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绝恋》 第一章 甜蜜的眼睛像伤口一样睁开 <er top">1 初恋是甜蜜的,初吻却充满恐惧。 面对美丽的唐山姑娘杨文燕,周海光在体味初恋的感觉,实际上他们的恋爱已经过了初吻的阶段,却还在酝酿初吻时的激情。如火的激情,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始终被堤坝封锁着,当理智的堤坝窣窣颤抖着将要垮塌的时候,那迟来的怒潮便一发不可收了。 “文燕,你真美!”海光趴在报社宿舍里的单人床上,上半身赤裸着,臂膀结实而浑厚,皮肤闪着微微的光亮,通体红润健壮。他深情地拥抱着文燕,心里不安地蠢蠢欲动了。杨文燕眉目如画的面孔,却是有着令他不敢久看的美艳。 天气闷热无比,文燕朝他笑出一口白牙,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她穿着很朴素,妹妹文秀给她的绿军裤,淡黄色的短袖衫,文燕好像刚刚在医院洗过澡,黑发湿润,很紧地束在脑后,满脸都是湿润的新鲜。她白皙的手在他的腰上、背上、颈上疾徐有致地揉、捏、打、捶。他的周身便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舒适畅快一种无以名状的似水柔情与如火的欲望相撞击的状态。他的全部感觉都跟着杨文燕的手在起伏,颤动,杨文燕柔软的双手正把他心中的堤坝大块大块地撞塌下来,欲望的怒潮一浪高过一浪地掀动,眼看不能自制了。 “我该走了!”这个时刻是女人停住了,文燕停下了自己的双手,她坐在单人床边的一张凳子上面,大约有些害怕了,微微地娇喘着,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茶。 “文燕,我不让不走!”周海光还迷迷糊糊地趴在床上,极力忍耐着心地享受着值得纪念的甜蜜。你怎么还不起来呢?杨文燕轻轻地说。周海光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惊讶地问她这就完了吗?文燕娇媚地拧着身子微笑着说:“你还要怎么样?我们还没结婚啊!” 周海光坐了起来,双腿搭在床下,痴迷地看着杨文燕。杨文燕放下杯子,看了一眼周海光,她马上便让周海光冒着火的目光震摄了,脸上一红,垂下了好看的眼睑。“那么看我做什么?”她说,声音低低的,有好些娇羞。海光说:“你好看啊。”“又瞎说了。”杨文燕不笑,不怒,永远无法捉摸,她的头更低了。周海光抓住了杨文燕的双手,他感觉她的双手在微微地颤动,他的双手便也微微地颤动起来。他的目光在杨文燕的脸上扶摸着,抚摸着她的细腻光滑的额头,她的低垂的长长的睫毛,她的细长的眼睛,她的修直的鼻梁,她的薄薄的嘴唇,还有她的泛着娇红的脸颊。 不论多么挑剔的人,见到杨文燕,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很少见到的端庄美丽的姑娘,她每时每刻都那么本真、自然,她的一笑一颦,一动一静,海光都满心喜欢,更别说那些男人,无论什么男人见到她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不敢仰视。周海光虽说和她已经有了一年多的恋爱的历史,可是他们之间肌肤的接触也仅有今天这么一次,他甚至没有拉过她的手,只是偶尔,当他们在昏黄的路灯下漫步时,在寂无人声的街道上,在浓密的泡桐树的枝叶下,他的手背会偶尔擦着她的手背,虽然仅是短得如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也会使他感觉一股电流通过全身,每一根神经的末梢都会颤抖起来。他们当然都会迅速地把手离开,但只是这偶尔的接触,也会使周海光几天里面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遐想当中。他曾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哪一天跪在她的面前,吻她脚下的尘土,却从没敢想过哪一天会吻她的嘴唇。在他的眼中心中,杨文燕就是一个人间难觅的女神,任何一点稍涉狭邪的想法都是对她的不能容忍的亵渎。 窗外是浓密的柳树的枝条,在强烈的阳光下低垂着,象绿色的火焰,浓密的柳枝的深处,有无数知了鸣唱着,更显得室内幽静。周海光不由自主地把杨文燕往自己的跟前拉着,他的心中充满着恐惧,他要吻一下杨文燕的脸,可是又怕她会因此对自己生了恶感,甚至会当场给自己难堪,可是那种在心底涌动的怒潮又使他难以压下这个使自己感到害怕的念头,他突然在杨文燕的脸颊上印上自己的嘴唇,然后就迅速离开了,他背过脸去,努力不看杨文燕的脸,他的心里默念着,只要杨文燕稍微有不快的表示,他便请求她的饶恕。他偷看着她,她没有动,只是把她的头垂得更低。 文燕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结实的肩膀和宽厚的胸脯。海光心动了,说她真是个小妖精,她的美貌、天真、娇媚和温顺,还有一时的忧郁和沉默,仿佛对他都是一个信号,一种呼唤,一种默许。周海光一下子把杨文燕拥在怀里,把他的唇紧紧贴在杨文燕的唇上,杨文燕在他的热烈的拥吻下抬起头来,闭上了眼睛,有两滴眼泪由紧闭的眼睛里流下来。眼泪使周海光的心里一颤:她不愿意么?她感觉难过么?可是这种疑问仅只在他的心里一闪,他还没有做出决定假如她不愿意,她感觉难过,他该怎么办,杨文燕已经把她的柔软的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他发狂一般吮吸着她的舌头,世界的一切就都消失了。他已经离不开她了,如果文燕突然不理睬他了,他就会为她而跳楼。 在周海光的眼里,一九七六年七月的唐山是火热的,天气热得异常,一直烧到了心里。各行各业都在大干一百天向国庆献厚礼,报喜的锣鼓终日在街道上响着,机关干部轮流着到生产第一线去参加劳动。搞得最好的是开滦煤矿,这是一个被誉为“特别能战斗”的单位,他们的胆子因而也更大一些,虽说不得不取消了奖金,可加班的补助却是悄悄地提高了,每一个长班下来都要评选一次生产能手,生产能手要披红戴花敲锣打鼓,由领导亲自送到家里,随之而来的还有立功喜报和胸前的那朵大红花,别小看那一朵大红花,拆下来正好是一条绸缎的被面,在那个年月,这可是不小的奖励,四条新里新面的被子就可以娶媳妇了,更何况那时这是要票儿的东西。 周海光是和何大妈等女人一起下过煤井,他脖子上挂着他心爱的相机,跟随着妇女们的足迹到井下采访,他和那些妇女们一样,最后是由两名工人架着走上矿井的,可是他拍的照片和写的文字报道在他所在的《唐山劳动日报》刊出后,何大妈的所作所为立刻成为街道和开滦煤矿共同的经验,就连市委书记向国华都亲自给周海光打来电话,表扬他的报道很好,很及时,为全市的大干快上立了大功。周海光当然为自己的成就感到高兴,更令他的高兴的却是他的图片和文字迅速被《河北日报》和《人民日报》采用,在全省乃至全国产生了很好的反响,他一下子成为报社的“名记”。 从小他暗下决心,长大之后一定要当一名记者,用相机和笔记录时代的风貌。如今这个理想可以说已经有了实现的开端,他怎能不高兴呢?当一名好记者,还不仅仅是他的责任感,还有文燕这样一个恋人的鼓励。好女人能够刺激男人的野心,最好的女人还能抚平男人内心的伤痕。当他看到《人民日报》上面登载的自己的照片和文字时,站在报社的楼顶上,俯视着大唐山,他真有睥睨当世,舍我其谁的感觉。但是这一场采访的代价也是惨重的,足有一个星期,他走路都困难,浑身酸痛难当,有空就躺在单人宿舍的床上哼哼叽叽,所以才使得在妇幼医院当医生的杨文燕动了恻隐之心,来给他按摩。也许正因为有了这种成就感和自豪感,他才有勇气把杨文燕拥在怀里,狂热地吻她。 海光是个孤儿,父母早逝,是叔叔把他带大的。如今叔叔也死了,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在那个提倡晚婚的年月,也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可是他还没有吻过任何一位异性,久久蕴积的欲望一旦爆发出来,就难以遏止了。他吻着文燕的嘴唇,吻她的眼睛,吻她的泛着娇红的脸颊,文燕的在他的狂吻之下微微娇喘,轻轻呻吟,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下来。周海光一边吻着她,一边说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呓语。文燕满脸羞红,不成语句地央求着他:“光……别……别这样……”海光声音颤抖了:“燕,我的心爱,我的圣母。”周海光的意思是要了她,。文燕真的不懂男女方面的事情,对此很害怕:“别……等结婚那天……我一定给你。”文燕的拒绝也是坚定的,她是一位妇幼医生,她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么一回事,她虽然清楚地知道多少男女在婚前的行为甚至超过那种直接的性的交结,但是每一个姑娘都知道很好地保护自己的处女的身份,在那个时代,处女膜是可以决定一个女人的生死的。她在周海光的猛烈的进攻面前既难以自持,又绝望地挣扎着抗拒,可是她的抗拒和挣扎却使她的身体和周海光的身体更紧地贴在一起。 杨文燕真地哭了。周海光的手没能突破她的最后的防线。 这时,门突然开了,何亮站在门前,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好象做这种事的不是杨文燕和周海光。是他自己,他让人看见了。周海光和杨文燕都愣住了,他们除了本能地迅速分开,不知道还应该做什么。“我……我等你们一会儿……”何亮说着就要扭头走开。 “回来!”周海光喊了一句。 何亮果真又站住了。他与文燕从小在一起长大,他深深地爱着文燕。可是爱是说不清的,文燕不爱他,爱上了他的朋友周海光。美丽的生活总是成为遥远的风景,正如漂亮的女人总是成为别人的老婆一样。 杨文燕满脸羞红地拿起她的挎包象逃离灾难现场一般低头跑了出去。“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一直是合着眼的。”何亮对走过他身边的杨文燕撒着谎,很笨拙,杨文燕很尴尬地朝何亮点了点头。 “文燕……你慢点走。”周海光对杨文燕喊着,杨文燕没有回头,身子一闪即逝。“你这位老兄……嗨……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偏在这个时候来。”周海光无可奈何地对着何亮长叹了一口气。何亮依旧扭头看着远去文燕的倩影,好久缓不过神来。海光给了他一拳,何亮才回了头,有些沮丧地问:“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呢?”海光得意地一笑:“你们问这个?是不是嫉妒我?”何亮感慨地说:“是啊,我嫉妒又有什么用呢?她是你的,只要你海光在我只有睡觉做梦了。落伍了,争不过了,就做个梦安慰安慰自己吧!”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些调侃的意味。海光满怀感动地说:“别说得那么凄凉,好不好?凭你这么优秀的男人,还不跟着一群美丽姑娘吗?”何亮眼睛一眨,想了想,故意回避这个问题,转身焦急地说:“不提文燕了,我找你有要紧的事情呢。”他走进屋子坐在刚才杨文燕坐过的凳子上,一五一十地和周海光说起来。 何亮是地震台的工作人员,在他的眼中,唐山在一九七六年七月的形象则大大打了折扣,简直是到处冒着火焰与硫磺气息的地狱。是充满恐怖与不安的土地。在沿海,一艘远洋货轮刚刚启航,就有数也数不清的各式胡蝶铺天盖地而来,这些胡蝶落在船上,立刻把整个货轮覆盖了,货轮成了一艘五彩斑斓的蝶船,船员们想出各种办法要把它们赶走,可是它们一动不动,它们要乘着货轮飘洋过海。在波涛汹涌的海底,潜水员被一条金光四射蜿蜒游动的火龙惊得目瞪口呆,那是一个大破迷信的时代,是一个片言可以招祸的时代,可是惊慌失措的潜水员却不得不如实汇报,他确实在海底看见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龙,金光四射的龙,在唐山的沿海底部游动。所过之处幽黑的海底世界立时金光灿烂,礁石,珊瑚,水草,都象笼罩在阳光之下,如神话中的龙王宫殿一般,而所有鱼鳖虾蟹全都蛰伏不动,象朝拜君主。在唐山的近郊,一条机耕路上,出现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先是无数的蝎子、蜈蚣、壁虎,等等小的爬虫类成群结队地集聚到路上,密密麻麻覆盖了黄土的路面,它们无声的顺着路面疾走,路面因此成为一条黑色的河流。在这条黑色河流的上方,是铺天盖地的蝙蝠,这些只有在黄昏才出来觅食的动物,在明晃晃的阳光之下就大片大片地聚集到一起,惊慌失措地向着远处飞去,它们的翅膀遮蔽了天空,如乌云一般给大地造成巨大的阴影。老鼠也出来了,大量的老鼠排成队伍,大的携着小的,小的咬着前一个的尾巴,排成望不到头的队伍,急惶惶地走,听不到一丝声响。老鼠的后面是黄鼠狼,大的背着小的,小的紧紧搂着大的,成百上千,也是听不到一丝声响,全都急惶惶地走。在陡河水库,无数的鱼儿莫名其妙地上下跳跃,或者干脆肚皮朝上仰在水面上随波漂流。好事的人们弄两个充满气的胶皮轱辘,绑上几块木板,到水库里捕鱼,可那鱼不用人捕,自己就往小垡子上跳,倒弄得捕鱼人惊惶不已,弃了垡子跑上岸来,望着水面发呆。 工厂堆积的钢筋会无缘无故地冒出蓝色的火花,象是有人在烧电焊。 鱼缸里的热带鱼会在深夜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跳到地下,而平时最爱偷鱼吃的猫却吓得跑出窗外发出一声声的惨叫。 一切都乱了,一切都没了方寸。当然,这种混乱仅限在何亮和海光的圈子里,众人是麻痹的,没有更多的人感觉到,一场大地震就要在唐山丰南一带爆发了。 何亮的叙述使周海光毛骨耸然,当今人心思安,人们盼着把生产搞上去,让自己的生活有一个大的改变,作为一名记者,周海光自然而然地被这热火朝天的局面感动得热血沸腾,整天抱着他的相机进出于全市各个企业机关,把方方面面成绩报道出去。因而当他听何亮对他说出那一番话时,他的感觉是象进入煤矿深处久已费弃的老巷,阴森森的冷气由脊梁骨直冲头顶,若不是何亮是他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朋友,他会怀疑何亮是哪里冒出来的阶级敌人,特意来破坏目前的大好形势的。 但是他无法不相信他的这个老朋友。当年唐山市根据国务院关于华北地区地震形势的长期分析成立地震办公室时,全部人员只有何亮一人,全部设备就是他自己的一辆自行车。他就是骑着这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全市乱跑,居然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建立起了一个在全国堪称完善的地震观测网络。他的工作得到上级主管部门和唐山市委的高度赞扬,市委决定招兵买马成立地震台,台长副台长都是由外单位调来的,作为元老的何亮却依然故我,仍然是一名技术骨干,关键在于他的个性,在于他那种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无可救药的脾气,他似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地底下深不可测的地方,而对于地面上的人与事却茫然无知。 他的家就在唐山,他却吃住都在办公室里,他似乎不知道食物还有味觉上的分别,有时候就是一碗玉米面粥,倒进一点酱油,再搅进一块猪油去,就吃得很美,认为植物动物的都有了,营养很是全面,他时常以自己的这一伟大发现嘲弄那些在油烟子里埋头苦干的美食家们。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双袜子,一双袜子不知要穿多少天,直到同事们提出抗议,再也穿不下去了,他便脱下来往床下一扔,再去买一双新的穿上,等财力不允许他购置新的袜子时,他便爬到床底下在袜子堆里挑出两只来重新穿上。他的母亲何大妈是街道的干部,也有自己的工作,无法时常地照料他,只是时不时地来机关在他的床底下掏出一大提包袜子来,拿回家去,泡上满满一大盆洗起来,于是他家住的大杂院里便洋溢起浓浓的臭豆腐的气息,街坊邻居们便知道何大妈又给儿子洗袜子了。 他把一切心思都放在地震的预测上了,有时候周海光嘲笑他,说他就象卖棺材的盼望死人一样盼望地震,可是他无法否认他对于地震预测的权威性。 对于何亮说的这些事情,他也听说过,但是没有往心里去,他以为那不过是天气持续闷热造成的一种自然现象,也许还加上了市民的误传。可是何亮说,就连天气持续闷热,也是大震来临的一个征兆。周海光不禁一笑,他虽然相信这位老朋友的业务能力,可也隐约觉得这位老兄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把一切都与地震联系了起来,就象一些搞阶级斗争的专家们把一切都与阶级斗争联系起来一样。他问何亮,地震预测毕竟是科学,光凭这些偶然的现象说明不了问题,他能不能拿出一些科学的依据。 何亮一下子给他拿出各种报表,一项一项给他解说着,地电异常。地磁异常。水化学分析异常……那些曲里拐弯的曲线一下子就把周海光闹蒙了,更何况他也知道,早在两年前,上级地震部门就以国务院通报的形式对唐山一带地震的前景作了中长期预报,他觉得自己是被何亮说服了,他服了,就是说,他怕了,他不敢想象目前火热的唐山在一场地震来临时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对何亮说,他在这个时候来找他究竟要他干什么。何亮说很简单,跟他去火车站,去接全国的地震专家,全国的地震专家要在唐山开一个会议,给唐山的地震形势作最后的论定,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新闻题材。他想让周海光尽快把这个消息报道出去,好引起人们的注意。 周海光有一种紧迫,背起相机跟随何亮去了火车站。 <er h3">2 一连好几天,女警察素云很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正是这种找不到缘由的烦,才使她更烦。傍晚的时候回到家里,夜色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楼房里的灯光很暗。女儿小妹要她腌鸡蛋,她想先把鸡蛋洗一洗,刚刚把鸡蛋找出来,就打了一个,她想也许就因为这个她才烦吧?自从丈夫在车祸中死去,她的生活一下子就下来了,三十出头的工资,去了房租水电,再拉扯一个孩子,很不容易,因而平时吃鸡蛋她都是买磕窝的或者是贴皮的,磕窝的是在运输过程中磕坏了的,鸡蛋不坏,只是要现买现吃,存不得。贴皮的是孵小鸡的过程中照出来的坏蛋,难免有吃不得的,但比磕窝的要贱。这两种鸡蛋的共同特点是不要票儿,还贱,可也不好买,幸亏她在派出所当着民警,那些售货员们还给她面子,时常给她留下一斤二斤。鸡蛋票她便都给了同事和邻居,一来省些钱,二来,她也只有靠这走些人缘儿。可是要吃腌鸡蛋,就需买好的了,因而把好的鸡蛋打了一个,自然有些可惜。可是她知道光凭这一个鸡蛋她不至于这么烦,女儿是极其懂事的,看着打了一个鸡蛋,竟至眼里带了泪花儿,嗫嚅着说她再也不吃腌鸡蛋了,好象鸡蛋是她打坏的,看得素云心里又疼得慌。她不想腌鸡蛋了,她想出去走一走,她的感觉好象今天要出什么乱子。她把用一根黑鞋带儿拴着的钥匙挂在小妹的脖子上,让她到院子里去和小伙伴们玩儿,就匆匆走了。 这两天小街上有些邪性。在她的管片儿有一个瞎子,瞎子这几天他忽然到处散布,说唐山要有大难临头,唐山要死一斗小米那么多的人。一斗小米究竟有多少谁也没数过,总之是极多之数。于是便有人把家里的副食票全部买了,把养的兔子、鸡的全杀了,大吃一番,迎接世界末日。他晚上睡觉不在家里睡。在马路牙子上铺一张凉席,摇着蒲扇睡,也便有人效法他搬了出来,同样摇着蒲扇听他山南海北地“放毒”。街道何大妈不能容忍他这种扰乱人心的行径,把他送到派出所素云那里,请求公安机关处理。 片警素云却发了愁,不知该办他一个什么罪名,她走出家门的时候就是想找他谈一谈,吓他一吓,让他老实一些,这个人对于公安机关还是知道怕着一些。素云感觉要出什么乱子,也是想到了他的身上。 家属楼的外面是一条横惯唐山市南北的大马路,还是当年日本鬼子在这里修的,原本当中是水泥板,两旁是石子路,当中的水泥板恰好走一辆汽车,两边的石子路用来走马车和行人,前几年彻底翻修了一次,铺了柏油,修了人行便道,便道上栽了泡桐,这条路便成了唐山市顶漂亮的一条路,银行的家属楼在马路的西边,旁边是银行,马路的对面是一拉溜的居民院落,解放前原本都是资本家的公馆,院墙都很高大,大门不临街,每一个院落都有一个小胡同,大门统一都开在小胡同里,朝南开。解放后各个大院里都住进了杂七杂八的居民,何大妈就住在对面的一个大院里,素云要找的那个瞎子也住在不远的一个大院里。 素云穿过马路进了一的大杂院。 这个场面让海光碰见了,海光跟素云打了个招呼。 海光要带着何亮去找市委书记向国华。 这个时候,市委书记向国华站在他的办公室窗前,望着窗外的唐山城,心续有些烦乱。他却不断接到市地震台送来的有关唐山市出现大量地震前兆的报告,前兆是有,临震的日期却难以确定,就连地震台的内部也是两种意见,一种一何亮为代表,主张短期内会有大震,一派则主张短期内不会有大震,两派的意见对立,论据也都很充分,使他很难决断。他不得不指示马上组织一次会议,请全国的地震专家来唐山“会诊”,今天专家们就要陆续抵达唐山了,他不知道“会诊”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专家们主张近期内会有大震,他会马上停下各项工作,组织防震措施,甚至组织全市大撤离,象一年前的海城那样。如果专家们认为近期内没有大震,他当然可以安心地抓他的生产。他最怕的结果是专家们也分成两派,那样的话他根本不能在两种意见当中选择一种,因为他知道科学的问题是无法由行政命令来决定的。他的手里拿着一只烟斗,烟斗很精致,麻枥瘿木的斗,羚羊角的嘴儿,长期的摩挲,使烟斗裹了一层包浆,明光锃亮,这是一位常年在地质队工作的老战友亲手做了送他的,他虽说早已戒了烟,却喜欢终日把它拿在手里,时不时地放在嘴里抽几口,作为往日抽烟习惯的一点残余。 唐山在外国的名气很响亮,但那不是指的这座城市,而是指的中国。以唐山命名的城市中国只有这么一座,那与中国的古称也没有什么关系,起因是原来这里有一座小山名叫唐山,与唐王征东有关,后来山的名字就成了城市的名字。这里原本没有城市,这里原是一片平原,平原上有陡河流过,有几座孤峰特立的小山,小山的周围是参天的古树,是芊绵的草原,是星星点点的几个村庄。今天的唐山成为拥有百万人口的华北工业重镇。 向国华生在这个城市,长在这个城市,他的父亲是开滦煤矿的运煤机车挂钩工,后来由于挂钩脱节被两节车厢活活挤死,他的母亲靠着给开滦的高级员司们洗衣服供他上了几年小学。以后实在上不起,也进了开滦的机修厂作了学徒工,学得是钳工,当时这可是一个不错的行当。一九三八年,冀东爆发抗日武装大暴动,他跟随着著名的抗日英雄节振国参加了暴动,成为八路军的战士。解放以后他便一直在这个城市工作。他对这个城市是有感情的,他当然不愿意这样一座城市会毁于一场地震。如果地震台给他一个明确的说法,他会采取一切措施来保护这个城市和它的人民。 海光和何亮找到了向书记。 地震台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向书记对于何亮提供给他的关于唐山地震的分析又看不大懂,但他还是努力看了。 何亮继续对向书记介绍说:“地球上分布着两个宏伟的断裂褶皱带,一是环太平洋褶皱带,二是推提斯断裂褶皱带,地球上的绝大部分地震都发生在这两条断裂带内。环太平洋断裂褶皱带是世界上最大的活动构造带,中国东部大陆,几乎完全包罗在环太平洋断裂褶皱带的外带之内。推提斯断裂褶皱带的规模与环太平洋带相当,它有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峰。喜马拉雅山是推提斯带的南部边缘,由此向北依次为唐古拉山、昆仑山、天山和阿尔金山。这些山脉都是推提斯带的分带,它们在我国西端聚敛,向西一直到地中海,向东则呈扇形展开,与环太平洋的外带交织成网,使整个中国大陆尤其是中国东部大陆成为支离破碎、构造错综复杂、运动频繁多变的地区。” 向国华和海光静静地听着,感觉如听天书般茫然。 “华北地处环太平洋带的外带,且正处在推提斯带与环太平洋带的”丁“字交汇部位,所以使华北地区形成了更加支离破碎、错综复杂的构造特点。我国大陆先后经过了五台期、吕梁期、加里东期、华里西期、燕山期、喜山期等六期岩浆活动,对华北地块有很大影响,这更加剧了华北地块构造的复杂性、活跃性。在华北地块的西端,是贺兰山—六盘山构造带,北端是阴山—燕山构造带,东部是海域,南端是秦岭—大别山构造带,中部还有太行山前构造带、华北平原构造带等,这些深大断裂互相切割,纵横交错,构成了华北地块地壳的薄弱地带,是孕积能量的有利场所,故成为大地震孕育、发生的危险地带。”何亮讲述自己的专业可以说是条条是道,可是对待自己的感情却很呆滞。他是爱文燕的,他从小跟文燕一起长大,他感觉文燕也很喜欢他,不知为什么,文燕不知不觉地被海光搞到了手里,他心里难过的同时,也不免有几分自卑了。看着向书记跟海光交头接耳说别的,他就止住了讲述。他把一些材料扔给了向书记,还是让向书记自己看吧。 自公元1000年以来,华北地块的地震活动分为四个活跃期:第一活动期是1011—1076年;第二活跃期是1290—1368年;第三活跃期是1484—1730年;第四活跃期是1815—今。第四活跃期的地震有主要发生在阴山—燕山南缘构造带和华北平原构造带上,如1966年邢台7.3级地震,1967年河间6.3级地震,1969年渤海7.4级地震,1975年海城7.3级地震。 华北,一个危险的区域。 唐山地区位于华北地块的东北部,恰是阴山—燕山构造带和华北平原构造带的交汇部位,地区内部构造有:宁河—昌黎构造带,丰台—野鸡坨构造带、蓟运河构造带和唐山构造带,前三个构造带又都是深达莫霍面的深断裂带。经过多期的岩浆活动、造山活动和海进、海退,到了距今约3.2亿年的时候,唐山地区变成了较稳定的古陆,由于当时的气候温和湿润,在这块古陆上长满了厥类植物和树木等,构成了茂密的原始森林。后来,由于地壳的再度变迁和气候的变化,使茂密的森林被毁而堆积埋压在地下,经过长期的高温高压作用,这些原始森林就演变成了现在的煤炭资源。到了距今大约2.2亿年左右,唐山地区再次变成汪洋大海。又经过了一亿年左右,也就是距今1.3亿年至一亿年之间,经过了燕山运动以后,大部分地洼区结束了地洼期,形成了地洼褶皱带,大约在这个时期形成了开平向斜。 向国华不敢想象眼前这座百年历史的工业重镇,遭到一场大地震的蹂躏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但是理智又不能不让他想象,这种想象很痛苦,比如眼下的窗外是火辣辣的太阳,是马路,是人流,是各种车辆的嘈杂,而他的脑子里却是一轮惨淡的月亮照着一片广漠的废墟,废墟空旷而冷寂,只有一只狼孤独地蹲坐着,向着月亮凝视。这种想象使他不寒而栗。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他告诉地震台有关领导,这次地震会议,他要自始至终参加,而且有关常委也要参加到底。 海光和何亮的到来使向书记提高了警惕。向书记对何亮说:“你们要加紧工作,我们要准确的数字根据,懂吗?” 何亮点点头,看了看海光惴惴地走了。 <er h3">3 黑子这两天一颗心象悬在半天云里,空空落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总想抓住点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兴奋,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地恐慌,有时候想抓住谁狠揍一顿,有时候又想逃到哪里去。他拉着排子车,光着膀子,排子车上是两根又粗又长的原木,他故意在马路的中间走,迎着对面的汽车走,看着汽车无可奈何地给他让路,他有一种不可一世的感觉。他边走边唱样板戏:“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十几个人、七八条枪……”他朝着擦身而过的一位漂亮姑娘高喊:“抢包袱?我还要抢人呢。”姑娘低声骂了一句:“流氓,”便飞车而去。这个骑车的姑娘是部队歌舞团舞蹈演员杨文秀,她是文燕的妹妹。 黑子呲出嘴里的一颗黄牙,骂道:“婊子养的!长得还挺俊的!” 他骂得不是姑娘,是一头毛驴,那毛驴正在发情期,朝着远处的一头母驴啊哧啊哧地大唱情歌,昂头狂奔,径直朝他闯来,若不是他紧急刹车,那个蠢东西的脑袋就撞上他的胸脯了。他的排子车一下尾巴着了地,两根车辕高高翘起来,把他架到了空中,他在半空中两条腿乱踢一气,大失风范。赶驴车的是一位老大嫂,毛驴不听老大嫂的指挥,老大嫂一手拽着缰绳,一手用胶条作的鞭子狂抽毛驴,毛驴任她怎么抽,依旧昂了头慷慨高歌,四蹄狂奔,要追了前边的情人—应该说是情驴才对,害得老大嫂一边拉扯抽打一边也大骂:我操你妈的! 黑子笑了,指着老大嫂说:“你有那个能耐吗?吹什么你!” 老大嫂把终于把驴拉偏,与黑子擦肩而过,仍旧骂着:“我操你妈的。”这一回她骂得是黑子,黑子却没听出来,他大笑不止的是这位老大嫂竟然想和驴的妈妈发生男女关系,而她却是个女的。旁边便有不少的人看了他和老大嫂嘻嘻地笑,黑子也笑,笑着笑着看出了人们的不怀好意,他想回骂两句,那老大嫂已经被驴拉着走远了,他只好拽住一个“土流氓”出气。 那是一个挺白净的小伙子,戴着绿色的军帽,压着背头底子,穿着花格子衬衫,脚下是白色的网球鞋。他的自行车是大链盒前后涨闸的凤凰牌,车子的鞍座起得高高的,正一条腿支了车子,朝他吹了声口哨,嘻嘻地笑。黑子扑过去,一拳就封了他的眼,第二拳就把他的鼻子开了,鼻子流下血来,第三拳他便无处下手,那个“土流氓”的身子和车子一起倒了。黑子让他站起来,他想很彻底地修理修理他,可那个小伙子不知是很聪明还是很窝囊,说什么也不起来,只是蹲在地上捂了眼睛呜呜地哭。 黑子见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便恨恨地拉车走了。 他最恨的就是这些土流氓,恨他们穿得千奇百怪招摇过市,他们也不过就是有几个臭钱,有的更是连钱都没有多少,和他差不多的水平,却偏要装出一副业余华侨的样子来,专门向女人多的地方横冲直撞。黑子倒不是有多么正直,他是气他们能有的他却没有,他因此就恨他们,打了他们,看着他们用崭新的绿军帽擦鼻血,他的心里就有一种快感。 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打了也没有快感,心里依旧乱七八糟地不那么豁亮。他因此把木材拉到货场就不拉了,他想应该到哪个地方去逛一逛,把这颗乱七八糟的心在哪里放一放。顺着王素云住的复兴路往南走远就是花园街,顺着花园街一直往东走,不远就是郊外了,郊外有一座化工厂,黑子逛到这座化工厂的外边,在厂外的垃圾堆里拣到一只防毒面具,那是化工厂的民兵训练用的,坏了,就扔了。黑子不知为什么把它拣了起来,把它拣起来,他便忽然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了。他虽然从不读书看报,可广播是听的,整天拉着排子车在街上走,电线杆子上面的大喇叭不停歇地叫。黑子并不害怕天下大乱,也不害怕死,他只是觉得这么死了很冤,人世上的快活事情他一件也没有享受过呢,二十六了,他连一个女人的身子还没有挨近过,没有正八经地穿过一件衣服,没有在正经的饭店里吃过饭,没有戴过手表,没有坐过火车,没有走出过唐山市……他没有经过的事情太多了,他觉得很不公平。 两天前的一个下午,马路对面住的瞎子偷偷给黑子算了一卦。 瞎子说天塌地陷将给他带来绝大的好处,他将得到一个绝色的女人,还将得到数不清的金钱,但是他在得到这些以后也将因而倒大楣。他不怕倒楣,自打他懂事起他就一直在倒楣,自小父母双亡,靠着爷爷捡破烂儿把他养大,在他还没有大到足以谋生的时候,爷爷也死了,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他拉车,业余时间搞些小偷小摸,就是这样也不能使他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担惊受怕,挨打挨骂,有时候忙活半天偷了一个钱包,里面才有半斤粮票五毛钱,气得他经常大骂那些挨偷的对象,人混到了这个份上还带什么钱包。因此他的脑子里便满是那他将得到的女人和金钱。也因此在他鬼使神差拣到那个废弃的防毒面具时,他就有了一个奇妙的主意,这个主意一在脑袋里出现,他的空落落的心一下子便有了着落,他有了一种行动的欲望。 这个时刻,黑子作出了他一生中最致命的决定。 他又拣起一根铁棍,便拿了它和防毒面具走到了银行的门前。他眼看着一个会计出纳模样的人用了一大提包由银行里取了钱往外走去,他便跟了出来,在银行的外边,他戴上了那只防毒面具,举起铁棍,一下把那取钱的人打闷在地上,他拣起那个盛钱的皮包便疯跑起来。 银行外的人们被黑子的举动惊呆了,刹那之间甚至没人叫喊一声,那个年月已经不是路不拾遗的年月,可人心仍很古扑,顶多有在商店里闹市区掏钱包的小偷小摸出现,入室盗窃的已经很罕见,更别说光天化日之下在银行门口抢劫了,这是只有在电影小说里,在万恶的旧社会才可能出现的事情,黑子的举动已经大大超越了人们的想象能力,因而人们不知道他们的面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看见一个鬼怪似的东西把一个人打倒在地,拿走了提包,他们不知到这是个什么鬼怪,它要干什么,等人们反应过来,齐声喊了一声有人抢劫,黑子早已跑远了,跑进小胡同里拐了几拐不见了。 是何亮首先发现了黑子的行为,他要赶上去追黑子,却被周海光拽住了,周海光的反应比他快得多,他在黑子把人打倒的时候就举起了他的相机,把黑子摄入了镜头,他说追是追不上了,可他跑不了,他已经给他留了照,何亮不得不佩服他这位老朋友老同学的职业敏感。可是他又很遗憾,自己没能亲手把那个恶棍捉住。 素云也刚刚由马路对面的大院里出来,她要去找那个瞎子,却没找着,瞎子上班了,她走出来,就赶上人们正围在银行的门前议论纷纷。被打的人已经让银行的人们送了医院,亲眼目睹了那罪恶的一幕的人们正在向没有看见事情经过的人们叙述着经过。素云在自己的家门口碰上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恼火的,她向人们询问凶手逃跑的方向,她要去追。她便看见了海光,海光说他已经拍下凶手的照片,素云便请他赶紧洗出来,她要跟着他去洗。何亮说你就是把他拍下来又有什么用处,那个家伙是带着面具的。素云说脸面拍不下来,身材是错不了的,听大家的叙述,那个人对这一带很熟悉,肯定不是流窜作案,是本地人,是本地人就跑不了他,现在担心的是他携款潜逃,因此她要海光先和她去派出所,向领导汇报,在各个路口和车站设下卡子,然后她们一起迅速把相片洗出来。这样海光便不能去火车站接与会的地震专家们,何亮自己去了。 素云由派出所里出来,和周海光一起去冲了胶卷,然后便一起回了家,素云是来看一下小妹,这件事情一出,她又要忙活几天了,她要把小妹安排一下,让她到何大妈的家里去吃饭,周海光则是要来看一下杨文燕,他怕杨文燕会因了何亮的冒失闯入而因羞生气,杨文燕和素云住在一座楼里,杨文燕的父亲在地质队工作,常年住在大山里面,母亲则和素云的丈夫一起在银行工作,母亲是搭了素云丈夫的车到地质队去接父亲,半道上翻了车,三人一起死了,因此她们两家的关系就比别的人近了许多。 素云来到家里,发现屋门紧紧锁着。 周海光也没有见到杨文燕,她家的门也锁着,他们一同来到院子子里来找小妹。院子里也没有小妹,他们有些急了,在院子里喊起来,他们隐约觉得好象有孩子的哭声,好象有小妹叫他们的声音,这声音很遥远,好象来自地下,他们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最后走到防空洞的洞口,这是银行的防空洞,连着家属院,有两个洞口,一个是斜的,有一层层的台阶,开在银行的院子里,有铁门经常上着锁,一个是竖的,象一口井,井壁上安着钢筋的脚蹬,实际上这是一个通风口。小妹的声音就从这口井里传上来。 他们来到井口朝里望着,果然看见小妹仰了脸在哭,素云问她还能不能爬上来,小妹回头看了一眼洞的深处,她说她很怕,周海光让她不要怕,他自己一蹬一蹬地爬了下去。到了洞里,他问小妹为什么怕,小妹恐怖地朝里指了指,小妹指的是洞的左方,左方是斜的出口所在,阳光由出口铁门的缝隙射进来,洞里便有了稀微的光亮。周海光顺着小妹的手指看去,他不由也吓了一跳,足有一二百米的洞壁和洞顶,忽然多出两条白色的长龙样的东西,他仔细看看,原来是两条白色的蘑菇组成的带子,这些蘑菇大的象磨盘,小的也象铝锅,长得七扭八歪,呲牙咧嘴,象牛头马面,象妖魔鬼怪,头并头脸挨脸地挤在一起,组成长长的一条,在洞壁和洞顶蜿蜒扭动,不象龙,象巨大的白色蜈蚣。周海光奇怪,洞顶和洞壁都是水泥浇铸的,怎么会长出蘑菇来,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撕下一片来,发现果真不是蘑菇,而是不知名字的丝状物,象是某种真菌,他甚至闻到了隐隐约约的硫磺味儿,他的心里一惊,他想起了何亮对自己说的一些地震的前兆现象,这会不会也是一种前兆呢? 他打开相机,把这种奇怪的东西拍了下来,然后拉着小妹爬出洞口。素云要打小妹,小妹便哭了,她说她是和小伙伴们玩藏猫猫,她藏到了防空洞里,小伙伴们找不到她,让别处去玩了,她便一个人呆在了洞里,看见那些可怕的东西,她就哭了。素云问是什么东西,周海光说他已经拍了照片,可能是地震的前兆,素云便笑了,说海光也和何亮似的,让地震迷上了,是不是想趁着地震的机会再当一把名记者。周海光说那也是没准儿的事情,说不定大地震当真会给他一个显露身手的机会呢。素云说他的名利心太强烈了,若是果真地震,是要死人的。周海光忽然想起,虽说杨文燕没在家,她的妹妹文秀正在放假,是应该在家的,他问素云,素云便笑,说在这个时候找文秀,最好是到歌舞团的排练厅里去找,她准是和靳唐生在一起呢。周海光也笑了,心想在这种时候只有何亮那样的傻瓜才会去找呢。他们边说边走出大门,素云要去安置小妹,海光则要去宾馆看那些到了的专家,先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他们分头走了。 驻军的部队歌舞团的排练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文秀一个人在练功。 歌舞团去外地演出了一个月,刚刚回来,放了几天假,人们都没有来。文秀便拣了这个时机来练功,名义上是练功,其实她是在偷偷地排练自己的节目,是唐生是给他编的舞蹈节目。文秀长得很秀气,很娇美,舞跳得也好,她想在《白毛女》里主角演喜儿,可是只因她长得太秀气太娇美了,人们说她少了白毛女的勇猛刚强,因此她只能跳B角。 团里的舞蹈设计师唐生很为她报不平,认为是埋没了人才,偷偷为她编了一个独舞的节目,那是描写一个美丽的姑娘到冰雪边防线探望自己作边防军战士的情人,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哨所,有一条河阻隔,只有冬天,冰封了河流,人才能过去。姑娘去得晚了,河流已经解冻,大块的冰凌顺流而下,人不能徒涉,也不能乘船,姑娘和她的情人隔河相望,他们大声呼喊,声音却被疾风刮走,他们打着手势说话,他们把各自为对方准备的礼品抛过去,可是礼品都落在了滚滚急流之中,最后姑娘不得不回去了,但是她含泪向情人表示,明年她还要来,她一定要跨过那道河流。取名为《万紫千红》,舞蹈的形式有点像《天鹅之死》的样子。尽管没有多少独创性,文秀海是很喜欢的,也喜欢上了唐生,她觉得唐生很像一个大男孩,单纯,柔情,如同女孩子般天真。 唐生很是下了一番力气,可以说是动了真情,他说他是含着泪来写的,他把自己写了进去,他就是那个边防军战士。丰富的舞蹈语汇,优美的音乐,与文秀的气质结合得天衣无缝,文秀也被这舞蹈迷住了,姑娘的思念、向往、喜悦、羞涩、焦急、坚定、信念,被她表达得淋漓尽致。已经脱离特定主题而成为一种纯美,一种象征。 文秀知道这个节目虽说主题毫无问题,但表现得过于唯美,过于人性,怕是难以通过。可唐生说行,他可以和他的父亲去说,让他的父亲批准。他的父亲是市委第一书记向国华,向国华说了话,自然没有人敢于反对。他果然和向国华说了,可是向国华最烦的就是市里这几个剧团,不是出这个事就是出那个事,而且一出事就是政治路线问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不但不批这个节目,反而旧话重提,要唐生调出剧团干些别的,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整天混在一群文艺工作者当中,气不打一处来。唐生再不敢提这个事情,可也不答应调出剧团,他说若把他调出剧团就把文秀一起调出来,没等向国华说话,唐生的妈妈就说了话,她说:“你做梦呢。”向国华便不再说话。唐生便也不提调离的事情。 唐生在歌舞团里搞舞蹈设计,还搞器乐伴奏,他简直是一个器乐的奇才,什么乐器都能来两手,而且都能象模象样,他还能编舞,能谱曲,自然是团里的台柱子。他爱他的器乐,更爱文秀,如果让他在器乐和文秀当中选择,他或许可以选择文秀,如若一头是文秀、器乐,另一头是别的什么职业,让他选择,他会根本放弃选择。他说那才是作梦呢。虽然节目不能通过,他们还是在排,唐生说美是无法泯没的,总有一天人们会想起美来。文秀则简直是为唐生在排这个节目,这个节目成了他们约会的最好理由,成了他们约会的代名词,不论谁说:我想那个节目应该再改一改。对方就知道,他或她又想对方了。 文秀只穿着一件紧身衣在练习,虽说外面很热,可排练厅很大,两面的窗户全开着,又没有什么人,显得很凉爽。文秀练得很投入,她只要一跳起舞来就把什么都忘了,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企盼:一会儿唐生就要来了,她虽说没有告诉他要来排节目,他会猜得到,猜得到就会来找她。他是不能一天看不见她的,他爱看她,更爱看他跳舞,而且看着看着会莫名其妙地脸红,文秀就知道,他又在想坏主意了,便一笑,唐生的脸便更红,头便低下去。文秀最爱看的就是他这种神情,可是隐隐约约,她所不爱的也是这种神情。 唐生比她小了四岁,今年刚刚二十,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莫名其妙地爱上她?在团里,唐生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有人说他很好,很随和,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样子,也有人说他很大,很傲慢,很有些目空一切的架式。说他随和的,是说他和团里每一个人都说得来,都能相处,虽然他未必有一个知心的朋友,但是他有许多不知心的朋友,他似乎一切事情都看得很透,那种透彻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他对一切事情都无所谓,对于名利之类看得极淡,生活当中也能够忍让,甚至甘愿吃亏,这使他赢得了很大一部分人的好感。 他只和文秀说些心里话,因为文秀和他很相象,她对于团里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从不往心里去,只知道跳她的舞,而且让跳什么就跳什么,从来没有争戏抢戏的事情发生。可是在文秀这是混沌未凿的天然性情,在唐生则是某种经历和思索的结果,表面的相同掩盖着深刻的岐异,文秀知道,单凭这一点唐生是不会爱上她的。也许还有她的美丽,对于自己的美丽文秀有着充分的信心,可是她的年龄毕竟大了许多,仅仅凭着唐生的家庭条件,他是不愁有更美丽更年轻的姑娘来爱的。也许因为她们是同学,可那只是一个学校的同学而已,那时候唐生是一个才入学的初一新生,文秀却已经是初三的毕业班的了,她们连话都没说过。 正因为想不通,还有文秀本身的傲气,唐生曾经不止一次地向她求爱,都被她拒绝了。 唐生曾经跪在她的面前,双手搂着她的腿,把他的脸贴在她的双膝上,久久地不起来,她把他的头搬起来,发现他已是泪痕满面。“秀儿姐,答应我……秀儿姐……”他象一个乞丐一样向她求乞爱情,这到让文秀小看了他。可是过了一些时间,文秀相信他的请求是真诚的,在这种真诚的请求面前,没有哪一个姑娘会不心动,文秀的心里也是如经受着强烈的撞击一样,可是唐生的那一声秀姐又使她有些心凉。她捧着他的头,看着他的挂满泪痕的脸,轻轻摇一摇头,微微笑了。 “为什么,秀儿姐,告诉我,为什么?” “不要问,好么?” “我要问,秀姐,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呢。” “不,我亲爱的姐姐,你是说得清的,你告诉我。” “你……还小……” “年龄不是拒绝的理由,秀姐,你告诉我。” 文秀再一次摇摇头,她也流下了眼泪。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她是自幼被父母娇惯坏了的小女儿,姐姐文燕也很知道让着她,她已经习惯了被人宠爱,习惯了做一个小妹妹,她不习惯姐姐的角色。如果唐生象一个大丈夫样的以征服的态势向她求爱,即使她比他大几岁,她也会答应他,可是唐生对她太尊重了,使她感觉他要找的是一个姐姐而不是恋人。 文秀对他与唐生的结局并不乐观。两个家庭必定相差悬殊,将来不能成为婚姻的爱情注定会留下难以弥补的创伤,所以她尽量与唐生保持一个适度的交往。但是她又无法摆脱唐生的追求,她又渴求这样的被人尊重与宠爱,她便始终在这种犹豫不决中彷徨。团里便有了许多闲言碎语,有人说唐生是在玩弄文秀,一旦文秀失身与他,他便会把她抛弃,也有人说是文秀在玩弄唐生,玩弄他的感情,更有人说他们是在互相玩弄或者叫作征服。庸俗的人天生一对庸俗的眼睛,可以把任何事物作出庸俗的解释,幸亏了唐生的特殊的地位,人们才不敢把这些议论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去。 实际上他们是纯洁的,他们虽说好了两三年了,可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肉体接触,文秀不是那种设防很严的姑娘,若是别人,说不定她就作出了什么事情,可是唐生毕竟是市委书记的儿子,她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可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她的心里格外盼着唐生来,盼着看见他把头低下去的神情,更想看见他不把头低下去,看见他的目光象火一样看着她,盼着他走近自己,伸出他的手来,她不会拒绝,什么都不会拒绝。她这么想着,脸便热了,暗暗骂自己是一个没羞没臊的姑娘,可心里骂着,仍然在想,她不知这是怎么了,有些异常。 这么想着 ,就已经不很投入了,她想不练了,赶脆就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可是她听到了脚步声,那一定是唐生找了来了,她便继续跳下去,她不愿让唐生看见自己心慌意乱的样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也越来越疑惑,这脚步不是唐生的脚步,她扭过头去,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怪物,一个妖魔,两只很大的眼睛,鼻子特别,比猪鼻子短,比大象的鼻子长,颤颤地耷拉着,她一下子觉得天悬地转,想喊,却发不出声音,直愣愣地呆在那里,那个怪物走近她,伸出双手,扼住了她的脖子,想喊也已来不及了。 文秀的脑子里嗡的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黑子把文秀放在地上,脸上充满淫荡和邪恶。 黑子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他是先抢了提包后是一阵没命的狂跑,误打误撞,跑到了这里,此时此刻他看见了穿得极少的文秀,一时的恐惧便立时烟消云散,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地有血撞上来,口干舌燥,心脏咕咚咕咚地狂跳如擂鼓,他又戴上了那个防毒面具,走向文秀,文秀果然给他吓晕了,但他不放心,他怕文秀会喊出来,他扼住了文秀的脖子,当文秀倒在他的怀里,他把她放在地上,让她躺在那里,他又不知该怎么处治她,他忽然又有些怕,他走到窗前朝外看看,外面一个人也没有,静得出奇,他又走回文秀身边,看着她的肉体,这肉体白皙细嫩,每一个部位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每一个部位都象诱惑他去探险,他的血又一次鼓躁起来。 黑子的运气并不很糟,是抢银行不成,被何亮和海光击打,才跑到这里来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会碰上文秀一人。都说女人是水,果然是水,好女人是好洁白光滑的好水。他不顾一切地扒下了文秀的衣服,文秀便赤裸裸地躺在他的脚下,一丝隐秘也没有,没有一丝隐秘的美丽的姑娘的身体反而成了最大的隐秘,好象他二十几年来一直渴望的就是解读这个隐秘,哪怕解读之后就去死,死也便死得没有遗憾。他摘下了防毒面具扔在一边,他气喘吁吁地死盯着好象睡熟的文秀,看着她的胸脯微微地起伏,她的睫毛、鼻子、嘴唇,她的腰肢和大腿,哪里都是美丽的诱人的,那里都散发着让人迷醉的气息,渐渐地这些部位都模糊了,消失了,整个文秀变成了一团雪白的肉体,一个遥远迷离的召唤,一个不可抗拒的诱惑,他笨拙地脱掉自己的衣服,扑了上去,自己感觉就像是浮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可是文秀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陷落,陷落,朝着地狱的方向陷落。 天塌地陷。对于文秀来讲比天塌地陷还厉害。 眼前是黑的,融解成一团黑色的罪恶。 第二章 没有公开的神秘“内参” <er top">1 太阳很明亮。但是文秀眼中的太阳却是黑色的。 文秀醒过来了,她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地板上,她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她继而发现身子下面有点点的血迹,她觉得有些疼。她忽然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险些又昏了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穿上的衣服,怎么走到了这里。这里是哪里呢?她也不知道。脚下是两根钢轨,她知道这是铁路,她为什么会走到这里,她不知道。 迎面一声长啸,是一列火车开了过来,在她的对面开了过来,她迎着火车走过去,在火车的长啸声中,在呼呼隆隆火车车轮的滚动声中,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是来干什么。她要坐上这一列火车去远方,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纯净明亮没有任何阴影,连人都没有影子,人只是一团纯净的光。 火车临近了,她站住了。 女人就是一片树叶,就要迎风歌唱,因为秋风一吼,她脆弱得说落就落了。文秀掠一下头发,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拂,象黑色的火焰在烧,长发把风也漂成了黑色的,把太阳也漂成了黑色的,火车和钢轨也是黑色的,她在一团黑色中凝着黑色的眸子,黑色的眸子中淌下两滴泪水,唯有这泪水是透明的,晶莹如露如珠,在晶莹清澈的泪光中看一片黑色的世界,整个世界便温润凝重,如一团黑色的雨云,而她,就在这一团温润中融解了,融解成一个遥远的微笑。她好象听到有谁在呼唤她,她想那一定是妈妈,她朝着妈妈走去,在妈妈的怀抱里,女儿永远是纯净的,纯净如露如泪滴。她的身子腾空飞了起来,她在一片迷朦中终于躺进了妈妈的怀抱,妈妈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安全,她紧紧地搂住妈妈,生怕再一次失去她。 这个时候,唐生在寻找她。唐生看见了迎着火车走去的文秀。他扑过去,把她救下了。 文秀慢慢地睁开眼,她发现是一个男人抱着她,她猛然一惊,嫌恶地推开他,可是他却更紧地把她抱住。抱着她的是唐生,唐生的旁边是她的姐姐文燕和海光。文秀疯了似地朝唐生喊:“你走,你走开,你们都走开!”她大叫着,使劲挣扎着,但是她无法挣脱唐生的手臂,她哭了,泪水如雨。 晚上唐生没有回来,向国华回到家里,觉得很烦,妻子唠唠叨叨地和他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听清。他的妻子不是那种爱唠叨的女人,在家务事上甚至比他还粗心。但她是一个厂子的党委书记,难免利用了这种方便的条件把工作上的事情带到家里来说,今天她说的大约是她的厂里学开滦,也给工人发了大被面,可是马上就有大字报出来,说她搞物质刺激,是“右倾翻案风”的表现,她不理解,为什么开滦能搞,她就搞不得。 向国华没有理她,独自看着报纸,等着妻子把饭端上来。 明天就要开专家论证会了,他今天把何亮叫来,问了一下专家们的情况,何亮却说专家们的意见很不一致,具体如何还不清楚,要到明天的会上再看。而前天却发生了银行抢劫案和入室强奸案,今天公安局向他汇报,这两个案子都是一人所为,已经摸清了作案人,准备立即拘捕。他很震惊,这是一个什么人呢?为什么有这样大的胆子,在银行抢了钱之后又去强奸,如果不是疯了,就实在让人难以索解,他还没碰上过这样的案子,更何况受害者又是他那个宝贝儿子的女朋友。儿子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不知他现在干什么,他知道老伴儿地起根儿就不同意这们亲事,老伴儿是十五岁就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没什么文化,天生就讨厌那些蹦蹦跳跳的女演员们,以她的水准,她很难搞清楚她们什么时候在演戏,什么时候在生活,她不愿意有一个她始终搞不清楚的女演员作她的儿媳妇。而且,儿子才二十岁,在这个岁数就谈恋爱,属于早恋。最不能让她接受的是,这个姑娘比儿子大了四岁,她因此怀疑那个姑娘是不是太有心计了,不是看上了儿子,而是看上了儿子的家庭。 在这个问题上面向国华和老伴是大体一致的,年纪还在其次,他最讨厌那些女演员们她们动不动就往领导家里跑,剧团里稍有风吹草动,就一直吹到上面来,弄得不好还会闹出些桃色新闻来,使一些很好的同志闹得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来。所以对于文秀和唐生的事情他一直没有表态,这一回,会发生什么事,儿子会是什么态度,老伴儿会是什么态度,他的心里实在没底,就连他应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难度丝毫不亚于地震的预测。怕什么来什么,正当他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那天晚上,唐生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文秀,一进来,唐生就说:“这是爸。” 文秀朝向国华鞠了一个躬,叫了一句什么。 向国华没有听清,他只好站起来伸出手臂,示意她坐。 老伴儿由厨房里端着菜走出来,唐生又说:“这是妈。” 文秀又鞠了一躬,接过了老伴儿手里的菜盘子。唐生的介绍让向国华大吃一惊,这个混账东西在“爸”、“妈”的前边连个“我”字都没带,明显是有强加于人的态势。老伴儿也是闹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围裙擦着手,端详着眼前的文秀。这姑娘确实生得清秀佼好,瓜子脸,细长的眼睛,长睫毛,一眨眼睛就透出灵动,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左边腮上便现出一个酒窝儿,只是有些仓白憔悴,象是刚刚生过一场大病。见唐生的母亲端详她,她低下了头,由两腮到脖颈一直红下去。 唐生对于母亲这样毫无顾忌地端详文秀不太满意,好像在商店里挑选一件衣服似的。他拉文秀坐在饭桌边,又把母亲和父亲也按到了椅子上,他直接了当地说:“爸,妈,我们想结婚。”向国华和他的老伴儿都惊呆了,尤其是老伴儿,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她还不知道文秀出的事情,但她早就对儿子讲过,她不同意这门亲事,如今儿子却来下最后通牒了,而且是当着这个姑娘的面,她的脾气历来是直筒筒的,她不能不说话了。 “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呢?” “这不是在和你们商量么?” “有这么商量事情的么?” “这样商量才好,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你这不是商量,是逼我们表态。” “怎么理解都可以,你们就表个态有什么?” “如果我们不同意呢?” “那我们也结婚。” “既是这样,你为什么还来问我们?” “省得你们说我目无领导。” “那你干脆就……” 她想说你们干脆自己决定算了,还来问我们干什么?可是她没敢说出口,她想唐生这东西也许要的就是她这句话,这小子小心眼子是满多的,只要她这句话说出口,他就真敢结婚,到时候做父母的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为了儿子的婚事不认儿子吧?她求援似地看着向国华。向国华也看到了儿子的阴谋诡计,他嘴里说不搞阴谋诡计,却明明在搞阴谋诡计,纯粹的打着红旗反红旗。他倒是很佩服儿子的手段和心胸,在文秀这个时候,他如此决绝地要结婚,说明他是个有良心的,不是那种市井小人。若是换了别人的儿子,他会当即表扬他一番,可这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要娶一个被人强奸了的姑娘,即使这个姑娘再好,再无辜,他的心里也是过不去。他想说让他们再考虑考虑,可看儿子这个意思,是不让他们有考虑的时间了,他若说不同意呢?他这个市委书记是不是太失水准了,哪还象个市委书记呢?事情传扬出去,还怎么和人讲话呢?他沉默着,半晌,说了句:“文秀头一次到家来,是客人,先吃饭。吃饭。”他身先士卒地端起了饭碗。 老伴儿不知道向国华心里想的什么,她很不满意向国华这种含含糊糊的态度,可是她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她已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不很冷静,人家姑娘头一次到家里来,总不能过于地伤害了姑娘的自尊,她夹起一箸菜,送到文秀的碗里:“吃吧,先吃饭。”她让得很真诚。文秀看一眼这位还属于未知数的婆母,迅速地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饭碗里。唐生见不得文秀的眼泪,这两天他一直守在文秀的身边,和他在一起的还有文燕和海光,他们象守护危重病人一样看护着文秀,直到劝得她吃下第一口饭,他们才松了一口气。周海光悄悄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异常郑重地问他,他到底想怎么办。他没有犹豫,他说过去他爱文秀,现在他仍然爱文秀,他只想尽快逮住那个作恶的恶棍,亲手杀了他,别的,他都没有想。海光一下子把他抱住了。海光说即是这样,他就应该把他的想法和文秀好好谈一谈,现在能够救文秀的只有他了。 他便对文秀谈了,他说人的尊严不在于外界对你怎样评价,而在于你自己对自己的评价,你对自己的估价,才是你的真正内核。他没有劝文秀,只是告诉她,人的心灵是不可以玷污的,能够玷污心灵的,只有心灵自己,如果她从内心深处承认自己是清纯的,承认自己的一贯价值,那么就应该敢于和他一起争取一种崭新的生活。 太阳超常升起来,一切都没有改变,需要改变的只是我们的目光,我们怎样看世界,世界便是怎样的。 文秀两天来头一次对她抬起了眼睛,在这个时候,只有他的话,才真正使她抬起了眼睛,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不说话,扑进他的怀里,大哭了。她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由于她的自杀和周海光的报案,她的事情已是尽人皆知,不仅这两天文燕和周海光没离开过她,就是何大妈也是经常在她的身边守着,素云则咬着牙说,她一定亲手把那个恶棍逮住,为文秀洗雪这个耻辱。可是他们也都知道,文秀这一下子就象白布掉到了染缸里,再怎么洗也洗不净了,即使出售也是要削价处理了。文秀自己当然比他们多了更切身的痛苦。当她哭,闹,要死要活的时候,她也时时注意着唐生的态度,只要唐生表示出相当的冷淡,她相信自己还会去死。可是如今唐生竟是这样的态度,就不能不令她感动,同时感到了这位小弟弟具有他伟岸的一面。她便和他一起来到了他的家里。可是面对他父母的尴尬,文秀无法掩去内心的屈辱,这是一种比遭到恶棍的凌辱还强烈的屈辱感觉,因为她分明感觉到自己是给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带来烦恼,甚至带来屈辱。是她屈辱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屈辱,而这种局面是可以改变的,只要她走开,一切都没有了。她不想让这种屈辱侵蚀这个美好的家庭。她站了起来,低低地说:“伯父伯母,你们吃吧,我不饿……我……走了……” 她没有抬头,转身走了出去。 唐生叫着她:“文秀……” 她没有答应。 向国华和老伴儿也叫着她,她仍然没有回头。 唐生对父亲和母亲说:“爸,妈,我还是要和你们说,我要结婚,我要和她结婚。” 他拼命地追了出去。 <er h3">2 坐在唐山市委招待所的会议室里,周海光有如坐针毡的感觉。他是奉命来采访这次至关重要的会议的,实际上这次采访从三天前就开始了,三天前全国各地的地震专家们来到唐山,马不停蹄地到唐山各个地震观测点去考察,周海光夜里和文燕一起看着文秀,白天和专家们一起到各个观测点去转,实在把他累得坏了。更够人受的是这两天的考察,周海光明显感觉到专家们当中的观点是极其对立的,他们在开滦井下,在中学里,在农村大队,反复向那些业余的观测人员询问着同样的问题:这是怎么了?天真要蹋吗,地真要陷吗? 专家们的反复提问自有他们的用意,也自有他们的疑惑,因为这三天以来,一切地震的前兆现象突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电正常。 地磁正常。 水化学正常。 一切测量手段的结果都在正常值范围之内。 自然界的异常也都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所有的动物也都安定下来,连井水都是波澜不惊。这种现象让那些专家们摸不着头脑。尽管何亮仍然坚持唐山近日内必有大震,但他也无法圆满地解释这种所有前兆突然消失的现象。 海光没有想到,会议紧张进行的时候,警察素云在追捕逃犯黑子。 黑子没命地奔跑着,象一只兔子。他没想到今天会碰到素云,就象素云没想到会碰到他。实际上素云追捕了他好几天了。这几天虽然公安部门在各个车站路口都设了卡子,在黑子的家附近也派人蹲坑,可是根本没见着黑子的踪影,他根本没跑,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虽然他有些害怕,但是他以为这也用不着跑,他只是躲在一个哥们儿的家里,用他抢来的钱喝了几天酒,他等着天塌地陷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没准他还会发一笔横财,还会遇到一个女人,一个象文秀那那样漂亮的女人,这几天他闭上眼睛就想起文秀,那个女人简直太好,他很后悔那一天太过胆小,没有玩够,他很久地玩味着那短暂的迷蒙的沉沦。他奇怪天怎么还在头顶悬着,而地也没有任何动静。他实在待不住了,偷偷地溜出朋友的家,想到外面看一看,看一看他是不是可以出来走一走了,可是没出来多大一会儿他就碰上了素云,他认识素云,素云也认识他,他的家也在素云的管片,见着他,素云就追了过来,他便没命地跑起来。他跑到矸子山上,这是一个巨大的山体,却是人工堆起来的,开滦煤矿的洗煤厂每天把洗出来的矸石堆在这里,天长日久,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山体,山上除了偶尔有几蔟野草,什么也没有,黑子在山上跑着,连个藏身之地也没有,可是素云却在后面紧追不舍,他跑到一块巨大的煤石后面躲了起来。 素云追了过来。 她见到黑子就追了过来,来不及叫人,她也忘了这样会有什么危险,她只是喊着,让黑子站住。黑子不见了,素云寻找着,她来到黑子躲藏的巨石后面,黑子搬起一块石头,朝素云的头上砸去,素云机警地一躲,黑子砸空了,石头顺着山坡滚了下去。素云朝黑子扑过去,她们扭打在一起。这又是一个女人,一个也很漂亮的女人,可是这个女人却穿着警装,身上带着手铐和手抢,她是来逮他,把他送到监狱里去,因此黑子便没有了那一种对于女人的冲动,他只想把这个女人甩开,跑掉。他紧紧地搂住素云,他们一起在山坡上滚着,突然,素云的身子一空,她掉进了一个悬崖的下边,黑子松开了她,她也松开了黑子,她一个人朝悬崖的下边落了下去。幸亏一截横伸出来的枕木把她拦了一下,她的身子在枕木上面横担了一下,又落下枕木,她的双手搬住枕木,整个身子便悬了空。黑子站了起来,他看见横空待着的素云,他以为这是老天爷在帮助他,他大骂着:“臭娘们儿!就你他妈的跟老子过不去,老子给你点颜色瞧瞧!” 素云吼着:“黑子,你跟我走!” 黑子举着一块石头,就要朝她的头顶上砸:“我可不跟你去死!我不砸你的脑袋,就砸你这只白净的手!让你尝尝摔死的滋味。”素云绝望地喊:“你住手!” “这就由不得你啦!女警察!我认识你,你叫王素云,你丈夫死了,还有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由你带养!对吧?”黑子对于素云的这种处境很表欣赏,语气中有些调侃。他举着石头,却不马上砸下去,他忽发奇想地要看一看这个女警察如何向她求饶。素云问他:“你说,银行是不是你抢的?” “是,又咋样?” “文秀是不是你给糟蹋的?” “是!” “你不要罪上加罪!” “你求老子啦?” 素云闭上眼:“你下手吧!” “有种!老子佩服!” 素云吼着:“你快下手哇!” 黑子嘿嘿笑着,往她跟前凑了凑。他说:“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把你砸死呢,可谁让你要逮我呢?” 他举起了石头,呲了一下黄牙。 素云眼看着黑子举起了石头,可是她却无处可躲,她的身子使劲一颤,枕木活动了,枕木撬动了松脆的煤矸石,黑子脚下的煤矸石塌落下来,黑子和素云一起滚到了悬崖的下边,素云扑到他的身上,给他戴上了手铐。然后坐在黑子的身边喘息着。“姑奶奶,我算是服你啦!求求你,别抓我,别抓我!”黑子脸朝着地下,手被素云倒被着铐了起来,他不能动,无奈地哀求着。素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黑子恶狠狠地盯着她的脸:“老子要是活着出来,灭你全家!”他由素云的轻蔑中看到了绝望,无可奈何地威胁着。素云一点都没胆怯:“你罪大恶极,你死定了!”素云把他拽了起来,搡着他走出煤石堆成的巨大的山体。 黑子突然扭回头,怪怪地朝她一笑,笑出一口黄牙。 素云狠狠踢了他一脚。 黑子被捉之后,素云及时通知了海光,让他采访报导。这个时候,海光想采访这个地震会议,却没能得到批准。他一偷偷溜进会议室的。 何亮的发言使会场沸腾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大多数专家引用海城的经验,认为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就报七级以上大震是荒唐的,而何亮坚持认为海城的经验未必就是包医百病的灵丹妙药,大自然是复杂的,地震预测又是一门新兴的科学,我们应该勇于正视新的情况,研究新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毕竟太大,多数专家表示对他们的意见不敢苟同,最后,何亮又一次拍案而起,他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抱有对唐山市百万人口的责任感,我们当然不希望发生地震,可是我们必须立足于有地震,有大震,现在就应下手组织防备,稍有疏忽,就是对人民的犯罪。是犯罪。”他的话激怒了一些专家,他们说在坐的谁又是对人民没有责任感的呢?哪一个搞地震预测 的希望漏报一次大震?但是道义上的愤怒与同情不能作为研究问题的出发点,我们需要的是冷静的科学的精神。 会议未能作出结论,向国华只好建议暂时休会,把问题拿到市委常委会上讨论,让何亮列席会议,周海光因为要报道会议情况,也列席了会议。常委们的意见也是极其激烈的,他们更相信专家们的意见,更相信海城经验提供的可靠根据。何亮仍然据理力争。向国华一直冷静地听着人们的发言,一声不吭,但是有的常委坐不住了,他们要何亮注意自己的态度,注意对专家们的尊重,他们举出一些地方误报大震引起一系列社会问题的教训,举出本市由于谣言四起,刑事犯罪案件明显增多升级的教训。也有人提出,“这是用什么眼光看问题的问题。阶级斗争,我们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阶级斗争,为什么我市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阻力重重?有人用生产压革命,有人用地震压革命,这是为什么?这单单是一个两个地震工作者的观点问题吗?市委常委内部是不是有人搞小动作?” 向国华沉默着,会场也静下来,仿佛一根白发掉在地上,也会激起惊雷般的响声。 向国华呷了一口茶,缓缓地说:“既然常委会上一时难以统一,那么我决定,第一,地震会议延长几天,请专家们帮助唐山市的地震工作者观察几天,如果发现问题,马上商量对策。第二,在正式的结论没有作出之前,报纸广播要作正面的宣传。这么大规模的地震会议在唐山市召开,本身就是一个宣传了,最近已经有市民把电话打到市委的办公室来,问有没有地震,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引起群众的恐慌情绪。第三,要从重从快大张旗鼓地打击一批刑事犯罪分子,震慑阶级敌人的气焰,稳定社会秩序。防止一切可能发生的问题。” 散会了,何亮与周海光一起走出会场,何亮仍然很激动,他抓住周海光的胳膊说:“海光,如今只有靠你了。你有没有办法把地震的消息发布出去?” 周海光心里一愣,他知道这是绝对办不到的,新闻纪律不允许,最要命的是,通过这几天的会议,他也被那些专家们说服了,他不相信仅仅何亮一个人就能把所有专家的意见否定,毕竟唐山市的观测手段都是土法上马的,人员也大部分是业余,他相信科学,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尽管何亮是他的老朋友,他也不能违背自己的信念。海光看着何亮,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海光急切地说:“现在对于我来说地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何亮一愣问:“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重要么?” 海光看了看他说:“是文秀,文秀怎么办,她又是两天没吃东西了。” “文秀怎么了?”何亮一脸的茫然。 海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除了地底下,你就一点也不关心人间的事情么?” 何亮急红了眼睛:“快说,文秀她到底怎么啦?” 海光为刚才的话有点后悔,支吾着说:“你……跟你真是说不清。”说完跳上自行车就走。 何亮愣了愣,拽住他的胳膊:“你小子神神鬼鬼的,到底出什么事啦?” 海光说:“没什么,你别问了。我要快把报道写出来。” 何亮问:“你打算怎么写?”海光说:“当然是正面报道。” “你至少应该把我的观点写进去……”何亮在他的后面喊着。 可是周海光已经走远了。海光去找素云,他要采访黑子,还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文燕和文秀。 过了几天,黑子就摇被枪毙了,当时的特殊背景,墙壁黑子的判决是神速的。海光又来采访黑子,黑子坐在单身牢房里,盯着眼前的饭菜发呆。菜是好菜,一个溜腰花,一个清炒肉,油都很大,再有就是大米稀饭和馒头。看守老米看着他,生气地问:“怎么不吃啊?”黑子赖赖地喊:“我要酒,我要喝酒。”黑子抬起头来,对老米嚷着。狱警老米骂着:“别逮着锅台就上炕了,这就不错了,还要酒?你以为你是要入洞房么?”黑子大声吼着:“怎么,人死了连口酒都不给喝么?”老米瞪了他一眼:“对不起,没这个规定。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黑子眼睛里冒出一缕凶光,使劲嚷着:“那个王素云为什么不来?我要见她。”老米倔倔地说:“人家是警察,只管逮,管不着你眼下这段儿!再说她也不想见你,再说了,你要见人家是个什么意思?”黑子说:“我要好好看看她,记住了她,下辈子我要找她。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和我过不去。”老米说:“就你干的那事,哪个警察都会和你过不去。你怎么不想想让你糟蹋的那个女兵呢?怎么不想想让你打伤的那个银行出纳呢?” 黑子被噎住了。他脑子里又闪了一下文秀的身影。 黑子有些后悔了,看看窗外,虽说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天还没有黑的意思,牢房里很热,这一天格外地热,他想那个瞎子是把他坑惨了。他明天就要让人枪毙了,在临死时候,他才知道那些钱还有那个女人给他带来快乐都是那么短暂,而死亡却是长久的,他不清楚自己是否还能够投胎转世,若是不能,岂不一下什么都完了?他落了两滴泪。老米说:“后悔了吧,人到了这个时候后悔就晚了,可也比到死不知悔改强。明天你就该走了,我也不想让你不高兴,还是多吃一点吧,不够的话我再给你弄去。”老米说得很亲切,可是这亲切却使黑子对人世更增留恋,有留恋,便有痛苦。他想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再痛苦也是不管用了,倒显得窝囊,还不如大吃大嚼一顿呢。这个时候应该英勇。 “哼,老子既然他妈的敢干,就不后悔!”他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口。 周海光走进来想跟黑子说几句话,黑子不理睬他。海光摆弄着他的相机,给黑子拍了一张照片。明天是全市的公判大会,那个糟蹋的文秀的恶棍就要被押赴刑场,他虽说不跑政法这条线,可是他自告奋勇要去采访公判大会,他要亲手拍下那个恶棍临死前的丑态。 这个时候,海光突然接到向国华的电话。向国华在电话里说,唐生和文秀在没有办理结婚手续的情况下要到外地旅行结婚,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他请周海光和杨文燕一起到火车站把他们追回来,耐心地做些思想工作,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因为他的身份,他自己不适宜去做这个事,而他也不愿让老伴儿知道这件事,老伴儿是个急性子,怕的是说不好还会闹出别的意外。他听得出向国华的心情很不好。 周海光急忙就去医院找到了杨文燕。 杨文燕今晚在医院值班,她听了周海光的话也很吃惊,万没想到文秀和唐生会突然袭击,要知道这是可以开除工职的行为啊,他和周海光急急奔了火车站。 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文秀和唐生并排着坐在长椅上,还有半个小时火车就剪票了,上了火车,就意味着他们便结了婚,虽说没有结婚的手续,没有送行的亲友,他们的心情还是有些紧张。从向国华的家里出来,唐生追上了她,和她说着话,可是她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走。到了家里,她还是那个样子,没有眼泪,也没有话,只是默默地坐着,唐生急了,流下泪来,她才对他说,他们的关系就算断了吧,其实他们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原本就没有答应过唐生什么。她不想因为自己给唐生一家带来不愉快。她也不需要怜悯和同情,既然上天给了她这样的命运,她就会好好活下去,她请唐生放心,文秀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脑子里一片空白。 可是她越是这样说,唐生越是着急,最后,唐生说,若是她爱他,或者,她理解他对他的爱,他们马上就走,到北戴河海滨去旅行结婚。文秀不由的笑了:“真是一个孩子,结婚那么容易么?要好多手续呢。”唐生毫不在乎地说:“什么手续不手续,不就是一张纸么?”文秀摇着脑袋说:“一张纸就很重要,没有那张纸,就是非法的,就要受到处理。”唐生坚定地说:“我不怕,秀姐,我不怕,你也不要怕,只要咱俩结了婚,不怕我的父母不同意,只要他们同意了,就凭我父亲这么一个市委书记放在那里,我看谁敢碰一碰咱们。”文秀吃惊地看着唐生,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唐生说:“秀姐,你不相信我的话?”文秀海是摇头:“不,我是奇怪,自从我认识你,这是你第一次拿你爸爸的官位说事。”唐生急了:“我这也是急的,只是为了你。”文秀又不说话了。唐生哀求着:“秀姐,你还不相信我么?”唐生走近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文秀想了想说:“这是一件大事情,我要考虑。”唐生期盼地问:“什么时候告诉我?”文秀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文秀再也不说话了,她很为唐生对自己的一片真情感动,人生有这么一个人爱着你,为了你可以豁出一切去,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呢?尽管他是一个小弟弟一样的男人,可是……三天之后,文秀终于答应了唐生。唐生果真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临走,他给向国华留下一个字条,告诉他他们去结婚了,把字条留给市委机关的门卫,嘱咐他到了十点钟交给市委办公室就行了。 十点钟火车就要开了。 只是因为向国华到外面开会早回来一会儿,门卫把纸条直接交给了他,他才得以在火车开车之前知道这个事情。文秀看一看候车室里的大挂钟,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剪票了,性急的旅客已经开始到剪票口排队,她忽然落下泪来。这样和私奔一样的婚礼,这样没有一个亲友没有一点仪式的婚礼,让她的心里很难接受,可是目前的自己还能祈望更好的婚礼么?也许这已经是命运对自己的宽赦了。看见文秀落泪,唐生也不禁伤感,他是怕父亲母亲为他生气,为他着急,可他又怕文秀中途变了卦。 “秀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 “你为什么哭呢?” “我……我也说不清楚。” “秀姐,咱不哭,咱都不哭。”唐生说着自己也有些哽咽了,他悄悄地拉住了文秀的手。 “嗯,不哭,可我总觉得这么做是否合适。” “火车就要开了,想这些也没有用了。” “唐生,你还年轻,你再考虑考虑吧。” “不,我没什么再考虑的,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想。”唐生说着站了起来。文秀相信唐生的真情,因为她现在的条件必定更差了。唐生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刚刚活过来的她来说无疑是温暖而甜蜜的,虽然这种甜蜜浸透着苦涩,但唐生大男孩般的热情还是给予了她说不出来的安慰。没有唐生,自己被黑子摧残之后的日子怎么过?唐生救了她。她感激这个痴情的小弟弟。唐生显得很兴奋,他只把生米做成熟饭,逼迫家里像他一样热情地接纳文秀。他从上衣兜里掏出火车票看了看:“秀姐,咱该进站了,咱走。”他努力做出一付大丈夫的样子,拉起了文秀。文秀小鸟依人的样子标志着她已彻底摆脱了痛苦,恢复了常态。当他们就迈步的时候,他们看到周海光和杨文燕站在他们的面前,都吃了一惊,随后是难言的兴奋。文秀微笑地说:“姐姐姐夫,你们是来送我们么?”海光大声地说:“不,是来接你们回去。”唐生说:“那就不必了,我们该走了。”说着要拉着文秀走,可是文秀迈不动她的腿,她看见了姐姐的眼睛,姐姐的眼睛里面滴着泪水,她低下了头。文秀槛了看文燕:“姐姐,别生我的气,我也是没有办法。”文燕气得哭了:“秀儿,姐姐不是生你的气,姐姐是为你难过。”看见文燕哭了,文秀也受到了感染:“姐姐,我也难过。” “秀儿,这我知道,可我问你,你们这样作了,还让靳伯伯在唐山待么?他还怎么去教育人家?而且,为了自己,让一个很好的家庭产生裂痕,不知道你的心里是不是下得去,姐姐的心里反正下不去。秀儿,咱回去,姐姐替你们想办法,咱不能这么做,这太幼稚了。”海光急切地劝告着:“唐生,我一直拿你当作小弟弟看的,你听我一句话,不要这么任性,要替靳伯伯想一想,替你的家庭想一想。”唐生显得不耐烦,后来是难言的气愤:“可是谁替我们想一想呢?谁替文秀姐姐想一想呢?人们把世俗的事情想得太多了,就是不会为一个人的心灵,命运想一想,为一个人的尊严想一想。”海光苦口婆心地说:“你这样说未免太偏激,谁没为你们想过呢?向书记已经说了,只要你们回去,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你们这么做,明天整个唐山市就都知道了,你也应该为别人,为你的父母想一想吧?他们这么大的年纪,是不是受得了这种刺激,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这你想过么?他们也是人,是老人,他们也有他们的心灵、情感、尊严,这你想过么?”他说得很严肃。唐生问:“我父亲真的这么说过么?” “他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要不我怎么会知道你们到了这里呢?还是回去吧,一切事情,我和文燕去和向书记说,即使你不相信你的父亲母亲是通情达礼的,我也相信,我相信这么多年他们在唐山市建立起来的威信不是凭空的,那是有一种人格的力量在里边的。” 唐生不说话了,扭头看着文秀。 文秀正伏在姐姐的肩膀上哭泣。 剪票的铃声响了。扩音器里传出请旅客进站的广播声。 “秀姐……”唐生叫了一声。 文秀慢慢走过来,从唐生的手里拿过车票,放进了他的上衣口袋。 这个晚上,唐生没有回自己的家,他要和文秀在一起。把他们安顿好以后,海光和杨文燕在泡桐树的叶子下慢慢走着,柔和的路灯的光亮透过浓密的泡桐树的叶子,星星点点地撒在他们身上。马路上没有任何车辆行人,偶尔有一两个清洁工用大扫帚扫着马路,刷刷的扫帚声更增添夜的宁静。天心一轮明月,清辉如水般洒下来,与马路的灯光相交融,使城市显得朦胧,朦胧中透着娇媚。文燕为难地说:“他们到底回来了,可是以后怎么办呢?”海光说:“我看,最好我们两个一起去找向书记,把这个事情和他彻底说开,成与不成,都需有一个绝断,这么下去早晚还要出事的。”文燕淡淡地说:“谁说不是呢,可是……别说出了这种事情,就是没有这种事情,他俩的年龄相差太大了,就是结了婚,也未必长久。”海光说:“看起来唐生还是铁了心了。” “他还小呢,等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目前也只好如此了,文秀是这种状况……” “平心说,就是目前这种状况,也不应该这么草率,就是文秀,也未必就真的想嫁给唐生,她也是没了办法,可我们得为她的将来着想,到了一定的年龄,她会难以满足他……我怕他们的爱情会是一场悲剧。” 文燕觉得自己说得走了嘴,脸一热,偷偷看一看周海光,他没有什么反应,才放了心。 “任何事情都两种可能,乐观的人看到好的一面,悲观的人看到坏的一面。其实就是好与坏也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全看人怎么看它。” “话是这么说,可如今父母死了,我就不得不替她发愁,有时候,我觉得很孤独。”文燕说着眼圈一酸。 周海光看着天上的月亮,没说话。 “你在想什么呢?”文燕轻轻地问。 “我想起了一首儿歌。” 文燕问:“什么儿歌?” 海光眨了一下眼睛,轻轻地哼唱着:“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拉手。星星哭,我不哭,我给星星盖瓦屋。” “亏你在这个时候还想起这些。” “我也应该给你盖一所瓦屋了。” 周海光说着站住了,杨文燕也站住了。他们互相凝视着,杨文燕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的话你听得懂吧。”海光说。 “不懂。”文燕故意地说。 “快一些吧,但愿我们的爱情不会是游戏。”海光没有笑,一本正经地说。 “游戏?那就看你怎样对我了。”文燕抬起头来看着海光。 “你在考验我?”周海光搂住文燕,想吻她一下,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周海光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医院的门口。周海光送杨文燕进了她的值班室,他在值班室给向国华家挂了点话,告诉向国华唐生和文燕都回来了,住在文燕的家里,他还说能否抽出一点时间,他和文燕把唐生和文秀的事情谈一谈,向国华长出了一口气,他说可以抽出时间和他们谈一谈。周海光放下电话,刚要走,点电话铃又响起来,是何亮打来的,他让周海光马上到他那里去一趟。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事情明天说不行么?” “不行,必须今天说。你马上来。”何亮说完就把电话放下了。 “他是真疯了。”周海光对杨文燕说。 “是何亮?” “除了他还有谁?” “什么事?” “谁知道啊,没准儿又是地震的事情,这个疯子” “也许他说得有道理,我很了解他,他干事情是很认真的。” “正因为认真,才导致变态。” “也许未必,你应该把他的观点单独写一个内参,让领导们注意一下。” “向书记和几个常委都参加会议了,还用写内参么?” “你毕竟不是地震工作者,还是多听一听不同的意见好些,我这些日子也觉得有些心神不安的。” “这就更可笑了,别那么疑神疑鬼的吧,我走了,去听听我这位疯老弟又有什么高见。” 周海光说着走了出去。 <er h3">3 祥和的气氛笼罩着美丽的唐山,灾难是在不知不觉间降临的。 海光来到指针地震台看何亮,他从何亮的脸上看到了惊恐不安的东西。何亮见到他就大喊大叫:“我们脚下这块土地肯定疯了。疯了。疯了。”周海光默默地看着何亮对他大喊大叫,看着他激怒地把大叠的地震预测资料扔得满屋子象下雪。若不是他和何亮有着长期的交往,他会毫不犹豫地说,不是我们脚下这块土地疯了,而是他何亮疯了。因为他了解他,他才没有这样说,他知道他不疯就是这个样子,若是果真疯了,兴许会安定许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个魔鬼,他要毁灭这百万生灵,就象酣睡的时候轻轻地翻一个身。”何亮继续着他的大叫。周海光坐在何亮的床铺上,把脖子上的相机摘下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那起一个喝水用的罐头瓶子,那里面有半杯水,他喝了下去,然后把玩着一枝塑料蘸水钢笔,仍旧静静地听着何亮叫嚷,一言不发,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样板戏里一句土匪的接头暗号: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不由微微一笑。何亮瞪了瞪他:“你还笑得出来么?这是什么时候,你居然笑得出来?你应该说话,你是一名记者,你有说话的权力,可你看看你说得这是什么话?你怕丢了你这个露水似的前程么?唐山市百万人口的性命就不如你这露水似的前程重要么?你无耻。”他手里抖动着一张报纸,上面登载着周海光写的关于地震会议的报道。 “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我们讨论的是科学,不是别的什么。” 周海光被何亮的刺激性语言激怒了。 “你还知道什么是科学么?你若是还懂得什么是科学,你就不应该这么写。” “这是实际的情况。” “这根本不是实际的情况,实际的情况是,还有我的意见在,地震会议上不只是一种声音。你至少应该把我的意见写进去。” “我说过,我写的是正面报道,不是内参。” “我不管你写得是什么,反正你不应该这么写。你不是想当一个名记者么?在这样的大事面前你没有一点判断力,你当得什么破记者。” “我提醒你,全国性的专家研讨会已经开过,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反对意见只有你一个人,而你面对的,是绝对的多数。若是认为科学的真理只掌握在你一个人的手里,未免过于狂妄。” “因此你就不相信我这个少数派的观点,只是为了让人看上去不那么狂妄?我再一次告诉你,这个大多数的意见是错误的,唐山必有大震,我有这个预感。” “在科学研究的领域,没有给预感留下席位。我们毕竟不是在算命,你若是坚持你的观点,就拿出论据来,世界上可有这种先例,当全部地震的前兆消失以后,还会有大震?” “你也要知道,地震预测本身就是一门年轻的科学,它没有更多的先例可循,它更需要探索。” “也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冷静。” “你说我不冷静么?” “你就是不冷静。” 周海光一拍桌子,震得喝水的罐头瓶子直晃,他赶紧扶住它。 他的激怒的态度倒让何亮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周海光,忽然落下泪来。 “海光,咱俩是多年的好朋友,你真这么看我?” “至少现在是如此。” “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办,这几天还是那个样子,地震的全部预兆都消失了,也没有可感前震,我在理论上没法解释这种现象,可是我的预感告诉我,唐山近期必有大震。刚才向书记还打来电话,问我到底有没有发生万一的可能,我无法说有还是没有,因为我无法说出为什么有,我可以对你说我有这个预感,可是我不能对市委的领导说我有预感,这需要分析,需要理论的论证。我害怕的是,这可能是一种我们没有碰到过的新的情况,我怕这种情况要等到唐山发生猝不及防的地震,才会被人们认识,那是要用许多血和生命来换的。所以我找你来,是要和你商量,要不要在近期内把我的想法再向市委陈述一次。在你进来之前,我是看了你写的那篇报道,才一时的不冷静,海光,你总说我太不关心地面上的东西,太不关心人世间的东西,你哪里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害怕,害怕由于我的工作给人们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何亮说着,竟然哇哇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喊着:“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周海光无言地把他拉到床铺上坐下,他想劝劝他,是不是先休息几天,他一年多来搅在这个地震的预测当中,有些走火入魔了,可是他不知道话应该由哪头说。海光不想再跟何亮争论了,他想跟文燕说说话。文燕此时此刻干什么呢? 杨文燕在值班室里怎么也坐不住,她想睡一会儿,可是脑子里象倒海翻江一样,各种各样的思绪搅在一起,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文秀的事情,还不知道是一个什么结果,即使向国华和他的老伴儿同意了这门婚事,她们的将来会好么?周海光说应该给她搭一个瓦屋了,他们的婚事怎么办?他说但愿我们的爱不是一个悲剧,这话听起来总象一种谶语。她索性走了出去,在阒无一人的马路上走,不知不觉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她想去看一看文秀和唐生,和他们坐一会儿,好好地谈一谈,可是她看见窗户里没有灯光,他们一定睡了,她有些后悔今晚让他们单独住在家里,她担心她们发生什么事情,他们毕竟还没有结婚,可是又一想这种担心在这种情况下是多余的,看起来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一定要结婚的了。她又往回走,走到医院,但是她不想进去,她不知道周海光和何亮会说些什么,她想和他坐一会儿,她想问问他,明天的公判大会,她要不要去,如果文秀知道了也要去怎么办,她也许还想问他些别的什么事情,可是她一时想不起来,也许她什么事情也不想问他,只是想和他待一会儿,待一会儿也是好的呀,也比自己这么样的胡思乱想的好受些。 她由车棚里搬出自行车,向着地震台骑去。 天气虽仍然闷热,但骑在车上毕竟有丝丝的凉风顺着脸颊飘来,有些凉爽,月光有些淡了下去,星星便明亮起来,一颗一颗,安祥地眨着眼睛。街上很静,听得见自行车胎压在柏油路面上的沙沙声,远远近近,有夏虫的鸣叫此起彼伏。临近地震台,她的脑子便不那么乱了,不乱了,反而不想去了,她清楚了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想问周海光,其实她只是想他了,只是想和他待一会儿,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地震台的楼前,她下了车,犹豫着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最后她还是决定不进去了,这个时候到这里来找周海光,尽管自己已经编造了许多理由,还是怕惹人笑话,她把车子掉了头,想回去。 可是这个时候,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声音由遥远的天的尽头滚滚而来,使她立时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她不敢跨上车去,惊恐地四下望着。 魔鬼终于发作了! 这是一阵令人心悸的天地合奏的轰鸣,就象茫茫旷野之上,浓重的乌云层层叠叠地堆积,层层叠叠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遥远的乌云的背后,沉闷的雷声一波一波缓慢沉重地滚过来,震得大地蔌蔌地抖动。就象无数列火车同时朝着一个方向开来,车轮的轧轧声,汽笛的鸣叫声,车轮碾过钢轨的接缝处咣咣当当的嚎叫声,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搅成一种震人心魄的诡异的声音,使人辨不清方向,分不出上下,好象天地都在同时旋转,天地成了一个巨大的搅拌机在旋转,天地万物都在这巨大的搅拌机里面摩擦碰撞,发出各种各样痛苦的呻吟,各种各样痛苦的呻吟又搅在一起,搅成一个声音,一种呻吟哭嚎的大杂烩。就象惊雷闪电之中,狂风挟着暴雨粗野地抽打着大地,狂暴的山洪由各个山岭怒卷而下,漫无涯径,山岭在洪水的冲刷下浸泡下松软了,酥脆了,颓然垮下,岩石和泥土与洪水混合,混合成粘稠的流体,象巨兽的群体,沿倾斜的山体奔拥而下。在使人心悸莫名的轰然声响之中,一片耀眼的白色光芒由地下直射而出,天地之间刹那之间亮如白昼,不,这是一片比白昼还要明亮无数倍的光芒,就象白色的太阳一下子由地层深处钻出来,在广大的地面上滚动,滚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耀眼的光芒,这光芒是那么明亮,亮得天地万物都失了形状,失了色彩,失了方位,天地万物都消失在这耀眼的光芒之中,在这光芒中肢解,消融,顷刻间灰飞烟灭,无影无踪,因而这光明便有了和黑暗相同的效果。在这一片纯粹的白色之中,忽然又有了一片桔红,一条火蛇似的光带,由唐山市的西南方向蜿蜒着,扭动着,战栗着,穿透无边的暗夜,疾驰至被一片白色吞噬的唐山上空,穿透那一片纯净的白色,一头扎了进来,在一片白色中穿游搅动,就象一条水蛇在一片浩瀚的水面上疾驰。好象不甘落后似的,由西北方向又有一片奇异的光芒排山倒海而来,它不象那一条桔红一样呈光束状穿游而来,而是如千军万马,列成广袤的方阵,齐头并进,势不可当。这是一片各种色彩的混合,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俱全,甚至有平时绝难在大自然中看到的银白色、白紫色。肢解消融了天地万物的那一片白色顷刻间也被肢解消融了,各种色彩在一片光明之中争先恐后地现形,吼叫,舞蹈,拥抱,混融,分离,唐山就象一座舞台,宇宙间各种色彩都来这里手舞足蹈,乱跳乱叫,炫耀身姿,恐吓对手。 一阵黑色的旋风突然间拔地而起,如扶摇,如羊角,如一个身披黑袍的女魔,被岁月沉埋的仇恨催动着,发出凄厉的尖叫,疯狂地扭动着腰肢,直向天庭冲击,黑色的袍子黑色的散发在疯狂的扭动旋转之中散开如一片充满恐怖气息的黑色的裹尸布,顿时把那些千奇百怪的颜色与光芒尽皆覆盖,天地之间顿时被一片从未见过的黑暗笼罩,整个大地沉入暗无天日的深渊,沉入冷寂千年的海底,在深渊中回旋,在冷寂中抽搐。 大地象一只巨兽经不住这种残酷的折磨,哀号着,颤栗着,痉挛着,收缩着自己的身躯,它吱吱咯咯地磨着牙齿,它充满敌意地积蓄着四肢的力量,它愤怒地拱起自己的脊背,它在忍无可忍之际耸身一跃,作出自己的致命的反击。 大地抖动起来了。 大地的骨骼在错位,坚厚的地幔之下,难以想象的巨大的岩层被撕裂,被挪动,被扭曲,大地痛苦万状地猛然一跳,大地的血脉贲张,炽热的岩浆汹涌澎湃,苍海横流一般在巨大的岩石间滚动,平时坚厚的大地此时如水般柔软,在巨大的能量鼓动下如海浪一样奔涌咆哮,起伏颠连。波峰浪谷之间,地面的一切建筑都成了儿童搭的积木,成了大海怒涛中的落叶,颠簸着,觳觫着,起伏着,甚至来不及发出惊恐的尖叫,就被颠翻了,沉没了,塌落了,不论是高大的楼房还是低矮的平房,不论是新矗立起来的烟囱还是有着百年历史的车间,在这个时候都显得那么渺小脆弱不堪一击,都是那么样来不及呻吟就颓然倒下了。 杨文燕在这剧烈的震动当中在地面根本站不住。 她 扔掉自行车,惊恐万状地紧紧抱住路边一棵粗大的垂柳,粗大的垂柳此时也失了它的粗大,此时的大树象所有的树木一样成了狂风中的小草,象大海怒涛中的桅杆,摇摆着,扭曲着,一会儿树冠狂扫着地面,一会儿昂起头来,万千枝条象疯狂的女人甩着满头乱发,文燕就象附在树上的一只寒蝉,随着树的起伏起伏,随着树的摇摆摇摆,她看到大地柔软的皮肤被撕裂,被划伤,数不清的裂缝,毫无规则地出现了,巨大的裂缝里涌出黑色的水和流沙,那是大地的血液在涌动,裂缝如惊蛇一般在大地游走,直向她的脚下游来,她惊恐万状地发出一声尖叫,但是她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叫声,也许她压根就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因为此刻除了大地的怒吼,世界上再也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了。她从来没有感到生命如此渺小。 地震台里,何亮和周海光也不由惊恐地大叫起来,何亮虽然是专业的地震预测人员,可他也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地震,他虽然也知道一些防震的知识,甚至编写过防震的宣传品,曾经给人讲解防震的常识,但那充其量也不过是把桌子放在床头,用棉被裹住身体等等,中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地震,中国的地震工作者也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只是在那恐怖的瞬间,何亮明确地看到了地震的震波如何象大海的波涛一样涌动,他大喊着:“震波,波长五十米,波高一米,波向偏东。” 周海光扑过去,把他狠狠地推向门口,他象任何普通人一样,在危难来临时首先想到的是逃生的门。就在这时,屋顶整块地垮了下来,周海光被压在沉重的楼板下面。 何亮也被压在门前。 何亮高声喊着:“海光,海光。” 可是周海光没有声音,他被砸昏了。 唐山火车站,候车大厅的高大屋顶整个压了下来,所有侯车的旅客来不及躲避奔跑,就被压在了下面,一对躲在角落里偷偷亲吻的年轻恋人,还没来得及由火热的激情里回过神来,就被砸死了,至死他们的嘴唇也没有分开。 银行的大楼狂怒般跳了几下,也轰然倒下。 素云在剧烈的震动中惊醒了,她本能地去摸身边的小妹,可是小妹在第一次的震动中就被甩到了床下,甩到桌子的旁边,桌子挡住了垮下来的屋顶,桌子救了她,可是她的头上也被撕开一个很大的口子,血,哗哗地淌下来,她不知道疼,她只知道害怕,她象一只小兽一样喊出了一声妈妈。素云听到了女儿的喊叫,她要寻声去救自己的女儿,可是整个大楼倒塌了,她被砸在了床的下面。 文秀也被压在了床下,幸亏床腿挡住了落下的楼板,给她留下一个狭小的空间,狭小得仅能容下她的身子,她一动不能动,就象被活埋在那里。周海光和杨文燕走了之后,屋子里只剩了唐生和文秀两个人。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话说。“咱早睡吧,我也困了。”文秀有些失望。唐生曾经说:“你困了,就睡,可我睡哪儿呢?”文秀指了指房子:“隔壁是现成的床,你就睡那儿。”唐生说:“那……我就睡了。”唐生说着走出文秀的屋子,文秀送了出去。“秀姐……”唐生站住,回头看着她,眼睛里有很多话。文秀意识到什么,浑身一颤,也不说话,她期待着唐生说一句什么。文秀答应着,也不动。唐生却一转身走了。文秀有些失望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倒有些希望这个时候唐生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把她搂进怀里,吻她,甚至把她抱进屋里,放在床上。她当然会拒绝他,可她会在拒绝中享受一种说不出的安慰。可是唐生没有这么做,她分明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了他想这么做。“他还是太小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轻轻掩上门,走到窗前,独自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象在半天里悬着。她想把唐生叫过来,和她一起在窗前看着月亮,一直看到天亮。她轻轻走出门去,却听到唐生的屋里已经传出轻微的鼾声。她又走回屋里,对着窗外的月亮,掉下两滴泪来,不知道为什么落泪,只是想落,她依在床上,让自己的思绪朝着月亮飞去。 唐生是机敏的,当第一次震动来临时,他本能地一越而起,他到了窗前,只差一秒钟,他就可以越出窗外,可是大地震来得更迅速,大地震不给他这一秒钟,落下的楼板把他砸倒在窗前,他的双腿被砸在巨大的楼板下面,幸好他的上身还露在外面,他的头上几块楼板交叉着摞在一起,给他的上身留下一个活动的空间,他的上身还能动,他大声喊着文秀。可是浓重的尘埃立刻呛得他再也张不开口。 在监狱里,黑子和老米压在了一起。 他们本来是隔着一道铁门的,黑子坐监,老米值班,可是当牢房整个倒塌之后,他们就没有了分隔,他们竟然压在了一起。黑子懵懵懂懂地推一推老米,老米没有动,黑子试着拱动自己的身体,他居然还能动,他伸伸胳膊腿,胳膊腿似乎也完好无损。他意识到这是真的地震了,惊恐之后,他竟然有了一种喜悦。 声音没有了。 光线没有了。 建筑没有了。 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成了一片平地,一片废墟,一片广漠的沉沉暗夜。 黑色的烟尘冲天而起,如云,如雾,涛涛滚滚,无声地向高远的天际漫延,唐山被包裹在无边无际的烟尘之中,星星消失了,月亮消失了,在那一瞬间,唐山成了宇宙间一个新的黑洞,一切信息都被吞没了,一切光线都被吞没了,所有的只是一片达至极点的静寂。是一声凄厉的狼嚎撕裂了这死一样的静寂,紧接着是无数声狼群的嗥叫,那是动物园里的狼们由倒塌的圈栏里逃出来,逃到凤凰山顶,对着脚下一片静寂一片黑暗,发出惊恐的呼唤,在狼群的身边,是豹子,是狐狸,是猴子,是梅花鹿,这些平时见面就要厮杀吞噬的动物们此时如羊群般相偎相拥,随着狼们的嗥叫发出它们的呻吟。 过了一会,在那无边的废墟的下面传出婴儿的啼哭,传出女人的惊叫,传出粗状的男人的大吼,传出一切人类的声音,这一切声音交织在一起,使这个死亡的城市又有了活的气息。 