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关东前传》 第一章 拿你命来 史书记载:1868年,英法联军占领烟台,迫使清政府妥协。山东乡勇举旗反抗,洋人侵略军勾结清兵镇压,乡勇壮士惨遭血洗。 十岁的管粮和八岁的管水,来到一棵大树下。管粮对弟弟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咱娘让我给爹送月饼。爹信了潘二爷打的卦,说今天肯定能打败洋人,他就去了。这月饼你先拿着,我得上树看看仗打得咋样。 管粮光着脚丫子,“噌噌”麻利地爬到树杈上,瞪大眼睛往远处看。他看了半天,只见远处狼烟滚滚,看不出名堂。 管粮从树上下来,一脚踩在一堆暄土上,他笑着喊:管水,这里有屎壳郎窝!管水叫:哥,这里也有一窝屎壳郎!管粮说:撒泡尿,浇出来!管水蹦跳着喊:浇!浇!于是,哥俩都嘻嘻哈哈掏出小鸡鸡,一人对着一个洞眼撒尿,细长的尿流准确射进土洞。 很快,一只屎壳郎从洞里拱出来;又一只屎壳郎从另一个洞里拱出来。管粮喊:嘿!这只屎壳郎头上长角,像洋人的鹰钩鼻!管水嚷:哈!这只屎壳郎头上戴红帽,像个当官的! 管粮喊:砸死它!管水嚷:砸扁它! 两只屎壳郎顷刻毙命。 管粮说:弟弟,月饼拿来,我得给爹送去。你快回家!听到没有? 管粮拿着月饼,面无惧色地走进战场。没人顾忌战争中的孩子,人们尽情厮杀。管粮的衣服溅上鲜血,他毫无感觉,继续往前走。 一个洋人被砍杀,面目狰狞地倒向管粮。管粮机灵地闪身,死了的洋人砸在浸着鲜血的泥土上。潘二爷被洋人的刀劈在胳膊上,他反身把攮子插在洋人的裤裆里狠狠地搅动。洋人呼天抢地,捂住鲜血渗透的裆部倒下。 管大田用长刀和众洋人打斗。受伤的潘二爷踉跄着跑来,把一团黑旗扔给管大田:俺不行了,旗放你那儿!潘二爷又向前杀去。 管粮穿过厮杀的人群发现了潘二爷:潘二爷,看见俺爹了吗?潘二爷喊:快滚!找死啊?再看潘二爷,已经在招架刺来的横枪利剑。管大田此时正酣畅淋漓地痛杀洋人,杀得昏天黑地,忘了节日和儿子。 知县蒋仕达领着洋人军官骑马来到一高坡上。蒋仕达见此情此景惊呆了,他急切对洋军官喊:我是让你们驱散,没让你们杀人!这么多人的性命啊,你快让他们住手!洋人军官不理蒋仕达,微笑着举刀高喊:我帝国的士兵们,尽情地杀吧!一个不留! 一支利箭射来,穿透了管粮的衣袖。管粮撕扯着拽下箭头,瞄准一个洋人的后背,奋力掷去,那箭头在洋人的制服上无力地掉落。 一颗炮弹轰然炸响,火光吞噬天地硝烟散去,战斗已然结束。 遍地尸体,只矗立着一个活人——小管粮,管粮在死人堆里寻找管大田,他用稚嫩的童声大喊:爹……你在哪儿?你还没吃月饼哪……爹…… 管粮不停地翻动尸体找着爹。忽然,一只沾满血污的手抓住管粮拿月饼的手腕。管粮吓了一跳。 管大田断断续续地说:管粮……俺是你爹……管粮蹲下身说:爹,俺给你送月饼来了。管大田喘着气:爹吃不了月饼了……管粮,你记住,咱家的仇人叫蒋仕达……是他……把洋人领来的。记住……了吗?管粮点头:记住了,蒋仕达。 管大田从怀里掏出黑旗:留着它……这上面有你叔叔、大爷们的名字。管大田从脖子上扯下英雄巾:收好了,这是你爷爷留下的……往后你记住,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千万别管……说罢,闭目断气。 管粮哭喊:爹……你还没吃月饼哪,怎么就死了?泪水打在管大田的脸上。管粮对空高喊:爹,管粮记住了你的话,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千万别管,咱家的仇人是蒋仕达! 春来冬去十二载,管粮和管水都长成了壮汉。十二个春秋,哥俩拜名师学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终于成为武功高手。 又是一个八月中秋节。音乐声中,喜庆的深宅大院戒备森严,院子中的人们迎客送客非常热闹。管粮、管水潜伏在枝叶茂密的大树上,大树紧挨着院墙。二人注意观察院里的动静。 管粮小声说:你见过他,能记准?管水点头:跑不了他!管粮吩咐:见到他你喊蒋仕达,有人应声我就冲过去捅他。俺要让他死得明白。你指认完赶紧跑,俺动手,别管俺,俺能逃出去。咱俩在谷子地旁的泡子见。管水摇头:那不行,咱俩一起跑。管粮低声厉色:听俺的!万一有啥差错,你照顾好咱娘。 就在此时,几个家丁开路,一乘锦缎坤轿急匆匆穿过集市。轿子的侧窗,一只纤手掀开帘子,十八岁的蒋雪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向外看。她眉目秀丽,气质脱俗,一身江南女孩气息。 锦缎坤轿进了喜庆中的深宅大院。有人喊:小姐回来了!蒋雪竹下轿四顾,蒋仕达领人出来迎接,向客人介绍女儿,大家寒暄。 管粮、管水趁人不注意,轻身从树上跳下,向蒋仕达靠近。在密集的人流中,管水、管粮挤到前面,管水高喊一声:蒋仕达! 蒋仕达一惊,回过头来的同时,下意识地护住惊慌的蒋雪竹。管粮抽刀向蒋仕达大喊着冲去:俺是黑旗后人,要你命来了! 院中顿时大乱,管粮、管水被惊慌的人挡住,靠不上前。八个护兵急忙冲过来,兄弟二人与众护兵拼杀,眼看寡不敌众。管粮说:走!二人边打边退,退到跳下时的院墙处,管粮忽然一转身,抱起秫秸一抡,秫秸四散。管水、管粮趁机沿着秫秸遮挡的两根绳子往上爬,绳子系在树上,哥俩轻盈爬着,越墙而逃。 捕快来宝得到消息骑马来到蒋府门口,飞身下马,跑入院门。蒋仕达和来宝堂屋就座。 蒋仕达说:这些年我寝食不安,心魂未定,我让女儿假扮男装,送到好友家中躲避明枪暗箭,都是以防万一。我不相信黑旗乡勇会销声匿迹,知道早晚他们会出来,今天真的应验了。来宝问:十二年了,他们后裔还记着老爷? 蒋仕达神情凝重,压低声音:古有前鉴,家仇传子,子报父仇。两个小子报仇不可怕,可怕的是黑旗一旦让朝廷知道,势必追究下来一查到底,事情就闹大了!旗上绣着二百余乡勇姓名,当年朝廷苦于没有找到黑旗下落,要不然几百个家庭、上千个后裔,将性命不保、生灵涂炭,后果不堪想象!来宝啊,速速缉拿刚才那两个小子,他俩一定知道黑旗下落。赶快将黑旗追回销毁,抓紧办吧! 屋门被猛地撞开,管粮、管水慌慌张张冲进来。娘焦急地问:你们咋回来了?管粮看着娘说:俺们闯大祸了!娘问:你们动手了?管粮、管水点点头。管缨问:那咋办哪,娘?娘问:杀了?管粮答:没有。 娘果断地说:家不能待了,赶快走!娘捧着个带泥土的瓦罐放在桌子上,边往外拿东西边说:我就知道这事肯定得出,早有准备。你们去找潘二爷,他还活着,管粮你戴着这条围巾他就能认出你,把这旗交给他,千万不要落在外人手里。这是地址,要是他不留你俩,就去关东找你大舅索长山,听说他在那边采金,离黑龙江边不远,都记住了? 管粮把围巾和旗揣在怀里:知道了,娘。娘嘱咐管水:老二啊,听你哥的话,在外别惹祸,千万千万!管水含泪点头。管缨说:二哥你遇上啥事儿别太犟,听大哥的啊!管粮说:娘你保重身子骨,别累着。缨子好好照顾咱娘!管缨说:哥,你们放心吧。她说着忙从碗架里找出块玉米饼子,王婶给俺的,你们带着。管粮掰开饼子,给管缨一半儿,剩下的饼子塞进怀里。 管缨把后窗打开。管粮、管水给娘磕了个头,管粮泣不成声:娘,俺让你操心了,你别怨俺,你要想俺们就骂两声!娘张开嘴无声地哭了,她摆手示意哥俩快走。管粮、管水急忙从后窗跳出去,翻过后院的土墙消失了。 管粮、管水慌不择路地跑着,突然,管粮犹豫一下,转身拐到一条胡同,跑到一家门前停下喘息。管水一看急了:快走吧,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惦着曼儿? 管粮满头大汗地敲门,曼儿的二姨迎出来,开门一见是管粮,慌忙关门。管粮一下子把门推开,闯进去说:俺要见曼儿!他快步走到曼儿的屋前喊:曼儿! 十七岁的曼儿让管粮进来,拿出个香包说:管粮哥,这香包是俺早就给你绣好的,本想等你来下订时再给,你就带上吧。管粮接过香包揣在怀里说:俺家穷,连你姨要的那一袋小米都拿不出,娶不了你,对不住,俺要走了。曼儿流泪道:都是俺命不好,摊上这么个姨。 管粮一下攥住曼儿的手:手就是咱俩的婚帖。两个人的手掌对在一起对着。 管粮一把抱住曼儿,曼儿一惊,在管粮怀里瑟瑟抖着。管粮说:俺到关东站稳了就回来接你。咱没过帖,两手相合也算定了亲,你一辈子就算俺的人了。曼儿的眼泪流下,不住点头。 管粮正要俯身亲曼儿的脸,管水从外面进来拽着管粮:还亲呢,兵都上来了! 兄弟二人转身跳窗跑了。 雪竹在后花园的石桌前看书。蒋仕达在房间的案头上挥笔疾书。一个家丁急匆匆跑进蒋仕达的房间:老爷,街上来了一群官府的人,带着枷子,好像是冲着老爷您来的。蒋仕达想了想:嗯,知道了。你先在门口候着,我说开门,你再开不迟。他从柜中拿出一包东西,匆匆来到后花园对蒋雪竹说:父亲上折子奏请朝廷不要用军费修颐和园一事,惹怒了老佛爷,朝廷派人抓我来了。你赶快去把男装换上,从后门逃走,回你义父张大人那里。这些银两带着路上用。 蒋雪竹急问:父亲你怎么办?蒋仕达边走边回头:是杀头还是株连九族还不清楚,你赶快走!蒋雪竹急忙换上男装,抱起凳子上的琵琶走到后门,泪水盈盈地环视院子,然后快步走出。 官府来人在蒋府外敲门喊:开门! 堂屋里,家丁护院们站在那里看着蒋仕达。蒋仕达说:对不起了,你们对我忠心耿耿,我给不了你们多少银两,家里凡对你们有用的东西,你们尽管拿吧。他说完转身回到书房,平静地坐下,叹了口气,顽童般的声音高喊:开门喽—— 等在院里的家丁将院门打开,兵勇们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给蒋仕达戴枷上镣。 管粮脖子上围着父亲的英雄巾,和管水循信上的地址来到一个小镇,找到门牌敲门问潘二爷,开门人说没有这个人。兄弟俩来到一个大烟馆旁,这里有个地摊,摆着算卦用具。算卦的是一个乱发披肩、满脸刀疤的人,他用围巾包着头,盘腿坐在卦摊儿前。管粮和管水匆忙从卦摊儿前走过,算卦人说:二位有难在身啊!管粮、管水站住了。 算卦人又说:不走时运啊!管粮说:俺们没钱算卦。算卦人说:不要你钱。 兄弟俩蹲在卦摊儿旁。算卦人看着管粮摆弄指头:你命里有官相,只是落入草中。管粮问:俺这难能解吗?算卦人说:你这难是命中带的,无解。 管水皱眉:哥,别信他的,走!算卦人说:别不信,你姓中就带个官字,可惜啊,竹子头压了你一辈子,竹子,也就是草,官被草压住了,最终只能做草寇流民。不过,将来有个和竹有关的女人和你有瓜葛,纠缠一辈子,这也是命啊! 管粮笑了:前辈真不一般,你咋知道俺姓管?算卦人说:俺早就从你的英雄巾上闻到血和烽火的味道了。他收起摊位,神神秘秘地对管粮、管水说:跟我来!我有要事相告! 他们来到一个很破旧的小房子,算卦人把围巾拉下来露出他的脸。兄弟二人认出了潘二爷,哭泣着忙给潘二爷下跪。管粮说:潘二爷,俺们可找到你了……潘二爷扶起管粮、管水:孩子,你们受苦了! 管粮掏出怀里的黑旗:俺娘让俺交给你。潘二爷看到黑旗,瞬间像被雷击一般,目光中露出惊慌恐惧,语无伦次地喊着:杀人啦!杀人啦!管粮、管水惊愕得不知所措。 潘二爷喊:快滚,快滚!管粮、管水叫着:潘二爷,你怎么啦?潘二爷双手推赶二人:滚,快滚!管水愤怒地拉着管粮:哥,走!二人走出潘二爷家,门“嘭”的一声关上,屋里传来潘二爷压制的哭声,声音苍凉凄惨。 管粮和管水走着,发现前面有一客栈,是一幢孤零零的房子。二人进了客栈。 管粮喊:有人吗?老板娘喜盈盈地出来问:两位住店还是吃顿便饭?管粮说:俺们住不起店,想给老板帮帮工,讨口饭吃。管水说:俺们啥活都能干。老板娘说:看见没钱人,俺心里就不是滋味。这样吧,你们上灶房把水缸挑满,把院子收拾干净,过后来灶上吃饭。 老板娘和张大胆在厨房做饭。张大胆小声说:不能真没钱吧?老板娘笑:出门的都说没钱,说死俺都不信! 管水扫院子。管粮来到马棚里打扫,扫到一个角落,发现有东西,用脚尖踢踢,竟是一根大骨头,管粮用骨头掘地,下面露出好多白骨。管粮犯了猜疑,没事儿似的继续扫地,眼睛偷偷观察四周。管水走过来,管粮小声说:老二,客店有点不对劲儿。管水问:有啥说道?管粮点头:小心点! 干完活,管粮、管水在厨房吃饭,老板娘坐在小凳上说:你们吃完就在边上那屋歇着吧。她用手指了指对面那个门。 这时,有人牵着马进院,这是个相貌不凡的年轻人,眉清目秀,白白净净,一身黑衣,肩披过膝黑斗篷,头戴青罗学帽,上穿青色暗花马褂,脚穿厚底黑缎靴,松软的长裤掖在靴子靿中,斜挎的背囊里露出半个琵琶头。 兄弟俩来到小屋,管粮把门开个小缝,侧耳听着外面动静。 黑衣人问:店家,有客房吗?老板娘笑着:有,这位公子,要上等房吗?黑衣人说:上等房。老板娘要帮黑衣人提行囊,黑衣人制止。 黑衣人就是蒋仕达的女儿蒋雪竹。她进厨房落座,谨慎地察看屋子。老板娘满脸喜悦地端来饭菜。蒋雪竹拿起筷子刚要吃,外面响起马蹄声。蒋雪竹神色大变,忙掏出一块银子拍在老板娘手里:有地方躲躲吗? 老板娘迅速将蒋雪竹领进管粮兄弟俩的房间里,蒋雪竹匆忙中没忘与屋里人点头示意。老板娘打开炕柜盖子,让蒋雪竹钻进去,盖上盖子。管粮、管水站着没动。老板娘对他们说:你们在屋里待着。说着匆匆而去。管粮拉起管水,慌忙上炕打开后窗跳出,跑到后院要躲藏起来。老板娘听见声音看了看后窗,见管粮、管水慌张地要躲藏,心里犯嘀咕。 一伙捕快从马上跳下直奔院子,捕快头儿问:有人吗?老板娘迎出来:你这叫啥话,俺不是人吗?捕快头笑:没工夫和你斗嘴,对不起了,老弟有差事在身,得查一查。 管粮管水要跑,从后门进来几个捕快一边一个把他们拦住。管水要动手,管粮拽了拽他示意冷静。 几个捕快来到小屋里乱翻,老板娘赶紧跟过来喊:哎,干啥干啥呀?一来就乱翻啊?该敬的也都敬了,该给的也都给了,咋还三天两头来瞎折腾呢!捕快没有翻出什么,出去了。 管粮、管水被几个捕快带进屋里。一个捕快说:头儿,这俩小子慌慌张张地要跑。捕快头儿拿出画像和管粮、管水仔细比对。兄弟俩十分紧张。捕快手指肚稍稍抬了抬管粮的下巴,管粮仰起脸来让人家端详。 捕快头儿收起画像:幸亏二位长得不像,要不就让你们顶差进局子里溜达溜达。打哪儿来呀?老板娘忙插话:哎呀,不是打哪儿来,那不是后屯老张家那俩小子嘛。捕快头儿问:那你们慌个屁!管粮忙说:欠人家粮,寻思要粮的来了呢。大伙笑。管粮、管水才知道捕快不是对自己的,都舒了一口气。 捕快对店家说:有个黑衣人要是到店里来,到俺那告诉一声!老板娘对他们不客气:去去,快走吧,谁给你们看着哪?到这就乱翻一气,这是你们家咋的? 捕快头儿嘻嘻笑着:这娘们儿真惹不得、碰不得。老板娘推着骂着,捕快嘻嘻笑着走了。马蹄声渐远。 这时,蒋雪竹出来微笑着向大家拱手道谢:谢谢店家救了我,也谢谢二位厚道的兄长。 客栈厨房小屋地上放着两个火盆,老板娘烧好一个,正在加木炭烧第二个。张大胆进来,从怀里掏出个小葫芦,往手心里倒出一些粉末,撒在烧好的火盆里说:快快,先把这个送过去。老板娘端着火盆走了。 管水睡了,管粮闭着眼睛没睡,听房外的动静。门轻轻开了,老板娘端着个火盆进来,火盆里燃着青烟。管粮坐起。老板娘笑着小声说:这里夜晚很凉,给你加个火盆。老板娘出去关上门。管粮又躺下。 张大胆正在弄第二个火盆,老板娘进来。张大胆念叨:那两个小子身体好,得过一会儿才昏过去。那公子哥快,熏一会儿就得完蛋,咱先下手干掉他,他身上的银子少不了。 老板娘点头:是,才一听捕快马蹄声,就给俺那么多银子! 张大胆往火盆里倒好粉末,老板娘端着说:那公子昏过去怎么着也得一袋烟工夫。张大胆说:咱不急。 管粮躺着感觉有些迷糊,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不对劲,一个激灵坐起,马上扒拉管水,小声说:老二,快起来!管水扑棱一下坐起:咋了大哥?管粮说:这火盆有道道,我感觉直迷糊。