声说笑,看众人跑前跑后地忙呼的身影,心里却不时闪出那个甩到我怀里来的烧熟的包谷棒子,那是怎样美好的一顿野炊晚餐…… 毛茸茸的酸杏儿 整整十年过去了,姜莉一想到吃过的那一次酸杏儿,嘴里就会有酸水泌出来。 十九点整,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准时开始。姜莉坐在沙发上,右腿压着左腿,左手握着茶几上的细瓷茶杯,看着中央台那位熟悉的男播音员开始介绍今晚的节目内容。她的儿子正趴在隔间的小桌上赶做作业,厨房里传来碗盘勺的碰撞声,那是她的丈夫在收拾洗涮晚饭用过的餐具。读者不要以为又是什么“妻管严”造成的家庭内部的谁怕谁的乏味的笑料,其实是爱好和兴趣造成的这种格局。姜莉每天必看不辍的是新闻联播,而对那些装腔作势的电影或电视剧简直不能容忍。一当新闻联播结束,她就回到隔间的办公桌前开始工作,批改学生作业或者备课。她的丈夫和儿子,正好相反,对国际国内的新闻时事毫无兴趣,任何低劣的故事片却可以耐着性子看到电视小姐向观众致“晚安”的时候。 这是一天里最恬静的半个钟点。电视机前静静地坐着她一个人,手握一杯清茶,看一天来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重要事件。学校和家庭,公事和私事,顺心事带来的欢乐和琐屑事惹起的忧烦,此刻都排除到心胸以外的空间里去了。 头条新闻是政协的一个首脑会议。这个会议上,集中了那么多老人。这些曾经震惊过世界,影响过中国历史进程的文才武将,现在都老了。她的父亲也老了,退休在家休养着。他原是市上的一个中层领导干部,对她生活着的这个古老而优美的城市的生活发展,也产生过一定的影响。她每每看见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就会想到成熟了的杏子。成熟了的杏子把儿松了,即使没有自然的风吹或人为的摇撼,迟早还是要从杏树枝条上落下来。成熟是胜利,也是悲哀。成熟了,生命的活力也就宣告结束了。 又一条新闻。首都机场,多漂亮的建筑物。中国正在变化,北京尤其显著。一位首长即将登机出访,正在和送行的国家领导人握手告别。电视录相机一直跟着那位首长,直到他走进飞机的舱门,然后极迅速地掠过正沿着舷梯爬上去的随行人员。这时候,她瞅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自信而又顽皮地笑了一下,电视录相机切断了。 她的心里轰然一响,闭上了眼睛。 他穿着一身粗格子布料的西装,似乎是无意间转过头来,那么顽皮地笑了一下…… 灿烂的夕阳给那个黄土塬坡涂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即使那些寸草不生的丑陋的断崖和石梁,此刻也现出壮丽的气势。她从公社开完知青会议,坐了三站公共汽车,在河川的一个小站下了车,把草绿色的军用挎包搭上肩头,就开始爬坡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在夕阳里闪晃,在山坡的秃梁和茅草间蜿蜒,把塬坡上的村庄和河川里的世界连结沟通起来。 爬上山梁,又走下沟底,跨过那一道浅浅的沟底的泉水,再爬上对过那面阴坡,就可以看见她们下乡锻炼的村庄了。沟底下好凉快哟!夕阳的红光还在坡顶的树梢上闪晃,沟底已经显得有点幽暗了。同一条沟道,朝南的阳坡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株榆树,干焦萎靡,像贫血的半大娃子。朝北的阴坡上,却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刺槐密密层层,毛白杨杆粗冠阔,椿树和揪树夹杂其中,竞争拔高,争取在天空占领一块更加宽大的空间,领受阳光。蓑衣草和刺蓟,野蒿,铺满了地皮。五月里,乡村最媚人的季节。她真是奇怪,这个干巴巴的黄土高原的山野之中,竟然有这样幽雅的一块绿地。 她蹲下身来,想在泉水里洗洗手脸,甚至想扒掉长衫长裤,痛痛快快洗一洗爬坡时渗出的粘汗。她刚刚撩起水来,一个人从树后蹿了出来,她吓坏了。 原来是他,正在仰头哈哈大笑。 她浑身都吓得酸软了,瘫坐在地上,流出眼泪来。开这样的玩笑,简直是恶作剧,她气恼地瞅着他,噘着嘴。 他大约意识到玩笑开得过分了,就赔着笑脸,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动手扶她站起来。 她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在他的脊背上擂起拳头。她使足劲儿打,真打,打得那宽宽的脊背嘭嘭响。他不躲避,也不叫疼,反而哈哈哈笑着,扬着手说:“打呀!砸呀!使上劲呀!看你有多大劲儿吧!打得我……好舒服哟!” 她泄气了,终于忍不住笑了,和这个活宝在一起,你永远也难憋住什么气呀!他能把人惹恼,又能把你逗乐。她停住手,泄了气儿,这才觉得膝盖上火烧火燎地疼。她低头拉起裤腿,膝盖上渗出血来了,刚才他吓得她跌扑跪倒的时候,石头蹭破了皮肤。 他看见她腿上流出血来,也愣住了,这个玩笑真是开得太冒失太过火了。 “怎么办呢?感染了会化脓的。”她有点害怕,嘴里直吸冷气。 “我有办法——”他迅即转过身,跑上坡去,在草丛里揪下几片刺蓟的嫩叶,在手心里揉烂,用三个指头捏着,直朝她膝盖的伤口上按下来。 她吓得缩回腿,挡住他的手:“那是什么东西?敢乱涂!”她自小接受的是母亲或者医生给伤口涂抹紫色或红色药水,从来也没见过用这种草汁消炎治伤。 “刺蓟,消毒良药,中药材里的药名叫小蓟。还有大蓟,乡里人叫马刺蓟。”他给她介绍,说这是正儿八经的中药,“我割草割麦时,不小心给刀刃挂破了手指,用这绿汁子一涂,就消炎消毒了。好得很哪!” “没听说过。”她疑疑惑惑。 “乡里人都知道,小娃儿也知道这窍道。” “我可有点怕。” “甭怕。涂上包好!” 她伸出了左腿,把伤着的膝盖弓起来,紧张地瞅着他捏着揉烂了的刺蓟叶儿的手指。他用劲一捏,一挤,绿乎乎的叶汁滴在伤口上,凉凉的,刺激得伤口更疼了,真像是涂上了碘酒一样。 他跪在她跟前,用劲地挤着叶汁,轻轻地在伤口上涂抹均匀,使绿色的液什覆盖了红红的皮肤。尽管他努力做到小心翼翼,而整个动作和姿式,却是笨拙的,笨拙得可爱又可笑。他抬起头来,认真地问:“还疼吗?” 她不忍心使他失望,就笑笑说:“真的不疼了呢!” 他的医术得到验证,得意地笑了,说:“要是一时找不到刺蓟,还有更方便的办法,同样也能消毒。” “还有什么好办法呢?”她盯着他问,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你能当外科大夫了。” “要是找不到刺蓟——”他说,“那就给割伤的手指上浇一泡尿。” 她的嘴里随即“噢哟”一声,脸颊腾地红了,双手捂住脸,低下头:“真不害臊!你——” 他似乎这才意识到她是一位姑娘,一个和他有严格禁忌的异性。在他得意地向她夸耀医疗技能的时候,竟然忽视了这个重要的忌讳。小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在坡沟里割草,谁要是不小心割破了手指,立刻就浇上一泡尿,血就止了,日后也不会化脓,可那都是些男孩子呀!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姑娘,一位从城市里来到乡下的漂亮的姑娘。他得意中说漏了嘴,羞红了她的脸,自己也难堪了,不自在了。他忽然转过身,解嘲似的哈哈哈笑着,向对面的山坡间奔去。 她听着他的笑声和脚步声远了,扬起头,看见他在对面的山坡上跑着,撞得小刺槐和小山杨的树杆哗哗哗抖动,叶子唰唰唰响。他奔到一块树木稀少的草地上,跳跃起来,在空中挥一下手臂,又跌落到地上,再跳跃起来,像一头撒欢的小马驹。他奔到一棵大树下,一跃身,双手抓住一根横向的树枝,凌空吊起来,打了几个大摆,又跳到草地上,顺势躺下,绿色的茅草遮住了他的半个身子和头脸。她看得呆了,跨过水渠,朝他走去。 “你狂了吗?” “我可能会发狂的。” “你——瞎得很!”她用刚刚学会的乡下话说。 “就是。”他心平气和地应承。 她坐在他旁边。软茸茸的胡须草给坡地铺上一层厚厚的绿毡,幽暗下来的树林里是一股股青草和野花的清香气味。她看见他躺在绿草丛中,闭着眼睛,胸脯一鼓一落。她想唱歌,想在树林间大声呼唤,想像他刚才那样蹦起来跳跃。她觉得胸膛里憋着什么,需得排遣一下,呼唤和跳跃也许是排遣的最好的办法。她终于没有开口,也没有蹦起来,只是双手掬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地上,清爽的山风掠过她的面颊,树叶在哗哗哗响。 她随意问:“你到这儿来干啥?” 他毫不含糊地答:“等你。” 她的心忽闪一下,不知该怎么说了,他连一丝弯儿也不绕。 “我一天不见你,心里就慌慌,没有办法抑制。”他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想法立即找到你,说几句话,哪怕从老远看一眼也好。” 她的脸上烧燥燥的,嘴里有点干涩了。她咬着嘴唇,似乎心儿要从喉咙蹦出来了。她长到十九岁了,第一次听见一个男子说他想她,离不得她,他说得凝重,一板一眼,毫不隐讳,也不拐弯抹角,赤裸裸地说出了他对她的倾慕。她回避不得,也无法隐晦,他的话堵死了她的一切退路。 她无力回避,也不想违拗自己的心愿和感情。她想听他继续说出更多的剖白的话,他已经说透了她同样想说而没有说出口来的话。她默默地坐着。 她在东田村的村巷里,在东田村田野里的小路上,在东田村山沟间的泉水旁,在东田村青年集会上,每天都有撞见他的机会。小小的东田村,街巷短浅而天地狭窄,低头不见抬头见。她的心里不知从哪天起,萌生了一种喜欢和他呆在一起的永无满足的渴望。一天不见他一面,她就有一种说不清的不自在。也真是巧得很,她去泉水边挑水了,他也挑着水桶走到小沟里来了,他帮她从水潭里提上两桶水来,说几句话,互相瞅瞅,笑笑,然后挑水回家去了。他的母亲曾经给她说过,她儿子现在最喜欢挑水了,比过去勤快多了。过去,常常是铁瓢碰得缸底直响,他也懒得去给妈妈挑一担水,她撕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小书桌旁拉出门,把水担架在他的肩上……她明白,他和她一样,总是寻找能凑到一块的机会。可是,她和他,从来也没向对方吐露过一句心里话,更没有传递过纸条或书信。 他今天赶到半道上来等候她,是最明白无误的一次大胆的行为。 他今天赤裸裸地说出他倾慕她的话,是最大胆的举动。 她有一种预感,一种无法摆脱的逼近了的预感:似乎今天要发生什么事了!她有点害怕,却又是一种不可抗违的希冀和渴盼:她似乎意识到某种危险,却又无法拒绝这种危险的诱惑。 他站起来,朝山沟里头走去,回过头来,向她招手。 她也从草地上站起,顺着这面沟坡走上去,离村庄就会越来越远了,她有点犹豫:“到哪儿去?” “回家去也没事,走走,玩玩。”他说。 她走上去了。他在前头等她,他们一前一后走着。 “这是你的家乡,你还希罕到这坡里来逛景?”她随口问。 “当然,太熟悉了。”他说着,转过身,停住脚,盯着她说,“那会儿没有你,我想和你走走。” 坡路越走越陡了。她从来没有在这个没有路径的山坡上走过,脚下滑滑溜溜,歪着腰,张着手,时时都有滑倒的可能。 他抓住她的手,拉着牵着,她感到好走多了。那是一只多有劲儿的手啊!走到一面塄坎下,他一跃就跳上去了,猫下腰,伸下胳膊,几乎把她提起来了。她上了楞坎,挣脱开他牵着的手,四个细长的手指,被他攥得像一把排笔一样粘结在一起了。 山坡愈来愈陡了,光线愈来愈暗了,林子里也愈来愈静了,鸟儿的叫声愈来愈杂了。她跟着他,又走上一面上塄坎,斜插着朝沟里走着,眼前闪出一个水潭,聚着一汪清凌凌的水。她在水潭边站住,弯下腰,看见水底下有一撮细沙在微微翻滚,那儿肯定是一个极小级细的冒水的泉眼儿,这是一潭活水哩!他也在水潭边站住,弯下腰来了。 她把挎包扔到地上,想撩起水洗洗脸,面孔止不住地发烧呀!她伸手撩水的当儿,看见了水中自己的影子,就停住手,呆呆地看着。她想看看此刻里自己会是一副什么鬼模样,大约傻乎乎的叫人看了好笑吧?却看不清脸色是红是白,只有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在水里闪光。 “你看什么呀?” “鱼,小鱼。” “嘻!哪有什么鱼儿呀!” “不信你看——” 他挪脚站到她这一边来,弯下身来了。这个小潭的边沿的地方太窄小了,要站下两个人简直是太拥挤了。他挨着她的肩膀弯下腰,一只手扒着她左边的肩头,瞧着水潭,瞅寻小鱼儿的踪迹。 “鱼在哪儿?” “在那儿。” “我怎么看不见?” “那根水草底下。” “那不是小鱼。” “那是什么?” “是小虾。” “山坡上哪来的小虾?” “山坡上哪来的小鱼?” 她知道,其实谁也不在乎究竟是小鱼还是小虾,水潭里压根儿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小鱼,也没有小虾,只有她和他倒映在水中的脸,她和他其实都在瞅着对方的水里的眼睛。她看见的是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一双英武的总像是进攻着什么目标的眼睛,一双说不来好看或不好看的顽皮的眼睛,看一眼就会使人心跳不止的眼睛啊! 她的腿蹲得又酸又麻,从水潭边跷到草地上的时候,就瘫坐下来,双手撑着后边的草地,伸直双腿,真舒服,草枝戳得脚踝痒痒的。 “你饿不?” “饿也得饿着,这儿没什么吃的,” “我的挎包里有点心。” 他翻开她的挂包,取出点心,在草地上解开了。他取出一块,递到她手上说:“这是一块甜馅饼。”又拿起一块,填到自己嘴里,口齿不清地说,“这是一块奶酪。” “洋奴!”她笑着说,“把点心硬要叫……” “外国人喜欢野餐。”他说,“我们也权当正在野餐。要是再有两瓶汽水就更妙了。” 她仰头看看,天色已经昏暗了,树林里笼罩下一幕幽深的昏光:“天要黑了,回吧!” “回吧!”他说。 “回家怎么走那边?”她说,“那边越走越远了。” “地球是圆的,从这边走过去,再从那边转回来。”他说着,继续往前走。 “你呀……”她也抬起脚来,跟他走去。 “腿还疼吗?” “还有点疼。” “我扶着你。” “我能走。” 他挽着她的胳膊,她没有拒绝。谁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她却依恋着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们走到一棵大树下,庞大的树冠下是一块平地,没有别的树木。她仰起头:“这是啥树?” “杏树。”他说。 “树上那疙疙瘩瘩的东西,是杏吗?” “是杏儿。” “我们在城里买的,全是黄的。” “没有成熟的杏是绿的,成熟了就变成黄色的了。” “绿杏能吃吗?” “能啊!” “好吃吗?” “好吃极了!” 他话音未落,已经跃身跳起,抓住一根树股儿,一卷腿,就翻上去站到树杈之间了,一伸手,摘下几颗绿杏儿来。 她伸出双手去接,等他把杏儿扔下来。 他却笑着,晃着手里的绿杏儿,久久不松开攥着的拳头。 “快呀!丢下来,我能逮住。” “你张开嘴巴,我给你丢到口里去。” “你呀!真坏——” “那……你先叫我一声哥哥吧?” “你……先叫我姐姐吧!” “那……你等着吧!”他把一颗杏儿填到嘴里,咔嚓咔嚓啃起来,声音好响,故意撩逗她说,“啊呀!这杏儿多香啊!” 她急得在树下团团转,跳一跳,够不着树枝,她拣起一块石头,朝他打去。他一伸手,却从空里把石头抓住了,开心地笑起来。 “你坏!” “我坏。” 她又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 他笑着说:“甭打了,我拉你上来吧!你自己从树上摘下一颗绿杏儿才好吃哪!” 她扔掉石头,扬起双手。 他一只手抓着树枝,一只手伸下来抓住她的手,她就被提起来,真不知他有多大劲儿啊!她被提起,吊在空中,却不动了,吊得她的胳膊好疼。她乞求地说:“快呀!我的胳膊要断了!” “叫声哥哥!”他在树上说。 “你——” “叫吧——叫一声,我就有劲拉你了。” “哥……” 她一句未出口,自己心里先轰然发热了,眼花了。她在迷昏中被他拉上树权,脚下直打晃,从来也没有爬过树呀!她的脸上燥热难忍,脚下又不稳当,不由得搂住他的肩膀,用一只拳头在他身上砸着。他也张开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一任她打他砸他,发狂似地喊:“啊呀!我即使从树上栽下去摔死,也不遗憾,有人叫我哥哥了!噢哟!我要狂了……” 她坐在树杈上,羞得想哭了:“你……欺负我!” “我叫你……”他笑着,颤着声,“姐……” 她一扑抱住他,头枕在他的胸脯上,再也说不出话了。 他把一颗杏儿悄悄塞到她手里。 幽暗的光线里,她看看那颗杏儿,绿莹莹的皮儿上,似乎有一层毛茸茸的细绒。她咬了一口,酸得她不由地挤眯了眼睛,合不上嘴巴,牙齿也不敢再咬了,却又舍不得吐掉,那酸味里有一种无可企及的香味的诱惑。 “啊呀!真酸!” “酸才有味儿。” “熟了是甜的。” “熟了倒没绿着时有味。”他说,“成熟了的杏儿,把儿松了,风一吹就落地了,风不吹也要落掉了。成熟是胜利,也是悲哀。” “谬论!” “真理!” 她和他争执起来。其实,她早佩服了他无意间说出的话,却故意和他争执,企图引出他的更富于诗意的话来。 他却早不计较自己说过的话是谬论还是真理了。是谬论,她也不会揭发批判;是真理,也不会被谁重视到写进哲学词典,没有任何意义,随口胡诌罢了。他对她说:“我提议——” 她抿着嘴等待着,他要说什么呢? “看着——”他指着吊在头顶的一嘟噜绿杏儿,说,“最下边这颗,你从那边咬,我从这边咬,看谁咬过谁吧!” “坏点子真多!”她歪一下头。 “有趣儿!你试试。”他怂恿她,“小时候,我们在山坡上割草,三四个伙伴争着咬一颗杏儿,看谁咬得准……” 她咯咯咯笑着,和他同时站起,用嘴巴去吞咬那颗毛茸茸的绿杏儿。树枝晃着,杏子晃着,谁也咬不着。她开心地笑起来,他也哈哈笑着。 她没咬住绿杏儿,却碰到了他的嘴唇,一刹那间,那双强悍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她也伸出了双手……俩人跌到树下去了。她和他全忘记了是站在树上。 跌下去了,俩人跌落在草地上还搂在一起。 绿叶如盖的杏树下,绵软软的草地上,她和他依偎在一起,感觉到了他嘴唇上的绿杏儿的酸味儿…… 她招工回城了。一年多时间里,母亲给她介绍了七八个对象,她一律拒绝结识。母亲终于打听到她在下乡时交下一个男朋友,经过几次劝解,不得结果,父亲终于出面了。 “我们应该尊重莉莉的自主权。”父亲说,“但总得让我们知道他是谁,了解一下情况嘛!” 母亲憋气地斜眼瞅着她,到底憋不住了:“说呀!他是个什么人呢?” “他是个农民。”她说,“你明明知道,还要问!” “农民又怎么样呢?”父亲严肃地反问,“农民是我们国家的根基。我不反对你嫁给一个农民。” 母亲朝父亲撇着嘴角。 她一愣,瞧一眼爸爸,又低下头,看来只有母亲一个投反对票了,父亲毕竟是领导干部。 “爸爸自小就是农民,放羊的农民。”爸爸颇为动情,“解放后进了城,陕北家乡的农民来到咱家,我总是当上宾招待。我们怎能忘记农民父老!” 这是真的,姜莉多少次亲眼看见过父亲和陕北乡亲在家里畅饮畅谈的场面呀! “问题不在他是不是农民。”父亲说,“干部,军人,医生,无论干什么的,主要要看这个人如何。你说说,你喜欢的那位青年农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倒慌了神儿。是啊,她和他在一个村子里生活过三四年了,只觉得喜欢他,一天不见他就心烧神乱,却从来没有来得及想过他有什么优点,缺点。他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呢?她也说不清白。 “他家啥成份?”母亲急了。 “贫农。”她说。 “是党员不是?” “不是。” “那么总该是个团员吧?” “也……不是。” “你看看!连个团都入不上,肯定是个落后分子。”母亲很得意,“你怎么能与这号人拉扯呢?” “他写过申请,团支部老是怀疑他。”她说,“怀疑他想里通外国。” “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怀疑呢?”父亲问。 “他喜欢研究国际关系。”她似乎才找到了话题,可以谈他的独特长处了,“甭看他是个农村青年,才二十出头,他到处搜集资料,把世界各国的政治、历史、地理以及民族风俗都研究了……” “他研究这些干什么呢?”父亲惊奇了。 “他说他将来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准备出任驻国外的外交官。”她说,“他正偷偷跟一个中学老师学英语……” 母亲早已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胖胖的身体笑得颤抖着,掏出手帕擦眼泪。她不能忍受母亲的轻蔑的笑声,看看父亲,父亲冷漠地扭过头去,她看不清他的脸,就急忙解释说:“他对非洲最有兴趣,如果能出任到非洲某个国家,他将来要写一部研究黑人的书……” “神经病!”母亲挥着胳膊,没有耐心再听下去,“绝对是个神经病!” “什么‘神经病’!”她顶了妈妈一句,“我觉得他……” “起码可以看出他不成熟。”爸爸的语气虽不严厉,却是肯定无疑的,“莉莉,甭计较你妈妈的话,她说得不准确。我看呢?咱们既不嫌弃他是农民,也不要想高攀未来的大使。我觉得关键是他不成熟,二十几岁的人了,有点想入非非吧?我想看见你找一个更稳当更成熟的对象。” “我只是说他的兴趣和爱好。我压根儿也没指望他当什么外交人员。”莉莉说,“我就是要跟他这个纯粹的农民。” “你呀……你也更不成熟。”父亲站起来,摇摇头,走出门去了。 随后……她听从了父亲的指导,与父亲的战友介绍来的一个青年结识了,这就是她现在的孩子的爸爸。 他是个医生,一个真正成熟的人。他给她做饭,洗衣,做一切家务中的琐屑的事,从来不厌其烦,而且根本无需她开口。他从来也没有和她争论过什么问题,更谈不到吵架拌嘴了。即使她偶然火了,他即刻就默然了,过一会儿又来嘘寒问暖。他从来也不说长道短,出门上班,进门做饭,他从来也不谈及医院里的任何是非,更不会像那个不成熟的乡村青年张口东南亚时局,闭口非洲大陆的干旱问题。她和他组成的这个小家庭,经济富裕,关系平静和谐,却也有点寂寞,甚至乏味。她从来也没有过欣喜若狂的一阵儿,也没有过心儿震颤的一刻,杏树上的那种疯狂的追逐和如痴如醉的依恋,再也没有重现过。近年来,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她发觉自己也变化了,变得既不会任性,也不会撒娇了,甚至说话也细声慢气的了……她也成熟了? 他说过,杏子成熟了,把儿也就松了,风一吹就落下来了,风不吹也要落下来。倒是那未成熟的毛茸茸的酸杏儿,那酸得使人不敢合牙而又不忍吐掉的味儿啊!留在心中,永难忘怀,什么时候一想起来,嘴角就会有酸水泌出来。 他在恢复高考制度的头一年,就考进了国际关系学院,而今确实做着驻某国大使馆的秘书工作。妈妈卑视为“绝对的神经病”人,现在正在重要的岗位上,为祖国服务。她既没有心思和妈妈赌什么输赢,也不是遗憾自己丢掉了这样一个体面的丈夫。她现在更多地想着的,是父亲所谓的神秘的成熟的含义。 她刚才在电视里看见他在舷梯上回过头来的一笑,笑得自负,笑得顽皮,还是那一股火辣辣的进攻的精神,却依然看不出任何成熟的标志。 他大约永远都是个不会成熟的人? 她却成熟了,不可挽回地成熟了! 丈夫心平气和地走过来,坐下了。儿子也完成了作业,在小竹椅上坐下了,晚上有电视连续剧《陈真》,爷儿俩最快活的时间到来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端起茶杯,准备去备课。当她坐在桌前案头的时候,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思维来,眼前总有那么一嘟噜毛茸茸的酸杏儿…… 南北寨 腊月里,深更半夜,正是庄稼人棉被热炕睡好觉的时分。南寨大队党支部书记常克俭,猛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接着就听见街门外传进来粗重的呼叫声:“老常!老常!”这声音太耳熟了,是大队长吴登旺。家伙!刚才开毕大队委员会扩大会议,把春节前的工作包括社员的生活都作了安排,有啥紧事等不到天明!这样想着,他已经穿好衣裳,同时把脚往棉鞋里塞。他赶紧应了一声,再晚一会儿,那个小土门楼会给性急的家伙用拳头砸倒的! 他拉开街门,黑漆漆的门口,看不清大队长的脸色,只有他的烟锅一闪一亮。不等常克俭开门,吴登旺就亲昵地抱怨:“说你性凉,真个性凉!把我在门口能冻失塌!你起来还缠裹脚布吗?” 进得里屋,常克俭坐在方桌边,摸出烟袋、烟包慢慢装烟。他不招呼大队长,他们俩在南寨共事二十多年,他进大队长吴登旺的家,吴登旺进他常克俭的家,都跟在自家屋一样,饿了在笼里摸蒸馍,渴了取暖水瓶倒水。事业把这两个年龄相差不多,而性格截然不同的人联结在一起,至今肝胆相照,信任无惑。二十多年里,还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某一年老常被罢官了,某一年大队长被人推倒了,文化革命初,他们都一同靠边站了!南寨能出来说话办事的人都显示过一番,结果人们又不得不把他俩推到南寨的主要岗位上来。他们的共同感觉是,无论风霜雨雪,双方都没有做过对对方昧良心的事,无论自己当时承受着如何的压力和可能发生的最不好受的结局,都坚持是啥说啥,有啥说啥,既不包庇,更不栽赃!有了这一点,就使他们俩能畅快地说话,畅快地商量事情,畅快地工作,而不用花提防对方那一份心力,人在恋爱的时候,总希望找着和自己胜格合得来的配偶;人在自己工作的单位,也希望遇着一位和自己性格差不多的同志。可是,南寨的书记和大队长,性格相差太远了!老支书蔫不拉踏,很少有失急慌忙的时候;大队长却是个“紧三火”;长相也差得远:老支书瘦小,背有点驼,一双眼里温厚多于严厉,大队长长得腰粗膀宽,立眉虎眼。这两个紧性子和慢性子的共产党员,却觉得谁也离不开谁,用吴登旺开玩笑的话说:“老常哥,下辈子你脱生个屋里家,我娶你!定下咧!” 这时,吴登旺拿起捅条,把封严的只留一个透气小孔的砖盘火炉戳开,顺手从桌子上的搪瓷茶盘里拿起装茶叶的小铁盒,对着套间故意问:“老嫂子!茶叶在哪达搁着哩?”常克俭的女人在屋里嗔怒的回答:“还不是在老地方嘛!”吴登旺做个鬼脸,滑稽地一笑:“噢!我当你睡着咧!你把被子盖严噢——” 常克俭哑然失笑。这家伙,肯定是什么事儿办得顺利,正在兴头儿上,你看眉眼里那个得意劲儿嘛!看着自己的同志热心集体事业,情绪饱满,他的心里特别舒畅。他的清瘦的脸对着大队长,泰然而温和的眼睛催促对方:说你的好事吧! 压抑了半宿的火炉一经捅开,蓝色的火苗呼呼窜上来,格外欢快地跳跃着。吴登旺把水壶支好,这才坐下,得意而神秘地说:“北寨俩人在咱村借粮来咧!叫我给逮住咧!” “噢!这事——”多少有点出乎常克俭的意料之外,他眨着眼,说,“就这事,你也等不到天明,半夜三更,冷熊砸门……” “好事!大大的好事呀!”吴登旺从炉边站起,牢骚大发:“我明天把这两口袋粮食,给北寨那个王样板背一袋,再给公社那个‘鸽鹁客’——韩主任一袋!我问他,你北寨是样板队,唱戏唱得美,编诗编得多,墙上贴得花,广播上扬,材料上登,你王样板到处介绍经验;现时,你的社员到俺‘黑斑头’南寨来借粮做啥?你韩主任大会小会刮俺南寨,咱俩的鼻子幸亏有骨头,要是肉囊子,早叫‘鸽鹁客’给刮平了!我要问他,你刮俺不学北寨,说俺是‘唯生产力论’,只拉车不看路,这咧那咧一大堆;叫俺学北寨的啥?学他们虚报产量,完不成公粮扣社员口粮吗?让俺社员学北寨社员靠借粮买黑市粮过活吗?” 常克俭仍然捉着烟袋杆,长着一溜黑胡须的嘴和鼻孔里同时悠悠冒烟,轻淡地说:“这何必要你背上粮食口袋去问他!咱早都料到这一步——瞎子也能猜摸到这一步!” “我把北寨人借粮的口袋给他背去,看他给我说个啥!” “嗨呀!好我的伙计呢!这还用得着你问嘛!”常克俭不屑地说,“韩主任早就敞开说,‘宁要低产的社会主义的北寨,不要高产的修正主义的南寨。’你再问啥吗?” “鬼话!”吴登旺气愤得脸红了,“弄得交不起公购粮,让社员东跑西颠借粮、买粮,还是社会主义?俺南寨年年超交公购粮,社员吃得饱,倒成了修正主义?啥嘛!啥球道理嘛!” “啥道理?颠倒子道理!歪歪子道理!现时就兴这!”常克俭说,“不要发牢骚了吧!伙计!说说事情怎么办吧!” 吴登旺象泄了气的皮球,拉长声调说:“那好吧,让北寨人跟上王样板和‘鸽鹁客’,享他们没粮吃的社会主义的福去吧!咱们——”登旺又来了劲,优越地说,“咱甘当咱的‘黑斑头’!咱今晚的会一开完,分给我的工作,我安排了一下,几个小队队长劲大着哩,赶腊月二十,全部结束平地任务!我跟饲养员老大说了会议精神,今年要多杀几头猪,老大高兴死了,说明天就加料,赶腊月二十六八,正好追肥!好哩!咱杀猪过年!……” “好咧!不说那些了,刚才会上安排过的事就不说了。”常克俭打断吴登旺的话。显然,吴登旺没听明白他问话的意思,就直接提出来:“北寨人没吃的,年怎过呀?日子怎过呀?” 吴登旺睁着虎眼,直愣愣看着常克俭,吃惊不小!他忽儿眼睛一眯,脖子一仰,哈哈笑起来,笑毕,说:“叫寨人过不了年,要你南寨支书同志操心吗?让他们朝‘鸽鹁客’要去嘛!哈呀,你是铁路上的警察管到西安钟楼下了——管得宽过余罗!” “不宽。伙计!”常克俭说,“你知道不?北寨有人在咱南寨借粮,怎么借呢?今年借一斤包谷,忙后还一斤麦子;还有掏高价买的,你看这问题是个啥问题呢?咱该管不该管?” 吴登旺说得很干脆:“开个社员大会,宣布一条,借啥粮还啥粮咱不反对,谁要是粗粮换细粮,卖高价的话……” 常克俭笑着摇头:“粮食政策谁不知晓?可没啥吃总得想法子喀!北寨人掏了高价,南寨人得了高价,都不吭气!你逮住都说借的!没一个人承认是买的,换的!咱的社员弄这号事,管不管呀?” 吴登旺闷住了,这是实际情况!他烦躁地说:“北寨胡整,弄的咱也不得安宁!” “也能看出咱思想上的毛病,咱的工作没做好哩!”常克俭告诉吴登旺,北寨社员到南寨买粮借粮的事,前几天他就发觉了。先是亲戚到亲戚家来借,熟人朋友到熟人朋友家来借,后来就出现了经济宽绰的人来买,手头紧的干脆咬住牙借一斤包谷还一斤麦……他想在社员里头进行一番教育,订一条制度卡严吧!好了,你说这不对,他不卖不借了,北寨人还是要跑其它队或渭河北去买!这是社员吃饭问题,你当干部能不管吗?现在才交上腊月,离明年收麦早着哩!开过春,到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节,情况会更严重!这几天,他一直在想着这个麻烦事,一个共产党人最赤诚,最人道的想法形成了,就是拿出南寨的一批储备粮来,借给北寨。这办法,他首先考虑的是南寨人要骂他,干部也会发生争执,大队长就是头一个绊子!再者,北寨肯定不会接受,王样板硬着头皮顶着社员的恶骂,两眼还看的是韩主任奖给他的奖状,能好意思接受南寨的粮食吗?前日北寨三队队长刘步高和他透过想集体借粮的意思。他想先跟大队长交换意见以后,再和其它干部商量,再让社员讨论,一来教育本队社员,不要趁北寨社员有困难,咱倒去发财,二来是大事,要经社员们同意。想到这儿,他说:“你和他们赌气做啥?过年该吃十斤肉,韩主任不会少吃一斤!受害受苦的是北寨,北寨的社员!” “那咱有啥办法?”吴登旺说,“总不能叫咱给北寨把粮供上!” 吴登旺本来说的反反话,常克俭此时却抓住,大胆加以肯定:“我就想和你商量这事:拿一批储备粮,借给北寨!” 吴登旺把茶缸一放,从火炉边跳了起来,惊奇得瞪大了虎眼:“借给北寨?把咱的储备粮给北寨?”他重复着常克俭的话问,“让北寨人吃饱了再唱戏?编诗?让王样板再去介绍经验?再来和南寨对着干?让‘鸽鹁客’主任再来给南寨扣帽子?” 常克俭不恼,他早已料到吴登旺会激烈反对的。他说:“不要急嘛,你坐下说嘛!咱俩商量哩嘛!”真好脾气的人啊! 吴登旺重新坐下,摇着手:“不行!我通不过!哪怕把粮食交给国家,支援工业建设哩!给王样板那个瞎熊,不给!” 南寨人人佩服好脾气的党支书常克俭,真是脾气好!他还是慢悠悠地从嘴巴和鼻孔里喷着呛人的旱烟,脸上不恼,眼里不失笑意,不高的声腔,面对盛气的大队长,慢声慢气的讲他怎么知道借粮这个事,怎么考虑北寨,怎么考虑南寨,讲他怎么想,怎么犹豫,有什么顾虑!讲得真切,实在。他说韩主任拿北寨压南寨,他比别人并不少受气!现在说气话痛快倒痛快,解决不了问题嘛! 吴登旺喷着大口大口的烟气,沉静了。 常克俭从椅子上下来,找了一只小木凳,放到火炉跟前,和大队长面对面坐下,说:“伙计,咱明明白白看见北寨的病害在那里,瞎在那里嘛!你不听北寨社员和咱的社员遇在一搭,悄悄话怎说哩?他们没办法喀!” “行么!”吴登旺拖长声音,带着并不实心实意的赞同口气说,“你开干部会讨论吧!只要大家同意,我没意见!” 克俭笑着:“干部会上,你还可以畅开说。” 吴登旺心里不禁纳闷,以往,他们商量事情,党支书是很尊重他的意见的,俩人想不到一块的时候,党支书总是等待,等待,三番五次交换意见,俩人想法一致了的时候,才交大队委员会讨论,今晚这事,他怎这么固执?尽管说话不高不躁,可主意不变!现在,在他没想通的时候,就要交干部讨论,这号事少有。他为啥这么急,这么固执己见地要去做给北寨人骚情的事呢?他纳闷了。 “你老哥的心长,真个心长!”吴登旺挪揄着,突然把戴棉绒帽的脑袋一拍,大声吃惊地叫:“啊呀!咱俩说了半夜话,那俩还在饲养室里呢!” “谁?”克俭莫名其妙。 “北寨那俩借粮的——长顺和马驹。” “你把人家搁在饲养室做啥?” “我问他借的,还是买的?啥价?死活不说,我说,‘你几时露了底儿几时走’!” “啊呀呀!你咋弄下这事嘛!”克俭老汉站起来,“走走走,快快快,咱俩送人家回去!” “我只叫他交个底儿,了解咱南寨有没有人借机搞投机倒把的,又把他俩不怎的。” “咱的事,咱能弄清!”常克俭说,“走,快!” 常克俭和吴登旺走出门,朝饲养室走去。村里传出第一声鸡啼。 夜正深,也正寒。 冬上金,腊上银。南寨大队各小队按照大队的安排,平整土地工程暂停,突击一周,给冬灌过的麦田施肥。抓住了生产的主要环节,社员那个劲头真是热火朝天。为了适应冬日天短的特点,各小队先后都改一天出三次工为两大晌,午饭在十二点吃。 党支书常克俭,肩头挂着牛皮车绊,(车子放在饲养场外的粪场上)拱着微微有点驼的背,手里扣着棉袄钮扣,不紧不慢从村巷走过来。那些定额完成得快的青壮社员,已经端着大老碗蹲在靠阳的柴禾堆边开起“老碗会”了。他答应着社员们亲切的招呼,仍然悠悠走着,好让推车跑了一上午的双腿松弛、缓歇下来。 大队长吴登旺和几个社员,正坐在玉米秆柴堆前吃着吃着,看见他,说:“老常,‘鸽鹁客’找你哩!” “你没问啥事?” “我没问!”吴登旺说,“他放他的鸽鹁,我务我的庄稼!谁不粘谁!” 几个一堆吃饭的社员哄地笑了。 这家伙总是这样!常克俭走着想着。他眼里容不得他看不顺眼的人!大队长的正直秉性,南寨男女老少都知情,所以,喜欢他,信任他。要不是这一点,他那个脾气,能干生产队这复杂麻烦的工作吗?难!他常克俭没学会挖苦人的本领,即使对谁有意见,也不会说挖苦的话。韩主任提拔成公社领导以后,在生产队和大队干部当中威信不高,砸他洋泡的不少。他的主意是,你说对的我办,你说的不符合南寨实际的不办。今年春上,韩主任到北寨抓点,他开始也觉得新鲜。开现场会那天,他和登旺到北寨村里一看,又到地里一看,他的心凉了。“花套子!”他对登旺说,“村里搞得花里胡梢,地里的庄稼哄不过人!”从北寨开罢现场会,他仍然按他的步子走,不理睬邻家那一套。韩主任从北寨赶到南寨,问他为啥不推广北寨的经验,他老实说他的想法:“农民是种地哩!心劲儿要花在多打粮食上头哩!北寨现时把开会唱戏当正经事,庄稼倒荒了,这事,我心里不踏实!”韩主任甚至说:“人家外队外社的人来参观,路过你南寨,一看你这儿悄悄静静,说北寨的经验在南寨都推不开,影响太坏!”常克俭说,“这不难嘛!让参观的人走北边那条路好咧!俺不挡北寨的路!”个别谈不通,韩主任就在大会上点南寨的名,发展到前不久,就直接点常克俭的名。会完以后,他找到韩主任:“北寨那一套,我干不了;要是我挡路,你把我撤换了!”韩主任气得什么似的,拿这个瘦小的支部书记没办法!他还没有撤换一个大队支书的权力!即使思想分歧如此严重,他也不象吴登旺那样,一提到韩主任,就是“鸽鹁客”长“鸽鹁客”短,连名字都不叫!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他该接待还接待,心里却纹丝不乱。 拐过弯,他一眼瞅见,韩主任站在他门外的晒柴禾的小场地上,屁股后头撑着一辆自行车,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夹着纸烟,鹤立鸡群似的站在几个蹲在地上吃饭的社员旁边。他走到跟前招呼:“老韩,屋里坐嘛,到了门口也不进呀!” 韩主任现出急事在身的神气,事务式地说:“今日下午,在小学里开会,男女社员都参加!两点半,记住!”说罢,跨上车子奔北寨去了。 小学校位于南寨和北寨之间,两个村子的孩子在这儿读书。土改时,南寨和北寨是一个行政村,通称南北寨,经常在一起开会。合作化时,成立了两个大社,以后又成为人民公社的两个大队,各自独立活动,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但这两村离得近,亲戚套亲戚,年时八节往来频繁,又加上地连畔,渠接渠,干活休息时,两村的社员对着烟锅点火抽烟哩!会议安排在这里,很适中。韩主任让北寨社员集合在北边,南寨集合在南边,各家干部好维持秩序。费了好大劲儿,也整理不好,亲戚见了亲戚拉家常哩!熟人见了熟人抽烟呢,交换各队的新闻哩! 常克俭进得学校操场,正想找一个地方蹲下来,却听见谁“克俭!克俭!”亲切地叫他。他一回头,北寨三个老汉围在一堆,笑着向他招手哩! 一个花白胡须的老汉,很神秘地问:“克俭,老叔问你个话,这整天叫农民唱戏打球,不务庄稼的政策,全公社是一律的,还是光叫俺北寨搞?听说你在南寨就没这样弄!” 克俭笑说:“俺还没顾得学哩……” 一个刷刷黑胡须的老汉说:“胡整哩么!克俭!俺老婆快七十岁咧,成天叫唱沙奶奶!这叫做啥?糟践人哩喀!” 一个秃顶老汉说:“人家这样胡折腾,社员瞎好不敢放个屁嘛!不对了就谈思想,上会!俺北寨人造了啥孽?受这号洋罪?” 常克俭在老汉的烟包挖着,猛然听到大喇叭上喊:“常克俭同志,吴登旺同志,请到台上来!”这就是社员称作王洋板的北寨大队支书王焕文的轻浮的声音。 花白胡子老汉呶呶嘴:“克俭,俺那人物叫你哩!” 吴登旺走到跟前:“老常,你把我代表一下,我不上去了!” 老常说:“叫上就上嘛!怕啥!” 常克俭噙着烟袋,从人堆里挤过去,和登旺坐在一条木凳上。韩主任告诉他们,下午的会议两个内容,先由他作关于当前运动的动员报告,再由北寨联系实际反击“右倾翻案风”。 韩主任坐到讲桌前,把讲稿摊开在铺着一条花床单的桌子上。王焕文把麦克风挪挪,压压,压到正好对着韩主任的嘴的高度,又提起花皮暖水瓶,倒了一杯水,放在韩主任左手旁,这一切做得谨慎,小心,笑容可掬。 韩主任刚开口,突然广播里传出“吱啦”一声尖叫,刺人耳膜。王焕文立即折转身,笑脸变成怒恼的神色,斥责大队电工,“怎搞的?” 吴登旺翻了一眼,鼻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常克俭也瞧见这一令人作呕的细节,他若无其事地抽烟。 韩主任讲起来,手舞足蹈,一会立起,一会坐下。 吴登旺爬在常克俭耳朵上,悄声说:“老哥,我看如今这世事,也跟放鸽鹁一样,看行市哩!这一集灰鸽鹁值钱哩,下一集白鸽鹁又值钱哩!咱们是脱了鞋也赶不上行情!” 常克俭说:“你悄着!你听他讲嘛!有意思哩!”他这样劝吴登旺,再看看韩主任一派大人物给农民讲话的派势,脑子里却也不由地浮现出解放前麻坊镇上的鸽鹁市场来。穿得七长八短的韩家庄的孤儿韩狗娃,鼻尖上吊着清鼻涕,一手压着鸽鹁盖子,一只手塞到别人的袖筒里捏码号。父母死于突发的霍乱,把十五六的少年独独儿抛到人世。那时候没有共产党和共青团组织教育和关心孤儿少年,亲门本族也终究隔着层层儿,渐渐地狗娃在麻坊街的街痞二流子伙里找到了兴趣,把二老留给他的三亩地卖罗!买鸽鹁耍起来罗!……解放后,狗娃回韩家庄参加了土改,好积极啊!积极得简直让纯朴的贫雇农吃惊!工作组能看出他动机上的不纯正,却也同情贫农孤儿的艰难处境,就让狗娃到乡政府当通讯员,改名叫韩克明,后来就成了人民公社的一个干部。这个人的最大毛病是随风倒,说话没准星儿,当面夸你,背过身砸你,人都知道他有“吃谁的饭,砸谁的锅”这瞎毛病。文化革命时,韩克明在机关里造反了!公社革委会成立时,当上了委员,七四年一反回潮,韩克明当副主任,成为领导人物了。 常克俭想到这些,心里倒觉得吴登旺说的不无道理,这韩主任大概把革命也当耍鸽鹁一样搞哩吧?你看他这阵在台上那神气! 韩主任从大到小,由远及近,终于从全国讲到了北寨和南寨:“在北寨,出现了十件新事,呈现出一派新气象;有人对北寨不服,散布不少奇谈怪论……” 常克俭转回头,对满脸怒气的吴登旺说:“伙计,听着……” 韩主任又说:“有的队不学北寨,就出现资本主义泛滥,社员卖高价粮,大队干部也企图以粮食腐蚀北寨!北寨大队党支部很敏感,及时抓住这个新动向,今天开会,坚决反击……” 常克俭脑子嗡地一声,只觉一股热烘烘的东西冲上头顶,脸发烧,眼发花,他哆嗦着嘴唇,没说出话,却听见吴登旺骂了一句:“真正无耻!无耻!”他站起来,抽身想走,“你看看,咱想把粮给人家,还得挨人家骂,狗日的连良心都没有!” 常克俭拉住登旺的袖子,强迫他坐下,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说:“甭急,甭躁!看这场戏怎么演吧!” 王焕文很得意,走到麦克风前:“北寨有人吃粮没计划,铺张浪费,弄得缺点粮食,有的队就趁机卖高价。现在由杨长顺揭发批判——” 杨长顺,五十多岁的老实社员,一脸羞愧,低着头,走到讲台上来了。他停在麦克风前,手也没处放了,惴惴不安:“我,不该出去借粮,咱北寨是先进队,我给红旗抹黑……”老汉深深低下头,离开讲桌,在土台一侧,羞得蹲下身去。 王焕文很得意地追问:“你在哪个队借的粮?” 老汉头也不抬:“南寨。” 王焕文瞟一眼常克俭,又和韩主任会意地交替一下眼色,继续追问:“谁家的?到底是买的,换的,还是借的?” 老汉双手抱着头,不吱声了。 王焕文有点性急:“好,你再考虑考虑,让马驹揭批!” 三十六七岁的中年社员马驹,紧皱的眉毛下,交织着难受和愤恨的复杂神色。他被叫上台来,站在大家面前,像一节磁实的榆木桩,栽在那里,半天没开口。 王焕文启发引导说:“你和长顺那天黑夜回来,不是还有人给你送进村吗?说老实话吧!” “那是人家克俭叔和登旺叔帮扶我哩!”马驹立即说明,“不是人家卖的!” 这个说明显然是没有力量的,因为他总不说是谁卖的。台下的眼睛一齐射向坐在台子一角的南寨大队的两个主要领导人,似乎在问,他们也卖高价粮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搞阴谋!至此,常克俭完全明白了。那天晚上,他和登旺来到饲养室,向长顺和马驹赔了情,略略透出将来通过集体对集体的办法解决北寨社员的困难。之后,帮着他俩把粮食送进了北寨村。王焕文大约以为是南寨的领导人卖粮咧!拿这事到这稠人广众前亮他!台下的社员不明真相,眼光里有锥子一样尖利的责问,有迷惘不解的疑问,也有完全不信的同情眼光,克俭觉得,阴谋的制造者企图把他往烟筒塞,抹他一脸黑,在南北寨把他弄臭,这意图太明显了,他气忿,憎恶,也好笑!他的耳旁,传来大队长一声比一声粗的出气声。没等他回头!吴登旺忽地一下站起来,炸雷似地说:“这是害人!”他想挡也来不及了。 韩主任回过头来,却嘻嘻笑着:“不要激动嘛!你要说话,等马驹说毕!好,马驹同志,你说吧,不要怕!” 韩主任十分有把握的神情,登旺的举动,给在场的社员造成了真有其事的印象,常克俭感到了某些压力,象坐在被告席上,他心里踏实,不乱!连看也不看登旺,摸出烟包来。 “我说,行!”马驹咬咬牙,说,“我马驹不该到南寨借粮!应该在家等着饿死!饿死也不该给王支书脸上抹黑!” “你胡说!”王焕文脸上像挨了一鞋底,“手放下!嚣张成啥哩!” 韩主任却由气恼中很快换出一副笑脸:“现在要你说清,借谁家的粮。责任不在你嘛!” 马驹憋着嘴唇,扭着脖子不说话。台子上僵住了。 吴登旺又想站起,老常偏过头:“你不能看这场戏演完吗?坐稳!” “买我的!”台子下边一声喊,台上台下满是吃惊的眼睛,朝着发出声音的右后角看去,南寨五队的张德明老汉正朝前头走来。 “买我的!”德明老汉走到台前,对王焕文说。他转过脸,对站在一堆的长顺和马驹说:“兄弟,你就照实说是买我的喀!怕啥?”他又转过身,面对整个会场:“南北寨的乡亲们,马驹和长顺,借了我二百斤包谷。长顺说他忙后还麦哩,马驹说他月底交了猪,给我钱哩!就是这事。俺的支书克俭问过我,我没承认!今日,看着长顺和马驹受难场,我的老脸上像鞭子抽!他俩,没吃的,掏高价买我的粮食,够苦情咧!回来还要挨批判……”老汉动了感情,说不下去了。猛地提高声音,大声宣布:“他俩借我的粮,我不要还咧!今日这会把我教育哩!当着南北寨社员的面,我说话算话!”说罢,大步走下台去。 德明老汉的举动太突兀了!台下的社员没料到!阴谋的制造者没料到!常克俭自己也没料到!前日他和德明老汉推粪休息时,了解这事,老汉矢口否认他卖粮。现在,企图整他常克俭的人,却替常克俭教育好了这个私心重的社员,多嘹啊!企图拿石头打人的人,现在正发觉石头朝自己迎面飞来!你看台下两村几百双眼睛里是啥意思: 王焕文惶惶然瞧着韩主任,怎办? 韩主任尴尬地站起来,仍然绷着脸:“德明老汉能认错很好嘛!问题在于南寨的干部,他们想拿粮食收买人心,给北寨红旗抹黑!” 重新获得启发的王焕文,说:“这事由三队队长揭批!” 这是个四十岁的老诚人——三队队长刘步高,忠诚淳厚,他说:“三队不少社员到南寨借粮,我当队长的,脸上象挨耳光!咱是集体,我想集体借下粮食,明年再还,不要叫社员受难场!我和南寨老常透了透这心思,老常说和其它干部商量一下,问题不大。昨日他见我,说大队干部都同意。就是这事!” “没志气!没志气!”王焕文喊着。 刘步高难受地说:“我当队长五年了,大家伙儿知道我没本事!这几年,发展不快,好坏社员还没饿着,公购粮也没拖欠国家的。今年,大家明白,咱都干了些啥名堂!这个弄法,我干不了!南寨的粮,我不借了。你给三队另选队长吧,选能唱出粮食的能行人……” 北寨的社员,像受到撞击的蜂箱,嘈杂的议论,愤恨的谴责,难听的咒骂,像潮水一样扑向主席台,埋藏在胸膛里的积久的愤怨倾泄出来了!会场无法控制了。 吴登旺自坐上台后,一直黑煞煞的脸孔,现在眉眼嘴巴活动起来了,畅快地笑着。太嘹罗!实在好!他坐不住了,摸摸烟包,烟包却空了,亲昵地捅一拳克俭,要过烟包挖着,毫不遮掩嘴角上轻蔑的神情,瞧着韩主任红一阵白一阵的脸。 常克俭仍然稳坐着,社员们激动的情绪,像海浪一样拍击着他的胸膛,把他心里那些窝囊气一齐冲击净尽!他的心忽闪忽闪跳啊!嘴唇不由地颤抖起来。 韩主任走到他跟前,严厉地瞅着他说:“现在必须由你说话,说清你搞支援粮食的真实用心!否则……” 听见韩主任的话,台下前头站的社员静下来,从前头往后排,霎时屏声静气,鸦雀无声。南北寨的几百双眼睛,男人和女人的,老年和青年的,饱含着敬佩、爱戴的深情,投向一个目标——坐在土台侧角的驼背老汉。 阵势十分明显: ——阴谋的制造者企图挽回残局。 ——受害的群众希望他替他们说话。 常克俭站起来,微微驼着背,手里捏着旱烟袋,走向台口,看着他熟悉的社员们的一张张热切的脸,两滴泪花扑出来了。他转过宴,对韩主任看一眼,说:“一切都清清楚楚,你自己总结吧……”说罢,他背起双手,走下台阶,穿过自动让开路的人堆,走出会场,踏上通南寨的白杨甬道…… 七爷 <er top">一 那年春天,县上给俺田庄派来了路线教育宣传队。麦收后,宣传队马队长兜里装了一叠厚厚的经验材料,凯旋了。 令人寒心的是,马队长前响刚从田庄拔出脚,俺三队队长志良叔后晌就宣布他不当队长了。 我慌了。 我是副队长,年初选举的时候,大家选我,不过是看我干活不惜力气,办事可靠点儿,让我给志良叔跑跑腿儿。跟他锻炼锻炼。至于四时节令的农活安排,经营管理,全是仰仗他的,我还不入门哩!现时正当忙后三秋管理的紧火时光,他撂了担子,我怎么办呢? 月色很好,我奔进大队党支部书记田志德家的院子。 香椿树下,田志德被一伙社员包围在中间,吵吵闹闹。 七队妇女郭菊艾,高喉咙大嗓门,喊说:“把俺的围墙挖倒,现时咋办哩?贼娃子要是把那一把粮食灌走,我一家子可怎么活?” 我听出意思了,郭菊艾家的庄基地在村子最西边,打土围墙时,往外放出去一尺。其实,那一尺空地外,就是队里水泥砌的自流渠,集体根本无法使这一尺之地发挥效益,郭菊艾打围墙时就把这一尺空地图进了院子,干部和社员也没有人喊查过此事。马队长不知怎样把这事调查出来,亲自掮上镢头,用军队式的命令动员民兵,把郭菊艾家西边的围墙给挖倒了,为田庄大队争回了一尺之地…… 田志德听着,皱着眉,苦楚着脸,说:“甭急!大队开会,研究研究!” 二队的成林老汉赶紧抢上插话:“把没收俺的羊奶钱……” 这事我也知道。成林老汉的小孙子,一生下来就没奶吃,老汉买了一只好奶羊,一天能捋六七斤奶。孩子吃不完,家里四口人一个胃口,都喝不惯羊奶那股膻味儿,就用孙子喝剩的羊奶喂猪。恰好临近小学校有个教员患胃疼病,想订奶……同样,马队长认为这是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把钱没收了…… 田志德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的表情更苦楚,重复着同一句话:“甭急!大队开会,研究研究。” 我看着那一堆纠缠不休的社员,心里可怜起田志德老汉了。马队长在田庄东戳一扁担,西砸一杠子,打下一锅浆子。现时他屁股一拍,回县领赏去了,把这一滩粘浆子,全部倒在老汉头上了。 老汉象是麻木了,任谁用高嗓门叫喊也好,用哀求的调调诉叙也好,他一概不动声色,开口就是那两句话:“甭急……” 我敢说,站在这儿的人,谁也没有我心里的事情关系重大。我拨开人,尽量缓和口气说:“支书,俺的队长撂套不干咧!” 老汉猛乍扬起头,吃惊地张着嘴:“啥?” 我又说了一遍。他把头沉重地低下去,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句不吭。 他没问我志良叔为啥半路撂套。他心里比我更清楚:祸根还在那位马队长身上。 “我早就担着这份心!”他自言自语,站起来对我说:“咱俩一搭寻志良去。” 进了志良家院子,一见面,志良就摇手: “支书,你甭找,也甭说,啥也不顶!” 志德坐在砍柴的木墩上吸烟。他是个实心眼的好人,不发躁,也想不出什么动听的词儿来软化志良,问了半晌,才说:“马队长在时,你为啥不撂套?他在,你撂,我叫他给三队安排队长!” “我怕把麦子……”志良说,“现在,麦收了,秋种了,我该作揖退庙咧!” “算咧!甭给哥难场受咧!”志德劝说,“你数数咱大、小队几十名干部,打下台的不算,谁没受过揉搓?还能计较……” “你甭费唾沫儿咧!老哥!”志良烦躁地说,“我的秉性你知道,说不干就坚决不干!” “不管马队长怎样揉搓你,咱的社员心里对你没啥!”志德好容易找着了话头儿,更加耐心,“都替你……” “咱不说多余话!”志良无情地打断志德老汉的话,生硬地说,“谁再当干部,算是先人在河滩埋着!” 志德老汉尴尬地苦笑着,再也说不出话。志良把话说死了。 无奈,老汉召开三队社员会,选队长。开了三场会,选了四个人,没一个人愿意上场,象是谁教给他们同一句道理:“志良这样的人都挨整,当不下去,谁还能干成?” 我看队长选不出来,自己又驾不起辕,干脆,也撂吧!没等得我开口,老支书难受地拍拍我的肩头,说:“没办法!你就挑起来干吧!” 我急忙推辞。 “叔明白!你不说叔也明白!可眼下有啥办法?”他说,“我给你找几个老农,当参谋……” 看看支书为难的神色,我不忍心再给他加忧愁,想撂挑子的话急忙说不出口。这样,我忐忑不安地当上了三队队长了。 <er h3">二 紧张繁忙的三秋管理季节,玉米要锄草,谷子要薅苗,红薯要翻蔓儿,棉花要打杈,接着就要施肥。化肥供应少得可怜,我正发愁这二百多亩秋田,真会成了卫生田哩!天又旱得秋苗发蔫。社员们思想散里散伙,大概对我并不抱什么希望吧!我急得东跑西颠,眼也红了,声也哑了。听说夜晚浇地的人把水放到地里,任水乱流,自己在渠岸上睡觉,我忍不住发火了,说了不少难听话,仍不抵事! 老支书给我把参谋还没找妥,就到公社参加什么学习班去了。我自己找了几个老农商量,有的说这样办,有的说那么干,有的干脆什么也不说——怕我把三队搞烂了,他们要落话把儿。 “缠马,快到公社找志德去!趁早把事卸了!”妈妈说,“再干下去,怕……” “哼呀!你当那个队长好当?那不是抢篮球!”爸爸教训我说,“一百几十号劳力,二百多亩庄稼,那是闹着耍的?你,本事不大胆子大!” 我吃着饭,听着妈妈担心的劝说,爸爸的训戒,心一横:吃罢饭,上公社,找支书,不干咧——确实不干了呀! 主意一定,我赶紧吃饭。不料,一抬头,富农分子田学厚站在当面。奇怪,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呢? 我问:“你有啥事?” 他答:“我来交思想改造汇报材料。” 噢,我记起了。按照马队长春天给队里严格立下的制度规定,四类分子每月逢十,三次向生产队长兼治安员汇报,月底给大队汇报,一季度末,向公社派出所汇报一次。今天逢十,我倒忘了。 我说:“你先拿着,我明天就不是队长咧!” 他说:“我得按时交,你今天还是!” 其实也无所谓,爱交你就交吧! 他从压着蓝布带子的口装里,掏出折迭着的材料纸,放到我搁着饭碗、菜碟的石桌上,转过身,走了。 我哪有心思看他的什么思想改造汇报材料!他放在那儿,我冷漠地瞧了一眼,连动一指头的兴趣也没有。 一阵风从大门洞儿吹进院子,打着小小的旋儿,把那份材料从石桌上吹到地上,翻了几个过儿,散开了。 我拣起两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又照旧迭好,却发现地上还散落着二指宽的一绺纸条儿,也就顺手拾了起来。 无意间的一瞥,纸条上的字吸引住我的目光,象磁铁吸住铁屑一般,眼睛就再也移不开了。 天呀,你猜这纸条上写的啥哟: “水肥是关键,抓紧浇地,晚上要派可靠的人去。快组织劳力拆旧墙,换火炕,动手慢就跟不上了。妇女锄秋,搞成定额。其它杂活能缓就缓,你亲自出马抓水抓肥。甭慌!甭乱!撑硬!不敢松劲!” 我抬起头,不由地瞧瞧大门口,那个微微有点驼的背影早已消失。低头看看手里的纸条,硬胳膊硬腿的字迹,切切实实还印在纸条上。 怎么理解眼前的事呢?听说他过去当过大队党支部书记,四清运动给他扣上富农分子帽子那时候,我刚刚脱下开裆裤。我所看见的,已经不是在人前讲话、办事的当权者,而是终年挑着一对大桶,给队里挑稀粪的“富农分子”,冬天和春天,担粪泼麦子,夏天泼玉米。他做着这样一项单独的劳动,很少和社员在一起干活。我对他说不上憎恨,也不甚喜欢,按乡村延续下来的班辈儿,我叫他七爷。他给我写纸条,肯定是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了吧? 我把那两页思想汇报材料扔到桌子上,把写着生产安排的纸条儿,夹在一本从来未用过的红皮日记本中,这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我觉得心里有数了,倒产生了一种试试看的勇气,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去公社找老支书了。 我把妇女队长和记工员叫来,一块下到田间,逐块查看了苗情和草情,酌情定下了每一块地的工分标准。从后晌起,分组锄地,定额管理。妇女队长笑了:“缠马,这下你放心!嫂子五天给你完成任务!” 当天晚上,我指派了几个老实可靠的社员去浇地,果然,浇得又快又好。 拆旧墙换火炕的活也拉开了。 十天以后,全部秋田锄过头通,浇完头茬水,旱象解除了。在打麦场上,堆起了一座小山一般的大粪堆。 又过了半月,二百多亩秋苗,全部施过肥,眼见着三队的秋苗由黄变黑,由细弱变粗壮。大队检查评比的时候,流动红旗居然评给三队了。支书田志德老是皱着的眉头舒展了,拍着我的脊背:“崽娃子!没看出,你还有两手哩!” 社员们的赞扬就更多了。三队的社员增强了信心,人心齐了!调皮捣蛋的,偷懒耍滑的,也自行检点了行为。我说话顶话了! 我却总想打听、了解七爷的过去。劳动休息时,我往那些年老人跟前靠,渐渐地,我明白了:当我诞生到田庄的土地上的时候,田学厚带领田庄的贫雇农,早已把田阎王统治田庄的那一页灾难史翻过去了,崭新的一页正在他手中展开:为从田庄的街巷里彻底驱除饥饿和贫穷,他带头创办农业社,日夜奔忙,把自家田里的农活和屋里的家务耽搁了,真正是公而忘家!农会主任,农业社社长,人民公社田庄大队党支部书记——时代不断变迁,社员和党员把适应时代的官名拥戴到他的头上。在他当权的十五六年里,田庄的土地,从田阎王的大块地分割成一绺一块,分配给一户一家耕种;又从一绺一块上拔除了界石,合并成更大的整块,全村集体耕种;防止河水泛滥的大堤修起来,从后沟的果园里,每年不断开出装满苹果、核桃的汽车,眼见得红瓦新屋一幢一幢盖起来……那是田庄历史上最红火的年月。四十岁左右的男女社员,怀念田庄历史上这一段欣欣向荣的日子,深深惋惜好当家人田学厚不在位了;憎恨四清工作组瞎了眼,把他们的好支书,硬给扣上富农帽子压死了…… 那个微微有点驼的背影立在我的心中,那么实在,那么亲近,他算什么富农分子!他忍受着政治上的压力和人格上的屈辱,心里怎么想啊?每月逢十,给我交来思想改造汇报材料的时候,里面肯定夹裹着一绺或长或短的纸条儿,心里又想的是什么啊? 七月的最后一个逢十的日子到来了,我照例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着饭,不时瞧瞧敞开的大门,盼着那个微微背驼的身影的到来。 期待中,他果然进来了。 快六十岁的人了,步子多轻捷、利索!头上落了一层霜,面孔却红黑红黑!个子虽然不高,肩膀却又厚又宽,腰里终年四季扎一条蓝布带子,浑身恰如一块极富弹性的钢锭。我瞧着他,忽然想,一旦他那微微驼着的前胸挺起,大约会把整个田庄都扛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还像往常每次来一样,不卑不亢,不恼不笑,说:“我来交思想改造……” 我听不下去,早已慌忙站起,礼让他坐下。 他把材料塞到我手里,和善而精明的眼睛里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掠过,随即转过身,走了。 我瞧着他的背影,踏着轻捷的脚步走过院子,消失在大门口。我呆呆地站着,捏着他交来的材料的手,不由地发抖了。绽开来,又有一张纸条!我心头一热,两眼怎么也看不清那纸条上面写着的字了…… <er h3">三 一桩横祸却由此而生! 晚上,当我从村里归来,跨进我独身居住的小厦房的时候,无论多晚,多累,都要翻开那个红皮日记本。怪!一翻开它,瞧着那一绺一绺用各色纸头写着字的纸条,我的脑子就格外清醒。有时,因为生产上取得进展而兴奋,纸条教我冷静下来!有时,因一件棘手事而气恼烦躁,纸条又使我心地踏实!甚至因工作中的失误而横遭社员指责,使人容易灰心的时候,纸条又把我鼓舞起来!纸条不仅是我的智囊,而且成了我思想情绪的“空气调节器”! 我翻开红皮日记本,习惯地瞧瞧亲爱的纸条,拧开水笔,记下我在纸条的指导下,所进行的实践活动中的得失。纸条攒贴了六七条,我的实践记录也有五十多则,一百多页了。我甚至想,明年再当队长的话,我的心里就有数码了。我一笔一笔记着,眼前总有一张奇妙的纸条在飞舞,又有一双和善可亲的眼睛在闪光,渐渐地,那纸条变成一只蝴蝶的翅膀,在青绿的田野上飞旋…… 八月中旬,县上又分片组织秋田管理大检查,大评比。我们这一片区的检查团长,就是春上在田庄搞过路线教育的马队长。公社刘主任陪着检查,大队的田支书和各队队长,都参加了检查评比。 检查评比的结果,三队秋田的长势在这一片挂上了号。大家鼓励我的话暂不提起,马队长简直高兴得不得了。他一会儿拍我的肩膀,一会儿递给我一支恒大牌香烟,硬叫我抽。我有点难堪地想:春上,你没死活地批判志良队长的“唯生产力论”那阵儿,也捎带给我多少难听话!你那阵儿脸多难看,口气多歪! 评比总结时,马队长又夸奖我: “田庄三队的秋田,大家都看见了吧?服不服?不服也不行!这是谁领着干的?不是长胡子,也不是刷刷胡子,是嘴上没毛的小伙儿!有的老先生,有一点生产经验,撞不得,一撞就拿势扣板,撂套示威!其实,你那一套经验,不过是修字号的货色!缠马同志干得好!证明春天在田庄进行的路线教育的深远意义……” 我听得出来,表扬我,是为了骂志良叔,又是为他自己在田庄胡整的行为所造成的严重后果遮羞。我心里像塞了一把猪毛,过分地别有用心的赞扬,使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无力正视任何人的眼睛,特别是田志德老汉那忧愁的眼光,只盼会议早点结束。 会议结束后,马队长吩咐秘书说:“把缠马同志的事迹好好整理一下,写成材料,一份送我,一份送报社,一份送县广播站。要造舆论,目前正需要这号材料……” 干部们走散以后,马队长居然亲热地提出:“走,咱到缠马家里去,好好谈谈,这个材料要快!” 我无法推辞,就领着马队长和秘书走了,其他随行人员,也跟着田支书休息吃饭去了。 在我的小厦房里一坐定,马队长就指示秘书和我谈,他靠在被卷上休息了。 秘书问我当队长的前前后后。我结结巴巴,说不顺畅。想想吧,马队长在当面,我怎么说呢?编又编不出来。最后就变成提问式的,我越发被动了。他又问我大批判搞了多少场,批判稿写了多少篇,怎么和守旧复辟派作斗争。我流着汗,终于鼓起勇气说:“那都是没来得及做的事……” 秘书为难地摊开手,瞧一眼马队长。 马队长耐心地笑笑:“不要太死板!灵活一点,譬如说批判,你在田间地头,给社员讲话,批评一些错误倾向,那就算数儿嘛!” 秘书得到启发,又问起我来。 我却忽然瞧见,马队长在我的枕头边抓起了那个红皮日记本!天哪,那个东西怎么敢让他看呢? “马队长,那本本儿记得乱七八糟……” “随便翻翻!”马队长兴味很高,“好多先进人物的思想,是从日记里发现的……” 想挽救也来不及了。 马队长翻着,看着,奇怪地问:“这纸条是谁写的?” “村里……一个……老农。”我撒谎。 “这个老农不错呀!给年青干部撑腰!”马队长兴趣更浓更高了,“材料里插上这一笔,教训教训那些老不识相的,硬占着位子不让给年青人,看这个老农风格多高!” 我心里简直哭笑不得。 “这个老农是谁?”马队长问。 “一个……老汉……不出名的……”我搪塞。 “啥名字?”他直截问。 “七……七爷……”我慌了,仍不敢说出名宇。 “哪个七爷?” “就是那个七爷!田……” “唔!田老七?田学厚?富农分子?”马队长忽地从炕上翻身坐起,眼瞪得鸡蛋大,一连串的问话之后,他沉默了,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沉吟着说:“怪道我觉得笔迹眼熟。春天,我在这儿的时候,叫他写过破坏活动的交待材料!想不到……” 他很快变了脸,进屋时眼里呈现的亲热的意思飞得精光,严肃地对我训活:“什么‘七爷’?富农分子!你怎么能把敌人叫爷?阶级觉悟跑到哪儿去咧?” 秘书套上钢笔,合上记录本,把椅子挪得离我远一些。 “难得的反面教材!”马队长说,“严重的问题啊!敌人钻进我们的心脏里来了,还不严重!?”他很快做出决断,立即打发秘书找公社刘主任和大队田志德老汉,又叫他们把七爷传来。他要亲自抓这个“新动向”。 刘主任和田志德一进门,看见马队长的脸上正在刮风走云,不知出了什么事。田志德老汉立时拧住眉头,预感不妙地站在一边,瞧瞧马队长,又瞧瞧我。我给支书惹下了祸,难受地低下头。 刘主任却不在乎,故意嘻嘻哈哈和马队长逗笑:“缠马,得今晌午没给马主任嘴上抹油?我看人家嘴噘脸吊……哈呀!” “哼!甭胡嘻哈!”马队长严肃地警告,很得意地样子,“你们等着看吧!” “报告!”门外有人喊。 这是七爷的声音。他站在门外,(按照规定的条律,面见大小干部,必须先打报告)大概还不知道,我给他招来了怎样的祸事!可怜的老人…… “进来!”马队长威严地命令。 七爷跷上台阶,跨过门坎,站在门里。他谁也不盯,既不惊慌,也不馅媚。 “你最近干什么?”马队长开始审问。 “担稀粪。”七爷答,平静而又坦然。 “有什么破坏活动?” 七爷迟疑一下,似乎在想:有没有必要回答这个可笑的问题。他轻轻说:“没有。” “狡赖!”马队长拍了一巴掌桌子。 “你尽可以去调查。”七爷仍然平静而又坦然。 “我要你交待!”马队长说,“老实点!” “……”七爷闭了嘴,不吭了。 马队长终于忍不住,把他手中的“赃证”——我的日记本——打开,“啪”的一声压在桌子上:“这是谁写的?” 七爷侧过头,溜一眼那些倒霉的纸条儿,扬起头,盯着马主任,说:“我写的。” “交待你的动机!” “我看缠马初上阵,手忙脚乱,给他提几条生产建议!” “你是什么人,你也配提建议?” 这句话说得太欺人了!我的肝火不由得从心里往上窜。看看七爷,他眉头间的皱纹轻轻颤动一下,腮帮上咬起两道硬梁,说:“我凭三队吃饭,社员也靠三队过日子,我怕三队烂包!我是什么人?我清白!配不配提建议?我倒忘咧……” “胡说!你是狐狸给鸡拜年!” “……”七爷又闭上嘴,不吭了。 马队长更得意了,挖苦说:“没见过,四类分子倒关心起集体来了?纯粹是想笼络人心!” 七爷仍然沉默着,咬得腮帮上又暴出一道梁来。他大概永远也无法使马队长理解他的话,干脆不吭,任你说什么也不想分辩了。 “为了篡权,收买人心!”马队长再一次重复他的话,逼近七爷,对住脸问:“是不是?” 七爷微微扬起头,盯着马队长的眼睛,不紧不慢,说:“人心,那是笼络不来的。想笼络人心的人,结果一个好人的心也笼络不去;有的人不用笼络,人心打也打不散!咋说呢?全看自个儿的德行……” “放毒!”马队长的脸由黄变红,又由红变黄,受不了了,喊了起来,“你不甘心下台,企图篡权、复辟!” “篡什么权!篡缠马那个小队长的权?”七爷说,“太小哩!缠马那个权确实太小哩!要篡,就篡大权,起码像县长……” “你……”马队长脸上像挨了一鞋底儿,攥紧拳头,简直要动手了。 这当儿,刘主任拿着我的那个日记本,和田支书头挨头在一块翻看。看着看着,他把本子轻轻合起,又放到桌子上,大约这才弄清了这场风波的根由。他站起来,面对盛怒的队长,虚叹着:“啊呀!想不到,实在想不到,一个富农分子,竟然会干这种事!”他转过身,又对七爷斥责说:“你怎么敢和马主任顶嘴?回去写检讨,认真交待你的动机。” 七爷转过身,出了门,走下石阶。 刘主任给马队长圆场子:“马主任,你今天一来就发现了这事,觉悟比我们高!这事,交给我们处理吧!严肃处理!” “要给我狠狠地批!”马主任也就此下台阶,“把情况向县委写出书面报告。” “行呀!行呀!”刘主任点头。 田支书却苦丧着脸,为难地说:“这事,要是公布到群众当中,谁也不会批他!这算啥破坏活动嘛,是好事喀!” “看看看!根子就扎在这儿!表现在敌人身上,根子扎在党内!”马队长说,“春天对你路线教育了一来回,你总不见提高!我看你这思想,确实跟不上趟儿……” 刘主任又呼呼啦啦说:“马副主任,甭费你的宝贵时间咧!这些人的问题,都交给我!以后再出问题,你寻我!老田,别吭咧!” 马队长一生气,在我家的饭也不吃了,跟我连一句话都不屑再说。他大约就象老鼠钻进蜂箱,蜜没偷吃着,倒被蛰得鼻青脸肿…… <er h3">四 刘主任和田支书去送马队长和秘书,我没动弹。他们出了门,我一下躺在炕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了。 难怪这几年人都说:好人挨铐,瞎熊坐轿。田七爷从土改革命革到四清运动,在田庄真正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临了却扣上了一顶富农分子帽子!志良叔是七爷手下的一员虎将,合作化培养起来的扎实队长,四清运动打下台,多年来三队烂得一锅粥!前年众人硬把他举出来,三队的生产刚刚还了阳,今年春天又挨了整!志德叔四清时整了个半死,恓恓惶惶保留下来,如今也是运动一来就头疼……我呢?才当了半年队长,现在又出了“路线问题”…… 我不想干了!当着公社刘主任和田支书的面,把话说明,正好。 听见街巷里一阵汽车响,估计马队长起身回衙了,果然,刘主任和田支书回我的厦房。 田支书这阵无所顾忌,诉起难场,摊着两手,牢骚满腔:“刘主任,你说,我这支书咋当?马队长春天来,把田庄捣弄得乱咕咚咚,社员整天围着我的屁股嗡嗡!把几个队的班子叫他戳得散里散伙,我好容易才拢到一堆,今天一来又戳了一杠子!你回去和公社党委商量一下,把我免了!我越干越不会干,也不敢干咧!”他委屈得要哭出来。 “好啊!不想干就撂!”刘主任挪揄说。他不给支书解释,也不批评,随随便便:“撂吧!都撂套吧!干革命原来还要受委屈呀?天!我明天也撂他妈的套了!我凭啥给马二球赔笑脸!不当这主任,不受这份气!” 田支书倒没词了,愣愣地瞧着这个领导者。 我一时摸不透刘主任话里的意思,看看他正在生气,尽管话说得豁达,眼睛迷不过人。我就把话咽下。 刘主任转过脸,问我:“小伙子,表扬话还没凉下,耳光又挨上了——撑得住哇?” 我说不出话,眼泪又涌上来。 “想到撂套了吧?”刘主任说,“当干部出力受气又挨整!农村干部又不挣工资,当这干屁呢!去他妈的!凭我这一吊子,哪儿挣不来工分!” 我低下头。他把我的想法全端出来,还说什么呢? 刘主任点燃一支烟,喷出浓浓的一口,换了口气,满怀感情地说: “从今天的事,你们想没想一下那个田学厚?他为啥要写纸条?要是一般思想不纯净的人,他下了台,看见你田庄越烂,才越高兴呢!他,看见三队乱套了,出来补窟窿,这事,实在少有!论压力,说委屈,我们谁比得他……” 刘主任停顿住了,眼白里泛起一层粉红的丝膜:“我和田老七最熟咧!俺俩一块逃壮了,在三原一家轧花厂踏了三年轧花机子,村里人都当我死了呢!解放了,我在俺村办合作社,他在田庄办,他比我本事强!他之所以没抽调到乡上去,是考虑田庄村大,工作复杂,需得一个强手儿!那顶帽子,凭啥给他扣上?俺俩逃壮了走了,他家里没劳力,忙时雇雇短工,收麦时,叫过几个麦客,谁不清楚?怎么能算雇长工?别说他不服,我也不服!我没办法给他解脱,只是想信,总有一天……” 田支书打断刘主任的话:“那你还给马主任答应,批斗老七?” 刘主任释然一笑,不屑地说:“让他等着我给他写报告吧!好好儿等去吧!” 田志德睁大眼睛;“你哄他?” “对那个货,不能多粘!越粘越麻烦!哄得他快点滚蛋,耳目清静。” 田支书还不放心,啰啰嗦嗦:“那人家再追问这事?” “你甭管,我应付。我耍他小子像耍猴!”刘主任说着,拍着老支书的肩膀,深情地说:“你看得对,谁在田庄批田老七,谁就要倒霉!” 田支书忽地也动了感情,惋惜地说:“俺俩在田庄搭手办事多少年,我不知他啥人品吗?好人!能干人!他当支书,坐阵,稳得很哪!咱不是帅才!咱光能干!现时叫我在田庄坐阵,我才知道我不是帅才……” 这当儿,门口走进一个人来,我一惊,实在想不到,竟是志良叔。 他的脸上很明显地呈现着愧色,一进门就对刘主任说,“事情怪我……” 刘主任瞪起眼:“怎么怪你?” “我要是不撂套,七叔也不会写纸条,哪来这场……” “算了吧!伙计!谁想听你的忏悔!”刘主任的脾气真怪,性格生动极了,“回去吧!给老婆抱娃收鸡蛋去吧!这儿是是非之地啊!” 我真替志良叔难为情,这刘主任咋是这样给人做思想工作啊!全不象电影上演的:坐在树下,正儿八经…… 志良红着脸,不好意思笑着:“你甭酿制我!刘主任!我来寻你,就是想说……要是社员同意,我……干……” 实在出人意料!想到我和田支书到他家那一回,他的话说得多难听啊! 刘主任哈哈一笑:“你不怕再挨挫吗?” 田支书惊喜地笑着,说:“志良,你这算做啥?‘闹本县’嘛!” “不!我今晌午听说七叔写纸条的事,连饭也吃不下!我对不住他的培养!他背着黑锅,想的啥?我挂着党员的牌子,想的啥?愧心……” “好了好了!”刘主任说,“这才算说了一句人话!” 刘主任哈哈一笑,感慨地说:“志德!还是人家老七厉害。你看嘛!志良不干了,给你赌咒发誓不干!我给人家做工作,也没说服得下。老七挨了县上马主任一顿批评,志良跳起来上阵咧!你说,谁厉害?老七厉害?背着黑锅,还在田庄的事业里,起着榜样的影响的力量,厉害不厉害?” 田志德老汉笑了,说:“老刘,你看,经过七七四十九,一难又一难,志良上了阵,俺的班子又齐全咧!趁这机会你今黑给俺开个会,给大家鼓鼓劲儿……” “好!”刘主任满口答应,又悄声说,“今黑,咱们先去看看老七。你们敢去不敢去?” 志良笑说:“我从不把他当富农看!在他家进进出出,家常便饭。你是公社的刘主任,你不怕落罪名,我们谁怕?” 志德老汉也笑了。我这时才看见,一直笼罩在他脸上的忧愁的神色,烟消云散。我这才听到他一声干脆的、充满自信的调门:“走走走!咱几个人一搭走!” 桥 <er top">一 夜里落了一层雪,天明时又放晴了,一片乌蓝的天。雪下得太少了,比浓霜厚不了多少,勉强蒙住了地面、道路、河堤、沙滩,冻得僵硬的麦叶露在薄薄的雪被上面,芜芜杂杂的。河岸边的杨树和柳树的枝条也冻僵了,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抖抖索索地颤。寒冷而又干旱的北方,隆冬时节的清晨,常常就是这种景象。 河水小到不能再小,再小就不能称其为河了,再小就该断流了。河滩显得格外开阔,裸露的沙滩和密密实实的河卵石,现在都蒙上一指厚的薄雪,显得柔气了。一弯细流,在沙滩上恣意流淌,曲曲弯弯,时宽时窄,时紧时慢,淌出一条人工难以描摹的曲线。水是蓝极了,也清极了;到狭窄的水道上流得紧了,在河石上就撞击了水花;撞起的一串串水花,变成了水晶似的透亮,落下水里时,又是蓝色了。 河面上有一座小桥,木板搭成的。河心里有一只四条腿的木马架,往南搭一块木板,往北搭一块木板,南边的木板够不到岸上,又在浅水里摞着两只装满沙子的稻草袋子,木板就搭在沙袋上,往南再搭一小块木板,接到南岸的沙滩上,一只木马架,两长一短三块木板,架通了小河,勾连起南岸和北岸被河水阻断的交通。对于小河两岸的人来说,这座小木板桥比南京长江大桥重要得多,实用得多。 二尺宽的桥板上,也落了一层雪。一位中年男人,手握一把稻黍笤帚,弯着腰,一下一下扫着,雪粒纷纷落进桥下的水里。他扫得认真,扫得踏实,扫得木板上不留一星雪粒,干干净净。他从南岸扫到北岸,丢下笤帚,双手抓住木板,摇摇,再摇摇,直到断定它两头都搭得稳当,才放心地松了手,提起笤帚又走回南岸来。照样,把南岸一长一短的两块木板也摇一摇,终于查看出那块短板的一头不大稳当,他用脚踢下一块冻结在沙滩上的石头,支到木板下,木板稳实了。 他拍搓一下手指,从破旧的草绿色军大衣里摸出一根纸烟,划着火柴,双手捂着小小的火苗儿,点着了,一股蓝色的烟气在他眼前飘散。看看再无事可做,他叼起烟卷,双手袖进油渍渍的大衣袖筒里,在桥头的沙地上踱步,停下来脚冻哇! 天色大亮了,乌蓝的天变得蓝茵茵的了,昨夜那一场小雪,把多日来弥漫的雾气凝结了,降到地面来,天空晴朗洁净,太阳该出山了。 河北岸,堤坝上冒出一个戴着栽绒帽子的脑袋。那人好阔气,穿一件乡间少见的灰色呢大衣,推着一辆自行车,走下河堤斜坡,急急地走过沙滩,踏上木板桥了,小心地推着车子,谨慎地挪着双脚。他猜断,这肯定是一位在西安干事儿的乡里人,派头不小,一定当着什么官儿。那人终于走过小桥,跨上南岸的沙地,轻轻舒了一口气,便推动车子,准备跨上车子赶路。 “慢——”他上前两步,站在自行车轱辘前头。 那人扬起头,脸颊皮肤细柔,眼目和善,然而不无惊疑,问:“做什么?” “往这儿瞅——”他从袖筒里抽出右手,不慌不忙,指着桥头的旁侧,那儿立着一块木牌,不大,用毛笔写着很醒目的一行字:过桥交费壹毛。 那人一看,和善的眼睛立时变得不大和善了,泛起一缕愠怒之色:“过河……怎么还要钱?” “过河不要钱,过桥要钱。你过的是桥。”他纠正那人语言上的混淆部分,把该强调的关键性词汇强调了一下,语气却平平静静,甚至和颜悦色,耐心十足。 “几辈子过桥也没要过钱!”那人说。 “是啊!几辈子没要过,今辈子可要哩!”他仍然不急不躁,“老黄历用不上啰!” 那人脸上又泛出不屑于纠缠的卑夷神色,想说什么而终于没有再张口,缓缓地抬起手,从呢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毛票儿,塞到他手里时却带着一股劲儿,鼻腔里“哼”了一下,跨上车子走了。 见得多了!掏一毛钱,就损失掉一毛钱了,凡是掏腰包的人,大都是这种模样,这号神气。他经得多了,不生气也不在乎。他回过头,看见两个推着独轮小车的人走上木板桥上。 独轮小车推过来了,推车的是个小伙,车上装着两扇冻成冰碴的猪肉。后面跟着一位老汉,胳膊上挂着秤杆。这两位大约是爷儿俩,一早过河来,赶到南工地去卖猪肉的。村子南边,沿着山根,有一家大工厂,居住着几千名工人和他们的家属,门前那条宽阔的水泥路两边,形成了一个农贸市场。工厂兴建之初,称做南工地,工厂建成二十多年了,当地村民仍然习惯称呼南工地而不习惯叫XXX号信箱。 小伙推着独轮小车,下了桥,一步不停,反倒加快脚步了。提秤杆的老汉,也匆匆跟上去,似乎谁也没看见桥头插着的那块牌子。 “交费。”他喊。 推车的小伙仍然不答话,也不停步。老汉回过头来,强装笑着:“兄弟,你看,肉还没开刀哩,没钱交喀!等卖了肉,回来时交双份。” “不行。”他说,“现时就交清白。” “真没钱交喀!”老汉摊开双手。 “没钱?那好办——”他走前两步,冷冷地对老汉说,“把车子推回北岸去,从河里过。” 老汉迟疑了,脸色难看了。 他紧走两步,拉住小推车的车把,对小伙子说:“交费。” 小伙子鼓圆眼睛,“哗啦”一声扔下车子,从肉扇下抽出一把尖刀来。那把刀大约刚刚捅死过一头猪,刃上尚存丝丝血迹。小伙摆开架式,准备拼命了:“要这个不要?” 他似乎早有所料,稍微向后退开半步,并不显得惊慌,嗤笑一声,豁开军大衣,从腰里拔出一把明光锃亮的刀子,阴冷地说:“小兄弟,怕你那玩艺儿,就不守桥了!动手吧——” 许是这阴冷的气势镇住了那小伙,他没有把尖尖的杀猪刀捅过来。短暂的僵持中,老汉飞奔过来,大惊失色,一把夺下小伙手里的刀子,“蹭”地一下从肉下削下猪尾巴,息事宁人地劝解:“兄弟!拿回去下酒吧!” 他接住了,在手里掂了掂,不少于半斤,横折竖算都绰绰有余了。他装了刀子,转身走了。背后传来小伙一声气恨的咕哝:“比土匪还可憎!”他权当没听见,他们父子折了一个猪尾巴,当然不会彬彬有礼地辞别了。 河北岸,有一帮男女踽踽走来,七八个人拽拽扯扯走上桥头,从他们不寻常的穿戴看,大约是相亲的一伙男女吧? 太阳从东原上冒出来,河水红光闪闪。他把猪尾巴丢在木牌下,看好那一帮喜气洋洋的男女走过桥来…… <er h3">二 他叫王林,小河南岸龟渡王村人。 搞不清汉朝还是唐代,一位太子因为继位问题而遭到兄弟的暗杀,怆慌逃出宫来,黑灯瞎火奔蹿到此,眼见后面灯笼火把,紧追不舍,面对突暴的河水,捶胸顿足,欲逃无路了。他宁可溺水一死,也不愿落入兄弟之手,于是眼睛一闭,跳进河浪里去。这一跳不打紧,恰好跌落在河水里一块石头上,竟没有沉。太子清醒过来,不料那石头飘上水面,浮游起来,斜插过河面,掠过屋脊高的排浪,忽闪忽闪飘到北岸。太子跳上沙滩,大惑不解,低头细看,竟是一只碾盘大小的乌龟,正吃惊间,那乌龟已潜入水中,消失了。 这个美妙的传说,仅仅留下一个“龟渡王”的村庄名字供一代一代村民津津有味地咀嚼,再没有什么稍为实惠的遗物传留下来,想来那位后来继承了皇位的太子,也是个没良心的昏君吧?竟然不报神龟救命之恩,在这儿修一座“神龟庙”或是一座“龟渡桥”,至少是应该的吧?又不会花皇帝自己的钱,百姓也可以沾沾光,然而没有。如果那位后来登极的王子真的修建下一座桥,他就不会生出桥头收费的生财之道来了。王林在无人过桥的空闲时间里,在桥头的沙滩上踱步,常常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王林的正经营生是在沙滩上采掘砂石,出售给城里那些建筑单位,收取过桥费不过灵机一动的临时举措。春天一到,河水没了寒渗之气,过往的人就挽起裤管涉水过河了,谁也不想交给他一毛钱了。 他三十四五年纪,正当庄稼汉身强力壮的黄金年华,生就一副强悍健壮的身胚,宽肩,细腰,长胳膊长腿,一个完全能够负载任何最粗最重的体力劳动的农民。他耕种着六七亩水旱地,那是人民公社解体时按人口均等分配给他家的口粮田,一年四季,除了秋夏两季收获和播种的繁忙季节之外,有十个月都趴在沙滩上,挖掘砂石,用铁锨把砂石抛到一个分作两层的罗网上,滤出沙子,留下两种规格的石头,然后卖给那些到河滩来拉运石头的汽车司机,这是乡村里顶笨重的一条挣钱的门路了。三九的西北风在人的手上拉开一道道裂口,三伏的毒日头又烤得人脸上和身上冒油。在河滩干这个营生的村民,大都是龟渡王村里最粗笨的人,再找不到稍微轻松一点儿的挣钱门路,就只好扛起镢头和罗网走下沙滩来,用汗水换取钞票。庄稼人总不能在家里闲吃静坐呀! 捞石头这营生还不赖!王林曾经很沉迷于这个被人瞧不上眼的营生,那是从自家的实际出发的考虑。他要种地,平时也少不了一些需他动手的家务活儿,比如买猪崽和交售肥猪,拉粪施肥等,女人家不能胜任。这样,他出不得远门,像有些人出太原走广州贩运药材挣大钱,他不能去,显然离不开。更重要的是,那种赚钱容易而赔光烂本儿也容易,说不定上当了,被人捉弄了,要冒大风险,而他没有底本钱,赚得起十回而烂不起一回呀!他脑子不笨,然而也不是环儿眼儿很多的灵鬼。他平平常常,和龟渡王十之八九的同龄人一样,没有显出太傻或太差的差别。他觉得自己靠捞石头挣钱,顶合宜了,一天捞得一立方砂石,除过必定的税款,可以净得四块钱,除过阴雨和大雪天气,一月可以落下一百多块钱。他的女人借空也来帮忙,一天就能更多一点收入。对于他来说,一月有一百多块钱的进入,已经心地踏实了。 在下河滩捞石头之前一年,他给一家私营的建筑队做普工,搬砖,和水泥沙浆,拉车,每月讲定六十元。他干了仨月,头一月高高兴兴领下五十二块(缺工四天),第二个月暂欠,工头说工程完毕一次开清。到工程完工后,那个黑心的家伙连夜携款逃跑坑了王林一伙普工的工资。他们四处打听,得到的那位工头的住址全是假的,至今也摸不清他是哪里人。没有办法,他懊丧地背着被卷回到家里,第二天就下河滩捞砂石了。 我的老天爷!出笨力也招祸受骗,还有笨人捣鬼赚钱的可能吗?他经历了这一次,就对纷纷乱乱的城市生活感到深深的畏怯了。那儿没得咱挣钱的机会,河滩才是咱尽其所能的场合。 他有一个与他一样强悍的老婆,也是轻重活路不避,生冷吃食不计的皮实角色。他和她结婚的时候,曾经有过不太称心的心病,觉得她腰不是腰(太粗),脸不是脸(太胖),眼不是眼(太眯),然而还是过在一起,而且超计划生下了三女一男,沉重的生活负担已不容许他注视老婆的眉眼和腰腿的粗细了。他要挣钱,要攒钱,要积蓄尽可能多的人民币,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土地下户耕种两三年,囤满缸流了,吃穿不愁了,可是缺钱。三个女儿都在中学和小学念书,学费成倍地增加了,儿子上了“学前班”,一次收费五块,而过去却是免费的。况且,女孩长大了,开始注意拣衣服的样式了,女孩比男孩更早爱好穿戴,花钱的路数多了。 他要挣钱攒钱。他要自己的女儿在学校里穿得体面。他心里还谋划着一桩更重要的大事,盖一幢砖木结构的大瓦房。想到在自家窄小破烂的厦屋院里,撑起三间青砖红瓦的大瓦房,那是怎样令人鼓舞的事啊!什么时候一想起来,就不由得攥紧镢头和铁锨的把柄,刨哇!铲哇!抛起的砂石撞击得铁丝罗网唰唰响。那镢头和铁锨的木把儿上,被他粗糙的手指攥磨得变细了,溜光了。 她的女人,扭着油葫芦似的粗腰,撅着皮鼓似的屁股,和他对面忙活在一张罗网前,挖啊刨啊,手背上摞着一道道被冷风冻裂的口子。他觉得这个皮实的女人可爱极了,比电影上那些粉脸细腰的女人实惠得多。他们起早贪黑干了一年,夫妻双方走进桑树镇的银行分行,才有了那个浸润着两口子臭汗的储蓄本本。又一年,他们在那个小小的储蓄本上再添上了一笔。再干一年,就可以动手盖置新房了!一幢新瓦房,掐紧算计也少不得三千多元哪! 就在他和女人撅着屁股发疯使狠挖砂石的时候,多少忽视了龟渡王村里发生的种种变化。 春节过罢,阳气回升,好多户庄稼人破土动工盖置新房子。破第一镢土和上梁的鞭炮声隔三错五地爆响起来,传到河滩里来,那热烈而喜庆的“噼啪”声,撩拨得中年汉子王林的心里痒痒的,随风弥漫到沙滩里来的幽香的火药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膜。终于有一天,当他从河滩里走回村子,惊奇地发现,村子西头高高竖起一幢两层平顶洋楼。再几天,村子当中也冒起一座两层楼房来。又过了几天,一座瓦顶的两层楼房又出现在村子的东头。一月时间里,龟渡王村比赛摆阔似的相继竖起三幢二层楼房,高高地超出在一片低矮的庄稼院的老式旧屋上空,格外惹人眼目。 王林手攥铁锨,在罗网上用功夫,眼睛瞪得鼓鼓圆,不时地在自己心里打问:靠自己这样笨拙地挣钱,要撑起那样一幢两层洋楼来,少说也得十年哪!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挣钱方式是不是太笨拙、太缓慢了? 太笨了,也太慢了!和沙滩上那些同样淘沙滤石的人比起来,他可能比他们还要多挣一点,因为他比他们更壮实,起得更早也歇得最晚。然而,与村子里那三幢新式楼房的主人比起来,就不仅使人丧气,简直使他嫉妒了,尤其是在他星星点点听到人们关于三户楼屋主人光彩与不光彩的发财的传闻之后,他简直妒火中烧了。 他皱紧眉头,坐在罗网前,抽得烟锅吱啦啦响,心里发狠地想着,谋算着,发誓要找到一个挣钱多而又省力气的生财之道来。想啊谋啊!终于把眼睛死死地盯到闪闪波动着的小河河水里了。 一场西北风,把河川里杨树和柳树残存的黄叶扫荡干净了,河边的水潭里结下一层薄薄的冰,人们无法赤足下水了。王林早就等待这一场西北风似的,把早已准备停当的四腿马架和三块木板装上架子车,拉到小河边上来。他脱下棉裤,让热乎乎的双腿在冷风里做适应性准备,仰起脖子,把半瓶价廉的劣质烧酒灌下喉咙,就扛起马架下到刺骨钻心的河水里,架起一座稳稳实实的独木桥来…… <er h3">三 太阳升起在东原平顶上空碧蓝的天际,该是乡村人吃早饭的时候了。