第三章 极度死亡 <er top">1 文燕松开了紧搂着树的手臂,她呆呆地站在树下,她还没有明白眼前发生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只知道看到了诡异的光和色彩,听到了地狱一般的声音,感觉了使人魂飞魄散的震撼。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直到她听到人们的呼喊,听到婴儿的啼哭和女人的呼叫,她才明白了,这是地震,是何亮预言的地震,是周海光断然否定的地震,在这个时候她没有时间去评判谁是谁非,她只想到了周海光和何亮,她看到眼前的地震台已经成为平地,平地上堆积着大堆的瓦砾,她意识到周海光和何亮就在这大堆的瓦砾下面,她跑向瓦砾堆积的废墟,她大声喊着:“海光,何亮,你们在哪儿啊?”她跑到废墟跟前,大声地喊着。 周海光没有听到文燕的喊声,但是他苏醒过来,他听到何亮在喊他:“周海光,你是不是还活着,你应一声啊。” 听到何亮的喊声,周海光的心猛地抽搐起来,他的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场事故也许与他有关。若是听了何亮的分析,也许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此时他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景,可是他感觉到损失是不会小的,他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应付未来的局面,作为一个记者,他将怎样报道这一场地震呢?可是他不能不答应何亮,他听出何亮的喊声里带了哭腔,他也欣喜何亮还活着,他张了张嘴,还没有喊出声音,嘴就被灰尘糊住了,大股的灰尘呛进他的嘴里,呛得他不住地咳嗽。 何亮听到了海光的咳嗽,他欣喜地大叫:“海光,你还活着?我听到了,你还活着,你别动,我这就去救你。”海光声音微弱地说:“何亮,你也还活着么?”何亮喊:“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说这种话?现在首要的是,我们要出去,要赶快去收集数据。你能动么?” 周海光试图活动一下身体,可是身体的任何部位都不能动弹。 何亮喊:“你别急,我马上就能出去了,我去扒你。” 周海光听到何亮在活动着他的身体,听到他挪动着身边的瓦砾。 过了一会,他忽然听到了文燕焦急的呼喊。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文燕的呼喊他会哭,是因为文燕的幸存高兴么?是为自己的失误愧悔么?还是象落水的孩子听到了亲人的呼叫,那样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他说不清,许多年之后,当他回忆起流泪的那一瞬,他也仍然说不清。他张开嘴大声地喊着文燕,那声音极大极大,可是他被埋得太深了,文燕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叫,他倒是听见何亮在喊着文燕。 “文燕,我是何亮,你还活着么?外面怎么样?倒了多少房子?” “何亮,你还活着?你在哪儿啊?” 文燕在废墟上面小心翼翼走着,她寻着声音找着何亮的所在。 “文燕,海光也活着,他就在那边,你先去救他吧,他八成儿砸着了。” “何亮,你别住嘴,你喊,我好知道你在哪儿。” “文燕,你如今就在我的头顶上,你跺跺脚。” 文燕在一块预制板上跺了跺脚,溅起一片烟尘。 “对了,就是这里。海光就在我左边五步远的地方,你往左走五步,就是他了。” “何亮,你能动么?” “能。” “我先把你扒出来吧,咱俩再一起扒海光。”文燕扒动着何亮头上的水泥块。 这个美丽娇弱的女子此时不知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一个人就掀起了一块碎裂的水泥盖板,水泥盖板一掀开,何亮就直起了腰,多亏在那一瞬间周海光及时地把何亮推到门口,是门框挡住了落下来的屋顶,使得何亮头顶上面压得东西比海光少得多。 何亮站立起来。 “何亮。”文燕喊着。 “文燕。”何亮哽咽了。 只有这短短的一声呼唤,再没有别的问候,也来不及有任何别的语言,何亮就走到海光的头上,何亮说:“就在这里,来。”他们一起扒起来。海光听到了,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大声地呼叫着:“文燕。文燕。文燕。”文燕也听到了海光的呼叫,她也大声地呼叫着:“海光。海光。海光。” 何亮埋头掀起一块预制板。 “海光,你别喊了,省点力气吧。来,文燕,帮我一把。”文燕帮何亮掀起预制板,掀到一边去。预制板的下面还是预制板。这些预制板大部断裂了,断裂的预制板仍然被虬曲的钢筋勾连着,由钢筋勾连的预制板又相互勾连,形成一面死亡之网,周海光就被罩在这面死亡之网的下面。隔着钢筋,文燕看见了海光,他就在虬曲的钢筋下面,被死死地压住。 “海光……”文燕哭了。 周海光伸出了一只手。 “文燕,你没碍着么?” “没有。你身上怎么样?” “大约是没事的,我没觉疼么。”海光故做轻松地说。 文燕伸出她的手去,紧紧攥住海光的手。 “躲开。”旁边的何亮大吼一声,一把将文燕推开。 大地又开始晃动,一阵强烈的余震突然来了,海光头上的一块预制板在强烈的震动下滑落下来,正好滑过文燕蹲着的地方,擦着海光的胳膊滑落。若不是何亮把文燕推开,只怕文燕也要被预制板压在下面。 文燕愣愣地看着何亮。 “文燕,你没事吧?”海光在下面焦急地问着。 “我没事。”文燕回答着,又爬回海光身边。 何亮大声地吼道:“还不快扒呢,这是婆婆妈妈的时候么?这样大的地震,余震将是很多的,耽误一会儿就不知是个什么结果。”何亮这个平时不问世事的呆子,这个在日常生活中的笨者,如今却很有大将风度,指挥起文燕来仿佛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般自然。文燕再也不说话,和何亮一起扑向那些虬曲的钢筋,他们扭着,掰着,弯着,把那些钢筋一根根地葳成弯,在钢筋织成的网中撕出一个洞口来,他们的手滴着血,他们的血滴在钢筋上面,滴在钢筋下面的海光的脸上,滚烫。海光终于由洞里探出头来,何亮和文燕在外面拽他,他自己也挣扎着往外挣脱,但是他的肩膀还是卡在钢筋的中间不能出来。何亮与文燕使劲地掰他周围的钢筋。 这时又一阵强烈的余震发生了,海光头上的预制板往下滚落,这回不是一只,而是整个废墟上的预制板往下滑,一块叠着一块,一块推着一块,如山体滑坡一样往下滑动,朝着已经露出废墟的海光的头上滑动。文燕啊地一声尖叫,她看见了滑动的一块块预制板,她看见预制板正向她和何亮、海光滑来,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象刚才何亮那样,抱起何亮滚到一边去,他们是可以躲过去的,可是海光就要死在那预制板的下面,他的头颅要被预制板生生切下来。若是不这样作呢?不这样作还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不这样作只有三个人一起死掉。文燕来不及多想什么了,她向何亮扑过去,可是没容她动,何亮已经扑了过去,扑向那滑落的预制板,他用他的双手把那滑落的预制板挡住,他用全身的力气抵挡着巨大的下滑之力。他大喊着:“文燕你快着些,把海光给我弄出来,你快着些,我坚持不了多大会子。” 文燕疯了,她的娇嫩的手此时比一把老虎钳的力气还要大,她三把两把又扭断了一根钢筋,海光的肩膀能够动了,海光一使劲,由洞里钻了出来。他拉着文燕的手钻出了洞子,他们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听何亮大叫了一声:“躲开……” 周海光本能地抱起文燕,滚到一边去。 不知有多少预制板一下子滑落下来。 周海光和文燕坐在地上,眼看着那些预制板滑落下来,他们眼看着何亮的身子让预制板活生生地切成两半,他的下半身埋在预制板的下面,上半身被预制板推动着往下滑落,他的嘴仍然张着,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是他再也说不出来,当他的上半截身子由文燕和海光的身边滑过时,他好象说了一句什么,虽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文燕坚信他的确说了一句什么,虽然她没有听清楚他究竟说了句什么,可是她的心里从此就深深地刻上了何亮的声音,只要当她要有什么大的决定了,她就会想起何亮的话,似乎何亮说的就是这件事。 周海光也坚信他听见何亮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就在他的身子被滚滚滑落的预制板推动着滑过他的面前时,他分明看见何亮嘴巴张开了,眼睛看着他,对他说了一句话,他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确实是说了一句什么,他此时还不知道,从此他要费尽一生的心力去揣摩何亮究竟说了一句什么话。 预制板滑落到底,停住了,何亮的半截身子仆倒在地,周海光和文燕同时扑了过去,扑到何亮的身边,他们又同时停住了脚步,他们没有勇气去翻过何亮的半截身子,看一眼他的面容,他们在他的的面前呆立着。周海光站直身子,朝四周看着,四周是一片废墟,废墟的周围是活动的人们,活动的人们正把一具具死尸由废墟中抬出来,放在废墟的四周。他把眼光尽量放远,在目光所及的地方也是一片废墟,唐山完了。虽然他在地底压着的时候,凭他的感觉已经知道它将造成的巨大的损失,但是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惨,这种景象是他在任何资料里都没有看到过的。一种巨大的悲凉使他的全身发抖,他象是孤身一人,向着一个无底的深渊沉没,深渊里的水是冰冷的,冷得深入骨髓,深渊里是黑暗的,没有一点光线,深渊里是孤寂的,没有一点声音,他象一粒铅坠一样照直地向着深渊的底部沉去,他想喊叫,他奇怪,刚才在地下埋着时候,他能够喊出声来,可是如今他连一点声音都喊不出来,深渊里不比在水泥预制板的底下,预制板的底下还有空气,深渊里连空气都没有,他要窒息了,一种巨大的恐怖使他颤抖,他想抓住一点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他伸出手去,他把文燕紧紧揽在怀里,就象在冷酷黑寂的深渊之上抱住一根浮木,他感到一种坚实,一种倚靠。可是文燕却突然抓住他的衣领,疯狂一般摇憾着,怒吼着。 “你看看吧,看看何亮,看看这大唐山,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块土地上?这都是你造的孽,都是你造的孽。” 海光不言,不语,不动,任她摇憾着。 文燕满脸泪痕,声音嘶哑,她的手上满是鲜血,为了救出海光流的血,手上的血染在海光的衣服上面。 “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用你的生命都难以洗刷你的罪恶。” 文燕狂呼乱叫着,举举起手来,她想狠狠打海光两个嘴巴,可是当她看到周围一片广袤的废墟时,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广袤的废墟之上,只有她和海光两个人,他们就象在一片汪洋大海当中的孤岛上面,没有灯塔,没有船只,没有一个人影,她感到一种极其恐怖的孤独,她的手慢慢落下来,轻抚着海光的脸,她说:“光,别怨我,我实在无法接受何亮的死。”海光看着她,不说话,把他的手高高地举起来,狠狠打在自己的脸上,海光的脸上于是也有了文燕的鲜血。 文燕哭了:“不,我不是怨你。” 她轻轻搂住了海光。 海光反倒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没在深渊中沉没,他是站在废墟之上,他的脚下是何亮的半截身子,他的面前是他的文燕,文燕对着他流泪,他突然跪在废墟之上,哇哇痛哭起来,对着何亮的尸身哭泣,对着一片废墟的唐山哭泣。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是想哭,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由心底奔涌出来,化作哭声,化作眼泪,向着一片废墟的大唐山挥洒。 文燕看着跪在地上大哭的周海光,一种可怜的心情由心底上升,就象一个母亲看着做错事的孩子哭泣。她扶起海光,大声地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现在我们要干许多事,我们快去看一看文秀和唐生吧,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 文燕的话彻底提醒了海光,他站了起来,对着何亮的尸身说:“好兄弟,等一会儿,我来埋你。” 他拉住文燕的手,和她转身走开去。可是当他转身的时候,发现离他不远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一张桌子,这张桌子虽然四条腿被埋在碎石烂砖当中,可是大半个桌子却完整地挺立着,桌面上安然摆放着他的相机,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揉眼,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直到他摸到了桌子,抓到了自己的相机,他才敢相信这是事实,桌子上面还摆放着伟大领袖的半身瓷像,也是完好无损,甚至瓷像前放着的何亮喝水的罐头瓶子,也安然地放在那里,罐头瓶子的外面还包着玻璃丝编的套子,碧绿的底子上面怒放着一枝鲜红的梅花,那还是文燕编了送给何亮的呢。大地震制造了许多意外的灾难,可也制造了许多意外的奇迹,这一只小小桌子的遭遇就是人们难以想象的。周海光把相机抓在手里,他豁然清醒了,他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催促他去干一种宿命的事业。他好象听清楚了何亮临死前对他喊得什么,那就是一定要把这场地震的资料留下来。 他把相机挎在脖子上,拉起文燕,可是文燕甩开了他的手,由废墟中拽出一件衣服递给他,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在地下挣扎时全部都撕成了条条,留在犬牙交错的钢筋上面了,他现在几乎是光着身子,他来不及有什么害羞的表示,很快把衣服穿上了,这是一件粗蓝布的袍子,是地震台的人们在实验室里穿的工作服,上面还印着地震台的台名。他把这袍子套在身上,和文燕一起艰难地在大片的废墟上面走着。 <er h3">2 市委书记向国华被压在废墟里。 这一晚住在家里,因为这一天的晚上出奇地热,也因为唐生的事情闹得他烦躁不堪,他浑身上下脱得一丝不挂,独自躺在客厅里的竹躺椅上边摇蒲扇边看文件,看着看着便睡着了,刚睡着就发生了地震。他毕竟是在战争年代滚过来的人,大地猛烈震动的一刹那,他便由躺椅上滚到了墙角的桌子下面,他住的是市委机关后院的平房,房子是早年间盖的,红瓦木梁,一只桌子足以搪住,所以他只是压在了下面,却没有受伤。机关里活着同志们把他和他的老伴儿一起扒了出来,他的老伴儿却当场砸死了。他没有悲伤,但在一刹间想到了儿子唐生和文秀,他们怎么样了呢?不容他多想。面对着机关大院一片碎砖烂瓦,面对着不断被扒出废墟的尸体,他好象又回到了战争年代,他看见了对面的敌人,看见了同伴的尸体,他听见了身后响起冲锋的号声,他有了一种亢奋,一种本能的冲锋的激情。他知道在这个城市里,他是最高的首脑,他若是乱了方寸。就一切全乱了,因此他比别人多了许多镇静。他由废墟里站起来后,第一句话就问:“机关压在里面多少人?” “正在自救,没有统一的指挥,根本没法统计。” 一位活着的常委说,他边说边由废墟里边拣出一条绒裤,扔给向国华,向国华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一丝不挂,他把绒裤套上,虽说热些,毕竟尚能遮羞,他的上身仍然光着。他一边系着绒裤上的裤带,一边问:“你不是住在路南区么?那里情况怎么样?” “全平了,一路上没看见一间完整的建筑。” “你住在武装部啊,那里怎么样?” “一样,全平了。”另一位常委答道。 向国华沉默一会儿。 “这就是说,从南到北,这么大一个唐山市,全平了?” 没有人回答他,他只听到几声叹息。这时几位机关干部抬着宣传部的黄部长走过来,一个机关干部走过来对向国华说:“向书记,黄部长怕是不行了,他听说您出来了,非要见您一面。”向国华走到躺在一块床板上的黄部长身旁,他也不知砸了哪里,只是浑身是血,是伤,他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脯随着呼吸大幅度地起伏着。 “老黄,我是向国华,你怎么样?” 黄部长睁开眼,看见向国华,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东征同志……惨哪……惨哪……” “老黄,不要这样,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咱完不了,你好好养伤吧,工作有我们呢。” “东征同志,我只有一个建议……把地震台的……都给我枪毙……” 黄部长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向国华无言地摆摆手,人们把黄部长抬走了。向国华看一眼身边的两位常委,算他,目前市委班子还有三个人,别的人还不知下落,他对两位常委说:“老方,老李,如今市委还有咱们三个,不算少啊,咱得成立个指挥部,把全市各个系统统一到抗震救灾这个主题上来。” 两位常委点点头。 “全票通过,咱去找一个办公地点。” 向国华带头朝机关的大门走去,一个光着膀子的市委书记,带着两名常委,两名常委也只穿着短裤,走向他们也不知在哪里的市委办公地点。 凡是活着的机关干部都看到了他们的书记,凡是看到了他们的书记的机关干部都聚拢过来,他们跟在向国华的后面,朝着大门走去。 市委机关的大门也震塌了,市委的红色牌子压在一堆碎砖烂瓦当中,只露出一个角。向国华走过去要把牌子抽出来,可牌子纹丝不动,几个机关干部赶过来,把牌子抽了出来。几个机关干部扶着牌子发愣,一堵墙都没有,连个挂牌子的地方都没有。向书记轻轻地说:“你们把它戳在那儿。” 人们顺着向国华的手看去,他们惊讶地发现在这一片废墟上竟然还有完好无损的建筑,那就是在那个时代每个机关门前都能看到的毛主席的塑像,伟大领袖依然在曦微的晨光中挺身站立作挥手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在唐山市的一片废墟之上,在所有建筑全部倒塌之后,几乎全市的毛主席的塑像都没有倒塌,就连几十米高的语录牌都没有倒塌。他们只是赶过去把中共唐山市委的红色牌子戳在塑像的底座前。向国华环视一下周围的干部,语调严肃地说:“同志们,我宣布,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正式成立了。主任,向国华,副主任,方明,李长海。”没有掌声,没有欢呼,也没有惯常的窃窃议论,几十个大部裸露着身体的干部无言地等待他的下文。 “第一件事,老李,你不管想什么办法,用什么工具,尽快向党中央,向河北省委报告灾情,越快约好。” “我这就去,来两个人。” 两个干部跟着老李走了。 “第二件,老方,你带两个人到唐山市附近的解放军部队去搬救兵,越快越好,越多越好,请他们来帮助我们救灾。到这个时候,就想我们的子弟兵了。” “我这就走。” 干部们纷纷报着名,向国华看着他的这些属下,心里一阵发酸,这些人有的他叫得出名字,有的他根本没有印象,他们都是在机关值班的,大地震他们没死,他们把机关的人能扒的都扒了出来,可他们不知道家里究竟如何了,他们的家里都有父母老婆孩子,可他们没有一个人提出去家里看看,他作为市委书记本应该让他们到各自的家里看一看,也许他们的亲人此刻就埋在那时时遭遇死亡的废墟下面,也许他们早一点回家,就会挽救几个人的生命,可是此刻他不能这么作。他只是大声地说:“我相信,我们的干部队伍是靠得住的,是经得住考验的,他们知道市委还在,会很快向市委靠拢的。” 几个干部分头走了。 向国华继续着他的部署:“第四件事,留下来的同志,组织起来,统一指挥,继续机关的自救,凡是能扒出来的,一定要扒出来,不论是受伤的还是没受伤的,一律到我这里集中。” 向国华指定了机关自救的负责人,干部们又去寻找埋在废墟下的同志们,而此时,也不断有住在家里的机关同志跑到机关,向向国华报到,向国华迅速在自己身边组织了一个小型的办事班子。 天光微明。太阳在一片废墟中艰难地拱动,在废墟的重压之下,它缓缓地抬起头来,它还来不及站起身来,就喷出一大口血,大口的鲜血把东边的天际染成一片惨红,地震后唐山的第一个黎明是血色的。人声嘈杂。人流涌过来。人流涌过市委的门前,涌过向国华的身边,这些刚刚由废墟里爬出来的人们,这些刚刚把亲人由废墟里扒出来的人们,此时要去寻找自己住在全市各个角落的亲人们,住在南边的往北边走,住在北边的往南边走,交汇的人流中,时时走来几个市委机关的干部,有拄着棍子的,有吊着胳膊的,有缠着绷带的,他们来向向国华报到。向国华看着这些同志们不知要对他们说什么好,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他只说了一句:“抗上牌子,跟我走。” 几个干部抗上市委的牌子,跟着向国华来到马路的边上,他们把牌子戳在废墟上面,由两个人扶着。向国华面对马路上面来往的人流,大声地喊起来:“同志们,我亲爱的同志们,我是中共唐山市委书记向国华,请你们转告你们的亲人和同志,中共唐山市委还在,中共唐山市委仍在工作,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已经成立了,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办公地点就在唐山市委。” 几个市委各部的老同志也跟着喊起来:“同志们,中共唐山市委还在,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已经成立了,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办公地点就在唐山市委。” 向国华大声地向这些拄着棍子,吊着胳膊,缠着绷带的老同志们喊道:“喊得好,我们眼下就是报纸,是广播,是电台,要尽快把消息传递出去。” 人流在市区的主要干道上涌动。在血色的黎明之中,马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开始还是寻找亲人的人们,逐渐地,人们开始用车推着,用自行车驮着,用门板抬着,甚至用脊梁背着他们的亲人,他们那些受了伤的,刚刚由废墟的下面扒出来的亲人,那些大腿露着白惨惨的骨头,头部裂着血淋淋的口子,那些肠子拖在肚皮外面的亲人们,那些胡乱用背心,床单,用布衫包扎起伤口的亲人们,在马路上面拥挤着,徒劳地寻找着医院,医生和药品。好多人就在这寻找的过程当中不声不响的死去,死去了,他们的亲人还在背着他或她在人流里拥挤,寻找医院、医生和药品。一些汽车开起来了,开车的大柢不是车的主人,汽车停在那里,随便哪个会开车的爷们砸开车窗爬进去,用随便一把钥匙把车捅开,把他们的亲人放在车上,于是便有数不清的人们挤过来,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也把他们受了伤的亲人放在车上,他们自己也挤了上去,直到车子再也盛不下了,才歪歪扭扭地开起来,开到外县去寻找医院、医生和药品。 这些人们大柢没穿什么衣服,穿着衣服的,也大柢千奇百怪,有的姑娘把一条内裤的裤裆捅破,头由那里面伸出来,胳膊由裤腿里伸出来,就是一件很好的上衣。瘦骨磷峋的老大爷光着上身,腰间是一条粉红色的裙子,脚上却穿着很时髦的翻毛皮鞋。大肚皮的汉子穿着庄重的呢质中山装,脚上却是一双木质的趿拉板儿,那是只有澡堂子里才有的东西。八路军、新四军、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服装随处可见,而“日军”、“国军”也在这里招摇过世,这是各个剧团和文艺宣传队的服装。一切都埋在了废墟的下面,人们随便拣起一件衣服就穿在身上,就急着去寻找亲人,寻找医药,去逃命。 马路也并不好走,倒塌的建筑占去 了马路两边的大部,倒塌的建筑的边缘摆满了死了的人们和受伤的人们,伤者和死者并排着摆在一起,马路中间只够一辆汽车通行,而这狭窄的空间又挤满了人,无路可走的人们就由伤者和死者的空隙跨过去。焦急的汽车就在这毫无秩序可言的马路上踟躇,汽车的喇叭声使焦躁的人们更加焦躁,乱轰轰的叫骂声响成一片。 <er h3">3 复兴路是纵贯路南区的干道,路南区又是地震的中心所在,因之这一带就比其他地方更惨,不但看不到一座完整的建筑,哪怕是倒塌了一半的建筑都看不到,连一座残破的墙都看不到,整个路南区成为一片起伏颠连的旷野,一片由碎石乱瓦堆成的旷野,旷野上到处是人,人们在扒着自己的亲人。文燕和海光是凭着一棵老椿树才找到他们的家的小街。银行的所在没有人,说明银行里的人一个也没有出来,银行的家属楼的废墟上面也没有人,家属楼里的人也一个没有出来,只有马路对面的一溜住宅上面有人在活动。文燕在废墟上面喊着:“文秀……唐生……” 没有回应。 她又喊着:“素云……小妹……” 仍然没有回应。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眼泪汪汪地望一望周海光,眼下只有周海光这么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她唯一的依靠,她说:“海光,咱可怎么扒他们呀?” “来。”周海光二话没说,就俯身掀起了一块水泥板。 文燕也帮着他。再也没有说话的必要了。 可是他们扒了一会儿就没有了力气,刚才在地震台他们的力气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他们一同停了下来,喘息着,周海光的眼睛向着对面看去,渐渐地,他的目光中露出一丝丝激动,他举起了相机。他大声地对文燕说着:“文燕,你看,这座城市,它死不了。” 马路对面的废墟上有一个姑娘。那是一个极其美丽也极其爱美的姑娘,这一带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她是一位小学教师,在那个绿、蓝、灰领导服装潮流的时代,她竟然敢于穿着雪白的连衣裙,雪白的凉皮鞋,飘逸的头发上面箍一条雪白的发带,神采奕奕地在大街上走,她是模仿《青春之歌》里林道静的装束。为此,她招来众多非议和毫无来由的流言,为此街道上那些野蛮的半大小子们跟在她的后面起哄,给她起了难听的外号,为此,她的领导甚至几次考虑她是否适合作教师的工作,原因只是她太爱打扮,而爱打扮会给孩子们带来很坏的影响。她为了美付出了很大代价,可是她却若无其事,我行我素。如今她被压在废墟的上面,只有胸部以上露在废墟的顶上,这一带的房屋的屋顶都是早年间用锅炉里烧出来的炉渣掺和着石灰铸就的,坚实的程度比钢骨水泥毫不逊色,大地震把这坚实的屋顶震塌,大块的屋顶层层堆积,把她的下半身压在下面,若是没有特殊的工具,是很难把她扒出来的。人们都在捡好扒的先扒,人们还顾不到她,她的身边只有她年迈的妈妈守着她。她的上身只戴着一付乳罩,她的母亲把一件雪白的丝绸睡衣披在她的身上,那是同院的人们由附近的纺织品仓库里拿来的,睡衣的带子无法系上,她的双手揪着睡衣的两襟,她的下身早已失去知觉,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灵动,她说,她的头发一定很乱,她要她的母亲为她梳一梳头发。她的母亲以指作梳,为她梳理着头发,她便四下看着,灵动的眼睛里流溢着神采,她期待着人们把那些好扒的人扒出来后,再来把她扒出来。 海光对准她举起了相机,就连文燕也被这姑娘的美丽惊呆了,在这一片乱糟糟的废墟之上,她简直是一尊雕像,一尊美丽女神的雕像,可是眼下文燕没有心情去欣赏什么雕像,她最惦记的是压在地下的妹妹,她愤怒了,她不理解海光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去欣赏什么美,她要制止海光,可是没等她走到海光身边,大地又一次猛烈地抖动起来,一次余震发生了,废墟上的人们站不住,纷纷趴了下来,文燕也一下坐在地上,那个姑娘的母亲发出一声惊叫,在强烈的震动下,压住姑娘的焦子屋顶又一次紧缩,靠拢,巨大的力量压向姑娘,姑娘没有发出一声尖叫,就低下了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雪白的睡衣,飘逸的长发甩过来,盖住了那片鲜血。 海光在剧烈的颤动中按下了快门。 按下快门他就摔倒了,他坐在废墟上面,仍就呆呆地看着马路对面的姑娘,看着姑娘的母亲搂着姑娘撕心裂肺地大哭,他的眼睛里汪着泪水。 文燕也被姑娘的突然死亡惊呆了,若是在平日,她没准儿会扑到姑娘的身边,比她的母亲哭得还要厉害,可是短短几个小时的经历已经使她见惯了死亡,虽然生与死只是短短几秒钟的事情,虽然美的毁灭是在人们的眼皮地下发生的,她也来不及去激动,想到的是同样美丽的她的妹妹,她的美丽的妹妹仍然压在这无边的坟墓下面,她要把她救出来,她所要做的不是痛惜死亡,而是挽救生命。她走到海光身边,对他说:“来吧,我们快扒文秀。” 海光看了一眼身边高高的水泥预制板堆起的小山,摇摇头:“以我们两个人,是扒不出来的。” “可是我们也不能眼看她死去。” “我们看的死亡已经不少了,眼下不就是一个例子么?” “可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们不管啊?你若是太累,就歇一会儿,我先来……”文燕站起身来。 周海光也站起身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犹豫地说:“文燕,对不起,我不能在这里扒文秀了。” 文燕惊讶地看着他,在唐山他是一个孤儿,文秀是他最近的亲人了。她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拍照。”海光看着她说。 “什么?在这个时候拍照?”文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这个时候,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要把这场大地震记录下来,我要为历史留下真实的记忆。” 文燕很生气了:“历史,历史是将来的事情,可眼下你这就是见死不救,你看看这座城市里边哪一个人不是再抢救生命,有哪一个人象你这样举着相机?你也不嫌害臊么?”海光倔强地说:“正是因为没有人拿起相机,才需要我拿起相机,如果连我也忘了这件事情,这座城市,它就对不起历史,对不起子孙后代。”他说着便要走了。文燕对他极为不解,近似哀求地说:“海光,你要拍照,我不管你,可你先帮我把文秀扒出来,你再去拍照,行不?”海光还是不依:“这是转瞬即逝的事情,耽误了,就永远失去了,文燕,你可听见何亮临死前说的是什么么?他要我把这场地震的资料留下来,留给后人去研究,我们这一代不能制服地震,我们的下一代可以利用我们的资料制服地震。文燕,当死亡成为普遍事实的时候,死亡就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记录死亡,避免更大的死亡。” 文燕哭了,她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周海光会这样,会见死不救,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埋葬着无数亲人的广袤的坟墓之上,而去照顾他的历史。她不理解历史在此时是个什么东西,占有何等价值,她只知道此刻如果耽误一分钟,她的妹妹,她的和她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妹妹,就会死亡。若是在平时,面对周海光的令人惊讶的绝情,她也许会愤怒,会大骂,甚至会狠狠地打他,尽管长这么大她也不曾动手打过谁,但是她相信她会的,但是此时不行,此时她的身边只有这么一个男人,只有这个男人可以帮助她把她的妹妹从坟墓里解救出来。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她强忍着愤怒,给周海光跪下了:“海光,我求你,就算我求你,成么,你帮我把我的妹妹扒出来,我的父母早就死了,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亲人,我不能没有她。我的好人,我求你,帮帮我。”她的双手抱着海光的大腿,她的脸埋在海光的大腿上,呜呜地哭着,眼泪打湿了海光身上的粗蓝布袍子。 海光的心里也在发生地震,一种比地震更强烈的震撼。当他意外地从那面奇迹般露出地面的桌子上抓起自己的相机时,他自以为清醒了,实际上他是从一种迷惑堕入了另一种迷惑。巨大的震撼造成巨大的眩晕,心灵如茫茫浓雾中的豹子,迈着柔韧的脚步盘旋。岂止文燕,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亲人么?他只有文燕,如果他此时转身走去,他便永远地失去文燕了,他便没有了唯一的亲人,茫茫人海之中,他孤零零地一个,面对的是一片陌生的废墟。尤其在这个时刻,他更需要和文燕在一起,和文燕一起承担所有的灾难。然而他不能,他清楚地知道此刻自己的使命,他已经错了一次,他不能再错第二次。他已经对不起这座城市,他不能再对不起这座城市。对于残酷现实的愧疚,使他更对历史有了一种责任感。冥冥之中,他觉得有一种声音在召唤他,有一种巨大的压力,朝他的心灵挤压,这压力超过了文燕的眼泪,超过了对文秀的喜爱,超过了人世间的是是非非,甚至,超过了今天。他无法抗拒这个巨大的压力。他俯下身来,扶起文燕,伸手拭着她面上的泪水,文燕以为他要留下来了,以为他为她的挚情所感,仰头看着他。 “文燕,理解我,如果你不能理解我,那就恨我,如今,我属于这座城市,我要让世界理解这座城市。”海光说罢,咬了咬牙,转身就走,走得摇摇晃晃,头也不回,好象他怕一回头便会改变主意。 文燕呆呆地看着远去的海光,半晌,她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她朝着海光远去的身子大叫:“周海光,我将永生永世记着你。我将永生永世恨你,恨你。恨你。”她泪流满面地弯下身子,在废墟上搬起一块碎裂的水泥预制板,远远地扔出去,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她边搬着,边喊着:“文秀,你答应我一声啊。文秀,姐来了,姐来救你,你可是活着么?你答应姐一声啊。姐谁也不靠,姐让所有的人都滚开,姐一个人也能把你救出来,我的好妹妹啊,你可听见了?你答应姐一声啊……” 可是没有一点回声,一点回声也没有,好象人真的死了。 她又喊唐生,喊素云,喊小妹,喊这一座楼里她叫得上名字的所有的人。 可是仍然没有回声,好象所有的人都死了。越是没有回声,她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她手下的力气越大,她希望她们活着,她希望文秀活着,希望所有的人活,周海光的绝情使她愤怒,愤怒使她坚强,她要亲手救出妹妹,救出唐生,救出所有的人,当失去任何依靠之后,她才真正知道自己的力量,她才彻底相信自己的力量。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浓烈,浓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撒在这大片的无遮无拦的废墟之上,废墟袅起微微的青烟和水气,一种蒸腾的血腥的气息便笼罩了广大的废墟,广大的废墟便成了一个血腥的蒸笼。文燕的汗水湿透了衣衫,湿透的衣衫又被浓烈的阳光晒干,不一会儿汗水又湿透了衣衫,衣衫又被阳光晒干,以后就没有汗水了,衣衫粘粘地粘在身上,和皮肤成为一体。 文燕实在支持不住了,她倒在废墟之上,她站不起来,她爬着,机械地拣起碎小的砖头扔开,她的嘴里仍在喃喃地喊着:“好妹妹,你答应姐一声儿啊……” 可是连她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嘴里也是粘粘的,一点唾液也没有了,舌头似乎和牙膛粘在了一起。她感觉自己和废墟也粘在了一起,成为了一体,她真想和废墟成为一体呢,那就是说,她和妹妹成为了一体。 这个时候何大妈由马路的对面赶过来了,她带着一群汉子和女人赶了过来。这个老太太命大,她的那座小屋的墙是朝着四面倒的,屋顶落在了别人家的屋顶上面,她一个人睡在炕上,一下子就看见了漫天的星星,看见满天的星星迅即被冲天的烟尘吞没,她完好无损,甚至有时间穿上衣服,才离开那已见了天日的炕头,下了炕,她便站在别人家的房顶上了。她的脚下踩着邻居一家。 何大妈迅速把院子里没有埋在下边的人组织起来,把全院的埋在下边的人,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扒了出来,然后她带着这一院子的人们去抢救别的院子,很快,在她的统帅下组成了一支力量不小的抢救队伍,她带领着这一支队伍把马路对面一溜住宅的人们都抢救出来以后,就赶到了文燕这里,她早已看见这边只有文燕一个人。 “文燕,我那闺女……”何大妈一声叫喊,惊得文燕抬起头来,看见何大妈,她的早已干枯的眼睛又涌出了眼泪。 “何大妈……”文燕停下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何大妈不等她站稳就把她扶住了。 “都是谁在下边?” “文秀,唐生,八成素云和小妹也在下边呢,可我怎么招呼她们,也没有回声儿。” “你可看见了我那亮儿?”何大妈这一问,文燕才想起,她如今面对的是何亮的母亲,她一下愣了,她不知道怎样和何大妈说,她也不知道这位刚强的大妈听到自己的爱子死的信息会是一种什么结果,见得鲜血,却见不得眼泪,文燕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不知是受了谁的提醒,艰难地摇了摇头。何大妈没说话,转头对她的队伍说:“男的都留下来扒人,女的,去几个找水,找粮食,预备做饭,剩下的在咱那原地先搭小棚子,把受伤的抬进去。” 人们很听她的话,女人们按她的吩咐去了,男的则动手去撬那巨大的水泥预制板,他们一边撬一边咒骂着当初这水泥预制板的设计者,怎么设计出这么一种缺德的东西,而且叫什么不好,偏叫这么一个名字,在唐山,这种预制板原本是叫“大盖板”的,这不,应验了,果真全盖上了。 在这个时候任何感谢都是苍白的,在这个时候语言也已失去大半的效力,这个时候只有行动,只有强壮的身体才是最有力的语言。文燕面对这些帮着自己抢救亲人的汉子们,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有比别人更卖力地去对付那些“大盖板”。可是何大妈把她拦住了,何大妈要她离开这里,要她去医院,她说眼下正有多少人没头苍蝇似地找医院呢,如果医院能在废墟上面立起来,不知有多少人会因此得救。 何大妈的话如惊雷一般把文燕轰醒了,她此刻才想起自己是一个医生,她甚至在心的深处为自己此刻才想起自己是医生感到惭愧。她想起了医院里那些无助的孩子,想起那些临产的妇女,她恨自己怎么昏了头,在这样严峻的时刻忘记了她们。可是她又实在不能离开这里,这里有她的妹妹,她不能放下妹妹走开,如是那样,她也对不起死去的父母。 何大妈看出了她的心思,何大妈的脾气上来了,何大妈的脾气上来可是抵得上一头老豹子,她朝着文燕大声地嚷着:“文燕,我让你马上到医院去,你若是信得过我这个老婆子,你就把这里交给我,无论文秀是死是活,我都要把她扒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对得住你这一片心。可我也把话说明白,这么大的一场地震,谁家没摊上一个两个的,都象你这样,人们还有救么?我的儿子还没有下落呢,我的老伴儿在矿上值班,我还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呢,我若是象你这样只顾着自己的家里人,这一大摊子谁来管?谁来帮你救你的妹妹?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盼着大夫,盼着药么?你们这些小知识分子,平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就是到了关键时刻顶不住,摇摆性。不如我们这劳苦大众。” 何大妈当了多年的街道干部,零零碎碎的政治名词已经收集了不少,时不时地就要展览出来。在平时,文燕也许会反感,可此刻她只感到自己的渺小可卑,在这位没有文化的老大妈面前,她显出了自己的小,她想起了何亮,更让她的心里难受,他甚至想起了海光,也许周海光也有她的道理,此时自己不也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么?她什么也不能说了,她一低头说:“大妈,我听您的,我……去” 文燕摇摇晃晃地走,何大妈又把她拽住了,她让一个半大小子跑到马路对面,拿来半个茄子,这是刚才人们由地里扒出来的,谁也舍不得吃,留着救急,刚才已经给一个严重失血的伤员吃了一半,这一半,何大妈让文燕吃了下去,文燕并不知道这是几十个正在列日酷暑中劳作的人们唯一的解渴之物,她也确实又饥又渴,尤其是渴,让她的腹中象着了火,火烧火燎地疼,她接过半个茄子,几口便吃了,吃了下去,便觉精神好了许多。何大妈推推她:“闺女,去吧,咱这里多少街坊,都等着往医院送呢。” 文燕跌跌撞撞地走了,她走得很急,连头都没有回。想起海光的样子,她狠狠地咬住嘴唇,慢慢地,她感到齿唇间淌出一丝腥气。 <er h3">4 浓烈的阳光如雨如雾,劈头盖脸地撒下来,撒向广阔的原野。树叶纹丝不动。小草低下了头。玉米叶子卷曲了。连聒噪的蝉声都听不见了,连纺织娘的叫声都听不见了。连蝈蝈的叫声都听不见了。酷热中的原野是寂静的,寂静的原野此时却是无比嘈杂。唐山市郊外的公路成了人的河流。 光着脊梁的小伙子推着自行车,自行车的后架上坐着他们年迈的母亲或者受伤的亲人。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光着脚走得大汗淋漓,他的手里摇着一柄芭蕉扇。美丽的少妇把门帘缠在胸前,胸前便有了青山绿水和怒放的红梅。人挨人,人挤人,数不清的人们在窄窄的河床中缓缓流动。汽车在人流里焦急地按着喇叭,汽车的喇叭声此伏彼起,于是引来无处躲避的人们此伏彼起的骂声。许多汽车熄了火,车上的人们跳下来,把熄火的汽车推到路沟里,然后搀着架着抬着他们受伤的亲人加入人的河流。路两边的道沟里便有了许多翻倒的汽车和被人们抛弃的死者的尸体。每当路的两边出现碧绿的玉米地,这缓缓流动的河流便迅即散开,散成一个巨大的扇面,在玉米地里推进,于是玉米地里便响起噼噼啪啪的响声,这响声惊天动地,势不可当,饥渴的人们把没有成熟的玉米填进嘴里,把玉米的秸秆折断咬嚼着甜甜的汁液。于是天地之间便出现了一种闻所未闻的声响,人类的咀嚼之声,竟也如蝗虫一般惊天动地。 灾难打击下的城市是流言四起的城市,灾难打击下的人们已经难以分辩想象和事实。人们传说,陡河水库的大坝已经出现致命的裂口,马上就要坍塌,陡河水库是唐山市唯一的供水水库,水面比唐山市高出十几米,一旦坍塌,唐山市将是一片汪洋。 人们传说,路南区已经全部塌陷,因为路南区的地底下全部是开滦煤矿上百年间陆续废弃的巷道,如今这些废弃的巷道塌陷了,正个路南区成为一片黑水,唯一悬在水面的是铁路的路轨,悬空的路轨上面是呼救的生灵。 于是人们惊慌了,纷纷向城外涌去,涌向原野,涌向乡村,去寻找安全,寻找水,寻找粮食。 于是便有了这涌动的人流。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这花花绿绿的人流里,居然有一个着装十分整齐的警察,十分悠闲地在人流里走着,他不是走向乡村,而是走向城市,他逆着人流走。他不时地拐出人流,走到路边任何一个没人看管的死尸身边,由死尸的胳膊上面摘下一块手表戴在手腕上。没人注意他的举动,也没人注意他的存在,然而他毕竟存在着,他好象还很快活。 他是死刑犯黑子。 地震刚刚发生的时候,黑子与老米砸在了一处。黑子推了一把老米,老米没有动。莫非死了么?他心里想,又推了一把老米,老米终于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流血的胳膊也动了一下。黑子带着手铐和脚镣,行动不便,但他用捏合的两手夹起一块钢砖,朝老米的脑袋狠狠砸着,砸出的血溅到黑子三脸上。老米慢慢不动了。黑子叫了几声老米,确认他的确是死了,他由老米的身上取下钥匙,坐起来,十分紧张地试着打开自己的脚镣。他把镣铐给老米的尸体戴上,还麻利地换下自己的衣服。他站了起来,在一片废墟中站了起来,此时的监狱已经全部倒塌,只有院中的天桥奇迹般地仍然挺立着。没死的犯人们都站了起来,他们不知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乱七八糟地喊叫着:“原子弹,这是原子弹。”一个犯人惊恐地叫着:“什么原子弹?我看你是混蛋。这是地震,知道么?地震。”黑子听见一个犯人“别处不知怎么样了,莫非都平了么?”有人说:“还有比监狱更结实的房子么?监狱既然平了,别处自然就都平了。”一个受伤的人说:“咱怎么着?”黑子在暗处吼了一句:“跑啊,既是天塌地陷了,咱还在这里等死么?” 这句话提醒了所有活着犯人,所有活着的犯人都同时意识到老天给他们提供了走出监狱的机会,他们乱七八糟地跑起来。 这时由天上传来一声怒吼:“站住!” 犯人们惊呆了,既然老天给了他们逃跑的机会,为什么又要他们站住呢?他们毕竟是犯人,他们已经习惯于看守的吆喝,虽然他们还没有闹清楚这一声吆喝是由哪里来的,是谁喊的,但是他们都站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朝天上看去,他们惊讶地发现看守值班的天桥竟然没有垮下来,一个全副武装的看守正昂然站在天桥之上,虽然天桥也是摇摇欲坠,这位年轻的看守就象没看见一样,他只盯着地面,盯着地面上的犯人。“都给我蹲下,谁站起来我打死谁。”年轻的看守发出了威严的命令。随着命令,看守向天空射出一串子弹。子弹比命令还要威严百倍,犯人们听话地蹲下了,但是又一阵强烈的震动来了,天桥在震动中轰然倒下来,那位年轻的看守在全体犯人的注视下随着天桥落下来,落在一片瓦砾之中,他的头重重地摔在瓦砾之上,再也没有一点声音。犯人们仍旧不敢动一动。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个时候,黑子与同伙眼镜绕路逃出监狱。 黑子变成了警察。他在人流里大摇大摆地走着,侥幸的心理使他格外激动。他没有亲人可去寻找,他想找那个女警察素云报仇。报了仇之后,他倒是想起了一句老古语,叫作“地动山摇,花子撂瓢”,他还是要发一笔财。他果真发现地震后的唐山竟然遍地是财宝,只是太零碎,太不集中,就象收藏家要搞主题收藏一样,他把主题集中到手表的上面,他在死尸的胳膊上摘下手表,在伤者的胳膊上摘下手表,他很快便成了各种手表的大藏家,两只胳膊上面戴满了手表,由手腕一直戴到腋下,他长这么大也没有戴过一块手表,如今他的手表却戴不过来了,他感觉两只胳膊血脉不通,发麻发胀,他怕把两只胳膊勒成残废,可是他又不知道除了胳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收藏手表。何况路边还有那么多的手表等待他去收获,他就是再长出一百条胳膊来,也不够用。他寻思着如何再长出一百条胳膊来,他迅速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也发现了自己的无能。 越走越接近市里,黑子也越来越感到兴奋,兴奋当中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依他的思维能力也无法深究这紧张的来源。直至他看到两个人,他才明白这紧张的来源。那是两个乡下人,浑身上下都是黑的,瘦瘦的,他们被人用铅丝拧在电线杆子上面,上身是赤裸的,赤裸的上身满是伤痕,血由伤口里流出来,流成弯弯曲曲的血道子,布满上身,在阳光的曝晒下,凝固了,干燥了,变成褐色的条纹,他们的上身就象穿了一件条纹的衣服。他们的脑袋耷拉到胸口,一动不动,大约是死了,无数的苍蝇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身上便呈现奇异的绿色,闪着亮晶晶的光。黑子好奇地走近他们,嗡地一声,足有几万只苍蝇腾空而起,绕着黑子和那两个人盘旋飞舞,好象在等待黑子走开,它们好继续嗜血的聚餐。黑子在苍蝇飞起之后才看清他们的身体,他惊讶地发现,这两个人的胳膊上和腰带上竟然和他一样戴满了手表,各种各样的手表依旧嘀嘀哒哒地走着。 这是两个和黑子一样,想趁着地震跑到城里发一笔财的,可是他们的命运欠佳,他们让人逮住了,被绑在电线杆子上面,绑上了,就再没人管他们,他们是给毒辣的太阳活活晒死的,数不清的表针精确地指示着他们到达地狱的时间。 黑子惊讶之余不由慨叹,这两个哥们好命苦。慨叹之余他又有些鄙视,到底是乡巴佬,眼睛里只有这么几块破表。鄙视之后他便警醒了,他自己不也和这两个乡巴佬一样,胳膊上面戴满了手表吗?自己的眼睛不也是只盯住了这么几块破表么?他感到了自降身份的耻辱。他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两只胳膊上的手表都摘下来扔进了一条水沟,他痛恨自己的小家子气,他怎么会单单看上了这不值钱的破手表。 他想应该发一注大财,大到他这一辈子也吃不完,因而他继续寻找,寻找着那一注不知在什么地方等着他的大财。 第四章 敢为爱情献身的人有多少 <er top">1 文燕来到自己的单位小街医院。 医院也和其他地方一样,成了一个大土堆,四层楼的病房全部倒塌了,只有少数几个房间残存,这几个残存的房间也是掀去了楼顶,从前面切去了一半,几面残墙勉强立着,孤然高耸,房间里的病床和衣架、脸盆架清晰可见,一个女患者大半个上身倾到外边,双腿和病号服的前襟被压着,黑色的头发如瀑布般向下倾泻。值班的大夫护士没有一个能够逃生,住院的病人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文燕走到医院的废墟前,已经有几个大夫和护士由家里赶来,正在六神无主地议论着,这样大的废墟,靠他们几个人是无论如何扒不开的,而这时,已经有无数的人们背着推着他们受伤的亲人来到医院的废墟前面,他们来寻找医生和药品,他们看到医院的废墟前有人在活动,他们就以为有受到医治的希望。文燕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医院。“燕姐,你还活着?”一位女医生跑过来,抱住文燕,哭了。“活着,我们都还活着。”文燕也抱住了她哭着,一副痛惜的样子。 医生护士们象看到救星一样全都围过来。他们几个都是普通的大夫和护士,没有一个领导,只有文燕是一位科主任,算是这里的最高领导了,他们向文燕讨主意,究竟应该怎么办。文燕此时没有时间哭了,甚至没有时间打听一下各人家里的情况,她看一眼倒塌的楼房,看一眼那位悬挂着的女患者,当机立断地说:“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先把工作恢复起来吧。” 可是没有药品,没有器械,没有手术台,除了几个人,她们什么也没有,这工作可怎么恢复呢? 几个人互相看看,没有一个人说话。 文燕知道大家的心思,也知道自己目前的位置,她必须比大家表现得胸有成竹一些,这才能把大家的信心调动起来。她对几个人说:“先把药品库扒出来,那里面有药,还有一些器械,再弄几个办公桌来。” “就我们这几个人?”一位大夫话说了一半就咽了回去。 文燕没说话,她发觉他们的周围已经被求医的人们围满了,人们都用充满乞求的眼光看着她们,等待着他们商量的结果。文燕朝着周围的人们大声说:“兄弟姐妹们,如今医院的样子你们也看到了,药和器械都埋在下面,大家若是想治伤救人,就请和我们一道先把药品和器械扒出来。”文燕点点头说:“大夫,没说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咱耽搁不起啊,耽搁一分钟就是几条人命啊。” 人们乱七八糟地应和着。 “老刘,你带人去扒药品库。” 文燕吩咐着。 “多来几个有力气的。” 老刘喊了一声,便有二十几个小伙子放下自己的亲人随他走了。 你们几个,去那边的商店,先扒出些塑料布来,把病号集中到西边那块平地上,准备治疗。 “燕姐,那边商店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去扒……” 一位护士为了难,她想说,在商店没有人的情况下去扒塑料布,那岂不是抢劫了,但她没有说出口来。文燕大声地说:“这是什么时候,还有那么些说法?快去,一切事情由我负责。” 护士没再说什么,带着几个人走了。 药品仓库在楼房的后面,是一溜平房,为了保持恒温,墙壁都有一米多厚,这一米多厚的墙壁也都塌了,但塌得不算很惨,上面的倒了,还有一半没倒,扒起来到底省事一些。没一会儿,老刘就带着小伙子们抗着成箱的药品和器械跑来了。 几个办公桌搭了起来,两个办公桌一并,上面再铺上塑料布,顶上支上一块塑料布,就成了一张手术台,陆陆续续又有一些大夫赶了来,凡是能拿刀的,都上了阵。器械不能消毒,她们就由商店扒来食盐,由大坑里打来水,煮食盐水来消毒,可是这样也只能做些小手术,做些缝和伤口的事情,大的手术没法做。但那些受了伤的人们不管这些,尤其是那些重伤号的家属,他们的亲人奄奄一息,他们把任何一种药品,任何一种护理,任何一名大夫都视为救命的唯一希望,他们才不管你说什么,不管你有没有条件,他们也明明知道这种条件,这种环境,是难以救命的,若是在平时,他们会把这叫做杀人。可是此刻他们的理智完全为情感左右,甚至为某种迷信左右,他们都希望发生奇迹,希望奇迹恰恰发生在他们的亲人身上。他们把亲人放在手术台上,他们给医生跪下,他们流着泪哀求:“大夫,救救我妈吧。”那个人的家属哀求着:“大夫,哪怕您把他治死,我马上就把他抬下去,可您务必给他治一治,他死了,我也安心了,我……给他治过。” 文燕诚恳地说:“大夫,哪怕您治不了他,哪怕您胡弄胡弄我呢,您也给他治一治,这个时候让我想啥法子去呢?我总得对得起他。” 这样的哀求是无法拒绝的。 可是这样的病人也实在没法医治,没法医治,也要治,这就是文燕面临的课题。文燕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局面,她不知道怎么处理,可是这种局面又必须由她处理,而且要快,要斩钉截铁,没有时间让她思考。他只好对医生们说;“同志们,现在是特殊情况,现在就是战场,我们要拿出作战的态势,打破常规,大胆工作。” 可是究竟怎样才算是打破常规,怎样才算是大胆工作,她的心里也没有底。幸亏有几个老大夫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有过战地救护的经验,他们不用文燕具体说出该怎样工作,他们自己就干上了。有肢体伤残的患者,已经出现坏死的现象,必须马上截肢,他们便截肢。最可怕的是那些内脏受伤的患者,肝破裂的,脾破裂的,眼看就要死亡,可是他们的亲人不依不饶一定要给他们动手术,他们也动了,血浆没有了,要采血,连验血的设备都没有,他们竟把患者腹内的积血抽出来,再给输进去,这在平时是绝对难以想象的事情,可是大难中的人们焕发出了惊人的生存的潜力。 轻伤员就好办多了,那些几乎人人都有的擦伤划伤之类,弄一个护士支一张桌子,让人们排着队来上药,药只有一种,就是红药水,可就是这么简单的药物,人们也毕恭毕敬如对仙丹。文燕忙得象一只陀螺,不停地旋转,旋转,在她的心中整个世界就是这座医院,就是源源不断地涌来的伤者,一切都忘了,文秀,唐生,周海光,一切的恩怨都忘了,因为有许多的新情况不时地找上门来,使她没有时间想别的事情,她的脾气也突然改变了,她学会了着急,学会了训人,不论是医生护士还是患者也都迅速习惯了她的教训。 “燕姐,输液架没有怎么办哪?”一个护士向她发问。 “这也要问我么?带几个小伙子,上那边树林子里撅树枝去,往地上一插不就是输液架么?” “来几个人,跟我走。”护士在她的训斥还没落声时已经带了几个小伙子跑了。 “燕姐,输液架没用了。” “又怎么了?” “液还没输,就让他们喝了。” “这,喝就喝了吧。严格控制液体,不是危重病人绝对不给。” 酷热的天气使人们饥渴难耐,当人们见到葡萄糖水的时候怎么能够让他们不喝呢?虽然大夫们告诫那里面加了药,可人们知道顶多也就是消炎的药,喝下去正好。可是这样的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医院的药品储备毕竟有限,文燕知道附近有一个医药公司的药品仓库,那里面肯定有药品,可那里的工作人员也一定有到了岗的,如今各个仓库凡有活着的人,都自动地把抢端了出来,他们带着浑身的伤痕在站岗,四下里不时有抢声传来,那便是这些带抢的人在警告觊觎者。文燕不敢贸然带人去扒,她让大伙儿先坚持着,她跑去先看一看联系一下。 文燕与海光的相遇纯属巧合。 那个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周海光头发被临湿了,感觉黑白胶卷不够用,要拍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不得不象有些市民那样,在一个商店的废墟上扒出了几个胶卷。唐山十中,这是他的母校,直对学校大门的水泥甬路被拦腰震断,竟然错位达一米多,一左一右,凄惨地横躺着。吉祥路两侧的行道树也被震得错了位,他大致量了量,几乎达到两米。唐山矿冶学院的图书楼,整个楼体被齐根剪断,竟然向西移动达一米多之后,又被强力往东拽回来半米。有百年历史的唐山机车车辆工厂全部倒塌,三十五米高的大烟囱,只剩了根部秃秃的一截,他估摸也就是八九米的样子。 这些,他都拍了下来,他还拍那些自救的市民,拍那些带着满身的伤痕持抢在废墟上站岗的民兵,拍被扭成麻花的铁路,拍马路两侧密密麻麻摆着的死者和伤者。 在一座废墟前,他意外地发现一架座钟,这是一种老式的座钟,已经砸得七扭八歪,表针停了,停了的表针恰好指着三点四十八分,当时他还不知道大地震发生的准确时间,但是他想这座钟标示的时间大约就是大地震发生的准确时间吧。他把那座钟拣起来,擦掉上面的烟灰,抱在了怀里。他想,这个时间应该留给历史。他望一眼无比凄惨的大唐山,不紧感慨万端,他想,他是把今天抱在怀里了,他要把今天交给历史,这,能否清赎他的罪责呢?他又想起了何亮。想起何亮半个血淋淋的身子在水泥板的推动下在自己的面前滑过,想起他对自己说的话,他究竟说了一句什么呢?他说他没有罪责?他不会说的,在那个时候,他不会想到罪责不罪责的问题,可是他究竟说了一句什么呢?他是在对自己说呢,还是在对整个唐山说?他又有些迷糊了,怀里抱着那凝固于三点四十八分的钟表,他又一次陷入迷惘,他甚至怀疑自己眼下所做的是否有价值,他是否应该象大多数的唐山人那样,尽自己的力量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他是否应该活在现实中,而不应该超前走进历史。他不由扫了一眼周围正在忙于扒人和物的人们,可是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发觉周围的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都直直地看着他,眼神中绝对没有友好,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想走开。 可是没等他走开,一个小伙子便向他走来,小伙子的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小伙子在他的面前站住,上下打量他,打量得周海光有些发毛,要知道,在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时刻,是什么人都能遇到,什么事都能发生的。在这么个时刻一切身份地位都失了效力,谁胳膊粗力气大谁就具有天然的优势,周海光朝小伙子讨好地笑笑。小伙子对他的笑毫无反应,只是盯着他怀里的钟表。 “这是你的?”小伙子终于发问了。 “不是。”周海光老实地回答。 “不是你的你拿它做什么?” “这……我有用项。” 周海光的回答很笨拙,他一说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笨拙。 “废话,没用项,谁拿东西啊。有用项,你就拿走?你知道那是别人的东西不?” “我要留做资料,这对今后的地震研究有用。” “你……果真是地震台的……”小伙子的眼睛瞪大了,似乎冒出了蓝色的光。 此时已有许多人围了上来,许多人都看到了海光身上的衣服和他怀里的钟。 “这小子是地震台的。” “地震台的不预报地震,地震了又来偷东西。” “你还有脸活着?吃干饭的浑蛋!” “地震怎么没把你震死?” 人们乱七八糟地嚷起来,根本没有周海光解释的机会。在震后的唐山,如果你问任何一个唐山人,他们最恨谁,百分之百的唐山人会告诉你,他们最恨地震台的。这样大的一场地震,他们竟然一声不吭,把他们都枪毙,也不能解唐山人那股无处发泄的愤怒,地震台才几个人?唐山死了多少人?虽然谁也说不清唐山究竟死了多少人,可看一看这满街的尸首吧,几个地震台的陪得过来么?把他们碾成灰也陪不过来。“打死他!打死他!”混乱中飞来一块砖头,砸在周海光的额头,额头流下血来,血遮住了眼睛,周海光捂住了眼睛,于是前面的人便动起手来,拳头巴掌脚,雨点一样落下来,落在周海光的头上身上,他双手紧抱着怀里的钟表和相机,任凭人们打着。 这个时候,黑子赶到了,他的加盟使海光雪上加霜。 黑子终于走进市里的时候,他累得像要散架。他先去小街派出所找素云警察,派出所倒塌了,已经看不出个模样来,他知道她在小街银行楼里住,到了那里全是扒人的场面,没有见到素云的影子,然后发财的欲望就更加强烈了。他看始注意寻找那命里注定的一笔大财,他发现一大堆人在一座小山似的废墟上面乱挤着,他以为没准那一注大财就在那里了,他走了过去,走到跟前他便失望了,原来是人们在殴打海光,打人可打不出财来,若是平时,黑子倒是很爱看打人,他自己也很爱打人,每当心里烦了,他就会找一个倒楣的家伙打上一顿,打完了,心里也就豁亮了,打人是他的镇静剂。可是今天他没有这个心情,今天他有正经的事情要办,他想走开,可是多年的积习又实在难以改掉,他还是想看一看那让人开心的场面。当他看到挨打的是一个地震台的家伙,他也不由得同仇敌忾了,虽然地震给了他发财的机会,可是他仍然痛恨地震,一路走来,看到死了那么多的人,看到整个唐山都毁了,连他整天拉着排子车走过的大小街道都险些认不出来了,他的心里也不由得有些伤感,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地震台的,因为他们没告诉大伙儿一声儿。当他更仔细地看一眼这个倒楣的家伙,他的愤怒就真正从内心深处爆发了,就是这个家伙,当他在银行门口把何亮打倒的时候,就是这个家伙对着他举起了他的那个破相机,当警察把他逮住以后,他们向他出示了他的相片,那相片就是这个家伙照的,没有他,他就进不了监牢,他认定这个家伙应该死。 人们乱喊着:“打死他!打死这些白吃饭的!” “让他偿命。”不知有多少人扑过去,狠狠地打着海光。打一下,便须腾出地方,让后面人挤进来也打上一下,人们把全部失去亲人的愤怒都朝着周海光发泄了,把对大自然的无奈全都发泄在了这个同类身上,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在大自然面前也是无奈的。 海光挺不住了,不由自主地躲闪着,挥起胳膊抵挡着,可是他的任何躲闪和抵抗都只能招致更凶狠的打击,他不躲闪不抵抗换来的也是更凶狠的打击,他承受着人们的拳头和巴掌,承受着唾沫和谩骂。他的鼻子流着血,他的眼睛流着泪,他的脸上身上流着血,很快他便支持不住了,他倒在地上,蜷成一团,他的怀里紧紧抱着那只座钟和他的相机。他象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人们这才住了手。 周海光慢慢由地上爬起来,他又站了起来,他的双眼已经肿得成了一条缝,可是他还能看清楚眼前的人们,看清楚眼前一张张因失去亲人愤怒得变了形的脸,他朝着那一张张愤怒的脸说:“打吧,同志们,打吧,你们应该把我打死,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地震台的没有罪,他们尽了他们的力量,大自然在惩罚我们,是大自然在和我们挑战。地震预测,在我们国家起步仅有十年的历史,地震预测是全世界的有关科学家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不能对唐山地震台苛刻地要求。我虽然穿着地震台的衣服,可我不是地震台的,我要说,地震台的没有罪,我是一个记者,我这样说不是为了洗刷自己,我只是要对你们说,你们要打,你们失去了亲人,房子,财产,你们失去了一切,你们应该愤怒,你们要打,就再来打吧,把我打死,也算我为地震台的朋友们作了一件事,我用我的死告诉人们,地震台的没有罪。” 周海光想得是何亮,他想如果何亮遇上了这些人们会怎么样呢?那该是何等的冤枉,该打的不是地震台的,而是他,周海光。在眼下这个时刻周海光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见过了那样多的死,自然把死看得轻了。可是人们不动了。人们在他的血迹模糊的脸前下不去手了。人们在他的话语前下不去手了,人们虽然不相信他不是地震台的,可人们相信他说得有些道理,大自然的事情,谁又能摸得清呢?全世界的科学家都摸不清楚的事情,怎么能硬让小小唐山的地震台摸清楚呢。有些人开始散去了。黑子说话了:“打死他,这些地震台的,没一个好东西,都应该打死。不打死他,对不起咱死去的亲人。”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是躲在人群的后面说的,他相信人们看不到他,周海光看不到他。 周海光确实没有看到他,可是人们看到了他。 有人喊着:“警察都说该打死他!” 黑子一惊,他奇怪人们为什么把他的话和警察联系起来,一看自己穿着狱警老米的衣裳,看见这身衣裳自己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恐怖。在这个世界上面若说他还有什么怕的人,那就是警察了,就连素云那么一个女的,一成了警察也那么可怕,他对警察不感兴趣。他想溜走,可是当他低下头来,往下拉拉帽子,想遮盖住自己的脸时,他发现帽檐很硬,他恍然大悟,他忘记了自己目前的身份,目前他就是警察,那个怕警察的黑子已经死了,死在监狱里了。他不禁有了一种权利感,他大喊一声:“对着呢,警察都说打死他,他肯定应该打死。给我打,警察来了有我呢。”他还是不十分习惯眼下的身份。 人们被黑子鼓动起来。在这一片广大的废墟之上,在这一片失去了任何控制系统任何权力意识的废墟之上,在这充溢着悲伤,哀痛,愤怒,仇恨却又无处发泄的的废墟之上,人们的意志就是法律,就是权力,人们在无意之间自动组成了无数的法庭,仅仅凭着人们的愤怒,人们就可以宣判一个人的死刑。更何况在那个时代法律还有一个代名词叫作“专政”,“专政”的前面有一个修饰词叫作“群众专政”,群众便是人群,人群便可以专政。趁乱抢东西的人被人们打死了。趁乱强奸妇女的人被人们打死了。甚至见死不救的人也被人们打死了。 为什么不能打死一个地震台的人呢?这些人平时吃着国家的粮食,拿着国家的工资,却不干正经事情,这样大的一场地震竟然不能够象人们提供预报,多少人死在了他们的手里啊。更何况如今是得到了警察的支持,警察,是当然的法律。 人们操起了棍棒砖头钢筋,操起了任何在废墟上面能够找到的可以把一个人的头颅砸碎至少可以砸出一个窟窿的家伙,向周海光逼过来。 周海光知道今天是必死无疑了,他反而很坦然,似乎这样死去正是他在废墟上面所要寻找的。可是他想起了文燕,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他想再看一眼文燕,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多么深刻地爱着这个他只吻过一次的严肃的姑娘。他知道文燕是无论如何见不到了,他很后悔,他应该和文燕一起把文秀救出来,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那样严重地伤害她,他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都不可能了。他对人们说:“你们打死我吧,可是我求你们,把我打死之后,你们无论如何把我手里的相机和胶卷交给市里的领导,同志们,不是地震台对不起唐山,是我周海光对不起唐山,如今,就让我用这一腔子血赎一赎这天大的罪业吧。”他闭上了眼睛,等着那最后着时刻。 他突然听到了文燕的声音。 他听到文燕对人们高声叫着:“你们给我住手!” 他睁开眼睛,竟然真是文燕站在他的面前,不,是挡在他的面前,用她的身体挡着逼过来的人们。人们的在她的面前停住了脚步,即使是在一片广漠的废墟之上,一个美丽的姑娘,一个浑身沾满灰土和血迹,一个同样被地震蹂躏的姑娘,也同样会使人们心疼。 文燕流着眼泪说:“我的叔叔伯伯,我的兄弟姐妹们,你们不必打死他,你们打死他又有什么用处?他也是险些让地震砸死的,他刚刚由废墟的下面让人扒出来。他是由地震台里扒出来的,他没有衣服,是我给他拣了这么一件衣服,他只是一个记者,他如今在做我们明天的事情,他要给将来研究地震的人们留下完整的原始资料,他是为了明天更多的人们免受地震之苦啊。退一步说,就算他是地震台的,他也没有死罪啊。他也不愿意有这么一场地震啊。他们是没有预测出这一场地震,可这怨他们么?在全世界,地震的预测都是一个新兴的学科,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够成功地预测地震,如果大家不愿意将来再发生这样的惨剧,就把他留下来吧,让他为将来的研究作一点贡献,这不比打死他更好么?” 人们沉默了,人们本来也没有十分的必要打死周海光,只是因为人们的愤怒无处发泄,人们才把所有的愤怒发泄到他的身上,既然这个姑娘如此说了,人们也就没有必要非打死他不可,砸死的人已经够多了,谁又愿意再去杀死一个没有被地震砸死的人呢? 可是黑子还在人群的后面喊:“别听她的,打死他。”他说得有些不伦不类,可是他说的是他的真心话,他是真心希望人们打死周海光,因为当初若是没有他的爱管闲事,他何至于被关到监牢里去呢,周海光没被砸死就该不被打死么?他黑子还险些被砸死呢,警察会因为他没砸死就不再逮他么?不公平,他觉得文燕的说法简直荒谬绝伦。文燕看到了这个不伦不类的警察,她觉得这警察好面熟,觉得他不象一个警察,她脱口说了出来。她说:“我看你怎么这么面熟呢?你真是一个警察么?你怎么连帽子都戴不正呢?”黑子听她这么说,心里立刻就慌了,他转身要走。 文燕喊道:“他不是警察,他是一个假警察。” 黑子一听就感觉露馅了,他怎么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呢?他撒腿便跑。他一跑,文燕对他的怀疑彻底证实了。文燕证实着喊:“他是一个假警察,他是一个死刑犯,叫黑子!大家逮住他。”人们没心事去逮一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假警察,人们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情要做,既然这个姑娘说了话,不把这个地震台的家伙打死也就行了,人们赦免一个人和判决一个人同样轻而易举,这也许就是在失去控制系统和法律约束的废墟上面民间法庭的特点。 人们散去了,继续他们艰难的工作。不知有多少亲人在等着他们挽救性命呢。 周海光见到人们散去,突然倒下了,刚才那一顿打委实重了些,他实在挺不住了。当面对死亡的时候,他有足够的力量迎接死亡,当死亡由他的面前消失时,他却没有力量支持生存了,也许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死亡就真的来临了。 文燕把他抱住,他的头上被打开一个大口子,流淌的鲜血把头发胶结起来,他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他的脸也象紫茄子一样,满是灰尘,灰尘里面混着血。他的衣服撕成了一条条的,裸露的身体也流着血,不知由哪里流出来的血。 文燕大声叫着海光,可是海光没有声音。 文燕无奈地四处看着,废墟上的人不少,可是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帮助她。 文燕咬咬牙,背起周海光,艰难地走下废墟。没走多远,她就支持不住了,幸亏碰上给她送药的药品仓库的人们,他们不知由哪里弄来一辆130汽车,他们看到文燕,把文燕和海光都弄到了车上。文燕走了药品仓库和医疗器械仓库,这两地方果然都有人站上了岗,仓库虽然塌了,下面的东西却没有被抢,文燕说明了来意,他们很痛快地组织人扒开仓库,而且主动提出由他们把药品器械给文燕送去,文燕后来才知道,她这个医院,是当时这一片广大的废墟上唯一的一家运转的医院。 文燕给海光包扎了伤口,又给他灌进一瓶葡萄糖溶液,海光便醒了,醒了的海光木呆呆地看着文燕,不相信这是真的。文燕看着他一阵心酸,这个男人在两个小时之前那么绝情地走了,如今,她又把他背了回来。这两个小时之内,她没有功夫想一想文秀,可是当她看到海光醒了,她便马上想起文秀来。想起文秀,她便落了泪。海光颤抖着声音问:“文秀怎么样?可扒出来了?”海光终于问了一句,问得文燕有些宽慰,他到底还惦记着文秀,惦记着文秀,也便是惦记着她了。文燕担心地说:“不知道,何大妈带着人在扒她们。” “哦……”海光长出了一口气,没说什么。文燕一想起文秀,就再也放不下了,可是她不能抽出身来去看一看,即使能够抽出身来,她也不敢说出口,这个时候人们都红了眼,人们都死了亲人,许多人的亲人都在废墟的下面埋着,在那里喘息呼喊,在挣扎中绝望,在绝望中挣扎,可是他们首先到医院来了,他们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们舍命地救治着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们,在这个时候如果谁提出到家里看一看自己的亲人,那无异于自己宣布自己是人类之中的败类,在这个时候没有血缘,只有人对人的亲情。可是,那样一种难以割舍的亲情岂是轻易放得下的。此时文燕只盼着海光说出一句话,他只要说,他去帮着何大妈把文秀扒出来,她便可以原谅他的一切过失,她也不会让他去的,他的身体这个样子,她是绝对不会让他去的,她盼的只是他的一句话,一句话,便可以使她的心灵稍许得些安慰。 “何亮的事,可告诉何大妈了?”海光说出来的是另外的话。文燕眼睛红了:“没有,我不忍心。”海光沉默了一会说:“也好,等以后吧。”然后就抹了一下问燕的头发:“文燕,生我的气么?”他终于说出了文燕想听的话。 “生你什么气呢?”文燕扭过了头。可她的心里却有些甜蜜,在这一片充满死亡的废墟上,能够听到这样一句关切的话,能够有人注意你是否生气,已经是一种奢侈了。海光有些遗憾地说:“我没有帮你把文秀扒出来,我应该……”他把话顿住了。文燕盼着他把话说完,盼着他说出,他现在就去把文秀扒出来。那么,周海光还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她还会象以往那样爱他,尤其在这个时候,她的心更需要一种依托,依托于一个男人的坚强的胸膛。可是周海光恰恰又是不会虚言假套的人,他以为既然何大妈领着人去扒文秀了,他去不去的毫无意义,凭他的身体,他去了也帮不上多少忙,他便站了起来。 “你……干啥去?”文燕的心里一阵激动,也跟着站了起来。 “去干我的事情。”海光说着,身子有些摇晃,文燕不由得扶住他。 “你……还去拍照?” “嗯。” 文燕的心一下子冷了,她没说什么。 海光看着她,想说什么,又不知该由哪头说。 “文燕,谢谢你又救了我,你……不生气吧?” 文燕扭过了头,眼泪大颗地滚下来。 “你不愿意我走?” 海光见文燕哭了,不知怎么着才好,平时的口才都不知哪里去了,自己都不知道说了啥。 “我是谁?我有什么权利愿意不愿意的,你爱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文燕抽咽着说。 “文燕,你听我说……” “不要说了,你去吧。”文燕转身要走。 海光拉住了她:“文燕,我知道你如今想的是什么,我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我应该去救文秀,可是,你可听到了何亮临死前说的话么?他是要我把地震的资料留下来,你也看见了,人们对地震台的恨到了什么程度,为了何亮,我也要把这件事情作好,让今后的人们有一个原始的资料。经过刚才这场生死,我更认识到了,这不仅是地震研究的事情,不仅是自然科学的事情,这还涉及到政治、经济、治安、道德。涉及社会学甚至生物学,这是一件大事情,我们应该给将来留下点什么,如果在这个方面唐山给世人留下的也是一片废墟,那唐山人就说不过去了。”“仅仅是这些吗?”文燕看着她,话说得冷冷的。海光愣住了:“你说,还能有什么呢?”文燕说:“我没那么高尚,还为了赎罪,为了自己心里的宽慰,为了一种心理的平衡。” “这……我没想这么多。”实际上海光确实是这么想过的,可是他嘴上不愿意承认。 “哼,崇高的背后是不是有些自私?”文燕明明知道她的话会很深地刺激海光,可是她还是要说,她也不仅是对着海光说,这半天以来她碰到的事情太多了,她也有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去撒。她便朝着周海光撒出来了,在她的心里,还是把周海光当作一个很知近的人,要不她为何不向别的人去撒呢?当她意识到这种潜意识里的东西,她的心又软了下来,海光刚挨了一顿打,他……受得了么?她不由得偷偷看了海光一眼。周海光却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想大大地发一次火,可是他知道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向文燕发火的,文燕心里的苦他知道,他气得是文燕为什么不知道他心里的苦。 “既然你不理解我,那就让历史来理解我吧。不管你怎么说,人们怎么说,我还是要干我自己的事。” 周海光说完,气冲冲地走了,走了两步他又折了回来,他把怀里的座钟塞进文燕的怀里:“请你为我保存好。很现实地保存它,为了历史。” “你……” 文燕说不出话来,这一回海光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给我站住。”文燕大叫起来。 周海光站住,看着文燕。 文燕把一件医院的白大褂扔给他:“换上。” 周海光默默地换下地震台的衣服,对文燕苦笑一下,走了。 “燕姐,快来。”有护士叫文燕,她把座钟放在给轻伤员涂药的桌子上,对桌子后的护士说:“把它保存好。”便匆匆地走向手术台。 <er h3">2 向国华在市委机关的门前,还是穿着那一条绒裤,正在口授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第一号动员令。会议结束的片刻,向国华想起儿子,神情依旧黯然,然而转眼的功夫这种黯然的神情便消失了。 “走啊,进咱们的指挥部看一看。”向书记带头进了公交车。他还没有在公交车里坐稳,就有一个小伙子跌跌撞撞地跑上了公交车,他口口声声说要找市委向书记,向国华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他是陡河水库的,他前来报告领导,陡河水库的大坝裂开了很大的口子,眼看就要崩溃,他请领导赶快想办法,向国华听了脸都白了,自从由地底下让人扒出来,他还没有变过颜色,他始终提醒自己要保持镇定的情绪,只有自己保持镇定,才能稳周围的同志们保持镇定,可是如今他也无法保持镇定了。 “小伙子,先别急,说说具体情况。”向国华不让别人急,他的额头却先淌下汗来,周围的同志们也都变了脸色。 小伙子急切地说:“大坝下陷一米,主坝纵向开裂一千五百米,横向断裂——隔五六米就是一处。”小伙子由于紧张,说话有些结巴。 向书记问:“你们水库的领导情况怎么样?” 小小伙子沮丧地说:“在库里值班的,都砸死了,在家里的,没见上来,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是在泄洪闸值班的,我们那是一个简易的小房子,我和张大爷才没砸死在那儿。” “水库上现在一共有多少人?” “就我们两个人。” “两个人……” 向国华没有说话,他愣愣地站着,手指轻轻叩击着车座的扶手。 一车的人都看着他,谁也不说话。 “这个水库水位高出唐山市十二米,三千六百万立方的储量……”向国华自言自语。马上不说话了,心揪得紧紧的,如果大坝垮掉,大水狂泄,不但压在废墟下的人一个也活不了,压在矿井下的矿工一个也跑不了,就是如今在地面上的人们,就连他们自己,也一个也别想活了,唐山市将是一片汪洋。组织撤离?这么一种乱糟糟的局面,怎么组织?即使能够组织,废墟下的人怎么办?矿井下的一万多名矿工怎么办?向国华的脑子里闪电似地思考着,他想不出一个完善的办法,但是目前的情况下,想不出办法他也要想。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尽快提起泄洪闸,把水放出去,减轻大坝的压力,可是如果大坝在水放出去之前就垮掉呢,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莫非老天爷真的要让唐山寸草不留么?靳东怔的脑子里头一次出现对于那冥冥之中不可知的命运产生了一种恐惧,可是现实又不给他时间来恐惧,现实要他尽快做出决定。他扫了一眼周围的人,他的周围只有十几个人,能派出去的都已派了出去,这十几个人又都是机关干部,派到大坝上也未必能顶多大事。 “必须马上打开泄洪闸,放水,无论如何,要保住大坝。”他还是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可是,我手里如今一个兵也没有。”他扫了一眼周围的同志。 几个干部同时说了话:“向书记,我去。”他们明知这是去送死了,可是他们说得都很镇定,没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就象平时到哪个基层单位跑一个文字材料一样。 可是向国华知道,这几个人到了那里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他握住了那个小伙子的手:“同志,我感谢你,我代表唐山人感谢你,你在这么一种形势下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你马上回去,要看好大坝,严防坏人的破坏,我会马上想办法派人到大坝上去。” 小伙子急匆匆地走了。 “老方去搬救兵,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呢?”向国华自言自语,他想,如果哪个厂矿能够拉出一支民兵队伍就好了。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来了。 向书记看见了唐山市出现了第一辆宣传车。 一位老同志开着车,黎明站在车上,用硬纸板卷成一个喇叭,不停地朗读着唐山抗震救灾指挥部的第一号动员令。当一个姑娘的清脆声音在这一片广大的废墟上面响起时,就意味着一种控制系统开始运行了,一种秩序开始建立了,被大地震打乱的一切系统开始重新组和。混乱的市民们由这声音想到了希望,想到了不久之后就会源源而来的支援的队伍,源源而来的药品和食物。 车辆越来越多了,唐山各个县区的人们开始进入唐山,他们虽然同样遭了灾,他们的亲人虽然同样被埋在了地下,这些县区的领导们由倒塌的房屋里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自己是地震的中心,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唐山,他们向唐山求援,电话打不通,他们坐车,甚至步行来到唐山,可是他们到了唐山之后,他们震惊了,唐山比他们更惨,他们挥泪赶了回去,赶了回去,就组织起他们能够组织的一切力量赶赴唐山,支援唐山。这是在没有统一指挥下的统一行动。 在这些从各个不同的方向赶赴唐山的队伍中,有一支解放军的队伍,一支百多人的队伍,也乘着汽车向唐山急驰。市委常委方明跑了几个唐山附近的解放军部队驻地,但是唐山附近的部队无一不是损失惨重,方明实在不好意思再提出什么要求,他截了一辆车,来到一个与唐山毗邻的外地区部队,这里虽然也受到地震波及,但损失不算大,只是部队都出外拉练了,家里只有几百人的留守部队,而且没有主要首长,最高领导是一位王连长,王连长是唐山人,他虽说马上就要飞到唐山抢险,可是他不能当这个家,他把一位刚刚退休还没有离队的李参谋长找来,李参谋长听到方明的述说,二话没说,把部队拉起来就赶奔唐山而来,就在他们要接近唐山的时候,他们也接到了上级赶赴唐山支援的命令,中央军委命令他们边前进便收拢,不惜一切代价,火速支援唐山。中央已经得到唐山的报告,开滦煤矿的救护车最早开进了中南海,中南海里的电波传遍全国各地,一场全国规模的大救援已经开始了。 可是唐山还不知道,唐山人还在各自为战。 唐山市建国路,这个全市最繁华的交叉路口,如今也是全市最混乱的街道,路两旁的废墟上,摆满了死者和伤者,有的头颅破裂,有的双腿砸烂,有的身体被压扁。一个女人被钢筋戳透了胸膛,一个男人的的大腿夹在楼板之间,人的脑袋朝下吊着,血一滴一滴滴淌着。一个孕妇已经断了气,可是赤裸的下身还在流着血。人们对这样恐怖的场面已经不足为怪了,他们仍然在废墟上忙碌着,扒出更多的死人和活人。两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一对一口地分食着一瓶山楂罐头,吃一口,便木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们的身边没有大人。 黎明的宣传车走到了这里,这里的路中心,居然有一个交通警察在指挥交通。他站在马路当中圆形指挥台上,只穿一件三角裤衩,几近赤裸的身上是血,是伤,是土,是煤烟,只有一顶闪动着警徽的大沿帽,证实着他交通警察的身份。见到黎明的宣传车开过来,这位警察举手行了一个庄严的敬礼。 见多了死者和伤者的黎明,被这个警察感动得流下泪来,她高喊着:亲爱的同志,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向你致敬。还有一个人也流了泪,那便是周海光,他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位警察,他紧接着也拍下了车上的黎明。一种庄严神圣的命运感在他的心头越发清晰了,他正置身于一个千载难遇的严重时刻,在这个严重的时刻,人们用鲜血和生命创造着一段惨烈的历史,而他则是这一段历史的摄影师和书记官,历史将因他而永存,他也因了历史而不朽。儿时的志愿终于有了实现的契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宿命。 在一家银行前,同样浑身是伤的银行工作人员持抢在废墟前站岗,不知是怎么搞的,他们的周身肮脏不堪,他们也同样几近赤裸,可他们手里的半自动步枪却象崭新的一样,就连子弹带也完好无损地佩在他们赤裸的身上。见到宣传车开过来,他们昂头立正,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持抢礼。周海光同样拍下了这个镜头。周海光关上镜头盖,也走向了宣传车。焦急地问:“同志,指挥部在哪里?” 广播员说:“就在市委门前,一辆红色的公交车里。” 周海光朝着市委走去。走了几步,海光看见由西山口开到了地区招待所一带,就在这里,她看到了几辆站满解放军的汽车开进了唐山。有人高喊了一声:“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同志们,党和毛主席派亲人解放军救我们来了。”废墟上面的市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马路上的市民们一齐拥了过去。 周海光踏进公交车,第一眼看到向国华,一时说不出话来,仅仅隔了一个夜晚,向国华就变了一个人,在这样一场大的变动面前,人都会变的,这倒没有什么惊奇,让他说不出话来的是他想起了唐生,想起唐生就是眼前这位市委第一书记的唯一的儿子,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留在废墟上把文秀和唐生救出来,可是这个念头一闪就让他强压下去了,这个念头一直在他的心里忽隐忽现,每当这个念头出现,他就把他强压下去,他不敢让这个念头在心里多停留一秒钟,他怕它会毁了他的决心。可是当他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另一个念头就涌了上来,他要不要告诉向国华唐生还在地底下压着,他有些后悔不该到这里来。向国华看到了周海光,他很艰涩地苦笑了一下说:“你这个秀才没死啊,我这里正缺一个笔杆子,你就留在我这儿吧,还有几个通告要起草呢。”海光迟疑了一下说:“向书记,何亮死了。”向书记很久没说话,痛惜地摇了摇头。海光晃了晃照相机,慢慢地说:“向书记,我干得是这个,我应该给历史留下一些资料,这也是地震台的何亮临死前的嘱托。”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再说了,可周海光知道他此刻心里想得是什么,他也不便说出口,甚至不敢去想它,在这个时候,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向书记看了看他说:“你想得也对,我们应该给历史留下一些原始的资料,岂止是给历史呢,也是给我们自己留下一个影集,过后,我们还要研究这个地震,研究地震给社会带来的方方面面,你去干吧,我这里的困难我来克服,这也叫自己的梦自己圆啊。” 向国华把人全派出去了,去组织人力支援大坝。虽然又有几个机关干部前来报到,可是各个局的领导各大厂矿的领导们纷纷向他报到,汇报,请求任务,尤其是公安局的领导,他们已经把能够集中起来的民警都撒了下去维持秩序,但是公安局损失惨重,人手明显不够,他们要求市里出一个通告,把各级民兵组织迅速恢复起来帮助公安局维持秩序,对于罪犯如何惩处,也应该有一个规定,他的工作可是更忙了,他是真想把周海光留下来应急。 周海光看出了向书记的意思,就再没说什么,这个时候方明带着李参谋长上了公交车,向国华看到解放军,真象见了及时雨一样,来不及寒喧,他就拉着李参谋长的手说:“目前陡河水库大坝告急,我这里正没人可派,你们先去大坝,无论如何要把水放出去,否则唐山就彻底完了。” 李参谋长转身就要走,向国华却把他拉住了,他说马上就会有部队陆续来唐山,他要李参谋长帮着他先搞一个大体的兵力配置。李参谋长答应了,解放军便由王连长带队,可是地方要有一个带路的,向国华看一眼面前的几个人,还没有说话,周海光就说:“向书记,那一带我熟,我去吧。” “好,就是你了。出发。”向国华果断地一挥手,周海光举起相机把他和李参谋长摄进了镜头,然后便下了车,可是下车后他又回来了,站在公交车的脚踏板上,对向国华说:“向书记,唐生压在路南区复兴路的银行下面,他和文秀在一起。”向国华一愣,刚要说什么,周海光已经跑到士兵们前面。 向国华追出来,扶着脚踏板上的扶手,他这才发现这些士兵们没有车,他们已经开始跑步前进,他大声喊了一句:“周海光,那边有三辆卡车,是我由运输公司调来的,你们坐车去。” 周海光领着士兵们朝卡车奔去,向国华扶着车门扶手看着他们,他似乎还想问周海光什么话,可是要问什么呢?问唐生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么?怎么问呢?他还没有想出应该怎么问,车里的李参谋长在叫他:“老靳。”他扭过头来,李参谋长把随身带来的袖珍半导体收音机举到他的面前。那里面传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正在广播中共中央、国务院致唐山灾区人民的慰问电。向国华静静地听着,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他把李参谋长的手紧紧握住了。向书记看着海光远去,马上又想到儿子靳唐生和文秀姑娘,这两个孩子要是去北戴河就好了,就会躲过这场劫难的。他这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悔青了肠子!他的心里在流血。大坝岌岌可危。 只根据那个小伙子的叙述,也许得到的只是一种抽象的危险,一种数字组成的危机,可是一旦站到大坝的顶上,那种危险就是看得见摸得着非常直观的东西了。它让你马上想到自身,想到自己在一种巨大的压力之下顷刻之间就会粉身碎骨。 大坝整体下陷了几乎有一米,一条纵向的大裂缝几乎把整个大坝劈成两半,周海光无法精确确定它的长度,但是看上去起码在一千五百米以上,裂缝最宽的地方足有一米,深不可测。它的两旁还有数不清的横向的裂缝,歪七扭八地向两边蔓延,就象一只巨大的蚰蜒趴在大坝的顶上,它好象在动,在爬行,每前进一步,就把大坝豁开更大的口子,蔓延着恐怖的黑色的气息。 水,水库里的水浊浪滔天,一波一波地涌过来,恶狠狠撞向大坝,撞得披头散发而退,退回去,又耸耸身子,更凶猛地呜呜怪叫着扑上来。大坝在水的撞击下哆嗦着,颤抖着,似乎马上就会垮掉,垮成一堆和城里的楼房一样的废墟。至柔者水,至坚者水,这平日里的一片明镜似的碧波,如今在大地震的鼓动下,也要乘危而上,显一显它暴戾凶残的一面。周海光的第一念头是,水库的上游正在下雨,下着暴雨,因而水库的水比平时大了许多。他想到眼下唐山异常闷热的天气,只怕也在酝酿着一场暴雨,如果唐山再下一场大雨,这水库必垮无疑。人或为鱼鳖,这就是唐山眼下面临的命运,是每个在地震的狂暴下逃生的唐山人的命运。 而此时,正有不知多少附近的百姓携儿挈女,在大坝上通过,逃往远方。大坝上涌动着人的河流。 他拍下了这摇摇欲坠的大坝,拍下了这浊浪滔天的大水。拍下了逃难的人们。 此时王连长已经把几个战士撒出去,在大坝的两头放上了岗哨,其余的士兵劝导着人们迅速离开大坝,他们帮着人们提着包裹,搀着伤员,背着老人和孩子,他们还要不断回答人们的询问,大坝究竟有没有危险?大坝会不会垮掉。尽管这些士兵们也不知道大坝是否会垮掉,他们到现在也不知到如何保住这座大坝,但他们还是要极其坚定地回答人们,大坝不会垮掉,大坝一定能够保住。 大坝上的人群渐渐少了,可是大坝的无数缝隙里突然同时冒出水来,水是热的,象温泉,冒着惨白的蒸汽,大坝上一时便如白云缭绕,白云渐渐笼罩了大坝。 王连长和海光站在一起,看着这突起的情况,一筹莫展,海光拣起一粒石子扔进缝隙,小小的石子立即被强大的气体推了出来,迸落在大坝上,骨噜噜地滚着。 看闸的小伙子走了过来,王连长问他怎么办,他说只有把闸门打开,可是如今电厂垮了,线路全部毁了,没有电,若要打开闸门,只有靠人工启动。人工启动的装置设在绞车房里,绞车房竖在溢洪道的上方,孤零零地高悬着,象一个鸟巢,在这样大的地震面前,它竟然没有倒塌。 王连长看着那孤悬的绞车房,一挥手:“给我上。” 他带头冲了进去,几个战士也跟着冲了进去。周海光也紧跟着王连长冲了进去。绞车房里地方很小,容不下太多的人,王连长把战士分了班,四个人一班,倒换着推动那绞车,其余的都撤到外面去,防备突然到来的余震。 绞车的轮盘有四个把,四个把上又套上四根钢管,战士们吃力地推动着绞盘,粗大的钢丝绳一点一点地缠上绞盘,一点一点地把四个人的力量传递到各种各样的齿轮上面去,四十多吨重的巨大闸门,就这样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上升。战士们可说得上钢筋铁骨,可就是这些钢筋铁骨的战士,也觉得十分吃力,不到十分钟,就一个个大汗淋漓,难以支持,他们不得不十分钟就换一班。 天气越来越闷热,闷热的天气象是要把人们体内最后一滴汗水榨出来。乌云已经遮盖了天空,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滚滚的雷声,一场暴雨马上就要来临。水库里的水受到暴雨的鼓励,更为凶猛地冲击着大坝,大坝的每一根筋骨都在松动,在错位,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象是痛苦的呻吟。闸门已经缓缓地提升起一个很小的缝隙,水在强大的压力之下猛窜出来,象一面巨大的利刃一样,朝着天空铺展开来,一根木棒由闸顶落了下去,立刻被这巨大大的利刃切成两半,高高地抛向空中。站在闸顶的王连长看着满天的乌云,看着越发凶猛的水波,看着脚下缓慢提升的闸门,缓慢得用肉眼看不出进度,他皱起了眉头。 “连长,干脆,用炸药把闸门炸开算了。”一个战士提议。 “废话,那样大坝也倒了。” “可我们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啊。” 战士的话倒把王连长提醒了,他举起望远镜朝远处望着。 “那边有没有坝?” 他指的是远方绿色的山峦。 “没有,都是山,可两山之间有一个山涧。”海光回答着。 “一排长,你带上炸药,马上到那边去,看有没有可能炸开一个缺口,把水放出去。” “是。”一位排长答应一声,转身要走。 “慢着,一定要听我的信号再行动,如果实在危急,我打三枪,你就炸。” “是。”一排长带着几个战士走了。 “走。”王连长说着走向绞车房,周海光紧跟着他。海光知道,要在坚固的山体炸开一个豁口谈何容易,王连长是急得没办法的办法,看起来最好的办法还是在这绞车房里,要尽快把闸门提起来,可是这个速度,若是大水等不及了,它要破坝而出呢?或是大雨马上下来,大坝不能坚持了呢?只有看上苍的态度了,上苍若是不想把唐山彻底毁掉,这水,就不应该漫出来。周海光此时是当真希望在某个地方有一位无比慈善的上帝或者天老爷什么的来保佑一下唐山。 绞车几乎是停了下来,有两个战士实在支持不住了,他们都把军装脱了,只穿着一件短裤,他们的身上象水洗得一样,汗水哗哗地淌着,两个战士咬着牙用整个身躯顶着绞盘,但是很明显,没有使上多少劲,高温和强体力的劳作使他们虚脱,他们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他们是用了最后的力量强顶着绞盘,他们怕的是绞盘往回一转,那就前功尽弃了,全部绞盘的重量此时是靠另外两名战士支撑着,这两名战士也已异常吃力,连号子也喊不出来了。 绞盘不动,甚至在微微地后退。 王连长一进来就发现了不对头,他扑过去替下了一个战士,周海光也把另一个战士替了下来,两个战士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就倒在地上不动了。此时谁也顾不了他们了,王连长咬着牙大喊着:“给我用力。用力。嗨……嗨……”周海光也大喊着:“嗨……嗨……” 另两个战士也受了鼓舞,嗨嗨地喊起号子。 绞盘又开始转动。 闸门在一点一点地提升。 周海光忘了他的相机,忘了把这个场面摄入镜头,他只是嗨嗨地喊着号子,一点一点地推动绞盘转动。历史被遗忘,过去被遗忘,他的脑子了只有现实,他知道眼下每往前走一步,唐山就离灭顶之灾远一步,他在推动已成一片废墟的唐山走向安全。一阵强烈的余震发生了,大地象复习功课一样又一次强烈地抖动起来。 大坝在摇晃。绞车房在摇晃。小小的绞车房象是再也受不了这种无止无休的折磨,马上就要散了架。水库里的水也象开了锅一样翻腾着,激荡着,颠簸着,向着摇摇欲坠的大坝撞击,撞击。 外面传来战士们的喊声。推动绞车的人谁也不敢撒手,谁也不敢稍微地松一把劲,他们在剧烈的摇晃中仍然往前推着,他们没有退路可走,他们一松手,整个闸门就要重新落下,后果不堪想象。 一条钢套管突然折断,握着钢套管的战士随着半截套管栽了出去,另半截套管飞了起来,朝着海光打去,但是海光不敢躲避,他只有把眼一闭,等着命运安排。他身后的王连长来不及喊一声,朝海光扑去,半截钢管一下打在王连长的背上,王连长倒下了,绞盘上只有海光和另一个战士,绞盘往后退了一下,但是他们咬咬牙,又往前推了一步,就是这一步,王连长的一胳膊绞进了钢丝绳,缠上了绞盘。那个栽出去的战士也已扑了过来,推起了绞盘,但是他们都不知应该怎么办了,海光大喊着:“退,往后退……”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王连长便大喊起来:“谁敢往后退一步,老子当场枪毙了他。” “可是你的胳膊……” “别管我的胳膊,给我往前推,推,懂么?谁退半步,军法从事。” 外面的战士也冲了进来,他们直扑向绞盘,他们也知道,只要绞盘一往后退,那就再也收不住,非退到底不可,可是他们同样知道,只要再把缴盘往前推一圈,他们连长的胳膊就说什么也保不住了。他们和海光等人一起握着绞盘,却不知是退还是进。 “快,推,给我往前推,闸门落下去,整个唐山谁也跑不了,我们也谁都跑不了,浑蛋们,还愣着干啥?给我推。” 战士们都闭上了眼睛。 海光明白了,他看了一眼脚下的王连长,咬咬牙,也闭上了眼睛。 一声惊天动地的号子喊起来。 绞盘往前移动,王连长凄惨地大叫了一声,一条断落的胳膊由绞盘上滚落,落在周海光的脚下,一个血淋淋的东西滚在地上。海光闭上了眼睛。汽车风驰电掣般疾驰着,海光坐在车箱里,他的身旁躺着王连长,王连长断了的胳膊已经用电线紧紧扎了起来,可是随着汽车的颠簸,还是有血不断地流出来,海光双手紧攥着他的断肢,他知道,目前最要紧的是把血止住,可是他只有一双手,他只能用这双手来止血。 闸门已经提起了多一半,水似江河,滔滔滚滚地往下游倾泻着,唐山保住了,目前要紧的是保住王连长。保住王连长只有一条路,就是文燕的医院。 汽车朝着文燕的医院疾驰。 随着汽车的每一次颠簸,王连长就发出一声呻吟,此时海光倒希望他昏死过去,以免受这种痛苦,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神智是清醒的,疼痛不让他昏迷,海光只好没话找话地和他说些什么,以转移他的注意力。海光问:“您是唐山人?” “唐山人。” “唐山还有亲人么?” “有,有一个妹妹。” “她在哪里工作?” “在小街派出所。” “叫什么名字?” “叫王素云。” 海光忽然明白了,原来王连长你是素云的哥哥。他说他与素云很熟。“我这个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也没能到家里看看,就是死了,在阴间遇到我的父母,他们也饶不过我。”王连长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是一阵沉默,呀咬得紧紧的。 海光也是一阵沉默,他没想到这位堪称英雄的解放军连长,也会说出这种话来。自打离开银行那一座倒塌的楼房,就时时咬啮着他的一个心思又浮了上来,浮到意识的表面,来对他的心灵进行拷打:在这个时候,他究竟是应该拿着他的相机在这广大的废墟上拍照呢,还是应该把压在楼下的亲人救出来?把文秀救出来,把唐生救出来,把素云和小妹也救出来,究竟是现实的生命重要些,还是生命的历史重要些?在理智上他可以为自己的行为作出种种辩解,可是在感情上就难以说得清了,见到向国华的时候,这种乱七八糟的思绪曾经浮上来过,可是迅速被大坝的事情压下去了,如今大坝保住了,他又见到了素云的哥哥,这种思绪又来折磨他了,他想自己的大脑可能出了毛病,进去了一个魔鬼,这个魔鬼要时时地显露一下,显露自己的存在,它的存在就是和良心捣乱。 汽车已经驶入市区,车速明显慢了下来,马路上比原来更拥挤,司机焦急地鸣着喇叭,可是在这个时候你就是把喇叭按破了,也没人想起来给你让路,谁都有急事。海光看着拥挤的人们,这些人都在忙着抢救生命,互不相识的人们也在互相救援,多少人放弃了抢救亲人的机会去救别的人们,多少人放下了自己的亲人去干自己的工作,比如马路当中站着的那位交通警察,他的家里就没有亲人么?可是他来这里站岗了,他在这里站岗,才使得混乱的交通有了一点秩序,他的心里有魔鬼么?海光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很崇高,自己不必为了良心和自己过不去,良心有时候是很不可靠的东西,它往往把一些事情搞得很崇高,同时又从崇高的背后挤出许多卑微来,这是一柄双刃剑,也许它本身就是魔鬼。可是当他这么想着,他心里的魔鬼对他发出了一个冷笑,这一下冷笑让他冷到了骨髓里面,在这闷热的天气里,他打了一个冷战。见到文燕的时候是不是还会这样的冷战呢?这样一想他就觉得混身更冷起来。他实在放不下文燕,一个女人,孤零零的,在这种时候,正是需要男人的时候,可是他却从她的身边走开了,她不仅要拯救自己的妹妹,还要拯救更多的人,还要挑起一个残破的医院,她的心里会怎样呢?汽车猛然刹了一下车,车箱一咣当,王连长哎呦一声,但他很快忍住了。 这个时候最要紧的是尽快把王连长送到医院去,保住他的生命。他紧紧地攥住王连长的断臂,不由地喊出一声:“快。” <er h3">3 文秀和唐生砸在了一起。 据说在被地震毁掉的庞培古城遗址,挖掘出来的人的遗骸,女人都做蜷曲状,而男人都做抗争状,文秀不知道由哪本书里看到过这种记述,只知道当时她对这种记述不以为然,可是今天,当她知道遭遇了地震,当她被深深地埋在地震废墟的下面,她觉得这种记述也许有些道理。 因为她实在是太害怕了。幸亏有床板隔着,使她有了一个小小空间,她的身子可以在极小的范围里活动,手臂可以伸张,她试着在自己的周围摸索着,周围都是非常陌生的东西,是水泥,钢筋,还有乱七八糟的木板砖头,都是非常坚硬的东西,而且都有楞有角,一不小心手就会被扎伤,她的手上胳膊上已经不知到被扎伤了多少处了。她是彻底被禁锢了,被禁锢在一片犬牙交错的坚硬之中。 在这个时候,只有蜷索起来一动不动,才是最安全的。由此她也理解了庞培古城里那些蜷缩着死去的女人。