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徒》 题记 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即使他长大以后学了和军事基本上无关的专业、有了更广泛的兴趣,但那些经历却依然像空气一样,滋养着他的生命,会在他人生的每一个十字路口,不知不觉中左右他的选择。 如果碰巧这个孩子的军人父亲工作性质特殊,不仅给他讲看得见的硝烟,还常常给他讲看不见的战线,那么,这个孩子对战争的理解就不会只停留在两军对垒时,对特务的理解也不会只停留在“永不消逝的电波”和“潜伏”上。 我便是无数个“他”中的一个。 这就是我能满怀激情写作的重要原因。 感谢我的父亲。 人物简介 李涵章:中统特务、国民政府国防部新编第一军政治部少将主任 王素芬:李涵章的妻子 李可贞:李涵章的儿子 江辉琦:李涵章的副官 周云刚:李涵章的卫兵 吴茂东:李涵章的司机 苟培德:李涵章的旧同僚 周春生:国民党内政部调查局(中统)成都调查处副处长 袁 庚:国民党内政部调查局(中统)重庆调查处副处长 章庆恩:国民党内政部调查局(中统)局长 鲜大齐:国民党内政部调查局(中统)四川调查处处长 王金鹏:杨森所辖大足东山游击纵队司令 姜生元:杨森所辖大足西山游击纵队司令 王世奇:李涵章的远亲,国民党中将 于老爹、于大妈:李涵章成都锦江河边老宅子的邻居 张振中:四川省公安厅副厅长,自成都开始追捕李涵章,直至将其抓获 王新发:旧警察,银元贩子,李涵章在衣冠庙学习时的小组长 春 爷:龙泉驿哥老会舵把子 李转运:龙泉驿客栈店小二,原春爷手下,后投靠国民党军残部 胡 凤:苟培德的小老婆、龙泉驿客栈的老板娘、毛栗坪张司令的表妹、古城保健站副站长 霍金寿、朱彪、陈家财、王大福、臧黄毛:铜鼓山土匪,国军残部 李 橖:国民政府云南省人民反共救国军总指挥、国民政府云南省政府主席兼云南绥靖公署主任 陆大哥、胡二哥:张振中手下干警 黄老爹:叙永县山民,女婿为解放军李德生部团长,女儿为解放军卫生员 张司令、大鼻子:毛栗坪土匪,国军残部 程汉松:殉国于台儿庄大战的抗日名将,古城人 秦五爷:大足舵把子,后逃至青杠坡藏匿 秦素珍:秦五爷的女儿 老 商: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军统)潜伏特务 李大勇:进步大学生,张振中派往涪陵政府工作的年轻干部 大富、大贵:由涪陵往宜昌运送榨菜的船工 田文清、张小凤:张子强(李涵章)的“表姐夫”、“表姐” 陈幺妹:张子强(李涵章)的妻子 李大爷:原古城袍哥舵把子,解放后,主动解散了当地袍哥组织,安心在家经营客栈、铁铺和茶馆 李大妈:李大爷的妻子 李来玉:李大爷的大儿子,铁匠 孙春花:李来玉的妻子 李来宝:李大爷的二儿子,李大勇的大学同学,张振中派往古城青龙镇政府工作的年轻干部 刘 兰:来宝的妻子、大学同学,古城妇幼保健站站长 楔子 从鸡鸣寺看下去,团团浓荫间的飞檐翘角,像素装女子的鸡血镯子,惹人的眼;又像闭关老僧的空谷传音,牵人的魂。 此刻,人称“戴古董”的考试院院长戴季陶,就在那飞檐翘角下的考试院里,由一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陪着,安闲地欣赏一块石碑。石碑在考试院西大门内侧,上面部分,高不足半米,宽半米有余,刻着一幅图,两人驾车、多人恭迎,左边有一行字:永明二年,孔子在鲁人周门礼周流。下面部分,是基座,和上面同宽,但却有一人多高,密密麻麻地写着碑记,落款是“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十月十日”。 戴季陶左手定定地扶着石碑背面,右手上下摩挲着石碑边上的云纹,眼睛却盯着年轻人问:“知道这是什么图吗?” “孔子问礼图。”年轻人先弯腰鞠了一躬,然后回答。他鞠躬的时候,长衫的前摆拂到了锃亮的皮鞋上。 “嗯,继续说。”戴季陶的右手停在云纹上,侧头看着年轻人。 “这尊石碑刻于南朝齐永明二年,也就是公元484年,记载的是夫子从家乡曲阜去周王城洛阳考察典章制度的经历。”虽然穿着长衫,但年轻人答话的时候,背挺得笔直,始终目视前方。 “涵章,我和你父亲是多年的老朋友,你不要这么紧张。”戴季陶把双手从石碑上收回来,举在胸前,慢慢来回搓着往碑亭外面走,边走边继续说,“涵章,你看啊,从河南来的原碑已经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了,和这本地造的碑座不过是几天前才组合到一起,但看起来却那么吻合。” 年轻人等戴季陶从自己面前走过,这才跟在后面,说:“就像这考试院,几年前还是一座清代武庙的旧址,您这样一扩建,东到珍珠河边、西到鸡鸣山下、北到玄武湖边的城墙、南到北京东路,完全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哪里看得出生分?” 戴季陶停下脚步,等年轻人走到自己身边,笑吟吟地说:“你才从上海来南京几天?怎么就知道得这么清楚?” “第一届考试的时候,我就想来,可父亲不允许,逼着我把法学院的课程读完。那时候,我就留意着您和这考试院呢。”年轻人个子很高,低下头来,正好让面前的人看到了他满脸的得意之情。 “也是不赶巧,你从黄埔出来早了一年……不过,涵章,你去读黄埔,已经把李老夫子惹急了,后来能答应去读上海法学院,也算是主动修复父子俩的感情。可现在,你也不告诉他,就直接来考试,不太好吧?”戴季陶这样说着,脸上却挂着笑。 “这一届政府招仕,不是在普通行政人员、教育行政人员、财务行政人员、外交官领事馆之外,又增设了统计人员、会计人员和司法官吗?我要是考上了,他怎么会不高兴?”这个名叫李涵章的年轻人抬起头,微微向前倾着,又一次完全把自己急切心情的暴露出来了。 “你考上了,他当然高兴,这个我很清楚。只是,可惜了你在黄埔练就的双枪百步穿杨,这功夫,怕是用不上了。” “要是真用不上,那可是涵章之福,国家之幸!” “你父亲当年在日本帝国大学读法律的时候,可没有你现在这么多的花花肠子呢。”戴季陶继续往前走,对跟在身后的年轻人说,“回去吧,二十日就要考试了。这些天不要来找我,好好温习功课。” “是。” 李涵章答应着,突然想起坊间盛传的胡汉民说戴季陶那句话,“天天哭丧着脸,讲些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话,算是昌明总理遗教,而自己所作所为,往往相反……”他看着戴季陶远去的背影,想笑,但终于还是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出了考试院,李涵章特意观察了一会儿门卫——那些穿古装配宝剑的武士。刚才进门来的时候,他还觉得这些武士站在这里不合时宜,现在出门的时候,却又发现他们这样的打扮真是贴切了:以前在夫子眼皮底下,要考“四书五经”,现在“高考”的科目有国文、国父遗教,还有宪法、财政学、经济学、民法、刑法,中国近代史、外文、国际公法等等,所以啊,在这仿古的考试院里考什么科目,其实就像这门卫一样,可以穿警察或者宪兵的制服,也可以穿店铺里买来的戏服。 只要这考试院的主人喜欢,其他人哪能说“不”呢? 年轻人转过身,迈着大步离去。那一天,他认为自己参透了一个很多人一生都参不透的道理,那就是做人的道理。所以,当他顺利通过“高考”,进入国民政府司法院,然后一路高升,最终趟过千万人的鲜血成为一名中统少将时,他依然昂着头只顾看高远的天空,从没低下头看自己脚下的土地—— 直到16年后的那个冬天…… 第一章 撤离 <er top">1 1949年的冬天,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仿佛处于急着走出旧历年的除夕夜:一股新的势力已经积蓄到了蓬勃而出的时候,所有的爆竹都在为了除旧迎新而炸响。于是,空气中弥漫了更浓烈的硝烟,大地上垃圾成堆。那些被赶走的人,不放过最后一次机会,想把身后的一切变成废墟;而那些要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人,像闪电劈开夜幕,正挥舞着镰刀和斧头汹涌而来。 此时,国民政府国防部新编第一军政治部少将主任李涵章,正背对着文件柜,站在办公桌旁焚烧私人信件。隔着一部电话,他的副官江辉琦一言不发地站在桌子对面。 尽管那是一些并不涉及军事机密的信件,有些甚至只是父亲从香港写给他的家信,但只要上面有一个字,李涵章就不想留给任何人,这是他十多年来在中统和党部工作养成的习惯。 屋顶的白炽灯忽明忽暗,文件柜旁的收音机里,原本正在播送“总统令”,可一阵尖锐的调频高音之后,忽然传出出一个让李涵章大吃一惊的声音—— “11月24日,南川解放。敌第20兵团及第15兵团两部约3万余人被歼,第14兵团司令钟彬被捉。至此,国民党盘据多年的西南重镇并企图借此再做‘复兴’美梦的重庆,已门户洞开,完全暴露在我人民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之下。摧毁敌人在南川一带的防线后,11月26日,刘伯承司令员、邓小平政委根据我人民解放军进军西南战局的发展态势,向所属各部发出了‘速歼长江南岸之敌,相机占领重庆’的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各部,奉命分三路向重庆迂回前进,北路经涪陵沿江而上,中路由南川向西挺进,南路由綦江向北包抄,并于11月27日、28日相继攻克重庆外围的江津、顺江场、渔洞镇等蒋匪据点,向重庆城区进逼……” 又是一阵调频高音,之后,收音机像是没有电了,再不发出任何声音。 办公室里的人霎时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只有满室的纸灰,依然在空中飘成飞蛾状。李涵章手里的几张信笺,被火盆里窜上来的火舌引燃了,信笺慢慢地燃烧着,直到火苗烧疼了李涵章的手指,他才从收音机里的那个铿锵激昂的声音中回过神儿来。 尽管愣怔了一小会儿,但李涵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刚把那几张即将燃尽的信笺扔到火盆里,电话铃声突然如同火焰一般窜起来,让李涵章觉得自己的耳朵像手一样,也被烧疼了。 铃声响起前的那一瞬间,江辉琦就感觉到话筒晃了一下,然后,他的目光便在电话与李涵章之间来回穿梭着。虽然离开重庆已是必然,但具体什么时候开拔,却还没有接到任何形式的正式通知。他和李涵章一样,心里都很明白,这个等待已久的电话,也许将决定他们从今以后的命运。 电话铃一直响着,话筒像是患了疟疾,不停地打摆子。 见李涵章依然稳稳地站在原地,往火盆中一张一张地送信笺,脸上依然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江辉琦只得摸摸他的大鼻子,伸手把话筒抓起来,举到耳边。刚“喂”了一声,他就侧过身,一边把话筒递给李涵章,一边轻声说:“主任,杨森杨司令找您。” 李涵章看了江辉琦一眼,把手里等着丢进火盆的一叠信件放回桌子上,接过了话筒。 李涵章听着电话那头急促的四川话,看着火盆里印着黑字的纸,在燃烧中变小、变灰、变轻,然后再旋上半空。这个场面让他想起了二十多天前,他接到杨森的手谕“将组训处、宣传处、主任委员室、书记长室、反共救国总队的机密档案全部清理焚毁”之后,带人将清理出的档案运出去焚烧时,整整一天的时间,调统室和总部行动组人员都在周围一百公尺范围内紧急戒严。那时候的场景可真是壮观啊…… 听了好一阵,李涵章终于在一连说了三个“是”之后,轻轻把话筒放了回去,脸上仍像覆盖着一层透明却凝固的坚冰,让江辉琦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接了这样一个重要的电话后,李涵章依然什么都不说,只是伸出左手,拿起桌上剩下的那摞信件最上面的一封,取出信封里的东西一看,居然是一本小册子。 “主任,这本共党编的小册子,还是我去中统局本部给你找来的。”江辉琦看了一眼,问,“也要烧掉吗?” 李涵章翻了几页,看了看自己的名字,答非所问地说:“反是要走了,在不在这个名册上有啥关系?” 他说着,合上小册子,看火盆里已经没有火苗了,伸手在衣兜外面摩挲着。江辉琦见了,忙上前一步,掏出火柴,“嚓”地一声划燃,点着了李涵章手里的《四川匪特调查》。 李涵章把燃烧的小册子掂在手里,看火苗窜起来又要舔着他的手指头了,这才松开,紧接着又去拿第二封信,继续往火盆里送。 江辉琦隔一会儿摸摸他的大鼻子,一直在旁边站着,等李涵章开口。 信件终于烧完了。可李涵章依然保持最初的姿势,站在办公桌旁盯着脚下的火盆,像在专注地看盆里那些火苗和灰烬,又像在听远处零星的枪声和近处的犬吠。 火苗渐渐变小,最后,终于熄灭了。 “这可真是干净彻底、灰飞烟灭啊!”江辉琦看着满屋子飞旋的灰烬,轻轻喊了一声,“主任……” 李涵章似乎听到了,但却没有朝江辉琦这边看,而是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平静地说:“杨司令密令,随行人员本日零时在‘渝舍’集中,补充枪弹;明天拂晓,二十军、新编第一军沿东大道经永川、荣昌、隆昌、内江到成都;为防止共军追击,待全军过后,走在最后的交通警备第五旅立即炸毁球溪河大桥和简阳大桥。” <er h3">2 江辉琦听完了李涵章的话,没吭声,转身出去,站在内院门口喊了一声:“周云刚!” 重庆是山城,修盖房子必须依势而建,常常是这个院子在山脚,那个院子在山腰,中间有蜿蜿蜒蜒的石径连着。石径两边种着竹子和花草,便自然而然成了一处处与别的城市韵味完全不同的园林。 “有!”一个小个子快步从院门下竹影婆娑的大门处跑上来,低声问,“江副官,我听外面的兄弟说,委员长和夫人走了以后,机场就要被炸了!机场没了,再想出这山城,除非生出翅膀来。这下子我们该咋走啊?” “别啰嗦了,立即通知吴茂东,主任必须在十一点五十之前到达杨司令的公馆渝舍。”江辉琦左右看看,俯下身子,又对周云刚说,“记得把我们那20枚手雷和3000枚催泪弹带上。还有,前几天领来的国民身份证和那几套士兵军服以及便装,也全都带上。” 周云刚点点头,转身下了石径,出了大门,往车库跑去。江辉琦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知道那些不可能去台湾的中下级军官显然也已经接到了命令,正忙着调集军队,准备撤离重庆。 江辉琦摸摸他的大鼻子,叹息一声,推开办公室的门,来到李涵章身边轻声说:“主任,我们走吧。” “好吧,我们走。”李涵章的脸上,此时终于有了表情。他抬起头,苦笑了一声,接着说,“人不要多,动静不要大。” 江辉琦一看主任终于同意动身了,赶忙说:“您放心,只有我和周云刚护送您,还有就是司机吴茂东。” 李涵章走出办公室,停下脚步,又回身望了望。虽然屋里只有一张空桌子和几个空柜子,但他还是躬身把门关上,就像以往每次出门前一样,认真地落了锁,然后把钥匙小心地收好。 出了小院,李涵章借着路灯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卫士周云刚站在专属于自己的那辆美式吉普车的车尾,司机吴茂东站在车头。他们两个人都以接受检阅一样的姿势,站得笔直,目光始终落在李涵章身上。 李涵章看看远处的周云刚和吴茂东,再看看身边的江辉琦,想到以往那么多跟随自己多年的弟兄,今后将只有他们三个跟在身边,心里便隐隐地有些痛。但此时,他的这种痛是藏在心里的,并没有在他的三个部下面前表露出来,只是他的脸上再一次罩上了一层寒霜。李涵章镇静地掏出手套来,慢慢地戴到手上,交替着从指尖到手腕往下抹了抹,然后摸了摸领口,正了正军帽,确信自己恢复了以往出行时的仪表,这才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准备上车。 可就在他正要走下台阶时,冷不防旁边一阵疾风旋过来,一条黑影扑到了他面前! “汪汪!”黑影的叫声和着它身后的铁链声,在初冬的夜空中,像冰凌一样从高处插下来,深深刺进了李涵章的心里。 李涵章像是被刺痛了,痛得直不起腰。他浑身很明显地抖了一下,退后一步,蹲下身子,弓着背伸手去摸狗的脖子。这是一条纯黑的美国杜宾犬,是李涵章加入清白团时,陈立夫亲手送给他的,李涵章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黑伯”。 黑伯跟了他这些年,已经由当初唧唧呜呜的小犬娃,长成了一个身躯矫健、步履高雅的犬中绅士。李涵章此前听说,杜宾犬的眼睛颜色越深,对主人的忠诚度就越高,而黑伯的那双眼睛,就是两颗乌亮的墨玉!李涵章钟爱黒伯,不仅仅因为黒伯会随着李涵章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变得温顺、变得警惕、变得乖巧、变得凌厉,还因为李涵章的每一次升迁,几乎也都和这条狗有关。 李涵章那双白色的手套在黑亮滑顺的狗毛上越发显得醒目。黑伯呜呜地叫,伸出舌头啧啧有声地舔李涵章的脚。但李涵章没有看黑伯的眼,他的目光随着那双白色的手套在黑伯油亮的皮毛上游走。他忽然硬着脖子厉声说:“把黑伯看好。等我回来,它要是少了一根毛,我拿你是问!” 院门边有人战战兢兢地答应了一声。 听到应声时,李涵章却在灯光的映射下,分明看见黑伯那墨玉一般的眼睛,漫出了泪水。 那是一条狗的泪水。 李涵章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松开手,站起来,继续下台阶。身后,那条叫黑伯的杜宾犬,一开始只是呜呜地哀吠,随着李涵章离开它的距离越来越远,呜呜的哀吠逐渐变成了发狂般的嚎叫。它左右腾跳着,狂吠着,想追过去,用爪子攀住它的主人。铁链随着杜宾犬的一扑一窜打在石阶上,发出“哐当”的声音。拴铁链的树也前前后后地摇晃着,那些还没来得及被寒风吹掉的树叶,此时“唰唰”地直往下落,打在李涵章的军帽上、军装上,也打在李涵章的心上。 李涵章的脚步停了一下,从手上摘下那双刚刚触摸过黑伯的手套,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转身,只是把手套团在右手里,又继续往前走。江辉琦几步赶上来,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自言自语似的问:“主任,我们还能回来吗?” 李涵章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行走中慢慢地把那双手套叠好,装进口袋里,然后加快脚步走过去,拉开车门,上了车。他知道这是和黑伯的永别,但“肯定回不来了”这句话,他绝不会说出来。 江辉琦和周云刚坐定之后,吴茂东把车发动了。这个时候,李涵章却摆了摆手。吴茂东明白主任的意思,只好让美式吉普的引擎轰鸣着:他把手放在档把上,但车仍然在空档上。 灯光从台阶上的屋子里射过来,李涵章想在车内再最后看一眼他的黑伯。然而,车窗外的夜幕中,黑伯只是一个左冲右突的剪影。 终于,李涵章叹了一口气,说:“走吧!” 吴茂东立即拉动了档把。 然而,就在车加速的那一瞬间,一条黑影伴着一串巨响,箭一样地腾空射过来。随后,又一声闷响,从车前的挡风玻璃上落了下去! 美式吉普的前挡风玻璃是防弹的,十分坚固,并没有碎裂。吴茂东紧急刹车后,李涵章第一个拉开车门跳下去:一阵血腥扑鼻而来! 李涵章往前走着,车往后退着。在惨白的灯光中,李涵章看见黑伯的身体已经被轧扁了。然而,尽管身子已经贴在地上,黑伯却还是面朝着自己的主人,使劲地往上抬头,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想睁开它的那双墨玉一般的眼睛。但是,可怜的黒伯,眼皮一撑开随即就耷拉下去……就在那撑开却还没来得及耷拉下去的一个个瞬间,李涵章竟在黑伯亮晶晶的、蒙着泪膜的瞳仁里反反复复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单膝跪下,眼睛死死地看着黑伯,就像在看镜子里的自己。随后,他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很慢很慢地从枪套里掏出了手枪…… “主任……你这是……”江辉琦吃惊地看着李涵章的举动,呆住了。 李涵章一言未答,他在扣动扳机的同时,忽然回过头来大声吼道:“找个好地方,好好地把黑伯洗干净,埋了!” 李涵章收了手枪,倒退着上了那辆一直没有熄火的美式吉普,直到他坐下,至始至终都扭着头,盯着他的黑伯。他看到有人过来把黑伯抬走,铁链子拖在地上,他却听不到声音。 “开车!” 听到江辉琦这样说,吴茂东这才像是回过神了一样,用衣袖擦擦额头的冷汗,二档提速,吉普车随即像一个做了亏心事的孩子,飞快地逃离现场躲进了夜幕。 <er h3">3 李涵章知道,他离开重庆的日子到了。 一个真正有责任心的男人,在作出任何一项重大决定时,通常都不可能把家庭因素排除在外。从李涵章知道自己被安排去台湾那天开始,他就很想把妻子素芬和儿子可贞都带走。他就动用了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想搞到三张机票。那些称兄道弟的上峰或属下,收下那些金条或者现洋时,大多都拍着胸脯承诺“兄弟一定尽力”、“绝对让兄弟如愿”,但最终,这些信誓旦旦的兄弟要么黄鹤一去不复返,要么转眼间已成了共军的俘虏。 直到他从大足组建东西山游击纵队回来,确信无法为他们母子弄到机票后,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把他们母子送去香港。等自己完成了组建“反共保民军”的任务后,随杨司令到了台湾,再说和他们团圆的事儿。 团圆、团圆……在乘车从政治部去往渝舍的路上,李涵章刚刚亲手把他心爱的黑伯送去了天堂,心里堵得就像压上了一块巨石。他望着重庆街巷两边乌溜溜的房舍,在夜幕中,从黑伯临死前的那一双黑眼睛,不能自已地想起了他和素珍、可贞母子分别的那一天。尽管在这之前,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再去重复那些回忆。 “我不走,可贞也不走,要走的话,除非你带我们走!”王素珍一听说丈夫要她带着可贞先走,“哇”地就哭出了声,可贞被吓坏了,拉着妈妈的旗袍下摆,仰着小脸,睁着圆圆、黑黑的大眼睛,看看妈妈,再看看爸爸。他没有哭出声,但眼里分明有泪水在打转。 李涵章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搓了半天胡子拉茬的下巴后,这才走到王素珍母子跟前,把手放在妻子瘦削的脊背上,轻轻地抚拍了几下,然后才咬了咬牙,把自己早就筹划好的、让她母子先去香港的目的说了出来:“你知道,上面发了一些应变费,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黄金和银元。这些东西连同家里所有的积蓄,你全部带上。到了香港,请代我孝敬二老,把可贞养大。” 王素芬抬起头问:“你这是说的啥话?自己的父母自己好好孝敬,不要想推脱。” 李涵章明白妻子的意思,是盼着他一起去香港。但李涵章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军人,而且了解中统和党部太多的机密,哪里是想走就能走得掉的?看妻子说这样的气话,他蹲下身子,把儿子抱在怀里说:“可贞,乖娃娃,你是男子汉,爸爸不在身边的时候,你要多照顾妈妈啊。” “爸爸,我是男子汉……我听爸爸的,照顾好妈妈。可是,爸爸,我不想离开你,妈妈……也不想离开你……” 可贞说这些话的时候,泪珠子滚出了眼眶,顺着两腮往下淌。王素芬看不下去,更听不下去,她刚才还只是嘤嘤地小声哭泣,忽然间嚎啕起来,猛地转身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冲丈夫吼道:“李涵章,从嫁给你那天起,我就没想着要和你分开。现在这情形,眼看着只要一转身,就可能到死也再难见一面。去香港?我们母子两个哪儿也不去!一家人,活就活在一起,死就死在一起!” 妻子的意思,李涵章自然再明白不过,但覆巢之下无完卵啊,他没有时间再和妻子说下去了,如果连去香港的船都没上去,共军就截了退路,到时候不管说什么话都枉然。 “素芬,你放心,要是我侥幸不死,我们一家总有团聚的一天。你要知道,现在时间十分紧迫,这些事也不是我们所能够决定的。你的心思我都清楚,啥话都别说了,赶紧去收拾东西吧,现在船票也难买得很。一会儿江副官就要来了,你和可贞路上的事情,他会替我安排好。” 李涵章把这些话说完,颓然坐回椅子上,右胳膊抬起来,伸开手掌,用中指和食指掐着两侧的太阳穴,手掌正好遮住了那张脸。他低着头,不再看王素芬。 王素珍一看丈夫难为成这个样子,知道无论再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实,于是一手抹着泪,一手牵着儿子,进了内屋。 过了一会儿,江辉琦来向李涵章报告,船票办好了。李涵章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内屋去催促妻子。可进了里间,却看见王素芬坐在床边缝着一件很普通的蓝色夹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缝衣裳?李涵章搞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这样做,问道:“你……这是在干啥?” 王素芬低着头咬断线头,说:“我缝了三个戒指在你这件夹袄的领口里。现在这世道,到处乱哄哄的,我和可贞走了,你难说会出啥事情。以后出门时,你贴身穿着这件夹袄,一来可以救急,二来,也当是我们在一起。那三个戒指,都是我戴过的,有一个,还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你……” 李涵章听不下去了,也不敢再听下去了。他硬生生地打断妻子的话,挥挥手说:“我晓得了,素芬,轮船不等人,你快走吧。”李涵章把那件沉甸甸的蓝色夹袄接过来放在床头,然后一手拎着素芬准备好的行李箱,一手牵着可贞走了出去。 李涵章和王素芬那时谁都没料到,这件夹袄后来竟跟了李涵章一辈子。王素芬缝进去的那几个戒指,不仅在危难的时候救了李涵章的性命,更支撑着李涵章走出了人生的迷途。 江辉琦从李涵章手里接过箱子,往停在门外的汽车走去。司机吴茂东看见了,忙过来帮忙。江辉琦腾出了手,便从李涵章手上接过可贞,抱着孩子跟在吴茂东身后。王素芬看见吴茂东把行囊往汽车上放,明白离别就在眼前,她猛地转过身,趴在李涵章肩头大哭。眼看负责护送他们母子俩的几个人都上了车,李涵章没办法,只好一咬牙,把妻子抱起来,放进车里,猛地把车门关上,然后扭过脸去,背对着吉普车,把右手慢慢地举过肩头,像平时对属下们下达命令那样,往下一压,对江辉琦说:“走吧!” 车子轰然开动了,王素芬扭过头去,从吉普车后座上方的小窗里,一直望着渐渐远离的丈夫,泪水如瀑。可贞从车窗里伸出头,拼命地大叫:“爸爸——” 那一幕,李涵章现在想起来,仍然心如刀绞。三年前,他没有和父亲一起离开重庆去香港,不能承欢膝下,已经是大不孝了,三年后却又将刚刚开始启蒙的可贞,托付给已经年近古稀的他老人家…… 李涵章每天从报纸上、从电台里、从同僚们的口中,不断地听到国军溃败的消息,他夜里开始失眠,那段时间,他在睡不着觉的时候,慢慢地养成了一个习惯——一遍一遍地回忆,回忆那些他在血泊中走过的半辈子的路,想到自己满腹经纶、能文能武,但却上不能侍奉父母,下不能照顾孩子,慢慢地,他竟然对这些年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和信仰,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然而,动摇只是一瞬间的,就像一次低级别的地震,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晃动,而人仅仅只是感觉到微微有震感而已。 <er h3">4 吴茂东多年来一直在国防部当司机,对重庆的大街小巷非常熟悉,所以,似乎也就是打了一圈儿麻将的时间,李涵章那辆美式吉普就“嘎吱”一声,停在了罗家湾渝舍的院子里。刹车的声音,剪断了李涵章心里乱麻般的往事,让他跌进了现实。 李涵章他们到达渝舍的时候,是十一点五十分。虽说比杨森要求的时间早了十分钟,但李涵章却发现,停在渝舍两边的车,已经至少有三十多辆了。从车牌上看来,接到通知赶到这里的人物,各界都有。 此时的渝舍,哄闹得就像朝天门码头。所有人脸上都能看出慌乱,只不过有些人毫不掩饰,有些人故作镇静而已。 李涵章一行四人跳下车之后,先去签到,然后就按照要求,去领武器。李涵章领到的,是一支标准型的美制柯尔特M1911A1式手枪、一把易于在身上藏匿的六发左轮手枪、一把美国造的纯钢匕首,600发子弹;江辉琦和周云刚各领了一支卡宾枪、柯尔特手枪和左轮手枪,以及1000发冲锋枪子弹、200发手枪子弹;吴茂东是司机,只领到了一支卡宾枪和500发子弹。另外,他们每个人还各领到了一个急救包。 签到、登记领取武器,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之间,总会遇到一些半生不熟的同事,但因为大家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不可预知,渝舍内外沉闷得像一座快要达到极限的锅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无处不在的压抑感,让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来渝舍的各级官员和随从都板着脸,不轻易私下交头接耳,看到有交情的人,也不过彼此点点头,而且还刻意不让周围的人看出来自己是在和谁打招呼。自局势紧张一来,平时大家相处,本来都极尽可能地诡秘和隐蔽,到了现在这种非常时期,所有的人更是心照不宣,各自忙着各自应该忙活的事情。李涵章平时为人就是出了名的严肃,这个时候,更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遇到了熟人,他甚至连头都不点,只不过多看对方一眼而已。 把武器放到车上之后,他们四人又到渝舍的大客厅去吃饭。李涵章对这座大客厅并不陌生,只不过平时在这里用餐或者开舞会,高官云集,杯幌交错,红男绿女,衣香鬓影。但今天的这顿饭,却吃得匆忙而又简单,再也没有了以往的从容和愉悦。 吃着这顿没滋没味儿的晚饭,李涵章忽然想到了两件事儿:水和汽油。一想到这两件事儿,他立刻撂了碗筷,把四个人兵分两路:他和周云刚去开水房灌上四壶开水,江辉琦和吴茂东去保管那里领油。临分开时候,李涵章特地叮嘱江辉琦,要把油箱、预备油箱全部加满,还有,在吉普车的车座下面有两个绿色扁铁桶,也全都装满汽油。 李涵章心里很清楚,一旦开上这部车离开了渝舍,就意味着踏上了溃逃之路,汽车没有了汽油,那就是一堆废铁。 他们忙完这一切,刚刚坐下来打算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渝舍的吃饭号响了。四个人连忙去那个大餐厅里吃早餐;吃完早餐后,又按要求领路上吃的干粮…… 终于要上路了。 由总务处长的指挥车开道,后面跟着车顶架有一挺机关枪、车厢里站满武装士兵的大卡车,再后面的是辎重车。紧跟在辎重车后面的,各级官员的车。李涵章的车夹在中间。 昨夜在渝舍集合起来的各色人等组成的这支独特的队伍,就这样浩浩荡荡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重庆,离开了他们曾经在这里呼风唤雨的陪都。七年前宋氏三姐妹穿着时装、仪态万方地并排走过的陪都大街,现在满地都是残垣断壁、残砖断瓦;曾经在整个雾月艺术节里都拥挤着高谈阔论的文人雅士的小巷,现在到处露着光秃秃的屋顶,墙壁上的泥巴脱落了,青黄的篾条变成了炭色。满街的废纸片、烂木条和被碾碎的皮箱子、被轧扁的各式大小鞋子,让整座山城眨眼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黑黢黢的街道上,没有人,只有车,一辆接一辆的车。 天还没有亮。似乎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不打算离开的人都缩在房子里,打算离开的人都缩在车子里。每辆车的主人都小心翼翼地亮着前后的灯,摇摇晃晃,想把车尽量开得快一些。这个时候,他们像一群赤脚的偷儿,想在逃跑时避开满地自己亲手打碎的瓷片。 和每一个逃不脱阴影的人一样,李涵章他们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一路无话可说。一阵接一阵的枪炮声无规律地四处响着,虽然远远近近地不断震荡着耳膜,而且一听就知道在射程之外,但山城的空谷却有着大自然非凡的魔力,能让那些声音像羽毛一样四处弥漫,通过眼耳口鼻甚至张开的毛孔,钻进人们的皮肤下面,侵进人的五脏六腑里,让他们心神不宁。 不时有性能更好的车,超过李涵章的那辆美式吉普,把整个车身暴露在吴茂东不停远光和近光地转换着的灯光中。不用问,看看车牌,他们就知道那些车是谁的,上面坐的可能是哪些人。但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依然没有吱声。 一个多小时后,重庆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车后,围绕着那座山城爆响的炮声、枪声也随之渐渐稀落了。这个时候,尽管天已大亮,李涵章从车内探出头去,看了看天色和周围的地形,叫吴茂东把车篷放倒。 车窗外已经没有被炸掉一半的房屋和被削去树冠的秃树干了,一眼望出去,是盘旋在山间的蛇形般的山路和路边山坡上的密林:冬季的四川盆地,干燥异常。山路上车队驶过,尘土飞扬,路边高高的落叶乔木,孤独地把枯枝伸向天空,而低矮的常绿植物却依然沉默地、固执地一片葱茏。偶尔有叫不上名字的鸟儿落在路边凸起的岩石上,但爪子才着地,旋即就又腾起,转身没入了浓密的树林,于是,只见一阵墨绿乱晃,那鸟儿,就没了踪影。 李涵章和江辉琦还和刚才一样端坐着目视前方,吴茂东也还和刚才一样紧张地把着方向盘,只有周云刚开始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他动了动屁股,回头看着车后面,低声骂道:“枪声密集的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个劲儿超我们的车,他妈的现在……” “不是人家不想超,而是心急的都已经超过我们跑前面去了,不急的心态和我们一样,反正只要不掉队,跟得上杨司令就成。交通警备第五旅要在杨司令过去之后,才炸桥嘛。”江辉琦接着话茬,和周云刚开玩笑。他们俩人从血战台儿庄起就一直跟随在李涵章左右,彼此都从来不把对方当外人。 “你们放心吧,后面的车还多。我注意过了,杨司令的车也在后面。”李涵章没有回头,只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话,宽慰他的副官和卫兵。 “格老子的,他现在是不用着急了。他那一帮姨太太早几天就坐包机去台湾了,黄金美钞带了几大箱,谁不知道?”周云刚一边观察窗外的地形,一边没好气地抱怨。 <er h3">5 听周云刚说起杨森的事儿,李涵章不由得想到了王素芬他们母子俩,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把头转向了江辉琦,问道:“辉琦,这几天忙,也没来得及问你,你送可贞母子走……他们说啥了吗?” “太太没说啥,小公子只哭着喊要爸爸。主任,他们现在怕是已经到香港了,您放心吧,老太爷和老夫人会照顾好他们的。对了,去码头的路上,可贞还和我一块儿照了张相,您看看吧。”江辉琦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探着身子打算递给李涵章。 李涵章伸出手,还没接触到照片,猛地又把手缩了回去,说:“不看了,不看了。你好好收着……你好好收着就行了。他们母子没有怨我吧?” “主任,您知道的,太太一向通情达理,咋会怨您呢?再说了,不能带家眷走,是上峰明文规定的,又不是您的意思。”江辉琦说完这话,略略沉吟了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大鼻子,又接着说,“不过,太太告诉我,她还是放心不下您。抗战结束时,要是您听老太爷的话,全家一起去香港,哪里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如今被逼无奈,要他们母子去香港投奔老太爷,您这样做,让两位老人家更伤心……主任,太太的原话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意思只这样。” “唉!素芬说的有些道理。我这辈子,估计注定是要让老爷子失望了……” 李涵章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吱呀”一声,原本开得好好的吉普车,摇摇晃晃醉汉般往前行驶了几十米,突然竟熄火了。 江辉琦一边把他和可贞的合影放回口袋,一边看着吴茂东,问:“咋回事?” “供不上油了,怕是油路出问题了,我下去检查检查。”吴茂东说着,从车上下来,搬出随着带着的工具箱,掀开了车盖。 车子在临行前特地保养过,油路咋会出问题?李涵章、江辉琦和周云刚三个人都这样想着,起初还坐在车里等,可看到吴茂东叮叮当当、螺刀钳子地捣鼓了半天也没动静,就都下了车,站在路边边等车修好边抽烟。 在这条从重庆延伸过来的山路上,不时有散兵游勇、伤兵病夫衣冠不整地经过。看这些人骂骂咧咧、吵吵嚷嚷地从自己身边走过,联想到沿途公路两旁的大小商店全都关门闭户,所有的老百姓看见军车,就像躲瘟君般,李涵章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哪怕是一个对中国历史稍微有些了解的人也知道,眼前的景象,就是史书中所说的“败亡之象”啊! 这会儿,偶尔有李涵章认识的人过去,有的不减速直接开着车走了,也有的会摇下车窗,跟他打个招呼,并叮嘱他快点儿跟上来,免得掉在后面,与共军遭遇。李涵章听了这些话,抬眼看了看吴茂东,他依然弓着身子,脑袋伸在车盖下,手里抡着一个大扳手,在那儿忙活着。 吸完了一支烟,李涵章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终于有点儿耐不住性子了,正打算亲自上去踩几下油门,看看究竟油路的问题出在了哪儿,却猛地看见杨森的车远远开了过来,忙命令江辉琦和周云刚整理衣冠,列队行礼,在路边迎接。 虽说身边只有几名侍从,但在上司面前,李涵章依然表现得像一个充满信心的将军。抗战胜利后,中统局总部带着大部分人马从重庆迁回南京,李涵章属于留下的一小部分,并离开三处,担任了中统外围组织、国民党重庆市党部社会服务总队副队长。杨森担任重庆市党部主任委员后,将党部社会服务总队改为重庆市反共救国总队,虽隶属国防部,但直接受重庆党部指挥。年初,国防部要在西南一战死保重庆,下令将重庆反共救国总队扩建为国防部新编第一军,杨森直接提名李涵章担任了一军的政治部主任。所以,在李涵章心里,杨森不仅仅是他的上级,而且对他有知遇之恩。 就那么一瞬间,杨森的车已经停在了李涵章他们面前。这位重庆市党部主任委员、重庆市市长兼卫戍司令伸出头来说:“咋个搞的,这个时候熄火。抓紧点儿!共军可能会由南岸渡江,在成渝公路上阻击我们,你必须赶快修好车,赶上队伍,第五旅可不会等你!” “是!长官!”李涵章没有考虑杨森说这番话是出于什么动机,他“啪”地行了军礼,毫无表情地回答了杨森的“叮嘱”。 杨森说上面那些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李涵章,右手却攥着一双雪白的手套,搭在车窗上。说完话,他看了一眼李涵章,扬了扬那双手套。一阵轰鸣,李涵章他们面前,便留下了一溜渐渐散去的黑烟。在杨森的车后,紧跟着十多辆各式各样的汽车,以货车居多,但绿色的帆布把车厢遮盖得严严实实。 “第五旅是你家养的狗,只等你过了就炸桥!”看着杨森的车和随行的十几辆车跑远了,刚才和李涵章一样站得笔直的周云刚跺跺脚,骂道,“格老子的!姨太太已经带走几大箱子了,现在居然还有这么多车!” “胡说啥?”李涵章厉声呵斥道,“第五旅炸桥,那是校长的战略安排!” 听到李涵章的训斥,周云刚不再发杨森的牢骚了,但嘴里仍咕哝:“校长,哼!”刚要继续说什么,抬眼看见李涵章凌厉的眼神正瞪着他,硬生生把下面的话憋回了肚子里。 周云刚是个急性子,心里憋着气儿,不撒出来不舒服,便大声喊叫着,跑过去催促吴茂东快点儿修车。李涵章和江辉琦正要跟过去,又有一辆车开到了过来。车门打开,李涵章认出上面坐的人,是总部迁回南京时从自己手下调去二处的苟培德。内政部调查局成立之后,他又回到了重庆办事处。 苟培德从车里钻出来,先是摘下白手套,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前敌”牌香烟,弹出一支来,双手递到了李涵章鼻子下。 “前敌”牌香烟,是国民烟草公司专为国军高级将领生产的特供烟。那个时候,谁能抽上“前敌”,是体面身份的标志之一。这个牌子的烟,市面上根本见不到,何况是眼下风声鹤唳的多事之秋。 李涵章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把烟接了,苟培德“嚓”地划了火柴,帮李涵章点上,然后又双手递了支“前敌”烟给江辉琦,这才凑过去问:“咋了?” 江辉琦说:“车子有点儿小故障。” 李涵章看着这个老部下,吐出一口烟,盯着烟头上袅袅升起的青白色烟雾说:“培德啊,你离开我去了二处,后来又去了训练委员会,升得这么快,说明你干得不错呀!” “哪里哪里,是主任您一向栽培兄弟的结果。小弟一直记挂着主任的大恩大德。主任,您这是……您看,我能帮您啥忙?”苟培德把剩下的半包“前敌”很小心地装进口袋里之后,哈着腰问李涵章。 苟培德身边的车里,坐着一胖一瘦两个女人,胖女人双手抱着一个大口袋,瘦女人用手绢掩着鼻子,俩人都瞪着苟培德,脸上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李涵章看了,浅浅地笑了笑说:“呵呵……不用不用,培德啊,你公务要紧,先走吧。” “那……兄弟就先走了啊。”苟培德说着,退后两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军礼,然后才扭身飞快地上了车,临关车门,还向李涵章挥了挥手。 扇着苟培德的车扬起的尘土,周云刚吐了一口唾沫,歪着脖子骂道:“呸!这个狗娘养的马屁精,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哪儿都是这副熊样儿,献媚还忘不了显摆!” 看着他那么较真,李涵章被逗笑了,走过去问趴在车头折腾的吴茂东:“咋样呀?” 吴茂东抹了一把汗,蹲下去,把头埋在两腿之间,结结巴巴地说:“主任,我……我真不知道咋回事,走之前检查没问题的,可现在,估计这车是修……修不好了。” 第二章 掉队 <er top">1 太阳已经跃上东南方的山峰,长江南岸传来隐隐约约的炮声。 尽管离此地很远,但李涵章仍能从炮弹飞过的哨音和爆炸的声音中判断出,那是150㎜口径的迫击炮,威力比一般的野炮、山炮厉害多了。那是三年前内战刚开打时,美国人支持国军的,但现在已经大部分落到了共军手里。 李涵章从炮弹爆炸的密集度判断出,共军的攻势十分猛烈,也说明杨森刚才所说的关于共军渡江的情报,是真心在提醒自己赶紧撤退的。 “杨司令刚才说,共军可能会由南岸渡江,现在看来不是可能,而是正在!”江辉琦扳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对李涵章说。 “我烧文件的时候,看到过警备司令部参二科和西南军政长官公署二处的情报,知道共军可能会从江津撕开口子。听这炮声,果然如此。”李涵章侧耳继续听着炮声,不动声色地说。多年的中统特务生涯,已经使他在任何场合都能够处乱不惊了。 “这样一来,即使我们现在以最快的速度把车修好了赶上去,也有可能在途中遭遇共军,根本不可能沿合川撤至金堂待命……主任,这……咋办?”江辉琦看看李涵章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决定,便凑过来,伏在他的耳朵上低声问。 李涵章盯着吴茂东抱在头顶、十指交叉的双手,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这样,咱们手里的武器和这辆吉普,绝不能留给共军。” 其余人立即明白了李涵章的意思,随后,四个人先把全部武器、干粮和急救包拿下来放在路边的斜坡下面,然后开始换事先就已经预备好的普通士兵的军服。 江辉琦看着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国军下士,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万一真的被俘,这身衣裳能保证我们不暴露身份吗?” 周云刚把脱下的衣服揉成团扔到车上,说:“格老子的,管他的呢,大家都在这么做,又不是光我们这么窝囊。像我这样的低级军官,就是被共军抓住了,他们也请不到赏。就怕他们拿你去问东问西,那还不把人烦死?听说,共军的攻心术,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一路极少说话的吴茂东,这时候突然整了整刚换上的士兵服装说:“你是看到人家被问,遭吓到了。” 周云刚看了吴茂东一眼,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件事。在这之前,他们俩曾跟着李涵章去江西省青年留训所视察,那里关押着几十个被中统抓获的共产党人,不过都不叫政治犯,而叫“留训人”,地址就在泰和县马家洲附近的松山王村。表面上看起来,留训所就是一座破旧的祠堂连着一片当地常见的民居;走进去才知道,里面被分隔成了一个个不同的监舍,普通号、女号、隔离室、优待室,听起来名字还不错,可全部是人待的地方,文的从“挽救”、“关切”到“爱护”、“感化”;武的从吊打、坐老虎凳、踩杠子到灌辣椒水、施电刑;一路“问候”下来,直到那些“顽固不化”的共党“留训人”,致死都不肯“投诚”时,拖到最后的一道程序,肯定是枪毙。到这个关节的时候,为了避免附近的村民发觉,留训所还会点上很多串长长的爆竹,为那些“顽固分子”送行。 “格老子的,真是风水轮流转,今番到我家啊。”周云刚想着曾经亲眼见过的那一幕幕,此刻自嘲地嘟囔着,捡起李涵章脱下的衣服,也揉成一团,扔到了车上。 等动作最慢的江辉琦换下的军官服也扔到车上之后,李涵章亲自检查了一下车里是不是还遗留得有重要物资、确证了搬出来的武器都在安全范围之外,这才把四个人召集到了身边,突然“啪”地双脚并拢,脸上忽然换上了严肃神色。 “江辉琦!” “到!” “吴茂东!” “到!” “命令你们两人持械,到两百米之外的前后两翼布防!”李涵章像平时分派工作那样,以不容置疑的口气下达着命令。 “是!”江辉琦和吴茂东“啪”地敬礼,然后各抄起一支卡宾枪,立即各自向吉普车的前后方移动。 “周云刚!” “到!” “命令你把所有的手榴弹捆扎在一起,按常规制作引爆装置,置于车身发动机部位,然后引爆!两分钟之内完成!” “是!”周云刚向李涵章敬了礼之后,立即按照他的要求去做爆破准备了。 李涵章心里清楚,虽说现在过往的车辆已经不那么密集,但不排除特殊情况,他更不想让别的同僚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落到了弃车而走的境地,加之还有散兵来来往往,所以江辉琦和吴茂东必须一前一后把住路口,暂时不能让这些车辆和散兵通过。 车盖被吴茂东掀开后一直没有合上,周云刚直接把一捆手榴弹绑在汽车发动机的要害部位,然后找出一根绳子,小心地接上手榴弹的引信,小心翼翼地一边后退一边放绳子,慢慢地躲到了公路边的斜坡下面。 李涵章看了几眼这辆跟随了他四个多月的美式吉普车,站到了安全地带的一处高坡上,定定地看着周云刚的动作,同时左右观察着江辉琦和吴茂东是否布防到位。 一路上都十分镇静的李涵章,这时再一次望了一眼那辆即将粉身碎骨的吉普车,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叹气的时候,他想起了黑伯。 看到江辉琦和吴茂东已经布防到位,李涵章冲着周云刚大喊一声:“执行命令!” 周云刚闻令,猛地一拉手中的绳子,随即,“轰”的一声巨响之后,吉普车被一团浓烟淹没。紧接着,手榴弹又引爆了吉普车的油箱、以及临出发前在渝舍领到的那几桶备用汽油。又是几声轰隆隆的巨响,吉普车顿时陷在了一股冲天的火焰中。一连串的爆炸之后,巨大的气浪腾起的碎片,呼啸着在半空中翻腾。油箱爆炸了,随着汽油流出,火势在公路上蔓延。一时间,剧烈的爆炸声、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和耀眼的火光,盖过了这个山洼之外整个世界的声音。 望着眼前这一切,李涵章忽然有了一种无比的畅快感,尽管刚才下达爆破吉普车命令的那一刹那,他想起了黑伯,但此时,他觉得爆破吉普车,与自己亲手毙掉黑伯的感觉还是不一样:他似乎觉得这大半年来积郁在胸中的闷气,随着这一声声巨响,也同时被宣泄出去了。 <er h3">2 按照刚才下达的命令,吉普车被炸后,江辉琦、吴茂东和周云刚应该按照事先的部署,往李涵章身边集结,然后商量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但江辉琦回来好一会儿了,汽车爆炸后引燃的火势也渐渐地小了,只剩下烟雾仍在一团一团的拧着麻花,向天上升腾,但李涵章、江辉琦和周云刚三个人等了半天,却没有发现吴茂东的身影。 “格老子的,吴茂东溜了?”周云刚性子急,没等李涵章说话,他就憋不住了,“唰”地拔出了腰间的手枪! “再继续搜索,找到吴茂东之前,不要瞎猜!我的这辆车是四个月前国防部才调拨下来的,吴茂东随车从国防部调来。国防部是党国要害部门,按理说不应该出啥问题。”李涵章嘴上尽管这么说,但听了周云刚的话,也警觉起来。 “我们上当了,油路出问题了?才四个月的新车,油路咋会有问题?吴茂东一定是故意把车弄坏的!”江辉琦很肯定地说,“你们去灌开水的时候,我带着吴茂东去检查汽车油箱,居然发现油箱没有满。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这几天处于非常时期,早就要求过他必须随时保持临战状态。但当时那种情况,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责怪他,只想着马上把汽油领回来加上,又加了刹车油和机油。” “看来是蓄谋!格老子的,听说他在国防部,就是老司机了!开了这么多年的车,要想让车熄火,他会没有办法?”周云刚朝天开了一枪,骂道,“这种关头,自己人咋会这么做?干这样的事情,肯定是共党!吴茂东,有朝一日你落到老子手里,老子叫你去当‘留训人’,尝遍里面的玩意儿!砍脑壳的,老子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周云刚尽管脾气暴躁,但现在他的这番分析,却不无道理。江辉琦首先相信了他的判断。“眼下的情况,只怕已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啦……”江辉琦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说,“云刚,你记不记得抗战胜利后,我们还陪着主任一起去成都参加了他的婚礼?唉——这世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听着江辉琦和周云刚的谈话,看着漫山遍野的茂林修竹,李涵章忽然觉得,这莽莽林海随时都有可能让其他人像吴茂东那样,从自己身边消失,平时刚毅自信的他,此刻也有些茫然了。他往前走了几步,与江辉琦和周云刚拉开了一段距离,一个人呆呆地站着,漫无目的地四处打望,喃喃自语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会是共党吗?” “主任,我们不能再耗时间了!既然不可能和杨司令一起绕合川一趟再去新津,那当务之急,就是我们必须先去大足,找到您一手组建的东山和西山游击队,搞辆车,想办法把您送到新津,也许……还有机会赶上飞机。”李涵章正发着呆,江辉琦走过来催促说。他的这句话,李涵章再明白不过了。当然,对于巴蜀一带所有要逃离大陆的国民党官员而言,拿到机票后,再拿着同意赴台的“保荐函”去成都,目的地都是成都南边30公里的新津机场。只有抢时间赶到那里,才有可能从那里乘上飞机,赶去那个前程未卜的小岛。 李涵章听了江辉琦的话,不再多想什么。三人于是一边继续往西急行军,一边沿途找机会搭乘过路的车,从碧山赶往大足。尽管已经把一些不十分必要的辎重,都留在吉普车上,随着那辆车炸掉了,但他们每个人背上的武器、弹药、急救包和食物,仍然有几十斤重,行走起来非常吃力。不过,是累瘫了,他们也决不想再丢掉任何一样武器:军人的手上怎么可以没有武器?没有武器的军人还能算是军人吗? 现在,对于他们而言,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搭乘到一辆过路的军车。然而,事情远比他们预料得糟糕。好不容易等来一辆车,要么人货混装,车里已经塞得满满的,根本挤不进去;要么不管怎么挥手拦截,人家也丝毫都不减速,视而不见地从他们身边冲过去。 “格老子的,老子毙了你个龟儿子!”每逢拦车无果时,周云刚总会伸手把枪拔出来,咬牙切齿地骂上一阵出出气,但李涵章和江辉琦却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阻止周云刚发牢骚。在这种时候,什么党国大业、什么校长训示、什么舍身成仁……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赶往飞机场要紧。几百万大军从东北一路溃败到大西南,最终土崩瓦解后,就是大溃逃。对于那些疾驶而过的汽车上的官员而言,此前所有的信誓旦旦和道貌岸然,现在都化成了一个最焦心、最迫切的愿望——早些赶到机场,早些坐进机舱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三个人沿着被战争破坏得到处是弹坑和山石的山路,不知道究竟走了有多远。尽管他们都经受过最严格的军事训练,但天近黄昏了,走了大半天的山路,他们也已经疲惫不堪。周云刚站在路边,指着右前方山脚下的一片茅屋说:“我们暂时去那里歇脚吧,明天再想办法继续赶路。” 李涵章看了江辉琦一眼,点了点头。于是,周云刚走在前面,江辉琦断后,三人把手枪的保险打开,手按在枪把子上,一面左右巡视着情况,一面十分警惕地往山下走去。 山路狭窄,两边光秃秃的黄荆条子直愣愣地伸出来,像是要挡人的腿。这种川渝遍地可见的灌木,不仅被当地人拿来烧火做饭,还被他们拿来教子,所谓“黄荆棒下出好人”,就是说,娃娃要是犯了错,做大人的要用黄荆条子抽打他,给他深刻的印象,免得以后再犯。此时,路边的黄荆条子轮番抽打在小腿上,不由得让李涵章想起,自己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到父母、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挨父亲的打了。 “主任,里面没人!”一直在前面开路的周云刚迅速把茅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侦查了一遍后,在李涵章和江辉琦走到茅屋跟前时报告说,“看样子,这家的主人有些日子没动烟火了,估计他们躲到山里去了。” “家里有粮食吗?”江辉琦问。他知道大家走了一天,都饿了。如果能够找到现成的食物,就地果腹,那些随身带的压缩饼干,能留着不动,就尽可能不动,以防万一日后真的遇到困境,才能救急解困。 “我搜查过了,没有找到粮食。不过,屋后有井,地窖里还有一些红薯。”周云刚指了指茅屋旁边,李涵章和江辉琦看到茅屋、竹林和山坡之间,果然有一个地洞。 看起来,这家人走得还算从容,几乎什么东西都拿走了,屋里只剩下床上铺的稻草,就是地窖里,也只剩下一小堆窖得很好、还算新鲜的红薯,如果蒸熟的话,足够他们吃一顿饱饭了。 没等李涵章再吩咐,周云刚马上跑到茅屋周围,收集了一些枯树枝,放到了这座茅屋厨房里光秃秃的灶膛前。虽然灶膛上的锅被主人背走了,但只要灶膛还在,他们就有办法。江辉琦脱了上衣,从地窖里兜出来足够他们饱餐一顿的红薯,然后和周云刚一起,燃着了那些枯树枝。半个多小时之后,一二十块大小不一、散发着香味儿的烤红薯,就放到了一直靠在茅屋墙壁上闭目养神的李涵章面前…… 烤红薯加茅屋后面那口井里打出来的凉水,三个人勉强凑合着吃了一顿晚饭。 <er h3">3 盘腿坐在茅屋里唯一的那张床上养精神时,周云刚说:“龟儿子吴茂东,啥子东西哦!这下子,可算是把我们害惨了。要是赶不上飞机,主任好不容易拿到的‘保荐函’就一丁点儿用处都没有了。” “别人要想弄一张‘保荐函’、‘入境证’,是不容易,除了本单位头头,还要两个中央委员作保证。但主任这张,却是何应钦和陈立夫两人亲自保证的。可以看出来,他们还是器重主任,希望主任去台湾的。”李涵章的赴台的“保荐函”和“入境证”都是江辉琦去办理的,所以其中的过程他非常清楚。 “不是他们器重我,是我知道得太多,不能不走。”李涵章听着他们俩的对话,眼睛依然闭着,冷冷地回答。 “可惜只能走一个人,主任,不然家人也不会和您分开……” 李涵章听了这话,浑身一颤,睁开了眼睛,打断江辉琦的话,“别提他们娘儿俩!你们俩不是也不能去吗?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吧。” “主任,我们下一步咋个走法儿?”周云刚问。 “这种时候更不能慌乱。大家冷静些,一起想想,总能想出一条可以走的路。”江辉琦说,“从白天的枪炮声明显可以判断出,密集的炮声过后,便是密集的枪声,现在,枪声已经是冷一阵热一阵,打摆子一样。这说明共军一定已经突破了沿江防线,突击到了南岸。所以,从目前的情况看来,我们绝对不能再沿着成渝路走,恐怕沿途已经发生遭遇战了。” 李涵章同意江辉琦的意见,果断地说:“好,就这样吧。天亮后,我们先到碧山,然后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现在,大家都不要再想啥了,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三人议定了下一步的行动,心里稍微踏实了些。听了李涵章的话之后,便再不吱声,闭上眼睛休息,右手却始终紧紧握着已经子弹已经上膛的枪把子。 休整了一夜之后,三个人精神好多了。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草草吃了几块烤红薯,就整装上路了。 “看见屋,走得哭。”山里人这样说,是因为明明要去的地方就在眼前,但中间却隔了一道深沟,于是,必须先下山、再上山,几千米的高山这样来回折腾,怎么会不让人“走得哭”呢?重庆号称山城,城市里尚且坡坡坎坎,乡下的山路更是地无三尺平,“不是上坡就是下坎,把人走得腿杆打闪闪。”虽然李涵章他们一行三人都是军人,但毕竟早已经脱离了最底层的军旅生活,平时不参加严格的训练,进出都有汽车坐,哪里吃过这样的苦?结果弃车徒步后的第二天,虽说有了前一天的“徒步磨砺”,但一天下来,残酷的现实还是让他们吃足了苦头。 先是江辉琦,也许是昨天吃了红薯,喝了井里打上来的生水,出发没多久,肚子里就开始咕咕噜噜地乱响,接着就一趟接一趟地蹲坑,几次腹泻后,脸都没了血色了。拉肚子的人必须及时补充水分和食物,不然就有可能脱水而昏迷。所以,他们三个人带的水,大部分洒进盐巴,让江辉琦喝了。好在急救包的常用药品里有治疗腹泻的药片,服下去后,江辉琦的病情才渐渐控制住了,蹲坑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但他的身体却虚弱得很,走起路来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全靠李涵章扶着才不会倒下。 接着出事的,是负责探路的周云刚。这一路,时不时地就会在小路上遇到露出地面的斜茬竹根,那是当地农民削去竹竿后留下的。经过日晒雨露,其中一些变得非常尖锐锋利,成了竹针。周云刚原本就大大咧咧的,只顾打探路况和警戒,没留心脚下,军靴一不小心踩上去,竹针刺透了鞋底,扎伤了右脚拇趾。好在只是刺伤了皮肉,周云刚自己打开急救包,止住血后,上了些云南白药粉,简单包扎了一下,还能继续赶路。 看看他的两个随从都出了情况,李涵章心里尽管着急,但却没说什么,只是不住地提醒他们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婆婆妈妈得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 天色又渐渐暗下来了。这一天,他们几乎把时间都耗在了所出现的这些意外情况上,身上带的水喝干了,压缩饼干也吃完了,却没能完成去碧山的既定任务。眼看天已经黑了,江辉琦实在走不动路了,到最后,几乎是被李涵章和周云刚架着拖着往前挪的。没办法了,他们只得就近找地方休息。 站在山路上,模模糊糊地看到山下的河湾里有一条小船,周云刚把双手做成喇叭状对着船上的人喊:“老表!问路哦!” 船上的人不知道谁在喊,把脑壳探出船舱问:“哪个?问啥子?” “我们是路过的,劳烦大哥,问一下,前面有没有落脚的地方?”周云刚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在吼了。 李涵章虽然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求学、从政、从军,但毕竟是在四川长大的,他身边这几个人也都是川军出身,因此,大家平时互相说的,都是一口地道的四川话。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就是虎溪河了。”船上的人好心地指了路,像是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路上小心哦,这些天乱窜的丘八多。” 一句话把周云刚呛得差点栽到山崖下面去。丘八,两个字合起来就是兵,这是老百姓对当兵的蔑称,一般指的是祸害人的乱兵,而在这人嘴里,显然指的就是他们这些人。 尽管被人骂,也只能“牙巴打落了伙血吞”,不仅不敢还嘴,还得高声谢过人家,赶紧继续往前走。 往前走了几步,江辉琦少气无力地笑道:“还好是在晚上,要是在白天,人家看到我们这副行头,估计早吓得撑起篙子逃掉了,哪里还敢和我们搭腔?” “我还是比较客气的嘛,”周云刚看看走在前面的李涵章,一边一瘸一拐地走路,一边得意地说,“格老子的,这些年跟着主任,其他啥东西没有学,开口就说劳烦,见人必称大哥,这一点还是记得牢。” “你就知道叫大哥,为啥不叫二哥?”江辉琦攀着李涵章往前走,喘着气和周云刚闲聊。背着几十斤重的武器走了一天,再加上他们一个病着、一个伤了,人早就狼狈不堪了,现在一听说前面有歇脚的地方,心里稍微放松了些,也想说说笑话解解乏。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要请教主任。” 李涵章一直没说话,听周云刚这样问,这才解释道:“常言说,川人半袍哥。人嘛,男女各一半,所以,四川的男人,很少有没有入袍哥的。入了袍哥,就不得乱喊二哥。” “那是为啥?”周云刚扶住路边的一棵树,把背上的行军包往上耸了耸,问道。 李涵章看了周云刚一眼,先问道:“脚伤怎么样?受得了吗?” “这点儿小伤哪能撂翻我?背带松了,我紧紧,不碍事的。主任,你接着说。”周云刚一看李涵章还在惦记他的脚伤,赶紧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疾走几步,追了上来。 李涵章于是一边扶着江辉琦走路,一边接着解释说:“袍哥里有五个等级,叫做头排、三排、五排、六排、十排。头排大哥也就是舵头,平常人称他们是‘舵把子’;三排叫三哥、掌管钱粮;五排叫五哥,管交际、执法;六排是负责巡风探事的小头领;十排统称老幺,按照分工的不同,有执法老幺、跑腿老幺之类。看出来没有?排行里没有二、四、七、八、九。没有二,是为了避讳关二爷;没有四,是因为忌讳死,在四川话里,‘四’和‘死’同音;没有七的道理和没有四一样,人死都要烧七,头七、二七……直到尾七,不吉利;没有八和九,也和没有二的道理一样,是为了避讳杨家将的八姐九妹。” “主任是上海法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没想到,对这些江湖行当也这么精通。”虽说是贴身的卫兵,但周云刚平时多见李涵章在官场间走动,呼风唤雨,哪里像现在这样一起相处过。 “不光是袍哥,主任还是青帮的大哥呢。”也许是李涵章讲的这些江湖上的规矩起了作用,江辉琦精神有些振作了,他松开了一直扶着李涵章臂膀的手,摸了摸鼻子说。 “干我们这一行,多加入几个江湖帮派,都是为了出去干事情方便。”李涵章叹口气,解释道,“其实啊,我们吃这路饭的,也和江湖上一样,多个朋友多条道儿。” “我想起来了,你上次去大足,给王金鹏和姜生元两位司令发委任状,是不是就搞的袍哥人家那一套?”周云刚问。 李涵章正想回答,江辉琦捂着又在咕噜咕噜响的肚子说道:“主任上次去组建东西山游击纵队,我留在重庆处理日常事务,只知道事情办得很顺利,却不想还搞了好多花样。主任,你给云刚讲来听听?我……还得……”话没说完,就把背上的行军包和枪支卸下来,往地上一掼,朝路边不远的一丛低灌木跑过去了。 “这个瓜娃子,要把给他的腚眼儿堵上才行,尽耽误事儿了。”周云刚奚落完了江辉琦,接着催促李涵章说,“主任,你接着摆去大足的龙门阵。” <er h3">4 李涵章看到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估计虎溪河要到了,便扭身对周云刚说:“无话路长,有话路短。你看啊,我们落脚的地方就要到了,这个龙门阵留着以后再讲。现在,我们等江副官解决完问题,赶快下去找东西填饱肚子才是正事儿。” 半支烟的工夫过去,江辉琦从那丛灌木后边钻出来了。周云刚把刚才李涵章的吩咐跟他说了一遍之后,三个人便往山下走。 虎溪河不仅是一条河的名字,还是一个小场镇。出于职业的习惯,李涵章他们到了虎溪河之后,周云刚尽管脚受了伤,却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很快就把这个小镇子的情况搞清楚了。就那么几条鸡肠子一样的小街巷,因为天太晚,街上关门闭户,难得见一个人影。三个人一路找来,终于在场镇尾巴上看到了一户客栈,还有灯光和人影在晃动。周云刚上前去喊门,只说住店。店家把门打开,一看三人的样子,吓得退后一步,伸出手来就要关门。周云刚一把攥住店家的手腕儿,稍一用劲儿,店家便倒退着让开了。三人随即跟进去,李涵章转身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大哥,行个方便,”周云刚一只手攥住店家的手腕儿,一只手掏出两块银元拍进店家的手心里,低声说,“这是住店的钱,你先拿着,不够的话,走的时候我们再补。”他的声音尽管很小,但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既然给钱,就不是棒老二。店家看了看手心里的现洋,又把来人一个个打量了一遍,这才心里踏实了些,知道来人不会伤害他们,忙带他们进了一间上房,一会儿便摆上了三碗稀饭、一大盘泡咸菜。还没等店家把碗筷放好,周云刚立即抄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川人家里,一年四季都有泡咸菜,女主人是不是贤惠,全写在一坛子一坛子的泡咸菜上。泡的咸菜不咸不淡、不酸不辣,况且深夜还在操持家务,必是勤快人家。趁周云刚和江辉琦吃饭的时候,李涵章又站了起来,把这家店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确信没有危险后,边吩咐肚子出了问题的江辉琦一定要多吃些热乎的米粥,暖暖胃,接着又问店家说:“老板,你家还有没有多余的米?” 店家弓腰站在旁边,两手耷着,唯唯诺诺地答道:“贴缸底还有一点儿。” 李涵章知道他害怕,也不戳穿,只说:“你想办法给我们尽量多炒些,我们要带走。”随后摸出几块钢洋往饭桌上一放说:“你看还要补多少钱?你随便拿。” 店家后退一步,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刚才的钱足够了!长官的吩咐,一定照办,一定办好!” 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但周云刚还是又从桌子上的那堆钢洋里,捏起两块,硬塞到了店家手里,并再次吩咐说:“大哥,这个你拿上。我们就在这里打扰你一晚上。你听清楚,除了你之外,我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说完,又用手按了按腰里的手枪把子。 “明白,明白,我明白得很,这就去按长官的吩咐去炒米。各位长官放心睡觉!”店家接了银元,头点得像鸡啄米,倒退着,出了房门。 吃过饭,拉了一天肚子的江辉琦,似乎耗尽了力气,身子刚一挨床,就昏睡过去了;周云刚喊来店家,打了两盆热水,要了点儿盐巴,一盆给李涵章泡脚,一盆撒进盐巴自己清洗大脚趾的伤口,洗净后打开急救包,上了药,包扎好,也倒头睡去了。 李涵章尽管洗完脚躺了下来,但多年的特务生涯,使他在这种环境里,即使睡觉,也会睁着一只眼睛。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还没等鸡叫,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喊醒店家,说是要准备出门。店家眼睛红红地进来,一手拎着炒米口袋,一手拿了两个包,一看就知道他整晚都没有睡觉。店家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讨好似的对李涵章说:“这是一包泡咸菜,这是一包老姜。我看你们一个兄弟像是生着病,这老姜,暖胃、驱寒、顺气,起码他用得着。眼下天气这么冷,你们又要走夜路,要是受了凉,不好找药,就把这老姜咬一块儿嚼了,兴许还管点儿用。” 李涵章掂量了一下,炒米有十来斤,于是,他叫来江辉琦和周云刚,分成三份各自装好。泡菜和老姜被周云刚抓过去装进了自己口袋:“我虽然脚趾头伤了,但昨晚洗了洗,换了药,不疼了。再说了,我人年轻,虽然个头儿没你俩高,多背些东西,还是没问题的。”说完,还做了两个原地弹跳动作,以证明他所言不虚。李涵章看他生龙活虎的样子,转头问江辉琦:“你咋样?” “一夜安睡,没有起来蹲坑。”江辉琦笑着回答。他昨晚喝了一肚子热粥,又吃了一次药,肚子已经没问题了。人年轻,患的又是急性腹泻,病来得急,去得也快。 三人收拾停当,谢过店家,继续往碧山方向走。 经过一夜的休整,再加上他们带了十来斤干粮,所以第三天的路途便走得快多了。但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三人辛辛苦苦过了碧山赶到大足之后,得到的消息却是:王金鹏和姜生元的两个游击纵队已经开往永川去了。 李涵章一听这个消息,大惊失色!他望着大足县的城门,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半年多之前的往事,如在眼前。 <er h3">5 随着南京和上海相继被共军占领,大西南又一次成了国民政府“复兴”的基地和希望。一时间,白崇禧集团和胡宗南集团所部的主力全部集结于川东、川北一带,准备以重庆这个“战时首都”为据点,固守西南。重庆绥署易名为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后不久,国防部在此组建了新编第一军,黄埔出身的资深中统特务李涵章被任命为政治部少将主任。然而,李涵章在这个新的职位上还没有把屁股坐热,就接到了杨森的一个重要电话。 作为重庆市市长兼警备司令部卫戍司令,杨森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他的部队包括内政部9个步兵团,宪兵二十四团,范绍增旧部罗君彤的三六一师,二十军的一三三、一三四和七十九师。因为重庆市及附近巴县、江北、涪陵、长寿、南川、武隆、丰都、合川、璧山、铜梁、永川、江津、荣昌、武胜、广安、綦江、大足、北碚等县都属于“卫戍区”,所以,他还筹划组编成几个游击纵队,并在巴县、江北各组织一个独立支队。他的这个方案已经得到了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张群、钱大钧等长官的批准,这个消息,经常进出渝舍的人都知道。 李涵章在重庆党部社会服务总队任职时,就常被杨森叫到渝舍密谈,杨森对他非常赏识。正因为这个原因,这次接到谕令,李涵章心里有数,没有多想,就直接从政治部到了渝舍。 杨森一见李涵章,开口就问:“我那个方案,之前报给了西南军政长官公署,你是很清楚的。说说吧,在人员组织方面,你有啥打算?” “点兵先点将,目前这二十个县里,有两个人可用,一是王金鹏,此人出身保定军官学堂;二为姜生元,此人和我算同门,也出身黄埔军校。这两个人都有长期带兵打仗的经验,而且拥护总裁、对党国忠诚。如以大足县为根据地,建立两支游击纵队,由这两人统领,一来可以截断成渝路永昌荣昌段,阻挡共军西下东上;二来可以与遂宁、潼南、合川一线的部队联合阻击华蓥山游击队。”尽管李涵章在中统和党部呆得时间久了,对上上下下的情况了解得非常透彻,很明白党国目前的大局势、知道面前坐的这个人已经作了多手准备,但以他的性格,却只能这样做,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好。你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大足,筹建这两支游击纵队。需要啥,马上理出清单,我叫人去办。”杨森听了李涵章的这番分析之后,当即拍板。 就这样,三天后,李涵章留下江辉琦在家处理政治部的日常事务,自己带着周云刚赶去了大足县。 因为事先杨森在电话里对大足方面有过交代,大足县党部、县政府、县参议会一帮要员都到城门外去迎接这位“特使”,场面相当热闹。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热闹就像是元宵节的烟花,象征着最后那一瞬间的灿烂,但谁都没有说破,大家见了面,依然彼此客气地说着恭维话,表面上好像仍然对党国大业满怀信心,但人人都心知肚明,心里早已经打好了各自的小算盘。 接风宴上,酒是自然少不了的。不过,酒过三巡,李涵章就切入主题,说明了来意:“兄弟不才,奉司令之命前来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还望在座的各位为了党国大业竭尽全力,誓死效命。想来,诸位都已经接到了司令的口谕,兄弟也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就此宣布张长官、杨司令对王金鹏和姜生元两位仁兄的任命书。二位自此刻起,即分别为东、西山游击纵队司令。三天后,兄弟回重庆复命。这期间,还请各位通力协作,完成组建任务。各位,现在让我们举杯,为王司令、江司令的高升,干杯!”说完要说的话,李涵章率先将手里高脚杯中的小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一阵丁丁当当的碰杯声之后,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 将这帮政界、军界的老爷们打发了之后,按照中统一向的行事传统,李涵章当天下午便去拜会的大足县的袍哥舵把子秦五爷。见了面之后,他依然是那些话,希望对方率手下所有的兄弟,全部参加游击纵队,同时答应,只要他们加盟游击纵队,就会得到枪炮医药等大量的“见面礼”。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紧俏物资,袍哥舵把子秦五爷掂量了一番之后,痛快地答应了。 得到这两拨人的肯定答复后,李涵章当晚便在电话里给杨森汇报了进展情况。于是,第二天下午,这支部队所需要的军械、弹药、服装就非常及时地从重庆运来了。 带着这些物资,李涵章在第三天清晨应约上山去做三件事情:和王金鹏、姜生元拜把子,交割物资和检阅部队。 拜把子的仪式由头发花白的舵把子秦五爷主持。他亲自走上来,左手提着鸡、右手拿着刀,手起鸡头落。鸡血从鸡脖子里喷到了酒缸里,然后左三圈、右三圈,搅拌均匀。李涵章、王金鹏、姜生元三个人一起走过去,拿起碗从酒缸里舀起一碗血酒,一饮而尽——按江湖规矩,在舵把子的主持下,李涵章和王金鹏、姜生元这就算是歃血为盟了。 然后,李涵章代表张群长官和杨森司令移交物资:第一批是他们各自的军旗、委任状和关防;第二批是每人一把中正剑和杨森赠送的左轮手枪;第三批是装有密电码、旗语手册、对空联络手册等的小铁箱;第四批便是武器,其中包括多门八二迫击炮、六零迫击炮,多挺重机枪、轻机枪,两外还有几箱子铜号。 在轰隆隆的礼炮声中,李涵章代表张群和杨森检阅了这支仓促间成立起来的游击纵队。看到队伍里站的有袍哥、有土匪还有团丁,不仅衣冠不整,而且基本上没有一个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连站姿都是七歪八斜的,李涵章当时心就冷了。他已经没有其他奢望了,只盼着两位科班出身的司令治军有方、指挥若定,能在共军打到大西南之前,把这支临时拼凑的部队训练出来。 现在,不过才过去大半年的时间,部队能训练成什么样姑且不说,但就两位司令把部队带往永川而言,已经说明形势严重不妙了。 站在大足城外的山坡上,周云刚见李涵章脸色大变,问道:“主任,他们去堵截由江津过来的共军,有啥不妥吗?” 李涵章铁青着脸,没有吭声。 江辉琦给周云刚解释说:“根据我们一路上得来的情报,两天前,二十军和第一军就已经过去了。他们现在孤军深入,正面遭遇共军四野主力,两侧没有掩护、后面没有援军,只不过是一去送命、二去送弹药罢了。” 江辉琦话音刚落,就听耳边“嘭”地一声响。他侧头一看,是李涵章一掌击打在了身边的柏树杆上。 “这两人,说来也是身经百战,咋事到临头这么糊涂!四野是啥军队?岂是他们那群乌合之众可以挡得住的?如果避实就虚,保存实力,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现在,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共军正规军和游击队包饺子吃掉!”李涵章叹息一声,无力地靠在树干上说,“我们赶紧撤!一定要争取追上二十军和第一军!” 第三章 成都 <er top">1 到大足获得援助的愿望落空了,三个人只得继续徒步往成都方向急行军,想要追上二十军和第一军。 好在江辉琦的腹泻,在吃了药和那位店家给的老姜之后,病好了,体力也基本恢复了;周云刚的脚伤虽然还在疼,但对于走路,并无大碍。于是,为了赶上部队,也为了避免和共军地下党策动的地方组织遭遇,他们专选偏远的捷径走。虽然山高坡陡,路况不好,但却安全得多。一路上没有阻力,进展得自然也很迅速,他们很快就把大足县城甩在了身后。 原来以为,店家卖给他们的十多斤炒米和咸菜,足以让他们支撑到大足,然后再得到补给,甚至能够再弄辆汽车,但现在,情况已经发生突变,干粮眼看就被消耗完了,他们必须在中午十分,赶到安岳境内的一个小场镇补充给养。 然而,就在他们紧赶慢赶,在黄昏时疲惫不堪地接近那个名叫清油铺的小场镇时,却迎面碰到了两个全副武装的军人。 李涵章他们是在一处山洼里看到对方的。他们走在低处,对方正从山北面爬上来,所以先暴露了。 “注意隐蔽!”李涵章一声令下,江辉琦和周云刚迅速匍匐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对方毫无戒备地大踏步走来,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等他们逐渐走近了,李涵章看见了对方的帽徽和武器,基本断定是自己人,便从路边的草丛里站起来,走向对方。 那两个人冷不丁看见眼前忽然钻出了三条汉子,吓了一跳,“哗啦”一声,飞快地抽出武器,子弹上膛,对准了李涵章他们。等那两人看清楚对方的装束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格老子,自己人!”然后收了家伙。互相问了一下,李涵章他们才知道对方是军统的遣散人员,一个姓董,一个姓徐,都是成都人,现在正打算回家。 “很好,”李涵章把自己这边的人介绍了一番之后说,“我们也要往这个方向转移,去找二十军和第一军,大家可以一起走。” 毕竟是生死关头,多一个人多一条枪,就意味着安全系数更大一些。况且,人多势众,五个装备精良的人在一起,即使遇到共军的小股正规军,也有得一拼。那两人高兴都来不及,哪有不答应的理由?于是,一行五人进了清油铺,找到一家稍微像样点儿的饭馆,由李涵章做东,吃了一顿饱饭。不过,战事频繁,民不聊生,所谓的饱饭,无非就是每人一大碗加了腊油青菜的手擀面而已。 和在虎溪河的时候一样,周云刚以同样的方式“要求”店家准备了一些干粮。不过这次不是炒米而是炒面;不是三份,而是五份。 吃过饭,把水壶和干粮袋装满,五个人便迅速离开了清油铺,动身继续往成都方向赶。 出了重庆一路走来,李涵章他们都尽量选择小路,为的就是避免和共军发生遭遇战,耽误行程。不过,正应了川人一句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五个人刚走进遂宁地界,便遇到了麻烦。 翻过一个垭口,正要进入一片开阔地,他们便遇到了一群不速之客。这群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边挤挤挨挨站成一排,一边高声喊:“站住!缴枪不杀!” 李涵章瞄了一眼,对方大概有五十多人,有的穿着长衫,有的穿着短袄,有的端着中正式,有的举着汉阳造,一看就不是正规军。 “你们是哪部分的?”周云刚站到李涵章面前,问道。 “你管我们是那部分的?闯进了老子的地盘,就乖乖地放下武器,老子高兴了,就放你们过去;要是把老子惹急了,哼哼……”站在对方中间的一个大高个儿手里拎着一个大肚盒子,顶了顶脑袋上戴着的破毡帽,外强中干地回答道。 江辉琦低声对李涵章说:“真没想到,这样的人居然也敢出来抢武器!要是有人一梭子打过去,还不倒下一片?” 李涵章笑笑,点点头。 周云刚还在戏耍对方:“各位大哥,枪咋个缴法,说来听听?” 大高个说:“把你们身上所有的东西全部放在地上,衣裳也敞开,一个一个到我们面前来。我们检查完了就放你们过去。” 军统姓董、姓徐的那两位脾气暴躁,而且从没受过这种窝囊气,早就忍不住了。姓董的跨前一步,问:“你说的倒是好听,要是有人不答应咋办?” 对面的高个子毫无戒备,还扬了扬手里的大肚盒子,憨憨地问:“哪个?哪个敢不答应?” 姓徐的没等他话音落,抬起手枪就是一个连发,当即把那人打矮了——子弹全打在那人的腿上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姓徐的子弹才出膛,李涵章他们四个也已经出手了,每人一梭子子弹扫出去,在撂倒对方的同时,已经迅速跳开,各自选择有利地形,分散匍匐在了两边的地沟里。对方没有想到十比一的情况下,李涵章他们居然都敢先开枪,一下子懵了,边四散跑远,边回头胡乱开枪,子弹全飞到天上去了,根本打不着人。拖着死伤的同伴退到稍远处,对方又集结在了一起,仗着人多势众,哇哇乱叫,边骂娘边和李涵章他们对峙。 “犯不着和他们浪费时间,我们速战速决。大家听我的指挥!”李涵章看了看风向,小声向对匍匐在他两边的人说,“我扔出催泪弹后,你们一起朝他们上方开枪,压住他们。” 几个人点了点头。 李涵章掏出一枚催泪弹扔了过去。“轰”的一声巨响之后,一阵白烟顺风遮盖了那群嗷嗷乱叫的家伙。催泪剂立即散发了,对方似乎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一时间鬼哭狼嚎,捂眼睛的捂眼睛,抱脑袋的抱脑袋,乱成一团。 而与此同时,四支冲锋枪正对着他们的上方一阵扫射,树叶、断枝下雨般地纷纷落下来。 看到对方已经完全失去战斗力了,李涵章摆摆手,等身边的人停止射击后,高声喊道:“我们是中央军,去金堂执行任务,情况紧急,借条路走。否则……”李涵章说着,手一抬,几个人又端起冲锋枪一阵对空扫射。 这帮山贼这时候才明白眼前的这根骨头是啃不动了,李涵章见状,吩咐大家多加小心: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小心他们回去再纠集人来,被打了伏击。 就这样,他们一路高度警惕地向成都走去。 <er h3">2 共军占领重庆以后,下一个目标无疑就是成都。李涵章心里清楚得很,尽管中央党部军事指挥机关和西南长官公署目前名义上还在成都,但恐怕就是张群长官和校长本人也不知道,下一刻那些牌子会挂在哪里。成都的混乱是可想而知的,自己和杨森司令走散,跟他一起登机的希望非常渺茫……然而,此刻他还能做什么呢?想来想去,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怀着侥幸心理,继续赶往新津机场。 出了遂宁地界后,他们拦下一辆运送物资的军用货车。李涵章掏出证件,让押车的一名中尉看了一下,中尉立即把李涵章请进了驾驶室的副驾驶位置上,其他人坐进了货车车厢里,随即直奔新津机场。 新津机场是抗战时期国军的空军基地,1940年扩建过一次,1943年又扩建了一次,因此规模仅次于浙江金华机场,但却是国民政府修建的国内第二大机场、亚洲最大的轰炸机机场。抗战时期,美军最新式重型轰炸机B-29可以从这里起飞,轰炸日本本土。 赶到新津机场时,周云刚因为脚伤仍未彻底痊愈,便留在货车驾驶室里看着司机,李涵章和江辉琦去机场打探情况。两人下了车,跑步进了机场,远远地看见一群中下级的中统军政人员正围在一起声嘶力竭地吼叫。那些人都是川渝两地调查处的人,李涵章在重庆和成都两地常来常往,基本上都脸熟。他们围在一起吵吵什么?李涵章想着走了过去,竟看到中统四川调查处的副处长周春生被围在中心,正一边拿已经看不清颜色的手巾胡乱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声音嘶哑地喊:“大家不要这样激动,冷静些!袁副处长已经去和航空站交涉飞机座位了,很快就会有结果。” “那几个处长哪里去了?今天咋没有看到章庆恩、朱林芸、李金生他们?他们去哪里了?”人群中有人尖声喝问。 “龟儿子一早就跑了!”一个四川口音的人吼道。 “跑了?咋跑的?周春生,你说,你说啊!他们咋跑的?” “他咋会知道?他要是知道,还不和他们一起跑了?”那个四川口音阴阳怪气地说,“章庆恩、朱林芸、李金生几个处长有的是钱,他们早就暗地里把航空站的龟儿子们买通了!格老子,三两黄金,一张黑市票哇!” 人群里顿时骂声一片。站在一旁的李涵章看到这情形,心里清楚,上面拨的遣散黄金大都被处长们私吞了,真正发下去的很少很少。 “这样兵荒马乱的,人人都自顾不暇,谁还会去考虑别人的生死?主任,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江辉琦看了这乱哄哄的场面,轻声对李涵章说。 两人正打算转身,被周春生看见了,立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挥着手高叫:“你们看,你们看,李主任还没有走!李主任还没有走!” 其他的中统特务一听这话,都齐刷刷地转过头,看到李涵章,立刻像蝗虫一样扑过来。李涵章看着这些曾经趾高气扬的同僚,想他们以前走到哪里不是见官高一级,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可现在,不要说威风了,一个个如丧家之犬,连衣帽都不周正,就像一群码头上跑摊的地痞。一种树倒猢狲撒的悲哀,让他打了个寒颤。 在和周春生简短地交流过后,李涵章咳嗽了一声,等围在身边的中统特务们都安静下来后,这才大声说:“周副处长的话不错,大家先不要慌,等袁副处长回来,我们再商量下一步咋办。” 看到李涵章如此冷静,刚才还乱成一锅粥的特务们迅速安静下来,围着李涵章和周春生找地方坐下,有的喝水,有的抽烟。周云刚在车上远远地看到刚才的情况后,深怕李涵章出什么意外,撇下汽车,快步走过来,和江辉琦一左一右地站在李涵章身后,警惕地四下张望着。 一会儿,中统重庆调查处的副处长袁庚大步走了过来,见到李涵章,有些吃惊,但来不及多问,就先把他们遇到的情况简单说了说。李涵章和周春生听了他的话,顿时愣了一下,随后认真分析了他带回来的消息,决定把真实情况告诉大家。于是,周春生转身面朝那帮躺着的、坐着的中统人员,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各位请安静,各位请安静。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准确的消息,希望各位听了不要紧张,更不要有情绪。重庆调查处袁庚副处长,刚刚去打探过了,因为共军迫近新津,飞机已无法在新津机场降落。也就是说,我们已经不可能从新津去台湾了。” 众人一听,立刻又乱了:“我们不去台湾,留下来被共军抓住,那不是死路一条吗?!” “大家不要慌,不要慌!”周春生嘶哑着嗓子,赶紧说,“刚才,我和李涵章主任、袁庚副处长商量了一下,我们认为,如果大家继续留在新津,是不会有出路的,所以,我们不如去凤凰山机场,也许还能在那里赶上胡宗南空运军队去台湾的飞机。诸位觉得这样可以吗?” 这些人此时已经完全乱了方寸,一听还有路走,也不问消息可靠不可靠,马上像刚抽了鸦片一样,来了精神:机灵些的,也不管谁的车,抢着就上;没上了的,持了枪四散跑开另外想办法去了。 大概是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状况,周春生、袁庚两个副处长想也没想就把车让给了下属,跑到李涵章他们半道拦下的那辆货车上,和李涵章、江辉琦挤在一起:李涵章和袁庚坐一边,江辉琦和周春生坐另一边,周云刚则坐在驾驶室,负责监视司机。 车子开动了,周春生踢了袁庚一脚,问他:“刚才到底咋回事?” 袁庚白了他一眼,爱搭不理地说:“你们那位鲜大齐鲜处长做的事情,你这个副处长会不清楚?反过来问我,啥意思?” 周春生一听这话,有点儿恼了,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但路况太糟糕了,不时还要和迎面而来的车辆错车,他试了几次,都还没等站稳就摔倒了。最后,他终于不再做无用功,下决心坐了下来,喘着粗气说:“就你小子狡猾,一天见不到人影,把我扔下和那帮孙子周旋。老子嗓子都喊出血了,嘴皮子都磨破了。你听听,你听听,老子的声音都嘶哑成啥样了?” 袁庚想说什么,可才把嘴张开,一看李涵章冷眼盯着他,就把眼睛往上一斜,随后闭上了,坐在那里随着车子摇摇晃晃地养起了精神。 <er h3">3 难道和自己有关?或者是不方便让自己知道?李涵章想了想,对袁庚说:“袁处长,如果有啥不方便,那就等到了新都,你再和周副处长单独交流。” “李主任,您多心了,哪有啥不方便的?不过……我知道您和章庆恩章代局长的私交一向很好,我也是追随他多年的老部下……” “看样子,是和章代局长有关了?如果真是,你就说吧,无论有啥变故,都但说无妨。”其实此时,李涵章心里已经猜到袁庚下面要说什么话了。 “您也许知道,章代局长从阎锡山那里领了一笔疏散费,全是金条。本来,内调局本部和我们重庆内调处的兄弟都有份儿的,最少的也能领到一两。可我们来成都后,一直待在川调处的地盘上,这事做得再机密,还是让鲜大齐知道了,他就纠集了一帮人,在章代局长临上飞机前鸣枪要钱。结果,两人硬是在机场把账算清楚了,才上飞机飞走。” 李涵章当然知道,袁庚话里的“内调局”就是内政部调查局的简称。此刻,车厢里坐的人对中统的沿革都非常清楚:1938年8月设立的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早在1947年就改名为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党员通讯局。但无论是“中统局”还是“党通局”,都属于党的机关。“宪政”开始实行之后,党务经费不能再从国库开支,蒋校长提出“党员从政”,号召党的机关尽可能向行政部门转移,于是,几经周折,1949年2月,经立法院通过,内政部调查局才得以在广州成立。而这时,李涵章早已经不在中统总部,被渗透到了重庆党部。自中统成立以来,派遣特务渗入国民政府的各个行政机关,利用公开名义扩展特务组织、开展特务活动,已经成了中统高层获取情报的主要渠道。不过,尽管因为身处重庆党部,一向和中统总部、各办事处联系密切,李涵章还是没想到内部会发生这样的闹剧,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慨叹道: “有这样的事情吗?阎锡山给章代局长金条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但鲜大齐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情,兄弟倒真是第一次听说。” 一直坐在一旁没吱声的江辉琦“哼”了一声,摸摸他的大鼻子插话说:“主任,只有在这种时候,人的本性才会露出来。” “真没想到啊,这些平时满口总理遗训、校长教导的人,临逃命都不忘自己捞上一笔,一点不顾及留下来这些兄弟的生死……想想过去,咱们拎着脑袋给党国卖命,真叫人寒心啊!”周春生直直地伸着两条腿,就像那两条腿不是他的,而是那些只顾自己飞去了台湾的人的。 袁庚不想接着说那些让人难堪的事情,转头问李涵章怎么这时候才赶到新津。李涵章脸色一寒,没有答话。江辉琦于是便接过话茬,把路上车子突然出了故障的事情说了一遍。袁庚听了,长叹一口气说:“唉,这个吴茂东,坏了主任的大事。不过……也许,这就跟眼下的时局一样,都是天意啊。” 大家听袁庚说起“眼下的时局”,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了胡宗南身上。 然而,正应了那句老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当他们那几辆车连夜穿过成都,赶到北郊的凤凰山机场时,天已经亮了,远远地就能看到机场上空空荡荡,根本不像是在运送士兵的样子。但有人还不死心,把车开了过去,从车上跳下来,到处跑着找着,怎么都不愿意相信:等待他们的竟是一个空机场! “天意啊!”站在空荡荡的飞机跑道上,周春生重复着袁庚路上说过的话。 李涵章看着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机场上绝望地疯跑狂喊的同僚,低声对袁庚说:“大家都跑了一夜,太累了,先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再作打算吧。” 当天晚上,围着一堆篝火,周春生和袁庚在唉声叹气一番之后,又和李涵章谈起了目前的局势。 “潘文华叛变已经是事实。我们在10月下旬就截获了他发给他儿子的电报。”周春生是四川调查处的负责人,截获进出川以及川内各部之间的电报,是他的本职工作。潘文华是西南长官公署副长官,他的大儿子潘清洲是二三五师师长,当时正由巫山沿大巴山撤向川北。潘文华亲共,是众所周知的。早在朱毛红军北上期间,他的二十一军就与那些人有过接触。那时,潘文华不仅主动借道给朱毛红军,双方居然还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 袁庚此时的心态,想必和李涵章一样。那些大权在握的人,伸出袖口的手拿着党国的军饷俸禄,缩在袖口里的手却在扒拉自己的小算盘。结果,人家永远有路可走;唯有他们,死心踏地伸出双手,而且沾满了鲜血,到头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前面是悬崖后面是追兵,末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一旦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和事,会让那些顽冥的脑袋轰然醒悟,顿时开窍。 <er h3">4 李涵章他们心有不甘地在凤凰山机场又等了几天,因为人生地不熟,一行人吃喝都难以为继。几天后,这些中统特务终于确信已经不可能乘飞机去台湾了,只得乘车回到成都市区,在春熙路西边的一个小旅店里暂时安下身来。 此时的成都,和前些天的重庆一样,不时传来解放军就要进城的消息,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到处是骂骂咧咧、哭爹叫娘的国军残兵败将和趁机打家劫舍的地痞流氓。这批中统特务此时驻扎的地方叫悦来客栈,此前是中统四川调查处的一个联络点,川渝两地的中统特务都对这里非常熟悉。 晚上,李涵章才安排了周云刚出去打探消息,周春生和袁庚就趁着下属都去找乐子了,不约而同来到李涵章的房间,要和他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可是,话没说到三句,周春生和袁庚就开始责骂对方。 “要不是你们带着十几个人跑来搅局,我这里何至于如此混乱?”话题是周春生先挑起的,他愤愤不平地说,“我们原本已经实行了战时体制,打算在川西、川北、川中、川南成立办事处……” “兄弟是跟随章庆恩局长来的,计划配合行政院阎院长在川西平原阻击共军。谁知道你们川调处一点斗志都没有,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做那些花样文章给谁看?”袁庚觉得周春生在李涵章面前驳了自己的面子,心有不甘地反击。 真是狗咬狗一嘴毛!李涵章在心里骂着。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有意岔开了话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左右看看他俩,问道:“你们这些天见过徐政没有?” 徐政原本是中统局西南负责人,内政部调查局局长季源溥去台湾之前,亲自提拔他当了内政部调查局研究处长,全面主持重庆方面的工作。但几天前,徐政却突然没了踪影,李涵章怀疑他悄悄来了成都。 果然,见李涵章提起徐政,周春生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我加入中统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耻的家伙!” 听他这样说,江辉琦摸摸自己的大鼻子,笑着问:“他已经去台湾了吗?” 周春生点点头,告诉他们,徐政是中共公开点名的战犯,当然不敢留在大陆。他一到成都,就带上四川调查处的处长鲜大齐去见陈立夫,表示无论如何都要离开大陆。陈立夫这个时候也没有同意谁去台湾的权力,只好没话找话地安慰他说,“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党国可望复兴。”徐政当然明白这些话很不靠谱,又带着川调处派给他的保卫人员去求谷正纲。谷正纲是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徐政见了他的面,开始是再三请求,后来见谷正纲不松口,也不顾保卫人员跟在后面,竟然猛然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谷正纲开恩。谷正纲没有料到徐政会来这一手,连声说:“这成什么体统!这成什么体统!”无奈之下,只好哭笑不得地同意他去台湾。 “哦,他这样做,倒是不叫人觉得奇怪。”李涵章听完这些新鲜事儿,点了点头,说,“川渝两个调查处的处长都已经去了台湾,你们两个副处长也算是同病相怜,就不要再争执了,想想以后咋办吧。” 还没等周春生、袁庚答话,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他们不约而同地判断出,那是美式山炮炮弹爆炸的声音。李涵章皱了一下眉头,低声说:“看来,共军已经兵临城下了。弟兄们,你们现在有啥打算?” 周春生看看袁庚,咬咬牙,说:“和军统一样,我们留下来潜伏的人也是有安排的。现在四面八方都靠不住了,我打算带着兄弟们跟着成都警备司令盛文,去越南、缅甸找条活路。” 袁庚抬眼翻了翻李涵章,半天没吭声。 李涵章见了,知道他的心思,说:“兄弟我得先去见过一位远亲,然后再做打算。” 袁庚听出了李涵章言下之意,以为他和自己的想法一样,这才说:“你我兄弟,哪一个身上没有几条共党的人命债?哪一个的名字没有进共党的《四川匪特调查》?当初没有被划到潜伏人员名单里去,还不就是因为目标太大?被抓住了,肯定只有死路一条。我手下有个兄弟的姐夫在范绍增手下当副官,我打算带人去投奔他。然后改名换姓,参加这个团,起义!” 李涵章暗想他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但嘴里却只是说:“就此一别,可能就要天各一方,再难有见面的机会了。弟兄们,各自珍重!”说完,冲周春生和袁庚抱了抱拳,算是送客。 周春生和袁庚离开房间不久,李涵章就听到原本遥远的枪炮声竟越来越近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原本有些着急,可看了看江辉琦,却发现这个副官一副神情自若的样子。他想了想,暗自笑了:也许在江辉琦的眼里,自己也是一副神情自若的样子呢。 过了一会儿,周云刚打探消息回来,报告李涵章说:“主任,第五兵团司令以下官兵五万余人被共军包了饺子,全部当了俘虏。第十五、第二十、第七、第十八兵团,近两三天先后在什邡、彭县、德阳,和本市东南防区临阵倒戈。成都城破之日,怕是就在今夜了……” 这个消息让李涵章半信半疑。 三人休息了一会儿,李涵章实在放心不下,对周云刚说:“你留在房间里,我和辉琦出去转转。”然后,两人换上便装,出了客栈。结果,没等他们走远,就在悦来客栈附近的街道上,他们便看到了全副武装、为数众多的解放军士兵,他们有的在街头警戒,有的在街边休息,整个部队既不嘈杂也不混乱。 这一切,完全证实了周云刚所言不虚。 两人随即退回悦来客栈,却发现原来扎堆躲在这里的中统特务正陆续换上客栈老板准备的便装,分散着从后门和侧门离开了。 一直等候在房间里的周云刚看到李涵章他们进了门,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李涵章的胳膊说:“主任,那些龟儿子都溜完了,我们咋办?” <er h3">5 李涵章在解放军进驻成都的当夜,就带着江辉琦和周云刚离开悦来客栈,转移到了锦江河边的一处宅子里。 正所谓狡兔三窟,对外,这处宅子是一个姓周的买卖人的私家房产,他往来成渝两地做生意,要在这里落脚;实际上,这里却是李涵章往来于川渝各个调查处和青帮码头的秘密落脚点。为了安全起见,这个地方李涵章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江辉琦和周云刚都不知道。但现在,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对他俩隐瞒了。 李涵章当年在成都置办这套宅子,既是往来联络的需要,也是他为家人留的一条后路。最初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多个藏身的地点。毕竟干他们这一行的,欠下的血债多,得罪的人更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人给卖了。后来随着局势的发展,华北丢了,华东丢了,政府东搬西迁,只有西南还抓在手里,李涵章更是觉得成都要比其他城市都牢靠得多。毕竟辛亥革命始于四川的保路运动,二次革命、护国、护法战争之后,四川军阀多如牛毛,抗日战争时期政府入川,在这里苦心经营多年……所以,在他眼里,对于整个大西南来说,除了重庆,成都的政治、经济、军事核心地位是最牢固的。即使不出现“三分天下”的局势,成都也可能成为党国最后的根据地。 李涵章置办的这处宅子隔壁,住着一户姓于的人家,老两口、三个儿子、四个孙子、三个孙女,一家十一口。平常李涵章不来成都的时候,一直委托于老爹来帮他看房子。于老爹因为家里孩子多,住得挤,也乐于帮忙,就把自家的房子留给儿子们住,他和老伴儿搬来李涵章的宅子里住。更重要的是,于老爹也是袍哥人家,为人仗义,在外面比较吃得开,李涵章还能通过他搞到情报。于老爹是老江湖了,阅人无数,眼里揉不下沙子,自然早就看出这位“周先生”不是一般的生意人,但他却从不多问,乐得从周先生手上落几个小钱。 这天,于老爹正在街沿上喝茶,看到周先生带着两个伙计走进来,有些意外,忙站起来,冲着里屋喊:“老婆子,快去烧水,周先生回来了。” 李涵章从兜里掏出四块银元递给于老爹,说:“老爹,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好做,这几个钱你先拿着。等我这几天把账收回来了,再多给你些。” “要得!要得!”于老爹在围腰要翻来覆去地把手擦干净了,接过钱,捏在手里,不住地点着头说,“你们先上楼去坐一会儿,我这就去泡茶。” 在宅子里把身上带的东西藏好以后,三个人喝过于老爹泡的茶,就各自选了一个方向,分散出去找理发店、买日用品。李涵章另外买了一瓶酒、一刀肉和一些蔬菜带回家,就着当天中午和于家父子在一起吃饭之机,又打听了一些成都时下的情况。 午饭后,三个人就分头出门去“收账”去了。 李涵章并没有对周春生和袁庚撒谎,他真的要去见一位远亲。这位远亲叫王世奇,是他一位远房姑婆的儿子,住在成都比较繁华的八宝街,在川军里当师长。这样的时候,上门找王世奇做什么呢?看看他是不是会拉着队伍去山里继续打仗?看看他能不能想办法帮自己去台湾或者香港?看看他能不能想办法把自己改名换姓安插在他的部队里?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李涵章一路上翻来覆去揉搓着这些问题。问题越想越多,却找不出来一个清爽的答案。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此时,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见机行事。 成都地处川西坝子,整座城市的地势西北高,东南低。西面有龙门山脉、邛崃山脉为屏障,东边则是低矮的龙泉山和一些坡缓土肥、草丰树茂的大大小小的丘陵,丰饶的物产,滋养着这座“天府”中的所有生命。不说青城山、都江堰,就是武侯祠、杜甫草堂,也足以让人感受到这座城市背后长长的历史背影。平时来成都时,李涵章有了闲心,总爱换上便服,戴上墨镜,甚至连随从也不带,一个人在大街小巷里溜达,尝尝小吃,看看把戏,但现在,他揣着那一大串问题,急着赶去八宝街,再也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 成都的12月底,并不太冷。李涵章出门时,在蓝色夹袄外罩了一件旧外套,换上一条黑色大裆夹裤,光脚穿了一双毛了边口的黑布鞋——这种打扮,是成都此时最常见、最普通的市民衣着。 路上,时不时就会遇到一队队共军的士兵在盘查上街的人。多年的历练,已经使李涵章练就了“随境而化”的本事。这种“化”,不仅仅是神态衣着,更重要的是心态和精神的“化”。也许是基于这些原因吧,尽管李涵章一路上不时遇到巡城的解放军士兵,但还是很顺利地来到了八宝街。 此时,按照事先的约定,分开绕道而来的江辉琦和周云刚,也先后到了八宝街口。他们先转了一圈儿,借着看街道两边商铺的机会,勘察了地形,然后进了十字路口的一个古玩店。乘着江辉琦和周云刚跟老板讨价还价,李涵章随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在八宝街上又转了一圈儿。这里是居民比较密集的街区,李涵章置身其中才真的相信“共军不扰民”的传言。在这条街上,根本没有这座城市即将全面改变颜色的任何迹象,也没有看到一名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士兵,人们像往常一样买进卖出,过着安闲的小日子。路过一个糕点铺子时,李涵章看里面客人不少,也拐进去买了几盒高级点心,这才朝王府走去。 王府是一座川西常见的院子,大门进来有照壁,前后各有一个宽大的天井。以往李涵章来时,门口都有卫兵,但今天,不仅门口没有卫兵把守,前院居然也是空荡荡的。李涵章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异样,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继续往里走。却没想进了后院,他居然迎面看到王世奇的母亲掀开帘子从堂屋出来。 抬眼看到李涵章,老太太并没有吃惊,而是满脸堆笑地高声打招呼:“是涵章啊?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今天咋有空来看姑婆呢?快,快,快,屋里请。” 李涵章进了屋,双手把点心轻轻放在八仙桌上,然后退回来,在右排的第一把椅子上坐下。老太太坐在主人位置上,看了看手边的点心,笑着说:“你每次来都要买些东西,好见外哟。”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做小辈的,孝敬您老人家,是应该的。”李涵章一边应答着,一边四下里看。 “小翠,上茶。”老太太面朝门外喊了一声,又对李涵章说,“你爸爸妈妈最近有信回来没有?在香港那边还安生吧?” “还好!”李涵章收回目光,看着老太太,问,“姑婆,我表叔呢?” “他啊,去宝光寺学习了。哎呀,涵章,你起义没有?起义了好啊,成都就太平了,不得到处去逃难了。”老太太说话的时候红光满面。 李涵章一听这话,就知道王世奇已经投共了。他心里一下子空了,不想再坐下去,寒暄了几句后,站起来对老太太说:“我也是来学习的,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姑婆。您老人家多保重,我就不等表叔了。” “茶都没喝一口,就走吗?”老太太站起来,还想挽留。 “下次来喝。” 李涵章说着,转身出了王府,左右看看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疾步经过了十字路口的古玩店。江辉琦和周云刚随即跟了出来,一声不吭地走出了这条繁华的街道。 第四章 兄弟 <er top">1 三人在外面的小饭馆里吃了饭,回到锦江河边的老宅子时,天已经黑了,于大爷老夫妻俩还在偏房里掌着灯等他们吃饭。李涵章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掏出几块银元放在桌子上,说:“还好,收了一些老账。我们在外面吃了,这就上去休息。你们也吃了早点儿睡。” 白天过于紧张,三人上了楼,没有多说什么,就安排好放哨时段,各就各位了。江辉琦半夜起来换周云刚的哨,听到李涵章不住翻身的声音,悄声问:“主任,睡不着啊?” 李涵章翻身坐起来,低声说:“王世奇居然已经投共了,我有些接受不了。” 周云刚从楼梯口的哨位上走过来,坐在李涵章身边,说:“主任,老实话,我是你的卫士,你走哪里我就跟哪里,你投共我就投共,你进山打游击,我就进山打游击。” “你自己没有主意吗?” “主任,我们啥时候能有自己的主意?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江辉琦坐在楼梯口,把手放在大鼻子上,叹口气说,“现在,大家都不过是丧家犬。” 江辉琦的话,让李涵章想起了他的杜宾犬黑伯。他看了看跟在身边的副官和卫士,命令说:“你们休息吧,我来放哨。明天还有任务。” 李涵章所谓的“任务”,就是带着江辉琦和周云刚去找中统在成都的联络点。 李涵章知道,川调室的情报网包括党网和通讯员,党网的全称是“中国国民党党员调查网工作人员”,通讯员也是同步从1940年川调室成立那天起就开始发展的。根据他离开重庆前的最后一次统计数据,四川的党网是六千多人,通讯员有四千多人。这些人当中的大多数,都像在新津机场遇到的那些人一样,成了无头苍蝇,但还有一些,却接受命令潜伏了下来。李涵章非常清楚地知道,川西办事处的刘情怀就没有离开成都,因为四川省党部书记漆中权临去台湾之前,已经任命他为省党部留守处主任。 这些被安排留守的特务,都是经过培训的骨干,李涵章相信他们和全国其他的留守特务是有联系的,而且,整个留守特务就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可以随时收拢、随时放开。 满街红红绿绿的标语,让一向沉稳的李涵章,从一个崭新的角度领教了共军政治宣传的厉害。他带着江辉琦和周云刚从一个联络点赶到另一个联络点,期间,不时遇到荷枪实弹的共军士兵从他们身边跑过,要么急行军一般处于战备状态,要么押着被抓获的身着国军军装的官兵或身着各式普通衣裳的特务游街而过。李涵章每看到一张他熟悉的面孔,心里就会抽搐一下,然后,别过脸去,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把扣在脑袋上的礼帽拉一拉。 忐忑不安中,李涵章一行三人来到了纯化街。这条街上有个关帝庙,川调处的中统特务之间要是有什么公私纠葛,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跑来这里焚香磕头。刘情怀接受命令要留下来之后,就曾带着几十个特务来这里歃血为盟,发誓要反抗到底。但是,也不知道李涵章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正是在他们赶来的时候,这个特务窝子被解放军捣毁了:沿街两边每隔几步就是一个端着枪的解放军战士,潜伏在这里的中统人员被反绑着双手,一路押了过来。他们中间有的穿着青布长衫,有的一身短打,但都把头埋在胸前,眼睛看着路,被推推搡搡着往前走。 李涵章今天是一身阔商人的装束:咖啡色的铜腿儿水晶石眼镜,藏青色的夹层长衫,黑色的呢子礼帽,黑色的皮鞋。跟在他身后的周云刚装扮成李涵章的随从,一身短打;江辉琦则装扮成李涵章的账房先生,一袭布衣长衫。但他们每个人的腰间,都揣着一把相对小巧、易于隐藏的六发左轮手枪,以防不测。 看着那一张张从关帝庙里被押出来的熟悉脸孔,他们非常明白,虽然自己化了妆,但即使关二爷也无法保佑他们不被这些昔日的同僚认出,再来个当场“揭发有功”。如果真那样,可就彻底栽了。因此,李涵章给两个下属递了一个眼色,三人心有灵犀,慢悠悠地踱到了墙角,先阻断那些被陆续押出来的中统特务们的视线,然后左右看看,确信没有什么危险了,这才慢慢地退出了纯化街。 谁知道,他们刚刚走到纯化街街口,忽然从旁边冒出来一高一矮两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士兵,端着中正步枪,把他们拦住了。 “你们给俺站住!你们是哪儿的人?做啥的?”也许是李涵章那身阔打扮太惹眼,高个子解放军操着一口山东话,上来就很不客气地盯住了李涵章。 李涵章扶了扶眼镜腿儿,正寻思着怎么答话,跟在后面的江辉琦赶紧挤到李涵章前面,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哈德门”,一边往外抽烟卷,一边点头哈腰地操着一口地道的四川话对那两名解放军说:“长官辛苦,长官辛苦,这是我们周耀祖周老板,在云南思茅和这川西坝子一路,做点儿茶叶生意。”说完,边迎着那两个解放军的枪口往前走,边把手里的两支烟往上递。 李涵章不动声色地看着两名解放军士兵的反应,而站在他右侧的周云刚却故意哈了口气,装作很冷的样子,把两只手互相插进了袖口里。李涵章知道他的意思,因为在他们三个人宽大的衣袖里,都藏着一支左轮手枪。 “站住!别再往前走了。告诉三位,咱们不兴叫长官,咱们得叫同志!明白了吗?现在是新社会了,以后三位记好了,要叫‘同志’!好了好了,他是老板,你俩是干吗的?”矮个子解放军晃了晃手里的枪,操着一口天津话,阻止了试图向他靠近的江辉琦。 听了这话,李涵章明白,这两名解放军士兵已经相信自己的身份了,忙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证件递了过去。这是一个贴着自己的照片、名为“周耀祖”的“国民身份证”。等高个子解放军士兵收了枪接过证件后,李涵章又把江辉琦扒到一边,笑着对矮个子解放军说:“两位同志,下人不懂贵军的新规矩,说话不当,请别见怪。” 高个子解放军左右上下很仔细地看了看证件,又看了看李涵章,把证件还给他说:“没瞧见街上贴的通告吗?咱们成立军管会了。这老蒋伪政府的身份证要作废。你们记着,赶紧去换发新证件。知道地儿吗?不知道的话……” “晓得了晓得了,长官辛苦。我们晓得了,这就去换,这就去换。”江辉琦摸了一下鼻子,一边哈着腰答话,一边把那两支烟继续往那两名解放军战士手里递。 “你拉倒吧!俺们人民解放军,不兴这个。装起来自个儿抽吧。好了好了,你们走吧。”操山东口音的高个子解放军边说话边挥了一下手。 三人虚惊一场,回到锦江河边的宅子里时,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er h3">2 李涵章带着江辉琦和周云刚进了宅子之后,看到于大妈坐在房檐下一边补衣裳一边照看孙子,随口问:“于老爹出去了?” “他哦?忙得很,又去槐树井吃讲茶了。”于大妈抬起头,笑着回答。 “他老人家是个能干的人哦。”李涵章说着,给江辉琦和周云刚使了个眼色,三个人便径直上了楼。 四川茶馆多,倒不是因为川人不能在家安静地喝茶,而是因为川人喝茶只是个手段,在茶馆里解决大大小小的问题才是目的。无论是邻里之间、兄弟之间,还是卖艺跑码头的、耍钱赌博的,黑道白道,有了纠纷都是在茶馆里解决:当事双方找几个彼此都信得过的人,聚到茶馆里,一人面前一碗茶,双方各讲各的理,谁是谁非,一番龙门阵摆完,总会有一个解决方法让双方都满意,然后输理的一方付了茶钱,大家互相拱拱手,各自散去,再不计较。 李涵章每次来这里,总是碰到于老爹被人请去吃讲茶,可见他在当地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是个神通广大的人。 上了楼,关上门,三个人围在一起,悄悄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刚才在纯化街口你们也都看到了,要不是辉琦随机应变,我们可能就全部暴露了。所以,我想了想,你们以后不能再跟着我。对共党而言,我身上背的有血债,他们绝对不会轻饶我;对党国而言,我知道得太多,所以才被点名必须去台湾。也就是说,现在,我很有可能是两边都要找到的人。好在我的家人都去了香港,自己两个肩膀扛一颗脑袋,没什么牵挂,哪里黑哪里歇,能找个地方藏身就可以了,但你们不一样。一来你们两个都年轻,没有成家,还要回去续香火;二来你们身上没有背血债,就是被抓了,也不会被杀头。” 李涵章说完,看看江辉琦,又看看周云刚。他自己都觉得刚才的话不像自己说的,太罗嗦了,可他偏偏就这么说了,而且,还觉得有话压在舌头底下,很想说,却说不出来。 江辉琦低着头摆弄手里的左轮,一言没发。 周云刚毕竟性子急,捏紧拳头、压低嗓子说:“主任,你要是进山,我就跟着你打游击;你要是找路子去台湾,我一路给当护卫。” “不行!你们两个必须离开我,这样才安全。刚才上楼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听到于大妈说的话?”李涵章看见两人茫然地看着自己,只好自问自答,“我看最好的办法,是请于老爹帮忙把我们一路带来的那两支冲锋枪和这几支好手枪都卖了,大家拿着钱才好走路。我这里有两支枪,你们都只留一支手枪防身就可以了……另外,国民身份证要带好,那是护身符。” 周云刚还想说什么,李涵章伸手制止他,说:“就这样吧!我已经决定了。” 于老爹这顿讲茶一直吃到晚上才回来。李涵章让周云刚在门口等着,一见于老爹回来,忙将他请上楼,说:“于老爹,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好做。我们搞了些枪,想换成钱,你看能不能帮帮忙?” 他们刚来的时候,于老爹就看出来了他们背上的口袋里装的是真家伙,现在听他们这样说,也不戳破,连忙答应:“这些东西现在是抢手货,好出手得很,包在我身上。” 李涵章说:“我们是外乡人,不敢在这里抛头露面做这些生意,烦劳老爹跑路,不管啥价,都一定给老爹抽头。不过,价格可以讲,但只要银元和川板,其他的不要。” 于老爹见有利可图,就连夜带着儿子上山去找人联系。天不亮,父子二人回来,一进屋就对李涵章说:“周先生,两支冲锋枪带子弹六百大洋,两支手枪带子弹四百大洋;手榴弹、催泪弹加在一起两百大洋,他们出一千块银元、一千万元人民币,你看可以不可以?” 这个价格比李涵章预计得要高很多。李涵章知道于老爹没有在中间吃雷,暗暗佩服老人家信守江湖道义。 见李涵章没有意见,于老爹的儿子转身出门去了。一会儿,带来六个人,一身川西坝子男人常见的装束,但行走间背脊梁笔直,而且衣袖带风,一看就不是寻常庄稼人。大家见面,也不吭声,把钱和武器全都摆在地上,互相把对方打量了几眼后,弯下身去,各拿各的,然后抬腿走人。一场交易,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结束了。 等来人扛着武器走了之后,李涵章拿过一个小口袋装了三百块银元,对于老爹说:“烦劳了,莫要嫌少。” 于老爹是江湖人,也不推辞,道过谢之后,拿起三百块大洋就走了。 于老爹走了之后,李涵章坐在那里,一直低着头,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 扔了六七个烟头之后,李涵章从房间里翻出一个方铁盒。周云刚和江辉琦一看,竟是二十支装“龙马”牌香烟盒,而且还没启封。两人吃惊地看了对方一眼,因为这种香烟盒当时非常少见,只有国军高官才能享受到,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俩之前都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李涵章抚摸着那盒烟,自言自语地说:“这盒烟,跟了我十多年了……” 随后,他站起来对周云刚和江辉琦说:“你们俩在家守着,我出去一下。” “主任,你去哪儿?”周云刚随即问道,江辉琦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个你们别管!”李涵章穿好外罩,戴上了那副茶色的水晶石眼镜,拿起了那顶礼帽,还是一身阔商的装扮,就要出门。 “那不行!主任,我是你的卫士!保护你的安全是我的职责。我必须跟着你,不然就是失职!”周云刚跟李涵章较上了劲儿。 江辉琦随后说道:“主任,纯化街口那场遭遇,说明共军现在盘查得很严,你如果不是有特别要紧的事儿,最好还是别出去!如果非要出去不可,那就还得让我和云刚跟着你,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我必须得出去一趟。在这种时候,这事儿对别人来说,也许不算个事儿;但对我来说,很重要!”李涵章听了他俩的话,沉吟了一下,最后拍板说,“这样吧,辉琦你在家里待着,看好我们的东西,”他用手指了指刚才卖枪所得的那些银元和人民币,“云刚,你跟我走一趟吧。” 周云刚还是一身短打,装成阔商周耀祖的随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走到一楼时,于老爹两口子正在准备晚饭,看到李涵章和周云刚又要出门,招呼了一声:“晚饭马上就好了,咋个又要出门?” “老爹,你招呼楼上我那个兄弟一起吃吧。我们俩有点儿急事出趟门,马上就回来。”李涵章边和于老爹说话,边递了一支烟给于老爹。 “早些回来哦,解放军搞啥子宵禁,晚了就回不来了。”于老爹接了烟,叮嘱了一句。 “晓得了。”李涵章边答应边带着周云刚加快了脚步,离开了锦江河边那套宅子。然后,直奔春熙路方向而去。 <er h3">3 江辉琦和周云刚根本不知道,李涵章这次到成都,还有一桩心事,就是去祭奠他的恩师戴季陶。 10个多月之前,戴季陶的灵柩从广州乘飞机运抵成都,成都各界在文殊院设下灵堂,举行公祭,之后,便安葬在枣子巷的戴家花园。正巧那段时间,李涵章从杨森司令那里领受了一项秘密任务,带着手下到西康调查刘文辉与共党之间的联络情况。这一去就是近两个月。戴先生的灵柩在文殊院停放了59天,他没能赶回成都,没能去灵前祭奠,也没有赶上安葬先生之前成都各界举行的一场场公祭,更没能在戴先生下葬时,去送他最后一程。执行完任务返回重庆后,已经是5月份了,全国各个战场,国军节节败退,西康、云南两省,不时有各种临战倒戈的迹象。因此,这期间,杨森司令不停地安排给他这样那样的临时任务。尽管他因为执行公务,不停地往返于重庆和成都之间,但每次都来去匆匆,去戴家花园祭奠戴季陶的愿望,也一直搁置着,依然只是一种愿望。这件事情,成了他这几个月来,一直没法和人说起的一块儿心病。但现在,李涵章预感到,此次离开成都,这辈子再想返回,几乎是不可能了。所以,他必须趁着人还在成都,了此心愿。不然,他将来就是死了,也无颜再去见戴先生。 刚才他翻出的那盒“龙马”香烟,是戴季陶在李涵章“高考”取得好成绩、顺利进入国民政府司法院时,特地赏给他的。一直保存着这盒烟,是因为李涵章知道,戴先生这样做,不仅仅因为他和李涵章的父亲是世交,更主要的是因为他赏识李涵章的才华。这么多年了,从中央党部、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中央社,再回到中统总部、调到重庆党部,职务在不断变化、身份在不断变化,但李涵章感念戴先生的知遇之恩,对戴先生的感情一直没有变化。他珍藏着这盒烟,从来舍不得打开来看一眼,尽管他估计里边装的那二十支香烟早就发霉了,但他仍完好地保存着。 国民政府在1948年年底迁往广州后,李涵章便听说了戴先生身体有病的消息。当时,他就想抽时间去探望一下这位影响了他大半辈子的恩师。但国军一路败退,战事日益吃紧,直到1949年2月,他才得知,戴先生已经于11日在广州家中服安眠药自杀了。当时的报章上以《元老戴季陶昨晨病逝广州于院长行前病榻执手诀别》的标题报道的此事,但后来李涵章得到的消息是,蒋校长力劝戴季陶同去台湾,但对时局已经绝望的他,数次拒绝,而且,自抗战期间就开始一心向佛的戴院长,临去世前几天,还拖着病体,专程去了一趟广州的六榕寺,将十一个平时拜的千手观音亲自放在六榕寺的觉皇殿中,并和寺中的高僧谈禅,说自己不久便会脱离这个恶世…… 这些属于“内幕”的事情,都是李涵章后来才陆续听说的。他很懊悔,自己这么多天,为什么没抽出时间去看望先生。 李涵章的这些心事,跟在后边的周云刚当然不知道。有了上次在纯化街街口的教训,一路上,他始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探视着沿途的动静,手从没有离开藏在腰间的枪把子。还好,天色尚早,这次出门,他们一路上看到的,基本上都是一派大乱之后初现大治的迹象,街巷两旁人家的院门大多关闭着,各种铺子却大开店门,照常营业。路过一家酒店时,李涵章想了想,进去买了一小坛泸州老窖。 沿途的这些情景,让李涵章心里如五味瓶倒。 经春熙路,过东大街、西御街,出新西门,至枣子巷的戴家花园,是当时戴先生出殡时所经过的路线。李涵章之所以沿着这条线路走去戴家花园,是想借此弥补他当时没能去送戴先生最后一程的遗憾,更是为了不给自己后半生留下愧疚。 好在,尽管这一路遇到了两次解放军士兵的盘问,但有了上次在纯化街街口的经验,李涵章和周云刚都天衣无缝地凭着军管会发的那张新的身份证明,安全坦然地混了过去了。终于进入枣子巷了。 戴家花园就在不远处。尽管去祭奠戴先生心切,但李涵章做了这么多年的特务工作,情形再紧急,他也不会乱了方寸,依然下意识地保持着最起码的警惕。 已经看到戴家花园的院墙了,李涵章停下脚步。他远远地看到,正有一队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士兵在戴家花园门前的枣子巷里,来来回回地巡逻。 李涵章立刻判断出,军管会派来这么多的兵力,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保护戴家花园,而是在张网以待,等着前来这里探访的人自投罗网。毕竟,戴先生从国父孙中山先生的随从秘书,一直做到国民政府委员、考试院院长之职,并在这个职位上干了长达20年凡是在这个时候出入戴家花园,或者来祭拜戴先生的,在国民政府里自然非显即贵,肯定都是要钓的“大鱼”。 果然,李涵章才往前走了几步,立刻就有四名解放军士兵迎了上来,厉声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同志,我们回家,路过这里。”李涵章经历了解放军的几次盘查之后,“同志”这两个字,在他嘴里,已经像“长官”那样可以顺口而出了。他回答着,没等那四名士兵开口索要,就十分及时地把身份证明拿出来,递了上去。 一名士兵把长枪竖在地上,接过证件来看了几眼,然后又把眼睛瞄向了紧跟着李涵章的周云刚。 “同志,这是我的伙计,跟着照应我的。”李涵章说着,冲周云刚使了个眼色,然后突然开口训他,“见了解放军同志,咋连句话都没有?平时我是咋教育你的?都就着酒肉吃到肚子里了?人家解放军同志,为了保护我们成都的社会治安,天天这么辛苦,你咋木头似的,连句感激的话都没有?” 周云刚赶紧哈起腰,冲那四名士兵打躬作揖:“解放军长官辛苦,解放……” “叫‘同志’!教了你多少遍?这点儿事儿都记不住!”李涵章煞有介事地训了周云刚之后,就又把脸转向还拿着他那身份证明的解放军士兵,弯下腰说,“同志,您别和下人一般见识,他是个粗鲁人,不懂事儿,脑瓜子又笨……” 李涵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名解放军士兵打断了:“好了好了。现在是新社会了,人人平等。你的旧思想也要改一改,不要开口闭口下人老爷的,那都是旧社会的陈规陋习!天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家去吧,一会儿关了城门,你们就得住店。”说完,就把身份证明还给了李涵章。 “要得!我们这就赶紧走。”李涵章把身份证明接过来,小心揣好,赶紧带着周云刚往枣子巷的深处走去。 路过戴家花园的大门口时,李涵章放慢了脚步。大门两边各站着两名解放军士兵,竖着枪,站得笔直。他知道,想去花园祭奠恩师的愿望,此时已经完全成为一种永远的愿望了。他暗自叹了口气,伸长了脖子,尽可能地往大门里望了一眼。 戴家花园临门的那堵照壁和照壁墙上探出来的冬天的树冠,遮掩着花园里的一切。李涵章什么都没看到,也把什么都看进了心里。 急匆匆地走出枣子巷,绕回成都城的新西门之后,李涵章找了城墙下一个遍地枯草瓦砾的僻静地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白色的丝绸手帕,铺在地上,把那盒十多年都没有启封的“龙马”牌香烟,一支一支地拿出来,摆在了手帕上。十多年过去了,那二十只烟已经霉成了一坨,李涵章十分小心仔细地把它们一支支摘开摆好,又拎出刚才在路边买的泸州老窖,慢慢地浇在了那一支支香烟上,随后,摸出火柴,点燃。 先是一丛酒精燃起的蓝色火苗,接着就是香烟和丝绸手帕燃烧后腾起的黑色烟雾…… 想起戴先生一辈子好烟好酒,李涵章在烟雾酒香中,泪流满面,缓缓地跪了下来。 一直不明就里的周云刚,从未见到过自己的长官这样悲哀地落过泪。他很想知道李涵章这么做的意思是什么,但多年的习惯,长官的事不多问,更不能乱问,因此,他在默默地关注李涵章的同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手伸进衣襟,紧紧地按着枪把子,警惕地打望着四周。 把该做的一切都做完了,李涵章站起来,长长地叹息一声之后,随即吩咐周云刚:“天不早了,你去找家肉铺买些吃的,再买一坛子酒。我去喊一辆黄包车。” <er h3">4 李涵章和周云刚坐着黄包车回到锦江河边的那处宅子里时,江辉琦正焦急得像掉了眼镜儿的老教授,在屋子里乱转。一看他们俩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忙迎上来。李涵章和周云刚都没说他们这一趟出去干什么了,江辉琦也不多问,只是摸了摸他的大鼻子,说:“不是说宵禁吗?天这么晚了,你们咋回来的?” “宵禁,也就是把守着城门和那些‘口子’,禁止市民出城进城,在城里,还是可以到处走的。”周云刚说完这话,把怀里抱着的一包卤肉、一包夫妻肺片和一坛子酒放到了屋子里那张花梨木桌子上。 李涵章自从进了屋,就一句话不说,坐在花梨木桌子旁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静得彼此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 抽了几支烟之后,李涵章猛地站了起来,把酒坛子上的木塞子拔掉,一字摆开三只茶碗,把酒倒满,然后端起一只茶碗说:“两位兄弟跟着涵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涵章无以为谢,这碗酒,就算是兄弟此时的心意!”说完,他把手里的那碗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刚才做那笔生意之前,李涵章已经把话说透了。现在,他又说出这番话,江辉琦和周云刚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这酒是主任安排的分手酒,我不喝!”周云刚猛地一伸手,把端起自己面前的那只茶碗推开。碗里的酒晃着,洒出了一大半儿。 江辉琦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摸自己的大鼻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俩。 李涵章也不搭话,随后把给过于老爹之后剩下的七百块银元和一千万元人民币,全部摊在了那张花梨木方桌上,默默地开始扒堆儿。李涵章没有一块一块地数银元,也没有一捆一捆地数人民币,就那么大致扒拉开来,分成了差不多大小的三份儿,然后抬起头来低声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兄弟,各自珍重!” 周云刚“哗啦”一声,把离自己最近的那堆钱推回到李涵章面前,一拳砸在方桌上。一股鲜红的血顺着方桌的一角,慢慢淌下。周云刚死死地盯着李涵章,咬咬牙说:“主任,让我跟着你。” “不行,你没看到当前的阵势吗?我们三个人窝到一起,目标太大,早晚都会完蛋。再这样下去,我们谁都活不了。云刚啊,你性子直,以后单独行动,凡事一定要三思。”李涵章说着,把钱又推到周云刚面前,眼睛也顶着周云刚的目光盯过去,那神情,不容置疑! “主任,这么多年了……我们分开后,谁再照顾保护你?我就是死,也想跟你死到一起。不管以后是个啥结果,我都不后悔!”周云刚说这些话时,李涵章和江辉琦看到他眼睛红了,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自从他跟了李涵章之后,这是他们头一次看见暴躁耿直的周云刚的眼泪。 “不要再说啥了。云刚,你要真的还把我当你的长官的话……”李涵章说到这里,突然脸色一寒,站了起来:“命令:根据目前局势,李涵章、周云刚、江辉琦就地疏散!违令者,按军法处置!”扫视了周云刚和江辉琦一圈儿,李涵章又坐下来,用低沉的声音说,“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下命令了……” 周云刚一看李涵章的这些举动,知道三个人分手的事实已无法改变,只好抹了一把涌出的泪水,端起半碗酒,一饮而尽。 从李涵章说出三个人要“分头行动”的意思后,江辉琦就一直没有做声。他只是一边默默地看着李涵章和周云刚争执,一边把自己身上的子弹分出一大半儿,放到了属于李涵章的那堆钱币旁边,然后,又把自己带的两套便装,打到了李涵章的包裹里。李涵章推给他属于自己的一份银元和人民币时,他没有推辞,等李涵章以“长官命令”的形式,逼着周云刚同意分头疏散的方案后,他这才把自己跟可贞的合影照片拿出来,放在银元上。等周云刚把酒喝了以后,他看了李涵章一眼,又盯着那张照片说:“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找到小公子。主任,我们绝对会有见面那一天的!”说完,他才把照片和银元抓到了自己面前。为了防止走路时银元相磕碰发出响声,他把那些用黄表纸包成一个个圆柱子的银元,放进缝在内衣上的两个口袋里,紧紧地捆在腰间,再穿上小袄长衫。这样一来,从外边根本看不出他身上带的有那么多银元。然后,他也把李涵章的银元用两个袋子扎好了。 把属于自己的几捆人民币放在一个大褡裢里后,江辉琦端起桌子上的茶一口气喝干,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双脚一并,“啪”地朝李涵章行了个军礼,紧闭着嘴巴,一扭身下楼去了。 李涵章看到江辉琦转身而去的那一刹那,眼睛是红的。 李涵章叹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仍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的周云刚。那眼神,刀子一样逼人,让周云刚不敢正视。 周云刚“砰”地踹了一脚花梨木方桌桌腿,嘴唇哆嗦着,手也哆嗦着。他抓过银元,大致按照江辉琦刚才藏银元的方式,乱七八糟地装进了缝在内衣上的口袋里,然后,把人民币胡乱塞进背在肩上的布袋子里,猛地站起来,转过身,下楼去了。 两人走后,李涵章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这座他亲手置下的宅子里,望着桌子上的银元、钞票和武器,直到大半夜了,仍那样坐着…… 第二天早上,于老爹去喊“周先生”他们吃早饭时,这才发现他们一早就都出门去了。从此,于老爹夫妻俩再没见过这三个人。 第五章 出川 <er top">1 四川的冬天一向都是笼罩在迷雾里的,但这几天,却出乎意料地云开雾散,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把个寒冬照得像春天一样。 李涵章和江辉琦、周云刚分手后,先去武侯祠附近的一个杂货市场上买了一个账本和算盘,然后拿着那个军管会新发的身份证件,住进了小通巷的一个极不显眼的客栈里。在登记的时候,他试着用了用袍哥人家的暗语,果然,店老板和小二都是哥老会的弟兄。李涵章为求清静,选了一个静僻的单间,安然住下。他深夜悄悄地离开锦江河边的那处宅子,本来就没有预定的去处,住在这里也是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看一步再走一步,所以,不光多给了店老板一些钱,还私下给小二塞了些好处。自古就有“没有杀爹心,不当生意人”一说,店老板和小二都是老江湖,见李涵章出手大方,对他照顾得也就格外的殷勤周到。 李涵章晚上在客栈里睡觉,白天就出去到处转悠,打探消息。 常年的多重身份,让李涵章敏锐地嗅出了眼下的境况,尤其是和江辉琦、周云刚分开之前,他们在纯化街口遭到的那番盘查,更让李涵章觉得,无论他决定到哪里去,走之前都必须先搞清楚现在的局势到底怎么样了。 有了军管会换发的新身份证件,李涵章再出门,方便了许多。在成都的大街小巷转了几圈后,李涵章发现,解放军早在12月30日就进城了,军管会也成立了,而且,马上又要过大年,所以成都的大街小巷到处都贴满了欢迎解放军、拥护共产党的花花绿绿的标语,到处都有人在唱歌跳舞放鞭炮。 李涵章看着这些情景,心里有了一种日暮西山的悲凉感。这样的场景,让李涵章想起了四年前抗战胜利的时候。 那昔日的一切和眼前的这一切是多么的相像啊!一样是锣鼓喧天中夹杂着人群的欢呼声和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一样是满大街扬眉吐气、喜气洋洋的人们的笑脸。李涵章看着看着,似乎忘掉了这些人为什么欢庆胜利,竟在内心里和他们一起欢呼起来。李涵章渐渐地似乎把自己真正的身份忘掉了。他好像也被感染了。这些天来,他的脸上居然第一次有了笑容。也许江辉琦和周云刚离开自己之后,他潜意识里觉得这里再也没有人认识他,他可以和那些唱着歌跳着舞的人一样,尽情地欢笑了。 然而,短暂的放松随即带给他的,却是精神上的更加紧张:抗战时期,他参加过台儿庄战役,为前线的将士送过辎重,为自己的民族和国家浴血奋战过!但仅仅几年后的今天,他手上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了。 他知道在这个欢乐的海洋里,自己不配享受丰收的快乐,只能接受秋后的判决。此时的李涵章,已经不再是一个阔茶叶商了,而是一个穿着青布老式棉袄的中年小商贩。他就这样被人流夹裹着,在欢天喜地的成都街头看别人的风景,想自己的心事。 <er h3">2 走到一个转弯处,李涵章觉得身体很累、心也累,正想回客栈去休息,突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暗地里吃了一惊,几乎没有用脑子想,手就已经伸进怀里了。就在手指触摸到枪把子的那一瞬间,他的手被人按住了,一个人影紧贴着站在了李涵章面前。 李涵章瞄了一眼,竟是总部迁回南京时,从自己手下调去二处的苟培德。刚才还觉得在成都,再也没有人认识自己了,哪料到还没有一上午的工夫,就碰到了昔日的下属。 还好,要不是苟培德手快,李涵章的枪一亮出来,那麻烦就大了。李涵章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他们,忙把他拽到一个僻静的街角,问:“你不是走了吗?咋还在这里?” “此地不安全,我们找个地方说话。”苟培德捏了一下李涵章的手腕,轻声说。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去了附近的一家小茶馆。茶馆很小,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在经管,既是老板又是小二,一见有客人上门儿,忙来迎接:“客官,喝茶啊?” “唱歌喊口号,吆喝得口渴。”苟培德走在前面,应付着店老板,“外头那么热闹,为啥子你这里的生意这么冷清呀?一个人客人都没有。” “莫说客人,就是我家里的人,也都上街去了,只留下我守摊子。”店老板边往茶碗里沏水,边支应他们俩。 李涵章四下里看看,见最里面的座位一面靠墙,墙上有一幅标语:“欢迎人民币,禁止用银元。”一面靠窗,窗外临街,闹哄哄的声音正从那里传来,边疾步走过去,先靠墙坐下。 苟培德跟过来,在李涵章对面坐下,两人假装看窗外的游行队伍。店老板端了沏好的茶过来,李涵章摸出几张人民币递给他说:“我刚才看见街头转弯的地方有个打锅盔的,忘记了买。烦请哥子帮忙跑一趟,要两个混糖锅魁、两个椒盐锅盔。” “要得,要得!”在这样的茶馆里,客人经常会央请店老板帮忙买烟买小吃,一般都会给点儿赏钱。 看到店老板出门了,李涵章盯着门口,问:“咋回事?” 苟培德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片子,喝了一口茶后,这才擦了擦嘴巴答话:“他妈的,老子紧赶慢赶,算是没耽误时间,可根本上不了飞机。你是没见那阵仗,有钱的,把金条当萝卜往外塞,买通了机场的人从后门进去;有势的,端着枪押政治犯一样从前门进去。像我们这样的,七不挨八不靠,拿钱没那么多、举枪又势单力薄,根本挤不到前面去。那场面,头顶上箱子、衣裳、首饰乱飞,鬼哭狼嚎的。” “两个机场我都去了,可以想象。”李涵章一边听苟培德发牢骚,一边一直看着门口。喝茶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唉,可真是‘树倒猢狲散’啊!这……这也倒得太快了,我真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还一心指望着往前奔呢。主任,您现在是将军,兄弟我还只是个上校。不过,现在看来,官儿是越小越好哇。不过……呵呵,吃我们这碗饭的,官儿大官儿小有啥区别?主任,这几天,军统和中统没走成的人都去军管会自首了,您有啥打算?”苟培德只喝了一口茶,大约是嗓子润开了,之后就一口没喝,嘴角冒着白泡,伸着脖子问。 “哼,你自己刚才也说了,吃我们这碗饭的,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最明白。自首?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兄弟,实话告诉你,我不想自投罗网,我想大家还是各谋生路的好。我们身上背的债太多,一旦自首,他们肯定饶不了我们。就这样吧,躲一日算一日,多活一天算一天。真是哪一天被抓住了,只好眼睛一闭,等死。不过,见到熟人,老子还是说已经去登记了——怕被告密啊!” 李涵章把茶碗放在桌子上,放的时候,手有些重,“砰”的一声响,把苟培德吓了一跳。他缩回头,左右摇晃着,说:“是啊是啊,说的是啊,唉……” 话没说完,茶馆门外响起脚步声,李涵章看了苟培德一眼,说:“兄弟近日又有啥好买卖?年关近了,要赶着紧挣钱呀。” 说话间,店老板捧着装了锅盔的土黄纸进来,笑嘻嘻地放在两人面前:“客官,才出炉的,热乎乎的,巴适哦。”说着,就从口袋里抓出没用完的零钱要往桌子上放。 李涵章按住他的手,说:“哥子跑腿了,就当兄弟付的力钱,收起。” 店老板的腰弯得像虾米,双手捧着钱,边往后退边说:“谢谢客官!谢谢了!” 李涵章和苟培德于是就着茶啃起了锅盔,吃完后,各自分手,找出路去了。 <er h3">3 回客栈的时候,经过一条小河边,李涵章看到河坡上围了一大群人,便也挤了过去。他个子高,一眼就看到有人光着腿杆趴在水面上,像是在摸鱼,忙问左右来得早的人:“他这是在干啥啊?” “那是个特务,在摸枪。”旁边一个年轻学生说。 “特务呀?为啥在这里摸枪呢?”李涵章半天没有回过神儿来。 “他是个莽特务,遇到鬼了,把枪扔了才去自首。结果登记的时候,被问起枪在哪里?他说扔在这里了,哪有人相信?被押来摸。我们是一路跟来的,好耍哦,大冷天的把枪扔在水里,活该他受罪!”年轻人幸灾乐祸地说。 李涵章看着那个可怜的胆小鬼,心里骂道:枪是可以随便乱扔的吗?真是些没素质的土包子! 可是,今天自己在这里看他,说不定,明天别人就会在另一个地方这样看自己啊。想到这里,李涵章打了个寒颤,赶紧挤出人群往客栈走。 没走出几步,竟迎头碰到二十军的两个熟人。怪自己光顾了在肚子里骂那个在河里摸枪的家伙,没顾上打预警,等发现他们时,已经几乎要面碰面了。李涵章左右看看,根本无法躲开,只好迎上去,没等二人开腔,先问道:“你们两个好久来的呢?去军管会登记了没有?放心吧,我已经去登记了,把自己的情况交待清楚,就没事儿了。” 两个人得意洋洋地说:“你还不知道吗?二十军起义了,像我们这样的老骨头,没法子留在解放军的部队里,人家给我们开了起义证明,还给我们发了遣散费,想回家的,还给开返乡证明,安置得巴适哦。我们现在打算拿着这些遣散费去做生意。李主任,你好久来的呢?” “来了好几天了,也找了个小营生做着。”李涵章和那两名老兵聊了几句,赶紧和他们分手,转进小巷子,东拐西拐,到了一家邮局的墙角处,借故提鞋子,回头打望了一眼,确信他们没有跟来,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有些饿了,便一路走一路留意找饭馆,打算寻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先吃顿饭。 走过几条小巷子,李涵章隔着街道看见对面有家名为“回味香”的小饭馆,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他心里想,人多的地方不显眼,比较安全。于是便左右看看,过了马路。 进了饭店,一眼看到饭店里面是厨房,外面摆了四张桌子,店面不大,可干净整洁。店里只有一个师傅一个小二,可客人却有七八个。他选了靠墙的位置坐下,心里想着吃什么好。 “海师傅,真没想到啊,这辈子还有福气吃您老人家亲手做的菜。”隔壁桌上的人正跟师傅说话。 既高又瘦的那位姓海的厨师已经做完了客人要的菜,正坐在靠近厨房的一张桌子旁休息,听倒这话,笑着说:“人家起义了,不要那么些厨子佣人了。我后半辈子就指望这家小店养老了,以后啊,你要多来捧场哦。” 店小二是个年轻小伙儿,看见李涵章在四处张望,走过来问:“客官,你想吃点啥?” 李涵章想了想,说,“来碗牛肉面吧。”其实,只要有条件,他是个很讲究饮食的人,只不过现在这样的境遇,他不敢讲究。 “好嘞!”这边小二答应着,那边既高又瘦的海师傅已经起身转到灶台后面去了。 李涵章回想着海师傅刚才的话,心想,他先前应该是某位大人物的“御厨”。现在,那人起义了,他便因此失了业,才出来自己开饭馆儿。 过了没几分钟,小二就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过来了。隔着老远,牛肉的香味儿就扑鼻而来,李涵章忍不住叹道:“哎呀,好香啊!” 邻桌的人听了,转过头来笑他:“第一次来吃吧?海大师傅,回味香,记清楚了,以后常来吃,这可是我们川菜的头一份儿!”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我相信,我相信!”李涵章点着头,取了筷子开始吃面。吃到嘴里,果然面筋汤厚,肉香味儿和面香味儿混在一起,一落进肚子里就浸透了五脏六腑,真是巴适得很。 “海大师傅,听说城防司令盛文和稽查处长周迅予带着一帮人开到西康打游击去了?”有人问。 海师傅笑笑,说:“不太清楚。” 那人不死心,接着又问:“海大师傅,听说警备司令严啸虎被抓了,是不是真的啊?” 海师傅笑笑,回答:“这些事儿,你得看布告去,不该来问我。” “那,听说潘文华在广元起义是他儿子潘新华策划的,这个您不会说也不知道吧?”还有人接着问,似乎不从师傅嘴里掏出点儿消息来不肯罢休。 “是,这我知道,那件事情还真是他儿子干的。潘新华早就是共产党了,他的这个身份,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海师傅这次没有打马虎眼儿,很肯定地说。 李涵章一听这话,一口牛肉汤差点没呛到气管里,害得他咳嗽了半天才缓过劲儿:他太意外了,干了十多年中统特工,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关于潘新华是共党的消息。 李涵章想到这一点,有些心灰意冷,再吃那牛肉面,就觉得味同嚼蜡,于是,匆匆地扒拉了几口,付了钱,默默地出了饭馆,没精打采地往客栈走。 回到客栈,睁大眼睛躺在床上,李涵章心里只盘旋着一个问题:下一步,我能去哪里安身呢? 从确信无望登上去台湾的飞机那一刻开始,这个问题就像紧箍咒一样折磨着李涵章。躺在客栈里,他微微闭着眼睛,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几天来在街上看到的那些场景,像月份牌似的一页一页从他眼前晃过。 李涵章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张大网中,这张网正越收越紧越收越紧,紧得叫他呼吸困难。 能去哪里呢?去西康? 刘文辉起义后,将部队全布置在了川康边境上,把住进康藏的路,要是从那里过,不等于是自投罗网,让刘文辉多了一个向共党邀功的筹码吗? 去海南? 万里迢迢,过江渡海,人生地不熟。 去云南? 卢汉也已经起义,昆明机场绝难再有飞往香港和台北的飞机起航…… 不过,躺在客栈的小床上,李涵章认真地梳理了自己钱半生的脚印之后,还是认为自己对中缅边境相对要熟悉一些,毕竟抗战期间,他去印度和缅甸视察远征军军邮时,走过那里;而且,云南的边境线比较长,山高路险,草深林密,从那里找突破口,应该相对容易些;更重要的是,离开重庆时他就知道,海外党部的联络站就在西贡和密支那…… 想到这里,他下定决心——想办法混出成都,然后出川去云南,再从云南去缅甸。 <er h3">4 要走远路,就得准备足够的盘缠。天亮后,李涵章揣了一百块银元,打算去一趟安乐寺。他把两支手枪以及剩余的银元藏在床头篾栅子和草卷之间,胡乱铺上毯子,又躺上去睡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先是把铺盖揉成一团堆在床头,然后把账本和算盘看似随意地扔在铺盖旁边。说是随意,其实账本压在哪里、算盘压在哪里,他心里都有数。临出门,他想了想,把那一百块银元分成两份儿,放了五十块在衣兜里,另外五十块绑在了裤腿上。 他必须找个地方把银元兑换成人民币,才能够在市面上购买东西,才能够在离开成都后,方便买进卖出。而安乐寺历来都是成都最大的银钱业投机市场,黄鱼儿、银元、美元、人民币之间的兑换,在那里全都可以解决。 但到了安乐寺之后,李涵章却发现,这里的混乱程度一点儿都不亚于前段时间的新津机场。安乐寺一带是各色人等混杂的地方,就像北京前门外的天桥,做什么小买卖的都有,不常来的人要是贸然进来了,那喧天的叫喊声、讨价还价声能把人的两只耳朵震得暂时失聪。 好在李涵章经常出入这样的场合,那些大人物开会、演讲的时候,秩序比这好不到哪里去。他揣着那么多银元,不敢往人堆里挤,四下观察了一圈儿后,先在一间不起眼的露天茶铺里叫了一碗茶,边喝边看行情。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一个穿着穿着半新灰色棉袍的人朝李涵章走了过来。那人脸上有道明显的疤痕,眼珠子像织布的梭子一样,不停地左右抡着。终于挤出人群站在李涵章面前了,他的两个眼珠子定在了李涵章身上,嘴里吹着口哨,手里拿着两块银元。银元轻轻在他手心里碰撞着,发出很清脆的声音。 “兄弟手上是美钞还是银元呀?”盯了一阵,那个刀疤脸终于开口说话了。 李涵章暗自吃了一惊。真是“虾有虾路,蟹有蟹道”,这小子只那么抡了几眼,怎么就知道自己手上有货呢?但李涵章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是在刀疤脸刚一站在自己面前时,看了他一眼,然后就继续喝茶。听到刀疤脸直接问自己话,又翻翻眼,掠了掠他脸上那道疤,还是继续喝他的茶,没吭声。 “兄弟,要不,你手里是大黄鱼?”刀疤脸嘿嘿笑着,不死心地问。 李涵章仍然什么话都没说,“啪”地放下茶碗,耸了耸肩,准备起身。 “慢!”刀疤脸一把将李涵章的肩膀按住,晃着脑袋说,“这年头能拿得出‘大黄鱼’的,可不是一般人。你这是打算兑了人民币跑路吧?兄弟,大家都在道儿上混,你吃得肉,也得让小弟我喝口汤吧?”说完,很响亮地打了一个口哨。 刀疤脸的口哨音刚落下,李涵章就看到几个大高个儿从人群里走出来,呈半包围状向自己围过来。 这是遇到痞子了。李涵章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明知只要说出青帮或是哥老会的切口,就立马能让这帮痞子们手脚规规矩矩,但他却还是忍住了,躬下身来,假装害怕地说:“小弟我没有大黄鱼,身上只带了几块大洋。” “你想拿现洋来兑换人民币,是不是?”刀疤脸把一条腿蹬在茶桌旁的凳子上,把手里的两块银元玩得滴溜儿转,斜着眼看着李涵章问。 “是。”李涵章声音很小,但认了账。 “既然这样,老子好人做到底,给你人民币,也免得你多跑冤枉路。”人手多了,刀疤脸的胆子也大了,他不再“兄弟兄弟”地跟李涵章客气,左右使个眼色,几个大高个儿围上来,就把李涵章衣兜里的五十块银元给抢了,然后扔下薄薄一摞人民币,准备走人。 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但当年在黄埔军校学的功夫还没散,美军教官严格训练出来的那套美式格斗擒拿术,对付这帮地痞子的江湖拳脚足够了。李涵章这样想着,正打算反抗,却猛地收回了手脚:就在准备出手的当口,一件让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帮痞子打劫了李涵章五十块银元准备跑路的时候,安乐寺大门口忽然一阵喧闹,两队解放军战士端着枪冲了进来,冲在前面的一名又高又黑的战士进门就吼:“站住,不准动!”同时端着冲锋枪对着街道两旁的瓦房顶“哒哒哒”就是一梭子。 刀疤脸叫了一声“风紧!扯呼!”李涵章周围的人一下子像移形换位了一样,兔子般飞跑开来,随后就像一把沙子,分散开来落到了安乐寺的人群中,再也难以分辨。 我的身份暴露了?是来抓我的吗?李涵章心里一阵慌乱,手上抓着人民币在茶桌旁原地坐着,竟愣在了那里。那一刻,几个念头就像是疾风中的落叶,霎那间在他脑子里不停地翻腾:新换发的身份证明在身上、枪不在身上;身上只有银元和人民币…… “坐着的,一律不许动!”那名既高又黑的士兵扫了一梭子,把人镇住后,又喝道。 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市场一下子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别说坐着的,就连站着的、蹲着的,全都定在了那里,一动不敢动。 那两队解放军士兵很快把安乐寺旁的几个出口给把住了,随后就开始搜查。先搜站着的人,接着搜坐着的人。凡是被围住的人,挨个儿地搜,五名士兵一组,四个人搜身,一个人拎着一个大口袋,搜到银元就大口袋里扔。李涵章看到这情形才回过神儿来,怪不得那帮小子溜得那么快,原来这两队解放军士兵,是来抓银元贩子的。这下子,李涵章松了一口气:他们不是针对自己来的。想明白这一点儿之后,李涵章坦然多了,安静地坐着,等人来搜查。多年的特工经验,让他在迅速权衡了利弊之后,立即作出了判断:此刻,自己只能安静地待在这儿,不能有任何反抗的举动。不然,情况会被没收银元糟糕百倍。 果然,那些解放军士兵搜查坐着的人时,把李涵章绑在腿上的五十块银元搜了出来。两名解放军士兵很熟练地把李涵章浑身上下一摸,随即对他吼道:“老实点儿,拿出来吧。”李涵章做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哆哆嗦嗦卷起肥大的裤腿,把绑在衬裤外边的银元解下来。五十块银元,十块一摞,黄表纸包着。不劳解放军士兵动手,李涵章自己老老实实地把这些银元丢到了后边撑着的大口袋里。 他们仅仅把李涵章身上的银元搜走了,并没有没收他身上的人民币。李涵章主动把那五十块银元交出去之后,搜查他的那五名解放军士兵暂时放过他,去搜查下一个人了。直到这时,李涵章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幸亏自己今天出门没带枪,不然肯定难逃一劫! 第六章 银元 <er top">1 安乐寺里,几百个身上携带有银元的人都被集中在一起,押上卡车,被带到城南的衣冠庙。这座庙在成都当地很出名,是专门纪念关羽的。据当地民间传说,关二爷死后,蜀军找不到他的尸首,刘备只好带着他穿过的战袍回到成都,建了这座庙来祭祀他。抗战时,这里曾经是国民政府设立的戒毒所,专门关押那些吸食鸦片的瘾君子,相当于一座现成的监狱。 下车后,银元贩子们排着队,挨个儿登记。李涵章排在那一溜儿蜈蚣一样的长队里,一边随着队列往前挪着,一边留意前面的人被盘问时是怎么回答的。看了几个之后,这才放下心来。渐渐排到前面了,他看见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两个穿军装的解放军,一个负责询问,一个负责记录。负责询问的是一名看不出职务有多大、一脸书生相的解放军军官。在刚才观察其他人被盘问的时候,李涵章不时看到有解放军士兵跑过来,伏在这个人的耳朵上,向他报告什么。尽管那些士兵的声音很小,但李涵章还是断断续续地听出来,那些士兵喊他“张处长”,同时还恍恍惚惚地听到“大鱼落网”、“学习班”、“计划五天”什么的。 李涵章伸着耳朵试图听到更多的信息,以便想办法蒙混过关。可还没有想到怎么脱身,那位张处长已经盯着他,开始问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 “周耀祖。” “有证件吗?” “有的。在这里。”李涵章赶紧把证件递上去。 “你是干什么的?” “做小买卖。” “做什么小买卖?一下子带了五十块银元。这是小买卖吗?”文质彬彬的张处长说这话时,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里忽然射出一道让李涵章如坠冰窖的寒光来。 李涵章几乎一点儿都没迟疑,立即装出一副害怕得要死的样子说:“长官,我把亲戚朋友全借光了,才凑了这些……” “知道今天为什么抓你吗?”张处长看看李涵章身后一大溜等着登记的人,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晓得,晓得。长官,我贩卖银元,我该死,我有罪。”李涵章做出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忙不迭地认罪认错。 “你们这是扰乱金融秩序!按照军管会的规定,携带的银元一律没收,人民币可以留下。从明天开始,每天参加学习!” “是!是!”李涵章一听“明天开始参加学习”的话,心里“咯噔”一下,无可奈何地想: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以后的事情吧。 全部人员登记完之后,所有被搜出银元的人在院子里集合。那名戴着眼镜的张处长随后宣布,他们犯了扰乱金融秩序罪,从明天开始集中学习新政策,学习好了并保证以后不再犯,就可以回去。学习期间每个人每天交五千元的伙食费。然后,这些人便每十人一组,关进了不同的房间。 李涵章他们这一组的组长是个年轻人,一坐到草铺上,就连声叹气,说自己冤枉得很,一下被没收了二十块银元。 李涵章听了,凑过去劝他说:“我才是冤枉哦,我是来换人民币的,头一遭来,就撞到枪口上了,被没收了五十块银元。” 年轻组长一听李涵章这么说,敢情还有比自己更倒霉的,心理就平衡了些,不再叹气了,坐在那里跟李涵章摆了几句龙门阵之后,便站起身来,开始按照刚才张处长宣布的要求,履行他的学习小组组长的职责,开始给这些倒霉蛋子分配铺位。 第二天,银元贩子周耀祖就在衣冠庙里开始了“新生活”。在解放军战士的看管下,他每天上午和其他银元贩子一起扫大街、通水沟、除杂草、刷标语;下午在那个年轻组长的组织下,学习军管会关于取缔金银市场的布告。 对李涵章而言,他要想不动声色地接触一个人,几乎是心想事成。因此,一天不到,他就取得了那个年轻组长的信任,并且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王新发。第二天,王新发便利用组长的权力,把银元贩子周耀祖的铺位,搬到了与自己相邻的、靠东墙的好位置上。 夜里,银元贩子们睡不着,全都悄悄地和旁边的人摆龙门阵。李涵章和王新发闲聊时,知道他竟是成都警察局第二分局供给科管物资的小警员,平时就靠着从仓库里倒腾点儿紧俏东西出来,换点儿小钱花花,所以,安乐寺那个地方,他常来常往,之前从没有失手过,没想到这一次还没出手就“栽”了。 一听说王新发是成都警察局的,李涵章警觉起来。因为他知道,成都警察局下辖的十三个分局当中,安插有不少军统特务。中统和军统,历来矛盾重重。所以,他和王新发说话,也就更加小心。不过,借着摆龙门阵,他还是从王新发口中套出了不少关于成都警察局的情况:从新年开始的第一天,也就是成都军管会成立的当天,那个盘问他们这批银元贩子的张处长,就带着一批解放军代表,来到了华兴街的国民政府成都市警察局,宣布警察局自当天开始,由解放军接管。 王新发还告诉李涵章,他被召去开会学习时,见过那个戴眼镜的“张处长”。那人名叫张振中,是军管会公安处的副处长,专门负责接管警察局的全面工作,同时负责重点清查潜伏下来的军统、中统漏网特务分子。 说到张振中,王金发躺在铺位上兴奋起来,“别看跟个秀才一样,枪法好得很!保警大队的一伙儿人,往崇宁山里倒卖枪支,被军代表查到了,刚一问话就动武。听说还没等那帮不识时务的龟儿子摸到腰里的枪把子,隔着四五丈远,张处长一耍大肚盒子,就把四个人的帽子打飞了。子弹硬是个个擦着头皮钻过去的哦,烧焦了头发。四个人,硬是没有一个伤到皮肉,把那帮龟儿子吓得尿了裤子。” 李涵章听着这些话,想起那个书生模样、面容和善、文质彬彬的张处长盘问自己的过程,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关于公安处接管警察局的情况,王新发还告诉他,接管工作开始后,只抓了那些平时欺压百姓、背有人命的家伙,和被确证是中统、军统特务的家伙。剩下的一般的警员、职员,愿意继续干的,就留下来各安其事,各司其职;不愿意干的,就发点儿遣散费,放你回家。 王新发就是属于不愿意干的那一拨儿。第一,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捞够了,不如回大邑老家购置点儿房产,再娶房媳妇,安安然然过自己的小日子;第二,他觉得自己在旧警局捞钱儿的那点儿烂事儿,早晚会被军代表查出来,要不就会被同僚供出来,因为那个关口,连平时喝酒喝成过命弟兄的,都有可能为了邀功,去找军代表揭发检举。所以,王新发索性领了遣散费,打算把不准流通的银元兑成人民币之后,就回老家大邑。谁知道最后这个算盘没打好,居然鸡飞蛋打了。 李涵章一边小心翼翼地从王新发那里打探情况,一边像个饱经世故的老大哥,坦诚地劝慰他“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过了这一关,兄弟你一脸福相,发达的机会多得是”。这样一来,王新发很快就把李涵章当成了“自己人”。 <er h3">2 刚进学习班的头两天,李涵章还有些担心自己放在客栈里的包裹。后来想到袍哥人家一向重义气,自己住进去的时候又是提前交了钱的,估计店老板和小二不会把房子租给别人;就是租给别人了,新房客和店老板也未必就能找到自己藏的东西。想到这些之后,李涵章心里就宽慰了些,开始本本分分地在衣冠庙里当他的银元贩子周耀祖。 为了不显山露水,李涵章尽量跟其他银元贩子混在一起,人家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人家说什么,他就跟着附和。因为王新发对李涵章的印象特别好,喜欢和他说话,所以,上街刷标语的时候,他总是让李涵章跟自己在一起。一肚子墨水的李涵章假装不认字,故意装傻充愣,每刷一幅标语,都问王新发:“这上面写的啥?” “拥护共产党,拥护人民政府!” “这上面写的啥?” “打到一切反革命!” “这上面写的啥?” “全民团结,防匪防特!” “这上面写的啥?” “欢庆内江解放!” “这上面写的啥?” “对于那些捣乱金融、投机倒把、倒贩金银的特务分子、坏分子,我们要给予严厉的镇压!” “这个是说的我们哦。”李涵章颠来倒去地看着这幅标语说。 “你看看,你看看,这口气硬是厉害哟!镇压,还是‘严厉的’,那就是砍脑壳哦。好在这一趟我们带的是大洋,而且不多,要是带的大黄鱼,保不准这脑壳,就搬了家咯。”王新发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端着枪、看管他们的解放军士兵,小声地对李涵章说。说完,他有点儿夸张地抚着胸口,长长地吐了口气。 李涵章正要接他的话,忽然听到几十米外的街口传来了一阵闹哄哄的声音。随即,看管他们的两个解放军士兵,“哗啦”一声拉了一下枪栓,冲王新发和李涵章吼道:“停止工作,面向墙壁,老老实实站好!” 俩人一听,赶紧把刷子、浆糊桶和一卷标语扔在地上,规规矩矩地按照要求面朝墙站好。王新发还下意识地举起两只手,护住了脑袋。 随后,七八个士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了过来。有一个严厉的声音正吼道:“倒卖金条的账还没算清楚,身上藏了子弹居然不交代!进了学习班还想对抗政府!说,枪扔到哪里了?还藏了什么?有没有电台,有没有其他武器?” “长官饶命,长官饶命。我说,我都说……”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李涵章不由得把头扭过去看,正好和那个被绑着求饶的家伙打了个照面——让李涵章没有想到的是,那求饶的人居然是苟培德! 李涵章这一扭头,苟培德显然也认出了他,立即不顾身边两个解放军士兵的束缚,一边挣扎,一边往李涵章这边看,扯着嗓门喊:“解放军长官,解放军长官,我有重大情况报告,我要立功赎罪!” 李涵章立即意识到了面临的危险。他来不及多想,随即转身冲着身边的王新发猛地扇了一耳光,扯足了嗓门喝道:“龟儿子,老子给你说过的话,全忘了?老子已经登过记了,登过记了!听到了没有?” 王新发被李涵章这一耳光抽晕了,捂着脸站在那儿发傻。被押解着的、马上就走到他们面前的苟培德,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李涵章的这句话,并看到了李涵章冒着杀气的眼睛,还看到李涵章往腰间平时配枪的位置按了按,声音立即低了八度:“解放军长官,我都坦白,都交代……” 这边,看押李涵章和王新发的两名解放军士兵一看李涵章居然动手揍起了小组长,没等王新发还手,就把他俩拽开了,随后,押着他们回了衣冠庙。 下午组织学习的时候,李涵章和王新发自然挨了一顿训。不过,那两天学习班里经常发生打架斗殴的事儿,所以,李涵章甩了王新发一耳光,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只是被教育了一顿。但李涵章虽然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一直在打鼓:苟培德居然也跟自己一起被抓了?他分在了哪个组?这两天怎么一直没看到他呢?他已经认出自己了,而且上午他大呼小叫地“要立功赎罪”,是不是要出卖自己?如果万一苟培德被抓后供出了自己,该怎么办? 整整一下午,李涵章的耳朵虽然竖着,但训话的人讲的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等到要吃晚饭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能脱身离开学习班,立即想办法离开这里:成都,决不能再呆下去了。 因为那一耳光,王新发彻底跟李涵章翻脸了,当晚就利用组长的权力,把李涵章的铺位调到门口靠近尿桶的位置,说是让他“醒醒发神经的脑壳”。李涵章苦笑了一下,乖乖地听从了王新发的安排,倒下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就这样,李涵章又跟着那些银元贩子们学习了两天,通过解放军军官们讲的课,他也逐渐了解了一些最新政策。同时,李涵章还听其他的银元贩子说,他们这些小虾小蟹小贩子,不过是被逮来“赔绑”的,就连那个被搜出大黄鱼、又私藏子弹,妄想蒙混过关再卖大钱的苟培德,也算不上大角色。解放军这次突袭行动,真正要抓的大鱼,是号称“朱财神”的朱君昌,他的罪名是“操控金融黑市,炒卖银元”。 李涵章想起抗战打到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国民政府也打过这条“大鱼”:余中英当成都市市长时,曾经以“囤积居奇,操控粮价”为由,就抓过这位“朱财神”。于是,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感慨:这样的人,不仅在春熙路和城守街上有几十个商铺,还有私人银行,可谓是富甲一方了,可是,现在这些财富又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里,李涵章的脊背一阵发冷。 五天后,银元贩子周耀祖被解放军从衣冠庙里放了出来。 <er h3">3 因为在安乐寺换银元,李涵章被抓去衣冠庙,进了军管会搞的学习班。五天后,他学习期满,被放出来,回到了小通巷的客栈。 李涵章一进门,小二就忙不迭地迎上来问:“周老板,几天都没见你回来住,去哪里发财了?” 李涵章瞟了店小二一眼,没立刻答话。他径直走到柜台边,自己倒了一碗茶水,边喝边假装神神秘秘地说:“兄弟去了一趟那边儿。” “哦……”小二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 至于“那边儿”是哪边儿,小二不敢问,李涵章也不再多说,心想:就让他自己慢慢去瞎琢磨吧。 “哥子,这一趟是铲铲生意(临时发生的交易),走得实在匆忙,没来得及给你们打招呼。好在我早就交过店钱,老板有没有趁我不在,又租给别人,再收一次店钱呀?”李涵章一边喝着茶,一边借着和小二开玩笑打探虚实。 “周老板,袍哥人家是讲规矩的哦!你给了店钱,又有账本算盘在里面,哪个敢喊人进去住嘛!再说了,你人不在,我们进去了,你回来说丢了金子银子,要和我们打官司,我们又咋说得清楚?为几个小钱惹场大祸事,不划算嘛!”店小二脖子一梗,把手里的土棉布长巾往肩上一甩,很生气地挺起背回答。 “是啊,是啊!袍哥人家,哪得干这些没良心的事情?兄弟,那就感谢了哈。”李涵章听小二这么一说,就放心了,再没心情和他摆龙门阵,放下茶碗,拿起钥匙往自己的住处走。 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前,李涵章没有立刻进去,他站在门口先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把注意力放在房门上。尽管屋子里很暗,但透过木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他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床上揉成一团的铺盖,心里安然了一些,掏出钥匙开了门。进了房间之后,李涵章立刻反手把门拴上,站在床前仔细地四下打望,看看他不在店里这五天,有没有人动他的东西。看到算盘还是压在铺盖的那只角上,一切都和他离开的时候完全一样,李涵章掀开毯子和草卷,看到自己藏的东西原封不动,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虽说是在客栈,但毕竟是暂时属于自己的空间,不会有人来打扰,李涵章一头倒在了床上。经过了五天的煎熬,终于又可以自由自在地一个人独处了,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疲惫得像要闭拢。 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李涵章出去吃了碗担担面,又胡乱转了一圈儿,这才回到客栈。他故意做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坐在柜台旁边,隔一会儿叹息一声,隔一会儿又叹息一声。店老板斜着眼儿看了李涵章好一会儿,明白他是有事情要和自己说,就主动先开口问道:“周老板,是不是遇到啥为难事了?说出来,哥子们帮你想想办法嘛。” 李涵章又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兄弟,生意不好做哦。” “我听小二说,你不是跑了‘那边儿’一趟吗?没挣到钱呀?”店老板还惦记着他五天都没回来的事儿。 李涵章也不看店老板,闷头倒了一碗茶水喝了,抹着嘴说:“跑一趟,也就是挣几个脚力钱,哪里发得了财?兄弟,你说这该咋办呢?年根腊月的,咋回去跟婆娘娃儿交代哦?” “是哦,是哦!娃儿盼过年,大人盼挣钱,不容易啊。”店老板把自己的旱烟锅子递给李涵章,宽慰他说,“想开些,财运不来,撵都撵不上;财运来了,跑都跑不脱。” 李涵章接过烟锅子,边抽边看着店门外来来往往的人。这时候,正有几十个穿着国军破烂军装的散兵从店前走过,还有几个好像受了伤,被伙伴左右搀扶着。李涵章估计这是些家伙被解放军抓了俘虏,又不愿意参加共军继续打仗,刚领了遣散费还没顾得上回家……正琢磨着,扭头一看见店老板也死盯着那些人,李涵章明白他是生怕那些人进来生事儿:这些人要是进来了,白住不说,还要找麻烦,搞的其他客人也住不下去。解放军优待俘虏,你就是告到军管会,也不起啥作用,最多派来几个人,把他们教育一顿,遣散了事。 好在那帮人乱哄哄地从店门口走过去了,并没有要进来住店的意思,店老板这才长出一口气。李涵章听到他叹气,看着那几个伤兵的背影,忽然想起了自己离开重庆时领的那个急救包一直带在身边的;又想起来成都路上,周云刚的脚受伤后,还用了急救包里的云南白药,心里顿时有了主意,拉过店老板,悄声说:“兄弟,你说这兵荒马乱的,一不留神就会伤胳膊断腿的,我们要是去整点儿云南白药回来卖,是不是能赚钱呢?” “好主意,好主意!周老板,你去嘛,整些回来,肯定能发财。不过,周老板啊,你整了白药回来,要记得住在我这里哦。”店老板边夸他的想法好,边站起来,弯着腰对李涵章打包票说,“袍哥人家,不说二话。看看你出门那五天我是咋做的?我这个小店,周老板尽管放心。” 李涵章连连点头,连声说:“放心,当然放心,一百个放心。我要是对兄弟你不放心的话,哪能一走五天还不把房子退掉?”随后,他又做出一副财迷的样子说,“袍哥人家,都是自己兄弟。我对兄弟你直话直说,跑一趟云南,山高水远,不能走空路,我要从这边带点啥子过去,贱买贵卖,一来一回,都有赚头才好。” “周老板,你硬是会做生意哦!我这里前些时候住过一个来买铁器的云南人,说那边的人喜欢大足铁器,你买些过去,一定会大赚的哦!”店老板听到李涵章向他讨主意,觉得自己帮人找到了发财的路子,也没顾上看李涵章的反应,自己先高兴得笑起来。 “太好了!兄弟,我们搭伙来做这个生意,”李涵章看到店老板在慢慢地顺着自己的话往下溜,就继续和店老板套近乎,走过去扳着店老板的肩膀,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发财路子是兄弟你指的,我不能让兄弟白出主意。这样子,本钱我出,路子我跑,兄弟你在成都坐镇,打探行情。一来一回,挣了钱我们三七开,你三我七,要得不?” 店老板一听,不出本钱就可以得好处,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欢喜得手发抖,竟忘记了手上没有抹布,一边用掌心摩挲着柜台一边忙不赢地说:“要得!要得!” <er h3">4 李涵章和他磨了半天的嘴皮子,终于觉得火候到了,这个时候才为难地看着店老板说:“兄弟啊,只是……” “哥子,还有啥子为难的?你只管说嘛。”一看李涵章吞吞吐吐的样子,店老板生怕这种不出钱就可以获利的好事儿打了水漂,心急火燎地问。 李涵章一看店老板猴急的样子,觉得火候到了,这才接着说:“只是……现在军管会卡的严,不比以前民国时候,想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四川解放了,西康、云南起义了,到处都成立了军管会,出门不方便啊。”李涵章终于把自己一早上绕来绕去想解决的问题抛了出来。 店老板发财心切,一听这话,立即说道:“你不是有军管会的身份证明吗?路上那些事儿,我帮你去找街公所的人开个川、康、云南的往来证明,不就妥了?你放心,兄弟没有路子,敢在这里开店吗?不瞒哥子说,我们家在这条街住了几辈子,街公所的人,熟得很,都是转弯抹角的亲戚。开个证明,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包在兄弟手上。” 这一点儿,李涵章当然早就清楚: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没有点儿根基,敢在街口开客栈?在国军没走时,不要说来收税的、纳捐的各路衙门吃罪不起,光是街头收“保护费”的小混混就能把人缠死。所以,这样的人多少都背景和靠山。 一看店老板被自己绕进了套子答应帮忙,李涵章赶忙乘热打铁,出门去买了两条烟、两瓶酒、两袋白糖,装在一个口袋里给了店老板。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李涵章把置办的礼品递给店老板后,又加了一把火说:“兄弟,那就麻烦你去街公所辛苦一趟了。路条拿到,我立马就上路。只要生意开张,就稳赚钱。” “要得,要得!只是,你也必须跟着去一下,人家见了人,才给开证明。”店老板乐颠颠地招呼小二来守门,自己带着李涵章走过几条静僻小街,进了一户大院。不过一个多小时,从大院出来的时候,李涵章手里已经拿着他想要的证明了。证明上的字,他瞄了一眼就记在了心理:“兹有成都市民周耀祖,从成都出发到云南经营铁货,从昆明百宝堂大药房购买白药,服务新社会,望沿途给予放行。” 把这张盖了成都军管会大红方印章的“护身符”揣在怀里后,李涵章一刻也不想再在这家客栈待下去了,他对店老板说:“兄弟,做生意讲究个顺风顺水,更得把握时机。既然我们已经把这来回的买卖路数理透了,就得早下手才好。我的意思是时辰不等人,趁着年关没过,先跑一趟云南,赚一笔过年的小钱,顺便也踩踩路子,看看咱兄弟俩这财运有没有做大的把握。你先回客栈,我这就去置办些行头好上路。等我忙完回来,我们晚上再坐会儿,把生意上的事儿再仔细商量商量。” 店老板一听这话,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忙拱手道:“你的店钱还没有用完,我等你回来结账。” 李涵章一听就明白,店老板是担心生意做不成,店钱也没得赚,忙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兄弟这样说就见外了,店钱要是不够,哥子我添上;要是还有剩余,就留在你这里。哥子从云南买了白药回来,接着住。兄弟是兄弟,生意是生意,各算各的账,大丈夫一言九鼎,该你得的份子钱,还是三七开。我住你的店,店钱还照以前的算。” 店老板一听这话,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看穿了,有些难为情,忙拱拱手说:“哥子,你这是打我的脸哦。” 李涵章也拱了一下手说:“兄弟这话说重了。不是你出主意往云南贩铁货,不是你有路子开得来证明,我就是有三头六臂,这钱也赚不到嘛。” 两人说得投机,便在街头高高兴兴地分了手,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了。 李涵章到了街头,他仔细地把揣在怀里的证明藏好,大摇大摆地进了一家杂货铺子,先买了一个背篼,背上背篼转了几圈,买了一把雨伞和一双胶鞋,把能想得到的路上必须的东西购置齐整了,又在回客栈的路上买了一瓶散白酒、一大包卤牛肉和烧饼,天快黑的时候才回到店里,请来店老板和小二,围在一起宵夜。 那天晚上,李涵章藏着一肚子的心事,和店老板、小二边吃边喝边聊,直到后半夜。想想第二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他心里有些愧疚,毕竟自己利用袍哥人家的义气和信任,绕着圈子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夜里解放军士兵巡夜的口令和脚步声,很快就让他心底里升起的一丝愧疚烟消云散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要是不这样使心计,就随时都有可能暴露身份,成为解放军的阶下囚。喝着散白酒,吃着卤牛肉,听着店老板一句接一句的酒后真心话,李涵章在心里对眼前这两位萍水相逢的兄弟说:哥子这是迫不得已,对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李涵章背了行李,告别店主人,离开了成都。当他穿街过巷出了市区,走近一个裸露着青灰色砖块的城墙“口子”时,忽然想起清人张懋畿的两句《竹枝诗》:“蜀王城上春草生,蜀王城下炊烟横。”刺骨的晨风似乎穿越历史的寒冰迎面而来,让李涵章陡然间觉得自己行走在一条辨不清方向的路上。 第七章 杀机 <er top">1 李涵章当然知道,他此刻看到的成都城墙,要比张懋畿看到的成都城墙残破百倍。抗战八年,重庆虽是战时首都,但成都却是离得最近的一座省府,所以,李涵章每年都断不了要来成都走几趟。那个时候他看到的成都城墙,早已经是残垣断壁了。日机空袭时,为了方便市民疏散、逃命,国民政府不仅全都拆除了城门楼,还在城廓四周新扒开了很多“口子”,正是寒冬时节,“蜀王城”头还没有“春草生”。但此时,“蜀王城”内外却已是“炊烟横”的早饭时分。解放军进驻成都后,军管会打了一系列稳定时局的“组合拳”后,成都的早上,已经有了几分太平世道的安然与宁静。 李涵章是在乱哄哄的大溃退时,抱着亡命台湾的希望来成都的,那时候,他对自己的去向非常明确。哪知道,一个月不到,一切就已经天翻地覆了。现在,他离开成都,同样还是亡命出走,但却不知道云南那边的缅甸,是不是自己去台湾的驿站。尽管这样,李涵章仍然巴不得明天就能到达云南,然后过了边境线去缅甸。所以,出了“口子”,他闷头急速走在去往龙泉驿的官道上。 口袋里有了那张盖着军管会大印的“护身符”,李涵章不必再像前些日子那样东躲西藏了。此时,他包着白头帕,一身短打,看起来的确像个商贩,正踏踏实实地走在官道上,去做那些再正当不过的营生。但他毕竟不是在川滇贩卖铁器和白药的商贩,而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所以,到了没人的时候,他也会用读书人的眼光,看看周围的风景,在心里默默地吟唱几句竹枝词,借物感怀。 去往龙泉驿的官道,在战乱时被炸出来的弹坑已经被修好了,填那些坑坑洼洼的沙石还是新的、蓬松的,很多都还没有被路人的脚压实。路中间有两道很深的车辙,李涵章推测,那是解放军部队往来的战车留下的。 望着这些模糊的车辙,李涵章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悲凉:一个多月之前,自己还有专车,有专用的司机和侍卫,但现在他只能靠两只脚走路了,而且还是去亡命。孤独地行走在路上,李涵章想起了他的家世。 他的祖父,不仅是前清进士出身,还是钦点的翰林院庶吉士,维新变法后就从北京回重庆办学堂和医馆。而李涵章的父亲,在李涵章还不怎么记事时,就被祖父送去日本留学,因此,李涵章就一直和爷爷生活在一起。那个时候,他不是泡在学堂里,就是泡在医馆里。从小时候开始,他就以为自己长大以后不是当教书的先生,就是当治病的先生。谁知道人这一生,并不是都像小时候那样可以随便在宣纸上为自己以后的路,画出一条直线的,如果是那样,李涵章或许不会去上政法学堂,去上黄埔军校,更不会加入中统,自然,也不会有现在这样四处逃亡的日子。 以前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去梳理这些宿命般的纠葛,但现在,在上午浓雾笼罩的官道上,一个人孤单地走着,李涵章终于有时间去像抽丝剥笋一样,来想这些问题了。然而,他越想越觉得沮丧和孤单。 从成都到龙泉驿之间,一路上大多是茂密的原生态树林,连年的战火,并没有让这些植被遭到大的破坏。道路穿过树林,又进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毛竹林子。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的清香,李涵章深吸一口气,继续推磨一样转着那些陈年往事。 刚走到毛竹林子中间,一个矮个子年轻人推了辆鸡公车赶上来,经过李涵章身边时,侧过头说:“哥子,有火没得?” 也许行路的人,都想有个同路的,这样一路说说笑笑,才不累人。李涵章知道他也是路上寂寞,想找自己说话,便把火借给他,两人歇下了脚,靠在矮个子年轻人的鸡公车上抽烟。 鸡公车是一种独轮车,形状像鸡公,前面一个轮子,后面两个把手,推起来轮子“叽咕叽咕”地叫。李涵章抽了一锅子旱烟,把烟灰在鸡公车的车把子上磕出来,一边继续往旱烟锅子里装烟丝儿,一边看着鸡公车上左右两边各放的一个胀鼓鼓的麻布口袋问:“兄弟做的啥好生意?” 矮个子蹲在地上,抬眼看着自己的车说:“哥子自己是做生意的,就把天下汉子都看成是做生意的。这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哪能都是做生意的呀?” 李涵章一怔,问他:“那……兄弟你是干啥的?” “我前些天才从监狱里出来,现在要回家去咯。”矮个子年轻人看了看李涵章说,“四月份我去四川大学给我们家少爷送钱粮,那些龟儿子国民党特务,把少爷他们宿舍包围了,宿舍里的人全部遭抓,我也没能跑脱。” 听了矮个子年轻人的话,李涵章一怔,但神色立刻又恢复了自然。他知道,从民国六十年年初开始,无论是军统还是中统,都把主要精力放到了抓共党分子上,而且又重新张起了蒋校长当初清党时“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大网,所以,这个矮个子年轻人被抓,在那时,是很正常不过的事儿。李涵章心里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仍满脸诧异地问:“那些龟儿子把你们抓去哪里了?” “那时候根本不晓得被关在哪里的,现在出来了才晓得,老子被关的地方,是将军衙门省特委会监狱。” 矮个子年轻人还真像是才从监狱里出来的,迫不及待地过着烟瘾。李涵章看他抽起旱烟来没完没了,知道自己暂时还不能走,只好继续和矮个子讨论这个问题,接着问:“格老子,这不是滥抓无辜嘛,他们为啥抓你们呀?” 矮个子年轻人笑道:“被抓进去的时候不晓得,出来就晓得了。审问我的,是特务,有的问,有的写,门口还站着拿枪的宪兵。特务要我交代‘奸匪活动’,我哪里知道啥是奸匪?任他们咋问,只说不晓得。他们又问我,‘你参加过尊师运动没?’我想,尊师有啥错?可惜我大字不识一个,没有老师。他们还不相信抓错了人,又说‘你要是不交代组织关系,就把你押到荷花池去枪毙’。不怕哥子笑话,我一听说要枪毙,就吓得要死,又哭又闹,说我真是来给少爷送钱粮的。后来,没人问我了,一直把我关着,也不放。放风的时候,少爷看到我还被关着,就去找人,给他们讲情。可龟儿子们说,我不是大学生,那就是是送信的。这样一来,我莫名其妙地一直被关着。好在解放军打过来了,龟儿子们被赶跑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要不然,还不知道脑壳保不保得住。哥子你哪里晓得啊,那些龟儿子,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还没得道理讲……” 矮个子年轻人后边都说了些什么话,李涵章听不进去也听不下去了,他觉得那个年轻人咬牙切齿骂的人,就是他自己。听着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脑门子上渗出了汗,腿肚子也像要抽筋…… 矮个子年轻人和李涵章摆着龙门阵,好像他被关的时间太长,憋坏了,现在有了说话的机会,逮住一个人,说起话来就收不住口。眼看着太阳忽隐忽现地已经滑到了西南方向,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辰,李涵章的肚子也咕咕直响,但那年轻人却依然没完没了抽着旱烟锅子,没完没了地和李涵章摆龙门阵。李涵章急着赶路,却又没法驳了这个小兄弟的面子,只得那么硬撑着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er h3">2 冬天的竹叶经过严霜,早已变成了深绿色。一根根高大的毛竹,在上半腰就往路上斜过去,两边儿往中间一搭,竹枝与竹叶就拢在了一起,让这条狭长的小路,成了一个涵洞样的通道。刚走进这丛竹林时,这条由竹林子搭起来的“绿色涵洞”,还让李涵章觉得有诗情画意,但此刻,他却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丝不安。 矮个子年轻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他那些被抓被放的事儿,就好像这一次牢狱之苦,是他的辉煌经历。李涵章听着听着,开始厌倦,再加上肚子早空了,他逐渐觉得精神有点儿恍惚,犯困。但推鸡公车的矮个子年轻人仍在自顾自地说着他那些事儿。终于,李涵章支撑不住了,眼皮子开始打架,他索性把身子歪在那辆鸡公车上,打算在年轻人的絮叨声中小憩一会儿。 很快,矮个子年轻人的声音就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遥远…… “李主任!我们又见面了!” 李涵章正打着瞌睡,冷不防有人拍他的肩膀。他抬眼一看,顿时惊得跳了起来:眼前站着的人,竟是苟培德!就在这一瞬间,那个矮个子年轻人也没有那么多啰嗦话了,顺手从鸡公车上的麻袋下边抽出了一支手枪,顶住了李涵章的后腰! “主任,属下猜你就会离开成都,远走高飞,特地来请主任回去。共党那边,我已经替主任打点好了。人家答应我,只要把主任请回去,他们既往不咎。你只要乖乖地跟我回去,保证没有亏吃。有兄弟我照应着,更不会有牢狱之祸……”苟培德并没有拿武器指着李涵章,他依然像以前那样,哈着腰跟李涵章说话,甚至还掏出一包烟来,递给李涵章。 直到此时,李涵章才终于断定,苟培德不但投了共,而且还把自己供了出来。 因为矮个子年轻人的枪口顶在后腰上,李涵章暂时还不敢有所动作,他若无其事地接过烟,对苟培德说:“姓苟的,你就是这样对待长官的?还不让这龟儿子把枪收起来!”说完,忽然转过头去,又把那个矮个子年轻人骂了一顿,“亏得刚才老子信了你的话,陪你摆了老半天龙门阵。原来,你小子是在给我摆迷魂阵,拖延时间!” “兄弟以前在军统混饭吃。刚才说那么多废话,也是没办法,我是奉命拖着你,等苟队长过来,亲自把你请回去。”矮个子年轻人这时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刚才那个骂骂咧咧的冤主了。 “对主任这么没分寸,像啥话?把枪收了!”苟培德转脸训了那个矮个子年轻人一顿,然后鼻子眼睛一挤,又换上了一种小人得志般的献媚嘴脸,对李涵章说:“共党立足未稳,只好采取‘以匪制匪’的权宜之计,兄弟也是瞅准了这个时机,为以前的弟兄们找条出路。我这也就是在共党那儿混口饭吃,共党待我不薄,给弄了个协防队副队长的位子……” “嘿嘿……怕你这顶副队长的乌纱,是把兄弟们一个个出卖了之后,邀功邀来的吧?”李涵章实在听不下去了,呛了苟培德一句。 苟培德的脸色,没有一丝羞怯。既然毕竟李涵章已经把话说破,他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干脆竹筒子倒豆子,说了个痛快:“主任,您别这么寒碜我。谁不知主任您是中统要员,又是新编第一军少将政治部主任,整个西南片区潜伏了一些什么人,还不都在你脑子里装着?到了共党手里,这可是一张王牌啊。我被共党抓了之后,完全想通了,妈的,这条命,卖给谁不是卖啊。主任,不瞒你说,当时刚被抓那会儿,看到你在街上刷标语,我就想把你捎带了。哪知道你一摸腰里,我被吓了一跳,当时没敢轻举妄动。不过,从那以后,我可就瞄着你了,费了老大的劲儿,终于找到了你在小通巷落脚的客栈,正准备直接带上共党请你过去呢,哪想到你天不亮就走人了。兄弟我当下请示了上级,就近安排人手在几条官道上候着。还好,一网撒下去,没有落空,在这里把你等到了。主任,只要你跟我回去,对你对我,都有好处哇……” “恐怕是你邀功心切,想把我这条鱼放到共党的砧板上吧。”李涵章冷眼朝天,看完了苟培德的表演,一语道破了他心里的小九九。 “主任,兄弟我没有害你的意思,不然,也不会先让这兄弟拖着你,然后再单刀赴会了。主任你这一身的功夫,我又不是不清楚。我要真的铁了心抓你回去,一听到他们传回来的消息,还不立刻上报?不说解放军直接开车过来,我自己也会多带几个人吧?我没有这样做,就是念着旧情,还把你当长官敬着啊!” 苟培德这番话,李涵章相信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因为他刚被惊醒时,就立刻凭着多年血里火里摸爬滚打过来的经验和直觉观察了一下,知道苟培德没有带其他人过来。但他依然蔑视了苟培德一眼,冲他说道:“培德,哦,现在该叫你苟队副了。不错,你发现了我,没有通知共党,这里面有旧情,但也不排除你有亲手抓了我去邀功请赏的贪心吧?以前你吃着党国的俸禄打自己的小算盘,现在你吃着共党的俸禄,还在打自己的小算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共党给了你个副队长的乌纱,那是你的造化。可惜兄弟我命贱福薄,没那个造化。你要是还念以前的旧情,我们就各走各的道……” “少他妈的废话,你就说走还是不走吧?”那个军统出来的矮个子年轻人显然不耐烦了,又把枪对准了李涵章,而且这一次,直接把枪顶在了李涵章的脑门上! 当时,李涵章身上也带着枪,一把是他的那支标准型的美制柯尔特M1911A1式手枪,就藏在随身背着的背篼里,这会儿放在那辆鸡公车旁;一把是藏在左边袖笼子里的左轮,随时就可以拎出来,让这个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的家伙脑袋开花。这一点,苟培德自然也很明白,因此,才那么苦口婆心地劝降。李涵章虽然明白,凭自己的身手,要想制服这两个草包,几乎是翻翻手腕的事儿,但此刻,迫在眉睫的事情不是收拾苟培德,而是要远离成都,直奔云南那边的缅甸。李涵章不想因小失大,但短时间内,却又一时想不出摆脱困境的办法。 正这么僵持着,忽然,“啪”的一声枪响,那个矮个子年轻人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脑门上就开了天窗,仰面倒了过去,污血汩汩地往外冒。苟培德瞪眼看着李涵章,他俩都一动没动:很显然,这一枪是从竹林子里打来的! 附近埋伏的有人,而且是李涵章的人! 苟培德愣了一下神,左右瞟了瞟小道两旁浓密得不见天日的竹林,顿时觉得大事不妙,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就飞快地转过身,撒丫子便逃。可还没等他抬脚,不知道从哪里又打出一梭子子弹,追着他的脚后跟。路面被打过来的子弹击起了一溜儿烟尘,苟培德吓得脸色大变,双脚乱跳,很快就往成都方向,兔子一样逃得没了踪影。 李涵章一时也愣住了。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想弄清楚枪声的来源。但事发突然,他站在原地冷静地观察了半天,也没搞明白,这几枪是从哪片竹林子的缝隙里射过来的。 凭着自己对子弹射出方位的大致判断,李涵章钻进竹林子找了一会儿,果然发现了几个卡宾枪弹壳,厚厚的枯叶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来的几个脚印。但再仔细寻找,便再也没有发现什么了。 深冬的竹林里,一阵风吹过去,沙沙地响。 究竟是谁救了自己呢? 经过刚才那一番突然的变故,李涵章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他顾不得多想,赶紧钻出竹林子,弯腰在那辆鸡公车上的两个袋子里翻了翻。见袋子里除了稻草,什么都没有,李涵章只好瞥了一眼仰面朝天倒在路边的矮个子,顺手拎起他那支刚才还顶着自己脑门的手枪,往腰里一揣,背上背篼,迈开两条长腿,往龙泉驿方向奔去…… <er h3">3 以李涵章的速度,徒步从成都去龙泉驿,不过只需要半天功夫,但被那个丢了性命的矮个子年轻人和苟培德那么一耽误,特别是刚才的那一场虚惊,李涵章只得绕开官道,走那些几乎没有人迹的小道。因此,他赶到了龙泉驿的时候,天色已经一团漆黑了。 此刻,李涵章明白,不仅苟培德急于邀功,时刻盯着自己;如果苟培德真的把自己的身份出卖给了共产党,那么无疑,解放军也会到处捉拿自己。因此,赶到龙泉驿时,李涵章转悠了半天,才在一家偏僻的小巷里,找到了一家不显眼的小客栈住了下来。 