过往木桥的人稀少了,那些急急忙忙赶到城里去上班的工人和进城做工的农民,此刻早已在自己的岗位上开始工作了,把一毛钱的过桥费忘到脑后去了。那些赶到南工地农贸市场的男人和女人,此刻大约正在撕破喉咙买主,出售自己的蔬菜、猪、羊鲜肉和鸡蛋。没有关系,小小一毛钱的过桥费,他们稍须掐一下秤杆儿就回腰包了,他们大约要到午后才能交易完毕,然后走回小河来,再交给他一毛过桥费,走回北岸的某个村庄去。 他的老婆来了,手里提着竹篮和热水瓶。他揭开竹篮的布巾,取出一只瓷盘,盘里盛着冒尖的炒鸡蛋,焦黄油亮。他不由地瞪起眼来:“炒鸡蛋做啥?” “河道里冷呀!”她说,“身体也要紧。” 她心疼他。虽然这情分使他不无感动,却毕竟消耗了几个鸡蛋。须知现时正当淡季,鸡蛋卖到五个一块,盘里至少炒下四五个鸡蛋,一块钱没有了。 “反正是自家的鸡下的,又不是掏钱买的。”老婆说,“权当鸡少下了。” 反正已经把生蛋炒成熟的了,再贵再可惜也没用了。他掰开一个热馍,夹进鸡蛋,又抹上红艳艳的辣椒,大嚼起来,瞅着正在给他从水瓶里倒水的老婆。她穿着肥厚的棉裤,头上包着紫色的头巾,愈发显得浑圆粗壮了。其实,这个腰不是腰,脸不是脸的女人心肠很好,对他忠心不二,过日子扎实得滴水不漏。她给他炒下一盘鸡蛋,她自己肯定连尝也没尝过一口。 他吃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搁在她脚前的沙地上,尽是一毛一毛的零票儿和二分五分的镍质硬币:“整一下,拿回去。” 她蹲下身来,捡着数,把一张张揉得皱巴巴的角票儿捋平,十张一折,装进腰里,然后拣拾那些硬币。 他坐在一块河石上,瞅着她粗糙的手指笨拙的数钱的动作,不慌不忙的神志,心里挺舒服。是的,每次把自己挣回来的钱交给她,看着她专心用意数钱的神志,他心里往往就涌起一股男子汉的自豪。 “这下发财啰!” 一声又冷又重的说话声,惊得两口子同时扬起头来,面前站着他的老丈人。 他咽下正在咀嚼的馍馍,连忙站起,招呼老丈人说:“爹!快吃馍,趁热。” “我嫌恶心!”老丈人手一甩,眉眼里一满是恶心得简直要呕吐的神色,“还有脸叫我吃!” 他愣住了,怎么回事呢?她也莫名其妙地闪眨着细眯的眼睛,有点生气地质问自己的亲大:“咋咧?大!你有话该是明说!” “我的脸,给你们丢尽了!”老汉撅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山羊胡须,“收过——桥——费——!哼!” 王林终于听出老丈人发火的原因了,未及他开口,她已经说了:“收过桥费又怎么了?” “你不听人家怎么骂哩:土匪,贼娃子!八代祖宗也贴上了!”老汉捏着烟袋的手在抖,向两个晚辈人陈述,说小河北岸的人,过桥时被他的女婿收了费,回去愣骂愣骂!爱钱不要脸啊!他被乡党们骂得损得受不了,唾沫星儿简直把他要淹死了。他气恨地训斥女儿和女婿,“这小河一带,自古至今,冬天搭桥,谁见过谁收费来?你们也不想想,怎么拉得下脸来?” “有啥拉下拉不下脸的!俺们搭桥受了苦,挨了冻,贴赔了木板,旁人白过桥就要脸了吗?”她顶撞说:“谁不想掏钱,就去河里过,我们也没拉他过桥。” 他也插言劝说:“爹呀!公家修条公路,还朝那些有汽车、拖拉机的主户收养路费哩!” 女儿和女婿振振有词,顶得老汉一时回不上话来,他避开女儿和女婿那些为自己遮掩强辩的道理,只管讲自己想说的话:“自古以来,这修桥补路,是积德行善的事。咱有心修桥了,自然好;没力量修桥,也就罢了;可不能……修下桥,收人家的过桥费……这是亏人短寿的缺德事儿……” 他听着丈人的话,简直要笑死了,如若不是他的老丈人,而是某个旁人来给他讲什么积德行善的陈年老话,他早就不耐烦了;唯其因为是老丈人,他才没敢笑出声来,以免冒犯。他不由地瞅一眼女人,她也正瞅他,大约也觉得她爹的话太可笑了。 “爹!你只管种你的地,过你的日子,不要管俺。”女人说。王林没有吭声,让她和她的亲生老子顶撞,比他出面更方便些。他用眼光鼓励她。 “你是我的女子!人家骂你祖先我脸烧!”老汉火了,“你们挣不下钱猴急了吗?我好心好言劝不下,还说我管闲事了。好呀!我今天来管就要管出个结果——!” 老汉说时,抢前两步,抓住那只写着“过桥收费壹毛”字样的木牌的立柱,“噌”地一下从沙窝里拔了起来,一扬手,就扔到桥边的河水里。他和她慢了一步,没有挡住,眼见着那木牌随着流水,穿过桥板,飘悠悠地流走了。现在脱鞋脱袜下河去捞,显然来不及了,眼巴巴看着木牌流走了,飘远了。 他瞅着那块飘逝的木牌,在随着流水飘流了大约五六十码远的拐弯的地方,被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架住了,停止不动了。他回过头来,老丈人不见了,再一看,唔!老丈人背着双手,已经走过小桥,踏上北岸的河堤了,那只羊皮黑烟包在屁股上抖荡,看来老丈人是专程奔来劝他们的,大约真是被旁人的闲言碎语损得招架不住了,要面子的人啊!他没有说服得下女儿女婿,愤恨地拔了牌子,气倔倔地走了。他看着老丈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终于没有开口挽留,任老丈人不辞而别。 她也没有挽留自己的亲爹,眼角里反而泄出一道不屑于挽留的歪气斜火,嘴里咕哝着:“爹今日是怎么了?一来就发火!” “大平日性情很好嘛!”他也觉得莫名其妙,附和妻子说,“自娶回你来,十多年了,爹还没说过我一句重话哩!今日……好躁哇!” “单是为咱们收过桥费这码小事,也不该发这么大的火,失情薄意的。”她说,“大概心里还有啥不顺心的事吧?” “难说……难说……”他说不清,沉吟半晌,才说,“好像人的脾气都坏了?一点小事就冒火……比如说今日早晨,有个家伙为交一毛钱的过桥费,居然拔出杀猪刀来……我也没客气!” “可这是咱爹呀!不比旁人……”她说。 “咱爹也一样,脾气都坏了!”他说。 他说着,站起来,顺着河岸走下去,跷过露在浅水里的石,把那块木牌从水面捞起来,又扛回桥头来。 他找到被老丈人拔掉木牌时的那个沙窝儿,把木牌立柱砍削过的尖头,重新插进沙地,再用脚把周围的虚沙踩实。她走过来,用自己穿着棉鞋的肥脚踏踩着,怕他一个人踩不结实似的。浸过水的木牌,又竖立起来啰! <er h3">四 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四点钟,太阳就压着西边塬坡的平顶了,一眨眼工夫,暮云四合了。河里的风好冷啊! 王林缩着脖子,袖着手,在桥头的沙地上踱步,只有遇见要过桥的人,他才站住,伸出手,接过一毛票儿,塞进口袋,便又袖起手,踱起步来。 他的心里憋闷又别扭,想发牢骚,甚至想骂人。他的老丈人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脑熊了他一顿,骂了他一场,拔掉那个木牌扔到水里,然后一甩手走掉了。他是他的岳父大人,倚老卖老,使他开不得口,咬着牙任他奚落,真是窝囊得跟龟孙一样。更重要的是,老岳丈把小河北岸那些村子的闲言碎语传递到他的耳朵里来了,传进来就出不去了,窝在他的心里。 王林有一种直感,小河两岸的人都成了他的敌人!他们很不痛快地交给他一毛钱,他们把一毛钱的经济损失用尽可能恶毒的咒骂兑换回去了。他虽然明知那些交过钱的人会骂他,终究没有当面骂,耳不听心不烦。老丈人直接传递到他耳中的那些难听话。一下子捣乱了他的心,破坏了他的情绪,烦躁而又气恨,却又无处发泄。 一个倒霉鬼自投罗网来了。 来人叫王文涛,龟渡王村人,王林自小的同年伙伴。现在呢?实话说……不过是个乡政府跑腿的小干事。天要黑了,他到河北岸做什么?该不该收他一毛钱的过桥费? 收!王林断然决定,照收不误。收他一毛钱,叫他摆那种大人物的架式去。 “王林哥,恭喜发财!”王文涛嘻嘻笑着打招呼,走到他跟前,却不急于过桥,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递给他,自己也叼上一支,打起火来。 王林从王文涛手里接过烟,又在他的打火机上点着了。这一瞬间,王林突然改变主意,算了,不收那一毛钱了,人家奉献给自己一根上好的“金丝猴”,再难开口伸手要钱了。 王文涛点着烟,还不见上桥,叉开双腿,一只手塞进裤兜里,一只手捻着烟卷,怨怨艾艾地开口说:“王林哥,你发财,让我坐蜡!你真……没良心呀!” “你当你的乡干部,我当我的农民。咱俩不相干!我碍着你什么路了?”王林嘲笑说。 “是啊!咱俩本来谁也没碍过谁。想不到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递上来,眼里滑过一缕难为情的神色,“你先看看这封信吧!” 王林好奇地接过信封,竟是报社的公用信封,愈加奇了,连忙掏出信瓤,从头至尾读下来。他刚读完,突然仰起脖子,扬着头,哈哈大笑起来,一脸是幸灾乐祸的神气。 在他给龟渡王村前边的小河上刚刚架起这座木板小桥的时候王文涛给市里的报社写了一篇稿子,名叫《连心桥》,很快在报纸上刊登出来了。王文涛曾经得意地往后捋着蓄留得很长的头发,把报纸摊开在他的眼前,让他看他写下的杰作。在那篇通讯里,他生动地记述了他架桥的经过,“冒着刺骨的河水”什么的;激情洋溢地赞扬他舍己为人的崇高风格;未了归结为“富裕了的农民的精神追求”等等。现在,报社给王文涛来信追查,说有人给报社写信,反映龟渡王村有人借一座便桥,坑拐群众钱财,要他澄清《连心桥》通讯里所写的事实有无编造?是否失实?如若失实或有编造成份,就要在报纸上公开检讨。这样,王文涛觉得弄下“坐洋蜡”的麻烦事了。 “怎么办呢?”王文涛被他笑得发窘了,“你挣钱,我检讨,你还笑……” “这怪谁呢?”王林摊开双手,悠然说,“我也没让你在报纸上表扬我,是你自个胡骚情,要写。这怪谁呢?” “你当初要是说明要收过桥费,我当然就不会写了。”王文涛懊丧地说,“我以为你老哥思想好,风格高……怎么也想不到你是想挣钱才架的桥……” 在刚架起小桥的三五天里,王林急于卖掉他堆积在沙滩上的石头,回种挖过红苕的责任田的小麦,又到中学里参加了一次家长会议,当他处理完这些缠手的家事,腾出身来要到桥头去收费的时候,王文涛的稿子已经上报了。这类稿子登得真快。王林当时看完报纸,送走王文涛,就扛着写着“过桥收费壹毛”的木牌走下河滩了。现在,王文涛抱怨他没有及早说明要收费的事,他更觉得可笑了,不无嘲讽地说:“你想不到吗?哈呀!你大概只想到写槁挣稿费吧!给老哥说说,你写的表扬老哥架桥的稿子,挣得多少钱?” 王文涛腾地红了脸,支吾说:“写稿嘛!主要是为党报反映情况……做党的宣传员……” “好了好了好了!再不要自吹自夸了!再不要卖狗皮膏药了!想写稿还怕人说想挣钱,酸!”王林连连摆手,又突然梗梗脖子,“我搭桥就是想挣钱。不为挣钱,我才不‘冒着刺骨的河水’搭桥哩!不为挣钱,我的这三块木板能任人踩踏吗?我想挣钱,牌子撑在桥头,明码标价,想过桥的交一毛钱;舍不得一毛票儿,那就请你脱袜挽裤下水去……老哥不像你,想挣钱还怕羞了口,丢了面子!” “你也不要这么理直气壮,好像谁都跟你一样,干什么全都是为挣钱。”王文涛被王林损得脸红耳赤,又不甘服下这种歪理,“总不能说人都是爱钱不要脸吧?总是有很多人还是……” “谁爱钱要脸呢?我怎么一个也没见到?”王林打断王文涛的话,赌气地说,“你为挣稿费,瞎写一通,胡吹冒撂,这回惹下麻烦了。你爱钱要脸吗?” 一个回马枪,直捣王文涛的心窝。王文涛招架不住,羞得脸皮变得煞白色了,嘴张了几张,却回不上话来。王林似乎更加不可抑制,从一旁蹦到王文涛当面,对着他的脸,恶声恶气地说: “就说咱们龟渡王村吧!三户盖起洋楼的阔佬儿,要脸吗?要脸能盖起洋楼吗?先说西头那家,那人在县物资局干事,管着木材、钢材和水泥的供应分配。就这么一点权力,两层楼房的楼板、砖头、门窗,全是旁人免费给送到家里。人家婆娘品麻死了,白得这些材料不说,给送来砖头、门窗的汽车司机连饭也不管,可司机们照样再送。村中间那家怎么样?男人在西安一家工厂当基建科长,把两幢家属楼应承给大塔区建筑队了。就这一句话,大塔区建筑队给人家盖起一幢二层洋楼,包工包料,一分不取。你说,这号人爱钱要脸吗?还是党员干部哩! “只有村子东头的王成才老汉盖起的二层洋楼,是凭自己下苦挣下的。老汉一年四季,挑着馍馍担子赶集,晚上压馍馍,起早晚睡,撑起了这幢洋楼,虽说不易,比一般人还是方便。咋哩?成才老汉的女婿给公家开汽车,每回去陕北出差,顺便给老丈人拉回乔麦来,价钱便宜,又不掏运费,那运费自然摊到公家账上了。尽管这样,成才老汉还算一个爱钱要脸的。” “可你怎么写的呢?你给报上写的那篇《龟渡王村庄稼人住上了小洋楼》的文章,怎么瞎吹的呢?你听没听到咱村的下苦人怎么骂你?” 一个回马枪,又一串连珠炮,直打得王文涛有口难辩,简直招架不住,彻底败阵。他有点讨饶讨好地说:“你说的都不是空话。好老哥哩!兄弟不过是爱写点小文章,怎么管得了人家行贿受贿的事呢?” “管不了也不能瞎吹嘛!”王林余气未消,并不宽饶,“你要是敢把他们盖洋楼的底细写出来,登到报纸上,才算本事!才算你兄弟有种!你却反给他们脸上贴金……” 王文涛的脸抽搐着十分尴尬,只是大口大口吸着烟,吐着雾,悻悻地说:“好老哥,你今日怎么了?对老弟平白无故发这大火做啥?老弟跟你差不多,也是撑不起二层小洋楼……” 王林似乎受到提醒,是的,对王文涛发这一通火,有什么必要呢?他点燃已经熄灭的纸烟,吐出一口混合着浓烟的长气。 “好老哥,你还是给老弟帮忙出主意——”王文涛友好地说,根本不计较他刚刚发过的牢骚,“你说,老弟该怎么给报社回答呢?” “你不给他回答,他能吃了你?”王林说,“豁出来日后不写稿子了。” 王文涛苦笑着摇摇头。 “要不你就把责任全推到我头上。你就说,我当初架桥的目的就跟你写的一样,后来思想变坏了,爱钱不要脸了。” 王文涛还是摇摇头,试探着说:“老哥,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供你参考,你是不是可以停止……收过桥费?” “门都没有!”王林一口回绝。 “是这样——”王文涛还不死心,继续说,“乡长也接到报社转来的群众来信,说让乡上调查一下坑拐钱财的事。乡长说,让我先跟你说一下,好给报社回答。让你停止收费,是乡长的意思……” “乡长的意思也没门儿!”王林一听他传达的是乡长的话,反而更火了,“乡长自己来也没门儿。我收过桥费又不犯法。哼!乡长,乡长也是个爱钱不要脸的货!我早听人说过他不少七长八短的事了,他的爪子也是够长够残的!让他来寻找我吧!我全都端出来亮给他,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王文涛再没吭声,铁青着脸,眼里混合着失望、为难和羞愧之色,转过身走了。 王林也不挽留,甚至连瞅他一眼也不瞅,又在河石上坐下来,盯着悠悠的流水,吸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的低价纸烟。 脚步声消失了。王林站起来,还是忍不住转过身,瞧着王文涛走上河堤,在秃枝光杆的柳林里缓缓走去,缩着脖子。他心里微微一动,忽然可怜起这位龟渡王村的同辈儿兄弟来了。听说他写《连心桥》时,熬了两个晚上,写了改了好几遍,不过挣下十来八块槁费,临了还要追究。他刚才损他写稿为挣钱的话,有点太过分了吧? 王文涛已经走下河堤,他看不见他的背影了。王林又转过身来,瞧着河水,心里忽然懊恼起自己来了。今日倒是怎么了?王文涛也没碍着自己什么事,为啥把人家劈头盖脑地连损带挖苦一通呢?村里那两家通过不正当手段盖小洋楼的事,又关王文涛的屁事呢?乡长爪子长指甲残又关王文涛的屁事呢?再回头一想,又关自己的屁事呢? 他颓然坐在那块石头上,对于自己刚才一反常态的失控的行为十分丧气,恼火! 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走过来,暮色中看不清她的脸,脚步匆匆。她丢下一毛钱,就踏上小桥,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走向北岸。 他的脚前的沙地上,有一张一毛票的人民币,被冷风吹得翻了两个过儿,卡在一块石头根下了。他久久没有动手拾它。 他瞅着河水,河水上架着的桥,桥板下的洞眼反倒亮了。他忽然想哭,说不清为什么,却想放开喉咙,大声淋漓地嚎啕大哭几声…… 山洪 这条小河年年都要发几场洪水;年年都有什么人被洪水溺死的凶讯;凶讯和洪水一样暴起暴落。 小河确实小,在省级地图上不见踪迹,在县级地图上可就威风地透迤着,似乎比全国地图上的黄河长江还要活现神气。不管怎么说,小河总是存在。夏天旱季里,那一弯细流就显出百般妩媚,千般柔情。男人们从沤热的田禾地里奔到河边,脱下短裤,把臭汗和燥热丢给清凉的河水,落得个神清气爽,好不痛快。女人们提一笼合家老少脱换的脏衣,在水里洗,在石上捶,棒捶声和着嬉笑声,也算得怡然天趣。男人和女人都亲近这河,亲近这水。 一当阴雨连绵,千沟万壑的溪流汇于小河,这小河顿然变得凶恶狰狞,面目全非,黄汤涌着黄汤,排浪推着排浪,呼着吼着,左冲右突,气势相当怕人。也有水性好不怕水而借着洪水暴发之机发洋财的人,此时就很活跃。上游漂下来一棵树,一根椽子或一块木板,他们便跃入水中,起伏于波浪之上,捞得这些洋财,作盖房的木料,令那些不习水性的人眼红。然而也有失马丢了性命的人。这种水一般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因为它来得缓,涨得慢,人皆防备着。可怕的是突然暴发的山洪,那是山里头突降暴雨,而平原上日红如炙,人们往来于河道之中,毫无戒备,突然一河铺天盖地的洪水涌将下来,跑躲无计,就成了这小河的溺死鬼。 供电局的老李就挨了这个挫。 老李本当年龄不大,才三十冒头,乡下人对一切公家人都称老某,算是尊敬。老李从河北岸过了河,催收了几个村子电费,后晌又推着自行车过北岸去,赶到天黑前回县,与妻子儿女相会。他的自行车后架上装着一袋西瓜,车头上挂着的网袋里装着大蒜、辣椒之类鲜菜,全是那些村子里的个体户农民顺手馈赠的果蔬。他在这条线路上跑了几年了,人都熟了,进得任何村子,干部和村民都认识他,都热情招呼,都愿意送他一点土特产。他走过烤热的沙滩,来到水边,穿着塑料凉鞋,也就不用脱鞋,推着自行车从水里往过趟。水很清,很浅,只埋住半个车轱辘,水流又很窄,不消五分钟就趟过去了。他撑起自行车,脱了长裤,脱了背心,只穿一件衬裤,就噗通一声钻进水里,洗呀,游呀,舒服得简直就跟神仙一样了。如果不是瞅见河下游有女人在洗衣服,他就要脱光脱净下水了。 老李躺在水中,任清凉的河水从胸脯滑过去,像有千万只柔软的手掌在抚摸着。他枕着一块河石,望着蓝天,几缕白云,如烟如丝,如薄纱如蝉翼,悠悠袅袅,徒然涨起一种愉悦之情。猛然间,他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从大地里头发泄出来的一种沉闷的嗡隆声,又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初听时并不在意,错以为是飞机从远处飞过在河川两边原坡上的回声。不大功夫,那嗡隆声愈来愈响,像千军万马驰过荒原,突然变成一种吼声。他心里顿然感到一种恐怖,一种颤栗,就从水里蹦起来,往上往下一瞧,只见上滩和下滩有几个人如逃命的兔子似的奔跑;再往上一瞅,天哪,一片黄汤,裹着一片浑雾正扑将下来。他顾不得穿衣,推起车子就跑。沙滩上软沙如泥,不能骑车,又离对岸河堤那么远,他心急如焚。眼看着吼声和浑雾越逼越近,一阵冷风直透胸窝。他撒手扔了车子,甩开双手,没命地奔跑……就在老李奔到离河堤仅有三两米远的时候,黄汤和浑雾就把他吞没了,裹挟而去了,简直轻若弹须。 老李霎时间就没有任何知觉了,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奔逃时的恐惧和慌乱都在那一瞬间结束了。 水火无情!无情的水火! 老李完了,他才三十冒头就完了。他如果不要贪着那一弯百般妩媚千般柔情的清水而早早推车走上北岸的河堤,他不仅不会完而且可以站在河堤上看水涨河塌,观赏这突然勃发起来暴怒起来的小媳妇一样妩媚柔情的小河。然而他毕竟完了,把万千悔恨留给河岸边的熟人或生人日后去传说去咀嚼。 可是老李竟然没有完。 老李遇着了救命的恩人。距老李出事地点三里之远的贺家村村民们把老李搭救起来了。 贺家村紧系小河,村民中不少爱发洋财的人。每当河水暴涨,一些水性好的年轻人就奔上河堤来,见木头漂下就想捞。当然,年轻人争强好胜,借此机会也想露一手,赛一赛水性。这一回,他们没发着洋财,却捞上来个死人。 头一个发现落水者而且率先跳下河的是三十岁的村民贺冷娃。冷娃在贺家村算得一条水中白条,在村里也数得一条汉子,膀宽腰细,双臂如猿,在县上的农民运动会上夺得自由泳冠军,只是姿式不大规矩,是自小在小河里狗刨式游泳的底功。他一眼瞅见上游漂下一个人头,悠忽又沉没了,转瞬又看见一条胳膊,冷娃就扑下水去了。随着冷娃下水,扑通扑通又跳进三四个后生,都是贺家村有好水性的青年。一前一后,直向河心冲去。 四个人围着,推着,拽着,终于把落水者拉上岸来,看热闹的村民们一摸鼻子,都丧气了:“死球了!死球了!” 有老者颇富经验,说死也许是假死,救一救兴许能转活来。于是就把近旁放牛的孩子唤过来。拉来一条黄牛,把落水者扶上牛背,横搭上去,把鼓胀的肚子压在牛背上,让放牛娃牵着黄牛在河堤上转悠。 孩子走着,黄牛也走着。落水者突然哗啦一声吐出大股大股的黄泥汤来,臭气四溢。老者扶住双脚,命孩子继续牵牛转悠。放牛娃捂着鼻子,直嚷嚷腥臭不堪,仍是牵牛走着。落水者又吐了,这回吐出来的饭食,肉沫菜屑,更是臭气熏人。放牛娃娃扔下缰绳跑了。黄牛一窜,落水者从牛背上跌下来,竟然哼了一声,证明他确实还活着,并没有完。 村民们全都围过来,直呼此人命大。 有人嘻笑说,冷娃该上广播该上报纸该领舍己救人的奖金了。 老者把落水者翻过身来,那脸色像敷了一层黑土,怪怕人的,忽然眼皮一翻,眼珠转了,旋即又合上。这当儿,有人认出落水者是收电费的老李,大喊:“啊呀!怎么把这驴日的救上来了?” “怎么救上来的是这狗东西?” “救这货干啥?救上来再来害人?” 于是,老者停了手。他已经扒拉到一堆干草干树枝,取出火柴,想燃烧一堆火来烘烘热气,听到众人说是收电费的那个驴日的老李,就把抽出来的火柴又装进匣子里。 于是,冷娃顿然变得暗淡无光。他第一个发现落水者,不容分说第一个跳下水去拉住了落水者,正受到贺家村村民们的崇敬和赞扬,有人还说他应该上广播登报纸得到表扬,现在变得不那么伟大了。他捞上来一个叫贺家村村民讨厌甚至憎恨的人,连他的英雄行为也失去了光彩。这情况恰如你救上来的不是个人而是一只耗子……想想人们还会敬重你么? 一直表现着慈悲心肠的老者,撅着花白的胡须,失望地从老李身旁站起来,用火柴点燃了烟锅,抽起旱烟来,扫兴地说:“我还以为咱救的……是个人哩!谁料想不是……” 一群人——贺家村围在河堤上的男人们,老的少的和放牛娃娃,现在都揣着手,像看一条死鱼或一条死长虫一样看着老李,议论纷纷: “这驴日的今日遭了洪水,真是老天有眼!” “老天爷可真是有眼哩!看这驴日的坑人坑得太残火了!不容情了!” “冷娃瓜不唧唧的只知下河捞人,捞上来个啥玩艺儿!” 冷娃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人家说他该上广播该登报纸该拿奖金的时候,他可只是洋洋自得,自己能从这样凶猛的河水里救人,露了一手。现在,他懊丧地听着众人的牢骚,忽然恼了,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一把抓住那人的脚腕,嗨哟一声吼,把老李举起来,扔到河里去了。 众人大惊。真是个冷娃!冷熊! 老者慌了:“冷娃你这算弄啥?” 冷娃:“他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 老者:“你不救归不救,救了人又把人扔到河里,这等于杀人害命!” 冷娃又慌了,嘴里骂着:“妈的!救也不是,扔也不是,倒该咋着才对?” 老者:“快去捞上来!” 冷娃又跳下水去了。 好在岸边有石坝,水流打着旋儿,流速却极缓。冷娃跳下水,又把老李拉上来。老李的肚子又圆鼓鼓的灌满了泥汤浊水。 老者又唤来放牛娃。 放牛娃牵来黄牛。 老李又被驮上黄牛背,转悠,又吐,又是臭腥熏人。 众人却因此而哗哗大笑。 众人都开心了。 “叫驴日的吐!把这几年吃咱喝咱的昧心食全吐光吐净!” “这驴日爱吃!凡是咱们地里长的,树上结的,圈里养的,他都爱吃爱拿!好!这回叫驴日的吐光!” 老李躺在河堤边的草地上,挣扎着睁开眼,似乎已经初步恢复听觉,双臂挣着撑住地面,坐了起来,忽然爬下,口齿不清地说:“乡党爷们……我不是人……” “你是……电霸王。” “你是电老虎!” “你是电——狼!” 老李爬在地上,呜呜地哭。 老者此时动了恻隐之心,蹲下身来,划着火柴,点燃了柴草,冒起火焰,烤着那瑟瑟抖索的老李,奚落说:“老李哇!你以往做事也太绝情哇!你想想,那年我们正打麦子,你断了电,打麦机当下不转了。而今家家户户都要轮流打麦,你欺侮的是全贺家村农人……” “你还给他烤火!” “把驴日的扔到水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冷娃拉住老李的双手,旁个青年抓住老李的双脚,从草地上提将起来,叫声一二,老李又回到河水里去了。 众人在岸上哗笑,取乐,看老李在水里没死没活地乱扑乱打乱刨。 冷娃又跃下水去,把老李又拉上来。 老李又灌满一肚子水;又被驮上牛背;又把黄汤吐出来;又是在草地上挣扎呻吟翻白眼。 众人很开心地笑着。爱说调皮话风凉话的人,此刻有了显露本领的机会。不爱说话的人甚至老好人,嘴里虽然不说而心里也很受活。大家都出了气了。这个屁股上挂个工具袋提兜里装着个账本的老李,往日里比省长比皇上还厉害,干部和村民一律没人敢惹,说不顺溜就断电!现在,这个电霸王电老虎电——狼,正被洪水折磨得半死,向他们感恩戴德。他落到他们手里了,真是上苍有眼! 小伙子们又哄闹起来:“把驴日的再撂到河里灌一肚子黄汤!” 老李本能地抱住了老者的腿,死死不放。 老者这回急了:“难道说——日后不用电了吗?” 话不在多,全看说到说不到点子上。老者这一句话,一下子把在场的人镇住了。大伙似乎突然从快话的开心境况里清醒过来。既然冷娃救下了老李,日后老李还要来负责贺家村的供电工作;如果冷娃不救他,让洪水把他冲到海里渺无踪迹,还可以指望县电管局另派一个好电管员来。老李没死还管他们用电。老李还是活生生的电霸王电老虎电——狼! 好几位村民蹲下身来拢火,给老李烘烤。有几位帮老李擦干净身上脸上的泥污,表示对刚才的不敬行为的忏悔。有的人咕咕哝哝抱怨冷娃太冷,既然把人救上来,就不该三番五次扔到水里瞎折腾…… 冷娃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冷冷地说:“我准备用牛碾麦子用石磨磨面用煤油点灯豁出来不用电了,看他电狼电老虎电霸王还能把我坑死?”说着唾着,转身走了。 众人却忙活着救老李。 老李已经有气无力,浑身绵软,精疲力尽了。他听见了这些人的全部议论,感觉到了贺家村村民现在对他的全部关心和救助。忙乱的手和热气的人的火,然而心里却十分冷寂。 这些人还是怕他才…… 失重 <er top">一 吴玉山老汉悄没声儿地哭了。 老汉蹲在院子围墙西角的猪圈门口的碌碡上,双手撑着花白头发的脑袋,泪水吧嗒吧嗒滴落到裤裆下面的青面碌碡上。 玉山老汉今日才瞅住了痛哭流泪的一个好机会。老伴到她妹子家去了,儿子和媳妇也出门去了,他可以舒心地哭一场,让多日来聚积在咽喉下面的苦水畅活地流泄出来了。想到矮矮的围墙西边的东邻和西邻,他控制住自己,不能嚎出声来,免得他们幸灾乐祸。 老汉太痛苦了,满眼汹涌而出的泪水和同样绵绵不断流出的鼻涕以及嘴角淌出的粘液搅和在一起,擦不干,抹不净,把一张皱纹巴巴的脸弄得十分肮脏,粘液从下巴颏上滴下来,滴在胸襟的棉袄上,也弄得湿糊糊一片,他已经无心顾及了。 两头即将出槽的大白猪,扭着笨重的身子,在圈里蹒跚,不时扬起头来,瞅着它们的主人,鼻腔里发出哼哼的响声。笨猪也通人性,他把它们从一尺长的毛崽养成这样两个庞然大物,有了感情了。可它们毕竟不能人言呀! 他老伴的妹妹的丈夫,他的“挑担”,被公安局逮了! 手铐!一双蓝铮铮的钢铁家伙,套在挑担的手腕上,寒光凛冽!挑担那一双又细又嫩的手腕,怎能招得住那钢铁家伙的箍匝呢?听说那钢铁里头带有锯刺一般的钢刺铁牙,戴的人稍一拧扭,那锯刺就越紧紧地往肉里扣呀! 玉山老汉抬起泪花模糊的老眼,就瞅见高高地耸立在小院里的二层阁楼。那被涂饰成天蓝色的门窗,天蓝色的钢棍围栏,也都嘲笑似的瞅着他。这座高高地耸立在两边低矮的庄稼院房屋之上的新式建筑,使邻人羡妒,使他自矜,多漂亮的楼房?现在对他嘲弄地瞪起眼睛了。 他突然心里一横,产生了一个十分恶毒的心计,他盼这阁楼突然倒塌,把他压死,他就再也不会痛苦了! <er h3">二 挑担姓郑,小名碎狗,官名建国,小河下沿郑寺村人。他和他先后娶走了小河北岸张家堡张老五的大姑娘和二姑娘,成了一副“挑担”。 姊妹俩只差一岁,个头长得相差无几,模样都俊,胖瘦几乎无差,乍看像一对双生。细看呢?妹妹比姐姐更水色一些。比较起来,吴玉山却更喜欢他娶的老大。他有种感觉,一种不易说清楚的感觉,居家过日子,老大更有心计些,也就更可靠一些。二姑娘的水色虽然浓一层,似乎性子太强,不好抚弄。 许是姊妹俩年龄相近,摸样不分彼此,于是就形成谁也不服谁的局面。大姑娘能纺一把细线,织一手好布,二姑娘织出的花布和纺下的细线绝不比姐姐差一分成色。姐妹俩争强好胜,互不服气,少了一般姊妹之间大让小,小敬大的情分。这种微妙的关系,随着姊妹俩一前一后的出嫁,就延伸到吴玉山和郑碎狗两个男人和两个家庭的关系之间来了。 吴玉山家道小康,吃穿不愁;郑碎狗家亦属小康人家。谁料婚后一年,碎狗的二弟被抓壮丁,卖地交款,避了灾难,却没了地。祸不单行,母亲猝然而殁,一个小康家庭急骤衰败为日愁三餐的穷汉。老父亲无力挽救,把兄弟三人分开,自奔前程,免得再遭壮丁之苦。 除了一身重债,郑碎狗再没分得什么有价值的家产,他在西安一家鞋铺当学徒,学习抹褙子的手艺,只管饱肚子,没有收入。二姑娘常常在揭不开锅时,夹着小口袋来找姐姐。大姑娘同情妹妹,一升米,三升面,常有周济。时日一长,也就有点厌烦,在把米面装入妹妹张开的口袋时,忍不住奚落:“日子泛长了,叫人把你周济到啥时候去?”妹妹一听,倒提起口袋,把装进去的米又倒出来,甩手走掉了,从此,再也没登过姐姐家的门槛。 吴玉山说:“看看看,这下把妹子和妹夫得罪下了,既然周济人,就甭说难听话,还能落下个人情。” 妻子却不后悔:“在娘家时,连一声姐也没叫过我,好逞能哩!这会儿认得我这个当姐的了!吃了人家的米面,还不领情,倒是我该向她低三下四去赔情?” 姊妹俩就这样绝了情。 吴玉山心里其实倒高兴,再不担心有人来要米讨面了。她是她的亲妹子,如果自己出面干预,妻子肯定不高兴,而妻子自己出面阻断了那个关系,倒好。实在说,“挑担”那一家,真是个填不满的穷坑…… 星斗移转,世事大变。没过二年,全国解放。郑碎狗从小小的学徒一下子翻身立起,成了公家干部,穿一身四个兜的蓝布服装,年节时出现在老丈人家门楼里,和吴玉山面对面称兄道弟的时候,吴玉山一下子觉得自己脸上无光,矮了半截。老丈人再不“碎狗长”、“碎狗短”地奚落了,也不叫“老二”了,出前撵后叫着“建国”的名字。吴玉山很快明白,郑碎狗已经取下一个官名叫郑建国。 郑建国春风得意,满口泄出一串串新名词,叫老丈人和老农民吴玉山似懂非懂。他说新成立的市政府,已经调他当干部了。 二姑娘自然更是扬眉吐气,说话也嗲声嗲气,手也总是塞在裤兜里不往外拿,话中不断地冒出一些乡村女人难以理解的新名词,令老母亲和姐姐吃惊。自然,最尴尬的还是大姑娘,妹妹似乎早憋足了心劲,就等着这一天图得报复,那眼角总是不屑地瞟着姐姐,叫姐姐越看越不自在。 傍晚分手时,矛盾终于公开化了。二姑娘从裤兜里怏怏地摸出一迭票子,当着父母的面搁到桌子上,对姐姐和姐夫说:“前二年受苦时,吃过姐家二斗三升面,八升小米,我都记着,现时,折价一次还清,我也去了心里的疙瘩。” 吴玉山愣住了,连连摆手,烧臊得脸孔赤红,像挨了一记耳光:“这算说的哪儿的话……” 妻子煞白着脸,早已不能忍受,抓起票子,一把甩出去,满屋都是飞舞着的人民币:“你男人当官了,你当官太太了,俺不眼红!甭在我跟前摆阔耍烧包!我那二斗三升白面,八升小米,全当喂了狗咧!喂给了一条喂不熟的狗……” 姊妹俩当面骂了起来。 从此,姐妹俩绝了往来。遇人说起家道,吴玉山和妻子,谁也不要提起这个挑担和妹妹,他只是零零星星听说过,挑担在解放后的十几年里,官儿从小到大,不停地往上升,至于升成几品,他也搞不清。他本来就对城里政府的官职称谓粘粘糊糊,分不清高低。他和妻子已经有了两儿一女,虽然不易,却还保持着一个小康的状态。他人极忠厚,平和,有一个中农成份,也不能在村子里当什么干部。他凭了勤谨和忠厚,人缘也好。列论谁在吴村当干部,他都是最可靠的社员,从不使好捣蛋,人叫他“老好玉山”,他欣然领受,不管属褒属贬。一些技术性极严格的活路,譬如撒种,譬如培植稻秧,非他莫属。另有一些脏活累活,干部指派不动气壮声硬的贫下中农,往往就指派吴玉山去干。他不拨不挑,干了,干了也就挣下了大工分。无论技术性很强的农活儿或人人讨厌的脏活,都是生产队的高工分,别人也说不出意见,他的日子倒是混得严严窝窝。这样,两口子憋着气儿,从来也不去求妹妹和妹夫救助什么。 物换星移,江河改道,世事变迁——什么事都不会永远一成不变。 吴玉山被敲门声惊醒,再一听,确实有人敲门,一动脚,先蹭醒了睡在火炕另一头的老伴。老两口穿戴齐备,先后下炕,为了防备不测,玉山顺手捞起一根木棍,走出里屋,轻步走到街门口,由老伴先发问:“谁呀?” 门外传进一声陌生而又颤惊的声音:“是我,姐。” “你是谁?”吴玉山摸不着头脑。 “我是建国,姐夫——” 老伴“哗啦”一声拉开门栓。 老两口拥着妹夫走过院子,进入里屋。电灯光亮里,才真正使吴玉山夫妇吃惊了,不由地同声惊叹出一声“妈呀”来。妹夫郑建国,脸上结着血痴,一条腿跛着,头发蓬乱,形容憔悴衣服肮脏,邋塌不堪,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我遭难了。”妹夫坐下来,咕咕咕喝下一碗水,才说了话,“我今黑要是逃不出来他们就把我打死了!” 无需再细问什么,老俩口就知晓了七八成,乡城里外都在闹造反,妹夫在省城当官,大半也是逃不脱,老伴已洗手和面,他给妹夫打洗脸水。 妹夫在他家后院储存柴禾的小房里藏下来。 他不无担心,完全深知此种行为的可怕后果,但不能把妹夫撵出去送给那些要收拾他的人。老伴似乎已不记前嫌,尽其所有,用细面给他调养摧残得令人伤心的身子。担心是难免的,而当那些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人乘车追寻到吴玉山的门楼下来的时候,他却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勇气。 “郑建国,我的挑担?不错,有这个阔亲戚。”吴玉山气呼呼地说着,骂了起来,“他当官为宦的时光,从也没踏过我的门槛!我至今也不知人家腰有多粗,官有多大喀!人家看不上咱穷亲戚,咱也不想沾他的光。他这回成了反革命,与我何干?我是有光不沾,有害不受!你们到村里打听一下,看俺村谁见过俺一家和郑建国家有一回亲戚往来?” 郑建国从柴禾堆下的红苕窖里爬出来,躲过了这一关。他住下来了,随之又被姐夫和姐姐转移到他们的大女儿家。 灾难把相违近二十年的姊妹和挑担的关系恢复了,真是患难见得姊妹情。 <er h3">三 似乎是对妹夫经受的灾难的补偿,起初官复原位,后来又升了,当着什么局长。 郑建国一出马上任,就把吴玉山的小儿子招为国家正式工人,后来在工厂恋下一个媳妇,小两口在居民楼上有一个虽不宽敞,却也安乐的小窝,避免了两个儿子分家争论家产的矛盾,令村人羡妒莫及。 两年分田自耕自收,吴玉山真是如鱼得水,囤里攒下成吨小麦,折子上摞下一笔小小的存款。庄稼人生活中有三件大事:娶媳妇盖房置田地,解放后只余下前两件了。吴玉山是个地道庄稼人,日夜思谋的大事,也不会超脱。不过土地虽分给他耕种,却规定不许买卖。女嫁了,大儿子也娶过媳妇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在闲置多年的小院里撑起三间瓦房来。在盖置新屋的问题上,儿子和他没有异议,甚至显得比他更迫不及待。只是在房子的形式上意见不一,他要盖木料瓦屋,可以搭木板楼,楼上可以扎粮囤,放置杂物,实用一些。儿子却坚持要盖楼板平房,干净,漂亮,能堵死老鼠。父亲很和悦地同意了儿子的意见,因为房子毕竟是为儿子盖的呀。 儿子在西安一家工厂做合同工,吴玉山亲身张罗建筑材料。他找到邻村一家三户联营的水泥预制品厂子,三十来岁的厂长接见了他。 “楼板多少钱一块?” “得看你用多大尺寸的。” 吴玉山掐一掐自家的地基,厂长替他换算成公制米尺的尺码,正适宜用长度三米三的楼板。 “三米三的楼板,啥价?” “三十块。” 吴玉山倒吸一口气,窝在肚里,好贵的价钱!他掏出烟锅,点着火,开始盘算,一间用十二块,每块宽一尺八,只有两丈一尺六寸的深度,扎两个小铺,太窄了。用十五块楼板,房子有二丈四尺的宅深,刚好可以扎开两个宽敞的小间。十五块楼板一间,三间需得四十五块,需得一千三百五十块人民币,这账好算。 “这价还能‘活动’不能?”吴玉山问。 “能嘛!怎么不能!”三十岁的厂长扬着头,斜支着一条腿,掂着烟卷,大不咧咧地说:“谁把世事治死了?” “咋样‘活动’呢?”吴玉山探问。 “没个一定哇!”厂长掸掸烟灰,“三十块卖哩!二十块也卖哩!十块八块还卖哩!有时候一分不要白送人哩……” 吴玉山瞪起眼,警惕地瞅着这位中年农民,他一身不土不洋的装束,头发比城里人还留得长,说话二里二气,是不是在耍笑他老汉?是不是料就他掏不出买楼板的票子?他心里十分反感这位农民,厂子也不知办得咋样,不过能赚几个钱吧?看你神气得不知该咋样说话了! “真的!”厂长大约看出他的疑惑,肯定地说:“你老汉要是能给我买来一吨平价钢材,我给你一块按二十块钱算账;你能买来两吨,我给你一块只算十块钱;你能买来三吨,我白送你四十五块楼板;你能再多买来,我给你找钱。咋样?你老汉这回不嫌贵了吧?也不必问我咋样‘活动’价了!” 吴玉山还是不大明白这当中的秘密,低着头,抽闷烟,思谋这桩交易之间的关系。 “道理很简单,老汉。”厂长说,“平价钢材八百多块一吨,议价钢材一千二,黑市钢材一千七。我买不到平价货,连议价货也弄不到,按黑市货价折算,一块楼板就是三十块了。你能给我寻下一吨平价货,我就省下一半本钱。你能给我寻下三吨平价货,我权当是议价货,也节约一千多块成本,把你四十五块楼板的代价就折合进去了,所以我白送你。这下明白了吧?” “噢!噢噢噢。”吴玉山明白过来,豁然开朗,怪道他敢白送给人楼板哩! “你想想,老叔,看看你有哪个亲戚在政府,在工厂,或者有门道儿,能弄来平价货,议价也行哩!”厂长说,“我是不会亏你的。” 倒是厂长提醒了他,他想到了挑担。他又不便一时说破,显得迫不及待,而且还没把握性儿哩!他故意装出莫可奈何的神气说:“这么好的事……只可惜……咱粗笨庄稼人出门去,两眼乌黑,能认识那位……卖钢材的公家人哩?” “那你就掏三十块钱的价吧!”厂长说。 吴玉山站起,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慢洋洋走了。 回到家,吴玉山把这件事和老伴说了,老伴立即怂恿他去找她的亲妹夫。儿子恰好也回来了,同意母亲的意见,必须由父亲亲自出马。由儿子去找姨夫,显得不够郑重,晚辈人嘛!女人去可能说不清楚,贻误大事。 第二天,吴玉山搭车进西安去了。 真是难以想象,郑建国和妻妹表现出动人的热诚,简直使他受不了了。他听着他们争相说着热诚关照他的热言炙语;争相给他递烟沏茶;软椅子已经够软和了,两口子还是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来,更软;一连端到桌子上七八盘菜,还炒,三瓶酒打开了,还在柜子里往出取…… 三吨钢材,区区小事,挑担把一张亲笔写的纸条交给他,妻妹又给他的背兜里塞满了糕点,糖果,苹果和鸭梨,真是亲得不能再亲了。 他把那张纸条递给厂长。 吴玉山看见,这位腰里像固定着一根钢棍的厂长弯下腰来了,那双喜欢望着天空的眼睛对着他嘻嘻地笑,而且轻声细语地开了口,肯定地说:“老叔哎!你要是再能搞到三、四吨平价货,我给你白送两层楼房的楼板。” 吴玉山摇摇头,弄两层?经济力量不行哟! “两层楼板省多少?二千多!你只需买砖和窗门,就行了。”厂长给他谋划,很诚恳:“一层平房,夏天热得撑不住哇!而今都时兴盖两层,够气派!” 到挑担家走了一趟,拿了一张纸条,就换下三间平房的楼板,一分不花。他无论如何弄不清这里头究竟使着什么神窍,而突然得到的好处却使他高兴,也使他有点不安。他的心里确实有点不踏实,因为这价值一千三百多块钱的楼板得来太容易了,太轻松了,这使一生习惯于以沉重的劳作和廉价的汗水换取极小报酬的老庄稼汉心里失去踏实感了。想想吧!他正月里逮两头猪崽,整整侍喂一年,长得好长到二百五六十斤,卖下二百元,已经高兴得什么似的,村人邻居都说他是“猪命”哩!现在,他乘公共车只花得一块多钱车费,就赚下三间平房的楼板的价值,这样赚阶发财,自然快得叫人不敢再往下想了!拾钱也得弯弯腰哩! 儿子似乎没有这种多余的复杂的负担,一听完父亲的叙说,毫不迟疑,提出要盖两层阁楼,和水泥预制品厂厂长不谋而合。儿子在外面做合同工,经见比父亲要多要广,他说外头(指城里)的人现在都是想着方儿挣钱,抓钱,说挣大钱的人其实并不出大力,而出大力的人其实只能挣小钱,言语之间,连父亲那种笨拙的挣钱办法——譬如养猪——也不无嘲笑的意味了。 吴玉山又进了一次城,找了一回建国,讨回一张纸条……三间两层楼房的九十块楼板全有了。 隔了几天,天擦黑时,一辆半新的吉普车开到吴村来,停在吴玉山家门口,走下水泥预制品厂厂长,硬把吴玉山拉上车,一直开到城里去,一定要吴玉山给他引见郑局长。 其时,夜已黑定,家属住宅楼上一片灯火,放出电视机和录音机杂混的音乐。厂长和另一位青年,把一台大彩电抬进建国的住房了,吴玉山引着路。 此后,水泥预制品厂厂长就直接和郑建国来往了,再没拉扯吴玉山去当媒介。他的儿子也辞了合同工,给水泥预制品厂当采购员了,和那个厂长十分亲密…… 老汉似乎预感到,事情要坏,就坏在那里头? <er h3">四 吴玉山默默地淌了半天眼泪,心里松泛了,头却有点隐隐作疼,四肢软倦,心力和体力都十分疲惫,打不起精神。往昔里,薄雾迷蒙的早春清晨,他背一只破旧的竹条笼,走出村子,走过木板小桥,走进熙熙攘攘的桑树镇的猪羊市场的时候,心劲多高涨啊!为了逮到一头称心的仔猪而又能少出一块价钱,他耐心十足地和卖主磨牙。当他背着小猪崽又精神抖擞地走回自己门楼,把捆禁得麻木的小猪放进土圈的时候,一个伟大而鲜活的希望就在心里跃动了!艰难的生活反倒使他顽强地去争取,而过分轻易的摘取反倒使他失掉了那种生活的信心。他想过,如果凭他喂猪挣钱,到死也甭想撑起这样体面的楼房。现在,自家的两层楼房竖立在小院里,十分显眼,异常醒目,唯其因为它来得太容易,太轻易,使他没有经受这个果实奋斗过程中的艰苦,现在也就失掉了得到这个果实时的快乐,使人心里缺那么一点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现在,当他意识到这种果实是以“挑担”郑建国手腕上那个冷冰冰的钢铁手铐换来的时候,吴玉山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无脸扬头欣赏那楼房漂亮的外观了,甚至失去对猪的热情了。 掩闭着的街门嘎吱一响,老伴走进来了。 吴玉山蹭地站起,观察老伴的脸色,灰塌塌的,准没好结果。她昨日就去城里妹妹家了,给那个被逮走了男人的妹妹劝慰和宽解,帮助料理家务,一个富裕安乐的家庭,完全乱套了。 “建国而今咋样?”他迫不及待追进屋里。 “还坐闷庭子哩!还没……定下啥……”老伴说,“可怜死了!全是给旁人帮忙,卖给了钢材木材,这下倒把自己的手压死了!” 吴玉山闷住头。不问了,他担心,挑担的事不会轻松卸掉。虽说有些人是翻脸不认人的角色,可水泥预制品厂厂长给他家抬的那台大彩电,却是他亲眼经见。傻子也能估摸,凡是晚上悄悄摸到妹夫家里去的那些人,谁会空手去呢?空手能弄来钢材吗?旁人不说,自己的儿子一下子被水泥预制品厂厂长拉去,尝以重薪,当采购员,凭什么呢? “他……唉……”过了半天他才吭声,他想问,他姨怎样?怕是该哭成泪人了?临了却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对不住建国,也对不住娃他姨,弄得人家家里七零八散,自己却住洋楼……唉! “他姨倒是脏腑硬!”老伴说。 “噢?”吴玉山猛乍一下抬起头。 “人家他姨到底是城里人,经得多了,见得广了,遇事不乱套套儿,心里难受当然也难受,全不像咱乡下人,遇见这号事,只是没头没脑地哭!人家他姨心数不乱——”老伴颇带着敬佩的口气说,“该寻谁就寻谁,叫他们现时站出来说话。我去了两天,只见了她一面,整日整夜在外头跑着,半夜回来了,天明又走了。我听她说了一句半句,找‘打劲人’哩……” “噢噢噢!”吴玉山点点头,心里也佩服起娃他姨来了,这号事要是搁在自个身上,老伴早都吓得成了没头的苍蝇——乱扑乱飞了。娃他姨有心计,撑得住,“对对对!哭顶啥哩?哭死又能顶啥哩?倒是娃他姨有主意。” “那女子自小就有心数……”老伴以姐姐的身份说。 “怕是这多年经见得广……”吴玉山补充说,“在人家家里出出进进的人,哪个是笨佬儿?除非我!” 院里一阵脚步声,他听出来,是儿子友年。 友年走进门,身后跟着水泥预制品厂厂长。 吴玉山急忙立起,简直有点不堪等待之苦,急于要问儿子和厂长,那场官司打得怎么样?结局如何? <er h3">五 “案子还没结。现时,全看那些作证人的态度。”儿子说。“作证人要是一口咬定说没那回事,俺姨父就没有啥事了,作证人要是不……”他不说那种可以预料的糟糕结局了。 “法庭怎样问你俩?你俩怎样应答的?”吴玉山忙问。 “他法庭甭想从俺俩嘴里掏走一个有用的字!”厂长瞪起眼,轻轻地拍一巴掌桌子,“在郑局长没出事之前,公安局来人寻我,我一口就回绝了,没有!咱没给郑局长一分钱的东西!而今还是这话,没有!挑断牙筋还是没有!” 人怎样说假话?怎样把假话当真话说?就像水泥预制品厂厂长这样说。吴玉山瞧着厂长嘴硬牙硬的神气,虽然他替自己的亲戚包揽祸端,而心里却有点害怕,自己的儿子和这样的人共事,似乎潜伏着某种危险,然而他此刻还顾及不到这些。 “老叔哇!我跟你见头一面,就看出你是个实在人,讲信用。”厂长说,“我在俺村活了三十多岁,俺爸只教给我俩字的活人原则‘义气’。不讲义气的人,那就算不得人!郑局长给咱支援了钢材,咱的厂子才发展了,这是实情,我不昧良心的。咱的厂子办起来,买不下钢材,生产停顿了,工人工资开不出去,我急得想跳井!亏得你给我介绍认识了郑局长,才起死回生了!咱而今挣了钱,不瞒你说,今年真的挣下钱了,咱心里过意不去,给郑局长送一点东西,全是报恩哩!全是心甘情愿喀!现时,郑局长受难,咱挣下那些钱,也觉得寡味哩!要是放在那些小人身上,他才不管哩!只要自个日子过得舒坦!唉……谁要俺爸自小就教我讲义气哩……” 吴玉山老汉连连点头,这些话正投他的脾性。他一生老好,从不和人胡说八道,讲道理,重义气,最瞧不起那些红口白牙耍赖的小人。他在认识厂长至今的一二年时间里,对这个人印象说不上坏,总觉得和自己是两路人,说好听些,他是老式庄稼人,厂长是新式庄稼人,距离甚远。现在,他发现了这个厂长和自己相通的一点:“义气”,觉得一下子可以通话了,接近了。 “厂长真是一条好汉!”儿子附和说,“人家法院人单独跟俺俩谈话,说厂长的贿赂行为,腐蚀了公家干部,把一些老干部都拉下水了。他不怕,比法院的人还口气硬,谁腐蚀谁来?公家允许农民办工厂,咱农民感激不尽政府的好政策!可只号召办厂,不给材料,咋能办好?郑局长响应党的号召,扶持农民致富,分给咱一点钢材,咱的厂子才活了!咱心里过不去,给郑局长送点点心,烧酒,这是真的!再说啥‘彩电’啦,票子啦我敢拿头打赌!一下子把法院的人堵住了!” 厂长听着,很神气地吐着烟圈。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郑局长的案子,关键有两宗事,一宗是南郊大塔区建筑公司的事,一宗是城里一家街道工厂的事。”厂长说,“俺俩跟姨姨商量好了,城里街道工厂的事,由她去找人解决。大塔建筑公司的事,我去通融。这两个疙瘩,只要能私下‘消化’掉了,郑局长就没一点事了,日后出来还是局长!万一不行,‘消化’掉一个,问题就缩小到一万以内了,也就没太大的事咧!” 吴玉山此刻才醒悟了,自己完全是个废物,大笨蛋一个。大家都在积极地替挑担“消积化食”,拯救受难的人,自己却只会蹲在猪圈边上流眼泪,真是透顶的没出息!他现在明白了大体局势:公家要把建国打入牢狱,而许多人正在想法把他救出来,都在紧张地秘密地斗着心眼。想到要把建国打入大牢的人,他感到害怕,他自小就对法院有一种畏惧心理;想到厂长和娃他姨这一帮要拯救建国的人,他觉得他们厉害;而想到自己,不仅觉得自己无能无用,实实在在也是摸不着头绪,寻不见眼隙。他一时难得判断出来,究竟谁能斗过谁? “法院还要找你哩!”儿子说,“这是让我捎回来的传票。” 吴玉山心一抖,瞅着儿子手里那张印着几行字的纸页,竟不敢伸出去接。年近六十,他一生没动过诉讼之事,而今要接受法院的传禀了! “你啥也甭说。”儿子说,“只说不知道。” “装糊涂。”厂长说,“你说你是个笨庄稼人,啥也不晓,任他问啥,都说不知道,叫他们来问我!” <er h3">六 天色微明中,吴玉山老汉背着一只破烂不堪的布兜,兜里装着两块锅盔,上路了。他接受法院的传禀,要去城里一家法院了。 浓霜蒙地,一片冬天的萧刹景象,干冷干冷,不见鸟雀。 往昔里,这个时光该是他扛上家伙去田地上工干活,今天却去打官司。 “啥也甭说,只说不知道。” “装糊涂。任他问啥,只装糊涂!” 儿子和厂长的话在心里回旋,在耳畔轰响。 昨日黑夜,辗转反侧,简直要把火炕踢腾塌了,还是难得入眠,不管怎样痛苦,他最终还是作出了抉择:装糊涂,这是唯一的办法。吴玉山没旁的本事,装起糊涂来,真像个粘粘糊糊啥也不懂的糊涂佬儿。 他走着,脚下的土石公路蒙着霜花,虽然主意已定,料也万无一失,而脚步仍然感到沉重,提不起抖擞的精神来…… 石狮子 东堡子住着个王二和张三,左右为邻,一墙之隔,进门不见出门见,低头不见抬头见。几十年来,两家人虽然免不了为些鸡刨狗啄娃打捶的小事犯点口角,却也没有发生过大的干戈,更没有动过诉讼的事,基本上能够和睦相处。 王二这人长了一个特别灵的脑瓜。五十年代的初中毕业生,因为家穷,早早毕业回乡务农。本是乡村里不能多得的知识人才,当过团支书,也当过出纳、会计,还当过两任队长,但无论当啥干部,都弄不长时间,就惹得意见满村流。究其原因,主要是心眼太灵了,灵过头了,经常搞些小手小脚的事,渐渐失去了群众信赖,后来也就当个普通社员,人称他灵虫。张三和王二年纪相仿,小学毕业,文化低了一大截子,生性又木讷,缺言短语,从来也没当过干部,人称张三直杠,或简称三直杠,或谑称三杠子,无论你称呼什么,他都一概应承。 近几年来,乡村政策放宽了,经济搞活了,王二灵虫顺应时代潮流,灵虫早飞,养了二年鸡,挣下半万块钱,自然得意洋洋。三杠子看邻家养鸡发了家,也照猫画虎在后院围起栅栏,养起鸡来。这一年,乡村养鸡大发展。鸡蛋一多,价格下降。三杠子唤叹连声,抱怨轮着自己烧香时偏关了庙门,笨人真是不兴时了。王二灵虫早有所料,把五百只母鸡全部卖掉,等到三杠子唉叹的时光,他的鸡舍早已变成了貂场。几十只毛色油光黑亮的母貂已经怀胎待产,只要幼貂一长成,一出手,又是以千为单位的进项。这灵虫看着蔫扑拉沓的三直杠,以先生开导学生的口气说:“杠子!老人有言,做生意要‘撵迟不撵快’,啥正兴时,不敢撵啥!啥还没兴时,赶紧撵!这是符合现代经济规律的。” 三杠子一听,很有道理,养鸡兴起来,蛋多了,自然就便宜了,于是就想把鸡卖了。恰在这时候,好多养鸡户好象都看出了门道,纷纷卖鸡倒圈,另谋营生。三杠子转而一想,大家都卖鸡了,明年鸡就少了,咱不能卖,这才是王二灵虫说的生意经:撵迟不撵快。于是就把这一批母鸡继续饲养,第二年一开春又养了一批小鸡。果然蛋价上涨,三杠子赚了大钱,喜不自胜。 再说王二灵虫却运气不佳,等到幼貂生下来时,貂价已经大跌,成倍成倍下跌,灵虫气得吹胡子瞪眼,也莫可奈何。无奈之中,王二灵虫又得着獭兔毛皮昂贵的信息,于是就孤注一掷把貂卖掉,掏四五百元的高价买回几只优种獭兔。因为过于娇惯,过于精心,反而适得其反,四只獭兔死了一半,待到剩下的两只怀胎下仔,獭兔价又跌落千丈。王二灵虫气得跺脚骂娘,自认倒霉,把头二年养鸡赚下的半万块钱赔光蚀尽。再看隔壁三杠子,稳打稳扎,已经摸熟了养鸡经验,不断改进饲养方法,逐步更新设备,两年间把圈养蛋鸡全部改造为笼养,早已成了万元户了。王二灵虫被村人耻笑,说灵虫七倒八捣,袍子倒成夹袄。王二越听越气,呕气难出,两腿生疮,脓水不断,行走不便,生财无力,只好自认倒霉。 生意倒闭,灾病接连,王二灵虫抚摸着晶亮发光的脑门,终于听信了乡人的劝告:去请一位神汉,看看究竟是冲了那门子的神,撞了哪路子的鬼。 神汉高个,黑脸,精瘦,左腮上有颗赤痣,痣上长一撮黑毛,一直吊到脖颈上,人称一撮毛先生。一撮毛先生家居后岭,深居简出,白天蛰伏,夜间捉神弄鬼。传说他出门便坐鬼抬轿,再远的路程,眨眼便到,比直升飞机方便又快速,但天明鸡啼前必须赶回家中。 一撮毛先生进得王二灵虫家门,先吃了四菜一汤,喝了半瓶太白酒,然后吩咐王二两口子跪在当院,点蜡焚香。一撮毛先生掐诀念咒,阴森恐怖,吓得王二灵虫抖如筛糠,后脊梁上似有长虫蠕动。再看一撮毛先生挥拳抖臂,作跨马状起伏于庭院的各个角落,又直蹿后门而出,大喝一声:“邪气在此!” 等得王二灵虫抬起头时,一撮毛先生已经走到当面,把手中提着的一块石头扔到脚下。王二灵虫夫妇两个对视片刻,不知所措,难道这石头上出了什么毛病? 一撮毛先生说:“你细看看,这不是一块石头,是个石狮娃,它龇牙咧嘴正对你家后门,你一家人能安生么?如不早早除此妖石,后头还有大祸!” 王二灵虫这时才记起来,这石头是垒在后院茅房(厕所)的土墙上的,那是那年学大寨平整土地时,从一堆乱石窝里挖出来的,他扛了回来,用它作茅房的围墙,没想到竟然招此大祸。 王二灵虫早吓得魂魄分离,发如手提,结结巴巴,话不成串儿:“先生高明……高明……你快说……该咋办哩?” “咋办哩?”一撮毛先生眼珠一转,“办法有的是,怎能叫鬼把法官缠住!这办法多种多样,有临时性措施,也有根治久安的办法,你看你愿意采用那种办法?” “当然是根治!根治!”王二灵虫忙说。 “那……你是明白人——”一撮毛先生说,“根治就要你破大费了……” 王二灵虫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五十块钱,递上去。 一撮毛先生说:“这只够临时措施的。” 王二灵虫赶快捅捅女人,女人回到屋里,又取来五十,交给一撮毛。一撮毛这才吐着烟雾,捻着那一撮黑毛说:“三天后,择一单日,避过三六九,夜黑星全时,扔到河滩里去。记住,要撂到最高的那个石坝根下,最好择在七日。” 王二和他婆娘连声应诺。 一撮毛走出街门,就决然不让王二灵虫再送,说他要召唤抬轿的小鬼了。 王二灵虫回到屋里,拉亮电灯,把那块石头仔细看看,真是一头石狮子,不留神还真看不出来,越看倒越害怕,恨不得当晚就把它扔到河滩去。好容易挨过三天,遇到七日,王二灵虫心里“咕儿”翻起一个怪念头来。 他忽然想到了三杠子,心里就扑扑扑往外冒气:我王二这两年连倒大霉,你他妈真是福星高照;我养貂烂本儿养兔死兔,你他妈养鸡发财,鸟枪换成大炮了;我害下了病越活越瘦,你他妈越吃越肥连个痢疾也不拉,凭心眼凭学问,我王二哪一样比不过你个又闷又笨的三杠子?这么想着,王二灵虫就把那个石狮娃搁到三杠子街门外的猪圈围墙上头了。三杠子的猪圈围墙是用杂石垒成的,这尊石狮子撂在墙上,无甚异样,谁也不会留心这儿什么时候添多了一块石头。 事有凑巧,祸中生福。第二天,两位文物普查工作者来到东堡子,无意有意之间,发现了那尊石狮子,忙问:“这是谁家的猪圈?”村人告之,于是把三杠子传了出来。文物普查工作者说:“这个石狮子,我们想把它带回去,需要鉴定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价值的文物。”说着,就给三杠子打了一张借条。三杠子憨憨地笑着,说:“同志,尽管拿,尽管检验,尽管……” 王二听见门口人声喧哗,以为石狮子显灵了,三杠子招下祸了,急忙破着腿走出来,一问明原由,急得一拍大腿,脸黄眼红脖子硬,拉住那位同志的手不放。 “石狮子是我的!”王二灵虫喊。 “胡赖!”三杠子也火了,“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你胡咬胡赖,猴急咧吗?” 围观的村民们交头接耳,窃窃议论,说王二猴精了,精到爱钱不顾场面不要脸皮的地步了。石狮子明明在三杠子家的猪圈围墙上头嘛!王二灵虫心里有鬼,在众人面前不敢把石狮子的来龙去脉说出来,只是缠住两位文物工作者不放,不让人家拿走。这时,村长闻听吵闹声走来,把俩人和两位文物工作者一齐叫到办公室,坐下来。 “怎么回事?”村长问,“王二哥,你说石狮子是你的,有啥凭证?” 三杠子坐在旁边,一看村长开口先问王二,也就听出了村长的倾向性,心里踏实地吸着烟。 王二灵虫低着头,吸着烟,急得头上冒出一层虚汗。犹豫再三,终于把心一横,还是先抓票子,甭顾脸面。这样,王二灵虫就把怎样请一撮毛来耍神弄鬼,怎样发现了石狮子的邪光阴气,怎样清除这不祥妖物的经过一一叙述出来,末了说:“不信,你去找一撮毛先生调查,我要是胡说一句,让我这连疮腿再流十年脓!” 王二灵虫不说还罢,一说这个过程,把在场的四个人全惊呆了。那两位文质彬彬的文物工作者相对一瞧,推推眼镜,撇撇嘴,摆摆头,做出一副万万料想不到的惊奇的讥笑。三杠子惊得象做了一场恶梦,脸都气黄了,双手打颤,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村长也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说:“王二哥,你这人心眼太不端正呀!这事做的太缺德了嘛!要是传出去,乡党们非把你笑臭不可!” “你批评我接受,全部接受,村长。”王二低头不敢抬起来,“那石狮子确确实实是我的。” “你说的这些鬼事我不管!反正石狮子在我家墙上就是我的。”三杠子寸步不让,反而更加执拗,“是害,你塞到俺家门口来祸害我;是利,你又打上门来抢了!你这回错打算盘了——没门!”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这样——”村长摆摆手,制止了王二和张三,一刀两劈,“要是文物部门鉴定真是有用的文物,政府收买的钱,你俩人二一添作五。你们谁不服谁上告去,先让两位同志把石狮子带走。” 三杠子闷了一会儿,想着,看来这石狮子是王二灵虫的,自己能得一半,也够了,于是便说:“算了算了!我同意村长的意见!我不在乎那几个钱,倒是把他的坏心眼看透了!” 王二灵虫眼看着飞走的人民币又捞回来一半,也就只好自作自受,忙点头说:“算了算了,按村长说的办。” 两位文物工作者告辞了。 王二灵虫回到家,老婆子指着鼻子,对着脸骂:“你也太多事了!人家一撮毛说叫你把石狮子撂到河滩,撂了也就撂了!咱损失了,他三杠子也甭想得意外财。咱也不会丢人现眼,让乡党指脊背骂祖先。你可倒好,把石狮子搁到人家墙上,把钱给人家口袋塞,自己还落下个瞎心眼坏心肝!你能你灵你诡你能把你先人羞死!” 王二灵虫自知理亏,又惹不下婆娘,干脆蒙头睡了。 这天晚上,王二听见敲门声,一拉开门栓,又吃一惊,一撮毛先生神不知鬼不觉又来了。王二正有气没处发泄,这下遇到对手了。他想立马发作,又怕惹动左邻右舍,就假装啥事也不曾发生,把一撮毛礼让到厦屋里,看他还会要什么把戏! 一撮毛在椅子上坐下,招一持左腮上那一撮长毛,悠悠哉问:“王二,你可按我吩咐的事情办过了?” 王二也佯装着说:“办了办了!” 一撮毛问:“那个石狮子扔到哪里了?” 王二不加思索:“扔到河滩的水里头了。” 一撮毛生气地说:“我叫你扔在哪里?” 王二假装失误地说:“噢噢噢!你叫我扔在最高那个石坝根下。我当时想,扔在河水里,叫水把它冲远,叫沙石把它埋深,叫它永世不得见天日,再也不能祸害人了!” 一撮毛双手一拍,眼露阴光:“糟了糟了糟糕透了!你想那狮子本是旱兽,怎奈得水淹?必是对你仇恨万分!一旦河水改道,那石狮子有了重见天日的一天,必是你大祸临头的灾日!”说罢,紧盯着王二,看他害怕不害怕。 王二却一拳捶在桌子上,气得浑身打颤。他早已不能忍耐这个家伙继续哄骗自己:“你狗东西骗了我一百块钱,吃了我的饭,喝了我的酒,还害得我在乡党面前丢人现眼,还叫我把无价之宝扔给旁人……你今日来甭想走了!娃他妈,快去叫村长!” “吱——哇——” 王二婆娘刚站起身,还没转过身,却见一撮毛忽地一声跳到门口,喉咙里发出“吱——哇”一声怪叫,象鬼哭狼嚎,阴森逼人。一撮毛把那撮黑毛咬在嘴里,从腰里摸出一把尖刀,压低声说:“跟我走,到河滩,把扔石狮子的地方指给我。不然的话,我这把专门指挥鬼的刀子,把阴间的大鬼小鬼恶鬼泼鬼全给你引来,闹得你死不下也活不旺!” 王二婆娘吓得背靠墙站着,大气不敢出,脚不敢移,直翻白眼。王二毕竟是个男人,早已不信什么大鬼小鬼的事,倒是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令他胆颤。他忽然想,这一撮毛为啥要去扔石狮子的地方?莫非他要下水打捞?他说:“先生!我是黑天撂下河的,现在也记不清具体地点了。那石狮子有朝一日出来了,祸害我王二就祸害吧!我不怪你,也不怪你的神术不灵!你走吧!” 那一撮毛见王二口气软了,也就收起刀子,重新坐下,点燃一根黑色雪茄,说:“王二,咱干脆挑明了说吧!你那个石狮子,我看像是个‘古董’,叫你扔在石坝上,今黑来取,不料你把它给撂到河水里去了。这样吧,你引我去捞,捞出来卖下钱,咱俩二一添作五。” 王二这下才暗暗叫苦,暗暗吃惊,没料到这个一撮毛先生也在石狮子上头捣鬼。自己捣三杠子的鬼,岂不知一撮毛正捣自己的鬼。 这一撮毛以耍神弄鬼为名,骗取钱财,深入人家,以杀鬼捉鬼为由,前院后院,屋里楼上,旯旮拐角,倒处钻,一旦发现“古董”,就想着法儿骗走,说是不祥之物,吓得主人不敢吭声。他转手卖给文物投机商,赚得不少钱财。现在,眼看一尊石雕狮子到手,却被王二扔到河里,只好实话明说,等把石狮子捞出水来,再作主意。 王二这边一听,完全明白了,再也隐瞒不住,也只好实话实说,把今天发生的事叙说一遍,唉声叹气:“好我的先生哥哩!你那晚要是把话说明白,这石狮子由你卖,卖下钱咱俩二一添作五,哪有后来这些麻烦?现在让我丢了财,丢了脸,你也得不到钱了,单给三杠子弄下好事!你看,我没办法了!” 一撮毛一听,忽然又跳起来,“吱嘎”一声鬼叫,用刀尖指着王二说:“一块到口的肥肉,硬叫你他妈给旁人塞到碗里了!也罢!此事就此了结。你不许再给人说我来找过你,要是说了,我就不客气了!” 王二连连点头,发誓赌咒,绝不漏风。王二婆娘吓得软倒在地。一撮毛忽地一跳,蹿出门去,跑了。 三天之后,一辆吉普车开进毛堡子,一直开到村长家门口,走下那两位文物普查工作者。村长随之传呼王二和张三到他家去。 王二灵虫一进门,向两位文物普查工作者点点头,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想从他们的眼色里得到某些兆头:石狮子到底值钱不值钱?却看不出来,人家俩人只抽烟,脸孔挺平着。不过两分钟,三杠子也进来了。 一位戴眼镜的同志说:“一般人认为这石狮子是清末民初的石刻,大约是乡村的财主在祖先坟上敬奉的石兽,没啥价值,刻工也平常,和一块普通石头没啥差别,是谁的让谁抱走……” 王二浑身都松了劲儿,像上紧的发条一下子啪啦啦绽开来。他转而一想,翻来倒去,钱没捞上一个,倒是给村里人留下笑柄,留下一个瞎心眼的坏名声,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忙笑着说:“这石头不是我的。我给村长坦白,请一撮毛捉鬼的事是我临时编的,没那事。” 三杠子倒莫名其妙了。他确实记得,自家猪圈墙上就没有这个石狮子嘛!王二弄得他真真假假糊里糊涂自己也搞不清了,就笨嘴笨语地说:“算訚了!这石狮子虽不值钱,当块石头垒猪圈还能派上用场,我抱走了。我不怕鬼!”说着就抱起石狮子出门去了,王二也跟着走出去。 村长撵到门口,把俩人又唤回来。 那个戴眼镜的文物工作者郑重宣布:“但是经过专家鉴定,这是一尊汉雕石狮,造型朴拙,浑厚,正是汉时的艺术风度。张三同志,政府奖给你五百元人民币。请你签字。” 三杠子把石狮子放到桌子上,接过一厚扎人民币,怔住了,再接过那戴眼镜同志递过来的钢笔,呆呆地站着。 王二灵虫“唉”了一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半天,他瞅瞅这个,望望那个,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三杠子忽地转过身,拉住正要出门的王二,一把把钱塞到他手里,再把钢笔也递上去:“这石狮子是你的,我心里有数!钱你拿上,字由你签。这不含糊!” 王二灵虫眼睛睁得像个鸡蛋,不敢接钱,也不敢接钢笔,羞愧地低下头,喃喃地说:“老三,三杠子,不管咋说,这钱我没脸拿了!” 对长明人快语:“还是按那天的口头协议办吧!二一添作五,王八一半鳖一半,王八填字鳖也填字!哈哈哈!” 三杠子倒认真起来:“村长,这石狮子确实是王二的,只是他捣来捣去,把他自己的石狮子反而倒给我了,我可不能白拿旁人的钱财。再说,王二这几年家事不顺,营生也不顺,经济紧张。我嘛——实说并不在乎这三百五百……”说罢,把五百元一扎人民币硬塞进王二口袋,出门走了。 王二愣愣地盯着三杠子的背影,眼泪涌出来了,捏着钢笔,手竟然抖得写不出自己的名字…… 石头记 <er top">一 “吃了火晶儿想板柿!简直是牛笼嘴——尿不满嘛!” 刘广生双手攥着铁锨,前躬后撑着腿,三五下挑开一道水口,渠水哗哗哗流进干燥的玉米田畦儿,心里还叨咕着这几句话。 他被一件事缠住心,犯着难。难得发冷发烧,拿不定主意:“到底怎么办呢?” 夏收后,他的副手——分管副业的副队长赵志科,跑进他的院子,高兴地告诉他,和城里红星机械厂的砂石合同订成了。 “我把嘴唇能磨掉一层皮!给俺老子也没说过的好话都说了,总算订成咧!一千五百立方,每方八块,一万二千块!不容易啊!政府一提倡社队搞副业,谁家不想在河滩捞油水?砂子石头堆成山,寻不下买主……” “还是你办法多,会说话!”广生也兴致勃勃,赞扬小伙说,“有这一万块副业收入,咱河湾西村的戏就好唱啰!好!” 俩队长高兴,全队社员更高兴。 刚拉了两天石头,志科给广生队长说:“基建科程科长头回来河湾西村勘察石料现场时,在他屋吃过一顿蒸红苕,到今还在夸:‘河湾红苕好!瓤子干面,没污染……’” “那容易,程科长再来了,咱蒸给他吃……”广生笑着,不在意地说。 “你傻的!人家堂堂一个科长,为吃一顿红苕,跑七十里?”志科斜着神秘的眼色,瞧着广生说,“那意思……” 广生听明白了“那意思”“噢噢噢”笑着,随之干脆地说:“把我那红苕装一口袋,你明天跟车给程科长送去!没啥,自家的土产货喀!” 第二天晚上,志科又来到广生家。 “啊呀!这下倒把麻达惹大咧!” “咋咧?” “司机听说给程科长送了红苕,也……” 广生这下不好干脆答复了。五辆汽车,七八个司机,他是拿不出这么多红苕送人情的。他皱着眉,闷了半天没说话。 志科帮他出点子:“干脆,从队里红苕窑里取……” “那是种子!” “可他们已经开了口!” 广生沉思半晌,最后吩咐儿子把分管农业生产的副队长生旺叫来,一块商量。 这是个硬家伙,一听就崩了:“少胡弄这些曲离拐弯的事!终久是麻烦!” “那好!这副业只好收摊!”志科赌气说。 “噢!捞不上油水就撕合同呀?”生旺瞪着眼说,“他敢……” “你没办‘外交’,不知当今办事难!”志科说,“我爱弄这号曲离拐弯的事吗?我……” 看看两位副手顶碰起来,广生居中调解说: “都甭急,咱商量嘛!都为咱西村翻身嘛!又不是为自个的私事!” “几麻袋红苕,倒是值不了几个钱!”中年副队长松了口,态度平和了,“我看那个帐,叫会计没法走……” “好走好走!按损耗报销!”志科早都想好了点子,“咱留的红苕种子,哪年春天不烂掉千把斤,全当烂了扔咧!”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只好如此!广生同意了,说:“咱给社员把事说明。丢了这个副业,确实可惜!”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过了三五天,志科又来到广生屋里,一进门,就发牢骚:“广生叔!这副业外交,我实在没法搞咧!” “咋咧!”广生问。 “我没脸再向你开口,我又没办法……” 广生预感到又有新的索要…… 果然,志科难为地说:“程科长那次来,看见咱河滩有稻地,问大米好搞不好搞?说他女人是南方人,至今吃不惯面食……那个串脸胡司机组长,看见咱河滩坝上的杨树,说他家盖房还缺木料……你看,给吧,不合法;不给吧,副业搞不成;有的生产队为订合同,蔬菜粮食,愣给人家塞!你说,我这副业队长咋当?” “唔!这简直是没底洞嘛!”广生心里暗暗叫苦,再把生旺叫来商量吗?再给社员开会说明吗?他为难了,说: “甭急!这回甭急!叫我计谋计谋!” “程科长悄悄说,要是能给搞些大米,在石头量方时,给咱放宽……”志科说。 “放宽?啥意思?”广生问。 “多算些嘛!多算上百十方石头,价值一千块!”志科说:“程科长的意思,不会叫咱吃亏!” “啊呀呀呀呀!”广生听了,吓得叹出声来,一迭声给青年人说:“不敢不敢不敢!志科,咱绝对不敢冒领公家的钱!这程科长,是个党员不?” “当科长还能不是党员!”志科说,“我没敢给他应承。咋办呢?” 年近五十的劳动好手刘广生,丢剥了长袖白褂,粗壮的双臂又挑开一道水口子,还在心里问自己:“怎么办呢?”两三天来的苦苦思虑,缠弄得他脑子又胀又憋。 “广生哥——” 广生一抬头,生旺站在水渠边。 “人家不拉咱的石头咧!”生旺气哼哼地说,“我和社员在河滩等着装车,人家的汽车开到东村沙滩装石头去咧!” “啊!天!事情做得真绝。”广生瞪着痴巴巴的眼睛,张着满是胡茬的嘴巴,实在想不到,连给他考虑的余地都不容让,可怕! “社员们要去东村问个究竟,冷娃小伙子提着铁锨、抬扛,要是打起来,夏天人都没穿长袖衣裳……” 广生被急剧发展的事态吓得声音发颤,连声说:“快把人挡住!不敢去!谁去谁负责!” “我挡不住!” “硬挡!”广生说,“咱俩快走!” <er h3">二 广生跳过水渠,奔上通河滩的大路,碰见志科迎面跑来。他告诉广生,河湾东村的干部得知科长女人不习惯吃面食的“困难”,前天晚上亲自把“桂花球”大米送到程科长家里去了。“你看,咱不敢给,人家东村钻空子给塞上了。” “狗日的,从咱碗里夹肉!”生旺听得火起,“叫我说,把狗日汽车砸了,我坐监狱!” “迟了!你坐监狱也没用!”志科说,“我当初倒是想给了也就算了,现时就兴这个!过去讲个‘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现在是‘哪碗油水厚端哪碗’!你坚持原则吧!” 听着两个副手在发牢骚,广生却看见,河滩里,一伙一伙人往东村的沙滩奔去。村子里也骚动了,社员们下了场塄,涌下河滩来。河湾东村的沙滩上,停着五辆汽车,围着装车的社员。隐隐传来装车时,石头碰撞的声音,那声音听来格外刺耳,似乎对人有一种无法压抑的挑衅性质。一溜一串的社员,从刚刚显绿的玉米地里和稻田塄坎上,朝沙滩奔走,夹杂着恶声恶气的咒骂……不祥的预感骤然闯进心中,可怖的殴斗撕打的景象闪现在眼前。本来这相邻的两个村庄关系就不合卯窍啊!历史上为争水争地界而打得头破血流以至闹出人命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事情缓后商量!先去挡咱的社员!不敢闹事!”广生当机立断,说,“你俩到河滩去,甭乱说乱戳!我回村去!” 广生转回身,几乎是跑着步,奔上场塄,跑进队办公室,对正在算帐的会计姑娘说:“快,把广播机打开,叔要说话……” 武斗终于没有发生。 广生蹲在门前场地里的小碌碡上,看着一伙一伙从河滩走上场得的社员,听着好些粗嗓门气愤的咒骂,总算放心了。那骂人的话,不避讳任何人: “这事做的太可憎咧……” “啥球科长——吃人的贼!” “咱队长太软,简直是阿斗……” “砸了他的汽车,叫他程科长来……” 广生听着心里倒很坦然!尽管连他也裹进去怒骂,他一点气也生不起来。骂吧骂吧!骂两句风刮走了,只要甭打起来,打下人命就不会这么松泛了…… 他蹲在碌碡上,等见了志科,又等见了生旺,他说:“听说程科长在东村,咱仨去找找!” 俩副手没有反对,三人一溜出了村。 一进东村口,就有一股荤香味儿在空中浮游。三人径直走到队长张玉民家门口,正好,院中香椿树下,摆着两张桌子,菜碟酒瓶摆满桌面,司机们坐在桌上,正在大嚼大喝。几个穿戴干净,手脚利落的妇女,不停地往桌上继续添加着碟儿盘儿。看见三人一进门,队长玉民从桌边立即站起,哈哈笑着,拉西村来的三位队长入席。 广生在空板凳上坐下,接住玉民塞到手里的筷子,又轻轻放到桌子上,问:“听说程科长今日来咧,人呢?” “没来!”玉民说,“程科长没来!” 张玉民警惕地瞧着广生,态度很和蔼,又拉着志科动筷子。志科口畅,挖苦说:“这不是给咱预备的嘛!”玉民又拉背靠院墙蹲在地上抽烟的生旺,直性子生旺嘴里咬着旱烟袋,像钉在地上似的,怎么也拉不起来。 “我想找程科长问句话。”广生说,“跟我们订下的砂石合同,刚拉了二三百方,咋不拉咧?到底还……” “他没来!”玉民早有准备地说:“这事你得问他,咱两个队没关系,都是卖石头哩!” “那对!咱都想叫队里富!”广生很随和地说,随之露出一丝嘻嘻笑意:“伙计,我明天要是摆出五桌子,你一桌十个菜,我摆二十个!这车轱辘大半就滚到西村河滩咧!你咋办?” 玉民脸一红,没有反上话来。 广生即刻接上说:“你放心!你订的合同,我不抢!再说,我刘广生摆不出这席面来,倒不是西村穷到这地步……” “你摆得起摆不起,咱管不着!”玉民脸上受不住,拉下脸说:“东村不管西村!” 那些司机们听出话味,纷纷丢下筷子,点起烟。广生一眼瞧见一个胖乎乎的司机,腰粗膀圆,没有修整的串脸胡须上,粘着油渍,这个大概就是志科说的那个司机组长了。广生瞧着,想,这人大概干起活来是个拚命的家伙,吃起来也够蛮的!那串脸胡组长敌意地瞧着广生。广生好笑:我碍得你没有吃痛快吧!他拔出烟袋,说:“吃吧!吃饱!吃好!这一顿大概能饱一年吧!” “啪”地一声,司机组长串脸胡须竖起,把筷子甩到桌子上,呼呼喘气:“你嘴放干净点!” “甭躁!伙计!你应该感谢我呢!”广生仍然嘻嘻笑着,“要不是我,你今天可能回不去……” “谁敢!”司机组长瞪起眼,“敢把我撞一指头!” 生旺从墙根忽地站起,塄子眼一睁,“你嘴甭犟!” 玉民队长气得站起,冲广生说;“你今日来做啥?砸我的场合来咧!” “不,我是寻程科长!”广生仍然笑着,站起身,“人说工人阶级比农民兄弟觉悟高,想不到倒比农民嘴馋!在城里吃不够,吃到乡下!” 广生说着,把烟袋插到腰里,嘻嘻笑着,走出门来。 “现在这世事,变得瞎咧!”生旺说。 “你现在亲眼看见了,就是这!”志科说,“咱想公事公办,没门儿!人说‘甭看公章比碗大,不及熟人一句话’……你信了吧!” 广生闷着头走着,脸上痛苦地抽搐着。 “没办法!都是这!”志科说,“你一个人坚持原则,事情就办不成!” “真个没办法?有办法!”广生说,“明天,咱俩找程科长去!生旺留下管生产。” “舌头是软的!程科长诡得很!”志科信心不足,“他会说,‘石子不合格咧’!‘泥土成份大咧’!” “不怕,找他们厂长!” “厂长管咱这小事?” “厂长不管,找省纪委!”广生越说越上劲。 “啊呀!广生哥,没看出,你还是个咬住不放的角色!”志科来劲儿,“纪委再找不动呢?” “写信给党中央!”广生说,“咱们是共产党!不能容忍这号赃官坑农民,害国家!” <er h3">三 果然,不出志科所料,俩人在基建科找到程科长,三言两语,就谈了。 刚一进门,志科把广生介绍给程科长。程科长的眉毛轻轻一弹,勉强地伸出手来,用几个指头轻轻捏了捏广生粗硬的手掌,算是礼节完毕。广生这才初识这张扁平的白脸,冷得能凝固洋蜡! “什么事啊?”程科长事务式地问。 广生刚开口谈到石头合同的事,程科长笑了笑,那笑也是阴冷的:“你们的石头泥沙含量过大,不合格!工程上不能用。” 广生说:“你当初亲自去看过的……” “你们的罗子粗!” 志科陪着笑脸说;“质量不合适,我们回去再改进。你看,咱们有不好的地方,你尽管说。咱山里农民,没经过世面……” “国家工程质量要紧!谁家石头合格就采买谁家的。不要乱拉、乱扯!”程科长说。 “俺的罗子和东村的罗子,都是公社综合厂做的,型号一致,粗细一样喀!”广生说,“这事这样弄,影响不好……” “有什么不好影响?”程科长瞪起眼,“我们要的是石头的质量!” 广生再也忍不住了!瞧着那张扁平脸,他不由得火起,冷笑着说:“同是一条河边的石头,东村和西村连畔,又用一个型号的罗,俺西村的石头不合格,东村的石头就合格……” “那没有办法!”程科长也冷笑着说。 “怕是我们西村的大米、杨树,没有东村的来得顺手吧!”广生终于把这一口窝囊气放出来。 程科长的扁平脸一动,眉毛又轻轻一弹,拉下极难看的脸色:“你……诬蔑。” “我今年活到四十八,倒想诬蔑你程科长来?”广生气极的说,“共产党员,不能说昧心话,也不能吃昧心食!” “诬蔑!”程科长重复一句,嗓音也提高了,“再说也没用!你们的石头不合格!” “那是小事!”广生点着了旱烟,冷静中显示着某种威严,斜眼瞧着程科长,声音中流露出轻蔑和挖苦的音调,“你能当科长,工资大概不会太少;看你的年岁,儿女也该有工作的了;爱人大概也挣工资;想来你的生活不太差吧?你从俺农民碗里抢饭吃,好意思吗?吃到肚里好消化吗?” 那张扁平脸皮固然厚,终究招架不住广生辛辣话语的进攻,开始变得臊红了,血涌在细嫩的脖颈上,鼻梁上泌出细密的油汗。虽然又说了一次“你诬蔑!”口气却硬不起来了,到底是吃人嘴软喀! “我诬蔑你?太便宜你了!”广生说,“明给你说,我要告你!” “随你的便!”程科长口气装得很硬。 “你自个占便宜,又拿国家钱财送人情!”广生说,“你把俺农村干部往瞎教呢!我能饶你?” “随便!告去!我等着!” “好!你等着!我把这场官司打不赢,我这共产党员白当咧!” 出了程科长的门,下了楼,来到党委办公楼,办公室里,一位中年女同志接待了这两位农民。 “你们有啥事?”女同志是本地人,本地口音。 “找你们厂长,反映问题……” “厂长开会。”女同志说,“你谈谈,我接待。” 广生想,也好。就从头到尾,根根梢梢谈起来,说了没有两分钟,女同志习惯地看看手表,说: “你有没有书面材料?” “有!”广生从腰里掏出装在信封里的材料。 “那好。”女同志接过材料说,“我负责给你呈送上去,你们回去,等着这儿的回音。”说罢,动手在文件盒里翻寻什么东西,一副忙的样子。 “那……就这样!”广生说着就告辞了。 走在厂区的水泥路面上,志科一副没精打采的沮丧神气:“打赢这场官司能咋!反正石头合同完蛋咧!副业收入完毕咧!” “先把道理摆顺!”广生执拗地说,“小伙子,咱糊里糊涂弄下去,将来给社员咋交代?” 俩人走着,出了大门,回头瞧瞧那一层一层明光闪亮的玻璃窗子,那窗上遮阳的蓝色布帘,眼光又留在程科长的窗户上,广生心里很不是滋味,坐在这样漂亮的大楼里办公的人,不全是操心国家事情的喀! <er h3">四 整整等了十天,没见一丝音讯。 广生给志科说:“咱俩明天再去!” “你一个人去,路熟咧!”志科没有兴趣,“反正打赢打不赢,副业没门咧!” “我说,先甭丧气,靠组织解决问题!”广生听出志科的意思,是怨他上次去和程科长谈完了,合同没门儿了。年轻小伙子这么不相信组织,他和他是受了不同教育和不同影响的两代人。他故意表现出信心十足:“走!靠工厂组织处理,我不信厂党委管不住那个扁脸科长!” 志科仍然不信任地笑笑。 “事情是你经手的,人家问起来,得由你说。”广生说。 志科勉强应允。俩队长又来到厂党委办公室,找见了那位中年女同志。她开口就说:“厂长批示,叫交党委会研究。” “党委啥时候开会?”广生问。 “说不定。你回去等着,甭急。” 再坐也没话可说,俩队长又回到河湾西村。 生旺赶到广生家,急不可待地问:“咋样?” “等着!”广生说,“再等它十天。” “再等十天,人家在东村把石头就拉够了!”生旺说,“你知道不?东村给串脸胡司机伐了七棵大杨树,一棵才收八块钱,跟白送一样……” 广生只顾闷着吃烟,说不出一句话,丑恶的交易,深深地伤害着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心!合作化那年入了党,他受的是党的严格的思想教育。四清运动被整下台,他精神里形成的信念和素质难能改易。平反后,他重新当了队长,仍然按固有的素质行事,想不到在现在变化了的环境中,干工作竟是如此困难!他又不甘屈服,憋着气,憋着劲,要把这个道理摆顺,给年轻的队长拿出活的样子来。 又等了十天,广生拉着志科,又推开了厂党委办公室的门,瞧见了那位中年女同志。 “党委研究了没?”广生问。 “研究了。”中年女同志说,“厂长亲自和程科长谈了话。” “咋办呢?” “说让我给你们解释一下,生产队的副业要考虑,国家工程的质量也要考虑……”女同志说。 “回!快回!”志科听到这儿,就对广生气冲冲地说,“等了二十天,还是咱的石头不合格!” “甭急!”广生说着,又问女同志,“没见厂里去人到我们那儿了解嘛!” “党委忙得……大事都办不完……” “这是小事?” “在你们队里,是大事。在厂里,比起来……” 广生的心里很难受,他急促地说:“我想见见厂长……” “厂长让我给你解释……” “我想和他亲自谈谈!” “他忙。”女同志说,有点不耐烦,“大小事都找厂长,得多少厂长呀!” 广生再也反不上话,他退出门来。 “这下……死心了吧?”志科说,“我早就……” “死心!我饶不了他!”广生气哼哼地走出厂大门的时候,说,“上省纪律检查委员会!” “啊呀!广生叔,你真是个咬透铁锨!”志科笑着说。 “这是逼上梁山!”广生也笑了,劲头更足,“我想,党纪容不得程科长的这号作风!” 俩人正走着,听见后面有人喊:“等等!刘广生同志!”回头一看,办公室那位中年女同志快步走来了。俩人收住脚步。 “吕厂长叫你俩去!”中年女同志走上来说。 广生和志科相对一盯,愣着。 女同志告诉他俩,说公社打来电话,河湾西村的农民睡到汽车底下了……把程科长围住不放…… 广生吃了一惊,自己不在家,怎么出了这个冷祸! “吕厂长通知了保卫科长,俩人等着你呢!快,吉普车在院子等着!” “不是说吕厂长忙吗?”志科问,“现在倒有时间了!” 女同志白了志科一眼,没有说话。 <er h3">五 吕厂长把广生和志科拉着坐在他的两边,亲切地又是抱怨地说:“你咋搞的哟!让你的社员垫我的汽车轱辘!队长同志?” 听见这样亲切的话音,广生心里感动了,他侧身看着两鬓斑白的吕厂长,倒说不出话来。 “有问题好商量嘛!闹啥子?”吕厂长说。 广生咳一下嗓子,把事情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唔!我上当了!程科长,不老实!”吕厂长说着,一只胳膊亲热地搭在广生肩膀上,“给我也搞点子大米,我给你再把合同订上!哈哈哈!这些乌龟王八!” 广生心里一热,涌起一股豪壮的感情,不由地看看志科,小伙子也提起精神来了。 吉普车离开公路,沿着宽阔的防洪大堤,在浓密的树荫下飞驰。笔直的小叶杨,垂吊的柳条,密不透风的芦苇丛,一闪而过,老远就可以看见,河湾东村沙滩上,堤坝上,围着黑压压的人群。 车在堤坝上停下。广生钻出车门,一眼看见公社罗书记和派出所姜所长;河湾东、西村的干部和社员一齐向吉普车围过来。 广生给双方作了介绍,姜所长和罗书记把吕厂长等一行人引到汽车跟前。五辆汽车的轮胎前头,躺着或者蹲着西村的老汉、老婆,把脸歪向一边,谁也不盯,眉眼和嘴角,鼓着多大的仇气和恨劲! 吕厂长俯下身:“老同志,不敢在沙子地上躺久了!小心风湿……” 广生看着,开玩笑说:“他知道伏天躺在那儿舒服!要是冬天,摊上工分也不来!”随之对那些躺着蹲着的老汉老婆耍笑:“你几个棺材瓤瓤子,这回给咱西村立下功劳了……” 罗书记把吕厂长一行人引到离开社员群众的一个坝头上,介绍了事情的经过: 汽车压了西村路边的十几株玉米苗儿,社员和司机吵起来了。社员说话不好听,司机组长出口也不文雅。惹怒了西村的社员,司机组长大概挨了两拳,没伤筋骨。西村一个社员也挨了两拳,流了鼻血。俩村的男女社员都涌到沙滩来了,多亏派出所老姜跑得快,才没大打起来。程科长正在东村队长玉民家吃喝,闻声跑到沙滩,被社员围住了。人多嘴杂,出言不干不净,程科长没少挨骂。当然西村社员的气头儿不在那几棵玉米苗儿上头…… 罗书记提出解决问题的建议方案: 成立联合调查组,厂方出一人,公社和派出所出一人,河湾大队出一人,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调查清楚,再由厂方和公社协商解决。 “好!就这样办!”吕厂长干脆果断,当面指定保卫科长留下来参加联合调查组的工作。 罗书记站在石头堆上,宣布了解决问题的方案。那几个准备垫汽车轱辘的英雄,立即翻身爬起,拍打着沙子和泥土,混到人群里去了。 社员们纷纷散伙了。 程科长从围困中脱了身,来到吕厂长面前,那张阴冷的扁平脸上,眼皮耷拉下来,脸上失去了光……广生痛快地想: “要是及早认真解决,绝不会弄到这种地步嘛!不过邪气总归害怕正气,到如今,你程科长能咋!” 送你一束山楂花 <er top">一 末班远郊公共汽车开进桑树镇,夜幕已经笼罩了这个平原上的古老小镇。正是伏天,街巷里拥拥挤挤的房屋门口,坐着或躺着乘凉歇息的小镇市民,消停而又悠闲。 “票?”女售票员在车窗口喊,“背被卷的——你的车票?” 他知道是喊他,把背在肩头的被卷放下来,提到手里,转过身来,看见女售票员从车窗口伸出乱蓬蓬的烫发头,一双审视严厉的眼睛正紧盯着他,他说:“没有票。”声音的沉静使自己也暗暗吃惊了。 “一块钱。”她说得干脆利落,“加罚一张票。” “钱没有。”他的声音愈加沉静,沉静得有点阴冷,“要这捆被子吗?” “你——”她噎住了,也火了,瞪起眼,声音提高了,“你在哪个单位?” “我?”他冷笑一声,依然沉静地说,“刚从监狱放出来。” “唔……”中年女售票员眼里掠过一缕不屑纠缠的卑视神色,立时把头缩回车窗里,把穿着白衬衫的脊背转向车窗,车门“咣噹”一声关闭了,公共汽车调过头开走了。 他把被卷重新挎背到肩上,报复似地瞅着车尾上扑闪扑闪发亮的红灯,转过身,走进小镇。 <er h3">二 他的一个远门哥哥的箱子里藏着百十本中外古今的文学名著,全是买不到也借不出的稀罕宝贝,他馋涎欲滴,整天围着哥哥家的门楼踅磨。为了讨好哥哥借给他一本书,他自觉替哥哥家挑水,推土,作为读书的报酬。借读过和《血与沙》之后,哥哥再不给他开那只油漆成红色的木箱了。 “不敢再借给你看了,要是别人发现了,说我贩毒,我受得了吗?” 像狐狸看着够得着而拿不到的葡萄,他简直想给远门同族的哥哥下跪了。没有办法,他太喜欢读书了。他忽然急中生智,恳求说:“那你……把这一箱书……卖给我行不行?反正你也不看。” “敢卖吗?这是禁书。”哥哥说着,瞟了他一眼,试探地问,“你能买得起吗?我买这一箱书,花过不少钱哩……” 远门哥哥比他大不过十岁,读中学时,也是立志要当中国的第二个巴金。“文革”中回到黄家坪,娶了媳妇,生了儿女,现在早已成为方圆十里心灵手巧的一位木匠师傅了。他的这一箱子文学书籍,有的是他上学时省吃俭用买来的,有的则是在学校“破四旧”当中从火炕里偷抢出来的。哥哥现在已经无暇翻阅这些书籍了,他要养育儿女,他要挣工分,他要出门给人家割家俱以挣取一家人的吃穿用费。他意识到,哥哥大约想用这一箱书换得买粮食的钱,就不顾自己买得起与买不起,不失时机抓住哥哥已经流露出来的话柄。 “你甭管我有钱没钱。只要你卖,钱,我会想办法的。” “……”哥哥嘿嘿嘿笑着,达到卖书——化废为宝的目的了,叮嘱说,“千万甭张扬……” 一月后,他被逮捕了。罪证确凿,偷卖生产队化肥,有买化肥的外村人的证词,他没有抵赖。公安人员在搜查他独身居住的简陋屋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一箱“封资修”的坏书和两本内容“反动”的日记。于是,问题的性质立时转化了,本该拘留教育的小偷小摸,一下子变成“思想反动”的政治案件,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一切都顺理成章…… “对你的政治问题,全部推倒,平反。”公安人员说,态度是那样叫人感到亲切,“你今天就可以回家去了。” 他愣呆呆地站在办公桌旁边,突然抱住头,“哇”地一声哭了,十八岁的乡村青年,哭得浑身颤抖,站立不稳,蹲下身去,眼泪从指缝间涌流出来,滴在脚下的砖地上。 “小伙子,你的日记,本来能使你成为反‘四人帮’的英雄。可惜……”公安人员遗憾地说,“你却偷了化肥……” 他止住了哭泣,从地上站起来,平静地对公安人员说:“把日记还我,把书还我。” “日记本可以给你,当然要给。”公安人员说,“那些书……已经烧毁了!” <er h3">三 小镇上的两家国营食堂早已插门上锁,私人开的小吃铺里生意兴隆,跑短途倒卖的商贩,把装载着鲜瓜熟果活鸡蔬菜的自行车,停放在铺店门口,一边吃着大碗宽叶面条,一边谈着西安城里农贸市场上的交易行情,津津有味。啊呀!农民敢于公开跑生意了……生活显然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他感到新奇而又陌生。他从街巷里走过去,瞅着小铺里那口冒着热气的面锅,搁在桌头的焦黄的油条,咽着唾液,照直走去。 明亮的两盏门灯下,照出一块白底红字的匾牌:桑树镇文化站。 他停住脚步,站在那白底红字的匾牌前踌躇片刻,就走进去了。小院里,挂着阅览室木牌的门口,青年男女出出进进,他三步两步跨上台阶,走进门去,自觉放慢放轻脚步,像朝拜的信徒走进庙堂一般虔诚,悄悄地把那一卷被子从肩上取下来,放到墙角的地上。 生命和活力从心底涨溢起来,面对书籍,他觉得心在胸膛里颤动。他走到阅览室套间门口,那儿正围着许多青年在借书还书,嚷嚷吵吵,挤作一团。 “我借一套《外国短篇小说选》。”他挤到跟前,恳切地笑笑,“要是不行,先借本上册。” “你的借书证呢?”扎着两根小辫的图书管理员,事务式地问。 “我没有借书证。”旁人有人在拥挤,他急了,说,“打借条行吗?” “回去,到你们大队开一张介绍信,领一张借书证。”图书管理员耐心地解释说,已经接过另外一个青年塞进窗口的借书证,到书架上找书去了。她再回到窗口的时候,说,“去吧,这是制度,没有借书证不行。” 他退出人窝,走到阅览室大厅里,抓起一位小姑娘刚刚扔下的杂志,是《人民文学》,已经翻揉得又烂又破了。《神圣的使命》这个标题吸引了他,他贪婪地读着,不知什么时候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你是哪儿的?” 他抬起头,女管理员站在面前,两只本来和气的眼睛,现在正审视他。他慌忙说:“黄家坪……” “你们公社没有办文化站吗?”她问。 他这才弄明白,桑树镇文化站是桑树公社办的。他所归属的杨村公社办起没办起文化站呢?他在监狱蹲着,怎能知道呢!他抱歉地说:“要是不准外公社的人进来,那我就走……”“看书是可以的……只是得打个……招呼。”女管理员犹豫地说,显然是临时想到的藉口。 “看书可以,可不准偷书!” 一个头发长得盖着衣领的男青年,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夹着一支烟卷,晃悠着一条腿,喷出一口烟,嘲弄地盯着他说。他的胸口像扎进一把刀子,忽地从长凳上站起,攥紧拳头:“你再说一遍!” “提上你的烂被卷,滚吧!”那青年愈加得意,对围拢过来的男女老幼读者们宣传,“我认识他。他是山根下黄家坪村的保管员,偷卖队里的肥料,给县公安局逮捕法办咧!你看他那卷被子,八成是刚从劳改场释放出来的……” 众人纷纷向他投来鄙夷的眼光,图书管理员迷惑地盯着他。他浑身都像被枣刺刷子抽打着,羞愧得无地自容,憎恶地瞅着那个青年。 “哈哈哈……你可得小心哪!他会偷……”那青年讨好地对女管理员说着,三两步蹦到墙角,拎起他那一堆破被卷,一甩胳膊,扔到门外去了,“贼娃子,装模作样来看书……” 他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眼里冒火。公安机关已经为他平反,这个混蛋却在众人面前辱贱他。他忍无可忍了,扑上前,挥起拳头,照那张圆脸砸去。 那青年左手一隔,右拳直捣他的胸膛。他只觉眼前金星迸溅,跌倒在地……监狱里仅够维持生命的膳食,不能供给他打架斗殴的能量,几乎没有还击的能力了。 他抹一把嘴角的鲜血,不敢看任何人一眼,爬起来,跌跌撞撞逃出文化站,走过桑树镇的背巷,翻过河堤,在沙滩上躺倒了。 星星在湛蓝的夜空闪的,萤火虫在草丛中忽明忽灭,流水在河卵石上撞出清亮的响声,夏夜是这样静谧而富于诗意。他没有眼泪,只感到嘴里的血污腥咸苦涩。他扒掉衣裤,赤裸全身,一跃扑进河水里,疯狂地扑打着河水,翻滚扑跃…… <er h3">四 他正在酣睡中,被母亲叫醒了,睁开眼,从西边投射过来的阳光照进窗户来,该是后晌了。啊呀!睡了一整天哪!强烈的西斜的阳光耀得他睡眼难睁,隐约看见小院里树荫下的石墩上,母亲正陪着一位陌生的女子在说话。 “黄草同志——” 他跨出门坎,就清清楚楚看见了桑树镇文化站图书管理员的模样,听见她大方地叫他的名字的声音,一瞬间呆住了,发愣了,倒不知该怎么说和说什么了,只觉一股憎恶的火气从心底窜起,顿时冲上喉咙眼儿来了。他没有招理她,掉转身子走到灶房打水洗脸去了。 “有理不打上门客……”母亲走进灶房,压低声音斥禁儿子的无礼行为,“人家几十里路赶来,就是想看你那个冷脸吗?决去,招呼一声……” 他扔下毛巾,勉强走到小院里,远远地坐在一块石凳上,冷冷地说:“噢……你来了。” “黄草同志。”她站起来,把小竹椅挪到他对面,笑着说,“我来向你道歉,检讨。” “唔……”他没有料到,顿时手足无措了。 “昨天晚上,主要责任在我,请你原谅。”她说得真诚,直率,“我已经作了检讨。” 她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都是真诚的。她向他赔礼道歉,这就把他当作一个平等的青年尊重了。 他觉得心里窝聚着的火气开始悄悄飘散,反倒觉得自己狭隘而又窝囊!他慌慌乱乱点燃一支烟,尴尬地笑笑,颤抖着声音说:“过去的事了……没关系……” “这是你的日记本。”她从提兜里取出来,送交到他的手里。他接住了。她又取出一张硬质纸印的卡片,说,“你拿这张借书证,可以随时来借书。我今日给你带来两本小说,也不知你看过没有——” 他接过那两本小说,看也不看,淡淡地笑笑,“我现在……不需要了。谢谢你的好心。”说着,把那张借书证连同两本小说书,一起递回她的手上,摇摇头,痛苦地笑笑,“我再也不读这些书啰!” “为啥?”女管理员瞪起秀气的眼睛问。 “我要老老实实种地了。”他难受地说,“种地,吃饭;吃饭,种地;再啥也不看了,不想了!” “噢!你是这样想的。”女管理员叹口气,“我还以为自己把一个有抱负的人挫伤了!要知是这样的话,我来不来道歉,关系不大!” “你……”他的已经沉寂的心被猛地撞击了一下,这个陌生的女管理员一句很厉害的话,又把他的心思搅乱了。抱负!他为自己埋在心底的抱负,付出了人身和人格的双重代价,真是太沉重了。他不想跟她多说什么,她知道他受过多少难场呢?他苦笑着摇摇头,“现在没有什么抱负了……” “这样吧,书和借书证先留下,你要是爱看,就看看;不想看了,啥时候到镇上赶集,顺便捎给我好了。”她站起来,已经推动自行车,告辞了。出门以后,她回过头来,“我叫山楂,你到图书馆一问就问到了。” 他在院里重新坐下,翻开日记。显然,昨晚失败得很惨的打斗中,日记本从口袋里遗失了,被踩烂了的几页,经人精心修补过了。他抬起头,茫然若失地瞅着女图书管理员刚刚走出去的空门洞,心里掀起一股微微的彼澜,手也有点抖了。 日记本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潦草的字行里,有的地方打上了粗粗的红线,那是公安局同志用红铅笔勾下的手迹。那些红线勾划的字句,构成了他的七年苦刑的罪证。现在看来,不过是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初中生,对“四人帮”倒行逆施的恶行所造成的反常的生活现象的一点肤浅的揭露……踩烂撕破的地方,她给修补得这样精巧啊! 她肯定翻看过他的日记了。她还会认为他是一个贼娃子么?“我还以为自己把一个有抱负的人挫伤了。”她认为他是一个有抱负的人吗?他的心里又一次掀起一层微微的波澜。他抓起她留下的那两本书,久久凝望着书皮上的两个字:牛虻…… <er h3">五 写完最后一句话,画上表示着意犹未尽的省略号——六个黑点,他掼下笔,从椅子上站起,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又一篇小说完成了。院里的槐树上,麻雀吱吱喳喳吵闹起来。他拉开门拴,走到院子里,盛暑黎明时分清凉的晨风吹到脸上,够多痛快哇! 这是他从监狱平反释放回家的八月份的最后一天,他读过桑树镇文化站图书管理员——山楂同志送给他的两本小说之后,再也按捺不住,连续写成的第三篇短篇小说了。至于他是否对她说过“再不读书,只管种地吃饭”的话,早已不当一回事了。也许当时真的是灰心丧气了,也许是一时赌气,无论如何,他被内心燃烧着的疯狂的写作热情完全陶醉了。他白天到地里出工,待到天黑,便钻进小屋,关住门,任热气蒸沤,任蚊虫叮咬,发疯似地写着……他用那面小镜子照一照,看出自己脸色发灰,眼眶上罩着一个黑圈,不在乎地笑笑。他顾不得更多了。 他决定到桑树镇去,把已经写成的三篇小说投寄给杂志社,顺便到文化站借几本书。队长已经通知过他,到山里水库工地去劳动,黄家坪在那儿的民工该换班了。 把装着槁件的信封送交给邮局的那位秃顶男人,他迅即走出了邮局的绿色门框。 总算第一次给报刊投寄去稿件了,他不敢奢望一鸣惊人,却又担心失败,叫人欣喜而又惶惶不安的等待呀…… 他走到桑树镇文化站门口,不由地停住脚,低头一看,结着白色汗迹的红背心太污脏了,光脚蹬着塑料凉鞋,脚面被黄色的尘土粘得一塌糊涂,要是有一双袜子穿上就好了。他想着,又无法弥补,一狠心走进门去,居然比那天晚上第一次登临更多踌蹰。 “我知道你会来的。” 山楂正在院子的报亭上换贴当天的报纸,一看见他就笑了,像是对已经很熟悉的人那样随便地说,随之就把他引到图书馆里去。 “我知道你要来借书的。”她笑着,有点得意的样子,把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他也笑了,没有拘束不安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畅快地说:“能不能多借几本?” “你要几本?”她问。 “十本……不行的话,拿五本吧。”他说,“我要到山里水库工地去,两个多月哩……” “你去挑选吧。”她说,“按制度一次借一本,你是特殊人物,又要进山……可以照顾。” 他在书架上巡视一遍,很遗憾,好书大都借出去了。他听着她的话里有话,就笑着问:“我怎么算特殊了?” “哈呀!作家嘛……”她笑着说。 “呃呀!快不敢这么喊。”他确实感到不好意思,“我是瞎折腾……” 她打开一捆包扎着的书,对他说:“这是我昨日刚买回来的新书,还没造册登记哩。你……可以选择几本。” 他瞅了她一眼,就趴到那一堆新书跟前,眼花缭乱了。真有这样的活菩萨呀!他抬起头,对她说:“我真想把这一捆书全都背到山里去!” “不要急。”她说,“我每月到水库工地去一趟,专门给青年们换书,到时候我给你带去。” 他选了几本书,包好,装进帆布提兜,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又说不出。对于真诚实意的帮助,似乎更无必要说那些庸俗的客套话。他想说他将发奋努力,用创作成绩来回报她的热心,却也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告辞了。 她挡住他:“我们就要吃午饭了,你吃罢饭再走。” “吃咧!”他推着车子坚决出门,“我已经吃过了。”他在撒谎,口袋里所有的钱,不够吃一碗羊肉泡馍,但他怎么能吃人家的饭呢? 他走到街巷里,在小饭铺里买了两个烧饼,就跨上自行车,沿着一条宽阔的白杨夹道的河堤飞驰,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捏着烧饼,大嚼起来…… 小河川道的阳光,在中午时分简直能把人烤得熔化,他在杨柳浓荫的河堤上行走,心里鼓起多么高涨的劲头哟。有了这样一包心爱的文学书籍,山里水库工地的劳动生活,也不会像从那儿回来的人说得那么艰苦到甚至可怕的程度了…… <er h3">六 山区的夜晚是这样静寂,静得使人的耳朵里反倒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声音,他爬在被卷上,垫着一块木板,写他构思的又一篇小说。茅草顶的临时工棚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县剧团到水库工地来慰问演出,又是社员们多年不见的传统秦腔剧目,他们早在吃罢晚饭以后就去占领好位置了。 他自告奋勇留下来看守宿舍,这是难得的读书和写作的机会。平时,他跟大伙一起出工,抬土或者抬石头,累得精疲力竭,晚上躺在工棚的通铺上,这些远离家乡的男人们,说出一个又一个酸溜溜的男盗女娼的故事,引得哄堂大笑。他常常在晚饭后到天黑前的这一段宝贵的时间里,躲到山沟水泉边去读书。回到宿舍以后,就耐着性子听那些越说越不堪入耳的故事。工地每周放映一场电影,总是由他看守宿舍,求得这一周一次的难得的安静的夜晚。他不要娱乐,也不要休息。他这样想:如果他劳动完了睡觉,睡醒来再去劳动,那他就永远只能是一个普通农民。他要当作家,就得在劳动和睡觉以外,另有一番辛劳啊! 夜是这样静啊!偌大的工棚里挂着一盏风雨灯(马灯),昏黄的灯光下,更衬托出夜的安谧,他就着灯光,写啊写着。 “黄草同志在这儿吗?” 他抬起头,以为是耳朵出了邪音,可是朝门口一看,她——桑树镇文化站图书管理员——山楂同志,活脱脱从门口走过来了。他连忙应了一声:“在哩!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好难找哇!”她说着,已经走到马灯下。 他慌忙从床上跳下来,不知该让她往哪儿坐,工棚里没有一条凳子,似乎现在才切实感到是一个缺憾。他问:“喝水吗?” 她笑着摇摇头,随便坐到麦秸铺床上,双手掬着膝头,说她随着县上组织的慰问团,给工地送图书来了。 “我猜你肯定不在剧场。”她大声响亮地说,“问了几个人,才找到这儿来,给你带来几本书。我说话算话吧?”她有点调皮地对他笑着。 “呀!啊……”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如果这样的行为是从小说书里读到,他可能要怀疑其真实性,甚至问:世界上哪有这样好心的人呢?嗬呀!他搓着双手,在狭窄的通铺之间的走道上踱步,如果送书来的是一位小伙子,他会把他抱住,捶肩砸背,淋漓尽致地表达他的感激之情。然而这是一位姑娘,在这样寂静的大山的怀抱里,在这样昏黄的风雨灯的灯光下,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动,却不得不警告自己保持冷静,坐在稍远一些的草铺上,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给你捎来一封信。”她在背兜里翻着。 什么信嘛,是退稿。他接过一看,稿件中间夹着一张铅印的退稿笺,连一句意见也看不到,真是令人失望!他把稿子重新塞进信封,扔到被卷上去了。 “你怎么把信址写到俺们文化站呢?”她不管他的稿子的结局,随意问,“差点让站长给邮局退回去了。” 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没有办法。自从我的日记出了问题,我爸就不许我写字动笔了。他一发现我写的东西,全都塞到灶锅下去了。我怕稿子退回来,落到我爸手里。想来想去,我想你那儿倒是保险些……”他想说他已经完全信赖她,却不好意思说得那么清楚。 “噢呀!是这样。”她爽快地笑起来,“只管写吧,我替你收存,万无一失,放心好咧。” “要是你收到退稿,悄悄地存放在你那里,甭声张。”他恳切地说,仍然觉得难为情,“有些人听说我写稿,冷砸刮我哩!讽刺人的话,难听死了……” 她庄重地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心情,却不像他有那样重的心理负担,淡淡地说:“我们文化站评选先进工作者,把我评上了,评上了倒像遭了灾,斜眼杂话一齐朝我飞来。没有办法,有些人干工作没劲,‘砸洋泡儿’尽是精神。要是害怕别人说杂话,那就干脆什么都甭干。” “对对对!”他赞同她的话,“我缺乏你的这点子精神,总是……自卑!” “我回去了。”她站起来,就朝工棚外走去。 “我送你。”他鼓起勇气说,“这儿山大沟深,很怕人的。” 她没有拒绝。 月亮贴在山顶上方的蓝天上,银光洒满山沟。山峰遮挡着月光,小路忽明忽暗。她走在前头,他在后面跟着。曲曲折折的小路,在山沟的草丛中蜿蜒。夜露已经潮上草叶,脚背上有露水浸湿的凉意。 这是很容易使人动情的夜晚,他平生第一次单独陪着一位年龄相仿的姑娘,在这样寂静的山间小道上走路,心在胸膛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哟!把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她走着,说着,“我把你的情况给辅导创作的张老师汇报了。他说县上以后召开创作会议,通知你参加,还托我给你带来三本稿纸……我差点忘咧!” “噢……噢……”他应着,已经无法考虑文化馆的张老师是否真的会通知他参加县一级的创作会议,他在想:她和他是不是在恋爱呢?她对他的关心和支持,难道仅仅是出于一个公社文化站的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责任心吗?他的二十年的生活中,不幸和温暖的比例实在太悬殊了。他感觉自己的心里,一下子承受不了这种温暖,像饥饿的汉子一下不能接受珍肴佳馔。他想紧走几步,站到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说一声……他没有勇气,依然保持着与她三四步远的距离,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上走着。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农民,一个从早到晚推土抬石修水库的民工,一个梦想当作家而连连接到铅印退稿笺的想入非非的穷光旦……勇气顿然消失净光了。 “张老师自己也搞创作。”她丝毫没有觉察到后面的黄草心里在想着什么,很热情地说,“张老师对业余作者热情得很……” “噢!那好……”他支支吾吾应着,抬起头,瞅着朦胧月色里山楂姑娘秀美的背影,在心里发誓说,“等着吧!等到我在中国任何一家报刊上能发表一篇作品的时光,我就要向你说出今晚想说而说不出口的话了……” <er h3">七 树叶落了,白雪覆盖了原坡和河川。小河又解冻了,柳树首先用一抹嫩黄在河川里渲染出春的气息。 我们的黄草却心力交瘁了。他脸颊瘦削,头发蓬乱,眼睛里的红丝丝总也不见褪去……他觉得自己快要完蛋了。 通往神圣的文学殿堂的道路太艰难了!黄草无法理解那些驰骋在当代文坛上的幸运儿,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劳动和牺牲?他在出狱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读过几十本中外古今优秀小说,而且送给本省和外地大小刊物二十九篇小说稿了,竟没有一篇能够变成铅字,难道还不足以使人反躬自问:究竟自己具备不具备文学基因?报刊上日见频繁出现的关于天才的论述,使他愈来愈觉得沉重的压力……应该趁早自觉罢手了。 他的提兜里装着第三十篇小说稿,骑车来到桑树镇了。这是最后一篇,不成就再不作这样的无效劳动了。走过文化站门口的时候,他狠一狠心走过去了。自去年冬天以来,他就越来越少光顾这个熟悉的窄窄的门道了。总是退稿!那些从这个那个文学杂志编辑部退回的槁件,叫人羞于从她手里接过来,当面拆开……自尊而又自卑的复杂心理啊! 邮局里那位秃顶男人从眼镜上方瞟瞅他的眼神,更加怪气了。他把稿件塞进邮筒,几乎是仓惶逃出绿色的大门来。 “黄——草!” 他折转身,山楂姑娘迎面走过来。 “好长时间没见你来。”山楂亲切地说,“没见有你的信。” “队里冬天忙……”他吱唔说。 “走,到站上坐坐。”山楂说,“我们又进了一批新书。” 他没有拒绝,跟着她走进图书馆兼阅览室的屋子,坐下,照例接过她一杯水,点燃一支烟。 “你好像劳累过度了?”她看看他的脸色,关切地说,“脸色发灰,是不是生病咧?” 他苦笑一下,如实相诉:“我……精神上支持不住了!” “咋咧?”她略一蹙眉,意料不到的神色。 “我过去相信马克思关于攀登科学高峰的名言,现在却相信人的先天的基因了。”他很坦率地说,“我不能不承认,我是属于愚蠢型的……” 她的秀气的眼睛扑眨着,有点吃惊地观察着他的说话的神态。显然,她只看到他形容憔悴,而没有料到屡屡失败正在折磨着他的心,已经到了意志崩溃的严重程度了。她没有安慰他,那是没有用处的。她站在桌角边,饶有兴趣地问:“你当初……想没想过自己有没有先天基因的问题?” “唉!”他苦笑着一摆头,嘲笑自己,“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想入非非……” 他痛苦地皱着眉头,自我嘲笑着以往的无知,完全丧气了。他告诉她,他喜欢读文学书籍,完全是出于一种兴趣,或者是因为乡村里的生活太寂寞了。他躲在屋里,津津有味地读着从远门哥哥那里借来的小说,眼前黄家坪发生的许多奇闻轶事,一件一件记入十六七岁的乡村少年的日记了…… 出狱以后,他面对浪潮一样涌过来的文学作品,激动得透不过气来;青年作家雨后春笋般地从中国的南方和北方冒出来,他看着那些介绍性的文章,心里鼓动起来;他要写他经历过的生活,他要当作家…… “我现在才明白,我不是那块料。”他向她叙述着,声调沉静而悲哀,像从赛场上败下阵来的竞技者,甘心于自己的失败了,“我……唉!” “我不懂写作,不过我想,你该认真总结一下,看看自己的毛病出在啥地方,不要光是相信什么‘基因’……”她对他的痛苦哀叹不大在意,“我看过一本杂志上介绍一位青年作家,说他也写了一大箱废品……” “……”他不和她争辩,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这么说,你完全灰心丧气咧?”她也苦笑一下,叹口气,惋惜地说,“我一直在等着……看你写咱们小河川道的小说哩……” “哦……”他立时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枉费了你一番好心……” “好心没有枉费的。”她却笑了,轻松畅快的笑声,驱除着屋子里由他带来的沉闷的气氛,自信地说,“我相信,好心不会枉费的。” 他的心又扑扑扑跳起来,她的话除了对生活的充实的信心以外,有没有双关的意思呢?他的令人伤惨的失败,已经使他想说给她的那一句话,那一层意思,愈来愈深地沉积到心的底层去了。今天来这里,已经带有告别的悲凉,那一层说不出口的意思将永远不会说出口来了。 “我看过一个民间故事,很有意思……” 她笑着,讲述起那个民间故事来:有个樵夫在山里抓住一只受伤的小鹿。小鹿说它是山神的童子,要是樵夫放了它,它会引他到获得宝石的地方去。樵夫放了小鹿,遵照它的吩咐,在鸡啼之前爬上山顶,它在一块圆盘青石上等他。樵夫爬啊爬,从后晌爬到天黑,借着月光继续前进。月亮落了,樵夫爬得更艰难了,衣服磨烂了,手脚蹭出血了,山路却越来越危险了。樵夫开始怀疑,小鹿是在哄骗他。这样一想,心松了,手脚软了,躺在石阶上睡着了。天明了,睁眼一看,呀!他就躲在圆盘青石下面,不过三五步就可以攀爬上去,仅仅只差了一口勇气…… 他笑了:“这样的故事,只能哄小娃娃。” 她却认真地争辩:“总是有些道理嘛!” “道理是对的。”黄草说,“我怎么也鼓不起最后一股勇气来。” 她却毫不动摇地给他鼓劲说: “不要做后悔的樵夫!” <er h3">八 “邮差刚送来一封信,你爸一拆,就往灶洞里塞。”母亲拉着风箱,叨叨叙说,“我说是书嘛!又不是三娃写的文章,你烧啥!这不是……” 黄草刚刚下工回来,从母亲手里接过书来,其实是一本《苗圃》杂志。他打开目录,只见清清楚楚编排着《脚印》,在许多熟悉的和陌生的名字中间,排列着“黄草”…… 他转身奔到院子,不小心撞在喂鸡的木槽上,跌倒了,又跳起来,对着农历三月灿烂的阳光,猛喊一声:“老天爷呀!”热泪涌流下来了。 他旋即奔进屋里,推出自行车。 “三娃,你做啥!”母亲惊恐地瞧着他。 “到桑树镇去。”他推着车子出门了。 杨柳青青,麦苗叠翠,杏花谢了,桃花正开得火红,这是他所看见的小河川道里最富于诗情画意的一个春天了。桑树镇街巷里的房屋似乎更加低矮和拥挤,他推车端直走进文化站狭窄的门道,“咔嚓”撑起车子,奔上阅览室的台阶。 “山楂——”他喊,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壮气地叫过她的名字,“山——楂。” “哎——”屋里传出她拖长的回声。当她看见他站在面前,淌着大汗,喘着粗气,微微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你看——”他忙摊开《苗圃》杂志。 “啊!”她眉毛一扬,眼里闪出快活的光彩,惊喜地说,“你,有志气的樵夫……” 他的心都醉了,只觉一股酸东西冲上鼻腔,强忍下去了。 “这下该请我吃喜糖了。”她笑着说。 “岂止吃糖!”他慨然说,“我该怎样感谢你呀……该怎样……” “我不就借给你几本书嘛!那是我的工作。”她随即坐下,“快让我读一下……” 他看着山楂在阅读他的《脚印》,心里涌涌波动,现在该是他说透那一层意思的时候了。为了镇静一下情绪,他又点燃一支烟,声音颤抖着:“我有一句心里话,非说不可了……” “说呀。”她的眼睛盯在字行上,随口说。 “我喜欢你!”他终于脱口而出,感情炽烈,“我真心喜欢你……” 山楂猛然抬起头来,愣住了,脸红得像盛开的山楂花,羞怯地低下头,抬不起来了。 “你是我心中的……维纳斯!”他更加热烈地说,说过又懊悔,怎么说出这样不伦不类的话来了呢?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你说……” 她抬头拢拢扑落到眼前的头发,神情镇静了许多,问:“你今天怎么突然提出这话来?” “我早就想提出了。在山里修水库时,你给我送书那天晚上,我就想说……”他真诚而又委婉地说,“那时候,我觉得我没有资格说……” “什么资格呢?” 他语塞了,想想,对她不必隐埋真实的感情,就坦率地说,“我是个农民,又很自卑……” “现在你是作家了。”她笑着说,“你有资格了,我却没有资格了,不可能的事。” “不不不,”他以为她曲解了他的意思,“你是我遇到过的顶好的人……” 她眼睛盯在字页上,却没有看书,心里在想着该怎样善意地回答他…… “我不能没有你。”他只管说,“你过去帮助了我,我今后不能没有你的帮助……” 她脸红了,满脸满眼都是羞涩的神情,但很快就镇静下来,说:“这样吧,‘五一’那天,我请你到这儿来,……好吗?” <er h3">九 期待中的佳期良辰,总是姗姗来迟,渴盼着的“五一”节日,终于来到了。一早起来,他就爬上村庄背后的山坡,精心采摘了一束带着露珠儿的山楂花。火红的山楂花,这是他多日来思来想去的最终选择:富于诗意的山楂花,送给心爱的山楂姑娘,作为定情礼物。他从心底蔑视乡村青年男女订婚时送衣送物的俗气。 黄草有生第一次要注意仪容了,他一切收拾就绪,车头上扎着用塑料纸包裹着的山楂花,意气昂扬地驶往桑树镇上去。 他走进文化站的小院,撑起车子,刚踏上阅览室的台阶,看到木门板上贴着两个红纸剪成的“喜”字,什么人借着节日的文化站举行婚礼仪式呢?他不管别人闲事,走上台阶。 山楂从门里走出来,笑吟吟地在门口迎接他,随之给身旁的男子介绍说:“这是咱们地区的作者黄草同志,他来参加咱们的婚礼……” “欢迎!欢迎!”那男子笑嘻嘻地说。 黄草脑子里轰然爆响了一声,只是傻笑着,说不出话来。 山楂又给黄草介绍说:“这是我……爱人,桑树镇小学体育教师……” “坐里边。”体育教师热情地拉着黄草。 短短的一瞬,黄草顿然明白了一切,不仅仅是他对她的错觉所造成的失误,值得深思……他现在无论如何没有转机回味过去了的一切,体育教员正满面春风地热情邀他进屋去。他灵机一动,把那一束鲜红的山楂花举到他们面前,满怀真诚地说:“祝你们……幸福!” 田园 早班远郊公共汽车开进桑树镇,把古老的乡村小镇从黎明前的酣睡中惊醒了。宋涛从“咣噹”一声自动打开的车门里下来,踏着厚厚的积雪,向镇外走去。他与前妻所生的儿子今天结婚。他是赶早回到乡下来参加儿子的婚礼的。他得知这个消息是在昨天,置买什么东西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腰里装着三百元现钞,让孩子们日后再去置买他们需要的物品,比他买什么礼物可能更合乎实际。 大雪覆盖了原野。黎明的微曦中,无垠的雪原闪着清冷的白光。从桑树镇通南宋村的小路早已拓宽了,雪路上有汽车或拖拉机碾过的辙印。路两边的白杨长得小桶粗了。像两堵齐刷刷的墙壁,一直伸展到黑黝黝的河滩里。黎明时的风好冷啊,田野寂然无声,软软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宋涛穿着长袍,戴着礼帽,帽壳上缠着一匝红绸子,被前呼后拥着,走在这条小路上。他的身后,是在唢呐鸣奏中忽闪忽闪行进的花轿,轿里坐着尚未见面的媳妇。 呜呜哇……呜呜哇……悠扬的唢呐声吹得宋涛脑子里混沌一片,总是像在问,是啥样……是啥样…… 当左邻右舍的婶娘和嫂子们把蒙着脸的新娘搀进新房,他立即跳上炕去,跷起一只腿,想从新娘的头顶绕一匝。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风俗,为了防止新娘婚后疯长,新娘进门先跷一个“尿骚”。她的个子又几乎和他一样,还敢再长吗?尽管他当时已经是小学教员了,仍然很认真地跷起腿来。 她似乎早有所料,一扬手,就把他的腿隔到一边去了。他打个趔趄,想再次抬脚,她已经躲到墙根,远远地站着。 他跳下炕来,在隔壁二婶努嘴示意下,忐忑不安地揭起蒙在她脸上的红布,心里嗡地一下,血涌到脸上,眼睛也花了,那是一张多么漂亮的脸蛋呀! 她羞怯地瞧他一眼,就颔首低眉,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膝间,一动不动…… 一批又一批的亲戚坐过席,挎上提盒笼儿上路了。夜晚闹房的小伙子们也离去了。所有繁冗的乡村传统结婚礼仪的最后一道手续,是新婚夫妻吃合欢馄饨。馄饨是由娘家儿女双全的嫂子们捏的,装在一只红漆木盒里,由弟弟跟随花轿提来的。他的二婶从厨房里端着一只木盘进来了,木盘里有两只金边细碗,两双新筷,他早已听过母亲的叮嘱,默默地急吃急咽,想一口咬到那只包着一枚铜钱的馄饨,那是福气和吉祥的象征。她却慢吞细嚼,并不在意的样子。眼看碗里只留下三四个馄饨的时候,二婶一把夺过,又把她的碗递到他手里。 轻轻一声碜牙的咯响,他看见,从她细密的牙齿间,夹着一枚金黄的铜钱。她的脸略一红,把铜钱交到二婶手里。 “俺娃有福。”二婶笑着,拍着她的头,“跟了个女婿是先生,谁有这福气!” 二婶把铜钱递过去,很严肃的搁在他的手心里,用眼睛和嘴巴同时示意:放到嘴里去! 金黄色的铜钱,湿溜溜的,粘着她的唾液。他有点不好意思,一抬眼,她正专注地盯着他,神情严肃极了,她在揣测和试验,他嫌她的口液脏吗?他一把把铜钱填到嘴里,那铜钱使他的口腔里产生一股奇异的感觉,淡淡的,甜甜的,心儿在胸腔里忽悠悠飘动起来。一侧头,他看见她低下头去,脸颊上浮起一层红晕,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二婶,我咽到肚里去了!”他故作懊恼地说。 二婶嗔笑着,从他嘴里掏出铜钱,压在炕席下,拍拍手,狡黠地一笑,压低声儿:“知道不?俩人的头要压着铜钱……”旋即走出门,从外面把门拉上了。 她的脸腾地飞红了,双手捂在脸颊上,弯下腰去了。 他的脸发烧,呆呆地坐着,出着粗气。院里走过父亲和母亲送二婶出门回家的脚步声,街门“咣噹”一声插上门栓了,父母在里屋住的木板也响起关闭时的吱扭声,小院里静息下来了。 他轻轻关上房门,心跳得更厉害了。她仍然双手捂着脸颊,弯着腰,低着头,压抑着的出气声,越来越不匀称。他站在窄小的厦房的脚地,瞧着离他两三尺远的媳妇,似乎今天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早就熟悉的。是的,他日夜在心里渴盼着、盼望着、描绘着的,不就是这样一位可心的人儿吗?不,她比他想象中的朦胧的影子生动多了。 他没有陌生感,先是轻轻地搂住她浑实的肩膀。今天清早才挽起的发髻,把蓬松的刘海和鬓发一齐拢梳到脑后那个头发疙瘩里,作姑娘时覆盖着的耳朵和脖颈露出来了,像刚刚揭开的豆芽的颜色。她的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不是脂粉)扑到他的脸上来。他紧紧地拥抱着那温热的肩头。 “你……甭……”她挣脱开他的手臂,自己也挺身坐端了,“我有话……跟你说。” “说呀!我听着。”他在另一只椅子上坐下。 “我……”她抬起头,沉静地瞧着他,“我不识字……你不嫌弃吗?” “我教你认字,写字。”他笑了,当是什么严重事情,并且随即摊开一张纸,拔出插在制服口袋上的水笔,在纸上写起来,“看,这是你的名字:田——秀——芬。” “我能学会吗?” “能!” 他把水笔塞到她手里,把她的手和笔一起握在自己手心,脸贴着她的头发,在纸上一笔一画写下她的名字。 她侧过头来,眼里腾起一缕雾样的东西,像小河早春弥漫的水汽,颤着声说:“再帮我,写下你的名字……” 她在两个名字之间,画着一颗拙劣的心的图样,然后端详着,久久地端详着,折叠好,从席下取出那枚铜钱,包在纸折里,又压在席下。 他恍然醒悟,这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姑娘,有着怎样的细腻的感情啊! 她走到他的跟前,沉静地盯着他的眼睛,然后扑跌进他的怀里:“哥……” 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过来,车轮溅起的雪粒甩到他的脸上,凉冰冰的。车上坐着男女农民,女人们用头巾包裹着脸颊,只露出眼睛,男人们把耳扇紧紧拴在下巴底下,脸冻得红红的。腊月中旬了,传统的新春佳节就要来临了,他们大约都是一早赶到镇上去置办年货的。 天色完全亮了,雪原上白茫茫一片。临近村庄里的大喇叭正在播出当日新闻,打破了黎明时天地间静谧的气氛。湛蓝的天空像一望无际的蓝色锦缎,白色的原野似无限伸展的白绸。骤然而降又骤然而止的大雪,把入冬以来干旱的黄尘洗濯得干干净净,大地净洁,高空深远,空气清新,这是生养他的北方故乡的田园。 离开大路,斜插上一条积雪茸茸的小道,他走到河沿上来了。河滩上的雪似乎更厚,一堆堆的河卵石,包裹着雪衣,一条细流在雪地里弯来绕去,哗哗响着。河道两岸修起高大的河堤,临水面用水泥砌成一方一块的护坡。河堤上高大的杨树和柳树,枝条上绣着一层雪。 河上架着木板桥,河对岸就是他的村庄,宋涛一步一步,终于从滑溜的木板桥上走到对岸了。那株大柳树,有两三合抱粗了,中间似乎已经空心,而枝条依然稠密,临近水,柳树的寿命是很长久的…… “你怎跑到这儿来!”从他村子里下了河,顺着弯弯曲曲的河岸走下来,在大柳树下,看见了秀芬,她蹲在河边洗衣服,搓呀,捶呀,涮呀,河水中飘流着皂角的白色泡沫。“回吧!” “我一会儿就洗完咧。”秀芬转过头来,轻轻嘘口气,妩媚地笑着,“马上完。” “回去!”他抓住装衣服的笼,“回去,陪我坐在屋里,啥也甭干!咱俩在一起……只有三天了……” “你坐在这儿。”她指着身边的一块石头,“你不能穿着脏衣服走呀!” “歇一会儿。”他说。 她多情地盯他一眼,温顺地笑笑,把手上的水在衣襟上擦擦,和他靠肩坐在柳树下。四周是高过人头的苇丛,呱呱鸟的叫声响成一片,它们在苇丛里追逐、嬉戏、热恋,然后合伙衔草造窝,产卵,哺育幼鸟。 傍晚温馨的河风吹过苇丛,她的散乱的鬓发拂到他的脸上,她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肩头上。 “朝鲜很远吗?” “很远。” “你……不去……不成吗?” “我是青年团员。” “我总觉得……害怕。” “甭怕。” “我想你了怎办?” “……” 他回答不了了,看见她的脸上,泪珠咕噜咕噜滚落下来。 “甭哭。”他说,自己喉头也哽住了。 “我没哭。”她噘起嘴,“当面把眼泪流完,省得你走后再流。” “我走了,谁都放心得下。爸和妈年龄还不大,有哥哥照看。”他说,“只有你……一个人……” “甭挂念我。”她看他难受了,反倒一挺身子,给他宽心,“我小时候啥苦都吃过,现时好到天上了。爸妈人都老好,待我也好,我跟在亲娘跟前一样……” 多好的妻子啊! “朝鲜在哪儿?”她问。 “在那边。”他指着东边的天空。河柳和白杨织成的浓密的林带。老鹰在五月湛蓝的天空悠然展翅。秦岭的群峰隐没在淡淡的灰雾里。 “我们离得太远了。”他说。 “不远。”她说,“你永远在我跟前。” 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他们新婚第一夜里,他捉着她的手,写下俩人名字的那张纸,纸上有她画的一颗心的图像。那枚被夫妻合吮过的铜钱,当地一声掉在石头上了。 “你日夜都在我心里。” 远处有脚步响,宋涛放开搂着秀芬肩膀的手。苇丛中的荒草地上,闪过一个人挎着草笼的身影。他看出来,那是父亲,知趣地躲到苇丛中去了…… 冬季里,雪把一切都严严地遮盖着,分不清苇园、稻田和麦地,呱呱鸟早已飞回南方过冬去了。他静静地站在大柳树下,哪一块河石,是秀芬抡着棒槌给他搓洗衣服来呢? 冬日的太阳迟迟从东山群峰的巅顶露出脸来,雪野里反射出耀眼的光环,雪在变幻着色彩,这是十分明丽壮观的景象。 走上河堤,有一条在雪地里任意踩踏出来的便道,直通南宋村。 他从朝鲜光荣回归,到城里一家工厂当宣传科长了。每个星期六,骑着自行车回来,和父母妻子欢聚一天,留下工资的大部,周日晚再去城里工厂上班,一家人和美地过日子,左邻右舍谁不夸他们一家人啊!公公是最好的阿公,母亲是顶贤明的婆婆,媳妇是贤慧的媳妇,而他,是南宋村当时顶有出息、干成大事的伟人!可谁能料到,不过两年,在朝鲜仅仅只是认识的一位女文工团员分配到了宣传科,这儿是正在掀起新的建设热潮的古老的城市,两个从战火中结识的战友,从同志和上下级的关系,很快发展到……他和她结婚了。 重新结婚是欢乐的,而与秀芬离异是痛苦的,没有文工团员给他的欢乐作安慰,他是无法忍受离异的痛苦的。父亲是一个传统道德的忠诚卫士,母亲是太喜欢秀芬了。他在朝鲜的几年里,和家庭多少有些陌生了,而秀芬却和这个家庭结成了血肉交铸的关系……父亲和母亲,居然下决心赶走了叛逆的儿子,甘愿继续和一个异姓的媳妇过他们的农家生活。 “滚!至死,你都甭进我的家门!”父亲说。 “你享你的荣华富贵,俺过俺的庄稼汉日月,俺和孙孙饿死,不求拜你娃子!”母亲“咣噹”一声,把街门关上了。 他从紧关着的街门口,走到村口,四下的树后墙恻隐藏着看热闹的村人,是一种怎样卑视的眼目!他沉重地走出村,过了木板桥,进了城…… 他和后妻的家庭是幸福的。她比秀芬长得聪颖,眉目传情,面貌秀气,皮肤细腻,说话和气,知书识礼,对他体贴爱护……短短的狂热时期一过,他却总也感觉不到秀芬那些特有的东西,他常常暗暗思念她,有一种负疚的心情。如果秀芬也像父母一样刻毒的骂他,咒他,也许会把她最初给他的幸福而美好的印象冲刷掉。可是,她除了哭,就是苦心劝,劝不下,她就任他去了,什么也不说…… 在城里偶尔遇见南宋村的乡党,他托他们带些钱和衣物给孩子,想不到,过后又被南宋村进城的乡党用包裹带回来了,而且捎来母亲或是父亲的话:“黄面馍,稠米汤,能养大宋涛,也就能养大孙孙!” 他开始憎恨父亲和母亲。尤其令他不能容忍的是,秀芬一直寡居着。新社会,有这样顽固的阿公和婆婆,秀芬太苦了。如果她能找到一个可心的丈夫,对他的心是一种安慰。可是许多年过去了,她仍然在没有丈夫的阿公阿婆家里过活着,这样的日月,她怎么过啊…… 算着儿子已足二十的成年年龄,他早已升任人员和设备扩大了几倍的中型工厂的副厂长了。适逢工厂招工,破例地有一批招收农村青年的名额。他想到儿子,是尽父亲最后也是最初的一次责任了,他写了急信,要儿子来找他。 儿子没有来,任何人也没有来,却收到一封信,说他在农村生活尚好,爷爷和奶奶年迈了,母亲也接近晚年,农村生产队里,没有一个男劳力是不行的,吃水都困难…… 踏上场塄,一眼就看见他家的门楼、土围墙。门锁着,显然,一家人不在。临河这一排老庄基的东边,过去是一片荒树园子,他和伙伴们掏鸟蛋、打弹弓的乐园,现在是一排整齐的新住宅区,一律是砖包墙,宽敞的新式门窗,现出一片红色的机制大瓦,庄前屋后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树木,标志着房屋落成的迟早,那儿拥着一堆人,他隐约得知,儿子已经盖起一院新房,肯定就在那里了。 年轻小伙和媳妇们,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直到门前人多的地方,才有一位老妇人挤眨着眼睛:“这不是涛娃子吗?”他也认出,这是二婶,强迫他把合欢铜钱填到嘴里去的二婶呀,老得佝偻着腰,拄着拐杖,头发全白了,像田野里的雪。她惊叹他也老了! 好多年长的老者围住他,问长问短,全没有记恨他的意思,他们当年不能容忍他的心情现在淡忘了,和他客客气气说话,羡慕他升了官,发了财,是城里人了。 二婶指使一位中年媳妇,叫秀芬出来迎接客人。她知道他此刻的难处,怎么贸然进去呢?二婶真是好二婶,老了仍然知人心。那媳妇旋即出来,在二婶耳根悄悄说着什么。他猜到了,前妻秀芬不来迎接他。二婶装做无事一样:“走!跟二婶进。” 他跟二婶走着,身后传来乡党们的窃窃议论: “现时看,当时人家在城里成家,倒是对!” “吃穿不愁肠,儿女有工作!有文化人看世事就是远……” “比咱笨庄稼人眼光宽哩!” 是这样吗?庄稼人现在这样看世事了。乡党们对他这样评议了。他却想着,如果当初不离开秀芬,现在在故乡的田园里修一院房,退休之后,帮儿子种种自留地,责任田,前院里养点花,后院养些鸡,傍晚到小河里钓鱼,又何尝不如城市那两三间小阁楼呢?他愈到晚年,愈觉得乡村的亲切。可是,乡里人现在却赞成他当时是有远见的举动…… 大门用黑漆刷饰一新,勾着红边,门框上贴着大红对联。院子上空吊搭起苇席,挡着寒风,席棚下摆着一排排桌凳,后院临时安顿着厨房,传出滚油的爆响。 走过院子,里屋门口,老态龙钟的母亲和鬓丝灰白的秀芬,在迎接他。 “妈——”他走到跟前,带着忏悔的真诚口气,声音哽住了,顿一顿,他转过脸,“秀芬——” 母亲的多皱的嘴角痉挛似地抽动着,没有应声。 “你……回来了!”秀芬招呼他,眉间现出两道皱折,“坐屋里。” 二十多年没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了。显然,声音和她的容颜一样苍老了,浑厚了,隐伏着暗暗的悲凉的韵味。 ……我不识字,你不嫌弃吗? ……你……永远在我心里! 他在椅子上坐下,那么迫切地点燃了一支烟,问母亲:“俺爸呢?” “喂牛去了。”母亲说,“和宋老大家合伙养了一头母牛。” 父亲该有七十六七了,还在喂牛,儿子却按照国家规定的职工劳动条例,过不了几年就该退休了。 一个年轻小伙端着木盘进来了,放在他面前的,是家乡的臊子面,每当过年过节,红白喜事,庄稼人早饭都是一律的臊子面。肉丁、豆腐,黄花和木耳烩制的臊子,那味道留在儿时的记忆里,至今不忘。进城以后,也没少吃这种面条,可味道和母亲做出来的差远了。他一早赶路,腹中空空,那碗里的香味,一下了撩拨起他的食欲来。 他捏灭了烟,抓起红漆竹筷,搅动起长长的机制面条。这当儿,秀芬却抢先一步,从他筷下把碗端起来了。他一愣,扬起头,她要惩治他、报复他吗? “我去冒一下滚水。”秀芬说。 宋涛脑子里嗡地一声,足足麻木了半分钟,像突然遭到电击一般…… 她和他结婚的那年夏天,热得人心烧目乱,她给他用新打的井水冰了一碗凉面,拌了香油,调了芝麻盐,他吃得好香。可是,到后晌,他的肚疼病犯了,疼得在炕上打滚。 她急得挠头抓腮,手慌脚乱,眼泪直流。 母亲进来了,问:“晌午吃啥饭来?我不在。” “凉面。”她紧张地回答。 “他自小肚子不好,不能吃凉饭。过了凉水的面,要到滚水里再冒一下。”母亲说,并没有责难的意思,“我忘了叮嘱你。” “可他……咋不说呢?”她流着眼泪,怨自己也怨他,那怨声里含着怎样一种挚情啊。 “他贪嘴!”母亲疼爱地看着儿媳,替她解脱。接着就坐在炕上,伸出一只手,撩起衣襟,在他的肚子上揉抚着。他偷喝了河渠里的水,他偷摘了人家的酸杏毛桃,一次次害得肚子疼的时候,母亲就这样揉得他安然入睡,母亲的那双手啊! 母亲揉了一会儿,说她还有事,就出去了。 他和她都明白:母亲是在给儿媳做示范。 她照母亲在炕上的姿势坐好,把手伸到他的肚皮上,轻轻地按着、揉着……那是区别于母亲的一双温柔的手…… ……我去冒一下。 她还记得他不能吃凉饭的毛病,而他自己连这一点也忘记了。在朝鲜战场的烽火硝烟里,恶劣的自然环境,早已锻炼出他一副消铁化石的胃肠……可她还记着! ……我去冒一下! 秀芬端着一碗面进来了,双手递到他的手里,然后转过身,低着头,坐到母亲旁边的一条凳子上,头低着。 他看着冒着热气的面碗,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酸痛,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滴在碗里了。 母亲的嘴角抽动得发抖,拄着拐杖,长长地哎嘘一声,走出门去了。 他抬起头,秀芬也盯着他。屋子里很静,院里嘻嘻哈哈的吵闹声,说笑声,更衬托出这一间小屋里的安静的气氛。他终于忍不住,哽哽咽咽地说:“你……受……苦了……” 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没有哭出声来,眼泪却从鼻梁两边涌流下来,从手背上滚过,滴在前襟上了……久久地沉默之后,她一甩头,扬起来,说:“过去了的事,再……再甭……提说了!” 她如果痛骂他几句,他可能得到心理上的平衡。她没有骂,离婚时没有,离婚后也没有,今天他和她当面,她仍然没有。她对他太宽容了,这种宽容所产生的负疚心理,与日俱增,在岁月的流逝中负重越来越深了。 “我错了第一步,父母错了第二步。”他终于把积在心头的话说出来,“只有你……” 她的眼里现出一种凛然的神色,说:“不怪父母,他们叫我走……那一条路,是我不想。” “为啥?”他问,“你何必折磨自个?” “我……的心里……再装不进……别人咧……” 她又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他跌坐在椅子上,唉……地一声,说不出话了。果然是这样! 舔碗 <er top">一 黑娃在主家吃头一顿饭时有点拘束。黄灿灿的小米粥里下着细匀如丝的白面条儿,调着清油爆炒的葱花,喷香喷香的,黑娃刻意节制自己不敢吃得太快太猛,免得给主家留下馋极饿狼的第一印象。倒是主家黄掌柜真诚地催促他说:“快吃!小伙子吃饭斯斯文文的弄啥?快吃吃快!”黑娃吃完一老碗又要了半碗,本来完全可以再吃下一满碗这种银丝面的,同样是出于第一印象的考虑只要了半碗。在两碗饭之间,黑娃从桌子上的竹篮里掂起一个馍来。馍是淡黄色的豌豆仁馍馍,茬口很硬也很耐得咀嚼,嚼半天满嘴里仍然是细小的沙粒似的疙瘩,唾液急忙把紧硬的馍块浸润不软。这样,黑娃吃饭的速度就是真实地而不是做作地慢了下来,直到主家黄掌柜连着吃完两老碗饭,他还有半个豌豆面儿馍馍掂在手里。这样,黑娃就瞅见了主家黄掌柜的舔碗的动作。 黄掌柜放下竹筷子右手撑着小饭桌的边沿,左手四指勾着碗底儿大拇指掐着碗沿儿,仰起脸伸出舌头,先沿着黄釉粗瓷大老碗的碗沿舔了一圈,左手粗壮如算盘珠儿的指关节却灵便自如地转动着碗。吧唧一声脆响,舌头在碗的内壁舔过去,那一坨儿碗壁上残留的小米粒儿葱花屑儿全部扫荡净尽,比水洗过比抹布擦过还要干净。吧唧吧唧的脆响连住响着,大老碗在左手间均匀地转过一周,碗内壁所有的残滞物尽皆舔光,只留下碗底儿上的残汤米屑。舔除碗底的滞留物才显出黄掌柜有一只出众出色的舌头,在碗底儿只旋转了一下便一览无余,鼻尖和脸颊并不挨碗沿儿,一般人的舌头不可能有那么长也没有那么灵巧。黄掌柜放下碗在口袋里摸烟袋时,那只奇妙的舌头伸出来从下唇到左嘴角再到上唇和右嘴角齐齐儿扫荡了一圈,嘴唇嘴角干干净净湿润润的柔和起来。黑娃的眼光瞅着黄掌柜缩进口腔的舌头最后落在下唇上,那个下唇又厚又长,一合拢就把上唇严严地包裹起来几乎挨着鼻头,这种地包天式的嘴唇成为黄掌柜面部器官最突出的特征,见一面隔十年八年肯定还能认出他来,因为世界上恐怕再不会有这样出众的地包天式的嘴唇了。黑娃吃完了手里的豌豆麦馍也吃光刮净了碗里的面,放下碗再放下筷子,用手掌抹抹嘴唇站起身来准备去喂牛。黄掌柜从地包天嘴唇里拔出短杆儿烟袋说:“你把碗舔了。” 黑娃停住脚转过身迟疑一下说:“我不会舔碗。” 黄掌柜说:“不会就学嘛!” 黑娃仍迟迟畏畏说:“我怕学不会。” 黄掌柜说:“这活儿不难一学就会了。” 黑娃找出一条理由:“我舌头太短舔不上碗底儿,连碗壁儿也够不着。” 黄掌柜耐心地教导说:“舌头这东西跟橡皮松紧带儿一样,越抻越长不神它就缩短了。你学着舔吧越舔舌头就越长。” 黑娃愣愣地站着不动,再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舔碗。 黄掌柜说:“你坐下。” 黑娃在小马扎上又坐下来。 黄掌柜说:“快舔,这不算啥难为事嘛!” 黑娃垂着手低着头不动。 黄掌柜笑呵呵地说:“舔个碗比上轿还难吗?” 黑娃终于下定决心说:“掌柜的,任啥活儿你咋指派我咋做,做不完做不好你打你骂我都受哩!舔碗么……我不……” 黄掌柜短粗的胳膊一抡,短小的指掌里攥着的短杆烟袋在饭桌上空抡成一个半圆,站起身来说:“今日这回不舔了算了,碗也凉了难舔了,下顿饭我教你舔……好学着咧!” <er h3">二 黄掌柜在第二天早饭时对长工黑娃进行舔碗的启蒙教育。这种启蒙本该在昨晚的第二顿饭进行,无奈晚饭一般都是吃馍喝开水,碗是无物可舔的。早饭是黄澄澄的包谷糁子熬烧的稠粥,碗壁儿上残滞的糁子粒密度很大。黄掌柜突兀地问:“你知道不知道我这家业是咋么着发起来的?” 黑娃摇摇头说:“不知道。” 黄掌柜神秘地说:“你估、你猜——” 黑娃说:“是你勤勤谨谨发起来的。” 黄掌柜眯着小眼珠儿撇撇厚厚的下唇: “不对” 黑娃说:“掌柜的你德行好积下的。” 黄掌柜依然摇摇头。 黑娃说:“你祖上厚实留下的?” 黄掌柜喝着糁子粥头也没抬。 黑娃便大胆问:“你发过一回横财?” 黄掌柜笑着摆了摆头,用筷子指定端在左手里的黄釉粗瓷大老碗说:“舔碗舔下的。” 黑娃眨眨眼没有吱声儿。 黄掌柜咚地一声把碗放到矮腿饭桌上,扬起右手里的竹筷子指着头顶的高大厅房,又指着院子两边对峙的四间屋说:“我这个三合院是舔出来的。一瓦一砖一页土坯一根椽一根檩条一根柱子都是我一口一口从碗壁儿上舔下来的!”黑娃瞅着黄掌柜凛凛然神圣的脸色,不敢贸然乱问乱说。黄掌柜也没有让黑娃插话添言的意思,继续着刚刚引出的话题,站起来用手里的筷子指着街门外头:“圈里的键牛母牛是我从碗里舔下来的,坡上的旱地川里的水地一块一块一亩一分都是我舔下来的。你明白吗?”黑娃勉强点点头不敢说不明白。黄掌柜缓和一下情绪说:“当然,也不是我一个人舔下来的,我爸我妈我爷我婆我老爷和老太人老五辈就舔碗,才舔出来这份家业……这下你信了吧?”黑娃连忙点点头。黄掌柜接住说:“这下你明白我为啥叫你舔碗的道理了吗?”黑娃说:“明白。”黄掌柜却摇摇头说:“你娃子还没明白。” 黄掌柜对黑娃讲解:“庄稼人过日月就凭俩字,一个是勤,一个是俭。勤开财源,俭聚少成多积小到大。一般人做到勤容易,俭字上就分开了彼此。钱挣得再多花掉了等于没挣,粮食打得再多糟踏光了跟没打粮一样。你打下八石麦吃光吃净你明年还得受穷,我打下八石俭省下一石我明年就比你好过了。一家大小一顿从碗里舔下一两,一天按两顿算就俭省二两,十天俭省二斤一月六斤一年就有七十斤正好二斗,十年两石一百年二十石。二十石粮食能置买多少地多少砖瓦木料?再甭算从其它路途省下的粮款。你家人老几辈要是养成舔碗的好习性,你娃子而今就不会出门给人熬活了,倒是要雇旁人给你熬长工哩!这下你明白了吧?” 黑娃反倒不服气这笔账:“洗了碗洗了锅,稠泔水喂牛喂猪还是没糟践嘛!反正喂牛喂猪还得搭配精料喀!” 黄掌柜说:“你说的恰好是一般庄稼汉们的想法儿,可见你还是不明白。该给牲畜搭配的鼓料不能减,可人吃的饭食还是应该舔进人肚里。人一日舔两三回碗,人就一天从早到晚都记着俭省,这跟孔老先生说‘吾日三省吾身’是一样道理。你娃子不信就试试舔一回,舔一回碗该花俩钱你就只花一个或是不花,舔过一月你手里攥钱攥得比死人的手还紧,一个麻钱都舍不得花了。你不信先试着舔一回……” 黑娃说:“我情愿受穷情愿出门给人熬活儿,我压根儿没敢想雇旁人给我熬长工的事,掌柜的我不试那舔碗,” 黄掌柜问:“我刚才说下一河滩话儿,你听进耳朵没?” “听进去了。” “你说我说的话有道理没?” “有有” “我说的道理是教你学好还是学坏?” “是为我好。” “对呀!既是为你好你为啥不听不做?” 黑娃被追逼得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才想出一个办法:“黄掌柜……这样吧!我每顿少吃半个馍或者少吃半碗饭,算是赔了我不舔碗糟践的粮食,你甭让我舔碗了……” “啥话嘛你倒胡吣的啥话!”黄掌柜打断他的话,“我是为你好盼你能过上滋润日子,才教给你娃娃这个诀窍,哪里是要你少吃欠喝?你不吃饱咋推得动车子咋抡得起撅头?” 黑娃再想不出搪塞的主意,便硬着头皮说:“掌柜的反正我不想舔碗。就是能舔出金能舔出银我也不舔。再说当初议定工价时你也没说舔碗这家法……” “话说到哪儿去了哇?”黄掌柜摊开两手委屈地说,“我为你好倒惹你恼了!你今儿不舔算咧!可你得弄清我是好心不是恶意。” “我知道你是好心没有恶意,我领受不了这个好心。”黑娃说,“要不你另换个会舔碗的来,反正长工多的是喀!” “算咧算咧不说咧!”黄掌柜看看黑娃弓已拉硬,便暂且妥协,“日后你兴许会明白舔碗的好习性……” <er h3">三 连着三天,黄掌柜再没提舔碗的要求,黑娃以为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不再成为一个矛盾的事,抗争虽然取得了胜利,心里总有一缕违拗主家伤了主家脸皮的歉疚,于是便更用心地经管牲畜,更主动更卖力地干活儿,企图以此弥补那件事上的缺憾。黄掌柜似乎也没有苛待和报复的举动,只是不和他说话,饭桌上默默地吃馍喝粥,然后扛着工具到田地里去。一路上无话,整晌整晌俩人都自顾干活儿不说一句话,只是屁声连绵不断。自离开家门从村庄走向田头,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此起彼伏着屁声,谁不奇怪谁谁也不笑话谁,豌豆仁馍馍吃下以后尤爱生屁,这是无法抗拒的。黑娃双手攥着刨耙给棉田打圪梁,心里逐渐有了对主家的初步评判,黄掌柜人不错,活儿尽着做饭馍尽着吃,偶尔某项农话做得不合辙,也是和和顺顺地指出来让黑娃重新做好,没有打没有骂甚至连呵斥也很少有过,黑娃猜忖,黄掌柜确实是几辈人靠吃苦耐劳节俭省用积攒下一份家业,不是为官发财也不是挖土挖出金条银锞发的横财。黄掌柜没有大财东家严厉的家法也没有大财主人的架子,一天三晌出工干活不避重不图轻,黑娃推车翻地挑担他也推车翻地挑担,尚无完全指靠长工做务庄稼自己抽水烟品香片茶叶的架子。头两天黄掌柜和黑娃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扯闲话,近三天来却抿着厚厚的地包天嘴唇一句不吭,脸上的气色愈来愈不柔顺,说不上是憋气还是忧郁难受。到第四天晌午,黄掌柜躺下起不来了,说是心口疼得厉害。 午饭前,黑娃走进三合院上房东屋去问候黄掌柜,屋里光线晦暗,飘浮着一股苦冽冽的中草药气味。黄掌柜侧身躺在炕上,轻声呻唤着,下唇愈加显得更厚更长地咧开着。黑娃问:“掌柜的你那儿害难受?” “心口憋,还疼。” “服药后好点吗?” “药不顶啥。” “你甭急,药吃三遍就显效了。” “啥药也不顶用,我的病我知底儿。” “那你就说嘛!该咋治就咋治嘛!” “我的病除非你治——” “我?我能帮上忙的话,你只管说。” “你把碗舔了。” “这跟舔碗有啥关系?” “你不舔碗糟践粮食,我顿顿饭后看见你那碗心里就难受,整日整夜都难受,夜间睡不稳,白天胸口憋得闷得出不来气儿。你不舔碗我可受不了哇……” 黑娃大为惊诧,想不到自己不舔碗竟然把主家气下病了,却又信不下去这个事实,便支支吾吾说:“要是舔了碗能除你的病,那我就……舔。” 黄掌柜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双手抓住站在炕边的黑娃的胳膊,抖颤着厚长的下嘴唇说:“黑娃你要是舔碗就把我救下了!”说着溜下炕来,呼唤女人上饭。女人端上来的是麻食,这是春三月里的好饭食了。 吃罢以后,黑娃放下筷子,照着黄掌柜的姿式右手扶住桌沿,左手掐着黄色釉子的粗瓷老碗,先沿着碗沿舔了一圈,舌头磨擦瓷碗时浑身一阵痉挛,差点把碗掉到地上。黑娃舔碗壁儿时才觉得舌头太短,鼻头倒先舌头一步蹭到了碗壁,粘上了麻食饭的残汁,他用手擦了擦鼻子,低头再舔,又是先给鼻尖碰上了,便索性子不擦了,待舔完后再擦。 黄掌柜鼓励说:“对着哩对着哩就这样舔法儿,一回生二回熟喀!” 黑娃舔完碗壁,虽不及黄掌柜舔得净,总是舔出了个大致干净的效果,碗上还留着一绺一道残痕,像是没扫干净的地面。黑娃觉得腹腔里开始翻搅,有点恶心,想到只剩下一个碗底儿,便低下头伸长舌头去舔,舌头触及到碗底儿已经冰凉的残汤,即告第一次舔碗成功。 黄掌柜双手一拍说:“好!舔得还好!” 黑娃从碗底仰起头来,呜哇一声从喉腔里暴发出来,连忙放下刚刚舔过的碗,三两步抢到台阶上,嘴里便喷发出一股浊流,肚腹里翻江倒海似地扭结翻搅,连续喷浅出一股又一股浊流,刚刚吃进肚里的麻食全部呕吐出来,在院庭的湿地上滑动蠕流。黑娃停止呕吐心腹平静之后,用手掌抹擦了噎出的眼泪,没有说话。他想,这下黄掌柜亲眼看见了,他的舌头是不能适应舔碗的良好习性的,这下再不会强逼他接受舔碗的习性了。不料,黄掌柜对他的呕吐无动于衷,更不惊奇,缓缓地从地包天嘴唇里拔出石头烟嘴儿,平淡无奇地说:“吐不要紧,再舔几回就习惯了,习惯了自然也就不吐了。” 连着两三天,早饭和午饭,黑娃默不做声地吃饭,默不做声地舔碗,舔着舔着就呕吐起来,头一天尚可舔到碗底,一天比一天一顿比一顿舔的面积更小,就吐,直到最近一次舌头刚挨着碗沿儿,腹腔里便猛烈一震,把吃下的饭馍反弹出来。黑娃想,舔碗不仅没有进步,反而一天比一天退步,再一次对自己修炼这个良好习性产生了动摇,求饶似地对黄掌柜说:“我怕是学不会舔碗了。” 黄掌柜毫不动摇继续鼓励他说,“能学会。我能学会你也就能学会,人都能学会,因为人的舌头都是肉长的。” 黑娃说:“我一舔就吐,舌头一挨着碗沿就恶心……” 黄掌柜说:“吐到不吐得有个过程,这跟修炼功夫一样。我娃他妈刚过门时也不会舔碗,也是一舔就吐,舔了半年吐了半年,后来就不吐了,而今舔得比我还老到。” 黑娃心里猛地一沉,要是舔半年碗吐半年饭,自己还能活不能活? <er h3">四 吃了舔舔了吐的日子强撑硬挣着又过了半月,黑娃的身体彻底垮下来。吐了以后他就重新吃个豌豆面馍,吃馍无需再舔碗,自然不会再吐。这种豌豆面馍不单爱生屁,石头一样硬的茬口令人望而生畏,一天三顿嚼食的结果是口腔糜烂,坚硬的馍茬子蹭得口腔内皮脱落出血溃烂,连舌头都被感染生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小脓泡儿,他无法进食了。他空着肚子扛着工具到了地头,已经强烈的日光晒得头脑发昏,眼睛一阵阵发黑,浑身酸软无力心慌气短,满脸虚汗涌流不止,强撑到吃午饭时收工回家,他没有去吃饭,径直走进牛圈撂下工具躺到炕上一动不动。 黄掌柜走进牛圈来叫他吃饭,见状哈哈大笑:“撑不住了哇?哈呀这是一道关,撑过这道难关就没事了。走!吃饭去,越吐越吃越吐越舔,人就把自己的坏毛病改掉了,就把好习性养成咧!” 黑娃有气无力地坐起来:“掌柜的你快吃饭吧!我嘴里生疮了吃不成饭。” 黄掌柜说:“把饭晾凉就能吃。” 黑娃又重新提出最初的打算:“黄掌柜你甭让我舔碗,我情愿年底少开二斗。工钱粮,全当我不舔碗糟践的粮食……” “不不不不不!”黄掌柜说,“我跟你想的正好相反,只要你舔碗,我不光不扣你二斗,年底给你再加上二斗。你这下明白我的好心了吧?” 外加二斗粮食的奖赏已不能使黑娃动心,而是担忧这种日子难以为继,终于再次说出自己只好离去的打算,态度坚决而话语却很委婉:“黄掌柜你是个好主家。你让我舔碗也是为我好。我试着舔了学不会这好习惯,我硬撑了一月时光还是学不会。我而今弄成这病恹恹的式子给你干不动活儿,我白吃饭不干活儿咋能成?” 黄掌柜说:“抗两天没啥事咧!” 黑娃依然诚恳地说:“我不舔碗你受不了,你都难受得憋下病了。硬叫我舔碗我也受不住,吃了舔舔了吐我身子撑不住,给你干不动活我心里难为情。我想来想去,你另找个舔碗的长工,我另找个不叫长工舔碗的主家,都好受些。” 黄掌柜短胳膊一挥:“算咧算咧!从今日起你甭舔碗了。” 黑娃尚不知道,去年黄掌柜雇下一个长工,因为无法学成舔碗的好习惯而中途辞职。黄掌柜半路上不好再雇长工,只好临时叫短工帮忙做务庄稼。如果黑娃今年再辞职,下一年雇工都可能困难。黄掌柜便妥协了。 黑娃便感激地说:“黄掌柜你看见,我不是不学好不舔碗,确确实实是我生下一只贱舌头,学不会这好习性。而今你不要我舔碗,我就按我刚才说过的少拿二斗粮……” 黄掌拒绝然说:“不行。年初说下多少我年底还给你多少,一颗粮食也不少。” 黑娃说:“那我拼死拼活给你干,报答你的好处恩情……” 主仆二人终于得到了和解。 <er h3">五 得到黄掌柜的宽容和关怀,黑娃在家歇息了两天,不到田地里去做活儿,只在家里喂牛垫圈,这使他很感动。口疮稍为收敛之后,他强迫自己多吃饭,以期尽快恢复体力尽早到田间去干活儿,吃人家熟的挣人家生的不给人家干活算什么长工呢!好在黑娃并没有其它毛病,进食以后身体恢复很快,三五天后就又是浑身抖擞生龙活虎的原姿原样了,捉犁扯耙挖土翻地起圈推土全部能够承担起来。不过几天,却又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不大美妙的事—— 这天早饭桌上,黄掌柜给黑娃吩咐下来几天内的几项重大农事活路的安排,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中间穿插捎带着再干什么,安排得井井有条纹丝不乱,可以看出主家完全是一位精明细致的庄稼人。黑娃一一应诺一再表示遵从吩咐保证按时按质做完做好,绝对不会迟误农时耽搁时机,而且主动大胆到甚至不无讨好地向主家提出建议,给棉田压施的底肥应该从每亩50车增加到80车——100车,因为棉花施足底肥比追施明肥的效果要显著得多。主家黄掌柜全面谋算过自家有限的粪肥,指令他每亩压施50车,留下一部分给麦收后的包谷追施。黑娃说:“你甭愁给包谷没粪上,我给牛圈每天多垫一两回上就有了。我抽空打几摞土坯给你把三个火炕换了,炕土烤上包谷再美不过了。”且不说黑娃的主意的合理性与可行性究竟如何,单是这种主动精神就使黄掌柜深为感动,最难得长工和主家合成一股的心劲儿。黄掌柜咧开厚厚的下嘴唇只是嗯嗯嗯地点头笑着,没有当即表示行与否,仰起脸舔起碗来。黑娃进一步解释自己的意见,企图证明这意见属于万无一失而不必担心什么。这时候,黑娃突然看见,黄掌柜放下自己的已经舔净了的碗,伸手又把他的饭碗抓起来,伸出黄牛一样的长舌头舔起来。黑娃愣呆了,哑然闭口说不出话了,几乎闭了气,看到黄掌柜舔他吃过饭的碗,似乎比自个舔它更难以忍受,胃里头猛然痉挛了一下,呜哇一声又呕吐起来,整个腹部像簸箕簸着又像筛子旋着,直到把吃进去的饭食吐光吐净。 黄掌柜问:“咋的又吐?” 黑娃嗫嚅说:“你舔我的碗……” 黄掌柜更奇怪了:“你舔你的碗,吐。我不叫你舔了,我舔你的碗与你屁不相干嘛,你咋的还吐?” 黑娃依然歉疚地嗫嚅着:“我也说不上来这究竟咋的了,看见你舔我的碗就吐了……” 黄掌柜不满地撇撇嘴,忍了忍说:“那好……下回我舔碗时你先离开。” 黑娃点点头。 然而糟糕的是,晌午饭时情况更加恶化,不说舔不舔碗,也不说避不避开黄掌柜舔碗,黑娃瞧见黄掌柜吃饭时伸出唇来的舌头就反胃就恶心就发潮就想吐。黄掌柜吃饭时与众不同,筷子挑起碗里的面条儿时,嘴里的舌头同时就伸出嘴来,迎接送到口边的食物,而一般人只张嘴不伸舌头的。黑娃看见那长舌头接到筷头上的食物便卷进嘴去,舌头的边沿赤红而舌心里有一片黄斑。他低下头不敢扬起来闷着头吃饭,仍然抑止不住阵阵恶心,一口饭也咽不下去,便悄然离开了饭桌。 随后发展到更为严重的程度,黑娃一瞅见饭碗就恶心,他想到这碗也是黄掌柜的舌头舔过的,舌心里有一片尿垢似的黄斑。 及至后来,黑娃瞧见主家黄掌柜又厚又长的下唇也忍不住恶心反胃。 黑娃又犯了口疮,身体迅即垮下来。 黄掌柜终于火了:“我说舔碗舔下家当,是想让你小伙往后学下好习性过好日子哩!你舔了吐我舔你也吐,我再没法容让你了嘛!我说干脆还是你再舔碗,舔了吐吐了再舔,直到把你这坏毛病舔掉吐掉,像我娃他妈一样学会舔碗。这叫以毒攻毒!” 黑娃根本谈不上实施以毒攻毒的新方案,因为他看见黄掌柜说话时闪动的下唇就又作起呕来。黄掌柜觉得受了侮辱,骂道:“穷小子穷命鬼贱毛病倒不少!” 是夜,黑娃给牲畜添过最后一槽草料,便逃走了,俩月的工价粮食自然是不敢索要的。 土地——母亲 “妈,你有啥揪心不下的话……你说。” 他坐在母亲旁边,说话的声音挺真诚。母亲躺在炕上,花白的头发散散乱乱,落在枕头上,松弛的眼皮覆盖着那双明亮、温柔的眼珠,眉间轻轻弹动一下,间或在枕上摆一下头,证明那难以忍耐的痛苦正在疯狂地折磨着老人,似乎那一丝微弱的气息,随时都可能中断。他守在母亲身边,已经三天三夜了。 他的鬓发已经霜白,尽管几年前提升为掌管四十万人口的县委副书记了,依然觉得不能离开母亲……每当他星期六从县里下班回家,或者是从省上开会归来,一脚踏进家门,立足未稳,总习惯地瞧一眼母亲住的那间厦屋的门板,如果没有上锁,准是冲口而出一声:“妈!”那屋里随着就传出一声拖长的应声:“哎——”听到这样温存的声音,会使人的一切辛苦劳顿霎时消失精光,化烦躁为平和,使空虚变踏实…… 他紧紧抓着母亲的后襟,两眼死死盯着那扑前跃后的黄狗。母亲左手挎着竹篮,右手执着一根溜光的枣木棍子,吓唬着疯狂扑跃的黄狗。走到一家陌生的庄稼院门口,从门里接过一碗剩饭,抖抖地倒在自家的黄碗里,退出来,坐在门前的柴禾堆前,把碗和筷子一起塞到他的手里…… 夜晚,母亲解开大襟棉袄,把他搂裹在胸前,那温暖,那乳香,抵御着破庙廊檐上鬼哭似的西北风的呼啸…… 流逝的岁月能使一切纷争归于淡漠。母亲对于儿子无私的抚爱在这死别之际异常清晰地浮上心头,他默默地流泪了。难以遏制的痛楚压迫着他的心:在母亲身体健康的时日里,没有能尽上儿子的一份孝心,这将成为永世的遗恨。 他在祖传的空庄院上盖起令村里人羡慕的三间瓦房,让母亲搬进去。她却不搬,仍然住在这两间破烂的泥坯厦房里,说是住惯老窝儿了。他给她买回来好吃的,她尝过一点之后,就全部分给孙儿和左邻右舍的孩子了。他给她买来挺好的布料,让媳妇做成衣服,她高高兴兴试过大小,就压在箱子里,再不见穿上身来…… “妈,我带你到城里去!” “做啥?” “逛逛!” “不……” “你受了一辈子苦,出去看看!” “不……” “你离不得你的火炕呀?” “嘿嘿嘿嘿……” “出去逛逛,妈,趁你能行能走!” “你刚到县上,好好操心公家工作。”母亲说,“我哪儿也不想去。” 在他从一个农民变成一个县委副书记的巨大变化中,以及由此变化而带来的精神、物质,乃至声誉上的明显变化中,母亲是最少享受这种变化所带来的福荫的一个家庭成员。而她恰恰是最有资格享受这种福荫的家庭长者。他的大儿子当了工人,正和一个长得秀气的姑娘恋爱呢。二儿子当兵去了。女儿已破例提前转为正式公办教师了。这个农业家庭基本完成了“工业化”改造了。他的女人在乡里住闷了,到县城去住上一月半月,穿戴和生活习惯已不拘于乡村妇女陈旧的格局了。只有母亲,仍然穿着依旧,终年四季起居在这两间破厦屋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竟然一次也不放过老太太们能够上活挣工分的机会。他是一个孝子,却有心使不上。 他沉重地叹口气,泪眼模糊地瞅着母亲那张已经板滞的脸,颧骨愈加高耸,额头愈加宽阔,两颊却陷塌了。他轻轻呼唤着: “妈,你有啥揪心不下的话……你说!” 母亲仍然闭着眼,眉间现出两道浅浅的皱折,是病痛的折磨呢?还是有什么难于出口的心头话呢?她的头在枕头上艰难地转动一下,面朝儿子,睁开了眼睛。那失掉了光彩的眼珠里,隐隐透出一缕羞愧的神色,嘴唇嚅嗫两下,有微弱的声音说出来了:“妈……一生在世……做过……不少错事,做过了……也就过去了……” “不!妈!你是世上顶好的妈妈!”他安慰母亲说,“谁一生能不做一件错事呢!” “有一件事……妈至死……心里……不安宁。”母亲说,眼里那种羞愧的神色更明显了,“我当时……怎么就……疯张起来了……唉!” 一声沉痛的叹息,从母亲干瘪的嘴唇里涌出来。他的心紧紧地收缩起来,那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太难堪了!母亲始终不能忘记那件事带来的内心的悔恨。他的心里也埋藏着最不光彩的记忆…… “妈哎!”已经四十多岁的白杨寨大队党支书杨生金,像小孩一样奶声奶气地唤着母亲,“你在咱白杨寨带个头儿,行吗?” “带啥头?” “打篮球!” 母亲笑了,笑得喘不过气儿来:“打篮球还要带头儿?小伙子们把球场都挤满咧……” “咱们要组织一个老婆篮球队!”他说,“55岁以上的老婆,打篮球!年轻的不要……” 母亲这才相信儿子不是说笑话,停止了笑,迷惑地问:“折腾老婆子们做啥?” 他告诉母亲,他到天津一个队里参观回来,那儿的农民唱歌、赛诗。媳妇们都上了球场,全国各地的人都去参观学习哩!白杨寨这样的先进队要落后了。 “妈,你不是为我争光,是为咱白杨寨争……” “妈都六十好几岁咧,上场打篮球……”母亲撇着嘴角,“再不要胡糟践妈咧!” “新生事物……开头难!”他给母亲讲政治,“带我们去参观的领导说,老先进在新形势下能做出新成绩,意义更大!好多老先进、老模范,跟不上形势,现在都落后了……” 母亲耷拉着眼皮,不言语了。 “妈,你一贯支持我,这事……”他说,“你要带头哩……” 妈妈领着九个老婆婆上了篮球场,抢啊,碰啊,摔倒了……那些来自杨寨参观的人笑得前俯后仰。一个冷门爆响了…… “妈,还得你带个头儿!”他说。 “又带什么头儿哇?” “演节目。” “篮球场上乱跑乱碰,还凑合。上台演节目,那可怎么行哩?老胳膊硬腿……” “人家就是专门要看老胳膊硬腿!”他说,“年青人演不新鲜!” 他告诉母亲,电视台要来白杨寨拍片子,报社记者要来写稿,拍相片,白杨寨历史上最红火的日月来到了…… 母亲上台了,四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婆,经过日夜连续地排练,终于登台了,在电视摄像机轧轧轧的响声里,同台演出了《四个老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节目…… 他坐在母亲旁边,一口连一口喷出的烟雾在脸孔前飘绕。他不敢回头去看母亲的脸,去面对那一双充满着羞愧神色的眼睛。是啊,在那时作为光荣的成绩,于今天却变成让人羞于出口的丑闻。它是怎样沉重地挤压着一颗行将停止跳动的心啊! 母亲自言自语说:“要是能有……机会,让妈……在社员会上……检讨几句……妈也算……把心明咧……” “过去的事,算咧!”他转过身,安慰母亲,找不出更合适的话来,“错在你儿身上……” “妈演节目……把好人枉骂咧……”妈妈说,“心里老是……过不去嘛……” “你一生,做了数不清的好事。”他宽解说,“不要光想做错的事……” “唉——”又一声沉重的叹息,“你爸……还是有……主见……” 一句话,把倔倔脾气的父亲唤到他的面前,那个已经离世的老人,现在似乎就蹲在炕下的脚地,咬着烟袋儿,蔑视地瞧着儿子…… “打篮球!演节目!你忘了自个的年龄啦?哼呀!六十几岁的老柴禾了……”父亲在厦屋的脚地蹲着,喊道,“你跟着他胡整!全不怕乡亲骂祖先!” 他站在院子里,听着厦屋里两个老人之间的一场冲突,够尖锐的了,母亲依然很和气,说:“你是老脑筋,你啥都看不顺眼!” “事情做得不顺眼,叫人怎看得顺眼?” “别忘了,那年娃搞农业社,你就看不顺眼,结果呢?老顽固……” 父亲不吭声了。母亲声音不高,回击得十分有力。在办农业社的时光,父亲反对,他的媳妇反对,全家只有母亲支持他……当他办成小河川道第一个农业社,作为青年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进了北京,一下子把父亲在这个屋里的权威地位动摇了。父亲承认自己是老脑筋、老顽固,只是埋头干活,再不出头干涉儿子的任何举动了…… “可他报下的十万斤产量,打下了没?”父亲又找到有力的事实,反驳母亲,“十万斤粮没打下,得来的是‘瓜菜代’……” 母亲嘿嘿嘿笑了:“你就咬住这件事情不放……” 这件事,那是父亲至今常常引以为荣的事。那年,他在县上报了亩产十万斤的产量,放了最大的一颗卫星,回到白杨寨,动员起男女劳力,挖地一米,肥铺三尺,连夜苦战。父亲在屋里悄悄问他:“十万斤哪,用口袋装满麦子,一亩地铺得一层……”他笑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你别管!” “把地挖得三尺深,生土全翻到上头来咧,怎能长庄稼?”父亲带着深深的担忧说,“再别糟践土地了……” 每当一家人喝起绿菜糊糊的时候,父亲就用筷子敲起碗:“糟践土地……得下的报应!” 这是父亲最得意的胜利。母亲现在只是嘿嘿嘿笑着:“你就咬住这事不放……娃那会儿是冒了,可也是人家促着他往高报……” “他的心里没个尺码吗?”父亲不放松,“现在呀,我看冒劲儿又来咧!让几十岁的老人上台演节目,打篮球……胡整!糟践人哩!” “你爸一生,倔倔脾气,可不做虚事,不做冒失事。”母亲说,“我死了……见了他……” “妈!”杨生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了,“我……这二年……也常想到那些事……日后再不会……” 母亲紧紧盯着他,胳膊撑在炕上,想坐起来,他扶住母亲的肩膀,慢慢地搀起来。 母亲拢一拢散乱的头发,喘着气,像在运集气力,眼里突然闪出一股异样的神色。 “妈说一件事……” “你说,妈!” “你能答应吗?” “能!” “你……”母亲聚足力气,终于说出来,“回来务庄稼!” “这……”他愣住了,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不知如何回答了,心里惴惴不安,“唔……” “你想想……好好想想……”妈说,“赶在……妈断气……前一阵儿……给妈一句回话……” 她很吃力他说完这句话,期待地瞧了儿子一眼,松弛的眼皮又覆盖了眼珠,顺势躺下去了。头枕在枕头上,嘴唇紧紧闭着,异样地平静、安详。她终于说出了哽结在心头的一句话,显得轻松了。 他默默地瞧着母亲的脸,胸膛里憋得难受。母亲始终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她被儿子推到许多熟人和陌生人的面前,做过不大光彩的表演,现在成为难以瞑目的遗憾了。他给亲爱的母亲造成这种心理上的伤害,当时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呢?他几乎不敢再看那张平静而安详的脸孔了。 杨生金从炕上轻轻下到脚地,蹑足缓步,走出厦屋的小门,夜很静…… 月色蒙蒙,洒满山原和河川。坦坦荡荡的田野,平静而安详,像母亲熟睡的脸膛。夜雾潮起来,像土地轻盈的呼吸中呼出的气流,又像母亲头上的银白长发…… 那边小坎塄下,是父亲的坟堆,春耕秋翻的犁铧已经将它蚕食得只留下一个象征性的小土圪塔了。再过两年,将被削平,从土地上消失。一辈子在黄土地上抓呀摸呀的老人,已经归宿于黄土了。远远近近那些新的或旧的,大的或小的坟丘,埋葬着白杨寨一辈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和父亲一样,生在黄土地上,长在黄土地上。在黄土地上挖啊,推啊,犁耕啊,汗水洒进黄土里,几十个夏天和秋天,从黄土地里收获汗水的结晶:谷物,最终又都归于黄土地里去了。 母亲啊,眼看着也要归宿于黄土了! 流逝的岁月可以冲淡一切。过去的都过去了,过不去的却怎么也过不去。 “再别糟践土地了!” 是父亲在呼唤吗? 是母亲在呼唤吗? 土地啊,母亲! 杨生金坐在塄坎上,点燃一支烟,沉思起来…… 土地诗篇 月亮从小河那边的坡岭上露出半缺的脸儿来了,河面上罩着一层水气,像烟,又像雾。川道里顺着河堤和灌渠排列的一条条林带,恰似高高低低峰峦起伏的群山。前日落过一场透雨,湿润润的夜气里,飘荡着秋庄稼业已成熟的腻腻香味,灌进夜行者的鼻孔里来。 河西公社党委书记梁志华,悠然踏着自行车,任清凉的夜风吹着没有蓄头发的光头。一个又一个后来者,驱车从他身旁穿过去。眨眼就消失在月色迷朦的公路的远处。他忽然记起,是礼拜六了呢!那些车架上绑捆着大包小包的夜行者,大都是家住小河两岸农村的在外职工,从城里赶回来与亲人欢聚的。他忽然想念起他的在县医院里工作的妻子来了,那是一个兼有传统道德和新道德中的一切合理部分的好妻子啊!她这会儿干什么呢?尽管她早已习惯了他没有礼拜观念的生活,可是,要是她知道他此刻走在乡村公路上,既不是到某一个大队去解决纠缠不休的问题,也不是来与妻子儿女团聚,而是要去给一个被他错误地整治过的生产队长登门赔情,请求谅解,她会说什么呢? 哦呀!检讨!赔情道歉!给胡家沟那个犟牛队长!弄到这种地步…… 在公社召开的三级干部会上,传达了中央关于纠正“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的“强迫命令”、“瞎指挥”的文件以后,闻名全县的“梁胆大”,一下子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愤怒的唾沫星儿淹没了……啊啊!这下毕咧!彻底垮台了!现在再没有哪位领导表扬他雷厉风行、敢想敢干的工作作风啰!那些曾经缠着他写文章,照像片的热情记者,再也不见光临河西公社来啰!提得高,摔得响!“梁胆大”——过去是光荣的标志,现在变成众人嘲笑的代号啰!三干会结束了,检讨还没有完,上级派来的工作组,要求他会后到生产队去登门赔情道歉,他不能不遵行,心里却总有一股难言的委屈之情……功也罢,过也罢,检讨完了,赶紧从河西公社拔脚,随便到县里任何一个部门去,再不搞农业了…… 梁志华一直想不透,在刚刚结束的三干会上,干部和社员代表争相揭发批评他的时候,胡家沟生产队的犟牛队长,坐在靠墙的条凳上,瞪着一双牛眼,不说话,直至为期一周的会议终结。要知道,在他手下,被整得最重最惨的,正是这位犟队长!因为抗拒挖掉胡家沟村子西边那条沟道里的芦苇,以“破坏”全社塬坡梯田化的统一规划的罪名,被他撤了职,留党察看了……现在正是该他说话、出气、诉苦的时候了,为什么反而不开口了呢?为什么没有声泪俱下地控诉梁胆大的瞎指挥给他们带来的灾难呢?这个犟家伙,大概是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感情的吧?这个头发和胡须象鬃刷一般硬的犟家伙,大概只有用拳头才能把心里的话表达出来吧…… 岔开公路,走过一步平地中间的土路,翻过一面并不太陡的坡梁,可以看见胡家沟村庄的轮廓了。由树木的伞盖和房屋的高墙组成的小小的胡家沟,静静地隐蔽在山洼里的朦朦月光下,没有狗吠,没有人声,农舍窗口上透出的点点亮光,像山野的眼睛,沟道里日夜不断的泉水声,静夜里听来有如金属连续撞击时发出的响声…… 梁志华推着自行车,心里开始发虚,咋样和那个有点逆生,甚至睁眼不认人的犟牛开口呢?你给他检讨、道歉、赔情,他要是牛眼一瞪,朝你脸上吐一口唾沫儿,然后扭身走掉,给你一个揽不起的难堪局面,怎么下台呢?怎么收场呢?怎么从胡家沟里走出来呢?这是很可能的!那个犟牛给他的整个印象是这样…… 梁志华双腿沉重,索性撑起车子,停立在沟沿上,点燃了一支烟。月光下,可以看见沟道两边光秃秃的坡地,倒塌的田堰和地埂,像古战场一样残破和荒凉,那在他手里造出的一台一台水平梯田,一道一道平洁如镜的地埂,曾经接待过数不清的参观者,也曾经被摄影记者照了相,登在报纸上,现在,都因为地下长年渗水而滑坡了,垮塌了。 这就是苇子沟。梁志华调来河西公社第一次来到苇子沟边的时候,沟道里自下至上长着密不透风的苇子,软茎野豆和丝藤缠绕着苇杆,蝈蝈蚂蚱的叫声此起彼伏,呱呱鸟纷杂的呱呱噪鸣响成一片,这是光秃秃的塬坡上唯一的一片生机蓬勃的绿色世界。胡家沟的苇席和苇箔,是远近闻名的特产……就以那一年,在他制定的改造河西公社山川面貌的规划图上,要不要抹掉这一层绿色,不是没有伤脑筋啊!抹掉了,可惜;不抹掉,在层层梯田盘绕的山坡上,留下这一点旧痕,左看右看不顺眼!“不要怕打破坛坛罐罐!”这句流行的彻底变革的口号从心里冒出来,促使他的心最后朝一边偏倒了——苇子沟要生产粮食! 在把这个规划第一次公布给全社干部的时候,犟牛跳起来了,这是梁志华早有预料的举动。 “梁书记,苇子沟到处渗水,修不成梯田!”犟牛说,“上面修田,下面渗水,底座不稳……” 既然下了决心,梁志华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这个头一开,那个规划图东改西改,还能付诸实施吗?他铁定了: “渗油也要修成!” “弄不好,打不下粮食,又毁了苇子,两头落空。”犟牛担心地忠告说。 “事在人为!”梁志华毫不动心,“定了的事,不能变了。” 犟牛坐下去,憋红了脸,再没开口。 临到实施这个规划图的大会战开战的前夕,梁志华坐在山野里的临时工棚中,电话员坐在他的身旁,从东到西,一个大队挨一个大队,逐一挂电话,逐一落实开战前夕的准备工作。他被一种战斗的激情燃烧着,两眼红肿,却没有瞌睡,万人大战,再有三天就要打响了,作为总指挥,理想的局面是热烈而又有条不紊,准备组织工作是特别劳心劳神的。劳神劳心,他没有丝毫的苦怨情绪,他满怀信心,相信这一壮举在河西公社的历史上将成为举足轻重的一战。 这当儿,犟牛队长哭丧着脸,走进苇席搭成的总指挥部的工棚,还没坐下,就难受地说: “梁书记,社员愣骂哩!我……” “关键在你!”梁志华盯紧对方苦涩的眼睛,“你本人就不通,社员怎么能通呢?” “我……我给人家……创不下家业,也不敢……毁业!” “我不想再跟你啰嗦了!”梁志华烦了,“三天!离开战只有三天了,你考虑!要是第三天把劳力拉不上工地,后果由你负责!” “你现在就撤了我!”犟牛的犟劲来了。 “撤不撤你,三天以后再说!”梁志华更硬,“你不要吓我。你犟,我专给犟人治犟毛病!” 犟队长嘴唇嗫嚅着,发青了,再没说话,一转身走出了指挥部的工棚。 第三天,整个山坡上是黑压压的人群,迎风抖摆的红旗,会战终于打响了。梁志华来到胡家沟的时候,径直走到苇子沟边,苇子沟,依然是密不透风的苇子,蚂蚱和呱呱鸟的乐园,他气坏了,二话没说,走进了胡家沟。 社员已经出工了,散布在河川的秋庄稼地里,问了几个社员,都不肯说犟牛的去处,其余干部,也都躲得找不到下落。“你摆下空城计,我没办法了吗?”梁志华冷笑着,又出了胡家沟,“我不能让你一个犟牛,破坏了全社的统一作战方案!” 第四天晌午,梁志华采取第三步方案了,他也是说到做到。他的身后,整整齐齐排列着八十名男女民兵,全社最精壮的劳力,肩头扛着明灿灿的镰刀、镢头和铁锨,朝苇子沟开来。 梁志华领着民兵,走进苇子沟,又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苇子沟里,蹲着或坐着胡家沟生产队的男女老少。他明白了,也气坏了,气呼呼下了沟,走到犟牛队长当面: “把社员带出来!” 犟牛队长蹲在地上,扭着头,盯也不盯他。 “把社员带出来!不然我处分你!” 犟牛队长呼地站起,瞪着牛眼,指着胸膛:“你让民兵朝这儿挖!” 