她的背上好象被重重砸了一下,可是眼下并不觉得痛,还有地下的闷热,窒息,还有各种各样小物件的挤压硌痛,她都不觉得,她好象重新进入了母亲的子宫,她只想出去,想出去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可是她找不到通道,每一次试图打开一条通道的尝试都被那些坚硬的物件击退了。头上隐隐约约传来硬物的撞击声,很遥远,她知道那可能是有人在扒她们,她唯一的通道就是自己的头顶上面,她盼着他们快些,快些把她弄出去。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埋得有多深,她只知道不断发生的余震使她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等到一点活动的空间也没有了,她也就完了吧?不知道上面的人是否能在她完了以前把这条通道打通。 这样想着,她的恐惧就越发的强烈,被剧烈的恐惧惊吓过的年轻人,神经发生紊乱,理智也受到困扰,开始变得弱智和低能。她渴望有一个倚靠,一个可以和自己同舟共济的人,目前这个人只有唐生,可是他还和她隔着一道木板,这木板也不知道是什么家俱上面的,平时她的家里并没有这么大这么厚实的木板呀,它是打哪里飞来的呢?若是没有这块木板,她就可以和唐生在一起了,和唐生在一起,多少心里也有一个倚靠。这个小弟弟一样的男人,平时对什么事情好象都无所谓,其实她知道,他的胆子极小,是从小被父母宠惯了的,他的心也极细,生怕伤害了谁,在这个时候,他也许还不如自己能够挺得住呢,他若是挺不住了可怎么好?他那么年轻……她不敢往下想了,一种要照顾好唐生的愿望压过了对于自己命运的担忧,她相信此时唐生也许更需要自己,她直到昨天晚上,也不相信她会成为唐生的妻子,可是她相信此生注定她要成为唐生的姐姐,甚至是妈妈,要象妈妈一样照看他。这也许是报应,从小,她就以老闺女自居惯了,凡事都要姐姐让着她,如今,姐姐有了一个知冷知热的大哥哥一样的周海光,她却要成为姐姐了。 他喊唐生,唐生答应了一声。 唐生无力地说:“秀姐,我没事,我就担心你,只有你挺得住,我就没事。” 唐生回答得很有丈夫气,可是文秀仍然担心,这个小弟弟是很会安慰人的,也许他这种丈夫气是装出来的,他支持不了多久。她又试着伸出手去,在木板的下方往外掏着,掏出一些碎砖乱石,她听到对面也有响声,她知道那是唐生也在往这边掏呢,她的心里感到一阵安慰,这说明唐生还能动,起码没有被砸坏,她愈发想见到唐生,手下也加紧了,淋漓的鲜血由手指上流下来,流到那些碎石乱砖上面,黑暗当中,她看不见,但是她感觉到了,感觉到一种温温的液体在点点滴滴地流下来,她想一定是流血了,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觉痛。空隙越来越大,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终于,她的手由木板的下方伸了过去,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唐生抓住了,她紧紧握住唐生的手。 “你疼么?” “不疼。你呢?” “不疼。” “你身上压着东西么?” “没有。你呢?” “我的身上也没有。” “我看不见你。” “我也看不见你。” “我想看见你。” “我也想看见你。” “你没骗我吧?你的手上流着血。” “真的没骗你,那血,是掏这个洞掏的。” 一阵唏哩哗啦的掏摸的声音,木板下面的缝隙又大了些,唐生的手也伸了过来:“秀姐,我的手,我的手,你看得到么?” “我看不到,可我找得到。我找得到。”文秀的另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她抓住了唐生的手,唐生紧紧握住了她。她往前爬了一小步,她把唐生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按在自己的乳房上面,在平时,这里对于唐生是绝对的禁区,可是在这种时候,一切禁忌都没有了,一切杂念都没有了,在这里只是两个人,没有性别的人,就象吃了智慧果之前的夏娃和亚当。“你摸摸我的身上,当真没有压着什么。”她握着唐生的手,在自己的周身摸着。“这我就放心了。秀姐,我放心了。”唐生的手有些松弛了,好象累了,也好象他相信了文秀的身上果真没有压着什么,便认为没有摸索的必要了,可是文秀却把唐生的手更紧地拉住,拉到自己的唇边,她吻着唐生的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水一般流在唐生的手上。她到底还是一个女人,此时她不敢让唐生的手缩回去,那样她会失了一切勇气。一个男人的手握着自己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身体,那便如一股强大的能量输入自己的身体,在这股强大的能量面前,她便软了,软化成一个女人,软化成许多泪水。 文秀不知道何大妈正指挥人救她们。何大妈仍就指挥着众人在废墟上扒着,大家都已是精疲力尽,从凌晨到现在快近中午了,大家还没有歇一歇,还没有吃饭,都有些挺不住了。她人们轮流抢险,自己趴在素云家的房子旁使劲喊着:“素云,小妹,你们听见了吗?” 素云隐隐约约听见上面有人喊着。她在下面搂着小妹,她是搂着小妹的上半身,小妹的下半身不知让什么东西压住了,无法动弹。素云除了两条胳膊能动,别的也一概不能动,她只能搂着小妹在下面呆着,小妹的嗓子哭得已经有些哑了,她的头皮被砸裂,耷拉下来,盖住了眼睛,她的眼睛好象也进去了沙子什么的,睁不开,哭了这半日,她也累了,竟忘了疼,伏在妈妈的胳膊里半睡不睡的。素云看不到小妹究竟伤了哪里,可是她知道伤得不清,她的手一碰到小妹的头,她就疼得大叫,素云也试图把小妹放下,自己用手打开一条通道,可是小妹是放不下的,如果说刚刚地震时是素云把小妹搂住的话,不停的余震已经把她们周围的空间填得死死的,她再没有一点活动的余地,她们是被地震捆在了一起。 开始的时候,她还听见文燕再叫,后来又听到海光说话的声音,她以为有救了,可是不久文燕和海光的声音都没有了,换了何大妈的声音,她便盼着何大妈快着些,从心里说,由何大妈来救她们娘俩,比文燕和海光救她们她还放心,她知道何大妈很有号召力,会召集好多人来。 当小洞打开的时候,素云一下子有些昏迷,因为阳光太强烈,虽然她合着眼,可也受不了那种强烈的刺激。虽着洞口逐步扩大,她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她看到小妹的头皮耷拉下来,盖住了眼睛,头上露着白花花的骨头,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没昏过去,这个孩子该是忍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啊,放在大人身上也未必挺得住,这伤真不如伤在自己身上,就这么想着的时候,小妹也醒了,她是被越来越大的响声惊醒的。她喊了一声妈,素云把她搂得更紧些。 “妈,怎么这么亮啊,是头上的东西没了吧?” “嗯,是何奶奶她们在救我们。” “我们可以出去了?” “现在还不行,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妈,你看见我了?” “嗯,妈看见你了。” “妈,我怎么看不见你?” “你的眼睛被遮住了,就看不见妈了。” “是啥把我的眼睛遮住了,妈你替我拿了去。” “不,不能拿,等我们上去,我们去找文燕姑姑,让她替你拿。” 素云更紧地搂着小妹,生怕她自己动手去动那一大块头皮。 何大妈的手伸了下来:“素云,你可拉住我的手了不?” 素云一下便拉住了何大妈的手;“何大妈,我拉得住。” “好,你别动。”何大妈的手缩了回去,一个男人的粗大的手又伸了下来:“拽住我的手,别松。”可是这回素云没拽这只手,她知道这是要把她拉上去了,想让小妹先上去,她举了举小妹的手。 “小妹,拽紧了,千万别松。” 小妹懂事地答应一声,素云朝上面喊着:“好了,拽吧,轻着些。” 那只男人的手往上一拽,小妹却哇地一声大叫起来。男人赶紧松了手。 “素云,怎么回事?”何大妈又趴在了洞口上面。 “何大妈,我想先让小妹上去,可是……她动不了,一动就疼。” “你看看她身上压着东西没有?” “压着呢。” “你挪得动么?” “挪不动。” “那你就先上来,咱再想法子救小妹。” “还是让小妹先上,她不上去,我是不上去的。”素云是怕小妹一个人在下面,自己动手扯那头皮,而且她还不知道她的眼睛究竟是怎么了,就是有头皮盖着,她也该看得见光儿,可是听她说话,好象她连光都感觉不到,素云绝对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放在下面,哪怕是一分一秒。 “素云,我让你先上来你就先上来,大伙儿累半天了,不容易,再说还有那么多人要救,你以为就你们娘俩压在里头了么?整个唐山都平了,不知死了多少人了,你能先上来就先上来,小妹咱再想法子救她,反正你在下边也是没辙不是?”何大妈的话说得素云一惊,她真没想到整个唐山都平了,那该会是怎样一种景象,她实在难以想象。可是她又实在放不下小妹。“妈,你先上去吧,我没事的,你上去,再把我拽上去,也就是一会儿的事。”小妹说话了。素云默默点点头,嘱咐着小妹:“小妹,无论如何,你不要摸你的头,也不要摸你的眼睛,可记住了?”小妹哽咽了:“妈,我记住了。”。 这时一只男人的手又伸了下来,素云握住这只手,这只手用力,素云便起来了,她和小妹不一样,小妹下身压得是实实在在的桌子,桌子的上面是水泥板,素云的下身压得是些碎砖,刚才不能动是因为上面没法动,若是上面能够站起身来,她自己也能爬出去。素云被拽出了地面,见到何大妈,她落了泪,何大妈可没有眼泪可落了,她只把一件褂子披在素云的身上,素云披着褂子看了一眼周围,只看了一眼,就禁不住又哭了。 第五章 让我再看你一眼 <er top">1 医院的周围,尸体越积越高了,还有人不断地把尸体抬到这里。文燕看着这些尸体,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她这个时候也来不及想这些尸体应该怎么处理,因为大量的伤员还在不断地朝这里涌来。何大妈指挥着几个小伙子抬来一个重伤员,文燕看到何大妈,眼圈一热,赶紧迎了过去:“燕子,你可挺得住?”文燕看了何大妈一眼,看见她就想起何亮,心里涌起从没有过的悲伤。 文燕指挥着人们把伤员抬到一个刚搭起来的棚子里,她把何大妈领到一棵树的荫凉下,为何大妈打开一瓶葡萄糖溶液。何大妈接过去,一口气喝了半瓶下去。文燕问:“大妈,那边怎么样了?可有扒出来的人?”文燕本想打听文秀是否扒出来了,可是在这位年近六十的老大妈面前,她不好意思先去打听自己的妹妹。何大妈叹息了一声说:“素云扒出来了,现在正扒小妹,文秀和唐生还是没有回声儿。你放心,我说啥也得把她们扒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就安心在这儿干吧。说句迷信的话儿,这也是修好积德呢,多救一个人,自各儿的亲人就多一分希望。这话不是咱应该说的,可是这么个理儿,你说是不?” 文燕无言地点点头。何大妈见她不说话,也没了话,愣愣地看着远处抢救伤员的医生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葡萄糖溶液。 “大妈,怎么不说话了?” “唉,这人,就怕闲下来,一闲下来,心里就不干净了。你一提文秀,我就想起我那亮子来,文秀倒有人惦记,有人往外扒着,可我那亮子,也不知是怎么着了。八成儿是压在下面了,他若是在上头,这半天,说啥也得来看看他的妈呀。” 文燕轰地一声,脑袋里立刻乱了。 她觉得自己象是犯了罪。她不应该向这位老大妈隐瞒何亮死去的事实。况且是在这个时候,何大妈有能力带了人去地震台扒自己的儿子,可是她没去,她带了人把街坊邻居都扒出来了。此时何亮的半截身子也许还在烈日下曝晒着,也许已经开始腐烂,可是她还要这位母亲去救自己的妹妹,她对这位母亲隐瞒了他的儿子的死。虽然这种隐瞒不是出于任何自私的目的,只是善良地害怕这位母亲会经不住这种打击。可是如今事实摆在这里,她若是继续把何亮的死隐瞒下去,她就是一个全世界最卑鄙的小人,她将一辈子背上赎不清的罪责,她的良心要不间断地受到谴责。她觉得再不能对这位母亲隐瞒何亮的死了。可是如果告诉她呢?她会怎么样?万一发生意外,她又将如何呢,只是为了洗清自己,只是为了将来不受良心的谴责,就在这种残酷的时节,用这个残酷的消息折磨这位善良的母亲么?这样做自己的良心就不受谴责么? 文燕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两难的抉择使她心乱如麻,她的眼里汪了泪水,便也掉过头去,看着远方。 何大妈的心可以说很细,否则她很难当这么多年的居委会主任,街道上各个家庭里的是是非非,没有一件能够逃过她的眼睛,她看出了文燕心里有事,不是单单文秀的事情,还有别的事情,不好对她说。她盯着文燕:“燕儿,你有事瞒着我。”“没有,大妈,真没有。”文燕让大妈问得不知所措,惊慌地回过头来,无意间又撒了一次慌。何大妈说:“别和大妈说谎话,燕儿起小儿就不会说谎,说吧,有啥事解不开,大妈替你想辙。”文燕呆呆地看着大妈,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实在拿不准这个时候究竟应该不应该告诉大妈。何大妈静静地说:“说吧,这个时候,不是把事情憋在心里的时候,看看那些死人吧,啥事比死还大呢?啥事都该想开了。” “大妈……”文燕眼里又含了泪,看一眼大妈,低下了头。 “说呀,说出来,能办的,大妈办,不好办的,咱娘俩一块儿想法儿。” “大妈……”文燕一头扎进大妈的怀里,哭了。 何大妈摩挲着文燕的头:“可是为了海光?” “不是,大妈,不是。大妈,我若是告诉您,您可得挺得住。” “大妈这辈子多少火焰山都过来了,有啥事是大妈挺不住的?” “大妈,亮子哥……” “亮子?亮子他怎么了?你说,亮子他怎么了?” 何大妈有些急了,捧起文燕的头,催着问她。 “大妈,我原本不想告诉您,我怕您难受,可不告诉您,我的心里又实在不好受。” “你就别说这些序儿了,快说,亮子怎么了?” “亮子哥……他没了……” 文燕说出这句话来万分艰难,说完,又扎在大妈的怀里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她发觉大妈没有动静,她想现在正是应该她来安慰大妈的时候,怎么能够自己哇哇大哭没完呢?她抬起头来,看着何大妈,只见何大妈呆呆坐着,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她摇一摇大妈:“大妈,你怎么了?您说一句话,您说一句话。”何大妈的眼珠动了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地震那会儿,我正在地震台的外面,亮子哥和海光在一起,地震了,他俩都埋在里边,我救出了亮子哥,我俩又扒海光,可为了救海光,亮子哥,他就……”文燕没敢说何亮是被巨大的预制板活活切成了两半儿,她实在不敢说出来。何大妈颤声问:“他的尸首在哪儿?”“还……还在地震台。”这句话一出口,文燕就后悔了,应该说,是惭愧,她和海光不应该把何亮的尸首撂在地震台不管,就是死了,也应该抬回来,让何大妈看上一眼,就是不抬回来,也应该找一个地方先埋起来,说什么也不应该就那么把他撂在那里。一种深深的惭愧和自责搅得文燕五内如焚。“这么说,你们……就把他撂在那了?”何大妈到底说出了这话,两只眼睛紧盯着文燕,盯得文燕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低着头流泪。何大妈猛地把手中的葡萄糖溶液的瓶子远远扔了出去,然后,双手拍着地面,大叫了一声:“我……的……儿……啊……” 这一声喊叫那么尖利刺耳,天地都为之一颤。然后她便大哭起来,哭声同样尖利刺耳,拖得很长,象一头绝望的母狼在寂寥的荒原上发出的一声长嚎,这一声长嚎过去之后,便是一声接一声的同样尖利的长嚎,在长嚎的间隙,她念念有词地数落着:“我那苦命的儿啊,妈能生你养你没能救你啊……”何大妈哭泣着:“妈若是早去一会儿你也不至于死啊?你怎么不让我替了我的儿去啊……”这一阵哭声惊天动地,把这一片废墟上充满血腥和死亡的空气生生撕裂了,空气的撕裂声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的耳膜,人们不约而同地朝这边看了一眼,但是没有人走过来,没有人劝解,人们心里都明白,这位老太太不是失去了儿子闺女就是失去了老伴儿,可是在这片废墟上谁又没有失去呢?这已不足为奇,人们奇怪的倒是这哭声本身,人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个事实,自打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刹那到现在,唐山还没有听到哭声,人们没有时间哭泣,没有时间悲痛,人们在忙着救人,忙着逃生,人们忘记了哭泣。如今何大妈的哭声提醒了他们,摆在他们面前的不仅仅是尸体,是死亡,还有悲伤。男人们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女人们,那些陪着亲人坐在树荫下的女人,那些躺在树荫下为身上的伤痛呻吟不止的女人,此时却忍不住心底的悲伤,一个,两个,轻轻地抽泣,然后是不知多少人也放声大哭起来。 文燕有些手忙脚乱,她不敢去劝何大妈,甚至不知道如何说话,说些什么,何大妈那一句:“你们就把他撂在哪里了”,使她羞愧无地,在这位没有什么文化也失了任何顾忌的母亲面前,她愈发感觉自己的渺小可卑,感到自己情感的自私,她无话可说,她紧紧地搂住大树的树干,她的脸紧贴着树干粗糙的树皮,也哇哇大哭起来。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不祥的消息在人们之中蔓延。陡河水库的大坝已经垮了,大水就要下来,人们将被淹死。人们骚动起来,人们开始背起抬起自己的亲人,要离开这个地方。女人们的哭声听不到了,继之而起的是男人们的催促声和低声的谩骂:“啥时候,还哭,逃命还了不及呢,快着些。” 先还急着等待把亲人往手术台上抬的人们,此时也不抬了。医生和护士们突然没了事情可做,他们也惊慌地不知所措,看到人们都在撤离,他们也嘀咕着,是不是撤走。 文燕发现了种情况,她不哭了,站起来,呆呆地看着骚动的人们,她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如此骚动。一个护士急急地跑过来:“燕姐,人们要跑。” “为什么跑?” “人们说,陡河水库的水要下来。” 文燕的脸一下白了,她走了过去,走向医生和护士们,坚定地说:“谁也不许动,都给 我原地坚持。”她是咬着牙喊出这句话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喊,在那一瞬间,她的脑子里只闪了一下,闪过一个不祥的画面,广大的废墟上面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无数的死尸和无数的伤者,还有废墟下面数不清的人们,在重压下期待着救援,可是来的将是洪水,她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或者说,她只是不忍心这会是真的,她就是死,也要陪着那些死者和伤者,陪着压在废墟下面的人们去死,刚才何大妈那一句话使她觉得此刻生不如死,她什么也不顾了。 看惯了平时文文静静的文燕的医生和护士们也惊呆了,他们从没见文燕有如此果断甚至武断的一面,他们看着文燕,一言不出。 “这是造谣,是造谣。大坝不会垮,大坝若是垮了,水早就下来了,还等得到现在吗?再说,上级领导会想办法,我们的解放军也会来抢救,谁也不要惊慌。”文燕和缓一下口气,又说。 医生和护士们静了下来,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一位主刀的大夫说:“下一个。” 前来治伤的人们也静了下来,他们相信文燕的话,如今文燕在他们的心中就是领导,就是主心骨,人是不能没有主心骨的,没有主心骨,人就垮了,他们又重新把自己的亲人放在地上,有的,把亲人抬上了办公桌搭成的手术台。 文燕见人们安静下来了,身子有些摇晃,后边有人扶住了她,她回头看一看,是何大妈。 <er h3">2 素云的双手在滴着血,血滴在碎砖乱瓦上,她的双手已经有几根手指的指甲脱落了,她并没有觉出来,她只是不停地扒着。要把小妹救出来,必须钻进人去,把压着小妹的东西弄掉,可是刚才素云钻出来的那个洞口太小了,小的让素云都不敢相信,自己是由这么一个洞口钻出来的,她试着钻了几次,也没能钻进去,她后悔自己不该先出来,如今要把小妹弄出来必须先把洞口扩大,可是要在重重叠叠的水泥预制板中扩大一个洞口,又没有任何工具,其艰难可想而知。素云边扒着边朝着洞口里面喊着:“小妹。” “妈妈。”小妹答应着。 “小妹,你疼么?” “妈,我疼。” “好孩子,你再坚持一会儿,妈妈这就来了。” “妈,你快点啊。” “嗯,妈快着呢。”素云不敢停下她的手,也不敢停下她的嘴,他宁可听到小妹喊疼,也不愿听不到小妹的声音,只要小妹还有声音,那就还有希望。她相信,小妹听得到妈妈的声音,疼痛也可以减轻一些。可是那些汉子们再也坚持不住了,热,累,再加上从早起还没有吃饭,任何一个人也难以坚持了,没有人发布休息的命令,可是人们都坐在洞口的周围,大口地喘着气。只有素云一个人在扒,可是她的双手又能有多大的力量,她想恳求那些汉子们再坚持一会儿,把小妹扒出来再歇着,因为余震不断,谁知道地底下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她看着那些大口喘着气的汉子们,实在也不忍心为了自己的女儿再去让他们拼掉最后的气力,也许他们已经拼掉了最后的力气,否则他们是不会坐下来的。可是她又实在希望他们再努一把 力。她只有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扒着,她希望一个女人的坚韧的努力会感动这些汉子,会换出一点气力来。 何大妈匆匆赶来了,这位老大妈哭过之后,便又站了起来,她没有去找儿子的尸体,她想死了,就不能活了,找着尸体又有什么用处?还是先救那些活着的人吧。在这样一场罕见的大灾难面前,生命之轻与生命之重都在人们的朴实的作为中突显出来了。 “怎么么停下了?”何大妈有些不满地看着大家。 没人说话,汉子们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何大妈明白了,没在说什么,她走到素云身边,她想劝素云也歇一歇。洞里传来小妹的声音:“妈,你累吗?” “妈不累,好孩子,你别急,妈这就能进去了。”素云的眼泪流了下来,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孩子。 何大妈也说不出话来。那些汉子们都听到了小妹说话,他们谁也没说话,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他们把几根棍子都插进洞口上方的一块横担着的预制板,他们同时吼了起来:“嗨……”预制板被撬起了一半,洞口豁然便大了许多,素云闪身便钻进了洞口。众人把素云和小每拽了出来,素云这才在阳光下看见小妹的伤势,小妹的头皮盖着她的眼睛,头部露着惨白的骨头,她紧抓着素云再也不松手。 “妈,我还是看不见你。” 素云没敢说话,看看何大妈,突然抱紧了小妹,觉得她眼睛瞎了。 何大妈拉着小妹的手:“不怕,咱这就让文燕阿姨给着看病,文燕阿姨一看就好了。” 素云说:“对,小妹不怕,大妈带你去找文燕阿姨。” “文燕阿姨在哪儿啊?”小妹问。 “文燕阿姨在医院啊。” “文秀阿姨呢?” “文秀阿姨?”素云说不出话了,扭头看了看何大妈。 “文秀啊,这孩子也不知砸到哪了,还没有动静。”何大妈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素云抱着小妹,往文燕的医院走,何大妈缓缓地跟着过来了。文燕正在忙着,见到素云和小妹,她不由一阵惊喜,虽说仅仅一夜之隔,却是经历了生与死,活着的人见着活着的人,自是有说不出的庆幸,还有惊奇。她由素云的怀里接过小妹。 “文燕阿姨,我看不见你。”小妹听出了文燕的声音,紧紧搂住文燕的脖子。 文燕检查了一下小妹的伤口,叫过来一位医生,医生赶紧清理伤口准备缝和。 “别紧张,没有关系的,如今这算是轻伤了。” 医生边清理伤口边安慰着素云,其实这也算不得安慰,他说得是实话,在大量的死亡面前,什么伤也算不得太重了。文燕抱着小妹,酒精擦在伤口上,小妹发出一声尖叫:“文燕阿姨,我疼,我疼。”接着就哭了。 文燕哄着小妹,小妹的哭声果然渐渐弱了下去。 素云和何大妈站在文燕的身边,她们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们都知道文秀还埋在废墟的下面,死活还不知道,她们不敢提起文秀。文燕也明明知道文秀还没有扒出来,她也不敢打听文秀,她知道何大妈必是尽力的,一劲地打听,就是不相信她了。 “海光怎么样?在下边的时候,我好象听见他说话。” 素云知道海光还活着,故此先打听一下他。 “他还活着,干他自己的事呢。” 文燕的回答不冷不热。 “他……怎么走了?没帮帮你?” 素云的话脱口而出,说出就有些后悔了,她感觉到文燕与海光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时候,谁都有自己的事情……” 文燕的话有些凄楚的意味,素云再也不好往下问了。 她抬起头来,环顾着这一片叫做医院的废墟,中间的一块平地,是医生们治疗的场所,已经用帆布搭起了两个大棚子,可以遮挡些阳光了。不远处是一片小树林子,树荫下躺满了伤员。这些伤员的待遇明显参差不齐。有的就铺着一块塑料布,头上没遮没盖,有的则搭起了棚子,棚子大柢是各式各样的花布,在绿荫下显出不少生命的气息。那些伤员枕的竟是成捆的毛料,身下铺得是凉席或者床单,床单下竟是一层厚厚的崭新的毛线。 她的心里一惊,乱了,唐山乱了,这些东西一看就是由商店里扒出来的。她问何大妈:“大妈,没看见派出所的人吗?” “没看见。” 她看一眼文燕怀里的小妹,心里不由一阵乱,小妹在底下的时候,她什么都忘了,心里只有一个小妹,如今小妹出来了,她的心里便有另一个素云浮了出来,一个警察的素云,她觉得作为一个警察在这种时候光顾守着自己的女儿,是不大光彩的事情,起码是不大合适的。这个时候正是最需要警察的时候,她应该站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可是如果自己去了,小妹怎么办?她看着文燕和何大妈,不知道该怎么办,半晌,她才下了决心似地,对何大妈说:“大妈,有个事情,不知该怎么和您说。” “有啥事,你就说吧。” 素云忽然想起什么来说:“我想……上派出所看一看,同志们也不知怎么样了。” “应该,你要是不这么着啊,我也看不起你了,这个时候,正是用得着警察的时候啊。你就放心去吧,小妹有我呢。”何大妈看出了素云的心事,没用她说,就自己揽过来了。 “何大妈也是一摊子事呢,小妹就撂在我这儿吧,反正她也是离不得医院的。”文燕说了话,她这一说话,素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素云看了看文燕说:“文燕,按说,我应该跟着大伙儿把文秀妹妹扒出来,可是眼下这形势……” “素云姐,你就不必说这些话了,你看我,不也是在这里忙活么?” 素云没再说什么,她对小妹说:“小妹,好好听文燕阿姨的话,妈去一会儿就回来。”小妹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的伤口要用酒精一点一点地把沙土灰尘洗出去,疼痛可想而知,可是她居然忍住了没再哭出声来,她只说:“妈你早点回来。”便又闭上眼,嘴里吸溜吸溜地吸气。 素云不敢看小妹的伤口,一转身,走了。 素云走了,小妹的伤口也清洗完了,缝和很顺利,一会儿就作完了,作完了,文燕和何大妈都长出了一口气,这个孩子三岁父亲就死了,她的父亲是银行的副行长,平时和大家的关系处得极好,说声没,就没了。大家可怜这孩子,都拿她当自己的孩子待,她也很懂事,知道怎样讨人喜欢。如今这么大的伤口缝和起来,她竟一声也没有哭,她知道不给大人添烦。可是她缝完了,却说了一句:“文燕阿姨,我饿。”这一下子文燕束手无措,何大妈也着了慌,她们都忘了早起干到现在,还没吃一口饭呢,她一说饿,两个大人也想起饿来。文燕还有这么多的大夫和伤号要吃饭。 她们对看了一眼。何大妈说:“燕子,这个事情你就别管了,我去找点粮食去,不能让人们饿着。” 何大妈说完就走。可是文燕把她叫住了,她问何大妈到哪里去找粮,何大妈说去粮库。文燕说何大妈那里还有许多事情,离不开,她要去粮库。实际上她是觉得粮库离这里不算近,何大妈这么大年纪了,不忍心再让她去跑,可是何大妈却把事情领会错了。她说:“你这里离得开?”文燕说:“我交代一下,离开一会儿总没事的,再不吃点东西,大夫们也顶不住了。”何大妈说:“那你就去,我只是担心你面慈心善的,到时候张不开嘴。”文燕说:“这是什么时候,还有什么张不开嘴的。”何大妈说:“既是这么着,我也赶紧回去招呼着,文燕你放心,想什么办法,我也要把文秀这孩子扒出来,你们姐俩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和我的亮子没什么分别。”一提到何亮,文燕的神色不由又有些黯然。她想说,她 不是让何大妈快去救文秀的意思,可是这话怎么说呢,难道说不用快救文秀么?何大妈见文燕没了话,以为她又想起刚才自己哭那一场,对文燕说:“燕儿啊,大妈这个脾气你也知道,眼下又是这么个时候,大妈有个话到语不到的,你别往心里去,经过了这么一场磨难,人们应该更亲才是。”她这一说,又把文燕弄得很尴尬,本来是她应该道歉的事情,反倒倒过来了。她知道这个时候解释也没用,只说:“大妈说到哪里去了,我哪里有忌讳大妈的,我一辈子报答大妈还报答不过来呢。”文燕说着心里一酸,又滴下泪来。 何大妈心里也不好受,拉拉小妹的手,走了。 文燕把小妹安顿在一个小棚子里面,交代一个护士好生看着,就去找粮。 由文燕的医院往南走不远是三路公共汽车的大业里车站,这里差不多也就是复兴路的紧南头了,由此再往南走,是南刘屯,虽说还算是市区,可住得大部是郊区的菜农,在南刘屯有一个国家的粮库,文燕是奔了那里去。头部用一件小花褂子包扎起来的粮库主任正在对他的残存的部下训话:“目前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全市都平了,各家的粮食都砸在了里面,我们这里就是唐山人唯一的米缸粮袋了,我们的责任就更重大,我宣布,从现在开始,粮库全体干部职工一律不准吃饭,不许动粮库一粒粮食,因为我们一动烟火,就会有人来要,来借,来抢,大家要准备迎接更艰苦的局面,没有上级领导的指示,这里的粮食一粒也不准出去,这就是我们目前的中心任务。”说完,他把大家身上的火柴打火机都收了上去,这就意味着粮库的人连喝水都得喝生水了。 然后,大家便分头去站岗。拿不到粮食,文燕就去市委找了向书记。 向国华把她的手拉住了,握得很紧,他说:“代我向街道的同志们问好。”这句话说得很低沉,很慢。文燕的心里一颤,她感觉一种很沉重的力量,这力量不是由向国华的语调里,而是由他的手掌上传递过来的,一种很深沉的暗暗涌动的力量。这就是男人,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是以儿女情长为耻辱的,尽管他很惦记自己的儿子,也许他也想跑到银行的废墟上,去扒自己的儿子,哪怕他死了,他也可以搂着他的尸体大哭一场,可是他不能这么做,这么做便失了男人的气度,他通过一种很压抑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这情感便显出深沉。可是文燕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理解,这不仅是一个男人的气度,街道上那些男人们不是正在用尽全部的气力扒着自己的儿子女儿妻子父母么?他们在废墟上大叫着自己亲人的名字,他们为了救出自己的亲人向任何一个可以帮一把的人哀求,他们丝毫没有感到这样作有失男人的气度。向国华大部还是因为身份,他是这个惨遭洗劫的城市的最高首脑,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过多地关切自己的儿子,他要指挥全市的人们扒出自己的儿子就不能顾及自己的儿子,可是他又实在放不下自己的儿子,他的心一定很累,文燕不由对向国华有了更多的同情,一种对于父亲的同情,她的手握在向国华的手里,也象被自己的父亲握在手里,那手传递着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情愫。她不由想起了海光,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海光,她想海光也象这位父亲一样的男人,一个被性别和身份规定了行为方式的男人一样,在似乎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很深的情感吗?他的所做所为是一个女人难以索解的吗?刚才向国华说海光为了保住这座城市立了大功,那么海光从自己的身边走开也是一种可以理解甚至是很崇高的事情么?如果是那样,便是她错怪了他了,她可以伏在他的肩上大哭一场,用眼泪请求他的原谅,她很愿意那样做。 “去吧,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能做到的,都给你做到。”向国华摇一摇文燕的手,撒开了。 在广漠的废墟之上,一个孤独的女人,还有什么话比这句话更能打动她的心呢?文燕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刷刷地流下来,她马上把向国华当成了可以毫无隐藏地袒露心曲的人,她拉住了向国华的手:“向书记……” “有什么事么?” “向书记,那个医院,您还是让别人负责吧。就算我求您。” “为什么?” “我干不了,我还是做我的医生吧,有更能干的同志比我做得更好。” “你以前不就是科主任么?怎么说干不了呢?事实证明你也干的不错么。” “科主任,是上传下达的事情,好干。如今是这么一种情况,又要扩大摊子,我……实在费力,我干,是事情逼到那里了,不干不行,好不好,也不好说。向书记,就算我有了困难,找您了。” “这个……也好,我再考虑人选,还有什么事么?” “向书记,谢谢您,我走了。” 文燕转身便走,她怕自己忍不住大哭起来。她岂止是怕自己干不了,她是怕那一种责任。她怕自己一干上这个负责人,就要象向国华那样,被身份规定了行为,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正是出英雄的时候,而任何英雄都是以不顾家人不顾亲情为共同特征的,她知道自己不行,她还有个文秀要惦记,还有个唐生要惦记,她想医院扩大了,人多了,她也许可以抽空到家里去,和人们一起把文秀和唐生扒出来,他不能象海光和向国华那样为了自己的事业把什么都抛开,她不是男人,她不需要男人的事业,她是一个女人,在女人当中也属于柔弱温情的那一种,她无法回避自己的直觉,在直觉中她感觉自己愧对文秀和唐生,若不是她和海光在火车站硬把文秀和唐生拉回来,她们现在也许正在大连的海边旅游,也许已经度过了那神圣而神秘的一夜,也许此刻听到唐山大地震的消息正在往唐山赶,来救她,救海光和向国华,可是如今他们却被压在废墟的下面,死活不知,这一切都是她造的孽,这种感觉咬啮着她的心,她便无暇去想别的了。至于在这种严峻的时刻放弃一种庄严的责任是否过于自私,是否过于卑微,她没有功夫去想,要想,是以后的事情,是大地震过去很久以后的事情。 看着杨文燕急急地走了,向国华半天没有上车,看着她的身影远去,远到看不见了,他仍然在看。不知道为什么,向国华在顷刻之间就把杨文燕当成了这个城市当中唯一的亲人,象自己的女儿。他就象一位老船长,指挥着一条即将沉没的千疮百孔的破船,在无边的大海上和暴风雨搏斗着,他要时时抱着挽救全船人员的信心,又要抱着随时和船同归于尽的决心,极度的焦虑与极度的亢奋,极度的焦虑与亢奋中又有极度的孤独,一种极度的对于亲情和家庭的怀恋。更何况此时他的儿子正在无边的大海之上沉没,他眼睁睁看着,却无法救援,连扔一个救生圈都不可能! 此时,通往唐山市的各条道路上面,已经是烟尘滚滚,马达轰鸣,战旗猎猎,中国人民解放军十万大军奉中央军委命令正在向唐山疾进。 <er h3">3 杨文燕赶到医院,周海光的车也到了,周海光指挥着几个战士把王连长抬下车来。杨文燕迎了上去。文燕没有回答海光,指挥着战士们把王连长抬到一个树荫下的棚子里。几个大夫立刻围了上去,检查王连长的伤口。文燕低头注视着医生们解开王连长胳膊上的绷带。海光迟疑一下,为了让文燕精心给王连长治疗,还是把王连长与素云的关系说了。“也救出来了。就在那边的棚子里。”文燕一边回答着海光一边盯着医生们操作,王连长此时已经不醒人事,面色惨白,略无血色。 海光听说素云救出来了,很高兴。急急地到那边的棚子去找小妹,他想让王连长看一眼自己的外甥女。文燕心里微微一震,他听说素云救出来就那样高兴,可是他没有问一问别人,比如文秀,比如自己,比如唐生,他的心里没有这些人。可是眼下文燕没有功夫推求这些,这些念头只是一闪就过去了,她知道他是因为王连长,自己不也在为这位救了唐山的解放军连长着急么?他是谁的哥哥反而无所谓了。 “怎么样?”文燕焦急地问一位医生。 医生缓缓地摇摇头。 文燕不相信地看看其余的医生,几个医生同时摇了摇头。 “失血过多。”一位医生站起身来说。 “马上输血怎么样?”一位医生把王连长的一条胳膊递给文燕,文燕按着王连长的脉搏,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她又去摸颈动脉,颈动脉也已没了动静。 文燕也站了起来,面对已经死去的王连长,她不知应该怎么办,虽然这半天她见过了太多的死人,但这位解放军却是非同寻常,她不知该怎么向向国华交代。 海光回来了,他要拉小妹来看王连长,小妹已经睡着了,护士不让叫醒她,海光说她的舅舅就在这里,护士说谁也不行,这孩子的伤口刚刚缝和,眼睛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文燕放下了话,一定要好好看护,没有文燕的话谁也不能把她领走,气得海光转身来找文燕。他看到文燕几个人呆呆地站着,马上有了不祥的预感,跑了过来。 “怎么样?” 文燕摇摇头。 “什么?你们一定要治好他,一定要治好他,你们知道么,唐山,是靠他保住的,若是没有他,我们这些人都得淹死,淹死,懂么?”海光暴怒地对着文燕咆哮,可是文燕仍对他冷静地摇一摇头。文燕的冷静态度使他更为激怒,他指着文燕和几个大夫,语无伦次地咆哮:“你们这些所谓的大夫,平时拿患者不当回事,如今在这个时候还拿患者不当回事么?一条生命,连你们一滴眼泪也换不来?一条生命,只配你们摇一摇头?你们的血是冷的么?”他象一个智力和素质都十分低下的患者家属,不顾身份体面地大叫着,边叫边流着眼泪,他以为谁都应该象他这样,对这位解放军的连长有一种超乎亲情之上的关切,一种刻骨铭心的感恩戴德,他忘了在医生面前,一切生命都是等值的,忘了在这场大地震当中人们对于死亡已经司空见惯,在一个已经被死亡弄得神经麻痹的城市,已经没有任何一种死亡能够引下人们的眼泪,人们已经无泪可挥。 “海光,你要冷静些。”文燕见他闹得实在不象话了,轻声说。 “冷静?在这个时候你还让我冷静?在这个时候你还没忘了冷静,为什么在你妹妹的面前你就不冷静了呢?”周海光果真象是疯了,他揪住文燕的衣领,冒着血光的眼睛紧盯着文燕:“你说,你说话呀?” “你让我说什么”文燕的声音带了哭腔。 “你说,你能把他救活,你说,你能把他救活。” 文燕摇摇头:“不能救了。” 她说得很轻,但很坚决。 “啪!”地一声,周海光扬起手,打了文燕一个耳光。 文燕被他给打愣了。她身旁的大夫们也都愣了,大地震以来,虽然人们的火气极大,虽然谁家都有伤者等着救治,但还没有发生过殴打医生的事情,人们对于医生给与了比平时多得多的信任和尊敬。几个医生都愤怒了,有人喊:“你疯了,我们不愿意救治吗?我们的家里都死了亲人,可我们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敢这个样?”周海光也愣了,他的手一下去他就愣了,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打文燕,他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们走吧,那边还有伤员要抢救呢。”文燕对几个医生说。 “不行,不能这么走,先让他把手撒了。” 几个医生不依不饶。 “你们走。”文燕对他们大声喊着。 几个医生发觉文燕的眼睛里淌出泪来,不得不愤愤不平地走了。 “你应该给他拍一张照片。”文燕依旧冷静地说。 她知道在这个时候要让海光冷静下来唯有他的相机,他看见他的相机还挂在他的脖子上,不停地摇晃。海光果然冷静了下来,他摘下相机,看着王连长,突然哭了,他说:“拍照有什么用,拍照有什么用。”他举起相机要摔下去,文燕不由一声惊呼,海光的手却停住了,蹲在地上抱头大哭。文燕看着海光默默无语,她不知应该恨他还是应该怜他,若是两事旁人,他也许可以理解他,理解一个男人的情感,理解他这种暴怒和无礼不是对她的,他是为了一个城市在发火,也许还可以称为崇高。可是他是自己的恋人,是自己要相伴终生的人,在这样大的一场灾难面前,他丝毫没有保护她,没有关心她,反而举手打了她,这样的男人是可以交托终生的吗?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几个小时当中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吗?他为了自己的事情可以忘了他的恋人,尽管他的事情也许很重大,也许象向国华说的,他为了保住这座城市立了大功,但是文燕还是无法原谅他。那是一种由心的深处生发出来的痛。她走了,去找人来为王连长换换衣服,清洗一下容颜,她不能让他浑身泥水的走,目前她能干的也只有这些了。 文燕让海光去找找素云,好歹也让她看上哥哥一面。海光去了。 素云的派出所民警伤亡了一大半,只剩了五六个人,这五六个人也大部带了轻伤,但是他们都到派出所来报到了,所幸所长还活着,所长召集这五六个人在派出所的废墟上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地震之后的局面是严重的,抢劫已经成风,而且这种抢劫已经无法区分是否违法,比如人们没有衣服穿,到商店的废墟上面拣一件衣服,这算不算抢劫呢?眼下他们还没有时间去讨论这种事情,他们要防止的更大面积的抢劫风潮,那种不是因为必须,而是以发财为目的的抢劫,目前不但市内有人趁机抢了一些高档商品,郊区的农民也有人进城,甚至有赶着马车来的,冒充死者的亲属,把废墟上的东西拉了就走,这种局面若不及时制止,势必演成大范围的抢劫风潮。而且已经发生了趁乱强奸妇女的事件,这更是应该抓住苗头就打的。他们分片包干,各自去联系厂矿企业的民兵组织,看能不能抽出兵力组成巡逻小分队,先把局面控制住。素云跟警察们扒着东西,素云看见一个青年人一闪,呲了一下黄牙就过去了,她看着很面熟,可是又难以确定是谁。她怔怔地张望着。派出所张所长问:“素云你看什么呢?”素云警觉地问:“我看见一个人过去了,很象咱们逮进去的那个黑子。”所长肯定地说:“不可能,那是要枪毙的人,已经钉了死铐了,跑不出来,听说看守所的犯人已经全部转移出去了。” “我也说不好,一闪就过去了,可我看着象。” “还是干我们的事吧,素云你就重点负责你住的那家银行,那家银行至今也没上来人,看来是个重灾户,那个地下可有金库。”所长分派了任务,各人分头走了,这时海光来叫素云,看见素云他有点犹豫,撒了个谎说,你的哥哥王连长为了保护水库大坝负伤了,在文燕的医院里治疗,请素云赶到医院帐篷看望,海光就跟着她去了医院。 素云听说哥哥受伤心里一阵紧张,到了医院,文燕走过来告诉她王连长牺牲了。素云虚弱的身体颤了颤,海光急忙扶住了她。她看见向国华也到了,他是刚开完联席会议便赶到了这里,由河北省委、北京军区和唐山市委联合组成的抗震指挥部已经成立,解放军已经陆续进城,各个省市自治区的救援队伍也已陆续开来,唐山市的救灾工作已经全面展开,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可是向国华没有忘记这位第一个为救援唐山牺牲的解放军连长。 素云来到医院,人们先把她领到向国华的面前。向书记亲切地问:“您是王素云同志?” 素云点点头说:“是,向书记。” 向国华别的话没说,朝旁边一让,素云走过他的身边,便看到了她的哥哥,他的哥哥穿一身崭新的军装,安祥地躺在一张担架上,就象是睡着了。素云轻轻地走过去,好象生怕惊醒了哥哥。她没有哭,她知道在这个场合是不宜于大放悲声的,况且她也已经没了泪水,自打由废墟里面出来,她见过了太多的死人,她知道死原来十分容易,只是那么几秒钟的事情。如今哥哥能够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能有市里的首长来为他送行。虽然哥哥不应该死,他地震时没在唐山,可是他毕竟死了,而且是为了救助唐山死的,也说得死得其所。 “大哥!”素云还是忍不住哽咽了。 她看着哥哥的一只袖管是空的,他的身下是洁白的床单,身上也盖着洁白的床单,盖着半截身子。素云只感到一阵安静,一阵出奇的安静,不是外面的环境安静,而是心里边安静,她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如此平静,平静得象一潭止水。偌大的唐山,嘈杂的废墟,人世间的善良与罪恶,都消失了,消失于一种洁白的床单覆盖下的睡眠,消失于哥哥安祥的象是睡着了的脸上。她蹲下身子,为哥哥正一正军帽的帽檐,哥哥的一根小手指露在床单的外面,她拉一拉哥哥的手,然后把哥哥的手塞进床单,全部盖严,她无言地站了起来。 “王素云同志,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尽最大努力去办。”向国华的语调是平静的,象是在谈公事。素云摇摇头:“向书记,没有什么,谢谢您,谢谢市委。”向书记猛咳了几声,仿佛要咳出血来,他激动地说:“不,应该谢的是他,没有他,如今的唐山市也许已经是一片汪洋了。你们把他好好安葬,找一个好辨认的地方,一定要想办法立一块碑,实在不行也要做一个醒目的标记。如今我们没有条件为他举办象样的葬礼,以后会的,我相信唐山不会忘记他,唐山人不会忘记他!我们抢险过后要给王连长立一块纪念碑!”他的后几句话是对着文燕、海光等人说的。 文燕默默地点点头。 向国华弯下身子,向着王连长的遗体三鞠躬。文燕等人也向着王连长的遗体三鞠躬。 她们的身后是数不清的遭了灾的唐山人,到医院来寻找医药的唐山人,他们听说一位解放军为了拯救唐山死了,都围了过来,就连那些不能走动的受了伤的人们也在他们躺的地方站了起来,他们一起向这位解放军的连长鞠躬。 没有一丝声响,似乎整个唐山都凝固了,人们的表情都凝固了。 只有极其轻微的咔的是响,那是海光按下了快门。 向国华弯下腰,扶住担架,他要亲自为王连长扶灵。 这时小妹由一个护士领着来了,本来文燕是不让把这个事情告诉小妹的,不让她来,因为她的眼睛还不能确诊,怕孩子一哭眼睛受了损伤。可是小妹不知听谁说她的舅舅死了,她便非要来看一看舅舅,护士没有办法,只好把她领了来。小妹的头上缠着绷带,眼睛也用绷带捂着,一只手由护士领着,一只手伸出来,摸着:“舅舅。舅舅,我怎么看不见你,你在哪儿啊。”护士把她领到舅舅的身边,小妹摸到了舅舅的手,舅舅的身子,舅舅的脸。“舅舅,你真的死了么?你没在唐山怎么也死了?妈还说,过几天把我送到你那儿去呢。舅舅,你死了我可去哪儿啊?舅舅,你可告诉我啊。”小妹的身子伏在舅舅的身上,放声大哭。 素云先忍不住,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哭,身子便要倒下。文燕一把扶住素云,也忍不住大哭。 医生哭了,护士哭了,地震的灾民们哭了。 向国华把小妹揽在怀里,小妹在他的怀里扑腾着,尖叫着:“我要舅舅,我不让你们把他埋了……” 向国华挥挥手,几个战士过来,抬起了担架。 “哥呀,咱怎么这么苦啊……”素云疯狂一般大哭着扑向担架,文燕和几个医生一起才把她拽住,她的身子往前倾着,挣脱着,大哭不止。 海光看见也落下了两行泪水。人们说这是不可能的,可海光说,他是亲眼看见的,当人们都在哇哇大哭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王连长的脸,只有他,他看了一眼,他是通过照相机的取景框看到的,他要为王连长拍最后一张相,便看见了王连长在落泪,而相机里的胶片也奇怪地没有曝光,三十二张胶片,哪一张都是曝了光的,唯有这中间的一张,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地震过去多少年之后,海光仍然坚持说他确实看见了王连长在落泪,他一直在想,这位解放军的战士在死了以后想得是什么呢?他连他的性格脾气都不了解,除了抢险,他们几乎也没说过别的话,他就象一颗流星一样,一闪就过去了,可这颗流星的轨迹却在他的大脑里划下了深深的一道辙迹,再也不能抹去。他一直在猜测,他为什么会落泪。 送走了王连长,向国华要回去了,文燕和海光领着他来到银行的废墟上面。向国华说完,看了一眼埋着自己儿子的废墟,义无反顾地上车走了。“向书记,你放心,这里埋着的都是我的孩子。我们会救唐生问秀他们的!”何大妈冲着车里喊着。向国华伸出头来,朝她挥挥手,汽车缓缓开走了。 <er h3">4 在黑洞洞的废墟里,文秀还在拉着唐生的手,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唐生的手,把它放在胸前,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她们也无法知道,时间对于她们已经失去任何意义,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唐生的手是她的信心。她们埋得太深了,地震的时候,她的这个单元最先垮了下去,然后众多的单元才垮了,只差那么一两秒钟,就有了天地之别,她们压在了最底层,而素云却压在了她们的上面。她们只听得到隐隐约约有碰撞的声音,她们想那可能是人们在救她们吧,可是她们听不到人们的说话声,她们也曾用尽力气喊着救命,可是听不到任何回音,她们也就不喊了。她们要节省力气。他们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他们尽自己的想象猜测着外面的情景。 “别的楼也不知倒没倒?”文秀忽然有气无力地问。 唐生淡淡地说:“咱的楼倒了,别的楼没准也会倒的。” “整个唐山的房子都倒了么?” “那不可能,唐山是个多大的地方,怎么会都倒了呢?那样大的地震,咱还没听说过呢。”唐生总是比较乐观的。 “若是别的楼房没倒,人们怎么不来救我们呢?” “兴许一时还顾不上呢,一会儿就会来人了。” “我最担心我的姐姐,也不知她压着没有。” “怎么会都压着呢?我想她肯定没压着。” “她要是没压着,早来救我们了。我知道我的姐姐,她是最疼我的。她如今也没来,肯定是压着了。”文秀说着有些哽噎了。 “不会,也许医院忙,等一会儿就会来的。我担心我的爸妈,他们住的是平房,更爱倒的,不知他们压着没有。” “他们没有事吧?平房就是倒了,也好说多着呢。再说你的爸爸是市委领导,他压在下面,人们还不是先要救他呀。”文秀安慰着唐生。 “也不知姐姐和海光有事没有?” “何亮呢?他若是压着可就现了大眼了,预测地震的,让地震压着了……” “何大妈也不知有事没有,她若是没有事也会来救我们的,那可是一个极好的大妈。”他们几乎把所有认识的人都念诵了一遍。念诵完了,便没有话了。他们都在想同一个问题,要是再过一段时间还没有人来救他们怎么办,他们不得不冷静地考虑这种前景,这种前景的前面,还有一个前景,就是死亡,他们面对的是死亡,可是他们谁也不愿意把它说出来。不说出来,不是不想,越是不说出来,心里越想,越想,越想说出来。到底文秀忍不住了:“若是还没有人扒我们怎么办?” “这要让我好好想一想,我还没碰上过这样的事情呢。”唐生故意说得轻松一些。 “若是没人来救我们,我们就得死了。唐生,都是因为我,要是没有我的事,你何至于到了这一步。”文秀说着又哭了。唐生停顿了一下说:“秀姐,别说这些,就是死了又有什么了不起?和你死在一起,我死也甘心。”文秀捅了他一下说:“你不该说这些,谁让你说死了,你不死。”唐生的话让文秀感动,可也让她心悸,她的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画面,她和唐生都死了,死了,让人抬出去,人们围着他们的尸体看着,叹息。她让这个画面吓住了,她不让唐生说下去,好象这个话题是唐生挑起来的。 “好,不说就不说。”唐生很宽怀,他边说边往回抽着手。 “你要干什么。” “我……有些疼。”唐生说。实际上唐生的下半身是被压住了,他不能动,但是他没敢和文秀说,他怕文秀为他担心。他的胳膊伸到最大限度,才能让文秀够着,这么半天,他确实有些累了。 “我不让你回去,你摸着我,我的心里才有着落,要不,我怕。”文秀还是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撒。文秀松了手,唐生把手抽了回去,两个人便又彻底分开了,谁也看不见谁,谁也摸不着谁,就象一个在世界的这头,一个在世界的那头。唐生抽回手来,是想先把压住自己下身的东西弄掉,然后再想法子救文秀。文秀提起死,深深刺痛了他。他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的心思有时候比文秀要细得多。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没有人来救他们,已经使他感觉到事情的严重,他想这么等着来人救援不是一个办法,必须自己想办法出去。他搬动着碎砖乱石。 “你在干什么呀?”文秀听到了响声问。唐生说:“我想把周围的地方再弄大一些,也许还可以把这块板子旁边掏空了呢,那样我们不就可以到一起了。”文秀摸了摸周围的沙石:“我也来掏。”她摸索着在板子的周围掏起来。他们都能听到对方的响声,听到响声就知道对方的存在,就不感到特别的孤独,因此他们都不敢停下手来,因为一方没了声响,对方就会问:“你怎么了?”就像两只鼹鼠,在黑暗的洞穴中摸索着。 忽然来了一阵余震。震得钢筋和水泥哗哗响了几下。余震使文秀周围的空间更小,一块水泥板压下来,压住了文秀的腿,她不由发出一声叫喊:“唐生,唐生。”她听到板壁的那边,唐生在应答:“秀姐,你怎么了?”文秀显得很紧张:“我的腿,我的腿压住了。”唐生使劲伸了伸胳膊:“别怕,秀姐,你别怕,我正在往你的那边掏,马上就会掏通的。” “我也在掏,我也在掏。”文秀的双手也没闲着,她确实在不停地掏着,可是她只能由大块水泥板的缝隙当中掏出一些小的砖头,对于大块的东西她无能为力,何况她的身子不能往前挪动,她只能在自己的周围掏,但是她不断地掏,只要能听到唐生的声音,她心中的恐惧就会消失许多,只要她的手能动,她就有希望存在心里,当初压刚刚压在下面时那种强烈的恐惧已经好了许多,就连盼望人们快来救她们的念头也淡了些,眼下她只有一个念头,快些掏通了,和唐生会面,俩人到了一起,就会有办法,就能够出去。 其实,余震倒把唐生救了,余震使压在他腿上的水泥板活动,他趁着活动的空当,把两条腿抽了出来,然而一条腿砸断了,不能动,他拖着一条断腿往文秀的方向爬,双手往文秀的方向掏着,他怕文秀为他着急,没告诉文秀他的腿断了。他怕文秀有感觉,就强忍着,海劝慰着她:“我没压着,我能动,秀姐,你别急,不要说话了,出气要轻,要省着力气。” “不说话,我受不了。”文秀剧烈地咳嗽起来。 唐生说:“还是不说吧,要说,我说,你听着。” “嗯,我听着呢。” 唐生没了声音,只有哗哗啦啦的砖头的碰撞声,他抓着了一个绿军用书包,然后就兴奋地喊着:“秀姐……”文秀说:“嗯,我听着呢。”唐生显得十分兴奋:“我摸着了。”文秀问他摸着什么了? “就是我们的火车票,去北戴河的火车票。你摸,在这里,这里是我的手。”唐生的手由板壁的下面伸过来。文秀在黑暗中摸索着,她摸到了唐生的手,唐生的手紧攥成一个拳头,文秀摸到了他的拳头,拳头便张开了,文秀由他的掌心里摸到一张火车票。她把火车票拿在手里,她看不见,但她可以感觉,她把火车票贴在了自己的脸上。是唐生那种惊喜的语调感动了她,在这种时候,他仍然把这张火车票看得那么重。文秀有些惭愧,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似的。当初和他一起走向火车站的时候,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他那种激动,她不象一个新娘,倒象一个旁观者,她只是在无可奈何之中答应了他的要求,她的心里是苦涩的,没有一丝甜蜜,一丝也没有,如果说还有些什么可以使她激动的,那就是对他的感激。如今不同了,如今是在死亡环伺的废墟下面,如今她和他时时都在面对死亡,以前的一切一下子变得美好起来。她想,若不是姐姐和海光把他俩由火车站拽回来,没准儿他们如今还在火车上,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坐在自己的对面,墨绿色的窗帘是拉开的,车窗大敞着,风由车窗打着滚儿卷进来,吹得窗帘噗噜噜乱抖,吹得她的衣领,头发,睫毛,一起抖动,她朝着车窗外看着,车窗的外面是成片的树林,是海洋似的庄稼,最后看见的是北戴河碧波荡漾的大海。他们两人可从来没看见过海啊! 在海滩上,唐生肯定会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就象在看一件世间少见的艺术品。我在他的心中果真那样美么?他为什么偏偏对我那样一往情深呢?我可是比他整整大了四岁啊。这一直是一个迷,让她难以索解,时时使她困惑苦恼。如今连这种困惑和苦恼都是甜蜜的回忆了,如果让她出去,他会毫不犹豫地对唐生说:“来吧,让我困惑一辈子吧,可是,再不会有苦恼。” 是啊,如果火车到了站,还会有苦恼么? 当他们第一次住进同一个房间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她不敢去想了,可是越是不敢想,越是要想,想到深处,就会有一种苦涩浮上来,她又想起了那个下午,那个恶棍以及醒过来之后的那种恶心和疼痛,她的心不由一阵紧缩。当初这种恶心和疼痛曾经迫使她去死,可是现在她却要活。当死亡远离自己的时候,自己去迎接死亡,如今死亡临近了,她又想躲开它。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莫非都是这一张车票引起的么? 此时的文秀她把车票贴在脸上,感觉车轮滚动的声音,还有大海的涛声。她看不见,可是她能感觉到它,感觉到上面印着的车箱和座位的号码。她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下滑,可是她感觉到车票在下滑,由脸上滑到脖子上,由脖子上滑到胸前,滑到乳房,当车票贴紧在她的乳房上时,她一惊,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昨天晚上太热了,她只穿着乳罩和短裤便睡了,地震之后,乳罩不知什么时候挂到了哪里,短裤也在不停的挣扎中撕得一丝不存,她是光着身子。虽然在一片黑暗之中,她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她能看到自己的肉体,黑暗中雪白的一团。她的手也贴在自己的乳上,乳房是柔软的,乳头却很坚挺,除了自己,还没有人在这上面印下过手迹。除了那个恶棍,可是那个恶棍是否摸过自己的乳房?她说不好,她不记得,她但愿他没有摸过,但愿他给她保留了一块处女地。但,即使他曾经摸过了,又该如何呢?她还是她,她的肉体仍是她的肉体,她仍然是纯洁的。此刻她倒是很愿意快些和唐生到一起,让唐生紧挨着自己的肉体,甚至让他的嘴唇在自己的乳上亲吻,让他把乳头轻轻地含在嘴里,用他的嘴唇贪婪地吮吸,用他的舌头轻轻地舔,当他吮吸的时候,有一种疼痛,由乳房的深处,象一条线一样,一直疼到乳头的上面,疼得好醉人。当他舔的时候,是轻轻的,象一只小猫在舔她的手,一种痒痒的,酥酥的,麻麻的感觉,使她的乳头膨胀,使她的乳房膨胀。她便轻轻揽住他,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设想着有朝一日她将和唐生生活在一起起时,她的意识深处浮起的不是对那种热烈的亲吻和拥抱的期待,而是这种对于乳房的亲吻和吮吸,这,也许是因为她比唐生大的原因吧?她忘记了眼前的处境,忘记了自己是在废墟之下,周围是死亡,死亡正在一步步地向她挤压过来,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在遐想中迷醉。她觉得那车票便是唐生的嘴唇,她轻轻地转动着车票,让它在自己的乳头周围旋转,在乳房周围旋转,旋转出一片乳白色,一片乳白色由乳房的深处攀缘升腾升腾到大脑之中。 仅仅是一张车票,就把她引出了死亡的包围,把她带到了一个生的境界。 可惜只有一张。 当她想到车票只有一张的时候,那一片乳白色便消失了,她的手也停止了旋转,她又回到了现实之中,既然车票只有一张,那就是说,只能有一个人能够乘上这趟车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有些焦急地要喊唐生,可是没容她喊出口,她便听到了唐生的声音:“秀姐,你怎么 不说话?” “我……我么……我在听你说话。” “车票在你的手里么?” “在。” “这可是一个很好的纪念,咱要好好保存它。” “可惜只有一张。” “那一张也会找到的。” “不用找了,一张,也可以让一个人上车了。” “秀姐,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不要往我这边扒了,就是你能够过来,这里也没有出路。你既能动,先往别的方向扒一扒,兴许有一条通路。”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糊涂。” “我不糊涂!” “能出去一个人也是好的。” “不,一个人出去了,没有你,又有什么意思?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唐生,听话。” “我不听!”唐生倔强地说。 文秀听到唐生那边又传来扒掉碎砖的声音。她的心里一阵震颤,她知道唐生的话是真的,他很着急和自己到一起,她感觉到自己的某种价值,当和世界的一切联系都被斩断的时候,这种价值就突显出来,成为生命的全部。她不能绝望,她不能死,她若是死了,唐生也就不能活了,她的生命联结着另一条生命,当两条生命面对一个死亡时。死亡还是可怕的么?她把车票轻轻地叼在嘴里,轻轻地用牙咬住,两只手也不停地扒起来,朝着唐生的方向扒着手指都破了,露出的骨头。 第六章 死刑犯来到你身边 <er top">1 安葬了哥哥,素云抱着小妹回到了医院,她感觉空荡荡的,心没个着落,她只有哥哥这么一个亲人,有一个亲人,即使不在身边,她惦记他,他惦记她,心里总是一个依靠,尤其是在丈夫去世之后,这位哥哥便更形重要,有什么事情可以和他商量,有什么烦恼可以和他说说,就是在小妹扒出来以后,她还和小妹说,过两天找一辆方便车把她送到哥哥那里去,可以找一个医院治治眼,也可以让她腾出手来忙一忙工作。可是如今全没了,一个亲人没了,等于所有亲人没了,她想哭一场,可是小妹耍开了小孩子脾气,哭个没完,她又有些烦,烦的同时又为这孩子难受。她想她还有工作,她想走,可小妹拽住她不撒手,护士提醒素云,小妹这么哭可不好,她的眼睛受不了,目前这里什么器械也没有,无法给她确诊,还是注意一些好。素云便哄小妹,可越哄小妹越是哭个没完,医院里的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也没人来帮帮她,她便发了脾气:“小妹,再这么哭妈可真生气了,你给我住声。”小妹很听话真的止住了哭。 自从爸爸没了,这孩子便学会了看妈的眼色行事,有时候素云烦,难免对她发脾气,她看到妈当真发了脾气,便会很听话,她知道妈一个人不容易。过了一会,素云给小妹找了一点水来,小妹喝了就问:“我不哭,妈就不走吧?妈不把小妹扔在这里吧?”素云一下又不知怎么回答她了,她搂着女儿,又是一阵心酸,走吧,舍不得女儿,不走吧,确实还有一摊子工作要做,这场大地震中谁家没摊上事呢,都这么儿女情长的就什么也别干了。可她是个警察,警察在这个时候不干事情可说得过去?而且她一直在后悔,后悔在哥哥的灵前说了那么一句话,她说为什么我们这么苦。这话是当着那么多人,当着市委向书记说的,好象家庭妇女的口气了,不象一个人民警察,更不象哥哥这么一位英雄的妹妹。她觉得很丢人,在这个当口,正是考验人的时候,她不应当总想着自己忘了全市的人民。她有了一种愧疚,她想用一种什么办法补过来,不能在她这里丢了全市警察的脸。她狠狠心,对小妹说:“妈还有工作要做,妈去一会儿就回来,小妹在这里等妈,好么?” 小妹没再说什么,她已经习惯了妈随时会有工作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或是寄放到别人的家里,她知道妈的工作是孩子拦不住的。她说:“妈去吧,我只是害怕,这里到处都是死人。” “好孩子不怕,妈只去一会儿。”素云说完便走了。 她一走下废墟便把小妹忘了,她想如何把她的巡逻小分队组织起来。她这一片企业不多,最大的单位是文燕的医院和银行了,医院是那么一种状况,抽出人来是万万不能的,银行又至今没上来人,也不知究竟损失了多少人,再有就是街道了,可街道没有民兵组织,何大妈虽说组织了一支救护队,也只能顶个一天半天,因为壮劳力都是各个单位的,他们也要到单位报到,这些人一走,街道上就是些大妈大嫂和老头子,再有就是几个待业青年。她不知道怎么去组织巡逻,可她知道这个巡逻小分队不组织是实在不行的,一来是分派的任务,二来也是形势逼迫,不组织不行。她想先到银行看一看。她看见一个人在银行的废墟上面扒着,那人穿着一身蓝工作服,很年轻,他在银行的废墟上东扒一下西扒一下,最后竟然扒了一个洞钻了进去。 那人很象黑子。素云心里一颤。 她跑了过去,看了那个洞口的位置,不由吃了一惊,这人竟然把银行的金库给扒开了。事情严重了,她想都没想就由那个洞口钻了进去。 果然是黑子钻进了银行的金库。 黑子自从鼓动人们打了海光,就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候穿一身警察的衣服并没有什么好处,他把警服脱下来扔了,随便拣了一件工作服穿上,又去寻找他要寻找的那一注大财,可是别的地方他不熟悉,转来转去还是转到了小街这家银行,过去他曾经栽在这里。老天有眼没让他吃上枪子,算他命大。此刻他竟然扒开了银行的金库,这不能不说是老天爷让他发财。金库本来设置在地下,可地震的时候银行的楼房往后甩了一下子才倒的,反而把金库的门弄得到了地表。只有一些碎石乱砖压着,黑子无意间便扒开了,能说不是天意? 金库里面是一排排的架子,架子上面放着大摞大摞的钞票,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黑子连估算一下的能力都没有,因为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在一起放着,一瞬间,他竟然吓住了,呆愣了一会儿,想扭头跑掉,然而他骂了自己一句就站住了,他不能做临阵脱逃的窝囊废。他站在那么多的钞票面前,镇定一下,然后才来得及发出惊叹:“这么多?这都是钱哪。这都是钱哪!”他激动得呲着黄牙,抱着钱哭了几声。他后悔以前怎么那么傻瓜,以前总为了没有钱着急,有时候掏一个包,里面才两毛钱,而且那包的主人看上去是挺阔的主儿,怎么也不至于身上就有两毛钱,可就有这样的人让黑子碰上。如今他才明白,原来大批的钱都在银行里面,而且拿起来很容易。他拿起一叠钞票,钞票象扑克牌一样在他的手里翻飞着,哗哗的响声使他陶醉。 “妈的,从今往后,你们都是我的。”他把那一叠钱又扔在架子上面,开始寻找什么东西来装这些钱。黑子实在找不到什么东西能够把许多钞票装进去,他不断地埋怨银行的工作人员失职。最后他发现自己穿着衣裳,他把裤子脱了下来,两个裤脚打一个结,就是一个挺好的口袋,他很满意自己在关键时刻的聪明才智,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往裤子里装钞票,知道装得再也装不下了,他才决定离开,当他用力一甩把口袋背上背,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愣了。 素云站在他的面前,正在冷冷地盯着他。 黑子不知怎么着才好。 “放下!”素云威严地吼了一句。 “又是你?怎么又是你?你怎么还活着?老子正要找你呢!”黑子凶恶地喊了一句。他很为素云的活着感到天道不公。他觉得既然地震一回,就应该把所有的警察都震死,那样才叫地震,要不老天爷发动一次地震干什么呢。 “有你这样的人在,我就得活着,把钱放下。”素云又一次发出了命令。命令很威严。 黑子一哆嗦,把口袋放在了地上,可是口袋刚落地,他又一抡背到了肩膀上,他意识到这么多钱是不能放的,放下了再去找就很困难,最重要的是,眼前只有素云一个人,而且是在地震当中。 “我要是不放呢?”黑子耸耸肩上的口袋。 “你就别想由这里出去。” “我要是非出去不可呢?” “你那是找死。” “你吹呢,就凭你,想逮我?” “我已经逮过你一回了。我还能逮你一回。” “你吓唬谁?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是天塌地陷,谁也甭想管谁。” “你做梦呢,只要有一个人民警察在,法律就在,秩序就在,谁也别想胡作非为。” “我告诉你王素云,自打我进去那一天,我就发过誓,只要老天爷长眼让我活着,我就要找你报仇。老天爷果然没让我死,那就是让你死,你……倒送上门来了。” 黑子说着,恶狠狠把口袋甩到地上。 “你想干什么?” “我要灭了你!” 黑子弯腰拣起了一块石头,向素云逼近一步。“你不要自找灭亡!”素云喊道。其实,在黑洞洞的地底下,面对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壮实的歹徒,素云的心里也有些发虚,她想最好是先在气势上把他压倒。“害怕了吧?害怕了你就跑,我放你一条生路。”黑子领教过素云的厉害,他也不想和素云真的交手,就是把素云打死,他也知道那后果,他如今可不想死,若是想死,要那么多的钱干什么?素云继续说:“黑子,我正告你,你只有一条路,就是放下石头,跟我走,到你该到的地方去,你若是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你去死吧!”黑子 的石头朝素云砸来。素云一躲,石头擦着她的耳边飞了过去。黑子见一击不中,立即扑了过去,可是被素云一脚踢倒在地上,素云冲过去,习惯性摸向腰间,可是腰间既没有手枪也没有手铐。她迅即扑过去,想把黑子的胳膊拧过来,可是黑子仰着身子一脚把素云踹到墙上,素云的头重重地撞到墙上,一阵眩晕之后,倒在墙下。 “震不死的臭女人,今天我杀了你。”黑子又拣起石头,高高举过头顶,朝着素云的头砸去。 “畜牲,你这个畜牲。”素云突然暴怒了,她迎着黑子的石头站了起来,她站了起来,黑子的石头也砸了下来,砸在他的肩膀上。她竟一点也没觉出疼来,她象一头豹子向黑子扑了过去。她虽说是一个警察,可并没有受过什么专门的训练,没有学过擒拿格斗之类的功夫,平时和罪犯们打交道,主要靠勇气和人民警察的威严,而且,作为一个女警察,她也很少有这样的遭遇,要和罪犯做面对面的格斗,平时这种事情都是男警察去干,可是今天,她要独自逮捕一个强壮的罪犯,不,她此时不是要逮捕他,而是要杀死他,亲手杀死他,只因为他说的那句话,他说她是“震不死的”,这把她深深地激怒了,在震后的唐山,如果说人们说话还有什么忌讳的话,那就是这句话了,无论是谁,面对唐山人的时候,你可以骂遍他的八辈祖宗,他也许不会和你计较,可是你若是对他说出这句话来,你就倒了霉了,唐山人会和你拼命,再懦弱的人也会暴跳如雷地扑过来,至少把你打个半死,就连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也会把她手里的半个冬瓜扣在你的头上。这种忌讳一直保持到二十年后的今天,在今天唐山人也是听不得这句话的。素云已经不是作为一个警察和罪犯搏斗,而是作为一个在大地震中死里逃生的唐山人,一个在大地震中丧失了亲人的唐山人,要杀死发出这种恶毒诅咒的畜牲。她甚至已经忘了警察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女人在拼命,她低下头,没命地朝黑子撞过去。她的头撞在黑子的胸口上,撞得黑子胸口咚的一下直疼到里面去,好象把他撞透了,脑袋也嗡的一声,有一瞬间竟然失了知觉,他噔噔噔往后倒退,一直退到墙上,再也无路可退,身子重重撞在墙上,然后顺着墙滑下去,坐在地上,眼睛兀自直直地瞪着素云,他不明白一个女人的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可是素云不让他明白了,不给他时间去想什么,她拣起黑子朝她扔过来的那块石头,高高举过头顶:“我让你咒。我让你咒唐山人。”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眼睛盯着黑子,眼睛里象是有火,黑子吓傻了,被素云的疯狂吓傻了,他看出来这女人眼下不是想逮他,而是当真想杀死他。他想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疯了的女人就是一只老虎,母老虎,疯了的母老虎是最厉害的,谁也斗不过的,武松打死的那一只就是公的,若是母的,他也未必打得过。他想他应该跑,带着自己的钱跑,一个有很多钱的人却和一个疯了的母老虎拼命,他肯定是一个比天还大的傻瓜。由此看来黑子并不傻,他在最危急的关头作出了最聪明的选择,他象一个女人一样伸出两手护住头顶,嘴了不住地乱叫:“我投降。我投降。你别砸,你是警察,你把我杀了你犯法。”素云的手果真停了下来,黑子一声你是警察把她由疯狂的状态中警醒了,作为一个警察,是没有权利处决犯人的,这必须经过法律的审判。素云仍然高举着石头,目前石头就是她的手枪。 “把你的裤带解下来。”素云是想用裤带把黑子捆上,而且没了裤带,他想跑也不好跑了。 “我早解下来了。” 黑子一指他身旁的“口袋”。素云这才发现他只穿着一条短裤,他的裤子成了装钱的口袋,而他的裤带也已成了捆住口袋的绳子。素云反而不知该怎么办了,她一迟疑的功夫,黑子一脚蹬在她的腿上,她一下倒在地上。黑子爬了起来,照着素云的胸口、肚子一阵乱踢,素云被踢得头昏眼花,在地上蜷曲着,呻吟着,再也站不起来。黑子冲着素云大叫:“你以为你很能么?我是不跟你一般见识。告诉你,再敢和我过不去,我真杀了你。”他说完背起他的口袋就向出口跑去。 “你……给我站住。”素云吼叫着,可是声音极其虚弱,她试着往起站,刚抬起半个身子又瘫倒了。黑子眼看跑到了出口,素云一急,终于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她艰难地迈出一步,又迈出一步,她要追上黑子,她不能让他跑掉,她不知由哪里来的力量,竟然又追了上去。但是毕竟她的速度赶不上黑子,她的肚子和胸口也仍在剧烈地疼痛,黑子已经跑到了出口,再迈出一步,他就跨出了出口。就是这个时候,一阵强烈的余震发生了,地下室剧烈地摇晃起来,黑子在出口处站立不住,摔倒了,他在地上爬着,滚着,滚向墙壁,他扶住墙壁,想站起来,可是在剧烈的震动中他无法站起来,于是他向出口爬,他知道,只要一出去,他就可以撒腿跑了,只要跑出几步,拐个弯,素云就再也追不上了,这一片乱糟糟的,就是把她的派出所的人全叫来,也没法他了。可是没等爬出两步,外面小山似的废墟上滑下几个巨大的预制板来,把出口堵得严严实实。黑子一惊,这一下就别想出去了,不但发不了财,只怕还要死在这里。这一惊他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是他一站起来,就发觉地下室的顶部在剧烈的震撼中往下塌落,他不得不往回跑,只跑了两步,地下室的顶部就塌落下来,黑子的两条腿被压在下面,他疼得哇哇大叫。 素云在剧烈的震撼中也摔倒了,她扶着墙壁,也想站起来,求生的本能让她向着出口跑,可是她跑不动。她只是和墙壁一起摇晃着。 震动停止了,一阵静寂。 素云扶着墙壁站着,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一片漆黑当中飞舞着许多金色的星星,金色的星星旋转成无数光环,旋转的光环使她眩晕。她感到恶心,想吐。她使劲眨眨眼睛,强忍下那种强烈的想吐的感觉,眼前的光环没有了,只有一片漆黑,逐渐地,黑色明亮起来,被堵起来的出口有些微小的缝隙,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进来,素云迎着那丝丝缕缕的阳光走去,她跨过黑子,去摇撼那垮下来的地下室的顶部。“臭娘们,都是因为你,要是没有你老子早出去了,过一会儿老子出去非杀了你不可。”黑子大嚷大叫着。素云没有理他,仍旧到处摸索着,摇撼着。都是碎砖头乱石,塞得严严实实,纹丝不动。“你出不去了,到处都堵死了,活该,这才叫自作自受。你今天要死在这里了。哈哈哈。我高兴。哈哈哈,我高兴,我死了还有一个女警察陪着我。”黑子强笑着,疯狂了一样,一边笑一边流出眼泪来。素云意识到出口彻底封死了,她发出一声惨厉的长叫,昏死过去。 她喊得是小妹。 黑子也不叫了,他有些奇怪地盯着素云,想动一动,可是动不了。素云醒过来了。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黑子的身边,她便坐了起来。 她发现黑子正在呆呆地看着他,她不知自己究竟昏过去多久,黑子就这样看了很久了吧?这个恶棍不知心里在打什么罪恶的主意。幸亏他的双腿被压住了,他动不得,否则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素云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后怕。她虽然比黑子大许多,可也仅仅三十出头,又守了两年寡,对于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情感觉更敏锐些。她坐着,呆呆地看着漆黑的地下室,不知道怎么出去,如果当真出不去,她便要死在这里,如果她死了,小妹可怎么办?在这种乱糟糟的局面下,她可怎么活呢?“嘿,你怎么不说话啊。”黑子说话了,他有些恐惧。这么半天他一个人默默地看着身边昏死过去的素云,就象在坟墓里一样,那么静,静得让人心悸。恐惧使他安静下来素云斜他一眼,没有理他。 “你有一个妹妹?”黑子在没话找话。 “没有。”素云不知为什么会回答他,可是她回答了他。 “既是没有妹妹,刚才你死过去的时候,为啥喊小妹呢?” 素云说:“那是我的女儿。” “我以为警察只知道抓小偷呢,敢情警察也有闺女。这下可好,警察和小偷埋在一块了,等将来人们把咱俩的尸骨扒出来,人家可不知道我是贼,你是警察,人家会琢磨咱俩不定在这儿干啥呢。” “你找死。”素云一声怒喝。 “还用找么,死眼看就找咱们来了。你说你不在家里好好看孩子,抓什么贼啊,我偷我抢有你什么事?没有你多事,我的财也发了,你的闺女也照看了。这可好,二大爷剥蒜——两耽搁。纯粹的狗拿耗子。”黑子很是愤愤不平。素云抓起黑子身边的钱袋子,扔了出去。 “没有你,什么事情也没有,你再敢出一声儿,我杀了你。” “就是不杀,你当我还死不了么?这个时候还拿死吓唬人。” 素云没话可说,对于这么一个恶棍,又是处于这么一种情境,他确实不怕死了。 “哎,你还是听我说句话好,临死了,咱就个伴儿。” 素云没有说话。 “你知道二大爷剥蒜是怎么回事么?”素云仍旧没有声音。 “二大爷是我们当院的,姓李,他和他的儿子分着过,住得是对面屋……哎,你听我说呢吗?”素云斜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就是说,你听着呢,我就给你讲。虽说是分着过,可儿子媳妇还算孝顺,吃点改样的饭,都给老爷子端过点去。老爷子也就习惯了。这一天儿子那头儿包饺子。二大爷一看儿媳妇在包饺子,心想准得给我送过来,今儿个晌午不做饭了,剥两头蒜等着吃饺子吧。老头子蹲在当院儿剥蒜。儿媳妇看见了,吃饭的时候,儿子问,给爸端过去了么?媳妇说,我见爸在当院儿剥蒜呢,晌午饭准也是饺子,就没给老爷子端。老爷子守着两头蒜饿了一顿。你说可乐不可乐?从那儿以后,我们当院儿就留下了这句话——二大爷剥蒜,两耽搁。”黑子自顾说完了,看着素云。素云仍就不说话,呆呆地看着出口的方向。黑子恼怒地喊:“嘿,我这半天白说了么,你倒是搭句话儿啊,哪怕骂我一句呢,也是个人声儿。”素云站了起来,走到黑子身边,盯着他,盯得黑子有些害怕。 “你别这么看我行不?我发毛。”黑子喊着。 素云俯下身子,揪住黑子的头发,无比嫌恶地看着他的脸,突然,她举起手来,左右开弓地打着黑子的脸,打得很重,好象把一腔子仇恨都发泄出来了,一边打,她的身子一边颤抖,她的胳膊也在颤抖,但是她的手打下去却是一点也不颤抖,而且越打越重,越打越狠,打着,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她边流着泪边打。黑子的半个身子在下边压着,无法还手,只好等着她打,打得他吱哇乱叫,便叫便嚷:“你趁人之危,这也不算英雄。” “英雄?你也配说这两个字?你连狗都不如。”素云边说边打着。“你到底说话了,说话就好,你既说话了,你就打吧,你打死我,也比憋死我强。我现在才知道,啥也听不见,啥也看不见,就跟死差不多了,还不如死呢,你打吧,我知道,你也憋得慌。”素云打累了,停下手,坐在一边喘着。 “怎么不打了,打呀。”素云仍然喘着气。 “不打了,只好又这么待着了,不说,不动,那叫啥?沉默。对,沉默。就是等死。” 黑子的脸已经肿了起来,但是黑子没有察觉,素云也没有察觉。刚才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抽打,使素云的气愤平复了一些,稍许冷静下来,她听见了黑子的话,黑子的话倒是把她点醒了,不能这么着在沉默中等死。她跪在黑子的身边,开始扒压在他身上的砖石。 黑子很奇怪她的举动,惊讶地问:“你干啥?你要救我呀?你把我弄出来可就危险啦。” 素云一砖头敲在黑子的脊梁上。 “哎呦,你真下手啊,我啥也不说了。”素云把扒出来的砖头递给黑子。 “干啥?” “往里扔。”素云的话很简短。 黑子听话地把砖头扔向金库的深处。 “这叫废物利用,是吧?”他 的嘴仍是不闲着。 素云也不知扒出了多少碎砖,最后,黑子身上的零碎东西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块水泥板压在他的身上,素云吃力地把水泥板掀起来。 “爬,你给我往前爬。” 黑子象狗一样往前爬着,一直爬到水泥板再也压不住他的地方,素云也支持不住了,咚地一下放下水泥板。黑子站了起来,又呲出了黄牙:“嘿,我明白了,警察大姐是个好人。”他活动活动腿脚,然后坐下来看热闹一样地看着素云。素云没有停下来,她仍在朝前扒着,前面是出口。“我明白了,警察大姐不是好心要救我,警察大姐是要出去,我挡了道了。”黑子说着风凉话。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素云就打了他一个嘴巴。 “你给我扒!”素云实在累了,坐在一边喘着气。 黑子乖乖地爬过去,朝着出口扒着。 <er h3">2 周海光到处找文燕,却到处找不到。当他绝望地走向汽车时,他意外地发现了文燕。 他是要和医院的队伍一起去开滦的,因为医院有了两部汽车,是卫生局砸剩下的,他想搭了车去。他是在医院的救援队伍要出发的时候看到文燕的,看到文燕背着药箱站在汽车前,和别人说着话。他本来到处找文燕,要和她告告别,也向她道歉,他知道此行有很大的危险,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也许会牺牲在井下,死他倒不怕,他怕文燕过于地伤心,他想把一些要交代的话和文燕说了,最好能够和文燕在一起呆一会儿,哪怕只待五分钟呢,哪怕只让他专注地看文燕五分钟呢,他便也可以壮士一去不复还了。当他看到文燕背着药箱站在汽车旁边的时候,他的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念头就是文燕也要去开滦,第二个念头是不能让她去,至于他和文燕告别的事倒在其次了。 此时的医院已经来了新的领导,新的领导是卫生局的副局长,工作很有魄力的一个青年人,各个医院的医生护士都在向这里集中,一切都是按照向国华的指示办的,向国华唯一没有想到是,先开进唐山的解放军部队给医院送来十几顶帐篷,这是他们由自己的装备中挤出来给医院的,医院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倍,显得很是个样子了,在这个时候,文燕应该留在医院里,做她的医生。开滦煤矿如今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井下更是可以想象的危险,他不能让文燕去冒这个险。而且医院还有小妹需要照顾,废墟下面还压着文秀和唐生,也许要她去照顾。他不是不惦记文秀和唐生,他不是不惦记他所熟识的人们,只是因为他太忙了,他实在不能照顾到这些,他照顾不到,让文燕来照顾一下,也就和他一样了,因为文燕是他的恋人,恋人,在他的心目中,和老婆只差一张纸,别的没什么区别,所以他才在王连长死了之后,愤怒中打了文燕,事后他知道那样做太过分了些,可也没想到有多么严重,他以为那和男人打他的老婆差不多,打错了,道歉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文燕。”他远远地喊了一句。 文燕象是没听见,没有理他。 他又叫了一声,文燕还是没有理她。 他走过去,站在了文燕的对面:“你这是要去哪儿?”文燕倔倔地说:“去哪儿,由我决定,由领导批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么?”海光一愣,他随即明白了文燕还在生他的气,他有些可笑,在这种时候,她还有功夫生气,女人,真是不可想象。他想自己的态度应该温和些,原本也是自己的不对。“文燕,别生我的气,我那是……”文燕背对着他。“我生气了么?我生谁的气了?是谁那么重要,重要到需要我来生气?”文燕的脸色沉重,转头向四下看去。 周海光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他首先看到的是那个悬在残破楼房上的女人,她还在那里悬着,黑色的头发象瀑布一样泻下来,没有人能够上去把她弄下来。他的心一阵悸动。 “走。”他拉起文燕,不由分说离开了汽车,走到小树林子里,树林里的重伤员大部转移到帐篷里面去了,因而显得清静了许多。他们站住了,海光没有发现他还拉着文燕的手,可是文燕早就发现了,她冷冷地把手退了出来。 “谈什么,说吧。”文燕的语调也是冷冷的。 海光反而不知说什么了。他虽说是一个记者,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可他是矿工的儿子,他生在工房区,长在工房区,工房是一个新词儿,老辈子叫窑坡,盖了工房之后,老人们还是这么叫,他是窑坡里出来的孩子。 工房区的孩子与别的地方的孩子明显的不同就是更野性一些,日常的规矩礼法更少一些。他们从小喜欢的玩具就是石头礅子、石锁和白蜡杆子,他们喜欢的游戏是摔跤,是用刀枪棍棒对打,他们最普通的理想是学得一身武术或者摔跤,后来拳击时兴了,他们又想学拳击,他们管拳击叫做“皮拳”,因为拳击运动员都要戴一副皮手套,当然,最理想的是又会武术又会摔跤,或者又会拳击又会摔跤,他们叫做武术加跤或者皮拳加跤,那样就可以称雄一时,受人尊敬了。如果哪个孩子有一件较好的跤衣或者一付拳击的手套,那就有了百万富翁的感觉。 打架是他们的时尚,也是他们出头露脸的舞台,这趟街和那趟街打,这片工房和那片工房打,或者整个工房联合起来和别的企业工房的孩子打。打胜了就千方百计欺侮失败者,打败了忍辱负重一时寻找机会再打。一直打到他们大了,上班了,娶媳妇了,这才不打,忙着生育爱打架的下一代。 开滦煤矿从光绪年间开矿始,矿工就是由不同的省份聚集来的,五方杂处,难免纠纷,每个省的矿工都自成团体,他们要生存,要吃饭,就要自卫,因此尚武之风极盛。这种风尚使他们当中出了许多很不一般的人物,比如著名的抗日英雄节振国,就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他们始终为他骄傲。 解放后,虽然各个省的团体消亡了,也没有了自卫的必要,可这种尚武之风却一直流传下来。粗犷骠悍成为开滦人的特点,这种特点也多多少少影响了整个唐山人的性格,影响了整个城市的性格。 周海光从小就生得清秀文弱,明显与周围的伙伴们不同,他不大爱打架,不大爱摆弄那些刀枪棍棒跤衣拳套,他爱读书,爱幻想,因此他时时受到伙伴的嘲笑,说他象个丫头。可是再小的骆驼到了羊群里也显得高大,当他离开工房区,走入社会之后,工房区的影响就立刻显露出来了,平时虽说和一般的同事一样,文静,还要刻意做出深沉,可一旦遇到大事,就爱激动,爱说过头话,有时候伤了人还不知是怎么伤的。 文燕和他不一样,她的父亲是一个地质工程师,整日在大山里边进进出出,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回到家里也是不爱说话,爱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画画,画那些在山里见惯的猪羊狗鸡毛驴骡马,他的画在地质系统可是大有名气。她的母亲原是部队一个文工团的团员,专事钢琴演奏,虽未到了“家”的水准,可也有相当的观众,后来转业到了银行系统,是一个爱说爱笑开郎活泼的漂亮女人。人们都说,文燕象她的爸爸,文秀象她的妈妈。文燕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爸爸画画的时候,悄悄地搬一张凳子放在爸爸的画案旁,跪上去,双肘拄在画案上,手托着腮,静静地看着爸爸画画,爷俩谁也不说话,爸爸画两笔,看看她,笑一笑,又画,画累了,便把画笔塞进她的手里,她便胡乱蘸上墨或颜色,乱涂一气,不管她涂成什么形状,爸爸都会接过笔来,改成一个完整的形象,或是一只小猫,或是一只小狗,或者是一块山石。有时候她兴致太浓,把整张纸涂得没了余地,爸爸接过笔去,看着,摇摇头,笑了:“太满了,没办法了,你多少应 该给我留一点地方。” 这个时候文燕便和爸爸一起笑,笑自己果然有本领,画得爸爸都没了办法。 文燕也是一个不轻易表露自己内心的人,外表平静柔和,可内心里极为自尊,最讨厌粗鲁野蛮。海光打了她,尤其他在众人面前公然说如果王连长是她的妹妹,她会如何,这极大地刺伤了她的心,她说什么也不能原谅这种毫无道理的中伤,如果这种中伤来自她的恋人,她就更没有理由原谅他。因为她不是他所说的那种人。他的话就象一枚铁钉生生的在一面平整光滑的玻璃上面划下一道裂痕,然后他又指着这道裂痕说,这是一块残缺的玻璃。她的心不仅让铁钉本身划得生疼,还有那种声音,那种让人的心猛然紧缩的刺耳的尖利。虽然她凭着她的善体人意的本能,知道海光的话也许是无心的,是激动之下的口没遮拦,但她仍然不能原谅他。如果说周海光在这种大灾大难面前无意地流露了窑坡人那种天生的粗鲁直性不管不顾的性气,那么文燕天生的对于这种性气的反感也达到了顶点。 “别去了,那里很危险。” “你以为我是个怕死的人么?”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还有亲人要照顾。” “你以为我是那种心里只有亲人,没有别人的人么?” 周海光的关切恰恰刺中了文燕最疼的地方,她仍然忍不住要反唇相讥。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知道,你是一个女人。” “女人又怎样?” “在危险的时候,是应该由男人来承当的。” “所以一个男人就可以把一个女人扔在废墟上不管,是么?”文燕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来,说出来她就后悔了,她已经明白海光的所做所为也许是对的,如果他是一个男人,也许也会做出这种选择,素云的哥哥不就做了这种选择么?向国华不就做了这种选择么?就是自己,不也做了这种选择么,尽管这种选择是无奈的,是被情势逼到了那个地步,可这样一场大地震不是把许多人逼到了非做出某种选择不可的地步么?比如何大妈也是如此。可是当初那种深入骨髓的刺痛,使她的感情深处无法忘却,她无意间便说了出来。然而此时她无法收回,也无法道歉。她的话也把海光刺痛了,他直直地看着文燕,好半天不说话。脸色十分难看。 文燕偷看他一眼,有些害怕,也有些心痛,也许这给他的刺激太大了,她怕他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毕竟,他的选择是理智的,在理智上是无可挑剔的,她做出了周海光对她做的同样的事情,正是这种刺激使她做出了到开滦的井下去的选择,去营救那几个还没有下落的工人,哪怕死在那里,她要用行动向人们证实她不是那种猥锁之辈。 在震后的唐山,人格的猥锁比地震本身还要可恨。 “我就是不让你去,因为你是我的。不管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你都是我的,就是你离开我,甩了我,你一辈子恨着我,你也仍然是我的,在我的心里,你永远属于我,你就是我的心,就是我死了,只要你活着,我的心便在活着,我便没有死,你是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是我的一切,我的……”海光再也找不到一种语言来表达他的心情。他一把扯下文燕身上的药包,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给我站下。”他说了这句话,便抱着药箱走了。 没有什么话比周海光的这一通吼更让文燕动心了,地震仅仅一天,可这一天如此漫长,人们感受死亡,也感受新生,感受残酷,也感受亲情,所有人世的冷暖炎凉都在这一天里面浓缩了,浓得让人难以克当。人们的情感也象大地震一样时时经历着大起大伏,大悲大喜,大开大合,人的心灵在这种起伏悲喜开合中被锤炼,被锻打,被淬砺,时而被放进炉火中烧至白炽,时而被扔进冷水中冷至冰点,脆弱的心灵无法在地震的废墟上生存,地震的废墟让所有脆弱的心灵变锝坚强。 “我永远是他的,即使我离开他,我甩了他,我也是他的……”周海光的话虽然不乏大男人主义的武断,甚至不乏窑坡人家子弟的我行我素,但他使文燕强烈地感到男人的力量和女人的归属,在这一片广大的废墟之上,生存被降到了最原始的地步,作为一个无助的女人,如果一个强悍的男人对你说:因为你是我的,所以我不让你死。任谁也不会不为之动容。 文燕的眼泪滚滚滔滔,无法遏止。 她想扑过去,扑到海光的怀里,让他紧紧搂住自己,把自己的身体和他的身体贴在一起,他如果想吻她,她会送上自己的嘴唇,他如果想探索自己身体的秘密,她会敞开自己的胸衣,无论他想干什么,她都会答应,不,不是答应,她都会主动地满足他,不,也不是满足,她会奉献,她会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不,也不是奉献,是乞求,她会乞求他来抱她,吻她,让他的双手在她周身的每一根曲线,每个起伏上面肆无忌惮地游走,让他的暴力象犁头一样在她未开垦的土地上面深深地撕开一道裂口,激情便象土浪一样翻卷起来。激情使她变成一块奶油,放进他的嘴里,在他的嘴里融化,在融化中感觉自己的存在,一种真正女人的存在。只有在这种存在中她才感觉安全,踏实,实在,就象一粒种子被埋进墒情极好的土壤,被拥裹,被温润,被烘化,安然睡去,在安眠中摇曳梦想。 她张开嘴想唤回海光,可是却没有喊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流进嘴角,由嘴角流到舌尖,眼泪是咸涩的,咸涩的眼泪传递着一种现实。她立刻警醒了,刚才那种感觉只存在了一刹那,便消失了,被咸涩的眼泪赶得无影无踪。这是在地震的废墟上,废墟上面的一切都是现实的,地震的废墟不需要梦想。 地震的废墟上也没有女人。 地震的废墟上只有强者和弱者,地震消除了人们的性别。在周海光那种不容置疑的态度中,她看到了对自己的轻视,看到了自己的软弱。正是自己的软弱造成了他对自己的轻视。她为自己对他的乞求感觉耻辱,如果说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使她惊慌失措,使她充分暴露了天性当中的软弱或者善良或者某种刚毅或者其他的什么,那么在这短短的一天当中,就已使她充分明白了什么叫做地震,只有比地震更强悍才能在地震的废墟上面站立起来,只有比别人更强悍才能在地震的废墟上生存下去,周海光对她的拒绝和殴打使她意识到自己的软弱,但向国华对自己的表扬和鼓励也使她看到自己并非弱者,虽然她是在懵懵懂懂之中,在情势的推逼之下,在不自觉当中做了一件在旁人看来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既然能够在不自觉当中做到的事,为什么不能自觉地去做呢?她为什么要去满足,要去奉献甚至要去乞求呢?为什么要在别人的拥裹之中感觉自己的存在呢?她应该是一个独立的人。即使是一个女人,面对一个男人,也应该是平等的心灵对心灵的吸引,而不是单方的赐予和接受。不属于自己的人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她喊了一声:“周海光。”她的声音那样大,大得超乎她的想象,也超乎周海光的想象,周海光不由站住了,不远处的医生和护士们也不由朝这边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干什么?”周海光问。 “把我的药箱还给我。”她的声音是严厉的,是不容置疑的。 “要是我不给你呢?”周海光让她的态度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你没有这个权利。” “文燕,我再劝你一回,你别去。就算我求你。” “去与不去,是我的权利,你没有资格干涉。” “你……你怎么不讲道理……” “来,把药箱给我。我要你亲手送回来。” 海光的面子有些下不来,迟疑着不动。 这个时候有人喊着:“上车了。”人们在往车箱里面爬。 有人喊:“燕子姐,快着啊,上车了。” “哎,我这就来。”文燕答应着。 海光好象不认识文燕了,定定地看着他。 “听话,送回来。”文燕看着海光象个受了惊吓的大孩子似地看着自己,不由又有些好笑,隐隐约约又有些心疼。 “好,我没资格。”周海光赌气地把药箱放在地上,走了。 <er h3">3 文秀仍在不停地掏着,碎砖越来越少,整块的越来越多了,而且整块的大柢是几块砖粘结在一起的,形成更大的块儿,掏起来也就更费劲。她要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摇,撼,撼到松动了,再小心翼翼地摇下来,挪到身边。当她把一块砖挪下来之后,她好象摸到了眼前那块板壁的边缘,她的心里一喜,刚要告诉唐生,那边也传来了唐生的声音:“秀姐,我摸到边了。我摸到边了。” “我也摸到了。我也摸到了。”文秀听出唐生和她一样惊喜。 “你不要动了,让我来。” “你行么?” “行,怎么不行呢。咱都别说话了。”俩人都不再说话,好象一说话也会引发地震,再把板壁卡住。唐生侧着身子,两只手在黑暗中摸索,摸到板壁的边缘,然后小心翼翼地撼,把它撼活动,一点一点地在各种硬物的夹缝中把它摘下来,就象摘一块玻璃。他到底把他放倒了,他们之间的隔断打通了,那只是一块箱子板,竖着被许多硬物压着,竟然把他们隔断了这么长的时间,当把它摘下来的时候,唐生感觉它太小了,有些不相信就是它会把两个活人隔断开。文秀有些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她伸出手去,她碰到了唐生伸过来的手。唐生仍是故意说得很轻松,可是文秀听得出来,他的声音也有些发颤。文秀喊着:“唐生,过来,快过来。”唐生迟疑了一下说:“你别急,你先放开手,你给我腾个一地方。”空间太狭小,他们甚至不能坐起来,唐生要过来,必须爬过来。文秀往旁边闪着身子,尽量闪着身子,给唐生留下一个更大一点的空间,唐生一点一点往这边爬着,他的腿不能动,只能用两肘着地往前爬。他们的头碰到了一起,原来他们是头对着头待着的。文秀的身子爬到了唐生的身子上面,文秀的上半身碰到了唐生的腿,唐生轻轻地哎呦了一下。文秀调过了身子,他们的身子并排着躺在一起,文秀把胳膊伸了过去:“来,在这儿,躺在这儿吧。” 唐生的头躺在了文秀的胳膊上。他们的脸擦着脸。 “好姐姐,这是你么?” “你怎么也这么问呢,不是我还有谁呢。” “姐姐,我的好姐姐。”唐生紧紧地搂住文秀,大哭起来。 “唐生,不哭,不哭,咱不是又到一起了么?” 文秀也把唐生紧搂过来,安慰着他,可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唐生一边说着,一边在黑暗中舔着文秀脸上的泪水。舔着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她的腮,她的嘴唇,当他和他的嘴唇对到一起的时候,文秀便也为唐生舔着泪水,然后,他们的舌头都不动了,他们的嘴唇都紧闭起来,两只嘴唇第一次,紧紧地吻在一起,吻得那样紧,双方都感到了疼。文秀的唇离开了唐生的唇,凑到唐生的耳边:“想我么。” 唐生说:“想,秀姐,想。我怕会看不到你。” 唐生的嘴唇又凑了过来,文秀把唇凑过去,两只嘴唇又吻在了一起。 文秀的手在唐生的身上抚摸着,唐生的上身穿着一件背心,下身的短裤被刮掉了,他的下身是赤裸裸的,文秀的手抚摸着他的后背,抚摸着他的腰,一直朝下摸去。唐生的手有些迟疑,但终于还是由文秀的脖颈摸下去,摸到她的背,她的腰,到了腰部,就不敢往下摸了,他仍然怕文秀不高兴。文秀摸到了唐生的腿,她感觉到唐生的腿有些异常。 “腿怎么了?” “就是腿,可能砸坏了一点。” “怎么不和我说?” “我怕你为我担心。”文秀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文秀不说话了,她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唐生的头在黑暗中寻找着,寻找着文秀的唇,他的唇碰到了文秀的胸,碰到了她的乳房,文秀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升腾起来,她想起刚才接过唐生手里的车票时,心里那一刹那的遐想,她忽然想起那张车票,刚才,一激动,那张车票便掉了,那本是在她的嘴里的。她在黑暗中摸索着。 唐生有些撒娇了。文秀明白了他的意思,把车票放在了他的背心口袋里,然后,他把唐生的头揽过来,把乳头塞进他的嘴里,然后,更紧地搂住他,让他的整个脸都贴在了自己的胸上。 唐生似乎让文秀的举动弄得有些惊慌失措,他的嘴里含着文秀的乳头,却不敢有一丝的举动,文秀只感觉他的脊梁在微微地颤抖,他的一只胳膊也把文秀搂得更紧,搂得文秀象要窒息。文秀在一种临近窒息的感觉中期待着,她也说不好期待着什么,但是她在极其紧张地期待着。 她感觉小腹的部位象有一团火在烧,她的小腹便不觉地鼓胀起来,鼓胀的小腹紧紧地贴着唐生的腹部,那一团火由小腹蔓延上来,蔓延到胸部,蔓延到脖子,蔓延到脸,她的脸便如火一样烧起来,她觉得喉咙发干,舌头也有些木木的。 她感觉到唐生的手开始胆怯地在她的身上行进,她的意识跟随着他的手,手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也许这不是跟随,而是引导,她用她的意识引导他的手前行。由后背摸到腰部,由腰部横转,摸到小腹,在小腹的部位,迟疑着,犹豫着,象是面对岔路的游客,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文秀知道,他是在黑暗中用手阅读着自己的身体,就象一个小男孩偷偷地阅读一本情爱小说,陌生的紧张,好奇的冲动,伴着怕人看见的羞涩。有一次唐生说他看过手抄本的黄色小说《少女之心》,文秀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可是如今她紧紧搂在怀里的是一个小男孩一样的男人,她不能有丝毫的抗拒与推却,那样会吓得他退避三舍,甚至会哭起来。她要引导他,她要把一切少女的羞怯和犹豫都抛开,拉着他的手往他应当走的地方大胆走去。然而她不敢,她的这种想法只能在潜意识当中一闪一闪地突现,她的显意识都不允许她做出这种举动,她的显意识明确地拒绝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冲动,这种冲突她非常痛苦,她在痛苦中期待着,也许这只是一种前奏,一种突然面对陌生的风景的惊讶,一种游览之前的止步环顾,慢慢地,他会甩掉一切顾虑,大步地走向风景的深处。 他的手开始由小腹往上行进,他摸到了文秀的肋骨,再往上,是一片异常柔软的缎子一样的止水,泛着微微的涟漪,然后,他摸到了文秀的另一只乳房,只有在这乳房之上,文秀才最真切地感觉到他的手是那样柔软,轻盈,象女孩儿的手,颀长的手指轻轻地在她的乳房上面滑动,文秀在这种滑动中感觉到自己乳房的柔软,光滑,细腻。他轻轻地把它握在手里。轻轻的,象是握着什么易碎的珍品。在文秀手臂的环绕下,唐生的脊梁剧烈地颤抖,文秀的身体也随了他颤抖起来。 一团乳白色的浓雾在她的两乳间弥漫,弥漫至整个胸腔,弥漫至小腹,弥漫至大脑,弥漫至脚趾和手指,弥漫至整个身躯,整个身躯的每一个毛孔。那雾浓浓的,象奶。整个世界都消失了,整个宇宙都消失了,都化作一团浓浓的温热的奶一样的浓雾。身躯也融化了,融化成一团浓浓的温热的奶一样的浓雾。文秀把嘴里的车票取下来,紧紧攥在手里,她的手臂撒开唐生,她的身躯仰面躺下,她的嘴里呻吟着:“来吧,唐生。来。都给你。都给你。本来就是你的。早就该给你。如今晚了。如今也不晚。唐生,不晚。来吧。”她有些语无伦次。唐生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姐姐,我的好姐姐,我不能。我不能。我的腿……它不能动。”他搂着文秀哭。 那一团浓雾迅即消失了,文秀感到周身很冷,她抚摸着唐生的头发,一言不发。 “唐生,别哭。咱要出去,咱一定要出去。” “姐,我一定让你出去。”唐生哽噎着说。 