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第一章 清末,新加坡。 这是一个漆黑的雨夜,简阿七冒着大雨跑进锡矿工棚,他是来工棚收“侨批”的。因为雨大,工棚漏雨,锡工们一边把斗笠蓑衣连在一起为简阿七遮雨,一边从身上和行李里把小心藏好的血汗钱掏出来交给他。简阿七一笔一笔仔细记着,然后郑重地让工人们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上手印。 雨太大了,不时有雨滴漏下来,滴在批信上。简阿七边写边问:“阿雨呢,他怎么不寄批?” 人群一下子沉默下来,工棚里顿时只有雨声。好一会儿,才有人壮着胆子小声说:“他死了,从锡矿的天梯上摔下来,当时就没气了。” 简阿七怔了一下,接着叹了口气,在一封批信上写上了李阿雨的名字,又从怀里掏出一些钱放在批信上:“谁替他按个手印吧,李阿雨死了,可他的家人还得吃饭。他在唐山老家的老老小小都盼着这笔钱呢……断了‘侨批’,往后可怎么活呀?” 在场的工人们何尝不理解这份心情,一个工友走上前,用拇指沾上红印泥,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按。他为难地看着简阿七,说:“阿雨没死。”简阿七愣了。“阿雨在烟馆抽鸦片,这些年的苦力生活让他伤透了心,他已经不想再活了,手里那几个‘猪仔钱’都拿去抽鸦片了。” 简阿七不再言语,他收好“侨批”,冒雨走出了工棚。 街上无人,雨点叭叭地打在路面上,溅起一个个水泡。远远地,简阿七已经看见了鸦片烟馆昏黄的灯光,他加快了脚步。 简阿七一进来,就看见了正在抽鸦片的李阿雨,他尽力放低声音:“阿雨,明天有船回唐山。” “什么唐山,唐山是干什么的……”李阿雨显然是故意遮掩。 简阿七忍了忍,说:“唐山就是中国啊,就是你的老家。”他不想在烟馆对李阿雨发火。 李阿雨不想再装了,他已经绝望。离家已经快十年了,原以为这儿处处都是金子呢。他已经没脸回家了:“往后,这间鸦片烟馆就是我的家。我只剩下这几口气了,就想用在今天晚上,等过足烟瘾,死在这儿挺好。”他摇摇头,眼睛并不看阿七。 “你!”简阿七不知骂他什么好,一跺脚,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简阿七的背影,李阿雨扔下烟枪,他冒雨追上简阿七,在身上搜了半天,把最后一点钱交到简阿七手上,恳求他帮自己带回唐山老家。 “你要是可怜我,到我家送‘批’的时候一定帮我带句话,就说我已经死了。这样,家里的女人就可以改嫁,我阿妈也不用再等我了。”阿雨朝简阿七鞠了一躬,一转身向路边的墙上撞去。 “阿雨!”简阿七大叫一声。 声音很快被越来越大的雨声淹没了。 简阿七和工人们草草处理完李阿雨的后事,然后便去侨批馆找老板史致中。史致中的真正身份是革命党人,侨批馆老板不过是种掩护。简阿七来时他正在整理着一袋批信,听到有人叩门忙警惕地将批信收起,藏在柜子里:“谁啊?”“是我。简阿七。”史致中这才将门开了条缝,简阿七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侧身走了进来。口袋里是码头和锡矿上那些苦力的血汗钱。史致中接过口袋,让阿七坐下喝水:“辛苦你了。”阿七一直忠于职守,是他的好帮手。 阿七说了李阿雨的事,两个人心情都很沉重,一时竟没了话。 外面一阵锣鼓声传来,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牛车水是不是又有新店铺开张了?”史致中打破了沉默。 简阿七哼了一声:“什么新店铺开张,是朝廷又派捐来了。你知道这次派捐来的是谁吗?是我们邻寨的贪官陶厚源。”阿七告诉史致中,陶厚源还用一万两银子给父母搞了个诰封。 史致中听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哼,腐败无能的清廷,居然跑到南洋卖官鬻爵来了!走,咱们抗捐去!” 两人气宇轩昂地来到牛车水大街,只见街角开阔处,一个身着洋装、脑后拖着一根大辫子的年轻人,正敲着一面铜锣大声吆喝着:“海防捐喽!海防捐喽!捐银一万两,朝廷授予道员衔;捐银两万两,朝廷除授予道员衔外,还授其父母、祖父母二品诰封!”陶厚源坐在桌子后面,桌子上立着块牌子,上写:“海防捐”三字。一些人围着桌子看热闹,有人上前询问海防捐是什么意思?人在南洋,又回不了国,用二万两捐个道元虚衔,值得吗? 陶厚源大放厥词:“此言差矣,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朝廷既要办海防,又要办塞防。广东为东南海防的重要防地,省内财源困迫防饷吃紧,正因如此,才派下官远涉重洋,来南洋诸岛派海防捐的嘛。诸位身在南洋,却是我朝子民。捐官一则为朝廷分忧,二则光耀门庭,实乃一举两得明智之举啊!万望各位踊跃认捐。” 在场的人大多都不相信他的话,可也有人被说动了,虽说一万两只捐个道元虚衔,可大家在南洋苦拼苦熬,不就是想扒掉身上这张贱皮吗?捐一个,死在外乡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于是人们开始讨价还价,说能不能便宜点?五千两捐一个?一时议论纷纷,一片嘈杂。那个年轻人的铜锣敲得更响,嗓门更大,更加声嘶力竭了:“海防捐喽!降价喽!五千两就捐个道元衔喽!海防捐喽……” 忽然,在海防捐的对面,传来一阵热烈的锣鼓声,紧接着,一个扮成关羽的演员手持青龙偃月刀上场,当街唱起了粤剧《灞桥挑袍》: 青龙偃月火光冒,不由关某怒眉梢!任尔奸来任尔巧,难逃我青龙偃月刀…… 原本围在海防捐前的人听这边唱起戏来,呼啦啦一下子全拥了过来。人群中的史致中见围过来的人不少了,便挥挥手让唱关羽的演员下场,他和几个英气逼人的青年男子站了出来。 史致中冲围观的人群一拱手:“各位从唐山来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腐败无能的朝廷,视华侨为化外之民,海外弃民!任凭我等在外受他国人欺凌也概不过问。想当年,福建尤溪人陈怡老于乾隆元年去巴达维亚贸易,娶土著妇女,生育子女。因思乡报效朝廷心切,于乾隆十四年回国……没想到,朝廷却以交结外国之罪,将他发配边远充军,妻子儿女也遭发遣,财产入官。可怜陈怡老原本心系故国,却落得如此下场。”下面一片唏嘘。史致中的声音传到了海防捐那边,陶厚源坐不住了,真是冤家路窄。史致中的老子吃朝廷俸禄,儿子却在这儿反对朝廷…… 就听史致中继续说:“华侨理应报效桑梓,可如今,腐败无能的朝廷居然跑到南洋来卖官鬻爵!诱骗大家用血汗钱捐虚衔,这不是巧取豪夺,搜刮我们的血汗钱吗?” 人群开始响应了:“真是岂有此理!”“是啊,我们飘零海外,如同弃儿,朝廷什么时候问过我们的生死?缺银子了,就跑来用些虚衔哄骗我们?” “朝廷无能,致使国家遭列强欺凌,连年灾荒,战事不断。我们这些人谁不是被迫远走他乡,谁身后没有一部血泪史,这都是腐败之朝廷带给我们的灾难!我们拒不认捐!朝廷搜刮民财,派捐卖官,早已屡见不鲜,我们大家要奋起抗捐,不再受清廷的蛊惑和蒙蔽!”史致中话音刚落,人们便追随着史致中振臂高呼,一下子拥向海防捐那边:“抗捐!抗捐!” 在史致中和几个青年的带领下,愤怒的人群掀翻桌子,把写着“海防捐”三个字的木牌和其他随手能捡起的东西一起向陶厚源和他带来的人砸了过去。陶厚源一帮人吓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地逃回了新加坡领事馆。 一进门陶厚源就气急败坏地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辱没朝廷命官,这新加坡就没王法了吗?” 领事劝他息怒,说新加坡不比国内,这里的革命党嚣张得很,公开抗捐也不是第一次,他们也毫无办法:“不过陶大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姓史的小子不是经常往国内送侨批吗,只要他踏上咱大清国的地盘,他的小命还不是随你处置吗?” 陶厚源发出一声冷笑。 牛车水大街上,史致中的演讲不时引得人群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这些年来,人们亲眼目睹了朝廷的丑行,清廷腐败无能,海外华侨根本得不到应有之尊重,这样的政府无力保护国家主权、人民利益,让那些列强暴戾,欺凌人民,虽然没有亡国,也等于亡国一样。这样的政府只能推翻! 回到侨批馆,史致中告诉助手简阳春,第二天将有一大笔侨商的捐款要带回国,准备配合孙先生的起义。清廷现在风雨飘摇,正在疯狂抓捕革命党,对海外侨批查得很紧,连华工们的血汗钱都不放过,这次他们分开带“批”回国,一是革命党经费,一是矿工们的“批汇”,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简阳春郑重地点了点头。 客轮驶离了新加坡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行驶。 史致中站在船舷上,心想,船快的话,能赶上回家过元宵节。元宵节他要为儿子上灯,那可是家中的大喜事。简阳春听说后,也准备备份厚礼前去道喜。 “好啊,到时你可一定要去,我们俩到时可要一醉方休呢。” 就在史致中转身的一刹那,陶厚源正好从舱位里走出,他一眼看见了史致中,赶紧缩回身,关上了舱门。 史致中与简阳春交换了一下眼色:“不好!千躲万藏,还是被这个家伙盯上了,快走,回舱!”他们坐的是二等舱,史致中朝外张望了一下,迅速关上了门,看来此行凶多吉少,他再次嘱咐阳春要多加小心:“这两笔钱都得由你一个人带回去了。” “不,钱还是由你来带,下船的时候我掩护你。” 史致中摇摇头,陶厚源是冲他来的,他已经躲不开了。他检查了一下手枪,然后郑重地对简阳春说:“这回,无论是革命党的经费,还是华工的血汗钱,都交给你了。拜托!”简阳春无奈地点了点头。 正如史致中所料,陶厚源闪身回到头等舱后,立刻叫来随从做了安排,他要赶在史致中的前面上岸。 客轮终于停靠在了粤东黄花港口,海上航行已经让旅客们疲惫不堪,船一靠岸,人们便争先走下客轮。码头上接人的黄包车、玻璃马车挤成一团,一时间人声鼎沸。 简阳春和史致中随着人流走下客轮。忽然,一队全副武装的清兵将码头闸口团团围住了,陶厚源正对着清兵头目比比划划,交代着什么。 史致中已经看得清楚,他把手里的皮箱递给简阳春,让他赶快脱身:“那个姓陶的狗官已经准备好抓我了。记住,一定要保护好经费和侨批,快走!”还没等简阳春反应过来,史致中已将简阳春一把推出老远,随即掏出手枪冲天就是一枪。他故意暴露自己,以掩护简阳春脱身。 枪声一响,码头上顿时一阵大乱。陶厚源见了史致中,大声叫喊着:“乱党在那!” 清兵一边鸣枪一边向史致中围拢过来,史致中一边往舷梯下冲,一边开枪,一连撂倒了几个清兵。清兵没有目标,只是乱枪齐放,码头上顿时人仰马翻,人们尖叫着逃命。史致中闪身避过飞来的子弹,不料身后的一个孕妇躲闪不及中枪倒下了。史致中一把抱住了那个孕妇,孕妇却已经慢慢闭上了眼睛,史致中悲愤地朝围上来的清兵吼道:“别再乱伤无辜啦!”他把枪放在地上,朝孕妇跪下,悲痛地说,“对不起,阿妹!” 清兵端着枪围了上来…… 简阳春想救史致中,可看看手里的箱子,狠狠心,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中。 史致中到底还是没有逃脱掉,他被陶厚源带回了县衙。 “听说你是送侨批回来的,还带了不少乱党造反用的经费吧。打算什么时候到香港去解批呀?”陶厚源心里更惦记着那些钱。 史致中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我可不知你说的什么批呀费的!你这是公报私仇,栽赃陷害。” 史致中的态度让陶厚源暴跳如雷,这可不是南洋,他在这里可以一手遮天,罪名有的是,史致中辱没朝廷命官,在南洋抗捐对抗朝廷,这就足够了。 “你要是拿出钱,我看在同乡的分上可以既往不咎,从轻发落。如果不交,就奏你个夹带乱党造反的经费,现在朝廷最恨的就是这种人。那你们史家可就是灭门之罪了!” 史致中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无供可招!”史致中大义凛然。求仁得仁,他死得其所。 陶厚源没想到这个革命党死到临头,嘴还这么硬,挥挥手让清兵把史致中打入了死牢。 史家的人还不知道史致中的消息,史氏家族老老小小此时正聚在院子里,看着工匠们扎着华丽精美的大花灯。史致中的父亲史翰章坐在摇椅上,心情愉快地看着院中热闹的景象。 史夫人裕如领着正在蹒跚学步的小彦祖来到了史翰章身边。裕如指着花灯对儿子说:“彦祖,明天就是元宵节了,那盏花灯多漂亮啊,是给你扎的,知道吗,我的小彦祖就要上灯了,就是史家堂堂一男丁了。” 史翰章心悦地说:“我们史家客居此地几百年,真是后继有人,越来越兴旺了。” 小彦祖天真地扬起小脸,忽然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姆……”裕如惊喜地贴着小彦祖的脸,满心的喜悦欣慰,母爱之情溢于言表:“等你阿爸回来叫阿……爸,阿……爸。” 小彦祖跟着裕如从嘴里挤出一个字:“爸……” 史翰章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一仆人引着神色紧张的简阳春匆匆走了进来。史翰章站了起来。简阳春走到史翰章面前,避开左右,压低声音说:“不好了,致中出大事了。你们一家子快逃吧。” 史翰章稳了稳神:“你先告诉我,我儿致中到底出什么事了。” 裕如和众人不由得围了上来。简阳春贴近史翰章的耳朵低声说了事情的经过。史翰章听罢不由大惊失色。旁边的人见状也惊慌起来。简阳春让老爷子快逃,陶厚源带着一队人马已经往史家赶来了。 史翰章立在廊下长叹一声,逃?往哪儿逃啊?这么一大家子人。想当初,他和陶家虽都为朝廷效力,可因政见不和,早已积怨已久。本想告老还乡,图个清静,没想到还是落入陶厚源之手。陶厚源向来做事心狠手辣,这次抓着致中,肯定会强加些罪名,不会放过史家的。 在场的女眷全都放声大哭起来。裕如更是心如刀绞:“父亲!我替致中给全家老小赔不是了……”说罢以头触地,朝在场的史家人磕起头来。 此时,史翰章反倒镇静了:“裕如,我儿致中敢作敢当,你就不必替他谢罪了,把彦祖抱过来。” 裕如从女眷手中把史彦祖抱到爷爷面前。史翰章疼惜地看着孙子:“彦祖啊,你投错了人家,尚是咿呀学语小儿,就要命赴黄泉,只可怜我史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不日将成为刀下之鬼,岭南史家一脉断绝种姓矣。老夫之悲,杜鹃啼血啊!”史翰章痛苦之极。 “朝廷苟延残喘,撑不了几日了。到那时,史家自会昭雪。”简阳春不忍让英雄断后,史家千顷地里就彦祖一棵独苗,“如果信得过我,就把彦祖交给我吧。”简阳春看着老人,他说得诚恳。 史翰章却说使不得,万一泄露会连累简家的。简阳春激动了,他和致中是过命的交情,生死兄弟:“致中当是我华夏之英雄。要能救出彦祖,为史家留一条根,我更是义不容辞。我一定把彦祖视为己出,抚养成人,把他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成人后让他认祖归宗,延续史家岭南一脉的香火。” 史翰章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在了简阳春面前:“阳春,你对史家大恩大义!老夫我尚有来生,当做牛马为报!” “史老伯,大丈夫一诺千金,您就放心地把彦祖交给我吧。” 裕如也给简阳春跪下了:“阳春大哥,致中纵死上千回百回,今生得你一知己,足矣!我和致中就把彦祖交给你了。” 史家众人也都给简阳春跪了下来。 简阳春抱起彦祖转身要走,裕如急忙把他叫住,她还有话叮嘱,然而话没出口,突然一仆人跑了进来:“不好了!官兵已经过来,快进寨子了!”裕如立刻把简阳春推向后门:“快走!”简阳春来不及多说,拔腿奔出了史宅。 月黑风高之夜,史宅被官兵们包围得水泄不通。家眷们被团团围在庭院,女眷和孩子们哭哭啼啼……简阳春跑上山坡,他回头看着远处,史家围屋已被灯火映照得亮如白昼。 史宅庭院里,史家老小被官兵轰来赶去。陶厚源从院外走进来,一个官吏向他察报,正在清点人数。 “一个一个地点!史家上下老幼,121口,一个都不许漏!”陶厚源咬牙切齿地说,“史致中还有个刚满一周岁的小崽子,叫史彦祖,可千万别漏下这个小祸害。”他要斩草除根。 史翰章冷冷地看着陶厚源:“我史家老小如数在此,要杀要剐,任凭于你!” 陶厚源还了史翰章一个冷笑:“你身为朝廷命官,吃着朝廷的俸禄,却养了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你儿子私通乱党,还给乱党筹资经费,按大清律该满门抄斩。” “是吗?我只知道儿子是给那些在外挣辛苦钱的劳工送侨批的,陶大人是想私吞,惦记着这些钱吧?”史翰章轻蔑地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些盗虫蝼蚁,已将大好河山糟蹋得满目疮痍。列强欺凌,战乱不断,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他痛惜这江山社稷要毁在这些人手里了。 清查的结果是少了史家的孙子史彦祖。陶厚源顿时大怒,命令清兵里里外外仔细搜,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他抓起史翰章衣领:“老家伙,把孩子藏哪儿了?” 史翰章平静地说:“如陶大人网开一面,留我史家一丁,我可将侨批的下落告诉你。” 陶厚源笑了:“看来还是老子比儿子聪明,要是早说出来,何必折腾到这种地步呢。说吧!” 裕如急了,大喊着:“阿爸,不能啊,他不会饶过彦祖的!” 史翰章似乎没有听到裕如的话,他要陶厚源附耳过来,陶厚源不知所以附过身来,他不知史翰章手中早已紧握着一支象牙别子。趁陶厚源靠近自己,史翰章猛然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将别子深深扎入陶厚源的喉咙,顿时鲜血四溅,喷了史翰章满衣襟。 陶厚源瞪着眼睛,全身抽搐,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史翰章仰天长啸,清兵们这才缓过劲儿来,呼啦啦拥上来,一阵乱刀将史翰章砍死。 这一夜,史家院子成了人间地狱。到处弥漫着血腥味,杀戮声、嘶叫声响成一片,令人肝肠寸断,神鬼共伤…… 简家的饭桌上备好了一桌饭菜,大家在等着简阳春回来。长寿公焦急地来回踱步,雅兰如坐针毡不知所措。四岁的简肇兴眼巴巴看着桌上的饭菜,又抬眼看看自己的母亲:“阿妈,我饿。” 雅兰哄儿子:“要等你阿爸回来一起吃,听话。” 长寿公心疼肇兴,正说先让孩子吃吧,就见简阳春呼呼喘着粗气,抱着史彦祖跑了进来。雅兰和长寿公看着满脸是汗、满身都是灰的简阳春吓了一跳:“阳春,你这是……”简阳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快给我口水喝。” 雅兰赶紧倒了杯水递给简阳春,他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下去。长寿公低头看看简阳春怀里的孩子疑惑不解。雅兰连忙从简阳春怀里抱过孩子:“这孩子是谁家的?” 简阳春疲惫地抹了一把嘴角淌出来的水:“孩子饿坏了,先搞些米汤喂喂他。”雅兰急忙抱着孩子,领着肇兴招呼族人去准备米汤。 长寿公神情严肃起来:“阳春!出什么事了?” 简阳春扑通一声给长寿公跪了下来,说了事情的原委。 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的长寿公听完了阳春的讲述,长叹一声:“史家一脉自从中原迁出,辗转数省,直到在此落下根来,已历数代,没想到如今却遭此不幸。阳春,你不用跪,你做得对。如此英雄一族不能断后。明日一早,按照咱们客家人的老规矩,由我们简家为史家在祠堂给这孩子上灯!” 简阳春泪水夺眶而出:“多谢长寿公!” “去吧!和雅兰好好准备一下,从今天开始这孩子就是你为我们简家新添的一个男丁。”长寿公吩咐。 第二日,简家祠堂门口热闹非凡,鞭炮齐鸣,笙乐声声,一派喜气洋洋。 院子里,简姓族人们的孩子个个喜笑颜开,奔跑玩耍,知道内情的大人们却都个个神色凝重。几个青壮男子用竹竿挑着一串串大红色的鞭炮,围屋里一片红色,很是耀眼。族中老小齐聚祠堂,长寿公语调凝重地吩咐把大门关上。几个青壮男子把大门一一紧闭,拿木桩顶上了。 这时,简阳春领着肇兴,雅兰抱着小彦祖走过来,雅兰已经从丈夫口里了解了真相,只为自己能帮助丈夫而心慰。小彦祖穿着喜气的锦缎小袄,简阳春和雅兰也穿着光鲜,他们身后跟着的全是简姓家族今年要上灯的孩子。那些家人抬着一盏盏华丽精美的大花灯跟在后面。 祠堂一片寂静,长寿公拿起一碗酒环顾了一下众人说:“今天是元宵节,按着我们客家人的习俗,去年生的男丁都要在祠堂里上灯。可是今天上灯的孩子中,有一个身世很特殊,大家也都知道了,他是史家的遗孤,是阳春冒死从虎口中救出来的。史致中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些过番在外的亲人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不被奸人所有,才遭此灭门之灾。如此大明大义之壮士,令人敬佩!在此先告慰史家在天之英灵,从今天开始,这孩子就是我们简家的孩子,是阳春的亲生儿子。”长寿公将一碗酒洒在了地上。 简阳春和雅兰朝长寿公躬身行了礼。 雅兰把小彦祖递给长寿公。长寿公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红包塞进小彦祖的锦缎小袄里,郑重地说:“挂上灯,你就是我们简家之后了,要好好长大,好好做人!”然后他威严地看着大家,“从今往后,族中老幼要善待这个孩子,谁也不许对外人提起这件事。有胆敢说三道四的,一律不问缘由,按族规处以极刑。记住,从挂灯开始,这个孩子就是我们简家一族的简肇庆!” 众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简阳春拉着肇兴站在众人前:“诸位,阳春还有一事拜托大家,肇兴还小,将来长大了对今天也不会有什么记忆。我想大家也不要告诉他实情,因为我希望他们俩将来真的亲如兄弟。” 长寿公吩咐:“上灯!” 祠堂的供桌上点着香烛,摆满了各种干鲜果品、各式点心、清茶和饭食酒菜等一应供品。礼生焚香高声唱诵:“伏以日吉时良,天地开张。兹因上灯之期阳居堂下简氏阳春世嗣孙虔具清香清烛净茶净酒宝锭熟食一筵奉上。始祖公简公曾康妣简王氏。二世三世依次请到已故之世。”礼生举壶酌酒斟到半杯,接着说道,“伏望列考列妣品尝美酒,尽情欢宴,济济洋洋。”再次举壶酌酒斟到满杯,“还期消灾降福,长发其祥。耕田者谷积千仓,商业者金玉满堂,读书者学就名扬,人文蔚起……” 简阳春跪在地上化掉纸宝,雅兰抱着肇庆跪在一边求道:“列祖列宗,荫庇我家肇庆平安长大,像他阿爸一样做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客家汉子。”夫妇二人抱着简肇庆向老祖宗的牌位一一祭拜。 礼生大声喊道:“简家添丁上灯啦!”祠堂外顿时鞭炮齐鸣。简阳春点燃灯火,将花灯徐徐升至厅内半空梁上,他和雅兰看着亮堂堂高高升起的花灯,心中喜忧参半……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族人已经散去,简阳春独自在祠堂仰望着花灯。雅兰悄悄来到身后,给简阳春披了一件衣衫,同他一起坐下。 昨晚为了给肇庆赶制花灯,两人已经一宿没合眼了。不过现在谁也没想走,这个花灯非同寻常,可不敢烧废啊。简阳春明白妻子的心思,这可是史家唯一的希望了。按客家人的说法,要是烧废了灯,可就“拗少丁”,对孩子不利,那怎么向史家交代啊。雅兰虽不知道丈夫和史家少爷都干了些什么,但她知道他们干的都是大事,是好事。肇庆将来也要像他们一样,成为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客家汉子。 “雅兰,真是辛苦你了!这家里上上下下都让你操心不说,还天天为我提心吊胆。”简阳春深情地说。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得花灯在空中摇摆,雅兰急忙上前,把花灯缓缓降低,两人手扶着花灯,并肩用身体挡着风吹来的方向。花灯中的火苗静止下来,越烧越旺,祠堂里顿时再度亮了起来。两人松了口气。有阳春在,雅兰心里就踏实。简阳春搂着妻子:“将来肇兴和肇庆遇到的风雨还会很多,真希望你我都像今晚一样。” 雅兰甜蜜地把头依偎在简阳春的肩上。 简阳春还有未尽的事。 陶家也得到了不祥之信,听到丈夫被史翰章给刺死了,之前还抱怨陶厚源怪自己只生了女儿不待见她的陶妻,此时却如倒了靠山一样,大喊一声晕倒了过去。 奶妈抱着陶厚源的女儿舒燕,不知所措地用拨浪鼓逗她玩。小舒燕见阿妈大哭,也从奶妈手中滑落到床榻上哇哇大哭起来……陶妻缓过气来,忙让下人们给永定的巡检宋雅亭送信,他们是表亲。宋雅亭闻讯赶来,陶妻见了悲从中来嚎啕大哭:“阿弟呀,你可要为你姐夫报仇啊!” 宋雅亭阴着脸,点了点头。 天刚亮简阳春就出了家门,他要赶到李阿雨家的寨子去分发侨批。革命党的经费总算已经送出去了,剩下的就是这些用血汗钱寄回来的侨批了。一分也不能少,一天也不能晚,再危险也要送到。昨天晚上他在灯下整理着那些侨批时就这样对妻子雅兰说过。 来到村头,路遇一个老者,阳春上前躬身施礼,问阿伯李阿雨家怎么走?老人往前边指了指告诉他过了小桥,路边右手第一家就是。简阳春谢过老人,向李阿雨家走去。 简阳春刚走,两个身穿便装的官吏拦住了老人,威逼利诱下知道了简阳春是去李阿雨家的,忙跟了上去。这两个官吏是宋雅亭手下,宋雅亭知道李阿雨在番外,会惦记往家里送钱,而史致中在南洋的侨批馆,自然少不了干系。那些个送侨批的人,说不定就是藏匿史家遗孤的人,所以就派了官吏守着各个有侨民的村子,并宣布谁找到史家遗孤给谁重赏……眼下,那两个财迷心窍的官吏尾随简阳春去了李阿雨家。 李阿雨家是一个典型客南农家小院,简阳春敲门却没人应,他推门进了小院,才看到一个颤颤巍巍的老阿婆从堂屋走出来,简阳春急忙上前搀扶:“阿婆,我是受阿雨之托来给你送信的。”简阳春说罢,从怀里掏出信和钱交给老阿婆手中。 老阿婆不敢相信:“啊!阿雨,我的儿啊,他还活着?他好吗?” 简阳春略微犹豫了一下,立即说:“好,他一切都好。”他不想让老人伤心。老阿婆高兴起来,忙让简阳春坐,又张罗着倒水:“喝碗水再走,好好给我说说阿雨的事。” “阿婆,你坐,我自己去倒。”简阳春搀扶着阿婆坐下,自己进了灶房。他找了个竹筒刚要取水,突然听到屋外有动静,马上警觉起来,从身上抽出短刀。 那两个官吏正把脸贴到门上往里张望。突然,门被踢开,一个官吏一个踉跄栽倒门里。另一个官吏刚要反抗,被简阳春踢翻在地。趁着这刹那的工夫,简阳春朝寨子外飞奔而去,那两个人也起身猛追。 两个官吏追到山坡上却不见了简阳春身影,刚要回去通报,简阳春从他们身后闪出,一把短刀插入一个官吏的后背。另一官吏见状举刀向简阳春劈来,简阳春一侧身,拔出短刀抹在了他的脖颈。 简阳春结果了两个官吏,四下看看见无人跟踪,忙往家中跑去。自己已经被清廷的走狗盯上了,留在这里显然凶多吉少。他已经做了决定。 当晚,雅兰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绣着一条红腰带……夜长梦多,阳春决定当天晚上就离开家去南洋。肇庆还小,只能留在雅兰身边照看,他要带着肇兴一起去新加坡打点史家的买卖。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已经答应过史家的事,当然要办好。可肇兴也不过四岁,他能受得了这流离奔波之苦吗?你可要上心照顾好他。”妻子嘱咐他。 “这我知道。我把肇兴带到南洋去锻炼锻炼,也是为他好。”阳春摸摸熟睡的小肇庆的头,“我已经拜托族里阿公阿婆帮忙,无论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会来的。这孩子你要视为己出,就当他是我们的亲骨肉,把他抚养成人。” 雅兰放下手中的活:“你放心吧。我会对得起史家也对得起你。你对史家一诺千金,我也懂得言而有信的道理。” 简阳春深情地看着雅兰,他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娶了这个深明大义的妻子。雅兰俯下身,把绣着简阳春名字的那条红腰带,系在了简阳春的腰上。客家女人送男人下南洋,都要给男人系上一条红腰带。系上了红腰带,丈夫就会永远挂记着家。妻子的牵挂,妻子的思念,都在这条红腰带上了。 码头上人头攒动,有抱头痛哭送行的,有千叮咛万嘱咐依依惜别的。下南洋的猪仔们排着长队等候上船,脸上写满了无奈的离愁和对未来的迷茫…… 简阳春领着四岁的简肇兴已经先上了船,他没让妻子来送,他怕那样的别离场面,也担心引起官吏的注意。他站在船上,看着猪仔上船,心中无限感慨。这些兄弟姐妹,因为贫穷不得不远走他乡,到番外去做苦工,他们满怀对未来生活的希望,但简阳春却知道下南洋的个中艰辛,不说别的,光在途中就有不少人死在船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恐怕这辈子也回不了家乡了,能回来光宗耀祖的能有几个呢? 简阳春抚摸着简肇兴的头,他希望儿子长大了,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场面。 客轮吐着黑烟起航了,驶向茫茫的南中国海…… 第二章 海上明月升起,继而又被朝阳代替,潮起潮落斗转星移之间只有波涛永不疲倦地翻卷着,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浪花。 十六年过去了。 简肇庆已经长成了仪表堂堂的大小伙子,他精明能干,对新生事物有自己的主见和独特的判断,如今他已是汇文洋学堂里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这天,下课铃声刚响,简肇庆便随着同学们从教室里走出来,没走几步就被从旁边女生教室走出来的陶舒燕叫住了。她就是陶厚源的女儿,也是简肇庆的女朋友,不过两个人并不知道上辈人的恩怨。 简肇庆回答的工夫,身边的一个男同学已经起哄了:“简肇庆,勾你魂魄的人来了!” “讨厌!”陶舒燕并不真恼。 那个男生做了个鬼脸儿:“不是讨厌,是陶舒燕!”大笑着跑开了。 “看你,在大庭广众面前叫我,多不好。”比起陶舒燕来,简肇庆显得稳重多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陶舒燕并不在意,娇嗔地一笑,扬起一张灿若夏花的脸看着简肇庆,“我才不怕他们取笑呢,我就怕你阿妈。你说,你阿妈那么好脾气,怎么一见到咱俩在一起,就立刻变了个人似的。” “我也不知道。是嫌咱俩年龄还小吧。”简肇庆摇摇头,来到车棚里推出自行车,“舒燕,我走了。” 陶舒燕一把拽住自行车,不容置疑地说:“带我一起走。还小?都十七了!真不知道你阿妈是怎么想的。”陶舒燕满不在乎地坐上了后座,美滋滋地悠荡着两条纤细的小腿,风掀起了她的裙裾。 身后传来了同学们的一片起哄声,简肇庆加快了车速。 “是不是你父亲和哥哥要从南洋回来了?”陶舒燕探着头问。 “好像是。” “什么叫好像是?哦!你父亲从南洋寄钱回来供你读书,你怎么连他们回来的日子都记不得?要是一路顺风,今天就应该到汕头了!”陶舒燕嗔怪着。 简肇庆当然记得。父亲和哥哥在南洋挣钱不容易,马上要考试了,他怎么也得考个第一,好让他老人家欣慰。百善孝当先,简肇庆是个大孝子。 “哎,你怎么不说话,跟你说,我们陶家有个远房亲戚,过番十几年,最近才从南洋回来。听他跟我阿妈说,你父亲在南洋发了财,是一家银行的大老板!”陶舒燕晃着身子,简肇庆车把一歪,又扶稳了。车已经上了村路。 “胡说!我父亲来信说,他是在一家银号里当录事,我哥哥是出纳,天天点的都是别人的钱,你肯定是听错了。” 路边的地里是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停停!”没等简肇庆停稳陶舒燕已经跳下了车。她跑过去摘了一大把油菜花,重又跳上车后座。 远远地已经看到了村里的房子,简肇庆捏住车闸,用脚尖将自行车停住说:“舒燕,快到家了,你还是下来,自己走回去吧。让咱们两家人看见都不好。” “我不。我就让你带着。”陶舒燕不肯,她的兴致正高,她还不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分开,和简肇庆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快乐的。 简肇庆有些为难,他当然也不想这么早分手,可是他更怕阿妈生气。 “我就是要他们看看,陶舒燕非简肇庆不嫁!简肇庆已经向陶舒燕求婚了!”陶舒燕任性地大声说着。她并不知道简肇庆的阿妈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了。 雅兰平静但威严地叫了一声:“肇庆。”虽然十六年过去了,雅兰还是那么漂亮、优雅。她目光平静:“肇庆,回家去。” 陶舒燕只好从车后座上跳下来,问了声简伯姆好。 雅兰微微地点点头,并没应声。陶舒燕只好冲简肇庆扮了个鬼脸,转身走了。肇庆跟在雅兰后面轻轻叫了声:“阿妈。” 雅兰一声不吭,简肇庆也找不到话题,母子俩一前一后地走回了简家围屋。简肇庆自然没忘逢人便打招呼,他朝舂米的叫了声三叔公,又朝汲水的叫了声九叔姆,然后是乘凉的八哥、六叔、六婶子,走到自家的楼梯前,他又对楼里烧水的中年女人叫了声祖奶奶,这才上了三楼,走进了自己家的屋门。 雅兰关上门看着简肇庆:“你阿爸和你阿哥就要从南洋回来。你也老大不小,该懂事了。” 简肇庆知道阿妈是指他和陶舒燕的事,他就不明白了,阿妈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舒燕?她是一个多么美好、单纯的女孩啊。 “她就是天仙下界,你也不能跟她好。”雅兰知道儿子想说什么。 “为什么啊?”简肇庆抗议着。 “不为什么。”雅兰突然站起来,“肇庆,你要是不听阿妈的,就到门口跪着去。” “阿妈!你平时说话总是那么和气,怎么一说到陶家的事就那么严厉。一点道理不讲。那行!您让我跪我就跪,这回,您不说明白究竟为什么,儿子就不起来了!”简肇庆说罢一转身出了屋,跪在围屋三层的走廊上,眼睛里委屈地含着泪。 雅兰一惊,她还是第一次发现儿子这样。她有些心疼,想走过去拉起肇庆,但又忍住了。 简肇庆一动不动地跪在围屋三层的楼道上,楼上楼下都是人,大家都默默地看着简肇庆挨罚。有人低声向长寿公替简肇庆求情,说肇庆从午到未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看来是非得长寿公亲自出场不可了。这时雅兰从屋里出来:“肇庆,你准备跪到什么时候呀?”见简肇庆依然没有说话的意思,雅兰停了片刻,一句话不说朝楼下走去。 雅兰进了祠堂,已经是满眼泪水。她一下子跪在祖宗牌位前,嘴里喃喃地说道:“求祖宗原谅,求史家原谅,更求阳春的原谅。都怪我雅兰,没有管教好肇庆……” 有人在祠堂门口低声劝着雅兰:“肇庆妈!你和肇庆一个跪在楼上,一个跪在祠堂,这到底是怎么了?肇庆也真是,看着阿妈这么伤心,也不下来劝劝……” 长寿公走到肇庆跟前,眼睛一立:“你要跪到什么时候?还不下来?我不管你阿妈为什么罚你,但是,不能因为念了几天洋学堂,就连忠孝的孝字都忘了。还不快去扶你阿妈起来。你要是再不去,我可用族规和你这个不孝的孩子说话了。” 肇庆委屈地站起来,拖着跪麻的双腿来到祠堂。长寿公跟在后面,他将肇庆按在地上:“肇庆阿妈起来吧,孩子来给你认错了。” 肇庆面朝雅兰跪下:“我不该顶撞阿妈,让阿妈生气了。我,我……阿妈,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阿妈,我知错了,您快起来吧。” 雅兰抬抬手止住肇庆,不让他再往下说了:“你没错,是阿妈错了,阿妈就不该这么疼爱你。” 肇庆不解地看着阿妈,阿妈却再没二话。 肇庆还是没能抗拒自己的爱情。第二天放学他仍然和舒燕一起回村了,只是隐约见到围屋的轮廓时,简肇庆就把自行车停下了。陶舒燕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不情愿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简肇庆不想惹阿妈生气了。阿爸和阿哥在南洋,他和阿妈相依为命,他不能再让她老人家伤心了。 陶舒燕一跺脚:“你就不怕我伤心?你没问你阿妈为什么不许我们在一起。” “问了。她什么也没说。” 陶舒燕蹲到小河边生气地捡起小石子扔进了河里,河面泛起涟漪。忽然陶舒燕站起身,大声说:“我就是死了,也要死个明白。今天晚上就去你家问问你阿妈。我陶舒燕哪点配不上她的简肇庆?”说完气咻咻地走了。 简肇庆追上来:“舒燕,你千万别去。” 陶舒燕仍然没停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简肇庆追了上去。 “怎么?害怕了?要想不让我去你们家,也不是不可以。让我坐上你的自行车,送我回家。”陶舒燕挑战地看着肇庆。 简肇庆为难地看着这个倔强的女孩子,还是让她坐上了车后座。陶舒燕悠荡着两条腿,大胆而热烈把脸贴在了简肇庆的后背上,简肇庆浑身一抖。 “肇庆,我听到你的心跳声了。” 简肇庆停下了自行车,回头看着陶舒燕,两个年轻人火辣辣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陶舒燕一把抱住简肇庆,和他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简氏族人简阿三来到码头接简阳春,身后站着身着白西装头戴南洋帽女扮男装的朱瑾,这是位化了装的革命党人,也是来接简阳春的。 轮船刚一靠岸,统舱里的人拥挤着要往外走,英国船员挥舞棍棒敲打着铁门:“别挤!谁都不许下船,等头等舱的人下完!” 简肇兴和父亲就坐在宽敞的头等客舱,眼下他正忙不迭地收拾着东西,他已经听到让头等舱的客人先下船呢。简阳春一边喝茶一边对正在收拾东西的简肇兴说:“慌什么,等下面统舱里的人都走完了再说。” 简肇兴不明白,在海上父亲天天着急,船靠了港又说不急。正想问个究竟,却发现父亲不见了。此时简阳春已经来到船舷,正朝码头上低头观望,他要先看看情况再做决定。人群中的简阿三发现了他,仰起头拼命挥手呼叫:“阿春哥,我在这!在这儿呢,我是阿三呀!” 简阳春朝简阿三微微点头,目光却停留在女扮男装的朱瑾身上。朱瑾微笑着,将南洋帽抬起朝他示意。简阳春松了一口气,也抬抬自己的南洋帽,突然,他的神色不安起来。码头上,一群衙役奋力推开混乱的人群,朝朱瑾这边冲来。简阳春预感不妙,拼命挥动着南洋帽朝朱瑾示意,让她赶快离开。 简阿三误认为简阳春是在和自己打招呼,大声喊着:“我在这儿,我看见你了!阿春哥!” 机警的朱瑾却从简阳春挥帽动作中发现了异常,她左右看看,见衙役们正左右分开人群,直朝自己扑来。情急之中,一个头戴草编礼帽的人朝朱瑾说了一句:“听命令,今天的行动取消,到下一个地点接头!”说完突然朝人群中冲去,连跑带撞地大喊,“不好啦!有人跳……有人跳海啦!”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码头上一片混乱,挤得清兵再也无法前进。朱瑾的身影也顿时消失在混乱之中。 简阳春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返回舱里,一进舱门便匆匆脱下西装:“肇兴,快点儿,把过番时候的衣裳换上!” 简肇兴有些奇怪,他和父亲在南洋苦苦奋斗十六年,现在发了财,该衣锦还乡才对,干吗要穿成这样?便讷讷地说:“有必要吗?” 简阳春斩钉截铁地回答:“有!这样做对你弟弟很有必要!” 简肇兴更不明白了。 简阳春不愿多说,换了装束。衣服还算齐整,八成新的粗布,就像乡下收入微薄的人走亲戚时的穿着。简阳春又让简肇兴把皮箱装进竹箱里。穿这身衣裳,提着这么贵重的皮箱,还不让人当贼抓了去。简肇兴只好把皮箱装进竹篾编织的箱子里,跟在父亲身后走出船舱。 船舱里的乘客还在鱼贯下船。简肇兴一眼看见了码头上的堂叔,高兴地刚要伸臂招呼,却被简阳春制止了:“别叫!” 简肇兴奇怪地看看父亲。“等一下。”简阳春说,“你自己看看。正在下船的人有我们这种穿戴的吗?等上边头等客舱里的客人下完了,咱们跟着统舱里的人一起走。” 简肇兴不解地往后靠了靠,他一直没弄明白父亲是怎么回事。 简阳春和简肇兴终于混在一群下等乘客中走下舷梯。简阿三已经迎了上来:“阳春哥,肇兴大侄子!你们好啊!” 简阳春一边应着,一边左右张望寻找朱瑾。简阿三上下打量着这对父子,一时没明白他们怎么又突然换成这身打扮?简阳春从远处收回目光,他看着阿三说:“从南洋做工回来的苦力,还能怎么打扮?” 简阿三恍然大悟:“啊,对对对!”简阳春一点儿没变。 黄花港市狭窄拥挤的街道上,挑担子的、人力车、老式汽车在沿街的小贩中挤成一团。冼致富身穿长衫,手提皮箱混在人流当中,不时地回头看着后面。冼致富是黄家绸缎庄的外柜,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做事不达目的不罢休,他刚刚骗取了主人的财产出逃。 黄家绸缎庄未成年的少东家黄裕达正在追杀他,冼致富骗了家财气死了阿爸,黄裕达发誓要为父亲报仇。 一家药铺前立着一人高的大招牌,正面写着余庆丸散膏丹胶露油酒真不二价,背后画着胡雪岩像。突然招牌被人一撞飞快转动起来,黄裕达身着孝衫闪出半张脸,朝街上左右张望。 冼致富脚步飞快地穿过米店,朝旁门拐去,黄裕达似乎有所察觉,他飞身朝冼致富追了过去,只留下胡雪岩像在原地兀自旋转。 黄裕达手里摸着刀把,将刀藏在袖筒里,搜寻的目光显得悲愤而焦虑。那边厢冼致富慌乱间闪进了一家专卖洋货的布店。 布店伙计不知所以,笑脸相迎道:“老板来啦!您买什么料子?这有花旗布、阴丹士林,还有刚从南洋运上岸的花格呢子布呢。” 冼致富定了定神儿,上前伸手摸着一块花洋布。伙计追着说:“这可是日本货。您看……多结实!给太太做个花布衫,三年五年都穿不坏!”伙计用力拉扯着花布。冼致富无心听伙计兜售,将头低下,用余光向门外瞄着。 黄裕达东张西望匆匆追了过来。冼致富忙将花布拉开,挡住了自己的脸。布店伙计满脸带笑继续恭维着冼致富:“老板可真是好眼力!来几尺?是扯个旗袍还是准备裁一件短衫……” 冼致富不说话,只是低头打量着花布。黄裕达悄然来到布店门口,满脸杀气地堵住大半个门,刀子从他袖筒子里渐渐抽出。布店账房先生无意间发现了黄裕达,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恐地朝一边闪去。布店伙计也觉察出不对,声音发颤地迎上前,壮着胆子问:“老板来啦,想买什么料子?这有花旗布、阴丹士林,还有刚从南洋运上岸的花格呢……” 黄裕达并不吭声,睁大眼睛搜索着店内,忽然,他发现旁边一块垂下来的布料正在发抖,抖动的布料下还露出一双擦得锃明瓦亮的皮鞋。黄裕达咬紧牙关怀着仇恨,一步步朝那块正在发抖的布料走去。他举起刀朝那块瑟瑟发抖的布料说:“冼致富,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贼,卷走我家钱财,害死我阿爸,今天我要你的命!” 布店伙计吓坏了:“兄弟!和为贵,忍为高,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黄裕达推开布店伙计,高吼一声:“拿命来……”只见刀光一闪,黄裕达将布料砍飞,露出的却是浑身颤抖的布店账房先生。 冼致富已经跑了,一出门他就上了一辆洋车,直奔码头。 黄裕达从布店追出来,也直奔码头。他来到闸口想冲上船,却被码头上的港务人员拦住了。黄裕达着急地问:“刚才是不是有个提皮箱的人上船了?三十出头,这么高的个儿。”他用手比划着。 港务人员不耐烦地说:“提皮箱下船的有,就是没有上船的。” 黄裕达求他们让他上船去找,港务人员看了一眼穿着孝服的黄裕达,用力推开了他:“找什么?人都走光了。就你这身打扮还上船,丧气不丧气。走!快走……” 黄裕达失望地朝码头四下张望。不远处,冼致富正躲开黄裕达的视线,抱着皮箱偷偷上了另外一辆洋车。 冼致富在码头边的一处客馆门前下了洋车,客馆门口站着两个家丁把门,这是恶霸龙三的客馆。冼致富提着箱子匆匆上前报了姓名,其中一个外号叫地皮丁的领着他走了进去。 客馆半露天的前厅阴森可怕,大厅中间有个专门用来关人的大铁笼子,看上去挺吓人。冼致富跟着地皮丁穿过大厅,一直朝上房厅堂走去。来到上房厅外,地皮丁将脸贴近门禀报了事由。一个声音从里边传出来:“让他进来。” 冼致富朝地皮丁点头笑笑,然后走进房门。冼致富一进门便行了一个三老四少的坎子礼:“龙三爷!请多多提携!” 龙三坐在中堂一侧太师椅上白了他一眼。冼致富忙从怀里掏出一捆银元:“这是二十块光绪通宝,请三爷笑纳。” 龙三没接,用眼睛扫了扫他手中提的皮箱。冼致富立即补充说:“只要三爷带我下南洋,我还有一百块银元的酬谢。” 龙三的脸上这才带出点儿笑容:“都是自家兄弟嘛!我也是义字辈的。”他示意地皮丁把一张船票递给冼致富,告诉冼致富这是一张二等舱的船票,现在他就可以上船等着。等手下的弟兄们凑够了两百个“猪仔”就立即开船。冼致富谢了龙三,在地皮丁的催促下,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冼致富提着皮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客馆,走了没几步,刚一抬手准备招呼洋车,却又看见了左顾右盼的黄裕达。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黄裕达猛地抽出刀,穿过马路冲了过来。冼致富吓得左闪右窜,连忙返身跑回客馆。黄裕达追到门口,被两个看门人揪住了:“什么人?敢在客馆门前闹事?滚!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 黄裕达挣扎着:“我叫黄裕达。方才钻进去那个是我的仇人!”却被两个门徒一下子推倒在地。 冼致富一溜跑回龙三处,跌跌撞撞一下子跪倒在龙三面前,抓住他的长袍说:“三爷,有个小子要杀我!您要是能帮我把他除掉,我再付一百块银元!” 龙三厌恶地抖开长袍:“有人要杀你?什么人哪?” “就是我家的少掌柜。” 龙三笑了:“你家少掌柜?该不是你对东家干了什么缺德事儿吧?”见冼致富不置可否地咧了咧嘴,龙三喊过留着两撇胡子的阿伍,在阿伍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让阿伍马上请人。冼致富凭直觉感到事情不妙,紧张地叫了声:“龙三爷,您要请谁啊?要干什么呀?三爷!” 阿伍来到客馆门口,果然看见黄裕达就蹲候在对面的树阴下,他对看门的阿炳和地皮丁低声说了几句,三人一起向黄裕达走来。黄裕达握紧刀把站了起来。阿伍和气地向黄裕达施礼道:“少掌柜,失礼了。听说你要找冼致富?还要杀了他?” 黄裕达警觉地握紧刀把,他不知道阿伍是什么意思。 “这位兄弟有所不知,冼致富是我们堂口里的人。帮会有帮会的规矩,他如果真的干了坏事,我们掌门老大会处置他。”阿伍说。 “他拐骗别人钱财,逼死人命,应该怎么处置?”黄裕达相信了。 “查证属实,三刀六洞!就是在一块木板上插着三把刀,让他趴上去,你说,他还活得了吗?” “那我就说给你评评。我父亲在县城开了一家绸缎庄,冼致富是我家外柜。平时他进货的时候没少低价高报,卖出的时候又多卖少报。私吞了柜上一千多两银子,被我父亲发现,坐实了他的贪污之罪。正要告诉官府,却被他察觉。这小子竟然偷出我父亲的私章,提出我家在银号的全部存款,有一万两千元之巨,逃之夭夭。我父亲知道后急火攻心,死于非命,现在还停放在灵堂之上。这位大哥,求你把冼致富这个狗东西交给小弟,我要在家父灵前结果了他的性命。以告慰家父在天之灵。拜托了!”黄裕达向阿伍深深鞠了一躬。 阿伍似乎恍然大悟,想不到冼致富竟是这样一个人,纯属帮会的败类!便说:“这位少掌柜请跟我来,我这就向掌门老大当面讲清,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黄裕达抹着泪道了声谢谢,跟着阿伍来到前厅。走到那个大铁笼子旁阿伍突然停下,朝黄裕达笑了笑。黄裕达觉得异样,就听地皮丁在一旁说:“伍哥,他带着刀子去见老大,不合规矩吧?” 阿伍笑着对黄裕达说:“帮会有帮会的规矩,你看……”黄裕达只好将刀从袖口里抽出,双手交给了阿伍。阿伍接刀在手,朝铁笼子一指:“那……少掌柜请吧。” 阿炳和地皮丁突然动手,把黄裕达架起来就往铁笼子里拖。黄裕达一下子挣脱了,转身夺回阿伍手中的刀,可刚一抬手,地皮丁从腰后取出鞭子,狠狠抽了黄裕达一鞭,刀子腾空飞起,穿过大铁笼子,扎在对面柱子上。阿炳顺势抬脚朝黄裕达后面一踹,黄裕达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地皮丁上前把黄裕达投进了大铁笼子,阿伍捏着大铁笼上的锁销,当的一声上了锁,也不管身后黄裕达怎么叫。 阿伍不慌不忙地去见龙三:“三爷!人请来了,就在前厅候着。” 冼致富绝望地跪下了:“三爷!既然如此就求三爷赏我一刀,让我痛痛快快地死吧。我实在是不能和那个黄裕达一起上船,落在他手里,我只有一死呀!” “我刚下船,正等着开张,你家少掌柜好歹算个充数的,也没什么不妥,是吧?”龙三对冼致富说。 “三爷,您不会让我也跟黄裕达一块当猪仔吧?他可是要杀我的呀!” 龙三一笑:“他都当猪仔了,你还怕什么?再说,南洋大得很,他能不能活着看见南洋的岸边还说不定呢。别总跪着啦,你我都是兄弟,这又何必。” 冼致富战战兢兢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这是孝敬三爷的!” 龙三这才满意了:“明天带你上船,他们会安排好的。” 阿伍来到前厅,见黄裕达正抓着栏杆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这些骗子,强盗!你们私设监牢,还有没有王法!” 阿伍摆摆手示意阿炳和地皮丁离开:“黄裕达,你太年轻了。你还是自己先看明白了吧,这是我们老大专门运猪仔的大铁笼子。” 黄裕达吃惊地看看笼子,他没有想到他们这是要抓自己当猪仔运到南洋! “少东家,您现在就是我们不用花订金抓到的第一个猪仔!等着吧,轮船就在码头上停着。猪仔凑齐了,准时开船。”阿伍说完就要走。 黄裕达用力地摇着铁笼子:“放我出去!我不下南洋,我不当猪仔。放我出去!”阿伍低声吼道:“闭嘴!你要算个男人,就闭上嘴好好在笼子里呆着!我还告诉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冼致富卷了你家的钱财要逃到南洋去,跟你乘的可是同一条船。”说罢转身离去。 黄裕达一下子愣住了,转而悲怆地喊了声:“可我爹还停在灵堂里呢!” 轮船停靠在码头正在装货,粗大的烟筒里吐出滚滚黑烟。 阿伍打开二等舱门,让冼致富走进去,随后自己也跟了进去:“怎么样?这可是二等舱,还满意吗?”见冼致富点点头,阿伍接着说,“可你家少掌柜就大不相同了,他要挤在最下边的统舱里。那里面,又热又潮湿,潮虫、臭虫、蚊子、嶂螂、壁虎,什么都有。没有行李,没有饱饭,没有蔬菜,没有能喝的水。吃的地方屙的地方都在一块儿,只要船一开就有人呕吐,你想想那是什么味道?好在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知道吗?这船要在海上漂个把月,吃不好,睡不好,能活着见到南洋的猪仔只有七成,七成!十个人里面得有三个死在统舱里,死了,就扔大海喂鱼。所以猪仔们把统舱称之为活棺材。想想吧!你家少掌柜这回可有苦头吃了!”阿伍说的并不夸张。 冼致富咽了一口唾沫,他已经吓得不敢出声。 阿伍是三合会的红棍,此人亦正亦邪,江湖气极浓,人很仗义又手段毒辣;为人既狡诈又嫉恶如仇;他替三合会贩卖猪仔到南洋,但又暗中替革命党通风报信。眼下他看着冼致富,心想黄裕达父子真不长眼,竟然花钱聘了这么一个外柜。老头子尸骨未寒,自己还没入土,儿子又要背井离乡到南洋当苦力!这世道…… 冼致富发现阿伍鄙夷的表情,忙说自己也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他叫住欲离开的阿伍:“阿伍兄弟!求你一件事行吗?”他掏出一张银票,“我这儿有一张银票,麻烦你帮忙买口棺材,领几个弟兄,替我把黄裕达的父亲安葬了吧。” 阿伍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你这种人也怕遭报应?” 冼致富可怜地说:“兄弟我求求你了。” 阿伍看看他手中高举的银票:“要不了这么多银子。” 不想冼致富凶光毕露地抬起头:“求你再帮个忙,替兄弟把黄裕达给办了,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他跟我同上一条船。” 阿伍不禁打个冷颤。 革命党朱瑾的画像已经贴上了城门处,旁边几个人正小声议论着。 阔少爷唐阿泰盯着捉拿革命党的画影图形看了又看,口中念念有词:“革命乱党,女匪巨魁,姓朱名瑾,作歹为非,煽动叛乱,与朝廷作对。有缉拿者,赏金不菲。百两纹银,人到即给。”他张大了嘴,“一百两?这小女子很值钱的嘛,哟,你还别说,这女子长得还真挺俊俏,纳她做妾还可以。”唐阿泰摇摇晃晃地去了一家酒馆。 简阳春还不知道朱瑾上了告示,领着儿子肇兴、简阿三在街边茶庄里喝茶,这是他和朱瑾的第二个接头地点。 “到家还有上百里的山路吧?”肇兴有些着急,跟父亲一起过番的时候,他还不怎么记事呢。 简阳春告诉儿子,家乡在永定,路上要经过潮州、梅县,要走两三天的山路呢。十六年前,他是扛着眼下的这只竹皮箱子走出大山的。简肇兴难以想象父亲当年是怎么走出来的。 “要不范仲淹怎么说富贵不能淫呢?富贵对人也是一种考验啊!它常常会使人忘记奋斗的艰辛,从此养尊处优起来。就像现在的八旗子弟,只知提笼架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当初他们却不是这个样子的。”阳春对儿子说。 简肇兴若有所思。父亲瞒着弟弟,不让他知道已经发财的事,就是为了让他好好发愤读书吧?其实不止如此,阳春还想让二儿子独自下南洋,一个人出去闯荡闯荡,要学会在乱世之中如何安身立命。 街上一队清兵正搜索革命党,弄得鸡飞狗跳,人神不安。 简阳春想了想,对简阿三说:“阿三,我要等的朋友看来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你去雇辆拉脚的车来,我们抓紧赶路吧。”阿三应着出了门。简阳春见阿三走远,压低声音对简肇兴说:“跟我去银号,把现金都换成银票!”不等简肇兴回过神来,简阳春一拽,两人便匆匆向对面一家老银号走去。 简阳春和简肇兴从银号出来时,箱子轻多了。他们刚回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简阿三就领着脚夫赶着一辆马车走了回来。简阳春吩咐车夫也进来一起喝盅茶,又让肇兴去买点酒肉留着路上吃,简肇兴应了一声,放下竹箱转身去了。 简肇兴在酒肆里买吃的时候,桌前独酌的唐阿泰搭讪着问:“刚下船的番客?”听说简肇兴去了十六年了,唐阿泰摇摇头:“十六年就混成这个样子?”唐阿泰看着肇兴的穿着,“怎么样?过来一块儿喝两杯?” “多谢了!您等人吧?”简肇兴看着他面前桌子上摆的菜。 唐阿泰左右看看:“等人?没有,我就一个人。” 简肇兴吃了一惊。一个人要这么多的菜,吃得完吗? 唐阿泰可不管那套,吃不完就扔掉,这是替他老爸破财免灾。唐家有良田千顷,房屋万间。可他老爸是个守财奴。这么说吧,老头子过生日才让家里杀一只鸡,做一板豆腐。有月亮的晚上他不点灯,也不让别人点灯。说是月光如水,水就是财,不能浪费了。所以,家里串钱的绳子都烂掉了他也舍不得花。纸币和银票更是存得发了霉。当儿子的问他为什么这样节省?老头子说是为了给后代积攒更多的钱财。当儿子的说:“既然将来都是我的,那我不如现在就花了!现在不是闹革命党吗?免得我家的长工短工丫环仆妇见我阿爸太有钱起了邪念,弄不好革了他的老命。” 简肇兴笑了,天下还有这样的人。不过他对父亲让弟弟独自下南洋的想法似乎有些明白了。 唐阿泰打着酒嗝一路摇晃着上了山路,他随手折了一根树枝耍着。邝秋菊背着柴也正顺着这条山路回家,唐阿泰舞着树枝在前面晃,秋菊总也超不过去。邝秋菊实在忍不住了:“哎,请让让!” 唐阿泰怔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揉揉眼睛,仔细看着邝秋菊:“嗯?七仙女!” “请你让一让,我要过去。” “成,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姑娘?” 邝秋菊耐着性子说:“唐少爷!你挡住我的路了,我过不去。” 唐阿泰乐了:“你认识我?那你更得告诉我你是谁,你不告诉我,就是跟我过不去!” 邝秋菊只好告诉他,自己的哥哥邝振家是唐家的长工。 唐家的长工几十号,唐阿泰根本不记得。他靠边站了站,正想让邝秋菊过去,立刻又后悔了,伸手拦着:“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呢!不能让你过去!” 邝秋菊哭笑不得,只好又说了名字。 “邝秋菊?嗯,不错,你长得真像秋天盛开的菊花。喂,你别生气啊,我又没有说错。我是夸奖你,又不是骂你。”他往旁边躲了躲。 邝秋菊沿着水陆码头的小石台阶走了过去。小石阶窄,邝秋菊的柴刮到了唐阿泰的脸上,他大声叫道:“哎呀,你的柴划破我的脸了!” 邝秋菊见唐阿泰的脸上果然出了血,赶紧放下柴:“路太窄了,也怪我没太注意。真是对不起!很疼吧?” 唐阿泰笑了:“没关系,离心还很远呢!我又不是纸糊的。你笑起来真好看,更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了。” 邝秋菊愣了一下,马上背柴要走。唐阿泰上前踩住了柴捆:“邝秋菊,嫁给我吧!” 邝秋菊正色道:“少爷!请你放尊重些!” “哎哎哎,你听清楚,我是说要你嫁给我!我是谁?远近有名的大财主唐家老爷的独生儿子!你嫁给我,那就是唐家的少奶奶了,你懂不懂?”唐阿泰凑近邝秋菊,见邝秋菊闪开,索性坐在柴上说,“我阿爸今年七十多岁了,好吃的不吃,好穿的不穿,把什么东西都省下了,瘦得像一把骨头。我看他也没几天活头了。只要他一死,我就是唐家的当家人!我就是唐老爷!你嫁给了我,就是唐家的大奶奶!使奴唤婢,指手画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山珍海味你随便吃,绫罗绸缎你随便穿!你答应了,我马上就让我阿爸向你哥提亲!” “唐少爷!告诉你,我已经有婆家了!我阿爸在的时候就把我许给了海边打鱼的客家人彭虾仔了。”邝秋菊虽然对这门亲事不怎么满意,但还是说了。 唐阿泰生气了:“啊,你阿爸也太不长眼了吧?这么好的女儿就,就嫁给了一个渔花子?你不会是骗我吧?” 邝秋菊没理他,背起柴来要走,唐阿泰帮她扶扶正,邝秋菊一个谢字都没敢说,快步下了山坡。唐阿泰怔怔地站在原地,摇着头,可惜了,一朵鲜花竟然插在牛粪上了。唐阿泰大声地喊:“邝秋菊,别嫁给渔花子了,你等着,我一定娶你!” 邝秋菊慌慌张张走进家门,邝振家正端着一瓢水递给朱瑾:“怎么了?秋菊?慌里慌张的。” 朱瑾也警觉起来。 邝秋菊气喘吁吁地说:“唐家少爷!唐家少爷他……他说要娶我当少奶奶。” 邝振家和朱瑾都松了一口气。 “唐阿泰就是个长不大的浪荡公子,他一向说了不算,算了不说。妹妹竟把他的话当真了,人家那么有钱,怎么会看上我们这样一个穷人家的女孩?他是闲着没事,拿你寻开心!”邝振家说。 “你是说,他是跟我说着玩儿的?哎呀,吓死我了。”邝秋菊松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朱瑾,“这位大哥是……” “这位先生是过路的。把柴放下,快去做饭,这位先生今天晚上就住在我们家了。” 邝秋菊应了一声,去了灶间。 第三章 唐阿泰一回家就直奔父亲的上房而去。 唐家堂屋里,唐阿泰的父亲和他的小老婆正要吃饭。桌子上摆着两个饭碗,两碗菜帮子煲的汤,一盘菜心炒的菜。姨太太给他盛了一碗米饭。他对姨太太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菜心汤:“嗯!” 姨太太会意,取过香油瓶子,把自己的筷子取过来,捅进瓶子里,然后取出筷子,把香油滴在财主面前的汤碗里。姨太太斜了他一眼。 唐财主也斜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富日荒年也得把富日子当穷日子过!要不是我唐家祖上省吃俭用,能积攒下这一大片家业吗?” “省着省着,窟窿等着。你的宝贝儿子哪天跟你一个桌子吃饭来着?嗯什么嗯?他一定又去县城下馆子了。” 正说着,唐阿泰一步跨了进来:“阿爸,有件大事我要你替我办!” 唐财主用手扇着自己的鼻子,儿子一身酒气,这真是个败家子儿!不年不节的,去喝酒?酒有什么好喝,辣辣的。 “你!勤俭持家你懂不懂?古人云,食不二味,居不重席……” 唐阿泰无奈地闭了嘴,他得让老爷子说完。 “……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这些教训,你这耳朵听那耳朵冒是不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 唐阿泰打断阿爸:“你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先放一放,我有大事要同你商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唐财主听清楚了:“不是早就和亲家商定好,过了寒露就让你同沈姑娘完婚吗?” 唐阿泰正经起来:“我不是说沈姑娘,我说的是长工邝振家的妹妹邝秋菊。阿爸你别吃惊啊,我说的就是咱家长工邝振家的妹妹,邝秋菊!这回你听清楚了吧?” 姨太太扑哧笑了。 唐财主生气了,这个儿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也不理唐阿泰,只当他说的是酒话,只叫区管家进来扶少爷回房休息。唐阿泰甩开区管家:“躲远点!阿爸,我可是认真的!你马上把沈家的亲事给我退了。这回,我非邝振家的妹妹邝秋菊不娶了!”说完一甩手走了出去。 唐财主叫了两声阿泰,儿子也没理,他气呼呼地在地上转了一圈,问区管家谁叫邝振家?区管家告诉他是替老爷磨米的长工,那丫头有一次来找他哥,他还真见过一回,模样是不错。 “妖精!简直就是个九尾狐狸精,她施了什么法术,把我儿子给迷住了!婚姻大事,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家的亲事是有三媒六证,还下过聘礼的!人家沈姑娘又没犯七出之条,有什么理由退婚?”唐财主还在气头上。 姨太太劝他:“生气也没有用,少爷一向任性,他认定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纵然您说得全在理,可你的宝贝儿子是天生一个死爹哭妈的拧种,你让他往东他偏往西,你让他打狗他偏骂鸡。不信就等着瞧,你要不把邝秋菊那个小妖精给娶回家来,少爷他就敢上房揭瓦,闹得你鸡犬不宁,永远不得安生!” 区管家也说姨太太的担心不无道理。 唐财主却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沈家有万贯家财,同唐家是门当户对。邝家有什么?除了给别人干活的力气什么也没有!娶那样人家的女儿进门他亏大了!这件事绝对不能依着阿泰! 老财主气得够呛,小财主也气得要死,唐阿泰回了自己屋心烦意乱地拿起瓷花瓶就往地上摔,心里恨恨地说,哼,天黑不让点灯,吃饭不让沾油,连娶个媳妇都得听你的,这回,本少爷就不听了!越发狠命地抄起一个花瓶用力砸下来,花瓶顿时被砸得粉碎。 “什么东西碎了?啊,谁把什么东西打碎了?”听到瓷器的破碎声,唐财主急忙问。“是少爷……少爷在摔瓷器。”区管家这边没说完,那边又传来一声脆响。 “哎哟,我的小祖宗呱!快去拦住他,生气也不能糟蹋东西呀!”唐财主可真急了,和区管家跑了出去。 唐财主刚跑到院子,就见唐阿泰抱着一个大瓷瓶子从自己屋里跳出,指着他叫道:“老头子!凭什么事事得听你的,连娶个媳妇都要你来管?” “少爷可不能这么说,且不说这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那沈家小姐可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呀,少爷您是没见过,不光是姑娘长得好,那沈家也是金银满罐……”区管家连忙上前劝说。 唐阿泰一听似乎有些动心:“你说什么,沈家姑娘也是个美人?她真是美人吗?” 区管家笑了:“人家小姐不单长相好,知书达理,还是个持家过日子的好手呢,您是不知道呀……” 不这样说还罢,一说唐阿泰反倒急了:“你等等!持家过日子的好手?我怎么听着这话有点不对呀?持家过日子……那不等于又找个人来管我吗?”他举起手中的大瓶子对唐财主说,“好啊,原来你就是想找个人来管着我,让我跟你一块喝那个清汤寡水的菜叶子汤!告诉你,老头子!要是不赶快把邝秋菊给我娶回来,我就把家里的瓷器全砸了听响!” 唐财主摆着手,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不光是砸瓷器,还要把家里能砸的全砸了!”说罢将手里的大瓷瓶子狠狠一摔,瓷片碎了一地。 唐财主快背过气去了,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指着儿子:“哎哟呃……” 唐阿泰脚一顿:“告诉你,打今天起就算开头了。你一天不把邝秋菊给我娶进门,我就砸你一天!不光是把能砸的全砸了听响,我还要放火!对了,我要放火烧了这宅子,我要晚上烧,让方圆几十里的人全能看见咱家点天灯!” 唐财主捶胸顿足:“你这是要杀了我呀!”他好容易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区管家忙把唐财主扶回了屋。 唐财主抱着堆在桌面上的破瓷片,老泪纵横,家门不幸啊!竟要让一个长工的妹妹进他唐家的大门!姨太太却劝他还是快找媒人去邝家提亲:“不然就等着你儿子给你点天灯吧!少爷可说了专等着天黑就要放火烧房子呢。”她身子一扭,进了里间,再不想管这爷俩的破事。 区管家见状想了个主意,说:“少爷这边惹不起,但可以在邝振家那边想想办法。十年前邝家兄妹的阿爸下了南洋,一走就再没回来过,他们的阿妈想他阿爸哭瞎了双眼,走路掉山崖下边,也摔死了。邝家现在不是穷吗?想嫁给少爷,不过是图个钱财。您何不现在送些银两过去,让他们兄妹远走高飞。少爷找不到他们,也就自然而然死了这份心,一了百了了。” 唐财主却不同意,主要是他不想出这个钱。 “如果老爷不肯出钱了事,那只能来硬的了。”区管家也想到了这点,一个把钱都串在肋骨上的人哪能出钱呢?“少爷不是砸自家的东西吗?我带几个家丁过去,先把邝家砸了!” 这回唐财主同意了。 区管家带人出了门。 区管家领着家丁手提刀枪沿着山路气势汹汹直奔邝家而来。 邝家兄妹刚吃了饭,两人正和朱瑾聊天,说到邝秋菊的婚事时,秋菊的脸红了,那是阿爸在的时候给她订的娃娃亲,男主是个打鱼的,叫彭虾仔。家里也挺穷,住在一条渔船上,阿妈还生着病,身下还有一个妹妹十三岁的海鳗。正说着,就听见了外面的喊声,朱瑾首先一愣,随即窜进里屋一把抓过包袱,伸手摸出枪。邝振家已经在堂屋应了一声,走出了门。 “邝振家,你有个妹妹叫邝秋菊?” 邝振家唯唯诺诺地:“有有。” “她施了什么妖法迷惑了我家少爷。去,把那个狐狸精给我抓出来!”区管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让家丁进屋抓人。家丁推开邝振家刚要进屋,邝秋菊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不用抓!我自己有腿!我倒要问问,我犯了什么王法?你们要抓我?”邝秋菊直视着区管家,她虽穿着简朴,但骨子里却有股傲气,越发显得美丽,神清气爽。 区管家打量着邝秋菊,心想确实有几分姿色:“犯了什么王法?你犯了迷惑我家少爷的王法。你个九尾狐狸精。怎么?你也想当我们家少奶奶?也不脱鞋底子照照?” 邝秋菊气坏了:“让你们家少爷回去脱鞋底子照照自己!谁稀罕当你们家少奶奶?别看我穷,你们家少爷就是给我提鞋,我还嫌他手笨。” “哟呵!你个柴禾妞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啊?” “柴禾妞怎么了?柴禾妞就可以让人家随便欺负?明明是你家少爷欺负了我,你们却跑到我家来胡搅蛮缠。”她顺手抄起割柴的镰刀,“滚!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在我们穷人脑袋上屙屎。你们家那几个臭钱,在我眼里一文不值!”邝秋菊正色说道。 区管家没想到这么个穷人家的孩子还挺敢说话,刚要发火,邝振家拽拽邝秋菊衣襟,让她少说两句,自己还得指着人家吃饭呢。邝振家抱拳冲区管家解释:“区管家,我阿妹年龄小,得罪得罪。是唐大少爷在路上碰到了秋菊,非要,非要娶她。” “娶她?还非要?我们少爷能看得上她?你们这是有意敲诈,想谋夺唐家的财产!” 邝振家吓得一哆嗦,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谋夺唐家财产啊。 “哼,既然你们没想谋夺唐家财产,那好,你们现在就给我搬家。搬哪儿去我不管,反正不能在这儿住了。不能让我家少爷再看见你们!快点吧,把要带走的东西快点拿出来。我要放火烧房子了!”说着对家丁一挥手,家丁们立即往屋里闯,区管家从家丁手里接过火把就要往邝家房顶上扔。 邝振家冲上去,一把将区管家抱住:“不能放火呀!”二人争夺着,火把在空中乱甩。家丁们一下子拥进门,先打碎了水缸,又拔了锅扔到院子里。 邝秋菊抄着镰刀冲了进来:“放下!都给我放下!”她挥着镰刀闭着眼睛向家丁们一阵乱砍,虽然谁也没砍着,但也把家丁们吓了一跳。区管家瞧准机会,猛地从身后抱住了邝秋菊:“这柴禾妞挺辣啊,还不把镰刀夺下来!”一个家丁夺下邝秋菊的镰刀,又上来一个家丁往外拖着邝秋菊。邝秋菊奋力挣扎着。 邝振家喊着:“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 区管家也不理,抬脚向屋里走,前脚刚迈进屋,突然怔住了,一步步往后退着:一把手枪顶着他鼻子尖。众家丁看见朱瑾用枪指着区管家,吓得全不敢动了。 “都给我出去!小心我手里的枪走火!”朱瑾声不大但挺威严。 区管家和家丁们个个都往屋门外退去。 朱瑾逼着家丁们退出屋门,飞起一脚,把面前的家丁踢翻,又左右一顿拳脚把家丁们纷纷打倒在地。一个被踢飞起来的家丁在空中翻了两翻正好砸在区管家身上,把区管家压倒在地,区管家手中的火把烧得那个家丁捂着屁股直叫。邝家兄妹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知所措。 朱瑾说道:“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知趣的就赶紧给我滚。不然我一人赏你们一颗黑枣吃!” 区管家不甘心一帮人输在一个人手上,直朝家丁使眼色。一个家丁突然扑上去死死掐住朱瑾的手腕:“弟兄们,快上!”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只见朱瑾三翻两转,将那个家丁摔倒在膝前,家丁倒地仍不撒手,砰的一声,枪响了,子弹从区管家身边擦过,吓得他一躲:“快!快走!”区管家和家丁们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 邝秋菊吓得用手捂着耳朵,一动也不敢动;邝振家张着嘴愣了半晌,突然一拱手:“多谢先生搭救!” “不用谢。看来你们不能在这儿住,得出去躲一躲了。”朱瑾镇静地说。 邝秋菊也觉得眼前这位先生说得对,邝振家却没了主意,能躲到哪儿去呀。朱瑾催着兄妹俩快走,唐家的人吃了亏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事不宜迟,把能带的都带上快走就是。至于自己,不必担心,她有办法对付那些人的。邝家兄妹俩听从了朱瑾,当下收拾了东西。“敢问先生大名?”邝振家问。 “在下姓朱,单名一个瑾字。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曾经见过我。我就是要在这儿候着,好让官府别找你们的麻烦。快走吧!” 兄妹二人向朱瑾道了别,匆匆忙忙离开了家。朱瑾目送他们远去,自己回屋做好了准备。 唐阿泰听姨太太说区管家带人去邝家提亲了,一高兴就跑了出来,他也想去邝家看看。迎面却见区管家正在催家丁匆匆地往回赶:“带这些蠢货来干什么?”唐阿泰看看那几个家丁问管家。 区管家眼珠一转,只说他们是帮着自己抬聘礼来的。唐阿泰一听更高兴了,以为亲事说成了。区管家却装出一副苦相:“哎哟!我的少爷!成什么啊!您就死了这份心吧!姓邝的不答应亲事也就算了。他还骂人,说您看中他妹妹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邝家才不想让一朵鲜花插在您这摊臭牛粪上呢。二话不说收了聘礼,却把我们给赶回来了。” 唐阿泰刚要发火,一想不对,这些人平时横行霸道的,怎么会乖乖把聘礼丢下,空手而回呢?显然是在撒谎。 “怎么敢骗少爷您呢?邝振家已经把他的妹妹许给了一个外乡来的小子,那人手里有枪。他一枪差点打死我!”家丁们也连忙点头帮腔说是。 唐阿泰方才好像也听见一声脆响。不过打鱼的穷小子哪来的枪?区管家看出了唐阿泰的疑惑,忙说:“这回可不是穷小子了,看样子是个有钱人。腰里别着一把黑亮黑亮的手枪,哎哟!砰的一枪,子弹就从我的耳朵边上飞过去,差这么一点点儿!” 唐阿泰狠狠地瞪着区管家:“你从来说话都是一个屁两个谎,这回,我非去看看你说的是真是假不可。”说完直奔邝家而去。 区管家一见这个少爷非要老鼠去舔猫鼻子,白白送死,只好先去报告官府了。唐阿泰悄悄来到邝家,在院外就看见了邝家屋里坐着的朱瑾,他一惊,立即躲了起来。看看四下没动静,他再次朝朱瑾望去,这一看不要紧,他忽然觉得这人好面熟……在哪儿见过?唐阿泰迅速在记忆中搜索,他眼前出现了城门口的告示,是她!这回他真的吓了一跳。 朱瑾其实已经看见了唐阿泰,只是故意装做毫无察觉而已。此时她故意把枪拿出来比划着,还慢慢转过身,对着窗户做出射击的动作。唐阿泰见状抱着脑袋撒腿就跑。朱瑾笑笑,从容不迫地又把枪收起来。 唐阿泰在山路上跑得跌跌撞撞,不一会就追上了区管家一伙,一见区管家他就蹲在地上,只管喘粗气,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快……快去报告官府,拿人!那个,抢我老婆那人是个女的!没错,那女人是官府通缉的革命党,和告示上画的人一模一样!” 区管家一愣,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也觉得眼熟呢,原来放枪的家伙是女扮男装逃避官府追捕的革命党!嗨!他看过那张画影图形的告示,那女人可值二百两银子呢!他忙让几个家丁陪着少爷,把那人给看住了:“我这就去找官府了!”区管家说完人已经跑得没了影。 唐阿泰缓过劲儿,又领着一群家丁悄悄回了邝家。邝家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唐阿泰让一个家丁过去看看。那个家丁畏首畏尾,退缩不前,唐阿泰狠狠踹了一脚,那个家丁只好胆怯地走在了前面。唐阿泰拾起一块小石头扔到院子里,仍不见回音。这下他胆儿大了,招呼家丁们跑进邝家,一进院就看见地上摔坏的锅碗瓢盆,他愣了一下,急忙又往屋子里边看,只见屋里地上全是水,缸打破了,锅台上没有了锅。唐阿泰不傻,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们真的是来送聘礼的?” 家丁们面面相觑,都不吭声。 “不说是不是?我扎死你们!”唐阿泰夺下家丁手里的扎枪,捅在他一个家丁肚子上。家丁只好说了实话。 “什么,你们竟然要赶我媳妇走?我杀了你!我说呢,你们原本是想赶走邝家人,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革命党,一掏枪就把你们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了,对吧?”家丁不敢否认,嘿嘿一笑。 唐阿泰哼了一声:“回去再跟你们算账!”说完扔下扎枪追邝家兄妹去了。 家丁们面面相觑,这少爷可不是好惹的主儿。不过又想,天塌了有大个顶着,有区管家他们怕什么? 阿伍还是决定帮一下黄裕达。黄老板是个大好人,理应好好发送发送他,更何况也不用花自己的银子。阿伍掏出银元吩咐阿炳、地皮丁拿这些银元买一口上好的棺材,请个鼓乐班子,再去请一拨和尚来给黄老板念念经。他自己又去买了些干鲜果品和什锦点心给黄老板上供用。 地皮丁哟了一声:“这么铺排,那我们哥几个还剩什么了?” “办完了丧事,我请你们下馆子。”阿伍向二人拱手说。阿伍又嘱咐阿炳别忘了买点冰带过去,天太热,他怕黄老板的尸体臭了。 一切准备就绪。 黄家堂屋已经布置成灵堂,和尚们吹吹打打。阿伍烧完香纸,郑重其事地向黄老先生行了一个大礼,礼毕后走到黄老先生身边,用细细的白纸条扎成的甩子拱苍蝇,拱着拱着,突然不耐烦了:“棺材怎么还不运来?” 地皮丁挠挠头皮说:“阿炳去催了,估计快到了……伍哥,能让我多句嘴吗?” “又怎么了?” “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你已经给街坊四邻那么多钱,他们也都答应帮忙料理老先生的后事了,要我说,咱们和这老头既不沽亲也不带故,何必非要看着他下葬呢?差不多就回吧!天怪热的,我可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呆着。” 阿伍看了地皮丁一眼:“你没听见街坊四邻说吗?老先生是个大好人,一辈子积德行善。正是因为不沾亲带故,咱们才不能让他平白无故地做屈死鬼呢。现在,他儿子黄裕达关在大铁笼子里,咱们这些在外头游荡的人,帮他尽尽孝又有什么……”这是阿伍的心里话,他就是这么一个讲义气的人。 地皮丁不再多嘴。 发送了黄老先生,阿伍和地皮丁一起回到客馆,刚进前厅,阿炳慌慌张张地迎上来说三爷正到处找他,好像有急事。阿伍一边点头一边匆忙往上房走。来到客馆上房叫了声三爷,龙三头也不回地说:“听说你去积德行善了。” “是。黄裕达的老父亲实在太可怜了。除了关在笼子里的那个黄裕达,他家里连第二个给他下葬的人都没有。”阿伍如实说。 龙三还给面子:“是啊,人死了不入土不行!可是阿伍呀,我们花了钱,好不容易给猪仔们买下统舱的舱位,凑不够人数就开船也不行呀,你说呢?” 阿伍明白了,答应这就和兄弟们分头到渔村码头上找人,一定在开船前凑足人头。说罢欲走,又被龙三叫住了。龙三盯着阿伍高深莫测地问:“你把黄裕达的父亲葬在哪了?走吧,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怕你不知道黄家的祖坟在哪。”龙三笑得挺怪。 阿伍不解地出了门,碰见地皮丁他奇怪地问:“咱们去给黄裕达老父亲下葬,三爷是怎么知道的?” 地皮丁一愣,显然有些心虚:“啊?我可没跟三爷说过……别这么盯着我呀,我又没干什么缺德事。” 阿伍越发奇怪,正要往下说,刚好路过铁笼子,他靠近铁笼子蹲下对充满敌意的黄裕达说:“用不着拿你那白眼珠瞪我。黄裕达,你沦落到今天这一步,是你的八字不好,流年不利,冰窖失火了,是该着!命里就该有这一劫,你知道吗!” “你放我出去!我现在就要杀了那个冼致富!”黄裕达狠狠地说。 “这我可说了不算。不过我告诉过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要是知趣,就老老实实地等着,只要上了船保准你能见到那个冼致富。告诉你,哭天抹泪的不算个男人!黄老板我们已经替你安葬了,是冼致富出的钱。冼致富给了我十两银子,我全花在发送你父亲身上了。”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黄裕达痛苦而又无助地大哭起来,“阿爸,你死得好冤呀……” 阿伍没理黄裕达,他最瞧不起男人这样,他还有事要办。阿伍让地皮丁和阿炳两人都换上体面衣服,跟他到海边渔船上拉人头去。 阿伍离开的当天晚上,帮会的老贾鬼鬼祟祟地走进了龙三的屋子:“我雇了几个当地人,把白天下葬的棺材挖出来撬开看了。” “浴血狻猊呢?”龙三忙问。 “黄老先生的手里是空的!三爷,要不要把阿伍抓起来,三刀六洞?” 龙三把牙咬得腮帮子上都起了棱子:“不,不急。有屁股不愁打。把猪仔运回南洋再慢慢料理这个黑了心的阿伍!追回浴血狻猊你就是我的红棍!” 老贾乐了:“谢三爷栽培!” 原来在安葬黄老板时,阿伍和老贾几个人都看见了黄老板手心里握着的那个浴血狻猊,几个人动了心思要把它卖了分钱,阿伍没同意,又给放了回去。老贾不死心报告了龙三,龙三让他去挖坟找宝,浴血狻猊却已不翼而飞。 阿伍哪知道这些,他正一门心思地为龙三拉猪仔下南洋呢。一早上他和地皮丁、阿炳就分别上了船。今天三爷的气不顺,不踏踏实实地骗住几个猪仔,谁也别想回去。三个人各自散开,阿伍左右看看,选定了一个目标。 一片摇摇晃晃的渔船,彭虾仔的家就在其中一条小船上。船头生个炉子,炉子上坐着药壶。海鳗用一把破芭蕉扇扇着炉子,虾仔妈面容憔悴正帮儿子补渔网,一阵呕吐袭来:“虾仔,虾仔呀……” 兄妹俩听见母亲的叫声,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虾仔妈喘息着:“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了?这心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着。” 虾仔劝阿妈;“不要紧的,大夫说这药就是活血化淤的。”母亲都吃好几服了,一点也不见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许再吃几服就会好了。虾仔也着急。他帮妹妹从炉子上把药壶端下来,往破瓷碗里倒。正在这时,阿伍西服革履地从船与船之间的跳板上走上来。 “煎药呢?隔着几条船都能闻到,都压过海腥味了……唉!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 一家人打量着穿着讲究的阿伍,都以为是从南洋来的番客。阿伍得意地转了一下身子,展示一下自己的装束,这才往船梆子上一坐,问彭虾仔:“兄弟,你听没听说过,这一带有谁要卖船?” 虾仔妈说:“先生这是发财了吧?” “不好意思,撒撒水,不敢说发财啦!我下南洋以前也是个渔花子。在南洋五年点钱,就想买个几十条船,开个渔场。” 彭虾仔愣了一下,几十条船?可真是发了财了。 阿伍看到了虾仔的表情,信口编着:“先买几十条,把渔场办起来,交给我兄弟打理,我继续在南洋淘金,几年下来,不愁有上百条船嘛!”见彭虾仔的眼睛都睁大了,阿伍说得更来劲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我去南洋之前同你一样,岸上连间房子都没有,只能住在船舱里。刚到南洋的时候,给人家做苦力,很是吃了一些辛苦。我这么快就发了财是因为运气好,拾到了一大块金子。” 彭虾仔先前听人说南洋遍地都可以拾到金子,还以为是骗人,这回可是亲耳听到了。虾仔妈一边修补着渔网一边说:“南洋好是好,可我的亲家翁和村子里好几家男人,下了南洋就再也没有回来,倒是寄过几回钱,后来就音讯皆无了。” “那我明白了,那他一定是在南洋娶了番婆子了。唉,古语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嘛!再有钱也不能把一起受苦的结发妻子扔掉是不是?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把老婆接到南洋去享几天清福。我在南洋盖了一栋番楼。三层。比那根桅杆还高呢!也就三千两银子。”阿伍编得头头是道儿。 彭虾仔一家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三千两!” “挣钱不就是为了花吗?花完了再挣。在南洋就是挣钱容易。”阿伍见彭虾仔一家人都听傻了,便掏出一张名片交给彭虾仔,“这样吧,你替我打听打听,我听说南洋又来招工了,一定有人想卖掉渔船去下南洋淘金。这上边有我客栈的地址。你去告知我一声,我不会白让你辛苦的,一条船我付给你五块银元的中介费。” 彭虾仔忙说:“那倒不必。” “就这么定了。你们忙吧!我从南洋运回一大批土产,还急着出手呢。兄弟,船的事就拜托你了。阿婆好好养病!”阿伍很洋派地向三口人招招手,跳下船走了。 彭虾仔看着阿伍的背影,痴迷了,眼前,仿佛遍地都是金子…… 夜晚来临了。 邝家兄妹无路可走,只好来到虾仔家,这里终归是秋菊未来的婆家。小油灯挂在船桅,彭家三口和邝家兄妹围坐在船舱口说着话。邝振家说如果可能现在就成亲也行,反正也是早晚的事,秋菊也好有个住处。这是来时兄妹俩商量好的,虾仔和秋菊要是能把婚事办了,他也就没有什么牵挂了。往后他就跟虾仔出海打鱼,混口饭吃。 虾仔妈当然同意,都是一样的穷苦人,碰到了这样的事,成了亲正好,要不秋菊上哪去?海鳗笑道:“太好了,我阿哥要成亲了!” 彭虾仔却低着头,好半天才说:“……我,我还不想成亲。” 这是大家都没想到的事,特别是邝振家,大家一时都没了主意。这时就见邝秋菊站起身,眼泪在眼圈里打转:“阿哥,我们走吧。我们下南洋去找阿爸。天地这么大,还容不下我们两双脚吗?” 彭虾仔急忙解释:“秋菊,我是说……我现在还不想成亲。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等我发财了,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我们再成亲。” “我知道你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我不是冲这个,我是冲……我阿爸和你阿爸从小给咱俩定了娃娃亲。人要守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是再穷,我也能跟你过苦日子。”邝秋菊一把拉起邝振家,“阿哥,我决定了,下南洋去找阿爸。他老人家不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走吧。我们反正也无处安身了,没准儿下南洋还是条活路。”邝秋菊拉起犹犹豫豫的邝振家下船就走。 海鳗跳下小渔船,追上邝秋菊,拽住她的衣襟:“阿姐,我不让你走。” 邝秋菊擦着海鳗的眼泪:“阿姐家没了,只能走。” 彭虾仔转身对阿妈说:“我也跟着他们一起下南洋,你看刚才那个下南洋的番客,人家去了几年就发财啦。说南洋又来招工了,还给了我地址。我跟他们一起去。挣了钱,风风光光地娶秋菊进门。那个番客说了,南洋遍地都是金子,哈腰就能捡。”彭虾仔跳下船,追邝秋菊和邝振家而去。 区管家这时正领着衙役们,举着火把,乘小船直往邝家而来,火把映在水面上星星点点。区管家在船头不放心地问刘捕头赏银什么时候给?刘捕头说抓到人立马就给,说着让衙役们熄了火把,怕让革命党当活靶子给打了。衙役们连忙在水中熄灭了火把。 小船无声地靠岸了。 区管家领着刘捕头一行接近了邝家。刘捕头让区管家去敲门,区管家不肯,因为他发现四周早没有了家丁和唐阿泰,他想溜了。刘捕头一把将区管家揪住了:“你个老滑头!”又小声对衙役们说,“都留神,别偷鸡不成蚀把米,都躲着点,小心有枪!” 衙役们悄悄摸了上去。 区管家尖着嗓子对屋子里喊:“出来吧,朱瑾!你跑不了啦!” 刘捕头吓了一跳,连忙低头躲子弹:“你喊什么?” “她就藏在屋子里面呢!” 刘捕头不想挨枪子,他蹲着身子下令:“放火!” 衙役们点着了火箭,将火箭射向草房。随着一支支飞出的火箭,草房立即着起火来。 一片灰烬之中,刘捕头领着衙役们在没完全烧尽的灰烬中搜寻。然而他们失望了,别说死人了,连块值钱的木头都没有。刘捕头看着区管家,问:“怎么回事?” 区管家不解地直摇头,刘捕头气哼哼地转身就走,区管家还想要赏银,被刘捕头推了一把:“是不是穷疯了?我没治你贪图钱财,谎报军情之罪就算便宜你了!滚!” 区管家朝他的背影唾了一口,也悻悻地走了。 不远处,一直在树上观察动静的朱瑾跳下来,看着眼前的灰烬,背上包袱,放心地上了路。 第四章 简阳春三人坐着雇来的大车在山路上走了快一天了。 这会儿大车上了山冈,阿三说山下有个客栈,可以宿在那里。简阳春看天还早,抓点紧还能多走一程。他让肇兴把吃的东西拿出来递给车夫,又让儿子和阿三也一起吃,这样又省钱,又省时间,虽说辛苦点,但路上少耽搁一天就可以少一天的花费。 车夫有些为难,边吃边说:“赶到下一家客栈恐怕天早黑了,夜里走山路不安全,弄不好还会遇到土匪……您可真会盘算。” “过日子嘛,怎么能不盘算。”简阳春刚说到这儿,山间突然一阵乱枪响起,吓得车夫连忙拉住车。简阿三忙让阳春他们下车,他没想到大白天的,还真遇到上土匪了。枪声好像越来越近了。 车夫停了车,一帮人下车躲到了林子里。很快一帮土匪奔了过来,砸开箱子就翻,好在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土匪走后,几个人没坐车,直奔山脚下的那家客栈。 进了客栈门,简阳春要了两个单间。他对赶车的脚夫说:“白天让你受惊了,你和阿三睡个单间。大通铺人多,咬牙放屁吧嗒嘴的,睡不好觉,明天还要起大早。”车夫说了声谢,跟着简阿三去了单间。 简肇兴跟着父亲进了另一个房间。他脸色惨白,这一路真是吓死人了。简阳春听听门外没什么动静,嘱咐儿子晚上机灵点儿,睡觉的时候别脱衣服。 “我知道。不过,我弄不明白,路上您那么节省,怎么住进店里,又破费起来了?”简肇兴问父亲。 简阳春告诉儿子,“路上节省是给脚夫看的。住店不同,通铺人多眼杂,不安全。要是把我们的银票偷去就得不偿失了。这个车夫可不一般,你没注意到吗?白天遇到土匪时,他好像并不慌张。可后来看见我从土坑里挖出那些银票,反而一直心绪不宁。我怀疑他本身就通着土匪,他连自己的马车都不要了,非跟着我们一起来。你想想,他到底图的是什么?” 简肇兴吃了一惊。 简阳春决定晚上让阿三看着他,明天出发之前一定要想办法把他甩掉。他要是再使点坏,那可就防不胜防了。 果然,睡到半夜简阿三就敲门过来了,酣睡中的简肇兴惊醒了,简阳春已经打开了门,简阿三闪身进来:“阳春哥,到底还是让那家伙溜了,他借口出门去撒尿,跑了!” “跑了?他肯定是出去招土匪了。这里不能呆了!肇兴,拿上行李,咱们连夜赶路,绝不能让他们把我们堵在这家客栈里……”简阳春沉着地做了决定。他将两包银票分别在简阿三和肇兴身上藏好,叮嘱他俩,“如遇不测,我来吸引他们,你俩伺机逃出去。”说罢,从行李里取出一把短枪,塞入怀里。 三人正要离开,客栈的大门被一脚踢开,七八个面目狰狞、手拿砍刀的土匪闯了进来,挨个房间砸门。简阳春三人和住房店的客人被土匪赶到了大厅。土匪中并没见车夫的身影,简阳春心中更是蹊跷不安。 土匪们七手八脚地翻着客人们的包裹与行李。一个土匪从简阳春他们的行李里翻出了几件洋服,拎在手里跑到另一个土匪身边耳语了一阵,两个土匪在人群中搜了一圈,最后把目光投在了简肇兴的身上。肇兴的汗顿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土匪一把将简肇兴从人群中拽出来:“你小子这身打扮,还住单间,这洋服可是你的?” 简肇兴一时答不上来,土匪越发证实了他是过番回来的,马上开始搜身。简阳春紧紧握着短枪,焦急地盯着。肇兴怀里的布包被搜了出来,一大把银票展现在众人面前。 土匪们痴痴地瞪着眼睛看着,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银票!银票!老大,是银票啊!我们发了!”土匪们狂喜地喊着。土匪头目眼珠一转:“慢,这小子不会是一个人,他还有同伙,给我挨个搜身。” 土匪们再次一拥而上,顿时哭声、喊声一片。拿银票的土匪把布包包好,塞在自己怀里,笑着直奔简阿三而去。简阿三见事不好,一步步往后退着。那土匪的手刚伸到阿三胸前,就听一声枪响,他的胸口开了花,接着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怀中布包里被打碎的银票飘了一地。 简阳春手中的短枪还在冒烟。土匪们见状举着刀扑了过来,简阳春闪身一脚,踢翻了面前一个土匪,另一个土匪疯一般扑向简阳春。突然,一支弩镖射来,深深地插入土匪的脖颈。来者正是不知去向的车夫,身后跟着五六个人,其中一个是朱瑾的丈夫白云天。简阳春看明白了形势,马上又和土匪们搏斗起来。 很快,土匪们就败退了。 原来白云天在码头发现那次交接已经暴露,只能先引开官兵的视线,同时安排人扮成车夫一路暗中保护着简阳春。简阳春恍然大悟,抱拳向车夫致谢,然后郑重地将一包银票交给白云天:“这笔资金能安全送到你手中,我就放心了。我们还要赶路,就此告别吧!” 简阳春走到蹲在地上的肇兴身边,肇兴手里拿着那包打烂的银票还在抹眼泪。阳春拍着儿子的肩膀:“赶紧包好收起来,革命党经费没丢一文,已经是万幸了。只要批信还在,我就会想办法,说什么也要凑够钱,按照批信上的地址,一笔一笔补上,一家一家送到。别哭了,大小伙子不怕丢人吗?” 白云天钦佩地看着简阳春。 简阳春的归来,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此人便是七品知县宋雅亭。陶厚源死后,他便经常光顾陶家围屋,内人古芬和陶妻是亲姐妹,毕竟是亲戚,他的频繁光顾也并不引人注目。但这次他来陶家却另有目的。陶家的下人知道是宋大人来了,立刻诚惶诚恐地迎了上去。陶舒燕跑出来叫了声“姨丈”。舒燕妈也闻声迎出来,看见宋雅亭规矩地施了礼,叫了声“宋大人”。 舒燕妈忙请宋雅亭进了屋。自从丈夫死后,多亏了这个亲戚照应,每年都按时准点地给她们母女捎银子来,还让她把舒燕送进了洋学堂。她是从心里感激宋雅亭。 舒燕妈奉上茶,叹了一口气。虽然有宋雅亭捎来的银子,但家里的日子也是过得表面光。为了不让人家看不起舒燕,她就紧着家里能支度的钱,让女儿穿最好的,用最好的,上最好的洋学堂。她这辈子的指望,全在舒燕身上了。 宋雅亭对门外的陶舒燕喊:“舒燕!怎么见了姨丈躲着走呀。” 陶舒燕走过来,手里捧着本书。 “看的什么书啊?” 陶舒燕笑了笑:“我们戏剧社的爱丽丝小姐推荐看的《莎士比亚戏剧选》。” “呵,都能看莎士比亚写的洋书了,姨丈算是落伍了。”宋雅亭忽然话锋一转,“舒燕,姨丈有话问你,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叫简肇庆?” 没等舒燕回答,舒燕妈讥讽道:“有啊!不就是简家的二小子吗。舒燕还看上那小子了,可惜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人家不同意。哼,他家不同意,我还嫌亏待我女儿呢。” 陶舒燕一跺脚,撅着嘴跑进了自己的屋。宋雅亭追了进来:“舒燕,来跟姨丈说会儿话。你们洋学堂里是不是时兴男女自由……自由,姨丈还真说不出口。” “自由恋爱。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里早就说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宋雅亭一笑:“那你是不是跟那个简肇庆自由恋爱了?” 陶舒燕大胆地点点头:“是,我喜欢肇庆。可是我阿妈和肇庆的阿妈都不同意,她们是在扼杀我们的爱情。” “这好办。你阿妈那边呢,有姨丈帮你说话。你阿爸已经过世,姨丈不就是你阿爸吗,我能给你做主。不过,姨丈可有个条件,听说简肇庆他阿爸在南洋发了大财了,这几天就要回来了,你帮姨丈跟简肇庆打探一下虚实。” 陶舒燕不明白姨丈要打探这个干什么?其实这才是宋雅亭此次来的目的。 “姨丈其实也是为你的将来着想,他家真的发了财,你嫁过去也不会受罪,你阿妈也就放心了。大人们不是扼杀,只是考虑得比较周全,也是想让你们以后过得好。”宋雅亭掩盖了自己真正的用心。 天真的陶舒燕乐了,当天就去找了简肇庆。 然而陶舒燕带回的消息却让宋雅亭失望了:简阳春并没在南洋发大财,也不是银行的大老板,他的确是在一家银号里做工,天天点钱,可点的都是别人的钱。 “噢,是这样。”宋雅亭思忖着。 舒燕妈叹了口气:“你让舒燕打探简家的事干什么?就算人家真的是开银号的,别人的银子也跑不到你口袋里。” 宋雅亭百思不得其解:聪明的简阳春怎么落魄成这副德性了?是不是有意装穷障人耳目呢? 舒燕妈让女儿往后离那个简肇庆远一点儿,他阿爸在南洋也没混出样来,女儿嫁到简家还不是等着受苦?她供女儿念洋学堂,就是想让她嫁个好人家,当妈的也就苦尽甘来了。 陶舒燕看出来了,问:“姨丈,你是不是想打简家的主意?” “胡说!你姨丈是那种人吗?姨丈是父母官,要为一方百姓着想。我不过是想让简阳春学学陈嘉庚,捐出点钱来兴办义学,教育救国嘛!”宋雅亭掩饰着。 陶舒燕心里却有些不安,刚才和肇庆在村边见面时,她已经看到了刚进村的简阳春一行,当肇庆向父亲介绍自己是谁的时候,她分明看出了简阳春眼里的冷漠,尽管简阳春没动声色,但陶舒燕还是感到一阵委屈,这到底为什么呢? 不光宋雅亭不解,简家围屋里的人都不解,当简阳春父子穿着粗布衣裳,拎着竹箱子,一脸疲乏地走进简家围屋时,站在围屋外迎候的族中老小看到简阳春的装束都是一愣。有人还记得,阳春前几年回来还是衣着光鲜,提着锃亮的大皮箱,这回怎么混成这样了? 简阳春心里明白,他走到长寿公面前,躬身一礼:“长寿公,阳春辱没祖宗了。” “秦琼还有卖马的时候,平安回来就好。”长寿公说。 雅兰见到简阳春,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阳春!你回来了!” 简阳春也有些哽咽:“回来了,回来了!肇兴,快,叫阿妈。” 简肇兴叫了声阿妈。简阳春一家四口,在族人异样的目光中走进了家门。长寿公看着简阳春的背影,若有所思…… 晚上,围屋的人都睡了,简阳春解下当年雅兰给他绣的红腰带:“雅兰,这么多年,抚养肇庆的事,难为你了。” 雅兰拿起已经毛了边的红腰带,再看看丈夫,心里很是感动:“你一直系着,唉,你再不回来,我可真有点撑不住了。肇庆这孩子倔强得很,我怕他会闹出大事。也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肇庆他偏偏和陶家小姐……” 阳春也看到了,他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俩孩子在一起。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此事:让肇庆下南洋!这次他之所以要亲自回来,就是不放心肇庆的事,他连肇庆过番用的大字都准备好了。肇庆身世特殊,所以阳春和雅兰都惯养他。恩养无义儿。事实上,简家在南洋的买卖,很大一部分是史家的。等肇庆担得起这份家业了,简阳春就准备把史家的产业全部归还给他。 雅兰明白丈夫的一番苦心,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让肇庆出去闯荡一下就更必要了,到南洋,让他从最底层做起。年轻人过分缠绵在感情上,很难成大器。她觉得丈夫做得很对。 本来简阳春可以亲自送二儿子去南洋,但回来的路上毁了侨批的银票,他暂时还不能走。而且他还得变卖一些家产,去补上这些钱。这都是过番在外兄弟们的血汗钱,他得送到那些人家里。 第二天一早,简阳春取出那张大字交给简肇庆:“肇庆,这是我花钱给你买的一张大字,是下南洋的身份证明。” 简肇庆一惊,他没想到阿爸想让自己过番下南洋。 “肇庆,你阿哥从小跟我过番,在南洋打拼了十六年,为咱们这个家出了很多力,已经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了。现在,也该轮到你过番,下南洋挣钱,养咱们这个家了。”阳春平静地说。 简肇庆傻了,好半天才说:“可是,我还在学堂里念书……” “南洋就是大学堂,比你念的那个洋学堂,学到的东西更多。”简阳春威严地看了一眼简肇庆,“肇庆,做事先做人,男子汉要学会担当!” 雅兰在旁边一直没出声,这时她狠狠心说:“这些年你阿爸在南洋漂泊,确实累了。他已经年过半百,跟阿妈也是聚少离多……” 简肇庆看了一眼阿妈,知道自己再说也没有用:“阿妈,您不用说了。我去。” 简阳春把大字和船票递给简肇庆:“这是船票,三阿叔会送你。这次,我原本是想让你一个人过番,在南洋独自闯闯,但你阿妈不放心。这样吧,你有一个没见过面的七阿叔,他在番外会给你安排一切的。只要你过了海关,他就会到码头上接你。” 简肇庆点了点头,他知道阿爸为什么一进门就要送自己过番了。其实他并不像父母想的那样没出息,他是舍不得阿妈,这十几年来,天天和阿妈相依为命,他怕这一走,再想和阿妈说句话都说不成,于是说:“阿爸能不能让我晚走两天?” 简阳春摇了摇头,从家到汕头路上得走几天,明天必须动身,打出两天的富余。要不万一路上出点事,船不等人。 简肇庆的眼泪突然涌上眼眶,他固执地抬起头:“阿爸,孩儿不敢不遵父命,可您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如果有一天,儿子真的在南洋干出人样来,您和阿妈要答应我娶陶舒燕。” 简阳春的脸沉了下来:“不行!阿爸什么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件事不行!” 简肇庆也急了:“我就是不明白,舒燕到底怎么了?您没回来的时候,我问过阿妈,阿妈和您一样,一口一个不行,就是不告诉儿子为什么!陶舒燕她怎么了,还是陶舒燕的阿爸、阿妈怎么了?我想知道。您和阿妈对儿子说清楚这事,真的就这么难吗?” 简阳春和雅兰一时无语。 “我知道,您这次逼着我下南洋,就是为了拆散我们。我非陶舒燕不娶!隔着千山万水,您也拆不散我们!” 简阳春站起身,走到简肇庆面前:“你要违父命吗?” 简肇庆脖子一梗:“孩儿不敢。可我今生今世非陶舒燕不娶!你们要是觉得下南洋就能把我们分开,那你们就错了。这次过番我不用你来安排,也不用三阿叔送我,更不用七阿叔帮我。我自己去,自己闯。你们谁都别管我。我带着舒燕一起走。” 简阳春抡起胳膊狠狠地扇了简肇庆一个耳光:“你敢!” 雅兰和肇兴都吓了一跳,雅兰护着肇庆:“跟孩子好好说,你怎么打他呢?” 简肇庆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一转身跑了出去。他要找陶舒燕,这样的苦恼只能对心爱的人说,为了爱情,他要舒燕和自己一起私奔。 在两人经常约会的村头榕树下,陶舒燕听了简肇庆的打算,想都没想就说:“我跟你一起走。” “舒燕,过番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一路上也要吃很多苦,你可要想好啊。你不后悔吧?” 陶舒燕很坚决:“我不怕,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我相信你,从此以后,就是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不分开了。” 两人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不过简肇庆还是担心,因为只有一张船票和大字,又没钱,怎么办?陶舒燕却说她有办法。说完急匆匆跑回了家。 宋雅亭和舒燕妈正坐在客厅里喝茶。陶舒燕一进来就泪汪汪地看着母亲说:“这回你可开心了!简肇庆要走了!” 舒燕妈怔了一下。宋雅亭赶紧问简肇庆要去哪里? “过番,下南洋。简阳春给他儿子买了大字!现在,肇庆正在收拾东西,明天就要过番下南洋了!”舒燕说。 “明天就走,那他坐的是几等舱,你没问问?”宋雅亭想了想,突然问。 陶舒燕被问住了:“几等舱怎么了?” “哎呀,这里面区别可大了。头等舱就像房间一样大,屋子里边还有卫生间,可以用淡水洗澡冲凉,舒服极了。二等舱嘛,一个舱里两张床,挤是挤一点,但也很舒服。三等舱四个人,是上下两层铺,上床下床得低头哈腰。四等舱嘛,就更差了,睡八个人,四张双层铺一摆,连出门进门都得侧着身。最差的是五等舱,连个‘等’都论不上,就叫统舱,跟渔船上装臭鱼烂的地方是一样的。在船的最下边,大半截都在吃水线以下,一点阳光也透不进来;也没有床,只能租一领破竹席,席地而睡,通风不好,人又拥挤,能塞多少人就塞多少人。因为不通风,人就容易晕船,要是再遇上风浪,大部分人都会呕吐,那味道可想而知。坐统舱的人就是在这样臭气熏天的地方挤着,少说要在海上漂半个多月。哪一次过番的船,一路上不抛进海里十几具尸首!所以,番客们都管统舱叫做活棺材。” 陶舒燕蓦地跳起来:“啊!不行,我得去问问!” 陶舒燕把姨丈的话学给了肇庆。简肇庆告诉她是四等舱,她这才松了口气。 “我以为你家里知道了我们两人一起走的事呢,这么慌忙地跑来问我。”肇庆拿出手绢递给她,陶舒燕脸上都跑出汗了。 “你可真傻,我会那样吗?姑娘我这是一计!你就回家等我的消息吧。晚上咱们还在这会面,一起下南洋!”陶舒燕满眼都是憧憬。 “一言为定。” 陶舒燕再次推开家门进来时,故意哭丧着脸。宋雅亭一问,她就咧着嘴哭起来了:“统舱。他阿爸没钱给他买好舱位,只能给他买活棺材船票,让他听天由命。姨丈,您借我点银子吧?我和肇庆好一回,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去送死啊。” 舒燕妈也没想到简阳春会这样。陶舒燕又假装大哭大闹起来。宋雅亭赶紧掏出几块银元递给陶舒燕:“别闹了,你也就死了这条心吧,跟谁好不行,却偏偏看上个穷小子。”陶舒燕接过银元,还在装哭。 阿妈一睡,陶舒燕就偷偷地从床上爬起来,轻轻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事先已经准备好的行李,踮着脚尖,偷偷溜出门。陶舒燕朝阿妈的屋里张望了一会儿,又提着行李,悄悄走回了自己的屋。她放下行李,用背顶着门,突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越忍越伤心。最后坐在桌前,点燃油灯,铺上纸,拿起毛笔,给阿妈留了封信,这才提着行李悄悄溜出了家门…… 简肇庆回家后就在床上躺下了,他不想再和父亲争执,而且更主要的是他要装作生气,这样才能不引起家人的注意,偷偷溜走。 雅兰一边给肇庆准备行李,一边让阳春去看看肇庆:“他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动手呀。你想想,他明天就要赶路,过几天上了船,再下船可就是南洋了。就算有阿七在那边照顾,我这个做阿妈的心里也是不安呀。这么多年了,他守在我身边,可是一天都没离开过……” 简阳春心里也不好受,他来到围屋的走廊,夜色之中,看到了在肇庆门口已经睡着的肇兴。他上前轻轻拍拍,让大儿子回去睡。 简肇兴揉揉眼,一看是父亲,连忙站起来。 “你弟弟没事,放心去睡吧。”阳春知道大儿子心眼实。 简肇兴揉着双眼,摇晃着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简阳春轻轻推开肇庆的屋门走了进去。肇庆躺在床上,眼睛闭得死死的。简阳春坐到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简肇庆:“肇庆,你睡了吗?” 简肇庆不说话,一动不动。 简阳春慢慢坐下了:“我知道你没睡……刚回来就出了这事,阿爸心里也不好受。阿爸不该动手打你。这么多年,你跟着阿妈,一直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这些阿爸都是知道的。阿爸在南洋也天天想着你,想知道你在学堂里怎么样?想知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南拳练得怎么样了?可阿爸没想到的是,你已经长大了……没错,你是在一天天地长大,长到了关心今后,关心成家立业、男女之情的年龄了。阿爸不反对你有这些想法,但是,你不能同陶家的小姐再来往了。有些事,阿爸阿妈现在不能告诉你,但迟早会跟你说……”阳春见儿子还是不语,想想,离开了。 父亲走后,简肇庆睁开双眼,轻轻地撩开身上的被子,悄悄出了门,简肇庆把耳朵贴在父母窗口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围屋里静悄悄的,一片静寂。 陶舒燕已经在村前路上等着呢,两个年轻人趁着夜色,像两只刚从笼里放出的小鸟,又蹦又跳,又唱又笑地走上了山路。 女扮男装的朱瑾趁夜色离开邝家后,来到了城里的“济世堂”药铺,左右看看无人,她上前敲了敲门,对开门人说:“我家里有个急重病人,想配几服药。” “有药方吗?”开门的人小心地问道。 “没有。我只要两味草药。” “噢?不知是哪两味药?” 朱瑾一字一板地答道:“一味是黄芪,一味是当归。” 开门的中年男子细细打量一下朱瑾说:“黄芪缺货,当归有。” 朱瑾又回答:“没有黄芪,用天麻替代也可以。” 中年男子赶紧将朱瑾引进药铺后宅的一间屋子,身着白大褂的白云天站起身,一把将朱瑾揽入怀中:“你总算露面了。我都让你吓死了。外面到处贴着捉拿你的告示,怎么样?” 朱瑾摘下帽子,原地上转了个圈:“你看,我哪儿都好好的,毫发无损。不过也险象环生啊。简阳春先生带回来的那批华侨募集来的经费,我换了三个接应点都没接上头,想起来我就恼火。” 白云天告诉她,经费已经安全拿回来了。黄花岗起义失败,革命党痛失了许多同志,海外华侨的捐款也如同虚掷。黄克强先生要亲至广州实施暗杀满清大员的计划,以振作全国之民气。这次简阳春送来的捐款已派人送往上海,购办手枪。朱瑾的身份已经暴露,不适宜留在国内继续活动,组织上已经做出决定,让她下南洋。“华侨是革命之母。你这次下南洋,就是发动这些爱国的华侨,筹集更多捐款,支援国内的武装起义。这个任务也相当重要啊!”他要朱瑾明天就往汕头赶,搭上这班开往新加坡的客轮。而他自己也要马上赶去武昌,去参加那里的武昌起义。 这两年,他们俩是聚少离多,一个人独处时,彼此都很想念对方,此刻刚见面却又要分离。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等革命成功了,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到时候,我们就要个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享受天伦之乐。”朱瑾拥住白云天,无限向往地说。 白云天紧紧地搂着妻子:“一个可不行。最少七个,第七个还得是个女孩儿,七仙女嘛!” 两个人笑了起来。 第五章 舒燕妈见天都亮了,女儿还没起床,叫着来到舒燕屋里,人没见,却见到了桌子上放着的纸条。纸条上画着一个女学生在招手,然后用一座山一条路隔开,义画了一个男学生和一个女学生手拉着手往前走。再往前,画着大海的波浪,画着大船…… 舒燕妈看着看着,突然大叫一声,直直往后一倒,晕倒在地。 陶家下人听到叫声都跑了过来,问出了什么事。舒燕妈一边流着泪一边说:“舒燕这两天心神不定,我怕她出事,还特意给她做了这件漂亮的洋装。你看,她连试都没试一下,就跟着简家的二儿子过番了,要是再把小命搭上,还让我怎么活呀……”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一个老阿公把画翻过来看,突然一挥手,示意舒燕妈别哭了:“这后边写着字呢。老四家的,快去叫玉娇过来,这上面写的全是洋文,咱陶家围屋里,除了舒燕,上过洋学堂,能读懂洋文的只有你家玉娇了。快去呀,别愣着了。” 玉娇母应了一声,踮着脚尖,一溜小跑地去找玉娇了。一帮女人们开始劝舒燕妈。舒燕妈说还找什么玉娇,虽然舒燕平时是常拿回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洋字码,确实看不懂,可这次不一样,这张画一眼就看出来了,千真万确,这画上的是她和简家二儿子走了,那不是画着海和船吗?