味道不对,走!二人从窗子跳出,在外面大口呼吸。管粮说:关东的路不好闯啊!呀,那个公子要遭殃!管水说:嗯,看他那小身子骨,撑不了一会儿就完了。管粮说:他也是遭难之人,咱得帮一把,走。 蒋雪竹客房的地上摆着火盆,盆里冒出青烟。蒋雪竹沉睡在炕上。管粮悄悄进来,碰了碰蒋雪竹:公子,醒醒!蒋雪竹动了动没醒。管粮快速把火盆端出房间。管水在门口听风。管粮点着油灯继续喊。蒋雪竹念叨:睁不开眼睛。 管粮说:你被毒烟熏着了,快醒醒!蒋雪竹一激灵睁开眼睛:你们? 外面有脚步和说话声。管粮示意对方别吱声。管水迅速藏在门后。 门开了,张大胆手提尖刀和老板娘进来,见管粮目光犀利地站在屋中,蒋雪竹站在他身后。张大胆低头看火盆不见了,怒道:好小子,你坏了俺的事,俺弄死你!他挥刀砍来。门后的管水一下子攥住张大胆的胳膊把刀子捅进他的后腰,张大胆倒下。老板娘尖叫一声,转身就跑,被管水一把拽住,拉进屋来。 管粮质问:马棚里白骨那么多!你们杀了多少人?老板娘哀告:好汉饶命!老板娘被绑在椅子上,嘴里塞上布。 马棚外,蒋雪竹与管粮、管水话别:谢谢两位壮士相救,我不明白,一般人遇事就躲开,你们为何救我?管水说:俺哥说了,你是遭难之人,俺得帮一把。 管粮拱手:看你是读书之人,俺不说假话,咱同是天涯沦落人。管水从马棚里牵出马来,把缰绳递给蒋雪竹,然后悄悄离开。蒋雪竹说:怎么,你们也被官府……管粮说:俺们犯了官司,在这里打短工,没想到今天又杀了人。 蒋雪竹说:英雄是为民除害。你们打算去哪儿?管粮说:去关东,到黑龙江边找舅舅。你知道那地方吗?蒋雪竹摇头:我听说前朝盗御马的窦尔敦就流放那儿了,好像很远哪!蒋雪竹上马又说:你们救了我一命,还不知兄长们尊姓大名。管粮拱手:掖县人,管粮。这是俺二弟,哎,管水呢?管水从厨房方向跑过来说:来了来了。掖县人,管水。蒋雪竹说:无锡人,蒋雪竹。两位兄长后会有期! 管粮、管水走在路上,眼看天色已晚,二人疲惫不堪,正巧前面有一座破庙,于是悄悄进庙,见里面破烂不堪,墙角有一堆柴草。管粮上前将柴草摊开铺在地上,二人瘫坐在柴草上。管水从怀里掏出一块煮地瓜,塞到管粮手里:这是我从那客栈弄的,吃吧!管粮把地瓜一分两半,兄弟俩吃了。二人胡乱躺在草堆上睡了一夜。 天亮了,管粮、管水走出破庙,走着走着,看到前面蓝蓝的一片。管水说:哥,你看那是什么?管粮喊:海!咱们到海边了。 兄弟俩叫喊着向大海跑去,边跑边甩掉鞋子,脱去褂子,跑向大海。管水问:这离黑龙江有多远?管粮说:咱上那边码头打听打听吧。 码头边,上船的劳工排着长队。周围有兵勇把守,戒备森严,把码头上送行的老百姓隔开。劳工报名处被一群人围着。 有人喊着:快来报名吧!坐船不花钱,管吃管喝还挣银子!管粮、管水挤进去。管水问:这是上哪儿的?回答:大连湾。管水问:那儿离黑龙江近吗?回答:近!比这儿近多了!报名吧!这是最后一条船了! 管粮问:过去干啥活啊?回答:放心吧,累不着你,管饭!管水小声与管粮合计:哥,咱报啊?管粮说:报。 管缨对娘说:他们抓不着俺哥还得向你要人,俺看干脆咱也走。上关东你这身板去不了,咱找潘二爷去!娘想了想:也好,闺女,走吧。 管缨说:把曼儿姐也带上吧?俺答应过大哥把曼儿从家带出来。娘犹豫:那好吗?听说曼儿要许人家了?管缨说:不是没过帖吗,咱管那个呢!再说大哥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杀完蒋仕达,带着曼儿走。 管缨轻敲曼儿的窗户纸,低声喊:曼儿!你二姨睡了吗?曼儿说:睡了,你进来吧。曼儿开门让管缨进来。二姨在自己屋里听到门响,悄悄披衣走出屋,来到曼儿窗户外边偷听。 管缨小声说:俺和娘说好了,俺们闯关东带着你,今晚就走。曼儿说:好,俺马上收拾东西,晚点就去找你们。 管缨走了。曼儿收拾好东西,刚要吹灭油灯出门,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曼儿,是二姨!快开门哪。曼儿犹豫一下,把门打开。几个大汉进来用绳子套住曼儿捆绑起来,用布塞进嘴里,一条麻袋兜头罩下,放在马车上拉走了。 曼儿被几个青年用绳子绑着推进院里。二姨跟在后面,脸色十分难看地说:松了绑吧,估计管家人已经走远了。几个青年给曼儿松了绑。 二姨说:曼儿,你也够不要脸的了,你还不是管家的儿媳妇儿呢,就想跟着人家去闯关东,传出去叫俺这脸往哪儿搁啊?曼儿哭闹着:二姨,求求你,就让俺走吧。二姨瞪眼:门儿都没有!范家那一袋子订亲的小米都送过来了,后天你要是走了,我咋办?我那可怜的姐姐、姐夫死得早,俺辛辛苦苦养你好几年,你就这样对你二姨? 曼儿泪流满面:二姨!求求你了,你就让俺去找管粮哥吧,你的养育之恩,俺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二姨哄着:曼儿,二姨也是为你好!那管家穷得叮当响,连袋小米都拿不出来,你过去还不是跟着受苦?那管粮有啥好的?你干吗非要跟他?这事听不得你的,必须听二姨的。 管缨和娘在家等着曼儿,急得团团转。娘说:曼儿怎么还不来?能不能出啥事儿呢?管缨道:都说好了,能出啥事儿呀。要不俺去看看?娘说:这大黑天的,我和你一块去。娘和管缨来到曼儿家,见院子的大门开着,里面的房门也开着,屋里灯还点着,院子里一片宁静。 管缨悄悄走进院子,来到曼儿的房外轻声叫着:曼儿,曼儿!没有人应声。管缨悄悄推开门,房间里没有人。管缨来到曼儿二姨的房间,也没有人。 娘在门外等着,管缨回到娘身边说:屋里没人!娘想了想说:是不是曼儿改了主意,不想跟咱走了!这样吧,咱回去,明天天一放亮,曼儿要是还不来,咱就走。 娘和管缨疲惫不堪地走在小城镇的路上,不时打听路,别人一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们。在一个烟馆旁边,穷困潦倒的潘二爷蹲在地上,凌乱的长发飘动着。 娘领着管缨来到潘二爷跟前,试探地叫了一声:他潘二爷?一脸沧桑、蓬头垢面的潘二爷抬起头眯着眼说:俺知道你来了…… 潘二爷领管缨娘俩来到破旧不堪的家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前两天你家老大、老二来,俺把他们打发走了,俺养不了他们啊!老嫂子,帮帮俺吧,一天儿不如一天儿了,俺现在死的心都有啊!管缨说:潘二爷,俺娘都这样了,你还让俺娘帮你? 管缨娘说:他潘二爷啊,俺怎么也没想到,你能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原先你煽动大家伙去和洋人打,是为了让穷弟兄吃饱肚子,可到头来,你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你说八月十五打仗准能赢,可全都死了,就活了你一个。你说你造了多大的孽啊!现在还觍着脸让俺帮你?你也能说得出口! 潘二爷哭道:老嫂子,俺对不住管大哥,对不住掖县的那些兄弟们,都怨我!管缨娘起身说:缨子,咱走!潘二爷一下给管缨娘跪下:老嫂子,你别走,你这大老远扑着我来了,你要是一走,俺的脸就更没处搁了。 管缨娘叹口气:潘二爷啊,你就这么点儿个小地方,让俺们娘俩住哪儿? 潘二爷说:老嫂子,你和侄女儿就住这儿,俺出去找地方。边说边走出去。 娘突然感觉心口一阵难受,用手捂住胸口说:俺这胸口堵得慌,上不来气。管缨赶紧把娘扶到炕上躺下,在脸盆里摆着毛巾,拧干蒙在娘的头上。 管缨请来先生给娘看病,先生说这是急火攻心,不能着急。管缨想出去找点活儿干,挣来钱好给娘看病。等娘病好了就离开这儿。娘说:也只好这样,看来你潘二爷是指望不上了,缨儿,你把潘二爷叫来,我和他合计合计。 潘二爷进来,点头哈腰:老嫂子,你找我?管缨娘说:俺们来给你添了麻烦,等俺一好就去关东。潘二爷说:老嫂子,真对不住啊,俺让你寒心了。 管缨娘说:他潘二爷,俺在你这儿待着不是个事,还是让管缨出去找点事儿做,挣点盘缠,等我病好点的,俺们还是去关东找她舅。这地方俺人生地不熟的,你就帮着给缨子找找,看有啥她能做的事儿。潘二爷内疚地说:就依嫂子。 娘无力地靠在炕上,管缨给娘喂水。潘二爷乐颠颠地进来:老嫂子,俺给缨子找了个活儿,是给陆老太爷家做使唤丫头,您看合适不合适?管缨娘问:不知是个啥样人家?管缨说:娘,有活干就好,咱就别挑人家了,啥人家都行。 潘二爷说:陆家是这儿首屈一指的大户,老太爷德高望重,学富五车,到那儿干活算是享福了。不过,人家说了,做使唤丫头呢,就是得吃点辛苦。管缨说:苦点累点不怕,不就是干活嘛!只要能挣来钱给俺娘治病,啥事俺都能忍了。 夜晚,娘和管缨躺在炕上。管缨撒娇地钻到娘被窝说:娘,你搂搂你闺女呗! 娘说:这么大了,还跟孩子似的。管缨笑:俺在你身边不是孩子是啥?娘嘱咐:到人家好好干,有点儿眼力见儿,别耍性子,可不跟在家一样,听见没?管缨搂着娘说:娘你放心吧。娘说:你这脾气让娘放心不下啊!像你爹一样的。管缨头拱进娘怀里撒娇:娘! 第二天一早,潘二爷领管缨进了陆家大门,二人在厅堂等候。桌上一台老式座钟吱嘎吱嘎地走着,侧屋的门帘不断被掀开,一会儿一个好看的太太掀开帘子探出脑袋来看管缨,管缨发觉了,太太就神秘一笑脑袋缩回去。 门房仆人把门帘子掀开喊:老太爷到!陆老太爷终于出来了,身后跟着三个花枝招展的姨太太。潘二爷和管缨都站起来。老太爷穿着考究,虽是便服在身,可华贵四溢,做派典雅。老太爷坐桌子右边,让管缨坐一旁,潘二爷站着。 落座后,老太爷细细端详管缨。众目睽睽之下,管缨不好意思。众太太们相互交流眼色,表情不一,有的欣赏,有的嫉妒撇嘴。 老太爷面无表情,站起来走到管缨身旁,伸出青筋累累的老手,抓起管缨的胳膊细致地摸了摸、捏了捏,抓住不放,又近距离看管缨的脸,像欣赏古玩。 管缨有些不解:老太爷,家里有什么活,您尽管吩咐,别人能干的俺能干,别人干不了的俺也能干,俺不怕吃苦。老太爷声音像太监:这嘴儿小鸟儿似的,脆!大家都笑。管缨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太爷回椅子坐下,告诉那些太太们:好啊,去歇着吧。管缨被姨太太们领到后房去了。老太爷从兜里掏出十个钱儿放在潘二爷手里。潘二爷说:陆老爷,您看这闺女聪明伶俐,招人喜欢啊!这介绍费,您怎么也得给俺二十个啊!老太爷微微一笑:这丫头,水灵,值了!说着又数出十个钱放在潘二爷手里:我喜欢!给了。 潘二爷拿着钱乐颠颠地走了,他急不可待地小跑着来到烟馆,倒在烟榻上,大声喊道:来一个泡儿! 第二章 大难临头 管缨坐在陆老太爷卧室的炕边,三个姨太太左右陪着。大太太说:在这儿就和在家一样,有啥要求尽管说。二姨太、三姨太也应和:有啥就说,别藏着掖着。 管缨说:俺没啥要求,就是想工钱一天一结清。俺为俺娘治病,每天买药看病得花钱。大太太点头笑着说:行,就依你,工钱一天一结清。 满头白发的陆老太爷微笑着走进来,眼睛放光,他告诉姨太太们:麻溜儿地脱吧。管缨一愣,发觉不对,马上喊:老爷你们要干啥?不是说做使唤丫头吗? 姨太太们脱管缨的衣服。大太太安慰道:是使唤丫头啊,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三姨太笑道:老太爷也不能把你咋样,俺们这么多姨太太都白闲着呢! 老太爷穿着内衣,坐在炕对面的椅子上,吧嗒吧嗒抽烟袋,喜爱地看着管缨,从容惬意地微笑。管缨疑惑地被姨太太们扒掉上衣,只留了个肚兜。 老太爷把烟锅放在琴桌上,眼睛发直地站起身来,向管缨走去。他颤巍巍地抚摸着管缨的皮肤,闭着眼睛入情地体会着,发自肺腑地蹦出一个字:嫩!接着,老太爷的手更加抖动起来,手指慢慢合拢,掐管缨的皮肤。姨太太们摁着管缨不让动。三姨太告诉管缨:这是你的福分,老太爷就好这一口儿。 老太爷一下一下掐着,脸色舒缓、幸福。管缨额头上渗出汗珠,咬紧牙关挺着不吭一声。掐着掐着,老太爷高喊:叫你不吭声!叫你不吭声!大太太说:疼就喊几声!管缨憋着不吭声。老太爷继续掐着。 管缨突然大喊一声,一把推开周围的几个姨太太,跳下炕往门外跑。老太爷没有防备,被掀翻在炕上。管缨正往外跑,被二姨太和三姨太拦住,屋子里乱成一团。跑进来两个家丁,大家一起把管缨摁在炕上。 大太太喊:你不是为了给你娘治病吗?跑啥呀?管缨眼里含着委屈的泪。 老太爷躺在炕上突然哏哏哏儿乐起来,他狠狠地掐着管缨,越来越快,头发蓬乱,有点儿歇斯底里:我叫你跑,喊!喊!在老太爷疯狂的叫喊中,管缨再也憋不住,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老太爷满足地住了手,满头大汗地瘫坐在炕上喘息,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管缨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在门口平静一下才进屋。她进屋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跟娘打招呼:娘啊,好点没?娘说:你有活做,娘心里就敞亮多了,病也好了不少。你哥他们不知道咋样?俺挂念老二啊,他好惹事儿。 管缨安慰道:有大哥在呢,娘,你就别再惦记这个那个的了,好好养病吧。等你病好了,咱们去黑龙江找俺大舅,说不定俺哥他们也到了那儿,到时候咱一家人就聚到一块儿了! 娘叹气:唉,娘这把骨头怕撑不到关东啊!管缨说:娘你咋这么说呢!俺看你气色好多了。娘问:今天都干点啥活啊?管缨略一迟疑,搪塞道: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活,那点活对俺来说也不算个啥。 这天傍晚,管缨疲倦地回到潘家,见潘二爷坐在门口,缩成一团,就问:潘二爷你坐这儿干啥呀?潘二爷说:俺不敢见你娘,怕你娘骂俺。缨子,别怪俺,俺也是没法子,让你受苦了。那陆老太爷就这毛病!也怪你潘二爷没本事啊!唉! 管缨说:只要能治好俺娘的病,啥苦俺都能受。说完管缨把几个铜钱给了潘二爷:那几服药俺娘吃完也不见好,俺白天忙,你替俺去请个好点的先生,再去药铺给俺娘抓几服药成吗?潘二爷满口答应。 娘发现管缨的胳膊有青淤,就问:缨子,胳膊咋了?管缨掩饰道:没咋的,那家的小孩爱掐人。 潘二爷无精打采地坐在地摊上,掐指头算着,算的结果觉得不好,他呆在那里,最后收了摊子站起来,一边走一边念叨着:俺的大限到喽! 潘二爷来到赌局上。大汉问:有钱吗?潘二爷说:没钱。大汉笑了:那你拿什么和俺赌?潘二爷:赌衣服!大汉笑:你那身衣服一钱不值。大汉起身要走,潘二爷一把拉住他:赌俺眼睛,一个眼睛二十两!大汉说:你的话俺从来不信,你给俺算了几次卦,没一次是准的。 潘二爷说:这回是准的,俺输了,把眼睛给你,算我背运;俺要是赢了还把眼睛给你,你给俺银子。大汉笑:俺要你眼睛干啥用?一钱不值啊! 潘二爷说:赌个乐子,让全镇的人说你牛,你是第一高人!你把能掐会算的潘二爷的眼睛赌到手里了,你比神仙还神仙!大汉笑道:你说这话俺爱听,冲这,陪你玩一把,眼睛不眼睛的就算了。 众人听说这边赌眼睛,都不玩了,纷纷围过来看热闹。二人依次出牌。潘二爷眯起眼睛仿佛在掐算,之后,潘二爷把牌亮出来。大汉推牌说:你赢了! 潘二爷欣喜,突然半天不说话,伸出手大喊一声,五个手指深深地嵌入眼窝使劲一抠,带血的指头上,捏着一个血糊糊的眼球,啪的一声,眼球拍在了桌子上。大汉惊出一身冷汗。潘二爷坐在那里半天无话,没有去捂已经空了的眼眶,血从眼眶里流出来也不去擦。在场的人都惊在那里。 潘二爷大喊一声:拿钱来!大汉吃惊地将钱掏出,放在桌上。 镇外树林里有个小坟包,坟前烧着三炷香,摆放着三碗酒。潘二爷跪在坟前,烧着黄纸,嘴里叨咕着:弟兄们啊,你们在那边挺好吧?饿了就跟我念叨一声,饱了就打个嗝儿给我听听。