梁志华一扭身又上了沟岸,派出两个民兵,把正在不远处作业的两台推土机调来了。 推土机的钢铁履带,在山坡的土地上搅起滚滚黄尘,司机打开车门,探出身来,等候他的吩咐。梁志华说明了情况,司机一听,朝沟下瞅瞅,惊恐地盯着他,六神无主了。 梁志华兀自跳上驾驶台,看也不看司机,盯着前边,冷冷地说:“开!”那意思很明白,一切后果由我梁某人负责! 司机搬动操纵杆,明光灿亮的大铲落到地上,引擎牵动以后,梁志华随着机身的颤动也颤动着身子,坐垫前的钢铁里发出呼隆声。梁志华喊:“把消声器去掉!” 司机眼一闪,跳下车去,拔掉了消声器,又跳上驾驶台,脸上轻松得多了:“吓唬人呀?” 梁志华仍然绷着脸,机车开动了,轰隆轰隆的吼声,在两岸夹坡的沟道里回响,一股股黑色的泥浪,裹着腐叶败枝,翻起又落下,铁铲下,苇根被斩断时发出嘎嘎吧吧的脆响。眼看接近苇丛了,司机回过头来,那意思很明显:就从人身上轧吗? 梁志华紧紧盯着大铲前头的苇丛,那儿有两个老汉,蹲在草地上,眼里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嘴里咂着烟袋,大概估计这台推土机无论如何不敢从他们头上轧过去吧?不过吓唬老百姓罢了!梁志华已经感觉到司机的眼睛里的意思,仍然冷冷地说:“加档!” “轧死人咋办?”司机吓坏了,终于喊出来。 “你为啥要轧死人呢?”梁志华笑了,“你得想办法,既要把他们赶跑,还不许伤一点皮!” “啊呀!我当你真豁上了!”司机长长吁出一口气,笑了,“那好办!你看——” 铲土机轰隆轰隆滚过去,铁铲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卷起半人高的上浪,梁志华看见,当翻卷的泥土落到那俩老汉脚边的时候,俩老汉眼里闪出一缕惊恐的余光,慌忙爬起来,滚到一边去了。 司机像是受到鼓舞,开得更快了,终于闯进密密层层的苇林了。 苇子林边的男女社员乱糟糟爬起来,好多人跑上沟去了,梁志华笑了,对司机递上一支烟,说:“没一个真正想死的!” 犟队长压不住溃散的阵脚,气急败坏跑过来,跳上驾驶台的踏板,从窗玻璃外边死死盯住梁志华,布满血丝的一双牛眼一眨不眨。 梁志华叫司机停了车,他打开车门,刚探出半个身子,万万没料到,犟牛队长猛地朝他脸上吐来一口唾沫,然后跳下车,走了……犟牛队长一口唾沫儿,换来的是立即被撤职,被留党察看,接着就挂上牌子游遍了河西公社的大村和小庄……再没有一个干部和社员敢于公开反对规划了,这件事被添枝加叶地演义得更加有声有色,四下传播,轰动了全县,梁胆大的名号也就响起来了。 唔!恍如昨天!眼前的苇子沟里曾经发生过的轰轰烈烈的场面,现在已经不是敢想敢干的光荣的记录了,而是带着令人羞愧的讽刺索绕在他的心间。昔日那被铲除挖掉的苇根燃起的火堆和烟柱,熏烤着他的心,愈来愈难忍了…… 发疯啊!真正是发疯啊!梁志华自叹着,做下挨骂的事了,让人骂吧!犟队长要是不客气地朝他脸上吐唾沫儿,就吐吧!让那些被他的强迫命令坑害过的干部和社员,出了气,平了心。好了,梁某人也该离开这河西公社了!唉! 山村的夜是这样静。走进村口的时候,自行车链条的响声听来似乎更响了,谁家门口传来一声凶猛的狗叫,吓了他一跳。别这么神经紧张吧!别这么丧魂失魄吧!搞过瞎指挥的公社干部,全省也不是我一个哩!他给自己宽解,有我的责任,也有上级的责任!别自己把自己搞得灰溜溜地抬不起眼…… 梁志华推着自行车,走进了犟牛家的土门楼,亮着灯光的小灶房里,立即传出一声中年妇女沙哑的问话声:“谁呀!”这是犟牛的媳妇彩娥的声音。 “我。”梁志华回应了一声,把车子在院子里柴禾堆跟前撑起来,就朝里走去。 彩娥站在小灶房的门口,从门里泻出的亮光中,探身盯着梁志华,三十出头的彩娥,认清了来人的时候,直起身来,双手一拍,诧异地说:“唉呀!梁书记呀!你怎——黑天来?” “天黑闲呀!”梁志华随口说。 “书记总是忙啊!”彩娥拖着腔儿说,“还是忙着修梯田大会战吗?” “呃……”梁志华脸红了,幸亏黑夜看不出来,这个中年女人一把抓到他的伤疤上,他噎住了。 彩娥开心地笑着,狡诡地扑闪着眼睛,得意地瞧着失掉了威风的领导者,仿效者梁志华过去的口号:“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变,河川园田化,山坡梯田化。你现在化得咋个向吗?” “哦……这……”梁志华更加窘迫,脸上热烘烘地,说不上话来。 “一批二斗三背砖,不怕社员不上山。你的这一套办法好啊!硬啊!咋不用了呢?哈呀……” 梁志华听着,难堪极了,而那个女人,说得正解气,看不出有停歇下来的神气。这当儿,上房里传来一个老年妇人呵斥的问话: “娥娥,你和谁说话?这样没大没小的……”这是犟牛母亲的声音。 “是梁书记!”彩娥笑着说。 “啊呀!是……梁书记……吗?”老婶子结结巴巴说着,已经走出门,站在台阶上。 “是我,大婶!”梁志华赶忙走上前。 “梁书记啊!你黑天半夜,怎么来的?”老婶子亲切地问。 “骑自行车。”梁志华说。 “你怎么……骑自行车!”彩娥站在背后,仍然不放过机会,“坐推土机多威风嘛!” “这挨刀子的……嘴长!”老婶子禁斥着儿媳,动手拉住梁志华的胳膊,“快,屋里坐。” “嘴长犯法吗?梁书记赏给我一个牌子才好!”彩娥不理婆婆的训斥,更加来劲地挖苦,“我脸厚,不怕游街!在山沟小村有啥好游的?要游到西安城里游!咱乡下人难得机会进城,全当逛热闹哩!经世事哩……” “打嘴!”老婶子真的变了脸,变了声,她大概觉得媳妇说得太过分了,客人受不了了,“来了客人,不见问吃问喝,光知道卖嘴!” 彩娥却哈哈笑着,进了灶房,似乎并不怕。 梁志华被老婶子牵着胳膊,进了上房,脊背上的芒刺似乎消失了。他坐下来,尴尬地装着烟末儿,划着火柴……她的男人犟牛受了他的整治,她跟着担惊受怕,现在自然要出一口气了。 “老梁,你黑间还不歇息,真是苦累!”老婶子念叨说。 “大婶!我今日来,专门给你做检讨来咧!”梁志华趁早说明来意,也许倒能免去彩娥的挖苦和讽刺,“我那年对犟牛……” “不要说了!事情过去了,再不要提了!”大婶宽容大度地说,“有啥哩!犟牛是个平民百姓,挂一回牌牌,也没伤他皮肉,没啥!” “犟牛是对的。”梁志华诚恳地说,“我当初脑子发热,听不进群众意见……” “谁都有失手!”大婶仍然宽容大度地说,“一家人过日子,也在碰磕!大人训娃娃,也不定都是娃没理!‘老子训儿儿不羞,官家打民民不恼’!” “大婶,我们是同志,平等……”梁志华连忙纠正说,老人把他和旧时的官家联在一起了。 “一样!跟父母一样!”大婶又打断他的话,把谈话的意思又扳回自己一边,“你是书记,管了那么多人,有多少麻烦事,哪能把个个人都端平搁稳,把件件事都弄得清清白白呢?总有个不周到的时候……” 梁志华捏着烟卷,烟卷在手指间冒出一缕缕烟气,在他的脸前飘流,透过烟雾,他看见老人过分宽容的神情里,遮饰着疑虑和担忧。她怕他,怕他什么呢?怕他尔后再行报复吗?抑或是其它什么原因呢?他的心里现在才真正感觉到了那一层无形的隔膜,他沉默了,倒不想过多地解释什么了。 短暂的沉默,隔膜着的难以相通的感情,使检讨者和接受检讨者都不自然了。彩娥正合时宜地走进来,打破了刚刚出现的沉闷的局面,俩人都感到解脱了。 她一手端着竹皮暖水瓶,一手勾着两只搪瓷缸,一身很合适的衣服下,透出一股健壮的中年妇女的强悍的气息,她一边倒水,一边笑着:“你今晚是专门做检讨来了?” 梁志华强装笑脸,准备接受彩娥的奚落了。 “那就向我检讨吧!”彩娥说着,在炕边的木椅上坐下,抬起一条腿,坐成一个二郎担山的姿式,双手掬着膝盖,挺直腰板,“你的心诚不诚呢?” 梁志华仍然笑笑,说:“心可掏不出来……” “负荆请罪,应该自带荆条!”彩娥说。这大约是个读过几年书的有文化的妇女吧,可能上过初中,不然怎么知道这个历史故事呢!她挖苦说,“我灶房里可有的是笤帚圪塔烧火棍……” “彩娥!真该挨嘴板子!”老婶子斥责儿媳,“没大没小,满嘴胡喷!还不下面去!” 彩娥瞧一眼愠怒的婆婆,却哈哈笑着,从椅子上跳下来,顺炕站着,并不介意婆婆的斥责。笑毕,撇一下嘴唇,说:“梁书记,你有心做检讨,俺妈还不敢领受呢!你看怕人不怕人!” “你越说越不象话!”婆婆开始动手拉扯儿媳的胳膊,“你走!去把犟牛叫回来!” 彩娥抽回胳膊,双手像铁钳一样抓住老人的两只胳膊,把老人推出门:“你去叫。你害怕,你走!我不害怕,梁书记不是老虎,吃人吗?” 老人竟然真的走出院子去了。 彩娥重新坐在椅子上,侧对着梁志华。婆婆不在场的时光,她严肃起来,说:“你那天晚上在广播上做检讨,俺一家人围在喇叭底下听。”彩娥抬头瞧瞧挂在门楣上方的有线入户的小喇叭,继续说,“俺妈听着,流了眼泪,说自古官家做了瞎事,谁见过给百姓赔礼认错?听说你在公社受批评,下不了台,老婆坐不住,睡不着,硬逼着犟牛给你送鸡蛋去,叫你放宽心……” 梁志华扬起头,不由地轻轻啊了一声,眉头紧皱起来,“有这样的事?” “娃他爹是个孝子,拗不地俺妈,去了两回。头回去,你没在公社;二回去,你正在机关会上检查讲话呢,他没好意思叫你,回来俺妈还骂他不会做事……” “噢!”梁志华眼一闭,心在胸脯里加快了跳速。卷烟燃到最后了,烫着了手指,他又抽出一根来,点上了。 “俺妈天天早晨叮嘱他,‘咱不要揭发人家梁书记!人家揭发让人家揭发,咱不要……’” “老人怕我打击报复吗?” “也许是。”彩娥说,“她可说是‘咱不要推下坡的碌碡’!” 梁志华现在才明白了,在集中揭发批评他的专门会议上,犟牛闭口不吭的原因了。他一手拍着自己的脑门,盯着彩娥,什么话也不想说了,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甚至是可笑的。 “梁书记!” 一声又大又重的喊声,伴着架子车车轮轧轧的响声在院子响起,带着热诚和亲切的气流,从门口冲进来。犟牛和老大婶,母子二人,已经站在门口,梁志华站起来。 “你不要听彩娥胡说!”犟牛笑着,“那是个疯子!” 梁志华也笑着,没有说话。 彩娥撒娇似的瞟了犟牛男人一眼,出门走了,梁志华在这一瞬间,第一次发现了这个泼辣的中年女人的那一缕柔媚之情。 “拉苇根去了?”梁志华问。 “噢!”犟牛高兴地说,“啊呀,老梁,前几年咱知道人家东古大队的苇子比咱的苇子秆高,皮子厚,却不知道人家是新品种!现在好了,你给咱铲了劣种苇子,正好栽良种苇子!你倒办了件好事!” “因祸得福!”梁志华自愧地说,“我当初,可是强迫你去干劳民伤财的事,蠢哪!” “人都有失算的时光!”犟牛不以为然地说,印象中执拗死犟的家伙,此刻变得通情达理,“你这几年在河西,苦吃得不少。” “唉!”梁志华摇摇头,“尽干了些蠢事!” “你的丰收渠工程,不该停……”犟牛说。 “我说不准再说那些事,你……犟牛,记不住吗?”老大婶提醒儿子。 犟牛哈哈一笑,表示再不说了。 隔壁的灶房里,传出两声爆响,是滚油烫击辣面或是葱花之类的声音,接着,彩娥双手端着木盘进来了,放在桌子上。盛着醋和酱油的小碗里,飘着一层油花花;葱花和辣子,也是油汪汪的;木盘的中央,有一大盘炒得嫩黄的鸡蛋。 彩娥一转身,随即又端来两碗干面,先递给梁志华一碗,又递给男人一碗。 梁志华接住碗,又推放到桌子一边,千辞万谢,说他刚刚吃罢晚饭。 犟牛放下碗,一家人全瞪起眼睛。 “你让老梁吃饭嘛,瞪眼做啥!”彩娥提醒男人,“让人也不会让!” 犟牛傻笑着,端起碗,硬往老梁手里塞。 全家围劝,老大婶最着急,甚至说出不相干的话:“俺娥娥嘴头不饶人,心好,梁书记不要计较!” 老梁为难了。 “老梁,你知道,这鸡蛋,他爹给你送过两回了!”彩娥说,“今日正好。” “对对对!”犟牛说,“你吃了,俺妈就放心了。要不,她还得催我送第三回……” 梁志华提起筷子,饭是什么味啊…… 犟牛在狼吞虎咽,大块的面片从喉咙里滚下去的时候,发出呼呼响声。梁志华停下筷子,问犟牛说:“你什么时候栽苇子根?” 犟牛头也不抬:“明天早上。” “我跟你一块去栽。”梁志华说。 犟牛抬起头来,醒悟似地一眨眼,坦诚地笑了。 梁志华慢慢搅动筷子,隔壁灶房里,大婶和彩娥,一边吃着饭,一边管教着不安心吃饭的孩子,声音是严厉的,感情是疼爱的,小院里,一切都显示出农家特有的和谐。 梁志华一眨眼,两滴泪水滚到饭碗里,黄土一样纯朴的人民啊…… 兔老汉 <er top">一 善民老汉一觉醒来,伸手到火炕下边的小凳上去摸瓦盆。此刻,不用看钟表,准是午夜子时。他尿完尿,小心翼翼地把瓦盆放回到凳上,又溜进热呼呼的被窝里。西北风在屋脊上划出令人心寒的嘶鸣,电线也呜呜呜响,正三九隆冬季节。老汉愈贪恋那热烘烘的电热褥,伸手到枕头边又摸来烟袋,装上一袋旱烟,黑暗里划着火柴,美美地吸了一口,简直觉得自个儿就是神仙皇帝了。儿娶了,女嫁了,老汉再没有操心劳神的大事了。有粮吃,有钱花,老汉再不为日月生计发忙迫费熬煎了,可不就是神仙皇帝过的日子!抽完这锅旱烟,过足了烟瘾,后半夜会睡得更舒服。 这当儿,老汉似乎听到前院厦屋的门轻轻响了一声,是木门被碰撞的声响。他抬脑袋,细一听,似乎有极轻的脚步声。他丢下烟袋,再一听,好像听见兔子的蹄腿胡乱蹬踏的声音。他心里当即断定,贼娃子偷兔哩!他一脚蹬过去,把老伴蹬醒来,压低声儿告诉她,有贼!他已穿好棉袄棉裤,溜下火炕,勾上棉窝窝,随手从门背后摸起劈柴的斧头,“咣当”一声拉开门栓,蹦到门外。 善民老汉提着斧头蹦出门来,立即听到前院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他大喝一声:“好个狗日贼娃子!”一声吆喝之后,那院里的脚步声更加慌急杂乱,跑起来了,夹杂着自行车链条的响声,那响声瞬即消失到大门外去了。 老伴也穿戴整齐,拉亮电灯,走出门来,站在他的旁边问:“贼娃子呢?” 善民老汉答:“跑球子咧!” 老伴问:“你不撵贼,站在门口做啥?” 善民老汉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撵贼,更不要说抓住贼娃子了。他笑笑说:“吓得贼娃子跑了算了,我个老汉还能撵上?” 老伴讥笑说:“亏你手里还提把斧头!” 善民老汉听罢,把斧头扔在墙脚下,不再理会老伴的讥笑,走到前院去,屋里养着百余只兔子哩! 厦屋敞开着。老汉拉亮电灯,就看见一排排木条钉成的兔笼上的小木门打开了,几只长毛白兔在地上惊恐地跳弹,有两只大约被捏死了,扔在兔笼下,身上还有热气。老汉一数,整整差了二十五只,就在心里骂,狗日的贼娃子,简直成了土匪了!偷钱偷马达割电线,居然连兔子也偷!他骂着,把死掉的两只兔子抚弄一番,看看再无法挽救(那毛皮的热气越来越少),就哀叹一声丢到门外的台阶上。他把兔笼一一关好,又返身出来,锁了屋的门,听见老伴在街门口呼叫他。 他紧走几步,赶到大门口,老伴指着木门槛,似乎那儿有个不祥的死蛇。借着蒙蒙的星光,善民老汉看见,那木门槛上丢着一只小小的布兜儿。他顺手拾起来,看见布兜的两根系带儿全断了。他断定,一定是贼逃出门时,大门的栓子挂住了布兜的系带,拽断了,掉在木门槛上了。他一把抓起布兜儿,回到上房里屋,在明亮的电灯下,善民老汉把手塞进布兜儿,一把掏出一摞硬硬的东西来,眼睛就瞪起来了,老天爷,竟然是一厚扎人民币!老伴数一数,是五百元。 老伴说:“你丢的那二十三个兔,连带捏死的那两个,总共二十五个,能卖多少钱?总也卖不下这五百块吧?这下好!老天爷有眼,神灵有眼,总不会亏待善人,总不宽容恶鬼!” 善民老汉咂着旱烟袋,没有说话,瞅着那一厚扎人民币,扭过头来,又瞅着案板上方的墙壁。 案板上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灶王爷的神像。那灶王爷在人间所司的差使,就是监督黎民百姓锅前炕头的一言一行,是否违犯天纪,每到农历年尽,回天宫汇报一次。黎民百姓对灶王爷真是怯畏异常,就在神像两边贴一幅对联:上天言好事,入地降吉祥。善民老汉笃信灶王爷,从来不在灶君面前说出任何贪心贪欲谋计他人的话来。 他脑子里筹思:这五百块钱怎么办?这不是在大路上拾下的,是贼娃子丢下的,贼娃子丢下的钱敢拿吗? <er h3">二 一早起来,善民老汉洗罢手脸,就划着火柴,点燃了三根紫香,又点燃了一对蜡烛,供奉在灶王爷的像前,打躬作揖,跪拜在灶君面前了。他很虔诚地仰起头,盯着灶君的面孔,嘴里嘟嘟囔囔,向灶君明心,你老看得清白,恶人偷了我的兔,把钱兜丢在我屋里了。我可没有见钱黑心,没有财迷心窍,我等那丢钱的人来取,五百块一扎子整整齐齐照原样放着。你把事情的过场看得清清楚楚,我跟俺老伴都没贪财的心思……他想叮嘱灶君,年底回天宫去的时候,你可甭胡乱汇报我呀! 没有亲眼见过善民老汉敬奉灶君的人,一定不相信如今世上尚有这等迂腐的百姓,可姚店村的人都相信,因为他们看见过。 姚店村的姚善民老汉,信了大半辈子神了。他敬奉的神,一是灶君,二是土地爷,全是神幻世界里的末等芝麻官。他年轻时,也不信神,他爸却是一切神灵的忠诚信徒,进庙就跪拜,见神就上香,每月初一敬奉灶王爷和土地爷的一拄紫香是断然不能马虎的。善民老汉当时对他爸的行为十分厌恶,常用白眼斜瞅跪拜在灶堂里和土地堂前的父亲,说出一串串亵渎神灵的话,哼!穷得锅里没米下,倒是把钱买了香蜡纸裱,烧给这两个窝囊废,顶屁哩!早该把它扔茅坑去了,还月月敬它?他父亲蹦起来,甩手就给了他两个响亮的嘴巴,又跪下去了。 事有凑巧,这年秋天,善民被拉壮丁了,同遭劫难的还有本村的姚兴娃。俩人一下子被拉到河南,开拔到一座不知名字的大山里,就到战场上了。俩人只领得一身军衣,兴娃穿衫子,善民穿裤子,刚刚学会放枪,打了一仗,倒下一片死尸,像夏收时横七竖八摆在田地里的麦捆子一样密。俩人商量说,再打一仗,咱俩也就变成麦捆子了,得跑!就在队伍转移的极好机会里,趁着天黑,俩人就偷跑了。可怜兴娃被追来的子弹击中脑壳,变成了一个孤零零的麦捆子,他却逃脱了,一颗子弹打掉了半拉子耳朵,却不影响他没命地跑。辗转月余,善民老汉一路讨吃要喝,有时住下来打几天短工,挣来十数个黑馍,背上再走,终于回到渭河平原东部原坡下的姚店村。当他呜呜哭着叙述了兴娃变麦捆子而自己丢了半拉子耳朵的经历以后,他爸顾不得安慰他的伤痛疲劳,立即点燃了香蜡纸裱,拉着他先拜灶君,再拜土地爷。教训他说,你这下该信了吧!要不是我烧香敬神,你娃子也变麦捆摆到河南的沙土里了!你看看,神灵保佑着你,那枪子儿就只能挂住耳朵,耳朵离脑袋可没隔五尺一丈!善民从此也服了,月月初一跟他爹一同跪拜灶君和土地爷,甚至比他大还虔诚几分。 “文革”闹到偏僻的姚店村的时候,乡村小学的娃娃在先生带领下,首先挖掉了善民老汉的土地堂,厦屋北山墙的墙壁上就留下一个豁豁牙牙的洞,洞上面留下一行黑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灶君被烟熏火烤变得黑苍苍的面目也被撕掉烧了。 近二年间,政策松活了,好些村子把毁掉的大寺小庙都修复起来了,善民老汉就在厦屋北山墙上又修复了土地堂,用青砖水泥砌成,倒排场了,一位捏面人的老艺人给他塑了土地神,他掏了五十块钱,心甘情愿。灶君的纸像也买到了。 善民老汉而今活得最滋润了。大儿子早已分家另过,在村子西头的新庄基上盖起一幢新屋,已经娶下孙子媳妇了,儿子和孙子常帮他犁地收割,倒也孝顺。二儿子从部队复员回西安,两口子都是吃公粮的人,年下节下回姚店看望老汉,一兜一袋尽是好吃好喝的东西。善民老汉和老伴农闲无事,清闲过余,反倒乏味,就养下一群兔子,剪兔毛卖给收购站,倒也不少收入。他的闲置的厦屋里,摆着一排排木格兔笼,多是长毛白兔,也有红兔和青紫兰兔,他只剪毛而不食肉,认为食肉是造孳。姚店人除了叫他善民老汉之外,又叫他兔老汉,也有叫善兔老汉的,村长给乡政府汇报的登记表上,却命名他为养兔专业户。 善老汉也罢,兔老汉也罢,养兔专业户也罢,善民老汉不管这些称呼里包含着几分真诚又几分嘲笑,依然照例是每月初一敬奉灶君和土地爷一炉紫香。在他看来,贼娃子丢在街门木门槛上的布兜儿,那其实是土地爷给拽断的。 谁说神不灵?神无时无处不在!神无时不在保护善良百姓,无处不在惩罚恶人好徒! “你看,咱们都睡得死死的,土地爷给咱放哨着哩!”善民老汉得意地说,“土地爷看着贼娃子偷兔哩,把我给摇醒来。土地爷看贼娃子背着兔子跑了,就把狗日的钱布兜给拽断了……你看灵不灵?” “灵!”老伴说,“贼娃子偷了二十几个兔,卖不上一百块,倒丢了五百元。老头子,我怕那伙贼不甘心……” “甘心也罢,不甘心也罢,咱都不能拿这五百块钱。咋说哩?不是咱的钱嘛!”善民老汉说,“咱挣一个,花一个,挣俩,花俩,即使挣不下一毛钱,也不能收下不义之财。” “你刚才说,这是土地爷给咱从贼娃子手里夺回来的嘛!”老伴说,“既是爷给的……” “土地爷给的也不能拿。你忘了?灶君把一切都看得清白,要是汇报到天宫,咋了?”善民老汉说,“我想,那些贼娃子,大概是穷急了。看看要过年了。没钱办年货,猴急了,就想偷人,饥寒生盗贼嘛!咱还是把这布兜跟钱……还给主家。” “还给谁呢?主家是谁?那些贼娃子还敢来取布兜儿?”老伴提出一串串疑问。 善民老汉一时也回答不了,没有开口,在想着万全之策。 “要不,交给乡政府去,或是交给派出所。”老伴说,“让乡政府或派出所……” “不行不行不行。”善民老汉打断老伴的话,“贼娃子躲派出所,跟老鼠躲猫一样,怎敢到乡政府、派出所领布兜?那不自投罗网!” “那……咋办?”老伴说,“交又不能交,搁又不能搁,这五百块钱倒该咋着办?” “我看哪!那贼娃子既能偷兔,必是舍不得丢下的票子,十有八九要来取。他来了,说几句好话,认个错,咱把钱跟布兜还给他不就完了!” 老伴点点头。 善民老汉照例去抚弄他的兔。老两口很坦然,也很从容,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er h3">三 善民老汉正睡得沉,正在做着好梦,就觉着一个人一手掐着他的喉咙,一手捉着明晃晃的刀子,那人的脸上全用黑墨涂得一脸模糊,一条黑布蒙住了鼻子和脸颊,只留一对白仁多黑仁少的眼睛珠子在外头。他想说话,喉咙被掐着,舌头转不动了。 那人把一块烂布塞进他的嘴里,松开了手,一把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善民老汉一看,老伴的嘴也被一只臭袜子塞住了,被另一个人拽起来,那人也是把脸涂得一塌模糊,只留两只牛眼在外头。老汉再一转脸,就看见脚边的桌子旁边还坐着两个同样打扮的人,手里玩着刀子,嘴角咂着烟卷。 “拽下来!”坐在桌子正中的那人命令,他大概是这一伙恶鬼的头儿,“把这两个老熊拽到地上来!” 善民老汉被那小子一把拽下炕来,几乎栽了一跤。他从不习惯穿内裤睡觉,光溜溜赤条条被拽到脚地上,连忙用双手捂住下身。他一看,老伴也被赤裸着拽下来,和他站在一排,老伴羞得蹲下身去,又被拽起来。 “听着:谁要是敢把嘴里的东西掏出来,就挨一刀!”那头儿把手里的刀子抛起来,电灯下寒光闪闪,落下来又接在手里,命令说,“你俩老熊听着:学着兔子蹦吧!让哥儿们开开心,你不是兔老汉吗?就学兔子蹦吧!” 那个一直厮守着他的家伙一把把他按倒在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逼他学兔子蹦跳…… 善民老汉冻得浑身像筛糠一般抖,简直支撑不住了。老伴已经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他在脚地上来来回回爬行的时候,早已猜断出来,这四个家伙肯定是偷兔子而丢了钱兜的恶鬼,“二返长安”来了。 “你老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那头儿撇声窝腔地问,“你说,明白了吗?” 善民老汉早已苦不堪言,实际上也不能言,嘴被堵着。他心里骂,我早把钱照原样装在兜里,只等着你们来拿,早知如此,该是交给派出所才好,或者塞到灶堂里烧了。他实在想不到,这些贼会采取这样的手段来讨钱,委实跟土匪一样暗偷强掠。他只好点点头,表示他明白他们的意图。 “明白了好!”头儿说,“既然你明白了哥儿们今日黑来做啥,你就自己拿出来,甭劳哥儿们翻箱捣柜。让他站起来。” 善民老汉站起来,从炕头的木箱里一把拽出布兜儿。那头儿一伸手就抢过去,掏出那一厚扎票子,自言自语说:“倒是没动!” 善民老汉心里不屑地说,我可不吃昧心食。 那头儿朝另外三个蒙面人努努嘴,其中一个把刀子拔出来,逼着善民老汉和老伴蹲在地上,那刀子尖就顶着他的后心。另两个家伙已经跳上炕,那张千把元的存折和三百多元的现金自然不能幸免。老汉动也不敢动,只怕那刀尖刺进肉里去。一千多块钱虽然可惜,而他和老伴的性命怎么也不能丢在这伙强盗手下。他悄悄捏住老伴的手腕,怕她一时沉不住气而跳起来护钱,事情完全就糟了。 那头儿再努努嘴,另三个蒙面人就动手把善民老汉和老伴的手脚捆起来,扔到炕上,用被子盖住,然后走了。 “拜拜!”一个说。 脚步声响到前院去了,消失了。 老汉把嘴在炕沿上搓擦,终于弄掉了毛巾,又用牙齿撕开了手腕上的绳子,再解开脚腕上的绳索,拉亮电灯,给老伴拔了嘴里的烂布袜子,解开手脚,老伴几乎被折腾得半死了。 他搂住老伴,“呜”地一声哭了。 深更半夜的哭声,惊动四邻,邻家的男人女人闻声赶来,惊恐地听着善民老汉的叙说。本族的侄儿姚天喜气得脸色铁青,直抱怨堂伯太糊涂,你昨日一整天为啥不吭一声?人家前天晚上偷了兔,丢了钱,你倒好心肠等人家来取!天下哪有这样愚昧的善人!你昨日要是透一点风,我们几个小伙子就有了防备,非把狗日砸成肉……发了一通牢骚,就骑上车子出了门,奔派出所报案去了。 <er h3">四 侄儿领着派出所的两位年轻警官到来时,天已微明。两位警官详细询问了经过,又拍了照片,又捡拾了几个蒙面人丢在地上的烟巴子,又带走了捆绑善民老汉和老伴的塑料纸绳儿,就告别了。 临走时,一位警官说:“大伯,你这人真是……不可思议!贼偷了你的兔,你反而等着贼来取他们丢下的钱!还怕贼不敢去派出所,因此就不交给我们。真是不可思议!像你老儿这样的善人……我还没见过哪!” 另一位警官站在旁边摇着头笑。 二儿子接到族里弟弟天喜打去的电话,早饭时间就急急忙忙从城里赶回乡下来,问清了遭窃的经过,也数落起父母来:“太糊涂了!糊涂的叫人无法理解!简直成了天方夜谭!而今社会发展到啥样的地步了,你还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下你看看,人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未必都是!你行善,他偏做恶……真是糊涂透顶!” 他在等待,等待派出所的警官来向他报信,贼娃子抓住了!可是等了五天,还不见音讯。老汉越等越烦,等不住了,也烦得躺不住了,一骨辘爬起来,一把撕了灶君的像,塞到灶堂里,又奔出里屋,捞起双刺镢头,把土地爷的坐像一镢头就挖了出来。他在嘟嘟嗓囔地骂:“你这个废物!恶人糟践我老汉的时光,你做球去了!我给你烧了一辈子香,你……” 善民老汉瞪着血丝斑驳的眼珠,抡着镢头,甩开老伴拉扯的手,捶砸着倒在地上的土地爷的泥坯身躯,口里骂着:“我不行善了!善人善行尽吃亏!我也做恶呀!我也学歪人的样儿呀!哪怕死了下地狱,活着再甭受恶气!” 老汉把土地爷砸得粉碎,扔了镢头,又奔进厦屋,从兔笼里抓出两只长毛白兔,走到院庭里,往砖石台阶上猛磕两下,活蹦乱跳的兔子顿时耷拉下脑袋,在地上蹬着后腿。 老伴惊慌地喊:“你疯了?” 老汉强硬地答:“我没疯!” “今晌午吃兔肉!”善民老汉动手剥皮,双手已染得鲜血淋淋,“咱不能当兔子,当兔子太软绵了,我要吃兔,狼才吃兔。人都怕狼,我也学狼呀!” “疯了疯了!”老伴又气又急,“我看你八成是疯了!” 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一位警官走进屋来,笑说:“姚大叔,听人说,你养兔不吃兔,也不杀生,今日倒开杀戒了!” 善民老汉头一甩:“我学手哩!” 警官要他上车,到派出所去一趟,却不说做什么。善民老汉洗了洗手,就上车走了。 走进一间房子,警官打着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可以抽烟,也可以喝茶,只是不要说话,说是让他等一等,所长一会儿要和他说话,现在需得等一等。 善民老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摸出烟袋来,一边吸烟,一边打量这间房子。房子很小,用一道黄布隔成两半,可以看见那一半的苇席顶棚。稍坐一阵儿,就见那边房子有人在说话,他听得十分真切。 “你说一遍,你俩老熊学兔子蹦吧!让哥儿们开开心!” “你俩老熊学兔子蹦吧!让哥儿们……” 善民老汉还没听完,脑子里“嗡”地一响,呼地蹦了起来,手里攥着烟袋,骂了一句:“好个狗日的!”就一把拉开黄布帐子,奔到房子那边。 一位警官坐在椅子上,一个小伙站在房子中间。善民老汉走到小伙面前,死死盯着那小子的眼睛,白仁多而黑仁少,就是那个发号施令让他光屁股学兔子蹦的家伙!他一巴掌扇过去,那小子打个趔趄,又站直了。那位警官忙拉住他的胳膊,问:“大叔,口音听准了?” “听准了!” “模样子能辨认出来不?” “我辨得出他的眼睛!白仁多黑仁少,狠毒的坏种全是这一号眼睛!” 善民老汉使劲挣脱警官拉他的手,却挣不脱,急得气喘吁吁,双脚跳弹……警官劝:“姚大叔,你只要把人认准,有法律收拾他,你可不能动手打!”说着便把他拉出门去,推上吉普车,送他回家。他问警官,这贼是哪里人?谁家老子就养下这样一个孽种?警官说,这贼是姚店村西边韩寨子的,他爸叫韩豆腐,磨了一辈子豆腐。善民老汉张大嘴巴,“噢噢”了半天,大为惊诧:“啊呀呀!韩豆腐跟我一样,也是顺民百姓,善得跟菩萨一般样儿,怎么养下这号东西?”警官笑着说:“他爸善良不等于儿子都善良,这问题嘛……复杂啰!” 他又问警官,另外三个贼抓住了吗? 警官告诉他,这一伙贼共有八个人,这次全抓起来了,只有一个外逃,正在追捕。 老汉大兴感叹:“那东西穿得也不错,脸上红堂堂的,不像是没钱花没饭吃喀!” 警官说:“根本不是!” 善民老汉不说话了,抽起旱烟,心里纳闷,吃得好又穿得阔,怎么还做贼抢人呢?并非是饥寒才生盗贼,并非是得温饱而能修礼义吧? 吉普车在秋天的原野上奔驰…… 窝囊——献给古原的女儿 听见钥匙钻动铁锁时的“吭登”一声响,她像遭到电击一般心惊肉跳,从坐着的草苫子上跳弹起来,心理反应出来的第一个信号就是,完蛋了!她死死盯着窑洞木门板被推开,朦胧的月光从启开的窑门里泻进来,接着闪进来两位红军战士,朝她喊着,叫她出去。 她背靠窑壁,双手背后,想在墙壁上摸到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光光的窑壁连个木撅也没有。她尽管确信无疑他们是拉她出去枪毙或活埋,还是禁不住要问:“出去干什么?带我出去干什么?我不去……”回答说是队长要和她谈话。她不信,要谈就到明天去谈。前头已经有十多个人就是这样半夜里被拉出去枪毙了或活埋了。 两位红军战士动手拉她出去。她又喊又叫,大喊大叫,她要喊得叫得让临近那些窑洞里的红军战士都知道,她被枪毙了,在今天夜里。两只手被缚在背后了,一块烂布堵塞了嘴巴,她被拽出窑洞来。 出了窑洞,那两个红军战士一声不吭,一个从地上拾起铁锨,一个从地上捞起铁锹,扛在肩上,押着她朝前走。她现在就进一步断定了,她将被活埋。扛在他们肩上的铁锨和铁锹,既是押赴她的武器,又是挖坑的工具。他们到这个囚禁她的窑洞来的时候,早就准备下了。 他们向看守囚窑的那位小战士挥了挥手,那位小战士背着枪就从另一条岔道上走去了。她自三天前一个深夜被投进这个囚窑以来,就认识了这个看守她的小战士。他给她送进一碗水或两个包谷馍。她问他话,他只摇头摆手,眼里滑过一缕畏怯的光,像怕沾染瘟疫一样的光。三天毕竟混得半生不熟了,他告诉她,这个窑洞和50米外的另一个窑洞,囚过十七八个人了,那个窑洞不甚清白,他负责看守的这个窑洞囚过九个人,她是第九个,又是唯一一个女的。都是黑夜关进来,黑夜叫出去,出去了就再没有回来。连她在内的九个人,都是从西安来的,从口音上一下子就听清白断定了,没有山里人。她就在心里确信下了一条传言:从西安投奔到游击队里来的红军战士,齐个儿审查,凡审查过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不由得朝那消失在月色里的小战士望了一眼,感激他向她说了这点情况,使她能死个明白;她对那即将消失的背影寄托着唯一的希望,你可千万不要牺牲,活到胜利,把她和他看守过的那些被审查得无影无踪了的从西安来的红军的事告诉给人民…… 月色朦胧。朦胧的月光下的黄土群山失却了荒寂而徒生了妩媚。星光灿烂,不闻狗吠,不见灯光。连绵的秃山伸展到黑暗里。她知道这山的那一头因为埋葬着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而闻名于世。山的这一头已经从陕西伸展到甘肃东部,现在也闻名于世,那是因为这儿活跃着一杆红军的人马,不甘奴役的黄帝的子孙。这儿是陕甘红军的根据地,“红窝子!”这是一九三五年的深秋初冬季节,这个红窝子里正在自战得疯狂。仅仅因为从西安混进根据地来一个国民党特务的事,“左”派领导人就把那些从西安投奔革命来的红军战士全部清除了。这当儿,毛泽东领导的中央红军已经完成了长征,进入陕北了。她在跟着那两个扛着铁锹铁锨的红军战士走向死亡的时候,尚不知道明天或者后天顶迟外后天就会停止这种自戕,周恩来愤怒地制止了“左”派残忍到愚蠢的“革命措施”。 然而她无法等待了。 她今夜将走向大地的深处。 她愤怒,她不愤怒。她悲哀,她不悲哀。她悔恨,她不会悔恨。她痛苦,她不痛苦。她想哭,她哭不出来。她想喊,她喊不出什么。她想骂,她不知道该骂谁。她绝望,她不绝望。她害怕,她不害怕。她想活,她不能活了。她不想死,她不能不死。她不该死,她不该死也得死……她只觉得窝囊! 她冒死从西安跑到这个饥不得饱食寒不得棉衣病不得诊治的荒僻山沟来闹共产,唯一的思想准备就是大不了死了去。她设想过战死或被敌人抓住处死,唯独没有想到会被自己人活埋了!因为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当她跟着要活埋她的自己的战友走向死亡的土坑时,现在脑子里只剩下一种窝囊的情绪了。 她从来也没有窝囊过,她从来就是个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窝囊气儿的人…… 一座坦荡如砥的古原。古原的东边,临一条大川,过川即进入秦岭。她死后三十多年,北京的考古学家在那儿发现了猿人的遗骨。古原的西边沿,下临开阔无际的渭河平原,站在原边上,晴朗的日子可以眺见西安城心里钟楼的金顶。她死后二十年时,为第一个五年计划施工的工人们在这儿挖出了“半坡遗址”。古原的北边,依然是一条河川,川里风景秀丽,以柳色迷醉千朝百代的送别之人。只有南边靠着巍峨的秦岭,如在海边就该是一个半岛。她就出生在这个古原上,靠近东边,一个古老村子里的古老的农家,一个在她活着被称做财东而在她死后十余年被称做地主的家庭。 她一出生就成为老财东的掌上明珠。老财东对先她出世的三个哥哥施以严厉的家教,轻则瞅视呵斥,重则戒尺抽掌心,决不宽恕,而独独恩宠独生女子。她长到五六岁,老财东还是忍不住把她抱起来,亲她咬她的红脸蛋,咬得她疼得嗷嗷叫,呜呜哭,急了揪他的稠密的胡须和稀疏的头发,他也不管,再把她架到脖子上在院子里颠跑,连她的妈妈也觉得看不过眼了。妈妈给她裹脚,一条丈余的白布,裹得她在地上打滚,母亲还是不松不饶。老财东回来了,一把把妈妈推了个仰八岔,气呼呼地解开了裹脚布,塞到灶下烧了,抱着她的麻辣辣疼着的双脚,用手揉,用热气哈,说谁以后再敢裹她的宝贝女儿的脚,他就把谁的手用刀斫掉!妈说,长一双丑大脚,就甭想找到婆家了。老财东说,天足天足,天赐之足,神圣不可改样儿!不仅是独生女儿的缘故,老财东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不信土神信洋神了,一位美国传教士不择远僻,五十年前就驻足古原传教,禁烟,放足,施善。老财东身体力行,首先在自家屋院里废除男尊女卑,提高女权,提倡天足。她第一个进了村办的学堂。 老财东牵着女儿的手送她进村学,村巷里拥挤着庄稼汉男女老少,像看西洋景一样看这个女子怎样走进男娃的天下——村学学堂。她蹦着跳着,就那么欢欢蹦蹦地走进学堂里去了。老财东以他的威严把女儿交给那位固执迂腐却又胆小殷勤的老先生,安排了她的学习上和待遇上的问题,却忽视了一个刻不容缓的水火之事,即女儿拉屎尿尿的问题,从而酿成笑料。 那个老先生坐学馆,根本不分上下课时间,只有上学和放学。在先生不授课的时候,学生可以自由去茅房。她想尿了,就跑出教室,看看男生们出入那个小茅房,不知自己该朝哪儿去。因为原先没有女生,所以茅房也用不着划分男女。她急了,憋不住了,看见小院另一角有个更小的茅房,无人出入,就跑过去。刚进门就拉开裤带,蹲下就尿。不料老先生正蹲在里边,吓得一把提起裤子匆匆走了。她看见老先生难堪的脸色,慌慌失神的样子,哈哈哈开心地笑起来。村里人把此事扩张,说老先生把半撅子屎还没拉下来,慌忙中带到裤裆里……她却落下了一个不雅的绰号,疯女子。 疯女子长到十四五,在老先生的膝下,背记了一脑子“中庸”“大学”的古董,尤其是练下了一笔好字,老先生向老财东表示,才女把他的学问学完了,字儿写得甚至超过他的水平了,应该去县里的学馆,他的老师在那儿坐馆。老财东十分得意爱女的天资和才慧。适逢春节,他把女儿叫到书案跟前,亲自磨墨,亲自裁纸,把一支毛笔交到女儿手里,让她书写下红纸对联,贴于街门两边的门框上。老财东手端水烟壶,站在一旁欣赏品评,骨架像柳,运笔似欧,有柳的阳刚之气,又有欧的柔韧之风,细品则非柳非欧,一种潇洒自然的风采飞扬于一笔一划之中,真是有刚有柔刚柔互济的大丈夫气数。新年过后,他没有听信老先生要他把女儿送往在县城坐馆的那位老老先生的话,而是凭着那位美籍教士的指点,把女儿送到西安的教会中学去了…… 就要翻过一道梁了,嘴被堵塞死了,无法喘气;缚着双臂,走路鼓不上劲;她的心被憋得要从胸脯里冲出来似的急迫地跳着,大汗淋漓;双腿像两根木头不听从意志的调动了,脚下一闪,终于没有到达坡梁的顶头而摔倒了。那么直愣愣摔倒下去,她却感觉不到疼痛,身上像裹着一层厚厚的棉垫似的;胳臂被绳索捆扎得麻木了,她已经感觉不到胳膊和双手的存在了,被砍掉了双翅的鸟儿大约就是这种感觉。那块烂布塞在嘴里,渐渐变硬,硬得没有布的质感而有石头或锈铁的感觉了,后来就连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嘴巴的存在。脸颊也麻木得没有知觉了,她没有脸了。脑子也麻木了,麻木到大约只有一根微细的末梢神经还活着,使她能意识到她还活着。如果就在这儿挖一个坑,把她埋进去,或者把她拖上梁顶,推下山崖,再好不过了。她的麻木的肉体和麻木的心都会感觉不到窝囊和痛苦。 她躺在坡梁上,闭着眼,没有睁开的力气。猛然间她的右胳膊上被刺了一针,或是一刀?疼得她忽地坐起,又随之摔倒,左臂上也疼了那么一下。却没有再坐起来,紧接着,两条胳膊上像有千万个针尖在刺扎,脸颊上也被刺了一下,又一刺,一下一下一下像无数的针尖在上下轮番刺扎着。针刺似的疼痛向背脊向胸腹向大腿小腿双脚蔓延,就像烈焰的千万条火舌在周身扑舔。她像野兽一样嗥叫,打滚。随之一切都没有了,针扎除去了,火舌也飞逝了,只留下一种稳定的隐约的烧疼,她忽然坐起来,啊!有胳膊了,有手了,有嘴也有脸颊了。她看一眼左右,两个红军战士站在两边瞅着她,她才发觉,他们解除了她的胳膊上的绳索、拔掉了她嘴里的烂布,那针扎火的的骤疼是堵死的血液获得自由后疯狂奔涌的结果。她侧过头,刚刚从麻木状态里恢复了思维能力的心,就意识到那个沉重无比的死的含义,对那两个小战士说:“你俩非活埋我不可吗?” “这是命令!上级领导的命令!” “这命令要是错了呢?” “不可能!” “那么你就相信我是狗特务无疑了?” “那不会错!” “你怎么知道不会错呢?” “你怎么从西安跑到这儿来?又不是党派你来,又不是像俺俩一样,受压迫受不住了才来造反!你不是没吃没穿,又能念书,你跑到这山沟来闹啥革命嘛!洋学生……” 她颓然闭上了眼睛。她无法向他们说清白她为什么要投奔根据地。他们可能是陕北或陇东某个山屹崂的穷娃子,没吃没穿,遭恶霸欺凌,于忍无可忍的愤怒里投奔红军复仇来了。她为什么而来呢?她说出来他们能相信吗?她痛苦地摇摇头,想起肃反小组和她谈话的事来。 这是她被投入囚窑三天里的唯一一次谈话,毋宁说是审查。那位戴着近视镜的肃反干部,上下打量她,一双寒气四溢的眼睛透着冷峻凛冽的光,让她交待。她叙述着投入革命的短暂的历程。 “你出身于一个老财主家庭,对吗?” “是的。” “你先受封建教育后受基督教洗礼是个才女能写一笔好字是老财主的掌上明珠阔小姐,你随身一变又成了共产党员红军战士?你的把戏变得太拙劣漏洞百出而你还继续欺骗!” “这是我的实际经历,你问我我就老实地说出来。” “既然这个反动阶级主宰着的反动社会能满足你享乐能提供你受教育的种种机会,你为什么要与你所属的反动阶级相对抗呢?” “我在课外阅读中接触了进步书刊……” “如果一两本进步书刊能把一个阔小姐影响成红军战士,那么我们都扔掉枪杆子去印进步书刊去影响反动阶级的军队警察特务岂不更轻松!” “这……” “这种说法如果是美妙的幻想,那么把你的家庭和你接受的教育和影响与一个反动阶级的爪牙——国民党的狗特务连接起来,更切合规律也更合理!我没有时间再看你尚不圆熟的特务手段……” 她又被送进囚窑。 她看着那两个小战士的脸,这是两个相当英俊的脸孔。一个胖点,一个瘦点,比较起来那瘦的比胖的更英俊一些,月亮下就更显得俊气了。他们肯定都不识字,顶多到红军队伍里来后认下了几个字,肯定还没染指过人类堆积如山的知识的书库。他们投奔红军的动机首先是为了活下去。要他们明白她这样能活下去的人为什么还要与活不下去的他们一起冒死革命的道理,还需一些时日,起码不是今晚就能理解的事。他们坚信不疑她是狗特务,使她虽然痛苦却无法仇恨这两个可爱的小战友。即使对审问她的那位干部的愚蠢狭隘和可笑的固执,她也无法仇视,她依然觉得他是她的尊敬的领导,只不过是被混入阵营的西安来的特务搞得六神无主了…… 两个战士站起来,重新扛上他们的工具,铁锹和铁锨,说:“走——” 她站起来,跟他们走上梁顶。要下梁了,梁下的那个沟道,可能就是她的葬身之地。她说:“把我的手捆起来,把我的嘴塞起来!” 俩战士一愣,说:“下坡捆着手走不成!只要你不乱跑,不用捆了。” 她喊:“不!我要你照原样捆着手,塞住嘴,走不下去我滚下去!” “你疯了?” “我要麻木!” 他们再对视一下,就拉着她的胳膊,朝坡梁的背面走下去…… 她没有得到麻木,她清醒着。她又感到了窝囊…… 教会办的那所女子中学里的女教员,好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个脸孔,一种腔调,一律都骂共产主义邪说。疯女子的疯劲终于忍不住:“老师,最好给我一本宣传共产的书,看看到底怎么混帐!”老师大惊失色:“你想要死啦?”她愈觉奇怪,愈神秘,愈想千方百计找到那样一本书或一张报纸……果然,她成为共产主义学说狂热的追随者与实践者了。那个把这样的一本书借给她读的人随后成了她的丈夫,他们生过一个男孩,两人投奔红军时把儿子寄养到男方的老家里了。他和她是乡党,他也是古原上的一个财东的儿子。他黑黑的脸膛,十分强壮又十分俊。他在中山中学校,是学生地下组织的头儿。她爱他爱得热烈而疯狂。他已经在半年前牺牲了,那个黑脸汉子。不知肃反小组还审查他不? 三年前,国民党教育部长戴季陶来西安视察,要对学生代表训示。她搞到了听训证,朝民乐园礼堂赶去。民乐园是个游艺场所,鸡肠小巷,七交八岔,交交岔岔里都是小门面小铺店小吃铺小茶馆小把戏小婊子院,在这儿能看杂耍的说书的清唱的猴戏的表演,也能吃到甜的辣的酸的荤的素的热的冷的各种风味饭食,还有高档婊子低档婊子以及一块烧饼睡一觉的末等婊子可供各色嫖客选择。西安的行政要员们出于万全之策,出其不意地选定了这个下等国民游艺娱乐的不大雅静的场所让戴部长屈尊露脸。 戴部长既有一表人才又有一表口才,从理论和道德的几种角度阐释委员长的学生应该潜心读书抗日的事由政府来管的宗旨。他没有料想到听众中正有一些蓄意破坏委员长的宗旨的赤党学生,他们是专门给戴部长下巴底下支砖给眼里揉沙子往耳朵里灌水给脸上泼尿来的。讲没讲几句,一张张字条自下至上飞箭般传递到讲台上,主持会议的人搪塞说,等讲完话再回答问题。于是字条儿不传了,有人站起来提问了,提问又变成乱纷纷的质问了:请问戴部长,眼看日本飞机要飞进潼关,学生怎么念书?请问部长先生,不见你讲一句抗日,句句倒离不了防共,现在是共产党占中国的地盘大还是小日本侵略我国的地盘大?剿共当急还是驱逐倭寇当急?委员长到底犯了啥毛病?戴部长脸孔越拉越长结结巴巴支支吾吾气急败坏起来,说学生提出的问题正是赤化的言论。此刻礼堂里哄堂大笑,一声尖锐的呐喊响彻礼堂:“打这小倭寇的乏走狗!”众人一惊,半截砖头飞将过去,直向戴季陶脑门砸去。接着是飞舞的石头、酒瓶、木柴棒子。戴部长钻到桌下,爬到窗前,跳出窗子,落荒而逃。戴部长惊魂未定,只说是古都西安属历朝历代的圣地,民风淳厚的礼仪之邦,没料到竟是砖头瓦砾的干活,倒应了关中多冷娃的笑谈。 从西安最龌龊的角落向全城传播着一个惊人的笑话,堂堂教育部长在民乐园挨了学生的砖头,跳窗子跑球了!抡出头一块砖头而且呐喊叫打的竟是一个女生!传说这女生是陕北过来的一个红军的神枪手云云。其实呢?她是古原上的一个老财东的千金宠女,一个基督教会学校的学生…… 她完全暴露了。她和她的黑丈夫把刚刚出世的儿子交给孩子的奶奶去喂养,就投奔红军游击队来了。她们先扮装成一对洋场阔少,出了西安,再扮成一对讨吃要喝的叫化子,终于走进了游击队的根据地…… 两架山梁之间的一道狭窄的河沟。从那架坡梁翻过来,下到河沟里,不容分说,他们把她的双手和双脚都捆缚起来,然后转过身去,随意选择了一块荒地,挖起坑来。 她瞅着他俩在挥锹舞锨,给她挖造墓穴,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她只有窝囊了。 他们挖好了土坑,走过来,拉她走向土坑,给她解开脚上手上的绳子,在土坑前站住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看看这个瘦的,又看看那个胖乎一点的,说:“你俩……叫我一声……同志吧?” “特务!” 她浑身一颤,随之就跌进了上坑,疯狂了似地喊:“你们终究会明白的!回去捎话给肃反小组那个眼镜,他会后悔的……” 一九五零年,人民共和国第一个国庆纪念日到来的时候,她被追认为烈士。她叫张景文,窝囊至死时,年仅二十四岁。 霞光灿烂的早晨 不管夜里睡得多么迟,饲养员恒老八准定在五点钟醒来。醒来了,就拌草添料,赶天明喂完一天里的第一槽草料,好让牲畜去上套。 他醒来了,屋子里很黑。往常,饲养室里的电灯是彻夜不熄的,半夜里停电了吗?屋里静极了,耳边没有了缰绳的铁链撞击水泥槽帮的声响,没有了骡马踢踏的骚动声音,也没有牛倒嚼时磨牙的声音。炕的那一头,喂牛的伙伴杨三打雷一样的鼾声也没有了,只有储藏麦草的木楼上,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响动。 唔!恒老八坐起来的时候,猛乍想起,昨日后晌,队里已经把牲畜包养到户了。那两槽骡马牛驴,现在已经分散到社员家里去饲养了。噢噢噢!他昨晚睡在这里,是队长派他看守一时来不及挪走的农具,草料和杂物,怕被谁夜里偷了去。 八老汉拉亮电灯,站在槽前。曾经是牛拥马挤的牲畜圈里,空荡荡的。被牛马的嘴头和舌头舔磨得溜光的水泥槽底,残留着牲畜啃剩的麦草和谷秆。圈里的粪便,冻得梆梆硬,水缸里结着一层麻麻花花的薄冰。 忙着爬起来干什么呢?窗外很黑,隐隐传来一声鸡啼,还可以再睡一大觉呢。屋里没有再生火,很冷。他又钻进被窝,拉灭电灯,和衣躺着,合上眼睛,却怎么也不能再次入睡…… 编上了号码的纸块儿,盖着队长的私人印章,揉成一团,掺杂在许多空白纸块揉成的纸团当中,一同放到碗里,摇啊搅啊。队长端着碗,走到每一个农户的户主面前,由他们随意拣出一只来……抓到空白纸团的人,大声叹息,甚至咒骂自己运气不好,手太臭了!而抓到实心纸团的人,立即挤开众人,奔到槽头去对着号码拉牲畜。一头牛,一头骡,又一匹马,从门里牵出来了,从秋天堆放青草的场地上走过去,沿着下坡的小路,走进村子里去了。 队里给牲畜核了价,价钱比牲畜交易市场的行情低得多了,而且是三年还清。这样的美事,谁不想抓到手一匹马,哪怕是一头牛哩!恒老八爱牛,要是能抓到一头母牛,明年生得一头牛犊,三年之后,白赚一头牛了!唉唉,可惜!可惜自己抓到手的,是一只既不见号码,也不见队长印章的空白纸团…… 不知从哪个朝代传留下来抓阄的妙法,一直是杨庄老队长处理短缺物资的唯一法宝。过去,队里母猪生了崽,抓阄。上级偶尔分配来自行车、缝纫机或者木材,抓阄。分自留地、责任田,抓阄。十年不遇的一个招工名额,仍然抓阄。公道不公道,只有阄知道。许多争执不下的纷扰,都可以得到权威的解决。老好人当队长,为了避免挨骂和受气,抓阄帮了忙。虽然没能得到一头牲畜,恒老八不怨队长。队长本人也没抓上嘛! “老人,你今晚……在饲养室再睡一夜。”分完牲畜,队长说。 “还睡这儿做啥?”恒老人瞅着牛去棚空的饲养棚。 “看守财产。” “你另派人吧!”老八忽然想到,在没有牲畜的饲养室里,夜间睡下会是怎样的滋味儿哩! “你的铺盖还在,省得旁人麻烦……” 吃罢晚饭,老八像往常一样,在朦朦的星光下,顺着那条小路走到远离村庄的饲养场。他坐在炕头,一锅连一锅抽旱烟,希望有人来这儿说说闲话,直到他脱衣落枕,也没有一个人来叩门。往昔里,饲养室是村里的闲话站。只有伙伴杨三的儿子匆匆进来,取走了他老子的被卷,一步不停地转身走了。杨三抓到手一头好牛,此刻肯定在屋里忙着收拾棚圈和草料,经管他的宝贝牲畜哩! 杨三抓到的那头牛,是本地母牛和纯种秦川公牛配育的,骨架大,粗腿短脖颈,独个拉一犋大犁……八老汉早在心里祈愿,要是能抓到这头母牛就好了,可惜……这牛到了杨三家里,准定上膘,明年准定生出一头小牛犊。人家的小院里,该是怎样一种生气勃勃的气派……他嫉妒起杨三来了。 满打满算,杨三不过只喂了两年牲畜,却抓了一头好牛。杨恒老汉整整喂了十九年牲畜了。“瓜菜代”那年,队里牲畜死过大半,为了保住剩下的那七八头,队长私自分到社员家保养。养是养好了,上级来人却不准分,立时叫合槽。大伙一致推选他当饲养员。经过干部社员的商议,为了给塬坡上的田地施肥方便,咬着牙把伺养场从村里搬迁到坡上来了。 从新盖起的饲养场到小小的杨庄,有两华里坡路。青草萋萋的地塄上,他踩踏出一条窄窄的小路。阴雨把小路泡软了,一脚一摊稀泥。风儿又把小路吹干了,变硬了,脚窝又被踩平了。日日夜夜,牛马嚼草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和谐悦耳。牛马的粪便和草料混合的气味,灌进鼻孔,渗透进衣裤的布眼儿…… 这样的生活今天完结啰!从明天开始,他就要在自个的责任田里劳作了。晚上嘛,和贤明的老伴钻进一条被筒,脚打蹬睡觉呀!整整十九年来,他睡在塬坡上的这间饲养棚里,夏天就睡在门外的平场上,常常听见山坡沟壑里狼和狐狸的叫声。想起来,他自觉得尚无对不起众社员的地方。集合起来的那七八头牲畜,变成了现在的二十头,卖掉的骡驹和牛犊,已经记不清了。可惜!没有抓到一头…… 挂在木格窗户上的稻草帘子的缝隙里,透出一缕缕微微的亮光。山野里传来一声声沉重的吭哧声,伴和着车轮的吱吱响,响到屋后的小路上来了。谁这样早就起来干活呢?家伙! 一听见别人干活,恒老八躺不住了。他拉亮电灯,溜下炕来,一边结着腰里的布带,一边走到门口。他拉开门栓,一股初冬的寒风迎面扑来,打个寒颤,走出门来。场地上摊开的草巴巴上结着一层霜。地塄上的榆树和椿树,落光了叶子的枝桠上,也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灰白的雾气,弥漫在坡坡沟沟上空,望不见村庄里高过屋脊的树梢,从村庄通到塬坡上来的小路上,有人躬着腰,推着独轮小车,前头有婆娘或女儿肩头挂着绳拽着。那是杨云山嘛!狗东西,杨庄第一号懒民,混工分专家,刚一包产到户,天不明就推粪上坡了。勤人倒不显眼,懒民比一般庄稼人还积极了。好! 八老汉鄙夷地瞅着,直到懒民和他的婆娘拐进一台梯田里。他想笑骂那小子几句,想想又没有开口。懒民在任何人当队长的时候,都能挣得全队的头份工分,而出力是最少的。懒民最红火的年月,是乡村里兴起凭唱歌跳舞定工分那阵儿……好!一包产到户,懒民再也找不到混工分的空隙了!看吧,那小子真干起来,浑身都是劲哩!既然懒民都赶紧给责任田施冬肥,恒老八这样的正经庄稼人还停得住么?回,赶紧回去。“冬上金,腊上银,正月上粪是哄人”。要是再下一场雪来,粪上就不好进地了。 恒老人返身走回屋里,把被子卷起,挟在腋下,走过火炕和槽帮之间狭窄的过道,在尽了最后一夜看守饲养室的义务之后,就要作永久性的告别了。回头一望,地上洒满草屑,以及昨日后晌抓阄分牲畜时众人脚下带来的泥土,扔掉的纸块,叫人感觉太不舒服了。老汉转过身,把被子扔到炕上,捞起墙角的竹条长柄扫帚,把牲畜槽里剩下的草巴巴扫刷干净,然后从西头扫起,一直扫到门口。他放下扫帚,又捞起铁锨,想把这一堆脏土铲出去。刚弯下腰,肩膀猛地受到重重地撞击,铁锨掉在地上了——一匹红马,扬着头,奔进门来,闯到圈里去了。 恒老八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红马闯进圈里,端直跑到往常拴它的三号槽位,把头伸进槽道里,左右摇摆,寻找草料,打着响鼻,又猛地扬起头来,看着老八,大约是抱怨他为啥不给它添草拌料? 老汉鼻腔里酸酸的,挪不开脚,呆呆地站着。红马失望地从圈里跑出来,蹄下拖着缰绳,站在老八跟前,用毛茸茸的头低他的肩膀,用温热的嘴头拱老八的手,四蹄在地上撒娇似地踢踏。 八老汉瞧瞧红马宽阔的面颊,慢慢弯下腰,拾起拖在地上的缰绳,悄悄抹掉了已经涌出眼眶的泪水。这匹红马出生时,死了老马,是他用自家的山羊奶喂大的(队里决定每天给他五角钱羊奶的报酬)。这匹母马,已经给杨庄生产队生过三头骡驹了。 “哈呀,我料定它在这儿!” 八老汉一抬头,红马的主人杨大海正从门口走进来,笑着说: “整整踢腾了一夜。嘿呀呀!闹得我一夜不敢合眼。好八叔哩,你想嘛,八百块,我能睡得着吗?”杨大海咧着大嘴,感慨地叙说,“天明时,我给它喂过一瓢料,安定下来,我才躺下。娃娃上学一开街门,它一下挣断缰绳,端直往这儿跑!” “唔!”恒老八一听,心里又涌起一股酸酸的东西,支吾着。红马大约还不习惯在大海家窄小的住室里过日月吧,马是很重感情的哩! 杨大海表示亲近地抚摸一下红马披在脖颈上的鬃毛。红马警惕地一摆头,拒绝大海动手动脚。大海哈哈一笑,说,“它亲你哩!八叔。” “给马喂好些,慢慢就习惯咧!”恒老八把缰绳交到大海手里说,“回吧!” “唉!要是我能抓到一头牛就好咧!”大海接住缰绳惋惜地说,“‘八百块’拴到圈里,出门一步都担心。人说务马如绣花。把我的手脚捆住了,出不了门咧!女人家喂牛还凑合,高脚货难服侍……” 话是实话,八老汉信大海的话。大海是个木匠,常年在外村盖房做活,多不在家,屋里一个女人,要养一匹马,也是够呛的。万一照顾不周到,损失不是三块两块。 “要是你能抓到这红马,那就好哩。你一年四季不出门,又是牲畜通。一年务得一匹小驹儿,啥收入?”大海说,“却偏偏又抓到我手里。” 假话!八老汉在心里肯定。昨天大海一抓到红马,连停一步也不停,拉回屋去了。他即使真不想养,怕耽搁了他盖房挣钱的门路,也不会把马转让给别人的。敢说像红马这样的头等牲畜,一上市,准保卖过千二,净捞四百,大海是笨人吗? “那……你转让老叔养吧!”老八故意想试探一下精明的大海,“咋样?” “嘿嘿嘿嘿嘿!”大海笑起来,不说话了,半晌才支吾说,“暂时先凑合着。嘿嘿嘿嘿嘿……” “快走吧,咱俩都忙。” 看着大海拉着红马,走出门,呵着趔趔蹶蹶的红马,下了坡,他返过身,咣一声锁上门,挟着被卷,走出饲养场的大院了。 天明了,初冬清晨常有的灰雾似乎更浓了。从村庄通塬坡梯田的上路上,男男女女,已经穿梭般往来着推车挑担的社员。土地下户,闲了干部。不用打铃不用催,你看一个个男女腿脚上那一股疯劲儿! 恒老八下了坡,刚到村口,老伴迎面走来:“你不看看,人家都给麦地上粪哩,你倒好,睡到这时光!” “咱也上嘛!”老八说,“回去就干。” 老伴是贤明的,也不再多舌,转身就走。 “八叔——”玉琴跑着喊着,挡在当面,“我那头黄牛,不吃草咧,你去给看看——” 恒老八瞧着玉琴散乱的头发,惊慌的神色,心软了。男人在县供销社工作,她和婆婆拖着俩娃娃,还好强地要养牛。三十出头的中年媳妇,大约从来也没喂过牲口哩!现在却养牛。 不等老八开口,八婶转过身来:“各家种各家的地,过各家的日月了。他给你家去看牛病,谁给他记工分?” “你这人——”老八瞪起眼,盯着老伴,这样薄情寡义的话,居然能说得出口来,还说她贤明哩! “好八婶哩!八叔给牛看病,耽搁下工夫,我——”玉琴难为他说,“我哪怕给你老纳鞋底儿——顶工哩!” “净胡说!”老人摇头摆手,“话说到哪里去了。” “嗨呀!我说笑话嘛!”八婶勉强笑笑,算是圆了场,转身走了。 在一明两暗的三间大房中间的明间里,过去是招待来客的地方,现在挂着大黄牛,草料临时搅拌在淘洗粮食的木盆里,地上堆着黄牛的屎尿。 玉琴的婆婆站在院里,慌慌乱乱地向老八抱怨儿媳妇:“我说咱家里没男劳力,养不成牛。铡草起圈,黑天半夜拌草,你一个屋里家,咋样顾揽得起!玉琴偏不听,非要抓阄不可。你看看,现时弄得牛……” “你先甭嘟囔我,让八叔给牛看看。” 玉琴顶撞婆婆:“你儿子要是一月能挣回七十、八十,我才不爱受这麻烦哩!” 老婆婆噘着嘴,站在一边不吭了。 玉琴的男人在县供销社工作,挣得四五十块钱。屋里老的老,小的小,年年透支一百多,这个好强的媳妇,在家养猪养鸡,上工挣分,比个男人还吃得苦。看看别人都抢着抓阄,她知道牛马价钱比市场上便宜,也抓,一抓就抓了一头黄牛。八叔很赞成这个泼辣勤苦的年青媳妇。他不好参与婆媳俩的争执,径自走到黄牛跟前去了。 老八一把抓住牛鼻栓,一手拉出牛舌头来,看看颜色,放开了,又捏一捏牛肚子,摸摸耳朵,转过身来,那婆媳二人愣愣地站在那里,大气不出。他从腰里摸出一只布夹,抽下一支三棱针,抓住牛耳朵,放了血,命令道:“取两只烂鞋底,点一堆火。” 老人接过玉琴递来的鞋底儿,在老婆点燃的麦秸火上烤着,直到烤得鞋底热烫,再按到黄牛肚皮上,来回搓揉。 “你照我的办法,就这样熨搓。”老八叮嘱玉琴说,“到吃早饭时,我再过来看看,好了就好了。不行的话,再拉到兽医站去。” “你甭走,八叔——”玉琴担心地说,“我怕——” “甭怕。没事。”老八笑笑,宽解地说,“牛夜里受了点凉气,没大病。往后把屋子收拾严点。” “没事就好。老八,甭走!”老婆婆已经端着一只碗从灶房走来了,“你吃点。” “啥话嘛!”老八一瞅递到胸前来的碗里,沉着三个荷包蛋,大声谢绝。他在饲养室里多少次治好牛马的小伤小病,也就是那么回事了。给社员的牲畜小施手术,就受到这样的款待,真是叫八老汉感慨系之。他大声说,“给娃娃吃!我一个老汉,吃鸡蛋做啥?” 婆媳二人,挽留不住,左右两边厮跟着,说着感恩戴德的话,送到门口。八老汉受到这样诚心实意的送行,反倒觉得别别扭扭,刚一出街门,头也不回,只摆摆手,大步走了。 恒老八倒背双手,在杨庄街道里走着。走到杨社娃庄院门口,他看见社娃年近七十的老子杨大老汉,正挑着一副担笼从门里出来。没良心的杨社娃把孤独一人的老子扔在老屋里,领着婆娘和儿子住到新盖的三间新房里来,两年多了,不给老汉一分零用钱,气得老汉到公社去告状。杨大老汉怎么在儿子的新房里出出进进呢?他不是在杨庄街道里大声嘲骂过儿子是“杂种货”吗? 杨大扔下担笼,向老八招手。 “你看狗日鬼不鬼!”杨大说,“昨日后晌抓到一头牛,不等天黑就跑过去,把我拉过来,要我跟他一起过活!” “唔呀!”老八真是意料不到。 “想叫咱给他当马夫!”老大一针见血指出,“你当那小子良心发现咧?鬼!” “那你为啥要过来呢?”老八笑问。 “唉!总是咱的种嘛!”老大粗鲁地说,“看着他不会侍服牲畜,咱心里也过不去。再说,娃低头认错了,那婆娘也……唉!和儿女执得啥气嘛!” “对对对!”老八附和说,“总是亲生骨肉哩!” “他图得有人管牲畜,我图得能吃一口热饭。”老大说,“混到死算咧!” 老大的口气是舒悦的,老八听得出,看得到,这可真是杨庄的一桩新闻哩!人都争着干哩,老八感到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在杨庄村巷里浮动。 “刚才,公社郑书记在门口碰见我,问你哩!”老大说,“说不定现时正在你屋等你。” “郑书记?找我做啥?”老八说,“现在还有啥公事哩?” 老八嗑了烟灰,朝村子西头走,老远就看见郑书记站在自家门口的粪堆前,帮老伴敲碎冻结的粪疙瘩,还笑着说着什么。作为模范饲养员,郑书记给他戴过花,发过奖状,现在还贴在屋里正面墙上。现在,土地分户种了,牲畜分户养了,郑书记到村里来,还有啥事可干呢? “老杨,听大海说,你见了红马,还落了泪?”郑书记哈哈笑着,“是吗?” 老八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信哩!你为那些四条腿熬费过心血,有感情哩!”郑书记蹲下来,掏出烟袋,“我倒是想,你们杨庄不分牲畜行不行?已经分槽的那些队,有利也有弊。好处是人人都经管得用心了,牲畜肯定能养好。不利的是,家家都添了许多麻烦,特别是没男劳力的家庭,不养牲畜,地不好种;养吧,很费事劳神哩!我倒是想在杨庄试一试,牲畜集体养,是否更好些?这儿,有你这个老模范,其它队比不得。” “已经分了。”老八说,“分了好。” “我来迟了一步。”郑书记说,“算了。” “土地下了户,牲畜不分不行咧!”老八说,“用起来不好分配。” 他给郑书记举出一桩事例来—— 去年,队里抽出两犋牲畜给社员种自留地。轮到杨串串的时候,那家伙天不明拉走牲畜,直到半晌午还不见送回来,急得八老汉赶到地里,天爷呀,老黄牛累得躺在犁沟里爬不起来,杨串串手里抡着鞭子,牛身上暴起一道道鞭子抽击后的肉梁,嘴里吊着一尺长的涎沫,浑身湿透。 “你想想,现在土地下了户,家家户户地更多了。不分行不行?”老八叙说了这件使他伤心的事,慨然告诉郑书记,“前日,队长征求我的意见,问牲畜分不分?我说分,坚决分。分了自家都知道爱惜牲畜。要不,扯皮闹仗的事才多哩!” 郑书记点点头,表示同意老八的意见:“这是各队分牲畜的主要原因。” “问题是,现在好多三十来岁的年轻社员不会喂牲畜,特别是高脚货(骡马)。”郑书记又说,“问题很普遍。我今日来,想请你到咱公社广播站,讲讲牛马经。” “我说不了话……”老八着实慌了。 “好多人要求请你讲哩!”郑书记说,“我还想办业余农校哩!土地包产到户,社员要求科学种田心切!往常,挣不操心的工分,糊里糊涂种庄稼,土地一分到户,好多年轻人连苗子的稀稠都搞不准,甭说高产了。” “倒是实话!”老八说。 “我还得找队长,要帮社员安排好牲畜棚圈,不能一分就不管了。”郑书记说,“一言为定,明天晚上到公社来,我在广播站等你。讲一小时两块,按教授级付款!” 太阳已经升到碧蓝的天际,雾气已经散尽,冬日的阳光,温暖灿烂,街道里的柴禾堆,一家一户的土打围墙,红的或蓝的房瓦,光秃秃的树枝,都沐浴在一片灿烂的晨光里。 “跟你商量一件事。”走进房,恒老八蹲在灶锅跟前,对着扑出灶堂的火焰点着旱烟,给老伴说,“咱得买牛。” “钱呢?”老伴停住了拉风箱的手。 “不是有嘛!” “那是给娃结婚用的。” “缓半年。”老八说,“先买牛。庄稼人不养牛,抓摸啥呢?” “那得一疙瘩钱哩!” “暂时紧一紧。一年务育一头牛犊,两年就翻身了。现时处处包产到户,牛价月月涨。”老八说,“放心,我没旁的本事,喂牛嘛,嗨嗨……” 老伴从灶下站起,揭开锅盖,端出一碗荷包蛋,放到老八面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居然嗔声媚气地说: “吃吧!吃得精神大了,再满村跑着去给人家看牛看马……” 老八却像小孩一样笑眯了眼睛。 乡村 <er top">一 川塬上下那些被树木笼罩着的村庄,人家生产队里的干部也不知是咋样产生出来的。地处小河湾的小王村,年年换一队长,却是挨家挨户轮流上台坐庄的。 轮到五十岁的王泰来上台执政的时候,老汉愁得几夜睡不着觉,仓库里连一颗储备粮也没有。出纳员紧紧锁着的抽屉桌斗里,只有几枚硬币。而信用社里的贷款已经援下近乎两万块了。 人事关系复杂到出门少说闲话的严重地步,常常因一句无根无梢的闲话打架骂仗,不惜全家整门子出动…… 年景也不好,自打麦子播下地,没见过雨雪。麦苗又稀又黄,看了令人灰心!这个队长当到年底,有什么盼头呢? 连续有几个长辈劝说了四五个晚上了,每年春天,就是这几个老汉出面劝服将要轮到上台的干部。有什么办法!小王村和大王村是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早已不行使他对这个挂在大王村偏旁的复杂的“小台湾”的党、政权力了。“小台湾,我管不了!”他公开在公社说,也公开在小王村任何人面前说,丝毫也不怕降低他的威信。所以,给小王村安排干部,就是既不属于党,也不属于政的那几位长老每年必尽的义务了。 送走那几位胡子长辈,泰来的耳边还响着他们重复了四五个晚上的那几句话: “你人正气!公道!不粘派性!大家都高兴,说是今年才轮上一个好当家的咧……” “黑市粮买得人实实招不住,受不了了!大家盼得你今年……” 所有这些,也不能完全打动他的心。他深知小王村的深浅,只有一句话有力量: “轮到你了!” 轮到了,不干也不行,自己不干,别人也上不来呀!他准备干了,免得那几个老汉今晚再来,四五只手一齐在他的旱烟盒盒里捏! “干就好好干一年!”泰来盯着被烟火熏成黑色的屋梁,心定了,“明天赶紧浇麦!” 他万万想不到,出手头一件事,就插进一宗说不清、判不断的是非里,几乎连并不算老的姥爷也贴赔进去了…… <er h3">二 两口机井,闲了整整一个冬天,麦子却干旱着,前任队长早在播完最后一块麦子地之后,就宣布他完成在职的使命了。 到处找不着水泵!泰来队长从早晨起,直到吃午饭,翻遍了保管库房,跑遍了饲养场,翻动了旮旯拐角,都没有找到,后来经人提醒,在储藏碎麦草的破土窑里翻腾出来了。找到了,却是一堆废品,接上电源试试,全不转动。 “修!”他说着就拉来了架子车,为了快点,他最放心自己,亲自到公社农具厂去了。 当他把两台水泵抱到架子车车厢里以后,突然想到,四节胶皮水管连一节也找不到了。应该同时差人去买水管。他想到了王九娃,小王村只有他的门道多,是小王村最会办事的一个人。 “哎!”九娃一手弹着烟灰,叹口气,“我说过了,再不给小王村办事咧!” “咋咧?” “哎!”九娃又叹口气,十分委屈的样子,“我给小王村办了多少事?电磨买不下,我买回来了;三角带买不到,我又给买回来;咱队那两台水泵,两台马达,不也是我一手买回来!临了落下个啥呢?混工分!混出差费……” “唉呀!放心放心!”王泰来说,“这你放心,社员会上咱把这事提明叫响!” “我不……” “麦子都旱死了!”泰来开始恳求说,“轮着叔坐庄,今天是头日上朝理政,你全当给叔帮忙哩!” “好说!只要你老叔有这句话,好说!”九娃站起来,声音不高,却很慨然,一副讲义气的神气,“再难,我也得想办法!” “那好!好!”王泰来队长转过身,“你明天一早就去,我现在去修泵!” 九娃拉住了他已经跨出门的身子: “钱呢?” 啊呀!真是人到事中迷!他明知,出纳没钱,到信用社贷款,来不及了。他急中生智,说,“我现在先把马达送到农具厂,赶天黑回来,给你借下,你明早进城,不误事的!” 把车套绳挂上肩膀,他拉着架子车出了村,田野绿色泛起来了,麦苗却迟迟褪不了冻旱而死的那一层干黄的叶子,望着河滩柳树和杨树上绽出的鹅黄,他加快了脚步,催促自己,快!快!快!麦子等水返青呢! 到谁家开口借钱呢?泰来拉着架子车,二三十户的小王村的家家户户,男当家和女当家的,都在脑子里冒出来。几户宽裕人家像旗杆高过筷子,显示着目标,向哪一位开口好呢?向哪一位开口之后而不至于伤脸呢? 泰来一个一个分析,在这方面,他要兼着经济学家、心理学家以及关系学家三方面的特长,综合分析、判断,要做到瞅准目标,一次开口,不伤脸面。谨慎的庄稼人为自己的家庭用度,除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轻易张口告借的…… 最后,他想到王玉祥,老汉的儿子从朝鲜回来,在部队里当营长,百十块工资,虽说后来因为家庭成份的变化复员到地方了,工资却没减。玉祥老汉肯定有货……只是……只是这老汉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 “打墙的板,翻七下!”泰来自言自语叹出这句乡谚来,概括了他所经历过的小王村风云变化。谁能预测从土改、合作化到公社化,一直使王村大队在全乡、全县都有声誉的王玉祥会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呢?他在玉祥手下当队长时光,那是包括大王村在内的王村大队最红火的“贞观盛世”!只是遇到那年放“卫星”,他放不上去。“只放到树梢高”——这是王村支书王玉祥挖苦他的话,“你真是个拗家伙!”随之同意了公社的意见,撤了泰来这个拗队长的职。 只是在大家都经受了浮肿的劫难而幸免一死之后才灵醒了。王玉祥亲自登门请他重新上马,恳切极了:“我也得了流感……发烧……” 泰来当时表示了体谅,并不记恨。可是对于再当队长,他的牙咬得好紧,一点缝儿也不漏,话说绝了:“你当支书,我当党员,要是我不出力,你处治我!队长嘛,我赌过咒了……” 随之而来的四清运动,把王玉祥那一班土改、合作化时期的干部连窝捣了!而其中挨得最重最惨的就是王玉祥自己……九娃当队长了,他是合作社时的头一茬会计,因贪污公款被王玉祥撤了职,“打墙板,翻七下”……九娃又翻上去了,玉祥却跌了下来…… 经历了这些事,泰来更拗了,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他凭劳动习惯和良心干活,而不管别人干多干少。他从不串门,天明了去上工,天黑了关门睡觉。他宁可在上集路上和外村人说笑打诨,而在小王村保持免开尊口……这样,他跳出了外号“小台湾”的小王村的是非圈子…… 现在又要上台了!又要沾是非了!泰来拉着架子车,走着想着,在心里制定着执政方针,在失去了正常是非标准的生活旋流中,他选择了逃避方针:闭眼不看,只求干活挣工分,混得衣食……今年执政,还是这个方针:搞生产,把生产搞好,口粮标准要达到四百五!其它是非,不染,坚决不染……唔,可以看见公社农具厂的高烟囱了…… 夜已经深了,他在小王村漆黑的街道上走着,不慌不忙地走着,到了王玉祥家的小门楼跟前,一闪身就进去了。 小院里很静。被分掉的西厢房,新主人已经拆掉,搬出去另宅重盖了,旧址上现在是一个猪圈,传出猪在熟睡时的均匀的哼哧声。 东边厢房的灯光从窗纸上映出亮光,门掩着,泰来推开门,跨进一只脚,看见玉祥老汉坐在炕上,戴着花镜的头从小炕桌上抬起来,放下了手中的钢笔。 “你……还忙着……学习。”泰来笑着说。农民对于拿着笔或书的动作,一概称为学习。 “噢!是老拗!”王玉祥摘下眼镜,大声说,“学个屁!我写状子哩!” “你还写那做啥嘛!”泰来坐在炕边上,心想,你往上反映一回,上面把状子原路转回来,批判斗争你一回,寻着往墙上碰嘛! “我和你想事不一样!”王玉祥说,“我要上诉!除非我死了!我上诉了七回了,斗了我五回!我不停上诉,就准备让他不停斗争!反正,斗一回跟一百回一样,就是站站台子,大不了再挨几下!我不信天不睁眼——一直要把我冤枉到死!” “你真是……是个……砸不烂!”泰来笑笑,说起玉祥老汉青年时代的诨号来。 “想把我当个面团,摆方就方,摆扁就扁,没那么便宜!”玉祥老汉气倔倔地,“我至死窝不下这口气!还是要告!” 泰来从心里钦服老支书这股子“砸不烂”的性气,却没有向他学习的心情。他没有忘记自己来干什么,便说出了借钱的事。 “有,正好有五十块!”玉祥直爽得很,“我准备买粮呢!你给队上急用,先拿走!我还能将就……那头猪也肥了!” 说着,玉祥老汉下了炕,蹬上鞋,到后面的窑里去了。老伴和小女儿睡在窑里,钱在老伴的柜子里呢!果然,玉祥从后窑转来的时候,把五十块钱直递到泰来手里。 十块一张,一共五张,好数。泰来把钱装进腰里,说:“队上的樱桃一熟,有了进……” “啥时间有了啥时给!” “你写你的状子吧!忙——”泰来告辞了。 泰来老汉出了门,走过了自家的小门楼,一直向西,来到九娃的院墙外,他拍了一下大门上的铁环儿。吼起九娃的名字。 夜静了,从院子里头传出九娃带着睡意的回声。他在门口等着。 月亮从河湾的柳林梢上浮起来,河滩里那一排排杨柳,像一堵一堵城墙横列在星空下。上端像锯齿一样高高低低起伏着。 听到九娃在院子里的轻快的脚步声,门开了。九娃裹着前襟,躬着腰,春寒啊! “借下了。”泰来说:“你明天起早点,去!” “啊呀!还是你老叔面子大!”九娃耍笑说,“我前日买粮,借了半截村子,一块钱也没借下!” “你数数。”泰来把五十块人民币从腰里摸出来,交到九娃手上,“五十,够了吧?” “差不离。”九娃接过钱,在嘴里蘸上滑润剂数着,码着,说,“五张,没麻达!” “抓紧。”泰来再次嘱咐,“咱等着抽水浇地哩!” “放心放心!”九娃说着,吱扭一声关上了街门。 <er h3">三 给离村庄远的麦田撒了化学肥料,近处的麦田追施了拆房换炕的速效土肥,两口机井不停地浇灌了七八天,小王村河川里的麦苗,像饥渴交加的穷汉一下子走进了天国,吃饱了,喝足了,像火烧火烤过的枯黄色完全褪掉了。被大路和灌渠分割成一块块长方形或正方形的麦田,像黑绿的毡毯,眨眼窜到庄稼人的腰际高了。 新的希望把小王村社员多年以来心头的懊丧和失望赶走了,社员们似乎很自然地出工早了,效率高了,打架闹仗的事也少了,小王村出现了多年来少有的一种天然的和谐。人们在自觉不自觉地对王泰来队长表示着尊重和信赖…… 看见自己对生产的谋划,铺排和劳作,在田野上显出喜人的色彩,泰来队长惶惶不定的心稳住了,借玉祥那五十块钱该给老汉还了。队里的第一批水果——樱桃已经开园,给果品公司交过两回了,账在九娃手上。前一向,队上没钱哪,泰来可期忘。 “九娃,你到会计那儿把买水管子的账报了,我给人家清手续呀!”泰来队长在九娃家门口,提醒九娃说。 九娃端着饭碗刚从门楼下走出来,瞪起眼来,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态,说:“买胶皮管的钱,我报了,已经给了你嘛!” 泰来队长笑了:“叔没空跟你说笑话,快去,报了账,叔还人家的钱,人家等着买粮呢!” “真的!泰来叔!侄儿啥时候跟你说过这号笑话?”九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更吃惊了,“你忘性太大咧……” 看看九娃的神色,不是开玩笑,泰来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认真地问:“你啥时候给我还的?” “上月……”九娃头一低,沉思一下,扬起头来的时候,就报出了准确的日子,“二十日后晌。” “在啥地方?”泰来开始发急。 “你屋门口。”九娃不慌不忙。 “胡说!纯粹是胡说!”泰来队长已经完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无法抑制的怒气从心里窜上来,“我见你个鬼票子来!” “队长,你可不能胡说!”九娃把碗撂在门外的石墩上,面条泼出来了,“你不能昧良心!” “谁昧良心?”泰来一听“昧良心”三字,心火忽地扑上来,“九娃,谁昧良心,五雷轰炸!” “谁昧良心……”九娃瞟了一眼愈来愈多围观的社员,大声喊起咒语,“羞了他墓坑里躺着的死的,瘟了他炕上坐着的活的!” 这大概是最严重的咒语了,泰来拙嘴笨舌,倒找不出比这更能表白自己无辜的话语了。他气得脸上黑青黑青,胳膊和腿都在抖颤,却急忙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社员愈来愈多,里三层外三层,把王泰来和王九娃包围在中间,不管心里怎么想,怎么判断,倾向性如何,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泰来给九娃钱的时候,没有第三者在场;九娃给泰来还钱的时候,也没有第三者在场;两个人交手,别的任何旁证都没有,别人怎么评判? 泰来说:“队上一直没钱,你啥时候报销账单的?” “上月有一笔收入。”九娃说,“国家给穷队退了一笔农业税!我听出纳说的。” 众人的眼光一齐盯住出纳员。泰来对出纳员说:“我说过,用那笔钱买化肥,不准乱支……” “买过化肥,剩了五六十块钱,九娃硬要报账。”出纳平静地说,做出不偏倚任何一方的姿态,“钱,九娃确实报了;至于你俩之间的事,我就难说了。” “我从出纳那儿一领到钱,连屋也没回,害怕丢了,直端端跑到你屋。”九娃说的很逼真,头上冒着汗,“你老叔不该给我九娃使手段呀!我给你买了胶管,跑了路,贴赔了钱和粮票,你把麦子浇完了,反过来抽我一巴掌……”九娃淌着汗的脸上,抽搐着,眼泪快流下来了。 “九娃!咱俩……谁瞎了心?天知道!”泰来队长没咒念了,竟然忘记了共产党员是不信迷信的,指着天说:“咱们对着晴天大日头说……” “跪下!跪下对天发誓!”九娃是一副更冤枉的模样,扑通一声跪下来,“你跪!咱发誓……” 泰来双膝一屈,也跪下了。 俩人先后仰起头,面对着农历四月初已经相当炎红的太阳。 “谁赖账,不是人养的!”泰来咒。 “谁赖账,生下后代没屁眼!”九娃说得更绝,似乎还不解恨,“把他妈叫狗配!” 啊呀!泰来由于极度的愤怒而产生了一缕悲哀的情绪,他明白自己遇到什么对手了。为了五十块钱,不借把亲生娘老子拿出来糟践的家伙!看热闹的姑娘和年轻媳妇都低着头,纷纷走散了,太污秽,太肮脏了!和这样的人跪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火红的太阳正当头顶,光焰耀眼,对于地球上这个角落里跪倒赌咒的两个生灵,并不区分善者和恶者。 “上公社!”泰来队长心里一亮,后悔自己不该做出跪地面天的愚蠢举动了,应该相信政府和法律,他对九娃说,“走!” “走!”九娃马上站起来,“哪怕上县!” 泰来队长还没站起来,感到肩头有一只手搭上了,他一回头,呀!公社刘书记正站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位陌生人,他忽地站起来,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快起来!”刘书记说,“怎么能弄这号事呢!” 泰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把刘书记和那位陌生人引到小队办公室,九娃也跟着。 听完了泰来和九娃双方的叙述,刘书记说:“问题暂缓一步。县上给咱们公社派来了宣传队,老胡同志住在你们队,结合路线教育,把你们俩的问题也解决了。” 泰来点点头,觉得有指靠了。 九娃更显出急不可待的欣喜,连连说着“好好好”,似乎他简直都要冤死了。 老胡同志在小王村住下来,受理这件并不复杂的案件了。 <er h3">四 “老胡,你看这案子……”泰来队长说,既想催促老胡把这事抓紧,最好在今晚就能判出个谁是谁非,他就可以舒心地打鼾了。又觉得因为自己的疏忽造成的麻烦干扰胡同志的工作,心里很过意不去,说话就结结巴巴,“我实在料不到……咱把人当人用哩,谁知那不是人……” “王队长,不要急!”胡同志很客气地说,“等我先熟悉一下情况,这事不难解决!你不要松劲,把生产管好。” “你只要给我把冤明了,我……”泰来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表达他此刻的心情,“我负责把生产搞好。” 泰来队长回家了。他对老胡同志印象不错,听说他是从平原上那个公社抽调出来的干部,在基层工作过成十年了,什么麻烦的事都遇到过,他说他在本公社就处理过类似一个案件。 “事情有眉目没?”老婆一见他从外头回到屋里,开口问,她已经急得减了一半饭量了。 “等胡同志把工作铺排顺了,马上解决。”现在,泰来队长压着自己的火气,给女人做缓解的工作,“能解决!不要看胡同志年龄不大,老练着哩。” “你……压根就不该接手(队长)!”老婆现在有充足的理由唱“悔不该”了,“我不让你接,你……哼!现在倒嘹!倒谄!赔五十块钱莫要说起,落下个不清不白的名声!” 泰来抱着头,抽闷烟。老婆说得急了,他冤屈地喊:“是我抢着当队长吗?净胡扯!” “轮到头上你不干,他谁能杀了你吗?”老婆近于不讲理了。 脾性本来不大柔酿的人啊,此时表现出了最大的克制。咱惹下麻达,老婆跟着受累受气呢!能不克制吗?老婆爱嘟嚷尽让她嘟嚷,她不嘟嚷他,去和九娃打架不成? 他睡下了,拉灭了电灯,瞅着没有楼板遮挡的房顶,心里再三回味这件事。现在,已经不像刚出事的那几天,他只顾怨自己,当初把五十块钱交到九娃手里的时候,为什么不让他写个条条呢?现在他开始透过这一层,进一步想,九娃难道真是想讹诈他五十块钱吗? 这个比他小几岁的晚辈远门侄儿,在合作化的头一年,贪污了社员的血汗。在事情被揭发以后,偷偷跑到小王村农业社副主任的点着煤油灯的屋子里,扑地跪下了:“泰来叔,侄儿的生死八字在你手里……念起俺爸死得早,我没家教父训,你全当我的生父……念起你侄儿还没成家,要是进一回劳改窑,一辈子就毕咧……念起……”他被声泪俱下的小侄儿感动了,按当时的规矩,贪污一百元得蹲一年监狱,他和主任王玉祥说服了法院,保证把九娃教育好,也亏得九娃能说能写,检讨得好…… 可是,当泰来队长因“放卫星”被王玉祥撤职以后,侄儿又来了,诡秘地扇动说:“你太傻了!你难道看不清白?人家把咱这一门儿的人,一个一个往外挤,先是我,后是你……” “胡说!”泰来尽管对王玉祥有气,却没有想到门族斗争上去。因为在刚刚成立的公社里,和他一起被撤职的有五个队长!他劝侄儿,“好好劳动过日月,不要胡踢腾……” 四清运动中,九娃带着疯狂的报仇思想,把王玉祥搬倒了。搬倒了王玉祥,自己也没捞上干部,工作组的人临走时留下“此人不宜重用”的意见,这是尽人皆知的。捞不到就抢,抢权当干部的年月果然到来了,九娃造反当上了小王村的队长。几年没过,开选干会时,连几个社员也叫不到场了。后来,大队在小王村实行了轮流当干部的办法,就是为了防备九娃上台的…… 这五十块钱的麻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泰来苦苦思虑,似乎觉得有一个阴险的口袋正向他张开…… 炕的那一头,老婆睡着了,睡梦中还挟着深深的叹息!他伤心了,惹下这样的麻烦事,老婆跟着担惊受怕蒙冤屈,孩子在部队上,说不定也受影响……唉! 他的眼泪从小眼角流下来,滚到头底下的木头枕头上来了。 早晨栽红薯秧儿,泰来队长挑着一对大铁桶,给栽秧的妇女供“坐亩水”。红薯地两边的麦田,已经泛出一片暗黄色,绿色首先从麦芒上开始消褪了,进入阳历五月中旬的田野像十八九岁的姑娘,丰满而迷人。泰来心里更急了:再有十来天,就该搭镰收割麦子了,哪怕在开镰的前一晚,把那宗冤案判明,去掉精神上沉重的负荷,他也将会一心一意,领导紧张而繁忙的三夏。 放工了,社员一窝蜂似地涌到田间小路上,回村了,老胡同志在汲水的小潭边最后一个洗手,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拭,然后点上一支纸烟,站到他面前了。是要告诉他什么吗?调查有结果了吧? “我中午回公社去,给宣传队葛队长汇报一下。”老胡果然说,“五十块钱的纠纷,有线索可查。我回去请示一下领导,回来就抖这个包袱。” 听口气,泰来队长放心了。 “不仅仅是五十块钱的问题啊!”老胡同志严肃地说,“人家制造这个案子,是要把你弄倒弄臭哩!你千万要撑硬!不敢撂套!那样正好钻了人家布下的口袋!” “啊!”泰来激动得手都颤了!果然啊!年轻的老胡同志啊!你有眼力呢!“你放心!我不会上当!” “派性在小王村是严重些。可是,真正捣鬼的,就那么三四个心术不正的人!”老胡说,“他们上不了台,整得你任何人也干不成……” “你看准了!看准俺小王村的病根了!”泰来队长再也不能沉默,大胆地介入是非了,“小王村瞎,就瞎在那几个万货身上!” “该做三夏准备工作了!”老胡说,“我请示领导之后,马上回来,争取在收麦前,把这一包脓挤了!” <er h3">五 泰来队长被一种情绪鼓舞着,吃饭香了,走路利索了,说来小小的,然而牵动着小王村极其复杂的社会和人事关系的五十块钱的案件,马上就要揭明了,这将给小王村长期受到压抑的好人带来精神上的快感,同时必然让那几个心术不正的家伙亮一亮相,小王村可能从此朝好的方面转化!他充分地估计这场斗争的意义,已经超出自己和九娃个人之间的恩怨了。老胡同志不简单啊!才来小王村一月多,就把病根看准了。 他心劲十足,做着三夏前夕的准备工作,麦子经过春天采取的应急措施,长势是令人鼓舞的,他等待着老胡同志的归来,把生产上的一切细微环节都尽可能地考虑周密…… 他领着几个社员动手垫铺打麦场,在场面上洒一层细黄土,把凸的地方铲平,垫起凹的地方,泼上一遍水,再洒上灰,用石滚子碾平轧实。大麦和青棵已经干了,眼看就要上场了。他推着碌碡,独自想着,这两三天怎么没见九娃上工呢?坐不住了吧?专走黑路的鬼,这回可碰到吃鬼的钟馗手里了! 第二天,喝汤的时候,老胡进了他的门,身后还跟着一位比他年龄大些的中年人,看去四十七八岁了。老胡介绍了来人的身份,说是宣传队队长,姓葛,亲自到小王村来了。泰来心里更高兴了,领导亲自来到复杂的“小台湾”,小王村有希望变好了。 老葛同志坐下,点燃了一支烟,问:“哪五十块钱……” 泰来忙说:“老胡同志一概尽知。起首是……” 老葛同志轻轻摆一下头,打断他的话:“事情的过程我知道了。我是问,你借谁的呢?” “王玉祥的。”泰来说,“这与他无干。” “王玉祥是个什么人呢?”葛队长声音平缓地问。 “是……是……”泰来队长有点说不出口了,一股寒冷的细流伴着葛队长平缓的声音,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通过脊梁,直透心肺。他手足无措了,嘴张不开了,舌头根也僵硬了。他虽是个笨拙执拗的庄稼人,早已敏锐地觉察到葛队长的问讯里包含着什么样的危险了。 葛队长眼里滑过一丝得意的冷笑,看着被他一句话击中要害而结结巴巴的队长,把头朝后一仰,就把话题转开了:“今晚召开党员大会,明早召开团员大会,明天晌午召开贫下中农会,明后晌咱俩谈话……” 泰来睁大眼睛,瞧着葛队长平静的脸,听着葛队长平缓的声音,心里开始毛乱了,葛队长只叫他通知开会,却对他保密会的内容。问王玉祥是什么人,意思不是很清楚吗? 当晚的党员会上。葛队长面对小王村的四名男女党员,语重心长地说:“派性在小王村是严重的,这是表面现象,五十块钱的问题,现象在两个贫下中农身上,根子扎在敌人身上,难道不是这样吗?” 在团员会上葛队长重申了这一席话。 在贫下中农会上,葛队长仍然紧紧抓住这一纲领性的思想进行阐释。 