那就是告诉我,她要和那个简肇庆过番下南洋了。说着又大哭起来。 十岁的玉娇被阿妈领来了,她用稚嫩的童声大声朗读着陶舒燕写给她阿妈的英文信。众人听不懂,只让她快说写的什么。玉娇急了,她才上几天学?不念一遍她就不知道啥意思,只有念完一遍,再想想,才能知道是啥意思。念着念着,突然,她把信往身后一背,捂着嘴难为情地笑了起来。过一会才用中文说:“阿妈,恕孩子不孝,随简家二子肇庆离家而去。为了爱情……为了爱情……儿愿随他走遍天涯,永不回头。阿妈保重,过番后,我会时常写信回来的。舒燕。” 舒燕阿妈已经完全傻了,伤心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流个不停。 一屋子的人谁也不敢吭声。 简阳春没想到肇庆会不辞而别。 一大早他和肇兴就坐在书案前,抄写着批信上的地址与钱的数目。这些寄批信的华侨大都是些苦力,好不容易省下几个钱寄回唐山老家奉养亲人,一分一厘都是救命钱。想到刚回老家就让肇兴挨家挨户送批,简阳春有些不忍。这个大儿子四岁离家和他过番,连家乡什么样都忘了,现在凭着一张图就能找到吗? 简肇兴老实地说:“鼻子底下一张嘴,不知道,儿子还不会打听吗?” 简阳春笑了。现在买卖做大了,开银行了,可当年,他是由侨批馆起家的。这些年来,他一边开银行一边兼做侨批,就是因为忘不了那些来寄批信的苦力。这次和儿子回来,让儿子挨家挨户送侨批,也是要让肇兴能亲眼看见那些侨眷是怎么眼巴巴地等着收批的,也就能知道他们这个侨批馆有多么重要了。 简阳春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这本是准备给肇兴娶亲用的银票,现在只能先去把银票兑了,以凑足那些损失的钱。他叮嘱肇兴一定要及时把这些番客的批信送到他们亲人的手上。要是还不够呢,就是变卖家产也得还上。简阳春把一双新布鞋别在简肇兴的褡裢上:“路上辛苦,多带一双鞋,小心走路……好儿子,阿爸委屈你了。” 简肇兴让阿爸放心,他一定一分不差把批信和钱送到。来不及和弟弟道别,他就上了路。 送走了大儿子,简阳春去叫肇庆起床,人没出屋,长寿公走了进来,把简肇庆与陶舒燕出走的事告诉了阳春夫妇。雅兰一听急了,只让阳春叫人快去追,说什么也要把陶家的姑娘和肇庆分开,不能让他们在一起。 “先别说分开不分开了,陶家人就在楼下,闹着要人,说是肇庆把他家的姑娘拐跑了,还口口声声要报官。”长寿公也是刚刚知道的。 简阳春起身就要下楼,被雅兰拦住了,她怕阳春看见陶家人,再把心里的仇恨点起来,事情可就要闹大了。 舒燕妈和一些陶姓的族人围在简家围屋门口,眼睛已经哭得红肿。 雅兰急忙上前赔笑脸打招呼,她也想问个究竟,不料舒燕妈上来就说:“你们没管好自家的儿子,我家舒燕是被肇庆拐跑的,我就舒燕这么一个孩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就没法活了!” 陶姓的族人全都吵吵嚷嚷,要让简家有个交代。 “这两个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是太任性,太气人,不过,我是肇庆的娘,我知道肇庆,只要有肇庆在你家舒燕身边,就不会出什么事的。”雅兰急忙主动承担责任。 舒燕妈指着雅兰:“我告诉你,我家舒燕哪怕是碰破一点儿皮,我也不答应。你家肇庆坏了我女儿的名声,我跟你没完!” 简家人一看舒燕妈如此蛮横,一下子全恼了,七嘴八舌说开了:“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肇庆妈是个讲理的人,你们陶家人这么说话也太蛮横了吧?”“就是,不说你家舒燕,为什么专说简家的肇庆呀?” 长寿公大怒:“各自都先管好自家的孩子再来说别人家!” 简阳春已经听到了门口的吵闹,他实在忍不住走出门,大声喊着:“阿三!备马,你和我现在就一起去追。非得把他们追回来不可!” 正在朝外张望的简阿三连忙跑到回廊下面,仰着头,跺着脚说:“追什么呀!阿哥你也不想想,就是真把肇庆追回来,他非要和陶家姑娘好,你又能怎么样?” 简阳春一听愣住了。阿三说得对,真的追上了肇庆,把他带回来又能怎么样? 好不容易劝走了陶家人,雅兰这才回了屋。其实最难过的要数雅兰了,毕竟母子俩生活了十七年,那份情感任谁也无法代替的。 晚上帮着阳春上灯时,她看着灯自言自语,仿佛是在对简肇庆说话:“你阿爸又在祠堂给你上灯。往后,你就要一个人在外独闯了,没有阿妈在身边,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听说那边的太阳毒,不要在太阳底下晒着。刮台风下暴雨的时候,也要格外当心。肇庆,儿行千里母担忧。不管你走多远,阿妈的心都跟着你走。” 简阳春停下手里的花灯对雅兰说:“别让太阳晒着,别让雨淋着。这还叫下南洋?就是得在风雨中锤炼自己,练出一身钢筋铁骨才行。我说过,这孩子有孝心。乌鸦尚知反哺,羊羔也知跪乳。咱们的肇庆已长大成人了。此次南洋之行,虽山高水长,但终将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客家汉子回到你面前来的。”简阳春又看了看花灯,“肇庆,你要真是史家后代,是我们简家的男丁,等你再回来的时候,就换个模样让阿爸和阿妈瞧瞧!” 舒燕妈在简家闹了个没趣儿,只好又来向宋雅亭求救:“这要是让族里的人知道,舒燕是要被沉潭的。我们孤儿寡母的,只有求你来了。”说着就要给宋雅亭跪下,“我可是活不了了,舒燕一走,我可怎么活啊!” 宋雅亭连忙搀起舒燕妈:“放心吧,我一定把舒燕给你追回来,保住她的名节。”当即派了一队衙役骑马飞追,自己也乘坐滑杆紧随其后。他告诉林捕头,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早追上早交差,还有重赏! 肇庆和舒燕两人精疲力竭地走到了一片小树林,夜晚的林子里不时传出野兽的嚎叫,吓得陶舒燕直往简肇庆身后躲。 陶舒燕不光怕,还冷,更有些后悔。她开始担心阿妈。从父亲去世以后,她就和阿妈相依为命,现在扔下阿妈一个人在家,她一定伤心死了。想到这,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简肇庆也有些自责,他们俩这样从家里逃出来,也太不孝顺了。她家也好,自己家也好,得多着急呀。再说了,前面的路会越走越艰辛,他们也许还到不了南洋就没命了……阿爸和阿哥不在的时候,不管出了什么事,一直都是阿妈硬撑着把他带大。 “舒燕你说,我们才上了几天学堂,念了几天洋文呀,对阿妈就这样,心里真的有些惭愧。” “肇庆,我们不说这事了,行吗?既然已经下了那么大的决心逃出来了,我就求你一件事,今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要对我好,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行吗?”陶舒燕握住简肇庆的手,轻轻唱道: 痴痴在等待,莫非呀你把我忘怀。 可是呀不见你来,曾问那花儿我心事, 可知我相思苦,随那流水寄给你,再问几度花落时…… 陶舒燕不唱了,这是客家等郎妹唱的,她就是不愿意当等郎妹,才跟肇庆一块出来的。简肇庆搂着陶舒燕,更添了一份担心。 阿伍帮着龙三骗“猪仔”下南洋,费了好多口舌,仍然没凑足人数,龙三有些不悦。阿伍看着龙三阴着的脸解释,现在的人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地少人多,都做过番发财的梦,求着你带他走。现在,你就是费尽口舌,把嘴皮子磨破,说得口干舌燥,他们也不动心了。肯定是家里有人以前被骗到南洋做了猪仔,人走了,一去多少年没音讯,别说是金子没捡到,连那点血汗钱也等不回来…… 龙三不等阿伍说完就一挥手:“行了!不成就抓嘛!” 阿伍一愣,有些犹豫。但龙三的命令不能违抗,他想了一下,决定把这差事交给姓冼的:“三爷,能不能让冼致富从船上下来帮忙抓猪仔?自打三爷把他安排上船,这小子就一直闲着,寸功未立。时间长了,我怕弟兄们不服。” 龙三觉得阿伍说得有理,就让阿伍派两个弟兄跟冼致富一起去抓足三个猪仔,抓不够,就让他自己顶上数。 阿伍脸上掠过一丝得意,这正是他想的。阿伍瞧不起冼致富。他替龙三招收的那些华工,都是穷掉底了的农夫渔民。他们在国内几乎都是生存不下去了,到了南洋去碰碰运气,或许还有个发达之日。他不像冼致富,坑蒙拐骗无情无义,害死了老的,还坑害小的,就不怕遭天谴?现世报? 阿伍去找冼致富,路过铁笼子,地皮丁说黄裕达绝食,阿伍心里有些不得劲儿,停下来问怎么回事:“黄裕达!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不吃不喝呀?我说过的话你总也不听,你要是死了还能替你阿爸报仇吗?” 黄裕达骂了一句:“骗子!” 阿伍也没理会,接着说:“常言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不是想杀了冼致富吗?那我劝你,还是吃得饱饱的,过番去南洋好。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冼致富要跟你一条船去南洋!” 黄裕达不说话了。 “他用你的钱买了一张头等舱的船票下南洋。一来躲避你的追杀,二来怕官府追查,这三呢,他有了从你阿爸手里骗来的大笔钱财,想在南洋将本求利,一辈子快活。所以,你要是真想替你阿爸报仇雪恨,就得暂且当一回猪仔,也下南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信不信由你吧。不过,再怎么说,你也得先吃饭啊。要不,还没找到替你阿爸报仇机会呢,你就饿死了。你说,这是不是便宜冼致富那小子了。” 黄裕达听到这,端起跟前的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噎得直翻白眼。阿伍笑了:“兄弟,先喝汤,你好几天没吃饭了,别噎坏了。” 阿伍起身走了。他也看不上黄裕达,长的啥脑子啊? 到了船上,冼致富一听要让他去抓“猪仔”,一下子急了:“你这是逼着我去绑架?我不干这种事!再说我干这种事没有经验,下不去手。” “你不干?就别找理由了,就凭你干事的歪心眼儿,一定无师自通。再说你敢违抗三爷的命令?这事没商量,让你去抓猪仔可是三爷的吩咐,你要是不去干也成,可备不住船走到半路上,让三爷把你扔进大海里去喂鱼!”阿伍眼睛一立,转身走了。 冼致富只能认命。 下了船,冼致富领着阿炳和阿义埋伏在灌木丛里,盯着往来的路人,寻找合适的对象。 正在这时,一个背柴的壮汉走了过来,冼致富让阿炳快动手。阿炳故意慢条斯理地说:“这家伙太壮了,我们弄不住。再说你抓人跟我俩有什么关系?抓不够人头,三爷拿你充数,和我们没关系。” 冼致富生气了,心想,敢情你们早就跟阿伍串通好了,专等着拿我当猪仔充数呢。行!等着瞧,我非抓够数给你们看看!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迎着壮汉走了上去,来到近前,哆嗦着掏出一盒香烟:“兄弟,有火吗?” 壮汉摇摇头,冼致富忙递给他一支烟,又从自己兜里掏出火柴来:“抽一支试试。” 壮汉停下了:“试试?那就谢了。” 冼致富哆嗦着划了一根火柴,却怎么也划不着。那壮汉拿过火柴,划着后双手捂着伸向冼致富给点着了。那大汉又划了一根火柴,给自己点烟。冼致富咬咬牙,趁大汉低头划火柴的工夫,抡起棒子就砸向壮汉的脑袋。只听“咔嚓”一声,木棒断了,壮汉哎呀一声,并没怎么着,他直愣愣地盯着冼致富,以为碰到了截道的,上去一拳就把冼致富打个仰面朝天。阿炳和阿义躲在一边直乐。 壮汉瞪着牛眼,逼近冼致富:“你不想活了是不是?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你看我像个有钱人吗?” 冼致富吓得连连后退:“不不不,我不是强盗。我是奉命抓猪仔的!抓猪仔下南洋!” “下南洋?要是当上猪仔,跟着你过番,还要船票吗?” 冼致富忙说不要。 “那往后挣了钱,都归自己吗?” “把路上的费用和利息扣完,再挣钱就是自己的了。” “早说呀,我正愁没钱买船票呢。”壮汉听了直乐,一把揪住冼致富的脖领,把他拎起来,“那走吧,我跟你到南洋挣钱去!” 冼致富喜出望外,尴尬地整整衣服,又得意地冲阿炳和阿义笑笑。 回了客馆,要把壮汉关入铁笼子时,壮汉不干了,他看看圈在铁笼子里的黄裕达说:“我是人,我叫容铁铸,有名有姓不是猪仔,跟你们过番下南洋行!进铁笼子我不干!” 容铁铸说什么也不愿被关进铁笼。冼致富正在犯难,龙三走了出来。冼致富忙说:“三爷,他有些功夫。” 龙三笑了:“功夫?三爷正想活动活动筋骨!咱俩比试比试,要是你打倒了我,你想怎样就怎样。如果是我打倒了你,你就得答应不许再闹事,乖乖地给我进铁笼子呆着!” 容铁铸一个“成”字刚说完,龙三突然一阵拳脚把他打得连还手的机会都找不到。不过容铁铸很壮实,身不摇膀不晃。龙三又退回几步,飞身跃起,双脚横踏在壮汉前胸上,壮汉后退数步倒在地上。 “我认赌服输。兄弟,帮个忙……”容铁铸站起来,朝地皮丁指指铁笼子的门。地皮丁刚要打开,只见黄裕达从地上窜起来一下冲到铁笼门口。冼致富尖叫着:“他要冲出来!地皮丁,快关门……” 容铁铸往笼子里走,黄裕达往笼子外面冲,两人正好撞在一起。黄裕达“哎哟”一声,像撞着一堵墙,捂着头倒在地上。地皮丁趁机关上了铁门。 容铁铸进了铁笼子,弯腰扶起黄裕达,说:“兄弟,就你这身子骨,别闹啦,下南洋吧!” 邝秋菊换上了邝振家的衣服,头上戴了一顶破毡帽,跟在哥哥和彭虾仔身后来到一家客栈门前。彭虾仔手里捏着阿伍给的那张名片,正在客栈门口犹豫,简肇庆从客栈匆匆走了出来。原来陶舒燕因为一路奔波,来到这家客栈时就病了,肇庆正赶着出去买药。 邝秋菊见有人出来,连忙上前打听。简肇庆心里有事走得急,听见邝秋菊叫,只好站住。邝秋菊朝彭虾仔要那张纸片:“给这位先生看看。”彭虾仔拿着纸片,懦懦地说:“刚才已经问过了,怕就是这。” “看过了就不能再看一遍吗?”邝秋菊从他手里夺下那张纸片,“先生,我们要打听这上面写的地方,您知道在哪吗?”她问简肇庆。 简肇庆接过纸片,指指自己刚走出来的客栈:“就是这,进门就是。”他将纸片还给邝秋菊,匆匆走了。 邝秋菊朝简肇庆的背影道了声谢谢,三个人一起走了进去。刚进到走廊,就碰到了阿伍。彭虾仔忙点头哈腰问阿伍好,阿伍打量了彭虾仔一会儿才想起来。彭虾仔忙向阿伍介绍邝家兄妹,说是和自己一起打渔的弟兄,也想下南洋。阿伍疑惑地看了一眼邝秋菊:“人太单薄了,连一担锡矿泥都挑不动。” “我挑得动。一担柴禾我眼都不眨,挑着就走。”邝秋菊上前一步。 “锡矿泥可不是柴禾,一担锡泥百十多斤重,要挑着它踩着一块这么窄的木头板从三四十米深的湖底挑上来,稍有闪失就会坠入湖底,小命可就没了。”阿伍比划着,突然伸手一把将邝秋菊拉到面前,捏了捏她的胳膊,“就这小胳膊还能挑锡泥?一个女的还能蒙过我阿伍的眼睛。”他看着了邝秋菊的耳朵眼。 彭虾仔吓得咽了口唾沫,刚要辩解,邝秋菊摘下帽子:“我就是女的!我走投无路想跟着他们下南洋!怎么了?” 阿伍挺欣赏地看着秋菊:“小阿妹,不是伍哥不通情理,你一进门我就看出你是个女的,也知道你敢来这里,必有说不出的苦衷。只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你是个女的,要是坏了堂口的规矩,伍哥是担待不起的。” “叫花子也有三天年过,阿哥,你们走吧,该过番就过番,该下南洋就下南洋,只要能挣到钱,就不用管我了。我就不信下不了南洋。”邝秋菊说完向外走去。 邝振家和彭虾仔要追出去,阿伍伸手拦住了他们,说这门可是好进不好出。看着这个彪形大汉往跟前一站,邝振家和彭虾仔都不敢动了。 “我们这是在抓猪仔,你和这位振家兄是愿者上钩,怪不得别人。”阿伍说。 彭虾仔蹲在地上哭起来。 阿伍一笑:“傻小子。哭什么,南洋遍地都是黄金,哈腰就能捡着。”他示意两个大汉把人带走,自己追了出去。 阿伍追上邝秋菊,掏出一把铜钱给她。邝秋菊摇摇头拒绝了:“不要。你要是真有善心,就带我过番。”阿爸给她取名叫邝秋菊,生来注定要遭霜打。现在连下南洋都去不了,说再多也没用。 “我总能帮你几个小钱,应个急。” “谢了。我想下南洋,不是找人来可怜的。你就善待我阿哥和虾仔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伍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 邝秋菊的出走让唐阿泰丢了魂,唐财主的屋里又多了一地的瓷片。这会儿唐阿泰正举着一个大个的掸瓶要往地上摔,猛然想到邝秋菊曾说自己自幼就许配给了一个渔花子,他伸手指着刚走进来的老财主:“我要去船上找!给我五百两银子,你要不给我就放火!我要让那个臭渔花子退婚。” 唐财主心疼得要死,但一见唐阿泰的样子,知道不拿也不行,这儿子是个活祖宗。当下只得拿了银子给他。 唐阿泰跟着区管家来到彭虾仔家,还未开口,虾仔妈一见区管家,就惊慌地说已经照你的吩咐,把邝秋菊赶走了。唐阿泰一听愣住了,这才知道区管家早已来过这里,他回头看着区管家:“你把她赶走了?怎么回事?”说着给了区管家一个大嘴巴,“你个狗奴才!”他转向虾仔妈:“老人家,赶走邝秋菊不是我的意思。我知道你儿子彭虾仔和邝秋菊有婚约在前,我喜欢邝秋菊在后,可我实在想娶邝秋菊为妻,我又不能以势压人,对不对?所以我送了五百两银子来,给你们做补偿。” 虾仔妈愣住了。 唐阿泰和气地说:“你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吧?你可以用这些银子盖一栋大瓦房,还能给你儿子娶上一妻一妾。我唐阿泰这么做,算是对得起你吧?”说着示意区管家把银子放在虾仔妈身边。 虾仔妈这会才缓过劲儿来:“是不少。可我不知道邝秋菊去哪儿了。” 不想不懂事的海鳗抢着说:“秋菊姐跟我哥下南洋了!”虾仔妈想阻拦也来不及了。 唐阿泰叫上区管家匆匆就往码头找邝秋菊。区管家只好认命,骂了一句虾仔妈,趁唐阿泰没注意,把放在船上的银子收了起来,又责令留下两个家丁放火烧船。 邝秋菊哪里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呢?她离开客馆后也不知上哪去,一个人在街上不知所措地走着,她更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急于抓“猪仔”的冼致富盯上了。 冼致富没凑够三个猪仔的人数,见了女扮男装的邝秋菊,偷偷尾随着跟了过来,寻找下手的机会。走到无人之处,他一下子窜上来,用麻袋捂住邝秋菊,扛起来就走。邝秋菊拼命挣扎叫喊,但被闷得上不来气,发不出声音。 简肇庆从药铺子买药出来,刚拐过一个小街口,听见旁边巷子里有声音,无意中一看,就见冼致富正吃力地扛着一个大麻包,神色慌张地从小巷子里出来。冼致富见简肇庆盯着自己瞧,心里慌张,一转身就想溜,不想肩上的大麻包一撞,把简肇庆手里的药包给撞掉了。 简肇庆弯腰去拾地上的药包,隐约听到大麻包里传出来的声音,他警觉起来:“哎,扛麻包的先生,你肩上扛的是什么?” 冼致富一听,撒腿就跑。简肇庆摇摇头,越想越觉得不对,想了想,把剩下的药草胡乱抓了一把,起身追了过去。 简肇庆飞快地跑着,突然他意识到什么,站住静听了一会,然后慢慢转回身,踮着脚尖一步步朝刚才跑来的地方走回去。巷子里很静,似乎可以听见什么……不远处一处阴暗的门洞里,冼致富手握一截棍棒,正盯着简肇庆。脚下,那个扎紧口的大麻包一扭一扭在地上动。 “兄弟,你我素不相识,你要是多嘴管闲事,小心脑袋开花!”冼致富恶狠狠地说,“你白白净净的像是读书人,犯不着管我的闲事,我实话告诉你,麻包里装的是我刚抓来的猪仔。怎么样?干我们这行的都是什么人,想必不用再跟你细说的吧。闪开道,让我过去,再敢多嘴说一句话,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简肇庆扫了一眼地上的麻包:“兄弟,大白天的你干这见不得人的事,你就不怕官府抓你吗?” “我让你多嘴!”冼致富抡起木棒朝简肇庆就打。 简肇庆三躲两躲,闪开冼致富的乱棍,脚下一个扫堂腿,把冼致富踢得在空中翻了两番重重地落在地上。“来人呀!有人大白天的抢人啦!”简肇庆边踢冼致富边大喊。 冼致富没想到碰着个会武的,不敢恋战,爬起来朝简肇庆说:“你等着。我回去叫堂口的兄弟来,连你一块抓!”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巷子。 简肇庆将麻包解开。麻包里,露出了惊恐万状的邝秋菊。简肇庆把塞在邝秋菊嘴里的布拿出来:“这位大哥,没事了,抓你的人已经被我吓跑了,你赶快出来吧。” 邝秋菊喘着粗气,简肇庆又把捆住邝秋菊双手的麻绳解开,踩住麻包的一角,双手一抱,把邝秋菊从麻包里抱了出来。邝秋菊用力踹着脚,挣开了简肇庆:“你干什么呀,放开手!” 简肇庆被踹痛了,心想这个人怎么好歹不分呀。简肇庆无奈地摇着头:“我真是多管闲事!”说着就走。 邝秋菊已经认出眼前的青年就是刚才自己问路的人,忙摘下包着的头巾。简肇庆一愣:“原来你,原来你不是男的呀!” 刚跑了没多远的冼致富听到了,气得差点自己打自己一个嘴巴,费半天劲弄到的竟然是个女的!还让人踢了两跟头! 简肇庆听了邝秋菊的讲述,把她带回了客栈。 见陶舒燕病了,热心的邝秋菊马上张罗帮简肇庆煎药。“简先生,我找店老板去借个砂锅,先把药给陶姐姐熬了吧……”她发现简肇庆和陶舒燕都不说话,“怎么了?” 简肇庆摇摇头,示意她小点声。邝秋菊看看陶舒燕,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熬药了,你照顾好陶姐姐吧。”说着小心翼翼地朝后退了出去。 “这是从哪捡来的一个妹妹呀,怎么话那么多?”陶舒燕一阵咳嗽。 邝秋菊问客栈老板借砂锅时,恰好从客栈门前路过的冼致富见了一愣,左右看看,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一步窜到客栈门口。他要进去看个究竟,不能白忙活一回又挨了打。不想正要进去时,街上突然来了一队清兵,他只能又退了回来。 领头的清兵是宋雅亭的手下林捕头,他是奉命来捉拿简肇庆的。他跳下马进了客栈,喝了一声:“查人!” 客栈老板惊慌地上前问:“差人,不知道你要查谁呀?” “查一个女的,姓陶,和一个姓简的男的在一起。我们县太爷说了,她不在码头上就在船上,码头上找不到,船上也没有,那就在这一带的客栈里。” 邝秋菊端着装满水的药锅,正好从后门走进来,一听到捕头的话,吓得一惊。一个姓简,一个姓陶,那不正是救自己的人吗?趁清兵不注意,她忙从捕头身后悄悄溜了过去。 冼致富在门口盯着邝秋菊的一举一动,看见她朝客房里溜,悄悄跟了上去。邝秋菊一下子冲进简肇庆的房间:“快!快跑吧,有人来抓你们了!” 两人大惊。 “那个捕头说了,是个什么县太爷让他们来客栈抓人的,官兵们已经把院子围起来了,我刚才熬药去过厨房,厨房里有扇小门能通到街上……”邝秋菊急坏了。 陶舒燕知道肯定是阿妈让姨丈来抓她了:“咱们还是快跑吧。”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邝秋菊领着两个人出了房间:“出去以后别从正门走,向右拐,从后面楼梯底下绕过去,出了后院就是厨房,快……” 冼致富把邝秋菊的话听了个正着,他脸上露出了阴森森的笑容。 第六章 通往客栈厨房的一扇小门吱吱嘎嘎地响了一下,然后被悄悄打开,简肇庆探出头来朝巷子口张望着,躲在门后的冼致富举起手中的棍子,瞄准简肇庆的脑袋就是一下。 陶舒燕吓得双手捂着嘴,大叫一声:“啊!” 冼致富扔下棍子,扛起简肇庆就跑。邝秋菊从厨房后门里窜出来,一眼认出冼致富,不顾一切追了上去。 陶舒燕什么也不顾了,大喊大叫着冲出来向看守客栈的清兵求救,清兵却不理,他们只管看客栈。陶舒燕一见清兵不肯帮忙,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见另一队清兵引着一乘滑杆正在街上路过,便冲上去喊:“不好啦,救命呀,有人大白天行凶杀人啦……”她突然愣住了,看着滑杆上似醒非睡的宋雅亭,“姨丈!” 宋雅亭一愣,睁开眼看见了陶舒燕,陶舒燕下意识地往后退,宋雅亭指着陶舒燕对清兵说:“还不给我拿下!” 宋雅亭把陶舒燕带回客栈,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喜欢那臭小子,可也不能跟着他就跑啊,这样乱来就把事情闹大了。诱拐良家女子,那小子犯下的可是杀头的大罪!你知道不知道?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就这样跟个傻小子不明不白地走了,你知道吗?要是让陶家家族里的人知道了,是要被沉潭的。” “他没诱拐我。是我自己要下南洋!我下南洋跟他没关系。”陶舒燕已经快哭死过去了,“沉潭我也不怕!” 宋雅亭板起面孔教训道:“我可告诉你,沉潭是家族里的老规矩,谁也管不了,连你姨丈我都管不了。再说了,你从小就没有了阿爸,是你阿妈把你带大的,你就真忍心把你阿妈一个人丢在世上不管了吗?”见陶舒燕哭得更伤心了,宋雅亭加强了攻势,“姨丈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小就有孝心,陶家谁不夸你。我心里明白,你一定是让简肇庆那臭小子迷住了,才干出这么糊涂的事!” 陶舒燕抹着泪:“不许你说他的坏话。”说着就往外跑,差点和跑进来的邝秋菊撞在一起。 “简阿哥被人抓了猪仔,被关进去了,我亲眼看见的……” “你说什么?”陶舒燕更急了。 宋雅亭拉开陶舒燕:“你没认错人吗?确确实实是简肇庆?说错了话,可是要杀头的。” 邝秋菊有些胆怯:“怎么能认错呢,他救过我的命,我到死也忘不了他。” “姨丈,你别再问她了,快……” 宋雅亭怒道:“闭嘴!都是你惹的事!” 陶舒燕吓坏了:“……我同意跟你回去,但是,肇庆被抓猪仔,死活不知,你必须答应我,把他救出来!只要答应这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把肇庆救出来……我……我就跟你回去。”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宋雅亭立刻派人包围了龙三的客馆。阿伍进来报信时,官兵已经进大门了,那个大铁笼子和里面关着的猪仔被他们看了个正着。“好大的胆,视朝廷三令五申于不顾,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运猪仔,还不立即伏法,与本官一起去说个清楚。”宋雅亭走了进来。 “敢问大人在哪为朝廷效力?”龙三爷沉住气问。 “福建永定县令宋雅亭。” 龙三爷眨眨眼,冷笑了一下,心想你一个福建的县太爷,怎么跑到广东地面上来横插一杠子,我龙三也不是朝廷没人,敢做这趟买卖也不是没有人知道,就不怕惊动了地面上,回不了福建? 宋雅亭做出一副替天行道的样子:“天子不可欺,朝令不可违。我宋雅亭的脑袋就是从肩膀上搬了家,这次也要插这一杠子了。”他想好了,不这样也救不了人。 龙三一下子愣住了,半晌无语。阿伍看出点名堂,小声地说:“大人,要不……要不先坐下来喝茶?” 龙三爷也只好让步:“就是,既然大驾光临,何不先坐下来喝喝茶。” 宋雅亭借坡下驴:“那就打扰了。” 屋里的气氛已经变得调和起来。毕竟宋雅亭有事要求龙三,龙三也不想闹事,所以两人慢慢地就谈到了一起。龙三让阿伍按堂口的规矩备下见面礼。 “我看见面礼就算了。其实,我来见龙三爷是有一事相求。三爷也许不知,楼下大铁笼子里关着一个人,姓简,名肇庆,此人深有背景。我劝三爷尽快放人,这也是为三爷您着想。不然的话,弄出什么大动静,小弟我再想帮忙也来不及了。” 龙三听明白了,他只恨冼致富不会办事:“这个姓冼的,我非收拾他不可。我们是做正当买卖的,猪仔们也都是自愿过番,怎么能随便绑人呢。宋大人放心,人马上就放。阿伍,听见没有?”他抓住宋雅亭的手,把手里的银票往他的手心里一塞,“宋大人千万不要推辞,这是我们堂口的规矩。您既然踏进这个门,不给我龙三脸面可以,不给堂口脸面可不行。” 简肇庆被宋雅亭带回了客栈,陶舒燕一见,不顾旁人上前搂住他就哭了。宋雅亭当着她的面说,为了救简肇庆花了很多钱,好话就更不知道说了几马车,龙三那老东西这才答应放人,答应安排好舱位,保证让他舒舒服服地到南洋。“舒燕你呢,该回去就回去,继续上你的学。至于你阿妈和陶家的族人,自然由姨丈帮着说服。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等你阿妈消了气,你想什么时候去南洋见他都可以,就是你不去,等他回唐山老家看望父母的时候,你们不是照样可以见面吗?至于这几年嘛,写信也是可以的。”说罢,把笑脸一收,用威胁的口吻对简肇庆,“简先生,这回该你说一句话了吧?” 简肇庆并不信任宋雅亭,但他也没别的办法:“舒燕,宋县令说得对,你就跟他回去吧。” 陶舒燕听到这句话,扑在简肇庆的身上痛哭起来。 简肇庆拿出一封信交给陶舒燕,这是他写给阿爸和阿妈的信,他要舒燕回去一定要亲手交给二老:“宋县令说得对,我要是真心爱你,就更应该保护你的名节。等着我从南洋回来,明媒正娶,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和尊重,也是为你好。” 陶舒燕拍打着简肇庆的前胸:“……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简肇庆一把掰过陶舒燕的肩膀:“可我在乎!” 宋雅亭冲衙役们一使眼色,趁简肇庆不备,一下将简肇庆拉开。陶舒燕眼泪汪汪地叫了一声肇庆,回身从大厅的柜台上拿起一把剪刀,缓缓地抓起自己一小绺头发绞了下来,她把头发递到简肇庆的手里:“把这个带上吧。” 宋雅亭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简肇庆接过陶舒燕那一小绺头发,鼻子一酸,一把抱住陶舒燕:“舒燕,好好等着我。到了新加坡我给你写信。”简肇庆放开陶舒燕,朝宋雅亭鞠了一躬,“对不住了,请一路好好照顾舒燕。” 简肇庆听着陶舒燕的哭声渐渐远去,终于心酸地流下一行热泪。 外面重新安静下来,简肇庆走了,邝秋菊下意识地追了两步,想叫又没敢叫,说到底自己和人家又有什么关系呢?正在邝秋菊不知所措坐在那发呆的时候,女扮男装的朱瑾从楼梯走下来,邝秋菊从她的背影上认出了她,叫了一声:“朱大哥!” 朱瑾回头仔细辨认了一下,才认出同样女扮男装的邝秋菊。朱瑾带邝秋菊回到房间,一番诉说,朱瑾才知道邝家兄妹和彭虾仔都要过番。 “可阿伍识破了我是个女的,不带我走。” 朱瑾笑了:“巧了,我也正打算回南洋。” 邝秋菊看着朱瑾,破涕为笑,她擦了把眼泪:“朱大哥,那你带我下南洋吧!船票钱等我到了南洋,挣到了钱就还你。一分一厘地攒,我会把船票钱攒够还给你。” 朱瑾笑着摇摇头:“不用你还。秋菊,你要是能跟我下南洋,其实也是帮我大忙了,我感激你还感激不尽呢,怎么会要你的船票钱。” 邝秋菊瞪大了眼睛,没弄懂是什么意思。朱瑾想好了,她要秋菊装扮成阔太太和自己一起走:“有些事我一时半会也跟你讲不明白。这么对你说吧,我是个革命党,官府正在通缉我。有了你的掩护,我可以躲过官府的盘查上船去南洋,你明白了吗?你只要装得好,不就帮我大忙了吗?哪还用得着还我船票钱呢?” 邝秋菊不好意思地笑了,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她还没看出朱瑾是个女的。 朱瑾为邝秋菊重新打扮了一番,然后把她推到镜子前。邝秋菊简直认不出自己了,镜子里俨然一个阔太太!她双手捂着脸,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龙三被迫放了人,又跟宋雅亭那个贪官周旋半天,赔钱赔笑脸,一肚子火没地方撒。阿伍看在眼里,知道龙三是轻饶不了冼致富的,这正合他意,他也讨厌这个姓冼的。阿伍走到大铁笼子跟前,看着其中一个已经哭死过去的瘦青年,心里有了主意,他对地皮丁大声说:“这人已经死了!把他抬出去!” 地皮丁心想没有啊,还有气呢。阿伍盯着他,明知故问地说:“这人是谁抓来的?人死了,就不算数了,这是三爷定下的规矩,你都忘了?”说着朝地皮丁示意:“你们把他抬出去,就说是埋了,然后去把冼致富找回来,三爷自然有话跟他说。” 地皮丁明白了,忙叫了几个人把大铁门打开,连拖带拉地将瘦青年从铁笼子里抬到了门外。那瘦青年不知所以,阿伍跟出来,掏出一点银两,塞在瘦青年手中:“兄弟,对不住了,百善孝为先,谁把你抓来谁就是造孽。忘了今天的事,好生回去照顾你老阿妈吧!” 瘦青年不敢相信地看看手心里的钱,看着阿伍千恩万谢。 阿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对地皮丁说:“都给我记住了,往后别造孽,造孽太多,小心死了之后,连阎王爷都不收。” 果然,龙三接到瘦青年死了的消息,把冼致富叫来训了一通,又令他再抓个猪仔,不然就把他关进铁笼子里充数。冼致富心里窝火,一个人跑到码头上喝闷酒,现在他恨不得见一个抓一个,把所有的行人都抓去当猪仔。突然他看见了提着半袋米的瘦子:“嗯?他没死!”冼致富跳起来朝瘦子奔了过去。 瘦青年见是冼致富害怕极了,他不明白刚才那个大爷放了他,还给他钱让他给老妈买米,现在怎么又有人抓他。冼致富不管那套,一把抓住瘦青年的衣领,理都不理就把人拖走了。 再次把瘦子关进铁笼子时,看人的老贾很奇怪,冼致富气哼哼地说:“阿伍对三爷说他死了,还让我再抓人补上,你说他这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么?” 老贾是龙三的心腹,一听忙向龙三做了报告:“三爷,阿伍他这是什么意思嘛?人家冼致富抓来的一个猪仔,他硬是给放了。为的是跟冼致富治气,还是跟您过不去?猪仔抓不够数,您回南洋也交不了账啊?三爷,怎么处置阿伍?” 龙三知道阿伍骗了他,他眯起眼睛,他不着急,等到了南洋他会跟阿伍一笔一笔地算账。 冼致富这回可是有几分趾高气扬了。从龙三那一出来,他就直奔码头,他要喝两杯小酒,正端杯子的当口,他又发现了一个目标——唐阿泰。 唐阿泰为追邝秋菊来到了码头,此刻他打量着停靠在码头上的大轮船有些吃不准去南洋的船开走了没有,正想找人问问,冼致富嘴里插着个牙签走了过来:“你也要去南洋?”“我是找人。找我老婆!” 冼致富笑了:“你老婆也下南洋了,是不是跟人跑了,哈哈!” “笑什么?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唐阿泰生气了。 冼致富早有了主意,他指着客馆方向说:“你去那边的客馆问问,他们没准知道。那地方专门帮人打听过番下南洋的事。”他看出眼前的唐阿泰是个憨子。 唐阿泰谢了冼致富。冼致富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人跟着,悄悄跟了上去。 唐阿泰走到客馆门口往里张望,把门的阿炳和地皮丁刚要阻拦,跟上来的冼致富冲他们使了个眼色,用力一推,唐阿泰一个趔趄被推进了门。唐阿泰刚要发火,冼致富冷笑道:“这地界,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了!”又对阿炳和地皮丁说,“你们可都看见了,这个猪仔是自己来拱门的。把他关进笼子里,我去找三爷交差!快关进去,让他跑丢了,算你们俩的!” 地皮丁只好和阿炳上前架起唐阿泰,把他推进铁笼子。唐阿泰才不在乎是否被关,他是本县首富唐家的大少爷!关了也得放!隔着铁笼子,他指着二人说:“好好好,你们这回是碰到太岁爷了。告诉你们主事的,要是不把我请出去,摆席赔礼,我就要你们的好看!你们这些没长眼睛的狗奴才,我只要向县衙门打个招呼,你们的脑袋就得搬家!” 一旁昏睡的邝振家睁开眼,唐阿泰认出了邝振家:“你没走?你阿妹呢?”邝振家并不答话,却突然一拳将唐阿泰打倒在地。 唐阿泰摸摸流血的嘴角说:“看在邝秋菊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你别动手,先听我说一句行不?我是真喜欢你阿妹,真想娶她当我们唐家的少奶奶。”他刚站起来,一旁的彭虾仔突然窜过来,又一拳打过来。唐阿泰痛得大声喊叫:“哎哟,你是谁呀,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想娶邝秋菊,跟你有什么关系?” 彭虾仔两眼冒火:“关系大了!” 唐阿泰捂着脸,眯着乌眼青,看看彭虾仔,他明白了。彭虾仔又要动手,唐阿泰躲闪着:“别别别……既然大家都凑齐了,那就商量商量。我愿意……”他突然觉得这事不该跟彭虾仔商量,转过身对邝振家说,“我愿意出五百两银子,你让这个渔花子答应退婚,把你阿妹归我。” 彭虾仔一听,愣住了。看着彭虾仔的表情,唐阿泰觉得有戏,又连忙对彭虾仔说:“动心了吧?五百两够你买多少亩地?你那艘破渔船也该换换了。我已经让管家把五百两银子给你阿妈了,你阿妈她老人家也收下了。不信你回去问问,邝秋菊是我的人了。” 彭虾仔看看邝振家:“阿哥,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是真的吗?” 邝振家生气了:“要是真的,你是不是就同意了?” “我……我同意掐死他。”彭虾仔说得挺没劲。 邝振家转向唐阿泰,这个王八蛋,都被关进了大铁笼子,还瞪着眼睛撒谎!就是他害得我们兄妹无处安身,无路可走才要过番下南洋。老天还算有眼,把这个王八蛋也关到这来了:“怎么着,你仗着有几个钱就想霸占我阿妹,也欺人太甚了吧!” 铁笼子的其他人一听如此,都愤怒了,嚷着要好好教训教训唐阿泰,唐阿泰捂着脑袋喊起来:“来人呀,要出人命啦!” 容铁铸推开众人,冲邝振家和彭虾仔摆摆手,又问唐阿泰是怎么进来的?唐阿泰慢慢放下双手,左右看看,心想对呀!我是怎么进来的呀?他一下子冲到大铁笼子边上,用力摇动铁门:“哎!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快把本少爷放出去。否则我报告官府,把你们都砍了!” 阿炳狠狠抽了一鞭子,痛得唐阿泰捂着手背往后躲:“告诉你,我是这一带的首富唐家的大少爷,你把你们主事的叫来,本少爷亲自跟他说。” 阿炳吓了一跳:“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唐阿泰拍拍自己的衣服:“看见我这身裤褂没有?怎么也值十两银子吧?” 阿炳仔细一看,可不是么。他想这怎么又抓进来一个麻烦?忙跑去报告了。 唐阿泰得意洋洋地对众人说:“哼!他们是怎么把我弄进来的,还得怎么把我放出去!不对,他们是把我当猪仔抓进来的,我得让他们用八抬大轿把我抬出去。” 彭虾仔看着唐阿泰趾高气扬的样子,拉了一把邝振家小声说了两句。邝振家诧异地看看彭虾仔:“这样干不是害了唐阿泰了吗?” “他不也害了你和秋菊吗?就照我说的做!这叫一报还一报。”彭虾仔不管那些了。邝振家还想说什么,阿炳领着阿伍走了进来。阿伍打量着唐阿泰:“你是唐家的大少爷?” 唐阿泰拍了拍胸脯:“是!我是唐家大少爷唐阿泰。我是泰山北斗的泰。泰山石敢当,我往哪一坐,神鬼都得让我三分!” 阿伍准备开门了:“你怎么能证明你说的不是假话?” “这容易,呶……”唐阿泰指着邝振家,“他是我家长工,他认识我。” 阿伍打开大铁门:“邝振家,他是唐家的大少爷吗?” 邝振家踌躇了一下,彭虾仔轻轻踢了一下他脚后跟,邝振家摇摇头。唐阿泰瞪大了眼睛:“哎?邝振家!你怎么瞪着眼睛说瞎话啊?你方才还因为我是唐家少爷动手打了我,屁大工夫就不认账了?你快对他说,我是唐阿泰!” 邝振家咬咬牙:“我没见过你!你不是唐阿泰!” 阿伍不耐烦了,重新关上门,交待阿炳再不老实就往死里打,然后转身走了。唐阿泰急了:“哎哎哎,你回来!我真是唐家的大少爷!” 阿炳一鞭子抽在唐阿泰脸上:“我打的就是你这个唐家大少爷!” 唐阿泰的脸上立即现出一条血道子,疼得蹲下直叫。彭虾仔幸灾乐祸地笑了,邝振家有点于心不安。容铁铸走上来拍拍唐阿泰的肩膀:“大少爷就别费劲了,跟我们这些下人一块过番吧!” 唐阿泰哭叫着,他有几辈子花不完的家财,下哪门子南洋啊!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为了一个邝秋菊得到了这样的下场。 上船头一天,阿伍领着一帮人来到大铁笼子前,有些事情他得交待一番,不然即使凑够了人数,上船也困难。“我说过,南洋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有没有发财的命了。给你们提供了这个大好的机会。三年之后,你们这里边的人,有的就会成为百万富翁,当然也有的还会挨饿受穷,就靠你们自己的造化了。不过,想到南洋去发财,光你我愿意了还不成,还要经过政务司审查。其实要想通过审查也不难。我先给你们做个样子。彭虾仔!” 彭虾仔答应一声。 “你往前走几步。你叫什么名字?”阿伍认真地问。 “我叫彭虾仔。” “多大了?” “二十岁。” “家住哪里?” “彭家湾。” 阿伍停了一下,加重了语气:“你去南洋做工是不是自愿的?” 彭虾仔回答:“是。” “好。就这样回答。”阿伍一摆手,又对大家说,“听清楚了吧。政务司的人来调查也就是问这些话。你们像彭虾仔一样地回答,就算过关了。听清楚了吧?” 邝振家和几个人参差不齐地应了声。唐阿泰却把脖子一梗,说自己没听清楚!阿伍冲唐阿泰招招手,唐阿泰没动。地皮丁上前就给了他一鞭子。唐阿泰疼得叫了一声。阿伍问:“你叫什么名字?” “本少爷叫唐阿泰!” 阿伍笑笑:“政务司的官员问你的时候,你还敢自称‘本少爷’?” “我本来就是唐家的少爷!”话刚说完,地皮丁上去又是一鞭子,唐阿泰又大叫一声。 阿伍走到唐阿泰面前:“识时务者为俊杰。别说你是唐家大少爷,你就是太子,进了我们堂口,也只能自认倒霉。家住哪里啊?” 唐阿泰脖子又一梗:“明知故问。” 地皮丁又是一鞭子抽去,唐阿泰急忙改口大叫:“本地!” “多大了?” “二十岁。” “下南洋做工是自愿的吗?”阿伍重复着。 “自愿?你开什么玩笑?我家里有万顷良田,我有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我干吗要去下南洋?”唐阿泰要气死了。 阿伍也懒得再问了,把唐阿泰交给了地皮丁。地皮丁上前把唐阿泰按倒在地,用鞭子把唐阿泰反绑起来,然后退到一边,对身旁的冼致富说:“现在看你的了。” 冼致富看看手里的鞭子,先试着打了唐阿泰一鞭子。唐阿泰大叫一声:“哎呀!好,我记住你的模样了,你等着,本少爷要是出去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冼致富咬了咬牙:“姓唐的,今天你要是不改口说你是自愿下南洋的,我就让你死在我的鞭子底下!”他开始狠狠地抽打唐阿泰。唐阿泰开始还能满地乱滚,嘴里不住地叫骂,渐渐的喊声小了,翻滚慢了,最后晕了过去…… 阿伍见差不多了,上前说道:“常言说得好,和气生财。下南洋是个发财的好事,本来就应该和和气气的。对不对?你们只要照彭虾仔那样回答政务司官员的提问,大家都会相安无事。你们看看这个唐阿泰,这不都是自找的吗?” 邝振家和另外几个人恐惧地点点头。 “轮到我了吧?”黄裕达站了起来。冼致富一愣,本能地往后退了退。黄裕达看着冼致富问阿伍:“这个畜生是不是跟我们一条轮船去南洋?” 阿伍乐了:“对,没错。对吧?冼致富?” 冼致富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回答。 黄裕达眼睛瞪着冼致富大声地说:“那我黄裕达也自愿下南洋做工!” 这时唐阿泰疼醒了,刚想动,马上感觉到鞭伤的疼痛。容铁铸扶起唐阿泰劝他,反正已经被抓了猪仔。出是出不去了,何必再受皮肉之苦呢? 唐阿泰摇摇头,他宁可让他们打死也不下南洋!这时有人凑过来给他出主意:上船之前还要经过政务司的审查,你现在先说愿意,等政务司来审查的时候再说不愿意。唐阿泰觉得有救了。 他哪里会想到,龙三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为了怕出差错,龙三也做了安排,他让自己人扮成政务司的人,先要查一查哪个猪仔不说好话。于是一帮人又被带到院子里。唐阿泰不明真相,以为政务司的官员来了,抢着头一个去回答问题。他跟着阿伍走进门来,看着穿官服的人就问:“你是政务司的官员?” 穿官服的人点了点头。唐阿泰不等对方问,自己就先说开了:“本少爷叫唐阿泰!是本地首富唐家的大少爷!”他指着旁边的龙三,“是他们把我抓来的。逼着我下南洋,我不肯,他们就打我!”又扯开衣服亮出伤痕,“你看看,这就是他们打的!” 龙三一拍桌子:“打你打得太轻了!来人,把这小子拖出去,再打!” 唐阿泰指着穿官服的人大叫:“朝廷早就下令禁止贩卖猪仔,你是政务司的官员,还不快把他们抓起来杀头!” 穿官服的人笑嘻嘻地看着他就是不说话,两个堂口的人进来,架着唐阿泰就往外走。唐阿泰傻了,大叫着:“龙三,我饶不了你!” 龙三冲穿官服的下属吩咐,等政务司的官员来了,还是按着老规矩,在茶叶里包进五百两银票。 唐阿泰再一次遭到了毒打,猪仔们全都不敢吭声了。 唐财主哪里知道儿子现在的下场,他只知道儿子去码头追那个小妖精去了,赶紧让区管家派人到码头上把少爷找回来!姨太太说没用,当爹的话他都当耳旁风,区管家能把少爷找回来?区管家提出还是赶紧报官吧:“就说邝家兄妹偷了老爷家的十根金条,要下南洋躲避。官府一定派人去船上搜捕。只要把邝振家兄妹抓回来,少爷就是不用找,也得自己回来。” 唐财主认为办法是行,可不能说十根金条。要是官府搜出十根金条,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哎呀老爷!邝振家兄妹又没偷十根金条,官府能搜出来吗?”姨太太说。 “那也不成,你报了案,官府至少知道我家有十根金条,这就露富了!免不了他们要想办法敲诈勒索。你就说邝振家偷了我家十块银元,不,就说五十块光绪通宝吧,他们一定会去捉拿。”他也想过了,现在外头兵荒马乱,晚了,要是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真拿十根金条也挽回不了啦。 区管家在码头碰到了刘捕头和几个衙役,刘捕头还记着上次的事,见了区管家就问是不是专门到码头上来给革命党通风报信来的? “哟,您可别拿这种事开玩笑,我的脑袋还留着吃饭呢。”区管家对找少爷并不上心,他找了家小酒店坐下来喝起了酒,心想碰运气吧,船一开他就打道回府。 码头边,人群已经开始上船了。 朱瑾领着邝秋菊走了过来。邝秋菊穿着时髦的洋装,高跟鞋,头上脖子上珠光宝气富贵逼人。朱瑾则是时髦的南洋富商打扮。两个人十分引人注目,一个帅气一个妩媚,路两旁摆摊做生意的人看着她们指指点点,有人羡慕,也有人骂他们是假洋鬼子。 邝秋菊一眼看见了衙役,吓得慌了神儿。朱瑾小声地对邝秋菊说:“别怕。挎住我的胳膊!跟我挨近点儿。朝直走,别看那些衙役。” 邝秋菊机械地照做,两人并肩向码头上停泊的轮船走去。她们的后面跟着一个扛皮箱的力工,一行人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后边一声断喝:“站住!” 邝秋菊吓了一哆嗦,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朱瑾急忙夹住邝秋菊的手带着她往前走。原来身后的衙役正在盘查一个卖龙眼的姑娘。邝秋菊松了一口气,同朱瑾继续往前走。刚走了几步,广场上巡逻的两个衙役向她们走了过来,正好挡住了她们的去路。邝秋菊不由自主地又抓住了朱瑾的胳膊。巡逻的两个衙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们。朱瑾也不躲避,一直走到他们的面前,把手里拿着的吕宋烟放在嘴里,问一个衙役借火。那衙役立即热情地掏出火柴,划着送了上来。 朱瑾抽着了烟,彬彬有礼地说了声:“谢谢。” 衙役恭敬有加地点着头。朱瑾挎着邝秋菊大模大样地继续往前走,点烟的衙役羡慕地说:“瞧人家这气魄!西服革履。一看就是在南洋发了大财的!” 刘捕头一直关注着朱瑾和邝秋菊,他站在跳板中央,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朱瑾把西装的领子立了起来挡住自己的耳垂,看一眼大海,像是感叹又像是对刘捕头说话:“嗬,今天海上的风挺大嘛!”朱瑾掏出两张船票,“这是我和太太的船票。头等舱在哪儿?” 刘捕头用手指了指,朱瑾向刘捕头微微躬一下身,刘捕头不自觉地闪到一边,让她们走了过去。刘捕头在她们身后叫了一声:“先生!” 朱瑾回过头来,她不接刘捕头的话茬,反而问:“你是说这个Boy吧?”她掏出钱给扛皮箱的力工,“你放下吧。不用找了。” 力工连说谢谢,点头哈腰地走了。刘捕头刚要问什么,朱瑾又抢先说:“这位兄弟,能不能麻烦一下你的人替我提提箱子?” 刘捕头怔了一下,让跟前的衙役把皮箱送过去。朱瑾说了句英语“非常感谢”。挎着邝秋菊的胳膊大大方方地上了船。 一进船舱,邝秋菊就要瘫了,她的脚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一双眼睛紧张地看着朱瑾。朱瑾打开皮箱,取出一双绣花的拖鞋递给邝秋菊。刚换上就有人敲门,邝秋菊吓得又一哆嗦。朱瑾示意她不要紧张:“哪一位?” 外边应道:“茶房。”邝秋菊长出了一口气。 第七章 朱瑾和邝秋菊刚喝完茶,刚才送茶的那个茶房门也没敲就闯了进来。朱瑾极快地从腰间拔出手枪:“干什么?” 茶房把手挡在前面:“先生,快,有人要抓你们!” 邝秋菊吓得躲到墙角,朱瑾倒是松了一口气:“谁要抓我们?” “一个男的,好像说是要抓一对年轻男女。您刚才买茶叶多给了我一块银元小费,我看您是个好人,怕您吃亏才来通风报信。您快躲躲吧!我得走了!”茶房说完急忙出去了。 原来区管家喝酒时又和刘捕头碰上了,刘捕头无意之中说起了碰到朱瑾的事,上船的时候,他打眼一看就觉得不对。刘捕头一直认为那是一个男的拐带了哪家小姐要下南洋私奔。区管家越听越像唐阿泰,就出钱请刘捕头上船搜,偏巧被那个茶房听到了。 朱瑾收起枪,把邝秋菊从墙角拉出来:“听着!我是南洋大富商的儿子,你是我太太!你在心里头要反复这样告诉自己。记住了吗?” 邝秋菊害怕地点头。 “这些人,别管是当官的,还是衙役,一个个在你面前全是奴才!头要抬起来,眼睛不看他们,不要往下看,要往上看!来,做出来我看看!”朱瑾教她,“你死都不想让他们把你抓回去嫁给那个唐阿泰,那你还怕什么?” 走廊上已经传来了刘捕头的声音,还没等刘捕头和衙役敲门,邝秋菊就开门走了出来,像朱瑾教她的那样头抬得高高的,眼睛往上看:“有事吗?” 刘捕头用枪口指着邝秋菊:“对不起,请二位跟我下船一趟!” 邝秋菊壮着胆子说:“先把你的枪挪开!” 刘捕头一愣,把枪拿开了。这时朱瑾走了出来:“达令,下去看看,是什么牛头马面来打扰我休息。”朱瑾说着挽着邝秋菊的胳膊,旁若无人地向楼梯口走去。刘捕头和衙役只得跟在后面。朱瑾捏了捏邝秋菊的手给她打气,邝秋菊额头上渗出了汗。“天真热啊。来,达令,擦擦汗。”朱瑾见状连忙掏出手绢给邝秋菊。 邝秋菊突然走不动了,她认出了船下边的区管家。区管家抬头正往船上看呢。 “达令,怎么了?是不是鞋子不合脚呀?”朱瑾也看到了区管家,她一边蹲下假装看邝秋菊的鞋子,一边凑近小声说,“别回头,你越躲着他,他越能认出你来,抬着头,往远处看。”然后大声说着,“没事,新鞋都这样,穿两天就合脚了。哟,你看看,天也太热了。到底是谁呀,谁要见我们呀?” 阳光刺着区管家的双眼,只见穿着洋服,气度不凡的一对男女高高站在船舷上,哪里是什么唐阿泰,于是急忙摆手。朱瑾大声对区管家说:“是你要找我们吗?” 区管家连连摆手:“不不不。我要找的不是您!误会,误会!” 朱瑾回头一扬手打了刘捕头一耳光:“狗奴才!”挎着邝秋菊就往回走。 刘捕头跑下船要向区管家发火,区管家早溜了,他只能自认倒霉白挨了一巴掌。 下南洋的猪仔们上船了。阿伍和地皮丁按着龙三爷的吩咐,把大家的辫子都拴在了一起。有那么几个不老实的,又用绳子把胳膊捆在了一起。唐阿泰手被反绑着,嘴里塞着破布,眼睛往四处搜寻着…… 区管家站在码头闸口处,主要还想看看有没有邝家兄妹。他在猪仔队里搜寻着,果然看见了邝振家:“原来你也要下南洋?好,好,算你识时务。邝秋菊呢?” 邝振家朝他的脸上唾了一口。 区管家举手要打邝振家,被阿伍挡住了:“住手!他可是我们签过约的劳工,打坏了他,你赔得起吗?” “你们签约?他可是我唐家逃跑的长工!”区管家大声说。 唐阿泰听见了区管家的声音,眼睛一亮,他跳着脚,朝区管家大声唔唔着。可区管家向唐阿泰瞟了一眼,没认出来,竟然上去踹了一脚:“你个臭猪仔,呜呜个屁啊!” 阿伍看出名堂来了,忙给地皮丁使眼色。地皮丁和阿炳、阿义急忙上前推搡着区管家。区管家觉得不对劲儿,猛地回头看见了唐阿泰背影,吓得大吃一惊。唐阿泰还在向他跳着脚呜呜地叫唤,区管家愣了一会,想上前,却看到地皮丁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他眼珠一转,急忙扭过身去,假装没看见,溜了。 唐阿泰一看区管家溜了,一边跳脚一边呜呜叫着,地皮丁抽了唐阿泰一鞭子。唐阿泰委屈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一边走一边回头朝区管家背影看。区管家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他绝望了…… 朱瑾和邝秋菊扶着栏杆看着猪仔队登船,邝秋菊焦急地在人群中搜索着,忽然看见了猪仔队中的邝振家,她高兴地扬起手来:“阿……”还没等邝秋菊叫出来,朱瑾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朱瑾四下里看看,放下了手:“你是我太太,你阿哥却在猪仔队里拴着,这让人听见了还了得?” 邝秋菊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快看看有没有你未婚夫?别再冒失了。记住,你现在的身份是南洋富商的阔太太。”邝秋菊点点头,站在船舷上往猪仔队里搜寻着…… 绝望的唐阿泰悲从中来,即将登上轮船的一刹那,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的手被反绑着,无法伸手擦眼泪,只好将脑袋仰起来,就在仰起脑袋的瞬间,泪眼婆娑中隐隐地看见了船舷上站着的邝秋菊。唐阿泰冲身边容铁铸呜呜地叫着,把脑袋凑近容铁铸胳膊,在容铁铸的胳膊上蹭干眼泪,抬头又往船舷上看着,这回他看清了,船舷上站着的是一身洋装打扮的邝秋菊!他既高兴又意外,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地一边跳脚一边冲邝秋菊呜呜着…… 朱瑾看见冲邝秋菊又蹦又跳呜呜乱叫的唐阿泰有些奇怪:“你看,那个人好像认识你。” 邝秋菊定睛一看,惊得瞪大了眼睛,马上转身跑回船舱,进了船舱她就脱洋服要下船。她就是为了躲唐阿泰才过番下南洋,谁知道他也跟着来了。朱瑾问清了情况,劝说道,唐阿泰是个大少爷,怎么会被抓了猪仔?也许看错了:“你就老老实实地在船上呆着吧,等到了新加坡,好跟你阿哥团聚。” 邝秋菊只好作罢,她觉得朱瑾说得有理。 随着一声汽笛长鸣,轮船慢慢离港了…… 简肇庆站在甲板上,看着涡轮掀起的浪花,看着夜幕下波涛汹涌的大海,想起客栈里和陶舒燕分别的情形,禁不住泪水涌出了眼眶。 冼致富因为黄裕达在船上,心绪烦躁极了,他在舱口里呆不住上了甲板,掏火点烟时,被简肇庆无意认了出来。简肇庆下意识地一躲,随即定定神,盯着冼致富:“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吧?” 冼致富吸了一口烟,回头看了一眼简肇庆,把自己也吓了一跳:“……没有吧,你认错人了。失礼了!”匆匆回了舱。 简肇庆久久地盯着他的背影,他已经想起来了。 冼致富进了自己的客舱,躺倒在铺上长出了一口气。他也认出了简肇庆。 夜来临了。 猪仔舱像个大闷罐,只有圆圆的几孔小窗户,浸在吃水线下,黑幽幽的海水拍打着小圆窗户。阿伍和手下在猪仔舱里摸着黑,把绑着猪仔的绳子和系在一起的辫子一一解开。 黄裕达从黑暗中走到阿伍身边狠狠地问:“什么时候我才能杀冼致富?” 阿伍吓了一跳:“你又想怎么着?再闹事我就把你捆在大管子上!” 黄裕达朝阿伍呸了一口:“骗子,是你说的,上了船就能报仇的!” 阿伍不理睬他,到舱门口给猪仔每人发了一小水罐水,让大家省着点喝,船上淡水少,每人每天就这么一小罐水,要喝上半个月。接着又掏出唐阿泰嘴里的破布,让地皮丁看牢了,这些人里就数唐阿泰不老实。 谁也没想到这时黄裕达突然站起来,端着水罐拔腿就跑,他在猪仔中左冲右突,直奔舱口。阿炳和阿义早提着鞭子堵在梯子那儿,凶神恶煞地看着他。黄裕达瞪着血红的眼睛,把水罐向阿炳和阿义砸去,两个人一躲,水罐砸在舱门上,水花四溅。黄裕达冲上前,顺着梯子就往上爬。阿炳和阿义一把就将黄裕达拽了下来。 “让我出去!我要去杀了冼致富!”黄裕达摔在地上直喊。 阿伍走过来踩住他的肩膀:“兄弟,我知道你和冼致富有血海深仇,可我们不能放你出去。一则,冼致富已经入了堂口;二则,坏了堂口的规矩,我们兄弟几个是要被三刀六洞的。我再告诉你一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阿伍冲两个打手一使眼色,两个打手架起黄裕达把他扔在了唐阿泰身边。 黄裕达挣扎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地皮丁走过来,想把黄裕达和唐阿泰的辫子拴一块。唐阿泰笑了:“要拴就拴他。本少爷就不麻烦你们了。告诉你!本少爷已经不想再逃了,真的要过番下南洋,你想赶我走我都不走了!”唐阿泰在看到邝秋菊的那一刻就想好了,这回不跑了,就当跟去南洋玩一趟,玩够了再寄回家一封信,让阿爸派人去南洋把他和邝秋菊一起接回来。 唐阿泰和地皮丁的对话,引起了邝振家和彭虾仔的注意,唐阿泰故意瞥了他们一眼,躺在地上跷起了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唱起了荒腔走板的粤剧。 船已经开进公海了。 朱瑾拉上了窗帘。 “真稳当,就像坐在屋子里一样稳当。”邝秋菊说。 朱瑾告诉她,这是头等舱。下面的猪仔舱可就不一样了。那些猪仔们憋在大闷罐里,要在海上漂上半个月,怕是很多人熬不到南洋,就扔到海里喂鱼去了。邝秋菊吓得瞪大了眼睛:“啊?那我阿哥怎么办?” “我说的是那些年老体弱的。你阿哥是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没事,放心吧。”朱瑾自知失言,一边铺被子一边说,“我们要在海上漂泊半个月,这段时间里我可以教你认认字,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封建观念。你要想在南洋生存下去,就要有文化。这样,就会比别人多一双翅膀。明天我就开始教你。” 邝秋菊满是疑虑和不安地点点头。 朱瑾铺好被子准备脱衣服,邝秋菊赶紧背过身。朱瑾看着背身站着的邝秋菊乐了:“别站着了,上床睡觉吧。” 邝秋菊仍背着身说:“就一张床怎么睡?我还是睡地上吧。事先说了的,我们是假扮夫妻。” 朱瑾终于明白了,她是怕自己占她的便宜。她起身去拽邝秋菊,不想邝秋菊吓得掉头就跑出了舱,朱瑾赶紧穿上衣服追了出去,她怕出意外。邝秋菊躲在船甲板的角落里已经看见了朱瑾,却吓得大气不敢出,双手使劲儿捂住了嘴,眼看着朱瑾的一双脚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了,她闭上了眼睛,一屁股跌坐在甲板上…… 朱瑾转了一圈没找着,向别的方向寻去。邝秋菊赶紧从角落里溜出来,飞快跑下楼梯,慌张地寻找猪仔舱的人口,舱口是找到了,门口站着两个彪形大汉,她又吓得缩了回来,藏到一个角落里,地上正好堆着一堆缆绳,邝秋菊坐到缆绳上,抱着胳膊打起了瞌睡…… 邝秋菊正迷糊着,就听猪仔舱的舱门哐当一声打开了,她吓得一激灵,急忙趴在船舷往下看。就见地皮丁和几个打手抬着一具穿着、个头和邝振家相仿的死尸走了上来。邝秋菊突然尖叫了声,还没等邝秋菊反应过来,死尸就被扔进了大海。邝秋菊疯了一样的喊着:“阿哥……” 死尸在海面上摇晃了几下,随即沉入大海。 邝秋菊一边哭,一边大喊:“你们还我阿哥!还我阿哥!” 地皮丁吓了一跳,看着邝秋菊光鲜的打扮觉得很奇怪:下面有个少爷是个疯子,这上面从哪儿又冒出来个少奶奶也是个疯子?这两人凑成一对可真是绝配。“扔下头猪就是你阿哥啊?真有毛病!”阿炳朝邝秋菊大喊。 邝秋菊绝望地惨叫一声,就向船舷扑去。邝秋菊爬上了船舷,正要往海里跳,一双大手从后面拽住了她。 原来是简肇庆。简肇庆躺在铺位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想到冤家路窄碰上了那个抢人的坏蛋!他索性不睡了,刚走出舱不久,就看到了这一幕。简肇庆把邝秋菊抱到了甲板上:“是你!你想干什么呀?” 邝秋菊泪流满面地看着简肇庆,她也认出了简肇庆,禁不住悲从中来:“阿哥,那是我阿哥啊……” 简肇庆把她拉到一边:“阿妹,这些猪仔穿着都差不多,你怎么就认定那是你阿哥?你阿哥叫什么?” 邝秋菊说了邝振家的名字。 简肇庆让她在这等着,他下去问问,说完飞快向猪仔舱走去。邝秋菊趴在船舷往猪仔舱里观望着,朱瑾从后面捂住了邝秋菊的嘴。邝秋菊吓得一惊,朱瑾一把将她推进舱里。 “你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只是你这样莽撞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刚才的事我已看到了,你安心等那个小伙子回来。我会想办法的。”朱瑾说罢转身要走,又停了下来,“别紧张,阿妹,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女儿身。”朱瑾说完将舱门反锁上,转身走了。 邝秋菊愣住了。 简肇庆来到猪仔舱门口,守舱门的大汉不让他进去。两人正争执,阿伍打开一边的舱门走了出来,打量了一会简肇庆:“噢?是你啊,不是已经把你放了,怎么,想我们大家了?” “请这位老兄行个方便,我只想进去找一个人。是朋友的阿哥,我想确认他是否在里面,绝不给各位添麻烦。”简肇庆说明了来意。 “既然我们三爷给了宋大人面子,你是宋大人的人,我们当然也给你面子了。”阿伍让人打开舱门。 简肇庆俯身往下探头,被里面的臭气熏得一激灵。猪仔们都奇怪地抬头看着简肇庆。简肇庆冲舱里喊着:“你们当中有谁叫邝振家?” 彭虾仔碰了碰睡得迷迷糊糊的邝振家,邝振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叫邝振家。”简肇庆松了口气,看着邝振家说:“你阿妹以为刚才死的那个猪仔是你,我来帮她问问,打扰了,知道你没事就好了。” 邝振家一愣,他没想到阿妹也上了船。彭虾仔也一愣:“秋菊也在船上?” 阿伍更是一愣,拉住简肇庆问她是怎么上的船?简肇庆没理会,只拱手说了声谢就要离开。谁想阿伍一使眼色,打手把简肇庆围住了。“兄弟,你是自己来拱门的,我们刚好死了个猪仔,你就补缺来了。”阿伍说,“你是为了猪仔的阿妹进的猪仔舱。说起来,也算是个英雄,要当英雄就英雄到底吧。不然,我们就把邝振家的阿妹也抓进猪仔舱。你看看这些猪仔们,一个个赤身裸体,吃喝拉撒都在猪仔舱里,邝振家阿妹可是个小靓妹,还不得让这帮猪仔给吃了。” 唐阿泰已经听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不干了,在统舱里跳着脚的朝舱口骂:“你个王八蛋,你敢!本少爷不撕了你!” 阿伍一愣,朝舱里望去:“怎么又是你!你不说你不再闹了吗?” “你敢羞辱我老婆,本少爷跟你玩命!”唐阿泰一点不怕。 阿伍糊涂了:“你老婆?” 邝振家和彭虾仔怕唐阿泰危及邝秋菊,两人一使眼色,同时上前抱住唐阿泰,扭打在一起。统舱里顿时乱作一团。这时就听简肇庆大喊一声:“别打了,就按你说的。坐几等舱都是下南洋。你们放过邝姑娘,我就答应当猪仔。” “好!是个汉子!”阿伍伸出大拇指。 “邝姑娘以为他阿哥死了,在上面寻死觅活,我要上去告诉她一声,好让她安心。”简肇庆掏出船票,“这是我的船票。我得把我的行李拿过来。” 阿伍攥着简肇庆的船票:“那行!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条汉子?好样的!跟着他。” 简肇庆冷笑了一声:“还用麻烦吗?这船上我还能去哪儿?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简肇庆大步走了出去。 简肇庆四下寻找,也没看到邝秋菊,很是着急。突然,朱瑾出现他的面前:“你是不是要找邝姑娘?”朱瑾招着手。 在朱瑾的船舱里,简肇庆告诉邝秋菊,她阿哥没有死,然后回舱取东西。 邝秋菊还要说些什么,朱瑾急忙把舱门掩上了。 朱瑾示意邝秋菊小点声,她打开皮箱,取出官府的悬赏榜文,指着上面的画像说:“这就是我,画得还算像。这是官府通缉我的悬赏告示,我随手揭下来带回南洋做个纪念。” 朱瑾捏着自己的耳朵让邝秋菊看。 秋菊凑上来看,真有耳朵眼儿!“你真是女的?”邝秋菊恍然大悟,“阿姐!” “哎,不许这么叫!记住了,这一路上你都要叫我达令。达令是英文,就是亲爱的意思。”朱瑾告诉她。 邝秋菊脸一下红了,朱瑾一把将邝秋菊拉上床:“这回,你不用东躲西藏,怕我占你便宜了吧?” 邝秋菊笑了,一头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这下她放心了:“困死我了。不过明天,我们请简先生吃个饭吧,他真是个好人……” 朱瑾看她像个孩子,会心地笑了。 猪仔舱里猪仔们光着膀子,一个紧挨着一个地躺在竹席子上,鼾声如雷。简肇庆背着行李从梯子上慢慢走下来,黄裕达躺在席子上眯着眼朝舱门打量着,手里握紧了装水的小罐。简肇庆人还没站稳,黄裕达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地皮丁正在探头收梯子,一个罐子砸在他的面门,地皮丁“呀”的一声仰面倒下,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黄裕达忽然窜出来,撒腿就跑。 地皮丁从地上爬起来:“快追!这小子找冼致富去了。” 阿伍大喊:“赶紧关上舱门。” 阿炳和阿义急忙将舱门关上,锁紧,然后也转身追了去。 这下猪仔舱里又乱套了。唐阿泰把容铁铸捅醒了,比比划划地说着,他俩都是冼致富给弄进来的,两个人应该联手,弄死冼致富那小子。容铁铸点头称是。黄裕达冲出去找冼致富报仇提醒了邝振家,他也想报仇,找唐阿泰报仇。他捅捅彭虾仔,彭虾仔二话没说,转身去拎尿桶,一下子将尿桶扣在了唐阿泰的头上,上来冲唐阿泰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刚下来的简肇庆一愣,他一把抓住邝振家,容铁铸也抓住了彭虾仔。简肇庆看着邝振家:“背后使阴招,可有些不够仗义。你是邝秋菊的阿哥?” 邝振家点点头:“谢谢你为了救我阿妹,来猪仔舱受这份洋罪,但是这事你别管。我跟他仗义?他害得我们远走南洋,当上这猪狗不如的猪仔。” 简肇庆指着唐阿泰:“他真心喜欢你阿妹,要娶她。一个大少爷,要不是真心喜欢你阿妹,能跑到猪仔舱受罪来吗?你可能误会他了。”容铁铸把扣在唐阿泰脑袋上的尿桶拔了下来。唐阿泰的头发、脸上和上半身洒满了尿水。 邝振家嘴硬:“我没误会!你少管闲事。” 唐阿泰站起身指着邝振家:“你跟本少爷玩阴的,往本少爷脑袋上扣屎尿桶。你太不够意思了。看在邝秋菊的面子上,本少爷这回不跟你计较。”他忽然转身一头撞向了彭虾仔,将彭虾仔撞翻在地,唐阿泰骑在他身上,指着他的鼻子:“你个臭渔花子!我已经给你家五百两银子,你还跟本少爷作对!你看看你这副臭德行!你配得上邝秋菊吗?你让她跟着你吃臭鱼烂虾住破渔船?你要是个汉子,就应该把邝秋菊让给我,让她过上好日子!” 彭虾仔挣扎着:“你现在跟我一样,也是个猪仔!” “本少爷就当到南洋去玩上一圈,然后就带着邝秋菊回来了。本少爷到什么时候都是唐家大少爷,你呢?你脱掉了一层渔花子皮,换上了一张猪皮……” 简肇庆拉起唐阿泰:“快起来,大家都是到南洋谋生的苦力,就别为难他了。” 唐阿泰这才拍拍手从彭虾仔身上站了起来。 唐阿泰认为简肇庆够朋友,他往一边挪了挪,给简肇庆腾出一块地方。简肇庆看着脏兮兮的席子,皱了下眉头,从兜里拿出手绢,垫在了屁股底下。唐阿泰一把抽出了简肇庆的手绢,拍着胸脯说:“知道我是谁吧?本地首富唐家大少爷。在家里睡的是雕花红木大床,盖的是团花锦被,我到这不也得忍着吗?都进了猪仔舱了,还穷讲究呢?有块地方就坐吧。”他把简肇庆拉坐在破席子上。 简肇庆不明白一个大少爷怎么被抓猪仔了?唐阿泰大咧咧地说自己是为邝秋菊:“你肯为邝秋菊进猪仔舱,是不是也喜欢她呀?” 简肇庆从上衣兜里取出个皮夹子,指着里面陶舒燕的照片:“我有。” 唐阿泰乐了:“那我就放心了。不过,你的这个,没有我老婆好看。” 阿伍等人打着手电筒,四处搜寻着黄裕达。 黄裕达躲在机舱里,躲过了阿伍、地皮丁等人的搜捕。趁英国船员不注意,黄裕达抄起烧锅炉用的铁锹,悄悄走出机舱,直奔冼致富的舱门。冼致富正在做梦,舱门被一脚踢开,黄裕达拎着铁锹闯了进来。 冼致富从梦中惊醒,看见黄裕达连连求饶。黄裕达瞪着喷火的眼睛,抄起铁锹向冼致富劈去,冼致富一躲,铁锹拍在了床框上,由于用力过猛,铁锹头掉了下来,黄裕达的手里只剩下了一截木棒。冼致富趁势逃了出去,正好与两个巡夜的英国船警撞上了。 黄裕达操着木棒追出来,冼致富躲在英国船警身后求洋人大老爷救命。两个英国船警掏出手枪,对准了黄裕达。阿伍等人也赶到了。黄裕达绝望地放下了木棍,蹲在地上抱头哭了…… 黄裕达手脚被捆住,嘴里塞了布头,地皮丁和阿炳的皮鞭轮番抽打在他身上,打得他在甲板上来回翻滚,却叫不出声来。回到猪仔舱,地皮丁甩了甩皮鞭,大声说:“都听好了!龙三爷说了,谁要是胆敢坏了这趟买卖,他就是下场!”阿炳掏出一瓶药扔了下来:“这是治伤的药,不想让他死,就给他擦擦吧。” 简肇庆和唐阿泰等人立刻围了上来,简肇庆抱起奄奄一息的黄裕达,眼里喷着怒火,这些人简直禽兽不如!容铁铸赶紧把黄裕达搬过来,给他伤口上擦药。唐阿泰看着黄裕达,心想这年月怎么就没地方讲理了?明明是冼致富坑害了黄裕达,这孙子却坐在二等舱里拿着人家的银子享清福。还有我家那个狗奴才区管家,明明在猪仔队中看见了我,怎么就溜了呢? 区管家从码头回到唐家大院,谎说没有找到唐阿泰,更没看见邝振家兄妹,他添油加醋地分析:少爷不见了,邝家兄妹也不见了。八成是邝振家兄妹害了少爷然后逃走了。唐财主听完一声大叫,马上口歪眼斜,跌坐在椅子上,中风了。 唐家到底要完了! 高兴的是区管家。 第八章 天亮了,一点亮光从小圆窗户照进来。 简肇庆和唐阿泰并肩躺在破席子上,叹了口气,这才熬过一夜,还早着呢。躺在旁边的黄裕达呻吟了一声,简肇庆忙摸他的额头,烫得灼手,看来伤口感染发烧了,忙从自己的水罐里倒出一些水,喂黄裕达喝,接着又敲打着舱门让人快去叫大夫,然而根本没人理他。 容铁铸也醒了,他拍拍肚子坐起来。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还不见有人来送饭,就算是猪仔吧,也得让吃饱了,养肥了再挨刀吧?好不容易等到舱门被打开,只见地皮丁领着几个人拎着几只大木桶走了下来。“啰啰啰,开饭了!”老贾扯着脖子像唤猪一样叫着。 猪仔们一听开饭了,全都拿出了自己的碗,向门口拥去。地皮丁一瞪眼:“都拿着自己的碗,原地等着!” 猪仔们不敢动了,眼巴巴地等着。简肇庆站起来径直冲到阿炳面前:“我们是人!虽说被你们叫成猪仔,可我们不是猪!从今天开始,把你们唤猪吃食的叫唤声给我改了!” “哟呵!你是皇上啊?”老贾讥笑着。 “用唤猪吃食的叫声来给我们送饭,是对人格极大的侮辱!”简肇庆说。 地皮丁哈哈大笑起来:“人格?猪仔也配有人格!简直笑话死我了。” 简肇庆冲地皮丁面门就是一拳,地皮丁被打懵了,指着简肇庆:“你敢打我?弟兄们,把他给我废了!”几个打手摆开了架势,朝简肇庆大打出手。 “住手!”阿伍走了进来。 几个打手住了手,看着阿伍。阿伍拍拍简肇庆的肩膀:“这是个洋学生,听不得这样的叫声。” “你们要是不把这种侮辱人的叫唤声给改了,我就绝食!以示抗议!”简肇庆说。 唐阿泰也跑过来:“我也算一个,绝食,不吃了!”说着也回到了自己的席子上躺下了。可别人不管,照样吃。 听着边上的猪仔们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简肇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到底是唐阿泰先挺不住了,饿得肚子都不叫了,现在就是猪食他也想吃两口了。简肇庆更担心黄裕达,再不吃点东西,怕是挺不住了。唐阿泰借机爬了起来,端着两个碗去盛粥。 老贾用鄙夷的眼光看着唐阿泰:“你是大少爷,这猪食可不敢伺候给唐大少爷吃。” “过什么山头说什么话,本少爷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吗?”唐阿泰并不在乎。 “嘴再硬,也硬不过肚子吧?”老贾拿过唐阿泰的碗,刮了半天给刮了半碗菜粥,朝唐阿泰面前一伸。唐阿泰嫌少还想要,老贾却冲猪仔们一扬手:“还有谁没吃饱?这还有半碗!” 顿时有好几个猪仔站了起来。唐阿泰一看这阵势,赶紧抱着碗跑了…… 船在大海上颠簸着,如同一片树叶,简肇庆想,这些人就像这树叶一样,无法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会是怎样。 又一天来到了,简肇庆饿得浑身乏力躺在破席子上。身边的唐阿泰一个劲儿地呻吟。黄裕达却在说胡话:“阿爸,您来了,阿爸?” 唐阿泰奇怪地看了一会儿黄裕达,突然一激灵坐了起来,捅捅简肇庆:“哎,他是不是要死了?我听说,人临死前都能见到他过世的亲人。” 简肇庆知道是烧糊涂了。 黄裕达脸上又露出狰狞的神色:“冼致富!你还我阿爸!渴,我渴……”他用手撕扯着自己的前胸,感染的伤口又流出了血水。简肇庆爬起来,把自己的水都倒出来,一点一点地喂到黄裕达的嘴里。 靠在船帮上的瘦青年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他吃不下多少东西,家里有个老妈,眼睛看不见,腿还不能走路。他被抓了猪仔,他老妈还不饿死?从一上船,他就发呆,半死不活的样子。 简肇庆牙齿咬得咯吱响,抓猪仔,抓猪仔,真是惨绝人寰! 阿伍和地皮丁、阿炳抬着大桶来到猪仔舱门口。 猪仔舱的门打开了,老贾依旧扯着脖子叫:“啰啰啰,啰啰啰……开饭了!” 猪仔们都拿着碗在原地等着,到了简肇庆面前,别人都伸过了碗,简肇庆依旧连看都不看一眼。地皮丁伸着大勺子看着简肇庆:“哎,这猪仔舱里又闷又热,你要是两天不吃饭,就算是铁打的,也得饿死。” 简肇庆不理他,继续给黄裕达喂水。 “知道吗。自打有了猪仔贩运的买卖,就一直这么叫。”地皮丁挺没趣。 简肇庆大声说:“这么叫就不行!” 阿伍看着奄奄一息的黄裕达和瘫在地上如一摊烂泥的唐阿泰,眉头一皱,把地皮丁和老贾叫到一边。这趟猪仔贩运不太顺,船刚出港湾,没到公海就死了一个,看来黄裕达也难逃一劫。“这个洋学生再闹下去,还有那个跟着起哄的唐阿泰,弄不好,都得扔到海里喂鱼去了,那三爷的损失可就大了。” 地皮丁和老贾问怎么办。 “改嘴吧,别像唤猪似的叫他们吃饭了。别小看这些人,你看看那个洋学生,虽不谙世事,有点书呆子气,却是条汉子!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柴禾妞都敢下猪仔舱。这种人,只要能活着到南洋,以后错不了。”阿伍说。 阿炳只好走到简肇庆面前:“先生,吃饭了!” 简肇庆看了一眼阿炳:“不是冲我一个人这么说,冲所有的人都得这么说!我们都是人!不是猪!” 阿伍走过来拍拍简肇庆的肩膀:“放心吧。我们改。你请用餐。” 简肇庆这才伸出了自己的碗。唐阿泰直喊多给他打点,把前几顿没吃的都给补上。阿伍当下应承,一时间借了几个猪仔们的碗,打满了饭。 朱瑾一醒来,邝秋菊就端着一小杯茶递给她,朱瑾品了一口,真是不错,没想到邝秋菊沏得这样一手好茶。其实邝秋菊也是刚刚学的,昨天朱瑾教她怎样沏功夫茶,她一早起来琢磨了半天,手背还被热水烫红了一块呢。 “我要真是个男人该多好啊,那我就娶你。把你供在家里,一点苦也不让你受。”朱瑾知道邝秋菊在家里什么活都干。 “那不好。你要真是男的,那我睡哪儿啊?”邝秋菊忽然鼻子酸了。从小没有阿妈,几岁大的时候,阿爸就去了南洋。阿哥是个粗人。她长这么大,就没人疼过。未婚夫是阿爸给定的娃娃亲,自己这次被唐阿泰逼得走投无路,跟阿哥去投奔他,没想到虾仔居然找借口不肯娶她,说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可他们定娃娃亲的时候,他们家就一条破渔船,打了鱼还得交给唐家。其实,让邝秋菊走投无路,逼她下决心过番的,不只唐阿泰一个人,还有彭虾仔。 “阿妹,等到了南洋,阿姐教你读书写字,找个配得上你的男人。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这是封建思想,往后得改改。”朱瑾疼惜地拍拍她的肩。 邝秋菊愣愣地看着朱瑾,村上的女人都和她一样的。 朱瑾却觉得秋菊是个有头脑的人,敢出来下南洋,就跟那些村上的女人不一样。她想起简肇庆为了邝秋菊,主动下统舱的事,很是感慨,要是秋菊能找个像简先生那样的人就好了。邝秋菊知道简先生是个读过书的体面人,她当然配不上人家,更何况人家早就有个相好的了。她对朱瑾说了自己知道的事:“对了,说起简先生,我还没好好答谢他呢。我去吃饭的地方看看能不能碰见他,我肚子饿了,弄点吃的来。” 朱瑾嘱咐她要专拣洋餐点,在心里时时刻刻要告诉自己是南洋富商的阔太太,那些人都是侍候她的奴才,头抬得高高的,不用看他们。 邝秋菊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邝秋菊穿着高跟鞋,一开始还挺着胸抬着头,走着走着,差点威了脚。她四下里看看,见没人便脱了高跟鞋,一手拎一只向餐厅走去。冼致富也正好去餐厅,邝秋菊见后面有人,赶紧穿上了高跟鞋。 邝秋菊走进轮船餐厅,四下张望寻找着肇庆的身影,侍应生礼貌地递上菜单。邝秋菊看不到肇庆有些失望。也不看侍应生,像背书似的说:“两杯法国葡萄酒,一例牛扒,一例法式鱼卷,巴黎卷心菜,罗宋汤,印度抛饼。” 侍应生有点犹豫:“您在这儿用餐吗?” “不,让人送到头等舱三号包房。”邝秋菊无意之中发现冼致富在观察自己,不由得紧张起来。 冼致富总觉得似乎在哪见过邝秋菊,但又一时想不起来,眼睛一直盯着邝秋菊看。邝秋菊连忙转身朝门口走去,由于穿不惯高跟鞋,走得一摇一拐的,不小心绊了一下,朝门口栽去,正好被刚刚进来身穿清朝官服的郑大人一把扶起。邝秋菊抬眼看到是个官员,更吓得不知所措。 “夫人,遇到什么事了吗?为什么那么慌张?”这个清官姓郑,是两广总督派去南洋考查华侨事宜的。 邝秋菊朝冼致富的方向望了望,支吾着:“那人总盯着我,好像不怀好意!” 郑大人盯着冼致富,冼致富忙掉过眼睛。郑大人又让随从送夫人回舱,邝秋菊急忙回绝了。 郑大人找了张餐桌坐下,向身边的随从耳语几句。两个随从点头,朝冼致富走来。冼致富顿时紧张起来。两个随从还是把冼致富带走了,郑大人要核实此人的身份。 冼致富打开自己的行李让那两个随从检查,两个随从看着冼致富的船票以及身份证明的确没什么问题,走时从怀里掏出几张画像,说这都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一群亡命之徒。让他好好看看,有没有见过。 冼致富边看边摇头。当翻到朱瑾那张时,冼致富乐了:“革命党里还有女的?” 一个随从说:“我看你就是个酒色之徒,看见女人眼都直了。你刚才为什么老盯着那位夫人看?我们大人吩咐了,如果你的身份没问题就去给刚才那位夫人赔个不是。看你把人家给吓的。” “是,是,误会,我认错人了。我这就去。”冼致富边送客边点头说道。 冼致富真找到了朱瑾的船舱,他是跟着送餐的侍应生一起来的。邝秋菊开门接过托盘时,冼致富从侍应生身后闪出来,手推着舱门说:“太太,刚才是个误会,我只是觉得您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冒昧了!” 邝秋菊顶着舱门不让他进:“你认错人了。” 冼致富仍旧死死推着舱门,眼睛却往舱里溜:“是认错了,刚才那位大人命小的来给您赔个不是。实在对不起!” 朱瑾急忙上前说道:“认错了还不走,要不我就不客气了。” 冼致富的眼睛一下瞪大了,眼前的朱瑾同通缉令上的朱瑾影像迅速重叠。他立即紧张起来,赶紧走了。 朱瑾急忙把舱门重重关上,知道是被人盯上了。她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枪对发抖的邝秋菊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记住了,如果有人叫门,你就躲进卫生间里去,不管外边出了什么事也不要出来。你别担心我,我命大。他们如果抓到你,你就说是我用枪胁迫你冒充我太太的。其他的你就有什么说什么。反正猪仔舱里有你阿哥会给你出面作证,还有那位简先生,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邝秋菊急得直要哭,朱瑾笑着安慰她:“我只是防备,又不是真的被抓着了,等我被抓了你再哭也不迟嘛!” 冼致富回到船舱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辙,他确信自己看到的那人就是官府通缉的女革命党。所以阿伍一进来,他就腾地坐了起来:“这条船上有官府通缉的女革命党!” 阿伍根本不信。 冼致富急了:“我看过通缉她的悬赏告示。她值二百两银子呢!怎么样?你不认识郑大人吗?你去向他告发,得的赏银,咱们哥俩对半分怎么样?” “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自己去报告?你是怕同革命党结怨,怕他们找你索命吧?”阿伍瞧不起这样的人,那人要真是革命党,抓住就得杀头。拿人血换的钱也挣?“坑蒙拐骗害死了人命,到现在还不积点阴德,小心死后下油锅上刀山。”阿伍摔门而去。 冼致富颓丧地倒在了床上,想想又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以从来没有的勇气,哆哆嗦嗦地指着舱门:“姓伍的!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贩卖猪仔,赚昧心钱!我上刀山下油锅?你也跑不了!” 不想阿伍又推门进来,从衣帽钩上摘下帽子看了看他:“你怎么了?梦游哪?” 冼致富尴尬地笑笑,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确定阿伍走远了,才打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冼致富在朱瑾的舱门口来回踱着步,拿不定主意,他想再证实一下。可朱瑾的舱门紧闭,冼致富看看四下无人,把耳朵贴在舱门上。 朱瑾正在教邝秋菊写字,她写了“邝秋菊”三个字,告诉秋菊这就是她的名字。邝秋菊欣喜地看着纸上自己的名字,睁大了眼睛。朱瑾把纸笔推给邝秋菊,又教邝秋菊握好笔,邝秋菊认认真真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 茶房再次敲门走了进来,悄声地告诉朱瑾,住在二等舱的那位先生,在门口转悠半天了。茶房走后,邝秋菊开门出来,一眼看见走廊里的冼致富,慌忙砰的一声关上门。朱瑾知道这家伙还真怀疑上他们了:“不用怕,来,咱们继续写字。” “你教我写‘别管闲事’,怎么样?”邝秋菊突然说。朱瑾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学这四个字,但看邝秋菊固执的样子,也没多问。秋菊写得很认真,一连写了好几遍。 宋雅亭带着舒燕回了陶家围屋。舒燕妈泪水夺眶而出,她突然回过身,抬手给了陶舒燕一个大耳光。陶舒燕被打懵了:“阿妈!” 舒燕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颊而下,她吩咐下人把舒燕看好了,再不能让她走出大门一步。她对宋雅亭千恩万谢,没有他的帮助,她还不知怎样被族人指责惩罚呢。 陶舒燕哪里会想那么多,心里装满爱情的她光记着要给简家送信,好不容易忍到晚上,她把藏在相框后面的信拿出来,放在贴身处,然后踮起脚尖开门出来。透过三楼围栏,从高处可以看见围屋大门紧锁,一个老汉坐在门洞口把门。陶舒燕看了一会儿,只好又沿着墙根走到母亲门前,门开着,从里面露出温馨的光。陶舒燕犹豫了一下,壮壮胆子走了进去。 陶母正在佛祖前祷告,听见女儿的动静,头也不回地问:“怎么还不睡?” “阿妈,我想出去一下,行吗?” “你怎么就不让阿妈省心呢?你不在的这些天,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阿妈从来没合过一次眼,你知道吗?”舒燕妈回过头。 “我知道错了。可是和肇庆分手的时候,他交给我一封信,让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他阿妈,我怎么能失信呢?”陶舒燕低着头。 “他简家人拐骗陶家的闺女,陶家和简家之间没什么信用可讲!你不会为了那个简肇庆来成心顶撞你阿妈吧?不能去!” 陶舒燕又沿着墙根往回走,走得很慢,内心充满了矛盾。突然,围屋的大门打开了,一个挑着木桶的人从外面走回来,边走边和把门老人打招呼。陶舒燕再次看了一眼母亲的房间,突然拔腿就往楼下跑。 老人刚要关上围屋的大门,陶舒燕从黑暗中跑出,一下子抱住他的胳膊:“九叔公,求求你,能让我出去一会儿吗?就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九叔公看看楼上:“舒燕,你怎么不听你阿妈的话呢。知道吗?你跟简家少爷跑了之后,族里人很生气,有人说要动家法,那可是沉潭之罪,你真的不害怕吗?” 陶舒燕当然害怕,但她心里更难过,离开肇庆她受不了,都不想活了:“求求你,就让我去吧?我阿妈也好,围屋里的叔公阿婆也好,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想用沉潭惩罚我,那就惩罚我吧。只要能让我把这封信亲手交给简肇庆的阿妈,死就死了,我反正不想活了……” 九叔公摇头叹了气,悄悄开了大门,陶舒燕高兴地一下子跑了出去。 简家围屋里,阳春和雅兰正为刚刚送侨批回来的肇兴高兴,又是端来热水递毛巾,又是上厨房端饭。这些天,简肇兴亲身感受到华侨家眷的难处了。就像父亲说的,他们盼来的都是救命钱。他也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变卖家产来补上这个空缺了。 简肇兴拿起碗筷边吃边对父亲说:“我记得当初在新加坡收批的时候,经常有苦力手头没有钱也来寄批,您就给他们开办垫付业务。当时我还不理解,还想着他们要是还不起您怎么办?现在我才知道,不亲自去这些华侨家里,不亲自去看看他们的生活,怎么能知道这里的疾苦呢?” 简阳春点点头,他知道儿子这次收获不小,他长大了:“做侨批很重要。侨批是连接华侨和国内亲人们的纽带,不能让这些孤悬海外的华侨断了念想。做侨批也有风险,清廷、土匪和船上的英国船警,都盯着我们。有时候,还需要流血才能保住。阿爸这次回来打算在国内办一家侨批分号,等把你阿弟锤炼成人,你们兄弟俩就联手。你阿弟经营新加坡的总号,你经营国内的分号,你们要给华侨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我和你阿妈就可以颐养天年了。只是现在也不知道肇庆怎么样了?” 提到肇庆,一家人都多了几分担心。还是雅兰岔开了话:“眼看着肇兴的婚期就到了,一点儿也不着急,还天天想着往外跑,送侨批。” “咱们自家的事是小,别人的事是大。这都是那些华侨苦力寄回家的救命钱。肇兴的婚事,有你一个人操办就够了。”简阳春笑着说。 突然,围屋院里传来一片嘈杂声,简阿三咚咚咚地跑上楼梯:“肇庆阿妈,不好了。陶家小姐来了,族里人把她拦在大门口了。” 简阳春和雅兰一愣,忙跑了出去。 陶舒燕被简家人围在门洞里,简家族人正在不客气地指责她:“你给我们添的麻烦还不够啊?都是因为你,弄得陶家人来找简家兴师问罪,现在连下田种稻都要争吵,放鸭子放鹅还要分清你我。”“是啊,我们客家人彼此的和气都因为你伤透了!” 陶舒燕缩在门洞里可怜之极,唯有流泪。 简阳春拨开人走了进来,陶舒燕抬起泪眼,委屈地朝简阳春叫了声:“简阿伯。” “这么晚了,你来这儿有事吗?” “我……”陶舒燕看看周围的人,犹豫着,“我想见简伯母一面,可以吗?” 简阳春皱着眉头想了想,低声说:“肇庆已经过番下南洋,我们简家围屋里也没你认识的人了。没什么事,就回吧。孩子,我不反对你们上洋学堂学新思想,可我简家有祖训和自己的家规,你还是回去吧。”说罢转身就走。 “简阿伯!”陶舒燕突然大叫一声跪在了地上,她从怀里掏出简肇庆分手时交给自己的那封信,“这是肇庆临走的时候写给您二老的信,我只是来替他送信的。”她把信交到阳春手里,哭着跑了出去。 “阿爸,阿妈,恕孩儿不孝,不该带着陶舒燕不辞而别。孩儿错了。信到之日,就是孩儿跪在二老面前叩首谢罪之时。儿子此行南洋,过番求生,不求荣归,只求用自己的血汗孝敬二老养育之恩。舒燕之事责任在儿,万万不可责怪,待儿寻到求生之路,一定明媒正娶,再不做伤害二老之事。只望二老好好替儿子照顾好她,以慰儿过番在外,游走他乡苦苦思念之情。惟望二老保重。儿,肇庆……” 阳春再喊舒燕时,陶舒燕已经走远。 月光如水,陶舒燕沿着小河,孤独地朝自家围屋走去,陶家围屋大门口,站着陶母,她泪眼婆娑地朝母亲走去,阿妈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进了屋。 舒燕妈已经想好了,夜长梦多,别再节外生枝,赶紧给舒燕找个人家嫁了。她在家中宴请了宋雅亭,拜托宋雅亭给舒燕找个好人家。这回多亏人家把舒燕给找回来了。她要是真跟简肇庆跑了,她也就活不成了。 宋雅亭满口应承,一口喝干了酒,忽然话锋一转:“这几日,简阳春有没有什么动静?” 舒燕妈这几日净为舒燕担心了,没怎么注意简家的事,只是听说,简家要为老大肇兴办喜事了。宋雅亭让舒燕妈帮他看着简阳春,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派人去告诉他。还有,盯着点简肇兴的婚事,看看简阳春是怎么给儿子操办的,他要让简阳春捐资办学。舒燕妈虽是个妇道人家,却也懂得投桃报李,当下答应了下来。 又一个夜晚来临,猪仔舱里有人开始呕吐。先是邝振家突然坐起来,捂住嘴,但是终于忍不住还是吐了出来,险些吐在唐阿泰的脸上。唐阿泰一激灵醒了,抹了一下脸上,刚要发火,自己也吐了一身。接着,起来呕吐的人多了起来。 简肇庆知道这是到公海了,风浪大,船摇晃得厉害,所以晕船了。唐阿泰又开始吐,简肇庆替他捶背。唐阿泰喘息着问:“你有办法治晕船吗?” “有。想点美事,什么事美你想什么。”简肇庆告诉他。 唐阿泰乐了:“那我就想跟邝秋菊成亲。” 彭虾仔听唐阿泰这么一说,走过来一拳将唐阿泰打翻在地。简肇庆责怪彭虾仔:“他都吐成这样了,你还打他?” 彭虾仔瞪了唐阿泰一眼:“吐死他!” 唐阿泰晃晃悠悠站起来,指着彭虾仔:“你怎么……怎么不吐呀,难道你就不晕船吗?”他摇晃着,忍不住差点吐在彭虾仔的脸上。彭虾仔忙躲,唐阿泰哈哈大笑,然后一下子倒在地上。 彭虾仔狠狠地说:“吐死你!这回知道了吧,老子是渔民,从小就生活在浪尖上,习惯了。” 简肇庆拿起水罐倒出一小口水,唐阿泰漱漱口,黯然神伤,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大少爷也有今天。 吃饭时,简肇庆端着两碗菜粥走到黄裕达和唐阿泰身边,唐阿泰一见吃的就要吐。简肇庆告诉他,要想活着到南洋,再把你老婆带回来,你就得起来吃饭。唐阿泰一听,支撑着身子坐起来要吃,可马上又用手捂住眼睛,他的眼前天旋地转地冒金星。简肇庆一把抓住他,把他拖到边上靠在船板上坐好,唐阿泰有气无力地低着头。 彭虾仔见了捅捅邝振家,他以为唐阿泰要死了,邝振家瞪了唐阿泰一眼。唐阿泰看见邝振家和彭虾仔的眼神,忽然来精神了,他冲简肇庆伸出手:“把碗给我。吐死了我也吃!我不能死了把邝秋菊留给那个臭渔花子。”他忽然瘪瘪嘴要哭,仿佛自己真的要死了,“我要是死了,秋菊可就惨了。” 简肇庆憋住笑:“那你就多吃,把我那份也吃了。” 唐阿泰呼噜呼噜地吃起来,几次想吐,都硬给憋了回去。 简肇庆端着碗蹲在黄裕达身边,搬起他的头,捏开他的嘴,一勺一勺地给他喂粥,但黄裕达看来还是不行了,他的嘴唇干裂暴皮,手不停抓挠着自己的胸口,新伤旧伤一起化脓流血:“水,水,我要喝水。” 猪仔们都抱紧了自己的水罐。 容铁铸把自己剩的一口水递给简肇庆:“活人还能让水渴死?”说完向舱门口走去。把门的阿炳拦住了他:“回去!” “你们还讲不讲理了?人都要渴死了。”容铁铸大声说。 地皮丁向老贾和阿义一递眼色,三人一起将容铁铸制服,拴在小圆窗户边上的铁环上,绑了起来,挥起鞭子就抽。 简肇庆放下黄裕达,站起来喊:“住手!” 老贾不理睬他,继续挥着鞭子抽容铁铸。 简肇庆突然抄起一个水罐子往前一站,朝猪仔们说:“各位,我们要想不被渴死,大家就听我指挥,我怎么做大家怎么做,同意吗?” 众人愣愣地看着简肇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简肇庆将手中的水罐狠狠砸在粗大的铁管子上,水管发出沉闷的回响,一直传到舱外。地皮丁吃惊地看着简肇庆,简肇庆不理睬他们,一下接着一下,开始有节奏地用手中的水罐敲击船上的铁管子:“嘭!嘭!嘭……” 猪仔们起初只几个人偷偷地跟着敲铁管子起哄,声音也杂乱不齐,随着起哄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纷纷拿起自己的水罐,和着简肇庆的节拍,一下一下地砸着粗大的铁管子,没有水罐的,就用双手双脚用力地敲打着船板,嘭、嘭、嘭……一时间,仿佛整个轮船都在巨大的响声中有节奏地震颤起来。 地皮丁等人惊恐地用双手捂着耳朵。 龙三正倚在铺位上抽大烟,听到从猪仔舱传来的有节奏的敲击声,警惕地问:“阿伍!什么声音?快去看看。”他怕猪仔们闹事,如果是,要让那个郑大人听见了,可不得了。 阿伍答应着跑了出去。龙三忧心忡忡,猪仔闹事以前也发生过,他不想再找麻烦。 阿伍走后,龙三在船舱里呆不住了,他要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不想一出舱正好碰上了郑大人。早两天,阿伍把郑大人在船上的事告诉了龙三,龙三嘱咐阿伍,让弟兄们都警醒着点儿,千万不要让猪仔们接触到姓郑的!如果郑大人软硬不吃,或者是黑心肝,收了贿赂硬不承认,我们也拿他毫无办法。还是装不知道的好,免得惹麻烦。不想竟让自己撞上了。龙三见躲不过了,只好硬着头皮走上来,尴尬地笑着:“郑大人。真巧啊,您也在船上?” 郑大人打量了一下:“是龙三呀。原来我们同乘一艘轮船,可这几天我怎么一直没看见你呀?” “啊,我晕船,一直在舱里躺着,我不知道郑大人在这艘船上,所以没有去拜访,失礼失礼。” 郑大人继续打量着龙三爷,见他脸色确实不太好。他也是听到敲击的声音后出来看看的:“我怎么听这动静像是从猪仔舱传上来的?” 龙三故作镇静:“也许……噢,对了,猪仔舱里人多舱小,肯定是我们的人带他们做那什么?洋人叫什么来着?哦。体操。带他们做体操,活动活动筋骨。” 郑大人白了他一眼:“告诉你的手下,让他们轻点,别影响其他乘客的休息。”说完转身进了舱门。 龙三擦了把汗。 猪仔舱里,猪仔们在简肇庆的指挥下,还在有节奏地拍打着船甲板和大铁管子。阿伍跑了过来:“各位,手下留情,停停停。有话好商量。” 简肇庆先停了手,整个舱里一下子恢复安静:“我们的饮用水不够,有人都要渴死了。”阿伍无奈地说:“船上缺的就是饮用水,每人一罐,历来如此。” “那就对不起了!”简肇庆又重新用水罐砸大铁管子,猪仔们合着他的节拍,更大声地敲起了船甲板。 龙三捂着耳朵进来,一摆手:“给你们加水就是。每人再多加一罐水。” 猪仔们欢呼雀跃起来。黄裕达勉强睁开眼睛看看大家,也笑了。龙三一见大家住手,脸马上阴下来:“是谁挑起来的?” 众人不敢吭声,悄悄把目光集中到简肇庆的身上。简肇庆刚要动,被唐阿泰拉住,简肇庆甩开唐阿泰站出人群:“是我。” 几个打手冲上来绑起了简肇庆…… 第九章 唐阿泰见简肇庆被抓,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忍着呕吐,指着简肇庆冲大家比划着说:“兄弟们,这个白面书生是为了给大家讨口救命水喝才敲大铁管子的,我们能看着他被绑吗?不就是一条命吗?责不罚众!咱们接着敲!使劲敲!我就不信,他敢把我们大家都给捆起来!”众人被唐阿泰鼓动起来,群情激愤,使劲敲击着船甲板和大铁管。 龙三刚走出猪仔舱,就听见里面又响起了有节奏的敲击声,他皱起眉头。刚才在头等舱撞上了那个姓郑的,他已经过问此事了,这些不顾死活的家伙要是当面喊冤,他的脑袋还能长在脖子上吗? “阿伍,放人!今天晚上你就睡在猪仔舱里看着他们,别再生出事端。” 阿伍咧了咧嘴:“是。” 阿伍回到猪仔舱,看了一眼正敲得起劲儿的唐阿泰,用手指头朝他指了指:“谁再敲,我就把他扔到海里去。” 唐阿泰住了手。众人也跟着零零落落地停下了。 “你们以为闹出点动静,我就怕你们了?实话告诉你们,这整条船上的英国人已经被我们三爷买通了,你们就是敲翻了天,也没人管。再敲,就把领头闹事的扔到海里喂鱼,其他人不给水、不给饭。看你们谁能挨到南洋。” 众人被阿伍一番话给震住了,唐阿泰也泄了气,蔫蔫地蹲了下来。阿伍走到肇庆身边,亲手给简肇庆松了绑:“学生仔,五爷我可是心善,我们也是想把你们安全送到目的地,这叫和气生财,你可别当我是软柿子。” “和气?你们从来不把我们当人看。”简肇庆看看容铁铸,“他呢?” 阿伍一声“放”,打手上前解开了容铁铸的绳子。 大海吞没了最后的余晖,海上暮色四合。 阿伍领着打手们给每个猪仔的水罐里打满了水:“船上没那么多淡水,这是三爷花高价从英国人那买来的。都省着用,一直坚持用到轮船靠岸。下次你们就是把船甲板敲漏了,铁管子敲断也没水了,一滴都没了。” 简肇庆抱起了黄裕达的脑袋:“黄裕达,我们有水了。” 黄裕达无力地睁开眼睛,张开干裂的嘴唇,只见口形没有声音地说了声:“谢谢。” 简肇庆给黄裕达喂水,唐阿泰一边帮忙一边说:“我也挨了好几顿皮鞭子,一发烧就过去了,晕船晕得苦胆汁都吐出来了,吐完了也就挺过来了。这黄裕达怎么就不见好呢?还能挺到上岸吗?黄裕达,你听得见我说话吧?一定得活下去,听见了吗?你还有血海深仇没报呢!要是就这么死了,你阿爸都不会原谅你!” 黄裕达睁开了眼睛,使出浑身的力气点点头,指指粥碗。简肇庆让唐阿泰快把粥拿来,简肇庆一勺一勺地喂着黄裕达。喂过黄裕达,简肇庆又走到那个瘦青年的对面坐下:“这位兄弟,来,喝点粥!” 瘦青年失神的眼睛看着简肇庆:“有粥了?先给我阿妈吧!” 简肇庆一震,眼睛湿了:“兄弟,你阿妈已经吃饱了。”简肇庆把勺子送到瘦青年嘴边,瘦青年面无表情,被动地把嘴张了个缝隙,简肇庆把粥硬喂了进去。 忽然邝振家大声喊着:“这位兄弟,你怎么了?你醒醒,别这样!” 简肇庆一惊,只见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简肇庆跑过去,试试他的鼻息:“他叫什么名字?” 邝振家摇摇头。 “有谁知道他叫什么吗?他的家住哪……你们这是怎么了,在一块受苦受难,彼此叫个啥,连个招呼都不打,还算人吗?啊?”简肇庆又问。 大家面面相觑,都回答不出。容铁铸说:“看看他有没有红腰带吧,要是没有,那他跟我一样,也是被抓来的,谁也用不着认识谁,反正大家都一个名,叫猪仔!” 简肇庆看那人身旁的衣物,发现了一条红腰带,上边有名字,有地址。唐阿泰上前要了过来:“给我留着,我从南洋回来的时候,找到他家报个凶信吧!” 简肇庆把红腰带交给了唐阿泰。得赶紧把人抬出去,舱里这么热,一会儿就臭了,再引起瘟疫,这二百多号人就都活不成了。简肇庆转身跑去敲舱门,地皮丁隔着门喊:“敲什么?找死呀!” “不用找死,是真有人死了!”简肇庆气愤地说。 地皮丁跑到二等舱找到了阿伍,阿伍正在铺上损冼致富,说他这几天心神不宁的就在琢磨那个女革命党呢。听了地皮丁的报告,冼致富以为是黄裕达,腾地坐了起来,听说不知道又泄气地躺下了。 阿伍瞪了冼致富一眼,让地皮丁赶紧把人抬上来。他也知道,猪仔舱里又闷又热,尸体一腐烂,就会发生瘟疫:“快,快把人抬出来扔到海里去。动作要快,轻点儿,不要惊动那个姓郑的!”阿伍穿好衣服,转身出了舱门。冼致富连忙追着阿伍走出舱门,连鞋子都来不及提好:“我也去看看,万一是黄裕达,也了了我一块心病。” “你还有人心么?”阿伍骂了他一句。 冼致富刚离开,就见邝秋菊从旁边闪出来,轻轻推开舱门,进门后左右看看,将一团纸扔在冼致富的铺位上。 简肇庆、邝振家、彭虾仔和容铁铸抬着那个死了的兄弟上了甲板,冼致富凑上来看了看死尸,确认不是黄裕达,沮丧地掉头就走。容铁铸恶狠狠地瞪了冼致富一眼。 阿伍让大家快把尸体扔到海里去。 “就这么扔下去?怎么也得给他身上裹块白布吧?”简肇庆不忍。 “这叫海葬。没听说过吧?再说你以为他是战死的水兵?扔!”阿伍说。 简肇庆退到了后面,那三个人又把死者抬起来。走到船边,担架一竖,死尸滑进海里。容铁铸大声喊道:“兄弟!往北走吧,家在北边啊!” 简肇庆叹息着含泪转身走下了猪仔舱。 阿伍怪地皮丁,不该让这个洋学生抬死人。简肇庆太嫩了,这么多愁善感到南洋可有苦吃了。冼致富回到船舱正要上铺,看见了铺位上的纸团,疑惑地打开,纸团里面掉出一颗子弹……冼致富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用手指拎起纸条的一角,歪着头看。纸团上歪歪扭扭地写道:别管闲事!冼致富吓得面色苍白,正要将纸扔掉,见阿伍走了进来,赶紧把纸团藏了起来。阿伍盯着他:“是不是刚才扔到海里那个猪仔也是你抓来的?” 冼致富连忙摇头:“不是。我不知道……” 阿伍斜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你是怕那个猪仔阴魂不散,找你来索命!” 冼致富急了:“猪仔也不全是我一个人抓的,你也抓了不少啊。” 阿伍不客气地说:“我可没卷了人家的家财,又气死人家阿爸。我瞧不起你!” 冼致富攥着纸团没有回嘴。 这一晚,冼致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下地把舱门锁了又锁,又用一把椅子堵住了舱门。阿伍睁开眼:“用椅子可挡不住那些冤魂。” 冼致富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睡?” “你这么折腾,我睡得着吗?我换个房间。”阿伍下床要走。 冼致富一把拽住阿伍:“伍哥,别走,跟我做个伴吧。” “我得走。要不,那些冤魂来抓你,再捎带把我也抓去。”阿伍挪开椅子,打开舱门走了出去。 冼致富朝阿伍的背影呸了一口,锁好舱门,费力地挪动着阿伍的床铺,想用来顶门,一看床铺焊死在甲板上,气馁地坐到自己床铺上。 唐阿泰看着黄裕达的样子,心里很害怕,心想,当初黄裕达跟自己一样,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谁成想……想着忍不住就掉下了几滴泪水。简肇庆俯身冲唐阿泰耳语,让他别在黄裕达面前哭,又大声在黄裕达耳边说:“黄裕达!铁树也有开花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 黄裕达闭着眼睛乐了,接着又开始说胡话:“阿爸,我不渴了。水,水都喝饱了。我阿妈也,也喝饱了。阿爸,你喝,我有水。喝饱了,去,去杀冼致富。你儿子我活,活着,就是为了杀了冼致富!阿爸……儿子有本事,你等着!”他忽然站了起来大喊:“拿命来,杀!”简肇庆赶紧抱住了他,把他放倒在破席子上。 “着火了!烧着我了!阿爸,我背你快点离开,离火远点,啊,热呀,热呀!我热得受不了啦……”黄裕达用手撕扯着前胸,拼命扭动着身子,“热!热啊!” 简肇庆把自己的毛巾用水浸湿,敷在了黄裕达的脑门上,黄裕达才慢慢安静下来。 接着,简肇庆给阿泰后背上敷药,他的鞭伤已经结痂。看着不远处的邝振家和彭虾仔,唐阿泰问:“你说,黄裕达的鞭伤都烂了,我这都快好了。是不是跟我大妻舅扣我的那一桶尿有关系啊?尿是不是能杀毒啊?”唐阿泰指着邝振家。 几个人都被唐阿泰逗笑了。 唐阿泰心里很感激简肇庆,这几天,要是没有他照顾自己和黄裕达,他们俩早死了,可真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唐阿泰抓住简肇庆的手:“兄弟,我在唐家是千顷地里的一棵独苗,没有兄弟姐妹,我们学刘备、关羽和张飞桃园三结义吧。” 简肇庆乐了:“桃园三结义?那还缺一个呢?” 黄裕达发出了声音:“算我一个吧。” 简肇庆和唐阿泰一阵惊喜:“啊?黄裕达,你醒了?!” 简肇庆建议几个人叙叙年庚,黄裕达是光绪二十年十月生人;唐阿泰是光绪二十年七月年;简肇庆是光绪二十年五月。排下来简肇庆老大,唐阿泰老二,黄裕达最小,老三。简肇庆说,既然是结义弟兄,那就得义字当先,今后要生死与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个自然。我的万贯家财就是咱们哥三个的了!”唐阿泰慷慨地说。 简肇庆摇摇头:“那你就是陷我于不义了。不论贫富,咱们都是过命的好兄弟!” 唐阿泰说船上也没有香烛纸码,我们就对着窗户外的妈祖磕头盟誓吧!简肇庆和唐阿泰扶起黄裕达,三个人跪下了。简肇庆说道:“妈祖娘娘在上,我简肇庆、唐阿泰、黄裕达三人愿结为异姓兄弟,从此相互提携,相濡以沫、相依为命。怀仁爱于心,秉义字当头,生死与共,祸福同当。虽不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盟誓人简肇庆!” “盟誓人唐阿泰!” “盟誓人黄裕达!” 三人正要磕头,黄裕达突然用手紧紧抓住了简肇庆的胳膊。简肇庆吓了一跳,黄裕达的手非常有力,像钢钳一样抓得简肇庆直咧嘴,唐阿泰凑过来想掰开,但掰不开,黄裕达的手指深深地抠进简肇庆的胳膊。容铁铸问是不是渴了?唐阿泰拿来水,要给黄裕达喝。简肇庆却看出了不同:“等等,他也许不是要喝水,他是有话要说。黄裕达,你是不是有话要说,你有什么话就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办到。你说……” 唐阿泰说他还能有什么话呀?他从头到尾就一句话,报仇!简肇庆听了唐阿泰的话,突然明白了:“黄裕达有事求我们两个人。来吧,咱们重新盟誓,替咱们的兄弟黄裕达盟誓。”他们重新跪下,黄裕达紧紧地抓住简肇庆的胳膊,跪得有点歪斜。唐阿泰一见,也在黄裕达身边跪了下来。 “妈祖娘娘在上,我等简肇庆、唐阿泰二人既然与黄裕达结为异姓兄弟,他的仇恨就是我们的仇恨,倘若有一天,我等兄弟能活着下船,一定助黄裕达完成心中的愿望,除恶务尽,报仇雪恨,盟誓人简肇庆。” “盟誓人,唐阿泰!” 几个同舱的人受到感染,从席子上爬起来,面朝妈祖方向跪好,也参加了盟誓:“盟誓人,林三友……”“盟誓人容铁铸!” 越来越多的人纷纷说出自己的名字:李长脚、吴二起、孙明远、齐柱子…… 简肇庆低头看着黄裕达。黄裕达紧闭双眼,干涩的眼角淌下一行浊泪,握住简肇庆的手渐渐松开,突然无力地放下了。简肇庆抓住他摇晃着:“兄弟,你要挺住,统舱里二百多兄弟都替你盟誓了,一定要挺住呀……”他趴在黄裕达的身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雅兰一直在张罗着给肇兴办喜事,简阳春却想收到肇庆报平安的家信再办,二儿子在海上漂着,生死不明,他没有心办其他的事。雅兰确信肇庆不会有事,有妈祖保佑着呢。而且她心里一直认为,只有给肇兴办了事,才能保佑肇庆不出事。 “你就什么也别管了,你也知道,咱们客家人操办男女婚事的礼节多,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完成,真到洞房花烛夜还早着呢。”雅兰掏出一份礼单递给简阳春,“你过过目,这是我给儿媳下的聘礼。” 简阳春看着礼单皱了一下眉头,这么重的聘礼他可没想到。他也没想到儿媳玉雯家竟会有二百亩地的陪嫁。见简阳春把礼单摔在床上,雅兰不高兴了,肇兴一辈子就成这么一回亲,她当阿妈的想给他操办操办有什么错?“你就知道好好照顾肇庆,因为那是史家的孩子。那肇兴呢,肇兴可是你的亲骨肉,你这个阿爸又是怎么做的,从小让他受委屈我就不说了,那么小你就把他带到南洋去受苦……” “那不叫受苦,那是为了从小磨炼他,让他长大有出息。”简阳春纠正她。 雅兰打断他:“行了,这话你都说了16年了,我不听。这回肇兴要成亲,我就是要好好操办,补偿这孩子。” 简阳春急了:“你这么做不是露富吗?那个姓宋的县令从我回来就没闲着,一直在窥探咱们家,天天盯着我带回多少钱。”简阳春气得说不出话来。 雅兰恍然大悟:“我是不是给你惹祸了?那怎么办?我总不能找亲家把聘礼再收回吧?再说,请帖都发出去了。连东山岙的亲戚都发了……” 简阳春无奈地想了想,只能这么办了。不过肇兴成完亲,马上就走。宋雅亭这种人,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天晚上,简家祠堂中间按习俗摆放了一口大缸,长寿公在祖宗牌位前上了香,然后领着简阳春、雅兰、简阿三等参拜。礼毕后,长寿公从雅兰手中接过两张红纸放在两个碗中,又将两个碗轻轻地摆放在缸中的水面上。 一束皎洁的月光投射在缸里,两只碗在水面上,自由地漂浮着。 长寿公大喊:“封缸!” 简阿三等人抬着一个扎满红布的缸盖将缸盖住。 这是在测肇兴和玉雯的八字合不合,等到天一亮就该知道了。为这,雅兰一夜没睡着。 清晨,晨雾弥漫着整个祠堂,揭开封盖着的大缸,两只碗静静地贴着缸壁,像两只水面上的鸳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长寿公满意地宣布:“合!” 简家围屋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从一楼到顶楼,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红的大灯笼,简阳春家门口除了喜气的大红灯笼外,还挂着大红的喜帐。围屋里外笙歌悠悠,族中老小忙忙碌碌,贺客盈门…… 长寿公拉着简肇兴去了祠堂:“来,我要给你讲规矩。” 原来,客家人的婚俗讲究合八字。一旦有媒人上门提亲,第一件事就是考察男女双方的“八字”是否相合。八字又分“草八字”和“红八字”。草八字,是指媒人最初向女家讨取的八字帖,写在草纸上,故称“草八字”。也有用嘴说的“口八字”,那太简单,不正式。“红八字”则不然,它是将男女双方的八字写在很正规的红纸封套内,表示两家正式定亲。 简肇兴笑了,他一直跪在那口大缸前,腿都麻了:“长寿公,你要我跪到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呀?” 长寿公威严地说:“跪到我讲完。跪好!你跟父亲在外漂流,很少知道这些。我现在一条一条给你讲,是因为你是简家长子,有责任记住这些老规矩。客家合八字,是请专门的‘八字先生’进行查看的。现在兵荒马乱,请不到八字先生也没关系,我们客家人还有另外一种合八字的土办法,就是把男女双方的八字装入碗中,再把两只碗放于水缸之内,缸口用盖封严,经一日夜,再揭开看。如果二碗相偎相倚有并蒂之势,那么说明这对新人的八字相合;反之,则不然。家中便会出现某种不祥的预兆。” 简肇兴听得吃了一惊,还有这样的说法? 按照客家的规矩,“过礼”通常是用箩装肩挑,客家聚居地的乡村田野常常呈现出花花绿绿的过礼奇观,一拨刚去,一拨又来,引得过往行人和田中农夫翘首观盼。亲友挑着礼品担,有的礼品上贴着鲜红的对联: 良缘喜结葡萄绿,佳偶欣成竹叶青。 猪大腿上贴着:百年凤侣成佳偶,数趾豚肩籍缔盟。 大鲤鱼身上贴着:锦鳞跃浪抛金尺,翠沼涵春漾玉梭。 大白鹅身上贴着:偶列鹭行鸣伉俪,闲同鸥伴订佳期。 一支“过礼”的队伍经过陶家围屋时,陶舒燕跑出来看着,她的心里也在盼望着能有一天和肇庆过礼成亲……隐约的,她听到了简家围屋那边传来的鞭炮声鼓乐声……陶舒燕回到自己房里,看着简肇庆送给她的照片,听着简家的鞭炮和笙歌声声,渐渐地觉得身在其中已经是简家的新娘了…… 陶舒燕难为情地笑了。 舒燕妈和宋雅亭走了进来。 陶舒燕的美梦被唤醒,撅着嘴把简肇庆的照片收起来。