你们那么多人在一块儿,多热闹啊,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道上活受罪。阴阳两隔,就一层窗户纸儿,哪一天我一口老气儿打破这层纸儿,咱兄弟们一块儿聚聚。烀半片子猪肉,喝几碗大酒,听一宿小戏儿,高兴了两手一抖,扔几把骰子,叫一声没钱的快上来!我……想你们啊!你们都把俺忘了吧?可俺没忘你们啊!每年都给你们烧香、摆酒、说话啊…… 潘二爷说完凄然一笑,他被挖掉的眼睛用布缠着,还流着血水,另一只眼睛流出老泪:兄弟们,俺对不起你们啊,当初不是俺那一卦,你们说不定现在都好模好样活着,一盅小酒儿一袋烟,倚在被垛上,看孩儿们满炕打滚儿,老婆在灯底下做针线……可咋就偏偏让我活下来了呢?现在俺才明白,活着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活着…… 潘二爷说着,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黑旗:兄弟们啊,当初咱们都是为了这面黑旗,把一腔子血倒在咱家乡的土地上,今天我把这黑旗给你们送去了,不能再连累那些活着的弟兄,不能再有人因为它送命! 潘二爷仰起脸,呆呆地看着天,轻声说:兄弟们,我给人算了一辈子卦,今儿个真算到自己头上了,兄弟们,咱回头见!他说着,将黑旗放在火堆上烧着,火堆上燃烧着黑旗,映红了他老泪纵横的脸。 潘二爷进屋来。管缨娘一脸严肃地问:潘二爷,你给孩子找的什么活?她胳膊咋青了?潘二爷低头说:嫂子俺向你招了吧,陆家老太爷有个癖好,爱掐人…… 管缨娘摔了药碗: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你缺德不缺德呀?啊?你眼睛怎么了?潘二爷说:瞎了。管缨娘发狠道:是人瞎了,眼睛才瞎的! 潘二爷哭丧着脸:嫂子,俺给自己算了一卦,大限到了。管缨娘皱眉道:你别装神弄鬼儿了,谁信你啊?算了一辈子卦,哪一卦算准了?当初要不是你算的那一卦,非得要在八月节打那一仗,管大田他们能死吗? 潘二爷笑眯眯地说:痛快!俺就想让你骂。管缨娘训斥道:你还觍个脸说呢,对得起那些死去的掖县兄弟吗?你原本也是个出生入死、征战疆场的英雄好汉,你自个瞧瞧现如今变成了什么样?无家无业、无情无义、装神弄鬼!你咋能变成这样?咋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那时候嗷嗷喊着要堂堂正正做人,做个杀富济贫的好汉,一身的血性,一身的正义!现在咋这样啊? 潘二爷感叹:痛快!十五年了,没这么痛快过,这才是一泡好烟儿啊!骂得舒坦!嫂子,对不起,俺算白活一回了!管缨娘气愤道:就你现在这个样,活不活的意思不大!当年死去的那些弟兄,如果看到你现在这个样,都能从坟包里拱出来,像碾狗屎一样把你碾死! 潘二爷呆呆地看着管缨娘。她横他一眼:看什么?你要是想活着,就把你那脸皮撕下来钉在墙上,那样没人认识你! 潘二爷上了炕,一头扎到窗户上,穿破窗户纸和窗框跌出去了。管缨娘一惊,赶紧朝外走去。她来到院子,见潘二爷躺在一个大箱子里,一只手伸在沿儿外面,手上有个反抓的口袋,银子正哗哗地落在地上。 管缨娘来到箱子边,见潘二爷围巾蒙在脸上,用手试了试他的嘴,人已经断气。她捂着嘴,眼里含泪说:到头来,你总算没把人模样丢了…… 管缨娘给他盖上箱子盖。她一阵头昏,踉踉跄跄往屋里走,一头倒在地上。 管缨回家见娘倒地,大喊着:娘!你咋啦? 娘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咱管家的孩子都像你爹,站着是根梁,倒下也要把地砸个坑!别信天,别信地,也别信神鬼,要不,在关东立不住啊! 管缨哭道:娘,俺记着!娘无力地说:虽说你是女孩儿家,可你要记着,做人就要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立人,能这样,你就立住了。管缨点头:娘,俺知道。 娘拿出潘二爷的钱袋:这是你潘二爷给的盘缠,娘不能陪你了,活出个样来!管缨不停地点着头。娘长叹一声:等你在关东找到你两个哥哥,到你爹和我坟头前念叨一声。好了,我找你爹说话去了…… 曼儿拿着绣花撑子在绣花,二姨笑脸盈盈地过来:曼儿呀,二姨去给你扯点花布做身衣裳,过两天相亲。曼儿说:二姨,俺不相亲,死也不嫁人。 二姨气愤地走过来一把夺下绣花撑子,扔在地上用脚踩跺着:俺就知道你心里还装着那个野汉子。曼儿顶撞:他不是野汉子,他是俺男人! 二姨冷笑:你男人?你不知羞得慌、臊得慌啊?一个上了官府告示的人,还你男人?天下男人有的是,你咋就离不了他呀?曼儿不理二姨,泪水凄然而下。 二姨哄着:好了,曼儿,都是你把二姨气的!别哭了,别记二姨的仇儿,二姨这都是为你好。管家那小子惹了官司,现在去闯关东,生死不明,你就别再想着他了。往后二姨再给你攀个大户人家,也让你二姨跟着沾沾光。在家好好待着,别不知道好歹!她说完走出房间。 曼儿看着姨走了,赶紧收拾东西。她背着个包袱,把门关好,悄悄溜出姨家。 曼儿匆匆走在路上,她见人就打听上关东的路咋走。 二姨乐颠颠地回到家,发现屋里没人,到院子里找也没人,就十分着急地向乡邻询问,有人指给她曼儿走的方向。 曼儿走在路上,担心地回头,看有没人追来。身后一辆马车叮叮当当地过来,马车上扣着一个席棚,被帘子挡得严严实实。曼儿站下求车老板:大叔啊,捎俺一程吧,俺要上关东。车老板摇头:关东那么远,俺去不了,俺上城里。曼儿问:俺跟你到城里,到城里能找到去关东的路吧?车老板说:能,姑娘,上关东干啥去?曼儿说:找俺男人去。车老板说:上车吧! 车老板把车停下,曼儿刚一跳上车,车棚的帘子里就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把曼儿拽进去。车内,二姨一脸狰狞:真不要脸!还找你男人!你就那么想汉子?俺都给你找人家了,你就死了那个心吧! 回到二姨家里,二姨一把将曼儿推进屋里骂着:你个小妖精,俺供你吃供你穿,没求你个好儿,到头来还落了一身不是! 二姨继而哭号着:俺的姐姐呀,你走了,给俺留下这么个祸害呀!姐呀,这孩子再这样,俺咋向你交代啊?曼儿是一心想着气死我呀!不如我现在就跟了你去,好歹遂了她的心,让她爱上哪儿上哪儿吧!我的亲姐姐呀,我这就跟你去吧! 曼儿只好哄着二姨:二姨你别哭了,俺再不走了。二姨立刻不哭了:真不走了?曼儿无奈地点点头。二姨有了笑模样:行了行了,俺就知道俺曼儿会心疼二姨,你快好好打扮打扮吧!过一阵子,相亲的就来了。 相亲的来了。球子他娘大模大样坐在炕上,曼儿哆哆嗦嗦给球子娘点烟袋锅。铜烟袋锅反扣着,被马粪纸点燃,烟袋锅着了才慢慢翻过来。球子娘抬眼仔细看着曼儿,脸上挂着微笑,手摁了摁点燃的烟锅,顺着长长的烟杆儿拉回来。 曼儿坐在椅子上不抬头。二姨笑着:曼儿呀,把头抬起来,让大家好好端详端详。曼儿低头不动。二姨当着球子他娘笑道:俺曼儿这孩子老实、忠厚。球子娘附和:谁也别说谁了,俺们大小子也是那样儿! 二姨高兴了:俺不是说嘛,这两个孩子生辰八字都相当,脾气秉性皆投缘,就是天生的夫妻相!曼儿低着头不动,一滴眼泪落在她的大腿上。 球子家的彩礼一件件放在二姨炕上,二姨欢喜得合不上嘴,一个劲儿地感慨:你看看,你看看。球子娘说:这都是孝敬她二姨的。这亲俺看就定下吧。 二姨内心高兴,表面还要装着:你们人家倒是没说的,都是本分人家,只是没看见你儿子啊!球子娘说:俺儿子在关东还没回来,在那发家了。二姨发话:俺看就定下吧,俺做主了。 球子娘笑了:她二姨真是个爽快人儿!球子娘示意同来的家人继续上礼。球子家人又把一个很重的箱子抬到屋子里,并当着二姨打开盖子,里面是满满的铜钱。二姨探着脖子一看,抑制不住喜得嘴角有点儿抖动。 几百个劳工下了船,来到黄金山工地。清兵手持洋枪、长矛,分散在各处把守。几个骑马的兵丁挥舞鞭子驱赶着劳工。 管粮悄声对管水说:看来咱是上贼船了!管水低声问:逃吧?管粮摇头:往哪儿逃?不要命了!这工地可是朝廷的,千万别胡来,别忘了咱又多了条人命! 工地四周围着铁丝网,兵丁几步一岗。劳工小跑着进入工区,入口处有几个捕快,拿着告示与劳工对比着看。 管粮远远看见捕快,对身后的管水说:有捕快!别慌,听我的!管粮观察四周,见那边粮车正在卸粮,有两个人扛麻袋费力地走着,他趁人不备一下溜过去,对工头喊:再来几个帮手吧?工头高兴:好啊! 管粮跑到一清兵跟前:官爷,俺得要几个帮手。清兵一仰头同意。管粮指着管水等人喊:喂,你们过来帮忙。管水和另外几个人跑过去扛着麻袋走向仓房。 这时候,那几个捕快过来问工头:他们是新来的吗?工头回话:都是老人儿。 捕快们打量着正在干活的劳工。管粮用麻包挡着脸从捕快跟前走过。捕快没看出什么,走了。管粮和管水看着走远的捕快松了一口气。 黄金山工地总办张怀远正在写东西,下人领着蒋雪竹进来。张怀远看到蒋雪竹,惊奇地问:雪竹?蒋雪竹流泪道:义父……张怀远赶快让蒋雪竹坐在椅子上问:雪竹,怎么回事? 雪竹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讲了。最后说:……就这样,太后老佛爷大怒,要杀我们全家,我从后门跑出来,父亲嘱咐我回到义父身边来。 张怀远问:你父亲现在在哪里?雪竹摇摇头:不知道,可能已经被押送去朝廷了。张怀远长叹一口气说:我以前劝过你父亲,可他太耿直了,一身书生气,到底还是出事了。你暂时留在这,做文案吧。雪竹问:义父,我不会连累你吗?张怀远说:没事,不过你的嘴要紧点! 早晨,劳工排队上工。管粮悄声告诉管水:昨晚俺出去转了,铁丝网外的沟不深,穿过铁丝网可以从沟里逃。管水注意地听着,眼睛观察着工地的情况。 沿海护坡上,管粮、管水和劳工们搬石、挑水泥、砌坡。于长贵拿着赶牛的鞭在工地上溜达,不时地吆喝一声:别偷懒!小心挨鞭子! 管粮笑着问:工长,咱这是干的啥活呀?于长贵一脸威风:这是大清防御工程,是提防洋人从海上打进来的!谁不好好干,轻者挨鞭子,重者进大牢! 管粮见工头走了,搬起一块石头,往护坡上走,护坡下面就是大海。管粮搬着的石头失手,沿着护坡滚下去,石头滚着碎了。他看着碎了的石头,眉头皱了皱,顺手又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向坡底,他听见下面的水咕咚一声。 管水搬着一块石头走过来。管粮靠近管水说:下面的水挺深,浪也大。管水问:能游吗?管粮摇头:俺看不行。管水问:你说咋不行?管粮说:俺发现个事儿,这事儿挺大。咱这是防御工程,石头是酥的,他们把酥石砌在里面,外面只罩一层好石头,这样的工事能防住谁? 管水问:这跟咱走有啥关系?你管这事干啥?管粮很认真:这是该管的事儿。咱修的防御工程是防洋人的,咱爹就是蒋仕达领来的洋人给打死的,洋人进来咱就完了,你说该不该管?管水问:那你要等到啥时候逃?管粮说:等俺信儿。 这时,于长贵很紧张地跑过来,对劳工们喊:大家听着,新上任的总办大人就要到工地来了,都加点小心干活,别多事,别乱说话,违者鞭子伺候! 张怀远大人从远处走来,所经之处大家闪开一条小道。张大人身后跟着德国工程师汉纳根。姚成、于长贵等跟在身后。管粮见大人从远处走来,就抱起一块石头,等张大人快到身边的时候,他把石头往坡下滚去。石头在滚动中被撞得粉碎。张大人的目光投向石头。 姚成十分惊恐,对管粮大喊:你干什么?要谋害大人哪?抓起来!张怀远制止道:住手,劳工们都很辛苦,要善待他们。 张怀远蹲下身子抓起一块石头,慢慢掰碎,又用手指头慢慢捻着,石头碎如粉末。张怀远冲着管粮问:工地上全是这样的石头吗?管粮回话:大人,只有外面罩了一层好一点的石头,里面全是这种酥了的石头!像这种防御设施,根本经不住敌人的枪击炮轰!修筑这种形同虚设的工事,纯属劳民伤财。 张怀远生气地回头问:汉纳根先生,你们德国也是用这样的石头来防御敌人吗?汉纳根说:我已经说好几次了,我要的是山东石头,可是你们的人却搞来这种石头!张怀远点头:我明白了,这里面肯定有蹊跷!还有,今天晚上咱们把水泥的事情,再好好商量一下。 张怀远问管粮:你叫什么名字?管粮答:俺叫管粮。张怀远赞许:嗯,从今天开始,这个工地的工头由你来当。管粮说:谢大人,俺不当这个工头。 汉纳根伸出手来和管粮握手:我很钦佩你们大清国还有这样的公民,请接受我的敬意。面对洋人伸出的毛茸茸的手,管粮没有理他,转身走了。 收工了,管水压低声问:哥,那个洋人和你握手,你咋走了?管粮说:你不知道俺恨洋人啊?管水小声问:今天能走吗?管粮说:晚上。 然而,傍晚管粮和管水回来,走到门口时一看,铁丝网新绑上了许多小铁盒子。管水小声埋怨:大哥你看,俺要是早跑也就跑了,你非要管这个闲事,现在倒好,走不了了,那铁丝网上的盒子一碰就当当响。 上午,张怀远在办公,汉纳根进来问:我需要的地质专家何时来?张怀远笑道:马上就来,从美利坚国回来的。 正说着,蒋雪竹身后跟着一个英俊的青年人进来。蒋雪竹说:大人,周光宗来了。周光宗冲大人作揖:大人,学生来迟。 张怀远笑道:正说你哪!介绍一下,德国工程师汉纳根先生。这就是我说的地质专家周光宗,我们大清的人才。 夜晚,周光宗在灯下看书。姚成抱着一个匣子进来,他把匣子放在桌子上打开,里面是银子。周光宗问:你这是干什么?姚成说:过去你们家富裕,我家没少花你家钱。这些年你在国外花了不少银子,听说周伯伯买卖又赔了,你现在用得着。 周光宗问:在这儿干得顺心不?姚成诡秘道:顺心倒是顺心,我来找你是有一件大事。工地要进水泥了,你我都有利可图。 周光宗摆摆手:咱俩不见外,可这事你别找我。我是张大人的学生,怎么好在尊师背后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姚成煽动:你是大清的人才,仕途的路靠什么去铺?大清官府,谁不买官卖官?光有才有什么用?周光宗皱眉:不要跟我说这些! 周光宗在办公,蒋雪竹拿着文件进来说:协办,汉纳根把德国水泥译文写好了。周光宗接过文件说:那天你去接我,开始我还真没认出来。一晃五年了,那时候,你常在大人家里写字,还是个小孩儿哪,字不错。雪竹低头笑了:你也常去大人家,向大人请教,后来听说你去了外国。 周光宗岔开话题:雪竹,这么多年我就很奇怪,你是汉人,为何不像其他女子缠足呢?雪竹说:我母亲早逝,父亲溺爱我,不忍我缠足之痛,再加父亲一向忠于朝廷,先帝康熙和乾隆并不赞同女人缠足,父亲索性也就不管我了,这在世人看来有些不成体统,是吗? 周光宗称赞:不,恰恰相反,这正是你不俗之处,也看出你和别人的家教不同。到了洋人的国家,你才感到大清小脚女人的悲哀。 管粮进到总办处问:张大人,你找俺?张怀远笑道:我到工棚转了转,有人说你会下棋。我看看你的棋如何,我在江浙可是没有对手。你先走。 张怀远下着棋问:现在的石头怎么样啊?管粮答:这石头行。大人日理万机,怎么想起下棋了?张怀远叹气:愁的。管粮啊,我实话跟你说,这么大的工程交给我,可钱不够,买水泥得一大笔钱,德国水泥太贵了。上火呀,我这牙都疼了。 管粮劝慰:大人,别上火,想想办法。张怀远问:管粮,你为什么不当工头?管粮老实回答:大人,俺要向你说实话,俺是逃犯。张怀远平静地看着管粮。管粮继续说:俺爹被人杀了,俺报仇没成。俺想离开这。张怀远低头看棋盘,忽然笑了:欸?这不把我将死了吗?哎呀,你这棋好厉害啊!管粮笑道:俺私塾先生是山东冠军,从小跟他学的。 张怀远、汉纳根、周光宗,以及各个工头在开会。汉纳根讲话:我是工程师,要对质量负责。我坚信德国水泥质量,坚固耐用。姚成说:青州水泥的价格比德国水泥便宜三成,质量也不差多少,我们在座的都认可青州水泥,请大人定夺。 张怀远说:我很为难,大清防御工程是该用好水泥,大清银库捉襟见肘。青州水泥便宜,可质量肯定无法和德国水泥相比。 门生进来和大人耳语。张怀远点头。