客栈老板娘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人,瘦高个儿,长脸,穿一套褪了色的真丝夹袄,满脸搽的都是脂粉,像是才拍完月份牌广告还没来得及卸妆。李涵章瞄了她一眼,说不明白她像几月小姐,只觉得眼熟。看到李涵章进来,年轻老板娘左右打量了他两眼,“哼”了一声,撇撇嘴叫道:“李转运,把他领到后面去。”说完,自己继续抱着个烘笼子坐在柜台后面喝茶。 李涵章看了一眼,小店后面黑漆漆一团。 那个叫李转运的小二拎着一盏马灯过来,对李涵章说:“跟我来。” 走了几步,李涵章有些不放心,想了想,故作悠闲地和李转运搭讪:“没想到,店里有这么妖艳的老板娘,呵呵,还做其他营生吗?” “客官莫要往歪处想,我们这里做的可是正当生意。”小二回过头来大声说,边说边盯了柜台方向一眼。说完,嘟了嘟嘴,又回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转了两个弯,把李涵章领进一个黑洞洞的小房间,看李涵章把背篼放在地上了,这才悄声说:“那个婆娘,是个国军要员的小老婆,也不晓得男人死了还是跑了,生活没着落,来傍春爷。” 李涵章“哦”了一声,他晓得小二说的那个“春爷”,是龙泉驿哥老会的舵把子,却不晓得他说的“国军要员”指的谁。 小二把马灯放在桌子上,凑近李涵章,瞪着眼睛说,“死婆娘,无缘无故来抢老子的饭吃。要不是看在春爷的面子上,老子早就去告发她了。” 李涵章听明白了,原来之前这家店是小二帮舵把子春爷经管,这女人傍上舵把子以后,当了这里的老板娘。小二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说几句狠话发泄发泄。 李涵章随便要了点儿吃的,草草地填饱了肚子,然后拍到那个店小二手里一块现大洋说:“兄弟,哥子走路走得脚杆都要断了,你夜里替哥子照看着点儿。再有客官住店,尽量往离得远些的客房里带,不要打扰我睡觉。我睡好了,明天还要走远路……你五更天来喊我一声,要不要得?” “要得,要得,哥子尽管放心,我一定帮你照看好,准时来喊你!”叫李转运的小二双手捧着接过银元,“扑”地吹了一口,放耳朵上听听,欢喜得鼻子眼睛都挤在了一堆儿。 有了白天在竹林子里遇到苟培德那档子事儿,晚上躺在床上,李涵章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觉。以他对苟培德的了解,完全可以判断出这种见风使舵、贪财好色的势利小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从苟培德白天的那番话看来,自己无疑是一条挂了号的“大鱼”,因此,邀功心切的苟培德既然投了共,肯定希望能够钓出更多更大的“鱼”来,以求他在共党那里捞得更多的资本。想到这些,李涵章在这家不起眼的偏僻小店里依然不敢脱衣服,不敢合眼。 说老实话,有了证明,再加上原来的身份证,李涵章已经不怕被盘查了。他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那些曾经的自己人,尤其是和自己共过事、认识自己的旧同僚。以前,他们对付共党,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严刑拷打、威逼利诱,先把抓来的共党打服,让他投降,然后利用他们去抓其他共党。那个时候,他们把这叫做“以匪制匪”。从衣冠庙遇到的那个王新发和今天遇到的苟培德口中,李涵章已经知道了,共产党现在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正用这一招来对付他们。这样看来,在自己去云南的路途上,最可怕的人不仅仅是共党,还有那些像苟培德一样的“兄弟”,他们正到处找机会立功请赏,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 另一个让他难以入眠的原因是,在枪口抵住自己的危急关头,究竟是谁开枪救了自己呢?从竹林子里发现的弹壳看来,那是当时在国军各系统都司空见惯的卡宾枪子弹。因此,他想烂了脑袋,也没有想出来救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如果是在重庆,有人这样暗中搭救自己,李涵章不会奇怪,因为那是他经营了很多年人脉的地盘;但现在是在成都,而且是在距离成都城那么远的荒郊野外,究竟是谁导演了这一出《野猪林》,谁又是出手救了他这个“林冲”的“花和尚”呢?李涵章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不管怎么说,在那种关头能够出手相救的人,一定具有非常的胆略。李涵章想,大恩不言谢,无论是谁救了自己,日后万一遇到了,再说怎么报答吧。 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之后,李涵章算了算,自己今天不过才走了七十多里路,以这样的速度,什么时候能到云南?他开始还有些丧气,后来转念又想,去大足,到云南,那么远的路,不晓得要走多少天,更不晓得路上要遇到什么更棘手的麻烦,还是稳当些好,不要龙头蛇尾,开始走得快把体力耗尽了,后面走不动,岂不是更糟糕?于是,为了明天好有精力上路,他强迫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先睡个好觉。想到这里,他吹熄了小二留下的那盏油灯,把柯尔特手枪放在枕下,六发左轮手枪插在绑腿里,白天缴来的勃朗宁手枪放在随手可以抓到的右边床里侧,然后闭上眼睛,准备好好地休息。 多年的复杂经历,让李涵章练就了只要想睡觉,走着路也照样做梦的功夫,因此,他这个念头一闪出来,随即就关闭了所有的杂念,开始入定,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砰砰!”李涵章觉得自己刚刚闭上眼睛,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一直放在右手边的那支勃朗宁,翻身坐了起来! “哥子,五更了。”店小二听到动静,在门外喊。李涵章这才想起,昨晚他吩咐过那个叫李转运的店小二,五更时来喊他起床,他要早些赶路。 李涵章在客房里把那三把枪分别藏好,收拾了一下,背上背篼,拉开房门——就在拉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他呆住了! <er h3">4 在几盏气死风灯笼的照耀下,李涵章看到至少有二十条汉子分两边站在屋门外,中间站着的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汉,穿一件真丝棉袍,带一顶狐皮帽子,面相黑里透红,寡瘦寡瘦的一张倒挂葫芦脸;眼睛不大,却像是独养着一条蝌蚪的鱼缸,一左一右地挂在额头下面;嘴唇上留着左右两撇八字胡,又浓又长还弯着钩儿,像是专门在等那对鱼缸里的蝌蚪。 李涵章立即断定,这个倒挂葫芦脸,无疑就是他们的头领,也就是客栈老板娘傍的春爷。见春爷一边用贼亮的眼睛死盯着自己,一边慢悠悠地抹着两撇胡子,丝毫没有先开口的意思,李涵章不得不用袍哥人家的切口跟他们套近乎:“哟呵,各位早啊。想必这位就是这龙泉驿的舵把子春爷?小弟也是‘海了的’(黑话:具有袍哥身份),今天闯了春爷的‘码头’(黑话:地盘),因急着赶脚,没顾得上去拜春爷的堂口,还劳春爷带这么多人‘扎口子’(黑话:警戒守卫),实在担当不起。兄弟不过是一个‘讨口子’(黑话:乞丐),竟劳春爷亲自驾临,敢问有啥吩咐?” 倒挂葫芦脸听了李涵章的这番话,吃了一惊。不仅仅是他吃了一惊,一旁的二十几个汉子也顿时慌乱起来,直到倒挂葫芦脸扭过头去瞪了他们一眼,这才安静下来。 “兄弟好眼力。既然认出我来了,那就屋里说话,屋里说话。”倒挂葫芦脸这番话,不仅承认了自己是龙泉驿哥老会的舵把子,还缓和了当场的气氛。李涵章也没再客套,转身进了房间。 随李涵章进屋的,除了春爷,还有两个又高又壮的汉子,一左一右地跟在春爷身边。 进了屋之后坐下来,还没有说一句话,春爷就挥了一下手。一眨眼的工夫,刚才喊门的店小二就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把一坛子老酒、四盘菜、两只粗瓷碗、两双筷子放到了桌子上。 “兄弟一开金口,我就晓得兄弟不是‘空子’(黑话:非本帮中人),更不是‘生毛子’(黑话:不懂袍哥规矩的人)。既然我们都是烧过‘三把半香’(黑话:袍哥组织的帮规、准则的代词)的人,那就是自家人兄弟。哥子得知兄弟要起早赶路,特地来为兄弟送行。”把一切吃食都安顿好了,春爷抹了抹他那两撇八字胡,把两只碗斟满酒,这才开口说话,“兄弟急着赶路,一定有要紧事,哥子来得不是时候,委屈哥子了。” 李涵章搞不明白春爷为什么以袍哥人家如此隆重的礼仪接待他,只好跟春爷绕圈子:“兄弟不过是一个‘讨口子’,劳舵把子您抬举,实在担当不起。” “兄弟,哥子我可是诚心待客。袍哥人家讲的是结仁结义,不结怨结仇。兄弟,哥子只问你一句话:有一出手就给小二一块现洋的‘讨口子’吗?兄弟要是再跟哥子‘涮坛子’(黑话:开玩笑),就等于堵兄弟的‘瓢儿’(黑话:嘴巴)。”春爷一听李涵章还在跟他打马虎眼儿,有点儿不高兴了,话里带出了一股子要挟的味道。 李涵章想,如果他们要存心害自己,这大长一夜,什么活儿不都能做完了?看起来春爷这帮人暂时对自己还没有恶意。哥老会各堂口舵把子的能耐有多大,李涵章心里还是有数的。因此,也就索性不再兜圈子了,豪气地说:“天下袍哥是一家,既然春爷这么看得起兄弟,兄弟也就实话实说了。我这次出门,是‘避豪’(黑话:袍哥犯案外逃)的,要去云南。路过春爷的‘码头’,还望多多照应。” “哈哈哈哈……这下子就对头了嘛。不管是因为国民党‘避豪’,还是因为共产党‘避豪’,终归都是袍哥人家自己人的事儿。说实话,我一看兄弟的气度就知道,不管你‘姓共’还是‘姓蒋’,肯定是吃官饭的袍哥。不像前两天来的那个叫……” 他说着,看了一眼左边站着的人。那人弯下腰说:“苟培德。” “对,是这个名字。这个叫苟培德的‘海翅子’,居然敢在春爷我面前‘穿黑袍’(黑话:冒充袍哥)。两句话一搭,我就知道他是‘空子’。但人家是官府的人,我们袍哥人家,犯不着和他作对。再说了,这个啥苟副队长,也就是来打听几个人是不是在这儿住过,不是来找麻烦的,好吃好喝招待着,完事了笑脸送人。我们不结怨不结仇嘛……”春爷一看李涵章说了实话,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端起酒碗,就开始敬李涵章。 李涵章一听春爷说苟培德前两天也来过这里,暗自吃了一惊,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一边和春爷喝酒,一边附和着春爷的话:“袍哥能结万人缘。春爷不愧是袍哥人家的地脉龙神,有这样子的大智慧,人脉能通天哦,想必在川康一带,一定赢翻了山。” “也是没得法子,袍哥人家,有袍哥人家的规矩,‘海翅子’上门,礼数周全些,终归不得惹祸事。”春爷喝下一碗酒后,说话就随便多了。但江湖上讲的是“英雄不问出处”,所以,他也就不管李涵章是因为哪路神仙“避豪”,甚至自始至终,连李涵章的姓名都没问,只管热情地按照袍哥人家的规矩,招呼李涵章喝酒。 在两个人推杯换盏的过程中,李涵章从春爷嘴里倒是听到了不少的消息,知道解放军控制成都之后没几天,就把成都附近哥老会各个堂口的舵把子召集在一起,说是学习新社会的新政策,其实是了解成都附近各帮会组织的情况,并借机警告这些“地头蛇”们,要他们认清形势,配合军管会,清除国民党特务以及残余的抵抗势力。而且,李涵章从春爷口中还了解到,召集他们开会的那个解放军“海翅子”,就是曾经跟自己有过一面之交的成都军管会公安处副处长张振中。并且,在张振中宣布的一大串春爷能够记得住的“重要敌特分子”名单中,就有他“李涵章”三个字。 这些消息,越发让李涵章觉得,此地距成都太近,张振中、苟培德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跟脚而来,所以,绝对不能久留。 等一坛子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春爷已经把李涵章夸成了《水浒》里的梁山好汉,因为同属袍哥人家,他又知道李涵章是“避豪”而走的,但他恪守江湖规矩,李涵章不说,他也不多问,只是拍着胸脯保证:在他的“码头”,绝不会让李涵章少一根毫毛。 酒喝得差不多了,太阳也跃上了山头。李涵章准备告别春爷上路,他掂量了一下,顺手把昨天缴获的勃朗宁拿了出来。 李涵章刚把枪抽出来,春爷和他左右站着的两个汉子“唰”地也各自把腰里的家伙亮出来,对准了李涵章。 “哈哈哈哈……”李涵章一看这阵势,仰天大笑几声,说,“兄弟承蒙舵把子看得起,临走想留下一份见面礼。这把枪还算拿得出手,万望舵把子不要嫌弃!” 春爷一听这话,随即把自己那把老旧的大肚盒子收了起来,尴尬地笑着说:“让兄弟见笑哦。哥子我也是遭人算计太多,不得不随时都提防着点儿。”然后,目光发亮地盯着桌子上的那把勃朗宁,接着说,“我是仰慕哥子孤胆英豪,特来见面一叙。可没有一点儿贪图哥子啥东西的心思哦。” “舵把子这话,就更见外了。你不是说了,天下袍哥是一家吗?像这种东西,对兄弟来说,也只是个玩意儿。这种家伙,舵把子日后若是需要再搞个十支、二十支,以兄弟我的条件,还是可以办到的。”李涵章趁着在气势上压倒了春爷,顺口胡诌了几句,吹起了牛皮。 哪想到,春爷居然还真被这几句话镇住了,忙不迭地把枪拎在手里,再三道谢。作为回报,送李涵章出门时,春爷叫人牵来了一匹棕红色的骡子,送给李涵章,还一路陪着走了二三里地。路上,春爷怕李涵章嫌弃他送的骡子,解释说,驴子有耐力,但跑不快;马呢,跑得虽然快,但是耐力不行。骡子是驴和马配出来的畜牲,有驴和马的特性,跑得快,又有耐力。而且,这匹骡子是“马骡”,也就是说,它的父亲是驴,它的母亲是马。“马骡”要比“驴骡”体格更矫健,外形更像马,也比“驴骡”更聪明、更善解人意。春爷还说,这匹骡子,是他的坐骑,有灵性,关键时刻,能像三国里的的卢灵马救刘备一样,护主。都说好马赠英雄,现在他用好骡子赠英雄,虽说寒碜了些,但对于一个要走远路的人来说,却非常实用! 和李涵章说完这些,春爷又专门叫来四名手下,交待他们:“把我兄弟送出龙泉驿堂口的地盘,如果他少了半根毫毛,小心你们的脑壳!” 第八章 内江 <er top">1 李涵章在春爷的陪同下,走出客栈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在客栈门口,他刻意多看了几眼,却没有看到老板娘的影子。 在后来的几天里,李涵章有春爷安排的四名手下和一匹骡子,沿途减少了许多麻烦,赶路的速度也快了不少。按照李涵章事先设计好的路线,他要从成都经简阳、资阳、资中、内江,然后转道大足,去购买铁货。置办好货物后,再从大足经荣昌和隆昌,然后从泸县过江,再经叙永去贵州省的毕节县。一路上,李涵章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和春爷萍水相逢,甚至连萍水相逢也说不上,最多是发现了一个衣着普通、但出手阔绰的人来住店,于是亲自前来盘查,由此相识而已。至于同属袍哥人家的那点儿渊源,在眼下这乱世,至多也只能算是两个人想扯关系时的借口…… 不过,想来想去,李涵章却并没发现春爷对自己有什么不利。就是那四个手下,也的的确确在尽职尽责地照顾着他:白天牵着骡子引路,晚上沿途安排旅店,吃饭时还没等李涵章坐稳,满桌子菜肴就上齐了。还有这四个人对他那个背篼,更是让李涵章放心,自己骑上骡子的时候,背篼驮在骡子身上;自己一跳下骡子,他们马上就会很殷勤地从骡子背上取下背篼,递到李涵章手里。他们似乎很明白那个背篼里装的是些值钱东西,所以,按照江湖规矩,没有主人许可,绝不染指。看来,春爷派来的这四名手下,也都是在道儿上混了多年的伙计。 有了这四名临时随从,又加上春爷赠送的这匹骡子,李涵章觉得自己有了点儿唐僧西天取经的感觉,只不过这四名随从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虽然承担着护卫的角色,但很少说话而已。这多少让李涵章有点儿感到闷得慌。在龙泉驿那家客栈里,春爷谨守“英雄不问出处”的江湖规矩,没问李涵章的姓名。这一路上,春爷的四名手下也同样默默地伺候李涵章,简短客气的言谈间,不仅不问李涵章的姓名,连他们自己的姓名也没透露一个。于是,李涵章闲来无事,便悄悄地给这四个随从各取了一个名字:那个既瘦又高的伙计,叫“竹竿”;那个既黑又胖的伙计,叫“木墩”;那个嗓子沙哑,大着舌头说话不利索的伙计,叫“哑炮”;那个似乎生过癞疮,脑袋上一片一片没毛的伙计,叫“花瓜”。 在给他们取这些名字时,李涵章心里想,其实,人生在世,姓名不就是个符号吗?比如,我李涵章现在就不是李涵章了,更不是什么中央党部秘书特派员、军事委员会政治部联络参谋,或者新编第一军政治部主任,我现在是周耀祖,是从成都去昆明的小商贩周耀祖。但不管是李涵章也好,周耀祖也好;李主任也好,周老板也好,我还是这个“我”,我的姓名、职位、生活、境遇等等都变了,但我依然还是“我”。 虽然如此,但人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孤胆豪杰,李涵章就不得不在这四个临时随从面前,天天绷着脸,端着架子。本来,他的目的就是逃命,一直从云南逃出国境为止,买铁货什么的,也就是做个幌子,或者是说掩护身份的。现在,有了这四名侍从兼保镖,他乐得自在,也免去了很多麻烦,赶路的速度,比以前设想的快多了。只是这四个人不爱说话,李涵章烦闷之余,不免想起和江辉琦、周云刚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和他俩分手多少天了?他们现在安全吗?他们到哪里了? 这些天来,李涵章一直疲于奔命,对时间的流逝,已经有些不知魏晋了。而这一路经过的简阳、资阳、资中都是一些小县城,根本没有机会看到报纸。下一站是内江,到了那里应该有机会了解到一些情况吧? 李涵章上一次去内江还是在抗战期间。那时候,国民政府的国家总动员会议和几个经济监察大队都刚成立不久,四川有三个大队和一个直属支队,由中统、军统、三清团三个特务单位混合组成,大队长、大队副和秘书三家各占一个,下面的大小职务也是三家平分。因为经济检查大队专门调查囤积居奇、高抬物价的案子,触及的都是些平时在当地威风八面的人,工作开展起来并不容易。特别是第三经济检查大队,所辖不仅有自贡的盐,还有内江的糖、威远的煤、荣县的棉花、富顺的粮食,全是后方民生必需品。但第三经济大队把事务所建在自贡市釜溪公园之后,却根本没法开展工作,别的不说,就连布告都是贴出去就被撕掉。这个大队的柳队长是中统的人,万般无奈之下回总部来诉苦。总部分析了原因,认为他的主要问题是没有处理好与当地哥老会的关系。于是,李涵章作为专员到了内江,通过川中哥老会二十几个公口的总舵把子,帮柳队长打通了整个辖区哥老会的门户。江湖人说事,离不开江湖。所以那次内江之行,让李涵章对这个小城的地理形势了若指掌。当然,李涵章那次内江之行,收获最大的还是中统总部:虽然经济检查大队由国家总动员会议直辖,但经济检查大队报送情报和统计材料时,历来是会分送一份到中统的,而有些重要材料,甚至只给中统,不给国家总动员会议。李涵章因此大受总部赏识,抗战后他能不随总部迁回南京留在重庆,也得益于那次行动。 比起以前在重庆的日子,李涵章觉得自己变成了瞎子、聋子。那个时候,全国这么大的地方,每天都有大量的各种信息汇聚到重庆党部,整个天下的时局变幻,他可以说都了如指掌。但现在,就连想得到江辉琦、周云刚这两个昔日下属的一点消息,也变得十分困难了。 李涵章并不担心江辉琦。江辉琦表面木讷、内心聪慧,躲避共党的搜捕,不是什么难事儿。李涵章担心的是周云刚,这个脾气暴躁的四川汉子,从头到脚只有一根筋,只要是他认准的道儿,从来不知道转弯抹角,一路梗着脖子走下去,九头牛都拉不会来……想到这一点,李涵章有些后悔了。当初应该让周云刚跟自己上路,或者让周云刚和江辉琦一起走,这样也好有个照应。但是,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晚了。 <er h3">2 “哥子,内江马上就要到了。” 李涵章正骑在骡子上想着江辉琦和周云刚,既高又瘦的“竹竿”勒住缰绳对他说。 “唔,还是老规矩,找一个僻静些的地方住下吧。”李涵章回过神来,应了他一句话。他抬眼望了望,团在沱江怀抱里的内江城,果真遥遥在望。 李涵章原本想,春爷也就是一个小小的龙泉驿哥老会的舵把子,他说把自己送出自己的地盘,最多就到简阳县地界。哪知道,他竟低估了春爷的势力范围,一直走到这里,四个随从都还没有要回去复命的意思。李涵章暗自有些汗颜:为了工作方便,他十多年前就加入了青帮和哥老会,自以为对这些组织非常了解。却不想,江湖规矩毕竟是人定的,人在变,有些看不见的规矩也在变。自己了解的是那些不变的,而因时因事变化的,自己却未必清楚。比如这一路经过的地方,当地哥老会就有自己独特的一套联络方式,跟以前官家的驿站一样,虽然出了龙泉驿的地盘,但每到另一个舵把子的“码头”,那个专门负责联络的竹竿就会提前去打前站。等他们这些“后续部队”到达时,竹竿已经笑嘻嘻地等在路旁,把什么都安顿妥当了。继续往前走,果然没有一点儿麻烦。 一个江湖组织能绵延数百年,要是真的死守老规矩,一成不变,怎么可能经历那么些朝代?这样一想,李涵章就理解了,为什么一个小喽啰开道,就能让他平平安安地过州串县,从成都附近的龙泉驿,一路走到内江。他摸了摸贴身揣着的证明,暗自好笑:离开成都前,花了那么大的心思才搞到这个“护身符”,居然一次都没有派上用场! 这位舵把子春爷的势力范围,究竟有多大呢?这四名临时随从,能跟随自己多久呢? 李涵章想,如果能过泸县、经叙永出川,然后再一直把自己送到昆明就好了。想归想,但他不能说出口,更不能问竹竿他们。不就一把勃朗宁的交情吗?春爷能这样待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如果再问,岂不显得自己太没胸襟? 当晚,竹竿在内江城大东门内的东大街上找了一个客栈。客栈虽说窝在小巷子里,但却有一个极祥瑞的名字,叫“福禧顺”。走了一天的路,人困骡子乏,几个人还是像前几天那样,言语不多地吃了饭,就早早地休息了。李涵章也同样多留了个心眼,在进客栈的路上仔细查看了周围的地形,饭后,又在客栈周围转了一圈,才回了竹竿为他定的房间。 客房的安排也和第一天同样,依然是李涵章住个单间,他们四个人分成两组住在李涵章的左右两侧。一路上,每到一个地方住下,竹竿都是这样安排的,看来,竹竿是这四个人的小头领。这么想着,李涵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过仍保持着和衣而眠、枪不离手的老习惯,仍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睡得正香,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李涵章被惊醒了。他麻利地端起那支柯尔特手枪,翻身坐了起来。 侧耳听了好一阵,四周没有任何异常。李涵章点燃床头桌上那盏油灯,赫然看见桌子上斜插着一支飞镖。 这种飞镖李涵章并不陌生,那是练武的人经常用的三棱镖,后尾上带有一撮白缨。不过,让李涵章吃惊的是,飞镖上竟穿了一张胡乱叠着的纸。他急忙把飞镖拔下来,打开那张纸——纸上,是用血写的几个字:“危险,立即离开!” 李涵章就着灯火,又仔细看了一下,这张巴掌大的纸片,像是从哪儿随便撕下来的,很不规则,上面的字显然是用手指蘸着血写的,笔画断断续续,歪歪斜斜。李涵章立即把那张纸放在油灯上燃着了,然后“呼”地吹灭了油灯。又等了一会儿,确信没有什么异常,这才背起背篼,拎着枪冲出了屋门。 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他都必须去喊住在自己房间左右两侧的竹竿他们赶紧起床,同自己一起连夜离开这里。李涵章决定先去右侧竹竿和花瓜住的房间,哪知道,刚出了自己的房门,侧过身子,他就发现左右两侧的房门大开着。出了什么事儿?李涵章意识到问题比自己想象得更严重,他打开柯尔特手枪的保险,平端着进了竹竿和花瓜的房间。可房间里屋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兄弟,兄弟,竹竿!”喊了两声没人应,李涵章一着急,喊出了他自己为他们取的绰号。 但房间里仍没动静。 李涵章心一横,摸出了口袋里的火柴。火光闪亮的瞬间,李涵章惊呆了:他看见竹竿躺在床上,花瓜趴在地上,两人的身下全是血!李涵章随即又去了左侧木墩和哑炮住的房间。果然,那两人跟竹竿和花瓜一样,被人用刀抹了脖子。 <er h3">3 那张血字纸条,看来是那个提醒自己身陷险境的杀手,随手在哪儿扯下来的一张纸,然后用手指蘸着那四个随从的污血匆匆忙忙写下的。凭直觉判断,李涵章相信这个人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来救自己的,自己应该相信他在纸条上说的“有危险,立即离开”的劝告! 几乎是在一瞬间,李涵章就调动了他的大脑里对内江这座小城储存的所有信息。 进城的时候,李涵章就看出来了,几年过去,内江城并没有什么变化。当然,以内江建城的格局,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变化:沱江流到这里,转了一个“U”字形的弯儿,由江水绕成的那块陆地,有如一个小半岛,内江城被沱江环抱,就建在沱江西岸的“U”字里侧,这是内江城的得名,也注定了内江城不可能有太大的拓展余地。竹竿安排他们住下的这家福禧顺客栈,就在内江城东大街的一个拐角处。李涵章记得,东大街的尽头,就是内江城的大东门;穿过这道城门,便到了江边;由此过河,可以渡到沱江东岸。 做出了决定之后,李涵章首先想到的,是栓在客栈院子最后边马棚里的骡子。他疾步走过去,接着院子里气死风灯笼的微光,正要解骡子的缰绳时,忽然,从马棚一角的草堆里钻出一个年轻人,揉着眼睛问:“客官,这三更半夜的,咋上路啊?牲口还没吃饱呢。哎?客官您不是五个人一起住的店吗?还有四个下人呢?” 李涵章以为他是这家店里喂牲口的马倌,边解缰绳,边应付道:“哦,他们还在睡觉。我临时去见一个朋友,不想搅了他们的好梦。就在城里,不远,一会儿就回来。” “内江城巴掌大个地方,客官要见的朋友既然在城里,干啥要骑骡子去呀?走路在内江城里转一圈子,也就是吃袋烟的工夫。客官,我看你还是走路去吧,让这匹骡子好好吃草料,明天客官好赶路。”那马倌说着,伸手来拦李涵章。 时间紧急,李涵章顾不得和他啰嗦,一把将马倌推了个趔趄,牵着骡子出了马棚,飞身骑了上去。 “客官,客官!”那马倌还不死心,在后边喊了两声,见李涵章不回头,忽然把手指伸进嘴里,“嘘”地打了一个尖利而又响亮的口哨,喊道:“冲围子(黑话:番强,逃跑)啦!舵把子要看得紧的那个人,跑啦……” 随即,客栈周围响起震天的嘈杂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而这声喊也惊醒了李涵章,让他回想起一路上竹竿联系事情时,总要把他和另外三人撇得远远的,这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一路都是春爷设下的圈套!从他走出龙泉驿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哥老会的监控之下了。 李涵章满心懊悔,骑着骡子,冲出福禧顺客栈,沿着东大街,一直向东跑去。身后,有一群人打着火把,乱嚷嚷地追了上来。 内江城的确很小,李涵章觉得胯下的骡子还没撒开蹄子,东大街便到了尽头,眼前,已是夜幕下的大东门了。奇怪的是,大东门的城门,却大开着,在夜间并没有关闭。李涵章没有多想,紧抽了几鞭子,骑在骡子上飞快地穿出了城门。眼前就是沱江江岸边的码头了,但李涵章看不清楚码头有没有渡船。 追赶的人越来越近,李涵章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火把照耀下大东门城门楼。 李涵章骑着骡子立在沱江码头,后面是暗涛汹涌的沱江,前面是蝗虫一样扑来的追兵。 “难道此处就是我李涵章的葬身之地吗?” 就在李涵章以为自己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时,忽然,一阵枪声响起,逼得那帮追赶李涵章的人边往回跑边扔掉了火把。那是卡宾枪猛烈扫射的声音,李涵章非常熟悉。枪声过后,深冬的沱江岸边,霎时一片死寂,让这个凄清的寒夜显得更加苍凉。 一定是给自己报信的那个人,还在暗中保护自己。但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李涵章顾不得多想,骑在骡子上,来来回回地在码头周边寻找渡船:他必须尽快渡过沱江!只有到了江对岸,才会安全。还好,天无绝人之路,他在码头上找到了一条小船。然而,还没等他跳下骡子去接缆绳,身后突然想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主任,哦,现在应该叫你李匪啦。毛竹林一别,多日不见啦!” 居然是苟培德的声音! 还没等李涵章反应过来,一群人马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把李涵章包围了。就在苟培德的人将火把点燃的时候,李涵章已经镇定了下来,迅速骑着骡子转移到了江岸的最高处,闪电般抽出腰间那把柯尔特手枪,同时把另一支左轮也拎在了手里。 一个人和一群人,就这么对峙上了。 即使一人手里只有一杆枪,这江边所有人的枪加在一起,也算得上一座小弹药库了。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但寒风中却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似乎一声咳嗽都能成为火种,把一个弹药库点燃。 然而,没有人咳嗽,打破寂静的,是舒缓的马蹄声。一个人骑着白马走出人群,站在了李涵章面前。 在火把的映照下,李涵章首先看到的是两撇八字胡,然后看清楚了一张倒挂葫芦脸。暗想:春爷果然和苟培德是一伙的! 李涵章看看春爷,再看看苟培德,突然想起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坐在龙泉驿客栈门口的瘦女人,和坐在苟培德车里的瘦女人。再想想店小二李转运的话,李涵章知道,春爷完全清楚这女人的背景,知道她曾经是苟培德的老婆……想到这里,李涵章“哼”了一声。 <er h3">4 春爷听到李涵章“哼”了一声,拱了拱手,对他说:“兄弟,别怪哥子我不讲道儿上的规矩。苟队副昨天一到龙泉驿,就认出了那把勃朗宁。哥子我只好带他来,把您请回去。苟队副说,军管会的张振中张处长,还在成都恭候着您呢。” 借春爷说话的机会,李涵章飞快地扫视了包围他的那帮人。在火把的映照下,李涵章看到,围着他的有近二十个人,虽然每个人都骑着一匹马,但手里端着的武器,有汉阳造、有老三八、有撅把子,还有老土铳;衣着也是五花八门,但都是川坝子上的汉子打扮。从他们使用的武器和穿着上,李涵章立刻判断出,这些全是春爷的手下,不是苟培德带来的共军。 “李涵章,你被包围了,还不把家伙缴了,乖乖投降?!龙泉驿竹林里的那笔账,我们俩也该算算了。不过,好歹你曾经是我的上峰,只要你现在乖乖地跟我回成都,我保证不会难为你。”苟培德尽管也骑着一匹马,但他十分清楚李涵章的身手,即使立即开枪,李涵章也可能在临时前一枪撂倒自己。更何况李涵章早已抢占了有利地形,真的交起手来,不但机动性强,而且还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因此,苟培德手里拎着那把勃朗宁,一面死死瞄着李涵章的脑袋,说着外强中干的话儿,一面拢了拢缰绳,往其他人身后躲藏。 “姓苟的,老子跟你的账,迟早会算清楚的!”李涵章回敬了苟培德一句,然后把目光转向了舵把子春爷,“哥子,李某这几天,承蒙你派出的弟兄关照,一直心存感激。但我实在没想到,这一路上全是你布下了眼线。我的一举一动,都没逃出你的手心。也怪李某过分相信了袍哥人家‘与子同袍’的古训,过分相信了袍哥人家讲究的‘五伦八德’。想来春爷身为舵把子,不会把袍哥人家的堂口规矩都忘了吧?就不怕日后道上的兄弟‘三刀六个眼’地对付你?今天这是……” “兄弟,哥子这也是出于无奈。事儿都到了这份儿上了,哥子就实话实说了吧,从在龙泉驿第一次见面起,兄弟身上那股子英雄豪杰的气度,就把哥子我镇住了。兄弟你往那儿一坐,一抬手、一扬眉,哥子我就看出来,你绝对是一个大人物,不然,咋会一出手就给小二甩出来一块现大洋的跑路钱?要知道,军管会早就禁止私人携带金银了,买卖都要用人民币。这个时候,还敢在生人面前拍现大洋的,恐怕也只有老蒋手下的达官显贵才会这么做。”春爷倒也痛快,一看李涵章用袍哥人家的道上规矩要挟他,干脆实话实说,“……兄弟你自己也说了,你是‘避豪’的。所以,我当即就断定,你绝非一般做小生意的袍哥人家,何况你出手就是一把勃朗宁。我当时就肯定是国军那边的‘大鱼’,但你这条‘鱼’有多大,我心里还没谱,只得回赠你这匹骡子,然后派四个弟兄‘一路护送’,原本想等那四个弟兄摸清了你的底细再收网,哪知道你一路上居然没有吐露半点儿有用的信息,我手下那几个人看到你有军管会开的往返成都、昆明的路条后,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但你身上带的枪、带的银元现钞,还是哥子我比较感兴趣的,原本想出了四川地界再动手的,没想到苟队副这一来,我才终于明白,你居然是张振中张处长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要抓的‘大鱼’,所以,没等苟队副调人来,我就立即不分白天黑夜,带着兄弟们和苟队副一块儿,来请哥子回去了……” 听了春爷这番话,李涵章才知道,这一路,自己时刻都处在危险之中,而且竹竿他们四个,也早已把自己身上所有携带的东西,摸了个一清二楚。想到这些,他心里不免有些懊恼,提高了嗓门对春爷说:“亏我还按照袍哥人家的礼数敬着你、信任你,原来,你身为舵把子,居然也是‘生毛子’,就不怕同道日后‘短利子’(黑话:割舌头)、‘穿红鞋’(黑话:杀无赦)?” 春爷听了这话,在马上拱了拱手说:“兄弟,哥子仰慕你是袍哥人家的豪杰英雄,但哥子也得为手下着想。如今是新社会了,自从那回去成都听了张振中张处长的训话之后,哥子就决定服从军管会领导,带领手下接受军管会改造。所以,兄弟,哥子对不住了,在怎么对你的这档子事儿上,哥子必须得和苟队副合作。” 苟培德这时候已经悄悄退到了安全处,大约不再想听这些夹杂着袍哥人家切口的对话,不耐烦地挥着手里的勃朗宁大吼:“少他妈的跟他废话,兄弟们,还不动手把他给我拿下!” 包围着李涵章的那帮乌合之众听了苟培德的话,却都把眼睛往春爷那儿瞅。他们是春爷的人,苟培德的话,对他们并不好使。 春爷抹了抹他那两撇八字胡,呛了苟培德一句:“苟队副,这是我的地盘,我的人。该咋个办,是我们袍哥人家自己的事儿,外人还是不要胡乱插手的好。” “姓苟的,你怕是想迫不及待地捉了我,好去邀功吧?”李涵章双手端着两把手枪,又对春爷说,“哥子,不管你是出于啥心思,终归这几天是你送我的骡子省了我的脚力,你的四个弟兄一路上也让我省了很多麻烦。都是袍哥人家,哪个兄弟没有妻儿老小?我不想伤了自家弟兄的和气。再说了,就你们这帮‘斗板凳脚’(黑话:零星残兵),居然也要想捉我?那就先问问我手里的枪吧!” 春爷一听这话,似乎觉得受了侮辱,“嘿嘿”冷笑了一声,拱了拱手说:“兄弟,你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就莫怪哥子无情。”说完,也像刚才客栈里那个马倌一样,把手指放在嘴里,“嘘”地打了个长长的呼哨。随即,李涵章就听见自己背后忽然响起一片呜呜啦啦的怪叫声。李涵章用余光一瞥,就知道他们是被刚才那两梭子子弹压下去的人,趁着这边说话绕出城门,从背后包抄了自己。 “嘿嘿……姓李的,这回别说你骑着匹骡子,你就是骑条龙,恐怕也跑不掉啦!”看到李涵章已经是单枪匹马、腹背受敌,苟培德立即像抽了鸦片烟一样来了精神,一抖缰绳,就要往前冲。 春爷大概是不想被人抢了头功,也从腰里拔出一把大肚盒子,打算撂倒李涵章。哪知道,还没等他的手枪抽出枪套,“啪”的一声枪响,黑暗中不知道从哪里打来一枪,正中春爷的眉心。 这一枪来得蹊跷,人群霎时又安静下来。火光中,只听“咕咚”一声,春爷落下马来,两条腿乱蹬了几下,就再也不动弹了。 一看舵把子栽了,李涵章前面的“骑兵”和后面的“步兵”顿时失去了主心骨,有喊叫着要上来报仇的、也有吆喝着要逃跑的,顿时乱得没了阵型。趁此机会,李涵章手持双枪,左右开弓,一枪一个漂亮的点射,六七个喽啰还没迷瞪过来,就纷纷落了马。 正在李涵章集中精力对付正面的那股“斗板凳脚”时,身后忽然又有一梭子卡宾枪的子弹打过去,紧接着,想从后边上来包抄他的那帮人,也乱了阵脚。 慌乱中,苟培德喊了一声:“兄弟们,别怕,姓李的就一个人!冲上去,抓活的!”喊完这句话,他却把缰绳一拢,顺着江岸,一溜烟撤到了火把照不到的暗处。 舵把子死了,一眨眼又有六七个兄弟见了阎王,那帮乌合之众纷纷扔了火把,骑马的策马回缰,没骑马的撒腿就跑,各自逃命去了。 李涵章一看这帮虾兵蟹将只顾逃命,便瞪大眼睛去寻找苟培德。但他骑着骡子来来回回狂奔了几趟,却没有发现苟培德的影子。看来,这小子发现形势不妙,也随着那伙人溜了。 此时,李涵章才顾得上去寻找那位暗中搭救了自己两次的人。 凭感觉和枪声判断,李涵章觉得这个人就是在龙泉驿救自己的那个人。但等他骑着骡子,拐进东大街时,却只发现城门口和街巷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体,不但从后面包抄自己的人逃得无影无踪,那个暗中救了自己的人,也像是从这条街上蒸发了,任凭李涵章怎么找,也找不到一点儿踪迹。上次在竹林子里,他还发现了几个弹壳,但这次,他来来回回仔细地找了几趟,连一个卡宾枪的弹壳也没找到。 这个好兄弟,究竟是躲在哪里出手的呢?是在找不到了,李涵章颓然出城,准备过江。 李涵章明白内江已不可久留,他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根据眼下的情势判断,自己沿途经简阳、资阳、资中,顺沱江而下,现在要是再顺着沱江经预定的泸县、叙永出川去毕节,显然是非常危险的。苟培德、甚至远在成都的那个张处长,随时都有可能通知沿途的解放军关卡,拦截自己。 迅速分析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之后,李涵章决定:先从这个码头过江,下一步怎么走,过江后到了安全地带再说! 第九章 良驹 <er top">1 寒冬的沱江,正是一年中江面最窄的枯水季节。 李涵章找到了三条停泊在码头的木船,有两条像是当地渔家打渔的小木划子,另一条大些,像是平时载人渡江用的。李涵章把骡子牵上那条大些的木船,把缰绳拴在船舷上,在船舱里放好了自己的背篼,解开了绑在岸上木桩子上的缆绳,起了铁锚,然后就坐在船尾,抄起船舷上固定着的两只船桨,在漆黑漆黑的夜幕里,向沱江的东岸划去。 李涵章几乎接受过一个特务人员所有的技能培训,却没有学习过怎么划船。虽说平时没少坐船,但看那些船工抄起双桨、喊着号子,却只是觉得好玩儿,哪里想得到在亡命天涯的今夜,自己也成了个船工?李涵章想起一句川人挂在嘴边的老话——三穷三富不到老,忍不住叹道:“至理名言呀!” 一开始,李涵章左右摇晃着船桨,把一条船摇晃得左转右转,再加上船的另一端站着匹骡子,重心和方向就更难把握,任凭李涵章怎么努力,那条船就是不肯往前走。大冬天的,李涵章竟累出了一身汗,才让那条木船离了岸,左漂右转地浮出去了十几米远。骡子站在甲板上,似乎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摇摇晃晃了一阵子之后,忽然,“扑通”一声卧在了甲板上,而且,尽可能地把脑袋伏在船上,保持一种姿势,一动不动。 这是它看到我划不走船,配合我呢。李涵章看出这匹骡子的举动,十分符合力学原理,一下子想起了春爷在龙泉驿送他这匹骡子时所说话:“这匹骡子有灵性,护主。” 折腾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李涵章终于摸索出了一套路数,用那两只船桨将木船划到了江心。这时,他背后的沱江东岸忽然又响起了一阵枪声! 李涵章停下了划动船桨,侧耳听了一阵。那匹一直把脑袋伏在甲板上的骡子,也忽地抬起了头,望着李涵章。李涵章对此时他唯一同伴笑了笑,又侧耳仔细去分辨那些枪声。从各种混杂的枪声中,他判断出这是一场至少二三十人参加的战斗,不仅有大肚盒子、卡宾枪、三八大盖、中正式步枪,还有冲锋枪。 又发生了什么事?李涵章正疑惑着,忽然听到自己刚刚与苟培德、春爷交战的方向,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同志们,停止追击!我们要抓捕的中统要犯估计已渡过沱江,向东逃窜!” 自己的行踪暴露了! 静夜里,这个洪亮的声音异常清晰。李涵章听了,立即意识到,刚才逃掉的苟培德招来了共军的正规部队,想要赶来抓捕自己。在成都时,李涵章就通过那些花花绿绿的标语知道了,内江一带的几个县城,已经在1月5日至15日这短短的10天之内,全部被共军控制。因此,苟培德在短时间内能够利用自己的身份招来共军的正规部队,是完全可能的。 李涵章瞬间把这些消息分析完后,立即加快了划船的速度。那匹骡子见状也乖乖地把脑袋伏在了甲板上,一动不动,直到木船靠了岸,它才“呼”地从甲板上站起,等着主人来解缰绳。 把背篼在骡子身上捆绑好后,李涵章飞身跨上去,来不及多想,紧了一下缰绳。骡沿着沱江岸边的一条小路飞奔时,李涵章又一边把缰绳拢好,一边腾出手来,把身上的两支手枪压满了子弹。做完这一切,李涵章回头望了一眼对岸的内江城:岸边已是一片火把,在火光中,有数不清的人聚集在岸边,剩下的那两支小木船上,也坐满了身着解放军军装的士兵,正向江对岸划过来。 此时,李涵章凭感觉判断大约是凌晨三四点的样子,也就是说,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三个小时。 骡子一直顺着沱江岸边的小路飞快地狂奔着。此时,李涵章才意识到,骡子正在大致朝东南方向跑去。一看是东南方向,李涵章脑子里随即冒出来一个地名——圣灯山! 刘邓的部队刚刚控制重庆、成都等大城市,正在一鼓作气地往西南打,像川南交通不便的这些县城,他们声称已经“解放”,但一般不会驻守大部队,更不会有部队进驻深山老林。不过,根据刚才对岸的情况判断,内江不仅有共党驻军,而且这些正规部队已经“咬”上自己了。李涵章多年与共军打交道,深知他们长途追击的厉害,因此,眼下他只有往山高林密的地方逃,才有可能甩掉追兵,从而脱身。 想到这里,李涵章突然又意识到自己还面临着一个新问题:如果真是苟培德把共军招来的,那么,他的那张“小商贩周耀祖”的证明,已经是一张废纸了。 李涵章一边骑在骡子身上想心事儿,一边回头观察情况。远远地,他看到沱江江面上,已经有好几团亮光在往对岸移动,不用说,那肯定是共军在乘船渡江,追击自己。李涵章抽出鞭子,往身后骡子的屁股上猛抽了一下。骡子四蹄生风,一路朝着圣灯山狂奔而去。 已经马不停蹄地狂奔了多久了?李涵章几乎没有了时间概念。他不敢沿着成渝官道走,只能循着小路往前摸索。圣灯山在与内江县相邻的隆昌县境内,内江县到隆昌县这段路程,属于丘陵地带,虽然没有太高太险的高山大岭,但因为走的都是极难走的羊肠小道,李涵章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困难,与共军的骑兵之间的距离正逐渐缩短,最近时,相距不过二三里地。 李涵章心急如焚,不得不时时抽打骡子的屁股,期望它跑得快些、再快些。天大亮时,李涵章忽然看到眼前的小土山下有一块石头,上边刻着“礼泉寺”三个字。他想也没想,忽然勒住了缰绳,让骡子停了下来。这匹骡子昨晚根本没有吃多少草料,连续奔跑了三个多小时,此时,鼻孔里呼呼地喷着气,嘴角不停地往下淌着白沫…… 当下李涵章是在没有精力去关注骡子,因为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可能会让他致命的错误:夤夜奔逃,后有追兵,他只顾了挑小路走,慌忙中竟走错路了! <er h3">2 “礼泉寺”这个地方,应该在内江县的正东方向,荣昌县的正北方向,距荣昌县城不过几十里地的山路。按照他的计划,是要去内江县东南方隆昌县城附近的圣灯山。那座山,山高林密,路险崖高,到了那里,他自信是能够轻易甩掉共军而从容脱身的! 然而,现在他距离自己计划要去的地方更远了。共军一直死死地“咬”他,甚至在此前奔逃时,他在小土山的上边跑,共军的十几个骑兵,在山包下的大路上跑。类似这样的情况,他遇到了三四次。好在那匹骡子的耳朵似乎比人的耳朵灵敏得多,一旦意识到即将与追击他们的共军骑兵遭遇,就会不听李涵章的指挥,不是突然止步,俯卧在地;就是突然插向另一条更险更难走的小道,甩掉他们。第一次,这匹骡子正飞跑着,突然拐向一个小山包后面,然后立即四蹄卧地,伏在了一大片草丛中,把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的李涵章甩到了地上。一开始,李涵章还以为这匹骡子被他抽急了,用这种方式抗议呢。结果,他刚爬起来,就发现山包的那边,共军背上的长枪刺刀随着马的奔跑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在晨曦中闪烁的一道道寒光。它这是眼看要被追上了,自己隐藏避难啊!李涵章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赶紧屏住呼吸,伏在骡子一侧,抱着它的头,轻轻地抚摸着它汗津津的耳朵、额头、长长的面颊和鼻子。也就是在那时,李涵章发现,这匹骡子浑身汗津津的,右侧屁股被自己用马鞭抽出了一道道血痕,淌出来的血,把右后边的一整条腿都染红了…… 走错路了,该怎么办?李涵章一时之间乱了方寸。正勒住缰绳愣神儿,胯下的骡子忽然蹬开四蹄,又狂奔起来! 随后,李涵章听到了一阵拉枪栓的声音,接着,就有人高喊:“站住!再继续逃跑,就开枪了!”李涵章闻声扭头一看,有两名解放军骑兵正在朝他奔来。但李涵章明显地看出,他们骑的战马,也和这匹骡子一样,几乎精疲力尽了,跑得慢不说,连马头也昂不起来。李涵章估计,其他的十几个骑兵,都已经被这匹骡子拖垮了。 骡子似乎又恢复了以前的精气神儿,奔跑起来依然箭一般地快,不消一支烟的工夫,那两名解放军士兵,就被甩下了半里多地。他们开枪了,子弹呼哨着飞过来,从李涵章的左右飞过去。李涵章没有还手,虽然他手里拎着枪,虽然他知道自己只要回身,一扣扳机,就会有一名士兵从马上栽下来,但他只是把手枪拎在手里,任由骡子狂奔。他在心里告诫自己:我只想逃命,不能再让自己的双手沾上鲜血。 不知道又跑了多久,终于,前面出现了一座树林浓密的土山,骡子往山上奔去,开始爬坡时,李涵章看到骡子在一丛丛灌木上快速跃过!他俯下身来,抱着骡子的脖子,把脸埋在骡子的鬃毛里。渐渐地,他感觉到骡子奔跑的步伐迟滞了下来,身子左右摆动着,鼻孔里呼呼地喷气:骡子已经遍体鳞伤。李涵章的裤脚也被那些灌木枯枝挂成了一根根布条。 终于跑上了那座山岗。 那两名解放军骑兵早已被骡子甩得不见了踪影,但骡子仍在歪歪斜斜地往前奔,又跑了一阵,李涵章觉得有些异样,骡子的步履乱了,一个趔趄接一个趔趄,但它仍试图保持着身体的平稳,以不让李涵章从它背上跌落下来。 终于,经过一片一人多高的枯草丛时,骡子停住了,慢慢地卧了下来。 李涵章从骡子背上站起身,走过去。骡子拼尽最后的力气抬了一下满是鲜血的头,用浑浊的眼看了看李涵章,然后脖子一硬,身子挺在草丛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看着眼前的骡子,李涵章想起了他的黑伯。于是,他决定暂时让骡子在蒿草里躺着,自己先去找到水源、吃点东西,等体力恢复之后,再找个地方,好好地安葬骡子。 寻着滴滴答答的水声,李涵章钻进了一个枯草掩盖的石洞里,就着山泉水吃完干粮,正在清洗腿上被枯枝挂的伤口,忽然,听到石洞外面有人说话。李涵章放下裤腿,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会儿,当即断定,这是配合共军搜山的当地老百姓。他随即把小一些的左轮手枪塞进袖口,警惕地坐在那里,继续支着耳朵听动静。 “格老子的,逮一个人,搞那么大动静,老子的脚都跑断了。天冷得很,要不是这趟差,老子在家搂着婆娘打瞌睡,多安逸哦。吔,这儿有个洞,还有滴水声,我们进去喝口水吧,走了这半天,口干舌燥。” “要得,要得!要想在这么大一座山里找一个人,和大海捞针有啥不一样?走,我们进去喝口水,歇歇脚。” 李涵章听到这话,知道这些人是当地的老百姓,而且,马上就要到自己藏身的这个山洞里来。还没容他想出应付这两个人的办法,两个汉子就“刷刷”地踩着枯草,往山洞里走。 “哦,两位哥子,也是被喊来当差的吧?格老子,那个狗日的龟儿子,害得老子好苦。转了半天,渴得要死,把衣裳裤子也扯烂了,回去咋个给婆娘交代?”李涵章意见两人进来,没等对方开口,站起来,顺口胡诌。 “哥子在喝水的呀?正好,我们也是进来喝水的。”另一个个子矮一些的汉子接上了李涵章的话茬。 “听哥子刚才说的话,婆娘一定好标致吧。”李涵章从语气中,听出了这个矮个子就是刚才在洞外发牢骚并提议进山洞歇脚的那个,于是,故作轻松地和他开玩笑。 “就是哦,老南瓜的婆娘,那个标致哦,没得说!”另一个年轻些的瘦高个也跟着开老南瓜的玩笑。 “哥子,你出来转山,咋个还带着这么大的背篼?”老南瓜显然看到了李涵章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背篓,一脸惊讶地问。 “唉,我婆娘要我当完差,去给她舅舅送些东西。老子养家这么辛苦,硬是不让歇口气。”李涵章一向认为,特务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职业说谎者。当然,从党部到军事委员会再到中统,又回到党部,一溜儿走过来,他更清楚,这世界真正说谎的高手绝对不是特务,而是那些组建特务机构的人。 “哈哈,没有想到,哥子也是怕婆娘的耙耳朵。怕婆娘没啥不好,怕婆娘的汉子有酒喝嘛。哥子,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矮个子一听这话,不但乐了,还对李涵章的口音有了兴趣。 “唉,倒插门,就得夹着尾巴。不怕哥子笑话,我硬是怕我婆娘得很。”李涵章故意做出一副很窝囊的样子,回了矮个子的话。 好在那两个汉子没有继续追问李涵章是哪个村子的,他婆娘舅舅家是哪个村子的,要不然,李涵章还真就对付不下去了。他虽说对这一带的地形熟悉,但那都是从军事地图上看到的,大一些的地名还有印象,哪能记住附近村子的名字? “唉……跌了这一脚,把衣裳滚成了蓑衣,咋个去见人?这差事,啥时候当到头哦……”看看两个人丝毫没有怀疑自己,李涵章不动声色地开始探听情况。 “快了,快了。听一个解放军的长官说,那个特务,狡猾得很。骑着一匹红马,钻进了这座山,硬是没了踪影。要是找到天黑,还找不见,就收兵了。”老南瓜说出的这番话,让李涵章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儿。 “哥子,听说那个特务,骑的是一个火龙驹,跑得快得很,遇沟遇河,能一跳几丈远。灵马救主哦。只有贵人才有这福气,三国里的刘皇叔,就是这样的贵人。”矮个子的话,让李涵章明白,巡山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骑的是一匹骡子,而且他们也还没发现自己藏匿骡子的那片蒿草。 <er h3">3 遇到老南瓜这两个当地汉子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三个人胡乱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就走出了那个山洞。李涵章借口要去婆娘的舅舅家送衣服,和那两个汉子分了手,赶紧在附近找到一个荒草更深的山沟,把捆得结结实实的背篼往下一扔,然后,抱着脑袋滚了下去。 这是一条被浮土覆盖着的沟壑,李涵章滚到沟底后,赶紧找到刚才扔下去的背篼。还好,沟底是厚厚的枯草,背篼没有被摔坏。他解开背篼上捆绑的麻绳,打开背篼,找出了那个一直随身带着的急救包,躺在又高又密的枯草丛里,把自己隐藏好,这才取出装着云南白药的小葫芦样瓷瓶,撒了些药粉在腿部的伤口上,又从急救包里找出一卷绷带,做了紧急包扎。 处理好伤口后,李涵章这才开始慢慢观察他现在所处的环境。往上看了看,他发现这道山沟足有一两丈深,躲在这里非常安全。上边的人,如果不是像他那样为了逃命,一般是不会冒险来这里搜查的。 在沟底的荒草里躲着,有好几次李涵章都听到上面有人说话,既有解放军互相通报情况的声音,也有当地老百姓向解放军报告情况的声音。 终于捱到天黑了,解放军果真如同老南瓜说的那样,搜查了整整一天没有结果,便撤兵了。 李涵章又躲了一阵子,大约晚上十点多,听听周围确实没什么动静,才开始寻思怎么爬出这个足有两丈深的山沟。他从上面滚下来的时候,就知道不可能直接从这里爬上去,所以,很直接地选择了顺着这个山沟往一个方向走。走了一阵子,山沟果然变浅了,而且,还有几块可以垫脚的石头,于是,李涵章把背篼背好,手脚并用,爬了上来…… 尽管当天的危险躲过去了,但李涵章担心解放军仍不罢休。所以,连夜把背篼里的一个军用水壶灌满水,摸索着采摘了一些干果子,又躲回了那个他千辛万苦才爬出来的山沟。在那个山沟里躲到第二天的下午,确信周围除了冬天里的松鼠、鸟儿弄出来的动静之外,没有任何人的动静了,这才爬出山沟,往藏着骡子的那片蒿草走,找地方安葬那匹当地百姓传说中的“火龙驹”。 李涵章找到那匹骡子时,骡子已经僵硬了。李涵章试了试,根本拖不动它,有些懊恼,心想要不是自己这两天没吃什么东西,怎么可能拖不动它?既然拖不动,李涵章决定就地掩埋。他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从山上一块一块地搬石头,然后又一块一块地平地垒砌,为那匹骡子砌起了一座巨大的墓茔。就要封顶了,李涵章住了手,再一次望了一眼那匹满身血痂的骡子,然后,退后一步,郑重地对着骡子行了一个军礼! 他用安葬一名战士的礼仪,安葬了这匹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畜牲! 封顶之后,李涵章又采来一些松枝放在坟墓上。在那座石头垒成的骡子坟前坐着,李涵章满心里装的都是骡子。他想,骡子真是一种奇特的动物啊!它们是杂交物种,一出世,就意味着这一生就是个悲剧:它们享受不到其他动物交媾的快乐,它们没有繁衍子孙后代的能力,它们这辈子只能供人役使。任何物种的繁衍,大多是靠自身的血脉、自身的活力而开花结果、代代传承的,但一匹被不同物种拼凑成的骡子,无论多么努力去奋斗去挣扎,都注定了它这一生,是没有任何结果的。 李涵章望着冬日满坡衰败的山林,心里涌上了一股悲凉。 第十章 偶遇 <er top">1 回头看看,李涵章发现,从龙泉驿到内江、从遇到春爷到甩掉解放军骑兵,他一路都是踩着地雷走过来的。 现在,他已经暂时出了雷区,于是,便开始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因为苟培德,他的身份已经暴露,那张“成都商贩周耀祖”的路条一下子从护身符变成了催命符,再拿出来用等于是自投罗网。那么,借着做铁货生意从四川去云南再逃到缅甸的计划,还能不能继续执行呢?李涵章想,苟培德手上唯一的线索,就是自己现在叫“周耀祖”,只要自己不用这个证明,他就等于断了线索。 然而,不是“周耀祖”了,身上没证明了,不要说通过解放军的关卡了,就是住客栈都成问题:一进客栈,店老板就要你出示军管会开的身份证明,要是没有,住不成店事小,被当成敌特分子报告上去,麻烦可就大了。 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李涵章决定暂时不想了,先走出大山再说。 半下午的时候,李涵章背着背篼出了山。他不敢走大路,凭着感觉沿小路往东北方向,在太阳快要落山时,进了一个小镇子。紧张了这么多天,李涵章最渴望的事情就是找一个地方,好好吃点东西、好好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进了镇子口,李涵章远远地看到,沿街最阔气的一间铺面门口挂着“张记裁缝铺”的牌匾,大门旁还挂着一个幌子。他看着幌子上“神剪张”三个字,笑了笑,快步走了过去。推开门,李涵章迎面看到一个裁缝师傅正弯着腰,在收拾碎布头。老师傅带着一个铜腿儿老花镜,他大概没有料到这个时候还有客人上门,把眼镜扒到鼻尖上,上下打量着李涵章。 “哥子,我是去大足做铁货生意的,路上遇到歹人了,逃命的时候钻山,弄成了这副样子。想在哥子这儿买套衣裳,不知道有没有现成的?”李涵章一看裁缝师傅的脸色,赶紧把背篼放下,先开口说道。 “哦,现在世道乱得很,官家发布告说,特务、山贼,到处搞破坏。前两天,听说北山上躲得也有国民党特务,解放军搜了一天,硬是没抓到。你遇到的歹人,说不定就是他们。衣裳嘛,看客官这身材,不肥不瘦,很好搭配。我这里有现成的,你等等,我进去你找找,你先喝茶。”裁缝师傅一听李涵章这么说,知道生意来了,赶忙请李涵章坐。一个老太太从里屋出来,先给李涵章倒上一碗茶,又拎了一个烘笼子给他,尖着嗓音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大冷的天儿,还在外面跑,不容易哦。”李涵章一听这话,知道老太太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手里还冰凉着,心里却暖了。 不一会儿,掌柜从里间出来,手里捧着三套新衣服。走到李涵章身边,放在桌子上,一件一件地抖开,在李涵章身上比试着,一会儿说:“这件大小还合适,就是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这颜色。”一会儿又说:“这件长短正好,就是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这种款式。” 李涵章装作很认真的样子,一件一件地看着,直到把掌柜抱出的这三套衣服全看了一遍,才开口说:“想必哥子就是店门外挂着的‘神剪张’吧?这衣服,活儿做得真是没得说,不愧您‘神剪张’的名头。只是,这大冬天的,哥子给我抱出一堆单衣,看来是不想做买卖了。” “哎呀!我真是昏了头。光记着拿上好料子的衣服给客官看,把这事儿给忘了。客官,对不住,对不住。您先请坐,我把这些衣服收了,再拿现成的夹衣来。”神剪张拍了拍脑门儿,赶紧收拾那些摊开了的衣服。 “不用收了,掌柜的,这些衣服活儿做的好巴适,我在川西坝子上就没见过这么好的手艺!这样吧,你说个价钱,我都要了。眼下穿不着,转眼到夏天,不就可以穿了吗?只是……”说到这里,李涵章停住了话,看着神剪张。 神剪张一听李涵章要把这几套衣服全买了,立即笑得鼻梁上的眼镜都差点儿掉下来。一看李涵章吞吞吐吐的,生怕这桩生意黄了,赶紧问:“客官,您有啥难处,只要我能帮忙,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哥子,不瞒您说。这次出门时间久了,带的钱不多……”李涵章这句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神剪张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在,心里暗暗笑了笑,接着说,“哥子,我离家都十几天了,出门的时候,上头还让花这个……”他用手比了个圆,接着又说,“我就没顾上兑换人民币。钱我不是没有,只是身上带的人民币不多,不知道我们这生意,还做不做得成?” 神剪张一听这话,赶紧往店门外看了看,不放心,又走过去,把店门关上,这才返回来对李涵章说:“哥子,不是兄弟不信你的话。这年头……”李涵章明白,他是不相信自己身上有银元,于是,转过身去,从背篼里抓出三块现洋,往神剪张手里一拍,说:“买你那几套衣裳,够不够?不够,我再给哥子添!” 神剪张一看到手里那三块白花花的现洋,“啪”,鼻梁上的眼镜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儿。 “哎呀,都怪我,都怪我!”李涵章转身又从背篼里拿出一块银元,放在神剪张手里说,“这块现洋,算是兄弟赔哥子的眼镜钱。” 神剪张这时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两只手捧着那四块银元,激动得直哆嗦。 <er h3">2 当晚,神剪死活不让李涵章走,非要让他住在自己家里,好好摆摆龙门阵,说是要和闯过大码头、见过大世面的“周老板”交个朋友。他专门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还吩咐老太婆烧了热水,让李涵章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安安逸逸地睡了个舒服觉。 李涵章从神剪张这里,换了一些他在成都冒了那么大的险也没能换到的人民币。换钱的时候,李涵章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借口到官家兑换人民币,还要问这问那,太麻烦,故意跟神剪张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才商定,他拿二十块银元,换神剪张的三万元人民币。按当时军管会的规定,一块银元是可以兑换两千元人民币的,这样一来,神剪张如果拿着这二十块银元去官家兑换,一转手,就可以赚到十万元人民币。 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让神剪张乐疯了,直到这时他这才觉得,眼前的“周老板”怪不得被劫道的追得那样狼狈,原来他身上藏有这么多现大洋,是个做大买卖的“铁货客”。但是,一听说要换这么多人民币,神剪张当即面露难色:“周老板,你晓得,虽说在这条街上,我算得上个人物,可毕竟镇子小,我手头……没有这么多现钱。要不,我出去给你凑凑?” 李涵章愣了,担心神剪张是不是在找借口,出门去打什么歪主意。于是,便漫不经心地说:“算了算了,我到了大足,再找官家兑换吧。哥子既然不想帮小弟这个忙,兄弟也不难为哥子。” 神剪张一听这话,脸都急肿了,看那架势,恨不得跪到地上给李涵章磕头,“周老板,周老板,我咋个能不帮你的忙嘛?小店实在是生意太小,没有这么多的家底儿。满打满算也就有七八万现钱。我出去找亲戚一起凑凑,一定让周老板满意,一定让周老板满意!要是这点事儿都帮不了周老板,也显得哥子我混得太窝囊了!” 看看神剪张急得泪都要淌出来了,李涵章才确信他说的话是真的,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哥子莫着急。我只是觉着,让哥子帮忙,已经很麻烦了,再让哥子去求人借钱,心里过意不去。既然哥子真心帮我跑腿儿,兄弟就隔河作揖——承情不过啦。” “哪里话嘛!周老板这是没有把我当兄弟看。好了,你稍等,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神剪张乐呵呵地转身就往外跑。临出门,又回头对屋里他老婆子说,“我出去耽搁一会儿,你给周老板烧洗澡水,把烘笼子也给周老板,他洗了澡,烤烤火,就不冷。” 老太太尖声答应着,一开口,就是一串“阿弥陀佛”。 李涵章洗了澡,换上老太太给的一件真丝长棉袍,抱着脱下的蓝色棉布夹袄发呆:这是和妻子素芬临分手时,她特意给自己缝制的。离开重庆时,他小心珍藏着;在成都和江辉琦、周云刚分手后,他就一直穿着没离过身。这几天骑着骡子逃命时,虽然那些荆条把外罩挂坏了,但藏在里边的夹袄却还算完好,只是穿了这么多天没离身,已经脏得不像样子了。 李涵章把夹袄拿起来,还没放到鼻子下面,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他看了看烘笼子,找老太太要了些皂角粉,亲手把夹袄洗了洗,在神剪张给他安排的厢房的里放倒一张凳子,将烘笼子搁在中间,把拧干的夹袄搭在上面烘烤着。因为素芬在这件夹袄的领子里给他缝了三枚戒指,所以,尽管老太太十分热心地非要帮着洗,李涵章还是很坚决地拒绝了。 没多久,神剪张回来了,两人完成了银元兑换人民币的交易,又吃过酒,各自回房休息。临上床,李涵章盯着那件蓝色的小夹袄想:我还有机会见到素芬和可贞他们母子吗? 从确定上不了去台湾的飞机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组织了;现在,经过了这些惊心动魄的逃亡的日子,李涵章的心里像被谁掏空了一样难受。他想弄明白自己这些年是依仗什么活着,又是在为什么活着。他的眼前晃着可贞的脸,可贞拉着妈妈的衣角仰着小脸哭……这张小脸,让他一想起来,就肝肠寸断。 只要活下去,总有机会见到他们母子俩,一家人一定会团圆。李涵章这样想着,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天不亮,李涵章草草地吃了早饭,忽然把头天晚上神剪张帮他打好包的那几件夏装,推到神剪张面前说:“哥子,承蒙盛情款待,兄弟非常感激!说实话,这衣服,我家里多得是。不是看不起哥子的手艺,是我要去大足办货,路上带着不方便;再说了,路上我已经被追杀了一次,如果再穿着新衣服上路,不更惹眼?哥子如果真心帮兄弟的忙,麻烦给兄弟找几件旧衣服穿吧,越旧越好。” 神剪张一听这话,马上把他买衣服和赔眼镜的那四块银元拿了出来,说:“兄弟说得有道理。旧衣服,我这就给你准备去,只是这个……” 李涵章把那四块银元又推回去说:“哥子收留了兄弟一夜,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论年庚,哥子长我几岁,这点儿小意思,就算是兄弟给哥子和嫂子的见面礼吧。哥子千万不要推辞!”然后,他又指着神剪张手里捧着的那四块银元说,“说实在的,这东西,我并不缺。” “哎呀,这个……这个……”神剪张又捡了个大便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哥子别多虑。如果找旧衣服不方便,我也不难为哥子。”李涵章拍了拍神剪张的肩头说。 “方便,方便。兄弟你这么大一个大老板,看得起我这个小地方的小裁缝,已经让我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你放心,这点儿小事,哥子我一定帮你办巴适!”神剪张说完这话,满脸放光地收起了那些新衣服,不一会儿,就抱来一大堆棉的、单的旧衣服,让李涵章挑选。 离开“张记裁缝铺”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李涵章出门的时候,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长棉袍,一双半旧的棉布鞋,头上包着一条半旧的白帕子,背着背篼,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汉。 天色正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李涵章的脚步声,引出了几声狗吠。他再一次望了望这个小镇子寂静的街道,稳了稳背上的背篼,摸了摸贴在身上暖烘烘的蓝布夹袄,大步向镇外走去…… <er h3">3 李涵章现在手里有了人民币,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再也不用胆战心惊地使用禁止流通的银元了。因此,他去大足买铁货的信心也就更坚定了:这一路去云南,有一个商贩的身份作掩护,至少不会叫人起疑心。至于那张“成都市民周耀祖”的证明,李涵章也还是好好地收拣起来了,管它还能不能派上用场,只要不在关卡、客栈亮出来,应付像神剪张这样的人,终归还是有用的。 在骑着骡子发现那块“礼泉寺”的路碑时候,李涵章就明白自己夜里逃命走错了路,同时也明白了,这一迷路,反而阴差阳错地把他与大足县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他曾经在军事地图上预测过,从此地到大足,也就是七八十里地的路程。如果他折身向南,直接去荣昌县城,然后再顺着荣昌到大足的官道,也就是一两天的路程,轻轻松松地就能赶到。但现在,李涵章已经不是当年的中统要员了,他现在是四处缉拿的敌特要犯,而且行踪已经暴露。所以,他不敢取道荣昌北上大足,只能走乡间小道。在这隆冬时节,只有人迹罕至的蛮荒地带,才最有可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已经赶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路了,李涵章凭着平时训练时对方位的判断能力,大致抄高高低低丘陵间的小山道,朝北方走。太阳还没有出来,寒冬的冷风刮在李涵章脸上,让他格外清醒。再往北走,就是铜鼓山了。李涵章下意识地觉得,只要进了铜鼓山,就会安全得多。 确定了下一步要去的地方,李涵章就以平时训练时急行军的速度,背着背篼,急匆匆地往前赶。又走了一会儿,天已亮了,这天的早上居然没有雾,四周缓缓的土山包上,不时飘来一阵阵山歌,闹得李涵章搞不清楚周围树林里、山坡上是不是有人在盯着自己。好不容易到了一处平坝,却又有两个也背着背篼的人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后面。 难道自己的行踪暴露、被人盯上了?要么就是那个神剪张赚了银元,又想赚功劳,向解放军告了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李涵章在前面走着,越走越觉得别扭,索性假装坐在路边休息,暗地里把左轮手枪拢在了袖子里。等那两个人走近,李涵章主动和他们打招呼说:“哥子,有火没的?抽一袋。”说着,从背篼里抽出了自己的旱烟锅子。 那两个人听了李涵章的话,愣了一下,随即走过来,其中一个个头很高,精瘦精瘦,一身黑色短打的汉子接话说:“有的,有的。”边答话,边从腰里摸出火镰和火绒子,递给了李涵章。另一个同样一身黑色短打的矮胖子,也从背篼里拿出了一杆铜烟袋。 李涵章道了声谢,接过了火镰,打着了火绒子,抽了一口烟之后,招呼道:“两位哥子,这么早赶路,做啥营生?” “哦,我们挖药材。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起得早,爬得山高,才能挖到好药材。”高个子接上了话,在离李涵章三四米远的地方坐下来,往竹根旱烟袋里装烟。 “兄弟这是到哪里去?你做啥营生?”黑矮胖子端着一个铜烟袋锅子,装好了烟丝,向李涵章走来。 李涵章警惕地站了起来,一边给黑胖子递已经燃着了的火绒子,一边说:“我不做啥营生,去铜鼓山里串亲戚。” “铜鼓山?兄弟,哥子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那里的铜鼓寨有个霍司令,占山为王起了事儿,和解放军打得很凶。枪子儿大炮不长眼,闹不好就要丢脑壳。”瘦高个儿磕了磕竹根旱烟袋里的烟灰,站起来劝李涵章。 李涵章一听瘦高个儿的话,立即打消了疑虑,觉得自己有点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看来,这两个老兄也就是当地上山采药换点儿小钱养家的平常百姓,自己是这些天被追得紧,有些草木皆兵了。想到这些,他便跟两个汉子说:“打得再凶,我也得去哦。舅舅有病,快要落气了,我妈还在那儿住着,我不放心,一定要去的。” “哦,百善孝为先。兄弟是个孝子。正好,我们也正捉摸去哪儿挖药材。铜鼓山是这荣昌县北边最高的山了,麦冬、白芷,遍山都是,川芎、当归也不少,运气好了,还能挖到老党参,那就能发大财。要不,我们就做个伴儿,一起去铜鼓山?遇到啥麻烦,也好有个照应。”瘦高个儿看来是过足了烟瘾,把旱烟杆儿收起来,放进了背篼。 于是,三个人便一路摆着龙门阵,向铜鼓山方向走去。 一路上,李涵章在和他们闲聊时得知,瘦高个儿名叫陈家财,矮胖子名叫王大福。他们家都是荣昌县城里的。如此算来,他们出门时,比自己还早。李涵章不由得暗自感叹,这年月,连县城里的人也要为了生计,在这大腊月里,起早走这么远的路去讨生活。日本人被赶走了,蒋校长又要打内战,如果不是这三年的战争,他们的日子怕是不会这么艰辛吧? 奇怪的是,李涵章问了他们俩的姓名和住址,但陈家财和王大福却似乎对李涵章的来历不感兴趣,居然一句没问。李涵章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就主动告诉他们说,自己姓张,叫张子强。尽管李涵章相信他们就是地地道道的当地百姓,但“周耀祖”这个名字,因为苟培德已经暴露了,所以,他还是多了一份戒心。 他说出自己叫“张子强”的时候,陈家财和王大福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李涵章见了,忙问:“咋了?我这个名字吓着两位哥子了?” “没得,没得。张子强……哦哦……你这个名字,和我的一个老表,名字一字不差。”高个子儿陈家财正发着愣,听李涵章这么一问,忙回答道。 “呵呵……那太巧了,我们兄弟,有缘分哦。”李涵章一听,自己这么随口编出来的名字,居然撞到了人家亲戚头上,也觉得可真是缘分。 “有缘分,有缘分……”矮胖子王大福,也附和着,不停地点头。 <er h3">4 城市里大仗三六九、小仗天天有,这边远山乡却还算平静。老百姓不管是治世还是乱世,只要战火不烧到家门口,就会照常继续他们延续了几千年的循规蹈矩的老日子啊。走在路上,李涵章一边和他们摆着龙门阵,一边在心里神游八荒地乱想。想到这场打了三年多的战争,李涵章突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于是,他停下来,故作惊慌地对陈家财和王大福说:“哎呀,坏事儿了。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走得慌张,急昏了头,忘了带证明。路上要是遇到解放军盘查,咋个办哦?” “没得关系。我们这一带,不是过兵的地盘,解放军顾不上管;国军呢,都撒腿跑了。没有人盘查的。再说了,我们路熟,走小路去铜鼓山,让他们想查也查不着。”陈家财一听李涵章没带证明,赶紧给他解释。 李涵章听了这话,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从陈家财和王大福的口中,李涵章得知,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一个名叫骑龙庙的地方,翻过面前的这个土山坝子,就是铜鼓山了。既然自己谎称是去外公家探望舅舅的,李涵章尽管对路途不熟,但也不能在他们两人面前露出来。因此,只能装出一副很木讷的样子,尽量少说话。 爬上那个不是很高的土山包时,天已中午。看样子,陈家财和王大福累了,也饿了。尤其是那个黑矮胖子王大福,已经一步一喘,三步一歇了。李涵章见了,对他们两个人说:“以前我去外公家,都是走的大路,这次跟着两位哥子走小路,我不认得道。太阳都正南了,从家里出来时,走得急,没得带干粮。也不知道下了坡,有没有镇子?要是有的话,我们好好吃点东西,填填肚子。我身上有点儿小钱,请两位哥子的客。” 听了这话,正喘着气的王大福口水都淌出来了,赶紧说:“要得,要得!周老板请客……”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陈家财打断了:“也没见你带酒葫芦,咋就喝醉了?这位兄弟姓张,张子强,哪个是周老板哦?” 王大福一愣,立即改口说:“哎呀,哎呀,我……我这是饿昏脑壳了,咋个……咋个把张大哥说成周老板了?”边解释,还边揩脑门子上的汗。 我刚才明明乱说了一个名字“张子强”,陈家财还说和他的老表同名同姓,一字不差。这个王大福,为什么忽然称我“周老板”?又为什么慌慌张张地在大冬天急出了一脑门子汗来?李涵章在心里想了一遍他遇到这两个人前后的整个过程,发现自己的确没有露出一点儿自己曾经是“周耀祖周老板”的口风,王大福怎么会脱口而出,称我“周老板”呢? 虽然肚子里这么揣测着,但李涵章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地说:“想必是大福大哥真的饿昏头了。我要真的是个阔气的老板,就是改姓周,也值得。” “那是,那是……哪个不想发财当老板啊!”陈家财接过话去,又返身瞪了王大福一眼。 “我们快些走,好到前边找个馆子吃饭。”李涵章不想再和他们废话了,摸了摸左臂,那把左轮还好好地藏在袖口里的挂带上,于是,加快了脚步。 这下子,瘦高身轻的陈家财还好些,勉强能跟得上;黑矮胖子王大福就有点儿惨了,趔趔趄趄地跟着往前奔,遇到不好走的土坡,狗熊一样地手脚并用着往前爬。爬一个高一些的土坡时,他一脚蹬空,滚了下去,连背上的背篼也随着人一起滚到了沟底。李涵章站在高处回头一看,王大福的背篼里居然跌出来一个撅把子,而且,除了这个一块破布包着的撅把子之外,根本没有采药用的绳子、镢头、铲子之类的必备工具! 李涵章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取笑王大福:“王大哥看来不常出门,走这么一段坡路,就这么费力气,咋去又高又险的铜鼓山上采药哦?” 陈家财则赶忙下到沟底,手忙脚乱地帮王大福把背篼收拾好,顺便踹了他一脚,骂道:“白吃了一身肥肉,路都走不得了。回家去饿你三个月,让你饿成竹竿儿。” 不远处,两个放羊的老汉,端着烟袋锅子走过来,边走边喊:“兄弟咋个跌跤了?摔得重不重?” “不要紧,不要紧。他这身肥肉,经得起摔。”陈家财一边答话,一边赶紧把王大福拽上坡,跟上了李涵章。 走下了土坡,果然就有一个小镇子。三个人进了镇上一个小饭馆,各人要了一大碗面,王大福不够,就又加了两个烧饼,才把肚子填饱。付账的时候,陈家财执意要和李涵章抢着给钱,被李涵章一把推到了一边。 出了这个小镇子,前面就是拔地而起的铜鼓山了。他们一路沿小道走来,这七八十里路全是上坡缓、下坡缓的土丘地带,唯有这铜鼓山,就像远看一马平川的缓坡上,突兀起的一座高山峻岭。 快进山口了,陈家财拉住李涵章说:“哥子,现在李司令的解放军和霍司令的棒老二正打得紧,对来往的百姓,两方面都查得紧。你没带路条,我们走不得大路。我常来这里采药,走的都是这边山沟沟里的一条小路,官家、匪家都不晓得。要不,我们就走那山沟里的小路,绕进山里吧。” “要得,要得。随哥子的意,只要不被查到就好。还是哥子想得周全。”李涵章应付着陈家财,三个人便向铜鼓山口右侧走过去。走了没几步远,果然有一条被荒草掩着的山口,三人钻进去,顿时豁然开朗,却见一个峡谷豁然就在眼前,两边虽然陡峭得仰起头也看不到顶,但谷底除了一些嶙峋怪石和山洪冲下来的鹅卵石外,还有一条小溪哗哗地流淌着,风景倒是挺别致。 第十一章 被劫 哪知道,他把好话说尽、装孙子装到了连自己都想抽自己耳巴子了的程度,擒住他的王大福仍不松手,在他背后恶狠狠地说:“姓周的,老子要不宰了你,你跑出去把报了官,那我们兄弟俩不就栽在你龟儿子手里了?今天,我们哥俩就是打发你上路,到阎罗殿里做去铁货生意的!” “那是,那是……”听到李涵章这样说,霍金寿不敢再放肆,也不再劝李涵章喝酒。 “住手!李主任是霍司令请来的贵客。你俩是不是不想活了?”国军上尉喝住了那两个想趁乱报复李涵章的家伙,走过来,立正敬礼,自报家门:“报告长官,属下是原国军反共保民军第五军15师43团4营3连上尉连长、现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四川永泸游击纵队第一大队大队长朱彪!奉命请李主任上山,本游击纵队霍金寿霍司令在司令部恭候勋驾!” “哎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亏得我还请你们吃了担担面,恩将仇报哦。求求哥子,饶了兄弟这一场,你们要钱,我给。”李涵章一看陈家财手里的家伙,立即意识到自己遇到的,不是一般的小毛贼,便装作很害怕的样子,心想只要他们只图财,不害命,就随了他们的心愿,破点儿小财,打发了他们就算了。自己还是共军缉拿的要犯,可不能在逃亡的路上,再背上两条人命。 李涵章跟在霍金寿后边,顺着寨墙,在夜色中逐一察看了五座城门。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第一眼看到的那座“北清门”,就是这座山寨的北门。而且,在“西吉门”两侧居然还有石刻的一副对子。在火把的照耀下,李涵章憨憨念道:“胜境雄疆锁钥地,危岩峻岭金汤门。”看到这些字虽有些年代了,但其中依然透飘逸洒脱的“兰亭风骨”,非一般书家所为。因此,不由得暗暗感叹,在这世外桃源般的胜景里,一定住过或者来过大儒大德之人。不过,那一定是在太平治世,而不会是在这烽烟四起的乱世。 听了这话,李涵章明白,不出手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经历了无数阵仗的李涵章很自信:对付这两个毛贼,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果然,只眨眼工夫,他就趁着王大福正得意的时候,猛地顺势往下一蹲,用背上的背篼把王大福撞了个仰面朝天。同时,他闪电般地从左袖口里抽出了那把左轮,还没等对面站着的陈家财看清楚怎么回事儿,“啪”地一声枪响,陈家财端着盒子炮的右手腕儿上就吃了一颗“花生米”。这家伙手上中了一枪,失去重心,仰面朝后摔过去,后脑勺又磕在了一块石头上,污血顿时顺着石头淌了下来,大肚盒子也脱手甩出了三四米远,落在了李涵章脚下。李涵章抬脚一勾,大肚盒子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嗖”地飞起来,落进了李涵章背上的被兜里。 捂着后脑勺、耷拉着血糊糊的右胳膊,陈家财明白遇到高人了,顾不得同伙王大福,转身哇哇叫着,朝他们刚才进来时的那个峡谷进口处,飞逃而去。 “好!既然你龟儿子说了实话,我就暂时把你的小命记在我这把枪上!我问你,从铜鼓山去大足的路,你熟吗?”李涵章相信,到了这份儿上,王大福已经没胆量骗他了,就打算饶他一命,让他带路。 王大福这时已经彻底被李涵章的身手吓傻了,浑身像打摆子似地筛着糠,“周老板……周老爷,周祖宗,您饶了我这条狗命吧。这都是陈家财那个龟儿子的主意啊,不管我的事儿,也不关神剪张的事儿。神剪张找他借钞票,怕他不给借,嘴巴没把严,就把您的老底儿给兜出来了。陈家财那个龟儿子,听完神剪张的话,就起了歹心,拉我一起,半夜就起来,在去大足的半道上等着你,好下手发一笔财。哪知道,一路上都没有合适的地方,有合适的地儿了,又有人看得见,就拖到这里。不关我的事儿啊,不关我的事,周老爷饶命,周老爷饶命……” 见李涵章扫视周围的环境,霍金寿赶紧抱拳解释:“李主任啊李主任,你不晓得啊,刘伯承、邓小平所部打下重庆、成都;云南、西康背叛党国,临阵倒戈;眼下共军已经占据了附近的大部分县城。让我最头疼的是,共军二野35师师长李德生,又在调兵遣将,企图拿下我这铜鼓山。共军的策反能力连蒋委员长都无可奈何,很多党国精英,今天是国军要员,说不定明天就成了共军的起义将领啦,所以啊,李主任,请你谅解,请你一定谅解!我用这样的方式请李主任上山,也是不得不小心从事,对党国大业负责,对蒋委员长负责,对李橖总司令负责,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霍金寿又劝了几次,见李涵章坚决不喝,便自己先干了一杯,然后放肆地开玩笑说:“李主任戒酒,戒色不?” 听到这里,李涵章明白了,原来,陈家财和王大福打劫自己,是这么回事儿。但一路上同行了七八十里地,下手的机会多得是,他俩为啥一直没动手,直到进了铜鼓山,才出手打劫呢? 李涵章正上下左右张望着观察着地形,冷不防,背后被一个硬东西顶住了腰窝,背篼也被死死地抓住了。李涵章想,陈家财走在他面前,干这勾当,无疑就是那个王大福了。便故意装傻充愣地问:“哎哎哎,王大哥,好好地走着道儿,你这是做啥子?” “熟,熟!早几年我跟着我爹,去过大足好几趟。翻过铜鼓山,过了天台寺,看见蚂蝗寺,就到了。”一听李涵章不要他的命,王大福忙不迭地给李涵章指路。 “那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老子的随从。你知道的,老子没带路条,所以一路上,我们不走官道,要爬山抄小路去大足。你要是不老实,老子立刻让你脑袋开花!”李涵章又晃了晃手里的左轮手枪,这才把脚从王大福的脖子上抬起来。 李涵章给王大福包扎好伤口,站起来,把他那支撅把子里的子弹抠出来,扔还给他说:“枪还给你。走哪条路都没有关系,只要能到大足。一路上你最好莫再跟老子耍心眼,搞清楚,你这破撅把子,已经是一坨废铁了!晓得吗?” 不过,他虽然对这只游击纵队的素质很失望,但一时之间,对这支部队的司令还不敢小觑,因为大足那两支游击纵队的司令,一个出身保定军官学堂,一个出身出身黄埔军校,不仅拥护总裁、对党国忠诚,而且都有长期带兵打仗的经验。 报务员飞快地记录完李涵章口述的电文之后,站在那里没动,望着霍金寿。霍金寿马上又挥了一下手说:“发报,一字不得有误!” <er h3">2 李涵章押着王大福顺着峡谷往里走,越走心情越开朗。 正是腊月间,山外还吹着阴冷的干风,这峡谷里却暖意融融,小溪哗哗地流着,两旁的石壁上草木葱茏,很有点儿阳春三月的样子。 王大福的背篼里,除了一块破布包着的撅把子,再没有别的东西,刚才被李涵章一个猛虎卧山,撞翻在地时,背篼早就被石头压扁了,没法再用。因此,这个时候,王大福两手空空,一身轻松。有好几次,他觍着脸儿说,要替李涵章背背篼,这才像个跟班的样子,也好让“周大爷”歇歇身子骨。但每次李涵章都说:“好好带你的路,这点儿东西,还压不跨老子!”王大福只好缩缩脖子,被李涵章押着,继续往前走。 李涵章一听李橖发来的电文,心知不假,立即站起来,面色严肃地对报务员说:“电告李总司令:涵章目前身份特殊,另有要务,具体详情不便奉告。且两日内,必须离开铜鼓山,转赴大足。他日取道昆明,直抵缅甸密支那,当有觐见总司令之机会,届时自当面谢器重之谊!李涵章。” 李涵章正疑惑着,忽然听到前方响起一声唿哨。他还没来得及把左轮从袖笼子里抽出来,头顶上就落下了一张天网,“唰”地把他罩了个严严实实,而且刹那间就收拢了。李涵章于是像粽子一样,被那张天网死死地捆住了。一声号子过后,两边一拽,李涵章就四脚腾空离了地。这个时候,他就算有孙猴子七十二变的本领,也使不出来了。 “哈哈哈哈……”随着一阵狂笑,一个人从王大福逃走的那道石缝里闪了出来。李涵章转眼一看,这个人竟穿着国军上尉军服。随着这家伙的出现,李涵章四周的山崖上,哗啦啦突然冒出二三十个装束各异的山匪来,全端着五花八门的武器,瞄着李涵章。 “让李主任受惊了。李主任好身手,伤了我一个手下,擒了我一个手下。这一身好功夫,不愧党国英豪啊!” 听了国军上尉这番话,李涵章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被他们识破了,而且,也明白陈家财和王大福都是这帮棒老二的同伙。妈的,原来自己早就被他们牵着鼻子转圈子了!都怪自己太信任他们那身老百姓的装扮……唉,没想到,多少大江大河都闯过去了,却在这条阴沟沟里翻了船。 李涵章正懊恼着,那名国军上尉又开口吼道:“他妈的!你们咋能这样对待李主任?快点快点,还不赶快把李主任放下来!” 李涵章正这么想着,只觉得滑竿一沉,他的两只脚落了地。 包着脑袋、兜着右胳膊的陈家财,和挨了李涵章几脚的王大福,趁乱踹了李涵章几脚,边踹边骂:“让你打老子,让你打老子!” 被蒙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李涵章乍一睁开眼睛,强烈的太阳光刺得他头昏目眩,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 陈家财一听朱彪的话,很识趣地闪到了一边,而王大福一看朱彪对李涵章又是敬礼、又是哈着腰报告身份,一时搞不清楚这个原本是周老板、路上又变成了张子强、现在却成了李主任的人,是多大的官儿,赶紧抽了自己几个嘴巴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冒犯了长官!长官饶命啊!” <er h3">4 滑竿在山道上晃悠着。 “晓得,晓得,小的晓得。”王大福点头如捣蒜,乖乖地被李涵章押着,踩着脚下的石块,高一脚低一脚地顺着谷底的那条小溪,向峡谷深处走去。 李涵章笑笑,说:“都是男人,没必要遮遮掩掩。我现在是孤家寡人,重任在身,党国大业危难之际有那需求也没那条件,更没那心情啊。不过,酒不能喝,色不能近,抽烟倒是挺厉害的。” <er h3">3 一听这话,李涵章就明白,铜鼓山的霍司令此时就站在自己面前。虽然眼睛还看不清什么,但他还是左右看了看,像见了老朋友一般笑着说:“嘿嘿……霍司令,你就是这样请我上山的?” 李涵章坐在滑竿上,只觉得身子一直在往后倾,而且越往上走倾斜得越厉害。所以,尽管被蒙上了眼睛,他还是领教了这条石阶的陡峭。当然,这一路,李涵章的心思并没有放在陡峭的山路上,他在意的是身后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这个肥头大耳的霍金寿,不但肚子大,酒量也奇大。李涵章眼睁睁地看着他接二连三地灌下去十多碗,可也只是说话舌头有点儿大,走路居然稳稳当当,还晃着大肚子,非要趁着酒兴,拉李涵章去参观他的铜鼓寨。 李涵章想起了他奉杨森和张群两位长官的命令,去大足组建的那两只游击纵队,心里暗自叹息:又是一群乌合之众! 王大福吭吭哧哧地爬起来,背篼也不要了,抬腿就往山口外逃,刚跑出没两步,“啪”地一声枪响,脑袋上包着的帕子就被打飞了一片布屑,在脸前乱飘,吓得他又栽在了地上,一条腿被脚下尖利的石头擦破了一道口子,肉往外翻着,血汩汩地淌。他疼得齿牙咧嘴,坐在那里,抱着腿哭爹喊娘地嚎叫起来。 “报告长官,司令部到了,请下轿!”朱彪说着,解开了一直蒙在李涵章眼睛上的头帕。 霍金寿的司令部,看起来也就是一座石头窝棚,简陋得跟山下的农舍没什么区别,只是比其他的石头砌的房子稍微大一些。但进了司令部的大门,李涵章却吃了一惊,尽管室内摆的家具,全是粗粗糙糙的原木桌椅,但正屋后墙上却悬挂着一张蒋介石的戎装照,东间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副西南地区军事地图,上边标着各种各样的符号。更让李涵章吃惊的是,在那副军事地图前面的一张桌子上,居然摆着一台收发报机,还有一台手摇发电机。两名报务员正在“滴滴嗒嗒”地忙碌着。在中统呆了多年,李涵章对各种电台的型号很熟悉,他只瞄了一眼,就知道那是美国在内战开始后,援助给国军的一大批野战便携式电台。 “哎呀!李主任驾到,在下有失远迎,金寿向您赔罪了!霍某久仰李主任威名,可惜以前在第五军官小职微,无缘拜见。今天可是个大喜的日子啊,金寿终于把李主任请来了!” 霍金寿避开李涵章的目光,哈着腰回答:“岂敢岂敢!在下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委屈李主任了。走走走,请李主任司令部说话。我要用这铜鼓山最好的山珍和美酒,为李主任接风洗尘!”说完,闪到“北清门”一侧,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涵章没有搭理王大福,听了朱彪的话,这才弹了弹身上的土灰,整了整自己那身旧长棉袍,背着手,对着周围看了一圈儿,然后点了点头,对朱彪说:“带路吧。我这就去拜见霍司令!” “嘿嘿……周老板,你不叫张子强,你叫周耀祖,是到大足买铁货的周老板,对不对?我们兄弟俩今天跟着你跑了六七十里地冤枉路,一直找不到机会。别怪兄弟手黑,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小心,在神剪张那里漏了白。你还有啥话,赶紧说吧。”一路上说话文绉绉的陈家财,这时也“嘿嘿”地怪笑着,站在他们这个峡谷的进山口方向,堵着李涵章的退路,手里居然平端着一个大肚盒子,两眼冒着刀子一样的光,朝李涵章逼过来。 “霍司令的意思是说,我李某也被共军策反,成了党国的叛徒了?”李涵章说这话的时候,把目光从石墙上收了回来,匕首一样闪着寒光刺向霍金寿。 进了“北清门”,李涵章看到,尽管从“北清门”走到霍金寿的司令部,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但一路上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李涵章之所以这么痛快地答应上山,是因为他一听“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这几个字,便顿时心里有了底。因为他还在重庆时就获知,“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是国军兵团司令李橖奉蒋校长之命在滇缅边境竖起的一个番号。他在那里收拢了一些逃散的国军,与一路追击到大西南的刘邓部队对抗周旋。而自己从成都赴台无望后,这番辛辛苦苦地逃亡的初衷,不就是冲着那个方向去的吗?不过,这个游击纵队的霍金寿霍司令,他却从没有没听说过。看起来,他对自己的情况还是挺了解的,设计“请”自己上山,显然是想拉自己入伙。因此,即使上了山,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两人一个自顾吃菜,一个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喝酒的有了醉意,打着酒嗝说:“李主任,我不叫你李主任啦!酒桌之上没官衔儿,酒杯一端皆兄弟。我就叫你兄弟……兄弟呀,就……凭我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全险寨,共军二野的李德生,不是扬言要剿灭我吗?哈哈……量他有那个能力,也没那个造化。就……就这铜鼓寨,我把东安、西吉、南治、北清和仓板五个寨门各用两挺重机枪一架,居高临下,别说大活人了,鸟都难飞进来一个。不……不瞒兄弟你说,那几十个被我干掉的蟊贼留下的粮食,足够这山上七八百号兄弟吃个一年半载的啦。据守三五个月,美国人只要一出手,蒋委员长带着大军,不说会把共军打得落花流水,最……最起码也得划江而治吧?到那时,兄弟我就是党国功臣,功臣!兄弟啊,你拒绝了李橖总司令的美意,连……连哥子我都替你感到可惜……” 李涵章刚坐稳,听了这话,一时间是在搞不明白霍金寿在玩什么把戏,忙问道:“霍司令,我刚才还是你的俘虏,咋一转眼成李司令了?” “报告李司令,李司令勇斗我的那两个草包手下时,卑职听到枪响,就在山上察看,看出李司令您绝非一般的军人。因此,立即通过电台发报,向李橖总司令报告。李橖总司令看到我的情报后,回电令我报告的您的相貌特征,随后,认定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国防部新编第一军政治部主任李涵章少将!特命我请您上山,统领永卢游击纵队,接替鄙职职务!” 李涵章听完霍金寿的报告,才知道眼前这个人虽然盘踞着不过方圆六七里地的小山寨,但却直接和李橖联系着,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但是,他既无法证实霍金寿所说的关于李橖命令的真实性,也丝毫没有要留在国内打游击的心理准备,更何况沿途已经看出这个永卢游击纵队士兵的毫无军容军纪可言,因此,他慢悠悠地站起来,对霍金寿拱拱手,笑着说道:“霍司令,此事,万难从命!即便是李总司令下了命令,李某也不能反客为主。” 李涵章说完这话,看见霍金寿的脸上的两团肥肉颤了一下,心里更明白霍金寿的意思,缓缓地坐回椅子上。 霍金寿见李涵章决议推辞,让位的态度更加坚决:“李司令,您出身黄埔,且从民国二十四年开始,就一直在中央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中统局等党国中枢机构高就,是党国精英,卑职十分敬仰。相信您绝对能够带领弟兄们,振兴铜鼓寨,固守铜鼓山,进而光复川康滇,复兴党国大业!希望李司令以大局为重,屈身就职。卑职一定追随左右,效犬马之劳!” “霍司令过誉,李某如今四处亡命,只是一个落魄之人。承蒙收留,已经感激不尽。希望霍司令不要再为难李某。” 尽管霍金寿信誓旦旦,但李涵章依然婉拒了霍金寿的要求。 “我老实,我听话。”王大福哼哼唧唧地答应着。但随即,他的眼珠子又转了几圈,说,“周大爷,要……要想绕开大道,绕开这山上郭司令的人,我们就得……就得顺着这道山沟,一直往里钻,然后才能找到我和我爹常走的那条小道,翻过铜鼓山,去天台寺,然后从那儿去大足。” 霍金寿听了这话,神情松弛下来了,眉飞色舞地告诉李涵章:“李司令,卑职还是希望英雄能应时而起。据属下从李总司令那里得到的情报说,台湾总部已经通报各地党国要员,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最迟不过一个月,美国人就会倾全国之力帮助我们反攻大陆。现在,美国海军的第七舰队已从上海登陆,美国空军已经从本土起飞,随时都会向我们空投枪支弹药。李总司令还电告卑职,美军的飞虎队已经到达缅甸,即将协助国军全面反攻。别看共党已经成立了什么中华人民共和国,可他们的政权要不了半年,就会被打垮!这天下,还是我们的!现在,正是你我为党国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所以,卑职还是希望李司令能够留在铜鼓寨……” “实不相瞒,李某自离开重庆党部,转道成都,四处奔走,其中另有隐情啊!”李涵章听到霍金寿所说的这些话,只当他是在淌着口水做白日梦,忽然想出了一个推辞的主意来,打断了他的话。 李涵章话没说完,一名报务员走过来,边对霍金寿敬礼边说:“报告,李总司令来电!” “李某另有要务,请恕不便相告。而且……” 这家伙的话音刚落,负伤逃走的陈家财和刚才一转身就没了踪影的王大福,以及十几个山匪喽啰就都端着枪拥了过来。几个人拿枪指着李涵章的脑袋,另几个人把李涵章身上的天网揭开,先抢了背篼,又把李涵章身上搜了个遍。这一下,不但把武器被搜了出来,就连贴身的那张“成都市民周耀祖”的证明也翻了出来。 “念!”霍金寿摆了一下手说。 “请转告涵章兄:同为校长门生,当此党国危亡之际,尚希念抗战时在缅浴血远征之谊,屈就纵队司令之职,力挽川康之危局。李橖!”报务员面无表情地读完了电文。 “李司令,你看看,你看看,李总司令真可谓惜才爱才,重情重谊啊!李司令即使不看卑职的面子,总不能辜负李总司令的重托吧。”霍金寿听完了电文,随即又改口称李涵章为“李司令”了。 然而,李涵章哪里知道,他这两声枪响,早就惊动了铜鼓寨上盘踞着的棒老二头头霍司令。而且,李涵章、陈家财和王大福的行踪,还没有靠近这铜鼓山,就早已有人躲在暗处盯得一清二楚了。 李涵章转身一脚把正躺在地上、还没爬起来的王大福,踹了个满脸开花,随手收了他的撅把子,又一脚死死地踩着他的脖子,用那只左轮手枪指着他的脑袋问:“说!谁指使你们图财害命的?是不是那个龟儿子神剪张?不说实话,老子让你脑壳吃‘花生米’!” 报务员走后,霍金寿换上一副笑脸看看李涵章,对左右下属说:“哎呀,光顾了谈公务,看看现在都啥时辰了?太阳早下山了,耗子都歇窝了!赶紧通知炊事班,以最快的速度安排最好的晚宴,我要单独为李主任接风洗尘!” <er h3">5 霍金寿确知李涵章真的不肯在铜鼓寨当司令,而且非要尽快离开,去完成他那“不便奉告”的“要务”之后,立刻换了一副地主的神情,便亲自拿出粗瓷碗斟酒,眉飞色舞地炫耀他的这块“光复基地”:这铜鼓山在荣昌、大足、安岳三县的交界处,平地而起,山势险峻,因为处于三县“三不管”的地方,所以自古就是匪盗聚啸的“宝地”。建在山顶的铜鼓寨,是前清的嘉庆年间修成的,用石头垒成的寨墙,全部依山势建在悬崖绝壁上,转一圈儿就有二十多里地长,一丈多厚,炸弹都轰不动,光寨墙内就有六百多亩地。 “果然如此!”李涵章听了,四下里看看,点点头说。看到霍金寿把酒碗放到自己面前,忙推开说,“兄弟身体不好,医生叮嘱戒酒,不敢开戒。”