也许是经过了一天一夜,废墟上面覆盖的东西让人们扒得薄了一些,也许是小妹喊得很真诚,真诚的喊声可以传远,总之文秀在下面听到了小妹在喊她,这是她被压到下面以后第一次听到有人喊她。她推一推唐生:“唐生,有人喊我。”唐生正在吃力地往外掏着,他停了下来,侧起耳朵听着。 一点声音也没有。 “听不见,不会是你的错觉吧?” “不会,肯定不会,我听得明明白白,是小妹,是小妹在喊我。”文秀说得十分肯定。 “别说话,咱再听听。”唐生说。两人都侧起耳朵听着,可是仍然任何声音也听不见了,文秀也听不见了。文秀也怀疑刚才自己是不是错觉,可是唐生说,既然是她果真听见了,那就是真的,小妹没有砸在里面,她既来喊他们,就说明人们在救他们。说得文秀又兴奋起来,生的希望更大了些,她也挤到唐生身边,和他一起掏起来。 两个人都掏累了,文秀问他为什么喜欢大他四岁的她? “我愿意!”唐生回答简短而直接,既不躲闪,也不渲染。 这个非常时刻,唐生思维有些紊乱了,他竟然回忆着过去的事情。还是文革初起,向国华作为本市的头号走资派被揪了出来,唐生也一下子成为狗崽子,作为一个狗崽子,那便意味着失去了一切作人的尊严,每天的早晨,他要戴着一块黑色的牌子,跪在学校的门口,用屈辱迎接每一个昔日的同学。每一个同学都有义务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吐上一口口水,是否对他吐口水,成为衡量一个人是否革命的尺度,如果在吐口水的同时再踢他几脚,那便更是革命的行动了。刚开始他还感觉屈辱,委屈,可是挨过几次好打之后,他便麻木了,他毫无感觉地迎接着每一个屈辱的白天,当红太阳升起的时候,便意味着他的屈辱的一天开始了。有一次同学们下手实在太狠了,他被打倒在地上,他在地上抱着头,痛苦地叫着,滚着,可是同学们并没有因为他的痛苦停下手来,他们的拳脚仍然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他们不是在发泄仇恨,他们和他也没有什么仇恨可言,他们只是在娱乐,他们把打他当作一种开心的节目,他们因而边打他边发出欢笑,他们把他痛苦的叫喊当成相声的笑料来享受。他实在难以忍受这种非人的凌辱,他想还不如拼了算了,可是,他能拼得过谁呢?他不能忍受也得忍受。 幸亏上课的玲声响起,同学们都去上那“雷打不动”的天天读。只剩下他一个人,象一条小狗一样蜷缩在学校门口,他想起了死,他想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呢,他抬起头来,看着空旷的校园,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死。这个时候一个姑娘轻轻走进校门,她在他的面前迟疑了一下,他没有习惯性地低下头去准备承受那随着脚步声而来的口水,他抬着头看着她,他发现这个姑娘那么美丽,她的细长的眼睛象是汪着水,她对他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仇视,却有着更多的哀婉和同情。这种眼神久已在人间消失了,因之这种眼神便使他的周身震颤起来。姑娘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一声不响地走了。可是那一个眼神却使他久久不忘,他想起了当时同样被关押起来的母亲,如果母亲看见他目前的样子,也会是这样的眼神吧? 他便消失了死的念头,他想活下去,他因了那个眼神而喜欢黑夜,因为只有在黑夜里,他才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他自己蜷缩在被窝里,望着窗外的星星,轻轻地哼着歌曲,想象着,天上的星星就是那个姑娘的充满同情和哀婉的眼神,姑娘的眼睛在看着他。他是靠着这种想象度过那一段最艰难的日子的。 那个姑娘就是文秀。 他说,是她才使得人类有了尊严,否则,整个人类在他的眼里将一钱不值。 也是由于文秀,才使得他有了尊严,否则他也许会沉沦到和那些疯狂的人们一样的水准。 他就是这样过早地成熟起来,他把一切都看透了,功名利禄,身份地位,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人间的那种同情与爱,才是唯一可以依恋的。 唐生不说了,他的表情却让文秀满心欢喜。 文秀仍然静静地听着,好象唐生仍然在说着,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 <er h3">4 何大贵是井下的“老板子”。在井下,能够称得上老板子的人,起码都是七、八级工以上的。为什么叫这些人为“老板子”,没人做过详细的考证。有人说,是因为这些人挣得钱多,在过去,这一带的人管铜钱就叫“老板”。但是这种说法很不可靠,这样一来就和人们称那些东家、掌柜的为“老板”没啥区别了。还有人说,过去井下事故极多,这些人经得事多了,经验丰富,下井的时候不论干什么都随身带着一块木板,这一块木板遇到险情时可以顶大用。细细地推究起来,这一种说法也不怎么可靠。 但是这种称呼的语源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何大贵是一个老板子,可他的身边没带木板,可他偏偏遇上了百年不遇的险情——唐山大地震。 他是带班的班长,这个掌子面只有三名工人操作,他是到这个掌子面检查工作,今天整个开滦矿务局放高产,局领导带着机关干部都下了井,他们大意不得,不能让那面流动红旗让别人抗了去。 他到了这里说了没有两句话,那一阵大抖动就来了,他站不住,扶住了井壁,风钻停了,那三个工人惊慌失措,在掌子面里滚着,爬着,马胖子在颠颠簸簸之中吱哇乱叫着往外面跑。 “站住,你给我站住。”何大贵喊着,他知道这个时候乱跑是最危险的。 马胖子不站住也得站住了,他跌倒在地上,他眼看着前方头顶的架子塌了下来,两边的矿柱嘎吧嘎吧地响着,拦腰截端,顶部的煤层轰地一下坍下来,差一点就把他埋上了。他带着哭腔,边叨咕着边往回爬:“这是咋的了?这是咋的了?”马胖子眼看就四十了,也算得一个老人儿,各种各样的场面也见过些个,可他没经过这么大的动静儿。不但他没经着过,何大贵也没经着过,听说都没听说过,他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故。 地震过去了,掌子面里异常静寂,谁也说话。 “何大哥,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大罗在说话,他比何大贵岁数小,又在何大贵的领导之下,是这三个人的小组长。 “我也正琢磨呢。” “是别处瓦斯爆炸?” “别处爆炸影响不到这儿啊,这么大的动静儿?” “冒顶?” “不象冒顶,冒顶也没有这么大的动静儿。” “大叔,是敌人扔原子弹了吧?”说话的还带着童声儿,这是小爷们儿,他的父亲在事故中死了,他顶工上来,刚满十八岁,见谁都叫大叔,大家干脆也就叫他小爷们儿。他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不懂得害怕呢。 “嘁,哪那么容易就打起仗来呢,事前连个前兆也没有。” “如今打仗都是闪电战,就这么打,在你想不到的时候就是一家伙。” 小爷们儿坚持着自己的判断。 “别是地震吧?” “若真是地震,这个劲儿也够大的。”他们是在暗中说话,谁也看不见谁,一地震,干煤面子飞飞扬扬地塞满了巷道,只有几盏矿灯亮着,象几粒小荧火虫。 马胖子年轻的时候,扒过女浴室看人家女工洗澡,让人逮住,险些开除。虽说工职保住了,可坏名声出去了,对象介绍一个黄一个,有人给他说农村的,他还不愿意,非要争这一口气,找一个上班的不可,他说他要让上班的女人天天当着他的面洗澡,非看够了不可。有人说农村的女人也可以让他看洗澡啊,他说农村的不行,农村的女人皮肤黑,看着不好看,不如上班的女人白花花的耀眼。那偷看的一回给他留下的印象深刻又美好。于是就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碰上一个愿意让他看洗澡的上班的女人,他也就成了出名的光棍儿。马胖子一听说黑暗里要走“马路”,也不说话了,他知道这就说明事情严重了,何大贵作了最坏的打算,因为那“马路”是一条战备通道,可以斜着走到地面,可这条通道垂直就有八百米,走这八百米,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何况他们如今是在一千米以下的巷道里,距离“马路”还远得很,还不知要上多少米才能到达。 他不说话,低下头挥起铁锹铲了起来,果然象何大贵说的,这里的煤是松的,几锹下去就出来一个槽子,但再往下去就挥不开锹了,他们用头上戴的安全帽一点一点地把煤兜上来。 “立槽”到底给他们挖通了,何大贵要马胖子先下去看一看,马胖子看一眼那黑洞洞的槽眼儿,不敢下,何大贵没废话,一脚就把他踹下去了。马胖子下去之后,前面不远处突然闪起一片强烈的光芒,强烈的光芒中影影绰绰好象有两个影子。他吓得爹妈乱叫,他说有鬼,要往上爬,腿早就不能回弯了,他让上面的何大贵他们把他拽上去,可是何大贵他们哪里够得着他。 光芒迅速消失了,两个影子变成两个人。两个人走到马胖子面前,不是鬼,他听到了他们的出气声,他不再大呼小叫,一个男人说了话:“你们是上面的工人么?” “是。是又怎么着?”马胖子虽然心知不是鬼,是人,可余悸未消,说话仍然到头不到脑。 “我们是来救你们的。”海光喊了一声。 听了这话,马胖子真如久旱逢甘雨一样,也顾不得再说什么,朝上便喊:“快下来,快下来,救我们来了。救我们来了。”听他这一喊,上边的人很快都下来了。 那两个人是周海光和杨文燕。 “你们是哪里的?” 何大贵问。 “我是报社的记者,她是医院的医生,我们都是和矿山救护队下来的。” “记者和大夫也都下来了?上边到底怎么了?” “这是一场罕见的大地震,整个唐山都平了。” 听了海光的话,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 “怎么就你们两个人?” “我们掉了队,迷路了。” “那边怎么样?” “也堵住了。” “咳。” 马胖子又 一屁股坐下了。 “敢情你们不是救护的,是逃难的,和我们一样啊。” “你胡说什么。”何大贵呵斥着马胖子。 “是何大叔?”周海光和杨文燕几乎一起喊起来。 何大贵一愣,他凑近周海光和杨文燕,用头上的矿灯照着他们。 “是你们俩?” 何大贵也是一惊,他是何大妈的老伴儿,和周海光和杨文燕都是很熟悉的。 “是我们俩。”周海光说。 “上头究竟怎么样?我家里你们知道么?”周海光和杨文燕对看一眼,他们都明白,这个时候是不能瞒着这位老人的。 “大伯,何大妈没事,就是亮子……” “他怎么了?”何大贵着急地问。 “亮子哥没了。”杨文燕说。 何大贵没有说话,沉默一会儿,大声说:“在劫难逃,没了就没了。来,咱们核计核计怎么走出去。” 众人都坐下了。 完全出乎人们的预料,当大地震发生以后,人们都在关注着开滦的井下工人,许多家属由废墟里爬出来,便往煤矿跑,看到井架倒了,吊罐也下不去了,不知有多少妇女孩子坐在矿井的周围嚎啕大哭。那位去北京报信的开滦的汉子,是穿着小裤衩进的中南海,中南海里几位中央首长正为找不到地震的中心着急,他汇报了唐山的情况以后,第一个要求就是集中全国的矿山救护队赶到开滦营救井下的工人。中央首长立即向全国各大煤矿下达了紧急命令,全国各个大煤矿的救护队当天便紧急集合赶往唐山。但是井下的设施有岩石和土体围护,几乎和大地结为一体,而且地震引起的加速度随深度的增加而减弱,就象把一根棍子摇晃起来,越是上端摆动的幅度越大,下面反而摆动小,所以开滦井下受到的破坏反而比地面小,地震发生后,在井下的万余名工人几乎没有遭受伤亡,他们在井下的局、矿领导的统一指挥下,有组织地全部撤到地面,整整走了将近十二个小时,当向国华在开滦亲自坐阵协调后勤保障,程杉前线指挥营救井下工人时,这些工人已经走上了地面。只有十几名工人还在井下没有下落,仅占万分之十几,一个很小的比例,何大贵他们就是这万分之十几当中的几个,对于整个矿务局来说,几乎不占比例,对于他们来说,这便是全部。开滦的救护队伤亡惨重,已经不能独立作战,几个外地支援的救护队先后下了井,在井下十几条巷道,几千米的深处开始了大搜索。 杨文燕和周海光跟随救护队到了井下。在井口上,周海光还在苦口婆心地劝文燕,不让她下井,可是文燕说什么也不听,她非要下井不可,周海光没有办法,只好一步不离地跟着她,杨文燕想甩掉他都甩不掉。在井下,他们和救护队一起,在一片漆黑的巷道里鱼贯而行,一条巷道一条巷道地搜索。文燕的药箱背带断了,药箱掉在水沟里。文燕啊了一声,走在文燕后面的周海光问:“怎么了?” “药箱掉了。” “掉在哪儿了?” “可能掉在水里了,这里摸不到。” 文燕说着话,已经蹲在地上摸着。 “我来。”周海光走过来,跳进水里,他摸到了药箱,可是他上不来,文燕把手伸给他,把他拉上来。就是这么一点空档,前面的救护队员已经走远,拐进了另一条巷子。文燕借着头上矿灯的灯光,还要检查药箱里了的药品是否湿了,海光对他说:“快走吧,在这里掉队不是玩儿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余震就来了,四周的石壁震颤着,头上的支架咯吱咯吱怪叫着往下压下来,眼看就要垮下来,周海光拉起文燕,没命地跑,当他们拐进一条支巷,余震停止了,他们却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地方。 井下是一片黑暗,黑暗中有纵横交错的巷道,纵横交错的巷道织成一座迷宫,就是在正常的日子,在有电有风的情况下,生人也难以识破路径,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况,是这样两个人。他们走了没有几步便迷了方向,连刚才自己是由哪里跑过来的也闹不清了。海光虽说没下过井,可是井下的情况他却从小就听说过,他知道在这里不能乱走,这里不但有纵横交错的巷道,还有大量的采空区,那里已经放出了支柱,拆掉了支架,那里是井下的无人区,到处是陷阱,是水塘,虽时有坍塌的危险,就是井下的老工人进去也是凶多吉少。他拉着文燕的手,数着自己的步子,往左走几步,不通,回来。往右走几步,不通,回来。他以为这样就不至于继续迷失道路,至少还可以回到原地,他哪里知道就在这样反复的探索中越走越远,越走越找不到路径了。 文燕有些着急,但她不敢催逼海光,她只是紧拉着海光的手,随着她走,黑暗中的恐怖使她把地面上的一切事情都忘了,她眼下只有依靠海光把她和他带出去,尽管海光也和她差不许多,她还是相信他,因为他是一个男人。 海光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忘记他的职责,他发现了一处完整无缺的石壁,他打开相机,把它拍下来,他是第一个在感性上和理性上认识到地震给地下设施造成的破坏反而要小这样一种事实,他要把这种事实记录下来,让人们去研究,当他按下快门的时候,闪光灯突然一闪,便是马胖子吓得乱叫的那一片强光。 何大贵等人听周海光讲过了他们的经历和上面的情况,谁也不再说话了,他们在对自己生命的忧虑中又添进了对于地面上亲人生命的忧虑,就连不知害怕的小爷们儿也哭了,他说他不知道他的奶奶怎么样了,若是压在屋顶的下面,也不知有人救她没有。 只有马胖子略微显得镇静些,他是奇怪井下竟然下来一个女的,不知道这个女的长得什么样?他低下头,头上的矿灯正好射在文燕的脸上,他看到文燕的眼睛很好看,脸很白净,他想这个女的脱了衣服洗澡的时候不知会有多么受看呢。他想象着那白白的肌肤和在水的冲击下颤颤的乳房,突然红了脸,红着脸又斜着眼睛偷看了文燕一眼。 “你们是什么时候下的井?”何大贵问。 “大约是下午三点。”周海光说。 “现在是几点呢?” 周海光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就在他一低头的瞬间,他头上的矿灯突然灭了,在矿灯熄灭的一瞬,他看见表针指向八点。周海光还没有说什么,何大贵就轻轻啊了一声,他看见小爷们儿和杨文燕头上的矿灯也灭了。他说:“先把矿灯灭掉。” 只有马胖子、大罗和他的矿灯还亮着,他们把矿灯灭了。 顿时眼前谁也看不见谁了。他们必须节省矿灯里的电池,在这千米深处的井下,没了灯,就寸步难行,可是,既然大部分的灯都灭了,这三盏灯又能支持多久呢? 何大贵没有把这个担心说出来,这些人前途吉凶难测。 第七章 人性本色与犯罪心理 <er top">1 地震后的第三天。唐山还是那样闷热,昨天的那一场乌云和雷声,并没有给这座倒霉的城市带来一场暴雨,太阳在一层浓厚的水气当中缓缓上升,闷热的水气笼罩着唐山,废墟上,男人们仍然光着脊梁,汗流浃背地扒着人,一切在他们的眼前腐烂,有很多的东西在快速腐烂。 解放军十万大军开进唐山,绿色的军车在唐山市狭小的街道上缓缓行驶,在一片废墟的当中缓缓行驶,唐山的街道就更显狭小。战士们等不得军车的缓慢速度,他们跳下车来,跑步前进,他们经过了长途跋涉,来不及安营扎寨,甚至来不及喘一口气,就奔向了指定救灾地点。局面仍然是混乱的,但混乱当中已经显出某种秩序。马路当中那位穿着短裤的交通警已经下岗,代替他的是戴着红色臂章的解放军战士,手执两面红绿小旗,口衔哨子,在指挥交通。狭小的街道上出现了三、五一排的解放军战士,荷枪实弹地巡逻。随着十万大军进入唐山的是医疗队,解放军陆海空三军的医疗队,全国各个省市自治区的医疗队,河北省各个地区的医疗队,一共二百多个医疗队,一万余名医务人员,网一样在唐山市的废墟上撒开,废墟上便出现许多用粉笔写的牌子,上面是各个医疗队的名称,一个牌子便是一个小型的医院,一面汪洋大海当中的方舟。 文燕的医院也来了一支上海的医疗队,医疗队 迅速在废墟上搭起了五颜六色的帐篷,五颜六色的帐篷如彩色的花朵,在充溢着死亡的废墟上绽开了生命的色彩。 小妹和其他的伤员一样住进了彩色的帐篷,可是她却越发地不听话,越不让她哭,她越是哭,她要找妈妈。她看不见东西,可她听得到声音,她听出熟悉的声音都没有了,换来的是她听不懂的声音,陌生的声音,虽然这些陌生的声音对她百般地劝哄,她仍是哭,她要找妈妈,尽管这些陌生的声音不知道谁是她的妈妈,也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她的妈妈。医院的医护人员在上海的医疗队到来之后,都暂时下了班,他们太累了,过于繁重的工作使他们本身都成了病号,他们需要休息,而且,他们也有家,家中也有亲人,他们需要去家中看一眼。也许他们的亲人还在废墟的下面埋着,等待他们的不是休息,而是更繁重的抢救。因而小妹就听不到熟悉的声音了,因而当她听到帐篷的外面响起何大妈的声音时,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便哭边喊:“何奶奶,你快来呀。”她喊得撕心裂肺。 何大妈正是来看小妹的。她知道外地的医疗队来了,怕小妹受了委屈,因为素云一天没有下落了,也不知她去了哪儿,素云不在,她就对小妹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何大妈走进帐篷,小妹一下就把她搂住了,搂住就嚎啕大哭,她非要何奶奶带着她去找妈妈。对于这样的请求,何大妈无法拒绝,可是她不知道去哪里找素云,若是知道,她早去找了,用不到小妹这么哭。小妹说妈妈一定在派出所里,妈妈在派出所里忙工作,妈妈一忙工作就顾不上小妹了。小妹对这一点是有着深深的体会的。何大妈一想也对,素云没准是在派出所里。她便和医疗队的医生说了,领着小妹出了医院。 派出所也就是一堆废墟,哪里还有机关的影子,连个人都没有。幸好没有一会儿,派出所的所长就来了,风尘仆仆的,象是刚出门回来。何大妈向他打听素云,所长听说是素云的女儿来找他,没有回答何大妈的话,先把小妹抱了起来,掉了几滴眼泪,他也有这么大一个女儿,砸死了。 他把小妹放在一棵树的下面,让他先玩一会儿,把何大妈拉到了一边。他告诉何大妈,他们昨天也发现素云失踪了,到处找,也没找见,后来有人回忆说,开会那会儿,素云曾说有一个人很象地震前逮进去的那个黑子,会不会是黑子果真回来了,素云去追他了?若当真是这么回事,那个人心狠手辣,素云怕是凶多吉少。 所长为了落实这个事情,特意跑了一趟看守所,看守所已经转移到外县了,他跑到外县,看守所的同志们说黑子确实是在地震中砸死了。所长便又回来了,此行唯一的收获是,外县看守所的同志给了他一身警装,他又重新着了装,这样坏人见了也害怕些。他说他们还会尽量去找素云,他拜托何大妈好生照看小妹,他们目前实在没有力量照看她。何大妈让他放心,就走了。 何大妈知道事情严重了,在这么一种情况下素云没有十分特殊的情况是不会不回来的。可她不敢和小妹说,只说这里没有妈妈。小妹很执拗,她说这里没有,妈妈一定是在家里呢,妈妈可能是舍不得家里的东西,在家里扒东西呢。素云自打丈夫去世,日子过得难些,过日子很仔细,针头线脑的都舍不得扔,这小妹知道,何大妈也知道,可是何大妈就是由她家来的,若是素云在那里何大妈会不知道么?可她拗不过小妹,心想权当领着这孩子散散心吧,她们又回到那一堆废墟上。 废墟已经多少变了些样子,解放军进驻了一个连,银行的前面加了双岗,家属楼的废墟上,已经由解放军的战士接替了何大妈手下的那些汉子们。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们在废墟上扒着,可是速度也不比那些汉子们快多少。因为这些战士接到命令就赶来了,没有带任何工具,连一把小铁锹都没有,他们是靠双手去对付那些坚硬的水泥预制板,对付那些虬曲的钢筋,他们要靠双手把废墟翻一个过儿,仅仅一会儿的功夫,他们的双手就淌下了鲜血,他们的军装也让汗水湿透了,他们便脱了军装,仅穿着短裤在废墟上干着,他们马上便和唐山的汉子们差不多了,不同的是,他们好多人边扒边流着泪,他们没见过这样惨的景况,比一场大战之后的景况还惨得多。 可是废墟上没有妈妈。小妹 在废墟上面摸索着,她相信妈妈就在这里。何大妈扒出了素云家的一只箱子,箱子没有损坏,里面的东西完整无损,她让小妹摸这只箱子,告诉她这是她家的,何奶奶为她保存着,告诉她妈妈不会在这里扒东西的。 小妹不哭了,她终于相信了妈妈没在这里,可是她问何奶奶,文秀小姨是不是还在这里面压着,何奶奶说是的,解放军正在扒他们。小妹问她是否还活着,何奶奶说她们肯定活着,小妹便在废墟上面喊“文秀小姨,你听见我叫你么?”小妹不断地喊着妈妈,她哪里知道妈妈正跟黑子压在一起呢? 素云仍在往外扒着砖石,扒出来的东西递给黑子,黑子扔到身后去。出口堵得很厚实,好象一辈子也难以掏通了。“警察大姐,歇歇吧,我看这里是掏不通了。”黑子阴阳怪气地说着话,素云不理他,继续往他的手里递着东西。“你想当英雄?由地洞里逮出一个抢劫犯去?哪里有那事啊,你如今就和抢劫犯成了并肩战斗的亲密战友,俩人象一公一母两只耗子似地打洞,想出去,可最后呢,谁也没出去,都饿死在地洞里了,俩人死在一块儿了。过多少年之后,人们挖出两具骨殖来,人们就猜了,这一男一女到金库干什么来了?”素云仍就不说话。 过了很长时间,素云骂了黑子一句,黑子便感觉好受一些,在这黑洞洞的地下室里压着,他盼着有一个人和他说说话,他最难忍受的是孤独,最怕的是死,若是这两种东西加在一起来折磨他,他就更难忍受。更何况长这么大他几乎没有和一个女人单独地待过,说过话儿。素云生得又是这么好看,虽说比他大了些,可更多些成熟的美,就象熟透的果子。当然她是警察,她没有一般成熟女人的妩媚,更多男性的刚烈,恰恰这种刚烈又很和黑子的胃口,于是黑子便消了很多敌意,有了一些亲近,当然,还因为刚才素云把他扒了出来,怎么说也是救命之恩啊。 “淡如水也是话,也比没话强。人们猜什么呢?搞对象?值夜班?反正是以为这俩人挺好,绝对想不到一个是警察一个是犯人。” 素云仍就不言语,她心里清楚她目前的处境,只要这个黑子一翻脸,她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刚才为什么要把他救出来呢?当然,不把他扒出来,就无法打开出口,打不开出口,就谁也别想出去,可是除了这些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么?素云不敢想,也想不清楚。她只有沉默,她倒是盼望黑子良心发现,能够帮自己一把,因为她已经很累了,靠她一人的力量是实在难以出去的,如果她出不去,小妹可就业障了,想起小妹,她的心里就发紧,手上也不由的加紧,累就暂时忘了。黑子发觉素云递过来的砖头有些异常,他仔细看了一下,是血,砖头的上面有越来越多的血迹。黑子一把拽住素云的手。“你要干什么?”素云一惊,要把手抽回去,可是没有抽回来。素云手上的指甲已经全部脱落了,手指手掌也磨得血肉模糊,在黑子的手中,素云血肉模糊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你出来。” 黑子放下了素云的手。 “干什么?” “我进去,我来干。” 素云没有说话,默默地退出来,黑子顶了上去,接着素云掏过的地方掏起来。素云要接过黑子掏出来的砖头,黑子却说:“不用你。” 他把掏出来的砖头远远地甩到地下室的深处。砖头咕咕噜噜地在地面跳跃,响声沉闷。 素云便靠在墙壁上喘息,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不知道干了多久,黑子忽然哎呦一声,便不在言语。 “怎么了?”素云问,她睁开眼,看着黑子,她很后悔在这个时候睡过去,万一发生意外该如何呢?她暗自责备自己太没有警惕性了。 “这……这是件啥东西,真他妈的疼。”黑子抱着腿,嘴里不住地抽冷气。素云走了过去,原来是一截钢筋裸露出来,把黑子的小腿肚子划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肉都翻出来,血哗哗地流下来。素云没有犹豫,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撕成几条,为他包扎起来。黑子温驯地等着素云给她包扎,包扎完了,他连声谢谢都没说,就一头扑过去,扑向那半截钢筋,他双手攥住它,弯,扭,把它压倒,又把它弄直,他的嘴里嗨嗨地出着声儿,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两只胳膊上,好象把全部的怒气也发在了这半截钢筋上面。他终于把它折断了,他拿着折断的半截钢筋,朝着素云嘿嘿一笑,然后用它做工具,撬着那些砖头瓦块,速度明显快多了。素云也用血肉模糊的手往金库的深处扔着砖头,要不这些东西会把通道堵塞。“警察大姐,你说咱这洞是往哪里掏啊?”黑子干着活儿嘴也不闲着。 黑子把半截钢筋扔 到了金库的深处,金库的深处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回过身来,双手抱膝,看着素云,那意思好象是说,我看你怎么办。“要死咱一块儿死,反正你是警察,我是小偷,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我值。”半晌,黑子才恨恨地说。“你根本不是一个男的。”素云也是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才不是男的呢。” “对呀,我本来就不是男的。” “那我……也不是女的。” “半晌,就这句话明白,你本来就不配做女的,你比女的差远了,别说是个男的,我替你上火。” “啥意思?” “男人在死亡面前应该勇敢,尤其和女人一起面对死亡,男人应该是顶梁柱,是补天石,应该把生与死一个肩膀担起来,不能嘀嘀咕咕,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缩头缩脑,那不是男人,从根本上说连个人都是,是鼠目寸光的耗子。” “啊,我在这里干着活儿,你在那里骂我,我是冤大头?” 黑子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起身走过去又把那半截钢筋拣回来,他手里拿着那半截钢筋看着素云。 “你给我个准话儿,若是我们能活着出去,你能放我一马不?” “在这个时候,我什么也不能答应你。” “为啥?” “答应,就等于怕了你,我没你那么熊。” “你可知道,就用这半截钢筋,我就可以整死你。” “不用这半截钢筋,你也可以整死我,可我不怕。” 黑子呆呆地看着素云,不说话。一会儿,又蜷着身子爬过去,掏起那砖石来。 “你怎么又干上了?”素云不依不饶。 “你这人不错,没胡弄我。换了别人,在这个时候不定怎么胡弄我呢,立功啊,减刑啊,妈的一出去就不是他了。你没这样。我就怪得慌,你怎么就不怕死呢?说不怕死吧,又有点不对,你比我急着要出去,活着出去。” “因为我有人要惦记,你没有。” “你惦记谁?” “我的女儿。” 黑子不说话了,狠命地撬着,挖着。当他撬下一块砖头的时候,突然一缕阳光透了进来,阳光那样强烈,晃得他们都睁不开眼睛,以至两人半晌都没有说话,他们都躲避着那一缕阳光。 “阳光。”黑子首先发出了一句惊呼。 “阳光。”素云也发出一声惊呼。朝着阳光扑了过去。 “我们得救了。”两个人同时欢呼着,对看了一眼,两个人的眼里都带了泪花儿。 黑子忽然用一块砖头把那个洞眼堵上,他们的周围又是一片黑暗。 “阳光为啥没了?”素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我堵上了。” “为啥?” “我再问你一回,是不是一上去你就把我送进监狱?” “我肯定会那么做。” “你凭啥把我送进监狱?我没杀人,我是抢了银行,我强奸了一个女人,可他娘的不够死刑啊。” “直到现在你还这么说话么?你说得倒轻巧,就算你抢银行不算,你想过没想过那个让你糟蹋了的姑娘?那个姑娘要死,要去卧轨,幸亏她的未婚夫救了她,她的未婚夫不嫌弃她,要和她结婚,可是如今她们也被压在了废墟的下面,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如果她死了,是你让她死得屈辱,如果她活着,是你让她活得心痛,你还没有罪么?你让一个姑娘的灵魂死活都不得安生,你还没有罪?就这,也够把你枪毙几次的了。”素云说得义正辞严,说得黑子低下了头,半晌,他抬起头来,脸上有了可怜相。黑子缓缓地说:“监狱知道我死了,他们不会惩罚我。只要让我活着,我会好好作人。”素云静静地看着他:“可我知道你还活着。” “所以你不答应我,咱俩谁也别想出去。”黑子 一转身,背对着那充满生的希望的洞口,他的背把那洞口堵死了。黑子看着语塞的素云,有一丝笑意浮上来:“大姐,刚才你是吓唬我呢是不?” 素云摇摇头。 黑子竟然有了倾诉什么的欲望:“我知道我犯了罪,我知道我得死,我已是判了死刑的人的了。可如今我想活,我想活着出去,我也不想发财了,我啥也不想,我只想活着,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能活,大姐,你说,经过了这么一场大地震没死,啥罪也顶了吧?”黑子象是在作买卖,和素云讲着价钱。素云听着他说话心里也是一凛,她知道此时此刻黑子的话是真实的,他也许只想活着出去,他也许当真不想再做那些罪恶的事情,可是她不能答应他,她知道不答应他可能会出现想不到的危险,但素云历来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女人,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和这个罪犯达成某种妥协。当然,她可以鼓励他立功,比如救了一个警察等等,可是他实在罪不可赦,以前的罪不算,单这趁乱越狱,抢劫金库,就又够枪毙一次的了。也许整个唐山压在废墟下面的人,往外掏着,扒着,都是为了走出死亡,唯独他,是在走向死亡,由死亡走向死亡,她不知不觉有些可怜他,可是她知道这种可怜是要不得的,尽管只是那么一闪念,也绝对要不得,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她不能失了一个人民警察的原则性。素云说:“我不能答应你,不答应你,我们就不能合作么?刚才我们不是合作得很好么?”黑子的眼圈是黑色的,他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看不见一点亮儿,刚才不知道能不能爬出去,现在亮光儿就在眼前了,马上就可以出去了,可你是谁?我是谁?你是阳光灿烂,我呢,我是无底深渊。我不出去,咱谁也不出去,要死,一块儿死。” “黑子,你要冷静。”素云喊。 “我冷静?什么时候了,我还冷静……” 黑子没有说完,大地又突然震动起来,黑子大叫了一声,把素云推向金库的深处,素云还没明白过是怎么回事来,身子已经到了金库的里边,可是她和黑子刚才待的地方已经又塌下一大截来,黑子不见了,刚才的亮光不见了,刚刚出现的希望又被残酷地堵死了。她挣扎起来,扑了过去,急速地扒起来,很快,黑子的头露了出来,肩露了出来,他的胸部露了出来,她继续扒着,黑子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素云在扒他,他急了:“你别扒我,别扒我。” “不扒你,一会儿你就得压死。” “我愿意压死,你让我死吧。” “我不让你死。” “你非得让我去挨枪毙么?非得让大伙儿看着我,指着我,眼睁睁把我杀了你才高兴么?” 黑子大吼着,一下昏了过去。 素云把他扒了出来,摇着他,叫着:“黑子。黑子。” 黑子仍旧昏迷着,他在昏迷中喃喃自语。素云抱着他,轻轻地摇着他,希望他很快醒来,这个时候她已经忘记他是罪犯而她是警察,她知道他是一个人,一个和她一样受着地震蹂躏的人。她想听清楚他在昏迷中说得什么,她俯下头去,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她终于听清了,他说得是:“水。水。水。”他要喝水,素云也不由舔一舔自己的嘴唇,嘴唇是干燥的,已经失了往日的敏感,舌头舔上去木木的。她也知道了渴,自从砸在这里面,她还没喝过水,她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她环顾四周,不知道上哪里去找一些水来。她轻轻放下黑子,在这个密闭的地下室里四处逡巡。她走遍了地下室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哪里也没有水的痕迹。最后,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在天花板的顶部,她看见有微小的水滴慢慢地积聚,积聚成更大的一滴,然后,再缓缓地滴下来,这是由地面渗下来的水,若不是地震破坏了地下室的顶部,只怕连这样微小的水滴这里也是找不到的。她很为这样微小的水滴感到惊喜,她实在找不到盛水的工具,便伸出双手,耐心地等着水滴下。水也极有耐心,看不见它由哪里渗出来,只看见它不紧不慢地,有条不紊地胀大,胀成晶莹剔透的一粒珍珠的模样,然后就象是停止了胀大,顾影自怜地悬在天花板的顶部,象是在炫耀自己的珍贵。 素云张着双手,象虔诚的信徒仰望甘露一样仰望着它。 终于滴了下来,滴在素云的手上,碎了,再也找不到了。连一点清凉的感觉都没有感到,就找不到了。素云失望了,她知道用手是接不到这珍贵的水的,她站直了身子,把自己的嘴凑了上去。素云终于用自己的嘴接了几滴水,她来到黑子身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但她无法把水喂给黑子。黑子依旧在喃喃着:“水……水……水……”她毫无办法,只好把自己的嘴凑到黑子的唇边,对准了他的嘴。 黑子象孩子一样微微张开自己的嘴唇,一股甘凉的水,就由素云的嘴流到他的嘴里。 黑子微微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素云看见黑子睁开了眼睛,很是兴奋,她又放下黑子,跑到那一滴水的下面,用嘴接着,然后,又跑回来喂给黑子。黑子终于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他没有动,只有大颗的泪水慢慢地浸出眼角,由眼角缓缓地滚下来,滚进嘴角。咸涩的泪水与那甘凉的水滴反差太大了,使他猛地警醒了,他坐了起来,看着素云,没有说话,扑向堵塞的通道,又没命地扒起来。但是砖石被水泥粘结成大块儿,大块儿的砖石又互相咬结,他实在扒不动它们。素云也来和他一起扒着,两个人的力量在这大块塌落下来的钢筋水泥的结构中显得那么渺小脆弱。“歇一会儿吧。”素云说话了。“不,”黑子的手仍没停下。素云为难地叹息着:“块儿太大,咱想想别的办法。” “有啥法儿好想?只有和它拼力气。” “可我们的力气是有限的。” “那也得出去,老子一定要出去!” 素云眼看无法说服黑子,自己站了起来,在这地下室里仔细地搜寻着,她想发现一点奇迹,哪怕是发现一把人们遗弃的小铁锹呢,那也会给她们带来活的希望。一个摆放钱币的架子倾斜了,人民币撒了一地,素云想把它们摆放整齐些,可是当她去扶那个架子时,发觉架子的后面有些异常,她挪开架子,架子的后面竟然有一道门,门已经震裂,素云把门推开,竟是一个洞口,黑洞洞的,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黑子。”素云惊叫了一声。 “干啥?”黑子答应着。 “你快过来。”黑子走了过来。 “你看。” “洞?” “这可能是秘密的出口,战备用的。” “嘿,管他干啥用的,先进去看看。” 黑子说着已经钻了进去。 素云也跟着他钻了进去。 <er h3">2 立槽让马胖子挖通了,海光他们由立槽下到了下面的巷道,下面的巷道是一条废弃的运输巷,不太宽,仍是马胖子打头,何大贵紧跟着马胖子,何大贵的后面是周海光,周海光的后面是杨文燕,文燕的后面是“小爷们”,大罗殿后,只有马胖子头上的一盏灯亮着,他们拉着巷道边上的电缆走,何大贵不时地给马胖子指点着方位,他说顺着这条废巷一直走,前面有段上坡,上坡的顶部是一个极窄的通道,过了这个通道,就是“马路”的出口了,上了“马路”,他们就可以一直走到地面。他说得很轻松,可是他的心里明白,由这里到“马路”的出口,少说也得十五公里,这十五公里就是在柏油马路上走也得走一阵子的,何况是在黑洞洞的井下,何况前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些话他不能说,说了怕得是人们失了走下去的勇气。为了不致丢了人,何大贵一直没话找话的地和人们说着话。 “你一个记者,下到这井里来干什么呢?”他问周海光。 “搜集资料。” “什么资料?” “地震的资料。” “已经震了,资料还有什么用?” “为了防止下次再震。” “这是天灾,下次就是再震,又能有什么办法?” “只要能能够预报,就能把损失减到最低限度。” “哼,预报,你们来的时候,看见我们开滦医院的大楼没有。” “看见了。” “倒了没有?” “倒了。” “那是新盖的,说是能抗七级以上地震,不是也倒了?” “搜集资料,也包括将来的建筑设计的改进,还有井下防护的改进,涉及到方方面面的。” “搜集到有用的东西了么?” “我还不知道什么有用,什么没用,这要等将来各方面的专家们来研究,我只是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 “就你一个人干这个事?” “据我所知,就我一个人。” “呜,那么说,你本人就比资料还宝贵了。” “我不敢那么说,不过若是问我是要命还是要这些资料,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要这些资料。” “男人,是得这么着。可文燕,你一个女人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上面有得是男大夫啊,你还想当什么模范么?” “这……”杨文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她当初下来,确实只是和周海光赌了一口气,如今看来,这口气可不该赌,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文秀和唐生就再也看不见了,还有何大妈,还有素云和小妹,都看不见了。如今她是自己心甘情愿地钻进了这死亡之地。可是她能够和周海光一起走进这死亡之地,又感觉欣慰,若是让海光自己一个人在这死亡之地里冒险,她还不知道会怎样惦记?可是若是自己不来,自己的药箱不掉进水里,他们就不至于掉队,海光也不至于走进这死亡之地,这样说来还是自己耽误了海光,她这么想着又有些愧疚,只是把海光的手拉得更紧。“上面的男大夫也不多了,您还不知道上面砸得有多么惨。” 马胖子又嚷着要水。谁也没有发觉,他们的脚下有了水,水已经淹了脚背,马胖子一喊,大家谁也不走了,都捧起地上的水喝起来:“就着有水,吃点东西吧。” 何大贵说着,掏出了自己的饼干,几个人喝了水,也感到自己的肚子空了。马胖子掏出饼干,放在鼻子下边嗅了嗅,只把自己吐出来的那一块吃了,其余的又装了起来,小爷们儿则三下五除儿,吃得干干净净,本来海光和文燕每人只带了两块饼干,一人还不到一块,一个半大小伙子,几口就下去了。 “别都吃了,留下一些。”何大贵说这话的时候,小爷们儿的饼干已经一个渣也不剩了。 “小爷们儿,你留下一些没有?” “我留下了。”小爷们撒了谎。吃了些东西,大家都有了些力气,继续往前走,可是再也没有人说话,何大贵也没了话,这一路上他说的话太多了,有些累,可是没人说话不行,他想大罗应该说几句话,可大罗平时就是有名的锯了嘴的葫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个时候让他说话更难,马胖子倒是话多,又怕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里有一个女同志,说话需小心。何大贵只好不时地喊一句:“爷们儿,咱走啊。”“爷们儿,前头就到了。”这样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开始后面的小爷们儿还答应一声,后来就不答应了,别人也没了力气,周海光和杨文燕早已累得自顾不遐,更没有说话的力气,何大贵也知道,自己是多年的心脏病高血压,在这个时候更应该少说话,省些力气。他若是倒了,这几个人怕是谁也别想出去了。 也不知是几天了,周海光感觉再走一步也走不动了,这里的水已经齐腰深,冰凉的地下水浸透了厚厚的窑衣,窑衣和内衣都紧贴在身上,透入骨髓般地凉,腰疼,腿也疼,周身每一条骨缝都疼。最严重的还不是疼,而是困,虽然努力睁着双眼,可两只眼皮还是往一起够,够到一起就不想分开,他这个时候若是让他停下来,他会站在这齐腰深的冰水里睡去。他想起地震前和何大妈和她的家属们下窑,他是由两个矿工架上来的,架上来后躺了两天才能动。如今没人架他,他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多长时间,他想自己能够坚持下来真是一个奇迹。他想着走在他前面的文燕,自己一个大男人尚且如此,她的感觉会如何呢?他后悔不该一时激愤打了文燕,让文燕堵气下了矿井,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八春,他只有好生照看文燕,以赎自己的罪过。他一只手拉着电缆,一只手拽着文燕的腰带,不管多么困,也不敢撒开。他问文燕:“文燕,你怎么样?” “我还能坚持。”文燕的声音很微弱。 “坚持不了,就说话。” “说话又有什么用呢?”文燕苦笑着。 “怎么没用?走不了,我背着你,就是抱,也把你抱上去。” “别说大话了,现在你自己怎么样,你不说,我也清楚。” “都怨我。” “怨你什么?” “不是因为我,你怕不会下井吧?”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若是要说,就说,说会子话儿,就不困了。”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了?” “谁说得好呢,在这里连时间都没有了。” “你说,等我们上去……” 文燕没有说完,身子一晃,就往下倒,周海光感紧扶住她。 “文燕,你怎么了?” 文燕不说话,躺再周海光的怀里,已经睡着了。 “何大叔……”周海光喊着前面的何大贵,他以为文燕不行了,声音里有了哭腔。 “马胖子,站下。”何大叔喊。 前面的马胖子站下了,扭回头,他一扭头,矿灯的亮光便照了过来,何大贵和周海光都看到了杨文燕苍白的脸。周海光和马胖子都才看到,何大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衣服脱得精光,顶在头上走呢。马胖子走近杨文燕,刚要伸出手去架着她走,却象触了电一样,迅速把手缩了回来。 杨文燕迷迷糊糊的,说不清是累是饿还是困,感觉自己竟是这样软弱无力,她只是把头靠在周海光的肩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马胖子唱得什么,她已听不太明白,但她希望在这个时候有人唱着什么,她跟着声音走,跟着人世的声音,在这没有生命的地下,向着生机机勃勃的地面走,眼下那残酷的地震的废墟,也已成为值得无比留恋的美妙之境,是人间,而这里,则是地狱。马胖子唱了一嗓子,人们没有回声,水已经淹到胸口,出气已经有些困难,谁也没有心思气力再来说话,何大贵也不催马胖子唱了,他知道马胖子也不会再有多大的力气了,他自己也感觉喘息越来越困难,身体被冰凉的水浸着,已经没有感觉,只是觉得乏,出奇地乏累,想躺在哪里睡一觉。马胖子唱完无人喝彩,似乎觉得遭了埋没,很怀才不遇似的,在前头喊:“喂,我唱得可好不好?何老爷子,你说我唱得好不好?” “好……好……”何大贵应答着,接着是一连串的咳嗽。 “我说大罗,你半天没说话了,我唱得可好不好?” 周海光和杨文燕也迷迷糊糊地站住了。 周海光有些慌乱,他知道这是他的责任,何大贵走在他的前头,不时地照顾着他们,大罗走在他的后面,他也应该不时地照料他们,可是他光顾了照顾文燕,就没顾得和他们说一句话,若是和他们说一句话,也不至于失了联系,而在这个时候失了联系,那无异于死亡。杨文燕依旧迷迷糊糊的靠在周海光的肩膀上,周海光也实在没有办法把她放下。而且他对于马胖子也有些不放心。何大贵走了几步又回来了,他拉了一把周海光,低声说:“这位马师傅,年轻时犯过错误,有些破罐破摔,人还是好的,苦活儿累活儿都是他干,就是一张嘴不得意人,你放心。” “犯得什么错误?” “别问了,走吧!” 何大贵说着走了。 <er h3">3 金库里的通道很黑,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黑子拉着素云跌跌撞撞地往前摸索。黑子在黑暗中把手递给素云,素云拉着他的手,彼此没有一点敌意了。 这里果然是银行修建的备战用的秘密通道,可惜这里也被震塌了,他们走了没有多远就不得不在地上爬行,不得不在爬行中不断扒开一些碎石乱砖。不久他们就爬到了尽头,通道的尽头是一堆乱石,黑子在前边扒着,素云在后面使不上劲,但是她感觉这里很热,热得反常。忽然,他们看见一丝的亮光,素云眼睛亮了一下,却不不知这里通哪里?过了一会,素云感觉很可能通防空洞,可是不知防空洞塌了没有。黑子咬了咬牙,攥紧了拳头狠狠地说:“先他娘的扒开再说。”素云没有答理他,用手摸了摸墙壁,烫了他一下,说这里怎么这么热?这个时候,黑子也感觉到这里热得反常。他说可能是地热吧?素云觉得这样大的一场地震,把地底下的一切都搞乱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也可能是地底下的岩浆翻上来了呢,若是那样就更可怕,可是她没敢说。黑子扒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暗红色的火苗,象一条蛇一样,蜿蜿蜒蜒地爬进来,黑子大惊,他看见红红的火苗滚动着流淌过来。 “快堵住。”素云大叫着,也挤了上去,和黑子一起把缝隙堵住。黑子先是一愣,他没明白这里怎的会有火?素云张着嘴巴没有说话,她想莫非真是地下的岩浆翻了上来?若当真是那样,唐山就更真没有活路了。可是她由空气中嗅到了一股汽油的味道,她想起银行的附近是有一个小型的油库的,也许是油库着了火吧。素云猜想可能是油库的油流到这里来了。黑子绝望地躲闪着:“这么说,我们又他妈的没了出路啦?”素云显得很镇静:“来,先把这里堵死些,别让油流过来。”黑子一时懵着,对素云的建议还是很赞同,他们边往后撤着,边用碎砖乱石垒着防火墙,同时也把自己的出路堵死了。这样的话,这个出路已经不能成为出路了。 她们不知道上面救助的人正在全力救火。海光在煤矿里挣扎着,没能够拍到这个救火的场面。油火被紧紧地挡在了那里,黑子看了看素云,素云看了看黑子,两个人没再说话,他们又回到金库里面。 黑子又看到架子上码放的钱币。几次余震已经使架子全部倾斜,但是钱币仍然很整齐地码放着。 黑子的眼睛里放出凶恶的光来,他抓起架子上的钱币,狠命地摔着。心里的贪婪转变成为无奈的疯狂,他吼着:“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没有你我会到这里来么?我会自各儿把自各儿埋在这儿么?”他边摔着钱边大嚷大叫。 “你干什么?”素云严厉地喊,她说这是国家的钱,你没有资格毁坏。她把黑子摔乱的钱一摞摞码好,然后拾起黑子那只装满钱的袋子,把钱全部倒出来,把裤子扔给黑子:“穿上。” 黑子乖乖地穿着裤子,腿上有伤,穿一下就哆嗦一回。 素云把倒出来的钱又码上架子。黑子减轻了压力,慢慢恢复了变态的情绪,看着素云说:“这些钱待会儿都得毁掉,还管它干什么?”素云说:“这是责任,人活着,就得负起责任,人死了,责任还要延续。”黑子不解地看着素云。素云在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架子前走一圈,似乎很满意,她发现了黑子不解的目光。黑子摇摇头,没说话,又去扒那通道。素云拉住了他:“歇一会儿吧。”黑子忽然动了善心,呲了呲黄牙:“这里边太危险。” “看来一时半会儿我们是出不去了,还是节省点力气吧。”黑子住了手,他们坐在一起。 “她如今不知怎么样?”黑子一动不动地靠在墙壁上,自言自语。 “你说谁?”素云问。 “让我糟践了的那个跳舞的姑娘。” “怎么,你现在还想着她么?” “想,若是我能够把她救出来,不知可以不可以赎了我的罪过?” 素云无语,她也想起了文秀,想象着她在废墟的下面不知是死还是活。她与黑子背靠墙壁坐着。忽然有一滴滴的水缓缓地从顶壁滴下。黑子张开嘴巴,承接着水滴,他的脸上有怪骨,是相术中异相。素云看着他,不再厌恶却有一种怜悯。黑子注意到素云的目光。他躲避着素云的目光,但是却看到素云的胳膊、手、腿。素云猛地咳嗽了几声,被瓦砾与烈火弄得惨不忍睹。黑子捧住素云的手,心疼了:“你的手。”素云略略皱了一下眉,不让他动。黑子的眼神里有忏悔的意思,鼻子竟然淌着血,咬住嘴唇。过了一会,黑子艰难地问:“我们还能出去吗?”素云看都没看他,说能!黑子的脸没有表情:“万一出不去呢?”素云眼睛又了酸热:“那……就是死了。”黑子半天没说话,看来他也恐惧了。素云看了他一眼:“死也并不可怕,那么多人都死了。”黑子说:“我没怕过死,吃送行饭的时候,我他娘的没眨一下眼。”素云好像猛地想起了什么问:“我问你,你死前为什么要见我?”黑子哼了一声:“是你把我送上断头台的,我恨你。”素云问:“现在你还恨我吗?”黑子的嘴角挂着森然的冷意:“恨,又有什么用呢?” “姐,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黑子收回手抱着膝盖,“我啊,真他娘的是糊涂庙里的糊涂神,我烧着糊涂香,须许的是糊涂愿啊!”素云望着黑暗的地方,心胸仿佛被黑暗渐渐充满:“坏事都让你做完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黑子梗着脖子说:“你们警察,难道是铁打的?就什么都不怕么?”素云呆呆地说:“不见得,警察也是人。”黑子说:“可警察为什么不怕死呢?”素云忽然打了个唉声:“那要看死得值得不值得了。”黑子悄悄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可有一个警察,为了抓我,要死了,不知这么死了值得不值得。”素哟一愣:“你小子是说我么?”黑子不吭声了。素云说:“我是在旅行一个警察的职责,同时也是为了救你。”“救我?”黑子疑惑地看着他。素云继续盯着他说:“对,为了不让你在犯罪的路上走得更远,为了让你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黑子有点绝望:“好人坏人都要死了,死了就都一样了。你说,咱俩死在一块,什么都不知道了,哪儿不一样?”素云反驳着他:“不一样,好人死得坦荡,坏人死得窝囊。”黑子问:“坦荡是什么意思?”素云说:“她没有牵挂,没有悔恨……”黑子讥讽地冷笑了一声:“你错了,我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就不行了,你就当真一点牵挂也没有?比如你的小妹!”素云摇摇头,想起小妹瞎着眼睛,心都被什么东西咬碎了。自己要是死了,她可怎么活呢?她想着想着滴下泪来。 黑子狠狠地骂着:“警察姐姐,我知道你牵挂小妹,都他妈的因为我啊!”他抓起一块砖头,狠狠拍在自己的脑袋上,砖头碎了。血从他的脸上淌下来。 “你干什么?”素云拽住了黑子的胳膊。 “都是因为我……”黑子呜呜地哭了。 “你现在后悔了?” “嗯,可惜晚了。” “不晚,悔恨,什么时候也不晚。” “如果我能够出去,我一定重新作人。” “如果不能出去呢?”黑子茫然地看着素云,不知道说什么。 “从现在开始,你已经重新作人了。”素云看着黑子,笑了,笑得很温柔,很美,黑子让她的笑震撼了,呆呆地看着她。素云看着他,看他脸上从没有过的迷惘惊奇,这种迷惘使这个罪犯的脸上出现一种深沉,一种与他的身份处境都不相称的深沉。余震哄隆隆地响过了一会。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黑子像个妇人唠叨着:“过去,我只想钱,有了钱,我可以有吃有喝,可以成家立业,象别人那样有滋有味地活着。如今我明白了,钱是王八蛋,要命的时候,它一点忙也帮不上,反倒要你的命。你为它死,它却不管你的死活,就象不仗义的朋友。如今我恨它,不想它,可是我又不知该想些什么。你说,你想你的女儿小妹,你牵挂她惦记她,这多好,你有人可想,也有人想你,可我呢,我想谁?谁想我?我就象一粒沙子,跟谁也不沾边儿,不扯粘儿,风一刮,没了。姐……我难受啊……”黑子忽然倒在素云的怀里,就象小弟弟扑进大姐姐的怀里,哇哇大哭。素云紧紧搂住他,任他哭着,她的眼里也有了泪水。素云被黑子的忏悔感染着:“好兄弟,哭吧,哭出来,心里也许就痛快些,哭完了,咱再去扒,咱一定要出去,为了你,咱也要出去。你还这么年轻,真正的人生你还没经历过呢,咱出去,咱好好活……”黑子忽然像个乖顺的猫,慢慢地说:“姐,你别哄我,我知道,我出去也是一个死,我倒更想死在这里,和你死在一起。可我不能,我要让你出去,眼看着你出去了,我再去死……”黑子哭着,说着,说得素云也刷刷地流着眼泪,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知道等待他的,绝不是什么好的命运,可是她不知道应该怎样为他开辟一条生的通道。 素云和黑子在金库里闯了几天,都没能找到出口。两个人的意志都已经崩溃了。第六天过后,余震格外强烈,素云感到一阵颤抖,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在颤抖中发痛。整个金库都颤抖起来,一场更大更强烈的地震象恶魔一样摇憾着大地,大块大块的顶壁塌落下来。 “兄弟……快……”素云猛地推开黑子,黑子滚到了一边,他懵懵懂懂地一时不知所措。 几块顶板塌落下来,埋住了素云,只有一条胳膊露在 外面,胳膊上是血,是伤痕,是灰土,还有黑子的泪水。 “我的好姐姐啊……”黑子发出一声惨厉的嗥叫,象狼一样凶狠,凶狠中有绝望。他扑向素云,狠命地扒着那些可恶的塌落物。他扒出了素云,可是素云的呼吸已经停止了,他摇撼着素云,他哭着,喊着,眼泪如雨一般洒在素云的脸上身上:“姐姐,我的好姐姐,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该啊,你不该为了我做这种事啊。应该让我去死啊。我的好姐姐,应该我死啊……” 直到他确信素云确实已经死了,不能和他说话了,他静了下来,静静跪在素云的身边,用手小心翼翼地为素云擦去脸上的灰尘,可是他的手上也满是灰尘,是血,粗糙的水泥的颗粒,他无法把素云的脸擦得更干净些,他俯下身子,把脸挨近素云的脸,小心翼翼地,生怕惊醒了她似的,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舔着素云的脸,直到素云的脸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他静静地跪着,盯着素云的脸,喃喃着:“姐姐,我这一辈子没人疼过我,你就是我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的亲人,让我和你死在一起,成么?姐姐,你可要我?”他轻轻地躺在素云身边,侧着脸,看着素云,他想伸出手去搂住素云,可是他没敢,胳膊刚刚伸出去就缩了回来,他望着素云,就象孩子望着母亲。然后,他翻了一个身,仰面躺下了,和素云并排躺在一起。他笑了,带着泪珠笑了。黑子像个孩子躺在素云的身边,等待着死亡来临的最后一刻。黑子先是昏迷的,后来余震将他摇醒了,醒来的他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他还以为身边的素云活着,就轻轻地摇了摇她,素云身体僵硬了,没有一点反应,她真的是死了。 “我的姐姐啊!”黑子朝她跪了下去,哭声没有一点回音。 第八章 爱你到天塌地陷 <er top">1 哐啷一声,一块变形的铁门被推倒了,战士们终于把银行金库的出口扒开了。上级有紧急命令,必须首先把金库里的钱扒出来,严防意外事件的发生。堵住洞口的水泥板被全部移开,一条巨大的光柱,斜斜地射进来,几个战士在巨大的光柱中走下台阶,由光柱中看金库的内部,内部显得更黑,战士们扶着洞壁,摸索着走,边走边喊:“里边有人么?”没有一点回声,只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战士们戴上了白色的口罩。他们知道这金库里边未必会有人埋在里边,但是他们仍然不自禁地喊着,大地震,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战士们已经习惯了意外的事情发生。 意外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他们在金库的深处发现了两个人,两个并排躺在一起的人,战士们有些惊讶,围在这两个人四周,不知他们是否还活着。黑子睁开了眼睛,战士的声音吵醒了他,他好象刚睡了一觉,作了一个好梦。他的眼前一片光明,但是这光明太强烈,强烈得使他难受,他留恋黑暗,黑暗给了他很好的梦,他又闭上了眼睛。他发现自己没死,竟然活着,他都能听到战士们在议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死了。” “你他妈才死了呢!”黑子喊了声来,但能够听到。若是果真死了,黑子也许还好受些,可惜他没有死,现在想死也死不了了,他没想到战士们会把这个出口这么快地扒开,他有些怪战士们多事,他又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很亮,战士们吃了一惊:“还有一个活的,男的活着。” “快,快抬走。”一个军人说。 战士们去抬黑子和素云。 “别动。”黑子的声音很微弱。战士们愣住了。这个和死了差不多的活人竟然还会说话。黑子艰难地坐了起来,看一眼战士们,看一眼素云。他用手抱了一下素云,轻轻地说:“姐,咱走,”他抱不动,自己却又栽倒了。黑子又强挺着坐起来,“姐,咱们走!”他又说了这么一句,便俯身抱起素云,这一次他竟然能够抱起了素云,奇迹般地站立起来,旁若无人地朝外走去,走向阳光强烈处。 战士们要去帮助黑子,黑子扭头大声吼道:“别动我!别动我!”他的吼声吓坏了军人,他们只有在后面跟着他,不敢去扶他,但又不敢离他太远。还悄悄地议论:“怪人,可能震傻了。”军人们小声地议论着。 通道似乎很长,黑子走得很慢,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他一阵头晕栽倒了,战士们赶紧把他架起来,把素云抬起来。他们走出了通道。 通道的外面,何大妈和小妹也和战士们一起守侯着。黑子让战士们架出来后,就直接送去了医疗队,何大妈上去看了看,她认不清楚那个男人是谁,只看见他浑身上下是血和伤痕。 黑子的后面是素云,素云由两个战士抬着,走出洞口,她和黑子一样,也是衣衫破碎,浑身伤痕,只有她的脸,是那么干净,那么安祥,显出一种静穆的美,震人心魄。何大妈哭了,她扑过去拽住素云的手。“素云……这是怎么回事啊,你都出来了,怎么又砸在这里啊……”何大妈的这一声哭叫,惊醒了小妹,她晃动着脑袋,四处寻找着:“何奶奶,何奶奶,是妈妈出来了吗?妈妈怎么会在这里?妈妈可怎么了?” 战士们没人回答她,何大妈也只顾自己哭了,忘了小妹。 战士把素云放在废墟上,何大妈依旧拉着素云的手哭着。小妹听出了何奶奶哭的意思,她哇地一声也大哭起来:“何奶奶,你告诉我呀,我妈妈到底怎么了?”何大妈拉着小妹手说:“小妹啊,你的妈妈……她……她死了……” 小妹张开双手摸索着,刘排长把她拉到素云的身边,小妹的双手在素云的身上摸索着:“妈妈……妈妈……你说话呀……你当真死了么……妈妈……”她便哭便撕扯着眼睛上面蒙的纱布,这一下几个战士扑过去按住了小妹,何大妈也明白过来,止了哭声,把小妹抱住。小妹竭力哭喊着:“何奶奶,我要看看妈妈。何奶奶,我要看一眼妈妈……”哭声撕心裂肺。 “孩子,别这样。啊。别这样。”何大妈也不知应该说什么好了。只是把小妹紧紧搂的怀里,生怕她撕去眼上的纱布。 “这到底是什么啦?素云啊!”何大妈用毛巾给素云擦了擦脸,示意军人把素云抬走。 小妹的小手在妈妈的脸上摸索着哭泣:“妈妈,别扔下我呀。妈妈,别扔下我呀。舅舅死了,妈妈也死了,小妹去找谁呀妈妈……”她抱住素云的头,把自己的小脸蛋儿贴在素云的脸上。 战士们都把头扭到了一边,就是何大妈,也扭过脸去,擦着脸上的泪水。 黑子什么时候栽倒的,栽倒在哪里,又是谁把他送到医疗队的?自己几乎都忘记了,唯一记忆的是他和素云躺在一起,看见素云静静的样子。在医疗队里,黑子慢慢醒了过来。他的脸被严重烧伤,医生给他包扎起来,缠了一层层的白纱布,只剩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你叫什么?”医生问。 黑子吱唔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不是有素云的孩子小妹的牵挂,黑子此时此刻就想回到监狱,平平静静地享受那一颗子弹,子弹把他的脑袋炸出血乎乎的洞。可是他不能这么走,他还有没干完的事情,他跪在素云身边答应过的。 “我问你,叫什么?”医生继续问。 “我……我叫刘二猛。”黑子不知怎么说出了一个监狱犹友的名字。 “工作单位。”医生继续问着。 黑子看了看医生:“我是……银行的锅炉工。” 医生把病历卡填好,挂在了黑子的胸前。黑子睁开发肿的眼睛看了看“刘二猛”三个字,踏实了许多,他要找到素云的尸体,他想给她送别。然后再寻找素云三女儿小妹。他站立起来,找到小街的时候,素云的尸体已经抬走了,何大妈走向战士们。黑子躲在暗处不安地瞧着何大妈,没有看见小妹,小妹是不是会躲在帐篷里?他听见何大妈问战士:“你们先抬出来的那个死人呢?”战士说:“他没死,在医院的帐篷里。”何大妈疑惑地问:“你们问他叫什么了吗?”小战士继续说:“我们看见他的时候,女的死了,他也昏死过去,靠在女人的身边,还拉着女人的手。”何大妈一愣:“怪了,难道不是黑子?可素云到这里边干什么去了呢?” 何大妈摇着头,转身走了。她来到医疗队,她先把小妹安置好了,然后来找医生打听黑子的情况,医生把她带到黑子的旁边,黑子已经被安置在帐篷外边的一片空地上面,帐篷里面的人早已经住满了,实在没有地方,黑子偷偷走回来了,他躺在露天输着液。何大妈走来,蹲在他的身边,仔细打量着他,黑子的脸已经被白纱布缠得紧紧的,眼睛红肿着,说话的声音也是嘶哑的。何大妈轻轻地问:“你是那个和素云砸在一块儿的人么?”黑子点点头。何大妈问:“你叫什么?”黑子看了看何大妈,迟疑了一下说:“刘二猛。”何大妈说:“你是哪个单位的?”黑子说:“我是银行烧锅炉的。”何大妈静静地问:“我怎么不认识你?”黑子撒谎的能力被震强了:“我刚来两天就地震了,我是接我表哥的班。”何大妈问得很仔细:“你表哥呢?”黑子说他回乡下了。何大妈说:“就是那个大老赵?”黑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大老赵,迟疑一下,很快地答应着。医生走过来给黑子换了药瓶,何大妈停顿了一下,继续审问:“你是怎么碰上素云的?”黑子不耐烦地看了看何大妈,还是忍受着什么回答:“她说是来追逃犯,进的金库。我听见喊声来救她,谁知就砸在里面了。”何大妈问:“你看见逃犯了吗?”黑子响亮地回答:“看见了,余震太厉害,他不知砸在哪儿啦!砸死活该!”何大妈站起身来要走,黑子艰难地欠起身子:“大妈,您是素云的什么人?”何大妈说:“我是她的街坊,居委会的主任,人们都叫我何大妈。”黑子欠了欠身子,颤抖着嘴唇说:“何大妈,素云姐是我了救我而死的,她说,她还有一个女儿,叫小妹,眼睛砸坏了,我想看看她。”何大妈觉得这人心眼很好,感激地说:“你先养伤吧,回头再找我,孩子有我呢,放心吧。” “谢谢大妈。”黑子很客气。 何大妈叹息着走了。 何大妈刚走,黑子看着输液瓶就急了,他伸手拔了针头站起来了,他本来伤也不重,只是脸上的烧伤显得可怕一些,转运伤员的命令一下,危重的伤员马上运走了一批,空出了床位,他搬进了帐篷里面。他躺不住,医护人员对他的照料越是细微,他越是躺不住,他好象心里有天大的事情压着,刺激得他心神不安,他说不清楚要干些什么,他想这也许是因为他还没有看见小妹的缘故,他不听护士劝阻便走了出来,护士说他不消炎脸上会毁了容,黑子心里就这么想的,毁了容是好事,他不仅仅保护了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是一个新在黑子再生了。 不远处,何大妈用几块砖头支起一个小灶,正在给小妹熬大米粥,转移伤员的时候医生们要把小妹转移走,可何大妈不让,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撒出去,又是这么乱糟糟的局面,她不放心,她把小妹留下了。黑子走了过来,他看见了眼睛上面蒙着纱布的小妹,他猜测这可能就是素云的女儿。黑子晃晃悠悠地朝何大妈走来,眼睛里总是瞟着身边的小妹。何大妈被吓了一跳,抬起头说:“是二猛啊,你怎么出来了?”黑子呲了一下黄牙:“大妈,她就是小妹吧?” “小妹,叫叔叔,他就是和你妈妈砸在一起的那个叔叔。”何大妈对小妹说。 “叔叔。”小妹叫了一声,抬起头来寻找着。 黑子蹲在小妹的身旁,抚摸着小妹的头,他有生以来大约从未如此温柔过。 “大妈,小妹的眼睛要不要转院?”黑子关心地问。 何大妈叹息了一声:“大夫让转,我没让,这么乱糟糟的,万一找不着了可怎么办?就是转院,也得过一过,我托一个妥当人照看着。” “也对。小妹,妈妈死前和你说什么了吗?” “妈妈让小妹坚强,治好眼睛,将来接妈妈的班。” “接妈妈的班干什么?也当警察?” “嗯,逮坏人。”小妹倔强地说。 黑子一阵默然,眼睛里有些湿润。 “叔叔,你的眼睛是不是也看不见了?若是看不见了,不要急,只要不哭,就治得好。”小妹把大人们安慰她的话拿来安慰黑子了。 “叔叔没哭,叔叔是见了你高兴着呢。”黑子眼睛湿湿的。 “二猛啊,你也喝碗大米粥吧,这是我特意给小妹淘换来的。” “不了,让小妹喝吧。”黑子站起来,向远处看去。看见远处银行的废墟之上,解放军的战士们喊着号子,正在把一块大的水泥预制板撬起来。黑子惊讶地问:“何大妈,都六天了,那边还扒谁呢?”何大妈叹息了一声:“文秀,还有靳唐生,他是市委向书记的儿子。” “文秀?”黑子听到这个名字不由一阵惊悸。 “唉,可怜啊,本来是和唐生买好了车票,可硬是让文燕给叫回来了,六天了,一点动静儿也没有。” “她肯定压在里边吗?”黑子问了一句。 何大妈介绍着说:“我看见她们住回来的。多漂亮的一个孩子,就是命不好。地震前,让一个千刀万剐的流氓给糟践了,寻死觅活的,幸好唐生那孩子好,不嫌弃她,才说要结婚了,又赶上了地震。”黑子心里颤了颤,眨巴眨巴眼睛,没有说话,只是木呆呆地朝那边看着,然后木木地朝那边走去。战士们已经扒开一个大洞,一个战士正往腰上系着绳子,准备下去。黑子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拿过战士手中的绳子:“我来。”他把绳子往自己的腰上系着。 “同志,不行,你还是伤员。”战士抢着他手中的绳子。 “你他妈的让我来!”黑子大吼着,把战士推到一边去。他把绳子系在自己的腰上,下了那黑洞洞的洞口。战士被变态的黑子给吓住了。黑子慢慢往下移着,感觉洞的底部仍然是乱七八糟的倒塌物,黑子在黑暗中摸索着,周围到处是尖牙利齿,空间很狭窄,他趴在地上,喊着:“文秀……唐生……” 没有回音。有几个战士也下来了,他们也一齐喊着,然后趴在地上仔细地听。 “有回音么?”一个战士疑惑地问。 “我好象听到了回音。”黑子说。 “肯定么?我怎么没听见?” “肯定,我肯定听见了。” 黑子说着,又喊了一声,然后趴在地上听着。 <er h3">2 向国华又回到了他的指挥部,他的指挥部还在那辆公交车里,虽然已经有大批的支援物资陆续抵达,但指挥部还没有时间给自己搭几顶帐篷。他是由开滦回来的,几名矿工找不到下落,杨文燕和周海光又失踪,使他很费心神,一批一批的矿山救护队派了下去,就是找不到他们的下落。而指挥部里又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处理,每一件都是十万火急。 这时一位医疗队的队长也来找他反映情况,他也说目前的医疗队伍很难应付这种罕见的场面,如不马上采取措施,许多伤员会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而死亡。他建议把伤员转移出去,转移到外地的正式医院去治疗。 这位医疗队长说完就匆匆走了,向国华的眼前却突然一亮,他马上和军指首长通了电话,建议中央支援,把唐山的伤员转移到外地治疗。军指首长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他马上以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名义给中央拍了电报。同时,应他的请求,军指派出七个加强连,全部压到唐山火车站,限期清理完毕,作好开通铁路转运伤员的准备。 向国华在危难之中只想到了这将给中央的工作带来更大的压力,可是他没有想到他这短短的一封电报带来的竟是中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伤员大转移,中共中央、国务院接到他的电报后,马上向十一个省市自治区下达了接收唐山伤员的命令,各地接到命令后都在令人难以置信的短时间内作好了接收伤员的准备工作。四百七十架(次)飞机往返于唐山和十一个省市自治区,一百五十九列(次)火车开出唐山,十万零二百六十三名唐山伤员运往北京、上海、吉林、辽宁、河南、湖北、山西、陕西、山东、江苏、安徽、浙江。中央连“三叉戟”飞机也派来运送唐山伤员,这种性能先进的飞机当时国内没有几架,稀少,但是在民众当中的知名度却极高,因为当年威名赫赫的“副统帅”乘机外逃,就是乘坐的这种飞机。 各地党政军的主要首长率领医务人员和各界代表守侯在机场车站,第一名到达的伤员几乎都是由当地主要领导抬下飞机和火车的。 向国华没有料到这种大的局面,他只是想到了遭受地震灾害的唐山人不能再因为缺医少药丧失生命,他尽了一个父母官应尽的责任。 向国华感觉胸腔一阵刺痛,额头马上簌簌地淌出汗水。他捂着胸腔坐了一会,用手使劲掐着肋骨,慢慢就不疼了,过了一会便睡着了,他刚一睡着就发生了一阵余震,强烈的震动把他由睡梦中摇醒。余震不断,唐山人已经迅速习惯这种不间断的余震,可是向国华不能习惯,他虽然还不知道,就在大地震发生后的四十八小时以内,唐山市已经发生三级以上地震九百余次,其中五级以上强震十六次。大地象是一个高烧的病人,不停地颤抖,抽搐,每一次颤抖抽搐都给地面的一切带来新的打击。向国华问身边的工作人员:“地震台有人来过没有?”工作人员急忙说:“地震台损失惨重,目前全部生存人员都到岗了,正在配和上级地震部门工作。” 向国华想起了何亮,心里一阵酸痛,若是大地震晚来两天,何亮也许就得出了明确的结论,这么大的损失也许是可以避免的,起码可以少死许多人。可是大地震没有给人们更多的时间。他想将来也许可以成立一个大规模的地震的研究机构,他可以兼任这个机构的领导,甚至把市委书记的职务辞了,专门干这个事情,把自己的余生全都放在这个方面,也许可以搞出一种比较科学的预测方法来。于是他想起了到井下收集资料的周海光,想起了杨文燕,他好象看见了他们在干着自己的工作。 然后,向书记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在梦中看见了自己的儿子,他看见唐生让巨大的水泥板压在下面,唐生对他呻吟着:“爸,我疼,快把我弄出去……”他连儿子和文秀挣扎的细节都想到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醒了,他醒了,却悔恨为什么会醒,他想在梦中多看一眼他的儿子,他发觉脸上有些异常,抹了一把,发觉那是梦中流下的泪水,他四下看了看,车的前部有几个干部在商量着工作,车的后部有两个小解放军战士倒换着踩那脚踏发电机,没有人注意他,他悄悄抹去泪水,站了起来。 “和开滦矿务局联系,再派强有力的救护队伍下井,一定要把周海光和杨文燕找到,有任何周海光和杨文燕的消息,马上通知指挥部。”向书记对工作人员大声地说,然后就让秘书带着到了抢险的煤矿井口,亲自去指挥抢险。他忽然觉得身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陆续有人从巷道里爬出来,可是海光和文燕还是没有消息。他难以想象巷道里面的情景,或许他们都遇难了?实际上海光和文燕还活着。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时间凝固于黑暗之中不再流动,流动的只有水,水在不知不觉间浅了下去,他们终于走到了干燥的地方,当周海光意识到他们的脚下是一片干燥的地面时,他最后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和杨文燕一齐倒在地面上,身上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海光扶了扶文燕,觉得她也会像自己一样起了疙瘩。他有些后悔了,他带着记者的忠诚和热情而来,就像他的叔叔曾到抗美援朝战场上采访一样,心里滋生的是一种神圣的愿望,把地下的情况记录下来,他不得不用记者的敬业精神和求知心态,来遮掩自己对命运的恐慌。还有文燕,她是跟他堵气跟下来的,或者是出于对他的惦念跟下来的,如果要是没有她,海光感觉会更加失望和凄凉。文燕在他身边,心里格外踏实,就是死也跟着恋人死在一起,这是一生非缘份,这里还有一种幸福感。幸福在每个人心中的定义是不同的,在海光看来幸福就是所谓的幸福感。他本来想在文秀结婚以后与文燕结婚,他向往着与她共同的生活是会很美好的,再生一个儿子,他会专心地与她相伴永远,他把这种幸福在心里咀嚼了好久。可是,人对生活是无法预料的,他们每时每刻都会死,也许都死,也许死去一个人,所以对明天的幸福不敢奢望了,他现在所想的是要与文燕过好眼前的每一个时辰。时间对于他们不多了!海光想着把文燕搂紧了,害怕她坚持不住倒下去。这样文燕躺在他宽厚的怀里睡着了。他的胳膊很酸,可又不敢动,害怕把她的美梦惊醒。一条胳膊拦着自己的恋人,一个与他相依为命共同患难的女人,既简单又迷人。 不知什么时候,海光被马胖子踢了一脚。文燕揉揉眼惊醒了,海光瞪了马胖子一眼,摸了摸文燕的脑门儿,看看有没有汗,就将她推了起来。 “起来。起来。”马胖子又喊。 “干什么?”海光抬头问。 马胖子甩过来一件衣裳:“大记者,给你,你先给她换换衣服,这一身精湿的,女的可不比男的,女的事儿多,落下病就是一辈子的事。将来还得生娃娃呢!”说着把何大贵的窑衣递给周海光。 海光接过窑衣抖了抖,很感激马胖子,没想到这个粗人心肠满不错的。他把衣裳递给文燕,文燕睡眼惺松地看着:“在哪儿换?”海光抬头看了看,不知说什么。 马胖子大咧咧地喊:“你以为这里也有更衣室么?就在这里换吧。” “这里?”周海光还是警惕地看了马胖子一眼。 “放心,我把灯关了,这里就比电影院里黑多了,演什么都行。”马胖子说着便把灯拧灭了。 周围一片漆黑,这黑暗似乎有质量,把人紧紧地包裹起来,让人害怕,怕化在黑暗之中,一瞬间,周海光想让马胖子把灯打开,但是想到文燕要换衣服,没有说出口来。“这,这!”文燕有些羞涩地看了看海光一直迟疑着。马胖子喊道:“快着啊,怕羞啊,在这里我想看都看不着的,换吧。”文燕攥了攥自己湿漉漉的衣服,想了想,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着把衣服脱下来。黑暗中海光帮着文燕,笨拙地给她穿着。可是不知是什么地方卡住了,文燕的衣裳总是穿不好,弄得巷道索索响。 “哦,还害臊呢……”马胖子说着,他头上的矿灯突然亮了。 矿灯已很昏暗,明显电不多了,但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仍然很明亮,明亮的灯光直直地照在文燕雪白的肉体上,文燕被照得十分慌张,更穿不上了,周海光恼怒地叫了一声,你怎么这样?还没容文燕说话,灯光又象突然亮了那样突然灭了,黑暗中传来马胖子低低的笑声:“这灯,怎么回事,说亮就亮了。”周海光气得七窍生烟,困和累全忘了,他想大骂马胖子几句,想扑过去揍他一顿,可是他一来没有这个力气,二来,眼前就他们三个人,他若是和这个流氓闹翻了,就别想活着走出去了。 他只好不出声,赶快给文燕换好了衣服。 马胖子那里很快传来沉重的鼾声,看来他也困了。 周海光给文燕换好了衣服,他想自己也应该把衣服脱下来拧一拧,他开始解自己的腰带,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感觉很冷,这种感觉一会就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困,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变得模模糊糊,变成一些影子,这些影子交替重叠,很快便消散,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很舒服。他机灵一下又有些清楚,他知道自己要睡了,可是他不能睡,身边有文燕,文燕的身边还有马胖子,若是自己睡着了,天知道这个马胖子会作出什么事来。他把身子凑近文燕,把她拉起来,拉到自己的身边,和自己一起坐着靠在巷壁上,他的手揽着她的腰,这样万一有什么动静他好知道。他苦苦地睁着眼睛,可是两只眼睛不听指挥,硬是往一起够,他拧自己的脸,木木地没有什么感觉,他便这么昏昏沉沉地挣扎着,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文燕醒了。她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和不睁开眼睛一个样,四周一片漆黑,她象是被一片浓厚的雾包裹着,雾是黑色的,浓得化不开。她感觉很舒服,她想,在母亲的子宫里面,大约就是这种感觉吧。她觉出了身上的干燥,于是她记起了那水,那在水里面跋涉的时候。她搞不清楚衣服是怎样干的,她伸手摸一摸内衣,内衣没有了,是有人给自己换了衣服。这个想法一出现就使她大惊,是谁呢?大约是周海光,即使是周海光,她也感觉很不好意思,即使这里是黑色的世界,即使这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毕竟有一双男人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漫游过。她想起来,可是她的身子被一双手紧紧地搂着,她想这一双手一定是海光的,她轻轻地摇一摇海光,海光没有动,她想他也许太累了,应该让他多睡一会儿。可是她听到了身边还有另一个男人的鼾声,而且这鼾声已经停止了,没准儿打鼾的男人已经醒了,这个男人是谁呢?千万别是那个马胖子,她想起那个马胖子在水里的时候说的所谓谜语,和他唱的那种不堪入耳的鼓词,脸上便不由地热了起来。 “妈的,咱怎么都睡着了?这可怎么好。”马胖子醒来在说话。 文燕有些急了,她使劲摇一摇周海光:“海光,你醒醒。” 她的声音很大,把马胖子吓了一跳:“妈耶,您小点声儿,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文燕没有理他,继续叫着:“海光,你醒一醒。” 海光醒了,他听到文燕叫得很急,激灵一下,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文燕,你醒了?” 马胖子的话提醒了文燕,她一下子把刚刚发生事情全想起来了,大罗和小爷们儿的掉队了,何大贵去找他们。如今怎么还没回来?文燕不安地问:“何大叔他们还没有回来么?” 马胖子没说话,叹息了一声。 周海光也彻底醒了过来:“咱去找找他们?” “找?谁去?谁去谁死。”马胖子说。 “那也不能看着不管哪。” “咱不是没看着吗,咱是等着呢。” “这么等着也不是事。” “我说也是,咱再数一百下,他们还不上来,咱就往前走。” 文燕严厉地说:“走可不行,何大叔他们不上来,咱不能走。” 马胖子开始数了:“一……二……三……”他的声音不大,可每一个数字都敲在周海光和杨文燕的心里,每敲一下都疼一下,杨文燕盼着在这一百之内,会有奇迹出现。周海光却想哭,他想自己也是一个男人,自己也是矿工子弟,在这个时刻,却软弱得象一个女人,不,简直连女人都如。他不敢违抗这个流氓一样的马胖子,他不敢让文燕和自己一起留下来,他没有把握把她带出去,他也不敢让马胖子把她领走,他担心文燕的安全,他也不敢想象如果自己一个人在黑黑的巷道里摸索会是什么样子。 海个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他发觉文燕的嘴里也在小声地数着数,这说明杨文燕也是不得不接受了马胖子的要求,既然他们都没有办法,也只能这么样了,也许马胖子说得对,这个时候一个人能活着出去也比都死了强。 马胖子数到了头站了起来,拧亮了矿灯。 “等等,还有十下呢。”文燕说。 “哼,要走就赶快走,还想活命,还想作大英雄,没劲。” 马胖子没有走,他大约是想反正就十下,等一等也让他们死了心。 “灯,是灯光……”文燕叫起来。 周海光也看见前方远远地有一点灯火向这边漂移着。 “是灯。”他说。 “这何老爷子是命大,他到底上来了。”马胖子也有些高兴。 灯光渐渐近了。 “是何老爷子么?”马胖子喊着。 “是老马么?”这是大罗的声音。 “大罗,你到底上来了。”马胖子和周海光、文燕迎了上去。大罗搀着小爷们到了跟前,小爷们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睛闭着,就象文燕靠着海光一样。周海光和杨文燕把小爷们儿接过来,马胖子搀住了大罗:“看见何老爷子了么?” 大罗点点头。 “他怎么没上来?”大罗摇摇头。 “嘿,好你个大罗,你怎么把老爷子扔下了?” 大罗已经倒在了巷壁上,睡着了。 马胖子把他放下,沮丧地说:“得,咱还得等他们。” <er h3">3 黑子和军人的解救行动的声音,唐生和文秀是听不见的,说明他们距离获救还很遥远。文秀听人说过,人在没有水的吃的情况下只能存活五天五夜。唐生和文秀顶了六天已经是奇迹了。唐生实在掏不动了。他已经向前掏出很长的一截,文秀在他的身后躺着。他也躺下来喘着气。文秀艰难地翻了个身:“唐生,你说这是白天,还是夜里?”唐生说:“白天吧?我们这里是黑天,上面就一定是白天!”文秀说他竟说糊涂话。文秀朝着唐生爬,她伸出手去,眼看就要摸到唐生了,又是一阵余震来了,头上的碎石烂砖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当中,筑成一道墙,他们又被隔开了。文秀惊恐地喊着:“唐生,你没事吧?”唐生故意大声说:“我没事,秀姐你没事吧?秀姐,别怕,我马上把它掏通。”“唐生,你歇一歇吧,我来掏,我在这边掏。”文秀边说着话,边动起手来,她听见唐生也在对面掏着。唐生终于又一次打开了通道,那是一个极小的洞口,唐生喊着:“秀姐……”文秀也喊着:“唐生……”她 的声音很微弱。 “通了,咱们又沟通了。来,把手给我。”唐生伸过他的手来,文秀把手递过去。唐生紧紧攥着文秀的手。 “感觉怎么样?”唐生问。 文秀虚弱地说:“太闷,出不来气。” 唐生想了想说:“你那里空间太小,空气不流通。这下打通了就好了,我可以支援你大量的空气。来,听我的口令-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文秀很听话地照着唐生的口令做着呼吸,她果然觉得顺畅了许多。过了一会儿,唐生问:“你怎么样了?”文秀喘了一声说:“好多了。”唐生艰涩地笑了笑:“灵吧?下一步开始向我靠拢,爬,对!”唐生拽着文秀的手,文秀朝着唐生的方向吃力地爬着。文秀一边爬,唐生一边和她说着话:“小时候,你就是这样爬的。”文秀说你怎么会看见我爬?唐生鼓励着她说:“我可以想象。你妈妈用一件东西逗着你,你就爬呀,爬呀,去够。好容易够到了,原来那是一个鲜红的苹果,你一下就哭了。”文秀不满意了:“瞎说,我为什么哭嘛。”唐生有意让她放松神经,说:“你还没有牙,咬不动。”文秀说:“呸,你才没有牙呢。” “你给我过来吧。”唐生一把拽过爬到跟前的文秀,把她搂进怀里。文秀靠在他的怀里,不由得又流下了泪水:“唐生,刚才我以为我活不成了。”她紧紧地搂住唐生的脖子,好象怕再次失去他。唐生嘶哑地笑着:“怎么会活不成?咱得结结实实地活,我还等着你给我生个胖儿子呢。”文秀瞪了瞪他:“去,谁给你生儿子?”唐生说:“为咱俩生。”文秀说:“你好没羞,这个时候还想歪门斜道。” “这怎么是歪门斜道?”唐生轻轻地说。文秀听出唐生是在故做轻松,是为了给她以宽慰,他的声音是嘶哑的,她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她们连一口水也没有喝过,她的嗓子干辣辣地难受,唐生又是一会儿也没有闲过,他一直在拼着生命的最后的积蓄给他们开辟活的通道。他一定比她更难受。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又想哭,可是她知道目前是不能哭的,她也应当给唐生以宽慰,至少不能再给他施加心理的负担。她在这地下的充满死亡的环境中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她无比依恋地依在唐生的怀里,仰起脸来,给唐生一个甜甜的笑,尽管那笑中有许多苦涩。唐生却感觉文秀的笑如此动人。本来文秀觉得两个人有可能成为一种默契而又规矩的情爱游戏,使本来枯燥的生活充满无穷的乐趣,致于能不结婚,文秀比唐生更没有充足的准备。唐生几乎窒息过去,是文秀的一声声呼唤,使他坚持了这么长的时间,这是痛苦的,也是快乐的。唐生搂着她细细的腰,从心底里觉得她是那么纯洁、高贵、她的每一个悸动,都让他热血沸腾。他喜欢大一点的女孩,在她面前能够像个大男孩受到她无微不至的保护和爱抚,快乐是短暂的,所以更加让人回味。这比什么不珍贵呢? 文秀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她似乎听到了某种声音,她侧起 了耳朵,淡淡地说:“唐生,你听,外面有声音。”唐生也侧耳听着,笑了:“好象有人喊我们。”文秀使足了力气喊着:“我们在这儿哪!”然后他们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又没有回音。唐生慢慢问:“会是谁呢?”文秀说:“我听着象海光。”唐生轻轻地说:“姐姐姐夫,一定是拼死拼活地救咱们呢。”文秀又使劲喊了一声,这一声好像把嗓子喊劈了,咝咝啦啦的十分难听。唐生忽然感觉呼吸紧促了,捂住文秀的嘴巴:“还是节省些力气吧。” “不,我要喊。”文秀继续喊着,可是仍然没有回音。 “秀,别喊了,我听着都象蚊子叫呢,上面不会听见的。” “不喊,咱怎么办呢?” “既是他们来救我们,就不会中途撤兵的,我们等着。” 唐生把文秀抱得更紧些。 “咱就听天由命了?”文秀把她的脸贴在唐生的脸上。 “不,咱是积蓄力量,咱一定要活。”唐生说。 这是震后的第七天。天越来越黑下来,乌云覆盖了唐山,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一阵风刮过来了,紧贴着地面刮过来,在起伏如丘陵的广大的废墟上面起伏。废墟上的灰尘纸屑草木布片腾空而起,在空中飞舞弥漫,地面便渐渐地和乌云覆盖的大地融成一种颜色,风把大地与天空连接成一体。唐生和文秀能够感觉地上的风云变幻,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营救他们是竟是黑子! 黑子仍然趴在洞的底部,侧耳听着,他仿佛听到了某种声音,可是这声音转瞬即逝,他全神贯注地捕捉着这飘渺的声音。 天气不好,军人让黑子赶紧从洞里上来,他们正在争执着,上面的战士已经拉动绑在他们腰间的绳子,黑子他们都被拽了上去。他们刚到地面,雨就来了。风携着粗大的雨柱,斜斜地扫荡着废墟,粗大的雨点沉重地打在废墟的上面,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噼噼啪啪的响声连成一片,形成一种惊天动地的交响。连成一片的雨点在风的催动下向着废墟恶狠地撞击,由废墟上面反弹回来,形成一道道的雨帘,向风的方向斜射出去。 雨水马上渗入废墟,在废墟里面无孔不入地流淌,冲刷,在汇合,形成径流,又由无数的缝隙流出废墟,蜿蜿蜒蜒地流下来,流到马路上面,汇成滔滔滚滚的水流,人们看到,在滚滚的水流当中,有一条一条的红色的带子,如水草一般在水中招摇,摆动,绵绵不绝,那是废墟下面无数死者和伤者的鲜血,随着雨水流了出来。 黑子不得不和战士们躲进了帐篷,看着帐篷外面的大雨,他担心废墟下面的人该怎么过,他惦记着那个让他糟践了的姑娘文秀。 水滴滴嗒嗒地渗下来,滴在文秀和唐生的头上,身上,水给他们带来清凉,也带来惊喜,他们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来,接着雨水喝。唐生用手掌承接着雨水,慢慢送到文秀的嘴边,文秀吸着他手掌上的有限存水,感慨地说:“真好,你要喝水,就有人来送水。”唐生等待着问秀喝完了,然后将手掌再次接好,说外面下雨了。文秀也喝得差不多了,口不渴了,才感到那水的脏,她的胳膊一抬就疼,唐生继续用手接着水,然后给她洗脸,凉凉的雨水擦在脸颊上,文秀立刻感到一种清爽。唐生给文秀洗完了脸,继续接着水给她洗身上,文秀感觉一种酸涩,说:“别洗了,再洗,也是一身泥。”唐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住了。文秀任性地说:“你别给我洗了,我要给你洗好么?”唐生说你的胳膊不是还疼吗?文秀用右手按住唐生,细致地洗着他的身上,双手在唐生的身体上面滑行,当洗到唐生的双腿时,她感到唐生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文秀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了?“疼?”唐生的腿流血,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文秀感觉他受伤了,生气地说:“你骗我!”唐生用自己的手抓住他的手,使劲摁了摁,实际上是疼痛无比,可是他得忍着,无论如何都不你让她知道自己的伤。 她的手继续在唐生的身体上滑动,滑过那男性身躯的每一个起伏,每一丝隐秘,对于她来说,此刻唐生已经没有任何隐秘,但唐生的整个身躯和灵魂却成了最大的隐秘。她看不见他,只凭着手的触觉感觉他每一根神经的颤栗,每一条血管的贲张,这种颤栗和贲张通过皮肤传到她的手上,由她的手上传到她的胳膊,她的周身。她的血管便也贲张起来,她的神经便也颤栗起来,她的手便有些迟涩,有些颤抖,不由自主地迅速滑过那隐秘的所在,又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瑟缩地,迟疑地,轻轻颤抖着,重新向着那隐秘的所在探索。什么都消失了,闷热,干渴,饥饿,身上划痕的疼痛,以及死亡的威胁,甚至连生的渴望都消失了,连身体都消失了,身体成为一朵白云。 她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们的上方有一个拳头大的空隙被水冲开了,水象一根柱子一样倾泻下来,他们的周围便成为一个水塘。唐生迅速把她拉到一边,自己摸索着拿起一块碎砖去堵那个缺口,可是他堵不上,水继续倾泻,很快淹到他们的腰部。他们的空间很小,他们只能坐着,水还在继续上涨。可是这里的空间还行,可是空气渐渐稀薄,稀薄得让人几乎要窒息。唐生不让文秀说话了,要保存精力。唐生无声地把她抱起来,放在他的腿上,这样文秀便比唐生高出一些来。他们都感到了一种严重的时刻,他们在黑暗中无言地对看着,脸颊贴着脸颊。 “唐生……你别再叫我姐了,好么?”文秀低低地说。 “秀姐,你别说话……”唐生低低地叫,显然很着急。 文秀更紧地搂紧唐生,唐生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给你。” “什么?” “车票。”唐生把手里的车票递给文秀。 “你始终拿着它?” “没,刚才在胸前摸到的,它好象不愿离开我们。” “今天的。” “谁知道已经过了几天呢?” “就当是今天吧,今天,我们结婚。” “嗯,我们结婚。我的夫,我给你,我早就该给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真后悔,为什么,不早给你……”文秀激动地说。 唐生哽咽了:“秀儿,不说这些,你早就给了我,你早就是我的了,在我的心里,我不知拥抱过你多少次,吻过你多少次……一会儿,就是我死了,你也不要动,一动不能动,等待着,姐姐和姐夫小救我们,你把这车票拿好,算是我给你的纪念吧。” 文秀身体虚弱地晃了晃,伤感地说:“不,唐生,死,我们死在一起,没了你,我死也不踏实的,我是你的,你走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 唐生被她的话说傻了,他不相信死,他有这样好的女人,他刚刚二十多岁,还没活够啊!他连说我们不死!我们不死!我们不死!我们不死! 文秀呜呜地大哭起来,伏在唐生的肩膀上大哭,哭是没有声音的。 唐生把她的下巴抬起来,把自己的嘴唇紧紧贴在文秀的唇上。他们等待死亡。 水不在降落,果然如唐生所说,水不落的时候,空气就回稀少的。看来外面的雨停了,没有雨的时刻该是他们的最后期待。文秀哭了一阵便渐渐没声音,她伏在唐生的肩上睡着了。突然到来的死亡和突然到来的生还,使她的神经难以承受,她累了。 唐生搂着文秀,也想睡一阵,可是他不知该把文秀放在哪里,他的手在精湿的地面上摸索,无意间在一个缝隙中摸到了一个硬东西,抽出来,是一把菜刀,水把浮土冲走了,它便显露出来。唐生轻轻地放下文秀,用菜刀在一处缝隙一撬,一堆碎砖石哗哗啦啦地落下来。唐生兴奋不已,摇了摇她:“秀儿……”文秀醒了:“我怎么会睡着了?”她仍然有些迷迷糊糊地问唐生。 “你摸一摸。”唐生把菜刀把递给她。 “菜刀?” “嗯,我们有了武器了。” “我们果真要杀出重围了?”文秀也很兴奋。 “嗯,杀出一条通路来,把我的媳妇送出去。” 文秀接过菜刀,朝着周围的碎砖砍去,当当的响声异常清脆。 <er h3">4 大罗终于醒了,他断断续续地向海光说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小爷们儿走着走着,坐在水里就睡着了,大罗发现不见了小爷们儿,往回摸着找,等找到小爷们儿,马胖子他们已经走远了,他便架着小爷们儿拽着电缆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何大贵找到了他们,他把矿灯给了大罗,只说了一句:“一直往前走”,就倒在水里了,整个儿淹了进去。大罗要照顾小爷们儿,没法顾他,他只能顾活的,便这么走过来了。“嗨,也是命。人的命,天注定。那老爷子下了一辈子窑,高血压,心脏病,关节炎,椎尖盘突出,病是全套的,眼看还有半年就退休了,谁知还是死在窑里了。”马胖子说着,似乎没有什么悲伤。 周海光的心里格登一下,心想若是自己随时招呼一下后面,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自己也奇怪一个人死了,为什么没有太大的悲伤,而且这个人是何亮的父亲,是自己的大叔,简直和马胖子一样了。他现在想得是何大贵死了,他们能否活着出去,他不相信这三个人对井下的熟悉程度。他暗自为自己的自私羞惭。 “嗨,起来,咱该走了。”马胖子踢着小爷们儿。 小爷们儿醒了,可是他说他不走了,他走不动,他饿。 “这可不好办了,你们身上还有吃的没有?” 几个人都傻了。大罗留下来的压缩饼干在道上吃了。周海光的也在道上吃了。 文燕说她的衣服里还有,于是人们找她的衣服,找到衣服掏出来,压缩饼干已经成了一堆泥,沾在了衣服上面。 “你那里不是还有吗?”大罗说。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 “不用看,我知道你不会一下子吃光。” “我是有,可是我的,我不能给他吃。” “马大叔,我不吃,我走。”小爷们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马师傅,他这么着走不了,您既是有,就给他一口吧。”文燕恳求着马胖子。 “我说了,我的不能给他吃,我的还有用项儿,你那里还有呢,你怎么不给他吃呢?” “我?我的不都成了泥么?您也看见的。” “你摸摸你的怀里,看有没有。” 文燕狐疑地摸进自己的怀里,果然摸出半块压缩饼干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么,何老爷子不会想不到这一层,你以为他举着衣裳光为了给你穿啊,他还给你们留了吃的。” 文燕把饼干递给小爷们,小爷们却不要:“不,我不饿了。” “给你,你就吃了吧,吃了咱好走。”周海光劝着他。 “我就是不吃。”小爷们儿的脾气还很倔的。 “别让他一个人吃,就这么一小块,分了,你们一人吃一点,快吃了咱快走,没准儿一会儿水就漫到这儿了。”海光说。 没有人动,文燕忽然哭了,她捧着那一小块饼干哭了,这位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何大叔,和何大妈的性气截然相反,很少和人说话,说出话来也是又倔又硬,他甚至没有逗过文燕姐俩,和知识分子出身的文燕的父亲更是没有任何交往,可是他在这种时候,竟然没吃一口饼干,给她们留下了。文燕一哭,周海光也哭了,在这一块饼干上面他好象看到了自己灵魂中的小来,他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惭愧。“我的何大叔……您去了,谁还来疼我啊……”小爷们儿竟然嚎啕大哭。 “得了,这个时候是哭的时候么?都给我吃,吃了快走。”马胖子突然大发脾气。 几个人都止住了哭声。但是没有人动那半块饼干。 “大罗,你他妈的平时仗着老实听话,净当我的领导了,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就顶不住了?你是干什么吃的?你给我分,分匀了,都吃了,咱走,你要是不动,我砸死你。”马胖子冲着大罗大喊大叫。 大 罗很听话地接过饼干,分了起来。 马胖子把矿灯拧灭了,掏出自己的饼干,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仔细的嚼着,把其余的又装进怀里。人们不说话,在一片黑暗中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饼干,虽然只有一点点,但那毕竟是食物,虽然没有什么滋味,可吃起来却比任何食物都可口。周海光悄悄地把自己的饼干掰下一小块来,塞进文燕的手里,文燕悄悄地递给了小爷们儿,小爷们儿顾不得问是谁给的,一下就塞进嘴里了。周海光突然让文燕抱住了,文燕把嘴唇凑在他的嘴唇上面,他一惊,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文燕的舌头已经把一口饼干递进了他的嘴里,一口文燕嚼过的饼干。他想把饼干吐给文燕,可是文燕的唇已经离开了他的唇,一只温柔的手堵住了他的嘴。 马胖子成了人们的当然领导,他领着人们走。这条路谁也说不好有多长,人们只是挣扎着走,吃得那一点压缩饼干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周海光只觉得胃里象是着了火,火烧火燎地疼,过了不久,疼的感觉消失了,只是觉得沉,胃里沉,身上沉,两条腿更沉,踏在地上,地面都觉出柔软,象踏在棉花上面,整个身体便象悬了空,象是在漫天云里走,连思绪都凝固了,思绪凝结成一团棉花,轻飘飘,却又飞不起来。他想自己尚且如此,文燕又会如何呢?他看一眼文燕,文燕仍在他的前面,拽着电缆艰难地走着,他俩只差一步,文燕的脚步稍微慢一点,他就会踩住她的脚,踩住她的脚,他便放心,知道她还在坚持着,他的所有思绪都集中在了文燕身上,生恐她掉了队而他没有察觉,他觉得实在应该歇一歇了,可是前边的马胖子没有发话,谁也不敢提出来歇一歇。谁也不说话,谁都没了说话的力气,一歇就站立不起来了。 马胖子也不说话了,但是他还知道不时地回头看一看,只有他头上的灯亮着,他一回头,人们也都看到了自己身前身后的人。人们也都回头看一下。他们走到一条上坡的路,马胖子说:“歇一会儿吧,上了这道坡,就是一个立槽,上了立槽,咱就到了十道巷,由十道巷过鬼门关,就上 了”马路“了,上了马路,咱就活了。”他的话说得几个人很兴奋,都坐下来休息。一坐下便都合上了眼,海光怕文燕走失,还是用手揽着她的腰,文燕很温驯地靠着他。 马胖子也是一坐下就合上了眼。小爷们儿坐下来的时候,屁股底下象是有什么,他抓了一把,竟然是一只硕大的老鼠,老鼠跑了几步,掉转头来,不跑了,瞪着小眼睛看着他,小眼睛在黑暗中很亮,象两粒晶莹的豆子。小爷们儿兴奋了,他拿过马胖子放在地上的小铁锹,一锹就把老鼠打死了,他提起老鼠的尾巴,那老鼠竟有兔子那么大。“罗大叔,咱有吃的了。”小爷们儿兴奋地喊着。坐着打盹的人们都醒了。 “我打着一只耗子。”饿急了的小爷们儿边说边把老鼠的颈部撕开一个口子,然后一扯,老鼠的皮就剥了下来,他干得很熟练。 “这……这东西是可以吃的。”大罗对小爷们儿的发现很表赞同。 “就是,好吃着呢,小时候在乡下,净到地里挖耗子洞了,挖到耗子,裹上泥,一烧,烧熟了,香着呢,还能挖到不少粮食呢。可惜咱这儿没火。”小爷们儿兴奋地说着,撕下一条肉来放进嘴里,很香甜地嚼着。他又撕下一条肉,递给大罗:“罗大叔,你也尝尝。”大罗接过肉来,没吃,递给了海光:“周记者,你也吃一口吧。”周海光接过肉,放在鼻子下闻一闻,有一股清香,他捅一捅文燕,文燕醒了。海光说:“吃一口肉吧。”文燕问:“哪来的肉?”海光说:“是小爷们儿逮了一只老鼠,很大的,你吃一口,这个时侯,什么也顾不得了。” 文燕摇摇头:“我不吃。” “吃吧,到底是食物,要不,前边的路怎么走呢?” “不,我吃不下去。” 文燕仍就摇摇头。 “吃吧,不吃点东西没法走路,前边的路还长呢。” 大罗又递过一条肉来,海光接了过去。 海光哀求着文燕说:“吃一点吧,就算我求你还不行么?其实这老鼠肉本来就是能吃的。南方的人家逮住老鼠,都是风干了,作成腊肉,逢年过节才吃呢。那是大个儿的老鼠。小老鼠就更好吃了,刚生下来的小老鼠,在滚热的蜜里一蘸,活着吃,叫作蜜唧,还是一道极有名的风味菜呢,我到云南串连的时候,亲眼见过大街上卖。” “你吃了?” “嗯!”海光说。 文燕在黑暗中笑了。海光趁机把肉送到文燕的嘴边,文燕仍是紧闭着嘴,摇着头:“不,我不吃,我实在吃不下去。你把肉给了马师傅吧。”海光听了听,马胖子还在打着呼噜,他不想给马胖子吃,马胖子给他的印象太不好,如果说他说话糙,海光海能原谅的话,他偷看文燕换衣服,就不能原谅了,但还能容忍。可是刚才他自己有饼干,就是不给小爷们儿吃,就是既不能原谅也不能容忍的了,只是目前的境遇,周海光无法和他较真儿而已。周海光没有说话,悄悄把一条肉塞进嘴里,肉是温温的,微微地有些甜,象生鱼片,很好吃,他还没把肉咽下去,文燕的嘴唇悄悄凑近了他的耳朵:“我们在这里是累赘,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少吃一口,让马师傅他们吃饱了,好走出去。”周海光不由佩服文燕的心细,他捅一捅还在打着呼噜的马胖子:“马师傅……” 马胖子醒了:“什么事?” “来,吃一片肉。”周海光把老鼠肉递给马胖子。 马胖子疯狂出地吃着耗子肉,感觉肚里好受多了。 这个时候,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杨文燕突然惊叫一声。 由深深的巷道的尽头,由无尽的黑暗的深处,传过了一种声音,就象绵绵的秋雨飘洒在无边的落叶之上,就象大片的羊群行走在辽阔的草地之上,象无数的马儿一齐嚼着草料,象大片的沙石沿着山体缓缓地滑落。声音如水,如水般流动,由远及近,漫延过来。在声音的前面,好象隐隐约约有一股阴风拂来,阴风带着地心深处的阴森惨厉,带着微微的土腥,使人的汗毛乍起,一股凄凉冰冷的气体由头顶直达脚踵。紧接着他们便看到由巷道的深处飘来无数绿色的光点,绿色的光点组成一条闪着荧光的绿色的长长的带子,绿色的带子铺满整个巷道,起伏翻涌,无比诡异,一直向着他们席卷而来。 “果真来了……”马胖子说了这么一句就说不出话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是无数的老鼠组成的长长的队伍。在他们立足之处的前方有一条废弃的斜巷,斜巷的前方是一片大面积的老塘,那是多年前已经开采净尽的煤层,煤层尽了,矿柱和支架都已收回,那里便成了溶洞一般的所在,到处是狰狞恐怖的岩石,随时可能发生塌陷,湖泊一般的塌陷地,黑色的积水,迷宫一样的巷道,使那里成为死亡之地,不论多么经验丰富的矿工,走进那里也不用想活着出来,那里便成为老鼠的王国。 