不想宋雅亭却说要带舒燕到简家去看看热闹:“先别说你不去,你要是知道了我为什么去找简阳春,就一定想跟着去了。”宋雅亭如此这么一说,陶舒燕愣了,跟着就往简家跑去。 长寿公还在给简肇兴讲规矩:“过礼”要在定亲前进行,男女双方要互相交换结婚礼物。先由男方选年轻健壮男子数名,作为前往女家送礼之人。这些人装扮洁净,相貌英俊。礼物多为染过的花生、鸡蛋、核桃、金银首饰,以及一些完整的猪头,客家人用顺口溜述说猪头的好:“猪头扁尖,换你屋里的大毛辫。” 简肇兴大笑起来。长寿公也笑了。两人正笑着,简阿三跑了进来:“长寿公,你还在讲规矩呢,宋雅亭来了,大家害怕,人都溜走了。这过礼还办不办呀?” 两人一听忙走了出去。院子里摆着流水席,但已经没人,只有那些彩灯在空中随风摇晃着。一些人贺客乡绅们正匆匆离去,雅兰向大家一一表示着歉意。 围屋的三层回廊里上下站满了清兵。 简阳春从屋里走了出来,不情愿地向宋雅亭抱拳叫了声:“宋大人。” “令郎大喜之日,宋某也来讨杯水酒喝。”宋雅亭命衙役把礼盒奉上。 “大人太客气了!大人要是没什么事,就恕简某不奉陪了,今日家中办过礼之仪,实在是忙不过来。”简阳春随手就把礼盒递给了阿三。 宋雅亭一笑:“怎么,宋某刚到,就下逐客令呀!” 简阳春只好把他请进了客厅。 雅兰在一边皱着眉头,她不想进客厅,回身正要走,就见陶舒燕跑了进来,心里一愣,就听陶舒燕说:“简伯母,你们对肇庆太不公平了!你们这么铺张给肇兴办事。为什么却欺骗肇庆,还骗他说家里没钱,狠心逼他下南洋?” “陶姑娘,今天是肇兴大喜的日子,我欢迎你来做客,但不欢迎你以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雅兰隐忍着。 陶舒燕眼里含着泪:“你们逼着肇庆下南洋,不就是想拆散我们吗?”说完哭着跑了出去。雅兰感到一阵眩晕,她想阳春果然言中了。她知道陶舒燕这样完全是因为宋雅亭! 客厅里,宋雅亭呷了一口茶就说出了捐资办学的事:“听说简先生给你的亲家翁下了一大份聘礼,您都破产了,还这么铺张?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捐资办学是好事,我这两天把银子给您送过去。”简阳春站起身,他不想废话了。 宋雅亭也起身:“那我就等着简先生的义举了!” 宋雅亭走出简家,站在围栏前,故作震惊地说:“哟,刚才还热热闹闹,怎么一下子没人了。啊?宋某有那么可怕吗?哈哈……” 简家族人一个个怒视着宋雅亭一声不吭。宋雅亭自讨没趣地朝清兵们一挥手,走了。 唐阿泰的身边已经有五条红腰带了。大家看着昏睡的黄裕达忧心忡忡。 不知什么时候,黄裕达醒了,他懵懵懂懂地看着身旁的人:“我这是在哪儿?” “在轮船上。”简肇庆松了一口气。 “轮船?我怎么会在轮船上?” “你烧糊涂了。黄裕达,我们被抓了猪仔,这是要运我们下南洋。”唐阿泰大声说。 黄裕达捂着脸哭了:“我是糊涂了。冼致富卷了我家财产,气死我阿爸,又把我抓了猪仔,我想起来了,我阿爸的仇还没报呢……冼致富在哪儿?” “怎么又糊涂了?冼致富就在咱们头顶上的二等舱?你还去找他报仇,结果,没劈了冼致富,自己却差点被打死。”唐阿泰告诉黄裕达。 黄裕达绝望地拍打着甲板:“冼致富,我绝不放过你!” 简肇庆劝他别激动,留着点力气,活着到南洋,那才能找仇人算账。阿泰已经收集了五条红腰带了,另外还有四个抓的没有红腰带的猪仔也死了。想想,能活着到南洋那才是最重要的!黄裕达知道简肇庆说得对,他得坚持活到南洋。 简肇庆想,如果大家团结起来,是不是也像群狼一样,能猛过龙三他们?那样,像冼致富这样的人就无法兴风作浪了。想到这一点,简肇庆心里有了底,他让唐阿泰看着黄裕达,自己倒头便睡,很快打起了鼾声。 邝秋菊在轮船餐厅又碰到了冼致富,冼致富坐在郑大人邻桌,见了邝秋菊急忙低下头。邝秋菊觉得自己的字条起了作用,她忍住笑,抬着头朝侍应生走去。 “田园沙律、鱼轩酱蛋、香草羊扒、两杯开胃香槟。黑椒牛肉批萨。”她把钱递给侍应生,“不用找了。把餐送到包房。”她已经一点也不害怕了。 冼致富终于忍不住,凑到郑大人身边来:“大人,您认识这个女人吗?” 郑大人看看冼致富,脸一沉:“怎么又是你,还在打这位太太的主意?” “这个人就是朝廷要缉拿的乱党朱瑾的太太。”冼致富看着邝秋菊的背影。 “一派胡言!朱瑾是个女革命党,怎么会有太太?” “朱瑾女扮男装,这个太太是假的,是障人耳目的。我虽然不认识,但是我知道朱瑾是革命乱党!”冼致富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这是她们恐吓我的证据。” 郑大人怔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字,转身走到餐厅门口,招手叫过衙役,让冼致富带他们去朱瑾的船舱:“他说船上有一个朝廷正在通缉的要犯。此人手中一定有枪,缴了她的枪,锁在舱里拘禁起来就可以了。” 冼致富凑到跟前提醒道:“大人,告示上说,对举报有功者要给予奖赏。” “你放心,等我拿到的确实是朱瑾,就会给你奖赏!”郑大人瞪了他一眼。 衙役抓住那个送水的茶房,跟着冼致富来到头等舱门口。冼致富指着朱瑾客舱小声说:“就在这里。”说完退到后面偷眼观看。衙役一把又将他抓回来,用手枪顶着:“你以为赏钱是那么好拿的?先进去缠住她!”又让茶房去敲门。 茶房只好敲门。 朱瑾听见外边熟悉的声音,把手枪又放回枕头下边,示意邝秋菊去开门。秋菊一开门,冼致富抬脚就往里面走,邝秋菊想拦也来不及了。 “冼先生已经盯上我好几天了,有点太不礼貌了吧?”朱瑾掏出枪,一把顶住了冼致富的脑袋,“没想到,你自己找上门来要吃黑枣?” “别别。我只想向您请教一下在南洋做生意的事。我是商人,误会。”冼致富吓得直躲。两个衙役已经冲了进来,一个衙役用枪顶住邝秋菊,另一个用枪指着朱瑾。朱瑾看看冼致富,又看看衙役,然后冷静地指着邝秋菊:“放了她!” 冼致富求衙役:“大老爷,快放了她,也让她放了我。” 朱瑾用枪一顶冼致富的脑袋:“说,你得了多少赏银?冼先生,我们本是井水不犯河水,是你没事儿老在我门口转悠什么?” “还没……没……这可是你逼我这么做的。”冼致富突然面目狰狞起来,从怀中掏出字条,在手里抖了抖,“还抵赖吗?” 朱瑾看到字条,一下子明白过来,转眼看着邝秋菊。邝秋菊已经傻了,见朱瑾看着自己,突然悔恨交加地哭了出来:“阿姐,我……都怪我傻,本想吓唬吓唬他,可没想到……是我害了你。” 朱瑾冲衙役说道:“这事与这个女子无关,她是被我绑架来的假太太。”朱瑾严厉地看着邝秋菊:“谁是你阿姐?你就是我为了做掩护抓来的一个柴禾妞!” 邝秋菊愣了。 朱瑾和衙役同时放了邝秋菊和冼致富。邝秋菊吓得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冼致富抱着脑袋跑了出去。朱瑾把枪扔给衙役,衙役掂着朱瑾的枪:“你就是那个女革命党朱瑾?郑大人说了,从现在起,你的客舱就是监狱了,到南洋之前不许出去!不过,你不是一般的人犯,是朝廷通缉的钦犯。一日三餐都会有人按时送来。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朱瑾眼一亮:“那我现在就吩咐你们,立即从这儿出去!转告你们郑大人,这位女士是我绑架来的,我的事与她无关。请郑大人放她出去。” 邝秋菊后悔死了,自己本来就是贱命一条,死了反倒不受罪了。她是哭朱瑾这么好的人,年纪轻轻的就……她抱住朱瑾哭出声来。朱瑾让她放心,她知道他们抓的是自己。秋菊只要按自己说的,一口咬定是被迫扮成的假太太,就会没事的。 “阿姐不能陪你到新加坡了,不能教你读书识字了,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原来想到了新加坡就给你找个落脚的地方,再送你去上学,将来呢,把你培养成像阿姐一样的人。秋菊,你要相信自己。知道我为什么叫朱瑾吗?浙江绍兴有一个鉴湖女侠叫秋瑾,她在东渡日本的时候,经过黄兴介绍加入了孙中山先生创办的同盟会,回国之后从事推翻清廷的革命活动。安庆起义失败之后,她本来是可以逃走的,但她却说革命是需要流血才会成功的。她没走,被官府抓捕了。一直到杀头,她的口供只有七个字……秋风秋雨愁煞人!这是秋瑾英勇就义前挥笔写下的七个大字,是为了表达她对祖国的热爱和对民族前途的担忧。我把名字改为朱瑾,就是想效法秋瑾,发誓要做像秋瑾一样的女人。” 邝秋菊含泪看着朱瑾,仿佛在这一瞬间懂得了很多很多。 阿伍知道了冼致富告密的事,很是气愤,他来到猪仔舱,掏出几块银元让阿炳把船上的英国医生请来。简肇庆和唐阿泰一时倒糊涂了,阿伍怎么变得这么好心? 阿伍有自己的想法:不能让冼致富这种人舒舒服服地活着,不能让黄裕达就这么死了! 从猪仔舱出来,阿伍悄悄去了龙三的船舱,将冼致富把革命党人举报给郑大人的事告诉了龙三:“郑大人缴了那女革命党的枪,画地为牢,就把她关在客舱里,不过从他们把守的舱门口,能看见猪仔舱的铁门。这对我们来说,可是有点麻烦。” 龙三听了,骂了冼致富一通,气得在屋里转圈儿:“让我们的人看好了猪仔舱!不要轻易闹出什么动静,更不能让姓郑的有机会接近猪仔!” 夜来临了。看守朱瑾舱口的衙役们靠在门两侧打起了瞌睡,换上了女装的朱瑾妩媚靓丽,轻轻打开舱门。两个衙役打了个愣怔,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看了一眼朱瑾,又睡了过去。朱瑾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两个衙役鼾声依旧。 轮船餐厅里,郑大人正在吃夜宵,朱瑾走进了餐厅,坐在了郑大人的邻桌。 朱瑾拿过菜单,看了一眼郑大人的桌上,让侍应生照样来一份拿回舱里去吃。郑大人抬头看着朱瑾:“哦?这位太太难道跟我一个口味儿吗?” 朱瑾礼貌地向郑大人微笑点头。 郑大人问:“您也去南洋?” “不,我是回南洋。” “啊,您是华侨。贵姓?” 朱瑾一笑:“免贵姓朱。大人贵姓?” “下官姓郑。夫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您。” 朱瑾又嫣然一笑:“我虽长在南洋,相貌却最中国了。我的眉毛是塞外的,我的眼睛是中原的,我的鼻子是岭南的,额头是云贵的,下巴是巴蜀的,我的嘴嘛,当然是广东潮州的。” 郑大人想不到此人如此风趣。就说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西餐里哪道菜好吃,所以就大一点撒网:“说实在的,这西餐我是真不敢恭维。餐具是真好,里边的菜肴太单调了。论起饮食还得是中餐。不要说满汉全席了,就说烹调的方法就多种多样,煎炒烹炸、煮炖烧烤、煨溜爆涮、煲焗氽扒、摊熏蒸灼、炖炝烘煸,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说话间侍应生把朱瑾点的餐装在托盘里端了过来,朱瑾站起来身礼貌地对郑大人道了别,款款而去。 郑大人看着朱瑾的背影不由得一愣,尾随着跟了过去。 朱瑾和端着托盘的侍应生一起走回舱口,衙役睁开眼睛问:“干什么?” 朱瑾抡起胳膊打了衙役一个大耳光:“狗奴才,郑大人让你把门看着我,你却连我都不认识了!闪开!我要回房!” 衙役定睛看看朱瑾,不由大吃一惊:“啊,你什么时候溜出去的?” “我要是告诉了郑大人,说我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大大方方地溜走了,你们这两颗脑袋还能长在脖子上啊?” 衙役吓得忙把舱门打开,朱瑾接过侍应生手里的托盘,闪身走了进去。 郑大人在暗处看见朱瑾进了舱门,暗忖:真是个奇女子。 第十章 唐财主一病倒,区管家便和二姨太勾搭在一起了,两人一面装腔作势让人到处找唐阿泰,一面找大夫给老头子看病,用区管家的话来说,姨太太,名不正言不顺,想继承唐家的财产会招致族人的非议,所以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让老爷死,要好好侍候他,取悦他,让他把你扶正。等当了唐家的大奶奶,老爷再一咽气,那唐家可就是咱们天下了! 吃了几服药,唐财主已经能在病榻上坐起来了,这会儿他口齿不清地问阿泰怎么样了?二姨太一边给唐财主喂参汤,一边说:“你得先把身子养好,别惦记少爷了,正派人四处找呢。我给你喝的是关东长白山的老山人参煲的汤,区管家说,这种参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这是一棵八两的参,值一百两银子呢!” 唐财主一听马上咳嗽起来,二姨太放下碗给他捶背。唐财主缓过来指着二姨太:“你这个败家的妖精啊!一百两银子就褒一碗参汤!你是不是想把我祖上留下来的家业给毁了啊!”二姨太连忙跪下:“老爷,你听我说!我怀了你的孩子了……” 唐财主一愣:“啊!这,这是真的?” 二姨太突然哭起来:“区管家让家丁们全出去找大少爷,可已经快半个月了,还是没有下落。老爷您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扔下我们孤儿寡母,将来有谁来照顾呀?老爷,别的我都可以听您的,就这一件事您就让我做主吧,为了您,就是花掉所有的家业……就是花掉一半的家业,也要治好您的病!您得活着,我要让您长命百岁!老爷,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您就答应我做一次主吧!” 唐财主流下泪来:“难得你有这一片心哪!我唐某人老来得子,也是苍天有眼哪!快把参汤端过来,我喝!” 二姨太当然没有怀孕,她担心过两个月肚子还是瘪瘪的,西洋镜可就穿了。区管家却说:“到时候再说,谁知道老头子能不能活得到三四个月?知道为什么大奶奶死了好几年,你都不能扶正吗?就是因为你办事说话总是呛着老爷。你得顺着他,不断地灌迷魂汤,把他灌舒服了,灌高兴了就行。再过些日子,你就告诉他,少爷说什么也找不到了。他自然就会把你扶正,你自然就成了唐家的大奶奶。就是正宗的主子了。至于你肚子里没有孩子怎么办,到时你弄点鸡血洒地上,说是小产不就得了。” 二姨太扑哧一声笑了,答应事成之后,给区管家一大笔银子。区管家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深不可测的坏笑。 二姨太又是人参又是燕窝地喂着唐财主,又对他百般依附,终于感动了唐财主,他想这才叫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常言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他现在遭了难,二姨太不但没飞,还对他这么好。 “往后,你就是唐家的大奶奶!” 二姨太一下跪下了。 “哎,别跪着,小心窝了你肚子里的儿子!母以子为贵,你怀了我唐家的种,就应该名正言顺地当我唐家的大奶奶!”唐财主说。 这天,管家、家丁、仆妇们都被叫到了唐家堂屋。唐财主在二姨太的搀扶下,拄着棍子,颤颤巍巍地走进来,坐在了太师椅子上。 区管家咳嗽一声对大家说:“唐老爷大病初愈,是唐家的一件大喜之事。把唐家上上下下都召集起来,就是老爷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要向大家宣布。”区管家向唐财主弯下腰,极为谦卑地说:“老爷,您发话吧。” 唐财主喘息初定,浑浊的眼睛扫视一下,刚要开口,一阵咳嗽袭来,二姨太赶紧给他捶背,唐财主止住了咳嗽:“这些日子,大家都忙着去找……啊,可少爷……唉!到现在是死不见尸,活不见人。家门不幸啊!”他老泪纵横接着说:“少爷找不到,我身体又不好。常言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呢?也不可一日无主。所以我现在就宣布,二姨太品行端庄,仁心慈厚,又怀了唐家的子嗣,立二姨太为唐家的主妇。从现在起,她就是唐家的太太!” 区管家马上向二姨太一拱手:“恭喜太太!贺喜老爷!” 奴仆们虽然意外,也都跟着说:“恭喜太太,贺喜老爷!” 唐财主又开始喘息起来。 朱瑾在自己的客舱里和邝秋菊端起了酒杯,这将是她们最后的晚餐,明天船就要到达新加坡了。 邝秋菊看着窗外黑茫茫的大海,求妈祖娘娘救救阿姐朱瑾,又问朱瑾:“你真的会像那个秋瑾一样被杀头吗?” 朱瑾点点头。 这时,窗外忽然雷声大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邝秋菊吓了一跳,跑过去要关舷窗,朱瑾一把拽住了邝秋菊。朱瑾走到舷窗边,看着外面的风雨上,低声吟道:“天悲悼我雷声吼,万顷海上掀波涛,山河大地齐吊唁,颗颗泪珠打船头。” 海水汹涌地拍打着船舷,涌上甲板。整个大海在翻滚,发出阵阵怪叫。雷声滚滚而来如万马奔腾,猛烈地撞击着舷窗、舱壁…… 猪仔舱剧烈地摇晃起来…… 猪仔们都瞪着眼睛,看着不时拍到舷窗上的大浪,惊恐万状,连彭虾仔这个渔花子都懵了,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阿妈,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你把咱们家的船卖了吧,换上一袋子白米,回去做白米饭,您和妹妹吃个饱,阿妈,您和妹妹一定要活下去,妈祖娘娘保佑我也活下去,等我在南洋赚到了银子,就回去孝敬您……” 彭虾仔的举动引来很多人效仿,大家纷纷跪下去,冲着家乡的方向磕头。只有瘦青年最安静,他还是靠在船帮上,眼睛无神地睁着,头随着船的晃动而晃动,嘴里只反复念叨两个字——“阿妈,阿妈……” 海浪退去,舱内恢复平静,猪仔们经历了恐惧,都疲惫地躺在破席子上睡着了。 天渐渐亮了。 一大早,衙役敲开朱瑾的舱门,说郑大人要请她吃饭。 朱瑾想到这可能就是永别,匆忙之下在一张纸币上面写了一行字,交给邝秋菊:“去那里找我的朋友,他们会帮助你。记住,这上面写的地址,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实在不行,就把这张纸币撕碎扔掉。” 朱瑾又把包里、兜里的零钱都掏出来:“我身上就剩这些了,你都拿着吧。” 邝秋菊一把抱住朱瑾:“阿姐!” “别哭。昨晚那场暴雨,老天爷都替你哭过了。好好保重。”朱瑾一把推开邝秋菊,开门走了出去。 衙役押着朱瑾走进了餐厅,郑大人已经沏好了功夫茶。朱瑾径直向郑大人走过去:“郑大人,我们昨天已经会过面了。” “我很钦佩朱小姐的胆识。”郑大人伸手,“喝茶!” 朱瑾坐下品了口茶,是好茶,她顿觉精神爽逸除尘劳。 郑大人又命人给朱瑾倒茶。 朱瑾笑了:“一杯为品,二杯为解渴,三杯可就是饮马。” 郑大人朗声大笑:“朱小姐作为一个死囚,仍能如此轻松,将生死置之度外,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奇女子。郑某为你感到惋惜。” 见朱瑾不屑地盯着自己,郑大人忽然正色道:“不要以为只有你们革命党才怀忧国忧民之思。我是康南海的私塾弟子,后来是李鸿章李合肥的支持者。可惜,李大人作古了,光绪皇帝也随慈禧一同殡天了。不过,我仍然致力于办洋务,创实业,立宪章,开共和。” 朱瑾没想到眼前的郑大人是个洋务派和保皇党。 郑大人看着朱谨说:“我不是屠夫。等到了南洋,我会把你交给中国领事馆,他们会把你押解回国,再按朝廷法度裁决。在下船之前,解除对你的看押,你可以自由地在船上活动。到了南洋,我会放了和你同舱的邝秋菊,我相信她只是一个被你绑架来做掩护的乡下女子,与你的案子毫不相干。” 朱瑾的心里释然了许多。 简肇庆醒得很早,和同样早起的唐阿泰、容铁铸躺在破席子上聊天,他双手枕在脑后向往地说:“要是在家,这时候我该去学堂了。我阿妈每天早上都要给我带一个黄粄,知道黄粄怎么做吗?可讲究呢。我阿妈每次做黄粄之前都要选上好的柴草,然后把这些柴草烧成灰,还要在灰里呢加杨梅叶子,这样做出来的黄粄颜色好看,籼米淘净后,要放在草木灰水里泡过再做成米浆,倒在锅中用文火煮,这样做成的黄粄呀……又软又韧,黄灿灿、香嫩嫩的。”他咂着嘴。 容铁铸说:“我最爱吃苎麻做的苎叶粄,最好是用油炸过的,油炸后金黄酥脆,香,太香了。我阿妈说吃苎叶粄能耐饥渴、长力气,还说从南洋回唐山老家的人都爱吃,可惜在南洋吃不着。” “要是在家,少爷我这时候该上街吃早茶了,吃二十多样。有长粉、虾饺、榴莲饼、肉粥、皮蛋粥……”唐阿泰咽了口口水。 “我闻到长粉、虾饺、榴莲饼的香味了。”黄裕达睁开了眼睛,自己坐了起来,“你一说长粉、虾饺、榴莲饼,我还真饿了。” 几个人都是一惊,起身看着黄裕达:“这英国大夫还真有两下子。眼看要到南洋,你的病也好了!”唐阿泰乐了:“知道饿就是说病好了!”唐阿泰捅捅简肇庆。 这时那个瘦青年也说自己饿了:“长粉、虾饺、榴莲饼,皮蛋瘦肉粥是什么样子的?” 唐阿泰掏了掏兜里的碎银子:“兄弟,等到了新加坡,我就请你们去吃长粉、虾饺和榴莲饼,还有皮蛋瘦肉粥。” “不是我吃,是给我阿妈吃。”瘦青年谁也不看地说。 简肇庆忙端过粥来给他吃,瘦青年吃一口说一句:“给我阿妈。”竟一口气把粥都喝了。 舷窗外射进一缕霞光…… 简肇庆看看瘦青年,他见瘦青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瘦青年睁开眼睛问:“船什么时候靠岸?” “快了,说是明天早晨。上了岸,头一件事就是要找家医院,给你检查检查。”简肇庆安慰他。 “不,靠岸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给我阿妈喂饭!”瘦青年看见了舷窗射进来的阳光,“太阳?我要看看太阳!” 简肇庆和容铁铸扶起瘦青年,唐阿泰伸手摸摸瘦青年的前额,烧得都烫手了。黄裕达说:“人不行了,扶他坐下吧!” 瘦青年神往地说:“我要是成个家就好了,我的老妈就有人照看了。” “接茬跟他说!”黄裕达忍着眼泪。 唐阿泰马上问:“有人给你提过亲么?” 果然瘦青年接着说了下去:“有一回,我阿妈托人去找阿娇家提亲去了。阿娇长得可靓了,就像年画上的大美人儿。我们俩小时候常常拉着手在稻田里一边跑一边唱,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我拉着小阿妹在稻田里跑……可是,阿娇的阿爸嫌我太穷,又有个瞎眼瘫痪的阿妈,没答应。要不,我下了南洋,就不担心我阿妈吃不上饭了……阿妈,儿子无能,儿子不孝啊……”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轻,最后只是嘴唇动弹,却没有了声音。 简肇庆伸手试了试瘦青年的鼻息,凄然地说:“他死了!” 黄裕达轻声哼唱起了客家山歌:“月光光,秀才娘,船来等,轿来扛,一扛扛到河中央,虾公毛蟹拜龙王,龙王脚下一蕊花,拿给阿妹转妹家,转到妹家笑哈哈……” 唐阿泰站了起来:“都是那个冼致富!阿伍已经放他走了,又让冼致富抓回来,现在,他死了,冼致富、龙三、地皮丁那帮恶人,正在咱们头顶上美呢,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简肇庆把瘦青年平放在破席子上,他脸上显得十分安详。唐阿泰头一个哭出声来:“兄弟,你死了连个姓名都没有留下啊!我们都快到南洋了!你为什么死呢?你不能死,真的别死,你快睁开眼睛!有我们大家在,帮你一起找冼致富、龙三他们报仇!”简肇庆拉起唐阿泰,轻轻地合上了瘦青年的眼睛:“兄弟,闭上眼睛吧,认准回家的路!你的冤仇自会昭雪!我向你发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苍天自有公理!” 猪仔舱里的很多人都哭了起来。 地皮丁下了猪仔舱,走到瘦青年的尸体前:“他早就该死,能活到今天,一定是阎王爷把他忘了。” 简肇庆一下子站直了身子:“你把话再说一遍!” 地皮丁摆摆手:“别别别,别冲我使劲。” “他死得太冤了,不能草草地就把他扔到海里去,我们要给他举行海葬!否则,逝者难眠;生者难安!”简肇庆说道。 地皮丁一见这架势不敢怠慢,忙去报告了阿伍,阿伍一把将躺着的冼致富拉起来,用力把他顶在舱壁上:“死了的是你又抓回来的瘦青年!姓冼的,你又多了一个追你讨债的冤魂。是人都有生老病死,你也有死的那一天,你就不怕瘦青年和他阿妈在阎王爷那儿告你的状,叛你个大罪!”他扔下冼致富跟地皮丁走了出去。瘦子是个大孝子,他一死就是两条人命啊!眼看就要到南洋了,现在趁船上的人都在午睡,得赶紧把尸体扔了。 猪仔舱下面不断传来唐阿泰的敲门声和骂声。阿伍命地皮丁开了舱门,他冲唐阿泰说:“你急什么呀?不就是想给瘦子送到大海里头,好好葬了吗?我也觉得他死得冤,死得屈。不过船离南洋已经很近了,海面上船越来越多。你们要举行海葬可以,但是得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简肇庆上前一步:“他冤死在下南洋的路上,神鬼共伤!我们舱里的弟兄们都要上来送他一程,让舱里的弟兄们全都上来送他一程。” 阿伍急了:“我说你这个学生仔怎么那么能闹事呀?这么多人上来,那不是要我的命吗?不行!” “我不是闹事。他这么一个老实人大孝子,含冤屈死,舱里二百多弟兄心里难受,不让他们上来给他送葬,伤害的可是他们的心。”简肇庆刚说完,容铁铸一脚上前,将门给挡住,怒视着阿伍:“你先用这个大铁家伙把爷爷的腿压成两截再关门!” 简肇庆盯住阿伍:“我们舱里二百多人都已经面朝妈祖拜过兄弟了,我们这是要为自己的亲兄弟送葬。” 这时彭虾仔也喊了一声:“对,我们也去送送他!” 猪仔们一拥而上,鱼贯出舱。甲板上顿时黑压压站了一片。阿伍、地皮丁等人傻了眼。简肇庆等人步履沉重将瘦青年抬上甲板。猪仔们黑压压的一片,神色凝重地挤满甲板两旁。邝振家和彭虾仔搀扶着黄裕达。阿伍和地皮丁、阿炳等人左顾右盼,生怕有人看见。 冼致富轻轻打开自己的舱门,跑到船舷朝猪仔舱张望,看到猪仔们都站在甲板上,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急忙跑向头等舱给龙三报信。 阿伍要人赶紧把瘦子扔海里去,被众人拦住了。简肇庆说:“我兄弟死得冤,死的时候不得瞑目,还希望伍哥给找块白布来,我们不能就这么草草地让他走了。” “你可不要得寸进尺,伍爷我也不是吃素长大的。实话告诉你,我打一开始就同情这位小兄弟,这才冒着三爷怪罪的危险让你们出舱瞎折腾。你可倒好,答应让你们出舱送送他,你们又要白布。把我惹急了,我也是鬼神不认,地皮丁,把尸体给我扔下海!”阿伍说道。 地皮丁等人冲了上来,用皮鞭抽打着,想驱散他们。铁铸先挨了一鞭子,他一把拽住地皮丁的鞭子,狠狠地把他甩了个跟头。阿炳和阿义抬起尸体就要往海里扔,邝振家、唐阿泰、彭虾仔等人一拥而上从阿炳他们手中抢过尸体,把阿炳等人打倒在地。容铁铸揪住地皮丁的脖领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要往海里扔,被简肇庆叫住了。 “伍哥,好人做到底,还望伍哥答应我们的请求。”简肇庆瞥了一眼从高处船舷边上探头往下看的冼致富,“我们要冼致富下来,给死者磕头谢罪。” 阿伍吃了一惊,抬头看见了龙三和他旁边的冼致富。阿伍恨得牙根痒痒,心想这个冼致富竟然跑龙三那告自己的状了:“要他下来?这我做不了主。” “这事我做主了。”从高处的船舷上传来龙三的声音。 此时,冼致富吓得魂灵出壳:“三爷,您可不能让我下去,他们非把我弄死不可!” 龙三狠狠地说:“姓冼的,这没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惹的祸,我让你下去你就得下去!怎么?你是不是要我替你下去呀?去,把我屋里的白床单拿上,送下去!” 洗致富吓得脸色惨白跪倒在地,苦苦哀求:“不能啊,三爷。我所有的钱都归您了,您就饶了我吧。” “混账!你不去,我现在就让人把你扔到海里喂鱼。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要你性命!”龙三知道只有这样做才能平息这场风波。 冼致富手拿白床单,颤颤悠悠走下旋梯,朝甲板走过来,众人虎视眈眈,怒目而视。冼致富从他们面前走过时,双腿发软,脸颊流汗。唐阿泰要往前蹿,被简肇庆死死拽住了。 远远的塔楼上,一个英国水手叼着香烟,懒散地朝这边张望着…… 龙三手扶栏杆往下边看,他想尽快了却这场风波,不想身后响起郑大人的声音:“龙三爷,发生什么事了?” 龙三吓了一跳,惊慌地说:“哈哈,吹吹海风。”他看到了朱瑾,这两个人刚从餐厅走出来。 郑大人一边和龙三打招呼,一边向下俯视:“嗯?好像是有人死了?” “可能是有人病死了吧?阿伍!你快上来!”龙三叫着阿伍。 阿伍应着跑上来:“三爷,有个签约的华工生了急病,死了!” “太不幸了。按合约上的住址,尽快把抚恤金给他的家人送去。一分一厘都不能少。”龙三郑重其事地说。 朱瑾一笑:“郑大人,这种话,可是专门说给你听的。” 郑大人没有回答。“这些华工都是自愿签约的吗?”他问龙三。 “啊。对呀!都是。都是自愿的。开船之前管府还来过人,一份一份地审查过华工的合约,一个一个地找这些华工们问话,都有记录的?不会有错的。”龙三狠狠地看了朱瑾一眼,又对阿伍说,“我就不下去为这位兄弟送葬了,你们也快点。甲板上风大,别把兄弟们吹着了。” 冼致富已经把白被单盖在了瘦青年的尸体上,黄裕达大声喝令道:“还不跪下!”顿时喊声一片:“跪下!” 冼致富扑腾一下跪在瘦青年的面前。 黄裕达喊着:“磕头谢罪!”“对。磕头!”大家也跟着喊。 冼致富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好兄弟,你是好人,是孝子,你一定去西天极乐世界……等清明节,我给你烧两大车金元宝,让你和你阿妈在那边过有吃有喝的好日子!” 黄裕达上前一步:“说完了?你还得说你送他一程!” 冼致富眼睛都直了。 黄裕达盯住他:“这孩子长这么大,没走出家门以外五里路,他不认识西方极乐世界,你得送送他!” 冼致富转向黄裕达磕起头来:“黄裕达,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老东家,我罪该万死!饶了我吧!” “黄裕达!我也恨他,可你不要太过分了,小心引火烧身!”阿伍制止着,不想龙三和老贾出现在人群后边:“阿伍,把冼致富给我捆起来!” 就见冼致富大叫一声,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龙三对猪仔们说:“众位弟兄,现在正是吉时,我们还是先把这个小兄弟海葬了吧?”简肇庆率先跪下了:“好兄弟!我们有缘同乘一艘轮船过番下南洋,同在一口活棺材里整整十五天,不管是生还是死,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你放心地走吧。我一上岸就写信给家里,寻找你的阿妈,你的阿妈,就是我的阿妈!” 唐阿泰也在一边说:“还有我!” 简肇庆接着说:“兄弟,你听见了吧?每年这一天,这个时辰我还会到海边来祭奠你。你不长出门,你看好了,现在船头朝西南,船尾朝东北,你的阿妈在东北方向,你要一直朝东北走啊,好兄弟,我们这就送你上路了!” 唐阿泰哭出声来,接着是哭声一片。 简肇庆等把瘦青年高高举起。 远处塔楼上,那个叼香烟的英国水手突然拉响了船上的汽笛,汽笛声传向大海。简肇庆几个人松开手,瘦青年像随风飘落,缓缓掉进了海里,白布冲走了,瘦青年的尸体在海浪里摇了几下,沉没了…… 黄裕达盯住了冼致富,龙三挥了下手:“我龙三一言九鼎!老贾,刚才那孩子身子骨太弱了,不能让他与冼致富同行,他在去阴曹地府的路上还会欺负那孩子。你把他扔到右舷去!” 老贾应了一声,叫上地皮丁、阿炳、阿义,四个人抬着冼致富走向右船舷。 冼致富长长地叫了一声:“啊——” 只有老贾知道,这是龙三的安排,很快冼致富就被带到了龙三的舱里。龙三假戏真做另有目的。他给了冼致富一个地址,让他在船快靠岸时做好准备,早点下船。按地址去找刀疤脸,等候龙三的吩咐。 冼致富自认白捡了一条命,对龙三感激涕零,连连磕头。 朱瑾一回舱就和邝秋菊说了下面甲板上的事,秋菊一听就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在人群中寻找着邝振家。她先看见了简肇庆,刚问了一句:“谁死了?”邝振家就挤了过来。邝秋菊一下子扑在邝振家的肩头:“阿哥!” “你真在船上?知道吗,这位简先生为了救你,宁愿到统舱里来和我们一起受罪。已经被关在这里面好多天了……”邝振家指着简肇庆,“这些天他一直和我们大伙在猪仔舱里受罪,还照顾大家……” 邝秋菊先是一惊,接着就给简肇庆鞠躬:“简先生,你是大好人!” 唐阿泰也挤了过来:“邝秋菊!我也受了一路的苦,九死一生!全是为了你。到了南洋,我就带你回去当少奶奶。” 邝秋菊一看唐阿泰吃了一惊,转身就跑。唐阿泰追邝秋菊。彭虾仔冲上来,照着唐阿泰就是一拳。简肇庆一把抓住了彭虾仔:“兄弟,我们人在海外,又一起吃苦,更要团结。你也看到了团结的力量有多大了。如果我们还像一盘散沙,今天就不是这个结果。” 容铁铸扶起唐阿泰,握紧拳头逼着彭虾仔步步后退:“你再欺负人,我掰折你的腿!”简肇庆一把拽住了容铁铸:“容大哥,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吧?” 容铁铸站下了,攥紧的拳头松开了。这时郑大人差人叫邝秋菊过去,邝振家几个人顿时又忧心忡忡。 郑大人是想核实一下龙三有没有说谎,把龙三也叫来了。 “你就是被朱瑾绑架来做掩护的那个邝秋菊?” 邝秋菊想起朱瑾的嘱咐:“啊……是。” “我刚才看见你下到甲板上去了,下边有你什么人吗?”郑大人问。 “有我阿哥。他下南洋做工的。” 郑大人看了一眼龙三:“他不是被什么人强行抓来的?” 邝秋菊摇摇头:“不是。我阿哥和我未婚夫都是签过合约的。” 龙三松了口气。 郑大人点点头:“噢,原来是这样。你可以走了。” 邝秋菊站着没动:“求您放了朱瑾阿姐吧,她是个好人。如果您非要抓个人去顶数,就把我抓去吧。” “抓你?你是革命党?” 邝秋菊摇了摇头。 “那你还不快走!朱瑾是朝廷通缉的钦犯。你能冒名顶替吗?”郑大人一挥手。 龙三不明白还有争着去死的:“要不把她们俩一块抓了,黄泉路上还有个做伴的。” 郑大人瞪了龙三一眼,冲邝秋菊厉声道:“出去!” 一缕霞光透过舷窗照进了猪仔舱,天亮了。 汽笛长鸣,轮船向新加坡港码头靠去…… 朱瑾看着就在眼前的新加坡港,心绪有些激动。邝秋菊则已经想好了,生死都不跟阿姐分开。“我不傻。你就记住我一句话,尽量拖住郑大人,晚下船,能多拖一会是一会。”邝秋菊说,“你就听我的吧。”说完,转身向外跑去。 朱瑾不安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这个倔强的姑娘到底要干什么。 轮船靠岸,英国船员大声喊着:“客舱里的人先下!统舱里的人后下!”邝秋菊第一个跑到了舱门口:“我有急事,我要上岸。” 英国船员摇着脑袋:“NO!NO!NO!” 邝秋菊也听不懂英国船员说什么,她冲上去:“把舱门给我打开!” 英国船员看看邝秋菊的打扮,把舱门打开了一条缝。邝秋菊跳下了船。 下了船,邝秋菊拦住一辆正在码头外接客的人力车,拿出朱瑾给她写了字的那张纸币:“你认识上面的地址吗?”见华人车夫点头,她一阵惊喜:“那太好了,你用最快的速度把我拉到这上面写的地方,这张钱就全是你的了。” 车夫高兴地连连点头,拉着邝秋菊一路飞奔起来…… 第十一章 人力车夫将车停在洋楼前,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气喘吁吁告诉邝秋菊,这座小楼就是她要找的地方。邝秋菊跳下车,把写有地址的纸币递给车夫,撒腿就往小洋楼里跑去。 郑大人把朱瑾带到了自己的客舱,请茶为她壮行。甲午战败后,中国的仁人志士都在寻找救世的良方。康梁提出的是维新变法;李鸿章提出的是洋务运动;孙逸仙则主张推翻帝制建立共和。眼前的朱瑾不能不让他钦佩,如果不是有人举报,如果不是职责所在,他完全可以视而不见。现在,没办法,他只能把朱瑾交给领事处置了。 面对岸上再熟悉不过的城市,朱瑾有些感伤,她没想到自己是以这种方式回来的。 客舱里的乘客纷纷下船了。 冼致富从客舱里探出头,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一下子钻出来,提着箱子,装模作样地快步走向梯子,逃跑似的溜了。 简肇庆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掏出父亲为他买的那张“大字”,起身朝舱门走去:“开门。放我出去!我不是猪仔,我有‘大字’,有合法身份。叫阿伍还我船票,我要下船。” 阿伍听见叫声,一边应着一边跑去向龙三禀报,这会儿可是一点乱子都不敢出了。 唐阿泰小心翼翼地问肇庆:“你怎么……要走?”黄裕达也围了上来。 “两位哥哥,实不相瞒,我这次过番,其实是家父已经安排好的。虽然我做了违背家父意愿的事,但我并不后悔。我和兄弟们在海上一起度过生死的日日夜夜,让我懂得了很多在学堂里根本无法明白的事。如果我现在不出去,跟你们一起不明不白地被他们送到什么地方去当猪仔,家中二老得不到我的音讯,势必担心。如果我能出去,找份差事安顿下来,一定想法来搭救两位哥哥。到那时,我们三人同心协力,在南洋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再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不知两位哥哥能否理解小弟的苦衷?” 黄裕达点了点头。唐阿泰却担心南洋那么大,也许从此再无相见之日。 简肇庆笑了:“二弟别怕,我七阿叔在此地已经多年,和我阿爸一样长年往来于南洋与国内,专门从事运送侨批。我听阿爸讲过,没有我七阿叔办不到的事,也没有他找不到的人。” 唐阿泰还是有些伤感,他求肇庆帮他办件事。他是为了找邝秋菊,被冼致富蒙骗进来的。能在船上见到她,也觉得不虚此行。但是……一路上遭受如此磨难,生生死死熬过来,突然让他惦记起家中老父来了。自己过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不服他老人家的管教,任性惯了。不知为何,这些天每每想起甚是悔恨。“如你能出去替我这个不孝之子给他老人家捎封信,报个平安,让他派人过来接我回去,那我将感激不尽。” 邝振家和彭虾仔虽然痛恨唐阿泰,但也为此一番话动容。“就是!简老弟要是能出去,也给我老娘报个平安。”虾仔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求肇庆捎信。简肇庆拿出纸笔,一一写上他们家人的地址名字。一双双期盼的眼睛,让简肇庆尤为感动,写字的手都颤抖起来。 简肇庆把记录的地址一一收好:“诸位放心,地址我已经收好。下船后各位好自珍重,今后不论受多大的苦,遭多大罪也要熬下去。别忘了,家中父老还在等着我们寄钱回去呢。” 舱门打开了,龙三带着一帮人走了进来,他把目光投向了简肇庆:“学生仔,我听阿伍说你有‘大字’,要登岸。这么说你阿爸很有钱啊,办一个‘大字’可要花不少银子啊。‘大字’呢?”他笑眯眯地看着简肇庆。 简肇庆从怀里掏出“大字”,龙三凑上前去一把将“大字”抢了过去。简肇庆没防备他会明抢,急了,刚要伸手抢,龙三身后的几个人一步窜上来拦在了他面前。 舱里的人大吃一惊。 龙三笑道:“别急,我只是想看仔细了。你说你这个阿爸,也真够狠心的,让你一个学生仔只身一人孤苦伶仃地漂洋过番,要苦熬到什么时候才能挣回买你这张‘大字’的银子呢?真是不明白啊!”说罢从怀里掏出烟袋和洋火,划着一根火柴。 阿伍一惊,他知道龙三想干什么了,忍不住说了一声:“三爷,使不得!”然而龙三已经点着了“大字”。 简肇庆急了,上前就抢,黄裕达、容铁铸、唐阿泰几个人也围上前来,地皮丁一看不好,和阿炳挥动着手中的皮鞭抽打起来,人们捂着脑袋左躲右闪着,混乱中“大字”很快烧完了…… 龙三恶狠狠说:“学生仔,这一路,因为你不自量力给三爷我添了不少麻烦。正好,这船猪仔也死了不少,你就老老实实充个数,给我做猪仔吧,有的是苦等着你吃。我已经对你太客气了!等上了岸那些番仔拿水龙头冲你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狠。” 大家已经被绝望所包围,愤怒地一步步地朝龙三走来。阿伍见事情不妙,突然掏出枪来顶住简肇庆的胸口,大吼一声:“谁也不许再往前动一步!” 大家全都停下了,惟有沉默。 简肇庆安慰着泪流满面的唐阿泰,他不想给大家带来麻烦,只能如此了。 一辆敞篷汽车停在了新加坡码头,段大人走下车,他是清政府驻新加坡的领事,专程来接郑大人的。 一艘客轮已经靠岸。 船上的旅客陆陆续续走下了栈桥,段领事一见郑大人就迎了上去:“哎呀,郑大人,段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段大人太客气了。郑某何德何能敢劳您的大驾在此迎候,您派个书吏来领领路就可以了嘛!”郑大人客气地说。 “您是钦差大臣,奉旨督办南洋华侨事务,我可不敢怠慢!快上车吧。”段大人在前面引着路。 郑大人笑了,他和段大人是同科进士,年兄年弟。 在他们寒暄的时候,旁边又开来一辆轿车,车上下来两个穿马来警察服装的人,直奔被绑的朱瑾,两人上前抓住她的胳膊,拉开后座车门把朱瑾推进去,很快就开走了。 郑大人被请上车时,不见了朱瑾,回身问衙役,衙役说让汽车接走了。“啊。段大人,你们的办事效率很高嘛!” “郑大人过誉了。就这样英国当局还嫌我们的官场繁文缛节太多。” 二人上了车,郑大人直说还是在国外好嘛,同样的品级,在国内我就只能坐轿子出行。 段大人乐了:“汽车和轿子各有所长嘛,中国官员的轿子是身份的象征,什么颜色,几个人抬,出行时敲几棒锣,都有定制。像你这次奉旨办事,那怎么也得是净水泼街黄沙垫道。那可是威风八面。坐汽车就不成了,人家是批量生产,全一个样儿。不管是不是官员,有钱就能买,就能开。” “对对对,段大人说得也是。啊,对了,我这次在轮船上,抓到了一个女革命党朱瑾,是参与广州暴乱的南洋华侨。” “你交给我,我把她押回国内交给朝廷处置就是。” 郑大人一愣:“我不是交给你了么?” 段大人也是一愣:“交给我了?在哪儿?” “码头上。我的随从交给你下边的人的。一辆汽车把她拉走了。”郑大人说。 “不对,领事馆只有这一辆汽车。” 郑大人“啊”了一声,知道朱瑾是逃脱了,一时心中不知是喜还是忧。段大人想了想,出了一个无伤大雅的万全之策,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两个人竟开怀大笑起来。 两个“警察”把朱瑾带回了晚晴园,其实他们是革命党人林希和关键。朱瑾奇怪他们怎么知道自己会在船上被捕?当她知道报信的是一个年轻的太太时,立刻想到了邝秋菊。 “人呢?”朱瑾蓦地站起来。 佣人忙说,她去码头等她阿哥了。 朱瑾转身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了这一路上的经过:“她是个初到新加坡的农家女,人地两生举目无亲,我得去找她。除了我,你们谁也不认识她。”林希和关键赶紧跟了上去。朱瑾来到码头,码头上早已人去船空,一片寂静。 朱瑾四处张望,心中十分担心,不过想到自己在一张纸币上给邝秋菊写了地址,但愿那张纸币还在她手里。 这边厢,简阿七同样没接到肇庆,心里很着急。正急匆匆去电报局给阳春发电报。 邝秋菊从晚晴园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回码头的路,但码头上已是人去船空,想回刚才的小楼找朱瑾介绍的人,但是手上的那张钱已经给了车夫,不知道地址,只好失望地在码头街道上乱闯。 阿伍一行人走了过来,邝秋菊认出了阿伍,迎上去问。阿伍打量着邝秋菊,认出了她,说:“英国海关说统舱里有传染病,要把他们留在这里观察、检疫。少则三天,多则五天。”阿伍与邝秋菊说话时,地皮丁被她的美貌迷住了,他咽了口唾沫说:“阿伍哥,要不我们把这位小阿妹一起带走吧。” 阿伍看了看地皮丁,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心里不免生气:“她要是你自己的亲阿妹呢?” “什么意思?”地皮丁否认着。 阿伍反问:“你什么意思?” 地皮丁无赖地说:“我没别的意思呀。一个小阿妹,人生地不熟的,我怕她出什么事。” 阿伍没理他,他想帮邝秋菊在码头附近安排个旅馆先住下,等检疫完了,再做打算。邝秋菊不信任地看看阿伍一行人,拒绝了。阿伍追上邝秋菊,告诉她邝振家要去干活的地方有两处,一个怡保金山沟的锡矿,一个是马六甲橡胶园,至于到底去哪,得过两天才知道。他指着不远处的小楼:“我就住那,过两天可以来找我,一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邝秋菊谢过阿伍,马上离开了,她不想和这些人在一起。 邝秋菊在街上踽踽独行,她一边走一边凭记忆寻找着刚才去报信的小楼。 天黑了下来,街灯亮了,路面一层积水,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 邝秋菊在码头边一条陋巷里看到了一家小旅店,她掏出口袋里的钱看看,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小店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华侨陈先生开的,两人一搭话,秋菊知道陈老板是汕头人,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同乡,她心里挺高兴。 陈老板看着邝秋菊的装束和拎的皮箱,以为是大家闺秀,住这样便宜的房间,太委屈了,不想邝秋菊掏出了所有的钱也不够住一晚上。陈老板摇摇头。邝秋菊拎起箱子就走。好心的陈老板拦住她:“你以为这是在唐山?这里的蚊子能把你咬死!不成不成!要不这样吧,旅馆里的一个洗衣工请假回家看孩子了,你就在这儿顶她几天,我让你白吃白住好不好?” 邝秋菊高兴坏了,当即放下东西就去干活。她一边洗衣服一边向陈老板打听马六甲橡胶园和怡保锡矿的情况。 “马来亚的橡胶园和锡矿大多数都是华人开的。马来亚最大的城市是吉隆坡,以前是一块蛮荒之地,吉隆坡在马来语里的意思就是泥泞的河口。有个华人叫叶亚来,是他在那发现了锡矿。吉隆坡有个挺有名的仙四爷宫,就是叶亚来为了纪念华人开矿的先驱建的。”陈老板告诉她。 “那锡矿要女人干活吗?我阿哥要是去锡矿做工,我也能跟着去锡矿帮他挣钱就好了。”邝秋菊关心的是这个。 “那你只有当琉琅女了。这琉琅女名字好听,活儿可不好。琉琅女把挖来的矿泥,放在琉琅里,在水里边涮,让泥土冲走,留下锡米去冶炼。一天到晚站在没膝深的水里,弯着腰,不停地晃动着琉琅,干七八个钟头。时间长了,会落下腰酸腿疼的毛病。”陈老板告诫她。 邝秋菊不怕在水里干活,在家的时候插秧除草割稻,不都得弯着腰在水里干活么?“我不怕。我就当这个琉琅女了!” 邝秋菊的能干让陈老板挺喜欢,回屋拿了椰子汁给她喝。两人唠起了家常。听说陈老板来南洋十来年了,邝秋菊向他说了阿爸的事,她阿爸叫邝立冬,也是十几年前就下南洋的:“阿爸很瘦,五尺多高的个子,眉心上还有个红痦子。” 陈老板摇了摇头:“我这来来往往的,遇见的人多,等我帮你打听打听。” 邝秋菊又是一阵谢,心想自己命真好,遇到好人了。 陈老板离开时嘱咐她:“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把蚊帐掖好,这儿的蚊子很凶,咬着了容易得传染病。还有,你刚从唐山过来,每天早晨起床后都要冲凉,慢慢把体温降下去就习惯了,要不然会得热病。这是很厉害的病。不少唐山人一到这儿不习惯,就是死于热病。” 邝秋菊点点头,谢了陈老板。 简肇庆和猪仔们一下船就被海关人员关进了一个铁栅栏大门的露天大仓库。 海关人员全都戴着防毒面具似的东西,用英语大声说着什么。简肇庆听明白了,因为每趟船上都有上吐下泻的,怕有人得了虎列疫,所以大家都要接受检查,至少要隔离三天。 脚下的水门汀地面被太阳晒得直烫脚,这三天得怎么过呢? 一个戴面具的官员领着几个穿白衣服、戴口罩的人进来,对着大家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番仔话”,一个番客给大家翻译,让大家集中到房子另一头去冲洗。 猪仔们被赶到水槽前面,一个洋人嘀咕两句,番客突然高喊:“把衣服裤子全都脱掉,一件也不留!” 一条条水龙冲向赤身裸体的猪仔们…… 好不容易冲洗完了,大家才穿上衣服,躺在地上晒太阳。 容铁铸笑着说:“我觉得这一冲比刚才凉快多了,地也不那么烫了。可总这么蒸着也不好受啊。” 唐阿泰觉得身上不对劲,跳起来在身上乱挠乱抓。简肇庆告诉他刚才冲他们的水是消毒液,刺激皮肤,又对黄裕达说:“消毒水对你伤口愈合有好处。别抓,要是抓破感染了就不好了。” 三天,简肇庆看着天空出了神,他从没想到自己的命运会出现这样的波折。 晚上大家就这样睡在露天地里,成群的蚊子在头顶飞,嗡嗡直叫,大家都无法睡觉了,只好坐起来互相拍打着。 简肇庆用脚踢踢赖在地上不起来的唐阿泰:“快起来,这么躺着让蚊子咬,明天早上非生病不可。” “起来也咬,躺下也咬,我,我不想活啦!”唐阿泰两只胳膊乱抡着,他都要崩溃了。 简肇庆想这也不是个事儿,这么多蚊子咬,谁也睡不着,还不如留两个人不睡专赶蚊子,大家轮着来,也许能安心睡上一会儿。这样一说,大家都同意了,肇庆首先带头赶起了蚊子。 阿伍去会馆见龙三,第二天怡保锡矿和马六甲橡胶园的就要来领人,龙三让阿伍和海关通融一下,把爱闹事的那几个猪仔安排到怡保金山沟。那儿的把头管得严,不容易逃跑。老实些的分到橡胶园去,橡胶园管理比较松散。 阿伍走后,龙三又叫来老贾,让他去刀疤脸那里看一看冼致富到了没有:“让刀疤脸一边照顾好他,一边看紧他。别让他跑了!” “明白。那,阿伍……”老贾提醒龙三。 龙三挥挥手,说自己心里有数。 老贾出门找刀疤脸去了。 冼致富和刀疤脸正在咖啡厅里喝咖啡。冼致富喝不惯,觉得像鸦片似的。刀疤脸牛哄哄地告诉他,在这里的英国人、有身份的华侨和当地人,就没有不喝咖啡的。 “冼哥,不能这么喝。喝咖啡是有规矩的,看着,这是杯子,这是盘子,这是勺子,搅动咖啡要这样,然后把勺子放在这里,端杯子要这样端,喝的时候也不要牛饮,要这样——”他呷了一口,“看明白没有?绅士!” 正吹着,老贾走了进来。 冼致富让了座:“三爷对我冼致富有再造之恩!请贾哥回去,代我多多致意。” “这就不必了。只要你心里明白在你来的这条船上谁对你最好,谁对你最坏就好了。”老贾说。 “三爷对我最好!最坏……是黄裕达。” 老贾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就知道黄裕达,我是说帮会里的人。”一双眼睛逼视着冼致富。 冼致富想到了阿伍:“当然,人和人不一样。那个,那个伍哥对我就不算太好。” “看来你不糊涂。你先在老刀的船上住下。到需要你的时候,我会来找你。”老贾算是完成了任务。 阿伍也不是糊涂人,虽然在帮会有地位,但也知道有人算计着他,所以也时刻提防着。这天晚上刚睡下,地皮丁就悄悄推门走进来,阿伍猛然坐起来,手里的匕首就要飞出去。地皮丁吓得叫了声:“伍哥,是我!” 阿伍收了刀:“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地皮丁凑过来:“伍哥,你对我最好,有件事儿我觉得奇怪,不能不告诉你。冼致富没有死。三爷是把他扔到了阿贾事先准备好的网里。开始我想龙爷是做给猪仔们看的,可是,老贾吩咐我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阿伍一愣。 “伍哥,老贾可一直盯着你帮会红棍的位子,是不是他在三爷那里使了什么阴招,离间了你和三爷的关系?” “好了,谢谢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不过,我阿伍身正不怕影子斜。睡觉去吧。” 地皮丁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伍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可要多加小心。”地皮丁像来时一样悄悄地推开门,探出头往外看了看,然后走了出去。 阿伍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思索着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新加坡闹市区一幢坚固的二层楼房,伸出来的门脸树着几根粗大的罗马立柱。门楣上塑着“广惠银行”几个大字。 这便是简阳春在新加坡的银行。 大班椅子上坐着穿西装的中年人筒阿七,因为没接到肇庆很着急,他已经给简阳春发了电报,他要再问问肇庆少爷的具体船期。 第十二章 天亮了。 叮人的蚊子似乎已经吃饱,不再骚扰这些猪仔们。 简肇庆半依半靠地睡着,手还不时下意识地轰赶着蚊子…… 肇庆的离家让雅兰没有一天不记挂,这么多天了也没收到肇庆平安到达的信,心里越发不安。简阳春虽然也担心,但想到肇庆过番到南洋是锤炼去了,吃点苦没什么,再说,那边还有简阿七照应,应该不会有问题。 这天,简阳春正和长寿公商量着在村子里建一座新式的小学的事。他想让族中子弟接受新式教育,费用自然都是他承担。附近陶家、李家的族中子弟也都可以来上学,还有其他散户的子弟,如果愿意来都欢迎。 长寿公很感动,别看阳春自己穿着粗布衣服,吃用也都很节俭,但却肯为家乡出力。“办学校,这可是功在当世,惠在千秋的大事啊!我岭南简氏一族,可长久兴旺矣!” 两人正说着,简肇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递上一份电报:“阿爸,七阿叔从南洋发来的电报,说他没有在您说的那班船上接到肇庆,问肇庆的船是不是改期了?” 简阳春一把夺过电报,仔细看着电文。陶家的舒燕说肇庆已经登了船,怎么会没接到呢?“快给你阿七叔去个电报,就说肇庆就是坐那班船去的。让他赶紧派人四处打探。” 简肇兴转身要走,阳春叫住他:“千万别告诉你阿妈!” 简肇兴急匆匆走了。 “看来我要去会一会宋县令了,是他把陶家小姐从汕头带回来的。他肯定知道肇庆是否真的上了船,我去核实一下虚实。”简阳春对长寿公说完就往外走。 长寿公叹了口气,宋县令一直想敲阳春一笔,这时去正好是送上门了。 简阳春何尝不知道,他拿出几张银票,为了肇庆,也只能这样了。 简阳春的来访让宋雅亭很高兴,亲自端起茶盏请阳春喝茶,简阳春取出银票和兴建中学的图纸请宋雅亭过目。 宋雅亭放下茶盏,接过银票和图纸,顿时喜上眉梢:“简先生这真是善举啊!爱国爱乡之拳拳赤子心理应在全县表彰!” 简阳春一摆手:“大人过誉,表彰就不必了。” “简先生知道,鄙县地处山区,可谓山高皇帝远。虽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永定这一带却很难沐浴到天恩。开发民智才能富国强兵,县里唯一一所中学,还是洋人的教会学校,宋某早就想在县城兴办一所以国学教育为主的学堂,可一直苦于囊中羞涩,于是乎,建校一事每每付之阙如。今日,简先生慷慨捐资,兴办义学,真乃我华侨之楷模,堪与陈嘉庚先生媲美啊。” 简阳春摆摆手:“兴办义学的银子我已经准备好了,就请大人拨出一块土地,我会亲自督办建校事宜的。不过校址一定要宽敞。学校要有操场,以后每年可以举办春秋运动会。让族中子弟不但书要读好,还要有强健的体魄。” 宋雅亭知道这一套都是从洋人那学来的,不过他也不计较,只要出了钱,别的什么都好说:“督办建校事宜,就由本官代劳了,简先生以为如何?”他当然是另有所图。 简阳春惦记肇庆,也没有再争:“宋大人可否知道犬子肇庆登没登上开往南洋的那趟船?我在新加坡的堂弟去码头接肇庆,可没有见到他人。” “这就奇怪了,我带舒燕回来时,亲眼见到他上船了。”宋雅亭也奇怪。 简阳春急了:“那肇庆和陶小姐在汕头码头时可有什么意外?” 宋雅亭想到了龙三,他眼珠一转,添油加醋地讲了肇庆怎么被抓,他怎么全力相救的经过:“那些猪仔贩们阴险狡诈,令郎可不是他们的对手,如再碰上他们可是凶多吉少啊!” 简阳春忧心忡忡地告辞了。 关了三天,海关人员打开了大铁笼子,终于放人了。 唐阿泰高兴得跳了起来,可算是熬出头了!在这又当了三天猴儿。再关下去,不被太阳晒死,被蚊子咬死,也得被他们的破面包噎死。黄裕达担心他们几个不能在一起,容铁铸、唐阿泰更不想他们几个分开。唐阿泰叹了口气:“被关在铁笼子里三天,也不知道邝秋菊去哪儿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别让人给拐了,那我这趟活罪算是白遭了。” 黄裕达指指邝振家和彭虾仔:“只要有他们俩,准能找到邝秋菊。” 唐阿泰觉得有道理,忍不住冲邝振家那边看了看。 彭虾仔捅捅邝振家:“唐阿泰又嘀咕什么呢?这小子,只要他跟简肇庆、黄裕达分开,咱们还得收拾他。” 邝振家摇摇头。唐阿泰也遭了不少罪,没准儿这个大少爷,不是头皮发热,是真心喜欢秋菊呢。不过他从来没想过能和唐家攀亲。彭虾仔对邝振家的态度很不满意,他可是一心想报复唐阿泰。 还真让彭虾仔如愿了,在海关检疫处,地皮丁用鞭子把唐阿泰和简肇庆分开了,简肇庆攥住鞭子问地皮丁想干什么? “学生仔,还觉得吃苦不够是吧。我是把你们分开,一拨送到锡矿,一拨送到橡胶园。就是因为你们几个不老实,才不能让你们在一起。听天由命吧,小子,不然又得受皮肉之苦。”地皮丁挥挥手中的皮鞭。 唐阿泰急得直跳,阿炳和几个人上来把唐阿泰和邝振家、彭虾仔几个人拴在了一起。彭虾仔冲唐阿泰笑了:“唐少爷,系上就系上吧,省着咱们兄弟走散了,兄弟还想好好照顾照顾你呢。” 唐阿泰更是心虚,大喊大叫:“我不,不能和他们一起。大哥,三弟,救救我啊!” “你小子认命吧。放着在家少爷不做,跑这么远来狼嚎,还是省点力气,当苦力时用吧。”彭虾仔嘲弄着。 这时,阿伍走了过来。简肇庆一见阿伍,突然有了主意:“伍哥,我有话要对你说。”阿伍看看简肇庆,简肇庆冲着阿伍耳语着:“我可是在洋学堂学过英语的,你就不怕我出关的时候,跟那些洋鬼子把你们强迫我们当猪仔的事儿抖落出来。想不让我多嘴可以。要么把我的嘴堵上,要么就把我跟唐阿泰、黄裕达分在一起。只要我们兄弟不分开,你放心,我们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阿伍看了看简肇庆答应了,一是真怕出事,二呢,他的确很敬重简肇庆的仗义。阿伍招手叫地皮丁过来,冲地皮丁耳语了一阵,地皮丁点点头,走到唐阿泰身边,把唐阿泰、邝振家、彭虾仔和简肇庆、黄裕达、容铁铸拴在了一起。 唐阿泰乐了。 猪仔们排成两排向出口走去…… 在海关检疫处出口,阿伍把一摞合约交给移民局英国官员时,移民局官员例行公事地询问了两句就放人了。不想唐阿泰走到出口,突然对英国官员说:“英国佬,我是个少爷,是让他们抓来的,我不是自愿的!那合同是假的!” 简肇庆急得直拽唐阿泰。唐阿泰知道英国人听不懂,越发胆大。谁想他的神态引起了英国官员的注意,问阿伍这个人情绪这么激动,是在说些什么? 唐阿泰这一出口可把阿伍吓坏了,听英国官员问起,只好硬着头皮说:他是因为你们扣押他们在这里进行检疫观察,使他们吃了很多苦头,他向你们表示抗议。 英国官员看着唐阿泰,不悦地用英语说:“我们怀疑你们之中发生了疫情,为了马来亚的安全,这种观察是必须的。我拒绝接受你的抗议。” 唐阿泰用肩膀碰碰简肇庆,问这个英国佬叽叽喳喳说什么呢?简肇庆看了一眼阿伍。阿伍正警觉地盯着简肇庆。 简肇庆摇摇头。唐阿泰冲英国佬说:“你说什么鸟语,大爷我听不懂。”众人都笑了。 阿伍看着唐阿泰说:“英国官员说,你的嘴太臭,话太多了。” 阿炳和地皮丁上前推着唐阿泰离开了出口。 阿伍总算松了一口气。 出了关口,阿炳指挥一队猪仔上了一辆卡车,说是去马六甲橡胶园,被指定的人中有黄裕达和容铁铸。肇庆急了,大喊:“阿伍,你食言。你答应不让我们兄弟分开的。” 阿伍慢悠悠地来到肇庆身边:“学生仔,我是食言。我最恨别人要挟我。我已经给你留了面子了,把这个姓唐的小子跟你分一块。你再多嘴,我让你兄弟三个谁也见不着谁。伍爷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学生仔你最好识相点儿。” 肇庆、唐阿泰眼巴巴地看着汽车喷着黑烟,突突突地开走。肇庆对着车上的容铁铸大声喊道:“容大哥,黄兄弟就拜托你照顾了!” 车上的容铁铸重重点着头,黄裕达两眼含泪,大声喊道:“两位哥哥,多保重!后会有期!” “快,上车。去怡保金山沟锡矿的路还远着呢!”地皮丁催促着简肇庆、唐阿泰、邝振家、彭虾仔所在的一队人上了另一辆卡车。临走时阿伍对简肇庆说:“你是条汉子,就是太嫩了。吃一堑长一智,接受点教训,对你小子有好处。” “这就不必你来操心了!你还是留着这些溢美之词讨好你的龙三去吧!”简肇庆说罢很灵巧地上了车。 阿伍觉得简肇庆有人情味,地皮丁却说伍哥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阿伍叹了口气:“女怕嫁错郎,男怕人错行。我就不应该在这个圈子里混。” 邝秋菊一早起来用水冲刷着旅馆门口的街道,载着猪仔们的大卡车一阵风似的开了过去,邝秋菊隐隐看见了卡车上的邝振家,却不敢确定,但还是大声喊着追了上去。汽车上的邝振家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两眼发呆地看着前方。彭虾仔、唐阿泰也都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昏昏欲睡,谁也没注意她。 邝秋菊跑不动了,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上下湿透,头发像用水洗过了一样,顺着发丝流到脸上、眼里、嘴里……她终于绝望地停下来,看着大卡车绝尘而去。 邝秋菊不死心,又跑到了码头广场。她转着身子四下看着,往出口跑去。 邝秋菊跑到出口,被一个马来人拦住,用马来语问她要坐哪一班船?去哪里? 邝秋菊茫然失措:“我是想问问,在里边检疫的人出来了没有?”马来人听不懂,只是一脸茫然。邝秋菊急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马来人看着邝秋菊情绪激动的样子,一耸肩,冲一个华人招了招手,华人走了过来,马来人指指邝秋菊。 “阿妹,你有什么事?” 邝秋菊急得眼泪流了下来:“我想问问,在里边检疫的人出来了没有?”当她听说阿哥他们已经走了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无助地抱住了双腿,把头深深地埋下来,无声地哭了。 邝秋菊回到旅馆,一见陈老板就委屈地哭了。 陈老板问清了事由,说:“这怎么能怪你呢!人家海关放人还能提前通知你?这走得也太突然了。没关系没关系。我去堂口问问,你阿哥到底是去了马六甲还是怡保?要是怡保,是哪条金山沟?弄明白了,你再去找他。也就是分开几天,没关系的。”陈老板取出一张纸,把毛笔递给邝秋菊:“来,你哥哥叫什么名字?会写吗?” 邝秋菊接过笔来,吃力而认真地写上了“邝振家”三个字。陈老板看着笑了:“这字写得,难为你了。你歇着吧,我这就去堂口问问。” 陈老板在堂口碰到阿伍,一说邝振家的名字,阿伍就告诉他去了怡保查理管的金山沟。阿伍问陈老板为什么找邝振家,陈老板就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收留邝秋菊的经过。阿伍这才想起邝秋菊:“她是和我们一起乘船来的。你看,下船以后事一多,还真把她的事给忘了。” “她就想找她阿哥,店里现在就我一个人,连个守门望户的都没有。也不能亲自去送她。”陈老板说。 在一边的地皮丁听了,马上说可以和他一起走。本来龙三让他去怡保的金山沟,他不愿意去。那个破地方,抬头看不出二里地,走路步步踩石头,酒馆妓院离好几里地,平时除了母蚊子,连个女人都没有。他去那里还不憋死!正想找伍哥向三爷求情换人,就碰上了这档子事。 阿伍明白地皮丁的心思,急忙阻拦:“去怡保有长途客车。你让邝秋菊自己去不就行了嘛!我这儿麻烦事够多了。” 地皮丁不乐意了:“你说得轻巧,她一个女孩子家,人生地不熟,又不会说英语和马来话,遇上坏人怎么办?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你就把邝秋菊送到这来。” 阿伍沉下脸:“我说不行就不行!” 不明事由的陈老板很失望地回了旅店。 没想到,晚上陈老板和邝秋菊在灯下收拾东西时,地皮丁自己找上门来了:“还真让我蒙对了,我逢人就打听,知道不知道这一带哪家旅店老板姓陈,还真让我找到了!陈老板,怎么?不认识我了?” 陈老板这才想起是谁,忙让进了屋。地皮丁进屋看见邝秋菊,礼貌地点点头,一改原来的恶相:“你好!” 邝秋菊也点点头,不过没有说话。 “丁先生,天这么黑了,你找我是……” “啊,您不是说邝姑娘要去怡保么?我这人就是看不得别人有难处。再说了,大家都是唐山人,在外番就理应相互帮衬,你说对吧?我明天就去矿上,就是怡保邝振家干活的金山沟。我可以带着她去找她哥哥,不然,她一个姑娘,在这异国他乡的,言语又不通,再遇上个坏人,出事就不是小事。您说是不是?” “我看伍爷不想让你带上她走,正打算自己送她去。” 地皮丁忙解释说:“伍哥这人太谨慎,他是怕这么远的路,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们不好交待。你走以后我跟他说了,不就是领个路,当个向导嘛,晓行夜宿,能出什么事?再说,就真是遇上三两个不逞之徒,有我这一身功夫,他们也得不到什么便宜。是不是?要是您不放心,那,您还是自己送她吧,我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回见!” 陈老板叫住了地皮丁:“慢,丁先生愿意送她,我连保镖都有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把盘缠钱给您。” 地皮丁推辞了一下接过钱:“不好意思,说实话,我最近把钱都通过信局寄回唐山孝敬老妈了,手头还真有点紧。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我来接邝姑娘。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准备准备吧,我就不打扰了。” 陈老板送走了地皮丁,又忙活给邝秋菊打点行装,他找来一个竹箱子,把自己出嫁的女儿留下的衣服都给了邝秋菊,虽然不是什么好衣服,但秋菊是去金山沟当琉琅女,干活穿还是可以的。陈老板又把邝秋菊那身洋装收了起来:“这身洋装我先给你收着,等你什么时候当阔太太了,你再穿。” “您就会拿我开玩笑。我未婚夫一个在锡矿做苦的猪仔,这衣裳我这辈子也用不着了。您看谁合适就送给谁吧。”邝秋菊一想到虾仔,心里对婚姻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那可说不定,你未婚夫要是跌一跤,捡个狗头金呢?”陈老板笑了。随后又叹了口气。这几天邝秋菊住在这,出来进去的有个人陪着,就和自己女儿没出嫁那会儿一样。这一走还真闪了一下。陈老板把路上吃的东西也准备下了,又拿几张钞票塞给邝秋菊。邝秋菊推脱说,已经给那个姓丁的好多钱了,她怎么还能拿老人家的钱啊。 陈老板急了:“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你一个孤身女子,身上没几个钱怎么行?听话,拿着!”他把钱硬塞给邝秋菊,起身翻开柜子,从里边拿出一把短匕首递给邝秋菊:“这个带上防身。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拿着。白天放在包里头,包要不离身;晚上睡觉的时候压在枕头下边。人要侧着身子睡。记住了?” 邝秋菊点点头:“记住了。” “睡吧,明天还要赶路。”陈老板离开了。 邝秋菊躺在床上,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熟睡的脸上,她在想着和亲人相见的喜悦…… 第二天一早,地皮丁一身丝绸裤褂,还戴了一副墨镜,提着皮箱来接邝秋菊了。起初陈老板都没认出来,地皮丁朝邝秋菊一笑,说了句“走吧,邝姑娘”,陈老板才看出他是谁。 “丁先生,一路上给您添麻烦了!这孩子初到南洋,还请您多多照顾。”陈老板连忙客气地说。 “放心吧。我也是顺路。走吧,还能赶上上午的那班汽车。” 邝秋菊看着陈老板,不舍地说:“那我走了,过一段,我再来看您。别忘了,替我打听我阿爸的消息。他叫邝立冬,瘦瘦的,眉心有个红痣。” “记住昨晚跟你说的那些话。”陈老板忽然对地皮丁有些不放心。邝秋菊使劲地点点头,陈老板还是有些担心地看着邝秋菊,追了几步喊道:“秋菊,一路小心。” 龙三一直惦记着黄裕达父亲的那颗浴血狻猊,自从老贾告诉他之后,龙三对阿伍就不那么信任了。这次,他把橡胶园交给阿炳来管,就是要把他从阿伍身边调开。阿炳同地皮丁不一样,地皮丁几乎成了阿伍的左右手了。 龙三随后到了橡胶园,他要单独审一下阿炳,打听清楚那个宝物的下落。 阿炳自然不敢说谎,如实地讲了黄裕达父亲下葬那天所看见的事: “当时地皮丁说已经给街坊四邻那么多钱,让他们帮忙料理黄老先生的后事就可以了。阿伍不肯走,说黄老先生一辈子积德行善,儿子又关在大铁笼子里,咱们这些在外头游荡的人,帮他尽尽孝也是应该的。然后一边说一边替老先生收拾衣角,这才发现黄老先生放在胸前的双手下面压着一样东西。托在手里看,像是个玉石的狻猊。对了,老贾,是不是你当时就一下子瞪圆了眼睛说,这可不像普通玉石狻猊,这是浴血狻猊,能值好多好多银子!” 龙三打断他:“别说老贾,说阿伍!” “啊,伍哥当时没说话,地皮丁当时听了老贾的话挺高兴,他说该着我们哥几个发财,他要拿去卖了,回来我们四个平分。阿伍不让,把狻猊放了回去,说这一定是黄老先生生前的心爱之物,就让黄老先生带着它一起走吧。” “完了?”龙三奇怪了。 阿炳接着说:“后来就来了几个邻居,把黄老先生的尸体装进棺材抬走了。” 龙三一瞪眼:“阿炳,你把浴血狻猊拿走了!” 阿炳以为是老贾跟龙三说自己拿的,气坏了:“老贾你可不能血口喷人!”老贾忙为自己开脱。他的确没说过是阿炳拿的。 龙三又诈阿炳:“那就是你看见地皮丁偷走了浴血狻猊!” 阿炳摇摇头:“不,我没看见。不能胡说。我也没看见阿伍拿。” 龙三让阿炳把黄裕达叫来,他要亲自出马找到那个宝物。 黄裕达进来时,龙三格外和气地请他坐下,这让黄裕达很意外,他看了一眼才小心地坐下了。 “黄裕达,你家里有一个浴血狻猊?”龙三看黄裕达点点头又接着说,“我只是想问你,这个浴血狻猊,是你家祖传的么?” “不是,我听我阿爸说过,他是从一个番客手里花了我们一半家产买来的。那个番客是潮州人。住哪儿我就不知道了。”黄裕达不明白龙三为什么问起这些。 龙三听了就不明白了,黄家让冼致富骗走的家产也就抵得上一个浴血狻猊。黄裕达为什么要把浴血狻猊随父亲一起下葬呢?其实黄裕达也没想这样,只不过因为父亲特别喜欢这个浴血狻猊,阿妈过世以后,父亲天天晚上要把浴血狻猊抓在手里才能睡觉。父亲被冼致富气死后,黄裕达求人把浴血狻猊压在了他的手下,其实,黄裕达是想杀了冼致富,再给父亲安葬,在盛检之前,还是要取出来的。 “龙三爷,阿伍说浴血狻猊已经随我父亲人土了,您问这个干什么?”黄裕达忍不住问。“浴血狻猊没有随你父亲入土。它不见了!”龙三生气地说。 “啊?这,这么说是阿伍骗我?!这个阿伍,太缺德了!他比冼致富还要坏,冼致富是从活人手里骗财,阿伍是从死人身上窃财!他该下地狱!求三爷为我做主!”黄裕达更生气。 “黄裕达,我实话告诉你,那个浴血狻猊应该属于我!”龙三说得理直气壮,几个人听了全是一怔。 “当年,这个浴血狻猊是一个南洋富豪献给太后老佛爷的贡品。我当时开的是镖局,负责押送这个浴血狻猊去京城。可是,在船上被人调了包,害得我更名改姓,不得不下了南洋。浴血狻猊既然是你父亲买的,我也就不与你计较了。否则,你活不过今天晚上!阿炳,带他出去!”龙三挥了一下手。 黄裕达从龙三那里回来,上了通铺,和躺在身边的容铁铸说了这事,两人认为就是阿伍拿走了狻猊。容铁铸要黄裕达别担心,先让他们狗咬狗,然后找机会把那宝贝抢回来。黄裕达这才安心睡下。 明天就要开荒了…… 第十三章 简阿七接到阳春的电报大吃一惊,急匆匆又去了英国轮船公司。简阿七质地考究的西装让轮船公司的工作人员变得很客气。因为四等舱以上的客人都有记录,很快便查清楚了,肇庆根本没在四等舱里。 简阿七吓了一跳,真让阳春兄猜对了,现在只有一种可能:肇庆少爷被那些堂口的人给抓猪仔了。这是常有的事,猪仔人数不够时,就在船上抓些涉世不深的单身男子充数。 随阿七一起来的雇员也吓了一跳:“啊!那怎么办啊?” 简阿七沉住气,他向工作人员仔细询问了一番,知道统舱里那些华工在海关检疫了三天,分别被送到马六甲的橡胶园、怡保的金山沟锡矿了。简阿七道了谢,准备马上去金山沟找人。 邝秋菊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地皮丁坐在她身边口若悬河地显摆着他的见闻:“这马来亚,那简直就像一块肥肉。三百年前起,葡萄牙人就来了,以后又是荷兰人、英国人。现在主要是英国人管辖了。虽然英国人并不算多,可人家横!所以,学校都得教英语,在这儿要想混得好,得会英语。” 邝秋菊问他会英语吗?地皮丁想都没想就说会。邝秋菊问汽车怎么说?地皮丁马上说:“巴士。” “锡矿呢?” 地皮丁一下子给问住了,只好笑笑说:“我只是会一些日常管用的。锡矿不能吃不能喝的,我还真没学。” 傍晚时分,汽车停在吉隆坡郊外的旅馆前。订房时,地皮丁心怀叵测地用双倍的钱买通了旅店的马来女老板,让她骗邝秋菊说只有一个房间了,还谎称自己和邝秋菊是夫妻,因为吵嘴了,她才不愿意和自己住一个屋。“夫妻打架,床头打,床尾和。”地皮丁说。 邝秋菊听不懂马来话,进了房间,发现地皮丁也跟了进来。地皮丁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邝姑娘,真是不凑巧,旅馆都住满了,就剩这一间房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睡床上,我睡地下。” 邝秋菊看了地皮丁一眼:“丁先生,男女授受不亲,我就是露宿街头也不可能跟您睡一个房间啊。”说罢,拎起竹箱子走了出去。地皮丁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他趴着窗台往外看了看,一看乐了,这间房的阳台和隔壁房间的阳台是连在一起的。地皮丁一使劲拔下了铁窗栓,刚拔下来,马来女老板和邝秋菊就走了进来。地皮丁赶紧将铁窗栓塞进衣兜,冲马来女老板说了句马来话。马来女老板冲地皮丁一眨眼睛:“行,我对你太太说,就剩一个房间了。夫妻吵架,床头打架床尾和。” 邝秋菊莫名其妙地看着地皮丁和马来女老板,耐着性子问:“请问还有没有别的房间?”马来女老板耸耸肩,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对不起,只剩这个房间了。” 邝秋菊拎起竹箱子就向外走:“我去另找一家旅馆。” 地皮丁急了:“哎哎哎,这是吉隆坡郊外,就这一家旅馆。你上哪儿去找啊?” “我睡楼下的凳子。”邝秋菊冷冷地说。 地皮丁一咧嘴提起自己的箱子:“还是我下去睡吧。” 邝秋菊鄙夷地瞪了他一眼,砰的一声关上门,然后小心地拴好门,从竹箱子里拿出短匕首,塞在枕头底下。 起风了,邝秋菊去闩窗子,却发现窗闩不见了,她开门找女老板要。马来女老板看了看说:“三楼很安全的。”邝秋菊摇摇头。马来女老板无奈地说:“那好吧,我去找找。” 地皮丁迎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马来女老板说:“不好意思,我太太给您添麻烦了。我想把隔壁房间也开了,等我老婆气消了,我再过去。”他挠着被蚊子叮过的胳膊:“我如果在走廊睡一晚,会被蚊子吃了。” 多开一间房多挣一份钱,女老板自然愿意。 邝秋菊坐在床沿上,不安地盯着那扇没有上闩的窗子。楼下传来马来女老板的声音:“303房,请你来拿,拿窗闩。” 邝秋菊应了一声,锁上门下了楼。 地皮丁躲在邝秋菊隔壁的房间里,推开一条门缝,看邝秋菊跑下楼,马上跳窗进了邝秋菊的房间…… 邝秋菊从马来女老板手里接过铁窗闩跑上了楼,进屋刚将屋门锁好,地皮丁忽然从暗处闪出身,一把抱住了她。邝秋菊吓得惊叫起来,地皮丁用手死命地堵住了邝秋菊的嘴…… 邝秋菊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这间陌生的旅馆客房,看着烟雾缥缈中的地皮丁,恍如隔世……她慢慢坐了起来,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那把短匕首,猛地向地皮丁刺去。 地皮丁早有防备,一闪身抓住了邝秋菊的手腕,恶狠狠地看着邝秋菊:“你还有这一手。”地皮丁抢过匕首:“我可告诉你,三爷已经派我到怡保金山沟去当把头了,只要我当了把头,你阿哥和你的未婚夫都在我手下,我要是想弄死他们俩,就像捏死两只蚂蚁一样容易。” 邝秋菊忍着泪水,一口唾沫吐在了地皮丁脸上:“滚!” 地皮丁使劲捏住邝秋菊的手腕:“你要是不想让他俩死,就把嘴给我缝上!就当今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过。” 邝秋菊挣脱了地皮丁,抡圆了胳膊扇了地皮丁一个大耳光:“畜生!你给我滚!” 地皮丁退到走廊上。隔壁几个房间的房门都开了,旅客们奇怪地看着地皮丁。 地皮丁溜下楼梯,马来女老板走上楼对客人说:“没事,没事。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嘛!大家多多包涵!” 一切归于平静。 月亮升起来了,邝秋菊悄悄从房间里出来,她走下楼梯,出了院子。不远处,一湖清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邝秋菊慢慢地向湖边走去…… 马来女老板惊呼:“要出事!快追呀!” 地皮丁正坐在凳子上吸烟,听女老板一喊,才知道大事不好,忙追了出去。 邝秋菊听见了马来女老板的声音,忽然发力冲到湖边,一下跳了进去。地皮丁随后赶到,也跟着跳了下去…… 地皮丁费了好大劲才把邝秋菊弄上来。邝秋菊面色苍白,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地皮丁坐起来,瞟了邝秋菊一眼,心想还真是个烈性女子,他吐出一口脏水。 邝秋菊突然咳了起来,她翻过身来吐出一口水,恍恍惚惚地看清了地皮丁,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又向湖里跑去。地皮丁追上来,一把抓住邝秋菊:“我好不容易把你救上来,你还去寻死?至于吗?有什么呀!” 邝秋菊瞪着地皮丁:“回去问问你的阿妈!问问你的阿姐!问问你的阿妹!你去问问她们!你这个畜生!” 地皮丁抡起胳膊打了邝秋菊一个耳光:“你个臭柴禾妞敢跟我这么说话?” 邝秋菊也毫不示弱地回了地皮丁一个耳光:“你是畜生!你不配跟我说话!” 地皮丁笑了:“够烈的,你还别说,我还真有点喜欢你了。跟那个臭渔花子把亲退了,跟我吧。” 邝秋菊怒视着地皮丁:“你不怕我晚上杀了你?” 地皮丁禁不住打了个冷战,邝秋菊打掉地皮丁的手:“别用你的脏手拽着我!当心我拽你去垫背。” 地皮丁缩回自己的手:“邝秋菊,你别蹬鼻子上脸。我告诉你,要不是阿伍哥知道你和我一起来的怡保,你死也就死了。我能豁出命去救你,也算把我欠你的还给你了。” “你永远也还不了我!我什么都没了,没了……”邝秋菊慢慢蹲到地上,用手捂住了脸。 地皮丁一把拽起邝秋菊,威胁道:“我还是那句话,我让你阿哥和那个臭渔花子站着死,他们就不敢坐着亡,我掌握着所有矿工的生杀大权。你去死吧!这个湖就是锡矿的废矿坑,金山沟的锡矿跟这儿一模一样。我一到怡保,就让我的弟兄把你阿哥和那个臭渔花子捆起来,扔到水坑里。让他们来和你相会!” 邝秋菊一下愣住了。 “邝秋菊,要想让你阿哥和那个臭渔花子活下来,你不但要好好活着,还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要是让阿伍哥知道了,你就等着到废矿坑里去捞你阿哥和那个臭渔花子的尸体吧。你还寻不寻死啊?” 邝秋菊咬着嘴唇摇摇头:“地皮丁!你要还是个人,就别去伤害我阿哥和彭虾仔。”邝秋菊慢慢地下到湖水里,湖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她慢慢地洗着自己的头发,洗着自己的脸,洗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要洗掉一切屈辱…… 简阿七坐车赶到了马六甲橡胶园找简肇庆。 橡胶园里的猪仔们提着胶桶在排队过秤,两个小工头手拿皮鞭在一旁监视。工头葛巴拉坐在凳子上扇着扇子,他打量了会简阿七的打扮,客气地站起来:“先生,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简阿七悄悄塞给他几块银元:“先生,我想向您打听个人,你们这里是不是刚从唐山运过来一批猪仔?” 工头紧张起来:“不,没有。在我们这儿干活的都是契约工人。” 简阿七知道自己说错了,忙改口:“那,你们的契约工之中,有没有个叫简肇庆的人?是福建永定县的。” 工头想想:“没有。不过,有些刚来的,我也不熟。人都在这儿呢?要不您找找?” 简阿七又掏出几块银元塞给工头。 此时简肇庆正在去锡矿的路上。 大卡车慢慢行驶在丛生着热带植物的山路上,荒路两边高高的椰子树上挂满了大椰子,香蕉树结着一串串香蕉……一看见这些热带水果,本就很饿的猪仔们馋得直流口水。打手不屑地指指山上的那片树林:“那里长满了各种热带水果树,榴莲、红毛丹、山竺,遍地都是。可里边野猪成群,还有马来虎,狮子豹子,蛇大得像树干一样粗,一口能吞一个人。谁敢进去?” 大家互相看看,只好咽下口水,不再言声…… 大卡车驶进了锡矿区,一些苦力正在矿坑里劳作,还有一些挑着锡矿泥,顶着毒日头,晃晃悠悠地走在曲曲折折的板梯上。 看着深深的锡矿坑,看着从锡湖底蜿蜒曲折搭上来的板梯,简肇庆一帮人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锡矿的副总经理叫查理,深陷的眼窝里藏着一双蓝眼睛,秃脑袋,脸像被刀削过一样。他正坐在监工房里等着让新来的猪仔们签合同。 简肇庆一帮人被带了进来。 监工阿义代查理一个个地问了大家的名字,然后编成号。简肇庆是1101号,改名叫赵庆。 “大丈夫行不更名立不改姓!为什么给我改名换姓?”简肇庆不服。 查理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这里,不许问为什么?只有服从。” 简肇庆指着查理质问:“你们洋人不是口口声声讲法律吗?你们这样做,还有什么法律可讲?” 阿义打断简肇庆的话:“赵庆,你从唐山到南洋的船票二十五块,加上你在船上的伙食费,一共五十块。” 一个同来的伙计一听这话不服了,船票明明是五块,他打听过了,自己就是因为掏不起五块钱船票,才甘愿被抓猪仔下了南洋,怎么就变成二十五块了?阿义站起身挥了一下鞭子,威胁道:“闭嘴!还没轮到你说话!” 唐阿泰想去夺阿义手中的鞭子,几个矿警把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他,简肇庆拽了他一把,这不是讲理的地方。 阿义看了一眼简肇庆,说:“你们每人可以到矿上的店里买四十斤米、一斤咸鱼,加上干活用的锹镐、扁担、箩筐,一共五十块。不是白给的,要在工钱里扣。好了,听说你念过洋学堂,你替大家算算,现在你们已经欠矿上一百块了。” “岂有此理?骗子!”简肇庆用英语骂了一句。 查理一耸肩膀摊开两手:“你英文不错。不过,骂人是不礼貌的。” 阿义把一张纸递给简肇庆,上面印着中文英文两种文字,他把一盒印泥推给简肇庆:“摁手印吧,你必须在这里干满三年,契约期满才能离开这里。这三年中,不能跟外界联系,要好好为锡矿效力。” 简肇庆一声冷笑,把那张纸摔在了阿义面前:“这是卖身契!我不签!” 烈日当空,简肇庆被吊在了一棵椰子树上晒太阳,在毒太阳下暴晒了大半天,他几乎晕厥了过去……新来的猪仔们都被叫来,站在椰子树下看简肇庆烤沙爹。 唐阿泰想挺身而出,看看四周围着的荷枪实弹的矿警,又看看简肇庆。简肇庆似乎在暗示他不要蛮干,唐阿泰只好咬紧牙关攥紧拳头。 这是杀鸡儆猴,查理抓住了一个倒霉蛋震慑大家,每次来新猪仔都这样,逼大家签卖身契。 简肇庆晕了过去,阿义命人把他放下来,大家都松了口气。 阿义将一桶凉水从头向简肇庆浇了下去,简肇庆抖抖脑袋,清醒过来。 “学生仔,契约你签不签?” “不签。” 阿义命人将简肇庆又吊了起来。 唐阿泰急了,大声喊道:“放了他!” 阿义笑了:“放了他容易,你们都在契约上签了字,我就放了他。” “本少爷豁出去了,我签!你臭小子披着人皮说话得算数?我们要是签了卖身契,你就得放了他。”唐阿泰一咬牙,指着阿义的鼻子说,然后冲猪仔们一抱拳,恳求道,“各位兄弟,大家都是出生入死乘一条船来的,现在我们羊入虎口,就认命吧,拳头再硬也硬不过枪子,把卖身契签了,救我兄弟一命!求求大家了!” 人们互相看看,都认了。 阿义命人把简肇庆放了下来,两个大汉架着他进了猪仔屋,扔到草铺上。阿义趁着简肇庆还在昏迷中,把他的手在印泥里摁了一下,然后把手印摁在了卖身契上。 邝秋菊和地皮丁也到了怡保锡矿。 邝秋菊看着锡矿坑里顶着毒日头劳作的人,不禁为邝振家和彭虾仔捏了把汗。 远处有几个积满了水的废矿坑。怡保最多的就是这些废矿坑,有些锡矿坑还没开采干净,矿主怕人去偷他的锡,就在里面养了不少鳄鱼。“要是丢进去几个人,鳄鱼可要过大年了。”地皮丁冲邝秋菊哈哈大笑,“害怕了吧?我这可不是逗你玩呢。” 邝秋菊镇静了一下:“地皮丁,我也没逗你玩。我虽是个女流之辈,可也说话算话!你答应过我,不再为难我阿哥和彭虾仔了。我现在就要见他们。” “只要你把那件事烂在心里,把嘴严严实实地缝上,我说话算话!”地皮丁也怕出错。 一到监工房,地皮丁就让阿义去把邝振家和彭虾仔叫来,又指着邝秋菊说这是邝振家的阿妹。阿义看看地皮丁又看看邝秋菊,觉得有些蹊跷,但看着地皮丁的气势,也没敢怠慢,赶紧让一个打手去猪仔屋叫人。 邝秋菊焦急而又忐忑不安地往猪仔屋方向看着。 简肇庆醒来时,唐阿泰正端着一碗稀粥喂他。“你可醒了。”唐阿泰高兴地赶紧把粥碗递到简肇庆嘴边,“快喝点粥吧。” 简肇庆嘴唇干裂,他接过碗喝了一口,一眼看见了自己的红手指头印:“他们,他们这群骗子!”说完一下又躺倒在草铺上。 旁边的邝振家叹了口气,让简肇庆认命。简肇庆使出浑身力气大喊道:“我不认!” 躺在一边的一个老锡工坐了起来说:“后生,攒点力气吧,你再这么折腾,会丢命的。你这个后生,心火太旺,又晒了沙爹,我来给你刮刮痧吧,去去心火。”接着让唐阿泰端盆水来。 老锡工弯腰从自己的草铺底下掏出一个小盒子,从里边拿出一枚银簪子在水里蘸蘸,给简肇庆刮痧。老锡工一边刮一边叹息道:“你们怎么也走上这条死路了?” 唐阿泰讲了自己的经过。 谈话间才知道老锡工也是被抓来的。他本是浙江岑港袁家山跑船的。那年,他跟着船去澳门,趁着空隙,想出去买点东西带回浙江,没想到一上街就给抓到这来了。那时候他刚成亲,手里的银簪子就是他在澳门给刚过门的老婆买的,还没等给她戴上这枚银簪子,自己就被抓了猪仔,一别快三十年了:“隔山隔海,也不知我老婆还在不在人世。” “您在这里呆了三十年?怎么不跑啊?”唐阿泰问。 “跑?往哪跑?有跑的,跑进山里不是喂了老虎,就是让毒蛇咬死了。” 这是个没有牢门的大监狱,洋人矿主养了不少矿警和打手。前两天,有个新来的猪仔想跑,结果还没跑出金山沟,就被矿警开枪打死了。虽然卖身契签的是三年,但矿主会想尽办法不断地续签卖身契:“一个卖身契到期了,就会有另外一张卖身契等着签,一张接一张地签,直到你老了,死了……” 人们一听都愣了。 “我写信让我阿爸拿银子把我赎回去!”唐阿泰说。 老锡工摇摇头:“写信?难啊。他们没跟你们说,三年之内不许跟外面联系?” 唐阿泰想了想:“好像是说了。” “没给你改名字?” “改了。给本少爷改成唐代了,还编了个号1102。” 彭虾仔也改了,叫彭虾。 老锡工说:“知道为什么给你们改名字吗?大多数猪仔都是他们抓来的,音信渺茫,家里都不知他们是死是活,有很多就从唐山来寻找。这一改名字,还上哪儿找去?三十年了,我把自己的真名字都忘了。” 彭虾仔蹲在地上哭了:“阿妈!海鳗!我们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彭虾仔一哭,很多人都跟着哭了起来。 老锡工把简肇庆的前胸和后背刮出一条一条的血痧,不久简肇庆果然烧退了。唐阿泰高兴地把粥碗递给简肇庆,老锡工又从自己的草铺底下摸出一块野猪肉干递给简肇庆:“后生,你太虚了,吃块肉干吧。你们到了这,要学会吃野猪肉。” 正说着,打手进来喊邝振家跟他走:“愣着干什么?你阿妹找你来了。” 邝振家惊得半天没合拢嘴:“我阿妹?” 唐阿泰跳起来,打了邝振家一下:“太好了!邝秋菊来了!还不快去!”邝振家向外跑去,唐阿泰也要跟着出去,彭虾仔过来,一把拽住了唐阿泰的衣领子。 唐阿泰指着彭虾仔的鼻子:“你给本少爷松手!” 一个要去,一个要拦,两个人拉拉扯扯跟着邝振家一起跑。 地皮丁从小楼里看见外面的情形,招呼一个打手:“去,把那两个人给我轰回去。人家兄妹见面,哪有他俩什么事呀?” 邝振家跑到了监工房,邝秋菊看着他,带着眼泪咧着嘴笑了:“阿哥!” “你自己来的?” 邝秋菊摇摇头,往楼上看了一眼:“跟地皮丁来的。”地皮丁朝窗后躲了躲。 邝秋菊擦擦眼睛,故意提高嗓门:“没事儿,阿哥,丁哥一路上可照顾我了。” 地皮丁站在窗口听到这,扔掉了手里的烟头,转身走了。 邝振家有些将信将疑。邝秋菊忙岔开话题:“阿哥,你怎么样啊?一路上受苦了吧?” 邝振家听那个老锡工说过后,已经非常后悔上这来,现在阿妹又来了,更让他担心。 邝秋菊向阿哥讲了自己和朱瑾的经历,邝振家庆幸阿妹碰到好人了。 “阿哥,老天爷饿不死瞎麻雀。在船上,我跟朱瑾阿姐学了很多,她告诉我,女人也要自食其力。” 邝振家没听明白:“自食其力?” 这时唐阿泰老远地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激动地向邝秋菊招手:“邝秋菊!邝秋菊……”邝秋菊一愣:“唐阿泰?” 邝振家和秋菊讲了唐阿泰为她受的罪:“他是因为到码头找你,被人骗进了堂口,才被卖的猪仔。他说他还给了彭虾仔阿妈五百两银子,让彭虾仔跟你退亲。” 邝秋菊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想到了地皮丁。 唐阿泰气喘吁吁地跑到邝秋菊面前:“秋菊,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你!”邝秋菊拎起竹箱子转身就走。唐阿泰愣愣地站在原地:“秋菊,我是真喜欢你……邝振家,你阿妹这是要去哪儿?” “去琉琅河当琉琅女。”邝振家追上邝秋菊。 地皮丁从一棵树后闪出来,在唐阿泰身后怪声怪气地说:“琉琅女呀,就是一天到晚站在河里,晃琉琅,淘锡米。就是天仙美女,到老了,也是个大驼背。” 唐阿泰吃了一惊。 “我现在是这里的把头,专门管你们这帮不听话的猪仔的。” 唐阿泰不理地皮丁,冲邝秋菊的背影大声喊道:“秋菊!你不用去琉琅河,过些天家里来人接我,我就带你走!”唐阿泰痴痴地看着邝秋菊远去的方向…… 地皮丁一撇嘴:“这个柴禾妞,一摇尾巴还真能放出狐狸骚。”任邝振家送秋菊去,也懒得管了。 邝振家追上邝秋菊,替她拎着竹箱,穿过这片树林就到琉琅河了,这时,彭虾仔也追了上来,邝秋菊一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彭虾仔走到邝秋菊身边关切地问:“秋菊,你还好吧?” 邝秋菊扭过脸去,泪水顺颊而下:“虾仔,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邝振家和彭虾仔都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邝秋菊擦了把眼泪,夺过邝振家手中的竹箱子,一边哭一边跑。彭虾仔疑惑地看着朝远处跑去的邝秋菊没动。邝振家追了过去。 邝振家追上去问秋菊怎么回事。邝秋菊突然打断他的话,问:“简先生还好吧?” “简先生可受了大罪了,被吊到树上晒毒太阳,就是因为不愿意在卖身契上按手印,所以……差点被晒死。” 邝秋菊知道都是自己害了他,就是因为自己想打听阿哥的下落,他才被关进统舱的。“简先生才是好人。我欠简先生的,下辈子,我就是做牛做马都要还给他。”说着掏出十块钱,“阿哥,这儿有没有卖东西的地方,我想买点吃食,你带给简先生,人家是因为咱们才遭这罪的。” 邝振家停下脚:“你哪来那么多钱?” 邝秋菊着急地说:“是陈老板给我的……哎呀,赶紧走啊。” 第十四章 邝振家拎着两包东西放到简肇庆面前:“这是阿妹给你买的东西,让你补补身子。她让我替她谢谢你。阿妹说,都是因为她才让你进了统舱和我们一起受罪的。” 简肇庆不肯接受:“秋菊刚刚来,哪有钱买这么多东西啊?” 邝振家讲了陈老板收留秋菊又给她钱的事。唐阿泰没想到这么多东西都是秋菊买给肇庆的:“大舅哥,这里面有没有秋菊特别交代要带给我的啊?” 彭虾仔腾地坐起身:“你到底还要不要脸啊?哪跟哪儿啊,就大舅哥。”他让邝振家赶紧把这些东西给简先生放铺上,别让一些人总惦记。 “嗨,我说臭渔花子,你别总这么小心眼行不行,本少爷……” “行了!都少说几句。大男人,就知道吵啊吵的。”简肇庆不高兴了,拎起东西,问邝振家,“在哪儿买的?” “西头有一间小店,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们管这个小店叫‘阿垅店’。” 简肇庆拎起东西出了门。他要退掉这些东西,把钱还给秋菊。 店老板叫阿莉吉亚,她看了看东西用英文说:“哦,这不可能。这东西不是我这里卖出去的。”刚才是卖过,可是买东西的不是眼前这个小伙子。这东西为什么到了他这,这人又为什么这么着急要退掉换钱?阿莉吉亚不信任地盯着简肇庆。 简肇庆一愣,也改用英文问这里是否还有别的商店。阿莉吉亚摇摇头,不过她挺吃惊他竟会说英语。 简肇庆耐心地用英文说着理由,阿莉吉亚看着这个帅气的小伙子,改用中文说:“行了行了,说吧,这东西我刚卖出去,你为什么拿来退?” 轮到简肇庆愣了。 “天天和你们打交道,不会说中文怎么行呢?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来买的。你和他们什么关系?东西怎么又到了你手上?”阿莉吉亚问。 “那个男的是我的工友,女孩是他妹妹。她刚来琉琅河,想买东西看看我。我怎么能要人家女孩子的东西?再说她刚来,本来手头就紧。还没赚着钱呢,所以,我想退了东西,把钱还给人家。” 阿莉吉亚上下打量简肇庆,她认为邝秋菊肯花钱买这么多东西,肯定是此人的女友了。她给简肇庆退了钱。 “谢谢你啊!” 阿莉吉亚笑了:“不客气,你很绅士,绅士就应该给女友买东西,而不是……随便收她的礼物!我叫阿莉吉亚。你呢?” “我姓简,叫肇庆。再见!” 阿莉吉亚大声说:“嗨,简肇庆!希望还能看到你!” 肇庆一直没有信来,简阿七也没有电报,阳春这些天一直很心焦,但表面上还得装着没事一样,他一直瞒着雅兰,他怕她一时想不开。 雅兰还是往心里去了。她这几天做梦,总是梦见肇庆站在一个大山上,隔山隔海地大声喊阿妈,脸上都是泪。夜里她都哭醒好几回了。“肇庆这也走了快一个月了,怎么连封信也不寄来?”她问阳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天天惦记他,胡思乱想的,还能不做梦?肇庆有阿七照顾着,你就放心吧。”简阳春安慰妻子。 雅兰就是想不通:“那他怎么也不来封信啊?” 这句话提醒了简阳春,第二天他让肇兴去城里找宋雅亭问批地的事时,顺便给简阿七又发了个电报,一是问肇庆找到没有,如果找不到就模仿肇庆的口气给家里写封信来,阿妈惦记肇庆,快出毛病了。 宋雅亭对简肇兴的到来表面上是欢迎,心里却恨恨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想盖什么学校,他只是想借机敲诈一下简阳春,自己捞一笔横财罢了。 “回去转告令尊,兴办学校是永定的一件大事,怎么能草率从事呢?我已经请府里的学正了,他即将来本县,会同本县的乡绅一起遴选校址。请你回去务必说明。”宋雅亭干咳一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毒太阳晒得琉琅河上泛着刺眼的波光,一群头戴大斗笠、穿着唐装、肤色黝黑的女人站在没膝深的河水里,摇着琉琅盘淘锡米。 站在没膝深的水里,邝秋菊一时不知怎样下手。一个福建来的刘姐走过来教邝秋菊:“先把锡矿泥放进琉琅里,然后把琉琅放进水里,就这样晃动。” 刘姐晒得黝黑的皮肤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金光,这里数她最大,大家都叫她刘姐。 “刘姐,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麻烦你多教教我。”邝秋菊说。 刘姐向邝秋菊介绍了身边的人,漂亮的小姑娘叫细雪,和邝秋菊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叫马月芳…… 邝秋菊学着刘姐的样子开始晃动琉琅…… 通往锡矿坑的板梯两侧,一边站着一个手拿皮鞭的监工,瞪着眼睛监视着猪仔们,要是谁走慢了,后背就会挨上一鞭子。简肇庆他们这些新来的猪仔都有些害怕,唐阿泰刚踏上板梯,就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本少爷眼晕!” 他转过身想往回跑,一个监工拿着鞭子堵住了他。简肇庆拉回了唐阿泰:“到哪座庙就念哪部经吧。我走在前面,你走在中间,让邝振家断后,我们两个把你夹在中间,保护着你,咱们慢慢下。” 唐阿泰咧咧嘴,这是什么鬼地方啊。三个人相互照应着,走上了晃晃悠悠的板梯…… 下到了锡湖里,简肇庆抢先一步给唐阿泰装锡泥,他四下看看,见监工正在一边抽烟,就故意给唐阿泰和邝振家他们少装了一些。唐阿泰没干过体力活,第一次干没经验,肇庆嘱咐他脚要踩实,用两个胳膊保持身体平衡,别往下看,也别往上看,就看脚下,别害怕,越害怕越出事。 还是简肇庆打头,邝振家断后,三个人挑着锡泥向板梯走去。 唐阿泰走得战战兢兢。迎面彭虾仔已经挑了一趟锡泥又挑着空筐回来了,看着走来的唐阿泰,他恶狠狠地说:“掉下去摔死你。” 这次是邝振家对唐阿泰说:“别看他,看脚底下!” 三个人终于走上了矿坑,把筐里的锡泥倒进了锡泥堆里。唐阿泰站在矿坑边上往下看了看蜿蜒曲折的板梯,心里竟有些得意:他唐阿泰居然挑着锡泥走上来了! 简肇庆笑了。三个人踩着下行的板梯向锡湖底走去,已经从容多了…… 猪仔们排起了长长的队,地皮丁和阿义站在队伍前面,一一给猪仔们发放猪仔钱,每人两块。这是一种只能在矿上流通的钱,老锡工告诫新来的伙伴:“这钱虽然出去不能使,可在这矿上,一块钱可以买十斤糙米,能救一条人命啊!省着点用,等你们没吃的,就知道它珍贵了。” 简肇庆接过两块猪仔钱,放在手心里端详了许久,然后紧紧地握在手中。 唐阿泰领了钱,拉着简肇庆去了阿垅店。阿莉吉亚见到肇庆老熟人般地打着招呼。肇庆用英语介绍了阿泰,弄得阿泰好生羡慕:“按照你们洋人的叫法,我的名字和姓应该倒过来,所以请叫我阿泰唐!” 阿莉吉亚被逗笑了:“肇庆,你这个朋友真有意思。” “他啊,就靠嘴活着了。”简肇庆和女老板又说起了中国话,唐阿泰又是一惊。 唐阿泰这些天馋坏了,要买小虾仁的云吞或者核桃酥,实在不行,猪油糕、芝麻饼也行。简肇庆笑了:“这是南洋,哪儿找猪油糕芝麻饼,还小虾仁云吞?刚发两块钱,就得花完啊!你还是省省吧。” 唐阿泰当然不会省这两个钱,他是今朝有钱今朝用,哪怕明天借钱花! 阿莉吉亚要阿泰把钱留下,需要什么她给记下来,下次去怡保进货的时候帮他打听打听,如果有就带回来。唐阿泰想了想,让女老板帮他买一盒香粉。“大哥,你是我好大哥!你就让我买一次吧。想我唐阿泰第一次赚的钱,不给她花,给谁花?”唐阿泰笑嘻嘻的,他要买香粉送给邝秋菊。 简肇庆无奈摇了摇头。临走前,他让阿莉吉亚给了他些信纸。 晚上,猪仔们都已熟睡,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简肇庆点燃马灯,铺开阿莉吉亚给他的纸,趴在草铺上开始写信: “舒燕,我刚刚到达南洋安顿好。这里风景很美,高高的椰子树上结满了大椰子,山上长满了各种热带水果,还有漫山遍野的野花,都是你喜欢的。这么长时间才给你写信,请你原谅。你还好吗?……”他只能写这些,他不想写现在自己过的当猪仔的生活。 微弱的灯光下,简肇庆又给父母写信: 阿爸阿妈二位老大人,膝下敬禀者,儿早已抵达南洋。因被堂会误抓猪仔,现关在怡保锡矿做矿工,情况尚好,身体无疾,望二老切勿急躁。请阿爸转告七叔,择机来救儿…… 简肇庆酸楚的泪水滴在信纸上…… 简肇庆把写好的信放在统舱收集的死去猪仔的一条条红腰带上。唐阿泰这时迷糊着双眼爬起来上厕所,见简肇庆写信,央求也帮忙写封信给家里,简肇庆自是义不容辞。 “唐老伯,我是令郞阿泰的结义兄弟。遵从令郎的嘱托给您写信。您万万不会想到,令郎已经被堂口抓了猪仔,卖到了马来亚的怡保锡矿做苦力……” 唐阿泰懵懵懂懂地走到厕所门口,忽然撞上了一个晃晃悠悠的人。唐阿泰打了一下那人:没长眼睛啊?怎么堵着厕所门口?那人没躲。却只见他两脚离地,悠悠荡荡地又撞了过来。唐阿泰晃晃脑袋,借着月光一看,那人用一条毛了边的红腰带吊在了厕所的门框上。唐阿泰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惊叫:“有人上吊了!有人上吊了!” 简肇庆一惊,赶紧把信和红腰带胡乱塞进箱子,拎起马灯向外就跑。大家也被唐阿泰的叫声惊醒,老锡工点着马灯也跟了出去。 上吊的人是锡工阿徐。 简肇庆和老锡工几个人把阿徐放了下来,抬到一处平地上。老锡工摘下一片芭蕉叶,盖在了阿徐的脸上,禁不住老泪纵横…… 大家回到房里,昏黄的灯光照在阿徐床上的那把烟枪上。唐阿泰哭了,他听说吊死鬼要抓替身才能投生,自己第一个撞上了,会不会被抓去当替身啊?“谁跟你说的?他要抓也去抓查理,他跟你无冤无仇的,抓你干什么?”简肇庆说。 疯子阿勇抹了把鼻涕,一边拍手一边笑,嘴里说着:“死了好,死了好。阿毛死了抓阿权,阿权死了抓阿根,阿根死了抓阿海,阿海死了抓阿徐……哈哈,下一个该抓……”阿勇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大家都恐惧地躲避着他。 “阿勇!睡觉吧!”老锡工叫住他。 只见阿勇伸出手,一个一个地指着屋里的人,最后慢慢地把手指向了自己:“阿徐死了抓阿勇!哈哈……阿徐要来抓阿勇了……” 老锡工叹了口气,这里已经吊死好几个苦力了。下一个会是谁呢?大家互相看看,一下都沉默了…… 大家一夜都没睡,瞪着大眼睛,好不容易熬到了黎明。 起床的钟声由远而近地传来,老锡工坐起来,挨个叫着新来的工友起床,大家折腾了一夜,谁都起不来,翻个身看看老锡工,又都昏昏地睡去。 老锡工叹了口气,去了监工屋,对正在冲凉的矿警说:“我们九号猪仔屋,又吊死了个苦力,叫阿徐。人得赶紧埋了,天这么热,该臭了。” 矿警看了一眼老锡工,根本不当回事。“你们那间猪仔屋干脆改成吊死鬼屋得了。”矿警不耐烦地摆摆手,“走吧,走吧,知道了。死个猪仔,最多乱坟冈子又多了个坟包。” 老锡工打来一盆清水,把毛巾浸湿扞干,揭开盖在阿徐脸上的芭蕉叶,轻轻擦着阿徐的脸:“阿徐,干干净净地上路啊。宁在地上挨,不在土里埋。阿徐啊,你怎么也走上这条死路了呢?”老锡工拿过阿徐用来上吊的那条毛了边的红腰带,红腰带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和阿徐的名字:徐木根。他把红腰带给阿徐系在腰上:“阿徐啊,别辜负了你老婆,认准回家的路,好好走吧。” 两个打手抬着一块门板来了,老锡工又回屋把阿徐的烟枪放到了门板上:“连这个一起埋了吧。他在锡矿干了这么多年,就这一件家当,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算个陪葬吧。” 几个老工友都出来给阿徐送行,阿义和几个打手进了九号猪仔屋,抡起鞭子就抽,大家都被抽醒了。“你敢打本少爷!”唐阿泰叫着。 阿义冲唐阿泰举起鞭子:“你是个少爷?我打的就是你这个少爷!我要把你这个少爷打成奴才!” 简肇庆抓住阿义的手:“昨晚吊死了人,大家担惊受怕的,都没睡好,手下留情吧。” 阿义笑了:“金山沟死个猪仔,就像死只臭虫,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简肇庆用力推开阿义:“真没人性!” “人性?人性是个什么东西?人性多少钱一斤?”阿义哈哈大笑起来。 阿勇尽管挨了一鞭子,还是赖在草铺上不肯起来,阿义又抽了阿勇一鞭子:“臭猪!” 阿勇一骨碌爬起来,大喊着:“谁是臭猪?你阿爸才是臭猪!我是你阿爸!你敢打你阿爸?”他从草铺上一跃而起,将阿义扑倒在地。然后骑在阿义的身上,抢过他的鞭子,三下两下就将阿义的脖子缠上了:“阿徐……替死鬼来了!快来抓他呀!” 打手们上前掰开阿勇的手,阿义趁势将阿勇踹倒在地,疯狂地抽打他。简肇庆怒视着阿义,阿义讪讪地住了手。简肇庆和工友将阿勇抬上草铺,阿勇直眉瞪眼地叫着:“我是阿勇,我是你祖宗!我要回家,我有阿妈,我有阿爸,我有老婆,我有孩子……你们敢打祖宗!我是你的祖宗啊!你们敢打祖宗,反了天了!吊起来打!打死你个查理!你别求饶啊,查理,我饶不了你!你求饶也没用!你偷了我三百块钱!三百块啊!快来人呀,给他烤沙爹、吊猪笼!让查理去挑锡泥!哈哈……阿徐,多给他装!压死他!让他从板梯上摔下去,摔死他!查理摔死了……哈哈……我可以回家了!回家了!” 阿勇突然带着满身的伤痕,从草铺上跳下来,跑了出去,他在上工人群里左冲右突地冲了过去,向通往矿区外的那条山路跑去,一边跑一边张开双臂,像自由的鸟儿一样呼扇着翅膀:“我要回家了!回家了!” “砰”一声枪响,打破了金山沟的沉寂,阿勇像一只断了翅膀的大鸟,慢慢地扑倒在地…… 洋人矿警手里拿着还在冒烟的枪走了过去,上工的人们也往前拥,几个荷枪实弹的矿警,堵住了通往金山沟外的山路,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大家……人们与矿警对峙了片刻,又都扛着工具上工去了,长长的队里,是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简肇庆禁不住攥紧了拳头。 简阿七在橡胶园没找到简肇庆,又心急如焚日夜兼程地向怡保锡矿颠簸着赶。 看到简阿七的轿车停在了公司屋外,查理亲自迎了出来:“哦,简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查理上来拥抱简阿七,他们早就相识。 简阿七问起布朗董事长,查理一耸肩膀:“布朗董事长回国了,这里的事都交给我了。”简阿七进屋说明了来意,查理拿出一本花名册,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名字。查理看着简阿七,忽然说:“您慢慢翻,我失陪一会儿,马上就回来。”说完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矿坑里响起了休息的钟声。 矿工们都奇怪地相互看着,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才挑了两趟锡泥就让歇着了?正疑惑间,矿坑上传来地皮丁的声音:“1101号!你上来!” 大家一愣,不知道是叫谁,于是互相掀着斗笠查看起来。唐阿泰看见简肇庆斗笠上的字:“大哥,你是1101,叫你呢?” 简肇庆不理:“我叫简肇庆!我不是1101。” 地皮丁一看简肇庆没理他,只好自己颤颤巍巍地走下板梯,来到简肇庆面前:“1101号,我叫你呢。” “我不叫1101号,我叫简肇庆。” “好好。你叫简肇庆。简肇庆,跟我去琉琅河送锡泥。”地皮丁刚说完,唐阿泰就站了起来。 “地皮丁,让我去吧。我去琉琅河送锡泥。” 旁边的彭虾仔小声说:“咋还没摔死你呢?” 唐阿泰一听彭奸仔的话乐了:“本少爷福大命大造化大!臭渔花子,你就等着吧。过几天,我就带着邝秋菊回唐山成亲了。” 地皮丁一撇嘴,没理唐阿泰,直催简肇庆走。简肇庆看看唐阿泰,说让他一起去。地皮丁焦急地往矿坑上面看看,只好妥协了。 邝振家让简肇庆见到阿妹时帮他看看她。还没等简肇庆答话,唐阿泰就抢着说:“放心吧,大舅哥!” 彭虾仔恶狠狠地瞪了唐阿泰一眼。 简肇庆哪里知道,这是查理的一个诡计,查理不想矿上走掉一个人,不管那人是谁,他想要的是钱,从一个个矿工身上榨取的钱。 查理陪着简阿七走出了公司屋,往锡矿坑走了过来。他已经算好了,等他们到那,简肇庆已经离开矿坑了。 简阿七情绪有些低落,这一带的金山沟他都快找遍了,怎么都没有?他根本没有想到简肇庆已经被查理派人叫走了。 简肇庆和唐阿泰爬上了锡矿坑,推着一辆锡泥车上了路。 他们刚刚离开,查理带着简阿七走了过来。 简阿七也把目光投向了简肇庆和唐阿泰,但他看到的,只是七八辆车和用力推车的猪仔们的背影。 查理笑笑:“愿上帝保佑他们!” 简阿七把目光投向了矿坑里的猪仔们,一个个仔细端详着他们的面孔…… 第十五章 马月芳投河了。 看着琉琅河岸上马月芳的尸体,邝秋菊哭了。当琉琅女是累,是苦,可也不至于死呀!她,她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呀!只有刘姐知道,马月芳不是怕累,怕苦,是怕丢人。她的肚子大了!“是该死的查理害了她!” 该死的是查理!琉琅女们全都哭了。 邝秋菊哭得最伤心,她在哭自己的命运。 埋葬了马月芳,往回走的路上邝秋菊呕吐起来。刘姐一边替她捶背一边关心地问她哪里不舒服?邝秋菊摆摆手。看着好好一个大活人,方才还晃琉琅呢,说没就没了,谁心里也不会舒服! 大家拿着琉琅下了河,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为了平复大家的情绪,工头下午就给大家放粮了。邝秋菊刚来,还不知道规矩,在这干活的人,月中放粮发钱,是放小粮,然后是月底的那次,叫放大粮。所有干活的人都盼着这每月的两次机会。不过粮食得自己计划着吃,不能吃了上顿没下顿。吃不完的粮可以攒起来,拿到阿垅店去换成钱或女人用品。 琉琅河工棚门外,琉琅女们排起了长队。 工棚门外支着桌子,旁边放着分装好的米包,上面用黑笔写着20斤或30斤不等的字样。每个琉琅女在总巡那儿按上个手印,会领到两块猪仔钱和一袋30斤的米。 人群慢慢向前蠕动。轮到邝秋菊,总巡抬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账本,给了她20斤米和一块猪仔钱:“你刚来,吃的用的都是矿上的,不得一点一点还啊?赶紧拿着,下一个。” 邝秋菊接过米和钱,看了看身后的刘姐,一时无语。 领到钱和粮的琉琅女们非常高兴。一些琉琅女们换上干净衣服,相邀着去阿垅店买东西。刘姐拿了一个瓦罐给邝秋菊,让她把米倒里面,免得受潮生虫子。邝秋菊倒到一半时停住了手,看了看瓦罐里的米,又看了看布袋里剩的米,从瓦罐里用手掏出几把米放进布袋。她把米袋子扎紧了,她要给阿哥和虾仔留着,男人干活累,得多吃点儿。 好心的刘姐又把自己的米给了秋菊两碗。 傍晚,邝秋菊来阿垅店买胰子时碰到了简肇庆,热情的阿莉吉亚以为是两个情人见面了,走过来把店门关上了:“你们聊吧,有什么话赶紧说,我不听。” 简肇庆忙解释了一番,阿莉吉亚看看邝秋菊,又看看简肇庆,要把门打开。不想简肇庆拦住阿莉吉亚。他从怀里掏出三封信和几根红腰带:“阿莉吉亚,你能帮我把信寄出去吗?” 阿莉吉亚急忙摆手:“不不不!这里有规定,你们不能私自寄信的,要是让我查理姑父知道就惨了。别的忙我或许可以帮。” 简肇庆诚恳地拿着那几条红腰带,讲述了和他一起上船的中国兄弟的事。 阿莉吉亚听后感动了,她答应拼着被姑父惩戒也要帮这忙。她看出眼前的青年男子是个好人,因为他把朋友的事情看得比自己的事情更要紧。她愿意帮忙。 邝秋菊掏出那十元马来币,要简大哥帮她把这个寄给虾仔的阿妈。但算了一下,邮费不够,两个人有些为难,热情的阿莉吉亚又拿出钱垫上了。简肇庆把几封信重新分装好,一封一封码在柜台上,又把那张去世的兄弟名单和地址放在了唐阿泰的信里,他们家家丁多,他已经写好了便条,让唐老爷派人按照地址去报个丧,一举两得。 最后简肇庆拿着两封信犹豫不定了,这两封信,一封是给陶舒燕的,另一封给简阳春,可他手上只有一块钱了,他不想再让阿莉吉亚垫付。最终,他把陶舒燕的信封放在柜台上。等下次放粮发钱的时候再给父亲寄,只能这样了。 这天,冼致富换了行头,南洋帽,墨镜,西装革履,八字胡须——今天轮到他跟踪阿伍。