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这个峡谷变得更窄了。前面的路,仅能容一个人侧着身子从石缝中挤过去。而且,李涵章还影影绰绰地看到,就在前面大约有七八十米远的地方,似乎从谷底的南侧向上,有一条用石板砌成的石阶。他立即警惕起来,正要喊住王大福问个究竟,原本又胖又矮又笨的王大福,却猛地钻过了那个“一线天”般的石缝,只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请问李主任有啥难处?只要卑职能够办到,定愿效犬马之劳!”霍金寿一看李涵章面有难色,赶紧问道。他说这话时,已经不再称李涵章为“李司令”了。 说完这话,李涵章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眼前这个四十多岁、肥头大耳的家伙了,也看清了他背后有一个完全用石头砌起来的石门,石门上还有一块石头刻的匾额,上边有很粗糙的“北清门”三个字。而石门的两侧,是一道一丈多高的石墙,依山势而向两侧延伸。 随后,霍金寿走过来,张着肥厚的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对李涵章说:“时辰不早了,卑职送李主任回去休息!”说完,亲自拉着李涵章的手,把他送到早已安排好的小石屋里。临出门,吩咐朱彪派来站岗的王大福:“你他妈的白天得罪了李主任,给我把眼睁大点儿,伺候好了。要是李主任有一点点不安逸,老子毙了你!” 说到这儿,霍金寿又端起粗瓷碗,一仰脖子把半碗酒灌到肚子里,夹了一大块肥肉,塞进嘴里大嚼了一阵后,把肥得跟脑袋一样粗的脖子伸过来,喷着一嘴巴酒臭气,眨巴着红红的眼泡,神秘兮兮地说:“兄……兄弟,不瞒你说,虽说你……你是黄埔出来的,是蒋委员长的学生,但……但是,老子我……我就是荣昌人,有句老话叫啥子?哦哦……叫强龙不压地头蛇。说……说实话,兄弟你不接李总司令的委任,这……这说明兄弟你……你是个聪明人,不……不愧是中统混出来的。哥子佩服!哥子……哥子再敬你一碗,”说完,又倒上半碗酒,喝了个碗底朝天。 在蒋介石的画像下边,摆着一张大方桌子,方桌子两侧,各摆放着一把椅子,格局跟川坝子上富裕人家正屋的摆设差不多。霍金寿请李涵章在左侧的椅子上坐稳之后,忽然“啪”地向李涵章行了个军礼,说:“报告李司令,奉李橖总司令命令,原‘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四川永泸游击纵队’司令霍金寿向长官报到!请训示!” 就这样,李涵章被人抬着,顺着刚才他刚才看到的那道石阶,晃晃悠悠地上山去了。 霍金寿站在一旁,看李涵章弓着身一个字一个字地看那副对子,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只是颇有些得意地说着醉话:“兄弟,你……你晓得我这铜鼓寨五座城门,为……为啥只有这‘西吉门’才有这幅对子吗?哥子我告诉你吧,现在是夜里,你看不清楚,等……等明早起来,你再来一趟,就会看到,这‘西吉门’,是整个铜鼓寨的唯一能够顺顺当当地进来的正……正门……请你上山的那个‘北清门’,初来乍到的人,别说……别说抬滑竿,就是空着手,啥也不拿,也未必能爬上来,所以……所以兄弟,其他四个寨门我都不担心,最害怕的就是这个……这个‘西吉门’,说是‘西吉’,鸟,现在看来,一点儿都不吉利。你看看,你看看……只要共军顺着这条道打过来,我还真的有点儿怕。所以啊……”在火把的光照下,霍金寿往“西吉门”左右一指,李涵章才看到,两边竟各有一个五六丈高的石碉堡! “这都是哥子我占山为王后修的。这样的炮楼,寨子里还有三个,都扼着能够通到这个寨子的各条山道,兄……兄弟,你说说,你说说,我每个炮楼里架上几杆机枪,他李德生不是才调了一个团来围困我、来攻打我吗?你说说,就凭这固若金汤的防御态势,他李德生就是把整个35师都拉来,老子都不怕……”霍金寿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低了,“不过,哥子我也不能……也不能大意。我不怕他攻打,就怕他围困。铜鼓山孤山一座,哥子我在山上,虽说有粮食吃,但是……弹药补充是个大问题……所以,我让朱彪派人下山去……去搞钱,谁知道,他朱彪,妈的派了陈家财、王大福这两个混蛋下了山……不过,不过……也算是咱兄弟俩有缘分,歪打正着,居然遇到了李主任……” “不过,不过……李主任,恕在下冒犯,近来时局复杂,人心多变,您还得受点儿委屈。希望李主任理解在下的苦衷。”说着,朱彪手里拎着一条头帕,把李涵章的眼睛蒙了起来,后扶着他挤过了“一线天”后,让两个手下抬来滑竿,亲手扶着李涵章坐了上去。 李涵章正寻思着,忽然看到朱彪一路小跑奔过来,边跑边喊:“司令,司令!李橖李总司令急电!”跑到跟前,借着火光一看李涵章也在,愣了一下,把霍金寿拽到了火把照不到的暗影里,伏在他耳朵上嘀咕了些什么…… “老子说了让你老实点儿,没动窝就不长记性。是不是真的不想要你这条狗命了?”李涵章提着手枪,慢悠悠地踱到王大福面前,看着他哭天抢地地嚎叫。看了一阵,卸下背上的背篼,把刚才缴获陈家财的那个大肚盒子往深处藏好,又找出从重庆带出来的那个急救包,边替他包扎好腿伤边说:“再不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老子这把枪,可就不朝你的头帕上打了!” 第十二章 智逃 <er top">1 尽管白天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又经过了几番折腾,但李涵章躺在几块木板搭起来的硬板床上,仍无法入睡。 刚才跟着霍金寿“视察”了一圈,李涵章的确感受到了铜鼓寨据险就势、易守难攻的绝佳优势。然而,眼下的时局他心里清清楚楚,这不过是共党暂时未动的一个“孤岛”而已。周围都已经插遍了红旗,这铜鼓寨就算是孙猴子的花果山,早晚也要被如来佛的大手掌拍在五行山下。眼下因为相信台湾总部传来的那些痴人说梦般的消息,霍金寿才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居然不把共军二野的李德生放在眼里。 李涵章躺在木板床上,慢慢地从记忆中找出了有关李德生的零零星星的信息:此人系河南光山人,虽说是放牛娃出身,但民国十九年参加毛泽东的工农红军后,便身经百战。抗战时期,他历任连长、营长和团长职务,参加过开辟根据地的战斗,参加过“百团大战”,已经是一员骁将了。内战开始后,上党、邯郸、鲁西南战役、襄樊战役和淮海战役,一路打下来,从排长、连长,升到旅长、师长。他是典型的河南汉子,敢打硬仗恶仗,随着刘邓所部千里直插大别山,继之,一路打到了大西南。 所以,霍金寿虽然有这山高路险的坚固寨子,但仅凭着区区八九百人,居然要和李德生为敌,真是自不量力。李涵章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夜,最后,他在心里得出了结论:霍金寿啊,霍司令,就算你的城池再坚固,面对李德生也是以卵击石。 李涵章正在硬板床上辗转难眠,忽听门外传来“咕咚”一声异响,立即从床上坐起,问道:“谁?” “报告长官,小的奉命给您站岗,刚才……刚才不小心,打瞌睡,栽翻了。请长官处罚!”王大福在门外回道。 “哦,是王大哥吧。天冷,进屋暖和暖和。”李涵章听到王大福的声音,忽然想起还有一个谜团没解开,就想,反正也是睡不着,干脆,先把这事儿弄清楚再说。 “长官,小的哪里当得起您喊大哥啊。小的奉朱大队长之命,伺候您,给您守夜站哨,不敢偷懒!” “让你进来就进来嘛,朱大队长既然是命令你伺候我,你不进屋,咋个伺候我?”李涵章说着话,披上衣服站起来把门打开,看到王大福像个木桩一样戳在门口,撅把子换成了一杆汉阳造步枪,背在背上,枪刺比他的脑袋高出了一截子。 “那……小的就……进来了。长官,您不但武艺高强,还是个好人啊。我和陈家财真是瞎了狗眼,居然要劫你。” 还没等李涵章问,王大福自己就说到这茬事儿上了。李涵章于是借坡下驴,问道:“大福啊,你跟着霍司令干了多久了?平日里都是执行这种任务吗?” 王大福进了屋,把枪抱在怀里,将半个屁股搁在一张糙木椅子上,回答说:“报告长官,小的没爹没娘没婆娘,原本也没啥吃饭的手艺,就在村子里给人打短工混饭吃。霍司令投共之前,被抓了壮丁……” “霍司令投共?”李涵章听了王大福的话,吃了一惊。 “是啊。霍司令原来是国军反共保民军第五军15师43团4营营长,我就是那个时候被抓的壮丁。共军打荣昌县城时,43团被打散,霍司令投降了。没几天,他嫌共军伙食差、纪律严,就又带着弟兄们连夜逃了,跑到这铜鼓寨上,打跑了这里的山贼,自己当起了司令。” 原来这个霍金寿,跟三国里的吕布一样,是个无常小人。李涵章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接着问:“我看见霍司令的司令部有一个电台和发电机,这么高级的东西,他哪里搞来的?” “报告长官,那是他从共军那里逃走时,顺便把43团的两个发报员连同电台、发电机一起捎带走的。他当时就说,这东西有大用场,有了那个玩意儿,就可以和蒋委员长直接联系。” “哦,是这样啊……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问你的话呢。大福啊,你平时都执行啥任务?”李涵章还惦记着他想要弄明白的那个问题。 “平时,也没啥事儿,就是在山上和弟兄们站站哨,偷着喝喝酒、赌赌钱。霍司令说蒋委员长马上要反攻大陆了,我们到那个时候都会升官发财!长官,霍司令说的话,到底有谱没谱啊?” 看来,连这个王大福也对霍金寿的话信不过。李涵章暗自笑笑,打算继续把王大福往自己想知道的问题上绕。 <er h3">2 李涵章看了一眼王大福,突然问:“既然你平时都在山上,那今天为什么要跑那么远,还要和陈家财一块儿劫财害命?” 王大福一听这话,吓坏了,赶紧把怀里抱着的汉阳造一扔,“咕咚”一声跪倒在地,直抽自己的嘴巴子:“小的该死,有眼不识泰山。小的归朱彪朱大队长管。前些天,霍司令命令每个大队统统都要派人下山去搞钱,说是买枪买炮。朱大队长就命令我和陈家财一伙儿,去他的老家‘敲大户’。我们俩路上敲了一个有钱的主儿,搞了三十多万共军发的那种钞票。神剪张是陈家财的远房表叔,知道他是个随时不缺钱的人,听说他回家了,就找上门来借钱。一下子借那么多钱,陈家财不信。神剪张说,他遇到了一个出手特别大方、根本拿钱不当钱的阔老板。他这次借钱,是要赚银元的。等银元赚到手,就给陈家财二成的好处。陈家财听了,还是不信。神剪张急了,就把遇到您的情况给说了。我俩正想着咋敲更多的大户上山领赏呢,一听神剪张的话,知道好事儿就找上门来了,就把敲来的共军钞票借给了神剪张,说好还钱时给二成的利息。然后,我们就悄悄跟着神剪张,藏在他家柴房里。第二天早上看到您用四块现大洋换了几件破衣服,心想,这下真的撞上阔财主了,发大财的机会来了。于是,就提前出了礼泉寺,在半道上等着您……” 王大福老老实实地把当初在礼泉寺怎么得到“周老板”消息的事儿一五一十地给李涵章说了。 李涵章听了王大福的这些话,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不动声色地接着问:“那从礼泉寺到铜鼓山,一路走了七八十里地,你俩手里都有家伙,咋走了那么远还不动手?”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王大福揉着膝盖,弓着腰站在那里接着说,“您不知道啊长官,别说从礼泉寺到铜鼓山了,就是这整个荣昌县,沿途都有霍司令放的眼线。不怕长官怪罪……”王大福说到这里,忽然很紧张地望着李涵章不吭声了。 “继续说。现在我们都是自己人了,还有啥话不好讲?”李涵章催促他道。 王大福擦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接着吞吞吐吐地说:“半路上,陈家财见你明明叫‘周耀祖’,却忽然改口说自己是‘张子强’,就起了疑心,通过沿途眼线,报告了山上。朱大队长怀疑你是共军的探子,命令我俩把你引到铜鼓山,捉你上山后确认身份。我们在半道上就知道,你的背篼里肯定有不少的金银细软,不说别的,光是在神剪张那里换的钞票,就值得我俩干一票了。陈家财原本出主意,要和我在半道下手,抢了你的背篼后,不回铜鼓山了,躲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等风头过了,再出来吃香的喝辣的……结果……结果……” “啥结果?快说!”李涵章看他又在卡壳了,听得都不耐烦,厉声吼道。 王大福吓了一跳,“啪”地敬了个礼,接着说:“报告长官:就在我们准备半路上下手的时候,朱大队长好像长了千里眼似的,托路上的眼线警告我俩,要我们老老实实把你带到铜鼓山,否则,我俩随时就可能在半路上掉脑袋!没办法了,我们只好随着你走。到了铜鼓山北门的进山口,陈家财实在忍不住了,就悄悄跟我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旦上了山,我们的发财梦就完蛋了。所以,刚进山口我们就动了手。谁知道我们瞎了狗眼,居然打劫到长官您头上了……剩下的事儿……您都知道了……长官,小的该死!我都说完了,请长官处罚!” 听到这里,李涵章算是明白了,自己阴差阳错撞到了霍金寿的地盘上,路上差点儿被人谋财害命。看来,自己以后得小心这点儿。想到这里,他盯着王大福说:“大福啊,这些都过去了。升官发财的事儿,谁不想干啊?再说了,你这也是奉命行事嘛,那些谋财害命的馊主意又不是你出的。” “对对对,还是长官眼亮。都是陈家财那个龟儿子想的歪主意,也怪小的没心眼儿,差点儿跟着他犯了死罪。”王大福一听李涵章不但不追究自己,还替自己开脱,赶紧拍马屁。 见李涵章递了一支香烟给自己,王大福诚惶诚恐地接过来,燃着后,“滋溜”一口就抽掉了少半截,“呵呵……长官,还是洋烟好抽啊。香!比旱烟安逸多了。”边说边伸着脖子又来了一大口。 李涵章看他那贪婪的样子,干脆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哈德门”,扔给他说:“觉得好抽,就全拿去吧。” “嘿嘿……长官,你真是个大好人。”王大福一边小心地把那包“哈德门”揣好,一边说,“朱大队长吩咐小的伺候长官,您有啥吩咐,小的肝脑涂地,两肋插刀!” “好!兄弟是个实在人,够朋友!”李涵章站起来,拍了拍王大福的肩膀说,“我虽说是你的长官,但最喜欢交朋友。你也看见了,连你们霍司令都得听我的,还要把司令的位置让给我。实话告诉你,我比他的官儿大多了!一包洋烟算啥?现大洋、人民币,我背篼里多得是。既然朱大队长派你追随我,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副官了。” “谢谢长官栽培,谢谢长官栽培!”王大福腿一软,“扑通”一声又跪下了,“长官看得起小的,小的愿为长官鞍前马后,粉身碎骨!” “那好。王副官,我可能明天,最迟后天就要离开这里,去大足执行蒋委员长亲自交办的一项重要任务。我下山时,你随我一起走。等任务完成了,我们一起去台湾,由蒋委员长亲自给你发委任状!”李涵章下意识地感觉到,这铜鼓山上危机四伏,他需要一个帮手,哪怕是个并不机灵的帮手,也总比没有的好。 “是!长官!小的从现在开始,就是您的人啦,唯长官命令是从!”王大福从地上爬起来,“啪”地给李涵章行了一个军礼。 “好了好了,时辰不早了,天估计都快亮了。这铜鼓山固若金汤,哪需要站啥岗?你早点儿去休息吧。”李涵章把需要了解和需要办的事儿都办完了,就把王大福打发走了。 冬夜的铜鼓山,没有风,但门外不时传来的巡逻的脚步声、兵勇们聚赌的鼓噪声,却让李涵章感到,这满山的古木丛中,到处都涌动着杀机…… <er h3">3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涵章就醒来了。其实他一晚上都是醒着的,压根儿没睡踏实,说是醒来,不如说起床。 昨晚王大福离开后,李涵章把自己上铜鼓山前前后后的事情又想了一遍,看起来,似乎全部情况都搞清楚了,但他却并不轻松,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新问题:晚饭后,霍金寿陪自己“视察”铜鼓寨时,朱彪拿着李橖的电报匆匆跑来,两人躲在暗处说了些什么呢?凭着直觉和多年的特务工作经验,李涵章推断,李橖从滇缅边境发给霍金寿的那封急电,一定和自己有关!但是,无论那封电报是否与自己有关系,铜鼓山既然已被李德生的35师包围,就绝非久留之地……李涵章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必须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王大福大概在门外听到了动静,扯着嗓子喊:“长官,您睡醒啦?” “哦,王副官啊,你进来吧。”李涵章在屋子里应道。 王大福端着一个盛了温水、搭了棉布面巾的铁盆子一进门,就神秘兮兮地对李涵章说:“长官,我有重要情况报告……” 哪知道,他的话刚说了半截,门外就想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李涵章抬眼一看,来的是霍金寿,后边还跟着朱彪。王大福把后半句话咽回去,默默地把水盆放到李涵章面前的一张凳子上,惶恐地溜了屋里这三位长官一眼,躬身退了出去。 “李主任早啊!昨晚,在这荒陋小寨,休息得还好吧?”霍金寿开口打招呼时,跟昨晚酒后相比像是变了个人。 “霍司令早。还好,还好。在这山寨之上,既有‘会当凌绝顶’的豪气,又有‘悠然见南山’的洒脱,很久都没有这么安逸过了。”自己刚一起床,霍金寿就进门了,李涵章尽管很讶异,但仍应付着,看他这么早就过来要说什么。 “李主任,既然小寨您觉得这么安逸,为了党国大业,还是留下来吧。您屈就了纵队司令,李总司令那里,我也好有个交代。”霍金寿也没等李涵章让座,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又开始老调重弹。 “霍司令,该说的不该说的,昨天李某已经都说了。我们之间,已经没必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了吧?”李涵章边洗着脸,便回答霍金寿。 “卑职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希望李主任能够留在这里,带领大家兴盛光复大业啊!”霍金寿说罢,掏出一支烟,燃上,抽了一口,喷着烟圈。 “霍司令,你也看到了,我昨天是咋给李橖李总司令回电的。李某确实是有要务在身,不能在此地耽搁太久。如果有缘,等我把这趟差办完,一定回来和霍司令共谋铜鼓山兴盛大计。这样,你看如何?”李涵章把棉布面巾搭在铁盆沿上,在离霍金寿远些的床头坐下,也掏出一支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 “共谋大计?恐怕李主任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吧?”一直站在霍金寿身边的朱彪忽然插话道。 李涵章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住口!我和李主任说话,你插啥嘴?”霍金寿瞪了朱彪一眼,然后回头盯着李涵章说,“这么看来,小寨是真的留不住李长官了?” “承蒙霍司令盛情挽留,李某没齿不忘。可惜啊,公务在身,身不由己。我必须尽快赶到大足!”李涵章吐了一口烟,又弹了弹烟灰。这时候,他说话的口气已不容置疑。 “公务要紧,公务要紧。既然李主任去意坚决,卑职也不便久留,我这就去安排一下,今天便送李主任上路,要得不?”霍金寿一边说话,一边站了起来。 “要得,要得。李某十分感谢霍司令美意!”李涵章一看霍金寿要放自己下山,暗自松了一口气。 “那就请李主任用早餐。早饭过后,卑职亲自送李主任下山。朱大队长,你去安排一下,一定要安排妥当,让李主任满意!”霍金寿说着,站起来,指尖对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司令部里,霍金寿陪着李涵章刚吃过早饭,朱彪就带人把李涵章那个背篼拎了过来,放到李涵章面前说:“请李长官检查一下,您的东西少啥没有?”李涵章笑笑,躬身把手伸进了背篼。 李涵章的这个动作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朱彪让他检查,不过是客套,他要是真的检查,那就是表明了他对这帮人不信任,也不打算给这帮人面子。 霍金寿的脸色铁青,朱彪的手在慢慢捏拢…… 哪知道,李涵章把手伸进背篼后,忽然从里面拎出了一把大肚盒子! 霍金寿和朱彪大惊失色,猛地站起来,“唰”地拔出了各自腰里的手枪。 “哈哈哈哈……”李涵章攥着大肚盒子的枪管,将枪把冲着霍金寿,大笑着说,“不好意思,也怪我没说明白,让两位受惊了。这是朱彪的属下陈家财的武器,我替他保管了一天,现在要走了,物归原主,还请两位替他收下。” 李涵章大笑,还另有深意,因为他从背篼里取那把大肚盒子的时候,发现背篼里的所有东西全都原封未动。 “哎呀,让李主任见笑了。惭愧惭愧……”霍金寿一手把自己的枪收起来,一手把陈家财的那把盒子炮接了过来,“属下无能,让李主任见笑了。” 李涵章敷衍道:“哪里哪里,我和陈家财、王大福同行了七八十里地,据我的观察,陈家财的脑壳还是很灵光的,只要好好调教,还是块好材料。” “那王大福呢?李长官觉得他更是块好材料了吧?不然,咋成了你的副官?”朱彪也把枪收了起来,盯着李涵章问。 李涵章一看朱彪的眼神,就明白了一切,大笑道:“哈哈哈哈……李某实在想不到啊!我只是感觉夜里寂寞无聊,找王大福聊聊天,随便开了个玩笑,说封他为我的副官,想不到居然被你朱彪监视了!姓朱的,你啥意思?” 霍金寿愣了一下,刹那间就声色倶厉地质问朱彪:“朱彪,李主任说的,是真的吗?” “卑职岂敢,卑职岂敢。早上,王大福拿着您赏他的那包‘哈德门’,到处散烟请客,声称自己已经是‘王副官’了。我很吃惊,仔细一问,才知道一夜之间,他就被李主任您提拔成副官了。这小子祖坟上冒了啥青烟,哪里来的这天大的福分啊?”朱彪忙不迭地辩解说,脸通红通红。 “那就好,军中无戏言。我的王副官呢?”李涵章一看朱彪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干脆直接朝他要人! 霍金寿立即朝司令部门外喊:“通知王大福,立即来司令部报到!” 李涵章注意到,朱彪的脸色像煮熟了的紫茄子一样难看,一直朝霍金寿使眼色。但霍金寿却只顾看着李涵章,没有顾及到朱彪神色变化。 <er h3">4 一转眼的工夫,王大福被拖了进来:这家伙不但鼻青脸肿,浑身是伤,而且大冬天的,只穿着一条大裤衩,浑身湿淋淋,抖得像筛糠一样!一被松开,王大福“扑通”一声就跪到了李涵章脚下,抱着他的腿号啕大哭,边哭边号叫:“长官,长官啊,您得给小的做主啊!” 霍金寿显然也吃了一惊,但还没等李涵章和霍金寿说话,朱彪就抢上前一步,把王大福从地上拽了起来。边拉他起来边说:“大福啊,说了你多少次,小赌怡情,大赌败家。咋样,这次又输得还不起钱,让人揍了吧?现在好了,李主任提拔你当他的副官,这下子,你小子比我的官儿都大,我都要喊你长官了!不过,毕竟我们是一起共过事的兄弟,再说话,可要注意点儿哦,别像今天早上那样,李主任还没正式宣布对你的任命,你就四处乱说,嘴巴不牢!” 朱彪说到“嘴巴不牢”这四个字的时候,眼里透着一股杀气。李涵章冷眼旁观,霍金寿似乎也看出了这里边有什么事儿。王大福则躲闪着朱彪的眼光,浑身抖得更厉害。 “朱大队长,还不赶紧去给王副官找身军服?”霍金寿瞪了朱彪一眼,然后又拍了拍王大福的肩膀说:“老弟啊,先受点儿委屈。一会儿,我马上安排人送你和李主任上路。以后,还要仰仗王副官多多关照铜鼓寨这些弟兄们呢。” “是!司令……” 朱彪答应着,正要转身,李涵章叫住他,这才开口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下一步去大足,如果穿着军装,那不是送上门去让李德生的共军抓俘虏吗?所以啊,给王副官找身合适的便装就行了。最好是短打,路上行动方便。”李涵章说着,把自己身上的长棉袍脱了下来,披到了王大福身上。王大福正抱着膀子哆嗦,听李涵章这样说,见李涵章这样做,眼里立刻就滚出了两行泪。 “是!长官!”朱彪听李涵章吩咐完,敬了个礼,转身出门去了。 朱彪走后,霍金寿和李涵章在蒋介石戎装照下边的方桌两边坐下。李涵章以不变应万变,等着霍金寿先开口。霍金寿似乎明白李涵章的心理,晃了晃肥大的脑袋,先叹了口气,然后才开口说: “李主任,你我有缘相见,是我霍某的福分啊!霍某招待如有不周,还望多多海涵。眼下时局混乱,李将军却执意要离开铜鼓寨,霍某担心,李主任此一去,不知今生还能否相见?想到这些,霍某心里很悲凉啊。” “霍司令昨天不是还雄心勃勃的吗?”李涵章说着,“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我李某虽然不才,但对党国大业,从未产生过动摇。相信我们一定还会相见的!” 霍金寿被吓了一跳,瞪着眼睛听李涵章把话说完,端起桌子上的一个粗瓷大碗,喝了一口茶,抹了抹嘴说:“那是,那是。李将军勋驾光临小寨,霍某无以为报,特地给将军备了两份薄利,请笑纳。”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纸,摊到李涵章面前。 李涵章定睛一看,却是两张证明,一张内容和图章与“成都市民周耀祖”的往来证明一模一样,只是名字由“周耀祖”换成了“张世明”;另一张是成都军管会发放的身份证明,上面贴着自己照片,名字也是“张世明”。昨天上山前,朱彪搜走了自己身上的所有东西,仅仅时隔一夜,他们居然就伪造出了几乎可以乱真的身份证明……李涵章想着,不由得暗自感叹:看来,果如霍金寿所言,这铜鼓寨,什么人才都有啊。 见李涵章满脸的差异,霍金寿拱了拱手,得意地说:“我这铜鼓寨虽然不大,但各路神仙却不少。李主任是CC系,在您面前耍这点江湖把戏,当然是班门弄斧。十分抱歉,未经李将军同意,就擅作主张,替李将军起了一个化名。现在共军沿途盘查很严,这两样东西,想必李将军一定必不可少,不然下了铜鼓山,就会寸步难行啊。” “霍司令想得太周全了,李某无以为报啊!”说完这话,李涵章把那两份证明装进了贴身夹袄的口袋里。 “同为党国尽忠,何言报答二字?只希望李将军到了滇缅‘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如能见到李橖李总司令,能为霍某美言几句,就感激不尽了。”霍金寿皱皱眉头,又说,“只是,您对王副官的任命,事发突然,兄弟没来得及准备他的身份证明,李将军您看……” “莫得事,莫得事,我随李长官下山,我随李长官下山。我反正是跟定李长官了。有李长官在,小的啥都不晓得怕!”一旁披着李涵章棉袍的王大福忙不迭地插话。 霍金寿看了王大福一眼,没有开腔。 “王副官的事儿,交给我安排好了。请霍司令放心。”李涵章看了一眼王大福,知道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跟自己走,暗自笑了笑。 霍金寿听李涵章这样表态,只得拱了拱手说:“那……我就把我的弟兄交给李将军了。” 话刚说到这里,随着一声“报告!”朱彪进来了,一手抱着一堆衣服,另一只手里拎了一个布袋。进了门,他看都没看王大福一眼,就把那堆衣服扔了过去,随后转向霍金寿说:“报告司令,送李长官下山的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了!” 霍金寿闻言站了起来,接过那个大布口袋,对李涵章说:“山上也没啥好东西,这是卑职吩咐属下给李将军准备的一袋子干粮,也就是一些馍馍和咸肉,还望李将军不要嫌弃。” 李涵章坐着点点头,拱手说:“霍司令想得周全。多谢多谢!” “李主任客气了。”霍金寿说着,看到王大福已经穿好衣服,把口袋递给他,“王副官,还不替你的长官背上背篼?” 王大福哈着腰,双手接过口袋装进了背篼里。 霍金寿看看李涵章,突然对着门外朗声说道:“打开‘西吉门’,恭送李将军!” <er h3">5 李涵章听了霍金寿要“恭送”自己的话,坐着没动,淡淡地笑着问:“去大足,应该走‘东安门’吧?” 霍金寿笑道:“李主任厉害!才来我这铜鼓寨不过一天,就把地形摸透了。呵呵,不瞒您说,‘西吉门’是铜鼓寨的正门,山上来了重要客人,我们都会打开‘西吉门’迎客送客。”霍金寿这话,让李涵章想起了自己是怎么上山的。他冷笑两声,站了起来,和霍金寿并肩住西吉门走。 “西吉门”外,下山的石阶相对平坦,有一两百个人分列阶梯两旁,持枪肃立。霍金寿牵着李涵章的手,走出这条人墙甬道后,边说着寒暄的话,边沿着寨墙外的一条蜿蜒小道,绕到了铜鼓寨“东安门”外的山径上,顺着那条绕来绕去的山道走了近两个小时,这才到了铜鼓山东侧的山脚下。 “下了山,前面就是共军的地盘,恕卑职不能远送。就此别过,还望李将军……哦,张世明张大掌柜多多保重!”临分手,霍金寿先是行了个军礼,接着又拱了拱手,一揖到底,随后转身对跟在后边的王大福说,“王副官,大福兄弟,以前在山上霍某有啥得罪的地方,还望不要计较!虽说你现在是我的长官了,但毕竟都是铜鼓寨出来的弟兄,一路上要是服侍不好张大掌柜,小心哥子我对你不客气!” 王大福第一次听到霍金寿这样跟他说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不住地点头。 与霍金寿分手后,李涵章和王大福一前一后又走了一会儿,眼看着快到了出山的垭口了,李涵章问王大福:“去大足的路,你熟悉吗?” “报告长官,我熟悉。” “那你就带路吧,我们……” “长官,我能不能吃点东西再走?”王大福不好意思地打断李涵章的话说,“朱彪那个龟儿子,说我是铜鼓寨的叛徒,不但打我,拿水泼我,还不让我喝一口水、吃一口饭,我……我现在饿惨了。” “还有这回事儿?那你先吃点东西吧。”李涵章看了王大福一眼,不知道是该同情他老实,还是该骂他窝囊。 李涵章的话音刚落,王大福就放下背篼,打开霍金寿给的大布口袋,一手抓出一个馍馍,一手抓出一块咸肉…… 李涵章坐在路边,一边望着山路想心思,一边等王大福。哪知道,王大福一个馍馍还没吃完,忽然捂着肚子直喊疼。李涵章看到他疼得五官都走了样儿,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帮龟儿子,在这干粮里下了毒! 想到这一点,李涵章冲到王大福身边,一手将背篼背到自己身上,一手就近把倒在地上打滚的王大福往石崖下拖。石崖只有半人高,李涵章蹲在地上扳着王大福的头喊:“大福,大福,你咋了?咋了?” “龟儿子,不但要害你,还害老子!”王大福在李涵章的怀里,牙齿咬得“咯咯”响,眼里冒着火,“李长官,你是个好人……好人啊。昨晚,我从你屋里出来,按你的吩咐,回去睡觉,在路上,我看到霍金寿和朱彪走过来,吓了一跳,怕……怕他们晓得我没有站岗,我就躲起来……听到他们……他们说接到了电报,上头……上头命令,留得下你就留,留不下你,就把你干掉。霍司令……霍司令说,留下你,他就成了傀儡了,当不了司令了,还要……还要受你的窝囊气……霍司令还……还说……他…喝了酒,太大意了,竟然带着你把山上的防御情况,看了个……看了个一清二楚……他们还说……你……说你……身份特殊,手上……掌握了全国反共救国军的资料,决不能……决不能让你落到共军手里。反正是……方正是,不管你留下,还是不留下,都必须……必须……”王大福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七窍出血,头一歪,倒在了李涵章怀里。 李涵章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赶紧把王大福放平,打开背篼,把柯尔特手枪和左轮手枪全部压满子弹,他想,霍金寿和朱彪以为没有动涵章的东西、又帮涵章准备了证明、准备了吃的,涵章就看不出了他们笑里藏的刀、绵里藏的针了。呵呵,他李涵章总得吃饭吧?他只要一碰袋子里的馍馍和咸肉,从一数到七,就会捧着肚子哭爹喊娘,然后七窍出血。这样,既没有背上不义之名,还完成了李橖总司令交代的任务,又得到了李涵章的财物。 李涵章一想起霍金寿和朱彪做的这些手脚,忍不住骂道:这些家伙,说起来也是堂堂国军的正规部队,打起仗来没有一点儿精神,玩起花样来却一套一套的,竟为了保命,背叛党国投降共党在前;又因为饭不好吃,背叛共党啸聚山林在后…… 忽然,“啪”的一声枪响,一颗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子弹,打在了李涵章身旁的石头上。 看来,是那帮跟在自己后面,等着在自己七窍流血之后捡财物的人到了!李涵章紧贴石壁,观察了一下自己所处的位置:前边是一片开阔地,向西四五十米远,是出山的垭口,根据刚才那一枪打来的方向判断,对手就在自己的西侧——也就是说,对方极有可能已经封锁了自己出山的路径! 李涵章正分析自己目前的处境,一阵枪声骤然响起,子弹分别从山路的两侧,以及出山垭口的两侧密集地朝他飞来!幸好李涵章藏身的石崖向内凹进去了一米多深,两侧飞来的子弹,只能把他封锁在这个石崖下,却伤不着他。 李涵章还没有想出脱身的办法,却发现对方已经向他包抄过来,从枪声的密集度判断,对方大约有七八个人。枪声越来越近,李涵章躲在石崖下,已经能听见朱彪在号叫“毙了他”、“决不能让他逃掉”! 自己在明处,朱彪他们在暗处,情况十分危急!再不主动出击,自己今天就真的要葬身于此了。 李涵章决定冲出去,冒死一拼! “哒哒哒哒……”就在这危急关头,凌乱的枪声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卡宾枪的声音。随后,李涵章就听见一阵哭爹叫娘的哀号,而射向自己的子弹,也改变了射击的方向。 趁此机会,李涵章一个就地十八滚,匍匐着出了那个石崖窟——就在李涵章滚出石崖窟,迅速躲到另一块巨石后边时,他忽然看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灵活如一只猴子,在他和王大福下山的方向、在离自己七八十米远的山岩间,跳跃攀爬着,利用树木和巨石做掩体,端着一支卡宾枪,居高临下阻击着偷袭自己的朱彪等人! 根本不需要考虑,只看那身手李涵章就知道:这个在紧急关头救了自己的人,是周云刚! 第十三章 秘客 <er top">1 李涵章被救之后,没有立刻下山,他想要找到周云刚! 尽管隔着七八十米远的距离,尽管周云刚不停地在山林和山涧中奔突,尽管他穿着一身解放军士兵的装束,但那身手李涵章却再熟悉不过了!更何况周云刚阻击朱彪他们的时候,还焦急地朝自己看过几次,但那眼神儿分明是催促自己赶紧离开这里! 李涵章警惕地拎着双枪,在铜鼓山东垭口那条小路两侧到处寻找周云刚。山上有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霍金寿,山下有随时都会把自己抓获的共军,但李涵章此时的心声连风声都盖过了。自炸毁吉普车开始,他还没有这样紧张过。 他看到了周云刚一身共军的装束。他想找到周云刚,亲口问他是不是已经投共了。如果周云刚已经投共,他为什么还要救自己?这山上还会不会有别的共军? 然而,李涵章没有找到周云刚,只在他刚才从山崖上跃过去的地方,发现了几个卡宾枪弹壳。李涵章捡起几个看了看,发现它们与龙泉驿竹林里捡到那些弹壳的底座编号同属一批。从龙泉驿、铜鼓山,自己面临危险的时候,解围的都是卡宾枪……李涵章恍然大悟:周云刚极有可能一直在暗中跟踪着自己、保护着自己!这么说来,在内江东门码头阻击苟培德他们的那个人,也一定就是周云刚了?李涵章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在后方为自己断后,助自己脱离险境的枪声,与刚才的卡宾枪的发射声音同属一种枪型! 然而,刚才李涵章清清楚楚地看到,周云刚穿着一身共军的军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他穿着共军的军服,那就肯定要比自己目前的处境安全得多,而且,他能从成都一路跟着自己到这里,也说明他有比自己更方便的、更快捷的转移办法。 李涵章想到这里打了一个寒战:他清楚地意识到,此刻,自己的处境比周云刚要危险得多。根据王大福那天晚上对自己介绍的情况来看,霍金寿在这铜鼓山方圆,到处布的都有眼线,说不定自己正走着,忽然不知道从那块石头后面打出来一声黑枪,自己就稀里糊涂地死了。更何况,霍金寿听到枪声一定会派兵下山追杀自己,说不定,此时,那些人已经快到山脚了…… 想清楚自己的处境后,李涵章顾不得继续寻找周云刚,借助路边的石头腾挪着,快速向七八十米远之外的铜鼓山东垭口方向移动。奇怪的是,一直到自己走出垭口、钻进铜鼓山东边那片开阔地上的树林子里时,李涵章都没有再遇到一个敌人。 李涵章此时断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至少自己现在已经脱离了险境。于是,他暂时把柯尔特手枪藏进了背篼,把左轮手枪藏进了左袖口里。 四周静悄悄的,刮着西风,风头撞到铜鼓山的绝壁上,呜呜地响,看看太阳,已经快正午了。李涵章快步走在树林子里,不时透过稀疏的树枝抬头看天,根据太阳判断自己所处的方位,往大足县城方向奔去。 不知道在树林子里走了多久,李涵章已经又累又饿了,才终于出了那片树林。他站在小山坡上四下打望,看到不远处有个村落,心里轻松了一些,还好,可以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了。除了远处有几个孤单的过路人,他没看见共军的哨卡,也没有发现霍金寿的眼线。李涵章一路警惕地观察周围的情形,过了一座石桥往镇子里走的时候,在桥头的石碑上看到三个拳头大的字:青坪镇。 镇子很小,只有一条小街。李涵章在小街上走了两个来回,把周围的环境装在脑子里之后,朝小街上唯一一家连店名都没有的小饭馆走去。 饭馆里没有一个顾客,三张小方桌,有两张空着,还有一张上堆着生花生、放了半筲箕花生米。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正专心地埋着头剥花生米。 李涵章站在店门问:“掌柜的,有啥吃的?” 年轻人回头打量着李涵章说:“小地方,又不是当场天,能有啥好吃的?最好的,就是咸肉了,要不要?” “不要!”李涵章一听“咸肉”两个字,立即想起了王大福临死时的惨样,不由得吼了一声。年轻人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被吓了一跳,把没剥好的花生扔进了装花生米的筲箕里。 “稀饭泡菜都没有吗?只要是能填肚子的,只管弄来就是。只是兄弟莫再提咸肉和馍馍,我吃不得那两样东西。”李涵章一看自己吓着了年轻的掌柜,赶紧和颜悦色地解释。 “要得,要得。客官,要酒不?”店老板站起来,满脸惶恐地又问。 “不要酒!我只吃饭,除了咸肉和馍馍,有啥好的就上啥。”李涵章在靠后墙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把背篼贴着身子里侧放好。这样,他就对饭馆门外街道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了。 “要得,客官稍等。”小二答应了一声,站起来往柜台走。 看着他的背影,李涵章发现,这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竟是个残疾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不过,他给李涵章端茶水来的时候,手上的功夫却很是了得,茶水一点都没有撒出来。 “客官,您先喝着,我给您准备饭菜去。”店老板把茶碗放下之后,转身走了几步,一掀门帘,进后厨去了。李涵章端起面前的这碗大叶糙茶喝了一口。茶水又涩又苦,但他跑了一上午的路,正渴得要命,顾不得那么多,又紧喝了几大口。 <er h3">2 就在李涵章等着店小二上饭的时候,从饭馆门外又进来两个担担子的客官,一个瘦高,穿着青布短衫,四十多岁的样子,长着一脸的麻子;一个矮壮,也是四十多岁的样子,也穿着青布短衫,却长着一张关公脸。李涵章一看来了不速之客,下意识地把右手拢进了左衣袖里,攥住了那只左轮的枪把子。 “掌柜的,掌柜的!”矮壮的关公脸一放下担子,就粗声大嗓地喊。 “来了。”店老板应声从门帘后边出来,把一大碗素面放在了李涵章面前。 招呼两个担担子的客人坐好后,小二这才扭头对李涵章说:“客官,咸肉你不吃,馍馍你不吃,店子小,就只有担担面了,给你做的是素的。” “要得。”李涵章嘴里应着店小二的话,一边拿起筷子,一边打量着那两个担子客。 “哥子不吃肉,信佛吗?”麻脸的客官发现李涵章在打量自己,便主动打招呼。 “信啥子佛哦,我这两天肚子坏了,吃不得肉。”李涵章笑了笑,应付道。 “出门在外,可是要多小心。”麻脸客官转头又吩咐店老板,“也来两大碗担担面。” “多放肉末末。”关公脸补充道。 “好嘞。”店老板没有想到,冷场天居然也有客人,而且一下子来了三个,心里高兴,声音也高了八度,给两个担子客端上两碗大叶糙茶后,又一掀门帘,回后厨忙活去了。 麻脸和关公脸一边等着小二做饭,一边各抽出一根旱烟杆,装上了烟丝。关公脸上下摸了半天说:“遭了,火镰子搞丢了。” “找店小二借个火嘛,大活人能让尿憋死?赶了一上午的路,正巴不得能好好地抽上一袋烟!”麻脸端着烟杆说。 “莫找小二了。我有火。”李涵章看出这两个担子客是实在的乡下人,递过去一盒火柴。 “兄弟做啥营生的?好阔哦!抽烟用洋火,硬是有钱哦。”麻脸接过火柴,很小心地抽出一根,划着,把他自己和对面关公脸的烟锅子都燃着了,这才舍不得似的甩灭了火柴棒。 还没等李涵章接话,店老板出来了。“两位客官的肉末末担担面好嘞,请慢用!”说着话,瞥了一眼李涵章,似乎对刚才被吓到的那点事儿还憋着气儿。 店老板继续剥他的花生米,三个客人一边吃面,一边说着话。 寒暄了没几句,麻子忽然上上下下盯了李涵章几眼说:“看兄弟的样子,是赶了远路的哦,一身泥一身土,连衣服都破了……” 李涵章正吃着清汤寡水的素面,听了麻脸的问话,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在铜鼓山打了一仗,攀崖爬坡地寻了半天周云刚,又钻了一上午的树林子,身上这件从神剪张手里买来的旧棉袍子,已经脏得快分不出颜色了,而且,还有几处被挂破了口子,露着棉絮。自己刚才进店,光顾了饿,也忘了让小二端盆水来洗洗脸,不用说,脸上也肯定脏得跟叫花子差不多。 麻脸的问话,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狼狈。但他脑子转得快,只低头抬头间,就换上了一副苦瓜脸儿,对着麻脸和关公脸说:“莫提了,两位哥子。兄弟我从成都来,要到大足去买铁货,顺道拐到铜鼓山去串亲戚。哪晓得那山上有一窝棒老二,拎着枪,要抢老子。没法子,只得拼命逃,往他们瞄不到的树林子和石缝里钻,命保住了,人成了这个鬼样子……” “是铜鼓山上霍司令的棒老二要劫你?”关公脸问。 “不晓得。反正就是一群棒老二。幸好老子眼神好跑得快,不然的话,哪有命坐在这里吃饭哦。不要说火镰子,要不是背篼捆得紧,连本钱都要丢了。好在离开成都的时候,老娘硬买了一匣洋火给我贴身装着。与哥子相遇,也是缘分,就给哥子派上了用场……”李涵章说着,也弯腰从背篼里拽出了自己的旱烟锅子。 接下来,三个人便吃着面,抽着烟,摆起了龙门阵。这一下李涵章才知道,麻脸姓陆,关公脸姓胡,在家行二。李涵章想起霍金寿给他伪造的身份证明,给他们介绍说自己姓张,却并没有说自己叫“张世明”。 陆大哥听说李涵章想去大足县城买铁货,敲敲旱烟袋,指着他笑道:“去大足买铁货啊,呵呵……一看张兄弟就是个黄昏子(方言:新手),刚入行的吧?” 李涵章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忙解释说“听口气,两位哥子也是贩铁货的?那就好了!我原本在成都是做这个的,”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做了个抽鸦片烟的动作,“解放军打过来了,军管会取缔这一行,还教育我,做生意要做正当生意。正好听人说,大足的铁货,在昆明那边很吃得开,贩过去,准能赚钱,于是,兄弟就想改行,到军管会开了证明,先来趟趟路子……” 关公脸胡二哥一听这话,对李涵章说:“就是嘛,贩卖鸦片,那是害人的买卖,好在你及时洗手不干了,要是还要偷着做,是要法办的。” 陆大哥笑了笑,打断胡二哥的话:“张兄弟,买铁货何必一定要去大足县城?龙水镇的铁货,货好又便宜。我们两个也是铁货客,要不,咱们一起去赶龙水镇,正好,大家一起走,做个伴儿,省得你再遇到棒老二,没个帮手。” 李涵章在心里盘算,龙水镇在大足县城的正北方向,离重庆只有180多里地。如果从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去龙水镇,反而绕过了大足县,少走很多弯路,而且,大足县城也早就被共军控制了,去那里反而不安全,于是便说:“两位哥子愿意带我这个黄昏子做生意,兄弟实在感激不尽。这顿饭,就算在兄弟账上了。”说着,从身上掏出几张人民币去找店小二结账。 胡二哥拦了一下没拦住,也就作罢;陆大哥却坐在那里,盯着李涵章,没有动身。于是,三个人便一起走出小饭馆,李涵章背着他的背篼,陆大哥和胡二哥担着各自的担子,一路上说说笑笑地往龙水镇方向赶。 <er h3">3 出了青坪镇,胡二哥问:“张兄弟从成都到这大足县,走的是那条道啊?” “我啊?从简阳、资阳、资中,到内江,然后折向东走,就到了大足了。”李涵章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从成都一路以来的遭遇,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兄弟,你刚才不是说到铜鼓山走亲戚碰上棒老二追杀了吗?你走的路线好像不对头哦。铜鼓山是安岳、大足、荣昌三个县的‘三不管’,兄弟要是从成都来铜鼓山走亲戚,然后再去大足县城的话,也该从简阳、乐至、安岳到大足,这才顺道儿啊。咋个就走到内江去了?”陆大哥担着担子走在前边,忽然折过头来问。 “不瞒两位哥子说,兄弟我在内江那儿,有个相好的。有一阵子没见了,想得慌,就趁着军管会开有路条,过去快活快活。自从解放军进了成都,进进出出就不方便了,好多日子没得见,想坏了。”李涵章没想到陆大哥忽然会问这个问题,只好信口胡编。 胡二哥好像比陆大哥爱说话,听了李涵章这一说,取笑他说:“现在新社会了,不准养小的,兄弟你以后可要注意点儿了,搞不好就是……” 胡二哥刚说到这里,陆大哥扭过头来说:“多少有钱人不是三妻四妾?张兄弟以前是做大生意赚大钱的,多找几个女人有啥稀罕的?”说完,还瞪了胡二哥一眼。 胡二哥担着担子,脑袋缩了缩,吐了吐舌头,关于“新社会”的话头算是打住了,却又扯到了内江城,一会儿说那里的水土好,养的女人个个像蜜桃,一会儿说内江城里的“板板桥油炸粑”、“糯米凉糕”多么多么好吃,直说得眉飞色舞,连李涵章忍不住都流口水了。接着又说早些时候内江不叫内江,叫中江,不知道哪朝哪代有个皇帝从这里过,说原来的名字不好,硬改过来的。 李涵章听了,直说胡二哥有本事,晓得的东西多。其实,他心里清楚,内江在隋朝之前的确叫中江,隋初,为避隋太祖杨忠之讳,才改为内江的,并不是哪个皇帝路过硬改的名字。国父孙中山发动广州起义时,受同盟会委托负责制造炸弹的喻培伦就是内江人。广州起义,喻培伦胸挎两筐炸弹冲锋在前,最终力竭被捕,随后遇害,与其它七十一名遇难者被埋在“黄花岗”,被国父追授为大将军。想想喻培伦、方声洞、陈更新、林觉民这些先驱,看看如今……这些满怀“三民主义”理想的先驱们如果地下有知,不知道会做何感慨? 当然,李涵章不能把心里想的告诉两位才认识的铁货客。他明白,自己现在只是一个逃亡者,虽然胡二哥可以胡诌“内江是哪个皇帝从这里过,说原来的名字不好,硬改过来的”,但他只能夸奖他见多识广,或者跟着附和,不能把自己了解的真正历史,也拿出来跟他们说。一个先是贩卖鸦片,后又私会相好,接着被土匪追得屁滚尿流的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学问?他们自然会怀疑他的身份,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但不管怎么说,有这样两个实在人一路做伴儿去龙水镇,李涵章心里踏实多了,如果再遇到什么事儿,这两位大哥会不会出手相帮不敢说,至少不会趁火打劫。 尽管李涵章和两位哥子摆着龙门阵,但心里还是悬着的,既担心遇上霍金寿的眼线,又害怕碰到解放军的盘查。不过,走了一路,霍金寿的眼线没发现一个,解放军的哨卡倒是遇到了五六个,但每次都是他们三个人中年龄最大的陆大哥说:“这条道我常走,跟解放军都混熟了。我的路条他们都认得了,你们等着,我去跟他们说说。”还别说,每次陆大哥走过去,跟解放军的哨兵说上几句话,拿出路条让他们一看,那些解放军士兵们居然连李涵章和周二哥看都不看一眼,就立即放行了。 这样每过一个关口,李涵章都会暗自庆幸:说老实话,霍金寿给他伪造的那个假路条究竟管不管用,他心里一点儿谱都没有。 黄昏时,三个人到了龙水镇。 龙水镇在大足县的中南部。李涵章当初在成都,之所以和那个发财心切的店老板说要贩铁货到云南,是他早就知道大足这个地方有两样宝,一是石刻,二是铁器。石刻是文人雅士吃饱了饭欣赏的,铁器却是老百姓用来养家糊口的。龙水镇没有什么出名的石刻,但这里的铁器却是大足最好的。 龙水镇是个四面都有寨门的大寨子。站在南寨门外,李涵章问:“二位哥子,今天已经晚了,看来是办不成货了。你们是这条路上的熟客,我们今天晚上在哪里歇脚?” 陆大哥说:“我有个堂妹嫁在这里,每次过路,我都住在她家,好节省几个钱儿。” 李涵章说:“打搅亲戚,多不方便啊。要不这样吧,你们二位哥子在这里熟,看看寨子里有没有客栈。兄弟我不缺钱,请两位哥子住店逍遥逍遥咋样?” 陆大哥一听这话,急忙摇手说:“兄弟的盛情,哥子领了。堂妹晓得我来过,不过去打招呼,要怄气的。如果你觉得委屈,就请自便。我们明天早上还在这南寨门内见,要得不?” 胡二哥却在旁边奚落李涵章:“兄弟,住店可以,千万不要乱逍遥哦。新社会了,不兴这个了。再说了,要是染个花柳病啥子的……” 胡二哥的话刚说到这里,又被陆大哥截住了:“老二,你胡说啥子嘛?人家张兄弟是享福享惯了的人,哪像我们这些粗人,找捆稻草就能过夜?人家自然要去住店的。” 李涵章虽说觉得这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没什么坏心眼,但他毕竟对两个人不知根底,也不知道如果真的请他们住客栈,是福还是祸,所以就顺水推舟说:“既然两位哥子要去走亲戚,兄弟我就不打扰了。” 三个人一起进了南寨门,商量好,明天鸡叫三遍时再见。于是,等那二人走后,李涵章就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er h3">4 看见一条宽宽的河从龙水镇流过,李涵章心想,也许龙水镇的得名就与这条河有关吧。就像人的名字,总和一些背景相关,哪怕像“周耀祖”这样的化名,也隐含了自己其实很想做一个让爷爷自豪的人。但现在……好在爷爷已经去世了,父亲也远在香港,他们看不到后代变成了这副模样。 李涵章找到的客栈是个四川常见的吊脚木楼,房子的前面临街,是一溜儿饭馆、杂货铺。李涵章吃了一碗羊肉汤和一碗米饭,打着饱嗝被主人家领着去了后面。后面是客房,有个窄窄的通道,用木板搭的,人走在上面,隔着木板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下面的河岸。通道尽头有一个木楼梯,从那里可以去厕所,还可以下去到河边洗衣裳。 李涵章等主人家给安排好床铺后,对他说:“趁着天还没黑尽,我去洗几件衣裳。”主人家只管他交钱住店,一晚上给他一个床铺,哪里管他交钱以后做什么。于是,李涵章背着背篼,慢悠悠地走过通道,下了楼梯,来到那条河边。 深冬的夜,说来就来,此时,随着李涵章一步步走近河边,天色越来越黑,似乎黑夜是李涵章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就这样,当李涵章来到河边时,天色已经黑尽了。李涵章一路走来,当然不仅仅是在等天黑,他是在勘察地形,以防万一。自重庆到成都,再到这龙水镇,一路过一关又一关的劫难,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儿,李涵章的神经紧张到风声鹤唳的地步了…… 小镇是安全的。放心大胆地睡了个囫囵觉,第二天鸡叫三遍时,李涵章已经神清气爽了。站在龙水镇的南门内等了一会儿,看看陆大哥和胡二哥还没有来,李涵章忍不住把背篼放在一边,耍了一套拳脚。小时候跟爷爷在学馆和医馆之间转悠,两边的先生或许是喜欢他乖巧听话,或许是为了通过他讨东家的欢喜,文的子曰诗云、武的拳脚绝活儿,有事没事都爱教他一些本事。平常的小孩子,看过就算了,可李涵章却样样都记住了,时不时拿出来演练一番,既让爷爷高兴,也逗得老先生们更乐意教他。后来,这些扎实的童子功的确让他出类拔萃,还让他成了文职官员里的武将,多次被陈立夫钦点上前线,以“慰军”之名调查一些高级官员。 陆大哥、胡二哥他们远远地走来。看到李涵章在“耍把式”,胡二哥先挥了挥手,跟他打招呼:“哎呀,张兄弟,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呀!” “一年四季在外面跑江湖,耍几套假把式吓唬吓唬那些小混混。”李涵章说着话,收了拳脚。 “看兄弟你的拳脚,可不是一般的江湖把式啊。我对拳脚也略懂一二,咋觉得里边掺着点儿洋味儿啊?”陆大哥盯着李涵章,不经意地说。 陆大哥的这句话,让李涵章吃了一惊。看来,这个陆大哥还真的是个拳脚行家,刚才自己打的那套洪拳,确实掺杂了一些黄埔美国教官教的西洋拳法。武术这东西,套路是死的,人是活的,无论是平时习练,还是实战搏击,融会贯通、应势而变是最重要的。所以,李涵章平时即使习练拳脚,也是信马由缰,把自己所学过的拳脚杂糅在一起,随心所欲地变化套路。没想到,一路上不苟言笑的陆大哥,居然看出来了。看起来,这位陆大哥也非一般的铁货客,最起码是闯过大码头的人物。不过,好在说这话的是陆大哥,万一让共军中的行家里手看见,盘问起来,那岂不糟糕了?看起来,自己以后不管做什么事儿,都得小心着点儿。 想到这里,李涵章把背篼背到肩上,边走边说:“啥子洋味儿土味儿啊?我这是虾米螃蟹一盘端,乱耍着自己找乐子。当初学拳,投了个半瓶水的师父,教得稀里糊涂,别人都说我打的是‘虾米拳’,后来,我找了本拳谱翻了翻,翻来翻去,也不晓得我打的是啥拳。” “哈哈哈哈……虾米拳,虾米拳。有意思,有意思……天不早了,我们赶场去吧。”一路上都没有露出笑脸的陆大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随后,三个人一起离开了南寨门,去龙水镇。 一边走,胡二哥还一边给李涵章吃定心丸,说他和陆大哥是这里的熟客,到了龙水镇,李涵章只需要跟着他们,就能买到价格合适的好货。 李涵章以前哪里跟这些东西打过交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选货的时候,他跟着两位哥哥:人家往罗蔸里装什么,他就往背篼里装什么。结果,一圈转下来,他背篼里已经装了剪刀、砍刀、剃刀、铁锁、门扣、顶针等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东西,再加上以前背篼里原有的东西,背起来沉甸甸的。 陆大哥和胡二哥很热心,但有时他们替李涵章选好那些剪刀、砍刀、门扣、铁锁什么的,顺手往他的背篼里装时,李涵章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把背篼拎起来,连连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陆大哥往往冷冷地看他一眼,然后把自己手里选好的东西,递给李涵章,一句话都不说。 有陆大哥和胡二哥帮忙,李涵章花两万多块钱人民币,杂七杂八地买了一大堆铁货。胡二哥看看李涵章的背篼,虽说是大夹背,篾条又粗又密,但要装那么些铁货走远路,怕还是不行,如果半路上背系断了,那可就麻烦了。于是便建议李涵章在场子上买了两个罗蔸和一副扁担,也像他们俩那样,担着担子上路。李涵章是黄昏子,对两位哥子的话言听计从,买了箩筐回来,看看陆大哥和胡二哥都捎带着蓑衣和雨伞,也买了一件上好的棕皮蓑衣,和一把黄色油布伞。 三个人就选好了货,又商量好,当天晚上,李涵章在这里住客栈,陆大哥和胡二哥仍去陆大哥的堂妹家过夜。然后,便去铁货铺旁边的客栈写号,由店家帮忙,把三个人的货物全放了进去:李涵章货物放进了他的房间,两位老哥的货物放在柜台前面,一会儿吃了饭,他们再来拿走。出门时,胡二哥见李涵章只是把买来的东西放在客栈里了,背篼却仍背着,便问他:“你背篼里装有什么宝贝啊?一会儿都不离身?背着它转龙水镇多累啊,也先存着吧,吃了饭再来取。” 还没等李涵章接话,陆大哥先开了口:“老二,道儿上的规矩懂不懂?莫乱问。张兄弟背篼不离身,自有他的‘道儿’,你操的啥闲心?走,找家馆子,吃饭去。” 胡二哥不做声了,李涵章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跟着他们往客栈门外走。他觉得陆大哥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威严和气度,和一般走江湖的生意人不同。 听陆大哥说要去吃饭,李涵章这才觉得肚子咕咕叫:赶了一上午的场子,干的都是力气活儿,确实饿了。此前,从小到大,从学校到党部、到中统,李涵章讲究吃穿是出了名的。但这些天来,连续经历了几场死里逃生的劫难,别说讲究,连安安心心地吃顿饭都成了奢望。现在,陆大哥和胡二哥帮着自己办好了铁货,正好可以找个理由和他们一起去打打牙祭。 <er h3">5 龙水镇毕竟是个偏远小镇,来来往往都是些小生意人,哪里有好馆子能让他去奢侈?选来选去,没办法,李涵章指着一个门脸儿稍微大些的饭馆,对两位老哥说:“一路走来,哥子们也看出来了,我是个黄昏子,现在货到了手里,能不能赚到钱,还得指着哥子们指点。这顿饭兄弟做东,还望哥子们给个面子。” 陆大哥和胡二哥也不客气,一口答应了。 进了馆子,陆大哥一反常态,抡起袖子就开始点菜,一口气点了豆腐干、皮蛋、油酥花生米还有几个这家饭馆最好的炒菜,几乎把这家馆子能做的菜全点了。看他一副吃大户的样子,连店小二都不忍心了,劝道:“客官,莫再点了。你点的这些菜,就是再来三个人,也吃不完呀。” 陆大哥翻了店小二一眼,不客气地回敬道:“开饭馆还怕大肚汉?老子今天高兴,我这兄弟口袋里有的是票子,把这饭馆买了都没问题。你啰嗦个啥子?上菜!” 店小二脸一红,低下头,麻溜儿跑了。 胡二哥看不下去,伸手拍了拍桌子说:“哥子,我们的纪……哦,我们的规矩你忘了?我们不能白吃白占人家的便宜。” “废话!张兄弟是别人吗?是自家兄弟,咋叫占便宜?再说了,酒肉不分家,你还客气啥?吃跑喝足了,我们好上路!”陆大哥一板脸,满脸的麻子坑黑青黑青。看他居然生气了,胡二哥不再说话。 陆大哥没有说错,凭着李涵章背篼里的银元钞票,买三十个这样的小饭店都不成问题,多点几个菜当然更不在话下。况且,李涵章是真心实意要感谢两位哥子一路相陪,又帮自己挑货买货。所以,店小二和胡二哥阻拦陆大哥点菜的时候,李涵章赶紧帮陆大哥开脱:“就是就是,陆大哥说得对,酒肉不分家,不分家……点,吃顿饭这点儿小钱,对兄弟我来说,九牛一毛。” 陆大哥听了这话,拍了拍李涵章的肩膀说:“张兄弟,哥子看得出来,你以前是闯大码头的人,也是在江湖上遛过道儿的人。现在做这辛苦流汗的铁货小生意,真是难为你了。我们兄弟既然有缘遇到一起,就莫要见外了。这一路,你就跟我和胡二哥去赶遛遛场,几场赶下来,所有的行规行话,赚钱路数,黑道白道,你就全晓得了。” 李涵章听了这话,就忙不赢地给陆大哥斟酒。 胡二哥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铁青着脸,瞪着陆大哥,几乎没动筷子。 菜上得差不多了,陆大哥拿过酒坛子,边给李涵章斟酒边说:“来来来,我们兄弟喝酒。” “要不得,陆大哥,兄弟我在关二爷面前发过誓,好好做生意,再不喝酒。”李涵章不喝酒,是参加中统以后为了安全起见养成的习惯,但这事儿他怎么能明说?只好编瞎话,“兄弟一喝酒就管不住自己的拳脚,尽惹事儿……” “那……好吧。哥子早上看了你耍的那套拳脚,就知道你肯定是个要么不惹事儿,要惹事儿的话,就是蹲大狱、甚至掉脑壳的大事儿。不过,按道理说,这顿饭是你请客,你要不喝酒,哥子喝起来可就没啥滋味了。”陆大哥说着,看了看李涵章,不再强劝。 刚才点菜要酒时,陆大哥豪气冲天,满馆子都装不下他的粗嗓门。但酒菜上来了,却只见他埋头吃菜,没见他喝几口酒。李涵章想,这麻脸哥子平时绷着脸,但一坐上酒桌就来劲儿,露出了真性情,现在没人陪他喝,一定是败了酒兴。 李涵章的最终目的是要去云南,所以,他的下一个目标经过荣昌和永川,斜插泸县,上川滇公路。那两位老兄不知道要去哪里,还能继续和他们同路吗?李涵章现在仍把武器带在身上,他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害怕——万一被他俩看到自己背篼里有枪,还有那么多银元和人民币,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儿,还真说不准。但是,根据他们从青坪镇到龙水镇这一路上的情况来看,跟着他们走,安全系数还是远远高于自己一个人赶路的,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不但有个照应,还不容易让人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于是,他问一直坐在旁边埋头吃牛肉面的胡二哥:“哥子,咋不喝酒吃菜?” 胡二哥闷声闷气地说:“我喜欢吃面。” 一路走来,李涵章知道他是个守规矩的人,心知他是在抱怨自己胡乱花钱,也不和他计较,又问:“我们明天走哪条路?” 胡二哥抬起头来,却不看李涵章,竟盯着陆大哥说:“我咋知道往哪儿走?你问陆哥子去!” “一路上我们哥几个见场就赶,能赚几个钱是几个钱,慢慢往泸县走,然后从叙永去贵州。”陆大哥吃着菜说。 李涵章听了,笑了:贵州过去就是云南,这个路线正好和他想的一样。于是,他放下心来,扎扎实实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自己碗里…… 吃完饭,临从饭桌上起身时,胡二哥很热心地要帮李涵章把背篼送到客栈,他的手刚一碰那个背篼,就立刻被李涵章抓住了手腕儿,一边道谢一边婉拒了。陆大哥则在一旁看着他俩说:“算了算了,背背篼,担担子,怕是兄弟以前很少做的活计吧?老二,别管他了,往后路程长着呢,有得你帮他的时候。” 到了客栈,陆大哥和胡二哥跟李涵章商量好了第二天的见面时间,就担上自己的货物去陆大哥的堂妹家了。 李涵章向店家要的一壶茶水回到房间,喝着茶,静静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确信没人注意他之后,赶紧关严了房门。他将东西重新分门别类,逐一放好:新买的铁货,按照胡二哥的交待,用油布一一包了,与棕皮蓑衣、油布伞分别放到两个大箩筐里;从成都一直带到这里的银元、在神剪张那里换的人民币、手枪、子弹和那个急救包、抽剩下的三条“哈德门”香烟,用原来的几件破衣服和临时在场子上买的几件替换衣裳分开包裹严实,仍放到背篼里。其它东西都藏得很严实,唯有两把手枪,手柄朝上,顺着背篼壁插了下去,以备紧急情况下,顺手可以抽出来。 把这些东西归置好,李涵章坐在那里边抽烟,边看着眼前的两个箩筐和一根扁担发呆:明天自己要背着背篼、担着担子,走上百十里地的。背背篼,不怕;可这担担子,他从小到大,几乎没摸过,怎么办呢? 一连抽了七八支香烟后,李涵章扔掉烟头走过去,把箩筐上的绳子套进扁担,试着想把箩筐担起来,在屋里走两步。担起来似乎没有问题,可一走路,问题就大了,不是前边翘起来,就是后边翘起来,一根扁担在肩膀上,简直就像个翘翅木,那个平衡度怎么也掌握不好。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有摸过船桨,都能把船划过河,李涵章也坚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对付这一根扁担和两个箩筐。训练了一会儿,李涵章觉得自己进步挺大,明天这样走百十里路应该没问题,便决定早早地睡觉,养精蓄锐。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脱掉棉长袍和小夹袄,又脱了裤子,胡乱往床上一扔,躺上床,盖好了被子。可躺进被窝了,他却怎么也睡不着,想来想去,又想起陆大哥对他说过,他花这两万多元人民币买的铁货,全部出手后,运气好能赚个三四千块钱;运气不好能赚两千块钱就不错了。 跑这么远的路,担这么重的东西,辛辛苦苦地爬山路、赶场子,风餐露宿,日夜奔波,就赚这点儿小钱?李涵章以前哪里留心过普通百姓是怎么个讨生活的?那个时候,他和朋友去喝一次咖啡所花的小钱,就是这些铁货客跑三五趟赚的钱。 但现在,就算是这样的日子,对他也成了奢望! 唉,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当初打跑日本人,重庆各界欢呼雀跃、满街火树银花、欢庆民族胜利的光景,如在眼前,怎么一转眼才过去三年多,几百万美式装备的正规军就让一帮从山沟里钻出来的泥腿子给打得七零八落了呢?李涵章怎么也想不通,当年淞沪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尤其是台儿庄战役的铁血士气,哪里去了? 第十四章 同行 <er top">1 “嘭!嘭!嘭!” 李涵章正躺着发呆,突然听到敲门声。 “谁呀?” “是我们,张兄弟。” 原来是陆大哥和胡二哥,李涵章快速扫视了一遍房间,见没有什么破绽,忙掀开被子过去开了门。 “张兄弟啊,觉得陆大哥的堂妹家没啥子好耍,我们来找兄弟摆龙门阵。”胡二哥脚还没进门,就嘻嘻哈哈地说,跟刚才在饭馆里生陆大哥的闷气时判若两人。 陆大哥进了门,扫了一眼,看到李涵章已经把明天上路的所有东西都归置好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兄弟,没想到啊,过惯了阔日子的人,干起这些粗活来,也挺有章法的嘛。”随后,陆大哥脸色一变,厉声说,“兄弟,哥子要骂你了,你这人不够朋友!” 李涵章懵了,自己刚花钱请了客,怎么就不够朋友了?正发着愣,陆大哥指着李涵章扔在地上的几个烟头儿说:“这一路上,哥子看你抽的可都是旱烟啊。居然藏着洋烟,自己躲起来享受!亏得我和老二还把你这个黄昏子往生意道儿上带,我俩算是看错人了!老二,我们不和这样的人做朋友。我们走!” “别别别,哥子。兄弟不是吃独食,兄弟实在是怕啊。你也知道,我们在青坪镇见面时,我是刚被棒老二追杀过的。从那以后,就吓破了胆,再也不敢露白了,不是兄弟不把两位哥子当朋友啊!”李涵章一看陆大哥是因为这个翻了脸,赶紧拉过来背篼,把破衣服包裹着的“哈德门”拿出来一条,往陆大哥手里塞。陆大哥不接,眼睛直往背篼里盯着看。李涵章心里顿时一沉:他相信陆大哥和胡二哥不会黑他的那些银元和人民币,他担心的是里边藏的手枪、子弹和急救包,万一陆大哥非要看,自己该怎么解释? 好在陆大哥只是看了一眼李涵章的背篼,然后转过脸说:“不是哥子稀罕你的洋烟,是哥子想给你说一句话:做人,要有做人的道儿;哥子既然把你当兄弟待了,别说你有洋烟,你就是有金砖银锭,哥子也不眼红。但背着兄弟做事儿,这就不拿哥子当兄弟了!” 李涵章松了一口气,赶紧把那条“哈德门”硬塞到陆大哥手里,又把自己口袋里的半包烟拿出来,抽出两支,给陆大哥和胡二哥一人递了一支,拿出火柴,划着火,燃上后,这才说:“哥子说得是,说得是。以后兄弟跟哥子学的东西多得很,还要哥子多敲打着点儿。” 胡二哥却进了门就一屁股坐到了李涵章的床上,看着他俩在那儿争。看了一会儿,顺手拿起李涵章胡乱扔在床上的衣服说:“天冷,兄弟先穿上衣裳再好好摆龙门阵,别冻出病了。”说完这句话,看了陆大哥一眼。 陆大哥朝胡二哥点了点头,抽了一口烟,又盯了李涵章一眼,看他三五两下穿上了夹祆,接着说:“兄弟,说实话,从青坪镇那个小饭馆里,我看你顺手拿出了一盒洋火,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铁货客。做铁货这生意,又苦又累,还赚不到几个钱。看今中午我们去吃饭,花了那么多的钱,你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就晓得,你这铁货生意,肯定做不久。不过,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兄弟究竟是干啥营生的,你不说,我们也不问。哥子只是劝兄弟一句,不管做啥营生,都得是正经营生。不然,就会把自个儿给毁了!” “做正经营生,做正经营生。哥子说得对,说得对!”李涵章看着陆大哥,边说边不住地点头。 三个人从青坪镇说到龙水镇,又摆了一会儿龙门阵。李涵章看看天快黑了,提出要请两个人去消夜。陆大哥一口拒绝了,说:“兄弟你再阔,哥子也不能总让你割肉啊,那哥子成啥子人了?‘哈德门’你也自己还留着抽,哥子抽不惯。还是抽旱烟过瘾啊!”说完,站起来,边往外走,边嘱咐李涵章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好赶路。 陆大哥和胡二哥走了之后,李涵章望着床上那条“哈德门”,越来越觉得这个陆大哥不是单纯的铁货客,但也绝不是邪道上的人。至于他们究竟是吃那路子饭的,李涵章一时还真想不出来:看他们的样子,的确是铁货客,但听他们说的话,“不管做啥营生,都得是正经营生”,却跟祖父和父亲当年教训自己话差不多。 第二天一早,他们三个人离开了龙水镇,一路向南走。 三个人中,虽然李涵章买的铁货最少,昨天还临阵磨枪练了一会儿,但肩上的担子,还是让他吃尽了苦头。开始,他还东倒西歪地忍着,只是不停地换肩膀。可没有走出二里地,他就实在撑不住了,扒开小祆一看,两边肩膀都肿了。胡二哥看不过去,把他担子里的铁货分了一些到自己的担子里。李涵章几乎担着两个空篓子,才勉强能够继续走路。 “乡下人的活计,你这省城跑出来的嫩身板,咋做得来?兄弟,别看你拳脚打得好,要真的想做正经营生,往后需要学的活计还多着哩。”陆大哥借着机会,又给李涵章摆起了“道儿”。 李涵章是行伍出身,有以前的功夫底子在,担担子,只不过是技术上的问题,不消两天下来,他就掌握了技巧。到了第三天,肩膀已经适应了,怎么平衡担子两头的那两个竹篓子的问题,也彻底解决了,所以,一路上,他们先去赶了永川县南的几个场子,又折向西走,赶了荣昌的几个场子。五天后,到了泸县地界,他已经是个担子客的行家了。 这五天里,尽管有时陆大哥和胡二哥跟李涵章在一起,有时他俩说要走亲戚、看朋友,一走就是大半天,但李涵章已经确信他们俩是真正的铁货客了:他们不但对大足、永川、荣昌和泸县的每一个场子都熟悉得很,到处都有亲戚、熟人,而且,做起铁货买卖来,那“低进高出、随买随卖”的精明劲儿,更让李涵章大开眼界,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生意经。 进了泸县地界,又赶了几个场子后,一路往南走,三天后,他们到了泸县城。路上,陆大哥对李涵章说:“兄弟,我和老二有点儿要紧事要办,估计得两天才能办完。你口袋阔,先花钱找个店住下,我和老二的货,就暂时寄存在你那里。烦劳兄弟替哥子看两天。” <er h3">2 果然,在泸县城找到一家客栈,陆大哥和胡二哥把担子放下后,就急匆匆地走了。这一走,就是两天,真的把李涵章一个人撂在了客栈里。这一路上,李涵章已经熟悉了陆大哥的脾气,他要去做啥子,给你讲,你就听着;不给你讲,就莫要问。所以,李涵章也习惯了他经常挂在嘴巴上的那些“道儿”,俩人不说去做啥,他也就不问。住在店里,安心地等。 沱江在这里汇入长江,这里又有将近400年的川酒“老窖子”,李涵章尽管不喝酒,但他也知道,除了贵州的茅台,“泸州老窖”的名头怕是不沾酒的人也都知晓的。所以,虽说陆大哥和胡二哥这两天去办他们的“要紧事”了,李涵章却整天躲在店里,不敢出门,即使是吃饭,也是在那家客桟里,不出店门一步。 他时刻没敢忘记,自己现在是亡命之人。 第二天的晚上,都快半夜了,陆大哥和胡二哥才回来。两个人一进门,李涵章就看到了他们脸上掩饰不住的高兴劲儿,看样子,他们那“要紧事”办得很成功。 “让兄弟久等了,”陆大哥进了门,只客气了一句,就接着说,“明天早上,好好吃顿饭,然后在南门外过江,去叙永,接着赶场。” 第二天上午,在南门外等渡船的时候,渡口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李涵章跟着陆大哥和胡二哥上了船,放好担子和背篼后,问船老板:“往常这渡口都是热热闹闹的,今天咋这么冷清?人都去哪里了?” 船老板一蒿杆把船撑离岸,说:“去广场了,今天在审判一个国民党大官,听说审判完了就要镇压。” 胡二哥看了陆大哥一眼,笑了笑,问船老板:“你咋不去看呢?” 船老板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想去呀?我去了哪个给你们撑船?” 要是自己被抓,免不了也是这个下场。李涵章听得心惊胆战,心情一下子像是癞蛤蟆吃豇豆——悬吊吊的,生怕船上的人注意,忙别过脸去看江上的风景。 陆大哥却像没有听到船老板的话,站在船头,望渐渐远离的泸县城墙。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扭过头来,问李涵章:“张兄弟,泸县城景致这么好,这两天,你咋没出门去看看?” 李涵章正在看着江上的风景,突然听到陆大哥这一问,心里一紧,马上找借口说:“别提了,泸县的凉豆糕,好吃是真好吃,但我的肚子没那福分,一天不停地往茅厕跑,到现在腿还软,哪个有心思去逛泸县城哦。” 陆大哥盯了他一眼,说:“肚子坏了没啥大事,脑子坏掉,那就糟了。” 陆大哥怎么会知道自己两天都没出门呢?这个问题让李涵章心里忐忑不安,越来越觉得陆大哥不是一般的铁货客。但这两个人,究竟是做啥的呢? 过了叙永,李涵章又想起这个问题,不知不觉竟掉在了后面,直到胡二哥站在山口转弯处喊他,才忙撵了上去。 转过山口,李涵章看到陆大哥和一个背着一个大褡裢的老爹走在前面,亲亲热热地说着话,便问胡二哥:“那是谁呀?” “黄老爹,叙永本地人,女儿在毕节坐月子了,赶去送礼。” 胡二哥答应着,和李涵章一起撵上了前面两个人。四个人于是结伴儿一起走。 黄老爹是话痨,那张嘴巴一会儿都不消停。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就嚷嚷着他晓得哪里有土匪,哪里很安全,倚老卖老,非要李涵章他们三个跟着自己,捡有解放军的地方走。李涵章一听黄老爹的话,心里一阵紧张,背心都湿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好的一路三个人,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个多事儿的?非要往有解放军的地方走,那不是把自己往虎口里送?哪知道,陆大哥一听黄老爹的建议,竟开心地说:“哎呀老爹,这可真是想瞌睡的人遇到了枕头,我们正愁没有人引道儿呢,咋就遇到了你这个‘及时雨’?这下好了,我们去毕节,跟着你走,一路有解放军保护,啥都不用怕了。” “就是嘛。”黄老爹边走边给他们讲,“从叙永到毕节,这么远的路,老汉我为啥子非要去看看我那外孙子?” “为啥子嘛?”胡二哥伸着脑袋问。 “嘿嘿,”黄老爹要紧处开始卖关子,边走路边装了一烟袋子烟末,慢悠悠地打火镰,燃着,抽了一口,这才续上了话,“因为我那外孙子,是解放军团长的儿子!” “哦?这么说,你女婿是解放军的首长了?”胡二哥像是闲得发慌,故意逗着黄老爹夸女婿。 “那是哦。团长是多大的官,我也不晓得。前些日子,带兵路过我家,来看我,四个跟班的哩,还是我女有眼光。当初,她要去当兵,我还不同意,要打折她的腿,她硬是夜里翻窗子逃走了。哪晓得,一到部队上,就成了卫生员,学会了治伤救人,当上治病先生了。再后来,就被团长女婿娶了去,成了团长的婆娘。现在是新社会了,我是军属哩!我不管走到哪儿,一提二野,一提我女婿的部队,谁不高看三分?”黄老爹说到这里,翘起脚,把烟袋里的烟灰在鞋底上敲出来,又装上一袋烟末,燃着,抽了一口,慢悠悠地吐出烟,这才讲出了他为啥非要捡有解放军的地方走,“解放军是我们穷人的队伍,我是解放军团长的老丈人,都是一家人嘛。我带你们走路,就放宽心吧,保证顺顺利利到毕节。” 黄老爹终于打住了话,一口接一口地抽起了烟,陆大哥这时才找到一个空当,搭上话:“老爹,你女婿是二野那个部队的团长?” “我也不晓得,就知道他们最大的首长叫‘刘瞪’,你说说,那么大的大司令,叫啥不好,非要叫‘刘瞪’,天天瞪着眼睛训人!我女婿那日子可咋过?”老爹这番话还没说完,天天板着脸的陆大哥笑得路也走不成了。大家于是干脆把担子搁下来,坐在路边,各自抽出旱烟杆,就着黄老爹的火捻子,抽起烟,歇歇脚。 <er h3">3 屁股一挨地,黄老爹的嘴巴又闲不住了,“你们来叙永做铁货生意,晓得不晓得叙永这地界儿,过去还是个国家哩?” “啥子国家?给我们摆摆。”胡二哥说。 “叙永啊,不知道在哪朝哪代,是夜郎国的地盘。现如今,是个鸡叫听三省的地界,四川、贵州、云南三个省,就从这里划地盘儿,长江和赤水河都从这里过,川盐和云烟也从这里过,一年前还是老蒋的天下时,还属四川省第七行政督察专员公署。” 黄老爹最后这句话,把李涵章听得心里酸溜溜的。这改朝换代的事儿,在一个乡下老汉嘴里,也就是几句话的龙门阵,但他哪里知道,这几句龙门阵背后,有多少人马革裹尸,又有多少人的命运一朝过去,天上人间——他的女儿成了团长太太,他成了军属,笑得合不上嘴;而自己,妻离子散,改名换姓,四处逃命。 黄老爹当然不知道李涵章在想什么,只顾抽着旱烟,满面红光地冲壳子。胡二哥听得入迷,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机会夸他:“老爹看样子是个有文化、有见识的人哦。” 黄老爹这下子劲头更足了:“不是我冲壳子(吹牛),我们黄家祖上也是出过大人物的。远的不说,川南军政府总司令你们晓得吗?可惜死得早,不然,我们黄家不光能出团长婆娘,也能出像朱总司令那样的大人物!” 李涵章想了一下,估计他说的是黄方,这个人1907年加入的同盟会,辛亥革命后当过一年的川南军政府总司令,在重庆的菜园坝被滇军伏击,死得很是壮烈。李涵章原本以为,跟了黄老爹,自己会提心吊胆,哪知道却真的跟着沾了光。过一个路卡的时候,守卡的解放军看了黄老爹的证明,不但对他很客气,还给他敬礼,又关心地问他:“黄老爹,你们去毕节,要小心土匪。有了情况,赶紧就近找我们的部队。你们几个这一路走来,有没有遇到土匪?” 黄老爹说:“老子是解放军团长的老丈人!我女婿带着一个团,只用了三天,硬是把大足县的铜鼓山荡平了。铜鼓寨,听说过吗?比梁山泊都难攻,硬是让我女婿给端了锅,把那个啥子霍司令的脑壳子敲了。他土匪打劫,也要看看我是谁!不过,我倒是听说登高、落窝、滴水那边有好多土匪,还经常出来打家劫舍。” 李涵章一听黄老爹说铜鼓山上的铜鼓寨被黄老爹的团长女婿给“端了锅”,暗自吃了一惊。等他们过了关卡,忍不住问:“老爹,你那团长女婿真的把铜鼓山上的棒老二给斩尽杀绝了?” 黄老爹一看李涵章不相信自己的话,脾气有点儿大了,嗓门也高了:“那还有假?都上了报章了。我们村里能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拿着报章跑到我家里跟我念。说是有个叫李德生的司令,硬是跟诸葛亮一样厉害,摇了摇羽毛扇,就想出了一条锦囊妙计,像孙悟空钻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那样,命令我那团长女婿,派一帮解放军混进铜鼓寨,钻到了那个土匪司令的肚子里,山下边大炮机枪一顿揍,那个土匪司令就成了铁扇公主,跪地求饶,铜鼓寨就让李德生李大司令给拿下了。” 李涵章听了,低着头没再说话。估计陆大哥看出了李涵章的神色有变化,凑过来问:“咋了?兄弟,你不是在铜鼓山被棒老二追得差点儿丢了小命吗?这下子,黄老爹的团长女婿给你报仇雪耻了,还不赶快谢谢黄老爹?” “那是那是。谢谢黄老爹带畜我的好消息。有机会见到黄老爹的团长女婿,我一定要当面再感谢!”果然没出自己的判断,铜鼓山到底还是被李德生手下的共军给剿灭了。 李涵章心里虽然五味倶全,但他此时最先想到的却是周云刚。霍金寿、朱彪只要被李德生干掉了,周云刚那天穿的是共军的军服,即使没消息,最起码会更安全,不会再受朱彪追杀。 想到这些,李涵章心里轻松了,也跟黄老爹开起了玩笑:“老爹,要是我们遇到了土匪,你一报‘团长的老丈人’的名号,那些个土匪真的就不敢惹你吗?” 黄老爹瞪了李涵章一眼,说:“老弟,‘团长的老丈人’土匪不敢劫,是跟我那个小伙子冲壳子。这名头要真是真那么管用,我走这么些冤枉路做啥?不过,我后面说的话可一点儿都不假,那边真的有土匪。不摆了,不摆了,我还急着去看我那外孙子哩,赶路要紧,赶路要紧。”黄老爹说着,把旱烟杆往腰里一插,站起了身。 从叙永到毕节之间,大都是盐道,蛇一样盘在山上。平的地方有石头砌的保坎,陡些的地方有石条砌的梯子。石头上一路石窝,那是背盐的人手上的拐杖杵出来的。李涵章听黄老爹说,贵州不产盐,贵州人吃的全是川盐,毕节和叙永之间没有水路,吃的盐全靠人背。 李涵章他们担着铁器,山道又那样难走,身板再硬朗的汉子,不消二里地,就得坐下来喘口气,所以,他们一路走一路歇。黄老爹肩上就背了个褡裢,两手是空的,他这个“团长的老丈人”看女儿和宝贝外孙心切,一开始,还唠唠叨叨地嘲笑他们年轻人不如他这个老汉脚力好,说他年轻时别说担担子,就是背两三百斤的川盐包,二百里地,一天一夜,翻山越岭,都能打个来回。 黄老爹又跟着他们走了一天,肚子里的龙门阵掏空了,没啥可摆的了,干脆拱了拱手说:“跟着你们这样转山,我啥时候能看到我外孙子哦,对不住了三位兄弟,我先一步了。三位兄弟要是遇到解放军盘查,就提我女婿的名头,保证受优待。” “谢谢老爹!从这儿到毕节,还有那么远的路,您老一个人,多保重!”陆大哥放下担子,也冲老爹拱了拱手,算是告别。 黄老爹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对李涵章他们三个人说:“三位兄弟,一块儿走了两天了,这一分手,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别嫌老汉我啰嗦,有句话我得给三位兄弟说明白。临上路前,我去开证明,军管会的首长嘱咐过我,说我们新中国成立后,国民党、地主老财不死心,还在瞎闹腾。他们手里的家伙厉害,比以前的那些土棒老二凶恶多了,在威宁、大定、黔西、赫章杀人劫财、欺男霸女,听说连县城都能攻下来。这些天,为了防止那些坏蛋逃掉,解放军全都撤来毕节打土匪,还把从贵州连到云南的路封住了。三位兄弟,你们是生意人,千万记得躲着那些土匪走。等到了毕节,去解放军那里找我耍,我让我女婿给三位兄弟派保镖!” 胡二哥听了这话,笑着说:“老爹,你的美意兄弟领了。你那团长女婿要真的给我们派保镖,你这就是让他犯错误!呵呵……” 陆大哥瞪了胡二哥一眼,忙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票子,朝黄老爹拱拱手说:“老爹得了外孙,这是大喜事啊。谢谢老爹的好意。兄弟穷,这两百块钱,算是我的贺礼,千万莫嫌少!” 一看陆大哥拿出钱给黄老爹贺喜,胡二哥拍了一下大腿说:“哎呀!一路走了两天,光顾了摆龙门阵了,都忘了给老爹道喜了,收好了,收好了,莫嫌少。”说着,和李涵章各自掏出几张票子,往黄老爹手里塞。胡二哥也给了两百块,李涵章却一下子拿出了两张一万的。黄老爹吓了一跳:“哎呀,兄弟,要不得,要不得,这是两万块啊,你……” “老爹,你收了吧。我们这个张兄弟,啥都缺,就是不缺钱,阔得很。这两万块,算是他身上拔了两根汗毛。”陆大哥把那些钞票硬塞进了黄老爹的褡裢里。 “哎呀,那那……我……我就替我女儿、我外孙子,谢谢三位兄弟了,到了毕节,一定去部队上找我哦!”黄老爹被三个铁货客感动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再三道谢之后,一步三回头地和他们分了手,先走了。 李涵章之所以一下子就拿出两万块人民币给黄老爹,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觉得两百块钱拿不出手;二是黄老爹临走说的那几句话,让他吃了一惊,“为了防止那些坏蛋逃掉,解放军全都撤来毕节打土匪,还把从贵州连到云南的路封住了”,自己本来要从贵州去云南的,如果黄老爹所说的情况是真的,那自己该怎么办?所以,和黄老爹分手后,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陆大哥盯着李涵章的那张苦瓜脸,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张口。 翻山越岭又走了几天后,他们终于进了毕节地界,到了赤水河边的高山铺。李涵章以前没来过这里,对这一带不熟悉,只好随着陆大哥和胡二哥走,至于是不是接着去云南,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们一人吃了一碗汤圆,在箱子街一家四川人开的客栈里住下后,陆大哥吩咐李涵章:“兄弟,我和老二还得去看个朋友。这一趟,你一起跟着我们去耍?” 一路上,李涵章已经习惯了陆大哥和胡二哥到一个地方就去“办事儿”、“走亲戚”、“看朋友”,都按江湖上的“道儿”,没有多问,只是等他们回来。这一次他们主动邀请自己去跟着耍,一寸竟没有反应过来。 <er h3">4 还没进毕节城,李涵章就听陆大哥和胡二哥说:“毕节这个地方,县城大,来来往往人多,生意好做得很。”却不料李涵章随着他们俩去看朋友时,走到街上一看,县城是大,却没有几个人做生意,街上的解放军比行人还多。 一队队解放军,排着整齐的队伍从街上走过。李涵章他们三人站在街边上看,陆大哥和胡二哥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李涵章从来没见过的神色,是那种既是羡慕又是欣喜的神色。步枪、轻重机枪、迫击炮、山炮……甚至还不时有一辆美式吉普驶过。李涵章想,那里边一定坐的是共军的高级首长,看样子,解放军剿匪的阵势,丝毫不亚于与国军正规军作战的规模。 李涵章看到这些队伍,心里发憷。陆大哥和胡二哥却一步三回头,盯着一个个解放军士兵身上的军装和装备看。李涵章正随着他俩亦步亦趋地走着,忽然,他在解放军的队列里,看见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周云刚吗?解放军行军的速度很快,还没等李涵章看仔细,那张极熟悉的面孔就闪过去了。如果不是陆大哥和胡二哥跟着,他肯定会不顾危险,跑过去看个仔细。但就在李涵章愣神的工夫,陆大哥反而过来拉了他一把,催他赶路了。 周云刚真的投共了? 李涵章跟着陆大哥和胡二哥在街上急走着,他的脑袋里全是刚才看到的那个身影。三个人走了一阵之后,来到了一家铁货铺子门前。胡二哥敲了一下门,里面立即有人问:“哪个?” “是我们啊,四川的铁货客,老陆和老胡。” 对方看起来跟陆大哥和胡二哥很熟,马上把门打开,请他们进去了。三个人进了屋,店老板把门关上后,看着跟在陆大哥和胡二哥身后的李涵章问:“这位兄弟是……” “哦,在四川那边遇到的一位兄弟,也是做铁货的,不过是个‘黄昏子’,我们兄弟有缘分,一起走了几百里地。”陆大哥看了李涵章一眼说,冲店老板打了个李涵章看不懂的眼色。 “晓得了。”店老板转身拎过来一个茶壶,冲李涵章拱拱手说:“兄弟一路辛苦,先喝口茶。”然后又冲陆大哥说,“陆老板,我们借一步说话?” “要得。”陆大哥随店老板进了里边的一个套间,隔着一道门,低声地在说着什么。胡二哥却一副轻轻松松的样子,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喝了一口茶,说了一句让李涵章摸不着头脑的话:“龟儿子,折腾老子吃这么多苦,总算快熬到头了。” 李涵章还在脑子里想刚才看到的那个解放军士兵是不是周云刚,忽然听到胡二哥这句话,以为他是在抱怨陆大哥,正要开口劝他,忽然听见陆大哥在里屋喊:“老二,把那个本本拿来。” 胡二哥正在悠然自得地喝茶,听到陆大哥这一声喊,立即边站起来,边从怀里往外掏东西,似乎手没拿稳,一个灰黄色的、印刷粗糙的小本本掉在了地上。李涵章瞥了一眼,差点儿惊得跳起来! 那个小本本竟是四川省成都军管会公安处翻印的《四川匪特调查》!在重庆往成都转移之前,重庆乃至整个西南地区的军政高层,都获知了一个消息:共军在开进西南之前,就编印了这个小册子,下发到团级以上干部手上。上边罗列的,全是他们要重点抓捕的“敌特分子”。他曾经安排江辉琦搞过一本,清清楚楚地记得,“李涵章”三个字,也在那些名单中! 胡二哥没有留意到李涵章神色的变化,迅速从地上捡起那个小本本,跑进了里间。 外间只剩下李涵章一个人了。此时,他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但随即,遇到陆大哥和胡二哥后所经历的事情就像画册一样在他眼前翻过,尤其是在泸县,船老板说到“镇压国民党大官”时陆大哥和胡二哥的反应,让李涵章更加确信:陆大哥和胡二哥是共军的便衣侦探,他们的任务就是秘密侦查那个本本上的人,铁货客只是掩护他们的假身份——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参加共党之前的真身份。但他们显然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他们眼里,自己只不过是个被军管会教育之后,改邪归正,希望做些正经营生的阔少爷而已。 把这些问题想清楚之后,李涵章松了一口气。这会儿,他开始担心自己那个留在客栈里的背篼了。因为是被胡二哥硬拽着过来的,他根本没来得及把背篼里的枪支弹药藏好。想到那个背篼,李涵章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一路上,亏得自己这么多年,养成了任何时候都小心谨慎的习惯,要不然,那些东西天天在陆大哥和胡二哥的眼皮子底下,可能早就露馅儿了。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现在就逃走,肯定不行!不辞而别,反而会引起陆大哥和胡二哥的警觉,大街上到处都是解放军,恐怕没出毕节城,就落入共军的天罗地网了。李涵章端起茶碗,一仰脖子把一碗茶倒进肚子里之后,索性横下一条心——事到如今,听天由命吧! 人一旦无惧,就会很快平静下来。李涵章此时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里间三个人说话的内容中。隔着紧闭的屋门,尽管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李涵章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任务完成……回成都……张振中处长指示……下一步工作……”等断断续续的声音,大部分都是陆大哥在说话,店老板在答应,胡二哥偶尔插一句。 听到“张振中处长指示”这几个字时,李涵章的眼前立即出现了一个书生模样的解放军长官。离开成都前,自己拿银元去安乐寺换人民币被抓后,这个戴着眼镜、面容和善、文质彬彬的张处长就坐在桌子后边盘问自己。后来在衣冠庙学习时,小组长王新发也说过张振中“负责重点清查潜伏下来的军统、中统等漏网特务分子”的话……李涵章的脊梁上冒了一阵凉气:自己这是撞到张振中属下的枪口上了! 不一会儿,李涵章听到陆大哥在说着“再见,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忙站起来,走到店门口,倚着门框向街上看。 “哈哈哈哈……张世明,张兄弟!”陆大哥打开里间的房门,大笑着喊李涵章。“张世明”这个名字,是霍金寿给李涵章假造的身份证明上的名字,自己从来没有提起过,他是怎么知道的? 李涵章吃了一惊!心里正发着虚,陆大哥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说:“兄弟,我们明天就要分手了,还真有些舍不得。这一路上,我们是真的看出来了,你被军管会教育之后,已经开始痛改前非、一心做正经营生了。不过你那大手大脚花钱的坏习惯得好好改改,要不然,你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会被花空。大凡正经营生,都不会像你以前做的鸦片生意那样利润大,所以啊,你以后不但要学担担子,要学咋买货卖货,咋讨价还价,更重要的是,还要学咋适应新社会的新生活……” 陆大哥这一番话,让李涵章彻底放了心。但是,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被霍金寿伪造的那个“张世明”的化名的呢?李涵章一边心里嘀咕,一边装作目瞪口呆的样子,表示自己对陆大哥刚才的态度很意外。 胡二哥嘴巴快,一看李涵章的样子,差点儿笑岔了气儿:“兄弟啊,哥子我得给你赔礼道歉。还记不记得在龙水镇那座吊脚楼里,你非要送我们一条‘哈德门’?”看李涵章仍一脸迷茫,胡二哥接着说,“我怕你冻病了,递给你衣裳让你穿上?就是那会儿,我顺手偷看了你装在夹祆里的路条和身份证明,要不然,我们咋知道你的大号叫‘张世明’?咋知道你是真的要做铁货生意,还要到云南去买白药?所以啊,陆大哥一路上都叫你要做正经营生,就是怕你万一做铁货、贩白药赚不到钱,再回过头去做哪些违法营生……哈哈哈哈……哥子我偷看了你的身份证件,坏了江湖上的‘道儿’,对不住啦。” 李涵章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天俩人是在唱双簧:陆大哥莫名其妙地冲李涵章发火,转移他的注意力,胡二哥则借机核实了李涵章的身份。 从店老板家出来,陆大哥和胡二哥也不再隐瞒什么了,对李涵章说,他们还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去处理,让李涵章先回客栈看好他们那些铁货。说完,就又急匆匆地走了。 <er h3">5 陆大哥和胡二哥走后,李涵章急忙回到客栈,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那个背篼。发现背篼没有被翻动过的迹象后,李涵章这才确信他们俩没有发现自己没有被他们怀疑,不然,背篼里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好端端地藏在这里。 晚上,李涵章躺在客栈的床上,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一会儿侧过来,一会儿侧过去,翻来覆去地想的事情,全是自己和共党有关的事情: 抗战期间,李涵章不去前线劳军的时候,和一帮专员在中统局本部后面的“生庐”办公,各种反共文件都经他的手上传下达。有一次,徐恩曾要去蒋校长官邸出席甲种汇报,吩咐李涵章为他准备重庆的共党名单。李涵章命人将局本部各处交上来的名单汇总给了徐恩曾,几天后,重庆就开始了对共党的大搜捕; 1939年,李涵章因为在周恩来任副部长时被安排去政治部做过联络参谋,具体负责对八路军驻渝办事处和中共代表实施监控。从曾家岩50号的周公馆、化龙桥红岩村八路军驻渝办事处及新华日报社到苏联大使馆以及沈钧儒住的枣子岚娅犹庄25号,随时都有固定和流动两种特务人员,并派特务伪装成记者上门采访,搞得周恩来等人不厌其烦; 1941年“皖南事变”发生后,周恩来和董必武、沈钧儒在张家花园聚众演讲,经李涵章策划,只要有他们公开集会,中统重庆实验区的行动特务、党网、通讯人员,就会行动:要么伪装成群众进去“文斗”;要么手持武器涌进会场“武斗”,迫使演讲中断,聚会散场,让周恩来大为光火; 周恩来是重庆新华日报社的第一任长官,报纸从武汉撤往重庆后,社址在民生路240号。1945年12月,教育部组织学生举行反苏大游行,中统为了配合这个行动,派出大量行动人物混杂到学生中,当游行队伍经过民生路新华日报社时,这些特务乘机闯了进去,不仅把现场砸得一片狼藉,还对工作人员动了手。事后,周恩来知道这事又是李涵章参与策划指挥的,其愤怒可想而知; 1946年1月,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召开,重庆党部和中统重庆实验区于是成立了一个社会服务队,专门进行破坏活动。李涵章任服务队副队长,负责组织协调特务人员去沧白堂制造纠纷,亲眼看到特务殴打在台上做报告的郭沫若、王若飞、梁漱溟还有李公朴。他清楚地记得,郭沫若在推搡中被特务打掉眼镜的时候,正好和自己对面站着; 1946年2月,政治协商会议通过了《和平建国纲领》,要在较场口举行庆祝大会。李涵章得到命令,安排特务以重庆市农会代表、商会代表的身份和民主人士争当大会主席。结果庆祝会还没开始,主席台上就发生了“扩音器”争夺战,李公朴和郭沫若再一次被特务打伤…… 李涵章想起自己和郭沫若四目相对时,对方眼里的愤怒。那眼光,让他相信郭沫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 从周恩来、郭沫若到那张名单中被杀的所有共党,他们哪一个不想让自己血债血偿?自己不就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才一路逃亡的吗?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机,到头来居然“与虎为伴”,和两名共党暗探结伴走了这么久! 他们这样对待自己,是因为在他们眼里,自己是接受军管会教育的回头浪子张世明。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是《四川匪特调查》榜上有名的李涵章,又会怎么做呢?刚才陆大哥说让自己不要出去,在客栈里等他们回来。他们回来后,会给自己一个什么结果? 李涵章翻来覆去想了想,最后决定暂时不轻举妄动,老老实实地在客栈等着他们俩回来,然后再应时而变。 打定主意后,李涵章把柯尔特手枪藏在身上,把左轮手枪拢进左袖口里,和衣躺在床上…… 第二天快晌午了,陆大哥和胡二哥才从外面回来,随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他们昨天见过的铁货店老板。他们刚一进门,就把李涵章吓了一跳! 两个人已经不是那个头裹头帕、一身短打的铁货客了,他们穿着一身崭新的解放军军装,斜挎在腰间的大肚盒子,让李涵章心里怦怦直跳。 “兄弟,瞒了你一路,真是对不住啊。我们俩是成都市军管会公安处侦缉大队的,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了,也就露出原形了。今天我们就要归队,兄弟,舍不得你啊!真想和你一起继续当铁货客……”陆大哥紧紧地握着李涵章的右手。 李涵章不敢用劲儿,也用不出来劲儿。他就这么被握着,想象自己真的就是张世明。 胡二哥也跟着说:“哥子这一路上,跟着你没少混吃混喝,呵呵……兄弟啊,做完这趟生意,你回了成都,去公安处找哥子,哥子请你吃‘玉隆园’的‘南虾包子’。”说完,紧紧地握着李涵章的左手。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铁货店老板收拾起陆大哥和胡二哥做铁货生意的行头。见他们俩终于和李涵章寒暄完了,凑上来与陆大哥和胡二哥握了握手,带着东西走了。 客栈房间里只剩下了兄弟三人,陆大哥劝李涵章千万别再往南走,也别在毕节待下去,最好先原路返回再说。因为毕节这个地方,解放军集结了大批部队,即将展开大规模的剿匪战斗,仗一打起来,不要说子弹不长眼,要是再上十天半个月走不了,就更危险了。现在云贵交界处的土匪十分猖狂,打家劫舍、杀害地方干部不说,像他这样单身一人赶路的生意人,更是这些山贼土匪们重点打劫的对象。所以,他劝李涵章:“反正你身上钱多得是,一时半会儿也饿不着肚子,还是立刻返回成都,等局势稳定住了,想做生意再出来闯荡。