这些老鼠也许还是清光绪六年开平矿务局在唐山打下第一眼矿井的时候,随着牲畜的草料来到地下的,它们在这里以每月一代的速度繁衍,年积月累,繁衍成一个庞大的家族,它们几乎是见什么吃什么,矿工带下的干粮,废弃的矿柱,胶皮的传动带,电缆的包皮,甚至松软的煤炭。缺少天敌,使它们年高寿久,体躯肥大,数千代不见阳光,使它们的色素退化,通体雪白。它们成了这一片老塘的真正霸主。 大地震使井下空无人迹,大地震使井下没有了人声,没有了灯光,没有了机器的轰鸣,没有了聋聋的炮声和弥漫的硝烟,大地震使整个矿井成为一片死寂,一片黑暗,它们便走出老塘,在整个矿井里漫游觅食,它们疆土一下子扩大了不知多少倍。 当小爷们用小铁锹拍死那只老鼠的时候,当他剥下老鼠的皮的时候,当他把温热的鼠肉分给人们的时候,那样一种幽微的血腥已经通过空气传递出去,传递到这庞大的老鼠的家族之中,饥饿的老鼠在血腥的刺激下蜂拥而来,来寻觅血腥。 它们从来不择食物,不择荤素,哪怕是活生生的人,它们也会一点不剩地吃下肚去。 它们迅速涌到人们的面前,幸亏马胖子及时拧亮了矿灯,它们才停了下来,离马胖子只有几步的距离,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之中唯一让它们害怕的就是灯光,它们在灯光的范围之外耐心地等待,等待进攻的机会。 “快,快把那只耗子扔过去。”马胖子的声音颤抖着。 小爷们儿哆嗦着把那只已经吃了一半的老鼠扔向鼠群,鼠群立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老鼠们挤成一个团,堆起一个鼠堆来,吱吱乱叫着,抢食着它们同伴的尸体。仅只一瞬间,鼠群就恢复了平静,那半只老鼠已经一丝肉都没有了,连一段骨头都没有了,它的同伴们把它吃得干干净净,老鼠们很不过瘾地继续盯着这几个活生生的人,这几个人才是它们的正餐。 “都站在我的后面,往后撤。” 马胖子站在老鼠的前方,其他的人们在他的身后慢慢往后撤着。马胖子原本想用灯光吓走鼠群,可是鼠群竟毫不退却,他让小爷们儿把那半只老鼠扔了过去,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想既然我们把你们的同伴还给了你们,你们总该走了吧,可是老鼠并没有走的意思,它们此来不是为了给同伴复仇,而是纯粹的为了寻觅食物,它们连自己的同伴都吃了,还有什么不能吃的么?它们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目的和决心。 马胖子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这种场面他只是听老矿工们在闲谈中讲述过,但他们讲述的都是遇到这种局面的人如何让鼠群吃掉,他们没有讲述过如何在鼠群的包围下逃生,实际上也没有人能够在这凶残的鼠群的包围下逃生。传说给人留下的只是绝望。他只好指挥着人们往后退,边往后退边想办法。 “大罗,你拽着电缆在前边走,不许开灯,别的人拉着手走。” 马胖子头也不敢回,嚷着。 大罗在一片黑暗中拽着电缆趟路,别的人都互相拽着手,只有马胖子一个人在巷道的中央慢慢地往后退。 他们退一步,老鼠就紧跟一步,好象老鼠的群中也有一个马胖子在指挥着,实际上也未必没有这样一个头领样的老鼠在指挥,否则很难理解老鼠们为何如此有秩序,有耐心。 如果老鼠有头领的话,那便是能将百万鼠兵的出众之材。 而对方却只有一个马胖子,一个在人里边尚算不得中下之材的人。 力量的对比实在悬殊之至。 周海光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没用的东西,他简直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是一种什么状态,在初始的那一段慌乱之后,便是一段胡思乱想,他想起自己刚被埋在废墟下面的时候,也曾经这样胡思乱想过,他明白这是一种绝望之后的无意识状态,而理智告诉他在这个时候不能绝望。他紧拉着文燕的手,他感觉到文燕的手在抖,身子也在抖。 “燕,别怕。” “我……没怕……”文燕说着便哭了。 “别怕,那些东西一会儿就跑了,老鼠是顶没有长性的东西了,它们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我知道,我不怕,我只是后悔,我不该来这里。” “可是你为何要来呢?” “我只是和你赌一口气,你……你打我……我心里堵得慌。” “文燕,我不该打你……” “不……我倒情愿你打我,我也不愿到这里来,我不愿意让老鼠吃掉,这是些多么肮脏的东西,让它们吃掉还不如让狼吃掉呢。” “燕,别哭,听我的,咱不会让它们吃掉。” “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文燕哭得更厉害了,要不是她的前边还有小爷们儿拉着她,她也许就根本走不动了。 周海光的心在文燕的哭声中一阵抽搐,他忽然想到马路对面那个爱美的姑娘,想到那个姑娘在母亲为她梳好头之后死在硕大的焦子屋顶的挤压之下,如今看来那样一种死简直是幸福,他不能想象文燕的美丽的面容身体会在一瞬间被这些肮脏的东西咬得百孔千疮,咬得只剩下几根白骨,也许连几根白骨都剩不下,这些可恶的东西是什么硬东西都吃得下的。他想若不是看到那个美丽姑娘的惨死,他也许不会放下文秀不管去拍照,若不去拍照,也许就不会去大坝,若不去大坝也许就不会打了文燕,若不打文燕,文燕也许就不会到这可恶的井下来冒险,也许她此时正在废墟的上面和文秀团聚呢。一切都怨自己,都怨自己为什么会血迷心窍去拍什么倒楣的照片。他的心因悔恨而疼痛,疼痛的心脏鼓动得周身的血液鼎沸,鼎沸的血液把恐惧挤出了体外,他想他无论如何不能让文燕死在这里,死在这些肮脏的东西的利齿之下,他应该想出办法让文燕逃生,可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他只好看一眼马胖子,希望他会有什么好办法。 “不许怕。”马胖子低低地吼叫着,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小铁锹。 文燕不哭了,她拉拉海光的手:“你拉住马师傅吧,别让他踩空了。” 周海光这才发觉只有马胖子一个人在巷道的中间走着,他的前面是灯光,后面却是黑夜,他不敢回头,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万一一脚踩空,后果就没法想象了。 “拉紧我。”周海光低低地说。 文燕拉紧周海光的手,周海光慢慢地摸索着往巷道的中间走,他拉住了马胖子的手。 马胖子没有说话,在这个时候有人拉住他的手,无疑对他也是一个绝望中的慰藉,他被海光拉着,慢慢摸到巷壁,能够靠着巷壁,似乎也使他显得踏实些。他刚要和海光说句什么,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大罗,快把你的灯打开。”周海光心里一阵冰凉,他看见马胖子头上的灯越来越暗,逐渐地成为火柴样的一点亮光。 “大罗,你他妈的怎么回事,快把灯打开。” “我……快……我……”大罗语无伦次地应答着,灯却迟迟没有打开。 “你他妈的……”马胖子的话没有说完,他头上的灯就灭了,他的前边那一条绿色的带子一下便蔓延过来。 黑暗中传出一声文燕的惊叫。 鼠群扑了上来,挟着一股阴风,无声地涌了上来,立刻把这几个人分割包围了,老鼠爬到人们的身上,脸上,重重叠叠,密密麻麻,前面的掉下来,后面的立刻补上它的空缺,每个人的身上都没了空隙,每个人的身上都爬满了老鼠,再后面的老鼠便爬到前面老鼠的身上。 人们挣扎着,胡乱挥舞着胳膊,扭动着腰肢,晃着头,摇着脖子,跺着脚,被踩死的老鼠发出尖叫,马上便有无数的老鼠扑过去把死了的同伴吃掉,吃完了,再向人的身上扑去。就连受了伤的老鼠也不能幸免同伴的攻击,任何一点血的气息都能使这些东西疯狂。 刚才还一声不响如死寂一般的鼠群此刻发出一片怪异的尖叫,怪异的尖叫连成一片,使整个巷道充满一种无比恐怖的声音,恐怖的声音在巷道里传播,在岩石上面反射回来,更形尖利,凄惨,刺激着每一根人类神经的末梢,使每一根神经的末梢都在颤抖,使人也发出比老鼠更尖利的叫声,这叫声充满恐怖和绝望,是一种面对屠刀的牛羊猪狗都不能发出的惨厉的叫声,这种叫声传播开去,更刺激了远处的老鼠,在巷道的深处,那一条绿色的带子还在涌动蔓延,还有更多的老鼠向着这里涌来。 在一千余米的地下,在大地的腹内,大自然和人类开了一个更为残酷的玩笑,它使世代不得见阳光的鼠类成为强悍的霸主,使平时君临一切,挥霍万物的人类成为弱者,成为一团肉,成为一顿餐饭。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短得也许没有几秒的时间,在这充满恐怖的巷道里突然亮起两盏灯来,由于突然到来的缘故,这灯光显得那么明亮,在它亮起的一瞬间,每个人的眼都被晃花了,每个人都停止了挣扎反抗。痴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最灵敏的还是那些老鼠,当灯光亮起的一刹那,它们象是听到了统一的号令,立刻便象水一般退了下去,退得那么迅捷利落,甚至没有一个掉队的老鼠。但是它们没有逃走,它们退到灯光的范围之外,仍然静寂地窥视着,只有利齿摩擦的声音蟋蟋蔌蔌地响着,只有绿色的眼睛闪动着。 灯是在“小爷们儿”的头顶上亮着。灯是在周海光的头顶上亮着。 原来大罗早已担心会发生意外,他偷偷地把灯给了“小爷们儿”,他怕万一几个人出了事,“小爷们儿”没有灯会走不出这黑暗的世界,因为何大贵说过,为了这个“小爷们儿”,他们也应该走出去。当马胖子大喊打开灯的时候,小爷们一时慌乱,没有打开。只是那么一瞬间,几个人就险些让老鼠吃掉。 周海光听到马胖子 的喊声,想起了自己头上的灯,他在老鼠的包围中把灯打开了,与他同时“小爷们儿”也打开了灯。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每个人的窑衣都已是千疮百孔,连靴子都咬得成了筛子,幸亏每个人在慌乱之中都本能地护住了脸,才没有遭到肉体的伤害,只是“小爷们儿”和大罗的脸上被咬了两口,因为他们俩都在鼓捣那灯。 文燕一下扑到海光的身上,哭了。 周海光海没来得急安慰文燕,就听马胖子喊起来:“灭掉一盏灯。快灭掉一盏灯。”周海光一愣,不知是不是应该灭掉自己头上的灯。 “小爷们儿”说话了:“周记者,把你的灯灭了吧。” 周海光来不及考虑就把自己头上的灯灭了,他知道马胖子的意思,在这个时候,节约灯光就是节约生命。人们退到灯光的后面,只有“小爷们儿”站在了原来马胖子的位置,面对着鼠群。 大罗走到他的身后:“我灯给我。” “不,罗大叔,你靠后吧。” “小爷们儿”坚决不给。 “把灯给我。”大罗要伸手解他腰间的皮带。 “大叔,您靠后,事儿是我惹的,让我看着它们,我看它们可能把我吃了。” “小爷们儿”的话说得很硬气,可话音儿是颤抖的,带着哭腔儿。 “大罗,你还啰嗦什么,这个时候容得你换灯么?都给我往后撤。周记者,把你的灯给我。” 马胖子摘下了周海光身上的灯。 “我在前边开路,周记者你照看好杨大夫,大罗你和小爷们儿在一起,咱慢慢往后撤。” 马胖子 说着拧亮了灯,在前边走着,走得很快,周海光搀着文燕,紧跟着他。大罗在“小爷们儿”的后面,牵着他,一步一步地后撤,他成 了“小爷们儿”的后眼。鼠群紧跟着他们,他们后撤,它们前进,就象一条闪着绿色荧光的地毯慢慢地伸展,就象一道怪异的水流缓缓地流动。不知道前边还有什么,即使前边什么也没有,只要这两盏灯一灭,他们就会葬身老鼠的尖牙利齿之下。 谁也说不好这两盏灯能够亮多长时间。 第九章 通往天堂的路像雾像雨又像风 <er top">1 雨停了,天也黑了下来,黑暗的街道静寂而陌生。 天气依然闷热,大雨毕竟给废墟上带来些许清新,清新中有浓重的土气和更为浓重的臭气,那是由那些裸露在地面的和压在地下的尸体上面发出来的臭气,这些许的清新便也使人恶心。医院的废墟上,是一个连一个的帐篷,帐篷里面传来隐隐的鼾声。倒塌的平房的废墟之上,有许多人默默地坐着,无声无息。不睡不动。 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无边的静寂。 年轻的母亲把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睡梦中的婴儿吸吮着母亲的乳汁。母亲的乳汁使天地重新归于静寂。母亲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她的眼睛明亮,望着没有尽头的远方,她的身旁是一具盖着白色被单的尸体,那可能是她的丈夫。几个战士在废墟上轻轻走着,象潜伏哨一样弯着腰走,没有一点声息,走不多远,他们会趴在废墟上面仔细谛听。这是部队放出的特殊哨兵,他们的任务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侦察废墟的下面是否有什么声响,是否有人活着。 黑子呆呆地坐在废墟的上面,他的旁边是何大妈,何大妈在劝他:“你回去眯一觉吧,一个人,是扒不了这废墟的。”黑子扭头朝那片废墟上看了看说:“大妈,我觉得这下面肯定有人活着,刚才我好像听见响动了。”何大妈无奈地说:“活着?都几天了海活着?”黑子倔倔地说:“她肯定活着。”他把何大妈给说愣了:“她?她是谁?”黑子说文秀啊!何大妈有些警觉地看着黑子:“你认识她?”黑子迟疑了一下说:“我认识她,爱看他跳舞,爱听她唱歌……”何大妈问:“你刚来,怎么会认识她?”黑子马上改了口:“不,我不认识她,我是听素云说的,听她一说,我好象就认识她了。”何大妈终于放松了警惕,伤感地说:“唉,一个多好的闺女。”说完就想煤井里的老头子。老头子怎么样了呢?海光和文燕下井也没消息,不会出什么危险吧?黑子不说话,又趴在废墟上倾听。他好象听到了什么动静,抬起头来,一个战士悄悄地走了过来,心不在焉地问怎么样?“你听听。”黑子指指废墟,战士趴了下去,耳朵贴着废墟,听着。 “听不见什么。”战士摇摇头。 “肯定有声音,你再听一听。” 战士又把耳朵贴在地面上,这一次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为了验证,再次把耳朵贴紧地面,倾听着。黑子和军人都感觉确实有声音,好象是金属在敲击的声音。 战士抬起头来,坚定地说:“快找人扒!” 文秀和唐生静静地听着,他们听到了上面的人说话,文秀很兴奋地搂住了唐生:“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上面有人在说话。” “我们要得救了。”唐生说着,又挥起手中的菜刀,去砍那些碎砖烂瓦,文秀抱住了他的胳膊。文秀怕他用尽了力气,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敲了。唐生停了下来,她看了文秀一眼,发觉文秀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上面人们说话的声音,说话声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但是肯定是人在说话,伴随着说话的声音,是搬动东西的声音,是铁锤砸在水泥板上的声音。 “这声音,真美。”文秀自言自语地说。 “要出去了,外面的一切,都是美的。” “嗯,外面的一切都是美的,说得真好,咱若是出去,一定要好好活一回。” “怎么活呢?” “这……咱……结婚?” “这是自然的,咱不是已经结婚了么?” “还有么……把你给我设计的那个舞蹈排出来。那真是一个再美不过的设计,当爱情受到阻隔的时候,人会多么痛苦,又会激发出多么巨大的力量啊,如今我有了更深的体会。” “你会跳得更好。” “你的设计方案和总谱呢?” 唐生说:“好像在我的衣兜里,我是想到北戴河给你的。” “怕是也砸没了吧?”文秀问。 “没关系,我可以再写,我也有了许多新的想法。” “我一定会跳得好的,一定会跳得好的,唐生,我有一个想法,等我们出去,先不结婚,先把这个舞蹈排出来,让它演出去,等到上演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也是我告别舞蹈的日子,你说呢?”文秀慢慢地说。 “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你若是不想告别舞蹈,我还要等着,等到你实在跳不动了,老了,我们再结婚。”唐生真诚地说。文秀静静地说:“不,我不想等,我如今明白了,人生有比舞蹈更重要的东西,只要好好活着,和你爱的人一起厮守着,早上,一起看一看初升的太阳,傍晚,一起吹一吹那从树叶草尖上刮过来的风,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就是很好的一生。”唐生幼稚劲又来了:“既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跳呢,咱们马上结婚,一起告别跳舞,不是也很好么?”文秀坚定地说:“因为那是你给我设计的,是单独为我设计的,我想留一个纪念,关于我们俩的纪念,等我们老了,头发白了,坐在火炉前,翻着发黄的照片,一起回忆这一段日子。”文秀说得很深沉,好象已经到了他们老了的时候,似乎老了,头发白了,动不动了,两个人翻着旧照片,回忆旧事,也是一种令人神往的境界。唐生看着她一往情深的样子,没有说话,又挥动菜刀撬了起来,他一分钟也不能等了,他要出去,和他心爱的文秀一起出去,外面的阳光下,还有许多梦让他们去做。 文秀没有阻止她,仍然沉浸在一种遐想之中,眼睛因遐想而明亮,象暗夜中的星星,一闪一闪,渐渐地,光芒追随着思绪而去,飞向遥远,眼睛便显得暗淡了,逐渐淡下去,终于一闪之后,没有睁开,头一沉,撞在了地上。唐生仍在掏着,尽管他的面前全是整块的水泥板,菜刀无能为力,他还是在努力地掏,即使撬不下一块砖头,只发出一点声音,他也不停手,因为他越来越清晰地听到上面的声音,他知道距离地面已经不远了。 “文秀……”他叫着文秀,可是没有声音。 “文秀……”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声音。 他回过头来,看见文秀趴在碎砖堆上,象是睡着了。 “喂,你听见了吗?”他爬过来,抱起文秀,文秀仍然没有声音,他急了,使劲摇憾着文秀,嘴里不停地喊着:“文秀……文秀……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文秀慢慢睁开眼睛,她看见唐生挂着泪珠的眼睛,凄然一笑:“我睡着了么?” “嗯,睡得好香。” “我的胃里,好象着了火。” “这是饿的,渴的,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出去了,就什么都有了。” “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快了,你听上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说明离我们越来越近。”唐生见文秀醒转来,心里明朗了许多。唐生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很猛烈的余震发生了,整个废墟的下面剧烈地震颤起来,四周的水泥板吱吱嘎嘎地错位,扭曲,滑落,上面的水泥板大块大块地塌落下来,他们刚刚掏出来的一段通道被堵塞了,他们刚才待过的地方也被堵塞了,在剧烈的摇晃中,唐生紧紧把文秀抱住,几块大水泥板砸下来,砸在唐生的双腿上,唐生哎呦一声,文秀也觉得后背接近颈椎的部位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但是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感觉一种巨大的麻木,这种麻木由脊椎迅速扩展到全身,扩展到指尖,反倒使她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她发觉唐生的脸色异常,惊恐地喊着:“唐生,你怎么了?”他们的空间太狭小了,身子几乎不能动,唐生的双腿被水泥板牢牢压住,文秀的脊背也被水泥板抵住。 “唐生……”文秀轻轻叫着他。 “别动。”唐生说得很吃力。 “你的腿……” “压住了,这老天爷也不知怎么了,专在我的腿上打主意。” 唐生仍然故作轻松。文秀推开唐生,腾出两只手去推压在唐生腿上的水泥板,但是她推不动。反而累得喘不过气来。唐生说话也越来越吃力了,连抱住文秀的力气也没有了,但仍然努力把文秀揽过来:“如今空气也很宝贵,明白么?” 文秀说不出话,在唐生的怀里急促地呼吸,她的美丽的眼睛汪着泪水,她泪眼汪汪地看着唐生,可是她说不出话。 “把心静下来,静下来,象我一样,吸气,呼气,对!” 文秀照着他的指点做着,呼吸渐渐地平稳下来。 “我们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坐一会儿,节约空气。嗯?” 文秀点点头,仍然泪眼汪汪地看着唐生,唐生把嘴唇凑到文秀的眼睛上,伸出舌头舔着她的泪水,文秀仰起脸,任他舔着,她的泪水因之更多。如果她的泪水能够给唐生解一下渴,她情愿这样永远流下去。她知道他太渴了,因为她也渴,渴得说不出的难受。唐生的舌头在文秀的脸上蠕动,由眼睛到嘴唇,最后,他的唇紧贴在文秀的唇上,文秀的双唇微张,唐生的舌头伸进来,探索着文秀的舌头,文秀嘴唇闭上了,她吸吮着唐生的舌头,原本因失水而变得干燥粗糙的舌头,此时却有津液浸出来,略略地有些甜,又有些咸,文秀吮吸着,忽然一惊,她明白了,唐生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她不再吮吸,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自己的舌头轻柔地舔着唐生的舌头。泪水流下来,不是一个人的泪水,是两个人的泪水,两个人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但是谁也不敢说破,谁都想在最后的时刻给对方以最后的安慰。但是泪水不听指挥,泪水不管不顾地流下来,两个人的泪水在两个人的脸上交融在一起,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进两个人的嘴角,两个人都感觉到了泪水的苦涩。 很长时间,唐生和文秀两个人都没话了。 文秀还醒着,可她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被就要降临的死亡震惊了。他们都感到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头脑里是一片空白,没有烦恼,没有恐惧,没有希望,自然也没有绝望,他们都想睡一觉。 “车票呢?”唐生突然问。 文秀由他的背心口袋里掏出车票,举到唐生的眼前。 “还惦记着它么?早作废了。” “它不会作废的,永远也不会作废,凭着它,我们可以登上任何一列火车。” “我懂了。”文秀点点头,没有流泪,她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没有了悲伤,自然没有了眼泪。 “这一张车票是靠着车窗的,凉快。” “嗯。那就让我坐吧。” “为什么你要靠着车窗呢?” “因为我是你的妻啊。” 文秀深深地点了点头:“那你就靠着车窗坐吧,我挨着你,看着你眼睛里飘过的云彩,我就悄悄地抓住你,怕你也被风吹得飘了去……后来,你真得飘走了,飘出了车窗,飘到蓝天里,象蒲公英一样,飘呀飘呀……我就在后面追,追呀,追呀,老也追不上……我就对你喊,不管你飘到哪里,不要忘记,有一个小伙在追你,追你……” “我就说,追吧,追吧,总有一天……” 唐生笑了,笑得凄绝。 文秀也笑了,同样凄绝。 他们的额头抵在一起,静静地坐着。他们都感到最后的时刻到了,他们等着那最后的时刻到来,他们没有想到最后的时刻竟是如此平静。文秀偎在唐生的腿上,闭上了眼睛。她的眼前是一片天空一样的碧蓝,她的整个身体都沉浸在一片碧蓝之中,身体象一朵蒲公英的花朵,在一片碧蓝中飘游,她看见了自己的身子在飘游,那么轻盈,轻盈得失去了重量,在微风的吹拂下,向着碧蓝色的深处飘去,当她看着自己消失在碧蓝色的深处时,她睡了,睡得很安祥。 唐生看着她,轻轻地吻了他一下,轻轻地说“不是我狠,这里的空气实在不够我俩用了,你要活着。我的秀姐,你要活着,我还要看你跳舞呢!” 文秀攥紧了他的手,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来。 唐生说完就不想再等下去了,忽然就两个人全部憋死的。他抓着一张车票,轻轻地对文秀说:“文秀,你要挺住,我先上车走了!走了!”文秀能够听见他的声音,心里极力呼喊着:“请别丢下我!你别丢下我!”却不能发出任何的声音。唐生看了看车票,然后吃力地抽出自己另一只手,抓起一把土,严格说不是土,是鲜血和雨水混合而成的东西,他使劲攥成一个团子,用力捏了捏,缓缓地塞进自己的嘴里,这个时候在他周身回旋了这么多年的一股热血,突然涌到了喉头,喉咙里烫烫的,像火焰似的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烧烂。过了几秒种,他的肩头往上挺了一下,然后把头深深埋进旁边的浮土之中。他的身体猛烈地抽搐几下,顶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就松弛下去,人也就一动不动了。一张车票却还在他另一只手里死死攥着、攥着。 文秀看见唐生这个动作了,可是她既不能说话,也没有能力抬手阻拦他,只是眼睁睁看着他这样做。呼吸着留下的一口空气。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顽固地、大声地、挽留着那份最有价值、最难舍弃的,是她已经抓住并且是稍纵即逝的那份幸福。 生与死在这里也失了分界。一切都很安静,好象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er h3">2 “到了。”马胖子低低说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绝处逢生的兴奋。 这里有一个向上去的立槽,不是用来溜煤的,而是供人上下的,有木头的梯子,每隔三五十个梯级有一个木头的平台。马胖子往上看看,幸好这里没有堵住。 “我在头里,你们紧跟着我,大罗,你们紧跟着上,只要上了一层平台,咱想法堵住,咱就得救了,记住,要倒退着上,你拽着小爷们儿。” “知道了,你们先上吧。” 马胖子首先钻了上去,紧跟着是文燕,文燕长这么大上房的机会都不多,一下子让她爬上这间距很大的梯子,着实费力,可是她爬得很快,她的后面是周海光,海光不时地抓住她的脚,往上送一送。爬了十几个梯级,文燕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她的腿有些抬不动了,可是她咬着牙坚持着,她心里最明白,人在这里是弱者,女人在这里更是弱者中的弱者,在这种时候她只要不给大家添麻烦,就是对大家的最大的帮助了,因此她不敢有一丝疏忽,在黑暗当中摸索着一个一个的梯级,努力爬上去。 小爷们和大罗已经退到了立槽的下边,只等着文燕和海光再爬得高一些,他们就可以爬上去,他们爬得快,可以很快到达第一个平台,然后想办法把平台堵住,就可安全一时了,立槽的宽度可以限制老鼠不会跟上去很多,而这些东西只要数量少了,胆子也会变小,它们的胆子来自它们的数量。 可是“小爷们儿”头上的灯渐渐暗淡下去,灯光变得发红,灯光所及的范围变小,暗淡下去的灯光刺激了老鼠们,老鼠们有了轻微的骚动,它们又象水流一样往前流了几步。 大罗慌了,他喊着:“马胖子,快,灯,灯。” 这个时候周海光已经爬上了几级梯级,他的一只手扶着梯子,一只手托着文燕的脚:“快,快着些。” 他听到了大罗的喊声,心里一颤,手也不由的一哆嗦,文燕也听到了大罗的喊声,她的浑身也颤抖起来,越想快着往上爬,越是爬不上去。她眼看就上到了平台,可是上面有两级梯级坏了,留下了一人多高的空档,这对于马胖子来说不成问题,他两脚踩着立槽的边壁,两步就上去了,他也担心文燕上不去,站在上面的梯级上,背过身子,把小铁锹伸下来,让文燕抓住。 “马师傅,快,下面的灯。”周海光喊着。 “马师傅,快,灯……下面的灯……”文燕也喊着,声音是颤抖的。 “你别管下面,你快上来,快,抓住锹柄,两腿叉开,蹬着两边,快呀。” 马胖子在上面催促着,他的上面就是平台,海光和文燕到了平台上,他就可以下去,把灯带下去,这个时候文燕和海光堵着立槽,他想下也下不去。 “你他妈的快着呀。”马胖子急得出了脏字。 周海光也在下边焦急地托着文燕的一只脚。 文燕抓住了小铁锹的柄,一只脚周海光托着,另一只脚却找不到立槽的边壁,整个身子便悬了空。 “海光,我上不去。我上不去。”文燕惊恐地叫着。 “文燕,别慌,要沉着,别慌”周海光也急得浑身冒出了汗,可是他使不上劲。 “小爷们儿”头上的灯光越来越暗了。 “罗大叔,你快上去吧,这灯坚持不了多大一会儿了。” “别慌,马胖子马上就下来了。喂,你们快着上啊。”大罗崔促着上面的人。 海光知道在这个时候他们是不能上去的,灯光一旦消失,老鼠便无所畏惧了,它们上得比人还要快,几个人一个也跑不了,只有等马胖子下来,用他的灯顶着,人才能一点一点地往上撤。老鼠又逼近了几步,现在小爷们儿已经可以看到最前面的老鼠的面貌,那是数十只其大无比的老鼠,有的比他逮住的那一只还大,通身雪白,瞪着亮晶晶的小眼睛,紧盯着他。有几只老鼠站立起来,后腿和尾巴拄着地,两只前爪放在胸前,好象在做嗜血前的热身。他不敢退,再退就过了立槽的口子,是死路一条,他仍然站在那里,浑身有些哆嗦了。 “你们要吃就吃我吧,事儿是我惹的,耗子是我吃的,你们要吃就吃我吧……没有别人的事儿,别人都没吃耗子。” “小爷们儿”哭着,声音颤巍巍地对老鼠们说着,好象老鼠能听得懂他的语言。 “马胖子,你他妈的快下来,这灯眼看就灭了。”大罗也急了,朝着上面大喊。 “快呀,快。”马胖子催促着文燕。 文燕在紧急的催促下越发慌了,一只脚就是够不着边壁,身子仍然在空中悬着。 “你们让我下去吧,让我去喂老鼠。”她哭了,便哭边请求着海光和马胖子。 “这个时候你还啰嗦什么?抓紧了,别动。周记者,你使劲往上托。” 马胖子喊着,双手抓住小铁锹,要把文燕提上去。若是在平时,提上一个女人去,对于任何一个矿工也许都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可是眼下他们已经在井下跋涉了六天,六天里面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他的体力已经衰弱到了极点,若不是到了紧急的关头,他说什么也没有这种力气了,可是此时他却奇迹般地把文燕提了起来,文燕的身子一往上去,海光的手就使不上劲了,文燕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了马胖子的身上。 “快,抓住梯子,抓住梯子。”马胖子喊着。 文燕的两只手都紧抓着小铁锹,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两只手上,如今让她腾出一只手去抓住梯子,她实在做不到了,当她伸出一只手去的时候,抓住铁锹的一只手便吃不住劲,一下松了。 她坠落下来。坠落的文燕把下面的海光也砸了下来。 “这是怎么弄的……”马胖子在上面大叫着,紧着往下爬。 周海光和杨文燕一前一后重新落在了地面。 周海光的身子撞在了大罗的腿上,大罗一下把他拽了起来。 “你们怎么……” 大罗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小爷们喊着“马大叔还没下来么?马大叔还没下来么?” 他也听到了周海光和杨文燕又重新落了下来。 “没……没有……”周海光回答着。 这时候小爷们儿头上的灯突地闪了一下,便只剩下火柴样的一点亮光。鼠群突然间向前涌动。 “臭耗子,我操你妈。臭耗子我操你妈呀……” 小爷们儿哭着,骂着,突然向着鼠群冲去,他在鼠群的当中跌跌绊绊地跑着,鼠群立刻转了方向,同时向他包围过去,扑到他的身上,爬到他的脸上,头上。 小爷们儿跌倒了,但仍然向着前边滚动着,滚动着的小爷们儿还在骂着:“臭耗子我……” “小爷们儿……” 大罗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也向着鼠群跑了过去,没有跑出几步,他也被老鼠包裹起来,倒在地上,往前滚着。他们两个象两团肉球一样滚着,老鼠在他们的身上随着他们滚,一层一层的老鼠扑上去,他们的身子越滚越大,滚成了两个小山。几乎所有的老鼠都在追逐着他们,往他们的身上扑,把同伴挤下去,挤出一个可以下嘴的部位,在极短的时间里咬上一口。 马胖子也下来了,他和周海光、杨文燕都被这残酷的景象吓呆了,呆呆地看着。大罗和小爷们儿不动了,小山似的鼠群很快消失,他们的身体已经被吃光,只剩下两具白骨和一盏矿灯,连窑衣都被老鼠吃了。他们的骨头也很快被肢解了,没有啃到肉的老鼠对他们的骨头也有着兴趣,骨头被拖开,每一根骨头的周围都是一堆老鼠在啃啮,在鼠群中形成一个个较小的山包,一个个蠕动的山包。 但是大多数的老鼠对骨头不再感兴趣,它们又重新集结,向着周海光他们涌来。 杨文燕却勇敢起来。 她的恐惧一点也没有了,当老鼠吃人的事情没有发生的时候,她害怕这种事情发生,更准确些说,是那一种难以想象的恶心使她恐惧,可是当她眼睁睁看着“小爷们儿”和大罗在一瞬间就被老鼠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骨头都没有留下,而且他们的死全因为她的恐惧与笨拙,他们是为了保护她和周海光而死的,没有他们的死就换不来马胖子到来的那短短半分钟的时间,她便一点害怕的感觉也没有了,她有的只是愤怒,对老鼠这种令人恶心的动物的愤怒,对自己的恐惧的愤怒,对残酷的大自然的愤怒,愤怒使她疯狂,她拼命地喊叫着,喊叫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周海光和马胖子也没有听清她喊叫些什么,只是觉得那一声喊叫那么尖利刺耳,如金属划破玻璃般刺耳,也许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崽子被猎人打死的母狼才会发出这种叫声。她披头散发,衣衫破烂,两只眼睛冒着血色的光芒,她的眼睛本来就滴着血,不知是摔破的还是由于极度的愤怒,有血滴由她的两个眼角滴下来,使她原本美丽温柔的脸一时呈现骇人的狰狞可怕,她大声喊叫着,向着不远处的老鼠冲过去,周海光死死地把她拽住,但是她拼命地挣脱着,她甚至甩手打了周海光一个嘴巴,她让周海光放开她,好象她冲过去不是要让老鼠吃,而是要吃掉那些令人恶心的老鼠。 对面的老鼠似乎被杨文燕的喊声吓住了,缓缓地往后退着,绿色的波浪般往后翻涌。但是退了没有几步就不退了,它们仍在等待。马胖子扑了过来,死死地抱住文燕,两个男人终于抱住了这个疯狂的女人,可是当马胖子抱住文燕的时候,他头上的灯也转了方向,老鼠没了灯光的直接照射,又水一般流过来,流到他们的面前。 “灯,快打开你的灯。”马胖子没命地叫着。 “我哪里有灯……灯在你的头上……”周海光一边紧拽住文燕,一边喊着。 “我不能撒手,我撒手你拽不住她,你的灯,你的照相机……” 马胖子情急之中脱口喊出海光的胸前还挂着的照相机,周海光一下子被他提醒了,他迅速打开照相机,对着那些令人恶心的老鼠按动了快门。 一道强烈的白光闪现,这光强烈得让人难以置信,更让终生没见过这么强烈的光芒的鼠类胆站心惊,它们立刻乱了方寸,噼里噗噜地往巷道的深处逃窜。 那种绿色的地毯般的蔓延不见了,水一般的流动不见了,带之而起的是一种声音,一种沙石滑坡般的声音,沙石滑坡般的声音向着巷道的深处流去。周海光不住地按着快门,他追逐着逃窜的鼠群按着快门,强烈的灯光追逐着鼠群不停地闪动,周海光平生第一次不是为了拍照按动快门,他把相机做了武器,做了火把,做了高压水枪,做了捕鼠器,把满腔的愤怒都在这闪烁的灯光中投射出去,他边按着快门边咒骂着,象马胖子一样咒骂着,象小爷们儿一样咒骂着,甚至比他们骂得还要露骨直接难听。 鼠群逃窜得无影无踪了。 周海光的灯也不再亮了,电池没电了。 文燕还在狂叫着:“海光,你杀了它们。你给我杀了它们,一个也不许留下。” 她无法挣脱马胖子的怀抱,她在他的怀里挣扎扭动,边挣扎边向着周海光高喊。 周海光已经回到文燕的身边,文燕仍在叫着。 “你给我打她,你给我打她。”马胖子也快支持不住了,他的手腾不出来,他也只好用嘴喊着。 周海光也被刚才的惨剧和自己的壮举搞得摸不着头脑,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恐惧还是愤怒,他也朝着文燕大喊:“文燕,我把它们都杀了。都杀了,一个也没有留下。哈哈,一个也没有留下。” “你说谎,你没有杀死它们,你只是把它们放跑了,你是它们的帮凶。你这个胆小的男人。” “你说我胆小?我会胆小么?我怎么会胆小……” 周海光仍旧语无伦次地和文燕对话。 “操你妈的,你也来拾掇我……” 马胖子抽空腾出一只脚来,一脚便把周海光踹出去,周海光站立不住,往后倒着,头重重地撞在巷道的石壁上,顺着石壁出溜下去,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仍在挣扎扭动的马胖子和文燕。海光被撞得清醒了,只是头有些疼,有些沉,有些晕。 “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把她抱住。”马胖子喊着。 周海光站起来,猛扑过去抱住了文燕,他对马胖子大叫:“你给我滚,你凭什么抱他……” 马胖子没有理他,腾出手来以后,抡起胳膊狠狠打了文燕一个嘴巴。 文燕被打愣了,醒了,不在挣扎扭动,呆呆地站着,看着抱着她的周海光,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快走,那些耗子还会来的。” 马胖子说着爬上了木梯:“我在前头,你在后头,你们若是有一个人还跟我捣乱,我杀了他。” 马胖子对周海光大声喊着。他们终于爬了上去,爬上去之后,周海光和杨文燕都觉得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同时顺着巷道的石壁坐了下来。 马胖子吭吃吭吃地搬着煤块,把立槽彻底堵死了。他怕那些老鼠还会沿着立槽追上来。 立槽的口彻底堵死之后,马胖子也顺着石壁坐下了,坐下之后便把灯拧灭了。 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谁。黑暗之中,海光和文燕听见马胖子在哭,低低地哭。他们没有说话,只是拉着手坐着。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马胖子不哭了。 “马师傅……”杨文燕轻轻地叫。 马胖子没有回答。 “马师傅……”周海光也轻轻地叫。 马胖子仍然没有回答。 他们听到轻轻的咀嚼的声音。 周海光想,他在吃东西呢,这就是说他没有什么事。 他没有想到要吃什么东西,他已经把饥饿忘记了,但是他不敢保证文燕也不饿,他想管马胖子要一点点压缩饼干吃,但他没敢张嘴。 “走吧。”过了没有多大一会儿,马胖子说了话,他的手伸了过来,周海光拉住他的手,他们三人拉着手走着,马胖子走在前边,一只手拽着电缆,一只手拽着周海光,海光一只手拉着他的手,一只手拉着文燕,他们贴着石壁走。马胖子没有开灯。 “到了。”马胖子轻轻说了一句。他松开了海光的手,拧亮了头上的灯。 这里是一个极其狭窄的通道,平时也只能一个人爬着过去。通道的上方做着金属的支架,支架已经被地震震得弯了下来,距离地面只几寸的高度。马胖子端详着这通道,一言不发。“马师傅,能挖过去么?”海光轻声地问。 “从下面是过不去了,这支架的上头可以过去,可这都是矸子,硬着呢。”马胖子蹲着用手撬一撬支架上方的矸子石。 “我来挖,你先歇一歇。”周海光说着也蹲了下来。 “你?不添乱我就知足了。”马胖子没有回头,仍就端详着那些矸子石。 “马师傅,在这种时候,您就别客气了,咱们换着挖。”杨文燕也蹲下来说。 “你看我是那客气的人么?”马胖子冷冷地说。 “这要技术。”马胖子又补了一句。 海光和文燕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您看我们能干什么,您就吩咐,我们听您的。”杨文燕说。 “你在后面待着,周记者你在我的后头,我挖出来的矸子递给你,你扔一边去就行了。”马胖子说完,把灯灭了,他在黑暗中凭着触觉用小铁锹一点一点地挖着支架上方的矸子石。马胖子在前边一寸一寸地掏,小铁锹在这里的用场极小,大多数时间他是用手,用手去触摸每一块坚硬的矸子石,用手去寻找每一个微小的缝隙,然后再用小铁锹去挖,手就是他的眼睛,他用手看。 渐渐地他的身体钻入了通道之中,这就是说他的挖掘是成功的,海光在他的后面摸索着把他身后的矸子石一块一块地运出来。 进展是缓慢的,幸亏时间在这里是凝固的,他们没有了时间的参数,他们觉察不到时间的流动,因而也就没有了因缓慢而来的急躁。有过几次小的余震发生,小的余震在他们反而成为福音,因为余震把堵住通道的矸子石震得松了些,更便于他们挖掘。 他们不怕余震。实际上小的余震他们是感觉不到的,凡是他们感觉到的余震都是较大的余震,地面上感觉较大的余震在这里便成了小震,这里毕竟是一千米的地下。 文燕也和海光一起往外运着矸子石,但是海光不让她干,马胖子也不让她干,随着马胖子的身体越来越深地钻入通道,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了,微弱的声音却仍然很有威慑力,他不让文燕干,他说要节省体力,文燕便不敢再干了,她怕万一自己出了一点问题,会给这两个男人带来更大的麻烦。做为一个医生,她虽然不知道已经在井下度过了多长时间,但是她知道人体在不吃东西的状态下能维持多长时间,她也知道目前节省体力的重要。可是她担心海光的身体是否顶得住,她想海光是应该吃些东西的,可只有马胖子那里也许还有一点压缩饼干,他不给吃,她也绝不会去要,马胖子付出的体力更大,他比别人更需要吃东西,他不给别人东西吃是对的。 这一段时间以来,文燕和海光对马胖子的印象都有了转变,觉得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可是他们没有交流过。马胖子由通道里爬了出来,在黑暗中喘息着,喘息了一会儿,他又咀嚼起来,嚼得很响,他的咀嚼声使文燕和海光都有了强烈的吃些什么的欲望,可他们无物可吃,只好在黑暗中手拉着手,默默地坐着,他们甚至不敢问对方是否想吃些什么,他们都知道这样一问只能使对方更形饥饿,他们都想马胖子也许会发善心,匀给他们一点压缩饼干,他们知道他那里也不会很多,可是在这种时候哪怕是一点点,一粒米那样大的一点点,也是求之不得的。然而马胖子不说话,仍然独自咀嚼着,嚼得很慢,很仔细,象一头牛在反刍。 “你们也饿了吧?”马胖子终于说了话。 “不,不饿。” “马师傅您吃吧,您要劳动呢。”他们两个人急忙说着。 “到底是知识分子,在这种时候还没忘了谦让呢。” 马胖子的话不知是赞扬还是讽刺。海光和文燕谁也没说话。 “你们要是饿了,可以吃些东西。” 马胖子又说话了。 “可有什么东西吃么?”海光有些兴奋地问,他想文燕本来吃得就少,如今只怕支持不住了。 “把窑衣里的棉花揪出来,可以吃的。”马胖子说完,便不再说话,仍然很响地咀嚼着。 周海光经马胖子的提醒,由窑衣里揪出了棉花,放在嘴里咀嚼着,嚼着嚼着嘴里便有了津液,不知嚼了有多久,他到底把棉花咽下去了。他一拉文燕的手:“燕,是可以吃呢,你也吃一点吧。”文燕没有说话,有一点眼泪流下来,她生性爱清洁,她知道身上的窑衣是经过了那些让人想起来就恶心的老鼠啃啮过的,不但可能留有病毒,想一想那些嗜血的场面她也无法把这种棉花咽下去,可是她也实在太饿,她更知道保存体力的重要,饥饿到底比恶心更能征服人的意志,求生的意志也比恶心和饥饿更强大些,文燕无言地由自己的窑衣里面撕出一点棉花,放进嘴里,嚼起来。 “你在想什么?”海光边嚼着棉花边问。 “没想什么。你呢?”文燕问。 海光笑了笑说:“我想起了棉花糖,当初发明棉花糖的人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一定吃过棉花。” 海光的话使文燕也想起了棉花糖。那是用白糖加热甩出丝来,雪白的丝,丝丝络络地缠在一根冰棍筷子上面,缠成一团,和棉花一个样子,走在马路上,边走边吃,那些丝丝络络放进嘴里便柔柔地化了,化成一点淡淡的糖汁,清爽得很。过了一会儿,海光依然恍惚,说他在黑暗中看见了文燕的眼睛,有一百只眼睛。文燕静静地看着他说:“这就对了,人在恋爱的时候要长一百只眼睛,可是结婚以后只有一双眼睛就够了!” <er h3">3 何大妈、黑子和战士们一起,眼看着整个废墟在剧烈的震撼中跳跃,颠簸,晃动,废墟上面大量的水泥板滚动滑落,迅速把他们刚刚扒出的一个大坑填得严严实实。 马路对面,一个青年站在一个齐腰深的坑里,往外递着自家的东西,他的哥哥在坑的外面接着。在突然到来的震动中,坑的周围用石灰和煤焦打就的屋顶的碎块向他滑来,青年来不及跳出坑来,他拼命地用双手抵住一块,但是无济于事,其余的几块仍然向他滑动,把他卡在当中,他哎呦一声惨叫,喷出一大口血,头立刻低了下去。他的哥哥惨叫着:“我的兄弟……” 废墟的上面仍然是一片喧嚣,战士们仍然在忙着扒那废墟,何大妈匆匆走来。 “怎么样?”何大妈问。 “不怎么样,前功尽弃。”一个战士说。 “他娘的要是有吊车就好了。”黑子说。 “谁说不是呢,可吊车怎么还不来呢?” “这么大一座城市,得多少台吊车呢,一时半会儿怕是分不到我们这儿。”战士们纷纷议论着。 何大妈趴在地上,喊着:“文秀……文秀……”喊几句,她便趴在地上听,最后她不得不失望地摇摇头。战士们嗨呦嗨呦地又去撬那些水泥板。 何大妈摇摇头走了。 何大妈去了她的家,她的家就在马路的对面,老房子的原址上,盖了一溜简易房,凡是活下来的人们都集中住在这里,吃也是一起吃,各个工厂都开始了恢复生产的准备,人们白天上班,晚上合作扒各家的东西。何大妈进了简易房,简易房里搭着大通铺,铺上有人还在睡觉。何大妈把一切都安置好了,她自己提上一小塑料桶绿豆汤顺着复兴路往北走去。何大妈要自己去找吊车,她知道大部分支援的车辆人员都是由路北区进唐山市,路北区肯定比路南区的机会多。 大街上还是那么拥挤,但是已经有了明显的秩序,马路两旁的死尸和伤员已经大部分不见了,有也是新由废墟的下面扒出来的,如今多的是各种车辆。她走了没有多远,就看见一长溜崭新的吊车正在往这里开来,由于车辆拥挤,车开得很慢。何大妈迎了上去,笑了笑说:“同志啊,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呀,来,喝绿豆汤。” 何大妈登上头一辆车的脚踏板,把绿豆汤递进驾驶室。司机的旁边坐着一位领导模样的干部,不好意思地推让着:“大娘,谢谢你,我们不喝,我们还有任务。”何大妈竟然拽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非常热情地让司机们把汤喝了,感动了司机,把吊车给这边临时拉来了。看见吊车来了,黑子和战士们马上把钢丝绳往水泥板上捆着。有了吊车,速度加快了许多,扒出来的箱笼衣物在废墟旁堆起了高高的一堆,可是眼看就扒到了底,仍然没有文秀和唐生。 黑子在废墟上到处摸着,扒着,就是没有人的影子。黑子继续迈着大步左右丈量着,他也有些把不准是不是在这里。废墟的下面,唐生与文秀静静地躺着。废墟的一角受到震动,有不少细细的沙土由缝隙间流下来,沙土之后是一缕强烈的阳光。一只黑色的蚂蚁在阳光中爬进废墟,探头探脑一阵之后,它爬到文秀的身上,由身上爬到脸上,由脸上爬到她的睫毛上。文秀的睫毛动了一下,蚂蚁急急地爬走了。好像有了声音和缝隙,里面的空气舒缓一些了,文秀睁开了眼睛,她醒了,强烈的阳光使她陌生,她躲避,在躲避中寻找,寻找唐生。 “唐生……”她轻轻地叫着。 没有回声。 “唐生”她又叫着,还是没有声音。 她转过头来,发现了躺在她身边的唐生。她推了他一下:“唐生……” 唐生一动没动。 她费力地扳过唐生的脸,:“唐生,你看,阳光,是阳光,阳光真亮。” 仍然没有声音,唐生的脸是僵硬的,僵硬的脸上满是沙土。 文秀惊呆了,她轻轻擦拭着唐生的脸:“唐生,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你……” 唐生仍旧不说话。 文秀听到了上面的人在说话,声音离得这样近,好象就在她的头顶上,那是何大妈,是何大妈在说话,她张开嘴,使劲地喊着何大妈。但是她没有喊出任何声音,她自己以为声音很大,实际上已经喊不出任何声音了。她看见唐生的嘴里塞满了带血的沙土。 黑子发现了那位战士无意间用撬棍捅开的缺口,他用手掏了掏,竟然越来越大,他趴在洞口往里看,看见了文秀:“有人。”他大喊了一声,战士们和何大妈全都跳了起来。 “快,行动,不许用工具,要用手,用手。”小刘排长的声音因激动有些颤抖。 “文秀,是你么?是你么?我是何大妈呀……”何大妈坐在地上喊着,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大妈,您别哭了,快去叫医疗队吧。” 黑子把何大妈提醒了,她朝着医疗队跑去。 战士们用手撬起了最后两块盖板,他们发现了并排躺着的文秀和唐生,文秀竟然自己站了起来。黑子看到几乎是赤裸的全身是血迹和划痕的文秀,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战士们也被这位自己站起来的姑娘惊得呆了,可是浓烈的阳光象烈酒一样使文秀难以承受,她来不及说出一句话,就昏了过去。 何大妈也领着医疗队的医生们抬着担架跑了过来。 “文秀,是我文秀,我的苦命的孩子……”何大妈一见到文秀就哭了。 “别慌,这是正常现象,先把她的眼睛蒙上。”一个医生说。 几个护士把文秀的眼睛蒙上,马上扎上了输液的针头,战士们抬着文秀向着医疗队飞跑。黑子想上去帮着抬文秀,可是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了。 人们又把唐生抬了出来。医生翻翻唐生的眼皮,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大夫,不能吧,向书记就这一根独苗啊……”何大妈的声音哽咽着。 “没办法了……”医生站了起来,战士们把唐生也放上担架,抬向医疗队。 帐篷的外面,何大妈为唐生擦拭着身体,她边擦边掉着眼泪:“苦命的孩子,我那亮儿走的时候,我都没给他擦擦身子啊,也没法擦了,只剩了半截,你比他还算好的,你落了一个囫囵尸首哇……” 黑子和何大妈为唐生穿上一身崭新的衣服,是部队战士拿来的军装。 向国华和几个干部一起走来。看到他,何大妈和黑子都站了起来,黑子一扭身便躲了,他知道这个老爷子是可以随时下令把他逮捕或者枪毙的,虽然他目前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黑子还是怕他。向国华很平静地走到唐生跟前,唐生穿着崭新的军装躺在担架上,五官都有些扭曲,显出临死前的痛苦。 向国华蹲了下来,为唐生正了正军帽,然后,拉住他的手,半晌没说话。 “大兄弟,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憋在心里,不是好事。” 向国华冲何大妈摇摇头。 “要是早扒出一天,他就不会死吧?”向国华轻轻地问。 “不会。”医疗队的领导轻轻地说。 “哎,要是早一天找到吊车,他也就活出来了。”何大妈摇着头。 向国华看了儿子一眼,抚摸着他的脸,轻轻地说:“儿啊,原谅爸爸吧……别,你别原谅,爸爸对不起你,见到你妈,就说……”他没有说下去,强忍着溢出来的泪水,站了起来。 “向书记,我弄辆车,拉到外县的火葬场火化了吧。”一个干部说。 在震后的唐山,死者大多被亲人草草埋葬了,埋得很浅,后来统一掩埋尸首,解放军还要组织专门队伍把这些匆匆埋葬的尸首扒出来,重新埋葬,怕得是传播疾病,污染水源。因此绝大多数死去的唐山人是无法找到他们的埋葬地点的,也因此唐山周围受灾较轻的几个县,通电以后火葬场便能运转,能够火葬便成为死去的唐山人的最高待遇了,没有相当的关系是进不了火葬场的。向国华身体颤了颤,摇摇头:“不要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就又什么特殊的,他是唐山人,就让他和唐山人埋在一起吧。”向国华挥了挥手,让人们都躲开,他要陪儿子多坐一会。 何大妈等人躲开了,远远地瞧着。 过了很长时间,向国华坐不住了,艰难地站立起来,沉重地朝何大妈招了招手:“何大妈,文秀在哪儿?” “我领您去吧。”何大妈陪着向国华走进文秀的帐篷。 向国华走进来的时候,文秀已经苏醒,脸色已经有苍白转为灰暗,她眼前一片迷雾,但是对于在黑暗中煎熬的人来说,第一个清晨降临得如此动人。她嘴里喃喃着:“我要见唐生,我要见唐生!”医生竭力摁着她的胳膊,不让她乱喊乱动。文秀不能再哭出眼泪来了,如果不及时补充液体,甚至身体里的仅剩的一点血也耗没了。她眼前总是唐生往嘴里塞土的画面,这种奇特的举动使她永远难忘,使她对这个比她小一点的男孩的敬意和爱,这种爱如今有了质的飞跃,有了新的内容。她不只一边地想,如果唐生不这样,两个人会不会都能活呢?没有唐生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看见向书记走进起来,向国华紧走几步,按住了她,有人给他搬来一张凳子,他在文秀的床边坐下了。文秀插着输液管子的手伸出来,向国华握住了她的手。 “靳伯伯……” “孩子……” “您看到唐生了么?他怎么样?” “他死了。” 向国华缓慢地说出这三个字,不敢看文秀,垂下了眼睑。 两行泪水顺着文秀的脸颊流下来。 “孩子,我知道你们的感情,他死了,不能再生,你要好好活下去,眼下,要好好配合医生治疗。” “靳伯伯,他在下面压着,还惦记着你们,想快些出去把你们扒出来。” 向国华没有说话,为她理一理输液的管子。 “本来我们已经到了火车站……” “孩子。别说了,都怪我,我对不住你们,现在让我说什么也说不出了。” “不,我不怪伯伯,我只是有一个请求。” “有什么话,就说吧。” “能让我叫您一声爸爸么?替唐生叫……也是我……”文秀的声音有些哽咽。 “嗯……”向国华点点头。 “爸爸……”文秀哇地一声,哭了。 向国华紧攥着她的手,无语。他站了起来:“好孩子,不管唐生在不在,你都是我的孩子,现在,你要先养好病,我还有工作,不能陪你,我会常来看你,我相信这里的同志们会好生地待你。” 他拍拍文秀的手,走了,步子有些踉跄,带翻了凳子,他没有回头。 “爸爸……”文秀哭着喊了他一声,他回转头,看了一眼文秀,又走出去了。 何大妈拍拍文秀:“孩子,要挺住啊,唐山死得人多了,你亮子哥,也死了……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何大妈说完也出去了。 唐生安静地躺在担架上,向国华、何大妈等人守着他,他们等着文秀来见唐生最后一面。 “待会儿文秀来的时候,不许多耽搁,让她看一眼,就抬走。”何大妈焦急地说。几个医生护士点着头。文秀让人搀了出来,她的身旁还有护士为她举着输液的瓶子。 谁也没想到文秀竟是如平静,平静得出人意料。 她缓缓来到唐生的身边,蹲下了,仔细地看着唐生的脸,脸上有一丝毛巾留下的丝络,她轻轻地摘下来,扔了。然后,她轻轻地抚摸着唐生的脸,抚摸着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唐生死亡之前因窒息而痛苦扭曲的五官都在她的抚摸下逐渐舒展开来,变得安祥而纯净,他的嘴唇上方的浅淡的茸毛历历可见,那是一个还没有长成的孩子的嘴唇。他的两只眼睛微微睁着,遥望着天空,天空是一片纯净的蓝色,蓝色的天空有几朵白云悠悠地飘移追逐。 文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蓝色的天空,然后又俯下身子,看着唐生的眼睛,好象猜出了他心里的秘密,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她跪了下去,轻轻地把自己的嘴唇凑上去,吻在唐生的额头上,当她的唇离开唐生的额头时,唐生的嘴唇绽开一丝微笑,这笑容一出现便凝固,凝成一个永远的笑,对着碧蓝的天空。 文秀抬起头来,看着向国华。 “爸爸,您知道么?死,是蓝色的,那蓝色的里面很安静,很深远,那里边没有干部,也没有演员,连灵魂也没有,灵魂也融化在那蓝色里边了……” 文秀说着又露出一丝微笑,象一个孩子,看着向国华。一会儿,她俯下身去,低低地对唐生说:“我的好丈夫,我的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让我们上车吧,你的秀儿……来了……” 她突然拔掉了输液的管子,躺在唐生的身边,胳膊挎着他的胳膊:“爸爸,你若当真把我当您的孩子,就把我们埋在一起吧。”她说完,闭上了眼睛。她什么都忘记了,只有过去的美好,两人好像跟过去一样甜蜜,像过去一样快活。 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们都为文秀的莫名其妙的语言和莫名其妙的行为弄得不知所措,每个人都如木鸡一样呆立。 向国华狠命地一挥手,转过了头去。几个护士硬把文秀由担架上弄下来,四个解放军战士抬起了担架。 文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不要把我们分开,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和我的丈夫在一起。”她撕心裂肺地哭叫着,向着担架猛扑过去。 几个战士抬着担架小跑起来。 文秀忽然看见了唐生的手上还紧紧地攥着那张火车票,试图拿下来,可他揪了几次都没能拿下来,唐生的尸体已经僵硬,车票几乎与他的手掌长在了一起。文秀说:“唐生,把车票给我吧!”唐生还是没有松动,向国华已经看不下去了,急忙把脸扭向一边,使劲挥了挥手,解放军战士把唐生抬到了担架上,文秀疯狂地猛扑过去,紧紧地抓那张车票,在最后的时刻车票把抓下了一半,文秀紧紧地攥着那半张火车票昏迷过去了。 几个护士把她抬进帐篷。 第十章 最后的厮杀 <er top">1 “通了。”不知什么时候,马胖子已经由通道里钻了出来。周海光和杨文燕都睡着了,马胖子一说通了,他们立时醒了。 “跟着我往里爬,杨大夫在我后头,周记者你在最后面。”马胖子说着又钻进了通道,杨文燕紧跟着他,顺着他爬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爬。他们爬出了通道。爬出了这一截通道,前边就开阔了,人可以站起来,但是马胖子没有站起来。“咱歇一歇吧。”马胖子有气无力地说。 周海光和杨文燕也坐了下来,黑暗中谁也不敢离谁太远,他们紧挨着马胖子。 “顺着这条巷道一直往前走,大约有二百米吧,巷道便往右拐弯儿,那就是‘马路’了,‘马路’没有弯儿,一直往上,走八百米,就到了地面了,就活了。” 马胖子边说边解下矿灯,递到周海光的手上。 “周记者,把这个给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灯,电也不多了。” “马师傅你……”周海光狐疑地接过矿灯。 “你们走吧,我不走了。” “那怎么行,那么多的艰险都过来了,如今路通了,怎么能不走?”杨文燕有些着急地说。 “你不知道,我受了伤。” “在哪儿?” “脖子。” “海光,你把灯打开。” “别,千万别开灯。前边不知还会碰到什么事,没了灯,就是死。”马胖子着急地说。 周海光还是把灯打开了。明亮的灯光照耀下,马胖子那张脸满是煤灰,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只是见他的颧骨高高地耸着,腮帮和眼框都塌了下去,他的脖子上胡乱缠着一条由窑衣上撕下来的布条,布条上浸透了黑色的血,杨文燕伸手按了按,湿湿的,仍然有血渗出来。 “把灯灭了。”马胖子低低地吼着。 “马师傅,我是医生,我来看看。”杨文燕说着要去解马胖子脖子上的布条。 “把灯灭了。”马胖子又吼道。 周海光不得不把灯灭掉了。 “是静脉破了,让金属支架的破茬儿划的,血流得差不多了,我的力气也使净了,我走不了了,我也是油尽灯干了。” 马胖子平静地说着,象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杨文燕的心里一凉,静脉破了,这么长的时间,血肯定流了不少,而且也没有更好的止血措施,他的身子又这么虚弱,她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您怎么不早说呢?早说……” “早说也没有用,我知道。” “马师傅,您要坚定信心,我们俩就是背也要把您背出去。” “别说大话了,你们俩能走出去就是万幸了,那八百米小路不是好走的。我知道。” 马胖子说着拉住文燕的手,把一块东西放在文燕 的手里。 “这是压缩饼干,你们分着吃了,再走。别一块儿吃了,要留着些。” 凭着手的触觉,文燕感到这正是大家分的那不到半块的压缩饼干,她的心里一颤:“马师傅,您一点也没吃?” “吃了一小口。你们听到我吃东西了吧,那是吃的棉花。” “您怎么能这样呢?这一路上净是您干活儿了。” “这种时候,什么事情都能遇到,不得不留点后手啊,何老爷子不是也留下了么?” “马师傅……”文燕和海光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别这么着,没用。杨大夫,我打你那一下,你不记恨吧?” “不,马师傅,您还记得那事么?” “怎么会不记得,我长到快四十了,除了我妈的奶头,我还是头一回摸到女人的身体呢。”马胖子说着竟笑了。 海光和文燕都不知说什么好。杨文燕作为一个大夫,知道马胖子说得是很冷静的,在目前的情况下,她既没有能力对他施治,也没有能力把他抬出这千米以下的矿井,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如果他不知道自己的实际情况,她还可以用善良的谎话安慰他,让他在希望中死去,少些临终前的恐惧和痛苦。可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情况,可以说他是自己走向死亡的,她就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了。面对一个垂危的人却束手无策,无法给他哪怕一句话的安慰,即使不是大夫,即使是一个普通的人,也是痛苦的。因而杨文燕对于马胖子的话就没有反感,反而有一种可怜,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竟然没有接触过一个女人的肉体,在他临死的时候,他为了救一个女人打了一个女人,他便把这认作对于女人的肉体的接触,永远地留在了记忆当中,如果人有灵魂的话,这便是他对于人世间的最后的记忆。 她感到一种悲凉。 马胖子忽然伸出一只手,在黑暗当中颤巍巍地摸索着,他摸到了文燕的手,轻轻地问:“杨大夫,这是你的手么?” 杨文燕本能地要把手抽回去,可是她没有动。 “是,是我的手。” “让我握一会儿可好?” 杨文燕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周海光听到了马胖子在说什么,也知道眼下他想干什么,一种本能的嫌恶,使他张嘴想说话,可是面对的是一个垂死的男人,一个已经失去任何行为能力的男人,一个一辈子没有接触过女性,想在临死前触摸一下女性肉体的男人,即使这个女性是自己的恋人,他也狠不下心来阻止他,他反而有一种男人对男人的同情与理解,这倒与他救了他们没有太多的关联。他没有说话,他知道眼下他不说话就是对他最大的安慰了。 “周记者,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可是你们别生气,我当真没有别的想法,一点也没有,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杨大夫,她是大夫,她应该知道,我请她在我临死的时候对我说几句真话。” “我没生气,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周海光说。 “说吧,我听着呢。”杨文燕也低低地说。 “杨大夫,我犯过错误。” “能告诉我是什么错误么?” “我偷看过女人洗澡,让人逮住了。” “你想问的是能不能看女人洗澡?” “不,不是这,我知道这不对。我想问你的是,我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我甚至很少想和女人睡觉,这是真的。我只是想看,想看女人洗澡,我扳不住,我管不住自己。你说,这是流氓呢,还是一种病?” “这个……”杨文燕有些不好回答。 “杨大夫,我很没脸是么?我是要死的人了,这个问题我想了几乎半辈子,我想不明白,我不明白,死了也不甘心,您可要对我讲真话。我相信您。”马胖子的话音越来越低了。 他拉着文燕的手也逐渐没了力气。 “马师傅,你说的问题我是很难回答着的,可是我试着告诉你,把我的真实的想法告诉你。你这不是什么流氓的行为,也不是什么病,而是一种心理上的岐变,这是可以叫作窥视癖的,是一种性心理的变异的行为,不但这种行为,还有的人爱当着人暴露自己的裸体,有的人爱收集女人的衣物,有的人爱偷窃,甚至有的人爱异姓的打骂,这些都不是很罕见的。” “这不是流氓么?” “肯定不是。” “这是一种病?” “目前还不好说,它们肯定有心理的和生理的基础,依我看,没有几个正常的人没有一种或者几种性岐变的现象,只是有的人被人发现了,有的人没被人发现而已。” “这么说,这也不是一种病?” “我认为不是,但我认为这是应该也可以改正的,这需要心理医生的帮助,可是目前我们还没有心理医生。” “他们帮助过我,是用棍子,皮带,还给我挂上黑牌子,在矿区里游街,矿区里的人都知道我是流氓。我就这么过来了。杨大夫,谢谢你……” 文燕抽回了她的手。 她默默地站了起来,脱着自己的衣服。她脱下了自己的上衣,脱下了自己的下衣,甚至连脚上的靴子都脱下了,她一丝不挂地站着,沉默着。她不知道自己这么作是对还是错,她原本就不是法官,她是一个医生,她面对的是一个垂死的病人,这类病人原本是该由医生来医治的,可是却不幸的由法律甚至法律以外的“专政”来医治了。这原本就是用“对”和“错”难以说清的。 她不知道这样作对病人是有益还是无益,她现在连医生也不是,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身处绝境的女人,一个面对死亡的女人,她所有的只有自己的肉体,如果一个女人的肉体能够使一个垂死的男人在闭上眼睛之前满足终生最大的也是可怜的欲望,如果这个男人是用他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把一个女人由地狱的深处拉向阳光照耀下的地面,她这么作就不能用有益还是无益来衡量价值,这是没有度量标准的。 她不知道这样作是不是女人的羞耻,因为她此刻连女人也不是,她只是一个人,一个生命,一个人因为看了另外的人的肉体,就蒙受了半生的羞耻,当他临死的时候,用自己的肉体洗去他的羞耻感,这不能说是不正常的。一个生命喜欢另外的生命,另一个生命满足他的喜欢,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残酷的大地震,残酷的生存的拼搏,把一切人类自己制造出来折磨自己和同类的身份、地位、道德、法律甚至男人和女人的界限都泯没了,在这地狱般的死寂的矿井里面,所有的只是生命的挣扎与抗争,是生命与生命的相依与相助,别的一切都没有了,都被埋在那塌落的煤层中了。 她对周海光说:“海光,把灯打开。” 周海光不知道文燕在黑暗中作着什么,但是他听着马胖子的说话,他也很可怜他,说不清楚对他应该同情还是厌恶,只是可怜而已。听到文燕的话,他把矿灯打开了,他看见文燕赤裸裸一丝不挂地站在他的面前,她的雪白的肉体在这黑暗的矿井里,在这不算明亮的矿灯的照耀之下,显得那么纯洁,高贵,优雅,每一根曲线,每一片暗影,都恰如其分地体现出女性肉体的迷人的美,这肉体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充满死亡的矿井里面,不应该出现在低俗的矿工马胖子的眼前,而应该出现在西方大师的画作当中,出现在蓝天丽日下的丛林,草地,溪流,瀑布的背景前边,象希腊神话中的众多女神那样。 她原本就是一位女神,在周海光的心目中她一直是一位女神,他虽然无数次地在白天想着她,在黑夜梦着她,但他竟然没有一次想过会亲眼看着她的一丝不挂的肉体,他认为那是对她的亵渎。直到大地震的前夜,他第一次吻了她,第一次难以抑制地试图探索她的身体的秘密,他也仍然是以一种崇仰的心理一种类似于触摸神像的心理在整个心灵的震颤中在灵魂出窍的状态中进行的。 他没有想过有一天文燕会一丝不挂地把整个身体暴露在自己的面前。 如今这身体象女神出现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了,他不禁为之晕眩。 可是她是脱给马胖子看的,那个马胖子虽说可怜却没有任何资格哪怕是偷看一眼这神圣的肉体,尽管他很可怜,但可怜并不是资格。 “文燕,你这是……”海光大声地喊了出来。 文燕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什么也没有,却又什么都包涵其中,那是一种空诸一切因而包容一切的人间难见的眼神。文燕只看了海光一眼,就把眼神转向了马胖子:“马师傅……” 文燕轻轻地叫。 马胖子没有应声。 “马师傅……”文燕又轻轻地叫。 马胖子还是没有应声。 周海光把矿灯射向他的脸,发现他早已死了,他的满是煤灰的塌陷的脸上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古怪的表情,他的眼睛下面挂着两滴泪珠。 他在临死前没有看见文燕。 文燕俯下身子,摸摸他的脉搏,轻轻抬起头来。 “把灯灭了吧。”她轻轻地说。 灯灭了。 没有哭泣,没有语言,没有一点声音。 杨文燕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睫毛上的一粒微尘被轻轻地抖落,抖落的微尘在黑暗的空间里幽幽地飘浮着,悠悠地落在地上,激起雷鸣一样的轰响。雷鸣一样的轰响滔滔滚滚地在悠长寂寥空旷的巷道里传播开去,在曲曲弯弯的岩石的墙壁上撞出回声。 此伏彼起的回声使悠长寂寥空旷的巷道更形悠长寂寥空旷。 <er h3">2 黑子在抢救文秀的帐篷外面逡巡着,他想进去看一眼文秀,看一眼这个曾经让自己罪恶地糟蹋了的姑娘,可是他不敢进去。 一个医生匆匆走了出来。 “大夫,文秀……怎么样?”黑子第一次叫出文秀的名字,感觉很别扭,好象这个名字不是他应该叫的。 “不好,已经出现尿中毒的症状,急需导尿。” “那就快着导出了啊。”黑子有些着急。 “没有导尿管了。哎,你也别到处乱跑了,三天没换药了吧?你那脸要注意。马上换药去。”医生说着指指黑子的脸。 黑子脸上的绷带已经变成了黑色,象抹布。 “我这不打紧。”黑子说着也急急地走了。 他来到小树林里,折下一根柳枝,轻轻地捋下它的外皮,他拿着这一根柳枝外皮做成的管子,来走进了抢救文秀的帐篷。帐篷里文秀躺在床上,脸上青紫,发着高烧,在昏迷中说着胡话,几个医生守着她,已经给她插上了各种管子,可是尿排不出来,有些束手无策。 “大夫,这个可以用不?”黑子小心翼翼地把柳枝递了过去。 “这个……就是插进去,尿也流不出来啊。” “只要您能插进去,我就有办法。” “没办法的办法,试试吧。”医生把柳条的管子小心地插进了文秀的尿道。 黑子凑了过去,用嘴衔住管子,轻轻地吸吮起来,一股辛辣苦色的液体流进他的嘴里,他想呕吐,但是强忍住了,吐了出来,然后再吸。 文秀的尿排出来了,医生长出一口气,要给她再输上一组液,可是她的左手已经输上了,右手又紧紧攥着拳头,谁也掰不开,几个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的拳头拜开,一张火车票由她的手里落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医生们都很奇怪:“她紧攥着这个干什么?” 黑子由地上拣起那半张车票:“她肯定有用。” 文秀慢慢醒转过来,她轻轻睁开眼,四处寻找着,嘴里叫着唐生的名字。 “唐生就在外面呢。”黑子说。 “你是谁?”文秀看着满脸绷带的黑子,觉得他很恐怖。 “我……”黑子一时语塞了,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名字。 “他叫刘二猛,就是他把你由废墟的下面救出来的。” “谢谢……”文秀轻轻地说,她慢慢抬起手,发现手里的车票没有了。 “你是找这个吧?”黑子把车票递给文秀。 文秀挣扎着要起来:“我要去看唐生,他怎么样?” 她仍然盼着唐生能够象她一样奇迹般地活转过来。 “你现在不能动。”医生把她按在床上。 “我……我先替你去看看他……” 黑子说着走出了帐篷,他感到了心酸,替别人心酸。他走出帐篷便跑到小树林里边,哇哇地大吐起来,吐得流出了眼泪。 文秀躺在床上,这几天她一直处于谵妄状态,发高烧,说胡话,刚刚醒转过来,身子很虚弱。尿道好像是砸肿了,撒尿都很吃力。他与唐生爱情的美丽当然也包含了最后的分别,对于她来说,的确是一个永别,尽管她还不愿承认这个现实。在唐生为她而死的最后一刻,她还迷迷糊糊的,他死后拿到半张火车票的时候,她颤抖了,她真的爱上他了,他是那么可爱,这爱不会回来了,潜藏于她内心的任何期待都经历了彻底的幻灭。何大妈坐在她的床边,调好了一杯桔子汁,用调羹喂她。文秀抿下了一小口,又吐了出来,何大妈用手绢给她接着。 “这可怎么好呢,不吃一点东西可不行。秀儿,你硬撑着也喝一点啊。” 文秀摇摇头,何大妈无可奈何地把杯子放下了。 “素云真的没了?” 文秀轻轻地问。 “没了,也是我送走的。” “我姐姐和周海光也不知怎么样了。” 文秀说着流下泪来。 “秀儿啊,不是大妈说你,你不该这么着,这场大地震,唐山究竟死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呢,我看到不了一半儿也差不多,若是活着的都象你这个样子,唐山就要不得了。你这还算好的呢,地震刚过去那两天,你是没看见,多少受了伤的,自己往飞机场爬啊,肠子都流出来了,还爬呢,你这又有人治伤,又有人看着,还这么着?想哭,你哭,大妈不拦着,可哭过了就得想法儿活着。你姐姐和海光,已经下井十天了,他们两个在底下两眼一摸黑,我看是凶多吉少,你也别过于地掂着。你这么着让别人也跟着难受。” 何大妈数数落落的,话还没说完,黑子和几个孩子就进来了。 “你……你可好些了?” 黑子在文秀的面前总有些不自在。 “好些了,谢谢你惦记我。” “岂止是惦记呢,咱二猛为你作的事,我是不好和你说呢,就为这些好人们,你也该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我这心里……” 文秀又有些哽咽。 “大妈说得对着呢,你知道素云姐临死前说得什么么?他让我告诉小妹,要好好活下去。你看这几个孩子,这么长的时间了,也没人来认领,八成儿家里人都死了,都不活么?” 黑子说得有些结结巴巴。 “小妹,过来,让小姨看看。” 文秀看见了小妹,眼睛一亮,叫着小妹,小妹走过去,拉住文秀的手。 “小姨,你在地下的时候,我上废墟的上头喊过你,你听见了么?” 文秀把小妹拉着小妹,点点头:“小姨听见了。” “小姨,你别哭,哭了眼睛就会瞎的。我没妈妈了,我就不哭。” “小姨,我们都没妈妈了,我们都不哭,唐山的孩子不哭。” 几个小孩子也围过来,对文秀七嘴八舌地说着,巨大的灾难使这些孩子一下就成熟了许多,他们知道了安慰大人。 文秀呆呆地看着孩子们,一把把小妹揽进怀里,哽咽着说:“小姨不哭。小姨不哭……” 小妹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一哭,几个孩子也一起哭了。 <er h3">3 周海光给文燕穿上了衣服。 自始至终,文燕一句话没说,始终象一尊雕像一样站立着。当海光拉着她走的时候,她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问一句马胖子的尸体应该怎么办,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是任由周海光拉着,默默地走,幽长的沉默让人难以捉摸。他们默默地走到了“马路”的入口。 由“鬼门关”到“马路”虽说只有二百米,他们却走了很长时间,好象走了一个世纪。道路不熟,不敢开灯,他们只能摸着墙壁上的电缆和管道走,幸亏这二百米内没有斜巷,没有拐弯,他们才没有迷路。文燕不说话,周海光也不想说话,他的心里始终想着那个马胖子,当他看到马胖子那塌了四框的满是煤灰的脸,看到他的眼睛的下面挂着的两滴眼泪,他的心便如地震一般震颤着,他觉得好象很对不起马胖子,对不起一个飘忽即逝的生命,当他想起自己看到文燕赤裸着站在他和马胖子身前时,他对于马胖子生起的那一种忿恨恼怒鄙视的心情使他觉得自己好象犯了罪,在文燕赤裸的身体面前,他觉得自己很渺小。这种心情他不敢和文燕说,他只能在心里自己折磨自己,他觉得自己在变,究竟哪里在变,自己也说不清。他惟恐文燕会生自己的气,很奇怪,若在平时,文燕这种近似疯狂的举动,是很有理由让自己生气的,如今反而怕她生气。莫非这就是变化么? 文燕一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紧跟在海光的后面,拽着他的腰带走。她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生的渴望,也没有死的绝望,没有向往也没有追忆,没有一丝波纹,却又不是死水一潭。 这种状态持续了没有一会儿,便突然变了模样,象一阵狂风扬起无数纸片一样,眼前万象纷陈,各种各样的影像层层叠叠地堆积,如风轮一般旋转,使她抓不住头绪;一会儿又突然全部消逝,如一张白纸,使她惊恐地想抓住什么。一会儿又是万象纷陈。又过了一阵,这种现象也消失了,脑海里又是一片空白,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生的渴望,没有死的绝望,没有向往也没有追忆,没有一丝波纹,却又不是死水一潭。这种状态和那种纷陈的万象消逝之后如一张白纸样的空白是完全两样的,一种是急欲抓住什么,另一种是什么也不想抓住。 唯一的感觉是累,是说不出的疲乏,想睡一觉,永远也不醒来。 周海光也走不动了,当他摸到了“马路”的入口,他便打开了头上的灯,朝上看去,这是一条一直朝上的小道,虽说人们习惯叫它小道,实际上并不怎么小,仍可同时并行五、六个人,有很高的台阶通上去,隔几十个台阶就是一个平台,人可以歇一会儿。八百米,这八百米对于他们来说就等于上天了,他不知道他们是否爬得上去,但他命令自己必须爬上去,即使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即使只为了那几个死了的矿工的生命,他也要爬上去。 “我们吃点东西吧。”海光轻轻地说。 “到了么?”文燕第一次开口说了话。 “到了。吃点东西,咱就可以一直往上爬了。”海光说着拉文燕坐下了。 他们把马胖子留给他们的那一小块压缩饼干掰开,一人一半吃起来,旁边的石壁上有水滴下来,他们边吃边喝着水。吃完了。 “咱们走么?”海光问。 文燕没有说话,海光去拉她,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想她太累了,休息一下再往上爬也好。这么一想,他便也觉得困得不行,他紧挨在文燕身边,搂着她,马上便睡了过去。当海光醒过来的时候,文燕已经醒了。靠在他的怀里不动,睁着眼睛看着永远也看不透的黑暗。 “文燕,该醒了。”海光醒了便叫文燕,他怕这里没有了时间,他们睡得过长,时间长了,体内没有食物,就更难以支持了。 “我早已醒了。”文燕说。 “醒了怎么不叫我呢。” “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在这里可不能多睡,咱上上面睡去。” “在哪里都是一样,上面和下面没有分别,阳光与黑暗没有分别,活着与死了也没有分别。”文燕好象自言自语地说。 “文燕,你是怎么了?” 听着文燕让人莫名其妙的话,海光有些害怕,以为她的神经受了刺激,有些神智不清了。 “我没怎么,我很好啊。?” “即是很好,咱就快走吧。” “我不想走,我想在这里想些事情。” “在这里想事情?这里哪是想事情的地方。” “这里才是想事情的好地方呢,好多不明白的东西,在这里就明白了。” “文燕,我知道你心里受不了这种刺激,其实也没有什么,生存本来就是这样的。很难,很残酷。” “现在你还想当你的名记者么?你还想拍你的照片么?” 文燕问得很突然,使海光猝不及防,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相机,相机还好好地挂在脖子上,他这一路上也没有忘记保护自己的相机,就是在齐胸深的水里跋涉时,在那狭窄的只能容下一个人的身子的“鬼门关”里爬行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相机。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性动作,由这里也可看出他确实是一个天生的好记者。可是现在他确实对这种行动的价值产生了怀疑。 “不,若是我早经过了这么一场,我会忘了我的相机,我会和你一起把文秀和唐生扒出来,什么也不如活着好。可是那样一来,我又对不起何亮了,对不起何亮临死前对我的嘱托。” “何亮临死前说了什么?” “他说让我把资料留下来。” “你肯定听错了,我听见何亮说,让我们好好活下去。” “不会听错吧?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也听得清清楚楚。” “好,就算你听得正确吧,为了活着,我们走吧。” “可是这么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何大叔为了什么死去?马胖子为了什么死去?小爷们儿和大罗为了什么死去?他们死得那么惨,连一点骨头都没有留下,整个的身子都进了老鼠的肚子。生命就是这个样子么?如果生命就是这个样子,那么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文燕的话越发地使海光害怕了。他拉着文燕:“文燕,我们走吧,这几个人都为了我们活着死去了,若是我们不能活着出去,也对不起他们。” “不,你告诉我,究竟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分别。马胖子为了偷看一个女人的肉体窝窝囊囊地活了一辈子,在他临死的时候,当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让他看一眼的时候,他又没有看到,这是正常的么?这么活着比死了要好一些么?你告诉我。”文燕说着,哭了,扎进海光的怀里哭了。 “文燕,你还恨我么?” 问得很突然,周海光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当文燕说到那个马胖子,这个问题就脱口而出了,不知道为什么。 “我恨你什么?” “恨我为什么不帮着你把文秀和唐生扒出来。” “不恨。” “恨我打你。” “不恨。” “当真不恨?” “我已经不会恨了,我不知道什么是恨。” “那么你还爱我么?”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那么你在想些什么?” “我连想些什么也不会想了,如果你一定要问我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我在想那一天,你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为什么不把我给了你,我在想那一天,我为什么要把文秀由车站拽回来,我在想为什么不早一些让马胖子看一看我的肉体,我在想为什么不和小爷们儿和大罗一起让哪恶心的老鼠吃了。我想得太多,太多的问题搅在一起了,搅成一团棉花糖样的,我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的脑子乱了,海光,你告诉我,你让我明白……”文燕说得很急,边说边把海光紧紧地搂住,搂得那样紧,搂得海光有些透不过气来。 “你究竟想明白什么?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海光也急急地说。 “我不知道我想明白什么,越是不知道想明白什么,越是想明白什么。海光你告诉我。不,你要了我,你把我拿去吧,也许答案就在这里边了,我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傻,我当初为什么不给了你,把整个的我给了你。现在让我给了你吧,你来呀,来……” 周海光让文燕惊得目瞪口呆,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疯了,至少她的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无法承受这些让一个男人也难以承受的刺激,漆黑的巷道,冰凉的水,绿莹莹的老鼠的眼睛组成的地毯,都让她难以承受,若是没有更好的办法让她平静下来,她马上就会疯狂的。这个想法让周海光紧张异常,他紧搂着文燕,不知道应该如何办。 文燕搂着他,文燕把她的脸凑近他的脸,她的嘴唇在他的脸上吻着,由他的额头到他的下巴,她用嘴唇在黑暗中寻找,寻找一种谁也不知道的答案。一个异常贞静美丽的姑娘如今象一头被情欲激荡得失去理智的母兽,每一根毛发都直竖起来,象是要一口吞掉能够给她以快乐的异性。 “文燕……别……文燕……” 周海光在文燕的激荡的亲吻和抚摸下呻吟着,不由自主地回吻着她,抚摸着她,他的手异常大胆地伸进她的衣服的下面,他在她的近似疯狂的亲吻与抚摸下颤栗着回应以更为疯狂的亲吻与抚摸。 她的光滑细腻如绸缎一般的皮肤在他的手下如波浪一般起伏翻涌,她的颀长柔软如迎风杨柳样的身躯在他的怀抱中如蛇一般扭动屈曲,他的久久压抑的激情久久压抑的想象久久压抑的欲望在这种起伏翻涌扭动屈曲中如岩浆一样爆发出来。素日对于这具身躯和这具身躯里面的灵魂那种高贵神圣的感觉一扫而光,如今在他的面前,在他的怀抱,在他的手下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由于疯狂而情欲激荡的女人,一个渴望着探寻生命的奥秘却又不清楚这种探求是为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这种探求本身是怎么一回事的女人,一个在死亡的边缘走近疯狂的女人,一个急需男人以君临一切的态势以毫无顾忌的果敢以无坚不摧的力量施以拯救的女人。 一个走投无路的灵魂在险象环生的死亡之海上发出了SOS信号。 这里不是地狱的入口,这里是地狱的出口,这里同样容不得任何犹疑与彷徨,这里需要爆发生命的全部潜力在万丈悬崖之上耸身一跃,越向那急湍旋涡惊涛裂岸的死亡之海。 周海光紧紧地把文燕搂在怀里,搂得她急促地喘息,他咬破了她的嘴唇,吮破了她的舌头,把他的乳房攥紧如攥紧一个馒头。杨文燕在他的蹂躏下呻吟,怪叫,哭泣甚至发出粗野的谩骂,她在呻吟怪叫哭泣谩骂的同时对他报以同样的咬啮吸吮撕拧揪扯,对他施以更为粗暴的蹂躏。 他终于突破了一个姑娘最后的防线,当他发出那致命的一击时,杨文燕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利的怪叫,然后便不动了,消失了一切声音,身体僵直如死尸。 只有急促的喘息证明她还活着。 一头其大无比的巨兽耸动着它的鬣毛向着娇弱的猎物发出致命的攻击,在它的无坚不摧的力量面前,大自然所能创造的任何产物都变得娇弱无比。大海,大海在它的搅动之下浊浪涛天,无数粗大的水柱直射天庭,直射进无数云团的肚腹里面,云团因了水的急速积聚而迅速膨胀变色,变成铅一样沉重的大块的黑色,直朝着海面降落,当它们还没有降落到海面的时候就经不住沉重的压力开裂了,破碎了,倾盆大雨狂泻下来,天空和海洋便消失了分界,天空和海洋成为一体。大地,大地在它的摇撼下窣窣发抖,无法遏止地颤栗,大地上的一切便都受到粗暴的蹂躏,巨大的山体象积木一样倒塌滑落,杳无人迹的原始森林象一簇簇小草一样摇摆。 一切都窒息了,静若真空。 文燕由那一阵狂暴的晕眩中渐渐醒来,她感觉无比的羞涩,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浑身软软的,没有了一丝气力。巷道里依然那么黑,黑得浓重厚实,她轻轻地眨一眨睫毛,睫毛也感到黑暗的阻力,象在粘稠的液体中滑行。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她摸到了周海光的手,周海光就在她的身边仰卧着,一动不动。她拉住他的手,依偎过去,头伏在他的胸上,嘤嘤地哭了。 周海光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海光,我们是怎么了?” “我也想问你,文燕,我们是怎么了?” “我是疯了吧?” “你没疯。” “要么,就是你疯了。” “我也没疯。” “肯定有一个人疯了。” “是世界疯了。” “在疯了的世界里,人都会疯的吧?” “在疯了的世界里,人更清醒了。” “我们还走么?” “你想走么?” “想走。” “想往哪里走呢?” “你往哪里走,我就往哪里走。” “咱们走?” “走。”他们慢慢站起来,朝着向上的台阶跨出了第一步。向上的台阶陡峭而漫长,每走一步都要付出艰难的代价。他们开始是走着,然后是爬,最后连爬也爬不动了,就卧在台阶的上面昏昏睡去,睡醒了再爬。没有语言,这时候说话都是一种挥霍。没有眼神,这时候谁也看不见谁。只有手和手的交流,不管多么疲乏多么艰难,他们的手始终拉在一起,手能感觉心灵的颤动,手能传达心灵的语言,手能告诉他们对方在想什么,手告诉他们,谁的心里也没有过多地想什么,两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一定要爬出去,爬到能看见阳光的地方去。 他们不知道爬到了哪里,不知道爬了多长的距离,尽管通道里已经有了稀微的亮光,他们却没有看到,他们已经失了视觉,甚至失了大部分的感觉,疲劳,饥饿,干渴,恐惧,希望,都没有了,他们已经使出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们再往前挪动一寸都不可能了,他们只感觉很冷,冷得彻骨。他们在一个平台上停止下来,互相搂抱着,用最后一点体温温暖着对方,同时闭上了眼睛。文燕梦见一片璀灿的阳光笼罩着她和海光,给她带来了对未来的幻想,梦里的阳光竟是如此一闪即逝。 哗啦啦,又是一阵余震,忽然塌下来一团厚厚的煤粉,海光已经不能照顾她了,他也已经昏迷,不知道文燕被煤粉堵住了喉咙死去了。 第十一章 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 <er top">1 海光被送到小街简易医院,流血的伤口被包扎起来。 雨落得凌乱而凄凉,在海光苏醒之前雨住了。天空闪出震后的第一道彩虹。震后的彩虹与震前同样的美丽,可是没有人能够欣赏它。阳光照耀着医院废墟,帐篷顶透下一丝丝热气,蒸烤着这张年轻朝气、健康正派的脸。这个时候他觉得饥饿和焦渴,他伸手抓过床头摆着的那只水壶,使劲摇了摇,空空的,滴水没剩。海光伸长了干燥的舌头,努力舔着干裂的嘴唇,舌头在嘴唇上拉出凄凉的声音。 海光重又把眼睛闭上了,这时他满脑子都是文燕,文燕的尸体被他送走之后就昏迷了,他只记得给她裹了一条绿军毯,她那张原本漂亮的脸还沾着煤灰,他还没有来得及给她擦一擦就让她黑乎乎地走了,而且更没有好好与她吻别,现在想起来真后悔。周海光和杨文燕是被一些到井下恢复生产的工人发现的。海光昏迷着,文燕已经死去了,在煤矿工人的呼喊中,海光苏醒过来了,她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文燕。文燕的脸沾着煤粉,眼睛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过去的那种美艳面目全非。海光使劲地摇着她,疯狂地呼喊着:“文燕,文燕你醒醒,是我,是我海光啊!”仿佛要把她摇醒,然而她没有醒来。工人们用军毯把文燕裹了起来,军队的卡车拉尸体的时候,海光不走,他眼睁睁地看着军人把文燕的尸体抬上了卡车。海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拼命地扑过去:“文燕!”他声音嘶哑,几次被军人拦住,几次跌到,最后他抱着军人的双腿,极力哭喊着:“文燕,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喊着喊着就昏迷过去了。 是谁把他送到小街医院来的,海光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了。 大地震造成的暂时的混乱随着各路支援大军的开进,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平复下去,社会的各种机制开始运转,这种运转一开始就体现了它的几乎没有中断的惯性,甚至以比地震前还要快的速度运转起来。向国华还没有从公交车里搬进帐篷就开始了各个系统全面恢复生产的部署。全国各地帮助恢复供水、供电,恢复铁路运输的队伍是和抢救伤员的队伍一起进入唐山的,当唐山人从废墟的下面抢救出第一个伤员的时候,他们便开始了恢复城市的生机。 向书记走进来的时候,海光慢慢坐了起来,眼前又晃动着文燕血乎乎的身影,眼里就有一泡泪,横竖流不下来。医生把向书记带进来了,后面跟着一群人。向书记紧紧握住海光的手,多皱的脸上一缩,缓缓地说:“周海光同志,你辛苦了。” 海光静静地看着向书记,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向书记,感觉他苍老得像是活了一个世纪。向书记激动地说:“你是我们唐山儿女的骄傲,在井下坚持了那么多天,救出那么多井下矿工,还拍下那么多珍贵的照片,市委决定给你请功!”海光摇摇头:“不,该请功的是井下的工人。井下抢险的照片我抢拍了一些,等我的伤好了,我要拿起笔来,将他们的事迹写出去!”向书记伤感地说:“当然,该记功的,还应有杨文燕同志。”海光眼睛一酸,颤着声音说:“别说了,她死了。”声音从灵魂里飘出,像一缕轻烟。向书记沉重地点了点头:“我都知道了。我们唐山人是珍惜生命的,可是灾难已经夺去了我们二十四万人的宝贵生命啊!这个统计数字还不完整。” 海光不说话了,因为结果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向书记继续沉痛地说:“我们正用飞机转运伤残者,伤残数目比死亡的还要多,目前查出至少有七千多户人家断门绝烟啊!” 过了一会儿,海光看了看向书记,心里似乎有一个事情被揪得紧紧的。那就是他急于知道文秀和唐生的消息。煤矿抢险的时候,他脑子里闪现过他们,可那仅仅是一闪,抢险的过程中张扬着生命的诗意和激情。当时文燕曾经命令他去抢救文秀和唐生,他不知怎么了,不仅没有答应文燕,还把文燕也带到了煤矿,把文燕也害了,现在想想真后悔。他更加觉得对不住她,唐生和文秀如果还活着,他的心情也许会好受一些。唐生和文秀到底怎么样了?他多么盼望他们奇迹般地出现在他面前啊? 可是,海光从向书记的脸上已经看出那个不祥的信号。唐生和文秀遇难了! 向书记沉着脸,悲痛地说:“唐生走了,他和文燕去了一个地方!”海光的眼直了,嘴巴张着,默然不语。心里却在呼喊着:这都是为什么啊?向书记避开海光的眼神,身体猛烈地一颤,脸上却没有过分悲伤,眼神是麻木的。海底光半晌没有话说,向书记还告诉了他一个好一些的消息,文秀获救了,只是受了伤。这个消息多少算是给他一些安慰。海光惋惜地说:“唐生和文秀是多好的一对啊?可他?”向书记眼睛红了,刚要说点什么,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是空的,他怕别人看见就抬起大掌捂住嘴巴,一块血残留在他的手掌里,他竭力掩饰着。 海光没有看出向书记被砸成内伤。身边的医生全看出来了,看出来又能怎样?眼下老书记是为全市人民活着。向书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记住死去的人,为了让以后不再失去亲人,海光,你还要振作起来!你身体好些了,找到文秀,替我,也是替唐生,多照顾照顾她!她真的没有什么亲人了!”海光抬起头问:“向书记,文秀在哪儿啊?她是不是转院了?”向书记摇了摇头说:“这个姑娘很坚强,她带着几个孤儿,死活不走!”海光终于明白了,对着向书记发誓说:“向书记,您放心吧,我要替文燕和唐生照顾文秀姑娘。她就是我的亲人啊!” “你这样想,我很高兴。”向书记苦涩地微笑一下,好像完成了一个心愿。对于自己的儿子,或是唐山所有的人,他都有难以言状的愧疚心理。他带着内伤组织抢险,就是替这座城市赎罪。这个时候,秘书进来报告孤儿搜集情况,他轻轻拍了一下海光的肩膀,走出去了。 海光想送送向书记,被向书记的大掌给摁住了。向书记走后,海光觉得自己的身体轻松一些,就独自走出帐篷,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喊声,海光朝着喊声望去,看见上海医疗队的一名女医生抢救伤员的时候中暑晕倒了,海光奔过去,协助医疗人员就那个晕倒的女医抬进自己躺过的帐篷,医生们抢救这个女医生。女医生还是没有苏醒。医生喊着现在缺少氧气瓶。这时一个脸上裹着纱布的小伙子跑出去了。海光心里很是焦急,抓起自己背着的相机,把这个场面拍摄下来,然后独自走了出来。 帐篷一边的死尸越堆越高,散发着涩涩的臭味。一个慈祥的妇人轻轻地梳理一个女尸长长的黑发,从老人身旁走过的人都放轻了脚步。海光想把这个高高的尸体堆拍摄下来,受伤的手臂触摸相机的时候,他浑身猛打了一个哆嗦,还是把相机放下了。不知为什么,他很不愿意将这些横七竖八摄入他的镜头。 海光怔怔地站立了一会,运送伤员的卡车又过来了。在混乱中扭头,看见刚才跟着抬女医生的小伙子弯腰扒着什么,海光过去一看,看出他在扒一只氧气瓶。氧气瓶像一颗炸弹,抗在小伙子的肩上,小伙子趔趄着走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海光上前扶住沉重的氧气瓶,那个小伙子看了海光一眼,目光里闪过一道光,海光觉得这目光有些异样,但绝对没有看出来,这个人就是死刑犯黑子!黑子已经毁容了。海光帮着黑子把氧气瓶抬进来,送到医生手里,医生感激地连说谢谢。海光抬手指了指黑子,说是这个兄弟扒出来的。医生把氧气瓶滚到床头,把气管插到昏迷的女医生鼻孔里。 黑子目光躲闪着海光,海光没有再看他,更没有引起别的猜疑,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医生苍白的脸颊。黑子走出去干他该干的事情,抢搭防震篷。女医生渐渐苏醒了,海光才放心了,稍稍镇定下来,海光最想干的一件事情是继续拍照,然后去寻找文燕的妹妹文秀。 走过一片废墟,海光看见一辆送水的军车,抱着水壶抢着接了点水,忘我地喝着。喝过了水,他的精力慢慢恢复了,这是却幻化出文燕的身影。文燕啊,真后悔不该带她去井下抢险,不该啊!无论生还是死,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文燕温柔地笑着,笑着,眼睛瞪得亮亮的。海光眼里慢慢淌下泪水,文燕的影子一闪就消失了。眼前是那片废墟,救人的解放军拼命地抢险,掀起的尘土像是浓烟。尘土飞进海光的眼睛里,他又用眼泪把它们冲刷出来。 <er h3">2 天空一片灰黑,雷声滚来滚去。唐山三角地埋尸场显得异常恐怖。深黑色的土地显得很凝重。一架喷药直升飞机盘旋着,不时吐出一道道白线。被惊扰的黑色鸟群在天空凄楚地哀鸣。这里原是丰南县境内的一座旧砖窑,常年烧砖取土,挖出了一个九米深的水坑。军人用水泵将水抽干,洒上一曾白石灰,就成为一个天然埋尸场了。运送尸体的卡车像运送什么货物一样,频繁地往这里运送尸体。负责埋尸的是驻扎天津蓟县的第六工兵团。一个军人站在卡车后斗,手里挥舞着一只小旗子,嘴里叼着一只哨子,他每吹一声哨子,就麻木地将手里的旗子往下一挥,呼呼一片响,百余名工兵就将尸体拖向深坑,然后洒上一层石灰和厚土,看上去就像铺了一层孝布。 每一曾是七千尸体,已经埋了五层,砸得实实的。铺完的时候,哨声响了,推土机就隆隆地开过来往坑里推土。 文燕的尸体就扔在大坑旁,哨声响起,工兵用铁钩子将她的尸体拉进大坑。这个时候,卡嚓一声响雷,雷阵雨就落下来了。天空黑黑的,就像进了夜晚。一道道的闪电,像鬼火跳动,忽东忽西,果真有死后的灵魂游动吗?直升飞机缓缓降落在公路上,军人们也纷纷跑到帐篷里避雨。这场雨对于文燕来说是救命雨。哗哗流淌的雨水冲开了文燕鼻孔、喉咙和耳孔里的煤粉,她渐渐有了知觉。她艰难地动了一下,浑身疼痛,而且自己身上裹着军毯,是海光给她裹上的。军毯被铁丝捆绑着,还渗着斑斑血迹,文燕从军毯里探了一下头,猛烈的雨水打得她透不上气来,她使劲吐着嘴里的煤粉和泥土。这个时候,他看见了自己身旁一片片的死尸。还听见了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这是什么地方? 文燕苍白的脸被大雨冲洗着。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即刻恢复的记忆还是煤矿抢险中的搏斗和厮杀。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让能让在文燕身上发生的事情都发生,如果命运有了明确的指向,那是不能更改的轨迹。看来文燕算是幸运的。文燕憋足了力气,想站立起来,几次努力都失败了,栽倒在死尸上面,显得很柔软,虽然摔得不疼,可她知道自己腰部有伤。她必定是个医生。她想喊,张了张嘴巴,还是没有喊出来,呼出了只是一团热气。负责埋尸的战士在高处的帐篷里避雨。即使她喊出声音来,也不可能有人听见的。死尸,除了尸体还是尸体,沿着大坑摆得满满的。素云的尸体就在离文燕不远的地方,素云没有动,她没有文燕幸运。素云在众多的死尸中格外醒目,白色的素花被子使她与众不同。文燕爬动的时候,已经碰着素云的尸体了,可她没有细看,没能够辨认出她来。她在寻着海光的尸体。 浓浓的云彩压得很低,白天比夜晚还要黑。有一个穿着雨衣的战士,走到堤上巡视,他没能发现蠕动的文燕。小战士看着无边的死尸默默无语。尽管裹着绿军毯的文燕在动,可他不相信还能有活着的人。文燕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岸上的小战士,想可劲地喊一声救救我!可她喊不出来。大雨如注,又使她很快把眼睛闭上。她扭动身躯想站起来,但是军毯带束缚着她,挺一下就栽倒了。她躺在柔软厚实的尸体上,身边还有一些石灰粉,不知是身上的血还是雨水,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是湿的。大雨再次冲掉了堵住她鼻孔和喉咙的泥土,她感觉畅快多了。她断定自己真的活了。滂沱的大雨和黑暗的天空似乎让文燕执着地相信,他心爱的海光跟她一样,躺在这片死尸堆里。“海光,海光,你在哪儿啊?”她心里呼喊着,每一声呼喊都竭尽全力,她感觉海光就压在什么地方,喉咙里堵着煤粉,他不会跟她一样幸运,不会自己就苏醒过来,他肯定在等她救他,她会把他喉咙里的煤粉抠出来,他唯一能够期待救助他的人就是文燕。大雨使她清醒,也使她有了力量,她爬着寻找海光,说是爬实际上跟滚动差不多。既然喊不出来,明明看见了巡逻的小战士,却喊不出来,她想出了一个主意,索性坐了起来就会让他注意了。其实坐起来也是不容易的,挺一下腰就针扎般地疼痛,软软地跌倒下来,砸着一个短腿的男尸,男尸体的胳膊朝上扬了一下,轻轻地滑落到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文燕吓了一跳,滚开了,滚到一个白发女尸的身上,女尸的脸已经给砸扁了,满头白发一丝丝缠着扁脸。大雨在身边的尸体上砸出声音,把一张张惨白变形的面孔冲洗得格外狰狞,也把文燕的挣扎渲染得异常恐怖。挣扎了几下文燕竟然能伸出一只胳膊,她白皙的胳膊上还沾着斑斑血迹,很快就被汹涌的雨水冲掉了。 “我在这儿呢!你们看见了吗?”她心里呼喊着摇着胳膊,眼睛直直地盯着岸上的小战士,小战士往这里看了看,他看见的是尸体遍地的白雾和流水,一只女人的胳膊太不显眼了,他慢慢把头转了过去,文燕继续摇着,每摇一下都要牵引出一次尖锐的疼痛,摇着摇着就又昏迷过去了。 大雨使埋尸场变得纯粹而宁静。雨雾中的卡车又运来了新的一车尸体。没有人卸车,雨中的汽车亮着灯,文燕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竟然看见汽车的灯光,灯光闪烁着臭味的动感。文燕用一只胳膊支撑着坐了起来,尽管微微有些晃,还是坐住了。即便坐直了也没有人发现她。她彻底绝望了,她估计自己坐不了多长时间还会昏迷的,因为她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了。雨还疯下着,她不再指望谁来救她,就是雨停了,她也不抱什么希望,那时候推土机就开过来了,一片石灰土就将她的躯体埋葬在这片黑色的土地里。她的脑子出闪过文秀,文秀会不会在这里呢?唐生会不会在这里呢?如果找到文秀和海光都躺在这里,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想到这里她的鼻子一酸,两行热泪竟然脱眶而出,与雨水一起顺着脸颊扑簌簌滚了下来。 “海光呢?”文燕迷迷糊糊地喃喃呓语,“你这个狗东西,你为了充当英雄,不救我的妹妹,还把我也拉上了!”她心里这样怨着,又一次次地原谅着他。她的脑子里马上闪过煤矿抢险的惊心动魄的场景,还有海光的男人气魄。她还是爱海光的,更加爱他了,她心里想找到他跟他埋葬在一起,因为她明确意识到他也死了。所以她一点都不怕死,她唯一的渴望就是能找着他的尸体,在这个大坑里与他相遇,然后与他拥抱在一起,手挽着手胸贴着胸等待纷纷落下的石灰土将他们埋葬。想起这些,她不安的灵魂不仅超越了恐惧,而且整个身心都激动无比。 天色灰暗的时候,文燕恍惚是趴在无人的小街上。这是她生活过的小街吗?她孕了一些力气,文燕开始了艰难地爬动,身旁的尸体硬硬地阻拦她,她才知道是爬行在死亡地带。可她仍旧兴奋地寻找,摸摸这个的脸,看看那个脖子,她记得海光的脖子上长着一颗黑痣。爬着爬着,文燕被身下的什么东西给勾住了,她低头一看,是一个女孩身上的铁丝勾住了她身上的军毯。