他奉命和刀疤脸、老贾三人轮流盯阿伍,看他什么时候出手黄老板的宝贝。 阿伍毫无察觉,他在烟摊前买了一盒洋烟,回了自己的家。冼致富看看门牌号,走到不远处靠在墙上抽起烟来,头不时向阿伍家的方向看着。已经盯了快一个月了,阿伍竟然一点儿破绽都没漏。 晚上刀疤脸和冼致富喝起了小酒,冼致富从刀疤脸那里知道了,龙三不但贩卖猪仔,还走私,布匹、茶叶、女人、鸦片什么都倒腾。 “你这么聪明的人,这个还不明白?哪里有华人的劳工,三爷的妓院和烟馆赌场就开设在哪儿。鸦片自然少不了。妓院的女人得经常换,人老珠黄了的还能值钱么?还有,跑的,死的,也得找新人替补嘛!”刀疤脸说。 龙三把监视阿伍的差使交给刀疤脸,是因为他和阿伍没见过面。他们一个在海上,一个在陆地,互不来往。龙三已经把这趟水路上的红黑两道全理顺了,岸上的警署、海上的缉私,全让他用钱喂饱了,摆平了。 “只要你能替龙三爷找回那个狻猊,就算抱住了龙三爷的粗腿,保你平安无事。”刀疤脸知道有人要杀冼致富。 冼致富挺后悔,他在黄记布店里见过那个狻猊,以为就是个普通玉石,要是真的知道那是个宝贝,何必在账目上费劲做文章?偷了狻猊就一夜暴富了,何必现在提心吊胆呢? 冼致富三个人折腾了一个多月,仍然没有发现阿伍的破绽,龙三终于忍不住了,把阿伍叫来,他要亲自出马了。 厅里气氛森严,龙三居中而坐,两旁站着杀气腾腾的打手。阿伍进来看看屋子里的阵势,有些吃惊:“三爷?你今天这是什么意思?” “问你自己呀!狻猊。” 阿伍愣住了:“狻猊?不是同黄裕达的父亲一起下葬了。”他回头看老贾:“老贾,你不是也在场么?” “阿伍,在下葬那天晚上,我领人去了黄家墓地,把黄裕达父亲的棺材挖了出来,黄老先生的手里根本没有那个价值连城的汉代狻猊!”老贾理直气壮地说。 阿伍没想到这么缺德的事也有人做得出来。那天下葬的人除了他们几个,还有黄老先生生前的好友和街坊四邻,人多手杂的……他向龙三说了这意思。 龙三不这样认为,在场的人再多,可谁也没有阿伍离黄老先生的尸体近,而且阿伍也有单独同黄老先生尸体在一起的时间。 阿伍生气了,以他的为人,不会拿一个死人的东西的:“三爷既然这样认为,我就不想再解释什么了。您可以随便搜查我在帮会的房间,也可以去我家里翻找。如果是我阿伍拿了这玩意儿,不必三爷处置,我自行了断!”阿伍大步走了出去。 龙三冷冷地看着阿伍的背影,让人去阿伍家搜。 老贾带着打手,先是搜了阿伍在帮会的房间和家,自然什么也没搜到。阿伍嘲讽老贾活干得太糙了:“那么贵重的东西,能藏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么?看看地下埋着没有啊!你能掘人祖坟,干吗不把我这房子也拆了,挖地三尺啊?” 老贾白了一眼阿伍,拿过衣架上的文明棍,朝地上敲了几下,对打手们说:“听着,像我这样敲,听见空空的声音就给我挖!” 阿伍悠然自得地抽着烟,冷眼看着气急败坏的老贾。 自然还是什么也没找到。 阿伍不让了:“三爷,你翻也翻了,找也找了?现在是不是应该为我扒了这身贼皮呀?” 龙三走到老贾身边,抬手就是一巴掌:“险些让我冤枉了好兄弟。拉出去,赏他十鞭。”龙三走到阿伍身边:“找不到不是更好嘛!兄弟,对不住。好了,大家听着,这是场误会。” 外面传来老贾“嗷嗷”的惨叫和皮鞭抽打的声音。 阿伍笑了笑:“谢三爷!兄弟们还要为三爷效力,别出手太重了。我就先回了。”阿伍走到老贾身边,冲着老贾笑了笑。老贾咬着牙,脸上也挤出一丝苦笑。 阿伍一走,龙三走到老贾身边说:“这点鞭子都挨不过吗?笨蛋!领人把他的家砸了,我让你出气,但人可以打伤,不能打残。残了他还怎么将狻猊出手?你的活儿,就是把他轰走,让他走投无路。我再通知各堂口,谁也不许收留他,让他求借无门。你和冼致富、刀疤脸继续跟着他,看他把狻猊藏在哪儿。到时候,我就不信他不显形。” 唐阿泰的信到了,但区管家却没让唐财主看,他拿着那封信来到太太房里,他要在这封信上做文章,要挟太太从了他。区管家把太太请到了唐阿泰原来住的房间,拿出了唐阿泰的信。 太太一怔:“噢?他他他,他现在怎么样?”她也怕少爷回来。听说被弄到南洋锡矿里当矿工去了,她扑哧笑出声来:“以往少爷在家里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现在去开矿了!他可怎么受得了哟!” “他让我们赶紧派个人,带着钱把他解救回来。”区管家看出了太太的心思,故意说,“要不要派人去南洋接少爷回来?要派人的话,我就在柜上支钱,亲自去一趟南洋。少爷要是安然无恙回来了,您虽然还是太太。不过当家人可就是少爷了。” 太太沉默不语。 “那,太太的意思——这封信怎么办?”区管家问。 太太做了决定:“老爷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起来,我看就不要麻烦他了。” 这正是区管家想要的,他心里得意极了。 当天晚上,区管家又把太太请了过来。这一回,区管家大模大样地坐在了太师椅子上,撩起长衫的下摆,跷起二郎腿,冲着太太发话了:“太太,看着少爷被抓了猪仔,没有报告给老爷的是我。在外边虚张声势去找少爷,给老爷摆迷魂阵的是我。老爷病了,出主意让你假装怀孕还买通大夫配合的是我。让你服侍老爷讨好老爷把你扶正的也是我。现在,少爷来信了,接到信不交给老爷而交给你的还是我!那你说,你得到了这么一大片唐家的祖业,我跑前跑后的得到了什么?” “我不是给了你银子了么?” “我为你做了这么许多,就值几千两银子?”区管家站了起来,逼近太太,“我要你这个人!”区管家一把抓住太太。 太太用力推开区管家:“你再敢胡闹我真喊人了!” “你敢喊一声,我就叫你鸡飞蛋打!有件事我忘了提醒太太了。你告诉老爷你怀了他的儿子的时候说,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现在可又过去半个多月了。老爷虽说还半身不遂。可脑袋清醒得很,大夫说了,他三年五载也死不了。再过两个月你不显怀,还可以塞个椅垫糊弄老爷,等过了十个月,你还没有生下儿子,老爷完全可以在族人里面过继一个儿子来,那你可就跟唐家的财产没什么关系了。” 太太有点慌了。 “你得马上怀个孩子!你现在怀了孩子,只不过孩子晚生两个多月,这叫懒生。完全可以说是老爷的种。有了这个孩子,你就是唐家唯一的继承人了。” 太太这时才明白,这个区管家在给她出主意欺骗老爷说怀孕的时候,就已经打了她的主意。 “你要是不愿意,我这就把这封信马上交给老爷去。”区管家站起来,从从容容地往外走。 太太转过身:“今天晚上,我就在这里等你。” 邝秋菊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些天她不断地呕吐,她担心自己怀孕了,却又不敢声张,只有忍着,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办。 白天在琉琅河干活时,唐阿泰来看她,当时她吃了一惊,转身就要往回走。唐阿泰跑上来拦住她,说是担心她才跑来的:“听老锡工说,当琉琅女特别苦,我不放心,来看看你。怎么样?你还受得了么?”邝秋菊当时很感动,这个男人竟然这么关心自己,她本来生下来就是个苦命人。 唐阿泰却固执地说,遇上了他,她就时来运转了,他一定带她回唐山!是他害得她今天到南洋来受苦的,尽管那不是他的本意,他也得负责任。邝秋菊不知怎样面对唐阿泰,当时她大喊着:“你没有责任!没错,是我错了!我就不该遇上你,就不该跟着哥哥下南洋,我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你走啊!”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下河去,扔下岸上发愣的唐阿泰。 下工后,邝秋菊来到阿垅店,想碰到熟人让人转告一下唐阿泰,以后再不要来看她了。阿莉吉亚却告诉她,唐阿泰从她那回来的路上被地皮丁和几个打手拦住了,他们不听唐阿泰的解释,只认为他想逃跑,把唐阿泰打了一顿。邝秋菊知道后心里更不安了。 简肇庆也来店里买东西。阿莉吉亚高兴地拿出新榨的椰子汁和榴莲请他俩吃,她很喜欢这两个中国人。榴莲气味让简肇庆和邝秋菊捂着鼻子闪开了。阿莉吉亚却一边掰一边说,这是南洋的特产,没吃过榴莲等于没来过南洋,不吃榴莲可在南洋待不住啊! “你们不知道榴莲虽然长了一身的刺儿,看起来丑丑的,味道闻起来臭臭的,但是,你不吃,就永远不知道它有多么香甜!来吧!” 简肇庆看了看邝秋菊,邝秋菊战战兢兢地接过一块,憋气闭眼咬了一小口,忽然笑了:“嗯……好吃!” 简肇庆也接过阿莉吉亚手里的榴莲,凑了凑鼻子,轻轻咬了一口,品品味:“哈……好吃!” 分手时,邝秋菊求简肇庆回去传个话,以后别让唐少爷再来找她了:“他对我的事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就不会再这么做了……” 简肇庆看着离开的邝秋菊,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阿莉吉亚扔过一盒香粉要简肇庆带给唐阿泰,简肇庆知道一定是他给邝秋菊买的。 回到工棚,简肇庆传达了邝秋菊的话,又递过香粉。唐阿泰兴奋地闻了闻,又咧了一下嘴:“别再往琉琅河跑了?那我还买香粉干什么?当痱子粉用?” 吃饭的时候,老锡工悄悄抱着一坛酒,拿了一条鱼过来:“今天我给你们改善一下,开开荤。反正这两个钱也寄不回老家,攒着也是白攒,还不如吃了图个嘴瘾呢。这椰子酒你们没喝过吧?” 唐阿泰一看是鱼,动筷子就要夹,肇庆把他拦住了:“真让老伯破费了。鱼我们可以吃,酒你留着喝吧。” 老锡工笑了,椰子酒只能当天喝,过一宿就成醋了。他让大家拿来碗一一给倒上了。唐阿泰看着碗里的红水喝了一小口,酸甜。他像喝水一样,一仰脖子整碗喝了下去:“本少爷酒量大着呢。”说罢又要动筷子夹鱼,老锡工这回动作很快,用自己的筷子夹住了唐阿泰的筷子。 “就你馋,你知道这是什么鱼吗?这鱼可是有讲头的,谁能说上来谁才能第一个动筷子。”简肇庆笑了笑:“我是闽南人,当然知道这鱼了。这鱼好吃,又肥又嫩,没有小刺,这鱼就是‘国姓鱼’。” 肇庆小时候听长寿公讲过关于“国姓鱼”的故事。传说满清人关,占领北京城,崇祯皇帝吊死在景山的树上。明朝有个小皇子逃到福建,知道郑成功为了保住明朝的江山,在厦门操练兵马,准备抵抗异族的人侵。小皇子嘉奖他忠君爱国,赐他姓朱。从此闽南人都喊他“郑国姓”。清军打进福建,迸犯厦门。郑成功率领水师,在海上痛击满清的战船,杀得清兵船破人亡,全军覆没。郑成功凯旋归来,战船进入厦门港,主帅的船头跳上几条鲜美的活鱼。水兵们说这是龙王爷为主帅庆功,就把这种鱼叫做“国姓鱼”。后来郑成功率领水师收复台湾岛,赶走了荷兰人,又有成群的“国姓鱼”送上船来慰劳。直到数十年后,满清收服台湾,海峡里再也见不到“国姓鱼”,据说“国姓鱼”不愿归顺清朝,成群结队游到南洋去安家了。 简肇庆把自己碗里的鱼夹给唐阿泰,唐阿泰直说从没吃过这么鲜美的鱼。过去是少爷,不知道珍惜,现在他是吃什么都香:“本少爷今天就给这鱼改改名,就叫‘唐姓鱼’。等我回了唐山,把这鱼也带回去,在家建一个大鱼塘,就专门养‘唐姓鱼’,我要天天吃。” 老锡工很感慨,他觉得他们这些在外的锡工们都像这些鱼一样,何曾不想游回家去啊! 区管家和太太勾搭成奸,瞒下了唐阿泰的信,唐财主却不知道。其实他也并没糊涂,身子不好使,脑子还好使,这正是太太担心的。这天喝了燕窝后,唐财主告诉太太以后不要给他煲燕窝粥了。 “这东西太贵了,富日荒年懂不懂?你现在是唐家的大太太了,过日子要节俭!你花那么多钱买燕窝,以为我喝了身体就好了?我喝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心疼你知道不知道?我天天心疼,这身子能好么?还是让他们做豆腐,我就吃拌豆腐滴香油顺口!” 太太只好点头说是。她让唐财主歇息一会儿,自己出了门。区管家在外面等她呢。唐财主刚要闭眼,恍惚间看见外间有人走出门去。他站了起来,扶着桌子、门、墙走到了房门口,推开门往外一看,见太太走进了少爷的屋子,心里顿生疑云,正好家丁阿亮走过,唐财主低声叫住了他。 “你去少爷的房间门外,听听太太同什么人在说些什么。” 阿亮吃惊地看着唐财主,唐财主又说:“我给你一两银子的赏钱!” 阿亮喜出望外,朝唐阿泰的房间摸了过去。 阿亮悄悄靠近了唐阿泰的门外,把耳朵贴近房门,只听里边一个男的声音:“你不恶心?” 太太的声音:“不。” 阿亮急了,不知是什么意思,就听男的接着说:“要是怀上了孩子,应该有反应啊!” 里面有人猛地推开了门,一扇门差一点儿碰在躲在门后的阿亮的鼻子上。就听男的又说:“我是怕隔墙有耳。太太,你不恶心现在也得装恶心!” 阿亮猫着腰逃走了。他跑到唐财主的屋子,悄悄推门走了进去。唐财主急忙问:“那个人是谁?你听见了他们说些什么?” “人我没看到,我就听见他们说恶心,反应什么的。我听不懂。” “恶心,反应?”唐财主的眼睛眯了起来,“好,你快走吧。” 刚刚打发走阿亮,太太就走了回来。她扶着唐财主上床后,马上做出要呕吐的样子:“我这几天总是一阵阵的恶心。一定是怀了孩子的反应。” 唐财主重复着“恶心,反应”。他想到了阿亮的话:“明天找个大夫看看吧。” 第二天区管家领着中医大夫来了,他已经先给大夫花了银子,大夫自然明白怎样说。 “唐老爷,夫人的喜脉正常得很。至于呕吐,对于一个孕妇来说也属正常。” 唐财主冷眼看着大夫:“大夫,你也知道,我的儿子失踪了三个多月了。原来还以为他是被人绑票了,可到现在也不见有人来要赎金。十有八九是让仇人给害了。太太现在腹中的孩子,就是我唐家的一点血脉,万万马虎不得呀!您看,要不要给夫人开点药?” 太太马上说:“不用了,没有病还吃药,有悖老爷节俭的家训。还是不要开了。” 区管家和太太去送大夫,唐财主叫过阿亮,让他悄悄去县城请一个西医大夫来:“办好了我还是赏你一两银子。” 阿亮乐颠颠地去了县城。 第十六章 简肇兴拿着简阿七拍来的电报给父亲看,肇庆仍然没有下落。 雅兰突然流下泪来,阳春见实在瞒不过了,只好说了实情。 “他不会出什么事吧?肇庆还是个孩子,你把他孤身一人送到南洋就不妥。你看看,他从我身边离开这么久,我这个当娘的,连孩子的生死都不知道。” 简阳春急了:“住口!” 雅兰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过阿七在新加坡都没有见到过肇庆,到哪去找呀,阳春这不是自己在骗自己吗? 简阳春却不相信儿子会出事,他一定要把儿子找回来,平平安安地交到妻子手中。肇庆要是有什么闪失,别说是对不起史家,对不起兄弟史致中,也对不起妻子这十多年来对这孩子的养育之恩啊。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把办学的事弄清楚,他不能让自己在南洋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没了下落。 简肇兴再次奉父命来找宋雅亭。这次宋雅亭没出面,只让他的师爷出来应付。师爷信口开河,说宋大人素以慈悲为怀,想效法西人,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救济本县的鳏寡孤独,老弱病残。让简阳春再捐些款项出来。而宋大人会同他捐资兴办学校一事一并予以表彰。至于学校校址的事,这是一件造福于千秋万代的大事,宋大人怎么可以草率从事呢? 简阳春听罢气坏了,这是明目张胆的敲诈勒索!这个狗官揽去督办建校的事宜,就是想借此中饱私囊!而且又巧立名目,借慈善基金会的名义再向他的钱袋里伸手。 简阳春不能再等了,他没有心思再与宋雅亭纠缠,他决定想办法走,他要去南洋找儿子…… 简家没有儿子的下落,陶家却接到了简肇庆的信,舒燕妈一见是南洋来的信,就知道是简家那个小子写来的,当即决定给烧了。为了防止简肇庆不见回信,换个地方寄到舒燕学校,舒燕妈又差人来到学校,找那个看门的陶家的族人,告诉他只要是舒燕的信一律扣下交给家里。 陶舒燕一直为收不到肇庆的信感到奇怪,当初分手时说得好好的,他一到南洋就给自己写信,可是怎么学校、家里都收不到呢?陶舒燕怀疑是不是他来了信,让阿妈给藏起来了。 舒燕妈当然矢口否认。她心里清楚,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找个好人家把女儿嫁了。她有了自己的家,对简肇庆也就断了念想,简肇庆也就没有指望了。正好族里有个胖婶儿娘家舅舅是两广总督手下的一个副将,他有个儿子,今年二十三岁了,在布政司当经历。论起来比宋雅亭还高半级呢。舒燕妈一听,当下就应允了。 舒燕的亲事很快有了回音,胖婶告诉舒燕妈,男家的父亲郭将军说了,他早就知道陶家也是官宦世家,他的女儿一定错不了。只是最近革命党闹得厉害,尤其是广东,革命党已经起事过好几回了。他是副将,管着两广地区的防务一时离不开,他想让儿子找个理由借机来永定一趟。 舒燕妈听了自然高兴,只等着未来的女婿上门求亲。 阿伍跑到了吉隆坡。这一路奔波下来,他已经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口袋里只有几个零钱了。刀疤脸和冼致富从新加坡一直追到吉隆坡,他们一路跟着阿伍,看出他是身无分文了,应该是将浴血狻猊出手的时候了。 不过冼致富有些怀疑阿伍究竟有没有浴血狻猊,他以前经常看见黄老板拿着浴血狻猊把玩都不知道它的价值,阿伍就一定认货?一般的玉就是几块、几十块钱,他要是当初知道那东西那么值钱,能留给黄裕达?所以他想阿伍当初也未必知道它的真正价值。 阿伍正在不远处的街头拳击场那和人讲价。对手是吉隆坡一带有名的拳师鸿宾桐。 拳击场的人在给阿伍讲规则:“你要至少打上六场。不然看客会不满意的。就是说,即使你被打倒了,也得再爬起来,坚持下去。明白么?” “我不管什么铜啊,铁啊。我要面包椰汁!我饿了!”阿伍不耐烦地说。 那人差人去买了面包椰汁,阿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边吃边听完了规则。 裁判宣布比赛开始,鸿宾桐蹦蹦跳跳杀气腾腾;阿伍只摆了一个门户盯着鸿宾桐的动作。鸿宾桐开始攻击,一连串的组合动作打得阿伍措手不及。阿伍还未及还手就倒在了人群中看客的身上,看客把他一把推出来,鸿宾桐又是一连串的攻击。不过这次击中者少,阿伍挺的时间也长了许多。可最终还是倒下了。 观众还像方才一样把他推出来。鸿宾桐不等他站稳就一拳击来。阿伍一缩头,鸿宾桐打空了,阿伍不等他的胳膊收回来,一通飞快的动作,把鸿宾桐打得措手不及,倒在地上。 看客们欢呼了。 裁判数秒,鸿宾桐没有站起来。 阿伍对那个组织的人说:“给钱!” 英雄阿伍揣起钱扬长而去。 站在圈外的冼致富看见阿伍走出来,马上背过脸,他可是头一回见识阿伍的武功,要是自己和阿伍对手,那只有死路一条了。刀疤脸拉上冼致富又追阿伍,现在阿伍怀里有钱了,有钱他就不会出手狻猊,谁知道他要往哪里跑? 邝秋菊现在干活是越来越吃力了,刘姐看着很疑惑:“怎么像怀了孩子的娘们似的。”一句话说得邝秋菊的脸色变了,手中的琉琅也停住了。她的眼前现出了马月芳死后的样子……邝秋菊也不说话,一松手把琉琅丢在河里,吃力地向河中间走去。刘姐看出了不对,回头对琉琅女们大声呼喊:“快救人哪——”说着向邝秋菊游了过去。 刘姐这才知道邝秋菊真的有了身孕。两人铺挨铺地睡着,肩挨肩地干活,怎么就没有发现呢?“好妹子,我知道你没结婚,可这先有后嫁的事也是有的。你告诉我,你未婚夫叫什么?好像叫什么彭虾仔?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赶紧把婚事办了,谁能说什么?” “不,我不能嫁给他!这孩子的阿爸是个魔鬼!” 刘姐这下明白了,这孩子不是邝秋菊相好的种,她是让人祸害了。邝秋菊咬牙切齿蹦出的三个字更让她吃惊:“啊,是那个杀千刀的!那是不能嫁给他,他可不是个正经人!可你未婚夫不是挑矿泥的彭虾仔么?你告诉过他么?你告诉过你哥哥么?” “我不敢,地皮丁说,我要是说出去,他就杀了我阿哥和彭虾仔。” 刘姐无语了。不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邝秋菊走马月芳的道:“这样吧,你躺着歇歇,今天不要去上工了。你可不能去寻死。我去找一条能让你活下去的路。” 刘姐急匆匆来找阿莉吉亚,她等客人走干净,才走过去说:“帮帮忙,进货的时候帮我买点东西。”刘姐四下看看:“麻烦你去趟中国的药店,我要……麝香!” “麝香?是烧的香吗?” “不是,是一种药材,一个姐妹怀孕了,她身子不好,需要……需要这种药补身子。” “哇……上帝啊!太美妙了。一个小生命要诞生在这条山沟里了。没问题,我记下了。”阿莉吉亚乐了,“我明天就去!孩子的事情最重要。” 刘姐再三嘱咐她不要告诉别人,这才离开。 第二天,阿莉吉亚去买麝香,药店的人告诉她,麝香不但不是保胎用的,而且孕妇一闻就会流产。她吓了一跳,不知道刘姐是故意骗自己,还是确实不知道。 刘姐无奈,只好说了实话。 “为什么,孩子是无辜的,你们这样做,神灵会惩罚你们的。哦天呐,我差点帮你们杀掉了一个孩子。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生这个孩子,你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她。我姑夫是查理,我去求求情,让她不用干活,我还可以帮她找个地方休息……”好心的阿莉吉亚急了。 刘姐说出邝秋菊的名字,告诉她一个没结婚的女人生孩子是会被人指责的。阿莉吉亚大吃一惊,她对邝秋菊的印象很好:“是她?我会尽力帮她的,孩子一定要生,不能打掉。” 刘姐一走,阿莉吉亚立刻派人叫来了简肇庆。简肇庆以为是家里来信了,不想阿莉吉亚生冷冷地说:“我觉着你挺绅士的,没想到你也是个不敢负责的男人。” 简肇庆懵了。 “邝秋菊怀孕了,你应该就是孩子的父亲吧!她现在为了打掉孩子,四处找药,你知道为了保住你的名声,人家一个女孩子有多痛苦吗?” “你说什么,邝秋菊……你听谁说的?”简肇庆瞪大了眼睛,拔腿就往外跑,刚跑两步又回来,“阿莉吉亚,请你相信,孩子不是我的,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就去查清楚。请你一定要保密,好吗?邝姑娘的名声最要紧,拜托了。” 阿莉吉亚半信半疑地噢了一声。 简肇庆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唐阿泰,一个是彭虾仔,在他看来只有这两个人有可能和邝秋菊有事。他回到工棚先叫出了唐阿泰:“你那天去琉琅河了?” 唐阿泰点点头。 “去干什么了?” 唐阿泰听了有点莫名其妙:“看邝秋菊啊。明知故问,少逗我啊。” 简肇庆拉下脸来:“我没逗你,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去了几次,都干什么了?” 唐阿泰不知道简肇庆为什么关心起这个了,那天他溜号去看邝秋菊,还拿了一把花,看见她还没来得及把花给呢,她转身就走了。后来还被打了一顿,真是赔死了…… 简肇庆有点不相信:“你就去过这一次?” “啊!这不才买了香粉,我准备去第二次,大不了三顾茅庐呗。” 简肇庆把手伸进唐阿泰的领口,把香粉掏出来放进自己兜里,告诉他以后不许再去了。唐阿泰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当肇庆怕自己再挨打,就答应了他。 简肇庆又去找彭虾仔,告诉他秋菊给他阿妈寄钱了:“按时间来说,一个来回应该有了。肯定早收到了。放心吧。” 彭虾仔嘿嘿笑了。 “还是邝秋菊对你好吧?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儿啊?我得去喝杯喜酒啊。”简肇庆不能直说。 “先赚几年钱吧,等把我阿妈的病治好,我和秋菊赚了钱,再回唐山。”虾仔说得真诚。简肇庆放了心,心想要是他那他就会负责任:“你别理阿泰啊,他就那个样,老说邝秋菊怎么怎么着……” 彭虾仔乐了,这是简肇庆头一次替自己说话:“大哥,你是明白人,你说我彭虾仔的媳妇还没过门,他老惦记什么啊。再说,我跟秋菊虽然是娃娃亲,但是连手都没拉过,这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不会吧,连手都没拉过?”简肇庆套虾仔。 彭虾仔哼了一声:“我们打鱼的渔花子,哪像你们,读过洋书的人,我们感情是好,但是没过门儿就是没过门儿,不能乱来。阿泰倒好,连大舅哥就叫上了。” 简肇庆疑惑了,又去了商店,他要好好问问阿莉吉亚。 刘姐心里这个堵啊,她想的事没办成。看来,这个孩子是非要生下来不可了。 “要不这样,我去找你阿哥商量商量,看看他有什么办法能说服彭虾仔,只要彭虾仔不说什么,愿意当这个孩子的父亲,那不就没什么可唉声叹气了吗?”她劝秋菊。 邝秋菊哭了:“阿姐,我求你了,你千万不能去。”虾仔是什么样的人她还不知道吗?刘姐见邝秋菊脸色惨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连忙叫进细雪来看着邝秋菊,自己去找邝振家了。走到男工棚她大声问:“谁是邝秋菊的哥哥?” 邝振家应了一声。 “你来,我给你说点事儿。”刘姐头里走了。 邝振家和彭虾仔交换了一下目光,端着饭碗跟刘姐走了。唐阿泰看着他们刚要起身。彭虾仔拉住了他:“有你什么事儿?又没找你!”自己偷偷跟了过去。 “我妹妹怀孕了?!”邝振家吃了一惊。 这话正好让赶过来的虾仔听到,他咆哮一声:“我知道是谁干的!我要杀了他——”转身就向工棚跑去。 站在楼上的地皮丁看见眼前的情形,看着疯了一般跑来的彭虾仔和后面追赶的邝振家和刘姐,知道事泄了,他有点慌了,赶紧进了木楼,关上了门。 彭虾仔却直奔唐阿泰。唐阿泰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呢,彭虾仔已经扑到了他的身上:“我杀了你这个畜生!”抡起老拳就向唐阿泰的脸上砸去。几拳就把唐阿泰打得鼻口出血。唐阿泰反应过来,用力掀翻了彭虾仔。邝振家和刘姐跑过来上前拉住彭虾仔。 “你们不要管,我一个人跟他算总账!”彭虾仔拿起一条板凳,“我砸死你!” 唐阿泰一滚,板凳砸在他的小腿上,疼得他大叫:“哎呀!哎呀呀,疼死我了!” 彭虾仔还要砸,邝振家抱住了他:“打死人是要偿命的!” 刘姐指着唐阿泰对邝振家吼道:“打他干什么?他又不是地皮丁,糟蹋你妹妹的是地皮丁!是地皮丁在送你妹妹来怡保的路上糟蹋了她!” 邝振家愣住了,彭虾仔的手一松,凳子掉在了地上,一脸茫然的唐阿泰大声问:“大姐,你把你方才说的话再给我说一遍!” 刘姐着急地说:“邝秋菊怀孕了,孩子是地皮丁的。她正在等我的消息,如果她未婚夫彭虾仔能娶她,她还可以活下去,不然,她要是铁了心去死,谁也劝不住她啊。” “她不能死!大姐,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千万千万等着我,不管她什么样,她都是我的老婆!我现在就去杀了地皮丁,完了就去琉琅河跟她拜堂成亲!”唐阿泰忍着痛。 刘姐愣了,邝秋菊说她的未婚夫是彭虾仔,怎么又出了个人? “以前是彭虾仔,我花了五百两银子,让他退婚了!”唐阿泰忍着疼站起来,“他糟蹋了我的老婆,我就是死了,也得溅他一身血!” 唐阿泰单腿跳着,找到一根木棒,眼睛通红地在发着威:“地皮丁!你给我滚出来,本少爷今天就要你的命!” 邝振家拉着彭虾仔去了一边的山坡,他想起了阿妹来时的情形,当时她说是和地皮丁一起来怡保的,自己还吃了一惊呢。“刘姐说的是真的。阿妹是在跟地皮丁同来的路上让地皮丁给糟蹋的。彭虾仔,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豁出命来,我也得给秋菊报仇!” 彭虾仔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抱住脑袋,这个地皮丁!该下地狱的地皮丁啊!“这仇是要报,可地皮丁是谁,他是这儿的皇上!你忘了刚才刘姐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是地皮丁糟蹋了邝秋菊?她说是秋菊不让。秋菊为什么不让,就是怕你我报不了仇,反而让地皮丁给弄死!冤有头债有主,邝秋菊能落在地皮丁的手里,追起根来,还是因为唐阿泰逼婚引起的。我们俩弄死唐阿泰,给秋菊报仇!” 邝振家想想也是:“我们这就去杀了唐阿泰,地皮丁的事以后再说!”两个人决定下来就往回走。 唐阿泰拖着一条腿向木楼爬去:“地皮丁!有种的你出来,当什么缩头乌龟!你这个有人养没人教的混蛋,今天本少爷就替你的狗爹管教管教你!你出来呀!” 刘姐追了上去,这小伙子这不是去白白送死么! 邝振家和彭虾仔一见唐阿泰手持木棍冲他们过来,以为是唐阿泰想先下手为强,马上站住,分开两边,做出要应对的架势。不想唐阿泰跑到近前,红着眼睛喊道:“站着干什么?还不跟我去给邝秋菊报仇!” 邝振家和彭虾仔都愣住了。唐阿泰也不理他们,直奔地皮丁的木楼。邝振家知道他是找地皮丁,怕他吃亏,就要跑去帮忙,彭虾仔一把拉住他:“别管,让他们两个狗咬狗吧!我们正好坐山观虎斗!” 刘姐不解地看看他们:“快帮忙去啊!” 唐阿泰刚爬上楼梯,早有准备的地皮丁一脚踩在唐阿泰的肩膀上,只一用力,唐阿泰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地皮丁从楼上跑下来,撒腿朝锡矿坑跑去,边跑边喊:“来人哪——唐阿泰疯了——来人哪——唐阿泰造反了——” 唐阿泰爬起来,拖着一条残腿追了上去。邝振家看着跑来的地皮丁,正欲扑向他,彭虾仔拉住他:“大哥,别掺和!”邝振家一犹豫,地皮丁乘机向矿坑方向跑了。 唐阿泰追上来,对彭虾仔和邝振家瞪了一眼:“废物!你们怎么不拦住他!” 地皮丁跑进矿坑,气喘吁吁地对阿义说:“快,不好了,唐阿泰要造反!” 阿义见唐阿泰拎着扁担追来,大叫一声:“弟兄们,抄家伙!” 地皮丁松了一口气:“弟兄们,给我上,往死里打!” 几个帮会的打手提着木棒横在地皮丁前面,唐阿泰跑到跟前:“你们闪开,冤有头,债有主,我今天就要地皮丁的命,与你们无关!” 阿义几个人冲上来,一阵扁担和棍棒,打得唐阿泰没有还手的力气。地皮丁从一个弟兄手里抢过棒子,一下子砸在唐阿泰的头上,唐阿泰哼都没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阿义吓了一跳:“丁哥,你打死他了!” “是他自己找死!去,找几个人,抬到乱坟冈子去,埋了!”地皮丁根本没当回事。 邝振家和彭虾仔被叫了来,和另外两个矿工一起抬着唐阿泰去了乱坟冈子。阿义把铁锹往地上一插:“挖个坑,埋了!” 一个矿工拿过锹,嘴里念叨着:“唐阿泰,我把坑给顺着山坡挖,你可记住了,那边是唐山老家。你人躺在这儿了,魂可还得回家不是?” 几个人把唐阿泰抬头抱脚地放进了土坑。 刘姐回来没有说唐阿泰被打死的事,她怕邝秋菊知道了雪上加霜。但干活一不小心说走了嘴,邝秋菊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她一下子哭了,唐阿泰虽是个无赖,可只有他为自己去拼命,他才是个男人。邝秋菊抹了一把眼泪,发疯似的朝锡矿跑去。唐阿泰为自己死了,她要去到他坟前磕个头。 简肇庆从阿莉吉亚那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得想办法帮助邝秋菊渡过难关。这事情在没搞清楚以前不能让虾仔和阿泰知道,他怕会出大乱子。 他哪里知道,乱子已经出了。 简肇庆一回来就见彭虾仔扛着门板进屋,见了他也没言语。老锡工拉过简肇庆:“我知道你同唐阿泰是磕头弟兄,可这件事,你无论如何不能冲动。唐阿泰让地皮丁打死了。他们刚刚把他埋了。” 简肇庆睁大了眼睛:“啊?什么?” “地皮丁糟蹋了邝振家的妹妹邝秋菊,唐阿泰一听就急了,找地皮丁拼命,可虾仔误会是他干的,打折了他一条腿,他没杀了地皮丁,倒让地皮丁的人乱棍打死了!”老锡工叹了口气。 简肇庆大叫一声,朝山坡的墓地飞跑而去。 第十七章 邝秋菊跪在唐阿泰的坟前嚎啕大哭起来:“唐少爷,你这是为什么啊……你傻啊!” 邝振家怯怯地拉了一把邝秋菊:“秋菊,别再哭了,多丢人呀!” 邝秋菊甩开邝振家:“唐阿泰挨打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啊?你们在干什么?你们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不拦着地皮丁?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他打死?” “你别总是逼着阿哥,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斗不过地皮丁。” 邝秋菊又哭了:“你知道他是为谁死的吗?他是为我!为你的亲阿妹去死的……可你们为什么不拦着他,让他去拼命呀?” 邝振家也很难过:“秋菊,我起初是想拦着,可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 “你撒谎!你们根本就没去拦,你们恨不得他早死才好呢。唐阿泰他是喜欢我,他是去找过我,可你们不能因为他这样,就对他不管不顾……我怀的是个没人要没人管的野种,好几次我都不想活了,我能熬到今天,是为了什么?啊?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你,为了虾仔,为了将来我们能逃出这个地方,有一个自己的家。可是现在我什么都没了,连一个真心敢为我去报仇去拼命的男人都这样没了……” “阿妹,我知道你心里难过。阿泰不在了,我们心里也难受。我们以后一定会照顾好你的……”邝振家诺诺说。 邝秋菊绝望了,连朝夕相处兄弟的命都保不住,她这个被人糟蹋、天天窝在河里晃琉琅的贱命阿妹还有什么指望?“我真的没指望了,我干脆死了算了,还活在这个世上干什么?我不想再回去了。” 邝振家用力拽着邝秋菊。简肇庆赶了过来,一把将邝振家推开:“你先回去吧。” 邝振家急了:“我不走,秋菊她要寻死!” “有我在!她死不了!” 邝秋菊见简肇庆这样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邝振家犹豫一下走开了。 简肇庆蹲在坟前,忽然放声痛哭起来:“阿泰……我的好兄弟,你怎么那么傻呢,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啊?大哥没有照顾好你!” 邝秋菊也跪了下来,抹着眼泪,大声哭起来。 简肇庆伤感地哭着,为自己没能把阿泰带回唐山,没有实现在船上许下的诺言:“没有让你吃上一顿好饭,没有让你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大哥对不起你啊!” 简肇庆从兜里掏出那盒香粉,头也不回地伸到邝秋菊面前:“这是阿泰用第一个月的工钱给你买的。我拦着他,不让他送给你。现在他人走了,你就留下当个念想吧。” 邝秋菊颤抖地接过香粉,越发难过:“阿泰,你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我这样一条贱命让你这样,不值啊!我不值得你去死啊。”邝秋菊从旁边的草丛里揪下一把野菊花:“唐少爷你来看我,还给我带花,我没要。今天,我把这把野菊花插在这儿,你就把它当成我,在这儿陪你聊聊天吧……” 邝秋菊正想把花插在地上,忽然发现土坟里一只微微颤动的手露了出来,邝秋菊吓了一跳:“啊!” 简肇庆也一愣,双手马上扒起土来,很快露出了唐阿泰的脸。唐阿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痰。 “阿泰,你还活着!” 邝秋菊和简肇庆疯了一样把唐阿泰从土堆里拉出来,邝秋菊使劲掐唐阿泰的人中。简肇庆拿出从商店带回来的信:“阿泰醒醒,挺住啊,你家里来信了,你很快能回唐山了,你可得挺住这口气,别让家人失望啊……” “对,信。快给他念信!”邝秋菊提醒着。 “听着,这可是你家里来的信。”简肇庆慌忙扯开信,念着,“阿泰你好,来信收到,得知你在堂口被抓押赴南洋,遭此不测,我们都很难过。我们很想救你回国,可是你走后……一场天火把咱们家荡为灰烬,你阿爸……你阿爸也没能从火里逃出,已经驾鹤西去……”唐阿泰又咳了一下,吐出几口带泥的血块。简肇庆起身对邝秋菊说:“看着他,我去找人!”他说完飞快往山下跑去。 邝秋菊把唐阿泰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她用手抠着唐阿泰脸上和嘴里的泥土。唐阿泰缓缓睁开眼睛,蒙昽中看见了邝秋菊,嘴角扬了扬露出了笑:“秋……” 邝秋菊抑制不住泪水,用手擦着唐阿泰脸上的泥土,呼喊着:“阿泰,是我!你不能死,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啊。如果我没有遇见你,你也不会追到这儿来,现在还在家里过你的好日子,可你……”她说不下去了。 简肇庆跑到阿垅店,推门冲了进来:“阿莉吉亚!你救救我兄弟唐阿泰吧!” 简肇庆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晚了被地皮丁发现,就来不及了。” 阿莉吉亚也没多问,从钱柜里取了钱,锁上门,拉着板车和简肇庆就跑。跑了几步阿莉吉亚又停下来:“我们把他拉回来,可也出不去啊?”她想想又跑回店里。简肇庆不知所以。阿莉吉亚让他进来,两个人抬着一些布料放在了车上,这才向坟地跑去。 三个人一起把唐阿泰放到车上,阿莉吉亚趴在唐阿泰的心口听了听,还有心跳。简肇庆拉起车就跑,边跑边说:“秋菊,你快回去吧,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要等到我们回来,我一定把你救出去,一定!” 邝秋菊泪流满面,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点了点头。 简肇庆拉着车子来到锡矿大门口,矿警礼貌地向阿莉吉亚打着招呼。阿莉吉亚只说去进货,又指着简肇庆:“是姑父给找的一个猪仔,替我拉车。啊,你不想捎带一点什么?” 矿警扫了一眼晃动的帆布,追上来:“您车上拉的是什么东西?” 阿莉吉亚拍拍布下的唐阿泰:“啊,你说的是这个么?怡保布店的商人太黑心了,把一下水就掉色的布匹卖给了我,我要退掉。什么意思?你要看看吗?” “不,我没什么意思,就是看着像个……” 阿莉吉亚让肇庆只管走,自己跳下车来,上前打了矿警一个耳光:“你是不是认为我偷拿矿上的东西?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敢怀疑我?我可以告诉我的查理姑父,让你马上滚!还不好好当你的看门狗去,跑了猪仔,小心我姑父要了你的命。”矿警捂着脸,愣愣地看着远去的板车。 邝秋菊刚用树枝和草叶将空墓穴掩藏好,远远地就看见了邝振家,知道刚才的事阿哥一定全看见了。 “你放心吧,阿哥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邝秋菊有些伤心,刚才对阿哥太狠了。邝振家拉起她的手:“什么都别说了。我送你回琉琅河。” 唐阿泰被推进了手术室,简肇庆和阿莉吉亚松了口气,顺着墙根,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两个人这一趟跑下来,累坏了。 “上帝保佑,一定会没事的。”阿莉吉亚说完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邝秋菊怎么在坟地哭? 简肇庆苦笑了一下:“阿泰喜欢邝秋菊,邝秋菊是我工友的妹妹,从小就许给了彭虾仔,还没过门儿就来到南洋做苦力。地皮丁那个畜生玷污了秋菊姑娘,她有了身孕,后来刘姐不是托你买麝香打胎吗?唐阿泰知道了,去找地皮丁拼命,结果就这样。还好,发现得及时,要不然我兄弟就永远埋在山上的坟地里了!” 阿莉吉亚惊讶地张大了嘴,这可是太离奇太危险了。 护士走出来,告诉两人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只是受的伤较重,需要住院治疗:“你们不用在这儿等着,可以先回去了。” 阿莉吉亚也急了,他们是得回去了。不然姑父发现简肇庆逃跑,可就危险了。 果然,查理正在办公室发火。地皮丁竟敢打死他买来的猪仔,也太狂妄了。 “你别忘了谁是这儿的主人,大卫先生不在,就是我。矿上的锡泥产量越来越少,猪仔人数还不够,你竟敢打死一个。” 地皮丁不服气:“是那小子找死,他竟敢犯上。不把他打死,那些猪仔们还不翻了天了。查理先生,别发那么大火啊,死个猪仔,回头,我再让三爷给你补上几个不就得了。” “我要的是数量,是锡矿的产量。猪仔不听话,产量上不去,就是你这个大把头的责任,我就要惩罚你!”话没说完,阿义跑进来说简肇庆不见了。 查理抄起墙上挂着的长枪,瞪着地皮丁:“刚打死一个,又跑一个,给我找,找不回来,我就让你们统统去挑矿泥。” 矿工们都被叫了来,排成了两排,地皮丁提着鞭子先把和简肇庆五人连坐的邝振家、彭虾仔、老锡工和另一猪仔各打了一鞭子。 查理扫视着眼前的矿工,知道没人帮简肇庆他是逃不出去的。查理走到地皮丁、打手和值班的矿警面前:“肯定是你们其中一个人放松警惕的时候,给他钻了空子,还是老实说出来的好,要是让我查出来……” 值班的矿警直打哆嗦:“是有一个猪仔出去了,不过他是跟着……阿莉吉亚。” 查理吃了一惊,正要细问,就见阿莉吉亚坐着简肇庆拉的板车过来了:“我要进货,当然要找个劳力帮我拉车了。姑父,你不会让我一个女孩子干这么重的活吧。” “不是每次都有指定的人帮你吗,你怎么又找别人呢?”查理不好再说什么了。 阿莉吉亚装作生气的样子:“那个笨蛋,毛手毛脚的总是摔坏我的东西。又听不懂我的命令。这个猪仔好,干活卖力,又会英语。我当然用他来帮我了。” 查理的目光转向简肇庆,走到简肇庆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有力气就好好干,多干活。只要别惹事儿,我就保你平安!” “查理先生,我不想惹事,但你们是讲法律的,我只想为我兄弟讨一个公道。”简肇庆说。 阿莉吉亚不安地要上前制止肇庆,查理瞪了她一眼,说:“法律,公道。一个猪仔还要给我讲法律?我就是这儿的法律和执法者。” “大把头糟蹋我们兄弟的妹妹,又打死我的三弟唐阿泰,我要为他们报仇,惩治凶手。”简肇庆盯住地皮丁。 地皮丁急了:“你小子敢!我能打死唐阿泰,照样能打死你。” 查理瞪了一眼地皮丁,转身对肇庆说:“你不怕?” “怕了就不说了!”简肇庆说得义正词严,邝振家也激动了,彭虾仔低下了头。 查理眼睛一转,心里有了主意,他正想惩罚地皮丁:“我给你们一个较量的机会。” 地皮丁有些心虚,头上直冒冷汗。 简肇庆很镇定,他一步步朝地皮丁走去。人群自动散开形成一个圈子。 地皮丁抄起皮鞭朝肇庆头上打去,肇庆侧身躲过,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鞭梢,使劲将地皮丁硬拽了过来。地皮丁急忙撒手,迎面就是一拳。肇庆眼疾手快顺势避过拳头,朝地皮丁的腋下就是一拳。地皮丁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肇庆抢上一步紧紧抓住地皮丁,拳头重重地打在地皮丁的身上。 阿义有些担心,顺手从身边打手手中抢过一根木棍向肇庆砸了过来。邝振家喊了一声:“小心!” 肇庆一回头,木棍砸在他肩上,他强忍疼痛,死死抓着地皮丁,将他按倒在地,骑在身上一顿暴打,直打得地皮丁口吐鲜血。 矿警见状,上前用枪托将肇庆砸倒了。人们躁动起来,老锡工、邝振家等人上前要解救肇庆。查理向天空开了一枪。听到枪声,人们急忙蹲下。阿义等人赶紧将地皮丁拉走,两个矿警则将肇庆拽起来,押到查理面前。 查理用枪管抵在肇庆的脸上:“今天的表演到此结束,你很能打,不过我宣布的规则谁都不能违背。今天也是让你泻泻火,省得你没处发泄,到处惹事。以后谁再不好好干活,我就让你们的大把头把今天挨打的火发在你们身上,那你们只能自认倒霉了!都押下去!” 查理其实并不大相信阿莉吉亚的话,他决定亲自去探个虚实。 秋菊因为不放心唐阿泰,休息时偷偷跑来问阿莉吉亚,两人刚说了两句话,外面就响起了砸门声。是查理。 阿莉吉亚大惊失色,拉过邝秋菊,她曾向查理提起过她。现在,简肇庆刚出事,查理这么狡猾,不可能不怀疑秋菊。她把货架移开,露出一个暗门:“快,快进去!我不喊你千万别出来。” 阿莉吉亚将货架复原,这才开了门:“我换衣服呢,喝点什么,姑父……” “我问你,你昨天带简肇庆出去,到底是干什么去了?”查理恶狠狠地说。 “我带他去进货买东西,我不是已经告诉您了吗?”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不说实话,你将会和你姑母一个下场。难道你想去妓院陪你姑母做妓女?到时候你可别怪我这个姑父没提醒过你。”查理一脸阴沉地逼问。 “我向上帝保证,我去买东西了。那个猪仔只是帮我推车和装货。就这样。”阿莉吉亚回答得也很镇定。 查理见逼问无效,冷冷地哼了一声:“好!我相信你。不过我警告你,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能离开锡矿半步!” “我总得经营我的店,去进货吧。”阿莉吉亚追到门口,一个矿警拦住了她,“对不起,阿莉吉亚小姐,查理先生让我24小时看着你!” 阿莉吉亚气得直哆嗦,想了一会,她从柜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包,点燃一根蜡烛进了储藏屋。 地窖不大,刚刚能容两个人并排躺下。阿莉吉亚举起蜡烛,火光在她的脸上跳动着,她告诉作秋菊,她的姑母是个非常漂亮的马来姑娘,后来被查理强暴了,他强迫姑母跟他同居了几年,玩腻后就把她卖到窑子去了…… 邝秋菊看着阿莉吉亚闪动泪光的眼睛,没想到她也是个不幸的人。 “你已经不能从这个小店的门口出去了,查理已经派人在门外看着我了。” 邝秋菊吃了一惊:“啊?为什么?” “你别问了,赶紧走吧。”阿莉吉亚将手中的小包递给邝秋菊,“把这个拿上,一定要转交给肇庆,让他千万不要再来,想办法尽快离开锡矿。如果唐阿泰命大能醒过来,看到周围都是陌生人,不知道该怎么想呢?” 阿莉吉亚在储藏室的另一端挪开一个箱子,从这儿出去,往左可以到锡矿,往右可以到琉琅河:“快!回去晚了该被人怀疑了。” 邝秋菊从阿莉吉亚那出来后,想办法和简肇庆见了面:“不好了,查理怀疑阿莉吉亚带你出去有别的事情,现在派了人在阿垅店门口把守着,再出锡矿会很困难了。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让你想办法尽快离开锡矿。” 简肇庆打开小包,是几张马来币:“阿莉吉亚怎么了,她有危险吗?” “危险好像没有,反正就是没自由了。” 简肇庆也正想着怎么离开这儿呢,阿泰虽说已经脱离危险了,可他醒来身边没人照顾也不行。“是啊!可是,要是阿莉吉亚不能带你出去,你可怎么办啊?”邝秋菊也没办法。 简肇庆这些天其实已经想到一个办法,但这需要邝秋菊帮忙。过两天就是八月十五,到时候……他对邝秋菊小声说着,秋菊一个劲地点头。肇庆说:“只是这次走了,我可能就回不来了。我一走,查理肯定会四处找我,你和你阿哥肯定会受牵连。” 邝秋菊打断简肇庆:“你别说了,你走,你一定得走!简大哥,你放心,我邝秋菊能活到今天,是你和像你一样的好人们给了我勇气。我不会轻易放弃的。我等你们回来,等你们回来救我!” “我一定会回来救你,你要好好的……把肚子里的孩子保护好,等孩子生下来,如果还是没有人认,那我就是他的父亲,我和我的弟兄们一定会帮你把孩子抚养成人,我发誓,这是我后半生的责任。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邝秋菊落下眼泪:“我听你的!” 这一晚,邝秋菊躺在琉琅河的工棚里怎么也睡不着,刘姐看见她辗转反侧的样子,伸手抚摸着她的脸:“睡吧,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邝秋菊闭上了眼睛,一大滴泪水滴在枕头上。 起风了,风吹得门扇咣当一声。彭虾仔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扭头看那扇门板。那是抬唐阿泰的门板。又一阵风吹来,门板又咣当一声。彭虾仔吓得用枕头把头盖住了。 老锡工看见了,不屑地一笑,这人死如猛虎,虎死赛绵羊啊!简肇庆对彭虾仔说:“虾仔,睡吧,他不会再来烦你了,他比你能分得清是非。” 彭虾仔有些惭愧。 “地皮丁无非就是查理的一条狗,打狗也要看主人。今天他让我打狗,明天他就会放狗咬我们,我们只有抱成团,才能不怕他们。”简肇庆对大家说。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 第二天,八月十五。 彭虾仔向地皮丁请假:“我,我也想去买点、买点金银锞子、烧纸、供品什么的。这几天晚上老梦见唐阿泰……” 邝振家也在旁边帮腔,说一到晚上那块抬唐阿泰的门板就响,大家谁也睡不好,一定是唐阿泰的魂魄来串门了。冤死的人都是这样。 地皮丁心里也有鬼,毕竟是他打死了唐阿泰,他心里也慌慌的。 “可不是嘛!他的脑袋像血葫芦似的,伸着手冲我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彭虾仔倒没说谎,他是真害怕。 地皮丁马上堆出一副笑脸:“啊,这好办,去阿莉吉亚那买点儿,去坟上烧烧,好好念叨念叨。”他也害怕。 老锡工叹了口气,人死了,念叨也念不回来了。 邝秋菊在工棚里教大家做孔明灯。她一边粘灯笼一边说:“在我们老家啊,赶上大日子,过年啊,添丁啊,做寿啊,都要放天灯。把自己的愿望写在天灯里,放上天,老天爷就可以保佑你,帮你实现愿望。” 琉琅女听得一脸向往,当真这么灵就好了,可惜谁也不会写字。 邝秋菊笑了:“心诚则灵啊,来,没事儿的,许愿,许愿更灵的。”于是大家纷纷在心里许着愿。 夜晚来临了,一轮明月升在空中。 琉琅女出了工棚,大家相互配合点燃了天灯。“我数三下,大家一起放天灯,然后赶紧许愿啊。一,二,三!”邝秋菊大声说。 几个人同时撒手,几盏天灯呼的一下子升了空,飘飘摇摇直奔月亮。琉琅女们马上闭眼双手紧握许着愿…… 天灯越升越高,月亮越来越圆。 整个锡矿都能看到琉琅河升起的孔明灯,矿工们陆陆续续从猪仔屋里出来,一个个看着高高升起的一盏盏灯笼,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笑容。 守门的矿警也看着升起的天灯出了神儿,双手合十闭目许起愿来…… 简肇庆悄悄来到门口,趁着矿警不注意,闪出门卡,消失在夜色中…… 第十八章 简肇庆满头是汗地跑到了那家医院,幸好他那天刻意记了路,不然黑灯瞎火的还真找不到。 他轻轻敲开了值班室的门,说了他的来意,他说得很诚恳。那位英国医生点点头:“你可以带他走,但一定要小心。”又让护士找了几件衣服给肇庆:“快换上吧。你们穿成这样,根本逃不出怡保。” 简肇庆急忙起身,给大夫鞠了一躬。他是碰到好人了。 肇庆换上新的衣服,对唐阿泰说:“二弟,你感觉好些了吗?你能活过来,也算是个奇迹,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多亏了那么多好心人的帮助,有朝一日一定要报答他们!” 唐阿泰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 “二弟,你听懂我的话了?那好,此地不能久留,我们得赶紧走!现在就走,趁着天黑,逃出怡保。” 唐阿泰突然朝简肇庆伸出手来,虚弱地说:“信!我家给我寄来的信!你和秋菊把我挖出来的时候,我像是在做梦。恍恍惚惚听见你在和我说着什么,我当时希望它是场梦,可它又不是梦,给我吧。” 简肇庆诧异地掏出那封信,这封信是阿莉吉亚交给他的,他本以为阿泰再也看不到了呢。唐阿泰哆嗦地接过信,看着看着眼泪流了出来,好一会他才说:“从此以后,我唐阿泰再也不是少爷了!” 简肇庆安慰着唐阿泰,这封信虽然带来的是坏消息,可不管是好是坏,它都很珍贵啊!应该好好收着。 简肇庆帮他换好衣服:“我们一定要逃出去。我们先去马六甲。地皮丁他们一定以为我们要去新加坡,从那儿上船回国。他们会在码头等着我们自投罗网。你明白么?”简肇庆来时就想好了,在来医院前他已经买好了最早的一班去马六甲的车票。 唐阿泰抓住简肇庆的手,叫了一声大哥!要是没有肇庆,他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 简肇庆却相信,他们一定会活下去,一定。 矿工们看灯的时候,彭虾仔手里拿着买来的烧纸,偷偷溜出了屋。他要去唐阿泰的坟上,为自己的过错找一份心安。 彭虾仔来到坟地,四处静得可怕,他哆嗦着点着了一堆纸钱,刚想念叨几句,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吓得一回头,只见远处晃晃悠悠来了个人影。彭虾仔吓得赶忙躲到坟头后面。 脚步声越来越近,探头看去,原来是地皮丁拎着酒瓶子来到坟前。虾仔放下了心,但也没敢出来。 地皮丁借着月光,看到坟头刚刚烧过的纸,感到很奇怪,四下里看了看,也没什么人。于是蹲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唐阿泰啊唐阿泰,我是下手重了点,你千万别怪我,你也是,找谁拼命不行,偏偏找我。你地下有灵,这次就原谅我吧,咱下不为例。” 地皮丁把酒倒在正燃烧的纸钱上,酒精遇火哗啦冒了个大火苗子。彭虾仔被突如其来的大火吓得大叫了一声:“啊!” 地皮丁也看见坟头后有个人影,也吓得一声大叫:“妈呀!”脚一软,倒在坟头前,地面塌出一个坑,地皮丁掉在了坑里。 彭虾仔本来想跑,犹豫了一下,又赶紧回身扶地皮丁,地皮丁看清是彭虾仔,上去就是一脚:“你要吓死我啊!” 彭虾仔忙说自己也是来给唐阿泰烧纸的。地皮丁从坑里爬出来,掸了掸土,忽然感觉不对劲,回头看了看那个坑,又看了看坟头插的木牌子——唐阿泰之墓,他用手刨了几下土,吓得一激灵:“唐阿泰不见了!” 两人吓得撒腿就跑,跑着跑着地皮丁突然觉得不对:“站住!”他冲过去一把揪住彭虾仔的衣领:“说,你把唐阿泰弄到哪去了?” “我?你可真能胡猜乱想,我把他从土里刨出来碎尸万段倒是有可能,我还把他移尸重埋?他吓得我天天不能睡觉,我这才来给他烧点纸,求个安生。”彭虾仔咽了口吐沫。 地皮丁晃晃头,心想也是。 “丁总巡,我还没问你呢,你半夜三更跑到这儿又求饶又下跪的,唐阿泰那个死鬼是不是也吓着你了?” “闭嘴!哪有什么鬼呀!”地皮丁想了想,唐阿泰的尸体突然不见了,定是有人做了什么事,而且是惊天大事!地皮丁想到这,拔腿就往矿上跑去。 很快阿义举着火把带着几个矿警赶来了。地皮丁让他重新确认了一下坟头。阿义前后看看,没错。他已经被打成血葫芦了,是他领着几个人在这挖坑埋的。 “你们埋他的时候,他是不是还有口气?”地皮丁问。 阿义眨眨眼:“他根本就是死了,根本就动不了啦!” “那就是有人把他尸体挖走了。”地皮丁想到了简肇庆,他们是把兄弟!“你今天见简肇庆没有?还不快回去找!” 望楼上的探照灯在来回横扫着可以照到的矿区。地皮丁领着打手、矿警们举着火把挨个在工棚里寻找着。 彭虾仔回来悄悄地和邝振家说了这事,邝振家心里倒是很敬佩简肇庆是条汉子,看见结义兄弟死了,不甘心让他埋在这荒山野岭,就背着他逃跑了。不过四周看守得那么严密,他怎么跑,还背着尸体? 地皮丁也不相信,他和阿义领着打手、矿警们举着火把又去树林寻找,这么两个人怎么都会不见了呢。 天已大亮,仍没有结果。 地皮丁只好报告了查理。查理气得把手下人都叫了来一阵训。这时阿义忽然说:“我们错了!我们大家都错了。很可能在我们搜查的时候,他们已经逃出矿区了!” 查理马上要地皮丁带人去怡保镇里找,找到他们,是死是活都要拖回来:“给我吊猪笼示众。我要杀一儆百!” 地皮丁一拍脑袋:简肇庆一定会去新加坡,在那儿上船回唐山!阿义却担心新加坡是龙三爷的地盘,三爷要是知道他们把简肇庆给弄丢了,他们两人就完了。 地皮丁顾不得那么多了,决定马上和阿义去新加坡,阻止简肇庆上船。 此时简肇庆和唐阿泰已经并肩坐在巴士上了。 唐阿泰愣愣地看着车窗外闪过的棕榈树,他又想到了邝秋菊:“别看我平时吊儿郎当,可对她是真心的,看着她整天弯着腰,站在水里晃琉琅,我就恨自己没本事。明明是个男人,我怎么能让她吃这种苦!”唐阿泰突然朝窗外大声喊着:“秋菊——我会回来的!” 车上的人都看他,以为他是个疯子。简肇庆尴尬地朝乘客们笑了笑,表示歉意。 巴士放慢了速度,停在了路边的巴士站。司机喊着:“去马六甲的在这里下车了!” 简肇庆背着唐阿泰下了车,两人来到街边一个露天饭馆吃饭。 唐阿泰问简肇庆收没收到家信,简肇庆算了一下,他家在永定,邮差送信要比唐家晚到七八天呢。不过现在已经离开矿上了,就是有信也拿不到了。 “大哥,你说句实话,后悔和我结义吗?说实话?” “你怎么说这个,我们当初结拜不是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简肇庆静静地看着唐阿泰,阿泰变了,变得知道为别人着想,变得有礼貌了。 唐阿泰咧了咧嘴:“可是我们现在根本就是有难同当,没有有福同享。而且我觉得我最大的变化就是我现在变成了一个包子,包子,包子。以后就改名叫唐包子,唐包子!” 两人都笑了。 邝秋菊听到简肇庆和唐阿泰逃跑成功的消息,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只是阿垅店被查理关了,整个房子都空了,阿莉吉亚也不知下落。 邝秋菊又多了一份担心。 老贾和冼致富、刀疤脸跟踪阿伍到了马六甲,但一直没发现阿伍卖宝物,阿伍一直就住在小旅店里,吃饭也在那个小旅店搭伙。刀疤脸问过那个老板娘,就他打那一次拳赢的钱,至少还能在那个店里住半年。 老贾认为阿伍是在这里躲风头。他决定回新加坡,找人来把阿伍轰走。 简肇庆和唐阿泰坐车到了马六甲,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们已经没有住店的钱了。忽然,不远处的人群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一群人正在围观一个讲演者,讲演者正是革命党人关键。 关键站在高处,手拿洋铁皮的喇叭,正在激情地高喊着:“侨胞们,同胞们,我们亲爱的祖国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我们的同胞正在遭受外国列强的凌辱,我们的亲人、同乡正在过着民不聊生的日子。这种日子已经过够了,过到头了!这种忍耐也已经忍够了,忍到头了!我们革命党人,经历了无数的失败和挫折,但是,正如孙中山先生教导我们那样,我们会愈挫愈奋,愈挫愈勇!大规模的革命斗争就要在失败之中再次爆发了,革命党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各位的支持,孙中山先生说,华侨是革命之母。大家捐出一份微薄的爱心,就是我们革命党人战无不胜的信念和力量!” 人群里有人大声说:“都失败多少回了,你们到底能不能赢啊?” “侨胞们,历史的车轮勇往直前,任何阻碍历史前进的行为,都必将自取灭亡!革命党人不会因为失败、流血乃至牺牲就放弃了我们的誓言。纵然我们轰然倒下,我相信追随中山先生的革命力量必将前仆后继,从鲜血中再次爬起来,大踏步地一直走向胜利!” 简肇庆和唐阿泰挤在人群里听着讲演,忽然唐阿泰捅了捅简肇庆:“大哥,你看那个人,是不是阿伍啊?” 果然,人群中站着阿伍,他也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关键的讲演。简肇庆很奇怪,他怎么会在这儿?不会是龙三派他来抓咱们了吧?简肇庆拉着唐阿泰正想往外走,忽然一声枪响,人群大乱。两人正不知所措,阿伍回头发现了简肇庆和唐阿泰,急忙过来掩住二人,带着简肇庆和唐阿泰在混乱的人群中挤着。唐阿泰因为脚痛,一下子摔倒在地,脚边不知从什么地方踢过来一个箱子,唐阿泰挣扎着拎起箱子,跟着简肇庆和阿伍冲出人群。 人群乱作一团,关键倒在血泊里,对几个来救他的革命党说:“钱……钱箱拎回来没有?” “钱箱刚才在混乱中丢了。” 关键一急,咳出一摊血。身边的同志给他包扎着。关键睁开眼睛:“钱……钱箱,我得去找回……找回来。” “我刚才已经跟朱瑾同志联系过了,朱瑾让我转告你,先养伤,钱的事情以后再说!”关键再次昏了过去。 阿伍拉着简肇庆二人跑回了自己住的客栈,警惕地关上门,三个人长长地出了口气。唐阿泰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哥,刚才我捡了个箱子。” 简肇庆这才看见唐阿泰手里的箱子。 “刚才也不知道是谁东一脚西一脚的,这个箱子就到我脚底下了。我也没多想,就拎回来了。”唐阿泰打开箱子,三个人都傻眼了——满满一箱子钱! “天啊,大哥,咱们发财了。”阿泰随即警惕地对阿伍说,“哎,没你的份儿啊!” 阿伍看了看箱子里的钱说:“这应该是革命党刚刚募集到的经费。” 唐阿泰却把箱子合上:“谁捡着了就是谁的。” 简肇庆扶起唐阿泰,把箱子扣好:“咱们得还给人家。” 唐阿泰急了:“大哥,咱都穷成这样了,还什么还!咱们留着逃命用吧。” 阿伍建议还是去打探打探:“尽快还给人家吧!要是革命党的钱,可就耽误大事儿了。”唐阿泰白了一眼阿伍,这话怎么听也不像是从阿伍嘴里说出来的:“阿伍,你说吧,这又准备抓我们去哪儿当猪仔啊?” 阿伍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向两个人讲了自己的遭遇:“我到底怎么说你们才信呢!我真不是龙三派来抓你们的,要抓,我刚才早就下手了!我也是被龙三四处追杀,正苦于没有藏身之处呢!这不遇见你们了嘛……”见两个人仍然不大相信,阿伍又说:“堂口里的事复杂得很。他现在是翻脸不认人,要杀我灭口。我真是……嗨,不说这些了,我倒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们还没问清楚你呢,你反倒管起我们来了!” 简肇庆止住唐阿泰:“说来话长,我们的一个姐妹被地皮丁糟蹋了,阿泰去找地皮丁报仇,被打成重伤,我带他逃出来了……” “你们的一个姐妹,那又是什么人?不会是邝秋菊吧?”阿伍问。 “你知道?”唐阿泰奇怪了。 “地皮丁这个畜生!他到底还是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来了。”阿伍讲了自己知道的事。简肇庆和唐阿泰听完阿伍的话心潮难平,唐阿泰发誓养好伤就回锡矿,要是不替秋菊报这个仇,枉为男人。 阿伍担心这里也不安全,龙三的人也在四处找他,万一发现简肇庆他们在这儿就麻烦了。他提议先送两人去橡胶园:“阿炳在那儿,他会照顾你们的。”阿伍让肇庆放心,堂口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这不假,但也不至于个个都是地皮丁。 “可我们好不容易从锡矿跑到马六甲,再被你送到橡胶园,这不等于出了狮口再入虎口,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里吗!大哥,咱不跟他走,咱们既然逃出来了,就不能再上当。”唐阿泰不同意,“你是想这箱子钱吧!” 阿伍急得抓着唐阿泰的领口,攥起拳头:“你不信可以,你去送死也可以,但你别诬陷好人!” 简肇庆拉开阿伍。他相信阿伍,他们从矿上逃走,矿上现在必然会到处追查,现在也无处可去,到阿炳那儿避一避,也许是唯一的出路。 唐阿泰急了:“大哥,咱不能去橡胶园,咱有这一箱子钱,去哪儿不行啊?” “阿泰,我再说一遍,这些钱一分都不能动。如果查清楚下落,该是谁的还给谁,这是做人最起码的诚信。如果真是革命党募捐,用来拯救百姓的钱,那咱们就更不能动了,就是饿死,也不能动。” 唐阿泰打开箱子四下翻找:“大不了将来咱们挣了钱还他就是。”果然一摞摞的钱挪开后,箱子底部写着一行字——新加坡同盟会。唐阿泰愣了:“真是革命党的。” 简肇庆把箱子盖好,要阿伍领他们先去橡胶园,这箱子钱放在这儿太不安全了。阿伍推开窗户往外看了看,招呼两人出了客栈。 阿伍带着简肇庆和唐阿泰来到了橡胶园,大致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阿炳弄了些吃的让三人先吃着,自己去工棚找黄裕达和容铁铸去了。 容铁铸和黄裕达跟在阿炳后面直犯嘀咕,天天干活卖力气,不会有什么错啊。 走在前面的阿炳听了一笑,故意装出吓人的样子,挥着手里的鞭子:“你俩要是还不快走,在我后边嘀咕起来没完,我一人赏你们一顿鞭子,信不信!” 两人只好闭了嘴。 来到阿炳的住处,简肇庆正给唐阿泰脸上涂药膏。阿炳说:“你们看,我把谁带来了?”简肇庆见了黄裕达和容铁铸:“三弟!” “大哥,二哥!”黄裕达没想到会见到简肇庆,激动地叫着,“我不是在做梦吧?” 兄弟三个紧紧拥抱在一起,流下了眼泪。 黄裕达知道是阿伍带肇庆过来的后,告诉了他一件事:“龙三为了那块狻猊专门来这找过我,就在这间小屋里,龙三告诉我是你拿走了那个宝物,他不会放过你的,非要把浴血狻猊追回来不可。” 阿伍急了:“黄裕达,别管龙三怎么说,浴血狻猊可不是我拿的。” 简肇庆点点头。 阿炳根本不相信伍哥拿了浴血狻猊:“我知道伍哥的为人,如果你冤枉了伍哥,也许正中了龙三的计策,干了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现在为了狻猊之事,我已被龙三赶出堂口。并且龙三还派了冼致富跟踪我。说不定他们已经一路跟踪到这了。”阿伍气愤地说。 “你等等,你说谁?冼致富!冼致富不是让龙三扔下海了么?”黄裕达以为自己听错了。阿伍冷笑了一下:“其实龙三和老贾早有预谋,他的确是当着大家的面把冼致富扔下大海去了,只不过,海水下边早就拉开了一张网,他们是把冼致富扔到网里!” 黄裕达咬紧牙关问:“冼致富还活着!” 简肇庆拍拍他的肩:“他要跟来也好,我们兄弟在轮船上对妈祖娘娘发过誓要帮你报这个仇!现在,这个誓言可以兑现了。” 地皮丁没找到简肇庆和唐阿泰,担心他们跑回唐山报了官府,这可是事关整个帮会存亡的大事。他不敢怠慢,赶忙去禀报了龙三。 龙三勃然大怒,一脚把地皮丁踢飞在地。然后命老贾多带些人手,无论如何也要把简肇庆他们找回来。 简阳春和雅兰办完了肇兴的婚事,了却了一番心事,当即决定和肇兴夫妇立刻去南洋。肇庆一直没有消息,得赶紧过去找。但他知道宋雅亭没有从自己身上得到银子,不会甘心,自己这一走,他势必对家人进行报复。所以,永定怕是不能再待了。他准备让妻子先去开平,那有一座碉楼是阿爸早年间从南美挣了钱寄回来盖的。将来,他把生意交给肇庆以后,就回那养老,天天陪着妻子。 宋雅亭也料到简阳春会走,他让人在厦门和汕头都布了岗。他要来个天罗地网,让简阳春插翅难飞。罪名是现成的:私通革命党。 这天,简阳春带着简肇兴和玉雯来到码头,进了客舱。简肇兴感慨地向妻子玉雯介绍,他和阿爸就是从这儿下的船,本来他想成了家,先在永定住几年,生个大胖小子。要不是肇庆出了事,他也不会回来没几个月,又要匆匆忙忙赶回新加坡。 简阳春这时想的就是尽快离开,他有些担忧,怕宋雅亭追来。 这时外边传来一阵喧嚷,玉雯跑了进来:“阿爸、肇兴,码头上来了公差,已经上船了!” 简阳春一怔,蓦地站了起来。 宋雅亭的师爷此时领着衙役走进了船舱:“好好,都在呀,都在就好。我们宋大人果真料事如神。来呀,将简阳春给我拿下!”师爷一挥手。 简肇兴上前拦住:“你要干什么?” “拿人!” 简阳春拨开儿子,问师爷:“请问,我简某人身犯何罪?” “有人举报你是革命乱党!” 简阳春怔了一下,随后仰天大笑:“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看,是因为你们宋县令想敲诈我们,没得手便恼羞成怒了吧?” 几个衙役上前要抓简阳春,简阳春拨开他们:“不必你们动手,我自己会走。肇兴,你和玉雯先去南洋吧。不用管我,看他们这个架势你还不明白么?就是借官府之名,行绑票之实,一群强盗!” “简阳春,你别口无遮拦!” 简阳春不理他,继续对肇兴说:“他们只是想要钱,不敢对我怎么样。这事不要告诉你阿妈,免得她担心。记住,一定要找到肇庆,把你弟弟照看好!”简阳春拍拍儿子的肩膀,又对玉雯说:“玉雯呀,看来我这个做阿爸委屈你这个刚过门的儿媳啦!别忘了简家的大事。” 玉雯哭着点头。 简阳春朝门外走去。衙役们跟了上去。师爷临走又转身对简肇兴说:“听着,革命党可是重罪。识相的,就别去什么南洋,赶紧回去准备银子上下打点打点吧!” 第十九章 简阳春被投进了大牢。 宋雅亭令牢狱先饿简阳春几天。在他看来简阳春现在是一只笼子里的困兽,他愿意什么时候收拾就什么时候收拾。先让他待在牢里杀杀傲气。他是财主不是?是财主都惜命。晾着他,不用理他。他又让手下人通知简阳春的家里头,让他家人来探监。并非他有善心,他知道女人的眼泪是最能软化男人的。 雅兰和长寿公到底知道了阳春的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肇庆没找到,阳春又落虎口。“这个宋雅亭是个无底洞,你这回给了他,他就会想要下回,哪有头啊。”雅兰哭着说。 长寿公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当那个师爷来时,长寿公不客气地说:“请回吧。你们把阳春抓起来就抓起来,想定什么罪就定什么罪,反正都是官府上的事,就全由宋大人说了算吧。” “您老人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你们无缘无故地把阳春关进大牢,不就是为了钱吗?你左一趟右一趟地来找阳春家里人,不就是想让她当着阳春流眼泪,让阳春心软吗?行啦,这一套又不是什么新把戏,我们都知道。你就回去吧。阳春家里的说了:‘宋雅亭是个无底洞,你这回给了他,他就会想要下回,哪有头啊。’你就照这样一字不差地去回你家县太爷吧。” 赶走了师爷,长寿公和雅兰商量了一下,雅兰决定还是去大牢看看阳春,这宋雅亭越不出面,她心里越不安。宋雅亭的师爷在这儿受了气,肯定会把火撒在阳春身上。 “我知道,我不去看他,他不会怪我。我去看他,一流泪,他就会怪我。可这么和宋雅亭僵下去,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呀?” 长寿公劝她别难过了,先把去看阳春的东西准备好,再等等,迟早会有办法的。 雅兰回屋将探牢的东西打点好,又用手按了按装银票的小口袋,那是自家的房产都押上去才换来的,为了救阳春,她豁出去了。 “都在这里面装着了,我们走吧。”雅兰叫长寿公。 长寿公让她再等等。 “我不等了,要不然,您在家,我自己去。”雅兰这些天来坐卧不安,眼前全是阳春受刑的样子,她都要崩溃了。 长寿公叫住了雅兰:“你先坐下,我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连房产都押出去了?” 雅兰没有直接回答,事到如今,她还有别的办法吗? “你没有办法,但你要相信阳春,你只要相信阳春,就应该耐下性子再等等。你说得对,宋雅亭是个无底洞,你送了一次他就会伸出手来要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第五次!这个宋雅亭就是一个眼里只有钱财、不折不扣的小人!阳春在他的手里是一块钓饵,你不给他钱,他只有等,你一旦送去一次钱,他就会得寸进尺漫天要价。他眼睛里盯着的,不是几张银票和现银,也不是我们眼前这点房地产。他的野心大得很,他是盯上了阳春在南洋的产业了……” 雅兰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那不是和史家当年无缘无故受到迫害一样了吗?” 长寿公点点头。他要雅兰从长计议,再想办法。 黄裕达自从知道冼致富没死后,心里一直在盘算这件事,恨不能拔腿就去找冼致富,他是绝不肯让冼致富这家伙多活一天! 果然这天早上上工时,阿炳发现黄裕达不见了。容铁铸睡眼惺忪地说黄裕达天还没亮就起来了,他能上哪去呢?阿炳一听坏了,忙去叫简肇庆。 “他肯定是那天听说冼致富还活着,动身去马六甲寻仇了,他是一分钟也呆不住了,这差不多是他最难熬的几天了……我得马上去找他。拜托你照顾一下阿泰!”简肇庆对阿炳说。 阿炳一把拉住肇庆:“兄弟,你等一等!想去找黄裕达,我不拦你,但是你可要想仔细了,要是真碰上冼致富,也就等于暴露了你和唐阿泰在这儿,那龙三可不会善罢甘休。” “我会小心的,但我一定要把兄弟找回来。” 唐阿泰也要跟着去。简肇庆把钱箱提出来,放在唐阿泰面前:“你现在自己还照顾不了呢,还要去救三弟?看好这个钱箱等我回来。” 按阿炳所指,简肇庆匆匆来到一个岔路口,认准一条,飞快地上了路。 冼致富和刀疤脸奉命又回到马六甲,两个人在街上寻找阿伍。冼致富决定去找阿炳,别看他在堂口里没待几天,可他早看出来,阿炳这小子处处都听阿伍的,他根本就和龙三不是一条心。 刀疤脸立刻同意了,正好龙三爷在这儿也有生意,很多手下都分配到橡胶园当总巡和蛮律监管猪仔了,阿炳就是一个,他们去阿炳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两人一拍即合,上了去橡胶园的路。 冼致富、刀疤脸来到城外小树林,进了一条林间小道。这是离城最近的橡胶园,阿炳应该就在前面不远。 两人加快了脚步。 此时,黄裕达正好提着开荒用的长把斧头往城里赶,突然发现迎面而来的冼致富,立刻闪身进了树林。 刀疤脸撒尿的工夫和冼致富拉开了距离,这给了黄裕达下手的机会,他提着斧子从侧面悄悄逼近冼致富。 黄裕达慢慢靠近了冼致富,突然从林子里冲出,举起斧头朝冼致富的后脑劈下去。不想走在后面的刀疤脸已经看到了,大呼一声:“小心!” 冼致富本能地一闪身,黄裕达的斧头砍在了树上。由于用力太猛,斧子怎么也拔不出来。刀疤脸乘机上前飞起一脚,把黄裕达踢倒在地。刀疤脸护着冼致富,问:“这小子是谁?他疯了吗?” 黄裕达像头发疯的狮子:“我是他爷爷!”说完又向冼致富扑去。 刀疤脸出手重重一击,把黄裕达打得口吐鲜血。 刀疤脸还要上前,冼致富拦住他,说:“我和他也该有个了断了。老刀,帮我个忙,把他捆在树上。” 阿伍听说简肇庆去追黄裕达,觉得这样太危险了。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黄裕达也好简肇庆也好,只要一上路,准能和冼致富碰上,冼致富身边有个刀疤脸,简肇庆他们根本不是对手。阿伍转身朝树林跑去,他得去救他们。 简肇庆焦急地在小路上走着,边走边大声叫喊:“黄裕达。黄裕达!”只听到远处阵阵回声。 突然,简肇庆仿佛听到了黄裕达的声音,连忙循声而去。 这时黄裕达已经被绑在了树上,冼致富从怀里抽出匕首:“小子,今天是你倒霉,正好撞在我的刀口上。我本想发发慈悲放了你,可你太不识趣,总是纠缠个没完没了。行,今天我就成全你,让你去见你老子!” “你来吧!老子眼睛都不会眨一下!”黄裕达一口鲜血吐在冼致富的脸上。 冼致富擦了把脸上的血迹,看着满手的血迹,阴笑着举起手中的匕首,刺向黄裕达。 千钧一发之际,简肇庆从树林里窜出,飞起一脚踹在冼致富的腰间,冼致富应声倒地。刀疤脸急上前挡住简肇庆,看着简肇庆说:“今天凑热闹的挺多,又来个不怕死的。小子,看上去还有两下子啊。” 简肇庆知道遇到了劲敌,重新拉好了架势。 刀疤脸冷笑,猛然冲上去,接连打出重拳,一时间肇庆只有招架之势,毫无还手之力。冼致富乘机扑向黄裕达,将匕首狠狠地插入黄裕达的心脏。 简肇庆闪过刀疤脸一拳,疯了一般跑了过来。冼致富吓得急忙后退。刀疤脸紧赶一步,飞身跃起,挥拳重重砸在了简肇庆的后背。简肇庆一个踉跄栽倒在黄裕达身边。 冼致富从树后跑出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老刀,你可真行!” “就他这两下,也想跟爷爷我过招。找死!” 简肇庆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胸口一闷,一口血吐了出来。他痛苦地看着已经断气的黄裕达。 冼致富二人已经走了过来。 简肇庆在地上摸到一根木棍,握紧了,想做最后的反抗。 这时,背着一把砍刀的阿伍赶到了:“二位!”冼致富和刀疤脸听到声音吓得一个激灵,急忙回身。冼致富冷笑了一下:“伍哥,我们是奉三爷的命令,希望你别插手。” “三爷不是让你们盯着我吗,怎么又管起猪仔的事了?” “既然你都明白,最好交出狻猊,我们也好回去交差。”刀疤脸说。 “那好,狻猊我给你,不过得放了这个学生仔。” 冼致富乐了:“只要你交出狻猊跟我们回去见三爷,我在三爷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保你平安。这小子嘛,不能留,留下是个祸害。”说罢,转身朝肇庆扑去。 “我看你们才是祸害。”阿伍飞身上前,刀疤脸迎了上去。两人厮打起来。简肇庆挣扎着抡起木棍,冼致富无法靠近。阿伍与刀疤脸拆解了几招后,一拳击中刀疤脸的腋下,刀疤脸摇晃了几下,倒在地上。冼致富见势不妙,急忙择路就逃,阿伍从背后抽出砍刀,朝着冼致富的方向扔去。砍刀“嗤”的一声飞出,插在了一棵树上。吓得冼致富一缩头,拼命跑了。 刀疤脸趁阿伍追冼致富的空当,踉跄爬起来也跑了。 阿伍看两人已经跑远,转身搀扶起简肇庆:“都怪我,是我在马六甲现身,才把这两个畜生引到这儿的。没想到却害你兄弟丢了性命。” 简肇庆悲痛地看着睁着双眼的黄裕达:“我一定要为我三弟报仇!” 阿伍想此地不能久留,冼致富已经知道他们都在橡胶园,一定会通知龙三。所以得赶紧回去带唐阿泰走。 两人回到橡胶园,叫来唐阿泰和容铁铸,把黄裕达安葬了。 站在黄裕达新起的坟茔前,唐阿泰痛哭着:“三弟,我刚从鬼门关出来,你咋就急着往里走了啊……” 简肇庆也含泪跪下磕头:“真没想到,刚见面,竟是永别。我知道你到死都没闭上眼睛,我知道你不甘心啊。你放心,大哥不会让你白死。我们一定给你报仇!” 阿伍上前搀扶起肇庆,拍拍肇庆的肩膀说:“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事不宜迟,你们得赶紧走。事到如今阿炳也会被牵连,我们俩准备一起投奔革命党,彻底和帮会划清界限。”简肇庆睁大了眼睛。 阿炳和阿伍商议过了,七尺男儿,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这世道,不知哪天就死了,可就算死,也得落个好名声:“你们走吧,我们这就去找革命党的会馆,以后我们干的事情,就不是为什么龙三什么帮会了,为的是劳苦民众!” 简肇庆从唐阿泰手里接过箱子递给阿伍,让他一定要平安交到革命党手里。 阿伍看看唐阿泰,唐阿泰拱拱手,过了命的兄弟,他还有什么信不过。 阿伍问肇庆有什么打算?简肇庆想好了,先在马六甲待上一段时间,想办法与家里取得联系:“我会写写算算的,找个工作安稳下来还是可以的。” 阿伍叮嘱道:“不要低估龙三的势力,不要莽撞。一定要多加小心。” 三人拱手与阿伍、阿炳告了别,简肇庆和容铁铸搀着唐阿泰,又走上了出逃之路。 阿伍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心中很是担忧。 关键躺在床上,身上的绷带渗着血。因为自己没能完成任务,丢了募捐来的钱,他请求组织处分。 “我都说过了,钱的事情先不要担心。”朱瑾劝慰他,“还有一个好消息,国内正在秘密策划大的起义,准备一举推翻满清政府的黑暗统治,建立新的国家。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就要成功了,我们的努力就要见到成果了。” 关键高兴地说:“真的?那我更要把丢失的钱找回来!” 阿伍和阿炳就是在这时送来了钱箱,并向朱瑾讲了自己的志向。朱瑾对他们表示了感谢和欢迎。阿伍觉得自己选对了道路,心里充满了重获新生的喜悦。 唐财主让阿亮去城里请来的洋大夫彼得一进门,唐太太就慌了:“这是怎么回事?谁让请的西洋大夫?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不,我不看西医。” 唐财主盯着太太说:“你怀的孩子是唐家五代单传的儿子。我不能让他出一点点差错!今天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 太太一时语塞。 洋大夫问:“夫人怀孕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 洋大夫从提箱里取出听诊器来,戴在耳朵上。 太太吓了一跳:“这是要干什么?” “听诊。请把衣服掀开。” 太太叫起来:“老爷!他要听我的肚子!” 唐财主想了一下,问大夫:“非要听肚子不可么?” 洋大夫告诉老财主,夫人怀孕的部位是子宫,子宫在小腹部。用听诊器可以听见婴儿的胎音,不听肚子难道听大腿? 唐财主一咬牙:“夫人,为了你腹中婴儿的健康,该怎么看你就怎么看吧!” 过了一会,洋大夫取下听诊器说:“密斯唐,你的夫人没有怀孕。” 唐财主啊了一声。 唐太太叫了起来:“阿亮,你是从哪儿弄来的洋鬼子大夫,他会不会看病呀?县城里的名医都说我怀的是儿子,他怎么说我没有怀孕哪?快,把他给我赶走。” 唐财主喝住了她,他问大夫,除了听诊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能断出个真假来?洋大夫说当然有,就是通过对女人排尿的化验,这是目前最科学的临床确诊方法。 唐财主马上让太太去取了一点尿,他要做这个最科学的化验。尽管这听上去有点不靠谱,但是他豁出去了。 彼得大夫再来时,竟然带来了好消息:化验的结果是阳性,太太怀孕了。 太太一听霍地站了起来,眼泪都流出来了:“谢谢你洋大夫!你真是个神医呀!” 唐财主用手拍着额头:“哦,谢天谢地!”拍了几下他又停下了,心想不对呀,为什么上次听诊的时候,说没有怀孕呢? “上次我没有听见心音,是因为孩子还没有形成人的形状,是听不到心音的。而你家夫人说已经怀孕四个多月,实际上只有一个多月,责任在你们。我的意思表述得已经非常明确——是你们自己搞错了怀孕的时间。”洋大夫说。 唐财主和太太听了都是一震。 “你,你是什么意思?你不会有错?”唐财主不知说什么好。 洋大夫对唐财主的怀疑表示了气愤,他取出一张诊断书拍在桌子上:“事情是一定要搞清楚。这是我的诊断。你们如果有疑义,可以到法院……啊,你们没有法院。你们可以到官府起诉我!我们公堂上见!”说完连诊金都没要就走了。 唐财主气得浑身发抖,阿亮见状不妙,赶紧退了出去。 阿亮从唐财主屋门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差一点撞在正在门外偷听的区管家身上。区管家一把抓住阿亮,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跟我来!” 阿亮六神无主地跟着区管家去了账房。 “说吧,老爷给了你多少钱?”区管家开门见山。 阿亮吓得一哆嗦:“前后两次,一次一两银子。” 区管家从钱柜里取出两大锭银子:“这是一百两。拿去吧,这银子是你的了!” 阿亮吃惊地看着区管家。伸手要拿银子,区管家一把按住了阿亮的手:“阿亮,你什么都没听见!明白吗?” 大夫一走,太太战战兢兢地给唐财主倒了一杯水。唐财主举起茶杯就往地上摔,他哆哆嗦嗦地指着太太:“你,你这个贱人!你说,你怀的是谁的野种?” 太太掩饰道:“老爷,您是不是让那个洋大夫给气糊涂了?” “你是不是希望我糊涂啊,啊?告诉你,别以为我是只病猫,不能拿耗子了!我告诉你,你不用想在我的眼睛里揉沙子!你说你怀孕了,我还以为老天爷眷顾,让我老树发新枝了呢。是,我的树枝没绿,帽子先绿了!” 太太也豁出去了,索性一口咬死不承认:“哎呀,老爷,你怎么能相信一个洋鬼子的胡说八道?你忘了咸丰十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不就是英国和法国的洋鬼子,打败了大清国,把咱们潮州变成他们新开的通商口岸的么?你信他们,这不是卖国么?” 唐财主气糊涂了,这哪跟哪啊,刚要发作,外边传来区管家的喊声:“太太!太太!有少爷的消息了,请您出来一下。” 唐财主一愣神的工夫,太太已经跑了出去。 “你去哪?让区管家进来!”唐财主气得直拍摇椅的扶手。 两个人又来到唐阿泰的房间,一进门,太太喘着粗气说:“糟了,糟了!我们的事儿,让老东西看出苗头来了!老东西听了那个洋鬼子的话,说这孩子不是他的!” “太好了!”区管家上去就亲了太太一口,“你真行,我们有儿子了!哼,当然不是他的,我才是这孩子正宗的阿爸!” 太太急得直跺脚,她都急得快火上房了,他还有心思臭美呢! 区管家不慌不忙地说:“先告诉他,有人在山里发现了少爷的尸体。这就要了他半条老命,然后再告诉他,孩子是你和我的,根本没他什么事儿。他就差不多气死了。”如今唐家的上上下下都让他摆平了,没有人会听老东西的调遣了。老东西现在半身不遂,没有人背他,抬他,他就出不了屋门,他不气死也得饿死。 太太有些不忍,这和杀人害命没什么两样啊。但区管家说得更明白,要是唐财主活着,把他们两人告了官,那可就是一对奸夫淫妇,一个大劈一个绞刑!她只能打起精神来,听任区管家摆布。 区管家打开衣柜,从里边取出一件少爷穿过的马褂,然后来到厨房,剁了一只鸡的头,把血洒在唐阿泰的马褂上。一边用刀把马褂剁烂…… 唐财主还半躺在摇椅上又急又气。太太走了回来。一进门就大哭了起来。 “你哭,你哭,才想哭啊,晚了,你做出这等丑事,王法不容!”唐财主骂道。 “我不是哭自己,我是哭少爷!少爷他没了!” 唐财主又骂了一句:“废话!他走失已经几个月了,还用你说!你不用拿这件事遮着!”太太不哭了:“我不是说这个,少爷他是让野兽给吃了!区管家!你进来!” 区管家拿着血衣,一脸悲戚地走了进来:“老爷!一个山里人送来的。是少爷的衣裳!”唐财主不相信,山里人怎么会知道这是唐家少爷的衣裳? “我让家丁们在本县方圆百里之内全张贴了悬赏五两银子的寻人启事。那个山民砍柴的时候发现了这件破碎血衣,就拿来让我辨认。我一看,正是少爷的那件常穿的马褂!”区管家展开血衣,“请老爷过目!” 唐财主认出这的确是唐阿泰穿过的衣裳,心里一急,一下子翻了白眼儿,太太急忙呼唐财主:“老爷!老爷!” 区管家冷冷地说:“别叫了!他死了正好。” 唐财主没有死,过了一会儿他缓过气来,呻吟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区管家一看忙说:“老爷,你可醒了。老爷,您还有病,可要节哀顺变啊!” 唐财主看见血衣,他想伸手,胳膊却抬不起来了:“啊,我动不了啦!快去找大夫!”唐财主哭了,儿子没了,这是要他的老命啊! 区管家假惺惺地劝着唐财主,少爷已经失踪一百多天了,早该有些不祥的预感,现在不过是证实一下而已嘛!就不要太悲伤了。 唐财主对唐阿泰的生还确实没抱多大希望,可是,儿子现在真的死了,谁也受不了啊!唉,看来,也只能认命了!他叹了口气,眼泪还是忍不住往下掉。 过了一会,唐财主对太太说:“你出去。我跟区管家有事要说。” 太太看了一眼唐财主和区管家,身子一扭走了出去。 唐财主见太太走了,告诉区管家,家里出了大事了。 “老爷是不是想说太太怀孕之事?”区管家也不忌讳,直截了当就说了,“老爷,这件事上上下下都知道。” “那你告诉我,奸夫是谁?” 区管家早想好了:“太太娘家有个表兄您可知道?” 唐财主没想到是他:“这个贱人!我要把唐家的族人都找来,休了这个淫妇!” 区管家劝唐财主,说这样不妥。老爷现在这个样子是整治不了太太的。关键是老爷得先把病治好了。只要能走能动了,那时候再后发制人,把太太绑进唐氏宗祠,按唐家家法,将她沉潭。 唐财主想想也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想打她也够不着啊:“好吧,区管家你现在就派家丁把这个贱人给我看管起来!” 区管家心里这个乐啊,唐财主要自己把太太看管起来,那不就是给自己行了个方便吗?从此他就可以借看管之由,天天和太太厮混了。等老东西翘了辫子,后半辈子他就是唐家大院的主人,那时再公开和太太一起双宿双飞,做一对半路鸳鸯! 从这以后,唐财主算倒了霉,区管家和太太停了他的药,他一天就喝两顿菜粥,那些个家奴们也被区管家收买管制了,进不了唐财主住的屋子。 然而唐财主就是不死! 区管家急得恨不得动粗掐死他。家里的事要是传出去,他和太太就活不了了。更重要的是得让他看上去像是寿终正寝的样子,太太肚里的孩子才能名正言顺地当上唐家的继承人。太太叹息一声:“好吧!那就让他再多活几天吧!” 第二十章 这天,成功逃出橡胶园的简肇庆、容铁铸扶着唐阿泰来到了马六甲的大街上,正走着,墙上张贴的一张旧广告画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广惠银行,代理侨批,汇公回快,价平文捷。简阳煜,新加坡金厦银信。电报挂号:79610。电话……”写有电话号码的一角,已经撕烂看不见了。 简肇庆继续念着广告:“联系人,简阳煜。简阳煜?这不是我七叔吗?”简肇庆兴奋地告诉阿泰,这就是他阿爸工作银行的广告啊。七叔居然当上襄理了? 唐阿泰让他赶紧打电话:“让他们来救我们,快啊大哥!”可惜电话号码那一块儿掉了。 “还好,还有电报挂号,咱们找个电报局发封电报,让我七叔来救咱们。” 唐阿泰一蹦三尺高:“快快快,我一刻都等不了了。” 三个人来到电报局,简肇庆起草电报,唐阿泰和容铁铸在一旁观望。 简肇庆拿起电报稿念:“七叔,我从怡保锡矿逃出,现在马六甲电报局,速来救我,简肇庆。”他转过脸:“阿泰,这样行吗?” “行行行,赶紧发吧。” 简肇庆把电报稿和地址递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数了数字,二十五个字,两块五。简肇庆三人连忙掏出钱,凑了凑,只有一块七。 “我再改改,减掉几个字。”简肇庆想了想。 唐阿泰叹了口气:“那箱子钱要是在就好了,咱们发它个几千字几万字都行。” 容铁铸看了看唐阿泰,唐阿泰闭上嘴。 简肇庆修改一遍,边数字边念:“我从怡保锡矿逃出,来马六甲电报局救我。” 十七个字儿,没写名字的钱了。唐阿泰说你七叔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万一猜错了,去救别人怎么办? 简肇庆又改了一次。 三人从电报局出来时,唐阿泰第一个喊饿了。简肇庆让他忍忍,找到七叔就好了。唐阿泰又说渴,容铁铸埋怨了一句“事儿真多”就去找水了。简肇庆嘱咐他注意安全。 但还是出事了。 刀疤脸和冼致富逃回马六甲,住进了一家旅店。 进了门冼致富仍然心有余择,怕阿伍追上来。刀疤脸赶紧出门去找老贾,让他通知三爷多派些人手来。 老贾急匆匆地跑到会馆,向龙三说了阿伍就在马六甲。龙三吩咐老贾和地皮丁多带些人,一定要把简肇庆抓回来,还交代说:“告诉冼致富和老刀,一定要活的,一根毫毛也别伤着。事成之后统统有赏。如果让他们再跑了或出一点差错,小心你们几个的脑袋。快!”容铁铸端着一碗水往电报局走时,一眼看到鬼鬼祟祟的刀疤脸和冼致富,赶紧跑了。冼致富也看到了容铁铸:“是他!是那个傻大个,他也是个猪仔。和简肇庆一起的猪仔。” 刀疤脸问他可看清了。 “我抓他来的,还能认错。当初我抓他的时候还照他脑袋砸了一杠子呢。赶紧跟上他,他一定和简肇庆那小子在一起。”冼致富起身要追,刀疤脸一把把他按住。 “你不要命了,要是再碰上阿伍,还有你我的好?” 冼致富倒吸了一口气:“那怎么办!不能眼睁睁让他们跑了。” 刀疤脸笑道:“跑不了,我们来个瓮中捉鳖。” 两人立刻回到小旅店,老贾听了忙说三爷一再交代,一定要抓活的,所以不能乱来。 “为什么要留活口?”冼致富不愿意,只要不弄死简肇庆他们,他就难安心在世上活着。“龙三要把他们送回锡矿,当着众猪仔面好好惩罚他们。”老贾说。 冼致富有些不安,他是怕放虎归山。刀疤脸看出了冼致富的顾虑,就说既然三爷的命令我们不能违背,就让这小子暂且多活几天。三爷这是要杀鸡给猴看。 冼致富也只好作罢。 简肇兴夫妇的船到了。 简阿七的车刚到码头,船上的旅客就开始下船了。简肇兴和玉雯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挥手叫着:“七叔!” 简阿七迎上前,接过简肇兴手里的箱子,往他身后看了看:“你阿爸呢?” 简肇兴的心一沉:“阿爸被宋雅亭那个狗官抓进大牢了。” 简阿七吃了一惊,真是屋漏偏逢连天雨,肇庆没找到,大哥又身陷牢狱。 简肇兴求七叔得赶紧想办法救阿爸:“阿爸还特意交代,一定要找到肇庆的下落。” 简阿七让肇兴夫妇上了车,他没回银行,他想带肇兴去见朱瑾,她应该有办法救阳春。汽车直奔晚晴园。 简阿七向朱瑾介绍肇兴:“这位是我大哥简阳春的大公子,总经理简肇兴。” 朱瑾已经听说了大概的情况,她让肇兴坐下慢慢说。简肇兴讲述了一下父亲回家后碰到的情况以及被抓的经过。 朱瑾听完简肇兴的叙述,想了想说:“令尊现在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朱瑾分析,如果宋雅亭知道阳春已经参加了革命党,并且确实掌握了证据,知道阳春这次回唐山筹措资金的具体任务,就不会只扣留了简阳春,而把简肇兴放回南洋。他扣住简先生,却让他儿子回南洋,目的非常清楚,就是让简肇兴把简阳春答应过的慈善基金汇到永定。 简阿七也同意朱瑾的分析,想想,简阳春就是宋雅亭手里的一块钓饵,肇兴的钱还没有汇去,他会害了简阳春性命,把自己好不容易钓银子的钓饵毁掉么? 简肇兴点了点头,心里有了些许安慰。 “我看这样,肇兴,你先发电报给家里,让你母亲上下打点打点,不要让你阿爸在里边吃苦。再给宋雅亭也发一封,甩给他一个又肥又大的钓饵。就说你已经筹措了一多半的钱了,还有些在加紧筹措。目的就是要拖延时间,给我们营救简先生争取时间。”朱瑾说。 简肇兴站起身,向朱瑾伸出手:“谢谢你,朱瑾女士!” 二人赶紧上车回银行。 广惠银行总经理室整洁而漂亮,宽大的办公桌是简肇兴办公的地方。 简阿七坐在桌子对面向他汇报寻找肇庆的经过,能找的地方他们几乎都找了。简肇兴让他扩大范围,整个大马能利用的关系全要利用上。 两人正说着,一个银行职员拿着电报走了进来,叫了声简经理。简肇兴接过电报拆开一下子乐了:“七叔,肇庆现在在马六甲电报局等咱们呢!” 简阿七接过电报看了一眼,大声吩咐:“备车!快!马上去马六甲!” 简肇庆三人坐在电报局等阿七来接他们,到了打烊时间,工作人员过来催他们离开,简肇庆三人只好起身出了门。 唐阿泰看着路边小摊的人在吃饭,不由得直咽唾沫。简肇庆劝他忍过今天就会好了:“想想你在家吃的好东西。” 不提家还好,一提家唐阿泰一阵心酸,就要哭。他想起阿爸让他吃的清汤寡水的菜叶子饭了,现在要能吃上那么一碗清汤,一定也很香:“嗨!每次我只要说吃剩饭,他都乐得嘴都合不上。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走的时候吃饱了没有!” 肇庆拍拍他的肩,没有说话。 他们三个人不知道,马六甲的街道上已经布满了打手,冼致富、老贾、刀疤脸、地皮丁藏在暗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 忽然老贾一挥手,众打手一下围上来,将三人团团围住了。 简肇庆三人大吃一惊! 唐阿泰本能地喊:“救命啊!”几个路人围过来,被打手们凶恶的眼神吓走了。 冼致富得意地笑笑:“呦喝……三位都在啊!着急忙谎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哪儿?去刨你祖宗的坟。”唐阿泰骂道。 “哼,那就不劳唐大少爷的大驾了,你还是省点力气给自己选个阴宅吧!乖乖地跟我们回去,没准儿三爷还能饶你们一命,不然的话……” 唐阿泰挣脱简肇庆的手:“老子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怕你这条大尾巴狼!” 地皮丁甩了一下鞭子:“还嘴硬,你的坟都挖好了坑,还给你留着空呢!” 唐阿泰欲往前冲,被简肇庆和容铁铸拉住:“冼致富,别把事做绝了。”简肇庆轻蔑地看着这个无赖。 冼致富一脸的无赖相:“我们大老远来是请你们回去,错哪儿了?” 容铁铸攥紧拳头往前冲,被简肇庆拦住。 刀疤脸冷眼看着容铁铸:“回不回去的,好像不应该由你来决定吧!”冲打手们一挥手,“给我绑了!” 打手们一拥而上。 龙三会馆一间昏暗的小屋,一丝光线照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阴影。 当啷一声响,简肇庆和唐阿泰、容铁铸被扔了进来。 “地皮丁,这回怎么不把大爷扔笼子里了?这次准备往哪儿卖猪仔啊?”唐阿泰一脸嘲笑着说。 “往哪儿卖就看你们表现了,表现好了卖给龙三爷,表现不好卖给阎王爷!”地皮丁恶狠狠地说。 容铁铸四下打量,想找一条逃生的路,但是白费力气。唐阿泰坐在地上碰碰简肇庆:“也不知道你七叔收到电报没有?从新加坡到马六甲路上要走多长时间?” “少说也得一天吧。”简肇庆猜想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却找不着他,正在那儿着急呢。 正如肇庆想的,简阿七和简肇兴坐着银行的轿车一路飞奔,到马六甲电报局门口已经是半夜了。电报局大门紧闭,简阿七看了看,他们应该没有走远。简肇兴立刻掏出肇庆的照片交给手下,让他们分头去找,他嘱咐:“客栈、车站都找仔细了,一个钟头后还在这儿会合。还有,二少爷的事情谁都不许说出去。这是公司最大的机密,听见没有。”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寻找简肇庆的几路人马从各个方向过来会合,大家见面都互相摇摇头。简肇庆掏出电报,明明就是从这个电报局发出的……“咱们等。” 简阿七让他上车等。简肇兴没动,他要站在门口,这样阿弟一回来,一眼就能看见他。 邝振家决定和彭虾仔摊牌,秋菊的事他要虾仔一个准话。 休息的时候两人蹲在山坡上,邝振家犹豫了一下张开了嘴:“虾仔……你也知道,出了这个事情,咱们心里都很难过,秋菊也很难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彭虾仔低着头,用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也不吭声。 “奸仔……不管怎么说,你得叫我一声哥。你得给我和秋菊一个准话,秋菊她……我这个当哥的想知道,你们俩这门婚事,成还是不成?我不为难你,摇头不算点头算,省得大家都别扭。” 彭虾仔抬起头,张了张嘴,用树枝在地上狠狠地戳着。他猛地站起身,刚张嘴,又狠狠地把树枝扔到地上,什么也没说,走开了。 彭虾仔拉着矿泥往琉琅河走来。他就是想不通,怎么没成亲就背了这个黑锅。 正在干活的刘姐见了彭虾仔,用手拽了拽邝秋菊的衣角,邝秋菊抬头看见了彭虾仔,又低下了头,接着晃琉琅。 彭虾仔也看到了邝秋菊,他低着头把矿车里的矿泥倒在地上,转身就走。刘姐看着彭虾仔话也不说的就往回走,把手里的琉琅一放,追了上去。刘姐堵住了他的去路:“虾仔,你来了几回,就不能跟秋菊说几句话吗?” 彭虾仔脖子一梗:“有什么好说的。” “瞧你说的,她不是你媳妇儿啊?” “她……她不是!” 刘姐急了:“你怎么这么说啊?她被别人糟蹋了能怪她吗?你知道她心里有多委屈吗?你不去安慰她,反而丢下她就不管了,你还算个男人吗?” 彭虾仔想急又压住火:“我不算男人,她还算个女人吗?”说完掉头走了。 邝秋菊听得清楚,她一声不吭,接着晃琉琅。 彭虾仔让刘姐这一问,心里的火被勾了起来,回来的路上他用脚狠狠地踢着树,踢一下,弯下腰捂着脚尖哎哟一声,哎哟完了,再踢,一下一下地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一个矿工恰好走过:“奸仔,干吗呢?” 彭虾仔遮掩着:“没事儿……” “别生气,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保你忘记所有的烦心事。去了你就知道了……”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彭虾仔一边挑着矿泥,一边打着呵欠,阿义走过来,刚想拿鞭子抽他,看着他哈欠连天的样子乐了:“虾仔,什么时候有烟瘾了?” 邝振家停下手里的铁锹,看着彭虾仔,心想,糟了。 好容易盼到收工了,邝振家急匆匆回到工棚,彭虾仔早已一头倒在铺上了。 “虾仔,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彭虾仔斜着眼:“说什么?就这么点破事,你天天说,你不烦啊?” 邝振家蹲下身子,小声问:“你是不是抽大烟了?” 彭虾仔坐起来嚷嚷着:“不用小声,你大声说,对,我彭虾仔是抽大烟了,怎么着?”邝振家尴尬地看着周围工友投来的目光,想阻止虾仔又不知怎么说。 彭虾仔懒懒地说:“你看看这屋子了,我可不是独一份儿。这有几个不抽的?” 听到这儿,有几个工友很不自在地走开了。彭虾仔得意了,劝邝振家看开点儿,他用唾沫舔纸卷着纸烟。把一个卷好纸烟递给邝振家,支吾了一下:“……哎,你有钱吗?” 邝振家生气了,知道虾仔又要抽大烟:“我可没钱。” “小气样!哎?我说,要不我带你去趟大烟馆,保你喜欢。” 邝振家往一边挪了挪身子:“我可不去,你上回借的还没还呢。虾仔,我还是那句话,大烟这玩意儿碰不得,那是无底洞。就是金山银山也得让你抽完。何苦呢?” “何苦?我当初来南洋是为啥?还不是为了能娶你妹妹,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可现在我啥都没了,我不抽,我要钱有屁用。”彭虾仔转身出了门。 邝振家追到门口又停了脚,他是没有一点能力说服虾仔了。 简肇兴的汽车在电报局门口开着大灯,简阿七坐在车里,眉头紧锁。 简肇兴依然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地等着。简阿七让职员再到这条街的前后两个路口看看,回来的时候带点夜宵。他下了车,来到简肇兴的身边:“我们再等一夜,如果还见不到肇庆,明天必须另外采取行动。” 天亮了。 简肇兴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焦急地望着电报局大门。 一个工作人员过来开门,简阿七连忙下车,和简肇兴跟了进去。很快弄清楚了,电报就是从这里发出去的。简阿七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从怡保锡矿逃出来呢?他去怡保锡矿找过,连花名册都一页一页翻过呀。 简肇兴还要等,他分析也许肇庆发完电报,以为咱们会今天才会从新加坡赶来呢。也不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钱,昨晚在哪儿过的夜。他都要急死了。现在只能边找边等了。 简肇兴没有想到,他的阿弟已经又一次被带到了怡保锡矿,等待他们的是惨无人道的折磨。 锡矿工棚前的空地上,矿工们被轰围在一起。简肇庆、唐阿泰、容铁铸被五花大绑拴一起带了过来。 地皮丁拎着鞭子,得意地大声说:“你们都听着。简肇庆和唐阿泰,一个诈死,一个偷尸,私自逃跑!跑?跑得了吗?这是什么地方?别忘了你们和矿上都是签了契约立了字据的。就算我们不找你,街上的马打们也放不了你,让他们抓住了,那可是要吃官司的。” “地皮丁,你少在这儿吓唬人。你们偷运劳工,拐卖猪仔,你们才是要吃官司的。”简肇庆痛斥道。 唐阿泰也破口大骂:“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还有脸在这里活着。你来啊,打死我啊,上次没打死,算你没本事,这次打不死,你就不是个爷们儿!” 地皮丁拎着鞭子照着唐阿泰啪啪就是几鞭子,唐阿泰咬着牙大喊:“打啊,打死你爷爷我吧,乖孙子,用点力气啊,你那些狗食都白吃了?” 地皮丁越发抽得起劲。矿工们看着唐阿泰被打,直咧嘴替他揪心。 阿义上前和地皮丁耳语了几句,地皮丁停住手说:“唐阿泰,我今天就要让你知道,咱们俩到底谁是爷爷,谁是孙子!你们听好了,谁敢逃跑,他们就是榜样。我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矿上的家法。来啊,把他们送到该去的地方!” 矿警们一拥而上。 地皮丁一脸坏笑地站在矿坑上面。他的身后,毒辣的太阳正在烤着绑在架子上的容铁铸,容铁铸被烤得晕头转向,大汗淋漓;矿坑的栈桥上,简肇庆悬空吊在桥梁下;矿坑里,唐阿泰被扔进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唐阿泰,叫我声爷爷,爷爷我就放了你……”地皮丁故意气他。 唐阿泰挣扎了一下,身子一软就沉了下去,不一会又从水里挣扎出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哦,你嘴里堵着呢。那就跟这儿呆着吧。”地皮丁转身走开了。 唐阿泰露着脑袋看着空中的简肇庆。简肇庆的头上,挑泥的矿工从栈桥上方走过,格外地小心,但是还是有掉落的锡泥不时砸下,弄的他浑身都是。 邝振家心里着急却想不出办法,趁人不注意,他跑到琉琅工棚,向正在忙活的刘姐做了个手势,邝秋菊和刘姐一见连忙装做上前帮忙。邝振家左右打量了一下:“简肇庆和唐少爷逃跑被抓回来了。” 刘姐和邝秋菊大吃一惊。 “跟他们一起抓回来的,还有一个从橡胶园逃出来的工人,这次抓回来可够他们受的,都上了刑。” 邝秋菊扶着肚子,惊呆了。 邝秋菊再无心干活了,眼睛总往锡矿的方向望。工头走过来看见邝秋菊动作慢很不满:“邝秋菊,刚吃完饭又没劲了?要不赶紧把孩子生出来,让他帮你?哈哈哈哈……” 邝秋菊被噎得没话。刘姐冲着工头呸了一下:“秋菊,赶紧干活吧,回头再想办法。” 容铁铸晕死了过去。地皮丁怕出人命,让阿义把他放了下来。“简肇庆和唐阿泰性子刚烈,恐怕不会服软,要不,还是先放了吧。”阿义又说。 地皮丁一晃脑袋:“不行!他俩性子刚烈,我就不刚烈了吗?我这回就不放了,一个吊死,一个泡死,不就是两个猪仔吗,大不了再让查理骂我一回!” 被放下来的容铁铸倒在铺上昏迷不醒,几个矿工手足无措。老锡工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来,摸了摸容铁铸的额头,烫得厉害:“一定是热毒攻心,从来烤沙爹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恐怕刮痧也没有用了。” 有个矿工说逍遥堂有个番婆,会治热毒症,咱们赶紧给送过去吧。 老锡工挥挥手,几个矿工抬起容铁铸出了门。 所谓逍遥堂,其实就是妓院加赌场。阿莉吉亚在简肇庆逃跑以后,就被狠心的查理送到这来了。矿工抬着容铁铸进来时,她正坐在镜子前,头发凌乱,眼神发散。她身后一个矿工穿好衣服,拿出一张花票给她,阿莉吉亚看也没看一眼。 容铁铸被放在了床上,后背刚一沾床板,他突然痛得大叫一声。 “刚来的兄弟,被烤了沙爹,得了热毒症。你快救救他吧。”一个矿工说。 阿莉吉亚看了看,让人把他翻过来。阿莉吉亚摸了摸容铁铸的头,让大家出去。阿莉吉亚把容铁铸的上衣撩开,露出了背,背上像是被火燎过一样,全是伤。阿莉吉亚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容铁铸背上的伤。 容铁铸一动不动,早已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容铁铸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吃惊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番婆。他不知道这是哪儿,撑起身子往外看,一看吓得赶紧回身,这是妓院啊。 一个葛巴拉走进来收花票,阿莉吉亚把刚才那个猪仔留的花票递了过来:“喏,就一个。” 容铁铸红着脸,他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了:“……我明天……还你一张花……花票。”说着就要起身,刚一用力,一下子摔在地上。 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过,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关在猪笼里的简肇庆望了望天,无助地闭上了眼睛。矿坑里的唐阿泰支持不住了,头一歪,沉入水里。 阿义正在探着头看天,突然发现唐阿泰沉入水底,连忙喊:“他不行了,快把他捞出来!” 雨下起来了,简肇庆在雨中透过竹笼子的空隙看着几个监工从水坑里拉出唐阿泰。唐阿泰仰头看着雨中猪笼里的简肇庆,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泪水。 唐阿泰浑身血水地躺在铺上。 邝振家连忙走过来,唐阿泰身上的伤口都泡发了:“阿泰,你还能挺住吧。” 唐阿泰咬着呀:“你什么时候见过本少爷有挺不住的时候?”唐阿泰嘴里说着,疼得却龇牙咧嘴。 老锡工爬起来,让人赶紧给他清洗伤口,不然整条脚都会烂掉。众人纷纷忙活起来。 一道闪电划过,炸雷响起,女工棚里的邝秋菊更加担心了,躺在铺上一点睡意都没有。刘姐也没睡,这时对她说:“就知道你没睡,我正想法子呢。那边的矿警看管得挺严的,真急死人了。” 邝秋菊起身披上衣服:“不行,我得去救他。” 刘姐想拦住她:“你疯了?下这么大雨,你挺着肚子,怎么救?” 邝秋菊不顾阻拦,打开门,径自跑进雨里……刘姐急忙拿起一件衣服披上,也冲进雨里。 第二十一章 雨夜。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注在矿坑里,泛起巨大的水花。猪笼里的简肇庆被雨淋透,冻得瑟瑟发抖。 监工棚里几个矿警正在喝酒,已经喝得醉醺醺。窗外的雨声把喝酒划拳的叫声淹没了。 邝振家一直没睡着,他听着窗外的雨声,再看看睡着了的工友,一下子坐了起来。老锡工睁着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邝振家悄悄地走到老锡工的身旁,蹲下身,老锡工颤抖的手指着窗户外面:“人完了。” 邝振家握住老锡工的手,做了个“嘘”的手势,悄悄推开门,冲进雨里。 邝振家出去后,老锡工躺在铺上,眼睛一直看着门,他在替邝振家担心。 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声传了过来,唐阿泰惊醒了,他想动,却动不了,他比任何人都更惦记着肇庆,然而却没有丝毫办法,他眼泪都急得流出来了。 刘姐追上了邝秋菊,两人一起往锡矿坑跑去,邝秋菊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刘姐连忙拉住她:“秋菊,你回去,我去吧。” 邝秋菊也不吭声,甩开刘姐继续往前跑去。 邝秋菊径直冲上了栈桥,晃晃悠悠的桟桥顷刻间摇晃得更加厉害,刘姐也冲了上去。 猪笼里肇庆已经昏迷。邝秋菊边摇晃着猪笼边大声喊着:“肇庆……” “别喊!”刘姐制止她。 这时塔楼的探照灯扫了过来,两个人连忙蹲下身子。灯光过去后,邝秋菊俯下身子,想去够那根吊着猪笼的绳索,险些栽下栈桥,刘姐赶紧抓住邝秋菊。两人继续吃力地拉猪笼。 猪笼根本拉不动。 这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两人吃了一惊。“你们不要命了!”邝振家说着从背后抽出一把砍刀,割断了绳索。 雨下得更大了,邝振家趴在栈桥上,一手拽着吊猪笼的绳索,一手挥着砍刀,刘姐和邝秋菊蹲下身,用手拽住邝振家的衣服。邝振家终于将猪笼上面的竹子拆开几根,将简肇庆从猪笼里拽了出来。 栈桥吊猪笼的横梁断了一根,猪笼轰地坠了下来。 邝振家背起肇庆,邝秋菊和刘姐相互搀扶着,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走下栈桥。 秋菊领着阿哥来到了那个她曾经出来过的洞口,邝振家背着简肇庆和刘姐下到了阿垅店储藏屋。邝秋菊在架子上摸出一盒洋火,点燃蜡烛。刘姐把门关好。 邝秋菊扶着肇庆躺下。 邝振家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又一天过去了,简阿七决定不等了,他让肇兴留几个人在这儿把守,他赶紧去怡保锡矿再找。既然电报上说是从怡保逃出来,那就是个线索。简阿七忽然想到,虽然自己查过了怡保锡矿的名册,但是如果查理背着他做了手脚呢? 简肇兴让阿七去之前先给怡保锡矿的查理打个电话,告诉他要找的简肇庆是广惠银行董事长的儿子,看他这回还敢不敢敷衍。 简肇兴决定还要坚持在电报局守着,至少这封电报说阿弟来过这里,这是几个月来知道的唯一线索了。 简阿七的车在风驰电掣地行驶,他现在越来越确信是查理骗了他。他现在只想快点再快点,司机已经把车速提高到极限了。简阿七焦急地看着车窗外,一路无语。 