管粮进来。 张怀远向大家介绍:他叫管粮,是咱这里的劳工,他非常聪明,还很有责任心。管粮笔直地站着:大人,俺知道大人有难处,想为大人献策。张怀远微笑道:那好啊,你说吧。管粮讲:你们说的水泥俺不懂,可俺家乡那儿做黏土很有名,用黄土、沙子、白灰三种料,三分土、两分灰、一分沙配料,把乌樟树汁、红糖和糯米浆、榆树皮熬的浆拌在一起,造出来的土,黏性特别强,夯实后比石头还硬。 汉纳根说:古老文明中的制土方法,我不能确认它是否坚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作为防御工事,土制炮台,一旦有火炮击中,炸开时,所形成的放射状碎块,不会伤及自己阵地的士兵。经验告诉我们,有很多士兵,不是死于炮火的直接攻击,而是死于自己堡垒崩出的尖石碎物。 张怀远一脸真诚:命比什么都重要!这一点我非常看重。现在唯一要看的就是它到底有多么坚硬,还要算一下成本。 姚成等人都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大家把目光聚到周光宗身上。 周光宗不得不发言:这个劳工出了个奇怪的主意。从我留洋几年所学的知识判断,洋货属科学工业产物,是先进的。我们的土法,可以肯定,是落后的,用土泥做防御工事,大清还有国威吗? 张怀远微笑着:光宗啊,我看还是先做做实验吧! 实验开始了。张怀远、汉纳根、周光宗和工头等在围观。管粮把土和好,用铁锹拍成一个个方体:总办大人,俺保证,明天这泥土干了以后,会坚固如铁。张怀远一挥手:好,来十个兵丁,昼夜看守。 第二天上午,在众目睽睽之下,管粮掀开帘子,泥土已经干了,用手敲敲,十分坚固。张怀远、汉纳根、周光宗等都在,一些工头也十分关注,都来察看。 张怀远让几个体格好的来砸。几个兵丁拿来镐头、大锤,使劲地刨,使劲地砸,泥土台子上只出现几个小点,并没有残损。汉纳根让身边人把炸药拿来炸。这时,雪竹跑过来:大人,算过了,这种土泥造价只是青州水泥的四成。张怀远高兴地连连点头。 雪竹突然发现了管粮,就喊:管粮兄,你怎么在这啊?管粮愣住了:是蒋雪竹?你咋变成了姑娘?雪竹笑而不语。 众人躲开后,有人点着药捻子。一声爆炸,火光四射,泥土台仅有一些破损。 张怀远问汉纳根:你看如何?汉纳根惊叹:古老的文明,奇异的技术,不可思议的坚固!张怀远接上:还有低廉的价格!汉纳根笑道:穷国要想办大事,就只能是它了!张怀远高兴地说:好,咱就叫它土泥吧! 汉纳根向管粮伸出手:我再一次向你表示我的敬意,我想,这次你不会拒绝。管粮还是转身走了。汉纳根一脸尴尬。张怀远不解地看着管粮的背影。 水泥问题刚解决,上头就来了急件。张怀远正在看文件,周光宗走进来:大人,和你商量点儿事。张怀远把文件合上问:商量什么? 周光宗不好意思:是雪竹的事儿。我觉着她挺好。张怀远一愣,随后哈哈笑起来:你喜欢上雪竹了?好啊,我看你们是情缘所至,命运所归,还真是一对!我愿意做月下老人!成全你们这天生的一对!周光宗高兴地向大人拱手一揖。 张怀远很高兴:你和雪竹要是真能结成连理,以后就跟随我,我到哪儿,你们就跟到哪儿,真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大难降临,我这个老翅膀遮风挡雨还管用。 当晚,蒋雪竹正抚琴弹奏,管粮敲门进来。雪竹高兴地说:英雄救我一命,我该早去拜访。管粮笑:琴为载道之器啊。雪竹感慨道:人是过客琴是主人。想想黑店那天晚上真险,要不是遇见你们,我的命就交代了。 两人正说着,周光宗推门进来看见管粮,一愣道:你也在这?雪竹问:你们认识?周光宗笑着:我知道他,我们开会时,他去献策了。 雪竹说:管粮救过我的命。她告诉管粮:周协办是留洋国外、著书立说的学士。管粮表示钦佩。周光宗自谦:不过一介书生而已。雪竹,张大人有事找你。 雪竹赶紧来到总办处。张怀远问:雪竹啊,你今年多大了啊?雪竹似乎猜出什么:义父问我多大干什么啊?张怀远慈爱地看着雪竹:我考虑,你今后别再这么漂泊了,该有个归宿,安个家吧。有个家安稳,义父和你父亲这两颗心也就落地了。周光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看如何? 雪竹抬头看着大人,想了好一会儿说:我想还是把我父亲的事先跟他说了,听听他怎么说,看看他什么态度再说。张怀远点头:嗯,雪竹你长大了! 第二天上午,周光宗来到总办处,张怀远把那个“急件”递给周光宗:你看看这个。周光宗接过“急件”翻开,见上面写着:“朝廷重犯蒋仕达已抓捕归案押解京城,据查该案系有多人参与谋反并庇护,连坐者高达七十二人,朝廷急令各部速速将其缉拿归案诛斩。”他自语:蒋仕达?雪竹的父亲…… 张怀远问:你何去何从啊?周光宗十分真诚:光宗自小跟随大人,聆听教导如何做人,如何处世,视我如己出。今大人又愿把义女许配与我,光宗真是三生有幸。蒋先生是大人至交,如今他身陷囹圄,我作为大人的弟子,当与先生、大人同风雨共患难,爱雪竹更要胜过以往。 过了一天,周光宗来到蒋雪竹住处。雪竹问:大人和你谈过了?周光宗与先前仿佛换了个人,叹了口气:谈过了,从蒋先生身上我看到大清的世态充满了艰辛。雪竹,我有一件事没告诉你,我还是留恋美利坚的生活,从我回国那天起,就有重返美利坚的愿望,不知雪竹能否跟我一同前往?雪竹早已经听出周光宗的弦外之音,她淡淡一笑:父亲还在牢里,我哪儿也不去。 张怀远把雪竹叫到总办处,兴致很高:我和光宗谈了,他很痛快,我没看错他,这小子有点良心!雪竹却平淡地说:义父,我和光宗的事到此为止吧。 张怀远奇怪地问:怎么?是他变了?雪竹摇头:没有,是我不想。义父,谁愿意娶一个朝廷重犯的女儿呢? 张怀远觉得,既然雪竹无意此事,就得赶快把她的意思告诉周光宗。他对周光宗说:我看到此为止吧,你是大清的才俊,前程远大,不要为一时一事误了前程。周光宗在张大人面前还是那副慷慨陈词的样子:没事大人,你千万不要多想。 张怀远提醒:光宗啊,我这个老翅膀能护着你们,从蒋仕达这件事看来,要是真出了大事,谁都无能为力!周光宗坚持道:我光宗非雪竹不娶。 张怀远把管粮叫到总办处说:找你两件事,第一件,你别走了,留在这没有危险,你做山顶炮台的总工头。第二件事,我不明白,汉纳根先生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多次拒绝他的礼数? 管粮答道:回大人,第一,我不能做山顶炮台的总工头,因为捕快迟早还会来抓我。第二,俺对洋人的仇恨刻骨铭心,俺十岁时,亲眼看见洋人杀俺爹,杀了那么多咱们的人,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张怀远解释道:不是所有洋人都坏,中国人自己也有好有坏。汉纳根是我们大清的朋友,他是个好人。管粮点点头:大人,俺明白了。 就在这时,门生报告说,京城的捕快求见,在门外候着呢。管粮一听有些不安。张怀远略一思索,小声对管粮说:你马上去雪竹那里,让她收拾一下东西等着,我有事要找她。然后告诉门生:让他们进来吧。 捕快头进来,管粮要出去,二人打了个照面。捕快头怀疑地回头看一眼管粮,忙着见张大人,向大人抱拳,拿出腰牌,又拿出急件递上。 张怀远说:此件我已收到。捕快头进而说明:此件与张大人所阅急件不同,附有此案缉拿人员名单,据查,这人已经逃到你处。 张怀远客气道:朝廷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本办一定协助调查。你也看到了,工程任务紧,琐事又千头万绪,朝廷防御工事交予本办也是重任在身,不容小视。故此查办不能亲历,将派员协同你们调查好吧?捕快头说:谢大人! 张怀远提醒:不过,这里有近万人,查起来恐怕会很难。捕快头说:我们一一排查,决不漏网。他又拿出一个告示说,大人,还有一事求助。山东捕快恳请我们协助追查掖县黑旗乡勇之后人,这是告示新件。张怀远看告示中有管粮、管水之名,心中一惊,就热情地说:你们舟车劳累,人困马乏,我给你们安排好了,你们先休息休息再办案吧。 第三章 干掉他 情况紧急,张怀远不得不让管粮兄弟俩离开黄金山工地,他对管粮说:咱俩相处时间不长,你给我留下的印象不错。一个年轻人,自己身处险境,却还能为大清的防御着想,难能可贵。你是案犯,却能坦诚地告诉我,说明你诚实,有胆子,当然也是相信我。所以我也相信你,我本来想留你在黄金山这儿,现在我看不行了,你把雪竹带出黄金山吧。她父亲有案在身,株连到她,现在查下来了,此地会有危险。她一个女孩子跑不出去,你就把她带走吧。 张怀远递给管粮一个路牌:拿着它,在黄金山没人拦。赶快准备去吧,捕快们就在工地,明天开始大搜捕。 天刚放亮,管粮、管水、蒋雪竹各骑一马,凭着路牌顺利走出黄金山,飞驰在大地上,他们像鸟儿一样快乐地驰骋,长发飘飘,笑声朗朗,卷起一路烟尘。 三人骑马行至半晌,估计离开黄金山已远,恰好前面有一片草地,三人下马,坐在草地上小憩,放马吃草。 管粮说:能出来真不容易啊!得感谢张大人。蒋雪竹感激道:我还得感谢你们俩,上次是你们救了我,这次又是你们帮我,我真是遇到贵人了。 管粮笑道:雪竹姑娘不必这样客气,能和你相识,也是俺们的荣幸。雪竹说:能结识二位英雄好汉也是我的荣幸。 管粮对管水说:老二,咱俩要去关东了,不能就这么走,咱朝着山海关那边儿拜一拜,发个愿,咋样?二人郑重其事地对着前方跪下。管粮虔诚地叨念:娘,俺们终于出关了,俺带着二弟,在关外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让咱家过上好日子!娘,您老人家放心,不管在关东遇到什么事儿,我把二弟的手一定攥得紧紧的,永远也不松开。等俺立住脚,就去山东接您和管缨,咱们一家人在关东相聚,再也不分开! 太阳正南了,管粮、管水、雪竹三人牵马在一个小镇的街上走着。街上有一个煮茶鸡蛋的摊儿。雪竹问卖鸡蛋的:今天是几儿?卖鸡蛋的说:冬月十九。雪竹脱口而出:哎呀,我生日啊! 管粮提议:咱买几个鸡蛋庆祝一下。雪竹掏钱,掏了半天没掏出来,急了:哎呀,钱袋儿咋没了呢?管水说:是跑丢了呗,这一路上跑得太欢了。 管粮在身上掏出几文钱:临走时张大人怕出事,不让俺俩去领工钱,说是都让雪竹带好了。我只有这几文钱,够买一个鸡蛋的。雪竹摆手:算了,大哥,别破费了。管粮买了一个鸡蛋。 雪竹拿过鸡蛋咬一口:就算过生日了!管水笑着:那得给俺也吃一口。 雪竹把鸡蛋递给管水。管水一口咬了一大半。管粮逗趣:老二,好像你过生日似的!管水笑,把鸡蛋还给雪竹,雪竹递给管粮:大哥你也咬一口,算陪俺过生日了。管粮接过来,吃了一点点又还给雪竹:你今天过生日,多吃点。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三人来到一座破庙前。管粮环顾四周:今天不早了,别赶夜路,在这里凑合一夜,明天天一放亮咱就走。三人说着走进破庙,坐在草堆上歇息。管粮拿出一只飞镖给雪竹:你今天过生日,俺也没啥送的,把这个送你吧,留着防身用。雪竹忙接过来:谢谢大哥。管水笑道:这飞镖俺要好几年了,哥都不给。就算俺俩送的!雪竹也笑:好,谢谢二哥。 管粮对管水说:咱得想点挣钱的招,要不去不了黑龙江。管水说:我去卖一匹马。说着,起身牵马走了。 管粮问雪竹:你跟周光宗协办好像很熟?雪竹说:他是我义父张怀远的学生。五年前,我在义父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经常见到他,后来他去国外读书了。这次见面,他是刚从国外回来。 外面传来马嘶声。管粮、雪竹起身走出,见管水正在拴马,马上的褡裢里装了一些食物。管粮问:马怎么牵回来了?管水将手里的钱袋子举起来:看看,这是什么?说着扔给管粮。管粮告诫:你要是偷的,这钱高低不能要,趁早给人家送回去。咱可不做那偷鸡摸狗的小人。管水得意:哥,看你说的,这是俺耍把戏卖艺挣的!管粮将信将疑地看着管水。管水拿下马身上的褡裢:都饿了吧?快来吃! 奔波一天,马乏人困,三人和衣睡在草堆上。天刚蒙蒙亮,管粮醒来,发现雪竹不在,琴也没了。他奇怪地走到雪竹的草铺旁,见上面有一张纸条: 管家大哥、二哥:我走了,谢谢救命之恩,这次又一路关照。家父坐牢,我放心不下,要去京城为家父疏通,故离开,盼谅。另外,咱三人都有案在身,目标过大,还是分开为好。假如今生有缘,我们还会再见,我期待那一天。雪竹匆匆。 兄弟二人牵马走出庙院,策马驰骋在关东大地上。他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他们趟过湍急的河流,他们穿越茫茫的林海,一路上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吃尽苦头,来到大兴安岭密林中。此时,兄弟二人破衣烂衫,如野人一般拄着木棍在山中走着。管水有些不支,管粮拖着弟弟艰难前行。 管水忽然发现了一只野物,他抽出飞镖悄悄过去。飞镖击中野物。兄弟俩点燃篝火烤肉,美餐一顿之后,在篝火边躺下。天色转白,篝火熄灭。兄弟二人蜷缩着挤在一块儿熟睡。 天已大亮,管粮醒来,发现一个少数民族首领打扮的人把枪口正对准他的头,就吃惊地一下子坐起来,推醒管水。管水醒来,懵懂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这个穿“翁得”(鄂伦春人穿的高靿皮靴)拿枪的人叫莫纳,是一个环北极圈信奉萨满教的少数民族首领。管粮、管水刚想反抗,又有几支枪伸过来。他们被绑着押到族人的部落。 太阳老高了,洒下些许的暖意。一个很大的木台子下,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萨满高唱祈祷词,手里拿着一束冒烟的干草,边唱边围着木台转,用烟气熏台子。烟雾缭绕,一片满语经声。两个小萨满有节奏地敲击单鼓,他们反复唱着一句咒语:恩都列——乃木那——那木……乃木那——那木……他们的经声组成了复调的唱诵,气氛里传达着神秘的信息。 管粮、管水二人被绑在台中间的杆子上,台下支着一口大锅,锅里蒸腾着热气,大锅旁摆着一个木墩,老萨满手里的草已烧完,他走到木墩前坐下。台子周围是一圈手持猎枪和尖矛扎枪的族人,族人中女人多于男人。 管粮发现一个汉人打扮的人没拿枪,此人叫贺小宝,脖子上挂着一根骨头棒,站在人们身后看,面无表情,此人脸阴,有些诡秘。 莫纳朝天放了一枪,砰的一声,经声和鼓声停了,子弹的声音在山间回响。部落一片肃静。莫纳起身走上台子,步子很慢,木台阶在莫纳的“翁得”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莫纳来到管粮、管水身旁,用长枪的枪管挑起管粮的下巴,又挑起管水的下巴。管水故意把头低下,莫纳又挑起,用枪管抵住管水的下巴,二人仿佛在角力。莫纳说:小伙子,死到临头了,还敢跟我较劲?管水不服输地看着莫纳。 莫纳威严地说:偷杀了我们的罕大犴,那是头犴,杀了它,就好比杀了我们的首领,我要用死来惩罚你们两个心黑手辣的人。从哪来呀?管水不理。管粮答:山东。莫纳问:来干什么呀?管粮答:找舅舅。 莫纳问:他干什么的呀?管粮答:他在俄国阿穆尔那边淘金,叫索长山。莫纳说:索长山?不错,索长山是山东人,你真是索长山的外甥吗?管粮老实说:是,我这儿有舅舅写给俺娘的信。 莫纳高喊:松绑!两个鄂伦春小伙子给管粮、管水松绑。管粮从怀里掏出信给莫纳。莫纳看看信:我不认字,但我相信你。 鄂伦春部落里有不少撮罗子,鄂伦春人叫“仙人柱”,“乌力楞(家族部落)”里的撮罗子,是排成一横排或弧形,每个撮罗子后面都有一棵小树,树上挂的几个桦皮盒中供有各种“博如坎”——神偶。 莫纳把管粮、管水领到自己的撮罗子里,提起桦皮桶把马奶酒倒在桦皮碗里:你舅舅是我们的大恩人,他救过我们全族人的命。