她伸手把铁丝摘开的时候,朝那个女孩望了一眼,女孩很漂亮,脸上的泥土和血迹被雨水冲走了,可以看见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鼓鼓的双腮上长着两个好看的酒窝,两只眼睛墨线似地叠合在一起。文燕伸手摸了摸这张脸蛋,解下扎在女孩头发上的黄手绢,慢慢地盖在这张稚气、生动而美丽的脸上。她闭了一下眼睛,心里一疼,继续爬动,不知翻阅了多少尸体,不知爬了多长时间,她一直爬到了傍晚时分,几乎把铺在大坑里所有的尸体都摸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海光和文秀的踪影。她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软软地躺在一个看不清模样的男尸上。喘息了一阵,文燕恍惚觉得有人喊她的名字,分明是海光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没有海光的影子,一切都是幻觉。最后文燕再次坐了起来,这下子引起了小战士的注意。小战士终于看见死尸坑里立着一个东西就一愣。雨势下了许多,很难分辩是什么,但可以断定是后来立起来的。小战士很恐惧,但又很好奇,急忙喊来了其他几个战士,他们跳下水啦啦的大坑,跑到文燕跟前,终于发现了这个奇迹。战士们惊讶地问:“你是活人吗?” 文燕瞪着眼睛点点头。 战士们急忙解开她身上的军毯,惊奇地喊:“活了!活了一个!” 战士们把雨衣穿在文燕身上,把她背出了大坑。 战士们把文燕放在帐篷里。文燕的脸色更加苍白,喘息也很紧张。好像身上连一点热气都没有了。 “她伤得不轻,赶紧叫车,送机场转院!”一个小战士喊了一句。 一个战士箭一样冲入风雨之中。 过了一会儿,一辆军用救护车在风雨中风驰电掣般开来。救护车在小棚前戛然停住。几位军医跳下车来,冲进了帐篷。护士为文燕扎上点滴。医生用听诊器听着文燕的心脏。一位老军医说:“赶快抬走,转院吧!” 战士和医生们抬起文燕,战士用塑料薄膜撑开为她挡着大雨。战士为她高举着输液的瓶子。七手八脚地把文燕抬上救护车。文燕终于说出话来,她挣着身子喊:“你们把我送哪儿啊?”军人说要转院到外地。文燕的声调突然高昂了许多,情绪十分激烈:“我不走,我要救海光,我要救妹妹!” 救护车在风雨中疾驶而去。 机场的混乱局面得到了控制,但是飞机和医疗站仍然混合在一起。运输伤员的车辆来来往往。一个军人指挥飞机起降。文燕被抬到机场的时候,一架飞机刚刚降落。文燕算是幸运的,有的伤员等待几天才能被安排上飞机,她刚刚来到就给特殊安排,其实人们也并不知道她是文燕,她是什么矿山抢险女英雄?没人知道,她还是不能说话。她被缓缓抬上飞机。她不知道飞机会把她送到哪个城市,但她心里还是一酸,她借着飞机的舱口,躺在担架上向下回望了一阵,泪水马上涌盖了满脸。文燕在心里热切地呼喊着:“海光,你在哪儿啊?文秀,我的好妹妹,你还活着吗?” 飞机缓缓起飞了。 文燕又昏迷过去了。 文燕飞到了北国名城哈尔滨。她除了头部的轻伤外,左腰下肋骨骨折,医院的治疗还算及时,忍耐了一时非疼苦之后,文燕的精神和身体慢慢好了起来,与她同来的还有唐山的其他伤员。文燕穿着医生们捐献的粉色衣裳,虽然躺着,脸上和身上都亮丽了,长长的黑发也被护理人员绾得高高的,即清爽又好看,浑身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谁都看出来这是个唐山同行美人。医院为了让灾区的伤员高兴,就请来了学校的学生给文燕她们表演节目。文燕心里已久惦念的海光和文秀,心情始终压抑着。想起了海光的时候心里充满怨恨,她恨他没有拼命地抢救妹妹,而是拿着那架照相机拍摄资料。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啊?命重要还是资料重要?他对自己的爱是真的吗?现在海光知道自己死去了,他要是活着,就肯定知道,他会伤心裂肺地为我悲伤吗?小学生们慰问演出开始了好长时间,文燕的心情才慢慢好转。所有伤员与护士们都在观看文艺节目。小学生们情绪激昂地演唱、跳舞,最后还有当年流行的“对口词”。一个小学生大声喊:“唐山人民一声吼!”一个女生就接囗说:“地球也要抖三抖。”文燕心里一哆嗦,不好意思说,心想这句话太吓人了,地球别抖了,抖得唐山人多悲惨呢!后来的话还是让文燕喜欢的,男生说:“唐山人民意志坚。”女生回答喊:“泰山压顶腰不弯。”然后两个孩子就做起了顶天立地地动作。男生一举手:“天塌!”女生喊:“只手擎!”男生:“地陷!”众孩子们紧跟上来喊着:“众人填!铁胆惊风雨,红心照人寰。多少亲人含泪去,遍地英雄建家园!” 文燕和众伤员情不自禁地掌声,掌声很热烈。 但是文燕没有鼓掌,她似乎也没有听到掌声。直到一位小朋友来到她面前,她才从沉思中惊醒。她发现小朋友们已经分散到每个伤员面前。那个小女孩跑到文燕跟前:“阿姨,我为您剪剪指甲吧?”文燕眼睛一热,摇摇头,抚摸着女孩的头:“小朋友,谢谢你,阿姨不用。”小女孩从兜里摸出梳子:“要不,我给你梳头?我会的,在家里都是我给妹妹梳头。” 文燕还是摇头:“小朋友,不用。”小女孩继续说:“我给您读报纸吧。”文燕笑了笑说:“你们太累了,歇一会儿吧。”小朋友眼睛转了泪花:“我妈妈说了,唐山人活下来不容易,总得让我为您做点什么呀?我们是代表全校同学来慰问你们的……” 文燕把小朋友揽进怀里,哽噎着哭了。 孩子们走后,小护士走过来。小护士手里拿着信纸和笔,冲着文燕说:“大姐,您家里还有啥人?” 文燕想了想说:“有妹妹,可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小护士又问:“还有谁?您爱人呢?” 文燕想了想说:“我还没结婚,他只是朋友!” 小护士笑着说:“那就给他们写封信吧。” “写信?能收到吗?”文燕疑惑地抬起头。 小护士说:“报上登了,火车通了,火车通了,邮路也就该通了……” 文燕高兴了:“是吗?” 那个女孩一直没走,眼睛瞄着文燕。她手提着书包跑过来:“阿姨,我这里有信纸,信封,邮票,这是钢笔,这是全校同学让我们带来的,如果您不能写字,我来替您写……” 文燕感动了:“谢谢小朋友,阿姨自己能写。” 文燕接过小朋友递过来的纸和笔,颤抖着手写了起来,提笔写下周海光三个字的时候,文燕终于忍不住了。脑子像是被什么挖空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只手紧握着笔,另一只手紧捂着嘴,哭出了声音。 <er h3">3 那个闷热的傍晚,海光终于找到了文秀。 海光是在银行废墟上的帐篷里找到她的。人和环境都变得不成样子,这样的速度是可怕的,简直是魔鬼的速度。风中飘荡着令人窒息的气息,空中响着飞机引擎隆隆声。他是在领救济米、救济水长长的队伍中看到了何大妈。何大妈带着他找到了受伤的文秀。文秀的额头缠着纱布,几乎不能走路,好像是砸出了内伤,最为明显的是她的尿道严重发炎,已经无法排尿了,憋得她浑身疼痛。海光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英姿飒爽的文秀。过去的文秀习惯用脚尖走路,像是走在水上。文秀沉浸在突然失去恋人和姐姐的巨大悲痛中,美丽的脸颊上刻下了灾难的印痕。部队文工团频繁地演出,可她不能参加,连唐生给她设计的舞蹈,都不能演给人看了。团长让她转院治疗,可她不想走,她身边还带着几个孤儿,孤儿里还有素云的女儿小妹。正是这几个孩子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海光过去喜欢文秀,是因为她长得很像她的姐姐,他曾经对女人的娇情嗤之以鼻,可他连文秀的娇情都当成了优点。文燕死去之后,魂魄像是被什么东西掏去了,本来不吸烟的他,常常在半夜里惊醒,在黑暗中摸出烟来吸着,望着夜空的一粒粒星光,星光里有文燕的倩影,直到星星全部消失,文燕也跟着消失了。后来海光只想找到文秀,仿佛文秀就是文燕一样。 “文秀!”海光朝她喊了一声。 “姐夫?”文秀坐直了身子看着狼狈不堪的海光。她想扑过去,扑在海光宽厚的胸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她忍住了,因为她听说,是海光把姐姐拉去煤矿抢险的。她恨海光,这种怨恨也许永远不能改变了。 海光消瘦了许多,而且显出一副经历磨难的憔悴模样来,说话走路都强打精神。他躲闪着文秀的目光。他是个聪明的男人,而且还很侠义。可是在文秀面前显得很软弱,仅仅是没有及时救助文秀吗? “文秀,你姐姐的事,都知道啦?”海光沉痛地说。 文秀使劲摇着海光的胳膊,抽泣着喊:“你还我姐姐,还我姐姐!” 海光僵硬地站着,内心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文秀海在摇着,仿佛要把他撕碎。 何大妈上前抱住了疯狂的文秀:“孩子,别这样,海光不比你难受吗?我的儿子何亮不也走了吗?能愿谁呢?天灾哩!” 文秀被何大妈紧紧抱住,慢慢将心静住。何大妈站在一旁抹眼泪。 海光转脸看着何大妈,眼睛红了,嗵一声跪在何大妈脚下说:“何大妈,何亮是我的好朋友,他是为救我死的,往后我就是您的亲儿子!” 何大妈抱着海光的头泪脸涟涟:“海光,大妈听见你这句话就知足了!” 三个人呆呆地望天,没有多余的话了。夜晚的时候,海光陪着文秀,他怕她的身体挺不住,劝她转院她又死活不走。果然被海光猜着了,医生给文秀注射的消炎药几乎没起多大作用,文秀依旧不能排尿,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文秀就会憋死的。海光在文秀痛苦的呻吟声里焦急地转悠着,忽然想出了一个办法。找到导尿管儿用嘴巴将文秀的尿嘬出来,这样文秀就会好起来的,等到炎症退去就能够排尿了。海光太天真了,这个非常时期去哪里找导尿管?医生痛惜地摇了摇头。海光绝望了,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问秀憋死吗?他已经对不住她了。为了她死去的姐姐,海光也要想办法救文秀。何大妈告诉了海光一个土办法,那是黑子干出来的,眼下黑子不知到哪里去了,只有海光来完成了。他在柳树上折下一根细细的柳条,精心地将柳条里的木棍抽去,这样这出现了一根柳条管儿,海光就用这根柳条管给文秀导尿。柳条管插进文秀尿道的时候,文秀疼得惊叫了几声。何大妈扶着文秀,海光用嘴巴嘬出文秀的尿,嘬一口就急忙吐出去。海光感觉恶心,可他不能停止,再唑一口,吐出去的哪里是尿?那是有尿和血相杂的液体。“姐夫!”文秀感动了,眼睛噙着泪水,她此刻轻松多了,像是一下子从地狱里走出来一样,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她看都不敢看海光嘬尿的样子。这一刻,她原谅了海光。 第二天上午,军人和医生都走过来,医生是冲文秀来的,军人是冲简易棚来的。医生查看文秀的病情,听说海光给她吸了尿都很感动。海光又给文秀吸了两天,文秀的炎症渐渐好了起来。军人们帮助何大妈、文秀搭起了简易棚。这个简易棚占地是临时医院占用的。医疗队要撤了,医院的废墟上突然平整了。五颜六色的帐篷全部拆除了。医疗队的人们正在装车,他们要撤走。海光背着相机给军人们拍照,他要抢下人间最珍贵的镜头。 在新搭的简易棚里,医生正在与文秀进行最后的谈话。文秀的脸上隐隐约约有沧桑的痕迹,去日的鲜艳都被灾难吃掉了,可是她的心非常聪颖,神经网络像新做的珠网那样敏感,就知道医生动员她转院。她身边站着几个孩子。小妹眼睛的绷带已经拆掉了,但是她已经看不见东西,她紧紧拉着文秀阿姨的手。医生给文秀检查完身体,淡淡地说:“文秀同志,铁路这一开通,伤员全部外运,我们也就得撤了。”文秀眼圈红红的,有一抹光亮从她好看的眼睛里透出来:“大夫,感谢你们救了我。”医生有些担忧地说:“文秀,听说你是舞蹈演员,我们盼望你重新返回舞台!所以,我还是建议你到外地住一阵院。”文秀愣了愣问:“眼下我没有异常反应,还有这个必要吗?”医生想了想说:“我们医疗队大型设备不能带,无法作全面的检查。你的身体虽然现在看没什么问题,但作一下全面检查,在体力上,精神上全面恢复一下,总是必要的。”文秀看了看身边的孤儿,苦笑了一下:“谢谢大夫的好意,我不想走!”医生明白了:“你为了这些孩子?”文秀没有说话。 何大妈和海光走了进来。何大妈风风火火地说:“哎哟,我说大夫,说声走,立马就走呀?也忒急了点。” 医生说:“是呀,昨天晚上送走最后一个伤员,就接到了转移的命令,来得急,走得也急。” 海光感激地说:“这条街,多亏了你们呀,我们唐山人不会忘记朋友的。” 医生说:“大妈,还得感谢你们街道对我们的帮助。” 何大妈大咧咧地说:“一家子,来,把这个带上。”何大妈递过一篮子煮熟的鸡蛋。 医生摆着手说:“哎呀,这可不行,大妈……” 何大妈急红了眼睛:“地震啦,啥都砸啦,我们也没啥好东西送你的,你也知道,如今唐山就这东西金贵,没处淘换去,这还是农民弟兄送来的慰问品呢,你们带上,道儿上吃吧!” 医生说:“大妈,您的心意我领了,这个可不能收。” 文秀插着腰说:“这东西你要不带上,你们这车就别想开,你也知道大妈的脾气,大吊车我都能截下,别说你们这车……” 医生接过鸡蛋,走出去。 何大妈、文秀和孩子们送出来。医生把海光悄悄叫到一旁,询问清除海光与文秀的关系,不放心地交待说:“海光同志,我跟你说啊,文秀的病情很不稳定,还是劝她转院,实在不愿走,你们要多照顾她,千万别让她累着!啊?”海光听出了医生的话中话,担忧地说:“大夫,她会瘫痪吗?”医生摇了摇头:“有这个危险,但也不能排除奇迹的发生!”海光明白了,心里马上罩上了一层阴影。 海光望着文秀的身影,文秀正在跟孩子们说话,她不再是文燕了,只不过是她很像文燕罢了。往后自己该怎样面对这个文秀呢?逃开她,他也许会从怀念文燕的旋涡里走出来,陪伴她,将是很尴尬无奈的日子。因为他还不能说爱文秀,而且文秀也不会爱他,她心里想着死去的唐生,使文秀成为一朵好看不好摘的花。可是人生是有阶段性的,谁也不能为谁割断自己的历史,即便是大地震。海光犹豫地想,我该怎样对待文秀呢? 海光用排子车给文秀和孩子们拉了一车水,水缸没满,他继续拉水走了,文秀望着车子远远离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也在想海光想过的问题,姐姐死了,自己还要拖累这个男人吗?她的心不可能马上把海光接纳进来,更不可能忘记唐生。她已经想好了,她要带着小妹和这群孩子,去走好以后的路,爱已经死去了,书上说死去的爱不不能复活的,文秀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在身体完全康复以后,把唐生编排的舞蹈跳到舞台上去,让阴间休息的唐生能够看到她的舞姿。文秀正痴呆地想着,何大妈拿着一张白纸走进来了:“文秀啊,大妈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儿?”文秀放下手里的活计。这个时候,文秀感觉自己的脊椎撕裂般地疼了一下,仅疼了一下就闪过去了,胳膊和手臂还麻酥酥的。她没有在意,摇了摇胳膊,扭头朝何大妈看去。 何大妈急着说:“指挥部下了通知,要各街道把地震孤儿收拢起来,由市里统一送到石家庄,那里专门为咱唐山建了一座孤儿学校。这几个孩子……” 几个孩子很懂事地依偎在文秀身边。 文秀摇了摇头说:“这几个孩子不能走,他们不是孤儿,她们有我。” “唉,我的傻闺女!”何大妈叹息着:“你对孩子们有感情,可想过没有?你还要成家,还要嫁人过日子,带这几个孩子……” “大妈,您错了,我不会再成家了!” “年纪轻轻,不嫁人咋成?” “我跟唐生已经结婚了,我就是他的人啦!”文秀眼睛湿润了。 何大妈说:“唐生是死了的人啊!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还得按活着的法子办事儿啊!大妈都是为了你好!” 文秀说:“大妈,别说了,我会把孩子们带好的。特别是小妹!” 何大妈叹息着说:“你身体吃得消吗?” 文秀倔倔地说:“我能行!” 她走了。她走路具有羽毛般轻盈的形态。 <er h3">4 海光对死刑犯黑子产生了怀疑。 那天黑子来了,他说自己跟着路北区民政局的干部收集孤儿去了,心里放心不下文秀和孩子们,他发誓要好好照顾文秀和小妹。然后就拉起水车要走,黑子见到海光,眼神里有一丝恐慌,海光没有看出他的表情,可是海光觉得黑子面熟。可是又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两个男人尴尬对视的时候,文秀热情地把黑子介绍给了海光:“海光,这是刘二猛,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是他带领解放军给扒出来的!”海光朝黑子伸出手来:“二猛,谢谢你了!我叫周海光!报社的记者!”黑子很腼腆,仓促地回应道:“哦,幸会幸会!”然后推着车子走上废墟一旁的小路。 走了很远,黑子眯起了小眼睛贼贼地笑着。黑子是一个充满雄性气息的男人,海光的出现使他产生了一种危机,甚至还带有深深的醋意。黑子脸上的纱布拆掉了,除了眼睛,脸上布满了疤痕,特别是左腮上印着一只蝙蝠形状的伤疤。如果不往深里追究,看着丑陋之外,确实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凶狠和邪气。死刑犯黑子就这样混迹于文秀和孩子们身边,他敢于毁容,为的就是小妹,看见双目失明的小妹,黑子胸中有了希望。小妹的妈妈素云为他而死,他要治好小妹的眼睛,要把小妹扶养成人。对于文秀的罪恶,他也慢慢悔悟了,这样天使般的女人曾经被他奸污了。地震夺去了唐生的性命,文秀与小妹走到了一起,这是上苍给他黑子安排好了的。可是,自己必定与海光交过手,海光的出现会不会粉碎了他的梦想呢?黑子拉车的双臂非常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他恶狠狠地想,谁也不能剥夺他赎罪的权力,谁挡住了他的去路就跟谁拼命! 海光望着黑子拉车的背影叹了囗气,觉得黑子有些面熟,想了好半晌,终于想起他是那个给军医挖氧气瓶的小伙子。他看着文秀问:“二猛怎么救的你?”文秀的头发一下子就散开了,漫不经心地回答:“这得问何大妈,大妈亲眼看见的!大妈说当时挺险的,所以我很感激他!”海光眼神里有奇异的东西:“文秀,我看他的脸相挺凶的,感激归感激,你可别给我上演的故事啊?”文秀被他的话激怒了,拧眉瞪眼地吼:“那又怎样?我就是要当爱斯梅拉达,他就是伽西莫多,面容丑的人怎么了?心肠好,有勇气,不像有的人沽名钓誉,见着亲人压在废墟里都不救!” 海光被文秀的话给噎住了。 如果文燕还活着,他也许不会在意文秀的讥讽,文燕死了,这个事情常常折磨着他,无论怎样都抹不去,地震留给他的不仅仅是生死离别的故事,而是对整个灾难的记忆,心灵的余震似乎要永远颤动着,似乎成为他生命中最深的隐痛。回想当时的场面,确实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出现在大坝抢险现场,他带着文燕煤矿救助,虽说想留下珍贵资料,可是自己也有私心。他想在这场灾难中显示自己个人的价值!可他得到了什么呢?文秀看见海光的脸色很难看,觉得自己刚才的气话言重了。她的语气变得柔缓了:“海光姐夫,虽说你和姐姐没有结婚,我知道姐姐是多么喜欢你。我刚才晕了头,不该这样说你!” “不,我对不住你的姐姐,更不对不住你!”海光一副痛惜的样子,“如果我救得及时,也许唐生不会死的!我很我自己啊!” 文秀赶紧收回自己的话:“姐夫,我不恨你,我也不该怨你,那么多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怨的呢?你走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就靠那个二猛?你真的疯了!” “我没疯,疯了到好啦!” “为了你的姐姐,我不准你胡来!” “我没有胡来!” 文秀又告诉海光刘二猛的一些其他情况。刘二猛原先是银行的锅炉工,农村户口的临时工。海光问:“就凭这个,他为啥对你这样好?” 文秀说:“人心换人心!他对我好,二猛不光对我好,对小妹和何大妈更好。因为,他和素云追逃犯黑子的时候,压在了金库里,是素云救了他。我撵过他,他不走,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海光惊讶了:“他跟素云抓过黑子?” “是啊,你看他的脸啊!” “对了,他的脸不像是砸的。” 文秀说:“是火烧的,听说黑子也给烧死了!” 海光点点头,心里并没有消除对黑子的怀疑。 文秀看着海光,猜不透这个男人要干什么。海光想了想说:“文秀,也许是我多疑了,咱不提那个二猛了!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文秀说:“你说。” 海光眼神里透着情:“我和你姐姐在矿井里压着的时候,你姐姐留给我一句话,如果你海活着,让我好好照顾你。” 文秀眼里有了光,但还是摇了摇头说:“谢谢你,我不需要你照顾!” “这可是你姐姐的意思!” “我的姐姐死了!” “当然,也是我的心愿!” 两个人短时间的沉默。 迟疑了一会儿,文秀问:“你爱我的姐姐吗?” 海光看了看文秀:“我这个人嘴拙,不会说爱啥的。可我的心是属于你姐姐的。可是遗憾的是,她活着的时候,从没听我对她说过一个爱字。我想心到就够了,我会永远怀念着她!” 文秀眼睛湿润了:“我替姐姐高兴。” 海光继续说:“文秀,往后我就你的亲人。你也是我的亲人,我们共同搀扶着走过明天的生活,你姐姐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不,我自己能够生活!”文秀只是感动,没有回应他,她简直弄不清这场冷酷的灾难到底为谁而降?她慢慢从一个红布包裹里掏出那半张火车票,朝海光展示着,并讲述了这张火车票的生死情缘,表明了她有唐生做伴并不孤独。海光看着车票,心里一阵颤栗,那半张火车票把唐生攥进坟墓里去了。可能就因为有它的存在,他要是留在文秀的身边,是肯定得不到满意答案的。这就是典型的灾难后遗症,活过来的单方恋人要把最强烈的愿望用最残酷的坚守稳住。在短时间内,文秀将和他一样,无法从那个深渊里爬上来。 文秀从海光手里接过车票,定定地看了一阵说:“姐夫,等我的病好了,我会有让你吃惊的决定!你可别怪我啊!” “什么决定,难道你现在就不该跟我说吗?”海光焦急地看着她。 文秀收起了半张火车票,轻轻地摇了摇头,感觉自己虚弱得像一朵棉花。 不多时候,黑子吃力地拉着水车走过来。海光心里正在猜测着文秀的内心,却听见黑子的水车叮哐哐响过来,他急忙奔过去,弯腰将黑子的水车推上了小街的废墟上。到了简易棚旁边,黑子朝海光笑了笑,海光被黑子的怪笑吓了一跳,他不敢看这张烧灼后麻麻的脸。文秀在给孩子们做饭,走出来递给黑子一条毛巾,黑子憨厚地擦着汗,笑囗里露出一颗黄黄的门牙,使海光的脑子里咕咙一声冒出了别的想法。好熟悉的牙齿啊?在哪儿见过这颗丑陋的牙齿呢?他总是习惯看人的牙齿来判断人的善恶。 文秀看看海光又看看黑子,感觉到了某种不妙。饭菜做熟了,文秀让孩子们把何大妈叫来,人们围在一张砸折了腿的桌子旁吃饭。有了大家庭的气氛,海光对黑子的那颗黄门牙就不怎么在乎了。文秀给黑子的碗里夹了一块肉说:“二猛哥,你不是说要回丰润王官营老家看看吗?你快回去吧,光顾照顾我们了,家里还不知怎样吧?”黑子咧了咧嘴,将嘴里的饭菜赶紧咽下去说:“我没有爹娘了,我是哥哥嫂子带大的,大哥捎信儿来说,房子没有全部趴架,人也就没伤亡!”文秀轻轻一笑:“这就好,这就好!”海光和何大妈也给黑子祝贺,大难不死的人都是有福之人。大家都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文秀坚定地说:“二猛,你的单位不找你了吗?回单位吧!”黑子摇了摇头:“银行不会雇佣我了,我是临时工!”文秀看见黑子脸上的疤痕一红一跳的,心里也有些担心,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何大妈心直口快地说:“你年纪还不大,怎么说也该找个媳妇过日子吧?”海光说成个家还是必要的!黑子悲观地叹息着:“就我这样的,谁还肯跟我过日子呢?”他抬眼看了看文秀:“我想好了,就在这儿搭个棚子,给你们当长工,行吗?”文秀默默地拿起筷子,给几个孩子夹菜,看也不看黑子就说:“二猛哥,你不是说你要走吗?”黑子犹豫地唑着牙说:“文秀,我又不想走了。” “为啥?”文秀问。 黑子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的家里没人了。” 文秀想了想说:“那你就留下。何亮没了,你救给何大妈当儿子吧。” 黑子偷眼看着何大妈:“何大妈能愿意吗?” 文秀笑了:“大妈白捡个大儿子,还不乐死啊?” 何大妈抚摸着小妹的满头黑发,眼睛泪流了。这个话题显然勾起老人对儿子和老板的思念。老人失去了两个亲人,她渐渐感到自己的无助和虚弱,再就是内心说不出来的孤寂无依。但是,把黑子这样的残疾人收过来,她还是不情愿的。大妈泪流满面地说:“按说二猛这孩子,我挺喜欢的,可是大妈不能拖累你呀!” 黑子脸色很难堪,木讷的表情和麻木的语言,使海光很反感,他抢话说:“不,二猛,你的心意很好。可是,何大妈不用你照顾,我是何亮的朋友,何亮是为我而死,我会对何大妈尽儿子孝心的。” 黑子愣了愣,狠狠盯了一眼海光。这目光里有兽性的东西,只是强压制着愤怒。如果海光阻拦他,他会一刀砍了他,他敢说敢做。海光没有注意黑子凶恶的目光,继续说着:“文秀都跟我说了,我也感激你。你比我强,是你救了她,我是她的姐夫,我愧对于她,你该做的都做了,后面的机会留给我周海光好吗?哥们儿!” 黑子心里舒服一些,尴尬地一笑:“既然这里不用我了,我会走的。” 文秀一愣:“你真的走?” 黑子坚定地咬了咬牙:“嗯!你们有海光哥,我也就放心了,放心了。” “你去哪儿?”文秀问。 “不知道!” “往后你常来,我们就是亲戚了。”文秀热情地说。 黑子表情很复杂,好像有满腹话要说。 文秀看出来:“二猛,还有什么话你就说!” 黑子鼓起勇气说:“我找好地方,安顿下来,就把小妹收养过来。” 小妹往文秀怀里一扎,呼喊着说:“文秀阿姨,别丢下我,我哪儿也不去!” 文秀应着:“咱们不分开,阿姨怎么能舍得小妹呢?” 何大妈说:“小妹不会跟你走的。再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家咋带孩子?” 黑子急了:“不,我答应素云的。” 海光说:“有何大妈,有文秀,女人带孩子,总比咱男人强,你说是吗?” 文秀的心软了:“让小妹认你做个干爹,可以了吧?” 黑子用双手抱住脑门蹲下了,像个女人似地抽泣着。过了一会儿,黑子抹了抹眼里的泪水,伸手去抱小妹,小妹使劲地挣脱着身子。不知为什么,小妹虽说看不见黑子,可她就是不喜欢他,听见他的声音都发怵,泪花在眼眶里滚动。 “叔叔会常来看你!”黑子亲呢地拍了拍小妹的头,站起身悻悻地走了。 第十二章 悲情城市灯光依然 <er top">1 这个雨夜自然会有很多人睡不着觉。文秀就是失眠中的一个人。孩子们在简易棚里睡着,她看着孩子们的脸蛋儿,呆呆地坐着,眼睛怔怔地注视着窗外的雨,不知道在想什么。风起了,雨很大,她听见简易房顶嘀嘀哒哒地漏雨了,雨水落在孩子们的衣服上,她急忙爬起来抓开衣服,找了一个脸盆,承接着震后的最大一场雨。哐哐的敲门声,使文秀吓了一跳,听见是何大妈的声音,文秀才打开门,何大妈头顶着塑料布水啦啦地闯进来,说她家的帐篷被风吹倒了,不放心这里就过来了。 文秀拉着何大妈的手,急切地说:“大妈,您没受伤吧?”何大妈说没有受伤,由于寒凉,从牙疼似地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天呐,震也震了,死也死了,这风这雨难道也不让人活了?” “别怕,大妈。”文秀没有胆怯,眼前的风雨不算什么,她担心的是打雷,雷声太响会惊动熟睡的孩子们,她们会以为又地震了。何大妈帮着文秀不断将盆子的雨水倒到外面去,看见外面水流成河。 大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好在还没有雷声。小街上空无一人。海光一个人急急地往这里赶着,手触摸不到熟悉的墙壁、树木,脚下的路泥泞不平。他身体一次次地被狂风刮倒,途中遇见军人抢修简易棚。本来他应该搭把手,可是一想起文秀和那群孩子,想起何大妈,心里就火燎燎的。海光回到了报社,暂时住在报社纸库旁的简易棚里,风起的时候,他拄着一根拐棍闯出来了。报社与小街并不很远,可是走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却显得十分艰难。远远地,海光惊奇地发现文秀简易棚前晃动着一个男人的影子,他不由一愣。 那人是黑子,其实黑子是先于海光赶到小街的。他关切地注视着文秀的小屋。离开文秀和孩子们的几天里,黑子并没有从这里消失,他碰到了狱友眼镜。眼镜也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那天黑子找了一个角落给自己搭棚子,黑子正在往棚子顶铺油毡。忽然有个人帮他推上去。黑子扭头吃惊地看见了眼镜,一时没敢说话。眼镜诡秘地一笑:“大哥,你不认识我啦?”黑子恐慌了,骂着:“滚,老子不认识你!”眼镜说:“黑子哥,你别装,你毁了容,我也能认出你你来。”黑子赶紧下了梯子,小心地把他拉到暗处,狠狠地掐着眼镜的脖子,压低声音说:“小眼镜!告诉你,黑子已经死了,我叫刘二猛,你以后喊我二猛,懂吗?” 眼镜梗着脖子,连连告饶:“黑子哥,你他妈手下留情啊!不,二猛哥,你松手啊!”黑子听见他嘴里喊二猛,就慢慢松开了他的脖子。眼镜笑着:“嘿嘿,大哥你真聪明。我知道!狱官老米替了你,没有怀疑你的!只是你这脸,不该弄成这样!咋找媳妇啊?”眼镜递给黑子一支“大生产牌”香烟,黑子猛吸了两口:“兄弟,我不跟你小子多嘴,只告诉你一句,你往后少他娘找我!听见了?”眼镜看见黑子凶凶的眼神,吓愣了:“你这是咋的了?我给你保密不就结了,别忘了哥们情义哩!大灾不死,我们必有后福啊!”黑子冷冷地笑了两声:“后福?我们这种人前福都没个影儿,哪他娘的有后福?”眼镜神秘地眨眨眼睛:“二猛哥,我们逃吧!”黑子瞪了他一眼:“你疯了吗?逃你娘个脚!”然后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眼镜咧着嘴巴:“别别,我可是好意啊,怕是夜长梦多啊!等啥都恢复正常了,我们这种人还不是专政对象?”黑子梗着脖子说:“我不怕死,可我不能走。”眼镜疑惑地问:“为啥?”黑子想了想说:“我要治好小妹的眼睛,我要扶养她长大!”眼镜问小妹是谁?黑子看了看眼镜说:“她是我的干女儿!”眼镜更加不解:“从哪儿震出了一个干女儿?”黑子身体颤了颤,双手抱住脑袋,任凭泪水混和着疲倦和悔恨,纵横涌流。他第一次把他与素云在金库里的事情讲述出来。眼镜听得合不上嘴巴,吃惊地看着这位经历坎坷却依然有梦的同伴。地震改变了一个死刑犯的灵魂,这是黑子自己都没有想到的。 风雨交加的时候,黑子守候着文秀的简易棚子,像一条忠实的黑狗。飘摇的简易棚被吹得吱吱裂响,黑子紧紧拽着简易棚的绳子,听见棚里文秀与何大妈的说话声。简易房的门窗也随着碎响。黑子躲在一块塑料薄膜下面,薄膜用几根木棍支撑着。雨水在塑料薄膜上聚集,形成一圈圈的水洼,哗哗地往下坠落着。黑子要不时用手把那下坠的雨水桶出去。他望着文秀和孩子们的简易房,好象下了很大决心,他跑向简易房,可刚要举手敲门的时候,他停住了,又怏怏地折回来。 雷电闪过的刹那间,海光终于在暗处认出了黑子。 “二猛,二猛!”海光喊了两声。 黑子听见有人喊他,却不知声音来自何处? 海光又喊了两句,却被猛烈的雷声盖住了。 “卡嚓”一声响雷,伴着一道白色的闪电同时袭来。文秀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响的雷声,吓得扑进何大妈的怀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孩子们被惊醒了,小妹和几个孩子直直地坐起来,哭叫着,喊着地震了,光着身子就往外跑。 “别跑,是打雷!”文秀喉着,伸手去拦孩子们。孩子们神经受到了刺激,根本没在乎文秀和何大妈的阻拦。小妹惊恐的脸色十分苍白,她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气,甩了甩胳膊,拼命地往外跑去。 “地震了,地震啦!”孩子们哭喊着跑进风雨之中。 孩子们像一群惊恐的羔羊,在风雨中狂奔,瑟瑟发抖。 文秀和何大妈急忙跑出来追着,风雨将文秀刮倒在地。她一手抓着地上的泥水,一手抓着何大妈的胳膊,何大妈用力拽她,自己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进泥水里。文秀朝着孩子们奔跑的暗处张望着,嘶哑地喊着:“你们都回来,都回来啊!”她被气哭了。惊恐的孩子们没有理会她的命令。何大妈失望地拍打着泥水:“这可咋好啊?”她们怎么也想不到黑子和海光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黑子和海光惊呆了片刻,他们两个人相互认出对方,惊雷就炸响了。海光本来是想追孩子们,看见文秀和何大妈跌到了,就返回身来搀扶文秀和何大妈。海光的大手伸过来的时候,文秀几乎哭出声来:“你什么时候来的?”海光扶起两个人后抬手指了指黑子的身影说:“看,那是二猛,他比我来的还早!他偷偷守候着你们的简易棚!”文秀和何大妈心里有了暖意。 雨猛烈地下着,雨夜里寒冷而凄凉,有许多隐约莫测的黑洞。那是地震废墟的黑洞,尽管清尸工作基本结束了,可是那一个个令人恐怖的东西还没有清除。海光害怕孩子们乱跑,会掉进深不见底的黑洞里,急忙说:“文秀,你和大妈回简易房,我和二猛把孩子们找回来,快,不然你们会被淋病的!”他说话时咬肌一闪一闪的。文秀感激地看了看海光,心里仍不放心,扭头对何大妈说:“大妈,您先回去,我和海光他们找孩子!”何大妈爽快地说:“走吧,我这把老骨头地震都没砸着,还怕风怕雨不成?”何大妈拉着文秀,跟随海光朝黑色的雨夜扑去。 “小妹,小妹!”远处传来黑子的呼喊声。 海光、文秀和何大妈都喊着孩子们的名字。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儿啊,你们往哪里跑呢?黑子伸出大掌撸了撸脸上的雨水,看见小妹的身影了。因为小妹看不见东西,脚下磕磕绊绊的,反复跌到,身上都是泥,跌破的胳膊肘淌着血。小妹是光着上身跑出来的,起初被一个孩子拖拽着,可是天黑如墨,地上水滑,跑着跑着就被甩丢了。小妹哭泣着,喊着文秀阿姨的名字,东摸摸,西蹭蹭,根本不知道自己脚下就是黑洞。小妹抖抖地抓着一块水泥板,脚下的流沙慢慢陷落,黑子大喊一声小妹别动,就猛地扑了过去,紧紧拽着小妹的胳膊,把自己头顶的塑料蒙在小妹的头上,一把将孩子搂进自己的怀里:“别怕,小妹,我是你的二猛叔叔!”小妹第一次想跟黑子说话:“二猛叔,这是地震吗?” 黑子抱紧起了她,安慰她说不是地震。小妹踏实了一些,依偎在黑子的怀里,躲避着雷雨闪电。黑子淋在风雨中,看到人间的黑暗,看到阴险,看到孤独。于是悔恨就像这沉重的夜色一样压来,先是压在头顶,然后慢慢浸透皮肤、血液和每一根神经。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团烈火,小妹是他唯一的寄托,唯一的奔头,唯一的曙光。每当他面对美好的时候就要与心中的魔鬼较量一次。他没有去找别的孩子,更不关心别的孩子! 海光和文秀把别的孩子都找回来的时候,天快亮了。 天亮的时候,暴风雨停了。孩子们安稳下来,黑子爬上简易房房顶,把被风掀开的油毡又铺了铺,加固了压在油毡上的砖头。干完所有的活,他才默默地走了。黑子走了很远,文秀追出去喊了一声:“二猛,你住哪儿啊?” 黑子继续走着,没有回头。 “二猛,有空儿来玩儿啊?” 黑子心里一烫,眼睛湿了,回头朝文秀挥了挥手。 孩子们受到了惊吓,一个个都蔫头搭脑的。为了让孩子们高兴,海光取来了相机,给孩子们拍照,照了好多相,他想回报社洗出来,看见简易房里只剩下了文秀,就想跟文秀多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张嘴,何大妈急切地走进来,大声大嗓地嚷着:“文秀,海光,民政局的干部又要收孩子啦!” 孩子们慌慌地望着文秀。 “我不答应!我不给他们!”文秀倔倔地说。 何大妈为难地说:“文秀,怕是你顶不住啊!” 海光看了看文秀,劝着说:“文秀,你的身体不好,还是把孩子们送走吧。要是再发生昨天夜里的事情,你收拾得了吗?” 文秀想了想,问:“大妈,政府要把孩子们送哪儿?” 何大妈说:“政府在石家庄成立了育红学校。” 文秀眼睛红了:“我舍不得她们。” 何大妈说:“别任性了,你有这个心,没这个力啊。” 文秀目光向一边移开:“还是不行。” 海光忽然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想起了什么事情说:“对了,今天我还有任务呢,市里送往省城的第一批孤儿启程!我得赶紧去火车站!” “姐夫,那你走吧!别耽误了工作!”文秀说。 海光刚要走,何大妈提议:“文秀,我们带孩子们看看吧!” 文秀迟疑了一下说:“那他们把孩子抢走怎么办?” 海光说:“不会的,人家讲政策!” 海光、文秀与何大妈带着孩子们去了火车站。在路上,海光被市委办公室苏主任给叫住了,说市委向书记叫他先去一趟。海光跟文秀和孩子们分了手,独自去了市委抗震指挥部的的简易房。向书记满头白发十分醒目,自从儿子唐生和妻子震亡以后,向书记的满头黑发立时变白了,银白色的头发十分凌乱。海光走进来的时候,向书记正在布置运送孤儿的车辆。他跟海光摆了摆手,算是打了招呼。一个干部进来报告说,第一批三千多孤儿不能马上运走,省城的育红学校不能马上安置这么多人入住,还请向书记批示,看先把哪部分孩子撤下来?向书记久久没有说话,脸色有些灰暗,眼睛红红的。过了一会儿,向书记激动万分地喊着:“手心手背都是肉,争取全部送走,我们唐山乱啊,教育系统损失很大,没有力量管这么多的孩子,又怕有瘟疫!这些没爹没妈的孩子啊!要是没有这该死的地震,他们还在妈妈怀里撒娇啊!注意,再苦不能苦了孩子,一个也不能饿死,一个也不能冻死!”那个干部为难地站着。向书记有吼着:“你看着我干啥?赶紧安排啊!过半个钟头我亲自去车站,送送孩子们!”干部迟疑了一下:“向书记,您就别去了,医生说您的身体不能太激动!”向书记不耐烦地挥舞着胳膊:“别管我,你走吧,走吧!”那个干部一走,向书记身体晃了一下,肿着的眼袋在微微颤索。海光看了看向书记:“向书记,您找我有事儿?”向书记想了想问:“海光,我找你来,是让你给唐山抗震留下全面的摄影资料,等我们恢复建设新家园的时候,我想建一座大型纪念馆,你的照片将是多么重要?”海光点着头:“向书记有眼光,我知道,我会保存好所有的摄影资料!”向书记眼睛闪出欣慰的神情,额头上淌着汗水。海光看着向书记的精神过于疲惫,劝他多休息休息!过了一会儿,向书记又说:“海光啊,文秀怎么样啊?”海光说她很任性,自己还带着那几个孩子,特别是女警察素云的孩子小妹,目前双目失明,她不想让她们去石家庄育红学校!向书记眼睛湿润了,他猛然明白了,文秀守护着那群孩子是需要付出巨大的牺牲的,说明她还爱着唐生,似乎是想终身不嫁了,她想用孩子抵挡婚姻方面的遗憾。向书记哽咽着说:“这个孩子啊,我曾经派人收敛她那几个孩子,都被局委会主任何大妈和文秀回绝了!你再劝劝她,啊?她是那么出色的舞蹈演员啊,以后还要重返舞台的!”海光沮丧地说:“我看她是铁了心的,下一步她要干什么,我也拿不准啊!”他说着想起一本书里的话,都说女人是活在情感里的,女人永远都不会忘记初恋的情人,男人就不如女人。他怀念着文燕是真诚的,但绝对不敢设想自己为死去的文燕终身不娶。 “海光,你要多照顾她啊!就算是我替唐生求你了!”向书记抓住海光的手恳求着说。 海光被向书记的话语弄得措手不及,不知怎么回答他。 向书记忽然胸口一阵疼痛,忽然感觉自己身体往下陷落,陷落。 “向书记,您怎么了?”海光急忙把向书记搀扶在一张军床上,让他慢慢躺平。向书记紧紧闭着眼睛,额头淌着虚汗。海光给向书记端来一杯水,送到向书记的嘴边,向书记张了张嘴,嘴巴并没有力气张开,水顺着脸和脖子慢慢流淌下来。 海光急忙喊来了医生。 医生给向书记吃了药并注射了一针。他的体力慢慢好转,睁眼就说:“海光,你快去车站吧,把资料留下来!我随后就去,啊?” 海光说:“您别去了,我会干好的!” 海光急急地走了。他走后不久,向书记就捂着住胸口爬了起来,双手支着办公桌,用办公桌的一角顶住疼痛的腹部,支撑不住的时候,就软软地伏着办公桌上趴了一会儿。最后向书记坚强地站直了身子:“走,到火车站看看孩子们!”都知道他的脾气,没有人敢拦他,只好都跟着走了。 海光搭车来到火车站,看见两旁工人清理废墟的场面。各地的起重机、挖掘机都支援唐山来了。不时吊起一块块形状狰狞的楼板,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臭气。工人们戴着白色口罩工作。不时有人晕倒,小型喷药飞机像请听一样在上空飞翔。乳白色的药粉像云彩似的,摇来摇去的。医护人员用机动喷雾器喷着来苏水。海光嗅到了一股药物和尸臭混合的味道,觉得一阵阵恶心,当自己清楚地看见火车站广场那片孤儿,这种味道才冲淡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内心的绞痛,造成心情剧烈的起伏跌宕。 “嘟嘟嘟——”老师将哨子吹响了。 海光看见孩子们往广场中央聚拢。他爬到了高处的废墟上,抢先拍下一张全景照片,抬腿往下走的时候,看见唐山站三个字的“站”字,站字还很完好,而唐山两个字都被砸碎了。他转身把这张照片抢拍了下来。 广场的人越聚越多,有三千个孤儿等待出发。还有一些老师和孤儿的亲属。人们很安静,彼此都是默默的,爱哭的孩子也停止了啼哭。男孩们穿着蓝衬衫,懒汉鞋,女孩是花格上衣,白衬衫,蓝裤子,偏带儿布鞋,女孩儿还发了红头绳和小镜子。孩子们的胸前挂着白色布条,白色布条上写着姓名、年龄和籍贯。每个孤儿都背着鼓鼓的新书包,书包上印着“人定胜天”的字样。海光脖子上挂着相机,挤进孩子们中间,急切地穿梭着,他好像走进一个怪圈,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好像走走不出去。他摸摸这个人的头,双手在微微发颤,连举相机的力气都没有了。 六岁的小哥哥搀着四岁的小弟弟。九岁的小姐姐扶着两个流着鼻涕的小弟弟。小弟弟要哭,姐姐从书包里掏出苹果给他。几个孩子抱书包里的牙刷、搪瓷杯反复掏出,又慢慢装回去。海光看见一些孩子的脖子上挂着缝纫机的机头,机头很沉,压得他们直咧嘴。可他们还想带着,海光想,这可能就是这个孩子的全部家当了。海光鼻子一酸,把这张照片拍完的时候,自己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海光抬起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窝,他看见这些孤儿的时候,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擦不掉的阴影,永远都擦不掉。过了片刻,他扭头看见文秀、何大妈和那些孩子。他们围观着那些孤儿,勾起心中无限的伤感。一些孩子提着有父母照片的残破镜框。一个孩子抱着收音机。文秀和何大妈与围观的人群一样,伤心地抹着眼泪。文秀叹息的了一声:“多可怜的孩子啊!没爹没娘了啊!”何大妈说:“是啊,可你知道吗?咱唐山还有七千八百多户断门绝烟了啊!他们好歹还剩棵苗儿啊!”文秀不说话了,她看了海光一眼,海光也与文秀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文秀收回慌慌地收回目光,看见孩子们眼睛湿润了,她的双腿就像中了邪一样,不听使唤。 小妹的眼睛缠着药布,只能依偎着文秀听声音。 文秀带着的一个孩子看出蹊跷,原来他看见一个男孩很奇特。那个孩子瘦弱的小胳膊上戴着两只手表。小孩好奇地问文秀:“阿姨,你看他的胳膊,怎么戴两块手表啊?”文秀哽咽着说:“一块表是他妈的,另一块儿啊,是他爸爸的。”孩子瞪着眼睛问文秀,我的爸爸妈妈怎么没留给我手表啊?文秀心里格外难受,马上将自己手腕上的上海手表戴在孩子小手腕上。海光挤进孩子中间,给文秀和孩子们又拍了几张照片。这个时候,黑子从人群里朝小妹张望,文秀看见黑子了,朝他招了招手,拼命地挤过来。黑子抚摸着小妹的头。小妹感觉很灵敏,马上说是二猛叔的声音。黑子亲呢地抱起小妹笑了笑。黑子的笑容让海光感动了一下,因为他的笑容友善淳朴。 高潮到来的时候,谁也没有心理准备。海光更没有料到,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悲壮情景,他看见向书记的吉普车缓缓开过来了。孩子们闪开了一条道,汽车停在广场。虚弱的向书记从车里走下来,看见一片孤儿,双腿一软,险些跌到在地。秘书一把扶住他。向书记走过来的时候,海光抢着拍了一张照片。 一个干部向孩子们摆摆手:“孩子们,静一静!” 车站广场静了。 那个干部说:“下面由市委向书记讲话——” 向书记没有说话,眼睛红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他走到孩子们中间,缓缓蹲下身,从一个小姑娘怀里抱起那个三岁的胖小子,亲了亲。他忽然看见孩子胸前的白布条没有写字。他扭头问干部:“这个小朋友是谁家的?”这个干部摇着头:“他家只活了他一个人,不知道他姓什么?更不知——”向书记沉重地叹息一声,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儿,缓缓放下孩子。看见了向书记,文秀的心碎了。她眼前又晃动着靳唐生的影子,唐生长得很像他的父亲,特别是眉毛和脸型。 向书记慢慢抬起头,扬起颤抖的手,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地喊:“孩子们,你们是我们唐山的子孙,唐山父老永远想着没们。唐山永远是你们的家呀!眼下我们唐山条件差,没法照顾你们,等度过这个困难时期,我向国华亲自去省城接你们!你们一定要回家呀!我们唐山是震不垮的!” 老师和孩子们自发地鼓掌。 向书记猛烈晃了一下,脑子乱了,声音极其微弱:“家,回家啊!” 一口浓浓的鲜血从向书记喷涌出来。 向书记仰天倒地,黑颜色的血流出他的喉咙。 干部们猛扑过来。海光挤过来:“向书记——” 孤儿们哭喊着靳爷爷。 这个时候,火车哐当当地驶进车站。文秀心里充满惦念,想挤过去看看向书记,可是她挪不动步子。向书记被人抬向汽车,孩子们默默地注视着远去的汽车。一个干部挥了挥手,大声地喊:“鸣笛三分钟!” 火车庄严地拉响了汽笛。汽笛声悲壮悠长,撼人心魄。久违了的笛声在废墟中昂扬地颤响着。这声音从地下传来,又是从过去和未来滚来的。人们听不懂,又比任何时候都懂得它真正的含义。大人和孩子们都朝着唐山垂头默哀,脸上没有了悲伤和忧郁的痕迹,显得那么安静清醒。笛声一停,干部吹响了哨子,孤儿们拥挤着往站台上跑去。 广场上哭声大作。 海光急忙拍下这些场面,文秀就跑到他的跟前,让海光带她到向书记抢救的医院看看。海光与她是同样的心情,两个人赶到开滦医院急救室,看见干部和医生纷纷往外走,个个脸色都很阴郁。海光感到了不妙,抓着一个医生的胳膊问,向书记怎么样了?医生摇了摇头,说向书记已经去世了。海光惊呆了。 文秀懵了,闭上了眼睛,把哽噎中一次次涌上来的眼泪,又一次次地咽回肚里。她不明白,对这样丧子丧妻的老人,菩萨为什么还不开恩呢?她在心里默默地对唐生说,你不孤独了,你的爸爸找你去了!海光隔着玻璃窗看着被白布盖住的老人,泣不成声:“向书记,为什么会是这样?”医生红着眼睛说:“他浑身有多处内伤,特别是肺叶流血,已经挺了十九天了。本身就是个奇迹啦!” 海光呆傻地愣着,心里对向书记充满无限的敬意。 <er h3">2 两个月过去了,海光一直在奔忙着。这时期里,海光脸上庸常、漠然,以及随遇而安,好像有一种曾经沧海的英雄慨叹。那天文秀跟海光提议,到“三角地”的大坟场给姐姐烧点纸钱。海光默默地跟着文秀去了。在那里他一句话都没说,更没掉眼泪。其实,海光自己早偷偷去了,他的脑海里文燕的影子一直没有消失,他好像不能忍受文燕的死亡。文燕总想自己还有时间实现梦想,她没有为死做任何准备,以为自己离那个世界还远着呢。可是她却走了,匆忙地走了。 海光怎么也不会想到,文燕的身上出现了奇迹。这个时候,文燕的伤慢慢好起来。 哈尔滨的天气渐渐地凉了。文燕和伤员们都穿上了秋衣。她给家里发了两封信,可是都没有回音。不知是没收到,还是文秀与海光都不在人世了?文燕的心惊悸不安,对于刚刚过去的灾难,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历这场刻骨铭心的恋情,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了这场变故! 但是,文燕是坚强的。她向医生询问自己出院回家的时间?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还得观察一些日子。她从阳光里走回病房,拿出信纸铺开去,提笔继续给文秀和海光写信。她感觉他们应该活着,想到这些,激动起来,提笔的手颤索不止。她写下了:“亲爱的海光——”然后就写不下去了,泪水又洇湿了纸页。 站在“三角地”坟场,文秀和海光的悲伤心情是一样的,但是所怀念的对象和重点各不相同。文秀知道靳唐生也埋在了这里。在那个世界里,他唐生会跟姐姐碰面吗?他们如果见了面,和不会谈论她和海光呢?会不会谈论这个被灾难蹂躏的城市呢?坟场上栽上了一排排的小柏树,埋在表面的尸体被一些人挖走了。 “文秀,文秀!”海光喊了她两声。文秀的思绪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认真地看着海光,让海光感到她的目光把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放到了自己的肩上。他的心里涌起爱护文秀的愿望。从“三角地”坟场回到小街简易房,海光看见水缸没水了,就默默拉着水车走了。文秀严厉更是有很多的活计,她给孩子们缝着衣服。这都是她过去不屑干的事情。 小妹眼睛的药线拆了。但她的眼睛依然看不见东西。别的孩子在外面玩儿,小妹看不见东西只能自己在房间里玩。她在一个箱子里摸出半张车票。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举着车票朝文秀喊:“阿姨,你看!”文秀看见一惊,夺过车票,慢慢放到胸前。小妹疑惑地乱抹着:“文秀阿姨,这是啥呀?”文秀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小妹,这是一张火车票。”小妹好奇地歪着脑袋:“火车票还能用吗?”文秀心里疼了一下,马上镇静下来说:“能用,阿姨要上车旅行。”小妹问她旅行到哪儿?文秀看见了车票上北戴河三个字,缓慢地说:“北戴河!”小妹天真地笑了:“我听妈妈说过,北戴河有大海!文秀阿姨,你旅行带上我好吗?” 文秀一把搂紧了小妹,搂住她,眼睛红了,哽噎着说:“带,阿姨带上小妹。”小妹幸福地依偎着文秀,文秀却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她脑海里奔涌着潮水,唐生微笑着从潮水中向她走来了。 海光拉水回来了,文秀急忙把半张火车票珍藏起来。 后来的几天,海光被报社领导派到省城采访育红学校的孤儿和老师们。除了拍摄一些照片还要写一篇通讯。海光走前去找了一趟黑子,黑子和眼镜没知到哪里去了,没能找到,他跟文秀说想找个报社的人给他们拉水。文秀说自己能干,就让海光放心地走了。几天过去,海光快回来了,可是就在那个雨天里,何大妈和文秀的水缸都没水了。文秀只有自己去拉水了,文秀吃力地拉着水车艰难地行进在通往荷花坑的小路上。忽然变天了,惊雷喀嚓嚓地响了一阵,闪电如万条金蛇乱窜。狂风搅动沙土垃圾,扑面而来。文秀拉着的水车被风水掀得七扭八歪。 雨来了,风挟着雨点子狂暴地抽打着大地。文秀把水车把儿紧紧地握住了。文秀拉不出渥住的水车,一松手,水车的车辕高高扬起。水车尾部放水的胶皮管开了,水汩汩地流出来。文秀跑过去攥住胶皮管,但是她再也弄不动那辆水车。 文秀在绝望的风雨中哭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海光会这么及时地赶来。文秀看着海光心里终于有了依靠,她用湿湿的脚踢着水车:“海光,它……它不听使唤。它欺负人……”海光说那你就欺负欺负它呗!文秀哭着哭着就笑了。海光急忙把管子攥住,扳下了车辕子,又转到车后,把胶皮管扎好,然后双手架起来拉起水车:“走吧!”文秀在后面推着水车。海光脸上水涝涝的,他甩了甩头喊:“文秀,你不用推,你赶快回家,别浇病了。”文秀任性地瞪了他一眼:“就不!”她继续使劲推着水车。这个时候,她感觉身边没个男人是不行的。难道让海光永远陪伴着自己吗?这个年头一闪,她马上又掐灭了,她不能永远拖累这个姐夫,那样的话,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会责怪她的! 回到简易房的时候,文秀发现小妹失踪了。 海光把水车停在门前,马上搀扶着文秀进入简易房。海光与文秀走进简易房,身上还不断地滴水。文秀看见孩子们簇成一团,挤在床铺的角落里。唯独没有小妹,文秀急切地一问,才知道懂事儿的小妹给文秀送雨伞去了。文秀惊讶地看了看海光:“坏了,咱在道上没有碰见哪!”文秀额头急出了汗,要去找小妹,说着就打开门。外面还下着雨,海光看见文秀的身子极为虚弱,就让她好好在家照看着孩子,他推起一辆自行车扑进风雨中。文秀还是不放心,看着海光的背影追过去,跑入茫茫大雨之中。 天完全黑了下来。也许是阴雨的缘故,小街上行人渐渐稀少。文秀跌跌撞撞地跑着,海光扭头看见文秀追来了,急得说不出话来。何大妈打着雨伞走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讶地问:“这么大雨,你们咋还往外跑?”文秀抹着脸上的雨水说:“大妈,小妹不见了。你干啥呢?”何大妈长叹了一囗气说:“唉,这屋漏偏遭连阴雨啊,我检查一下咱这片儿简易房有没有漏雨的。咋着,小妹丢了?这孩子,瞎着眼还不让人省心!”文秀大声地说:“大妈,不怪小妹,她给我送雨伞哪!您帮我去照看一下孩子,给她们做口饭吃。我去找小妹。”何大妈点点头说:“好吧,你快去,哎,把雨伞给你。”海光找了一辆自行车追了过来。何大妈递给文秀一把伞。海光让文秀坐上来,自行车在泥泞中颠簸着前进。文秀灵活地跳上自行车后衣架,撑开的雨伞在风雨中摇晃着,一会儿遮在海光头上,一会儿遮在文秀头上。 一阵狂风,把雨伞猛地吹走。文秀急着喊:“伞!伞!伞跑了。”海光停住自行车,他看雨伞在地面上被风吹,滚向远处。海光摇了摇头说:“算了,由它去吧,反正也浇湿了。” 海光又骑上自行车。文秀跳了上去。他们找到小妹的时候,天慢慢变暗了。小妹给文秀送伞,没有见到文秀和海光,却在一片广大的废墟间迷了路。小妹走到了坟场,坟场上的虚土被雨水冲走了,时而露出死者的胳膊或腿。小妹拄着一根棍子,在恐怖迷茫的废墟间摸索着走,绊倒了再爬起来,整个一个泥人了。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小小妹趴在泥泞里绝望地哭了:“文秀阿姨,你在哪儿呀?”她的声音显得极为微弱,是海光最先看见小妹的。海光骑着的自行车忽然刹住:“你听!好像是小妹在喊!”文秀兴奋地说是小妹。文秀跳下自行车四下查看着,终于看见了小妹,她趴在水沟里哭呢。海光和文秀循着小妹的声音急跑过去,看见小妹手里的雨伞没有打开,伞面上都是泥。文秀紧紧地抱起了她,眼泪夺眶而出。 海光用自行车驮着小妹回家了。海光推着自行车跟小妹说话,文秀扶着小妹泥拉巴叽的身子走着。 简易房昏暗的灯光里,何大妈把其他孩子带出去,哄着睡觉。文秀给小妹擦洗着身子。海光蹲在锅台旁给她们烧水。何大妈看见了小妹就亲热地喊:“哎哟!我的宝贝儿,你跑到哪儿去了?可把大妈给急坏了!”小妹说她给文秀阿姨送雨伞。何大妈极麻溜地扒掉小妹的衣服,放进一只大盆里,大盆里是海光早就预备好的洗澡水。何大妈笑着问:“凉不凉啊?” 她的手里拿着一只暖壶往里面蓄水。小妹摇着头说:“热了,热了。” 文秀笑着看了看何大妈说:“大妈,您回去吧。” 何大妈不放心地盯住文秀说:“好吧,孩子们都吃饭了,那个大茶缸子里是糖姜水,一会儿你们喝了它,饭我在锅里焐着呢,先洗澡再吃饭。” 海光朝何大妈摆了摆手:“哎,大妈。你可真是位大家长啊!” 何大妈说:“啥家长呦,这片儿的事情啊,我不管了!” 海光笑了笑问:“退了?” 何大妈笑了笑说:“你说这人吧,可真怪,刚地震那会儿,好得呀,一个人似的,啥也不分你的我的。慢慢的有了吃的,有了喝的,有了穿的,就过不到一块儿了。说声散伙就散伙,我这家长也就退休了!” 海光也有一番感慨:“这很正常,咱们又重演了一遍社会发展史,由原始共产主义到私有制了。” 何大妈说:“你说的那个我也不懂,我知道人啊,不能得好,得好他就变了。” 文秀瞪着眼睛问:“你是说,还要人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何大妈撇了撇嘴说:“死丫头,胡说吧你,我走了。”说着就颤颤地走出门去。走到了门口,何大妈回头看了看文秀和海光,忽然有了一个什么想法出来,轻轻地笑了笑。 文秀为小妹洗完澡,海光给小妹盛了一碗米饭。文秀把一块布帘子使劲一拉说:“海光,你也洗一洗吧。” “不了,一会儿我得回去,还得赶稿子!”海光说。 文秀心疼地看着他:“总得吃了饭啊!” 海光说:“是得吃饭,我刚下火车,还没吃饭呢!” 文秀给海光递过来饭菜。海光狼吞虎咽地吃着。 文秀用床单隔出一个角落,找出一身男人的衣服递给海光:“吃完了,换换衣服。” 海光一愣:“这是谁的?” 文秀平静地说:“家里的。” “家里的?”海光更加迷惑。 文秀眼圈红了:“唐生的东西,战士们扒出来,都给我送来了。” 海光愣着,马上放下碗筷,什么也吃不进去了。 两个人闷了好长时间,文秀才开始吃饭。她轻轻地叹了一声,眼睛失去了神采,嘴角也不再俏丽,有股说不出来的隐痛。二十三岁的文秀,正值浪漫多情的年华,可是眼下被灾难折磨得像垂暮的老妇了。海光没吃什么就饱了,他走到黑暗处去洗澡了。海光在角落里脱衬衫,衬衫兜里有一用塑料薄膜包着的小包落在床铺上,他没有看到。温水冲在他健美的身体上,才渐渐感觉到了活着的愉快。他洗澡的时候,文秀侧着身子看见灯影将海光的身体投印在墙上,她看了许久,仿佛是唐生就在她的身边洗澡,震前那个闷热的傍晚,唐生洗澡时的情景不就是眼前的事么?她不敢往下看了,紧紧闭上了眼睛。 海光洗完澡把水端出来,看见文秀的脸色十分苍白,额头出了一片虚汗。海光担心地看着她问:“文秀,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没事儿!”文秀喉咙干哑,看她那无助的模样很是让人怜惜。其实文秀的心情不再是痛苦,她与唐生真情地爱过了,而且唐生为她而死了,她不虚此生。 <er h3">3 经过了几天的忙碌,文秀终于把孩子们上学的事情办好了。附近的小学校就要恢复,文秀和何大妈给孩子们缝置了书包,买了笔和本。只有小妹没法上学,在文秀替小妹着急的时候,黑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说要把小妹接到盲人区去,文秀没有答应黑子,不是盲人居住区不好,而是文秀总是觉得小妹不应该离开她的身边。 “你不能把小妹的前途耽误了啊!”黑子用很冷硬的口气说。文秀知道二猛是为了小妹好,可是她不允许他这样跟她说话。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放屁!我觉得小妹不会成为盲人,等各方面的条件好了,我就带着小妹去北京治眼睛,你懂吗?” “你!”黑子被噎住了,其实他何曾不想让小妹的眼睛亮起来呢?这些天,黑子和眼镜捡破烂挣钱,为的是给小妹治眼睛。他还替小妹准备了一条后路,眼睛实在不行了,就让小妹跟着鼓书艺人白绍良学艺。白绍良是盲人艺人,家住铁路旁的东风小区,那是市里的螺丝厂,震前有很多盲人艺人把民政局安置在这里,一边生产一边搞文艺演出。黑子为了巴结白绍良,给白绍良一家搭了简易棚,还送水送面。 “亏你想得出来,把小妹送到盲人区!”文秀气愤地吼着,“你要是再说一句,就马上给我滚出去!” 黑子不敢看文秀的眼睛,双手抱着脑门儿蹲下了,讷讷地说:“我也是盼着小妹的眼睛好起来,可是我怕万一,将来小妹也好有个饭碗儿!自己能活命啊!” 文秀心里忽然一热,知道自己冤枉了他,想了想说:“二猛,我错怪你了,你是好心,好心啊!” 黑子抬脸看了看文秀,没再说什么。文秀和唐生埋在废墟里的时候,黑子还是凶恶的灵魂,他被扒出来以后就变了。他曾经看见鼓书艺人白绍良领着盲人演唱队,拿着从废墟里把扒出来的胡琴、三弦和锣鼓,走街串巷搞宣传,给人们鼓劲。黑子很爱听乐亭大鼓,白绍良和他的女徒弟边说边唱,把动物园震散的老虎、猴子都引过来了。黑子惊奇的是老虎竟然都被阵蔫了,没有伤人。回收老虎的时候,黑子自愿参加了,他把老虎引到临时笼子,让很多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黑子说:“文秀,白绍良可是鼓书名人啊,你这个舞蹈演员一点都不知道?” 文秀说:“知道,我听过他的大鼓书!” 黑子说:“那你还怕啥?你要是不放心,我带你到白老师那里看看!” “二猛,你未免太急了点,我得跟海光和何大妈商量商量!”文秀说。 黑子叹息了一声说:“人家白老师要收徒了,不会总等着的!” “我记着呢!”文秀说。 “我先走了!”黑子从兜里摸出一把红头绳和雪花膏,迟疑了一下说,“这是我给小妹和你买的!” “你哪儿来的钱啊?” “你别管,反正不是偷的抢的!” “谢谢你二猛!” 黑子憨厚地朝文秀笑了笑,好像还有话要说。 文秀说:“二猛,你还有事儿吗?” 黑子吞吞吐吐地说:“我,我盼望你还能跳舞!”他的面部表情好像突然活过来了,本来很丑陋的地方也俊气了。 文秀感到很惊讶:“你,你原先看过我跳舞?” “嗯!”黑子点点头。 文秀心里震了一下。震后的日子里,文秀还从没听过谁说出这样的话,好像舞蹈跟她再也没有关系似的。失去唐生的日子里,她总觉得走到了艺术舞台的最后一幕了。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会从“二猛”嘴里说出这种话来呢?而且这话使她冰冷的心沸腾起来?埋在废墟里的时候,唐生提过给她设计的舞蹈,这张设计方案她还保存着。只是为了怀念唐生,阻止其他的男人走进自己的内心,他才将几个孤儿收养起来麻醉自己。是的,她的舞蹈生涯虽说没有太大的成功,可它留下的印痕很美。竟然是黑子这样一个粗俗的人点醒了她,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啊!为了唐生也要做啊! “二猛,谢谢你的提醒,真的谢谢你!”文秀眼睛湿润了。 黑子憨憨一笑,露出那颗黄牙,转身要走。 文秀说等海光回来一起吃晚饭,黑子好像害怕海光,说他还有个哥们儿等着他就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脚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走了。 送走了黑子,文秀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屋里没有人,小妹跟着何大妈玩去了,其他的孩子上学去了。她找出了那张染着唐生血迹的舞蹈设计图,图纸上的血迹变成了黑色。她看图纸的时候,全然没有了看车票时的伤感。她找出了那双红舞鞋,红色在她的眼前洇开了。她慢慢穿上红舞鞋,脑子里好像回荡着歌剧《白毛女》的舞曲。她演过喜儿,喜儿盼望大春归来那场戏就走到眼前来了。“大春儿——”她在内心里呼喊着,麻利地舞动着身子。最初的一个旋转是那么地轻盈。尖尖的脚尖轻轻地划着地面,好像落叶滚过她的裙边,发出充满个人激情的悄声吟唱。她白皙的双臂摆动得是那么自由灵活。她的眼睛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澈,像一双美丽的鹿眼。她知道自己丢失了一段生命,她在追寻,她在拼命地追寻。她兴奋地喊着:“唐生,你看见了吗?我还能跳,我还能跳舞哩!”房间里没有人答话,更没有唐生的影子。过去文秀是个很傲气的女孩,在歌舞团里她也是最漂亮的演员,她从想过去追求哪个男人,她自恃天生丽质,老是等着别人来怜香惜玉,这个时候唐生主动闯进了她的生活。 舞着跳着,文秀忽然一阵头晕,天旋地转,呼吸紧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没有人到来,文秀失去了知觉。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海光回来了。海光提着一兜苹果走进来,忽然看见昏倒在地的文秀,浑身颤动,眼里的光都给吓散了。他抱起软软的文秀喊着:“文秀,文秀,你怎么了?” 文秀没有睁眼,脸色苍白。 海光继续摇着她的肩膀喊了两句,文秀还是没有睁眼。他看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染着血迹的纸,脚上穿着红舞鞋,就什么都明白了。 海光喊上何大妈把文秀送进了开滦煤矿简易医院。 星星出来了,文秀才被抢救过来。其实昏迷状态的文秀比平时更加静美。文秀缓缓睁开眼睛,满眼都是白色。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里?海光微笑着看着她,她的苏醒使海光长出了一囗气,悬着的心稳当了一些。文秀扭动着憔悴而惶惑的脸问:“海光,我这是怎么了?”海光嗔怨地说:“你还来问我,我到要问你呢!”文秀竭力回忆着,回忆自己跌到时的情景。 “文秀,你会回到舞台上去的!”海光安慰说,“不过,医生说你现在的身体挺不住!真的挺不住!听话,啊?” 文秀伤感地说:“我几乎都忘记舞蹈!是二猛提醒了我!” “二猛是在害你!”海光很愤怒。 “不,他是好意!”文秀说。 海光沉吟着没回话。 “姐夫,你看我还能返回舞台吗?” “行,怎么不行?” “我完了,我真的完了!” “别悲观!你会战胜自己的!” 文秀猛地一把抓住海光的手,十分可怜地乞求着:“你跟我说真话,我伤在哪里?我又得了什么病?” “你感冒了!” “不,你骗我!” 海光叹息了一声:“真的,大夫说你是重感冒引发急性肺炎!过几天就回好的。” 文秀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几近全裸的身体,就知道是海光全都看见了。她有点害羞地地问:“姐夫,是你一直陪着我的?”海光说:“不仅是我陪着你,还是我发现你昏了过去,把你背到医院来的!”她想说得潇洒些,但声音还是在发抖。因为文秀昏迷时的样子真让他害怕。海光看着文秀,文秀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当时背文秀的时候,她的裙子带子开了,露出了白皙的裸体,这样娇好的体态使海光一震。比文燕的裸体还要美丽。只是他根本没时间去看甚至是没有心情去看暴露着她的裸体。如果是在震前,她的下意识动作也会促使她把带子重新系好,即使只有她和海光两个人,姐夫必定是姐夫。“小姨子是姐夫的半个。”这种说法是文秀所鄙夷的。记得当时,在海光的呼喊下,文秀似乎醒了一下,她感到羞怯的神经麻痹了,根本不知道怎样遮蔽自己。 文秀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海光,神情还是恍恍惚惚。过了一会儿,文秀四处寻找什么。海光问她找什么?文秀问那张舞蹈图纸呢?海光耐心地告诉她,图纸一直在她的手里攥着,攥得那么紧。直到医生给她抢救的时候,海光才慢慢从她的手里抽出来,珍藏在自己的衣兜里。 文秀满足的眼光一闪,那长睫毛就盖住了黑黑的眼睛:“你早就应该给我。” 海光慢慢将文秀扶起来。文秀拿着图纸,脊背上忽然穿过一阵寒意。唐生这个冤家啊,你为什么在告别这个世界的之后还要给我留下这张图纸?文秀注定会为舞蹈付出代价的。她把对唐生的思念转幻成激情。满腔压抑的激情,如火般烧灼着。她把图纸慢慢放低胸前,自言自语地说:“唐生,我会演出来给你看!给你看!”海光分明感觉到她那激情中隐匿了一些什么危险的东西。他不无伤感地想:都怪我啊,如果我不让文燕去找向书记,他们就会坐上火车走了。如果我不把文燕带到煤矿,唐生也许会躲过这一场劫难。文秀就能跟唐生美满地生活了!尽管文秀没有再提这个事情,可他却深深自责着。这将是他永远背负的良心债啊! 文秀举着图纸,晃到海光的眼前说:“姐夫,震前他专门给我设计的,也是他送给我的结婚礼物。” 海光难过地摆摆手:“文秀,别活在梦里了,你先把图纸藏起来,睡一会儿吧,我不说了,你也别说话。” 文秀看见海光的眼睛都熬红了,喃喃地说:“好,我睡,我睡,你也睡吧。” 海光摇了摇头:“不,今儿,我是护士。” 文秀床边还有一张床,海光没有睡意。文秀慢慢闭上眼睛,两颗硕大的泪珠一滴滴滚落脸颊。 海光看着睡去的文秀,心里不是个滋味。陡河电厂一号机组已经恢复发电,废墟上的供电了。海光把电灯炮拧得暗一些,灰暗的窗帘静悄悄地掩着,使病房里的光线格外柔和。文秀的脸庞渐渐在他眼前清晰起来,文秀长得多像她的姐姐文燕啊?他梦中的岁月再也不会回来了吗?他与文燕在春天的城西凤凰湖边散步。湖边的风带着凉意,那份宁静和深深的绿意却是醉人的。他们彼此注视着不是一句话,爱真是突如其来,在女人还来不及塑造心中幸福,它就闯进来了。海光感到爱的最美境界,是两心的默许,而未着一字的时候。 他深深地低下头,双手支着下颏沉思着。 “唐生,唐生,你看见我跳舞了吗?”文秀忽然嚷了起来。 海光的心不禁一跳。知道是文秀在睡梦中说的胡话。他不知所措地俯身看她。文秀突然一下子挺直了身子,一把抓住海光的手,紧紧攥着。 “文秀,你躺下睡吧!”海光扶惊悸中的文秀躺下。 文秀缓缓地躺下了,可是嘴里还在自语着:“唐生,唐生……追吧,追吧,那张纸飞了,飞得多高啊!” 海光将秀的眼神沉浸在一层梦幻之中,劝说:“文秀,快睡吧!” 文秀跑下了床,被海光紧紧抱住,使劲把她拉到病床上。 文秀躺下嘴里又咕哝了一阵,喉咙暗哑了,脸色像月光一样苍白。海光看着她重新睡了,也不敢马上抽出自己的手。文秀的睡姿像一只无声的小猫,轻轻地煽动着鼻孔。他用另一只手去摸文秀的额头,她马上想起自己也曾这样抚摸过文燕的额头。文秀睡着的文秀很安详、很美。海光眼睛又恍惚了,文燕静静地躺在土地上。她的身上裹着绿色的军毯,军毯上扎着三条洁白的缎带,缎带上落满了新鲜的泥土。 “你这是怎么了?”海光的整个脑袋像要炸裂般地痛楚起来,不断地埋怨着自己。别去想文燕了,她已经死了。 第十三章 谁的眼泪在飞 <er top">1 文燕在病床上躺着看报纸。 经过一短长时间的睡眠之后醒过来,昨夜医生给文燕用了双倍的药量,难得一夜没有受到噩梦的困扰。文燕的伤势好起来,她的头发挽在脑后,整齐、高贵而清爽。她的脸瘦削许多,可面庞上含着的慈祥和温和,依然是过去的神采。过去朋友们都说文燕是淑女型的,文燕感觉很惭愧,他问过海光自己是淑女吗?海光没有回答,看来他认为不准确,只是说她女人味道很足。文燕觉得一本书上说的对,千年的文化,百年的世家,才能培养出真正的淑女。一个淑女代表着普遍的自尊和高贵。她不是个喜欢怀旧的女人,她的心总是被前面朦胧的美景牵引着,诱惑着。可是大地震改变了她的这种性格,唐山亲人的安危时时挂念在心上,明天是什么样的她根本不去想。 报纸上以大字标题报道着唐山震后的情况。唐山在恢复生产和生活,可是自己寄给妹妹和海光的信,为什么总是石沉大海呢?难道他们真的像何亮一样震亡了吗?他们死了,自己回去还有什么活头呢?她瞅着报纸,失望地垂下头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叹息又勾动了她心中最纤细的一缕神经,使她的心又猛地一跳,身体跟着一阵痉挛和酸涩。文燕脸上的愁容完全消解了她的漂亮。 中午的时候,文燕出现了一些恐怖的幻觉,她又爬行在“三角地”埋尸场上,一具具的尸体几乎把她淹没了。这是她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噩梦。一个无休止的噩梦,围着她绕来绕去,不管走了多远,依然要在某个无奈的时刻与那些鬼怪相见。小护士走进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一只饭盒,亲热地递给文燕,让她吃饭。文燕被小护士的声响吓了一跳,她一点食欲都没有。她礼貌地朝小护士点点头,慢慢打开饭盒,取出里面的筷子,是一盒热腾腾的饺子。哈尔滨跟唐山的饮食习惯很相近,文燕习惯囗重,这里的饭菜几乎都合她的口味。饭菜再好也不能代替她对亲人的惦念啊!小护士笑着说:“文燕姐姐,这是我特地为你包的饺子!”文燕含着眼泪说:“谢谢你,谢谢!这么多,我一个人怎么能吃得了?” 小护士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文燕慢慢变换了那脸愁容,嘴角逐渐浮了笑意:“你们每人每月才供应三两油,半斤肉,我怎么吃得下去?再说,医院的伙食也很好。”小护士急忙解释说:“这几天你吃的东西那么少,连伙房的师傅都急了。我知道,你没有接到姐夫的信,心里放不下,我也不知道怎么为你分忧解愁,回家跟我妈说,我妈给你做了这,她说,这是我们全家的心意。让你千万别着急上火。”文燕哽噎了:“好妹妹,我吃,我吃。” 看着文燕张嘴吃上了饺子,小护士才高兴起来:“可能铁路刚开通,忙,信就走得慢。”文燕抬头看了一眼好心的东北小姑娘。小护士又说:“也可能唐山连门牌号码都没了。信送得慢。”文燕不再看小护士,低头吃着饺子。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忙说:“我的好妹妹,来,咱俩一起吃。”小护士说我不吃。文燕任性地说:“你不吃,我也不吃。”小护士被文燕说愣了,拿起筷子朝饺子夹去,狠狠地吃了一个,边吃边嘟囔说:“真香,妈可够偏心的,给你多放了肉。”文燕感动了:“有妈妈,多好哇。”小护士听文燕说过,她很小就没有妈妈了,爸爸也在震前去世了,听他说有恋人,还有个好妹妹。小护士说:“要不,就再写一封信,我给你寄去。你给我高兴点好不好?”文燕抬脸看着她,眼神了有了新的企盼。 小护士又找来了纸和笔。 文燕不吃了,拿着纸和笔,心里又难过起来。看着眼前的小护士,长得跟她的妹妹文秀像极了,连说话的冲劲都像。文燕在小护士身上找到了寄托,小护士欢快地走出去了,文燕感觉房间里猛地暗淡下来。她忽然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妹妹不在了,海光也不在了。这个年头冒出来的时候,她的脑海里闪过一道魔影,使她的身体像触电般地惊跳,同时,还有男女混合的恐怖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着: “姐姐,姐姐,文燕,文燕,我们在另一个世界,我们找不到你啊!” “不,我不能失去你们!”文燕颤栗着,呼喊着,紧紧闭上了眼睛。 那个混合的声音消失了。 文燕将一封信撕掉了,然后抓着被子大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惊动了医生,惊动了那个好心的小护士。 医生和小护士走了进来。 小护士紧紧抱着文燕颤抖的身体,感觉她的身体往下陷落。小护士说:“姐,你别这样,别这样啊!你写好的信,咋又撕了?” 文燕好久不能稳定情绪。 过了两个小时,文燕的情绪才慢慢稳住。她擦干了眼泪,再次提笔为海光和妹妹写信。她这次写了两封信,地址也是分着写的,一封寄给了街道,一封寄给了海光所在的报社。上次寄给海光的信中,她的措辞还是很严厉的,她感觉他还活着,她责备他没有及时救助妹妹文秀。可是男人自有男人的理由吧,他还有野心呢。他扑进煤矿抢险的行列,文燕也跟进来了,她没有后悔,没有责备,还增添了她对海光的崇拜,她们在巷道里与死神搏斗的时候,海光身上所放射出来的男人的英雄气,使她更加爱他,爱在黑暗中陡然升腾了。这封信中,文燕对海光的用词柔和而亲热,因为久不回音,她预感不好,她不能再责备一个没有瞑目的高尚灵魂。 小护士说:“姐,我给你邮走吧。” 文燕看了看小护士,摇了摇头:“不,这回我要亲自去邮。” “大姐,你不相信我?” 文燕笑了笑:“哪里,我也想到外面走走,好妹妹,我太闷了。” 小护士笑着:“也好,到外面走走,也许心情会好些。” 文燕拿着信,晃悠悠地走出医院。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文燕看见跟唐山一模一样的公共汽车,看见涌动了自行车车流,看见忙碌奔走的人群,心里舒畅了许多。阳光尽情的铺张着,她揉了揉被阳光晒热的太阳穴,脑子里一片空白。走了很远,双腿走累了,使她渐渐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再就是说不出来的孤寂无依。 文燕向人打听了一下,这里离邮局还有五站地。 一辆公共汽车缓缓驶过来,文燕吃力地登上汽车。上车的时候,售票员拉了她一把,上车的刹那间,文燕浑身一阵疼痛,感觉自己的筋骨还没有痊愈。车里很挤,文燕扶着栏杆站着,她的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军服很引人注目。一个老人发现了她是唐山伤员,就站起身问:“同志,您是唐山地震伤员吧?”她看见车里人友好地朝她微笑,消融距离的笑,火热的笑,庸常的生活还真需要这种火焰带来的温度。 售票员挤了过来,举着话筒喊:“乘客同志们,我们的车上有一位唐山地震伤员姐妹,请大家为她让座。” 其实在售票员喊话之前,那个发现文燕的老人已经给她让座了。文燕没有坐。这个时候,全体坐着的乘客都站了起来,把友好的目光都投向文燕。文燕有点紧张,她不愿意惊动这些好人,可是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一个老大娘站立起来,拉着文燕的手说,谁也不用争了,闺女,你就坐在这里。文燕看了看大娘:“谢谢,这怎么行,您这样大的岁数,我怎么能坐您的座位?”大娘站着说:“闺女,啥也别说,坐。你不坐,大娘也陪你站着。” 文燕犹豫了,急着说:“大娘,不您坐吧!”大娘把文燕按在座位上。文燕拉着老大娘的手,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谢谢大娘。”她说话的声音略带喉音,温柔悦耳,和谐动听。大娘和众人都涌上来问她,唐山大地震瞬间的险情,她就怕回忆那个恐怖的场面,可又不能不说,说起往事的时候,文燕的嗓音就不那么悦耳了,甚至有点沙哑。东北人与唐山人十分相近,重义尚气。旁边一位乘客站起来,让老大娘坐在他的座位上。下车的时候,有几个人搀扶着文燕下了汽车。走到邮局营业厅,文燕没有把两封信塞进信筒,她要亲自来,就是要挂号,把这两封信邮出去,这不仅仅是两封信,寄走的是她期盼的心。 生活是什么,生活就心情。文燕的心情是时候才能有个美好的着落呢?回到医院的时候,她没有先进病房,她坐在医院的花坛的台阶上歇息。脚下是一条狭长而清悠的小河,清粼粼的河水不停地流淌着,像一条柔软的绸缎。傍晚的余辉与炊烟弥漫开去,如同女人临窗的叹息,在黄昏中久久不散。这个时刻,海光的身影又浮到眼前来了。 文燕想起了她和海光的初恋。文燕不只一次地问自己:你爱他吗?爱他什么呢?爱情到底是何物?竟然让人寝食难安,生死相许? <er h3">2 文秀的感冒好了,她出院的第三天,就做出了一令人吃惊的决定: 她要跟唐生的骨灰盒结婚! 文秀的这个决定是在住院时决定的。她梦里见到了一身军装的唐生,唐生很帅气,威武,他们亲热地拉着手,朝北戴河的海边走去,重新开始了他们的旅行婚礼。爱情在文秀的感觉中还是从未体验过的新鲜东西,新鲜得几乎令她手足无措。这种新鲜感带来的幸福,只有文秀自己知道。文秀依偎在唐生宽厚的胸脯前,望着大海的波涛,他们朝舒卷的海水走去了,两个人欢笑着,弯腰捡海滩上的贝壳,抠钻进沙滩里的小蟹。唐生什么时候从她身边消失的,她全然不只,只感觉刮过来一阵海风,唐生就不见了。任文秀怎样呼喊,怎样寻找,都不能再与他牵手。她在惊恐和失落中猛然惊醒。醒来之后,看见震后的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文秀的脑海里就萌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她要跟唐生的骨灰相伴一生。 海光、何大妈和黑子知道后会怎么想呢?会阻止她吗?文秀想找个机会跟海光摊牌,相信他能理解的,因为海光毕竟与姐姐真心地爱过。爱过的人最懂得爱是什么。世上所有聪明的人加在一起,也无法向一个从没有感受到爱情的人说明爱是什么,而它对一个真正感受到爱的人,又不需要任何一个字来说明。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要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它便成了生命的全部意义。文秀有了唐生,这还不够吗?可她渐渐看出来了,震后的婚姻都开始从俗。人们快速地结合成亲,好像是要故意麻痹自己,逃避心中最珍贵的东西。 文秀好像也不能脱俗。那天晚上,孩子们都睡了,何大妈曾经向文秀透露了这方面的意思,何大妈问她喜欢不喜欢海光?文秀说她责备过他,也感激过他,但是不能拖累他,这是她对死去姐姐的一份交待。何大妈急了,用世俗的理论,老人不能解释文秀的回答,何大妈叹息着说:“我们活过来的人容易吗?互相搀扶着,照顾着往前奔,还有什么呢?死去的人死去了,活着的谁也不能跟了去!我看你和海光挺般配的!”文秀不让何大妈再说下去了,她对于这个问题从来没有考虑过。她估计海光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海光照顾她是姐姐那里的因素,是同情和惦念。何大妈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不敢再提了。可是老人觉得现在不是时候,这得需要时间。何大妈的想法推动了文秀的进程,她从医院回来以后,想找到海光,她感觉他有失去姐姐的痛苦,某种程度他会理解她的,支持是不可能的,有理解也就够了。 那天上午,海光来了。文秀把脚泡在药盆里跟他说了自己真实想法。海光惊讶地瞪了她好久。 “我想好了,真的想好啦!”文秀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海光之后,反复解释着。 “你简直是疯了,疯啦!”海光心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搞艺术的人往往都很偏执任性,文秀的骨子里更加强烈。男人做事敢当,女人做事敢为。 文秀看见海光真的生气了,就不再说话。 海光也不知道该怎样劝她。这类事情一旦从她嘴里说出囗,是很难再劝住的,自从文燕离开了他,他脑海里也曾闪过这样的东西。一生不娶了,以真心陪伴着她,那样该是多么美好的壮举?可是忙过了一段时间,海光就淡了,毕竟他是男人。海光怔怔地看着问秀的脸说:“文秀,你姐姐走后,我是你的一个亲人吧?” 文秀深情地看了看海光,点了点头。 “既然你承认,就要听我说几句!”海光眼睛里充满爱护的光芒,“你和唐生的情感,是可以感天动地的,我敬佩唐生!也很羡慕你们!可是这条路是万万行不通的,我们不仅为死去的人活着,还要为明天活着!” 文秀说:“我把明天的事情都想好了。” “不,你太冲动,我必须提醒你!不,我要阻止你!”海光的态度很坚决,“你心里怎样怀念唐生我都赞成,可就是不能搞什么婚礼!” “婚礼怎么了,我们本来是合法夫妻了。”文秀说。 海光郑重地说:“大地震中有多少合法夫妻发生了咱们这样的悲剧?数不清,他们都要这样,生活就全乱了!” “我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我只活给自己!” “你自己?你能说你是简单的自己吗?”海光的目光格外严厉,“你身边有小妹,有孩子们,有何大妈,有我,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你往坑里跳吗?” 文秀冷冷地说:“你别管了,我姐姐死了,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的姐夫!我是你的朋友,还不够吗?”海光大声地喊,“我看着你这样任性地走下去,怎么对得起你的姐姐?” 文秀伤感地噎住了,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吭声。她没有想到海光这样激动?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可他的常规思维不能说服她。过了一会儿,文秀悄然说:“姐夫,我问你一句话,你别不高兴啊?” 海光说:“你说吧!” 文秀说:“如果我的姐姐是为你而死,你会这样做吗?” “我不会,我想那不是你姐姐愿意看到的。”海光紧紧地皱着眉头,“你呢,你想过没有?你真的这样恪守唐生一生,唐生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答应的!” “那是他的事情,我只对自己负责!”文秀倔倔地说。 “别说啦!”海光说。 “你滚,你滚!我不愿再见到你!”文秀声嘶力竭地喊着。 海光愣愣地看了看她,愤然离去了。 文秀的反应是僵住了,心里非常难过。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目光从海光的背影上移开。她把自己还泡在盆里的双脚拿出来,这时才感到盆里的水已经冰凉了。她下意识地把自己被水泡得变形的双脚插进塑料凉鞋里,她刚弯下腰的时候,浑身一疼,她看见了唐生的衣服突然哭了。 海光就知道文秀会很伤心。海光从来没有跟文秀发过这么大的火气。他有一个原则,对待女人最好以绵来以绵应;以刚来的他也以绵应,当年的文燕就很欣赏他这一点。今天她怎么拢不住火了?而且还面对文秀这样一个内心充满伤痛的姑娘?回到报社之后,海光开始自责着。他料想文秀会很好地倾听他的意见,没想到她会这么铁心。他轻轻摇了摇头,收住脚步折了回来。 文秀还在抹眼泪。 海光走进来,看着文秀抽搐的后背,忍不住坐到她的身旁。他把文秀搂进怀里,文秀在海光怀抱中大哭起来。 这时,何大妈嚷嚷着走进来了。文秀立刻止住了哭泣,惊异地看着海光和何大妈。何大妈提着一篮子鸡蛋,说是二猛送来的鸡蛋。文秀的心思不在鸡蛋上,所以对黑子的善举没有什么反应。此时此刻的文秀心情很复杂。海光对文秀的同情是最强烈的,所以他没有理睬何大妈的唠叨。何大妈在她身旁坐下来,文秀理智多了,手也从海光那里抽回来。 何大妈笑了笑说:“我看着你们俩就像天生的一对儿,大妈今天说句不中听的话,我看啊你们俩成个家算啦!免得那个二猛心事颠颠的!” 文秀沉着脸没有反应。 “大妈,您就别操心了!”海光说着站立起来,拉着何大妈的手走了出来,悄声把文秀准备与唐生骨灰盒结婚的想法说了。 何大妈一听就炸了,冲进屋里与文秀唠叨起来。 海光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在屋外愣了一会神儿,就悻悻地走了。 何大妈像数落自己的闺女一样,批评文秀不该想当然。文秀一动不动地坐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倾听上,她知道这类事情是何大妈不好理解的,怎样解释都没用,她恨海光把何大妈扔给她一人就跑了。何大妈说累了,就坐在文秀的身边接着说,文秀听见孩子们放学时的说笑声,她突然站起来,端着洗脚水来到门口泼出去。何大妈就跟到了屋外,指指点点地数落着问秀。文秀无法忍受这种情境,看见孩子们来了,就耐心地对何大妈说:“大妈,孩子们回来了,您就别提这些事情了!让他们知道了不好!” “你还晓得不好,就别做!”何大妈继续喊着。 “有了唐生,我真的不会再嫁了!”文秀目光里透着坚毅,“我会把小妹和孩子们带大,这就是对唐生的报答!” 何大妈叹息了一声:“你这也太伤海光的心了。” 文秀疑惑地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海光是我的姐夫,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看地震都把你给震呆了,你没看出来吗?海光对你有心事!”何大妈噘着嘴巴,厚厚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海光刚才都急了眼呢,你活活把我给气死啊!” “大妈您误解了,海光是看我姐的面子照顾我!”文秀心里感到无比委屈,她估计怎样解释都不能跟何大妈说明白,连她心里也是糊涂得厉害。 何大妈舒硬硬地说:“不准你胡来啊?”何大妈是看着文秀长大的,她想做的事情,是没有人能够阻拦的,这就是文秀的脾气。 孩子们没有进屋,他们在外面玩耍,文秀扭头隔窗看着欢快的孩子们,心里又有了一些安慰。孩子们对灾难的遗忘很快,可她文秀不行,如果很快将唐生忘记也许就能够解脱了,可是她不能。她觉得自己今生今世走不出唐生的世界了。 傍晚的时候,海底光又来了,孩子们在写作业,小妹呆呆地坐着,独自敲着脸盆,敲出各种细碎的声响。海光没有看见文秀,问孩子们都不知道。海光去找何大妈,何大妈也不知道,海光就慌了,觉得文秀是在行动了,她也许是登上了开往北戴河的火车。据小妹提供的情报,文秀阿姨是在下午五点钟离开家里的,还告诉小妹有事找何大妈。海光分析到,震前海唐生和文秀买的就是这个钟点的开往北戴河的火车票。何大妈急着说,你去北戴河找找她,她身体不好,见到大海一悲伤犯了病就坏了,家里的孩子们由她来照看。 海光叹息了一声,回到报社带上了一个简单的军用包,悄悄地出发了。 对文秀来说,这是个奇异的夜晚,奇异得不能再奇异,奇异得令人难以置信。她,怀抱着唐生的骨灰盒静静地守候在大海边。那是鸽子窝一旁的礁石,旅行的人很少。文秀没有登记旅馆,她就想这样静静地坐上一夜,甚至几天几夜。有唐生陪伴着她,她不孤独。当年刚刚实行火化,骨灰盒还很简陋,其实就是一只木盒子。骨灰盒的一侧贴着唐生的一张黑白照片,这是唐生与她的结婚照,她把唐生的一张剪下来。这恐怕是唐生留在世上的唯一的照片了。照片里的唐生微微笑着,细长的眼睛很亮,齐唰刷刷的寸头,像钢针一样竖立着,显得格外精神。唐生的尸体埋在“三角地”里,骨灰是没有的,里面只装着唐生的一件军上衣、一只钢笔和那半张火车票。文秀看着唐生的照片,嘴里默默地流泪了:“唐生,我们终于来到北戴河了,我们旅行婚礼现在了!你不高兴不高兴?”说着眼泪就一滴滴滴落在骨灰盒上。她眼窝里的泪水不用擦就被海风吹干了。 天渐渐黑暗下来,海风凉凉地吹着。文秀身体渐渐冷了,猛地打了一个寒禁。她又抱紧了骨灰盒,生怕唐生从她的怀里溜走似的。她轻轻地喃喃着:“唐生,你冷么,你冷么?”海边观夜景的游人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人注意她的表情,也没能听清她说什么,更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场特殊婚礼。文秀仰脸望望天,天上有无数的小星星私语着,她问星星,什么是爱情?星星说,思念是爱情,热泪是爱情,等待的心是爱情,永不再来的他是爱情。她的脑海里冒出一种幻觉,她和唐生手挽着手,肩并肩走向结婚礼堂,一切都是那么幸福、甜蜜。女人的蒙昧期,他的全部都属于圣洁。 这是真的吗?很快,美好的幻觉刹那间消失。 文秀痛恨起命运的不公,恨灾难的无情。起雾了,海面上增加了几分神秘、飘逸和轻灵。文秀却感觉自己的四肢很沉重,很冷,冷成了一团。这样坐一夜,难道会冻死吗?她淡淡地想,冻死也许就好了,那样就会在阴间找到唐生和姐姐了。她感到一丝欣慰,人生不能相聚相守,死后能同居一穴,生者有知,死者何求呢?文秀忽然想喊唐生,她听人说过,一个人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就喊,只要心诚就能够喊回来。文秀喊着:“唐生!唐生!唐生!”她的喉咙喊哑了,每喊一声都要使嗓子一阵刺痛,喊到最后再也听不出唐生的名字,只剩下咝咝的声响,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喊裂了,有一点点的血涌了出来。文秀再也喊不动了,她思维也给冻僵了,身体渐渐地倒了下来,后来竟然没有知觉了。 海光找遍了整个北戴河海滩,找到文秀的时候,天都快天亮了。海光抱起昏迷的文秀,感觉她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了,手里的骨灰盒与她的身体融为一体了。海光摇着她的肩膀喊着,问秀一点反应没有,他哽噎了:“文秀,你怎么这样啊?”然后就泪流满面了。 海光用手指触摸了一下文秀的鼻孔,还有气息,就一把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着,用自己温热的胸怀温暖着她。过了两个时辰,文秀终于在海光的怀里猫似地吭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er h3">3 其实海光这人并不清高,反应也不算迟钝。只因为文秀心里只有唐生,难免对海光的关爱冷漠淡然。事实上,海光心里也没有娶文秀当妻子的意思。那时的海光个子高瘦,眉目清秀而轮廓很深,以外形而论他几乎算得上英俊。在震前文秀就知道,在海光工作的报社里,好几位女记者都对海光感兴趣,然而她们都不如文燕优秀罢了。海光的最大优点是有追求,他想当一个名记者,而且对女人有着极大的耐性。海光在追求文燕的过程中,使文燕明显感受到了这一点。文燕离开海光的生活以后,他除了像文秀一样的痛苦和思念,还比文秀多了一层责任,那就是对文秀的呵护,因为文秀长相太像文燕了,所以对文秀的情感就有了一丝萌动,也许会成为他对文燕爱情的延续。何大妈把这件事情挑明之后,海光还有点不认帐,可是从北戴河找回了文秀,何大妈又找海光提起了这个事情。何大妈说不能等了,再拖下去文秀的精神就会崩溃的。海光沉下心来想了想,独自到“三角地”墓场跟文燕说了说心里话,默默地站到中午才回来,忽然觉得不能再等了,他要明确地向文秀提出来,不然就把文秀毁掉了。他在寻找机会向文秀表露自己的心声。 “文秀,嫁给我吧!”海光恳切地说。 文秀并不感到惊讶,因为这些天里,何大妈给她提了无数次了,可是从海光嘴里说出这句话,让她的心着实痉挛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海光的眼睛望着问秀,求婚的语言总是甜蜜的,总是温馨的,总是醉人的。可是文秀却在一种矛盾的痛楚中,去倾听这些语言,心里在反复自问着:他是真心的吗?他是危险的吗?这是不妥当的吗? “文秀,请相信我的诚意!我是那样爱过你的姐姐,所以我也会好好待你!你长得很像你的姐姐!”海光慢慢说着。 文秀却没有马上回答,她不是不喜欢这个男人,更没有记恨震中不救。是她的感情不能从唐生那里走回来,所以使她苦恼,不安,使她充满了矛盾和怀疑。过了一会,文秀终于说话了:“姐夫,你说我长得像我的姐姐,可我必定不是姐姐啊!况且,我刚刚跟唐生旅行结婚了,我是他的人,所以我不能答应你!” 海光愣了愣,急切地说:“文秀,我们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灾难使我们失去了自己的恋人,我们悲伤,我们怀念,可是我们还要搀扶着走出灾难的阴影!我会让你幸福的!” “你爱我吗?”文秀问。 这句话把海光问住了。海光愣了一下,支吾着说:“我们会有爱情的,这得需要时间!还有,我想你的姐姐和唐生,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文秀的睫毛闪了闪,被动地望着他:“不,我不管他们,我无法面对自己!” “怎么不能面对呢?”海光急红了脸膛,“我们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这个理由比什么不重要呢?” 文秀痛苦地摆了摆手:“姐夫,谢谢你的好意,可我还是想不通,你走吧,往后请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我就是要说!你不答应我也要说!” “那我就不再见你!”文秀大声喊着,身体颤抖了。 海光愕然地看着问秀。少顷,他失望地转身走了。 望着海光远去的背影,文秀心里十分复杂,迷惑,难过,酸楚和茫然。何大妈走进来了,老人一直在外面细心观察着屋里的谈话。她都听见了,她不理解文秀为什么这样无情?老人披头盖脸地数落了文秀一通,文秀没有看何大妈,更没听见何大妈在她一旁唠叨着什么,感觉头昏沉,额头冷汗岑岑。唐生的淌血的手臂,北戴河的波涛,有都浮现到眼前来了。北戴河之旅的悲伤,疲倦和紧张,使她整个身子都软软的了。何大妈再次朝她进攻的时候,文秀双手抱紧了头,祈求般地大喊了一句:“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下?”何大妈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她,眉头皱得紧紧的。 文秀这才发现自己这声叫喊又响又激动。何大妈软了,疼爱地在她身边坐下来,慢慢扶着虚弱的文秀躺下,扯过一条毯子,给文秀盖上,哽噎着说:“孩子,大妈不说你了,你累了,好好睡一觉吧!孩子们回来我照看!”说完就颠着脚走出简易棚。 何大妈走了以后,文秀真的睡着了。只是她睡得非常不安稳,她一直在做恶梦,一下子梦到了浑身是血的姐姐,脸色苍白的唐生。唐生背着姐姐文燕找医院,见到医生,唐生就跪在地上哀求着:“大夫,求求您救救她吧!”医生连看都不看唐生,更没有给姐姐治伤。后来就看见唐生把自己身上的军装撕扯下一条子,给文燕包扎伤口,再后来就更乱了,唐生跟文燕生活在一起了。文秀猛地痉挛了一下,他们俩个怎么走到一起的?他们在一起说话,还是在一块生活?醒来的时候,文秀才知道这都是梦。为什么做这样的梦呢?可能是与海光的求婚有关吧? 天黑着,根本就不知道几点钟了。文秀艰难地翻了翻身,发现孩子们都没有回来,文秀惦记着孩子们,还忽然惦记起海光来了。这是她从没有过的情绪。文秀独自喝了一囗水,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依旧是恶梦不断,海光来了,海光又来向她求婚,求婚时的样子特别痴情。海光没走,唐生又来找她,弯下腰要来背她,文秀不让他背,唐生就惴惴地走了,弄得文秀越来越眼花缭乱了。文秀急切地喊了一声:“唐生,你别走!”她直直地站了起来,脑子里还是那些纷扰的影像,车轮般旋转。她的脑袋一疼,仿佛要炸裂一般,神经和血肉一同要崩溃的样子。她呼喊了一声:“天哪!”然后就硬硬地扑倒在床上。她的手打翻了床上的笸箩,一把冰凉的剪刀滑了过来,她伸手抓起这把剪刀,忽然闪过一个要死去的念头,她的手抓起这把剪刀的时候,思维却在逐渐清晰,微微睁开红色的眼睛,只觉得遥远的地方很美,她喃喃地说:“我要去了,找唐生去了,姐夫,大妈,小妹,你们要好好活着,你们别怪罪我啊!”她似乎还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但是,她的意识完全模糊了。人是会杀人的,有的时候好人也会杀人,好人杀不了别人却能够杀掉自己,眼下的文秀就处在这样的混乱状态中。她狠狠攥紧剪刀,朝胳膊上的动脉戳去。 血流了一床。文秀感觉舒服极了,轻轻地飘走了。 文秀好像睡着了,静静地睡着,睡得那么香甜,那么安适,在这样的睡眠状态中,漂亮的脸蛋儿上海残留着最后的一抹微笑。 文秀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看见海光也躺在她身边的一张床上给她输血。文秀割腕不久,多亏了小妹跑过来找衣服,当何大妈和小妹看见文秀的惨景,急忙找人把她送进了医院。文秀抢救过来了,文秀失血过多,需要输血,海光赶来的时候,验证自己的血型与文秀的血型一致,就躺在病床上给文秀输血。输血的时候,海光看着文秀的脸庞,心里既是愧疚又是怨恨。他后悔了,后悔不该向她求婚,怨恨文秀那么脆弱,那么不从俗。有今天的变故,海光心想不会跟她提那个事情了。 文秀看着给她输血的海光,心里很是感激,她蠕动着嘴唇说:“姐夫,姐夫!” 海光只是朝她一笑:“你怎么样了?” 文秀眼睛红了。 海光输血结束了。他慢慢走到文秀的跟前,低沉地说:“文秀,都怪我,我不应该逼你,你就原谅我吧!” 文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有两颗泪珠滚落脸颊。 海光让文秀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可是当医生的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海光却被检查的结果震惊了。眼下,尽管文秀被抢救过来了,可她的身体有问题,这是海光所没有想到的。医生为文秀全面听诊。海光不放心,就与何大妈在一边看着。医生说文秀近来一直浑身劲,果然给说对了,文秀在去北戴河之前就这样了。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被地震砸的呢?医生感觉有些不妙,用听诊器慢慢观察着文秀的胸腔,问她从什么时候有胸闷的感觉?文秀想了想说,就是上次感冒之后,胸闷,一直浑身没劲,一天比一天明显。医生收拾着听诊器,嘟囔着说:“反正我看不象感冒,最好是去拍张片子,彻底检查一下。”文秀看了海光一眼,神色有点慌张。海光没有想到文秀的身体会有什么大问题,就含含糊糊地说:“检查检查也好,免得疑心!如果真的有大病,也好提前治疗啊!”文秀强撑着坐了起来:“我这病没事,别查了,也许养几天就好了。”医生给海光递了个眼色,示意给海光文秀病情的严重性。海光把医生送出病房以后,安慰文秀说:“没病怎么会这样呢?还是早去看看。”何大妈附和着海光说:“有病早治,别慎着,就是没病,检查检查,咱也放心了。赶快去,这几个孩子我给弄着。”说完何大妈就吃力地走了。医生送来了一张条子,让海光扶她做各种检查。海光接过条子,搀扶文秀走出来。 从上午九点排队,到下午四点才检查完毕。当中吃午饭的时候,海光买来了两盒饭,由于文秀的一右胳膊受伤,海光与文秀坐在简易医院的走廊里,海光一点一点地给文秀喂饭,路过的人看上去,都以为是一对恩爱夫妻。看着文秀吃了很多的饭,海光嘴角上露出深深的微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己的世界里,除了文燕就是文秀,最近一些日子,文秀在他梦中出现的频率很高,甚至超过了文燕。文秀转怒为喜的过程令海光赏心悦目。海光是个孤儿,除了心爱的记者工作,还能给他带来充实和快乐的就是文秀这么一个牵挂了。他不敢奢望他们之间还能产生爱情,可他惦念她,除了惦念之外还有经过劫难洗礼的感情。即使是那种认真的、没有结果的爱情,也能让他激动,因为这毕竟是灾难过后的唐山,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海光托着文秀受伤的胳膊,亲呢地问:“文秀,还疼吗?”文秀眼神里依然充满忧郁,她摇了摇头说不疼。海光知道她是个坚强的女孩。一次练功,文秀摔倒在舞台上,左脚骨摔成骨折,文秀被唐生背到了医院,唐生精心护理着文秀,文秀有心爱的人陪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海光看她养伤的样子很美,那种美丽与眼前的美丽是截然不同的。 “杨文秀!家里来人没有?”海光听见医生的喊声,响亮地回应了一声。 看来是检查完了,海光搀扶着文秀找医生。可是当医生看见文秀,脸色沉了一下,海光从医生的表情上感觉到了什么,就将文秀搀扶到了病房。文秀也很敏感,刚才医生的表情她也观察到了,她问海光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可救药的病?海光让她放心,自己却是心慌意乱地走出了病房。 到了医务室,医生同情地看了海光一眼,然后拿出透视片子叹息着说:“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病。很可能她生下来就有先天性颈椎开裂,地震中又受了伤,加快了症状发展。这将是很可怕的啊!” 海光脑袋哄然一响,惊呆了片刻。他终于成认这是一次失望的检查。 “你听清了吗?”医生看着海光。 医生的话几乎不能接受,海光怔怔地站着,讷讷地问:“您刚才说得是什么病?” “脊椎开裂!” “什么症状?” 医生惋惜地说:“什么症状呀,浑身无力,什么活儿也干不了,慢慢的,体内脂肪逐步向颈椎渗透,会造成高位截瘫。看着这样好的姑娘得了这种病,我也很痛心啊!”海光痛苦地摆了摆手,眼睛直视着医生:“您别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得如实跟我说,这病海能治么?”医生想了想说:“唯一的办法是手术,可是目前在国内最好的医院,这种手术的成功率也在百分之五以下,几乎是不可能的。”海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紧紧地抓着医生的手,使劲地摇着,仿佛即刻就要摇碎似的:“求求您,无论如何别让她瘫痪,她地震中死了恋人,死了姐姐,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您可别让她瘫痪啊!”医生更正说:“请你冷静点,不是我让她瘫痪,是病魔!懂吗?” 海光抓着片子,呆呆地站着,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着,迈不动步子。 医生想走,又一把被海光拽住了:“这太残酷了,太残酷了!您别走,您可得帮忙啊!”医生感觉到海光的手很无力,轻轻一甩就甩掉了,然后已久同情地说:“最好的办法,是多给她些精神的安慰,少让她干活儿,延缓症状的发展。这对当丈夫的是一个考验呀,你听见了吗?” 海光一愣:“丈夫?” 医生疑惑的地:“你不是她的丈夫吗?” 海光摇了摇头,眼睛湿润了。海光揉了揉眼睛,慢慢恢复了常态,扭转身想往外走,突然看见文秀站在外面,不禁一怔。 文秀默默地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她什么都听见了。 海光的脸倏然变色,嘴唇发白,声音颤抖了:“文秀!” 文秀一头扑进海光的怀里,放声大哭了。 <er h3">4 我就要截瘫了?我真的会瘫痪吗?文秀的脑子里被搅得昏天黑地了。 没有人能够解答,只有时间会告诉人们明天将要发生什么。海光盯住文秀不要把这个情况告诉何大妈和孩子们,这个松散的临时家庭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如果不是遇到这场灾难,文秀的生活决不会有什么波澜,也决不会患上脊椎开裂的怪病。