一早上起来,一个矿警站在监工房门口伸懒腰,发现了坠落在锡矿泥坑里的猪笼,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去报告地皮丁。地皮丁指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和几个酒瓶子骂着:“一群饭桶!要你们有什么用!刚抓回来的人就这么给放跑了?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四处找去啊!” 此时,矿工们正在准备工具要去上工,见矿警和葛巴拉们纷纷地拥出来,知道出事了。彭虾仔从外面拎着裤子跑进来:“不好了,简肇庆从猪笼里跑了!”顿时大家议论纷纷。 老锡工躺在铺上,看着邝振家,邝振家若无其事地整理着工具。老锡工悄悄笑了。 唐阿泰和容铁铸一脸惊讶。 邝秋菊淋了雨,第二天昏昏沉沉地睁不开眼睛。刘姐摸了摸她的额头,烧得厉害,她在水盆里拧了一条毛巾盖在邝秋菊的头上。 细雪关切地问:“秋菊没事儿吧……我怎么觉得你们俩昨天下雨的时候出去了。” “细雪,别胡说,你是在做梦。”刘姐打断她。 细雪笑了:“我又在做梦呀,那我给秋菊姐烧点热水喝喝吧……” 邝秋菊勉强地笑了笑。她惦记着储藏屋里的简肇庆,也不知他醒了没有。刘姐明白她的意思,悄悄跟她耳语了几句,溜出了门。 邝振家也悄悄来到了阿垅店附近的那条小路,边走边四下查看周围有没有人。忽然,他发现前面有个人影一晃就不见了。邝振家连忙放慢了脚步。远处那个人影正是刘姐,刘姐没看清对面是邝振家,赶紧躲到一棵树后。 邝振家小心翼翼地来到洞口,四下看了看,想要搬开储藏屋口的树枝,刘姐在后面拍了他一下,邝振家下意识地回身一把抱住对方,把对方的嘴捂住。 刘姐拼命扭着身子,呜呜地叫。邝振家这才发现是刘姐,赶紧松开手。“干什么呀!吓死人了。”刘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两人悄悄进了储藏室。 储藏室的门缝透着几束阳光。 简肇庆躺在地上熟睡着,身上盖着一条破毯子。旁边的货架上挂着正在阴干的衬衫和裤子。刘姐给简肇庆一口一口地喂着水:“快找块布,水都从他嘴里流出来了。” 邝振家在空空的储藏室里什么也没找到:“这屋里是空的呀。” 刘姐只好撩起自己的衣服大襟给简肇庆擦嘴角,擦着擦着,发现邝振家傻愣愣地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 简肇庆呻吟一声,眼睛微微睁开了。 “哎呀,他睁眼了。”两人那个高兴啊。 刘姐又喂肇庆喝了一点稀饭,两人才离开。把地窖口掩盖好后刘姐问邝振家:“那天你淋着雨,没事儿吧?” 邝振家不好意思了:“啊,没事儿,你呢?” “我结实着呢。倒是秋菊,身子不舒服。” “那我去看看她。” 刘姐嗔怪着:“你不放心我呀?你快去上工吧,别让人知道你来这儿了。” 邝振家坚持让刘姐先走,刘姐含情地看了邝振家一眼,一扭头,转身走了。 查理已经得到了简肇庆失踪的消息,他烦躁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喝着咖啡。昨天他已经接到了简阿七的电话,得知简肇庆是广惠银行董事长的儿子。可现在人没了,让他上哪找去啊。地皮丁站在一旁,焦急地让他给拿个主意:“简肇庆他怎么就没了呢?”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查理终于按捺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知道1101号赵庆姓什么吗?” “姓简呀,怎么了?” “他姓简,那为什么叫赵庆?”查理也气糊涂了,矿上规定新来的猪仔都要改名,“那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广惠银行董事长的儿子!布朗总经理一直想扩大锡矿的生产规模,一直想向广惠银行申请贷款,可你们这些蠢猪竟然把人家的儿子抓来当了猪仔。” 地皮丁没想到简肇庆还这么有来头呢?可再有来头也没用了,人都不见了。 “你先暗中搜查,同时,给我堵住矿工们的嘴,对猪仔们就说,我们把他送到医院了。”查理命令着。 上工前,几个矿工把掉下来的猪笼抬走了。彭虾仔诡异地走到邝振家旁边,他怎么看怎么像是有人救了简肇庆呀,谁这么大胆啊?“这么结实的栈桥,几百号人在上面天天走都没事儿,吊个猪笼都吊不住?” 邝振家刚要说话,阿义走了过来:“猪笼掉了,简肇庆摔伤了,矿上已经把他送到医院抢救了。怎么,你也想吊着尝尝滋味?” 彭虾仔挑着扁担赶紧走开了。 邝振家听了阿义的话,皱了皱眉头。 阿义带人搜遍了山坡坟地、锡矿周围、整个工棚,连琉琅河都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找到简肇庆。地皮丁觉得见鬼了,他还能飞了不成? 简阿七的汽车直接开到锡矿查理的办公楼前。 查理从楼门里跑出来:“简襄理!太对不起了,还让你亲自跑了一趟。我已经派人去新加坡您的广惠银行去了。” “是为了你的那笔贷款?”简阿七往楼上走。 “是为了简董事长的二公子简肇庆。”说话间他们已经进了办公室。 查理亲自把煮好的咖啡给简阿七倒上:“上次您来的时候,说是要找您的侄子简肇庆。我呀,就认真地翻阅了劳工的档案。一遍遍地查呀查!终于查到了。只是下边的人一来是疏忽,二来是学识太差,他们把您的侄子的名字弄错了,他们不知道简是个姓,也不会写肇兴肇事的肇字,就误把简肇庆写成了赵庆,赵钱孙李的赵,庆贺的庆。” 简阿七松了一口气。 “您和简董事长交办的事情,我们怎么敢怠慢,于是我就下了死命令,一查再查!终于查明了简肇庆是被当成猪仔给抓来了,送到我们这里当了苦力。哎呀,真是一场误会!我真诚地向您道歉!也真诚地向简董事长道歉!” 简阿七打断查理:“好了好了,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请你把他叫来,我要领他走!”查理一摊手:“这也正是让我十分难以启齿的事情。您的侄子简肇庆已经不在了。” 简阿七霍地站起来:“不在了?” 查理耸耸肩膀:“我昨天接到电话,知道他是您的侄子,就派人到处寻找他,找遍了整个矿区都不见他的踪影。我想他误解了我的善意,跑了。不过,请简襄理放心,我会尽力把您的侄子找到。” 简阿七愤怒的眼睛直视着查理,他强压怒火,站起来就往外走。 查理追了出去。简阿七已经上了汽车。 一张传票重重地拍在查理的办公桌上。 简阿七带着两名警察再次来到查理的办公室,他怒视着查理。 查理吃了一惊:“简襄理,不必走到这个地步吧,有话好商量嘛。”他满脸堆笑。 “没得商量。我们董事长的公子是从你这儿丢失的,你到现在还没找到。我只有找你要人。你们以前的贷款,早就过了还款期限。本来是看着布朗董事长的面子,才一直没有强行追讨。可这回不一样了,这回可是关系到我们家二公子性命的大事。谁的面子也不给了。” “我们也一直在努力找啊!” “人呢?要不交人,要不还款!要不就‘来沙拉’(吃官司),矿场给我停工。”简阿七一点也不客气。 查理这下可是真的傻眼了。 收工的矿工们三三两两地回了工棚。 邝振家端着饭小心翼翼地来到老锡工铺前,转身又给唐阿泰端了一碗。 唐阿泰端起碗又放下,看了看自己浑身的伤口说:“大舅哥,你说我大哥从找桥上掉下来,肯定摔得很严重吧。” 邝振家现在已经能接受唐阿泰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你就好好养伤吧。” 唐阿泰很难过,肇庆大哥是为了救他才遭这罪的,是自己害的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住在哪家医院? 邝振家一直没有说话。 容铁铸的伤已经好了,他偷偷跑到逍遥堂买了一张花票,来到阿莉吉亚的房间,容铁铸不敢正视阿莉吉亚,只是点了点头,手从背后伸出来,把一张花票递了过去。 阿莉吉亚失望地看了看花票,还是接了过来。不过容铁铸一动不动。阿莉吉亚看了看愣在原地的容铁铸:“你……” 容铁铸连忙说:“我是来……我是来还你花票的。”容铁铸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没说出来,转身撩开帘子离开了。 阿莉吉亚看看摇动着的门帘,又看看桌上的容铁铸留下的那张花票,轻轻地叹了口气。 矿上要停工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家听了都很吃惊,邝振家急了,停工就意味着没钱,没饭吃。躺在席子上的彭虾仔却说:“停就停吧,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老锡工想起以前矿上也停过工,那是因为锡一直掉价,公司怕赔钱,这次是为什么?“听说是银行的人带着警察来的,说是矿上欠银行的钱,勒令停工。还说这事儿和肇庆有关系。”邝振家说。 彭虾仔一骨碌爬起身:“什么?和肇庆有关系?” 老锡工也听糊涂了,银行和肇庆有啥关系? 彭虾仔一下又倒在床上:“反正都是肇庆惹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后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猪仔。谁会管我们的死活。” 老锡工让他不要瞎说,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琉琅河这边还不知道停工的消息,一群琉琅女顶着烈日在水里晃琉琅。邝秋菊挺着大肚子无法下水,在一边帮着忙,她的脸上露出了难能的笑容。刘姐带回了肇庆醒来的消息,她心里跟着高兴。 刘姐也挺高兴,不光为肇庆,也是为了邝振家,通过几次接触,她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感情。 “刘姐,想郎君了吧……”一个女工笑着说。 大家也跟着笑起来。 刘姐站起身,用水泼那个女工:“去去,累都累死了,谁还想那些没用的……”说着脸红了:“再说,再说把你放琉琅里,我摇你!” 邝秋菊听着也跟着笑起来。 工头走了过来:“哎哎哎,谁让你们干活呢?停工了不知道吗?” 大家一愣,不知道为什么要停工。 虽然勒令让矿上停了工,简阿七和简肇兴两个还是愁眉紧锁。 简阿七叹息一声说:“宋雅亭只是为了钱,一时还不敢伤你父亲性命。我最担心的还是肇庆!既然从锡矿逃出来了,就应该来这边找我们啊。到现在没有音信,一定是有没来的苦衷。已经勒令矿场停工,最急的应该是查理,但愿这招有效。不过唐山官府的事,我们再努力也是鞭长莫及呀,我看只有一个办法。” 简肇兴忙问:“什么办法?” “去领事馆。” 新加坡领事馆的会议室里坐着新加坡的华人富商,会议桌的一端坐着郑大人和段领事。大家正全神贯注地听着郑大人的训话。 “接着闹,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各位都是仰仗朝廷来南洋发展起家的聪明人。是聪明人,就不要干糊涂事儿!孙文的兴中会和我朝廷抗衡那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而给他们提供所谓的革命经费,就是明目张胆地向朝廷宣战。各位都是生意人,我奉劝诸位,不要把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 郑大人已经讲了一会了,诸位富商无动于衷,一点反应都没有。 郑大人看着在座的华商又说道:“还有一些人,暗中支持乱党,放着大好前途不要,偏要当孙文的马前卒。我还是那句话,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得掉脑袋!” 一个华商代表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说道:“郑大人,段领事,诸位,恕在下冒昧说上一句。华侨在南洋这些年,仰仗朝廷,可谓是如鱼得水。我今天当着二位大人,代表诸位表个态,如何用我们的汗水和金钱孝敬当今朝廷我们早已深知,并且一向遵旨照办。从此以后,啊……从此以后,谁再通知我参加这种会,我就不出席了!”一席话说得华商们哈哈大笑,议论纷纷。 郑大人和段领事傻了。过了一会儿,郑大人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又开口了:“好了,多余的话,我就不讲了!各位好自为之。对于今天的会议不肯赏光的人们,还劳烦各位给带个话。像什么万金油大王胡文虎,橡胶大王陈嘉庚,还有广惠银行的简阳春……”刚说到简阳春的名字,简肇兴和简阿七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 “说曹操……曹操到!呵呵呵……”郑大人解嘲地笑着。 简肇兴上前一步,看着郑大人说:“家父简阳春被关在大牢,未能到达南洋,还望郑大人体恤。” 郑大人一脸不解:“简阳春先生被关进了大牢?真有此事吗?” “我们的董事长因为永定县令宋雅亭侵吞了他兴办中学的捐款,而不再向宋某人交付所谓慈善基金,于是宋某便以革命乱党的罪名将他下到狱中。”简阿七说了事情的原委。 段领事插话了:“难道是你们的董事长参与了同盟会的活动,被官府侦办出来,你们却不知情?” “郑大人,段领事。宋雅亭明示我们用钱赎回董事长,如果乱党造反用钱都可以免罪的话……朝廷可就真的快完了!”简阿七严肃地说。 郑大人一拍桌子:“混账!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该当何罪!” “郑大人,我们都是朝廷的子民,可是你知道许多像我们董事长一样的华侨,想念故土却不敢回到家乡,为什么?因为他们被官府和贪官污吏敲诈勒索怕了!这样的国还让我们怎敢回去。”简肇兴气愤了。 “一派胡言!”郑大人拂袖而去。 郑大人是真的不相信会有此事,假如他亲眼看到永定大牢里的简阳春所受的遭遇,还会这样不听实情吗? 简阿七和肇兴从领事馆出来就去找朱瑾。 朱瑾同郑大人打过交道。郑大人热衷洋务,对大清朝还存在幻想。公平地说,除了脑子腐朽,他还算个清官。“这次朝廷召他速回也是个机会,我想他回国之后,会对简前辈的案子大有帮助的。” 简肇兴长出了一口气,但愿如此。 “即使姓郑的帮不上忙。我也早已通报了国内的同志。他们正在想方设法解救简前辈。我向你们保证。简前辈只是受些牢狱之灾而已。绝无生命危险!”朱瑾让肇兴放心。 简肇兴站了起来:“我替家父谢谢朱瑾女士了!” 朱瑾摆摆手:“说谢谢的应该是我。令尊多年追随和支持中山先生,对革命做了大量工作。他遭遇此难,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他,我应该向你们道歉!” “不能这么说,还望你多费心了。”简阿七握住朱瑾的手,表示了感谢。 朱瑾去了领事馆,她要和郑大人好好谈谈。 郑大人已经接到了回国旨令,此刻正和段领事告别,他认为国内形势日趋严峻,革命党人的势头逐渐旺了起来,要是现在不把他们消灭在襁褓中,后患无穷。 “江山岂能毁在乱党的手里!”段领事和他想的一样。 朱瑾和关键就是在这时走进了门。 段领事知趣地退了出来,叫过一个穿西服的密探,在他的耳际悄声地命令着。 郑大人一听又是简阳春的事,立刻火了:“我是朝廷派来考察侨务的官员,又不是他简阳春的听喝丫环!” 朱瑾笑了:“郑大人,这么说可不对。这些年,简阳春作为侨商代表在南洋置下这么大的产业,给朝廷可没少长脸啊!怎么,他落难了,你们就不管了?郑大人,国内的局势您是知道的。朝廷派您到南洋是干什么来了?考察侨商侨务,没错吧!侨商回国被贪官诬陷,受辱坐进大牢,来南洋打工的中国人被叫做猪仔任人宰割,这些事情,你不会没有看到!”郑大人一愣:“你什么意思?” 朱瑾诚恳地说:“郑大人,如果您是和宋雅亭一样的人物,我今天就不会来找您了。” 郑大人一时无语。 郑大人哪里知道,国内时局大变,有几个省已经自行宣布独立,朝廷岌岌可危;广州的街道上,游行示威遍地开花;倒皇的口号随处可闻;革命的标语遍布了大街小巷,演讲的大学生慷慨激昂…… 宋雅亭放下手中的报纸,已绿是一脸的恐慌。如果报上写的都是真的,革命党现在如此猖獗……大清的气数真的要尽了,他可得给自己留个后路。师爷提醒他,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清知府没了,可得有雪花银啊! 宋雅亭明白了师爷的意思。他要借机敲诈一回。 简阳春身着牢服,满脸的胡须坐在草堆上,他已经心力交摔。 牢头毕恭毕敬地引导着宋雅亭走到牢门口,宋雅亭用袖子遮住鼻子,皱了皱眉头。简阳春抬头看了一眼宋雅亭,转身背对而坐。 “简兄受委屈了!”宋雅亭叹了口气,“你何苦和朝廷作对呢!放着好好的华侨不做,跟革命党掺和什么!朝廷要抓你,你让我怎么做,我是在帮你啊!” 简阳春冷笑一声:“哼!我倒真希望自己是革命党,死也死个明白!” 宋雅亭摆摆手:“可不敢乱说啊,这外面风声紧,保不齐哪天脑袋就搬家了!所以……” “所以你要放我出去了,是吗?宋大人!你也是十年寒窗饱读圣贤书考取的功名,可你读的书都白读了。记住,我的钱,就是烧成灰、碾成末、化成泥,都不会再给你一分!” 宋雅亭被噎得说不出话:“你……你不要执迷不悟!” 简阳春轻蔑地说:“离地三尺有神灵,你会写‘报应’二字吗?” 宋雅亭无言以对,狼狈地退了出去。 第二天,雅兰就被通知探监了。 雅兰提着食盒来看阳春,师爷站在牢门前威胁她说:“简夫人,革命党犯的是掉脑袋的罪,别怪我没提醒你。见了你家老爷,如果能让他回心转意,宋大人可保他个不死。如果还是执迷不悟,你就发电报让你两个儿子回来奔丧吧!” 雅兰低头不语进了牢门。 黄昏的光线穿过狭小的窗户落进监房。 雅兰抚摸简阳春消瘦且长满胡须的面颊,伸手摘掉了几根沾在头上的稻草,仔细得犹如照顾婴孩一般。 简阳春强忍难过,用手背擦了擦雅兰脸上的泪珠:“别伤心!别让这群畜生看笑话。我挺好,你别难过……” 雅兰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要不就依了那个狗官吧,把钱都给了他,离开永定去开平,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过日子。” 简阳春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我不是心疼钱!我简阳春在南洋打拼近二十年,辛辛苦苦把家业做到今天,图的是什么?就图个衣锦还乡荣华富贵吗?不是,我是希望我所做的事,所赚来的钱,能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国家强大了,咱们国人才能不受外国人的欺辱;国家强大了,咱们这些在外的华侨才可以挺直腰杆扬眉吐气地做一个响当当的人……可现在呢?官府昏庸无道,奸臣肆虐横行,我们辛辛苦苦创下的产业攒下的钱,成了宋雅亭之流卖官鬻爵保命逃路的资本,我不甘心啊!如果我的钱被他们拿去做这些事情,那我简阳春这二十年,等于是倾家荡产盖了座庙,庙里供的却是个恶鬼——天理难容啊!” “你别说了。这辈子我知足了,我没嫁错人!我嫁了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不后悔!”雅兰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她理解自己的丈夫,“你没错!我听你的。” 郑大人已经登上了客轮,朱瑾带着西装革履的关键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郑大人一愣。 “郑大人,一向可好?”朱瑾大大方方地跟郑大人打招呼,然后指指跟在身后的关键,“这位关先生恰巧和您同船回国,大人不介意吧?” 郑大人看了一眼关键:“不介意不介意。”匆匆离开了。 朱瑾朝关键使了个眼色,嘱咐他一路见机行事,多加小心! 关键点了点头。 第二十二章 郑大人一下船就来到宋雅亭的县衙。 一路上关键同他谈了许多,他也深知眼前的局势,加上自己亲眼所见,他想尽力帮助简阳春。两人在船上就商量好了,此时关键已经换上捕快衣服,随他一起来到县衙。 郑大人:“宋贤弟,现在外面的世道乱成什么样子你不是不知道。你我同朝为官,官场的规矩你我心知肚明。你以前拿了多少,我不管,可你现在要是还想再拿,就是给自己挖坑埋土做坟墓。” 宋雅亭故意遮掩:“郑大人的话属下不太明白……” “宋贤弟,革命党现在势力猖獗,国库空虚,急需剿灭乱党的经费。你却把简阳春的钱抢夺过来,万一……” 宋雅亭起身作揖:“属下实在是冤枉啊!还请郑大人明察。” 郑大人厉声说道:“好话不说二遍。你我身在边关,距离京城遥远,殊不知紫禁城已经千钧一发危在旦夕。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如果是朝不保夕,你,我,不知哪一天就摘了顶戴花翎,成了前朝旧臣,命都保不住,要钱何用?” 宋雅亭一下子跌坐在了椅子上。郑大人回头看看身后的关键,关键给他使了个眼色。“给你个机会,还不赶快放人。”郑大人说。 简阳春头发蓬乱、满脸胡须地回到了开平简家碉楼。 雅兰起身奔出门外,她不敢相信阳春已经就在眼前。简阳春朝她招招手,他的身边已经围了许多族中父老。雅兰上前拉住阳春,二人相扶着进了家门。 一阵收拾,洗澡梳头刮脸,换了干净衣服,简阳春精神了许多,只是略显消瘦。雅兰一边忙活一边告诉阳春,阿七已经发来电报,说肇庆有消息了,可是人还没有找到。简阳春安慰她,只要知道儿子在新加坡,没有性命之忧,就一定能找到:“也不知道这孩子吃了多少苦啊!” “你还是要去吗?” 简阳春点点头:“嗯,等把家里的事安置好,我就动身。长寿公的病好些了吗?” “福建那边捎信来说,请大夫开了几服中药,已经有些好转了。”雅兰也一直惦记着。简阳春叹了一口气:“哎,老人家都是为我们操心操的……多事之秋,平安是福!永定不宜久留,等他老人家好点了,赶紧把他接到开平吧!” 长寿公没想到陶舒燕会来找他求情。 简家搬走后,陶舒燕更没了着落。这天她实在忍不住了,鼓起勇气跑到简家土楼,她要找长寿公,她一定要知道肇庆现在怎么样了,为什么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简家族人打量了她一眼,一语不发地关上了门。 陶舒燕就站在门外一直等候着。她今天是非要讨个消息。这些天来,她日思夜想,都快要崩溃了。 门开了一条缝,简家族人说长寿公不愿意见。 陶舒燕哀求着:“求求你,麻烦你告诉他老人家,我不是有意叨扰,我只想打听肇庆的下落,你们告诉我他在哪儿,我马上就走……”陶舒燕扑通跪倒在地,用力地敲打大门。 佣人搀扶着长寿公走了出来。 陶舒燕急忙上前:“求求你们,告诉我肇庆在哪儿吧!” 长寿公摆摆手:“孩子,你走吧!” 陶舒燕使劲地摇了摇头,哭泣着:“不!我不走!我知道我们家人对不起你们,我姨丈坑害了简伯伯,可我有什么错呢?我和肇庆是真心相爱的,为什么你们就不能成全我们呢?如果你们长辈之间有什么恩怨过节,我可以替我的长辈磕头谢罪还不行吗?” “孩子,这件事情和肇庆的父亲坐牢没关系,你也不必这样责备自己。请你不要再来,老朽拜托了!”长寿公微微地鞠了一躬,“该结束了!” 陶舒燕抬头,知道彻底绝望了,她伏地痛哭起来。 广州街道锣鼓喧天,百姓拥上街头铰掉辫子。喜悦的人们欢呼着,传单遍天飞…… 辛亥革命胜利了。 失去了品级的宋雅亭明显少了锐气,一脸的颓废,坐在陶家客厅椅子上发呆。 舒燕妈在一旁低声哭泣着,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宋雅亭两眼发直:“没了,都没了!好好的一个朝廷,没了!皇上也没了!衙门也没了!我成了一介草民,连顶戴和辫子也没了,大势已去了!” 陶舒燕从里屋走出来,礼节性地给宋雅亭倒了杯茶,转身走了出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后的生活该怎样过,没有肇庆的日子如同地狱。 宋雅亭看着陶舒燕,忽然觉得有了希望,他想到了舒燕的婚事,那个上次提到的郭培武如今可是红人。他要靠舒燕恢复自己以前的日子。宋雅亭跟舒燕妈小声说着自己的打算,舒燕妈顿时高兴起来:“那好呀,快点,越快越好。” 没过几天,陶舒燕家门外开来一辆汽车,两个荷枪实弹的哨兵打开车门,宋雅亭点头哈腰地陪同郭培武走上楼梯,嘴里说着:“小心!这楼梯太狭窄了。让郭大人见笑了。” “宋知县果然是个心细之人啊!”身穿军装的郭培武说道。 “可不敢当,什么知县啊!我现在啊,一介草民,平民一个!” “放心,有我在,你想当平民都难!”郭培武的口气挺大。 宋雅亭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脸上乐开了花:“您多抬举,多抬举……阿姐,快出来,你看谁来了?” 郭培武和宋雅亭进了陶家的屋门。 舒燕妈穿着待客的新衣服迎出门来,故意大声地说:“郭公子大老远赶来,我应该出门迎接才是……舒燕!你快点出来呀!”又对郭培武说:“我的这个女儿,就是太迷恋书本了。我让她上学,本来就是想识几个字而已,可是她太争强好胜,非要做个女状元。女子无才方是德。” 郭培武笑笑:“啊,世风不同了。令爱用心于学业,也是好事。” 陶舒燕出来了,勉强笑笑,行了礼:“郭公子。” 郭培武眼前一亮,站起来:“不敢不敢。郭培武。你就叫我培武好了。” “怎么好直呼其名呢!我看,就……先叫郭大哥吧!”宋雅亭巴不得马上事成。 陶舒燕冷冷地点了点头,扭身回了自己的屋。 这一天,郭培武在陶家喝了很多酒,走时已经跌跌撞撞,宋雅亭小心地搀扶着。陶舒燕由于礼节,不得不出来相送。 郭培武拉着宋雅亭的手,看着舒燕妈身后的陶舒燕:“舒燕小妹,他年再见。” 舒燕妈忙说:“瞧您说的,怎么能他年再见呢,您得常来!” “常来!一定常来!”郭培武坐进汽车,“一言为定,咱们……再见!” 陶舒燕看了看还在挥手告别的母亲问:“妈,什么一言为定?” 舒燕妈仿佛在憧憬着什么:“他还要来!” “还来干吗啊?” “娶你过门啊!”舒燕妈乐颠颠地说。 陶舒燕大吃一惊。接下来,两天陶舒燕粒米未进,眼泪流尽,躲在自己房里谁也不见。陶舒燕给肇庆写信,眼泪顺着脸颊流落在自己清秀的字上:“肇庆,你还好吗?我们的誓言还在你的心底吗?我真的很怕,很怕你把它丢进了大海,落在了南洋。倘若是大海隔断了我们这段感情,我情愿用我的一生去换一张船票,到你的身边。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啊。可你在哪儿呢?” 舒燕到底病倒了。 她满脸倦容躺在床上,说要去南洋找肇庆。舒燕妈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莲子粥,听了女儿的要求断然回绝了:“不行!我不能接受!去什么南洋,找什么简肇庆,不行!” “阿妈,你从来不顾我的感受,只关心你的钱够不够花,关心你的日子够不够好。可你想过我的幸福了吗?” 舒燕妈气愤了:“你嫁给简肇庆就幸福了?” “就算不幸福,也比嫁给那个大字不识的军阀强。” 舒燕妈站起身:“舒燕,这么多年,他简家的人拿正眼瞧过你一眼没有?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外面兵荒马乱的,女孩子家,不求个稳妥,还能拿一厢情愿当饭吃?” “我和简肇庆是两厢情愿。” “两厢情愿?他走了这么长时间,给你写过一封信吗?我都不愿意说他,弄不好,他都娶上番婆过起美日子来了。”舒燕妈明知说谎,但也这样说了。 “不许你这么说肇庆!”陶舒燕哭了,哭着哭着突然从床上坐起身,“妈!我问你一件事。你把简肇庆给我写的信都藏起来了,对不对?肇庆他给我写了很多信对不对?” 舒燕妈慌张掩饰着,起身往外走:“妈从来没见过什么信,妈也做不出骗你的事。你把粥喝了吧,就你这脸色,怎么当新娘子。” 舒燕妈马上差人叫来宋雅亭,她得赶紧把日子提前,她知道自己说不动女儿了。 陶舒燕从阿妈神态断定,肯定是阿妈把肇庆写给自己的信都藏起来了。她越发坚定了去南洋找肇庆的决心。 夕阳西下,邝秋菊望着那条通往山外的路,不时用手顶住腰,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每天只能在琉琅河边帮助琉琅女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道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邝秋菊瞪大了眼睛,见彭虾仔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邝秋菊放下手里的工具迎了上去。 邝秋菊把彭虾仔让进了工棚,彭虾仔四下打量着,邝秋菊尴尬地愣了愣,用手在自己的铺上掸了掸土,怯怯地说:“坐……坐吧!” 彭虾仔一屁股坐下,烟瘾上来,打个哈欠,眼神停留在邝秋菊的隆起的腹部。邝秋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张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彭虾仔用手指了指邝秋菊,想说什么,也止住了。 “虾仔……真的不怪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些日子,我一直想去找你,我怕你不原谅我,我怕你会生气,我怕你不要我了……”邝秋菊小声说着,低头躲避他的目光,“虾仔,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了……” 彭虾仔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下去,一脸疲惫地说:“你这有钱吗?” 邝秋菊忙从兜里掏出一个包裹好的手绢,里面是她攒的七八个猪仔币。彭虾仔一把把钱抓过来,数了数,打了个哈欠:“就这么点?” 邝秋菊点了点头:“哦,还有一点,是我留着给你阿妈看病用的!” 彭虾仔直勾勾地看着她:“都拿来!” 邝秋菊以为他没听清:“那是给你阿妈……” “拿来!”虾仔不耐烦地打断她。 邝秋菊从枕头下拿出一个荷包,攥在手里:“虾仔,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彭虾仔阴沉着脸:“我舒服,我可舒服了。我媳妇被人睡了,阿妈躺在家里等钱用,我赚了那么一点点钱,还是猪仔币!” 邝秋菊难过极了:“都是我不好,要打要骂要惩罚,我都认了,你可千万不能……”忽然发现彭虾仔摇晃着头,和醉酒一样,眼神发愣,哈欠连天,惊道:“虾仔,你可千万不能学那些猪仔去抽大烟啊,你……你是不是抽大烟了?你说啊?” 彭虾仔甩开邝秋菊的手:“我没抽!我要钱给我阿妈寄去看病!”彭虾仔上前就抢,邝秋菊死死地用身体护着,两人拉扯着,邝秋菊一把把昏沉的彭虾仔推到铺上。 彭虾仔跳起来大骂:“臭不要脸,你留这么多钱干什么?啊?你要钱干什么?是买胭脂还是买粉啊?是勾引地皮丁还是勾引唐阿泰啊?” 邝秋菊委屈地哭了出来:“彭虾仔!你不能这么侮辱我。我虽然没过门儿,但我已经把自己当作彭家的人了,我辛辛苦苦在这里晃琉琅,没人疼没人管,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彭虾仔一把掀翻了邝秋菊,撕扯着她的衣服:“给我!给我钱!快,听见没有!” 邝秋菊的大叫引来了刘姐,刘姐大喊一声:“住手!彭虾仔你住手……她怀着孕呢……”彭虾仔听到怀孕二字一愣,忽然更加疯狂,用手左右开弓抽打邝秋菊的脸:“怀孕……怀孕……我让你怀孕,我让你怀孕……你这个臭不要脸的骚娘们儿……” 刘姐拖住彭虾仔往屋外拉,彭虾仔挣扎着一脚踢在邝秋菊的肚子上,邝秋菊惨叫一声,顺着墙根倒下。彭虾仔拿着抢来的荷包,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刘姐扶起邝秋菊,看着自己流出的血,邝秋菊绝望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刘姐正要去给肇庆送饭,秋菊拦着她说:“你老是离开会引起注意的,我挺个大肚子没人注意我,还是我去吧。”秋菊坚持着。 刘姐想想也是。 “千万小心啊!”刘姐嘱咐着。 邝秋菊点点头,开门走了出去。来到阿垅店储藏屋附近的小路,邝秋菊四下看看,然后小心地走到储藏室的暗道出口。 简肇庆在阿垅店储藏室里躺了几天,已经有所好转了。这天他闭着眼睛,蒙昽之中听见有人轻轻开门的声音,简肇庆挣扎着坐了起来。 门开了,邝秋菊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眼看见已经起身的简肇庆:“简先生,你,你怎么起来了?” “秋菊?是你?你怎么来了?” 邝秋菊笑了:“我不来,你还不得饿着啊?”随即拿出饭来关心地说:“简先生,你还没好,得注意休息。” “你也要注意身体,怀孕的人要注意营养,以后别给我做这么好的饭了,你们也不容易。”肇庆关心地看着秋菊的大肚子。 秋菊心里一热,眼睛就湿润了,她想到虾仔如此对待自己,还不如一个旁人。肇庆以为自己说走了嘴,忙抱歉地说:“对不起。噢,对了,上次我忘了问你,这是哪儿?” “这?你想不到吧,这就是阿垅店的一个储藏屋。放心,除了你之外,只有我和阿哥、刘姐我们三个知道。” “那阿莉吉亚呢?对了,她人呢?” 邝秋菊摇摇头,她也不知道阿莉吉亚的下落。简肇庆听了不禁黯然,阿莉吉亚定是因为救他受了牵连,被查理弄去哪受罪了。 “你身子这么不方便,还来回跑,万一出点事情可怎么办啊?以后,让刘姐或者你阿哥来就行了。”沉默了一会,简肇庆担心地问。 “刘姐再请假就会引起蛮律的怀疑了。我怀着孩子,出来走走也没什么人问。再说,多大的危险我都经历了,还能再出什么事儿呢?” “我得赶紧出去,老让你们跑来跑去的,非出事儿连累你不可。我总有一天一定要把你们都救出去。阿泰怎么样了?” “听阿哥说,他也恢复得不错,天天打听你住在哪家医院。阿泰不知道我们救了你,我阿哥说,知道的人越少,你就越安全。” 邝秋菊看简肇庆拿着饭团看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快吃吧。里面有咸鱼,小心刺儿啊。” 简肇庆掰了一半饭团递过来:“一起吃。不吃东西怎么行。每人一天多少口粮我还不知道啊,你不吃我也不吃。” 邝秋菊接过饭团,轻轻咬了一口。 唐阿泰稍一好转,就挣扎着要起来去看肇庆,他听人说肇庆被送进了医院,很不放心。邝振家想告诉唐阿泰,又憋了回去:“我听矿上说了,他已经没有危险了,正在养伤。咱们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这人心肠真够狠的,怎么一点都不关心他的死活啊?矿上的话你也信。我大哥要是有个好歹。我就不活了!”唐阿泰不满地说。 邝振家不好再说什么,放下给唐阿泰的饭,走了出去。 邝秋菊本来就担心唐阿泰,肇庆那么一问,她忙赶了来看望。老锡工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她。邝秋菊向老锡工点点头,来到唐阿泰身边。唐阿泰一看是邝秋菊,腾地就要起身,却疼得喊了一声:“哎呀……” “你慢点儿。你好点儿了没有?”邝秋菊坐在他的铺边。屋里其他几个工友很自觉地出去了。 “我不是做梦吧?秋菊,秋菊你是来看我的吗?”唐阿泰激动极了,他故意伸了伸胳膊,“没事儿,没事儿,我唐阿泰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人,这点皮外伤算什么啊!” “其实你出了那事后,我们特别为你担心……你为了我差点儿把命都丢了。” 唐阿泰打断秋菊:“等会儿!你刚才说,我出事儿后,你,特别,担心?秋菊,我早就说过,我一定会对你好的,谁敢欺负你,我就和谁玩命。等我好了,饶不了地皮丁!” “阿泰,你要是真为我好,就别再去找他了。不值得。你要是再有个闪失,我们……”唐阿泰又激动起来:“秋菊,你记住,不管我将来怎么样,你都得好好活着。你一定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我要,我认这个孩子,我给他当阿爸,我照顾你们娘俩!” 邝秋菊欲言又止:“阿泰……来看你,也没带什么东西。” 唐阿泰一摆手:“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缺。你人来就行,不许带东西听见没有。哦对了,你别来,挺着肚子来回走不方便,我去看你。” 彭虾仔推门进来,正好听见唐阿泰的话。他看看邝秋菊,没等邝秋菊说话摔门就走了。“别理他,他现在天天泡在大烟馆,谁劝都不行。” 邝秋菊很难过,虾仔变成今天这样,也是因为她。唐阿泰转移话题:“我还给你买过一盒香粉呢,可惜让肇庆给没收了。也不知道大哥怎么样了。” 邝秋菊刚想说,又憋了回去:“他……他现在挺好的。我是说他应该挺好的……好人有好报的。” 唐阿泰抹了抹眼泪,要是能见大哥一面就好了。两人沉默了,老锡工躺在床上叹了口气。 彭虾仔拿了秋菊的钱,天天往逍遥堂跑,这天他在门口见到容铁铸,以为容铁铸和自己一样迷上了这里。他根本没有想到,容铁铸来这完全是为了报答阿莉吉亚的救命之恩。 当然,除了报恩,容铁铸已经喜欢上了阿莉吉亚,只是不会表达,每次来就是那么傻傻坐在那看着她。 “你太傻了,你一个月就那么点钱,花票这么贵,你买它干什么啊?”阿莉吉亚心疼他的钱,“你把钱攒着吧,男人身上怎么能没钱呢?” “这算什么钱啊。就是个破瓷片子,留着也没用,还不如过来陪陪你。”容铁铸憨厚的样子让阿莉吉亚心里一热。 “就因为我给你治过病?” “也不是,就是想看着你……”容铁铸笨嘴拙舌地说,“不对。我说错了,我是说……”阿莉吉亚不等他把话说完,一下子抱住容铁铸:“你干吗对我这么好啊?” 容铁铸一下子被抱愣了,不好意思推开她跑回了工棚。 彭虾仔抽完大烟,回到工棚唱着小曲在容铁铸面前晃悠:“嗯,小番婆滋味不一样吧?”容铁铸一拳把彭虾仔打倒在地。彭虾仔给打愣了,捂着脸:“你玩得起,说不起啊?怎么还动手啊?” 容铁铸不言语,躺下就睡。邝振家也过来劝大家都赶紧睡觉。唐阿泰看着挨了打的虾仔,笑着说:“抽了福寿膏,是想啥来啥,满眼都是番婆,对吧?” 彭虾仔来劲了:“嘿,转着圈儿的骂我是吧?” “虾仔你误会了,我只骂畜生,不骂你!”唐阿泰的样子很认真。 彭虾仔火了,指着唐阿泰:“我要不看你浑身是伤……” 唐阿泰把身子直了直:“来来来,不用照顾我,我倒要看看,一个虾米能把我怎么样?”彭虾仔理屈地说:“得得,我不跟你说话,你就知道抢别人的媳妇,连番婆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是不是,容大哥?” 容铁铸躺着扔过一句:“你敢再说一句?” 彭虾仔大叫:“怎么着?你逛窑子还不能说啊?” 容铁铸腾的一下从铺上爬起来要打虾仔,邝振家和工友拉住了他。唐阿泰指着容铁铸:“什么,你逛……铁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彭虾仔是满嘴喷粪!”容铁铸气哼哼地说。 陶舒燕家的客厅,堆满了大红喜字的箱子,码放的锦缎、包封的大洋满地都是各种摆件很是扎眼。 舒燕妈乐得合不拢嘴,这个瞧瞧,那个看看。这个郭培武还真是看重舒燕。这下半辈子算是有着落了。 宋雅亭拿着礼单:“啧啧啧啧……瞧瞧,瞧瞧,这哪是彩礼?这明明就是进贡嘛。这么大的一笔彩礼,全广东谁家有?啊?老陶家!哈哈哈哈!阿姐啊,您现在是谁?广东济军振武将军的参谋长郭培武的丈母娘!谁不得高看咱们一眼啊!嘿嘿,打今儿起,谁敢动老陶家一根草,咱秋后就让他还稻子!” 陶舒燕从自己房里冲出来:“我不答应!妈!你要想看着女儿死,就把我嫁给他!” “彩礼收了日子定了,你说不答应就不答应了?” “我从来没说过我喜欢他,凭什么嫁给他?就凭那一堆彩礼,您就把我贱卖了?” 舒燕妈生气地说:“婚姻大事儿,还轮不到你做主!” “我活这么大了,什么都听您的,唯独这事儿我要自己做主!”陶舒燕也不让份儿。 “我看郭培武比简肇庆强一万倍!” “那你嫁给她吧!” 舒燕妈忽然一愣,啪的给了陶舒燕一个耳光! 陶舒燕知道自己说错话,可没料到母亲会打自己,哇的一声哭出来。舒燕妈也气得坐在椅子上,母女二人一起哭起来。 没有办法,舒燕妈只好又向宋雅亭求救。如今的宋雅亭已经换上了西装,头顶也戴上了礼帽,屁股底下也坐上了小汽车。宋雅亭琢磨了一会,让舒燕妈找到了以前简肇庆在学校给舒燕写的字迹,回去找师爷按照笔迹写了一封信,让舒燕妈交给女儿。 “不会露焰儿吧?”舒燕妈担心地问。 “你也不看谁的师爷干的。师爷及第出身,一手好字,别说模仿个简肇庆,就是模仿颜真卿王羲之,拿到市场上都能当真迹卖。” “我不担心字儿模仿得像不像,我怕……我是怕舒燕看了信会不会做傻事。” “不下猛药,是治不好她的相思病的。”宋雅亭说得坚决。 舒燕妈只能这么办了。 来到女儿房间,舒燕妈把那封假信放到桌上:“给你,小祖宗!日思夜想的,赶紧拆开看看吧!” 陶舒燕拿着写有简肇庆名字的信封,又激动又难过,迟迟不打开信封,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陶舒燕抽噎着:“谁要看他的破信,我才不稀罕呢!我不看了。” 舒燕妈试探地:“那就拿给我,我帮你扔了?” 陶舒燕起身把母亲往门口推:“谁让你帮我扔,我自己扔。”陶舒燕靠在门上,看了看手里的信,傻呵呵地笑了两声,幸福地扑到床上,轻轻地在“简肇庆”三个字上亲了一下。 然而,她没想到自己盼来的却是一封绝情的信。 “舒燕你好,过番数月,忙于琐事,未能来信,鉴谅!家父在电报中说你来家中数次探寻我的下落,谢谢你还惦记我。希望你一切安好如故。 “……事情大致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作为儿子,我不得不从,故择日即将在南洋完婚。你也不必难过,我想也许命中注定你我不该有这段姻缘,我祝福你早日找到比我更好,更懂你的另一半。我会在南洋祝福你们。你的同窗好友——简肇庆。” 陶舒燕轻轻把信折好,放进信封。她已经没有了眼泪。 舒燕妈隔着门看到女儿的神情,悄悄走了进来,叹了一口气坐在女儿床边说:“哎……都这个时候了,你也别难过了。妈早就说,简肇庆不是个好东西,到了南洋,番婆子一个个都跟狐狸精似的,见了男人就往上贴,谁能把持得住?多少下南洋的男人都是一去不复返,娶了洋媳妇做了洋姑爷。” “妈,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妈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妈有什么办法?你爸死得早,以前有皇上的时候,咱们靠你姨丈,没人巴结咱可也没人得罪咱。现在呢?你姨丈丢了官,咱们家是只出不进吃老本儿,妈一想起这后半辈子没着没落啊……就难受!”她哭了起来,“孩子,不是妈狠心,非要把你嫁给郭培武,你要是自己能找一个像郭培武那样吃穿不愁能照顾你一辈子的男人,妈就依着你,把婚退了,绝无二话。可现在呢?妈以后要是有个病有个灾的,找谁去啊……” 陶舒燕心里烦躁又不得不安慰妈:“我能赚钱,我赚钱养活你!” 舒燕妈擦了下眼泪:“孩子,认命吧,给你妈积点德吧!妈求你了,咱现在不是千金大小姐,咱们是平头百姓,咱折腾不起了,嫁个好人家,过完这辈子,下辈子再去随你的愿吧……”舒燕妈边说边给陶舒燕跪下了。 陶舒燕抱住母亲痛哭起来。 第二十三章 彩灯高挂,锣鼓喧天,陶家的匾额上挂着喜庆的红绸。 郭培武骑着高头大马,胸佩红花,带着大队人马来迎亲。围观的乡亲人头攒动。郭培武冲四下作揖微笑,下马来到门前。 陶舒燕在两个女同学的陪伴下,正含着眼泪做最后的妆扮。大红的新娘装丝毫没有喜气,陶舒燕只是一边让同学整理服装和发髻一边落泪。 “舒燕,你别哭了。咱们同学里,就属你命好。嫁个这么好的人家,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羡慕才好呢。”“就是就是,大喜的日子,再哭就不好看了。”两个女同学劝她。 陶舒燕苦笑着:“大喜?这是我这辈子最难过的一天。” 一个女同学试探地问她:“……你还惦记简肇庆呢?” 陶舒燕含着眼泪摇了摇头:“他还惦记我吗?他已经把我忘了!” “你们不是有书信来往吗?”那个女同学说。 陶舒燕正摇着头,听到这眼睛忽然一亮:“你说什么?什么书信来往?” “自从你不来学校上课,有一次,我们从邮差那儿看到南洋寄给你的信,让守门的校工收起来了,我们都还很羡慕你们,还以为信转交给你了。” 陶舒燕腾地站起身:“你说的是真的?”她翻出那封信拿给两个同学看。那个女同学仔细看了看:“舒燕,这信不对啊!我在学校收发室见过的那封从南洋寄给你的信,信封是白色的,而且印着马来文,还有新加坡的邮戳。你这个信封只有咱们当地的邮戳啊!” 陶舒燕急忙掏出信笺:“你看看,是他的字儿啊,我认识。” 门外传来舒燕妈的声音:“舒燕,好了没有啊,迎亲的人可都来了,就等你开门呢。” “妈,马上就好!”她胡乱应着。 “这种信纸也不对。”那个女同学看了看信笺,“这种信笺纸咱们在铺子里是买不到的。你瞧,这纸里有粉色的水纹,这是以前官府专用的公函笺,除非是……” 陶舒燕一下子坐在了梳妆台前,手一松,信笺落在了地上…… 迎亲的吹鼓手还在玩命地吹奏着。郭培武对司仪招着手:“你倒是催催啊!” 人群里有人说:“新郎官儿,不懂规矩啊?你不往门里塞红包,人家怎么开啊!” 郭培武笑了笑,给副官使个眼色,副官拿出红包,从门缝里塞进去。 又有人喊:“还有词儿呢……岳母大人……请开门儿啊!”不少人也跟着起哄。 郭培武从马上跳下来,冲着门:“岳母大人,开门儿啊!” 吹鼓手吹得更欢了。 宋雅亭听见这声“岳母大人,开门啊”,把门缝下塞进来的红包装进自己兜里,冲着刚从楼梯走下来的舒燕妈喊:“怎么回事儿,还没好?” “嗨,快了!马上就好了。”舒燕妈应着又去叫女儿。 陶舒燕房门紧闭,舒燕妈拍着门叫:“快点儿啊,舒燕!” 门忽然被陶舒燕打开了,陶舒燕手里拿着那封假信,满眼泪水带着愤怒:“你们为什么这么骗我?为什么?” 舒燕妈遮掩着:“什么骗你,你抽哪门子风啊?” “你把我的信藏哪儿了?你告诉我你藏哪儿了,藏哪儿了?”陶舒燕拽着舒燕妈的衣服,哭着跪了下去,“我求求你……你把我的信给我……妈!我求求你了,我不想嫁,我也不要嫁,你们为什么这么合伙骗我啊,为什么啊?” 舒燕妈索性不瞒了:“舒燕,迎亲的队伍就在门口,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以后妈给你慢慢解释……” 陶舒燕爆发了:“我不听你的解释!姨丈丢了官,你没了钱,我就成了你的筹码,你换取钱财的交易品。妈,你知道女儿多可怜吗?你知道一个人不分白天黑夜想念另一个人的感觉吗?你知道天各一方,音信全无的感觉吗?你知道一个人被亲人欺骗感情换取微不足道的钱财的感觉吗?妈,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想他想得有多苦,你藏起来的根本就不是一封简单的信,那是你女儿活下去的希望,你把我的希望,都给埋葬了……” “好闺女,妈对不起你……” 陶舒燕不依不饶:“你把信藏哪儿了?藏哪儿了?” 舒燕妈咬了咬牙:“我……给烧了!” “烧了?烧了?你给烧了?”陶舒燕难过得发不出声音,她咬紧嘴唇抽噎,好半天,才哇的一声又哭出来,“妈……” 门外的郭培武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整了整衣领,抚了抚武装带,一咬牙:“岳母!开门!再不开门,我可要硬闯了。” 陶舒燕忽然不哭了,她站起身就要下楼。舒燕妈拦住她:“你干吗?” “我要走!我去找简肇庆!”舒燕已经想好了。 舒燕妈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孩子,这个时候你可不能耍脾气啊!” 陶舒燕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使劲地推了一把阿妈,大吼:“躲开!”舒燕妈一屁股坐在地上,陶舒燕镇定地说:“妈!如果今天你拦着我,我就死给你看!”说完,陶舒燕转身跑上楼去。 舒燕妈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陶舒燕上了楼,顺着楼上的窗口放下一根绳子,溜到了地上。 陶舒燕在土路上飞快地奔跑着,不远处还在传来吹鼓手的音乐和热闹的人声。陶舒燕一边跑一边抹眼泪,她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出和简肇庆在一起的一个个片段…… 陶舒燕不由自主地跑到了简家土楼。 这天正好简阳春和阿三来接长寿公,突然一阵疯狂的砸门声伴随着陶舒燕的呼声传了进来:“开门啊……开门啊……” 简阿三急匆匆地过来开门,门闩刚拉开,就被一把推开,陶舒燕进门扑通跪倒在地:“阿叔!帮帮我吧!” 陶舒燕从家里逃走后,舒燕妈才哆嗦着让宋雅亭扶着开了门:“舒燕她……逃……逃走了……” 围观的人们霎时间安静下来,大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郭培武以为自己听错了:“舒燕呢?” 舒燕妈不敢重复,宋雅亭的手开始发抖:“郭……郭贤侄!舒燕她……逃跑了……” 郭培武的脸色慢慢变了:“你再给老子说一遍!”他一脚把宋雅亭踢倒在地,随即带着领卫兵进了门。“搜!”郭培武一把扯掉胸前的大红花,摔到地上。 陶舒燕房间的门被大兵一脚踢开,那两个同学吓得抱头蹲在地上。楼里没人。宋雅亭和舒燕妈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作揖磕头:“求求你,求求你!我们一定把她找回来……求求你别杀我。” 郭培武下意识地往腰里摸枪,发现没有,一伸手把副官手里的手枪夺了过来,哗啦一下把子弹上膛,指着宋雅亭:“老子最后问一遍,陶舒燕,是跑了,还是被你们藏起来了?”宋雅亭抬头小心地说:“跑了,真是跑了,真的!” 郭培武已经红了眼:“跑了?大喜的日子,你让我郭培武在这么多人面前,又塞红包又喊娘,脱了裤子推磨,转着圈儿丢人!”郭培武看了看门外楼上楼下挤满的围观人群,冲着门口就是一枪,打得尘土飞扬,围观人群抱头逃窜。 郭培武回过身,把手里的手枪扔给副官,转身从兵卒手里拽过一把步枪。他缓缓地举起枪对准宋雅亭,宋雅亭和舒燕妈头都不敢抬,磕头犹如鸡琢碎米:“郭贤侄饶命,啊,郭将军,对,郭将军饶命!” 副官上前要去追,被郭培武大声喝住:“站住!谁都不要去追!什么样的女人老子没见过?啊?一个黄毛丫头……” 宋雅亭极力地镇定着:“郭将军,你消消气儿,你消消气儿……”宋雅亭边求情,边往舒燕妈身后躲。舒燕妈已经呆呆的,哭成个泪人。 郭培武更来气了:“我消消气?我怎么消气?我怎么消气?啊……”他仰头大叫。 “砰”,一声枪响,舒燕妈中弹倒在血泊中,宋雅亭愣了个神儿,吓昏了过去。郭培武红着眼把头低下来,手里的步枪掉在地上:“砸!把他给我带回去!” 简阳春看着那封假信,叹了口气:“孩子,郭培武不会放过你的!你躲起来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啊!我想……” “简伯伯,您就成全我一次,让我去南洋找肇庆吧,我不给你,们添麻烦,我一个人去。只要你们答应让我见他,哪怕这封信是真的,我也要亲眼看到他才能死了这条心。简伯伯,长寿公,求求你们!我当牛做马下辈子一定报答你们!”陶舒燕急切地说,她已经不哭了。 简阳春看了看长寿公,然后对陶舒燕说:“舒燕。这封信本来就是假的,你也不必去南洋求证。我还是希望你回去,回去以后,我……” 正说着简阿三匆匆忙忙走了进来打断了阳春的话。“大哥……”简阿三看见陶舒燕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陶家出大事儿了!” 简阳春和陶舒燕怔住了。 “郭培武没接到舒燕,一气之下把家给砸了,把宋雅亭抓走了,还把你母亲……” “把我阿妈怎么了?” “……给杀了!” 陶舒燕眼一黑,昏倒在地。 直到晚上陶舒燕仍然昏迷不醒,眼角挂着泪。 简阳春在屋里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长寿公向简阳春招了招手:“走,我有话说。” 几个人在客厅坐下了。 长寿公端起水烟袋,咕噜咕噜地抽了几口:“阳春,阿三,我活了一辈子,救过很多人,也被人救过。十多年前史家遭的那场杀戮,直到今天想起来,我依旧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可是,陶家该受的惩罚,该遭的报应,到今天算是了结了。舒燕对肇庆一往情深,也难得他们年轻人这么重情重义。上一代人的恩怨应该上一代人了断,我们就不要为难他们了。” “是的,长寿公,所以我就是想听听您的意见。”简阳春说得很真诚。 简阿三已经派人打听了,郭培武没有派人找陶舒燕,宋雅亭被关进了大牢,便说:“如果咱们这个时候带陶舒燕离开的话,应该不会有麻烦。” 简阳春也想到了这一层,不带她走,她还能去哪儿呢? “阳春,你什么时候回南洋?”长寿公思忖着。 “下个礼拜吧,等把您送到开平以后……” 长寿公摆了摆手:“我做个主吧!宜早不宜迟,明天一早,你带陶舒燕去南洋。我们去开平,我有阿三陪着就足够了。” “大哥。不管怎么说,肇庆和舒燕都是孩子之间的事情,陶家已经这样了,我们不能再墙倒众人推。如果他们俩真好了,也算是对两家人恩怨最好的了结。”简阿三也劝阳春。 “阿三说得对!恩怨恩怨,因为有恩才有怨,如果他们俩能把这个怨恨变成恩爱,我想致中大哥如果还在的话,也一定很高兴。那就这样定了。明天就各自上路吧!” 长寿公起身吩咐阿三,拿点钱把陶舒燕的母亲安葬了。 第二天一早,陶舒燕换上一身客家人的土布衣裳,跟着简阳春踏上了去南洋的路。 狼狈的宋雅亭被关进大牢后,用那天从门缝里拿的红包贿赂看守,给郭培武捎了话,说他有要事,如有欺骗,定当以命谢罪。 看守打开红包乐了,果然是县太爷出身,懂规矩啊!当即给他传了话。宋雅亭被带到了郭家客厅。 宋雅亭站在客厅里等着郭培武,像是候审的犯人。郭培武气哼哼地从里间走到宋雅亭身边:“你耍我耍得还不够啊!” 宋雅亭连忙磕头:“不敢不敢,小的实在不敢!那天的事情,谁也没料到。” “没料到?你没料到的事情还在后面呢!来人,把这个乱党拖出去,给我毙了。” 两个大兵跑进来拖宋雅亭,宋雅亭死命求饶,郭培武走到跟前:“要不是怕脏了我的屋子,老子在这儿就把你打成筛子!” 宋雅亭一把拽住郭培武的脚:“郭将军饶命啊!如果郭将军饶我不死,我愿意把做知县十几年积攒的金银财宝古玩字画都献给郭将军,郭大人……求求你,别杀我,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郭培武蹲下,颇感兴趣的:“哦?你还有藏货呢?多少?”他示意大兵松手。 宋雅亭知道自己死不了了:“有多少,都给你!我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容铁铸和阿莉吉亚的心已经贴在了一起,在这个苦难的矿山,两个有情人相互关心相互帮助,畅想着幸福的未来。 容铁铸有个信念:赚够了钱就来赎阿莉吉亚,将来去马来开个小店,他有的是力气可以赚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为了这一天早些到来,容铁铸开始赌钱了。 矿上停工很长时间了,一直没干活,期间只发了一块钱,就这一块钱,还是查理走后锡矿的大老板布朗先生特意发电报来让发给大家的。 容铁铸拿着刚发的钱和米,去了逍遥堂,没想到又碰上了奸仔。 彭虾仔领过猪仔钱,也没还邝振家,不管邝振家怎么要他就是不给:“你越催我还越不还了。我就是无赖了!” 虾仔用刚发的钱买了烟票。掌柜的知道今天放粮了,也让他结账。彭虾仔拿过烟票说:“不都记着吗?又不是不还,今天不是现钱吗?”这时他看见了容铁铸:“呵……买花票啊。”容铁铸没理彭虾仔,径直往赌桌方向走去。 彭虾仔乐了:“嘿……口味换得够快啊!” 一群矿工围在赌桌前,赌桌上摆着一些零钱,桌子正中间码着十颗棋子,上面分别是黑红两色的中国象棋“车、马、炮、相、士”。 庄家高喊:“哎……押大赢大,押小赢小,不押只有干瞧着了啊!” 庄家快速地在桌子上把十颗棋子一一翻过来,混在一起快速洗牌,然后任意抽出一颗棋子,往前一推,高喊:“眼快的不如手快的,手快的不如眼尖的,各位,下注吧……” 人们开始下注。 容铁铸没有立刻下注,他在看。庄家等大家下注完,故弄玄虚地把那颗棋子高高地抛起,用手接住,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庄家把手打开:“是红马!押两毛赢两块!” 一个人高喊:“我中了我中了,哈哈哈……”接过庄家扔过的两块猪仔钱,兴奋地攥在手里。 庄家再次洗牌,容铁铸掏出一毛钱,押在没人押的黑士里。刚才赢钱的矿工忙说:“押黑士准输,十几把都没出黑士了。” 容铁铸想把钱拿回来,伸了伸手,又缩回来了。 庄家还是那套动作和说词,一翻手——黑士。 人们哄叫起来。 容铁铸惊喜地接过庄家递过来的一块钱。庄家接着洗牌,容铁铸来了精神,瞪大眼睛看着桌子上的象棋。 很快,容铁铸的手里已经捧了几十块钱,他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睛只顾死死地盯着庄家洗牌的手。这一次他狠了狠心,拿出五块钱拍在黑象上。然而一开牌,却是红车。 容铁铸很沮丧,又拿出五块钱拍在黑象上。人们渐渐安静下来。他们感觉有好戏看了。庄家不动声色地洗着牌。一开牌,又是红车! 人群中一阵惋惜声。 容铁铸数了数手里的钱,还有十二个,一咬牙,全部押在红车上。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猪仔们静静地看着容铁铸和庄家。庄家笑了笑:“留个本儿吧,别一次都输了啊。” 啊! 庄家面无表情地洗牌,扔牌,拍牌,开牌一黑士。 容铁铸狠狠地砸了自己脑门一拳,他懊恼死了。 桌前的人们一阵唏嘘。 简肇庆一直在储藏室里住着,好久没有理发刮脸了,胡茬已经很明显了。 邝秋菊开门送饭来了。阿哥今天来不了,刘姐身子不舒服,她不来肇庆就得饿一天了。简肇庆接过饭团,犹豫了一下,没有吃,说:“秋菊,每天让你这么跑来跑去的,我特别担心。万一你被发现了,矿上一定饶不了你,我现在……” “放心吧。我来去都很小心,不会有人发现。快吃吧,饭要凉了。” 简肇庆一边吃饭一边说:“你让你阿哥把我的米拿出来吧。要不然总吃你们的,你们的口粮就不够了。” “矿上早没你这个人了,你连铺都没了,哪还有你的米呀?你是不是在这儿呆傻了?怎么说出来的话痴痴呆呆的呀?”邝秋菊掩嘴笑了。 简肇庆也笑了:“我只是担心你阿哥的米不够吃。” “放心吧,上次唐阿泰还给了我阿哥一些米呢。他说是为了讨好大舅哥。” 简肇庆愣了一下:“他大舅哥?他大舅哥是谁呀?” “你,你真的傻啦?” 简肇庆突然明白了:“噢,我知道了。只可惜不能让我二弟知道我在这儿。” “阿泰是个好人。那天我去看他,他已经好多了。其实,我也拿不准到底该不该去见他,但是我又不能不去……”秋菊说得真诚。 简肇庆觉得阿泰其实挺好的,经历了这些苦难,就像是个孩子已经长大,不再是过去的唐家大少爷了。 吃了饭,邝秋菊要给肇庆洗头。简肇庆使劲儿摆手:“不行不行,我不洗。你别忙活了,出去弄水再被抓着就麻烦了。” “不麻烦,我这就回去拿东西。你就当阿妹帮阿哥洗头发,还不行么?你窝在这里面不见太阳,都快馊了,你不嫌难闻呀。” 简肇庆只好答应了。 简肇庆洗了头发,人也精神了很多,可惜没法刮胡子。简肇庆不好意思地摸摸下巴:“没事儿,等我把胡子留起来,就可以冒充容铁铸了一就是睡在唐阿泰旁边的那个大胡子!” 邝秋菊捂着嘴笑了起来。 简肇庆也乐了:“你见过吧?” “没有,我去的时候他不在。”邝秋菊笑着说,“我是在想你长个大胡子是什么样。”两个人开心地笑了。 邝秋菊再次给肇庆送饭的时候碰到了唐阿泰。唐阿泰看见邝秋菊老远喊着跑了过来。 “阿泰,你好些了吗?”秋菊打量着他。 唐阿泰跳了几下:“你瞧,活蹦乱跳健步如飞!” “没事儿就好。你刚好,还是小心点。”秋菊说完要走。唐阿泰叫住了她:“哎,你干吗去啊?” “哦……我去……哎,你去哪儿?”秋菊掩饰着,她还不能说出来。 唐阿泰指了指琉琅河:“我去看你啊。你都来看过我了,我好了,先过来看你,该生了吧?就别乱跑了,小心动了胎气。” “我是想……去看你的。”秋菊只好说了谎。 唐阿泰高兴了:“真的?我不信,你一定是哄我高兴的。” 邝秋菊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包好的饭团:“你看,我还给你带了咸鱼饭团呢。” “真的?这是给我的?”唐阿泰激动地接过来打开芭蕉叶,闻了闻,“好香啊!要是我大哥也在就好了,我可以分他一半儿,让他尝尝你的手艺。” “以后机会多的是,等他回来我再给他做!” “我大哥一定能回来,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跟你阿哥说呀!”唐阿泰神秘地说,“你知道吗,我能感觉到我大哥他根本没走远,就在这!真的,真的。你知道吗,我被埋过一次,可能是被埋过一次的人就沾上仙气了。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邝秋菊摇摇头。 唐阿泰认真地说:“这真的是个秘密,谁也不知道,我只告诉你。等我大哥回来,我给你送米送鱼,那时候你就给我们多做点儿,做他一百斤。” 邝秋菊乐了:“哎……唐少爷,一百斤有多少,你知道吗?” “我天天挑泥,一挑子稀泥就是一百斤呗。秋菊,我早就不是什么少爷了。我是快乐的唐阿泰!哈哈……” 邝秋菊看着拿着饭团舍不得吃、一个劲儿闻的唐阿泰,深深地出了口气。 两人分手后,邝秋菊又悄悄地去了储藏室。 简肇庆听完邝秋菊的话笑了:“没事儿的。我真的不饿,阿泰吃了我更高兴,他一个大少爷,从小也没遭过那么多罪啊。你就让他高兴高兴吧。这是缘分啊,两个人只要能见面就是缘分。” “比方说你和舒燕姐是吧?”邝秋菊看着简肇庆。 简肇庆一愣:“……对呀,我们能认识就是缘分,可我现在已经很久都没她的消息了。”他陷入了沉思。 邝秋菊愣愣地看着简肇庆,后悔提起陶舒燕。 许久,简肇庆抬起头:“有些时候人真的会变。喜欢的也许变成不喜欢,不喜欢的却又变成喜欢。所以,哎……人呐,有时候想想,真的挺有意思。” “你后来真的一直没收到舒燕姐的信吗?” 简肇庆摇摇头。 邝秋菊不说话了。 “嗨,不说这个了。你赶紧回吧,回去晚了,该有人怀疑了。你身子不方便,多注意。” “我还能动。你不是说能见面就是缘分吗!”邝秋菊说罢,转身出了门。 简肇庆愣愣地听着消失的脚步声…… 陶舒燕已经到了码头。 简阳春拿出头等舱的船票给她。他已经看过了,码头上没有可疑的人,舒燕只要上了船,就安全了。 “简伯伯,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陶舒燕感动地说。 “舒燕,还有一小时船就开了,这一路会很辛苦。不过有件事我想必须让你在上船之前知道,听完我这番话后,你再决定要不要跟我下南洋。如果后悔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简伯伯,什么事情,您说吧。” “我们家一直阻止你和简肇庆的来往,你知道为什么?” 陶舒燕摇摇头。 “简肇庆其实不姓简,他姓史……”阳春讲述了肇庆的身世。陶舒燕瞪大了眼睛。简阳春顿了顿:“孩子,该讲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剩下的,只有由你和肇庆自己来选择了!我会尊重你们的意见。” 陶舒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愣愣地看着简阳春。突然一阵晕眩,险些摔倒,简阳春急忙扶着她。 舒燕呜呜地哭了起来:“……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为什么我想喜欢一个人,老天爷就要给我设置那么多的困难、那么多的绝境啊……简伯伯,我该怎么办?我一个亲人都没了,我要是再没了肇庆,我真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简阳春的眼圈也有点红,他拍拍陶舒燕的肩,轻声说:“肇庆也还不知道这些,你们都要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陶舒燕擦了把眼泪:“简伯伯。我已经没有家了,我要下南洋。见了肇庆,把您告诉我的这些统统告诉他,如果他怨恨我们家,不愿意和我好,我认命,绝不给您添麻烦。” 简阳春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声轰鸣,客轮缓缓离开码头…… 第二十四章 海上升起了明月,月光映在海面上,海水泛起黝黑却透着银色的波浪。 陶舒燕站在船舷,看着夜色,心潮澎湃。离肇庆越来越近了,她终于要见到日思夜想的人了,她已经无法入眠。 简阳春从舱里出来,看到甲板上的陶舒燕,知道她是在想肇庆。阳春也在想肇庆,离新加坡越近,心里越是不安。从肇庆与舒燕分手就与家里失去了联系,现在总算有了一点点消息。终于接到了肇庆的一封求救电报,这说明肇庆的确在南洋,只是被帮会抓了猪仔。 陶舒燕告诉简阳春,当初肇庆就是被帮会抓了。是她逼着宋雅亭去帮会,才找到了肇庆,送他上的船。 “你可记得当时抓肇庆的是什么帮会,头目叫什么?”两人谈起这事,阳春问舒燕。 陶舒燕回忆着:“当时我因为生病,躺在一间旅店的床上,是一个叫秋菊的姑娘来报的信,说抓肇庆的那个堂口老大好像叫什么……对,叫龙三。” 简阳春一愣,他知道此人是谁了。 龙三一直没找到黄老先生的那件宝物,又失去了阿伍的行踪,心里很是烦躁。他叫来冼致富让他去会会布朗:“你不用怕,洋人他也是做生意。只要给他好处,他未必不答应。只是记住要保证我们都有钱赚。” “可我听说布朗一来就关了烟馆、妓院。他会重开吗?” “我和布朗打过交道,此人老奸巨猾,他此举不过是先安抚一下猪仔们,锡矿的大老板们从外面回来,一般都是先在猪仔面前表一表心意的。明天你就动身。如果能拿下锡矿周边的生意,这些全由你来打理,到时候给我交账就行。” “多谢三爷提拔!”冼致富有些雄心勃勃了。 “还有一事你要帮我暗中打探一下。”龙三趴在冼致富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我还不能确定是地皮丁,但阿伍已经失踪。见过这玩艺的除了老贾就是他了。这是我的一块心病,你帮我再摸摸清楚。”这是龙三现在最关心的事了。 冼致富受到信任,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乐颠颠地去锡矿了。 矿上停工以后,那些狗仗人势的打手们也都收敛了许多。这天阿义拿了一些药来到工棚看生病的老锡工。邝振家正拿着毛巾给躺在铺上的老锡工降温。 阿义把药放在铺上:“老伯,听说您病了,我过来看看!” 大家看着阿义,都很诧异。 阿义看看大家,很真诚地说:“以前呢,是我们不对!老是对你们吆五喝六的,其实大家都是唐山人,何必为难自己同胞呢?我保证,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一定把大家都当成自家人,咱们一起赚钱,让老家的人过上好日子……噢,对了,您瞧,这是我特意给您老人家带来的西药,吃点儿就好了。” 工友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围了过来。 “放这儿吧,一会儿我给他吃。”邝振家客气地说。 “诸位兄弟,真是对不住。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可我……可我也是没办法啊。我是打过矿工,可那也是上头让干的!我也得吃饭啊。” 唐阿泰走上前来说:“阿义,你这是唱的哪出戏啊?你口口声声地说大家一起赚钱,让老家的人都过上好日子,那行!”他从床铺下面掏出来一块猪仔钱,伸到阿义面前:“你有本事让兄弟们把这破瓷片子做的猪仔钱寄回唐山老家,养家糊口,我就算你没白说,我就算你说的都是真话!” “阿泰兄弟,这事我管不了,这规矩可不是我定下来的,但我可以保证,如果从今天开始我要再动你一下,我就不得好死!我发誓!” “这用不着你发誓,你现在就动我一下试试……”唐阿泰盯住他。 老锡工微微地喘了口气:“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大家都不容易!” 阿义借机心虚地离开了。 阳光照进破烂的工棚。一阵久违的钟声响了:“上工啦!开工啦!”工友们都睁开了眼睛。邝振家腾地爬起来:“开工了?” 大家迅速穿好衣服,拿起草帽工具就往外走。矿工们聚集在锡矿边上,等待下矿工作。地皮丁走过来大声喊道:“哎……兄弟们,好长时间没听见这个钟声了吧。” 地皮丁又敲了几下,钟声清脆。他走到监工屋的阳台上,居高临下地朝矿工们大声说:“知道今天为什么又开工了吗?是因为我们锡矿的大老板布朗先生回来了!” 矿工们开始议论起来,特别是新来的矿工,他们还没见过这个布朗呢。 “布朗先生让我转达他对你们的问候!他说大家为锡矿工作,他很感谢。他还说了,刚一回来就听说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他很气愤,他替你们气愤。我们以前的经理,也就是查理,干了很多让你们失望的事情。布朗先生说他的最大财富不是锡矿,而是你们——最忠实最能吃苦的唐山朋友们。所以,作为对你们的补偿,他已经正式解雇了查理!” 猪仔们愣了愣。没有动静。 “布朗先生还要求矿上制定了新的制度。以后按照契约的规定,每天做工十个钟点,公司不得逼迫你们多做,不得因此克扣你们工资。你们以后有病不能上工,可以告假休息,公司也不会再硬逼你们带病上工,也不得因此扣你们的工资。”地皮丁清了清嗓子,“还有,就是以后公司的人,不论是我还有其他蛮律、矿警都不得打骂矿工,更不能对矿工实施烤沙爹等其他残酷的刑罚。要善待你们每一个人,要改善大家的生活。为了保障矿工的健康,即日暂时关闭大烟馆和妓院、赌场,务请各位自重!” 容铁铸和彭虾仔一惊。 邝振家和唐阿泰相视看了看。“他怎么不从此废除猪仔钱,恢复通信自由呀?”唐阿泰问。 “就是!” 晌午吃饭的时间,阿义带着人抬着一大桶饭菜走过来,除了米饭,居然有肉!“邪了哎,我没看错吧?”彭虾仔看了看桶里的大鸡肉块。 阿义大声说:“以后天天有肉。一会儿汤就会来,你们先吃着,管够啊!” 唐阿泰看着饭盆里的饭,一脸的不解:“不让咱们吃黑饭团了?改吃鸡米饭了?” “布朗先生说了,以前查理在的时候让你们受了很多委屈,他要弥补一下和矿工们的关系,只要以后大家好好干,有的是你们吃香喝辣的时候。”阿义越发声高。 唐阿泰想,不会是鸿门宴吧?容铁铸可不管这些,咬了一口肉,品着滋味:“真是肉!香!” “吃着香吧?可惜你大哥肇庆就没这口福啊!” 唐阿泰停了筷子:“哎,就是!你怎么不给我大哥送点儿,要不这样,你去跟矿上说说,让我去医院看看我大哥,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 “这我可做不了主。我听说他根本没在……”阿义朝远处看了一眼,监工房的阳台上站着地皮丁,他改了口,“啊……噢?我是说,我听说你大哥简肇庆挺好!根本没再受什么苦……也不对,我是听说……” 唐阿泰急了:“我是问你,他到底住在哪家医院。” “在,在医院……快,快了!”说罢转身就走。 唐阿泰看着阿义的背影疑心,支支吾吾的,搞什么鬼呀? 邝振家把要开工的消息告诉了肇庆:“听说是一个叫布朗的大老板从国外回来了,把查理也开除了。还说要改善矿工的生活。” 简肇庆将信将疑:“此事不会那么简单吧?” “我想也是,地皮丁、阿义他们变得也太快了。” 简肇庆嘱咐邝振家和阿泰要多留心观察,小心他们背后搞什么阴谋:“哎,你说,矿上要是真的改善矿工生活,那阿泰是不是就能来这儿了,我可真想他呀!”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不过又是重新开工,又是改善生活,会不会是因为找不到你,他们才故意这么做呀?”邝振家担心。 “是吗?当初他们为什么要停工呢?” “哦,忘了告诉你了,说是因为你和阿泰逃出去的时候得罪了银行什么人,银行让矿上停的工。” 简肇庆听到“银行”两个字动了一下心:“不会是我七叔吧?” 邝振家一头雾水。 简肇庆忙说:“我在逃跑的路上,曾经给我七叔发了封求救电报,他就在银行工作。不对啊,听我阿爸说,我七叔只是个银行的录事,他怎么能让矿上停工呢。” 邝振家猜想肇庆的七叔来矿上找过他,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改变。简肇庆还是不解。 邝振家从储藏室出来,正拿树枝挡着暗门时,看到刘姐在树下向他招手,邝振家急忙跑过去:“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今天我来送饭吗?” “我是有事来找你商量。秋菊快生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总不能不明不白地来到这个世上吧,总得想个办法,给秋菊和这孩子个名分吧。” 邝振家为难了,是啊,孩子又没罪,不能生下来就没有阿爸,可是虾仔…… “你真是死脑筋啊,怎么还想着那个臭虾仔。他还算是个人吗?他是个大烟鬼!他前些日子为了抽烟,找秋菊要钱,还打了秋菊呢,你知道不知道?”刘姐生气了。 “什么!他竟敢……我找他去。”邝振家急了。 “站住!他已经无药可救了。你就是把他打死,秋菊和孩子的事儿能解决吗?我说的是阿泰,他过去虽然是个大少爷,可他现在跟我们一样是受苦人。他能为秋菊去拼命,这样的男人你都不同意,还有什么样的男人能找。” “我知道阿泰对秋菊好,可是秋菊跟虾仔是从小就定下亲的……” 刘姐打断他:“都到这时候了,还想着这事。你阿爸也好,虾仔阿爸也好,就算他们给秋菊和虾仔定下了婚约,那又有什么用,它能给孩子带来什么?能给我们女人带来什么?能带来希望和幸福吗?不能,只有苦等,只有痛苦!一辈子的痛苦!”刘姐说着说着哭起来。 邝振家慌了手脚:“你,你别哭啊!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好吗?” 刘姐哭诉着:“我不是一样吗,我在唐山刚完婚,男人就过番下了南洋。为了找到他,我一个女人家漂洋过海,好不容易到了南洋,到处打听也找不着,生不见人,死不见鬼。我就像在这半空中吊着,上不去,也下不来。不管怎么说,我也不想看到秋菊再走我的老路!” “我知道。”邝振家本想安抚地拍拍她,可手到了刘姐的背后,又缩了回来。 冼致富一到矿上就来到布朗的公寓。 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布朗面前,一个翻译在布朗耳边传达着冼致富讲的内容:“您是做大生意的,您吃肉,我们也就啃点骨头。我的意思是说,您挣大头,我们挣小头。” 布朗正眼都没看冼致富。 冼致富接着又说:“您想想我们开大烟馆为谁啊?还不是为了这帮臭猪仔吗?他们挖矿赚的那点猪仔钱出了锡矿就是废钱,就是一块破瓷片。不在这儿花去哪儿花?是,他们抽了大烟,体力不如以前,可您管理起来更方便啊!再说,有几个抽大烟的不欠钱啊?只要欠钱,您就可以强迫他们续签卖身契,我每个月从大烟馆给您的公司分红!布朗先生,他们挖矿已经很累了,再没个放松的地方,真是要死人的!您是菩萨心肠,开烟馆、妓院对他们也是一种施舍啊!” 布朗听完翻译说完,冲着翻译冷冷地说:“告诉他,他说的全是屁话!谁在乎他分红不分红。想让烟馆和妓院开张,我只有一个条件!我只要你帮我找到一个人,简肇庆!” 翻译将布朗的话翻译给冼致富。 冼致富听着听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简肇庆!这么大的老板,找那个臭猪仔干什么? 还是地皮丁解开了他的谜,当冼致富听说简肇庆是广惠银行的二公子时都傻了。 “布朗肯定要拿肇庆这小子当筹码,狠狠地敲广惠银行一笔。他哪会瞧得上我们挣的这点儿钱啊!”见冼致富愁眉不展的样子,地皮丁猜出了他的心思,“你是怕找到这小子,将来对你不利?” “他将来会是个大麻烦。我总觉得这小子这次失踪有些奇怪,他又不是神仙,能上天入地。既然银行和布朗都在找他,就说明这小子还在锡矿。你暗中拉拢些猪仔帮我们打听。盯紧和简肇庆走得近的人,特别是唐阿泰!我就不信他能躲一辈子!”冼致富小声说着。 “这么说烟馆又能开张啦?” 冼致富点点头:“开张是开张,三爷也答应给我两成的分红,这笔分红咱俩一人一半。你在明,我在暗。不能让猪仔们知道是我在打理这儿的生意。” 逍遥堂又开张了。 邝振家一直记着刘姐的嘱咐,找唐阿泰说说秋菊的事,可是一直张不开口。这天休息的时候,彭虾仔打了一个哈欠,撂下工具就跑了,邝振家知道他又去抽大烟了。看看彭虾仔的背影,他下了决心走到唐阿泰身边坐下了:“阿泰,跟你商量个事儿。” “别说商量呀,有事说呗,大舅哥!” “我想了好几天了,总觉得没法开口。” 唐阿泰急了:“我就烦你这样,有啥不能说的,爽快点儿多好!” “是秋菊的事。” 唐阿泰立即正经起来:“秋菊怎么了?” “她眼瞅着快要生了,刘姐找我说不管怎样,总得给孩子和秋菊一个名分。可虾仔他磨磨唧唧死活也不吐口。要不就废了两家这门亲事,要不就认这孩子。同意还是不同意。不能总这么吊着吧。” 唐阿泰指着彭虾仔远去的方向说:“他都成那样了!你还让他认?告诉你吧,他认我还不同意呢!不用说了!你到现在还指望虾仔,从来就没把我当成你妹夫,是吧?” 邝振家心里有了点底:“你知道,我们过去是你家长工,高攀不起,你是少爷……” “什么狗屁少爷!我现在是什么,是什么?我唐阿泰和你一样,是苦力,是猪仔。只要你认我这个妹夫,我今天就当着你和虾仔的面给这门狗屁亲事来个了断。”唐阿泰说得很认真。 见邝振家点了点头,唐阿泰拉起邝振家朝逍遥堂跑去。 彭虾仔因为没钱又欠着账,被两个打手扔出大烟馆。唐阿泰来时,他正跪在大堂里苦苦哀求,两人拽起彭虾仔就走。 唐阿泰和邝振家揪着彭虾仔来到一块空地,唐阿泰喘着粗气:“你放心!今天不打你,也不骂你,只是想找你商量个事儿!” 彭虾仔看唐阿泰没有恶意,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打了一个哈欠:“商量事?带钱没带?” 唐阿泰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块猪仔钱,在虾仔眼前晃了晃:“钱有。不过我们得先说正事儿!” “什么正事儿?” “我媳妇邝秋菊的事儿。” 彭虾仔白了唐阿泰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也别不服,我告诉你,我是把你当人看,才来问你。秋菊肚子里的孩子马上就要生了,这孩子生下来不能只有阿妈,得有个阿爸。我是想让你当着邝振家的面说明白,自愿解除以前你们邝彭两家给你和秋菊定下的亲事,今天就做个了断!” 彭虾仔翻了一下眼睛:“解除亲事?还要做个了断?我要是说清楚了,能有什么好处?”唐阿泰强压怒火:“你想要什么?” “钱!” 邝振家气得上前对着彭虾仔就是一脚,唐阿泰拦着:“别踢他,让他说!” “五百两银子。” 邝振家愤怒了:“你个畜生!” 彭虾仔无赖地说:“这可是当初唐阿泰自己亲口说的,他说他家有的是钱,能给我们家五百两银子。” 邝振家还要上前,唐阿泰再次拦住了:“打他是脏了自己的手,这种人还值得去打吗?虾仔,你知道,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少爷了,我也拿不出五百两银子了。不过我人还在,还有力气干活,有力气挣钱。你只要答应了。从今天起,我在矿上挣的每一分钱都是你的,我一点都不要,一直到我死。这辈子我做牛做马挣的每一分钱全是你的,这辈子我还不起,我下辈子接着还!”说罢,唐阿泰把手里的钱扔在彭虾仔面前。 彭虾仔急忙拾起地上的猪仔钱,抬起头,犹豫着。 唐阿泰和邝振家死死盯着彭虾仔。 “行!” 唐阿泰一把拉起邝振家:“走!” 不料彭虾仔又开口了:“不过我还要你把每个月的口粮分我一半儿。” 邝振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上前对着彭虾仔就是一顿痛打,唐阿泰拉都拉不住。邝振家边打边骂:“我真是瞎了眼!我们邝家真是瞎了眼!你这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竟拿我妹妹换钱。我阿妹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这么作践她!这么好的阿妹跟着你我下南洋遭了多大的罪啊!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你不配娶我阿妹。她被糟蹋了,活到现在容易吗?她是为了保全你我的性命,才忍气吞声活到今天的!她怀着孩子还省下自己的口粮分给你我,她怀着孩子还爬上那么高的栈桥去救肇庆,她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可你呢?” 邝振家突然发现自己失言,一下住了口。 “你说是秋菊救了肇庆,对吧?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呀?他人呢?”唐阿泰追问道。 邝振家知道无法再隐瞒,只好说出了实情。唐阿泰转身就跑,邝振家急忙追了上去。 彭虾仔却一溜烟地跑向逍遥堂。 彭虾仔躺在铺子上抽着大烟的时候,冼致富悄悄走了过来。彭虾仔睁眼看到冼致富,大吃一惊:“你,你,我遇见鬼了!你不是在船上被龙三爷扔到大海里了吗?” “我不是鬼,大爷我还活着。”冼致富一笑,根本不回答彭虾仔的话,反而亲切地问,“这烟土不错吧,来人啊!再给这位兄弟烧上一炮。让他好好享受享受!” 彭虾仔已经吓得面色如土,依然像是见了鬼一样。不过大烟是个好东西,他很快就陶醉了。冼致富拍拍他:“你以后如果还想抽,尽管来。这儿我说了算!那点账不算什么,我可以告诉柜上把你的账一笔勾销。” 彭虾仔更是迷惑:“那,那,你想让我干吗?” “你只要帮我打听一下简肇庆的去处,以后随时都可以来逍遥堂。” “简肇庆?他,他不是在医院吗。”虾仔不想说。 冼致富冷笑着:“哈哈,医院?你信吗?” 彭虾仔低头不语。 “我这儿有抽不完的福寿膏,还有女人,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过你要是不帮我的话,以后,你就别想踏进这儿半步。” “我帮,我帮!”彭虾仔说完又犹豫了一下。 冼致富伸手,一个打手将账本和一小袋猪仔钱递过来。冼致富将猪仔钱扔给彭虾仔,又一把将账面上的纸撕了下来。 彭虾仔脸上露出了笑容:“简肇庆没走远……” 地皮丁带着荷枪实弹的矿警,将阿垅店团团围住。地皮丁冲着矿警喊道:“只许抓活的,谁要是出点儿差错,我要你们的命!” 储藏室的暗门猛地被打开,唐阿泰突然出现在肇庆面前,紧跟其后的是气喘吁吁的邝振家。 简肇庆愣住了:“阿泰!” “大哥!”唐阿泰满脸是泪,双手张开紧紧抱住简肇庆,“大哥,你想死我了!” 简肇庆也流下泪来:“我也想你呀?没想到咱们都活着……” “我活着,我活得好着呢?可我见不到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活得再好还不是跟死了一样吗?” 简肇庆一把推开唐阿泰:“不许说丧气话。咱们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好事了。” “是,大哥说得对,好事,真的是好事……”唐阿泰还是忍不住地抹眼泪。 一旁的邝振家也流下泪来。 简肇庆拉着唐阿泰坐下说:“那天,你倒在锡矿的泥水里,半天不出来,矿警以为你死了,就把你从水里拖出来……当时,我还吊在栈道上的猪笼里呢,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就使劲儿往下看,他们拖着你往外走,一路上泥水血水都混成一片了,红糊糊的。我想,完了,这回肯定是完了,你的伤口还没长好,让锡坑里的泥水泡这么久,一定是没救了……我正想着,突然看见你睁开眼在看着我。真的,别看关我的猪笼挂得那么高,离你那么远,但我看得很清楚,你一直睁着眼在看我,一路看着,他们拖你多远你就看多久,一直看着……”简肇庆说不下去了。 唐阿泰已经哭不出声。 “我的好兄弟,你我都是大难不死的人,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在互相惦记着,互相惦记着……” 这时门开了,邝秋菊走了进来。唐阿泰一愣,邝秋菊也一愣。 “你也知道他在这儿藏着呀?”唐阿泰看着秋菊。 “我……我是来给他送……” 简肇庆抢过话:“阿泰,你听我跟你解释啊。” 唐阿泰推开简肇庆:“秋菊,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邝秋菊求助地看着简肇庆,简肇庆又要解释,唐阿泰打断了他:“你别说话,大哥。秋菊,我再问你一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饭团。” “饭团?”唐阿泰走到邝秋菊身边,从她的手里拿过来,将饭团一掰两半,“你那天给我吃的就是这个咸鱼饭团吧?这么说你很早就知道他藏在这儿了,对吧?”他又指指邝振家,“你!也不是头一回来这儿了吧?我问了你们俩那么长时间,那么多次,你们都不告诉我!”这回简肇庆不能不解释了,他吃力地站起来:“等等,阿泰!” 唐阿泰突然对简肇庆吼道:“大哥,我还惦记着有一天把你从医院里接回来给你蒸一百斤这样的饭团呢!可你藏在这儿,连声招呼都不打呀!”他把饭团放在肇庆手里:“真抱歉,耽误你吃饭了!”唐阿泰甩开简肇庆和邝振家,出门去了。 一屋人都傻了,简肇庆突然朝外走。邝振家一把揪住简肇庆,无论简肇庆怎么挣扎,就是不松手。 邝秋菊出门去追唐阿泰了。 邝秋菊好容易追上唐阿泰:“你误会了。阿泰。”她累得直喘。 唐阿泰回身对邝秋菊万分不解地说:“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啊?他们说我大哥是从桟桥上掉下来被送进医院的。我以为我大哥其实已经死了,他们是在骗我,可我没想到,是你们在骗我,是你和你阿哥,还有我那个没心没肺的大哥合起伙来一起在骗我,我是谁?你们当我是谁?” “阿泰,不是这样,我们不告诉你,全是为了肇庆的安全。” 邝秋菊这么一说,唐阿泰更火了:“就你们知道了,他就安全了。我一知道了,他就得危险?那我唐阿泰是个什么东西?” “阿泰,你听我说……”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他要是真的死了,你们瞒着我,是怕我伤心,我谢谢你们!可他还活着呀,你们这样一起瞒着我,难道就不怕我伤心了吗?他不知道没什么,我们兄弟俩根本没见着面,你难道就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天天像傻子一样在等着,盼着我大哥的消息,你明明知道,可就是不告诉我!”唐阿泰说罢,转身就跑。 邝秋菊又在后面吃力地追着唐阿泰,脚下一绊,摔倒了。她捂着肚子在地上呻吟。 唐阿泰听见声音,回头看到邝秋菊摔倒,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于心不忍只得停下:“挺着个大肚子跑什么跑?我又死不了。”唐阿泰跑了过来。 邝秋菊喘着气:“你,你真是误会肇庆了,是我不让他告诉你的。你太冲动了。” “什么?是我冲动,我莽撞,但我不会做出伤害我兄弟的事。你凭什么总用老眼光看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不是从前的唐大少爷了,我是唐阿泰,我是天天在这锡矿上吃苦受累,天天惦记着你,天天为我大哥的死活提心吊胆活着的唐阿泰。” “我不该用老眼光看你,也知道你在变。可……” “可什么?可我却在为心爱的女人去讨个名分,让那个猪狗不如的彭虾仔放弃你们家给你定下的那门狗屁亲事的时候,你却和另一个同样瞒着我的人在一起。” “唐阿泰!你胡说什么!”邝秋菊生气了,“阿泰,我知道你对我好。自从你为了我去跟地皮丁拼命,我就知道你是真心的,我就知道你是个堂堂的男人。你应该有个好女人,可我不值得你这样,我,我已经……”邝秋菊哭着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子,含泪摇着头,她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唐阿泰了。 唐阿泰心软了,一下子跪下来:“我求你了,秋菊!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们把我不当兄弟,你们都知道的事,偏偏我一个人不知道。我还告诉你,秋菊,从今天开始,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们一起把他养大,一起逃出去,一起回唐山,一起过日子。” 这时,邝振家从远处跑来:“秋菊,秋菊,你快躲躲吧!肇庆,肇庆被他们抓走了。” 唐阿泰、邝秋菊大吃一惊。 冼致富找到了简肇庆,屁颠颠地跑到布朗跟前请功。 “我来是要报告布朗先生,广惠银行董事长简阳春先生的二公子简肇庆,已经被我抓住了。” 布朗一步上前,张开双臂,将冼致富抱了抱:“谢谢!这是今天早晨你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如今的唐家大院已经是太太掌权了。 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是个儿子,太太越发得意,满月那天她把族里的几位长者请来喝满月酒,顺便让大家给儿子起个名字,以便以后堵住族里人的嘴,名正言顺地把持唐家的家业。 区管家先开口了:“今天太太把诸位唐姓的长者们请来喝小少爷的满月酒,这是唐家的大喜事,可惜老爷重病在床。本来应该由老爷来给儿子取名字的。老爷中风不语,就只有烦劳各位长者了。” 几位长者相互推让,谁也不想带这个头,推来推去的只好由族长承担了。 族长理理白胡子说:“那我就取一个试试。大少爷叫唐阿泰,阿泰是泰山石敢当的泰,也是安泰的泰。而泰山嘛又坐落在泰安,泰安也就是安泰。要不就给二少爷取名叫安,如何?” “唐安,阿安,好!”先有人赞同,别人也跟着附和,“唐安,好!” 太太笑了:“那就依族长,小少爷就叫唐安了!请诸公到外边就座吧!” 吃饭的时候,有人想起了唐财主,于是又过去看望:“恭喜你老来得子啊!” 唐财主有些激动,用一只手摆动着,嘴里唔唔唔啦啦地想说些什么。太太在一边给他翻译:“老爷说,大家不必客气,这也是唐家祖上有德,神仙的保佑。” 唐财主更为激动地晃着头,唔唔啦啦地想说什么。太太又翻译:“老爷是说,他不舒服,也不能陪大家喝几杯了,让你们不必为他担心了,快点出去多喝几杯吧!” 区管家也上前请大家人席,一帮人往外走时,唐财主抬起一只手继续“唔唔”地说着什么,太太赶紧又翻译说:“老爷说你们一定要吃好喝好,一醉方休。” 众人纷纷表示感谢:“知道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人们都走了出去,唐财主泄气地放下了手,眼泪流了下来。 太太关上门,走到唐财主身边,恶狠狠地说:“老不死的!你想向族长告我的状是不是?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唐财主晃动脑袋。 太太指着他的鼻子说:“告诉你吧,我的儿子——我跟你明说了吧,是我和区管家的儿子,已经被唐家的族人承认了,他现在就是你的房子你的地——这一大笔产业的唯一继承人了!你自己的儿子,他没死,是让贩客当猪仔抓到南洋去当劳工了!他呀,一辈子也不用想回来了。” 唐财主急得“唔唔”地说不出话。 “嘿嘿嘿,你呀没用了,活着呢也是受罪,药是救不了你了,我就按你一向节俭的主张,把药停了吧。你的青菜豆腐汤加一筷子麻油也是浪费,从今天起我也替你做主,免了。饭,你吃不吃也是个死。早死还能早脱生,从今天起,你饭也不用吃了。”说完往外就走,唐财主伸手指着她,眼睛里是无比的愤怒。 太太回过身来:“对了,我今天晚上就领着我的儿子,我和区管家生的儿子搬到阿泰原来的房间里去住了。你呀,就一个人在这儿等死吧!老东西!”太太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唐家大院人已散去,月光笼罩下的院子显得有些惨白与凄凉。 阿泰的屋里传出区管家和太太一阵阵放荡的笑声…… 唐财主用尽自己的力气,从床上爬了下来,蜡烛被风吹得左右摇摆,他爬向烛台,颤颤巍巍地抓起烛台。又爬到床前,掀起床帏,下面是他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一罐罐的香油。他费劲地抱起一罐香油,打开盖子,深深地闻了一口后,将油罐摔在了床前,然后将烛台扔在了洒满香油的床榻上。忽然他的眼珠子往上一翻,头重重地落在枕头上,没闭上眼睛就咽了气。 火在熊熊燃烧,唐家顿时被大火笼罩了…… 第二十五章 简阳春和陶舒燕随着人流走下船来,码头上,简肇兴、简阿七、玉雯和几个银行职员已经在等候了。 简阳春朝他们招了招手,简肇兴和简阿七走上前来,职员们连忙为他们撑起阳伞。“肇庆呢?还没找到吗?”简阳春开口第一句就问儿子的下落。 两人摇了摇头。 “阿七,新加坡堂口里有个叫龙三的老大,你知道吗?” “知道。” “肇兴、玉笑,你们先送陶小姐回去休息。阿七,陪我去见那个龙三!” 听到禀报,龙三如临大驾,马上迎出门来:“简先生声名赫赫,大驾光临,真让龙某脸上争光,请!” 刚落座,简阳春就说明了来意。龙三猛然想起来了:“如此说来,确实有过这样一件事。当时那个姓宋的狗官说……说是有位姓简名肇庆的人深有背景,让我立即放人。我当时狠狠教育手下,让他们当即放人!还在本会明令,今后再有人违法在街上乱抓猪仔,为我帮平添羞耻,无论是谁,三刀六洞,绝不含糊。” “上船之后你就再没见过他?”阳春追问。 “这么说肇庆公子也是和我同乘一船到新加坡的了?早知如此,我龙三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怎么也得在船上好好款待简公子才是呀,您说是不是,简先生?” “希望龙先生说的是实情,如简某日后查出此事与龙先生有瓜葛,到那时,彼此再见面可就尴尬了。”简阳春起身,“告辞了。” 简阳春回到银行,连简阿七安排的欢迎晚宴也没心思吃,心里一直在生龙三的气,显然,这家伙不可能不知道肇庆也在船上,等查出结果来,非找他算账不可! 简阿七安慰阳春,刚下船,先休息一下,不要太过于着急了。他让职员送进茶水和擦手毛巾。这时电话铃响了,简阿七忙去接了电话。是布朗。 简阳春一愣,他怎么知道我来新加坡的? 布朗非常客气地迎接着简阳春和简阿七:“条件我已经说了。如果这笔买卖可以做成,我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简阳春笑笑:“我来不是跟他谈什么生意的,我们之间有的是谈生意的机会。如果有什么好消息,就请先告诉我。” 简阿七用英文将简阳春的话翻译给布朗听。 布朗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我走遍全世界做买卖,只有你简先生最直率,从来都是直奔主题。那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这个好消息。尊敬的简先生,我可以荣幸地告诉你,你的儿子简肇庆已经找到了。” 简阳春一愣。 “怎么,难道你不愿意和我举杯庆祝吗?”布朗让人端来酒。 “我儿子在哪儿?你必须立即告诉我,不然的话,我会联合各家华资银行,让你在东南亚的所有资金来源都在一夜之间全部中断。”简阳春连招呼都没打,转身就走了。他恨透了这些用条件要挟他的人! 果然,刚回到银行,布朗就打来电话,先向简阳春表达歉意,说他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他很敬佩。不过,布朗又提出一个条件,只要签下贷款协议,并收到第一批款,便立即送二少爷回银行。 简阳春看透了,这些洋人就知道钱,简直没有人性。他让阿七去签约,立即打款。 陶舒燕心里也一直惦记着肇庆,听到找到肇庆的消息,她高兴极了,但随后又担心起来。她怀疑那个布朗话里有假,他如果收到款子不放肇庆怎么办? “不会的。我阿爸和他们打过太多的交道,彼此之间除了讨价还价之外,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简肇兴安慰她。 玉雯认为做买卖就是做买卖,把人家儿子扣住,然后再谈条件,这不是就是敲诈吗?这种人,就不应该去见他,直接告诉新加坡警察,让警察去收拾他。 简肇兴笑了:“你们呀,对这儿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陶小姐,你放心,我阿爸要不是胸有成竹,是不会让我阿七叔去签什么合同的。不信你就等着瞧,只要收款回执一到,用不了一会儿,我二弟就会坐着布朗亲自派的汽车,出现在楼下的银行大厅里。” 正说着,一个银行职员来到简肇兴身边,将一张收款回执交给他:“总经理,您等的回执到了。” 陶舒燕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别急,路上还要走一段时间呢。”简肇兴安慰着。 陶舒燕想说什么,停了片刻,还是一转身飞快地冲到了楼下大厅。正在办理业务的银行职员们都看着她。陶舒燕略略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走到银行大门口。 简肇兴想到阿弟马上就要回来了,便和妻子商量了一下,两人一起来见父亲。 “阿爸,二弟马上就要回来了,我想和肇兴上街去为二弟挑一套西装。”玉雯小声地说。简阳春乐了:“嗯,应该的,应该的,我们这些大男人就是粗心,还是我儿媳妇心细,还有呢?往下接着说。” 玉雯为难地站了起来:“没有了。” 简阳春吃惊地说:“没有了?你们兴师动众地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 “还有一件事,是肇兴想说的,还是让他说吧。”玉雯碰碰肇兴。 简阳春以为肇兴和他说的是月盈日亏之类的,便没了兴趣,现在他最关心的是肇庆。 “我这次是想和父亲说,如果二弟回来了,能不能让他坐到总经理的位置上,所有具体工作由我和阿七叔全力打理,我一定为您和已经故去的史伯伯辅佐出一个像样的银行家来。”一旁的简阿七也说了话:“肇兴说得好,我也一定全力支持新上任的总经理。” 简阳春长出了一口气:“我已故的致中兄要是在天有灵,听了你们刚才这番话,那该多高兴呀!可是不行,肇庆虽然吃了很多苦,经历了很多磨难,但是,银行业务谈何容易,更何况接手我简阳春,做一个称职的银行家,他可还差得远呢。兴儿,你太心急了。” 简家人都在等着肇庆的归来,不想布朗又打来电话,汇款已经收到,肇庆也已经从怡保出发了,只是肇庆身体憔悴,病在路上,要明天一早才能继续启程。 等在银行大厅的陶舒燕听到肇庆病了,身体一软,差点儿坐在地上。可是无论怎么劝,她就是不回屋休息,最后只好让人搬了张椅子给她坐。 简阳春也是一直没回家,他在书房里也是坐立不安。 “布朗公司的人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耽误一夜也全都是为了庆儿好,你们就不要胡猜乱想了,都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在这儿等。陶小姐呢?”他要大家不要再等了。 “还在楼下大厅里,她说睡不着。”玉雯已经劝了几回了,“阿七叔已经打过几次电话了,那边说应该还在赶夜路,因为具体住进哪家旅馆不知道,所以一时无法联系。但只要住进去,就一定立即打电话告诉我们。” 简阳春点点头,去了大厅。 银行大厅里漆黑,只有值班的职员面前开着一盏台灯。简阳春从楼上下来,轻轻走到陶舒燕身后:“舒燕。怎么还不去睡呀?” 陶舒燕回过头:“简伯伯,我睡不着,我心里乱极了。”越是要和肇庆见面,她心里越不安,不知道见到肇庆该怎么跟他说。 “你放心,天一亮,肇庆就会赶到,刚才阿七已经打过电话了,布朗手下的人说,肇庆回家心切,说什么也不住旅馆,正连夜赶路呢。你别多想了,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吧。”陶舒燕一直在想,难道去告诉他,她其实是仇人的女儿,那肇庆还愿意跟她结婚吗?她担心的是跟肇庆说了这一切,他能不能接受。因为,他们俩太相爱了,可是,在此之前两人却什么都不知道。 筒阳春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这确实是一件很难说清楚的事。十几年了,妻子和他多少次想对肇庆说出真相,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们之所以不说,就是因为太爱肇庆了。 布朗送简肇庆的车停在了广惠银行门口。 西装革履的简肇庆从车里走了出来。简阿七一下子迎上前:“肇庆,你终于回来了,你阿爸就在大厅里等着你呢。” 简肇庆心潮难平地看了看广惠银行气派的门脸,来到大厅,一眼看见了站在楼梯口的简阳春:“阿爸……” 陶舒燕从简阳春身后走了出来,直愣愣地盯着简肇庆。 简肇庆惊讶地站住了,他没有想到在这里会看到舒燕。 陶舒燕嘴角微微抖动,深情地看着简肇庆。简肇庆看看父亲,再看看陶舒燕,竟不知所措。简阳春笑笑,轻轻地把舒燕推在前面。 简肇庆慢慢向舒燕走去……两人对视着,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简阳春和简阿七看着两个幸福的孩子笑了。 简肇庆回头,转身朝父亲走来,一把抱住简阳春:“阿爸!” 简阳春激动地紧紧地抱了几下儿子:“儿子!” 陶舒燕用手捂住嘴,眼泪流了出来…… 客厅里摆上了宽大的圆桌,桌上准备了丰盛的酒菜。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每个人的脸上都露着幸福的表情。 “肇庆,你也看到了,阿爸没有辜负你亲生父亲的托付。广惠银行是越做越大,你也长大了。这杯酒,敬你父亲!等你把银行的业务接手过来,阿爸就可以好好地歇一歇,也可以告慰你父亲的在天之灵!”简阳春声身,郑重举杯,“史老兄,你可以放心了!” 大家都随着起身举起酒杯,二饮而尽! 简肇庆感动地:“阿爸,您永远是我的阿爸!以后我会加倍孝敬您和阿妈。这些年,你们为了我,辛苦了!我敬您一杯!也敬从小把我拉扯大、我日夜思念的阿妈!” 简肇庆又倒上一杯酒:“阿哥,嫂子,这杯酒敬你们!我不在家里,阿爸阿妈还有家里的事情多亏了你们操持,你们结婚我没赶上,这杯酒,算是补上喜酒,祝阿哥和嫂子幸福!”简肇兴和玉雯忙站起身,肇庆说:“肇庆,只要你平安无事,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了。咱们永远都是分不开打不散的好兄弟!” 简肇庆和简肇兴干了杯酒,自己又倒上了:“这杯酒,我要敬舒燕。这一年她和我一样也经历了很多难以接受的现实。当我知道自己和舒燕的身世时,我怎么都不敢相信,我不敢想象二十年前的那一幕,我也不敢想象如果我父母在天之灵,知道自已的儿子和仇人的女儿相爱,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是,过去的事情终归要过去,我和舒燕是没有错的。如果说二十年前的那场生死恩怨,是我人生不可磨灭的一页纸的话,我想,今天这页纸得翻过去了。我感谢他们在我的生命里,送给了我最宝贵的礼物——舒燕!” 陶舒燕起身,无比幸福地说:“简伯伯,谢谢你!谢谢你把我带到这儿,谢谢你让我走进这个家门,谢谢你让我见到肇庆!” 简阳春点点头:“舒燕,今后这儿就是你在南洋的家,开平就是你在中国的家。肇庆啊,这些年我和你阿妈一直反对你们在一起,就是因为这个心结没有打开。现在他们都已经故去了,是宿命也好,是天意也罢。总之,上一代人的恩怨在你们这儿化成了恩情,我很高兴。年轻人,往前走是最重要的,只要你们俩真心在一起,我们没什么好说的。我们祝福你们!”棕榈树和椰子树交错在夜色中,一轮弯月挂在天角,风吹动着棕榈树也哗哗作响。简肇庆和陶舒燕在街道上慢慢地走着,两个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恋人拉着手,倾诉着分别的思念,他们再也不会分开,谁也不能再拆散他们…… 简阳春已经跟阿七说了,最近让肇庆好好熟悉一下银行的业务。等他基本能接过手来,就把雅兰也接来,挑个好日子,把肇庆和舒燕的婚事给办了。 简肇庆却不想马上结婚。 “阿爸,我在锡矿这几个月,看到了华工的种种遭遇与不幸,这种不幸,靠他们自己是根本无法解决的。除非是像您这样有能力、有影响的侨商联手才能真正救他们。” 简阳春感了兴趣:“噢,你说说!” “很多华工被坑蒙拐骗到这儿工作,本以为可以赚钱寄给老家的人,可是就拿锡矿来说,华工们得到是只能在锡矿流通的猪仔钱,出了锡矿就根本不能用,更不用说寄侨批了。而矿主和贩卖猪仔的帮会头子暗地勾结,在锡矿周围开赌场妓院大烟馆,很多华工因为辛苦赚来的钱无法寄出,又和家人失去联系,加上帮会引诱,就去吸大烟赊了赌债,越陷越深,只能无限期地靠出卖劳动力来还账。” 简阳春仔细地听着。 简肇庆继续说:“矿工的生活更是苦不堪言。每人每天要挖掘一百二十担沙土,每担一百来斤,这就是一万两千来斤。他们还要从坑里挑上来,一不小心掉下去,不是折手就是断腿,不死也要丢半条命。万一坑壁倒塌,就会把矿工活埋。他们辛辛苦苦开出一吨吨的锡米,让矿主赚钱。可伤残老弱根本没人理会,活活等死,我们当初一起去的矿工有九十七人,短短的一年就已经死了十六个人了。” 简阳春神情凝重起来,儿子能了解得这么详细,他很欣慰:“可你知道阿爸怎么想么?” “我想阿爸一定是支持我的!” 简阳春点点头:“你长大了,有责任心了,不是从前那个读洋书的学生了,阿爸为你骄傲。可是肇庆啊,你说的这些事可不是阿爸和有影响的侨商联手就能解决的,国家太弱,人家才把我们中国人踩在地上。问题的关键在于,咱们的国家能不能够强大起来。” “是啊,我们的国家什么时候才能强大起来呢?” 等在门外的陶舒燕听到了父子俩的谈话,很受启发,她走进来问肇庆:“肇庆,你刚才说那么多是什么意思呀?” 简肇庆一愣:“什么意思?噢,对了,阿爸,我跟你说了那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我还是要回锡矿的,而且越快越好,我心里已经想好了,我还有好多的事情没办呢,我要凭我的能力先为矿工们办几件实实在在的事……” 简阳春一边听着,一边默默观察陶舒燕脸上微妙的变化。 简肇庆想让父亲跟自己一起去一趟锡矿,找布朗谈谈那笔贷款,他怀疑那笔钱的去向:“如果是骗贷,咱们一定要让布朗吃官司。” “你阿爸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让七叔陪你去。” 简肇庆露出笑容:“阿爸,只要有你们支持,我就放心了,那我明天就动身!你们不知道,矿上有个老锡工。对我帮助和启发很大。他现在重病在身,我已经买了一些药品,必须马上给他带去,这样他能尽快好起来。”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阳春也有些舍不得儿子马上离开。 简肇庆想了一下:“我想暂时照顾一下这个老锡工。我对他有承诺,一定照顾好他。直到给他送终,把他的遗骨带回唐山。阿爸,我觉得一个男人无论如何都要信守自己说过的话。” 简阳春拍拍肇庆的肩膀:“阿爸真的为你骄傲。你去吧,阿爸支持你!” “谢谢阿爸。” “谢谢我没用,既然舒燕也在这儿,我们应该尊重她的意见才对。舒燕,你同意肇庆去锡矿吗?”阳春看出舒燕并不太愿意。 “我?”陶舒燕停了一下才说,“既然肇庆这么想,我也同意。” 唐阿泰因为邝振家隐瞒了肇庆的事,而肇庆又被抓走,心里又是烦躁又是自责,干活儿的时候和邝振家呛呛了几句,两人心情都不好,就动了手。 地皮丁大怒:“住手!” 邝振家甩开唐阿泰,唐阿泰喘着粗气。 “你说你们贱不贱?好好的锡工不干,还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的……你!”他指着唐阿泰,“说你呢,姓唐的,你给我听好了。我本不想把简肇庆的去处告诉你。你说你,打见到你第一天起,你就一口一个本少爷本少爷的,就你那样,也敢说自己是少爷。我还不瞒你说,少爷是有一个,你们大家也都见过。简肇庆,那才是真正的大少爷呢?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唐阿泰一愣:“你说什么?” 地皮丁一听来劲儿了:“我说你从今以后就别再装了。你要是少爷怎么没人来救你呀,你阿爸呢?你阿爸要是有钱,怎么能让你在这儿受苦呀!你看看人家简公子,人家阿爸是广惠银行的董事长!广惠银行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我不是跟你吹!布朗先生的这家锡矿不错吧,在人家眼里,这算是小的,怡保金山沟里有几十家锡矿,那也不算啥,连东南亚的种植园、橡胶园都求着简家放贷呢!人家阿爸一句话,就把简公子给接走了,说不定已经住进大洋房,和番婆一块喝咖啡去了!” 唐阿泰这回是真糊涂了。 工人们已经去吃饭,工具扔满矿坑,唐阿泰仍独自坐在矿坑边上发呆。邝振家带着邝秋菊来了。邝秋菊手里抱着罐来到唐阿泰的身边:“唐少爷,我阿哥说你生病了,让我来给你送点吃的。” 唐阿泰伤心地说:“我不是什么少爷。你那位简先生才是少爷呢,把你这罐吃食抱到广惠银行,去给简大公子简少爷吃吧。” “简先生不吃,他说他吃饱了,让唐少爷吃。”秋菊笑着。 唐阿泰勉强笑了笑:“你是简大少爷肚子的蛔虫呀。人家大少爷怎么想的,你全知道?” “我就是知道。简先生这会儿正想着他的二弟吃没吃饭呢,想着二弟干活累不累,是不是又挨地皮丁的鞭子了……你跟他是过命的兄弟,我跟他是过命的兄妹,凭什么你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了就不成!” 唐阿泰急了:“你胡说!我了解他还是你了解他,我跟大哥是过命的生死兄弟,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他现在想什么,你凭什么知道,难道你们……”唐阿泰几乎要哭了,“我跟他一起磕过头,在船上,对着妈祖磕过头!你呢,你磕了吗?你最多是在梦里和他拜过堂,那不算。不算!”唐阿泰发泄完了,回头再看邝秋菊,邝秋菊已经走远。 唐阿泰伤心地叫着:“秋菊……秋菊……去找你的简先生吧,别再理我这个臭猪仔了,别再理我了。我是个贱得不能再贱的臭猪仔!”唐阿泰见邝秋菊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下子跳到锡泥坑里,一人拼命地干起活来。泥水溅在他的脸上、身上,他依然拼命地干着,嘴里还不停地骂着:“臭猪仔,臭猪仔。” 邝秋菊跑回了工棚,想到阿泰的误解,心里很不好受。刘姐以为秋菊又为自己生孩子的事犯愁,安慰了秋菊几句就来找地皮丁了。 地皮丁正躺在椅子上盖着草帽睡觉。“干吗?”地皮丁掀开帽子。 “邝秋菊马上就要生孩子了,你不会不知道吧?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秋菊把这孩子生在工棚里?”刘姐开门见山。 地皮丁无赖地说:“以前琉琅女生孩子,不都生在工棚里嘛!你什么意思?” 刘姐生气了:“这孩子你认不认,我们不管!可那毕竟是你的种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这么热的天儿的,你不心疼,我们还心疼呢。” 地皮丁坐了起来:“那你说在哪儿生?” “阿垅店的储藏屋不是空着吗?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吧。这孩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背后可有人戳你脊梁骨啊。” 地皮丁点点头,掏出钥匙,刚要扔,又收回手:“可这屋子不能不明不白就让你们占了生孩子用吧?矿上问起来,我也得有个交代。正好,这两天老有女工跑我这嚷嚷,说是阿垅店关张了,买东西不方便。