当年林子里闹瘟疫,索长山恰巧经过这里,见部落内外都是倒下的人,他去俄国弄回药剂来,救活了我们。 管粮问:我舅舅在哪儿?莫纳慨叹:索长山已经不在了。别难过孩子,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所有的族人都是你们的亲人。莫纳举手在空中拍了两下,命仆人把贺小宝叫来。 贺小宝进来后,莫纳要过他脖子上挂的灵骨。莫纳双手举起灵骨,默默祷告,然后把灵骨还给贺小宝,拿起酒碗,手指蘸着酒,弹向空中、地上,举起碗:来,为索长山干杯,艾拉嘿——欧姆卡拉(鄂伦春语:干杯)。大家干杯。 贺小宝对管粮、管水有戒备感,就问:穆昆达,这两位是……莫纳说:索长山的外甥,来找舅舅的。莫纳把贺小宝介绍给管粮:这是我们族人信任的汉人贺小宝,也是你舅舅的朋友。 管粮拱手示意。贺小宝说:幸会,我要去镇上取趟货,先告辞了。 山路上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一个满身满头饰品的族人少女趴在马背上昏迷不醒,她是莫纳的女儿阿丽玛。有人喊:阿丽玛被蛇咬了! 莫纳住处的撮罗子烟雾缭绕,一片满语的经声。阿丽玛倒在铺上昏迷不醒。 巫师(治病的萨满)给阿丽玛念咒语,反复叨咕着:乃木那——那木……乃木那——那木……一边拿着点燃的森吉如(像杉树叶子,很高)在屋里绕来绕去,围着阿丽玛身前身后地绕。另一个小萨满不停地敲单鼓,也在念经。二人的经声如复调音乐,传达着神秘的信息。 鼓声在延续,巫师走出撮罗子,莫纳、管粮跟着出来。莫纳焦急地说:你一定要保住她的命啊!巫师说:要想保住性命,除非用人血做药引子。 莫纳说:用我的!管粮忙上前:穆昆达,用俺的吧!巫师点头:年轻人的血是上品,最好不过了,老人血有毒性。 管粮走到背静地方,嘴里咬着一根木头,拿着一把手刀扎在胳膊上,血流出来,他闭上眼睛,“哦”的一声使劲儿剜下刀子,血流在碗里。 夜晚,老莫纳坐在阿丽玛铺前。阿丽玛嘴唇有点动了。巫师说:明天一早她就没事了。莫纳松了一口气。管粮胳膊上包扎着鹿皮走进来。莫纳感激道:是你救了她的命,你和索长山一样,都是汉人的好人! 太阳老高了,阿丽玛还在昏睡。管粮在炉子旁烧水。炉子在屋子中央,是石头搭成的,烧水的铁缸子悬吊在炉子上面,水已经开了,管粮要摘下来,不想缸子掉在地上,当啷当啷一阵响。 阿丽玛醒来,看到管粮就问:你是谁?管粮不知从何说起。莫纳说:他是我抓到的犴。昨天是他用自己的血把你救了。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管粮身上,飘散的长发显得他格外俊朗和潇洒,阿丽玛欣赏地看着他,流露感激的目光。 贺小宝骑马来到县衙,下马与衙役低语,亮出一块腰牌,走进衙门。不一会儿,他领着一群清兵骑马来到部落附近,悄悄围住部落四周的山。他到部落的河对岸,发觉一切正常,就摘下脖上的灵骨棒,冲着远处的清兵们,指了指莫纳住处,然后隐身躲开。 管粮、管水、莫纳、阿丽玛正在吃饭,莫纳突然以老猎人敏锐的嗅觉感到了异样。他走到门口,从门缝往外看,看到山边露出清兵帽子上的红缨,神情大变地对管粮、管水说:不好,外面有官兵!他们一定是冲你们来的。阿丽玛,你带他们马上离开,我带人挡住他们。 莫纳走出撮罗子向天鸣枪示警,全部落里的人都拿枪跑出来战斗。清兵蜂拥而上,从四周的山上冲杀过来。山里打猎的族人听见枪声马上往回跑,他们个个都是狙击手,举枪射击,清兵纷纷倒下。贺小宝一人偷偷溜出部落。 阿丽玛带着管粮、管水从部落逃进丛林中。管粮当先,管水断后,打倒几个过来拦截的清兵。阿丽玛见一个清兵从斜方向跑过来,清兵刚要射箭,阿丽玛回身抛出套马绳,把清兵拖下马来。 三人来到一座山下。管水有些担心:官兵人太多,族人会吃亏的。阿丽玛胸有成竹:有老莫纳在,不会有事。你俩一直往前走,山顶有个悬崖,如果追兵来了就跳下去,下面是大江,很安全的。我去把他们引开。 清兵一步一步冲进部落。莫纳和男人们掩护妇女、孩子杀开一条血路往后山跑,边打边撤。清兵把他们团团包围,发现没有管粮、管水,就向山中追去。 管粮、管水正跑着,管粮突然踩到猎人的地夹子,倒在地上,血洇湿了裤子。管水拽着管粮跑,他们奋力爬到高处,能听见下面哗哗的水声。 管粮喘息着:老二你跑吧。管水急了:不行,要死咱也得死在一块儿!管粮喊:老二,好好活着!活出个样来,替哥孝敬娘!管水哭了:哥,咱不是说好不分开吗! 管粮紧紧抱一下弟弟,猛地发力一推,没有防备的管水被推下崖去。管粮高喊:对不住了老二!管水在江水中顺流而下。 清兵在山上四处搜寻。管粮拖着伤腿倒在草地上,觉得已经无路可逃。阿丽玛找到了管粮,她问:你怎么不跳崖?管粮说:我受伤了,会拖累他。阿丽玛急忙拉起管粮:离这儿不远有个山洞,快跟我走! 阿丽玛扶着管粮走入密林深处,他们钻进一个山洞里。阿丽玛看了看管粮的腿伤,转身急匆匆跑出洞去。不一会儿,她跑回来,手里攥着一把草说:你挺住!地夹子有毒,恩拉苏草能解百毒。阿丽玛把草药嚼碎,抹在管粮伤口上。 管粮念叨:管水不知是死是活?阿丽玛安慰着:那个山包不高,小时候我们经常跳着玩,顶多冲到下游去,不会有事。 莫纳在撮罗子里编一条皮绳。阿丽玛进来,莫纳问:管粮怎么样了?阿丽玛说:他腿受伤,我给他敷上草药好多了。莫纳看着阿丽玛:还是让他早点离开吧,此地不可久留。阿丽玛顿了顿小声说:阿迈,你定下的规矩忘了? 莫纳看着阿丽玛,忽然想起曾经说过的话:他是个不错的青年,我们的族人越来越少,你可以和他留下一个后人,但是你要记住巫师的话,你不能和任何人结婚。莫纳说:好吧,你去找他吧。 阿丽玛拿着一些狍子肉,提着一瓦罐马奶酒走在山上。贺小宝在后面尾随着,他看见阿丽玛走进山洞,迅速跑开,不久,他带一队清兵向山洞方向跑去。 管粮在山洞里生起一堆火。阿丽玛走进来,将手里的狍子肉递给管粮说:咱们烤狍子肉吧。阿丽玛手上边烤着肉边说: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管粮讲起了他和曼儿的事。阿丽玛用桦皮碗倒了一碗马奶酒,递给管粮:好了,不提那些事了,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马奶酒,喝一碗吧。管粮接过喝下。阿丽玛又倒一碗端给管粮:这碗酒,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管粮又接过喝完,顿时感到酒劲十足,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阿丽玛再倒一碗酒给管粮,自己也端起一碗酒说: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你的血,这一碗,我陪你干了!管粮喝下酒,目光慢慢变得迷离。 阿丽玛喝完酒,跳起了鄂伦春舞蹈,舞姿性感而富有挑逗性。她边跳边脱下一件外衣,边舞边脱,有小铜铃的衣服响着落在了地上。阿丽玛突然舞姿加快,旋转中坐入管粮怀里。管粮迟疑、迷离。阿丽玛用手挑逗性地托起管粮的下颌。管粮一只手刚要搂住阿丽玛,阿丽玛却如泥鳅般滑出管粮的怀抱。阿丽玛继续舞着,舞姿更加疯狂。管粮已经呼吸急促。阿丽玛激情如火地再次坐入管粮的怀中,管粮紧紧搂住阿丽玛。火堆的火燃烧得更旺了。 天亮了。管粮和阿丽玛赤裸上身并排躺着,身上盖着兽皮衣服。管粮已经清醒,他问:为什么要这样?阿丽玛说:因为我想这样。管粮不解地叹了口气。 阿丽玛宽慰道:你不要多想,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如果能够有一个你的骨血,那就是我的幸运。老萨满说过,我这辈子不能结婚,否则会有血光之灾。但是可以有一个后人。 老莫纳正席地祷告,阿丽玛领着管粮进来。他看到二人进来,十分高兴地问:年轻人,你的伤怎么样啦?管粮活动活动腿脚:用了阿丽玛给我上的药,基本上好啦!老莫纳高兴道:那就好!是雄鹰就要在天空中翱翔,是骏马就要在草原上驰骋。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阿丽玛,你去把贺小宝找来。阿丽玛答应着离开。 贺小宝来到撮罗子,莫纳伸手道:小宝,把灵骨给我。贺小宝从脖子上摘下灵骨递给莫纳。莫纳接过灵骨对贺小宝说:你出去一下,我有事要和管粮说。 贺小宝心里骤然明白,他走出撮罗子,悄悄趴在门缝往里看,看见老莫纳拿着那个灵骨,在地上敲了三下,又举在空中念叨一阵,然后用刀子启开骨的一端蜡封,从里面扯出一个薄薄的鹿皮卷,是一张金脉图。 莫纳把金脉图递给管粮:这是你舅舅死前给我的,很多人惦记这张图。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们是满族人,一百年前大清朝为了西部边疆安定,让满族的一支西迁。路途漫长,走了几年,十分艰苦,死了好多人。我们这一支的先人怕人全部死去,在西迁途中逃跑,来到这里,为避免大清朝廷追杀,从此以鄂伦春人身份隐藏下来。只要是大清的天下,我们就不能走出森林挖金。索长山是你的舅舅,我把它送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去挖金子吧,孩子!有了它,山上的金子都是你的,你的命从此就不归你了,生命的危险也就会时刻伴随你,财与命永远是一对兄弟,它会给你带来磨难,带来杀身之祸。不要轻易暴露这张图。孩子,人不能过贪,采一眼两眼即可,剩下的留给子孙,把这图传下去。 管粮拿着金脉图,心情激动地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咋敢放贺小宝那儿啊?莫纳笑笑:在我看来它不过是一张鹿皮,想把鹿皮放好,要凭脑力和胆量,最不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贺小宝听到这里,悔恨不已。突然传来喊声:清兵来了!贺小宝窃喜。这时,成百清兵已将部落包围,族人们四处逃散。 贺小宝眼睛一转,钻入撮罗子里告诉莫纳:穆昆达,清兵来了,快走!莫纳问:清兵怎么又来了?贺小宝说:肯定是冲着管粮来的。莫纳对管粮喊:你赶快离开,这里有我!贺小宝十分殷勤:路我熟,跟我走!他拉着管粮冲出撮罗子。 阿丽玛跑来,遇见管粮和贺小宝。管粮急急地说:阿丽玛我要走了,我会永远记着你!阿丽玛叮嘱:路上小心! 清兵杀过来,管粮随贺小宝冲出。几个清兵冲上来,搏斗中,管粮发现贺小宝向一个清兵头目使眼色,然后拽着管粮逃脱。管粮和贺小宝在密林中穿行。 清兵撤了,部落一片狼藉,有些撮罗子冒着青烟。族人们忙着打扫战场。老莫纳和阿丽玛巡视着部落。 阿丽玛问:阿迈,最近清兵为什么接二连三袭击部落?莫纳沉思:一定是冲着管粮来的。阿丽玛断定:清兵怎么知道管粮在我们部落?我们部落一定有奸细。 莫纳思索片刻:是贺小宝。当年索长山就是他杀的,索长山说贺小宝是朝廷的密探,让我不要得罪他,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没敢对他下手。他为了找索长山的金脉图,一直住在我们部落里,现在他随管粮而去,我猜他是知道我把金脉图给了管粮。他是管粮身边的暗箭,管粮随时都会有危险!要想办法给管粮送个信儿,让他提防贺小宝。 蒋雪竹来到京城,找到苏大人,递上张怀远大人的信。苏大人看完信说:回去告诉张大人,你父亲的事早已有了转机。有人通融老佛爷,对你父从轻发落,发配边关,三千里流放!你去狱中看看他去吧。 雪竹来到狱中,见父亲苍老许多。蒋仕达颤声道:父亲就是担心你呀,孩子!雪竹擦泪:父亲,我挺好,你不用担心。蒋仕达拉着雪竹的手:父亲的案子已从轻,你不用再躲避追杀,我也放心了。我要发落边关,你回你义父身边去吧。 雪竹摇头:不,父亲,我就跟着你,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蒋仕达哀叹:傻孩子,我去的都是苦地方,你一个女儿家怎能受得了啊!雪竹坚持:父亲能受得了,女儿就能受得了! 秋风肃杀,落叶飘零。押送路上,二押兵一左一右。蒋仕达长枷铁镣,艰难地行走。雪竹跟在后面。 管缨蓬头垢面,拄着棍子,一个人疲惫不堪地在路上艰难走着。这天下午,管缨来到一个小村,在距路边不远的一户人家的篱笆外对院里喊:有人吗?一个中年女人从屋里出来。管缨求道:大姐,给口水喝吧。妇女端来一瓢水。管缨问:大姐,这儿离关东还有多远?妇女说:傻孩子,这就是关东了! 管缨又问:有条江叫黑龙江,怎么走啊?妇女很热情:都知道在北边,一直往北走吧。关东可大着呢,没听人说吗?关东山走到老,小伙儿跳墙狗不咬,闺女丢了妈不找。为什么妈不找?找不着啊,关东太大了! 管缨喝完水谢过妇女,继续往前走。她走进一个村子,这村子在镇子的边上,有几户人家房挨房。管缨走到临街的一户院外喊:喂,有没有山东人?从里面走出一老汉,乡音浓重,人称老王头。老王头问:你是哪儿的?管缨答:山东掖县的。大叔,俺想在这儿立个身。 老王头问:带钱了吗?管缨答:不多,五吊。老王头又问:那好干什么!几张嘴?管缨答:就俺一张嘴。老王头想了想:那就给你两担粮,先安顿下。 管缨说:开个字据吧。老王头笑:都是山东人,开啥字据啊!东边有个窝棚,还有三五亩地儿,先去刨食吧。我领你去。 老王头送管缨到窝棚,嘱咐着:关东土匪赛牛毛,九九八十一绺,绺绺都是活阎王。三天两头就来,平时抢鸡鸭鹅狗、柴米油盐,秋收抢粮,入冬抢钱,年后抢人,专抢女的。姑娘,注点儿意。这窝棚是以前放羊用的,先凑合吧。 夜晚,管缨用破门板顶在窝棚的空门上,一把锄头正好顶住门中间的横带。管缨不放心,用手按了按。她不安地倒在小铺上,侧身而卧,身上盖着草帘子。有风吹来,门板呜呜响。管缨侧耳倾听,没事又躺下。深夜里有什么东西在动门,咔咔响。管缨惊醒了,一骨碌爬起来问:谁?说着,慌乱摸一把锹拿着,静听外面。没声了。一会儿又开始扒门,咔咔的。 管缨喊:谁?不吱声俺放枪了!又没声了。一会儿又响了。管缨用火镰点着条草绳,从木门缝里伸出去,“嗷”的一声,嘭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管缨趴在门缝一看,一头黑熊瞎子渐渐走远。管缨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哎呀俺的娘啊!这是个啥家伙啊! 日头正当午,管缨在窝棚外晾衣服,一群背包的人来到窝棚外。有个年岁大的喊:有山东人吗?管缨问:你哪儿人啊?来人说:山东平度的。管缨问:闯关东过来的?来人答:是啊,想在这儿立个身。管缨抖着衣服问:带钱了吗?来人答:不多,六吊。 管缨把衣服搭在杆上:那好干什么!几张嘴?来人答:五张嘴,吃不了多少粮。管缨搓搓手:先安顿了,给你们点粮先对付着。来人说:开个字据吧。管缨笑:开玩笑呢,都是老乡。来人高兴道:那先谢谢了! 管缨一指远处:去那边搭个窝棚住下,地头那边还有点荒地,先刨食儿吧。来人高兴道:哎!还得是老乡啊! 管缨在窝棚外做饭。有人在身后喊:管缨?管缨回头看,那人逆光站着,看不清模样。管缨问:听口音是掖县的?那人大声道:管缨,俺是王福恩! 管缨惊喜:哎呀,是福恩啊!没看出来,你啥时来的?王福恩不好意思:昨天和那些老乡一起来的,俺蓬头垢面没敢抬头。管缨笑道:嗨,都是老乡,谁笑话谁呀?他们可不是掖县的啊?王福恩说:路上遇到的,一块儿走,也好照应。 管缨挺高兴:咱从小一块儿长大,就不外道了,俺也是早你们几天到这儿,往后咱还得互相帮衬点儿。王福恩点头:那是,真得谢谢你。管缨啊,不瞒你说,小时候咱村男孩,都稀罕你,都想长大娶你呢。管缨一听,哈哈笑个不停。 管缨就算在这里扎了根。