那样,她会和过去的二十三年一样,快活地舞蹈,做唐生的媳妇,即使婚后生儿育女,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很自信,自己与唐生的儿子或是女儿,肯定会非常漂亮、聪明,她想拥有一群尽善尽美的孩子。但是,她遇上了这场灾难,对于文秀而言,生与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这场预告出来的怪病,又给她的信心雪上加霜。对于这样的一个美丽的弱女子,灾难结了伴儿来,老天实在有些不公平了。 临出院的时候,海光怕文秀回家再寻短见,就把一瓶安眠药往文秀的床头一撂,愤愤地瞪着眼睛说:“你要是真的不想活了,就在医院里了断!回家后有老人和孩子,他们还得活啊!”文秀愕然地看着海光,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抹泪光。那对锐利的眼睛里,竟闪着泪光,男人的泪光!这比什么都震撼文秀,这么一个坚强好胜的男人,在她的身上耗费了多少心血哩?文秀俯身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海光凶恶地吼了一声:“你说话呀,你不要以为别人都怕你死!我不怕,你死啊,死啊!”文秀震颤了,哽噎了:“姐夫,姐夫,你别说了!”海光依然激动地喊着:“经历灾难的人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我最看不起动不动就想死的懦夫!”文秀抓着海光的手臂哭诉:“姐夫,我不死了,我答应你!”海光心里平顺一些,眼光是深沉的,严肃的,哀伤的。文秀震动了一下,牙齿咬着嘴唇说:“姐夫,你听着,往后不管碰到什么事情,我杨文秀只能被病魔折磨而死,决不会自己轻生!不会!”海光眉头竖着深深的刻痕,抓着问秀的手起誓。他此时算是看透了文秀的心!海光心头一震,迅速转过了身子,用背对着他,文秀看到他把手背送到唇边,用牙齿咬了一下,仅仅几秒钟就猛地回过头来,除了脸色疲倦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 过了一会儿,海光故意把医生叫到文秀的窗前,医生给文秀讲解了许多躲开瘫痪的可能性,鼓励文秀别有心理压力。实际上,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异想天开,就自己把自己解脱出来。文秀此时就是这样的心境,文秀笑了笑,露出一囗洁白的牙齿。从她轻松的表情来看,她比过去更明白了。文秀说:“没什么,谢谢大夫!我会好好珍惜生命的!”海光和医生对视了一眼,医生欣然地走了。海光已经把出院的手续办好,他搀扶着问秀走到医院大门的时候,文秀扭头看了一下旁边的绿树长廊。海光忽然明白了什么,将文秀扶到长廊的一头坐下歇息。 午后的阳光很暖和,文秀真想依偎着海光睡上一觉。这里是开滦煤矿医院废墟,原先的后院,如今变成了前院。后院几乎没被地震破坏,假山石,绿树,花草跟过去一样鲜艳,两只粉色的蝴蝶在那里飞舞。海光静静地看着文秀,使文秀毫不费解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欣赏。海光欣慰地说:“我相信你会挺住的,文秀,你像你的姐姐一样坚强。”文秀不愿破坏眼前的情绪:“不说这些好么?我现在不想这些。我想活好我的每一天!”海光轻轻笑了:“你这样想,我真的很高兴!”然后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海光一直陪伴着她看花看草看蝴蝶。海光的眼神接触到了文秀痛苦与神情的眸子。他的眼睛把她从一个深深的冰窖里拉起来了,拉起来了。她把头靠在了海光的肩头上,谁也没再说话,但她不能否认,这肩头成了她最坚强的支柱。到傍晚的时候,海光搀扶着她走出医院的绿色长廊。 走在清理废墟的大街上,到处都是推土机的轰鸣声,烟尘飞舞,与医院后院的美景简直是两个天地。文秀不说话的时候,海底光就问她在想什么呢?文秀迟疑了一下说,她很想看看房子。无论是谁家的房子!海光微微一愣:“房子?”文秀淡淡地补充说:“嗯,房子,人住的房子,真正的房子。”少顷,海光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拉着她的手朝路南区一排破坏较轻的房子走去。这是一排未被地震破坏的工房,房前小路是青砖铺成的,很古朴,房子鳞次栉比,只有到跟前才能辨认出轻微的一些裂缝。文秀痴情地看着房子,抚摸着每一快墙壁,眼神里充满悠悠的神往。过了一会,文秀慢慢把红色的脸颊贴在墙壁上,嘴里喃喃着:“不知怎么回事,我今天看到房子是那么亲。”海光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说:“大约因为唐山的好房子几乎没有的缘故吧?”文秀看着房顶的燕子说:“唐山什么时候能够盖起真正的房子呢?” 海光眼睛一亮,坚定地说:“很快,我们就会住进新的防震房!在废墟上建设一个新唐山!”文秀愣了一下问:“不是有传闻,唐山要全部迁走么?废墟留下来,将来让人们参观么?”海光沉默了一会说:“听说,西方国家要援助咱们建设,我们没答应!我们有骨气,我们自力更生!不能让人家看笑话!懂吗?否则的话,唐山留给后人的,就只是一座埋着几十万人骨殖的大坟墓。”文秀惊讶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呢?海光怕文秀不高兴,就又补充说:“我们报社已经接到任务,专家论证了唐山未来百年的地震发生情况,说能量已经释放,这里会安全的。”文秀没再争执,淡淡地自语,建成了不知会是什么样儿?海光笑了笑说:“一定会很漂亮,超出我们想象的漂亮。”文秀抬头看了碧蓝的天空,动情地说:“我不想死,我已经看见一座城市毁天,还想亲眼看着一座城市诞生,你说,这是悲哀呢?还是幸福?”海光拉住文秀的白皙的手:“福中有祸,祸中也有福!我们有福啊!从死亡到新生,值得我们珍惜。啊?”文秀眨了眨眼睛看着他。海光继续说着:“灾难让聪明人更聪明,糊涂人更糊涂。象我这种书呆子,更是面目全非。”文秀噗地一声笑了:“这哪里是哲学,这是生活。”海光愣了一下问:“你指的是什么?”文秀说:“我们都在选择。”海光说:“选择什么?”文秀认真地说:“活着,还是去死?”海光脸色一沉,狠狠瞪了文秀一眼说:“你又来了,怎么又是死啊活的!你说得太可怕了。”文秀淡淡一笑:“有什么可怕的?活?还是死?”海光给她解释了一番:“都很可怕,但在某种时候,死,是一种解脱,活,却是一种磨难,死只需要一时的胆怯,活却需要持久的勇气。”文秀想了想说:“你是不是一直以为凭几句正面的教导,就能改变我的想法?你一直把我当孩子对待,就象我对待那些孩子。”海光含着自信的微笑说:“风不怕,雨不怕,天塌地陷更不怕。你不是读过海明威的小说吗?人不是生来给打败的!”文秀说:“那是小说,我已经不是孩子。” 海光是一脸的智慧和冷峻,大声说:“因为你经过了地震!懂吗?” “地震?”文秀心头一震,不再跟海光争论了。两个人说着,就走出了那排房子,走上的没被清理的废墟。文秀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她伸手撩了一下被风吹散的头发,失神地望着废墟上的黑洞,看见它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脊椎嗖地窜过一阵冷风。海光发现文秀的眼睛直了,就知道她又想起唐生来了,条件反射,他也会很自然地想起死去的文燕,这种怀念怕要经过许多年才能好些,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改变。海光本想回避这些,可是回避有时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海光干脆直接说给文秀,好让文秀把积聚在胸中的话畅快地说出来。海光感动地说,我知道你又想唐生了,唐生值得你去爱。这一点,我自愧不如啊!文秀默默地盯着黑洞,缓缓蹲下身,喃喃地说,他走了,却给我一张车票。还有一张带血的舞蹈设计图。海光一愣问,是什么样的舞蹈图?文秀没有眼泪,缓缓地解释说:“震前的一个晚上,唐生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刻,用他的心为我编排了一个名为《万紫千红》的舞蹈。当时我任性,我没有答应出演,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对不起唐生!”海光以一种崭新的、感动的情绪聆听她的诉说。这一天的生活跟往常不一样。文秀第一次将悲伤的诉说转换成心灵颤动:“我爱唐生。我爱他!他更爱我,他是为我而死的。” 海光盯着文秀的眼睛。过了好长时间,天渐渐发暗的时候,文秀忽然停止的倾诉,抬起头来看着海光:“姐夫,我有一个愿望。” “你说吧!”海光说。 文秀眼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我要在瘫痪之前,把唐生的舞蹈演出来。” 海光摇了摇头说:“你的愿望,我很感动。我也支持你,可是,刚才医生说了,你的身体,不能跳舞了。” “为什么?为什么?”文秀声嘶力竭地喊着。 海光说:“ 不为什么,你先养伤,身体好了,跳舞算什么?上次二猛鼓动你跳舞,怎么样,教训还没汲取?” 文秀沮丧地问:“我真的完了吗?” 海光一愣说:“谁说你完了,你会重新走上舞台的。” 文秀急了:“姐夫,医生到底怎么说的?” 海光说:“你又不是没听见!没问题,得养着。” 文秀没说话了。两个人在黄昏里走着,海光为转移文秀的思绪,换了一个话题:“文秀,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文秀不知道他要跟她说什么,眼睛又瞪圆了。海光认真地说:“何大妈的儿子何亮,是为救我死的,他也是你姐姐的好朋友。我想,做何大妈的干儿子,赡养她老人家后半辈子。”文秀说:“我赞成,人得有良心。大妈对我们挺好。”说着话,两个人就走回了小街的简易房。他们看见何大妈正带着孩子们做游戏。一只洋铁皮的罐头盒放在地上,周围用粉笔划了一个圈。孩子们藏起来,一个小孩子在找。一个小孩子从隐藏地冲出来,一脚把罐头盒踢出圈外。小孩子们欢呼着各自的隐藏地点跑出来。隔了很远,文秀看见小妹呆滞的身影,心头一酸喊了一声:“小妹!”小妹使劲“哎”了一声,何大妈和孩子们都听见文秀的声音,就急忙围了过来,拉手的拉手,问候的问候,使文秀重新感觉到大家庭的温暖,心想还是家里好啊!海光慢慢将文秀扶进屋里,告知孩子们:“文秀阿姨身体还没恢复好,你们要照顾她,自己学会干活儿,懂吗?”小妹和孩子们齐声喊,我们懂,只要看见阿姨,我们什么都能干!文秀在孩子们的簇拥下缓缓坐下来,还是浑身冒汗了,双手颤索不止,但是眼里的泪光已经没有了。她又是原先那个坚强的姑娘了,一个幸福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我好想你们啊!” 趁孩子们围着文秀的时候,何大妈急忙把海光叫到她的简易棚里,询问文秀的病情。海光知道何大妈嘴浅,拢不住消息,如果何大妈知道了,几天的功夫就会像雪片一样,满小街都纷纷扬扬了。他只是跟何大妈讲了讲文秀身体严重性,说她有可能截瘫,没有说出是什么病,即使这样,何大妈还是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何大妈家的灶堂里着着火,锅里的的水滚动着声音。何大妈急忙往锅里放挂面,海光蹲在何大妈的身旁,往何大妈的灶堂里添着柴禾。火苗明明暗暗,旸映红了海光憨厚英俊的面庞,何大妈心疼地看着他,心里还是不甘心,把文秀和海光捏合到一起,该是天生地合的一对啊!老人紧紧地盯着海光,眼神里带着一抹深深的困惑,她这样盯了他好一会儿,沉默的,研究的,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当然是出在文秀身上,文秀这孩子越发让何大妈吃不透了。海光哪点不趁文秀的心呢?海光那张年轻的,坚定的,充满灵气的脸孔,满头乌黑的头发,下巴上的胡子没刮干净,可他依然是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啊! 此时此刻,海光与何大妈想的不是一回事。简易房里都是烟雾,在浓厚的烟雾里,他看不清何大妈的脸,更看不清自己与文秀的明天,只有自己的心在那里缓缓地滴血,男人心里的血是没有颜色的。海光也在盯着何大妈看,看老人脸上菊花般的皱纹,心想该怎样跟老人正式摊牌,他要当何大妈的儿子。海光与文秀的婚姻受阻,在他心中酝酿很久的想法搁浅了,尽管以前有人当玩笑说过,可是正式跟何大妈提出给何大妈当儿子,还没有这样的机会。今天,海光与文秀走在废墟上的时候,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何亮的影子,这让他吓了一跳。好像是何亮要找他有什么话说,不,是海光又一肚子的话想跟何亮说。海光看了看慈祥的老人,终于说:“何大妈,我有事儿跟您说!”何大妈心直口快:“您别说了,大妈知道你心里苦!文秀这孩子也不知是咋想的,你这样对她还不够吗?”海光苦笑了一下说:“大妈,我说得不是这个!”何大妈沉沉一叹:“是啊,文秀这孩子够不容易的,如今身体又这样,别逼她了,可别再出啥闪失了。”海光着急地跺着脚说:“大妈,我跟您说的事儿,跟文秀无关,可我说出囗,您一定要答应我。”何大妈一愣,吸了一囗冷气:“跟文秀无关?你又看上别的女人了?” “又错啦,又错啦!”海光急得有点口吃了。 何大妈看了看他说:“海光,你和亮子是同学,又是好朋友,跟大妈还有啥客气的?” 海光嗵一声给何大妈跪下了。 这可把何大妈给跪愣了,老人弯腰要扶海光的时候,海光眼睛红了,颤着声音说:“大妈,收下我这个儿子吧。” 何大妈惊讶地颤了一下,身体晃了晃:“海光!你——” 海光跪着,一字一句地说:“亮子是救我死的,他走了,您就把我当成您的亲生儿子!我给您养老送终!您答应我!” 何大妈泣不成声了:“孩子,起来,起来!” 海光声泪俱下了:“您不答应,我就永远也不起来。” 何大妈感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海光,亮子没了,你别挂记心上,那是他阳寿短。那么多人不都说没就没了吗?你的心意大妈领了,你也不容易哩,文燕没了,文秀身体又那个样子,我再不能给你们填累赘了!” 海光说:“不,您说错了,您过来是我的福份。文秀也答应了,她盼着您搬过来。” 何大妈急忙拉着海光站立起来,连说大妈答应你。 海光扑进她的怀里,热热地喊了一声:“妈——” 何大妈颤抖地抚摸着海光的头,老泪纵横。 第十四章 换个爱法容易吗 <er top">1 又一个月过去了。 初秋来临了。废墟上飘过的是带着凉意的风。过去熏人的臭味儿消散了,阳光尽情地铺展着,含着某种醉人的温馨。时光是有味道的,文秀似乎闻到了时光的味道。时光里死去的人都变成了粉尘,陌然无声的粉尘。文秀也由此变得不易捉摸,常常一个人独坐,神色迷离,魂魄不知飘到了何处。第一批解放后走后,又留下了一批,军人又给唐山人搭建了新的简易房,简易房底座有半截砖石,紧挨着房梁的地方,用高粱秸和芦苇支着,抹上一层层的黄泥,显得既美观又结实。文秀的简易房很宽敞,何大妈搬过来以后也并不显得窄小,何大妈搬过来以后,与孩子们住在一起,早早晚晚文秀就轻闲一些了。海光虽说没有成为这个家庭的真正男人,可他还像往常一样,默默照顾着这个残缺的家。黑子也经常过来看看小妹,给小妹送来一些吃的东西,还耐心地蹲在小妹身旁试眼睛,可是无论黑子怎样晃巴掌,小妹的眼珠儿依旧没有动静,黑子伤感地走了。当黑子路过房前看见文秀的时候,就想蹲在文秀的旁边说点什么,可当他的眼神与文秀相碰的时候,黑子又有点胆怯了,只是呲牙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悻悻地走开了。文秀总想问问他住在哪里?生活得怎么样?成亲了没有?可是黑子没有给她一个机会。文秀只是感觉到,他每天都想着把小妹接走,如果不是文秀和何大妈看得紧,小妹早被黑子给拐走了。“这个二猛,还算有良心!”文秀常常听见何大妈这样夸奖黑子。 那天下午,海光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坏消息,说毛主席逝世了! 海光说完的时候,孩子们不闹了,文秀和何大妈惊颤了,屋里的所有人半天都没说话,是文秀的一声尖利的哭泣,使人们找到了宣泄囗,真诚伤感的眼泪流淌着,比地震时哭亲人还要难过,海光感觉头顶蹋了一方天似的。这一年,对于中国人来说,真够多灾多难的,周总理和朱德委员长相继去世,刚刚一场大震过后,毛主席又匆匆地走了。戴白花,缠黑纱,扎花圈,开过追悼会之后,海光和文秀的生活才渐渐恢复正常。死去的没能复返,活着的人还要面对未来。 文秀把毛主席像挂在简易房里,每天都要擦得干干净净,家里留下来的半身毛主席瓷像,还完好无损。文秀和姐姐从小就敬仰毛主席,毛主席的诗词几乎首首都能背诵过来。那天文秀去学校接孩子,路过工人文化宫废墟的时候,看见高大挺拔的毛主席雕塑完好地矗立那那里,毛主席挥手的姿势还很英武。文秀听海光说,海光所在的《唐山劳动日报》就是建国时毛主席的亲笔题字,海光还告诉他,毛主席在病榻上批阅的最后一个文件就是《关于唐山大地震救援》的报告。文秀听得心里一阵酸楚,还有一份更深的敬意。文秀练习舞蹈的时候,明显体力不支了。她练舞蹈有两份心意,一是对毛主席的怀念,也是对唐生的纪念。她拿着唐生设计的《万紫千红》图谱,几乎抬不起腿来,后来她强撑着,挺胸踢腿,做一个美好的造型,可是造型没营造出来,自己却硬硬地摔倒了。何大妈听见里屋有响动,就急忙走进来,扶起软软的文秀,既心疼又是埋怨:“你这孩子,咋就这么不听话呢?” “大妈,真不好意思,拖累您了!”文秀红着脸说。她知道自己要瘫痪,可还不知道是脊椎开裂的毛病。瘫痪意味着什么?不就是说明她不能重返舞台了吗? 何大妈语重心长地说:“文秀啊,大妈是看着你长大的,大妈喜欢看你跳舞,可是眼下是个啥情况?大妈劝你别再分心了,好好养伤,伤好了,大妈送你去团里跳舞!我想啊,你多把心思往家里想想,多往海光那儿用点劲儿,啊?” “大妈,您说过不逼我的!”文秀用手揉着膝盖,裂着嘴巴说。 何大妈也帮着她揉膝盖:“孩子,大妈不是心疼你吗?大妈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你这么硬性的姑娘!” “大妈,别叫我姑娘,我已经是媳妇了。”文秀自嘲地说。何大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跟她辩解了。文秀知道何大妈心里只有她与海光成亲这一件事。可她心里还是做不来,她也曾努力设想过,忘记唐生吧,跟姐夫海光组成一个新家,忍忍心也就过去了。可是文秀偏偏不是这种性格,最后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她不能丢掉唐生,不能放弃舞蹈,重返舞台好像是不很要能了,因为文秀听海光说,她原来所在的军区歌舞团已经解散了。人员分流到了地方武装部门和地方歌舞团,文秀就被分到了唐山歌舞团。歌舞团的领导来看过文秀,见她病着的样子,就安慰她好好养伤,再也没有提跳舞的事情,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谢幕了。果真是这样吗?那她还有什么勇气活着? 何大妈依然不死心,用热毛巾给文秀烫着受伤的腿:“秀儿,你也说了,名义上你跟唐生结婚了,按理儿说你也算过来人了,大妈跟你说话不隔心。如果你看不上海光,或是有你姐姐的障碍,大妈就给你找个别的对象,鱼帮水,水帮鱼的,咱再活一遭。是不?” 文秀眼睛红了,痛惜地摇着头:“大妈,您误解我了,没别的,就是心里丢不下唐生,谁要让我忘掉他,就是往死道上逼我啊!” 何大妈伤感地叹息着:“大妈知道,唐生刚走,你心里丢不开他。可是,咱唐山谁家不这样哩?都像你这样,破碎的家庭都缺着?” 文秀眼神里透过一阵迷茫:“我是我,别人是别人,唐生是为我而死的,我曾对着北戴河的大海发誓,永远不再嫁人。” 何大妈恼着喊:“你看,你看,又说糊涂话不是?唐生这小子哪来的这么大的福气?” 文秀说这是我的心里话。两个人又都无话了。文秀不知道何大妈想什么,但她自己是心乱如麻,爱情啊,不但使人疯也让人傻,不但使人聪明更让人愚蠢。 何大妈终于又开口了:“文秀,你要是大妈这把年纪,我啥也不说了,可你还年轻,啥爱情不爱情的,得找个帮手啊!海光难道不是你的好帮手吗?” 文秀摇着头说:“大妈,我需要帮手,可我也不能太自私了啊,我的身体这样了,万一瘫痪了,我不能拖累我的姐夫,他跟我的姐姐还没结婚,他毕竟是我姐姐生前最爱的人,他要有自己美好的家庭!” 何大妈摇着她的胳膊说:“傻孩子,海光是真心喜欢你啊!” 文秀冷冷地说:“不,他喜欢的是我的姐姐,他把我当成姐姐了!这让我无法接受!” 何大妈脸上挂着笑意:“这有啥不好呢?这叫亲上加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哩!” 这个时候,文秀和何大妈听见外面“当啷”一声响,文秀隔着窗子望去,看见海光拉着水车走上废墟,水车摇摇晃晃的,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海光把水车放下,默默地朝文秀屋里望了望,没有看见文秀和何大妈,然后低头往缸里放水,车里的水放到一半儿,缸里就满满的了。于是他又往盆里放水,直到盆里的水都溢出来。他端起脸盆一看,盆底漏了一个大缝。海光呆呆地看着盆子,无奈地放下盆子,然后撮了撮手,他的这个憨厚窝囊的样子,让文秀心里一动,她终于支撑不住趴在床边抽泣起来。 “海光,你进来!”何大妈探出脑袋喊。 海光放下盆子,将水车上的水管缠上,缓缓地走进来了。他的脚步带风,带一股很凉很凉的风。海光与文秀的目光碰在一起,他发现文秀那端正的鼻子让泪水冲洗得很晶莹。文秀看着海光一下,急忙擦了擦眼窝,但是仍然不能掩饰眼睛红肿。她原来一直以为浪漫无比、温情无限的爱情会伴随她一生,没想到说没就没了,而且自己还陷入了柴米油盐,平淡无奈的杂事中了,她努力适应着:“姐夫,我都看见了,水盆都漏了,你还那么傻傻地放水,真逗死人了!” 海光憨厚地笑了笑。 何大妈故意大声说:“海光,你来得正好,我琢磨着给文秀介绍一个对象儿,你也来给参谋参谋,行吗?” 海光愣了一下,但他马上明白何大妈的用意,跟着附和说:“大妈,是什么样的?不让我看见人怎么当参谋啊?” 文秀脸红着,瞪了瞪何大妈说:“你别听大妈瞎说,没影儿的事,我决不会答应的!姐夫,你去上班吧,水车里的水我来放。” 海光坐在那里不动。何大妈挪动着小脚走到外面放水去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海光看了看文秀说:“文秀,你的身体怎么样了,脊椎那儿疼了吗?”随后就摇了摇脖子,“你这样动,海那么针扎似地疼吗?” 文秀说:“疼的时候比针扎还疼,不疼的时候,我就跟没事人似的。” 海光焦急地说:“我看啊,你还出听医生的,别练功了,然后吃药,等唐山的条件好些了,我带你去外地治病!记住了?” 文秀一愣问:“姐夫,你怎么知道我练功了?” “你能干什么,我闭上眼就能猜出来。” 海光继续盯着她的大眼睛,“我知道你和唐生的感情,忠于患难中的爱情是对的。可是,在这个家庭里,你面对的已经不是你自己了,扶养孩子们,照顾老人,过日子,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啊。至于何大妈给你介绍对象的事,你可得考虑好。” 文秀狠狠地瞪着他:“傻子,你真信了?” 海光说:“人是会变的,时间会改变一切。” 文秀说:“时间不能改变我!我永远是唐生的人!不想结婚了。姐夫,在你没来之前,我正跟何大妈说呢,你也真的该成个家了!” “我?成家?”海光眼神里闪出惊异的光。成家对于他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他同样不能丢开文燕,如果说与文秀结合了,那也是权宜之计,他的生活能否幸福只有苍天知道了。海光半晌没话说,只是掏出一支烟来吸着,心里替文秀难过。他在想,人们总是说苍天有眼,其实呢,苍天没眼,如果苍天有眼怎么会有那么多,像文秀像自己这样善良的人受苦受难呢?他伤感地说:“文秀,我们都是苦命人啊!”文秀却有了一副承载灾难和痛苦的勇气,昂了头说:“不,我们不痛苦,唐生走了,我的姐姐走了,可我的姐姐爱你,唐生是那么爱我。我们一辈子经历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海光说:“这不现实,他们不在这个世界了。” 文秀像木头人一样坐着,神情有些恍惚:“不,他们在,你感觉在就在!我跟你们男人不一样,我觉得唐生每时每刻都守候在我的身边。我感觉他的那只手,永远抚摸着我,给我温暖,给我力量——”她说着啜啜地哭了,长长的黑发也一下子散开了,松松散散的,让海光看了有些发怵。 海光还是被感动了,漠然地看着她。他的脸部和眼神都是严正的,他不知道他和她内心的力量到底能够较量多久? 文秀睁开眼,有一抹亮光从她的眼里透出来。 “文秀,我替唐生高兴,他是有福的!我没白爱你一场!”海光激动地说,“可是你走进了一个怪圈,你成家了就是对唐生的背叛吗?我不这样看,你要重新开始生活,成个家,这样就妨碍你怀念唐生了嘛?不,这不会!爱不在什么样的形式,而在我们的内心!内心高贵的东西也许终生都是个谜!” 文秀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我成了家,你也可以解脱,是吧?” 海光惊讶了:“你说什么?我解脱?” 文秀轻轻挪了挪身体:“姐夫,我们别吵,心平气和地说话,你离开我吧。我知道,你爱我的姐姐,我也爱我的姐姐,我愿意你幸福。我不托累你。” 海光急了:“文秀,你小看我周海光了,我从心眼里疼你呀。” 文秀望着海光。 海光眼睛红了:“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对你是尽点义务,是怜悯,不,我在失去你的姐姐之后,同样难受,同样需要安慰。每当我看见你,看见孩子们,我这心里才好受一些。你连这个希望都不给我了吗?” 文秀扭头哭了:“你别说啦。” 海光轻轻抚摸着问秀抽泣的肩膀,停了一阵,转身走了。 文秀满怀感动地抽泣着。何大妈什么时候进来的,文秀都没在意。何大妈本来不想再跟她说点什么,可是老人的心管不住嘴巴,一边给文秀擦眼泪,一边唠叨个没完:“啥叫对得起唐生呀?依我说,你活着,硬硬朗朗的,能上台上跳他编的舞,就算对得起他。” 文秀终于抬起头来说:“大妈,我不想拖累别人。” 何大妈没好气地说:“这是空话,一点用都没有,你不拖累别人,这几个孩子就得让你拖累死喽。我问你,你为啥舍不得这几个孩子?” 文秀很尴尬,仓促地回应道:“起初,我是想拿孩子们当挡箭牌,怕有男人闯进我的生活,可是后来,我的想法变了,地震夺去了他们的亲人,我不想让他们成为孤儿。我是真心爱他们!” 何大妈说:“你说这话大妈爱听!” 文秀简直无话可说了。海光和何大妈一见到她,就进行婚姻的扩张和侵略,她坚守的东西被慢慢侵蚀着。自己对海光有感情了吗?她常常问自己。可是他的身影和眼神,使她那么无法抗拒,随之而来的也许就是那惊世骇俗的一刻。 何大妈继续唠叨着:“既是这样,还有啥豁不出去的?地震才过去几天?你看咱唐山,结婚的这个多呀,隔壁子跟了隔壁子,师傅跟了徒弟,同事跟了同事,小姨子跟了大姐夫,大嫂子跟了小叔子,光咱街道,今儿一天就办了十几对儿,人们说唐山乱套了,是这样么?不是呀,咱唐山人要活呀,咱唐山人经得起大事儿呀,这一地震呀,死的,死了,活的,醒了,知道咋活了,活得不那么费劲了,不那么思前想后小肚鸡肠磨磨叽叽啦,我说,老天爷重新让你活一回,咱得对得起它。” 文秀坐直了身子。她的脸上挂满泪珠,但她很刚毅。 文秀哽噎了:“大妈,别说了,我懂。可是,您都看见了,我都这个样了,还有资格挑人?我姐夫他原本就很苦,很小就成了孤儿,遇到我姐姐,我们这个家,他才知道啥叫亲情,如今我姐又没了,他不说,我知道,他心里比我更难受,我不能再拖累他,我不能让他受一辈子罪。”她的声音暗哑,不像从前那么清脆了。 “你咋就知道海光跟你会受罪呢?” 文秀终于说出自己身体的秘密:“大妈,我的身体不行。” 何大妈沉了脸:“文秀,你呀,啥身体不行啊?受伤了的人会慢慢好的嘛!白白净净的大姑娘,谁见不喜欢呢?我看出来了,还是怕对不住你姐姐,怕对不住唐生,你姐姐要是活着,不就没这出事了吗?傻孩子,对不起这个,又对不起那个。我看,你要是跟海光结合了,既对得起唐生,你姐姐在阴间也高兴啊。”文秀已经哭不出眼泪来了,生活有时要讲点策略,还要搞点妥协,她用力咬住嘴唇的时候,她的脸色变得鲜红,仿佛罩着一团血影。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脑子里一片混乱,淡淡地说:“大妈,您别说了,别说了。容我再想想行吗?” 何大妈多皱的脸上松活了。老人从文秀的脸色里看出了好的苗头,但愿这苗头不要被什么突来的雨水浇灭。 <er h3">2 海光的生活总是伴着遗憾,那种残酷的遗憾。如果海光接到文燕的信,激动狂喜的心情自不必说,也不会出现后来婚姻上的尴尬。那天文燕来的信送到报社了,看门的孙大爷给弄丢了。丢信的事情常常发生,特别是在这个非常时期。报社采编部都搬进半简易房,可是门囗传达室一直没有挪动,天气一天天凉了,这个灾年的秋天,天冷得异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文燕早期的来信不知去向,后来的一封信的确是被门卫孙大爷弄丢了,同时丢失的信件里还有一些稿件。新的简易房盖成了,传达室也要搬家,这封信也许就是在搬家过程中给丢失了。文燕的信被门卫丢失,海光一点也不知道,甚至连门卫孙大爷也不会知道,他犯下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这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啊! 昨天上午,海光到市委宣传部开了一个重要会议,唐山市委决定兴建地震纪念碑和纪念馆,这里的照片资料全部落在了海光的头上。海光就正式被抽调出来了,每天要到市委上班。躲在洗相的暗室里,海光总有一个错觉,这里是煤矿抢险的巷道,巷道里充斥着煤烟的气味,他拉着文燕的手,带领着煤矿工人跌跌撞撞地走着,看不见哪里有光亮。他跟文燕说什么呢?只有鼓励她走出去,可是找不到出口,黑色的蝙蝠和灰色的老鼠都给震晕了,他们最能寻找光明,可是它们跟人一样愚蠢和呆钝。洗相的时候,海光好像又重新经历这场灾难一样。他真切地感觉到,灾难就是宰杀浪漫的屠场,等他把每个人心中的浪漫都肢解埋葬掉,那个鲜活的生命就结束了。 “天呐!”海光再也受不住了,急忙收拾好相纸和底片,一把将窗帘拉开,暗室马上就明亮起来。他喘了囗气,像是在沙漠上跋涉了很久的人找到了绿洲,他漫不经心地吸上一只烟。忽然一低头,在盆子底部的清水里渐渐浮现了一些照片。这是煤矿工人秦大贵和马胖子等人用生命保护的资料。他们走了,融入大地,化作一块块黑色的煤。他忽然觉得一个寒战从脊梁骨滚落,冷汗涔涔,热泪纵横。过了一会儿,他把显影的照片一张张捡出来,晾在窗台的阳光下,突然,他看见一张文燕的照片。他想起来了,这是煤矿抢险下井之前的照片。没想到这竟是文燕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张照片。“文燕,文燕啊!”他捧着这张照片,看着文燕黑亮的眼睛,因紧张而涨红的脸颊,黑色的长发被雨水淋湿,这一瞬间她好像好像是甩了一下头发,看得出来,她在灾难面前的心脏在狂跳,情绪也像绷紧了的弦。一时间,他无法回忆她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对他已经像恶梦一般,他竟无法肯定那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海光哪里知道,此时的文燕还活着,她正在北国名城哈尔滨的一家医院养伤。养伤的文燕不明白,海光为什么没有给他回信?文秀也没有回信,她的心彻底灰灭了,他们可能都死了。医院的后花园绿草如茵。文燕穿着病号服走在林荫道里,不把亲人往好里想,失望地坐下来,发出一声轻轻的恍如隔世的叹息。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像一些晃动的树枝,带着黝黑的韵律。那个好心的小护士轻轻走过来:“文燕姐,又想家了吧?”文燕从悲观的情绪里走出来问:“你问大夫了吗?我啥时能出院啊?”小护士摇了摇头说:“你的骨折还没好,俗话说,伤筋动骨得一百天呢。”文燕说:“我这不是能走动了吗?”小护士嗔怨地瞪了她一眼:“亏你还是医生,这就沉不住气了?”文燕的脸上依然透出淡淡的阴影,忽然觉得有些恶心,情不自禁地扶着栏杆吐了两口,没有吐出什么,但觉得胃里酸酸的。小护士神秘地笑了笑:“你还是先照顾你自己吧。我看你除了想你妹妹,就是想你的丈夫。等你回去了,不就都看见了吗?”文燕用手绢擦了擦嘴巴说:“丈夫?我还没结婚呢。”小护士是一脸的惊色:“没结婚?没结婚怎么?”文燕吃惊地问:“我到底是怎么啦?你快说呀!”小护士尖着嗓子喊:“你真不知道,海是故意骗我呀?”文燕是骨科医生,对妇产科真是有些陌生,让小护士快说。小护士听说她还没结婚,说出这样的事情,怕文燕难堪,就转了话题。文燕没能从小护士嘴里得到什么,但是已经预感到自己怀孕了。她还能依稀回忆出,在黑洞洞的井下,她把身子给了海光。后来她找到了妇科医生,医生真切地告诉她有身孕了。文燕心里一阵欣喜,又有些胆怯,我的要做妈妈了吗?海光如果活着,孩子的去留不算什么,如果海光死了,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多难也要生下来,孩子是灾难中诞生的。孩子是他和海光爱情的结晶。文燕开始珍惜自己的身体,更加爱护自己的孩子,即使回到唐山后单位不能容忍,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文燕泪流满面了。 海光怎么也不会想到文燕活着,更不会料想文燕的身体里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今天能够做的,就是要把文燕的照片放大,永久地珍藏起来,然后常去照顾文秀,同时对何大妈尽尽孝心。海光又找到了何亮留下来的地震资料,这部分虽说不归他负责,但也是十分宝贵的资料,他想马上交到纪念馆筹建办公室。提着何亮的资料走出暗室的时候,海光心里渐渐明亮起来。 傍晚回到文秀那里,海光拿来一些新洗的照片。这里有火车站送孤儿时,海光给文秀和孩子们拍下的照片。当然也有向国华书记倒下时悲壮的一幕,文秀看着照片,回忆的当时的情景,照片却被跑过来的孩子们给抢去了。 文秀看着欢乐的孩子们,心里的悲戚就减轻一些。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建议海光开一个影楼,专门为震后人们照相和洗相,再搞一个茶座,让人们看着照片回忆与亲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海光一拍脑门笑了:“好哇,我这个影楼就有你来看管,免得你在家里呆得难受!” “谁呆得难受了?”文秀瞪了海光一眼说,“我还要重返舞台呢!可是我还是同意你的意见。在我的身体不能跳舞的时候,给你照看影楼我还是愿意的!” “说定了,我跟报社头头儿商量。到时你可别溜号儿啊?”海光笑着说。 这个时候,何大妈进来说缸里没水了,海光说他去拉水,文秀说她也跟着,何大妈想了想,这也是他们交流感情的好机会,就让文秀跟着海光一起去了。 尽管已是傍晚,阳光很亮,照耀着废墟、错位的树木和弯曲的小路。海光拉起水车,他怕文秀走累了,就让文秀坐在上面,文秀没有推让毫不客气地坐在水车上面,远远地看着远处的白云。谁也不说话,默默地走出了小街。 还是那个南湖。震前与震后截然不同了。清澈的碧水变得浑浊,这里曾是海光与文燕拥吻的湖泊,也是杨文晋死去的湖泊。海光没有急于往水车里罐水,而是在湖泊里漂洗着衣物。文秀抱膝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海光扭头笑着看了看文秀,眼睛恍惚了,分明坐在岸边的就是文燕。文燕怎么又出现了?莫非是她的魂跟着来了?海光随口喊了一句:“文燕,看我洗得象么?”这句话喊出囗的时候,海光马上觉得失误了,好在文秀并没有听出他喊的是文燕。文秀心不在焉地答着:“不象。”海光说:“其实,在学校,上班儿,都是自己洗衣服。”文秀咯咯地笑着说:“说明你进步太慢了。”海光胸有成竹地说:“不过,敢洗,会洗,尽管不怎么熟练,总是令人高兴的。”文秀故意沉了脸说:“不高兴。”海光愣了一下问:“不高兴?为什么?”文秀眼睛又红了:“心酸呗。”海光不知道文秀怎么又心酸了?但他还是不能解释文秀的心态。是后来文秀的一番倾诉,使海光明白了一点什么。 文秀自责地说:“姐姐没了,本来我应该多照顾你,如今却反过来拖累你……”文秀把脸扭向一边默默垂泪。海光心里更是难过,但还要给文秀宽心:“文秀,咱不说这个,咱是来散心的。”文秀感激地看着他:“姐夫……”海光嗔怨地看了他一眼:“往后别叫我姐夫!叫哥不好吗?”文秀迟疑了一下,淡淡地说:“哥,我心里很苦。”海光豪爽地说:“那你就分给我一半吧。”文秀看了看他说:“你也很苦。”海光把水拉拉的衣服提上来,使劲一拧,红着眼睛说:“苍天既然让我们赶上了这场灾难,就得承受,别人能承受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可是只要你高兴,我就不苦了。你说是吗?”文秀心里涌出一股暖意,一时间使他说不出话来了。 晚霞如火,倒映于湖面,湖水娇艳如胭脂。无数蒲公英的种子在晚风中徐徐飘荡,轻盈飘渺如思绪,寻寻觅觅如渴望。海光与文秀相互凝视的目光使宇宙凄苦而多情。海光把衣服抖了抖,轻轻挂在树枝上,然后坐在的文秀的身旁,伸开手臂把文秀揽进怀里,轻轻梳理着她的头发。文秀泪光莹莹地偎依在海光的肩头。文秀深情地望了望海光多情的脸颊,静静地说:“哥,我懂你,但我不能……”海光说:“小妹,我懂你,我要!”文秀轻轻摇着头说:“那样,我会很累,很累。不!我不要这样!”文秀挣脱海光的手臂。海光任性地说:“不无法避开我,你知道吗?”文秀轻轻地说:“我已经很痛苦,我不想再给自己增加痛苦。” 海光愣了一下说:“你是指,和我在一起?”文秀点了点头。海光艰涩地苦笑着问:“为什么呢?能说说你的心里话吗?”文秀摇着头说:“我会时时感觉对不住你,拖累了你,让负疚的痛苦时时折磨我。”海光大声地喊道:“如果换了别人呢?别人就不是人么?别人你就会心安理得么?” 文秀狠狠地咬住嘴唇:“我……我没有办法。” 海光激烈地反驳说:“要说痛苦,我比你更痛苦,我对这座城市,对这一片广漠的废墟,对废墟下的无数尸骨,对文燕,对唐生,对你,对每一个唐山人,都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酷刑。如果能够使一个丧生者复活,我宁愿去死一千次,一万次,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只有在这种酷刑的折磨下活着,就象赤着双脚,在荆棘丛生的山野间跋涉,我希望能够走出一条路,一条能够救赎我的罪孽的道路。文秀,到我这里吧,如果我能够分担一些你的痛苦,能够和你互相搀扶着,走一段路程,肯定会减轻我心中的痛苦,文秀,你不是拖累我,是在救我,救赎我的心灵走出这片阴影!不,是我们相互搀扶着走出灾难的阴影!你爱过,我也爱过,这号还不够吗?以后我们手挽着手,心贴着心,走完灾难以后的人生旅途,这难道不好吗?” 文秀激动了:“海光哥,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海光说:“如果能够把心掏出来,我会那样做的,给你看一看。” 文秀说:“那就掏出来给我看看!” 海光敞开了衣衫:“你看啊!心在朝你跳呢!你怎么这么不自信呢?” “对于别人,我一直很自信,可对于你,不知怎么,缺少了起码的自信!”文秀惊讶地看着他说。 “为什么?” “因为你爱我的姐姐!” “你看,你又回到原先的怪圈里啦!” “不,不是怪圈!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好,你说到现实!那我就告诉你,现实告诉我,必须把你文秀照顾好,把你娶过来当媳妇!” 文秀泪脸涟涟地扑到海光的怀里。海光紧紧搂住她。文秀抬起头,她们在泪光中对视。渐渐地,她们的嘴唇合在一起,她们的泪水也流在了一起。忽然,文秀一把推开了海光,摇摇晃晃地朝着树林跑了,跑了几步就跌到在地。海光急忙奔过去,把文秀扶起来,再次抱紧了她。海光嘴里喃喃着:“文秀,别躲我,嫁给我吧!嫁给我吧!我周海光生来就是跟你们杨家女人结缘的,就是让我来照顾你的,我会永远对你好!永远!” “海光哥!”文秀浑身抖抖的,眼里泪水横流。 总算是有了结果,海光选了一个吉日,双十二,文秀和海光的婚礼还有五天举行。因为是一种特殊时期举行的特别婚礼,海光和文秀都不想扩大规模,海光的意思是请上几个朋友,双方单位的领导就不叫了。何大妈和孩子们就是婚礼的见证人。为了这个婚礼,何大妈把一排三间真正的“简易房”打扫干净,海光看着房子还不满意,干脆找人又修缮了一遍,看上去很接近“平房”这一概念的房子,它们和其它简易房连在一起。这时的小街已经全是这种崭新的简易房,简易房与简易房相连接,小街又出现了昔日街道的格局。最后留下来的解放军战士在扫着街道。然后给街头新安了自来水龙头。久未露面的黑子也前来助阵,他面带喜色,似乎觉得文秀与海光的结合,就意味着小妹和孩子们将离开这里,他可以获取小妹的扶养权。当他提起这个问题的时候,首先遭到文秀的拒绝。黑子显然有些沮丧,他忽然觉得海光这个角色是他该多好!黑子对海光的仇恨就从这里加深了,深到怎样的程度,这有黑子自己知道。他想找他一点麻烦! 其实,不用黑子找海光的麻烦,海光自己的心情格外复杂。没有谁看见他独自来到“三角地”新栽的松柏下坐着,坐了整整一天,表情严肃得像个孤寡老人。傍晚的时候他才骑车回来。他回到布置好的新房里,看见房间里贴着大红的双喜字。文秀也换上新衣裳,脸颊格外有光彩,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在他们新的房间里跳来跳去。文秀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何大妈正与她一起收拾房间。两个单人床合并在一起,就成了双人床,何大妈把两套新被褥里放进了枣和栗子,尽管医生说文秀不能生孩子了,何大妈还是盼望这个家庭免除灾祸。一针一线地缝完了,何大妈就递给文秀看,自己走了出去。文秀看了海光一眼:“这是大妈给你做的被,你好好看看,还中意吗?”海光抚摸着光滑的被面儿,久久说不出话来。文秀想了想说:“明天,我们就举行婚礼了,你给我姐说句话,我给唐生说句话。听见啦?”海光眼睛转了泪:“说啥呢?”文秀沉下脸,轻轻地说,给他们递个信儿呗。过了一会,海光说他已经去过“三角地”递过信了。文秀埋怨他为什么不带上她?海光说我在陪你去一回。文秀把被慢慢叠起来,跟着海光去了“三角地”的墓场。 太阳照耀着墓场,照耀着黑土,照耀着近树和草丛中一条小路。海光和文秀走近墓地的时候,看见有零零星星的火焰,有一些人在给自己的亲人烧纸。文秀忽然想起今天忘记给姐姐和唐生带火纸了,就埋怨海光说:“你看,我们连点纸钱都没给他们带来!”海光没有马上回话,低头从一个军用书包里掏出一团火纸,文秀会意地点点头,他和海光身挨身蹲下来,颤颤地点燃祭纸。海光和文秀双双跪了下去。文秀哽咽着说:“唐生,大姐,你们看见了吗?今天我和姐夫来看你们。给你们带个信儿,我和姐夫就要组成一个家庭了。你们别怪罪啊——”海光眼睛红着没说话,心里紧紧的。文秀继续说着:“我们永远想着你们,永远爱你们,我们会常来看你们。”文秀啜啜地哭着。海光久久地跪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风把他的黑发吹得飘浮起来。一片黑色的纸灰打在他坚毅的脸上,慢慢就被风吹开去,旋浮着飞上去了。 忙到了夜里十点钟,新房布置一新。海光和文秀都很疲惫。何大妈让文秀到何大妈原来的房子住上一夜,这是当地的风俗,文秀必须从娘家出来,被新郎迎进自己的家里。看来新郎明早只能到那里娶亲了。文秀愣了愣说:“大妈,您就是我亲娘啊。我去!”海光伤感地说:“大妈,文秀身体不好,今天她总是冒虚汗,我看仪式从简吧。”何大妈摇头,倔倔地说:“不能凑合,该咋办咋办!”文秀也瞪了海光一眼:“就是,这是明媒正娶。”何大妈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她点东西要拿来,就独自拧着小脚走了。海光看见何大妈走远了,就对文秀说:“你别住大妈的老房子吧?好久没人住了,又潮又湿的!”文秀瞪他一眼,意思是她全不在意,还说他是不是着急啦?海光噘着嘴说:“我当然想啦,我想和我的媳妇住在一起,白天在一起,晚上在一起,天天在一起,年年在一起,我想,我就说。”文秀撇着嘴说:“所以我才说你没羞。”海光被逗笑了:“是呀,我有一个害羞的小妹妹,羞羞嗒嗒地就成了我的媳妇儿。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文秀说:“哎呀你真讨厌。”文秀举手要打海光,海光却趁势搂住了她。文秀朝着海光嘘了一声:“别吵醒孩子们。”海光瞪了她一眼说:“不许乱动,听话,嗯?到床上规规矩矩坐着去。”文秀一扭身一撒娇:“为啥让人家坐嘛?”海光笑着说:“新媳妇,要坐福,一天不许下炕,不吃,不喝,不动,稳稳当当羞羞嗒嗒心花怒放满面春风,供人们瞻仰、观赏、评论,这样才能把福气坐住,才能一辈子幸福美满。” 文秀躲开他说:“美得你!”不由得含着泪水笑了起来。海光看着她的样子很可心,如果相爱的结果让他平凡,那他此时则甘于平凡。 夜里十一点左右,何大妈还是把文秀给领走了,还带去了新娘穿的衣裳,带着简单的化妆用品。她们去了原先何大妈的简易房。海光也没有睡在新房,他在文秀和何大妈走后,悄悄去了报社的宿舍,明天早上回来娶亲一定会使文秀高兴的。谁也没有想到,文秀在这个夜里犯病了。文秀刚刚睡下,怎么也睡不着,起初是大汗淋漓,后来就站立不起来了,她吃惊地喊何大妈,何大妈摸着拉亮灯,看见文秀的样子很焦急,急忙跑出去,到小街不远的简易棚里找海光,海光不在,海光去了哪里呢?何大妈独自到街道诊所找来了医生给文秀看病。医生在诊断完毕后,要看上次住院病历,马上沉了脸:“文秀啊,我可跟你说啊,你得住院。”文秀愣着,有这么严重吗?医生说你地震砸出了后遗症啊。文秀并没有太吃惊,问是什么后遗症?医生说是你体内的脂肪向颈椎渗透,没多长时间,就会高位截瘫啊!何大妈听海光说过,当时觉得没有这么严重,这次医生说了,何大妈和文秀都很惊讶,医生给文秀开了一些药,安慰了几句走了。何大妈让文秀直起腰来溜溜,文秀就缓缓走了走,刚才的疼痛一下子减轻了,两个人这才躺下睡觉。何大妈打着鼾声,文秀一夜都没合眼,她想了很多,她曾经在医院里偷听过医生跟海光的对话,并没有在意瘫痪的结局。她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可是今天病魔又来袭击了她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信号啊! 早上起来的时候,文秀欣赏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尽管有伤,还是洁白如洗,身上散发着来自天国的芳香。但是她心里还在犹豫着,自己如果真的瘫痪了,那不是拖累海光整整一辈子吗?还有一个屏障,就是怎么也无法面对唐生。何大妈和几个姑娘给文秀化妆梳头,看见文秀面色忧郁,心事重重。何大妈看着问秀的脸色不好,就笑着劝道:“孩子,高兴点儿,大喜的日子。”文秀苦涩地笑了笑,心里怎么就没有一点喜的味道呢?怎么就跟唐生结婚前的心气截然不同呢?她化过装的面容格外美丽,美丽得让人心动。在何大妈的女友们的夸奖声里,文秀却想打退堂鼓了:“大妈,我有话跟您说!”何大妈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总是抚摸着她的头:“别急,一会海光就会用八抬大轿娶你。”文秀咬着嘴唇说:“不是,我——”何大妈依旧笑得不紧不慢:“不是真拿大轿抬,是让他来背你。震后这条件他知能背你了!”说话的时候,一挂响鞭在简易房外炸响了。亲朋好友簇拥着海光来娶亲。海光是孤儿,亲戚没有多少,来得都是市里和单位的一些朋友,海光腰上没有扎着大红花,而是将一朵小红花戴在了自己的胸前。海光不知道文秀昨夜里犯病了,他个不晓得文秀心里起伏。他静静地站在门前,心中猜想着问秀打扮成新娘的模样,他过于迫切了,一心希望使他与文秀的关系成为既成事实,精心照顾文秀也就又了名分,对他自己,对死去的文燕都是一个圆满的交待。他听见身边的司仪喊:“新郎娶亲喽——”又一挂鞭炮响了起来。 文秀听见了喊声,心里猛打了一个哆嗦。何大妈把红盖头蒙在文秀的头上。几个姑娘搀扶文秀缓缓走出,谁也看不见盖头下文秀痛苦的表情。海光欣喜地站起来,缓缓地朝文秀走去,张开双臂,准备将文秀背起来的时候,文秀眼前是黑的,她对黑暗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恐怖,脊椎处突然感觉一阵疼痛,心也跟着疼了,心比脊椎还要疼,脑子里回想着医生的话,你会高位截瘫的!这句话响过之后,唐生的脸就闪现出来。她怀疑了,等待她的情爱果真如梦想中那么美丽幸福吗?门帘缓缓打开了。“不,不!”文秀睁大了眼睛,在这一刹那,忽地撕掉红盖头,大声嚷着:“我不结婚!我不嫁人!我不啊—”红盖头缓缓漂落在地,像洒在地上的一片血。 何大妈颤颤地将她抱住。 文秀竭力挣脱开何大妈,她疯狂地跑向废墟。 海光在这一刻惊讶了,大声喊着:“文秀——” 众人皆惊呆了。 文秀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废墟上。跑几步,跌到,爬起来,奔跑,再跌到。海光追了过去。感觉文秀再也跑不动了。她狠狠地跌到在废墟上,额头上碰出了血迹。海光抱起文秀喊着:“你咋样?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文秀的额头流出一条血线,死死地闭着眼睛,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淌了出来。 <er h3">3 “海光哥,对不起,请别问我为什么,好吗?”文秀头缠绷带躺在病床上,面容变得模糊,声音极为微弱,其实她也怀疑了,自己所做真是对的吗?是不是太自私了?即使文秀不说出婚变的缘由,海光心里也是明镜儿似的。他本想跟文秀发火,然后拂袖而去。当时,在何大妈把文秀扶进房间以后,海光狠狠地揉碎了手中的红花,花根的铁丝将他的手指扎出血来。他静静地站立了好长时间,将心慢慢静住,他才走进房间里来,看见满脸苍白的文秀,什么火气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难过。他无法向她陈述歉疚,其实他想娶她还有一个动力,就是震中没能及时营救她和唐生。开始他诚惶诚恐地看着她。过了一会,他用毛巾擦着文秀的脸、脖子和腿。文秀还是神神道道地重复着那句话。海光开始一声不吭,脸色憋得发紫,后来为了缓解她的精神压力,看了看她的脸问:“文秀,我们之间还有啥瞒着的吗?有话你就说出来,即使我们不能成亲,我还是你的姐夫,难道不值得你信赖吗?” 文秀沉脸问:“你有事瞒着我!” 海光一愣:“我瞒你什么了?” 文秀挣扎着坐起来:“你说,我患的是啥病?” “医生不是说了吗?你患的是颈椎劳损。”海光平静地说,“你那天不是听见了吗?以后注意保养就会好的。” 文秀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你骗我!” 海光笑了笑:“医生还说,你还能跳舞的。” 文秀哭了:“你就骗我吧,你!” “你听到啥瞎话了吗?”海光眼光莫测地问。 文秀止住哭泣了:“哥,你别演戏了,医生来过了,也看过我的病历表了,我的病很快就会高位截瘫。这你是知道的。你的好意妹妹领情了,可我不能那么自私,我不能拖累你,那样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会埋怨我的。” “你看过医生?” “昨天夜里我犯病了。” “为什么不叫我?” “你回报社住了吧?”文秀说,“何大妈找过你。这不重要,哥,我们商量个事情,咱们别结婚了,我们是好兄妹,不是挺好吗?” 海光激动地涨红了脸:“不好,我一定要娶你。” 文秀无奈地看着他。 海光一把抱住文秀的肩膀:“文秀,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大灾大难都经历了,你怎么还这么任性?别说你眼下没瘫,就是真的瘫了,又怕啥呢?我情愿伺候你。地震把多少个家庭,都震散了,我们自己把家拾掇起来。别说爱不爱的,相依为命总可以吧?” “相依为命?”文秀欣赏疼爱地看着他。 海光点点头:“对,相依为命!” 文秀痛惜摇摇头:“可是,我的命不是个好命哩。” 海光说:“你埋了七天七夜,还活过来。谁的命敢跟你的命比呀?我和你的姐姐在矿井里也闷了十几天,我还活着,这他妈的就够了,还说什么呢?我们结婚,我不会强迫你干什么,中国的国情你是知道的,有了这个名分,我照顾你就名正言顺了!” 文秀泣不成声:“哥,你就别说了——” 以后的几天里,海光像往常一样照顾着文秀,照顾着这个家庭。海光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她的回心转意,他感觉她会有想通的那一天,因为文秀的悲伤已经麻木,悲伤到了麻木的状态才能显示出悲伤的深度。那天中午,海光抗着一袋白面过来。何大妈把他拦截在门口,悄悄凑近海光问:“喂,文秀想通了没有?”海光放下面袋儿,摇了摇头:“她跟她姐一样拧!”何大妈叹着:“是个好强的闺女啊。”海光说:“何大妈,她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她是怕拖累我,我可真拿她没办法了。”何大妈无奈地说:“你总两头跑,也不是个法子。”她忽然眼睛一亮,想出了一个主意,就在海光耳边嘀咕几句。海光听着何大妈的主意微微笑了。 文秀斜靠在床上为孩子们补衣裳。几天过后,她的体力渐渐恢复许多,脊椎上还是隐隐作痛,让她惊讶的是,在没有跟她做任何商量的情况下,何大妈将海光与文秀的婚姻私自解决了! 那天傍晚,何大妈让人在门口重新贴好大红喜字,让海光抱着自己的行李站在门口。何大妈站在大红喜字背后,向左右邻居们做着宣传。海光脸色红着,有些尴尬,但还是装成当新郎的美气。可是凭文秀的性格,她知道了能依?除了她身体方面的原因,他搞不清楚文秀为什么不愿意跟他结婚,也许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还没有忘记唐生,难道那个死亡了的人永远成为他们精神上的情敌?何大妈大声地嚷嚷着:“今天杨文秀和周海光结婚,仪式从简了,大伙吃一块喜糖吧!”老人向众人扔着喜糖,孩子们听见跑出来,吃着喜糖,嘻嘻地欢笑着。众人笑着接喜糖,都说这桩婚姻还算是美满的。海光抱着行李向众人致意。文秀听见何大妈的声音,有些吃惊,不知道外面整个发生了什么,小妹急忙跑进来向文秀报告了事情,文秀的头一下子炸了,赶紧下床,横头悻脸地往外闯。这个时候,门帘打开,何大妈推着海光就进来了,跟文秀撞了个满怀。文秀白着脸问:“何大妈,你们这是干啥?”海光只管抱着新婚的被子往床上放。何大妈灵活地眨了眨眼睛:“文秀啊,你好好在床上呆着。那天大妈让你弄得够丢人的了,你就给大妈个脸儿,就这么着,海光和你就成亲了。居委会也登记了,大伙也知道了。闺女,你就认了吧,有什么委屈就全怪大妈,啊?”文秀急了:“大妈,您怎么能这样?”海光尴尬地站着,仍旧不说话。文秀涨红着脸,浑身颤抖不止,像要发怒了梅花鹿,将要从何大妈和海光的身上踩过去。 何大妈双手叉腰,使劲地吼道:“文秀,你再闹,我搧你嘴巴!” 文秀被震住了,浑身软了,双手捂住脸哭了。 “孩子,别哭,这是喜事啊!”何大妈劝着问秀。 文秀真就不哭了。 何大妈说:“你咋还让他抱着被子?” 文秀乖乖地给海光接行李。何大妈很知趣地转身走了。海光还是倔倔地站着。文秀不理睬他,默默给他铺行李。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无法逃避的,每个人都是受约束的,受约束的是生命,不受约束的是心情。文秀终于认命了,她想: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那种东西。海光脸上渐渐有了喜色,有关自己命运的一切也来临了。 天黑的时候,海光与文秀要入洞房了。窄小的简易房又搭了一排床铺。何大妈把小妹和三个孤儿拉到对面屋的老床上。一缕清冷的月光下,文秀和海光睡在新床上。海光一直激动着,感觉天空终于滚到他和她中间,他要向星辰起誓。他要永远永远地爱她,但他不知道永远是什么,恐怕只有天知道。 文秀和海光都脱了衣裳,他们不停地翻着身子。海光借着月光看着文秀,感到一阵温暖芬芳的女人气息扑来,热血一下子涌上了他的头顶。文秀把满头的黑发往后一甩,仿佛甩掉了过去的所有阴影,她的脸上有一片淡淡红晕,大眼睛里饱含着脉脉的情。微微张开的嘴唇好像要跟他诉说什么,眉毛轻轻扬着,像要给海光补偿点什么。她伸手抚摸着海光坚实的身体,手在幸福地颤抖。海光也恍若梦里,在梦里苦苦地追寻着,感官的触觉十分地灵敏,比起现实的世界来,爱情显得更温馨。触摸到文秀鼓胀的双乳,文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这使她们跟随着一个滚烫的吻,这个迟来吻使他们眼睛模糊,心为之颤栗。 文秀闭上眼睛,把热烫的脸颊伏在海光宽阔的胸膛上,她显得有点娇弱无力,但是温柔无比,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感觉是依偎在唐生的怀抱里呢?她浓密的黑发覆盖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坚强有力的心跳声,觉得每一声心跳都有无法诉说的爱意。她任由他把自己带到遥远的地方,没有痛苦和灾难的地方。海光没有感觉出文秀的异样,更没想到她把自己当做唐生,那样他要多悲哀有多悲哀。他只看见文秀的额头发出持久而润美的光泽,这是文燕额头上常有的光泽。他竭力忘却与文燕发生肌肤之亲的非常时刻,把文秀当成自己绝对的爱人,是啊,怀里洁白光滑的女人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修长的腿,圆润的臀,柔软的腰,几乎融化在他的怀里了,这样的女人叫男人如何不喜欢她?他要把她包裹起来,呵护起来,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很想让她像她的姐姐一样,整个人都生长到他的骨肉里去魂灵中去。海光觉得文秀跟她的姐姐一样纯洁,干净,她的每一个快乐或痛苦的悸动,都让他激动万分。他尽量把动作做得小心翼翼,轻而又轻,因为他觉得她喜欢这样。可是文秀还是想起了黑子毁掉他的那一幕,尖尖地惊叫起来。 文秀没有一点力气了,这个时候幻觉消失了,看见身边躺着的就是海光,不由竟捂着自己裸露的双肩啜泣起来。这个美丽的夜晚,没有一点风,月亮照常升起来了。她让海光惊讶地发现自己她对这样的举动是那样的恐惧,一片汗迹印在身下洁白的床单上。在她被黑子奸污之后,海光原以为她已经把身子给了唐生,可是今天他感觉她没有。他不知道,压在废墟里的时候,文秀请求唐生要了她,可他已经流血过多,没有一点力气了,即使有这份力气唐生也不会这样做的。这也是文秀觉得自己对不住唐生的地方。海光心里变得沉重起来,沉重里有一股刺痛。他的泪水跟文秀一样无论如何控制不住地淌了下来,汹涌地流淌。 对于恋者,一滴眼泪比诸般话语管用得多。 天气已经很凉了,海光的额头还是冒出了汗。文秀用毛巾给他擦了擦汗,然后两个人就静静地躺着,拥着,谁也不说一句话。在海光的眼里,这个女人的魅力不仅仅在于跟她姐姐一样美丽,更重要的是她的不幸,是她的柔弱和病态。天色黑暗,海光脑子里反复地拷问着自己:这是爱吗?如果算爱的话,就说明爱情不仅是丧失,同时也使人重新发现。恋爱说到底是“暗中”发生的事,是夜照亮了夜。文秀惊喜地发现自己前面的路途中还有那么多平时疏忽的好东西,震后的日子里,海光对她已经付出了,他也应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眼看着快到天亮了,海光缓缓地说: “文秀,你不习惯吧?” 文秀摇了摇头:“我没啥。” 海光问:“还是睡一会儿吧!” “你睡吧!”文秀呼出温柔的气息,“哎,你身子放的下吗?” 海光点点头:“放的下,放的下。” 文秀扶了扶他的枕头。 海光忽然一拍脑袋:“唉,文秀,你知道了吗?明天上午,全市要欢送最后一批解放军。解放军就离开唐山了!” 文秀眼睛一亮:“是吗?我得送送高连长他们。” 海光说:“是啊,唐山没有人能够忘记解放军。” 文秀眼睛红着:“我这命是人家给的。” 说到这儿,文秀更睡不着了,她眼看着海光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天亮了,尽管何大妈拢着,孩子们的说话声还是把海光吵醒了。“今天送解放军叔叔喽!”孩子们喊着。海光和文秀麻利地穿好了衣服。 阳光好得无法挑剔,人们情不自禁地走到街上,给亲人解放军送行,都认为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海光走在街上,阳光猛烈地刺进他的眼睛。 当灾难剥夺生命自由的时候,婚姻就是给自由设置的一道门栏。欢送解放军的这一天,何大妈心里是极为尴尬和混乱的。因为邮递员转来了文燕的信。文燕来信了!这个消息对于何大妈等人来说无异于经历了一场很大的余震。 这封信在路北区的小街压了两个月之后被转过来的。信是小街局委会办事员刘小芳接收的。刘小芳是震后随军过来的女孩,她不认识杨文秀,所以没有及时把信送给文秀,更没有及时跟何大妈讲清除。挤在欢送解放军的队伍里,她把信交给了何大妈。何大妈听说是黑龙江寄过来的,底下落着杨文燕的字样,不由吓了一跳,狠狠地训斥了刘小芳一句:“你不是胡闹吗?杨文燕死了,怎么会写信呢?”刘小芳惊讶地说:“死了?那可就见鬼啦!”何大妈让刘小芳把信撕掉,后来再让她给念了一遍,感觉脑袋轰然一响,双腿颤颤地说:“别撕,你把信给我念一遍!”刘小芳坚持说私拆别人信件是不道德的,何大妈自己抢过信来拆了,拉着刘小芳到一个隐蔽处,逼她把信读给她听一听。何大妈听过信之后,几乎瘫软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惊喜地哭着:“文燕啊,你真的活着?”惊喜过后就是前所未有地尴尬和无奈,埋怨刘小芳为什么不早一天把信念给她听?刘小芳很费解,但她不知道这关系着一场婚姻的结局。何大妈慌张地自语着:“老天爷,乱套了!乱套了!这可咋办?文燕是海光的恋人,可是海光让我掐巴着跟文燕的妹妹结婚了!”刘小芳终于听明白了,也慌了:“这,这可怎么好?”欢送解放军的锣鼓敲响了,听见锣鼓响,何大妈终于镇静了一些,想了想叮嘱刘小芳,别跟海光和文秀泄密。刘小芳急了:“蒙过初一也躲不过初五啊?文燕姐回来咋办?”何大妈沉沉地一叹:“先瞒着,回来再说。”刘小芳愣着不说话。何大妈哭丧着老脸想:“我哪成想啊——”转念往回想,文燕活了命比什么不重要呢?不让人喜庆呢?致于婚姻的事情远远比不上命! 海光、文秀和孩子们到处找何大妈的身影。文秀看见何大妈躲在暗处,就让海光把何大妈喊过来,何大妈满脸堆出一些笑意,不敢看海光的眼神,嘴里只是唠叨着:“这地震哦,这该死的地震呦!”海光和文秀听不懂何大妈的弦外之音。 战士们已经排好整齐的队列,唱着歌儿。小街的居民们聚集着,往战士们衣兜里塞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何大妈结果文秀手里的东西,挨个儿往战士衣兜里塞鸡蛋,发糖果,小孩子们更是积极地捧着糖块儿往战士们兜里塞。高连长挥了挥手,有一个军人喊了一声立正,歌声戛然而止。高连长修长的身材在阳光下显得很英武,他大声喊道:“向唐山人民敬礼!”战士们齐刷刷地举手向唐山人民敬礼!有人喊了一声:“感谢亲人解放军!” 文秀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的眼里涌着泪花儿。孩子们高举小旗,随何大妈喊着口号。 高连长喊了一声:“出发!” 战士们迈开威武雄壮的脚步,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走出小街。走到了街囗,高连长回过身来和海光、文秀、何大妈亲切地握手。文秀想起自己被黑子和解放军扒出来的那一幕,声音哽咽了:“高连长!” 人们随着解放军的队伍走出小街。 街道两侧挤满了欢送解放军的人群。锣鼓震天价响,管乐队吹奏着雄壮的乐曲。红旗、红色的横幅,人们腰上红色的绸带,形成一片红色的海洋。文秀与海光挤在人群中,转眼就不知道何大妈被挤到哪里去了。一辆敞篷越野车缓缓驶过来,车上站着新任唐山市委书记马本章和解放军首长。车子停住了,马书记和解放军首长纷纷跳了下来。马书记接过别人递来的一杯酒。 马书记把酒高高举过头顶,激动地说:“唐山人民永远感激英雄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军队首长点点头说:“我们也要向英雄的唐山人民学习啊!”他接过酒杯,高举过头,然后轻轻洒在地上。 海光举着照相机抢拍下这个动人的场面。 部队首长挥了挥手:“亲人们,再见啦!”马书记颤着声音说:“我们感激你们,你们可要常来唐山看看啊!再见啦!”他与马书记紧紧握手,与海光等人握了握手。车子缓缓开动,车子的后面是望不到头的军车,军车上站着威武雄壮的解放军战士,战士们眼睛湿润了。不多时,人们扭起秧歌,敲起锣鼓,放起鞭炮。地震中负伤的残疾人们,用他们的独臂,甚至用他们的独腿,扭着秧歌。一列盲人的队伍,这些说书艺人弹奏着他们古老的乐曲,唱着欢送的歌谣。小学生们手举花环有节奏地喊着:“解放军叔叔再见!”数十面大鼓一字排开,身着工装的工人们眼含热泪疯狂一般擂着鼓,泪花在鼓面上飞溅。文秀看见身边一个姑娘背着手风琴,她心里动了一下,问那个姑娘为什么不拉琴?姑娘被这个场面吸引了,忘记了拉琴,文秀说:“能不能给我用一下?”姑娘一愣:“不会吗?”文秀说她原先是歌舞演员,姑娘将信将疑地把琴给了文秀,文秀接过了手风琴。她猛地拉动风琴,但是,她无法再继续拉下去。她的眼里涌出泪来。 姑娘一听文秀拉得挺好,就带着孩子们一起载歌载舞: 军车缓缓驶过去了。 高连长和他的战士们在军车上向人们敬礼。 歌声、笑声与泪水混合在一起了。 第十五章 怕黑的女人不要回家 <er top">1 文燕回到唐山已经是年底了,春节就要到了。她的身体该好的地方彻底恢复了,没有好的地方还有,她的肾被砸伤一些,还没有到换肾的地步,医生叮嘱她只能是慢养了。不管怎么说,总算没有在北国冰城过春节。那里现在太冷了,冷得文燕简直无法忍受。其实无法忍受的还是对亲人的惦念。文燕不知道海光和文秀的一切消息,更不知道自己这个年怎么过?她怀着身孕,缓慢地走在小街街道上,环顾着这条生活过的小街,狭窄的街道高地不平,密密麻麻的简易房,都笼罩在蒙蒙雾气里。已经是傍晚了,冬日的阳光,既冷清又干净。把高低不平的废墟照得怪模怪样,寂静的街道空无一人,文燕独自徘徊,她既陌生又激动。这就是昔日的小街吗? 文燕打了个寒禁,手里的包裹颤索了一下。文燕穿着一件浅绿色的军大衣,肩膀上围着一条狐狸皮围巾。从唐山火车站下来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这时落雨了,初冬的雨丝轻轻漂落,似雨非雨,似雾非雾,使她更加迷离和恍惚。昔日银行住宅的楼房不见了,医院也变成了简易的。那个可怕的瞬间,把美好的东西都毁灭了,不知不觉,无声无影,留给她的只是忧伤。她心底是喜欢这条小街的,但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原样? “不会了,这里永远不会有原样了!”文燕伤感地想。或许这不是小街?文燕将信将疑地辨别着,看见不远处走过来一个行人。文燕轻轻地问:“大哥,这是路南区银行小街吗?” 行人点头,看了看陌生的文燕。文燕还想问一问文秀的情况,可是那个人急匆匆地走了。文燕怔怔地看着,走着,感觉自己真像一个游荡的孤魂。那么海光呢?他是死是活呢?文燕幻想他还健在,那样她就会与自己所爱的人生活,给他生下这个孩子,然后两个人相依相靠,幻想也就有了展翅的双翼,爱情就有了完美的果实。在哈尔滨的医院里,文燕不只一次地构筑着未来生活的蓝图! 小街的简易房一模一样,简直无法辨认是谁家的。文燕想:如果不能找着文秀,就找到何大妈,找不到何大妈就去报社找海光。这个时候,她看见又走过来一个人,那个人是银行的老魏,文燕认识,当文燕走近他询问文秀和何大妈的时候,老魏被吓了一跳。老魏惊直了眼:“你是文燕?你不是——”文燕说她在埋尸场被解放军给救活了,刚刚从哈尔滨转院回来。老魏镇静下来以后,替她提着那个包裹,带着她怯怯地找到文秀的简易房。简易房里传出悠扬的琴声。 “文秀,文秀!”老魏喊,“你姐姐回来了!” 文秀和海光给孩子们洗澡。小妹光光的身子泡在水盆里。文秀刚刚给小妹洗完,小妹和孩子们不听话,文秀就拿出手风琴拉着,哄孩子们玩。由于孩子们的嘲闹和琴声,她没有听见老魏的喊声。 海光将烧开的水提过来,听见老魏的喊声,走出来望去,看见文燕不由惊呆了!怎么会呢?眼前就是自己怀念的文燕? “海光!”文燕惊叫了一声,手里的水桶滑落下去了。 “文燕?”海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呐,这是真的吗?他看见文燕死去了,他亲手将她的尸体包裹好,护送到“三角地”的埋尸场,她分明是死去了啊? “这是喜事啊!你还不快让文燕进屋?”老魏焦急地喊。 “文燕!”海光一阵狂喜,心想,现在的世界真他妈的乱套了!文燕还活着,细眼瞧着,她还是那样美丽,脸庞清瘦了一些,额头的光泽比先时还亮。他猛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文燕,泪流满面,“你还活着?活着?” “都活着,活着!”文燕紧紧地搂着海光的脖子,浑圆的肩膀一耸一耸,嚎啕大哭了。 海光扭头喊文秀,赶快把这个喜讯告诉她。文秀拉着手风琴,她快乐得像个孩子,她正和孩子们喜气洋洋地唱着歌。 文秀疯快地跑出来,看见了文燕,手风琴突然止住,惊得目瞪口呆。“姐姐,真的是你吗?”孩子们兀自唱着,当她们发现手风琴不响了,才止住歌声,他们发现了文燕。老魏站在那里不动,过了一会,他抹了抹眼角,悄悄地找何大妈去了。 文燕甩开了海光,紧紧地抱住文秀,激动地哽咽了:“小妹,小妹啊!在哈尔滨医院里,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文秀哭着哭着就笑了,拉着姐姐的手进了房间。小妹摸索着走过来,嘴里甜甜地喊着:“文燕阿姨?文燕阿姨!” 海光把文燕的包裹放好,忽然感到头疼。激动过了头的时候就会头疼。他看见文燕俯身拉着小妹的手,轻轻喊着小妹的名字,然后抱起了小妹。文燕的体力显然不行了,抱了一下小妹身体就微微晃着。 海光将小妹接了过来。小妹和孩子们知趣地躲开了。 海光开始操持着做饭,让文秀陪着文燕说话。文燕把自己从死尸坑里爬出来的事情跟文秀和海光说了,说得人们心里一紧一紧的,使海光觉得她像个鬼影飘来飘去的。当海光听到她的声音,感觉是真实的。可是他在心里埋怨着文燕,怎么就不给他一个消息呢?难道是要给他一个惊喜?这个玩笑开得真是太大了!文燕显然还停留在亲人相见的激动里,等到一切都平静之后,文燕也会像海光一样责备他和文秀的。那就是说文燕给他们写了那么多封信,怎么就不给一个回信呢? “文秀啊,你好吗?”文燕静静地问,“唐生呢?” 文秀垂下眼睛,半天没说话,一提到唐生她的心就会塌的,塌出一个黑不见底的洞。文燕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一个可怕的信号。海光叹了一声:“唐生走了,他是为了文秀死的,他的爸爸也走了。” 文燕抬头看了看文秀,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痕。她似看不看地望着文秀:“文秀,别难过了,那么多人都没了,你活着?我的妹妹活着,我很知足哩!在东北养伤的时候,我听不到不你们的一点消息,急死人了!” “姐姐!”文秀再次扑进文燕的怀里,喃喃着,“姐,真的是你么?” “是姐姐,是姐姐,真的是姐姐。”文燕笑了笑。 文秀在文燕的脸上抚摸着:“姐,我不是在做梦吧?” 文燕说:“不是梦,这是真的,真的,你可把姐姐想苦了。” 文秀说:“姐,我们想你,我们更想你呀……” 文燕说:“我想,我们是命大的人。” 文秀泣不成声:“我们总算又团圆了。” “是啊,团圆了!”海光心里在流血。 吃晚饭的时候,何大妈回来了。几天来何大妈一直为这个事情犯愁,没想到文燕赶回来得这样快。老人为文燕生还而喜庆,又为往后的婚姻尴尬为难。文燕看见了简易房里的大红喜字,心里敏感地一愣,起初并没有往别的地方想,海光照顾着文秀使她高兴,在地震中海光对不住文秀。这个埋怨是文燕牢记永远的。夜幕悄悄降临了,一家人吃过了晚饭,何大妈想找个时间跟文燕谈谈,老人促成了这个婚姻,她就想把一切责任都揽过来,免得年轻人之间产生什么误会。可是吃过饭后,文燕最想跟海光说说话,海光的目光与文燕的目光相碰的时候,文燕看见他的眼里布满血丝,疲惫的表情里还显出某种暂时的憔悴,这是短时间里出现的症状。这种表象的后面有怎样的故事呢?其实,这个故事对于文燕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海光知道文燕的性格,他好强,有抱负,而且格外看中情感,更是渴望自己与海光建立一个温馨的家。在文秀和唐生办理结婚的时候,文燕曾经设计过她和海光将要组成一个什么样的家。文燕就是这样想的,岁月无涯,青春有限,女人最终需要的还是一个稳稳当当的家,而不是绚烂刺激的“恋”。她怀着海光的孩子勇敢地踏上唐山的土地,恍惚闻到了她与海光组成家庭的气息。可是现在她分明感到了什么可怕的信号。 海光缓缓地、沉着地走过去,像是有很多的话要说,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张嘴,文燕的身体微微颤抖了。文燕双唇颤动着:“海光,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能承受得住!”海光不想说太多的话,可她关注的眼神和耐心的倾听,就让自己心动,他要知道文燕是怎样活过来的,又是怎样被军人救助送到北国冰城哈尔滨的?文燕与海光单独坐在一起的时候,这些问题对于她已经不重要了。文燕眼睛湿润了:“文燕,你,你……好么?”海光好久没听到这样的声音了,一个“好”字让他心中既酸楚又无奈。他机械地点着头,嘴里说着:“好,好,还好。”文燕不错眼珠地看着他:“海光,你瘦了。”海光又点点头:“是瘦了。你也瘦了!”文燕想扑到海光的怀里去,但还是忍住了,淡淡地说:“说说你和文秀的事情,说说吧!”她轻轻一笑,笑得非常勉强。 海光闷闷地坐着,双手使劲挫着膝盖,半晌没有说话。 屋里静得都能听见呼吸。文燕看着眼前的海光,想说的第一个字便是“想你!”,这句话意味着,把恋人想得心疼的时候睡去,忘却之后的醒来,又一番感情的牵入。可是她感觉海光的眼神不亲了,是不是把她给忘却了?生活本身就是忘却的,大灾过后的生活就更能忘却,没有忘却就成其为生活,爱也是如此。可这正是文燕所不能接受的!她感到浑身不自在。文燕的睫毛开始颤动,怔怔地看着他:“你难道就连跟我说句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吗?”海光的心怦怦狂跳使他感到窒息,心里埋怨的东西是文燕无法预见的,他埋怨文燕无为什么不给他来一个消息,那样他一定会看她,也就不会出现眼前的尴尬局面了,眼睛有些羞怯地望着地面。文燕眼睛含着一泡泪,横竖流淌不下来:“你行啊,你即便不说什么我都明白!明白!”海光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连眼睛都是红红的:“文燕,今天你刚刚回来,旅途劳累,我们有的是时间说话!”文燕高挺的双胸剧烈地起伏,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海光感觉文燕默认了他的请求,就乖乖走出去烧水。 文燕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茫然地环视着屋内,在简易房的泥墙上看见大红的喜字,头上的血又涌上来了。文秀和海光肯定是结婚了!这个结局是她担忧过的,女人的神经往往都很敏感,特别是对待自己心爱的人。没有受到回信的时候,她就对海光做过多种猜测。整个过程真像她梦里预见的一样,如果唐生死了,海光和文燕活着,他们会不会结合成一对夫妻呢?果然就是这个样子。何大妈哄着着孩子们睡觉,文秀看见海光出去烧水,就悄悄走进来:“姐,您累了吧?上床歇着吧,这是咱的家。” “咱的家?”文燕神色惨然,说话的语调很低沉,“文秀,过来!姐姐有话问你!” 文秀走过来了,默默地站着。 “文秀,这个家是你海光的?”文燕扭头看着墙上的大红喜字说。 文秀惊讶地看着姐姐。 “你要如实跟我说!”文燕的语气加重一些。 “嗯!”文秀点了点头。 “你们是哪一天办的?” “姐!”文秀声音颤抖了。 “回答我!”文燕大声地吼了一句。 “没几天!姐!你为什么不——”文秀眼睛红了。 “天呐!”文燕脑袋懵了,不知自己被什么魔力所驱使,在一刹那间抬起胳膊,狠狠地打了文秀一巴掌! 文秀被打愣了,愕然地看着姐姐。 文燕强压抑着泪水,浑身像中了邪似地抖着:“没想到,你们这么快……” 文秀哭了,站着不动:“你打呀!你打呀!” 文燕的手软了,她也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惊讶。因为她脑子里打闪般地涌起奇怪的思绪,你们可以结婚,但不能欺骗我,我在遥远的地方那么惦念你们,你们接到信都不回音,这叫什么亲人?这叫什么恋人? “你打呀!”文秀一头撞向文燕,双手抓着,伤感地哭叫着。 文燕仰着冰冷的脸呆立不动。 文秀凶猛的进攻被闯进来的海光抱住了。 文秀一把挣脱了他,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哭得很伤心。海光一直在外面灶台旁烧水,不知道姐俩个怎么一见面就打起来了,但从两个人的表情上看与他自己有关。他走到文燕跟前时,毫不费解地感受到来自女人的巨大压力。精神上的放逐,是感情上的背叛?文燕把他看成是背叛情感的人了?恋爱关系中的种种麻烦,都是因为相互不停地想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达到对对方的占有。这是多么混乱的占有?爆发吧,迟早会爆发的!海光心里打颤,头上严重失血,还是厉声问道:“这是为什么?” “我到要问你!”文燕说不出话来了。 文秀哭着跑出去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对不住你?啊?”海光问。 文燕起身去提包裹,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海光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看见文燕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他满怀感动地说:“文燕,你听我说!” 文燕闭上眼睛,喘息了一会儿,脸色在灯光下慢慢恢复。她看都没看海光一眼,有气无力地说:“我走,我走!” “你去哪里?这是我们的家,也是你的家!”海光急切地喊着。 文燕也想扇他一个嘴巴,可她实在没有一点力气了。她缓缓地摇着头说:“这是你们的家,不是我的家!”说完眼泪就汹涌地淌下来。 海光激动了:“我是你的恋人,文秀是你的妹妹,你难道就不听一听我们的声音吗?你等我解释完再走不行吗?” “我不想听,还有什么可解释的!看见你我就恶心!”文燕说着抹了抹眼睛。 海光强忍着:“好,你说什么都行,我们都退一步,你明天走准行吧?” “别说了!”文燕抬脸看了看他,眼睛里充满怨恨。她的眼睛像一扇强劲的耳光,猛然打在他的脸上,使他感到手足无措。文燕提着包裹往外走,海光竟然不敢伸手去抢,去拦,文燕身上有了一种让他惊恐不安的东西。自己在文燕眼里是个什么人呢? 文燕走了几步,海光还是追了上去,使劲抱紧了她哀求着:“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我不能放你走!” 文燕是下了狠心的,她狠狠一扭身,将海光甩开,包裹落在了海光的手里,文燕一个人突然跑出门去。 海光追了出去:“文燕……” 文燕头也没回地跑着。海光正与何大妈撞个满怀,何大妈拍着软软的两腿,呼喊着文燕的名字,没见到文燕的反应,就哭泣地喊着,都是我给做的孽呦!何大妈瘫软在地上了。海光顾不上何大妈了,他朝着黑暗中影子追了过去。 天黑得凄凉。文燕急急走过小街,脚下磕磕绊绊的。文燕看见那片黑沉沉的废墟,刚刚开始清理的废墟杂乱地隐蔽在夜幕下,散发出腐朽的气息。夜风吹得她打颤。她突然感到头痛得厉害,亲人相见的激动已经过去了,然后是痛苦和沮丧,和一种从没有过的悲哀,就好像身体里面某一部分正在死去一样。 海光在后面追着喊:“文燕。” 文燕不理睬他,继续走着。 海光继续喊:“文燕,你听我说。” 文燕听到海光的脚步越来越近,可是她的心与他越来越远了,远到了陌生的地步。后来当海光真的追上来的时候,她就冷冷地问,你是谁?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听你说?海光沮丧到了顶点,祈求文燕不要这样任性。文燕还是没有回头,更没看他一眼,她简单地盘算着自己的去处。是死?还是出走?海光想给文燕下跪了,文燕铁了心了,你跪就跪吧,反正她再也不相信爱情了!记得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海光追逐着她,文燕就向他显露出一副冷静、忧郁的面容,被海光的报社同事们称之为“冷美人”。“冷美人”怎么就轻易答应他了?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反正她爱上他了,致使地震台的何亮品尝失败的痛苦。何亮死了,他会知道眼前的结局吗?不会,文燕如果没有被雨水淋醒,她也不能看见爱的结局。遗憾的是文燕看见了爱,还看见了爱倒霉的结局,听到了记忆外层那一片寂寥。天下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吗? 海光说你要去哪里? 文燕没有回答,因为她确确实实不知道能够去哪里。心里想:你要我怎样?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给我滚吧!我用不着你假惺惺的关心。去哪里是我自己的事情! 文燕继续往前走,海光默默地跟着。 走了一会儿,海光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忽然心里一紧,急忙收住脚步。不能再跟了,这样跟急了会逼她卧轨自杀的。海光喊:“文燕,我不跟你了,你别跑了,回来吧!” 海光收住了脚步,文燕扭头看了看,黑暗里的男人异常模糊,像根树桩一样立在路旁。文燕踉踉跄跄跑到错了行的老槐树旁边,她伏着粗糙的树干嚎啕大哭,哭声在荷花坑旁边的夜空上回荡着,她的身体在月光里慢慢跌落在地上:“天呐,我为什么还活着啊?为什么还活着?” 海光没有追上来,让她哭个痛快。他焦躁地等待着,心在一点点破碎,眼泪也跟着涌出了眼眶。 俩人对峙着。 路过的火车急速驶过,带来了一股股的凉风,文燕的哭声被火车的声音淹没了。文燕不哭了,眼泪哭干了。她抬起头来看着火车的一个个明亮的窗口,想起自己坐火车回来的情景。她看着窗外的景色,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地想象着与海光见面时的幸福时刻,那一定是个浪漫的黄昏,沉重的浪漫会令人晕倒。是爱使她从死尸堆里站起来,爱是火,火总是热的,是光明的,不论火星燃着庙堂,还是燃烧在荒滩上,火焰里跳跃的都是同样的光辉。可是回家之后她没有看见光明,到处都是黑暗,黑得令人胆寒,一切都完了,完了!还是去死吧,给妹妹留一个空间,她不愿意在一个人的眼里看见两个人的泪水!天不能帮她,地不能留她啊! 文燕疯狂地朝火车道跑去。 海光急了,拼命地追去,边追边喊:“文燕,你要听我把话说清楚,然后,你去死,我陪着你,咱俩一起死!”文燕没有回头,吃力地跑上火车道,这个时候没有火车。她呆呆地站着,看着天上的每一颗星星,星星像雨点一般砸了下来,她猛打一个寒禁。看见海光追上来了,她就沿着白亮亮的铁轨跑着,令人惊恐的局面出现了!一辆货车迎面疾驰过来,一米一米地朝着文燕逼近,海光往前看了一眼,眩目的白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张大了嘴巴狂喊:“文燕,你给我站住!地震把那么多人都砸死了,想死还不容易吗?”文燕听到海光的声音,心里颤了颤,双腿一软,跌倒在冰凉的铁轨上,火车好像看见前面的人影了,疯了似地鸣笛,这个时候,海光追上来了,就在火车即将碾过文燕的刹那间,海光猛扑过去将文燕抱紧,使劲一滚,两个人骨碌碌滚到了铁路一旁的树棵里。 文燕的额头渗着血,昏迷过去了。 <er h3">2 海光紧紧地抱着文燕,使劲地摇着她的肩膀呼喊着。他把嘴巴对准了她的苍白的嘴唇,一口口地做着人工呼吸。文燕苏醒过来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然后缓缓睁开眼睛,她首先看见的是海光的脸,头顶闪烁着无数颗明亮的星星。看见文燕的苏醒,海光显得很惊喜:“文燕,你醒啦?”文燕呻吟着,又闭上了眼睛:“你让我去死吧。”海光坚定地说:“我们不让你死。”文燕又痛苦地闭上眼睛。 月光尽情地铺张着,把铁轨、小树和小路照得格外清晰。铁路不远的地方就是荷花坑,这是多么熟悉的水湖啊!湖边埋葬着文燕的父亲,还有海光在父亲的坟墓边给文燕竖起的小坟墓,坟墓里埋藏着文燕的一些衣物。海光还在坟墓旁边种植了一排排的胡林树,海光抬手指着墓碑旁的胡林树,动情地说:“文燕,你看——”文燕缓缓睁开眼睛望了过去。茂盛的胡林在微风中摇曳。文燕眼睛红了:“胡林树?”海光点点头说:“这是你提议的约定啊,我替你给爹的坟上,栽上了一百棵胡林树。” 这里的严冬,寒冷而陌生,今夜并不是很冷,暗处好像藏着许多隐秘莫测的故事。文燕在海光的怀里挣扎了一下,海光明白了她的意图。他吃力地扶着她站了起来,搀着她一点点走向荷花坑父亲的墓地。文燕发现父亲的坟头一边多了一座坟墓,不由惊讶了,情不自禁地扭头看了看海光。海光指了指墓碑,没有回答,因为他此时已经不想说话了。文燕慢慢蹲下身,伸手抚摸着大理石墓碑,借着月光看见了“杨文燕之墓”几个字,文燕心一颤,眼睛再次模糊了,父亲的死和自己的墓碑,好像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她平静地喃喃着:“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这是你给立的碑吧,这是你给我栽的胡林树吧?”海光伸手颤抖地抚摸着胡林树,胡林树像一些晃动的云,带着黝黑的韵律。文燕最喜欢胡林树,父亲说母亲劳动的时候把她生在了胡林树下。父亲也像喜欢她们姐妹一样喜欢胡林树。在父亲死去的时候,海光曾经答应文燕,他要把老人的坟墓栽满胡林树,海光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文燕泪流满面了:“胡林——”海光哽咽着:“我是呼唤着你的名字栽上胡林的。呼唤到最后一棵的时候,我闭眼一躺,就啥也不知道了。那个时候,我多想跟你一起躺在这里啊!”文燕激动地看着他,听见从他的嘴里说出当时他死不得也活不得的滋味,心里马上涌起一股热流,她大声喊了一声“海光”就扑进了他的怀里。海光紧紧地搂着她,分明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他说当时自己昏迷着,是文秀把我背回家里的。文燕哽噎着说:“文秀,她?”海光皱了皱眉头说:“你知道吗?知道文秀有多苦吗?”文燕泪眼望着海光,似乎海光的身上仍有她纠缠不清的东西。 海光激动地说:“我都是为了文秀啊!你死了,我多痛苦,你又活了谁知道?”海光使劲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先不说了,你知道吗?文秀失去了心爱的唐生,更是痛不欲生啊!她自杀过,她抱着唐生的骨灰去北戴河旅行结婚,昏死在海滩上,我把她找了回来!送到医院抢救了一天,她才苏醒过来!命运对文秀真是太残酷了,你知道吗?文秀并不是正常的人啊,她伤得很中,地震中砸得脊椎开裂,医生诊断说很有瘫痪的危险!文秀又面临着身心上新的打击,她太脆弱了,在文秀最痛苦的时候,我怎么能离开她呢?我告诉你,文秀带着几个孩子就是想终身不嫁,可是她身体顶不住啊!做做饭,洗点衣服都是很艰难的!更别说让她重返舞台了!我们没有你的一点消息,就在这个时候,由何大妈撮合,与文秀走到了一起,可我心中,哪一刻也没丢掉你啊!你知道我心里的苦吗?”文燕眼睛红了,讷讷地问:“海光!我给你们写的信都没见到吗?”海光一愣:“信?什么信?我们真的没看见啊!如果看见了,我能不去哈尔滨看你吗?你爱我,我爱你,这一点怎么能改变呢?”他的声音洪亮、高贵,亢奋而充满凄凉。文燕满脸愧疚地瘫坐下来,眼泪夺眶而出:“你别说了,别说了!” 风很紧,很烈了,吹得文燕的黑黑的长发飘荡起来。海光紧紧抱住了她的身子,他忽然觉得她的身体在初冬月光的衬托里变得轻盈起来,如同一片白色的鹅毛,在冷风中飘荡。海光说,咱们回去吧!文燕还是不动,依旧心神不定的样子。她抚摸着自己的坟墓,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凄凉。坟墓上长出了荒草,在冷风里瑟瑟抖动。冷风吹得她满身打哆嗦,海光感觉到她的颤抖。 一只乌鸦从身边父亲的坟墓里飞出来,像老人遗世独立的灵魂,掠上了寒冷的天空。文燕不走,海光不知道她还要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文燕静静地靠着胡林树,额头在月光下很亮,眼睛却极为干涩,失去了往日的精神。海光再次催促道:“文燕,我们走吧,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这样你会被冻坏的!” “你说完了,你还没有听我说呢!你知道我是怎样活到今天的吗?”文燕觉得自己现在活在世上,对所有人都充满感激之情,唯独对海光不这样,他对她和妹妹做了什么,她都没有感激。她看见海光的脸皮一皱,算是表了歉意,可是走到今天他也许没错,或许她能够原谅了他,但是她将怎样面对妹妹呢?海光似乎看出她的心意,说他并没有请求她的原谅。文燕沉着脸说:“刚才你说的都是真实的,可你事实上在为自己辩解。”海光愣了愣:“我在辩解吗?”过去的时候,海光与何亮争夺着文燕,恨不能把天底下的好事情都端给她,让她脸上有个笑模样,文燕是笑过了,但是海光从没有虚幻地寻找天堂。他想寻个好日子结婚便是了,幸福的婚姻是人间,坏的婚姻是地狱,他只想将来的婚姻幸福而已,谁曾想命运还是给他开了一个致命的玩笑。 天幕黑得透彻,人要是死了是不是这个样子呢?文燕想就是这样吧?风从脸上刮过去,脸上一阵冰凉。文燕看了看海光,知道彼此内心的任何期待都已经幻灭。她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海光圆睁了眼睛,半张着嘴说:“我请你正视现实,就象我们正视这一场地震。”文燕无奈地点点头说:“是啊,一场大地震,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找不着踪迹了。” 海光说:“我们都变了。”文燕苦笑了一下说:“你变成了我妹妹的丈夫。我变成了一个局外人,天不收地不留了野人!是吗?”海光的心好像被刺痛了一下,沉重地说:“别这样说,你起码还有我们的生命,如果我们都死了,你不觉得孤单吗?所以说那只是表面,我们无法回到从前,是指形式上的东西。”文燕静静地听着:“你敢说你的情感没有变么?”海光坚毅的脸庞闪了一道光:“如果仅仅是指对你的情感,我可以说,没有变。”文燕轻轻摇着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究竟什么变了呢?”海光说:“我对不起何亮,对不住文秀,当然也对不住你,我紧张,我累,我害怕。”文燕愣了一下:“对我?” 海光叹息了一声说:“对你,我也是害怕。” “对我,你怕什么?不是已经拥有我的妹妹了吗?”文燕脸上没有表情,“我可以想象,你是付出了超常的努力才赢得妹妹的心!看得出,你们都吃苦了。” 海光说:“是我们都苦,这心里的苦,别说的好啊!” 文燕没有说话,她看着黑暗中的胡林树。 海光心中生出异常凄凉的感觉。 胡林树是朦胧的,黑色的树斑就像文燕的黑眼睛,清晰如目。黑夜给了文燕黑色的眼睛,她要用它来寻找光明。在爱情的格局中从来都是当事者迷。感情这东西是不可掩饰的,因为感情的发生和消失,从根本上说是给人看的。文燕的思绪终于从怪圈里走了出来,终于挺了挺胸脯说:“海光,作为姐姐。我感激你,因为在我死去以后,你对我的妹妹真是太好了,我爹神灵有知的话,也会感激你的。刚才,我太不冷静了,你别恨我……” “文燕,你说哪儿去了?” “我就要这样说!”文燕似乎恢复了往日的任性,“我不这样说,你不会满意的,会冤枉了你的!” “你呀,讥讽我是吗?”海光嘴上这样说,还是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文燕说:“不要打断我,让我说下去,行么?” 海光让她在风中把积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文燕的讲述并不像震前那样有条理,好像神经受到了强烈刺激,语气有些紊乱:“我活了,是活了,我在外地养伤的时候,我想你啊,想得发疯,我拼命给你们写信。人们越是对我好,我就越是想你,想文秀,想这条小街,想唐山,那样一种孤独的感觉,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在回来的火车上,我一直在想,当我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会怎样惊喜,会怎样说些疯疯颠颠的话。可是当我回来了,我却成了局外人,你成为我的妹夫,我与我的妹夫谈着思念呀,情感呀……我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你说,我这不是生不如死吗?” “我再次声明,我和文秀都没有接到你的信。你把信寄哪里了?” “你们报社,还有咱的小街。” “这就怪了,震后通邮了!”海光疑惑地皱着眉头,“好了,我回报社查查。” 文燕轻轻地摇着头:“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这样的非常时期,就像打仗一样,丢失信件也是正常的!”海光揉了揉冻僵的两腮,“文燕,我们想多想文秀吧……替她想一想。就什么都化解啦!” 文燕歉疚地说:“作为姐姐,我应该为她高兴,她那样一种情况,有你这样的人照看她,帮助她,应该是最好的事情,可是作为姐姐,我不该打她,从小我都没打过她一下,我今天是怎么了?我对不住她哩!” 海光说:“文燕,姐姐打妹妹一下,不算什么,俗话说亲姐妹没有隔夜的仇,我最关心的,是你要挺住。唐山那么多人都死了,老天夜让咱活着,咱就好好地活!跟我回去吧,其实,现在的文秀和何大妈不定多着急呢!” 文燕咬了咬牙说:“我是又死过一回了,我应该知道怎样活。咱回去吧。”文燕站立起来的时候,身体有着极大的不适,险些跌到在地,不仅仅是由于寒冷。冰凉的手脚已经被海光的胸膛暖热了,文燕弯着腰吐了几声。要是在正常的情况下,她会把自己怀孕的喜讯告诉海光的,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孩子的去留她还没有相好呢!海光问她怎么了?文燕没有说什么,吃力地站起来,跺了跺脚,甩了他的搀扶自己走在夜路上。 人生在爱中的等待是最多的。生命的蜡烛慢慢地燃烧着,越烧越短,可是最后化作灰烬的不是情感,而是一去不返的年华。没有人知道,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海将要发生什么变化。文秀和何大妈等待着海光把文燕找回来,文燕也同样想念妹妹。在姐姐跑失的时光里,文秀想出去追找,都被何大妈拦住了,她红肿着眼睛,何大妈给她洗了好几遍的脸。她捧着姐姐的包裹,又将它哭湿了好大一片。海光和文燕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们听见何大妈劝着问秀,还不断地谴责着自己的草率,骂自己是老糊涂了。文秀没有责怪何大妈,越是没责怪,何大妈就越显得愧疚,连连叹息着:“地震哪,唉,地震呀……”等到海光和文燕走进简易房里的时候,何大妈才止住叹息。 文燕怔怔地看着妹妹,文秀上前扑进文燕的怀里。海光和何大妈静静地看着,都是会心一笑。在夜里,文燕和文秀睡在一个房间里,她们要有很多的话要说,两人一直说到了天亮。姐妹的情感交织里,往往普遍走不出一个误区,应该恨时不恨,应该爱时没有了爱。漂泊了很久的文燕安慰着妹妹,让她好好跟着海光生活,姐姐祝福你们。文秀说姐姐还活着,这比什么都让她高兴和欣慰,这个家的女主人应该是姐姐,我要离开这里。文燕不让她这样选择,因为她已经看出这个家庭的温馨与和谐。文秀说出自己对海光姐夫的感激之情,可她没有找到爱。一个没有爱的家庭还有什么维持的必要呢?爱一个人,就是心疼一个人!爱得深了,潜在的父性和母性必然参加进来。姐姐与海光的爱就是刻骨铭心的爱!文燕轻轻摇着头,她否认自己与海光的爱,她甚至对文秀撒谎说,当时她是爱何亮的,只是何亮太专横了,以致把她盲目地推到了海光身边。文燕记得那时的自己很风光,很温柔,追她的男人很多,她的人缘和姿色成了她的麻烦,有了海光充当保护伞,有效地避免了过早地引人注目和四面树敌。这也就是她与海光晚于文秀结婚的原因。 文秀恍然明白了什么,可在这个时刻,她不敢相信姐姐说的是真话,她想了想说:“你别这样说了,我从眼神里看出来,你爱他!还是说我们吧,我和海光的婚姻是何大妈给捏合的,谈不上爱。姐夫人很好,冲他对我的样子,就值得姐姐一生去爱他!我们的感情纯熟相互帮助,只停留在呵护上,没有深入到心窝里,所以是不能持久的!”文燕感动地说:“文秀,你别说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走下去!你和海光的家就是姐姐的家,我明天就去到医院上班,我会常来看你们的!”文秀又啜啜地哭了。文燕伸手轻轻擦拭着妹妹的眼泪,感觉到女人除了自己的躯壳需要一个家外,心灵也是需要一个“家”的。这个家虽说不能安放她的躯体了,安置一个“灵魂”还是满好的。回家后的生活虽说不尽人意,看见海光和文秀都活着,对于文燕来说应该是甜蜜的,虽然这种甜蜜浸透着苦涩,那温热的小房子还是给她带来说不出来的安慰。 夜已深沉,海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在闭眼睛的一刹那,他忽然坐直了身子,把灯拉亮了。他就怔怔地望着那盏普通的灯。他想听对面姐俩的说话,一副倾听的姿势,实际上是听不见的。海光静静地坐着,望着满天的星星,吸了一只烟,烟头烧着手指了,他灵醒地哆嗦了一下把烟头掐灭。 海光披上一件棉大衣独自走出去了。 冷风阵阵,海光迎着风慢慢走动着。不时扭头看见文秀房间的灯一直亮着,窗子里看不见一个人影。他的感觉如此新鲜又如此激情,浑身有着无尽的热力,文燕回来了!这种感觉就来源于此吧? “总算是回来了!唐生不会回来吧?”海光心里竟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海光突然想哭,他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像文燕一样大声地哭一场。 夜晚荷花坑显得很神秘,他就想走到那里大声哭一场,文燕承受不住了,他一个男人也有挺不住的时候。这个时候又不能在房间里哭,那样会惊动她们姐妹。他朝那个窗口望了望,就离开了简易房,走到一片刚刚清理过的废墟上,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耸动着宽厚的脊背,渐渐地,这抖动变成了抽搐,变成剧烈的颤抖,随之传出海光努力压抑但依然不可遏制的呜咽,滚烫的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往外泄着。这是一个钢铁般充满韧性的男人的哭声。眼泪不用擦就被刺骨的冷风吹干了。 文燕和文秀都没能听到这哭声。 天亮以后,何大妈和海光做熟了早饭。吃过早饭后,海光、文燕、文秀和何大妈商量了一下,决定再搭建一个简易房供文燕居住。文燕没有答应,她让海光用自行车驮着她的行李包裹到医院去,她想好了,她要住在医院宿舍里。海光、何大妈和文秀拦不住她,文秀就想立马离开这里,可是她不能采取过激的行动了,免得这个家经受新的惊吓和伤害。其实文秀自己也是很脆弱的了。等海光和姐姐走后,何大妈去居委会了,文秀开始在她的新房里收拾自己的东西。想来想去,她还是要离开,让姐姐与海光走到一起来,因为这是有道理的,她心里一直没有忘记唐生,她与海光本来就是临时组合的“伴儿”,除了感激没有爱情,那样为什么不成全一对情投意合的情侣呢?姐姐幸福了,比她文秀幸福更让她高兴啊!她记得,姐姐和海光从谈恋爱开始,之间似乎总有流云和雾霭,不时地奔奔磕磕,阻阻隔隔。他们有太多的原因和太多的理由结婚,可是又有不少的原因和理由使她们擦肩而过。 文秀突然决定自己应该离开这个家了! 文秀收拾东西的时候,碰到了那个笔记本,忽然从笔记本里飘然落下那半张火车票。忽悠悠地漂落在地,那是她和唐生的火车票,她捡起这半张票,呆呆地看着,嘴里喃喃着:“唐生,你个东西,姐姐从埋尸场里活回来了,你呢?你为什么不回来?啊?你说你会回来的,你会回来接我的!”说着说着她就泪流满面了。少顷,她擦了擦眼睛,然后仔细地重新夹进笔记本中珍藏起来。这是要伴随她一生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把枕巾、床单缓缓抻平。从一只被砸坏的箱子里找出一个人造革皮包,这是当年演出时的奖品。她把自己用的牙刷、毛巾等一切随身用具装进一只网兜,然后,她坐在床上,默对镜子看自己忧郁的脸,过了一会儿,她把目光移到墙上的照片上,这是她与海光的合影。海光微笑着,他温和的眼光中竟然有那么多坚韧的魅力。她跟海光就没有一点感情吗?显然不是,震后的日子里,如果没有海光文秀也许就不会坚强地活到今天。渐渐地,她爱上海光了,这样的男人是值得她文秀去爱的。可是海光是姐姐的,只要姐姐活着,他就一定是姐姐的! 文秀又缓缓地落下泪来,脸上的表情异常地疲惫和沉重。当她把车票塞进笔记本的时候,又回到了原先的想法:一生谁也不嫁了!她就是属于唐生的!永远陪伴着唐生,永远守候着那个亡灵!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个完好的交待。 过了一会儿,文秀提起盛着洗漱用具的网兜要走,但是她已经提不动这些东西,咕咚一声掉在地上。她愣了,急忙弯腰捡着掉在地上的东西。她低头捡东西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双粗糙焦黑的手,帮助她捡着东西。 文秀惊讶地抬起头,看见黑子蹲在地上给她捡着东西!她惊讶地问:“二猛,二猛!你个死东西,这些天你跑哪儿去啦?” “文秀,你好吗?”黑子一见到文秀眼里就砰地放光。他脸上的疤痕淡了许多,齐刷刷的平头,眼睛也有了神采。他说:“文秀,我跟一个朋友做小工去了!” “在哪儿做小工?累吗?”文秀关切地问。 黑子憨厚地一笑:“邯郸建筑公司支援咱建设新唐山了,我和一个叫眼镜的朋友跟着人家做活儿!我挣了钱哩!” “你挣钱干啥用?”文秀问。 “给小妹治眼睛!”黑子说。 文秀心里热了:“你的心真好!素云姐要是知道,她会多高兴啊!” “文秀,给你!”黑子把一个纸包递给她。 文秀看见是一个水泥袋纸裹的东西,慢慢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叠钱,急忙又给了裹了起来,还给了黑子:“你自己拿着,我不能收!” “你拿着,给小妹治眼睛的时候用啊!”黑子推了一下,不接这个纸包,“我可跟你说啊,老子这钱可不是偷来抢来的,是干干净净的血汗钱!” 文秀还是硬把这个纸包塞给了黑子,瞪了他一眼说:“谁说你抢银行啦?难得你有这份心,我替小妹谢谢你,钱是你挣的,你拿着吧。我姐姐回来了,等她安顿下来,我们就给小妹医治眼睛!” “文秀,你这大包小裹的,要去哪儿啊?”黑子吃惊地问。 “去哪儿呢?”文秀被黑子问愣了,表情麻木得像个蜡人。她却实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这个家不能再呆了。如果说有点朦胧的去向,似乎还就是歌舞团,但不知歌舞团能不能收留她这样的残疾人,实在不行就只有离开唐山了。她无奈地说:“二猛,我的命多苦啊,屋漏偏遭连阴雨,你说我该怎么办?” “到底出啥事儿啦?”黑子瞪圆了眼睛。 文秀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很伤感地讲完这一切。 “哦操!”黑子吸了一口凉气,一时没能说出话来。他摸了摸鼻子,又擦了擦嘴,灵活地眨着小眼睛,“其实我知道你和海光结婚,那天何大妈告诉了我,我来参加你们的婚礼,可我看见你疯跑着,明显给婚礼搅了!其实我是朝你要小妹来的,见你心情不好,我就豆干饭闷着没说!后来你们结婚也没办啥仪式,我就回工地了。你姐姐回来可是谁也想不到的!我真的想不到,死而复生,可喜可贺啊!不过,你就很难办了,你离开家吧,海光和你姐姐未必心里好受,不离开吧,姐姐和姐夫又难团圆!我到是有一个办法,能做个两全其美!就看你肯不肯了!” “你有什么办法?”文秀问了一句。 黑子故意不答,用手将人造革书包系好,提书包的时候他的手碰着了文秀手,他像触电一般,马上缩了回来。他呆呆地看着问秀,嘿嘿地笑,神一阵鬼一阵的,让文秀很是着急:“二猛,你到是说呀!” 黑子想了想,红了脸说:“你就搬到我那里去吧,把小妹也带上。” “这,这怎么行呢?”