这样吧,你替我看着阿垅店,我进货你经营,谁都没话说。” 刘姐松了一口气:“没问题啊。” 刘姐叫了几个女工帮着打扫屋子,架竹床的架竹床,摆木桶的摆木桶,细雪还特意在邝秋菊的蚊帐上插上了一朵小花。 邝秋菊惊奇地看着这间曾经照顾过简肇庆的小屋,一时竟没了话。自从简肇庆被抓走,她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她慢慢坐了下来,静静地打量着这间曾经和简肇庆一起渡过生死的小屋,心里是百感交集。 彭虾仔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这天矿工们在冲凉的时候,彭虾仔从外面进来,跟谁也不打招呼,闷着头一件接一件地翻那些堆在旁边的衣服。 容铁铸捅捅邝振家:“你看他干什么呢?” 邝振家回头看看彭虾仔,无奈地说:“别翻了,那不是我的衣服。” “那你的衣服呢?”虾仔竟然说得理直气壮。 “我的衣服在那儿呢,翻了也没用,那里面没钱……” “胡说。”彭虾仔一下子从一件衣服兜里掏出两块猪仔钱,“这是什么?” 一个矿工上前夺过衣服:“放下,这是我的。” 彭虾仔看看那个工人,只好放下,却又拎起一件,一掏又掏出一块猪仔钱:“这是谁的?” “我的。”另一个工人说。 彭虾仔急了,连连掏了几个兜,有一块的,有两块的。容铁铸看不下去了:“别再翻了!你知道大家为什么都带着钱出来冲凉吗?就是为了防着你!”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好像我偷过谁的钱似的。”彭虾仔有些难堪。 “你不用偷,他们也不会借给你!”邝振家生气地说,旁边的人随声附和着。 彭虾仔翻了脸:“又没跟你们借,有你们什么事!”边说边往外走,临出门又回头说,“就你们,借给我,我都不要!” 邝振家站起来:“你,你还要不要脸呀!”他真想揍他一顿。 容铁铸一把拉住了邝振家,这样的人还是别理他最好。 第二十六章 阿垅店重新开张这天,前来买东西的琉琅女矿工挤满了屋子,刘姐忙得不可开交。 大家乱哄哄地说着,这个要买件短衫,那个来块胰子,还有买米的,买蚊帐的。刘姐忙得脸上全是汗:“大家别急,一个一个来,你们都把我说乱了!” 细雪挤在前面说:“这都多长时间不卖东西了,我们都急死了。” “哎,我说老板娘,你把这个店盘下来,跟大老板的关系不一般啊!”一个矿工说。旁边几个人哄笑起来。 刘姐满不在乎地大声说:“是啊,要不然我跟大老板说说,给你也开个店?” “开店?我卖什么啊?” “卖老鸹舌头啊!”刘姐边拿东西边来了一句。 大家又一阵哄笑。那个矿工吃了哑巴亏,还想争辩,细雪接了话:“刘姐盘下来有什么不好啊?你们没发现东西比以前便宜了吗?” 这样一说,大家都点点头,东西是便宜了。实话说刘姐对矿工们挺仗义的。 刘姐当然不是为了赚钱,就是让大家方便,而且最初的原因还是因为邝秋菊。 快关店时邝振家进了门,刘姐冲他笑了笑:“才来?” “啊。刚才来过一次,看你太忙,没敢打搅你。”邝振家憨厚地笑笑。 刘姐搬出一张板凳给他,邝振家坐在柜台外面,老实得像个小学生。刘姐记完账一抬头,看见正襟危坐的邝振家,扑哧一声笑了:“你干吗啊?坐得那么端正。” “没事儿啊。干活干累了。”邝振家吞吞吐吐的,“那个……我……你……” 刘姐递过一杯水,搬着一张矮板凳坐到邝振家对面:“什么我你的?怎么了?” “哦……我是问,秋菊怎么样了?” 刘姐笑了:“嗨!门儿不就在那儿吗,自己进去看啊。” “哦……不方便,不方便。” “阿哥看自家妹子有什么不方便的。” 邝振家勉强地笑了笑,又没话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刘姐问。 邝振家憋得脸通红,起身就往外走:“没事儿……累了!我走了。” 刘姐不解地看着邝振家走远,心想这是怎么了? 一辆汽车停在锡矿门口,简肇庆西装革履地从车上下来,拎着一个小手提包,目不斜视大步进了门。 站岗的矿警愣愣地看着,没敢阻拦。 简肇庆朝工棚走去,远远地看见容铁铸蹲在门外,上前叫了一声:“铁铸!” 容铁铸抬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认出是肇庆:“肇庆!你回来了!” “哎,你怎么蹲这儿啊?垂头丧气的。”简肇庆推开门,就见彭虾仔手里捏着烟卷,一脸不屑地慷慨陈词: “你们说,挺好的一个中国人,非找一个外国娘们儿,这不有毛病吗?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哦,将来生一个满身说黑不黑,说黄不黄,眼睛还泛着点绿的小杂种,抱回家怎么说?阿爸,阿妈,你看,我和番婆生了个蛤蟆……” 人们大笑起来。这时有人看见了简肇庆:“简肇庆!” 彭虾仔转过身一愣:“简大少爷回来了啊?哈哈哈……来来来,让我看看,啧啧啧,果然是广惠银行董事长的大公子啊。瞧瞧,这衣服,哎呦……我这辈子是穿不上了。” “你刚才说什么番婆蛤蟆的?”简肇庆问。 “容铁铸!看上窑子里的番婆了,非要娶人家。我们这儿说了他几句,他不爱听,出去了。” 容铁铸推开门走进来:“我娶不娶番婆,关你个臭渔花子屁事?我再怎么着也比你个抽大烟的强。成天好吃懒做坑蒙拐骗,你有什么出息!” “我抽大烟怎么了?我抽大烟是因为我媳妇没了,老子有什么亏的?顶多下个南洋丢个媳妇儿,你呢?你下南洋把老祖宗都丢了。”彭虾仔理直气壮地说。 简肇庆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好了好了,别吵了。都什么年代了,改朝换代民国都建立了,怎么还那么老封建思想啊?娶不娶番婆都是人家自己的自由,你们就别起哄了。” 唐阿泰推门进来,看见简肇庆也没打招呼,简肇庆有些尴尬:“阿泰,我说的对不对?” “我不同意!” 大家都安静了,谁都知道阿泰和肇庆本是最好的兄弟。 “我说不能娶番婆。娶番婆就是忘本,就是欺祖,就是断根,就是大逆不道。”唐阿泰看也不看简肇庆。 彭虾仔看了看唐阿泰乐了:“阿泰,咱俩终于有共同语言了。” “起码在娶番婆这个问题上,我是和你站在一起的。番婆,不能娶。要娶就从这个住满了中国人的屋子里搬出去!” 简肇庆看着阿泰:“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恋爱本来就是自由的,娶中国人也好,娶番婆也好,都是两个人心甘情愿的事情,我们不能用老观点看他们。” “我算知道了,读洋书读多了啊,可真容易忘记自己是谁。”唐阿泰说完就往外走。 简肇庆追了出去。彭虾仔看看没什么意思了,也走了出去。 简肇庆追上唐阿泰:“阿泰,你怎么说我怨我记恨我都没问题,我总有一天会跟你说清楚的。可里面那个人是谁?是咱们磕过头的过命兄弟啊?” “过命兄弟?我现在最信不过的就是过命兄弟。一个娶番婆忘了本,一个当了大少爷,把我这个臭猪仔排挤在外……” 简肇庆急了:“谁排挤你了?你怎么这么说话?不是都跟你说了吗,当时没告诉是因为怕你莽撞……” “对!我莽撞,我幼稚,我好冲动。所有天知地知你们知的事情,到我这个过命兄弟这儿全不知!我掺和什么?我自己跟自己玩你也管啊?怎么?广惠银行现在负责看管猪仔了?” “好!你生我气,你不听我解释也没事儿。容铁铸被彭虾仔欺负成那样了,你还帮着彭虾仔说话?你这是在帮助他们抹杀容铁铸的恋爱自由!” “我……我只帮着理儿说话。哎,简大少爷,你要是娶个番婆回家,恐怕简老爷子也不会同意的吧?哦,对,你不能娶番婆。你有陶舒燕,你还有邝秋菊,挑都挑不过来,番婆把眼等瞎了都排不上队了。恋爱自由?那我的恋爱自由呢?是谁抹杀的?是谁?简大少爷我问你,是谁?”唐阿泰大喊起来,转身走开了。 简肇庆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又走回工棚。 简肇庆来到老锡工的床边:“大叔,您好点了吗?” “好多了。肇庆,你能回到家,大叔真替你高兴啊。你父母都好吧?” “都好都好。我阿爸还让我给您带来药呢。”简肇庆从手提包里拿出几瓶药,放到床头,“您先吃药,这药是专治肺病的。大叔等您好了我接你去新加坡看一看,再送您回唐山。” 老锡工高兴地坐了起来:“好啊!我得赶紧好起来。你一来啊,大伙可都有希望了。哎,来南洋几十年,连锡矿的门儿都没出去过,要是真能到新加坡去看一看,也没算白下趟南洋啊。” “一定没问题。”简肇庆起身给老锡工倒水,几个水罐都是空的,“您等一下,我去接点水来。” 老锡工躺在空荡荡的工棚里又不停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忽然一口血喷到枕头上,老锡工支撑起身,知道自己吃什么药也没有用了。他把枕头抱在怀里,用力撕开枕套,从里面哗啦一声倒出很多猪仔钱和一根银簪子。老锡工拿起银簪子,仔细地看着,把猪仔钱抓起一把又撒到铺上,再抓起一把,再撒到铺上,老泪纵横,嘴角抽搐着,嘴里念叨着:“秀芝……我咋寄给你啊!我对不起你!” 老锡工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好久,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把猪仔钱一把一把重新捡回枕头里,抱在怀中。 彭虾仔没钱抽大烟,又窜回了工棚,看见老锡工抱着枕头和拿在手里的银簪子:“这抱的什么啊?让我看看。还有银簪子,挺漂亮的,是不是想你那个没过门的女人了……” 老锡工抱紧枕头往铺上爬,彭虾仔按住他双腿,猛地抢过了枕头,枕头里的猪仔钱撒了一地。 彭虾仔瞪大了眼睛,又用手在枕头里掏了几把:“老头啊,你可真是老锡工啊!这得攒多少年啊?啊?你攒这个破玩意儿干吗?是顶吃是顶用啊?你都这个样子了,啧啧啧,又吐了一地血,你啊,把这个都给我,我帮你花吧。现在这玩意儿只能抽大烟逛窑子,你这身子板恐怕消受不起吧……哈哈哈啊,太好了,哎,我不白拿,回头我在逍遥堂给你切二斤牛肉,来壶老酒,让你舒舒服服地回老家!” 老锡工不知哪儿来的劲,忽然两手死死地抱住彭虾仔的腿。 彭虾仔挣扎着,老锡工不放手。这时简肇庆提着水进来了:“彭虾仔,住手!” 简肇庆上前死死扣住彭虾仔的脖子,彭虾仔被噎得喘不过气来。简肇庆看了一眼地上,挥拳打去:“你敢抢他的钱!” 二人厮打着,老锡工想拦却没有力气,咳嗽得更厉害,又是一口鲜血,瘫倒在席子上。 邝振家跑进门,用力地把两人拉开了。 “这个畜生,他要抢老锡工的钱抽大烟去!”简肇庆愤愤地说。 彭虾仔呸了一口:“老子抽大烟又不花你家的钱!你少管闲事!” “我今天就管!”正要往前冲,就听邝振家在叫着,“老伯!老伯!” 老锡工趴在铺上已经奄奄一息。 唐阿泰正好也跑进来:“怎么了,谁欺负老锡工了?” 彭虾仔一看,趁机跑了出去。邝振家怒吼一声:“再敢回来敲了你的腿!” 简肇庆抱着老锡工的头:“大叔,你醒醒啊!” 老锡工用沾满鲜血的手指,费尽最后一点力气在席子上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字,咽了气。简肇庆放声痛哭起来:“大叔。咱不是说好了病好了带你看新加坡回唐山吗……” 唐阿泰抱起枕头,抄起一把猪仔钱:“老伯,平日里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到头来,你攒了这么多猪仔钱。一个月十块钱,你这是攒了多少年才攒下来的啊?等什么时候真的能寄侨批了,我们一定把这些钱带给你家人……可是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他也是当年被抓来的猪仔,连根红腰带也没有。我们太粗心了,谁都没问过!”简肇庆弯下腰仔细地辨认着席子上的血字,“浙江岑港”。应该就是他的老家了。肇庆捏着那包猪仔币:“我一定帮你换成钱,和你的骨殖送回你浙江老家。” 简肇庆拿过一枚猪仔钱放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将它砸碎了:“这一块钱,您带上上路吧。如果您在地下有灵,就能看到!我简肇庆不把猪仔钱废了,绝不回唐山!”简肇庆恨恨地说。 空旷的锡矿山谷里回荡着肇庆的心声。 埋葬了老锡工,简肇庆准备去看看邝秋菊,往琉琅河走时碰上了唐阿泰。唐阿泰也不看他:“去哪儿啊?” 简肇庆也背着身:“琉琅河……看秋菊。” “看秋菊你去琉琅河干吗?”唐阿泰转过脸,“终于有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事情了。” “阿泰……” “打住!秋菊现在在你曾经藏身的地方,你应该很熟吧?”阿泰说完转身就走。 简肇庆摇头笑了笑,去了储藏室。 邝秋菊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看到西装革履的简肇庆,她的样子有些不自在。 简肇庆说了老锡工的事:“我把药都给他带来了,他还是没熬过去。” 邝秋菊很感慨:“老人家也是苦命人,受了一辈子的煎熬,到死了也不能回老家。” 简肇庆打开皮包拿出老锡工的猪仔钱,老人家临走的时候,手里抱着这么大一包猪仔钱,这是他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可有什么用呢?不把猪仔钱废掉,华工就没有出头之日。要知道这矿上,得有多少像老锡工这样的矿工啊。 “我真想把寄送侨批恢复了。哪怕是偷偷地暗中帮他们寄,就像阿莉吉亚当初帮我们一样。”简肇庆跟秋菊说。 沉默了一会儿,邝秋菊说:“肇庆大哥,以你现在的身份可以自由进出锡矿,完全可以帮大家寄侨批啊。” 简肇庆叹了口气:“我也这么想的。可我没想到,我的这个身份大家一知道,反而带来了很多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阿泰刚才见了我,又大吵了一架。哎……或许我们当初真的应该告诉他,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了。” “这些天,我阿哥也跟我说,好多工人们都在少爷长少爷短地说你。” 简肇庆也感觉到了。他真的希望自己还是以前那个猪仔,大家在一起虽然很苦,但是很开心。 “简大哥,你毕竟是个做大事儿的人,你不能因为现在有了一些困难,就埋怨自己。你是银行董事长的儿子,这是个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啊。你应该利用这个身份,多给咱们侨工做点事情啊!我在船上的时候学会了写四个大字,‘少管闲事’。可是现在看来,你倒是该多管管闲事了。” “你说得对,我这就去找刘姐说侨批的事儿去!” 刘姐听了肇庆的打算,兴奋极了:“真的?真的可以寄侨批啦?太好了!最近也老有人问我,能不能趁进货的时候帮他们送送信什么的。可是进货不归我管,全是地皮丁负责,我也出不了锡矿。他们都特别失望。哎……你准备怎么做?阿姐全力支持你。” “刚才我拿着这满满一袋子猪仔钱,心里难过极了,我发誓一定让工友们能和家人取得联系,能够正常地寄送侨批。以前我没这个能力,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银行董事长的儿子,你又接管了阿垅店,所以我想利用你这个门脸做个侨批站,帮助工友们往家里寄钱。矿上的工人,哪个家里不等着钱用啊。不过这个事情不能宣扬,只能悄悄地进行。” 肇庆怕矿上又出面阻止,刘姐刚刚取得了地皮丁的信任,应该趁着这个好时机,谨慎行事才好:“刘姐,具体方法我都想好了,你就帮我收钱收信就是了。” “行!我会小心的。” 简肇庆的行动还是引起了矿上的注意。 冼致富听地皮丁一说,顿时愣了:“他疯了?猪仔钱怎么寄?拿自己家银行的钱寄?收一堆烂瓷片子?不对!这里面有问题。我说怎么烟馆今天的生意这么冷清,敢情猪仔们都拿着钱投奔他了。” “他不会是想收买人心吧?那也不对呀!按说,他这么聪明的人不会干赔本的买卖吧。自己拿马来币换猪仔钱,再帮人寄回去,他不有病吗?”地皮丁也不明白了。 冼致富马上去见了布朗。他知道矿上和工人是有协议的,不能私自寄送侨批,更不用说跟家里联系。 “这个简肇庆现在进出锡矿如人无人之境,时间长了,这不乱了吗?” 布朗笑了笑:“你就让他折腾吧。如果他那个董事长爸爸没有老糊涂的话,肯定不会支持他。就算是支持,我也有办法。” “您有什么办法?一听说能寄侨批,猪仔们都去找他了,我的生意可都没了。这样下去,龙三爷怪罪下来,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冼致富苦着脸。 布朗却胸有成竹:“放心吧!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最担心的要算唐阿泰了,毕竟是兄弟。他想肇庆真是糊涂了,怎么能这么傻呢?这不是拿自己家的钱去填锡矿的窟窿吗?唐阿泰叹了口气,他老说自己太莽撞冲动,他自己不也这样?除非他们家银行有地方换猪仔钱,不然那就是一堆瓷片子。 邝振家也没琢磨明白。刘姐说肇庆收了两箱子钱急匆匆就走了,说是自有办法。 所有的人都在关注着肇庆的举动。 简肇庆带着两大竹箱子猪仔钱坐汽车回了新加坡。 清晨,新加坡的街道还没有苏醒过来。 一缕阳光刚刚照进这个城市的街道,简肇庆就拎着两个大箱子进了家门:“我回来了。”陶舒燕从楼梯上跑下来:“昨晚怎么没回来啊?”她嗔怪着,上前接箱子。 “我自己拿着吧。我阿爸起床了吗?” “已经起了,在书房呢。” 简肇庆径直走向书房,陶舒燕站在那一脸的委屈。 简阳春见简肇庆进门,埋怨道:“不回来就打个电话,别让我们着急。” 简肇庆把箱子放在一旁:“对不起,阿爸,出了点急事,我临走之前不是给一位老锡工买药吗?昨天他去世了。我是料理完后事才往回赶的。” “太可惜了。”简阳春摇了摇头。 简阳春看了一眼地上的箱子:“是什么东西啊?” “哦,我正要和父亲商量这个事情。老锡工走的时候,拿出一大包猪仔钱,足足有两百多块,到死也没能寄回家。我想,矿上的工人们实在太可怜了,长年无法和唐山老家的人联系,赚钱也只能消磨在大烟馆和赌桌上,一点活下去的盼头都没有。所以,我想在锡矿设立一个侨批站,把矿工的侨批寄回国。这是我答应他们的事情。” “这是个好事儿。时机成熟吗?” “成熟啊。现在矿上就我一个人能出来,我一个朋友又接管了锡矿的商店。我想侨批站就设她那儿。我们悄悄地进行。这不,我收了两箱猪仔钱……” 简阳春微微一怔:“你已经收了猪仔钱?那……这些猪仔钱你准备怎么办?” “阿爸,我是想得很清楚才去做的。布朗不是得依靠咱们银行的贷款才能维持经营吗?那天我都跟您说了,布朗在锡矿用猪仔钱坑骗可怜的矿工,咱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诱使他继续向银行贷款,然后把收上来的猪仔钱当做贷款给他,看他怎么花!”简肇庆说完,很得意地看着父亲。 简阳春摇摇头:“你太莽撞了,肇庆!银行的借贷是走法律程序的,不是想给什么钱就给什么钱的,咱们是大银行,更得讲法……你这样做咱们银行只能往里白白搭钱,这是个无底洞啊。” 简肇庆急了:“可是,咱们可以把收上来的钱再贷给布朗啊。” “你想得太简单了。” 简肇庆一时语塞。 简阳春语重心长地说:“肇庆啊。就你这个行为,我得表扬你。你心里面有侨工讲诚信重承诺,这都是对的,我是支持你的。但是,银行的钱,也都来自储户,钱是不能乱动的。银行业本身就要讲信用,况且咱们这个银行除了要正常运转,还肩负着给国内革命军募集钱款的重任,已经负担很重了。这些年来,我见了很多需要帮助的穷苦中国人。可是,咱们能力有限,应该把钱花在刀刃儿上。国内的革命胜利了,祖国强大了,在外的华工才有出头之日,这才是根本目的,而不是现在一个个地去救济他们。” “这怎么能是救济呢?那么多侨工咱们是管不过来,但是咱们看见了,就得管,能帮一个是一个,得先让大家看到希望和咱们的苦心,然后才能互相效仿。您在银行界的朋友那么多,大家一联手,拒绝给这些矿主贷款,他们很快就会垮掉的。”简肇庆提高了声音。 “你先别激动,听阿爸说完……” “阿爸,我怎么跟矿工兄弟们交代。你是没有看到今天的情景,那上百双眼睛对我充满了期待和希望,如果这笔侨批不寄出去,就会彻底了毁了他们的希望啊阿爸!” “肇庆,你把银行的业务想得太简单了,你还真得慢慢从头学起。” “阿爸!银行的业务我肯定是要学,而且是要认真学,好好学,赶快学!但是,这笔侨批……阿爸,我和阿妈在家里生活了十六年,我上学,读书,吃饭穿衣,哪样不是靠着您寄回来的侨批啊?正是因为我知道侨批多重要,正是因为我看见我那些矿工兄弟们寄不出去侨批,每天思乡的愁苦之中过着怎样的日子,我才这么做的……”简肇庆急切地说。 “肇庆!你重情重义阿爸理解。这笔侨批,阿爸不能动用银行里的钱兑换。但是阿爸可以自己出钱。” 简肇庆转忧为喜:“真的?” “下不为例。侨批站肯定要搞,咱们得从长计议,以后慢慢再说。” 简肇庆得到了阿爸的同意,回到房间就埋头整理侨批地址。陶舒燕端着茶杯进来,轻轻放到桌子上,看着满桌子的猪仔钱和凌乱的地址条,说:“肇庆,我帮你整理吧。” 简肇庆头也不抬:“哦,不用!谢谢!” 陶舒燕愣了愣,无言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说:“回头再整理吧,你这两天就没怎么睡觉,赶紧睡会儿。” “哦!” “我帮你抄,你去睡吧。” 简肇庆写错了一个字,用橡皮使劲地涂着,没搭腔。 “听话……” 简肇庆不耐烦了:“大白天的我睡什么觉啊!你要困你睡啊。” “你坐了一夜车,不休息会儿怎么行啊?我不是关心你怕你累着吗。” “你要真关心我,就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整理完,行不行?嗨……又错一个字……”简肇庆拿起橡皮使劲地擦着。 陶舒燕起身摔门走了出去。 简肇庆摇了摇头,继续整理地址。直到都弄明白了,他才来到陶舒燕的房间。陶舒燕正坐在沙发上生气。 “别生气了。”简肇庆小心翼翼地说,“我忙晕了,真没别的意思,别那么小心眼儿好不好?” “你干的是大事儿,是好事儿,我支持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呢。”陶舒燕扭着身子。 “还说不生气。你知道我弄这个侨批的事情有多难吗?我在那儿熬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我在家这一年的时间也不好过啊。” 简肇庆急了:“你瞧你!咱俩现在说的不是一回事。我是说……” “我碍事,我多余,我看你没睡觉让你去睡觉都惹您老人家生气,给您倒杯水也让您写错字,我可不多余吗?我就不该来。” “怎么说着说着还急了。我不也是着急吗?你不知道侨批的重要性,这些……” 陶舒燕抢过话:“我怎么不知道侨批的重要性?我太知道了!尤其是现在,非常深刻地认识到,侨批,比我重要。” 简肇庆无奈地说:“你要老是不让我把话说完,就没意思了。” “怎么才算有意思啊?” 简肇庆不知道怎样说了:“你这人怎么老喜怒无常啊,这不跟你说着吗?你都不听我说完,就叽里哇啦自己说一堆。早知道我还不如不来跟你说呢。” “早知道我来了你不管我,我还不如嫁给那个臭军阀呢。” 简肇庆真生气了:“那你嫁啊!你来找我干吗?”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标准的中国话,爱听不听!”简肇庆摔门出去了,陶舒燕气得哭了出来。 陶舒燕越哭越伤心,哭到最后,收了衣服拎着箱子就往外走,简阿七连忙拦住了她:“舒燕,你要干吗去啊?” “买船票,回国。” 简阿七愣了:“回国?开什么玩笑啊?” “没开玩笑。我留在这里净给肇庆添麻烦,我还是回去好了。” “怎么了?两人吵架了?来来来,有什么话回屋里说,哪能说回去就回去啊。”简阿七拉着陶舒燕从门口回到了客厅。 玉雯见了也劝舒燕:“他刚回家,很多事情还没理出头绪,你就让让他呗。我跟你肇兴大哥,有时候也吵架。吵完就完了,可不能记仇拎箱子就走啊。你一个人在路上要是有个什么闪失,肇庆知道了得多伤心啊。” “他才不伤心呢!” 玉雯看出舒燕不生气了:“谁说的。毕竟将来你们是两口子,你信阿姐的,别看阿姐刚过门没几天,那也是过来人了,两口子在一块儿,没有不拌嘴的。听话,把箱子放回去。” 邝振家下了好几次决心才对刘姐说了自己的心意:娶她为妻。 但刘姐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你别说了,邝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已经嫁过人了,我来南洋就是找我男人的,虽然这么多年一直没他的音讯。” “我可以等啊!” “邝大哥,你别等。等一个人的滋味,是最难熬的。邝大哥……你阿妹就要生了,咱们以后再说这个事儿吧。” 邝振家却认了死理:“我不!我既然来了,就一定要一个答复。” 刘姐急得要哭出来了:“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跟你说,就算我的丈夫已经死了,我也得见着他的墓,哪怕是把灰呢!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嫁给你。” 邝振家激动地看着刘姐:“我知道这样做是为难你,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每天都想见你,哪怕是跟你说说话呢,我这心里也高兴。不然,我就觉着空落落的。我不想别的,就想对你好,就想对你好还不行吗?你就告诉我一句,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刘姐也激动了:“我喜欢!我喜欢你!如果我丈夫死了,你去找到他的坟墓,只要让我看一眼,我就彻底死了心,我就能嫁给你。但是现在,不可以!”刘姐进屋关上了门。 秋菊就要生了,她得为孩子准备些衣物。 唐阿泰已经想到了这点,他拿出一套自己缝的小孩裤褂来给秋菊,衣服缝得粗针大线,两个袖子也不一样长,裤子明显就是两个大人衣服的袖筒拼接在一起的。 “秋菊,你一定给我保密啊。这是我拆了自己的衣服,背着他们,鼓弄了半个月才缝出来的。哦,我拆之前都洗过了,干净着呢,就是料子差了点儿,眼下这条件,我也只能这样……你要不喜欢,可以撕了当尿布。” 邝秋菊看着丑陋的衣服,眼睛红了:“唐少爷……” “可别再叫我唐少爷了。我要是少爷,哪能给孩子这么个破衣服穿。再说,现在对于我来说,没什么能干不能干的事情,我唐阿泰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这个孩子生出来。” “阿泰!你的心意我领了。这衣服将来我一定给孩子穿上。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你跟肇庆,你们兄弟俩不能闹僵啊。”邝秋菊劝他,“你说,肇庆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被抓走之前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少爷啊。” 唐阿泰苦笑一下:“我倒是知道自己是个少爷,可我不是了……哎,我可没有吃醋嫉妒的意思啊。我就觉着,我觉着……说不出来的滋味。算了不说了。你这快生的人了,别为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操心了。你好好休息就行了。” “你要是听我的劝啊,就跟你肇庆大哥好好说说,他也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说呢。我虽然是个女人,但是我知道你们都是小孩儿脾气,吵架拌嘴磨牙的,过去就好了。”秋菊岔开话题拿起衣服翻看,“这裤子怎么没开裆啊。” “男孩还穿开裆裤?” 邝秋菊笑了:“你怎么知道是男孩儿?再说男孩女孩的,刚生下来谁不穿开裆裤啊。”“也是啊。”唐阿泰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次就有经验了。我回头再做就有经验了。” “还真把自己当裁缝了!这尺寸也太大了,再过三年穿还差不多……这俩袖还不一边儿齐……” 两个人开心地笑了。 第二十七章 简肇兴听妻子玉雯说了二弟和舒燕两个不愉快的事,过来找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 “阿爸,二弟来了几天,总不在家呆着。可这个银行将来要让他接管,这也是很早以前就跟我说过的意思。他现在心完全不在银行,我们得尽快把他的心收回来,让他熟悉银行业务。另外,咱们千辛万苦地找到他,他如果还总往锡矿跑,万一再有什么闪失呢?” 阳春点点头:“毕竟舒燕在这儿,咱们得照顾人家的感受。你把总经理的位置让出来,也能尽快把担子压到他肩上,让他好好在这边工作。”他也听说了舒燕要走的事。 “肇兴,谢谢你为阿爸分担了这么多。广惠银行是咱们爷俩和你七叔一起打天下创起的牌子,但它毕竟是史家的祖业。你能有这个觉悟,阿爸真的很欣慰。哦,差点忘了。舒燕也得尽快给她安排个工作,不然老是呆着也会分心。你去叫你七叔过来,咱们一块商量商量。” 这也正是简肇兴想到的。舒燕不同玉雯,毕竟是读过洋学堂的人,应该出来工作。 可是简肇庆已经又去了锡矿。 正赶上收工,他和唐阿泰又碰上了。 “大哥,这么快就回来了?前天我说容铁铸的事情,你别生气啊。”唐阿泰见肇庆回来挺高兴。 “我不生气,我最在乎的就是你这个兄弟,怎么能生气呢。”肇庆心里一阵释然。“大哥,兄弟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今天我求你件事,秋菊说话就生了,你也知道。她现在躺在那个储藏室,不能干活也没有收入,这孩子一生下来,可就成了小猪仔留在锡矿里了。将来这个孩子总不能在这儿长大吧。” “阿泰你别说了。等孩子生下来,我一定把她接出锡矿,带回新加坡,给他们娘俩找一个生计,我保证。”肇庆也想到了这点。 没想唐阿泰又说了一件事:“还有,我喜欢她!你知道,她喜欢你……” “我再跟你说一遍,她喜欢的人是你……”简肇庆打断他。 “大哥你听我说完。不管她喜欢谁,我只希望她和孩子能过上好日子。我是没能力给她这个好条件,今天,咱哥俩摸着良心我问你一句,你,喜不喜欢秋菊?”唐阿泰又追问了一句,“回答我!喜不喜欢?” “阿泰,我有舒燕,你知道,我和秋菊是不可能的。” 唐阿泰有些激动:“不可能的?不可能你干吗给秋菊那么多的恩惠?不可能你干吗让她总是看到希望却又不敢开口?不可能你干吗总往她那儿跑让她误以为你喜欢她?” “这是你的分析,我拦着你是因为你年轻莽撞,你负担不起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 “我负担不起?对!我是负担不起!我是谁啊?我是个当了猪仔的落魄少爷。我家没了、钱没了、爹没了、少爷的头衔也没了,我一无所有。我仅有的朋友没了,我仅存的希望没了,我用尽了我所有时间全心全意地去追求一个女人,还被你说成……我负担不起她的幸福?”唐阿泰把想说的话一下子都说了出来。 肇庆解释着:“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 “你说对了,这是良心的事情。你为什么不给人家秋菊个名分啊?你这样不明不白到底什么时候算个头?秋菊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你到现在都不敢面对你爱上秋菊这个事实,你在逃避秋菊对你的这份感情。你太让我失望了。” 简肇庆急了:“阿泰!你不要这样蛮不讲理。从统舱拜妈祖结为兄弟,我对你怎么样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干过任何一件对不起朋友、对不起兄弟的事情。你没有道理这样指责我。” “我这么爱秋菊,被你横挡着竖拦着,你太自私太懦弱,我现在真后悔当初在统舱和你结拜为兄弟,我真后悔有你这么个大哥!”唐阿泰越说越来气。 简肇庆一巴掌打在唐阿泰的脸上。 唐阿泰愣愣地看着简肇庆:“好!当了少爷,会打人了!好,好,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你打吧!但是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会把这条命再还给你的!”唐阿泰说完转身就走。 唐阿泰拎着酒瓶子喝多了,一头栽到床上,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脸,眼角的泪水流了出来。唐阿泰用手指头使劲封住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索性翻身,把头埋进枕头…… 阿垅店现在成了大家最爱来的地方,因为终于可以往家寄钱了。 刘姐有些担心,告诉大家不要一起来,每次只要把钱和地址准备好。来买东西的时候悄悄地给她就行。她怕要是让矿上知道了,不让简肇庆来,那就寄不出去了。 然而,这次简肇庆回来却带回了让大家失望的消息。 “刘姐,这次侨批已经寄出去了。但是……我这么跟你说吧。侨批暂时就不要收了,这个事情咱们得缓一缓。” “啊?今天我又收了好多呢,你看。”刘姐打开柜门,里面装着各种包装的信件和钱袋。简肇庆叹了口气。正想解释,邝振家跑进门来:“肇庆你快去看看吧,唐阿泰在山上给自己烧纸呢!” 简肇庆站了起来:“啊?给自己烧纸?在什么地方?” “他自己的坟头。就是当年你把他刨出来的那个坟头。” 简肇庆拔腿就走。 唐阿泰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墓碑前,一张一张地往头上扔纸钱。简肇庆走过来,一把夺过纸钱扔在地上:“阿泰,你这是干吗呢?” 唐阿泰两眼呆滞地看着他,从地上捡起几张纸钱递给他:“大哥……给我烧点纸钱吧。” 简肇庆拿着纸钱,用力地摇着唐阿泰:“阿泰,你怎么了阿泰?走,跟我下山。” 唐阿泰摇了摇头:“我不下山,我就呆在这儿。这才是我的家,你瞧我这儿还有门匾呢,唐阿泰之墓。哼……唐阿泰之墓。瞧这几个字,歪歪斜斜的,大哥,你把我埋了,给我换块吧,写得像样点儿。” “阿泰,你别说胡话,你跟我走。有什么话咱们下去说。” 唐阿泰一下子跪下了:“大哥,你把我埋了吧!求求你,把我埋了吧!” 简肇庆扶起唐阿泰:“阿泰,你怎么了,你跟我说,你要急死我啊?” 唐阿泰的眼神渐渐清亮起来:“大哥……你干吗救我啊?你当初就应该多挖点土,把我埋瓷实点儿,我就没有今天这些痛苦了……大哥,你把我埋了吧。大哥!你把我的两个念想都断了。一是邝秋菊,二是兄弟们。秋菊我是没希望了,你又从猪仔变成了少爷,咱俩不是一路人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我没盼头了。” “阿泰,你别这么说。我不是少爷,我永远是你的大哥,永远是。阿泰!走,跟我下山。”简肇庆扶住唐阿泰,“阿泰,你记住,咱们还有很多事情比儿女情长更重要,你知道吗?我发誓,我简肇庆要是不把你和邝秋菊救出锡矿,我誓不为人!” 唐阿泰渐渐冷静下来:“大哥!你救她吧。我呆在锡矿挺好。只要她和孩子将来能过上好日子,我比去哪儿都高兴。” “阿泰,我们将来还有很多大事儿等着做,大哥一定把你带出去,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刚才打你是大哥的错,大哥给你赔礼了。”简肇庆说着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唐阿泰伸手拦着:“大哥,千万别。我是你弟弟,你怎么打都行。我就觉着,我就是觉着心里憋得慌,堵得厉害。” “阿泰,有什么事儿,等大哥把侨批的事情处理好了,咱们好好规划一下以后的日子啊,别哭了,大哥错了。” 邝振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快……快……秋菊要生了……” 简肇庆和唐阿泰相互看了一下,急忙跟邝振家往山下跑。 货架后不时传来邝秋菊痛苦的呻吟。 简肇庆和唐阿泰急得在店里转来转去,一群女工手忙脚乱地忙活着。“肇庆,快准备热水!”刘姐探出头来喊了一声。 简肇庆一边应着,一边慌忙找铁皮壶,又发现炉子是灭了火的。简肇庆把炉子拎到门口,唐阿泰拿起斧子要劈柴,简肇庆说了声:“我来!你快去弄水!” 唐阿泰挑上水桶飞快地跑了。 阿义路过店门口,见简肇庆在干活,嘲笑着说:“大少爷,您不走了,过日子了?” “你赶紧去工棚把容铁铸叫过来,秋菊要生了。”简肇庆瞪了他一眼。 阿义想辩几句,马上又改了口:“行,您现在是大爷!世道真是变了。” 秋菊叫喊得更厉害了。“羊水已经破了,秋菊你一定要忍住,往下用力!”一个老琉琅女着急了。 邝秋菊痛苦得满头大汗,憋得脸通红,脖子上的血管鼓胀出来。 简肇庆不停地往炉口里扇着风,一盆盆的开水倒了出来。容铁铸和邝振家端着开水往房子里送,店里隐约可以听见邝秋菊的呻吟声。 “怎么就会难产呢?我让司机去接个大夫。”简肇庆站起来就要走。容铁铸拉住了他:“这是矿上,那么远,来回就得半天,来不及啊。” 简肇庆又沮丧地坐下。 唐阿泰忽然冲屋里高喊一声:“秋菊,你要坚持住啊。秋菊……” 这时一个矿警拿着枪来到店里:“怎么回事?大晚上的,又生炉子又烧水的。” “隔壁生孩子呢。”简肇庆抬头看了一眼。 “那你们几个呢?” 唐阿泰抢着说:“等着啊。” 矿警指了指简肇庆:“简先生可以,你们都回去。” 唐阿泰上了犟劲:“我就不,我就要在这儿等。” 矿警哗啦拉开枪栓,顶着唐阿泰:“你试试?你们一帮人在这要造反哪!” 简肇庆赶紧站起来:“别!这样,你们先回屋等着,一有信儿我马上告诉你们。” 唐阿泰和邝振家几个只好无奈地跟着矿警离开了。 天已经黑了,秋菊还没生出来,简肇庆坐在板凳上心神不安。这时地皮丁走了进来,简肇庆看了他一眼:“你来干什么?” “听弟兄们说这边要生了,过来看看。”地皮丁是听阿义说的。 “哼!看看!” 地皮丁搬了个板凳,坐在了简肇庆对面。简肇庆腾地起身出了门。地皮丁讪讪地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抽烟,简肇庆在门外晃悠不理他。 隔壁的叫喊声终于让地皮丁不耐烦了,他皱着眉,把烟头踩灭走了出来。地皮丁拍了拍简肇庆的肩膀,没说什么就走了。 终于生了! 工棚里的唐阿泰、容铁铸、邝振家都瞪大眼睛等着消息,简肇庆跑进来:“生了!秋菊生了!是个女孩,大人孩子都平安。我这就回去买补品去……” 屋子里的几个人一下子乐得叫了起来,唐阿泰把衣服一块一块地撕开。 “你疯了,撕衣服干吗?”邝振家说。 “你们还愣着,孩子不需要尿布啊?怎么当的舅舅啊?” “我衣服太脏!” “我的也脏,撕完了洗洗。”唐阿泰手不停。 邝振家和容铁铸对视了一下,比赛似的开始翻出旧衣服,撕扯起来。不一会儿,地上就撕出了一堆尿布。 “拿盆来,找块儿大胰子,我要亲自给我闺女洗尿布!”唐阿泰收拾着那些旧布。邝振家和容铁铸愣愣地站在原地没动。 “还愣着干什么?找啊!” “阿泰,你把上衣也撕了。你可就这一件衣服啊。”容铁铸发现唐阿泰已经光着膀子了。唐阿泰这才发现自己光膀子,抬头看看容铁铸和邝振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铁铸,你的衣服怎么也撕了……邝振家,你的衣服也没了……” 地皮丁听说秋菊生了个丫头挺失望:“原本以为能生个小子呢,要是生个儿子,我还能将就着把她收房,真不争气……” 阿义提心吊胆地问:“丁爷,那这孩子还认不认?” “废话,认了干什么,给你当干妈呀?去买几只鸡,弄点红糖送去得了。” 地皮丁说罢倒在床上抽起了大烟。 彭虾仔其实一直关注着秋菊的动静,他偷偷跑到商店,却没好意思进门。听到屋里女工们的笑声和孩子的啼哭,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看见细雪从远处走来,彭虾仔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放在门口,转身跑了。 细雪走到门口捡起地上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竟包着几个鸡蛋。细雪四下看看没人,进了屋:“也不知是谁,把一包鸡蛋送来,可不见人影。” “肯定是那帮锡矿的兄弟呗,大男人都不好意思。”刘姐接过鸡蛋。 邝秋菊虚弱地躺在铺上,听着她们对话,看着身边的孩子,叹了一口气。 一大早,唐阿泰和邝振家就跑来了,唐阿泰掩饰不住兴奋地把一大挥尿布递过来:“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你等着,我抱出来让你们看。”刘姐抱出了用破衣服包裹的婴儿。 邝振家激动地看了看,眼泪流了出来。唐阿泰看着婴儿熟睡的脸,张嘴乐了:“这就是我闺女?长得怎么那么丑,脸上全是皱纹……” “会看不会看,这么漂亮,还说有皱纹。”刘姐嗔怪地说。 唐阿泰想用手摸,被刘姐打了一下:“脏不脏!” 唐阿泰嘿嘿笑着,忽然很难过地用手摸着襁褓:“闺女……你受苦了,等我赚了钱,给你买漂亮衣服穿。” 邝振家忙说:“对对对,舅舅也攒钱,给你买好吃的。” 唐阿泰又仔细看了看,乐了:“瞧瞧,这眼睛,这鼻子,就是个小秋菊啊!” 邝振家也凑过来:“可不,跟秋菊小时候一样!” 唐阿泰撇撇嘴:“哼,就是这嘴有点像地皮丁!奶奶的,地皮丁呢?还不快来看你闺女!” 孩子哭了起来。 “你们嚷嚷什么啊!别惊着孩子。行了,外面风大,得抱回去了。”刘姐转身要走。 “哎,再叫我玩一会儿。不,再让我抱一下小秋菊,就一下!一下?半下?” 刘姐转身关上门,唐阿泰被挡在了门外。唐阿泰高兴地转身抱住了邝振家:“我有闺女了……我有闺女了……” 简肇庆高兴地回了家,进门就让人去商店买点补品:“什么好买什么!给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赶紧去,拣好的买啊。” 陶舒燕听到肇庆的声音出门迎接,简肇庆拉着陶舒燕的手就往楼上走。陶舒燕受宠若惊,没反应过来就被拉进了房间。简肇庆关上门,兴奋地说:“来来来,坐这儿!”简肇庆把陶舒燕拉到自己身边。 陶舒燕害羞地坐了过来:“什么事儿啊?” 简肇庆稳了稳兴奋的情绪:“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邝秋菊生孩子了!” 陶舒燕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又勉强地笑了笑:“是啊,太好了。” “是个女儿,长得活随她妈,漂亮极了。” “秋菊妹妹长得是挺好看的。”陶舒燕掩饰着不高兴。 “哎,你知道吗,她难产,我跟唐阿泰他们等到后半夜才生出来,真是遭了罪了。”简肇庆丝毫没有察觉出陶舒燕的变化,继续高兴地说,“我跟你说,我来南洋快一年了,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陶舒燕的脸上越发地不自在了。 “舒燕,我今天回来就是想跟阿爸商量,把他们娘俩接到咱家来。刘姐告诉我,女人月子里可不能落下病,要不然一辈子都遭罪。哎!我打算认这孩子做闺女,你觉得怎么样?” 简肇庆还在兴奋中:“还有唐阿泰,我准备给他在新加坡找个工作,还有刘姐,最好能给她弄个小商店,还干老本行。容铁铸嘛……功夫不错,可以给阿爸当保镖。邝振家……当个管家应该是个好材料。太好了,等我把这些朋友都接过来,安顿好了以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要回唐山一起回,要下南洋一块下。哎?舒燕,你觉着怎么样?” “挺好的。” “我征求你意见呢。说实话,怎么样?” “挺好的。你这些朋友都被你安排好了,当然是好事儿啊。没落了谁吧?”舒燕话里有话。 简肇庆愣了一下:“落了谁?没有啊……哦有!阿莉吉亚,不过不知道她在哪儿,这个姑娘对我也特别好,我给你寄信就是她帮的忙,虽然你没收到。” 陶舒燕站起身:“挺好的。你可以去了。” 简肇庆不解地:“我去哪儿?” “你去找你的邝秋菊吧。” 简肇庆坐下来:“又瞎琢磨了吧……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她现在生了孩子,环境又不好,你总这么担心也不是个事儿。还不如接到家里,你也就彻底安心了。”舒燕的口气冷冷的。 “你听我跟你说。我跟邝秋菊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她本来说了婆家,可是被人强暴了,怀了孕生了孩子,没人管没人问。我落难的时候,人家挺着大肚子冒着危险救的我。现在我条件好,帮助一下人家怎么了?” “我没说什么啊,你可以救,你可以帮,我说了又不算,我在这个家算什么啊?” 简肇庆生气了:“你别说活这么冷嘲热讽不阴不阳的好不好?我不是跟你商量吗?你有话就直说,别这么藏藏掖掖的。” “谁藏藏掖掖,谁阴阳怪气?从我到了南洋,你陪过我吗?你对我的事情这么关心过吗?你知道我有多少话想跟你说吗?你什么时候能把我在你心里的位置摆正,哪怕给我留一点点地方呢?”陶舒燕终于大声地喊了起来。 “我有时间吗?我不是没时间吗?” “你不是没时间,你是心里没我!” 简肇庆也提高了声音:“我心里有你没你你不知道吗?你干吗这么计较?” “我不计较,你娶邝秋菊去吧!我永远不用你问了,行了吧?” “行!”简肇庆摔门飞出去。 简肇庆被叫到了父亲的书房,阳春把自己的打算和儿子说了,一是让他接手广慧银行经理的工作,二是让陶舒燕当他的助手。肇庆自然没有意见,也正好解决了舒燕的问题,要不她一个人在家老是闲得东想西想的。 这天,十几个银行高层人员都等候在大厅。 简阿七和简肇庆、简肇兴、陶舒燕跟在简阳春的后面,沿着楼梯盘旋而下。陶阳春向大家微笑示意。 简阿七大声说:“各位同仁,下面请简董事长给大家讲话并宣布新的任职命令。” 大家一边鼓掌,一边交头接耳。 简阳春往前站了站:“各位,广惠银行自建立之日起,一直本着‘以客为先,以礼待人’的原则,走过了近三十年的风风雨雨。这三十年来,我们从最初的国内侨批寄送,小额贷款的业务经营做起,一举成为马来地区首屈一指的金融界的佼佼者。这是广惠银行的荣耀,也是各位同仁的荣耀和共同努力的成果!众位都知道,这些年来,我和我的大儿子简肇兴简总经理,一直亲力亲为,在各位的辅佐下,让银行的业务蒸蒸日上,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我感谢各位,也感谢简肇兴总经理,对他这个老爹的支持和容忍。还有我的七弟简阳煜简襄理,为银行业务的扩大做出了有目共睹的成绩……大家知道,我这个人有些时候脾气也不好,让你们受委屈了,哈哈……” 大家也跟着笑了。 “为了让广惠银行的业务更上一个台阶,培养更好的董事长接班人。我们几位高层经过慎重考虑,现在宣布一个任职命令。”阳春清了一下嗓子,“简肇庆,我的二公子,即日起接任广惠银行总经理。原总经理简肇兴,任董事长助理,并协助总经理日常工作。还有一个人,是我们简家未来的儿媳妇,陶舒燕。她也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精通英文,文笔也不错,在国内受过很好的教育。即日起,陶舒燕任广惠银行总经理助理!” 大家正要鼓掌,不想陶舒燕站出来:“对不起,我可能胜任不了。谢谢董事长的好意!” 简阳春的笑容僵住了。 任职会不欢而散。 “你什么意思?啊?”简肇庆来到陶舒燕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我说的是实话。我当不了就是当不了啊。” “那你可以下来说啊,当着这么多人,让我阿爸下不来台,你知道他多生气吗?”肇庆尽量忍着。 “我想回国了!” “别拿回国说事儿。如果你对我有意见,你可以冲我来。今天那么多的人,你让我阿爸丢人丢大了。没听说过任命哪个人,人家当场就辞职的。”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根本就不稀罕当什么总经理助理,我也不稀罕在银行任个一官半职。我来南洋是找你来的,不是来寻份差事的。” 简肇庆愤怒了:“你这么说是在侮辱我阿爸,你嫌给你的职务小了是吧?你知道一个人要干多少年才能做到总经理助理的位置?你知道你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 陶舒燕比肇庆更愤怒:“你凭什么总是对我大喊大叫?你凭什么总是要求我接受你所有的行为?你凭什么需要我的时候就让我出现,不需要我的时候你就去找你的那些朋友,不管是男的女的,我永远排不进你的工作日程里?” “因为咱们俩的关系你不需要。” “你错了!我最需要的是你,不是什么总经理助理!” “陶舒燕我发现你现在变得特别不可理喻!” “我也不敢相信你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简肇庆!你需要你的朋友,你的朋友需要你关心,我不拦着你,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省得我在这儿碍眼!” “你要是老这样疑神疑鬼吃醋犯酸的,我还真觉着你碍眼!” “那我就走!” “赶紧走!” 陶舒燕拿起床上的箱子,开始收拾衣服。 “你别老拿回国吓唬人!”简肇庆摔门出去了。 陶舒燕伤心地哭了起来。这一次她是铁了心要离开肇庆了。陶舒燕提着箱子出了门,仆人也没敢拦,忙去报告给了简阳春。 “叫二少爷给我进来!”阳春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肇庆一进来,简阳春啪的把书拍在桌子上:“肇庆啊肇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陶舒燕是怎么来的南洋你忘了吧。你不觉着你太过分了吗?” “我知道我最近是没时间陪她,可她今天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顶撞阿爸啊。”简肇庆刚知道舒燕己经走了。 “这么说,你还是为了我了?你知道吗,人家为什么拒绝任职?我问你,为什么?就是因为人家觉着你心里根本没有人家,太不把人家当回事儿。” “阿爸,你误会我了。我跟她说了好多回,她就是接受不了。” “你成天开口唐阿泰闭口邝秋菊的,从来没有关心过人家舒燕。她是你将来的媳妇,你准备什么时候娶人家,你准备什么时候给她个名分?你不冷不热满脑子都是锡矿,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你啊。” “阿爸……” 简阳春把手一挥:“什么都别说了。赶紧去码头,把她接回来,跟她道歉。” “我……” “去!” 简肇庆赶紧出了门。 不想一出门就碰上刚回来的简阿七,阿七从车上拿下一个大箱子,说:“肇庆,国内侨批的回信到了。”阳春特意吩咐过,所有的侨批一律走加急,毕竟这么多年都没联系了。 “你来看,都是电报,一封平信都没有。” 才一个礼拜就一个来回,简肇庆高兴极了:“太好了!谢谢七叔,我得赶快去码头……哦,不,锡矿!”肇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陶舒燕拿着皮箱在码头四处寻找。上船的人熙熙攘攘,根本没有简肇庆的身影。 汽笛声响起,陶舒燕绝望地四处望望,还是没看见简肇庆。 汽笛声再次响起,陶舒燕流下了眼泪,她掏出船票,上了船。 轮船起锚,缓缓驶离码头。 甲板上,陶舒燕还在张望着码头…… 第二十八章 矿工们正在顶着烈日劳作,邝振家高兴地跑了过来,边跑着边大声地喊着:“唐山来信了,唐山有回信了。简肇庆把信给我们带回来了!”他是第一个看到简肇庆回来的,他跑到矿坑前:“兄弟们,肇庆把上次大家的侨批给寄出去了,这次他带着你们的家书回来了,有谁往家写信的,赶紧去阿垅店瞧瞧,看看有没有你们自己家的回信。” 矿工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大家惊喜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容铁铸问。 “那还有假,一大箱子呢。” 大家高兴得直跳,一下子拥出矿坑。 阿义拿着鞭子跑过来:“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啊!还不回去干活!”说完拿起鞭子冲着跑出矿坑的工人抽打起来。 容铁铸上前摸住阿义的手腕:“你怎么又挥起这玩艺来了,说话又不算啦?” 阿义一边哎哟一边说:“你们……要干什么呀?” “有信了,有家里的回信了,肇庆给我们带信回来了。我们这就回来,拿完信,我们会回来接着干活的。”邝振家解释着。 矿工们也没理阿义,争先冲出矿坑。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锡矿,人们三五成群的都往阿垅店跑去。 地皮丁看到矿上蜂拥一般跑着的矿工,吓了一跳:“怎么了?他们要造反?”阿义跑过来:“总巡,是肇庆,是肇庆帮这些猪仔偷着寄信,还带来了回信。” 地皮丁骂了一句:“又是这小子给我们惹事。告诉矿警都小心点儿,给我盯牢了,可别让他们起哄跑了。快!” 唐阿泰看着工棚外人们兴高采烈跑去的背影,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哀伤,他扔下手中的挑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一扭头却看到彭虾仔坐在另一头正捂着脸抽泣。 唐阿泰走到彭虾仔身边,用腿碰了碰彭虾仔:“没出息,哭什么哭!” 彭虾仔抬头一看是唐阿泰:“你也没信呀?” “谁说我没有。”唐阿泰从床铺的犄角旮旯里掏出他那封已经发黄的信,“你看,这不是吗。家里早就给我寄过信,要不你看看我的信,就算是你的家信。” “我不识字。” 唐阿泰叹了口气:“不识字多好啊,这是一封说我阿爸去世,给我报丧的信。”唐阿泰攥着手里的这封信,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却伸出手安慰地拍拍彭虾仔的后背。 彭虾仔嚎啕大哭起来:“我苦命的阿妈啊,我对不起你和阿妹啊!你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连给你寄批的钱都没攒下一文,你就当我死了吧!” 阿垅店门前热闹非凡,矿工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几个识字的人帮大伙念信。简肇庆也被几个矿工围着。他一封封地给大家念着信。一个听完了家信的矿工从肇庆手中接过信,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又不断给简肇庆深深地鞠躬:“谢谢简先生!谢谢简先生!” 有个矿工接过信后,一下子跪在地上,冲着唐山的方向磕头,嘴里不住地喊着:“阿爸、阿妈!你们还活着……妈祖保佑……” 女工们叽叽喳喳,开心地逗着;也有的拿着信在一旁默默地流泪;在哭声和笑声中,人们宣泄着自己不同的情感,找到了久违的思念。 简肇庆看到眼前的场景很是感慨,是啊,矿工们背井离乡来到南洋,但却心系桑梓。这薄薄的一封家书,字里行间都透着他们每一个人浓浓的思念之情啊! 邝秋菊手里拿着一封信,在人群里寻找着:“肇庆,阿哥,虾仔没来?” “你给他阿妈和阿妹寄侨批的事儿没告诉他吗?”简肇庆问。 邝秋菊摇了摇头。 简肇庆从邝秋菊手里拿过信:“那他哪知道有家信呢。快去照顾孩子吧,我去找他。” “简先生,还是我去吧。”邝振家说。 “我们一起去吧,你和他都不识字。” 邝振家也笑了,一高兴,忘了这茬了。 简肇庆和邝振家在路上看到了呆坐在路边两眼无神的容铁铸,奇怪地问:“容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容铁铸表情木讷,也不回答。 简肇庆看此情形,将手里的信交给邝振家:“你先去找虾仔,等一会我再去。” 邝振家接过信走了。 简肇庆蹲了下来:“容大哥,没接到家里的回信吗?家里不是还有你阿妈和阿哥吗?” “见不着了,这辈子再也别想见着了。” “别这么说。要不,我回去告诉我阿哥,让他在唐山好好帮你找,一定能找到的。” “找到了又能怎么办。我现在就像一个死人,一个自己给自己断了根,自己给自己断了念想的人。”容铁铸还在想着那个马来女人,“我没出息啊!” 简肇庆安慰他:“其实我们这些唐山人和当地的马来人、爪哇人,只要是受苦的人都是一样的兄弟姐妹,因为我们有着一样的遭遇与不幸。” 容铁铸摇摇头,肇庆这样想,可阿泰、虾仔等所有的矿工都不这么想。 简肇庆给铁铸讲了自己的亲历:“我当初刚来这个锡矿的时候,就认识了一个马来女孩儿。她善良、美丽、勇敢,性格直爽,嫉恶如仇。她暗中帮助我和阿泰还有邝姑娘,帮我们偷偷与家里通信。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我和受伤的阿泰一起逃出锡矿,送到医院。她是我和阿泰的救命恩人。只可惜阿泰已经忘了,她就是个马来女孩儿啊!我和阿泰再次被抓回来后,曾经找过她,可惜已经没有任何音讯。这个阿垅店以前就是她在打理的。可能是因为我和阿泰的出逃,让她受了牵连,也不知道查理把她送到哪儿去了。” “谢谢你!肇庆!”容铁铸感动地说。 “嗯!谢什么?” “你能跟我说这番话,我心里堵着的疙瘩好像就不那么紧,松快多了。我这些日子一直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番婆。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可当我一闭上眼睛满眼就是她的影子。她为我疗伤,用她的那双手轻轻拍打我安慰我,从和她初次见面那时起,连做梦,我都在喊她的名字……阿莉吉亚,阿莉吉亚!” 简肇庆笑着:“你这真的爱上……你说她叫什么?” “阿莉吉亚!” “啊?”肇庆大吃一惊。 容铁铸带着简肇庆来到逍遥堂,阿莉吉亚高兴极了,她已经好久没见铁铸了。这时,简肇庆从容铁铸身后走了出来。 阿莉吉亚吃了一惊:“肇庆!是你吗?” “阿莉吉亚,真的是你!”肇庆很激动。 “别过来,你别过来。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阿莉吉亚了,我,我是个……” “你是我们的恩人,是我的好姐妹。是谁把你送到这儿的?” 阿莉吉亚不语。 “查理!”简肇庆想到了,“这个畜生!禽兽不如的东西!不行,我们一定要救你出去。” “对,你的事肇庆都给我讲了。我们要把你赎出去。”容铁铸说,“现在他不是以前的简肇庆了,他是新加坡广惠银行的二少爷。” “容大哥,先别说这些了。阿莉吉亚,今天我就要把你带走,一分钟都不能再让你呆在这儿。” 阿莉吉亚迷茫地说:“真的吗?铁铸,我不是在做梦吧?” 容铁铸上前搂着阿莉吉亚:“真的,是真的。肇庆他说到做到。” 邝振家把手里的信递给彭虾仔时,虾仔有些声嘶力竭:“不可能,不可能!你在骗我,我从来没给家里写过信,你们想耍弄我,想嘲笑我。我也没钱寄回家,没脸给她们写信啊!” 唐阿泰接过邝振家手里的信看了看:“他们没骗你。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 “虾仔,实话告诉你吧!是我阿妹给你家寄的钱,是简先生替你写的信,他本来是要亲自来给你读这封信的,可路上碰上了容铁铸。正好,既然阿泰在这儿,就让阿泰帮你念念这封信吧。”邝振家说。 彭虾仔羞愧难当,瘫软在地上。 “阿哥,我是海鳗!上回你寄的钱已经收到,找人给你写了回信却没有回音,阿妈和我都很惦记你。这次收到你的信,阿妈可高兴了。她说让你好好照顾秋菊……”唐阿泰念不下去了,将信还给虾仔,“你家里人都挺好,记着给她们多写信。” 彭虾仔颤巍巍地捧着信:“阿妈,海鳗!” 唐阿泰在阿垅店门前徘徊,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当他知道邝秋菊给虾仔家寄出了钱后,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刘姐正好出来给孩子晾晒尿布,发现了唐阿泰:“阿泰,怎么不进来啊!是来看秋菊吧。秋菊,阿泰来看你了。” “阿泰,你来了。”秋菊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 唐阿泰不知所措,只得硬着头皮,笑嘻嘻地:“我来……看看小秋菊!” “进来吧。” 唐阿泰刚要进门,彭虾仔从后面边喊边跑了过来:“秋菊!秋菊!”彭虾仔跑到秋菊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秋菊,你原谅我吧,我不是人,我真不是人。我以前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说了那么多伤害你的话。我真不该啊!我这样对你,你还给我阿妈和海鳗寄钱,你这么菩萨心肠,我反而为了抽大烟,跟你要钱,打你……你,你今天打我吧。打我吧!我不是人呀……你能原谅我吗?” “这都是我自己的命。”秋菊说。 “不,你不该是这样,你不该这样。”彭虾仔扭头盯着唐阿泰,一把拉过他,“唐少爷是真心对你好。他为了你什么都能豁出去,连命都舍得!他会给你幸福。你和他,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对。” “虾仔,你别瞎说了。”唐阿泰制止着。 “我没瞎说,我以前拿秋菊当筹码说的那些混账话,你别记在心里。我是混蛋,你喜欢秋菊,你会娶她对不对?你会给她和孩子带来幸福对不对?这是你说过的啊,唐少爷!” “可我已经不是唐少爷了,我和你一样也是猪仔!” “那你也是猪仔少爷呀,我不配,我真的不配。你说过要娶秋菊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虾仔急了,他是真心的。 这时就听邝秋菊说了一句:“都别说了!” 大家都愣了。 “我是个苦命的人。原来我认为我命贱。你们这些好心人,每一个人都是因为我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阿泰,你是因为我才被抓,过番下了南洋,从一个少爷变成猪仔,你为我差点儿被打死!虾仔,你也是,你是为了我才决定和我阿哥一起来到这儿受苦的,也是因为我,你心里难过才抽上大烟的,对吧!还有简先生,为了帮我找到阿哥和你,才被抓进统舱。从此和你们一起生死,一起受难!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你们,就被地皮丁糟蹋,我难受过,活不下去,甚至骂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孽种,我想过死,一死百了。可后来一想,我死了对得起谁!我不能死,自从生下这个女儿,我更不能死,我会好好活着,你们不用把我争来让去,我自己有我自己的活法儿,就请你们放心吧!” 唐阿泰和彭虾仔一时无语了。 邝振家急匆匆跑了来:“嗨,你们在这儿呀……刚才有个矿工看到简先生和容大哥去逍遥堂了,回来没有?” “不会是铁铸拉着他去看那个番婆吧。”彭虾仔先想到了这点。 唐阿泰叫起来:“我这个大哥怎么那么傻啊,去看那番婆干吗?难道他还真让铁铸娶了那番婆不成,这不是有毛病吗?” 邝秋菊看着唐阿泰说:“一口一个番婆,一口一个番婆。当初救你命的阿莉吉亚是什么,那不也是马来女人吗?” 唐阿泰被邝秋菊说的话噎住,愣在那儿。 “不好!肇庆大哥会不会……”彭虾仔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支吾着,“我为了秋菊向你讨价还价那天,在逍遥堂里向他们报了信,让他们抓住了肇庆。这次……” 唐阿泰脱了鞋就要砸彭虾仔,邝秋菊紧张地拉住他:“你那天向谁报的信!” “冼致富!” “谁?”在场的人一振。 “冼致富他……他是逍遥堂幕后的老板!当初就是他让我打探肇庆的下落的!” 唐阿泰神情变得冷峻了:“他是杀我三弟黄裕达的仇人,我们与他不共戴天,你竟然……”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坏了!肇庆去了肯定有危险!”唐阿泰转身就跑。 “我跟你去!那儿我熟。”彭虾仔说着和唐阿泰向逍遥堂方向跑去。 邝秋菊担心地在后面大喊:“阿泰,你可当心!别硬来!” “冼致富这小子歹毒得很,不行,我找几个工友一起去看看。”邝振家也想到了这层,说罢就跑。 邝秋菊也要去。刘姐劝住了她:“你带着孩子,孩子怎么办啊。我陪着你哥去,你在家等着啊!”刘姐和邝振家一起出了阿垅店。 邝秋菊焦急地走来走去,看着手中抱着的孩子,转身回去将孩子放在铺上。刚要出门,正好细雪来买东西,邝秋菊让她帮着看着孩子,自己朝逍遥堂跑去。 简肇庆带着容铁铸和阿莉吉亚一起来到大厅:“叫你们老板出来,我们要赎人。” “嗨,口气还不小。你想见就见啊!”那个打手不情愿。 “我要想见就能见!”简肇庆一点也没客气。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哟,口气还不小啊!谁那么嚣张!”只见门帘一掀,从烟馆里走出来一个人。简肇庆和容铁铸一看,吃了一惊! 来人正是冼致富。 冼致富一看是简肇庆,也吓了一跳。不过他马上镇定了:“哟,这不是广惠银行的简少爷吗?我说口气怎么那么大,您当然是财大气粗啊!我这小店您也瞧得起,肯来光顾,真是没想到啊!” 逍遥堂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客人们都四下散去,十几个打手把简肇庆和容铁铸、阿莉吉亚围在了当中。 “冼致富,你开个价吧。我要赎阿莉吉亚,今天就带她走!” “您简大公子一句话,我还敢跟您开价?不过我倒想跟您讨价还价,以前的恩恩怨怨希望我们一笔勾销,您开您的银行,我做我的买卖。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不然的话……” 简肇庆冷笑一声:“不然的话,你想怎样?” 冼致富盯着肇庆:“别看你是银行的大公子,别人怕你,我可不怕。实话告诉你,跟我斗,你还嫩点儿。你跑了两次,两次还不都是我给抓回来的吗?要不是布朗要狠狠敲你阿爸一笔,我当时就可以宰了你。” “你杀了我三弟黄裕达,我正要找你算账呢。你和洋鬼子狼狈为奸,欺压我们唐山的兄弟姐妹,开赌馆骗取他们的钱财,开妓院糟蹋我们的姐妹,用大烟麻痹他们的精神,迫害他们的身体。这笔账一笔一笔都要跟你算清楚!你不单是布朗和龙三的一条狗,也是我们唐山人的败类!”简肇庆义正词严地说。 冼致富奸笑了一下:“嗯,还是改不了你逞能的毛病,你以为有点功夫就能斗得过我吗?你不是喜欢逃跑,喜欢躲起来玩失踪吗?我这回就让你彻底失踪,让你们从这世上永远消失!给我上!” 打手们已经抽出了砍刀,虎视眈眈要扑向三人。容铁铸和简肇庆把阿莉吉亚夹在中间,摆好迎敌的架势。这时,唐阿泰和彭虾仔手里一人拿着一条棍子冲了进来。 唐阿泰护在了简肇庆前面。 “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我看你们谁敢上!老子出生入死钻坟头,跟阎王爷都面对面地打过招呼。”唐阿泰看看肇庆,“大哥,有我呢,谁也别想动你一下!” 彭虾仔颤抖地抓着棍子,也向打手们比划着。 冼致富乐了起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好凑齐了!来个一窝端,谁也别想跑。不论死活,拿下就有赏!” 打手向简肇庆等人扑了上来…… 两个打手朝着简肇庆扑来,简肇庆施展功夫将两人击倒。唐阿泰举着木棍直奔冼致富,不想冼致富身前的两个打手一脚将他踹翻了。阿莉吉亚上前扶起了唐阿泰。阿泰认出了她:“是你?”唐阿泰举着棍子左右胡抡,嘴里也不闲着,“铁铸,这个阿莉吉亚是个好番……女孩儿,一定娶了她,好好对她,要不我都不饶你!” 容铁铸拦腰抱住一个打手,使劲把他甩了出去,接着又抡起凳子砸向另一个打手。彭虾仔拿着棍子不得要领,捣来捣去护着自己。 邝秋菊跑进来,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喊:“肇庆,阿泰!” 冼致富听见喊叫,冲着身边的打手说:“快!把这女的给我抓起来!” 阿泰也听见了,他大叫着:“秋菊,快跑!”秋菊听到喊声,急忙转身跑出了门。邝振家气喘吁吁地跑回工棚:“兄弟们,简先生出事了。他被困在了逍遥堂,那帮坏蛋会要了简先生的命的,简先生给大家带信,为大家寄侨批,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给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啊!这个给我们带来希望的好人,面临着危险,大家该不该同心协力去救他呢?” 马上就有几个人抄起家伙出了屋。 邝振家和刘姐挨个工棚地叫着人,矿工们手拿各种工具:扁担、铁铲、锄头、棍棒……跟着邝振家朝逍遥堂拥去。人越聚越多,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队伍! 阿义急忙跑向监工棚向地皮丁报告去了。地皮丁一听也吓得坐了起来:“什么?”邝振家带领着矿工们急忙跑着,迎面碰上跑来报信的邝秋菊。“快!快!救他们!”邝秋菊气喘吁吁。 大家飞奔起来。 逍遥堂这边已经打成一团,冼致富看情况不妙,急忙跑进里屋,从桌子下摸出一把枪。阿莉吉亚被逼到墙角,一个打手扑上来。容铁铸急了眼,一把将打手拽住,打手反手一刀,砍在容铁铸的肩膀上,鲜血渗出。阿莉吉亚大叫着扑过来,被打手一脚蹬倒。 里屋的门帘慢慢掀起,一只黑洞洞的枪口露了出来。冼致富瞄准了简肇庆。 唐阿泰抡着棍子找不着冼致富,突然发现了门帘后的枪,他急忙扑向简肇庆,大喊:“大哥!” 一声枪响,唐阿泰睁大了眼睛,应声趴在简肇庆的背上。 “二弟!”简肇庆大喊一声,抄起地上的一把砍刀冲进里屋,冼致富已没了踪影。 大门被撞开,矿工们举着工具冲向打手,那些打手一下子没有了抵抗能力,被打得七零八落,抱头求饶,想反抗的当场就被矿工打死了。 邝秋菊抱起阿泰叫着:“阿泰,阿泰!你醒醒阿泰!” 眼泪顺着邝秋菊的脸颊流下,滴在了唐阿泰的脸上。唐阿泰微微睁开双眼,吃力地抬起手,想为秋菊擦眼泪。 简肇庆也跑了过来:“二弟!” 唐阿泰吃力地说:“大哥,你能劝劝她,让她笑笑吗?” 邝秋菊已经泣不成声,听到唐阿泰的话,急忙抹着眼泪。 “阿泰,你没事儿,我说了要带你出去,带你回唐山。我这就背你走!”肇庆说。 “别费事儿了,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我都死过一回了,现在值了,别让我欠你太多。我没法儿还了。不过我还是得欠你一回,谁让你认我这个倒霉弟弟呢,就是麻烦你好好照顾秋菊和我女儿……”唐阿泰累极了似的闭上了眼睛。 简肇庆抱起唐阿泰失声痛哭。 冼致富找地皮丁帮忙来了:“快!快!叫你的矿警拿着枪去杀了他们,他们要造反!” “怎么搞成这样?”地皮丁看到了他手上的血。 “那姓简的小子要杀我,我把唐阿泰给打死了。” 地皮丁一听,反而镇定下来。他的仇人让冼致富干掉了,他还去干啥?便说:“我的任务是守着锡矿。你杀了人,干吗让我去垫背?” “你敢见死不救?” 地皮丁慢慢坐下来,不予理睬。 “你小子别得意,我来之前三爷告诉过我,让我盯着你,说那狻猊就在你这儿!”冼致富一下子说了出来。 地皮丁急了:“你血口喷人!” “你那点儿心思我还能不知道,阿伍和老贾没拿,肯定就是你了!” “想讹诈我,没门儿,爷我不吃这一套!”地皮丁火了。 “行,你也敢在我面前称爷,那好,山不转水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俩迟早得有见面的那一天,走着瞧!”冼致富跑出了门。 地皮丁朝他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口,然后慌张地跑到阳台上,朝下面叫着:“阿义!快,把矿上所有的矿警集合到我这儿,都带上枪。” 顿时,监工棚外,矿警们荷枪实弹,哨卡上面的矿警也把枪架上了。地皮丁紧张地看着逍遥堂的方向。 锡矿一片寂静。 大家将唐阿泰的遗体放在了一块门板上,阿莉吉亚找来一块布将阿泰盖上。简肇庆看着一个个哀伤的矿工,心中充满了愤怒与仇恨。 “各位弟兄,你们当中,有的是和我跟阿泰乘同一条船过番下南洋的,也有跟我们一起在海上面对妈祖磕过头的生死兄弟;有背井离乡来南洋找出路的同乡,也有被人用棍棒绳索捆来绑来的猪仔。冼致富和布朗勾结在一起迫害我们,不仅强迫我们签下永不见天日的契约,还用花不出去的猪仔币蒙骗我们,让我们的血汗钱永远无法寄出去,永远无法赡养唐山老家的亲人。他们用皮鞭抽我们,给我们实施酷刑,甚至伤及我们兄弟的生命,我们活得连牲口都不如,我们是人,我们要夺回我们做人的权利!不能再让他们为所欲为了!” “我们受够了!”“讨还血债,砸了逍遥堂!”大家喊着。愤怒的矿工砸着逍遥堂,把大烟膏和烟具、赌具都点着了。 简肇庆和邝振家、彭虾仔、还有受伤的容铁铸一起商量着对策,有人看见冼致富跑进监工房了。 “他们有枪,我们这么多人一起硬冲上去,正好做他们的靶子,不能硬来。”简肇庆说,“我分成几路去,邝兄带一路从右面,容大哥和虾仔他们从左面,我在中间吸引他们。”阿莉吉亚和邝秋菊也走了过来:“我们也去。” “我要抓住冼致富,为阿泰报仇!”邝秋菊恨恨地说。 “矿上的矿警大多是马来人,他们大部分也是穷人,也不愿意为洋人卖命,只是生活所迫,我去兴许能和他们谈谈。”阿莉吉亚说道。 简肇庆觉得值得试一试。 大家抬着唐阿泰的遗体,分成三路。高举着工具,浩浩荡荡冲着监工棚走来了。简肇庆带领大家逼近了一排举着长枪的矿警。 地皮丁慌了:“你们别过来,再往前走一步,就开枪了。” 左右两路人马也出现在他们面前,地皮丁看到这么多愤怒的矿工,开始紧张。而一个个矿警,左右瞄准,不知该对付哪边,拿枪的手开始颤抖。 简肇庆给阿莉吉亚使了一个眼色。阿莉吉亚上前用马来语开始与矿警们喊了起来:“我劝大家不要再为这鬼公司卖命,那是傻瓜!这些唐山来的矿工受苦,你们也一样受苦,我们应该是朋友。唐山人受洋人欺负,咱们马来人和爪哇人也受他们欺负,我们都是兄弟姐妹,不应该打,我们应该一条心!” 矿警们相互看了看,有人把枪放了下来。有的矿警干脆把枪扔在了地上,很快,矿警们陆陆续续都把枪放了下来。 阿莉吉亚回头看着简肇庆,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起来。矿工们欢呼起来,一起冲了上去,吓得地皮丁和阿义急忙抱头蹲下了。 彭虾仔上前一拳打在了地皮丁的脸上,地皮丁一阵晕眩,一旁的吓得阿义直哆嗦,拼命地喊:“饶命,饶命!这都是他逼我干的,我对不起大家!” 简肇庆走到地皮丁面前,将他拽了起来:“冼致富呢?” “他跑了。他让我派矿警去镇压你们,我没同意,我也知道他杀人不眨眼,坏事做尽,我才不会帮他呢。” 邝振家盯着他:“照你这么说,大伙还应该谢谢你了?” “大舅哥,你看我真是要帮你们,咱们怎么也是砸断骨头连着筋呢。” 彭虾仔上前呸了一口:“你是什么玩意。你也配!你再胡说,我撕了你的臭嘴!” “杀了这个畜生!”容铁铸和阿莉吉亚一起说道。 矿工们愤怒了:“对,杀了他,杀了他!” 这时,地皮丁在愤怒的人群中一眼看见了邝秋菊,像看见了救星一样,连滚带爬钻过人群,来到秋菊脚下:“秋菊,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看着女儿的面子上饶我一命吧。” 邝秋菊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一个字:“滚!” 地皮丁爬起来就想跑,被肇庆拦住了。 “我们不是要杀人,是你和洋鬼子逼得我们大家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才不得不起来反抗,你既然想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好,我就给你个机会来赎罪。”简肇庆一把把他揪住,一字一句地说,“把我们这些矿工们和琉琅女的卖身契一件件都交出来!” 矿工们喊着:“对,我们要把它全都烧掉!” “矿工兄弟们说得对,这些契约上不单有我们的姓名,有你们强行让他们按下的指印,如果留下来。布朗可以申请当局凭这些契约来抓我们,你我都知道这是什么后果!”简肇庆不放手。 “这……我实在做不了主呀!” “那好,容大哥、彭老弟,为我二弟和秋菊报仇!”简肇庆也豁出去了。 容铁铸和彭虾仔应声上来就打。地皮丁吓坏了:“好,好!我给,我给!”兔子似的跑进监工房。 地皮丁拿出钥匙打开柜子,将一件件契约抱了出来。他看看没人跟来,又急忙跑到墙角,掀起一块木板,将包着狻猊的布包拿出揣在怀里,然后抱着厚厚的一大堆契约出了门。“这是契约,统统都在这儿了,一共是八百三十三件,一个都不会少,你们的名册,欠账的账簿也都在。” 简肇庆挥了一下手:“你可以走了。” 地皮丁点头哈腰,一步一鞠躬,然后拔腿就跑。 简肇庆将契约狠狠地扔在了地上。邝秋菊从一个锡工手里接过一盒洋火,激动地叫着:“肇庆!” 简肇庆回头看着她,邝秋菊挤到简肇庆跟前,将洋火放到简肇庆手里。矿工开始喊起来:“烧掉,把卖身契烧掉啊!”有人找到了煤油,泼在契约上面。简肇庆划着洋火,将地上的契约点着了。 矿工们都围着燃烧的纸堆,高兴地边跳边喊:“卖身契烧了,烧了!我们没有这该死的契约了!我们再也不是猪仔了,不是猪仔了!” 容铁铸、阿莉吉亚相互拥抱着;邝振家和刘姐也对视着,流下泪水;细雪抱着孩子过来,交给了邝秋菊,邝秋菊紧紧地抱着孩子,百感交集。 简肇庆默默地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堆,心潮难平。一阵风吹来,火烧得更旺,带着火焰的纸片随着风,慢慢飘起,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冼致富仓皇逃跑在山路上,回头看到锡矿方向已经冒起了黑烟。 这一年,南洋华侨废除契约劳工制度的呼声越来越高,很多当地的有识之士也纷纷站出来反对,西方殖民当局不得不被迫改雇自由劳工。 1914年至1916年,新加坡、槟榔屿、马六甲等地相继宣布废除契约劳工制度! 第二十九章 潮起潮落,日落日升,十年过去了。 这天,一行人来到了唐阿泰的坟前。 唐阿泰的坟修葺一新,洁白的墓碑上赫然刻着:唐阿泰之墓。墓碑前,摆满了一束束黄色的菊花,一套大号婴儿服在花束中格外醒目。简肇庆、朱瑾、邝秋菊、容铁铸、阿莉吉亚、刘姐、邝振家站成一排。邝秋菊的身前站着一个女孩——邝梦唐。 邝梦唐走到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容铁铸哽咽着说:“兄弟,我和阿莉吉亚来看你了。我们都很想你。”容铁铸和阿莉吉亚上前,鞠了三个躬。刘姐和邝振家也上前行了礼。 简肇庆深情地说:“咱们一起过番下南洋的时候,你是最有希望第一个回唐山的人,我曾经发誓和你一起,把老锡工的遗骨移回唐山,没想到,大哥却把你永远留在了这里。好兄弟,我们会经常来看你,你不会寂寞的。阿泰,我们没有分开,只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而已。下辈子,咱们还做兄弟!” “我给你带来了你最爱吃的咸鱼饭团,你多吃点儿……”邝秋菊把几个饭团放在墓前。朱瑾上前来:“唐阿泰,你是肇庆的好兄弟,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敬重你!” 清晨的新加坡街道,很多商户的门口都挂上了红灯笼,整条街道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几个中国人在贴着春联。刚刚下门板开张的华人商铺门外的“福”、“财”字格外醒目。这是1924年,中国旧历年除夕。 西装革履的简肇庆轻手轻脚推开大门,悄悄走进公寓,他忙了一个通宵。数年前,父亲把银行交给自己就告老还乡了。 佣人上前接过皮包。 “太太和少爷起床了没有?”简肇庆看了看客厅的大座钟,刚刚6点钟。 “还没有。我给您准备早饭吧?”佣人说。 “不用了。沏杯茶送到书房来,沏得浓一些。”简肇庆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他筋疲力尽地坐下,伸了个懒腰,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搓了搓脸,尽量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门开了,六岁的简端文穿着睡衣跑进来,高兴地叫着:“阿爸……阿爸!”一跳就扑到了简肇庆的怀里。简肇庆就势把儿子抱了起来:“儿子!一大早就起来了。” 陶舒燕穿着睡衣走进来:“文文,别闹阿爸,让阿爸赶紧歇会儿。” “我不,我就要和阿爸玩。” “没事儿,让他在这儿吧。”简肇庆亲了一下儿子。 陶舒燕上前摸了摸茶杯,又捋了捋简肇庆额前的头发:“又一宿没睡吧?赶紧歇会儿吧。我们俩还说等你去买衣服呢,看来没指望了。” “买什么衣服?” 陶舒燕嗔怪着:“过年不给文文买新衣服啊。” “阿爸,今天是年三十儿,明天就过大年了。我都五天没等着阿爸了!昨天晚上等到天黑了,还是没见到阿爸,后来,后来就又睡着了!” 简肇庆用前额抵着儿子的额头:“阿爸就盼着跟你一起过年呢。” 陶舒燕把儿子拽过来:“快去刷牙洗脸,晚上还得带你去你秋菊阿姨家呢。” “哦……去秋菊阿姨家过年喽!”端文蹦蹦跳跳跑开了。 陶舒燕温柔地从简肇庆身后搂住他的脖子,把头枕在他的肩上:“该歇歇了!” 邝家兄妹和刘姐一起开了个潮汕茶餐厅,地点就在陈老板的那家旅店。只是现在政府责令所有华人商铺不得开张。这会几个人忙着往墙上贴福字,梳着两个羊角小辫的邝梦唐站在一旁指挥着。 晚上肇庆和铁铸他们都要过来吃饭,邝振家和刘姐张罗着多做些菜,越不让开张,越得把年过得像模像样,三个人心照不宣。 邝梦唐向秋菊煞有介事地伸着手:“阿妈,给我压岁钱。” 邝秋菊打了一下她的手:“明天再给!” 邝梦唐撅着嘴:“明天明天,又想赖着不给。”她并不知道店铺已经不许开张的事。邝秋菊来到供桌前,上面摆着陈老板和唐阿泰的牌位,她轻轻地敲响铜罄说:“阿泰,阿伯,我们的小店被迫关张了,大家为了给我们鼓劲儿,约好了晚上一起来这儿吃饺子,到时候我也给你们俩备下饺子,咱们一起过年吧?” 容铁铸和阿莉吉亚也准备晚上去秋菊店里过年。 两人开了个水果店,一早上铁铸就打开窗上的挡板,把屋子里的水果往外搬。赚一块是一块,过年了买水果的人会多些。 “今天还出摊啊?”阿莉吉亚高兴地看着能干的丈夫。 “不出摊,还去锡矿挑矿泥啊。我都成了你的猪仔了,还有什么盼头啊!”容铁铸乐呵呵地说。 “讨厌!”阿莉吉亚仔细地把钱放进红纸包里,“一个孩子给十块钱,不少了吧。” “不少了,每年不都是给十块吗?” “都多少年了。肇庆每年给咱们家孩子都是一百。”阿莉吉亚有些过意不去,她把一个个红包仔细用胶水封好:“平时肇庆是没少贴补咱们,可我想说的是,现在大部分华人商店都不能开张了,我们家比较特殊,是用我的名字登记的,所以还能有收入,这时候应该帮帮大家才对。” 容铁铸点点头:“说得对!那你看着给吧!” 最没心思过年的是彭虾仔。他现在是个洋车夫。 一早上虾仔在街边食摊吃了早点,刚要起身走时,忽然看见了地皮丁。地皮丁看见彭虾仔也一愣:“哟!虾爷!” “你还没死呢?”彭虾仔恨恨地说了一句。 “嘁!我死?我都去地底下好几回了,阎王爷不收!说我是上天堂的命。”他对卖河粉的老板招了一下手,“来碗河粉,多搁辣椒,加俩鸡蛋!”又转过脸冲彭虾仔说,“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怎么还记恨我呢。现在我也不是总巡,你也不是猪仔了……哎,对了,倒是你,最近操练什么营生呢?” 彭虾仔没说话。 地皮丁看看停在彭虾仔身边的黄包车:“哟!不错啊!你这挑矿泥练出来的铁腿没白费,改拉车绝对是一顶一的好材料。” 彭虾仔厌恶地转身要走,地皮丁叫住他:“虾爷!别着急走啊,等我吃完河粉,咱们就开张!怎么样!从早上起来还没拉着活儿吧?”地皮丁起身拦住彭虾仔,“大年三十儿的,别闹情绪啊。我刚从马六甲巡视回来,多少年没在新加坡混了。你路熟,待会儿拉我去个有档次的古董店,这个就归你了。”地皮丁掏出一张大票递给彭虾仔。 彭虾仔看看钱,坐在车把上:“赶紧吃!” 地皮丁回到座位上,拿起筷子:“这就对了。虾爷成家了吗?媳妇总该有了吧?还没有?要是没有,那正合适,今天咱俩凑一块过个年三十,再喝一壶闷酒消消愁?” 彭虾仔也不理,自言自语地说:“拉谁不是拉啊,就当拉了坨屎。” 地皮丁一口喷了出来:“你恶心我呢!” 虾仔把地皮丁扔到一家古董店就走了。他得马上告诉秋菊去。 地皮丁没想到这家古董店只给他十块钱,他从店里出来,回头冲着门面啐了口唾沫:“呸!什么眼神啊,也敢开古董店?”地皮丁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心想这么个你争我夺的宝贝给大爷十万也不卖呀! 彭虾仔扔下地皮丁就去了邝秋菊的餐馆,他们一直没见过面,虾仔每次路过这都绕着走,他觉得愧疚。但是今天不同,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秋菊。 邝振家看见彭虾仔,不冷不热地说:“你怎么来了?没看见外面挂着牌子吗?今天不营业,你请便吧。” “哦……振家啊!我路过,来吃碗炒粉。”彭虾仔尴尬极了。 “你是真看不见还是装糊涂啊?整条商业街,中国人开的商店都关张了,还炒粉?我这儿有炒福寿膏,你不来一碗?” “阿哥!”邝秋菊叫了一声,“阿哥!你给炒碗河粉吧。” 邝振家用毛巾擦了擦手,进了后厨,门给摔得叮当响。 邝秋菊给彭虾仔倒了杯水:“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这些年,我靠拉车过活,一直在新加坡街上转悠,日子过得也还凑合,就是没脸见你们。好几次我在街上看见你,都是躲着走。秋菊,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人,我……” 邝秋菊忙打断他:“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今天怎么想起来进这个门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有什么你直说就是了。你也看见了,就这么一间门脸,我和阿哥过得也不富裕……” 彭虾仔连连摇手:“不不!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我来是想告诉你,今天我看见地皮丁了。” “地皮丁?” “我听他说他先前在马六甲那边呆着,应该是刚回新加坡吧。我拉车正好遇上了他。”邝秋菊往门外看了看。彭虾仔也看看门口,接着说:“他没来。噢,对了,你知道地皮丁来新加坡干嘛吗?让我拉他去了一家古董店,也不知道那家伙又捣鼓什么呢。” “他爱鼓捣什么就鼓捣什么,跟我也没关系。”正说着,邝梦唐蹦蹦跳跳地跑向后厨:“大舅,糖水煮好了没有……” “这是梦唐吧!”彭虾仔很伤感,“都这么大了!” 秋菊没留虾仔吃年饭,不因别的,只怕大家见了不高兴。至少在大家眼里,虾仔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礼花还在陆陆续续地在天上飞撒。 彭虾仔拉着黄包车,慢慢地在街上走着,抬头望了望天上的礼花,把车停在路边,从车座上拿出一个棕榈树叶包着的几个饺子。彭虾仔捏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走了过来:“哎……送我去海边的酒馆。” “太晚了,不拉活了。” “老子给你钱,去不去。” 那人掏出一张大票,彭虾仔愣愣,把饺子包好,揣进怀里:“上车吧!” 总得活着啊。 简阳春回国后心情并不愉快,大军阀小军阀,只要手下有几个人,就敢自称是北洋什么系什么派的,满世界的敛钱买枪买炮,东打西打,弄得鸡飞狗跳人神不安。很多已经回国的老华侨,原打算叶落归根安度晚年,又生生给逼回南洋去了,临了都不能死在自己的家里。 阳春也不得安生,隔不上两天就有人送帖子请他吃饭,名誉是吃饭,实际上是要钱。这个春节阳春决定全家人回永定老家去,春联也不想写了。 简阿三拿着纸和笔:“不管哪天去,这过年门上没个字儿,不好看啊。写一副,让咱这座碉楼也添点儿喜气。” 阳春犹豫了一下,在大红纸上信笔写下“鸡飞狗跳乱世闹,神鬼不安军阀到”,然后朝简阿三一笑,“要不要再加个横批:无处安身?” “我看你还是别写了,小心被人抓起来!明天赶紧走,先躲回永定再说。”简阿三一点也没笑,收了笔砚,“刚才可又有人送帖子请大哥去吃饭,我给回了。是一个什么洋务买办,还有一个是什么军需处的马长官……反正啊,都是憋着一肚子坏水,变着法来要钱的。” 雅兰有些担心:“这些人请吃饭,总是不去会得罪了人家。” “得罪?明天就搬家了,他们哪儿找我去。” “咱们就是回到永定,当地的大小军阀肯定也不会放过咱们。”阿三仍然担心。 “不放过又能怎么样,还能吃了我?” 雅兰责怪着:“你瞧你,说话老抬杠。阿三的意思是提醒你,咱们就是回到了永定也得谨慎,别回头树大招风再惹麻烦。” “哼,这是什么世道。中国人在中国的地盘上还得躲着中国人。” “你没完了,还让不让我踏踏实实包饺子了!”雅兰生气了,一家人在一起包个饺子都不和兴。 简阳春现在心里想的就是办学校,开平这里的学校停课停得都没个准日子了,肇兴的儿子乐乐想上学,可学校又不开课,弄得乐乐总是噘着个小嘴。玉雯都不敢在父亲面前提学校的事儿了。 十年前简阳春回国要盖学校,被宋雅亭给搅和得最终也没办成。大人打仗,孩子停课,这不是耽误孩子们的前途吗?阳春真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只等过了除夕马上回永定。 雅兰理解丈夫的心思,临睡前安慰了他几句。毕竟那是丈夫的一个理想,一个夙愿。 “十年没回去了,真不知道永定变成什么样儿了。”简阳春很感慨。 雅兰没说话。 “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肇庆和肇兴这个年过得怎么样?肯定是忙得昏天黑地,连回家吃饺子都顾不上。你说你,要不就回南洋帮他们一把。” 简阳春抚摸着妻子的头发:“咱们都老了,就不要回去给他们哥俩添麻烦了。” 阳春相信两个儿子,他们不会辜负自己的希望的。 简肇庆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他和肇兴算了一下,不包括给学校和医院的新年捐款,只是年前打点那几个洋人的花费,这个年都要一万多的支出。肇庆看着账本,皱了皱眉:“税务司、海关的应酬也算进去了吗?” “都算进了。下个月税务司的罗德曼做寿,又是一笔。” 简肇庆叹了口气说:“送!他们敢收,咱们就送,一个都别落下,先把年关渡过去再说,你说呢?” “是啊,不然怎么叫年关呢。对了,晚上商会有个除夕酒会,指名道姓地请你,帖子刚送来。约好了晚上一起到邝姑娘家吃饭看来也去不成了。” 简肇庆打开请帖看了看:“这帮洋人,什么时候又兴起除夕酒会了?他们根本就不懂得春节对于中国人的重要。” 简肇兴提醒阿弟:“是新上任的会长提议搞的酒会,刚从欧洲来,还没上岸就被封为会长了,听说原本也是个中国人……” “这叫什么话,生下来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还能改来改去的。本来想陪着舒燕和儿子买衣服去呢。” 简肇兴笑了:“这你就别操心了,舒燕已经带文文出去了。高兴着呢!你说阿妈这会儿肯定把饺子馅儿都调好了。”兄弟俩忙得连回国过春节的时间都没有。 简肇庆喝了口茶:“是啊。真想吃阿妈亲手包的饺子啊。” 兄弟俩已经收到家里的来信,开平是呆不下去了,阿爸准备回永定把学校办起来,让他们预备好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用。 酒店里巨大的横幅挂在大厅,上书“除夕酒会”,几个圆桌上摆放着简单的冷餐。到场的商人们正三三两两地端着酒杯互相交谈着。 简肇庆端着红酒和几个商界的朋友碰杯致意:“张经理以后还得多多提携我们啊。” “简董事长开玩笑了,广惠银行在南洋首屈一指,伸个小手指头都能把我们挑翻,提携我们才是啊。”旁边的几个商人也附和着请肇庆提携。 简肇庆微笑着举杯:“共同努力,共同努力!”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请各位来宾用掌声欢迎新会长……” 简肇庆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冼致富西装革履,挽着一个外国女人走了进来。 简肇庆吃了一惊。冼致富已经看见了他,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径直走向那个写有贵宾预留的座位。 商人们也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冼致富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说:“诸位同仁,鄙人冼致富,离开此地整整十年。今天刚和夫人一起回到南洋,不料还未下船,上面就委任我做商会会长,冼某也是恭敬不如从命,只得尽量不辜负各位的好意,匆忙上任。正愁没有机会与各位认识,恰逢中国除夕,便斗胆发下请柬,没想到大家如此捧场,舍小家顾大家,来此欢聚一堂,共度佳节,这可真是一桩美事啊。来啊,咱们先举杯,为侨商在南洋的明天更辉煌,千杯……” 冼致富来到简肇庆面前:“简老板,别来无恙啊!” “十年不见,一向可好啊。”简肇庆不动声色。 冼致富见简肇庆没有要和自己握手的意思:“噢,你是在盯着我这只手看吧?十年前,逍遥堂里那一刀留下的。” “那一刀没砍准。”简肇庆一笑。 冼致富像没听见一样:“正好,握个手吧,这是新礼仪,很流行的。” 简肇庆没动。 “做人要大气!我都不往心里去了,你这又是何必呢?”冼致富厚着脸皮说。 “早知道新会长是你,我就带着刀子来了。”简肇庆盯着冼致富。 冼致富一愣,慢慢收回右手。 不过现在的冼致富已经修炼得很有城府了,不一会儿他就端着酒杯手挽着那个叫特兰达的德国老婆来到简肇庆身边:“亲爱的,这位就是我在德国时常常给你提起的简肇庆,广惠银行的董事长。简老板,这位是我的夫人,特兰达,德国军火商曼尼家族的千金。” “冼夫人,幸会!”简肇庆冷冷地说。 特兰达有些傲慢:“看不出来啊,简先生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银行的董事长。” 简肇庆笑了笑:“是啊。我也没想到冼会长能娶到您这样有姿色的番婆!” 特兰达显然没弄明白什么是番婆。 “番婆是我们中国人对外国女性的称呼。要知道,很多男人都是靠娶番婆起家立业的。冼会长这么出众,一定要配上您这样尊贵的番婆,才够品位。”简肇庆说完看着冼致富。 冼致富也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特兰达伸出手给简肇庆:“哦,简先生,谢谢你的提醒和赞美,我很高兴。” 简肇庆接过特兰达伸出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很高兴认识您,新年快乐!”简肇庆潇洒地走开了。他就是要气一下冼致富。 “新年快乐!”特兰达沉醉了,“哇,他太会赞美女性了。达令,这点你要向他学习。” 冼致富挤出一丝笑,随即脸一下子沉了:“没问题,亲爱的。” 简肇庆和阿哥从酒会出来赶到潮汕茶餐厅,大家已经是酒过三巡了。见到兄弟俩,大家立刻哄声一片:“迟到了……自罚八杯!” 简肇兴冲大家直笑:“不是三杯吗?怎么改八杯了?” “我们都快吃完了,马上就初一了,罚八杯都是照顾你们!”容铁铸说。 邝振家拿过一个酒杯,咚咚咚倒了半杯酒:“喝了它!” 陶舒燕站起身阻挡着:“他不能喝,他刚刚从一个酒会回来……” “噢……嫂子心疼了。”容铁铸起着哄。 邝振家笑了:“肇庆,你连喝酒的权利都没了?看来家教很严嘛。”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陶舒燕被大家哄笑得不好意思,一个劲地示意简肇庆别喝。 简肇庆举起杯子:“我喝我喝。我确实刚从酒会上下来,也没少喝。不过这洋酒啊,真不如咱中国的米酒香。来吧,我得先说两句,这杯酒不算罚的,算我主动要求的。咱们下南洋十几年了,这些年大家是一年比一年好,咱们的关系也一年比一年近。现在如此将来依旧如此。看着咱们这一帮子兄弟姐妹还能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喝酒过新年,我很高兴,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明年,咱们加倍努力,好好赚钱。明年今日,咱们一起回唐山过年!” “好!”大家也一起干了。 简肇兴在餐厅门口点燃了鞭炮,邝梦唐和简端文尖叫着捂住了耳朵。 鞭炮在地上跳跃着,红色的纸屑飞腾着,光亮照耀着每一个人的脸。 喜庆的气氛让简肇庆想起了阿泰,要是他还活着该有多好啊。他悄悄地先回了屋,独自在供桌前给唐阿泰上了香。 “二弟,你好吗?来,大哥我先敬你一杯!”简肇庆将酒洒在供桌前的地上。 邝秋菊从外面进来,静静地看着…… 简肇庆回到自己家里也仍然睡不着,他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思绪万千。舒燕轻声叫了他一声:“还没睡?” 简肇庆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你怎么还不睡啊?” “天天等你,都习惯性失眠了。” 简肇庆抱歉地拍拍她的肩:“对不起!我太忙了。” “咱俩不用说这些,你干的都是大事儿,忙点儿是正常的。哪天你要不早出晚归了啊,我还真不适应。都老夫老妻了,不说这个了啊!” 肇庆拥住了妻子。少顷,陶舒燕说:“你知道吗,今天秋菊唱起等郎妹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起咱们俩当年在一起的情景了。那个时候真的是无忧无虑,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就是要嫁给你。日子多快乐啊。” “你现在不快乐啊?” 陶舒燕支起身子望着简肇庆:“玉雯来信说阿爸要回永定了。阿爸在开平办不成学校,就想回永定办学,玉雯嫂子在信里说,希望我能回去帮他。” 简肇庆点点头:“看时间吧,有时间咱们一块儿回去一趟。阿爸那么大岁数,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第三十章 冼致富一肚气地回到公馆,砰的把打火机拍在桌子上。 这个公馆原是龙三的,现在让冼致富重新装修了一番,刀疤脸和老贾现在也认了新主子,刚刚给冼致富的德国老婆包了中国的饺子,这会儿已经喝得满脸通红。 “冼爷……怎么了?新官上任,谁气着您了?”刀疤脸讨好地问。 “还能有谁?简肇庆!” 老贾啊了一声:“他敢气您?我看他是不想在南洋待了吧?” 冼致富眼一立:“听你这话的意思,你能收拾得了他?你赶紧去啊!他妈的,这小子绕弯子骂我!行,咱们走着瞧。十年前大爷我要不是去德国,早就捏死这只臭虫了。哼,你让我不高兴一时,我就让你难为一世!”冼致富真是气疯了。 老贾和刀疤脸不敢吭声地退了下去。 大年初一一早起来,冼致富就把老贾和刀疤脸叫到跟前。 “冼爷,新年吉祥,发大财行大运!”两人齐声说着贺年的话。 “词都编好了,还说得挺齐。行,一会到财务那支点钱,就算给你们俩的压岁钱了。” 两人一脸的讪笑:“谢谢冼爷!” “不过咱们不能闲着啊。我这个新上任的会长,是不是得给简肇庆送点压岁钱去呀?不对,应该叫送点过节礼啊。要不然,他这个春节岂不是过得太自在了?” 刀疤脸上前说:“冼爷,您的意思是我们俩去收拾他一顿?” “都什么年代了,动不动还讲打?你们以为跟谁混呢,龙三?那是老皇历了。咱们是正经的商人,有洋人撑腰,咱想动谁就可以动谁。” 老贾碰碰刀疤脸:“冼爷,您说怎么办吧,我们哥俩听您的。” “我在商管会给你们俩谋了个差事,专门管理沿街商户,以后整个南洋的大小市场,就没有咱们不能插手的地方了。你们哥俩可得上心工作啊。” “冼爷。我听说简肇庆有个老情人叫邝秋菊,在街面上也开了个茶餐厅,要不,我们哥俩现在就去一趟?” 冼致富笑了。 老贾和刀疤脸上了街,满大街都是茶餐厅,都是华人开的店铺,到底在哪家两人也不知道,只好慢慢找了。 “冼致富还真有个狠劲儿。这个人,嘿嘿,记仇!”老贾边走边说。 “狠劲儿?我告诉你吧,他不光狠,还特有心计。你想想,当年龙三爷在马来亚一带多风光,不照样让他冼致富给扳倒了。霸占了人家的买卖和房子,所有的钱款一人独吞。这回又找了个外国娘们儿,有个做军火生意的洋老丈人当靠山,哼……老贾!”刀疤脸指着刚从一家古董店走出来的地皮丁,“你看那是谁?” 老贾眯缝着眼睛说:“嘿……咱们还说找个新年礼物送给冼致富呢!这礼物,不是现成的吗?跟上!” 在街的拐角,地皮丁被刀疤脸和老贾挡住了去路。 地皮丁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便冷静下来:“老刀?老贾?是你们啊。走,喝酒去,兄弟我请客!” 刀疤脸眼一斜:“大清早的喝的哪门子酒?” “这么多年不见了,见面还不喝一壶?”地皮丁拉着老贾。 老贾甩开他的手:“知道吗,冼爷从德国回来了!” “冼……冼爷是谁呀?”地皮丁故意问。 “别废话!冼爷正琢磨着你小子到底藏在哪呢?你就自己冒出来了。你还真行,一藏就是十年!” 地皮丁下意识地捂住怀里:“我……” 刀疤脸一把从地皮丁怀里掏出狻猊,地皮丁上来就抢,终究不是两人的对手,狻猊还是落在刀疤脸的手中。 刀疤脸举起狻猊对着太阳看了看:“这就是传说中的狻猊吧?干吗?你想出手卖了?我告诉你,冼爷找这个东西找了不下十年,你要是敢卖,我一刀劈了你!” 地皮丁还想抢,被老贾拦住:“老刀,咱们是不是得带着它给冼爷去拜个年啊。” 地皮丁吓得直哆嗦:“二位爷,二位爷!你们真是圣明。不过,这狻猊是我的啊,我藏了十年,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这大过年的,我总得弄点钱吧。可一连问了几个店,都出价太低,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出手吗?求求二位,求求二位,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哈,放了!” “放了?你这个大臭屁放了还不熏死人。走吧,跟我们见冼爷去。” 地皮丁使劲儿往后撤:“别,二位爷别开玩笑。冼致富见了我非杀了我不可。要不,等我卖了这玩艺,把钱分你们点儿,分你们点儿?” 刀疤脸笑了:“没人要你的钱。冼爷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说着上前拉着地皮丁就走,“甭废话!想活命跟我们走。” 地皮丁只好自认倒霉,哭丧着脸跟着刀疤脸和老贾身后:“你能把狻猊先还我吗?那是我活命的玩意。” 刀疤脸丢了一句话给他:“给你就没命了,要狻猊还是要命,想好了再慢慢挑吧。” 冼致富可是高兴死了,手里拿着狻猊,看着低头缩脑的地皮丁哈哈大笑起来:“地皮丁啊地皮丁……咱们认识十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你到底是叫地皮丁呢?还是丁地皮啊?总有个大号吧?” 地皮丁怯怯的:“我的大号……哦不,大名儿叫丁……丁发财。” 冼致富笑得更厉害了,连刀疤脸和老贾也乐了。 “丁发财?哈哈,好!这个名字好。咱俩一个致富,一个发财。有点犯冲啊。” 地皮丁扑通跪倒在地上:“冼爷,我绝不敢和您犯冲。绝对不敢。您是大致富,我是小发财,不,我不发财!从此不敢再发财了!您以后还叫我地皮丁,或者叫地皮都行……” “我叫你丁仔吧?叫着顺耳。哎,丁仔呀,你看我这儿好吗?”冼致富挺和气地说。 地皮丁这才抬头四下看看,这屋子比龙三爷在的时候气派多了。 冼致富问:“想不想留下来?” “不不不,冼爷您是做大买卖的人。我把狻猊带走,你不杀我已经是大恩了。我还是回唐山过日子去吧。” “就你?还想回唐山过日子?别做梦了。你以为唐山太平呢?张大帅打李大帅,王大帅打赵大帅,你算哪一派的,在哪位大帅的麾下效力呀?” 地皮丁没听明白。 冼致富又说:“你跟着我,不出一年,这样的狻猊,我让你再赚一个。你是不是特难受,转了一圈,这狻猊又到我这儿了?嗯?” “真没有!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您还像从前一样,多提拔我!”地皮丁也想通了,跟谁也是混。 老贾拍着马屁:“你知道冼爷现在是什么身份吗?外国国籍,是洋人!跟你闹着玩呢?” 地皮丁吃惊了:“冼爷,您现在都算洋人了?中国洋人?” “洋中国人!”冼致富得意极了。 肇庆也起得很早,他来到革命党组织的驻地,把支票交到朱瑾手里:“这算是我们广惠银行给革命党的新年礼物吧。” “简先生,真的感谢你。如果没有你们这些南洋爱国华侨的支持,我们的工作真的很难开展下去。国内军阀混战,正是我们革命党重整旗鼓的时候,你的帮助来得太及时了。” 简肇庆摆摆手:“说这话就见外了。这么多年,革命党人从两手空空起家,为了推翻旧制度,多少人连性命都豁出去了。说到底,我们能帮的都是些小忙。你们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们侨商还指望着你们这些英雄们早日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家呢!家父曾经告诉我,钱能解决的事情就算不上事情。革命不是仅仅靠钱就可以成功的,靠的是中国人凝聚起来的力量。今后,无论有什么需要,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 朱瑾一笑,她还真有件事想和肇庆商量一下,那就是办一份报纸。话一说出,简肇庆高兴得直说:“我早就有这个念头了,就是还没有想好怎么实施。没想到你们已经把这些事都考虑稳妥了,我支持。” “一份报纸也许不能说明和解决什么,但是,我们有义务也必须让身在南洋的侨胞们知道,我们的祖国正在经历着最危难的时刻。我们要有一个窗口,一个喉舌告诉大家,我们能做什么和应该如何去做。这样才能争取到更多侨胞的支持。”朱瑾已经认识到了这点。 国内军阀势力勾结外国列强,为了各自扩充,战事连年不断,逼得大家纷纷逃离,暂且把南洋当成避难所。其实这些新来的侨胞们并不清楚南洋殖民当局对中国人的歧视,这次关闭所有华人的商铺,就是典型的例子。 “过番下南洋的人,最惦记的还是家乡的亲人。报纸应该多写一些国内时事。”简肇庆又想了想,“印刷和发行我有朋友。如果发行量上去的话,也可以考虑植入广告。先慢慢做起来,只要我们反映国内的消息又快又真实,一定会有很多读者。” “那好,那你就给报纸起个名字吧。”朱瑾让道。 简肇庆想了想:“就叫《唐山》吧。” “唐山?挺好,有特点,一下子就和其他的报纸区分开来了。” “那就赶紧筹备。噢,对了,冼致富回来了,昨天晚上商会突然举行除夕酒会,说是会长换了新人,我去了才知道,这个所谓的新会长就是冼致富。” 朱瑾奇怪了,商会的会长不都是大家推选出来的吗? 简肇庆一开始也奇怪。后来才知道,冼致富从锡矿出来以后认识了他现在的太太,父亲是德国的军火商。冼致富娶了她以后先去德国住了几年,昨天刚回来就立即和南洋的上流社会搭上关系,一夜之间居然成了商会会长。 “他当会长,商会里的人能答应吗?”朱瑾问。 “据说冼致富现在能一直捅到总督府。估计他的野心绝不仅仅是当个会长。从他嚣张的气焰上能看出来,这个冼致富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我们得处处小心。嗨,不说他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新年头等大事,办报。”简肇庆挺兴奋。 华人商铺被禁止开张后,大年初一街头告示栏又贴出了通告:华人所售商品须在指定区域,违禁品一律不允许售卖,通告旁边还贴着违禁品清单,连山竺、杨桃等凡南洋本地所产水果一律不得由华人出售,说是只能由本地商贩售卖。这一通告让在新加坡的华人陷入了困境。 “这算什么新规定,这不断了我们生意吗?”邝振家愤愤地说,“凭什么他们马来人能卖的,华人就不能卖。” 刘姐也知道了通告的事:“太过分了,连榴莲都算违禁品。好多华人都做卖水果的小本买卖,连榴莲都不能卖,还能卖什么?” 邝振家最可恨的是那条:华人严禁经营饭庄、赌场、酒肆。 他们的店已经给彻底禁了。 邝振家给肇庆打了电话,说了通告的事,让他帮忙想想办法。 简肇庆放下手里的工作往外走,陶舒燕带着儿子来了。 简肇庆看看舒燕,说:“商业街的华人商铺被查封后,今天又出了新通告,南洋的土产包括河粉在内中国人都不能卖。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我得马上去邝秋菊那儿。” 陶舒燕有些担心:“那你赶紧去吧,这事儿要紧。文文,跟妈妈回家吧,阿爸有工作要忙。” “我不,我就在银行等阿爸回来。” 简肇庆摸摸儿子的脑袋:“那你到阿爸办公室里等,阿爸一会儿就回来。” 惦记秋菊这个小店的大有人在。 地皮丁跟了冼致富,刀疤脸和老贾马上拉着他去干活:“咱们砸店去!” 地皮丁满不在乎:“这我拿手,看家的本领。谁的店啊?” “邝秋菊!” 地皮丁愣了片刻:“我说,砸邝秋菊的店我就不去了……” 刀疤脸不屑地说:“谁还不知道你们俩那点破事,都过去多少年了。再说,你还真以为砸店啊。我们在冼爷的手下只干文明事,打打杀杀的事儿早就不干了。咱们是去……叫什么来着老贾?” 老贾掏出一个工作证,在手里拍得啪啪直响:“执行公务。” 地皮丁无奈,只得跟上老贾和刀疤脸出了门。到了秋菊的小店门前,他想退到后面,被老贾和刀疤脸硬给推了进去。 邝振家一愣:“我没看错吧?” “是你啊!你不是那什么,振什么……你在这儿干什么?”地皮丁话也说不全了。 邝振家白了他一眼:“我正想问你呢?你在这儿干什么?” 地皮丁极不自信地:“我……我来检查检查。” “你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了?检查什么啊检查?” 地皮丁想了想,嗖地掏出工作证,亮了亮:“看见没?商管会,专门管理你们这些开店摆摊的。” 邝振家乐了:“商管会?谁开的?没听说过?是查理开的还是布朗开的?归哪个锡矿管理啊?整条商业街的华人商铺都被查封了,怎么?南洋总督没通知您?您还查什么查?” “甭废话,交钱!管理费!” “都停业了交什么管理费?”邝振家根本没理这一套。 地皮丁往门外看了看,强撑着:“停业管理费!” 邝振家上前摸了摸地皮丁的头:“丁总巡,阿义没跟你一起来啊?矿上都还好吧?你大年初一这是从哪个庙里蹦出来说梦话呢?” 邝秋菊听见动静从厨房走出来,一眼看见了地皮丁:“你来干什么?” “人家现在当上什么商管会的总巡了。”邝振家嘲弄着说道。 “督察,叫我督察!” “我叫你王八!滚!”邝振家大喊一声。 地皮丁的痞劲儿上来了,露胳膊挽袖子准备上前,邝秋菊忙拦住邝振家:“阿哥,让他走!”“我今儿就不走了我,怎么着?” 这时简肇庆走了进来:“你忘了十年前,你的那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了吧?” 地皮丁看见简肇庆,急忙往门口溜,刀疤脸和老贾早没了影。地皮丁一下子泄了气:“别别别,我……都是冼致富!都是他指使的!” “冼致富让你来的?”简肇庆盯住他。 地皮丁头点得像捣蒜锤。 “你什么时候回的新加坡?昨天彭虾仔说你在找街上古董行,你干什么?”邝秋菊一直记着这事。 “这事儿你们也管啊?” 简肇庆一直盯着他不说话。 “我想把狻猊卖了。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也是没办法,本以为东西出手我就不干缺德事儿了,没成想,又让冼致富抢走了。”地皮丁丧气地说。 “谁抢走了?” 地皮丁眨眨眼:“冼致富呀!” 地皮丁根本不知道,他拿的那个狻猊是假的。 十年前冼致富做了一只假的狻猊,偷偷和黄老先生的那个调了包,他早就知道龙三惦记着这个宝贝,所以故意让地皮丁几个看到,地皮丁偷的就是他做的假狻猊。 两个完全相同的狻猊放在桌子上,刀疤脸和老贾看傻眼了。 刀疤脸啧啧地说:“冼爷!