泰来看出来,葛队长是层层发动群众,要把目标集中到王玉祥身上去。 后晌,他早早来到葛队长的临时住屋。 葛队长很和蔼地给他谈话: “地主分子用金钱分裂咱们贫下中农,你和九娃应该团结起来,首先揭穿敌人的阴谋。然后,你俩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解决。阶级敌人想看咱们贫下中农的笑话,咱们不能上当。在这个问题上,你是党员,又是队长,应该主动和九娃团结……” “好葛队长哩!”泰来耐着性子听着,实在忍耐不住了,“九娃捏着心眼讹我的钱,我咋样和他团结嘛!这有人家王玉祥个屁事呢嘛!” “同志!”葛队长拖长了平缓的声调,“要从阶级斗争的高度去认识这场纠纷,通过斗争共同的敌人,使贫下中农在斗争中提高觉悟,自己解开疙瘩。” “那好吧……”看着葛队长严肃而又固执的神情,泰来不想再说什么了。起身告辞的时候,他心里好笑,怕是越整王玉祥,九娃日后讹人讹得更凶!根本就没搔到痒处嘛! 泰来又坐不稳了,吃饭也吃不出味道了,终于瞅住老胡和葛队长不在一起的机会,问:“这是咋弄的?” 老胡的小平头上的头发硬硬地直立着,避开他的眼睛,不说话,眉眼和嘴巴都露出难言的神色。 “老胡,你看,葛队长说的办法,能解决问题吗?” “能啊!怎么不能?”老胡正经地说着挪揄的话,然后告诉他,“葛队长接到从县上转回来的一封‘群众’来信,是告我的,说我和地主分子穿连裆裤。葛队长批评我把工作弄反了,没有抓住小王村的主要矛盾。这不,他亲自来了!把我调出小王村了!” 噢!噢噢噢!泰来明白了,自然能想到那个“群众”是谁了。他能体谅老胡的难处,他是组员,老葛是队长,组员能犟过队长吗?他不想再和老胡多说什么,说了也不顶啥,只能给老胡加一层忧愁罢咧! 他心冷了,冷漠地等待着葛队长将要开展的工作和所要采取的措施。看你能成什么精吧!要是斗争了王玉祥,能使九娃幡然悔悟,那该多好啊! <er h3">六 斗争地主分子王玉祥的大会,在饲养场的院子里召开了,社员围坐在五月的树荫下,悄悄静静,中间自然留出一块太阳直射的空地。临时从谁家搬来一张三屉桌子,作为主席台,放到上首。老葛坐在桌子旁边,三次催泰来坐到前头去。他实在推让不过了,谎说他自年轻时就得下了腰疼病,坐在高板凳上,挺得腰部受不了,虽然走到桌子前头了,一撅屁股,又蹲在地上了。 王玉祥身后跟着两个民兵,走进会场来,他从围坐着的社员的空隙中走到桌子跟前,老葛同志指指中间那块空出来的阳光充裕的中心场地,他又朝前走了几步,站住了。他早已习惯于这种场合,洗得净净的白褂,两手垂在髀间,身子朝前倾着,头低下。 葛队长从桌后站起来,神态严肃,要小王村的社员都思考:五十块钱的背后隐藏着阶级敌人的什么阴谋? 泰来瞅瞅王玉祥,再瞅瞅葛队长,又扫一眼九娃昂着头,支着耳朵的得意神气,心里憋得好难受啊!他给玉祥老汉造成了今天挨斗的场面,又使自己陷入说不清的境地中,倒使九娃占了明显的上风!葛队长啊葛队长,你把小王村的事情才是真正弄反了,搞颠倒了。 他不敢再瞅王玉祥在大太阳下已经开始淌汗的脸,虽然过去因为放不高“卫星”被他撤了职,丢了人,尔后俩人一谈早消气了。他虽然发誓再不当干部,却也看见玉祥从那次教训后,工作扎实得多了,威望更高了。 “老拗!我不信把你拉不上台!你今年不干,我等你明年。你明年不干,我等你后年……我这个支书,非把你拉上来不可!看你有多拗!” 没有等到把拗队长拉上台,自己却被扣上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跌倒下去了……这个自土改登上王村舞台的王玉祥,给群众办过好事也办过蠢事的庄稼人啊,现在站在会场中间最不光彩的位置上,不是要人们对他的功过作客观的评价,而是要他交待阴谋!对他,一切都要从最坏处进行估计。挖空心思对他进行最恶劣的猜测。毫无顾虑地把最肮脏的语言用到他头上去…… “王泰来同志,你发言。”葛队长点出他的名字。 “队里买胶皮管没钱,我借了王玉祥五十块,交给九娃,买回来水管。就这事。”泰来说。 “你想没想,王玉祥为什么要借给你钱呢?” “是我朝他借的。” “他为啥这么慷慨?” “那是队里急着用。” “你得好好从本质上想!”葛队长很不满意地盯他一眼,然后喝问王玉祥,“老实交待你的险恶用心!” “我看泰来借得急,天旱……”王玉祥说。 “你倒关心集体!”葛队长冷笑着嘲讽说。 “我也靠集体分粮,吃饭!” “你是狐狸给鸡骚情!鳄鱼的眼泪!腊月的大葱——皮干叶枯心不死!”葛队长一连串说出许多精辟的比喻,“你不老实交待,咱就七斗八斗,斗得你非低头认罪不可!” 泰来老汉盯着九娃,他是个男人,却一根胡须也不长,冬夏都是一张黄蜡蜡的脸皮,寒风吹不红,太阳晒不黑。这个黄脸恶鬼,他从来不在公众场合多说一句话,夜晚却像蝙蝠一样活跃在小王村的那些农舍里。这是小王村里一双阴冷的夜眼!渗虫! 九娃看到了葛队长暗示的目光,站起来,不慌不忙地发言了: “我提一个问题:王玉祥是明牌货,共产党员王泰来不知道吗?知道!知道为什么偏找到他的门下?” 话不在多,全看说到说不到要害的地方!九娃是善于猜度形势的,一句顺着葛队长的心意的话提出来,直接刺到泰来心尖尖上了。泰来心里的火像遇见了风,呼呼直往喉咙上窜,眼睛紧紧盯着那个佯装得挺神气的家伙。 “我以往只觉得是泰来队长和我的纠纷,万万想不到有敌人的黑手,多亏葛队长帮我看到了本质!” “放屁!胡说!”泰来队长忽地站起,吼道,正在要紧弦上,他却气得急得说不出话来,腿簌簌抖着,嘴上却鼓不出劲来。 “不能骂人啊!”九娃仍不起性,很有修养的样子。 老葛站起,很不满意地盯了泰来一眼,制止了他的冲动,然后说:“九娃提的问题值得思考。” “啊!”泰来坐下来了,千锤打锣,一锤定音,葛队长已经明显表态了,他泰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看到咱贫下中农之间闹矛盾,我心里很难受!深深地痛恨阶级敌人分裂贫下中农队伍的罪行!”九娃痛心疾首地表演着,然后一挥胳膊,大义凛然地说,“为了加强咱贫下中农团结,破敌人阴谋,我——”他面向群众溜了一眼,又盯住葛队长,“我给泰来队长五十块钱,啥话不说了!” 泰来简直料不到九娃使出这一个杀手锏!自己已经被纳进口袋了。 “好!九娃顾全大局的做法是值得欢迎的!”葛队长回过头来,兴奋地瞧着泰来,“你也得有点高姿态啊!” 泰来立起,朝前走了两步,瞧一眼葛队长,又瞧瞧社员。 “把问题搞清,谁讹谁的钱?该谁往外掏,谁就往外掏!我的姿态低!就这低!要高也能高,怎么不能高呢?我宣布不要五十块钱了!全当……全当给鬼烧了阴纸了……” 会场静默。 九娃那张阴阳脸仍然不动声色。 葛队长恼恨地盯着这个破坏了已经趋于大团结的气氛的拗队长。 “我宣布辞职!” 泰来说罢,走出会场,背着手,走进空寂的街道,吓得路上觅食的母鸡扑着翅膀跳开去了…… <er h3">七 性格执拗而体魄健壮的泰来队长躺倒了。他的粗壮结实的腰板,一年四季,白日里很少挨过炕面。他从来不患感冒,消化系统的机件又运转得特别正常,干活是极富于韧性的。现在躺在炕上,茶饭不香,胸膛憋胀,脑子沉闷得像扎着几道粗麻绳,只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松泛一些。 老伴吓坏了,请来村医看了两回,不顶用,就围在炕边催促他到县医院去。他不想动弹,连任何人的面也不想见,烦透了!他在许多秦腔戏里看到过浆子官,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党里头,也有这号浆子官。老伴出出进进,大声恶气咒骂着,除了骂九娃,连葛队长一齐裹进去骂。他不反感,听着老伴那刻毒的骂声感到解气,胸脯里能得到短暂的,药物也不能达到的松泛和缓解!从来遵守着勤劳,正直的家训的泰来队长,很少和乡亲们打架骂仗(打架骂仗在中国农村的传统道德里也是不光彩的事),现在不仅不制止老婆骂,他简直想跳起来,蹦出门,站在小王村的街心十字,跳起来骂了! 房脊上的天空里传来急切的呼唤:旋黄旋割……旋黄旋割……叫声悠然消失到西边的田野上去了。全部让雨淋到地里,让风刮得麦粒落光!我拉上枣棍去讨饭,你们能吃得饱吗?我为了众人的事,落到这步田地,上级来人批我,群众噘着嘴不说话,唉! 九娃想上台,多数人又不举拳头,谁上台就给谁使脚绊绳。九娃当队长的那一年,把队里搞得乌烟瘴气,王村大队支书到小王村来,想把九娃拉下来,还没弄出个眉眼,说支书在小王村睡人家婆娘的谣言,就远远飘出了小王村的范围,传进大王村街巷里高高低低的院墙。支书的老婆骂得支书张不开口,死活不让支书再进小王村。支书为了防止九娃一伙上台,采取了轮流执政的办法。他认定:小王村再没本事的任何一个农民,都比九娃强!他要上台,得等到轮过二十年,才能轮上一回!而支书自己却再不进小王村——“小台湾”来啰!这个瞎熊上不了台就捣乱……葛队长,你瞎了眼了吗? “王队长!”院里传来葛队长的叫声。 泰来没吭声,表示对这位长着一副大脑门的上级领导的轻蔑和抗议。 “王队长!”葛队长进了屋,站在炕前,“你病了?” 泰来看了一眼,葛队长脸上现着焦虑和诚意,有理不打上门客啊!他苦笑一下,心里谴责自己的无礼了,就坐了起来。 “你有意见,可以谈,不能躺下嘛!”葛队长劝说,“麦子黄了啊!” “要是再有俩人出来,红口白牙讹诈我,咋办?”泰来说,“到年底,我卖婆娘当娃都还不起……” “同志!凡事总要分清轻重。”葛队长说,“和王玉祥的斗争,是大事;和九娃的矛盾,是阶级兄弟之间的……” “还是这一套!”泰来背靠在炕墙上,烦腻地想,长长叹一口气。他不想看葛队长那亮光光的大脑门,把头偏转到另一边去,长得那样大的脑门里头,考虑问题怎么这样简单!他听人说葛队长在城里工作,从来没下过农村,他是装了满脑子的钢(纲)丝,下农村来的!和他说什么呢?“我那天说过了,五十块钱我不要了。” “你思想上没通……” “通了!” “你怎么躺下不当队长了呢?” “我阶级路线不清啊!”泰来终于忍不住,鄙夷地说,“让那些路线清白的恶鬼上台吧!我自动让路!” “不要打别扭。”葛队长说,“没有第三者作证,难啊!让九娃拿二十五块钱给你,吃亏的少吃点,占便宜的少占点……” “哈呀!”泰来哭笑不得,“这算啥办法?王八三十鳖三十……” “算了,都是贫下中农……” “算了就算了!”泰来说,“你让九娃来,我和他当面说。” “我让他给你把钱拿上。” “行嘛!” 葛队长出门去了。 九娃跟着葛队长进来了,友好地笑着:“泰来叔!算咧,咱是叔侄,又都是贫农,闹矛盾,让阶级敌人高兴……” 泰来不冷不热地笑笑。 九娃掏出钱来:“你把这拿上……” 泰来从九娃手里接过钱,五张五元票子,哗哗数过,盯着九娃,死死盯住:“侄儿,你叔叔老不要脸,黑了心,到底讹下你的钱了!侄儿你真够人啊!” “这……”九娃立时红了脸,那双阴冷的眼睛,慌忽乱闪,看着葛队长,抱冤地说,“这算做啥?” “做啥?”泰来骂道,“我宁可一个人活在世上,绝不跟你龟孙团结!”说着,扬起手,连同那五张人民币,一同抽打到九娃的嘴脸上,吼叫一声:“滚!” 九娃抱着头,跑出去了。 “不象话!泰来同志!”葛队长气得脸色发白,没见过农村人闹事的城里人啊,手足无措,毫无办法了,“不顾大局,真不像话!” 泰来眼前一黑,仰靠在炕墙上,呼呼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怎么收拾呢?”葛队长说,“你这种态度,值得好好考虑!”说罢,站起身要出门了。 “老婆子!”泰来象疯狂了一般吼叫。 老婆从隔着窗子的灶房跑进来了。 “把那些钱拾净,交给葛队长。” 老婆子吓坏了,慌忙蹲下,在地上拣着。 “啊呀!我的眼!”泰来眼前一黑,跌倒在炕上,双手抠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er h3">八 眼前是一片漆黑,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手,只能凭声音辨听老伴所在的位置,只能听见医生和护士的轻重不同的口音。他被告知:患了急性青光眼——俗说气蒙眼。眼球里头痛啊!痛得鬓角崩崩响,恨不得一把把眼球抠出来! 躺了整整九天九夜。实际上是没有白天的,全是黑夜啊!手术后的第七天,揭去纱布以后,他第一次看见了把他从终生的黑暗里拯救出来的男医生和女护士,看见了和他过活了大半辈子的娃他妈,老汉流了泪了。 “老汉,病好了,千万再不敢生气。再生气,可能再犯,再犯就要摘除眼球了。”医生说,“生产队事情复杂,看得开点!” “能想开,能!”犹如隔世重生,泰来呵呵笑着,似乎一切都没有必要计较了。 傍晚,病房里走进几个乡下人,泰来一眼瞅见,竟是小王村的乡亲。噢!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泰安老汉,会计勤娃,妇女队长麦叶,拿着家乡的黄杏,鸡蛋,还买了饼干和蛋糕,看望泰来队长来了。 泰来的心,在胸膛里忽闪忽闪摆动,执拗的五十岁的庄稼人,抑制不住感情的冲动,竟然当着乡亲的面,直抽鼻子,那酸渍渍的清液,仍然从鼻腔里渗出来。他能看出来,他们三人只说叫他放宽心的解脱话,绝口不提队上的任何事情,当然,连九娃的名字一次也没提到。他们故意避开这个瘟神的名字,怕他听到动气。 泰来能理解乡村们的用心,觉得没有必要了。对他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当他一下子失去光明,气得休克,又苏醒过来,又恢复了光明以后,这件事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甚至觉得当初就不该动那么大的气呀!他心里很平静,那件窝囊的事情已经丝毫不能引起他的肝火了。 “泰来老哥!祖辈几代住在小王村,谁不知谁的腰粗腿细?谁不知你的秉性嘛!”泰安老汉说,“你不要气,气下病,伤了自己的身体,人家才更高兴哩!” “你今年当队长,麦子长得好,大家觉得刚盼到一点希望,偏偏……”妇女队长说,“老婆媳妇都叫我劝你,放宽心……” “噢噢噢!”泰来老汉感动极了。 “你看——”泰安老汉从腰里摸出半拃厚一摞票子,说:“大家自动筹集起来这些钱,叫俺三人送给你。那个贼讹了你,你是为咱队上,不能叫你枉挨肚里疼!你收下,这……” “啊呀呀!”泰来张大嘴巴,瞅着泰安老汉手里攥着的那一摞票子,惊呆了。那票子,从颜色上看,有一块、两块的大票,也有五毛、两毛的零票,那是小王村的男男女女,出于一种正义感而促成的慷慨的举动啊!谁说庄稼人吝啬呢?他们可以不吃醋,不吃盐,节省下几分钱来,而一旦为了申明自己的义气,都可以拿出整块钱来!泰来老汉无法抑制已经全面崩溃的理智的闸门,一把搂住泰安老汉的双臂,像小孩一样哭起来。 泰来把那一摞印着小王村男女社员的手印的票子拿到手里,又坚决塞回泰安的掌心,说:“好咧!有了大家的心,这就够了!我的病也就好咧!” <er h3">九 饲养场的院子里,坐着小王村生产队男女社员,一百几十个人,稀稀拉拉。 葛队长站在桌子旁边讲话: “三夏在即,龙口夺食,泰来队长不干了!没有办法,我们物色了三四个人,分别谈话,做了工作,都不上套!最后商定:九娃同志,大家有意见没有?” 沉默。庄稼人习惯用低下头,避开眼,表示自己不满的意见。没人说一声行,也没人说一声不行。 “大家考虑考虑,有意见就谈。” 仍然是更冷的冷场。老葛突然发现,一个一个社员,相继把头转过去,眼睛都专注地瞅到西边去了,是什么目标吸引了他们呢?老葛一扭头,晤,泰来队长正一步一步从村巷里走过来。 刚走近会场,不知谁领头拍了手,接着就波及到许多人,冷清的会场被掌声轰热了。 热烈地明显地带着某种情绪的掌声,把泰来队长迎进会场,又一直送着他走上主席台,好些人都站起来了。 泰来走到老葛同志坐着的桌子跟前,一言未发,从腰里摸出来一扎票子,放到桌子上,大声说:“这儿还有五十块!谁爱钱,谁来拿!” 刚刚停歇下来的掌声,又突然爆发了。 老葛同志瞅着那一堆票子,弄不清怎么回事,刚张开口想问泰来,泰来已经离开桌子,走到人窝里去了。社员们围上来,问起他的眼睛,其实都知道他的病好了,还是要问。 泰来说:“乡亲们,我又不是给儿子娶媳妇,用不着送礼啊!钱我绝对不能收,队长嘛——”他顿一顿,不好意思了,大声说: “今后晌,男女社员到南坡,开镰割麦!” 小河边 科学大会上午进行的议程是颁奖。研究员李玉抱着奖牌走出礼堂大门的时候,心还在哈哈地跳,那场面实在令人激动。他夹在人流中,走过长长的楼道,在楼梯的转角处,猛然听见谁叫了一声“老九”!声音听来好耳熟。未及他回头,一只手掌已经重重地落在肩膀上,一张胖胖的脸膛正对他嘻嘻地笑着,又重复一遍道:“哈!老九!” “呀!老八!”李玉惊喜地叫着对方。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摇呀抖着。 一声老九,又一声老八,奇怪的称呼,惹来了拥挤着下楼的过往者好奇的目光。李玉那藏在近视镜多纹的镜片下的眼睛,窘迫地躲避着。老八却一手搭在李玉的肩头上,亲热地搂着他沿着楼梯台阶往下走,根本不理睬别人怎么瞧他。 “你到底成功了!值得祝贺!”老八说。 “你的事迹我在报上看过了,真是个好‘后勤部长’。”李玉说。 老八却哈哈一笑,表示对自己所做的成绩不值一谈。笑毕,悄声问:“你还到小河边去来没?” “没。”李玉说,“你大概也没空儿去吧!” “咱们再去一次,玩玩。”老八提议说,“顺便看看老大!” “噢!老大——”李玉象勾起什么心思似的,沉吟一下,随之热烈响应说,“好!去!” “下星期天,十点。” “在桥头等。” 多年以来,研究员李玉几乎过着一种居士式的生活。四十出头的人了,既不喝酒,也不抽烟,更不会结交朋友。虽说分配到这个城市工作快二十年了,可这座北方古城的名胜古迹,城郊的山水风景,他一概没有光顾过。他有他的乐园,就是研究所里那座实验室。一旦进了实验室,他就忘了太阳在升在落,自然界雨雪风霜在变幻。脱下白褂回到家里,呆呆地坐在小桌旁,脑子里还满是那烧瓶里沸腾的液浆。 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她在工厂里工作,劳累的程度比他大得多,但她还是甘愿承担全部家务。 “吃饭!”妻子说。 “好!好!”他端起碗,捞起筷,往嘴里填。 “盐淡不淡?”妻子问。 “不淡不淡!刚好。”他点头赞许说。 “我给你碗里就没调盐!傻瓜!”妻子嗔笑着,爱怜地夺过碗去,调上了盐面儿,又递到他手里。孩子们哈哈笑着傻里傻气的爸爸。 他嗬嗬笑着,扶一下眼镜,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碗,也不在意——惯了。 吃罢晚饭,他钻进那间堆满大本小本的小屋里,一坐就坐到十二点。 有时候,他会轻快地跑上楼梯,扔下提包,满脸孩子似的喜气,钻进灶房来,忍不住说:“二号试验成功了!”似乎只有这时候,他才记得应该替妻子分担一份家务,蹲下摘菜,打水淘米。这时候,她会满心喜悦地临时做出决定,增添一两个可口的菜、汤,表示对心爱的丈夫取得成功的祝贺。平时,做着再好的饭菜,怕是他连味也尝不来呢! 他们很少有穿戴时髦,进出服装店、饭店、公园的时候,可都觉得很和谐,很幸福。百人百性,世上谁也没有给幸福的家庭规定下统一的内容嘛!各人按各人的志趣生活着。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的生活被搅乱了。实验室门上交叉着贴上了十字封条。那卷着旋风的扫帚,一下就把他不足百斤的瘦小的身躯扫进了牛棚。他惊魂未定,尽管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还看不透,尽管肉体和精神上都不好受,可并无怨言。从简陋的乡村小学到宽敞明亮的大学,他十几年来接受的教育所形成的坚定而神圣的信念,使他相信这是革命。既是革命,自己损失一点是不应计较的。他老老实实检讨,写了一次又一次。诚诚恳恳接受批判,站了一回又一回。终于,有一天,他被宣布解放了,从山沟里的牛棚,回到城市里的研究所。 他急急跑进研究所的大门,一步三级地跨上楼梯,奔到实验室。门敞开着,室内已经掠劫一空,水泥地板上撒满玻璃杯瓶的碎渣,窗户上连一块完整的玻璃也不存在了。他的腿发软,无力地靠在一只残破的木椅上,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刹时凉得象要冻结了。 他背着行李卷,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大街,小巷,回到家里。妻子不在,孩子们几乎认不出他了。他抱起小儿子,跑进他的小书屋,啊,塞满了面袋、米缸、蔬菜和不常使用的杂物。 他放下孩子,扶着门框,流下眼泪来。在那小山沟的牛棚里,他检讨,站台子,为的是能早一日回到实验室。现在,多么出乎意料!怎么办呢? “再别学傻了!”妻子甚至不管孩子在当面,一把搂住他的头哭了。她揩掉眼泪,就说了这一句话,“咱们过去太傻了!” 他待在家里,没处去了。 他企图弥补结婚近十年来自己不顾家务的过失,替妻子烧饭,但却把饭烧糊了;给妻子和孩子洗衣服,怎么也洗不净。 妻子瞧着他笨拙狼狈的样子,笑说:“老天安排就的,还是我来服侍你!” “那么,我该干什么呢?”他无聊而又惶惑。 “出去逛去!” 他出去了,没过点把钟又回来了,十分沮丧的样子:“没啥好逛的!” “领着孩子看电影去!” 不等他回答,孩子们乱纷纷反对了。他明白,他不会使孩子们玩得开心。再说,那几部轮番上映的片子,孩子们早都背熟了,腻了。 坐着,躺着。坐、躺不住就踱踱步,从寝室到小灶房六七步长,踱着过去,又过来……,无聊!无聊得心神不安! 这一天,妻子从工厂回来,从提兜里掏出一把伸缩式的钓鱼杆:“去!钓鱼去!散散心。” 他踌躇了。虽然生在南国水乡,自上了中学,他象神话传说中的少年进了东海龙宫,贪婪地攫取人类智慧的珠宝,儿时在河浜钓鱼捉虾的兴趣早淡漠了。现在,却…… 妻子像是看透了世事,对他劝解:“什么也不要想!咱们过去真傻!”她的神情和语气是坚定地,又是痛楚地,“拿上杆子逛去!活动活动身体,老呆在屋里,愁死你,啥也不顶!” 他难受到极点!妻子对他的事业的冷淡使他更难受一层。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到哪儿去钓呢?”他吱吱唔唔。 “出城,往东,有一条小河,风景不错哩!”妻子说,“俺厂一伙‘逍遥派’,成天在那儿钓鱼摸螃蟹。” 这样,他来到了小河边上。 一道大堤,把沙滩和田地隔开。沙滩上,望不尽的石头、沙砾、茅草,沙子里的小粒赤金在火样的阳光下闪射着耀眼的光彩。一条细细的流水弯来拐去,在沙滩上静静地流着,河堤上密密丛丛的杨柳,遮挡着阳光,丝丝凉风顺着河道吹过来。堤内是一畦畦吐穗的稻田和一片片白顶绿身的玉米林,多好的地方啊! 一座座石头垒成的大坝,全是一头接着河堤,一头伸进沙滩,坝头下都窝着一潭深水,那是洪水冲击石坝淘出的深潭。李玉顺着河堤,推着车子往前走,越往上走,空气越清新,城市的噪音渐渐消失了。他走到一个圆盘坝上,坝头有一道深水槽,背后有几十株大柳树,长长的枝条垂挂下来,拂到水面上。他撑起自行车,放下竹篓、挂包,坐下来,把长线抛到水里去,好舒心啊! 这儿,没有人对他呵斥,也没有人向他翻白眼,更没有无休止的争辩、吵闹,只有树间连成一片的蝉鸣,听得多了,倒听不见了。 他背靠在石坝高一台的石头上,任浮子在水面飘来荡去,并不在意是不是真有鱼儿在咬钩儿…… 李玉猛然发现,沙滩上有一个人,沿着河水往上走,走走,停下,把一只网抛到水里,拉起来,抖抖,又往上走。近了,他才看清,那人只穿背心,短裤,从头到脚晒得油黑,屁股上吊着竹篓,手里提着网,秃脑门,胖胖的脸,他走到圆盘坝头,瞧一眼李玉,扔下鱼网,从背包里取出钓竿儿,把线儿抛到水里去。看来这是一位捕鱼行家了。 两人各据一方,自顾自钓。 李玉想和后来者拉拉话,却找不到搭讪的词儿,就闷着口。他看对方是位不安静的角色,立起、坐下、抽烟,几次瞧他。他等他开口,他相信对方是耐不过自己的。 那人终于忍不住,问:“敢问在哪个单位?” “研究所。”李玉答。 “嗬!老九呀!”那人装出吃惊的神气说,“不错,我能闻出你那股味儿来!” 李玉有点不习惯,又闷住了腔儿。 “咱俩是兄弟。我是你老哥——老八!”那人自嘲自乐,“走资派!排行老八!哈哈!” 李玉笑了,这是个乐天派! 自嘲为老八的人告诉李玉,他在阴湿的地下室里趴了十个月,严重的肺穿孔已使他奄奄待毙,当作死了没埋的废物被抛了出来。他的老伴到处奔波,为他疗治,稍有好转,他就逃到小河边上来接受大自然的疗养了。他只承认医生的药物起一半作用,另一半呢?他说归功于他的不在乎:“活一天赚一天!我以为我是再也看不见太阳、树木了呢!” 谁也不再问谁的真实姓名,你老九,我老八地互相戏谑、呼唤。老八肚里装着那么多逗趣的事,逗得李玉好笑。一天,两天,三天,日子在逍遥中流逝,像小河中枯水时节那一股细流,无声无息。 十天没过,李玉又烦腻起来。是啊,中午河滩上燥热得无法忍受,沙子的反光刺得人眼睛发干发疼,杨柳的叶子无力地垂吊着,那施过皮渣的稻田里沤出一股难闻的臭味。他又想起他的实验室,那是多么令人沉醉的地方! “这种日子,何时为止呢?”他烦躁地说。 “你问它——”老八指着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说,“天知道!” 老九指着沙滩上,又对老八说:“你看那个老汉——” 老八顺着老九指的方向望去。在下面一个坝头上,有个老汉,年纪约略六十了,穿一件半截袖白褂,敞开前襟,露着绛红的肤色,赤着脚,在晒得灼人的沙滩上抬石头。拾满一担笼,挑上肩,担到石坝上。坝上支着一个用铁丝编织的大笼子,长约五六米宽,高一米多,他把担来的石头,倒进铁丝笼子里,摆正垒齐。 “天天这样!”老九说,“自我来到河边,看见就他一个人,一天三响,不紧不慢。” 老八说他早就见着这位老汉了,整整一晌,老汉只在半晌时坐下来吃一袋烟,不过十分钟,就又干起这单调、机械而又笨重的活。 “我看这老汉,保准是个劳模。”老九说,“没人督促,也没人管他,全凭自觉性儿,干得多踏实!” 老八也呆呆地看着,赞叹说:“还是农民兄弟好!不管社会上闹得再乱,他们两手不停。” “贫下中农本质好!”老九说,“他们只相信:地里要打粮食,就得出力流汗,胡说和瞎吹是得不到丰收的!” “与体制也有关系。”老八说,“他们凭工分吃饭,一天不上工,就没有工分。工厂不一样,逛一天照样发工资哩!” “可这老汉少干一会儿,多歇一会儿,或者一担少挑几个石头,谁知道?照样记工分。”老九分辩说,“你看他每一担都装得满溜溜的……” “这肯定是生产队的老实社员,干部信得过的,才放到这儿!”老八说,“要是滑头,他睡一天也没人知道!” “对!肯定是个劳模!”老九这回完全同意了老八的话,高兴地说。似乎这个老汉已经成为他心目中最崇拜的英雄,不愿听到别人对他有些微的非议。一切热爱自己的工作,并为之不顾劳累而奋斗的人,都引起他的敬佩和尊重。由此他又联想到自己,惶惑不安地搓搓手掌。 这时候,那老汉放下空担笼,坐到坝根的柳荫下,他休息吃烟的时间到了。 “和老汉坐坐去!”老九提议说。 “好!”老八是很随和的,立刻站起,向前走去。 俩人一前一后走到老汉靠着的柳树下。老汉仍然用手捉着烟袋,瞧着沙滩,一动不动,对来到身旁的两位来访者,不睬不理。老九窘住了。老八却畅畅快快说:“老兄,借个火!” 老汉瞧他们一眼,略一踌躇,从石头上取过火柴盒儿,递给老八,眼睛又投到河滩里去了。 老八坐下来,掏出纸烟盒儿,抽出一根,很实心地送到老汉面前。 老汉摇了摇头,叉开五个扒摸石头磨得很粗硬的指头,推开老八伸到胸前来的手。老八再让,老汉再推——烟被挤折了。 老九难为情了,张张嘴又合上了。 老八不在乎,又搭讪说:“老兄,贵姓?” 老汉又冷冷地瞧他一眼,磕掉烟灰,挑起担笼,走下堤坝,径直朝采集石头的水边走去。 老八望着老九尴尬的样子,傻笑着:“这老汉好倔啊!” 俩人讨个没趣儿,又来到钓鱼的圆盘坝头。 老九坐在石头上,仍然出神地瞧着河滩上拉着石头的老汉,愧疚地说:“老头儿见咱天天来闲逛,不务正业,讨厌咱们哪!” “也许是。”老八说,“好劳动人见不得游手好闲的人咯!” “哎!真该死!”老九凄慌起来,“老汉哪知道,咱是有劲没处使呀!” “看见别人干活儿,我手发痒痒!”老八也动了情,真诚地说,“消磨光阴,毫无办法!” “何时是了呢?”老九又是这句话,想起明亮的实验室,摆满药品的阁架,烧瓶,器皿,量杯,天平……他说,“我宁愿在实验的爆炸中死去!” “自己解放自己吧!”老八说,“我想给厂里扫地、做勤杂工,反正不白吃人民的!” 老九指着鱼杆说:“总比来弄这号事强!” 两人统一了认识。果然,第二天他们再没来。 两个月后,他们又在河边圆盘坝上相会了。 老九推着车子,刚到坝头,就瞧见了坐在水边的老八的胖胖的脸,秃脑门,“你……” “哈,我猜你还会来!”老八说,“我已经等你几天了。” 老九给老八诉苦。他经过申请,算是被批准进了三结合试验小组,研制一种灭草剂。他在三结合小组的处境是:监督改造。不管别人用什么眼光盯他,用怎样令人难堪的口气和他说话,他都不计较。只要能穿上白褂子,能摸到那光滑的器皿,能嗅到酒精燃烧的气味儿,他什么宠辱都忘了!三结合小组的几位小青年倒是很尊重他,虽则对试验一无所知,可态度挺好,求知欲很强,也很勤快。他和他们相处得极好,试验虽不十分顺利,劲头可都越来越大。不料,“‘法家们’说,还是老臭说了算!老臭改造了工人!复辟回潮了!”老九说,“这样,‘法家们’的扫帚又把我扫到这儿来了!” “殊途同归!”老人说,“我给厂里扫地、喂猪,帮大师傅担水、洗锅,都不行!说咱是‘故作姿态,卧薪尝胆,企图收买人心,复辟!’下令炊事班不准我进灶房,也不许喂食堂的猪,……” “好啦!现在只有坐着等死!”老九说,随之悄悄拉拉老八的胳膊,“那个老汉听咱俩说话呢!” 老八一回头,可不是,那老汉一手扶着笼,一手摸着石头,侧着头,听这边俩人说话,看见俩人盯他,立时转过头,又拾起来。 “他听见也好,不会怪咱不务正业了!”老八说。 两人默默坐在河边。老八是个生性不安静的老活泼,看着郁郁寡欢的老九,顺口说一两句挖苦话,逗得老九笑一笑。 “走!逗逗这老汉去!”老人笑着说,“我非和他交上朋友不可!” 老九跟着老八,又来到老汉靠坐着的柳树旁。 “老兄,能不能给搞点水喝?”老八嘻嘻说。 老汉瞧一眼老八,又瞧一眼老九,眼里掠过一丝善意的讥刺:“钓鱼钓下功劳了!”他无可奈何似地站起来,顺着大堤走上去,不远处,有一个砖砌的小独瓦房,那是防汛时夜间值班用的。 老九愣愣地看一眼老八,老八却顽皮地一笑:“跟上!”说着,往老汉的小独房走去。 老汉一只手提着一口小铁锅,一只胳膊下夹着一捆干树枝,走出门,放下锅,看了老八、老九一眼,转过身,把门板合上,“吭哧”一声扣上铁锁,又朝柳树下走去。 老八扑闪扑闪眼皮,示意老九:再跟上。 老汉在石坝上的三个石头上支起小铁锅,顺手扒抓了一堆干草、树叶,点着了火,一股青烟呼呼冒上来,燃着的树枝噼啪响着。 虽则倔,老汉的行动却完全证明了他的好心肠。老九忍不住说:“大叔,贵姓啊?” 老汉一听叫他,不安地摇摇头,看看这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连忙分辩说:“不敢不敢!叫我刘老大(音惰)!老大!” “老大,家里有什么人?”老八诚恳地、小心谨慎地问。 老汉突然扔下树枝,拾起担笼:“你自个烧吧!”说着走下堤坝。 老八扫兴了,他说他从没见过这样难搭话的倔老头儿!他说他在厂里当副厂长的时候,负责后勤,什么脾气的人没接触过!包括工人当中个别同志的蛮歪老婆,他也有办法叫她们对男人亲热起来。他承认今天的失败,自我解嘲说:“咬住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老九却双手掬着膝头,瞧着烈火一样的阳光下,晒得烫脚的沙滩上,老汉弯着腰,从沉积的沙石堆里,抠出一个个石头,装进笼里,眼里无端起涌出一包泪水来…… 这一天后晌,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乌云压到河面上,闪电抽打着沙滩…… 老八和老九拔了钓竿儿,爬上河堤,朝防洪小房跑去。 老汉站在小房门口,焦急地向他们招手,赶快把他俩让进小屋。 两人甩着手上脸上的雨水,相对一看,又看着老汉,心里一热,这是个外凉内热的好心肠人啊! 就在他俩刚刚坐在小炕边上的时光,老汉却从墙上的木橛上取下稻草编织的蓑衣,赤着脚,头上顶着一顶破草帽,走出房去。俩人看着老汉在雷鸣电闪、瓢泼大雨中,一步一步走到那棵柳树下站住了。 “监视洪水吧?”老八问。 “不会。你不看就头顶上一块云,哪会涨水?”老九说。 “那,又是躲我们。”老八说,“这象话吗?” 老九走出房去,老八跟了出来,一直走到柳树下。 “你们——”老汉吃惊地盯着两个客人。 “我们在屋里,倒叫你淋雨!”老八说,“这象什么话?” “我有蓑衣!”老汉狠狠地解释。 “你不进去,我们也不进去!”老九说。 “嗯……好!”老汉沉吟一下,终于下了决心,“进!咱都进!” 三个人一前一后进到小房里,老汉畏怯地坐在门口一只用树根砍削成的木墩上,低着头,掏着烟包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九的感情好象很脆弱,颤着声问:“老人家,你为什么老躲我们?” 老汉迟迟疑疑地说:“我怕给你们惹麻烦!” “咋哩?”老八问。 “我不能和你们在一搭!”老汉声音低了,手颤得把烟沫儿抖落到地上。 “为什么?”老九问。 “我是敌人——地主分子!”老汉终于说。 “啊!”老九不由地一惊,实在料想不到啊!看看老八,胖胖的脸上也满是惊慌和疑虑,半天对不上话来。 “要是好事的人反映到你们单位,会给你俩惹麻烦!”老汉委婉地说,“你们也是被难之人……” 可怜的李玉,在这种场合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地主分子,这是敌人,一点不含糊,尽管他目前被当作臭知识分子整得要死不活,可这点阶级觉悟还是有的。 老八说话的警惕性也明显地提高了:“唔!难道让你在这儿垒石坝,是改造呀!”末了,他随随便便问:“几年了?” “十年!整整十年!”老汉反倒抬起头来,一扫畏怯的神色,“自打我和社员把这条河堤修起来,围进了五百多亩滩地,缺粮队变成了余粮队,我就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成了人民的罪人!” “那你以前——”老九急忙问。 “我打土改到‘社教’,干部没离身,农会主任,农业社社长,大队党支书!”老汉说,“社教运动一完,给我订了地主分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家十四五亩地,我爸得绞肠痧死了以后,我爷七十多了,做不了活儿,我妈引着我姊妹兄弟五个,我顶大,十四岁,跟着我妈做庄稼。大忙时,雇上几个‘麦客’割麦,就这,说我雇工剥削……” 老九忍不住问:“你为啥不向上级反映?” “反映过,不顶啥!”老汉说,“反映到哪,材料原路退回来。反映一回,挨一回斗争:不服法管!翻案!差点进了砖瓦窑(监狱)!” “你,可是苦了!”老八失去了警惕性儿,同情地说。 “我吃苦,没啥!连累的亲戚朋友……”老汉难受地说,“我女人一气之下,起不了床,没出一年,死咧!大儿子刚订下个媳妇,人家退婚了。娃三十多岁了,还寻不下个人。掏一千多块钱从山里办了个人,回来没过半年又跑咧!二儿子一看他哥的光景,好坏进了人家的门……我,唉……”老汉说不下去了。 李玉和老八,陷入深深的沉默里。 哗哗哗的大雨,猛烈地冲刷着白杨和柳树浓密的叶子,啪啪直响,稻田和玉米林里蒙蒙一片白雾,发出巨大的又像是遥远的海潮一般的轰鸣。 “我不是地主分子!我是共产党员!”老汉说着,从木墩上立起,神情庄重极了。他走到小炕边,从炕头上的土窑窝里取出一个小木匣,抱在怀里。 老九和老八看见,这是一只十分粗糙的木匣,木板是用斧子劈出来的,根本未用创子推光。匣盖上,画着一个象征着镰刀和锤子的拙笨的图案,染着淡淡的红色。两人疑惑不解。 “这是我的党费!”老汉慢慢拉开匣盖,露出一扎捆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和一堆硬币,“夏天,我在柳林里拾蝉壳儿,到小镇药铺里卖了,月月按时交。” 老九一把抱过那只小木匣,眼泪哗地一下涌出来,一滴一滴,滴在那一捆纸币上和一摞摞硬币上。 老八双手紧紧抓住老汉粗硬的手掌,胖胖的脸上抽搐着,眼泪也流下来了。 老汉却不哭,一字一板,从那长满短胡须的嘴里迸出深沉的话来:“我自解放见了党,就跟党走,听党的话!党叫搞互助组咱带头互助;党叫办农业社咱就办农业社,我把瓦房腾出来给社里作饲养室;党叫大办农业,我就领社员下河治滩……我对党没二心!”老汉紧蹙双眉,痛苦万般,“我活着是党的人,死了还是党的……” 老八和老九,被同样的问题苦恼着,无法回答老汉积聚在心头十年多的疑难,默然相向…… 雨住了,乌云不散,老八和老九走出小独房,心事重重的地顺着河堤走去。 这俩人,从此再没到小河边上来过,老大老汉想念起他们来了。 又一年的春天来了。不知不觉中,堤坝上,河边淤泥里,春草绣成团儿了。杨柳发芽,麦苗返青,春天给自然界带来了繁荣,可给老大老汉带来的是难以减轻的痛苦,他整天心事重重的,发狠地拾石头,垒堤坝。 这一天,老汉正挑起一担石头,从沙滩朝石坝走来,猛然听见一阵自行车链条的响声,抬起头,老八和老九正站在坝头上,冲着他和善地笑着。老汉心里一热,脚下加快了。上了石坝,他扔下挑担儿,拉着他俩的手,朝小瓦房走去。 因为客人的到来,老汉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拢起脚底的柴草、杂物,用自扎的扫帚扫了地,嘴里嘟哝着:“真想你俩哩!” 老汉扔下扫帚,一抬头,却见俩朋友背对着他,面朝墙壁,呆呆地站着,那儿墙上,挂着周总理的遗像。当他俩转过身来,老汉看见他们的眼眶里闪着泪花,他再也忍不住,抱住两个朋友的肩膀,哭出声来了。 三个人坐定,揩干了眼泪,相对无言,默默地坐着。 李玉忽然提议说:“给总理献个花儿吧,咱们栽活花。” “好!”老八说。 “我怎想不到呢!”老汉拍着自己的脑袋,“还是你们知识人……” 三个人出了门,在初春的河滩上,在初发的春草里寻找。老八回来了,捧着一株血红的小花,花朵不过豆粒大。老九回来了,双手掬着一株小白花,顶端只开了一朵,有指甲盖儿大,婷婷玉立。老大老汉回来了,双手握着一撮带着泥上的麦苗。三个人把无名的野花和麦苗栽进小盆里,端放在周总理的遗像下。 夕阳如血,染红了柳树和杨树的枝梢。三个朋友,促膝而坐,畅谈起来。 夜幕笼罩了山塬和河滩,小瓦房里响着深沉的声音…… 月亮升起来,满天星斗,愤怒的声音从小瓦房冲出来…… 月亮落下去,河滩又被黑夜笼罩了,激昂的声音像小河的春汛爆发…… 一缕曙光终于从山顶上冒出来…… 春天是明媚的,小河边的春天更迷人。一川墨绿的麦苗给人以无限的生机,杨柳绽出一片片鹅黄小叶,两道长堤像两条黄色的绸带紧紧嵌在小河边上。 老八和老九,简直被小河美丽的春色陶醉了。 老远,他们就看见,在他们钓鱼的圆盘坝上,坐着黑压压一片男女社员,有人站在人堆里讲话,那声音好耳熟,可不就是老大老汉!他俩刚巧走得近了,会也散了,社员们一齐下到稻田里,扎翻起稻地来。 “老大!”李玉忍不住喊。 “老大!”老八扬起胳膊,抡着。 三个人对面跑去,在河堤上抱住了,拍着、摇着、问着、笑着。 正在地里干活的社员,看着这三个人亲热的样子,迷惑不解,有人奇怪地大声问:“你俩人咋把咱支书叫老大哩?” 老汉笑着,对俩朋友说:“现时不能叫老大罗!平了反了!” 两人盯着老汉,像是问:平反连名号也平啊? “在我那门子里,我为五。”老汉哈哈笑着,“你们不是老八、老九地叫吗?按这排行,我那阵儿算老大嘛!” 两朋友听了,恍然大悟,又一齐拉着老汉的手,拍着老汉的肩膀,摇着、抖着、笑着。 心事重重 <er top">一 太阳刚刚从东山顶上冒出,初冬清早的雾气还很浓,弥漫在河川里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梢头,流荡在山岭的沟沟岔岔里。 还不到农村吃早饭的时间,方老三就被老伴从饲养室拽扯回来吃早饭。他蹲在院里的香椿树下,一满碗干面——这是庄稼人出远门的耐饥食物——已经下肚,三婶特意在里头浇了一勺热油,他似乎也没尝出来。他放下碗,摸出烟袋,皱着眉,绷着脸,瞅着台阶上的两根原木出神:一派心事重重的神色。 “他大——”老伴在屋里叫。 老三没抬头,也没吭声,他刚擦着火柴。 “你咋还消停地吃烟!”老伴站在门口,抱怨说。 方老三无可奈何地端起空碗,走进屋门。 靠墙放的方桌上,搁着一只黄色的帆布挎包,装得鼓鼓儿,两条系带儿结得扎实。 老伴用嘴和眼睛给他下命令:把挎包挎上!催促说:“快去!趁早!” “这——”方老三瞅一眼挎包,又瞅一眼老伴,没有说出话,为难地摊开手。 “夜黑说得好好,你又变卦!”老伴盯紧他的脸说。 “这——”老三躲开老伴紧逼的眼睛,垂下手,在裤腰上磨擦着。似乎那挎包里装着易燃易爆的烈性炸药,不敢抬手把它拎起来。 “‘这’啥哩?甭‘这’咧!”老伴逼得更紧,帮他下决心,“快去!早去早回来!” “这——”老三还是这一句,手足无措地苦笑着。 这老两口在为一桩什么事厮磨不清呢?说来简单。 老俩口两儿一女,女大儿小。女儿玲玲出嫁到西唐村,已经生养过两个孩子了。大儿子得田在部队服役期间,订下东梁村的媳妇,当着民办教师。得田前年从部队复员,正准备结婚,那姑娘忽然转成公办教师了。这下,好事带来了麻烦,姑娘通过介绍人向老两口提出:等得田安排了工作再结婚。这不是为难人吗?国家现行的政策是,复员军人哪来哪去,从农村参军去的自然回农村,眼下招工的事又十分渺茫,谁给安排工作呀?三婶催促儿子得田到县革委会复退军人安置办公室跑过两回,办事人很同情他的处境,却无法解决他的困难。老两口白天黑夜为这事焦虑,心一横;算咧!给咱田娃另寻对象!可介绍人传过话来,说那女娃她妈她爸把女子抓得紧,表示绝对不能演出背信弃义的活剧来,令人耻笑。这样,事情就拖着,抗着。两年过去了,事情还在不冷不热地抗着。前日,介绍人从女方家里交涉回来,高兴地给方老三两口回话说,女方降低了标准,放松了口气:田娃到社办工厂也行。介绍人很乐观:“这不难!社办厂比不得国营单位,说是不招人,悄悄儿进厂的有。你是老模范,公社林书记亲手给你戴过花,熟人咧!你去说一说,田娃到社办厂,没问题!” 老两口为这事,商量着,争辩着: “你去找林书记,说说咱的困难……” “这话叫人说不出口……” “咋说不出口?” “太夯口咧!咱是党员……” “人家党员干部寻书记办事的多着哩!”老伴反驳,并且拿出本村和临村许多证据来,十分有力。“林书记给你戴过花,人熟,好说!” “那是叫咱好好给队里经营牲口,不是……” “那咱有困难,不兴帮助解决?” “这号困难……不好开口……” “这号困难,能把人活活难死!你不想想,田娃过年就二十八咧!二娃眼看二十五!田娃的事抗着,二娃也得拖着!人家和田娃同岁的伙伴都抱上娃咧!你成天为集体,自个家里的事倒二五不挂!你当得好‘馍饭’来!我好苦命呀……”说着数着,竟抽抽泣泣起来。 话是实话。二十五岁晚婚年龄在农村已经是够大的咧,何况田娃眼看就二十八!方老三看着田娃嘴唇上黄黄的绒毛已经变得乌黑,下工回到家脸上隐现的烦躁的神色,他明白,父母的关怀和温暖对儿子来说已经是不能满足的了……现在看着老伴流泪,他心软了: “你甭难过嘛!咱尽量……商量……” “商量商量!还商量到牛年马年?”老伴带着哭声,不耐烦地向他进攻。 于是,方老三横了心,决定抹下脸,去找林书记。 不料,到老汉出马的时候,他又踌躇不前了。 “又不是叫你上杀场!难为得那样!”老伴说着,提起黄帆布挎包,往老汉肩上套。 这当儿,院里传来一阵架子车车轮轧轧的响声,接着听见西唐村女儿亲家响亮的声调:“亲家!”二婶急忙把黄帆布挎包取下,放在桌上。 “啊呀!你是出门呀!”亲家已经站在门口。 “到他老舅家去!”三婶随口掩饰说,“听说表哥……病咧!” 方老三低了头,扇下眼,心里愧:老伴嘴里说得硬,见了亲家却改口,可见总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喀! 和方老三粗糙的关公脸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亲家那张开朗乐和的细脸皮。同是捉锨舞镢的庄稼人,同是在一个日头底下曝晒,方老三的脸膛黑红黑红,粗深的皱纹刻在鼻翼两边。亲家的脸膛上,柔和而细密的皱折里,显示着富裕和谐的家庭长者的通达和满足。 方老三盯着亲家,眼睛在问:你有什么事? “你忙我也忙,咱直说。”亲家豁达地说,“你台阶上那两根木头,当下不用的话,先借我!” “那是给田娃结婚割家具的……”三婶忙插话。 “放心!亲家母,不挡你的大事!”亲家说,“顶多半个月,我给你还来。” “你借木头做啥?这急!”方老三说。 “净惹得闲麻达!”亲家自怨自艾说,“咱建文的一个朋友盖房,酒都做熟了,不得破土,说差门窗料!” “弄这号没把握的事!”方老三说,“庄稼人盖房,容易的?木料不齐,做酒做啥?” “嗨!”亲家说,“人家托咱建文在山里买的,车在山里耍麻达!咱应人事小,误人事大,要不,我给他劳神干屁呢!” “噢!那成嘛!”方老三听说是自己女婿应下别人的事,松了口。 三婶暗暗瞪了老汉一眼,转过脸去。 聪明的亲家嘻嘻笑着:“亲家母,你放心!顶多半月,建文从山里回来,没一点点含糊!” 于是,两亲家一齐动手,把两根原木挪上架子车。 亲家也不再坐,扶着木头,推着车子走了。 老伴重新拾起黄帆布挎包,套在老汉肩头。 “这……不合适……”老三仍然迟疑不决。 “合适!刚合适!”老伴说着,把老汉推出门,“没见过你这号死吭吭!” <er h3">二 半后响,方老三从城关公社回到方村。老远,就瞧见老伴朝西头路上瞅,她大概等得急了。 进了门,他把腾得空空的帆布包儿交到老伴手里的时候,老伴的神色是满意的。 他坐下端碗吃饭。 “见林书记没?”老伴问。 “没。”老三答,“人不在家!” “那你人……” “我跟他女人说咧,叫她给林书记带个话。” “人家话咋说?” “说是‘能成’!”方老三说,“那女人待人腻腻儿。” “那咱现在咋办?等着林书记回话?” “等着!” 大约等了十天,即没见林书记的面,也没见捎什么话来,三婶坐不住了。 凑巧,支部在广播上通知,全体党员和干部今天到公社开会。三婶再三叮嘱老汉,顺便问问林书记…… 公社院子里,撑放着用五颜六色的塑料膜儿缠裹着梁架的自行车。落光了叶子的泡桐树下,坐着全社几百名男女党员和干部,静静地听公社最高领导人林书记给他们作报告。 方老三坐在人窝里,两肘搭在膝盖上,盯着讲台上林书记的脸,专心听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林书记讲话讲得好!清晰,通俗,不紧不慢,那宽大的脑门里装得多少本事!方老三想,面对着这样一张严肃的面孔,提出个人的需要和照顾是多么令人难为情啊!林书记讲的是,要打击贪污盗窃和投机倒把。老汉从心里往外舒服,觉得解气:胡整的家伙终不得好报! 看着青年男女们哗哗哗流水般一页又一页翻笔记本,他才觉得自己这双手在这样的场合里是十分笨拙的,这是这位合作化时期的老党员今生里最感到遗憾的事。不要紧!写不了用耳朵听!听不懂某些专用词听意思!穿着四个兜人民装的林书记讲得热了,解开脖子上的头一个纽扣,例举着什么地方的贪污分子许多吓人的数目字,方老三震惊,激愤,胸脯里一攻一攻。 林书记又讲起了党纪党风,说许多地方发生了行贿受贿的事。他用农村人的话解释说:“贿赂,就是‘塞黑食’!也叫‘黑拐’!” 会场里,逗起一片笑声。方老三觉得,庄稼人这句粗俗话一经从林书记嘴里说出,更添了几分令人发笑的味道。可是,他却笑不出来,似乎有点心虚。想到那天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向林书记女人叙说困难,提出要求的样子,太龌龊了!想到那女人板平脸上的腻色……唉!那叫做啥嘛…… 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从会场前头泛起,后头的人也把头扬起来往前伸。方老三一注目,猛然看见,林书记正从扯开拉锁的黑提包里,取出两包点心和一瓶西凤酒来,摆到桌子上。啊呀,这就是他那天从黄帆布袋里取出来搁在林书记家桌子上的那三样儿……天呀! “有人居然把黑食塞到我的口袋里来咧……”林书记说了一句,后面的话就被骤然掀起的笑声和议论声淹没了…… 方老三低下头去,越低越下。最初的一刹那,他的心里象塞了一块冰,冷得打颤,头上的血直往下沉。现在,他的胸腔里又烧又憋,血又一股劲儿往头上脸上涌,耳朵里也呼呼呼响起来。他没有勇气抬头看前后左右任何人!任何人嘻嘻的笑声,俏皮的话语,对他都是刀林剑丛!“你做得好事!你败坏党风!”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坐在这院子里的三五百人当中最卑下的一个了…… 太阳落到山岭的那边去了,群峰上空还有一抹淡淡的余辉。风吹过来,冷飕飕的。方老三独自一人,挎着黄帆布包儿,背着手走着。这次会议对他教育太深了!唤起他对过去的回忆和反省。他想起自己十七八岁就扛上木模和石锤给人打土坯,靠出卖汗水和笨力混饭吃的日子。当农业社能供给他超出凡人两倍、三倍的大饭量的粮食的时候,他对农业社的感情是任何没有受过冻饿的人所难以理解的,众人一致推举这个不会用嘴而只善于用手的劳作表达全部感情的人进了饲养室。他的心单纯得很,除了回家吃饭时顺路给女人捎一担水,吃罢饭给猪拌一盆食,其余时间,就全部花在牛马身上了…… 文化革命头几年,他站在饲养场的土场上,瞪着迷惑的眼睛看外部乱纷纷的世事。公社、学校、供销社的大小头头们,被人压着头,自己敲着小铜锣,游到方村来,方村的干部一响之间全垮台了。地痞二流子张狂了,连那个外号“公共汽车”的女人,也在胳膊上套上红袖筒,过州走县地造反了!他站在槽头,对着骡马黄牛逞威风,发表醒世恒言:“乱世出奸贼!秦桧严嵩乱朝害忠良!不得久长!” 他的饲养室,历来的“闲话站”。社员们,甚至在省城工作的本村的工人、教员和小干部,星期天回到村里,都习惯到这儿来闲听,交换从各处听来的新闻和传说,评论当今的世事,发表对种种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奇怪的社会现象的议论和感叹。方老三虽身居陋室,却保持着对外部世界灵敏的感触。近一期间,人们议论得多的,除了“四人帮”的丑闻笑料之外,就是走后门……他似乎觉得,“四人帮”给党脸上和身上抹了黑墨,“四人帮”垮台了,黑墨变成垢甲,垢甲又和肉长到一起了! 现在,他惭愧地感觉到,自己身上也有不光彩的垢甲!多亏林书记铁面无私,给他敲了警钟!“林书记给他领导下的共产党员,刮身上的垢甲!”他这样切实地理解林书记把那“三样”拿出来示众的举动。同时心里树起林书记如钢似铁的坚实形象。“没啥!咱做下党纪不容的事,领导批评,应该喀!”他想通了,“刮垢甲,当然疼!” 这样想着,他对老伴也宽恕了。只怪自己不坚定!共产党员男人让一个普通群众的老婆缠得做出有害党纪的事,责怪老婆能说明自己正派吗? 他心里实实在在,跨步格外有力,抬头看看,村头饲养室的红瓦房脊已经可以望见一角了,耳边似乎响起一片铁链缰绳撞击槽帮的声音,心里无端地涌起一种异样的激动,眼角有湿溜溜的东西滚落下来…… <er h3">三 “今日开会,见林书记没?” “见了。” “说没说田娃那事?” “说了。” “咋说的?你倒是快些!” 方老三瞧一眼老伴热切期待的眼睛,慢慢解开黄帆布挎包儿的系带儿,把那三样东西取了出来,搁在老伴面前:“就这么说来!” 老伴睁着发痴的眼睛,张着脱落了牙齿的嘴,一下怔住了。直至方老三简单扼要地叙说过这三样东西曾经成了全公社的展览品的经过,老伴才捂着鼻子哭出声来。 她吓坏了:“不叫你受法吧?” 方老三又气又好笑:你逼着我于这蠢事的时候,胆大性又急,这会儿又吓得胡思乱想!他轻松地说:“你说到哪去咧!” “党里头不会收拾你吗?” “不会!” 老伴稳住心了,坐直身子,抹掉眼泪,叹气说:“咱烧香偏偏关了庙门!” “谁都不兴烧香!”方老三用强硬的口气教育老伴,“林书记是清官,不受香火蜡纸!” “那咱田娃的媳妇……”老伴的心事又泛上来。 “我看还是我当初的办法!”老汉说,“让介绍人去和人家说,同意和咱农民结亲,咱马上办;不同意的话,各寻各的相!” “那……也对!”三婶也横下心了,“把人折腾得够咧!” 这当儿,院里又响起一阵架子车车轮轧轧的声音,随着又听到亲家爽朗自信的腔调:“亲家,给你还木头来咧!咱说到办到!” 老两口慌忙迎上去,帮着亲家把木头卸下来。 “红松木!”亲家夸耀说,“咱建文昨黑把车开回来,今日给朋友送捎带的东西去了,明日来看你。” 老三不在意地应承说,“回来了就放心了!” 亲家接过一杯茶,拍着方老三肩膀,喜不自胜地说:“亲家,你给我帮大忙咧!” “两根木头,能帮你啥‘大忙’!” “甭小看这两根木头!”亲家神秘地说,“给玲玲把问题解决咧!” 老两口相对一望,他们的女儿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呢?不由地同声问: “玲玲咋咧?” “玲玲进社办印刷厂咧!”亲家炫耀着,说话的声音象唱歌,“今天娃办手续,明天和建文来看你,后日就到厂里上班呀!” “啊呀!”老两口同时惊叹一声,实实想不到,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儿,后天却要进社办印刷厂当工人了…… “你知道我给谁借木头?”亲家故弄玄虚地低声说,“林——书——记!” 方老三简直象傻了一般愣在那里,林书记矜持而严肃地把那“三样”东西摆到桌上的时候,曾经使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心灵受到怎样的震动啊!可是…… “你看,两根木头,给咱玲玲解决了个大问题!”亲家只顾陶醉在快活的情绪里,根本不知对方心里在咽泪淌血,“你看嘹不嘹?” “嘹——哇!嘹——”方老三笨拙地嚼着这几个字,猛然,一拍桌子,“嘹得好体面!” 亲家万万想不到老三竟躁了。他扑闪着眼皮,怔怔地向亲家母:“这是咋回事?” 听老伴给亲家叙说起来,方老三长长唉叹一声,双手抱住头,顺墙蹲下去。 亲家听完,却不恼,反倒笑了。他笑方老三太愚鲁了:“好亲家哩!你不听人说,林书记家婆娘把点心都搁得发霉长毛咧!你笨得……” “啊!”三婶的嘴噘起来。 “你老哥,太实心眼啰!”亲家说,“而今办事,跟早先不一样罗!公事兴得私办!你甭急,建文回来了,让他给林书记说说,田娃的事,问题不大!” 方老三苦不堪言,摇摇头,摆摆手。 “你甭死心眼!老哥!而今世事就是这!”亲家发表他的处世哲学,“你甭看你是党员,是模范,林书记给你在台子上戴花哩!论办事,我在林书记跟前说句话,比你顶用!千里国法人情在。老话还没过时!” 方老三抱着头,听着亲家用腐朽的人情思想大胆地教训他这个实实在在的共产党员,简直不能容忍!他痛苦地皱着眉,问:“那两根木头,林书记给你多少钱?” “说你傻你越傻!”亲家压低声儿,“咱能要钱吗?要了钱,玲玲能进工厂吗?” “好!我要你这一句话!”方老三霍地站起,“咱告他!” “你疯咧?亲家?”亲家从椅子上立起来,吃惊地说,“你不想叫建文给田娃办事咧?” “不想!” “你连玲玲的事都想踢腾了?” “踢腾咧就踢腾咧!”方老三变成颠狂状态了。 三婶六神无主地愣坐着,不知如何开口。 “你真个要告?” “真个!” “哈哈!”亲家仰起头,放声嘲笑说:“上头来人问,我说没事!没有!挑断牙筋也说没有!” “你咋是这号人?”方老三瞪大眼问。 “你咋是这号人?”亲家嘻嘻笑着反问。 亲家轻松地抖一抖肩膀,走出门去,诡秘地一笑,大声宣布结束这场争论:“亲家,我今日来,啥话也没说!没有!” 方老三头也没转,坐上板凳,摸出烟袋,眉头上暴起疙瘩,雕像一般,一副心事重重的脸色…… <er h3">四 过了三天,田娃的媳妇来了。 姑娘一见未来的阿公和婆婆,开口先做检讨,把老两口又弄得发愣了,怎么净遇些料想不到的事呢? 媳妇先检讨她有错误思想儿,给田娃出了难题,让一家人伤了心!特别是听说林书记把阿公送的“三样儿”在全社党员、干部大会上示了众,她难受了。她妈她爸把她骂了整整一夜,学校党支部书记又找她谈话……说着说着哭起来了:“我对不住党,对不住俺爸,对不住俺妈,对不住你二老,也对不起田娃……呜呜……”哭得好伤心,鼻涕眼泪把花手绢都擦得湿溜溜的了。 三婶流着眼泪笑着,把可爱的姑娘搂到怀里,再不许娃检讨了,人来了就把她的心事完全取掉了。 方老三笨拙地站在一边,不知该说啥好,干脆退出门来,钻进他的饲养室去了。按说这桩心事已经取掉,应该舒心地筹办田娃结婚的事项了,可他仍然皱着眉头喂牲口,皱着眉头给家里捎回一担水来。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色…… 信任 <er top">一 一场严重的打架事件搅动了罗村大队的旮旯拐角。被打者是贫协主任罗梦田的儿子大顺,现任团支部组织委员。打人者是四清运动补划为地主成份、今年年初平反后刚刚重新上任的党支部书记罗坤的三儿子罗虎。 据在出事的现场——打井工地——的目睹者说,事情纯粹是罗虎寻衅找岔闹下的。几天来,罗虎和几个四清运动挨过整的干部的子弟,漂凉带刺,一应一和,挖苦臭骂那些四清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参与过四清运动的贫协主任罗梦田的儿子大顺,明明能听来这些话的味道,仍然忍耐着,一句不吭,只顾埋头干活。这天后晌,井场休息的时光,罗虎一伙骂得更厉害了,粗俗的污秽的话语不堪入耳!大顺臊红着脸,实在受不住,出来说话了:“你们这是骂谁啊?” “谁四清运动害人就骂谁!”罗虎站起来说。 大顺气得呼呼儿喘气,说不出话。 罗虎大步走到大顺当面,更加露骨地指着大顺臊红的脸挑逗说:“谁脸发烧就骂谁!” “太不讲理咧!”大顺说,“野蛮——” 大顺一句话没说完,罗虎的拳头已经重重地砸在大顺的胸口上。大顺被打得往后倒退了几步,站住脚后,扑了上来,俩人扭打在一起。和罗虎一起寻衅闹事的青年一拥而上,表面上装作劝解,实际是拉偏架。大队长的儿子四龙,紧紧抱住大顺的右胳膊,又一个青年架住大顺的左胳膊,一任罗虎拳打脚踢,直到大顺的脸上哗地窜下一股血来,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这是一场预谋的事件,目睹者看得太明显了。 一时间,这件事成为罗村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那些参与过四清运动的人,那些四清运动受过整的人,关系空前地紧张起来了。一种不安的因素弥漫在罗村的街巷里…… <er h3">二 春天雨后的傍晚,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块块云彩悠然漫浮;麦苗孕穗,油菜结荚;南坡上开得雪一样白的洋槐花,散发着阵阵清香,在坡下沟口的靠茬红薯地里,党支部书记罗坤和五六个社员,执鞭扶犁,在松软的土地上耕翻。 突然,罗坤的女人失急慌忙地颠上塄坎,颤着声喊:“快!不得了……了……” 罗坤喝住牛,插了犁,跑上前。 “惹下大……祸咧……” 罗坤脸色大变:“啥事?快说!” “咱三娃和大顺……打捶,顺娃……没气……咧……” “现时咋样?” “拉到医院去咧……还不知……” “啊……” 罗坤象挨了一闷棍,脑子嗡嗡作响,他把鞭子往地头一插,下了塄坎,朝河滩的打井工地走去,衣褂的襟角,擦得齐腰高的麦叶刷刷作响。 打井工地上,木柱、皮绳,撅、锨胡乱丢在地上,临近的麦苗被攘践倒了一片,这是殴斗过的迹象。打井工地空无一人,井架悄然撑立在高空中。 从临时搭起的夜晚看守工具的稻草庵棚里,传出轻狂的说话声。罗坤转到对面一看,三儿子罗虎正和几个青年坐在木板床上打扑克哩。 罗坤盯着儿子:“你和大顺打架来?” 儿子应道:“嗯!” 罗坤问:“他欺负你来?” 儿子不在乎:“没有。” “那为啥打架?” 于是,儿子一五一十地述说了前后经过,他不隐瞒自己寻事挑衅的行动,倒是敢做敢当。 罗坤的脸铁青,听完儿子的述说,冷笑着说:“是你寻大顺的事,图出气!” 儿子拧了一下脖子,翻了翻眼睛,没有吭声,算是默认。那神色告诉所有人,他不怕。 罗坤又问:“我在家给你说的话忘咧?” “没!”儿子说,“他爸四清时把人害扎咧!我这阵不怕他咧!他……” 罗坤再也忍不住,听到这儿,一扬手,那张结满茧甲的硬手就抽到儿子白里透红的脸膛上—— “啪!” 儿子朝后打个闪腰,把头扭到一边去。 罗坤转过身,大步走出井场,踏上了暮色中通往村庄的机耕大路。 这一架打得糟糕!要多糟糕有多糟糕!罗坤背着手,在绣着青草的路上走着,烦躁的心情急忙稳定不下来。 贫协主任罗梦田老汉在四清运动中,是工作组依靠的人物,在给罗坤补划地主成份问题上,盖有他的大印。在罗坤被专政的十多年里,他怨恨过梦田老汉:你和我一块耍着长大,一块逃壮丁,一块搞土改,一块办农业社,你不明白我罗坤是啥样儿人吗?你怎么能在那些由胡乱捏造的证明材料上盖下你的大印呢?这样想着,他连梦田老汉的嘴也不想招了。有时候又一想,四清运动工作组那个厉害的架势,倒有几个人顶住了?他又原谅梦田老汉了。怨恨也罢,原谅也罢,他过的是一种被专政的日子,用不着和梦田老汉打什么交道。今年春天,他的问题终于平反了,恢复了党籍,支部改选,党员们一口腔又把他拥到罗村大队最高的领导位置上,他流了眼泪…… 他想找梦田老汉谈谈,一直没谈成。倔得出奇的梦田老汉执意回避和他说话。前不久,他曾找到老汉的门下,梦田婆娘推说老汉不在而谢绝了。不仅老贫协对他怀有戒心,那些四清运动中在工作组“引导”下对干部提过意见的人,都对重新上台的干部怀有戒心。党支书罗坤最伤脑筋的就是这件事。想想吧,人心不齐,你防我,我防你,怎么搞生产?怎么实现机械化?正当他为罗村的这种复杂关系伤脑筋的时候,他的儿子又给他闯下这样的祸事…… <er h3">三 罗坤径直朝梦田老汉的门楼走去。当他跨进木门槛的时候,心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准备承受梦田老汉最难看的脸色和最难听的话。 小院停着一辆自行车,车架上挂着米袋面包和衣物之类,大约是准备送给病人的。上房里屋里,传出一伙人嘈嘈的议论声: “这明显是打击报复……” “他爸嘴上说得好,‘保证不记仇恨’,屁!” “告他!往上告!这还有咱的活处……” 说话的声音都是熟悉的,是几个四清运动的积极分子和梦田的几个本家。罗坤停了步,走进去会使大家都感到难堪。他站在院中,大声喊:“梦田哥!” 屋里谈话声停止了。 梦田老汉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并不下来。 罗坤走到跟前:“顺娃伤势咋样?” “死了拉倒!”梦田老汉气哼哼地顶撞。 “我说,老哥!先给娃治病,要紧!”罗坤说,“只要顺娃没麻达,事情跟上处理” “算咧算咧!”梦田老汉摇着手,“棒槌打人手抚摸,装样子做啥!” 说着,跨下台阶,推起车子,出了门楼。 罗坤站在院子当中,麻木了,血液涌到脸上,烧臊难耐,他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应当是受人尊重的年龄啊!他走出这个门楼的时光,竟然不小心撞在门框上。 走进自家门,屋里围了一脚地人,男人女人,罗坤溜了一眼,看出站在这儿的,大都是四清运动和自己一块挨过整的干部或他们的家属。他们正在给胆小怕事的老伴宽解: “甭害怕!打咧就打咧!” “谁叫他爸四清运动害了人……” “他梦田老汉,明说哩,现时臭着咧!” 这叫给人劝解吗,这是煨火哩!罗坤听得烦腻,又一眼瞥见坐在炕边上的大队长罗清发,心里就又生气了:你坐在这里,听这些人说话听得舒服!他和大队长搭话,大队长却奚落他说:“你给梦田老汉回话赔情去了吧?人家给你个硬顶!保险!你老哥啊!太胆小咧!简直窝囊!” 罗坤坐在灶前的木墩上,连盯一眼也不屑。他最近以来对大队长很有意见:大队长刚一上任,就在自己所在的三队搞得一块好庄基地。这块地面曾经有好几户社员都申请过,队里计划在那儿盖电磨磨房,一律拒绝了。大队长一张口,小队长为难了,到底给了。好心的社员们觉得大队长受了多年冤屈,应该照顾一下,通过了。接着,社办工厂朝队里要人,又是大队长的女儿去了,社员一般地没什么意见,也是出于照顾……这该够了吧?你的儿子伙着我的三娃,还要打人出气,闯下乱子,你不收拾,倒跑来给女人撑腰打气。“把你当成金叶子,原来才是块铜片子!” 罗坤黑煞着脸,表示出对所有前来撑腰打气的好心人的冷淡。他不理睬任何人,对他的老伴说:“取五十块钱!” 老伴问:“做啥?” “到医院去!” 大队长一愣,眼睛一瞪,明白了,鼻腔里发出一声重重地嘲弄的响声,跳下炕,竟自走出门去了。屋里的男人女人,看着气色不对,也纷纷低着眉走出去了。 罗坤给缩在案边的小女儿说:“去,把治安委员和团支书叫来!叫马上来!” 老伴从箱子里取出钱和粮票,交给老汉:“你路上小心!” 罗坤安慰老伴:“你放心!自个也甭害怕!怕不顶啥!你该睡就睡,该吃就吃!” 治安委员和团支书后脚跟着前脚来了。 罗坤说:“你俩把今日打架的事调查一下,给派出所报案。” 治安委员说:“咱大队处理一下算咧!” “不,这事要派出所处理!”罗坤说,“这不是一般打架闹仗!” 团支书还想说什么,罗坤又接着对她说:“你叔不会写,你要多帮忙!” 说罢,罗坤站起身,拎起老伴已经装上了馍的口袋,推起车于,头也不回,走出门去。朦朦月光里,他跨上车子,上了大路。 <er h3">四 整整五天里,老支书坐在大顺的病床边,喂汤喂药,端屎端尿,感动得小伙子直流眼泪。 梦田老汉对罗坤的一举一动都之以鼻!做样子罢了!你儿子把人打得半死,你出来落笑脸人情,演得什么双簧戏!一旦罗坤坐下来和他拉话的时候,他就倔倔地走出病房了。及至后来看见儿子和罗坤亲亲热热,把挨打的气儿跑得光光,“没血性的东西!”他在心里骂,一气之下,干脆推着车子回家了。 大顺难受地告诉罗坤,说他爸在四清运动中被那个整人的工作组利用了。四清后,村里人在背后骂,他爸难受着哩!可他爸是个倔脾气,错了就错下去。四清运动的事,你要是和他心平气和说起来,他也承认冤枉了一些人,你要是骂他,他反硬得很:“怪我啥?我也没给谁捏造喀!四清也不是我搞的!盖了我的章子吗?我的头也不由我摇!谁冤了谁寻工作组去……” 罗坤给小伙子解释,说梦田老汉苦大仇深,对新社会、对党有感情,运动当中顶不住,也不能全怪他。再说老汉一贯劳动好,是集体的台柱子…… 第七夭,伤口拆了线,大顺的头上缠着一圈白纱布出院了。罗坤执意要小伙子坐在自行车后面的支架上,小伙子怎么也不肯。“你的伤口不敢挣!医生说要养息!”罗坤硬把小伙子带上走了。 “大叔!”大顺在车后轻轻叫,声音发着颤,“你回去,也甭难为虎儿……” 罗坤没有说话。 “在你受冤的这多年里,虎儿也受了屈。和谁家娃耍恼了,人家就骂‘地主’,虎儿低人一等!他有气,我能理解……” 罗坤心里不由一动,一块硬硬的东西哽住了喉头。在他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十几年里,他和家庭以及孩子们受的屈辱,那是不堪回顾的。 小伙子在身后继续说:“听说你和俺爸,还有大队长清发叔,旧社会都是穷娃,解放后一起搞土改,合作化,亲得不论你我……前几年翻来倒去,搞得稀汤寡水,娃儿们也结下仇……” 罗坤再也忍不住,只觉两股热乎乎的东西顺着鼻梁两边流下来,嘴角里感到了咸腥的味道。这话说得多好啊!这不就是罗坤心里的话吗?他真想抱住这个可爱的后生亲一亲!他跳下车子,拉住大顺的手:“俺娃,说的对!” “我回去要先找虎儿哩!他不理我,我偏寻他!”小伙子说,“我们的仇不能再记下去!” 俩人再跨上车子,沿着枝叶茂密的白杨大路,罗坤像得了某种精神激素,六十多岁的人了,踏得车子飞快地跑,后面还带着个小伙子哩。 可以看见罗村的房屋和树木了。 <er h3">五 罗坤推着自行车,和大顺并肩走进村子的时候,街巷里,这儿一堆人,那儿一堆人,议论纷纷,气氛异常,大队办公室外,人围得一大伙。路过办公室的时候,有人把他叫去了。 办公室里,坐着大队委员会的主要干部,还有派出所所长老姜和两个民警,空气紧张。大队长清发须毛直竖,正在发言:“我的意见,坚决不同意!这样弄的结果,给平反后工作的同志打击太大!他爸含冤十年……” 罗坤明白了。他瞥了一眼清发,说:“同志,法就是法!那不认人,也不照顾谁的情绪!” 罗清发气恼地打住话,把头拧到一边。 罗坤对姜所长说:“按法律办!那不是打击,是支持我工作!” 姜所长告诉罗坤,经上级公安部门批准,要对罗虎执行法律:行政拘留半个月。他来给大队干部打招呼,大队长清发坚持不服判处。 “执行吧,没啥可说的!”罗坤说,“法律不认人!” 民兵把罗虎带进办公室里来,小伙子立眉竖眼,直戳戳站在众人面前,毫不惧怕。直至所长拿出了拘留证,他仍然被一股气冲击着,并不害怕。 清发重重地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把头歪到另一边,脖上青筋暴起,突突跳弹。 罗坤瞧一眼儿子,转过脸去,摸着烟袋的手,微微颤抖。 就在民警把虎儿推出门的一刹那,一直坐在墙角,瞪着眼、噘着嘴的贫协主任梦田老汉,突然立起,扑到罗坤当面,一扑踏跪了下去,哭了起来:“兄弟,我对不住你……” 罗坤赶忙拉起梦田老汉,把他按坐在板凳上。梦田老汉又扑到姜所长面前,鼻涕眼泪一起流:“所长,放了虎娃,我……哎哎哎……” 这当儿,在门口,大顺搂着虎儿的头流泪了,虎儿望着大顺头上的白纱布,眼皮耷拉下来,鼻翼在急促地扇动着。 虎儿挣脱开大顺的胳膊,转进门里,站在爸爸面前,两颗晶莹的泪珠滚了出来:“爸,我这阵儿才明白,罗村的人拥护你的道理了!”说罢,他走出门去。 <er h3">六 罗村的干部们重新在办公室坐下,抽烟,没人说话,又不散去。社员们从街巷里、大路上也都围到办公室的门前和窗户外,他们挤着看党支部书记罗坤,那黑黑的四方脸,那掺着一半白色的头发和胡茬,那深深的眼眶,似乎才认识他似的。 罗坤坐在那里,瞧着已经息火而略显愧色的大队长,和干部们说: “同志们,党给我们平反,为了啥?社员们又把我们拥上台,为了啥?想想吧!合作化那阵咱罗村干部和社员中间关系怎样?即便是三年困难时期,生活困苦,咱罗村干部和群众之间关系怎样?大家心里都清白!这十多年来,罗村七扭八裂,干部和干部,社员和社员,干部和社员,这一帮和那一帮,这一派和那一派,沟沟渠渠划了多少?这个事不解决,罗村这一摊子谁也不好收拾!想发展生产吗?想实现机械化吗?难!人的心不是操在正事上,劲儿不是鼓在生产上,都花到勾心斗角,你防备我,我怀疑你上头去了嘛!” “同志们,我们罗村的内伤不轻!我想,做过错事的人会慢慢接受教训的,我们挨过整的人把心思放远点,不要把这种仇气,再传到咱们后代的心里去!” “罗村能有今天,不容易!咱们能有今天,不容易!我六十多了,将来给后辈交班的时候,不光交给一个富足的罗村,更该交给他们一个团结的罗村……” 办公室门里门外,屏声静气,好多人,干部和社员,男人和女人,眼里蓬着泪花,那晶莹的热泪下,透着希望,透着信任…… 幸福 从外面回来,门上贴着一张小纸条儿,书云:“叔叔,我爷叫你星期日到我家来。一定要来。”署名是“幸福”。 幸福,是房东家的孩子,我前后两次在小杨村驻队,都住在他家。叫我去有什么事呢? 到周日,我出城去,来到阔别四年的菜区农村——小杨村。 走进北巷口,那幢熟识的砖腿门楼下,男人女人,出出进进。小院里,搭着席棚,几把菜刀同时剁出杂乱而和谐的音乐,油锅里不断地发出爆响。烧火的,洗菜的,担水的,打诨的……喜庆的气氛洋溢在人们的话语中,轻快的脚步上,小院的空气里——是给幸福订媳妇吧? 熟悉的人和我嘻嘻哈哈打招呼,房东杨大叔跑出来,瘦长条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流动着欢悦的浪花,说:“咱幸福考上大学咧!” 噢,这事!实在可喜可贺。 “叔!”幸福从外面进来了,脸上泛着红晕,腼腆地笑着,悄声抱怨说:“你看我爷张罗大不大?弄这号事……” 瞧着爷孙俩快活的神色,我却追寻起记忆中的幸福的影子。 四年前初冬的一天,我受公司派遣,带着铺盖行李来到小杨村,队长宝全仍然把我安顿在幸福家。前年,我在这里住过俩月,一切都是熟悉的。幸福奶从上房走出来,拍打着衣襟,慈祥地笑了。 “幸福呢?”我问。 “你还记得他!”大婶喜悦的眼光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受神色,说,“吆车送菜去了。” “他会吆车?”我不由一愣,难得料到,“他怎么会吆车呢?” 记得我头一次住进这个家里,十五六岁的幸福正读中学,长得细条条个儿,额前扑着一绺黄黄的头发,见了我,羞怯地低着头,转过身,跑到他住的厦房里去。 我住在厦房南间,和幸福是隔墙邻居,两个小门并开着,距离不过三米。住过半个多月,幸福从来没有跷过我的门槛。有时从我门口过,连朝这边看一眼也不看。 这一天,他却破例走进我的房子。我赶紧站起,招呼这位稀罕的邻居。 他顺炕站着,问我:“你过去念过的中学课本还在不在?” “唔,说不定。”我毫无准备,又怕他失望,“大约还在,不会全的……” “你礼拜天回去,给我捎来。”他说,“听说老课本深,我想试试。” 我找了几本残存的数理书,带给幸福。每当我夜晚从村里回来,总看见邻居窗上亮着灯光。 这期间,和社员们混熟了,我常常听见村里人说到幸福的聪明,有些事,甚至被文化不高的庄稼人传说得带上了神奇的色彩。我半信半疑,终于看见了一个奇妙的景象。 这天,队里买回当月的粮食来(蔬菜队由国家粮店供应口粮),正好是个星期天。会计把幸福叫走了。在仓库门口,摆着一台磅秤,围着一堆夹着口袋准备分粮的男女社员,翻捣粮食的尘土呛人嗓鼻。中年会计坐在桌子旁,一手提着笔,一手打算盘。幸福坐在会计旁边,袖着的双手搭在桌沿上。会计念过一户社员的人数(按五级定量,人数折合后有整有零),就急急忙忙拨拉算盘珠儿。幸福听到会计念出的人数,薄薄的嘴唇嚅嗫一下,就侧过脸报出一个数字。会计和他算盘珠儿的数字一对照,没错,就给过磅的社员大声呼报……我看呆了。 他怎么会赶大车呢?他那细条条个头儿,比姑娘还腼腆、还柔静的样子,说话像蚊子一样的细声,怎样呵斥、驾使那些活蹦乱跳的骒马二骡子呢? “这娃野了!谁也管不下!”大婶心事烦怨地说,“你先收拾住处吧。闲了,细细说。” 这天晚上,大队里开完会,我和宝全队长搭伴往回走。半圆的月亮贴在南塬上空灰蓝的天上,朦朦月光洒在街巷里,一股淡淡的香味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直冲鼻膜儿。宝全蹙蹙鼻子,哈哈笑着转过头,说:“这几个崽娃子,又煮狗肉哩!你闻,多香!” 宝全告诉我,一伙小伙子,夜里常常到外村去,把人家的狗哄出村,在野地河滩打死,剥扒了皮毛,拿回来在牛犊家里煮吃,是几个拜把子兄弟哩!派出所当成什么集团查问过几次,没查出什么案件,也就算了,指令他们再不许打狗聚餐。今天晚上,大约又从什么地方弄到手一只狗吧。 “走!尝一块狗肉去!”宝全说。 我未必想吃狗肉,却被一种好奇心驱使着,跟着宝全去了。 出了北巷,有一个独庄孤园,我跟宝全走进门,一眼瞧见靠墙的一张方桌上,摆着一只大瓷盆,半截狗腿在盆外,桌上,锅台上,地上,随处乱扔着啃剩的骨头,几个青年围着桌子,撕嚼着狗肉,大声笑着。看见宝全,牛犊并不畏怯,嘻嘻笑着:“队长,算你运气好,还有一条腿……”及至看见有生人跟在队长后头,他也并不在乎——经见过警察讯问的人,怕我一个蔬菜公司临时派来收储冬菜的“萝卜白菜司令”干什么! 这是个长得十分蛮的青年。那双浑黄不清的眼仁,象榨干了油的棉籽儿,灰暗、死板而无灵光。他得意洋洋地给宝全队长说,今天送菜路上,他怎样捉弄刚从陕北山区招来的新警察。我却一眼瞅见靠墙坐着的幸福,心里一震。 幸福侧身对着我,故意低着头。我叫了一声,他“嗯”了一下算是应声,并不看我。短暂的难堪之后,幸福就又伸手撕下一块狗肉,附和着牛犊得意的述说,轻狂地笑着。他的眼里、腼腆、羞怯、甚至有点像女孩子般妩媚的神色早已褪净,一股野气在那长长的黑睫毛上浮游,头发蓬乱,衣裤邋遢。这哪是我记忆中的可爱的幸福,分明是牛犊的“哥儿们”了。他抓着骨头的一端,脖子一歪一拧,啃嚼着那煮得半生不熟的狗肉…… 我和幸福一路回来。一进门,他懒散地靠在被卷上,狠劲地吸着烟,躲闪着我困惑的眼光。 说话别扭极了。我问一句,他回答俩字;不问,他就一个字也不说。 “今天出车来?” “嗯!” “给哪儿送菜?” “解放路。” “啥时间回来?” “天麻麻黑。” 他脸上很疲惫,很烦厌,似乎希望我快点走开。我偏接上一支烟,把烟盒摆在桌子上,做出一副下榻的姿式。我用时间和忍耐,终于打开了幸福的嘴巴…… 幸福,是在筹办农业社的热火年月里来到小杨村的天地里的。受了半辈子苦的爷爷,给新生的孙子起了个带着时代色彩的名字——幸福。办社工作组白天黑夜抓紧时机向农民讲述农业实现合作化以后的幸福生活图景哩!哈,幸福! 幸福是在农业社的菜园里长大的。爷爷终日在苗圃里,吃饭才回家。和爷爷一块务菜的克勤叔,孩子多,把他的二女子引娣领在菜园里。两个孩子在菜地里捉虫扑蝶,揉泥做饭,移花栽木。夏天的夜晚躺在门外的苇席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少年时代的生活是这样天真烂漫,友谊是这样珍贵…… 及至坐到高中班的教室里的时候,俩娃的兴趣和爱好明显地发生了偏转,性格也各朝着一端发展。幸福的两只眼睛越长越大,越长越深,眉骨高高地突出来了,在腼腆羞怯中,更增加了一层深沉思索的神色。他对数理课发生了难以遏止的兴趣,话语却越来越少了。引娣已经出脱成一个漂亮的姑娘,红润润的圆脸,两只明亮逼人的眼睛,泼辣,开朗,嘴巴利索,当着班团支部书记。在接收学习委员杨幸福入团前夕,引娣代表团支部很认真地指出:防止白专!幸福很害怕“白专”俩字,表示要向引娣学习。可是,一当人多的时候,他说话就结结巴巴,特别是讨论会上,大家都重复报纸上的说法,他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厌烦情绪在心里翻搅,免言了。 将近毕业的时候,两个孩子中间发生了一场争执。放学以后,引娣发现不见幸福人影,匆匆回到家,从锅里端出妈妈留给她的饭食,穿过上工后空无闲人的街巷,推开了幸福家虚掩的街门,喊:“幸福!” 幸福从厦房里出来了。 “会没开完,你就开小差咧?” “唔!”幸福躲开引娣咄咄逼人的好看的眼睛,吱唔一声,表示承认,“嗯!” 引娣坐在院中的石墩上,一边吃,一边问。“你看我下午的发言,下边反映怎样?” “嗯……”幸福嚅嗫嚅嗫嘴唇,没说出话。 引娣这才看出幸福脸色烦恼,眼眉和嘴角有一丝反感的气色,她问:“你怎咧?” 幸福走下台阶,坐到石桌的另一侧,鼓起了勇气,诚恳地说:“你以后少出点风头吧……” “啥?你说啥?”引娣吃惊地打断幸福的话,“什么‘出风头’?” “就是,那些昧良心的话,别人爱说说去!”幸福肯定地说,而且更诚恳了,“你在台上发言,同学们在台下议论,砸洋泡!” “是这样啊!”引娣明白了,激动地说,“你也认为我是‘出风头’,说‘昧良心’话?” “我现在怀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理?真理是客观的,还是由人随便解释、胡说?”幸福也激动了,赤红着脸,争持说,“明明考试得了零蛋,狗屁不懂,偏要吹成英雄!这样的话,还办学校干什么?没有知识最光荣,最革命……” “你疯咧?”引娣吃惊地禁斥,“你说的什么话?回潮言论!” “我相信事实!”幸福说,“看看我们班吧!有几个人认真演习题,写作文?三分之一的同学根本连书包也不背,难道……” “我相信党!”引娣表明自己的立场,“别忘了你是个共青团员!” “共青团员才应该尊重事实!” “我不尊重事实?” “反正我不给‘零蛋’唱赞歌!” 争论到此,变成短兵相接,一人一句,你来我往。幸福奶从屋里出来了,站在俩人中间,慈祥地笑着,嗔怒地斥责幸福,给引娣说好话:“你看你,平时想从你嘴里掏句话,比淘金还难,和娣娣吵架,嘴倒不松火……” 两个青年都窝了火,不欢而散。 这件事不久,他们毕业了,一同回到小杨村,那次不愉快的争吵所产生的别扭,为新的生活环境冲淡了…… 农村的生活是与学校完全不同的一种方式,单调些,却更实在些。幸福似乎适应得极快,他干活踏实,宝全队长很喜欢他,常常临时指定他负责某一项少数人做的单线活路。不用说,会计常常拉他去清理工分帐和现金账。大队和小队的电工向宝全队长点名叫幸福去拉下手,简直成了个小能人、小忙人。引娣在这些事上插不上手,自然地似乎是顺理成章地进了大队广播站,利用农村三顿饭时间和睡觉之前,向农民播送报纸上的文章,有时夹着自己组织采写的本大队的通讯。时间不长,引娣认真、热情的宣传却招致来糟糕的后果,社员们讨厌广播,甚至有人对引娣高昂的嗓音也砸刮起来。幸福听到这些话时,常常替引娣难为情,又不好向引娣说。 秋收以后,村里来了路线教育工作队,引娣很快被工作队吸收为积极分子。这似乎还是顺理成章的事。她整天参加会议、学习班,在各种会议上代表贫下中农发言,表态,批判,简直比党支部书记还忙。她在工作组做出批判定额管理的决定时,带头写大字报批判宝全队长的“工分挂帅主义”,气得人人赞成的好队长宝全几乎撂了挑子。在工作组里,引娣的印象越来越好。在社员当中,人们在背地里开始用难听话骂起来了。有人掐着指头算,还得几年她才能出嫁,那时就该安生啰!等等。幸福的耳朵塞满了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下决心和她谈一回,能听进去好,听不进去让她知道一些群众的反映也好!他瞅了几次机会,都不行:引娣忙得很,忙得没一点儿缝缝儿。 这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引娣突然来到幸福家。她的脸红腾腾的,眼里是难以抑制的激情,兴奋地说:“我入党咧!刚开完支部会。” “啊!”幸福吃了一惊,言不由衷,“这么快?” 引娣自豪地笑着:“咱俩的争论,现在该做结论了!” 幸福脑子乱了,躲开引娣的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引娣入党了——事实,把小伙儿的嘴堵死了。天,我还想劝人家呢! 引娣瞧着他的桌子上、炕头上乱纷纷的演草纸,吃惊而轻率地问:“你还演这些题做啥?” 是啊,演这些东西能干什么呢?他陷入一种极度的困惑里。他的数学爱好者的严密思维解释不清他和引娣的是非了:谁对?他彻底抛开干部和社员对他的赞扬不想,自己觉得回农村来是实心实意的,无论怎么苦累的农活,没避躲过,也没偷过懒!无论会计、电工什么时候叫他帮什么忙,随叫随走,从没计较过工分!平心而论,他是倾其所有的能力和精力去工作的!引娣呢?群众议论纷纷,什么“小杨村的脱产干部”咧!“嘴上比手上功夫深”咧!等等。是社员群众,包括自己思想落后,看不惯新生事物呢,还是引娣跟着韩主任跑不得人心?前一向,他是肯定后者的,所以总想给引娣提醒提醒。现在,引娣却入党了。入党,这是何等严肃的人生大事啊!啊……他的脑子乱了。 引娣说:“大队决定建立科研站,让你参加,把你的知识才能发挥出来吧!” 幸福进了科研站。引娣任站长,成员是包括他爷在内的几位老农,纯一色的务实派,并不保守,更没有偷懒人和勤劳人之间的矛盾,少有是非之争;技术上的争执不少见,可不介入人事,吵过算了。站长引娣的社会活动特别多,隔上七八天来一次,看看就走了。渐渐地,幸福的心全被蔬菜栽培上严格的技术措施和有趣的生态现象迷住了! 眨眼到了春天,试验站采取新式育苗法取得成功,夏菜苗儿生长健壮极了。工作队队长韩副主任在苗圃转了一圈,高兴得很,决定马上在小杨村召开现场会。 现场会结束了,被推广的科研站里却第一次出现了混乱和动荡,沮丧的气氛简直令人寒心。 话头是由直筒子王三引起的。他没开完会,就进了小房子,往炕上一躺,长吁短叹,及至会散,其它成员进来,他一骨碌爬起,摔摔掼掼:“啥是个礼(理)?六个糕子!” 大家瞧瞧他,没人吭声。 王三又喊:“俺不分黑明,受苦受累全没说起!反倒成了只拉车不看路的瞎子?” 幸福心里明白,在引娣和韩主任的讲话中,都说科研站有只搞业务、不抓路线的倾向,是他们及时纠正了这种修正主义的科研路线,才取得了今天的成绩。并且警告其它大队在搞科研站的时候,一定要与只抓业务的倾向“斗”!幸福当时也觉得这话说得太夯口,想不到直筒子王三简直受不了,动这大气。 精明的育苗土专家景文老汉也随着说:“引娣娃太狂了!从头到尾在站上能来几回?俺不说你,你倒批评俺……” “她就给墙上贴了一条标语——路线是个纲。” “她懂不懂籽儿怎样下,苗子怎样移?” “说大话不费力,说假话不脸红!” 议论是一致的。王三更进一步发牢骚:“我不干了,叫‘会看路’的来……” “出力不讨好,倒挨挫!” 幸福难受得抬不起头!他替引娣脸烧!这时间,他思想上早先混乱的问题清楚了:入党这事本身不能给他俩争执的问题做结论。正是因为这样,他替引娣难受! 幸福爷这时候开了腔:“哎,伙计们,咱科研站是干啥的!?为了务好菜!多增产,多收入!和谁憋气呀!你不搞,菜苗育不好,队里分不下钱,你婆娘娃受难场,后悔就返咧!” 这一席话,结实的程度,使发牢骚的人都一下子消了气,不好意思地笑了。直筒子王三也点头说道:“话是实话!事情叫人气不顺!” 路线教育工作队撤离前,宣布了三结合的领导班子,引娣当了小杨村党支部副书记。韩主任带领工作队离开小杨村以后,干部,社员,老人,娃娃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会开得没有“坐功”的庄稼人实在受不了了…… 小杨村又恢复了安宁。引娣却感到无所事事了。韩主任临走安排的一周三次学习,两次批判等等写到墙上的条文,老支书似乎一夜之间忘光了,其他几个委员也好象记性更坏!引娣向支书提过几回,似乎没引起多大重视。引娣难受了,脸上的气色阴沉了,脚步儿也蹦得慢了!幸福看得出来,这是他该同她谈知心话的最好时机了。 月亮从柳林背后升起来,河水在月亮下粼粼闪光,空气中有返青麦苗的清香。 “我现在才知道,农村干部不好当!”引娣说。 “怎咧?”幸福问。 “咱年轻,谁也不听咱的!”引娣说,“人都不服年轻人!” “不一定!”幸福说,“老支书上改那阵二十出头,合作化也不过二十五六,听说众人都服!” 这是事实,引娣不吭气了。 “值得思量!”幸福说,很诚恳,又很亲切,“我看你说得多,做得少,浮了点!农村人最讨厌只说不做的人,倒不在年轻年老。吉祥叔倒老,他当副大队长说话也没人听。他懒!” 引娣委屈地说:“我不想省力!