文秀使劲地摇着头,好像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二猛,你救过我我感激你,可你别打我的主意啊!” 黑子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人正不怕影子歪,你是好人,我也不是坏人啊!再说了,我并没有强求你跟我结婚!我不配娶你,我只是想得到小妹!这样也能有幸照顾你,我二猛一辈子汽车轧罗锅儿死也值了!” “这怎么行呢?”文秀脸色苍白,冬天了,她的脸颊却流出汗水。额前的黑发被汗水半边脸庞上,使她的神态和形象显得不确定、很模糊,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了,“你为了得到小妹,并不在乎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黑子唏嘘着很为难,眼光很毒,牙齿不知不觉地咬了起来,“你让我在乎你,你这样的美人我二猛哪敢有非分之想?那就回有人说我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啦!我好生伺候你和小妹,就这点奢望!” “你平白无故,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还不是为了小妹!”文秀担忧地说,“如果小妹的眼睛治好了,小妹跟你亲了,跟你好了,你会不会卸磨杀驴?把我给扔到大街上?” 黑子啪啪地拍着胸脯说:“我刘二猛对天发誓,只要我有一口气,就要对你好,要是对你有一点不忠,雷劈我,天杀我!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他给了她一个真实的承诺以期弥补自己的过错。 “二猛!”文秀被感动了,不出声地哭,泪如泉涌。 黑子急切地说:“我到要问问你,你带着包裹往哪去?” 文秀说不出来要去的地方,部队歌舞团解散了,全是没谱的事情。 “这不就结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小妹,带着小妹走,将来你多一个闺女,老了也有养老送终的人了!”黑子停顿了一下说,“我也了却了一桩心愿。我这命是素云给的,对素云得有个交待啊!我今天烧香算是找着庙门了,我们之间致于咋个说法,你拿主意!我二猛不逼你,你也够难的了!” 文秀想了想说:“你不准碰我一下,我们是假夫妻。” 黑子点着头:“那是,那是,那是。” 文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可是眼神是直的。震后她所受到的刺激,对于她的心灵来说是重大的,使她的心灵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混乱中总算找到了个委曲求全的办法,黑子要离开的时候,文秀让黑子把自己的东西都带上,黑子比文秀竟然冷静得多,他让文秀等待姐姐和海光回来,一切都要商量妥了再办。这又不是私奔,唐山市本来地方就不大,找一个人还不容易?文秀真就听了黑子的劝告,等待着海光和姐姐的回来。中午十一点了,黑子被眼镜给叫走了,黑子说他明天再过来听她的回话。黑子一走,文秀海是没能等到海光,其实这个上午海光够忙的,他把文燕送到了医院,他陪着文燕跟医院的领导谈了谈,看见文燕回来了,医院的人都给吓了一跳,如果没有海光作证真没人敢跟她说话。看着文燕那里消停了,他骑车去市委“抗震纪念馆”筹备处了,那里还有许多照片要扩洗。他还想把文燕的一些好看的照片洗出来给她看。可是走进暗室的时候,他心慌意乱的,什么也不想干,脑子里一片茫然。 文秀和何大妈把午饭做熟了,海光和文燕都没有回来。到了晚上,海光和文燕回来的时候,文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但没有把自己带小妹去黑子那里说透,含含糊糊,其实有黑子的承诺,文秀想溜得彻底,说话都有了一些底气。及时没露出黑子,可还是没有赢得海光、文燕和何大妈的支持,甚至是极为强烈的反对。海光久久不说话,瘦削的脸憋得通红,又慢慢地变青,依然一声没吭,他的心情很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能有一个妻子,眼下文秀是他的合法妻子,而文燕是个局外人。如果文燕躲了,文秀不会安心跟他过日子,他也真的丢不下文燕,如果文秀走了,那么他还会惦念着她的生活,自己和文燕会永远生活在恶梦里。苍天,怎么办啊?海光极力地挽留文秀,说文秀不能走!这声音像一声雷,响在每个人的头顶,可是话音散去的时候,自己感觉没有多大的说服力,隐隐从心底泛起说不清的苦涩和留恋。 妹妹的心清澈见底,文燕让海光和何大妈先出去,她要跟文秀好好谈谈。何大妈轻轻走出去了,海光依旧没有动。文燕不知道文秀背后的黑子,但她已经决定把海光留给妹妹,她恨恨地问:“文秀,这是干什么?”文秀表情淡然:“姐,这是你的新房,这,这,一切都是你的。”文燕说:“秀儿,我不明白。我们昨天晚上不是说好了吗?”文秀的声音极为尖利,像是用纸擦玻璃的声音:“姐,海光是你的,是你的,只要你活着,他就是你的,我让出来是对的,因为我并不爱他,而你爱他。”海光惊颤地看着问秀,什么都说不出来。文燕气得颤抖了:“傻妹妹,海光是个大活人,有思想,有意识,有情感。他不是件衣裳,说脱就脱,就穿就穿的。既然你们是法定的了,你要他对你好,姐姐认了,姐姐看着你们幸福就够了!”海光终于忍不住了:“文秀,姐姐说得对,我不是个东西!这话,虽然有些别扭,可还是得说。现在我要问你一句,你那么急着要走,你到底去哪儿?”文秀愣了愣,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是想先谈通一个问题,可是这个问题是最艰难的。文秀哽咽了,把脸扭向文燕:“姐,事情就是这个样儿,这不怨海光,他爱你,想你,这我知道。她要我,也只因为我是你的妹妹,长得像你,他要照顾我,他把我当你那样爱着,如今,我的姐姐回来了,我高兴,又害怕,我怕因为他又失去了我的姐姐,只要姐对我好,只要能够和姐在一起,我什么都能做,真的。”文燕急切地说:“秀儿,不要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到底怎么回事,我已经清楚了,你让我怎么说哟,你还是那么性儿急,啥事儿,都急,我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你还没有回答海光的问话呢!”她的话像雨点子往她的脸上砸。 文秀闭口不谈。屋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陷入了僵局,文秀心里想逃了,她甚至盼望黑子出现在眼前给她解围。黑子似乎使她看见了一个虚拟的天堂。 可是黑子没有出现。 黑子是怎么啦?他不会是吓回去了吧?这小子真他妈的靠不住!文秀想。 这个时候,何大妈带着一群邻居进来了。其实何大妈想拦,没能拦住,老老少少的就涌进来了,正好打破室内的僵局。文秀沉脸坐着,海光和文燕笑着迎接邻居们,文燕知道这些人是来看望她的。小街居民的眼神与表情是欢笑的,也是复杂的,但他们对于文燕的归来表示高兴是一致的。几个妇女围住文燕问长问短。一个妇女问:“文燕呀,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呀。”与素云住对门的孙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文燕你救等着享福吧!你看,你看,比先前更俊了,好象又脱生一回似的。”文燕感动得热泪莹莹。人们说话的时候,海光到外面买菜去了。 海光把菜买回来的时候,旅居们都走光了。孩子们眼看局势好转,乱蹦乱跳地跟着何大妈忙活。何大妈想单独劝劝文秀,就让海光和文燕带着孩子们出去玩,自己与文秀一起包着饺子。何大妈用刀跺着饺子馅儿,文秀默默地包着,包好的饺子就往盖帘上摆,摆一个,她的心就疼一下。何大妈看着问秀:“秀儿,他俩走了,你到底咋想的跟大妈说说。”文秀淡淡地说:“大妈,没怎么想,就是想离开这里。”何大妈瞪了她一眼:“你当大妈傻呀?说,解玲还得系玲人,没准儿这事还得大妈帮忙,你就准知道我会帮倒忙?”文秀眼睛红了:“大妈,你说我怎么办?你老岁数大,经历的事情多呀。”何大妈沉着脸说:“再大的岁数也没经过这事儿,大地震不也就这一回么?”文秀沮丧着脸说:“我真地没有主意,只有走吧,只要海光高兴,我姐高兴,我都认了。”何大妈咧了咧嘴说:“依我说呀,秀儿,别嫌我说话糙,啊?你这条件儿,难,再找海光这样儿的,不容易。你姐文燕好找,我给她张罗个好的,就凭她那条件,说声找,男人得挤破脑袋往屋里钻,水道口都得堵上。这不又是完完美美的两家人?”文秀坚决反对:“那么容易的?姐姐不会忘记海光的,就象我忘不了唐生,这是爱情。”何大妈无奈地说:“你们年轻人呀,思想怎么这么复杂?啥爱不爱的,两个人卷到一个被筒子里,生了孩子就算是爱了!”文秀对何大妈的说法不以为然,甚至有些反感,不管怎么说,她的日子里多了一层阴影。她不再说话,默默地捞着锅里漂着雪白的饺子。何大妈把饺子端到桌子上,然后就拧着小脚到外面招呼海光、文燕和孩子们。小妹眼睛瞎了,耳朵却很灵,她听见何大妈的呼喊,高兴地嚷着:“吃饺子喽,吃饺子喽。”海光、文燕和孩子们听见小妹喊叫,都陆陆续续走进房间里来。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饺子,显得很亲切、温馨。日子又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海光在无奈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微笑着说:“震后,我们是头一回一起吃团圆饭吧?你们多吃点啊?”何大妈眼睛湿了,一只饺子放进嘴里,嚼都不想嚼。文燕已为何大妈又想何亮了,就安慰着说:“大妈,何亮没了,您就是我们的亲娘。”何大妈眼泪掉进碗里,手在索索颤抖。文秀瞪了文燕一眼:“今天我们说点高兴事儿。”海光嘿嘿地笑了笑:“文燕活着回来了,文秀的病好了,大妈,您说,是不是喜事儿?”何大妈频频点头:“是,是哩。”文燕慢慢吃着饺子,把一盘饺子推到海光面前,她无意中流露的那一缕关爱的目光,使海光心中一热。 海光不知道是欢喜还是茫然,在文燕到来的时候,他在这个家里几乎成为了失语者,他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解释眼前的一切,他更分辩不出谁对谁错,一些好听的话语安慰不了别人,更欺骗不了自己。他只知道必须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可以为爱放弃一个男人的尊严,他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孩子们吃得兴高采烈。文燕看见孩子们情绪就好起来了,他问小妹:“你们好长时间没吃上饺子了吧?”文秀看了看文燕说:“谁包呢?何大妈在居委会忙,我这个身体,大伙儿能吃上饭,也全靠海光了。”文燕不说话了,又抬眼看了看海光,眼神里充满感激。海光说都是应该的,然后就那脸扭向了一边。这是他个人品格为自己赢得的信赖和尊重。一个孩子问:“海光叔叔,你的眼睛怎么红了?”海光扭回了头,亲呢地拍了拍孩子的脑袋:“那天欢送解放军,我看你们的眼睛也红了。”小妹说“:解放军叔叔真好。文燕阿姨,你也是解放军叔叔救活的么?”文燕抚摸着小妹的肩膀:“是的。”小妹挥了挥拳头说:“长大了,我的眼睛治好了,我也要当解放军。”文燕酸楚地说:“好,有志气。阿姨给小妹治眼睛,会好的。”小妹眼泪汪汪地摸着文燕的手。文秀看着场面越来越悲,就提议让孩子们一起唱支歌儿。小妹和孩子们积极响应,海光正愁无法掩饰自己的情感,他拉开了手风琴。于是,孩子们载歌载舞地唱了起来。 几天的时间,文秀都在等待黑子的出现。黑子的突然违约,使文秀的计划遭受挫折,但她没有灰心,因为即使黑子不喜欢收留她文秀,但是他对小妹一直是装在心里的。他不会丢掉小妹的。小妹就是她跟黑子谈判的一个很大的筹码。那天实在等不及了,文秀竟然独自去找黑子,找到天黑也没见着他的人影。她又失望地走了回来,只觉得心头疼痛,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愤怒。 夜里来了寒流,文燕本来应该在医院值班,院领导怕她身体吃不消,就让别人替班了,文燕回到家里的时候,赶上何大妈在居委会值班,她就提出不跟文秀住了,她要跟孩子们住。这样海光又回到了文秀的房间,他想跟她说说话,这个时候,他与她的心灵沟通是非常必要的。见到文秀,海光没有什么话好说,独自躺在床上默默地吸烟。简易房里的炉火很旺,那份暖意使人昏昏欲睡。文秀在梳妆,她那一头长发依旧黑亮亮的,胸部还是那么坚挺,一双长腿还是那么美丽。她看了海光一眼问他怎么吸烟啦?海光静静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想吸。”他抬起头来,眼睛满含泪水。文秀再也不想梳头了,拿梳子的细手停在半空。她知道他承受的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宁可承担一切痛苦也不愿意跟文秀说,既然他与文秀在废墟上创造了一个新天地,他就不想轻易毁掉,他要确保新天地的纯净与美好,能不能保住那是另一回事。文秀慢慢走到他跟前,抱住了他的蓬乱的头,用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很苦,有什么话跟我说,啊?我什么都能承受。”文秀搂着海光的脖子,用额头顶着海光的额头。海光扳住她的头,仔细看着她,声音哽咽了:“文秀,我害怕你离开我们,还怕你受不了这种刺激,耽误你身体的医治!答应我,我们过下去吧?”文秀眼里的泪一滴滴落在他宽阔的脸上:“我挺好的呀?你多想想姐姐,别总是挂念我。”海光叹息了一声:“既然你挺好的,我就没什么说的了。”灯光暗了一些,海光面目不清的脸使文秀一阵心酸。海光一把搂紧了她的脑袋:“秀儿,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无法逃避的,无论什么时候,请你相信,我既然对你负起责任,就要负责到底。”文秀忽然挣脱了他,一味地背着脸说:“我相信你,但,仅仅是责任。我们不在一起生活你就对我不好了吗?我们都要面对现实!我希望你帮助我,做好姐姐的工作,请她回到你的身边来!”海光一愣,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文秀轻轻地吻了一下海光的额头:“你还是实际一些吧,我不会怪你的!”海光沉思了一会,唉了一声,狠狠拍着自己的脑袋。文秀心疼地看着他:“我说句话你别生气。你别硬撑着了,还是我离开吧!你们别为我担心,有这些孩子,我会很快乐。”海光惊愕地抬起头,一把搂紧文秀,喃喃着:“你别再给我捅刀子好不好?”文秀哭泣着说:“这样活着,还真不跟死了好受!” 海光慢慢扭过脸来,眼神犀利地盯紧了她:“我们都是凡人,而不是圣人,我们都经历了灾难,都忍受过痛苦和孤独,我们都有过悲哀和挣扎,无论我们怎样选择,彼此都应该幸福,我只想把我们的幸福分给天下不幸的人们!” 文秀问:“我算不算不幸的人呢?”海光摇了摇头说:“你不是,因为他们没有爱才不幸的!” 文秀被他的言论折服了,十分虔诚地望着他的眼睛。 “文秀,快乐起来吧!你这个天使!”海光看见文秀的鼻翼煽动着红光,艰难地翻了个身,拉了文秀一把:“睡吧。”文秀站立起来,继续梳头:“你睡吧。”海光一愣问:“你呢?”文秀任性地说:“我到那屋去和姐姐睡。”海光叮嘱了她一下:“不要动傻心思,啊?文燕是爱你的,比我,更好更深……”文秀转身出去了,影子似地消失了。 海光痛苦地望着月亮,心中是从没有过的孤独。这个时候他真正明白,世间女子未必全愿嫁给她们所爱的人。 文燕和孩子们躺在一起,翻着身子,孩子们睡得很香,文燕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她似乎听见妹妹的新房里有什么动静,她摇摇头,似乎要赶走自己的什么思绪。文秀轻轻走过来的时候,给她吓了一跳。她嗔怨地说:“你怎么还不睡?”文秀甩了一下刚刚梳理的黑发,撒娇地说:“姐,我想和你睡。”文燕迟疑了一会,不情愿地说:“来吧。”文秀像小时候一样乖顺地躺到文燕身边。文秀依偎着文燕的胸脯,感觉从没有过的温暖:“姐,你想什么呢?”文燕摇了摇头:“文秀,我没想什么,可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是不是还想离开姐姐啊?”文秀捂住文燕的嘴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文燕摘开了她的手,眼睛直直地望着房顶,长叹了一声:“我要不是不从车站喊回你们,唐生就不会死,你也不会伤成这样,我真是后悔啊!”文秀阻拦说:“姐,别提他了,求求你别提那个死鬼了!”文燕一愣:“为啥?” 文秀红着眼睛说:“提他,我就想哭。”文燕半天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长一会,她抚摸着她的肩膀说:“告诉姐姐,你想他么?”文秀点了点头:“想。”文燕又无语了,她把脸颊轻轻贴在文秀的脸上。 腊月的冷风拍打着门窗,呼啦啦地响个不停。文燕一把搂紧了文秀,文秀像个孩子似地看了姐姐一眼:“姐,你想他么?”文燕说你指的是海光?文秀颤抖了:“你们还是在一起吧,他也想你。”文燕感受到了她浑身的颤抖,颤抖是一种真正的投入,只有糟糕的平静才使人伤感。她看着问秀:“你怎么知道他想我?”文秀说:“他对我,只是责任,义务,或怜悯。对你,才是真正的爱。咱们是亲姐妹,不能永远过这种畸形的日子!”文燕痛惜地摇了摇头。文秀急了:“姐,你不答应我,我就永远跟你讲!你放心,我能活,大不了,我去找二猛。”她一不小心就将黑子给暴露了。其实说到黑子的时候,她心里也没底,这个狗东西现在在哪儿呢?文燕愣了愣:“疯话,二猛?二猛是谁?”文秀简单说了说二猛的情况,文燕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她果断地说:“我不能让你走!你就好好跟海光过日子吧!”文秀见文燕口封得很紧,就将话题重新扯回来:“姐,他对我好,可他并不爱我,你不让我出嫁我就独身。我是真心话。只要你们过好了,我这心里才是幸福的!”文燕显然对文秀的话题和感兴趣,摇着头说:“不说了,不说了,我困了。”说着就闭上了眼睛。文秀摇了摇文燕的肩膀,拉掉了她半袖衫的胸罩:“姐,你听我说……”文燕自己拉好胸罩还是无语,摇急了,文燕吓唬她说:“你要是再说这个,我每天晚上就不回来了!”文秀吓得吐了一下舌头,不敢再说下去了。她以为文燕真地困了,她也睡去了。刚刚进入梦乡,旁边的小妹在梦中喊着妈妈,小手伸向文燕胸部,去摸她的乳房。文燕醒了,看了看小妹的脸蛋儿,心里一阵酸楚,慢慢把她的手拿下去。小妹被尿憋醒了,文燕拉着小妹撒尿。小妹重新躺下来的时候,嘴里嘟囔着说:“文燕阿姨,对不起,我以为是妈妈呢。”她说完又睡了。文燕把小妹的手拿回来放在胸部,让她感受母爱的温暖。小妹怯怯地抽回了手睡去了。文燕忽然感觉自己肚里的小家伙在动呢,一股暖流涌上来,她使劲咽了咽唾沫,连唾沫都是滚烫的。她再也睡不着,披衣下床,凝视着熟睡的孩子与文秀,过了一会儿,她轻轻走出门外,痴痴地站着。 文燕看见海光也没睡,她多想把肚里的喜讯告诉他啊?他们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可是她走了几步又站住了。想了一会心路就开了许多,感情还是能够战胜理念的,她不应该为那个虚无飘渺的东西活一生,对于她来说,最有价值,最难舍弃的,就是她曾经丢失却又归来的那份幸福的感觉。 海光从窗户看着美丽的文燕。文燕比文秀美吗?海光能够比较出来,但是文燕和文秀不知道,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不懂自己美到哪种地步。“天啊,我该怎么做?”海光尽管不知道文燕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但他心里还是丢不下她,这一点文秀已经看出来了,无论他怎样掩饰都掩饰不住。男人比不上女人,女人既可以叱咤风云,也可以小鸟依人,怎么都有道理,还有在男人面前哭泣的特权。男人则不行,一个优秀的男人必须时时刻刻往前冲,获得事业和人格的成功,才能获取应有的自尊。他再也不敢看文燕了,狠狠捶着自己的脑袋,默默地问着自己:你成功了吗?尽管地震中他显示了无畏的英雄气概,可是特殊时期已过,很显然他又陷入了可怕的境地。 文燕的身影在窗前缓缓动了一会,就一点点消失了。 海光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文燕,这样安静的夜晚他却无法入眠。他又坐起来,点燃一枝烟,静静地看着皎洁的月亮。他决定做一个孤独的人,心里难过的时候就永远一个人呆着。 文燕重新回到了房间,她像活在梦里一样,双脚踩下的每一步,都是飘飘的,常常独自问着自己:这都是真的吗?白天像黑夜,黑夜又像白天,简直弄不清哪里是真实的哪里是虚无的?地狱和天堂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怎么就那么难啊?她与海光看着同一个月亮,月亮的光照射进来,洒在文秀和孩子们的脸上,像是洒进花丛里的露水,纷纷点点,落英满夜。文秀孩子们都睡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文燕不知道文秀为什么跑到自己的身边就能睡得这么香甜呢? 海光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整整一夜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隔壁的声音。在隔壁睡着她名义上的妻子,醒着倾心所爱的女人,那个还不知道归属的女人。海光想:在情网中受难的都是忠诚的人啊! <er h3">3 一连几天,文燕都没有回到家里来住,文秀不放心就让海光到医院看她,海光怎么也不会想到,文燕怀孕了,她的身体里蠕动着海光的孩子。文燕怀孕的事情很快就在医院暴露了。海光来到医院的时候,听见几个医生议论这个事情,当他看见文燕的时候,文燕正在准备把孩子做掉。 看见海光赶来,妇产科的医生悄悄躲开了。 “文燕!”海光看见文燕镇静了许多,他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激动得险些栽倒在地,他扶着简易房的墙壁站了一会儿,激动过后又是深深的遗憾,还有茫然无错。文燕脸色苍白,眼圈黑黑的,额头有虚汗,肚子里不断地往上翻着酸水,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性情好强的文燕,此时突然感到自己竟是这样的软弱无力,同时又是这样的孤立无助。她发生了人生的首次崩溃。海光走到她的跟前,问她为什么不回家了?然后就流了眼泪,他的泪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他的眼泪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我在医院挺好,你跟文秀好好过日子吧!”文燕淡淡地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爱情无所依附,要个孩子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于她这样的普通人来说,爱情对于人生是何等重要,这种玫瑰色的东西,至少占据了女人生活和命运中的多一半。“你别瞒我了,我都知道啦!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啊?”海光激动地吼道,发现文燕的脸在他眼前迷糊成一瓣一瓣的桔子。 “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文燕扭过像一张玻璃一样的冷脸,“我就要做手术了,请你回去吧!” 文秀赶来了。 文秀走到门口被医生拦住了。在姐姐离开家的几天里,文秀找了两次黑子,在没有找到黑子之前,她不能草率行事。她过去无论在舞台上还是生活里都是高傲的公主,哪个男人都会朝她微笑。现在轮到黑子这样的狗东西也敢来捉弄她了!她很伤感,没有办法,她没死算最幸运,也最悲惨,这命运的两头都她占据着。自己的痛苦过后,她就想姐姐了,姐姐是怎么了?这个女人极端聪颖,神经网络像新做的蛛网那样敏感。文秀感觉文燕出事了!那天夜里她听见姐姐吐酸水了。 “你不能把孩子做掉,不能!”海光焦急地喊着,“这是我们的孩子!” “你小声点,小声点儿!”文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海光恳求着:“文燕,为了我,为了你的身体,今天别做这个手术好吗?” “海光,一切都晚了!”文燕紧紧地咬住嘴唇,硬没有让眼里的泪水掉下来,“我身体不好,在哈尔滨的医院里,医生就警告我,要孩子是危险的!可是我没有害怕,我这样想啊,因为我还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如果你死了,我就一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必定我们爱过一场啊!因为你活着,我就想没这个必要了!” “不,不,不!”海光痛苦地喊着,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 “你走吧!走啊!”许多思绪在文燕的脑海里混乱地闪现。她希望海光躲得她远远的,希望文秀服服贴贴地跟着他,她自己走完以后的旅程。反复琢磨的那些往事,它们最终会消失掉,就像没有发生过那样。她喊了一声医生,她那下垂的,束成一束的长发就呼地散落下来,看上去有点疯狂的样子。 医生没能进来,文秀却闯进来了。 文燕和海光不由一愣。 文秀一出口就很严厉:“杨文燕,我要警告你!你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文秀?”文燕有些翻心,“你怎么来了?” “我们不来,你就什么都干啦!”文秀的语气还是很激烈,“我说过,你和姐夫是一家人,孩子是你们的,孩子是无辜的,为什么要做掉?” “你让我怎么办?”文燕声音嘶哑,不像以前那么清脆了。 “你们结婚,把孩子生下来!”文秀说。 海光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脑子里一片空白。 文燕吐了一阵,头一阵昏眩。 “姐姐,把孩子留下来,你听我一回好不好?”文秀的声调高了许多,情绪更加激昂了,“你不仅仅属于你,你是咱这个家的主人啊!” 文燕痛惜地摇着头:“不,我不能答应你!我不能!你们走!” 两个女医生进来,文燕脸色苍白地走过去。 文秀一把抱住姐姐,哀求着:“姐!姐!” 文燕厉声喊:“文秀!走开!”她使劲把文秀甩开了。 文秀跌到在地,额头撞在桌子角上,立时淌出血来。 文燕和海光一惊,两人一起抱起文秀,抱着跑进了急救室,等文秀苏醒过来的时候,文燕的意志夸了,自我牺牲是爱的最高境界,可是她是凡人,距离这个目标还很遥远。她没有再回妇产科的病房,她感到从没过的疲劳,仿佛随时都要分散成一堆废墟。海光看了看夜幕下的唐山城说:“我们回家吧!”文燕没有再说什么。 晚上风住了,唐山小大街小巷飘满了雾。文燕搀着文秀回到了小街的家里,文燕再也挺立不住了,躺在床上,完全陷入恍恍惚惚的期待什么的状态中。海光给她递过一杯水,文燕看了看海光,觉得他已经够难了。为了给海光照顾文燕的机会,文秀和何大妈带着孩子们躲到了另外的房间。海光轻轻趴在文燕的胸前听着她肚里的动静。海光忽然笑了,脸上洋溢着倍受鼓舞的喜悦,忘情地喃喃着:“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你听他多快活,他在跟我说话呢!”文燕看见了男人消融距离的笑,突然感觉自己回来的日子太灰暗了,经历大灾大难的唐山女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她感觉自己肚里热了,平庸的生活就需要这种火焰般的温度。她第一次轻轻笑了:“海光,你说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海光说:“我们在矿井里有了他,他一定是个男子汉!你不信吗?”文燕终于笑了笑:“像你一样的男子汉!非常勇敢的男子汉!”海光攥紧了文燕的手:“我要你把他生下来,他是我们感情的结晶。他有生的权力,他是灾难中的精灵!”文燕首次感觉海光的手很硬,像铁一样的硬。她慢慢摇着头:“你别说了。我身上的肉,我难道不更爱他吗?”海光焦急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还要偷偷做掉?”文燕伤感地说:“你别问我了,我们没有浪漫了,我的心好乱啊!”海光坚定地说:“地震中那么多人都死了,可他就要诞生。你和我都没有阻挡他出生的权力!”他的目光也是无坚不摧的。可是,文燕的眉毛垂下去了:“这个孩子生不逢时啊!他没这个条件,你想想,他生下来,对你,对我们,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海光坚定地说:“过去我怕,今天我什么都不怕了。”文燕想了想说:“我们医院的领导还不知道,偷偷做了,对你对我对文秀都好,你还有事业,我不能毁了你。” 海光连连喊着:“不,不!”他痛苦地抱住脑袋。 刚刚恢复的美好气氛破坏了,文燕觉得很可惜。过了一会,文燕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海光,你过来,我有话说。”海光不知所措地走过来,看着她的脸慢慢爬上了红晕。文燕拉着海光的手说:“海光,给你留下这个小家伙,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海光欣喜地看着她出神的眼睛:“你说,我听着呢!”文燕想了想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海光说他不生气。过了好一会,文燕才缓缓地说:“给他找个爸爸吧。”海光一愣:“我是他的爸爸呀!”文燕摇摇头说:“不,你不能离开文秀。”海光急得憋红了脸:“你!亏你想得出!孩子还没有出世就又了后爸!”文燕依旧温和地说:“你答应不答应?不答应只有做掉了!”海光满头淌着汗水,说让他好好想想。他在地上转着,走着。文燕忽然想出一个主意,说到天津的三姨家生这个孩子,生下来算文秀的,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文燕对他的建议反应冷淡,她还是想给孩子找个爸爸,她再次扑进海光的怀里,啜啜地哭了:“海光,我们结束吧,人生苦短,如果有来世,我愿跟你续前缘!好吗?”海光内心有说不出的深深的隐痛,紧紧地抱着文燕哽咽了。 进了腊月门儿,唐山人要过震后的第一个春节。这个年是不好过的,特别是对文燕这样一个无所依附的女人。震后平淡有规律的生活,常常令她疲倦和无奈,她刚刚二十六岁,还是蠢蠢欲动的年纪,灾难和爱情使她迈过了这个时期,她的紧急任务是为了保住孩子,赶紧找一个谈不上爱不爱的男人。既定了目标,当她身体力行进行实施的时候,一个命中的变故再次扰乱了她的方向,一切都像梦游一样。那天何大妈告诉文燕,她给文燕找了个对象,而且愿意接纳她肚里的孩子。既然这样,文燕答应跟这个男人见见面。这个男人是市委办公室马主任的儿子,在唐钢设计院当副院长,马院长比文燕大九岁,妻子和孩子都震亡了。马院长的妈妈跟何大妈有点亲戚,这么一扯就扯上了。这天中午,马院长在市委招待处宴请海光、文秀、文燕和何大妈等人。酒宴很简单,马院长却很高兴,他从文燕的眼神里感觉到,她对他并没有反感或是敌意。他微笑着说:“我和文燕的婚事,多亏了何大妈牵红线,我们敬何大妈一杯啊。”何大妈受宠若惊地是说:“别,别,大妈不会喝酒。难得你日后对文燕和孩子好一些,大妈心里就知足了。”文燕心里很难过,但还是感动地望着何大妈。在这个酒桌上最尴尬的算是海光,最难过是是文秀,文秀反对这桩婚事,可她找不到黑子,不能马上离开这个家,她心想要是见到黑子一定狠狠扇他一个嘴巴。实际上今天的场面应该是她文秀看男人才对。 马院长看中文燕的长相了,他恍如梦里,这是一个女人带给他的梦,一个色彩丰富,有进行曲伴奏的梦。海光看着马院长得意的样子,心里格外难过,他闷闷地喝酒,当马院长主动给他敬酒的时候,他的目光里依然充满着敌意。他颤声说:“马院长,文燕过门之后你要好好待她!”文燕双唇哆嗦了一下。马院长笑着说:“谢谢,我的妻子我能慢怠了吗?你就别瞎操心了!”说完他狠狠地喝了一盅酒。海光没有喝酒,铁青着脸不说话。马院长喝完酒,笑道:“我的大记者,摄影家,往后我们就是亲戚了。你的事儿,何大妈都跟我说了。” 海光一惊:“我的事儿?”马院长轻蔑地一笑:“我一定会给你保住孩子,还要像亲生父亲那样对待他。放心了吧?”文燕的脸上惊了一下,看了看海光的脸。海光强忍着愤怒,双手放在桌面上,手指在微微地颤抖。马院长用鄙夷的目光看了海光一眼说:“不过,海光同志,我可有个条件,我和文燕成亲之后,不准你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以前的事,就过去了。记住啦?”海光愕然地盯着他:“你!这是你请我们的真正目的?”文燕对马院长的话也极为反感。马院长尴尬地一笑:“请你别误会,我是怕传出闲话。姐姐小姨子已经够乱乎的啦!”海光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大声嚷着:“姓马的,收起你这套吧!听明白!你们这些公子,永远不懂啥叫感情!”马院长也火了:“周海光,今天是我请客!你不要借题发挥!”海光也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量,狠狠地掀翻了桌子,桌上的饭菜洒了一地,他颤抖着吼:“姓马的,你不要乘人之危!”文秀紧紧抱住海光。马院长狠狠地瞪了海光一眼夹着公文包走了。 文燕哭了,悻悻地跑了。 在医院值班室里,文燕红肿着眼睛,痛苦地凝望夜空。海光走进来了她都没有发觉,海光看见她的肚子已经微微出怀了。海光的心情很糟糕,看了看文燕说:“文燕,对不起,我昨天又搅了你的好事。”文燕看见海光眼睛一亮,无奈地说:“你做的对,没想到,你还真有点血性呢!你让我很快认清马公子这样的人。”文燕稍稍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说:“海光,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我想了一夜,为了孩子,草草地嫁他,是失误的。为啥非要做人妻呢?震后有多少事等着我们去做啊!”海光欣喜地看着她:“文燕,你真是这样想啊?”文燕含着自信的微笑说:“我知道,我跟谁走了,你都会难受的。其实,我也不是个滋味,我反复地告诫自己,忘记你周海光,可是我还是不能做到。后来我想,干脆,我想搞一个孤儿院,做个特殊妈妈。”海光愣了愣问:“特殊妈妈?你为什么这样?”文燕平静地说:“你不支持我吗?”海光继续阻拦她::“搞孤儿院,是好事。可我不愿看见你折磨自己,我不放心啊!”文燕说:“医院我也干够了,我要是生下咱的孩子,医院也不会留我的!我凭啥受他的气?干脆成立孤儿院,将来还要转化成国际SOS儿童村,我们唐山的孤儿就要了自己的家!”海光脸上渐渐有了喜色:“你做的对,可是你太苦了,你要慎重啊!实在不行,就把孩子做掉吧?”文燕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想了想说她要留下这个孩子!海光为文燕的痴心感动,久久说不出什么话来。过了一会,海光说:“我看这几天文秀情绪不好,文秀有心事。”文燕说:“她是想让咱们团圆,还有,她想把唐生设计的舞蹈表演出来。”海光说我也看出来啦。文燕望着窗口的阳光,阳光把她的脸照得一片惨白。文燕感慨地说:“我想,你要留住文秀,我们要帮她实现的一个夙愿,那就是帮她走上舞台。她的腿,她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得帮她!”海光惊讶地问:“你的意思是”文燕说:“我想好了,何大妈年纪大了,文秀还要练功,把她收养的孩子们都接过去。也好给你腾腾轻儿,让你安心地把地震纪念馆搞起来!”海光摇着头说:“不能这样啊!”文燕扑进海光的怀里,海光紧紧拥抱着文燕,感动地说:“文燕,苦了你了。我对不住你!”文燕笑了笑:“我不苦。”海光笑着说:“可咱们的孩子还得拖累你呢!”文燕想了想说:“我想做掉吧,为了妹妹,为了这些孤儿,他们不都是我们的孩子吗?”海光泪流满面地说:“你呀!”文燕激动地说:“你要是真正爱过我,就答应我。”海光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点点头,哽噎了:“我尊重你的选择!”然后就伤感地走出值班室。 过了春节,天气渐渐转暖,海光患了极性肺炎,高烧连着几天不退。文燕一边照顾着海光,一边找市委领导申请往孤儿院调动的事情。文燕走出市委门口的时候,就感到肚子的疼痛,她感觉了不妙,就让一个熟人带着到了小街。她扶住简易房,额头淌汗,痛苦地呻吟着。她的别情被文秀看见了,急忙喊来了何大妈,然后把文燕送进了附近的一个诊所。文燕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在那里把儿子“周福元”生了下来。文燕在生孩子的时候,海光带着病一直守候在她身旁,文燕紧紧攥着海光的手,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阵痛和历险,因为文燕的肾病犯了,她的肾在煤矿抢险中砸坏了,以致于让海光在孩子和文燕中进行选择,当时海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燕,让人欣慰的是孩子和大人都保住了。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文燕并没有听到,她一直昏迷着,到了第二天早晨文燕慢慢苏醒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海光的脸,急切地呼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海光紧紧攥着文燕的手,告诉她生了个儿子,儿子都好。文燕平静地微笑了:“我们有儿子了。我要看儿子。”海光推着文燕走出急救室,文燕看见自己儿子红扑扑的脸蛋儿,默默地流下幸福的泪水。海光将婴儿交给文燕的怀里,文燕将脸蛋贴近婴儿的脸颊。 海光幸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医生走到海光跟前,神秘地把海光叫出去了。医生严肃地问:“你知道吗?你妻子的病嘛?”海光茫然地看着医生。医生沉重地说:“你这个丈夫也太不合格了。她的肾病很严重了,没多久,就会完全衰竭,就会死亡。你懂吗?”海光惊讶地张着嘴巴,连跟进来的文秀也惊呆了片刻。文秀哀求着医生说:“大夫,求求您,救好我姐姐的病吧。”海光知道文燕病情的严重,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医生叹息了一声说:“眼下她们母子平安,就已经是个奇迹了。”海光忽然抓住医生的胳膊:“大夫,你要救活她。她可是在矿井抢险中受的伤,她的命很苦,她抬不容易了。”文秀跟着哀求:“救好我姐姐吧。”医生想了想说:“如今有一个办法,可以尝试。”海光问什么办法?医生停顿了一会说:“就是换肾手术。可是目前这样的手术很艰难,成功的范例不多,除了肾器官也不好找,怕是有排异性,还有我们医疗设备的简陋。”海光问:“文燕的两个肾都坏了吗?”医生告诉他说有一个还完好,两个都坏了就只有等死了!海光说把我的肾给她。医生摇了摇头:“怕是不行。”文秀上前冲了几步说:“我是她的妹妹,我给姐姐一个肾。”医生看了看虚弱的文秀:“那到可以考虑。”海光使劲摇着头:“不,她的身体也太虚弱了。”文秀固执地说:“我就是要给姐姐换肾!”她在心里已经把自己生死看得很淡了,如果姐姐有救了,那样姐姐和海光就能够组成一个完美的家。 文燕生下儿子之后,没能从医院回到小街的家里。她的身体不允许回家了,双腿胖肿了,好看的脸颊也走了样。她的奶水明显不足,孩子被何大妈用奶粉喂养,为了搞到一些奶粉,海光几乎费尽了心力。海光心里是高兴的,他必定做爸爸了,他已经跟文燕商量妥当,文秀不能生养了,名义上这个孩子就算他与文秀的。 文秀没有接受海光的安排,她决定离开这个家,当然要在治好姐姐的病为前提。为了让姐姐高兴,文秀把孩子们叫到了文燕的病房,使简易病房里充满了和美的家庭气氛。这时的天空挂着一轮很大的月亮。海光带来了手风琴,他拉着手风琴,让孩子们唱歌,跳舞。文秀拉着文燕的手坐在病床旁,文燕显然很高兴,看着海光与孩子们笑成一团。 文秀抖了一下手,看着文燕说:“姐,今天你高兴吗?” 文燕说:“高兴,我怎么不高兴呢?” 文秀眼睛红了,探头看了看熟睡的小宝宝。然后与海光的眼神相碰了,她感觉心中最硬的东西软了下来。文秀尽管思念唐生,可是她毕竟是女人,她最初一点都没意识到,一旦自己真的离不开海光了,那将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啊!眼下自己的犹豫,不就说明了这一点吗?她享受着对海光的依赖,没想到自己会一步步地陷落,对海光依赖之后的新鲜感,和由这种新鲜感带来的兴奋,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他并不属于她,姐姐有了小宝宝之后他就更属于姐姐了,她心中泛出一股说不出的苦涩和留恋。 文燕看见文秀的表情一愣,摇了摇她的手说:“哎,文秀,我提议,请你给我们跳一个天鹅舞!” 海光拍手附和说:“好哇!文秀来一个!” 孩子们忽然不跳了,拉着文秀的手,让文秀阿姨跳舞。 文秀迟疑一下,眼睛又了算热:“震后,我一直没跳舞了。怕是——” 文燕鼓励说:“跳吧!今天你就给姐姐跳一个。” “那我我试试吧。”文秀嘴角咧了咧,试着踢了一下腿,“我的腿真的不停使唤了,我不能跳舞了。” 海光定定地望着文秀,说给她伴奏舞曲。 文秀回头看了看海光,这张脸上有无尽的期待。她身上竟然有了力气,脚步也由沉重转为轻松,她还是跳吧,既然姐姐提议海光也期盼着,她希望自己的舞蹈能够成为一个了结,把自己与海光的关系,做一个分界,她希望这舞蹈能够成为一个新的开端,让她独自走出这个家庭无忧无挂地走进新生活。 “跳啊,文秀,勇敢些!”海光喊了一句。 文秀定定地站在地上,脚步是那么沉重,伤痕累累的身躯,感觉自己的精神和体力再也不能恢复如初了。可她不能不跳,她暗暗吸了一口气,挺身,抬腿,翩翩起舞了。她像一只天鹅优美地旋转。看见海光的时候,眼光不免闪烁回避,脸颊上却泛出了红晕。文燕默默地鼓励着:“行了,你真的行了,你会把唐生设计的舞蹈演好的。”身体的轻柔使她不愿睁眼,她觉得像是梦里。 孩子们高兴地喊叫着。 文秀眼里是漆黑的夜,夜里有红色的烛光。哪里来的烛光?烛光里还有唐生的脸,唐生怎么出现了?他从哪儿来,又到哪去?是来看望她的还是来接她的?他身上还裹夹着一层蓝色的光环。在强光的刺激下,唐生的脸像军帽上的五角星一样闪闪发亮。“唐生!”文秀在心底呼喊着,一声泣血的呼喊,浑身的骨节都松散了,瞬间耗尽了她的全部体力。白天鹅跪下的那一瞬,文秀身体一软,险些栽倒在地,被手疾眼快的海光扶住了。文秀有一种本能的敏锐,一把推开了海光,自己坚强地站立起来,继续把天鹅舞蹈跳完,然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文秀觉得自己跟海光距离越来越远了,远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第十六章 永不分开,世纪之爱 <er top">1 失踪了两个月黑子突然出现了。 没有预兆的北风咆哮了一夜,第二天上午风停的时候,黑子来到文秀的简易房,依然朝文秀一笑,笑出那口丑陋的黑牙。过去看这张变形的脸,文秀你感觉出什么来,今天这张脸似乎让她感到惊恐不安的东西,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文秀气得骂了黑子,骂他是个不讲信用的坏蛋!还用扫帚将黑子撵了出去。文秀嘭地一声关上了门,黑子躲在外面央告,说他这些天出了事儿,致于什么事情让他进屋再说。文秀依旧不给他开门,后来黑子把同伙眼镜拉了来给黑子作证,眼镜说黑子负了工伤,养伤就用了两个月。文秀听说是这样,心里有点感动才让黑子进了屋。 黑子的神秘失踪是有缘由的。黑子和眼镜在邯郸建筑工地背砖,他是为了挣更多的钱,钱这东西,少了它会丢了尊严,多了又能买到魔鬼。黑子心中想着小妹,急于想挣到更多的钱给小妹治病,然后尽快把文秀接过来,让她们过得好一点。那天傍晚,黑子看见工地发工钱的女会计了,就跟眼镜商量抢钱的阴谋,眼镜吓得劝告他,别再惹祸了,可是黑子手头又痒了。这是黑子最瞧不起自己的一件事情。那个多雾的黑夜,他还是独自干了,去简易工房偷那些钱,可他没能得手,没被工人抓着,逃跑的途中摔伤了脚脖子,眼镜把他背回来,藏了两个多月,养好了伤就来找文秀看小妹。黑子鄙视自己的反复无常,在一个夜晚,他躲在暗处使劲抽自己的嘴巴,竟然无颜相见文秀和小妹了。 文秀看了看黑子脚脖子上的伤,又重新商议原先说妥的事情。然后黑子就赖着等小妹放学回来,傍晚的时候,海光把小妹带回来了,黑子看都没看海光,他亲呢地抚摸着她的脸蛋。小妹摸着黑子的烫伤的麻脸说:“二猛叔,你去哪啦?我和文秀阿姨找你好多天了!” 黑子说他受伤了,然后从怀里掏出一纸包钱。黑子哀求着塞给文秀:“这是我背转挣的钱,我想给小妹眼睛。”海光和文秀等人很感动。文秀说:“小妹,给二猛叔唱个歌。”小妹黑着眼睛问:“二猛叔,你爱听啥歌?”黑子点点头说:“只要是你唱的,什么我都爱听。”小妹天真地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升——”黑子眼睛红了。文秀说:“等我姐的病好了,她就要给小妹换眼角膜。”黑子想了想说:“换我的吧。”海光插话说:“那你可就瞎了。”黑子咬了咬牙说:“我不怕。”他晃悠悠地走了。黑子走后不久,文秀把自己要嫁给黑子的想法跟海光说了,海光惊讶地半天说不上话来。过了一会,海光大声说:“原来是这样,我刚明白你为什么找二猛。我不能答应你!”文秀问他什么?海光生气地说:“我看着他不像个好人!你说,他为什么总惦念着小妹?”文秀说:“是素云姐救了他的命。”海光的疑惑又涌上来:“我怎么瞅他面熟啊?”文秀一愣问:“面熟?”海光诡秘地说:“他像一个人。” 文秀问是谁?海光直截了当地说出了黑子!文秀使劲地摇着头:“黑子?不可能!黑子死了!”海光警觉地说:“年前公安局来人调查过,说黑子没死在监狱,他逃了出来,刘二猛很可能就是黑子!他虽然烧坏了脸,可我从他神态上看,他很像黑子。”文秀一百个不相信:“他是银行锅炉工二猛。我就是他扒出来的。别胡思乱想了,黑子是死刑犯,他能这样好嘛?”海光依然疑惑地望了望夜空,心想一定要调查清楚。两个人争执的时候,小妹静静地听着。 其实就在这个暗夜里,黑子和眼镜蹬着三轮车给副食品公司拉货。远远地传来他不成调子的歌声,很凄凉。过了两天,拉车的黑子到了小街,看见蹦蹦跳跳上学的孩子们。小姐姐领着弟弟妹妹们走出家门。黑子请他们上车,小妹不上他的车,还很严厉地质问他是不是黑子?黑子一惊:“小妹,我是你二猛叔啊!”小妹气得鼓着嘴巴喊:“不,你是黑子!” 黑子慌恐地问:“你,你听谁瞎他妈说的?”小妹说海光叔叔。黑子咬牙切齿地说:“他娘的胡说八道!”小妹和孩子们走了。黑子唉声叹气地站着,眼睛有了凶光。 尽管海光怀疑黑子,文秀并没有按照海光猜测去做。她感觉黑子是值得信赖的,但不是她所爱,他那里只能是个躲避场所。文秀决定去医院找姐姐,然后去“三角地”埋尸场跟唐生说一声,自己就想搬到黑子那里去,安顿好之后,再把自己的一个肾器官移植给姐姐。那个春天的上午,风和日丽,春天并没有因为文秀的心情不好而沮丧,黑子拉着板车送她来到埋人场的时候,坟场的柏树已经长成一人高了。原来的大坑已经变成了一片平展展的土地,这个春天又栽上了大片的小树苗。文秀和黑子在这里走着。走到了一个地方,文秀蹲下来,点燃了一堆火纸。文秀眼睛红了,喃喃着:“唐生,我来看你了。”柏树摇着脑袋。黑子站在那里偷看着她的倩影。文秀已经不如从前了,更不如他对她实施非礼那时滋润俊美,但是对于他黑子,她依旧是个美人。他除了要报答小妹,还有对文秀的喜欢,最初的时候,他常常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想出一些看上去比较正常的理由来看她,有时候睡在工地上,他与眼镜谈论文秀,眼镜知道他又想文秀了,想得不行,想得胡说八道,然后获得可怜的一点快感。 文秀哽咽着说:“唐生,你有吃的嘛?你那里是不是也到了春天?我又要跟你商量事情来了,姐姐回来了,我要离开这个家,跟一个叫二猛的人生活!不,当然不是真的嫁给他,我这一辈子除了你,不会真正爱一个人了,包括我的姐夫海光,你相信我的话吗?”她的话密不透风,黑子怎么也插不进一句嘴去。 天空是一片纯净的蔚蓝。黑子背靠着板车,忽然扭过头来看着文秀的眼睛。她的眼睛充盈着泪水,而且身体几乎伏倒在地。黑子有些担忧,有些害怕,问她你怎么了?文秀使劲挣了挣身子,身体一点不停使唤,她也有点惊惶:“我怎么了,真的,我这是怎么了?”黑子要来搀扶她,她说让她再呆一会儿。文秀说:“我好象在做梦。梦里见着了唐生,有梦多好,为什么让我醒呢?”当她独自沉浸在梦幻里的时候,黑子点燃剩下的那一捆火纸,一缕青烟慢慢升上天空。 黑子坐在纸钱的旁边,他的眼睛也充溢着泪水,感觉脚下的黑土散发着苦涩的香气。对于黑子来讲,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天,世上竟有这样的一天。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文秀想慢慢站起来,她吃力地一站,忽然身体一软。她赶紧往前扑了两步,被一块石头绊倒,她抱住棵树干,但是她没有站起来,身体缓缓跌落在坟场。她惊慌地喊着:“二猛,二猛!”黑子急忙奔过来,抱起文秀:“文秀,你怎么了?”文秀浑身酥软,恐惧地喊着:“二猛,……我疼……”黑子使劲拽着她:“试试,能站起来么?”文秀憋足了力气,做出站立的样子,感觉脊椎处一阵剧烈的疼痛,突然喊了一声:“不行……哎呦……”她重新跌到在黑子的怀里。文秀的脑子里忽然打了一个闪,惊恐地意识到,哪个恐怖的时刻到来了:“我的脊椎病发作了,我站不起来啦!”黑子背起了她,连忙说着:“别害怕,我送你去医院。”他赶紧把她背上了板车,猛蹬着板车穿过“三角地”朝市里奔去。 送到医院的急救室,果然不出文秀所料,那个悬在她头顶随时都能降落的恶魔还是不期而至了。文秀紧紧抓着黑子粗糙的手:“如果我永远站不起来了,你还会收留我吗?”黑子果断地点点头:“我会的,我会的!”文秀满意地闭上眼睛,泪水一行行淌下面颊,理智和胆怯统统陷落在那个不确定的地方。 黑子不知道文燕也住在这个医院,他要到废墟上找海光。海光把全部资料都整理完毕,他被派到了地震纪念馆工地,清理废墟的时候,他要把自己的想法融入施工中去,这是个浩大的工程,市里的资金很紧张,他还要常常到外地募捐一些资金。海光心里的煎熬不会显在脸上,更不会影响日常工作,面对一张张珍贵的资料,他的情绪还会很饱满。这个时候,他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预测纪念馆外来的模样。挖掘机把一铲铲废土装进卡车。无数的人们挥动铁锹、铁镐平整着废墟。黑子骑一辆自行车飞快赶来,毫不客气地直呼周海光的名字,使海光听来很不舒服。海光一直不喜欢这个丑陋的家伙,对黑子的到来显得很冷漠。黑子把车子一扔,急切地说:“嘿,到处找你,就差把废墟翻过来了。”海光冷冷地看着他:“你找我干什么?”黑子说:“文秀在三角地埋尸场犯病开,她住进了医院。”海光心里有预感,但还是问了一句:“怎么回事?”黑子很悲观地说:“医生说怕是瘫痪了。”海光心里一颤,半天没有说话。 海光和黑子焦急地走了。 文秀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并没有多少惧怕情绪,因为她早知道会有今天。海光不让她离开这个家,不准她走进黑子那里,是觉得黑子配不上她,今天她瘫痪了,也许就将她与黑子的距离拉近了。她可以离开这个家了。她长大了,该懂事了,她不是震前一个只顾眼前开心的女孩了,该要面对的她必须面对。海光急急忙忙闯进来的时候,文秀脸上并没有悲伤,只是微笑着,说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海光盯住她要挺住,安慰她会站立起来的,会战胜病魔的。文秀让海光放心,她会自己走出这个阴影。海光问文秀:“你的姐姐文燕知道了吗?”文秀说摇头说,千万别告诉姐姐。海光答应了她。文秀脸上是微笑的,可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她由此想象得到海光的孤独姐姐的孤独,她决定去黑子那里,去那里干什么,未来的生活怎么样,她连想都不敢想了。海光看着文秀细弱的背影,她才二十四岁啊,就这样躺在床上孤独地活着吗?这让海光心潮难平,站在他面前的是面带着得意和嘲讽的黑子。 海光缓缓地走出来了。黑子紧紧地跟了出来,呲着黄牙一笑。 海光无奈地看了黑子一眼,说:“你……给我一支香烟。” 黑子十分友好地为他点上一支香烟。 海光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冷冷地说:“文秀的事,谢谢你了,你可以走了。” “走?我走?”黑子一愣,“好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啊!” 海光大声地吼:“你到底想干什么?” 黑子穷凶极恶地扭曲了脸:“你为什么诬陷我?” 海光一愣:“我诬陷你?” 黑子说:“你跟小妹说,我是黑子。” 海光目光锐利:“二猛,既然你挑明了,咱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你跟我说,你到底是不是黑子?” 黑子吸着烟不回答。 “你说!” 黑子咬着牙,狠狠掐灭烟头。 “是爷们儿就敢承认!” “黑子死了!往后少跟我提他!”黑子冷笑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海光追了出去,他对黑子的疑惑和愤恨竟然达到了极点。黑子掺和进这个家庭,使他的心情产生新的混乱。他追到百货大楼的废墟前,海光一把揪住了黑子的衣领,吼着:“黑子,不管你是不是黑子,我就把你当成黑子!我警告你,以后不准你打文秀和小妹的主意!否则我轻饶不了你!” 黑子定定看了看他,丑脸哆嗦了几下:“你放开我,轻你放开我!” 海光依旧没有松手,目光充满敌意。 黑子呲出黄牙一笑,抬手狠狠地一拳,朝海光的脸上打去。海光的鼻孔就流淌出一线血来。海光嗅到了一股腥气,这是地震中常见的气息。这种腥气激怒了他,他使劲扑向黑子,两个男人强烈地厮打起来。海光一脚将黑子勾倒在地,黑子一把拽倒了海光,两人滚在地上,滚到废墟上去,又从废墟上滚下来。黑子出手太黑了,他最后的一拳将海光击昏了。黑子鄙夷地朝昏迷的海光狠狠啐了一口:“你找死!”然后悻悻地走了。海光在百货大楼的废墟下躺了多长时间,自己都不知道了。 不知是有什么心理感应,刚刚病愈的文燕心里发慌,她的眼皮突突跳着。文燕问过文秀,海光去了哪里?文秀说海光跟着“二猛”走了。文燕急忙走出去找海光,当她找到海光的时候,海光自己正一点点往回爬着,身后拖着斑斑血迹。文燕抱起受伤的海光,使劲把他背了起来,一点点背回了医院。文燕问海光出了什么意外?海光闭着眼睛喘息,没提黑子一个字。 过了几天,文秀坐上了轮椅,她在出院之前就跟海光商定,出院后带着小妹跟黑子走了。请他和姐姐走到一起来。海光的阻拦毫无效果,这个时候,海光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要把黑子的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他找到了小街派出所,带来两个公安人员来找何大妈核实,调查黑子的情况。其实,海光的行为被黑子料到了,黑子躲在一旁惊惶地瞧着这一切,他昨天打昏了海光,今天想杀死海光的心事都有。在一间阴暗的简易房里,黑子照了照镜子,看见自己狰狞的脸。他将一把菜刀掖在腰里。他嘴里恶狠狠地嘟囔着:“周海光,你他妈跟老子过不去,我就杀了你!”说完就溜出了房间。海光骑车走在街上,黑子躲在一旁瞄着海光的影子,紧紧地跟着他,海光是去医院给文燕送饭。 海光悄悄过来了。黑子慢慢拔出腰里的菜刀。 海光在慢慢逼近的时候,黑子举起了菜刀。可是老天没有赏给黑子一个行凶的机会,这个时候,文秀摇着轮椅从小街胡同里出来了。傍晚的小街很安静,文秀的喊声显得很亮:“海光,你丢了一样东西,我姐姐最爱吃的烤红薯!”海光扭回头来,推着自行车紧走了几步,接过文秀手里的饭盒。 黑子赶紧缩回了头,把刀藏在怀里。 海光感激地看着文秀,让她回去休息,自己重新骑上了车子走了。 黑子看着远去的海光,双手在颤抖。他想追上去,一刀劈了海光那该是多么快活的事情啊!他刚要抬腿的时候,忽然听见小妹甜甜的喊声:“文秀阿姨!”文秀扭过头去,抚摸着小妹的黑亮的小辫子:“小妹,阿姨跟你商量个事,咱们就要走了,你愿意跟着阿姨走吗?”小妹问她去哪儿?文秀高兴地说:“我们到二猛叔叔那里去好吗?”小妹笑着点了头说她愿意。然后两人说笑着走了。 天色黑了下来。黑子强忍着内心巨大的痛苦,十分矛盾地靠着墙壁,脸颊淌着汗水。他朝着海光走过的地方望了望,他已经没有踪影了。小妹无意间回望了小巷,黑子感觉心里一热,那瞬间的回望让黑子眼前掠过一道耀眼的光,光影里文秀和小妹的面容夺目地一闪,把黑子闪得全身发麻。失魂落魄的黑子傻了半天,他的脑海闪现素云救他的场面,还有他跪在素云尸体旁发誓的声音。“狗娘养的!”他把刀狠狠扔进废砖垛里,慢慢蹲在地上,拼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狠狠抽打自己的嘴巴,暗暗骂着:“你他妈的,是鬼,还是人?你鬼还是人?”他伤感地哭了。过一会儿,黑子站立起来,看了看黑夜,黑夜不笑也不怒,永远无法捉摸。 文秀没有马上走到黑子身边,真正实施这个方案的时候,文秀心里既犹豫又难过。她还是想跟唐生说说心里话。她摇着轮椅来到阔大的坟场,那里空寂无人。她愣一会儿,目光直直地朝一棵小树走去。她抱住那棵小树,使劲摇着。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伤心地大哭。文秀哽咽着说:“唐生啊,是你吗?是你吗?我来啦,我来啦!”小树在阴风下剧烈抖动着。文秀手里紧攥那半张火车票。文秀终于大声地哭了一阵:“唐生啊,你先我走了一年了,你知道吗,我多么想你。”她攥着小树的手缓缓滑落。文秀的声音有些嘶哑:“唐生,你别恨我,你别扔下我,我把车票带来了,除了这半张,我还补了一张,带我上车吧。我们到阴间结婚。永远不再回来。我再也不愿留在唐山了,我是多余的人啊!你走后,姐夫海光待我好,他是为了照顾我才结婚的。你没怪罪我吧?姐夫是个好男人,姐姐回来了,她是好姐姐,这个家,本来是姐姐和姐夫的。他们为了我,苦苦煎熬,不能走到一家来。我这不是造孽吗?” 文秀使劲摇着小树,小树索索抖动。 黑子躲在小树林里,吃惊地看着文秀。这几天他一直偷偷跟随着文秀,他感到从没有过的紧张和不安,不是为了自己,如果没有小妹,他会毫不犹豫地投案自首。可他丢不下小妹和文秀,他还本能地做出了这样的预测,他可能被重新逮捕、判刑、枪毙,但是也不排除侥幸的可能。这样隐姓埋名能够挺多久呢? 文秀继续哭诉着:“唐生啊,当初在废墟里,你为啥不把我带走?留下我受这一年的罪。你知道,我是好强的人,我给你跳舞的时候,跌倒了,都是自己爬起来。我没让你扶过一下。如今我成了废人,靠别人帮助,这比死还难受哇!我瘫痪了,我不能去完成你的舞蹈了。我就会拖姐夫姐姐一辈子啊!他们越是对我好,我心里就越难受!我不能等了,唐生,你快带我走吧!我走了,姐姐和姐夫就可以团聚了。你快带我走吧,把我带走吧!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文秀哭得气絕,扑一声栽倒在地,她手中的车票缓缓落在地上。 文秀慢慢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是在小街的简易房里。她听见黑子呼呼的喘息声。黑子惊喜地看着她:“文秀,你醒啦?”文秀几乎失去了记忆:“这是哪儿?我为什么在这儿?我不是跟唐生在一起吗?”黑子缓缓地说:“文秀,你死过一回了,是我把你背回来的。”文秀艰难地抬手说,你为什么不让我跟唐生走?黑子硬硬地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文秀狂暴地说:“二猛,我关你什么事啊?你为啥老救我?你是在害我啊!你是在坑我哩!”黑子倔倔地说:“你就让我最后坑你一回吧!”文秀连连说:“我还会死,还会死!”黑子赖赖地说:“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文秀,为了你姐姐,可你非得死才能把事办喽?我们不是约定好了骂?”文秀说:“二猛,你不懂!”黑子咧着嘴:“我是不懂,可我知道,老天爷让咱活一回,肯定有他的道理,不管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你就死心踏地地活,好也罢,歹也罢,享福也罢,受罪也罢,一边儿活着,一边儿吧唧这活着的滋味。”文秀说:“我的滋味,你知道吗?”黑子说:“你活着活着,负不起责任了,自各儿去死,那不叫勇敢,那叫忪,逃跑,没出息。”文秀吼道:“想不到,你还来教训我。”黑子耐心地说:“这是好话还是坏话?”文秀不说话了。黑子想了想说:“我只是不让你死。”文秀愣了愣问:“你真想让我活?”黑子点头说当然,我二猛既然救你,就愿意帮你!文秀闭上眼睛,咬了咬牙说:“我们假装结婚,为的是帮我跟海光离婚!不过,事情完了就完了,你可别缠着我没完!”黑子说:“明说,你不爱我!不跟我结婚!放心吧!”文秀脸上渐渐有了笑容。黑子紧紧地叮嘱道:“小妹你要带过来!”文秀点着头。 文秀正视与海光公开这个事情,两人的争吵是不可避免的。文秀故意气他说:“你以为,只有你能救我?你能帮我?你能给我幸福?我觉得,你是个书呆子,一个没有生活情趣的人!” 海光恼怒地喊:“文秀,你今天是怎么啦?啊?吃错药了吗?你姐姐不会答应的!” 文秀说:“往后,我没好脾气了。你就担待着点吧!我的事情自己作主,我问你,你明明不爱我,为什么还要拢着这个家?” 海光说:“你疯了,你疯了!” 海光气愤地走了。 文秀看着他的背影,趴在桌上痛哭。 万般无奈的时候,文秀逼着海光把离婚手续办了。文燕的病情越来越重,何大妈给文燕带着孩子,这个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文燕知道。那天黑子来来,海光把黑子叫住。黑子赖皮赖脸地喊海光姐夫!海光严厉地问:“二猛,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黑子?”黑子还是那句话:“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黑子死了,你总怀疑我,告诉你我是二猛。”海光冷冷出训对他:“你小子跟我说实话,文秀为什么要嫁给你?”黑子笑出满口黄牙:“她爱我,我也爱她。就这么简单!”海光摇着头说:“不,笑话!他怎么会爱你呢?”黑子硬硬地说:“周海光同志,你别狗眼看人低!我就没有优点了吗?这个世界上就你们识字的人能说媳妇吗?”海光狠狠地揪住他的脖领:“你别给我贫!说实话!” 黑子嘿嘿一笑:“看咱们是亲戚了,我不还手!你说,一个男人救了一个女人两次命,这个女人能不能爱他!” 海光紧张地问:“什么?” 黑子说:“文秀到坟场自杀过。我又救了她!” 海光一惊,没什么话可说了。 <er h3">2 天黑了,华灯齐放。 唐山人用它特有的方式纪念 “7·28” 这个恐怖之夜。几乎所有的唐山人都涌到街头,他们在十字路口,在马路两侧,烧起一堆堆的纸钱,一堆堆燃烧的纸钱连接起来,形成蜿蜓盘旋望不到头的红色长龙。天空黑得耀眼,黑色的纸灰象雪花,象蝴蝶,象无数黑色的精灵在夜空狂舞着。哭声,哭声如海潮般汹涌。在大地震中流干了泪水的唐山人,此刻全都跪伏在地,祭奠死去亲人的亡灵。 马路中央和十字路口燃起纸钱,黑色的灰片漫天弥散。 夜空半黑半红,有些雾气,雾气不仅在天上,仿佛也弥漫进了人们心里。海光、文秀、何大妈、黑子也都默默地走着。他们盲目地走着,在周围行色匆匆的人群里,他们的步态显得迟钝、蹒跚、漫无方向。活着的人啊?究竟应该往哪走呢? 没有哭声,一切都是静静的。纸灰飘散之后,路灯显得灿烂而华丽,使这座刚刚遭受劫难的城市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和信心。 第二天上午,文秀与黑子结婚了。黑子没有披红戴花,文秀也没有怎么打扮,她和黑子只是到医院看了看垂危的姐姐,在病床前跟她说了实情,文燕的体力衰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默默地流着泪水。文燕并不责怪黑子,黑子给她的印象一向很好。在文燕的眼里黑子虽然丑陋,心底是善良的。但是她心里难过的是,自己让文秀精神重受一次更大的打击。幸福无从谈起,不知她与黑子生活得是不是和谐?黑子的新房布置得匆忙阔气又俗气。第一个夜晚,文秀瞪着眼睛呆坐着,忙里忙外地鼓捣着铺盖。文秀坐在床上默默无语。黑子铺好被子,扶持着小妹睡下来,就端进一盆水来给文秀洗脚。文秀说:“你先洗吧。”黑子看了看警觉的文秀说:“我先洗就我先洗。”他坐在沙发上,脱下袜子,抖一抖,习惯性地放在鼻子下闻一闻,放在一边。文秀脸上露出一丝嫌恶。摇着轮椅走到外间屋,看墙上钉着的黑子的画像。黑子一愣,他洗完脚,踢里踏拉地出去倒水。文秀感觉这里的房间很压抑,仿佛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灵魂扼杀在自己的躯壳里。黑子问:“你洗么?”文秀说:“不。”黑子说:“睡觉吧。”他高兴地走出去了。 文秀在入梦之前显然希望一个人独处,她静静地说:“睡吧。”就摇着走进里间屋,看了看小妹熟睡的脸颊,轻轻笑了笑,黑子跟进来,轻轻掩上门。文秀问:“你在哪儿睡?”黑子指了指外屋:“我在外屋啊。”文秀迟疑了一下说:“我在外屋吧!”黑子说:“你和小妹住里屋好,那里不潮。”文秀不好意思看着他:“你看,二猛,委屈你了。” 黑子转身走出去,回了一下头说:“别说了,有事喊我!” 文秀“哎!”了一声,忽然笑了,她的笑声很响亮,这笑声让黑子心静如水。黑子转身出去了。后半夜了,黑子依旧睡不着,他盘腿坐在沙发上吸着烟,想着事情。 文燕的病情越来越重了,文燕是医生,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长了。看见疲惫和痛苦的海光,她流泪了,每个人在绝望的时候都会不约而同地为心爱的人流泪。这种情形给人留下的印痕往往很美。那天文燕昏迷了,海光、黑子、文秀和何大妈焦急地站在门口,等待医生的消息。医生走出来了。文秀和海光迎了上去。海光不敢问,文秀问大夫,我姐姐怎么样?医生痛惜地摇摇头:“她的左肾衰竭了,没有多长时间了,你们当家属的要有思想准备。” 海光急切地摇着医生的手:“大夫,她还能治好吗?求求你,一定把她治好啊!” 医生又摇了摇头。 文秀惊讶地问:“难道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医生说那就要换肾了。 文秀果断地说:“我给姐姐换肾!” 文秀回家后连连做着恶梦,梦见自己的姐姐就要死去了,临死之前向上苍呼救着。她忽然觉得人还没有向上苍呼救之前,先要反复向自己呼救,能够救亲人的只有她文秀,文秀舍命救姐姐当然也是为了报答海光。 文燕昏迷的几天里,海光手拉着她的手,不吃不喝,精心地守候着她。本来就残疾的文秀要把一个肾摘下来给姐姐,使海光既感动又伤心。而且换肾的成功率也是极低的。文秀的意志是无法违抗的,海光拦不住,文燕挡不住,黑子更不能说服她。文秀壮举遮掩了某种伤感和忧愁。文燕这个侥幸存活的生命就快走到人生喜剧的最后一幕了。房间的表停了,海光的“上海牌”手表也停了,这是什么不好征兆吧?海光的心头一紧,看了看当顶的太阳,感觉时间依然在悄悄流逝。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每个人至少都死去过一回,像文燕这样的人都死过几回了,震后活过来的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信念,活一天都是白捡的,为了将来死得像个人样儿,先得活个像个人样。 文秀给文燕捐肾的手术很成功。医生是从北京请来的,设备特是新添置的。文燕的手术的成功给唐山医学界带来了欣喜。也给海光带来了新的希望,他看见文燕渐渐红润的脸庞,内心冲动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激情,他决心动员自己全部的热情和持久的耐心,去感激和照顾文秀,他永远不伤害这两个好姐妹。经历了不幸的人最懂得珍惜未来的幸福,他坚信自己是给文燕带来幸福的人。走进医院病房里,海光看见文燕斜躺在床上,她看见海光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豁然一亮。她说她想看看文秀,文秀现在怎么样了呢?她轻轻叹息着,惦念着,又像是低声呼唤。海光告诉她说,文秀的状态很好,黑子在守护着她,她在另一个病房里静养,很快就能够过来看她。 “文秀,我的好妹妹!”文燕再次抽泣起来。 海光安慰着她说:“你的病好了,我们结婚吧!” 文燕生气地说:“你就想着这个,我们现在没有比结婚更重要的事情了吗?就你这个半死不活的劲儿,没人跟你结婚!” 海光不气不恼:“我,我只有你了,别,别离开我!”他在她的床头做了下来。 文燕抚摸着他的头,哽咽了:“海光,没有人比我们更苦啊!本来,我们就该过上好日子,可这好日子在哪儿啊?” 海光说:“我们会有好日子的。我们结婚吧!” 文燕想了想说:“是啊,文秀走了,我的病治好了,我们还有啥理由不团圆呢?可是当我从手术台上醒来的时候,突然觉得头顶亮了一方天!我想了好多好多。” 海光说:“想我了吗?还是想文秀?” 文燕伤感地说:“你知道吗,文秀根本不爱二猛,他是为了我们才委曲求全的!” 海光心里也明白,可他能做什么呢? 文燕变得严肃起来,语气还是温柔的:“我听小妹说,文秀自从嫁过去,就没与二猛同床。是假结婚,她是想在我们结婚之后,离开二猛!文秀,她不该呀!” 海光泪流满面:“我要把文秀接回来。” 文燕说:“文秀在二猛那里,心里一定很苦,还要在我们面前装得快乐!”她泣不成声了。 海光默默流泪,文燕竟然能够坐了起来,依偎在他的怀里。文燕长叹了一声:“老天啊,别再折磨人了。” 与其说文秀被折磨着,还不如说她被爱着。那么多的人都爱护着她,她比文燕提前出院回到黑子简易房里。姐姐的病治好了,她好像格外高兴,眼睛清澈黑亮,像一双美丽的鹿眼。黑子都不敢正眼看她的眼睛。她好像完成使命似的,想象不出后面还有什么紧迫的事情了?如果有的是治好小妹的眼睛,还有站立起来,跳一回唐生给她设计的舞蹈。后一个愿望恐怕要在轮椅上完成了。文秀艰难地转动着轮椅,轻松地越过一道门坎,穿越最后一道门坎的时候,她的轮椅歪倒在地。文秀本人也从轮椅里摔倒在地,她一声没吭,艰难地挣扎着往轮椅上爬着。黑子从门后跑出来,抱起了文秀。一股强烈的脂粉香气和女人的体香包围了他,两只饱满的乳房顶着他,使黑子一阵晕乎,费劲地烟了一口唾沫。他将文秀轻轻抱上轮椅,这才知道文秀是取那件没织完的毛衣。几天之后,文秀灵巧的手终于织好了这件棕色毛衣,拿出来递给黑子。黑子受宠若惊了:“文秀,你——”他又露出了那口黄牙。文秀瞪了他一眼:“拿着!”黑子抓着脑袋嘿嘿地笑了:“你对我真好。”他接过好看的毛衣。文秀笑了一下,又严肃起来说:“你别乱想,这是对你的酬劳。”黑子停住笑:“我没想别的。我没别的奢望,真的!”过了好半天,文秀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二猛,我有话跟你说。”黑子茫然地看着她。文秀淡淡地说:“这几天,我姐姐和海光就要结婚了。”黑子看着她:“你高兴吗?”文秀点点头:“当然高兴,我是说,我也该走了。”黑子一惊:“啊?你要走?”文秀伤感地摇着头:“你别装了,我们一走你也就省心了。真正找个对象,过日子吧!”黑子眼睛红了:“我不让你们走!”文秀瞪他说:“你看,你又赖了不是?当初咋说的?”黑子说:“当初你没说,他们一结婚就走哇!”文秀摇头说:“不,当初是当初!”黑子板起了脸说:“就是凭这,我也不让你们走!”文秀担忧地说:“二猛,我站不起来了,你别自讨苦吃啊!”黑子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愿意。文秀感动地看着他:“你跟我说句真话,当初帮忙,是不是为了小妹?”黑子抓着后脑勺说:“有这层意思。不过,我是真心对你好!你还是让我帮忙就帮到底吧!”文秀没有答应他,她想告诫自己,别太当真了,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快乐也是一种智慧。 第二天傍晚,海光带着东西来看文秀。这间小房子窗明几净,临时拼凑的几件家俱摆在那里,歪歪扭扭的有点寒酸。文秀正在给小妹做衣裳,看见海光就问姐姐的病情,还说自己不是故意躲着姐姐,是怕姐姐看了她伤心。海光面对这样好的女人,心里有点六神无主了:“文秀,是你姐让我来看看你。”文秀很客气地一笑:“谢谢你,姐夫。”海光有些不好意思:“你还是叫我海光吧!”文秀任性地说:“你就是我的姐夫嘛!我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海光无可奈何地笑笑。他不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真的不好回答,因为文燕能不能跟他结婚还是一个渺茫事情。海光看了看房间问:“文秀,你和二猛行吗?”文秀装得很惬意的样子一笑:“挺好的。”海光说:“你别骗我,听说你跟本不爱二猛。”文秀笑了笑说:“我这样的,还谈什么爱不爱的?有个能养老送终的窝儿就够啦!我真的很满足了!”海光说:“你别自欺欺人了。我和你姐结婚后,你就会离开他!是不是?”文秀一愣:“谁说的?”海光眼光很毒,继续问:“你别管谁说的,有没有这回事儿”文秀果断地说没有!海光抬手指了指她的鼻子:“你呀,就是跟我不说真话!”文秀瞪着眼睛说:“是真话,姐夫,只要他一天不轰我和小妹,我们就永远跟他!”海光眼睛红了:“你不喜欢他,何必折腾自己?你都瘦了!”文秀说:“姐夫,你走吧!你想多了。”文秀将手中的毛衣给海光看,连连笑着说:“谁说我不喜欢他?你看我给他织的毛衣?”海光沉沉叹息一声。文秀哽咽着说:“姐夫,我能看见你和姐姐走到一起,心里比啥都高兴!姐姐是个好女人,你好好待她吧!你好好待她吧!”海光眼睛涩涩的发酸了:“只要她还有一囗气,我就让她快乐。”过了一会,海光看看天已经黑了,问小妹怎么还没有放学回家?文秀说黑子去接她了,可能带小妹到医院看看,听说北京来专家来会诊了,黑子一定要把小妹的眼睛治好,说得海光对黑子没了成见,即使他真是死刑犯黑子他也不会追究了。 这个时候,外面一阵踢踏踏的脚步响,小妹被黑子送进来了。海光看见黑子微微一笑,小妹听见海光的气息,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喊着:“海光叔叔,海光叔叔!”黑子拉着小妹的手,看着海光:“海光,你来了?”文秀问黑子:“二猛,你和小妹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到工人医院给她会诊了?”黑子说:“我带小妹去医院了。”文秀急切地问怎么样啊?没等黑子回答,小妹扑进文秀怀里高兴地说:“文秀阿姨,医生说,我的眼睛能好,能写字,能画画儿。”文秀和黑子很高兴,海光嘴里连连说着:“好,好,真好,太好了。” 屋里的人都笑着,只有黑子一人担心,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天的时间?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太紧迫了,对于小妹治疗不知道该怎样一步步地深入,怎样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下去?黑子在接小妹的时候,看见何大妈了,何大妈向黑子报信说,公安人员又来找过她,还找了银行和街道。公安人员可能已经查实,刘二猛就是黑子。何大妈一百个不心想相信,还替黑子求情,偷偷告诉黑子到外地躲一躲。看着何大妈走远了,黑子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受伤的动物的表情。往哪里躲呢?他躲了,谁来给小妹医治眼睛?谁来照顾残弱的文秀?他几乎不敢想下去了。 海光和文秀没有看出黑子此时此刻的心情。黑子自己浑身颤抖,眼里的光有些散乱。镇静下来之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走进了工人医院眼科室,说要把自己的眼角膜捐一个叫小妹的孩子!在场的医生都吃惊地看着他:“你是孩子的父亲?”黑子摇了摇头说:“不,我是她的叔叔。”医生说:“你再好好想想,你这样就会瞎的!”黑子忽然抱住脑袋哭了:“孩子小,他比我更应该看见光明。”黑子知道等待他的是死亡,一个该死去的人要眼睛还有什么用呢?医生还是不懂这里的秘密,让他的单位出示证明。黑子说他没有单位,医生不答应,黑子就赖在那里反复纠缠,这家伙嘴皮子练得不善,编了一个个动人的故事,说得医生产生恻隐之心。 黑子带着小妹换眼角膜的时候,是偷偷进行的,他甚至连文秀都不想通知,可是后来一想,没有文秀的支持是不行的,他与眼镜背砖挣来的钱都在文秀手里。他就把文秀推来了。文秀和黑子把自己积攒的一些钱给医院押上,文秀就坐在轮椅里等待着,他不知道黑子捐献角膜之后就会双目失明。黑子给她编了一个美丽的谎言,说他不仅让小妹眼睛亮了,自己也没有什么问题,她感觉黑子这个家伙挺可爱了,这些日子,她对黑子的表现很满意,看见他甚至有点兴奋,那种满足使他充足和快乐,即便如此,她和他之间也不会最终产生爱情,更不会产生认真的有结果的爱情。尽管人们把她看成是黑子的妻子。如果有情份的话,那就是他想成全她,她想塑造他。 在医院手术室门前,文秀和黑子先把小妹扶上手术车。文秀看见小妹的双臂有些颤抖,黑子拉了拉她的手劝说道:“小妹,别害怕,啊?”文秀说:“我们的小妹是最最勇敢的人,是不是啊?”小妹咬了咬牙说是。手术车缓缓行进着,黑子做着最后的准备,小妹忽然扭头朝文秀扬了扬瘦弱的胳膊:“二猛叔,文秀阿姨,你们等着我。”黑子眼睛湿了,不顾一切地追了几步,双手捧住小妹圆圆的脸:“让叔叔再看你一眼。”他定定地看着,仿佛要把小妹的模样永远记在心底。再过一个小时,他黑子再出来的时候,将面对黑暗的世界,再也看不见小妹和文秀了。小妹摸着黑子的头。黑子使劲握了握小妹的手鼓励她说:“小妹,你会成功的!”他看着小妹被推走了。然后黑子走到文秀的跟前,同样深情地看了看文秀,问秀被他的眼神看红了脸,他朝文秀挥了挥手,文秀也向他摆了摆手,黑子自己也躺在手术车上。医生缓缓推着黑子走进了手术室。 谁也不知道这个走向黑暗的男人有着怎样的传奇经历? 只有黑子明白,当他被推出来的时候,他就会被公安人员抓走,即使不被抓走,他也想投案自首了。隐姓埋名的日子终于有了报偿,那就是小妹的眼睛亮起来,那就是得到文秀的原谅。别的还有什么意义呢?他试图明确地告诫自己:就当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一个痛苦的梦,这个梦醒来的时候一无所有满天皆空。唯一有的,是他还知道人应该有更高尚的活法! 文秀静静地等候着,她在内心祈祷自己的两个亲人手术顺利成功。没有想到,文秀看见海光和三个警察匆匆上楼来。海光没有问什么,就知道黑子和小妹走进了手术室,晶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对今天特殊的手术有了预感,所以就把警察拖住了,他想给小妹赢得手术时间。所以他没有说什么,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文秀对警察的到来十分惊讶,问海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海光还是没有说话,警察跟文秀说:“经我们多方调查,你的丈夫刘二猛,就是死刑犯黑子!而且他曾经想强奸过你!”文秀感到压抑难受,呆呆地看着警察,又看看海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拼命地摇头:“不,不,这不可能啊!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刘二猛啊!他把自己的眼角膜献给了小妹。”警察也感动了,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海光对着警察说:“小妹就是女警察素云的孩子。她的眼睛是地震砸伤的!”警察点点头:“我们等他出来。祝小妹好运!” 海光焦急地站着,看都没看文秀一眼。 文秀艰难地摇着轮椅走着,嘴里嚷着:“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啊?” 海光和警察静静地站着。 文秀怎么也无法把刘二猛与黑子合二为一,她头脑中留下黑子的景象,却真的是一片脉脉温情。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了。一个女医生扶着黑子走出来。黑子的头上缠着白布,白布上有红红的血迹,黑子不知道警察已经等待着他,他嘴里喃喃着:“小妹啊,小妹怎么样啦?”医生说小妹的手术很成功。黑子欣慰地笑了笑,笑出一颗黄牙。海光率先迎上去,感动地抓住黑子的肩膀,使劲拍了两下:“黑子,你他妈好样儿的!”黑子听见海光的话一惊,还想否认他叫黑子,这时候,文秀尖声尖气地喊道:“二猛,二猛快跑!警察抓你来啦!”黑子听了一愣,收住了双脚。警察急忙走过来,严厉地吼道:“不,他不是二猛,刘二猛是他的假名。他是黑子!” 黑子不动了,呲着黄牙嘿嘿冷笑两声:“我知道你们会来找我的,我知道!你们就是不找我,我也会找你们的!”然后伸手摸着:“小妹呢?大夫,小妹呢?” 医生说:“她正在手术中,很快就出来了。” 警察给黑子戴上了冰凉的手铐。 黑子淡淡地说:“别急,看我这个样子,我能跑哪儿去?求求你们,让我等等小妹,让我等等小妹,好吗?” 警察重新给黑子摘下手铐。 “二猛!”文秀摇着轮椅过来了。 黑子努力躲避着问秀。海光问他:“黑子,你为什么隐姓埋名?” “为了良心!” 海光不说话了,只感到头有些胀大。 警察喝道:“你不配讲良心!” 黑子抬手摸了一下眼睛上的纱布,脸上很平静,他一板一眼地说:“是,我这个死刑犯,本该早他娘的吃枪子儿了。可他娘的大地震,给我活的机会了。我他娘的活了!我要找王素云报复,我要杀了她!是她把我送进大狱的!我要得到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可当我和素云大姐压在废墟里的时候,我才明白啥叫良心!大灾大难的时候,容易让人晕,也让人醒啊!在这个世上,我明白你无论追捕什么,在你的身后还有追捕者!我隐姓埋名,没有别的目的,我要让小妹眼睛亮起来!我的眼睛瞎了,可我的心里亮堂了。今天我如愿以偿了!我死而无憾啦!” 文秀哭泣了:“二猛,你成了瞎子!你为什么骗我?” 黑子说:“我知道,早晚会败露的,你们就是不抓我,我也会走进监狱听候处理的。可我得做完两件事——” 海光一愣:“两件事?” “是的,我有两件事!”黑子挺了挺胸脯,“我对不住文秀,她是个天使。差点却让我给糟蹋了,我照顾她,是为了赎罪,我知道,我的罪是赎不完的!” 海光说:“那你就赎罪吧!唐山人等着你!” “你满意了吧?你小子高兴了吧?”黑子对海光说。 海光没有回答,目光是复杂的。文秀尖利地喊:“你真是黑子?” 黑子一愣,摸着什么:“文秀,我是黑子,我有话跟你说,你在哪儿?”他朝她的声音摸过去。跌倒了,爬起来,直到抓着了她的轮椅,深深地跪了下去,忏悔万分地喊着:“文秀,你打我吧,骂我吧!我就是那个无恶不作的黑子!震前是我害了你,我有罪啊!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原谅我,我是为死而生的人,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自己欠着别人一条命,也欠着自己一条命,没有你和小妹我早就是个死人,一个死去两回的人还怕什么呢?所以我求你忘记我黑子,我不配让你记住!” 文秀抬起了手,又慢慢放了下来,大声吼道:“冤家!你为什么这样啊?” 黑子跪在轮椅旁,使劲扇着自己的嘴巴。文秀看见黑子的麻脸上流淌着两行红红的东西,那不是泪,是血,或是泪与血的混合物。 黑子使劲抽打着自己的嘴巴。 警察把黑子架了起来,严厉地说:“把他带走!” 黑子竭力往后挣着身子:“不,不,我要等小妹。” 门开了。小妹被慢慢推了出来。 医生说她的手术十分成功。海光和文秀都迎了上去。 黑子使劲喊着:“让我最后摸摸小妹的脸。” 海光搀扶着黑子去摸小妹。黑子抚摸着小妹的脸,轻轻地说:“小妹,你疼嘛?” 小妹轻轻一咧嘴:“二猛叔,我不怕疼,你说过,让我做一个最勇敢的孩子!大夫说,是你的眼角膜给了我。二猛叔,你还能看见东西吗?” 黑子迟疑了一下:“能。” 文秀哭泣着:“小妹。” 警察把黑子带走了。 黑子挣脱着:“小妹,叔叔走了。” 小妹和文秀同时喊:“你去哪儿?” “到我该去的地方!”黑子又呲了一下黄牙,疯狂地大笑起来,“再过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黑子被警察押走了。 <er h3">3 在黑子被处决的最初几天里,文秀常常半夜三更就突然醒来。海光想瞒着文秀,可是警察背着海光来找文秀,通知家属领取死刑犯的尸体,并交上五毛钱的子弹费用。文秀虽说没有与黑子正式结婚,还是以家属的身份去了,掩埋了黑子的尸体,还委托朋友给黑子竖了一坐坟。小妹的眼睛拆线以后,特别地明亮,文秀带着小妹去了黑子的坟上,烧了几张火纸,把小妹眼睛复明的喜讯告诉了黑子。 文秀往后的日子靠谁呢?文燕出院以后,让海光把文秀接回家,海光找了好几次文秀,文秀都不答应海光和文燕的请求。她既然迈出了那个家门,就再也不准备回去了,她每天都在斟酌自己该去哪里,以便尽早结束这种狼狈不堪的日子。不幸的婚姻可能是个怪圈,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好像都没有出路。文燕去黑子的简易房看文秀,姐妹俩相见就抱成一团痛哭起来。 分担痛苦比分享欢乐更难忘,文秀心里除了唐生,还多了一个死去的黑子。她清理黑子遗物的时候,看见一张并不规整的包货纸,纸上画着一个女人的头像,从装束和头型来看,就是画的文秀,那文秀跳舞的姿势。文秀猛然想起来了,黑子曾经劝她跳舞,那就到截瘫病院去吧,那里成立了一个文艺宣传队。她把这个想法说给姐姐的时候,文燕反对她这样,文燕让她马上回到海光的身边。 “姐姐,你和姐夫赶紧结婚吧!我不用你挂念!”文秀恳求地说,“你和姐夫都别说什么了,小妹可以送到省城育红学校,我也就放心了!” 文燕没有办法说什么,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妹妹不回到海光身边,她也不想回去了。唐山还有那么多的孤儿,她想带着孩子们成立孤儿院,为最后在唐山建立国际SOS儿童村做准备。 文秀同样反对姐姐的做法,说她纯属自找苦吃。文秀使劲摇着姐姐的肩膀,大声嚷着:“姐姐,你必须爱海光,他值得你去爱,他真的不容易!” 文燕没有承诺什么,脸上挂着惺松的倦意。她陪伴着妹妹睡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她操办孤儿院去了,手术后的文燕竟然没有一点排异反应,她跟海光一样忙碌起来。文燕和文秀谁也无法改变谁,只有各走各的路了。那天何大妈来看小妹,正赶上秋天的最后一场雨,文秀没有在家,何大妈把小妹领回小街的简易房了。 文秀的心思不在小妹身上,她摇着轮椅去了截瘫病院,到那里报了名,截瘫病院同意收留文秀,截瘫病院的领导说,这个文艺宣传队正缺少文秀这样的人才,领导还说震前看过文秀跳舞,很为她的现状惋惜,又为她的精神感动鼓舞。文秀摇着轮椅回来,赶上雨了,头发上挂着湿润的水珠,雨丝落在脸颊上显出微微冷意。她清醒了许多,看见震后兴建的场景,更觉得身上有一股力量。大街上显得很热闹,人们打着雨伞匆匆走着,自行车和汽车涌动着,这些人的家里多数是破碎的,或是破碎了重新组合的,或是正在苦苦寻找的。谁家不是这样过的? 文秀使劲安慰着自己,可是面对热闹的人流还是凸现了她内心的孤独。她静静地停在一棵树下,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她看见一队残疾人摇着轮椅走过来了,马上认出是截瘫病院的队伍,她也就跟着过去了,她不知道这些同病相怜的人要去哪里?摇过了建设大街,文秀看见残疾伙伴们去了抗震纪念碑建设工地,他们给那里义务劳动呢!她猛地醒悟了,她的孤独是因为一步步地往前走,却找不到目标。 文秀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紧张地干起活来。海光看见了文秀,不由一阵惊喜,他朝着文秀跑了过来,把自己身上的塑料雨衣披在她的身上。文秀一扭头,看见海光心态竟然是那样平静。这个时候看海光跟过去怎么就不一样了呢?如果有一点尴尬,难过,或是左右为难的话,那他就得逞了,就回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海光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头发蓬乱,但浑身透出使不完的力气。这个男人在自己的劳动中找到了快感,找到了心灵的支撑。纪念馆将是他一生中的杰作,那满展厅悬挂的将是他周海光的照片,那是他用生命换来的东西。牺牲和收获都能让他体会到成就和壮烈。“文秀,你怎么来了?”海光微笑地问。 文秀坚定地说:“姐夫,我怎么就不能来呢?我跟你说,我是截瘫病院宣传队的一员了!”海光吃了一惊,感动地笑了笑:“你真的要离开我们吗?”文秀说不是离开,是永远在一起。我们谁也没有走出唐山啊!海光心里一阵感动:“文秀,我明白了,我支持你,你记着,我们永远爱你,别忘记我们,常回家来看看!” “嗯!”文秀的眼睛一热,满脸的泪水不断线地淌了下来,“我也会想你你们的。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对我的帮助!” 海光从她的身体上尝到到融为一体的滋味,她身上温柔的气息和湿润的亲吻,都好像还在眼前,如果他在帮助她,那么文秀未必没有拯救他。当时他也正是最痛苦的时候啊!与她共同度过的一段难忘的日子,渐渐模糊了,他没有能力把那种天真无邪的生活维持下去,他这才发现她并不属于自己,也永远不属于自己,这个时候海底光刻骨铭心地意识到,他曾经爱过她,一种特殊的疼爱。海光说:“我也要谢谢你啊!”文秀从海光的语气里感觉,她们真的结束了,在这个细雨绵绵的季节结束缓慢结束。她早知道这样的状态早晚有一天会结束,结束得有点悲壮。 傍晚雨停的时候,文秀摇着轮椅回家。她感觉很累,这时她发现小妹不在了,听邻居人说何大妈领走了小妹,她就摇着轮椅朝小街来了。文秀摇着轮椅走来,孩子们围着文秀,显得很亲热。文秀感激地看着何大妈:“何大妈,多亏您了,小妹咱们走吧。”何大妈留她们在这里吃饭,吃过饭之后,文秀一想,就把小妹暂时留在了这里,自己也住下了。第二天一早,文秀就摇着轮椅去截瘫病院正式工作了。院长说过几天有一场演出,想让她在轮椅上表演唐生生前设计的舞蹈《万紫千红》,还问文秀的身体能不能挺得住?文秀爽快地答应了,她拼命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文秀独自拿出唐生设计的舞蹈图纸,纸上染着暗红的血迹。 文秀对着镜子梳头,眼中依然饱含热泪:“唐生,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啊,我能够演你的舞蹈了,我一定演出来,你能看见吗?我想你会看见的,会看见的。” 文秀摇着轮椅走到外面的广场,过去这里是文化宫的公园。鸟语花香的地方,清新的阳光穿透树伞,大自然的地气沁入心肺。在轮椅上练习着舞蹈,弄得房间里发出肆无忌惮的回响。她舞动着胳膊,身体拉长的姿态又让她自己心潮涌动。她相信爱的力量,有唐生的爱,还怕什么呢?她练习舞蹈的过程很缠绵,在花园里练舞的每一分钟,她那怕是一点点的时间缝隙,她仿佛看到周围树冠上长着眼睛,那是唐生的眼睛,他多情的眼神都很缠绵。 姐姐文燕来看望文秀的时候,文秀练得十分投入,文燕走到跟前了,她都没有发现。文燕抚摸着她的黑发,艰难地笑了笑说:“你跳得真好看。”文秀看见姐姐就不练了,拉着文燕的手说话。文燕消瘦了许多,文秀问她的孤儿院建设得怎么样了?文燕拿出一张图纸给文秀看,筹躇满志地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市里领导不让叫孤儿院了,直接上马儿童村,将来与国际接轨,叫SOS儿童村,把震后还没能转移走的孤儿,都集中这里来。文秀为姐姐高兴。 文燕感动得流泪了:“我要把我们的宝宝带去,把小妹带去,把孩子们都带去,我们组成一个大家庭,那多好啊?” 文秀高兴了一阵,但是还是有点担忧:“姐,我听你的意思是不想跟海光结婚啦?我不允许你这样做!你们有了孩子,海光为了你,等待着,奔忙着,他多不容易啊?你就这么无情吗?” “文秀,正式为了我们的情感,我才这样选择的!”文燕激动地说。 “为什么?我可跟你说,我听说国际SOS儿童村的妈妈,是要宣誓的,终生不能结婚!”文秀语气有些激烈,“这场灾难你们吃的苦还少吗?你们应该团圆,应该得到应得的那份幸福!姐姐!” “文秀,你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海光同意吗?” “他会理解我的!” 文秀不说话了,感觉姐姐身上多了内涵,一个女人的内涵比外表重要的多。 过了三个月,文燕的儿童村开村了。文燕竟然当上了村长。文燕感觉很新鲜,很充实,和由这种新鲜充实带来的某种兴奋。文燕等待着国际儿童村来人验收,可是海光却与她的心情整整相反,他希望文燕不要宣誓做国际SOS儿童村的妈妈,他要与文燕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可是海光也知道,那种普通的、认真的,有结果的家庭离他们越来越遥远了。他常常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些理由让文燕回心转意,可是都没有进展。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文燕才会想起与海光的美好日子,实际上他特别渴望见到海光,特别渴望能够躺在他宽厚的胸怀里尽情地撒娇,让他有力的手掌轻轻地安慰和爱抚。天亮了,文燕这种感觉消失了,她投入了新的生活。 文秀练舞的时候,竟然忘记自己的生日了,海光和文燕记着她的生日,他们带着孩子们给文秀过生日。这是震后文秀过的第一个生日,文秀激动地说:“我今年一岁了,真的一岁了!”海光听后感觉有道理,那么所有经历地震的唐山人今年所过的都是第一个生日。孩子们纷纷围在一块生日蛋糕旁。海光让小妹把生日蛋糕上插上许多小蜡烛。蜡烛的火苗映照着孩子们的脸蛋儿,也映照着文秀和何大妈的脸。文秀用尽全身力气吹灭蜡烛的时候,泪流满面地说了一句话:“谢谢你们,我好幸福,我求你们别忘记我!你们千万别忘记我啊!”然后星星点点的蜡烛骤然间熄灭了。 不知是这句话有什么不吉利的征兆,还是奇异的巧合,文秀的生命悲剧悄悄逼近了她。没有人知道,那场出色的演出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更没有人料到那场精彩的演出竟成了她们之间的永别! 红色的大幕缓缓拉开了。一些坐着轮椅的残疾人表演舞蹈。文燕、海光、何大妈和小妹等孩子们很有兴致地观看这场残疾人的演出。一个女报幕员款款走到前台,声音那样缠绵:“下面由杨文秀表演独舞《万紫千红》。我所要向大家说明的是,这个舞蹈的设计者靳唐生,是杨文秀的恋人,地震中,他为了救杨文秀遇难了。”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 报幕员继续说:“这是杨文秀对唐生的纪念,也是对唐山二十四万死难者的纪念。” 没有掌声的情况下,大幕依然徐徐拉开了。 文秀穿着白色舞裙,摇着轮椅缓缓上场。在优雅动人的旋律中,她向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忧伤地飘出。她仰头无声呼唤着真情,呼唤生命和勇敢。她优美地旋转着身子。忽然她的翅膀折了。她不屈不挠地勿动双臂,重新振动翅膀,翩翩起飞。在这生命的瞬间,白天鹅对崇高的追求,以残废的生命对生命永恒歌颂。音乐与舞蹈水乳交融,文秀走进梦幻里去了,梦见她和唐生一起快乐地生活,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幻觉,总是听到唐生喃喃的说话声,逗起她天籁般小笑声。这是震前她们拥抱时的情景,睡去了,安静了,忽然有一道霞光穿透人心,唐生与她的初吻并不热烈,那么温情有度,但是文秀的心跳却是强烈的,甚至窒息了自己的呼吸。 文燕眼睛模糊了:“文秀跳得真好!” 海光眼睛红了,心里终于有了安慰。 白天鹅要飞起来了,文秀用发抖的双手呼喊着,他与唐生搀扶着走进北戴河的海边。一道雪白的浪花喷溅出天空一样的景观。白天鹅真的飞起来了,也不知从哪里鼓起了一股力量,文秀竟然从轮椅上站立起来,她昂着头,脚尖频频挪动,轮椅被甩出很远。海光惊讶了,问燕惊讶了,所有人都站立起来为文秀的奇迹鼓掌。台下满堂喝彩的时候,文秀应该最为风光的幸福的时刻,他与唐生的爱情的短暂的,因此更加让人回味。她特别兴奋,也特别满足,以致于无法从幻觉里走出来。她拼命地跑着,追着,眼睛变成两个黑洞,两个令人恐惧的黑洞,突然地动山摇了,地震将一切美好的东西毁灭了! 她头一晕,眼一黑,栽倒在地。 文秀死在了舞台上。 埋葬文秀的那天上午,天空下着小雨。文燕、海光和何大妈默默地站立着,海光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白色的内衣,显出从没有过的庄重。小妹抱着文秀的骨灰盒,递给海光,由海光亲手下葬了,新鲜的黑土缓缓降落,将文秀埋葬了,连同她的娇媚和纯真一同埋葬了。美丽的生活总是遥远的风景,梦是短暂的,无情的现实漫长无序。海光把坟头慢慢堆起来了,望着风吹起的滚滚烟尘,望着随烟尘翩翩而去的文秀,他的心也深深地埋进土地里去了。文燕缓缓蹲下身,慢慢掏出那半张火车票。她看了看发黄的车票,慢慢用火点燃了。 过了一会儿,文燕哽咽着说:“唐生,文秀坐车找你去了,她身体不好,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啊!” 墓地一片寂静。 “唐生啊,告诉我们,你看见文秀了吗?”何大妈哭泣着问。 坟上的小树被风摇动着,发出天籁般的响声。 海光扑通跪下了,双手紧紧地抓着大地。 火焰几乎烧着了海光的脸、眉毛和头发。 冬天来临的时候,文燕的儿童村正式被国际SOS儿童村接纳为正式成员。这里得到了一些援助,新的楼房正在动工,漂亮的小楼将逐渐取代低矮的简易房。市委领导找到了文燕,严肃地告诉她,按照国际惯例,儿童村的妈妈必须宣誓在儿童村工作期间不恋爱,不结婚,我们知道你正在准备结婚,所以请你考虑一下。如果文燕那里有什么困难,市里会考虑别的人选。文燕心里早就想好了,她本想马上回答,考虑对海光的尊重,就没有把话说满,说自己回去跟海光商量商量。文燕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看见街上还没清理的完的废墟就心神不宁,就满脑子都是海光的影子。 找到海光的时候,海光正在纪念馆工地上,他十分投入地指挥展馆的建设。他看见文燕朝他走来了,就知道有什么事情,文燕直接了当地说了自己的决定,然后请求海光的理解和支持。海光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抬起憔悴而惶惑的脸。文燕激动地说:“你跟我说过,你一生里最难忘的,就是火车站广场送孤儿的那一幕。你的心被深深触动了。”海光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话题为什么扯到这里来?文燕坚定地说:“正是这股力量支撑着你,使你要把纪念馆建起来,对死难者一个永久的纪念!”海光不语,眼睛红了,他知道文燕是爱他的,她的执着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新鲜感,和更加故事化的梦幻。他们之间缺少的却是浪漫了。文燕大声地说:“地震拆散了我们。可我们在与灾难抗争中团聚了。我们爱过,我想,我们用爱弥补着地震的创伤。已经够了。我们心爱的文秀走了,到了今天,我们的爱,已经不属于我们两个人了,远远超出那个小家庭了,我们的爱走向了永远。恪守在心中的东西不什么不珍贵呢?” 海光抓住文燕的手,说不出颤抖着说:“你别说啦!” 文燕问:“海光,你说是吗?” 海光哭了:“文燕,你别说了。” 文燕泪流满面:“是我对不住你啊。” “你别说了,我支持你!”海光目光坚毅地看着她,“我在婚姻上失败了,就是失败,我也终生不悔。我们不会在灾难面前倒下的,就是粉身碎骨,我们的精神还在!我想,我们一辈子铸造的就是这种精神!” 文燕紧紧抱住了他。 这个夜晚他们睡在了一起。海光知道这是他与文燕的最后时光,他的双手紧紧搂住她柔软的腰,神经全部瘫痪了,全身像触电般地麻木,这种感觉跟在矿井里截然不同。她高挺的胸,白皙的胳膊,润滑细腻的肌肤,滚烫的嘴唇,就像一团火一样将要把他融化。文燕躺在他的怀抱里,原有的那点矜持、自恋、固守统统化为乌有,她轻轻地对他说了一句“我爱你!”就靠在他的胸膛上,像过去一样感到温暖,她的手抚摸着他宽厚结实的脊梁,心里的障碍就崩溃了,身体里有一朵玫瑰花开放着,膨胀着,仿佛要把他全部吸进这座玫瑰园里去。这是她回家后第一次与他同房,也许是最后的一次了。她心中充满了奉献的快感的同时,也充满了获得的快感。这种快感来得太迟了,太迟了。海光满头汗水,几乎麻醉的神经再次刺激得很疼很疼。恶梦总要过去的,我们的血一度冷了,该再度沸腾,我们的心一度死了该再度复活!海光紧紧地拥抱着她,缓缓地说:“文燕,你记住,我永远等着你!那怕永远等不到,我的心是你的!一颗只为你跳动的心!”文燕颤抖了一下,妹妹文秀的身影又是一闪,猛然挣脱了他,摇摇晃晃地奔跑出去。 告别吧,永生永世相爱的人!往事依旧美丽,因为它仅仅是一句许诺。 过了几天,在一个奇特的夜晚,海光独自一人爬上了一个没有倒蹋的楼顶。他痛苦地凝视着唐山震后的夜景。没有月亮投射在屋顶上,一片片的简易房顶依然辉煌动人。城市的夜广阔而安宁。一只凤凰雕塑重新矗立起来,一副就要飞翔的模样。就在这个时候,唐山市SOS地震孤儿村开村仪式现在开始了。海光躲在外面偷偷看着这个不平常的场面。小妹和她的伙伴扯着儿童村村旗走来。他们在旗杆下系好旗,小妹和小哥哥一起扯动旗绳,村旗冉冉升起。少先队员奏起鼓乐。主持宣誓的是村长文燕!文燕庄严肃穆地走向村旗。 妈妈们在庄严肃穆地走向村旗。他们在村旗下站成一个方队。 文燕领读誓词:“在唐山市SOS地震孤儿村的开村之前,我们宣誓:为了人类崇高的情感,我们远离爱情;为了救助孤独的灵魂,我们坚守孤独;用我们至高无上的母爱,在心灵的废墟上浇灌幸福的光朵;用我们无可替代的纯贞,在尘世营造天堂!天堂永远向一个纯洁高尚的人招手!超越苦难,超越梦想,我们一起飞,我们要真心面对,在生命抉择的这一刻,我们勇敢地说,我们来啦!永不分开,我们的爱!” 文燕念一句,妈妈们复诵一遍。 儿童村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誓词在久久回荡。 文燕等人走出了大堂,看见手拿烛光站立的孩子们。 孩子们齐声喊:“妈妈好!” 妈妈?这是什么样的字眼啊?文燕感动万分,孩子们灿烂的笑容让她不忍凝视。孩子们涌上来,把她包围,无数双手伸向她,文燕的眼睛涌出热泪。四季变幻,春天后面还有春天,冬天后面连着春天。只有人在变,朝着一个用不言败的方向走着。夜色犹如一张白色的薄纱,也像落地窗帘被猛地拉开,整个唐山呈现在他们眼前。苍茫夜色之中,唐山市亮起了一点火光,接着是两点、三点,四点,整个唐山城都亮起了斑斓的火光,闪闪烁烁的一大片。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有那么多的唐山人来到街头,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枝燃烧的小蜡烛,默默无言,没有泪水,没有笑声,只有沉重和肃穆。海光和文燕的脸也由此深陷在游动的光影里了。海光默默地看着问燕,文燕也深情地看了一阵海光,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很长时间,遥远的火光和凤凰山的钟声将海光从呆滞中惊醒,海光忽然激动地说:“我们应该向这座城市鞠躬。” 海光看了看文燕,她竟然有圣女般模样。他缓缓走到文燕跟前,两个人向建设中的唐山城,向烛光中伫立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后生活的每一天的喜怒哀乐都与这个城市融为一体了,天空中仿佛颤动着一颗巨大的泪珠。这个时刻,从不远处的东方广场上飞起一群白色的鸽子,鸽子箭一样勇敢地射向夜空,卷起一股猛烈的旋风。 海光在心里感动地喃喃着:风扬起你纷飞的长发,你是我骤雨中的百合花。我们永不分开!永不分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