我太佩服您了。您早就料到龙三想霸占这个宝贝,故意让地皮丁在黄老爷下葬的时候看见狻猊,其实您早就调包了。然后地皮丁见财眼开,偷了假狻猊,龙三追查,冼爷您嫁祸给阿伍!” 冼致富得意地哈哈大笑:“分析得对!分析得好!” “厉害!真厉害!那您还要假的干吗啊?”老贾不明白了。 “留着啊?谁知道哪朵云彩上有雨啊。”冼致富狡猾地笑了。 简肇庆把狻猊让冼致富劫走的事告诉了阿哥,他担心冼致富现在是外国国籍,又有海外关系,如果他把狻猊卖给洋人,国宝可就流失了。 简肇兴提议联合一下华商,把它给买回来。只是不知道到底得多少钱:“我找人问问行情,绝不能让国宝流到外国人的手上。” “黄裕达死的时候我答应过他,一定把狻猊追回来,毕竟那是他父亲花费半生积蓄买的物件,传家的玩意儿,也不能留在冼致富手上。”肇庆的眼前闪现出黄裕达惨死的情景,越发地憎恨冼致富了。 餐厅关了门,又引来了个地皮丁,而冼致富竟然成了什么商会的会长,今后的日子怎么过?邝家兄妹和刘姐坐着直发愣。 “太欺负人了,这不是不把中国人当人吗?”刘姐忍不住又来了一句。 邝振家让她小点儿声:“这个冼致富啊,你说这种坏人怎么就活得有滋有味的呢?” “肯定是冼致富和洋人勾结在一起干出来的好事儿。”邝秋菊看着刘姐,“等等吧,肇庆已经帮咱们疏通关系去了。看能不能早点开张。” 刘姐摊开手:“开张?开张卖什么啊?” “你别着急啊,这不大伙都没辙了嘛!没见很多商户坐在门口,关门停业。” “阿哥,你刚才说肇庆去找人疏通关系,找什么人呀?”秋菊问阿哥。 “不知道,反正都是那些管事的,有钱有势的人呗。少不了要破费破费……” 邝秋菊知道又要让肇庆花钱了。 让秋菊说对了,他们的店之所以被迫关了门,真是冼致富搞的鬼,冼致富的目的就是想欺行霸市,垄断市场。 贴了通告后,他越发得意,这会正拿着话筒,把脚蹬在桌子上打电话:thank you very much! Yes……yes……哈哈哈……我现在已经不是Chinese了,我是Genmany了。我跟他们?No! No! No! 绝对不是同胞,绝对不是……怀特先生办事神速啊,我听说整条商业街都停业了……Yes! 早就该禁止他们瞎卖东西,这些洋玩意儿是他们那些粗鄙之人卖的嘛!粗鄙,粗鄙就是……badly! very very badly! 您明白了……好好,我请我请!那怀特先生,咱们就See you soon? OK! OK! See you, see you! 冼致富放下电话伸了下懒腰:“跟洋鬼子说话太累。”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刀疤脸。 “冼爷,您这德国话说得真利索。” “这是英语,你在新加坡白待这么多年了。” “嗨,我以为您入了德国国籍,就说的是德语呢。” “要不是娶那个德国的番婆,我才不学这鸟语呢。跟中国话没法比。可惜啊,我不是中国人了。”冼致富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得意还是丧气。 为了尽快让华人的商铺早些开业,简肇庆开始奔波起来,每天来往于那些权贵们之间,用金钱也用道义说服沟通着关系。 Star holidayS 酒店内外,进出全是洋人。简肇庆大步往酒店里走,被一个洋人门童拦住。 “No no no!”门童拦住他。 “hy?”简肇庆也用英语问他。 门童指了指门口的牌子,上面用中文写着:高级会所,华人勿进! 简肇庆伸手就把牌子摘了下来:“楼上的宴会厅有个大型酒会,你知道吧!” “是的,我知道!可你不能进。你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叫你们老板下来,不然我可以保证让你在五分钟之内失业。”简肇庆厉声,“快点儿!” 门童有些不知所措:“先生别生气!您请进!” 简肇庆拎着那块牌子,大步走了进去。 二楼的宴会厅传来一阵阵的舞曲。透过大门,一群群衣着鲜亮的外国女人正和一群洋人翩翩起舞。简肇庆没有进宴会厅,径直去了总经理室。 经理看了看简肇庆递过的名片,慌忙起身:“原来是简董事长,失迎失迎。简董事长您喝点什么?哦,对了,您邀请的朋友都已经到宴会厅了,您现在过去还是……” 简肇庆把手里的牌子扔到办公桌上:“我差点可就进不来啊!” 经理有些尴尬:“哦……这个……简先生,这个是给中国的下人们看的,您这样高贵的人士……您不要生气,这个都是新加坡当局要求的,我们只是照章行事。” “我本来今天心情很好,邀请的都是新加坡高层的人士,想必你也看到了。但是我看见这个牌子,心里很不舒服,所以……”简肇庆看着经理。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会再挂了。” “当然不会再挂了。我决定,收购这个会馆!” 经理一惊:“这个……恐怕我们老板不会同意吧!”不过他也想到了广惠银行的实力。 “借您的电话一用,我马上安排做这个事情。”简肇庆已经决定了。 很快,这个会馆便改了名字,Star holidays 的牌子已经没了,换而代之的是“南洋广惠会馆”。同样的舞会也在二楼宴会厅举行。 简肇庆西装革履地走了进来,和洋人们握手拥抱。 舞曲停了下来。 “各位,这个会馆今天晚上就会成为我的私人会所,我已经收购了它。各位一定要玩得尽兴啊!”简肇庆大声说着。 洋人们先是一阵惊呼,紧接着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舞曲响了起来。 简肇庆端着酒杯频频和各位洋人祝酒,照相留念。一张张餐桌被拼在了一起,雪白的大桌布铺了上去。水果,鱼子酱,精美食品和一排酒杯摆开,一瓶瓶红酒的塞子接二连三地被拔开。整个大厅被一股一股热浪侵袭着,洋妞和洋人官员醉得一塌糊涂。 简肇庆也喝醉了,简阿七走过来扶住他,他说:“不用扶!这个狗眼看人低的洋会馆。七叔再写……写个牌子!华人会所……洋人勿进!” 简肇庆被阿七弄回了家,一进门就砰地倒在了床上。 “你们回去吧!谢谢了!”陶舒燕对肇兴和阿七说。 “多给他喝水,刚吐了好多。”简肇兴和简阿七出了门,陶舒燕看着简肇庆,开始给他脱衣服。简肇庆捂着扣子,嘴里说着:“……别……别动……再喝一杯……你是谁啊?” 陶舒燕大声地:“我是陶舒燕!” 简肇庆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说:“舒燕,你怎么也来了?” 舒燕这个气啊,不过现在跟他说什么也没用。于脆来了个不理睬,任他自己胡说。一直到第二天上午,简肇庆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他揉了揉眼睛:“我喝多了,对不起!” “你哪天没喝多嘛!快起来吃点东西,昨天吐得胃都空了。”陶舒燕一夜没睡。 “几点了?” 陶舒燕看了看手表:“十点。” 简肇庆腾地坐起身,飞快地穿衣服,嘴里说着:“晚了晚了晚了,昨天约好的,有电话打来没有?要是去晚了,昨天的酒可就白喝了。” 陶舒燕忽然厉声道:“简肇庆!” “怎么了?”简肇庆停下穿衣服的手。 “你还要不要命?要是不要命你就说一声,我们娘俩赶紧走,这样下去,什么时候算个头啊!”陶舒燕气得直哭,“三十儿,三十儿不回来,初一,一跑就是一天,孩子病了你都不管,我就问你一句,我要是死了你回来不回来?啊,你说话啊?” 简肇庆赔着笑脸:“大过年的,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你还知道过年啊?你还知道自己是个有家的人吗?简肇庆,我是人,不是家具,放在家里当个摆设的。”不说过年还好,一说舒燕更来气。 简肇庆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些事情出得也没挑日子。商业街的侨商拿不到批文就卖不了东西,我得帮他们啊。” “你哪是开银行的啊,你就是个开粥铺的慈善家。” 简肇庆脸色庄重起来:“我没做什么亏心事儿,你没有道理这样逼问挖苦我。大年三十儿一纸文件,所有的南洋特产包括河粉都算在内,华人一律不得买卖。这让他们怎么开店?一家老小吃什么?咱们过年了,可那些可怜的商户们如临大敌被迫停业。我不管是慈善家还是银行家,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得保全这些中国人的家!这粥铺我还就开定了。” 简肇庆来到办公室,坐在打字机前面,急速地敲打着键盘。 “数年来,华工在南洋为贵邦建设贡献之力,切不可以以数字作为统计、以价值加以估量。我仅代表华人商会之一分子,向贵司恳请,取消禁令,恢复正常营销,以免破坏华商之热情。借此机会尚可表贵司对华商事业之鼎力支持,一举两得。”简肇庆把打印好的文件仔细读了一遍,然后叫阿七开车出了门。 简肇庆把文件送到一个一个商户,让大家签上字;简阿七拿着一些高档的礼品出入管理部门;那些官员看联名信又看着送来的礼品爱不释手,终于在一个个文件上签下了字。 新加坡街道的华人商铺重新开业了!商户点起了鞭炮,下了门板,高兴地把一个个新领到的“特种商品经营许可证”挂在墙上。 第三十一章 “又开张了,这回不用发愁了。”朱瑾打量了一下收拾得整洁的餐厅。今天是潮汕茶餐厅重新开业的第一天。一早朱瑾就来了,她要和邝家兄妹商量点事。 “多亏了肇庆大哥,这条街上的人,都夸他呢。”邝秋菊高兴地指着墙上的许可证,“别小瞧这个证,一个证就救了一家人啊。” “是啊,像简肇庆这样的爱国侨商,真是给咱们做了很多实际的事情。这些年,他总是张罗着捐钱捐物,支持革命。这两年银行有了起色,他又拿出钱救济在南洋的中国人,真是了不起!”朱瑾很感慨。 邝振家很有底气地说:“有肇庆在,我们什么都不怕!对了,朱瑾同志,您刚才说找我们……” “你瞧,都把正事忘了。我上次跟你们说办一份报纸的事情,你还记得吗?肇庆帮咱们拿到发行执照了,我们想租用你们打烊以后的茶餐厅当编辑部。编辑部我都组建好了,我们那儿确实坐不下这么多人。” “没问题,我们白天卖茶餐,晚上卖报纸!”邝秋菊马上说。 “不是卖报纸,是办报纸!”朱瑾纠正着,“那你们这个茶餐厅,看来得24小时营业了。” 三个人高兴地笑了。 不久,新加坡街头多了一道亮丽的风景,街上的报童在卖《唐山》报了:“唐山报……新报创刊号,登的可都是咱们唐山老家的消息,两毛一份了啊……”那些摆摊的人们纷纷出来买报纸,争看着来自家乡的消息。 冼致富拿着一份《唐山》,边看边咬苹果。刀疤脸和老贾地皮丁坐在一旁,每人也拿了一份在看。冼致富扫了一眼三个人:“你们买那么多报纸干吗?” “人手一份嘛,好好看看,都写什么东西了。”地皮丁看得挺认真。 刀疤脸也说好多年没听见国内有什么消息了:“一看报纸才知道,还真出了不少的大事,新鲜!” 冼致富急了:“什么?” 地皮丁马上讨好地说:“我可不是这意思,我是想好好看看,好灭了这个叫朱瑾的主编……” 冼致富点点头:“你还行,挺懂事,可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买一份不行,还买四份,钱是大风刮来的?” “冼爷,这可不是买的,是我随手抢的。咱看报纸还用花钱买?”地皮丁乐了。 “你以后别给我丢人行不行?还抢报纸?你缺钱啊?缺钱就去赚啊。商业街有那么多中国商户,你倒是想办法啊。你看老刀,你看老贾,在划分的区域里,不光收来了保护费,还和供货商拿分成,这才是人才!别一天到晚抢几张报纸给我丢人现眼!”冼致富骂道,随手丢了报纸。 华商开业,最丧气的要数冼致富了。心想好不容易当上了商会会长,费尽周折才让上面下文,禁止华商买卖违禁商品,这样就能把这一带的经营权拿到手里,可是简肇庆居然疏通了上面…… “他简肇庆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把官府的文件给取消了啊。他费那么大的劲儿,不过才拿下一条街。”刀疤脸在一边提醒。 “倒是没取消,他把南洋最大的商业街给搞定了,给那帮臭唐山佬儿们弄了个什么‘特种商品经营许可证’。他今天能搞定一条街,明天就能搞定十条街,咱们虽然不指着这个吃饭,可是面子呢?面子,在我冼致富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 冼致富想想:“叫地皮丁进来!” 如此这么一交待,地皮丁上街了。 按照冼致富的交待,地皮丁先来到了码头,他把那些商贩叫了过来。地皮丁一身西装礼帽,牛气十足: “不管你是谁,谁的关系,既然跑码头贩水果,就都是场面人。咱们吃江湖饭就得讲江湖规矩。我现在受洋人委派直接管理——或者叫统领你们。没别的,你们的货,从哪进,在哪儿买,卖多少钱,我不管。就是不能进南洋商业街,甭管那些人有没有什么狗屁‘特许经营证’,你们当中,只要谁给他们货源,那就是跟洋人过不去,跟洋人过不去,那就是和马来政府过不去,跟马来政府过不去就是跟英国皇室过不去……这个利害关系,希望你们都明白。对了,我姓丁,叫我丁爷就行。都听明白了吗?” 商贩们参差不齐地应着,心里暗暗叫苦。 潮汕茶餐厅门外挂着“对不起,打烊”的字牌,屋子里却灯火通明。餐厅的桌子拼成了大长桌,上面摆了台灯和写字工具。 朱瑾、关键和一些革命党正忙碌着写稿子,打印小样。邝秋菊也在一张小桌子前坐着,拿着铅笔在一本书上描红画图。 简肇庆走了进来,和正在与人谈话的朱瑾点点头,走到邝秋菊身边:“你也参加啊?” “我不会写文章,帮忙找点插图,描下来备用呗。”邝秋菊抬头不好意思地说。 邝梦唐端着糖水走过来:“简叔叔喝糖水!” 简肇庆拍拍邝梦唐的脑袋:“谢谢梦唐,真乖!” “简大哥,你出来一下。”邝秋菊向肇庆招了一下手。 “简大哥,看你最近那么忙,本来不想给你添麻烦的,你知道么,舒燕来过两次了,第一期上的那篇《唐山梦》就是嫂子写的。” “那不是叫什么燕子的写的吗?” 邝秋菊笑了:“燕子就是舒燕啊!笔名!已经投了两篇稿子了。” “我太粗心,没留心这个。回头稿费我替你们给她啊。”肇庆开着玩笑。 “稿费?你不知道我们是没有稿费的。简大哥……我想说的是,店里的生意又支持不下去了。大家刚刚拿到了‘特种商品经营许可证’,可是,地皮丁又把住了我们的进货渠道,没人敢给这条街的商户送货了。” “这事多长时间了?” “两三天吧。没有原材料,我们都没法开张。听说地皮丁在码头那儿搞起了黑市交易,那个价格,我们进货是买不起的。还有,国内正急需一批药品,朱瑾找遍了新加坡,也拿不到货,听说现在连药品也被人拿到黑市上做交易去了。”秋菊担忧地看着肇庆。 这时陶舒燕拿着文稿来到餐厅,看见简肇庆和邝秋菊谈话,微微一笑:“说事儿呢?你们聊,我来送稿子。朱瑾在吗?” 简肇庆扭了一下头:“在屋里呢。” 简肇庆和陶舒燕回家时,肇庆说了地皮丁的事。陶舒燕安慰简肇庆:“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和他们斗,不都是你赢吗?” 简肇庆看着陶舒燕脸上的笑容有些歉意:“舒燕。我知道我本该可以给你更安逸更幸福的生活,可是我现在给不了。冼致富这次回来,带来的麻烦可不小啊。” “不说了。两口子吵吵拌拌的很正常,你要不跟我吵架,我都找不着机会和你说话。”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码头。 简肇庆揽着陶舒燕的肩膀:“舒燕,我答应你。等把报纸扶持上了正轨,把商户的经营问题解决掉,咱们就带着文文回唐山,看阿爸阿妈去。我也换换脑子。” “说话算数?” 简肇庆笑了:“一直想算数,一直都成了让你失望的骗子……这次,我一定!” 陶舒燕把头靠在简肇庆肩上:“没事儿,被骗习惯就好了。肇庆,你知道那次我回国时的情形吗?”望着黑漆漆的大海,陶舒燕的目光有些迷离。 那次离开新加坡,她是流着眼泪走的,船到中国码头时,她意外地看见了雅兰和简阿三。陶舒燕惊讶地看着他们不知怎么回事。雅兰告诉她,是简伯伯给家里发电报了。当时陶舒燕一下子扑进雅兰的怀里,难过地哭了起来。 回到家里不久,肇庆也来了电报,是直接发给她的,陶舒燕读完电报,流下了眼泪。肇庆告诉她矿上的事情处理完了,就要回国和她结婚了!那一刻,陶舒燕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她甚至抱着雅兰跳了起来! 陶舒燕回忆着那些往事,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知道吗?其实我特别容易满足,我没有希望你能天天和我厮守在一起,就希望你心里有我。” 简肇庆搂得更紧了:“舒燕,我心里一直有你,只是,忙起来就顾不上你的感受,我知道你天天担心我出去应酬身体吃不消,我不会让这个局面持续太久的。” 陶舒燕调皮地说:“算了,谁让我打小就喜欢你呢?” 太阳从海平面升起,大海泛着金色的光。 清晨的码头,运送各种货物的船只忙碌起来。码头的两边街道,一群群神色诡异的人正在交谈着什么。 简肇庆和简肇兴穿着便衣,混在人群里来回观察着。就听近旁有人说:“500斤荔湾菠萝换300斤蜜袖。”“我给不了你那么多……看成色吧,最多两斤换一斤……” 走了几步又听有人说:“南洋的上等绸布,你们谁要?”“我需要1000盒洋罐头,能搞到的话打这个电话找我。” “明天这儿会来一批药品,你们要不要凑一份儿?”听到这话,简肇庆和简肇兴走了过去,那几个人立刻转移话题,转身要走。简肇庆上前问:“我凑一份怎么样?” “凑一份?凑什么?”其中的一个人装糊涂。 简肇庆说得很真实:“我需要的量大,还是药品,麻烦给搭个线。” “你找错人了,我们不知道你说什么。”那几个人说着又要走。 简肇庆叫住了他们。 “如果你们不肯搭线的话,我可以告诉警察局的林警长,说有人在这儿走私进口药品,恐怕到时候咱们就不是商量了。” 几个人不走了,打量简肇庆和简肇兴:“你们哪路的?” “有现金不就行了,何必问哪路的?”简肇庆掏出一摞英镑,“如果你们收美金,也没问题。” 几个人相互看了看,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简肇庆让他留电话。 “把你的留给我就行了,明天我找你。”简肇庆说。 两人一回到广惠银行,简肇庆就让阿哥赶紧去找朱瑾统计需要的药品名称和数量:“晚些时候和这个人确认一下,看看是否可靠。另外要做好两手准备,一旦拿不到货,要有备选的渠道。先把药品的事情解决了。商户的进货问题……你找七叔,你们俩辛苦一趟,挨家挨户的先把最急需的物品统计出来,然后到黑市,想办法帮他们进货,不管怎么说,先扛过这一阵子再说,咱们现在不能和冼致富硬碰硬,还是得寻找时机。” “肇庆,你就放开手脚做吧。咱们今天刚收回一笔投资款子的利息,有个几万块,只要花到刀刃上,阿爸也一定会支持的。” “大哥,真的谢谢你!谢谢你理解和支持我。”肇庆给阿哥倒了一杯水。 “又来了,就跟我不是中国人似的。行了,你歇会儿吧,我去找七叔。”简肇兴刚要起身,简阿七推门进来,一份报纸放到简肇庆的办公桌主:“肇庆肇兴,你们看看这个。” 醒目的大标题写着——中国国宝,浴血狻猊,即将上拍! 本来肇庆还在打听狻猊的下落呢,现在看来冼致富是要出手捞一笔了,起拍价格……二十万英镑。简肇庆看完倒吸一口气。 简肇兴明白这行,价钱肯定不是实价,如果私下交易,应该可以商量,所有上拍卖会的拍品都这样。 “给冼致富下帖子,我要请他吃饭!今天晚上。”简肇庆决定了。 冼致富接过广惠银行送来的请柬乐了:“简肇庆要请我吃饭?神速啊!要说这报纸就是快,屁大点儿事情都能马上搞得满城风雨。回头别忘了给那女记者送点润笔费。” 刀疤脸一脸狐疑:“冼爷,就算他刚看见报纸,也不至于着急请您吃饭吧?” “还用你提醒吗?我跟他认识十多年了,他从来就是从我嘴里抢饭,什么时候改请我吃饭了?有意思,这饭我得吃。” “冼爷,我们跟你一起去,有什么危险,直接把他做了。”刀疤脸自告奋勇。 “要不怎么说你没长进。咱们是什么?咱们不是十多年前打打杀杀偷鸡摸狗运猪仔的堂口了。咱们是贸易公司,做的是正当生意。他想动我?哼,他动了我,德国大使馆就得和新加坡交涉,这是外交事件,懂不懂?他这是鸿门宴!不过,谁是项庄,谁是沛公,可还不一定呢。” 简肇庆把自己的想法和朱瑾说了,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做了安排。 当晚,朱瑾把一篇赶出来的稿子交给邝秋菊,让她马上送到印刷厂,夹在明天的报纸里,作为号外单张印刷,还交代说:“字体要大,多印1000份……还有,加印3000份小单张,分发给群众。一定要抵制这次国宝的拍卖,不然,中国人在南洋算是颜面扫地了。” 邝秋菊接过稿子要走,朱瑾叫住了她:“我已经给印刷厂去过电话了,你再争取一下,看能不能免费再给我们多印一些小传单。中国人连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都保不住,还算什么中国人。” 邝秋菊出了门。 朱瑾又让关键马上组织新的稿件,开辟一个新的专栏,广纳各界人士的言论,声讨这次国宝拍卖,在拍卖会开始之前造足舆论压力。最后她安排了当警察的林夕守在酒店门口,如有不测好尽快行动。 一辆黑色的汽车开了过来。 林夕警惕地掐灭烟头,摇上了车窗。 冼致富一个人从汽车里走下,在门童的引导下,径直往大厅走去。林夕左右看看,没有可疑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包房的大门砰的被推开,冼致富意气风发地跨步而进,拱手大声地招呼着:“我来了!肇庆兄!” “冼会长好气色啊。”简肇庆站起身。 冼致富毫不客气地坐在简肇庆的对面,也不让座,径自掏出雪茄点上:“你的气色也不错啊。锡矿一别,有十年了吧。那天的酒会,您可是大忙人,也没时间陪冼某叙叙旧……哎,坐坐坐,别站着啊!” “不好意思,我腰上有伤,不能久坐,服务员!把那个沙发给我搬过来。”肇庆故意要杀冼致富的威风。 服务员连忙把沙发推到餐桌前,简肇庆舒服地仰靠在沙发上:“冼老板不会嫌我不讲礼貌吧。” “哪里哪里。既然是腰上有伤,躺着又何妨。我是没这个福分了,躺不下去,腰杆儿太硬,哈哈哈……” 简肇庆轻轻笑了两下:“冼会长,您说笑了,让您这么低着头跟我说话,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冼致富摆摆手:“哎……简老弟说的哪儿的话,冼某人见了剃头匠,也低头的。噢,对了,我先问一声,简先生可别见怪,今儿晚上,您没带着刀子吧。”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简肇庆突然笑了起来:“冼会长一上任,这头三把火烧得够旺的啊。” “简老弟还是那么爱开玩笑,这口铁嘴钢牙可是不饶人啊。”冼致富也笑了。 “我们也算是商会里的人,这日子过得可紧巴得很呐。” “简董事长财大气粗,请我吃饭不是为了诉苦吧。”冼致富哈哈哈地笑了一通,“简兄弟还记得十多年前,坐统舱,下南洋吧。” “记得,得谢谢你啊。不然今天咱哥俩怎么能坐一个酒桌上喝酒呢。” 冼致富一摊手:“你瞧,还是记恨我。从抓猪仔的时候起,我就跟自己说,我说冼致富,你也是个中国人,怎么能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呢?包括后来我接手了大烟馆,开了逍遥堂……我很挣扎!我不愿意这样。可我没办法啊。你信不信?” 简肇庆镇定地说:“我信!” “后来,你砸了逍遥堂。我得感谢你,你让我意识到,我必须做个正经生意才能赚大钱,你瞧,今天我不光当上了南洋商会的会长,还成立了跨国的商贸公司,在整个东南亚以及欧洲都有业务。要是没有当年你带人那一砸!我冼致富今天还是个卖福寿膏的小混混儿呢!” “那你得敬我一杯酒了。” 冼致富拿着酒杯:“当然,我要谢谢你!当面,诚恳地,谢谢你!”冼致富主动和简肇庆碰杯。忽然闪光灯一闪,一个女记者推门走进来,手里端着相机。 “冼会长好心情啊,请这么重要的人物吃饭,也不通知我一声。” “什么风把罗大记者吹来了?来来来,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冼致富立刻站起身。 “广惠银行的董事长,简肇庆简董事长!”罗记者颇为老练地自己坐下,“我叫罗红,星洲快讯的,你们的报我看了,办得不错,就是印刷粗糙了点儿……” “既然冼会长忽然有要客来访,我看咱们就改日再约时间吧。再见!” 罗红点起一支烟:“堂堂的广惠银行董事长,不会被我一个弱女子吓走吧?” 简肇庆笑了:“吓走倒不会。再说您也不是弱女子,那篇吹捧狻猊价值连城的文章我也拜读了,罗记者文笔老辣得很啊。” 罗红吐了个烟圈:“什么老辣不老辣的。我们就是个吹鼓手,让我们唱什么调,就唱什么调叹……” “有道理!最好别跑调,那才是最高明的境界。” 罗红斜眼看了看简肇庆,轻蔑地一笑:“我是主编,我定调,跑不了。” “冼会长,那只狻猊,我想收了,价钱应该没罗主编写的那么离谱吧?” 不想冼致富却说:“简老板,狻猊你就别和我争了,我可没打算卖啊。那都是他们瞎炒作呢。我也不缺二十万英镑,您就别替国宝担心了,放我这儿,很安全。” 简肇庆一怔。 简肇庆和冼致富碰杯的照片显赫地登在《星洲快讯》的头版。 简肇庆激灵一下,揉揉眼,一下子震惊了:广惠银行董事长夜会军火商,忧虑!巨额储户资金疑似去向不明! 简肇庆很快看完报纸,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又是冼致富!自己昨天跟他谈狻猊的事情他就兜圈子……这是给他下套啊。 “他在南洋的商贸公司我也派人查了,根本就是个空壳。他这些年虽然在国外,可是没少参与南洋黑道的买卖。”简肇兴告诉阿弟。 此刻,广惠银行大厅里很多穿着体面的客户排起了长队,大家拿着报纸议论纷纷。简肇兴拉住了要下楼的肇庆:“你先不要下楼,我去看看。”他和阿七下了楼。 两人很快回来了。现在弄清楚了,来的都是大客户,一张口就是全部提空,可库里没那么多现金了。 “赶紧去别的银行拆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广惠银行的信誉毁了。”简肇庆着急了。“可是咱们要是让他们都把存款提走,银行可就成了空壳了。” “不行,我得出去。”简肇庆推开门走下楼梯,冲着排队的人们挥了挥手。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简肇庆拿起报纸抖了抖:“诸位广惠银行的老顾客们。我知道大家来提现,很多人可能是看了这份报纸。说我们广惠银行用储户的钱,走私军火,这是栽赃、是陷害、是无中生有。广惠银行从一个普通的侨批站,一步步发展到了今天,在场的诸位很多人是亲眼见证了的。我相信清者自清,我不用解释。昨天晚上,我确实和这位所谓的商会会长吃过饭,被人拍了照片,编了这么个故事。至于他们的动机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想知道。我所知道的,就是广惠银行几十年来一直奉行的以客为先,以礼待客的精神,广惠银行所信守的诚信原则,是任何时候都没有变过的。如果小小的一张报纸就想把广惠银行毁了,我只能说,这是万万做不到的。诸位的钱,都在我们的金库里锁着,存取自由,我不拦着各位,请吧各位。”简肇庆回身对银行的职员叫了一声,“来人呐。给各位老朋友搬些椅子出来,看茶倒水招待好了。里面待不下,也别怠慢了各位。对不住各位了。” 几个职员开始往外搬椅子,可是排着的长队却渐渐散开了。 肇兴和简阿七松了一口气。 一波刚平,又起一波,银行提现的事刚平息,那份报纸上又刊出了简肇庆在黑市帮助商户们采购物品。很多商户看了这份报纸,认为黑市是简肇庆和冼致富联手炮制的。对此,简肇庆采取了不理睬,何况,国内需要的那批药,肇庆和肇兴确实是在黑市上搞到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回头你找肇兴,他会带你去接货。你看看缺什么,我再想办法。”肇庆对来提货的朱瑾说。 朱瑾又喜又忧:“太好了!肇庆,你又帮了我们个大忙。只是,最好别去黑市了,免得再闹出什么新闻来。” “你说那张照片啊?算了,早晚大家会明白事情真相的。”简肇庆安慰朱瑾,“一张照片嘛,不至于。这些商户这么多年在南洋担惊受怕惯了,赚点钱也不容易。猛地听到这样的消息,总得有个琢磨的过程。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教训。” “我已经在新一期的报纸里发了大篇幅的评论,向大家解释事情的真相。我刚来的时候,容铁铸和几个商户代表到店里找邝秋菊,他听说黑市是你和冼致富联手弄的,情绪挺激动,秋菊正在向他解释呢。” 第三十二章 简阳春回到永定家中,头一件事就让阿三打听一下宋雅亭的下落。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宋雅亭满脑子的官运仕途、钱财珠宝。这次办学,他要是再跑出来搅和,可就麻烦了。十年没回来了,什么情况都不熟悉,得处处小心。 简阿三把能打听到的人都打听了,有人说前两年还见过他,后来就没了消息。有人说当土匪了,也有人说宋雅亭做了军阀,反正没人再见过他。 简阳春仍然有些不放心。 想找宋雅亭的还有一个人,郭培武。 副官跑来告诉他,宋雅亭还活着,不光活着,还给郭培武推荐了一个筹措军饷绝好的人选:当年的首富,在南阳开银行的简阳春! 郭培武一听来了精神:“他在南洋开银行开得好好的,突然回来,一定是要办个实业什么的,光宗耀祖吧?” 副官点了点头:“应该带了不少钱来。老大,我带几个弟兄过去,直接抢吧。” “胡说八道!咱们是土匪吗?咱们是有身份的军官。你给我记住,跟这些归国华侨打交道,尤其是做生意的,一定要客气。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和你们这些粗人傻大兵不一样。从今天开始,跟我说话别总是老大老大的,我们是军人,我是参谋长,再管我叫老大我一枪崩了你!” “是!参谋长!” “记住,见到简先生要客气,礼貌!”郭培武朝副官挥挥手。 郭培武的副官拿着请帖敲响了简家大门。 简阿三出来:“你是……” 副官往院子里张望了一下,毕恭毕敬地说:“请问,这里是简阳春简先生家吗?我是郭培武郭参谋长的副官。听说简先生回国定居,我们参谋长特为简先生备下薄酒接风洗尘,这是请柬。” 简阿三接过请柬看了看:“对不起,我们老爷不在,您请回吧。谢谢郭将军的厚爱,改日有时间,我们做东请将军来寒舍坐坐。” “我还是亲自和简先生说吧,跟你个管家也说不清楚。” 简阿三拦住副官:“哎,我确实管这个家,不过我是简先生的三弟,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请回吧。” 副官悻悻地回来见郭培武,如此这么一学,郭培武一下子瞪起了眼珠子:“什么?不来?他找着什么靠山了?腰杆子这么硬?” “腰杆子再硬,还能硬过枪杆子?明天我带几个弟兄……”副官早不耐烦了。 “又来了又来了。你就不能文明一点儿?什么带几个弟兄?明天,我亲自去请。” 第二天,郭培武带着副官,手拿请柬敲响了简家的院门。 简阿三透过门缝,看见是当兵的,没敢开门,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郭培武敲了一阵子门,仍然没动静,什么也没说,把请柬塞进门缝就走了。郭培武忍着气回到府邸,骂着:“给脸不要脸!要造反啊。我是谁!老子是郭培武郭参谋长,请你吃饭是给你脸,还不来?你带几个弟兄,长枪短炮都扛着,去给我请回来。” “你看,我早就说带几个弟兄……”副官说。 “少废话!记住,礼貌!” 副官不解,都带着枪去了,还怎么礼貌呀?他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怎么做,于是带着兵再次去了简家。 四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往简家屋里那么一站,副官开口了:“简先生,请吧!郭参谋长特意安排车来接您。” 简阳春看看这架势,不能不去了。他看了看雅兰和家人,笑了笑:“郭参谋长盛情难却,这顿饭看来是推辞不掉了,我去去就回。” 雅兰、玉雯、阿三担心地看着阳春,不知如何是好。 郭培武府邸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景象。除了简阳春,郭培武还请了另外几个乡绅。 “听说简先生在外番是个大实业家,在外发了大财还时时刻刻不忘这穷乡僻壤的家乡,毅然归国捐资兴办教育,为家乡父老谋福利。在下真是敬佩,敬佩!”郭培武举杯敬简阳春。 简阳春笑道:“人忘了家乡就是忘本,能为家乡父老尽微薄之力,也算是没有辜负这片土地对我的养育之恩。这次回来嘛,主要是想在家乡图个清静,弃商务农,颐养天年!” “说得多好啊,多一些像简先生一样能挣大钱的,那我们这些扛枪打仗的也就不缺后盾了。我一来是敬仰各位为家乡做出的贡献,身为驻军参谋长,理当设宴款待大家。二来是由于兄弟忙于军务,与诸位乡绅和侨商疏于来往,今天借机与在座的交个朋友,以后有什么用得着兄弟我的,只管开口,我一定尽力而为。来,干了这杯!”郭培武干了杯中酒。 简阳春喝完酒坐下,心里更是忐忑不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郭参谋长,多谢盛情款待。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处理一些杂务,恕不奉陪。” “哎,我还安排了翠花楼唱曲的呢,听完曲子再走也不迟啊!” “简某不通音律,恕不从命了。先行一步。” 副官急忙打圆场:“既然简先生执意要走,那就不挽留了,我去送送简先生。” 郭培武走到副官身边,拔出副官腰间的手枪,晃晃悠悠地来到简阳春面前:“简先生,我是个粗人,只会舞枪弄棒的。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海涵!”郭培武突然举起枪,慢慢对准身边的副官,“你,派我的车。一定要把简先生安全送到家,出一点闪失我毙了你!” 副官吓了一跳:“是!” 郭培武大笑起来,拍拍简阳春的肩膀:“你这个老兄我认定了,我们以后就以兄弟相称!怎么样?” “恭敬不如从命了。”简阳春冷冷一笑。 在场的人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笑了笑。 雅兰、玉雯和阿三围坐在屋里,焦急地等待着简阳春。 雅兰想不出该怎么办:“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不行的话,还是让玉雯带孩子们先去新加坡吧,起码在那儿安稳些。” 玉雯劝阿妈放心,说阿爸不会有事的。 简阿三分析,树大招风,肯定是办学的事情传了出去。这些军阀就是想搜刮些民脂民膏。办学于国于民都是件好事儿,也是大哥毕生的愿望。他这个人脾气刚硬,不会在豺狼虎豹面前退缩,当初遇到宋雅亭还不是照样挺过来了吗? 直到简阳春回了家,三个人才松了一口气。简阳春认为此事不会像吃顿饭那么简单,郭培武还会来找麻烦的,只有静观其变了。 简肇庆没想到容铁铸也会怀疑自己,看来这件事情已经影响很大了。他和朱瑾准备马上去秋菊的餐厅看看。刚下楼走到银行门口,就看见简阿七带着几个职员正在门口撕着刚贴上去的纸。 简阿七看见简肇庆出来,有些尴尬。简肇庆看了看墙上的标语,什么“黑心假慈善家简肇庆不得好死”、“南洋广惠黑市总部”、“还我们自由经商的权利”等等。简肇庆知道这绝不是商户们贴的,他已经想到是谁了。 简肇庆和朱瑾走着上了街,他要看看街上的商贩们有什么变化。 简肇庆刚走,林夕便风风火火地来到银行:“肇庆呢?” “刚和朱瑾去茶餐厅了。”阿七让他有事跟自己说。 “赶紧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马上到茶餐厅,不管发生什么,什么也别说!赶紧告诉他。”正说着就见门前跑过一队警察,林夕出门跟上队伍时强调,“别愣着了,快打电话!” 简阿七愣了愣,飞快跑回银行。 来到秋菊的餐厅,就见容铁铸和几个商户代表正嚷嚷着,邝秋菊正在解释:“容大哥,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你们不要相信这张报纸上讲的,这是冼致富挑拨离间下三滥的手段。” “我是相信肇庆,可是,他怎么会和冼致富在一起喝酒照相呢?冼致富是什么人?啊!我认识肇庆十多年了,我想不通啊。” “想不通没关系,我来告诉你。”简肇庆接过话。屋里的人这才看见他们。 “铁铸,几位,你们不是觉着这张照片不可思议吗?来,都别急,我慢慢给你们讲……” 容铁铸和几个商户听了肇庆讲的经过,已经心平气和了。 “我还是那句话。我和广惠银行没有从黑市上得到一分钱的利,更不用说和冼致富同流合污。还请你们回去以后,耐心地跟商户们说说……” “肇庆,简襄理刚来电话,说是警察署的人马上就到,他还说,林夕交代了,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多说话。”邝振家过来打断了肇庆的话。 “无论发生什么事别多说话?他没说警察署来人干什么?” 话音未落,敲门声传了过来:“开门,警察署的!”七八个警察站在潮汕茶餐厅外,还有一些围观的人。 林夕手里拿着一纸文件,故意大声问:“谁是这家茶餐厅的老板?” 邝振家刚要往前,被邝秋菊拽了回来:“我。” “你叫什么名字?” “邝秋菊!” 林夕看看文件,一伸手,拿过旁边警察递的报纸:“这张《唐山》报,是你们办的?” 朱瑾走上前来:“我是报纸的负责人,我叫朱瑾,有什么事情可以问我。” “好!找的就是你。你们煽动群众抵制政府的违禁商品销售令,在报纸上大肆抨击高级管理人员,在黑市私自买卖走私药品,是你们干的吧?” 朱瑾回答得很干脆。“是!” 林夕冷着脸:“好极了!奉南洋警察署之命,《唐山》报谣言惑众,涉嫌错误引导舆论,危害政府治安管理。即日起查封报馆,取缔刊物发行,刊物主编朱瑾,私自参与黑市药品交易,二罪并罚,先予以逮捕。” 人们顿时议论纷纷,简肇庆看看朱瑾,又看看林夕,没有说话。几个警察上前贴上了封条。 朱瑾被关进牢房后,林夕对身边的警察说:“你们先走吧,我有话问她。” 两个警察出了门。 朱瑾小声问:“林警长,到底怎么回事?” “冼致富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把我的顶头上司买通了,给你们报纸编了一堆的罪状,可偏偏又有你们的文章作证。虽然文章没什么过分的语言,可是买卖药品的事却有的。你们太不小心了。”林夕说明了情况。 “又是冼致富!” “你放心,好歹这个地界我说了算,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晚上下班我去找肇庆,然后看看上头到底准备怎么处罚你们,应该没事儿的。” 朱瑾缓缓地靠墙坐了下来。 朱瑾被捕,餐馆被封,一帮人全没了主意,都聚在银行大厅找肇庆拿主意。简肇庆认为只有等。林夕既然有话,那一定还会来的。可在黑市买药的事情怎么就捅出去了呢?谁走漏的风声啊?报纸的事情就更莫名其妙了。 “一定是地皮丁在黑市安排了眼线,以后得小心防着他。”邝秋菊说。 阿伍气恨地说:“冼致富这个王八蛋,抓到非宰了他不可!” “都别说了。既然林夕说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冷静,就证明这次的查封和抓捕是上面强行压下来的任务,林夕也是例行公事。咱们只能等他来问清情况,先把朱瑾救出来再说。”简肇庆让大家冷静一下。 邝振家担心店门封了,梦唐晚上放学没处去,刘姐在外面买菜什么都还不知道呢。阿伍请大家到晚晴园挤一挤,简肇庆没同意,他怕再起事端。 “你们先别急,回头我去茶餐厅门口等着,梦唐放学接我们家来,晚上和文文一起睡觉就是了。”舒燕说。 “我也是这个意思,七叔,你陪舒燕去一趟,别跟孩子多说,免得孩子害怕。”简肇庆吩咐。 大厅里的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大家静静地坐着,简肇兴和阿伍一支支地抽着烟。 终于等到了林夕。 林夕已经换了便装,他是悄悄出来的。 “什么情况?朱瑾她没事儿吧?”简肇庆急切地问道。 林夕坐下喝了口水:“刚才我们署长把我叫过去了。说是《唐山》报上的一些言论引起当局不满,尤其是商务司的那几个洋人主管。商务司的情况你是知道的,那是冼致富的根据地,他在回到此地之前已经将各方面的关系都打点通了。这次就是明着找茬儿要整你们。” “有事儿冲我们银行来啊,封人家报馆干什么。还有,买药品的事情是谁泄露出去的查出来了吗?”简肇兴站了起来。 林夕有些为难:“还没有!嗨,其实这些都是幌子。黑市交易已经公开化,就是举报,上面也不管。不过朱瑾关在我们警局,你们就放心好了,不会为难她,这点权力我还有。” “我明白了,冼致富是要一个一个地收拾我们身边的人,让大家散开,直至和我对立起来。那张登着我和冼致富合影的报纸一出来,我就知道情况不妙,但是没想到他下手这么快。”简肇庆问林夕,“那你们准备怎么处置这件事?” “听署长的意思,可能得征求商务司的意见,还要你们登报道歉。” 大家都沉默了。 当晚大家都住在了肇庆家。幸好简肇庆这还有个安身之处。 简肇庆和简肇兴一直没睡,坐在书房喝着茶。 “大哥,除了这些人,咱们还能找到其他能说得上话的人吗?” 简肇兴想了想:“应该是没有了。咱们经商这么多年,积累的都是圈里的人脉,做生意的居多。再说南洋这个地方,换个当官的比换衣服还快,走马灯似的。” “那咱们只能登报道歉了,我就想不明白,到底是哪篇文章惹怒上面成了冼致富拿咱们的罪证了。咱们出那么多钱办这个报纸,不能扣个屎盆子就接着。如果知道是什么样的文章惹着人家成了把柄了,以后得避免啊。不明不白就这么道歉、花钱,我心里不服。” “那……咱们哪儿说哪儿了。”简肇兴拿出一张《唐山》报,指着上面的文章《可笑的命令》,“舒燕这篇文章用暗喻的方法,抨击了当局的禁销令,写得很棒,但是……”简肇兴看了一眼阿弟,“哎!刚才我可有言在先,这事哪儿说哪儿了。我也是从别人那儿打听来的,是不是这篇文章还说不定,你别没完没了跟弟妹急,听见没有?” 简肇庆把报纸放下了。 “睡觉吧。林夕说明天再去找找警察署署长,看看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花钱还是领罪,咱们帮朱瑾扛了不就完了嘛,已经这样了,就都别互相埋怨了。” “大哥你也早点睡吧,你也跟着忙了一天。你说这个年过的,没一天消停。” 梦唐已经睡着了。邝秋菊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户,一直睡不着。 门外隐约传来简肇庆和陶舒燕的吵架声,邝秋菊起身走到门边悄悄听着。 简肇庆还是忍不住和陶舒燕发火了,他拿着那张报纸指给舒燕:“你要觉着你文笔好,你写小说去,你写这东西不是添乱吗?” “你听谁说是因为我的文章才封了报馆啊?再说,这文章要是不行,人家朱瑾能让发表吗?你不能什么事儿都往我这儿推……”陶舒燕自然不服。 “我往你那儿推?朱瑾都让人抓走了!你好好在家待着比什么不强啊。” 陶舒燕委屈极了:“是她向我约稿的。反正我在你眼里就是一文不值,我干什么都是错的,我不是想帮你们吗……” “你这是帮我吗?你知道现在有多麻烦吗?我不跟你说了。” “我以后不写了还不行吗?凭什么就说因为我的文章才这样的?”陶舒燕委屈得直哭,“我怎么干什么事儿你都瞧不上啊……” “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就完了。” “我已经待了十年了。” “是我让你待的吗?咱们就事说事,别扯待多少年。” 陶舒燕不说话了,拿起衣服披上就往外走。 “陶舒燕我告诉你,你再敢离家出走,我可不找你。” 陶舒燕出了门:“你以前找过吗?”她在楼道看见了邝秋菊,也没说话,径直下了楼。 邝秋菊追了上去:“舒燕姐……舒燕姐……” 陶舒燕站住脚,流着泪委屈地说:“我知道他心里着急,可也不能说是因为我写的文章才惹的祸啊。就算是,我不是也跟着着急想办法吗?怎么就这么得理不饶人啊……” “都怪我们。都怪我们添麻烦了,你们俩可千万别因为这事儿吵架。我们明天就搬走。” “没你的事儿,你踏踏实实住着。我们俩也不是第一天吵架了。吵完就好了。你们千万别走,不然他又得说我赶你们走了。” “瞧你说的,简大哥不是那种人。他心里着急,你就让让他啊。”秋菊拍拍舒燕的肩。 陶舒燕稍微平息了一下:“秋菊,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了。你陪我走走吧。” 夜已经深了。 简肇兴也听到了简肇庆和舒燕的争吵,他让阿弟赶紧去把舒燕找回来:“你跟所有的人说话都有耐心,怎么就跟舒燕着急呢?快去!” 简肇庆也知道自己错了,穿上衣服跑出了门。 门口已经没有了陶舒燕和邝秋菊的身影。简肇庆四下张望,问身后的佣人:“人呢?” “哦,夫人和邝小姐说去散散步。” “往哪边?” 佣人摇摇头:“不知道。” 邝秋菊和陶舒燕慢慢地在街上走着。 陶舒燕告诉秋菊:“肇庆这些年压力大,脾气也大了。在外面从来不和别人急,对大家都好着呢。就是回家,好的时候感动得我直哭,发邪火的时候气得我直哭。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错哪儿了。” “舒燕姐,你就别多想了。简大哥肯定也是气头上的话,他也不是真的怪你。再说,朱瑾现在还关在警察局里,他也是着急啊。哎……你说这个年过的,怎么那么不太平啊。” 两人正走着,身后忽然传来叫喊声:“站住……别跑……” 陶舒燕和邝秋菊停住身,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穿黑衣服的人从她们面前飞快地跑过,身后几个人在飞快地追。两个人想躲开,一个人抬手就是一枪,邝秋菊一下中弹倒地,陶舒燕惊讶得不知所措,那伙人已经从邝秋菊身边跑了过去。舒燕抱着秋菊大叫着:“快来人,救命啊!” 简肇庆没找到舒燕,刚上楼往自己的卧室走,一个佣人大声地在楼下喊:“不好了不好了,邝小姐……她……她中枪了……” 简肇庆大惊,急忙又返身下楼,二楼客房的门砰的就开了,一直没睡实的邝振家和刘姐急忙往外跑。简肇兴也闻声出来了,大声喊着:“快备车!” 一帮人上了汽车直奔医院。 简肇庆第一个跳下车,直奔手术室。 陶舒燕正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哭,见到简肇庆跑来,哇的一声扑到简肇庆怀里。 简肇庆拍拍她的头:“别怕别怕,到底怎么回事儿?” 陶舒燕哽咽着:“我们俩正在街上散步,忽然后面来了一伙人追另外一个人。他们开枪,没想到打着秋菊了……” “啊?她现在怎么样?”邝振家焦急地问。 护士出来制止他们别大声说话。简肇庆忙问护士里面的人怎么样? “子弹擦着腰打过去的,幸好没有伤到脏器,应该没有大碍。” 大家松了口气。简肇庆握着陶舒燕的手安慰着:“舒燕,别害怕啊,别害怕,不怪你!不怪你!” 肇庆要大家回去休息,他和舒燕在这里等。经不住肇庆的劝,简肇兴和刘姐邝振家准备回去了。不想刚出门,迎面跑进一个人,把身上背着的浑身是血的另一人放在医院走廊里,一句话没说又飞快跑掉了。 走廊那人满身是血,嘴里吐着血沫子。简肇兴大喊:“快来人呐,救人……” 振家和刘姐也帮着喊人。很快就有大夫带着几个护士跑了过来。 大夫俯下身子听了听心跳,又翻了翻那人的眼皮:“快,手术室。”几个护士飞快推过手术车。刘姐和邝振家正搭手帮着往车上抬,一眼看见系在那人腰间的红腰带。刘姐上前仔细看了看,忽然一声大叫:“啊!” “怎么了?”简肇兴和邝振家都吓了一跳。 刘姐呆呆地捂住嘴,极力克制自己。邝振家以为刘姐被血吓着了,忙拉开她:“别怕别怕,你别看了。” 大夫和护士飞快地推着车子进了手术室,陶舒燕惊恐地说:“好像……好像就是他……” “谁?”简肇庆问。 “就是他,他在前面跑,后面人开枪打他。” “你看清楚了?” 陶舒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肇庆,我怎么老闯祸啊!” “别怕……这不关你事”简肇庆拉着陶舒燕的手,轻轻地摩挲着。 刘姐失神地坐在医院外的台阶上,她确定刚才受伤的人是十多年没有音信的丈夫。那条红腰带是她亲手给做的,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没想到他还系着。刘姐哽咽着说:“他大名叫霍民强,大家都叫他强仔。我们结婚不到三个月,他就过番来了南洋,这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了。” 邝振家也想起来了,刘姐以前好像跟他说过。“别急,等大夫救了他你再好好看看,也许是重名的呢。”他只能这样安慰刘姐。 简肇兴听了刘姐的事也着急了:“刚才大夫说中枪的位置离心脏很近,够呛。” 刘姐哇地哭出声来。 “刘姐,你先别激动……咱们,要不然咱们进去吧。”简肇兴和邝振家扶着她又进了医院。 邝秋菊和强仔住在了同一个急救病房,两张床中间隔着一张纱帘。 邝秋菊还在麻醉中,闭着眼睛。刘姐坐在强仔的床边,强仔光着膀子,胸前缠着殷红的血纱布。 简肇兴小声地在肇庆耳边说了刘姐的事,简肇庆不敢相信地转身问:“刘姐,真的是他?” 刘姐递过那条又破又旧沾血的红腰带,简肇庆和邝振家仔细看了看,上面隐约可见一行小字:福建霍民强。 简肇庆叹了口气:“大哥,住院手续都办好了吗?” “两个人的都办好了……” 刘姐低头不语,忽然起身往外走,邝振家忙追了上去。 冼致富得了逞,高兴地和刀疤脸、老贾、地皮丁打起了麻将。 “五万!”冼致富扔出了牌。 地皮丁一乐:“和了。” “你敢诈和!”刀疤脸桌子下,狠狠跺了地皮丁一脚。 地皮丁马上改了口:“和了就好了,我就缺个六万,咋还不来啊……” 老贾憋住笑看着地皮丁。 “你和六万?给你,让你和。”冼致富笑着吐了口烟圈。 地皮丁摸摸自己的脑袋:“冼爷,我哪儿能让你点炮啊,我得自力更生,自摸才算赢。靠点炮赢多没劲儿,不算能耐。”地皮丁摸着牌,“给张牌就和,不成傻子了?一万!” “和了!”冼致富把牌推倒,拿过地皮丁的一万,“门清一条龙。” 刀疤脸和老贾鼓起掌来:“厉害……厉害……丁仔,快点钱吧!” 地皮丁嘿嘿地笑着:“冼爷厉害,冼爷厉害。我服了。” “你不说给张牌就和不成傻子了吗?”冼致富故意气他。 “我是说啊……我是说……给牌都不和不就成傻子了嘛,嘿嘿……冼爷,这是我点炮的钱,两百!” 冼致富接过钱,把桌前的钱叠在一起,数了数扔到桌子上:“我还真赢你们的钱?都拿去分了买早点吧。记住了,在江湖上混,给牌就和是傻子,可是老不和老想自摸,是大傻子!明白了吗?” “明白了,冼爷总结得高明!简肇庆就是大傻子!”几个人哈哈哈地笑着。 “来,再来一圈。这回简肇庆是自己坐庄自己点炮喽……”冼致富又吐口烟圈。 正玩在兴头,老贾的手下人来报告,先是在他耳边说了一阵,就见老贾生气地给了那人一脚。那个下人点头哈腰地跑了出去。 “他们追人时误伤了一个女人。”老贾讷讷地说。 冼致富嘴里吃着苹果差点噎着:“什么?谁?你再说一遍?” 老贾怯怯地:“邝……邝秋菊。” “谁开的枪啊?” “我的一个手下,我已经让人惩罚他了。”老贾忙说。 冼致富腾地起来:“瞎呀,拿脚开的枪啊?啊?” “冼爷您别生气,他们啊……” 冼致富火了:“什么他们你们的,你们行啊,这么大的事儿都不亲自去,派几个枪法这么烂的人去,啊?” “我们,我们不是陪您打麻将呢?”刀疤脸赔着笑。 冼致富一口碎苹果啐到刀疤脸脸上:“呸!强仔跑了得误多大事!我设计好的计划都被你们搅乱了。简肇庆想买狻猊,我把他的注意力引开,咱们可以坐收渔利了。可你们倒好,又把作秋菊打了,还跑了强仔。强仔是谁啊?那是你刀疤脸的手下,咱们干那些好事儿他没少去。这要是进了警察署,竹筒倒豆子往外一说,我告诉你刀疤脸,你就赶紧去死吧!”“那现在怎么办?” 冼致富挖苦着:“接着打麻将啊……” 刀疤脸和老贾不敢吭声了。 冼致富狠狠地咬了口苹果:“尽快灭口!” 第三十三章 简阳春虽说静观其变,但还是心里烦躁。姓郭的要是真刀真枪地明着来,他还真不怕。他就是担心他们阴不阴阳不阳背后搞动作,搞得大家提心吊胆,防不胜防。现在的世道可真是,没有了宋雅亭,又冒出李雅亭、郭雅亭。说什么也不能把辛辛苦苦筹来办学用的钱,去填饱这些豺狼的肚子。 他托了好几个朋友找校址,就是没有合适的地方。再说,就是有了合适的地方也不敢大兴土木。一动土开工,郭培武就知道自己有钱,肯定会下手。 可现在乡里连所学校都没有,孩子只能跑到外乡去上学,要不就只能在家务农。总是这样的话,这些孩子就都荒废了。自己当初回国,就是为了办学,怎么能轻言放弃呢。关键是得想好怎么应付这些军阀无赖。 “如果这次再出什么意外,我怕要是带着遗憾进棺材了。”简阳春叹息了一声。 雅兰生气了:“你能说点吉利的话不能,不让你办学,你就说死。那就豁出去了,办就办呗!” “你说得容易,办学得有教员,永定这地方,哪找现成的,我一个人肯定也教不过来。” “哎……要是舒燕回来就好了。再说,我也真想文文了。”雅兰说。 玉雯看到二老争执,心中若有所思,转身出了屋子,给舒燕拍了封电报。 陶舒燕收到玉雯的电报,很是为难,她担心阿爸急出病来。 “是啊,玉雯劝也劝不了。二老天天不是吵架就是唉声叹气,要不舒燕你真的回去一趟吧。”简肇兴建议。 陶舒燕拿不定主意:“秋菊刚中枪入院,我这个时候走,怎么好跟肇庆开口呢?” “那就等肇庆回来商量商量再说吧。”简肇兴也只好作罢。 陶舒燕叫住了肇兴:“大哥,这样吧。你去看看还能不能订上今天回国的船票。肇庆忙得不可开交,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文文也的确该回去看看二老了,我正好带他回国读书。阿爸的心思我明白,他当初想在开平办学,就一直说让我回去帮他,趁这个机会,我正好可以回去帮他老人家完成这个夙愿,也能减轻老人家的压力。” 简肇兴点点头:“阿爸就是为这事着急,玉雯来电报也是这个意思,你回去也好。不过还是要跟肇庆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吧。” “我先收拾东西,你去帮我订票。然后我们一起去医院找肇庆。”陶舒燕想了想,“路都熟了,买了票你就给三叔发个电报让他去接我们就行了。” “那行。我先去了,一会儿来接你。”简肇兴出了门,陶舒燕急忙开始收拾衣物。 一切打点停当,陶舒燕来到医院向肇庆告别。 简肇庆坐在走廊的长椅子上已经睡着了。陶舒燕小声地叫了两声,肇庆也没酲。 陶舒燕伸出手刚要推醒肇庆,想想又把手放了下来。她轻轻坐在简肇庆旁边,静静看了一会儿,离开了。 简肇兴站在汽车旁边等着舒燕:“肇庆没说什么吧?” “……没有,快走吧,要不赶不上船了,阿哥,我走这些日子你替我多照顾他。” 简肇兴点了点头。 简肇兴送陶舒燕的汽车刚开走,林夕就来到了医院,他要查一下强仔的底细。 正巧老贾和刀疤脸也奉命来医院动手杀人,见警察先来了,吓得躲在了一边。 林夕推醒了肇庆,简肇庆一激灵醒了,他揉揉眼,刚要说话,邝振家和刘姐从病房出来了。林夕伸头往屋里看了看:“这是强仔吧?我刚得到消息,赶过来看看。” 简肇庆站起来:“林警长,朱瑾怎么样了?” “我来就是找你说这事儿的,秋菊没危险了吧?” “危险倒是没有,就是失血有点多。我们回去再详谈。”简肇庆对刘姐和振家说,“这就拜托了。” 两人出了医院,林夕告诉肇庆:“已经安排了几个弟兄马上赶来盯着病房四周,强仔一醒马上审讯。噢,对了,我已经了解过,据说这个叫强仔的人是堂口里的,也不知道又跟什么案子有关。真没想到,强仔是刘姐的前夫,这么巧。但愿他是个清白的人。不过,我的预感可不太妙。” 躲在医院外面的刀疤脸和老贾见简肇庆和林夕上了汽车,刚要进医院,突然又见个警察走了进来。刀疤脸失望了,看样子今天是下不了手了。 轮船呜呜地拉响了汽笛。上船的客人急忙走上了甲板。 “大哥,你回吧。别等了,我们能照顾好自己。文文,跟大伯再见。”陶舒燕向肇兴摆了摆手。 “大伯再见!” “文文再见!听阿妈的话啊。” “回吧,家里一堆事儿呢。” “行,那我回去了。把行李都放好,晚上早些把舱门锁好啊。”简肇兴嘱咐着。 陶舒燕答应着:“知道……别让肇庆喝酒!” 简肇兴点了点头。 陶舒燕和简端文上了轮船。 简肇庆和林夕回到家里,才知道舒燕领着儿子回国了,马上又追到了码头。 客轮已经起锚,林夕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就开船了,快!” 简肇庆紧跑几步,踏上甲板,然后在头等舱外一个一个寻找着。陶舒燕从舱里出来,和简肇庆撞了个满怀。“走,下船,跟我回家。”简肇庆拉起陶舒燕的手就走。 “我不走!” “还生我气呢?我跟你道歉,我说话不太注意……”简肇庆急了。 “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因为跟你怄气才回国的。嫂子来电报说阿爸为办学的事,寝食不安,都快急出病了,正好我能回去帮帮阿爸。再说,阿妈也想文文,我们也真该回去看看了。你现在又这么忙,我笨手笨脚的总是添乱,还是回去吧。” 简肇庆坚持道:“舒燕!真的不怪你,虽然出了一些意外,但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十年前咱们吵架,你赌气回国了。我当时发誓,再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国,再也不能和你吵架,可我没做到,我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汽笛又响了,陶舒燕也急了:“别说傻话了,男人怎么能没点脾气啊。只要你心里有我,有文文,有这个家,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的。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委屈,等咱们忙完再说吧。回国的船票特别紧俏,阿爸阿妈也需要我的照顾,我必须回去,这是我做儿媳的责任,你就别担心我了。本来我是想亲口告诉你的,可是去了医院,看见你累得睡着了,就没叫你。” “舒燕!我真舍不得你和端文走。” 陶舒燕笑了:“可你也没时间一起回去帮阿爸,对不对?别磨磨唧唧的了,赶紧下船吧。秋菊伤还没好,我本该好好照顾她的,你替我解释一下,她不会怪我这个时候走吧?” 简肇庆紧紧地把陶舒燕搂在怀里:“不会的。注意安全,到了家让三叔给我报个平安。我以后再也不对你发火了。” “你敢!你要再发火,我带着儿子就真不回来了。” 简肇庆笑了。 邝秋菊醒了。她蒙蒙昽昽地睁开眼睛,想起身却疼得直龇牙。守在旁边的邝振家急忙说:“阿妹别动,想喝水吗?” 邝秋菊点点头,刘姐端起碗用勺子给她喂水。秋菊喝了两口水,微微地清醒了一点:“……陶……陶……” 邝振家没弄明白,还是刘姐听明白了:“秋菊,你是说舒燕吧?她没事儿,你放心吧!”邝秋菊放心地闭上眼睛。 “振家,快给简大哥打电话,说秋菊醒了。” 邝振家站起身,邝秋菊攥着他的手不松:“别……别麻烦他了。” 忽然,旁边床上传来了呻吟声,刘姐条件反射一样转过身去,看了看已经睁开眼睛的强仔:“强仔……你醒了?” 强仔听见有人叫他,愣了愣神儿:“你是……你是……”他看着刘姐,忽然激动地挣扎着要起来。刘姐把他按住了:“你不能起来,强仔,你刚做完手术……” 强仔眼睛里闪动着泪花:“玉仙!玉仙!是你吗?玉仙……我这是活着还是死了?咱俩这是在哪儿见面了啊?” 刘姐再也支撑不住,扑在床边,拉着强仔的手哭起来。 邝秋菊听见二人对话,动了动嘴唇,艰难地说:“阿哥,嫂子……这是谁啊?” 邝振家起身尴尬地站起来:“秋菊,你躺着啊。阿哥给你买饭去,你饿了。” 邝振家开门走了出去。 邝秋菊扭过头,看着趴在强仔旁边痛哭的刘姐,一脸迷惑。 简肇庆知道秋菊醒了,放了心,他让阿哥买些吃的送到医院,顺便给秋菊换个单人病房,她和强仔住一起不方便。 简肇庆和林夕这才坐下来:“林警官,说说什么情况了。” “我今天一早去见了我们头儿,他的意思是,人可以先保出来,但是报纸肯定不能再办了。还有,冼致富要解散商会。” “解散商会?为什么?” “还是因为你啊。虽然这次这事让大家误会了你,但是冼致富心里很明白你在商会这些侨商心中的位置,他是担心你取代了他啊。” 简肇庆担心商会一解散,相关的税收优惠就没有了,这样一搞,侨商们不光要多掏钱,而且会少很多生意,尤其对外贸易,身后有商会的支持和自己单干绝对是天壤之别。 林夕点点头,这次麻烦挺大。而且,朱瑾即使取保候审,罚款金也要交五万。 “五万?让我想想。”简肇庆吃了一惊,不过他还是拿起电话,“七叔,前两天人了一张五万块的支票,到账了吗?好,好,全额给我开出来,开五张,一万一张。现金支票。马上开。” 只能如此了。 关键和阿伍也来了,这两天急得阿伍都恨不得马上找冼致富拼命去。 “别着急,我们正说这个事儿呢。刚才林警长说可以取保候审了,其实就是变相地跟咱们要钱,得五万。” 阿伍和关键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五……五万?这是什么狗屁洋人?这不是明抢吗?”简阿七拿着五张一万的支票放到办公桌上,简肇庆在支票领取单上签了字。 阿伍和关键相互看了一眼,林夕也无奈地摇摇头。 简肇庆站起来说:“走,林警长,救人!” “简先生,这笔钱算我们借的,我们回头一定还你!”关键感动地说。 “这话就见外了,我们侨商也离不开朱瑾和你们的支持。革命党在南洋的很多工作还等着你们正常开展。看不到祖国早点从腐朽和落后中走出来,侨商赚再多的钱也没什么意义。”简肇庆摆摆手,“什么都别说了,五万块换一个忠诚的革命党员值了,只是……任何人都不许和朱瑾说起这五万块的事情。” 邝秋菊从阿哥口中知道了强仔就是刘姐原来的丈夫。 简肇兴去医院帮秋菊调了病房,又买了两篮子水果送到她和强仔的病房,临走时又交代说如果想吃什么,就到食堂去打,都记在账上。简肇兴就是这样一个办事认真细致的人。 “秋菊,好好养伤,别担心钱的问题。” “肇兴,这个钱我们出,不能总花你们的钱。”邝振家感动地说。 “什么你们我们的,把伤养好,钱可以再赚啊。等梦唐放学,我会让司机接她过来看你。我得走了,还得见几个客户。” 邝秋菊躺在病床上,除了感谢说不出别的了。 强仔没有想到会在医院里碰上妻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姐:“玉仙,我能看你一眼,死都值了。” “乌鸦嘴,刚从鬼门关过来,还老说死死的。” “他对你好么?”他问。刘姐已经把自己和邝振家的事和他说了。 刘姐喂粥的手停住了:“……对我好!” “那就好!”强仔知足地笑了。 刘姐岔开话题:“是什么人要杀你?” “我在南洋一开始是在橡胶园做猪仔,后来逃出去做了点小本生意,也挣了些钱。一直给家里写信,可始终没有回音。六年前我回国去找你,可家里已经没人了。后来才打听到你来找我了,所以又返回这里,却怎么也找不到你。后来我被人骗入赌场,输了个精光,还欠人家一笔钱。他们就逼我为他们做事,可看到他们做的事,越想越害怕。所以就跑出来了。我知道他们很多在码头上与洋人之间做买卖的内幕,所以,他们是要杀我灭口。” 刘姐吃了一惊:“啊!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我也只认识几个手底下的人,大老板见过一次,都是为洋人做事的。” “做什么事?” 强仔小声地说:“卖枪!不说了,这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刘姐睁大了眼睛。 简肇庆出面保出了朱瑾,但动用的五万块钱还没来得及和阿哥说。直到把朱瑾送回晚晴园,肇庆才回家和阿哥说了钱的事。 “大哥,我实在是来不及了。晚一分钟都不知道洋鬼子有什么变卦。我怕时间长了影响朱瑾的安全。” “可你再想收购狻猊,那时该怎么办?”简肇兴提醒阿弟。 简肇庆也犯了难,拍卖会的日子越来越近,东西在冼致富手里,别人又没有凭据,都这么多年了,狻猊也不会开口说话,黄裕达也不在了。 简阿七打断哥俩:“有个事儿,我得提醒你们。咱们账面上现在能流动的资金,只有三万多块。剩下的都是储户的钱,动不得的。你们后面有什么资金出口,提早告诉我,我好规划一下。最近光上下打点,就花了不少。这次舒燕回国,又带了两万块的转账支票给你阿爸办学校。” “我知道了。一些该催的款项要赶紧催。”简肇庆打了哈欠。 “这不是还过着年嘛!华人都没开工呢。”简肇兴看着累极了的阿弟,“你上楼休息会儿吧,一宿没睡吧?” 简肇庆疲惫地回到卧室,但仍然睡不着,他在想刘姐和强仔的事,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帮他们。是让刘姐跟强仔走?还是继续和邝振家生活?还是……他怎么想都觉着不合适。这种家务事儿,其实外人是没法说的。本来邝振家和刘姐开个茶餐厅,勉强维持着生活,日子是苦了点儿,可也过得有滋有味的。可又冒出了个强仔……肇庆这次是真没主意了。 邝秋菊也为阿哥的事犯难,阿哥喜欢什么话都憋肚子里,自己一个人难受也不会对别人说,这两天可是眼见得憔悴。 第二天简肇庆来看秋菊时问她:“秋菊,我问你句话,如果不妥当你就不回答,也别生气。假如……你是刘姐,你会选择谁?” “干吗问这个啊?” “我觉着有时候,男人和女人对待感情的选择上,想法真的不同。我就是想听听你站在女性的角度,怎么处理。” 邝秋菊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想了好久了。这么说吧,不管刘姐选择强仔还是我阿哥,我都同意。有时候,女人爱一个人,没什么理由,可能所有的决定都是一瞬间的事情。谁都有面临这种痛苦放弃的时候。就像我。” 筒肇庆愣了一下,他是到现在也不太懂女人的心思。 最难过的要数刘姐了,面对两个男人,她已经失去了选择的能力。神情憔悴地和邝振家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我知道你心里有强仔……” “不,十多年了,我已经把他忘了,没想到他又出现,打乱了我所有的生活,可我又不能不管他。” 邝振家看着刘姐:“你听我说完好吗?失而复得的东西是最珍贵的。如果强仔已经把你忘了,我也就彻底死心了。可是他还系着红腰带,就说明心里还有你。我记得在锡矿的时候就答应过你,如果有一天强仔回来了,我一定退出,不让你为难。” 刘姐紧紧地攥着邝振家的手:“你别说了,我舍不得你,也放不下强仔……都怪我,都怪我。” “怎么能怪你呢。别想这么多,有什么事儿等出院再说吧。不管你和谁在一起,只要你幸福,我就高兴。” 刘姐埋头哭了。 冼致富一得势,地皮丁几个更加为所欲为,码头上那些商贩谁也不能自己出单卖货,否则就会遭到一顿拳打脚踢,货也会被抢了去。冼致富越发得意。不过他还是担心强仔会泄露了他们的秘密。 这天,冼致富正在花园里和夫人特兰达喝茶,刀疤脸和老贾跑了过来。 冼致富一脸不耐烦:“以后能不能别老扫兴,好不容易陪夫人待会儿,你看你们俩……” “对不住了冼爷。” 冼致富哼了一声:“对不住!强仔没抓着对不对?医院外面有警察对不对?” “神了哎,冼爷真是料事如神。”老贾说。 “别再拍马屁了。这事还用料事如神?用腿都能想出来。邝秋菊在医院,简肇庆还不得亲自出马请警方出动?” 刀症脸忙说:“就是,一拨接着一拨的。” 冼致富一挥手打断了刀疤脸:“上次简肇庆要到我这儿收购狻猊,我当时没应他。你去派人捎个信儿,说我想通了,可以转让给他,看他什么时候有时间,见面聊聊。” 刀疤脸疑惑地答应了一声。 电话打到银行,简肇庆气得说不出话,这个时候冼致富要把狻猊出手,要价十五万英镑,显然是落井下石。冼致富明明知道他刚刚出了一笔大钱救朱瑾,现在肯定拿不出这么多钱。 简肇兴也没办法了,银行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别说是英镑,就是马来币,十五万也拿不出啊。 简肇庆把阿七叫到了办公室。肇庆一开口,简阿七马上说:“我不同意!” 简肇庆和简肇兴感到很意外:“七叔,怎么了?” “我一直就想跟你谈这个事儿。咱们银行这些年,每年拿出来捐给各项事业,打点各种关系,救济华侨民众的钱,占到年收入的百分之七十。我们这一家老小几十口人,国内还有你阿爸阿妈,还有一个学校和一个分行需要经营,靠着剩下的百分之三十,我已经快支持不住了。十五万英镑?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七叔,我知道这件事情难度很大……” 简阿七打断简肇庆:“你不要说了,作为长辈我有必要给你提个醒。狻猊是国宝我知道,是你死去的结拜兄弟的传家宝我也知道,你收购狻猊是为了给中国人争口气我更知道。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我们爱莫能助。千万别在这个时候为了这样一件玉器,把全部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上面,不值得啊。” “我觉得肇庆这样做是对的,不过我们确实没这个能力。十五万英镑,全新加坡华人银行的流动资金加起来也不过就这么多钱。”简肇兴看着阿弟。 “咱们中国已经流失了多少好东西了,咱们救不过来。我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如果不想让国宝流失这种事情再发生,只能把有限的钱捐给革命,只有革命胜利了,咱们才可以不用为这种事情担心。”简阿七劝着肇庆。 “七叔,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都理解,也都想到了。国内军阀混战,没有一个能代表国家的政府,更不用说出面保护自己的东西了。眼下只能寄希望于阻止这次拍卖,看能不能找到更有实力的买家。” “等等!有实力的买家?”简肇兴拍拍脑门儿,“或许我们可以找南洋兄弟试试,他们公司生意做得很大,经营得很好。” “南洋兄弟?”肇庆一时觉得有了希望。 朱瑾一出来就跑到医院看邝秋菊,两人说起报馆被封的事,都很生气。 “报纸停刊责任在我。肇庆费那么大力气拿下的刊物许可证,我们才发行了三期,这可能是最短命的报纸了!今天见到肇庆的时候,我真希望他能责备我,可他什么也没说,反而安慰我……毕竟肇庆掏的是真金白银,那是人家辛苦赚来的钱啊。”朱瑾愧疚极了。 “秋菊,等你伤好了,还得给我们做炒牛河啊,我和阿炳都快想疯了。全新加坡的炒牛河都没有你做的好吃。再放点辣椒……啧啧啧……想想都美得很。”阿伍岔开话题。 “行,大夫说我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可是,出了院去哪儿啊?警察署也没有说茶餐厅什么时候可以开张啊。” 朱瑾笑道:“今天就可以啊,你们还不知道?” “真的?太好了!”邝秋菊高兴极了,“等茶餐厅重新开张了,咱们也不能浪费办报纸时采购的机器啊设备什么的,还有好多那么贵的工具,咱们可以印传单,印简单的刻板小报,继续宣传革命,反正不能闲着。” 这正是朱瑾心里想的。 朱瑾还想到了一件事:她是怎么出的狱?身边只有阿伍和关键的时候,朱瑾说:“现在你们该告诉我了吧。简先生这次救我,拿了多少赎金?” 阿伍不自然地说:“我们……不知道啊。简先生也没说……” “咱们已经欠简先生的太多了,人家救了我,我不能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欠人家的钱,一定要补上的。你们要不说,我自己问简先生去,一定不少吧!” “简先生不让说……五万!”阿伍还是说了。 朱瑾愣住了。 这两天冼致富心情挺好,让地皮丁领着上了街,他要看看如今的市场是什么样了,也不枉他费的一番苦心。 两人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着。很多商户看见地皮丁来了,急忙下了门板,摆地摊的看见他卷起包裹就走。 “丁仔,干得不错啊。谁见了你都躲啊。” “还不多仰仗冼爷您的神威。” “恐怕是狐假虎威吧!还是要以德服人啊,把这些商户都管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咱们还赚个屁钱啊?”冼致富教训地皮丁。 “是是是!”地皮丁连声应着,边说边往冼致富身边挤了挤。他已经看见了迎面走来的阿伍和阿炳。 阿伍大声叫道:“好啊,我找你们很久了,没想到你们还敢出来!” “这不是堂口的叛徒老伍吗?怎么?入了革命党就嚣张了?就不认老东家了?旁边的是阿炳吧,啧啧啧,你瞅瞅你们俩,都混成什么德行了。”冼致富迎上前,竟然一点都不怕。 “姓冼的,你作恶多端,要不是你跑到国外,我们早收拾你了。”阿炳喝道。 “嘿……个子没长脾气长了啊。我现在就站这儿,你收拾给我看看?” 地皮丁小声劝着:“冼爷算了,这个阿伍太能打了。” 冼致富叫着号:“哼!光骂算什么,动手啊。” “我今天要亲手灭了这两个禽兽不如猪狗不吃的东西!”阿伍不顾阿炳阻拦,上前就打。顿时整条街上所有的门帘都降了下来,没人敢围观。 “冼致富,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清楚,小心遭雷劈!”阿炳小声劝阿伍,“咱们不能动手,别因小失大。” 阿伍已经拉开了架势,他今天就是死,也得跟冼致富一起死。阿伍快速地进了几招,冼致富连胳膊都没抬,晃着身子就躲了过去。阿伍定睛一看:“行啊,没白在外国待着啊。” 冼致富乐了:“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过时了。” 地皮丁站在一边,高兴地鼓掌,阿炳焦急劝阿伍算了。阿伍不听,接连又进了几招,冼致富还是没还手,躲了过去,稳稳地站在地上。阿伍再进招时,冼致富哗啦一声拔出手枪顶住了阿伍的脑袋。 “阿伍,十年前我打不过你,十年后,我不用打你,我有更快的方法让你死,到了那边儿,替我给黄裕达带个好啊。”冼致富连扣三下扳机,枪却卡了壳。阿伍乘机一脚把冼致富踢飞,一个下劈把刚爬起的冼致富再次踢翻。冼致富指着阿伍身后大喊:“刀疤脸,快开枪!” 阿伍下意识地往右一个侧翻,冼致富乘机跑掉。 阿伍知道自己中了计,回头一看,冼致富已经跑远,他冲上去揪住地皮丁,往他脸上猛击三拳,飞身一脚,踢得地皮丁满脸开花。阿伍蹲下身对躺在地上的地皮丁说:“下辈子一定记得做个好人,记住了!” 商户们纷纷探出头,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 地皮丁被手下人弄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刀疤脸和老贾站在一旁看着,心里不怎么得劲。 冼致富不停地擦着手枪,又扣动扳机,还是卡壳,他愤怒地把手枪摔在地上,刀疤脸忙给捡了起来。 老贾上前小心地说:“冼爷,我看他快不行了,还是送医院吧,没准还能救过来。” “救他干什么?” “好歹也是自己弟兄。” “要不是他,今天还不能这么丢人呢。一点功夫没有,就知道坑蒙拐骗,没长进,天生狗奴才的命。不过他也挺可怜的,看在他帮我背了那么多年黑锅的份上,临死我就让他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狻猊。”冼致富说完从大木盒子里取出狻猊,放在地皮丁面前,“丁发财,这个才是真的。当年你偷了黄掌柜家的假狻猊,弄得人家连个陪葬品都没有,报应啊!”老贾提醒着:“冼爷,他好像要说什么?” 地皮丁半睁着眼睛,嘴嚅动了几下,一口血吐了出来,他使尽全身力气望着冼致富叫道:“冼致富……你个王八蛋……” 冼致富一愣,从椅子上一跃来到刀疤脸面前,夺过手枪,边扣扳机边说:“让你骂让你骂让你骂让你骂……” 手枪还是卡壳,冼致富急红了眼睛,地皮丁睁大眼睛看着冼致富,刀疤脸和老贾拼命地拦着冼致富,冼致富挣扎着朝地皮丁不断地扣扳机,随着几声卡壳声,终于砰的一声,枪响了…… 第三十四章 每天收工后彭虾仔都会坐在海边看月亮。 现在他是那么孤独,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后悔自己过去的所为,但是已经无法改变大家对他的认识了。只有面对大海看着月亮时,他才会想起阿妈和阿妹,想起那份温暖。 隐约中,彭虾仔看见两个人把一样东西扔在了海边。 彭虾仔等那两人走开后,慢慢走了过去,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吓了一跳,竟是死去的地皮丁。 彭虾仔吓得赶紧走开,走出十几步又回过身来往回走,走到尸体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决心将地皮丁背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彭虾仔坐在一棵树前,地上插着三根烟,烟的前面放着地皮丁的手表。 彭虾仔抽着烟,指着树,断断续续自顾自念叨:“……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想管你……你害得我丢了秋菊,抽了大烟,差点就死在南洋……地皮丁我告诉你我其实不怕你……真的,你别不信,我真不怕你……我早就说你没好下场,怎么样……我告诉你我就多余,他们给你扔那儿我都不想管……谁让你是中国人呢……我就是太善良了我跟你说,老被你欺负……真的,老被你欺负……哎,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也听不见……你下辈子投胎做条鱼,我就做渔民,我钓死你。你要是螃蟹,我就把你大卸八块……我……我……你最好别投胎,老老实实在下面呆着,别再出来祸害人了!” 彭虾仔起身,把烟头掐灭,拿起手表,扔到海里。 邝秋菊已经好多了,简肇庆端着碗喂她喝汤,她一边喝一边要拿碗:“简大哥,我能自己喝。” “让我来吧。当年你不也是一勺一勺喂我的吗?你住在我家,我原以为到了最安全的地方,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简大哥,过去的事儿就不说了,大家这不都没事儿了嘛。”邝秋菊又喝了一口汤。 “秋菊,你不能老这么一个人,得有个伴儿啊!” 邝秋菊愣住了,没说话,自己接过碗,一口一口喝起汤来。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说这个。可是老看你一个人这样……”简肇庆看着邝秋菊,欲言又止。 “简大哥,你别说了。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唐阿泰如果还在,我一定嫁给他。可他走了,十年了,我这心里啊,再也装不下别人了。简大哥,能有像你和朱瑾姐这样的好朋友在,我已经很知足了。我现在只想把孩子拉扯大,安安稳稳过日子。虾仔也来找过我几次,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经不想再提起了。” “对了,你阿哥这两天和刘姐怎么样了?有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刘姐来看过我几次,眼睛都红红的。” “我觉着你那天说得对,谁都有面临这种痛苦放弃的时候。决定就是在一瞬间,但是面对与承受我们的选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是一辈子。”简肇庆沉思着。 吃了饭,邝振家拎着饭盒往外走,在走廊上看到了刘姐。刘姐刚从病房里出来,强仔不见了,她正想去问问怎么回事。 “强仔被林警长带走了,说是审问去了。”邝振家看了刘姐一眼,“林警长要你别担心,有他在呢。” “他伤还没好呢。”刘姐显然很担心,“你这给谁送饭呢?” 邝振家愣了片刻,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邝秋菊也受伤了,你不会忘了吧?这个医院里不是只有你的强仔。” 邝振家说完转身就走,刘姐知道说错了话,急忙追了上去。 从医院回来后,简肇庆翻了一夜名片,想找些商界中坚力量出来,做好重组商会的准备,一旦冼致富宣布解散,马上接手,不然损失就大了。 “商会毕竟要经政府审批才能成立,冼致富能做手脚解散它,也就能运用手段再建立新的商会。还是找个折中的方法吧。”简肇兴提醒他。 简肇庆想了一下:“对了,你说的那个南洋兄弟在什么地方?明天去拜访一下,我想联合这样有实力的公司和冼致富干。我不信他能翻天。” “你去睡会吧,舒燕不在,也没人管你了,这么下去怎么能行。”肇兴心疼阿弟了。可话刚说完,电话就响了。 是林警长打来的电话。 刘姐的前夫强仔经过审讯已经明确身份了。他的确是堂口里的人,是帮洋人做事的,并且是与军火走私有关。这次追杀,是因为他知道一些交易的内幕,所以要灭口。他说他见过一次老板,从描述上像是冼致富,但这个老板到底是干什么的,却是连老板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只是他每次杀完人后,都会完成一笔军火交易。这已经是回国后的第三笔了。 简肇兴听完阿弟的复述明白了,开始他也奇怪。自从冼致富从德国回来,什么也不干,却有钱上下疏通关系打点洋人,原来是这样。 “咱们忽略了他的夫人,德国军火商的女儿。”简肇庆肯定地说。 “那强仔岂不是有危险了?” “林警长也奇怪,为什么冼致富没有继续追杀,这里面一定有鬼。” 真让肇庆说对了,冼致富就是靠走私军火弄的钱,合作人就是他的德国夫人的爹。 嫁了冼致富,特兰达喜欢上了写毛笔字,每天写得最多的是一招财进宝四个字。 “达令,你看我写得怎么样?” 冼致富看了一眼:“好极了,再练些日子就能赶上我了。” “达令,我爹地说,上次那船货的款子他可还没收到呢,你是不是不想给了啊。” “这是什么话啊,不光给,还得多给。” 特兰达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冼致富:“你可别拿我爹地当傻瓜,你最好还是做事守点信誉,不然大家都不好看。我爹地要是怪罪下来,我在他那儿可是一分钱的面子都捞不来的。” “夫人批评的是,我这就去办。” 特兰达一笑:“别老想着拖,准备拿这些钱干什么?你这种花样骗他们行,骗我不行。我从小看着我爹地做生意长大的。你最好别招惹我们日耳曼民族的后裔。” 冼致富一脸的不自在:“主要是最近业务上出些问题,刚处理完。我这就去打款,这就去。” 邝振家刘姐搀扶着邝秋菊走进了潮汕茶餐厅。 昨天警察署刚来人给撕了封条,还没收拾利索。两个人都劝秋菊再休息几天,可秋菊非要出院。她想家了。 “总共才关了几天门,有什么好收拾的。梦唐还没放学吧。”秋菊更想孩子。 梦唐这几天一直住肇庆家,秋菊想晚上去接她回来:“嫂子,回头咱们包点鲜虾馅的云吞送给简先生,他最爱吃了。” “哎,我去买虾。”刘姐转身出了门。 邝秋菊坐在屋子里,用手擦了擦桌子,桌子上已经落了一层灰了:“阿哥,你过来坐。阿哥,你跟我嫂子到底准备怎么办?” “我不想让你嫂子为难,她想跟强仔走,就让她走,毕竟人家是原配。”邝振家起身去厨房,邝秋菊也跟了过去,两人在陈老板和唐阿泰的牌位前点燃了几炷香。唐阿泰的牌位前,那盒香粉依旧还在。邝秋菊打开香粉盒,轻轻地用手指擦了一点,涂在手背上,放到鼻子处闻了闻,双手合十,闭眼祈祷…… 包云吞的时候,刘姐有些魂不守舍,拿起一个云吞皮没有放馅,就放到包好的云吞里。 邝秋菊看了看,把那个云吞皮拿了出来,自己包了起来。刘姐回过神儿来:“哎呦,走神儿了走神儿了。” “嫂子,你回屋睡会儿吧,这些天累着你了。” “没事……” “哎呀,你就去吧。我都躺那么多天了,再说包云吞又累不着。”秋菊劝她。 刘姐看了看邝振家:“那我睡会儿啊。” 回了屋刘姐照样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强仔……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简肇庆把强仔从监狱接回了家。开始的时候强仔说什么也不肯出狱,怕冼致富他们继续追杀自己。 强仔竟然跪倒在地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要是回去了,他们肯定会派人追杀我,那样会连累玉仙和你们……我……我还是死了算了……”他崩溃地倒在地上痛哭。 林夕和简肇庆把他拉起来:“强仔,你要是条汉子,就跟我回去,咱们把事情一点一点解决掉,有林警长在,有我在,还没人敢到我的银行去杀人。你会很安全的,放心吧……”简肇庆安慰他。 强仔摇着头:“我不想安全,我已经没牵挂了,就想死……你们让我死吧,枪毙我吧。”说完就去拿林夕腰间的手枪要自杀。林夕喝道:“这不是你哭闹的地方,你的伤还没好,赶紧走。” 简肇庆和林夕把强仔带回公寓,立刻通知刘姐和邝振家来公寓一趟,却并没有说强仔的事。 刘姐和邝家兄妹来时拎着一些食品盒子,里面是包好的云吞。邝梦唐一听阿妈来了,从二楼跑下来就往秋菊身上扑,被邝振家拦住了:“嘿,你妈妈还没完全好,可经不起扑腾啊。” “哦。大舅好,舅妈好。”邝梦唐太高兴了。 “哎呀,秋菊振家你们来了。赶紧去客厅。”简肇兴走出来拉过邝振家,“振家,强仔被我们接回来了。” 邝振家一怔:“啊?哦!” “我让人带他去医院换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肇庆的意思是,你们相互说说,把该说的话都挑明了。” 邝振家点着头:“明白明白,我也早想有个机会把这个事情说清楚。” 简肇兴拍拍邝振家的胳膊:“都会过去的,提前跟你说一声,你告诉刘姐秋菊,待会儿,你、刘姐和强仔一起吃,好好聊聊。万一谁有个情绪激动什么的,我们不是都在吗?” “还是你们想得周到。” 桌子就放在了简肇庆的书房。简阿七领着佣人端着大托盘进门,在桌子上摆了三碗云吞和几样小菜,又加了酒和杯子。刘姐不安地看着阿七:“简襄理,我们还是一起吃吧。” “董事长交代好的,特意让你们在书房单独谈谈,我们在外面吃……强仔马上就到。” 刘姐又去看邝振家。邝振家低着头,一个劲儿地用勺子在云吞的碗里搅啊搅…… 刘姐正局促不安的时候,强仔走了进来。 沐浴更衣后的强仔看上去精神了很多。三个人对视了一下,强仔坐到了邝振家的对面。 “我来倒酒!”邝振家说。 “我来吧……”强仔站起来,两个人的手同时碰到酒瓶,又缩了回去。 “还是我来吧。”刘姐给邝振家和强仔倒酒,眼睛里已经全是泪花。 强仔端起酒杯:“我敬你们俩一杯!” “别别别!我敬你们俩……我敬你们俩……”邝振家忙端起酒杯,一仰头喝干了酒。邝振家拿着酒杯,手微微有些颤抖,“你……好些了吗?” “啊,好多了……多亏了你们救我!”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刘姐端起酒杯:“咱们喝酒吧。”她招呼着左右,“吃点云吞吧。哎呀……我忘了强仔不吃虾的。”刘姐说完却看着邝振家。 “那就吃菜……吃菜!”邝振家连忙给强仔夹了菜,又把那碗云吞端到自己面前。 强仔端起酒杯:“邝大哥,我……” “什么都不说了,兄弟,喝酒!” “他不能喝酒的!”刘姐冲着强仔说。 “哦,那我就多来点儿,你随意。”强仔一仰头,又是一杯。 三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邝振家和强仔的脸都微微泛起了红晕。 三碗云吞和桌子上的菜基本上没动,可是空酒瓶却已经有三个了。刘姐向强仔讲了她和邝振家的相识相知。 “这些年,我和振家就是这样过来的。我们在锡矿吃过苦,是生死之交。到了南洋之后,我们俩一直也没结婚,我们找了你五年,最后真是绝望了,放弃了,振家才和我结的婚。我们真的不知道你还活着……” 强仔看着邝振家,发自内心地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玉仙。我千里迢迢下南洋,总想,男人嘛,应该给家里一个交代吧……我在橡胶园当猪仔,后来逃跑成功,我回到唐山,可是到家才知道玉仙为了找我也下了南洋。我找她也找了好多年,什么消息也没有。南洋虽然不大,可想找个人也是大海捞针啊……” “强仔,我曾经答应过玉仙。如果有一天你回来,我一定把她交给你。咱们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埋怨,要怨,就怨咱们在唐山没饭吃,没衣穿,成天打仗,朝不保夕。谁家里但凡能养活个人,谁愿意下南洋啊?这都是没法子的法子……不就想给家里省一口,再多赚一口嘛……” 邝振家和强仔又干了一杯,三个人回忆起过去的日子都很难过。强仔抹了把眼泪说:“大哥,你好好跟玉仙过吧。我是堂口的人,冼致富不会放过我的,你们也别保护我。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了断……” “不不不!我答应过玉仙的事情就一定得兑现。你们既然重逢就是天意,老天爷都让你们又见面了,你们不能再分开。” 刘姐哭着跑了出去。 坐在大厅里的简肇庆和邝秋菊追了出去。 强仔和邝振家也来到客厅,被简肇兴拦住了:“你们俩别去了。有肇庆和秋菊呢。” 强仔和邝振家坐在大厅的椅子上,邝梦唐端过一个果盘:“舅舅,吃水果……” 邝振家看着邝梦唐,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简肇庆和邝秋菊追上刘姐,刘姐一把抱住邝秋菊,伤心地大哭起来。邝秋菊不说话,只是用手轻轻地拍她的后背。 “我该怎么办啊……我这是什么命啊,怎么这么苦啊!”刘姐哭诉着,“他们两个都是我的亲人,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决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谁都不想伤害,我希望他们都比我好,比我幸福……是我,是我害了强仔也连累了你阿哥!” 简肇庆叹了口气:“刘姐,不是你害的。是这个世道害的。” 这一晚,邝振家和强仔肩并肩坐在海边一夜,海平面从黑变成亮,太阳喷薄而出时,两个男人的心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强仔被林夕送到了马六甲的一个工厂当了工人,躲过了冼致富的追杀……邝振家回到了茶餐厅,刘姐则离开了新加坡,回了唐山。 简肇庆忽然明白了,男人和女人在面临爱情抉择的时候,真的不一样。他忽然之间心很痛,为舒燕而心痛……两个相爱的人天各一方,分别十余年后重逢却受到命运的捉弄不能在一起。而自己的妻子,自己曾经发誓用一生疼爱的人,每日守在身边,却没有好好地珍惜。简肇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舒燕。 轮船在海上航行着,陶舒燕和儿子端文站在船头看日出。 “啊哈……太阳公公……我是简端文……”简端文高兴地喊着,张开两只小手。陶舒燕幸福地看着儿子,那是她的希望,因了端文的存在,她会更加珍惜自己和肇庆的爱情…… 轮船的一声汽笛,仿佛带走了她对肇庆的思念…… 刀疤脸将简肇庆接走强仔的事告诉了冼致富:“那咱们可没法下手了。” 冼致富哈哈一笑:“下手?下什么手?黑手?强仔丢了,咱们找一找,给堂口的兄弟们做做样子,捉住了就杀,捉不住就放。他还能翻了天去?放心吧,简肇庆马上就没有闲心过问强仔了。” “对啊,明天拍卖会就开了,简肇庆可一点动静都还没有呢。” “急什么?高手过招,一招就定胜负。只有笨蛋才拳打脚踢打持久战呢。我给他一个机会,他买不起就不能怪我了。”冼致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老贾也帮腔:“就是,卖谁不是卖啊,那么贵的东西!” “卖?我怎么舍得卖呢?”冼致富哼着小曲儿走出了屋子。 刀疤脸和老贾对视了一下,知道又有戏看了。 经过简肇兴和简肇庆的努力,他们终于通过银行的朋友查出了冼致富钱款的情况,这一段,冼致富分别从新加坡的四家银行往德国的一个账号划了总计十万英镑。这种大额的转账,从目前新加坡现有的外贸交易记录上看,完全不合情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军火交易! “得赶紧告诉朱瑾,如果冼致富走私军火的话,一定是从德国往咱们国内运,提供给军阀。这个畜生,发起国难财了。”简肇兴掏出报纸递给肇庆,“还有,今天的报纸,那个叫罗红的记者又发表了一篇文章。” 一个醒目的标题登在了头版:“中国军阀连年混战国宝狻猊即将流失”。 简肇庆快速看了一遍文章,说:“我的名片夹里有罗红的名片,你给她打电话,就说我约她在狮城饭店见。” 简肇庆在侍从的引导下走了过来。 罗红背着相机,手里夹根烟坐在酒店咖啡厅正等着他。见到肇庆,罗红起身风骚地伸出手:“简董事长,咱们又见面了。” “罗大记者,心情不错啊。”简肇庆握着罗红的手没有松开。 罗红看了看简肇庆没有松开的手:“您的心情也不错啊。” 简肇庆慢慢抽回手:“本来挺好,可看了你的文章……” “就不好了?” “是更好了。我得谢谢你。”简肇庆哈哈笑了起来。 “董事长是来兴师问罪了,还是拿我开心啊?” “瞧你说的,我今天是特意来感谢你的,喝点什么?”简肇庆说着话,一个信封就塞了过去。 罗红老练地拿起来,轻轻地捏了一捏:“董事长,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的两篇文章,我都看了。我知道是谁让你写的,也知道润笔肯定给得不低。可是他打错算盘了,他以为这样一炒作,我的银行业务就会受到损失,就会花大笔的钱去收购那么块儿破石头,错错错!天大的错。” 罗红乐了:“好,快人快语我喜欢,文章是我写的也是我发的,可是……” 简肇庆打断她:“我是个生意人。您呢,是靠笔杆子吃饭的,给谁写不是写,谁的钱不是赚啊。”简肇庆往前推了推那个信封。 “大庭广众的,这么大个儿的红包放这儿太不合适吧。”罗红说着话,拿起红包放进自己的包里,“说吧,写什么?” 两个人端起了酒杯。 很快简肇庆就露出了醉意,他两眼迷离地举着红酒杯:“喝……酒,喝酒。” 罗红拉过简肇庆的手,把脸凑到简肇庆的眼前:“眼睛都红了,喝多了吧!” 简肇庆极力地睁开眼睛:“没多……没多……只要罗大记者按照咱们说的做,我保你……保你……赚更多的钱。我的钱都是干净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董事长的酒量可是还需要练习啊。”罗红哈哈笑了起来,“怎么?是回家,还是去我那儿坐坐?” “你那儿?哪儿?” 罗红风骚地说:“当然是我家喽。怎么,董事长嫌弃,不肯光临寒舍啊?” “? 走!” 简肇庆在罗红的搀扶下,晃晃悠悠走出酒店。 就在脚迈出酒店的一刹那,简肇庆猛地从佯醉的状态醒过来,一把甩开罗红,七八个记者一下子冒出来,闪光灯开始闪个不停。 罗红一惊:“你干吗?” 简肇庆站定了:“我告诉你,你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广惠银行有的是钱,就是不给你这样的人。” “你们拍什么拍啊?”罗红用手挡着脸。 简肇庆面对记者大声说:“大家看到了,这个女人收了别人的钱,在报纸上攻击我们广惠银行,说我们涉嫌军火走私,今天又要挟我给她好处,说是要帮我写文章。” 罗红气极了:“你血口喷人,我从来没有收人家钱,写过什么文章。” “可你今天收我的钱了,把你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啊。”简肇庆指着她的包。 那些记者也跟着说:“拿出来啊……简先生不是说你包里有东西吗?” “我包里……哼,是我自己的钱。谁能证明是你的?”罗红拿出那个信封,才看清信封背面印着“南洋广惠银行”,闪光灯上前又是一阵猛拍。罗红绝望地掏出信封里的钱,才看见除前后两张是真钱,其余的全是印着“南洋广惠银行点钞券”的练功钱。 罗红把点钞券撒开,朝简肇庆大叫:“你这个骗子!” “谁说了谎,大家一目了然,自有公断。”简肇庆转身大步走了。 罗红掩面而逃,记者又是一阵猛拍。 狻猊摆在书案上,冼致富瞪着两眼看着。一个费尽心机策划的拍卖会,竟然失败了。 “好啊。真好啊。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哼,谁想到,鬼被磨给推死了。”冼致富咬牙切齿地说。 “冼爷,您别生气啊。这次没卖出去,以后有的是机会。好饭不怕晚。”刀疤脸劝道。 “就知道吃。你说这个罗红也是缺心眼,有奶就是娘,给个骨头就跟着跑。怎么样?今天在拍卖现场,一群记者拿着报纸,问我到底给了她多少钱才把狻猊吹捧得如此昂贵!我吹捧了吗?我撒谎了吗?没有啊!好东西啊!怎么就没人买呢。”冼致富气急败坏。 “嗨,他们有眼不识泰山,狗眼不识金香玉。”老贾拍着马屁,“冼爷,咱不卖了,咱自己留着玩,传家的玩意儿!” 冼致富骂了起来:“你们俩有多远死多远!传家的玩意儿?我看你们俩是败家的玩意儿,一对儿饭桶!” “冼爷,你气糊涂了吧?你只记得要卖狻猊,却忘了商会。你忘了你要解散它?商会一解散,咱们祸水东引,整个南洋的华侨还不吃了简肇庆?”老贾提醒着。 冼致富又露出了奸笑…… 简肇庆初战告捷,精神焕发地来到银行,简肇兴上前用力拍了一下肇庆的肩膀:“看报了吗,狻猊流拍?行啊!干得漂亮啊。”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来我办公室,我有一个新的计划!” 第三十五章 简肇兴听了阿弟的计划摇了摇头。 “我觉着是个好方法,可是行不通。目前的流动资金,勉强够维持运营,要是出这么大一笔钱,恐怕……” “为什么行不通?是因为银行没有钱了吗?这我知道。正是因为咱们拿不出钱才要跟布朗合作。咱们银行做的都是纸上的生意,钱一进一出就是生意。可是布朗在南洋有实业啊,有实业就意味着有就业机会,有就业机会就可以给华侨们找到生活下去的路子。咱们把广惠锡矿抵押给他,布朗赚钱咱们分红,有了钱就可以支持国内革命。大哥,北伐就要开始了,国内正是最需要钱的时候。”肇庆坚持着。 “肇庆!你说什么?你为了赚钱,连布朗都要利用?”简肇兴生气了。 “我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他能赚钱,起码现在就是个有用的人。我这样做不是为自己啊。大哥……” “你不用说了。广惠锡矿是怎么来的你最知道,不能抵押,这是一;二,和布朗合作,万万不可!我们就是不赚钱,也不能和这个吸血鬼为伍。你以前干什么我都支持你,钱不够我拆借都一定要帮你顶上去。这次,没商量。”简肇兴起身走了出去。 简肇庆失望地坐在椅子上。 新加坡街道上,报童拿着报纸叫卖着:“哎看报看报看报……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校第一批学员人学。孙中山兼任军校总理,蒋介石出任校长……看报看报……” 简肇庆摇不车窗,买了份报纸。 黑色轿车停在了布朗公寓门前。他没有听从阿哥的劝阻。 布朗叼着雪茄迎了过来:“哇……好久不见,密斯特简!” “好久不见!布朗先生越来越年轻了,十年前见您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哇,密斯特简你太会夸人了。你的生意也是越做越大,我都快赶不上你了。”布朗显得挺高兴。 简肇庆递过一盒雪茄:“我托人从古巴专门带来的,高希霸顶级雪茄吗嘟噜,希望你喜欢。” 落座客厅后,简肇庆说明了来意。 布朗听后笑了起来:“密斯特简有如此美意,我自然会慎重考虑。我会好好想一想,拿出一个合作方案。广惠银行嘛,我的老朋友了。” “那好,咱们一言为定。我等您的好消息!”简肇庆起身,“告辞。” 《唐山报》被查封后,朱瑾不想再连累邝家兄妹,她让关键把油印机和一些设备搬回了晚晴园:“咱们已经给人家添了一次麻烦,就别再来第二次了。秋菊腰上的伤还没好。如果能坚持,还做绘图的工作。北伐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所有的华侨!” 很快,又一批传单印好了,朱瑾一边看着一边嘱咐搬运传单的阿伍,多派些人,多发一些地方。坐汽车一天能打个来回的地方也要去人。 阿伍决定和阿炳去马六甲分发,那儿他们熟悉。 接到电报,简阿三来码头接舒燕。码头上人不多,但到处都是反战的标语。 陶舒燕和儿子还有一些中国旅客站在客轮甲板上,陶舒燕看见了码头。她有些激动:“快,文文,回船舱拿行李。到家了!” “噢噢噢……到家喽……” 陶舒燕的眼圈红了,她追上儿子,回舱提了行李走下船。 简阿三在下船的人群中看见陶舒燕,赶紧迎了过来:“舒燕,辛苦啦!” “三叔,您还亲自过来,这么远的路。文文,快叫叔公!” 简阿三拉过文文:“想叔公没有?” “想!”端文在简阿三脸上亲了一口,蹦蹦跳跳地往前面跑了,“哦……回家喽……” “家里的汽车上个月卖掉了,你公公不是正在弄学校吗?需要钱。所以只能临时租个车。也该来了,咱再等等。”简阿三焦急地看着远处。 “三叔,我公公婆婆身体都好吧?” “你婆婆还行,就是眼睛花得厉害了。你公公腰不太好,老风湿了,看了好多大夫,总也不见好。” “我从南洋给寄的药呢,管用么?” “嗨……你公公你还不知道,就信中医!不吃西药!”阿三也劝过多次了,没用。 简家围屋好久没有这样喜庆的气氛了,简阳春和雅兰相互搀扶着来到围屋门接孙子。端文扑了过来:“爷爷……奶奶……” 简阳春高兴地抱起端文:“好孙子!想死爷爷了。” 陶舒燕走上前:“阿爸阿妈,你们身体好啊?” “好好好,你要再不来啊,你阿妈就该跑码头等你去了。”阳春高兴地说。 雅兰看着儿媳:“舒燕啊,你又瘦了。怎么,肇庆又欺负你了啊?” 端文快嘴:“爸爸和妈妈吵架!” “文文,不许乱说。”舒燕制止着。 简阿三上来解围:“赶紧进屋吧,站在外边干吗啊,都到家了。” “对对对,进屋进屋进屋……”简阳春抱着端文头里走了。 雅兰拿出一个簸箩,里面装满了大红枣:“来来。这是你阿爸的朋友从北边带来的。在人家那儿不算个物件,到这儿来,成了稀罕物了。” 端文咬了一口:“啊……好甜啊!” 大家都乐了。 简阳春感叹道:“孩子长得快啊,一年一变样。我们再宝刀不老,也得把位子让给你们年轻人啊。肇庆和肇兴把银行经营得这么好,我真是高兴。” “你阿爸啊,天天念叨着,什么时候回来啊,什么时候回来啊,赶紧回来帮我弄学校啊……”雅兰接过话。 陶舒燕关心地问学校的筹备情况。简阳春把端文放下,起身回书房去拿规划图。 “你阿爸天天鼓弄那几张宝贝图纸。吃饭,先吃饭,吃完了你们爷俩再看!”雅兰招呼着大家。 丰盛的菜摆了一桌子,雅兰又端着一条鱼进门。陶舒燕接过来:“阿妈,菜太多了,吃不完。” 简阳春笑了:“你就让你阿妈做吧,我也沾沾光。你们不来啊,她才不给我做这么多好吃的呢。”简阳春起身端起酒杯,“来,一起喝一杯。欢迎舒燕,欢迎简端文!” 简端文也端起杯子:“欢迎爷爷奶奶!欢迎叔公!” 大家都被逗乐了。 吃了饭,简阳春戴上花镜,拿着几张图纸和一些课程设置,和舒燕研究起来。陶舒燕仔细地看着每一张纸和计划表。 “我觉着,每周应该把体育课增加一节,身体好才是最重要的。咱们招收的都是小学生,应该从小教育他们打好身体的底子。” 简阳春拿着纸笔仔细地记着:“说得好!继续。” 陶舒燕又想了一下:“现有的课程我看都没有问题。我想能不能加一堂爱国教育课。告诉他们我们的祖国目前正在经历什么,我们需要做什么,将来能干什么,怎样才能让祖国强大起来。教材随时更新,让他们从小就有危机意识。” 简阳春高兴地放下笔:“哎呀,舒燕,你回来真是帮了我大忙了。这个提议非常好,咱们是不能光教书本上的,也得联系实际告诉孩子们,我们现在生活得不太平是为什么,该怎么做。” 简阳春有些沉重,办学校就是为了让更多人觉悟。军阀混战这么多年,教育被摧残得凋零至极,很多学校不是被飞机炸了就是停课不上了。泱泱大中国,难道还放不下一张课桌吗? 简肇兴听说肇庆去找了布朗很生气,话都不想和肇庆说了,见了他起身就往外走。简肇庆拦住简肇兴:“大哥,你就听我一次行不行,起码让我把话说完。” “肇庆,你是银行董事长,董事长的职责是什么?对每一个董事负责,对银行资金的安全运转负责。咱们捐钱打点送礼干什么我都是支持你的。因为我知道,你干的是好事儿,是正事儿,我必须支持你。” 简肇庆忙说:“这一次更是好事儿!我知道你讨厌布朗,因为他是个洋人,因为他曾经是我当猪仔时的大老板,因为他现在在南洋依权仗势剥削工人。可是大哥,你看看,你出去看看,整个南洋有多少中国人没有饭吃,有多少中国人下南洋来闯荡没有生计活不下去,又有多少人是多么需要一个生存的机会哪怕是只给饭吃呢。国内,现在天天打仗,这帮当年和我们一样下南洋闯荡的人,现在沦落到这种地步,想回国都回不去,因为回去可能连活的机会都没有了。咱们能做的,就是拉他们一把。” 简肇兴提高了声音:“可你也不能为了给他们饭吃就没有了尊严,没有了气节!” “大哥!什么是尊严?起码目前来讲,尊严就是为了生存下去,到达最后的胜利而暂时妥协!人都饿死了,就有尊严了?” 简肇兴看着简肇庆:“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人为了嗟来之食,就可以不要尊严,不要气节了?” 简肇庆缓了缓语气,说:“大哥,咱们现在不谈气节,咱们谈生存。我们如果现在有办法能让这些可怜的中国同胞先生存下去,委曲求全,有什么不妥呢?咱们银行需要发展需要生存一样面临钱的问题,有钱不赚,何必呢?” “说到底就是钱!我简直不认识你了。” “对!没有钱他们就没了希望!阿哥,你怎么这么固执!” “我不跟你争论。我不能引狼入室招惹一个臭名昭著的布朗成为广惠银行的合作伙伴。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广惠银行的支出,如果有一分钱流到布朗那儿。我就辞职回国!”简肇兴说完起身出门,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你还是先关心一下商会吧。” 简肇庆闻讯赶到了冼致富的公馆门前,不少侨商挤在那议论纷纷: “就是啊,一点动静都没有,说解散就解散。”“没了官方承认的商会,咱们的税率就得上调啊。”“本来生意就不好做,又来这么一出!” 这时,冼致富带着刀疤脸和老贾走了出来,他不慌不忙地挥手示意安静,清了清嗓子,说:“诸位同胞!我知道各位的来意,很抱歉。事情突然,但是事出有因,还让我慢慢说来!为什么解散商会呢?是因为我们的商会里有一只大蛀虫,他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地从商会的每一个机会每一个角落里抠钱。表面上他是正人君子,实际上是打着爱国华侨的旗号,坑蒙拐骗,打着给国内革命募捐的旗帜,骗了多少侨商的怜悯!前些日子,诸位也看报纸了。我收购了一个汉代的狻猊,想在拍卖会拍个好价钱,赚来的钱捐给咱们商会。可是,有人在拍卖会之前向我出低价想买。我没卖,于是这个人就设计把报社记者到国宝狻猊,统统诋毁了一遍。结果呢,狻猊流拍了。我想给各位的见面礼就这样泡汤了。这个人,现在就在这里,简肇庆!” 人群一下炸开了锅。 简肇庆站在人群中面不改色地说:“冼致富!你真不知道天下还有羞耻二字。” “大家都是明眼人,你让各位同胞给个说法。由于你的厚颜无耻胡作非为打着商会的旗号到处行骗,你们在场的有多少人没有给他所谓的支持革命捐过钱?嗯,不少吧?商务司勒令我们解散商会,我有什么办法。诸位,你们慢慢聊吧。我无能为力。”冼致富说完进去关上了大门。他本来打算让商户到简肇庆家门口闹呢。这倒好,就地正法了。 简肇庆费尽口舌才脱身。不想快到银行时,发现银行门口也堵了不少人,只好转身走开了。离开时,隐约听到银行门口的人高呼:“让简肇庆从商会滚出去,留住商会!” 简阿七站在紧闭的门里,不知道肇庆这是得罪谁了。简肇兴阴着脸:“七叔,从今天开始,银行支出钱,没有我的签字,绝对不能放款!”看到阿七有些为难,简肇兴又说,“这是我替我父亲做的决定,有任何问题,我负责。您就听我的吧。咱们银行经不住折腾了。” 简肇庆不能回银行,只好去了潮汕茶餐厅。 邝秋菊给他倒了水:“我都听说了,商会解散,冼致富肯定嫁祸给你了吧。你可以慢慢向那些人解释啊。再说了,这年月人人都自保,谁管别人死活呢?商会就这么重要吗?” “有了商会就等于有了官方的承认,加人商会就可以享受很多政策上的优惠,跟外国人做起生意来门面也大很多。只要你有资格加人商会了,就说明你的公司达到了一定的规模。” “按说做生意的都是聪明人。他们怎么就没看出谁好谁坏,谁是假仗义谁是故意挑事儿呢?肇庆大哥,舒燕姐不在你身边,你可得照顾好自己,别为这种事着急上火气着自己。” “真是树大招风,都冲我来了。有些时候,我真的就不想干了,真的!我真的没必要管他们。”简肇庆看了看邝秋菊。 “你盯着我看什么啊。我脸上又没有冼致富。” 简肇庆笑了。他也就是发发牢骚。哪能真不管啊。 “我觉着,你应该和布朗合作。人到哪一步就说哪一步的话。当年咱们在锡矿,我嫂子不是还经营过地皮丁管辖的阿垅店吗?不也是为了活下去吗?” “阿泰要在多好啊。指不定给你又出什么主意呢。”邝秋菊回头看了看唐阿泰的牌位。 “是啊!没准会跑到冼致富家门口,指着门喊‘冼致富,你给本少爷出来!’” 一通说笑后,简肇庆心情好了许多。 中午饭肇庆是在阿容店吃的。从秋菊那出来,他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阿莉吉亚和容铁铸开的小店,心情不好的时候,这些往日的好兄弟好朋友就觉得格外的亲。 “肇庆可是稀客,中午不能走,留家里吃饭。不在这吃去饭店也行。”容铁铸高兴极了。 “饭什么店啊。我心里烦,出来溜达溜达就到你这了,你请我喝杯酒、吃碗面总不过分吧。” “好啊好啊,你等着,我去买,马上就开饭啊,马上。”容铁铸从柜上拿了点儿钱,风风火火跑开了。简肇庆忽然觉着轻松了很多,四下打量着水果店。 阿莉吉亚站在门口问:“吃榴莲?” 简肇庆指着摊子:“最大的,我要了!给够秤啊!” 阿莉吉亚被逗乐了。 布朗是聪明人,他是有钱就赚的主儿,简肇庆找他合作他是不会拒绝的。不过他也不想得罪冼致富,简肇庆一离开,他就来到冼致富的公馆。他是和冼致富打招呼来了。 “简肇庆真是越来越胆大了,做生意都做得想跟你分一碗羹?”冼致富听了也不能不佩服,“布朗先生,他简肇庆安的什么心,您还看不出来?那是想借您的产业,帮自己多捞一笔钱呢。” “你们中国有句俗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既然要谈,我就听着。反正是我开条件。当年他爸爸为了找他,从来就没给过我一个笑脸。还恐吓要搞垮我的企业。哼哼,把我这儿当成什么了?钞票印刷厂?” “那您怎么答应他的啊?” “我让他回家等信儿。我是先来跟你说一声儿,万一真是合作成了,你可别怪我。”冼致富哈哈大笑起来:“就他那点钱,恐怕入股都不够级别吧!” “我是商人,无所谓,有利润就OK。你不一样。冼老板做事还是心狠手辣,从来不计较代价,只看结果!” 冼致富和布朗心照不宣地笑了。 一上午了,很多人还站在广惠银行门外不走,简肇庆拎着榴莲走了过来,目不斜视,径直走到门口。 “简肇庆……给我们个交代……对,不说不能走!”有人看见了他。 简肇庆转身冲大家笑了笑:“诸位,我手里是什么?” “榴莲啊!” “我说它是菠萝,你们信吗?” 大家不知道简肇庆的话什么意思,简肇庆笑了笑,进门了。 “什么意思啊?这不是说咱们香臭不分吗?”有人回过味儿。人们又嚷嚷起来。 简肇庆把门一关,脸上的笑立刻收敛起来。他把榴莲一放:“请简襄理来我办公室。”简肇庆三步并作两步上了银行的楼梯。 “董事长,外面的人喊了一上午了。” 简肇庆头也不回:“让他们接着喊吧。” 简阿七推门进来,看见简肇庆微笑地看着自己有些奇怪:“这么闹,你还有心笑。” “账面上还有多少钱可以用?” “你最好和肇兴商量一下再动钱。”简阿七为难地说,“今天有两笔款子收进来了,大概有个六七万吧。” “行了。这笔钱,除了我,谁都不能动。” “听七叔一句劝,你们哥俩别搞得剑拔弩张的,这不让我为难吗?” 简肇庆诚恳地说:“七叔,您放心!我不会让您为难的。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下决心做一件大事了。七叔,帮帮我吧!跟布朗合作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他向简阿七讲了自己的理由,末了说,“我有足够的理由,将来也会得到我阿爸足够的理解。” “听你这么一说,我觉着也是。你平时出门都是车进车出的,很多犄角旮旯的地方你去不到。最近一年来,我也看到了很多南洋的华工窘迫的生活。咱们的锡矿,每天主动要求来挖矿的就不下四五十。其实目的很简单,就是国内回不去,在南洋又没法生存。”他有些明白肇庆的做法了。 简肇庆看着七叔说:“所以,我认为这个时候不应该融进狭隘的个人感情。如果没有这些南洋同胞的窘迫,我简肇庆死也不可能跟布朗合作。可是,只要有一线希望拯救这些可怜的同胞,我就得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就算不成功,我也认了,起码我努力了。” 简阿七站了起来:“你什么都别说了,我给你拿支票去。” 得到了七叔的理解和支持,肇庆有了底,他再次来到布朗公寓,和这个自己过去憎恨的人商量着合作计划。 