返回去的时候,如果路上遇到解放军的哨卡或者地方军管会盘查,或者回去有人问起,除了拿出自己身上的外出证明和身份证明外,就把沿途做生意交的税票拿出来,证明自己是守法商贩……” 李涵章装作很伤感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唉,算是我张世明有福气啊,第一次出来闯世界,就遇到了两位解放军大哥保护了我一路。既然陆大哥把情况给我说明白了,我就听大哥的,原路返回,顺便找机会把手里的这点儿货处理了。回到成都,等你们把土匪打完了,我再出门做个赚钱的正当营生。” “那好,兄弟,我们还有任务在身,不便久留,有缘再见!”陆大哥说完,朝李涵章伸出了右手。 彼此间又相互叮嘱了一番之后,兄弟三人就此分手。 第十五章 老友 <er top">1 身着戎装的陆大哥和胡二哥前脚刚走,李涵章后脚就退了房,扔下货物和担子,背上背篼,急急慌慌离开了毕节城。虚惊一场之后,李涵章眼前老是晃动着那本《四川匪调查》,老是晃动着陆大哥和胡二哥斜挂在腰间的大肚盒子。因此,他已经想好了,既然陆大哥、胡二哥跟自己走了这么久都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还让他回成都去,他又何必再留在毕节呢?老话说“灯下黑”,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好藏身。至于到了成都后怎么办,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和陆大哥、胡二哥同路走了几天,李涵章已经习惯了和人有说有笑。现在,他一个人从毕节出来,走在岭高路险的乌蒙山深处,走在石壁边、密林里的山路上,除了自己脚步声,他听不到其它人的声音。寂寞中,李涵章不由得又想起两位大哥,想起那个风趣的黄老爹。 想着想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之前,他和陆大哥、胡二哥一起走,过关卡、哨卡,都由陆大哥去通融,霍金寿给他那张“成都商贩张世明”的证明,一次也没用过。那假证明究竟管不管用呢?他心里实在没谱。况且,以前三个人一起走,不惹人怀疑,现在这样一个人走,却太显眼了,很容易让人怀疑是国民党散兵或者特务。根据在毕节城里看到的情况分析,这一带肯定驻扎了不少解放军,如果遇上,自然少不了要被盘查一番;而解放军是来剿土匪的,这一带,肯定也有不少土匪……李涵章这样想着,一路走得小心翼翼。 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脚下虽说还不泥泞,但阴冷的山风吹过,却让人迈不开脚步,巴不得找个地方,生一堆火,睡个好觉。李涵章举着伞、披着蓑衣,猛然间想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诗句,心里越发悲凉。好在天快黑的时候,他看到路边有一个可以容身的山洞,忙走了进去。 原以为这一路只有自己一个人,却不料他一袋烟没抽完,洞外却响起一阵脚步声。李涵章侧耳一听,判断来的只有一个人,忙翻身拖着背篼贴着石壁躲了起来。 “格老子的,土匪满山窜,把山猫都吓跑了。就碰到几只竹鸡子,还遇到下雨回不了屋,硬是背时哦。” 听话音,李涵章知道进来的是个老猎人,一颗心放下,唤了声“老爹”,走了出来。老猎人看了李涵章一眼,没搭理他,独自走到山洞的另一头,“嘭”的一声把怀里抱的东西扔下。 李涵章讨了个没趣,就近靠着石壁坐下,不再吭声。 老人三五两下把火升起来,火光中,拎着一只野鸡出了洞。再回来时,手里的野鸡变成了土鸡,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稀泥。老人在火堆旁坐下,把竹鸡子吊在火堆上烤着。都闻到肉香了,突然转头对李涵章说:“不自己过来,想要老子请啊?” 李涵章“嘿嘿”笑着,往火堆边走边说:“怕叨扰老爹。” “老子人还没有枪高就出来打猎,怕谁叨扰?你莫要跟我拽这些文绉绉的言同。”老人扒拉着柴火,火光中,李涵章看见一条从额头到嘴角的伤疤像蚂蟥一样趴在老人脸上。 “咋不说话?要去哪儿?”老人也不看李涵章,梗着脖子问。 “我从成都过来做小生意,到毕节不敢往前走了,现在回叙永。”李涵章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兵荒马乱的,不在家待着,跑出来做啥生意?”老人转着吊起来的鸡,白了李涵章一眼。 “狼虫虎豹横行,您老人家不在家待着,跑出来打啥猎?”李涵章和他开玩笑。 “有意思,这话说得对我老子的脾气。”老人说着,把竹鸡子从架子上取下来,往脚边猛地一摔,从泥壳中剥出一只白嫩的光鸡,撕了一半给李涵章,“吃吧。” 李涵章把鸡肉接过去后,老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壶,拔开塞子,一股酒香顿时扑鼻而来。李涵章没等老人把扁壶给自己,就赶忙说:“我不喝酒,在关二爷面前发过誓的。” “不喝酒好。”老人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李涵章,说,“从毕节过来的?” “是。听说闹土匪,厉害得很,不敢再往前走了。”李涵章啃了一口鸡肉,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最好莫要走毛栗坪哦,那里闹土匪,凶得很!解放军来了,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稳日子,龟儿子的,前些日子,趁解放军往四川打,土匪特务又把赫章、威宁、织金给占了去,还到处乱杀人。老子跟四条腿的家伙斗了一辈子,可不敢跟这些两条腿的家伙斗,怕他们,就只好带着全家,躲到深山老林里,等着解放军把他们打跑了,再搬回去。” 听着老人说的这些话,想想在毕节看到的解放军,李涵章心里乱糟糟的。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那几个“起事”的县,就像铜鼓山的铜鼓寨,再怎么闹,也是枉然。“党国大业”大厦已倾,想想这些年,真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可他有什么办法呢?眼下他无论如何都只有沿这条路回成都去,不然的话,事情拖得越久,回去以后就越说不清楚这一路上的行踪。因为那张改名为“张世明”的外出证明,与“周耀祖从成都到云南卖铁货买白药”的证明,上面填写的往返路线是一致的,要是中间断了线,说不定就会惹来大麻烦。 老人看李涵章心事重重,也不多问,吃了鸡喝了酒,和衣躺在火堆边躺下,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李涵章却没有老人这么洒脱,和陌生人在一起,他一向不敢睡踏实。可迷迷糊糊睡到天亮,李涵章醒来时,却发现石洞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老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自己怎么一点都没察觉?李涵章心里一阵惭愧:毕竟,人家是打虎驱豹的猎人啊! <er h3">2 四川人把两座山之间的狭窄地段叫垭口。 李涵章远远地看见那个叫做毛栗坪的垭口时,心里就像残兵经过后的调料铺子,眼前就像残兵经过的绸缎庄,什么味道、什么颜色都有。他觉得,自己现在的人生,就是处于一个垭口。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翻过这个垭口,更不知道翻过这个证口后,山那边有什么在等自己。 毛栗坪垭口让他如此紧张,不仅仅因为昨晚遇到的老猎户提醒过他,“最好莫要走毛栗坪哦,那里闹土匪,凶得很!”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这里的地势:一般的垭口都是光秃秃的,一眼就能看到对面山,但这里却是一片老树林。尽管已经是深冬,这个垭口上却多是密密麻麻的常绿树木,而且不时有鸟雀惊恐万状地从那里飞出来。 这让李涵章想起了里吴用智取生辰纲的黄泥岗。当然不仅仅是黄泥岗,那些拦路抢劫的勾当,不多是发生在人烟稀少的密林里吗?李涵章在路边坐着抽烟,看看能不能等到一个人或更多的人一同赶路,这样不仅可以有个照应,也不会引起解放军的怀疑。可是,等来等去,快晌午了,还没有等到一个人。李涵章把心一横,背上背篼,朝毛栗坪垭口走去。 沿着山路进了树林,李涵章看到,树林里的植物,高的是一棵棵比人的腰杆还要粗的常绿沙松,中间是不成形的落叶乔木,下面是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灌木。一条半米宽的青石板路从中间穿过,撒着稀稀落落的斑驳阳光,寒气袭人。李涵章不由得暗叹:真是一个打伏击的好地形!于是紧紧勒着肩膀上的背系,稳了稳背篼,踩着落叶疾走……猛然,有雀子从身边的林子里扑棱棱地飞出来,随即,有人在灌木丛里高喊一声:“站住!” 话音刚落,两边树林里各跑出来五六个人,有的穿短袄拿马刀,有的穿旧军装端长枪,一看就知道不是正规军。 “干啥的?检查!” 领头那个穿旧军装、长着大鼻子的高个儿朝李涵章吆喝道。李涵章转头看了一眼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顿时愣住了:这个人怎么那么脸熟啊?但听声音却又很陌生……在哪里见过他呢? “过路的,过路的。”李涵章来不及多想,忙回答。尽管他袖口里拢着左轮,背篼里有柯尔特手枪,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动武。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些家伙做事情毫无章法,除了面前这些人之外,说不定暗处还藏了几杆枪正瞄着自己呢,稍有不慎,就可能挨黑枪;还有,如果真动起手来,枪声一响,引来更多的土匪,那会更糟糕,好汉难敌四只手,到那时要是死在这帮毛贼手里,一世英名,可就万劫不复了。所以,他站在原地,双手抓着背系,一动不动。 “过路的?”一群人围上来,把李涵章困在中间以后,大鼻子用他的长枪指着李涵章的胸口说,“给老子落教些,敢乱说乱动,老子的枪不认人。”看到李涵章丝毫没有反抗的样子,大鼻子把枪一辉,又对手下的人说,“把他给老子捆起来!” “慢着!”李涵章忽然底气十足地吼了一声,一下子把那帮人给镇住了。 “看着你们也是行伍出身的人,咋做起了这种勾当?我是从毕节城出来的。谁是你们的长官,我有话跟他说!”李涵章指着那几个穿旧军装的家伙,口气不容置疑地说。 “你算哪根葱啊?也想见我们的长官?凭啥?”那个大鼻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动作,李涵章眼熟极了。 “就凭这个!”还没等那个大鼻子反应过来,闪电般的,李涵章左手一甩,左轮手枪从袖筒里滑到了左手里;右手一抬,柯尔特手枪从背篼里拎在了右手上。前后不过两秒钟,两支枪就顶住了大鼻子脑袋两侧太阳穴!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大鼻子立即成了熊包。“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先把自己手里的王八盒子往地上一扔,随后,又歪了歪脑袋,冲周围的一帮虾兵蟹将拼命吼:“都……都他妈的把枪放下!听这位大爷吩咐!” 围着李涵章那几个穿旧军装的家伙被李涵章的身手吓傻了,正呆呆地站着,听了大鼻子的话,立即把抢收了起来,傻傻地看着李涵章。 “带路,领我去见你们的长官!” 李涵章将两把手枪往大鼻子的脑袋上顶了一下,大鼻子立即哭丧一般地吆喝道:“听到了没?给这位大爷带路!”说完,浑身筛着糠,对李涵章说,“大爷,我绝对老老实实,你让做啥,我就做啥。你要见长官,我带你去见长官,要得不?” “只要你不动歪心眼儿,你的脑壳就还会在你脖子上好好长着,你龟儿子要是使坏……嘿嘿……”李涵章朝大鼻子屁股上踹了一脚,“给我滚起来,带路!” “要得,大爷。小的给你带路,带路。”还在地上跪着的大鼻子,浑身打着战站了起来,带李涵章沿着石板路出了树林。 一路上遇到的人,有穿旧军装的,也有穿短夹袄的。看来,这些土匪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本地的土匪,另一部分是被解放军赶到这里的国军散兵——只是不知道是哪支部队、谁的手下。 沿着山路走了一个多时辰,他们上了山腰,经过一个水塘进了一座破庙。在一股浓重的狗肉香味中,李涵章用枪顶着大鼻子的脑袋,进了山门。 把大鼻子押进那座破庙后,李涵章四下里看了看,破庙里没有僧人,这里一堆那里一坨,四仰八叉倒在院子里的,要么穿着旧军装,要么穿着短袄。破庙的大殿里,佛像座下原本放蒲团念经的地方,现在吊着一口大行军锅,锅下湖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火焰像无数舌头在翻卷,锅上面翻腾的热气直往佛像的脸上冲。围着锅,有几个人在劈柴烧火,有几个人在另架小锅做饭,还有几个在探头看着大锅,似乎想知道面里煮的狗肉熟了没有。看来,这里就是他们的老巢了。李涵章押着大鼻子一进门,就注意到,佛像前的供桌上,竖着几支蜡烛,还有一个香炉,香炉里插着几根没有点燃的供香,估计是这帮溃兵来之前,这座破庙的香火还很旺。 庙里这帮人一看大鼻子被一个背着背篼的汉子押进来,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短暂的死寂之后,破庙里忽然一阵嘈杂。李涵章用余光一扫,看到两个不怕死的家伙正在端枪。 李涵章左手一抬,两枪响后,那两个躲在破庙东南角的家伙,每人右手腕上中了一枪,立即哭爹喊娘地号叫起来。 李涵章右手一抬,四声枪响后,供桌上的四支蜡烛,好好地立着,上半截却不知飞哪儿去了。 李涵章厉声问道:“都给我老实点儿,说!你们的长官呢?” “大爷稍等,差……差人去请了,一会儿就到!”几声枪响过后,有一股又骚又臭的味道从大鼻子的裤脚下漫出来。 见识了李涵章的这般身手,残兵散勇们被吓傻了,都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看到大鼻子那副熊样儿,更不敢随便动一下。 “你,过来!”李涵章一看这帮人被自己彻底镇住了,左轮枪仍顶着大鼻子,柯尔特手枪腾出来,指着一个瘦得像麻秆般的家伙说。 麻秆溜溜地走过来,“大爷,您吩咐。” “这龟儿子敢惹老子,解了他的裤腰带,把他给我捆到柱子上!”李涵章用枪指了指破庙里的那根油漆斑驳的木柱子说。 “是,大爷!”麻秆立即把大鼻子的裤腰带解掉。 大鼻子的裤子立即退到脚脖子上,一股刺鼻的屎尿味儿冒出来。 等麻秆把大鼻子拴到了破庙里的柱子上,李涵章肩膀一甩,背篼就滑落到了供桌上,然后,他面朝庙门,坐到供桌旁的椅子上,两支枪口冲着破庙里的那帮家伙,等他们的头领过来。 等了一阵子,仍不见动静,李涵章不耐烦了,端着枪,围着大鼻子转了一圈,对麻秆和其它的几个人说:“给老子把他看好!老子好好地在路上走,无缘无故地,这家伙跳出来惹了老子,跟其余的兄弟们没关系。只要兄弟们不惹我,老子就跟你们相安无事,不然……嘿嘿……你们刚才也都看到了。老子现在就坐在这儿,等你们当家的来了,理论理论。” “是是是……”那帮人眼睛一直盯着李涵章端在手里的那两支枪,生怕枪口冲向自己,一个个地往后躲。 这个人像谁呢?李涵章让麻秆把椅子端过来,坐到大鼻子面前,看着对方的大鼻子。看了好一阵,终于想起,这个人的长相有点儿像他的副官江辉琦。 <er h3">3 李涵章第一次看到江辉琦,是在南京。 17年前的夏天,李涵章从上海来到闷热异常的南京城,凭借曾就读于黄埔军校和上海法学院的资本,报名参加了那一年的国民政府高等文官考试。笔试科目除了国文、国父遗教,其余大多和法律有关,比如宪法、财政学、经济学、民法、刑法,中国近代史、外文、国际公法等等。李涵章在考入黄埔军校之前,曾在四川政法学堂上过两年学;从黄埔军校毕业后,又去上海法学院读了三年的书,所以,尽管这次考试只在一万多人里录取一百多人,李涵章还是以高分顺利通过了笔试。 比较起笔试,口试就要简单得多。对李涵章来说,无论是“治学经验”还是“个人理想”,都算不得新鲜话题。虽然他1911年出生在重庆,但少年后一直游学在外,同学多、交游广。这些经历,足以让他面对众人,侃侃而谈。 当然,他如此底气十足,还因为他心里最清楚,曾就读于帝国大学法律系的父亲,和考试院院长戴季陶是老朋友…… 在考试院门口张榜、院长宴请过上榜者之后,授奖典礼就开始了。考试的目的,是为了给国家选拔高等文官,而此前的所有努力,为的都是这一刻:因为典礼举行之后,才意味着他们的“高级文官”身份被真正确定,才会被分配到政府各部门去,由此走上仕途。按照以往的惯例,典礼应由院长戴季陶主持、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致辞,但不巧的是,那几天蒋校长不在南京,代表他前来致辞的,是浙江省教育厅长陈布雷。 陈布雷走进会场时,身后跟了两个卫兵。李涵章和其余考生不同:那些人都是书生,唯有他进过军校,骨子里是个军人。所以,他无意间多看了两眼站在瘦削、文弱的陈布雷身后的那两个高大的卫兵,尤其是靠近他这边的那位,身高和自己差不多,也接近一米八,蜂腰宽肩、方脸浓眉,只是鼻子大了些。 这是李涵章第一次见到江辉琦,不过,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大鼻子”的真名实姓。好在仅仅三个月后,他们就再次见面了,而这次见面的地点,是在螺丝转弯陈立夫和陈果夫的官邸。 螺丝转弯是一条小巷子,不长但却曲里拐弯,走进这条小巷,就如进入螺壳,搞不清东西南北,站在一头,望不到另一头的“罗寺”院墙。“罗寺”是一座六朝时宋太始年间修的小寺庙,当时叫延祚寺,后改名为铁塔寺,王安石曾经在里面读书,还在里面建过书院。当时,李涵章对“罗寺”和“螺丝转弯”这两个古怪的地名很好奇,还费了好大的劲儿去查资料,终于在明代南京学者顾起元的《客座赘语》看到:“入石城门,往东大街折而北,路曲如环,俗名‘螺丝转弯’,或曰讹也,路曲处乃铁塔寺墙角,寺旧名‘罗寺’,此路值其隅角,故名‘罗寺转弯’耳。” 那时,李涵章已进了国民政府司法院。被告知他可以参加“清白团”的时候,李涵章并不知道自己一生的命运都将和“CC”联系在一起。那时候,他只觉得这是一种信任和一种荣耀。 穿过幽深的小巷和庭院,李涵章被带到昏暗的地下室里。摇曳的烛光中,李涵章看到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军人,还有墙上的孙中山像和蒋介石像。入团仪式由陈立夫和徐恩曾主持,陈立夫首先对他们说:“特务是党的耳目。保护党、国家和领袖的安全,是神圣的事业。只有最优秀的党员,才有资格做特务工作!”然后,张道藩带领李涵章他们面对领袖像,举起右手宣誓:“效忠领袖,决不抗命!如违反纪律,甘愿接受严厉处分,直至处死!” 神秘的气氛,让李涵章激动得快要窒息了。直到完成所有仪式,走出地下室,他依然处于亢奋状态,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冲破血管,随时可能会喷浦而出。然而,当他离开这个曲里拐弯的小巷时,就在街口,他突然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和自己擦肩而过——那高挺的大鼻子,那魁梧的身形,都让李涵章吃了一惊:是谁呢?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小巷里,李涵章才想起,他就是自己在陈布雷身边看到的那个卫兵! 一个军人,到这里来,除了去陈家公馆,不会有其它原因。几年后,国民政府迁到武汉,最高国防委员会设立了总政治部,陈诚为部长,周恩来是副部长。为了加强和主管文化宣传的第三厅联系,陈诚派李涵章到第三厅当中校联络参谋。不久,李涵章升为上校,上峰为他派来了一个助手,名叫江辉琦。 多年的工作经验,让李涵章习惯了多看多听少开口,这次也一样。但一看到来人的大鼻子,李涵章还是忍不住笑了,问:“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江辉琦“啪”地行了一个军礼,高声回答:“报告长官,初次见面!” <er h3">4 想着,看着;看着,想着……李涵章猛然醒悟:人和人不一样,不是因为长相,而是因为神态。 今天的李涵章和过去的李涵章在长相上有什么大的变化吗?没有。但他却觉得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那个在台儿庄联手程将军浴血奋战的李涵章哪里去了?那个冒着枪林弹雨行进在中缅边境的李涵章哪里去了?那个在沧白堂冷眼看着郭沫若在自己面前被打掉眼镜的李涵章哪里去了?那个在大足点兵点将的李涵章哪里去了? 正如眼前这个大鼻子不是江辉琦,今天的李涵章也已经不是曾经的李涵章了——但是,今天的江辉琦还是曾经的江辉琦吗? 李涵章不知道。 虽然江辉琦是他的副官,但他一直觉得江辉琦和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那不是一个为名利活着的人,所以,名利的得失并不能让他改变——那么,现在,他又是在怎么样活着的呢?他是靠什么活着的呢?还有周云刚,那个火爆脾气的小个子,自己最忠实的卫士,自己离开成都以后的几次遇险,都是他及时出现,才化险为夷,让自己死里逃生,这更证明了他是自己最忠实的卫士。但现在,他又是怎么样在活着呢?自己在毕节城的解放军队列里,见到的那个熟悉的面孔,是不是周云刚呢?如果是他的话,他却身着共军的军服,又配不配“忠实”二字呢?此前几次,在自己身遇险境时,他都能及时出现,如今,自己又一次孤身进入了虎狼窝,虽说暂时把他们的气势压住了,但谁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最终还会不会像上几次那样,发生奇迹,周云刚突然在这破庙里? 如果这次周云刚再出现,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走了。想到这些,李涵章又忍不住反思:当初在成都,自己不惜以军令的形式逼迫他们离开自己,“就地疏散”的决定是不是真的错了? 无论对错,也许就在一念之间和一言之中,一个人的命运便被决定了,一个团体的命运也被决定了。 李涵章想着这些问题,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迷徒—— 自己原本叫“李涵章”,但后来成了“周耀祖”,现在又阴差阳错地成了“张世明”,改来改去的目的,却仅仅是为了活命。一个人生下来活下去,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为什么现在只能在想尽千方百计隐瞒自己的身份时,才能活下去?“李涵章”三个字,到底承载了一些什么不能让人活下去的东西?想起祖父每次说到这个名字时候的得意劲儿,李涵章心里说不出有多难受:不能修身养性也就罢了,不能光宗耀祖也就罢了,现在却连这个象征自己家世的名字都不能用…… 旁边几个土匪看到李涵章有一阵子没动静了,刚想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碰到李涵章的目光,立刻像被蝎子蜇了一般,赶紧散开,原地站好,不敢和李涵章对视。就那几个人往一块凑的时候,李涵章背后有一个烟鬼兵痞子以为来了机会,悄悄地想去拎抢,刚把手伸出去,李涵章已经摆平了前面那几个,就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根本没有转头,抬手一枪,病痨鬼的十根手指就有三根找不到了。这个烟鬼兵痞子也像刚才那两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一样,抱着右手,躺在地上,打着滚儿地嚎。 他们也算是军人吗?这样的军人,除了欺负老百姓,还能干什么呢?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怎么可能不打败仗? “我说了,我跟别的兄弟们没冤没仇,别惹我,我就不伤你!”李涵章说完这话,又抬起柯尔特手枪,“啪啪啪”三枪,供桌上的三炷香,冒起了青烟儿,“替你们在菩萨面前上三炷香吧,好让佛祖超度超度你们这辈子的罪孽!” 一屋子人这会儿全部跟庙里的泥塑一样,谁也不敢再造次了,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说!你们打哪来,啥时候在这里作孽的?”李涵章此时已经不再管那个大鼻子了,因为他已经吓晕过去了。 问完这话,这帮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交代他们占山为王的背景:这里是一帮土匪的“司令部”,挑头的原是国军一个副连长,也就是那个大鼻子。一个多月前,他们被二野的解放军打垮了,拖着几条破枪正无处去,碰到了一个有钱的舵把子,就纠集了几十个难兄难弟,收编了本地的土匪,在此占山为王。只不过,王不是大鼻子,而是那个有钱的舵把子。 这般土匪翻来覆去说的,就只有这点儿内容。李涵章透过破庙大殿的残破的雕花木窗,看到阳光正直直地照射下来,心想,已经正午了,这大鼻子上边的总舵主究竟有多大的来头?怎么还不出现呢?他该不是躲在暗处观察自己吧?如果是那样,更好;如果不是,那他是在等什么呢? 李涵章正这么寻思着,突然,发现大殿外面那些人像是被蛇咬了一样,惊慌从地上弹了起来,往山门口集中。很快,李涵章就听到庙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这一次进来的人里,依然一半穿着旧军装,一半穿着颜色不一的短袄,手里的武器也同样是五花八门。被这些人簇拥着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年轻人,光头,大肚子,走路像鸭子一样,却戴着黑呢礼帽,穿着黑色的长袍马褂,披着一件几乎拖到地上的黑斗篷,更可笑的是,手里还拄着一根文明棍,挺着本来就很有规模的肚子一步一捣,目不斜视地晃了进来——活脱脱一个“蒋校长式”的标志性装束!看样子,这个人就是他们的头儿了。 吓昏过去的大鼻子被麻秆拧醒了,一看那个矮胖的光头进来了,立即扯着嗓门吆喝:“张司令,救命啊。你得给小的做主啊!” 听大鼻子这么一吆喝,李涵章确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仰起头朗声喊道:“张司令,久仰了!” 这位张司令晃进大殿,看到手下一个个木桩似的戳在那里,居然没人像平时那样给他敬礼;尤其是看到大鼻子光着下身,被绑在柱子上的那副窝囊样儿,稍微愣了一下神儿,停下脚步,很做作地甩了一下披在肩上的黑斗篷,把文明棍往跟在身后的手下手里一撂,冲李涵章抱抱拳,说:“这位英雄好身手,在下佩服!你稍坐片刻,等我处理完家事,我们兄弟俩再好好摆龙门阵。”说完,他指着大鼻子吼道:“还干过国军副连长呢,敢在道儿上给老子脸上兜泥巴,真他妈的丢人!给老子拖出去,甩进水塘喂王八!” 竹竿一听来劲儿了,答应着,手一挥,几个穿短袄的土匪立即跑到大鼻子身边,七手八脚将他从柱子上解下来,像拖死狗一样拖过院子,直奔破庙旁的水塘。李涵章听了这位张司令的话,确信危险已经解除了,便暂时把枪收了起来,不过,他仍趁人不注意,顺手把左轮压进去六颗子弹,一缩手,拢进了左手的袖口里,以防万一。 <er h3">5 “司令表哥,司令表哥,眼下山上正是用人之际,您能不能看在妹子的薄面上,饶这小子一次啊?”随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山门外晃进来一个娇滴滴的女人。李涵章定睛一看,暗自吃了一惊:这不是龙泉驿客栈的那个老板娘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更让李涵章吃惊的是,这个女人身后,还跟着龙泉驿客栈的店小二李转运!当初,这个店小二说起老板娘没一句好话,可现在跟在她身后,却像一个龟公。真是冤家路窄。在内江城外和自己的那场遭遇战中,龙泉驿的舵把子春爷已经被周云刚给报销了。这俩人此时出现,会不会拿自己为他们的主子报仇雪恨呢? 刚才群龙无首,李涵章凭着当年苦练的那几招枪法,自然能镇住这帮乌合之众。但现在,这个手下窝囊、自己却很会抖威风的张司令出现了,只要这一男一女把自己毁了他们主子性命的事儿抖搂出来,张司令一声令下,他就可能陷入乱枪阵中,被打成筛子。 李涵章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他在脑瓜子里迅速权衡着,该亮哪个身份才能既救了命又不惹祸上身——看看张司令手下那群不伦不类的国军军装,也许,自己那个国军“中统少将”的派头还能唬他一下,但他知道以后会是什么结果却很难说:要是张司令决心一意孤行,必然会验明正身,但李涵章身上却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再说,刚才这帮家伙说他是个“有钱的舵把子”,要是他也和春爷一样脚踏两条船,乘机拿自己这个“高官”去解放军那里请赏,麻烦可就大了!想到这里,李涵章灵机一动,在大鼻子被拖着经过那矮矮胖胖的张司令身边时,忽然大声说道:“张司令,要不得!容兄弟说句话!” “老子的家事儿,外人莫插嘴。不过,老子倒是想听听,为啥子要不得?”张司令又一抖黑斗篷,站在李涵章面前问。 “张司令,兄弟是个铁货客。今天早晨路过宝地,遭弟兄们弯(捉)了弄上龙脊(山上)来。他也是为张哥您出更,只不过眼睛没睁开,弯住了兄弟我而已。张哥,你大人海量,高抬龙袖亮个膀子,把这位兄弟抛了(放了)。我值不得和这样的人结梁子。再说了,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肯定家里上有天老(父亲),还有老柴(母亲)、有春儿(娃娃)。他不懂事儿,我们兄弟不能太计较。何况他也没把兄弟我咋样,还望张哥看在兄弟面子上,打个让手,饶了他,把这位兄弟抛了吧。” 矮矮胖胖的张司令一听李涵章满口袍哥人家的切口,细细打量了他几眼,冲那个大鼻子摆摆手说:“原来是自家兄弟。哥子既然开了尊口,那兄弟就给你个面子,把他溜开。” 看到旁边的人把大鼻子松开了,他从手下那里夺过文明棍,朝着大鼻子的屁股上狠揍了几下,吼道:“以后再给老子丢脸,直接去垭口自己拿枪给自己开瓢,不要再让老子看见!” “谢司令,谢大爷绕了小的狗命。”大鼻子冲李涵章和张司令鞠了个躬,提上裤子,一溜烟儿窜出了庙门。 <er h3">6 张司令进了大殿,把脖子上的黑斗篷带子解开。跟在身后的那李转运赶紧把斗篷接过来,捧在了怀里。张司令走到火堆边坐下,对李涵章招招手,指着身边的石头说:“既是本家人,又是本堂口的兄弟,是龙盘起是虎卧起,你落座。”随着一帮子土匪回到庙内,李涵章“丢歪子”行了个袍哥礼,也做出一副点头哈腰状说:“兄弟大胆,得罪了张司令的手下,既然张司令不怪罪,就紧贴张大哥‘龙盘’‘虎坐’!”说着,便在火边坐下来烤火。 张司令坐稳当后,撩了撩黑长袍的下摆,把黑呢礼帽取下来,递给站在李转运身边的表妹,这才开口说:“兄弟,既是本堂口的弟兄,哥子就不瞒你了,刚才我一直在暗处看着你。以你的身手,我这山上一百多号弟兄,真干起来,恐怕也不是你这一个人外加两把枪的对手……” “司令表哥,这位大哥可不是一般的人物,连春爷对他都高看三份……”看看张司令和李涵章握手言欢,张司令的表妹也凑上来嗲声嗲气地夸李涵章。 “喔?胡凤,你们认识?”张司令听了表妹的话,一脸诧异地扭过头去问。这个时候,李涵章只有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了。从重庆出来到现在,自己一共见了这个叫胡凤的女人三面:见第一面时,她是苟培德的小老婆;见第二面时,她是龙泉驿的老板娘;此刻第三次见面,她居然成了张司令的表妹。不过,听这女人说的话,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让李涵章不那么紧张了。 “哎呀,司令,您是不晓得,这位周老板,硬是出手阔哦,给他倒杯茶,就赏一块现大洋。”李转运说着话的时候,阴阳怪气,看不出他是在夸周老板阔气,还是在提醒张司令:这可是个有钱的主儿。 不过,听到他说“周老板”三个字,李涵章这才想起,在龙泉驿遇到舵把子春爷时,自己还叫“周耀祖”。 “哦?李队长,你和他也认识?”张司令听到李转运这么一说,盯着李涵章的眼睛放出光来,“怪不得,怪不得!七八十号弟兄围着,你能如入无人之境,千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哥子硬是过五关斩六将的人物哦。”张司令赶紧站起来,冲李涵章抱拳打拱。 李涵章一面也站起来,拱手应付着,一面迅速想着自己最担心的事儿:这女人曾是苟培德的小老婆,会不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晚在内江城外,苟培德和春爷抓自己时,已经在那么多袍哥兄弟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怎么看起来这两个活宝好像不知道这档子事儿? 李涵章正捉摸着,张司令又开口了:“兄弟,老张我有钱有人有枪,就是缺个好把式调教这帮龟儿子。从我表妹和表妹夫说的情况看,兄弟也是赶路吃饭的。要是看得起哥子我,留在我这山头上,做个二把头要得不?” 表妹?表妹夫?这个当初把那女人骂得一文不值的家伙,如今竟和那女人搅到一块儿了?李涵章太意外了。他看看李转运,那家伙居然还满脸的得意。 “这个……容兄弟再掂量掂量。”李涵章没有马上给张司令明确的答复,只是把眼睛往李转运和胡凤的身上瞟,故意打趣道,“兄弟,不够意思,娶了张司令的表妹,这么漂亮的老板娘,连个口信都没给哥子捎,连口喜酒都没让哥子喝,哥子我算是白交你这个朋友了。” “哎呀,周老板不要这么说嘛,羞死人哦。你是不晓得啊,春爷被你干掉后,我没了依靠,又怕他手下那帮龟儿子打歪主意,就和他投奔表哥来了……”胡凤发着嗲帮情郎开脱,听得李涵章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有福不在忙,没福跑断肠。他两个是卷了那老龟儿子的金银财宝,还一路买着大烟到我这里来的。哥子,这年头,谁手里有枪,有人,谁就是大爷。兄弟生财有道,手里有钱,招兵买马不在话下。” 张司令这番话,总算让李涵章听出子丑寅卯来了:这两个活宝,卷了春爷的金银细软潜逃,自然走得仓促,而且不敢再和春爷那帮手下来往,所以,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就不足为怪了。不过,这两个人既然能背叛春爷,还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说不定还会把自己送给苟培德呢,因此,自己必须得尽快离开这里,以免夜长梦多。于是,他冲张司令拱了拱手说:“承蒙张大哥看得起小弟,兄弟很珍惜大哥的知遇之恩。但是,兄弟还有要事回泸县办。等跑完这趟差,再来和张司令您一起共举大事,您看咋样?” 其实,李涵章早就从张司令的眼神儿里看出来了,他也就是客气客气,并非真的要留自己在山上。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拳脚功夫,自己真的留下来,哪还有他的威风可耍? 果然,李涵章这话刚一出口,张司令就站起来,拉着李涵章的手说:“哥子啊,兄弟我可真是舍不得放你下山啊。从毛栗坪到泸县城,这一路你尽管放心走。各地都在打岔口(指共产党),路上要是遇到反共游击队,就说是我张司令的本家兄弟,包你通行无事。” 李涵章知道他是在冲壳子吹牛,更是在下逐客令,但还是装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抱拳施礼说:“山不转路转,河水相连,我们后会有期。有张大哥这张通天牌,兄弟我一路就好摇‘线子’(走路方便)。” 张司令此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顺手从李转运那里拿过黑斗篷,往身上一披,又拎过文明棍,挥了一下胖乎乎的手说:“打开山门,送贵客!” 破庙内外原本横七竖八地坐着躺着的一帮小喽啰,还等着张司令赶紧把这事儿了了,好分大锅里煮着的狗肉吃呢,因此,一听张司令喊“送贵客”,马上一个个翻身爬起,歪歪斜斜地各自背上五花八门的长短枪,呼啦啦跑到庙门外分两列站好,等着李涵章和张司令从庙门里出来。 李涵章走到供桌前,背上背篼,走出山门。经过李转运身边时,李涵章看到他死盯着自己背上的背篼,那张鲶鱼嘴里正往外淌哈喇子…… 第十六章 相逢 <er top">1 乌蒙山的腹地,山高路险,沟深林密,野兽很多。从土匪窝出来后,李涵章不时听到远处传来狼嚎豹啸。像是真有野兽在后面追着,李涵章一口气跑出了二三十里地,终于下山,出了密林。稍微安全了一些,他才发觉自己前心贴后背,已经饿得头昏眼花。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周围也没有人家,到哪里去找吃的?今晚又该住在哪里?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李涵章只能摸索着继续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模模糊糊看到远处有灯光,李涵章心想,这下好了,有灯光就有人。忙鼓起劲儿,往那亮光处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一处山坡,下面就是那户人家了,李涵章探出身子去看路,结果眼前黑,栽下去,滚落到了一片竹林里。就在他打算爬起来的时候,一条土狗从旁边屋檐下窜了出来,却并不叫,只是用前爪不停地刨着竹林里的笋壳。 “大黄,莫要刨,只有一个人,怕不是棒老二。”一个老汉走过来,手里举着火把,向下照着问,“是哪个?” 李涵章听到老人这样说,哭笑不得:棒老二也是人嘛,这条狗居然怕人!李涵章看到狗摇着尾巴在老人身边转圈,估计没有危险,便站起来说:“老大爷,我是过路人,走夜路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背篼也不见了。” “哦,我儿子被棒老二打惨了,胳臂断掉了,差点儿丢了命。我急着救人,回来再帮你找。”老汉叹息一声,举着火把就要走。 李涵章听了这话,想起他背篼里的那个急救包,忙说:“老大爷,我背篼里有止血接骨的药,你帮我找到。我去救你儿子。” “你是郎中?你那药比这个还管用?”老大爷一只手举着火把,一只举了举抓着的一捆柏树枝。李涵章小时候跟家里医馆的先生学过医道,“侧柏叶,散血敷疮,同片糖捶敷,治跌打。”知道柏叶可止外伤出血,于是确信老大爷的话是真的,赶紧说,“我虽不是郎中,但我那包里有白药,治外伤,止血,肯定比你手里的柏叶效果好。” 老大爷一听说李涵章的背篼里有白药,赶紧走下斜坡,和李涵章一起在竹林里寻找背篼。还好,背篼就滚在离李涵章四五米远的地方,被两根粗大的竹子挡住了。李涵章把背篼拎起来,凑着老大爷手里的火把看了看。好在他背的是小篾丝夹背儿,里面的东西又捆得牢实,所以,背篼完好,也没有什么东西落出来。 两人出了竹林,没走多远,就到了老大爷家。火光中,李涵章看到房子是用原木搭成的,屋门也是用藤条捆着一根一根木头,再扎上草帘子做成的。 “先进屋暖和暖和吧。”老大爷说着,很费劲地推开了屋门。 屋中间生了一堆火,李涵章进了屋,立即觉得有一股暖意把自己围了起来。他跺了跺被冻得麻木的脚,想活跃一下僵硬的身体,忽然听到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主……哦,周老板?周老板——你咋也来这儿了?” 李涵章大吃一惊:这说话的人竟是周云刚! 周云刚扑到李涵章面前时,右手下意识地抬了一下,随即又放下了,忙不迭地帮李涵章把背篼放到地上。 “你们认识啊?我家咋个这么好的造化啊,净遇到好人了。”老大爷一看两人如此亲热,赶忙地拉过一个木墩子,让李涵章坐在了火堆旁。 “先看看你儿子吧。”李涵章从老大爷刚才说的话里,知道他儿子伤得不轻。救人要紧,他这时顾不得饿也顾不得冷。 微弱的光线下,周云刚往这座简陋的木楞房的一角指了一下。李涵章这时已经适应了屋子里微弱的光线,借着火光一看,这才发现那边有一张床,床上铺着干草,草堆上躺着一个小伙子,旁边坐着一个正在抹眼泪的老太太。 李涵章走过去,借着火光一看,床上铺的草,被血染红了一大片,小伙子右胳膊小臂被两片竹片夹紧用破布条捆扎着,左大腿根被一根草绳捆得勒进了肉里,李涵章知道这是为了止血,因为在靠近他膝盖的大腿外侧有一个伤口,像是贯通伤。因为失血过多,小伙子紧闭双眼,气若游丝。 很显然,小伙子的右胳膊小臂骨折了,左大腿是被枪刺穿的。目前这种施救方式,是战地常规急救方法,只不过所使用的抢救用品太简陋了。李涵章想也不想就敢肯定,这是周云刚干的。 李涵章指着小伙子左大腿上的伤口问:“为啥没有包扎?” 周云刚说:“格老子的,有一根动脉被刺断了,虽然实施了捆扎止血术,但还是不能完全止住血。再说了,这条腿,捆得时间久了,怕是要坏死。” 老大爷和老太太一听周云刚的话,立即拽着李涵章和周云刚哭起来:“我们俩是老来得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呀,喝口水指望他去挑。两位恩人,听你们的话,好像懂得治病治伤的,救救我儿子吧!” “别着急,我先看看。”李涵章坐下来,拉过小伙子的手,闭着眼睛把了一会儿脉,见寸关尺已呈浮大而软,弦急如按鼓皮的芤脉,这是典型的暴然失血过多的脉象,说明周云刚判断的“动脉被刺断”的判断是没错的。松开年轻人的手,李涵章吩咐老大爷说:“大爷,家里有盐巴吗?快烧些热水来,加进去盐巴,给这兄弟灌下去再说。” 随后,他立即打开了背篼,拿出了那个绿色的急救包,先在床的一侧扒拉出来一块地方,把里边的医用小剪刀、镊子、医用卫生棉、两卷绷带、四个装云南白药的小瓷葫芦、橡胶医用酒精壶子、对付大出血的压脉带和止血带等迅速摆开。 老大爷和老太太一看这阵势,“扑通”一声齐齐地给李涵章跪下了:“你真是郎中啊!我儿命好,一天遇到两个救命菩萨啊!” <er h3">2 李涵章顾不得和他们答话,先用一节绷带,用酒精浸了浸,搓成捻子,一边对周云刚说:“按着他!”一边小心地用镊子夹着,穿进了小伙子那个伤口里。剧烈的疼痛顿时让小伙子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啊”地惨叫了一声,就要坐起来。周云刚见状,赶紧死死地把他按住。 “对不住了兄弟,没有麻药,你忍着点儿!”李涵章说着,一咬牙,把夹着纱布的镊子捅进了伤口,从另一端扯出绷带后,来回抽拉了几下,这才把被血液染成红色的绷带捻子轻轻扯出来,扔掉,立即又用浸了酒精的药棉,在大腿两侧的伤口周围擦洗清创,之后,连着打开两个白药瓷葫芦,把药粉全撒在了两边的伤口上,然后打开另一卷绷带,把伤口包扎起来。 处理完贯通伤后,小伙子已经又晕过去了。李涵章指着那条缠在大腿根部的破布条问周云刚:“扎住多久了?” “有一个多小时了。” “快解开,停一支烟的工夫,再扎上;以后每过个把钟头,就要解开放放血,不然,小伙子这条腿,就会缺血坏死!”李涵章说完这话,转过头问,“大爷,盐水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老大爷说着,侧身让老太太把一个破粗瓷碗端了过来。 李涵章掐了一下小伙子的人中,把他从休克状态激醒后,端着碗,一口气给他灌下了三大碗盐开水。眼看着小伙子慢慢地有点儿精神了,呻吟着,直喊疼,满屋子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些急救措施做完后,李涵章指着年轻人对两位老人说:“血止住了,命估计能保住。我现在看看他的胳膊。” 李涵章小时候跟家里医馆的先生学医时,无意中从一部古籍中,看到了一种名为“骨诊”的古老疗法,据说杏林中能掌握这门功夫的人很少,便潜心钻研了“骨诊术”,后来一心想要从军,还在前线靠这一手给程将军治过病,在青帮靠着这一手结识了一些兄弟。现在,他轻轻在小伙子的肩膀上摸了摸,知道他的右臂不但骨折了,还脱臼了,心里不觉一沉。 尽管李涵章学过医,又专门研习过“骨诊术”,但要让脱臼复位,就必须使劲儿用复位手法拽拉他的右臂。可现在他的右臂已经骨折了,如果强行复位的话,断了的骨头就会被扯成“骨不连”,断骨的茬口再难长到一块儿;而且,这一拉一合,说不定小臂的断骨还会错位,那就更麻烦了;再说,要是脱白不能复位,等骨折疫愈,时间久了,想复位也没有办法,那这条胳膊,还是要残废掉。 怎么办呢?李涵章皱着眉头,围着那堆火,转起了圈儿。老先生、老太太和周云刚都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犯难,就连大黄也唧唧呜呜里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好像在为主人着急,期待李涵章能早点儿想出办法来。 转了一阵子之后,李涵章决定把具体情况和自己的疑虑告诉两位老人: “这位老弟不仅小胳膊断掉了,整支胳膊还脱臼了。现在,要治脱臼,就有可能骨头长不好;要不治脱臼,即使骨头长上,这条胳膊也会废掉。” “老天爷啊,那咋办啊?”老太太一听这话,立即哭天抢地骂起来,“那些天杀的棒老二,下手这么狠哦,天打五雷劈啊!我儿胳膊废了,就干不成活儿了,还咋给我们养老哦。” “两位老人家别着急啊,”周云刚一边劝着老太太,一边问李涵章,“周老板,你再想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李涵章没有答话,仍在那里转圈儿。转了一会儿后,忽然转过头来对周云刚说:“你再去找四根和他手臂一样长的竹片来,要比你用的这两根稍微宽一些。”然后又扭头对两位老人说,“这个法子,我以前也没用过,不晓得能不能把兄弟的胳膊治好。要是出了差错,莫要怪我。” “不怪,不怪。能把我儿命保住,就烧了高香了。哪里会怪你?周老板,你尽管试。治好了,是他的造化;治不好,也是他的命。”老大爷赶忙说。 很快,周云刚按照李涵章的要求,找来了四根竹片。李涵章先把周云刚此前固定的那两根很短的竹片解下来,接着让周云刚帮着,用那四根刚找来的竹片很小心地把小伙子的右臂包裹起来,接着就用绷带一圈一圈地缠,用了很大的力气,缠得很紧。小伙子疼得直流虚汗,但一直闭着眼,把下巴都咬出血了,硬是没再喊一声疼。 “是条汉子!”直到把小伙子的整条右臂缠成了一根直蹦蹦的硬棍子,李涵章揩了一下头上的汗,对小伙子说,“兄弟,挺住啊!”然后把自己的左胳膊放在小伙子的腋窝里,右手抓着小伙子的右胳膊部肘,往里侧猛地一扳,再猛地往下一拽,随手又攥着小伙子露在竹板外的手掌,猛地往上一推……只听“咔嘣”一声响,小伙子随之地惨叫了几声,又昏了过去。 李涵章没有理会小伙子是不是昏过去了,只管把自己的左臂从小伙子的腋窝下拿开,然后用手摸了摸小伙子的右肩头,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开始小心地解那些捆着四根竹片的绷带。绷带解完了,把四根竹片拿开,小伙子骨折的右小臂暴露出来。李涵章轻轻地摸了摸小伙子右小臂骨折的部位,然后,慢慢地捏、推、揉…… 好一阵过后,李涵章站了起来对周云刚说:“按常规急救骨折包扎法,给他包扎好吧。断骨已经复位了。这兄弟年轻,身体棒,底子好,要不了两个月,胳膊就能提东西了。” “周老板啊,你的意思是说,你治好了我儿子的胳膊,是不是?”老汉听李涵章这样说,眼睛一下子亮了。看到李涵章点了一下头,兴奋地对着屋子的另一角喊,“老婆子,老婆子,周老板说,他把我们儿子的胳膊保住了!” 大黄似乎也知道主人被救了,颠儿颠儿地跑到李涵章面前,摇着尾巴在他腿上蹭来蹭去。 李涵章看着周云刚把小伙子的右臂包扎好,心里一松劲儿,忽然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周云刚一看李涵章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眼睛呆滞,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着急得大喊道:“大爷,快,快,快!有没有吃的,拿些来,周老板这是饿昏了。” 李涵章昏沉沉地坐在火堆边,迷迷糊糊中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在他耳朵边上说:“周老板,大恩人啊,你将就些。” 李涵章睁开眼,看见旁边的小桌子上摆了一海碗玉米粥,一小碗泡菜叶子,顾不得回话,咽着口水,抓过筷子,就把玉米粥往嘴里刨。伸下去筷子,他发现里面竟还有几块红薯。 “周老板,你慢慢吃,刚舀出来的饭,还烫。” 老太太站在李涵章身后,轻声说。李涵章哪里听得进去,连吹带喝,风卷残云一般就把一碗粥灌进肚子里了。 此时,天已经快亮了。 在毛栗坪独闯土匪窝,又翻山越岭走了一天的路,再加上刚才抢救小伙子,折腾了一天一夜后,李涵章吃饱了肚子,精神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本来,很想问问周云刚:你怎么在这儿呢?小伙子是怎么受伤的?你们又是怎么相遇的?但现在,他的两只眼睛再怎么用劲儿睁,也做不了自个儿的主,周云刚和老大爷、老太太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 他坐在火堆旁,睡着了。黎明前的木楞房里,响着他均匀而又安宁的鼾声。 <er h3">3 李涵章醒来的时候,木愣房那一根根原木缝隙里透过来的阳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到一阵目眩。在“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乌蒙山,能够遇到这样一个好天气,真是太难得了。李涵章的心情随着这阳光,和房子外面树林里的鸟鸣舒展开来。 他记不起昨晚是怎么从火堆旁躺到这暖烘烘的蒿草堆上的,一定是周云刚和老夫妻俩把自己挪到这里的吧?这一觉,他睡得很香,比在上海、在南京、在重庆的家里睡得都踏实——解人之危,解素不相识的人的危险,原来竟能让人这么惬意。 深吸一口气,李涵章闻到了浓烈的肉香。回想起昨晚看到的情况,这家人已经贫穷到了连饭都吃不起的地步,哪里来的肉?李涵章眯着眼睛想。 “主任,您醒了?”周云刚听到有动静,还是像以前那样,恭守在他面前,向他问安。 “我现在不是李涵章,更不是你的主任。我是成都贩卖铁器的小商贩张世明!懂了吗?”李涵章揉了揉眼,一脸严肃地对周云刚说。 “哦,格老子的,那我现在大部分时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野战军第十八兵团第六十一军第一八二师三团二营一连战士李四毛!但有时候是在这乌蒙山高山密林中打猎的猎户周富山!”周云刚一听李涵章的话,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一口气报出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呵呵,你小子,一直在跟我躲猫猫,回头再跟你算账!”李涵章听完周云刚一本正经地“自报家门”,忽然笑了,问道,“哪儿来的肉香味儿?” 周云刚却答非所问:“那……我现在是该叫你周老板,还是张老板?” “昨晚你不是‘周老板、周老板’的喊上了吗?继续!你呢?” “我现在是猎户周富山!” “哦,周猎户,打到啥好猎物了?这么香?”李涵章跟周云刚开起了玩笑,他还惦记着那股肉香味儿。 周云刚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周老板,你昨晚来的时候,记得有一条柴狗吗?黄毛的。” 李涵章猛然醒悟过来:“这家人把那只黄狗给宰了?” “光顾着救人了,没打到猎物。人家要报答救命之恩,又没有其它可以拿得出手的。等我早上醒来时,已经在剥皮了……”周云刚站在那里,说话的时候看着扔在墙角的一个皮袋子。 那是四川当地猎人常用的一种皮口袋,看起来不大,但装几十只兔子或者竹鸡子一点儿都没有。但显然此刻里面装的是武器。李涵章看着,没有再说话,默默地从那堆茸草上站了起来。 两个老人正从木楞房旁边的一个小灶房里往正屋的桌子上端饭,看到他们,哈着腰点着头说:“周老板睡醒了?家里穷,连多余的被子都没有,让周老板受委屈了。” 坐在桌子旁,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大碗炖狗肉,李涵章想起了他的黑伯,想起了死在自己枪口下的黑伯……他背过脸去,抹了一把泪,回过头,却不敢正视眼前的那晚狗肉,低声问:“没有狗了,以后谁给你们看家护院?” “大黄是条好狗啊。上次土匪来抢粮食,撵在它后头打枪。它倒是跑脱了,可从那以后见到生人就不敢叫,一天到晚只敢围着家里的人转,哪里还能指望它看家护院啊?那些棒老二硬是凶哦,连狗都怕他们,造孽啊。”老太太撩起围裙,边擦眼泪边说,“啥世道哦,把狗的胆子都吓破了。” “没事情的,听说红军已经开进毕节城了,这些棒老二,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没有土匪了,天下太平了,也就用不着养狗了。”老汉指着桌子中间的包谷馍馍,对李涵章说,“吃饭,我们吃饭。” 大家于是边吃边聊天。 周云刚接着老大爷刚才的话说:“红军现在叫解放军了。” 老大爷不好意思地说:“早些年他们从这边过的时候,就叫红军嘛,我一时改不了口。” “哦,”周云刚笑道:“一样的一样的,反正都是那些人。” 老大爷看见李涵章只吃了两个包谷馍馍,眼前的那碗狗肉一筷子没动,以为他客气,劝道:“周老板,家里穷,没啥好东西报答您。您多吃些肉啊。我儿要不是你和这位周兄弟,怕是早在黄泉路上走不回来了。你们多在这里住几天啊。土匪才来过,昨天听到毛栗坪那儿有枪响,怕是又在争山头,火并,不会再来。” 老汉只顾感恩,想多留他住几天,继续给儿子疗伤,但他哪里知道李涵章的心事?周云刚在一旁看着李涵章的神色,自然明白他这会儿想的什么,便说:“大爷不要劝他吃肉了。我们这个周老板,信佛,吃素的,不动荤腥。”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好人得善报!”老大娘听了这话,忙放下筷子,双手合十,念叨了一番。 由于昨天天快亮了才睡觉,今天醒来晚,吃过了饭,已经是中午了。李涵章看到老汉的儿子正躺在床上昏睡,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问题没搞清楚,就问:“究竟是哪儿的棒老二,这么凶,把人打成这样?” “还能有哪儿?就是毛栗坪的那帮龟儿子。”老汉说这话时,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涵章听了,一愣:如果这样,小伙子就是周云刚在毛栗坪附近救回来的……难道,他一直暗中跟着自己? 正这么想着,老汉又接着上面的话说:“以前他们仗着人多枪多,又有那个‘蒋该死’撑腰,征粮课税,欺男霸女,坏事做尽;现如今红军打过来了,只好蜷到山窝窝里耍横子,比以前还坏,动不动就说要找共军探子、‘共匪’家属,随便安个罪名就抓人绑票,要钱要粮。可把这毛栗坪上上下下的庄户人给祸害惨了。要不,我们会躲到这深山老林里?就这,也没能逃掉他们的祸害,我儿昨天去采冬笋,被张阎王手下那个大鼻头给捉住了,要钱,我儿拿不出,他们就拿枪杆子砸,硬是把胳膊给砸断了,又拿刺刀捅,差点儿把我儿给捅死。要不是这位周兄弟出手相救,恐怕这会儿我还得拿钱去收尸……”老汉一口气把儿子受伤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听得李涵章肚子胀得要爆。 他从老汉的话里断定,那个“张阎王”肯定就是毛栗坪的张司令,那个“大鼻头”肯定就是让他收拾了一顿的大鼻子。 年轻人醒来后,老太太给儿子喂了些狗肉汤。李涵章看到小伙子脸上有了些血色,就把急救包里的消炎药品、绷带之类外伤包扎用的东西,给老汉留下了一些,交代了他们怎么换药、注意什么后,又说:“大黄是条好狗,它不能白死。狗肉大补气血,让这位兄弟多喝些肉汤,能吃的话,就多吃些狗肉。兴许把这条狗吃完,他的体力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老汉明白,李涵章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走了,心里明白留不住人家,只得说:“恩人啊,你俩这一走,山高路远……也不晓得,老汉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救我儿的恩人呀?” “能见的,能见的,老人家您身体这么硬朗,长命百岁。山不转水转,说不定,我俩哪天又要路过这儿。”李涵章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一阵酸楚:前路茫茫,现在,他连自己究竟能漂到哪里都不知道。 看看周云刚已经替李涵章背起那个背篼了,老汉忙朝床上的儿子说:“给恩人跪下,磕头!” “要不得!小兄弟腿伤很重,绝对不能动!”李涵章忙拦着疼得咧着嘴却硬撑着要起身的小伙子。 “那……我和老婆子就替儿子谢两位贵人了。”老汉说着,拉上老太太就要往地上跪。 李涵章急忙一把拦住他们:“老人家,你们和我爹妈年龄一般大,这样做,我怎么承受得起?” “那……该咋个谢你们?”老太太抹着泪,急得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直转圈儿。 李涵章看看这个穷得连条被子都没有的家,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把周云刚背着的背篼拿下来,从里边抓出一沓钞票递给老大爷说:“老人家,你儿子年轻,恢复得快,你们不要担心。只是断了的手臂,没有彻底长好之前,不要让他做力气活儿。” 老汉捧着那一捆钞票,手都是哆嗦的,一个劲儿地点头:“周老板,我记住了,我记住了。等红军再打回来,把土匪抓住了,天下太平了,我就带上你给的钱,领儿子到毕节城里去看看。” 老太太嘴里则不停地念叨:“你们跟前一阵子从这儿过的红军一样,都是大贵人啊。那几个红军娃娃在我们家住了一晚,也给了钱,他们是好人。你们不但救了我儿的命,还给我们这么多的钱,那就是活菩萨啊。我们祖上积了德,我儿一下子遇到了两个活菩萨……” <er h3">4 离开了老汉家的那座木房,沿着山道往叙永方向一直走出了二里地,李涵章都没说一句话。周云刚背着李涵章的背篼,拎着自己的皮袋子跟在后面,也不敢坑声。 走了一阵,李涵章忽然回过头来,对周云刚说:“他们为啥不下大工夫研究研究中国的农民?” 周云刚似乎没听明白李涵章说的什么,也不搭腔,继续跟在后面往前走。上了乌蒙山的盘山小道,李涵章和周云刚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李涵章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周云刚能听懂的话:“走累了,我们休息休息吧。” 周云刚看到李涵章在路边坐下了,把手中的皮袋子和肩上的背篼放下,突然“啪”地立正,朝李涵章敬了个军礼:“报告长官,国防部新编第一军政治部少将李主任卫兵周云刚,违抗军令,未就地疏散,现向您报到!请主任处置!” 李涵章一路没说话,就是等着周云刚给自己说他为什么不听命令,暗中跟着自己。没有想到周云刚会来这一手,愣怔了一下,干脆把脸板起来,问:“说说吧,咋回事儿?” 周云刚自然明白李涵章所问的“咋回事儿”是哪回事儿,仍原地立正,继续向他的长官报告:“报告主任,在成都锦江河边,主任命令卑职和江辉琦江副官就地疏散,卑职当即服从命令,离开了主任。卑职虽然认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但恪尽职守更是一个军人神圣的信仰。卑职身为主任卫兵,其职责就是保护主任的安全,所以……” “所以,你就一路在暗中跟着我?你这是在汇报,还是在为自己辩解?这么说,突袭龙泉驿、大闹内江城,还有奇袭铜鼓山,都是你干的了?” “是!主任!”周云刚面无表情地回答,就像昔日在重庆李涵章的办公室里那样。 “好兄弟!”李涵章忽然一把将周云刚拽了过去,两条汉子在乌蒙山冷飕飕的寒风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主任,这一路,你瘦了,也黑了。你受了多少罪啊!我一直跟着你看着你呢。呜呜呜……”周云刚这个从没在李涵章面前落过泪的汉子,居然像个孩子一样,浑身颤抖着伏在李涵章怀里,大哭起来。 等周云刚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李涵章这才发现,自己的眼角也湿漉漉的。“度尽劫波兄弟在”啊,李涵章忽然想起了一句诗:此前他一直觉得这首诗的作者是个让人头疼的尖刻文人,但这时,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在开始慢慢地读懂那人的诗文。成都一别时,李涵章原以为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两个属下了,却想不到周云刚压根儿就没有离开过自己,一直在暗中保护着自己,每次都在自己最危险的时候,都会如神兵天降般地出现,解除自己的性命之危! “辉琦呢?有他的消息吗?”李涵章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望着周云刚问。 “报告主任,你下达就地疏散的命令之后,我们不敢违抗,就离开了锦江河边那座房子。原本,我是想劝说江副官一起违抗军令,暗中保护你的。谁知道,出了那座房子之后,我赶上江副官,他却说‘军令如山!既然主任下了命令,我们就要执行。’我当时觉得他太薄情寡义了,刚把钱拿到手里,就想以执行命令为借口,只顾自己去逃命。我们俩因为这个,争执起来,结果……结果……” “结果咋样?快说!”李涵章急了,“呼”地站了起来。 周云刚低下头说:“格老子的,我揍了他,一拳把他的那个大鼻子揍出了血。他站在那里,居然不还口,也没还手。我的火气越来越大,正吵他,远处走来了两个巡逻的共军。江辉琦揩了一下鼻子上的血,就从一条岔巷子里跑了。我也赶紧背着背篼,往另一条道上跑了……” “后来呢?又见过他没有?”李涵章继续追问。 “没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江副官。主任,你说说,江副官是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呢?”周云刚一脸迷惑地问。 “不会的。云刚,辉琦不是那样的人。这一点,我绝对信得过他。” 望着午后冬阳下乌蒙山的峭壁和密林,李涵章在心里想的,是江辉琦临和他分手时,默默地替自己收拾行装的样子,是把他和可贞的合影小心装起来的样子…… 一只鸟从林间飞过,孤单的身影把一片枯枝映衬得越发孤寂。 李涵章叹息一声,问周云刚:“我这一路上走得千难万险,你有啥法子,竟能像神仙一样,想到哪就去哪儿呢?要不然,你咋总能一路在暗处跟着我,却不被发现;偷袭了对手,却能从容溜走呢?” “我是李涵章李主任的卫兵嘛,这点儿本事都没有,那不是给长官脸上抹黑吗?我丢人不算啥,给李主任丢面子,那就罪过大了……”周云刚得意地卖着关子。 李涵章被他的得意劲儿搞得没办法,只好板起脸说:“直接回答我,不准绕弯子!” “是!主任。我把江副官揍了一拳,怕他记我的仇,就想去找他道歉,劝他继续和我一起暗中保护你。但找了两天没找到,就放弃了。那两天,我在盐市口遇到了陈兰亭163师的‘双枪兵’李四毛。他随部投共后,因为共军不准吸大烟,根本受不了,一犯烟瘾就想开小差。我于是就跟他做了笔买卖,用两块银元买了他的证件和全套行头,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共军士兵李四毛。所以,我行动起来就比较方便,‘执行任务’啊,‘回乡探亲’啊,再加上我这一口地道的四川话,随便找个啥理由,就可以来去自由。” 周云刚说着,回过头去,从皮袋子里拎出一套解放军服装,递给了李涵章。 <er h3">5 这套粗糙的制服,根本没法和国军的美式军服相提并论。李涵章看了看,忽然问周云刚:“我在毕节时,你也到了毕节?是不是还走在共军的队列里?” “咋可能啊,主任!格老子的,这一路上,我是穿着解放军军装跟着你,不过到了毕节,解放军太多,我怕遇到李四毛的部队,就花了些钱,搞了一套猎户的行头……”周云刚说到这里,大笑道,“主任,你是不是太想我,认错人了?” “呵呵,可能那个解放军和你长得太像吧?估计是我看错了。好小子!既然这一路你都跟着我,为啥躲躲藏藏的不现身?搞得我每次死里逃生,都以为真的是天兵天将从南天门跳下来了呢!”李涵章明白怎么回事之后,擂了周云刚一拳,接着问道:“那你咋会救了那个老汉的儿子?” “哎呀,别提了,主任。你当时孤胆去闯那个狗屁张司令的山头,可真让我开了眼界。我就在庙门外的一断墙外,端着枪,看着你威震毛栗坪呢。那胆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周云刚一看李涵章的神色不那么严肃了,还跟自己开玩笑,也趁机拍起了李涵章的马屁。 “少吹捧我。我问你咋救的那个小伙子?”李涵章的习惯还是那样,总是揪着一个问题不放,一查到底。 “嘿嘿……主任啊,这事儿说起来还得怪你啊。”周云刚讪笑着,又卖起了关子。 “咋怪到我头上了?”李涵章瞪大眼睛问。 周云刚不紧不慢地说:“格老子的,那个大鼻子,不是被肥头大耳的张司令舞着文明棍臭揍了一顿,给轰出去了吗?一走出庙门就骂骂咧咧地找人撒气。也活该那小伙子触霉头,刚从毕节城卖了草药往家赶,就让大鼻子看到了。带了两个家伙,上去就收买路钱,小伙子不给,大鼻子吃了枪药一样,正窝了一肚子邪火没处撒,照着小伙子就是一闷棍,随后一刀穿了他的腿肚子,还要接着下死手,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得跳出来三拳两脚把那三个孙子放倒,扛起小伙子就跑了……” “把别人救走了,就把我撂下不管了?”李涵章听到这里,算是听出了个眉目,故意逗周云刚。 “你当时不是正和张司令称兄道弟嘛,还有那个啥表妹……我还担心你被勾得住在毛栗坪不走了呢,哈哈哈哈!”周云刚很开心地笑着,没发现李涵章正拿很专注的眼神儿看着他。 “云刚啊,你变了。都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梁山好汉了。”李涵章感叹了一声,把那身解放军服装还给了周云刚,说,“穿上,让我看看共军士兵李四毛是个啥样子!” 周云刚接过来,把身上的一身短打很麻利地脱下来,换上了那身解放军士兵服。李涵章围着他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把周云刚转得心里发毛,说:“主任,你别转了,我眼晕。不过,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啊,主任……这身衣服往身上一穿,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咋不一样啊?”李涵章不转了,站在周云刚面前问。 “格老子的,穿上这身衣服,我就不是国军中尉周云刚了,真的变成共军李四毛了。你不知道啊主任,我穿着这身皱巴巴的破军装,除了我们的人,还有山里的那些棒老二,不管走到哪儿,老百姓对我都好得很呢,渴了,随便找户人家,他们会拿出家里最好的茶给你喝;饿了,随便找户人家,他们会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给你吃。困了,随便敲开谁家的门,人家像待贵客一般,把最好的床铺让给你……”周云刚说这话的时候,抚摸着身上的军服。 李涵章盯着周云刚看了好一阵儿,问他:“云刚,你记得刚才那位老大爷为啥到现在还把解放军叫‘红军’吗?” “为啥啊?我还真搞不懂。”周云刚说。 “不但毕节这一带的老百姓,把解放军叫‘红军’,云贵川很多地方,都把解放军叫‘红军’。就说这毕节吧,大概是民国二十五年吧,我在中央党部没有呆多久,就被调到中央军事委员会总政治部任上校联络参谋,接触过一些下面报上来的剿共材料。那时候,就是这个把我们赶出成都的贺胡子,带着他们所谓的红二、红六军团进了乌蒙山区的毕节一带,顾祝同以10个师的兵力尾追和侧击,都没把他的部队歼灭。还有,毛泽东指挥的‘四渡赤水’,也发生在这一带。我来毕节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啥当时红军只是一支狼狈不堪、仓皇奔逃的亡命之旅,却能让老百姓至今还把‘红军’两个字儿记在心上呢?”李涵章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说,“当年,是贺胡子在毕节被追得亡命北逃;现在,是我们被贺胡子从成都追得亡命南逃,唉,仅仅十四五年的时间,沧海变桑田。一切看起来就像梦一样,变了天地啊……” 李涵章说完这些话,望着茫茫的乌蒙山,似乎在问这高山、河谷、密林要答案。但乌蒙山回答他的,却只有冬日午后的一片静寂…… 第十七章 梦想 <er top">1 山里的冬天,暗得早。才下午五点多钟,太阳光就被山挡住了,虽然还能看清眼前的林木和小路,但远处却如同一幅大写意的水墨画。结束了关于“红军”的谈话后,李涵章和周云刚的情绪都很落寞。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荒凉的深山老林和悬崖之间的小路上,谁都没有再说话。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李涵章想和周云刚商量商量在哪里宿营,回头看到周云刚背着背篼,拎着大皮袋子,仍穿着他那套解放军军服,便劝他换身衣裳。 周云刚笑笑说:“格老子的,这深山老林的,连个鬼都没有,脱脱穿穿的,多麻烦啊。” 李涵章想想也是,就没再坚持。 说是“连个鬼都没有”,可两个人走了没多远,却偏偏撞上鬼了! 枪声响起的时候,李涵章和周云刚已经走出密林,正要经过“狼头”。这里距离毛栗坪大约有十多里,是一处盘山小路的急转弯处,路旁突兀着一块青灰色的巨石,逆着光看过去,活脱脱地就像一匹狼头,窄窄的山路正好从狼头下绕过,仅容一个人通过,再往下看,就是深不见底的山渊。 那一枪不知道是从哪里打过来,子弹贴着周云刚的耳朵飞过去,打在了“狼头”上。 “立即隐蔽!”李涵章下意识喊了一声,随手从周云刚背着的背篼里把柯尔特手枪拽了出来,同时,左袖筒里的左轮也滑到了手上。 周云刚则迅速判断出,子弹是从“狼头”对面的一座低矮小山包上打来的。周云刚一把将李涵章拉到“狼头”一侧,正好被那块突出的“狼头”挡住可能飞来的子弹。然后,他把背篼和皮袋子往地上一掼,顺手从皮袋子里抄出了一支卡宾枪,迅速装上弹匣,挡在了李涵章面前。 “是‘汉阳造’!”李涵章一边飞快地左右看了一下,一边提醒周云刚。话音刚落,一阵密集的子弹炒豆般地射过来,打在“狼头”的那一侧。凭经验判断,除了“汉阳造”,还有中正式、三八大盖和大肚盒子。攻击他们的人数,大约有六七个人。 向上,是陡峭得几乎呈直线的石壁;向后,是没有任何遮挡的悬在蛸壁上的山道。李涵章和周云刚被对面飞来的子弹封锁在“狼头”的背面,只要枪声不停,他们就不能移动一步。 “暂时不要采取任何行动,先观察一下情况再说。看看除了这伙人之外,其它地方还有没有埋伏。”李涵章对周云刚说。 于是,两个人暂时躲在“狼头”一侧,屏住呼吸,观察对方的动静。 枪声一直朝着他们藏身的地方集中射击。“狼头”的另一侧,被打得碎石乱飞。尽管隔着一条深涧,但攻击他们的那伙人,已经逐渐从对面的小山上向他们走过来。然而,对面的那座小山上,长满了茂密的树木,尽管是冬天,枝丫间的树叶很稀疏,但因为天已薄暮,能见度太低,李涵章和周云刚只能看到子弹从树丛中射出来,只能看到那伙人慢慢向前移动时碰到的树木在摇晃,却看不清一个人影。 但这就足够了! 周云刚没等李涵章下命令,趁着枪声稍微稀落了一点儿,迅捷地探出身子,端着卡宾枪,朝树木摇晃的地方,一口气把弹匣里的子弹全扫了过去。 随即,一阵惨叫之后,对面的枪声停息了。李涵章看着穿一身解放军军服、身手敏捷的周云刚,恍如梦中。 “格老子的,共军用的是卡宾枪,比我们的家伙好多了!给我往上冲,谁打死他,枪是谁的!” 李涵章听到这声音,觉得非常耳熟:那不是张司令的妹夫、龙泉驿的店小二李转运吗?真是山水有相逢啊,昨天才在破庙里分手,今天就在这“狼头”下见面了!李涵章心里有底了,一把将周云刚拽回来,命令道:“停止射击,等他们走近再说。” “为啥?”周云刚侧过头来,不解地问。 “看情况,我们遭遇的就只有这一伙人,没有埋伏。只要他们翻不过这道深沟,我们就暂时没危险。刚才有一个家伙在喊话督战,你听清楚没?那家伙是我的‘老朋友’了,等他们走近了,我自有办法。”李涵章干脆把枪全收起来,掏出一盒“哈德门”,慢悠悠地弹出一支,抽起烟来。 周云刚听李涵章这么一说,知道他已经想出了退敌之策,但他仍不敢大意,把卡宾枪挎在脖子上,平端着,枪口冲向对面的山上,护卫着李涵章。 “哈哈,龟儿子共军没子弹了,弟兄们,给我麻利点儿。抓活的。谁先抓到,大烟二两!”李转运又在督战了。 “队长,臭嘴那个龟儿子,被共军一梭子打得翘辫子了,咋个办?”一个公鸭嗓子问。 “咋个办?不办!回头再来收尸,抓共军要紧!”李转运吼道。 听他们说话,刚才那一梭子,已经干掉一个了。而且,他们以为自己没有子弹,放松了警惕。此时出击,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周云刚气得脸色铁青,但有李涵章的命令在,却不敢贸然行动。 李涵章则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依然在那里慢悠悠地吞云吐雾。 “队长,你说,那个共军真的没子弹了?共军狡猾得很,我在国军的时候可没少吃他们的亏,还是小心着点儿好。”看来,公鸭嗓子是个老兵油子。 李转运十分得意地说:“嘿嘿,老子管他有没有子弹,他反正已经被困在石头后边了。看到了吗?这个共军,又是背又是提,东西不少,说不定都是真金白银,药品、子弹啥的。就是我们运气不好,捞不到这些好处,能抓获一名共军,再缴获一堆破烂,也能让老子在姓张的面前伸直腰杆。格老子的,自从跟那个臭婆娘投了她这个表哥,老子赔了钱财又受气,当个伺候人的警卫队队长,眼看着那姓张的龟儿子花老子弄来的钱,还天天不给老子好脸色看。这趟活,弟兄们一定给老子做漂亮了,要不然,老子就让你们也跟大鼻头那样,扒了裤子,拴在柱子上,冻你个半死不活!” “是,队长!等把这个共军抓回去,老子也要好好出口恶气,收拾收拾这个龟儿子。格老子的,这些年没少受共军的窝囊气!”公鸭嗓子此时居然也壮起胆来,要抓住周云刚这个“共军”报仇雪耻。周云刚气得咬牙切齿,但李涵章抽完了一支烟,又燃上一支,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er h3">2 那帮家伙已经从树林里钻出来了。在暮色中,能清楚地看到他们一个个弯着腰,端着枪,一步一挪地往沟底移动。 “队长,这趟去金银山,朱司令待我们可不薄啊,比张司令强多了。每人一两大烟不说,还酒肉管够。你说说,要是我们跟他把这笔生意做成了,他能分给我们多少好处?”公鸭嗓子边往前摸,嘴巴还闲不住。 “你他妈的给老子把嘴巴闭严实了!这趟差,要是你吐出半个字,老子立马敲了你的砂罐儿!姓张的正找老子的茬,想独吞那臭婆娘裹来的钱。他要是知道老子去金银山,我他妈的还能在毛栗坪混吗?” “是是是,队长!您说得对,您运气好,临回去,还能捎带个共军俘虏,多露脸儿!” 李涵章听到这儿,抽完了第二支烟,站起来小声问周云刚:“那帮龟儿子走到哪儿了?” “已经到沟底了,现在往下看,格老子的,正看到他们球一样的脑壳。”周云刚没好气地说。 “好!这就好办了。”李涵章“噌”地拔出插在腰间的那两把手枪,扭身就往外冲。 “主任!”周云刚一把将李涵章死死拽住,说,“咋打,你指挥!我手里的家伙,比你的厉害。我要让这帮龟儿子尝尝开天灵盖的滋味儿。” “那好!领头的那小子,毕竟是我见过两次面的‘老朋友’了,在龙泉驿,他还给老子端过洗脚水。看在伺候过老子的份儿上,给他留条小命吧。现在,你先往他们脚下来一梭子。剩下的事儿,交给我!”李涵章这样吩咐周云刚。 周云刚也不知道李涵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看他处乱不惊、胸有成竹的样子,就明白他已经有了退兵之策,随即匍匐下来,端着枪,悄悄往“狼头”下、山径对侧的崖边移动。那帮家伙,此时已经三五米远一个地分散开,正好走到了山沟最深的地方,再往前走几步,就能往上攀岩冲击了。周云刚看准李涵章所说的那个“领头的”,突然间伸出卡宾枪管,“突突突突”一梭子扫过去,李转运的脚前就有一片火星在暮色中乱闪,随后,只听见“扑通”、“扑通”一阵乱响,六七个家伙全都趴在地上,没谁再敢吱声了。 “哈哈哈哈……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看清楚我是谁了吗?”李涵章此时已经拎着双枪,挺立在“狼头”下的悬崖边,对撅着屁股,拼命往石头后边藏的李转运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连张司令的客人都暗算?亏得从龙泉驿开始,我就把你当兄弟待。我算是交错朋友了。现在你也看到了,就凭你们手里这几杆破枪,又趴在我和我兄弟的脚底下,那不是活靶子吗?要是再玩儿邪的,可别怪我周某不够朋友。” “哎哟……周老板,周老板……咋个会是你哦?天快黑了,看不清楚,小的瞎了狗眼,以为遇到共军了呢。”说着,往周云刚帽子上的那颗红五星指了指,“小的没看出这位共军长官跟您老人家是一伙的。周老板饶命,别跟小的一般见识。”李转运一听声音,立即明白自己遇到的是谁了,赶紧把手里的盒子炮一扔,趴在地上一边磕头,还一边不甘心地抱怨,“您……您这个……这个咋跟共军……” “哦?你问这个啊?”李涵章瞄了一眼,戏弄他说,“老子走南闯北跑江湖,那条道儿上都得有个朋友照应着,你说是不是?老子是生意人,不掺和你们兵家的烂事儿。照你这么说,我就不能和解放军交朋友了?” “岂敢岂敢。周老板,您路子宽,身手好。自然四面八方、黑道白道都耍得开。”李转运一听这话,赶紧溜着杆子拍马屁。 “哈,不知者不怪嘛。要不是你们走拢来,我也看不清是兄弟你啊。这下好了,没事儿了。要不然,自家兄弟误打误撞的,伤了人,传出去,我周耀祖丢不起这个人啊!都起来吧,都起来吧,没事儿了。”李涵章嘴里这么说着,枪却仍然端着,并没有收起来。 那帮家伙一听,这才明白,自己遇到的是昨天孤身独闯毛栗坪的双枪大侠。一听李涵章说“没事儿了”,赶紧爬起来,扭头就想逃。 “慢着!”李涵章突然吼道,“说!你们刚才嘀咕的‘金银山’、‘朱司令’、‘做生意’是咋回事?不说实话,我兄弟手里的卡宾枪可不会答应!” 李转运一听李涵章问这个,赶紧又趴下磕头:“周老板,您听小的说……我这是……我这是……您在毛栗坪也看出来了,我在姓张的手下,受的净是窝囊气。事到如今,小的也不敢瞒你了,我这是背着他和金银山的朱司令做笔小买卖,赚小钱儿花花……” “哦?金银山在哪儿?离这儿有多远?那个朱司令,叫啥?是干啥的?快说!” “周老板饶命,周老板饶命。我全说……我一点儿也不敢瞒您老人家。金银山……金银山离这儿远着呢,我们一大早起来赶路,赶到现在才走到这儿,你想想,离这儿少说也得有七八十里地吧。那个……那个朱司令,我也是前天才在道儿上认识的,叫啥名字,人家不说,我也不方便问。他那儿有烟土,小的就是想去弄点儿烟土回毛栗坪,抬点儿价,从那帮‘双枪’弟兄们手上赚点儿小钱……” 李涵章听到这里,相信李转运的话是真的。当初,自己和陆大哥、胡二哥一路走了那么久,不也互相不知道姓名吗?看来,这“道儿”上的事儿,都大同小异而已。看看天色已经快黑透了,他把枪收了,对山沟下的那帮人说:“对不起兄弟了,让你们受惊了。毛栗坪还远着呢,你们赶紧赶路吧。” “谢谢周老板,谢谢周老板!”李转运听了这话,赶紧爬起来,正准备抬脚走人,忽然又仰着头问,“周老板,天已经黑了,你们今晚住哪儿啊?” “老子自然有住的地方,你们赶紧走人吧,别忘了把刚才丢在树林子里的哪位兄弟抬走。他是替你做了枉死鬼。回到庙里,上支香,替我超度超度他。”李涵章不耐烦地冲山涧下挥挥手,像是要赶走一群苍蝇。 “是是是,小的照办!小的一定照办!”李转运这才领着那六七个喽啰,跌跌撞撞地往对面小山上那片树林子里窜去,不过会儿,就消失在了暮色中。 乌蒙山的夜,说来就来。随着夜色一起来的,还有寒冷的山风。寒气夹着枯叶和腐土的味道,扑面而来。李涵章在那块“狼头”下站了一会儿,扭头对仍端着卡宾枪的周云刚说:“那小子说得没错,我们真得想想今晚咋过夜了。” <er h3">3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盘山的小路上,四周没有一点儿光亮,李涵章和周云刚离开那座“狼头”一样突兀的巨石,摸索着山道里侧的石壁,凭着感觉继续往前走。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李涵章和周云刚早已经饿了,但悬在半山腰的这条小山道,仍像鸡肠子一样,在山腰间绕来绕去。山风越来越大。暗夜的寒风中,李涵章带着周云刚像上了发条般地一直往前走。似乎到那里并不重要,“走”就是终极目的。 到了一个山势变缓、树木茂密的地方,周云刚似乎耐不住性子了,放慢了脚步,自言自语道:“格老子的,我们不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怎么着也得先搞点吃的,把肚子填饱。” 李涵章被李转运那帮家伙缠了半天,又空着肚子走了这么久,确实有些累了,听到周云刚这话,干脆停下来说:“好的,我们找个背风的地方,歇歇吧。” “是,主任!”周云刚高兴地放下背篼和皮袋子,指着小路右侧,对李涵章说,“您休息一会儿,我上去看看。” 李涵章顺着周云刚手指的方向看去,隐约竟发现那里有一条凿出脚窝的小径!周云刚沿着小径攀缘上去,只瞬间就隐没在了树林里。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周云刚原路返回,兴奋地对李涵章说:“报告主任,我爬上去看了一下,小路的尽头是一个石洞,太黑,看不见石洞有多深。可能是猎人们在山上过夜的地方。我们今晚是否可以在那个石洞宿营?请训示!” “都啥时候了,还来这一套。好吧,我们过去。” 李涵章话音没落,周云刚已经背上背篼,一手提起了皮袋子,一手扶着李涵章,一边叮嘱他小心脚下,一边一个脚窝一个脚窝地指给李涵章看,慢慢地往山坡上爬。 山上的风越刮越大,大风在山石树木间游走,发出“呜呜”的呼啸声。沿着山民们留下的石蹬往上爬时,李涵章感觉到了山风的威力,一个风头旋过来,就会让他打个趔趄,如果不是周云刚扶着他,说不定就一失足滚下去、跌进山路下的深渊里。在攀爬那个斜坡的过程中,李涵章第一次从心里对周云刚涌上了一种感激的心情。这种心情,就是他获知自成都一路走来,周云刚连续搭救自己脱离险境时,都未曾有过…… 终于到了周云刚说的那个山洞口,由于不知道山洞深处的情况,他俩不敢再贸然往里摸,就在洞口选了一个背风的角落,把背篼和皮袋子放下了。周云刚出去了一会儿,抱回来一堆枯树枝,边点火边对李涵章说:“主任,你先烤烤火,暖暖身子,休息着,我打着松明火把,去搞吃的。” 李涵章确实有些累了,他靠在背篼上,闭着眼睛,只是抬起手来指了一下周云刚身上的解放军军服,说:“脱了吧。不然,一个人夜里出去,再……” 没等李涵章说完,周云刚就说:“没有关系,这三更半夜的,荒山野岭,哪会有人?谁能看到我穿的啥衣裳?” 李涵章“嘿嘿”一笑,依然没睁眼睛,只说:“你怕是,穿着它心里舒坦,舍不得脱吧?” 李涵章正闭目养神,忽然听到“砰砰”两声枪响。他立即睁开眼睛,抄出左轮手枪,跳起来就往洞口奔去。李涵章看到大概二百米左右的树丛里,有一点亮光,在缓缓向这边移动着,这才意识到:那是周云刚手里的松明子。李涵章松了口气,估计是这小子开枪打什么猎物了吧。 果然,不大一会儿,周云刚就拎着三只竹鸡子进了山洞,高声喊着:“主任,前面不远的地方是一片林子,树上卧着的这些傻竹鸡,人都到跟前了,还一动不动。就是卧得太高,我只好用枪把它们揍下来。这下子,我们有烤鸡吃啰。” 借着篝火的光,李涵章看见周云刚身上有零零星星的雨滴,便问道:“外面下雨了?” “好像在下吧。净顾着找吃的了,没注意。”周云刚边说边打开了李涵章背篼里的那个急救包,找出了小剪子,开始扒竹鸡皮…… 不一会儿,山洞里就升腾起一股烤肉的香味儿来。这时,山洞外的雨也越下越大了。借着火光,李涵章看了一下山洞里的情况,这个山洞呈葫芦状,洞口本来就不大,右边还有一块小型吉普一般的巨石,左边半腰悬空处,有一个可以容纳三四个人的小石窟。不过,洞口虽小,里边却很大,洞顶悬着各种形状的钟乳石,在篝火的映照下,别有一番风味;洞顶虽然是犬牙交错的悬吊的石笋,但洞底却平平坦坦的,仔细看,有人工削凿的痕迹,虽然不深,但住个百八十人,还是没问题的。很显然,这里曾经有山民生活过。既然有山民生活过的痕迹,就应该留下点儿什么东西吧,于是,他打起一个松明子火把,在山洞里转了起来,一边看洞顶垂下来的石笋,一边留意着洞里的情况。转到洞里侧一块从洞顶垂到洞底的石柱子后面时,李涵章惊喜地发现,那里有一处用石块砌起来的平台,上边还铺着干草。他用手摸了摸,虽然有些发潮,还有一股霉味儿,但总算是有了个可以躺的地方,比坐着睡一夜要舒服多了。 李涵章正打算着往里走,听到周云刚在洞口喊:“主任,鸡子烤熟喽,可惜没有盐,只能吃淡的。将就着填填肚子吧。”于是,赶紧回到火堆旁,接过穿在树枝上的烤鸡,咬了一口:喷香喷香的,满嘴流油。 一口气吃掉了两只烤鸡,李涵章才总算感觉到肚子里有东西了。当周云刚把第三只烤鸡递过来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周云刚一共就捉了三只鸡回来,自己已经吃掉两只了……这么说,周云刚一口鸡肉还没吃呢! 真是好兄弟啊! 李涵章把那只烤鸡推了回去,说:“云刚,平时,你饭量比我大得多。我们同样都饿了一天,我全吃了,你咋办?” 周云刚硬把烤鸡塞到李涵章手里,说:“这东西好找得很。你吃饱了,睡着了,我再去打几只回来……” “那你现在就去抓竹鸡,我吃完了,就睡觉。”李涵章接过了那只山鸡,对周云刚说。 “是,主任!”周云刚一看李涵章把那只山鸡接过去了,转身就往外走,但走到洞口又转回来了。 “咋回事?咋又返回来了?”李涵章手里拿着烤鸡,惊讶地问。 周云刚一脸沮丧地说:“主任,出不去了,格老子的,雨太大了。” “我吃了两只,早就饱了。你把这只吃了吧。”李涵章把那只烤鸡塞进周云刚手里,说:“我看看雨势……如果一直这么下,明天我们咋赶路?还好,我正发愁没水喝呢,接些雨水,解解渴。” 周云刚接过来那只烤鸡,却并没有吃。趁李涵章转过身去接水的时候,他把烤鸡偷偷藏在了背篼里,然后,坐在火堆旁,把李涵章刚才吃剩下的鸡骨头仔细地捡起来,攥在了手里,吹了吹上面的泥土,嚼了起来…… 李涵章早就知道,贵州这地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但从成都逃出来之后,虽然一路上不是雾蒙蒙的,就是雨蒙蒙的,但遇到这么暴烈的大雨,还是头一次。站在洞口,李涵章望着被火光映着的雨幕,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首诗,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镑礴走泥丸。”这是他在收集共党资料时,从美国人埃德加·斯诺所写的《西行漫记》中读到的一首诗,作者是毛泽东。那个时候,他还很是奇怪,这个人在被几百万国军一路围追堵截的情况下,怎么还有心情吟诗作对? 在这个雨夜,李涵章又把这首诗反复地吟诵了几遍,忽然品出了里边蕴含的一种让他感到颤栗的东西…… 风停了,雨却还在下着。于是,在这深山中,雨声便显得单调而悠远。李涵章听着,觉得这场雨把自己与这个世界彻底隔绝了。 “主任,你看!”周云刚忽然在李涵章身后喊了一声。 顺着周云刚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李涵章发现有几点火光,在远处晃动! “把火移到山洞最里边,找个从洞外看不到火光的地方燃上。如果实在找不到,就弄灭它!”李涵章立即对周云刚说,然后,侧身闪到洞口处一块巨石后边,仔细观察着那几点火光。 仔细看了一会儿,李涵章判断出,有四团亮光,就在山洞的右前方有规律地左右移动着。因为雨太大,他一时无法判断对方距离自己的准确位置。下这么大的雨,即使举着火把,也会被浇灭,怎么会有火光如此有规律地移动呢?很显然对面有人,但那会是些什么人呢? 李涵章非常疑惑。 <er h3">4 李涵章把手伸出洞外,接了几捧雨水喝下后,继续躲在那块石头后,观察对面的动静。 不要说贵州高原,就是整个西南,冬天也极少有这么大的雨。山洞外的一切,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被雨幕遮挡着,只有那四团隐隐约约的亮光,清楚地提醒着李涵章:大雨营造不出世外桃源,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危机四伏。 山洞的下边,也就是李涵章和周云刚几个小时前爬上来的地方,正由小到大,渐渐地传来“哗哗”的激流咆哮声。李涵章听到水声,想起昨天走的那条山道,是沿着峡谷的西侧在半山道上辟出的一条小径。这雨引发的山洪把峡谷变成了河流,那条小道也极有可能会断掉。李涵章预感到,如果大雨持续下去,他们极有可能会被困在这个山洞里,只有等雨停了,山洪退了,才可以继续上路。想到这儿,他笑着对周云刚说:“云刚,你刚才应该多抓几只竹鸡子来的。” “主任,我……”周云刚窘迫地搓着手说,“我刚才打竹鸡时,只想着早些让主任吃上饭,没考虑那么多。” “好了,下着这么大的雨,即使有人想来找我们的麻烦也过不来了。你听听这流水声,白天我们看到的峡谷,现在肯定已经成了一条河。” 李涵章本来已经很困了,但被这暴雨一惊,再加上山洞口因为下雨,寒气袭人,他反而没有了睡意。 周云刚却劝他:“主任,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刚才看到,洞里那个石柱子后边,有一个石头砌起来的平台,上边还铺有干草。” 此时,周云刚已经按照李涵章的吩咐,把篝火移到了山洞深处平台旁凹进去的一个盆洞里。他站在山洞口看了看,又判断了一下,从洞外根本看不到洞内的亮光。 “哦,你才发现啊。我早已经把这个山洞巡查了一遍。”李涵章说着,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个哈欠,“走,我们去那个平台上坐一会儿。” “不,主任,你休息去吧。我守在这洞口,给你站岗!”周云刚似乎时刻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 “走吧。天都快亮了,又下着这么大的雨,有啥岗可站的。走!休息去!”李涵章不由分说,拉着周云刚回到了洞里。 李涵章从背篼里拿出来在龙水镇买的棕皮蓑衣,铺在散发着一股霉味儿的石台上。两个人盘腿坐上去以后,李涵章问周云刚:“云刚,我们从成都出来多少天了?过不了几天,就该过年了吧?” “报告主任,天亮后就是民国三十九年2月9日,农历庚寅年腊月二十三,离春节,还有九天时间!”周云刚虽然坐着,回这句话时,上半身仍下意识地挺直了,右手动了动,但没有抬起来。 “哦,云刚啊,我们现在是四处亡命的患难弟兄了,官场上的那一套,以后就免了吧。这样我也不自在。虽然在成都的时候,我是以军令的方式要求你们就地疏散的,但那时,我也是万不得已啊!你不知道啊,这一路走来,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兄弟,你既然一路都跟踪着我,为啥不早些现身,我们兄弟也好早些在一起啊?”李涵章说这些话时,没有看着周云刚,盯着平台旁岔洞的火堆。 “主任,我也想早些和你在一起,也好照应你。但是,你既然下了军令,我擅自现身找你,那就是违抗军令啊。再说了,你和那两个铁货客一路往南走的时候,我观察了几天,发现他们没有为难你,便没有现身。后来,知道他们是共军……”说到这里,周云刚长出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主任,我斗胆跟你说句心里话,从我买了李四毛这身衣服、成了共军战士李四毛之后,我经受了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也感受到了共军与国军的区别,尤其是在老百姓眼里……” “别说了,兄弟,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现在这种处境,说这些还有啥意义啊?”李涵章摆了摆手,打断了周云刚的话,“兄弟啊,你跟了我有五六年了吧?” “报告主任,卑职从民国三十四年9月抗战胜利后,奉调中统局三处,从那时起,追随主任,直到现在!”周云刚仍穿着那身解放军军服,但说这话时,又下意识地挺了一下身子。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现在是一起逃命的兄弟,不存在啥上下级关系了,那些官场虚礼,免了吧!”李涵章一看周云刚穿着解放军军服,却一副国军士兵的做派,感觉有点儿滑稽。 “习惯了,格老子的,嘿嘿……”周云刚低下头,搓着手回答。 李涵章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汉子,说:“兄弟,我现在不是你的长官,你也不是我的卫兵,我们现在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我们就掏掏心窝子里的话,要得不?” “要得,主任!”周云刚忙不地点点头。 “不要再叫我主任了,好不好?从现在开始,叫我大哥,要得不?”李涵章往前探着脖子,盯住周云刚的眼睛问。 “要得,主任……哦,大哥!”周云刚还是挺了一下身子,发觉说错了,赶紧改口。 李涵章笑笑,伸手去拿烟。可摸出烟来,却发现刚才在洞口观察情况时没有注意,烟和火柴全被雨水打湿了。 周云刚见了,赶紧跳下石台,先往火堆上加了几根木柴,又从李涵章的背篼里拿出一包“哈德门”和一盒火柴,递给了李涵章。李涵章燃上一支烟,深深地抽了一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兄弟啊,你说说,就这样一路逃下去,我们要往哪儿逃?逃到啥时候是个头?台湾那边儿,我们怕是永远也指望不上了。滇缅边境李橖司令那儿,更没指望。在铜鼓山上,我无意中得知,李橖居然下命令说,要么我留在山上继续跟共党对抗;要么就把我干掉。我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们绝不会让我活着落到共党手里。兄弟啊,你想想,我为党国尽忠这么多年,到头来,竟成了一坨垃圾——不跟共党对抗,无疑是死路一条;跟共党继续对抗,更是死路一条啊……” 周云刚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长官说这样的话,愣住了。 李涵章似乎也没想让周云刚插话,他又抽了一口烟,继续说:“共党那边,就更不用说了。苟培德那样的人,哪怕砍了我的脑壳,我也做不来。而且,你还记得共军印发的《四川匪特调查》吧?我是在册的。我能感觉出来,陆大哥和胡二哥的长官,也就是那个张振中,每天都在抓册子上的人。如果被共党抓到,想想我们过去是咋对他们的?想坐牢,估计人家都不会给你机会,公审大会一开,布告一贴,拉出去毙掉!所以啊,兄弟,我们要想活命,现在就只能逃……” 李涵章说完那个“逃”字之后,在石台的边上,狠狠地捻灭了烟蒂,三十九岁的他,就像捻灭了遗留在身后那三十九年的一切。 <er h3">5 周云刚盘腿端坐着,安静地听李涵章说话。他背对着凹进去的那个岔洞,洞里的篝火映过来的光很暗,李涵章看不出他的表情。一时间,山洞里静寂得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 沉默了很久之后,李涵章望着周云刚说:“兄弟,我刚才说了,想和你掏掏心窝子。你呢?你是咋想的?” “报告……哦,大……哥,我任何时候,都听你的。你说咋做,我就咋做!”周云刚说这话时,李涵章知道,他几乎没过大脑。 “兄弟啊,你还是没有把我当大哥看。我相信兄弟你对我的忠诚。到这步田地了,我李某还是觉得这辈子很幸运,遇到了你这么一位好兄弟。我很感激你!但是,我相信你不是机器,不是一个甘愿供人驱使的奴隶。你也是个男人,是个响当当的汉子!难道你真的就没想过自己的事儿?哥子我是真的想听听你的心里话啊……”李涵章说这话的时候,直直地盯着周云刚的眼睛。 周云刚躲过李涵章的目光,犹豫了一下,忽然低下头抽泣着喊了一声:“大哥!” “好兄弟!”李涵章拍拍周云刚的肩膀。 周云刚仰起头,擦了一把泪水,拿过李涵章面前的“哈德门”,抽出一支,燃上,猛地抽了一口。 周云刚此前从没抽过烟,这深吸的第一口烟,呛得他猛咳了好一阵。终于把气儿喘匀了,周云刚看着手里的烟说:“大哥,你说得不错,我也是个男人,是条汉子,但我首先是个军人。而你呢,在我眼里,你更是条汉子!兄弟我就是敬仰你是条汉子,才死心塌地追随你,而不是因为你那些专员、主任、少将的头衔,才对你这么忠心耿耿。说实话,抗战结束后,我就想回重庆乡下老家,置几亩薄田,娶个婆娘,生几个娃,守着爹娘妻儿,安安稳稳地过我小时候就过惯了的日子。哪晓得,奉调到三处后,遇到了你,遇到了一个好长官。接着,蒋委员长开始剿共,这内战一打就是三年多,我那个‘娃娃婆娘三亩田’的小日子梦,也就一直只是梦。唉,这辈子,也不晓得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是吗?这么些年,我还真不知道,你肚子里还揣着这么一个小算盘呢。哈哈……”李涵章觉得他俩谈话时的气氛太压抑了,就故意跟他开玩笑,想让气氛轻松一些。随后又问道,“当初在成都,我下了‘就地疏散’的命令之后,你怀里揣着那么多现大洋,为啥不回老家去?那笔钱,可不止买三亩地,买座山都够了。” “大哥,你这样说,就是不把你兄弟当男人看了。我刚才说了,就因为你是条汉子,是个大丈夫,更是个好大哥,我才死心塌地地跟着你的。我要是揣上钱就跑了,那不成了江辉琦吗?我实话告诉你,我以前还觉得江辉琦挺不错的,也是条汉子,谁知道,识人要在厄难时,这一下子,格老子的,我算明白了,江辉琦以前装得太他妈的像个正人君子了!”周云刚一提到江辉琦,脾气火暴了,嗓门也高了。 “或许,你是误解了辉琦。我咋一直觉得,他并没有离开我呢?”李涵章笑着对周云刚说。 “没离开你?那咋一直像个缩头乌龟似的,没见他露过头呢?肯定早卷着钱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他要像你说的,那就罢了;要是只顾自己逃命,不管以前的交情,将来万一我们都能活下来,千万别他妈的让我撞见他!”周云刚把话说到这里,“噌”地把那支只抽了一口的烟把子,扔了出去! 李涵章知道再跟他说江辉琦的事儿,也没什么用了,他开始把话引到另一个问题上:“兄弟啊,你既然三年前就有这么个打算了,我这当大哥的,一定得成全你!明天,要是雨停了,我们就赶紧走出这乌蒙山,然后,你赶紧回重庆老家去。大哥背篼里的那些大洋,用了没多少,你再带上些,也好阔阔气气地衣锦还乡嘛。” “大哥,共党到处在肃特、剿匪,我咋能‘阔阔气气地衣锦还乡’?”说完这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那身解放军军服,叹了一口气,说,“我要真的是解放军战士李四毛就好了。大哥啊,这一路上,我也看到了,共党,真的想让老百姓过安稳日子啊。” “云刚,你听好了。不管咋说,你的名字并没有在那个《四川匪特调查》上,你只是个普通的国军士兵,在成都时,你没看吗?那么多国军士兵,都被共党放回家了,还给发遣散费。