开始时,她一个人开荒刨地,啃一口干粮,捧着罐子喝一口水,再一镐一镐地刨地。她的脸上映着橘黄的霞光,和汗水一起熠熠闪着。每刨一下,脑后的辫子就飞动一下。 黑黑的土地开出来了,长长的笔直的垄起来了。管缨挎着小篮子在垄上撒种,用脚覆土,踩格子。春风吹来,掀起她两鬓的刘海飞舞。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来,管缨就扛着锄头,锄头上挂着篮子,用一块儿布盖着,提着一个水罐,走到自己的地头上。她把篮子、水罐放在田头,开始锄地。 冬去春来,辛勤耕耘。春种夏锄,汗流浃背。秋天,管缨的地里丰收在望了。 这天,留着两撇八字胡的孙三骑马围着管缨的大豆地转了一圈。管缨抬头看见孙三,没理他。孙三把马停到管缨面前问:谁开的地?管缨说:我。孙三瞪眼:你开荒问谁了?你问天、问地了吗?问人了吗?管缨摇头:都没问。 孙三吼着:你惹大祸了!这天是天老爷的天,地是天老爷的地,你不问天问地,它答应吗?管缨很平静:不用问。 孙三发横:你坏规矩了,跑马占荒你懂吗?我刚才转了一圈,那就是我的地了,你知道了吧?管缨冷着脸:俺没看见。孙三威胁着:你违反天意,又坏了规矩,我马踏庄稼你信吗?管缨厉声道:你敢! 孙三要骑马踏地,管缨手提锄头扑上去和他厮打。孙三举鞭抽管缨,管缨一手拽住鞭绳,一手抡起锄头。孙三从马上掉在地上,鞭杆被管缨夺去。管缨抡起鞭子边打边喊:让你欺负人!让你欺负人!孙三爬起,裤子脱落,双手提着裤子逃跑。管缨在后面举着鞭子追打。孙三边跑边喊:大姑娘打人了! 孙三双手提着裤子跑进村子,大家前仰后合地笑。孙三在前面跑,管缨在后面追。有人说:孙三提溜着裤子呢,这准是想欺负人家了!有人说:这闺女真不是个善茬子! 孙三跑不动了,蹲在地上耍赖:再打我脱裤子了!管缨上去就抽鞭子:俺叫你欺负人!脱!俺叫你脱!孙三脱了裤子:我让你打,打吧!管缨不在乎,照着白花花的屁股狠狠抽鞭子:你以为俺不敢打啊!这回更好打了!孙三趴在地上叫唤:别打了,祖奶奶呀! 管缨打累了才住手。孙三嗷嗷喊着爬起,提着裤子踉踉跄跄跑了。孩子们起哄孙三。管缨转过身,扔下鞭子呜呜哭了。王福恩跑来问:咋了?孙三欺负你了?管缨只管哭,不理王福恩。 管缨缓缓走在街上,所经之处,众人都投来目光,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人说:就是她,把孙三打得直叫祖奶奶。有的说:听说她把熊瞎子都赶跑了!管缨谁都不在乎,手里握着鞭子径直向前走。 第二天,孙三正围着大被沮丧地坐在炕上,管缨拎着鞭子进来了。孙三一见管缨,收紧了被子:干什么?欺负人欺负到家了?管缨微笑着:不干什么,串串门儿还不行啊? 孙三警惕地盯着她手里的鞭子:你你你还想打我呀?管缨挺和气:还你鞭子。裤子给你打开花了,不缝不对呀!孙三臭硬:缝裤子还用你干啥?家里有老娘们儿,针线活好着呢! 管缨坐在一把破椅子上,椅子吱嘎一声,管缨往边上坐坐:吹吧,有没有娘们儿我还不知道?村痞一个,穷光蛋一个!晚上一个人打挺的货!孙三厚着脸皮:我不用你缝,我我我有裤子,三条呢。 管缨一笑:拿出来看看?孙三吹牛:咱家有势力,从这儿往前走二里,赵福成百长是咱家姐夫。管缨笑:有那姐夫你还这熊样?脱吧。孙三摇头:不脱。管缨一鞭子抽在炕沿上,“啪”一声脆响。孙三抱着被躲到炕里边,缩成一团。管缨掀开被子,把开裆裤腿儿扯下,扯开裤子举在高处:穿个开裆裤子,丢人丢得都不敢出门了! 管缨拿出针线缝着:咱闯关东来这儿,能立住脚都不容易,谁也别挡着谁,谁也别欺负谁,好好过日子,互相有个帮衬多好啊!孙三你说是不是?孙三忙点头:谁说不是呢!是得帮衬,站住脚不易。多少人水土不服,得了大骨头节病走了。关东这病那病的,说得就得,有个好身板儿才能站住;关东这个匪那个匪,说来就来,得有个好胆量才能挺住。喂,你能行吗?管缨说:行!有什么不行的? 夜晚,管缨在小酒馆请客,酒桌上坐满了稀奇古怪的人,都是当地地痞流氓无赖。孙三也在其中。管缨举起酒碗:俺先说两句,来到此地,小女子不知深浅,冒昧得罪三哥,俺向三哥道歉,先自罚一碗。管缨把一碗酒干了。 孙三一撸胳膊:这妹子仗义,我也多有得罪,没说的,自罚一碗!说着也干了。有人说:白花花的屁股没白亮!众人笑。 管缨打圆场:咱今天喝的是爷们儿酒,千万别揭三哥的短,话往好听处说,来喝酒!孙三挺仗义:从今往后,谁要是欺负你,我就收拾他!管缨一笑:三哥,这话该俺说!众人大笑。 管缨在小酒馆里和大家推杯换盏,她手拿筷子,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唱起了山东琴书(即吕剧前身),唱着,笑着,起身拍拍这个肩膀,拍拍那个后脑勺,唱着扭着走出了小酒馆,走在小镇街上,笑着,哭着,舞着,融入夜色。 这天黄昏,管缨在窝棚外磨镰刀准备秋收,忽然,她听到有声音像闷雷似的轰轰响着。她抬头看去,山坡上一片黑压压的云滚动着向村子袭来,随之发出越来越响的声音,震耳欲聋,尘烟腾起,地动山摇。管缨被这阵势吓呆了。 村子里的人纷纷喊着逃走:野猪来了!野猪祸害庄稼来了!有人对着野猪群作揖念经。管缨拦着大家:别跑,咱赶它们走啊!老王头跑过来喊:孩子,认了吧,吃多了算倒霉,剩下的算赚了! 管缨跑进窝棚里,拿出个铜盆使劲敲,边敲边往地里走。老王头喊:你不要命了?管缨哭了:庄稼就是我的命啊! 管缨哭着敲着,野猪根本不在乎她。她忽然跑到窝棚里,举起一根火把,发疯似的向地里冲去,喊着:我的庄稼!大家喊着、看着,忽然呆住了,只听见轰隆隆的声音又响起,野猪群渐渐逃走转到别的地里了。远处有人哭喊:庄稼啊!庄稼!管缨又举起火把喊:大叔、大婶们,帮帮他们啊!转瞬之间,村民们举着火把向邻地跑去。 于是,一到夜晚,家家户户就在地边点火护秋了。 管缨正在火边坐着看地,王福恩过来:管缨,告诉你一声,我要走了。听老乡说,俺叔在北边儿立住脚了,俺想扑奔他去。 管缨说:俺大哥、二哥也去了北边,在黑龙江边。要找不着你叔,你就去黑龙江边打听俺舅,俺舅索长山在那儿,俺哥去找俺舅了。见到他们会帮衬你。要见到他们,就说俺在这立住脚了。 王福恩走了。夜已深,管缨坐在自家的地头,守护庄稼,防身的镰刀放在边上,火光映着她脸。远处偶尔传来狼叫。 老王头和老婆及儿子海涛走来。老王头说:孩子,我们来看看你。老王婆真诚地说:我家的地多亏了你啊!要不都得让野猪拱了。海涛,快给恩人磕头!王海涛要下跪,管缨阻止道:可别呀,我能立住脚是王大叔帮衬的,我还得谢谢你们呢! 太阳冒出了地平线,朝霞映衬着金灿灿的庄稼。 第四章 遭绑架 管缨在自己的地里烧纸敬地爷、敬天爷,三叩首。管缨祷念:爹、娘,你们不用挂念我,闺女有吃的了;大哥、二哥,你们也都放心吧,我能安身了。娘,你嘱咐的话,闺女都记着,你说得对,别信天,别信地,也别信鬼神,站着就别趴下,倒下也要把地砸个坑!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立人! 管缨往手上吐两口唾沫,开镰割庄稼,手一搂庄稼,作物就倒下。管缨割到最后一批庄稼倒下,看见地头坐着一排土匪,土匪们都在看她。 管缨拎着镰刀,慢慢向土匪走去。她来到土匪跟前问:是奔庄稼来的,还是奔人来的?瘦子嘻嘻笑:两个都要。管缨突然出镰,刀尖钩住小瘦子的裤裆:胆子可不小,俺先把它割下来!瘦子哎哟哎哟地闭着眼睛叫。 管缨问:还敢不敢撒野了?瘦子说:不敢了。老大帮帮我!韩老大收住笑:这事得自己圆。管缨问:再撒野咋办?瘦子说:割下来,给你吃。众匪又是一阵大笑。管缨加大了力度,瘦子嗷嗷叫:不敢了,不敢了! 管缨收刀:你们都听着!老尿子学管缨说话:你们都听着!众人又是一阵笑。管缨拿起镰刀勾老尿子,老尿子拔腿就跑。众匪笑成一团。 管缨瞪眼:你们都听好了,谁要跟俺过不去,俺让他站着来躺着去!韩老大发话了:你叫管缨吧?山东来的吧?管缨瞥一眼:是。老大看管缨:晚上到酒馆儿说个事儿,丰收了,有些事得议一议。管缨问:你咋认识俺?老大笑道:你在这一带有点名儿,到明天名声就更大了,瘦子你说呢?众匪大笑。 天刚黑,土匪头韩老大在小酒馆里请客,乡亲们一家出一个代表。 老大发话:麦子熟了,雨季来了,山上的日子不太好过啊!今年我看这么着,还是按往年的规矩来,往后没灾没害的年份按上年的数交。话要说在前边,交上来的麦子,都晾得干干儿的。瘦子,把花名册拿来叨咕叨咕。 瘦子念:张大倔子家,十担!老大说:敬一碗!老大满碗酒端过来。张大倔子说:认账。然后接过酒干了。 瘦子念:范广先家,十担!范广先说:拿不出那些。老大说:先敬一碗!范广先喝完咧嘴哭了。老大问:掉什么金豆子啊?范广先说:遭野猪拱了。老大望大家:有这回事吧?大家都说:有。老大说:免!下一个。 瘦子念:管缨十担!管缨吃着菜没停下:没有。老大说:先敬一碗。管缨吃着:不喝。老大扬眉:不喝?瞧不起我?管缨不抬头:就瞧不起。老大问:不交,不喝,为何?管缨继续吃:不为何,就不交。 老大冷笑:果然是个茬子!还是个硬茬儿!当着大伙的面,卷我的面子,怎么着也得给个坡下吧,要不出不去这屋啊!咋不交啊? 管缨扫一眼老大:不咋,荒是我开的,地是我种的,三天一铲五天一耥的,辛辛苦苦,腰都没抻一抻,脚都没歇一歇,谁帮我扶过一棵苗了?帮我铲一条垄了?粮下来了,来伸手了?先说下,我不给!老大边喝酒边听着,管缨说完,他一口酒也喝完了,把碗一蹾:这话说得真在理儿! 身旁老王头拉拉管缨小声说:别招惹他们,交了免灾吧,没天灾还有人灾呢。管缨还是说:不交。老大阴着脸:山有山规,家有家法,那就请你上山耍两天?管缨不惧:忙着呢,等农闲吧。老大冷笑:不,现在。管缨也冷笑:现在就现在,那就耍耍?老大喊:痛快!乡亲们吃惊。 老大一伙土匪骑马慢慢悠悠地走着。一匹马上横搭着麻袋,里面装的是管缨。 来到土匪窝,麻袋戳在墙角,刀子割开麻袋口,露出睡着的管缨。众土匪都围在四周大眼瞪小眼地看她。瘦子要上去弄醒管缨,老大制止,继续看。 瘦子惊奇:没见过胆儿这么大的,还睡着了!不是个二杆子吧?老大惊叹:女人倒是睡过,还没见过睡美人。 管缨一动身醒了,她把麻袋慢慢扒下轻声细语:农忙,累了。老大看着管缨:觉也睡好了,神也养足了,该熟熟皮子了,先来五十大板!管缨站起来:等等!我问你,你是龙呢还是虫呢?老大歪嘴:这还用说吗,龙啊!管缨喊着:你是虫!只有虫才嗑庄稼! 老大问:不嗑庄稼弟兄们吃什么?管缨瞪眼:那就做龙!老大笑道:挺有意思,说说看。管缨喊:拿酒来!老尿子搬来一坛子酒,倒上。管缨举碗示意:全都干了。管缨碗底朝天。众匪都干了。 管缨环视众匪:一方蛟龙要靠水养,水是啥?平头百姓,有风生就有水起,山东家乡见过响马吧?我大哥、二哥也和他们掐过、斗过,山东的匪不扰民,梁山的匪置身于民,天灾之后官府追杀,老百姓帮他们、藏他们。 老大问:那是为何啊?管缨喊:干了第二碗!老尿子摇头:干不了啊!管缨鄙视:那就别在这混,下山待着去!老尿子硬着头皮干了,趴在了桌上。瘦子干了,晃晃悠悠也感觉有些醉意。众人都干了。 管缨继续说:你问为何是吧?一句话,处到那儿了!你信不信,你这山头说不定哪天就让人给端了。老大笑:你没问问东村西院,十里八乡的人,谁有这个胆儿?管缨一指老大:说你是虫一点不屈你,眼珠子挺大,可看到的就十里八里!呸,听着都臊得慌! 老大贼笑:嗨,我还想管着关东呢,管得了吗?管缨撇嘴:行,你也就这点能耐了,跟你说话都丢人!老大阴阳怪气:哎呵?口气不小啊!五十大板还没打呢,训起我来了,怎么说话?指条明路咱听听? 管缨喊:满上,干了!土匪有点为难,老大也犹豫一下,硬着头皮喊大家:干了!都干了!陆陆续续有些土匪又醉了,有的无声地笑着趴下,没倒的几位也在摇摇晃晃。老大醉眼迷蒙。管缨一蹾酒碗:那就指条明路。大当家的?老大眼皮有点睁不开:听着呢。 管缨豪情满怀:举个义字来吧,你不用下山收粮,老百姓会挑担子年年给你送粮,还用你下山跑一趟吗?不用!百姓是衣食父母,千万别得罪,眼下农忙,下山帮着忙活忙活,哪怕意思意思也算个爷们儿干的事儿,忙完你再看。 管缨倒酒,每个碗里都倒满:干了!老大得得瑟瑟地端起碗,没等喝,手已经拿不住,碗掉了,酒洒一身。老大倒下了,土匪全都倒了。 管缨骑着马,哼着民谣小调,慢慢悠悠下山了。 早晨,太阳晒着屁股,老大醒了,坐那儿发呆。瘦子醒来四处看:小娘子跑了?老大闻到什么,循气味来到厨房,掀开锅盖,里面是香喷喷的小米饭,锅叉子上馏着炒菜。老大感叹:他娘的,临走还给咱做了一顿饭菜,能香出个跟头来! 老大跑到门外,对着空空如也的大山煞有介事地喊:喂,我啥时候能娶你? 管缨一个人在自家地里割庄稼。远处,老大在地另一头割。二人越割越近,终于发现了对方。管缨稍一迟疑,继续往前割,她的手要搂住庄稼时,老大抢先一步把庄稼搂在手里,挥镰刀割下。二人坐下歇息,管缨把水罐递给老大,老大咕噜咕噜喝了:这水一直甜到心窝子! 管缨扑哧一声笑了,不看老大看远处:你不太像土匪啊,原来干啥的?老大看着管缨:原本生在大户人家,家道中落了。原来有上千垧地,三十间瓦房,二十挂马车,还有酒坊、油坊、粉坊、豆腐坊、铁匠铺、木匠铺。我爹就是木匠出身,非让我从小学木匠,怕手艺失传,反正七行八艺我样样都会。 管缨笑:吹大牛谁不会。老大也笑:嗨,这话挺实诚!管缨看老大:咱就是实诚人儿。老大看管缨:能问你个事儿吗?管缨问:好事坏事?老大憨笑:当然是好事儿啊!管缨盯老大:坏事别说,好事说吧。老大盯管缨:我啥时能娶你?管缨笑道:呸,猴年马月! 收过秋庄稼,场光地净,管缨果然领老百姓赶马车给土匪送粮。韩老大高兴地用草帽慢慢扇着风:这小女子,还真他娘的讲究! 一行人坐在路边歇着。蒋仕达说:雪竹,听父亲的话,赶快去找你义父张大人吧。雪竹摇头:关东这么远的路,我放心不下你。 蒋仕达劝说:你这样跟着,父亲也放心不下你。关东路上险境不断,豺狼虎豹,劫匪路霸,肆意横行。到了冬天,寒冷无比,能冻掉人的下巴!你一个女孩子家,我怎么能放心呢!雪竹坚持己见:父亲别挂念我,我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惯了,你能活下去,我就能活下去。她偷偷拿出那把飞镖给父亲看。 蒋仕达问:哪儿来的?雪竹看着飞镖:一位大哥给的,我们一同给张大人做事儿,那人救过我。蒋仕达小声嘱咐:揣好。 天到中午,管缨出来抱草烧火,看见蒋仕达一行走过来,就停住脚步看。 蒋仕达念叨:讨口水喝吧?雪竹喊:二位当兵的,我爹渴了!一个押兵站下:好,看在小姑娘的面上,咱在这家打打尖。他喊:喂,抱柴火的!管缨站住:叫谁呢?押兵一指:叫你呢!我们是官府的押兵,站站脚,打打尖。 管缨冷语:军爷我见多了,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 押兵出怪相:嘿,这村妇是真了不得!难道我还得管你叫妈不成?管缨一瞪眼:叫吧,我爱听!押兵笑了:小娘们儿,真是个刀子嘴!我们在你家歇歇脚。 管缨缓慢说道:歇脚你就说歇脚,叫个大姐啥的,也算是个人话!雪竹忙劝解:这位姐姐别发火,我们是想求个方便。押兵抱拳作揖:姑奶奶,我服了你了!我们就在你家吃了,吃饭给钱。管缨笑:谁稀罕你那破钱!吃个饭要啥钱! 烟雾腾腾中,管缨麻利地炒菜。雪竹拉风匣。管缨小声问:你爹犯啥法了?雪竹说:惹怒了老佛爷。管缨说:我方才一打眼就知道,你爹不是一般人。 管缨把菜盛进盘子里,刚端到屋里桌子上,二押兵立刻吃了起来。管缨一看火了:哎哎哎,嘴可挺大!你们吃上了,这位大人的枷子还戴着呢!打开,赶紧让人家吃饭!论年纪人家都能当你们爹了!快点快点! 押兵吃着:你这关东女子真厉害,动不动就训人。管缨笑:白吃白喝的,说你几句还不爱听啊?押兵笑:谁娶你这样的可倒血霉了!管缨瞪眼:会说话不?不会说滚出去!押兵赔笑:大姐,算我说错了。管缨笑:这还差不多。 押兵吃饱睡了。雪竹在外屋厨房里帮管缨洗碗。