工作队成天叫开会,我不开咋办?” 幸福感觉引娣还在为自己找遁词,还没有意识到她脱离社员的原因,就直接说:“说话做事,要脚踏实地,话说到社员心上,事能办到人心上,人保险听你的!象老支书,不说空话,不说大话!你想想……” “老支书,没斗争性!跟不上趟!”引娣说,“光会抓生产,韩主任批评过多回……” “老支书没斗争性?土改是谁领着贫雇农斗地主的?合作化是谁办起来的?”幸福说,“你听韩主任胡扯!” “说他现在!”引娣说。 “现在?现在他比你斗争性强!”幸福说,“他对韩主任那一套,软磨硬顶,故意拖拉!社员们都看得清,更信服他!你听韩主任那一套,跟着跑,社员才不听你的!大人小娃都讨厌那个韩主任……” “唔……”引娣沉默了。 “我现在又要说,不管啥时候,脚踏实地!甭说昧良心的话!谁爱说谁说,咱不说!”幸福说,“看社员平时不言传,心里清白着哩!” “你还说我昧着良心说话?”引娣说。 “我说你当了干部,更要注意!”幸福缓和一步。 谈到月亮西沉,引娣仍然认为她是在“坚持斗争”,不是说“昧良心的话”,却也接受了幸福的部分忠告,要少说话多做事,特别是参加生产劳动。交谈是平心静气的,幸福又不是那种好强的人,觉得引娣能部分接受他的劝告,很不错了。这次谈话以后,俩娃的接触又多起来,他们都不愿意再提起过去的争论,谁都清楚那是一个随时都会引起不愉快结局的导火索,都在躲避触动它! 一年一度的大学招生开始,经过许多繁杂的形式,大队里要在幸福和引娣之中定一名,再报公社。 “怎办?”引娣笑着对幸福说,“要不要打一场?” 幸福能听出引娣在说笑话,挖苦有些村子为争着上大学打架闹仗的丑恶现象。他也笑笑,说,“要是打架,我可占便宜!” “那不见得!”引娣伸着结实的拳头,“你,别忘了自个儿的外号!” 幸福脸红了。村里人见他寡言少语,举止拘谨,叔婶嫂子们耍笑中把他叫“姑娘”哩。 “没啥!”幸福诚恳地说,“谁去都一样!” “对!”引娣说,“咱俩之间,争没意思!”说完,脸红了,妩媚地瞧了幸福一眼。 幸福腾地大红了脸——“咱俩”二字,那么亲呢,象带着电波,使小伙儿正常的脉搏紊乱了。 从大队初次传出的消息是,因为引娣牵扯三结合的班子,老支书征求了公社意见,果然,原驻小杨村工作队队长韩主任不同意拆散他苦心搭起的三结合班子,引娣不宜走,定下了幸福。 第二天傍黑,韩主任又来到小杨村,亲自坐镇支委会,改变了主意。于是第二天又传出确凿的消息:重新定下了引娣。 两天内变换人选的消息,在小杨村引起种种议论和猜测,那些打赌认为幸福根本去不了的人一下子气壮起来:“看看,我早说过,幸福是牛犊儿跟着骡驹儿蹦——非窝了腿不解——你看咋着!”甚至有人窃窃私议,说在定下幸福后,引娣急了,跑到公社,搬来了韩主任云云。 幸福想,不管村里人怎么议论,两人只能有一个人高兴,引娣现在的政治条件比他强!在跨越公社最后一道关口时比他好办多了!再说,“咱俩”,谁去不都一样吗? 引娣果然被公社选定了。 临上学时,公社举行了欢送大会。幸福怀着热切祝福的心情参加了欢送大会,欢送他自幼相好的同学上大学。幸福挤在人堆里,看韩主任给三个大学生戴花。锣鼓,鞭炮震得人耳麻。之后,韩主任代表公社党委讲话。他一边读着稿子,一边添加着临时想起的发挥的话。幸福听着,听着,猛然看见韩主任一手扬着讲稿,一边说: “有的青年回到农村,自己不积极参加路线斗争,对进步的同志看不惯,把参加革命大批判说成是‘昧良心’,‘出风头’……这样的人,我看他一百年也上不了大学……” 我的天,像一盆凉水迎面浇来,幸福从头冷到心!大伏天的露天会场,不停流着汗水的毛孔一齐关闭;手发抖,头发晕;讲台上空的红旗,横幅,戴着花的引娣,挥着手讲话的韩主任都在他眼前旋转,象儿时看见变幻无穷的万花筒一样。有如染上突发的霍乱,小伙子冷得打颤了。 从公社到小杨村这一段路,幸福也记不清是怎么走回来的,他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说话。 奶奶劝:“娃甭难受。引娣今年去,你明年……” 幸福烦躁地对奶奶摆摆手,翻过身,给奶奶个脊梁。 爷爷劝:“你和娣娣事先说得好好,‘谁去都一样’喀。这阵怎……” 幸福鼻腔里憎恶地“哼”了一声。 党支书刘大伯来了,坐在炕边上只管一锅接一锅抽烟,并不劝解,坐了半晌,意味深长地问:“福娃,大伯问你:上大学要紧,还是人格要紧?嗯?叫我说,人格要紧。” 两位老人听不懂党支书的话,发着懵。 幸福却一骨碌坐起,抱住刘大伯的肩膀,眼泪流下来了。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纷乱的猜测,引娣把他俩的争论当作动态告发给韩主任了,这是韩主任最后决定不惜拆散他亲手搭成的三结合班子而改变打算的原因。太可怕了! 夜色笼罩着河滩,朦朦月光下,雄伟的防洪大堤变得低矮可笑,流水令人心烦地呜咽,山岭的轮廓更显得丑陋而又阴森,夜色改变了一切美好的事物的面目,幸福徘徊在河滩上。 一阵狂野的说话声从河滩上传来,是牛犊一伙又捕获了猎物胜利凯旋了。 “幸福!”牛犊喊着跑过来,“走!难受啥哩!我早把世事看透咧——‘灵熊哄笨熊,还怪笨熊不灵醒!’当今就是这世事!走,到咱屋谈去!管他妈天塌地崩哩!” 几个人连推带拽,幸福来到了牛犊的孤园。 几次狗肉下肚,幸福奇怪地想:村里人都骂牛犊瞎,规劝自己的子弟不要和他粘,自己以往也和牛犊少有往来,现在呢?我看牛犊还罢咧!他讲义气!比之那些在关键时刻不惜友情,把对方当作垫脚石而跳进理想大门的人,牛犊算得高尚的人哩! 幸福在科研站小小的土围墙里呆不住了,终于获得宝全队长的允诺,跟牛犊的屁股赶大车去了。三挂马车,六个青年,进城送菜拉稀粪,“离地二尺活神仙”!夜晚杀狗聚餐,打拳练武…… 杨大叔和大婶只怕孙孙变瞎了,自己劝,把亲戚友人请来劝,又请党支书来指教,似乎全没有效果。我这次来,自然也要我开导开导,我感到无力。当社会把成批人推向毁灭的时候,家庭和个人的挽救,显得多么无力和困难! …… 从已逝的回忆回到现实,对面是喜气盈盈的大叔和大婶的笑脸。一切都无需解释,今天的喜庆局面是很自然的。 一阵胡弦响,我一回头,牛犊和几个青年走进院子,有的提着板胡,有的拿着鞭鼓、梆子。看架势,是要尽兴唱“乱弹”了。 牛犊看见我,嘻嘻哈哈说:“啊呀,你的鼻子真灵!从城里也闻见这儿的香味咧?” “我闻见狗肉咧!”我打趣逗他。 “你闻不见了。我已经把‘狗肉铺子’的门关啰!”牛犊做个鬼脸,笑着说。 一庭院的男女老少哄笑起来。 鞭鼓急雨般敲打起来,梆子也砸出清脆的响声,板的手和二胡手在调弦,被众人哄哄着推举出来的唱者在清嗓子…… 我却不由地问幸福:“再没见到引娣吗?” 幸福迟疑一下,眼里掠过一缕痛苦的阴云,叹口气,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求饶似地瞧着我。我后悔自己问糟了。 大叔抻抻我的胳膊,说:“甭说哩!听戏吧!” 好!听小杨村自乐班的乱弹吧! 徐家园三老汉 农谚说:“大寒将完,菜籽下田。” 节令是农业生产无声的命令,蔬菜种植显得尤其当紧。 蔬菜生产专业队徐家园,在大寒节令到来的时候,准备务育夏菜苗儿的苗圃全部修整就绪,一方一方苗圃的矮墙上,重新抹上了麦秸泥皮,安在木格上的大块玻璃明光闪闪,圃床里铺上了由马粪、鸡粪和人粪混合的营养土,只等下籽了。 苗圃二人小组组长徐长林老汉,傍晚时,冒着三九寒风,骑着车子回到苗圃,进了土围墙的圆洞门,解下衣架上的白布袋,推开三间瓦房的木门,脚步利索得简直象个小伙子。 门里好暖和呀!无烟煤炉子上火苗呼呼直窜,他的唯一的组员黑山老汉,正蹲在火炉旁淘洗着菜籽,那么认真,真是个实在人哩!不管组长在不在,他该做啥活就做啥活儿,不要人指拨,绝不会偷懒。长林老汉瞧着组员的黑四方脸,亲昵地说:“伙计,事办成咧!咱想试办的那几样菜籽儿,种子站都给咱解决咧!” “那就好!”黑山笑着,诚恳地关心组长,“快,先到火炉跟前来,今日冷得很。” 长林放下装着新品种菜籽儿的布袋走到火炉边,摘丁棉手套儿烤火。火苗映着他冻得红红的瘦码条脸,格外精神。他问: “‘矮秆早’蕃茄籽儿冒芽咧没!” 黑山高兴地答道:“冒咧!” “冒咧好!”长林老汉语气里带一股热火火的劲头,“明日晌午天气好的话,咱摆籽儿!” 黑山却告诉他:“治安今日一天来了几回,寻你哩!” “没说有啥事吗?” “没!”黑山冷冷地说,“你知道,那人和咱没言儿!” 黑山老汉直杠子脾气,对他信任的组长毫不隐怀,直截了当说出他经过认真思索的猜测:“我看他是想往苗圃里头钻哩!今年蔬菜面积扩大咧,队长群娃前日说过,想给咱苗圃增加一个人,三人务苗。保险是那个灵人逮着风儿了,不信,你看……” 不等黑山把话说完,门外已传来治安本人亲切的问话:“长林哥,回来咧?”随着干散的声调,治安走进门来了。 治安老汉外表完全是一副闲闲散散的神气,随随便便坐在火炉边,对着火苗抽旱烟,大大方方问这问那,一副超然的神态。 长林老汉还是从治安老汉的眼神里看出了意思:不是闲谈的!只是碍于黑山在场,话不好开口罢咧!眼睛瞒不过人。 好一阵东拉西扯的闲谈,长林有点不耐烦,直接把话提出来:“听说你今日寻了我几回,啥事呀?” “没啥事喀!没!”治安说着,瞟一眼黑山,“我随便转来苗圃,看看收拾准备得咋样,节令不饶人呀!这关乎明年一料夏菜,社员半年收入,全看苗苗……” 黑山站起来,不吭声走出去了。他看出治安是碍于他在当面,不好开口,自动腾了地方,让人家畅畅快快和组长说话。长林老汉心里完全明白直杠子黑山举动的含义。 果然,黑山一出门,治安老汉那派超然姿式没有了,用很小心的声调打探:“老哥,听说苗圃上要添个人?” 长林心里暗暗叹服,黑山猜测得准!他装作不在意地说:“群娃有过这话,我给他说,春里事多活杂,劳力紧,苗圃上可以不添人!” “你这老哥可想差池咧!省劳省工要会省,关键的弦口不敢省!”治安大加反对,精明他讲起苗圃应该添人的道理,“苗圃,啥地方?关键的弦口……” “不怎不怎!”长林轻松地笑着,表示问题并没有那么严重,“我思谋来,我跟黑山脚手忙点,能支应下来,” 治安有点失望,掩饰不住灵活的大眼珠里灰暗的神色,又不甘心地问:“队长怎说?也不想添人咧?” “队长还没吐核儿!”长林笑着说。 “看看看!还是人家干部想得周到,不象你老哥好强!”治安大声说,希望之光使他的眼睛又明亮起来,“今年扩大蔬菜面积成百亩,不是小事哩!这大的家业,怕多摊一个人的工分,把你和黑山累死图啥?” 说是表扬队长,其实连他俩也都捎带上了,多会说话的人呀!这会儿,他是哪个人都不敢伤害,够灵醒的罗!长林老汉瞅着治安,抿着嘴笑,淡淡地说:“其实,蔬菜面积扩大咧,大田里更费人手,劳力确实紧。” 治安沉吟一下,终于问:“不知队长把人定下没?” “不知道。” “嗨!”治安虚叹一声,脸上现出难受的样子,“不是兄弟今日拜在你门下,咱有这点技术,真个还带到黄土里去呀?前几年乱糟糟,如今世事大治咧!咱也想挽一挽袖子哩!” “好么!好么!”长林老汉说,“你的技术确实不错!” “不是我吹!”治安来了劲,“咱徐家园,除了你老哥,咱谁也不服他谁!要不是你老哥在这儿,我还不想来哩!”说着吹着,自觉说溜了嘴,又莞尔一笑,勉强地说起光面子话,“黑山宅汉倒也实诚,就是脾气倔,难共事!这也没啥!” 几年前,长林老汉被抽到大队兴办的试验站去了,徐治安在小队苗圃里主事。友群队长给治安又派了个帮手黑山。大家都看见,花白头发的治安老汉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白褂灰裤儿,过早地蓄起一撮花白相间的短胡须,经常坐在苗圃井边的柳荫下,捉着三尺长的长管子旱烟袋,悠哉游哉地纳凉。黑山老汉撅着屁股,浇水呀,施肥呀,忙得丢鞋遗帽子。治安老汉只是指拨他做完什么,下来再做什么。黑山老汉并不在乎,他抱定一条“不能白挣队里的工分”的主意,不管组长怎样,自己该做啥还做啥!他又管不了治安,人家是组长,技术也比他高,况且,社员们的纷纷议论倒使黑山心里踏实:咱对集体事情要实心,社员有眼!只是那年发生了把芥菜籽儿当作白菜籽儿下进大田的荒唐事以后,问题白热化了,笑话传遍公社十里菜区,徐家园社员的议论和非难就更不用说了。友群队长一怒之下,挥起长胳膊:“避避避避避!避远!”治安老汉灰溜溜被撤出了苗圃。友群硬从大队长手里把长林老汉从大队试验站拉了回来,推进大队的苗圃。治安老汉好难为情啊!要是把黑山和他一起撤,他似乎面子好受点;留下黑山,就是把责任全部压到他花白头发的脑袋上了喀! 一个有能耐不好好给集体办事的人,比之能耐不大或根本没有什么能耐的人,在队里似乎更被社员所瞧不起。在务菜技术上,人说徐家园有“俩半能人”,徐长林和徐治安,黑山只算半个。徐长林老汉,那是有口皆碑的。而徐治安老汉,一旦失去了菜农们敬重的苗圃那个位置,干起和普通社员一样的粗杂农活,就更显得不及一般社员勤快实诚了。他掏掏腾腾干那些出力少而工分多的活路,特别是在队上试行政治评工的那一年时间里,他成了众人背地里砸泡的闲话资料,有人说他是“四头”社员:上工走后头,放工抢前头,干活看日头,评工耍舌头,几年来,老汉的威信一天不如一天,一年更比一年糟,“懒熊”、“奸老汉”的绰号,几乎代替了他的名字。 现在,徐治安正式向他提出想进苗圃的要求。不用说,也能猜想黑山是啥态度!友群队长那一关都不好办,想想,他说:“这事得由队长定点!” “我听说,队长叫你选人哩!说你看中谁,和谁能干在一搭,他就派谁!”治安说。 长林笑了。治安把什么都打听到了!他又反来一想,收下他又怎样?他无非是身懒,贪工分,自私;自己再把他往远推,那么,治安在徐家园的处境就很困难了。他给治安畅畅快快说:“是这,我把我的意思说给友群,问题不大!” “老弟绝不给你丢脸!”治安拍着胸脯,“叫徐家园人看看,我徐治安是不是熊包!” 望着徐治安老汉的背影从圆洞门消失以后,徐长林折回身来。同样关心治安能不能进苗圃的黑山很快进了房子:“咋样?我估的不外吧?” 长林老汉用点头表示黑山估对了,随之探问道:“你说这事咋办呀?” “我?”黑山听出长林的话的意思,倔豆儿脾气爆出来,“要问我,咱有话说响:他今日进,我明日出!就是这话。” “呃呃呃!哪能这样呢?”长林笑着,“这人这几年在队里,把威望丢失净咧!咱再不理识他,他怎办呢?他总有些技术哩!” “我眼窝里搁不住耍奸取巧的角色!” “有咱俩拽着他干,不怕!” “你不怕,我怕!我尝过辣子辣!” “咱想法帮他治懒病,变个好社员!” “我只能保证我给队里好好干!”黑山说,“想改变治安?我没那本事!我还是那句话:他今日来,我明日走……” 话说到此,简直说绝了,可是大大出乎长林老汉意料的是,仅仅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黑山来到苗圃的头一句话就是:“治安那事,你同意,就让他来,我不反对。” 长林扑闪着眼睛,瞧着黑山多少有点为难的黑四方脸,黑串脸胡须,这个从来不会骚怪卖谎的实诚社员,怎么一夜之间完全改变了态度? “昨日黑夜,治安到我屋,说……” 噢噢!长林明白了,有两片薄嘴唇,精通世事的徐治安,说服一个实心眼的黑山,能费多少唾沫儿呢! 队长友群一听长林选中了治安,中年人的有棱有角的四方脸吃惊不小!眼睛睁到额颅上去了:“啊呀!我的老叔呀,你怎选中了个这?噢呀!你老叔眼里真有水!”他常和长林老汉耍笑,说话向来随随便便。 长林早有所料,对他不象对黑山那么客气,慢慢地从嘴里拔出旱烟袋嘴子,说:“他在苗圃偷懒,你把他撤了;在大田锄草锄不净,你扣了他的工分;犁地犁得粗,你把牛牵走了……撤来换去,徐治安还是个徐治安;这包袱扔到哪搭,哪搭就鼓出个疙瘩。堂堂队长,共产党员,把一个自私老汉改变不好,你不觉得自个也是个窝囊废吗?” “啊呀,倒怪我咧?”友群咋呼说,口气却软了,“好,但愿再别种出遍地的芥菜儿来!但愿在苗圃里能修行出个勤老汉来!谢天谢地!” 徐治安老汉进苗圃了。 三个老汉头一次坐在火炉旁议事,商量当天的活路安排。老组员和新组员都叫组长分配,保证没人挑轻避重。长林随和地笑着,安置自己和黑山领社员在苗圃摆籽儿,让治安老汉在屋里淘洗那一盆盆一罐罐正在浸泡催芽的几十号菜籽儿。 分毕,黑山没吭声,治安老汉却说:“长林哥,籽儿一直是德山务弄(他当面不叫黑山,表示尊重),他熟悉,还是让我跟社员摆籽儿去!” 长林原想:治安刚来,先甭到社员伙儿里去,原因是社员中对徐治安进苗圃有不少风凉话灌进他的耳朵,若是让治安听见不美喀!既然治安这样说,那也好! 长林老汉的担心毕竟是担心,而治安老汉又毕竟是治安老汉。他提着装着冒了芽的各种品种的菜籽儿的瓶瓶罐罐,分配给分散在各个苗圃跟前的男女社员,指点给他们这是什么品种,籽儿入土的深浅,行距和株距的尺码,他特别叮嘱说:“别把没芽芽儿的批皮下进去!下进去就缺一棵苗!缺一棵苗就少收十斤柿子!价值五毛!” 长林正蹲在一个苗圃边,给几个青年男女做出挖沟的示范,听着治安过分的渲染,心里有些好笑:苗圃即使缺一棵苗,往大田移栽决不会少栽一棵喀!超越了事物本来实际的渲染,总是给人某种虚假的感觉。你看治安周围的社员的眼色吧,有的接过籽儿就走开了,什么少收十斤柿子的话,没那回事;有的传递着戏谑的目光;有个小伙子故做严肃,说:“治安叔,你可瞅准,别把芥菜籽儿发给俺噢!咱不是芥菜专业队……”嘻嘻哈哈的笑声从这边传到那边,治安脸红了。长林立即立起,狠那青年一句:“小伙子,揭人不揭短!”大伙看看长林,悄声了。 长林脑子思量,论生产技术,说话办事,以至长相穿戴,治安比黑山哪一样都不差池!倔得象个蹦豆儿,说一句气话能冲倒人的黑山,就是一样好:对集体实诚。不管干部在不在场,蔬菜技术怎么要求他就怎么做,要求深翻一尺,绝不翻到八寸,该挖三撅头决不少挖一镢头,集体劳动态度好,就获得大人、碎娃的敬重,谁要是和这个倔豆老汉说话,还得特别掂掂话语的份量。可是对治安老汉,什么难听的话尽可以敞开说,不怕他和他的家人听见。自打治安老汉穿戴周正的身影一出现在苗圃,村里的风凉话就扑过来,人们一致的猜测是,队里实行定额管理和作业组制度,好老汉混不成工分罗!苗圃里的技术员,每天有两分技术工优待!“他瞅见这盘好菜罗!”众人的议论,许是最终解开长林老汉的谜的答案。他却想,即使这样,也没啥!共产党员就是要团结教育人哩嘛! 好在治安并不计较那些不热不冷的风凉话,他认真地要求作务技术。他那轻捷的脚步,干散的声调,那神气告诉人们,他既内行,又负责任,更不怕别人这些闲言碎语。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新媳妇三日勤!”黑山不信任地笑笑说。 长林老汉也笑笑,没吭声。 不管怎样,治安对集体事业所表现出的勤劳和责任心总是无可非议的。在整整一周的早菜品种的摆籽阶段,治安老汉一个样儿,来得早,走得迟,该说的就说,该干的就干,谁干错了他还认真地批评哩!苗圃里没人撂杂话了,村巷里也听不到风凉话了。治安老汉用行动粉碎了一切对自己不光彩的议论,有力得很。 黑山老汉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向长林老汉承认:他说“新媳妇三日勤”的话撂到空里了。 长林却说:“伙计!还不一定。这是个老媳妇!” 三茬夏菜的种籽分期摆进圃床,第一茬早菜已经长得逗人喜爱了,黄瓜和西葫芦的两片肥实的子叶中间,已经抽出一片黄绿色的真叶来,像刚出壳的小鸡,西红柿淡紫色的叶秆上,绣着一层细细的茸毛,再过几天,就要动手分床间苗了。 早饭后,长林到苗圃来上班的时间,拉着辆架子车。治安问:“拉车弄啥?” 长林说:“河湾队捎话来,说订给咱的草苫子弄好了,叫咱去拉。” “那让小拖拉机跑一趟嘛!”治安说。 “拖拉机正给大田拉粪!”长林说。 “那让队长派社员去嘛!”治安说,“这不属咱苗圃的活路喀!” “算咧!”长林说,“春耕忙,咱加个紧就把事办咧!” 治安也不再反对。黑山说:“咱俩去!” 俩老汉拉着车子上了路,黑山悄悄告诉长林,说有社员在苗圃干活时,治安一个样儿;没社员在苗圃时,又是一个样儿。这都罢咧,特别是长林老汉几次不在,只留下他和他俩人的时候,治安老汉一晌能坐下吃八回烟!这人就是个这! “慢慢来!别急!”长林说,“该说的地方要说他哩!”长林为难的是,有他在场时候,治安永是一副勤快的样子,不好说喀。 一场母猪闯进苗圃的风波突然发生了。 温暖的阳光沐浴着隆冬的川道菜区,冻结的地皮消冻了。治安老汉揭去了温床玻璃上的草苫子,阳光下一片白色的玻璃照得人眼花,玻璃内壁的水珠儿挥发以后,一方方绿茵茵的幼苗在阳光下伸胳膊蹬腿儿,欢势极了。 洒水还得等后半晌,治安老汉坐在靠墙的阳光下晒暖暖。长林和黑山拉草苫子去了,留下他一人看守,他觉得浑身的筋骨都松泛了。冬日的阳光照在脸上,那么温柔舒适,被清早的寒风吹得紧紧巴巴的皮肤十分熨帖,治安老汉的眼皮直往一搭挤,简直用柴棍儿也撑不开了…… 这当儿,一头母猪用长嘴拱开了圆洞门上虚掩的木栅,进了苗圃。入冬以来,它大约再没尝过嫩草的甘味吧!一片绿色植物馋得它口涎欲滴。这个蠢家伙忽视了那苗儿上面还有一层玻璃,长嘴巴一吞上去,“哗啦”一声,玻璃打碎了。母猪吓昏了,返身奔逃,猛不防又撞在另一方苗圃的玻璃上,又是“哗啦”一声,它自己也掉进苗圃里头了,更吓得东闯西奔,最后从另一框玻璃下跃出的时候,这方苗圃的玻璃打碎光了,可爱的西葫芦苗给糟践完了。 当治安老汉惊醒、跃起的时候,母猪已经夹着尾巴窜出门洞了。治安站在不堪收拾的残局面前,双腿发软,眼冒金星,蹲下去起不来了。他本来的名望就不高啊,怎么招得住这样的打击!想掩盖现场也来不及了,圆洞门里涌进一伙闻声而来的社员…… 别提徐家园村巷、地头人们怎么砸刮治安老汉了,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长林和黑山把草苫子拉回来的当儿,队长友群已经在苗圃里等得不耐烦了。长林老汉一眼瞧见友群黑煞煞的模样,就预料发生了什么变故。不等他把车子放稳,窝火的队长就拉着老叔的袖子来到遭事的苗圃跟前。 “啊呀!”长林老汉头顶像挨了一闷砖,麻木了。 “咋弄的!?”黑山毛须直竖,手指颤抖。 “猪拱咧!”友群气憋憋地说,“我早说这奸蛋老汉靠不住,你……” “猪拱苗苗时,他做啥?”长林问。 “睡觉!”友群说,“靠在柴堆上晒暖暖!” “唉唉唉!”黑山气得拍着大腿,一拧身走了。 “换,换人!”友群说,“给你另换个社员。” “那当然容易!徐家园那么多社员!”长林说,“治安人呢?” “他还有脸在这儿露!”友群说,“叫他来,他也没脸来咧!” 看着队长暴躁的样子,长林也生气了:“你先别发躁嘛!事情有事情在,你躁成那样,吃了炸药吗?” “我躁?今日叫猪拱一方,明日叫羊啃一方,今年这菜还种得成?”友群难受地说,“咱和蔬菜公司订了合同,完不成任务,叫我坐蜡!” “可你发脾气,糟践的苗子就能长起来?”长林说,“冷静一点,队长!” 晚饭后,朦朦的月光照着清冷的村巷,寒风吹得树枝刷刷响着。长林老汉袖着手,来到治安老汉的门楼下,屋里传出治安的小儿子拉奏板胡的声音,他听出那是秦腔曲调中的苦音慢板。当他跷脚踏过门坎的时候,猛听见治安烦躁地呵斥儿子的吼声:“咯吱啥哩!爱拉,到河滩拉去!”儿子在对面房里顶撞:“你做下丢人事,怪我拉胡琴儿!” 长林老汉想笑,进了门。 对峙面六间厦房,收拾得干净利落,由于人事不谄,平时少有乡党来此串门拉闲话。治安老汉坐在炕上,背靠墙壁,脸上无精打采,见了长林进来,倒显出又惊又愧的样子。治安老伴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手脚都慌慌乱乱。 长林坐在炕边,随随和和地问:“你后晌咋没上工?” “上工?”治安一愣,愧悔地说,“我……没脸……去咧!” “噢呀!你的脸皮倒这样薄呀!”长林说笑,“明天先上工!” “唉!我……对不住……你老哥!” “对不住集体!”长林说,“咱都是给集体干,对不住我啥!” “对不住集体!”治安难受地重复长林的话,又说,“队里要赔多少,钱,咱没二话!” “赔?你的钱多吗?”长林笑说,“好好想想,还有比那几个钱有价值的东西!” 治安愣愣地瞧着长林。 “一个社员对集体的实心!”长林说。 治安扑地脸红了,说:“我太爱工分……” “我也爱工分!社员谁不爱工分?不爱工分凭啥过日子?”长林说,“爱工分没啥错喀!” 治安暗暗吃惊,这个共产党员徐长林,人说爱社如家,他也说自个爱工分?他不由地说:“你老哥这话说得知心,是庄稼人对庄稼人说的话。” 长林说:“光爱工分,不爱集体,集体烂了,工分再多顶啥用?那一年咱队的友群被撵下台,那个‘拐八货’当权,劳动日值三毛三,你劳动一年,工分倒不少,结果是欠支户!” 精明的治安老汉听出来,那一年“拐八货”当队长,早晨起来不下地,念报纸,背语录,实行政治评工,他凭耍舌头搂了不少工分,结果却欠支!想到这事,他不由地脸红了,说:“老哥这话是实话!” “集体的事办不好,地里长不好,收入不增加,工分是空空货!再多没用!”长林说,“工分本本上记的,是咱的收入,也是对集体的心血!” 话已经说到治安的病根上了,他惴惴不安。队长友群批评他的时候,他敢顶撞;社员砸泡的时候,他听见脸不红;可长林老汉象拉家常一样说着这些小孩也懂的道理的时候,他却惭愧起来了。 “国家除了‘四害’,中央又颁发了六十条,为的是生产大发展,农民有好日子过!”长林向治安宣传政策,“咱得给国家争气!国家要大发展,咱给城市供不上菜,影响实现四化的大事哩!岂只咱少挣几个工分!” “对!对的!”治安点头,表示接受了组长的宣传,“我给社员作检讨!” 一直旁听这场对话的治安老伴,插上话:“我看也好!反正人都知道这麻哈事咧!自个打自个,省得人家打!知错改错不为错嘛!” 之后,徐治安在社员会上“自个打了自个”,老汉竟然流了泪,感动了社员,也感动了队长友群。反倒再没人提起猪拱西葫芦苗儿的事了。 紧张而又细致的“倒圃”工作开始了,要一苗一苗把那些在温室里培育的既娇又纤的宝贝挖出来,再按不同的稀稠,移到只有玻璃和苦子而没有人工加温设备的冷床里去锻炼。徐治安似乎连脾性也改了不少,他很少说话,只闷着头干活,一屁股蹲下去,不到放工不起来,整晌整晌连一袋烟也不抽。 友群路过苗圃,问长林:“没看人最近怎样?” 长林笑着说:“你叫黑山伙计说。” 黑山憨厚地笑着:“这回,看起实在哩!”友群也憨笑着,似乎是对长林老汉的赞许,又是表示自己的愧疚。 传统的春节前几天,乡村的新年佳节气氛一日浓似一日。徐家园决分了,除了个别男人在城里工作而女人身体不好的一两户人家外,家家户户分了钱,小镇上的集市在萧条了多年之后显得空前繁荣热闹,徐家园一溜一串走出去挎篮挑担置办年货的男女社员。庄稼人对公历元旦马马虎虎,对农历春节还保持着浓重的送旧迎新的喜庆心理。 腊月二十八,公社召开群英会,嘉奖那些在生产队各条战线上为人民做出显著成绩的优秀分子,徐家园苗圃务苗小组被评为先进班组,三个老汉要去开群英会哩! 一早起来,老伴把一身过年走亲戚时才穿的新衣服给治安换上了,出门的时候,老伴还抻扯着不熨帖的褶皱,引得儿媳在门道里抿着嘴笑。 治安走进苗圃的圆洞门,见长林老汉刚从苗圃那头过来,还是那身粘着泥巴土星的衣裤,倒觉得自己穿得太新,不自然了。 “啊呀,穿这齐整!”长林笑说。 “老婆子阳性子人,硬叫我……”治安哈哈笑着,摊开双手。 说话间,锣鼓从村里敲过来,青年们把三个老汉连拽带推,上了公路。天是这样蓝,太阳刚刚冒红儿。公社大门两边,插着几十杆彩旗,墙上贴着斗大的标语字。早来的几家锣鼓,在门外广场上摆开场子,比赛铜器哩!徐家园的锣鼓队,一来就加入了竞赛,把他们欢送的代表扔下不管了。 治安跟着长林,进了公社院子,迎面墙上,贴着光荣榜,围着一大堆观看的男女青年,治安老汉还没看见自己的名字,迎面走来了公社罗书记,满面春风地和他仨打招呼:“你们三个务苗专家来咧!刚才我还寻你们哩!走走走,先到我屋里喝水。” 罗书记的房子里简单得很,一张桌子一张床,小凳子倒是不少,在火炉周围摆了六七个,满地都磕着旱烟灰,大概这儿常有人来坐。治安站起身,接过罗书记倒来的水,总觉得有点局促。看看长林,他倒是随随便便,罗书记给他递水,他连身子都不动一下。黑山只顾在火炉上烤烟叶子,往烟包里揉。这罗书记在公社好几年了,他从来没和罗书记说过话。有一回,罗书记到徐家园工作,午饭派在治安家,他早早端着饭从后门溜到街巷里去了,觉得和这“官”儿一起吃饭不畅快,也没啥话可说。 “这位老人是今年新进你们苗圃的?”罗书记指着治安,问长林。 长林说:“徐治安,务苗是一把好手,前几年没出世,今年把积极性调动起来哩!” 治安听了,心里好舒服啊!长林不说咱前几年那些麻哈事,只说“没出世”!这话说得得体。治安从心里叹服长林真是个好老汉。 “好啊!把你的技术发挥出来,把菜务好!”罗书记看着治安说,“压力大啊!市上今年的方针,要把郊区农村变成副食蔬菜基地,要保证新长征大军有足够的副食供应,事关重大!你们的苗儿务得好,菜长得好,我的压力就松泛一点,我是凭你们哩!” “放心!咱明白!”长林说,“‘四人帮’捣乱不成了,政策也落实咧!你放心!” 治安老汉的心里鼓鼓,却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你们今年的苗苗长得好!全社还是你们挑梢儿!这回好好讲讲经验!”罗书记说罢,有人把他叫出去了。 长林老汉说:“刚才罗书记给我说,开幕式选主席团,叫咱务苗组出一个人。” 黑山说:“就是你。” 长林笑说:“我说,咱们仨人,论起今年起色大的,还数治安。黑山,你说呢?” 黑山仍然憨厚地一笑:“对,对着哩!” 治安这回着实慌了:“不成不成不成,我绝对不行!” 不行也没办法,仨人中有俩人拥护,治安推辞不掉了,慌乱而又诚恳地说:“长林哥,黑山弟,我明白你俩的心意,是推着我往高处走哩!前多年,唉……”治安忽地动了感情,几乎掉下眼泪来。 “上上上!上。”长林热情鼓劲说,“上到主席台上,让全社的好汉模范都看看,徐家园的治安老汉,从今日起,另是一个人咧!” 治安却孩子般天真地问:“主席台在哪搭?” “在会场前头!和公社领导坐在一起!”长林说,“俺大伙坐在台下……” “啊啊,啊……”治安激动得花白胡须颤抖了,那样的场合,他一生从来没经过!他觉得自己真是另活一重人,登上一个新的天地! 公社大院里,广播上欢乐的歌声停止了,召集会议的人呼喊代表们到大礼堂集合哩!会议就要开始了。 仨人出了罗书记的房门,夹在人窝里,朝装饰一新的大礼堂走去…… 夜之随想曲 我陪他坐在小河边。 新月初上,沙滩上洒着一层迷蒙的月光。一条条柔软的柳枝从头顶上垂吊下来,悠悠摆动,拂抚着我和他的脸和赤裸的肩膀。 “空气多好啊!”他用手撩着水,撩起的水珠落进河水里,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般的声音。他扬起头,深深呼出一口气,陶醉了的声音里流露出毫不隐讳的妒羡心情,“在享受清新的空气财富方面,乡下人比城里人富有得多了!” 我很自豪。我生活在乡下,总愿意听到别人赞美乡村,尤其是城里人对乡村的赞誉之辞,总使我听来很有一种自豪的滋味。 “这水多好啊!”他像一位诗人,赞美了空气、又赞美河水、赞美月色,激动得声音发颤了,“月亮,迷迷蒙蒙的河川,太好了!” 尽管这一切我已司空见惯,此刻心里受到他的感染,愈加自豪了——我们的乡村! “呃!”他感叹着,遗憾地摇摇花白的头,“我那小孙女,长到八岁了,没有见过河水,没有摸过沙子。每到星期日,总要我领他去公园,那些假山假湖,她一进去,就没命地跑啊蹦啊!我看着真难受!被人踏得光溜溜的假山,沤得发黑的一潭臭水……哪有这大自然的河水的美景呢?我的孙女要是到这沙滩里来,该乐死了哩!” “那你把孙女领来呀!让孩子在乡下玩玩多好!”我热烈地邀请。 “我前日来时,孙女就要跟我来,我也想带她。”他说,“她奶奶给整好了衣服,她妈妈给装好了吃食,奶粉、白糖、蛋糕、巧克力,嗬呀,装下一大包,真够我背的。结果呢?我引着孙女要下楼了,她妈妈突然说,要是孩子病了可怎么办?乡村人没有讲卫生习惯,孩子是很难适应的。我下乡来头一个星期,就闹肚子,我也就……” 想让孩子到乡下来吸收新鲜空气,却惧怕乡下卫生条件差而闹病,这个矛盾无法统一。我嗯了一声,相邀的热情顿然冷却了。 “孩子抵抗力差呀!”他解释说。 我点点头,这是对的。 “城里的孩子真可怜!”他敲着膝头,叹惋的口气,“吃不上任何新鲜的东西。牛奶呢?订不上,奶粉呢?加工过了,哪有鲜奶好嘛!苹果糠了!西红柿烂了!连面粉也是囤积了多年的小麦磨下的陈货!我在房东家里,看见女当家每天早晚给孙子挤羊奶,多新鲜!西红柿从地里摘下来就吃,维生素一点也不损失……我不由得想到我的那个小孙女,真可怜!啥好东西也吃不上……” 我想点头搭讪一下,却仅仅是一种心里念头。脖颈竟然不听支配,没有点一下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和他住在一个叫做前庄的村子里,对农民搞路线教育,他是组长,我是组员。半个多月的相处,我大体得知,他是地区的一位中层领导干部,“四八式”干部,“文革”中结合得很早。他下乡抓点来了。住在我们公社。我有幸陪他住在前村,原是以为荣幸的——这是我有生以来直接接触的最大的一位领导。我的三十九元的工资,只抵得他的工资的零头的一半。想想吧,他要比我的资格高出多远! 我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个农民老婆,双亲虽然健在,都是生产队的半劳。我们那个生产队的工值是四角,我从来也不敢用三十九元工资去孝敬父母,孩子更不在经济许可之内了。我想尽了一切可能节约的途径省下每一个镍币,再到渭北的富裕地区去买包谷。我们队里的粮食总是欠缺,我能保证一家老少填饱肚子,就自以为是最大的尊老爱幼了。 他——我的组长,现在在美妙的夏夜的大自然的怀抱里,为他的小孙女不能呼吸新鲜空气,不能尝新鲜水果,不能喝到鲜奶而深深惋惜。我顿然悟出一条人生的哲理:人永远都在不满足中叹息。 大约看着我无端地沉默起来,他笑着说:“你能在农村工作,太好了!我就喜欢农村,所以这次下乡,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城里没什么好留恋的。你可记住我的话,甭往城里钻!” 我点点头,笑笑,说:“我即使想进城,也钻不进去。我是一个水利技术员,到城里没工作干呀!再说,我那点工资,在乡下还能凑合,到城里可就没法……” “你工作几年了?”他关心地问。 “我六零年从省水利学校毕业,现在工作了整整十五年了,工资一次也没长过。”我流露出某些怨气。 “工资是低些。”他安慰我说,随之就对我进行传统教育了,“我参加革命时,没有工资,照样拼命干!解放头几年,实行供给制,也没工资,还是泼上命干工作。干革命不能讲价钱!” 我的意识里强烈地拒绝接受这样冠冕堂皇的教育。我多少知道,他早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有保姆料理家务了。他已经不需要向谁再讲价钱。他不满足的,仅仅是孙子看不见大自然的真山和真水,呼吸不上乡下新鲜的空气,尝不到从树棵上刚摘下的带着露珠的苹果! “空气多好啊!”他站起来。 “空气……是好啊!”我也站起来。我陪着他,从河堤上走过去,从田间小路上随心所欲地走过去。 “我的小孙女要是跟着我,该多好!” “你带一个保健医生来……” “我的资格不够哟!”他哈哈一笑。 我想到了我们公社书记的话。公社书记派我陪他到前村来的时候,给我交底说,他是主动要求下乡来抓点的,可能要提升一把手了。我就不无目的地说:“你会达到那个资格的。” “我可不敢想……”他酸溜溜地笑了。 我想说,不敢想其实不是没有想,然而终于没有说。我的心头掠过一阵悲凉,一个月薪超过我四五倍的人,居然对我哭起穷来了,怎么能指望得到应和呢?他一边抱怨自己亲爱的小孙女吃不上新鲜水果和牛奶,却一边教导根本连糠了的苹果也吃不到嘴的孩子的爸爸——我,要发扬延安精神,艰苦奋斗,继承传统……他自己引以为荣的精神似乎只有我才是最合适的继承者,他倒不必再发扬了……未免虚伪得过于露骨! “我一定要说服小孙女的奶奶和妈妈,带她到乡下来,看看真山真水,呼吸新鲜空气。”他在夏夜温适的空气中沉吟着,终于下了决心,而不考虑卫生条件了。 “你把时间选择得稍晚一点,”我提示这位城里人说,“那时候,前村大队果园里的苹果就要成熟了,很新鲜……” “这倒对!”他高兴地点点头,居然把我的话当真了…… 尤代表轶事 鸡冠岭下,小河岸边,有个尤家村。这儿的村民有句俗话:人过一百,形形色色;有的爱穿红,有的爱穿黑;有的爱唱戏,有的爱做贼;有的爱守寡,有的爱拉客;有的心善,有的缺德;有的白日里正经八本儿,半夜却偷着和儿媳妇掏灰……尤家村是个人过千口的大村庄,这形形色色的人物自然都不乏实例;只是在出了“尤代表”这位人物之后,才使所有奇人异事相形见绌,黯然失色。 来到了尤家村,在田野上劳动休息的闲聊中,社员们谈论尤代表,笑声解除了劳作的疲倦;在东邻西合互相串门的火炕上,尤代表很自然地又成为开心的话题。父母训示儿女的时候,也习惯拿出尤家村男女老幼都能看得见、摸得着的这位人物来做鉴戒。 尤代表几乎无所不在! 这是个人物…… 东沟“猿人” 四清工作组组长老安同志,从炕上跳下来,在炕和桌子之间狭窄的空档里踱步。他刚从一户社员家吃罢早饭回来,等候着两名组员,约定中午去访问一户至今没有照过面的贫农。 老安同志踱着步,心里发急,进村快一个月了,揭露尤家村党支部书记尤志茂、大队和小队所有干部的政治、经济问题的各种形式的会议,开了几十场,还是没有抓到什么大问题。这是怎么搞的呢? 工作是够细致、够扎实的了。他和组员们对尤家村所有贫农和下中农社员,挨家挨户访问过了,进门先问寒问暖,忆苦思甜;扫地担水,搭手做活;坐在炕头上,一点不怕虱子钻到裤腰里去。可是,一谈及大小队干部的问题,那些正在诚恳地憨笑着的男人和女人,立刻变得拘谨起来,吭吭吧吧,话不成串…… 第一次下乡的这位城区的文教局长,几天来心里很不安,夜里常常失眠。县四清总团每周一期的“四清战报”,登载着多少显赫的战果!相比之下,尤家村的工作进展是迟缓的,只能算是下游了。这儿——尤家村——的干部真没有问题吗?不会!因为绝不会存在一个风平浪静的世外桃源。那么,是工作方法不入窍呢?还是群众落后呢?还是象“战报”上一再警告的“某些同志”思想右倾呢?他的脑皮发麻了…… 政治上和经济上出不了战果的局面,无论如何,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从昨晚到今天早晨,连着开了工作组全体干部会,分析了原因,决定进一步发动群众…… 就在早晨的会议上,一户一户分析了所有贫农和下中农社员的情况以后,他忽然发现,访问中漏掉了一户贫农。是谁呢?经过认真查问,才打听到村子东边沟里居住着一户居民。他决定带两个组员亲自去访问,以弥补工作上不该有的粗疏。 两个组员相继到来,一个是热情高、干劲大、文化低的小马,从外县农村抽调出来的积极分子;另一个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小郭。 三个人出了村,沿着一条窄窄的小路,顺着东沟往上走。五月天,沟里一派鲜绿,桃树上结满一串一串毛茸茸的桃子,柿树上的方形花蕾含苞待放,野花点点,蜂蝶嗡嘤。老安和两位小将无心赏景,一路走着,一路瞧着,寻觅那位独居东沟的阶级兄弟的住室。 走上一道坡梁,在沟西岸的崖坎下,有柱青烟袅袅升起,那儿有一孔窑洞。三人相对一看,加快了脚步。 老安和两个组员走进窑洞,看见脚地铺着一窝麦秸,胡乱堆着一疙瘩棉花套子。三个大块礓石上支着一口小铁锅,烧过的柴灰一直铺到窑洞口。一个衣着褴褛的人,跪在地上,对着小铁锅下的火堆,吹着火,洞里弥漫着呛人的烟柴,三个人同时咳嗽起来。 那个人从锅下抬起头来,烟火熏得满脸油腻,抹着一道一道烟灰,只是那一双白仁多黑仁少的眼睛扑闪着灵光。他从地上站起来,看见这么多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吓得瑟瑟抖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狐疑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来人。 老安笑着,和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尤喜明。”声音也有点颤抖。 “啥成份?”老安更加和气地问。 “贫贫儿的贫农哇!”尤喜明带着感情回答。 “你在这儿住了几年了?” “七八年了。”尤喜明叹一口气。 “大小队干部没有人过问你吗?” “唉……”尤喜明不知如何回答,欲言又止。 “你不要怕!”老安说。 尤喜明眼里转过一缕亮光,摆出一副难言的苦楚神情:“人家谁管咱嘛!” “你怎么弄成这光景?”老安十分动情地问,“你说说你的身世,让俺们受受教育。” “唉!一言难尽!”尤喜明流下泪来,“我少年丧父母,地主尤葫芦霸占了我的地,国民党几次拉我当壮丁。解放了,翻了身,媳妇可跟咱离了婚,干部尽欺侮咱……” 这无疑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贫农了,老安和两个组员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沉重得很,他压抑着感情,感慨地说:“看吧!在社会主义的尤家大队,生活着一个原始人!尤喜明同志过的是猿人一样的生活。” 小马气愤地说:“当权派尤志茂,新房旧房四大间。对比太强烈了!” 小郭感触更深:“农村阶级分化,想不到严重到这种地步!” 窑里的柴烟散去了,明亮起来,老安揭开小铁锅,正煮着半锅包谷掺子。窑里仅有的一只小瓷瓮里,装着半瓮包谷,这就是全部家当了。他反过身来,对两个青年组员说:“你去找尤志茂,叫他先给尤喜明弄些粮食!”说着,庄重地解开裤带,把套在外面的一条裤子脱下来,送到尤喜明手里,蓬蓬泪花,颤颤声音:“把你那条破裤子换了……阶级兄弟……” 尤喜明“哇”地一声哭了,“扑通”跪倒在地,紧紧抓住安同志皮肤细腻的双手,泣不成声:“你们……真是救命……恩人……” “快起来!快!”老安双手把尤喜明拉起来,坐到麦草上,“你有苦,就诉说吧……” “天不灭尤” 一直把工作组三位同志送到沟底,再送到尤家村东头的村口,尤喜明被六只手一齐挡住,才难舍难分地停住脚。看着三位同志的背影被村巷里的柴禾垛子遮住了,他才转过头,顺沟走上来,回到被安组长称为原始人穴居的窑洞。 “天不灭尤!” 站在洞门口,他几乎脱口喊出从心底层涌出的这一句感叹来。 “哈呀!我以为今生永世出不了东沟呢!”尤喜明欣喜难抑,想到工作组要他明天上台揭发控诉尤志茂,他的心里失掉了平衡,总是稳不住,总想往上蹦,“我尤某,要上尤家村的高台上说话了!嗬呀……” 他突然明显地感觉到窑洞太窄小了,进洞出洞要低头弯腰。奇怪,从腰际到脖颈,似乎插进去一根硬棍,头低不下去,腰也弯不下去。窑洞里太寂寞、太曲卡了。站在窑洞外面的小坪场上,眼底的东沟,似乎一下子也变得丑陋而又窄狭,难以容置老尤五尺之躯了! 明天要开尤家村运动以来的第一场群众大会,斗争党支书尤志茂,尤喜明第一个发言,控诉,老安说是“打头一炮”!轰开局面!怎么讲呢?老安对他抱着多大的热情和希望呀! 他坐下来,心里有点发虚,老安人生地不熟,一身知识分子的天真气儿,好哄骗。可是明天一上台,台下尽是尤家村男女,谁不知道他尤喜娃的根根筋筋? 他简直抑制不住自己已经花白的头发下面的思维的潮水,那些被人嘲笑了多少年的很不光彩的往事,此刻却顽固地翻上心来…… 大约是解放那一年,二十三四岁的尤喜明已经卖过五六次壮丁了。每一回,他把卖的身价钱往腰里一揣,连着在小镇上的饭馆里饱餐几天,然后听候命令开拔到任何地方去,不难受也不流泪。不出半月,尤喜娃又活脱脱地出现在尤家村,向愚陋笨拙的庄稼汉讲述逃离壮丁队伍的惊险经历…… “那是拿小命换的一口饭吃……”尤喜明对土改工作队队长哭诉,眼泪鼻涕交加,“我孤儿喜明,没一丁点办法……” 这是实情。富于同情心的尤家村父老向穿灰制服的老八路干部证实了这一点。农会主任尤志茂也证明同龄人尤喜明说的是实情。于是,在分配地主财产的时候,尤喜明得到两间厢房。积极得令庄稼人眼花缭乱的尤喜娃,拍着胸膛:“共产党,工作组,是我再生父母!我老尤……为革命,刀山敢上,火海敢跳……” “喜娃,该收心过日子了。”土改工作队撤离后,农会主任尤志茂好心劝告说,“岭上沟岔村有个女人,结婚没过一年,痨病男人死了。你要是中意,让你嫂子给说说……” “能成能成!”尤喜明迫不及待,“只要人家不嫌咱,咱嫌人家啥哩!” 农会主任的女人拉线作媒了。起初,那女人畅畅快快同意了。过了两天,大约打听到尤喜明某些根底,又不大满意了。尤喜明急了,他恳求农会主任亲自去,用自己在小河两岸所拥有的威望去说服那个动摇不定的女人。尤志茂去了,稳住了那个女人的心,最后拉个把把儿,说要“再尺谋尺谋”! 尤喜明还是不放心,“再尺谋”下去,怕是麻烦了。趁天黑,他上了岭,亲自找那个小寡妇去了。满嘴喷泉一样涌出新鲜而又进步的名词,热诚而又动人的保证,加之二十多岁时那张曾经是青春焕发的脸膛吧,尤喜明居然征服了小寡妇的心。以至在小寡妇送他出门的时候,他敢于一下把寡妇压倒在门外的麦草垛子旁…… “我老尤……”尤喜明结了婚,喜气洋洋,拍着胸膛。 在西安大兴土木的建设热潮中,尤喜明是尤家村第一个表现出对新分得的上地并不那么眷恋的农民,进城做民工了。他能说,能跑,好活跃!不出一年,被建筑单位吸收为正式工人,领起民工施工了。 “离婚!”穿上一身蓝制服,上身的口袋里插着两支明晃晃的钢笔帽儿的尤喜明,瞪着眼,嘴硬牙更硬,对搂着已三岁儿子的媳妇说,“你是个寡妇!我和你没感情!” 离婚以后,尤喜明把土改分的两间厢房拆了,木料和砖瓦,全部变卖干净,出了尤家村,再没回来。 也不知什么地方走了岔儿,尤喜明牵扯进一件贪污案,被解职了,背着铺盖卷儿回到尤家村,去向尤志茂报到。 “你看你,弄下这事!”已经是农业社主任的尤志茂惋惜地说,“当年你离婚,我劝你,你不听。你拆房卖房,我劝你,你还不听。现在咋办?吃的社里可以先给你分些粮食,住处呢?” “我老尤,能享得福,也能受得罪!”尤喜明似乎并不象尤志茂那样忧心忡忡,反而想得开,“住处,我看好了一个地方,社里东沟那个看守庄稼的窑洞,平时空闲着,让我先住下……” “唔!那个……”尤志茂记起来了,“那窑太小,离村庄又远……” 尤喜明在东沟住下了,一住就住了七八年。每年冬季到来的时候,人民政府的民政部门发下救济款和棉花棉布来,尤志茂在开会研究救济对象的时候,照例先给东沟的居民留过一份,然后再一家一家评议。 “喜明,有一份棉布棉花,社里给你缝成棉衣了,你到妇女主任那儿去领。”尤志茂说。 “我算着也该来咧!”尤喜明一点不愧。 在“瓜菜代”的年月,尤喜明倒庆幸东沟这个绝好的住所了,甭说黑夜,大白天偷豆挖薯,也不会担心有谁发觉。他是尤家村少数几个没有浮肿的人中的一个…… 现在,尤喜明坐在窑洞口,想着多半生的不平凡的经历。他从来是个只瞻前不顾后的汉子,过去的事从来不回想。在尤家村的人看来,尤喜娃睡在烂窑洞里,要是想起卖掉的房子,想到撵出门的媳妇和儿子,该是后悔死了吧?其实,尤喜明本人从来是不吃后悔药的。要不是工作组老安叫他明天上台“轰头一炮”,他才不会想起那些已经无法挽回的往事呢!回想,是为了如何说得合体些,让老安信以为真! 绝对不能提那些最不光彩的事!尤喜明想,可是,尤志茂是个不错的支书呢!单是对他本人,也没啥过不去的事喀!真正回想起来,在尤家村体贴照顾他尤喜明的,还要算尤志茂呢!想到这些,他的热情和勇气往下降,凭啥斗争尤志茂支书呢?安组长说尤志茂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那段很长的话他记不住,而意思是说,他就是当今尤家村的尤葫芦,新地主! “怕是要搞二回土改!”尤喜明这样估计当前的运动,“要是这回事的话,我老尤就不客气了!” 尤家村村当中,有一幢戏楼,这是五六年合作化后头一个好年成里盖的。 尤喜明坐在台上,和老安肩膀贴着肩膀,他的心里热呼呼的。平时,尤家村男女们谁拿正眼瞧一眼自己呢?看着站在台角的尤志茂,他心里好笑,你把戏楼盖起来,怕是只知道自己站在台上传达上级决议的吧?没料到今日吧?好!现在你站端!立直!手顺裤缝垂下……台下那么多惊奇的眼光在瞅他,瞅吧瞅吧!尤喜明是在台子上坐的人物,不是在东沟烂窑洞窝蜷的…… 宣布开会以后,老安同志走到台前,沉痛中带着义愤:“在社会主义的尤家村大队,至今生活着一个原始人!尤喜明同志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惨不忍睹!走资派把贫农社员迫害到什么程度了?简直跟猿人一般……” 安组长动了感情,说不下去了:“现在,请尤喜明同志控诉……” 尤喜明忽地站起,走到台前,瞧一眼老安,用凄楚而委屈的声音喊说:“贫下中农阶级兄弟们……”一语未了,“哇”地一声哭了,凄惨震人。在擦眼泪的时候,他看见老安的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这一声哭到要紧处了。 尤喜明刚要说话,台下却传来一片笑声,他有点慌。安组长立即走到台前:“笑什么?这是阶级感情问题!” 笑声反而更大更响了,从台子的前边到后边,左边到右边,卷起一阵阵笑的声浪。尤喜明感到笑声太刺耳了,却不知道为什么。 工作组员小马从台下跑上来,在工作组长老安跟前说悄悄话,老安立时脸变了,愠怒地瞅着尤喜明。尤喜明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看见安组长死死盯着自己的下身,他一低头,天啊!多少年没有穿过制服裤子了,今天穿上老安昨日送给他的制服裤子,却忘记了关前门…… 尤喜明毕竟是尤喜明,他急中生智,猛地转过身,扑到尤志茂当面,挥起拳头,照准支书的胸膛,就是一记顶心捶:“你害得我好苦啊!” 台下的笑声嘎然而止,没有人笑得出来了,成千双男人和女人的眼睛离开尤喜明的裤裆,一齐转向在台口挣扎着爬起来的尤志茂。尤喜明扣好裤子的扣子了,只见老安眼里向他射来生气的目光,停了好一阵,老安重新宣布说:“现在,由尤喜明同志继续控诉……” “我要革命” 尤喜明的行为又得到报偿,他再次分得了两间厦房。这是原尤家村党支部书记,运动后期补订为漏划地主分子尤志茂的两间西厢房。 实在想不到,做梦也梦不到的嘹事啊,果真来了二次土改!尤喜明从东沟的“猿人洞穴”里搬进这间新房的时候,简直跟幻梦一般,不过多费了几星唾沫儿,甩了几串眼泪水水…… 晚上,尤喜明钻进软和的被窝,美美的睡了一觉。第二天,再到他居住过七八年的东沟的窑洞去上班。那被安组长称作原始人的洞穴的门口,现在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木牌,成了阶级教育展览馆了。每天接待着一批又一批前来接受教育的学生、干部、工人和战士。尤喜明现身说法,成了专职讲解员了。 尤喜明站在洞里,面对着拥挤在洞里洞外的观众,背诵着大学生小郭给他编好的台词:“革命的工农兵同志们!这就是走资派尤志茂残害我的罪证……” 那件又破又脏的衫子和裤子,那床烂得分不清里子和面子的棉被,现在都顺窑壁挂着,用塑料膜儿严严地罩起来。支着小铁锅的三块礓石也按原样摆着,只是把铺散在脚地上的柴灰清除干净了。尤喜明指着那一件一件展品,哭溜着腔调儿:“我过的是原始人的生活。我今天才获得解放。”接着,他就挥动胳膊,呼两声口号,完了,由他们自由看去。 寂寞了不知多少世代的东沟,一下子红火起来,长蛇似的队伍,从洞口一直排到沟底,激昂慷慨的口号声迎接太阳照进东沟,又送着太阳落下西边的塬坡。好多善男信女,架不住这现场实物的强烈刺激,用手绢抹着眼泪,慷慨地在窑洞里丢下钱、粮票和衣物,表示对阶级兄弟真诚的同情…… 直到最后一批参观者下了山坡,尤喜明这才坐在洞门口的石墩上,从腰里摸出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烟卷来,美美抽上一口,心里好笑:人都知道串村走巷的野大夫卖的是假药,可偏偏人都爱买!管俅它!咱只要一天挣十工分就对咧!不推车,不捉把儿,在凉窑里说几句话,比公家的干部少操心多啰!嘹! 东沟里寂静下来,尤喜明的耳边也清静了。清静了,反倒觉得无聊了,几天来不愉快的心事又翻腾起来。 尤志茂的成份一订秤,财产一分过,老安就给尤家村重新安置干部呢。大小队原来的四五十个干部,差不多是一杆子打净了,可是给大队重新安排的干部中,没有尤喜明的名字。盼到给他所在的四小队安排干部时,又没有提到他!新发展的第一批党员,已经报到县四清总团待批,还是没有尤喜明的名字啊!他起初伤心,继而气愤。现在在东沟里想起来,简直要骂出来:“他妈的!跟土改那阵儿一俅样儿!轰场面的时光用得我,选干部的时光一脚踢远!” 着实令尤喜明伤心、生气。土改时,他头一个敢于冲进地主尤葫芦的房里去,抽他两个耳光……临到土改结束,他只落下个空有其名的贫农代表。这回四清运动——二次土改,眼看又是啥干部也当不上了。现在只剩下贫协组织的干部没有定点,他想,许是给他留着一个位位吧?难说!老安对他越来越冷淡了,那次斗争尤志茂的大会刚一结束,老安神情严肃地批评他,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又是当着全村社员的面?此后,他越积极老安对他越冷淡,再没有头一次到东沟那么热呼了。好多天了,连他一次面也见不上…… “得找他谈谈意见!”尤喜明站起来,下了沟,进了村,端直走进老安住的农家小院。老安被几个人围着,回答着询问,眼睛熬得红红的,头发蓬乱了,人也瘦了,黑了。四清运动要收尾了,安组长忙着收摊…… 询问事情的人走完以后,老安才走到他跟前,事务式地问:“喜明,你有什么事?” 没有事就不能来了吗?尤喜明一听那冷淡的口气就想躁,他拿出一副激烈的架式,大声说:“我要革命!” 安组长一愣,扑闪着近视镜片下面的眼皮,半晌,才说:“你要革命,那好啊!没有人阻挡你革命嘛!” “我要干革命工作!”尤喜明的声音更响了。 “你在东沟当讲解员,这就是革命工作嘛!” “我要……”尤喜明说不出心里要说的话。 “哎哎!老尤!”安组长开始耐下心来,“具体说,你到底要什么?” 尤喜明这才坐下来,紧紧盯住安组长的眼睛,问:“安组长,你说,我的斗争性咋样?” 安组长有点窘迫,说:“不错……不错!” 尤喜明进一步逼近:“立场坚定不坚定?” “没有人说你不坚定嘛!”安组长说,“你要说什么事,有什么要求,直说吧!” “为啥安排大小干部,没有我的份?”尤喜明干脆亮出底儿。 “唔……”安组长近视镜片下面的眼睛瞪得老大,半张着的厚厚的嘴唇说不出话来,他大概能料事万千,却料不到尤喜明会明目张胆提出要当干部的要求! “当不当干部,一样革命嘛!”安组长从迷茫中醒悟过来,应付说,“不能人人都当干部……” “好我的安组长哩!”尤喜明忽然变了腔调,难受地说,“我为革命打响了头一炮,轰倒了尤志茂;我回回开会发言,揭发问题;我不害怕得罪人;运动结束了,我要是不挂个干部的名号,旁人愣烧臊我,‘积极了一来回,也没……’你看,在贫协组织里头,能不能给我挂个名号……” “啊!贫协?贫协的干部今天下午刚刚选好。”安组长已经厌烦了,口气中很明显表示出对尤代表的轻蔑,说:“再不要争了……” 完咧!完咧!尤喜明从头凉到脚,和土改走的一道辙,他被甩开了,象甩开什么讨厌的东西一样。他想再乞求,门口走进一个社员,叫老安去吃晚饭。尤喜明叹一口气,站起来,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畅快地说:“老安,没有啥!我随便和你聊聊,没事!你放心,革命,咱照样干……”他已经走到尤家村的街巷里了。 前沿阵地 一场连一场干霜,打落了小院里那棵大柿树的叶子,入冬了。尤喜明再不必担心冬季里忍饥受寒了。天一黑,他就躺进软和的被窝里,炕上铺的,头下垫的,全是尤志茂给儿子结婚准备下的三面新的褥子被子。小厢房的顶棚,用新苇杆和新苇席绑扎得严严实实,炕上的三面墙壁,贴着花纸围。躺在这样舒适的为迎接新娘子的新屋里,尤喜明一根连着一根,抽着“经济牌”纸烟,要是能把这间新屋那个未来的女主人也分配给他,最好此刻就躺在他的身边,那……尤喜明鼻腔里痒痒儿,打了两个冲天揭地的喷嚏。 他睡不稳实了,索性坐起来,靠着窗户,对面的厢房里的人这会儿干什么呢?他拉开了小窗子的木栓。 小院里很静,风吹着地上的落叶,沙沙沙响。 运动刚结束后,这个小院里呈现的混乱和悲怆的气氛,似乎很快被一种无言的和谐所代替。地主分子尤志茂,一个人在柿树下吃饭,吃罢,女人从地上收拾空碗空碟,他就一袋接着一袋抽旱烟。天冷了,还是这样,现在他还不睡觉,一柱烟锅的火光在柿树下闪亮,是他当干部形成了熬眼迟睡的习性呢?还是对他的倒台、家产的被分心怀仇恨呢?准是后头这一条!难受你就难受吧!也该让我老尤享享福,甭光恨我吧,是四清运动——二次土改给我带来了幸福…… 尤志茂的大儿子尤年从兼做伙房的厢房里出来,钻进那间搭着麦草顶子的柴禾棚棚去了。房产被分了,屋里睡不下,他在柴禾棚棚里过夜。这小子平日进进出出,嘴噘脸吊,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看见尤喜明的时候,立即把头扭到一边去。眼看着要过门的新媳妇因为成份的变化而断然退婚了,他不恨死他尤代表才怪呢!恨不要紧,只怕这冷娃想媳妇想急了,一旦动起手脚,还不把他尤喜明拆卸了零件吗!得避着点! 他奇怪,这一家人为啥不吵架闹仗呢?原大队会计在四清中挨整垮台了,退赔了七八百块钱,成份可没有改变,比尤志茂挨得轻多了,会计的婆娘整天和男人闹仗,跳井呀,上吊呀,扯到公社离婚呀!这个小院里要是吵架干仗多好,尤喜明隔着窗子就会有好戏看……全是因为尤志茂有个好女人。她一天三晌照样出工挣工分,回到屋里喂猪喂鸡。她不弹嫌男人变成地主分子了,照样一日三顿,把饭食端到柿树下,双手递到尤志茂手上,给他说宽心话。在屋子里又规劝毛毛躁躁的儿女…… 尤志茂的好女人洗刷过锅碗,从门里出来了,解下围腰,在台阶下拍打前胸和后襟的灰尘,噼噼啪啪响着……四十出头了,胖胖儿的身材,墩墩儿的个子,胸膛高高儿,屁股蛋圆圆儿……她拍打干净,领着女儿莲莲到后边的窑里去了,此后就不再出来……和这样贤惠而又温存的女人睡一辈子,尤志茂前世给神烧过碌碡粗的香吗……和这么好的女人在一起,就是流落街头,头垫佛脚睡庙台,大约心里都是甜蜜蜜的吧?尤喜明想着,触景生情,一种无法摆脱的空虚和孤独袭上心头,他即使睡到金銮殿里,心里能有人间的温暖吗?哎哎!由于运动过去了,尤家村不开会了。社员们又是白天上工,晚上睡觉。运动后出现的复杂的人事关系,很少有人串门对闲话了。尤代表现在住在村子中间,出出进进街巷,大人小孩都不理他,年轻女人们见他过来,故意转过脊背来……运动完了,革命凉了,尤代表也不兴时了…… 尤志茂从柿树下站起来,背着双手,缓缓走过院子,进入对面的厢房了,“吮噹”一声关了门。夜更静了,尤喜明叹一口气,从窗口上转过脸,溜进被窝,眼皮发困发涩,一切美妙的想象只有托梦了…… 窗下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夜深了,是谁在走动?尤喜明睡意全消,爬起身来,从窗缝看出去。 一丝膝膝的月光,隐隐绰绰看得见小院里的柿树和柴禾堆的轮廓。有个人朝院里走进去,肩上扛着半口袋粮食,轻手轻脚走到窑门口,把口袋放下来,靠放在门框上,转身又走出来。走过窗口的时候,尤喜明认出来了,竟是贫协主任尤福来。 “贫协主任,你干的好事!阶级立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尤喜明早已气从心起,这个抢占了他的干部位置的尤福来算什么东西!斗争尤志茂的时候,他出过什么力,能比得上尤喜明吗?结果却把贫协主任的位位占去了。他在心里骂:“怪道在没收财产时,尤志茂被分了个盆干瓮净,现在还有得吃的,原来有人偷偷儿相赠呀!” 尤喜明轻轻拉开门,从对面传来尤志茂沉重的鼾声。他走到窑门口,窑里寂然无声,那个好女人和她女儿正在梦中。他提起那半口袋粮食,一摸,是碎颗子——麦!他蹑手蹑脚走回屋子,关上门,解开来,那黄亮亮的麦粒里夹着一个纸条: “分得你的粮食,我吃不下去。” “丧失立场!”尤喜明在心里喊,“你贫协主任给地主分子退回胜利果实,是什么立场?和谁穿连裆裤?和谁坐在一条板凳上?” 应该把粮食放回原处,保持现场。立即把治安主任,党支部书记叫来,看你尤志茂咋说?看你尤年小子,见了我还敢瞪眼不瞪?看你贫协主任尤福来怎么下台? 他抓住口袋,想重新结口的时候,那黄亮亮的麦粒却从眼睛里拔不出来了。何必呢?神不知,鬼不觉,凭空里拾得七八十斤麦子,不是美事吗?细粮仅够磨一套了,今冬明春,年下节下,光喝包谷糁子怎么受得了!他提起口袋,朝装麦子的那个已经空空的柜子走过去,心里的火气早已烟消云散了,“你尤福来吃不下去,我尤喜明能吃下去!天天晚上有人来送,我就能过个好年了。” 走到柜子跟前,尤喜明又犹豫了:如果把这半口袋麦子扛到公社去,放到安书记面前,他会怎么说呢?尤喜明和尤福来,谁是革命的,不就对比明白了吗?说不定贫协主任这个位位得让给他呢!也许会受到奖励,说不准还会在报上扬名哩!傻瓜傻瓜,怎么能贪图半口袋麦子而失此良机呢! 尤喜明主意铁定,重新扎好口袋,忽地一下扛到肩上,反身锁上门,扯开大步,走过沉睡的街巷,出了尤家村,踏上通公社的大路。他走着,格外有劲,在睡梦里的尤家村人,明天早晨,你们一揉眼起来的时候,就会听到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好吧,你把粮食放到这儿,回去休息吧!”安书记听完尤喜明的汇报,平静地说。 尤喜明心里凉了。安书记为啥不惊奇呢?他苦心费力从尤家村跑到公社,半夜三更,十几里路,连一句赞扬的话都没有!阶级斗争被我抓住,送到你安书记面前,你却冷冰冰地不起兴儿!尤喜明好气馁!忽而一想,他明白了,安书记从尤家村撤走以后,被上级留在公社当党委书记,尤福来是他亲手安排下的干部。现在尤福来投降了地主尤志茂,揭发出来,于他有什么光彩呢?噢噢,明白了!出门时只朝一边想,没想到另一边有丝丝蔓蔓的瓜葛呢!他后悔不该白白损失了送到口边的粮食。 “好吧!你回去休息吧!”安书记催促说。 “那好,这事咋办呢?”尤喜明不甘心,“阶级斗争,尤家村特别复杂,我住在尤志茂对面,是前沿阵地。安书记,我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 “问题由组织处理。”安书记仍不起兴,“处理以后再告诉你。” “我也要参加这场斗争!”尤喜明说。 “需要你参加时,再通知你。” 尤喜明听得出来,安书记厌烦他,不过想快点哄他走开了事,他反而更热情地说:“我等着!你啥时通知,我啥时候来!阶级斗争咱不马虎!” 尤喜明回到家中,等了一周,又等了十天,眼看半个月过去了,没见安书记的通知,也没见开斗争尤志茂的大会,也没见撤换尤福来的贫协主任职务。他急了,实在急了!得去问问安书记,阶级斗争还要不要天天抓? 他真的去公社了,走在十字路口,碰见了安书记,正骑着车子,到坡岭上几个大队去检查生产呀! “安书记,那个案件怎么处理?” “什么案件?” “尤福来给地主分子送粮的案件。” “那事……不是案件。”安书记淡淡地说,“我已经处理过了。” “我一点不知道!”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尤喜明难受了,安书记和他说话这么难听。他咬住问:“咋样处理的?” “批评教育。我和尤福来谈了,他认识了。”安书记平静地说着,舌头一转,反而批评教育起尤喜明来,“喜明同志,你也要注意参加生产劳动哩!” “我接待参观的群众,从早到晚……” “要是人少了,有空到地里去,参加劳动。”安书记说,“要注意群众影响,我听到不少意见呢!” 听着安书记肯定的口气,和那讨厌的神态,尤喜明什么也不想说了,转身走了。 参观的人也少了,寂寞的日子又开始了。 这天早晨,他突然从隔壁的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什么文化革命开始了!他的心猛烈一跳,不由地把胳膊抡起来,走路也有劲了。他暂时还弄不清,这场运动弄啥呢?又要收拾谁呢?文化革命,那是文化人的事,农村搞不搞呢?他想着,走着,走到街巷中心的十字口,最好农村也搞,有运动才热闹!最好搞成…… 分得尤志茂的麦子已经吃完了……这回真的搞起来,该吃谁的呢…… 早晨 后院的鸡棚里传来一声雄壮而又宏亮的鸡啼,冯老五醒来了。蒙在木格窗子上的塑料薄膜儿,现出了蒙蒙的亮光,天明了。老五一翻身就溜下炕来,棉袄棉裤整整齐齐穿在身上。为了等待儿子,他昨晚压根儿就不曾解过钮扣。 冯老五走出上房,一边结紧腰里的带子,一边走到小院里。夜里落过一场小雪,瓦沟里坐着一层薄薄的白雪,天已经放晴了,农历正月末尾的一弯残月,挂在东塬顶上。 儿子住的厢房的木门板上,挂着一把铁皮锁子。老五心里一惊,夜黑他去哪儿了? 好事如果和瞎事恰恰遇在一起,就使人特别揪心!冯老五好容易从公社书记那里给退伍归来的儿子求得一个社办工厂的指标,昨天傍晚兴冲冲回到家,老伴却告诉他,后晌开了社员会,儿子被众人选上队长了! 他把老伴推出门,叫她把儿子找回来! 老伴在村里找来找去,前街后巷都找过了,没见儿子的影子。 老五喝罢汤,坐下抽烟,等待。 鸡叫过头遍,不见儿子回来。他实在困得受不住了,和衣躺进被窝里…… 天麻麻明,村子里很静,从前街上传来扫帚刷着冰冻的地皮的声音,一下,一下,唰——唰—— 春节过完了,队里还没有开工,庄稼人早晨可以尽睡觉哩。现在到哪里去找儿子?敲人家的街门,去问询儿子夜晚的踪迹,会叫人产生多少错觉呢?他顺手捞起长把竹条扫帚,从小院扫起,一直到街门口。他拉开街门的木栓,跨过高高的门坎,准备清扫街道的时候,河滩里一阵叽叽嘎嘎的笑闹声传过来了…… 老五拄着扫帚,望着,滩地里一抹白雪,耀得人眼花,他眯起眼睛,聚足了目力,终于看见了大堤的杨柳林丛中,有两三个人影在跃动,叽叽嘎嘎的笑闹声就是从那儿传到村子里来的,他似乎立刻预感到,那里边就有他的儿子。他侧耳静听,终于逮住了儿子一声浑厚的话音,更加证实了预感。 冯老五把扫帚顺着门框立好,就走过门前的场地,下了场塄,走上通河堤的田间土道。 薄薄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嚓嚓嚓的响声。 冯老五走上河堤,却不见一个人影,雨季里护堤人住的瓦房里,飘出一缕缕淡淡的蓝色柴烟。 老五走进小瓦房,房子中间的脚地上,堆积了好大一堆玉米秆的灰烬,没有燃尽的玉米根,闪着火星,冒着青烟。火堆旁的一个石头上,放着半个烤过的玉米面馍馍…… 他又审视一下炕头,有一本新订的白纸本子,封皮上写着几个字,他还能认得:“冯家滩三队委员会”。他翻开封皮,第一页上写着什么制度,再一页上,又是什么管理办法,他淡漠地笑笑,把本子扔回到原处。 冯老五从小瓦房旋即出来,走上三号大坝,他吃惊地看见,在二号坝头上,他的儿子——冯豹子,正和两个青年在冰窟窿里掏水洗脸呢。 这就是老伴告诉他的昨天后晌选举出来的三个干部,夸下海口要让三队致富的三个人手!他们洗毕了,相继站起来,其中一个大概发现了老五,给他的儿子——那个只穿着绿黄绒衣的高个子指一指,儿子回头一看,随之就朝父亲站着的石坝走来。 “爸!”儿子站在当面,有点不自然,“你一大早跑来……” 冯老五故意问:“你仨在这儿弄啥?” “开会。”儿子说,“三队管委会第一次开会。” “冯家滩村里,还放不下你们三位大干部吗?”冯老五听着儿子认真的口气,不觉有点好笑,挖苦说,“这么秘密呀!” “这儿安静,没有干扰!”儿子仍然认认真真解释。那两个小伙,站在豹子后面,对着脸,挤眼,噘嘴,做着鬼脸,表示出不买帐的神气。 “豹子,你来,我跟你说句话。”冯老五叫儿子,他想避开那两个碍眼的青年,“干脆回家说。” “不行!爸!”豹子说,“我要开会哩!” “开啥会?” “社员会。” “开社员会做啥?” “研究今年的生产、管理和制度。”儿子说,“我仨夜里凑了个计划,想交社员讨论。” 冯老五冷冷地说:“先甭张啰吧!你们选举的干部合不合乎原则?为啥不给支部打招呼?” “开选举会的时候,你到公社去了,到处找不见,就叫副支书参加了。你不在,副书记就不能当家?” “等支部研究以后再说。”冯老五说。 “不行,爸爸!我们昨晚研究决定了。”豹子恳求说,“你不能……叫俺们新班子的头一个决议就落空。” “不行,得支部研究以后再说。”冯老五觉得,在那两个小伙面前,只有抬出支部来,才能压住阵脚。他严厉地对儿子说,“回!我有话说。” 豹子站在原地,两条浓浓的黑眉毛朝鼻梁上头挤,挤起来两道高高的肉梁。他沉默着,不看爸爸,也不看那俩同伴,半天,他猛然转过身,对那俩小伙说: “你俩回村,打铃!开会!” 冯老五木然了,脸刷的红了,站在对面的儿子,既不尊重支部,又不尊重父亲,狂得没个像样了哇!他气得说不出话,“你……” 那两个小伙得了豹子的命令,早已奔下河堤去了,临走,故意白了老五一眼:看谁厉害! 豹子看了老五一眼,没有理会父亲的情绪变化,又高声喝住了那两个青年: “二牛,你去打铃,挨家挨户都招呼一下;忍娃,你到饲养室,把会场打扫干净!” 二牛和忍娃又转过身,奔跑着走了。 天亮了,东山顶峰的那一片蛋青色愈来愈透亮,开始现出明亮净洁的白光。群山,河川,南塬和北岭,已经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冯老五在刚才最气人的那一瞬间,早就想甩手走掉!想想,走掉又怎么办呢?他强行忍耐着,到底没有走掉,蹲在石头上,掏出烟包来。 现在,空旷而寂静的河堤上,只有他父子二人了。豹子走到跟前,难为情地说:“爸,你得体谅我,我刚上任,头一个会。” 儿子说得真诚,老五没有看他。 一阵沉默。 冯老五点着了旱烟,看着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知道我昨日到公社做啥去了?” “知道。”儿子很平静地说,“给我寻出路。” “既然你知道,为啥还要把队长接到手上?” “爸,我给你说过,我不想到社办企业去!”儿子说。 我的天!冯老五又气得说不出话。要不是他当着支书,硬在公社书记面前卖老脸,有你豹子参加的工作吗?公社里一年复员回来多少军人,有几个能到社办工厂当工人,他倒不想去!口气多大!眼头多高!老五气得失去理智,冒出一句难听话来:“军队上的军官名声好,你怎么不当啊?” “你——”儿子愧疚地痛苦地抽搐着。他大概绝对不会想到爸爸会拿这样难听的话来刺激他。而他明明知道,当了七年机枪班的班长,在提干待批中,被一位军官的儿子挤掉了…… “爸!”儿子走到他跟前,流着眼泪,“你不要气我!你知道我为啥要当这个队长吗?” 冯老五转过头,瞅着儿子。 “我为你!” “为我?”冯老五吃惊了,莫名其妙! “为你。”儿子肯定说,“你知不知道,社员对你的看法?” “我当干部二十多年,一没偷,二没抢!谁对我有啥看法?”冯老五理直气壮,“你娃……哼!” “可是,你起手当干部的时候,大家分的粮食能吃饱,干了二十多年,现在倒吃不饱了!我参军那年,劳值二毛三,去年复员回来,长了七分,三毛!”豹子说。 “那是‘四人帮’捣乱,农业生产受破坏……” “‘四人帮’垮台三年了,你看邻近的那些队变化多大!可我们队里还是老一套。而今正月已经完了,我看支部里头也没有个啥举动!社员说,咱把三毛钱的劳值挣到何年何月呢?”豹子说。 冯老五沉默了,自打儿子去年秋后复转回来,他为儿子的出路结了一块心病,队里的事,一来想得少,二来看不准。公社里只是一般号召一下,他不敢自作主张呵!谁知道怎么干才对呢? “爸!社员说你是个好人。”儿子说,“可也对你不抱啥希望。” 不能不承认儿子说的是实话。这一点,冯老五自己早就感觉出来了。 “你到社办厂去,我把你兄弟们安顿好!我下台呀!我早就不想当这空头支书咧!”冯老五说,“我还不是为你们嘛!” “爸!大官捞大油水,小官捞小油水,你这个农村支书,只能给儿子求得个社办厂的工人!”豹子嘲弄地说,“社员呢?谁为他们想呢?”说到这儿,豹子居然激动了,声音也高了:“咱冯家滩,二十七八的小伙子不下三十,有几个订下媳妇了?为啥?人家谁把闺女给到这里来讨饭呀?” 冯老五觉得儿子说得太扎刺了,说:“你甭吹!农村事情的复杂性,你还没尝过,就说三队,换过十二任队长了,谁上去也搞不好!你先甭张啰!” “三队的十二任队长,我一个一个都了解过了。”儿子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三个昨黑专门研究了十二任队长的得失,给自己订下了纪律!” “你再想想!甭一时热血蒙心!等得你后悔的时候,就晚了。”冯老五说,“三队这个烂摊子,凭你仨?哼!好好掂量掂量!” “我们掂量过了!绝不会比现在更瞎!”豹子说,“要是一年没见变化,我绝不赖在台上!” 村口传来二牛呼叫豹子的声音。 “爸,我要开会去了。”豹子说,“你也该去听听,你是支书,又是三队的社员!” “我不去!”冯老五说。 “你该去!爸!”豹子说,“我们给社员拿出一个新管理办法,你听了会吃惊的!” “你……怎么弄?”冯老五担心,“要注意政策性儿!”豹子已经走了,回过头来,得意地说: “大闹!红红火火地闹!怎样能叫社员吃饱穿暖就怎样闹!” 冯老五看着儿子走下河堤,扯开步子,朝村庄走去。 太阳刚刚冒红,把群山的峰顶染成了红色,雪地里闪烁出耀眼的色彩。 冯老五倒觉得身上更冷了,一股孤独和忧伤的情绪一下子潜入心中,我怎么办? 枣林曲 <er top">一 洗刷了锅碗,收拾了屋子,哄得小外甥睡着以后,玉蝉提上竹篮,上街去买菜。 背巷里人也这样稠,不小心着就撞碰了肩膀。那个穿得花里胡哨,打扮得油头粉面的万货,明明是故意碰的!讨厌! 菜店里的水泥地板上,提着一堆失掉了色泽的秋茄子,老冬瓜,正是蔬菜生产的脱茬季节哩!家乡的青山坡上,秋茬苜蓿正鲜嫩吧?小蒜大概还没有抽苔儿,那味儿比韭菜还鲜…… 对过那家水果店门口,男男女女围塞满了。玉蝉走到跟前,唔,红枣上市了!多好的鲜枣儿……俺枣林沟的枣儿也该红了吧?层层迭迭的青山,一眼望不透的青葱葱的枣树。蒜瓣一样繁的红枣,压弯了枝条。社娃哥正在摘枣儿哩吧?他的红枣一般淳厚丰润的脸膛,正喜得笑哩!他生她的气吧?肯定…… 一颗颗水灵灵的绿红枣儿从售货员的秤盘滚进她的竹篮,玉蝉退出身来,心还在扑扑地跳着。多美的枣林沟…… “蝉儿——” 好耳熟的声音!玉蝉抬起头,在人流里寻找呼叫她的人。 “蝉儿——” 多亲切的声音!在水果店的偏门口,她瞅见了玉山叔那张柿饼脸,正喜和和地笑着,扬起吊着黑色羊皮烟包的长杆儿烟袋,向她打招呼哩。 “大叔,你进城做啥来咧?” “送枣儿。”玉山叔用下巴指着拥挤的水果店柜台,自豪地笑着说,“那儿卖的,就是咱们枣林沟的枣儿。” “噢!怪不得,我一尝这味儿……就很熟!”玉蝉儿说。 “能尝出咱的枣儿的味儿吗?” “能!我一口就尝出来!”玉蝉说,“我刚才还想,这多像俺枣林沟的大枣儿呀!果真……” “昨日开园摘枣,我就给你挑了一兜儿,全是鸡蛋大的,准备今日进城给你捎来,临了记不清你住哪条巷……”玉山叔说得好动人。 “你还记着……我……”玉蝉儿突地觉得心里灰溜溜地,不好意思地说。 “记得!你在咱枣林沟出了不少力,怎么不记得!”玉山叔大声肯定说,口气十分热诚,“自打枣儿有了味,我跟社娃一天不知念叨你几回哩!” “我不信!”玉蝉撇着嘴角,“不骂我才怪哩!” “噢哟!蝉儿,你真是屈了叔的心,也屈了社娃的心!”玉山叔睁大笑眯眯的眼睛,噘起留着小胡须的嘴唇,似乎很伤心地说,“你可真是屈了俺的心……” “我是说……他……”玉蝉轻声说,不由地脸热了,用眼瞄着玉山。 “他——社娃?”玉山叔明知故问,象猜着了玉蝉的心思,摇摇头,更肯定地说,“他呀,比我还念叨得多哩!” 玉蝉的心又一热,羞涩地低下头。他怎样念叨呢?念叨些什么呢? “你不知道,你刚走那一向,社娃结眉苦脸,整日没个笑影。一个人钻进枣林沟,闷住头干活儿,不和我照面……”玉山叔用显然夸大了的口气,说得很动情,“我真担心他会闷出病来,就把他叫出沟来,坐下,说宽心话……” “我才不信哩!”玉蝉心里象有个小毛虫虫在蠕动,口里却故意说出相反的话来。 “你不信?”玉山叔的柿饼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前日,我到医院去,他还问你……” “医院?他在医院做啥?”玉蝉奇怪,忙问。 “噢!你还不知道,社娃住院咧!”玉山叔难受地说。 “啥病?”玉蝉吃惊了。 “肚里疼……” “肚里疼也住院?” “疼得好凶!疼得社娃在地上滚……闭了气!” “啊——”玉蝉惊得脸上变了色,“啥病这么疼?” “绞肠痧!”玉山叔说,“医生说是阑尾炎……” “唔!”蝉儿急骤跳腾的心稳下来,“现在呢?” “没事咧!”玉山叔变出一副快乐的声调,畅快地说,“拆了线咧!再过一两天就出院呀!” “在哪个医院住着?” “咱县医院。”玉山叔说,“你该抽空儿去看看!” “我?”玉蝉说,“人家稀罕我去吗?” “看看看看看!你这女子——”玉山叔的小胡须又噘起来,“你的心数儿太多!刚才一听社娃病咧,你吓得脸都变咧!这阵儿,嘴里又尽说见外的话!” 玉蝉的脸扑地热了,耳根和发根,都有血在涌结。突然听到社娃哥病重住院的消息所产生的紧张情绪里,她不知不觉把心底的秘密泄露出来了。这个贼心眼的柿饼脸,把她套住了,探出了她的心……她索性认真地说,“我……不去!” “你不去我也不拉你。”玉山叔冷冷地说,随后换了一副矜持的口气,“社娃一住院,全村大小干部都去看过,好多社员也去了,挡都挡不住。公社王书记也去看望了。前日我去的时光,县委常书记正坐在社娃床前,团书记陪着……” “啊……”王蝉后悔不该说出不去的话了。 “社娃上了报!还登着他和我嫁接枣树的像片!”玉山叔很自豪地说,“你没看报吗?” “噢……”玉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着实吃惊了,青山里出了这样新鲜的事情!自己理该享有的光荣……可是,我却离开青山里的枣林沟了…… “新长征突击手!”玉山叔很神气地说,“省上给奖了好大一个镜框,一台电视机,社娃捐给集体,放在大队办公室。” “啊!”玉蝉矜持的情绪跑得净光,心里好生空虚。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娃,受到这么多人的敬重,不容易啊!”玉山叔感慨地说,“人活着图啥呢?” “……”玉蝉好愧心啊! “去吧!你该去看看!”玉山叔实心相劝,“咱仨在一搭干了几年……” “他不恼我吗……”玉蝉说出心里话了。 “哪里话嘛!”玉山满口否定,“不是叔说你,你样样都好,就是有点二心不定,不及社娃……” 玉蝉闭了口,愧恨地站在王山叔跟前,拧着衣角,心里难受了,自己怎么弄成这样。二心不定!二心不定!她吃了二心不定多少亏了!自己为啥从青山里的枣林沟跑到这大城市来呢?姐姐说让她给看看孩子,再让姐夫给她寻个合同工指标,干几年再想办法转正……还不是怪自个二心不定吗?怎么有脸去见社娃哥呢? <er h3">二 “蝉儿,在哪儿买的红枣?真鲜!”姐姐咯嚓咯嚓嚼着枣儿,“给你看个好东西!” 蝉儿怏怏未动。脑子里满是青葱葱的枣林,蒜瓣一般繁的红枣,社娃哥红枣一般丰润的脸膛。她讨厌听姐姐贪馋地咀嚼枣子的声音,也讨厌听她的得意的调门。 “你看——”姐姐把一张硬质表格亮到她的胸前,得意地笑着,“快去填了。” 蝉儿接住表格,看了一眼,这是一张合同工登记表,她轻轻放到桌上,说,“我不想填咧!” “啊呀!你怎咧?”姐姐张着填满枣肉的嘴,迷惑地瞪起眼。 “我不想干那……合同工。”蝉儿终于说出口。 “你这娃!三天两头变卦,老是二心不定!”姐姐抱怨说,“你哥为这合同工,找了多少人,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大神!你难道没看见?刚才一拿到手,就送回来!” “我在……城里……过不惯!”想到姐姐和姐夫为给她谋得一个合同工,确实是人没少寻,路没少跑,神没少伤的,想到口边的怨气话到底没说出口,只说自己不习惯。可姐姐也说自己二心不定,还不是你搅得人家没了主意! “稼娃!”姐姐嗔怪地说,“怎么住不惯?龙头一拧,水到锅里了。下乡,你天天得到沟里去挑……” “我情愿挑嘛!”玉蝉使着性子说。 “情愿?”姐姐一甩头说,“一个劳动日三毛钱,你干一年不及我两月的工资!你不识数儿吗?” “我刚才听玉山叔说,今年队里搞了几项副业,劳价要冒过一块,比合同工不少啥!” “噢!怪道你又心变咧!”姐姐醒悟似地叹息着说,“你听那个老柿饼哪!尽吹!” “队里实行了责任制,今年庄稼也长得好。我出来做合同工,为自己挣钱,不光彩!”玉蝉说。 “你哥给队里办了多少事?把路铺平了,谁也说不成啥!”姐姐撇着嘴,很神气地说。 玉蝉不吭声了。姐夫会办事。过春节时,姐夫跟姐姐领着外甥回到青山下看望妈妈的时候,得知队办工厂买不下车床,就一口包揽下来,一月没过,一台八成新的车床送到山村来,价钱是按废旧车床折合的。这下,队干部们对姐夫看得跟神一样敬重。随后又给队里联系好产品销路……,他只办事,而不提个人的任何要求,到得“把路铺平”了,哪个干部好意思阻挡玉蝉进城做合同工呀!社员有意见,白有!你能买来合茬的车床吗? 姐夫能干!门道稠!他寻人办事,成天跑得不停。又有好多人找到家里来,求他办事。姐姐在她跟前老是很得意地夸耀,什么难买的东西,姐夫都能买到,北京、上海、外贸公司,他都有熟人,都通着眼隙……而且花很少的钱,办很大的事。蹲在半截柜上那台电视机,才花了三十几块钱,说是内部试销,这可真使乡里娃玉蝉开了眼界……这儿——姐姐的家——是一个世界,一层世事;她和玉山叔以及社娃所在的青山坡的枣林沟,是另一个世界,另一层世事;两层世事,两个世界,玉蝉只能凭直觉看出这个存在和差异,而又想不透……反正想到枣林沟那个世界,她心里好生快活!想到姐姐家的世事,姐夫出来进去神秘的样子,她好生烦腻! “人活着图啥呢?”玉山叔的话从她的心里跳出来,玉蝉冷不了对姐姐发问,“只有钱吗?” “越说你越傻!”姐姐嘲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为革命啊?哈哈哈……为共产主义啊?哈哈哈……为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啊?哈哈哈……稼娃妹子,就为这些啊!怎么能为钱呢?” 听着姐姐一阴一阳嘲弄的笑声,玉蝉一阵一阵感到气往胸里憋。姐姐、社娃、姐夫、玉山叔,面目那么相差相背!看着姐姐猖狂的神气,玉蝉说:“人,得为集体办好事,大家才尊重你……” “啊呀!没看出,咱们家还出了个活雷锋!”姐姐更加刻薄地挖苦说,“你要学雷锋吗?太迟咧!六十年代的雷锋,八十年代不兴时啰!现在兴时喇叭裤,长头发,想法子多挣钱……” “总得是合理合法挣钱!”玉蝉说:“要是大伙都自找门路做合同工,生产队就没法子搞了!” “这是不可能的!农民不可能都进城做合同工!”姐姐脸一横,“事实上不可能!” “没有我这样个好姐夫!”玉蝉急了,赌气说。 姐姐脸一愣,一红,满是煞气,噎得半天说不出话,眼一沉,几乎是哭溜着腔调数说起来:“你甭跟我抬歪杠!我为啥来?前几年,家里买黑市粮没钱,寻我!过年过节过不去,寻我!把我搅得不得安宁!”说着说着就冒起火气来,“你有志气,你热爱农村,你‘人活着为革命’,为啥花钱时就寻我?” 玉蝉儿反不上话来,感觉自己处于难堪的劣势中。前些年,农村缺粮,劳动一年倒欠款,确实花了姐姐不少钱!花了人的钱,自己有理也气短!姐姐从来不把稼妹妹的话当一回事啊!因为生活上多年受到姐姐的接济,爸和妈对姐姐信崇得跟正宫娘娘一般!家里的事,都得听听姐姐的意见,妈在人面前出口闭口都是“俺大女咋说咋说!”当她和社娃有了那层意思以后,玉山叔兴蹦蹦地去给两家老人说合,社娃父母自然没啥意见,她的父母却轻轻把玉山叔给推出门去了。爸爸只笑不开口,拿眼睛瞟着妈。他拿不住家里的事,家里的万事都由妈作主。而妈万事又都要由姐姐给她作主。“等我跟俺大女子商量一下再说……”玉山叔心里凉了!社娃眉里愁了!这个婚事没提成,倒引起妈和姐姐的疑心和戒备……结果把她给弄到城里来!说是来给姐姐看娃,来了就活动合同工的门路。她婉转地给姐姐说,带了几个月小孩,她还是想回乡下去,既然合同工那么难,别让姐夫折腾咧!姐姐毫不动摇,硬是要妹妹按她的主意办。她不敢违拗姐姐。她知道姐姐在家庭里位置。什么婚姻自主,自主不了嘛!她感觉畅快的青山坡,枣林沟,她钟情的亲爱的社娃哥,只好成为甜蜜的记忆了!她不甘心,夜晚老是做梦,梦见青山和社娃,人的感情又多么奇怪…… “我为了啥?”姐姐息火了,“你好好想想。” 玉蝉不想说啥,一个穷庄稼妹子,在姐姐眼里,懂得什么呢! “你今天回去,让大小队盖上章子!”姐姐说,“明天早晨来,水紧好捉鱼!” “正好!”玉蝉心里一亮,“我正好可以去县医院,看看社娃哥!”她把表格装进兜里。 <er h3">三 时在秋分。正午一过,山区就显出秋高气爽的景象。一阵小雨过后,太阳洒出格外绚烂的光芒。青山、溪流、梯田里的玉米,河川里泛黄的稻谷,涂上一层金色光彩。空气里溶汇着五谷成熟的郁郁香味,透人心脾。 玉蝉推着自行车,爬上十八盘的山顶上。她顾不得多看可爱的熟悉的山野,就又翻身跨上车子,顺着公路下坡了。出过汗的脸上,经风一吹,舒适极了。 刚到沟底,远远可以看见枣林沟所泛出的一片青色,清风送来枣子的清香,隐隐听见摘枣的社员嘻嘻哈哈的说笑声。玉蝉跳下车子,伫立在那儿,眺望着。多么亲切迷人的青山…… “蝉儿,我给你看个把戏儿——”社娃神秘地说。 她跟着他,从村子里跑出来,翻过溜马坡,钻进酸枣沟,一满是红石山坡,一满是乱蓬蓬的酸枣棵子。这个烂山沟里,有什么好看的把戏呢?玉蝉手上扎了两根枣刺,脸上也划出了血印,还是跟着社娃往沟里钻。 “你看——”社娃停住脚,站在一块坡地上,指着一棵被截掉了枝条的酸枣棵子,揭开了秘密。 “啊呀!接活了大枣!”玉蝉看见,那棵被截断的酸枣裸子,用塑料皮儿包扎着,冒出一根大枣的枝芽,一筷子高了,青绿水嫩,茁壮精神,她惊奇地喊,“你怎么嫁接的……” 于是,她和社娃把队长、支书引进酸枣沟来,他们当时多吃惊啊…… 于是,酸枣嫁接大枣的枣林专业组在青山大队成立起来,大队派玉山叔领着她和社娃进了酸枣沟,安营扎寨了…… 于是,酸枣沟罩起一眼望不透的枣林…… 哎哎!我怎么中途跑进大城市去了呢?丢下社娃和玉山叔,还扎在青山里……我二心不定! “社娃哥!你看我在枣林组这一向工作,有啥缺点呢?”她接完一株,擦着汗,问。 社娃停住手,侧过头,眨着眼,想不来她怎么突然征求起他的意见来:“没有!你干得比我还行。你手巧!” “整个……一切方面……有啥缺点……” “都没有!”他更肯定地说,索性低下头,继续接完那一株酸枣树。 他太老实了!想不来人的话里的意思!玉蝉想,对老实人不能把弯子绕得太远了。“社娃哥!你看过《流浪者》电影没?” “看过。”社娃缠着塑料片儿,仍然头不抬,“在县上开林业会时包的……” “拉兹……和丽达,在水里……捉迷藏……真不害羞!”玉蝉挑逗社娃说,自己脸上先热了,心口里嘣嘣嘣跳。 “外国人不在乎。”社娃坐下来,活动着酸困的指头,老诚持重地说,“洋人恋爱也洋得很!” 