所以说,不管你想啥办法,都要回重庆家里,共党不会为难你的。”说着说着,李涵章声音越来越大,“就这样啊。等雨停了,你就立即回重庆去,赶得快,说不定还能在年三十前,回去和家人一起过个团圆年呢!你听大哥的吗?是不是还要我给你下一道命令?”李涵章把话说到最后,板起了脸,语气也严厉起来。 “主任,我听你的。你是个好大哥,你是个好大哥……”周云刚答应了李涵章之后,忽然又问,“我回重庆,那……你准备咋办?” 李涵章低下头,静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洞口的方向说:“我嘛,唉,我何尝不想过你想过的那种日子啊?哪怕和素芬、可贞在一起,种地种菜,养鸡养鸭,做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可是……现在想啥都晚了。你走你的吧,好好安心在家过你想过的日子,就别惦记我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共党缉拿的要犯,下一步,也只能想办法先到处躲,然后混到广东那边,看看有没有机会去香港和素芬他们母子团聚……这是我目前唯一的念想了。” “大哥,要不你和我也一起回重庆吧?我真的不想离开你!” 周云刚说的是实话,李涵章相信这一点。但是,他觉得自己这个卫兵,实在太可爱了:“一起回重庆?呵呵,兄弟啊,你的心情,大哥很理解,也很感激。但是你想过没有,真那样,你不但不能让我安身,反而会把你一家都牵连进去,到最后一起完蛋。”话说到这一步,李涵章干脆直接对周云刚说,“天亮以后,不管雨停不停,你都必须开始做回重庆的准备!” “是,大哥,我答应。”周云刚看了看李涵章,低下头说,“我走了,你……你要多保重啊!” 见周云刚已经被自己说服,李涵章踏实了,随即便有了倦意,迷迷糊糊地答应着,倒在了棕皮蓑衣上。 他实在太累,没多大一会儿就睡着了——但他却不知道,一个将要置他们于死地的危险,已经在黎明前的夜雨中,悄然向他们逼近…… 第十八章 血战 <er top">1 “主任!快隐蔽!”李涵章正在睡梦中,忽然被周云刚的一声吼叫惊醒了。随后,他就听到洞口响起了一阵枪声!李涵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翻身而起,迅速跳到自己的背篼旁,抄出了柯尔特手枪,同时也把这些天来从不离身的左轮拎在了手里。他利用洞内的石壁一边隐蔽着自己,一边往洞口移动,发现周云刚正端着卡宾枪,伏在洞口那一块巨石后面,向洞外点射。 性格火爆的周云刚从来不吝惜子弹,平时端起枪,一打就是一梭子。现在,他居然一枪一枪地单发点射!李涵章由此迅速判断出,洞口外的敌人数量一定不会少,他正尽可能地节约子弹。 “主任,你隐蔽好,千万不要过来!很危险!”周云刚一看李涵章左右腾挪着向洞口移动,急忙回过头来吆喝道。 李涵章这时已经快到洞口了,他看见天已经大亮,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停歇了,但洞口却被弹雨封锁了。周云刚隐藏的地势很好,飞来的子弹全被那块堵掩在洞口右侧的巨石挡住了。只要外面的枪声一有空当,他就探出身子,迅速还击。 李涵章迅速按照原来的方式,借洞壁凹凸交错的石头,躲避着射到洞内的子弹,退向洞内的背篼旁,把里边剩余的子弹全部揣在了身上。拿子弹时,他发现了周云刚悄悄放进背篼里的那只烤鸡,眼里顿时一热,差点儿淌下泪来——这个浑小子,从昨天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啊! 顾不得多想,李涵章拎上周云刚的皮袋子,迅速往洞口迂回。快到洞口时,他喊了一声:“云刚,好兄弟!子弹!”说着,把那个皮袋子用尽全力甩到了周云刚的脚下。 周云刚冲李涵章伸了一下拇指,笑了笑,什么话都没说,迅速打开皮囊,往弹匣里压子弹。 在这短暂的空当里,李涵章突然听到洞外有一个他熟悉的声音在狂叫:“弟兄们,共军没有子弹了,给我冲!” 李涵章只是觉得声音很熟悉,但没有看到人,他一时想不出来是谁,也顾不上多想。他看准了洞口左边那个悬在半空的小石窟:如果能够想办法攀爬到那里,小石窟不但是一个很好的掩体,也能居高临下,阻击对手。 他看准隐蔽位置后,冲周云刚喊道:“兄弟,压制住他们的火力!” “是!主任!”周云刚探出身子,冲着洞外就是一梭子。随即,洞外的枪声稀落下来。 趁此机会,李涵章一个箭步跨出去,借助几块石头垫脚,一连几个腾跃,人已经稳稳妥妥地躲进了那个小石窟。如此一来,周云刚在洞口右侧的那块巨石后面,李涵章在洞口左侧的小石窟里,两个人形成了交叉阻击态势,既可以互相支持、互相掩护,也可以扩大更有效的打击范围。 躲在这个小石窟里,洞外的情况一目了然:大约已经是早上七八点钟,雨虽然停了,但天依然阴沉沉的。山洞下边,他们昨天走过的那条小山道就在峡谷边,一夜暴雨过后,峡谷此时已经成了一条汹涌的河流,不时有树枝、枯草和小动物的尸体漂过。对面右前方,大约三百多米的距离,是另一座山峰。山峰的半腰处,是陡峭的绝壁。在绝壁上,竟然有一处凹进去的巨大石窟,石窟上面的山体,向峡谷凸出,形成了一个绝好的藏身之处。李涵章蓦然想起,昨天晚上发现的那四团火光,就是在那个地方有规律地左右移动的,可以肯定,那是四个哨兵举着松明子在站岗。 现在,李涵章基本判定,已经和袭击自己的对手狭路相逢了。观察完地形后,李涵章没有贸然还击,以防过早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处。他凭着射向周云刚的子弹,从密集度方面判断对方的人数、所隐藏的位置,以及他们使用的武器。 很快,李涵章就分析出,他们藏身的山洞已经被包围了,子弹从左右两侧及上方射过来,使用的武器很杂,都是一些比较常规的步枪和手枪,没有机枪、冲锋枪、卡宾枪。把敌情分析了一番之后,李涵章冲着周云刚喊道:“兄弟,注意节约子弹,他们大约有五十人左右,分布在洞口左右两翼和上方。我们互相掩护、互相配合。你在右侧,集中阻击左侧的敌人;我在左侧,负责阻击右侧的敌人。上边躲着的,伤不着我们,暂时不管他,跳下来一个揍一个!” “主任,你……”周云刚这才发现,李涵章已经隐蔽在了距自己不到十米远的高处,比自己的位置更有利。 “你什么你?集中注意力,注意隐蔽!他们人数多。我们尽可能节约子弹,实施有效打击,不要让他们靠近洞口。现在和我们交火的,暂时大概只有五十人左右,但他们如果增加兵力,我们就很可能要被围困在这里。”李涵章把两支手枪拎在手里,瞪着眼睛,对周云刚说。 “是!主任!”周云刚答应了一声,俯下身子,开始向洞口的左侧观察。 就在李涵章和周云刚说话的时候,从山洞口上面跳下五个人来,一下子站在了周云刚面前。还没等那五个人反应过来,李涵章抬手两枪,撂翻两个。剩下的三个人,压根儿没料到山洞里还藏有人,见势不妙,立即逃向巨石后边,向李涵章还击。 子弹“啪啪”地飞过来,打在了李涵章藏身的石窟外壁上,迫使李涵章把身体缩回了石窟里。这样一来,虽然对方打来的子弹伤不到自己,但自己也无法再探出身来,还击对方。而对方藏身的那块石头,也处于周云刚的射击死角,他打了几个点射,看看放了空枪,便蹲在洞口右侧的巨石后面,趁机往弹匣里压子弹。 “山洞里的人听着,你们被包围了。就是插翅膀也逃不掉了。识相的,赶紧出来投降吧,我们只要你们的枪支和钱财,保证不伤你们的性命!”躲在石头外面的一个家伙开始向李涵章他们俩喊话。 这次,李涵章听出来了:喊话的这个家伙,居然是前些天把他从礼泉寺诱骗到铜鼓山的陈家财!怪不得刚才听着声音有些耳熟。看样子,李德生的共军打下铜鼓寨时,让这小子溜掉了。不过,他又咋会在这儿? <er h3">2 一想到铜鼓寨,李涵章猛地又想起了一个人:他和陆大哥、胡二哥从叙永去毕节时,遇到的那位黄老爹。他记得这位黄老爹说过,就是他的团长女婿带人打下的铜鼓寨。 “哈哈哈哈……陈家财!原来是你龟儿子在和老子作对!在铜鼓山,老子就饶了你这条狗命,现在把脑壳和手腕养好了,又来找老子送死啦?”李涵章知道对手是谁,心里便有数了,冲着陈家财藏身的方向喊道。 “嘿嘿……李涵章,你终于露头了。老子就是冲你来的!在铜鼓山,你羞辱老子,伤了老子,就不说了。你居然害死了我的兄弟王大福,还背叛党国,投降共党,这也不算。你居然把共军招来,灭了铜鼓寨,害了霍司令!今天,老子就是找你报仇来啦!”石头后边,传出了陈家财声嘶力竭地回应,却并没有把头伸出来。 “陈家财,别往老子头上扣帽子。说我投共,我还没那福分呢。说话要有证据!”李涵章一听陈家财把铜鼓寨的事情全栽到自己头上,气得咬牙切齿! “嘿嘿……还向老子要证据?洞口石头后边藏的那个共军,还不算证据吗?居然有共军当保镖,李涵章,你还有啥话可说?”陈家财这一咋呼,李涵章才想起来,周云刚身上还穿着那身共军的军装呢。 陈家财这句话,噎得李涵章一时没话可说。 李涵章半天没说话,陈家财有点儿得意忘形了,他躲在石头后面继续奚落李涵章:“当初在铜鼓寨,李楳总司令任命你接替霍司令的位子,你还端着臭架子,假惺惺地说啥不能‘反客为主’。哼,原来你龟儿子早就找好了主子。还是李总司令英明,专门发急电说,如果你不就职,就干掉你。估计李总司令早就知道你投共啦!哈哈哈哈,没想到你龟儿子今天会栽到老子手里……三秃子,快去报告朱司令,就说老子已经把李涵章活捉啦!” 陈家财越说越得意,说着说着,竟把脑袋从石头后边探了出来。周云刚早就听得牙根痒痒,见有脑袋探出来,手里的卡宾枪一抬,“啪”的一声就把陈家财的天灵盖揭了。转瞬间,刚才还伶牙俐齿的陈家财斜着倒在了他藏身的石头旁边,李涵章看到他的右手腕上还缠着绷带。 随着陈家财的倒下,一阵密集的子弹朝洞口射过来。周云刚和李涵章只得暂时隐蔽起来。 就在陈家财和李涵章打嘴仗的时候,埋伏在山洞左侧的七个人,趁着周云刚的注意力被陈家财吸引而躲在山洞左侧石窟里的李涵章又看不到他们,冒死悄悄地朝周云刚围过去,试图生擒这个“共军”,回去领赏。周云刚击毙了陈家财,听到左侧有动静,回过头来时,那七个家伙已经与他近在咫尺了! 周云刚迅速掉转枪口,一梭子扫过去,那几个家伙还没等领赏发财的白日梦做完,就大都见了阎王。让周云刚意外的是,其中有个一头稀黄毛的家伙猫在后边两条腿筛糠,周云刚刚一转身,他就吓得脚跟软,被石头绊倒在地,手里的“三八大盖儿”也甩到了周云刚脚下,所以,周云刚那梭子扫过去的时候,他正好还没爬起来,算是捡了一条命。 “把手举起来!进洞!”周云刚用枪指着他,吼道。 稀黄毛跪在地上,鸡啄米似的磕头:“共军老爷饶命,共军老爷饶命!” “趴下!给老子爬进洞里,不然,老子让你脑袋跟陈家财的一样,立即开花!”周云刚低声喝道。 “遵命,遵命……”稀黄毛一边答应,一边撅着屁股,往山洞里爬,刚爬进洞口,不知道从哪儿飞来一枪,“啪”地射中了他的左大腿。稀黄毛“啊”地叫了一声,恶狗扑食般一头拱到了周云刚脚下。周云刚顺手把他拎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上,压得他哇哇直叫。 稀黄毛瘦得像麻秆,被敦实的周云刚一坐,苦胆水都被压出来了。可他左大腿中了枪,又不敢动弹,只得边号叫边把两只手舞得像蟹爪。 “闭嘴!”周云刚抡起手里的枪,捣了稀黄毛一枪托,然后就伏在大石头上观察敌情。 或许对方看到了这七个家伙是怎么被报销掉的,生怕自己暴露了,成为李涵章和周云刚的靶子,吓得都不敢再开枪,山洞外的动静因此小多了。但目睹这一切的李涵章仍吃惊非小。刚才那七个家伙突然出现时,周云刚哪怕迟疑一秒钟,对方都极有可能先动手——后果不堪设想! 刚才李涵章躲在高处,已经观察到了几个射击点。此时,他趁着洞外枪声停息的空挡,迅速从石窟内探出身来,朝周云刚所处的左侧,“啪啪啪”开了几枪。树丛里立即传出几声惨叫,躲在那里的四个家伙被击中后,全都滚进了山洞下的峡谷激流里。 看到那四个家伙在树丛里藏得那么严实,都被一枪一个地干掉了,山洞外那帮乌合之众的气焰,顿时被压了下去。 枪声完全停息了,双方进入了对峙状态。这时,李涵章又想起了刚才那个让他很困惑的问题:陈家财为什么会在这里?铜鼓山被共军端掉后,霍金寿的人怎么会跑来这里据险为王?要知道,铜鼓山在四川大足县北的荣昌、安岳三县交界处,距贵州毕节山高路远,还隔着长江天险……看到周云刚抓了个舌头,李涵章对周云刚说:“云刚,别伤那小子的性命,我有话要问他。” “是!主任!”周云刚答应着,欠了欠身子,对屁股下的稀黄毛说:“滚过去,老子的长官要问你话!你龟儿子给我老实点儿,不然,老子一枪把你的脑壳打成瓢子!” “是是是,共军老爷饶命,小的这就滚过去。”稀黄毛边说,边拖着那条一直再往外淌血的大腿,“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往李涵章所在的洞窟下爬,身后拖过一条污血带。 “先给他包扎一下。血冒得这么凶,估计伤到大血管了。不包扎,这小子一会儿就会完蛋。”学过医的李涵章一看稀黄毛的伤势不但很重,而且又黄又瘦,一看就是个吸大烟的“双枪兵”,担心这家伙没等他问完话,就翘辫子了。 “是……主任!”周云刚答应得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拿枪指着那家伙吼道:“再给老子爬过来!” 等稀黄毛又橛着屁股爬回来,周云刚麻利地把稀黄毛又脏又破的上衣衣襟扯下一块来,把他的左腿包扎好后,朝稀黄毛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再给老子爬回去!” 就在周云刚给稀黄毛包扎的时候,李涵章探出身子,无意间竟发现峡谷对面那个巨大的石窟里,有一张他很熟悉的面孔正朝自己这边张望! <er h3">3 李涵章看到的那个人,竟是昨天在那块“狼头”下面放走的店小二李转运!尽管隔着三百多米远的距离,但李涵章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那个家伙!不过,这小子不是回毛栗坪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当稀黄毛爬到石窟下面时,李涵章首先要问的人,就是李转运。他居高临下,用手里的柯尔特指着稀黄毛的脑壳吼道:“说!你们是干啥的?你认识李转运吗?”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稀黄毛听了李涵章的话,往上一抬头,看到了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马上又磕起头来,“小的这就说,你问啥,小的就说啥。小的是‘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贵州毕节游击纵队第二大队’的臧黄毛。小的认识李转运,他是毛栗坪张司令的警卫队队长!” 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贵州毕节游击纵队?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熟悉?李涵章不由得想起了霍金寿的“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四川永泸游击纵队”。当日在铜鼓山,就是霍金寿奉了李橖之命,非要让他当那个“游击纵队”司令的!现在霍金寿的杂牌队伍被共军抄了老窝,这儿怎么又冒出来个“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贵州毕节游击纵队”?联想到刚才死在周云刚枪下的陈家财,李涵章似乎想明白点儿什么了,便又问道:“哦,那你老实交代,你们当家的是哪个?” “朱彪,朱司令。他是我们游击纵队的头儿。”稀黄毛说出的这个名字,让李涵章再次吃了一惊。他想起了那个安排滑竿把他抬上铜鼓山的瘦高个儿,也就是原“国军反共保民军第五军”15师43团4营3连上尉连长、“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四川永泸游击纵队”第一大队大队长朱彪。这家伙,现在也混成“司令”了? “哦……这个地方叫啥名字?你们是咋跑到这儿来的?”李涵章不动声色地接着问。 “报告共军大爷,我们‘毕节游击纵队’驻扎的这座山,叫金银山。朱司令说名字好,风水好,地势好,易守难攻,就带着弟兄们在这里扎下窝了。”臧黄毛老老实实地说。 金银山?一听这个地名,李涵章立即意识到上了店小二李转运的当了。昨天他放李转运走时,那小子说他是到金银山贩烟土的,金银山离毛栗坪七八十里远,要走一天才能走到。怎么离开那个“狼头”后,只走了两三个小时,就到了呢?怪不得李转运会在这里,怪不得自己一觉醒来,就被包围了!李涵章此时已经基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他还想从臧黄毛口中得到证实,便问道:“说!李转运和朱彪是啥关系,他们平时有来往吗?” “报告共军大爷,李转运李队长平时和我们朱彪朱司令经常来往,做烟土生意。”说到这儿,臧黄毛的哈喇子淌了出来。 “拿我当三岁娃娃耍?解放军盘查得那么严,他们吃了豹子胆,敢到处跑着弄烟土?”李涵章随口问了一句,他平时最讨厌那些不赏烟土就撂挑子的“双枪兵”。 哪知道,一提烟土,臧黄毛来劲儿了,而且,他说出来的话让李涵章又吃了一惊:“共军老爷你不知道啊,听兄弟们说,李队长那个婆娘在成都有个老相好,投了共、当了官儿,给那婆娘走门子开路条,让李队长从西康、云南往这儿弄烟土……” “你等等,你等等!”李涵章一听臧黄毛说“那个婆娘在成都有个老相好”,随即就想到了一个人——苟培德,于是便打断了臧黄毛的话,问:“那婆娘在成都的老相好叫啥名字?” “那小的就不晓得了。光听弟兄们说,叫啥子狗、狗啥子的,在成都混得开,只要那婆娘找上门去,共军的路条,要几张都能开得出,去哪儿的都能开得出。有这靠山,李队长弄烟土弄得很顺溜,那大烟土啊,一包一包地往朱司令这儿带,小的……小的……啊——嚏!”臧黄毛说着说着,鼻涕下来了。 李涵章一看臧黄毛的大烟瘾要犯,生怕他一会儿鼻涕眼泪一块儿淌,说话不利索,于是,不再跟他啰嗦,一口气把自己的问题全摆了出来:“那你给老子仔细说说,你们是咋知道老子躲在这里的?是不是李转运那个龟儿子昨天晚上跑回来给朱彪说的?这峡谷里的水流得这么急,你们咋过来的?你们究竟有多少人,都藏在哪里?朱彪为啥要置我们于死地?快说!不说,老子一枪送你上西天!” “共军老爷,共军老爷,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问啥,只要我晓得,我都说……李队长昨天中午往朱司令这儿送了两包大烟土,拿了现洋刚转身,傍黑儿又回转来了,说是遇到了押运现洋的共军,还有个姓周的大老板,估计身上少说也带着千儿八百现大洋。李队长就给朱司令出主意,说一共就有俩人,趁黑劫了你们,既能搞到现大洋,还能抓个共军俘虏。万一将来共军来剿山,也好有张王牌和他们讲价钱。朱司令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说好劫了现洋四六分。朱司令出人,分六成;李队长报信,分四成。李队长还说,共军俘虏可以归朱司令,但那个周老板嘛,得归他,他要带回去送给张司令……” 臧黄毛说话哆嗦,李涵章听得不耐烦,“啪”地一拍手里的柯尔特手枪,吼道:“你他妈的给老子利索点儿,少扯废话!” “是是是,少扯废话,少扯废话……这个这个……刚才你还问啥了?哦,我们是咋知道你们躲这儿的?就是李队长一路盯梢,看见你们进了这个山洞,就去给朱司令报的信儿。我们一共来了多少人?没几个人。朱司令拉起山头没几天,总共也就四五十号人马,全都拉上啦。我们是咋个过的这道沟,别提啦!昨晚朱司令和李队长商量好要劫你们,结果人马爬过沟底,刚上来埋伏好,就下雨了。可苦了弟兄们啦!你看看,老子被害惨啦,趴在山上淋了一夜,还不准动。人嘛,就在这个洞口,东边有一个大队,西有一个大队,上边有一个大队,剩下的一个大队,跟着朱司令,估计正往这儿奔……” “是吗?一个大队有多少人?你们的朱司令昨晚没有一起过来埋伏?” “说是一个大队,其实也就十来个人。朱司令是大司令啊,人家咋个能跟我们这跑差的一起挨雨淋?他原本昨晚是一起来的,但听李队长说,你们的枪法百步穿杨,还能飞檐走壁、腾云驾雾,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想想也是啊,没有那么大本事,敢两个人带着现大洋走这乌蒙山的野山道?朱司令夜里不敢动手,准备天亮了再攻打,所以,我们就挨了一夜雨。他龟儿子,一落雨滴,就跑回去了。刚才小的在洞外看到他动身了,估计这会儿快要到了。” “峡谷这么窄,水流这么急,他咋过来?怕是你龟儿子在骗老子吧。”李涵章又有了新的疑问。 “小的哪敢骗共军老爷?借给我个胆儿也不敢骗您呀。从对面往上一直走,十四五里开外,这峡谷就合拢了,可以转圈圈过来嘛。”说了半天话,臧黄毛似乎不那么怕李涵章了,梗起脖子、硬着稀黄稀黄的脑壳说。 “好的,那老子问你,从这个山洞里,咋出去?” “这个山洞啊,以前住的有几个进山打猎采药的人,朱司令在对面安营扎寨后,人家被吓跑了。以前朱司令准备在这里布兵,万一共军来剿山,好有个照应,就把我们二大队分过来住了几天,后来觉得人手太少、沟太深,真打起来,根本照应不过来,就又把我们调回去了。所以,我对这个山洞熟得很。这是个死洞,往里边走不通。要想出去,钻出洞口,往两边跑,都跑不脱,得往上爬。上面是一片竹林,过了竹林,下了坡,就是去叙永的另一条路了。小的说实话,这是我们弟兄住进来后想的逃命办法。万一共军来剿山,肯定先打大营,我们就顺着这条道拔脚走掉,管他个龟儿子啥朱司令、狗司令的……” “好了好了,臧黄毛,你歇会儿吧。老子耳朵都让你啰嗦出茧子了。”李涵章把该了解的情况都了解清楚了,就让臧黄毛住了嘴。 “主任,这小子说的基本没错。昨晚我出去抓竹鸡,就钻到那片竹林里了。”一直端着枪,在那块石头后边警戒的周云刚说。 “格老子的,昨天饶了他一条小命,随后就算计老子。谋财也就罢了,还想把老子捉回去交给那个草包张司令领赏。”李涵章咬了一阵子牙,突然对周云刚说:“把臧黄毛的那个三八大盖扔给我。快点儿!” “主任,你……”周云刚不解地问。 “别废话,快点儿扔给我!”李涵章吼了一声,把蹲在下边的臧黄毛吓得直打哆嗦。 周云刚没法,抄起脚下的那杆三八大盖,一使劲儿,朝李涵章扔过来。李涵章稳稳地接住之后,看了一下弹仓,里边还有三颗子弹,就对臧黄毛吼道: “把你身上的子弹袋解下来,扔给老子,快点儿!” “是是是!”臧黄毛也不知道李涵章要干什么,忙解下子弹袋,扔到了李涵章蹲着的那个石窟里,李涵章检查了一下,里面还有十五发。 “你们每人配多少发子弹?”李涵章看完那个子弹袋,忽然又问。 “报告共军大爷,朱司令弄的钱,除了供弟兄们吸大烟,都拿去买枪支弹药了,就这每人也只能分个十发二十发的,没多少硬家伙。每个大队长,还能分到三四把手榴弹。我们这个游击纵队,就这点儿家底儿了。” 听臧黄毛说他们有手榴弹,李涵章和周云刚都暗自吃了一惊。 “好吧,你龟儿子把裤腰带解掉,滚过去,面对那块石头,给我站好!不然,我让你的子弹穿碎你的脑壳!”李涵章指着周云刚身后说。 臧黄毛听了,赶紧按要求从腰里抽出一根棉布条,然后瘸着腿,提着裤子,老老实实地过去站在那里。这样,他便在李涵章的视野之内了,一不老实,李涵章瞬间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主任,现在情况基本清楚了,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脱离这个山洞,不然,一到夜里,很可能被困死在这儿!”周云刚抹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对李涵章说。 李涵章却顾不上那么多,他手里往二八大盖的弹仓里压满子弹,嘴里还在嘀咕:“小日本的三八大盖,射程两千米,足够了!”然后,从石窟里探出身子,往峡谷对面瞄准,边瞒准边说:“云刚,你暂时不要露头,在石头后边隐蔽好了!”然后,李涵章突然扯足了嗓门,对着峡谷对面狮子般地喊了一声:“李队长,李转运队长——” 话音未落,就看见峡谷对面朱彪的老巢里,应声探出了那个李涵章很熟悉的面孔。 一声枪响后,山谷这边的人看清楚了:那颗脑袋开瓢了! <er h3">4 “主任,好样的!”周云刚眼见着李涵章在转瞬间就用计干掉了李转运,这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臧黄毛的那支破三八大盖,不由得赞了一声。紧接着,他又羡慕地说,“想不到,这个时候,小日本的三八大盖竟能派上大用场。这卡宾枪,充其量也就能打一二百米远;你那手枪,连一百米都打不到。呵呵,我得想办法也搞一支,好打对面老窝里的龟儿子。” 李涵章笑了笑,问瘫成一团的臧黄毛:“外面咋一点动静都没有?” 臧黄毛哆嗦着回答:“报告共军大爷,兄弟们淋了一夜雨,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这才交上火,就有十三四个弟兄都丢了命。谁看不出来,你们人少,可武器好,枪法好,看不见人影也不开空枪,估计这会儿吓得都不敢露头了。还有……还有……就大爷你往峡谷对面打的那一枪,谁看了不害怕?” 李涵章看了一眼周云刚。周云刚对他点点头。两人都相信,此时静悄悄的对峙,确实是因为这个原因。就像臧黄毛刚才说的,那帮家伙在等他们的“司令”朱彪。 于是,李涵章一门心思苦想下一步怎么打。 周云刚此时却还在惦记要搞一支三八大盖。他知道,被自己一梭子干掉的那六个家伙,就横七竖八地倒在石头前面,他们身下有汉阳造、中正式,也有三八大盖。但洞口的那块巨石,至少有一丈多长,七八尺宽,周云刚看着那些长枪眼馋,就是拿不到。 “主任,”周云刚回头对李涵章说,“必须得搞到这些武器,不然,如果朱彪把兵力部署在峡谷对面的老巢里,朝这边儿攻击,凭我们手里的武器射程,只有挨打的份儿。” 击毙了李转运之后,李涵章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你能从这边打过去,他就能从对面打过来,洞口被封住了,没吃没喝,这仗还怎么打?是得把那几杆枪弄过来。但是,如果周云刚出去搜罗那些武器,他就完全暴露在对方的火力覆盖范围内了,李涵章不能让周云刚去冒这个险。 然而,李涵章还没来得及把自己想的说出来,周云刚已经持着卡宾枪,朝那几具尸体匍匐前进过去了。李涵章先冷冷地看了还瘫在地上哆嗦的臧黄毛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提枪盯着洞外,为周云刚打掩护。 那帮家伙显然没有想到洞里的人敢出来,估计正抱着枪打盹。这个时候,千钧一发,要是臧黄毛吆喝一声,惊动了外面那帮家伙,后果可想而知! 还好,周云刚把那些子弹袋和长枪弄到手,都快回到石头后边了,那帮家伙才发现,几枪打过来,几乎是跟着周云刚的脚后跟为他送行,有两枪,还打到了横在巨石前面的同伙“身”上。 周云刚跃进山洞门口的那块巨石后边时,李涵章又换上了他的柯尔特,几声枪响后,侧面树丛里又传出几声哀号。 “哈哈,格老子的,发财了!还有两个这玩意儿!”周云刚猫在巨石后面,举着两枚手榴弹给李涵章看。 “那……那……是我们队长的,只有他有……啊——啊——阿嚏!”瘫倒在石壁旁的臧黄毛,烟瘾快犯了,浑身开始哆嗦。 周云刚正炫耀他的战利品,山洞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随即就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咆哮:“人都他妈的死绝了?咋都没动静了?这么多人,连两个共军都捉不住,一群饭桶!” 该来的人终于来了。李涵章听出来,这是朱彪的声音,就在山洞的上方。 “报告司令,攻不进呀!这两个共军实在是太厉害了,报销了我们十多个弟兄!”一个少气无力的声音报告说。 “格老子的,这个李转运,坑死老子了,要把我这点人马全垫进去啊!回去我就找他龟儿子算账!我就不信,这两个人是天兵天将、铜头铁臂!给我砸手榴弹!”朱彪一听他的人马损失了快一半儿了,暴跳如雷。 “司令,李队长也被洞里的共军干掉了。” “嗯?那龟儿子不是没过来吗?”朱彪问。 “不知道咋个回事,洞里的共军好像认识李队长,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啪’一声,洞里飞出一颗子弹,像长了眼睛一样,把李队长的脑壳给敲了……”说这话的人,显然是被吓坏了,声音哆哆嗦嗦的。 “格老子的!有这么神吗?老子偏不信邪!左右两侧的弟兄,把手榴弹都集中到我这儿,然后回到原位,听我的命令开始射击,封锁洞口;上边的弟兄,听我的命令,给我往里猛摔手榴弹,然后全部给我往里冲!这两个共军,就是两只老虎,今天也得把他的虎牙给我拔出来!弟兄们,按我的部署,拿下这个山洞!抓到一个活的,赏烟土半斤;击毙一个,赏烟土二两!给我上!” “慢着!”朱彪的话音刚落,石洞里就有人大喝一声,“朱彪,别折腾了!你听听老子是谁!你在铜鼓山害死了王大福,今天又逼死了这么多弟兄,还没玩儿够吗?” 李涵章听了朱彪的部署,知道他这是准备要孤注一掷。那样的话,不但自己和周云刚有危险,还会死更多的人。所以,他很快作出了一个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朱彪这个疯狂的举动! 朱彪似乎被李涵章突如其来的声音镇住了,好一阵都没吭声。 足足半分钟后,他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扯着嗓子号叫道:“哈哈,想不到啊,真想不到!我们竟然在这儿见面了。那个在铜鼓山上信誓旦旦效忠党国却拒不受命的中统少将主任,今天居然也投靠了共党,成了党国的叛徒!怪不得你走后,李德生的部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混进了铜鼓山,对铜鼓寨的情况那么熟悉……李涵章,是你害死了霍司令,害死了铜鼓寨的弟兄们,害得老子像耗子一样躲到这乌蒙山里,天天住山洞、喝露水。我今天要为铜鼓寨的弟兄们报仇,要为党国铲除叛逆!” “朱彪,为了不再死伤无辜的弟兄,你说我啥我都认了,但你不能说我害了铜鼓寨的弟兄。李德生所部打下铜鼓寨的事儿,我也是前几天才刚刚听说的。你不能把这事儿赖到我头上!而且,我也根本没有投共。你这么诬陷老子,还让老子以后咋做人?”李涵章没想到朱彪会玩这一手,居然诬陷自己是李德生的人,有些哭笑不得。 “李涵章,你也配说‘做人’二字?你就等着我发起攻击,做鬼去吧!哼哼!你说你没有投共,那你身边那个穿共军服装的人,是咋回事?”朱彪在山洞上发狠,一边咆哮一边跺脚,把山上的小石头踢下来,藏在树丛中的部下被砸得“嗷嗷”直叫唤。 “你别忘了,老子是干啥的。以前为了完成任务,啥衣裳没穿过?仅凭一身衣裳,你就断定我背叛了党国?老子没做对不起党国的事儿,反而是党国把老子甩了,甩了!你知道吗?也包括你,包括我们这些去不了台湾,又回不了家,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的弟兄们!老子不想再‘空谷传音’了,还是见面说个明白吧。朱彪,是你进洞,还是我出洞?”李涵章说这话时,纵身从石窟里跳出来了,站到了周云刚身边。 朱彪不提“出洞进洞”的事儿,继续在山洞上边吆喝:“李涵章,不要以为你做的事能够瞒天过海,就凭你这几句话,就已经证明,你对党国,对蒋委员长已有异心!何况……何况我手里还有你投共的其它证据!” 李涵章把两支手枪全部压满子弹,揣进口袋里,问道:“你有啥证据?说出来听听!” “嘿嘿,台湾总部的情报不便给你透露,但苟培德已经变节投共,他说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早在成都,就已经公开到共党那里去自首了,而且,还参加了共党的洗脑培训班,一共学习了五天!我说的对不对?” 原来是苟培德在跟自己过不去!李涵章一听这话就明白了,然后抬脚就往洞外走,边走边问:“这里面有误会,见了面,我给你说清楚。这样扯着喉咙说话,老子费嗓子,受不了!” “主任,你绝不能出去!”周云刚一看李涵章准备走出山洞,忙拦住他。一直瘫在洞壁下的臧黄毛一见局势发生了变化,像刚吸了大烟一样来了精神,居然“呼”地站了起来,跛着往洞外逃。可刚拖着伤腿迈了一步,就听见“哒哒哒”一梭子扫过来,打在了他面前,吓得他“扑通”一声,又栽了个狗吃屎。 “格老子的,臧黄毛,你脑子有毛病啊?你这会儿出洞,照样要吃他们的枪子儿。放聪明些,老老实实呆着!”周云刚抬手一梭子,吓退臧黄毛后,顺手把卡宾枪压满子弹,推上弹匣! 外边的人听见洞内有枪声,一时大乱,朱彪趁机狂叫道:“哈哈,他们临阵内讧了,共党还是信不过李涵章,已经向他下手了!弟兄们,做好攻击准备,听我命令!” “统统给老子老老实实呆着!” 洞外的人正闹腾时,转眼一看,全傻眼了——穿一身解放军军装的周云刚一手拎着臧黄毛,一手端着卡宾枪,走出了山洞! 李涵章急得直跺脚,但事已至此,只好暂时呆在洞里,以观其变。 “哗啦”一声,三四十杆长短枪顷刻间把周云刚围了起来。 “千万别开枪,千万别开枪!我作证,这个穿共军军装的,真的不像是共军,他好像……好像是那个李涵章的随从。他啥都听李涵章的。”臧黄毛一看这么多枪对着他和周云刚,为了自保,赶紧替周云刚说话。 “没错,老子是李涵章主任的卫兵周云刚!朱司令,在铜鼓山,我们见过面、交过手的。”周云刚一边押着臧黄毛,在一圈儿枪口下,顺着洞右侧的一条小石径,往山洞顶上的朱彪靠近,一边对他说。 “你说你是李涵章的卫兵?有啥证据?”朱彪以为这个自称跟自己“见过面、交过手”的家伙,不过是在信口开河,拖延时间。 “格老子的,你太健忘了。你在铜鼓山追杀李长官的时候,老子就应该用这把卡宾枪送你上路的。”周云刚一边掀朱彪的老底儿,一边继续押着臧黄毛向朱彪慢慢靠过去。 也许看到有几十杆枪对着周云刚,朱彪太大意了,他听了周云刚的话,正想说什么,忽然周云刚一把甩开臧黄毛,扑向朱彪,一手死死卡住他的脖子,一手用卡宾枪顶住了他的脑袋! 山上山下,朱彪的人全都惊呆了。李涵章情知有变,心里着急,端着双枪就出了山洞。 “哥子,哥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朱彪被死死地卡着脖子,动弹不得,嘴里含混不清地讨饶着,眼睛却盯住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朝李涵章努了努嘴。 络腮胡子随即调转枪口,居高临下,对准了李涵章。随后,其它的匪兵立即明白了朱彪的意图,迅速分成两拨儿,一半人继续用枪指着周云刚,一半人随着彪形大汉向李涵章压过去! “主任,快进山洞!”随着一声狂吼,周云刚手里的卡宾枪响了,一弹匣子弹,全部喷射出去! 刚才还在有来有往地说旧事儿,转眼间,朱彪的脑袋已经血肉模糊……那些用枪指着周云刚的喽啰们还愣着没有反应过来,周云刚已经甩了卡宾枪,“唰”地亮出插在腰间的两颗手榴弹,拔腿就去追络腮胡子他们。 身后,迷瞪过来的匪兵们,将雨点般的子弹射向周云刚。周云刚却边喊着“主任,快进山洞,快点啊!”边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络腮胡子,拉响了怀里的手榴弹。 “轰”的一声巨响之后,李涵章看到周云刚、络腮胡子,还有五六个匪兵,在浓烟中滚下了山崖,跌进了峡谷里的滔滔洪流。浊浪中,一抹绿色起起伏伏,眨眼间就从李涵章的视野里消失了…… “云刚!好兄弟!”李涵章疯了似的,几个腾跃跨上了洞顶的山崖,手持双枪,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只转眼间,就把那几个向周云刚后背射击的匪兵全结果了! “他就是昨天大闹毛栗坪的孤胆大侠啊!弟兄们,快逃啊!”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之后,李涵章端着枪转过身时,只看见所有能跑得动的匪兵,都像兔子似的,钻进了金银山的树丛林海…… <er h3">5 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划在李涵章的脸上,也划在李涵章的心上。 他来到山洞上方的那个长满枯草和小树的斜坡上,在一块溅满鲜血的石头面前盘着腿坐下。这是周云刚火并朱彪的地方。朱彪的脑袋,已经让周云刚打爆了,血从山坡上一直往下流,和下面周云刚、络腮胡子还有其它人的汇在一起,继续往下流,流成了一条血路。 顺着血路望出去,李涵章死死地盯着那夹带着枯树枝、腐树叶和其它杂物的浊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刚才他边冲锋边看到的那一抹浊浪中的绿色,反复在他的眼前晃:他是一名忠诚的国军中尉,但却穿着共军的军服死去,现在又不知道已经被这条浑浊的激流送去了哪里…… 天空中不知何时又翻起了乌云,两山对峙的峡谷里霎时黯淡下来。当冰凉的雨滴砸在李涵章的脸上时,他才终于清醒地意识到,那个被他以军令逼走却一路暗中保护着自己的好兄弟,已经永远离开了自己。 李涵章的双手依然拎着他的柯尔特和左轮,但枪里的子弹已经打空了。就在刚才他飞跃而出时,一口气干掉了八个向周云刚射击的家伙。现在,那些混蛋们的尸体就在他的周围,一个个死得面目浄狞。 雨滴越来越密集。李涵章正准备起身,忽然听到一声呻吟,接着便是一阵哭爹叫娘地哀号。不用回头,他就知道,这是那个名叫臧黄毛的家伙。他被周云刚押出山洞时吓晕过去了,这会儿看样子是淋了雨,清醒过来了。 李涵章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本不想搭理他。但臧黄毛一看见李涵章,立刻喊叫道:“共军大爷,李长官,李大爷,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李涵章抹了一把脸上和着雨水的泪水,往前走了几步,终于还是转过身,走到了臧黄毛的身边。 “共军大爷,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要死了……”藏黄毛身体蜷缩成一团,躺在泥地里,滚来滚去,像疯了一样。 李涵章知道他的大烟瘾犯了。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包括他生死与共的好兄弟。这些人,也许都像周云刚一样,只想在家守着老小,日出而落,日暮而息,过普普通通、平平安安的日子。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原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人,成了以命相搏的仇敌? 李涵章想着,走到几具尸体旁边,找到了鸽子蛋大小一团黑乎乎的烟土。然后他走到臧黄毛面前,一把将他揪起来,拖进了山洞里。然后,把一盒火柴和那一坨烟土扔给了浑身颤抖的臧黄毛。 臧黄毛一看见这两样东西,眼睛立即亮了,一把抓过去,哆嗦着抽出了腰里插着的大烟枪…… “共军大爷,共军大老爷!你是好人啊,大好人啊!”吸完了大烟,臧黄毛有了力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李涵章直愈头。 “站起来,别那么不像个爷们儿!” 李涵章也没有想到,自己经历过一场生死之战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对象居然是他平时最讨厌的大烟鬼。 “共军大老爷,我的腿……疼,我站不起来……”臧黄毛不磕头了,瘫在地上,像一堆泥。李涵章这才注意到,几个小时前,为了防止他逃跑,自己命令他解下了裤腰带,周云刚拖着他去找朱彪拼命时,这家伙的裤子,早不知道被拖掉到哪里去了,身上只穿着一件烂棉衣。现在也不知道是真的腿疼,还是天冷冻的了,上下牙“咔嗒咔嗒”地直响,浑身仍在打哆嗦。 李涵章扭身打开了自己的背篼——他看见了那只烤鸡,心里疼了一下,泪水又顺腮而下:云刚,好兄弟!你把最后的一点食物也留给了你大哥!你两天一夜没吃一点东西,你是空着肚子走的啊! 李涵章抹了一把泪,从背篼里翻出自己的一套旧衣服,扔到臧黄毛面前,对他说“先不要穿!我看看你的腿!”然后,从背篼里拿出急救包,面无表情地蹲下来,解开周云刚包扎在臧黄毛伤口处的烂布条,看了一下,对他说,“不要再嚎了!子弹只穿透了大腿外侧的一点儿皮肉,就这么大呼小叫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去,找个东西灌点儿水来,老子给清洗清洗,包扎一下。不然,一感染,你这条腿就得废掉!” 臧黄毛吸完大烟后浑身是劲了,听了李涵章的话,捣蒜一样地点头,急忙爬起来,一癖一拐地出去了。 藏黄毛在同伴身上找个一个葫芦,灌了些水回来。李涵章一点一点地浇着,把他的腿伤周围清洗干净,然后,用急救包里的酒精给他消了毒,又用绷带包扎好后,这才对他说:“穿衣裳吧!” “共军大爷!你是好人,大好人!”臧黄毛边脱他那已经分不出颜色的、沽满污泥的破棉祆边哭着说,“共军大爷,你救了小的,还给我找大烟抽,给我包扎伤口,给我衣服穿……我看出来了,共军不是像朱彪那个龟儿子说的那样,在铜鼓寨,把捉到的弟兄们剥皮抽筋,点天灯,当靶子练刺杀!纯粹他妈的放臭屁、瞎造谣!共军都是好人呐……” 臧黄毛絮絮叨叨地说着,李涵章却听得心里难受——这种把戏,可不是朱彪发明的,自己以前不也玩过吗?但此刻,自己在这个可怜的家伙眼里,居然成了“好人”,成了“共军”! 李涵章正想着,臧黄毛又说:“共军大爷,依我看,你得赶紧离开这里,不然,要不了多大一会儿,你还会有麻烦。你就顺着我刚才给你说的那条路,翻过这个洞上面的山,下了坡,从另一条道往四川叙永走!听说叙永那边拉山头的少。朱彪不是就被共军打得从四川跑出来的吗?共军现在把四川稳住了,正往毕节开大部队呢。你赶紧走吧,不然,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为啥?”李涵章听了这话,问道。 “刚才逃掉的那帮弟兄,这会儿肯定都跑到毛栗坪张司令那里去了。这边儿的情况张司令肯定都知道了。朱彪那龟儿子,和毛栗坪的张司令打的有联防联守协议,要是毛栗坪那边有事,金银山去增援;金银山这边有事了,毛栗坪那边来增援。”臧黄毛摸着李涵章给他包扎的伤口,巴心巴肝地说。 “是吗?我们和朱彪从早上打到刚才,咋不见毛栗坪那边儿来一个人增援?”李涵章仍有疑虑。 “嘿嘿,你以为他们都像你和那个不要命的周大爷这么仗义啊?刚才你们打得急火火的,那枪声,毛栗坪那边能听不到?张司令不傻,他不会让他的手下那个时候来送死。现在,枪声停了这么久了,估计张司令就要来了……” “他为啥不打了才来?”李涵章心里明知道答案,但他还是这样问,想看看臧黄毛会咋回答。 “为啥?来捡便宜呗。死了这么多弟兄,他能捡多少枪支弹药啊?说不定,他一看朱彪死了,连我们的老窝都会给占了。共军大爷,我是不想再跟着他们混了,跟着他们,说不定那一天,这脑壳就搬家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还想活命呢。”臧黄毛估计是被上午这一仗给打怕了,说话时,一直摸着那一头长着稀黄毛的脑瓜。 “臧黄毛,你真的准备好好回家过日子了?”藏黄毛的话,让李涵章想到了周云刚向往的那种日子,便问道。 “是呀是呀,共军大爷,只要你放我走,我就回家。我家里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呢。我回家去,好好孝敬她,再也不出来吃兵饷了。”臧黄毛说这话时,一脸的真诚,没有一点儿兵痞子气。 “那好,你站起来,试试腿脚,能走路不?”李涵章看着臧黄毛说。 臧黄毛咬咬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在山洞里转了一圈儿:“哎哟,共军大爷,我的腿不多疼了,能走路了!你不但能飞檐走壁,枪法好,还能治枪伤,共军大爷看来都是神仙下凡啊!” 李涵章挥了挥手:“少拍马屁!能走路就好。现在,你听我的,我们去打扫战场,搜到的武器全堆在洞外,搜出的大烟土归你,要得不?” “要得要得!”臧黄毛听了李涵章的话,嘴里立马淌出了哈喇子。 “那好,我们快些!赶在毛栗坪的兵马来到之前,把这些事儿干完!”李涵章说完,扭头就往山洞外走,臧黄毛也颠儿颠儿地跟上去了。很快,他们就把散落在洞口周围的武器归拢到了山洞外的一块平地上,包括周云刚冒死捡来的那六支长枪,和他扔在泥水里的卡宾枪。 “足有半斤哩,嘿嘿……够老子对付一阵子了。”臧黄毛手里捧着几坨黑乎乎的大烟土,宝贝似的往怀里揣。 李涵章没有理他,忙着把周云刚的那支卡宾枪拿开,把剩下的二十多杆长短枪、一堆装着子弹的子弹袋和六颗手榴弹拢到一起,然后对臧黄毛说:“滚回洞里,躲起来!” 臧黄毛一看,明白了李涵章要干什么,“哎呀,共军老爷。这些枪要是带到毛栗坪,卖给张司令,能换好多银元哦。你要炸掉?” “滚回洞里去!听到没有?” 李涵章又吼了一声。臧黄毛赶紧跑回山洞,躲到大石头后边,探出脑袋往外看。 李涵章拉断了一颗手榴弹的引线后,箭一般地跑回了山洞,刚摁着臧黄毛的脑壳俯下身子,“轰”的一声响,一股冲天的烟雾腾起后,那些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的武器,被炸得粉身碎骨,飞上了天…… 天空的细雨,依然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硝烟散去后,李涵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身边的臧黄毛说:“老子告诉你,你要真想孝敬你老娘,就滚回家去,好好过你的日子。以后,莫再摸枪,莫再抽大烟!” “是是是,共军老爷,你说的对。小的听你的。”臧黄毛话音刚落,忽然洞外传来一声枪响。李涵章立即听出来了,那是枪声,但离这里至少还有一里多地! “共军老爷,你赶紧走吧!这枪声,是从毛栗坪那边打来的。张司令的人,估计快到了!”臧黄毛看来真急了,居然往山洞外推李涵章。 “别急,老子的事儿还没办完!”李涵章一把推开臧黄毛,径直拎了周云刚的那支卡宾枪,压满子弹,去了峡谷里那条激流旁,站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举枪对着凄雨弥漫的峡谷,“突突突突”,一口气打空了弹匣! 已经没有子弹了,但李涵章还是保持射击的姿势站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猛地一松,枪掉进了激流;腿一弯,跪在了石头上。 卡宾枪落水的瞬间,李涵章把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第十九章 新年 <er top">1 离开金银山后,李涵章和臧黄毛一路走得都很顺利。 李涵章背着背篼,手里拎着周云刚遗下的皮袋子。开始,臧黄毛想讨好李涵章,对他说:“共军老爷,这袋子我帮你背吧?” 李涵章盯他一眼,一字一句地说:“好好带你的路,这个老子还拿得起!” 臧黄毛听了,抓抓头皮,再不敢提这事儿了。当然,再往后走,他就算有这个心思,也没这个力气了。他有腿伤,拄着棍子越走越慢,走一阵疼得受不了,还得坐下来歇歇。尽管走得很艰难,但臧黄毛说他被抓壮丁之前,在古蔺和毕节之间“跑码头”,为了安全常常走这条路。 李涵章相信臧黄毛说的是真话:这条路由一段一段山路组成,每一段山路都像当地山民就近砍柴,然后沿路回家的路,走着走着,路就断了。但臧黄毛却能在树丛里找出一条小径插到另一条路上去……这样一来,虽然麻烦,但却安全,既没共军,也没棒老二。 一路上,白天饿了,遇到有人家,李涵章就找上门去拿钱换些吃的;找不到人家,李涵章就拎上枪,打几只野鸡,拢堆火,随便烤烤,填饱肚子。夜里困了,遇到有人家,李涵章就上门去说好话借住一宿;找不到人家,他们便找个山洞,随便对付一晚上。结果一路走下来,李涵章反倒成了臧黄毛的卫生员兼勤务兵。 李涵章和臧黄毛分手时,已经是六天后的中午了。李涵章要去叙永,然后过江到泸县,顺原路返回成都。臧黄毛要回古蔺老家,得往东走。坐在路边话别时,臧黄毛居然落了泪,翻来覆去地抹着腮帮子说:“共军老爷,你是我长这么大,遇到的最厚道的人。” “兄弟,能够结伴儿经历这场事儿,又一路走了这么久,我们这辈子也算是有缘分,”李涵章从背篼里抓出几捆人民币,拍到臧黄毛手里,“给你,拿好了,回家去,戒了大烟,好好孝敬你老母亲!” “共军大爷,你叫我……叫我……‘兄弟’?”臧黄毛呆呆地望着李涵章,望了好一阵儿,忽然把那手里的钞票往地上一放,从怀里摸出几坨烟土,“唰”地扔出了老远,“共军大爷……” 臧黄毛的话还没出口,李涵章打断了他。说:“要分手了,我也没必要瞒你了。我不是共军,你也别叫我大爷了。只要你把大烟戒了,好好走正道,用这些钱,回去娶房媳妇,好好孝敬老娘,好好过日子,你就是我的好兄弟。如果这辈子有缘分能再见面,我还等着看你老娘抱孙子,吃你婆娘做的饭哩。” “哥子,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我臧黄毛这辈子在哥老会受欺负、被抓了壮丁背上枪了还是受欺负,就你把我当个人,给我治伤,给我衣服穿,还给我钱……”臧黄毛说着说着,居然冲着李涵章跪下,“呜呜”地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兄弟,就此别过!哥子也谢谢你给我带路,要不然,我就落到张司令手里了。所以,你也是好人。”李涵章把臧黄毛拉起来,又把那几捆钞票塞到他怀里,冲他摆了摆手,“赶紧回家吧,要过年了。” 说完这番话,李涵章背上背篼,拎着皮袋子,往叙永方向走去。走出老远,回头一看,臧黄毛还站在那个岔道口,望着自己,便朝他挥了挥手。不管怎么说,臧黄毛还有个老娘可以孝敬,有个家可回,能过个团圆年。而自己呢?自己该去哪里?就这样四处亡命,何处才是头啊! 李涵章顺着去叙永的那条山道,又走了两天,终于看见一个镇子。镇子上会不会有共军的哨卡盘查?李涵章摸了摸贴身夹袄里那张假路条。路条是他被劫上铜鼓山后,霍金寿给他开的,还一次都没用过。真的遇到共军哨卡,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关?李涵章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听天由命吧。”李涵章抬手摸了摸领口,素芬给他缝的几枚戒指还在,心里稍微踏实了些。戒指在,和妻儿团圆的希望就在,就能过上周云刚说的那种安宁日子。只管往前走吧。 隐隐约约,镇子上传来爆竹声。李涵章算了一下时间:腊月三十,该过年了!便跺跺脚,迎着爆竹声走了过去。 <er h3">2 进了镇子,李涵章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还好,没有共军设卡的迹象。看到镇东头有一大片青砖瓦房,像是一户殷实人家,他想,过年了,这些人总不至于为难过路的人,至少用钞票换顿饭吃,应该没有问题吧? 镇子里散散乱乱地响着爆竹声,却既没有看到龙灯狮子,也没有看到人来客往,相反,在屋子外面玩的小孩一个个都穿着破旧的衣裳。路边有两个小孩捡哑炮,李涵章走过去问:“谁家的娃娃呀?能不能告诉叔叔,这是啥地方?” 还没等那捡哑炮的小孩子接话,李涵章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这是青杠坡呀。今天才大年三十,就有财神上门呀?” 李涵章转头一看,说话的姑娘不过十五六岁模样,也穿着一身补丁衣裳,端了个装了花生米的小筲箕,正看着他。 “小妹子,我是过路的人,就算是财神来早了吧。”李涵章知道,川人的习俗,在每年的正月初一,都有一些乞丐假扮成“财神”,专门到人家户门口去讨彩。 姑娘走到李涵章身边,转着圈儿看他,故意问:“就算是提前来,也要把行头准备好啊。你看你,背个背篼,提个破袋子,哪像财神呀,逃荒的还差不多。”姑娘的意思,李涵章很清楚,这是在挖苦他。按常理,那些“假财神”虽然平时穿得邋遢,可正月初一这天,却会想办法穿一件戏台子上的官袍,文官武官不论,鲜亮就好;戴一顶用彩纸糊的官帽,哪朝哪代不论,耐看就成;嘴边挂一串玉米须,白的黄的不论,能飘起来就行;脸上抹点油彩,左边右边不论,能逗人笑就可以;右手举一根金鞭,一定要是甘蔗做的,而且最好是甘蔗根部,这样又甜又粗;左手捧个托盘,装些金纸锡箔纸糊的元宝,大小没关系,但看起来得像金山银山;脚背上要用黑纸糊个靴桶子,至于脚底下穿的是草鞋还是没穿鞋,那就没人管了。就这样往人家门口一站,扬鞭托盘,大瞪双眼,不像财神倒像钟馗。不过,不管是管钱的财神,还是管中进士的钟馗,主人家都会高高兴兴地赏几个喜钱。 李涵章看看自己,这些天风餐露宿,再加上打了仗,身上泥呼呼的,确实跟个逃难的差不多,再看看姑娘,便回嘴道:“大哥莫说二哥,两个差不多。我没有置办行头,你也好不了多少嘛。” 姑娘正要回嘴,院门里出来一个老者,边在柱子上磕烟锅子边对那姑娘说:“素珍,过年过节的,来了就是客,莫要为难人家。” 李涵章看这老汉有些气势,虽然也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但却不像一般的土老财那样委琐,于是,便多了一个心眼,把手伸出袖笼子,做了一个小动作。老者看见,眼睛一亮,抱拳道:“既然是自家兄弟,请屋里喝杯水酒。”李涵章也不客气,把背篼和皮袋子放在院子里,随着老者进了堂屋。两人坐定,李涵章取出那张“张世明”的假路条交给老者看,还是只说自己是做小生意的,路遇土匪,跑了几天,弄得灰头土脸,经过这里,来叨扰一晚上。老者瞄了一眼那张路条,笑道:“做派倒也真像生意人。哈哈……李主任啊,想来您已经认不得老朽了。” 李涵章大吃一惊,赶忙站起,盯着对方问道:“您老认识我?” 老者哈哈大笑:“李主任还记得在大足与王金鹏、姜生元结拜的事情吗?” “你就是……”老者一提这两个人的名字,李涵章忽然想起了,老人家就是当初自己奉杨森之命到大足县组建“东、西山游击纵队”和那个两个“纵队司令”结拜时,给他们宰鸡准备血酒的舵把子就是眼前这位爷!于是站起来抱拳施礼,问道:“你不是在大足吗?咋来了这青杠坡?” “兄弟,说来话长。我这个人,其它本事没有,婆娘多娶了几房。这里是我二夫人的老家,刚才你碰见那个,是我的女儿。我这几个婆娘里,大的就晓得吃斋念佛,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吭一声;其它几个只晓得花天酒地;就这个老二,是当家的好手。她早年也跟我在大足,我娶老三的时候,她就不高兴;娶老四的时候,干脆带着女儿跑回了娘家。我过意不去,拿了银子回来在这镇上给她买了房子和铺子。她带着女儿,依傍娘家兄弟开了个杂货铺子,生意做得还不错。大足那边出事以后,我无路可走,就回这里来了。”秦五爷说着,叹息一声,“大势已去啊,大势已去……” 说话间,姑娘和一个中年妇人端着酒菜进来了。秦五爷给李涵章介绍说:“这是我婆娘,娘家姓王;这是我女儿素珍,你刚才已经见过了。” 李涵章见过嫂子和侄女,笑着问:“外面那些小孩……” “那是我舅舅的儿子,我的表弟表妹。”秦素珍边把酒菜摆上桌,边抢着说。 “家里遣散了仆从,是我娘家兄弟媳妇下厨。贵客临门,招呼不周到的地方还望海涵。”秦夫人从秦五爷的待客态度上看出李涵章不是一般的客人,也不多问,只说了两句客套话,就拉着女儿出去了。 “难为嫂子了。”李涵章回身坐下,看看秦五爷,笑道,“你们穿成这样,不是也和遣散仆从有关吧?” 秦五爷苦笑道:“说来还不是一回事?这里虽说山高皇帝远,但共党的厉害,我们又不是没领教过。还是早做打算……这些面子上的事情,早点做好啊!” “是,现在是共党的天下啦。”李涵章叹着气说。 秦五爷没接他的话,给李涵章倒了一碗酒,只是说,“看你的这装扮儿,想来你这一路也走得不顺畅。” 李涵章推开酒碗说:“秦五爷,不瞒你说,我现在滴酒不沾。” 秦五爷愣了一下,哈话不说,撤下酒碗,给李涵章换上了茶碗。 这顿饭,两个人,几乎没说几句话,李涵章吃得很憋闷。当初他奉杨森之命,去分封那两个司令的时候,舵把子秦五爷的眼神,是仰视的;而现在,他分明从秦五爷的眼神里,看出了一堵墙。 晚上,秦五爷把李涵章安置在了西厢房里。黑暗中,李涵章躺在床上,脸前一直晃动的是秦五爷那种避瘟神一样的眼神儿。 是除夕了。一直到子夜,李涵章还没合上眼,在青杠坡的人送旧岁的爆竹声中,抚摸着小夹祆里的那三枚戒指,等待新年的第一天…… <er h3">3 开了门,秦五爷站在门口了,给李涵章作揖打供:“给李主任拜早年!” 李涵章没有睡好,头是昏的。猛然听到“李主任”三个字,就像被谁念了紧箍咒,头更疼了。 “给五哥拜年!大吉大利,万事如意!”李涵章作揖打供的时候,已经决定立即离开这里了:秦五爷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再待下去难免出事儿,对谁都不好。 吃了年初一的饺子,李涵章背着背篼,拎着皮袋子,准备出门了。临走的时候,秦夫人要给李涵章包些熏鸡腊肉,李涵章谢绝了,就带了半口袋他们准备招待叫花子的玉米面馍馍;秦五爷给李涵章准备了一些银元,李涵章也谢绝了,不过最后还是接受了十万块人民币——他不想让秦五爷知道,他的背篼和周云刚的皮袋子里,多得是这些玩意儿。 临分手,秦五爷忽然说:“兄弟,多珍重!前边儿三十多里地,就是叙永城了,那里解放军查得严。还有,苟培德去大足找过我,对这个人,你得留神些。” 这话,让李涵章在年初一的寒风里心里热乎乎的:昨晚,他看到了秦五爷眼里的无奈,也看到了秦五爷眼里的墙;现在,他看到了秦五爷心里的无奈,也看到了秦五爷对自己的关心。 走出青杠坡时,李涵章心里一直都在想秦五爷的事儿。大足的青帮和中统的关系非同一般,和杨森的关系那就更不用说了。这些人去“渝舍”,那都是不需要通报的。因为谁都知道,杨森在四川的根基那么深,就是因为有这些人支撑。现在,就连秦五爷这样的人都只能躲到深山里提心吊胆过日子……唉,他在见识过共党的厉害、苟培德两边当搅屎棍的手腕之后,还能这样待自己,已经算是有情有义了。 青杠坡坐落在一座小山的阳坡,就在去叙永的小山道上。顺着穿镇而过的山道走出青杠坡时,李涵章回头望了一眼。已经半上午了,年初一的青杠坡,依然有断断续续爆竹声,不时提醒着李涵章:这是新年的大年初一,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别人家都在团团圆圆吃着饺子,而自己却要在凄冷的寒风中,走上不知何处是归程的流亡路。 转过一个小缓坡,已经看不见青杠坡的炊烟了,李涵章仍不停地回头,直到他看见路边石头上坐着的那个老人。老人蓬头垢面,正佝偻着身子,怀里抱着个褡裢,坐在那里抽旱烟,抽一口,头就一栽一栽地咳上一阵。 谁家的老人啊,大过年的,还出来逃荒?唉,这年月,连七八十岁的老人也不得安生。李涵章叹了一口气,看了老人一眼。尽管老人的脸乌黑乌黑的,但那眼神却让李涵章觉得好熟悉!再仔细看了看他怀里那条又旧又脏的长褡裢,李涵章忍不住问道:“老爹,您……姓黄吗?” “嗯!”老人答应着,吐出了一口浓浓的烟雾。 烟雾飘过李涵章的脸,呛得他也想咳嗽。在这个孤单的年初一,李涵章忽然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连忙放下背篼,坐到了黄老爹面前问:“黄老爹!你怎么……你看看我,还认识我吗?” “你是哪个?”黄老爹抬起头,左右打量着李涵章。 “你忘了,黄老爹?我姓张啊。大概二十多天前吧,我,还有陆大哥、胡二哥,我们都是铁货客。我们一道走了好几天呢。哎?你不是去看外孙了吗?咋这么块就回来了?没在你团长女婿那儿过年?”李涵章一口气把黄老爹能够想起来的事儿和自己的疑问全端了出来。 “我?外孙?团长女婿?”黄老爹怔怔地看着李涵章,忽然把旱烟杆一扔,伏在大石头上号啕痛哭,悲凉的呜咽声在冬天的旷野里回荡,冰渣子一样刺着李涵章的心。 “老爹,你莫哭,莫哭哦。出啥事了,你遇到啥事了?”李涵章一看老爹这样,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劝他。 “呜呜呜……我女儿、我外孙……呜呜……那天杀的‘棒老二’、蒋匪帮啊……呜呜……我的女婿……他们……都没了啊!”黄老爹一下子抱着李涵章,哭得震天动地。黄老爹边哭边数落,李涵章终于断断续续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黄老爹去了毕节才知道,他女儿所在的战地医院几天前被“棒老二”突袭,土匪不但把医院里的十多个伤病员杀害了,连黄老爹那正坐月子的女儿和出生没几天的外孙也没放过! “你不知道啊,呜呜……那么大一点儿的娃娃,被那些遭天杀的‘棒老二’……呜呜……放到砧板上,硬是给剁了啊!呜呜……可怜我的女儿,也让那些天打雷劈的龟儿子……给……给……”黄老爹说到这里,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老爹!老爹!”李涵章拍着黄老爹的胸口,又掐了他的人中,黄老爹这才悠过一口气来,仍不住地“呜呜”地哭。 更让李涵章吃惊的是,黄老爹接下来告诉他,他的团长女婿也在追击铜鼓山残匪时,被一个土匪躲在暗处,打了黑枪,当场就阵亡了。 黄老爹的哀号声,在正月初一的冷风里,刀子一样剜着李涵章的心…… <er h3">4 黄老爹哭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对李涵章说他要继续赶路,早点穿过青杠坡回家去见老伴儿。 “共……哦,你女儿一家人都牺牲了,解放军没有派个人送送你?”临分手,李涵章问黄老爹。 “我这把老骨头,送啥子啊?那不是给政府、给部队添麻烦吗?再说了,把人留去打那些该遭千刀万剐的‘棒老二’,不比送我好?我老咯,要是腿脚还利落,我也豁出老命,给女儿一家报仇去!”黄老爹情绪平静下来后,对李涵章说,“你去泸县啊?这条路也不安生,听说打死我女婿的那帮‘棒老二’,就逃到了这边,你小心点儿哦。” 黄老爹走远了,李涵章还坐在路边那块石头旁没动。黄老爹的女儿、外孙是被哪伙国军残余部队杀掉的,他不清楚;但黄老爹的女婿,肯定是死在了朱彪那伙人手里。黄老爹的哭诉,让李涵章在这个大年初一的中午,对背篼里和袖筒里那两把手枪,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杀伤兵、剁孺子、奸女俘,这是真正的国军军人干的勾当吗?武器,是军人在战场上打击敌人的,用它来行凶作恶,那是军人的耻辱! “那不是给政府、给部队添麻烦吗?”黄老爹的这句话,更让李涵章震撼。此前共党经常在他们的宣传口号中,把自己和老百姓比作“鱼和水”的关系,现在,他终于从黄老爹身上看到了这一点,也明白了共军能从东北一路打到大西南、为什么貌似强大的国军会一败涂地的根本原因。 不管怎么说,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周云刚已经魂归乌蒙山,再也不能跟他一起上路了。而他,依然有未卜的前路要走。李涵章抽了几支烟,吃了秦五爷和秦夫人给他准备的干粮,站起身来,又上路了。 走了没多远,李涵章看见青杠坡的南边有一座山神庙。他知道,山里的人,都有初一、十五到庙里烧香的习惯,但大年初一,人们要忙着四处拜年,就顾不得这些神仙了,庙里一定很清静。李涵章想了想,离开了小路,向山神庙走过去。进了庙,他果然看见,神像前的香炉里一炷香都没有。 自己究竟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人啊,只有在孤独无助的时候,才会向这些泥塑的神仙们寻求寄托。所以,凡是去烧香的人,大多都有心事。李涵章从来不信这些泥塑能带给人福祉,但现在,他茫然亡命、无处可去时,跪在了泥塑面前——不过,他并没有祈祷什么,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严肃地做出一个决定:他要把身上的两支枪以及子弹,还有从成都一直带到现在的那些银元,在这山神庙附近,埋掉! 以前,遇到危难的事情,他也是这样,只要在蒋校长的戎装照前肃立一会儿,就能下定决心断然拍板。 把山神庙的那个脸盆大的鎏金瓷香炉摔烂之后,他在香灰中捡起了一块大瓷片,来到庙后的一棵大黄杉树下,挖了一个半米多深的坑。挖好了坑,李涵章打开了周云刚的皮袋子里,看到除了两套短打衣服,还有一百六十块银元和一千多万元人民币。随后,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背篼,里面有一百多块银元和十几万元人民币,还有那支周云刚给他烤熟的竹鸡…… 一切具有“李涵章”标志的东西都被李涵章用自己的旧衣裳裹了起来,包括两支手枪、子弹、银元和那个急救包。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放进土坑后,李涵章把那只烤鸡放在上面,看看四周没人,便开始封土,用浮土、枯叶等把那些新土伪装好后。 忙完这一切之后,李涵章背靠那棵黄杉树,坐在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地把周云刚那两套衣服和皮袋子叠好,放进了背篼里。 李涵章背起背篼,走出山神庙,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叫青杠坡的山野小镇,匆匆地上了去叙永的路。 <er h3">5 因为秦五爷说“叙永城的解放军查得严”,李涵章便绕过叙永城,到了距离泸县不远的一个小镇。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小镇的入口处,仍有共军的关卡,而且关卡前已经排了很长的队。大概有一个排的解放军带着武器,在那里一个一个地检查过路的人。 转身显然已经不可能。李涵章看到路边有一个小茶棚,里面坐了一些人,估计是不想排队的,便也走了过去,找一个空位置坐下,问老板要了一碗茶。他边喝茶边摸了摸身上的假路条,心里重复了几遍“我是铁货贩子张世明”。 “前面出了啥事情?”趁着老板上茶的时候,李涵章试探着问。 “你还不晓得啊?”店老板探下身子,悄声说,“这些都是从泸州那边过来的解放军,要抓四川和贵州边界上的棒老二。” 李涵章假装吃惊地说:“从泸州来的啊?不近哟。这样子天天跑来检查,不把人累死?” 店老板摆摆手:“哪能天天从泸州跑来?驻扎在镇上的。” “哦。这下好了,把棒老二抓起来了,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人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上路了。”李涵章说着,慢慢地喝茶,观察那边关口处的动静。这一路走来,那个“张世明”的假路条和假身份证明,他一次也没使用过,能不能蒙混过关,他心里实在没底,所以,他不敢贸然过去。 看了一会儿,李涵章发现了一个规律:虽然每一个人过关卡的时候手里都拿得有证件,但守关卡的解放军却并不看证件,来的是老弱妇残,就直接放过去;来的是青壮年男子,就一律拦住,站到路边去等着。这一个排的人,除了几个站在关卡边,其余的全都端着枪守看那些青壮年男子。 李涵章看到这种情况,知道这些解放军没有特定的目标,并不是针对哪一个人而来的,心里一下子有底了。喝了几碗茶,眼看着茶水清了,这才结过账,和茶棚老板告辞,背上背篼,往关卡处走去。果然,到了李涵章过关的时候,守卡的解放军看都没有看他手里的路条和证件,直接就把他带到了路边。李涵章和其它青壮年男子一样,排队站着,一个个像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先生罚站的小蒙童,弓着背,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东看西看。 然而,就在这时,李涵章看见胡凤也正朝关卡走过来!她怎么会在这里?店小二李转运被自己在金银山一枪毙掉了,想必她又没了依靠?还是张司令被共军剿了,她逃了出来,要从这里回成都?但不管怎么说,千万不能让胡凤看到自己! 李涵章这样想着,赶紧侧过脸去,让背篼把自己遮住。李涵章用余光看见,一身村妇打扮的胡凤,顺利过了关卡,匆忙地走远了。 天色暗下来,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走动了,解放军整队集合,带着李涵章他们回到了镇上。在镇子边上的一套大院子里,李涵章一行人被移交给了另外一批解放军。又是排队,一个一个地进屋,再一个一个地出来。轮到李涵章了,他被两个解放军带进去,迎面看到两个解放军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一个没戴帽子,面前摆得有纸笔;一个戴了帽子,面前什么都没有。 这个场面让李涵章想起了衣冠庙,想起了张处长,不由得暗自紧张。 李涵章被带到那个戴了帽子的解放军面前。对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世明。”李涵章说着,从衣兜里拿出自己的证件和沿途卖东西的税票。 “你走的地方不少嘛。”对方看看税票,又看看李涵章,好像在试探什么。 李涵章于是把自己一路上遇到了哪些人,和他们一起去了哪些地方,在哪里遇到棒老二,怎么样逃脱,到路上的哪户人家找东西吃的经过细细地讲了一遍。戴了帽子的解放军认真地听他讲完,然后把证件和路条给了没戴帽子的解放军。没戴帽子的解放军又看了一遍证件和路条,很认真地逐项做了登记,然后把两样东西还给李涵章,对他说:“你可以走了。” 李涵章从院子里出来,看见满街都是解放军,心里想,要是这个时候连夜连晚就走,怕是要被怀疑,遭抓回来就太不划算了。再说,天色已经黑麻麻的了,晚上赶路也不安全,既然这个“成都商贩张世明”的路条和身份证明能够保证他过去关卡,而且自己身上也没有了银元和武器,那就不如今天晚上在这里住下,明天一早光明正大地走。 打定主意之后,李涵章背着背篼沿街去找地方吃饭。转了好几个小巷子,才看见一个面馆,走进去坐下要了一碗面条,也不管咸淡,风卷残云般地就扒进了肚子,然后问面馆老板:“这里有没有歇脚的客栈?便宜些的。” “便宜的、贵的都没有了,人都住满了。”大概是因为今天生意好,饭馆老板红光满脸,说起话来像打铁,邦邦硬。 “都住满了呀?那咋办?”李涵章有些着急。 “哥子,看你也是个吃得苦的人,我给你指一处地方,不花钱,就是要受罪,你去不去?”店老板看李涵章这样,于心不忍,给他建议道。 “兄弟请讲。”李涵章连忙站起来问。 “你是刚刚在解放军那里登记过来的,是吧?就是那个大院对面有一间房子,上个月被烧了,虽然上面没有瓦,四面还是有墙,勉强可以遮风避雨。”店老板收了碗正要转身,又说,“那家隔壁姓朱,你可以去要些干草。” 李涵章想,这倒是个好办法,住在解放军对面,既安全又不会被怀疑。便谢过面馆老板原路返回,来到了那座破房子里。进去看看,果然和面馆老板说得一模一样,就选了一个角落,准备在那里歇脚。 选好了睡觉的地儿,李涵章出来找姓朱的人家借干草,走到街上,正遇到那个没戴帽子登记证件的解放军。解放军看他眼熟,问道:“老乡,你咋在这里?” “我没钱住店,天黑也不敢走,怕遇到土匪,就想在这里面凑合一晚上。”李涵章指着破屋说。 “那里面能住人吗?”解放军皱了皱眉头。 “能的,能的。出门人没那么多讲究,只要能躺下去就行。” “那你不在里面睡觉,现在要去哪里?”解放军警惕地问。 “我去隔壁要捆干草,地下有湿气。”这里既然是解放军驻地,他们自然会怀疑有人来刺探情报,李涵章想到这一点,脊背上一阵发麻。 “哦,这样啊,那你跟我来吧,我们马厩里有干草。”解放军说着,往前走去。 这句话却是李涵章没有想到的。他愣了一下,忙跟在解放军后面往马厩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如果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小生意人,现在是不是会很感动呢? 说是马厩,其实就是镇边的一个打谷场。没戴帽子的解放军去找马夫的时候,李涵章算了一下,估计驻扎在这里的至少有一个营的兵力,因为这些马足够装备一个骑兵连。 从马厩抱了一大捆干草回来,李涵章在这个烂垮垮的房子里蜷了一夜。一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想,现在开春了,越来越暖和,土匪也被抓了,尽管自己身上不缺钱,但客栈还是能不住就不住,解放军总会半夜去查铺,那样会更危险,要是带的有铺盖,就不担心了,随便在那里都可以将就一晚上。 第二天麻麻亮,李涵章就起身出了小镇。走了不到两个时辰,他看到公路边有十几具尸体。不用问,一看装束就知道,那是被枪毙的土匪。他想起了昨天匆匆走过的胡凤,被打死的是不是张司令他们?那个被他折腾得差点儿丢了小命的大鼻子在里面吗?李涵章想着,但却没有走近去看:是不是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像他们那样的人,最后的下场也只有这一个。 他们是这样的下场,那自己呢?自己的下场最终又会是什么呢?李涵章想着,加快了脚步,像是要逃避什么,又像是要追赶什么。 第二十章 泸县 <er top">1 越走近泸县,沿途见到的解放军就越多。年前,李涵章和陆大哥、胡二哥结伴卖铁货时,曾经在泸县住过一晚上。那个时候,这里没有这么多解放军,他早上起来,还有闲情逸致打拳。但现在情势不一样了,所以,当晚李涵章就在城郊找了一家偏陋小店里住下了。 说了几句“切口”,店老板知道来的是袍哥兄弟,就把李涵章安排在后进的一个小单间里。这间房有两个床位,不过暂时只有李涵章一个人住。几百年的传统,江湖义气第一,关二爷最大,李涵章相信不管朝代如何变更,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晚上睡在床上,李涵章一闭眼,脑子里全是从成都逃出后这一个多月的经历。从毕节与陆大哥、胡二哥分手之后,李涵章经历了他这一生中最痛苦的煎熬:与周云刚重逢,在毛栗坪的孤身历险,在金银山的绝境重生,还有秦五爷的避之不及、苟培德的阴险狡诈,尤其是周云刚的死和他一个人过年的孤独与惶恐…… 不仅仅只有这些,让李涵章更恐惧的,还有那个《四川匪特调查》。李涵章觉得,在张处长、陆大哥、胡二哥这些共党手里,攥着一张看不见的天网,随时都有可能把自己装进去。 所有这一切,都让李涵章不得不一再反省审视自己所处的环境,不得不想自己下一步究竟该往哪里去,该怎么生存下来。想到最后,李涵章眼前全是老婆王素芬的影子,还有临走时,她往自己的夹祆领口里缝戒指的神情……一想到领子里的三枚戒指,李涵章又愣住了:共产党不允许金银私下交易,他一个孤身男人,带三个戒指在身上,要是被发现,很有可能会以涉嫌非法从事金银交易为由被没收掉,甚至会因此被暴露身份。想到这儿,李涵章决定先拿出一个戒指出来,去泸县三星街找家银楼试探一下,看能不能通过正当渠道,处理掉这些东西。 于是,第二天,李涵章过了长江,到了泸县,在县城里找了一家小客店,把随身带的东西安置好后,便直奔三星街。李涵章选择三星街,是因为他虽然没有来过这里,却听杨森谈起过。杨森1920年4月率部脱离滇军,加入川军,任第二师第一混成旅旅长;10月攻破泸县后,被任命为泸永镇守使兼永宁道道尹。驻军泸县时,杨森在这里留下了好些风流韵事,也做了好些让他自己后来常常在人面前显摆的“好事”,比如通令女子放脚,要是发现12岁以下的女孩缠脚,会狠狠地处罚女孩的父亲,当地的缠脚陋习因此被逐渐革除;组织军民在忠山种植樟木和楠木,后来树林一直被保护得很好,成了泸县一处名胜;特别是打通三星街通向铜码头和永丰桥的南门,都是杨森津津乐道的话题,李涵章听他讲过好多回,一直想来看看,却不想真的来了,竟是这样一种尴尬身份! 李涵章原以为,解放军来了,市面上的人做生意会规矩一些,却不想还是应了那句老话,“没有杀爹心,不当生意人”,做生意的,但凡有一点空子,都会雁过拔毛,甚至要钱不要命。当然,强中自有强中手,敢摸老虎屁股的人也不是没有,李涵章去的时候,街心的祥瑞银楼里,老板娘就正和一个女客吵着架。 这家银楼店面不大,只有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经管,老板娘管卖出,老板管收进。李涵章去的时候,银楼里已经有三个客人了,两个要买戒指,一个要卖项链。但管收进的干瘦老板正和肥胖的老板娘一起,要搜一个女客的身。 李涵章一看那穿着学生裙装的女客,大吃一惊——这个女人,竟是胡凤! 前天在泸县城外过解放军关卡的时候,胡凤还是一身村妇装扮,怎么一转眼变成了一个女学生了?好在看热闹的人多,李涵章估计胡凤正和店老板吵架,不会发现自己,便往下拉了拉头上的斗笠,躲进人堆里,听旁边那些人的议论。 原来,胡凤说要买戒指,让老板娘给她两个挑选。在她挑选的时候,老板娘去应对另一个客人。胡凤挑了一会儿,把一枚戒指还给老板娘,声称不合适,说着就要离开。老板娘伸手把她抓住,大喊:“抓贼!”老板于是赶紧跑过去,把胡凤堵在店里。胡凤大叫冤枉,声称你来搜身,要是搜不到,把你告到公安那里去吃官司。李涵章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看着,这个朝秦暮楚的女人,不会已经落魄到做贼的地步了吧? 老板站在一边,老板娘把胡凤从头到脚摸了一个遍,都没有摸到任何东西。她不甘心,还要摸一次,胡凤委屈得大哭起来,对围着店门口看热闹的二三十个人喊道:“你们不要在这里买东西了,这是一家黑店!你们看,明明我啥都没有拿,他们却冤枉我。”然后她又对老板娘说,“你来搜,你来搜!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怕啥?只是,你要是还搜不到,咋说?” 看胡凤嘴硬,老板娘当真又搜了一遍,却还是没有搜到。老板娘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但也只能把胡凤放走。胡凤哭哭啼啼地走出银楼,挤过看热闹的人群。李涵章确信胡凤没有发现自己,不由得暗自冷笑。 李涵章常年和江湖上的人打交道,早就看出了那女人的破绽。胡凤不过就是手眼快,趁着老板娘不注意,把戒指从后面领口顺了下去。这些人来做这样的事,都是经过事先准备的,穿的衣裳就像魔术师的衣裳,全是道具。那戒指顺着背心滑下去,到了尾巴骨,再慢慢地揉进女客的阴户。老板娘就是把胡凤的衣裳全部扒光,也检查不出来。李涵章暗想,江湖上这种“黑吃黑”的事情,胡凤怎么也做得这么熟络?看来,这个女人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眼看着一身学生装的胡凤摇摇摆摆地走远后,李涵章赶紧把手里那枚足足五钱的戒指给了银楼的老板。这是他给妻子买的生日礼物,所以记得很清楚。 干瘦的店老板低着头,眼光挨着上眼皮射出来,大声喊道:“足金戒指一枚,四钱六。” 李涵章心里一寒,蒋校长曾经说,他留给毛泽东的是一个烂摊子。看来,共产党要做的事情还真不少,单是这些苍蝇一样又小又多、赶不尽杀不绝的奸商和混子,就够他们头疼一阵子。 李涵章没有吱声,他犯不着因小失大,为这点儿事儿与人争执,于是,大票小票各要了一些,埋头出了“祥瑞银楼”,先买了几包烟,然后才回到客栈。 <er h3">2 店老板接过李涵章给他买的烟,喜笑颜开。李涵章和老板说了些客套话,正要转身从左边回自己的客房,却看见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说说笑笑从右边走廊出来,那女子正是在银楼被老板娘捜身的胡凤!只不过,胡凤这个时候不穿裙装,换上了旗袍,看起来不像个新派学生,却像个阔人家的少奶奶;而她身边的男子,梳着油光的大背头,穿一身藏青色西服。晃眼一看,李涵章以为自己到了上海的十里洋场,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居然还有人敢像这样招摇! 李涵章没等胡凤发现自己,扭身走进了自己的客房,那店老板接了李涵章给的烟,正高兴着,也跟脚进来,想和李涵章摆龙门阵。李涵章只好借天冷,关上了房门。店老板坐下后,拿出李涵章给他的烟,在鼻子下嗅着,他大概看出了李涵章在注意那女人,等那两人从门外走过,出去老远了才对李涵章说:“今天祥瑞银楼的事儿听说了吧?你从重庆来,认得她吗?浣花园的头牌。最早就是干那个的,后来失手被一个国军高官救了。也算是眼杂眉毛动的机灵人物,这个舵把子的屋里进、那个军长屋里出的角色。现在后台跨了,又重操旧业。” 胡凤的情况,李涵章以前一点儿也不了解,仅知道他是苟培德的小老婆而已,听店老板这么一说,立即来了兴趣,“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人,哪里见过这些人哦?连浣花园门朝东还是门朝西都不晓得。”李涵章“嘿嘿”笑着说。其实,他在重庆时,早就知道浣花园,只不过不知道这个胡凤居然跟浣花园有渊源。 店老板看起来很有兴趣要摆这些花边龙门阵。他抽出一支烟来,燃上,眉飞色舞地给李涵章说:“这个女人啊,我认识。呵呵……我原来也在重庆跑过码头,那时候手里阔,去过浣花园,会过她这个头牌。晓得她会耍些‘黑吃黑’的本事,家在武汉,因为打仗,就从武汉沿长江到了重庆,走投无路,自己把自己卖进了浣花园,因为年龄不大,牌子又靓,很快就混成了头牌。这人啊,真金白银哗哗地进、好吃好喝伺候着,却改不了手痒的毛病,结果干上了瘾,久走夜路,咋会不遇到鬼?被捉了。偏巧被捉以后,就遇到了一个姓苟的国军高官,看她牌子靓,就出面救了她,还到浣花园给她赎了身,收这女人坐了小老婆。但后来共军打过来,姓苟的投了共,就把她给甩了……” 原来,苟培德和胡凤还有这样一段艳史。李涵章听着店老板摆谈的龙门阵,暗自揣测:胡凤既然能由盗而妓,能够在国军军官苟培德、袍哥舵把子春爷、店小二李转运这各路各道的男人之间活得游刃有余,自然不是平常女子。但现在,苟培德把她甩了,春爷、李转运先后毙了命,连那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表哥张司令,估计也被共军剿了……一个浣花园的头牌妓女、国军军官的姨太太,现在却要在街头玩这样的江湖把式,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不过,想想自己这几个月的处境,李涵章还真是无话可说:一个中统少将都可以变成丧家犬,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 “哥子,这个婆娘不简单哦,被人甩了才几天,就又在这泸县城找了人家。那刚才跟她一起的那个汉子,想来哥子也认识吧?”这样的问题,一般的男人都应该感兴趣,为了不会让对方怀疑,李涵章假装很有兴趣地问。 “他啊?是我们泸县城有名的王鸭子,吃软饭出了名,好吹牛也出了名。这样两个人搞在一起,啥样的烂板眼搞不出来?要不是穷疯了,会住我这样的鸡毛小店?哼!” 李涵章听店老板这样说,想起了从重庆到成都的路上,自己的美式吉普被吴茂东搞出故障时,胡凤坐在苟培德的车子里的那副模样,不由得摇了摇头:人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店老板过足了摆龙门阵的瘾,逍遥地出门走了。李涵章却闭紧房门,开始想下一步的事情:自己的身份,胡凤清清楚楚,现在居然跟她住在一个店里,真是太危险了!无论如何,得赶紧离开这里,免得被这个女人坏了大事! 随便找了个理由,李涵章趁着胡凤和那男人还没有回来,连夜搬到了靠近泸县城南门的一个偏僻小店里。上次他和陆大哥、胡二哥路过泸县时,就住在这儿。他对这一带的地形比较熟悉,万一有什么情况,可以马上渡江走人。安顿好后,李涵章躺在床上,一闭上眼,胡凤、苟培德、春爷、李转运、王鸭子、解放军、特务、小贩……这些人和相关的事儿在他脑子里打转,让他根本睡不着觉。天快亮时,他才迷瞪了一会儿。可还没睡踏实,隔壁就传来了吵架声。听了一阵,原来是两个客人一起住,其中一个没等另一个醒就走了。另一个醒来,发现自己的伞丢了,正扭着店老板闹呢。 李涵章懒得听他们当爹骂娘,把手放在头下枕着,眯起眼睛想心事:再往后,这一路怎么样才能走得安稳些呢?想来想去,李涵章决定还是得带些东西上路,边做生意边走。贩点什么好呢?铁器是一定不能再倒腾了,那东西太重,带着太累赘,得另外想办法。这泸县最有名的,当然是老窖酒,可酒这东西,带着更不方便,况且自己现在滴酒不沾,怎么卖酒?除了酒,还能再贩卖什么呢? <er h3">3 隔壁还在吵架,店老板不耐烦地吼道:“不就是一把油纸伞吗?我赔你,我赔你还不行吗?” 李涵章一听这话,拍了拍脑壳有主意了:就贩卖雨伞!自己可以用,沿路可以卖,关键的问题是,这泸县的油纸伞和泸县老窖一样有好几百年的历史,用着实惠,摆着好看,家家缺不得。再说了,自己也就是拿它打个掩护,好走下边的路,不指望靠它赚钱。于是,李涵章赶紧翻身下床,找地方买了三十把大红伞。背篼上面宽下面窄,把周云刚的那个皮袋子,装上所有的钞票和他的两件衣服,放进背篼底,把三十把大红伞捆成一捆,横在背篼上面绑好。雨伞和皮袋子之间还有很大的空间,装些什么好呢?李涵章正想着,看见旁边有人卖梳子,便灵机一动,买了五百把梳子放在皮袋子上面,梳子就把皮袋子里的钞票和周云刚的衣服,盖得严严实实。李涵章又把自己的两套短打衣服盖上去,再将捆好的雨伞横着,压到背篼最上面,这样一来,钞票藏严实了,背篼背起来也很方便。 李涵章收拾好后,天已经快黑了,他准备出去吃点东西,然后回来好好睡一觉,天明了才有力气赶路。 李涵章出了客栈,左右看看,街上竟难得见到一个人影:毕竟是战乱刚过,人心不稳,谁会黑灯瞎火地出来转悠?转过一个街口,上了大街,偶尔有人从两边的铺子里进进出出,也都是脚步匆匆。李涵章进了一家小酒馆,才坐下还没点菜,就听到旁边有人说:“南门外抓了个潜伏特务,听说是成都来的大官,直接点的名。” 另一个人接着说:“不就是那个王鸭子嘛。以前光知道这家伙是个傍女人吃软饭的,哪知道还是个国民党特务啊?看来这敌特分子真不是好东西。” 一听说“王鸭子”三个字,李涵章顿时想起了胡凤身边那个梳着大背头、穿着藏青色西服的家伙。怎么这么快就抓了?还是“成都来的大官直接点的名”?成都方面的网都撒到这里了?李涵章心里有些紧张,胡乱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返身就往回走。 哪知道,他刚过转弯处,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左肩膀,接着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李主任,内江一分手,别来无恙啊。” 是苟培德!李涵章下意识地一个反身擒拿,顺着被拍的左边肩膀摸过去,转手就把苟培德的胳膊翻拧到后背上,将他摁翻在地了! “哎哟,哎哟,李涵章,你这个在逃的敌特战犯,还敢这么嚣张!放开我,老子正协助人民解放军、人民公安,到处缉拿你呢!你要知道,鄙人现在是川西行政公署工商厅稽查大队秘书!我马上就可以通知泸县公安机关,拘捕你!”苟培德一边扯着嗓子喊,一边威胁李涵章。 “哈哈哈哈……”李涵章一阵大笑,笑得苟培德开始发抖,“苟秘书,以前是中统训练委员会秘书,现在投了共,还干秘书,老本行没变啊。从一个小副队长这么快就升成秘书了,没少卖过去的弟兄们吧?干得不错嘛!怪不得龙泉驿那个店小二能开出跑遍云贵川的路条,往毛栗坪贩大烟,原来你龟儿子给他撑腰啊!无利不起早,你也分了不少份子钱吧?你去喊公安吧,老子不怕!” “李涵章,你……你造谣!”苟培德一听李涵章说出这番话,身子一软,声音也低了八度。 “怎么?你的老相好胡凤没告诉你,老子曾经去毛栗坪他表哥那儿做过客吗?老实说,抓王鸭子的事儿,是不是你干的?”事情至此,李涵章对王鸭子被抓,心里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李主任,李长官。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要得不?”苟培德一听“胡凤、王鸭子”这两个名字,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软了。 “放开你可以,你要敢给老子使坏,我马上把你扔到江里去喂王八!”李涵章拧着苟培德的胳膊又一使劲儿,苟培德哇哇大叫着求饶。看他真的老实了,李涵章这才松了手。 “这个臭婆娘,净他娘坏老子的大事儿,要知道是这样,我根本就不该来接她!”在一个小饭馆的角落里坐下后,苟培德鼓着一双金鱼眼,气呼呼地骂起了胡凤。从苟培德嘴里,李涵章这才知道,毛栗坪张司令的那伙“棒老二”,春节前就被解放军剿灭了。胡凤没了依靠,托人捎信给苟培德,要他接她回成都,不然就要告发他跟自己和李转运合伙倒卖烟土的事儿。苟培德害怕了,答应她去成都,还赶紧动身从成都来接她。 “谁知道,这个臭婆娘,一边在泸县等我来接她,一边居然跟王鸭子搅到一块儿,干起了下三烂的老本行!好在王鸭子还不知道老子的底细,我就提前下了手!”在李涵章的逼问下,苟培德这才咬牙切齿地说了个明白。 “那好,姓苟的,老子知道你一直很‘关心’我。想必我离开成都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老子现在啥也不想,只想安安心心地做点儿小生意,养活自己。老子一个堂堂中统少将,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要是连这样苦日子都不想让老子过,那就别怪老子不仗义!”李涵章瞪着苟培德,把手里的茶碗,往桌子上猛地一放,茶水溅出了一大片。 “我哪敢啊,再咋说,你李主任也曾是我的长官嘛。”苟培德说这话时,笑得比哭都难看。 “识相就好。胡凤、李转运,还有春爷、张司令,可是把你的底细全告诉我了。别以为你现在国共两边都玩儿得滴溜转,老子要是被抓了,头一个过不去的,就是你!”李涵章一看苟培德彻底服软了,开始威胁他。 “好好好,你放心,李长官,从今以后,我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认识谁,要得不?”苟培德开始讲和,这也是李涵章要的结果。 “好!既然你已经说了这话,老子就信你这一回。从今天开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当你的共党高官,我做我的小商小贩。你小子不要翻脸不认人、转脸不认账,我们相安无事最好!” 李涵章说完这话,站起来,看都没再看苟培德一眼,抬腿就走,身后传来苟培德咬牙切齿的骂声:“这个臭婆娘!把老子害惨了!” <er h3">4 天已经很晚了,李涵章在他住的店门口周围转悠了半天,确信周围没有异常,这才回到客栈,先去房间里看了看,发现自己的东西原封没动,这才出来和店老板摆龙门阵。 店老板问他:“张老板,看你背这么多雨伞,是不是要去成都?这泸县城贩雨伞的,大多都去成都,大地方,很好赚钱的。” 李涵章说:“是,哥子还有啥发财的路子吗?” “我们这边的干龙眼肉价格疲(方言:价格低),你带些回去,肯定有赚头。” 李涵章一听,心里暗想,这个东西好,中药铺子要,人家户也要,还是晒干的,也不怕放得时间久,于是,第二天就去买了10斤。有了这些桂圆,背篼就装不下了,李涵章只得扔了背篼,买了两只罗蔸,雨伞和木梳放一只罗蔸,桂圆和装钞票、衣服的皮袋子放一只罗蔸,用绳子一栓,担起来很方便。 李涵章把罗蔸收拾好,出去上了一趟茅厕,再回来,吓了一跳:居然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店老板过来说:“吴哥是卖根根(江湖话:一枝蒿,中药,有毒)的本堂兄弟伙,人很落教(江湖话:懂规矩),和你住一屋,也好有个伴儿。” 晚上,吴哥约李涵章和店老板去对门馆子消夜喝酒,三个人越说越对脾气,很快就不把对方当外人了。吴哥听店老板说李涵章是成都方向的人,就说:“我从成都来的,经过重庆,这两处的情况都不丁对(江湖话:不好),听说要搞大清查,我这才来的泸县,准备去贵州的毕节、大定做生意,又听说那边也在剿匪,就只好在这里住下了。” 李涵章说:“我是小生意人,有身份证明和路条,不怕的。”他两个听了,相互看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晚上回到客栈,李涵章躺在床上想吴哥刚才说的成都和重庆都不太平的话,心里有点儿发憷:成都不太平,泸县不但有胡凤这个婆娘在,连对自己威胁最大的苟培德也来了,更不能久呆,该怎么办呢? 或许是刚才和吴哥、店老板吃饭吃坏了肚子,李涵章肚子不舒服,半晚上醒来,见吴哥还没睡,正拿了一颗印往一摞信笺纸上盖。李涵章看见那个印是肥皂刻的,心里便有底了,知道吴哥是搞“龙票”(江湖话:官府文件)的里手。吴哥见李涵章醒了,来不及躲闪,干脆对李涵章挥挥手,抽出两张空白“龙票”给他,说:“张哥,送你两张,带在身边,会有用处的。这个地方偏远得很,没人有工夫去调查。” 李涵章接过来一看,是油印的“居民外出证”,上面写着“川东行政公署大竹专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用笺”,有行署主任的签名和私章。他一看“大竹”两个字,立马觉得吴哥想得周到,那里是四川、湖北和陕西的交界处,山高林密水深,就算是有什么事情,来来往往跑一趟要好几十天,调查起来很费劲。但他却假装不在乎地说:“我有证件的,你留下抛出去换方(江湖话:换钱)。” 吴哥笑着说:“你哥子莫要装,啥子来路,兄弟我心里明白得很。还记得春爷不?在龙泉驿?你那时不叫张世明,是周耀祖周老板。” 李涵章吓了一跳,立即站起来问:“你是春爷手下的?” “算不得,只是和春爷搭过手(江湖话:合作过),但我们不丁对。你和春爷的事,我听说过,但你莫怕。兄弟我敬仰道上的好汉。”吴哥冲他拱了拱手,又眨了眨眼睛。 李涵章知道江湖人重义气,这个时候要是还瞒着,会让对方多心,便做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硬着脖子说:“真神面前不烧假香,我是‘冷子’,跨杆了,跑点小生意求生活。” 吴哥听了,便说:“张哥,你是懂家子(内行),这样跑来跑去总归不是办法,要找个地方落脚才是长久之计。” 李涵章听了,想到自己那些证明都是在铜鼓山时霍金寿给做的,没一样是真的,要是被抓住,喊交代祖宗三代,不是就露馅了吗?于是,便把“大竹专区”的空白证明接了过来。躺到床上,李涵章继续想这个问题,尤其是想到在衣冠庙和泸县城被解放军拉去登记的事情,越想越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醒来,李涵章发现吴哥已经走了。江湖上的人,都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涵章也不去多想,便找来笔墨,在那证明上面填写一番,把自己的姓名由“张世明”改为张子强,籍贯改为大竹,职业还是小商贩,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拿着这个介绍信在四川全省到处走了。 填写完之后,他找到店老板,结了店钱,担着大红伞、木梳和龙眼,过了南岸南田坝,沿江往合川方向走去。 过江的时候,李涵章把那张写着“成都商贩张世明”的假路条和假身份证明,撕成碎片,扔进了江水里。看着碎纸屑飘飘摇摇地落下去,然后顺水漂散,李涵章觉得自己现在也和那些碎纸片一样,想去哪里,由不得自己。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我李涵章既不叫“周耀祖”,也不叫“张世明”,叫“张子强”了。 第二十一章 “老商” <er top">1 李涵章原计划从泸县回成都,但遇到胡凤和苟培德以后,他立即就意识到:此路不通!虽然和苟培德摊了牌,但他那种人说的话怎么能完全相信? 这些天,他已经渐渐地明确了一个清晰的目的地:慢慢地往广东方向走,然后设法去香港,和素芬、可贞他们母子俩团聚。这一点,其实也就是当初他和周云刚在金银山“掏心窝子”深聊时,就已经决定了的。 于是,从泸县出来后,李涵章经合江、江津,一路往重庆走去。这一路下来,李涵章见场就赶,有人就做生意,不仅成了个老江湖,还成了个生意精。不过,三十把油纸伞好卖,只剩下十多把了;五百把梳子却成了大问题,问的人很少。当然,桂圆是不用担心的,只要到了大点的城市,这样的好东西准能卖高价钱。 沿江走了几个县之后,李涵章在从江津往东南去綦江的路上,遇到了篾匠老商。本来,李涵章一个人边走边想心思,担着一担货物往前走,没想到要和谁搭讪,可老商担着一担箢篼、筲箕、撮箕、簸箕走上来,一看同样是担担子的,自己的轻、对方的重,就忍不住问:“兄弟,是去赶綦江场呀?” 李涵章看了老商一眼,“嗯”了一声。 “看样子,是走远路来的哦。”老商的担子轻得多,在李涵章面前尽显优势,优哉游哉地说。 “是哦。”李涵章摸不清来人的底细,不想和他说得太多。 “兄弟,莫要板起一张脸嘛。我看你担的这些东西,怕是从泸县来的?挣几个钱不容易,闷头闷脑走得苦,说说笑笑走得快嘛。”老商接着和李涵章套近乎,“看你罗蔸里有伞还有梳子……那包裹里是啥?” “桂圆。”李涵章见这个篾匠一眼就猜出来自己是从泸县过来的,尽管他说话很俏皮,但仍对他下意识地有了一丝警惕。 “都是泸县的好东西哦。卖得咋样?”老商边看边问,串在一起的筲箕、簸箕忽闪忽闪的,有节奏地发起轻轻碰撞的声音。 “唉,大红伞还可以,木梳不行啊!”李涵章和他聊了一阵子,就知道遇到那种废话很多、但热心的能干人了。在四川乡下有一种人,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但却比一般人心眼儿多,百做百巧、手疾眼快、能说会道,见谁家有忙都去帮,也不图挣钱,就图个热闹,听到人家说一句好话可以高兴几天。这样的人,你不能说他有见识,但也不能说他缺心眼。他们活得自然坦荡,但却像猴子掰包谷,忙碌一辈子,到头来只能混个肚子饱。 “兄弟,这话可就难说了。老商我担保你今天木梳比大红伞卖得好。”老商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原来哥子姓商啊。商大哥,你能掐会算?”李涵章把扁担换了个肩膀,奇怪地问。 “那咋可能哦?我老商不是算命的,只不过在这四川和贵州交界处做了几十年的小生意,晓得那些人家户啥时节需要啥东西。”老商打着哈哈,高声说,“就你这些木梳,要是在冬腊月来卖,还能卖出高价钱哦。不过,兄弟,现在开春了,要卖出去也不是问题。” “商大哥,我姓张,叫张子强。” “姓张啊?姓得好!” “商大哥这话从何说起?” “老天爷的姓嘛,玉皇大帝就姓张,多好。你看,人家问我,你贵姓啊?我就要说,免贵姓商。你呢,人家问,你贵姓啊?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姓张,不用免贵。张本来就是贵姓嘛。” “商大哥,你的龙门阵摆得玄哦,兄弟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不过呢,兄弟我天天打交道的都是些乡里乡亲泥脚杆,没有哪个会酸溜溜地问‘你贵姓’。天天做这些活路,哪能见到哪些斯文人?”李涵章现在已经知道老商对自己没有威胁,于是便放开胆子,顺着老商的话往下说。 “张兄弟,玩笑归玩笑,今天要是哥子帮你赚了钱,记得请哥子我吃一碗豆花面哟。”老商瞪大眼睛,看着李涵章说,“不是哥子我想占你的便宜,就图个热闹。” “我晓得,我晓得。只要能卖了这些木梳,不要说豆花面,兄弟我请商大哥喝酒。”李涵章说着笑话,心里暗想,这个人常年在这一带做生意,他既然这样说,一定有道理。便问,“商大哥有啥好办法?说出来兄弟听听。” “天机不可泄露。嘿嘿……张兄弟,一会儿我们把地摊儿挨着摆,你就晓得哥子我没有说大话了。”老商像个小孩儿一样,卖着关子。 两人一前一后闪闪悠悠到了綦江城外解放军的哨卡前,李涵章正要拿出吴哥给他的“大竹专区居民外出证明”,老商拦住了他,说,“我常来常往,熟。你等着。”说完,就走过去,拿出自己的证明,给解放军看。李涵章远远地看到,他居然和关卡上的解放军,有说有笑的。 不一会儿,老商冲李涵章摆了摆手,招呼他过来。于是,李涵章就很顺利地进了綦江城。 怎么自己一路上净遇到这样的事儿?先是春爷手下的竹竿为自己开道,接着是陆大哥、胡二哥为自己开道……想到李大哥和胡二哥,李涵章心里一阵慌乱。这个老商,不会也是军管会的便衣公安吧? 还没容李涵章想明白,老商引着他,已经到了綦江场。半上午了,场上已经是人山人海。 “我们把摊子摆在哪里啊?”李涵章放下担子,看着密密麻麻、穿梭往来的人流,对老商说。 “莫要着急,你跟我来。” 老商说着,把李涵章领到街口一家布店不远处。布店外面的正街上已经被早来的小贩占了,他们只能在转角处稍微偏僻的一个角落里把箩筐放下来。