管缨端一碗水进来递到蒋仕达手里:大叔,你再喝点水吧。蒋仕达让管缨坐下,小声说:闺女,你是个好人,我想让你帮帮我。管缨问:要逃出去?行,我帮你!蒋仕达摇摇头:逃不掉了!我是想请你…… 两个押兵一觉睡到日头偏西才醒来。管缨进来:都这个时候了,天黑以后到不了下一个村子,你们上哪儿歇脚去?俩押兵一商量,决定住下。 四个人和管缨坐在一起吃晚饭。管缨挺豪气:今天是我把大家留下的,可说是萍水相逢。既然来到我家,不管你们先前是干啥的,只要进了我家门槛儿,都是我的客人,在我这不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咱吃就吃个饱,喝就喝个够!来来来,头一碗先干了!大家举碗,喝!! 管缨见雪竹喝了一小口,就说:这哪像个喝酒样啊,大口喝!管缨把碗端给雪竹,雪竹没办法又喝了一口:姐姐怎么就看着我呀?管缨说:他们都是大老爷们儿,喝不喝咱不管,咱是女的,我得先把你劝好。雪竹为难地笑了。 早晨,管缨在厨房做饭。雪竹醒来,走到厨房问:我父亲还没起来?管缨把一张纸条给雪竹:他们都走了!雪竹看字条: 雪竹吾儿: 原谅父亲离开你,父亲已经对不起女儿,因触怒朝廷而家败,父亲不想再让你受苦,你去你义父那里安身吧。此家人不错,因此才让女主人灌醉你,我得以逃身。父亲。 雪竹看完流泪。管缨过来用手给雪竹擦泪:你爹不好跟你说,他看出那两个押兵不正经,要打你的歪主意,不想让你再跟下去,灌醉你是你爹的主意。别难过,住在我这吧,你现在没爹没娘了,我也没爹没娘了,咱同病相怜,住这我保护你。雪竹感动:谢谢姐姐。但是,我还是要去义父那里。 管缨就给雪竹准备好路上吃的东西。雪竹依依不舍:姐姐,这说走就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你要是不嫌弃,咱俩就认个干姐妹吧?管缨一拍手:行啊!我也这么想,只是没好意思说,还没问你姓啥叫啥呢! 雪竹说:我叫蒋雪竹,是江苏无锡人。管缨说:我叫管缨,是山东掖县人。雪竹说:我母亲早亡,与家父蒋仕达相依为命。管缨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你父亲叫蒋仕达?在山东当过知县? 雪竹点头:对啊!管缨愤怒了:原来你是蒋仕达的女儿?那个人就是你爹?雪竹一惊:对啊!怎么了姐姐?管缨气愤道:怎么了?我今天就杀了你!她推了雪竹一下,雪竹被推到一边,吓得发抖:姐姐,是我父亲做了对不起你家的事儿? 管缨大喊:你爹蒋仕达,十多年前杀死了我爹管大田!雪竹吃惊:真的吗?这是怎么回事?要是这样,我代父顶罪,怎么惩罚都行! 管缨的手停在那里,渐渐放下:不是你干的事,账不能算在你身上。我放你一条生路,你走吧,现在就走,别让我再看见你!别让我们管家人再看见你!看见你,你就没命了!雪竹像傻了似的愣在那里。 管缨吼着:还不给我滚!再不滚,我就把你杀了!管缨抓起一把菜刀朝着雪竹扬起来。雪竹哭着跑了。管缨把菜刀狠狠插到菜墩上。 管粮和贺小宝住在一处低矮的地窨子里。油灯昏暗。管粮说:早点儿睡吧,明天还得挖金。他拿出曼儿送的香包,放在铺上端详着,慢慢脱衣裳。贺小宝偷偷瞄着管粮,看着管粮把衣服放在枕头旁倒下睡了,不一会儿,管粮鼾声大作。 贺小宝慢慢起身,伸出手去,刚要摸管粮的衣服,管粮翻身,鼾声不止地起身下地出外尿尿,哗哗的尿声中伴着均匀的鼾声。 贺小宝坐在那里正纳闷,管粮打着鼾声回到屋里,看也不看贺小宝,又鼾声如雷地躺下睡了。贺小宝倒在被窝里,不明白管粮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管粮并没有睡着,他想,舅舅的金脉图在我手里,贺小宝就在身边,他是朝廷的密探,随时都会引官兵进山,绝不能按金脉图采金,要把贺小宝绕进去。 管粮与贺小宝二人正挖金,河对岸来了二十多个人。有人喊:喂,伙计,让我们立个身吧,干活俺们可是把好手!声音从河对岸飞过来,有淡淡的回声。 管粮很兴奋地喊:喂,掖县人吧?对岸答:听出来了,老乡啊!我叫骆天成,俺们来立个身,想入伙!管粮刚要喊,贺小宝拽住他:别搭理他们,这伙人是干啥的咱一点儿都不知道,听口音就入伙可不行! 熟悉的乡音让管粮听得入迷了,问道:都是掖县的吗?众人回答:都是。管粮高喊:全都留下!人们欢呼着,蹚河水跑过来。贺小宝一脸无奈。 来了就是一家人,大家围在一起吃饭。管粮很高兴:老骆啊,咱这才像回事儿,以前就我们俩,做饭的人都没有。这回好了,添人进口了,咱想咋干就咋干,是不是小宝?贺小宝低头吃着,不得不应答:那倒是。 骆天成提议,现在人多了,得有个当家的,大伙就推管粮当咱的大把头。大伙都喊着让管粮当大把头。 管粮也不推辞:好吧。咱人手多了,可别一棵树上吊死,一会儿吃完了我领人去山那边儿转转,再找找矿苗。老骆你领人挖着,我估摸这个碃出金还得几天。小崽子、球子一会儿跟我去山上。 管粮领几个人来到一个新地方,指着地说:山神也拜完了,咱就在这挖吧。现在人多,一个碃不够干,我去找找金脉,争取再开一个碃。 贺小宝说:大把头我也跟着去啊?学学找金苗。管粮告诉他:你得留下照看着工地。这么大个摊子没个人儿可不行。贺小宝表面满口答应,心里却犯猜忌,眼看着管粮领骆有金和球子走了。 一路上,管粮、骆有金、球子三人说说笑笑。管粮知道骆有金才十六岁,也知道球子十九岁了,大名叫霍有福。 工地上,工友们热火朝天地挖地刨坑。贺小宝说:挖仔细点儿,见着嘎啦(石头)喊一声。他说完跑到地窨子里,翻管粮的铺,到处翻遍了,什么东西也没找到,拿起那个香包捏了捏,又放回原处。 管粮在半山坡一个地方仔细观察四周,然后对球子、骆有金说:下一口碃眼就在这里,小金子,做个标记。 掖县帮的十多个人正在干着活,远处来了三十来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棒子、镐头和斧子,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走。掖县人知道不好,停住了手里的活。 那伙人来到跟前,有个叫张黑子的喊:掖县腿子听好了,这片儿地是热河帮的地盘儿,赶快给我滚出去!骆天成过来和他们理论:我们大把头在这儿有日子了,怎么成你们热河的了?张黑子很横:少废话,赶快给我滚!不滚咱就动家伙!骆天成坚持着:我们不能走! 热河帮开始动了家伙,棒子、斧子和镐头一起上,掖县人毫无防备,现找家伙来不及,一打起来吃了大亏。骆天成是个义气人,见大家吃亏,发着疯地往上冲,被一刀子捅在胸口,当场倒地身亡。掖县人一看死人了,发疯地和对方打起来,有几个不怕死的人硬打硬拼。附近干活的掖县人都跑来支援,热河人也都纷纷跑来,一场上百人的打斗开始了,场面惨烈无比。后来,张黑子见掖县人死了几个,就高喊:快跑! 有四个掖县人躺在地上永远也起不来了。掖县人哭天抹泪伤心不已。卢汉从远处赶过来,看到死去的骆天成和三个弟兄,扑上去抱住骆天成哭喊:大哥,怎么回事?这是谁干的?有人说:热河帮说咱占了他们的地盘,是他们杀了我们的人!卢汉一听,怒火冲天,要领着掖县帮的人去报仇。贺小宝拦着卢汉:别慌,等大把头来了再说。 远处,管粮和骆有金、球子走来。卢汉对管粮说:热河帮的人说咱们占了他们的地盘,打死咱四个兄弟。 骆有金发现爹倒在地上,扑在尸首上哭天喊地:爹!你醒醒啊,我是有金啊,你不是说我名字里有金,就能挖着金子嘛!咱还没挖着呢,你咋就没了呀! 管粮扶起骆有金,把他搂在怀里说:孩子,爹没了,从今后我就是你爹。你爹的仇,我给报。你们在家等着,我去他们那儿讨个说法,人不能就这么没了。 大家拽着管粮不让去。卢汉说:热河人知道咱们要报仇,肯定准备好了,你一个人打不过他们!要去我们跟你去!管粮深情地说:我一个人去,人去得多了只会引起群斗,我不想再有兄弟为这事而死。傍黑儿要不见我回来,你们就去给我收尸,把我头朝着掖县老家的方向埋了,大家都散伙各回各家,平平安安过穷日子去。有心的,年节去看看我娘,给我烧烧纸,拜拜香。 骆有金哭道:管叔,别去了,咱认了吧。贺小宝死死拽着管粮衣服不松手:你这一去肯定就回不来了!要去我得跟着!管粮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热河帮的人早已拿好家伙,虎视眈眈等掖县帮的人来。管粮远远地出现了。 磕巴跑进屋里告诉曹承义:大、大把头,有、有人来了!曹承义问:多少人?磕巴说:就就就一个!曹承义想了想:掖县人这是没瞧起咱热河帮啊,传话,打! 外面,张黑子领热河人拦着管粮,管粮出手就打,上来的人被管粮啪啪两掌打倒,又上人又打倒。管粮不断地冲破封锁,几十个热河人都出来拦截,管粮如若无人,喊着:你们大把头呢?给我出来! 管粮势不可挡地冲到棚子里,径直走进长长的板棚。曹承义在最里边的条凳上坐着抽烟袋,一脚踩在条凳上。管粮边打边问:谁是大把头?曹承义喊:我,曹承义! 管粮过去,四五个人没拦住,都被打趴在地上。管粮到曹承义跟前,上去一掌打掉烟袋,又一掌掀翻桌子。曹承义跳到一旁,管粮一脚把条凳勾起,高高抛起落在他手中,用膝盖“咔嚓”一下顶得粉碎。管粮一把薅住曹承义的脖领子,把他提起来喊:我四个弟兄啊,没了!我就想为四条人命讨回个公道,现在你们的大把头在我手里,谁敢上前一步,别说我不客气!曹承义问:你要干啥?管粮吼着:让你的弟兄闪开,你跟我走!曹承义翻眼:跟你走我就没命了! 管粮说:我保你没事!曹承义对众人喊:你们都闪开!众人闪开。管粮押着曹承义走着,回头喊:谁也别跟过来,要不他就没命了!热河人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曹承义被人带走。 来到一片树林里,管粮把曹承义推坐在地,管粮坐在他对面问:怎么抵命?说吧。曹承义被管粮的气势压住,只好说:打死人我认,没别人的事,要杀要剐我一个人担着!四个人的抚恤我赔,保证家属满意! 管粮一拍腿:好,冲你是个爷们儿,我不想咱两家再互相残杀了,除了你许的愿,再把人葬了,点香、磕头、烧纸。曹承义承诺:中,我们人不能去,去人还得干仗,你把尸首运过来我们给葬。管粮说:明天一早,我给你送来。 掖县人都在自己的地窨子外面焦急地等管粮,看见他走来,大家跑上去把他团团围住。管粮精疲力竭地告诉大家:他们给抚恤,给下葬,事儿已经出了,咱别再把事儿闹大。我明天一早领着小金子带几个人把尸体送过去。 油灯下,酒碗里每人滴进一滴血。管粮领着弟兄们盟誓,每人端着一碗酒,骆有金也端着酒碗。管粮起誓: 咱掖县闯关东兄弟,歃血为盟,对灯发誓,咱乡音同韵,乡情同怀,本是同心,亲如手足,今天咱磕头结拜,要世代为友,结拜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凝血为证,如有违背者,当天打五雷轰! 众人饮下碗里的酒。贺小宝拿眼瞟向管粮,也慢慢饮下碗里的酒。 早晨的山路上,骆有金走在前,给父亲和死去的人扛灵头幡,管粮走在他身后,管粮的身后是四个人的尸体。这四人都站立着走(民俗:走尸),上面用两条长长的杆子分别架住两个胳肢窝,每人离开一米左右,下面两条杆子分别绑住两个脚脖子。管粮的脚也绑在这两条杆子上,管粮双臂在腋下夹着杆子,双手攥着杆子,一步一步向前走,管粮走一步,大家跟一步,如火车的连动杆儿。 一大早晨,热河人远远地看见了管粮他们,吃惊地看着他们一步步走来,越走越近。曹承义迎出来,看着眼前这个景象,吃惊道:兄弟,这是咋回事?管粮看着曹承义:掖县人死也要站着死。 山上的坟地,管粮和曹承义、热河帮为掖县死者坟前烧香、跪拜。骆有金跪在爹坟上哭:爹,你放心吧,我好好听管叔的话。 管粮对曹承义说:曹大把头,你们的人杀了他爹,他现在成了孤儿,俺们掖县老家又多了几个没爹的孩子,又多了几个守寡的娘。咱千里万里闯关东来到这儿都不容易,家里的爹娘,哪个不望穿双眼?我敢说咱们告别爹娘闯关东的时候,都是一句话,孩子,早点回来!平安回来! 众人感动。 管粮继续动情地说:千里关东山收留了咱们,让咱们活下来,咱们闯关东的人来这里干活,都想把血汗钱,把拿命换来的钱寄回老家,孝敬爹娘,养家糊口,让爹娘直起腰来。可我们干啥要你争我夺的,动不动就以血相见?死信儿一传回去,哪个爹娘不哭瞎了双眼?哪个媳妇能承受得住啊?咱将心比心想想,眼泪砸在谁家,谁家的天都会塌呀! 有人小声哭了。 管粮越说越激动:兄弟们,我们在关东能活下去不容易,对天,我们说要活下去!对地,我们说要活下去!今天我也把话撂在这,掖县帮和热河帮的恩怨今天到此了结,谁要是再起事,天理不容! 听着管粮的一席话,曹承义和热河人低头羞愧难当,有的人眼泪汪汪。管粮向曹承义拱手告辞:话就说到这儿吧。领人走了。 管水衣衫破烂,在密林的一条小溪趴着喝水,他饥饿难忍,看见地上有蘑菇,颜色鲜艳,就伸手去摘。一个石子飞来,打在管水手上,管水恼怒一回头,发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这人叫赵海山。 管水问:你打我干啥?赵海山答:我不让你吃。管水怒:我就吃!赵海山挑衅:敢和我较劲?你吃咱俩就交交手!管水扬眉道:交手就交手,不敢咋的?说着,老虎一样扑上来。二人交手,赵海山被管水打倒在地。 管水手抵住赵海山的脖子问:你为啥不让我吃?赵海山说:那是毒蘑,吃了要死人的。管水一愣松开了手。赵海山站起来:不打不相识,跟我走吧。管水问:咱去哪儿?赵海山手一指:去边上,有好事等着。 赵海山领管水走在老城背静的巷子里,来到一院子前拍门。门开了,赵海山领管水来到一房门前,他让管水先进,管水刚一走进屋,赵海山一脚把他踢进去,门“咔嚓”一下锁上了。 赵海山对闯崴子帮老大江上飞说:那小子有本事,我都弄不住他,是个闯崴子的好手,所以我带来了。赵海山领着江上飞来到刚才关管水的房门前。江上飞趴门缝看,满满一屋子人,管水长发蓬乱、衣衫褴褛地坐在人群里,与众不同,双眼闪着凶光。 管水发现有人往里看,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上糊的纸撕个大口子向外看,见赵海山在外面,就喊道:你这个骗子!我要干死你! 江上飞说:这还看不出来,挑穴(互相打)看看吧。赵海山对着门里喊:老大吱呼了,一会儿你们斗武比输赢,谁最后赢了谁就有饭吃! 管水和一屋子人你瞅我、我瞅你,都慢慢站起,拉开了架势,突然开打。一屋子饥饿的人互相打着,乱作一团。管水像一头雄狮,凶残地出拳,一连打倒几个。有个壮汉一声大吼,抄起墙角的一根犁杖,像抡棒子似的向管水狠命砸来,管水闪身一躲,犁杖砸在墙上断成几截。大汉不会拳法只凭蛮力,没几个回合,就体力不支,被管水一掌翻倒在地,管水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那大汉脸被管水掐红,但没有告饶,狠狠地看着管水。最后,管水的手渐渐松开:留你一命。管水起身,大汉在地上捂着脖子喘息。屋子里的人,一起对着管水拉开架势,管水的四周围了一群,双方剑拔弩张,有人相互一递眼色,呼啦一下全都冲上来。管水和一圈人打斗,一个个被管水打趴在地,动弹不得。 管水用手拍门高喊:给老子上饭来,老子饿了!一会儿,好饭好菜放在管水脚下,管水盘腿一坐,大吃起来。那些人看着管水吃,馋得直流口水。 赵海山趴门上往里看,笑着对江上飞说:大当家的,全打趴下了,那小子正吃着呢!江上飞点点头:嗯,还中!明天会会老熊,看看那小子是不是真本事! 第二天,江上飞坐在太师椅上,赵海山等一群闯崴子客站在他身后。一个高大的俄国巨人站在院中,他抱起大磨盘,举过头顶,狠命砸在地上,磨盘粉碎。俄国巨人走进屋里,更显得其人高马大,管水身高不及他胸部。管水出拳对方还招,双方你来我往地对打。 江上飞悠闲地抽着烟等待结果。突然窗户纸爆裂,管水被老熊扔了出来,落在地上。