玉蝉又失望了。这个老实疙瘩!你能想到在酸枣上接大枣,心眼不算少哩!她干脆挑明问:“那……中国人……土人……怎……恋爱……” “这……”社娃回答不了了,扬起头,和她对视的时候,枣红脸腾地大红了,醒悟似地眯缝着眼睛,颤着声,惊喜地瞄一眼玉蝉,说:“咱们……”说着一猛子站起来,伸出两条胳膊。 “你……坏!”玉蝉用手点一下他愣里愣气的额头,一闪身跑了,咯咯咯的笑声响在幽静的山沟里,踢得小石径上的石子乱滚。 后晌休息时,玉蝉看见玉山叔在训社娃;“我把你……还没看出!这儿……不是印度!”社娃的头,低在两膝之间,羞得抬不起来。玉蝉不敢再往前走,悄悄钻进沟里去。这个贼心眼的柿饼脸,怎么发现了她和他说的话?思想又封建死了! 谁料得到,当天晚上,她从大队部玩回来,听见玉山叔在屋里和妈爸正说话哩!起初还以为老柿饼来给妈告她,细一听,原来他给妈提说她和社娃的亲事来了。真是个好心眼的老汉!全怪母亲把人家推诿…… 我当时要是不跑呢?玉蝉这样想着,脸又一热。当初在枣林沟,三人畅畅快快,无忧无虑;现在却隔隔卡卡,不好见面;怎么弄成这样呢?她放稳自行车,蹲在水潭边的青石板上,想洗洗脸。清湛湛的水潭里,映出她红润润的脸膛,她缩回手,看着水里姑娘好看的眼睛,自言自语:怪你二心不定,几乎把事要弄瞎咧!一掬水,影子消失了,她扑扑洗着脸,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去县医院!看社娃哥去!把窝囊话全说给他;他人老实,不会骂的;骂也不怎…… “蝉儿——” 蝉儿一侧过头,看见玉山叔正从十八盘上骑车下来了,跳下车子,笑呵呵地说:“我估摸你今日非回来不可!我的卦算准咧!” 那柿饼脸上喜眯眯的双眼,一眼不眨地瞧着玉蝉刚洗过的脸,简直想透视人心底儿!玉蝉说:“我回来有我的事!你的卦不准!”她把合同工登记表从提包里翻出来,递到玉山叔的手里。 玉山叔一看那张表,脸刷地变灰了,简直成了一块皱皱折折的真正的柿饼,满脸都是失望的悔气,眨着眼,把那张表又递到玉蝉手里,带着明显卑弃的口气说:“好么!好么……”说着,就去推他的自行车。 玉蝉接过表,三把两把,撕得粉碎,扔到水潭里去了,赌气似地逼进玉山叔:“好不好!” “啊!这娃——你怎咧?”玉山叔的柿饼脸象天气预报一样,由阴天转成多云,瞬即又是多云转晴天了。他笑着,感叹着,拍着玉蝉的肩膀,“好!我的卦还是准的!” 玉蝉也控制不住自己,哗地涌下两行热泪来,“玉山叔……” 玉山叔伸出粗糙的手掌,像哄女儿一样,随手给她把眼泪抹掉了,高兴地说: “我今日顺路到药材公司订了合同,咱们给国家种药材,药场马上就要下种呀!咱山里人靠山吃山,好事才开头……” “靠人不气长,亲姊妹也是这!”玉蝉说;“靠自己队里富,干帮硬正,自由!” “对对对!有志气!”玉山叔喜得直点头,“走!咱回!” “我不想回……”玉蝉妩媚娇嗔地说。 “怎咧?”玉山叔又一愣。 “你不是批评人……二心不定么?今回,我一心一意!” “哈!一心一意,好!”玉山叔说:“噢,你是想先上咱枣林沟看看?走!” 玉蝉鼓足勇气,大声说:“我到县医院去呀……” “噢噢噢噢噢!我倒糊住了!” 等得玉山叔反应明白,柿饼脸笑得开了花,看那蝉儿,早已跨上车子,沿着青山下的公路,箭一般飞驰而去…… 珍珠 不用收听广播电台的天气预报,我已确信室内温度超过人体常温了。墙壁是热的,桌椅是热的,窗户敞开着却没有一丝风,刚用新打的凉水洗浸了头脸,短暂的一阵舒适之后,热汗又涌流出来,胸膛里憋得人简直要窒息了。 我关了电灯,锁上门,到河边上去,那儿也许有点夜风。 古老的乡村小镇的街道上,偶尔驶过一辆卡车,雪亮的车灯,照出街道两边坐着或躺着纳凉的赤膊裸腿的男女。南街那头儿,传来一阵弦索声。拐过街心十字,声音突然放大了。远远看去,一只大灯泡吊在树杈上,亮光下围挤着黑压压一堆人。我猜定那一户居民有丧事,请来了乐人,为死者奏乐哩。一个沙哑的男声和一个清脆的女声正在对唱: 要斩要斩实要斩! 不能不能万不能! …… 待我走到跟前,一折戏刚刚唱完,从围观者的脸上,我看到了他们得到的满足。古镇上的居民,近年间虽然没有少看传统秦腔剧目,但仍然愿意听这种不化妆,不动作的对唱,主要是品尝唱家嗓音里的那一股味儿的。现在,他们交头接耳,议论中带着赞赏,说那女的唱得美。其韵味和西安秦剧团某名旦相比,可以乱真。 我早已不奇怪近年间兴起的埋葬死人请乐人唱戏这样的习俗,却着实没有见过女人搭帮当吹鼓手的。在儿时的记忆里,吹鼓手是属于三教九流一类人物的,即使十分穷苦的庄稼人也不愿将自己的子弟送去挣这种不光彩的钱。吹鼓手活着不能与正经庄稼人通婚,死后不得葬入宗族的官坟。解放后,这些陈规陋俗早已打破,吹鼓手作为一种职业存在不灭。可女人,特别是年轻女人弄这号营生,还没有亲眼看见过。 被市民、农民和拖着长布的孝子围在中间的,是十数个年龄相差甚远的一班乐人,每人怀里都抱着一件乐器,铙、钹,边鼓、板胡、二胡、梆子等。那位女乐人背对着我,短发,浑实的肩臂,雪白的短袖衫。她正用毛巾擦汗,衣领湿透了。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似乎预感到一点什么,就从人堆的外围转到她的对面,从男人和女人的头上看过去。她正好放下毛巾,抬起头来。唔!珍珠,果然是她,我的学生,印象里比较深的珍珠!这是实在没有料到的事。 她坐在那里,坦然而又庄重,没有羞怯,大约早已习以为常了。任前后左右围观的男人指指点点,纷纷议论,她似乎一概听不见,不予理睬,也不看任何人,只听着班主小声暗示着什么。梆子“嗒嗒”一响,板胡悠扬的音乐跟上来,下一折戏又开始了。 我立即转身走开,许是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听珍珠唱戏,许是怕珍珠偶然看见我会使她难堪。心里却不知是一股什么味儿。 星光灿烂,月色朦胧,小河两岸的杨柳现出山峦一样的轮廓,发出轻微的哗响,稻田里的青蛙在悠悠地叫,萤火虫一闪一闪,微微的河风从河道上吹下来,夜是这样静,陇海路上东来西去的列车隆隆驶过,夜更显得静谧了。我坐在柳树下,看着星光粼粼的河水,点燃一支烟…… 两条又粗又长的黑辫子,胖胖的紫红的脸膛,两只黑乌乌的大眼珠,活脱就是两颗晶莹的宝石,这是田珍珠。她是班长,又兼着学校文艺演出队队长,舞蹈和歌唱,都是学校里拔尖的。尤其是她表演的秦腔清唱,音色纯正,韵味悠长,学校附近村庄喜欢秦腔的农民,听过她的演唱,是很受欢迎的,热心地议论,说有这样好的嗓门,应该到剧团去。 我曾试探过,她说她爱念书,不想去做演员。我很赞成她的志向,因为她不光擅长演唱,学业也很好。 记得有一天后晌,放学了,她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教研室,放在我的桌案上,敬过礼,就把书包往后一甩,走去了,刚要出门,坐在门口办公桌边的李老师挡住她: “珍珠,不要走!” 她站住。宝石似的黑眼珠盯着李老师,“有什么事呀?” “唱一段戏!”李老师笑着说。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回头看我一眼,似乎在问,唱不唱呢? 李老师是个秦腔迷,自己就会拉板胡,说时已经从墙上取下板胡来,调着弦。 郑老师是刚从师大毕业的青年教师,也笑着凑热闹:“已经下班了,该活动活动,娱乐娱乐了。来啊!” 我笑笑,“唱吧。” 珍珠放下书包,大大方方站得舒畅些,问:“唱什么,《山花烂漫》?……” “唱《游龟山》里《藏舟》那一段!”李老师点出戏名来。 “那是老古董,现在不准唱!”珍珠说。 “没事儿。”李老师坚持说,“放学了,谁也听不见,我们一听就完了。”说罢,已经拉响板胡,开始了悠扬的“过门”音乐。 珍珠唱起来: 我对秦腔没有特殊的爱好,听听也觉得挺合兴味,不听也无不可。珍珠这段唱腔的韵味,我是从李老师入迷的神态里间接感受的。他歪着头,闭着眼,拉着板胡,从脸上的表情看,已经忘记自己是坐在一所乡村中学的语文教研室里了,大约已经随着渔家女儿胡凤莲细腻的心理抒情,进入月光下的河边小舟之上了。 珍珠唱完,弯腰深鞠一躬,背着书包跑了。李老师睁开眼,屋里只有绕梁的余音。他明显带着戏瘾未足的遗憾,怏怏地松了板胡弦索,挂在身边墙壁的钉子上,感叹着:“这女子她爸她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她却会唱戏,真是天生就的……” 这样的事在我心里本来留不下任何记忆的。可是,随之而来的一场运动把它冲刷出来,竟然成为终生难忘的一件憾事。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铁帚之下,举世混沌。笔枪舌剑,唾液溅飞。为了生存,就得杀戮。教师们全都失掉了往日里文质彬彬的风度,自相残杀,企图洗清自己,把一切能抓到的脏物秽什抹到别人脸上去。中学生们理论有限,拳头出手比文章出手自然更方便些。为了躲避学生的拳头砸到自己的头上,于是就有人给学生把方向和目标指向与自己毗邻的窗户…… 我被第一个推到斗争台上。 李老师出面揭发我培养黑苗子,唱才子佳人,到处放毒。似乎不能理解,这却是事实。人在非常的生活环境里,会突然亮出你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一面。小郑也出来作证,他和他结成同盟了。现在,李老师点出田珍珠,要她揭发。三人证龟龟是鳖了。 珍珠站在班级的混乱的队伍中,我不敢抬头,看不见她的脸,只听见李老师催促了几次仍不见珍珠走上台子来。 学生中有人呼起口号:打倒保皇派! 我盼她走上台来。因为对我已经是无所谓了。即使珍珠不承认,也不能使我免罪。我倒是盼她尽快解脱,她是学生。 台下一阵骚动,嘘声、骂声轰轰而起。我悄悄偷眼一扫,田珍珠从操场上的人窝里挤出来,夺路奔逃向校门口去了。操场上一阵一阵“打倒保皇”的口号声把她轰走了。 她大约再没有到学校来。 李老师得意的时间也不长久,又被别的老师和学生攻倒了……他和我一样,由学生监押着,在附近农村强迫劳动改造。 翻了一天稻地,我觉得浑身的骨节似乎都松动了。在农民家里喝了一碗包谷糁,躺在村外打麦场的场房里的麦草地铺上,一动也动不了。李老师比我年龄大,身体更差,仰面躺着,半张着嘴,微弱的灯光(十五瓦灯泡)下,那张脸活像一张死人的脸。他比我更吃不消。 村里的大喇叭传来响声,我听出,是公社文艺队今晚到这个村子来演出。一个一个时兴的节目进行下去,我没有兴趣,却吵得睡不着。李老师轻轻呻吟着,也是无动于衷地僵死似地躺着,听着,不管愿意不愿意。 “刁德一耍的什么鬼花样……” 这是正在演出《沙家浜》中那一场颇为精彩的选段。阿庆嫂的扮演者是珍珠。这折戏一开场,我就听出珍珠的嗓音,心里一动,静静地听着从仓库式的场房的小窗户里流进来的演唱声。又听到田珍珠的嗓音了,我的心里似乎稍为轻松,她能参加公社文艺队,肯定再不会因为保皇的臭名而痛苦了。 我看看李老师,半张着的嘴早已合紧,也停止了呻吟。听到“鬼花样”这一句对唱唱词,他忽地从地铺上跃起,噼啪两声关上仅有的两个小窗的木扇。 “这是样板戏!”同铺的郭老师威胁说,站起来,又打开了窗户木扇,“反正睡不着。” 我似乎一下子意识到某些令人快慰的东西,是一种报复的心理活动吧。也许是李老师忌讳“刁德一”这个名字,因为学生早已偷偷给他起了这个外号,而且广为流传。也许田珍珠悠美刚健的嗓音,现在对于秦腔迷李老师来说,不是一种艺术欣赏的享受,而是一种嘲弄吧!真是自食苦果,此刻谁能为他解脱呢? 我和李老师都被划成“内部矛盾”,回到学校,又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小郑已经是学校革委会的负责人之一了。我和他,整天进出一个门,谁和谁从来不说一句话。 这天晚饭后,李老师走进我的宿舍,笑笑,一点也不难为情:“咱们谈谈心。”谈心本来是同志们一种自觉的交流感情的需要,那时却带有某些令我胆怕的味道,然而又不敢拒绝。不管这场谈心成功与否,我和李老师总算说话了。这对我来说,也觉得稍有宽释,毕竟是在一个办公室进出。 时过两天,李老师又约我到他屋子去坐坐,我去了。刚进门,屋里坐着一位陌生人。李老师介绍说:“我的大哥。”接着告诉我,他的大哥刚刚从县上调到这个公社来当书记了。 他的大哥很客气,早已站起,给我递上一支烟。我受宠若惊。那时节,我是自惭形秽的,能受到公社书记的这样客气的礼待,自先诚惶诚恐了。我坐下,对着他划着的打火机,点着烟,却不知说什么好。 李书记间我的家庭状况,儿女、妻子、父母,工资收入,生活状况。我尽可能用最简短的话回说清楚,而且一律都说成“可以凑合”,不需要麻烦打搅别人帮助解决什么困难。 “公社搞了一批机动粮,解决机关里一些同志家庭吃粮的困难,你晚上带一条口袋,到公社会计那儿去。”李书记说,“我给他招呼一声。” “我家粮食够吃的。”我说,“感谢您关照。” “我听他说你家吃粮很紧张。”李书记指着他弟弟李老师说,“我听他说你是个好人,你们关系不错,所以……不要客气。” 我不敢再拒绝了,这里头似乎牵扯到我和李老师刚刚经过谈心所取得的感情和关系上的初步弥合…… “要不是这样吧!”李书记站起来,“我给你们弄好,放在我的房子,你回家时从我那儿带走,免得在学校造成影响。”随之给他家老二说,“晚上你把口袋送到公社去。” 也许是李老师对于《藏舟》事件果然懊悔了,以此来补救他的良心?李老师去公社给他大哥送口袋去了,我坐在房子里,很不安静,左猜右想。如果不是良心发现,何以又要给我弄这些粮食,而且是公家牌价。当时的粮食,那是紧张而又紧张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以不必再计较了,作为特殊的社会环境中的不正常现象,予以忘却。 “嗒嗒嗒。” 有人敲门。 我拉开门,珍珠站在门口,正在月亮光里锁车子。 “我来请你给我出点主意。”珍珠一坐下,似乎很急,气也有点喘。 我给她倒下一杯开水,放在桌上。 她变了,几年不见,已经完全由一个小姑娘长成一位俊秀的大姑娘了。她似乎知道自己长得出众,所以更多一层拘谨,比唱《藏舟》时拘谨多了。 她的丰满的额头上扑散着刘海,两道黑黑的眉毛朝鼻梁上方挤来,眼里现出一丝焦灼的粉红丝膜。什么事难为她了呢? “公社调来了一位李书记。老师,你认识他吗?” “见过一面。” 她顿一顿,扬起头,像是下了决心: “他托人给我提亲……” “和谁?”我问。 “他儿子。” “噢!”我问,“你没见过吗?” “见了。”珍珠说,“是个跛子。” “噢!”我一惊,又问,“人品怎样?” “流里流气,都二十八了。”珍珠说,“那天,介绍人把他引到我屋,三句话没说完,就动手动脚……” 我的心失掉了平稳,砰砰跳了。可是,婚姻之事,我怎么说呢?想想,我忍住气说:“这是你的事,由你做主,自己做主吧。”暗示是很清楚的。 “我的主意没乱。”珍珠说,“我爸我妈都很害怕,要我答应这桩事呢!” “你父母都是社员,务庄稼的,怕什么?”我说。 “听人说,李书记原先给儿子强订一个媳妇,女方不愿意,父母倒霉了,寻缝找岔,开会批斗,老汉气疯了!” “你要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说不顺畅,心里憋得慌,“自己一定要有主意。” 珍珠感激地点点头,流出泪花来,说:“你要有空,到我屋,给我爸我妈开导开导。” “行。”我说。 珍珠走了。我送她到校门口,看着她在月亮下渐渐模糊的身影,长长吁出一口恶气。 刚回到屋里,一支烟没抽完,李老师进来了。他笑着,亲热地笑着,活像刁德一。我知道他和他的书记哥给我粮食的原因了,也明白他找我谈心的真实动机了。果然,他一开口,就说到婚事上来: “那女子信赖你,你是班主任,给咱侄儿帮帮忙。我和家兄日后给你帮忙……” 我真想说:把口袋给我!立即给我!那样的麦子我能吃下去吗?想想,这要坏事的。不仅我日后有难以预料的祸事,而且可能给珍珠带来更糟的结局。我装出笑脸,哈哈笑着,欣然应允:“只要李老师瞧得起,我跑一步路怕啥?事情办成办不成,我尽心跑路!你放心!” 我在第二天晚上,去到田湾村,我狠狠地批评了那一对糊涂胆小的夫妇,又和他们商量出一些可能出现麻烦时的对策:俩老人继续装糊涂,万事由珍珠做主! “俩老人满心欢喜,珍珠还不通。”我给李老师汇报此行的收获,“慢慢来吧!” 不久,我调走了,到了这个乡村古镇的中学。珍珠的事虽令人惦念,但结果是早就清楚的。 过了两年,见到田湾村另一个学生,谈到珍珠,说是她结婚了,就和原来班里一位同学刘鸿年结婚了。刘鸿年是个在我印象里很好的学生,他们的结合,该是美满的,我心里释然了。 她怎么干起吹鼓手的营生来了呢? 夜很静,热气渐渐退去了,夜气凉凉的,我走过小镇回家的时候,从那家门里传来弦索和隐隐的唱戏的声音。中夜以后,按习俗该是在死者的灵柩前头奏乐唱戏了,直到天明。 我坐在屋子看书,有人敲门。 “老师,让我好找!”珍珠进来了,“早都听说你在这儿,总是没机会见你。人埋完了,我也完事了,打听了几个人,才问到这儿来。” 她大约三十多岁了,有一股强悍的气息。脸上淌着汗,扑着黄土,不用我招呼,自己从竹杆上抽下毛巾,在脸盆里洗。 “我当吹鼓手了,老师!学生给你丢脸了!”她洗毕,坐下,自己这样解嘲说,“人都想门道挣钱。我凭我的嗓子挣钱,不偷不抢,管它名声好听不好听。” 我给她沏下一杯茶,很想得知我走后她的婚姻问题,倒不在乎她做吹鼓手丢人不丢人。 “李书记给我许愿,保证给我解决工作问题。我不想要这样的工作,回绝了。那个跛子又往我屋跑了几次,我一见他来,就从后门溜走,整整一天不回家。这样也不是办法,跛子最后一次来,我把他从门里推出去,把点心和酒瓶,扔到街巷去!跛子脚下不稳,在门外滚倒了。他爬起来胡叫乱骂。我关着门,在院子里气得打颤。我村的乡党动了气,小伙子们把他轰出村去了。 “李书记恼了,把我的党员审批表退回支部来。老支书悄悄给我说:‘以后再说吧!’我心里清自,李书记在我们公社,我入不了党了。 “第二年,甘肃一家县剧团到西安招收秦腔演员,我去报考,选中了。剧团的人到公社来给我办手续,李书记眼窝一瞪,手一挥,说我这不好,那也坏,把人家撵走了。我念书那时候,还不想当演员呢,这会儿想当却弄不成了。连公社机关的干部也气恨,下乡到俺村来,也骂他,说人家珍珠这不好,那不好,你为啥还给你儿子恋媳妇?狐狸吃不着葡萄,就骂葡萄是酸的! “我和鸿年结婚了,穷是穷,心里踏实。现时有俩娃娃了。” 她叙说着,似乎有点气,却不甚厉害,像是已经很久远的事,没有任何动气的必要了。我就信口说:“还好,没有出大的乱子。我还担心那人给你搜事整人呢!” “我后来知道,他调到咱公社当书记,就是先前给儿子逼着订人家一个姑娘,在原先那个公社搞臭了,才调到我们公社来,在我这件婚事上,他不敢像先前那样明目张胆……” “唔。”我问,“你家里现在生活怎么样?农村政策宽了,好一些了吧?” “生活好多了。”珍珠说,“我和鸿年包了五亩地,今年夏粮收了三千斤麦子,两年也吃不完。他在家种地,闲时养蜂养鸡,一年收入成千块。我跟上这些人搭班唱戏,一年也能挣成千块钱呢!” “能挣这么多吗?”我暗暗一惊。 “能。一天一夜,给死人唱七八折戏,挣二三十块钱。一月至少有五六次,冬天丧事更多些,常是从这家唱毕,又赶到那家。”珍珠说,似乎很得意,“人说当吹鼓手丢人,我开头也觉得羞愧,时间长了,惯了。老师,你看,我弄这事丢人吗?” 我回答不了,勉强应付着笑笑。 “我才不管丢人不丢人,反正是凭出力唱戏挣钱。”她自己回答说,“我不偷不抢,不贪污不受贿,我比那些人光荣!现在,不比念书那阵儿了,要养娃娃,要过日子,要挣钱!” 我不想评论吹鼓手比贪污受贿到底光荣多少,却是深深感到,坐在我面前的珍珠,已经不是在我当班主任时候的那个珍珠了。 征服 <er top">一 一弯金钩似的月牙儿,落到西塬背后去了。夜已深,天很黑,田野悄悄静静。使人透不过气来的闷热散开了,夜风吹过,有一丝凉意了。 南葫芦蹲在玉米地里,让半人高的玉米叶遮掩着他的健牛一样强壮的身体,两只手紧紧攥着一柄钢叉,死死盯着那个已经溜进菜园里来的贼。 玉米地里,又沤又热,蚊子在耳边嗡嗡,在脸上叮,在赤臂光膀上咬,他忍耐着,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惊动了那个已经爬到筴沿儿上来的贼。他大气不出,两只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住那个人:溜进菜园以后,绕过西红柿架,蹲在葱地里了,他惊疑不定,瞧瞧两边,就用短把镢头在葱垄上刨起土来。 好!等得狗贼拔下葱来,拿出地去,然后冲过去,抓住手腕,捉贼要捉赃。 狗贼呀狗贼!南葫芦承包了这几亩菜地,有合同压在南恒队长办公桌里呢!葫芦我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摊了多少本,你知道吗?葱长起来了,还没等得上市,你倒是眼尖手快,今晚偷了葱,赶天明用自行车带到城里农副市场卖了,票子装进腰里,吃香喝辣多美!我呢?到年底跟队里算账,只有按合同赔偿,婆娘娃吃啥穿啥呢? 把狗贼一叉戳倒!拉到队长南恒面前,赔!不光赔今黑偷下的,凡是菜园往日丢了的葱、西红柿,全得由你赔! 南葫芦渐渐看分明了,那是南红卫。高中毕业生,把书念到狗肚里去了。你在南村扯旗造反,整人家南恒他二爸,给老汉头上糊高帽帽,胸膛上挂白牌牌……南恒今年当了队长,有你好受的,等着! 你那年造反当了革委头儿,把南村弄得鸡犬不宁。我葫芦养了两窝蜂,你说蜂儿酿的是资本主义毒水,一把火,把蜂烧咧!我在自留地种了二分葱,你给我把葱秧儿拔咧!你满嘴革命名词,黑夜却做贼!好,今日犯到我的手里了! 南葫芦蹲在玉米地里,愈想,气聚得愈足,浑身像打足了气的车胎,憋得紧绷绷的,两只手把钢叉的木柄攥出了水。狗贼拔下一堆葱,抱起一捆,猫着腰,往菜园外头转移了。 南葫芦也猫下腰,从玉米地里溜出来,跨过土路,贴着梯田的塄坎,从背后包抄过去,轻手轻脚,突然出现在南红卫面前,举起了钢叉。 南红卫起初一惊,看看已经无可挽回,反而镇静下来。他把葱捆扔到地上,既没有逃跑,也没有厮打,一句不吭,站在那里,摆出一副随便咋办的架势。 南葫芦把钢叉收回,“噌”地一声,扎进脚下的土路上,喝斥说:“走!见队长!” 南红卫没有求饶,仍然一句话不说,拍拍手上的土,照直走了。 南葫芦从地上拔起钢叉,等得南红卫走出三四步远了,握着钢叉,跟在后面。要紧防那小子突然转过身来,打你个措手不及!这是个吃生米的家伙,不可不防。 <er h3">二 倒霉透咧!南红卫走着,对他偷葱的行为没有一点悔恨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太大意了。虽然事先探察到庵棚里没人,以为葫芦晚上办什么事去了,却没料到这家伙躲在暗处。丢人是丢定了!罚款就罚吧!南恒队长是他的对头,甭梦想他宽大吧!南葫芦更不用说了,在他任南村革委头儿的时光,烧了葫芦的蜂箱,拔了葫芦的葱秧,完全可以想见葫芦心里怎样恨着他。随你杀,随你剐,走到这一步了。 齐腰高的玉米,把肥大的叶子伸到田问小路上来,碰着裸露的胳膊,痒痒的。稠密的星星,像无数双眼睛,闪着眨着,讥笑着已经落入不光彩的境地的角色。 自流灌渠里淌着悠悠的清水,他蹲下来,洗灌一下刨土拔葱时沾在双手上的泥土和葱汁的臭味。洗了手,抹了脸,撩起汗衫的下襟擦了水珠,站起来,绕过杂草丛生的水渠,走吧!就是那么回事了,看你南恒怎么揉搓我吧。 “文革”中,他整了南恒的二爸,属实。那又怎么样呢?南恒的二爸,在“四清”运动中,把我南红卫的老子整得还不惨吗?退钱,退粮,扫地出门!那年正好他高中毕业,考大学分数够了,政审通不过:“其父系四不清下台干部”! 说“文革”是浩劫也罢,灾难也罢,南红卫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心里松泛了!本来就是为出气、报仇,明打明就敢这么说! 南恒上台了,这意味着什么,还用问吗?南红卫的警惕性早已提高到头发梢上啰!来吧,给你二爸报仇,给我耍狠心,穿小鞋,我等着! 万万想不到,南恒走进他家院子了。在猪圈旁边,南村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后代,面对着面了。 “你来干啥?”硬梆梆地问话。 “想和你扯扯。”软绵绵地回答。 “没空儿!”南红卫更硬了。 “啥时候有空呢?”南恒更耐心了。 “少来这一套!”南红卫瞪起眼,“我是软的硬的全不吃!” 南恒红着脸,为难地走出去了。 在村口,俩人又碰见了,南红卫扬起头,目不斜视,跨大了步子。 “红卫,我给你说件事。” 南红卫收住匆匆的脚步,又要耍什么花招? “队委会昨黑开会,想把你抽出来,给队里搞副业……” 收买!南红卫心里立时反应出这样的看法。把我拉到你的伞下面,给你跑腿儿,我才不跟你跑龙套哩!他一口回绝:“咱干不了。” “你再想想……” “没啥好想的。”南红卫打断他,话里带上刺儿了,“咱……向来不会弯弯绕。”说罢,扬长而去。 大约到此为止了,南恒该把真手段使出来咧!南红卫更警惕了。想不到,南恒又一次走进他家的门楼来。 “联办小学要咱队出一名民办教师,队上决定让你去。你是老高中生。” 这是好事,别人争都争不来的好差使,工分照记,每月还有十来块钱的津贴,不淋雨,也不晒太阳。这样好的事,能轮到我南红卫头上吗?想干什么啊? 父亲睁着惊疑的眼睛,似乎有点动摇了。 母亲已经浮出一脸巴结的笑容,看着这位给家庭带来福音的人。 全是见识短浅!他横了父母一眼,干脆地说:“我不去!” “你们全家再商量商量。” “不用。我的事,我拿主意。”南红卫说,好执拗,“想把我赶出南村,给你拔了眼中钉?” “这……”南恒笑不出来了,生气地回转身,“记住你这话,红卫,日久见人心!” 南红卫走着,快到村口了。他是从来不吃后悔药的硬汉子,可是在此刻,这些往事却如此顽固地从脑海里浮游起来,像漂在水里的气球,怎么按也压不下去。 不管真心也罢,假意也罢,现在南恒可以说他做到“仁至义尽”了!南恒也不是平地里卧的角色,那家伙为了收借款,跳上他堂哥的瓦房去揭瓦,逼得堂哥服服贴贴交了钱,也是睁眼不认六亲的家伙!对他南红卫还有什么可客气的呢?可是,南红卫一不想爬上,二不想出去工作,反正是个农民,顾那么多脸皮做啥!罚款加检讨,还能怎么样呢? 走过街巷,人都睡完了,这家那家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沉重的鼾声。走到南恒家门口了,南红卫收住脚。 南葫芦走上前,砸得街门板上的铁环叮噹叮噹地响,同时就扯起嗓子叫喊起来。 <er h3">三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南恒惊醒了。他披上布衫,出来开门。 他拉开街门的门闩,门外的街道上影影绰绰站着两个人。他忘记了戴眼镜,看不清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来砸门,就问:“啥事?” “光彩事!”是葫芦的得意的调门。他说得细致,绘声绘色,带着情绪。其实南恒只听一句就明白了:他偷了他承包的大葱。 黑暗中,南恒看不见南红卫的脸色变化。那么盛气凌人的南红卫啊,堂堂的高中毕业生,能说会道,十二张嘴也辩不倒的南村文化最高的农民,现在做下最丢人败兴的事了。站在那里,把脸摆到另一边,一句话不说,一任南葫芦这个粗莽大汉连挖带损。 ——哈呀!听说山西那位大哥从国务院回家了,副总理的位置空着哩,等咱南村的劳模去坐哩!这是他在街道里高声大气给新任队长南恒撂的难听话。 ——南村出了真龙天子了,等着过好日子吧!他在地里劳动时,和他们那一派人撇腔,哈哈大笑,给南恒难看。 现在,那张能言善辩的嘴张不开了,人总是无法抵抗不光彩的行为所产生的心理上的压力。他站在一边,头扭到另一个方向,身子也斜歪着,一只脚在地上弹着,似乎是一副不失威风的派势。在南恒看来,那不过是硬撑面皮罢了。 “菜园的菜,丢得我受不了咧!你还批评我责任心不强!”南葫芦四十几岁的壮年人的粗喉咙大嗓门,吵着,“我辛辛苦苦种下菜,他偷去卖钱,到头来我给队里按合同赔款……良心叫狗吃啦!” 葫芦年初承包了菜园,夏葱长得不错。夏季里,葱在市场上是短缺货,价钱很好。葫芦这一卦是卜灵了。他透露过,用这一笔超产款要办他早都梦想着的事哩!儿子该订媳妇了,盖屋要备木料砖瓦了。蔬菜不比庄稼,黄瓜、西红柿这些口费东西,总免不了丢失,害得他一家几口,白天黑夜在菜园轮流看守。现在他抓住人质了,够多解气啊!他站在南恒当面,等他一斧头两开交。 “哈呀!葫芦叔——”南恒习惯地用食指顶顶鼻头,似乎那儿有什么不舒服的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那大约是他嚼磨木工活儿时养成的习惯动作吧,笑了,“红卫是我派去的……” “你说啥?”南葫芦打断他的话。 “我派他去拔葱的。”南恒肯定地说。 “你……”南葫芦张着嘴,合不拢了。 “我想试一试,看你到底负责任不负责任。”南恒仍然平静地说,简直跟真的一样。 “噢!这……”南葫芦一下泄了气。 “你没有睡大觉!”南恒表扬南葫芦,“可见联产计酬就是好,人人都关心集体收益啰……” “嗯……”南葫芦完全泄了气,嗓门也低了,懊丧地转过身,要走了。他又转过身来,“就算是试验我吧,拔下那么大一堆葱,损失谁负责?” “那当然是我嘛!”南恒说,“我派人去拔的,造成的损失,自然由我赔偿嘛!” 南葫芦又不走了,蹲在地上,掏出烟包,说:“叫你队长赔……不合适……” “合适。”南恒说,毫不含糊。又转过头,对南红卫说,“红卫哥,我叫你去试一试嘛,你咋实打实地拔起来了呢?这下,我该折本儿了……” 南红卫转过脸来了,身子也不斜扭了,脚不弹地了,低着头,发出两声含混不清的尴尬的笑声。 “睡觉吧!”南恒朝自家门楼走去,“好咧,这下再没人敢偷蔬菜了。”说罢,走进门去。 他站在门里,关门的当儿,看见南葫芦提着钢叉,走到黑影里去了,传来他扫兴的大声叹息。 南红卫也同时朝村巷里走去,脚步缓慢而沉重。 <er h3">四 南恒太累了,从天不明起来,直到这时候还不能安然落枕,当个生产队长,着实不容易哩!他头一落枕,就拉起了鼾声。是嘛,夏日夜短,四点多钟起来,在地里干活,给各作业组解决临时出现的琐碎问题,都是队长的工作嘛,直到深夜一两点钟,还有南葫芦这样的人来打门告状,一天能睡几个钟头呢?而且天天如此,月月这样……瘦瘦条条的南木匠,脸胚更显得小了。 也不知躺了多大一会儿,又有人敲门。 南恒坐起来,披上布衫。媳妇早不耐烦了,小声骂起来:“死了人,急着报丧,等不得天明吗?”南恒笑笑,戴上眼镜,走到院子。既然能来敲门,肯定是搁不到天明的急火事,当着众人的队长,就得耐烦哩。 南恒拉开门闩,一眼瞅见门口站着南红卫,忙问:“你还没睡?” “睡不着……” “好,进屋,咱俩扯扯。”南恒热情地说。 “咱们出去说说。”南红卫站着不动,“甭影响屋里人休息。” 南恒一脚跨出门,顺手拉上门板。俩人走到街巷里。 “那件事,你下一步……准备咋办呢?” “没有下一步了。这件事,已经处理完了。” 村巷里很静,俩人的脚步声在那拥拥挤挤的房屋的墙壁上,发出回声。 田野里比村巷里亮多了,清凉的带着湿漉漉的水气的夜风,吹得人心胸里好舒畅,河滩里无名水鸟单调的叫声,更显出田野的寂静。看着南红卫在村外的大路边上坐下,南恒也坐下了。 “你为啥要包庇我呢?”南红卫突然转过头问。 南恒倒被问住了,回答不了了。是啊,为什么要包庇这种丑行呢?纳闷了一会儿,说:“我觉得应该这样。” “你为啥不整我呢?”南红卫问,“这是最理想的时机。” 大约只有南红卫这样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直截了当的话,南恒反倒觉得痛快,也就照直说:“我不想整任何人。我今年当队长,能不能把南村的事办好,是另一回事。本人心里有一条老主意:不整人!” “你刚一上台,把你堂哥南志贤整惨了。”南红卫说,“你在这件事上,落下不少好名声,黑脸包公……对我,怎样这么客气?” “对他,应该那样;对你,应该这样。”南恒说,“我堂哥当干部,连挪带借,欠队里一千多块,自己盖新房,买缝纫机,人家该分钱的社员,年年不能得款,我是逼得没办法了!你呢?说实话,我想拉你进队委会,我找你谈了……既是想用你,就得给你护着点面皮。要是把你的面皮扒光了,就不好用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拉进你的班子呢?”南红卫问过,自己又回答说,“我心里清楚,你不是喜欢我,是有些怯火。不是怯我的火,是看见我跟前有一股势力。那些‘四清’运动中受了挫、挨了整的人,尽管现在平了反,经济上也退赔了,心里呢?说实话,他们跟我一心。你是怯火这一帮人,是不是?” “你说得对。”南恒承认了。 南红卫得意起来:“我早就看穿了你。” “所以你很硬,我三顾茅庐,你拒不上任。” “你顾也不行!” “你先别得意,”南恒说,“你只说对了一半。” “那一半是啥?”南红卫问。 “你有文化,有本事,对南村队里有用处。”南恒说,“你当干部那几年,队里烂了,穷了,有你的责任,也有当时社会的原因。我想过了,你有几件事办得好,比如办秦川牛场、办砖场、想种植药材……” “甭提了,甭提了!”南红卫叹了口气,“连一样事也没办成。” “不成事的原因,你想过了吗?” “刚开办,上头精神就变,就批判……” “还有呢?”南恒自问自答,“除了社会上的歪风之外,你不成事的关键,就在你只依靠你的那一股势力,把另外几股势力当敌人。” 南红卫沉吟半晌,不得不承认:“那几股势力,不管我办的是好事瞎事,一古脑反对,宁可车翻,也不想叫我驾辕。” “说句不客气的话——”南恒盯着南红卫的脸,“你现在对我,也用的是别人对付你的办法。” “这……”南红卫噎住了。 “宁可南村继续烂下去,穷下去,也不能容忍我南恒当队长!”南恒尖锐地说,毫不回避,既然谈开了,扯开头道幕布了,就把二道三道幕布都扯开,畅开心说个明白:“我上台半年来,你给我摆下的,就是这样一副架势。” “是这样,痛快!我都承认了。”南红卫激动了,忽地站起来,“我今黑来找你,就是想听你说句实话。” “完了。”南恒也站起来,“你问我为啥不整你,就是这原因。说实话,要是我家里任何人偷了葱,我坚决罚,决不含糊!” “我这号人……吃软不吃硬。谁要跟我来硬的,我豁上命也不怕;谁要软磨着来,我可就……”南红卫表白说,“其实,真正厉害的,是你老弟这号人!” “甭勾心斗角了!老哥!”南恒也诚恳地说,“斗了十几年了,斗得大家碗里一天比一天稀,还有啥意思嘛!” “南村不是没能人!”南红卫说,“能人都把本事花到勾心斗角上去了,力气空耗了。我算一个!” 南恒扶一下眼镜,高兴地叫起来:“这才是一句实扎扎的话。再往下说呀?” “完了。”南红卫说,“我睡不着。你包庇我,比罚我更叫人羞愧。我找你,就是想说这句话……” “好了,不说了,话不在多!”南恒说,“告诉你吧,我准备重办秦川牛繁殖场,这是独门生意。你过去没办成,现在是成事的时候了。你准备一下,县里物资交流会就要开了,你去给咱物色几头纯种秦川牛回来。” “那没问题!”南红卫说,“那年为办牛场,我专门研究过秦川牛,混不了杂牌子!” “咱俩可要共事了……”南恒说。 “要共事就共到底……”南红卫说。 繁星在不知不觉中隐匿起来了,湛蓝的天幕上,只有几颗很大的星儿,发着红蜡头似的光,晨风轻轻掠过田野,肥大的玉米叶上露珠闪闪滚动,黎明了。 一个多么令人心情舒畅的黎明哟! 猪的喜剧 <er top">一 在正街背后,一家县办工厂的土围墙的墙根下,是猪羊市场。泡桐树浓密的枝叶搭成的荫凉下,摆着一摊一摊被缚着前腿还在活蹦乱跳的猪娃,吱吱乱叫。水渠边的白杨树上,拴着一头一头克朗猪,在水里躺,在地上拱。戴草帽背竹笼的岭上庄稼人和推着自行车的川道里的庄稼人,同时从狭窄的巷道涌进猪市来…… 田坊三队的来福老汉,腰里缠着一条麻绳,背着手,把矮墩墩的身材也挤进猪市来了。他戴着一顶发黄的蘑菇帽儿,脸上,有一双耷拉着眼皮的毫无光彩的眼睛,细小的鼻梁下,长着个瓢儿嘴,嘴角贴着两撮淡淡的胡须,长相实在是平凡到有点丑陋的程度。可并无狡诡的气味,给于任何人的印象,都是老实巴交的。 他从猪市这头挤到那头,间或在吵吵闹闹的人堆前站一站,瞧一瞧正在争议着价钱的猪娃,听一听成交的行情,就毫不留恋地走开了。啊呀!猪娃好价钱!最好的仔猪娃卖到十八块,最次的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毛疙瘩货,出口也要十二块,这是今年最好的价钱了!灵啊!今年麦子稍微比去年收成好些,忙后猪就涨价!口粮稍稍宽敞点,庄稼人就想给圈里添一头猪娃! 了解了猪娃的行情,那些挂在树上的克朗猪,架络好的,毛色润的,来福老汉不用打问,也能估摸出价钱来。 来福转到最西头,在一棵白杨树下,瞧见了一个令他动心的对象——这是一头母猪,肚皮紧紧夹在一起,经过几代仔猪咀嚼的奶头滴溜得老长,嘴巴又长又弯,拱起的脊梁,骨头棱蹭,背部和臀部,毛已磨脱净光,而脖下长的毛倒有一尺多长。拴在那里,无人问津。主人蹲在一边,无聊地抽烟,真是张飞卖柿子——人硬货软! 来福老汉走上前,主人苦情地解释说,他们口粮短,人凭买高价粮过活,猪是更受罪了!他长的身高气壮,满口热诚地保证说:“你尽量看!保没麻达(病)!货卖识家!只要搭一把粮食,还是一头好母猪,保生哩!” 来福把猪摸了一周,信了主人的话。病是没病,就是一身癞癣,这好治! “价咋说哩?”来福仰起倭瓜脸。 “我看你老哥也是实在人,咱不说诓,按这——”卖主伸出两个粗硬的指头。 “不值!”来福笑着摇摇头,“不值!”其实,他心里踏实了,这个价是要得不扩外的。 “值多少?你说!”卖主说,“漫天要,就地还!” “这——”来福先伸一个食指,又伸出五个指头。 “啊呀!十五块能不能卖个猪娃?”卖主说。 “金猪娃,银克朗,仨钱一木锨的老母猪。你这还是个病货!”来福说,“好咧,添一块,十六!” “我降一块,十九!”卖主叹一口气。 “我再添五毛——足顶喽!”来福也叹一口气。 “我再少赚五毛——到底喽” 来福停住口,接近成交了,又在猪身上察看起来。他发觉,急于腾手的卖主肯定要着急。果然,那个急性的人喊说: “算咧!算咧!你甭看咧!咱当腰一斧两头齐——十七块!算你的猪!让猪跟你享福去!” 把十七块钱交给卖主,来福从腰里解下麻绳,拴在猪的后腿上,瓢儿嘴咧一咧,向卖主笑一笑,算是礼节性的告别。他顺手从树上折下一股杨树枝儿,轻轻拍着母猪的耳朵,指挥它按自己选择的路径,避开正街拥挤的人窝儿,绕到后街,上了宽敞的公路。 来福赶着猪,任那可怜的畜牲一摇三晃往前走。猪走得快了,他也快了;猪走得慢了,他也慢了;遇见一坑洼水,猪滚进去了,他就蹲下抽烟等待……回到田坊村的时候,日头已经压着西塬的平顶了…… <er h3">二 听到来福在街上拾合茬买回母猪的事,临近的社员纷纷前来,挤在猪圈旁边看稀罕。庄稼人对广播上从早到晚吵吵的事情冷漠得很,对猪呀羊呀兴致满高。好多人跨着急步而来,探身朝圈里盯,脸上马上失望了。 “骨架美着哩!”这是极勉强的赞扬。 “吃食也美!”这是很现实的评价。 “要填起这空架子,怕得二百包谷!”有人说起鼓励话。 来福蹲在碌碡上,绷着倭瓜脸,装着旱烟,不表示得意或后悔,他心里有数:等着瞧吧!等我喂出一头引着十来个小猪娃的大母猪的时光,看你们说啥吧! 女人家心里没底!来福对经不住众人的议论而埋怨他的老伴算起细帐来:“十五块钱买个猪娃,一年长到百五,卖七八十块钱,得喂二百包谷,而这么多粮食家里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的。这头母猪,换过那身瘦皮,末伏配上种,正好在秋后出一槽猪娃。春秋两季,是社员养猪娃的两大季节。按十个算吧,少说一个卖十三四块,会有多少收入?”他乐观地说:“你放心,我喂了一辈子猪,看不来货色吗?” 看着老伴噘得高高的嘴轻轻地舒出一口气,他知道老伴的担心解除了,喝了老伴端来的凉面汤,背上草笼,提着草镰,前脚就跨出了门坎。 背后传来老伴的声音;“你做啥去?” 来福回转身;“给猪挖一笼草去!天还没黑哩!又没事喀!” “你跑了一天,也不歇歇腿……”老伴说。 “嘿!咱庄稼汉,那么值钱!” 钻进村子背后的坡沟,从沟下挖到半坡,肥嫩的青草就把竹条笼塞得满满的了。天色暗下来。来福老汉把草镰往地上一丢,长长吁出一口气,两腿酸困得在草坡上一蹲,习惯地摸出旱烟袋。 来福老汉是田坊村最老好不过的老好人。生活只教给他一种本领:靠双手出笨力吃饭。他只能从颜色的差别上辨认人民币,解放初在冬学夜校识得几个字,长年不见面,早已谁也认不得谁了。农业社好!灵人一个劳动日分八毛,咱笨来福也分俩四毛!想想农业社初建立那几年的红火光景,看看这几年乱混混的景象,他庆幸:紧亏那年盖了三间厦房,要是这几年,年年二三毛钱的工分价值,他还得钻在那个祖先传下来的土窑洞里。 来福老汉想不来,那年为啥要吃大锅饭!大锅里吃光了,关了门,叫社员受了三年罪!刚刚还过阳来,又搞社教,一棍子齐刷刷把书记、队长打下去(尽是从合作化闯出来的好人)换上来一班新人。没干下一年,文化革命开火喽,这些人又被另一帮人撵下台!田坊村人事关系复杂得谁也理不清了! 更值得庆幸的是,咱来福老汉社教从没给人提过啥意见,文化革命胳膊上也没套过红套套儿!他不会说话,更不会咬人,谁也不需要他这样的笨佬儿作累赘!这倒好!“咱没朋友,也没敌人!嘹!咱过咱的穷光景。” 穷光景也实在难过。三队今年上来的队长,是众人硬说得拧不过脖子才应承下来的。他只保证自个按时出工,按时下工,至于社员干多干少,迟来早走,他是连看一眼也不看!他在“社教”运动中挨整挨得怯咧!决心再不得罪一个乡党!笨人来福看得出来,队里乱得一窝麻,年底能盼来什么好分配吗? 既然队里靠不住,老汉就得想办法,总得要吃要穿喀!这头母猪啊!盐要从你身上出来,醋要从你身上出来,炭也要从你身上出来呀!…… 这一切都能出来!来福满怀信心:凭他养猪的经验,凭他的勤苦经营照料,能成! 拾起草镰,背上草笼,跨开有点僵硬的腿脚,来福老汉从坡上走下来,暮色苍茫了。 <er h3">三 一月以后,来福老汉猪圈的栅栏门口,又围着一堆人,一个个把头从矮墙上探出去,就惊奇地叫起来了。 这母猪变得叫人难以置信:老毛老皮蜕掉了,长出一身黑油油的新毛,平直的脊梁下,吊着刚吃饱食而鼓起的肚子,四蹄粗壮有力,在圈里悠闲地散步,让众人欣赏它已经恢复起来的姿容。 来福被挤在旁侧,听着众人的议论,心里是一种胜利者的骄傲吧?没有。想想吧,老汉一天三晌,在别人工间休息抽烟聊天的时光,他爬到沟坎里挖一抱草。要是在河川,他就钻到玉米地里拔草,玉米叶子把老汉的脸皮划得一道道印儿,汗水浸渍得烧疼烧疼。天天有嫩草,母猪能不长吗?他拔来了几样草药,熬成汤水,连着给猪洗刷了七八天,癞癣除治了,老汉自己却累瘦了。 一天三顿饭,来福都是蹲在圈口的半截碌碡上吃的。猪在圈里吃食,他在圈口装着吃饭。当饭碗里的玉米糁的温度凉得可以伸进手指的时候,他就一揭碗底倒给心爱的畜牲了。然后,再去舀第二碗,那才是他真正下肚的食物。 有一天,老汉刚把饭倒进猪盆,转过身,呆住了,呀!老伴正站在身后。 这样浪费粮食,对于他们这个买着高价粮的家庭,意味着什么?老汉惊恐地瞧着老伴,准备承受勤俭的女人理所当然的数落。他看见的是一双贤明而又严峻的眼睛。 “你为啥要瞒着我?” 那音调是痛苦的,来福答不上话来。 “你不能一顿吃一碗饭!” 象一条热呼呼的东西贴在心口,来福老汉感动了,给老伴诚诚恳恳赔笑说:“我只说,从我碗里省出点……一点……” “要省,从咱锅里省!怎能从你碗里……”她的声音颤抖了,没有说出那个“省”字。 来福老汉闪一下眼,顺着围墙就势蹲下去,抬不起头来了。 于是,他的老伴每一顿给锅里多添两瓢水。饭稀固然是都稀了点,给猪从锅里省出细料来…… 来福的母猪能不改换容颜吗? 这一天,早饭后,来福喂完猪,走进门,高兴地给老伴下命令:“给我装俩馍!” “做啥?”老伴正在洗碗,头不抬,问。 “到县里去!”来福动手取布兜儿。 “上县做啥?”老伴抬起头。 “好事!”来福笨虽笨,高兴时也会卖关子。 老伴低下头,又叮叮咣咣洗刷着碗筷,一副并不会意的老成持重的神气。 来福弯下腰,压低声儿,对着老伴耳朵说:“引咱那宝贝寻男人去……” 老伴听了,几十岁的乡村老婆的脸红了,说:“老不死的!” <er h3">四 眼看着母猪的肚皮一天比一天鼓胀,奶头擦着地面,肚子表皮明显能看出新的生命在跳动,来福老汉心里又喜又怕,只怕出什么意外。这天后响,看见母猪在圈里不停地拨拉柴草,他知道,这是临产的征兆。 为了防止母猪压死刚生下的猪娃,来福把架子车拉到圈边,铺上被子,守睡了一夜,夜里的露水把被子打湿了,母猪却没分娩。 连着三夜,来福毫不气馁,反倒更小心了。 第四天半夜里,一声又尖又脆的猪娃啼叫,带着欢乐,带着希望,也带着对于勤俭劳苦的主人的安慰,扑到来福的心怀里来了…… “啊呀!到底能生!”来福老汉心里最后一层担心的迷雾清除了。 从此,圈里有了十条新的生命在欢蹦乱跳。来福老汉上工一回来,就在圈里清除粪便,垫上干黄土,喂食喂水。 他做完这一切,就蹲在一旁,看那些小家伙在母亲的奶头下乱拱,在铺着干土的圈里撒欢,那叫声比音乐更动听,欢蹦的姿式是最优美的舞蹈,越看越令人心花怒放。 来福突然发现,母猪蔫头耷脑,烦躁地躲避着追逐乳头的猪娃。他一愣,抓住母猪耳朵一摸,啊呀!不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里将会出现怎样不堪设想的惨景! 他借了十块钱,淌过已经冰凉的河水,到小镇兽医院买回来兽用青霉素。只有这药退烧好!也快……花得那十块票儿剩不下几毛,母猪总算渡过了劫难。来福老汉好一场虚惊,照管得更加小心了。 老汉的倭瓜脸更显得干瘪了。他自己却丝毫觉察不出,仍然喜滋滋地忙碌着。 “猪离母,四十五。” 三十天刚过,来福老汉看着这些小家伙长得一样姿身。尖耳朵,和县良种站那头公猪——它们的父亲——一模一样。腰身修长,腿杆粗实,像它们的母亲。杂交货真不赖! 连续有五六个乡党来订货了,来福笑脸相迎,满口答应,不敢窝了乡党的头儿! 喝汤时分,最早提出订货的克贤老汉代表买猪户议价来了。 “好说!好说!”来福慷慨地说:“都是好乡党,给几个算几个!” 克贤笑着,说他们在一块私下商量了一下,参考比照集市上的行情:前日县集上最高的猪娃卖十五六块,来福的猪娃值得这个价…… “好说好说!”来福仍然笑着,“乡党情谊要紧!” “俺们不亏你。”克贤仗义说:“伢猪娃十六块,母猪娃十五块!” 来福明白,由于秋粮普遍减产,本来是涨价的季节,猪娃倒比他忙后买母猪那阵儿跌价了,十六块实实在在是顶高的价了。他的倭瓜脸显出激动的神色,说:“是这,伢猪十五,母猪十四。你回去给大伙说清。” 克贤笑了:“没见过卖猪的倒自己削价!你老哥真是好人!”说着,又提出:“啥时候捉呀?” “四十五是老话,咱给乡党保险养足四十天。”来福说:“母猪多领一天,到底好!叫乡党捉回去,保养保活!咱多受一天麻烦没啥!” 克贤老汉带着满意的笑容,客客气气走了。 再过三五天,猪娃就要出槽了,一百四十多块钱就是实实在在的了。这一笔收入,对于来福是非同小可的。 老两口开始计议,如何把这一笔钱,花在最需要办的事情上,不敢乱花! 来福提议:先买三百包谷,明年春三月,粮食肯定要涨价! 老伴同意这个结实的提议,重申庄稼人只要有一把包谷吃,就能活下去的道理。她又提议,再买几串箔子,把房顶修补修补,阴天下雨漏得太凶。 “对对对!再不敢拖迟!”来福说。 俩人计议着,商量着,和谐而又合拍。 小孙女爬到奶奶膝头,叫着“奶奶!”撕扯着带补钉的衣衫。 老伴向来福神秘地一瞥:“孙女要衫子哩,你看见没?”她又指着孙女的额头,嗔声说:“你也看见你爷爷的猪娃咧?还不是你妈的鬼心眼教的!” 来福呵呵笑了:“买买买!给娃扯件花衫衫!” “我不要花衫衫!我要雨鞋!”孙女说,“下雨上学没雨鞋,光脚片,钉子把俺脚扎烂咧……” 老伴收敛了笑容,一双雨鞋又得四块多! 来福想,已经分居的儿子,教书十多年了,只挣三十八块钱,欠下队里二三百,孩子们连双雨鞋也没有。他拍着孙女蓬蓬的头发说:“买!雨鞋买下,花衫衫也扯!” 孙女高兴地笑着,跑出门去了。 老两口心里是少有的欢乐。来福长长地打一了个呵欠,几个月来的劳累一齐涌来,窝瓜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钻进被窝,拉起了鼾声…… 一阵敲门声传来,来福被惊醒,迷迷瞪瞪下了炕,队长正一脚踏进门来。他一眼看出,队长神色不对窍!这个中年汉子,自打社教挨了整,平时对一切人和事,永是一副冷漠的面孔,今日倒有什么事显得神色紧张?怕没好事吧? 果然,队长告诉他,公社天黑时召集紧急会议,公布了公社制定的“关于发展养猪事业的十条规定”。其中两条涉及来福的现实利益:社员养的母猪一律不准卖掉。母猪生下的猪娃,不许上市,交生产队分配给社员,价值统一定为七角一斤…… “啊呀!我的天!”来福简直不敢相信耳朵,似乎是在做梦。这怎么办? “老天爷!制度光治咱命苦人!”老伴也慌了。 “是这样。”队长说,“咱队就你一家养母猪,你受的难,我知道。我想,你明天一早把猪挑出咱县,到临县集市去卖了……” “那人家查问你时咋说?”来福急忙问。 “我先不传达!他问时,我说我病咧!推诿过去!我明天传达时,你早走了。走在传达之前——不知不为过喀!”队长早想好了逃避的办法,胸有成竹地说:“顶多韩主任批评我几句,没啥,比你损失一半收入强!” 来福老两口简直感谢得不知说啥是好,这个平时冷漠的队长,有这样热心体贴人的好心肠啊!还能说什么呢! “你快准备,早点走!”队长出门时,叮嘱说。 来福的瞌睡早已跑光,事不宜迟!他命令老伴:“寻草绳,捆猪娃!快!” <er h3">五 鸡啼出村,过河,翻过塬坡,天明时分,来福的双脚已经踏在另一个县属的土地上了。庄稼人吃罢早饭的时光,来福在陌生的集市上找到了猪羊市场,在一个偏僻的角脚里,放下装猪娃的担笼,双脚已经疲倦得站不住了。 集市刚开,那些买主们背着小笼,问问价,摸摸揣揣猪娃,并不还价,就走开了。他们刚来,还要看看行情…… 当刚刚换上夹衣的庄稼人蜂拥进猪市以后,嗡嗡的市声在空中盘旋。来福周围蹲着一堆堆陌生的庄稼人。这份在市面上拔尖的猪娃尽管放在偏僻的角落,还是逃不过庄稼汉们的眼睛。好几个实心的买主,早已把挑中的猪娃压在手下,合伙向来福进攻,交涉价钱。他让价已让到十六,买主也添到十四,接近了…… 这当儿,伸过来一只手,压住了竹条笼的木梁。那手区别于所有劳动过的粗糙的庄稼人的手,细长而又干净。来福抬起头,看见公社韩副主任的脸,那脸正得意地冷笑着。 “这窝猪娃我全买下咧!要啥价,给啥价!”庄稼汉们一齐扭过头,看这个出口说出这大口气话的人。一看见那身政府工作人员的装束穿戴和神气,大家伙都不再吭声,有人预感到什么纠葛将要发生,悄悄儿溜走了。 “往那边担!”韩主任命令他的社员。 来福一看,那边正停着一辆汽车。 “韩主……任……”来福的窝瓜脸上堆起求饶地巴结的笑容,“俺只这一回……” “少说废话!”韩主任往后一退,就有两位青年走上前,一人提起一只笼,朝汽车走去。 汽车上,靠车厢坐着五六个人,全是从几个集镇上抓获的本公社的社员,他们装猪娃的笼担一齐放在车厢里。 “自发势力真鬼!”韩主任手叉着腰,对着车上低头耷脑的那些社员讽刺说,“我早料到这一着!跑吧!你能跑出中国?”说罢,跳上司机台,“呯”地一声关上门,汽车开动了。真威风! 来福脑子里木了。过分紧张的神经刺激和长途负载跋涉耗尽了他的精力,那已到晚年的庄稼人瘦小的躯体里,现在只有酸困和疲倦,他靠在车帮上,迷糊了。 当韩主任的吼声把来福惊醒的时候,睁眼瞅见的竟是田坊村熟悉的村街和房舍,车上的人都不见了。 村里的人闻声围过来,大队和小队的干部也被传来,汽车是临时讲台,韩主任向社员和干部讲了十条规定和抓获来福的经过。讲毕,要来福作检讨。 来福低着倭瓜脸,一辈子没上过高台的人喀,现时站在这么高的汽车上,面对着那么多的眼睛,来福说不出一句话。 “钱要紧,还是社会主义要紧?”韩主任问。 “唔!”来福含含糊糊点点头。 “唔什么?问你哪个要紧?” “都要紧!”他如实说。 “胡说!社会主义!” “唔!社会主义!”他赶忙纠正自己的糊涂。 “现在要对小生产全面专政!”韩主任说。 “啊……”来福一听“专政”两字就慌了神,腰都几乎弯下来。 他终于被允许从车上爬下来,回家去,倒在炕上…… 当生命和力量又支撑起来福小小躯体的时候,他从梦里回到现实,屋梁上的电灯亮着,克贤和老伴在说闲话。 他被告知,那天他从汽车上下来之后,韩主任当众把十头猪娃分配给四坊村的社员了,七毛一斤。老婆劝他:“算咧!算咧!人平平安安,就谢天谢地了!” “甭难受!人要紧!”克贤劝慰说,“全当没养母猪!” 来福强装笑着。 “现时政策变化大!”克贤说,“比咱高一头大一膀的人,挨挫的还少吗?咱一个普通百姓,死一个还不如条蚂蚁!想开点,好自为之!”念过几天书的人,给没念过书的来福讲宽心话。 来福敬重这个识字知礼的开明庄稼人,诚服地点点头。 “虽则一切归了公,政府还不放心!”克贤说,“怕咱庄稼人思想不归公!” 来福佩服这种看法,又不明白,问:“也把世事治得太死咧!咱吃盐吃醋都……” 克贤摇摇头,笑了。牵扯到对政府的是非话,他是守口如瓶的,避开话题,说:“分配得到猪娃的乡党,心里过不去,叫我给你把钱送来,补个差数!” “啊呀!”来福吃惊了,感动了,一下从炕上溜下来,压住克贤正在怀里摸揣的手说:“贵贱不敢!韩主任逮住风了,我还能活吗?” “不怎!”克贤小声说,“乡党们都说,‘咋也不能昧着良心,拾你的合茬喀’!” “乡亲心意我领咧!”来福死死压住对方的手,“我寻着挨挫呀?快给乡党说,不敢胡来!” “你留下……”克贤说。 “不敢!”来福推。 “留下……” “不敢……” 当两双手推来推去的时候,最后都推不动了。来福瞧见克贤开明的眼睛里浸出一股湿溜溜的东西,他的眼睛也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er h3">六 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来福老汉一天三次扛上工具,走出小院去上工。他不向任何人叙述自己的不幸,平静地对待已经发生并且过去了的一切。休息时,年老人坐在地畔抽烟,他也坐下抽烟,再无兴趣和热情去挖草了。 回到家,来福蹲在院里吃饭,压根没有去猪圈的心思。一天三顿,只供给它三盆纯粹的粗饲料,再也舍不得一把麸皮咧。 不管来福的感情发生了什么变化,母猪仍然按照自己的生理规律在运动。看,围圈上的石头被拱塌了,栅栏门的小木柱也拱歪了,来福抄起一根木棍,打得那疯狂乱窜的家伙钻到窝棚里去。他发现:这贼又发情了…… 后晌放工回来,栅栏门倒在圈口,那畜牲早不见踪影。 “找去吧!”老伴催他,“一条命哩!” “让狼吃掉好了!”来福冷冷地说,不是赌气,是说实话,“我正熬煎腾不了圈哩!” 他没有找。 第二天后晌,当他要去上工的时候,那牲畜却窜进小院的土门楼,从倒在地上的栅栏上踏过去,吞食昨日剩下的料食。 不久,来福老汉就看出,母猪的肚皮开始鼓胀起来,一摸,又有新的生命在母体里搏动——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不知和哪里的公猪私通过一番,已经怀孕了。 来福心软了,怪猪的什么呢? 他开始给粗饲料里糁进麸皮,继之又每顿倒进一碗饭去,可别净生出些小老鼠似的猪仔来啊! 春节一过,母猪生下八胎小猪,尖嘴,细腰,个头小。来福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已经超过了四十天,村里没有一个人来过问来福老汉的猪娃。老汉心里明白,春二月高价玉米涨到三毛钱一斤,猪价大跌,市场上最好的猪娃只要五块钱…… 他却庆幸:咱不必上市场!咱按公社十条规定里说的,七毛一斤卖给队里,倒比市场强。 来福找到队长,说明来意。 队长很作难,说:“按理说应该给队里。可目下市场上,三两块钱就提猪娃,你交给队里,谁逮呢?没人逮的话,我可咋办?” “那……那上一回市场上猪价大的时候,就按十条办,现实猪价跌咧,就不按十条办咧?”来福说。 “上回那事,前后你明白,由不得我喀!”队长说,“那是韩主任一手做主……” 来福能听明白,队长无坏心,现在的事,要找韩主任作主。 恰好,韩主任因一件公差,从田坊村经过,在禾场边,来福挡住韩主任的自行车: “我给你交猪娃,韩主任!” “我要猪娃做啥?交到队里去!” “队里不要!” “队里不要,我没办法!我又不养猪!”韩主任摊开双手。 “你有十条规定哩!”来福说,“那还算数吗?” 韩主任这才认真瞧瞧来福,发现这是一张他曾与之交过手的面孔,说:“队里不要,那你自行处理去。” “那不行!”来福说,“你规定叫交给队里,我就交给队里!” 周围围来一堆人,韩主任说话和气了点,也客气了一点:“算了!队里不要,你到市场上处理去。” 来福摇摇头,问:“你批评我:‘钱要紧,还是社会主义要紧’?我现在知道,社会主义要紧!我不上市场那资本道路……” 韩主任看着抓住他把柄的老汉,“呵呵呵”笑着,说:“我啥时说过这话?” “在汽车上,有乡党为证!”来福指着大伙。 韩主任仍然笑着:“那阵是那阵,现实是现实!这样吧,我回头给队长谈谈……”说着,推动自行车,“我还有急事!” 来福说不出话,呆呆地望着韩主任远去的背影。几个青年纵容他:你把猪娃担上,担到公社去,倒在他韩主任办公室,看他咋说…… 来福想想,这样做确实解气,也有理!不过,他终于没有做出这种英雄的举动来…… 幸福 从外面回来,门上贴着一张小纸条儿,书云:“叔叔,我爷叫你星期日到我家来。一定要来。”署名是“幸福”。 幸福,是房东家的孩子,我前后两次在小杨村驻队,都住在他家。叫我去有什么事呢? 到周日,我出城去,来到阔别四年的菜区农村——小杨村。 走进北巷口,那幢熟识的砖腿门楼下,男人女人,出出进进。小院里,搭着席棚,几把菜刀同时剁出杂乱而和谐的音乐,油锅里不断地发出爆响。烧火的,洗菜的,担水的,打诨的……喜庆的气氛洋溢在人们的话语中,轻快的脚步上,小院的空气里——是给幸福订媳妇吧? 熟悉的人和我嘻嘻哈哈打招呼,房东杨大叔跑出来,瘦长条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流动着欢悦的浪花,说:“咱幸福考上大学咧!” 噢,这事!实在可喜可贺。 “叔!”幸福从外面进来了,脸上泛着红晕,腼腆地笑着,悄声抱怨说:“你看我爷张罗大不大?弄这号事……” 瞧着爷孙俩快活的神色,我却追寻起记忆中的幸福的影子 四年前初冬的一天,我受公司派遣,带着铺盖行李来到小杨村,队长宝全仍然把我安顿在幸福家。前年,我在这里住过俩月,一切都是熟悉的。幸福奶从上房走出来,拍打着衣襟,慈祥地笑了。 “幸福呢?”我问。 “你还记得他!”大婶喜悦的眼光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受神色,说,“吆车送菜去了。” “他会吆车?”我不由一愣,难得料到,“他怎么会吆车呢?” 记得我头一次住进这个家里,十五六岁的幸福正读中学,长得细条条个儿,额前扑着一绺黄黄的头发,见了我,羞怯地低着头,转过身,跑到他住的厦房里去。 我住在厦房南间,和幸福是隔墙邻居,两个小门并开着,距离不过三米。住过半个多月,幸福从来没有跷过我的门槛。有时从我门口过,连朝这边看一眼也不看。 这一天,他却破例走进我的房子。我赶紧站起,招呼这位稀罕的邻居。 他顺炕站着,问我:“你过去念过的中学课本还在不在?” “唔,说不定。”我毫无准备,又怕他失望,“大约还在,不会全的……” “你礼拜天回去,给我捎来。”他说,“听说老课本深,我想试试。” 我找了几本残存的数理书,带给幸福。每当我夜晚从村里回来,总看见邻居窗上亮着灯光。 这期间,和社员们混熟了,我常常听见村里人说到幸福的聪明,有些事,甚至被文化不高的庄稼人传说得带上了神奇的色彩。我半信半疑,终于看见了一个奇妙的景象。 这天,队里买回当月的粮食来(蔬菜队由国家粮店供应口粮),正好是个星期天。会计把幸福叫走了。在仓库门口,摆着一台磅秤,围着一堆夹着口袋准备分粮的男女社员,翻捣粮食的尘土呛人嗓鼻。中年会计坐在桌子旁,一手提着笔,一手打算盘。幸福坐在会计旁边,袖着的双手搭在桌沿上。会计念过一户社员的人数(按五级定量,人数折合后有整有零),就急急忙忙拨拉算盘珠儿。幸福听到会计念出的人数,薄薄的嘴唇嚅嗫一下,就侧过脸报出一个数字。会计和他算盘珠儿的数字一对照,没错,就给过磅的社员大声呼报……我看呆了。 他怎么会赶大车呢?他那细条条个头儿,比姑娘还腼腆、还柔静的样子,说话像蚊子一样的细声,怎样呵斥、驾使那些活蹦乱跳的骒马二骡子呢? “这娃野了!谁也管不下!”大婶心事烦怨地说,“你先收拾住处吧。闲了,细细说。” 这天晚上,大队里开完会,我和宝全队长搭伴往回走。半圆的月亮贴在南塬上空灰蓝的天上,朦朦月光洒在街巷里,一股淡淡的香味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直冲鼻膜儿。宝全蹙蹙鼻子,哈哈笑着转过头,说:“这几个崽娃子,又煮狗肉哩!你闻,多香!” 宝全告诉我,一伙小伙子,夜里常常到外村去,把人家的狗哄出村,在野地河滩打死,剥扒了皮毛,拿回来在牛犊家里煮吃,是几个拜把子兄弟哩!派出所当成什么集团查问过几次,没查出什么案件,也就算了,指令他们再不许打狗聚餐。今天晚上,大约又从什么地方弄到手一只狗吧。 “走!尝一块狗肉去!”宝全说。 我未必想吃狗肉,却被一种好奇心驱使着,跟着宝全去了。 出了北巷,有一个独庄孤园,我跟宝全走进门,一眼瞧见靠墙的一张方桌上,摆着一只大瓷盆,半截狗腿在盆外,桌上,锅台上,地上,随处乱扔着啃剩的骨头,几个青年围着桌子,撕嚼着狗肉,大声笑着。看见宝全,牛犊并不畏怯,嘻嘻笑着:“队长,算你运气好,还有一条腿……”及至看见有生人跟在队长后头,他也并不在乎——经见过警察讯问的人,怕我一个蔬菜公司临时派来收储冬菜的“萝卜白菜司令”干什么! 这是个长得十分蛮的青年。那双浑黄不清的眼仁,象榨干了油的棉籽儿,灰暗、死板而无灵光。他得意洋洋地给宝全队长说,今天送菜路上,他怎样捉弄刚从陕北山区招来的新警察。我却一眼瞅见靠墙坐着的幸福,心里一震。 幸福侧身对着我,故意低着头。我叫了一声,他“嗯”了一下算是应声,并不看我。短暂的难堪之后,幸福就又伸手撕下一块狗肉,附和着牛犊得意的述说,轻狂地笑着。他的眼里、腼腆、羞怯、甚至有点像女孩子般妩媚的神色早已褪净,一股野气在那长长的黑睫毛上浮游,头发蓬乱,衣裤邋遢。这哪是我记忆中的可爱的幸福,分明是牛犊的“哥儿们”了。他抓着骨头的一端,脖子一歪一拧,啃嚼着那煮得半生不熟的狗肉…… 我和幸福一路回来。一进门,他懒散地靠在被卷上,狠劲地吸着烟,躲闪着我困惑的眼光。 说话别扭极了。我问一句,他回答俩字;不问,他就一个字也不说。 “今天出车来?” “嗯!” “给哪儿送菜?” “解放路。” “啥时间回来?” “天麻麻黑。” 他脸上很疲惫,很烦厌,似乎希望我快点走开。我偏接上一支烟,把烟盒摆在桌子上,做出一副下榻的姿式。我用时间和忍耐,终于打开了幸福的嘴巴…… 幸福,是在筹办农业社的热火年月里来到小杨村的天地里的。受了半辈子苦的爷爷,给新生的孙子起了个带着时代色彩的名字——幸福。办社工作组白天黑夜抓紧时机向农民讲述农业实现合作化以后的幸福生活图景哩!哈,幸福! 幸福是在农业社的菜园里长大的。爷爷终日在苗圃里,吃饭才回家。和爷爷一块务菜的克勤叔,孩子多,把他的二女子引娣领在菜园里。两个孩子在菜地里捉虫扑蝶,揉泥做饭,移花栽木。夏天的夜晚躺在门外的苇席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少年时代的生活是这样天真烂漫,友谊是这样珍贵…… 及至坐到高中班的教室里的时候,俩娃的兴趣和爱好明显地发生了偏转,性格也各朝着一端发展。幸福的两只眼睛越长越大,越长越深,眉骨高高地突出来了,在腼腆羞怯中,更增加了一层深沉思索的神色。他对数理课发生了难以遏止的兴趣,话语却越来越少了。引娣已经出脱成一个漂亮的姑娘,红润润的圆脸,两只明亮逼人的眼睛,泼辣,开朗,嘴巴利索,当着班团支部书记。在接收学习委员杨幸福入团前夕,引娣代表团支部很认真地指出:防止白专!幸福很害怕“白专”俩字,表示要向引娣学习。可是,一当人多的时候,他说话就结结巴巴,特别是讨论会上,大家都重复报纸上的说法,他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厌烦情绪在心里翻搅,免言了。 将近毕业的时候,两个孩子中间发生了一场争执。放学以后,引娣发现不见幸福人影,匆匆回到家,从锅里端出妈妈留给她的饭食,穿过上工后空无闲人的街巷,推开了幸福家虚掩的街门,喊:“幸福!” 幸福从厦房里出来了。 “会没开完,你就开小差咧?” “唔!”幸福躲开引娣咄咄逼人的好看的眼睛,吱唔一声,表示承认,“嗯!” 引娣坐在院中的石墩上,一边吃,一边问。“你看我下午的发言,下边反映怎样?” “嗯……”幸福嚅嗫嚅嗫嘴唇,没说出话。 引娣这才看出幸福脸色烦恼,眼眉和嘴角有一丝反感的气色,她问:“你怎咧?” 幸福走下台阶,坐到石桌的另一侧,鼓起了勇气,诚恳地说:“你以后少出点风头吧……” “啥?你说啥?”引娣吃惊地打断幸福的话,“什么‘出风头’?” “就是,那些昧良心的话,别人爱说说去!”幸福肯定地说,而且更诚恳了,“你在台上发言,同学们在台下议论,砸洋泡!” “是这样啊!”引娣明白了,激动地说,“你也认为我是‘出风头’,说‘昧良心’话?” “我现在怀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理?真理是客观的,还是由人随便解释、胡说?”幸福也激动了,赤红着脸,争持说,“明明考试得了零蛋,狗屁不懂,偏要吹成英雄!这样的话,还办学校干什么?没有知识最光荣,最革命……” “你疯咧?”引娣吃惊地禁斥,“你说的什么话?回潮言论!” “我相信事实!”幸福说,“看看我们班吧!有几个人认真演习题,写作文?三分之一的同学根本连书包也不背,难道……” “我相信党!”引娣表明自己的立场,“别忘了你是个共青团员!” “共青团员才应该尊重事实!” “我不尊重事实?” “反正我不给‘零蛋’唱赞歌!” 争论到此,变成短兵相接,一人一句,你来我往。幸福奶从屋里出来了,站在俩人中间,慈祥地笑着,嗔怒地斥责幸福,给引娣说好话:“你看你,平时想从你嘴里掏句话,比淘金还难,和娣娣吵架,嘴倒不松火……” 两个青年都窝了火,不欢而散。 这件事不久,他们毕业了,一同回到小杨村,那次不愉快的争吵所产生的别扭,为新的生活环境冲淡了…… 农村的生活是与学校完全不同的一种方式,单调些,却更实在些。幸福似乎适应得极快,他干活踏实,宝全队长很喜欢他,常常临时指定他负责某一项少数人做的单线活路。不用说,会计常常拉他去清理工分帐和现金账。大队和小队的电工向宝全队长点名叫幸福去拉下手,简直成了个小能人、小忙人。引娣在这些事上插不上手,自然地似乎是顺理成章地进了大队广播站,利用农村三顿饭时间和睡觉之前,向农民播送报纸上的文章,有时夹着自己组织采写的本大队的通讯。时间不长,引娣认真、热情的宣传却招致来糟糕的后果,社员们讨厌广播,甚至有人对引娣高昂的嗓音也砸刮起来。幸福听到这些话时,常常替引娣难为情,又不好向引娣说。 秋收以后,村里来了路线教育工作队,引娣很快被工作队吸收为积极分子。这似乎还是顺理成章的事。她整天参加会议、学习班,在各种会议上代表贫下中农发言,表态,批判,简直比党支部书记还忙。她在工作组做出批判定额管理的决定时,带头写大字报批判宝全队长的“工分挂帅主义”,气得人人赞成的好队长宝全几乎撂了挑子。在工作组里,引娣的印象越来越好。在社员当中,人们在背地里开始用难听话骂起来了。有人掐着指头算,还得几年她才能出嫁,那时就该安生啰!等等。幸福的耳朵塞满了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下决心和她谈一回,能听进去好,听不进去让她知道一些群众的反映也好!他瞅了几次机会,都不行:引娣忙得很,忙得没一点儿缝缝儿。 这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引娣突然来到幸福家。她的脸红腾腾的,眼里是难以抑制的激情,兴奋地说:“我入党咧!刚开完支部会。” “啊!”幸福吃了一惊,言不由衷,“这么快?” 引娣自豪地笑着:“咱俩的争论,现在该做结论了!” 幸福脑子乱了,躲开引娣的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引娣入党了——事实,把小伙儿的嘴堵死了。天,我还想劝人家呢! 引娣瞧着他的桌子上、炕头上乱纷纷的演草纸,吃惊而轻率地问:“你还演这些题做啥?” 是啊,演这些东西能干什么呢?他陷入一种极度的困惑里。他的数学爱好者的严密思维解释不清他和引娣的是非了:谁对?他彻底抛开干部和社员对他的赞扬不想,自己觉得回农村来是实心实意的,无论怎么苦累的农活,没避躲过,也没偷过懒!无论会计、电工什么时候叫他帮什么忙,随叫随走,从没计较过工分!平心而论,他是倾其所有的能力和精力去工作的!引娣呢?群众议论纷纷,什么“小杨村的脱产干部”咧!“嘴上比手上功夫深”咧!等等。是社员群众,包括自己思想落后,看不惯新生事物呢,还是引娣跟着韩主任跑不得人心?前一向,他是肯定后者的,所以总想给引娣提醒提醒。现在,引娣却入党了。入党,这是何等严肃的人生大事啊!啊……他的脑子乱了。 引娣说:“大队决定建立科研站,让你参加,把你的知识才能发挥出来吧!” 幸福进了科研站。引娣任站长,成员是包括他爷在内的几位老农,纯一色的务实派,并不保守,更没有偷懒人和勤劳人之间的矛盾,少有是非之争;技术上的争执不少见,可不介入人事,吵过算了。站长引娣的社会活动特别多,隔上七八天来一次,看看就走了。渐渐地,幸福的心全被蔬菜栽培上严格的技术措施和有趣的生态现象迷住了! 眨眼到了春天,试验站采取新式育苗法取得成功,夏菜苗儿生长健壮极了。工作队队长韩副主任在苗圃转了一圈,高兴得很,决定马上在小杨村召开现场会。 现场会结束了,被推广的科研站里却第一次出现了混乱和动荡,沮丧的气氛简直令人寒心。 话头是由直筒子王三引起的。他没开完会,就进了小房子,往炕上一躺,长吁短叹,及至会散,其它成员进来,他一骨碌爬起,摔摔掼掼:“啥是个礼(理)?六个糕子!” 大家瞧瞧他,没人吭声。 王三又喊:“俺不分黑明,受苦受累全没说起!反倒成了只拉车不看路的瞎子?” 幸福心里明白,在引娣和韩主任的讲话中,都说科研站有只搞业务、不抓路线的倾向,是他们及时纠正了这种修正主义的科研路线,才取得了今天的成绩。并且警告其它大队在搞科研站的时候,一定要与只抓业务的倾向“斗”!幸福当时也觉得这话说得太夯口,想不到直筒子王三简直受不了,动这大气。 精明的育苗土专家景文老汉也随着说:“引娣娃太狂了!从头到尾在站上能来几回?俺不说你,你倒批评俺……” “她就给墙上贴了一条标语——路线是个纲。” “她懂不懂籽儿怎样下,苗子怎样移?” “说大话不费力,说假话不脸红!” 议论是一致的。王三更进一步发牢骚:“我不干了,叫‘会看路’的来……” “出力不讨好,倒挨挫!” 幸福难受得抬不起头!他替引娣脸烧!这时间,他思想上早先混乱的问题清楚了:入党这事本身不能给他俩争执的问题做结论。正是因为这样,他替引娣难受! 幸福爷这时候开了腔:“哎,伙计们,咱科研站是干啥的!?为了务好菜!多增产,多收入!和谁憋气呀!你不搞,菜苗育不好,队里分不下钱,你婆娘娃受难场,后悔就返咧!” 这一席话,结实的程度,使发牢骚的人都一下子消了气,不好意思地笑了。直筒子王三也点头说道:“话是实话!事情叫人气不顺!” 路线教育工作队撤离前,宣布了三结合的领导班子,引娣当了小杨村党支部副书记。韩主任带领工作队离开小杨村以后,干部,社员,老人,娃娃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会开得没有“坐功”的庄稼人实在受不了了…… 小杨村又恢复了安宁。引娣却感到无所事事了。韩主任临走安排的一周三次学习,两次批判等等写到墙上的条文,老支书似乎一夜之间忘光了,其他几个委员也好象记性更坏!引娣向支书提过几回,似乎没引起多大重视。引娣难受了,脸上的气色阴沉了,脚步儿也蹦得慢了!幸福看得出来,这是他该同她谈知心话的最好时机了。 月亮从柳林背后升起来,河水在月亮下粼粼闪光,空气中有返青麦苗的清香。 “我现在才知道,农村干部不好当!”引娣说。 “怎咧?”幸福问。 “咱年轻,谁也不听咱的!”引娣说,“人都不服年轻人!” “不一定!”幸福说,“老支书上改那阵二十出头,合作化也不过二十五六,听说众人都服!” 这是事实,引娣不吭气了。 “值得思量!”幸福说,很诚恳,又很亲切,“我看你说得多,做得少,浮了点!农村人最讨厌只说不做的人,倒不在年轻年老。吉祥叔倒老,他当副大队长说话也没人听。他懒!” 引娣委屈地说:“我不想省力!工作队成天叫开会,我不开咋办?” 幸福感觉引娣还在为自己找遁词,还没有意识到她脱离社员的原因,就直接说:“说话做事,要脚踏实地,话说到社员心上,事能办到人心上,人保险听你的!象老支书,不说空话,不说大话!你想想……” “老支书,没斗争性!跟不上趟!”引娣说,“光会抓生产,韩主任批评过多回……” “老支书没斗争性?土改是谁领着贫雇农斗地主的?合作化是谁办起来的?”幸福说,“你听韩主任胡扯!” “说他现在!”引娣说。 “现在?现在他比你斗争性强!”幸福说,“他对韩主任那一套,软磨硬顶,故意拖拉!社员们都看得清,更信服他!你听韩主任那一套,跟着跑,社员才不听你的!大人小娃都讨厌那个韩主任……” “唔……”引娣沉默了。 “我现在又要说,不管啥时候,脚踏实地!甭说昧良心的话!谁爱说谁说,咱不说!”幸福说,“看社员平时不言传,心里清白着哩!” “你还说我昧着良心说话?”引娣说。 “我说你当了干部,更要注意!”幸福缓和一步。 谈到月亮西沉,引娣仍然认为她是在“坚持斗争”,不是说“昧良心的话”,却也接受了幸福的部分忠告,要少说话多做事,特别是参加生产劳动。交谈是平心静气的,幸福又不是那种好强的人,觉得引娣能部分接受他的劝告,很不错了。这次谈话以后,俩娃的接触又多起来,他们都不愿意再提起过去的争论,谁都清楚那是一个随时都会引起不愉快结局的导火索,都在躲避触动它! 一年一度的大学招生开始,经过许多繁杂的形式,大队里要在幸福和引娣之中定一名,再报公社。 “怎办?”引娣笑着对幸福说,“要不要打一场?” 幸福能听出引娣在说笑话,挖苦有些村子为争着上大学打架闹仗的丑恶现象。他也笑笑,说,“要是打架,我可占便宜!” “那不见得!”引娣伸着结实的拳头,“你,别忘了自个儿的外号!” 幸福脸红了。村里人见他寡言少语,举止拘谨,叔婶嫂子们耍笑中把他叫“姑娘”哩。 “没啥!”幸福诚恳地说,“谁去都一样!” “对!”引娣说,“咱俩之间,争没意思!”说完,脸红了,妩媚地瞧了幸福一眼。 幸福腾地大红了脸——“咱俩”二字,那么亲呢,象带着电波,使小伙儿正常的脉搏紊乱了。 从大队初次传出的消息是,因为引娣牵扯三结合的班子,老支书征求了公社意见,果然,原驻小杨村工作队队长韩主任不同意拆散他苦心搭起的三结合班子,引娣不宜走,定下了幸福。 第二天傍黑,韩主任又来到小杨村,亲自坐镇支委会,改变了主意。于是第二天又传出确凿的消息:重新定下了引娣。 两天内变换人选的消息,在小杨村引起种种议论和猜测,那些打赌认为幸福根本去不了的人一下子气壮起来:“看看,我早说过,幸福是牛犊儿跟着骡驹儿蹦——非窝了腿不解——你看咋着!”甚至有人窃窃私议,说在定下幸福后,引娣急了,跑到公社,搬来了韩主任云云。 幸福想,不管村里人怎么议论,两人只能有一个人高兴,引娣现在的政治条件比他强!在跨越公社最后一道关口时比他好办多了!再说,“咱俩”,谁去不都一样吗? 引娣果然被公社选定了。 临上学时,公社举行了欢送大会。幸福怀着热切祝福的心情参加了欢送大会,欢送他自幼相好的同学上大学。幸福挤在人堆里,看韩主任给三个大学生戴花。锣鼓,鞭炮震得人耳麻。之后,韩主任代表公社党委讲话。他一边读着稿子,一边添加着临时想起的发挥的话。幸福听着,听着,猛然看见韩主任一手扬着讲稿,一边说: “有的青年回到农村,自己不积极参加路线斗争,对进步的同志看不惯,把参加革命大批判说成是‘昧良心’,‘出风头’……这样的人,我看他一百年也上不了大学……” 我的天,像一盆凉水迎面浇来,幸福从头冷到心!大伏天的露天会场,不停流着汗水的毛孔一齐关闭;手发抖,头发晕;讲台上空的红旗,横幅,戴着花的引娣,挥着手讲话的韩主任都在他眼前旋转,象儿时看见变幻无穷的万花筒一样。有如染上突发的霍乱,小伙子冷得打颤了。 从公社到小杨村这一段路,幸福也记不清是怎么走回来的,他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说话。 奶奶劝:“娃甭难受。引娣今年去,你明年……” 幸福烦躁地对奶奶摆摆手,翻过身,给奶奶个脊梁。 爷爷劝:“你和娣娣事先说得好好,‘谁去都一样’喀。这阵怎……” 幸福鼻腔里憎恶地“哼”了一声。 党支书刘大伯来了,坐在炕边上只管一锅接一锅抽烟,并不劝解,坐了半晌,意味深长地问:“福娃,大伯问你:上大学要紧,还是人格要紧?嗯?叫我说,人格要紧。” 两位老人听不懂党支书的话,发着懵。 幸福却一骨碌坐起,抱住刘大伯的肩膀,眼泪流下来了。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纷乱的猜测,引娣把他俩的争论当作动态告发给韩主任了,这是韩主任最后决定不惜拆散他亲手搭成的三结合班子而改变打算的原因。太可怕了! 夜色笼罩着河滩,朦朦月光下,雄伟的防洪大堤变得低矮可笑,流水令人心烦地呜咽,山岭的轮廓更显得丑陋而又阴森,夜色改变了一切美好的事物的面目,幸福徘徊在河滩上。 一阵狂野的说话声从河滩上传来,是牛犊一伙又捕获了猎物胜利凯旋了。 “幸福!”牛犊喊着跑过来,“走!难受啥哩!我早把世事看透咧——‘灵熊哄笨熊,还怪笨熊不灵醒!’当今就是这世事!走,到咱屋谈去!管他妈天塌地崩哩!” 几个人连推带拽,幸福来到了牛犊的孤园。 几次狗肉下肚,幸福奇怪地想:村里人都骂牛犊瞎,规劝自己的子弟不要和他粘,自己以往也和牛犊少有往来,现在呢?我看牛犊还罢咧!他讲义气!比之那些在关键时刻不惜友情,把对方当作垫脚石而跳进理想大门的人,牛犊算得高尚的人哩! 幸福在科研站小小的土围墙里呆不住了,终于获得宝全队长的允诺,跟牛犊的屁股赶大车去了。三挂马车,六个青年,进城送菜拉稀粪,“离地二尺活神仙”!夜晚杀狗聚餐,打拳练武…… 杨大叔和大婶只怕孙孙变瞎了,自己劝,把亲戚友人请来劝,又请党支书来指教,似乎全没有效果。我这次来,自然也要我开导开导,我感到无力。当社会把成批人推向毁灭的时候,家庭和个人的挽救,显得多么无力和困难! …… 从已逝的回忆回到现实,对面是喜气盈盈的大叔和大婶的笑脸。一切都无需解释,今天的喜庆局面是很自然的。 一阵胡弦响,我一回头,牛犊和几个青年走进院子,有的提着板胡,有的拿着鞭鼓、梆子。看架势,是要尽兴唱“乱弹”了。 牛犊看见我,嘻嘻哈哈说:“啊呀,你的鼻子真灵!从城里也闻见这儿的香味咧?” “我闻见狗肉咧!”我打趣逗他。 “你闻不见了。我已经把‘狗肉铺子’的门关啰!”牛犊做个鬼脸,笑着说。 一庭院的男女老少哄笑起来。 鞭鼓急雨般敲打起来,梆子也砸出清脆的响声,板的手和二胡手在调弦,被众人哄哄着推举出来的唱者在清嗓子…… 我却不由地问幸福:“再没见到引娣吗?” 幸福迟疑一下,眼里掠过一缕痛苦的阴云,叹口气,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求饶似地瞧着我。我后悔自己问糟了。 大叔抻抻我的胳膊,说:“甭说哩!听戏吧!” 好!听小杨村自乐班的乱弹吧! 1979.4小寨 徐家园三老汉 农谚说:“大寒将完,菜籽下田。” 节令是农业生产无声的命令,蔬菜种植显得尤其当紧。 蔬菜生产专业队徐家园,在大寒节令到来的时候,准备务育夏菜苗儿的苗圃全部修整就绪,一方一方苗圃的矮墙上,重新抹上了麦秸泥皮,安在木格上的大块玻璃明光闪闪,圃床里铺上了由马粪、鸡粪和人粪混合的营养土,只等下籽了。 苗圃二人小组组长徐长林老汉,傍晚时,冒着三九寒风,骑着车子回到苗圃,进了土围墙的圆洞门,解下衣架上的白布袋,推开三间瓦房的木门,脚步利索得简直象个小伙子。 门里好暖和呀!无烟煤炉子上火苗呼呼直窜,他的唯一的组员黑山老汉,正蹲在火炉旁淘洗着菜籽,那么认真,真是个实在人哩!不管组长在不在,他该做啥活就做啥活儿,不要人指拨,绝不会偷懒。长林老汉瞧着组员的黑四方脸,亲昵地说:“伙计,事办成咧!咱想试办的那几样菜籽儿,种子站都给咱解决咧!” “那就好!”黑山笑着,诚恳地关心组长,“快,先到火炉跟前来,今日冷得很。” 长林放下装着新品种菜籽儿的布袋走到火炉边,摘丁棉手套儿烤火。火苗映着他冻得红红的瘦码条脸,格外精神。他问: “‘矮秆早’蕃茄籽儿冒芽咧没!” 黑山高兴地答道:“冒咧!” “冒咧好!”长林老汉语气里带一股热火火的劲头,“明日晌午天气好的话,咱摆籽儿!” 黑山却告诉他:“治安今日一天来了几回,寻你哩!” “没说有啥事吗?” “没!”黑山冷冷地说,“你知道,那人和咱没言儿!” 黑山老汉直杠子脾气,对他信任的组长毫不隐怀,直截了当说出他经过认真思索的猜测:“我看他是想往苗圃里头钻哩!今年蔬菜面积扩大咧,队长群娃前日说过,想给咱苗圃增加一个人,三人务苗。保险是那个灵人逮着风儿了,不信,你看……” 不等黑山把话说完,门外已传来治安本人亲切的问话:“长林哥,回来咧?”随着干散的声调,治安走进门来了。 治安老汉外表完全是一副闲闲散散的神气,随随便便坐在火炉边,对着火苗抽旱烟,大大方方问这问那,一副超然的神态。 长林老汉还是从治安老汉的眼神里看出了意思:不是闲谈的!只是碍于黑山在场,话不好开口罢咧!眼睛瞒不过人。 好一阵东拉西扯的闲谈,长林有点不耐烦,直接把话提出来:“听说你今日寻了我几回,啥事呀?” “没啥事喀!没!”治安说着,瞟一眼黑山,“我随便转来苗圃,看看收拾准备得咋样,节令不饶人呀!这关乎明年一料夏菜,社员半年收入,全看苗苗……” 黑山站起来,不吭声走出去了。他看出治安是碍于他在当面,不好开口,自动腾了地方,让人家畅畅快快和组长说话。长林老汉心里完全明白直杠子黑山举动的含义。 果然,黑山一出门,治安老汉那派超然姿式没有了,用很小心的声调打探:“老哥,听说苗圃上要添个人?” 长林心里暗暗叹服,黑山猜测得准!他装作不在意地说:“群娃有过这话,我给他说,春里事多活杂,劳力紧,苗圃上可以不添人!” “你这老哥可想差池咧!省劳省工要会省,关键的弦口不敢省!”治安大加反对,精明他讲起苗圃应该添人的道理,“苗圃,啥地方?关键的弦口……” “不怎不怎!”长林轻松地笑着,表示问题并没有那么严重,“我思谋来,我跟黑山脚手忙点,能支应下来,” 治安有点失望,掩饰不住灵活的大眼珠里灰暗的神色,又不甘心地问:“队长怎说?也不想添人咧?” “队长还没吐核儿!”长林笑着说。 “看看看!还是人家干部想得周到,不象你老哥好强!”治安大声说,希望之光使他的眼睛又明亮起来,“今年扩大蔬菜面积成百亩,不是小事哩!这大的家业,怕多摊一个人的工分,把你和黑山累死图啥?” 说是表扬队长,其实连他俩也都捎带上了,多会说话的人呀!这会儿,他是哪个人都不敢伤害,够灵醒的罗!长林老汉瞅着治安,抿着嘴笑,淡淡地说:“其实,蔬菜面积扩大咧,大田里更费人手,劳力确实紧。” 治安沉吟一下,终于问:“不知队长把人定下没?” “不知道。” “嗨!”治安虚叹一声,脸上现出难受的样子,“不是兄弟今日拜在你门下,咱有这点技术,真个还带到黄土里去呀?前几年乱糟糟,如今世事大治咧!咱也想挽一挽袖子哩!” “好么!好么!”长林老汉说,“你的技术确实不错!” “不是我吹!”治安来了劲,“咱徐家园,除了你老哥,咱谁也不服他谁!要不是你老哥在这儿,我还不想来哩!”说着吹着,自觉说溜了嘴,又莞尔一笑,勉强地说起光面子话,“黑山宅汉倒也实诚,就是脾气倔,难共事!这也没啥!” 几年前,长林老汉被抽到大队兴办的试验站去了,徐治安在小队苗圃里主事。友群队长给治安又派了个帮手黑山。大家都看见,花白头发的治安老汉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白褂灰裤儿,过早地蓄起一撮花白相间的短胡须,经常坐在苗圃井边的柳荫下,捉着三尺长的长管子旱烟袋,悠哉游哉地纳凉。黑山老汉撅着屁股,浇水呀,施肥呀,忙得丢鞋遗帽子。治安老汉只是指拨他做完什么,下来再做什么。黑山老汉并不在乎,他抱定一条“不能白挣队里的工分”的主意,不管组长怎样,自己该做啥还做啥!他又管不了治安,人家是组长,技术也比他高,况且,社员们的纷纷议论倒使黑山心里踏实:咱对集体事情要实心,社员有眼!只是那年发生了把芥菜籽儿当作白菜籽儿下进大田的荒唐事以后,问题白热化了,笑话传遍公社十里菜区,徐家园社员的议论和非难就更不用说了。友群队长一怒之下,挥起长胳膊:“避避避避避!避远!”治安老汉灰溜溜被撤出了苗圃。友群硬从大队长手里把长林老汉从大队试验站拉了回来,推进大队的苗圃。治安老汉好难为情啊!要是把黑山和他一起撤,他似乎面子好受点;留下黑山,就是把责任全部压到他花白头发的脑袋上了喀! 一个有能耐不好好给集体办事的人,比之能耐不大或根本没有什么能耐的人,在队里似乎更被社员所瞧不起。在务菜技术上,人说徐家园有“俩半能人”,徐长林和徐治安,黑山只算半个。徐长林老汉,那是有口皆碑的。而徐治安老汉,一旦失去了菜农们敬重的苗圃那个位置,干起和普通社员一样的粗杂农活,就更显得不及一般社员勤快实诚了。他掏掏腾腾干那些出力少而工分多的活路,特别是在队上试行政治评工的那一年时间里,他成了众人背地里砸泡的闲话资料,有人说他是“四头”社员:上工走后头,放工抢前头,干活看日头,评工耍舌头,几年来,老汉的威信一天不如一天,一年更比一年糟,“懒熊”、“奸老汉”的绰号,几乎代替了他的名字。 现在,徐治安正式向他提出想进苗圃的要求。不用说,也能猜想黑山是啥态度!友群队长那一关都不好办,想想,他说:“这事得由队长定点!” “我听说,队长叫你选人哩!说你看中谁,和谁能干在一搭,他就派谁!”治安说。 长林笑了。治安把什么都打听到了!他又反来一想,收下他又怎样?他无非是身懒,贪工分,自私;自己再把他往远推,那么,治安在徐家园的处境就很困难了。他给治安畅畅快快说:“是这,我把我的意思说给友群,问题不大!” “老弟绝不给你丢脸!”治安拍着胸脯,“叫徐家园人看看,我徐治安是不是熊包!” 望着徐治安老汉的背影从圆洞门消失以后,徐长林折回身来。同样关心治安能不能进苗圃的黑山很快进了房子:“咋样?我估的不外吧?” 长林老汉用点头表示黑山估对了,随之探问道:“你说这事咋办呀?” “我?”黑山听出长林的话的意思,倔豆儿脾气爆出来,“要问我,咱有话说响:他今日进,我明日出!