要是李涵章自己来,就是把箩筐放在这里,也不知道怎么招呼客人过来买东西,可老商三五两下,就把四个箩筐摆在了一个好角度上,让两边过来的人都能看见。不光这样,他还把拴撮箕、簸箕的绳子抽出来,一根穿过布店外房檐下的简易撑弓竖着吊起来,挂上大大小小的筲箕,算是自己的招牌,另一根拿在手上,说好话找布店老板要了些细绳子,把李涵章的木梳一溜儿拴上去。 老商的这些准备工作还没有做完,那些进出布店的大妈大嫂大姑娘们就已经围了过来。“我卖我的篾货,你卖你的梳子。个人注意个人的东西,莫要看漏了眼,遭人摸走几个,生意就白做了。”老商在李涵章耳边说完这番话之后,就去给人拿东西收钱了。 老商在那边有说有笑,不管人家买不买东西,他都把那些围拢来的小媳妇大姑娘逗得捂着嘴巴直乐。可李涵章这边却有些奇怪:来的多是中年妇女,而且拿着梳子不是看木质花纹,却瞪着眼睛数木齿!这个数完了,说:“我买一把。”那个数完了,扔在箩筐里,又拿一个起来数。李涵章看着奇怪,悄声问老商:“她们在数啥?” 老商嘿嘿笑着,回应;“你不要管那么多,尽管让她们去数。反正数来数去,总要卖一把。” 李涵章于是不吭声了,只管人家是不是交了钱财拿东西走,不管人家数多少把梳子。 曰头开始偏西,街上的人逐渐散去。老商的箢篼、筲箕全卖完了,一个不剩,李涵章的梳子也没剩下几把。两人忙碌半天,大获全胜。李涵章蹲在街边,对老商说:“你熟悉这里,找个地方我请你喝酒。只是,我身体有毛病,看病先生要我绝对不能沾酒。我就只能给哥子你斟酒,你自己喝了。”尽管李涵章答应请客,但他的酒戒,仍不能开。 老商看看箩筐里的梳子,笑道:“要得。只是挣钱不容易,我来二两酒,自己喝。再一人来一碗豆花面就安逸了。过瘾又管饱。” 李涵章听老商这样说,点点头,把下巴放在膝盖上,看着地面,以前在中统和党部,整天跟那些不知道有多少张面孔的人打交道,哪里知道人这样坦然活着的快乐? “想啥呀?走吧。”老商收起箩筐,把两个重在一起,又把挽好的绳子扔进去,然后用扁担的一头挑起来,扛在肩上,对李涵章说。 李涵章把桂圆和没有卖完的大红伞放进自己的那个箩筐,担起来,跟着老商往街中间走。到了一家“川香馆”门外,老商说:“就这里,好不好?老板娘我熟悉,很漂亮呢。” “当然好,哥子你说了算。”李涵章答应着,跟在老商后面进了饭馆…… <er h3">2 两个人一进门,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就扭着腰肢走上来,手里扬着抹布,嘴里像放鞭炮一样地说:“哎呀,是商老板哇,我这一早上都在和他们念叨,綦江今天当场,怎么没看见商老板的影子哦。你个死鬼,咋现在才来哟?” 老商把箩筐靠墙放好,摸了一把老板娘饱满得像肥膘一样的脸,笑着说:“来晚了,挤不进来,就在麻二嫂的布店外面摆了摊子。” 老板娘一听这话,脸色立马就变了:“那你就在麻子那边吃麻子那边睡嘛,跑我这里来做啥子?我这里可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哦!” 这话一出,饭馆里的人全都哄笑起来。李涵章这才明白,原来这个老板娘是老商的相好。 老商也不生气,把李涵章拉过来坐下,对老板娘说:“二两酒,两碗豆花面。张兄弟今天请我。” 老板娘撇撇嘴说:“你又拿了啥话去蒙人家?让人家出钱请你喝酒?生就一张嘴,就会哄人。” “老板娘,你误会了,商大哥没有哄我,他今天帮了我的忙,我答谢他。”李涵章忙说,“还有啥子菜?再来两样嘛。” “我这个鸡毛小店,能有啥子菜?下酒的就只有油酥花生米、松花皮蛋,你要不要?”老板娘白了老商一眼,像是还在生他的气。 “张兄弟,莫要破费。”老商也不管老板娘是不是在看他,拉着李涵章说,“说好了的,不要再添了。” 李涵章拍拍老商的肩膀说:“你还有话没有跟我说,我当然要加菜呀。”然后又对老板娘说,“麻烦了,快些上菜哈,我哥子怕是饿得很了。” 酒过三巡,李涵章问老商:“这下你告诉我,那些大嫂为啥要数木梳的齿?” 老商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干了,埋下头,像是怕人听见,悄声说:“你不晓得,山里的人迷信,遇事都爱讨个吉利。开春了,媒人上门说亲,綦江这个地方,见面的时候婆家要礼的……现在明白了没有?样样东西都要成双成对,这上头的梳子,齿也必须是双的。” 李涵章恍然大悟。悄声问:“我刚才还想,送把梳子给你的那个女人,现在也不敢了。” 老商嘿嘿地笑:“你送嘛,她是个寡妇,没有那么多讲究。” 老商喝着酒,李涵章吃着面,两个人摆着龙门阵,摆着摆着,老商舌头就大了:“不是我吹牛,张兄弟,你以后就跟着我混,保证做啥生意,都有得赚,还能赚大钱。” 李涵章只当他是酒后的话,也没在意,哪知道那个胖嘟嘟的老板娘这会儿生意闲了,也过来跟他们一块儿摆:“老商的话,还真不是吹牛。张兄弟,你就跟他干,肯定不得吃亏。这龟儿子,能耐大得很,慢慢地你就知道了。” 不管老商和老板娘怎么说,李涵章心里总有一丝疑虑:为什么老商和解放军那么熟,有说有笑不说,还能连他的身份证明都免检?他总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再遇到陆大哥、胡二哥那样的共军便衣侦缉人员。所以,尽管表面上和老商、老板娘嘻嘻哈哈,但心里仍绷着一根弦,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小商贩。 当晚,李涵章和老商就住在饭馆里,不过,李涵章住在柴屋里,老商住哪里,李涵章没问。但没问并不意味着就不知道啊,从离开重庆后,李涵章这一晚,第一次想起了女人,想起他生命中那些如烟云一般飘过的女人,其中有一些他还记得相貌和姓名,有一些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涵章正睡着,忽然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他翻身起床,刚打开柴屋的房门,就有四个解放军士兵端着枪冲了进来,其中一个说:“穿好衣服,跟我们走!” 李涵章惊愕了,随即说:“解放军同志,我只是做生意的小商贩啊,就是在这儿吃了饭,借住一下,没犯法啊。你们为啥抓我?” “这里是敌特老窝,少废话!所有在这里过夜的人,都要检查!”另一名解放军士兵横了一下手里的长枪,吼道。 敌特老窝?李涵章有点儿昏头。那个胖胖的老板娘,不就是个寡妇嘛,怎么成了“敌特老窝”了?不管怎么说,听这些解放军士兵的口气,不是冲自己来的,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穿上衣服,跟着解放军走出了柴房。 在往饭厅走的时候,李涵章听到一名解放军士兵对另一名解放军士兵说:“成都张处长来电话,要求今晚突击审讯一下,明天立刻连人带缴获的敌特活动器材,押到成都去。” 李涵章立即猜出来,他们说的那个张处长,肯定就是张振中。 进了饭厅,李涵章看见老商、胖老板娘,低着头站在屋子中央,对面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解放军首长模样的人;另一张饭桌上,摆着一台手摇发电机、一部电台和一个密码本。那个首长模样的人正在审问他们:“说吧,你们受谁领导,跟谁联系?” 老商这时一点儿也不诙谐俏皮了,脸色发灰,双腿微微地颤抖着,一言不发;那个胖老板娘撑不住了,不停地说:“共军长官,我交代,我全都交代……” 这下子,李涵章真的相信,老商、老板娘真是解放军要抓的潜伏敌特了。因为有吴哥给他的“大竹专区居民外出证明”,李涵章一五一十地把如何遇到老商,老商如何在麻二嫂的布店外面帮自己卖掉木梳的事儿很详细地说了一遍。解放军士兵又连夜敲开麻二嫂的门,把李涵章说的情况作了核实。确信李涵章没有说谎后,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教育他说:“这老商,是个潜藏得很深、伪装得很彻底的老牌特务,我们已经注意他很久了,多次截获了他在这一带发送的电台信号。他之所以这么热心地帮你,是准备拉你入伙,成为他们搞敌特情报和破坏活动的傀儡和帮凶。你这个张同志,以后,可要小心!” 接受了一顿教育之后,李涵章被放出来时,天已经快亮了。挑着自己的担子,走出“川菜香”饭馆时,李涵章发觉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十二章 南川 <er top">1 本来,他最初的打算是从綦江边做生意边去巴县赶场,然后从巴县县城过江到重庆,但在“川味香”半夜惊魂之后,他改变了主意。重庆,是共产党的中共中央西南局和西南军政委员会驻地,在共军眼里,肯定比成都更重要。因为那里毕竟是国民政府的“战时首都”,还有国军留下来的各种势力。远在成都的张振中就像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连潜伏在綦江这种偏僻小县的特务都没能逃出他们的天网,他此刻去重庆,会有啥好结果?因此,被解放军放出来以后,李涵章立即放弃了北上巴县进入重庆的打算,转而东去南川,盘算着走一步是一步,到了那里,看看情况再作打算。 挑着担子一路疾走,直到进入南川县地界了,李涵章才松了一口气,在路边小店吃了一碗榨菜拌饭,喝足了水,喘了口气,直奔南川县城。天快黑的时候,终于远远地看见南川县的城墙了,和经过其它地方的时候一样,李涵章不敢去县城里住,只在南川县西门外城边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下,准备第二天继续就近找集市摆摊子,一边做生意一边打探情况。 安顿好行李,李涵章出了客栈,沿街慢慢地往南川城里走。在薄暮中,看着熟悉的街道,往事又像夜色中的薄雾一样把他包围了…… 在历史上,南川号称“黔蜀喉襟、巴渝险要”,是一处非常重要的军事要塞,从贵州北部到四川、特别是重庆的咽喉。因此,就在三四个月之前,重庆警备司令杨森决定成立反共保民军,先是派李涵章到大足去找王金鹏和萎生元组建东、西山游击纵队,后又派他来南川组织重庆卫戍区二十县反共游击纵队。不过,在这里的工作还没有展开,解放军的炮声就在耳边响起了,他只得无功而返,匆匆回到重庆准备撤离。 走在南川小街的石板路上,李涵章看着两边的店铺和来来往往从自己身边走过的人,很想弄明白这世道为什么能在眨眼间翻天覆地;很想弄明白,自己读的那些书、受的那些教育,对自己的一生到底起了什么作用。而沿街的标语,更是让他觉得自己的腿像是被灌铅了一样:他的眼前重叠出现的,是“中统特务李涵章落网!”“坚决镇压组织反共武装的中统大特务李涵章!”之类红红绿绿的标语……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啪”的一声响,惊走了李涵章满脑子的幻觉,他看见小街转角处有一个茶馆,门开着,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正在里面喝着茶听书。刚才的那一声响,是说书人在拍惊堂木。李涵章略一驻足,听到说书人正讲的是一段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事儿—— “话说,去年11月25日晚上,天黑得那是伸手不见五指,抬眼不见星月啊!当夜子时,天降细雨,烂泥遍地!川湘公路上,一支铁骑直插南川县城。那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三兵团十一军三十一师侦察连,连长周生华、指导员李增寿带领140余名铁兵骁将,从黄泥堡,直扑南川县城东门……” 李涵章看到,在茶馆墙壁上,“莫谈国事”的字条像陈年老皇历摆在暗处。也许已经没有人注意那张纸条了,但李涵章却偏偏就在无意间看见了。看看这这张字条,再看看茶馆里慷慨激昂的说书人和听得津津有味的茶客,李涵章想,从“莫谈国事”到大张旗鼓地谈国事,也不过就是这么短暂的几个月啊! 春夜的南川县城,安详而又洁静,丝毫没有几个月前他来这里时的慌乱与肮脏。在县城里转悠了一圈儿,李涵章没看到一个解放军的影子,这才略微放心了。在回城门外客栈的路上,天色暗得像说书人说的“伸手不见五指,抬眼不见星月”,按理说看不清两边街道上的标语,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李涵章偏偏能把标语上的字看得明明白白,特别是“镇压”“落网”“坚决打倒”“特务”“漏网”之类的字眼,更是闪着磷光,让李涵章不寒而栗。他再一次想起了在綦江“川菜香”饭馆里,那个原本诙谐能摆的老商面如死灰般的样子…… 回到客栈,李涵章像虚脱般躺在床上,想自己下一步究竟该何去何从。正想着,一个年轻人风风火火的推门进来,问:“是张同志吧?店老板给我介绍了,我今天晚上和你同屋。” 李涵章坐起来说:“哦,我姓张,叫张子强,做点儿小生意。” “我姓李,叫李大勇,从成都来的。”年轻人边放行李边和李涵章说话。 “哦,李同志,你好,你好。”李涵章看了李大勇一眼,没想到,五百年前是一家,都姓李。只是人家可以堂而皇之地姓李,我却只能说自己姓张。 屋里本来冷凄凄的,李大勇一来,像是带来了一团火,屋里一下子热和了。他不停地和李涵章说话,热情得有点儿过分,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阵后,这才注意到了心事重重的李涵章,压根儿就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自己。 “张同志,你在想啥?” “我……在想外面贴的标语,形势大好呢。”李涵章一点都不清楚李大勇的底细,只好说这样的话应付着。 李大勇本来是平躺着的,听到李涵章这样说,兴奋地侧身面向李涵章,对他说:“是呢,一路走来,到处都在抓特务、肃反,那些家伙一个个都落了网,真是过瘾啊!” “你……抓过特务吗?”李涵章试探着问。 “哎呀,张同志,这话你算是问对人了,我还真的抓过特务呢。”李大勇说着,兴奋地坐起来,“我告诉你啊,那天下午,我们全区的党团员全都集中到了公安分局开会。我去的时候,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大家又激动又紧张。大概五点多种,军管会公安处的张振中张副处长来了,给我们说,‘同志们,毛主席说,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内打垮了国民党蒋介石八百万匪军,建立了新中国,取得了革命的伟大胜利。可是失败了的敌人并不甘心他们的失败,一些潜伏下来的反革命分子伺机作乱。为了保卫我们的红色政权,今晚全市要进行大逮捕,你们就是参加执行大逮捕任务的同志。对敌特分子我们决不能手软心慈,对他们手软心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所以要坚决打击!坚决镇压!’张副处长说完之后,分局的局长又讲大逮捕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逮捕人的一些具体技术问题,然后宣布了纪律和人员分组,最后说,‘如有敌特敢于公开反抗,立即击毙。但一般情况,不准开枪。’我听了以后心里好激动,为党和毛主席立功的时候到了!” 又是张振中!自从在成都安乐寺兑银元被抓和他打了个照面以后,这个名字就像魔咒一样,处处如影随形!李涵章心里一阵惶恐,但表面上仍故意装作很羡慕的样子,插话道:“你以前是干啥的呢?万一敌人开枪,你怕不怕?” 李大勇一甩额前的头发,大声说:“我是西南联大毕业的大学生。张同志,你只是个做小生意的,难怪觉悟不高。革命嘛,总会有流血牺牲的。领导们安排完任务以后,我们就提着枪、拿着绳索和手电筒出发了。和我们一起去的,有一个户籍公安,他专门核实特务的资料,比如姓名、性别、年龄、住址等等。” “那你们有没有抓到特务呢?”李涵章装猫吃象,故意睁大眼睛,做出一副听英雄故事的样子问。 “当然抓得有!我们抓了五个国民党伪军官、三个军统特务、一个中统特务。最惊险的就是去抓那个中统特务,因为事先听说他有枪,开始我们都很紧张,都做好了要当烈士的准备。到了中统特务窝藏的地点,我们先敲门,说是查户籍。也不晓得他是警惕还是睡迷糊了,灯都没开,就来开门。正等他把门一打开,我们立马端着枪就冲了进去,用手电筒照在他脸上,射得他睁不开眼睛,然后大声喊,‘不准动、举起手来!’结果他眯着眼睛就把手举起来了,根本没有反抗。” 李涵章听到这里,赶紧表态:“还好,还好,我手心里汗水都捏出来了,生怕那些特务开黑枪。” “张同志,一看你就是个支持革命的积极分子。不要担心,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李大勇扬扬手,慷慨激昂地说。 “那些抓到的特务后来咋处理的呢?有没有被枪毙?”李涵章仰着脸问,一副老实憨厚的乡下人模样。 “有没有枪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可以肯定他们没有好下场。这件事情在《川西日报》上登了,报上说‘坚决镇压敌特分子,保卫新生政权,成都市一夜抓捕潜伏敌特及其它反革命分子1687人,彻底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残余势力。同时,我们郑重告诫一切潜藏下来的反革命分子,只有向人民政府坦白自首才是唯一的出路,否则将遭到严厉的打击……’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成都的特务抓完了吗?你现在要去哪里?”李涵章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 “我现在要去涪陵。张同志,哥老会在涪陵、丰都、万县这一片地方势力大,尽管解放快半年了,哥老会还在开展秘密活动。于是我就直接找到专管肃反镇反的张振中张副处长,主动请缨,要求到涪陵去,因为那里更需要我!呵呵……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张副处长还真答应了,亲自给我开了派遣证明……” 李涵章心里一激灵:反正现在自己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涪陵?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年轻人正好可以利用。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缉捕我的人必然认定我已经远走高飞,逃到了边远地方,而我偏偏就和他们的人在一起走路,偏偏就躲在距离重庆不到四百里的涪陵,偏偏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况且,要是待在涪陵,有了什么风吹草动,我还可以由乌江经过秀山、黔江,去湘西、鄂西的山里藏起来。 于是,他对李大勇说:“李同志,认识你真是缘分,我也要从南川去涪陵卖这些桂圆呢。”他指着自己的担子说。 李大勇拍着床铺说:“好啊好啊,张同志,等我们把涪陵的特务和哥老会铲除了,你们就更能放心大胆地做生意,为新中国的建设作更大的贡献了。” “那就仰仗李同志了……” 李涵章话没说完,隔壁传来一阵吼声:“半夜三更的,你们睡不睡?要说到外头大街上去说。” 李大勇对李涵章笑笑,轻声说:“我们睡,我们睡,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er h3">2 到了涪陵,李涵章不敢贸然进城,还是住在城郊的一家小客栈里。 客栈是一对老夫妻开的。老头儿木雕一样的脸上没有表情,高瘦,穿一件阴丹士林长衫,因为驼背,前摆掉在地上,后摆齐腿杆弯弯。老太婆一脸的笑,矮胖,背挺得笔直。虽然听那个姓李的年轻人说涪陵这边“哥老会还在开展秘密活动”,但李涵章想,既然要在这里住些日子,还是谨慎地好,所以,装成“空子”(没入帮的人)的样子,站在柜台前面规规矩矩地说:“老板娘,我住店。” 老太婆就把手伸了出来,还在笑。拿了钱,也不看,直接划进柜台的抽屉里,对老头儿说:“反正没人住,随便开哪间都要得。” 老头于是就带李涵章往客房走。老头走得慢,李涵章跟在后面,半天走一步,半天又才走一步。走到最里面一间,开了门,也不说话,转身又鸡啄米一样地回到前面去了。 李涵章把罗蔸往墙角一放,倒头就躺上床,把一双手放在后脑勺,睁大眼睛想心事。他昨天晚上在南川没睡好,一来怕自己说梦话,在那个姓李的年轻人面前露出破绽;二来想和那个姓李的年轻人一起来涪陵。可早上听到李同志窸窸窣窣穿衣裳的时候,又不想跟他一起走了,怕自己一路上言多必失。结果,硬是等人家走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才起身。一路上他算了算,自己从重庆到成都,从川西到川南,又从黔西回到川南,再迂回到川东、向西潜伏到涪陵,经历了那么多的危险,简直是在刀尖枪口下闯过来的,绕了这么些弯路来到涪陵,但愿平安无事才好…… 正想着,有人敲门。李涵章喊了一声:“门没有锁,你推嘛。” 对方于是推门进来。李涵章一看,是解放军,忙一跟头从床上翻起来,站在床边上。又仔细看了一下,才发现对方没有领章帽徽。那人上上下下看了看李涵章,仰着下巴说:“我是公安局的,查证件。” 李涵章“哦”一声,从内衣口袋里把身份证明拿出来。来人看了看,问:“大竹?还不近哦。” “是,坐船过来也方便。”李涵章边说边点头,腰杆弯得快赶上给他开门的老头儿了。 “要是发现可疑分子,要立即报告,听到没有?”那人把证件还给李涵章。 “要得,要得。”李涵章双手接过身份证,点头哈腰地答应着把来人送了出去。 才到涪陵,就遭了一场虚惊,李涵章的心情说不出有多凄惶。他点燃一支烟,躺在床上,拿出周云刚遗留下来的皮袋子,抚摸着里边的好兄弟留下来的两身衣服,想那些和周云刚、江辉琦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第二天,李涵章和当地的商贩搭上伙,先去赶清溪、白家、韩家沱、焦溪、南沱等乡场,借赶场子做生意,既观察了哪些地方解放军、公安的盘查严密,也熟悉了市场行情。最后,找到一家药号,卖掉了十斤龙眼,赚了些小钱,去做两身夏天穿的衣服。 到了布店正在选布,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他的肩膀,喊他:“张大哥,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好巧啊。”李涵章回头一看,居然是在南川客栈里同住过的那个年轻人李大勇,连忙跟他打招呼:“哎呀,是李同志,有缘分哦,又碰到了。那天我还想和你一起走的,醒了看你的床上已经没人了。” “我走得早,怕把你吵醒。咋样,你的那些大红伞、梳子、桂圆卖出去没有?”李大勇热情地问。 “卖了卖了,你看,我有钱了,才敢进布店嘛。身上穿得像叫花子一样,再不换,不敢见人了。” “张同志,你现在有啥打算?” 李涵章想也没想,自然而然地说:“现在还没得打算,先添置两身换洗衣服,看看还剩多少钱,再做点儿小生意。” “你要是暂时没有生意做,就去双江口榨菜厂上班,不比你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好?再说,还能为革命作贡献嘛。” “去榨菜厂,和为革命作贡献有啥关系呢?” “你等一下,我也要买布做件夏天的衣裳。等我把东西买了,边走边说。” 两人买好东西,出了布店,正要说事情,迎面走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大高个子男人,看着他们俩喊:“李主任!” 李涵章心里一紧,手自然而然地往怀里摸去。感觉到怀里空荡荡的,才想起自己早就把枪丢埋在那个山神庙的黄杉树下了。好多天没有人叫他“李主任”了,谁会在这种场合这样叫他呢? 李涵章看看这个人:的确不认识。 这个人笑着走过来,伸出手。李涵章愣了一下,却看见那双手被身边的年轻人握住了:“不要叫我李主任,叫我小李,或者李同志就可以了。” 李涵章蓦然明白了怎么回事,站到一边,假装咳嗽。 “谢谢你啊,李主任,你看,前几天政府没有人上班,我老婆开不出来介绍信,回不了宜昌,人都急死了。多亏你来了,一上班就给我们办事情,我咋能不感谢你哦。”来人说。 “黄师傅,是我们的交接工作没有做好,你多原谅。以后不会这样了。哦,对了,你老婆走了吗?” “拿到介绍信当天就走了,我老丈人已经病了半年了,这次怕是好不了,所以我们两个才那么着急……我走了,娃娃一个人在家,我又要忙厂里又要回去煮饭。呵呵,李主任,我走了哈。” “你慢慢走,有事情再来找我就是。” 等那人走远了,李涵章问:“李同志,你当官了呀?” “当啥官哦,就是给外出的人开证明。你晓得,现在到处都有土匪,查得严,要走哪里去,还是带个证明要方便些。”李大勇不好意思地说。 “哦,是当官了呢,怪不得那个人把你叫李主任。” “不说这些,还是说你去双江口榨菜厂上班的事情。最近,我们要给部队赶做一批榨菜,这个双江口榨菜厂是定点厂。因为要的多,厂里人手不够,正在招临时工,你去不去?” “我倒是想去,不过我不会做榨菜啊。再说,未免我想去人家就要我呀?” “你只要想去,我帮你说啊。” “那我咋感谢你呢?” 李大勇笑笑,看着李涵章说:“只要你进去表现好,工作积极,人家夸我介绍去的人能干,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不过,你不要感谢我,要随时想到,你做的榨菜是要送给剿匪的解放军吃的,把菜做好,就对头了。” “要得,要得!”李涵章连连点头。 <er h3">3 因为李大勇帮忙,李涵章凭着吴哥给他伪造的那张“大竹县小商贩张子强”的外出证明,在涪陵落了户,办理了户籍手续,进了榨菜厂就被安排到黄师傅手下当徒弟。黄师傅的老婆是湖北宜昌人,但他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涪陵人,小时候吃榨菜长大,长大了又靠做榨菜养家糊口,平常自己在家做,前店后家,日子过得还安稳。这次虽说也是来当临时工的,但人家是熟手,来了就是师傅。 李涵章给黄师傅当下手,为了表现得积极些,他一边手脚麻利地做榨菜,一边跟黄师傅摆龙门阵学习“业务”。 “黄师傅啊,涪陵榨菜名声这么大,连解放军都要来买,怕是有些年头了哦?” “那当然,百多年了。”黄师傅说,光绪年间,城西开酱园的邱家雇了一个叫邓炳成的资中人。有一年,涪陵的青菜头丰收,邓炳成就和邱家商量,用他老家腌制大头菜的方法来腌制青菜头。原计划当年邱家人自己吃,但拿出来招待客的时候,客人都说好吃,还要买。于是第二年,邱家就开始大规模地腌制青菜头了。 “黄师傅啊,你说,这个菜为啥就叫榨菜呢?” “做这个菜,要用风晾脱水、初腌后,还要用压豆腐的木箱榨除盐水,这样‘榨’出来的菜,当然就叫‘榨菜’啊。” “黄师傅啊,你说哪样的青菜头最好呢?” “选这个啊,其实就像选婆娘一样,旺势的、嫩的、脆的,就是好的,空心的、麻秆一样的、皮老的、筋多的,就是不好的。” 黄师傅这样一说,在腌菜池做活的人全都笑了,应和道:“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哦!” “黄师傅,这个花椒有没有啥讲究呢?”李涵章又问。 “我自己也做榨菜,虽说做得少,道理是一样的。我们这里民国二十四年以前一般多用万县、石柱椒,成本低,但外色不鲜艳;以后,购成都椒,外色鲜红,放多久都不变。” 李涵章提醒他:“不要说民国二十四年哦,要说……要说……” “1935年!”旁边有年轻人笑着帮他算。 干活、摆龙门阵两不误,而且还不用住客栈,天天呆在厂里不出去,要多安全有多安全,那一阵子,李涵章心里真是太踏实了。 二十多天后,黄师傅接到他婆娘的信,说是老丈人去世,把娘家的产业分了一部分给他们,要他赶快带着娃儿去宜昌办榨菜厂。这当然是好事情啊,黄师傅高高兴兴去厂里结算了工资,又去李大勇主任那里开了介绍信,把家门一锁,就去了宜昌。临走给李涵章说:“娘家的饭菜吃不到老,我也就是去看看,要是不合适,再回来。” 李涵章安慰他:“现在是新社会,男女都一样了,你莫要多心。” 黄师傅走后,李涵章就自然而然地满师了,天天上班,人家做啥他做啥,活得优哉游哉。可惜好景不长,三个月后的一天,李涵章一进厂区,突然看见到处站的都是解放军。他也不敢多问,装得和往天一样,继续去腌菜。 过了两天,陆陆续续有工友打听到消息,说是解放军已经围剿了涪陵、丰都、武隆、赤水等地暴乱的土匪,不过还是有一些漏网之鱼躲进了山里,动不动就跑出来搞“武装暴动”。因为怕他们来抢这些给部队腌的榨菜,党中央和毛主席亲自下了批示,要中国人民解放军涪陵军分区支持地方经济的发展。军区接到党中央和毛主席的亲笔指示,当然会高度重视,就分别各派了一个排驻扎在给部队生产榨菜的工厂里,以确保能按时、按质、按量生产出部队需要的榨菜。驻扎在双江口榨菜厂的,是一个排。 李涵章一听见这个消息,有些着急了。他不敢肯定山里的土匪中有没有中统特务,或者他见过的那些反共救国军的士兵。万一这些人真的来袭击榨菜厂认出了自己,自己岂不就暴露了吗?就在李涵章惶惶不安的时候,接下来出现的一个人,却让他终于下定了离开涪陵的原因。 “热烈欢迎川西行政公署工商厅领导同志莅临我厂指导工作!” 想了一夜是走还是留的李涵章,第二天一上班,就看到榨菜厂门口扯了一条大红横幅。平时到厂里视察、指导工作的各路军政领导多了,一开始,李涵章还有些紧张,但次数多了,他发现那些领导看菜的时候比看人的时候多,随便在车间里转一圈儿,象征性地找几个人握握手,寒暄寒暄,就走了,没有谁注意他这个工装上散发着一身酸菜味儿的车间工人。因此,对于是不是有领导来视察,他也就不再往心里放了。 哪知道,刚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还没有干多久活儿,李涵章就听见车间门口传来了厂长的声音:“苟领导,这是腌制车间,请您多多指导!” 接着,李涵章就看见苟培德由厂长陪同着,倒背双手,煞有介事地东看看西看看,朝他这边走了过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李涵章的大脑里飞快地转着圈儿,厂子里驻扎着解放军,只要苟培德认出自己后歪歪嘴,他就注定在劫难逃了! 还没等李涵章反应过来,苟培德已经踱着方步,走到了他面前。李涵章抬起头来的那一刹那,苟培德也明显地愣了一下。 “欢迎领导视察!”和以往一样,李涵章很快平静下来,说了一句老生常谈的话。 “哦……这个这个……李……”苟培德一时间倒显得手足无措。 “领导同志,我姓张,你叫我老张就好了。”李涵章一听他说出了个“李”字,赶紧打断了他的话。 “哎哟,你看我这鬼记性!老张啊!老张你好,张师傅你好!”苟培德伸出手来,一下抓住了李涵章的右手。 “哦,你们认识?”厂长在一旁有点儿莫名其妙。 “老熟人了,老熟人了……”苟培德抓着李涵章的手使劲儿摇了摇。 “呵呵……领导同志,小胡弟妹还好吧?”李涵章说这话时,眼睛射出一道光,直直地打在苟培德脸上,暗示他不要忘记当日在泸州两人订立的“相安无事”的“城下之盟”。 “哦……哦哦……还好,还好。”苟培德知道他说的“小胡弟妹”指的是胡凤,立即像攥住了一条蛇那样,甩开了李涵章的手。 “请领导指导工作。”李涵章一看苟培德面露惧色,就知道他不大可能在这个时候找自己的麻烦,于是就笑着对他说。 “张师傅先忙着,我先参观,我先参观……”苟培德朝李涵章摆了摆手,转身朝前走去,脚步有些慌乱,再也没兴趣继续参观了。 “领导慢走,脚下有水,小心滑倒。”李涵章在他背后说。 苟培德头都没扭,急匆匆地出了车间大门,把厂长以及陪同他的人甩下了一大段距离。 看来,正官场得意的苟培德,不想在这个时候跟自己过不去。但是,他今天也许心情好,放过自己;明天可能心情不好,就不会放过自己。李涵章想来想去,最后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还是找一个苟培德不知道的地方待着比较安全。 去哪里好呢?想来想去,李涵章想起了前些天辞工去了宜昌的黄师傅。于是,第二天,李涵章到厂里谎称师傅在宜昌开了家榨菜铺子,要自己去帮忙,然后拿着自己的身份证明和厂里的资遣证,去找李大勇主任,开了从涪陵到宜昌的证明。 第二十三章 宜昌 <er top">1 东下宜昌的证明到手后,李涵章考虑如何行动。涪陵在长江边上,宜昌也在长江边上,走水路是必然的选择,这一点没什么可犹豫的。李涵章暂时拿不定注意的,是坐什么船更安全。 自小在重庆朝天门码头长大,李涵章对川江非常了解。川江的第一码头就是重庆。四川溪多河多,大多数溪河最后都要流进长江、流经重庆。李涵章小时候,常常被祖父牵着手,沿江岸从临江门转到千厮门,再从望龙门转到南纪门,指给看满江面的船:长梭梭的,是从自贡釜溪河来的盐巴船;脑壳尖溜溜、尾巴散开的,是泸县、宜宾来的载酒篓子的楠竹船;“麻儿麻纠纠,下河摸鱼鳅”,说的是白庙子码头的船装煤…… 早些年,川江上杂七杂八的小航运公司很多,但都不成规模。后来,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先小后大、先商后军、先华后洋,逐步成为川航的龙头老大,在重庆和宜昌之间,还专门开了宜渝线。不过,如果真的搭民生的轮船,就要先从涪陵到重庆、再从重庆起航去宜昌。李涵章现在很不愿意想到“重庆”两个字,姑且不说共党在重庆布置的有重兵,公安也满街都是,单就那些在重庆上船的人,就够李涵章提心吊胆了:从1939年随中统局本部迁来重庆,他在这里待了整整10年,期间虽说上过抗日前线、去过缅甸视察,但都是临时任务,而抗战后他和共党的直接冲突,大都发生在重庆。朝天门每天上上下下的人又多又杂,万一遇到一两个认识的,怕就走不脱了。 不坐民生的大船,就只有搭跑单帮的木船。这样的船一来坐着没有大船安全,二来没有大船舒服,三还没有大船快。不过,既然在民生吃肉的同时,这些木船能喝到汤,就说明木船还是有存在的必要:虽然说没有大船安全,但出事的木船还是极少;虽然说没有大船坐着舒服,但舒服的是有钱人,人家可以买张床铺睡一路,没钱的人还不是一路坐过去?虽说没有大船快,但只要不是火烧房子牛滚崖,早几天晚几天有什么关系? 思来想去,李涵章觉得最好还是搭木船从涪陵去宜昌。正好,经常到榨菜厂拉货的大富和大贵两兄弟要运五十坛榨菜到宜昌,听李涵章说想搭船,一口答应帮忙:“小事一桩,有啥要不得?船钱就不说了,只给饭食钱就可以。” 李涵章这时候身揣千万元人民币,是个“大富翁”,他在乎的不是钱,是怎么能早些到广东,然后从那里去香港。所以,一听兄弟俩愿意帮忙,他高兴得很,忙说:“这一路就仰仗两位兄弟了,咋能不给船钱啊?要给的!” 大贵对李涵章说:“张大哥见外了。你这就回去把行李搬来,今天晚上在船上过夜,我们明天天不亮就要开船。” 事情就这样定了。李涵章和大富大贵兄弟分手后,先到街口一家杂货铺子买了几包烟,又拐了几条街在一家烧腊铺子买了十块卤豆腐干、八斤牛肉和五斤白酒,然后回到双江口榨菜厂,捆好行李,告别了各位工友。 来到江边,密密麻麻摆的都是木船,李涵章挑着行李边走边找大富大贵。 “张大哥,这里!”听到有人招呼,李涵章忙顺着声音望去,远远地看到大富站在一条麻秧子船的船头向他招手。 “来啰来啰!”李涵章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这麻秧子船头平、尾翘、肚子大,因为装得多、稳性好,是川江上最常见的木船。大富把李涵章领进头仓门,指着旁边的几只木箱说:“张大哥,就委屈你在这里歇脚。”然后又指着旁边的一家四口说:“这是田老板,你们住在一起,一路上有照应。” “那是那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嘛。”李涵章送走大富,边铺床边和田老板打招呼。 田老板也是个爽快人,给李涵章介绍说:“我叫田永清,这是我婆娘,也姓张,叫张小凤。这个到处跑的是我大儿子远娃,婆娘抱的是小儿子建娃。” “田老板好福气哦。”李涵章看了一眼那一家四口,一下子想起了素芬和可贞。想起了素芬母子俩,他就在心里暗自祈祷,但愿这一趟,能顺利走脱,早些和他们母子团聚。 正寻思着,田文清的大儿子站到李涵章脚边,问他:“你为啥要姓张?” 李涵章看他只有四五岁的样子,知道童言无忌,也问他:“我为啥不能姓张?” “我妈妈已经姓张了,你后来,就不许姓张。” 船上的人全都哄笑起来。 李涵章逗他说:“你姓啥?” “我姓田。” “你弟弟姓啥?” “我弟弟嘛,也姓田。” “就是嘛,你姓田,你弟弟也姓田。我是你妈妈的弟弟,所以,你妈妈姓张,我也姓张。” “是不是真的?”远娃回头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田老板夫妻两个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就都只是笑,不吭声。 李涵章铺好床,从木箱上下来,拎起包袱正要出门,远娃拉住他问:“你真是我妈妈的弟弟吗?” 李涵章弯腰牵住他的手说:“当然是,你喊我舅舅嘛,看看我得不得答应。” 远娃于是就喊:“舅舅!” 李涵章就答应:“哎!” 远娃又喊“舅舅”,李涵章又答应“哎”……这样喊着答应着来到船头,李涵章打开包袱,拿出香烟散给船上的桡工和大富、大贵,说好,晚上他请大家吃肉喝酒。 彼此客气一番之后,李涵章把他买的那些卤豆腐干、牛肉和酒摆出来,先请大富大贵他们坐下了,又拉着远娃去请田老板一家:“既然远娃把我喊舅舅,我们就不是外人,一起吃个饭嘛。”田老板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张小凤却像是晓得在川江上的船,忌讳女人到船头去,只是羞羞答答地抱紧怀里的婴儿,推说怕外头风大,把小娃娃吹感冒了。 李涵章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出来各样选了一点,叫远娃给妈妈拿进去,然后大家这才正式开吃。都是跑江湖的人,也不拘束,就着江风美景说起东家的小媳妇西家的大姑娘,笑声不断。李涵章不喝酒,就一碗一碗地喝水。水的颜色和酒的颜色一样,大家都晓得各有各的难处和讲究,不问,也不强求。 <er h3">2 虽说已经是夏天了,但夜半风起,还是有些凉意,大家吃饱喝足,各自回去休息。大富大贵和桡工都是老江湖,喝得兴高采烈,正好倒头就睡;李涵章不喝酒,当然一直清醒得很;只有田老板因为是借着转弯的人情拿了钱来搭船的,原本小心翼冀,害怕出意外,现在看到船上的人对他一家这么好,百感交集,吃得少,喝得多,话也多,人家都起身了,他还拉着李涵章说话。 “田老板,外面凉,我们进去说。” 李涵章架着田老板进了船舱。张小凤和两个孩子都睡得死沉,两人进来,他们连动都没动一下。李涵章想把田老板扶到里面去,可田老板靠在舱门口那几口箱子上,拍着李涵章的“床铺”说:“兄弟,在这里坐一会儿,再说说话吧。” 李涵章没办法,只好把田老板扶到自己床上,自己靠在他旁边,两人并排坐着。田老板也不看李涵章,涨红着脸,硬着脖子说:“躲日本人的时候,我和家里的人跑散了,一路乱走,有车搭车,有船搭船,到现在都没回去过,也不知道父母是不是还健在……张兄弟啊,我不孝啊!” 李涵章看着这个人想,他把自己叫兄弟,其实未必就比自己的真实年龄大。天下做儿子的,但凡有一点办法,谁不想当孝子?且不说父母的养育之恩,眼前还有自己的儿子看着,屋檐水滴旧窝窝,下辈人望着上辈人呀!便安慰他:“你出来的时候是一个人,现在回去是四个人,伯父伯母看到,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田老板听到这话,“哈哈”地笑了两声,看着妻儿说:“那是,那是。小凤是达县那边的,和她姐姐两个抗战后期逃荒出来的,我们在重庆的码头上帮人家卸货,后来认识了一个古城船老板,沿嘉陵江运货到重庆,再转轮渡把货运到上海。我和小凤给他搬保宁醋,久了就熟悉了。后来,小凤的姐姐嫁人了,我们就搭那人的船顺嘉陵江去了古城,在西河镇开了家小店。西河真是个好地方啊,物产多,人又厚道,兄弟,我真是舍不得走啊。” “难怪她刚才不到船头上去,原来也是在码头上见过世面的,懂规矩。”李涵章揭开了心里的疙瘩,有一搭没一搭地插话,“那为啥要走呢?” “解放了,要过安稳日子了,想家里的老人呀!”田老板抓住李涵章的手说,“兄弟,落叶归根,船要靠岸啊。再说,儿子咋办?我不能让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人,是谁家的后代呀!” 田老板说完这话,慢慢低下头,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但李涵章却被他的一句“落叶归根,船要靠岸”给惊醒了。他回想着田老板的话,回想起他说西河的那些话,他相信田老板说的是实话,因为他虽然没去过西河,但却去过古城,去过古城的观音庙,而且在他心里,还一直藏着一个想不透的谜。 抗战后,他奉命送程汉松将军的骨灰回老家。而程将军的老家,就在古城一个叫观音庙的山村。大队人马到古城时,已经是下午了,不可能当天赶到观音庙,便根据将军夫人的安排,安顿到了古城的寿山寺。程将军是古城的名人,他魂归故里,来吊唁的社会各界人士很多,看热闹的老百姓也很多,为安全起见,也为了表示自己对程将军的敬意,李涵章亲自带人在那里守灵。 县长组织社会各界来哀悼程将军的时候,程夫人一直在寿山寺的后院没有露面。晚上,前来哀悼的人都散了,李涵章正安排士兵换岗休息,程夫人进了前殿,把程将军的骨灰从香案上抱走了,临走和李涵章商量,怕程老太太看见骨灰盒伤心,她带来了棺木,要把骨灰盒放在棺木里抬回去。 第二天启程时,程将军的灵柩被声势浩大地送到了他的老家观音庙。随着灵柩一同回去的,有李涵章带的军人,有县长和政府官员,还有蒋校长在重庆亲笔题写的挽联。灵柩直接被抬到了挖好的坟地,临下葬之前,程将军那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要求最后看一眼儿子。霎时,李涵章的心跳出了嗓子眼,程夫人却捂着被白绫缠住的左手腕,镇静地吩咐打开棺盖吧! 老太太扑到棺木上叫了一声“我的儿啊!”随即被抱开了。就在开馆的那一瞬间,李涵章看到程将军躺在里面——是的,棺材里不是骨灰盒,而是程将军本人!李涵章在错愕中,看到棺木在震天动地的哭声中慢慢地落到了坑底。 一直到现在,他都搞不明白自己是眼花了,还是真有其事。如果只是自己眼花,那其它人呢?老太太总是瞒不过的吧?要是真有其事,那遗体是怎么回事儿呢?那……真的是程将军的遗体吗? 李涵章呆呆地想:当年自己虽说只是个上校,但也算得上威风凛凛,现在这个样子,怕是站在那些人面前,他们都认不得自己了。 看着自己已经满是老茧的手,李涵章不照镜子也想得出来自己脸上是什么样子。他暗地里长叹一声。 <er h3">3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李涵章和田老板一家就被大贵叫醒,让他们把行李留在船上,人先下去。李涵章好办,一个人跳下去就行了,但张小凤却不知道怎么的把建娃惊醒了,小家伙“娃娃”直哭,田老板昨晚喝过了,自己连路都走不稳,哪里顾得上娃娃?李涵章只得一手抱一个小孩,让张小凤扶着田老板下了船。站在岸边,李涵章只见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在江面上,什么都还看不清楚。船上响起了激烈的梆子敲击声和船工们的吆喝声,远娃抱着李涵章的脖子问:“舅舅,他们在做啥?” “赶耗子。”李涵章在远娃耳朵边说。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大贵招呼李涵章他们上船。几个人回到船上,没事情做,倒头又睡。李涵章睡了这个回笼觉,醒来的时候,发现田老板一家都不在仓里,忙翻身下床,却看见田老板已经带着家人站在船尾看风景了。李涵章回头望了望,隔山隔水的,连涪陵城的影子都看不见。李涵章正想和田老板一家打招呼,船尾的大贵唱起了川江号子—— 手提搭帕跑江湖,哪州哪县我不熟; 隆昌生产白麻布,自流贡井花盐出; 合川桃片保宁醋,金堂柳烟不马虎; 五通锅盐红底白口,嘉定曾把丝绸出; 宜宾糟蛋豆腐乳,柏树溪潮糕油嘟嘟; 牛屎鳊的矿糕当烛用,泥溪板姜辣乎乎; 内江白糖中江面,资中豆瓣能下锅; 南溪黄葱干豆腐,安定桥的粑粑搭鲜肉; 泸州有名大曲酒,爱仁堂的花生胜姑苏; 永川豆豉古蔺笋,合江的猪儿粑和罐罐肉; 江津广柑品种多,太和斋米花糖猪油酥; 好耍要算重庆府,买不出的买得出; 朝天门坐船往下数,长寿进城爬陡坡; 梁平柚子垫江米,涪陵梓菜露酒出; 石柱黄连遍山种,丰都出名豆腐肉; 脆香原本万县做,其名又叫口里酥; 夔府柿饼甜如蜜,巫山雪梨赛昭通; 奉节本叫夔州府,古迹白帝来托孤; 臭盐碛武侯显威武,河下摆了八阵图; 石板峡口水势猛,仁贵立桩拉匈奴; 言归正传加把劲,再往下走是两湖。 正是初夏,江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大贵的“吼声”在山间水面回荡,像是带着人在神游川江沿岸。李涵章经常在这条航道上往来,最喜欢听这些船工吼号子。船工号子有很多种,船行下水平水的时候、闯险滩的时候、行上水的时候,他们都会唱不同调子的号子。大贵现在唱的这段,是川江两岸的娃娃都会唱的《跑江湖》。一句句歌词钻进耳朵,一幅幅图画便随即出现在李涵章面前,让他想起童年、想起早些年坐船离开重庆去上海…… 看了风景,听了号子,李涵章又和田老板摆龙门阵。不过,说来说去,话题最后还是绕到了青龙镇。 “从重庆上船,沿嘉陵江往上走,离古城最近的一个码头,就是青龙镇。那里是古城东南面最大的集市,来来往往的人多,开个铺子就能养家糊口。听街上的人说,青龙镇以前没有那么多人,日本飞机轰炸古城以后,好多城里人都往乡下跑,青龙镇来得人最多。我隔壁那家,以前在管菜园买米,日本飞机第一次来轰炸古城的时候,他们就来青龙镇租了房子卖牛羊肉。后来抗战胜利了,他们就把房子还给李大爷,又回古城去了。”田老板看着江水说。 “那你们为啥不直接从古城到重庆,再从重庆回宜昌?要跑来涪陵转一圈呀?”这句话李涵章昨天就想问,可那时候才见面,人还不熟,问不出口。 “她姐姐在这边。那个时候他们两姐妹在朝天门码头帮人搬货混口饭吃,妹妹和我结了婚,姐姐找了个涪陵船工。现在我们要回宜昌,这辈子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走之前还是打个招呼好。”田老板看看张小凤和两个儿子,摇摇头说,“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人活一辈子,好难哦。” 这样一路说说话话,没多久,船到了丰都码头。大富问李涵章和田老板:“我要上岸去买点豆瓣和臭豆腐路上当菜,你们去不去耍一圈?” 田老板摇摇头说:“我不去了,两个娃儿在船上,怕她一个人看不过来,落水里就糟了。” “我去。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走哪里去也就是屁股一抬的事情。”李涵章想了想,站起来说。 两人下了船,上了岸,到了丰都城里。正是赶场天,满街的人挤得屁是屁、嗝是嗝。大富问李涵章:“你是跟我去买东西,还是自己一个人去转转?” 李涵章看看挤挤挨挨的人群,说:“算了,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吧。” 大富答应着,随即被卷进人流,像雨滴进了长江。李涵章左右看看,发现不远处有好些孩子正蹲在路边看一个老人家淋糖人。他笑了笑,也走过去看。淋糖人的老人家看样子手艺很好,他一只手举着勺子,均匀地往大理石板上浇糖汁,另一只手随后把一根细细的竹签放在糖人中间,然后用把特制的小铲子把糖人铲起来,就那么几下,一个栩栩如生的糖人便成了。一会儿的工夫,老人家便卖出了一个“武松”、两个“张飞”、三条“龙”、一只“凤”、一头“牛”、一匹“马”。 李涵章呆呆地看着,想自己小的时候也曾经在重庆的街头买过这样的糖人,也曾经很羡慕人家顺手几晃,做出来的东西就活灵活现。后来长大了,开始想要做“有作为”的人,眼里和心里都再也容不下这些艺人,连看他们一眼的时间都不想浪费。但是,几十年过去,自己有了一些什么“作为”呢?艺人依然在街头淋糖人,淋得还是那些糖人,来看来买的孩子却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也就是说,这些糖人给一茬又一茬的人带来了快乐。自己呢?自己的一生让哪些人快乐过?远在香港的家人吗?远在台湾的上级吗?或者已经悲壮而死,或者下落不明的同僚和朋友吗? 李涵章正默默地想着,身边一个男孩拉了拉他的袖子说:“叔叔,你买不买?不买就让开些,你站在这里,把我们遮住了。” 李涵章“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往后站。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喜欢糖人,却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买得起糖人,那些没钱的孩子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一种东西在艺人的手里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而且是一种他们喜欢的东西。他们喜欢,远娃和建娃也一定喜欢吧?李涵章想为两个孩子各买一个。可是,买什么呢?两个孩子都是在古城生的,古城是张飞生前镇守的地方,后来又死在那里、葬在那里,古城的人都把张飞当成他们的保护神,那就买两个“张飞”吧。决定了要买,却还不敢请师傅立即就做。糖人这东西,又脆又不经晒,一碰就坏,稍微有点温度就化。再美好的糖人,它能带给人的快乐和幸福都是短暂的,终归会很快融化掉。回望自己已经经历了三十多年的人生,有多少“糖人”已经融化! 天气有点儿热,李涵章一边暗自发着感慨,一边到路边的茶铺里去歇凉,要了一碗茶,慢慢喝着,听人摆龙门阵。 茶铺里,一个高个子茶客正在问另一个茶客:“曹麻子,听说你是立功以后回来的呀?” “是,一等功。”那个叫曹麻子的人瞪着眼睛说,“你不相信啊?” “是,我记得你好多年前被抓壮丁,去吃了国民党的兵粮,没有被解放军敲砂罐就不错了,咋个还立功了呢?”高个子靠在竹椅子上,晃着二郎腿问。 “你晓得的,那一年我十八岁,怕遭抓壮丁,就跑到山上去躲起来。有一天,饿得不行,趁天黑后跑下山来找吃的,我妈刚把包谷糊糊熬好,保长就带着乡丁来把我绑走了。开始我们打日本人,后来打解放军,再后来我们全团都投诚了。投诚你懂不懂?”曹麻子趴在桌子上问。 李涵章心知这个士兵未必认得自己,但还是格外小心,把茶碗端起来,遮住自己的半边脸。 那高个子晃着二郎腿说:“你以为我是傻儿呀?投诚就是起义嘛。” “起义了,我们部队改了番号,成了从东北一路打过来的四野的人,随后,就开往广东。你说咋个扯了领章、帽徽,还是那身衣服,一变成解放军,打起仗来,老子就不怕死了呢?三天,晓得不?三天就拿下了广州城!然后,就开到宝安,在大鹏湾到赤湾一带,对付从香港那边过来的匪特,也堵截往香港那边逃跑的匪特。嗨!给你摆这些,你也搞不懂。我就是在那里立的功。”曹麻子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卖起了关子。 “咋个立的功嘛?摆摆听听。老子就不信,你会立功。”高个子伸长了长脖子,问曹麻子。 “那一天啊,老子执勤,看见一胖两瘦三个人过来。老子一看他们就不像好人,刚开口盘查,其中一个瘦子就露出了马脚。晓得我咋个发现的?风大,刮起了他的衣角,里边套的是国军的内衣。老子当过国军,认识那布料,当时就断定,龟儿子是要逃到香港的国军,正打算接着问,哪晓得那个瘦子心虚,撒腿就逃。我顺着深圳河追上了他,他想反抗,我就把他打死了。就是这次,我立了功。你晓得不?那个胖子,是国军的军长。抓了个军长,我的功劳大了,一等功!不过我也受伤了,肩膀上挨了那个瘦子一枪,这条胳膊,被龟儿子打废了。养好了伤,我就复员回来了。”曹麻子说话的时候,晃了晃右臂,却没有抬起来。 “既然是立功回来的,咋没听说你当官呢?”高个子还是不相信。 “本来组织上叫我当乡武装部长的,只是,你也晓得,我大字不识一箩筐,当那个部长不是给党和部队丢脸吗?” 听到曹麻子这样说,高个子放下架起的二郎腿,对曹麻子伸出了大拇指:“曹麻子,你哥子是条汉子,兄弟我佩服。说老实话,今天我请人约你来,是想给你说媒的。” “兄弟,你莫要哄我,哥子我三十几岁的人,啥本事没有,啥家产没有,家里还有老妈要伺候,哪有女人会嫁我?”看来曹麻子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哪个哄你?我说的这个人是我的亲妹妹!” …… 曹麻子有没有答应高个子提的亲事,李涵章没心思听下去了。但曹麻子的话,却让他的心里蒙上了阴影。本来,自己是准备到了宜昌,再设法去武昌,然后再从那里想办法走粤汉铁路去广东的。一听曹麻子说起共军在广东宝安与香港之间的防务,顿时心里没底了。 正捉摸着,远远地,看到大富两手提着口袋过来,李涵章连忙付了茶钱,过去对淋糖人的老人家大声说:“师傅,要两个张飞!”师傅答应着,围观的孩子们也高兴地欢呼起来,“张三爷”、“张三爷”地喊着,羡慕地看着李涵章把两个张飞高高举起和大富一起走远。回到船上,李涵章把两个“张飞”给了远娃,让他给弟弟一个。远娃高兴得很,直喊:“谢谢舅舅,谢谢舅舅。” <er h3">4 正是涨水的时候,下水船行驶得也快,第三天傍晚就到了巫山,他们把船停在岸边休息。李涵章站在船头,看着岸上的城郭,想着此行到达宜昌之后,下一步该怎么办。想了一阵,心里有些烦躁,就返回了船舱。 站着没意思,躺着睡不着,李涵章自从三天前听到了曹麻子摆的龙门阵之后,心里一直乱糟糟的。这会儿,他一伸手,摸到了一团什么东西,拿过来一看,是一团旧报纸,估计是大富上岸包东西带回来的,没用了,被远娃捡进了船舱。 李涵章慢慢地把报纸展开,没有想到,首先看见的,居然是一列粗黑的新闻标题:英国政府宣布承认新中国!忙看下面的内容: “今日,英国政府宣布承认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的合法地位,与此同时,美国则申明对新中国主张无定期延迟……中国政府已明确宣布了对历史上所有不平等条约的不承认立场,这就否定了英国继续统治香港的法律依据。我人民解放军也已抵达深圳河北岸,尽管英国从1948年下半年以后就派兵增援香港,但这些举动并不具有任何实质性的军事意义。英国虽不愿丢掉香港,但面对我解放大军又无力防守香港,因而只能选择与新中国政府保持‘尽可能友好的关系’……” 仔细看了一下日期,李涵章发现这是年初一月份的旧闻。这则消息,比曹麻子的话带给他的震撼更为强烈。英国已经向共党示好快半年之久了,那么,即使自己逃去了香港,也极有可能是不安全的。这则消息,几乎彻底让李涵章死了心,他转而开始担忧远在香港的父母妻儿…… 李涵章把报纸又团起来,扔掉,然后走出了船舱。他要借着清冽的江风和沿岸的景色,让自己怦怦乱跳的心镇静下来。然而,在这巫山峡谷中,李涵章看不见云看不见雨,也看不见前途,只看见船头的浪花和船舷下面深不可测的江水…… 大贵和桡工一唱一和,歌声像一条飞鱼在迷蒙的江面上飞过,又像一只猴子从沉寂的林子里窜出来,让一切在刹那间有了活力。 李涵章的心思被大贵的歌声打断,他听着听着,心情莫名其妙地好起来。再看看田老板一家,他很能理解为什么古代的女人“悔教夫婿觅封侯”了:倒是这些踏踏实实为老婆儿女的衣食住行忙碌的男人,有真性情,是真汉子。自己如果当初生在寻常百姓家,现在不也是和他们一样,虽说日子苦,但早就过上周云刚一直渴望的那种普通百姓的安逸日子了吗?可惜的是,无论顺水还是逆流,这木船可以往返,人这一辈子,却只有无法回头的一条道…… 就这样,木船走走停停地行了十来天,一船人终于到了宜昌。 李涵章看着这个地处长江三峡西陵峡口,上控巴蜀,下引荆襄,素有“川鄂咽喉”之称的军事要塞,想起抗战爆发的时候,国民政府西迁重庆,中国民族实业也西迁入川,一时间宜昌成了西迁人员和物质的转运基地。他看过一份资料,大意是说“从1937年11月到1940年6月,由宜昌转运东下军队110万人,西上入川的机关、学校、工厂内迁人员及难民达150万人,中转旅客29万人,上驶转入川江的轮船105艘,抢运至重庆的各类物资125万吨”。武汉失守后,宜昌更是因为战略地位太重要,成了日军与国军争夺的焦点,所以,宜昌在抗日战争中遭到的破坏是空前的、毁灭性,1946年5月的《湖北省临时参议会会议记录》称,宜昌从城市毁灭的程度讲,可谓“破坏之甚,为全国冠”。这一点,李涵章仅仅从脚下这条坑坑洼洼的公路就能看出来。他长叹一声,在心里说:要是抗战胜利后就开始建设,宜昌现在哪会是这个样子? 大富大贵准备交货的时候,李涵章和田老板一家在码头上下了船。田老板不想在宜昌多停留,上了码头就要去找回老家的车。李涵章既然当了一路的舅舅,自然不能不管不顾,也忙着帮他们找车。只要看到车来,等在旁边的人就像狗撵来了一样往上一挤。李涵章和田老板将张小凤母子三个推上去之后,车已经开了,幸好有李涵章在后面,田老板抓着车门,李涵章在后面使劲儿一顶,他这才进去了。 看到汽车摇摇晃晃地走远,李涵章拍拍手,正打算走,竟发现那车又停下来了,忙跑上去问,才知道他们乘的这辆汽车破烂不堪,没开出几步便走不动了。于是,车上的人都下来,女人和小孩站在旁边跟着,男人全都来推车。李涵章加入进去,把田老板替换出来,让他带着老婆孩子跟着车门走。被轰炸后的路面坑坑洼洼,推了好一阵,汽车终于再次发动了。车门打开,这一次,李涵章看到田老板一家很容易就上去了。 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跑远了转过弯之后,李涵章这才转回身,打算在轮船公司附近找个小客栈住下,看看宜昌的情况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er h3">5 第二天一早,想了一夜的李涵章到了轮船公司,在岸边东看看西看看,想找个人打听打听,有没有开往武汉的船。 码头上的乱,跟菜市场的乱可不是一回事儿。那儿不光有男人女人的吆喝声、奔跑声,还有马和狗的吆喝声、奔跑声,各式各样货物的落地声,各样机器的轰鸣声……不过,越挤越乱,李涵章心里越踏实,因为在这样的时候,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眼皮底下那点事儿,谁有闲心有本事管其它人? 李涵章正悠闲地往前挤着,突然,他听到一阵尖锐、清脆、压倒一切的声音,“咣啷——哗啦”、“咣啷——哗啦”…… 那是铁链碰撞铁板的声音! 码头上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声音吸引过去了。李涵章个子高,不用踮脚就能看到,一大队解放军和公安押了五六个人,正从下了一艘小型机船往自己这边走过来。那五六个人戴着手铐脚镣,人们听的声响,就是镣链子拖在仓板上发出的。 这么多人看押,还戴上了脚镣,一定是要犯。李涵章知道,一般长途押解犯人,只要不是重犯,是不会戴上脚镣的,最多铐起来。于是,便站到了更靠前处,想看个究竟。 这一看,却让李涵章大吃一惊——这些过来的人里,他至少认识三个! 那名身着米黄色警服、斜挎一把小手枪的,竟是半年多前,在成都安乐寺市场审问过自己,并最后把自己送进衣冠庙学习班的张振中!被押解的那几个人中,有两个是自己奉杨森之命,到大足亲自任命的东、西山独立游击纵队司令王金鹏和姜生元。 李涵章趁着他们还没走近,扭身就往人堆里缩,同时侧过脸,再也不敢正视那些人!刚往后挤了几步,就听见张振中小声说:“刘连长,这一路从广东来,又是铁路,又是轮船的,部队上的同志们很辛苦,我们在这里上岸,休息一天。明天顺江而上,到重庆。等我们从重庆转陆路到了成都,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这些人都是重犯,上了岸,人多眼杂,我们要多加小心!” 李涵章用余光一瞥,他看到那个刘连长正对张振中说:“张副局长,我们是一家人嘛,不要客气。这些匪特,别看以前很凶,一落网,就熊了。对付他们,我和我的战友们很有经验。再说了,王金鹏和姜生元这两个家伙,拼凑起一帮乌合之众,从大足、永川,一路流窜到彭县、灌县,烧杀抢掠。捞足了、抢够了、又杀了那么多人,还妄想逃往香港!我老家就在彭县,他祸害的可是我的乡亲父老啊。你放心,我绝不会对他们掉以轻心!” “好!那我们就上岸吧。同志们,提高警惕,注意一切异常情况!”张振中又朝穿米黄色警服的几名警察挥了一下手,说完,便走在队伍的前面,朝李涵章他们这堆人群走来! “散开,散开!请乡亲们赶快散开,不要围观!”几名解放军士兵跑到前边开路,围观的人们很快就裂开了一条很宽的通道,在岸边分成了两堆,仍挤在一起,对那些被押着的人指指点点。 李涵章借着人流分离的机会,赶紧往人群外面挤,但看热闹的人顶着他,根本走不脱,只好尽可能地哈着腰,侧过脸,装作找人的样子,不把正脸给张振中他们。然而,在张振中走过他们这堆人面前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脸上被一道刺过来的目光,划了一下! 从张振中和刘连长的对话里,李涵章觉得,王金鹏和姜生元他们很有可能是因为从广东企图出境到香港而被抓,然后从广州一路被押解过来的。再联想起几天前在丰都听到曹麻子摆的龙门阵,还有那张旧报纸上的消息,李涵章随即得出结论:广东那边风声太紧,绝不能去! 随着“咣啷——哗啦”的声音远去,码头上很快又变得乱哄哄一片。李涵章赶紧从逐渐散去的人群里挤出来,直接就往客栈赶。 路上,几个散兵横着从李涵章身边经过,把李涵章逼到街边,差点撞倒了一个卖踏豆饼的小摊儿。摊主是位老大爷,看到散兵们走远,朝着他们后背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拿着遣散费不回家,在外面吃喝嫖赌,把钱用完了就去偷去抢,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可惜了那些遣散费,不如全把他们关起来劳动改造。” 李涵章想不明白一个摆小摊儿的老大爷怎么能说出这番话,直盯着老大爷。老大爷脾气暴躁,看到李涵章的样子好像不相信自己刚才说的话,撇着嘴说:“你是外乡人吧?离那些烂皮远些。我有个远房侄儿就是这个样子。抓壮丁之前是个说话发抖脸红的人,当了两年国民党的兵,啥没学会,学会了抽大烟。说是起义,呸!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才投降的。从解放军那里领了钱,哄人家说要回乡下去和父母一起种地,结果在我这里住了两天,把我的本钱偷走,又去跟那些人鬼混了。” 李涵章说:“难怪他们会打败仗?这样的队伍哪有不打败仗的嘛。” 老人还在那里抱怨,李涵章扶正摊子,继续往前走。他低着头,走在那几个散兵走过的路上,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他和父亲一样,都是学法律的,但最后,父亲在认识到他的知识对国家毫无用处的时候,辞职去了香港;而他想坚持走自己选择的路,最终却依然发现,自己的一生所学对国家毫无用处。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成为一个祖父说的“对国家民族有用”的人呢?李涵章拍打着胸口,似乎想把那里的“忠”字拍下来,捧在手里,放在眼前,仔细看清楚…… 广东是去不了了,下一步去哪里呢?回到客栈,李涵章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的凄惶日子,让他刻骨地思念妻子和儿子。然后又想起来田永清、张小凤夫妻俩,他们现在终于可以回家过安稳日子了。从涪陵顺江而下的这一路,自己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们却是满怀希望…… 李涵章的耳朵边像又有人在喊“舅舅”,又像有人在说:“周哥,你是懂家子(内行),这样跑来跑去总归不是办法,要找个地方落脚才是长久之计。” 这句话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吴哥在泸县给他说的! 这时候,李涵章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看样子,田老板一家离开古城青龙镇,再也不会回去了,我何不假装到那里去找他们投亲,然后就在那里落脚呢?这个想法让李涵章非常兴奋,他决定折回涪陵找李主任帮忙,另外再开张去古城的证明。 打定主意,李涵章连夜收拾了一下,天不亮就乘坐从宜昌到重庆的民康轮,买好了从宜昌到涪陵的船票,找个僻静的地方,躲了起来:他总觉得张振中走过人群时的那道刀子一样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划,在自己的心里戳! 到了涪陵,李涵章回到原来住过的客栈安顿下来,然后去城区政府找到李大勇主任,对他说:“我到了宜昌,没有找到师傅和师娘,只好返回来。现在我无路可走了,只能去古城投靠姐姐。” 李大勇扶了扶眼镜,问他:“户口都落下了,你为啥不回榨菜厂上班?” 回榨菜厂去,那不是等于把自己放进了苟培德的手心吗?李涵章找借口说:“我也三十多了,总得找个最后落脚的地方吧?姐姐那边儿也来信了,可以给我分田落户。” 李大勇听了,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冲他笑了笑,说:“哎呀,你好福气,有这么热心的亲戚。”然后,就给他换了去古城投亲的证明,并又很热心地带着他到公安分局签字盖章,办理了户口迁出手续。 李涵章很顺利地办好了迁移手续,但他并没有马上离开涪陵。 张振中他们押解着王金鹏和姜生元那帮倒霉家伙,要从宜昌到重庆上岸,再去成都,这和李涵章从宜昌回来的水路是一样的。他们是什么时候回到重庆的?会在重庆逗留吗?想到这些,“小贩张子强”躲到涪陵乡下的一个小镇子上待些日子,干起了老本行,天天担着担子到处赶场,买卖一些针头线脑的小杂货。过了些日子,才小心地经重庆去了古城。 第二十四章 青龙镇 <er top">1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李涵章走进古城青龙镇时,一队中学生正打着红旗,排着整齐的队列,唱着歌迎面走来。他背着背篼站在街边,看着队伍从面前走过。这些十多岁的孩子,脚步铿锵,声音洪亮,果真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这样的情景,让李涵章想起了他在上海求学的那些日子,特别是东北“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他和他的同学也曾经像这些学生一样,满腔激情,上街游行,恨不得立刻就上前线去保家卫国。恍惚间,李涵章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那个让他激情燃烧的岁月。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打倒美帝,保卫和平!” 队伍走过之后,李涵章注意到青龙镇的大街小巷里,密密麻麻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旧的墨迹未干,新的就又盖了上去。有几个年轻人还忙碌着往贴好的纸上写标语: “全国和全世界的人民团结起来,进行充分的准备,打败美帝国主义的任何挑衅!” “全世界一切爱好和平正义和自由的人类,尤其是东方各被压迫民族和人民,一致奋起,制止美国帝国主义在东方的新侵略。” 李涵章假装不认得字,问写好了标语的年轻人:“这些纸上写的是啥呀?” 年轻人看看脸色黑里透红,穿一身补丁衣裳,背着背篓的李涵章,耐心地把两个标语给李涵章读了一遍,又解释说:“大叔,这一句话是毛主席说的,那一句话是周总理说的。你不晓得吗?哦,你不识字,不看报纸。我告诉你啊,美帝国主义拼凑的所谓‘联合国军’已经在朝鲜的仁川登陆,现在,战火烧到了我们东北的鸭绿江边,烧到我们的家门口了。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抗美援朝,向朝鲜派出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大叔,你老人家不认字,那就多去开会嘛,全国人民现在都要行动起来,做好志愿军的大后方,为抗美援朝贡献力量。” 李涵章“嗯嗯”地答应着,又装作很认真的样子,看了一会儿,等学生们拎起糨糊桶到别处去贴标语了才走开。 其实,在涪陵没动身前,李涵章就通过街上搞宣传的大喇叭和报纸上等很多渠道知道了,美国“挟天子以令诸侯”,在苏联缺席的情况下,迫使联合国作出“联合国第84号决议”,随后即出兵朝鲜半岛。也许是为了防止共军一鼓作气把台湾吃掉,美国第七舰队还选择共军刚刚控制中国大陆的时候,开进台湾海峡,登陆了韩国。 这个刚刚建立的政权,居然敢面对15个国家派出的“联合国军”,拒敌于国门之外! 想想当年日本关东军盘踞东北,进而发动“九一八事变”,全面开始侵华时……李涵章被眼前的气氛感染着,冷了很久的血无法遏制地沸腾起来!然而,他十分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没有条件为党国做任何事情,更没有机会为共党做任何事情,他唯一能做的有意义的事情,依然和前几个月一样,就是为了父母妻子活下去,为了实现周云刚向往的那种日子活下去。想明白这些之后,他带上李大勇给他开的相关证明,来古城青龙镇投亲,想办法在青龙镇安顿下来。 李涵章背着背篓,沿街往里走了一会儿,看到街边有一群人在摆龙门阵,正要过去打听“姐姐”在哪儿,好去“投亲”,有个女人恰好这时端着一木盆衣裳从江边上来,走过那群摆龙门阵的人堆时,低着头微微欠了一下身,对人堆里一位胖老头说:“李大爷,早点儿回家吃饭哦。” 胖老头抬头笑眯眯地答应:“好的,么妹,你给你大妈说,我一会儿就回家。” 这女人“嗯”了一声,从李涵章身边走了过去。 看上去年龄不小了,怎么还梳着大辫子?李涵章忍不住多看了女人几眼,等她走远了,也走过去对那位胖老头说:“李大爷,我想跟您打听个人。我姐姐叫张小凤,在这里开铺子卖醋卖蒸馍,你老人家给指个路,我要找他们。” 李大爷想了想,对那帮人说:“不摆了,不摆了,我陪这位老弟去找个人。”转头又问李涵章,“兄弟贵姓?” “哦,好说好说,李大爷,我姓张,张子强。”一开口就遇到了这么热心的人,李涵章心里暖融融的。 其实李涵章心里明白得很,张小凤一家早就回宜昌去了,但还是做出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跟在李大爷身后一路边问边找。 找了两条街,遇到的人都说不认识张小凤。李大爷拍拍脑袋,问李涵章:“张兄弟,你姐夫叫啥名字?我们这里的人说起哪个女子,没有结婚的,就说谁家的女;结过婚的,就说谁家婆娘,对女人的姓名不多上心。” “我姐夫是宜昌人,姓田,是日本人打到湖北的时候跑出来的。”李涵章也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赶紧说,“他们有一个儿子,叫远娃,不过现在怕又生得有老二了。” “哦,你说的是田老板。早说嘛,这个人我认得,就租的我家老屋子做生意。”两人来到一个三岔口,李大爷指着一间四壁挂满草鞋的小门面说,“就是那间。这半边街以前都是我祖上的,我们老李家,人丁兴旺,祖上的房子分不过来,到我这一辈儿,结婚的时候就只有这间小门面、外带上面的阁楼了。来玉来宝长大以后,我就把家搬到街口,修了新房子,这里闲置了,正好租给人家做生意。赶场天这里人山人海,生意好做得很。张兄弟,你姐夫是个会做生意的人,来来往往去古城进货,都要从我家门口过,没有哪次会空手来看我。你姐姐也贤惠,妇道人家,我见她的时候少,不过哪次看到,她不是在忙娃娃就是在忙生意。” “李大爷,我晓得他们在卖醋和蒸馍,这里咋满屋挂的都是草鞋呢?”李涵章着急地问着,抬脚就往铺子那边走。 “张兄弟,你莫要着急,我话还没有说完。是这样子的,我们古城解放了以后,田老板就跟我说过,不打仗了,想回老家去看看父母。我一天到晚事情多,也没往心里去,只以为他顺便说说,未必真的要走。哪晓得上个月他真的走了,带起婆娘娃儿……哦,你说得对,他有个能到处跑的儿子,是叫远娃,哦,对头,就是远娃;还有个抱在手里的,叫啥名字,我记不得了。” 李涵章正走到街边,一听这话,故意装出一副泄气样子,一屁股在街沿上坐下来,抱着头不吭声。 李大爷走上来,安慰他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张兄弟,你既然大老远来了,又是田老板的亲戚,我不会不管你的。你看这样子好不好?先去我家安顿下来,再慢慢想办法。” 李涵章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哦,李大爷,我在这里举目无亲,遇到这种事情,还有啥主意?全凭您老人家做主。” 两人于是回到街头李大爷家里。 李大爷的家就在码头边上,一套才修建起来不过十来年的新房子。站在小木门外,李大爷说“这里就是我家,前面临街,左边是我二儿子来宝的茶馆,右边是我大儿子来玉的铁匠铺子。从这里进去,后面是我和你李大妈开的客栈。不过,来宝这小子在成都上学的时候就天天发传单、闹学潮,现在是政府的人,在镇上当耍笔杆子的秘书,天天忙得不可开交,连相亲的工夫都没有,哪里顾得上茶馆?茶馆平日里全靠老大媳妇帮忙经营。” 这一次,不要李大爷多说,李涵章跟着他就进了小门。 <er h3">2 在青龙镇吃的这第一顿饭,让李涵章有了回家的感觉。 李大爷家的房子和四川沿江一带的房子结构差不多,前面临街是铺面,后面临江是客栈,背靠背从中间隔断,只有通过那个小门,穿过一条甬道能进到后面来。甬道狭长,只能容得两个人错身而过,当然是两个一般的人,要是有人在甬道那头看见李大爷过来,最好是等他先走;要是无意间在甬道中间相遇,那这人就只能贴墙站着,等李大爷挺着他的大肚子,先过去。 出了甬道,是一条木板搭的悬空通道,李大爷径直左拐,李涵章跟着他。走了两步,李大爷回头说:“左边是我和老婆子住的地方,右边是客栈。说是客栈,一般都空起的,来住的人少,三天两头有那么几个,去古城的、去重庆和广元的,有些去进货,有些去走亲戚,还有些去看病,住在这里等船最方便。” 李涵章答应着,也不敢东张西望,只是跟着李大爷往前走。过了两扇紧关着门的房间,到了一间大屋子,正中一张大圆桌,桌子上已经摆了几样凉菜和一壶酒。李大爷站在门口高喊一声:“老婆子。” 从最左边的房间里出来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太,扶着门框问:“老头子,你回来了?” “嗯啦,我回来了。这位是张兄弟,你认识一下嘛。”李大爷又转头对李涵章说,“张兄弟,这是我家老婆子。” 李涵章于是就弯腰拱手,喊了一声:“李大妈。” “这是咋喊的?乱了辈分。”李大爷哈哈笑着。 “李大爷,我一个做小生意的,不敢和您老人家称兄道弟啊,您老人家还是直接叫我张子强吧。” 见李涵章又是打拱又是作揖,李大爷说:“好嘛好嘛,我喊你张老板。” 李大爷说着话,进了屋,径直坐到了主席上。李涵章一边把他的背篼取下来放在门外,一边对弯腰驼背的老太太说:“李大妈,劳烦您老人家了。” “不劳烦,不劳烦。快进去跟你李大爷喝酒,他是人来疯,最喜欢家里有客人来。”说着,笑眯眯地对李涵章挥挥手,“我还在煮饭,你们先慢慢喝着啊。” 李涵章进了屋,站在桌子前面,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李大爷,这咋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千里万里来了,那不就是个缘分吗?吃顿饭算啥?”李大爷抽一口烟,用烟锅子敲敲他的左边椅子说,“坐嘛,不要客气。张老板,你是田老板的亲戚,那就不是外人。人活天地间,讲的是‘义气’两个字,你再客气,就是信不过我。” 李涵章还想再说几句什么,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得出来是两个人,前面的迈着大步落脚重,后面的走路快落脚轻。 脚步声在李涵章背后停下。 李大爷靠在太师椅背上,对站在门口的两个人说:“来玉、来宝,你们进来认识一下,这是先前租我们旧房子那个田老板的亲戚,你们要喊张大哥。”两人进来,前面一个憨憨地喊了一声“张大哥”,站着没动;后面一个也喊了一声“张大哥”,却伸出手来要和李涵章握手。李涵章有些意外,急忙伸出双手抱住对方白白的小手,暗想,估计这就是来宝,看来他在镇上当秘书的时间不长,还是一双学生娃娃的手啊! 兄弟俩走到父亲身边,等李涵章在左边挨着李大爷坐下以后,才各自归位:来玉坐到了父亲右边,来宝坐到了李涵章的左边。 刚刚坐下,李涵章一看来玉拿起酒杯倒酒,慌忙忙地站起来,摆着手说:“李大爷,不好意思得很,我年轻的时候为喝酒误伤了人,就在关二爷面前发过毒誓,这辈子不沾酒,您老人家千万要见谅。” 还没等李大爷开口,来宝一把拉住李涵章的袖子,边拽着他坐下,边说:“不喝酒好,有啥需要别人见谅的。” “来宝啊,你是书读得越多越不知礼。”李大爷看看小儿子,对李涵章说,“张老板,你莫要在意。喝酒嘛,随意就好,随意就好。有客人来,不摆酒,是主人家失礼;客人不喝酒,主人家要硬劝,也是失礼。那我们就两便,好不好?我和来玉喝酒,你和来宝多吃菜。”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宠么儿,看样子,李大爷也很疼爱小儿子。但刚才听他说,这个李来宝在成都上学的时候就是个激进分子,现在还是共产党政府里的秘书……李涵章心里暗想,还是要多留个心眼才好。 “张大哥咋就到青龙镇来了呢?”李来宝问。 “他原本是来投靠田文清的……” 李大爷的话没说完,李涵章站起来,从身上把证件全部拿出来,双手捧给李大爷说:“初来乍到,承蒙李大爷您老人家看得起,帮我找人,还留我吃饭,我张子强感恩戴德。李大爷,这是我的证件和证明,烦请您老人家过目。” 李大爷笑笑,用烟杆推了出去:“人活天地间,讲的是‘义气’两个字。田老板的亲戚我能不信吗?” 李涵章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把证件收回来,李来宝却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了过去,边看边说:“爸爸啊,你老人家那一套要改改,江湖义气害死人的。我来帮你看。” 李涵章转身看着李来宝,连忙点头:“兄弟请看。” 看了两遍之后,李来宝把证件还给李涵章,大笑着说:“张大哥啊,真是巧,你看看这个介绍信。” 李涵章看着介绍信,问:“有啥不对吗?” “当然没有,张大哥啊,真是太巧了,一看笔迹我就知道,这个李大勇,是我在成都上大学时候的同学。我们一批分出来的,几十个呢,他留在了成都,我回了古城。前段日子他才来信说,去了涪陵。” 李涵章的心一下放回了肚子里,拉着李来宝的手说:“哎呀,你们李家真是出好人呀,那位李主任也是有本事的人,亲自安排我去双江口的榨菜厂给解放军加工榨菜,对我好得很,还和我讲起过他在成都半晚上去抓特务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他都给你讲过呀?看来,那家伙做事情还是热情有余哦,这样的事情哪能随便讲嘛……” 李大爷打断小儿子的话:“来宝,不要乱说,人家既然跟张老板说了这些事情,证明人家没有把张老板当外人,你也就不要拿张老板当外人了。说生分的话,伤和气。” “那是,那是。张大哥,兄弟我这样说,也没有其它意思,刚解放,不稳定因素多,我们都要提高警惕。”李来宝把证件还给李涵章,接着说,“现在对流动人口管理得严。你要是回去,就尽快走;要是不回去,就赶快带上户口外迁证明,来镇政府找我,把户口上了。” “李大爷,两位兄弟,说老实话,我家里父母都不在了,才一路出来边做小生意、打短工,边找姐姐。现在晓得姐姐和姐夫日子过得好,也就放心了,不想再东跑西跑了。只是我投亲不遇,又没有钱粮,咋生活哦?”李涵章做出一副落魄的样子说。 “把户口办下来,就啥都不怕了,青龙镇来来往往的人多,做个小生意就能求生活。”李大妈端菜上来,听了几个人的话,边喊他们动筷子边说,“出门的人都有难处,你先在我这里住下,等以后挣了钱,再跟我结账。” <er h3">3 李涵章在李大爷家落了脚,跟着李来宝去镇里上了户口,在李来宝的帮助下,又在税务所办了经商的执照。现在,他的户口本和执照全是真的,看着这些在别人眼里再平常不过的东西,李涵章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他不敢相信自己会有那么好的运气,能拿到这些可以堂而皇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证件。 那天晚上,他抱着那些证件睡着了。半夜醒来时,他心里还在想,总算安全多了,能活下去了。活下去,才有希望见到父母和孩子。就算纸包不住火,总有暴露被抓的一天,不过,以后的事情很难说,自己也许会在暴露前病死,也许会在暴露前掉到水里淹死,也许会被抓住枪毙,也许在抓的过程中被击毙…… 对于生死,李涵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考虑过。每个人生下来再活下去,最后总有死的一天,以前把人通过努力争取才能得到的东西看得太重,现在每天都面临可能随时失去自由和生命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最让他舍不得的,除了亲人,就是明丽的阳光、新鲜的空气、清澈的江水。他舍不得这些天赐的好东西,有太阳的时候,他尽量不走背阴处;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尽量迎风站着,让风把自己打着补丁的衣衫吹得鼓胀鼓胀的;到江边,他脱掉鞋,踩着鹅卵石,尽量往水深处走,让躺在水底的鹅卵石抵自己脚上的穴位、让水里的小游鱼在自己浮起的汗毛间跑来跑去……这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只有活着,才能享受到这样美好的日子! 只是,好兄弟周云刚永远也看不到这些了。还有江辉琦,自成都分手之后,就没有一点音信,也许他已经逃到境外安全的地方,也许他早就被抓了,也许半道跟了霍金寿、张司令那样的人,又走上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路,被剿灭了,也许像自己这样,“潜伏”下来了……但不管如何,李涵章相信,江辉琦绝不会像苟培德那样,在这个世界上不干不净地活着。 川东北的秋天,早上五点多,天就开始一点一点地亮了。李涵章躺在李大爷的客栈里,通过打开的窗户看外面模模糊糊的景色逐渐清晰,看青翠的竹林、江岸上赶路人仓促的背影和泛着磷光的江水上柳叶一样的小渔船。风在竹林间游走,竹枝和竹叶在风中发出低沉悦耳的哨音,李涵章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世间最华美的音乐厅,从视觉到听觉到嗅觉,享受着一场完美的盛宴。 他弄不明白自己前三十多年都在做什么,姑且不说广州、武汉,或者南京、上海,就算是重庆和成都,哪里没有各样的天赐美景?为什么自己居然都没有注意过呢?是什么让他忽视了这些美好的东西? 房前走廊那一头传来木门拉开又关上的声音,一阵脚步之后,又传来推门关门的声音,然后,声音沿着走廊尽头的木梯,融进了江岸的风声里。在这里住了两天,李涵章已经知道了李家的规矩:每天早上,李家的女人总是比男人们早起,李大妈去帮二小子李来宝开茶馆、打扫卫生;来玉的老婆孙春华去铁匠铺子,为丈夫准备一天要干的事情;他来时遇到的那个长辫子女子,叫陈么妹,她会去江岸的菜地里砍菜,装一大背篓回来,外面的老菜帮子喂猪,里面的嫩菜心做饭吃。三个女人把这些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就陆续集中到厨房,一起做早饭。这个时候,男人们也就起床了,穿衣裳,洗脸。等李大爷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就都已经收拾干净,只等着给他老人家请安,然后听他说:“吃饭吧。吃了饭个人把个人一天的活路做好。”于是,大家开始吃早饭。 前两天,李涵章跑前跑后地办手续,没有进项,只能算是吃闲饭,今天青龙镇当场,他也办好了所有手续,生意就可以开张了。 吃过早饭,李涵章把装了些旧衣烂衫和一千多万钞票的背篼留在自己住的房间里,挎着李大妈给他准备的篮子,出了客栈。李大妈平常要买的,不过是些针头线脑,于是,她便以为这些东西大家都需要,最好卖,所以,李涵章篮子里装的,全是这些家庭主妇们日常需要的零碎玩意儿。 李涵章没卖过这些东西,挎着篮子在街上走来走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吆喝。那些专门出来买东西的大婶看见李涵章篮子里的东西了,却也不买,最多问个价,就不停脚地走开了。到了街心,戏台上正热热闹闹地响着川剧锣鼓,下面也没个椅子凳子,看戏的全站着,背着背篼担着罗蔸,有的想挤到前面去看,有的看了半截遇到急事要出来,结果上面音韵铿锵,下面嗡嗡声一片;上面走马换将,下面你进我出。李涵章原本没有看戏的打算,可经过的时候被人一挤,篮子反扣着掉地上了,里面的东西全滚了出来。看着李大妈赊来的这些东西被人们踩上一脚,再踩上一脚,李涵章这时候才有了看戏的感觉,那些戏里的人物命运,是早就被编戏文的人安排好了的,演员和观众都只有接受的份儿。 李涵章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这些小玩意儿,因为那些人全都不是有心要踩踏它们。难道脚往地下踩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所有的人都不过是被无形的力量挟裹着进进出出而已,他们只能看见别人的背或者肩膀,早已看不见自己脚下的路了。于是,李涵章明白了,自己虽然跑过几千里路,做过几个月生意,但真的要在青龙镇扎下根,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边想着,边低着头慢慢回到客栈,李大爷坐在茶馆门口抽水烟,看到李涵章垂头丧气的样子,笑着说:“张老板,一方一俗,青龙镇塘塘虽然小,水却深,那些婆娘万万不会去生客手上买东西。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先去赶遛遛场,一来二去,等他们都认识你了,生意也就好做了。” 李大爷带着李涵章进了茶馆,来到靠近里面的一张桌子旁,看着三个正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打川牌的老头儿说:“这老兄弟三个,都是杂货客,几十年跑青龙镇边上的乡场,你跟着他们先跑些日子吧。” “张老板,莫要见外,李胖子已经把你的事情给我们说了。生意大家做,多一个人同路,更热闹。只是,你打算卖啥呢?”正对李涵章坐着的一个干瘦老头儿冋。 李大爷用旱烟杆指着说话的人对李涵章说:“这是梁老板。” “梁老板,您哥儿几个帮人帮到底,指点指点我。”李涵章真的不知道在青龙镇这个地方,自己能靠什么本事生活下去,诚心央求道。 “按理说,当个小货郎最实在,可张老板一看就是个老实人,下了乡,怕是几个婆娘围上来一说话,他的脚杆就软了,最后连东西是咋不在了的,都不晓得。” “还是宋老板会看人。张老板,你说说看,以前做过些啥生意?我姓曹,是李胖子的老挑。” 老挑就是连襟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位曹老板是李大妈的妹夫。李涵章晓得了这层关系,猛然想到来玉是打铁的,便说:“我一路走来,帮人卖过大足的铁器,对这个还在行。” 李大爷把旱烟锅子往桌子上一敲,铁板钉钉地说:“你就去来玉铁匠铺子装些镰刀砍刀,正好不用花钱去赊账,你卖得了,来玉收个本钱;卖不了,回来丢到铺子里,到了青龙镇赶场天,他接着卖就是。等你路子跑熟了,再说往后的营生。” 就这样,李涵章跟着梁老板、宋老板和曹老板一起,你担着担子,我背着背篼,天天约好了去青龙镇周围赶遛遛场。 第二十五章 结婚 <er top">1 来宝每次去古城开会,都一定会带几个蒸馍回来。开始,李涵章有些奇怪,后来才知道,古城地处川东北,湿气重,除了冬天,一年三季的剩饭放不到下一顿去就会馊。但蒸馍却是个好东西,就是在三伏天也可以放上一个多月,哪怕硬得像石头,上笼床一蒸,还是原汁原味:闻一下,桂花香;看一下,雪花白;咬一口,酥软;嚼一下,回甜。李大爷说:“吃蒸馍这个好东西,要感谢几百年前古城的老回民。回民千里万里去朝觐,又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食物,自然要在带的食物上多下工夫。后来,早就不是只有回民才吃,汉人也吃,还带出去评了奖,巴拿马国际博展会的银奖。” 自从李涵章知道古城人喜欢吃蒸馍以后,就把蒸馍作为首选礼物,只要有什么走动,都会买上一些。有一天,他路过程将军的老家观音庙,顺道悄悄给将军上坟,摆在坟头的就是几个蒸馍。 从程将军墓前回来,李涵章的心情很不好,放下空背篼就去嘉陵江边洗澡。到了江边,看到孙春华和陈么妹在洗衣裳,懒洋洋地和她们打过招呼,又往下游走了一段,这才泡到水里,漂在水面上想心事。 现在,自己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去看程将军了。想到这一点,李涵章说不出有多难受。不过,还好他在路上听人说起,程将军是抗日英雄,他的家人都被政府接到成都去了,程夫人安排了工作,几个娃娃也都在上学,日子过得还好。现在,家里只有程将军的母亲程老夫人陪着程将军——程将军去世后没有多久,老夫人就因为伤心过度去世了,临死前吩咐一定要和儿子葬在一起,说是生前母子三年难见两次面,现在好了,天天见。李涵章一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父母亲,自己现在和他们不要说三年见两次面,这一生怕都没有见面的机会,就是死了,可能也没有机会…… 江水在李涵章的脸上荡漾,把李涵章的脸弄得湿漉漉的,让李涵章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流过泪。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孙春花在上游远远地冲他喊:“张大哥,回去了。” “怕啥?晚上凉快,正好多泡一会儿。”李涵章回应道。 “要不得,这段江水急,小心把你卷跑了。”陈么妹也站在孙春花身边冲李涵章吆喝。 李涵章听两个女人这样说,怕她们担心,赶紧游上岸,穿了衣裳,和她们一起往回走。 孙春华一手端着木盆,一手拿着锤衣裳的木棒,和么妹说着闲话。她是年前才进的李家门,说起来,还算是新媳妇,不过因为性格爽快,嗓门大,力气也大,早就当了半个家了。 陈幺妹也和孙春花一样,一手端着木盆,一手拿着木棒,只不过她低着头,一副羞答答的模样。李涵章心想,看起来,么妹要比孙春花年龄大,却现在还没出嫁。没出嫁也就算了,居然不回家,常年在李家住着,真是奇怪得很。不过,心里虽然这样想,他却不敢问出口,只好闷头走路。 走过江岸,沿着木梯上了李家的客栈,李大爷、来玉和几个客人正坐在通道上纳凉。李涵章看看他们,问:“来宝呢?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李大爷说:“县里成立人民法院,开啥子会,他被镇上派去开会了。” 李涵章“哦”一声,怕李大爷怀疑,没有多问,想着刚才夜幕中么妹那低眉含胸的样子,看着远处月光里的江水发呆…… 第二天一早,李涵章跟老曹一起去赶东兴场。多数时候,李涵章和老梁、老曹、老宋四个人一路,但有时候,各家难免有事情,人便不齐整。 出了青龙镇,转过一个山弯,李涵章看见远处山坳里有一处浓密的竹林,隐约间可以看到屋檐翘角,便问老曹:“那是啥地方?地主家?” 老曹说:“人要是不死,肯定是大地主。可惜死绝了……说死绝了也不对,还有么妹在。不过她迟早要出嫁,终究不会是陈家的人。” “这房子和幺妹有啥关系?”李涵章问。 “你还不知道吗?从这里过了那么多次,没听你说起,还以为你早就晓得呢。” “以前只顾着跟在你们后面走,听你们说话,盘算东西卖不卖得出去,哪里有心思想这个?现在不是轻松些了嘛。”李涵章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注意到那栋房子,只好这样东拉西扯。 “也是,张老板你到底是走南闯北的人,现在做生意,比我强多了。”老曹是个实在人,和老梁、老宋在一起,吃亏的总是他。李涵章心知肚明,每当这样的时候,便暗地里旁敲侧击提醒老曹,却不露痕迹。老曹虽然诚实,但不傻,知道李涵章是在帮自己,也不说破,只在心里想李涵章毕竟是姐夫的人,和他走得更近些。 两人继续往东兴走,路上,李涵章问老曹:“花房子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你是想问花房子,还是想问陈么妹?”老曹逗李涵章说。 “我……我真是问花房子。”李涵章愣了一下,随即说。 老曹也不再开玩笑,便一边走一边讲花房子:“青龙镇这一片,早些年最大的地主是陈家,花房子就是陈家的产业。陈家祖上还算是人丁兴旺,后来不晓得啥原因,一辈不如一辈,到了陈大虎这一辈儿,就只剩下他一根独苗。”李涵章一听“独苗”,就问:“那他是陈幺妹的啥人呢?” “你看你,我说你是在问么妹,你还嘴硬。”老曹看李涵章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他是陈么妹的大哥。他们两兄妹中间还有七个儿子,一个都没有养活,么妹生下来以后,就过继给东兴的一户人家了。那户人家就在去东兴场的路上,我们一会儿还要从他屋门前过路。” “哦,那你接着说花房子、说陈大虎嘛,他们一家是咋在这里死绝的呢?”李涵章想不出来能让一家人死绝的,会是一个什么原因。 “你莫要着急,先听我说陈大虎。陈大虎上无兄下无弟,陈家人丁单薄,日子过得一点生气都没有。陈老爹一则为了家族枝叶茂盛,二来也为了少请几个长工,从陈大虎十六岁起就给他娶婆娘,隔几年就是一个,十几年间陈大虎就有了六个婆娘,生了一大群儿女。说起来,他们家田多地多,陈大虎小的时候,家里有几个长工。后来,娶一个婆娘进门,辞一个长工;娶一个婆娘进门,辞一个长工。娶第五个婆娘的时候,陈家就已经没有长工了。陈家的人自己插秧,自己割麦,几个婆娘更是忙得风车斗转,割草、砍柴、喂猪、放牛,就连刚进门没几年的小娘子,腰杆里也拴了一个干粪筐筐,跟在牛屁股后面,用一双绣花的手往地里撒粪。” 李涵章听得发呆,叫道:“这样好的日子,咋会一家人死绝啊?” “你莫要心急,听我慢慢说嘛。”老曹擦着汗,接着给李涵章说,“有一天下午,陈大虎正在犁地,猛然间地角陷了一个大坑,人和牛全都掉了下去。坑里到处是癞蛤蟆,直往陈大虎的身上跳。陈大虎吓得直叫唤救命。他的小娘子在地边上装粪,才听到背后一声闷响,回头一看,就不见了男人。正在发呆,又听到呼救声,连忙把粪筐筐扔掉,跑过来,站在坑边往下看。陈大虎边打癞蛤蟆边大声喊她快回去找人。” 老曹正讲得起劲儿,李涵章忍不住又问:“是个啥坑?里面有毒蛇猛兽把他一家人吞了?也不对啊,真有毒蛇猛兽,死的只有陈大虎一个人啊。” 两人这时正走到一个山坳,看见有人在山坳的瀑布下面喝水,老曹跟他们打着招呼,走了过去。李涵章跟在老曹后面,也从瀑布下面的水潭里捧水喝。 等熟人都走了,两人坐在瀑布下,边乘凉边接着聊天。 “接着说嘛。”李涵章很想知道陈家一屋人的死因。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尽管日机来轰炸过几次,但不至于会洒下什么细菌吧?况且,真是那样,死的就不只有陈家人了。 “好,我接着给你说。不过,我晓得的这些都是听来的。”老曹看李涵章听得兴起,也越说越有兴趣,“陈大虎在洞里呆了一会儿,适应了洞里的亮光和霉味。癞蛤蟆一坨一坨地从洞里往外跳,没多久,洞里就只听得到陈大虎和牛的喘气声了。陈大虎东走两步西走两步,到处乱摸,手里没摸到啥,脚下却觉得不平整。他闲着没事,蹲下来,张开蒲扇大的一双手,狠劲地刨。土是松的,几下就刨到那些硬东西了。陈大虎摸了摸形状,疙疙瘩瘩的,像是元宝。他激动得连忙剜了一块举起来仔细看,真是元宝啊,大锭大锭的银子!他发了疯一样的满地刨,满地都是银子。一会儿,他的老爹老妈和几个婆娘全赶来了,爬在洞口一阵乱吆喝。陈大虎喊他们先回去给他弄点吃的东西,然后把家里的粗麻绳和箩筐收拾好,天黑以后悄悄拿来,还不准扎火把点亮。这天晚上,陈家的人像穿梭一样搬了一夜的银子。天要亮了,陈大虎看看脚底下,银子就像没少一样。这以后,他们又搬了七个晚上,才把满窖的银子全都搬到了陈家的偏房屋里。” 虽然挖到宝的事情常常听说,但毕竟发生在身边的很少,李涵章有些吃惊地问:“这么多啊?陈大虎拿来做啥了?” “还能做啥?盖房子。花房子就是用那些钱盖的。你想想,陈大虎那么些婆娘、那么些儿女,以前住的瓦房看不上了,就用石头盖了五套天井的花房子。陈大虎以为他有那么多银子,他家恐怕要祖祖辈辈过富日子了。却不想,横财飞来的时候,横祸也来了。不晓得是被哪路兵匪找上了,有一天晚上,半夜里突然枪声四起,像是在放爆竹,从青龙镇渡口到这山弯里,一路火把,沿途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不敢吭声,还有人家怕娃娃哭,把娃娃捂在铺盖窝窝里,结果硬生生把娃娃捂死了。第二天一早那些人就走了,但是一直到晌午,这一路都没有人敢出来。后来,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跑到花房子去看,发现陈家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全被杀光了。他们翻遍了所有的房间,不要说一两银子,就是老鼠和蛇的影子都看不到。后来就有人说,那栋房子是凶宅,挨不得。常年没有去住,房子边上的竹子、蒿草一阵乱长,就成现在这样子了。” “那些是啥人啊?抢银子就抢银子,杀人做啥?”李涵章问,“后来有没有人说银子遭抢到哪里去了?” “没有听说过。这就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像我这个年岁的人都认得陈大虎,好些还去他家做过帮工,但就是没人晓得谁杀了他一家,也没人晓得银子哪里去了。有人说,是陈家祖上得罪了神仙,遭报应。东兴收养幺妹那家人也遭吓惨了,开始还想把么妹嫁出去,收几个彩礼,哪晓得,么妹毕竟是陈家的人,哪个敢娶?那家人就找到保长说好话,把这个可怜的女子撵回青龙镇来了。也是我那口子的姐姐、姐夫心肠好,看么妹不敢回花房子住,就把她留下来,当个女儿养起。么妹是个能干的女子,不光能做家务活,还能缝缝补补,能绣花,算起来,也比请个长工划算,还落得街坊四邻说李家的好。” 老曹笑着说的这些话,李涵章看不出来他到底是在夸姐姐、姐夫,还是在挖苦姐姐、姐夫。不过,他自己倒是真觉得李大爷和李大妈是热心肠,要不是他们,自己怎么能这么顺利地在青龙镇住下来?可见他们收留陈么妹,肯定是可怜她。 <er h3">2 天气渐渐变冷,冬天慢慢到了,古城铺天盖地的都是“支援抗美援朝”的大幅标语,来宝天天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到处宣传动员年轻人当兵,保家卫国。李涵章在路上碰到来宝和一群年轻人风风火火地坐船去古城,就问他:“我能不能也报名当兵?” “你都这样一大把年龄了,结婚早的话,都快当爷爷了,还当啥兵呀?” 来宝身边的年轻人开玩笑说,“张老板,冲锋陷阵的事情,就让我们这些年轻人去做;你呀,还是赶紧找个婆娘结婚,再等几年,怕是就算能找到婆娘,也生不出儿子了。” 李涵章呵呵地笑,嘴上说“哪有人愿意嫁给我”,心里想,你们这些龟儿子,哪里晓得老子的儿子已经快有你们高了? 新历年一过,旧历年跟着就来了。1951年1月,正是旧历年的腊月间,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古城开始土改了,青龙镇也按政策红红火火地搞了起来。“贫民小商贩张子强”也可以分到房子和土地,但把哪里的房子分给他,却是个问题。