当晚肇庆给舒燕写了一封信,道出了自己此时的心情: “我要和我的大仇人,锡矿的旧老板布朗合作了。不为别的,就为了能给华工们提供多一些的工作岗位,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我也就算没白顶着叛徒的名字忙活一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告诉你!或许,真的,就是想你了吧!舒燕,我亲爱的,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你我此刻的心情。从过年到现在,我一直感觉新加坡的天是灰色的。可是今天,就在此刻,我发现它居然变成了彩色。尽管楼下还有一帮子人在叫骂着我的名字…… “亲爱的,你知道吗?我到今天,忽然发现最能让我清醒、让我保持战斗力的,是我那些出生入死的朋友,还有素不相识、支持我的好心人。尽管话语很简单,吃的饭菜很简单,可是,我却尝到了实实在在的人情味。人情味儿,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味道了吧。等你回来的时候,你的夫君可能是个大富翁,也可能是个穷光蛋。万一真遭此不幸,我们就在容铁铸家旁边开个店,卖鲜花,卖各种颜色的鲜花。卖不出去,就都给你戴上……我希望可以早日给你一个充满鲜花、阳光和彩色的生活!” 简肇庆和布朗在合作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简肇兴为此和肇庆发生了冲突。 “钱你动了,合同你签了,布朗你也合作了,我也没用了。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广惠银行的总经理。你就一统江湖,自己说了算吧。” “大哥,你总得相信我一次吧。” “这叫什么话,我以前不相信你不支持你吗?你要干的哪一件事情我没有支持?” “那你怎么就过不去和布朗合作心里这个坎儿呢?你也看到了,我联合了几十家银行签署了集资协议,这笔资金的注人让布朗扩大了生产规模,增加了用工需求,我们的协议里写得明明白白只用华工只用华工,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不能接受。” 简肇兴盯住阿弟:“你这样做只能让布朗的生意越做越大。布朗拿着钱和冼致富在一起走私军火,贩卖来的军火都送到国内给军阀装备使用。你在干什么你知道吗?你是捐给革命吗?你是变相地给军阀输送军火呢!” “随你怎么说。我只能说,眼下没有任何事情比得过让南洋的侨胞能先生存下去更重要。布朗用赚来的钱干什么我管不了。我只知道我赚来的钱,捐给了革命!原来你是这么理解的……好好……我接受你的辞呈!”简肇庆无奈转过脸。 简肇庆同布朗合作才一个月,两个人就发生了分歧。 “一个月的时间,你就要求给工人涨两次工资,这个太不合理。”布朗不同意。 “他们的工作量大,效益提高了啊,涨工资是应该的。” “我完全可以聘请更廉价的劳动力,而不是让你的中国兄弟来赚我更多的钱。” 简肇庆坚持着:“可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是中国人。” 争论的结果,简肇庆的股份从百分之三十让到百分之五。简阿七提醒肇庆,账面上的钱不多了。 “咱们跟布朗分的红利呢。”简肇庆问。 “红利?你前后让股让了三次,咱们现在只有百分之五的股份了。你不能再让下去了。华工在布朗那儿赚得越多,你就赔得越多!”简阿七也着急了。 第三十六章 广惠银行大厅聚集了很多前来取钱的储户,阿七和职员们忙着应酬。一笔笔现金很快被取走了。 简阿七看到库里的现金眼瞅着就要被取空,穿过人群,朝楼上跑去。 简肇庆也看到了报纸上醒目的新闻标题:“广惠银行巨额资金亏空,英国银行予以收购”。看到简阿七跑了进来,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皮包交给阿七。 “这是一些股票和房契,我已经告知南洋兄弟公司的李董事长。你把这些交给他作为抵押,尽快筹集些现金。此事来得突然,报社那么快就捅出此事。背后定有人作梗,想搞垮我们,银行的诚信比命都重要,只要诚信在,再难都一定能挺过去。” 简阿七点了点头。 “快去吧,开我的车去。多带些人,路上小心。” 简肇兴并非真的甩手不干了,他也时刻在关注着银行的情况。他把朱瑾约到了潮汕茶餐厅,想和她商讨一下该怎么办。做银行是在做实业,可不是搞慈善。 “可你也要理解肇庆,他可都是在为了争取我们华人的利益啊!”朱瑾理解肇庆。 “争取华人的利益我知道是对的,但也不能蛮干。像他那样明知洋人在设圈套,还执意放贷。早晚会把银行拖垮的!”简肇兴分析道,“现在国内军阀割据,战乱四起。这儿的经济又不景气,英镑贬值。我们很多华人的买卖受到洋人的打压而面临着倒闭。可肇庆却和洋人走在一起,这不是让同乡指着脊梁骨骂他,他这样做和冼致富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他在帮助华人,给华人争取更多的就业机会。可别人怎么想,都还以为银行在里面牟多少利呢。” 朱瑾一时沉默了。 停了一会儿,朱瑾开口了:“肇庆何曾不想挣更多的钱,来帮助更多的同胞呢?不过越是更多地想争取利益,就越要和殖民当局和洋人打交道。要是这些狡猾的商人发现你的初衷时,就会更加变本加厉地遏制和刁难你,肇庆也是身不由己啊!他经的风浪少,缺乏经验,你这当哥哥的经验丰富,就不应该弃他而去。” 简肇兴苦笑了一下:“我是拗不过他,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那脾气。” 朱瑾也笑了:“你们俩啊,是对‘龙兄虎弟’。你在银行的业务上是比肇庆有经验,你们只要联起手,处理各种事务,就会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如果各行其是,就形不成一个拳头,就无法对付像冼致富这种败类。” “对啊!朱瑾姐一直说我们华人要团结。”邝秋菊插话,她已经听了好半天了。 朱瑾开导肇兴,只有团结起来,调动更多华侨的积极性,发挥每个人的作用,互相照应,互相依托,才会有更大的力量。在海外的华侨不仅有共同的利益,而且同祖同宗,有着一层亲情的粘合剂,彼此之间更应该融洽。 简肇兴听到此话,站起身来就往外走:“我找肇庆去!” 发生了这样的事,头一个来找简肇庆的竟然是冼致富。 冼致富认为自己捞一笔的时机到了,他大摇大摆地来到简肇庆办公室,也没等招呼就坐下了。 “听说简先生银行里的资金运转出了些问题。我听到消息急忙赶来。简老弟这儿有难,我当然是义不容辞该帮助的了。” 简肇庆把报纸扔在冼致富面前:“有些人是唯恐天下不乱,为了自己那点儿蝇头小利,不惜牺牲整个华侨的尊严。你是来看我广惠银行的笑话了?” “你不要误会。我是来雪中送炭了。” “哦?我倒要听听。” 冼致富胸有成竹地说:“是这样,我和英国银行的路易先生有很深的交情,路易先生对肇庆老弟的为人与才干也很赏识,路易先生有意收购你们广惠,还让你来做掌门人,不过,股份他要占大头。你看如何?” 简肇庆笑道:“看来这报纸上说的不是空穴来风,你们早就给我安排好了?” 冼致富顿时很难堪:“啊!这报纸上的消息可不是我透露的,我保证……其实你干嘛死扛着呢,自己也是挣钱,跟洋人也是挣钱。” “广惠是家父一手操持出的产业,如果在我手里毁于一旦,我岂不成了败家子,有何面目见唐山父老。” 洗致富一摊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要考虑清楚。路易先生的胃口可不止是你这一家银行,收谁的都是收。可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 简肇兴推门走了进来:“肇庆!”他看到冼致富也在,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噢,你有客人?” “他来是为了传达英国银行有意收购我们广惠的消息的。”简肇庆看着阿哥。 “什么?不能把我们银行卖给洋人!” 简肇庆转身笑着对冼致富摊开了手:“冼先生,你听见了吗?我家兄是广惠的总经理,他都不同意,我就更不能从命了。回去请转告路易先生,他的好意我心领了。”简肇兴和简肇庆异口同声地下了逐客令:“不送!” 冼致富悻悻地离开了。 简肇庆拉着阿哥坐下:“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说呢。我想由咱们广惠出头,联合所有在新加坡的华人银行……” 简肇庆一拍手:“同舟共济!” “没错!” 兄弟两个相视一笑,他们想到一起去了。 华资银行如何面对外国银行的打压与收购,如何一起抵御这次危机。国弱受人欺,在海外的华人更应该团结起来借鉴西方的好的管理模式,提高资本的运作效率。为摆脱危机,肇庆更具体地说了自己的方案:“我们应该避免我们之间不必要的竞争,一起共渡难关。我想把新加坡所有的华资银行召集起来,合并一些面临倒闭的中小银行、票号,实行股份制,成立南洋银行联合会,推选联合会主席,争取和保障我们华人在当地的尊严与利益。” 肇兴听得一个劲地点头。 简肇庆行动起来了,南洋金融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应召来到广惠一起议事。真是出乎意料,简肇庆和简肇兴兄弟两个没想到大家那么信任广惠,南洋兄弟的李董事长首先站出来推选肇庆做联合会主席。 “他们的好意我明白。可眼下广惠的处境你也是知道的。既然要合并银行,就得由大股东来担任联合会主席一职,可推选我出来任这一职,我怕会有疑义。”散了会,简肇庆并不乐观。 简肇兴倒是信心倍增:“这些年你接手广惠,利用你的能力和政府与洋人斡旋。为争取和保护我们华商的利益做了不少事情,也赔了不少钱。我和他们一样,以前对你做的事情也有些不理解,可事后才明白你的一番苦心。这次推选的结果是朱瑾女士做了很多工作。不管怎样,只要大家一条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冼致富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这帮人要是真齐了心,肯定会影响布朗先生收购的计划。不过冼致富也想到了另一点,那些个银行个个都自身难保了,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简肇庆这个主席是个虚名而已。广惠银行还有多少资本经得起他简肇庆折腾?想联合是要看实力的,是大鱼吃小鱼,广惠现在的状况就像是条黄花鱼,不被人家吃掉才算怪呢。 “以广惠现有实力,不应该选他当主席啊?”刀疤脸不明白了。 “他怎么当上的,我就能让他怎么下来。”冼致富冷笑了一声。 一夜间谣言又再起,说广惠濒临破产,简肇庆当主席,是想拉着些小银行来做垫背的。马上,就有七八家银行找到简肇兴要退出,七八家的借口都同出一辙,都说要回国,无心在南洋发展了。 简肇庆苦笑,看来想让大家齐心协力,不容易啊! 简肇兴走到肇庆身边:“肯定是冼致富在后面搞鬼,冷铁难打,冷言难听啊!都怪我以前没把广惠做好,让人家有空子可钻。你可别灰心,我们得想出对策来,不能让冼致富和洋人得逞。” “我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倒的!父亲不是常告诉我们‘是非难逃众口’吗?我们只要先从自身找原因,把广惠重新振作起来。他们的谣言就会不攻自破。”有了阿哥的支持,简肇庆信心倍增。 广惠银行大厅里还是拥了许多储户,一部分是来取钱的,也有一部分是来存钱的,忙得简阿七和职员们应接不暇。简肇兴也在柜台上帮忙。 简肇庆从楼上走了下来,发现在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两个自己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是容铁铸和彭虾仔,急忙挤过人群朝他俩走了过去。容铁铸和彭虾仔刚在柜台上存完钱,扭身要出来。看到了眼前的肇庆,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们俩这是……” 容铁铸抢着说:“噢,最近生意不错,有了些积蓄。这不,阿莉吉亚让我把钱存到银行。还说一定要存到广惠,存到你这儿我们放心。” 简肇庆听完此话,鼻子有些发酸。 “是啊!简先生,你也知道我的臭毛病,有了钱就想吃了喝了,攒不下来。这不存到你的银行,我就能攒钱了,攒多点以后就能往家寄了。是不是啊?”彭虾仔也说。 两人都憨厚地笑着。 简肇庆搂着两人的肩膀:“好兄弟,不用说了,我心里明白。” “我们也知道这点钱帮不了你什么忙,可也总能增点人气不是。” 简肇庆不知该如何回答,回头再看,柜台前存钱的队伍中有很多是自己熟悉的面孔,大家都善意地朝着肇庆微笑着。 简肇庆控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抬起手朝大家摆了摆,转身走出银行。 简肇庆来到了一个典当行的门口,看了看左右没人注意,走了进去。从典当行里出来时,简肇庆胸前的怀表和上衣兜的金笔已经没了。 他依然走得从容。 邝秋菊知道了肇庆的窘境,很想帮他,最近除了餐厅的生意,她把学校孩子吃饭的事儿揽下来了。这是肇庆出资办的华人小学,肇庆办学校都不收孩子的钱,她也就不收饭钱了。餐馆生意现在挺好,大家都来捧场,饭店只要能挣钱,就能贴补些,秋菊已经想好了。 朱瑾来时,秋菊正忙,朱瑾见了也上手当上了服务员。“肇庆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情,现在广惠又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难,我们也应该联起手来帮帮他了。我和林夕、关键也联系了一些华商想办法为广惠注入些资金。” “太好了!不过,阿姐,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也想联系一些从前被肇庆救助过的同乡,现在也都有了些积蓄,我想让大伙儿把钱都存到广惠。不过,我们这点钱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秋菊不好意思地说。 “不怕,只要大家齐心,尽力而为。这叫‘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阿姐,我还有件事想让你帮个忙。学校马上要给教课的先生发工钱了,再有就是还要添置一些学生用的课桌、课椅,课本什么的。肇庆现在手头紧,我想由我来出这笔钱。” 朱瑾愣了:“你?你哪儿有这么多钱?” 邝秋菊起身走到柜前,从柜子下面拿出一个布包来:“这些是陈老板给我留下的他全部的积蓄,他去世时交代让我做嫁妆用。现在这个时候正好能派上用场,也能帮着肇庆分担一部分。” “你啊,是要拿出家底子来帮他!” “肇庆不是也在帮我们吗?不过,这些钱不能说是我拿出来的。肇庆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所以,我想让阿姐帮忙,就说这钱是你的,是大伙儿捐的。反正不能说是我的。求求你阿姐,就帮我这个忙吧。” “好好,我看你为了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嫁人了。” 邝秋菊听到此话,竟有些不知所措。愣神的工夫,简肇庆来了。 “啊,肇庆来了,我正要去给孩子们送饭呢。朱瑾姐正好找你有事。”秋菊看了一眼朱瑾就要走。 “秋菊,你是要去学校吗?正好,这是这个月给校工和教员的工钱,麻烦你转交给刘校长。”简肇庆从怀里掏出钱。 邝秋菊不知所措地看着朱瑾。 “肇庆,是这样。我们知道你现在资金也运转不开,所以呢……所以就筹了一些钱捐给学校。这些钱你还是留着吧。”朱瑾只好这样说了。 秋菊松了一口气,笑了。 “那怎么行,虽然我不是你们组织的人。但我也知道你们的纪律,你们筹集的资金是支持国内革命的专款,不能乱用的。我就是手头再紧,这点钱还是能拿得出来的。不行,学校不能用你们的钱。这可万万使不得。”简肇庆坚持。 “这也是朱瑾姐的一片好心啊!就你有钱是吧?你这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你知道外面都在怎么说你们广惠。其实你自己心里最清楚,难道我们想尽些力都不行吗?”秋菊急了。 简肇庆一时无语。 朱瑾从怀里掏出钱:“我就说我不会撒谎,你还偏让我说。肇庆,其实这些钱不是我的,也不是革命经费。而是陈老板留给秋菊的安家钱,她是想帮你。” 简肇庆看着秋菊,秋菊急忙把头低下了。 “你们联合华人银行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不过最近一直有很多风言风语,说你是想借助其他银行的资金,挽回广惠亏损的局面。我想你现在面临的是怎样抵制谣言,团结大家拯救广惠,给我们华人做表率。学校的事你就交给我和秋菊吧,我们会照顾好的,你放心吧。” 邝振家也走了过来:“是啊!肇庆,也让我们出些力吧。这不,秋菊把孩子们的伙食也包下来了,这就要给孩子们送饭。” 邝秋菊突然想起还要送饭,急忙转身走了。 “秋菊,谢谢你!”简肇庆看着她的背影喊道。 这已经是陶舒燕接到肇庆的第三封信了。 “吾妻舒燕,近日从广惠几经风波中方知朋友可贵。在以往的快乐当中,朋友会慢慢认识我。而我却是在患难中,慢慢去了解他们。每每看到他们对我的支持,也就增添了我的信心。每每想到你和端文、阿爸、阿妈也就给我以振作的动力。我很想念你们! “听到你在帮阿爸在家乡办学的事情,我很欣慰。也想让端文把国学的基础打得扎实些。建议他从小学习与,将来再学西学,也可让阿爸教他习武,锻炼其体魄,将来从容面对复杂变化的形势。希望我们这辈子的努力,会给他们换来安定平稳的生活。遥念你的肇庆!” 陶舒燕把肇庆的信揣在怀里,带着端文来到陶家的围屋老宅。她要找一找自己以前写给肇庆的信,她把它们都放在了一个木盒子里了,不知那个盒子还在不在。 看着老宅一片凄凉的景象,陶舒燕不禁鼻子发酸落下泪来。 “阿妈你为什么哭了?”文文抬起头问。 陶舒燕抹了把眼泪:“这是阿妈以前的家。” “那家里还有谁啊?” “没人了,以前是你姥姥在这儿住。只是她不在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我们还来这儿干什么?”文文不喜欢这个地方。 “阿妈要找一样东西。” 简端文乐了:“什么东西?是你小时候的玩具吗?是要给我吗?” 陶舒燕笑了笑:“是阿妈当初给你阿爸写的一些信,不知道是否还能找到。”陶舒燕看到门是虚掩的,走上前轻轻推开,带着端文走了进去。 围屋里一片寂静,陈旧的家具上落着厚厚的灰尘,房梁上挂着蜘蛛网。陶舒燕带着端文上楼去了自己当初的卧室。 屋里的陈设和当初自己走的时候一样,只是到处布满了灰尘。陶舒燕走到自己的桌子旁打开抽屉,翻找着,可是没有找到。又打开衣柜,翻了半天依然没有。她一回身,突然看到门口的黑影下站着一个消瘦的老头,正瞪眼盯着他们。 陶舒燕和端文都吓了一大跳。舒燕急忙把端文搂在怀里。 那个老头慢慢走了过来,陶舒燕紧张地喊道:“你是谁?” 老头颤巍巍地喊道:“舒燕!” 陶舒燕更是一惊,是姨丈宋雅亭。 “舒燕,是我!我是你姨丈!” “我没你这个亲戚,是你害死了我阿妈!”陶舒燕厉声说道。 宋雅亭身体摇晃着,“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该死的是我,是我不该鬼迷心窍为你介绍这门亲事,是我引狼入室害死了你阿妈。是我自己自作自受,害得我家破人亡。舒燕啊,你看在你阿妈的面子上,就原谅我吧,这都是我的错啊。我可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 宋雅亭老泪纵横,哭得陶舒燕于心不忍了。 “你起来吧,你给我跪着我可担当不起。” 端文仰起头来问阿妈:“阿妈,他是谁啊?” 陶舒燕不知如何回答。 宋雅亭急忙起身:“这个孩子是……” “这是我和肇庆的儿子,叫简端文。” 宋雅亭激动地上前,欲抱端文,简端文急忙躲在陶舒燕的身后。 宋雅亭很是尴尬。 陶舒燕抱着端文坐了下来。毕竟是自己的姨丈。 “我早就听说你与简家公子成亲的事了,可是因为你阿妈的死和我过去对简家做的那些事儿,我是羞于见他们老简家的人啊。我从大牢里放出来以后,你姨妈是一病不起,也于去年去世了。就剩下我一人来到这陶家老宅,靠陶姓族人接济些食物,准备聊度余生。我想我能守着这老宅,守着你阿妈的坟地,每年去为她除除草,烧烧香,就算告慰她的亡灵吧,也能减轻些我心里的愧疚。”宋雅亭说得倒是挺真诚。 陶舒燕也有些伤感:“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自责了。我想我阿妈在天之灵能看到你的悔过之心,也会原谅你的。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你也好自为之吧。”陶舒燕领着端文往门外走去。 端文边走边回头看宋雅亭:“他真的是我姨姥爷?” 陶舒燕看着孩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端文笑着回头招着小手:“姨姥爷再见!” “哎,端文!再见,记得回来看姨姥爷!”宋雅亭激动地大声说。 陶舒燕停下脚步,看看自己儿子,又转身看着宋雅亭:“回头我让简家的族人给你送些粮食来,也帮你把房子好好打扫一下,这毕竟还是个家啊!” 宋雅亭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瘫软在椅子上嚎啕痛哭起来。 这一次回陶家围屋,舒燕产生了一个想法:何不把它利用起来改成学校呢?这一阵子,阿爸收到了一摞请柬,都是请他吃饭的,说是吃饭,就是听说他要办学来借机敲诈钱的。阿爸天天叹气,眼瞅着学校就要动工可就是不敢动。假如用陶家的老屋做了教室,那些军阀们还能再伸手要钱吗? 舒燕有了底,再次回到陶家围屋,站在土楼外,前前后后地打量着土楼。做教室的有好几间呢,伙房可以做饭,客厅可以改成大课堂……二楼……二楼的储藏屋做图书室……陶舒燕拿着一个计划表,对照着,琢磨着,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要回去对阿爸说。 简肇庆已经做了决定:辞去主席的职务。他把这个决定告诉了阿哥。 简肇兴和简阿七吃惊地相互看着:“什么?你要辞去联合会主席的职务?为什么?” “为大局,也为了堵住那些造谣者的嘴。我们一起推选联合会最大股东南洋兄弟的李董事长做主席,我们具体执行董事会的决定,相信在大家的配合下能尽快使广惠走人正轨,扭转目前的局面。我已经和李董事长商议过了,他也同意我的建议,这样谣言会不攻自破,好多小钱庄和银行会放下顾虑加入进来,我们的实力也会更加强大。也就能团结更多的华侨。” 简肇兴明白了。这叫“退一步,海阔天空”。一个主席又算得了什么呢? 广惠银行到底靠多年的信誉得到了一些国外大银行的认可,很快,美国新比特公司的资金进来了,签署协议书时,对方坦言他们看中的就是广惠银行的信誉。新比特银行在大马和东印度以及整个亚洲的业务很多,它的资金注人一下子带动了许多国家的客户,一时间,简阿七都忙不过来了。 因为简肇兴的努力,广惠银行得以起死回生,这让简肇庆无比兴奋和自豪,阿哥让他懂得了一个道理:银行业是一个非常精确的体系,不允许有任何的差错与冒险行为。这个行业需要在长期的磨练当中,对所要采取的每一个举措,有着果断而又敏捷的判断能力。 “阿哥,等银行的业务稳定下来,你就抽空回国一趟吧,把玉雯和孩子都接过来,你和嫂子也该团聚一下了。”简肇庆对肇兴说。 “还说我呢,舒燕和孩子也都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能不想?我看你也是归心似箭了吧?” “想啊!怎能不想,想阿爸、阿妈,想舒燕和端文。舒燕写信说他和阿爸在家乡办学的事儿,已经有个完善的计划,我真替她高兴啊!” “你看你,一说起端文和弟妹,就乐成这样了。” 两人笑了起来。 冼致富听说简肇庆的主席位子屁股还没暖热就乖乖地下来了,高兴得和老贾、刀疤脸举杯换盏庆祝起来。 “他想当联合会主席,我还能当总督呢?咱们要趁他们联合会羽翼未丰,抓紧收购那些小的银庄和银行,叫他们联合不起来。到时候,新加坡的金融界就会一半姓洋,一半姓冼了。”冼致富已经忘乎所以了。 “小弟敬冼爷一杯,多谢冼爷抬举,能让我们兄弟有出头之日。”刀疤脸举起杯子,“有了洋人做靠山,又有你这样英明的大哥,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冼致富得意了:“自家兄弟还那么客气,只要好好跟着我干。总比你们在帮会里有出息,别忘了你们现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将来说不定混好了,还能回国当个一官半职的。” “那岂不光宗耀祖,衣锦还乡了。”刀疤脸干了杯里的酒,“那我老刀可就烧高香了!” 三人大笑起来。 笑声没落,布朗便找上门来了,进门就骂:“笨蛋!你们不但没有收购到一家像样的银行,反而让我们的银行流失了很多大的客户。这就是你的成绩,我要对你的办事能力重新审视一下。”布朗带来了广惠银行的消息。 冼致富傻眼了,本想简肇庆辞掉联合会主席,就会群龙无首,联合会就会解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你知道是谁把美国新比特公司给拉过去的吗?是他的哥哥简肇兴,这个人对金融交易很有经验,我们的银行好多宗交易都坏在他的手里,你可不要轻视这对简家兄弟,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这是亲兄弟上战场,如虎添翼。要想达到我们的目的,首先要砍掉敌人的翅膀,明白吗?”布朗已经探到了底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能珍惜!”布朗一摔门走了出去。 冼致富咬牙道:“简肇兴,我先灭了你,我让你当翅膀!” 第三十七章 陶舒燕胸有成竹地来见阿爸了。 “阿爸!您还在为学校的选址发愁呐!” “哎!地方都选好了,就是迟迟不敢破土动工。你看这些人,”简阳春抓起一把请柬,“都是些什么人呀!天天给我发请柬。这饭是好吃的?都是挑明了要钱的。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那您就更不能建房子了,这学校要是一盖,他们见您有钱,还不天天找您麻烦。” 简阳春叹着气:“谁说不是啊。可这一天天的拖着,耽误的是孩子们的学业啊。你说孩子们有什么错啊。该到上学的年纪,硬是没有书可以读。” “阿爸,我倒有个主意!不妨试一试。”舒燕坐了下来,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简阳春听后摇摇头:“舒燕,这个恐怕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我刚才在门口转悠了半天,仔细地数了数。我们陶家老宅的房子是紧凑了点,但是做教室用足够。再说,我们陶家也没人了,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重新利用起来。” “舒燕,你真的这么决定了?” “哎呀,阿爸!我跟您还能说假话?我回来就是为了帮您把这个学校建起来。只要有学校,一个房子算什么啊?再说,少盖一个房子,能省出不少钱呢。还不用太声张,不声不响,实实在在就办了。” “这个方法好是好。可是这些……”简阳春指了指桌子上的请柬。 陶舒燕拿起请柬:“阿爸,他们不是觉着您有钱吗?咱们啊,就给他们来个瞒天过海!” 简阳春来了精神:“你快说。” 陶舒燕说了自己的主意。 阳春乐了。 郭培武竟然收到了简阳春的请柬,内容是请他参加捐款仪式,带头捐钱盖学校。“这个简阳春,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让他为咱们捐献点军饷钱粮。这倒好,他的钱还没要来,倒给咱们发了个请柬。” “那咱们捐还是不捐啊。”副官问。 “放长线,钓大鱼,当然得捐啊,不然咱们怎么去套他啊。” “我看这上面写的意思,是号召永定县的人都出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胃口还不小啊。”副官分析着。 郭培武哼了一声,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得去。这种场合不出面,让人戳脊梁骨。便对副官说:“你去吧!顺便替我看看,简阳春到底搞什么鬼。” 副官按郭培武的意思只准备了一百块钱。就这一百郭培武还说怎么拿过去,将来怎么成倍地拿回来。 捐款办学的主意是陶舒燕出的。 为了做得更像样些,阳春和舒燕把自家的两万块钱分成了几十小份捆好了。他们按照各家各户的能力,把这两万块钱分成若干份。一家给一百两百的。条件好的就多给点,并告诉他们,明天一早,到舒燕家的土楼集合,把钱以他们个人的名义送还回来。 简阿三乐了,这个方法太好了,学校办起来后,谁都不会知道钱是阳春一家出的。 “对。咱们就是要一口咬定这钱是乡亲们自发捐款兴建的学校。看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到底还是舒燕聪明……”阳春从心里感谢舒燕。这真是让那些军阀给逼的。本来是堂堂正正一件事儿,搞得偷偷摸摸的。 简阳春又嘱咐阿三,回头去各家送钱,一定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千万别露馅,郭培武肯定也会派人来送钱,不能让他看出来。 简家围屋门口挂起了一个横幅:永定小学筹备捐助仪式。 两张桌子面前,简阳春和陶舒燕各自拿着纸笔记录乡亲们的“捐钱”数目,一百、两百、三百……乡亲们排着队,郭培武的副官也在队伍里面,不自然地四处张望。 副官上前拿出了一百元:“我们郭参谋长说了,本来应该多出点,无奈战事紧张,钱粮紧缺,但是兴办教育一定要支持。这点钱,千万别嫌少。” “哪里哪里。还请您转达郭参谋长。我简某人若不是生意失败,告老还乡,出这点钱盖个学校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现在到处都不景气,我在南洋的银行,也是赔得血本无归,有这么个小小的心愿,还得烦请乡亲们帮忙,真是惭愧啊……”简阳春说道。 “简先生能在如此困境下还能想到家乡父老,真是敬佩!在下还有军务,就不久留了,告辞了!” 晚上,陶舒燕把收上来的钱算了好几遍,都是三万一千九百二十三:“咱们分出去两万,收回来三万多,这……” 简阳春感慨地说:“看来乡亲们都是迫切地希望学校赶紧建起来啊。不光把咱们分下去的钱又送了回来,还自己掏了很多钱。这情分我们怎么担待得起呢?他们也都不容易啊,这也是乡亲们对我们的期望啊……舒燕,咱们一定要把学校办好!” 郭培武听副官回来这么一说,有些将信将疑:“这不会是他的障眼法吧?” “我看不像假的。一群人围着捐款,这点钱,简阳春应该自己就能拿得出来。看到我们给的一百块,他都有些受宠若惊了。或许宋雅亭跟他有私仇,想借我们的手敲诈他,所以谎报简家要出资兴办学校,这也说不准吧。” 郭培武来气了:“这个宋雅亭!我非宰了他!不对,他那么胆小怕事,也不敢啊?” 宋雅亭还真的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捐助结束的当天下午,几个简家族人挑着担子给宋雅亭送粮食。还有一群简姓族人拿着扫把、木盆拥进陶家,说是按照老爷和二少奶奶的吩咐来把这儿打扫一下。 “使不得,使不得。怎么那么兴师动众的,我一个人住习惯了,不用打扫了。”宋雅亭见舒燕也来了,急忙上前。 “我正要给你说一声,我们想在这儿开所学校。不管是简姓还是陶姓,只要是咱们乡的人都可以送自己的孩子上学,并且不收一分钱。一来这有现成的空房子,打扫一下腾出来做教室,二来你也可以找份差事,帮着给孩子们做些杂务,你看行吗?”舒燕看了看屋子。 宋雅亭一愣:“好,好啊!这可是你为家乡做的一件积德行善的大好事啊!出资兴办教育,利国利民,可喜可贺啊!” “那大家就动手吧。” 人们拥了进去,宋雅亭急忙招呼着。 人们七手八脚地忙活着,擦桌子,搬椅凳,扫地,洒水……一边干活一边就把老爷因为建校的事儿怎么愁,舒燕又怎么出的主意的事说了出来。 宋雅亭端着茶水,在一旁听着。 晚上,宋雅亭一个人喝着闷酒,想着白天发生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自己堂堂一个前朝知县,却沦落为一个学校干杂务的,而且这个学校竟是自己的仇人简阳春开办的。 宋雅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恨恨地说:“我不是狗!姓简的,是你们家害得我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简肇庆千不该万不该娶舒燕,你坏了我的大事!坏了我的好事!现在连我仅有的安身之地都要霸占,这是你们在逼我,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还想瞒天过海装穷,我让你们机关算尽一场空!”他一仰脖把酒干了,将酒碗摔在了地上。 第二天一早,宋雅亭换了身像样点的衣服,悄悄出了门。 郭培武因为筹不到军饷气得直冲手下咆哮:“你叫我的兄弟们都喝西北风啊?老子没钱怎么去占地盘,怎么向将军交代?没钱就给我统统拉出去毙了,你看他是要钱还是要命!” “参谋长,您息怒!这筹集军饷得从长计议。得罪了这些乡绅们,我们也没什么好处。我看还是恩威并施,既让他们怕我们乖乖地交钱,又让他们离不开我们。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带些兄弟假扮成土匪,到处搞点动静出来,杀一些不听话的给他们看看。他们势必害怕,肯定会仰仗你出来剿匪,你就可以狠狠地敲他们一笔。”副官出了主意。 郭培武一听气消了不少。 就在这时,宋雅亭到了。 “他怎么还敢找上门来?”郭培武奇怪了,“叫他进来!” 宋雅亭进门屁股没着座就讲了简阳春筹款的真相。 “这个姓简的挺狡猾啊,还跟我唱‘空城计’?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他能在南洋呼风唤雨,是个见过场面的人物。可想耍我,也没那么容易。看来我们对他也不能来硬的,只能智取了。”郭培武看了一眼身边的副官。 “怎么智取,就要看宋翁的了。”副官马上笑着说。 宋雅亭一愣:“我?我已老朽,只能通风报信,其他可真干不了了。” 副官上前拍拍宋雅亭的肩膀:“也没让你去杀人放火,紧张什么!参谋长只希望你去办一件事儿。去把简阳春的孙子给我们绑回来。” “啊!使不得,使不得。他是我外甥女舒燕与简家二公子所生,与我也有亲缘关系,此举不妥!” 郭培武一拍桌子:“还跟我提你的外甥女,当年就是她让我丢了大丑,我还没找她算账呢。现在她既然嫁给那个姓简的小子,我也不去追究!不过这孩子我是绑定了。” 宋雅亭急忙跪下:“参谋长,我来此只想帮你对付简家,捞些养老的钱财,并不想把这孩子牵扯进来,你就放了他们娘俩吧!” 郭培武一脚将宋雅亭踹倒,掏出副官的枪,抵在宋雅亭头上:“你还跟我讨价还价,别忘了是我当初发慈悲饶了你这条老命。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蠢,抓了简阳春到最后什么也没捞着。你想想,只要有了这孩子,他简阳春不就乖乖地听我们使唤吗,叫他拿钱就得拿钱,叫他拿多少他就得拿多少。你不干,我就找别人干!” 宋雅亭已经吓得缩成一团。 “宋翁,你也别不识抬举!只要你把孩子绑到手,我们又没想真要他的命,只是拿他当一下对付简阳春的砝码。”副官的口气倒是很和气。 “只要你们不伤孩子性命,我什么都愿意做!”宋雅亭忙说。 “好!我派人跟你去把孩子绑走,只要钱一到手,我们就放人。不要他的命!我说话算话,钱少不了你的。” 陶舒燕自然不会想到她的这个姨丈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她的心思都用在学校上了。校舍一定下来,天天晚上她都在准备教案,而且还得给将来上学的孩子们编著课本。 玉雯看着也帮不上忙,便为舒燕赶做了一件薄棉衣,让她晚上备课时披着。丈夫不在身边的日子玉雯是很有体会的,她只希望能多关心一下舒燕。 学校休息这天,陶舒燕带着端文来到风雨楼。她要和儿子好好玩一天,这些天太忙,和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端文看着远处雄伟的围屋,好奇地说:“阿妈,爷爷家的房子比我们在南洋的大多了。” “这是我们客家人世代居住的围屋,这围屋能居住成百同族的人呢,当然要比我们自己住的大了。” 端文不明白:“为什么叫我们客家人呢?” 陶舒燕笑了,她耐心地给儿子讲道:“我们的祖先是在古代的时候,为躲避战乱和灾害迁徙到这儿的。那时候平坦的地方都有人居住,所以就选择住到山里面。这叫‘逢山必有客,无客不住山’。刚来的时候,这边原来居住的土著称我们为客,慢慢地我们就反客为主,成了这里的主人,但人们还习惯称我们客家人。” 简端文点点头:“那我是小客家人了。” “你也是这里的小主人。” 端文突然看到小溪中有鱼在游动,大声叫着:“阿妈,阿妈,下面有鱼。”说着兴奋地往小溪旁跑了过去。 “你慢点,别跑远了。”陶舒燕喊了一声。看着远处家乡秀丽的景色,她不禁想起了当初和肇庆在田间骑车的情景,当时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她忍不住笑了。 陶舒燕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却没看到端文:“端文,端文!” 远处的草地上空空如也,四周一片寂静。陶舒燕急了,沿着溪流边跑边大喊着:“端文!你在哪儿啊?” 陶舒燕跑到村口问一个干活的族人:“阿伯,看到端文了吗?我带着孩子去玩,可一转眼孩子就没影了。” “少奶奶,你别急!兴许孩子自己跑回家了。你回家看看,我也叫些族人去找,不会走远的。”那个族人安慰她,叫人去了。陶舒燕一边点头,一边朝围屋跑去。 端文被绑架了。 几个穿着便服的士兵把端文抬进了陶家围屋,将他绑在一个柱子上,嘴上塞了一块布。 宋雅亭抱着一床被子悄悄走了过来,将端文嘴上的布取下。端文大叫起来,宋雅亭急忙捂着他的嘴。 “好孩子,别叫。姨姥爷和你闹着玩呢,只要你不叫,姨姥爷给你好吃的。好吗?” 端文瞪大了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宋雅亭小心翼翼地将手拿开。 “我要我阿妈!” 宋雅亭哄着他:“别怕!孩子,有姨姥爷在,没人敢动你,过些日子,你阿妈就来接你了。” 端文哭了:“不,我要回家!我要找阿妈!” “只要你听话,会见到你阿妈的。” 端文突然又大哭起来:“你骗人,你为什么把我绑起来,我要回家!” 宋雅亭急忙拿布将端文的嘴堵上,然后把被子给端文裹在身上。 “我也是不得已啊,你就在这儿陪姨姥爷几天吧,我不会难为你的。”宋雅亭哭诉着。 陶舒燕跑回家听说儿子没回来,险些晕倒。 “阿三,赶紧叫族里的人分头去找,一定要把孩子找到。”简阳春一下子站了起来。 “少奶奶别着急,我一定把他找回来。”阿三急忙出了门。 雅兰担心极了:“不会是……” 简阳春打断她:“别瞎想,附近也没有猛兽出没,顶多是孩子走迷了方向。他一个小孩子不会走远的,舒燕,你放心吧,端文不会有事的。” 陶舒燕缓了一口气,急忙起身:“不行,我去找他。”说罢,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玉雯,跟着舒燕。”雅兰一屁股瘫倒在椅子上,“这,万一孩子出了事,这怎么跟肇庆交代啊!” 简阳春大喊:“不许胡说!” 已经到了晚上,孩子还没找到。族人们都出动了,打着火把,呼喊着端文的名字。陶舒燕已经体力不支,嗓子也喊不出声了。“端文!端文!”玉雯搀扶着陶舒燕继续喊着。 已经是半夜了,阿三领着人还在山上找。简阳春在屋里来回踱步。雅兰和舒燕都愣愣地坐在椅子上,说不出一句话。 屋里人都没有注意到宋雅亭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宋雅亭干咳了两声,简阳春才发现这位不速之客:“你?” “我听说端文不见了,也派了些陶家的族人在找,我想过来问问有没有孩子的消息。”宋雅亭小心地说。 陶舒燕慢慢起身走到宋雅亭身边:“你回吧,还没有找到。”突然陶舒燕泣不成声:“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说没影就能没影了呢?端文啊!你在哪儿啊?” 宋雅亭忙劝:“舒燕,他不会有事儿的。我再去找,孩子一定会回来的。”说罢,宋雅亭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 陶舒燕一阵晕眩,昏倒在地。 东方已经泛白,太阳慢慢升起。找了一夜的族人们,东倒西歪地躺在简家围屋外。 简阿三耷拉着脑袋走了进来。 简阳春急忙问道:“怎么样?” 简阿三摇了摇头:“方圆都找遍了,可孩子的影子都没看到啊。赶紧给肇庆少爷发电报吧,让他赶紧回来吧。” “他回来就能找到吗?接着找,都把人叫起来,去啊!” 陶舒燕开口了:“三叔说得对,肇庆是父亲,应该让他知道。阿爸,给肇庆发电报吧。” “不,不,现在还不行。我们还要找,只要有一点希望,就要找!我们再想想,是不是哪儿还没想到,是不是我们该去找的地方没去,是不是还有更好的办法……” 陶舒燕摇着头:“阿爸,都找过了!” 雅兰已经哭出声来。 简阳春猛地抬起头:“对了,我去!我去找郭培武!我去请他派部队搜山,我们人手不够,肯定有遗漏的地方。只要部队来了,肯定能够找到。”简阳春话没说完已经急匆匆地出了大门。 郭培武已经想到了这步,他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装腔作势地问前来求救的简阳春:“什么?贵府出了这么大的事?” “只有来麻烦参谋长,派部队协助去搜索,兴许孩子还能有救。”简阳春说。 郭培武慢慢系着军服的扣子,又扎上武装带,然后从副官手里拿过军帽:“简先生,你放心!我说过,用得着老弟的地方,我一定效力。副官,去集合队伍,我要亲自带部队去帮简先生找孩子。” “太谢谢郭参谋长了!” “不用客气,你老兄的事就是我的事,走!”郭培武带着队伍跟简阳春走了。 副官假模假式地带着手下的兵在村子周围搜索着,自然是找不着。 简阳春一家人只好在门口送人:“你们也尽力了,我非常感谢!” “不过简先生也不要灰心,不知这附近是否听说有土匪出现过呢?”郭培武提醒道,“我是最恨这些王八羔子了。兴许是哪股土匪流窜到本地,绑架了你家小少爷。” 简阿三摇摇头:“可这些年附近没听说过有土匪出没。” “那是以前,你们也知道现在是多事之秋嘛。我怕你们简家是树大招风,这样吧,这事情交给我,我一定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的。”郭培武大包大揽地说,“告辞,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贵府。” 果然,第二天郭培武就把简阳春叫到了府邸:“是土匪干的,他们要赎金了,不过这事我肯定管定了,他们敢在我的地盘上绑票,真是找死!要不是怕你们家小少爷有什么闪失,我早派部队把他们灭了。” “他们要多少?”简阳春忙问。 郭培武伸出一个丰指头:“十万!真黑啊!也是,这方圆几百里,谁人不认识你简家,谁人不知道你是南洋回来的大侨商,谁人不知道你儿子在南洋是开银行的,所以他们才敢开口要这么多。” “他们能保证端文不受伤害吗?你的人见到端文了吗?”简阳春关心的是这个。 “我的手下亲眼看到了。你放心,他们要是敢伤小少爷一根汗毛,我一窝端了他们。他们传话说了,只要钱一到手就放你们家孩子,然后离开本县,再不踏人半步。你看……” “只要端文平安回来,我给!” 郭培武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简阳春一回家,大家便围了上来。 “怎么样?有端文的消息了吗?”雅兰直盯着阳春。 “果不出所料,的确被土匪绑了。” 陶舒燕一惊:“啊!那端文?” 简阳春喘了口气:“孩子暂且无事,他们只是要钱。只要我们给赎金,就会放端文。但愿他们不要为难端文。” “谢天谢地!阿爸,赶紧把端文赎出来吧,也不知道他受没受苦,能吃上饭不能?”陶舒燕眼睛里闪着泪花。 雅兰忙问:“他们要多少赎金?” “十万。” 大家吃了一惊。 “雅兰,我们还有多少积蓄?”简阳春心里一直没底,十万,上哪弄啊。 “你办学已经花去了不少了,加上肇庆汇来的钱,我们现在所剩连三万都不到。” 陶舒燕忍不住了:“阿爸,给肇庆发电报吧,赶紧让他想想办法。” “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我们先想想办法,把家里的余粮和山后面的田地都卖了,能凑多少是多少。我们先拖着绑匪,让他们先看到钱,这样端文就不会有危险。” 大家都知道,就算是把整个土楼卖了,也凑不了那么多啊! 陶舒燕看着阿爸:“怎么也得告诉肇庆,也许银行能很快筹集到钱汇过来呢。” “好吧,你去发电报吧,让他别着急,告诉他有阿爸在端文不会有事的。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简家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救出端文。他不仅仅是你们俩的儿子,也是史家的后代,保护他是我们简家的责任啊!” 第三十八章 洗致富挖空心思要陷害简肇兴了。 只是他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要用文明的方法。 他叫来老贾和刀疤脸一五一十地做了安排。 “你在银行外面接应,只要里面老贾闹起了,你就去报警。” “报警?” “对,我要让简肇兴进大狱,英国人讲法律。只要判他有罪,让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样,广惠就会名誉扫地,简肇庆也就再无翻身之日。杀死他们容易,可这比杀了他们的效果强百倍,明白吗?”冼致富阴险地说。 老贾和刀疤脸点点头。 冼致富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包裹,轻轻地摆放在桌子上打开,狻猊呈现在他们眼前。 “狻猊!”刀疤脸不解,“用它?” “对,就用它!我要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冼致富如此这般地一说,老贾和刀疤脸相互看了看,点了点头。 银行一开门,刀疤脸就来了,他站在银行对面,观察着周边的情况。然后冲着后面一招手,老贾一副华商打扮大摇大摆地提着一只皮箱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打手,三个人进了广惠银行的大门。 简肇兴被一个职员请到了老贾面前:“这是我们总经理简肇兴先生。总经理,这位先生找您!” “先生贵姓?”简肇兴客气地上前问道。 “免贵姓贾。” “噢,贾老板!不知来本银行要办理什么业务?” 老贾把皮箱摆在桌上:“贵行是否有保险柜业务,代客储存贵重物品。”老贾拍拍桌上的皮箱。 简肇兴打量着箱子:“这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当然是稀世珍宝,古玩。”老贾把箱子打开,“自己看吧。” 简肇兴打开箱子的一个布包一看,吃了一惊。 “没见过吧,这是我家祖传的汉代浴血狻猊,价值连城啊。”老贾又指了指箱子底下的几封信,“这儿还有几封推介信。都是国内外的名家鉴定,都首肯是真品。” 简肇兴抽出信纸来看:“这东西估过价吗?” “前一段搞过一次拍卖,不过流拍了。名家内行们估价二十万英镑。” 简肇兴放下信说:“那就去办理储存手续吧,按照二十万英镑的底价储存,也要按照这个底价来收取相应的储存费用。要签个合约,如果本行丢失和损坏,会按照底价赔偿。” “好啊,那就签约交钱。”老贾一喜。 简肇兴没想到自己已经落入了陷阱。 老贾办完手续,职员要来提箱子。老贾急忙阻拦:“这玩意儿贵重得很,你们可得小心。” 简肇兴笑道:“放心!我们一定小心保存。还是我来提吧。”简肇兴将皮箱拎起,刚迈出步子,皮箱的底层突然脱落,狻猊从箱子中滑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顿时摔成了两半。简肇兴大吃一惊。 银行里顿时一片骚乱,老贾抓着简肇兴不依不饶。 等在门外的刀疤脸给早已安排好的警察使个眼色,两名警察冲进银行,不由分说,抓住简肇兴就走。 简阿七本来是叫肇兴来的,一早上肇庆就接到了家里的电报,说是端文被绑架,要他们出赎金,肇庆急得让简阿七叫阿哥过来商量,没想竟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简阿七焦急地跟出银行大门,又急忙转身折了进去。 “董事长,不好了!” “又怎么了?” “肇兴少爷被警察带走了。” 简肇庆站了起来:“为什么抓人!” “说他砸坏了客户的古玩,客户报了警,要银行赔偿。肇兴说他们是栽赃。” “什么古玩?” “说是什么狻猊!” 简肇庆一怔:“狻猊?” 简肇庆一听狻猊就明白了,这是冼致富设的圈套,肇兴不明不白就钻了进去。 “那就任他们为所欲为吗?这关乎广惠的信誉和我阿哥的名誉。他们是想搞垮广惠。”简肇庆激动地说。事发以后,他马上约朱瑾来到潮汕茶餐厅商议。 林夕有些担心地说:“他们有在场的很多目击证人,又拿得出物证,此外还有狻猊的鉴定推介。显然他们是精心策划,种种证据都对肇兴不利啊。冼致富这招也太阴险了。” 朱瑾让林夕先回警署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到有利于肇兴的证据。简肇庆对林夕说:“等等,我也去看看我阿哥。”接着转向朱瑾,“借一步说话。” 朱瑾跟着简肇庆来到一旁,简肇庆低声向朱瑾说了儿子被绑架的事:“我本想明天就动身回国,可阿哥又身陷大狱,我……” “肇庆,你还是先回国救端文吧,肇兴这边有我们呢。”朱瑾安慰着。 秋菊听了也急了:“就是,你快回国吧,救孩子要紧。” 简肇庆慢慢地坐了下来。他想冼致富要对付的是自己和整个广惠银行。如果他这个时候离开,不知还会出什么情况,他已决意留下来:“端文那边有阿爸和舒燕呢,我已经把赎金电汇了回去,希望能换回孩子,保他平安。” 邝秋菊走到简肇庆身边,轻轻地叫了声:“肇庆!你……” “我阿哥还不知道此事,不要告诉他。”简肇庆转身嘱咐林夕。 朱瑾站了起来:“我这就去通知广州国民政府,让他们派人设法救出端文!” 简肇庆在林夕的安排下见到了肇兴。简肇兴已经肯定那个皮箱有鬼。不过当时人员嘈杂,皮箱趁乱被调包了,他们一口咬定是肇兴没有把皮箱锁紧所造成的。 现在只有从那个摔坏的狻猊上找证据了。 “可所有的推介鉴定书都是真的。我怀疑这次针对你们广惠的行动,我们警署也有人做内应,事情很棘手啊!”林夕已经在暗中调查了。 “阿哥,你放心!这件事不管发展到什么地步,我都要设法洗脱你的罪名,这关乎整个广惠的名誉啊!” 简肇兴叹了口气:“冼致富可真下了血本啊,为了整垮我们广惠,竟不惜毁掉国宝。” 简肇庆猛然醒悟,冼致富可是个视财如命的人,怎么会拿狻猊做文章?肯定是狻猊本身有问题!摔坏的狻猊说不定是假的! “现在应该在这件文物上下功夫查一下。”他已经有了主意。 简肇庆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朱瑾,朱瑾也想到了这点,正好国内文物鉴定大家邱老先生要来南洋讲学,将于次日到达。而林夕在警署查了证物,推介里有一封是出自邱老先生的亲笔鉴定。 简肇庆高兴起来,只要能请到邱老去重新鉴定一下证物,真相自然会大白于天下。 “此事不宜声张,冼致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为了邱老的安全和能够顺利地让他做出鉴定,你还是亲自去请邱老,悄悄地带他到警署。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朱瑾嘱咐林夕。 林夕认为肇庆不宜参与此事,由警署出面正式邀请邱老鉴定证物就行了。 结果很快出来了,林夕请邱老去鉴定了那件狻猊和推介。推介的确是邱老亲笔所写,可那件摔坏的狻猊是件赝品。 “邱老说了,那件真狻貌也是三年前他来新加坡,一个神秘的华商找他鉴定的。但此狻猊非彼狻猊,这件是仿造的,虽然从玉料到雕工都很相像。不过,他也说了那件真狻猊的主人他也没见到,那位神秘华商只是委派了手下拿来鉴定的。邱老还说此物乃国宝,仅此一件。可惜已流失海外,但愿将来能回到中国。” “国内军阀混战,大量珍稀国宝文物被列强掠夺,流失海外,我们心痛之余,一定要号召广大侨胞抢救这些国宝,把祖先给我们留下的文化财富归还回去啊!”朱瑾感叹。 “此物是我二弟黄裕达祖辈留下的遗物,我们一定不能让它落到冼致富这帮畜生手里。”简肇庆想,宝物终有见天日的时候,冼致富也不会让这宝贝安安静静地躺在柜子里的。 简肇庆已经做好了开庭前的准备。 他不知道唐山老家那边,阿爸为了救端文,已经竭尽全力了。 简阳春和简阿三拿了一箱子钱去了郭培武府邸。 郭培武看着满满一箱子的钱,眼睛都瞪大了。 “参谋长,钱我只凑够了五万,请你与绑匪联系,说我简阳春目前只能拿出这么多了。” “可这,这不够啊?”郭培武装作很为难的样子,“听说你儿子在南洋不是在开银行吗,你去信可以让他想想办法啊!” “参谋长,从永定到南洋寄信可要很长时间,再说了,我们家端文可没受过罪,如果为了筹这笔钱要花费那么长时间,我怕孩子受不了啊。我是担心孩子,所以我已经是倾囊而出了。”简阳春解释道。 “简先生可以发电报啊。” “电报我已经发了,可等钱汇过来,也是需要时间的。绑匪他们能等,可孩子等不了,我这个当爷爷的也不安心啊。” 郭培武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也是。这样吧,钱先留下,我先派人和他们谈谈。让他们将小少爷先放了,等钱凑齐了,我们再给他们送去。” 副官赶紧说:“参谋长,钱不够数,人家绑匪可不会放人的。” “废话,我来做担保,他们能不相信吗?” 副官急忙朝郭培武使眼色,郭培武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妥,急忙改口道:“我试试吧,毕竟小少爷在他们手里,我们都是为了小少爷着想。你怕他受罪,我是想让他平平安安尽早回来啊!” “是啊,您费心了。”简阳春拱手作谢,“郭参谋长,我们告辞了。等你的好消息,阿三,走吧。” 二人出门后,郭培武一拍自己的脑袋:“哎!他奶奶的,我是不是差点儿露馅了。这老家伙不会起疑心吧?” 副官满不在乎:“反正人还在我们手上,露馅就露馅。不行就来硬的。” “那岂不是我不讲信用?” 副官笑道:“参谋长是讲信用的,不讲信用的是绑匪。看来,得给这老家伙施点压力了。他不会就这些家当,他是有钱不愿意出,是想摸摸我们的虚实,所以我们得加码。再加他十万,看这老家伙急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等。” 郭培武一拍脑袋:“对啊,我有的是时间!” “什么?他们还要加十万!”简家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前来的副官假装生气地说:“是啊!参谋长一听就火了,硬要派部队去围剿。我劝了他半天,还是小少爷的性命要紧,谁让他们手里攥着人质的性命呢!参谋长羞于见你,所以派下官前来禀告,望简先生海涵。” 简阿三气愤地说:“这是抢劫!要是给了再不放人呢?” “他们本身就是土匪,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绑架勒索的事儿。这些人虽然心狠手辣、贪得无厌,但在道上还算讲些规矩。” “钱都给他们了,还不放人,这还叫讲规矩?”简阿三顶了一句,他早就看不下去了。 “参谋长足智多谋,也想到了这点,所以也提出让土匪交出一个人质关押在我们那儿。只要拿着钱和这个人质一并去交换小少爷,肯定确保小少爷安然无恙地回来。”副官却不生气,“千真万确,我以我们参谋长的人格担保。”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简阳春。 简阳春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坐了下来。 “烦请回去转告郭参谋长,此事让他费心了。钱我会想办法尽快筹到,希望他们不要再食言!” “我一定如实禀告,告辞了。” 围屋里一片寂静。别人都悄悄离开了,只有阳春夫妇相对无言。 许久,阳春开口了:“此事肯定另有内情,从上次送钱我已经发现了一些破绽,我想绑架端文的不是别人,正是郭培武。郭培武仗着他兵权在手,他要是尝到甜头,定会再三加害于我们,他是个无底洞啊,我们必须尽快除掉这个祸害。肇庆发电报说,朱瑾女士已经联系了广州政府的叶将军,叶将军已经派出一支精干的部队赶来,我派阿三前去接应了。” 雅兰有些担心:“可郭培武府上有重兵把守,抓他谈何容易啊!” “只有把他引出来,我已经让族人去邀他来此,就说我思念端文心切,一病不起。肇庆也从南洋汇来了所有的赎金,并追加三万赠送他个人犒劳兄弟们,我想他定会上钩的。只要抓住他,端文定会安全回来。” 雅兰长出了一口气:“但愿如此。” 陶舒燕给二老端了茶,来到堂屋门口时听到了简阳春说的话,不由得停下脚步。 “不过我有一事不明。郭培武和我们简家素无来往,他是怎么认识和抓到端文的呢?” 陶舒燕心里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重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突然醒悟过来,急忙转身放下手中的茶碗,朝门口奔去。 玉雯也过来看二老,见舒燕出门喊了一声。陶舒燕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陶舒燕跌跌撞撞、发疯似的朝陶家老宅跑去。 陶家围屋大门紧锁。 陶舒燕悄悄地走上前去,轻轻地趴在门上,透着门缝往里张望。只见两个身穿便服的人坐在桌子两旁喝酒,桌子旁边放着枪。陶舒燕急忙闪开,身子贴紧墙壁。 从屋里传出说话的声音:“我们兄弟都憋了几天了,这参谋长什么时候才能让回去啊?”另一个声音:“喝酒,喝酒。听说只要拿到钱,放了那小孩儿,咱们兄弟就立了大功。放心!参谋长不会亏待我们的。” 陶舒燕听到此话,急忙转身朝屋后跑去。 陶舒燕来到她当初逃婚时溜下来的地方,向上张望,围屋太高了,她根本上不去。正在她无助的时候,突然发现围屋一角因年久失修,坍塌了一块,陶舒燕急忙上前,爬了上去。 简阿三已经领着一名军官回来了,军官向简阳春敬了个礼:“简先生,部队已经在围屋周边埋伏好了,就等他们自投罗网了。” “你们辛苦了!阿三,赶紧带着雅兰、玉雯和舒燕他们先躲一躲,这边我来应付。” 玉雯把舒燕出去的事告诉了阿爸:“舒燕不见了。我刚才看到舒燕急急忙忙出去了。” “什么?快去找找,你们不能留在这儿,这很危险。阿三,快去,一定要找到她。”阳春急了。 陶舒燕吃力地爬了进来,她悄悄地走下楼梯,楼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慢慢地一间一间屋子寻找。 这时,突然一间房屋的门被打开,一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陶舒燕急忙躲了起来,屏住呼吸定睛一看,是宋雅亭。他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拿着碗,慢悠悠地下楼去了。 陶舒燕看到宋雅亭出来的房间正是自己以前的卧室,她慢慢地走上前,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陶舒燕溜进门,看到被绑在床脚上熟睡的端文,心如刀绞。上前一把将端文搂在怀里。端文一下子惊醒,看到是自己母亲,哭了出来。 陶舒燕急忙用手势制止,轻轻将端文嘴上的布取下来:“别出声,阿妈带你走。” 端文一双大眼睛看着阿妈点了点头。 陶舒燕急忙将端文身上的绳子解开,领着他到门口,将门开了一条缝,观察外面的动静。陶舒燕刚要开门,突然想起什么,回身走到床前捡起地上捆绑端文的绳子。这时,她突然看到床下一角有个木盒子,正是自己前些日子要寻找的东西,陶舒燕急忙抱起木盒子,领着端文悄悄出了房门。 郭培武以为自己的阴谋得逞,高兴极了,他和副官出了门,准备先去陶家围屋把孩子带上。再打发宋雅亭俩钱,将来让他看着简家,再给他们通风报信。 两人来到陶家围屋,副官将一小袋子钱扔给宋雅亭,宋雅亭接过钱袋:“谢谢!谢谢参谋长赏钱!” “还有件事你要记住,从今天起,时刻给我注意简家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及时禀报给我,我另有重赏!”郭培武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孩子呢?” “在楼上。” “去,把他带下来。” 宋雅亭嘴里应着,转身上了楼。 宋雅亭推门进去,发现端文不见了,大吃一惊。他翻了翻床下,也无人影。宋雅亭慌忙出了门。 陶舒燕已将绳子捆在端文身上:“阿妈先把你放下去,下去后赶紧往家里跑,拼命跑,知道吗?” “知道了,阿妈我不让你离开我。” 陶舒燕搂着端文:“不会的,阿妈永远守着你!听话,快!” 简端文顺着口子爬了出去,陶舒燕吃力地慢慢往下顺着绳子。简端文慢慢放了下去。由于太高,他害怕得闭上了眼睛。 上面传来陶舒燕的声音:“别往下看!” 绳子一点点地往下,离地面越来越近。就在这时,宋雅亭突然走了过来,吃惊地看着陶舒燕:“舒燕!” 陶舒燕猛然一惊,急忙回头,发现宋雅亭已经站在自己身后。陶舒燕手里紧攥着绳子,死死地盯着宋雅亭。 宋雅亭不知所措,想上前,被陶舒燕喝住了:“你别过来,你这个畜生!” “舒燕,我没有想伤害端文,是,是他们逼我做的。”宋雅亭解释着。 “你竟能做出这种勾当,你这是助纣为虐!” “他们来了!就在楼下!我是怕……”宋雅亭无助地说。 围屋外端文已经落地,他急忙解下绳子,朝上张望:“阿妈,下来!” 陶舒燕趴在洞口大喊:“快跑!” 端文迟疑了一下,马上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转身急忙朝简家方向跑去…… 楼下的郭培武和副官听到楼上的动静,急忙拔出枪来,带着士兵冲了上来。 “舒燕,他们上来了,你快跑吧!”宋雅亭急了。 “你别假慈悲了,我真是瞎了眼睛,还原谅你,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宋雅亭急忙将门顶上:“我是畜生,你怎么骂我都行,你快走吧!我求求你了。” 房门被一脚踹开,郭培武带人闯了进来:“小孩儿呢?” 宋雅亭哆嗦着:“跑了!” 郭培武一脚将宋雅亭端倒:“你坏了我的大事。给我追!” 陶舒燕发疯似的举起手中的木盒,扑向郭培武,向他头上砸去。郭培武举起手中的枪朝着陶舒燕连开几枪。陶舒燕中枪倒下了,木盒在半空中散开,信洒落了一地,像雪片一样洒落在陶舒燕的身上…… 陶舒燕静静地躺在地上,宋雅亭已经被吓得目瞪口呆,他颤巍巍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简端文拼命地往家跑着,简阿三领着几个士兵迎面过来,发现了奔跑的端文,简阿三一把抱起简端文:“你,你从哪儿跑出来的?” 端文用手指了指远处陶家围屋:“阿妈,阿妈还在那儿。” 简阿三将端文交给身边的人:“快,把他送回简家,告诉我大哥,舒燕有危险,我们走!”简阿三带着人朝陶家围屋扑去。 郭培武带着人刚刚冲出陶家围屋,迎面碰上阿三带着部队赶来,双方展开了枪战。 很快简阳春也带着部队赶来,副官被一枪击毙。郭培武见势不好,仓皇而逃。简阳春抬起枪,扣动了扳机,郭培武应声倒下…… 宋雅亭爬出屋门,低着脑袋拼命往前爬着。 枪声停止了,宋雅亭起身头也不回就跑,钱袋子从衣服里滑落,他忙回头捡起钱袋子,正要转身,发现几支乌黑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宋雅亭举起手,脸上一副委屈:“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简阳春手中的枪响了。 窗外吹来了一缕清风,吹动着陶舒燕的发丝飘动…… 一封信似乎也微微被风吹动着,飘到陶舒燕的手前…… 新加坡街道上,一群记者在街上飞快地追着一辆黑色的汽车,林夕在路上拦住了记者,又朝那辆车招招手。记者们失望地看看远去的汽车,然后又不甘心地围住了林夕。 “警官先生,能告诉我们是谁想搞垮广惠?又是谁在与华商作对?幕后指使又是谁呢?”一个记者问。 “现在警署正在立案侦查,我想这个幕后的策划者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是受一些外国利益集团的指使,专门与华侨作对,关于案情的调查情况,你们还是等着看明天的官方报纸吧。”林夕不想多说。 记者们不满了,将林夕围住,非要问个究竟。 林夕在记者堆里大声说:“我们已经扣留了参与诬陷简先生的当事人,案情还在继续审理中。” 这正是让大家高兴的事。 简肇庆、朱瑾、林夕、邝振家、邝秋菊等人聚在潮汕茶餐厅,一起庆祝简肇兴出狱。 简肇庆举起杯子:“林警官,感谢的话全在这杯酒里,来,我敬你!” 简肇兴也急忙起身:“对,多亏了林警官。冼致富的阴谋才没有得逞,也挽回了我们广惠的名誉。” “其实是肇庆真正了解冼致富的品行,才看出其中的破绽的,我也就加了把柴。”林夕笑着说。 朱瑾高兴地说:“这把柴加得好,冼致富吃不了兜着走,他这是在引火烧身。” 邝秋菊端了一盘菜过来:“来来来,上菜了。肇兴哥,今天多吃点,把前些日子受的委屈都补回来。” “秋菊。有林警官在,我在警署能受委屈吗?” 简肇庆心里惦记着儿子,又不敢说,一仰脖把酒喝了,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接着喝下。邝秋菊急忙抓着肇庆的手:“肇庆!” 大家都慢慢放下手里的杯子,看着简肇庆。 惟有简肇兴不知原因:“肇庆,你怎么了?” 第三十九章 简肇庆向阿哥说了儿子被绑架的事。 简肇兴一听急了:“你,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已经让七叔订了船票,准备即日回国。”简肇庆淡淡地笑了笑,“阿哥,你当时在监狱里,告诉你岂不让你跟着担心。我们身处乱世,总会要碰上敲诈勒索、谋财害命的一些恶人。阿爸本想回家乡兴办教育,为乡亲父老做些善事。可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走到哪儿都有为非作歹之徒。” “是啊,国内军阀为了各自为政,扩大自己的利益,到处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搞得我们和家乡的亲人们终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朱瑾心中充满了愤恨。 简阿七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叫了一声“董事长”就没话了。 “七叔,船票买到了吗?”简肇兴急忙迎上来,他现在更着急了。 简阿七支吾着说:“啊!大少爷,你还好吧,他们没打你吧?大少爷,有件事我不……” “怎么了?银行的事吗?”简肇兴要拉简阿七人席。 简阿七掩饰着说:“噢,董事长。我跟总经理有些业务要汇报一下。”他朝简肇兴小声说,“肇兴,有件事要跟你说说。” 简肇兴感觉简阿七有心事:“好,你们先吃。我和七叔谈些业务上的事情。” 简肇庆冲着大伙苦笑:“我这个七叔啊,脑子里全是数字,总经理刚刚出狱,就要汇报业务。” 简肇兴和简阿七走到茶餐厅一角。简阿七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封电报:“家里来电报了。” 简肇兴接过电报一看,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肇庆啊!”简阿七声音嗖咽了。 肇庆已经端着杯子走到两人身后:“有什么事还不能跟我说啊?” 两人急忙回身,又一时无语。简阿七到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流下眼泪:“肇庆,家里,家里出事了……” 简肇庆急忙抢过肇兴手中的电报……酒杯从手中掉在了地上。大家围了上来。简肇庆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被简肇兴扶着慢慢坐在了椅子上。 广惠银行大门紧紧地关着,一个职员出来将一个牌子挂在大门上,牌子上写着“今日停业”。 牌子上挂着一根白布条,白布条被风吹得在空中飘动…… 肇庆的朋友们都守在银行大厅,大厅正中的座钟一下一下地摆动着。 国内捎来了舒燕的遗物,简肇庆接过那个木盒子,轻轻放在了床上,他用颤抖的手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封封没有寄出的信,有的还沾着血迹。 简肇庆用手抚摸着信,拿出一封,抽出信纸打开,静静地看着…… 他慢慢将墙上的结婚照取了下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陶舒燕的脸,和舒燕在一起的一幕幕景象浮现在眼前…… 简肇庆想到了他们的初恋,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在乡间小路上快乐地走着;陶舒燕与简肇庆第一次出逃的路上,他背着陶舒燕艰难地走着;第一次分手,陶舒燕拔下自己的头发给简肇庆;在南洋第一次见到陶舒燕忘情的拥抱;过年与陶舒燕、端文在一起的快乐;他与陶舒燕争吵后去追陶舒燕…… 简肇庆呆呆地坐在床上,泪流满面。 简肇庆打开衣柜取出陶舒燕的衣物,来到床前轻轻放进箱子;简肇庆又走到梳妆台前,看着台子上的一把梳子,轻轻将它拿了起来,从梳子中慢慢抽出一根长长的头发,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绢,将头发包了起来。 简肇庆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陶舒燕睡过的这张床,好像看见她在安详地睡觉…… 大家都还在大厅守着。简肇兴要上楼,被简阿七拦住:“让他自己待会儿吧。” “他不会有事吧?”邝秋菊小声说。旁边的朱瑾轻轻拍了拍她。邝秋菊不安地看着楼上。 大厅的座钟慢慢地走着…… 阳光映亮了大厅。 大家都还静静地坐着那儿。 简肇庆慢慢地走下楼,显得那么疲惫:“谢谢大家!让你们担心了,大家都回吧。我们继续营业。七叔、阿哥,给家里发封电报,就说我要回去了。” 简肇兴安慰地拍了拍肇庆的肩膀:“我这就去。” 简肇兴和简阿七刚走出银行大门,一辆黑色的汽车突然启动,驶到他们旁边。 车上一个蒙面人掏出一把手枪,冲着简肇兴就是一枪。 简肇兴中弹倒下。 街上顿时乱作一团。那辆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快!快叫救护车!”简阿七扶起简肇兴向银行里的人呼救。 简肇庆愤怒地在医院走廊上来回走着:“简直无法无天!不铲除这些败类,我们永无宁曰!” 警方出动了很多警力,全城搜捕凶手。林夕在医院附近也派了兄弟把守。 朱瑾想了想:“不行,简先生伤得很重,最好能把他送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医院人多,情况复杂。不利于保护肇兴。他们这是狗急跳墙,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肇庆你赶紧回国吧,就把肇兴送到我那儿吧,我给他收拾一间屋子。我那儿不被人注意,他能安心养伤,我和我阿哥还能照顾他。”邝秋菊看着肇庆。 “我还是留下来吧,冼致富针对的是广惠和我。我走了,他们还以为我害怕了,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跟他斗到底。” 邝秋菊担心极了:“你,你不能莽撞。咱们在明,他在暗。” “明也好,暗也罢,该有个了断了。”简肇庆已经做好了打算。 这一次倒并不是冼致富所为,而是老贾讨好冼致富的私自行动。 “我们也就是想教训他们一下。” “教训一下?闹得满城风雨不说,把我原有的计划也打乱了!”冼致富发着火,“你们俩先躲躲,等这阵风过去了再出来。就当是先给简肇庆这小子一个警告,下次就不会那么便宜他们了。” 刀疤脸、老贾笑了起来。 “你们还有脸笑?”冼致富又骂。 白云天来到了新加坡,他刚刚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在广州举行的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此次来新加坡,一是传达会议精神,二是布置新的任务。 “孙中山先生会晤了苏俄政府代表越飞后,发表了《孙文越飞联合宣言》。表明苏俄政府对中国革命的同情和对孙中山先生的支持。孙中山先生表示欢迎苏俄政府的帮助,公开确立了国民党的联俄政策。这是他毅然依靠社会主义的苏俄和中国共产党的支援,走上新的革命道路的一个重大举措。” 朱瑾激动地说了声:“太好了!” 白云天喝了口茶,接着说:“这次大会确立了国共合作、共同北伐的一系列方针,并主张把优秀的国民党员吸收到我们党内来。朱瑾同志,组织上已经批准你的入党申请,你宣誓以后就是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了。” 朱瑾紧紧地抱着邝秋菊,秋菊也替她高兴。 “我这次来,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朱瑾看了看邝秋菊,邝秋菊点了点头走开了。 “我们已经获悉在南洋有一个军阀的军火供应商,此人名叫冼致富,后台必是外国人,他们在策划一宗有西方政府幕后支持的政变,不仅仅是走私军火、武装商团那么简单。他们是想推翻广州国民政府取而代之。这次,他们又秘密从国外订购了一批军火,在南洋靠港补给。我们不但要劫持这批军火,把它交到北伐军手中,还要铲除军阀在新加坡的这个军火商。” “这批军火何时到港补给?”朱瑾问。 “现在只知道是一家丹麦的商船,何时到港,何时出发运往国内都还不清楚。所以你们要利用码头和海关的所有关系,密切注意来往的丹麦商船。如发现,一定要摸清到达国内的时间、地点,想尽一切办法登船,将其劫持下来。这批军火万万不能落入敌人手中。万不得已就……” “炸掉这艘船,与他们同归于尽。”朱瑾知道这是最坏的打算了。 白云天点点头:“他们是武装押运。到南洋后,冼致富必会上船接应,最好密切注意冼致富的动向。” 朱瑾陷入了沉思。 “这不过只是第一批,后面还会有第二批。组织上命令我协助广州国民政府坚决摧毁这次阴谋。我今天就要启程去欧洲,堵截他们的源头,这边的事情就全靠你们了。” 朱瑾郑重地点了点头。 布朗也嗔到了气味,他来到冼致富的公寓商量以后的出路。 “我们的担心已经成为事实,孙中山的广州国民政府与苏俄和中共走在了一起。这会影响到我们以后在中国的利益。” 冼致富无奈地摊开手:“可我们只是些商人,连个买办都算不上,对于国内的什么政治变化也是爱莫能助啊。” 布朗笑了:“商人?买办?他们是要打仗,可打仗谁离得开我们这些军火商人呢?你要学会干预政治,应该学会看到什么样的政府当政我们能获得更大的利润。如果我们能够加大支持北洋军阀力度,反对孙中山的广州国民政府,我们英国方面会很高兴,中国只要打仗,我们就有钱赚。” “布朗先生的意思是……” “粤港一带的商团可达两万七千人之多,这要是组织起一支部队,威力也是不小的。我们已经联系了他们,他们也答应组织一支军队,颠覆广州国民政府。然后宣布取消独立,投靠北方。那中国可就是我们的天下了。不过组织部队就要有枪支弹药,商团已在前些时候以100万元向南利商行订购了一批军火,4850杆步枪、660支左轮及一批子弹,合共1129箱。这批军火马上就要在此停靠补给,你的任务是将这批军火安全运往广州,秘密交到商团手中。不能出一点差错。” “布朗先生,有什么可以效劳的,您尽管吩咐。冼某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冼致富马上说。 简肇庆来到潮汕茶餐厅探望正在疗伤的阿哥。 肇兴住在里间,秋菊这两天好像有什么事儿,早出晚归的。他也没怎么看到她,只是梦唐和振家他们给他送饭。 简肇庆已经安排好了,等阿哥伤好些了。就尽快把他送回国内:“阿爸、阿妈还有嫂子也很为你担心。” “要不你也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孩子吧,端文这个时候是最需要你在身边的。” 简肇庆停了一下说:“我卸道。我想,端文这孩子现在留在阿爸、阿妈身边很安全,不会再出什么事。等我把这边的事情了断以后,一定也尽快回去。” “了断?” 简肇庆点了点头:“了断。” 冼致富对朱瑾的活动也有所察觉,老贾的手下人已经发现有人去码头打听丹麦货船的事:“听海关的人说,去码头打听了好几趟呢。” “我们的船什么时候到?”冼致富问。 “明天晚上。” “多派些兄弟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货轮。” “是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冼致富冷笑了一下:“别怕,这儿是英国人的天下。等船一到,马上通知船长,让他尽快完成船上补给。提前离港,越快越好。” “那我们……”刀疤脸看着冼致富。 “……嗯,我正好要给特兰达开个生日派对,把南洋的名流都请来,把那个革命党在南洋的头头朱瑾请来,别忘了也给简肇庆那小子发请柬,我倒要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老贾笑了:“明白了,先来一窝端。然后再金蝉脱壳去码头。” 白云天已经通过朱瑾的介绍结识了简肇庆,两人相见恨晚,一谈就说到一起去了。白云天对肇庆很是赞赏。 “我很感谢你们一家对国内革命做出的贡献,也很钦佩你当年带着华工焚烧契约的壮举和勇气。有你这样的有识之士和爱国华侨的支持,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就有希望。” 简肇庆感叹道:“我们这些远离祖国的华侨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起在国内浴血战场的志士们还差得甚远。你们是在流血,甚至是牺牲生命。” “国内形势依然严峻。军阀混战,生灵涂炭。我们更加需要你们和国内广大同胞的支持,反对帝国主义及其走卒,为争取中国独立而斗争。既要消灭外国帝国主义的压迫,也要推翻本国军阀制度的压迫。只有革命胜利了,祖国强大了,华侨的腰杆子才能硬起来。这条路还很长,任重道远啊!”白云天真诚地看着肇庆。 这时,关键匆匆忙忙进来,走到朱瑾跟前说:“冼致富给你发了一张请柬,邀你明晚去参加他夫人的生日派对。” 朱瑾一愣:“噢,我们可素无来往,他这么做,不是不打自招吗?” “码头那边也传出消息,说明晚就有一艘丹麦籍的货轮要到港补给,会不会是……”关键提醒着。 这时,简阿七也来了,他的手里也拿着一张请柬:“这是……” “不用说了,这也是冼致富的请柬。发给我的。”简肇庆猜到了。 简阿七点点头。 朱瑾看了看白云天:“看来,冼致富确实是听到什么风声了,所以要摆个鸿门宴试探我们的虚实。” 白云天转向简肇庆:“简先生,看来,你要帮我们做件事情了。” 几个人送走了白云天。 简肇庆决定一个人去赴宴:“还是我一个人去吧,在这种情况下你去赴宴,必然凶多吉少。” 朱瑾知道也许这次是有去无回,但只有挟持冼致富,才能登上船,才能掐断他们这个团伙与国内军阀之间的联系。 简肇庆摇头:“可是……如果在大庭广众下挟持他,势必有人会得到消息,通知国内军阀改变交接程序,易地接应,那控制这批军火的目的更难实现了。” “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就是炸船与这批军火同归于尽,也不能让它落在军阀手中。” “这是下下策。”简肇庆摇了摇头,陷入沉思。忽然简肇庆一转身拉过阿伍,“伍哥,借一步说话。” 简肇庆和阿伍在一旁低声说着,阿伍频频点头。 邝秋菊担心地看着简肇庆。 冼致富自然也想到了这次宴会肯定不会一帆风顺尽他的意,所以也让布朗通融了警署,派人来守卫。 来人竟是林夕。 “林警官,别这么拘谨,来呀,请坐!”冼致富让着座。 林夕笑道:“有布朗先生在,哪儿有我坐的份啊!署长已经说了,您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是这样,我想给夫人办一场生日宴会,邀请的都是南洋各界名流。不过最近听到传言,有人想在这次派对上捣乱。生意做大了,难免在世面上得罪些人。因为这次参加的客人身份都很显赫,所以由布朗先生出面,烦请林警官来维持我公馆的安全。” “这是属下应该做的,我多叫些兄弟们在府上四周把守,看谁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嚣张。”林夕说。 “哎,这次想跟我作对的人物,非同寻常。你只要按照我的计划行事,保准万无一失。” 布朗插话说:“事成之后,我会告诉你们署长,让他好好对你嘉奖一下。” 林夕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多谢布朗先生栽培!” 布朗看了一眼冼致富,冼致富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包钱,塞到林夕手中,林夕显得越发喜出望外:“冼先生还这么客气,您就说吧,让我怎么干?” 冼致富笑了笑,交代着事宜。林夕频频点头。 林夕很快就把冼致富的计划告诉了朱瑾和肇庆,简肇庆决定将计就计冒险一试。朱瑾很担心,万一出了纸漏,可就前功尽弃了。 “放心吧,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朱瑾还是不同意:“这是在冒险,不行!你还是不要参加了,由我来完成!” 简肇庆淡淡一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只有我去了,坦然出现在冼致富面前,才能增加一分胜算的把握。此事我已经决定,你就不用再说了。” 朱瑾看着眼前的肇庆,仿佛一下子高大了许多,她信任地点点头。 简肇庆要去潮汕茶餐厅,为秋菊做安排,同时也向阿哥告别。 简肇兴在这里养伤,邝梦唐每天像个小大夫似的照顾着他,这会儿又端着一碗糖水进来了。 “你必须把这一碗喝光。阿妈说了,你老是这样躺着,天气这么热,会有热毒的,所以你要多喝开水,多出汗。这样你的伤会好得快些。” 邝振家走了进来,看着邝梦唐笑了起来:“简先生,你就听梦唐的吧。她可是倔得很,谁都扭不过她。” “是阿妈这么说的。” “好,好。你呀,跟你阿妈一样!好了,简先生,我出去买菜了,你就好好听梦唐话吧。” 邝梦唐端着碗,拿着勺子摆在肇兴面前,瞪着大眼睛看着肇兴。简肇兴只得乖乖地笑了笑:“好好,我喝,我喝!”简肇兴从梦唐手里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喝完以后,故意打了一个饱嗝,逗得邝梦唐笑了起来。 “你这个小大夫太厉害了,那以后能不能换个小一点的碗啊!” “你再不听话,我换个更大个的碗给你喝。” 简肇兴急忙说:“我听话,我听话!” 听到外间简阿爸来了,邝梦唐高兴地放下碗,跑了出去。简肇庆将邝梦唐抱起来:“梦唐,简阿爸要好好奖励你呢。” “为什么呢?” “因为你现在都会照顾人了,并且照顾得很好。” “快下来吧,你简阿爸今天挺累了。”邝秋菊冲简肇庆点点头,“你先坐,我去给你沏茶。” 简肇庆放下梦唐,说:“秋菊不用忙了,我有话跟你说。”简肇庆拍拍邝梦唐,“去陪大伯聊聊天,有你这个小大夫,他的伤会好得快些。” 邝梦唐笑着跑进里屋去了。 简肇庆拉把椅子坐下,邝秋菊也跟着坐了下来。 “梦唐真是长大了,听学校的先生说她国学学得很好,我想让学校再聘请几个外籍教员,该让她也接触些西方先进的文化。我们也该为孩子的将来想想。梦唐聪明,应该有好的前景,也许以后条件允许我们还可以送她出国深造。” “这孩子从一出生,我就没让她离开过我身边。我过去经历的,不想让她再去经历。所以总是提心吊胆,怕她有一点闪失。”秋菊低着头。 “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我们也不能守着孩子一辈子。他们总要长大,总要经历风吹雨打。我们总不能把她捧在手里,搂在怀里吧。学校孩子们的事情,我让七叔以后多去关照些,你就专心照顾梦唐和打理餐厅的生意。刘姐走了,你和你阿哥也忙不过来啊!” 邝秋菊点了点头:“我原来就是没读过书,自从认识了你和朱瑾姐,我才真正明白了一些道理。”停顿了片刻,邝秋菊两眼含泪抬眼看着肇庆,“你不用说了,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吗?你说的这番话我懂了,你已经准备冒死赴宴,在为我安排以后的生活呢,是不是?” 简肇庆微笑着摇摇头:“我是要去阻止一场灾难。” “冼致富杀了阿泰,也是我的仇人。为什么我就不能去呢?”她抬起了头。 “这次去非同寻常,我不能让你去。你还要照顾梦唐。” 邝秋菊摇了摇头:“那你呢?舒燕姐已经不在了。你如果再遇到不测,端文怎么办?这十来年你我都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我们一起经历了生生死死,一个个心爱的人离我们而去,我不能,我不能再让你……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我一定要去。” 简肇庆发火了:“秋菊!你的眼中如果还有我这个大哥,就得听我的,我说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邝秋菊吃惊地看着简肇庆,她还是头一次看见肇庆这样发火。但是她已经下了决心。晚上,邝秋菊一身贵妇打扮领着邝梦唐来到餐厅,她蹲下将梦唐紧紧地抱了抱,轻轻抚摸着梦唐的头发:“听舅舅的话,好好照顾简大伯啊。阿妈去去就回。”说罢,邝秋菊松开邝梦唐转身出了门。 邝振家担心地看着她的背影。 邝梦唐拉着邝振家的手:“阿舅,阿妈穿那么漂亮是要去哪儿啊?” 邝振家俯下身子将梦唐搂在怀里:“她是要去,要去……去赴宴!”他已经难过得要哭出来了。 简肇庆西装革履准备好了,他在等阿七的车子。 “董事长,车子已经备好了,在门口等着呢。”简阿七走进来。 简肇庆迎上前:“七叔,如果我这次去……” “你别说了。我都明白,我会照顾好生意和小少爷的。”简阿七急忙打断了他。 简肇庆一时无语。 邝秋菊一身贵妇打扮出现在门口。 简肇庆吃了一惊。 邝秋菊走到肇庆身前,将肇庆的领带扶正,抬眼看着肇庆:“舒燕姐走了,我答应过她,她不在的时候,我要替她好好照顾你,今天就让我照顾你一回吧,哪怕这一辈子就今天这一回……”说罢,邝秋菊先出了门,简肇庆也急忙追了出去。 一艘挂着丹麦国旗的轮船停靠在新加坡码头,船上站着荷枪实弹的水手。 船下到处是冼致富的打手。 阿伍、关键、阿炳躲在堆放在码头货物的帆布下面,不时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这时,刀疤脸从船上匆匆下来,冲船下的打手叮嘱了几句,匆匆离开了。 阿伍看到有码头工人给船上搬运补给,急忙领着阿炳混入工人中,扛着货物遮着自己的脸,混上了轮船。关键看到他们上船,悄悄地转身离去。 阿伍和阿炳放下货物,在甲板上走着,阿伍趁着水手不注意,拉开甲板上的一个舱门,和阿炳先后跳了下去。 舱门从底下轻轻地关上了。 大厅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冼致富和洋夫人特兰达接待着一批批前来赴宴的名流,不时地与众人寒暄着。 老贾在楼上盯着大厅的人,见朱瑾进来,赶紧示意旁边的打手过来,低声交代了几句。 林夕穿着警服进来了,冼致富急忙上前:“林警官,都安排好了吗?” 林夕将礼单递给冼致富:“您放心,我的一点意思,不成敬意。” “他们已经来了,不要大意。” 林夕将冼致富拉到一边,悄声说:“既然朱瑾和他们的人已经来了,要不我们现在就把他们抓了。省得夜长梦多。” “那么着急啊?重要的人物还没出场呢,等到齐了,再行动也不迟。” 林夕笑着说:“署长已经吩咐过了,一定要保证您和夫人的安全。我只是担心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不好向署长交代啊!” 夹杂在客人中的朱瑾,不时地看着两人。 简肇庆和邝秋菊走人大堂,冼致富笑着迎了上来:“简先生让我等得好苦啊,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恭敬不如从命,这不,人已经来了嘛。” 冼致富看着邝秋菊:“这位是……” 邝秋菊盯住冼致富:“冼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你忘了当初险些还把我抓做猪仔呢。”“噢,你看看我真是眼拙。邝女士!我们都是不打不相识啊,请!” 简肇庆和邝秋菊看到了人群中的朱瑾,朱瑾也看到了他们,他们相互示意了一下。 林夕端着酒杯,来到朱瑾身边。 “林警官怎么百忙当中也来了。” 林夕拿过一杯酒:“冼先生邀请,我能不给面子吗?” 朱瑾小声说:“你来得正好,我们今晚行动。你带着你的人控制好外围。” 林夕笑着点头:“好,好。您忙!”说罢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瞄了一眼冼致富,快速出了门。 一名侍从走到冼致富耳边悄悄地耳语了一番,冼致富点点头:“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一下。”冼致富和侍从一起上了楼。 简肇庆和邝秋菊、朱瑾的眼睛都紧盯着冼致富。 刀疤脸已经等在冼致富的屋里。 “我看过了,我们周围的确有很多警力。船今夜零时出发,楼下这几个你打算怎么办?”冼致富冷笑着说:“姓简的小子还不知道死到临头了,还带着以前的一个琉琅女!那我就让他们一起赴黄泉。” “谁?”刀疤脸问。 “就是陪着姓简的来的那个邝秋菊。快,老刀,按计划你带人去那女人开的餐厅,把他们全给我抓来。” 刀疤脸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冼致富在屋里来回走了两趟,拉开抽屉,拿出一把手枪,吃力地将枪栓拉上,插在怀里,出了门。 第四十章 冼致富从楼上往下走来。 朱瑾朝简肇庆使了个眼色,简肇庆急忙转身,紧赶几步将冼致富堵在了楼梯上。 “冼先生,我有件要事想与你单独谈谈。”简肇庆悄声说。 “噢,什么事还那么神秘。” “是笔生意。” 冼致富冷笑了一声:“简先生不是说过不和我这种人做生意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你就不怕脏了您的手?” 简肇庆也笑了,伸出手搂着冼致富的肩膀,看似很亲热的样子:“手倒不会脏,我怕我会废了你。上楼!” 冼致富脸色一变,刚要伸手,却被肇庆死死地压住。只得乖乖随肇庆上了楼。 有个打手看到冼致富和简肇庆上了楼,刚要跟上,被身后赶来的关键一拳打倒,关键将晕倒的打手拉入近旁的一个门里,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拿起一杯酒,来到朱瑾面前。 “上船了。” 朱瑾也不看他:“你在下面掩护,按计划行事。” 可惜肇庆没有想到冼致富还会去潮汕茶餐厅抓人。 已经很晚了,邝振家被砸门声惊醒,他搂着邝梦唐说:“别怕!” 砸门的声音越来越重。简肇兴也从屋里挣扎着出来,上前用桌子抵着门,邝振家也上来帮着忙。 “邝兄,你赶紧带着梦唐躲躲,这儿我来应付。” “你怎么行,你伤还没好。还是你带梦唐走吧。” “你就别争了,再争下去会连累孩子的,到时候谁也脱不了身。你们快去晚晴园躲躲。”邝振家急忙拉起邝梦唐往后门走。梦唐边走边哭着回头看着肇兴,肇兴使出全身的力气顶着门。 门终于被撞开,简肇兴被撞倒在地,刀疤脸带着打手闯了进来。刀疤脸看着地上的简肇兴:“给我搜!简总经理,跟我们走一趟吧!” 简肇兴不屑地看着刀疤脸,慢慢地站起身来。 冼致富公馆的宴会还在进行,一个大蛋糕被侍从推了上来,特兰达四处张望,看不到冼致富的身影,急忙叫来一个侍从嘟囔了几句。侍从转身上楼去了。 朱瑾示意邝秋菊跟上,两人紧跟在侍从身后,趁人不注意将他砸晕,拉到了一旁。 冼致富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怀里的那把手枪已经在肇庆手里。 “你可真不缺枪啊,不愧是军火商的买办。”简肇庆掂了掂手里的枪。 “你要干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要跟你谈一笔生意。” 冼致富哆嗦着:“什么生意?” “我要你那批正准备启航运往国内的一船军火。” “噢,你以为抓了我就能得到军火吗?” “我只想知道船什么时候离港,到国内哪个港口交货?” “我,我不知道。” 简肇庆笑了:“好啊!既然你不知道,那你活着就没有什么价值了,今晚我就替我两个死去的兄弟报仇。”说着,简肇庆将枪慢慢抬起,对准了冼致富的头。 冼致富用手挡着:“别激动,我说!” “你就是说了也无济于事,你们这艘丹麦的货轮早就暴露了,我们已经在国内南海一带的码头布下了天罗地网,你的船只要一到,我们就会派部队去码头劫货。明白吗?今天我就是来要你这条狗命的。”简肇庆把枪上膛。 “肇庆,不能杀他。”朱瑾和邝秋菊闯进屋里,“留着他还有用。” 简肇庆情绪激动起来:“是他给国内军阀提供武器,杀死了舒燕。也是他亲手害死了和我一起患难与共的生死兄弟,是他要搞垮广惠,又是他指使打伤我阿哥肇兴,他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不杀他不解我心头之恨啊!” “肇庆,船上有很多荷枪实弹的水手,没有他,我们上不了船的。国内的同志还等着接应我们呢。” 简肇庆已经失控:“我不管,我就是要杀了他。” 邝秋菊急了:“肇庆,你向来是个识大体的人,今天怎么了?我知道舒燕的死让你接受不了,你心里痛苦,可这不是你报私仇的时候,你杀了他岂不便宜了他吗?肇庆!听我一次劝好吗?” 冼致富吓得直哆嗦。简肇庆慢慢放下了枪。朱瑾急忙上前把冼致富从椅子上拽了起来:“跟我们走。你敢乱动就打死你!” 简肇庆紧贴着冼致富,手里的枪顶在冼致富背后。邝秋菊站在冼致富的另一侧,朱瑾远远地跟在后面。 “笑一笑,你这样子哪像给你夫人过生日啊!”肇庆用枪顶着他。 冼致富勉强笑着。 特兰达看到冼致富急忙迎上来:“你跑哪儿了,大家都在等你。我要吹蜡烛了。” “我在和简先生谈笔生意。”冼致富抬头看了看简肇庆。简肇庆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特兰达挽着冼致富来到蛋糕前,简肇庆和邝秋菊、朱瑾紧紧跟在身后。 大厅的灯关上了。 特兰达闭上双眼在虔诚地许愿。 冼致富紧张地偷眼往身后瞄了一眼,蜡烛的火光映照着简肇庆那张坚毅的面孔,他吓了一哆嗦。 冼致富陪着特兰达一起将蜡烛吹灭。大厅顿时一片黑暗。冼致富一缩脖,想趁着黑暗溜走。简肇庆早料到他要跑,一把上前抓住冼致富的衣领,将枪顶在冼致富的腰眼上。 正在此时,大门被突然打开,黑暗中刀疤脸带人闯了进来。刀疤脸掏出手枪冲着天就是两枪,大厅乱作一团。 不知谁把大厅的灯打开了。 朱瑾迅速用枪抵在冼致富头上,简肇庆把邝秋菊拉到自己身后。特兰达看有人拿枪顶着洗致富,“哎呦”一声吓晕了过去。 双方僵持着。 “把门关上,一个都不能让他们跑了!”只见刀疤脸抓着简肇兴,用枪指着肇兴的头。 朱瑾三个人愣了一下,朱瑾冲着冼致富喊道:“叫他们都放下枪,要不我要了你的命。”冼致富大喊:“都别动,快把枪放下。” 刀疤脸也大喊:“你们把人放了。”他使劲抓着肇兴的伤口,疼得肇兴眉头紧锁,汗从脸上流下。 简肇庆恨得咬牙切齿,简肇兴强忍着疼痛大喊:“你们走,别管我!” 邝秋菊看了看朱瑾,朱瑾示意二人,三人背靠背,用枪逼着冼致富缓缓朝大门移动。 这时,林夕、老贾带着一帮警察拥了进来。关键一看是林夕,急忙迎上来:“林警官,他……” 关键话还没说完,林夕掏出枪朝关键肩膀开了一枪。关键肩膀中枪,他捂着伤口:“你?” 林夕挥手:“把他拿下,带走。” 两个警察上前将关键拉了出去。 林夕走到朱瑾面前:“朱女士,简先生。你们最好识时务,警方已经把这儿围了个水泄不通,你们是跑不了了,还是乖乖地把冼先生放了吧。” 简肇庆看了看朱瑾。朱瑾把手上的枪缓缓放下。简肇庆也慢慢地将枪扔在地上。打手一拥而上,将肇庆、朱瑾和邝秋菊绑了起来。 冼致富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大笑了起来。 林夕走到冼致富身边:“冼先生,让您受惊了!这些人怎么办?” “回去告诉你们署长,说我定有重谢!这些人就交给我来处理。” 林夕又说:“姓简的小子可是名人,我可不想在我的地盘上再出什么人命案子了。” 冼致富笑道:“林警官,你放心。我不杀他们,他们对我还有用。” “那就多谢了,告辞。”林夕一挥手,转身带着人走了。 刀疤脸已经将简肇兴押了过来。冼致富笑着走到简肇庆面前:“简先生,咱们唐人有句古语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简肇庆骂道:“你也配说自己是唐人,你只不过是洋人的走狗!我真后悔没杀了你!”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们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简先生,你说你何苦呢,放着你的银行不好好做,跟这些乱党搅和在一起,可惜啊!本来我觉得我们始终有缘分,可以和你不计前嫌合伙做点事情,可你就是不识时务啊!死跟我掐。风水轮流转,现在我可不是当初的冼致富了,我是你简肇庆命里的克星。你就认命吧!” 刀疤脸不耐烦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该上船了。这些人都拉出去毙了得了。” 冼致富没理刀疤脸,径直走到邝秋菊身边,用手抚摸着邝秋菊的头发:“这么漂亮就杀掉,多可惜啊!” 邝秋菊像一头发疯的狮子,一头撞向冼致富,把冼致富撞了个跟头。 刀疤脸上前抬脚要踹邝秋菊,被简肇庆一脚踢开,刀疤脸顺势跃起,一肘将肇庆打倒在地。简肇庆吃力地要爬起,冼致富上前一脚踩着简肇庆的手,冼致富恶狠狠地使劲踩着,肇庆疼得强忍着不出声。 “你小子给脸不要脸,我也让你尝尝滋味。” 朱瑾愤怒挣脱着,打手将她拉得死死的不能动弹。 “我先不杀你们。我要把你们都带上船。”冼致富冷笑着,“既然我和诸位是一条船来的南洋,我们也就一条船回去。你们不是想上船吗,我成全你们!都给我押上船!” 打手们押着肇庆等人出了门。 老贾悄声说:“这不妥吧,万一……” “这是南洋,没听林警官说吗,不能在这儿杀人,有了他们做我们的人质,才不会有万一。等快到唐山的时候,将他们都宰了,给我扔进公海,让他们死不见尸!”冼致富露出得意的笑,转身上了楼。 简肇庆心里已经有了底。 冼致富回到屋里,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皮包。然后转身打开身后的保险箱,从里面拿出一些钱和文件装进包里,最后从里面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他将红布打开,浴血狻猊显现出来,冼致富用红布擦了擦他这个心爱的宝贝,小心翼翼地包好,装进了皮包。 冼致富刚要出门,特兰达走了进来:“亲爱的,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吓死我了,怎么?你又要走?” “亲爱的,我这次去是要办一件大买卖。做成之后,我就把你接到中国去,让你好好享享福。” “你可要快点回来。” 冼致富亲了特兰达一下:“放心!拜拜!” 趁着夜色,打手们押着简肇庆等人上了船。 冼致富率领刀疤脸、老贾及众打手也登上了货轮。冼致富站在甲板上说:“把他们全押进统舱,给我绑结实了,特别是简肇庆那小子。通知船长,马上起航。” 月光透过舷窗射进舱里,舱里堆放着很多大的货木箱。老贾和刀疤脸带着打手将简肇庆和简肇兴分别绑在柱子上,朱瑾和邝秋菊也被绑在了一起。然后转身出了舱门。 舱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巨大的船锚从海水中被缓缓吊起。 货轮慢慢离开岸边…… 阿伍慢慢将舱盖推起一条缝,观察着外面的情况。一个外国水手端着枪,从旁边走过。等水手走过,阿伍打开舱门,跃身跳了出来,紧接着阿炳也出了舱门。 两人摸索着,顺着船舷,朝船的中央走去。 冼致富将几沓钞票拿给丹麦船长。 “这是布朗先生给您和您的水手们的,等这批货物安全到了中国,还会有更大一笔酬劳,请先生放心!” 丹麦船长叼着雪茄,转脸示意站在身后的手下将钱收起。 冼致富举起手中的酒杯:“祝我们安全抵达!” 丹麦船长也举起酒杯,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阿炳把另一货舱门轻轻打开,示意身后的阿伍,两人鱼贯而入。 林夕离开冼致富后赶到晚晴园,关键先到那了。林夕给他包扎伤口:“疼吗?” “没事儿,这点伤不算什么。但愿这一枪没有白挨。” 林夕点点头,仍然放心不下:“他们已经上船了,后面的事情就只有靠他们自己了。” 太阳升起。 货轮在海面上继续行驶着,丹麦的国旗在桅杆上飘扬…… 阳光照射进统舱。 简肇庆看了看舱里的四周,这儿让他想起当初过番来的统舱,想起那帮一起给马祖磕头的生死兄弟,想起阿泰、黄裕达…… 邝秋菊有些哀伤,没想到她和肇庆一艘船来的,又要一艘船去。 “秋菊,你害怕吗?”朱瑾问。 邝秋菊摇了摇头:“能和你们一起去我就不怕,我已经死了无数回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是我连累了大家。”简肇兴叹了口气。 “阿哥,你说错了。虽然你的出现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内,可你却让冼致富更相信他已胜券在握。” 邝秋菊愣了:“计划?” 朱瑾一笑:“自从你认识肇庆,见过他像今天这样失态过吗?本来是我要和肇庆在冼致富面前演这出戏,可你来劝更让冼致富相信肇庆要真的杀他。” 简肇兴明白了:“不过你们的计划是怎么上船,可你们就断定冼致富不会在上船之前对我们下毒手吗?” “我们是在冒险,计划的关键步骤是让冼致富相信我们国内已经布控,我们在船上,就会是他要挟国民政府的筹码。再加上林夕和关键上演的苦肉计,彻底觉得我们已经不堪一击,林夕对他的警告会让他有所顾忌,不敢当时动手。所以他会带着我们上船,等船安全了,到了公海再把我们除掉。” “他想得可真周全啊,不过我们已经成了他的阶下囚,还怎么反抗呢?”秋菊说。 朱瑾充满信心:“肇庆早已安排阿伍和阿炳登了船,他们这会儿可能正在准备对我们实施营救呢。” 阿伍和阿炳货舱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肇庆他们。刚要出舱,突然阿伍看到一个个堆着的大箱子。两人来到箱子旁,撬开木箱,扒开上面盖着的草,发现里面装满了枪。 阿伍和阿炳接连撬开另外几个木箱,发现了子弹和短枪。两人拿了几把短枪插在腰间,又带足了子弹,转身出了舱。 阿伍和阿炳猫着身子上了甲板,他们决定分头去找。 阿伍刚走下旋梯,迎面正好出来一个水手,阿伍眼疾手快,一脚将水手踹倒在地,上前用手腕勒住水手的颈部,水手挣扎着窒息而死。 阿伍将水手拖进一个舱门,转身离去。 一个打手走来,打开舱门,刚往里走了两步,险些被绊倒,他发现地上已经断气的水手,大吃一惊,忙去报告冼致富。 冼致富正在舱里把玩浴血狻猊,听说死了水手,知道一定还有人上了船,忙将狻猊包好,放进箱子:“快,给我搜,一定要找到。老贾,你去盯着姓简的那帮人,别让他们跑了。” 冼致富带着刀疤脸和一帮打手、水手们在甲板上搜索着。阿伍急忙隐蔽起来。 甲板另一侧老贾带着两个打手走过,阿炳发现老贾,悄悄尾随过来。 老贾打开舱门走了进来:“把门关上,给我把眼睛瞪大了在甲板上盯着。”老贾对他后面的人说。 门被关上了,老贾挨个看了看被绑着的人:“你们别做梦了,还想着船上有人接应?”老贾走到简肇兴面前,拿手捅在肇兴的伤口上,“怎么?还想让我在你身上练练枪法。” 简肇兴认出了就是眼前的人在银行骗了他:“是你!” “没错,就是我,没打死你算你小子命大,不过等到了唐山,你们就没那么幸运了。” 简肇兴抬起一脚将老贾踢得往后仰去。简肇庆也抬起腿来,正好用腿拐住了老贾的脖颈,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死死地将老贾卡住,老贾挣扎着,脸憋得青筋涨起,没多会儿就没了呼吸。 舱门突然打开,两个打手慢慢走了进来。 大家吃了一惊,再看打手后面,阿炳用两支短枪指着两个打手的脑袋。 刀疤脸没有找到人。冼致富说:“不用找了,他们不是要救人吗。这样……”冼致富趴在刀疤脸耳边交代着,说罢,两人带着打手向一个舱门走去,不一会又走了出来,冼致富故意冲着刀疤脸大声训斥:“把他们几个都看牢了,到了公海就拉出来,扔进大海里喂鱼。”说完,冼致富和刀疤脸转身离去,只在门口留下一个打手。 一边躲藏的阿伍听了这话,以为肇庆他们就在这个舱里,他闪了出来,看到冼致富和刀疤脸已经远去,悄悄摸到打手身边,将打手打倒在地,打开舱门跳了进去。 舱里黑乎乎的,阿伍小声地呼唤着:“肇庆,肇庆。” 舱门突然被人重重地关上。舱里顿时火星四射,枪声一片,不久,又一片寂静。 舱门打开了,刀疤脸探进身来,见阿伍已经中弹倒地,他得意地走到阿伍身边,用脚踢了阿伍两下。 突然,阿伍跃起身来死死地抱住刀疤脸,同时用手中的短枪在刀疤脸的胸前连开数枪,刀疤脸睁大双眼,直挺挺地倒下了。 阿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上已被鲜血染红。 冼致富在舱门口大喊:“还愣着干吗?快打死他!” 打手们开枪了,阿伍身中数弹,慢慢倒在了地上。 简肇庆等人已从统舱里出来了。 朱瑾命令着:“肇庆,你带着肇兴从左面进攻。我和阿炳、秋菊去占领驾驶舱和发报室。快!” 简肇庆点头,大家分头行动去了。 冼致富带着打手朝统舱扑来,正好与肇庆狭路相逢,双方展开了枪战。 阿炳已经来到了驾驶舱,他用枪抵住船长的脑袋:“老实开,别给我玩心眼儿。” “不要杀我的船员,你们说往哪儿就往哪儿。”船长嘴上还咬着雪茄。 阿炳上前把船长嘴上的雪茄拔出,塞在自己嘴里。秋菊用枪指了指另外一个船员。“叫他趴在地上。”阿炳说。 秋菊用手里的枪示意着:“趴下!” 船员举着双手慢慢趴下。 朱瑾来到发报室,一枪托砸倒了发报员,然后自己戴上耳机,调试着频率,与国内联系起来。 甲板上还在枪战,简肇庆一枪撂倒了一个打手。回身叫道:“阿哥,去船的右舷,小心他们包抄。” 简肇兴起身往右舷跑去。 邝秋菊在驾驶舱听着外面越来越激烈的枪声,对阿炳说:“阿炳,你看着他们,我去帮肇庆。”她终于忍不住转身出了驾驶舱。 邝秋菊一上甲板就看见了正在开枪的冼致富,她上去就是一枪,没打着。冼致富发现了她:“他奶奶的,给我杀了那个娘们儿!” 打手掉转枪头朝邝秋菊开枪,邝秋菊急忙隐蔽起来。 简肇庆趁着打手朝秋菊开枪,侧身闪了出去,一点一点朝冼致富逼近。右边的简肇兴也朝着冼致富这边开枪,冼致富和打手们腹背受敌,招架不住了。 “顶住!”冼致富急忙侧身往自己舱房跑去。 朱瑾来到邝秋菊身边,也加入战斗,她举枪撂倒了一个打手,拉着邝秋菊往前冲去。 冼致富踉踉跄跄地进门,急忙拎起箱子,夺门而出。 甲板上,简肇庆、简肇兴、朱瑾、邝秋菊将剩余的几个打手围困在船舷一侧。 有几个还在顽强抵抗,被朱瑾开枪打倒。剩下几个只得乖乖地举手投降。 “冼致富呢?”秋菊恨恨地问那几个打手。 这时远处驾驶舱的阿炳露出头来大喊:“他在那儿,往舱后跑了!” 简肇庆急忙追去,邝秋菊紧跟其后。 冼致富进了货舱,他打开随身带的皮箱,从里面拿出一捆炸药,放在一个装弹药的大木箱里,他掏出洋火,颤巍巍地划着点着了炸药的引子,又起身抬手去抓箱子上的手枪,被赶到的简肇庆一枪打中左手,冼致富大叫一声倒地。 简肇庆冲进舱内,快步上前,用枪抵着冼致富。 邝秋菊也跟了进来。 冼致富冷冷地看着简肇庆,笑了起来。 简肇庆看到燃烧的火药,一枪托砸在冼致富的脸上,急忙抱起火药跑出舱门,奋力将手中的炸药抛入海中。 炸药在水中爆炸,泛起了很高的水花。 邝秋菊惊叫一声:“肇庆!” 冼致富狂笑起来。 简肇庆从舱门慢慢走了进来。 邝秋菊来到肇庆面前:“你没事儿吧。” 简肇庆笑了笑,轻轻将邝秋菊推开,一步步地向冼致富逼近。冼致富吓得浑身发抖地说:“别杀我,我什么都给你,这批军火是你的了,你们想运到哪儿就运到哪儿,想给谁就给谁。我,我还有狻猊,你不是想要吗,这可是真狻猊。” 冼致富慢慢顺着角落爬起,慢慢朝自己皮箱挪动,转身用右手举起狻猊,左手偷偷地将箱子里的手枪拿起来:“这是真狻猊,是你二弟黄裕达的传家宝,我还给你,你只要饶我一命,我的一切都给……”说着冼致富一转身,一手举着狻猊,一手举起了枪。 简肇庆抬手扣动了扳机,邝秋菊也举起了手枪。冼致富身中数枪,瞪着眼睛,仰面倒了下去。 简肇庆走到冼致富的尸体旁,将冼致富手中的狻猊拽了出来。 朱瑾来到驾驶舱,用望远镜观察着前方:“全速前进!” 邝秋菊用枪顶了顶船长,船长点着头:“好的!” 甲板上,阿伍的遗体静静地躺在一块木板上。简肇庆用白布将阿伍慢慢地盖上。阿炳在一旁抹着眼泪。 简肇庆和阿炳将阿伍抬起,将他送入了大海……“兄弟,走好!”简肇庆大声说着。 夕阳映红了简肇庆的面庞,他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心潮起伏。邝秋菊慢慢走了过来,站在他的旁边,望着远处的晚霞:“想舒燕了?” “可惜她不能看到这么美的晚霞了。” “肇庆,你后悔吗?” 简肇庆看着邝秋菊:“我们既然已经选择了,就必须勇敢地去承受。希望我们的努力能给我们的后代带来一个强大安定的祖国。” 货轮在海上行驶着…… 阿炳从驾驶舱探出头来大喊:“你们看,看到陆地了。” 简肇庆、邝秋菊、朱瑾、简肇兴站在船舷朝远处张望,都很激动。 简肇庆默默地说:“舒燕,我回来了,我们回家了!” 天空中飘扬着彩纸,到处彩旗飘扬。 广州街道两旁的人们沉浸在庆贺北伐战争的胜利当中,到处是一张张充满喜悦的笑脸。 北伐军的战士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走了过来,队伍前面的人胸前佩戴着大红花。两边的人打着横幅,上面分别写着: 为国除奸,成败利钝,在所不顾,任何牺牲,在所不惜。 推翻军阀势力,统一政府建设。 两边的群众敲锣打鼓,舞动着南狮与彩龙。 简肇庆身穿洋服,挤进庆祝的人群,舞动着狮子,心中激情澎湃…… 下南洋的亲身经历,使简肇庆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国家强大了,才能彻底改变华侨在海外的命运。北伐战争的爆发唤起了人民的觉醒,民主革命思想空前广泛地传播了开来,沉重地打击了北洋军阀统治,加速了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简肇庆正是在此时,在国内如火如荼的革命事业感召下,与朱瑾一起回到祖国,毅然走上了革命的队伍。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