就是这话。” “呃呃呃!哪能这样呢?”长林笑着,“这人这几年在队里,把威望丢失净咧!咱再不理识他,他怎办呢?他总有些技术哩!” “我眼窝里搁不住耍奸取巧的角色!” “有咱俩拽着他干,不怕!” “你不怕,我怕!我尝过辣子辣!” “咱想法帮他治懒病,变个好社员!” “我只能保证我给队里好好干!”黑山说,“想改变治安?我没那本事!我还是那句话:他今日来,我明日走……” 话说到此,简直说绝了,可是大大出乎长林老汉意料的是,仅仅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黑山来到苗圃的头一句话就是:“治安那事,你同意,就让他来,我不反对。” 长林扑闪着眼睛,瞧着黑山多少有点为难的黑四方脸,黑串脸胡须,这个从来不会骚怪卖谎的实诚社员,怎么一夜之间完全改变了态度? “昨日黑夜,治安到我屋,说……” 噢噢!长林明白了,有两片薄嘴唇,精通世事的徐治安,说服一个实心眼的黑山,能费多少唾沫儿呢! 队长友群一听长林选中了治安,中年人的有棱有角的四方脸吃惊不小!眼睛睁到额颅上去了:“啊呀!我的老叔呀,你怎选中了个这?噢呀!你老叔眼里真有水!”他常和长林老汉耍笑,说话向来随随便便。 长林早有所料,对他不象对黑山那么客气,慢慢地从嘴里拔出旱烟袋嘴子,说:“他在苗圃偷懒,你把他撤了;在大田锄草锄不净,你扣了他的工分;犁地犁得粗,你把牛牵走了……撤来换去,徐治安还是个徐治安;这包袱扔到哪搭,哪搭就鼓出个疙瘩。堂堂队长,共产党员,把一个自私老汉改变不好,你不觉得自个也是个窝囊废吗?” “啊呀,倒怪我咧?”友群咋呼说,口气却软了,“好,但愿再别种出遍地的芥菜儿来!但愿在苗圃里能修行出个勤老汉来!谢天谢地!” 徐治安老汉进苗圃了。 三个老汉头一次坐在火炉旁议事,商量当天的活路安排。老组员和新组员都叫组长分配,保证没人挑轻避重。长林随和地笑着,安置自己和黑山领社员在苗圃摆籽儿,让治安老汉在屋里淘洗那一盆盆一罐罐正在浸泡催芽的几十号菜籽儿。 分毕,黑山没吭声,治安老汉却说:“长林哥,籽儿一直是德山务弄(他当面不叫黑山,表示尊重),他熟悉,还是让我跟社员摆籽儿去!” 长林原想:治安刚来,先甭到社员伙儿里去,原因是社员中对徐治安进苗圃有不少风凉话灌进他的耳朵,若是让治安听见不美喀!既然治安这样说,那也好! 长林老汉的担心毕竟是担心,而治安老汉又毕竟是治安老汉。他提着装着冒了芽的各种品种的菜籽儿的瓶瓶罐罐,分配给分散在各个苗圃跟前的男女社员,指点给他们这是什么品种,籽儿入土的深浅,行距和株距的尺码,他特别叮嘱说:“别把没芽芽儿的批皮下进去!下进去就缺一棵苗!缺一棵苗就少收十斤柿子!价值五毛!” 长林正蹲在一个苗圃边,给几个青年男女做出挖沟的示范,听着治安过分的渲染,心里有些好笑:苗圃即使缺一棵苗,往大田移栽决不会少栽一棵喀!超越了事物本来实际的渲染,总是给人某种虚假的感觉。你看治安周围的社员的眼色吧,有的接过籽儿就走开了,什么少收十斤柿子的话,没那回事;有的传递着戏谑的目光;有个小伙子故做严肃,说:“治安叔,你可瞅准,别把芥菜籽儿发给俺噢!咱不是芥菜专业队……”嘻嘻哈哈的笑声从这边传到那边,治安脸红了。长林立即立起,狠那青年一句:“小伙子,揭人不揭短!”大伙看看长林,悄声了。 长林脑子思量,论生产技术,说话办事,以至长相穿戴,治安比黑山哪一样都不差池!倔得象个蹦豆儿,说一句气话能冲倒人的黑山,就是一样好:对集体实诚。不管干部在不在场,蔬菜技术怎么要求他就怎么做,要求深翻一尺,绝不翻到八寸,该挖三撅头决不少挖一镢头,集体劳动态度好,就获得大人、碎娃的敬重,谁要是和这个倔豆老汉说话,还得特别掂掂话语的份量。可是对治安老汉,什么难听的话尽可以敞开说,不怕他和他的家人听见。自打治安老汉穿戴周正的身影一出现在苗圃,村里的风凉话就扑过来,人们一致的猜测是,队里实行定额管理和作业组制度,好老汉混不成工分罗!苗圃里的技术员,每天有两分技术工优待!“他瞅见这盘好菜罗!”众人的议论,许是最终解开长林老汉的谜的答案。他却想,即使这样,也没啥!共产党员就是要团结教育人哩嘛! 好在治安并不计较那些不热不冷的风凉话,他认真地要求作务技术。他那轻捷的脚步,干散的声调,那神气告诉人们,他既内行,又负责任,更不怕别人这些闲言碎语。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新媳妇三日勤!”黑山不信任地笑笑说。 长林老汉也笑笑,没吭声。 不管怎样,治安对集体事业所表现出的勤劳和责任心总是无可非议的。在整整一周的早菜品种的摆籽阶段,治安老汉一个样儿,来得早,走得迟,该说的就说,该干的就干,谁干错了他还认真地批评哩!苗圃里没人撂杂话了,村巷里也听不到风凉话了。治安老汉用行动粉碎了一切对自己不光彩的议论,有力得很。 黑山老汉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向长林老汉承认:他说“新媳妇三日勤”的话撂到空里了。 长林却说:“伙计!还不一定。这是个老媳妇!” 三茬夏菜的种籽分期摆进圃床,第一茬早菜已经长得逗人喜爱了,黄瓜和西葫芦的两片肥实的子叶中间,已经抽出一片黄绿色的真叶来,像刚出壳的小鸡,西红柿淡紫色的叶秆上,绣着一层细细的茸毛,再过几天,就要动手分床间苗了。 早饭后,长林到苗圃来上班的时间,拉着辆架子车。治安问:“拉车弄啥?” 长林说:“河湾队捎话来,说订给咱的草苫子弄好了,叫咱去拉。” “那让小拖拉机跑一趟嘛!”治安说。 “拖拉机正给大田拉粪!”长林说。 “那让队长派社员去嘛!”治安说,“这不属咱苗圃的活路喀!” “算咧!”长林说,“春耕忙,咱加个紧就把事办咧!” 治安也不再反对。黑山说:“咱俩去!” 俩老汉拉着车子上了路,黑山悄悄告诉长林,说有社员在苗圃干活时,治安一个样儿;没社员在苗圃时,又是一个样儿。这都罢咧,特别是长林老汉几次不在,只留下他和他俩人的时候,治安老汉一晌能坐下吃八回烟!这人就是个这! “慢慢来!别急!”长林说,“该说的地方要说他哩!”长林为难的是,有他在场时候,治安永是一副勤快的样子,不好说喀。 一场母猪闯进苗圃的风波突然发生了。 温暖的阳光沐浴着隆冬的川道菜区,冻结的地皮消冻了。治安老汉揭去了温床玻璃上的草苫子,阳光下一片白色的玻璃照得人眼花,玻璃内壁的水珠儿挥发以后,一方方绿茵茵的幼苗在阳光下伸胳膊蹬腿儿,欢势极了。 洒水还得等后半晌,治安老汉坐在靠墙的阳光下晒暖暖。长林和黑山拉草苫子去了,留下他一人看守,他觉得浑身的筋骨都松泛了。冬日的阳光照在脸上,那么温柔舒适,被清早的寒风吹得紧紧巴巴的皮肤十分熨帖,治安老汉的眼皮直往一搭挤,简直用柴棍儿也撑不开了…… 这当儿,一头母猪用长嘴拱开了圆洞门上虚掩的木栅,进了苗圃。入冬以来,它大约再没尝过嫩草的甘味吧!一片绿色植物馋得它口涎欲滴。这个蠢家伙忽视了那苗儿上面还有一层玻璃,长嘴巴一吞上去,“哗啦”一声,玻璃打碎了。母猪吓昏了,返身奔逃,猛不防又撞在另一方苗圃的玻璃上,又是“哗啦”一声,它自己也掉进苗圃里头了,更吓得东闯西奔,最后从另一框玻璃下跃出的时候,这方苗圃的玻璃打碎光了,可爱的西葫芦苗给糟践完了。 当治安老汉惊醒、跃起的时候,母猪已经夹着尾巴窜出门洞了。治安站在不堪收拾的残局面前,双腿发软,眼冒金星,蹲下去起不来了。他本来的名望就不高啊,怎么招得住这样的打击!想掩盖现场也来不及了,圆洞门里涌进一伙闻声而来的社员…… 别提徐家园村巷、地头人们怎么砸刮治安老汉了,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长林和黑山把草苫子拉回来的当儿,队长友群已经在苗圃里等得不耐烦了。长林老汉一眼瞧见友群黑煞煞的模样,就预料发生了什么变故。不等他把车子放稳,窝火的队长就拉着老叔的袖子来到遭事的苗圃跟前。 “啊呀!”长林老汉头顶像挨了一闷砖,麻木了。 “咋弄的!?”黑山毛须直竖,手指颤抖。 “猪拱咧!”友群气憋憋地说,“我早说这奸蛋老汉靠不住,你……” “猪拱苗苗时,他做啥?”长林问。 “睡觉!”友群说,“靠在柴堆上晒暖暖!” “唉唉唉!”黑山气得拍着大腿,一拧身走了。 “换,换人!”友群说,“给你另换个社员。” “那当然容易!徐家园那么多社员!”长林说,“治安人呢?” “他还有脸在这儿露!”友群说,“叫他来,他也没脸来咧!” 看着队长暴躁的样子,长林也生气了:“你先别发躁嘛!事情有事情在,你躁成那样,吃了炸药吗?” “我躁?今日叫猪拱一方,明日叫羊啃一方,今年这菜还种得成?”友群难受地说,“咱和蔬菜公司订了合同,完不成任务,叫我坐蜡!” “可你发脾气,糟践的苗子就能长起来?”长林说,“冷静一点,队长!” 晚饭后,朦朦的月光照着清冷的村巷,寒风吹得树枝刷刷响着。长林老汉袖着手,来到治安老汉的门楼下,屋里传出治安的小儿子拉奏板胡的声音,他听出那是秦腔曲调中的苦音慢板。当他跷脚踏过门坎的时候,猛听见治安烦躁地呵斥儿子的吼声:“咯吱啥哩!爱拉,到河滩拉去!”儿子在对面房里顶撞:“你做下丢人事,怪我拉胡琴儿!” 长林老汉想笑,进了门。 对峙面六间厦房,收拾得干净利落,由于人事不谄,平时少有乡党来此串门拉闲话。治安老汉坐在炕上,背靠墙壁,脸上无精打采,见了长林进来,倒显出又惊又愧的样子。治安老伴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手脚都慌慌乱乱。 长林坐在炕边,随随和和地问:“你后晌咋没上工?” “上工?”治安一愣,愧悔地说,“我……没脸……去咧!” “噢呀!你的脸皮倒这样薄呀!”长林说笑,“明天先上工!” “唉!我……对不住……你老哥!” “对不住集体!”长林说,“咱都是给集体干,对不住我啥!” “对不住集体!”治安难受地重复长林的话,又说,“队里要赔多少,钱,咱没二话!” “赔?你的钱多吗?”长林笑说,“好好想想,还有比那几个钱有价值的东西!” 治安愣愣地瞧着长林。 “一个社员对集体的实心!”长林说。 治安扑地脸红了,说:“我太爱工分……” “我也爱工分!社员谁不爱工分?不爱工分凭啥过日子?”长林说,“爱工分没啥错喀!” 治安暗暗吃惊,这个共产党员徐长林,人说爱社如家,他也说自个爱工分?他不由地说:“你老哥这话说得知心,是庄稼人对庄稼人说的话。” 长林说:“光爱工分,不爱集体,集体烂了,工分再多顶啥用?那一年咱队的友群被撵下台,那个‘拐八货’当权,劳动日值三毛三,你劳动一年,工分倒不少,结果是欠支户!” 精明的治安老汉听出来,那一年“拐八货”当队长,早晨起来不下地,念报纸,背语录,实行政治评工,他凭耍舌头搂了不少工分,结果却欠支!想到这事,他不由地脸红了,说:“老哥这话是实话!” “集体的事办不好,地里长不好,收入不增加,工分是空空货!再多没用!”长林说,“工分本本上记的,是咱的收入,也是对集体的心血!” 话已经说到治安的病根上了,他惴惴不安。队长友群批评他的时候,他敢顶撞;社员砸泡的时候,他听见脸不红;可长林老汉象拉家常一样说着这些小孩也懂的道理的时候,他却惭愧起来了。 “国家除了‘四害’,中央又颁发了六十条,为的是生产大发展,农民有好日子过!”长林向治安宣传政策,“咱得给国家争气!国家要大发展,咱给城市供不上菜,影响实现四化的大事哩!岂只咱少挣几个工分!” “对!对的!”治安点头,表示接受了组长的宣传,“我给社员作检讨!” 一直旁听这场对话的治安老伴,插上话:“我看也好!反正人都知道这麻哈事咧!自个打自个,省得人家打!知错改错不为错嘛!” 之后,徐治安在社员会上“自个打了自个”,老汉竟然流了泪,感动了社员,也感动了队长友群。反倒再没人提起猪拱西葫芦苗儿的事了。 紧张而又细致的“倒圃”工作开始了,要一苗一苗把那些在温室里培育的既娇又纤的宝贝挖出来,再按不同的稀稠,移到只有玻璃和苦子而没有人工加温设备的冷床里去锻炼。徐治安似乎连脾性也改了不少,他很少说话,只闷着头干活,一屁股蹲下去,不到放工不起来,整晌整晌连一袋烟也不抽。 友群路过苗圃,问长林:“没看人最近怎样?” 长林笑着说:“你叫黑山伙计说。” 黑山憨厚地笑着:“这回,看起实在哩!”友群也憨笑着,似乎是对长林老汉的赞许,又是表示自己的愧疚。 传统的春节前几天,乡村的新年佳节气氛一日浓似一日。徐家园决分了,除了个别男人在城里工作而女人身体不好的一两户人家外,家家户户分了钱,小镇上的集市在萧条了多年之后显得空前繁荣热闹,徐家园一溜一串走出去挎篮挑担置办年货的男女社员。庄稼人对公历元旦马马虎虎,对农历春节还保持着浓重的送旧迎新的喜庆心理。 腊月二十八,公社召开群英会,嘉奖那些在生产队各条战线上为人民做出显著成绩的优秀分子,徐家园苗圃务苗小组被评为先进班组,三个老汉要去开群英会哩! 一早起来,老伴把一身过年走亲戚时才穿的新衣服给治安换上了,出门的时候,老伴还抻扯着不熨帖的褶皱,引得儿媳在门道里抿着嘴笑。 治安走进苗圃的圆洞门,见长林老汉刚从苗圃那头过来,还是那身粘着泥巴土星的衣裤,倒觉得自己穿得太新,不自然了。 “啊呀,穿这齐整!”长林笑说。 “老婆子阳性子人,硬叫我……”治安哈哈笑着,摊开双手。 说话间,锣鼓从村里敲过来,青年们把三个老汉连拽带推,上了公路。天是这样蓝,太阳刚刚冒红儿。公社大门两边,插着几十杆彩旗,墙上贴着斗大的标语字。早来的几家锣鼓,在门外广场上摆开场子,比赛铜器哩!徐家园的锣鼓队,一来就加入了竞赛,把他们欢送的代表扔下不管了。 治安跟着长林,进了公社院子,迎面墙上,贴着光荣榜,围着一大堆观看的男女青年,治安老汉还没看见自己的名字,迎面走来了公社罗书记,满面春风地和他仨打招呼:“你们三个务苗专家来咧!刚才我还寻你们哩!走走走,先到我屋里喝水。” 罗书记的房子里简单得很,一张桌子一张床,小凳子倒是不少,在火炉周围摆了六七个,满地都磕着旱烟灰,大概这儿常有人来坐。治安站起身,接过罗书记倒来的水,总觉得有点局促。看看长林,他倒是随随便便,罗书记给他递水,他连身子都不动一下。黑山只顾在火炉上烤烟叶子,往烟包里揉。这罗书记在公社好几年了,他从来没和罗书记说过话。有一回,罗书记到徐家园工作,午饭派在治安家,他早早端着饭从后门溜到街巷里去了,觉得和这“官”儿一起吃饭不畅快,也没啥话可说。 “这位老人是今年新进你们苗圃的?”罗书记指着治安,问长林。 长林说:“徐治安,务苗是一把好手,前几年没出世,今年把积极性调动起来哩!” 治安听了,心里好舒服啊!长林不说咱前几年那些麻哈事,只说“没出世”!这话说得得体。治安从心里叹服长林真是个好老汉。 “好啊!把你的技术发挥出来,把菜务好!”罗书记看着治安说,“压力大啊!市上今年的方针,要把郊区农村变成副食蔬菜基地,要保证新长征大军有足够的副食供应,事关重大!你们的苗儿务得好,菜长得好,我的压力就松泛一点,我是凭你们哩!” “放心!咱明白!”长林说,“‘四人帮’捣乱不成了,政策也落实咧!你放心!” 治安老汉的心里鼓鼓,却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你们今年的苗苗长得好!全社还是你们挑梢儿!这回好好讲讲经验!”罗书记说罢,有人把他叫出去了。 长林老汉说:“刚才罗书记给我说,开幕式选主席团,叫咱务苗组出一个人。” 黑山说:“就是你。” 长林笑说:“我说,咱们仨人,论起今年起色大的,还数治安。黑山,你说呢?” 黑山仍然憨厚地一笑:“对,对着哩!” 治安这回着实慌了:“不成不成不成,我绝对不行!” 不行也没办法,仨人中有俩人拥护,治安推辞不掉了,慌乱而又诚恳地说:“长林哥,黑山弟,我明白你俩的心意,是推着我往高处走哩!前多年,唉……”治安忽地动了感情,几乎掉下眼泪来。 “上上上!上。”长林热情鼓劲说,“上到主席台上,让全社的好汉模范都看看,徐家园的治安老汉,从今日起,另是一个人咧!” 治安却孩子般天真地问:“主席台在哪搭?” “在会场前头!和公社领导坐在一起!”长林说,“俺大伙坐在台下……” “啊啊,啊……”治安激动得花白胡须颤抖了,那样的场合,他一生从来没经过!他觉得自己真是另活一重人,登上一个新的天地! 公社大院里,广播上欢乐的歌声停止了,召集会议的人呼喊代表们到大礼堂集合哩!会议就要开始了。 仨人出了罗书记的房门,夹在人窝里,朝装饰一新的大礼堂走去…… 1979.4小寨 地窖 从公社大院的蓝砖围墙上翻过去,就跳进派出所的小院;从派出所用红砖砌成不久的新围墙上再翻过去,噗通一声跌进供销社的杂院;从供销社的土打围墙上翻过去,他就钻进河西村鸡肠子似的村巷了。 他连续翻越三道围墙,不敢怠慢,甚至连喘一口大气的时间也不敢耽误,拔腿就跑。黑暗里瞅不清路面,他脚下一滑,跌了一跤,大概是踩到一泡猪屎或是一洼牛尿上头了。他不敢抚伤惜疼,爬起来挣扎着再往前跑,一直跑过河西村肮脏的村巷,跑下村北的河滩稻地里来了。 复种过冬小麦的一畦一畦稻田里,秋天收割稻子时留下的太高的稻茬子冻得梆唧唧硬,他磕磕绊绊抬高脚步,免得再次绊倒,跑过三四畦稻地,就遇到一条宽大的水渠。水渠干涸了。水草枯死了。渠岸可以隐蔽下半截腿脚,渠岸上两排稠密的杨树和柳树粗大的树杆正是最好的遮掩,他顺着水渠跑啊跑,踩踏得渠底的枯草和落叶嚓嚓嚓响,他感到上气接不住下气。头晕眼花,喉咙里直想呕吐,脚下被干草的枝蔓缠绊了一下,又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躺在水渠里的枯叶干草上,大口大口喘气。心头却泛起一个甚为得意的胜利,无论我怎么狼狈,狗日的终究还是没逮住我!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他是河西人民公社社长,官儿虽然串不上几品,手下也领导着这个公社河川和源坡地区的一万八千多社员哩。他在这里是受敬重的人物,谁也不敢放肆地跟他说话。现在倒好!被人追着,翻墙跳院,完全像一个逃犯一样惊慌失措,狼狈不堪,裤腿上沾着猪屎或牛粪,膝盖上的裤子也撕破了,躺在这冬天夜晚的河滩里,真是昔日的威风彻底扫地了。 大喇叭的响声从河西村上空传到静寂的河滩上来。声音激越昂扬,战报!河口县造反司令部彻底解放河西镇!联合司令部的保皇儿孙狼狈逃窜! 他从渠底里站起来,借着烟头的火光看看表,正是子夜一时,该到哪里去呢? 寒星闪眨。没有月光。河滩远处有一声声冻僵了似的无名水鸟的叫声。这种水鸟只在夜静更深时叫,叫声说不上忧惋,也说不上凄凉,只是十分难听,难听到使人一听到这种叫声就想到它的样子绝对丑陋不堪,甚至会想到那是一种安着两只秃翅的癞蛤蟆,而河边上的人从来没有谁在白天发现过这种水鸟的踪迹。他忍受着这种声音的折磨,跛着一条腿,沿着渠岸往上走,躲到谁家去安全呢? 他站在一座门楼下。 他静一静气儿,扣响了吊在门板上的铁环儿。他的手劲儿慎重而又准确,使铁环碰撞木门的声响只能惊醒院子里头的主人,绝不能使左邻右舍闻声惊动。他在等待的时刻,瞧一眼这幢普普通通的门楼,土坯立柱,碎瓦掺顶,夹在两边的土打围墙之间,安一副粗糙的木头门板,死死关着。这就是目下整个河口县几乎家喻户晓的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家。 院里由远及近响着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门栓子滑动了一下。门吱一声拉开了。 “到这时候才回来!”女人怨怨艾艾的声音,大约把他当成她的丈夫唐生法了。他没吭声。她立即发觉站在门口的是一位生人,用一种警惕的声调问:“你是谁?” “我是关社长。”他直接通报出来,免得她把他当成是歹徒或是什么不速之客,“关志雄关社长。” “噢……关社长。”她的口气放松了,随问,“深更半夜,你来做啥?” “让我先进门再说。”他说,“我有话非跟你说不行。甭张扬,甭惊动家里任何人……” 她往旁边移了移身。他走进开着的一扇门的门道。她随手就轻轻关上门。 “关社长……你有啥事?深更半夜找我说?”她在院子站住,又疑虑重重地问。 “到屋里头再说。”他得寸进尺,“屋里都有什么人?” “能有谁呢?就一个吃奶娃儿,大女子跟她奶奶睡着。”她说着,转身朝院里走去。 他放下心来。她的公公和婆婆在原来的老庄屋住,离她的这个小院很远。他跟她走进厦屋。 她一进厦屋门,就把脚地上一只瓦盆移到旯旮里去,那瓦盆里有半盆黄黄的尿。 屋里,正面墙根有一张方桌,堆放着醋瓶盐碟辣子盒,还有一只帽子大小的瓦盆里盛着剁碎的酸渍红苕杆儿。厦屋南头是一张放得很宽的土坯火炕,炕上真有一个小娃儿钻在被窝里,露出被头的半个脸蛋儿红扑扑的,睡得正香。厦屋北头堆放着米缸面瓮等杂物杂器。一般农家都是这种简单零乱的格局,赫赫有名当当震响的唐司令的家也不过如此简陋。他一转眼珠儿就把这幢三间宽的厦屋扫瞄了一遍,又溜一眼屋顶,架着木椽木板和晒粮食的苇席,万一发生紧急情况,可以爬上去临时躲藏在那里。 她用一根针把煤油灯芯挑了挑,屋子里稍微亮了,又把那苗针插到墙上的一撮麦杆上,就靠住炕边站着,双手搭在棉袄前襟下边。那棉袄的边角上露出陈旧发黑的棉花絮套儿来。她显得很拘束,又有几分不安,问道:“你到底有啥急事?” “你男人带着人马到公社抓我……” “呀……” “他抓住我,就把我杀了!” “啊呀……” “我逃脱他的手了!” “噢……” 她紧张得眉头紧皱,两道细细的淡淡的眉毛之间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倒置着的等式号。她说:“你真糊涂!你是给吓傻了吧?他要抓你杀你,你不给远处跑,咋给跑到我屋来咧?” “我没吓傻。”他说,“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这儿最安全。” 她瞪大眼睛:“我这儿……咋会安全?” 他说:“他可能追寻到我家去,也可能搜到我的亲戚朋友家里,可他绝对不会想到,我会躲在他自己的屋里……” “噢呀……”她似乎明白了。 “再说,我相信,你不会让他干出杀人的事。”他说,“不管怎样革命,杀了人总是麻烦事。他现在头脑发热,什么事都可能闯出来,你会替他日后着想,就不能让他惹祸。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会真心实意救我。” “啊!这话是对的。”她的脸上泛出一缕温和的神色,看看屋里的旯旮拐角,为难地说:“可这屋里……连个隔墙……也没有……” “这厦屋里……当然不能住。”他说,这屋里只住着她和炕上的那个奶娃儿,夜晚是无法回避的。“你想想办法。反正我是走投无路了。你们后院有窑洞吗,有储备柴禾的小草棚没有?” “有个窑,里头塌顶了,现时只在窑口放些柴禾。”她说,又连连摇摇头,“不成不成。你要给塌死在里头才冤枉哩!” “我不怕。”他说,“或者让我先看看。” “甭看甭看。”她说,“我再想想……” 这当儿,前院的街门“咣咣咣咣”响起来。 “呀!那个鬼回来咧!”她从炕边跳到屋子中间,脸色骤变,“这可咋办呀?” 他急忙捏灭了烟头:“我从后门走!” “来不及了。”她说着,弯下腰,钻到方桌底下,一把拉起一块水泥盖板,说,“快下红苕窖去,窖壁儿上有脚踏的台窝儿,一摸就摸着了,摸着往下溜。快!” 他不再犹豫,钻到方桌下,就溜下黑咕隆咚的地窖口子。 “咣——咣——咣!”敲门声变得很重很响。 “听见了。甭敲了。”她捏着嗓子,装得睡意惺惺的调门儿,朝着院里喊,“我正穿衣裳哪!” 敲门声果然停歇了。 他在溜进窖口并且用脚摸着了第一个台窝,又摸准了第二个台窝以后,看见她弯下腰把他扔在地上的一只烟头把儿捡起来,扔到炕洞里。他就继续往下溜。这个女人真细心。女人比男人都更细心,女人哄男人总是天衣无缝。他下到地窖里头了,统共不过七八个台窝就下到底了。 “甭咳嗽,也甭打喷嚏!” 她对着地窖警告他说,“咣噹”一声就把地窖口盖上了。 他划着一根火柴,地窖里有两个拐洞,一大一小,都垒堆着红苕。东边那个大点的拐洞里,靠窖壁有一个窄窄的通道,可以凑凑合合坐下一个人。 头顶的脚地上有一阵儿咚咚咚的脚步声,他不假思索就明白厦屋的主人回来了。他屏声敛息坐下来,用一只手卡着两腮。 他用左手紧紧地掐住两腮,聆听地窖上面的动静,厦屋主人踏进门时很急很重的脚步声消失以后,随之就响起一连声的惊喜和嘘叹: “噢哟哟!大的个亲蛋蛋娃哟!噢哟哟!这脸蛋红嘟嘟粉嘟嘟的!大都要想死你了!噢哟哟!” 这简直是王母娘娘的声音,太真挚了,太富于感染力了,太富于诱惑力了。他想到了舐犊的母畜。他想到了以喙哺食的燕子。他的心底潜入一丝温柔的春风,屏敛的声息开始松懈,绷紧的神经也稍微松泛开来,而且诱发起对亲爱的妻子和儿女的思念了,半年之久没有照过面了,她和孩子也不知怎么混着日子…… “噢哟哟!大的个亲蛋蛋!让大看看,小牛牛长大了没?哈呀!长大了!大了!大的个牛牛哇哟!你长得好疼人哟!大走南闯北,没得时间亲你咬你,今日叫大美美地亲上一口……” 他心里的森严壁垒哗哗哗土崩瓦解,烦乱毛躁起来。他听惯了这个人的令他脑皮发麻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训斥声,也受够了这个人使他毛发倒竖汗不敢出叫尿一滴绝不敢尿下两滴的吆喝声。现在,他听到的是一曲人伦人性人的动物本能似的最优美最动人最真实最自然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从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嗓眼里发出来的,都是真实的。 “你吃饭不吃?” “刚吃过了。” “要喝水壶里有。” “不喝了,睡吧!不早了。” “你又喝酒来?我闻见酒气了,熏死人!” “今日不喝不成哇!我们把狗日的‘老保’的老窝儿给捣了!可惜……让关志雄那个老狐狸跑他妈的了!” 他不由得又掐住了两腮。唐生法和他女人说话的声音一丝不漏地传到地窖里来,甚至那孩子吸吮母乳的吧唧声也能听见。唐生法大约刚刚喝罢庆祝攻克河西镇的胜利酒,顺路回到老窝来与孩子和女人欢聚。 “你抓人家关社长做啥嘛!” “关社长!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你还叫他社长!关社长!我抓住他……” “他都垮台了,还碍着你们啥事?” “他妈的!这老狐狸又臭又硬!他‘亮’他妈的个球‘相’,竟敢‘亮’到‘老保’那边!我不拔了这颗钉子……” “气也没用——他给跑了!” “能跑到台湾去!?哼!” “你想逮住他,又逮不着,猴急了吧?你今黑不该回来,该是连夜去查问,看他藏在谁家?” “查个屁!不用查也知道,他肯定到保皇狗家藏起来了。” “那不一定——” “嘿嘿!听口气儿,好像你倒知道下落?” “那也说不定。” “在哪儿?” “在咱家这厦屋里。” “净说梦话!” “在红苕窖里藏着。你下去逮去!” “耍笑我哩!哎!你这婆娘……” 他听见唐生法吹灭煤油灯的声音,地窖口那个圆水泥盖板没有合严的缝隙透着的亮光消失了,灯灭了。脱衣服的窸窸窣窣的响声。唐生法躺下身去时的一声呻唤。他揉一揉掐得僵麻的脸腮,终于松了心,缓缓吁出聚压在胸膛里的闷气,捂着嘴巴无声地打个哑巴呵欠,想瞌睡了,几乎折腾了大半夜了。那头顶的厦屋的说话声还是传到地窖来,虽然细弱,仍然清晰—— “甭胡骚情……甭……” “我早想你哩!想得很哩!” “天知道你心里想着谁!哄我……” “别冤枉人噢!不论走到天南海北,我都想着你,还有咱的亲蛋蛋娃。” “我可不是瓜呆儿!村里娃儿们唱说,‘造反队,造反队,公猴母猴一炕睡。’你和母猴睡来没?” “那是保皇狗侮蔑俺们造反派哩!你咋能当真?跟上他们瞎哄哄,乱叨叨。” “你看看你那东西,软不拉唧的!还说人家侮蔑你哩!” “我半个多月没回家……夜格黑间……跑羊了……” “倒是跑马了!你的羊跑到谁的大腿弯子去了?我早都知道!” “尽瞎胡说……” “你跟那个女政委,那个婊子,村里都摇了铃!你还哄我……” “那是保皇狗给我造谣!” 他已经用指头塞住了两只耳朵孔,再不想听下去了。他已经半年没有挨过自己老婆那温热的胸脯了。他受到这种炕头枕边的口角的刺激,心里潮起一股燥热。他闭了眼,塞实了耳孔,努力想这地窖,这是地窖而不是他和老婆的软床,使自己的情绪渐趋平静。他想到自己听人说过的唐生法和造反司令部那个女政委的风流传言,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甚至传说,有一晚,一个造反队员想吃鲜物,溜到农民的包谷地里去掰棒子,一脚踩住个软囊囊的东西,吓得跳起来,用手电一照,唐生法和女政委光溜溜地摞在地上,身下铺着一件旧军衣。他现在蜷卧在唐司令和他女人睡觉的火炕旁边不过五尺远的浅浅的地窖里,听他们的房话,真是太难为情了。难为情不可躲避,他却断然料定,唐司令现在不会再去考虑抓他逮他的事,因为他无法向女人辩解那个家伙为什么会蔫软……他已经很累了,心里的危机刚一缓解,就感到累死了,瞌睡一下子袭上心来,靠着窖壁睡着了。 卜卜卜……卜卜卜…… 他惊醒了,头顶的水泥板盖还在卜卜卜向。 他咳嗽一声,示意他已听见了,随之就听见她叫他:“上来吃饭。”盖板揭掉了,地窖里透进亮光来。哦!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辰了,他站起来,腰脊酸疼,挣着忍着爬上地窖来。 屋里真亮啊!冬日温柔的阳光洒在庭院的地面上,看一眼也能感到温暖的滋味。他不由地舒展活动一下腰身,蜷卧太久的腰舒活了许多。厦屋的脚地上放着半盆温水,冒着热气,他洗了手脸,看着方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对她说:“还是让我到地窖里去吃饭。大白天,说不定有人来……” “放心吃吧!”她说,“大门我关着。” 他放下心来,走到方桌旁坐下,端起碗来。熬煮得又稠又粘的包谷惨糊糊,香甜可口,有一股油腻腻的粮食本身的香味。一碟冰凉沁人的酸渍红苕杆儿,绿茵茵的,调着红艳艳的辣椒星沫儿,酸辣味长。竹篾编成的空心小篮里,垒堆着三四个烤得焦黄酥脆的包谷面馍馍,似乎比白面馍馍甚至比面包还要香甜。他吃得很香,确是饿急了。 他转过脸,看见女主人坐在炕边上,怀里搂着那个亲蛋蛋娃。那孩子偎在她的解开了衣襟的胸脯上,吸吮着乳汁,两只脚还在不安生地乱蹬乱踏。她一任儿子吃奶,一任儿子用手抓那露出衣襟的肥实的Rx房。她低头看着儿子吃奶,一绺头发从鬓角垂吊下来,遮住了侧对着他的半边脸颊。他说:“你也吃饭呀。” “我等会儿再吃。”她扬起头来,宽厚地笑笑,问他说,“你夜个黑受罪了,那地害里潮湿得很哩!” “没事儿。”他说,一边抬起头来,漫不经意地打量着她。她比他昨晚第一面见到时要年轻些,不会超过三十岁。她露出的胸脯皮肤很细很白。她的脸颊显得干燥,尤其是一双手,手背和食指上炸开一个个黑色的小裂口。他想,她的手和脸要是稍微做一点保护,甭说香脂之类,即使有一点凡士林膏或者甘油,那手指就不会裂了,脸色就会滋润柔和了。尽管这样,她的模样还是很好看的,一双灵活的眼睛似乎总怕羞,显得秀气的直直的鼻子,使人可以想到她年少时一定很可爱。 “那墙上有一张生狗皮,铺上可以隔潮气。再下去时拿上,铺着,能坐也能睡。”她说。 他往门扇后面的墙上瞅瞅,那儿确实挂着一张狗皮,纯黑色,黑得油光闪亮,像一块黑缎。他点点头,笑着说:“有这样的好褥子,享福了。” “享什么福哇!”她撇撇嘴。她撇嘴的样子很好看,也很自然,显示着她的真诚。她说,“那地窖湿溜溜的,站不起又躺不下,够受罪咧!还享啥福!享‘豆腐’——” 街门响了!有人要来。 他紧张地站起,碗里还剩下半碗糊糊没有喝完,放下碗,就慌忙往方桌底下钻。她挡住他,用嘴努努墙上。他记起了生狗皮。他从墙上拉下狗皮,回身走到方桌跟前,看见她已把孩子用被子围在炕上,端起他喝剩的半碗包谷糁糊糊,摆出一副正在吃饭的架式,心里不由颤了一下,就溜下地窖去。 他在地窖里听见有人走进屋来,尖尖的嗓音十分响亮。 “大白天把门关得严严的,做啥哩?” “猪呀狗呀,钻进院来乱攻乱拉……” “噢!我还当是你在屋里窝着……野汉!” “你有老经验了!你窝野汉窝惯了!我可没那个本事!” “这本事好学。你要愿意,嫂子给你引个野汉子,比法法那货漂亮多了!” 随之是两个女人畅快的笑声。 “我的那个鬼,成天怕我拉野汉,一见我跟旁的男人说句话,他也起贼心。即就是七十岁的老柴禾棒子,他也不放心。” “谁要你的脸蛋子长得那么好看哩!” “他成天贼头贼脑地防着我。我说,我要是真心想拉野汉,你怎么防也是防不住的,除非你用铁链子把我的腿捆在炕边上。他说那不行,还要我挣工分哩。他说要是能给我那个地方安一把锁子就好了,钥匙装在他怀里。我说,你甭安什么锁子,你把你的章子盖上吧……” 俩人又是一阵疯狂了的死笑。 他一把捂住嘴,差点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说正经事儿吧!玉芹,借我些毛票儿,我要买一扎卫生纸……” 他静静地坐着。狗皮毛茸茸的,光溜溜的,暖柔柔的。这黑狗活着时肯定是一只极漂亮的狗。它奔跃起来,黑色的皮毛一定会闪闪发光。它叫起来,声音一定洪亮。它肯定是村子里狗群的“领袖”……他现在无异于那只有闪亮的皮毛而丢失了生命活力的黑狗! 即使像这黑狗的命运,他也只是觉得自己好笑而不觉得难受或痛苦。 难受和痛苦是他刚刚被揪出来批判斗争的事,那时真是有十万个为什么结在心头而一无答案。后来,刘少奇主席的名字打上了红X,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和陕西省委书记霍士廉被押到汽车上游遍西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他的顶头上司河口县委杨书记和汤县长也被打倒斗臭了,反而全都想通全然没有痛苦心情了。他们比他垮得更惨,因为他们比他官儿大,官儿越大地位越高,跌下来时响声自然就越大,摔得也就越重越疼。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社社长,出了河西公社的辖区就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叫关志雄了,不出河西公社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的黑方脸儿,大多乡民只知道关社长而不清楚他的名字。他能不垮台吗?他能不狼狈吗?他能不威风扫地吗?这样一比一照一想,他心里那十万个为什么全都不释自消了。 造反派们要他交待“三反”罪行他就把自己臭骂一顿。造反派们要他手敲铜锣胸挂纸牌走村串巷去游村,他就一个一个村子往过游,铜锣敲得像耍猴。造反派们要怎样他就怎样。这种日子虽然不大体面也不大好过,又毕竟也是一种日子,一种过法儿。事情坏就坏在那个“亮相”上头。 “亮相”是戏里演员出场后的一个动作名词。《人民日报》的一篇社论借用了它,一下子普及到各个角落里来。其实就是要被打倒的领导干部表一表态,是谓“亮相”。他把那篇社论看了又看,读了又读,黑笔勾了,红笔又圈,勾得圈得满篇社论都是点点圈圈和杠杠道道,几乎要倒背如流了,脑子里却愈来愈坚定:不敢“亮相”!千万不敢!公社里的两派势不两立,自己“亮”到任何一派去,就会使另一派火上添油,必置自己于死地不结。他就拖着,继续在那社论上头下功夫,点点圈圈和杠杠道道已经把那篇社论涂得旁人无法辨认字迹。直到全县三十二个公社的头儿们大都“亮相”,他拖不下去了,就咬咬牙,终于豁出去了,写下一张“亮相”大字报: 我要和联合司令部的革命派一起执行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关志雄某月某日 这下糟了,比他所能预料的还要糟糕。 “造”字号果然被激怒了。全县三十二个公社的头儿们大都“亮”到他们一边了,小小的河西公社关志雄竟然敢于公开声明站到“联”字号一边,气得“造”字号的头头唐生法火冒三丈,亲自带领人马来捣河西公社“联”字号的老窝,来抓他这个顽冥不化的“黑手”。声言要砸烂他的狗头。要踩上千万只脚。要他不投降就灭亡。要火烧水煮油煎活拔毛。要干刀万剐掏心扒肺斫指挖眼剥下皮来绷鼓鼓…… 他在心里怨恨《人民日报》那篇社论。他讥笑泡制社论的理论家鼠目寸光,连他都能预计到的后果而比他高明几十倍的他们却预计不到。他“亮相”的后果证明了他的预计的正确和他们的社论的破产。公社社长心目中神圣至上的党报的声音,也不过如此水平! 他无可奈何,坐在生狗皮上,昏昏睡过去了。 听见她的坦然的叫声,他睁开眼,地窖口有微弱的亮光,水泥盖板已经揭掉了。他本打算合目睡觉了,尽管睡不着。白天几次昏睡,打发过了一天,晚上倒没瞌睡了,他就仄楞着身子,蜷卧在狗皮上,合目养神。她叫他,肯定有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话要说。天已黑了,冬夜很长,和她说说闲话拉拉家常,未尝不是打发漫长的冬夜时光的一种办法。他爬出地窖来。 孩子已经睡着了。她坐在炕边的小凳上,怀里抱着一只夹板,夹板间夹着一只厚厚的毛边鞋底。她用一只铁锥在鞋底上戳一个眼儿,就把两根穿着麻绳的大号长针对穿过去,两只手同时朝两边扯拉长长的麻绳,鞋底上就留下一个褐色的麻绳疙结。她纳扎得很熟练,不慌不忙,间或把明光灿亮的锥尖在头发上擦一擦,麻绳穿过鞋底发出咝咝——咝咝的响声,虽不很好听,却也使人顿然感到安静和舒坦。他坐在方桌旁的木椅上,悠悠地吸着烟,看着她低头纳扎鞋底。 烟雾缭绕的眼前浮现出奶奶。一撮浅红的麻丝吊在空中,奶奶抽下一根,加到手里正在拧着的绳子里,右手提起来,左手啪啦一下转动麻绳下吊着的小拨架儿,手中那一束麻皮儿就拧成一条绳子。他常常坐在奶奶膝前,看那枣红溜光的小拨架儿啪啦啦打转,连同奶奶忧伤的吟唱一同拧进麻绳里。可奶奶已经死了,是饿死的。这枣木拨架传给妈妈,妈妈又啪啦啦转着它拧着麻绳,用麻绳缀纳布鞋鞋底。他是穿着这样的布鞋走进朝鲜的。妈妈也老死了,三年已经过了,家乡的沙土地上的那个小墓堆已长满了蒿草。那只枣木小拨架被姐姐拿去了,也还在拧着麻绳。他的妻子是纺织女工,用机器纺纱织布,再也不会使用那只小拨架儿了。 那拧着奶奶妈妈姐姐忧伤的歌儿的枣红拨架啊…… “今黑你甭下地窖去了。”她说。 “那……我……”他不知怎么回答。 “今黑你睡炕上吧。”她平静地说。 “不……我还是……到地窖去睡。”他显得意料不及,有点慌乱。 “地窖太潮湿,呆的时间长了,会生风湿症的,腰腿要疼的。” “不要紧。狗皮隔潮气。” “白天黑夜蜷窝在地窖里,不行……” “没事儿……” “你甭犟,落下腰腿病,日后不好治。”她的话很平静,却坚信不移,“被子我都暖好了,你再甭犟了。” 他一看,火炕上铺着两道被子。靠炕里头的棉被里,那可爱的孩子已经睡得很香。炕边铺着的一条棉被,像是久置未用的半新的被子,很干净,大约是从柜子里刚刚取出来的。他犹豫了一阵,终于不好再拒绝了。 她继续纳扎鞋底,也不说话,许是生分,许是她生性不爱说话。他也不敢贸然问她什么,这毕竟是他的头号敌人唐生法的妻子。他悠悠吸着烟,心里却想,唐生法从东唐村杀出来,闹到公社,不久就在县上当起全县“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了,声名赫赫。他的女人似乎与他没有关系,住在昏暗的厦屋里,就着煤油灯昏暗的灯光纳扎鞋底,她至少对他来说还是一个谜。 “睡吧。” 她已经纳扎完一只鞋底,取下夹板,用剪刀剔剪了绳头,把那布满褐色麻绳疙结的鞋底折了折,又用斧子镇了镇,就放到炕头边的那个笸篮里,平静地对他招呼说:“时候不早了,你在地窖里窝蜷了一天一夜,早点歇息下。” 他吱吱唔唔应着,却不动身站起来,他觉得难为情,怎么好意思爬上她的火炕去呢! 她绷着脸儿,像对长辈人那样自然,说着就脱了棉鞋,爬上炕,一口吹灭了火炕头土盘栏台上的煤油灯。厦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听见她在黑暗里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响声和溜进被窝时的一声解脱劳做的舒服的呻唤。 他借着烟头的火光走到炕边,并且在心里骂自己,她对他这样信赖,自己反而忸怩,不是说明自己的正派,反倒显出自己疑神疑鬼了。她很周到地考虑过一切,黑暗里脱衣服,她和他都要方便些。他爬上炕,脱去棉衣棉裤,留下衬衣衬裤躺下了。 被窝里好热,热得发烫,炕烧得好美呀!他的蜷窝太久的腰腿一挨着热烘烘的火炕,不由得舒坦地呻唤了一声。 真是不可思议。他,一个正儿八经的人民公社社长,现在和一个比他年轻近十岁的女社员睡在一个火炕上。她和孩子睡在炕那头,他睡在炕的这头,一颠一倒,正像乡村里的农民夫妻那样睡觉。真是不可思议。 他一时无法入睡,不单是白天在地窖里睡掉了瞌睡。他想,自己虽然有好多缺点和毛病,却在男女关系问题上自认干干净净,梆正硬气。他虽然也常与女同志和女干部们开开玩笑,却从来也没有过任何不光明正大的行为。他十六岁从家乡河南参军,正好跟上到朝鲜和美国佬打仗,战争把一个贫苦的乡村少年锤炼成一个优秀的中国军人。他是最后一批撤回祖国的,回来时两腮已经挂满黑森森的络腮胡须了,一个战功赫赫的连长。严格的军纪使他顺利地通过了人生的青春期的骚动,归来后在西安与一位纺织女工结合了,一个河南籍的漂亮姑娘,一个生活习惯完全吻同的不错的老婆。无论在部队或转业地方当社长,人们可以任意评价他的功过和为人,独独没有令上级领导也令一般人讨厌的男女作风问题,这使他走到任何场合都很自豪。现在,他和一个女人一颠一倒睡在火炕上,如若传出风声,纵然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白了。 “乖乖,吃奶!” 孩子吸吮乳汁的咂舌的声音很响。尖利的北风在房脊屋檐上嘶叫。小厦屋暖融融的,木格窗户外面挂着稻草帘子。门关死了。椽眼也用麦秸塞得实实的。淡淡的乳香和火炕的热气混合着,弥漫在小厦屋里。他感到一种诱惑。他的鼻孔痒痒,忍住了没有打喷嚏。他闭上眼,努力把那种隐隐约约的诱惑挥斥开去,只要一进入睡眠,就什么感觉什么诱惑都不存在了。 他终于迷糊了。仅仅只是迷糊,而不是熟睡和酣眠。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少时辰,又被一阵响声惊醒,哗哗哗的水声。他一时搞不清哪儿来的水声。灵醒过来后,他就判断出那是她在撒尿。他拉拉被头蒙住头脸,企图阻挡那种声音,却无济于事,还是遮挡不住那很响的声音。他的心里毛躁起来,如果一伸手从炕下边拉住她的胳膊,她大约会自然地钻进他的被窝。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也不是圣人,竟也产生这种淫邪的念头。他终于控制住自己跃跃欲动的手脚,故意拉出鼾息声,佯装睡得很死,似乎什么也不曾察觉。他的耳朵却异常敏感,听见她爬上炕来,黑暗中踩了他的脚,又钻进靠墙的那条被窝里去了。 西北风依旧在房檐和屋脊吹出哨子一样的咝啦声。窗上的稻草苫子也有风吹动的吱吱声。热尿的气息渐渐散掉,屋里依然是火炕热烘烘的气息,淡淡的乳香。 他努力使自己再度入眠,用数数儿来净化心灵。他自己告诫自己:无论现在是黑帮是走资派或是刘少奇路线的罪人,组织上还没有正式行文开除党籍和撤销他的社长职务,还是共产党员,还是前志愿军侦察连连长,绝对不能和人家女人钻到一条被筒里去。这样反复告诫还真管用,他心头潮起的那种骚乱渐渐平息了,终于又迷糊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爬起来,穿戴整齐,站在火炕下的脚地上,从厦屋门里望出去,小院旁侧的小灶房里,传来扑嗒扑嗒的风箱拉动的响声,她正在烧锅。他看着她随着风箱扭动着的后背,不由地在心里慨叹:我到底还是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她说:“地窖里又潮又闷,多难受。没人来时,你就上来坐着;有人来了,你再下去。” 他确也不想再下到黑暗憋闷而又潮湿的地窖去,可屋里总有人来,有人来借一只木斗或是一杆秤,有人纯粹是抱着孩子来串门儿。她的女儿在老奶奶跟前玩腻了,不时跑回来,玩一阵,闹一阵,又回奶奶家去了。他因此总也不得安生,出了地窖屁股没坐稳,街门又响起来,慌慌乱乱又钻进地窖去。 他索性就待在地窖里,坐在生狗皮铺垫上,静静地闭目养神。他努力抑制自己的瞌睡,以免到晚上又再度失眠,以免失眠时再听到那热尿在瓦盆里冲击出的哗哗哗的响声和闻见那股新鲜的尿臊气味儿。 他回想朝鲜战场那些亲身经历的往事:那冷炒面就着雪团的滋味,那坑道里滴滴嗒嗒的永不止歇的滴水声,那炮弹轰击时迎面扑来的热浪,那抱着冲锋枪跃出战壕时义无返顾的追击,那扑倒在脚下的亲爱的战友的尸体…… 他们的侦察连经历了多少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啊!整个两军对垒的封锁森严的战场,他们侦察连的战士却几乎无所不至,一次又一次摸到敌人的心腹里,使敌人毁于一旦!哦!那个像姑娘一样秀气却又沉静勇敢出奇的“小江苏蛋子”啊!那个像周仓一样嫉恶如仇秉性刚强的“河北老虎”啊!那个纯厚诚挚的“关中牛”啊!他们都长眠在那对国人陌生而对他熟悉如掌的异国山沟里了!他们没有像黄继光或邱少云那样留下闪闪发光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只有他们的亲人和他永难忘记。啊啊!那一次深入到敌人下巴底下的侦察,是损失最惨重的一次,侦察排牺牲了一半勇士,换来了那个结果……那就是战争!那就是革命!而眼前的这种摸不透吃不准跟不上的运动,算他妈的什么熊革命啊!老子十六八岁的时候,已经是出入敌阵的老练的侦察老虎了,而眼前那些熊男女胳膊上挽一条红袖章却来压老子的脑袋…… 应该写一本回忆录了,早该写了,那些淤塞在心口儿的战友的血啊!他现在窝藏在这个类似战场坑道的红苕窖里,既不能写回忆战争出生入死的文字,也不能履行一个公社社长的职责;那些在战场上硬练出来的侦察技能,却派上用场了,敏捷地翻越障碍物,出其不意潜入敌人最意想不到的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晚上却不得不听人家一个年轻女人在瓦盆里尿尿的声音……他一阵想得壮怀激烈,一阵忧愤压抑,一阵儿沮丧灰心,无论怎样难挨,却是排除了瞌睡的袭扰,又一个白天过去了! 喝罢汤,他没有下地窖去。她已经在火炕上铺好了被子,照例是两条。有了昨晚的第一回,今晚似乎就成为自自然然的事了,不再觉得太难为情了,心里的障碍早已倒塌了。她似乎也比昨晚随便自然一些了,没有吹灾煤油灯,就脱下了厚重的棉裤,合着棉袄坐在火炕里头那条被子里。他毕竟在地窖里蜷曲得太久,渴望早点躺到热烘烘的火炕上展一展酸麻的腰身,就不再忸怩。脱下了棉衣棉裤,躺下来。 煤油灯小小的火苗一闪一闪,小厦屋的炕墙上有一层昏黄的光亮。那小娃儿还没睡着,从炕那头的被窝爬过来,爬到他的枕头旁边停住了,瞪着一双黑乌乌的圆眼珠儿辨认着他,似乎把他当作大大了。他支起身,想把小家伙拖进自己的被窝。那小家伙却往后缩,不肯就服。他搂住他的头,在那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那温热的脸蛋和嘴巴上有一股幽幽的乳香味。他的太长的络腮胡须扎疼了他,小家伙哇地一声哭了。她咯咯咯笑着把儿子拽进怀里,把xx头塞进娃儿的嘴里,吹灭了煤油灯,搂着孩子睡下了。 小厦屋骤然黑下来。老鼠立即出动了,桌上的什么东西碰翻了,“咣当”一声响。 “你是个好人,好社长。”她在炕那头说。 “你咋个知道我瞎我好呢?”他问。 “我听村里人说,你是个直杠人。”她说,像是和他拉家常,“人都说你好……你给俺村减了‘光荣粮’,老人碎娃都夸你实在。” “唔……”他应着,唤起一件沉寂了的记忆。 他初到河西公社头一年秋天,这个东唐村刚刚上任的支部书记为了显示自己的政绩,报“光荣粮”报得出格的高,他没有表扬他的积极行为,反而压缩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数字。就是这么件小事,她和东唐村的人至今念念不忘,直说他好啊直杠脾气啊…… “原先那个苟社长,总是嫌干部报‘光荣粮’报得少,总要往上加哩!你倒好,往下码!” “社员也得吃饭嘛!”他平淡地说。 “那个苟社长可不管社员锅里有没有米下,只管叫多交‘光荣粮’,人一比,当然就说你好。”她实实在在地和他说话,不是恭维,“其实我也不知情,只是听人说你好。” 他颇得意,心里挺受活。好久以来,他已经受够了喝斥和谩骂,而根本听不到谁说他的一句好话了。这个女人毫不矫饰的话,徒地唤起他一种自信与自尊,一股作人的力量。 “俺屋里的人可没谁说你好。”她说。 “为啥?”他问。 “你还不知道吗?”她问,随之又自作解答,“你把俺阿公给撤职了,他成了‘四不清’下台干部,抬不起头,一家人恨你恨得咬牙!” 他默不作声,说不出话来。 他是以“四清”工作团长的名义进入河西公社的。他坚定不移地按照“四清”运动的工作条例领导了运动。“四清”运动进行了整整半年时间,春天开始,夏收后结束。有一批大小队的干部或因政治或因经济问题被撤职下台了,个别人受到了法律惩处。她的阿公——东唐村前支部书记的倒台即属此列。他怎么能忘记呢?她不说,他心里也清楚她的阿公恨他恨得要死。 “我家那个鬼扯旗造反,就是替他老子伸冤出气……”她很坦率。 “我明白。”他说,他早已明白这种关系。整个河西公社甚至河口县里以唐生法为首的造反司令部下纠集的人马,几乎纯一色是“四清”运动时受到冲击的干部或者是他们的亲属和族里人。他“亮相”怎么能“亮”到他们一边呢?他对她说,“那么你呢?你恨我不恨?” “你整了俺阿公,又没收了俺家粮食,还赔了五百块,我自然也该咬着牙恨你才对。可我……恨不起来。”她依然说得很冷静。 “为啥?”他也奇怪,不明其中原因。 “唉!”她叹口气,“我娘家爸是贫协主任呐!他在‘四清’中当了贫协主任,又入了党,是你的工作组的积极分子。这下复杂了,两亲家分成两派了,自‘四清’以后就不来往了,见了面说不到一搭嘛!文化革命开火了,娃他爸扯旗造反当司令了,俺娘家一家人都参加了‘联合’那一派。你说,我该咋办?” “唔!”他顿然明白了,却无法回答她该怎么办的问题。 “我啥也不管,啥也管不清。”她说,“谁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我只管跟俺娃娃混日月……” “噢……”他沉吟了一声,表示明白了她两边为难的处境,却依然无法帮她谋划一个更为高明的办法,只好沉默不言。 “混吧!往前混吧!谁知道谁错谁对呢?”她漠然地说,“睡吧!” 小厦屋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声响。整个村庄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声响。这个躺在塬坡根下的像个簸箕掌一样的东唐村,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没有车鸣,没有人声,偶尔有三两声骤起骤落的狗吠声。躺在这样安静的乡村里的一个热烘烘的火炕上,使人会时时产生一种错觉:那外部世界正闹得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运动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堂堂的关志雄社长真的被压过“喷气式”?真的会像被追赶的强盗一样仓皇翻过三道围墙? 她在混日月。她的男人一家子都受到“四清”运动的整治,唐生法正是以此为动力而扯起了造反的旗帜。她的亲生父亲恰恰是“四清”运动的积极分子,如今正为维护那场运动而参加到与女婿绝然对立的另一派群众组织里。“这场运动,真正把群众发动起来了。”他们现在不仅是为自己的柴米油盐而劳心费神,确确实实在为政治争斗哩!她倒好!一边是阿公和丈夫,一边是亲生父母兄弟,她只好和她的儿子混日月!她不混怎么办呢? 他自己又能怎样?他其实也只是另一种混日月的人罢了。他是怀里揣着“四清”运动的红头文件踏进这个陌生的河西公社的,从那一天起,他就和唐生法以及他下台的父亲站在了对立面,和她的亲生父亲(那位贫协主任)结成了同盟。他现在首当其冲,成为唐生法们的眼中钉,真是无法回避。那些和他一起分乘着十辆卡车浩浩荡荡开进河西公社的几百名“四清”大军,早在四年前全部撤离了,回到省城里纷如烟花的工厂、机关或企事业单位去了,独独留下他来承受那些被他们整治过的人的恶气和仇恨。他怎么办?混吧!像她一样混吧! 在地窖里蜷卧了一天,硬是支撑着没有睡觉,留下瞌睡到夜里,他果然很快就睡着了。那热烘烘的火炕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柴烟气息,万无一失的环境给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所带来的松懈和踏实感,使他睡得好舒坦啊!直到他感到憋闷,感到鼻孔被堵而不能透气,他被憋醒过来了。 他其实没有完全清醒,从沉沉死睡里刚刚被憋醒过来时还是迷迷糊糊,本能地伸出手,推开堵塞窒息鼻孔呼气吸气的东西,却触到了Rx房。 他顿时灵醒过来,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即缩回手,并为自己刚才在半醒半睡状态下的行为暗暗难为情。他不知该怎么办。他的左侧贴着一个温热诱人的肉体,柔软的腹部偎着他,两只肥实饱满的Rx房贴压着他的脸,几乎把他的眼鼻和嘴巴全盖压住了。那双正在哺育婴儿的饱胀的Rx房,乳汁挤压出来,流进他的眼眶,热呼呼粘糊糊的乳汁从鼻翼流进嘴角。被窝里热烘烘的气息,甜腻腻的乳香,以及这个温热的肌体里散发的诱人的气息,使他刚从梦中苏醒过来,立即又沉迷了。他一把搂住她的腰,紧紧贴着那柔软的胸脯,翻过身来……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心里暗暗滋浮起一缕幽幽的懊悔。她也静静地躺着,鼻头顶着他的耳根,呼出的热气吹得他的脖颈骚痒痒的。她快快给他说,她和唐生法刚结婚时还罢了。婚后半年,唐生法到镇上的小学校当了民办教师,一月才挣十块钱生活补贴,就开始瞧她不入眼了。加之她连续生下两个女娃,就更加抬不起头了。唐生法说她是个尽下软蛋的瘟鸡,从早到晚没个笑眉眼。她的阿公当着党支书,开会常讲男女平等哩,实际上恼恨她没生下个男娃来。阿公进出院子从来没有正眼瞅过她,像是这屋里根本就不存在她这个儿媳妇。阿婆倒是从早到晚睁着一双气鼓鼓的烂边红眼瞅着她,咒她说,唐家的烟火就要灭在她的手上了。到她生下这个男娃,情况刚刚好转,唐生法又扯旗造反去了,又和那个女政委日戳在一起…… 她流泪了。热乎乎的泪水在他脖颈上流下去。她说:“我吃粗粮酸菜,不觉得恓惶,早晚没个知心人儿,我恓惶死了。你是个好人。我跟你把心贴在一搭,哪怕一会会儿,哪怕一时时儿,我都值得了……” 他的那种懊悔情绪飘散了,搂住她的发抖的身子没有说话。 她说:“我以为你夜格黑会逗我,可你睡死了。我……你可甭骂我是个烂女人……” 他不由地淌下眼泪。他记得自己很少淌眼泪。在战场上执行侦察任务时从一道高崖上跌下去,跌得左腿的脚尖朝后而脚后跟朝前了。黑暗里,他抱住左腿狠劲一拧一扭,又把脚尖扭拧到前头,爬起来又跑了,疼得汗如雨浇而独独没淌眼泪。他唯一记得的是亲爱的侦察排长在铰剪敌方的铁丝网时不幸中弹,连尸首也未能拖回来,回到营地后,他才抱着排长与他紧挨着的空被子和枕头大哭一场。他再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还淌过眼泪。挂在脖子上十多公斤的木牌只用一根细铁丝吊着,勒到肉里去了,他仍是只淌虚汗而不淌眼泪。这个女人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伤情的大事,然而却使他流泪了。 她寻求安慰,她寻求寄托。她寻求真诚。她寻求别人尤其是亲人的起码的尊重和爱护。可她所寻求的一样也得不到。阿公永不瞧她的蔑视的眼神和阿婆盯得太紧的红边烂眼里透出的厌恶的眼神。都使她无法忍受,而丈夫唐生法却是只爱“亲蛋蛋娃”而不知想她的人。她的心里淡泊而冷寂,这从他见她第一面就能感觉出来。一个年龄尚轻的挺好看的乡村女人,怎么能年年月月忍受这种无所寄托的光景呢?他大约是可怜她,也可怜自己目下孤苦无援的境况,不由地热泪长流了。他一时找不到安慰她的合宜的话,只是紧紧地把她微微颤抖着的身子搂在怀里,自己也感到某种暂时的切实的寄托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又听见小灶房的风箱扑嗒扑嗒响。她端着半盆温水走进来,对他笑笑,也不说话,就从悬在空中的竹杆上拉下毛巾,投进脸盆里,又提着热水瓶出去灌水了。她的一笑,含着羞涩,含着默契,含着一种踏实的真诚,久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她的眼里褪去了忧郁,闪着光彩,那闪着光彩的眼睛使他的心里滋浮起一缕温暖和福气。她照顾他的生活殷勤而不浮躁,完全像是对她的心爱的男人那样实心实意,朴实无华。 往后的夜晚,她照例铺下两条被子,一条里裹着宝贝男孩。她在哄得孩子吃饱睡熟后,就贴着他睡下来。有时候,她对他说:“老关,你先上炕歇下,我把这褯片子洗了就来。”他也不再别扭,对她说:“玉芹,把桌子上那盒烟递给我……”他就脱了裤子,坐在被筒里抽烟,看她在脚地上洗涮褯片子。 大约是刚满十天的那天晚上,敲门声立即使他紧张起来,立时意识到自己成了乐而忘蜀的刘皇叔。他穿了衣服,装好烟盒,挟了晒干的狗皮,又钻到方桌下,准备潜入地窖,回头一看,她已迭好被子,用笤帚扫了他扔在地上的烟把烟灰,对他微微一笑。在她要盖上盖板的时候,弯腰亲了他一口。 他很熟练地下到地窖里,坐在狗皮上,听着上面厦屋的动静,果然是唐生法回来了。 “妈的巴子!给我弄点吃的。” “你要吃啥哩?吃面还是吃馍?” “日他祖宗!先给我喝口水。” “你今日咋咧?一进门就气儿不顺!” “日他婆!唉嘘……” “咋啦?没得抓摸上那个婊子吗?” “胡说啥!你尽操他妈的那些毛呀球呀的闲心!革命遇到困难了……唉嗨!” “给人家斗垮了吗?” “球!凭他们要斗垮我?” “那你回来胡嘀嗒啥哩?” “唉唉……我说老人家呀老人家,你怎么给你的造反派也泼凉水嘛!你把俺们轰起来跟上你造反,你咋又给俺头上泼凉水嘛!” “谁敢给你泼凉水呀!” “老人家又发下最高指示了,要保卫‘四清’成果哩!凡是最新最高指示传下来,对咱都有利,咱都游行欢呼庆祝哩!唯有今黑间的庆祝会开得窝囊!明明知道这个指示是给咱泼凉水,给保皇狗们撑了腰,咱还得开会庆祝,敲锣打鼓放鞭炮……我都憋死了!” “噢哟!毛主席叫保卫‘四清’成果?” “唉唉唉!老人家啊老人家,你说刘少奇搞了‘四清’扩大化,搞了‘经济路线’,俺们批刘少奇批得正上劲,冷不丁你又指示说要保卫‘四清’成果!既然是刘少奇路线搞下的‘四清’,这‘成果’咋能保卫它?唉唉唉……你老人家尽是给浆糊缸里添胶哩嘛!越弄越粘糊!我看哪……莫非你老人家真个……老糊涂咧!” “啊呀呀!你快悄声些!要是给人听见你抱怨伟大领袖,我看你怎么办?只死甭想活了!” “我心里简直要憋炸了!你看,我又不敢跟旁人说,气得肚子胀胀的……你不会揭发我。” “那可难说。我也忠于毛主席。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嗬哟!你去告发去!我不在乎。不是我吹,你就是说我攻击毛主席,也没人信。我说话人就信了。我说老鼠逮猫有人信,你说猫逮老鼠反没人信……” “你……反正我可知道你的箱子底儿……” 变成俩人不冷不热不恼不亲的口角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几乎要蹦起来了。老天爷啊!毛主席发下最新最高指示,要保卫“四清”运动的成果哩!啊啊!你老人家终于开了口了,终于发下一条有利于我关志雄的指示了!毛主席啊北斗星,我可真望见北斗星灿烂的光辉了!他一刻钟也坐不住了,那柔软光滑的狗皮上的黑色狗毛,顿时变成一撮撮钢针了,扎得他不能安生。 他还是坐下来,心里在叫,“四清”的成果早就应该保卫嘛!你老人家叫我们搞了“四清”,我们怀里揣的就是“二十三条”嘛!你说那是刘少奇路线,我们这些“四清”队员可怎么办?你老人家不说保卫成果谁能保卫得住?哈哈!唐司令沮丧了,憋得肚子要爆炸了,哭爹咒娘日祖宗了!自从造反以来记不清发下多少回最高指示了,几乎都是使唐司令心花怒放而使他沮丧,唯有这回唐司令不高兴而使他抑制不住兴奋鼓舞扬眉吐气的痛快心情了。他不由得在心里诵读着毛主席语录:被敌人反对是好事不是坏事。真是颠扑不破,透彻精辟。 他再也无意去偷听炕上的房话了,兴奋的心情使他顿然觉得这地窖难以忍受,一刻钟也难挨下去。他要出去,他想放炮,他想欢呼。他要真心实意表示对最新指示的拥护……他终于累了,过度兴奋之后无处发泄的累呀!他颓然倚在地窖的窖壁上,睡着了。他心里很踏实,相信当他熬过这一夜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必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我要走了。” “满村满地都是人,咋么走?” “那……黑天走。” “今日黑间?” “今日黑间。” “你走吧!你在这儿总不能长久住下……” 她的眼里又隐隐浮出那一缕郁郁之色,把明亮可爱的眼睛罩住了。唐司令一早爬起来就蹬上自行车走了。她有点慌乱地招呼他吃完饭,收拾了碗碟,猛地扑到他的怀里,喃喃说:“我真想把你在这地窖里永久藏下去……” 有人敲门。 他又潜入地窖。 她在地窖口叮咛:“妇女队长派我上工,在饲养场捣粪。我在外头把门锁上了,你干脆上来歇着吧。” 他想,再难挨也就只剩一天时光了,万万出不得意外,就对她说:“你不在家,万一有个变故,没法遮掩,还是地窖里头保险 她也不再坚持,上工去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心里很踏实,再难挨也就只有一天了,天黑以后就可以走了。救命的地窖!柔软的生狗皮!热烘烘的火炕!温馨的饱满的xx子!竟然使他有一股难以割舍的留恋。 她放工回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比以往急些也重些,随之就唤他出窖。” “我在村里听到个消息……” “快说——” “公社里驻扎下军队了!” “真的?” “满村满街人都说哩!说公社里驻下整整一个连的解放军,一百多号人哩!听说往各村各队分派哩!叫社员搞生产哩……” “这就好了!”他长吁一口气。 他在来这儿之前,已听到军区要派解放军下乡“支左”,“抓革命,促生产”。现在解放军真的来了,来了就好了。他心里有数儿,军区的观点和倾向正是他所“亮相”的那一派……“不管咋说,解放军来了,我就可以回公社了。谁就再也不敢杀我剐我了,批批斗斗倒不怕!”他说。 “后晌我不上工去咧!”她对他说,“你要走了……再见就不容易了。” 他心里觉得酸酸的。他一阵乞盼天快点黑下来,黑下来就可以走了;一阵又乞盼天甭那么快就黑了,黑了就该和她永久性的告别了。 她照例关了街门,陪他坐着,她似乎手足无措,闲坐着就显得惶惑,又把一只鞋底夹进夹板,纳扎起来。麻绳拉过鞋底咝咝咝的响声。使他的心微微颤抖,隐隐作疼,好像麻绳是从他心上穿过去的。他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抽着烟,一眼不眨地瞅着她。她一锥扎过去,扎着了食指尖,鲜血染红了鞋底。她忙用右手攥住了食指,抬头看他一眼,疼痛使那张忧郁的脸愈加显得楚楚动人。她心不在焉。她怎么会扎了手哩?心不在焉!他立即奔到她跟前,看那受伤的手指。她撇撇嘴角,温柔地一笑。他低下头,把那食指吞进嘴里,吮着那带腥味的血。她丢了夹板,搂住他的脖子,眼泪顺着脖颈流下去。 冬天北方的天气很短,转眼就黑了。 她早早哄得孩子睡下,甚至不借在宝贝儿子的屁股上抽了两巴掌,强制那不安生的孩子安宁下来,带着委屈的哽咽进入梦乡。 她钻进小灶房去了,风箱扑嗒扑嗒又响起来,大概是做晚饭。他走出厦屋,走进小灶房,对她说:“我帮你烧锅吧。” “你快坐到屋里去。你一来我就乱套了。你坐在屋里,我心里就稳稳当当的。去!坐到屋里,让我再服侍你一顿饭。”她说。 他走回小厦屋,又二次用心打量起来,一张方桌,一个土坯火炕,一只没有油漆的板柜,剩下就是些提不上串的瓦盆瓦瓮旧棉套破席片之类的物什了。他看着这一切,像是要把这些东西永久地储入记忆似的。 她走进厦屋,端着一只粗糙的瓷碟,那碟子里盛着炒得焦黄油亮的鸡蛋,另一只手里端着一盘烙黄的锅盔。锅盔是用麦子面烙的,无疑是乡间的高级食物了,她又给他倒下一杯茶水,对他说:“你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没得好吃食。” 他忙说:“这些东西……该当留给娃娃。” 她笑笑说:“你吃吧!我再也拿不出啥来。” 他坐下来,操动筷子,那鸡蛋很香,锅盔也十分香甜可口。他吃得很慢,细细地咀嚼着,却难以下咽,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通道,却又不能不吃,不吃会使她伤心的。 他说:“玉芹……我要走了。” 他想说几句感谢她救护的话,却又觉得没有必要。 她把那条干净的半新的被子又铺开了,默默地低着头,靠在炕边上。 他说:“你明白……我得……走。” 她说:“你得到后半夜走。天刚黑,人没睡定。” 他和她躺进被窝,反倒没有那种欲望了。他搂着她。她静静地贴着他。俩人都不说话,一切话语都显得轻薄而难尽人意。似乎那种永远使人沉迷的人伦之乐顿然失去了任何意义…… 一晃多年过去了。 他正在翻阅一件材料,门被推开,有人走进寝室兼办公室的房子。他急于把一页的最后几个字看完,没有抬头,也没有招呼来人,凭着脚步的响声觉察得出来人小心谨慎,必是下级干部,大约要向他请示什么或汇报什么。他放下笔,从椅子上转过身来。 来人竟是唐生法。 他站在房子中间,两只手互相勾着吊在裆前,这姿式首先使人想到他很善良,有点可怜,有点拘谨,有点诚恳的意味。他指指另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他就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腰挺得很直,使人看着他坐得很不舒服。 唐生法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了。他吸得很狠,吐出烟雾的时候,明显瘦削了的脸颊上的皮鼓起来了。他的胡须和头发串连在一起,眼角粘着干涸的眼屎,眼白血丝如网,真可谓疲惫憔瘁,形容枯槁。他忽然产生一种幻觉,这是一只被打断了脊骨的狼。 他等待他开口。 他还在狠命抽烟。 这是1977年的春天。在他的主持下,河西公社举办了“说清楚”学习班。唐生法自然是河西公社必须“说清楚”的头号角色了。 唐生法扔掉已掐捏不住的极短的烟把,猛然抬起头来,对他说:“关书记,我想跟你说一件心事……” 他很诚恳地称他“关书记”。他再不敢称他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或“三反分子”了。他不知是否忘记他曾这样喊过千遍万遍?他过去是公社社长,后来结合为革命委员会主任,稍后又是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一元化领导体现于一身。他说:“说吧!你要相信我,就甭顾虑啥。” “我相信你才找你……” “说吧!” “我跟女政委……那个‘麻哈’事……再甭追究了……” 关书记没有开口。 “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按有这事定罪。”唐生法说,“我只求你……甭张扬出去。我的女子都长大了……” “就这件事?” “就这件事。” “这件事可以不再追究。”关书记豁朗地说,“我答应你。” 唐生法愣了一下,对他如此爽快的应诺有点意料不足,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无话可说了。唐生法只愣呆了极短一会儿,就现出某些难言的愧疚低下头去,又在口袋摸烟。 关书记很满意自己的回答。这种干脆爽快的应诺使对方愈加显得低微和猥琐,反来也使自己更有味地咀嚼胜利者的宽容和豁达,生活以曲折复杂的流向终归确定了他的胜利和他的破灭。他坐在讲台上而他坐在台下的一个旯旮里的不可倒转的位置,就充分地显示出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区别。他在台上宣讲上级党组织关于彻底清查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的文件。他在台下的旯旮里低垂着脑袋抽闷烟。 然而他严格地把握自己,或者说其实根本不用什么把握而已养成习惯,就是决不显示自己的胜利者的昂扬。他不像有些同僚在胜利的时刻按捺不住,对整过他们的人表现出毫不掩饰的报复心理。他对唐生法他们除了原原本本地宣讲上级政策,而绝口不提他们对他个人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他甚至在适当的场合能够心平气和地替对方做出一些不失原则的开脱之词,甚至引起一些心胸狭隘的干部的非议,然而他继续毫不动摇地按自己的主张处理唐生法们的问题。这样,在敌手唐生法们和众多的干部心中,就造成一种关书记客观、宽厚的印象,这正是他一贯追求的修养目标。他以为,这样做的结果会使唐生法们彻底从精神上垮台而不会引起哪怕是一个人的同情;反过来,如使众人感到关书记有挟嫌报复的阴私夹杂在这场严肃的政治斗争之中,情况就会不同了;可能会使唐生法们有了社会同情,也肯定使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他不仅要征服唐生法们这一伙对手,更重要的是征服所有他的下级和同僚们的心。唐生法今天来找他,提出要他不再追究自己和女政委的事,就部分地证明了这一点。他爽快地答应了他,是他这种征服的继续。 “唉!”唐生法比较轻松地喷出一口烟,“那件‘麻哈’事,这几年已经没人说了,要是再扬播起来,不是我受不了,主要是我的……女子和娃子都有……一张脸了……。” 关书记不动声色,抽着烟,心里却在叫,你让我敲铜锣游街示众把我当猴耍的时候,你向我脸上吐唾沫擤鼻涕踢屁股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这个一社之长的脸还是不是一张人脸吧?更没有想到我的儿手和女子比你的儿子和女子年龄更大。他瞅着唐生法穿在身上的皱皱巴巴肮脏邋遢的蓝制服,依然不动声色地说:“当然……孩子最厌恶听到父母的这一类闲话……我可以理解。” “至于我在‘文革’中的问题,我说过的,我承认过的,我不反悔,我没有说清楚的问题,我再进一步往清楚说。”唐生法向他表示,诚恳的言辞使人想到他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他随之现出某种焦灼神色,“你这几天能看出来吧?有些人现在把所有问题都朝我头上撂。狗屙下的都赖说是我屙下的。我是裤裆里抹黄泥,说不明也辨不清是泥是屎了……” “这种现象是存在的。”关书记肯定他的话,“你自己应该怎样做,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 “那当然,那当然。”唐生法连连说。 关书记想,即使对唐生法这样已被整个社会潮流推到旯旮里去的角色,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实际情况,不承认就使他彻底失望,以为说清说不清都是同样的结局。他承认他说的那种情况,正是为了从他心里排除这种情况对他进一步“说清楚”的干扰。他说:“你该当实事求是,把自己在‘文革’中的问题说个一清二楚,相信组织会辨别清白什么是狗屙的什么是你屙的,哪个是黄泥哪个是臭屎……” “我一定往清楚说。”唐生法说,表示出很大的诚意,随之又微微摇摇头,苦笑一下,“有些话,怎么说也说不清楚……” “事实总是事实。”关书记说,含有明显的批驳意味,原则的问题绝不含糊,“说清楚”学习班怎么能存在“怎么说也说不清楚”的问题?他对他批评说,“你首先应该考虑把问题‘说清楚’,而不是‘说不清楚’。” 他勉强点点头,表示接受。 “对你在‘文革’中受到的迫害,我向你赔情认错,请你处罚。”唐生法说,“我现在恰好认识到你是个好领导人。” 关书记一下子不自在了。这个曾经恨不得把他踹成粉末的唐生法,当面恭维起他来了,实在有点别扭,有点滑稽。他似乎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对他说:“你还有啥事吗?” “没有了,”唐生法说,“我越想越害怕!那天晚上,你要是不逃掉,我就犯下大罪了。我这几天总在想,那晚亏得你跑了,救了你也救了我!我当时真是一条疯狗……” “你去休息吧!”关书记说,“该‘说清楚’的问题继续往清楚里说。那件……‘麻哈’事嘛,我答应你的要求,不再追究了!” 唐生法站起来,蔫蔫地走出去。 关志雄书记闭上门,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他突然想起那潮湿憋闷的地窖,那黑缎似的柔软光滑的生狗皮,那干净的半新的被子,那热烘烘的烫人皮肉的火炕,那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饱满的Rx房和挤压出来从眼眶流过鼻翼流进嘴角的奶汁……这地窖里的隐秘至今尚不为第三个人知晓,如果要他说清楚,他能说得清楚吗?关志雄书记的心绪波动了一阵儿,就恢复了常态,并不影响他继续以胜利者的宽容去批阅那卷宗里有关唐生法文革作乱的材料…… 学习班结束了。唐生法“说清楚”了一些应该说清楚的问题,还有一些必须“说清楚”而怎么也说不清楚的问题,按照惯例先“挂起来”。唐生法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被撤了。他是以造反派代表的身分进入“三结合”革委会的。后来老人家指示说“群众代表”不要脱离生产,关志雄立即执行照办不误,把唐生法给支使回东唐村去了,他不满意也叫他说不出口。到1975年“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唐生法闻风而动,一长排列举关志雄排挤打击造反派的大字报就贴在公社大门两边临着大街的围墙上。关志雄迫于形势。又把唐生法从东唐村请出来,安排到公社农具厂任厂长,他满意与不满意参半。关志雄也是颇伤了脑筋,无论如何不情愿给自己屁股后边安插一双挑剔的眼睛,塞到农具厂总比他撑在公社大院要好些。现在,唐生法的厂长职务也给撤了,一切职务都给撤光了,让他也尝一尝“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的滋味儿。 唐生法得到处理决定后,胡须芜杂的脸色不仅没有羞愧,反而缓和松弛下来。他原先估计自己多半得坐牢,而实际只是撤职回家。不过,他并没有表示感激,只是说他完全接受组织处分。关志雄看得出来,唐生法内心并不服气,只是再无丝毫的能力和热量反抗罢了。 对唐生法的处理也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人们几乎一律肯定他最少也得“坐二年”。人们又反过来说关志雄宽宏大量。其实关志雄心里清楚,新的政权所实施的新政策和政治策略,努力使自己区别于“四人帮”的极左路线,缩小打击面,对“文革”中作乱的人也决不以“四人帮”的残酷办法整治,只是择其罪大恶极者予以惩处,一般人“说清楚”错误就完事了。 唐生法悄悄默默回东唐村去了。 关志雄在河西公社继续担任党委书记,工作自然很忙,他却精力充沛,心劲十足。两年之后,到1979年的春天,他与唐生法又一次交手,竟然陷入深重的尴尬境地…… 关志雄收到一封经别人捎来的信。信封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牛皮纸糊成的,没有经过邮局自然也就没有邮票和邮戳,里面却装得鼓鼓的,拿在手里掂掂,很有点分量。他撕开信封,先看末尾,赫赫然署着“唐生法”的名字,心头不由一紧,就从头至尾读下去—— 关书记: 你好,一定很忙。 我本想找你谈一次,一是考虑到你十分忙,不便打搅;二来我怕见了你反而把想说的话说不清楚,因此写这封长信。 你给我爸平反了,我爸经你重新安排为东唐村的支部书记了。“四清”运动中没收我们家的房屋和粮食以及钱款也都退赔了。我们一家老少,尤其是我父亲,对你十分感恩。我却没有这种感激你的心情。 我爸的三条罪状,走资本主义道路,走地富路线以及多吃多占的经济问题全部推倒了,一分钱的问题也不存在了。当你今天以公社党委书记的身分宣布给他平反的时候,是否想到过当初你做为“四清”工作团团长给他整治下这些莫须有的罪状的做法有点荒唐? 我爸是东唐村农会主任,是东唐村第一个加入共产党的党员,自建立起农业社自然是第一任农业社社长,后来就是中共东唐村支部书记了。他是怎样一个人,作为儿子我不能替他吹捧,相信你在东唐村的平反大会上看到的社员的情绪就明白八九了。你作为“四清”工作团团长把这样一个死心塌地跟共产党跑的老农民打倒,而且没收财产残忍到连水缸也拔走的程度,你而今能无动于衷吗? 在整个河西公社,大队和小队的干部以及普通社员,在你领导的“四清”运动中遭受和我父亲一样冤情的人有多少?你会比我知道得准确;而我只知道大约是百分之九十的前任干部全都变成了“四不清”,有的甚至变成了“地富反坏”敌对分子,你稍微想想就可以体味他们十四五年来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你面对这些无辜农民,心情能不感到一点愧疚吗? 我当时高中毕业回乡,受聘为小学民办教师,一月十块钱补贴费,其余和社员一样挣工分。我父亲亲自指示生产队给我只记相当于中上等水平的工分,理由是我干的“轻省活”。我在两年任教期内的工作如何,有当时的校长和教员现在都活着,可以了解。而我因父亲的倒台也被从学校清除回家,替换我的竟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你想想和我一样受歧视的那许多被整治的干部的亲属和子女,他们心里是怎样地不受活。 “文革”开火了,我豁出去了。反正我已经人鬼莫辨了,造你关书记的反,出一口气,让你也甭那么自在地过日子,我就泄了恶气了。我在“文革”中的作为和结局,我不会后悔。我被撤职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后悔。只是你总要我“说清楚”,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呢?现在我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了,“四人帮”们大闹文化革命究竟是什么原因,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我借文化革命之风,就是为了报仇。 当你急急忙忙赶到河西公社一个又一个村庄去为那些被你打倒又被你扶起的农民平反的时候,你是否也会自问: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到河西公社十余年干了怎么一回蠢事?而你能把这蠢事的来龙去脉以及你当初那么卖力地干这件蠢事的客观和主观的原因“说清楚”吗?我以为你现在说不清楚。其实,现在根本没有人要求你“说清楚”。 我现在想和你讨论一个问题,我做下了你认为尚未完全“说清楚”的错误,你也做下了你根本说不清楚的错事,你我十几年来的仇视和互相伤害,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同是一个我,既可以做一个合格的人民教师(我曾被推选为模范教师),又可以是一个凶恶的迫害革命干部的打砸抢分子(譬如对你的种种凌辱和迫害)。同是一个你,既可以以“团长”的名义把全公社上至支书下至会计出纳的百分之九十的干部一齐扫荡,然而你又可以以党委书记的名义给他们一个一个平反,你不觉得是一场真正的悲剧么? 这场悲剧的痛切之处还在于它是以人民的名义发生和演化着。譬如我,是以反修防修“不吃二茬苦不受二遍罪”的堂皇的名义去造反的。譬如你,也是以同样堂皇的名义进行“四清”运动的。而这两场运动的共同结局,恰恰都使人民包括我也包括你吃了二遍苦也受了二茬罪。 我感到现在普遍滋生起一种厌恶政治的社会心理和社会情绪。出现这样情况的原因不难理解,政治在多年来变幻莫测的动乱中最终失去了它最基本最正常的含义,变得不是于人民有利而是有害了,令人听之闻之就顿生厌恶之情了。说句难听话,当人民最关心最崇拜的政治最后使人民终于发觉它不过是一块抹布的时候,哪儿脏就朝哪儿抹而结果是越抹越脏的时候,自然就明白这块抹布本身原来就是肮脏污秽的一块布,那么它就只能使人失望以至厌恶了! 听说你正在与教育部门的负责人做工作,想给我恢复民请教师的工作。你的好意我可以理解,但我现在恰恰不宜去做教师的工作。我在“文革”中的作为可以说是臭名远扬。我现在为自己的恶劣行为懊悔不迭。我无法站在讲台上向幼稚的孩童去做“传道授业解惑”的神圣的事。一句话,我现在还不能恢复面对那一双双纯洁天真的孩子的眼睛时自尊自信的勇气。我作过乱,我骂过人,使用的是最肮脏的语言。我打过人,拳头和脚都使用上了。我造过谣,不惜颠倒黑白,无中生有,以置对方于死地而为目的。我搞过阴谋,用最不光彩的手段去达到最堂皇的目标。我尚未从自己的心里彻底扫荡这一切人类最坏最恶劣的品质,尚未恢复到我60年代初刚刚开始做教师平作时的那种纯洁的心理状态。我怎么能去做教育后一代人的神圣的工作呢? 我将认真地对自己讲求一下“心理卫生”。基于如上认识,我现在首先向你做真诚的忏悔。我不是一般地遵循“向前看”的说教,而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从懊悔中获得解脱。我也想向与一切被我伤害过的人忏悔。既然我明白了这场悲剧的实质,同时也就觉得它十分好笑,也就觉得没有必要使你我在心里互相憎恨,因为这些东西,本不属于我们应该有的东西。 致以 敬礼 唐生法 1979.5.20. 关书记读完这封长信,抬起头来。窗外是一排白杨,枝叶绿郁葱茏,在温柔的阳光和微风里舞摆。他的眼光有点呆滞,一下子难以从这封信的震撼里清醒过来。他点燃一支烟,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他踱着步,渐渐加快,脑子里开始烦躁不安。他猛然刹住脚,拉开门,吼叫起通讯员小马来,过大的声音在公社院子里回荡。 小马闻声奔来,机灵的眼睛瞅着公社的最高领导者的脸色,有点惊慌。他对小马吩咐说,立即给公社派驻到所有村庄的干部打电话,紧急通知,让他们今晚回公社机关来,汇报各个村庄纠正“四清”运动“冤假错”案的进度和状况。小马不敢表示出任何异议,转过身就走,钻进电话房里去了。 他忽然想:要不要把唐生法给他的长信向全体公社干部读一读呢?这封信对加快复查“四清”中大量案件的进度不无推动力吧?当然,拿出这封信来公之于众……这需要勇气! 关志雄转过身,一拳砸在那信纸上,自言自语吼道: “奶奶个熊!老子豁出去了!” 这是在市人民代表大会期间,我与关志雄的一次相遇。我过去只知道他“文革”中受过折腾,并不在意,因为几乎所有大小领导干部都受过类似的折腾,只是程度上的差别,并无幸免者。今天晚上,他却向我道出了这一段“地窖”里的奇特经历,使我难以忘记。 “你看,我把我一生中最见不得人的事都告诉你了。今晚以前,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躲地窖的事。可我心里很憋,我说给你,你骂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反正我心里松泛了一些。你们作家可以把自己心里的事儿变个法儿写出去,我没这个本事。你觉得我的这段经历有意思的话,你可以写小说,只是……甭胡球编!现时有些小说、电影编得太虚了!” 这就给我日后的小说定下了调子。当我今天打算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少了顾虑,文学园地早已出现了一种类似于小说也类似于报告文学的新形式,叫做报告小说或纪实小说。不过我觉得我的《地窖》还是小说,不仅仅是因为主人公的名字是我随意改换的,我的朋友自然不叫关志雄。 那一晚,我们在一块多喝了几杯,关志雄脸膛泛红,眼珠熠熠生辉,兴奋难抑。我问他后来还见过那位救他命的地窖女主人没有?他笑着说:“见过一次,是她和唐生法开着汽车把我请去的。他妈的,唐生法这小子有文化知识,又有在公社农具厂当厂长时拉下的熟人‘关系’,在东唐村开办了个小加工厂,挣了大钱。他和女人开着大卡车到县上来把我拉去,备下家宴,把他父亲也请过来。” “那家伙真不得了,挣下几十万了。他给东唐村小学捐献了一座二层教学楼,又给东唐村修建了自来水塔。他说……他做这些事是要讲一讲‘心理卫生’……” “我在他家里,再也找不到那个地窖了。他们盖下了小洋楼,厦屋拆掉了,地窖早已填平夯实了。我竟有点惆怅。” “那玉芹也容光焕发,发胖了,还烫了发,是那个小加工厂的会计,走起路来脚下叮咚响。进门时一见面,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脖颈。唐生法大瓜熊不知底细,还对着我开她的玩笑,‘都老球了,见人还脸红哩!’……” 我不禁畅怀大笑。 关志雄却没有笑,从沙发上站起,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这座十层楼的宾馆下面,是灰濛濛的低矮平房的瓦顶,灯光大都熄灭,临街公路上的路灯放出一种紫色的柔光。这座饭店的多数窗户也都黑下来,夜正深沉。 关志雄站在窗前,抽着烟。他现在是河口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他对着黑沉沉的夜空,站了很长时间。 后来,我们就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