来宝找到李涵章说:“张大哥,老张同志,我代表组织跟你商量个事情。” “说就是。”李涵章看来宝神情,知道他是来找自己说分土地的事情,也不着急。 “张大哥,你看啊,这些地主的房子,就只有花房子是空起的,你敢不敢去住呢?” “你们要把花房子分给我啊?”李涵章真的有些意外。 “是,张大哥,你看嘛,所有外地迁来的人里,你和我最熟悉,你要是帮忙带个头,我这个工作就好做了。” “去花房子住的人,都是外地迁来的吗?” “除了么妹,其余人都是。”来宝红着脸说,“张大哥,陈家的事情过去十几年了,这些年那里住过好些叫花子,都没有出过事情,花花草草长得茂盛,老鼠和蛇也多。你要是答应去,政府还负责维修。” “我要是不去,政府就要说你的工作没有做好,是不是?” “是。”来宝搓了搓手说。 “那我就去,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李涵章挥了挥拳头表了决心。出生入死经历了这么多事,什么样的死人他没见过?李涵章根本不相信那些鬼啊怪啊的传言。 晚上,大概李大爷听来宝说了李涵章要带头去花房子住的事情,到李涵章住的客房里来说:“张老板,你一个大男人,好歹也要成个家,不能一辈子住在我的客桟里。你莫要怕,搬家的时候,我喊人找些艾蒿,熏个三天三夜。” 因为有李涵章带头,花房子顺利地住进去了十多家人,大人娃娃几十个,热闹得很。幺妹也分了一间,就在李涵章隔壁,但她打死都不回去住,政府想到她一来是陈家的人,二来又是个没出嫁的老姑娘,就答应她暂时还是留在李大爷家。 和房子一起分给李涵章的,还有一块地、半柜子谷子和苞谷。算算日子,离开重庆有一年多了,李涵章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他把地交给邻居帮忙种,自己继续赶溜溜场、做小生意。虽然从李大爷家的客栈搬出来了,但李大妈还是很关心李涵章,有事没事都爱来看看他,把他当儿子一样。 一天,李涵章赶场回来,从李大妈门口过,李大妈说:“你一个人过日子终究不是个办法,找个女人才好。” “像我这样的,没亲没靠、没钱没势,哪个肯嫁?”李涵章心里只有素芬和可贞。 “陈幺妹也是个可怜人,你就当可怜她,搭伙过日子。”李大妈哪知道李涵章的心事,只管笑着往下说,“你都三十多了,人家才二十出头,再说,人家祖上也是大户人家,配你没得问题。”李涵章心里暗自笑,自己的实际年龄已经过了四十,在泸州改名字的时候,为了瞒身份,把年龄改小了几岁。 李涵章知道李大妈是一番好意,没有马上拒绝,只说回家去想想。素芬和可贞还没有音讯,如果再娶妻,对于李涵章来说,的确是一件大事,他是得好好权衡权衡。 过了两天,李涵章正在屋里闭着眼睛算账,隔壁家的娃儿们从外面跑进来,站在院子里七嘴八舌地大叫“张伯伯,有个婆娘找你!”娃娃们搞恶作剧,把“婆娘”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声音拖得特别长,李涵章习惯了这些娃娃满院子疯跑,也喜欢赶场的时候给他们带些好吃的东西回来。平常的时候,只要看到李涵章赶场回来,娃娃们就会围上来乱吆喝,直到李涵章给他们吃的东西才放过他。 李涵章出了门,看到院子里的娃娃们身后,站了一个女人。女人个子不高,还瘦,尖尖的下巴,光洁突出的额头,穿一件蓝底子白花花的布衣裳,油亮的粗辫子挨着两腮垂在胸前,捏着辫子的手臂上戴着一只老银镯子……那不是陈么妹吗? “幺妹,你咋来了?”李涵章站在门口,高高壮实的身体像门扇子一样。 娃娃们看到李涵章出来,“嗷嗷”叫着你推我、我拽你,边往外跑边唱:“天上星星明明排,泸州大姐带信来,今年煮酒明年接,八张桌子摆花鞋……” 等娃娃们跑光了,陈么妹伸出戴着老银镯子的手,指了指李涵章隔壁,说:“我来看房子。” “哦。不好意思,你没来,我就堆了些东西在里面。”李涵章赶忙走过去,帮忙把门推开。这间房子是政府分给陈么妹的,但因为么妹没有搬来,李涵章就把干柴堆在里面。正是冬天,四川雨多雾大,柴放在露天坝子里烧锅做饭的时候就会有烟雾,呛得人直咳嗽。 “都是你的吗?”陈么妹看着半屋子干柴,转头问李涵章。 “是,全是我的。没有别家的人放东西进来,他们都是一家人,分得房子多,我一个单身汉,就分了一间正房,厨房都是搭的偏棚。你要来住,我立马就搬出去。” 陈幺妹看李涵章真的要去搬柴,忙伸手去挡:“不用不用,我只是来看看,你放着就是,天天有人进进出出,房子才有人气。只是,你一个人,打这么多柴做啥子?你不是在赶遛遛场吗?好久有时间砍柴呀?” 陈幺妹说完这些话,发现李涵章满脸通红地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李涵章的手呢。忙松开,不好意思地转头就往外走,哪晓得转身太急没看路,竟一鼻子撞在门框上了! 李涵章看到陈么妹的鼻血流出来,顾不得那么多,侧身从门口冲了出去,对陈么妹说:“向上望着,等我回来。” 陈幺妹于是就仰头等着。 不一会儿,李涵章端了一木盆水回来,里面泡了一张蓝布洗脸帕。李涵章先把手伸进水里去浸湿,然后举起这双又湿又冰凉的手轻轻拍打陈么妹的额头,等陈么妹不流鼻血了,这才捞起盆里的蓝布洗脸帕,扭干了,递给陈幺妹说:“你自己擦哦。” 陈幺妹像是被李涵章拍懵了,半天没有回过神儿。李涵章于是一手端着陈幺妹的后脑勺,一手用洗脸帕洗陈么妹脸上的血。这个时候,陈么妹才像是回过神儿了,退后一步,抢过李涵章手里的洗脸帕,自己擦脸。估摸着脸上没有血了,她弯下腰,把洗脸帕放进盆子里。李涵章伸手端起盆子,对陈么妹说:“我来吧,你一用劲儿,鼻血又要出来。” “一盆水能有多重?”陈么妹把小木盆抢回来,端着就往门外走。 “我从井里把水打上来。”李涵章抬脚就往院子外面跑,等陈么妹走到井台的时候,他已经打了一桶水上来等着了。 两人一个搓、一个倒水,配合着把洗脸帕上的血渍洗干净。平常不过只要一两盆水就能做完的事情,两人竟生生地用了一桶水。这桶水用完了,李涵章居然还想再去打一桶,陈么妹把洗脸帕叠好放进木桶,笑道:“不用了,早就洗干净了。你拿回去吧,我走了。”说着,把木盆递给李涵章。 “我送你。”李涵章接过木盆,放在井边,走在陈么妹后面。 一路上,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李涵章见陈么妹总也不开口,只好说:“我这个人老大不小,家里人在哪儿也不知道,等于是个孤人。” 听起来,这话好像是在解释,又好像是在介绍,就连李涵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说完之后,他也不知道陈幺妹会怎么想,只好跟在后面走着,等陈么妹表态。下了坡,过了几道沟,又上了坡,陈幺妹还是没吭声。李涵章以为她生气了,加快脚步和她并排走着,低声说:“就送到这里吧?我回去了。” 陈幺妹却低着头说:“你家里人只是不知道在哪儿,联系不上,至少还有点儿念想,不像我,家里人一个一个地全知道在哪儿,却是个真正的孤人。” 李涵章明白陈么妹的意思,不再说要回花房子去的话。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青龙镇,进了客栈,陈么妹去找李大妈,李涵章去找李大爷。 李大爷一听李涵章说要和陈么妹结婚,笑得连肚子上的肉都在打战,举起烟锅子敲着墙上的木头柱子说:“张老板,你和陈么妹结婚,等于我多了个女婿哦!” <er h3">3 按理说,花房子是陈么妹的娘家,李大爷是陈么妹的东家。不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后,李家客栈成了陈么妹的娘家,花房子反倒成了陈幺妹的婆家。 李涵章和陈么妹在端午那天结的婚。那以后,李涵章继续赶他的遛遛场,只是早上起来有热饭吃,晚上回来有人打洗脚水,当然,也不用他再算账了,一进一出的钱,么妹都算得清清楚楚。最初,李涵章答应娶陈么妹,一来确实看出来陈么妹对自己好,也看出来她是个好姑娘;二来,李大爷一家有这个意思,要是不答应,以后不太好和李家的人相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自己不结婚,一个人在这个乡场上过,太引人注目了,难免有人要东想西想,容易出问题。 所以,最开始,结婚对于李涵章来说,完全是权宜之计,被“逼上梁山”的。陈么妹对于他来说,也就是个好姑娘,却并没有什么情分。但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他对这个乡下女人刮目相看。 那天他和老梁、老曹去赶玉泉场,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进了花房子,里面黑黢黢的一片,李涵章摸到自己家门口,推了推门,门是从里面闩上的,便轻轻地敲着,喊:“么妹,开门,是我,张子强,我回来了。” 屋里“哦”了一声,一阵窸窸窣窣,么妹摸到了火柴,把煤油灯点亮,然后来开了门。 等李涵章进来,幺妹反手关上了门,问:“咋回来得这么晚?” 李涵章把生意上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从衣兜里把钱全掏了出来。么妹伸出戴了老银镯子的左手接过钱,也不数就装进了自己口袋,把李涵章按在凳子上说:“你坐下,我去给你拿帕子擦手,好吃饭。” 李涵章问:“晓得我还没回来,把门反锁上做啥?” 陈幺妹把帕子递给李涵章,笑了笑说:“太晚了,满桌子摆的都是好吃的,怕有野猫进来偷。” 李涵章晓得她说的什么意思,知道这乡下女人的心思,嫁给自己了,就不会有二心,拉着陈么妹在自己身边坐下,悄声对她说:“这么些好吃的,是该都留给家猫。” 陈幺妹红着脸偏过头,把筷子放在李涵章手里说:“你快吃,吃了,我还有话说。” 虽说干了多年特务工作,李涵章早就把自己的血肉之躯锻炼得像钢铁一样,但“像”毕竟只是“像”,本质还是血肉,况且人到中年,情感就成了山顶的湖泊,不容易被人看到,即使看到也似乎波澜不惊,可一旦打开了缺口,就成了势不可挡的瀑布,一泻千里。 李涵章满心欢喜地吃着饭,心里想,守着一个这样单纯的女人和几亩地,过半辈子平淡的日子,也不错呢。 陈幺妹坐在李涵章的对面,但油灯的光线太暗,李涵章看不清她的表情。 看李涵章把碗里的最后一颗米粒扒拉进嘴里,陈么妹起身麻利地收拾碗筷。李涵章从缸里赶了一瓢水起来洗脸漱口,然后用洗脸水把脚也洗了,脱了上衣半靠在床上等陈幺妹。 幺妹收拾完了,站到床前,看到李涵章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问他:“你干啥呢?” 李涵章说:“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是啊,我是有话跟你说,”陈么妹走到床头,坐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李涵章说,“你晓得不晓得,到处都在捐款呢。” “我晓得,抗美援朝嘛,到处都贴的有标语,说是自愿呢。”李涵章三心二意地说着话,看陈么妹的眼睛快要冒出火了。 “你明天不要去赶场,专门到政府找来宝,把这些钱捐了。”陈幺妹从席子底下摸出一张叠好的手帕,边在李涵章面前打开边说,“这些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你明天拿去捐了。你一个外乡人,我也没有个亲兄弟,啥事都只能靠政府。政府有号召,我们跑在前面些,总不会吃亏。” “你不是包好了吗?直接交了就是啊,为啥还要给我说?”李涵章看看那些钱,瞪着陈么妹问。 “你咋这样问啊?你是我男人,钱是你挣的,自然要你去交啊!”么妹把手帕里的钱扔进李涵章怀里,背对他,不再吭声。 李涵章知道她生气了,也不吭声。他刚才还熊熊燃烧的火焰慢慢地冷却下来,心里涌起的,是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敬佩。这个女人没有读过多少书,虽然出生在地主家,但生下来就被送人,并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尽管这样,她却是个识大体的姑娘,一心为自己着想。现在这种状况下,能娶到这样的女人,真是自己的福气啊! 想着这些,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一千多万钞票。他之所以一直没舍得动那笔钱,连娶幺妹时也没舍得动一分钱,是因为那之中的绝大多数,是周云刚留下来的,不属于自己。而且,自己在外人眼里,是个穷商贩,哪里会有那么多钱?所以,从李大爷家的客栈里搬来花房子之前,他就趁着赶场,把那些钞票拿油布包好,埋在了程将军坟茔后边的一棵油松下,还搬了块大石头压上去,做了记号。现在,连么妹都想到了要向政府捐钱,他自然也要想那笔钱的去处:一年多前埋枪和银元,是和以前的事情做个了断;现在,自己该如何了断周云刚留给自己的这笔巨款呢…… 尽管已经是6月份了,但山里的夜晚还是很凉。李涵章光着脊梁坐了半天,似乎感冒了,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陈么妹吓了一跳,忙把垫在李涵章背后的铺盖抽出来,边往他身上盖边说:“真是的,几十岁的人了,这么不小心,生病了咋办?” 李涵章顺势拉过陈么妹的手说:“你也上来捂着。” “几月了?还捂着?要生痱子。”陈么妹说着硬话,口气却软软的。 “不生痱子,我们生儿子。” 李涵章说着,一把将陈么妹拽进了自己怀里…… 第二天,李涵章没去赶遛遛场,睡了个懒觉,然后和陈么妹一起先去了李家。说老实话,李涵章对捐款这样的事情再熟悉不过了,党国的好些大人物当初就是靠着捐款成为“社会贤达”,然后有职有权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同样是捐款,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李涵章想到陈幺妹昨天说的那些话,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真的不敢妄动一步,决定完全听陈么妹的话。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听老婆话的男人。而且,这个老婆是个几乎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的乡下女人。 李涵章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不是读书读出来的,而是天生的,就像鸟会飞、鱼会游一样。 请教了李大爷之后,李涵章把么妹积攒的那些钱,交到了乡政府。回来的路上碰到来宝,李涵章远远地招呼他,然后把他叫到路边问:“我结婚以后,咋就没看到你啊?” “你结婚以后天天不出门,当然看不到我。”来宝和他开玩笑。 李涵章掏出一支烟,知道来宝不抽,也不客气,点燃了抽一口,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听来的哦?我忙过了三天,就和你姨夫同路去赶场了。老实话,来来往往从你家门口过,真的没看到你。” 来宝说:“区上成立‘三反五反’工作指导委员会,把我抽去了,才回来。” “你是能干的人。区上都能把你抽去工作,以后说不好要当大官了。”李涵章恭维说。 “别提了。这次搞‘三反五反’,成都下派了一个巡视员,不顾实际情况,指手画脚地瞎搞,冤枉了好些个无辜的人。我看不过,跟他吵了一架,这不,给提前踢回来了。”来宝沮丧地说。 “唉……你年轻,得刹刹你那火爆脾气。”李涵章想起来宝的同学李大勇,在“感情用事,容易冲动”方面,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他姓苟的瞎搞,我就有权利提意见!是他在给我穿小鞋!”来宝也许是憋屈得受不了,扯着喉咙说。 李涵章一听“姓苟的”这三个字,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问:“那个姓苟的,是不是叫苟培德?” “是啊?怎么,你认识他?”这下轮到来宝吃惊了。 “苟姓很少……这个……我在涪陵榨菜厂时,他去视察过工作,还跟我握过手,所以印象比较深。”李涵章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掩饰。 “哦。‘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我看,首先要反的,就是苟培德这样的‘官僚主义’。没见过这样的干部,下来工作,居然还带着表妹。他那个表妹听说叫胡凤,简直就是一个资产阶级贵妇人,吃喝讲究得不得了。哼,这是共产党的干部吗?”李来宝只顾自己发泄着,却没有发现李涵章这会儿已经走了神儿,在想他自己的心事:从来宝的话里听得出来,苟培德终于还是被胡凤缠上了,而且基本上旧习不改。这样的人,居然能在共产党的干部队伍里呆得,看来,姓苟的小子,还有些神通。 “哎,张大哥,不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了。”来宝上上下下看看李涵章,笑着问,“你好久让我当舅舅?我爸爸说了,么妹是他的女儿。” 李涵章连忙拔腿就走:“你毛头娃儿晓得啥子哦?” 来宝在后面哈哈大笑。 过了二十多天,陈么妹还没有怀孕的动静儿,孙春花怀孕了。么妹于是和李涵章商量,想去李家帮忙,免得李大妈忙不过来。李涵章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样一来,夫妻两个,一早起来,一个去李家,一个去做生意,晚上幺妹等李涵章赶完遛遛场从李家门口过的时候,一起回花房子,两口子安稳地过着他们的小日子。 <er h3">4 但李涵章内心的平静,在两个月后就被打破了。 有了户口、有了房子、有了田地、有了家,日子过得很顺心。李涵章渐渐地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张子强。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只要听到有人叫“老张”、“张大哥”、“张老板”,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张大哥啊,又来接幺妹?么妹现在是越来越懒了,也不说先把茶馆收拾好了等张大哥来,偏要等人家来帮你收拾,人家跑一天不累呀?”来宝下班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和这对“姐姐、姐夫”开玩笑。 李涵章正把竹椅子往墙角堆,方便么妹扫地,听到来宝和自己打招呼,忙答应:“我累啥?不过多走了几步路嘛。来宝兄弟,你回来了?” 来宝进了屋,也去帮忙搬椅子。李涵章见了,抢过么妹手里的扫帚、又去扫地。么妹抿嘴一笑,挽起袖子就去洗茶碗了。 “哎呀,你们两口子倒是会心疼人哦。明明晓得我还是单身汉一个,做出这么样一副恩爱的架势,故意气我啊?”来宝站在一堆椅子旁边,看看李涵章,又看看陈幺妹。 “你不小了,赶快结婚嘛。”陈么妹头也不抬,麻利地边洗茶碗边说。 “我倒是想去接她,隔山隔水的,咋接嘛?”来宝叹口气说。 “隔山隔水啊?那就是说,你有……有对象了?”幺妹惊喜地抬起头问,“这下好了,李大妈不用为你操心了。” “幺妹,不要给我家里人说。唉,八字还没一撇呀,人家来不来古城还难说。”来宝说着话,继续搬椅子。 李涵章低头扫地,不吭声。 “你去看她呀,解放了,古城这么好,青龙镇这么好,喊她来嘛。”这个好消息让幺妹忘记了她在干什么。 “去不成,这个月毛主席和党中央派的‘南方革命老根据地访问团川陕边区革命老根据地分团’要来古城,慰问红、烈、军属和老红军,呵呵,还有苏区人民,西河是重点,我正忙得要命,哪有时间去重庆看她?”来宝搬完椅子,坐在边上发呆。 “她在重庆呀?”陈么妹边洗碗边说,“也不远嘛,坐船去多方便。只是,重庆是大地方,人家咋会来古城?” “就是嘛,我一直都不敢把她的事情给我爹妈说,就是这个原因。她说那边的事情处理好就过来,哪个晓得是不是真的能过来……不说了,我上去吃点东西睡觉了,明天还要继续整理青龙镇的红、烈、军属名单,上面要照着名单慰问。” 来宝从李涵章面前过的时候,李涵章问:“来宝兄弟,我和你姨夫他们去赶观音庙场的时候,听说那里出了一个好厉害的抗日将军,你的名单里有没有他们家?” “啊?张大哥,你说的是国民党那个姓程的将军呀?我晓得的。只是……他是国民党的将军哦,咋会有嘛?”来宝左右看看,悄声在李涵章耳边说,“张大哥,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说。你不识字,不读书不看报,有好多事不晓得。这些话,你问我,没有关系,要是问了其它人,会惹乱子的。记得了,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哦。” “哦,我记得了。”李涵章看着来宝的背影,心就像被切了一刀,又被扔进了盐罐里:此前,他还曾经幻想过,程将军因为抗日而死,古城的人至今还对他念念不忘,那么,念在自己抗日有功的份上,共党也许会对自己网开一面。但现在看来,这也不过仅仅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陈幺妹没有听到来宝对李涵章说了什么,她麻利地洗着茶碗,对自己男人说:“老张,快些扫,扫完了,我们早点回去。” 李涵章答应着,看着陈幺妹,半天才说了一句话:“我突然觉得好累哦,不太舒服。” 陈幺妹一听,赶忙放下手里的茶碗,跑过来拿掉李涵章手里的扫帚,把他扶到来宝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不舒服啊?病了呀?刚才来宝问你,都说不累,咋说累就累了呢?是不是中暑了?也不早说?我还使唤你帮我做事情,都怪我!”说完,等李涵章坐稳,忙慌慌地走过去三五两下洗完了茶碗,又飞快地把剩下的地扫了,倒了垃圾回来,把李涵章的背篼背上,拉起李涵章就出了门。李家的规矩,李大妈睡觉前,要把铁匠铺子和茶馆都检查一遍才锁门。 从青龙镇街上往花房子走,一路上李涵章都是无精打采的。陈么妹不知道男人的心思,急得一会儿摸摸他的额头,一会儿摸摸他的背心。李涵章被摸烦了,想要吵她几句,可一看她急得脸通红,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都在发抖,心又软了:这个女人,现在是唯一可以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人!他想着,把她身上的背篼取下来自己背上,然后用左手把她揽进自己怀里,一路抱着她往前走。陈幺妹有些不自在,生怕被人看见,挣扎着。李涵章侧着脸亲了她一下,说:“这么晚了,路上没有人,把心放进肚子里。” “你不是很累,不舒服吗?咋还有心这样子?”陈么妹靠在自己男人怀里,伸出右手,抓着李涵章的褂子。 “我就是因为累,因为不舒服,才想抱抱你。么妹,你对我好,我心里高兴。”李涵章说这话的时候,鼻子有些酸:谁是对程将军好的人? “莫要这样说,老张,我们是两口子,就像一个人一样。我自小就被爹妈送了人,处处看人脸色,嫁给你才算是真的有自己的家。你是我的男人,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可惜我的肚子不争气,要是能给你生个儿子,那才是真的对你好。”陈么妹说着,放开手,和李涵章分开。前头要过田坎,没法两个人并排走。她等李涵章先走,自己跟在后面。 李涵章听了这话,暗地里骂自己不是人。他晓得陈么妹的月经周期,算准了时间和她同房,就算是同房也十分小心,确保陈么妹不怀孕。他知道这样做对不起陈么妹,但是,他只能这样做:万一自己暴露,陈么妹拖着个孩子后半辈子怎么过?孩子又能有什么前途?现在,自己这样挣钱,一来固然是为了掩护,二来不也是为了让她有好日子过?就算自己被抓了被枪毙了,或者出了意外,她身边有钱,总不至于饿肚子呀! 到青龙镇以后,李涵章还没有这样悲观过。他发现自己比以前软弱了,比以前多愁善感了。月光下,走在窄窄的田坎上,李涵章轻声喊:“幺妹。” 陈幺妹答应了一声。 李涵章又轻声喊:“么妹。” 陈么妹又答应了一声。 李涵章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陈么妹,伸手摸着她的面颊,低声问:“我对你好不好?” “好!”陈么妹笑笑,愣愣地站着,好像生怕自己一动,李涵章就会把手拿开。 “嗯。”李涵章把背篼取下来,抬起陈么妹的手臂套进去,然后转身蹲下说,“让我背你。” “要不得,你不是很累,病了吗?”么妹吓得退后一步。 李涵章回头看着自己的女人说:“我刚才累,和你说一会儿话,就不累了。你让我背你。我背了你,出身汗,病就全好了。” “是不是真的呀?” “你试试嘛。来,到我背上来。” 陈幺妹慢慢地走拢,趴到李涵章背上。李涵章站起来,背起陈么妹往前走。他偏着头,把自己的脸挨在女人的脸上,说:“看你小小的个子,咋这么重?” 陈幺妹咬了一下李涵章的耳垂,骂道:“你以为你轻?” 李涵章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反手从后面紧紧抱住女人,把她贴在自己的背上…… <er h3">5 从阳历年底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三反”,到阴历年底的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经济情报“五反”,这些针对机关和工商业的运动,和李涵章的关系都不大。他身边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来玉当爹、他当干爹了。 腊月二十三,李涵章一早起来,就被陈么妹拉着祭灶神。虽说他们两个平时在家吃饭的时候不多,但贴灶神像、供灶麻糖和灶麦生这些祭灶神的程序还是一个都不敢少。李涵章看到陈么妹拿着一张被叠成长方形的金黄色薄土纸念念有词,蓦然想到两年前的今天,他在金银山的那个山洞里,和周云刚说的那一夜的话。 “……兄弟我就是敬仰你是条汉子,才死心塌地追随你,而不是因为你那些专员、主任、少将的头衔,才对你这么忠心耿耿。说实话,抗战结束后,我就想回重庆乡下老家,置几亩薄田,娶个婆娘,生几个娃,守着爹娘妻儿,安安稳稳地过我小时候就过惯了的日子。哪晓得,奉调到三处后,遇到了你,遇到了一个好长官。接着,蒋委员长开始剿共,这内战,一打就是三年多,我那个‘娃娃婆娘三亩田’的小日子梦,也就一直只是梦。唉,这辈子,也不晓得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是周云刚在那个腊月二十三的夜晚,对自己说的“掏心窝子”的话,李涵章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这种无数人都在过着的小日子,自己现在也真真切切过上了,但在那时,却是两个人的期盼…… 明天就是周刚的祭日! 李涵章想着,也走过去,拿起一张金黄色的薄土纸,点燃之后,眯着眼睛,和么妹站在一起,默默地祈祷。看到李涵章神神叨叨的样子,陈幺妹剜了他一眼,推了他一下说:“送灶爷哪是男人干的事儿?你搅和啥子?没有当爹的人,一辈子长不大!” 李涵章被她这一推,才觉得自己失态了,忙掩饰说:“你刚才在干啥?不是求子吧?” 陈幺妹红着脸点燃手里的纸,骂道:“这是请灶书。你以为灶神是送子观音呀?” 李涵章不吭声,转过身去,抹了一把几乎涌出眼眶的泪。眼看着陈幺妹把灶神伺候走了,他又问:“我们今天还要做啥?” “李大妈算了日子,说嫂子就在这几天生,我们早点过去吧。” 两人到了李家,在门口遇到来玉。李涵章问他:“你这是要去哪里?” 来玉看着陈么妹说:“我正要去接么妹。你嫂子疼得哭天抢地,我不晓得咋办。” “疼啊?那是要生了,你不去找医生,找我做啥?”陈么妹一边往铁匠铺和茶馆中间的甬道走,一边问。 来玉跟在后面说:“你平时和她耍得好,你在她身边,我就放心了。” 李涵章在旁边听着,想起素芬生可贞的时候,虽说住在医院里,却正碰上日机频繁轰炸重庆,只要警报一响,医生护士就要带着病人往防空洞跑,病人多、医护人员少,哪能照顾得过来?就算有家人陪着,逃跑的时候也极容易被仓皇的人流冲散。李涵章那时候是中统局专员,因为不久前刚发生了“大隧道惨案”,正陪着上司在防空现场视察。眼看着成百上千的人一边哀嚎一边奔跑,房屋像烂透的南瓜那样垮得没了形状,枯焦的树枝上挂着满是血污的破衣烂衫、断胳膊断腿,忙于疏散灾民的李涵章完全忘记了在医院待产的妻子,直到警报解除,其它人都累得立刻找地方吃饭睡觉,唯有他,急忙往医院赶,生怕父母和妻子在跑防空洞的时候失散,生怕儿子早不出生晚不出生,非要在这个时候出生…… 三个人走到来玉的卧房门前,看见李大爷和来宝早在门外守着了,正想问问有没有请医生,就听里面传来“哇”的一声啼哭,然后就听到李大妈在门帘里喊了一声:“老头子,你当爷爷了,你有孙子了!” 来玉脚一软,靠在了李涵章身上。 “嫂子啥样子?”陈么妹问着,一掀帘子,进屋去了。一会儿,她探出来说,“来玉哥,母子都好,你放心哦。” 几个男人这才回到堂屋,边烤火边吃点心,喝茶。 李大爷对李涵章说:“昨天半晚上就开始吆喝,一直疼,生不下来。你们一来就生下来了……看来,这个娃娃和你们夫妻两个有缘,你当他干爹吧。” 李涵章看看来玉。来玉说:“我没有话说,爹看着好就好。” 来宝也说:“张大哥,你和么妹都跟我们家有缘。” 李涵章只好答应了,搓着手说:“我和幺妹准备了一份薄礼,只是今天没带上……” “说这些见外的话做啥?”李大爷抽口旱烟,想了想,认真地说,“你是娃娃的干爹,给娃娃取个名字吧。” “我?我给娃娃取名字?”李涵章从椅子上站起来,红着脸问李大爷。 “正巧也是你逢生,该你给娃娃取名字。”李大爷用烟锅子示意李涵章坐下,然后说,“你虽说没有读过书,但是走的路远,也是有见识的人。” 李涵章看看李大爷,又看看来玉和来宝,问:“真的要我来取名字呀?” 三个人都点点头。来宝说:“其实,从知道嫂子怀孕那天起,我就在爹妈面前说起过这件事情。但老辈子人迷信,不准先给娃娃取名字,怕不吉利。” 李涵章心里想,他们每个人肯定都已经在心里给娃娃想了名字,我说一个凑热闹。只是,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他问李大爷:“娃娃是啥字牌?” “新社会了,不搞那些封建迷信,不讲字牌。”没等李大爷开腔,来宝抢着说,“这是个态度问题。” “可惜我拿钱送你上学哦!”李大爷在桌子腿上磕着烟锅子,对李涵章说,“新社会新气象,只要姓李就行。” “叫李可贞好不好?”李涵章脱口说。但说完他就后悔了:李家的人怎么会同意给娃娃取这么个名字呢?自己怕是想儿子想疯了! “听起好顺耳,是哪两个字?”李大爷问。 李涵章愣了一下,忙想起了自己是不识字的小商贩,就说:“不晓得,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喊起好听。” 来宝大笑着说:“珂珍。好!这两个字的本意都是玉,一听就晓得是我哥哥来玉的儿子。而且,谐音可贞、可真,意思都很好。” 来玉望着弟弟,问:“你叽里咕噜说半天,我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来宝,你把那两个字写下来,我去找个先生看看。”李大爷像是听出了一点儿名堂,对小儿子说。 “看啥嘛?那些算命子都是哄人的!”来宝虽说不同意老爹把名字拿给算命子看,但还是从口袋里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子和笔,把两个字写出来,传给大家看。 李大爷读过两年私塾,认得几个字,看了看,说:“好!” 来玉没有读过书,看了看,只说:“硬是好!” 李涵章假装没有看明白,说:“这么多笔画啊?只苦了娃娃回头上学写名字哦。” 几个人于是大笑。 当天晚上,李涵章和陈么妹没有回花房子,就住在么妹以前住的那间屋里。半晚上,么妹把事情收拾完了回到房间,看到李涵章捂在铺盖窝窝里还没睡,问他:“咋还没睡?” “高兴。” 幺妹脱了衣裳钻进被窝,把李涵章往里面挤了挤,说:“人家当爹,你高兴得睡不着?” “我当干爹嘛,一样的。”幺妹身上冰冷,李涵章一把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是哦,这下真的不一样了。我们原先就准备了一些鸡蛋啊、小衣裳啊,礼太轻。要不,我们去城里给娃娃换个长命锁吧。”么妹举起左手说,“这个镯子够了。” “你真的舍得你妈妈给你的镯子吗?”李涵章问。 “有啥舍不得啊?我听人说过,女人结了婚要是几年都不开怀,就可以抱养一个干儿子。对干儿子好,老天爷看见了,她就会怀上。”陈么妹蜷在李涵章怀里说,“办满月酒的那天就要送礼,最好是在年前把银锁拿回来。你明天就去,选好看的,要是银匠嫌我的镯子轻,你就再带点钱……” “好的,好的,我明天就去古城。”李涵章把女人紧紧抱在怀里,恨不得把她按进身体里,让她变成自己的一根骨头。 第二十六章 虚惊 <er top">1 第二天一早,李涵章揣着陈么妹的老银手镯,先回了一趟花房子。他给陈幺妹说,是想回去拿些钱,然后到古城找银匠给干儿子珂珍打长命锁。实际上,却回去翻出了素芬给他缝的那件贴身小袄。结婚后,李涵章给陈么妹说过,这件小袄是家里人留下的唯一念想,不穿了,放起来。陈么妹果然给李涵章做了件新棉袄,让李涵章把旧袄宝贝一样地放在箱子底下。 李涵章回了家,关上门,把小袄取出来,在领上拆开一条小缝,取出了一个戒指。捏捏里面还有最后一个,李涵章心里想,就是天垮下来,也不能动了,不然以后还怎么有脸见素芬和可贞?小心地把领口缝好,李涵章把陈幺妹的银镯子放在小袄的袖笼子里,又把小袄叠好,放进箱子底下,又把戒指用开始包镯子的手帕包好,掀开棉祆,放进贴身衣裳的口袋里。 抽出了旱烟杆,李涵章坐家里,一袋一袋地吸烟,不一会儿,他和么妹的那间卧房里就雾腾腾的了。他在想四个人:他的生死兄弟周云刚,他的发妻王素芬、儿子可贞和现在的妻子陈幺妹。 今天是周云刚的祭日,但他李涵章却当上了干爹,要去给干儿子打长命锁;发妻和儿子杳无音讯,他现在却要拿着妻子留给他的首饰,去为另一个不是自己生的却要唤自己为“爹”的孩子打长命锁。是什么让这一切都在又一个大年到来之前,把自己推进了一个缠绕不开的“死结”里? 自己现在这种“娃娃婆娘三亩田”的小日子,是周云刚拿命换来的。在他祭日的前一天,另一个把自己唤“爹”的孩子出生了。自己以前光想着不生孩子,怕以后自己被抓,拖累了么妹,怎么就没想到,周云刚在说“娃娃婆娘三亩田”的小日子时,是把“娃娃”排在第一位的?怎么就没想到,不要娃,才是对么妹的不公平呢?她有做母亲的权利,更重要的是,自己真的被抓,也有个孩子陪伴着她,将来为她养老送终呀! 怎么样才能打开这个“死结”呢?就生一个孩子吧,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对周云刚、对么妹最好的交代!想透了这些,他找出一张纸,到屋外的灶膛里,扒到一个没燃尽的木炭,写了几个字:“云刚,好兄弟!等着,我们会有儿子的!”然后,慢慢地把它点燃…… 做完这一切后,李涵章这才锁好门,往古城走。 青龙镇到古城只有十几里路,走路去很方便,坐船去更方便。李涵章来这里快两年了,不说来进货,就是路过,也早就把古城的街道摸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抗战胜利后他送程将军的骨灰回来,对古城多少也有点印象。 这是个几千年来都没换过名称的小城,街道房子都还多数是明代的,少部分是被三百多年前的清军和三百多年后的日本飞机烧了之后又修复的。古城北面是山,其余三面都是水,所以,从广元顺嘉陵江去重庆,可以看到古城的西、南、东三面。古城是一座方城,城里的大街小巷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朝向,百十来条街,条条都能从街头望到街尾,宽的像迎恩街可以两辆小汽车对过,窄的像水巷子,两个瘦麻秆对面过,都有一个要侧身。 不过,让李涵章惊讶的,不是这个古城的奇特结构,而是这座小城的包容性,这是他来这里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古城的县政府在内东街的铁塔寺里,南面有净圣庵、清真寺、宁济堂、寿山寺、财神楼、华光楼,北面有福音堂、东岳庙、南岳庙、治平园、七星台、巴巴寺,东面有马王庙、光国寺、五郎庙、太平寺、天上宫、文昌宫、陕西会馆、观音寺,西面有城隍庙、文庙、武庙、还有祭祀张三爷的桓侯庙……不过,因为渡口在华光楼下,古城最繁华的地方自然也就是华光楼附近。 李涵章七拐八拐找到一家老银匠铺子,捂着装了金戒指的口袋就进去了。 选选捡捡地忙活了半天,李涵章终于满意地交换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兴冲冲地出来,要去码头上船回青龙镇。 要去码头,就必须从华光楼下过。华光楼是一座过街楼,骑在街上。“古城有座华光楼,半截戳在云里头。”娃娃们唱的童谣里,那戳在云里头的半截是华光楼的二三层,而没有戳进云里的,就是骑在街上的第一层。华光楼这个石条砌的门洞比两边的房子还高,夏天的时候,远客下了船,来这里乘着穿堂风歇脚,一边可以挨挨挤挤地坐三四十个人。冬天,里面却待不住人,站一会儿,就会被风吹得流鼻涕打喷嚏。 李涵章走在华光楼的北边,穿过华光楼的门洞,他看见有一个人正从码头的石阶走上来。李涵章晃眼一看,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他来古城后四方八面的乡场都走遍了,打交道的人多,便没往心里去。可是,当他们都走进了华光楼的门洞,而且越走越近的时候,李涵章却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的冷气。 “李主任,久违了。”对方走过李涵章身边的时候,在李涵章耳边说。 李涵章吸了一口凉气,猛地一挺胸,盯住对方的眼睛,说:“是你,苟培德!” 是的,这个人就是苟培德,那个在沧白堂事件后调去二处的、跟随他多年的手下。自在榨菜厂不期而遇后,居然又在这里碰面了。李涵章没有恐惧,反而问道:“苟巡视员,又到古城来巡视了?” “你呢?”苟培德丝毫没有对他喊自己“苟巡视员”感到意外,反而问道,“你来这里做啥?我知道你还在‘潜伏’着,而且潜伏得很彻底,不但改名换姓,又娶了婆娘,还分了房产和土地。” “你咋知道的?”李涵章紧逼着问,心里闪过一丝不安。 “这你就不要问了。我还记得我们‘相安无事’的君子协定。上次在榨菜厂,兄弟我很敬佩李主任临乱不慌的逸士风度,但我希望李主任能继续把‘相安无事’牢记在心。”苟培德的眼珠子转着,就像穿梭一样,说完,转身疾步出了华光楼门洞。 李涵章看着苟培德的身影消失在上华街路口,也径直往码头走去,赶紧快步上了船。一路上他都在想刚才发生的事情:苟培德现在端着共党的饭碗,有一帆风顺的架势,不然,他为什么这么怕自己不遵守那个“相安无事”的协定呢?当初,是他张牙舞爪地要抓自己,被自己卡着脖子,硬逼着他答应“各走各的路”的,而现在反而变成了他担心我违约。凭他的身份,只要他喊一声“抓特务”,街上立刻就会有人拿着棍棒跑出来把自己打得半死,然后再把自己扭送到公安局去邀功。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李涵章坐在船舷边,看着清澈见底的嘉陵江水,表面上平静得像镜子一样,下面却暗藏着人看不见的漩涡。 船到青龙镇,他走在江岸的土路上,远远地已经能看见陈么妹在李家客桟外面晾晒尿布的身影了,李涵章突然想起了前些天来宝说胡凤又跟他在一起,一下子想明白了:苟培德没有立刻喊人抓自己,肯定是担心他和胡凤之间的那些烂事儿被揭发。那样的话,他这么多年在共党政府里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想通这一点之后,李涵章知道自己暂时还是安全的,于是,便不那么紧张了。 陈幺妹站在李家客栈的通道上看到了李涵章,但隔着太远,不好高声喊名字,只是向他挥着手。李涵章也笑着先对女人挥了挥手,又拍了拍自己的口袋。 现在,李涵章从江边去李家客栈已经不用走前门了,和李家的人一样,他可以直接上后面的小木楼梯。陈么妹慢慢地晾晒着尿布,等李涵章走进近,急切地问:“啥样的?好看吗?” 李涵章点点头,轻声说:“很好的。” 陈幺妹跟在李涵章身后进了屋,反手把门关上,走到李涵章面前,伸出手来说:“我看看啊!” 李涵章看着陈幺妹,笑着,掀开棉衣,从贴身衣裳的口袋了拿出陈么妹的手帕,慢慢地在她面前把手帕打开…… 陈幺妹看见了手帕里的东西,一手拿起一个,急切地问:“咋可能换来这些东西?” 她左手拿的是一个崭新的八宝长命锁,掌心大的米筛里放的有通书、八卦、算盘、剪刀和铜镜,米筛的下面挂着石榴和双鱼,米筛上面的银链比纳鞋底的麻线都粗。 她右手拿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些旧的簪子:是老银簪子,双凤朝阳的老银簪子! “咋可能啊?我的镯子咋可能换回来这两样?张子强,你添了多少钱进去啊?”陈么妹瞪大眼睛看着李涵章问,“这个老银簪子比长命锁还值钱吧?” “幺妹,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李涵章把陈么妹拉到床边坐下,问她,“你那个镯子是不是你妈妈给你的?” “是啊。” “所以啊,那不是一般的银子,那是古董!你知道吗?我去找了懂行的熟人做中介,就换了这两样:簪子是老银,像你那个镯子;这个八宝长命锁是新银,给娃娃戴,正好合适。”这番话,是李涵章早上回花房子去拿金戒指时,在路上就想好了的。 “老张,你好厉害啊!我觉得人家能把长命锁换给我,就谢天谢地了。”李涵章看见陈么妹拿首饰的手还在发抖。他看着这个女人,看着看着,再一次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er h3">2 因为在古城遇到了苟培德,1952年的这个春节,李涵章过得很不顺心。好在陈么妹的心思全用在了照顾干儿子身上,没有看出他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终于过了元宵节,李涵章和陈么妹商量,说他想跟人去长江上跑一趟船,看看能不能挣点钱回来,在青龙镇街上买间房子开个铺子,要不再等几年,岁数大了,跑不动了,没力气去赶遛遛场,也没力气种庄稼,两个人怎么生活? “这样说,也要得嘛。”陈幺妹想了想,问:“只是,你打算好久走呢?” 李涵章说:“吃了珂珍的满月酒再走。” 陈幺妹觉得这样也好。 李涵章正月底出的门,一个多月后天气转暖就回来了。 按理说,这几个月在长江上过的日子比在四川和贵州交界处过的日子安逸多了,没有土匪,还不愁吃穿,但他却待不住,整天就记挂着陈么妹,记挂着珂珍。无事坐在船头的时候,他也想过趁着这机会跑掉算了:既然回去就可能被抓,还回去做什么呢?但他不能像一年多以前那样四处乱跑了,一来人上了四十岁,过惯了青龙镇的安稳日子;二来,现在到处都解放了,能往哪里跑?况且,以共党的本事,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抓住。“人的命,天注定。该死球朝上,不该死球朝下。”李涵章心一横,就又回来了。 黄昏的时候,李涵章到了青龙镇,先去李家接陈么妹。李大爹和李大妈留住小两口,说等李来宝从镇政府回来,一家人吃顿团圆饭。 一圈儿人正吃着饭、摆着龙门阵,来宝忽然放下筷子,对李涵章说:“对了,我那个老同学,你在涪陵的老熟人,还记得不?就是那个李大勇,调到古城来了。在古城县公安局当科长,管内勤。前几天我到古城去,到他办公室坐了坐,聊了一会儿,还提起了你了呢。” “哦?”李涵章正在埋头吃饭,听了这话,眼前现出了那个戴着眼镜、浑身激情的小伙子,问道,“你们都说我啥了?” “也没说啥,他听说你已经在古城安了家,娶了婆娘,还分了地分了房子,托我带口信,让我向你道喜!”来宝说完这话,自言自语地说,“这家伙,咋两年多的光景,就打游击似的,到处调动呢?就他那样,能有本事管好一个科?不过,这次见面,我发现他还真是和上学时不一样,老成多了……” “莫要着急,你工作做得好,西河的人哪个不夸你?你很快也会当大官的。”李涵章看着来宝有些失落,安慰他说。 “对了张大哥,你经常出去赶场子,要留心一下那些形迹可疑的人。蒋匪帮贼心不死,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潜伏下来的美蒋特务,趁着全国人民全力以赴抗美援朝,又蠢蠢欲动,造谣搞破坏。重庆、成都是国民党从抗战开始就苦心经营的城市,现在不知道还有多少从重庆、成都逃出来躲起来,没被发现的呢。我在李大勇办公室看到了一本《四川匪特调查》,里面全是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国民党高官。所以,你要是发现有可疑的人,立即向政府报告!” 来宝这些话,让李涵章觉得他简直就是在指着鼻子骂自己。 《四川匪特调查》!我是上了这个小册子的人,就是来宝所说的“没来得及逃走、潜伏下来的美蒋特务”!李涵章在心里再次提醒了自己一次。 两口子在李家吃完晚饭,一起回了花房子。进屋后,李涵章把钱全给了陈幺妹,说:“不好意思,就挣了这么点儿。” “才出去多久嘛?能挣到这些不错了。在家里,半年才挣到这么多。”幺妹把钱收起来,边锁柜子边问,“不是说要跑个一年半载吗?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是想到珂珍要满百日了吗?”李涵章说完这话,盯着女人的背,又说,“我……我也想你。”他掩饰。其实,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本《四川匪特调查》。 “没出息。我这一个多月,一半时间在照看珂珍,一半时间在这边收拾田边地角,种点小菜自己吃,吃不完的赶场天还可以卖。只是可惜我们不能天天住在这边,没法喂鸡鸭。老张,等珂珍大一点,我不去李家,我们就喂几十只鸡鸭,吃肉吃蛋都方便,孵了小鸡小鸭还可以卖钱。我们离场镇又不远,不一定非要在场上买房子。”陈么妹落了锁,过来坐在李涵章身边。 李涵章听明白了陈么妹话里的意思,是不想他借着挣钱去场上买房子的由头出远门。乡下女人干起活儿来泼辣,表达感情却婉转得很,虽说结婚快一年了,但第一次和男人分开这么久,她脸红红的,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李涵章理解女人的感觉:要不是实在忍受不了对她的想念,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不过,尽管克制不住对女人的想念回来了,他还是没有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出去,于是,拐弯抹角地问:“我走以后,家里还好?” “也没出啥大事情,就是珂珍病了一次,全家人急坏了。”陈么妹原本靠在李涵章肩膀上的,话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坐直身子说,“还有就是,奇怪得很,家里来过几次生客。” “他们说啥呢?”李涵章把女人揽过来,让她继续靠在自己肩膀上。 “东拉西扯的,不晓得要说啥。说是搞建筑调查的,问我花房子的来历,还问我家里有些啥人。” “哦,那硬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啊,解放前,你哥哥一家人住在这里死得多凄惨啊,现在我们住在里面,人民政府多关心。”李涵章安慰陈幺妹。 收拾停当,第二天,李涵章约老梁他们几个老朋友去李家客栈下面的茶馆喝茶,给他们讲这几个月在川江上的见闻。说来说去,也问他们:“我走了这么久,你们就没有遇到啥好事情?也给摆摆。” 老曹说:“你走后没多久就来了两个眼生的杂货客,货不对路,还乱喊价,跟我们赶了几场,尽说外行话,问我们平时还有没有人和我们一起做生意。” “刚入行做生意的人都这样,你们多体谅些嘛。你们是不是乱说话,把人家的得罪了呀?”李涵章轻拿重放地说。 “哪里哦,我们也就是说,赶遛遛场嘛,多几个人同路,说说笑笑的,路上热闹。做生意的人,还不是哪里能挣到钱就到哪里去?又不是两口子,咋会天天都在一起?” 李涵章听了,有些疑惑:要是苟培德告发了他,来人要抓他,不可能这么拐弯抹角;要是苟培德没有告发他,又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些陌生人?想来想去,反正被人民政府的天罗地网罩住了,没有逃脱的可能,不如横下心来过几天小日子。于是,他和之前一样,继续跟几个老兄弟赶周遛场。 <er h3">3 过了两个多月,到夏天了。这天李涵章去的东兴乡,回来要先路过花房子,就直接下了大路,回了家。煮好晚饭,左等右等都不见陈幺妹回来,李涵章有些着急:往常走东兴方向,两个人都会说好,晚上各自早点回家,今天出了啥事呢?李涵章把灶膛里的火熄了,把稀饭盛进海碗里,放到桌子上凉着;又捞了一碗泡菜叶子,切好,也放在桌子上。收拾好这些,正打算出门去接他的女人,陈幺妹回来了。 “珂珍有啥事情嘛?咋回来得这么晚?”李涵章坐在饭桌旁抽着烟问。 陈幺妹喝着水说:“从重庆来了客人,我在厨房给李大妈帮忙。” 李涵章听到“重庆来了客人”几个字,心里一沉,抽了一口旱烟,问:“是啥人呢?” 陈幺妹笑着坐到桌子边上,伸着脖子对李涵章说:“你猜。” “我猜不到。”李涵章看陈么妹的样子,知道不是什么坏事情,心里轻松了一些,假装生气说,“我一天走了那么远的路,回来还要给你煮饭;饭煮好了,还要等你回来吃。你倒好,进屋一句温存话都没有。” “哎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陈么妹忙把筷子放到李涵章手上,摸着他的手说,“你不晓得,来宝的那个女同学来了,水灵灵的一个妹子,李家上上下下要多欢喜有多欢喜。” 李涵章放下筷子问:“都没有听来宝说起过,咋就来了呢?” “你的记性遭狗叼走了?来宝在你面前说过好几次,你没有往心里去。”陈幺妹说着,用手背碰了碰碗,感觉还烫着,忙缩回了手,也不催李涵章吃饭,就和他摆龙门阵,“人家是有学问的人,来当干部,比来宝的官还大。李大妈开始还不相信她真的要和来宝结婚,来宝说,人家把户口都转到古城来了。” “比来宝的官还大啊?那是做啥呢?” “古城要修一个保健站,专门给女人和娃娃看病,那个妹子要当站长。” “哦,是个医生啊。”李涵章松了一口气,“我肚子饿了,吃饭。”李涵章拿起筷子又问:“你在李家忙到这个时候,没有吃饭吗?” 陈幺妹在桌子底下踢了男人一脚,轻声骂道:“你个没良心的,我帮他们做好饭,菜一上桌,就空着肚子往家里跑,又渴又饿,你还给我脸色看。” 李涵章夹了些泡菜放在女人碗里,看着她的眼睛说:“多吃点,把肚子吃胀。” 陈幺妹一听这话,叹口气,放下筷子说:“珂珍都快半岁了,我结婚也有一年多了,咋就不开怀呢?” 李涵章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忙安慰女人:“珂珍他妈也是结婚好几年才开怀的,你才结婚多久?着啥急嘛。” “我咋能不着急嘛,虽说我把她喊嫂嫂,实际上我和来玉是同年生的人,比她要大三岁多。来宝眼看着都要结婚了……”话说到这儿,陈么妹探着身子抓住李涵章的手说,“等那个专门给女人和娃娃看病的保健站开张了,我就去好好检查检查。” 天底下的事情,真是说不出的奇怪,李涵章本来非常害怕陈么妹去保健站检查,担心检查的时候,医生一问他们同房的时间,麻烦就大了:一般的人是不会知道利用排卵期避孕的,要是问起来,他总不至于说每次都是巧合吧?可他却没有想到,到了秋天,古城的妇幼保健站挂牌了,陈幺妹兴冲冲地跑去检查,医生告诉她,她怀不上娃娃的原因,可能是营养不良,多注意吃饭,调养调养就好了,还安慰她说,“才结婚不到两年,没怀上属正常情况,不要着急。” “说得轻巧,点根灯草。这么大的事情,我能不着急呀?”幺妹回到家,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抱怨。 李涵章听她说了医院的检查结果后,松了口气,坐下来,拉住她的手说:“傻婆娘,看你以后还节省不节省了?我给你说,你不好好吃饭,就没有营养,就真的不能生。多吃好的,有了营养,说不定还能一次怀上两个。你好好睡一会儿,我把饭煮好就来喊你。” “那为啥子都快两年了,我还没生娃呢?那个医生的话,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搞错了呢?万一我真的不能生娃,咋办呢?”陈么妹躺在床上,哭着问。 “你这个傻婆娘,不能生我们就抱养嘛!退一万步说,你不能生,我们有珂珍,等来玉生了老二,我们把珂珍领回来就是。”李涵章看着这个女人,嘴里说着硬话,眼泪却忍不住顺着两腮滚了下来。他流的不是难过的泪,而是惭愧的泪。他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么好的女人,自己怎么能用那样的手段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她怎么又那么倒霉,偏偏嫁给自己这样一个随时可能被抓被枪毙的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好运,居然能遇到她这样的好女人…… 害人。我害了人。我的蠢打算,害了眼前这个女人。 即使是用鞭子棍子把人打得遍体鳞伤,即使是机关枪一梭子把对方打成筛子,即使是迎面而过把对方推到桥下,即使写了一个会让成百上千人死于非命的文件……哪怕干了更恶毒的事情,李涵章都从来没有过“害人”的感觉。那时候,他理直气壮,豪气冲天。但此刻,他却有了惭愧的感觉,有了“害人”之后的惭愧感觉! 如果连同汽车一起被炸掉,如果在成都自首被共党抓去,如果在逃亡路上被打死,自己也不会害眼前这个女人! 只要不遇到自己,这个女人也许会因为她哥哥的原因,一生都不出嫁,或者最后嫁一个丧偶的中年男人,和青龙镇所有的女人一样,过上虽然不富裕却还安稳的日子。 只要安稳,就够了。 李涵章抱着他的女人,像沉浮中抱着一根浮木。他知道,此刻在女人的心里,他就是她的天;他更知道,此刻在自己的生活中,她就是他的地。 天空是遥不可及的。土地,却是真实而且坚实的。 李涵章抱着他的女人,决定就从今天开始,就从今天晚上开始,不再算那些与“排卵期”相关的日子了。他要诚心对这个女人,做这个女人的男人,等有了孩子,他相信这个女人能让他们的孩子和这嘉陵江边的每个孩子一样,长得和他们的巴人祖先一样强壮。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让眼前的这个婆娘为自己,也为周云刚养一个孩子! 李涵章决定“听天由命”。 <er h3">4 “听天由命”的李涵章继续赶遛遛场,有时候和人同路,有时候一个人独行。一个人路过观音庙的时候,他都会在坐在程将军墓前的山包上,远远地望着那座淹没在荒草中的坟茔,自己跟自己说话、也跟程将军说话。回到家,幺妹问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他就说,去找一个老朋友,摆了会儿龙门阵。 然而,尽管李涵章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孩子没有来,抓他的人也没有来。 日字一天天过去,大人们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珂珍却长大了。第二年有了弟弟以后,珂珍就整天和陈么妹在一起,他把来玉两口子叫爸妈,把李涵章两口子叫爸爸妈妈。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这样叫的,等大家都注意到的时候,小家伙已经习惯了,大家也觉得很好。 就在这种平平静静的日子里,一转眼,三年多过去了。 珂珍会走路了,小娃儿很懂事儿,可以自己跑到镇上拉二叔回家吃饭了。来宝结婚以后,把家安在了古城,早上来上班,晚上回去,中午在父母家吃饭,周末,小两口一起回青龙镇来住一天。大家于是就养成了习惯,周内不管多忙,周末都要在一起吃午饭。来玉天天在家,周末回去的,自然就是来宝和刘兰两口子、李涵章和陈么妹两口子。这个周末,李涵章照例没有出去赶场做生意,跟陈么妹一起到李家耍一天。结果,那天中午,来宝竟是一个人回来的。李大爷见二儿媳妇没来,脸色有些不好看。来宝无奈地说:“现在有人瞪着眼睛找她的麻烦,她恨不得把家都搬到单位去。” 李涵章问:“出了啥事?” “她那个保健站站长的职务,怕是要被人挤掉了。真是可笑,居然莫名其妙地调来一个副站长,还到处张扬她是有来头的人,在站里拉帮结派。保健站才建起来,刘兰的工作真是难做啊!我干着急,帮不上她的忙……” 来宝还想发牢骚,李大爷打断他说:“要啥人做啥事情,自然有政府安排,你们不要瞎操心了。吃饭!” 过了几天,李涵章赶场回来,看到家里冰锅冷灶的,么妹躺在床上。他以为陈么妹病了,忙扔了背篼去看她。开始,问死问活陈么妹就是不吭声,只哭。后来,李涵章不问了,打算自己去烧火做饭,陈么妹却拉住他的衣襟不让走。李涵章问:“出了啥事?你给我说啊。” “张子强啊,”陈幺妹“哇”地哭出了声,喊叫着,“张子强啊,我们离婚吧。” 李涵章一听这话,吓坏了,问她:“好好的,为啥要离婚?”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张家的祖宗啊。”陈么妹拖着哭腔说,“她们指指戳戳,说我是个废人啊,都好几年了,是个连软蛋都不会下的母鸡。我是个废人,张子强,我没法给你生娃娃啦,我们离婚啊,你再去找个女人,生个娃娃。” 李涵章一听这话,就知道么妹被那些碎嘴婆娘的话给伤了,“啪”地打掉陈幺妹拉着自己的手,把么妹从床上拽起来,瞪着她的眼睛说:“生不生得下娃娃,跟离婚有啥关系?我们不是有珂珍吗?” 幺妹被吓到了,知道自己说“离婚”这些话,让男人生气了,就低下头,只是哭,不再做声。 “不要哭了,么妹,明天,我不去赶场,陪你去古城,找那个专给婆娘和娃娃看病的医院,找医生检查检查。”李涵章说着,把这个女人揽进怀里。 “我们去找刘兰,她是站长,能帮我们找好医生。”幺妹仰着脸说。 “不要给她添麻烦,那个周末来宝不是说过吗?她现在怕是忙得很。”李涵章安慰么妹说,“你上次看的西医,这次检查完了,我们看中医。” 第二天,李涵章跟着么妹走进古城妇幼保健站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保健站在县政府对面的一座老四合院里,才粉刷过的墙壁上写满了标语: “深入贯彻中央指示,坚决肃清暗藏的一切反革命分子!” “全面开展肃反运动,重点清查潜藏敌特!” …… 幺妹在四合院的耳房挂了号,进东边厢房去检查了,李涵章靠在房子外面的一棵树上,抽着旱烟,边等么妹边看墙上的标语。 这时候,从大门外迎面走进来一个身穿列宁装的女人,头发长长地披散在肩上,脸色有些苍白。李涵章看着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等那女人走近了,李涵章才看出来了:她是胡凤,苟培德的小老婆。 她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李涵章愣神的刹那,胡凤走到了他的面前。胡凤本来挺着胸脯,高高地昂着头,看到李涵章,嘴巴一下子张开了——很显然,她也认出了李涵章! “哎哟,周老板……哦哦,李主任……哦,也不对,李大哥!你咋跑到我们这个给女人看病的地方来啦?走走走,到我办公室坐坐。”胡凤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并极热情地拉住了李涵章的衣袖。 李涵章明白,胡凤已经完全知道了自己的底细。他身不由己地跟着胡凤,进了四合院最西边的房间。胡凤坐在了办公桌后面,指了一下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说:“李大哥请坐。”李涵章坐下后,胡凤站起来,关上屋门,低下头,边往座位上走边冷冷地问李涵章:“李主任,看你这打扮儿,毛栗坪一别之后,你这个堂堂的中统少将,混得不咋样哦。” “嘿嘿,我,苟培德,还有你胡凤,所有那个时候过来的人,都各安天命吧。我不求大富大贵,能过好眼下的日子就知足了。”李涵章看到胡凤虽然换上了列宁装,但仍掩饰不住那副妖冶轻浮的德性,索性很干脆地说。 “各安天命?李主任,我是个不认命的人。不然,这些年我也不会豁出命去折腾了。他姓苟的在果城当着银行的副行长,凭啥我就不能端共产党的饭碗?我从毛栗坪拼死逃出来,去投奔他,他居然想把我当垃圾一样打发掉,和他那个臭婆娘过安逸日子,没那么容易!”从胡凤的话里,李涵章这才知道,苟培德已经是管辖古城县的果城市人民银行副行长了。 “胡凤,实不相瞒,我在泸县的‘祥瑞银楼’见过你!而且,我还知道,你在毛栗坪的时候,一直和龙泉驿客栈的店小二李转运一起。苟培德还在成都时,你们从他那里开路条,四处贩卖大烟土,连西康、云南都有你们的生意!还有,你和春爷、王鸭子的那些烂事儿,我想胡凤同志也不希望别人知道吧?”以李涵章对胡凤的了解,他知道这个女人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一旦她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将比苟培德对自己的威胁更大,也更直接,所以,随即把她的老底儿掀出来了。 听李涵章提起“祥瑞银楼”那档子事儿,胡凤恼羞成怒:“嘿嘿,不愧是中统的少将特务,我这些年做的那些事儿,你居然了如指掌。但是,你还不知道吧?姓苟的这些年,全靠揭发出卖以前的同僚好友获得了共产党的信任,一路把官做得顺风顺水。现在,你就不怕他把你也卖了?” “他要卖我,早就卖了,咋可能给我机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李涵章不明白胡凤叫他来办公室的用意,敷衍着说。 “既然这样,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刚才不是说‘各安天命’吗?只要你帮我一个忙,让苟培德动动脑子,和他那个黄脸婆离了婚,再让我当上这个保健站的站长,我们就真的‘各安天命’,行不行?有没有兴趣做这笔生意?”胡凤说完,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信笺,“啪”地摔到桌面上。李涵章扫了一眼,居然是一份《关于中统潜伏特务混入人民政府的揭发材料》! “咋帮你?”李涵章心里窝着火,但仍不动声色地问。 “只要你把苟培德那些事儿写出来,交给我;或者,干脆你也在我写好的材料上签个字,我们联起手来逼他就范,休了那婆娘,让我当上这个保健站站长,我就罢手。他屁股上的烂事儿比我们多多了,谅他也不敢把我们俩怎么着。你看怎么样啊,李哥哥,我的大英雄?”胡凤说着,话音发嗲,眼神像蛇信子一样撩拨着李涵章,而且还伸出了手。 李涵章“噌”地站了起来,躲过胡凤伸过来的手,说:“对不起,我刚才说了,我们‘各安天命’!”然后,他扭头走出了胡凤的办公室。 “不识好歹!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手使双枪、独来独往的大英雄啊?”身后,胡凤气急败坏的声音砸在了他的脚后跟上。 <er h3">5 李涵章从胡凤的办公室摔门而去之后,径直去找幺妹。 幺妹果然听了李涵章的话,检查完了以后,进了中医诊室。一位老中医给幺妹把了脉,对她说:“从你的脉象和舌苔来看,你是因为久坐湿地而损伤肾气,致使冲任不足、真阳不足,不能行气行水,寒湿乘其经血,注于胞宫,结于胞宫,以致不能受孕。你以后做家务、下田要注意了,不能再沾湿寒。平时还要注意,不要吃生冷瓜果,凉饭凉茶。另外,我再给你开个方子,补虚温寒,活血调经,服上二十剂药,你就没有大问题了。” 李涵章学过医,自然明白老中医的话有道理。这些年,么妹前些年被人收养,没人疼她,这些年整天忙忙活活,落下虚寒之症,是情理之中的。 不过,这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他的心思始终还在胡凤“要当保健站站长”那件事情上。 这事儿让李涵章想起了前几天来宝说的那番话。当时他只以为刘英周末没回家吃饭,来宝怕父亲不高兴在帮她开脱,现在才明白,来宝没有说错:刘英遇到的这个对手,真有那么厉害! 还没出古城的时候,幺妹丝毫没有注意到李涵章的脸色变化,只顾了自己欢喜。她的小背篼里装着从保健站拿的二十包中药,也装着她后半辈子的希望。但坐在船上,她终于发现自己男人的脸色不好。下了船,走到没人处,她拉着李涵章的手问:“咋个了嘛?哪个欠了你的钱?脸吊得像张三爷一样黑。” “没啥事,真没啥事。”李涵章的心思说不出口,只得赶紧掩饰,“我是看着这一大堆药,替你发愁。煎这么多药喝,多苦啊,要喝到啥时候啊。为了给我生娃娃,又要让你受罪了。” “只要能生个娃娃,莫说二十包药,二百包药我也喝!”么妹一听李涵章心疼自己,一下子觉得幸福得很,看看四下没人,背着背篼,往李涵章身边靠了靠。李涵章伸手取下小背篼,放在自己背上。 幺妹吃药期间,李涵章继续赶遛遛场做生意。正是三伏天,他和几个老兄弟也不走远路,一早出门就去了古城北边的沙溪。沙溪和青龙镇就像古城挑的一副担子,正好同距离分布在古城的两边。乡下的集市都是过午便散,因为离家近,几个人在沙溪场上的茶馆里坐了一会儿,等日头偏西才往回走。快到古城的时候,他们远远地听到城里传来喧天的锣鼓声。“出了啥事儿呀?”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加快脚步进了城。 最先进人李涵章视线的,是一条大幅标语:“坚决镇压、严厉打击罪大恶极的匪首、惯匪、特务、反动会道门头子等一切反革命分子!”“深入开展肃反运动,严厉打击敌特分子!”一群学生喊着口号走过去,接着又有一队工人敲锣打鼓跟上来,其中一个是老梁的表亲,见老梁站在路边,和他点头打招呼。老梁赶紧拉住那人问:“这么高兴,台湾解放了?” 那人边往前走边回头说:“解放台湾是迟早的事情。不过今天我们欢庆的是大特务潘一德被抓到了。” “潘一德是啥人?”老曹、老梁他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被抓古城的人会这么高兴。 李涵章心知肚明,可他不能说,只能跟着老曹他们装迷瞪。 几个人继续往前走,要穿过古城,去华光楼下的码头乘船。到了东门口,遇到一群学生在路口演讲:“大特务潘一德,解放前是中美合作所白公馆看守所的看守长,是杀害革命先烈罗世文、车耀先、杨虎城、宋绮云的刽子手。在我英雄的人民解放军即将解放重庆前夕逃到成都,在成都解放前夕又化名潘进才潜伏在果城县青居乡种田,今年6月17日,在果城被逮捕……” 李涵章跟在老梁他们后面往船上走,听到老宋说:“这个特务硬是厉害哦!在果城藏了五年。要是在古城,保准他一个月就要遭抓出来。” 大家于是附和:“那是那是,古城人民的觉悟最高了!” 李涵章回头看了一眼那群群情激奋的学生,恍然觉得,他们喊的不是“大特务潘一德”,而是“大特务李涵章”…… 第二十七章 自首 <er top">1 珂珍过四岁生日那天中午,吃过饭,女人们去收拾碗筷了,男人们在堂屋喝茶,来宝对李涵章说:“张大哥,我听曹姨夫说,你是他们几个人里最会做生意的。” 李涵章摸不清来宝这话什么意思,愣了愣,端着茶碗说:“我只是比他们要小心些,又不耍钱。” 来玉说:“是,张大哥和我一样,挣一分钱都交给婆娘。” 一屋人便哄笑,李大爷更是笑得差点喘不上气:“大树底下不长草啊!想我这辈子人前人后都好强,出了这个门,一张桌子四只脚,说得脱来走得脱,青龙镇场上哪家吃讲茶敢不要我李胖子在场?进了这个门,你妈不要说高声和我说话,背都不敢挺直。” 房间里的人于是又大笑,因为李大妈天生的驼背,从来就没有把背挺直过。来宝笑过了,言归正传,对李涵章说:“我们了解过了,张大哥,你为人精细,适合当会计。” 李涵章故意装傻充愣,问:“啥是会计?” “就是算账的人。”来宝转头对李大爷说,“爸,翻年我们古城全县就要搞公私合营了,青龙镇的合作店要管周围这几个乡,店里的会计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我推荐了张大哥,你说要不要得?” 李大爷连连点头:“要得!要得!” 来宝只说是推荐,李涵章就没往心里去。哪晓得年后开了春,县里真的来了通知,要李涵章去学习会计。接到这个通知,陈么妹和李家的人都高兴得很。李涵章脸上也堆着笑,可心里却暗暗着急:他的身份是一个只认几个字、会算小账的商贩,别的不说,就是那一笔字被人看见了,也会被怀疑。怎么办呢?李涵章背着陈么妹给他准备好的铺盖卷去古城的时候,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决定见机行事。 不过,开始学习后,李涵章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隔行如隔山,虽说他会记账,也有些会计常识,但真的学习起来,他才发现自己以前那点东西简直就只能算是皮毛。从收付记账法、借贷记账法,到会计的阶级性、社会主义财产与资金运动、统一会计制度、行业会计制度,老师讲得头头是道,他听得头昏脑涨。看看其它学员,也都跟他一样,全是一脸茫然。好在最后老师说,那些理论的东西他们了解一下就可以了,关键是要学习统一简易会计科目和会计报表格式。这些东西都是新中国的专家自行研制的,就算是解放前干了几十年会计工作的老账房先生也没见识过,大家都得从头学起,起点完全一样。李涵章学得非常认真,丝毫没有引起老师和学员们的怀疑。 学习地点在古城学道街上的贡院里。下课后,其它学员都三三两两地约着去逛街了,李涵章独自在贡院里的十字走廊上散步。 按理说,贡院只在省城才能看得见,但因为清初古城曾为四川临时省会,四川便有两座贡院,成都那一座战乱后只剩下了至公堂和明远楼,现在也成了四川大学的校舍;古城这一座考场和斋舍两部分都还算完好,只是四周的号房现在成了李涵章他们的临时教室和宿舍。李涵章正走过的十字走廊,以前是应试考生休息和等着点名的地方。站在里面,东可以望到嘉陵江对岸山上的文笔塔,西可以看见和贡院一墙之隔的道台衙门。李涵章站在这里,想象当年有多少入学子曾经在这里学而优则仕。于是,他也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起了南京的考试院,想起了恩师的戴季陶…… 这期间,胡凤那边也没见什么动静。没来参加学习前,他去李大爷家,每次见到来宝和刘兰,就会绕着弯子问,“你们那儿的那个很俏的女子,又使啥法子挤对你了?别怕哦,你是重庆来的大学生,真才实学,还比不过一个瓜女人?” 刘兰总是微微一笑,不多说什么,倒是来宝嘴快,说,“那婆娘又去果城找关系活动了”,或者“那妖女子又去果城找他的行长表哥了”。李涵章听了就明白,胡凤仍没善罢罢休,还在和苟培德纠缠。而他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他和苟培德、胡凤三人之间,已经处于一种“三点制衡”状态,只要三点中的一个“点”对塌了,整个制衡关系就会被打破,自己也就立刻会随之陷落。 在古城学习了两个月回来后,李涵章进了公私合营的商店当会计,再不用走远路赶遛遛场,每月按时领工资。认识陈么妹的人都说她嫁对了人,一下子过上了好日子。 <er h3">2 日子好过了,么妹却突然变得娇气起来,吃啥吐啥。李涵章当过父亲,是“过来人”的,看见么妹这样,晓得她这是怀孕了。有心想领么妹去古城保健站检查,可一来担心再碰到胡凤,让她知道自己有了家、有了婆娘,还怀了孩子,那就更加重了她要挟自己的砝码;二来心疼么妹,不想让她怀着孩子,再来回折腾。于是,就托来宝和刘兰从保健站请来一个女医生,给么妹检查。 女医生给幺妹检查过后,笑着对李涵章和幺妹说:“恭喜哦,你们要做爸爸妈妈了。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一切都正常。么妹吐,是妊娠反应,很快就没问题了。但是,你这个当男人的,大她那么多,要好好疼自己的婆娘……” 虽然盼了这么些年,但幸福一旦真的摆在眼面前了,还是让人激动得有些不敢相信。么妹有多欢喜就不用多说了,最激动的还是李涵章:从金银山那场恶战之后,自己就不是一个人活着了,所以,这孩子不仅仅是自己和么妹的,也是周云刚的;当这孩子过上安宁日子时,他父辈的一切付出,才有价值。 尽管李大爷说,孩子没出生前,就给孩子取名字不吉利,但李涵章还是暗自把孩子的名字取好了,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李周阳”:孩子,你要知道,你还有个爸爸,叫周云刚! 幺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她整天就待在家里,经管田边地角的菜园子,给李涵章煮饭,很少去李大爷家了。李涵章要上班,还要照顾么妹,去李大爷家的次数也很少了。 这天晚上,周云刚正一边给么妹做鸡蛋羹,一边和她商量:“明天是周末,无论如何要去李大爷家看看。” 幺妹还没有搭腔,李来宝突然来了,一进屋就对李涵章说:“张大哥,那个妖女子死了!” “哪个?”李涵章抬起头问。 “胡凤!就那个要抢刘兰站长位子的妖女子!”来宝一边喘气,一边顺手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咚咚咚”地灌进肚子里。 “啊?她死了?咋死的?”李涵章手里的鸡蛋羹,“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三天前就没找见人,今天,从嘉陵江里浮出来了。公安局的人正在验尸!”来宝说。 “淹死的?好好的咋就投了河呢?”惊愕过后,李涵章很快平静了下来。 “刘兰说,那女子平时最爱穿着花花哨哨、露胳膊露肉的紧身衣去嘉陵江洗澡,惹得整个保健站里的男人眼里冒火,女人全都背后骂。前天,他表哥——就那个姓苟的,来了一趟,随后她又去嘉陵江洗澡……然后,人就没音信了。”来宝把从刘兰那儿听到的各路消息一股脑儿全倒给了李涵章。 “她一个人去的,还是和她表哥一起去的?” “不晓得,刘兰没说。”来宝终于不喘气了,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 李涵章顾不得许多,立即对么妹说:“你自己煮晚饭吃,不要等我。我和来宝出去出去一趟,有些要紧事要办。”然后,拉上来宝边走边说,“现在我们赶紧去找刘兰,让她通知公安局的人,把胡凤的办公室、卧室,立即查封!绝对不能让那个姓苟的进去!” “张大哥,你为啥这么着急啊?你认识胡凤吗?” “一时半会儿给你说不清楚。你听我的就行了!千万记住,不要让那个姓苟的接近胡凤的任何东西!” 李涵章跑出几步,听了来宝的话,忽然停住了脚步:是啊,在别人眼里,我和胡凤是不应该认识的。我这时去找刘兰也好,找公安局也好,怎么跟人家说?就算如是说了,人家会相信吗? 想到这里,他只好对来宝说:“好兄弟,记住,一定要尽快让刘兰通知公安局,查封胡凤的办公室、卧室,千万不能让那个姓苟的进去!这很重要,非常重要!”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吼了。 “要得要得,我这就去找她。”来宝被李涵章焦急的神色吓到了,拔腿就跑。 第二天上午,李涵章没有去上班,直接去青龙镇上找来宝。 来宝正整理报纸,看到李涵章进来,笑着说:“张大哥,你是为胡凤的事儿来的吧。告诉你吧,你白着急了。那妖女子一失踪,李大勇就带人把整个妇幼保健站控制起来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别说姓苟的了!” “那个李科长不是管内勤的吗?咋管起刑侦来了?”李涵章听了,自言自语地说。 “嗨,张大哥,到古城学习了两个月,长见识了。连公安局的分工都搞得这么明白。”来宝望着李涵章,在他眼里,李涵章还是那个不认几个字的小商贩。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胡凤死了,自己无论再说什么,在苟培德看来,都是孤证,都是“陷害、诬赖投诚、起义将领”。苟培德没有了后顾之忧,很快就会向自己下手了! 回家的路上,李涵章在心里这么说。他觉得两条腿好重,重得让他每走一步都喘不上气儿。 晚上躺在被窝里,李涵章拉着么妹的手问她:“么妹,我是不是好人?” 陈么妹说:“你不是好人谁是?” “万一我不是好人,你咋办?” “没有万一,你就是好人。”陈么妹拱在李涵章怀里说,“就算人家都说你不是好人,我也坚决相信你是好人。” “我明天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在家喂鸡、喂鸭子,好好养娃娃,闲了就去看看坷珍。”李涵章想了想,又说。 “嗯,这两天凑够了二十个鸡蛋,我就给珂珍拿过去。”陈么妹答应着,一会儿,在李涵章怀里发出轻微的鼾声。李涵章抚摸着陈么妹隆起的肚子,满心都是对怀里这个苦命女人的愧疚…… <er h3">3 第二天,李涵章去商店上了半天班,把该做的账目全做好,规规矩矩地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之后,就到政府去找来宝。 来宝刚开会回来,在门口见到李涵章,有些意外,问他:“张大哥,你这阵子好悠闲哦,又找我,有啥事儿?” “你现在忙不忙?”李涵章问。 “这机关里的事儿,说忙也不忙,说不忙也闲不住。” “那好,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你家一趟。”李涵章说这话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来宝开了门,进屋放下笔记本,在办公桌前坐下说;“张大哥,你这两天咋回事啊?我咋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李涵章没再说什么,一把将他拉起来,说:“走吧,陪我去见见李大爷、李大妈。” 来宝看到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只好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文件,跟他一起出了屋门。 见到李大爷之后,李涵章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李大爷,我不姓张,我跟您一样,也姓李。我有事情要给您说。” 李大爷愣了一下之后,忽然大笑起来,笑完之后,说,“你是不姓张,你叫李涵章,对不对?” 李涵章吃了一惊,问道:“李大爷,您……咋知道的?” “你总去看汉松,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十几年都过去了啊,李将军,你无处可去时,居然来这古城,和汉松做伴儿。我佩服的,是你对汉松的这种情分。”李大爷叹了口气,对来宝说,“你给他说吧。” 来宝在李涵章身边坐下,说:“我爸爸是程汉松将军的远方舅舅,也就是说,程将军就是我的远方表哥。程将军的老母亲早年寡居,程家的人欺负孤儿寡母,要是没有娘舅家的人支撑,田产根本就保不住。” “还有这层关系在里面啊……也就是说,我回古城、回观音庙安葬程将军灵柩的整个过程,李大爷都清楚?”李涵章一听这话,才知道李大爷早就认出了自己,只是一直没有点破。想到这里,他汗如雨下:一直以为自己藏在青龙镇,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一切早就被人识穿!还好自己没有做任何害人的事情,不然,别说共党,就是李大爷也不会饶过自己! “他当然清楚。你知道,我爹解放前是嘉陵江这一带的袍哥舵把子,也是入了青帮的。解放后,人民政府取缔了所有的会道门,对袍哥成员也进行登记和教育,我爸爸主动出面解散了古城的袍哥和青帮。”来宝对李涵章说这些话,显然他早已没有把李涵章当外人,“不过,当年安葬程将军的事情虽然是我爸爸一手操持的,但毕竟是程家的事情,他不能直接出头。” 来宝的话,印证了李涵章的猜想:果然,当年自己护送程将军灵柩来古城,李大爷见过自己,而且知道自己的青帮身份。看来,姜还是老的辣,李大爷处事真是滴水不漏,明知自己的身份,居然就眼看着自己潜伏在共党的眼皮底下,不说破。 李涵章暗想,小时候读书,不明白“修为”两个字的意思;长大后随着书越读越多、职务越来越高,以为自己很有“修为”了;后来没去成台湾,成了丧家犬,从仓皇逃亡到安心做一个小贩,这期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的“修为”已经快到“老庄”境界了。但李大爷挺着大肚子的一副笑弥勒模样,却一下子把他从天上打到了地下:那一份沉稳,那一份宽厚,自己这辈子怕是都学不到呢! “李将军,我冒昧问你一件事情,你和汉松之间,到底有啥关系呢?”李大爷听来宝把该说的说完了这才摇着蒲扇问。 “当年,台儿庄战役打响的时候,我带着一支慰劳政工部队正在程将军那里,也跟着参加了战斗。日军兵力三倍于我方,战斗的惨烈,让人无法想象。我从战场上下来后就不愿意再提了。幸存的人只要有些良知,都不会再提那些经历。程将军连续带部跟日军血战了两天,头部中弹后,包扎了一下,继续和其它将士一起跟鬼子拼命。随后,他腿部中弹,腹部、胸部接连中弹,直到倒下来,手里的枪还在射击!我们把他埋在弹坑里,然后继续坚持战斗、等待援军。战斗结束后,我们找出他的遗体,火化了带回重庆……李大爷,我在国民政府效命了半辈子,程将军,是我最敬重的真正的军人!哦,对了,李大爷,还有一件事我想请教,我一直都不明白,我带回来的明明是程将军的骨灰,下葬的时候,咋就变成了程将军的遗体了呢?”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 来宝低声说:“这件事情,我小时候听说过。几个婶婶大娘来我家串门,经常说起程夫人,其中一个是程家的保姆,说程将军下葬前一天晚上,她就抱着程家小少爷站在夫人身边,夫人把程将军的骨灰和在面里,做了一个面人,面人里还滴了她的血。听说,那面人塑的跟程将军一模一样……” “唉,那女人有心啊!”李大爷长叹一声。 李涵章猛然想起程将军下葬时,他曾看到程夫人的左手腕上缠着白绫,这才恍然大悟,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啊!” 一个谜团解开了。李涵章的心里豁朗了许多。他站起来,让来宝把李大妈请过来。拉着李大妈在李大爷身边坐下了,李涵章站在他们面前,深深地冲他们鞠了一躬,说:“么妹虽说不是您二老的亲生女儿,但您二老待她跟亲生女儿一个样。以后,还望二老多多照应她和娃娃!” 李大爷摆了摆手,说:“李将军是条汉子!么妹摊上你,有福气!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下一步,我知道你要做啥。好汉做事好汉当,不管政府咋待你,你啥时候回来,还是我们西河镇的人!” 听了这话,李涵章再次向李老汉和李大妈深鞠了一躬,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往外走,经过来宝身边的时候,低头对他说:“我要去人民政府自首。” 来宝什么话都没说,领着李涵章回了镇上他的办公室里。李涵章把自己的身份和这八年多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只是没有提遇到苟培德的事情。 “张大哥,你说的是真的吗?”来宝站起来,走到窗口朝外看了看,回头说,“你很清楚,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就是漏网的国民党特务,性质很严重啊。” “我晓得。解放几年了,我分了田地,分了房子,你爸爸待我像亲儿子,你待我像亲兄弟,我如果现在不主动坦白,怕以后被查出来,要连累你们一家。”李涵章说完这些,转身面对着来宝说,“脑壳落了碗大个疤,我确实不想再躲躲藏藏地过日子。” “这个事情太突然、太出乎我的意料。张大哥,你看这样好不好,你马上写个书面材料,我给你报上去,先去找我那个同学,也就是你在涪陵的老朋友李大勇,问问他咋办。这样的话,一来可以证明你是主动向政府坦白、向人民认罪;二来,上面也可以核实一下你的真实身份?” 李涵章于是就在来宝的办公桌上把自己的真实简历写在材料纸上,交给了来宝。来宝看了看,又问李涵章:“张大哥,你想好,我们这一出门,你就不是青龙镇商店的会计,而是漏网国民党特务了。” “兄弟,我想好了。你也和家里的人说好,以后都要和我划清界限。不过,陈么妹是真资格的贫农,你多关照她啊。” “这个我晓得。她就像我姐姐一样。” 两个人说好,出了门,紧赶慢赶,赶到古城公安局时,早已经下班了。来宝说,“反正你的自首材料已经在我这儿了,也不差这一天了。我们先回去吧……和幺妹告个别。” “要得。只是,我想明天一早去看看程将军,要得不?”李涵章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已经是监控对象了。 “这个……我陪你去。”来宝想了想,这样回答。 “还有,我回去了,给不给么妹说这些的事?” “你们是夫妻,你实在要告诉她,谁也拦不住。我担心,她要是过于激动,上面的调查结果还没有下来,却先把事情捅出去,那麻烦可就大了。唉,她现在就你一个亲人,你这样一来……她可咋办啊?”来宝轻声说。 提起陈么妹,两个人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到了保健院大门外,李涵章说:“你放心回去吧,我知道该咋做。” 李涵章一路都在想怎么把这事情告诉陈么妹,可让他没料到的是,陈幺妹远比他想象得冷静,还没等李涵章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说:“不管你坐多久的牢,我都等你。” 李涵章问她:“你又是啥时候晓得的?” “刚结婚没多久,我摸到你夹袄领子里缝了两个金戒指,就晓得你不是一般的小商小贩儿。后来你给我买了簪子,给珂珍买了长命锁,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悄悄看了你的夹袄,少了一个戒指,我的镯子还在里面。那个时候我就想好了,不管你是啥人,我都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李涵章听了,一把抱住么妹说:“我这一去,是枪毙还是坐牢,都不一定……” 陈幺妹一把推开李涵章,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眼泪汪汪地说:“不管生死,只要有了结果,都要给家里来个信,我和娃娃去看你。” 李涵章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要是自己万一被枪毙了,她会来给自己收尸的。忍不住又抱着陈幺妹说:“幺妹,我……对不起你。” “两口子,莫要说这样的话。二天见了政府的人,你好好交代,政府一定会宽大的。”陈么妹说着,麻利地把李涵章的几件换洗衣裳装进一个布口袋,好像要送他出门去做生意一样,低着头说:“我先准备好,他们来了,你随时都可以走。” <er h3">4 第二天一早,李涵章到了政府,想和他一起去看程将军。政府的人都上班了,偏偏只有来宝还没到。李涵章只得先出去买了些香烛纸钱和一瓶酒,然后回了花房子。 回到家里,却看见来宝已经在等他了。两人没有多说话,和么妹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了。走出了十来步远,李涵章回了一下头,见幺妹的手抚摸着肚子,站在大门外面。他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走在去观音庙的路上,来宝侧头看着远处的起起伏伏的山丘,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1951年8月,我和你们在茶馆里说起‘南方革命老根据地访问团川陕边区革命老根据地分团’来古城慰问,你问过我,慰问的名单里有没有程将军。” “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啊?你从那时候开始就怀疑我了吗?”李涵章紧走几步跟上来宝。 “一个不懂政策的老百姓,分不清哪些人是红、烈、军属,问一声,也是正常的。我咋会怀疑?只是你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后,我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张大哥,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你信不信?要不是你自己说出来,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是国民党特务。说句没有原则的话,我到现在都不相信。”来宝看看李涵章,又说,“你真的是特务啊?那为啥来青龙镇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干过啥反革命破坏活动?” “我来青龙镇,就是一个小贩,肩膀上抬了一颗脑袋,除有把子力气,能说话能跑路,还有啥本事?能干啥反革命活动?”李涵章哭笑不得地说完这句话,心里想,在古城这种地方,就算是有人想搞破坏活动,也无处下手。就算非要做点什么,受伤害的不过是几个无辜老百姓,最多再撂倒几个村长乡长,对党国没有啥好处,对共党没有啥坏处,这样的事情,一个真正的训练有素的特务谁会去干?除非是那些做事情不过大脑的土包子。 来宝不知道李涵章心里想些什么,只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反过来安慰李涵章说:“你没有搞啥反革命破坏活动,又是自首的,人们政府会宽大处理。张大哥,你不要悲观,要彻底认罪,好好改造。” “我晓得的。”李涵章答应着,心里很是感激来宝。不光是来宝,还有李家,还有跟他赶遛遛场的几个老哥,还有商店的同事,还有青龙镇的乡亲……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到了观音庙乡场,然后沿着河沟往山里走,很快就到了程家坟茔。 已经望见程将军那座长满蒿草的坟墓了,李涵章和李来宝忽然看到,程将军的墓前,站着四个人,背对着他们。这个时候,李涵章才记起,刚才从大路拐上山道时,路边停了一辆绿色的吉普车。 李涵章此时心里很宁静,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挎紧了装着祭品的篮子,快步向那座局局的土堆走去。 走近了,那四个背对着李涵章的人转过身来——李涵章惊呆了:张振中、陆大哥、胡二哥、李大勇,这四个人他全都认识! “是李涵章李少将吧?五年多前我们在成都见过一面,可惜那时我没认出你。还有印象吗?”还是张振中先开口,并朝李涵章伸出了他的右手。 李涵章愣了一下,和张振中握了握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你没有走进公安局的大门之前,就因为这位程将军,我们还是有过两面之交的朋友嘛。”张振中冲李涵章笑着说。 眼前这四个人都穿着便装,但依然让李涵章感到陌生。 “李少将,你和老张、老胡和小李,都是老朋友了。该聊的早就聊够了吧?怎么样,我们俩坐下来聊聊?”张振中见李涵章一直不说话,又问。 “这是我们四川省公安厅的张副厅长。”李大勇走前一步,对李涵章说。 “哦哦……张厅长,鄙人败军之将,十分惭愧!岂敢再称少将虚衔。”李涵章弄清楚了张振中的职务,这才开口说话。 “我们年岁差不多,就不要这样虚头巴脑的了。我叫你老李,你叫我老张,说话也随便些。”张振中对李涵章说完这些话,又转头对另外四个人说,“这山上的风景不错嘛,你们先到处转转。” “是!”陆大哥、胡二哥和李大勇齐声应道。三个人走了几步,李大勇见李来宝还愣着,回身向他招了招手。李来宝看了李涵章一眼,跟着那三个人朝山上的树林里走去。 <er h3">5 程汉松将军的墓前,剩下张振中和李涵章两个人了。李涵章对张振中说:“好,就依你的。老张同志,请允许我先祭奠故交,再凭你处置,好吗?” “老李啊,我还真不是来抓你的。我是来抓另一个人的——苟培德。哦,在程将军的墓前,不配出现这种人的名字。我刚才跟你说了,我们有两面之交,这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程将军的葬礼上。那个时候,你在忙活程将军的葬礼,而我还是侦查连连长,和我的战友一起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张振中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李涵章放在地上的篮子,忽然转了话题,“哦,既然你是来祭奠程将军的,那怎么没带古城蒸馍?” “来得匆忙,没顾得上去古城买。”李涵章暗自惊讶:张振中怎么知道自己每次都会带古城蒸馍来看程将军? 张振中似乎明白李涵章在想什么,看着那长满荒草的土堆说,“这次忘记带了?没关系,我替你带来了。”说完,他从中山装的一边大口袋里掏出了两个馒头,放进篮子里以后,又去另一个口袋掏。就在他掏另外两个馒头时,“啪”的一声,一个薄本本随着馒头被他带出来,掉在了地上。 《四川匪特调查》! “呵呵……既然你看到了,也算是天意。老李,按说这个小册子,在我们内部不到一定级别都见不到。而且我相信,作为中统的少将特务,你是肯定见过这个册子的。今天,当着程将军的面儿,我让你再看看它。来来来,我们坐下看吧。”张振中说着,把那个小册子递到了李涵章手里,然后,盘腿在程将军的墓前坐下,掏出一盒烟,抽出两支,递一支了给李涵章。 李涵章接过烟,却没点,捧着那本《四川匪特调查》发了一阵呆,然后笑了笑说,“呵呵,事到如今,看不看它,都无所谓了。我早就知道,我是在册的。” “我相信你早就知道,不然也不会成为这里边最后一个还让我‘惦记’的‘将军’。但是啊,老李,这个本子和别的本子还是有区别的,你真的不想打开它?”张振中燃上自己那支烟,笑着,冲李涵章说。 李涵章听了这话,一脸疑惑地翻开了那个小册子:周春生、袁庚、鲜大齐、王金鹏、姜生元……李涵章一个一个地看下去,每个名字下边都有一份“履历”。那些“履历”中,不仅有这些人在抗战期间的战功,还清楚地记载着他们欠下共产党的各种“血债”;每个人的名字后边,都有“☆”“√”“×”“零”“●”“△”这几种符号。李涵章把那个小册子翻完了,发现了两个问题:一是“李涵章”三个字后面,什么符号都没有;二是“苟培德”三个字后面是个涂黑的三角! “老张啊,我又见到你了,就说明这个小册子快没用了。所以,我不担心给你看会带来什么后果。你很纳闷儿那些名字后边的符号吧?那是只有我自己才能懂的‘密码’,我不妨告诉你吧:‘☆’代表起义、投诚的;‘√’代表被抓获的;‘×’代表在拘捕或者追捕时反抗,被击毙的;‘零’是代表问题已经搞清楚,被释放或者被判了刑,已经处理完了的;‘●’是代表逃到港台或国外的;‘△’是代表自首的……”张振中坐过来,一一指给李涵章看。 “那,这个苟培德怎么回事?”李涵章指着苟培德名字后面的“▲”问。 张振中抽了一口烟,说:“我不说,你应该也能猜出个八八九九了吧?这个是指假自首、真潜伏的家伙!这个人不断地、分期分批地供出一些无关紧要又不听台湾方面指令的‘潜伏敌特’,骗取一些人的信任,所以才逐步在工商金融系统得以升迁。实际上,我一直对他抱有戒心。” 使劲用手指往那个“▲”上戳了一下之后,张振中接着说:“老陆和老胡去毕节执行调查苟培德等人的任务回来,我听了他们的汇报就知道,他们路上遇到的那个初出道的铁货客,是你李涵章李少将。然后,我就开始注意你的动向了。我也不瞒你,大勇就是我暗中派出来,秘密调查你同时也保护你的。因为我知道,苟培德、胡凤和你之间,早晚要有一场博弈。苟培德会利用他的身份和权力,在你威胁到他的安全时,随时对你下手。所以,苟培德调到果城后,我直接安排李大勇从涪陵来了古城。哪知道,苟培德还没来得及对你下手,贪婪跋扈的胡凤就先把他逼上了绝路。这样一来,我们俩终于有机会坐在这里好好聊聊了。” “在你们眼里,我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亡命在逃的特务,你为啥对我这么‘上心’呢?”李涵章不解地问。 “呵呵,老李啊,共产党人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这是我们常说的话。据我们了解,自从和你的副官江辉琦、卫兵周云刚分开后,你再没有跟任何国民党反动分子接触过。不错,你是个特务,也是潜伏下来了,而且潜伏得很成功,但你没有上线也没有下线,没有传递任何情报,也没有任何人传递给你情报。从重庆出来的时候,你有武器装备、有副官、有卫兵,但你没有跑掉。之后不久,你就因为身份特殊而被‘自家人’追杀得四处亡命,连武器、活动经费,甚至急救包都偷偷埋掉了。你没有搞与人民政府为敌的活动。所以,我也就没急着动你。至于你身边的几个人嘛,说实话,我很羡慕你有周云刚这样的好卫兵好兄弟,可惜他死了;你的副官江辉琦,我没有抓到他,让他钻了空子,逃到了香港;哦,对了,你还记得你的司机吴茂东吗?” “吴茂东?他不是你们的人吗?” 张振中又燃着了一支烟,说:“严格来说,他还不能算是我们的人。只能说是在你动身之前,被争取了,既算不上投诚,也算不上起义,只能算是没有劣迹、比较配合我方的国军士兵吧。现在,他在老家成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听着张振中的话,李涵章这才明白:原来,五六年了,自己一直在如来佛的掌心里。但此时他却更糊涂了:“你们既然对我所有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为啥这么多年都不抓我,还费那么大的劲儿保护我呢?” 张振中笑了笑,说:“抓了你,他苟培德能暴露得那么彻底吗?不保护你,谁来证明他和国军残余势力、土匪以及反动会道门私下勾结、贩卖鸦片?” 话说到这里,李涵章的眼前云开雾散。他把手里的烟头一甩,站起来说:“好了,我还有一件事,现在该做了……” 张振中好像知道他说什么,赶紧朝远处挥了挥手。很快,陆大哥、胡二哥、李大勇和李来宝跑了过来。让李涵章吃惊的是,陆大哥手里提着的,居然是自己五年前埋在程将军墓后的那包钞票:油纸已经开始腐烂了,不知道里边的钞票还是否完好。 “人民银行去年就发行新币了。这些老钞票已经禁止流通,真是太可惜了。”胡二哥还是老脾气,爱开玩笑。 李涵章叹息一声,在程将军的墓前蹲下,边摆供品边对张振中说:“好吧,我最后给程将军尽份心,就跟你走!” 张振中转身从胡二哥手里的公文包里取出几页材料纸,说,“你的自首材料,已经在这里了,一大早李来宝同志交到李大勇那儿的。我刚才说过了,我不是来抓你的,是来抓苟培德的。一会儿,你该回家回家,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处理,我们是有政策的。但是,我,还有他们四个,都可以给你作证,你李涵章先生,是主动自首的!” 李涵章点了点头,说:“谢谢!” 不一会儿,程汉松将军的墓前,腾起了一股青烟。 六个人并排站着,向这位他们共同敬仰的抗日将军鞠躬致祭。 张振中把篮子里的那瓶酒拿出来,徐徐地倒在燃着的纸钱上,霎时,原本微小的火苗,腾成了烈焰…… 尾声 1956年8月,李涵章被捕。 1975年12月,管理人员对李涵章宣布:“遵照毛主席和中共中央的指示,国家司法机关最近决定对在押的原国民党县团以上党、政、军、特人员,一律宽大释放!” 1976年9月,李涵章主动要求到古城中学当历史教师。 1982年5月,李涵章的儿子李可贞从美国回来看望父亲,并告诉他,祖父祖母已于1954年先后去世,母亲王素芬于1979年去世;江辉琦夫妇在香港经商,自1956年开始照顾王素芬和可贞,并资助可贞到美国读医学博士。 1986年7月,李涵章从古城中学退休。 2009年10月,98岁高龄的李涵章,在古城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