他从地上一个滚翻站起,又一个滚翻飞进残破的窗户里。屋里,管水一个滚毛站起,调整气息拉开架势,握紧拳头。老熊笨重地扑上来,两人再次交手。老熊力大无比,凭着拳击动作步步紧逼。管水往后撤着脚步,突然被绊倒,后仰着坐在了地上。老熊一见管水倒地,不顾一切扑上去。管水就势蹲起,大叫一声,将老熊双手向上猛地一举。 院子里,江上飞和赵海山正在等待,只听轰的一声房子倒塌,房盖整个落到地上,砸出一股浓浓的烟尘。江上飞和赵海山都吃惊不小。废墟上除了腾起一阵烟尘外,平静无声。 大家都伸着脖子,还没缓过神儿来,只见一个东西从废墟上摇摇晃晃地拱起,尘土从他身上纷落,那人站起了,大家才看清是管水。管水满脸被灰土覆盖,只有一双眼睛闪露出胜利者的威风。他的嘴慢慢张开,露出雪白的牙齿,手里提着端饭菜的木托盘高喊:给老子上吃的! 赵海山乐颠颠地来到管水的小屋。管水吃着饭不理他。赵海山笑着:小子,别生哥的气,要想闯崴子就得先开批子,认帮,进门,这是行帮的规矩。认了门儿,才能在门里头干活,懂了吧? 管水怨道:刚进来你踢我一脚干啥?赵海山笑:不踢你能进到门儿里吗?管水笑着杵了他一拳。赵海山戏言:要不你再还我一脚,咱俩不就扯平了嘛!管水乐了:那行,我还你一脚。管水说着站起来。赵海山笑嘻嘻地作揖:老弟脚下留情,看在毒蘑菇的分儿上,轻点呀。赵海山撅着屁股等着,又不放心地转回身,嬉皮笑脸:就一脚,轻点儿呀,你那么大劲儿,别把我腚沟子踢残了! 管水一脸坏笑:那我不管,我得一报还一报。他还没等赵海山站好,冷丁一脚把赵海山踢个狗抢屎。赵海山喊:你他妈真踢呀!干尾巴尖儿上,疼死我了! 山林寂静。赵海山领着管水等人悄悄走在边境山林路上,他不时停下来看着风向。管水背着一个大包,里面装满了货。 赵海山小声告诉身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老那,你就在这儿,风正好往那边刮。老那看看树梢,风吹着树梢摇晃。老那蹲在一块石头后面。管水跟着赵海山继续往前走。赵海山回头小声嘱咐:别出声。 傍晚,赵海山领着他们埋伏在林子里,看着江对面。赵海山小声嘱咐管水:游到对岸,到林子里,找一个有石碑的孤坟,把包袱放在那儿,你就在那儿等我,我不去你别走。 江对岸有人点烟,传来两个人的俄语对话声,那两个人渐渐走远了。赵海山学了三声鸟叫,然后望着天空。天空中忽然飘起一个灯笼。有人小声说:孔明灯。 对岸的俄国兵也看见了,对着天空兴奋地说着什么。 赵海山示意管水和另外几个人过江。管水和那几人下水了,他们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个大包袱,慢慢往江心里游。夜色中,老那悄悄过来,低声问:那几个小子行吗?赵海山说:这事儿不能找熟麦子。赵海山和老那也下水了。 管水快要到岸时,有人呛水了,咳嗽一声。走远的巡逻兵听见,喊着从远处跑来。管水他们终于上了岸,拼命连滚带爬地跑。俄国巡逻兵开枪射击,有人中弹倒下。子弹从管水身前身后飞过。管水跑进林子里。 林子边上是山路,那里停着一辆马车。赵海山和老那等人把货送到马车上。俄国商人付了钱,赵海山揣进兜里。俄国商人赶着马车把货物拉走了。 赵海山和老那领着几个人,警惕地走在林子里。他们没走多远就中了埋伏,前面突然跳出一伙持刀的俄国劫匪喊:把钱交出来!赵海山他们与对方厮杀。搏斗中,只有赵海山和老那逃脱。赵海山和老那杀出重围往坟包跑。 赵海山在前,老那在后,跑了很远才停下来。赵海山蹲着大口大口喘气,老那掏刀子暗算赵海山,没机会下手,又把刀子藏好。他们来到一棵大树下,赵海山靠着树疲倦地坐下来。老那没坐,镇定地掏出刀子,刀尖对准赵海山:把钱拿出来吧!赵海山一愣,骂道:老那,你他妈的太没良心! 老那扑向赵海山,举刀就砍。忽然,老那举刀的手被紧紧攥住,他的背后中刀,慢慢倒下。赵海山吃惊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管水:小子,活儿干得挺地道!管水收刀问:现在去哪儿?赵海山说:先在林子里猫一宿,天亮再说。 太阳光束射进林中,小鸟啼鸣,一片静谧。赵海山和管水走在路上。管水背着那个包袱问:这包袱咋办?赵海山接过包,指着山下说:你去镇上的学校,找一个叫郎达的人。我在镇上喝咖啡的地方等你们,这里人都认识我,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回来了。 第五章 你个不要脸的 管水一个人走在山路上。拐过山路,前面有个俄国村子,村口有棵大树,有人莫名其妙地坐在树下看书。此人叫郎达,穿着长衫,一脸书生气。见管水走来,他抬起头:先生请留步,请听我慢慢道来。 管水问:要给我算一卦吗?郎达摇头:非也。你知道,天底之下谁无高堂?谁无兄弟?谁无朋友?管水莫名其妙:有啥事儿你赶紧说,我受不了这个。 郎达一笑:那就单刀直入、一针见血——请赏一点薄银。管水看看他,不像个要饭的,给他掏银子:你算是哪一门呢?郎达再笑:贤弟,请再赏一点。 管水感到奇怪:你看你这出,都没法给你归门,说你书生吧,你还要别人钱;说你要饭的吧,你还文绉绉的;说你是先生文人吧,你又赶上劫匪了,给少了还不干!郎达出口成章:先生有所不知,为匪为盗者并非蛇蝎心肠,我也是下有妻女、上有爹娘,但凡有一点活路谁干这个行当?风吹日晒,辘辘饥肠,头顶青天白日,脚踏黄土泥浆。管水笑:有才呀,说话一套一套的。 郎达又转文:看爷儿你这体格好健壮,家里起码三间草房,鸡鸭满架,猪羊成圈,还可能养一偏房,这位爷儿,此言可否?管水皱眉:你要是没事儿就别啰嗦,我可是要走了。 郎达继续卖弄文采:贤弟且慢,请听我一言,我本是落魄之人,头无半片瓦,穴无隔夜粮,满山风乍起,吹得叮当响,念妻子在何方?高堂在何方?管水烦了:得得得,钱也给了,你这点文词儿也都亮差不多了,赶紧闪开,我好过去。 郎达脸色一变:要想此处过,留下买路钱!管水生气:哼,你太不厚道了,钱已经给了。郎达鞠躬,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管水刚刚走过来,郎达把手里的书卷成一个卷,扬手向管水刺来。管水早有提防,扯出刀子过招。管水使出蛮力,郎达轻松应对。郎达为了试试管水武功,只是招架没有发力,故意让管水得手。管水“啪啪”把郎达手里的书变成纸片,随着二人打斗,纸屑在空中纷纷扬扬散落,郎达手里只剩下书中卷着的刀。 郎达哈哈一笑抱拳:小子,功夫可以呀!咱们走吧?我就是你要找的人。管水将信将疑:那好,你能跟我去见一个人吗?郎达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赵海山坐在俄国咖啡馆里喝茶,管水领着郎达进来。赵海山起身:郎爷儿,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管水。管水,这就是我让你找的郎达。 郎达冲管水抱拳:刚才失礼了。管水拱手:冒犯了。郎达微笑:哪里哪里。我试了试你的功夫,比我想象的要好,出手很快,我的《孙子兵法》都化成纸屑了。赵海山说:郎爷好好调教,他武功定能长进。郎达说:好,谈谈生意吧。 韩老大站在管缨家外喊:喂,讨口水喝!管缨端着一瓢水出来,见老大愣了一下,镇静下来:是你呀!老大嘿嘿笑着接过水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擦擦嘴说:这水甜得钻心窝子!管缨接过瓢:别没话找话!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 老大嘿嘿笑:我啥时候来娶你?管缨撇嘴:等我当奶奶吧。老大笑着:这么说也快了!他走到院门口,摸出个鸡蛋,在门框子上磕破皮,一仰脖子喝空了,手一弹,鸡蛋壳飞到空中,画了个优美的弧线,看着管缨说,败火!这火呼呼的,嘴里巴苦巴苦的。管缨抹搭他一眼,“啪”地把大门关上。 这天上午孙三过生日,请管缨在小酒馆喝酒。管缨笑道:祝愿三哥长命百岁,天天乐呵!范广先让管缨喝酒,管缨不喝。 范广先就想了一个法子逼管缨喝,他要和管缨比扶犁下种,看谁种得快,赢的罚输的三碗。管缨撸胳膊挽袖子就要比赛。众人起哄,嘻嘻笑着往外走。 管缨悄悄把孙三叫到馆子后屋,有点醉意:把裤子脱了。孙三曲解了,难为情:这……好吗?管缨催着:让你脱你就脱,快点,有什么好不好的?孙三问:是站着还是躺着?管缨睁大了眼睛:你要干啥?孙三流着哈喇子:咱不是…… 管缨一下子明白了,大笑道:你想哪儿去了?寻思啥呢?哈哈哈……孙三问:你不让我脱吗?管缨笑:我要裤子有用! 管缨和范广先垄挨垄站好,乡亲们都来看热闹。这时,随着一阵马蹄声,来了几个人,前边的是个有身份的百长赵福成,年近五十,穿戴不凡。赵福成没有打扰他们,骑在马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孙三走过去和姐夫赵福成说话。 范广先扶着犁,冬小麦种子在犁上的种盒里,装得满满的。管缨犁上的种子盒里没种子,肩上驮着装满种子的孙三的裤子。 有人坏笑着喊:管缨,种还没装呢,播啥呀?管缨不理茬:开始吧!二人边开犁,边撒种。管缨的种子从裤脚里撒出来,裤子口上绑着一个小机关,一拉绳子,就哗哗出种子,这样速度就比范广先快。范广先的种子盒一会儿就空了,他停下去地头取种子,又跑回来把种子装进小盒子里。再看看管缨已经到了地头上,正坐着看呢。大家看着范广先的笨样哈哈笑。 有人拍起了巴掌,大家回头看,是小镇的百长赵福成。百长说:这丫头,烈性!村民议论:这小女子,真尿性!八个爷们儿也赶不上啊!有人说:孙三,你那裤裆味儿挺大,一会儿就把她熏昏过去了!大家笑。 赵福成回到家,就对孙三说:管缨那丫头烈性,我得意这口儿!难摆弄可有嚼头!我早就想娶个小,家业这么大摊子,不能没个后,你姐不生育,总得有个能生的是吧?再者说呢,房前屋后门里门外得有人张罗,你姐没这个能耐,她也说了,有合适的让我再续一房,今天这丫头还真中我意! 孙三谄笑:这事交给我了,我们不打不成交。赵福成摇头:这事你办不了,万一她不干就砸了,上山去把韩老大给我叫来。 管缨在家正忙着编草绳,有人敲门喊:讨口水喝!缨一开门吓了一跳,刚要关门,韩老大的一只脚挡住门,用脚画了个外弧把门开大,一副笑嘿嘿的模样,身后背着个东西。 管缨放下脸:你吓俺一跳!俺寻思土匪上家来了!老大笑着:来的正是匪,可是不打劫。管缨转身进屋,老大背着个匣子跟进。管缨说:坐吧,你不杀人?老大接言:杀,不杀好人,杀坏人。 老大把匣子放到管缨桌子旁。这是一个精致的梳妆匣,上面是镜子,下面是匣子。管缨问:你要送礼去啊?老大说:我是送礼来。管缨笑着:给俺的?哎呀,真好看!在哪儿买的?老大笑:我自己打的。管缨夸着:你打的?哎呀你真巧!你说会木匠活,俺还寻思你吹大牛呢! 老大得意地笑道:你看这漆,这铆,这木头,水曲柳的,手艺三辈祖传。管缨对着镜子照,心里美滋滋地问:吃了?老大说:没哪。管缨转身去厨房。不一会儿,拎来小炕桌,让老大盘腿坐在炕上。管缨端来热腾腾的年糕,老大㧟了一筷子荤油拌在年糕上吃起来。 老大吃着说:那门轴也该换了,一会儿我给上点儿荤油,省得吱吱嘎嘎响。管缨眼睛一热,眼泪差点儿流出来,但忍住了。 老大要走,管缨送到门口:近来不太平,听说有股劫匪见谁杀谁,加点儿小心,把耳根子竖起来。老大挺高兴:今天没白来,捎了句暖心窝子的话!走嘞。 赵福成坐在堂屋里喝茶,韩老大进来:大哥,多日不见,别来无恙?赵福成说:别来这一套虚的了,我问你,近来下山几趟啊?怎么也不到我府上看一眼,招呼一声,眼里没我这个大哥了是不? 老大赔着笑:哪里,哪里,大哥到啥时候都是大哥,坐不坐山头都是大哥。赵福成品一口茶:自从捐了这个官儿,我走了鸿运,百事百顺,可总觉得缺点儿啥,你嫂子不能生育,我一直想娶个小。 老大接上话:娶小这事儿,我也一直替大哥想了,应该,应该。有没有谱呢?赵福成说:有了,不过我有点难办。这个丫头片子太烈性,请人说媒我怕卷了我面子以后难办,我想既然办就来个利落的,想让你领着山上弟兄把她硬抢来!抢到手我干脆来个霸王硬上弓,给她先斩后奏!时间一长啥娘们儿都成面条了。 老大恭维:这才是大哥的脾气!赵福成指派道:你现在就去办。丫头住镇上,王山东子西厢房,姓管名缨,管缨! 老大“啪唧”坐下呆了。赵福成问:怎么?连你都怕她?老大摇头:没有,她要是不乐意跑了呢?赵福成笑了:这招我早有防备,你现在去镇子四周走走看,都有人把着呢,小娘子飞都飞不出去!老大心里想辙,表面点点头。 夜晚,老大下山匆匆走着,心慌意乱不说话,几个土匪牵马跟在身后跑。瘦子问:抓谁?老大说:管缨。瘦子惊呆了:管缨?那不和你撞上了吗?咋整? 老大丧气:你说能咋整?你先和弟兄们找个店住下吧!我还有事。 老大来到管缨家敲门,喊着:我,韩老大。管缨说:有事明天来。老大说:不行,事儿就得今晚办!管缨唠叨:半夜到女人家,这话好说不好听啊!老大急:分啥事!急茬,快点!门开了,管缨举着油灯,把老大迎进屋。 管缨问:啥事儿,这么急呀?老大看管缨:百长要娶你。管缨惊住了:俺不认识他啊?老大坐下:他看上你了。管缨不服:他看上俺俺就得嫁给他呀?俺还看不上他呢!他算老几呀?老大无奈地解释:他过去是我们山头的老大,前几年从知府手上捐了百长的官,白道黑道全走得通。他话是说了,愿不愿意你自己寻思,寻思时把我也算一个,二选一,你自己定。 管缨生气:老大你这是人话吗?还二选一,打牌哪?你还算个山匪呢,连个爷们儿的样都没有!俺早就看出来了,你也就是个虫!你从骨头到肉就没有那点山匪的血性,你就不敢一刀剁了他?老大真诚道:我们是拜把子兄弟,江湖上有规矩,讲的是义气,最要紧的是,赵福成救过我的命,救命之恩啊! 管缨激他:那这叫夺妻之恨哪!你就能容他?白当一回爷们儿了!他救你,那是应该,当老大不救弟兄那是大错!反过来,他夺妻可是不应该。老大说:赵福成不知道咱俩有这回事。管缨看着老大:你就跟他说,咱俩早就好了!老大摇头:那咱就找死了,杀了我倒没啥,他杀了你可咋整! 管缨抬头看着老大感动了:要不咱俩跑吧?老大丧气:路都让他封得死死的,哪儿都去不了。我也没招了。管缨又激他:你啥意思呀老大?你没招了,那意思就是让俺嫁给他呗?老大不吱声。 管缨问:哎,俺说老大,你到底是真看上俺,还是假看上俺了?说话呀?老大嘿嘿笑:真看上了。管缨瞪眼:火都上房了你还不着急?嘿嘿傻笑个啥?老大说:我有个主意。管缨抬头问:啥主意?老大说:先不能告诉你。 老大摸黑来到巫师家,把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咱先说好,你帮我这个忙,事成之后,我再给你称斤八两银子。巫师问:什么事呀?老大就把事情讲了。 老大赶紧又到管缨家对她说:事儿我办妥了,你给个痛快话。咱俩的事,你倒是真同意还是假同意?咱得先把这事儿定下来。管缨生气:要不要个脸?非得让俺说?你个大老爷们儿咋不说呢? 老大一拍胸脯:我这没说的,和你一条道走到黑,你呢?痛快点,平时那爽快劲儿哪儿去了?管缨落泪了:说就说,你听好了啊,俺和你从天黑走到天亮!告诉俺,你有啥主意?老大就把他的主意说了。 赵福成坐在堂屋等着消息。老大笑着进来。赵福成问:怎么?抢了一宿? 老大笑着:那小女子挺开明,说你们用不着逼呀抢啊,那有失身份,她要明媒正娶,大大方方地来到府上。赵福成笑了:这最好不过了,这事办得地道!缓了缓,赵福成问:哎,能不能是计啊? 老大一惊:什么计?赵福成问:她咋这么快就答应了?老大忙添油加醋恭维:我的大哥,像您这样的百长,她想高攀还攀不上呢!她一个山东丫头,闯关东来到咱这儿,刨了点地,立住了身,到头来她不还是丫头片子吗?这叫高攀了! 赵福成正在堂屋,管缨走进来。赵福成问:管缨?管缨大大方方说:是俺,俺来和百长商量商量。嫂子怎么没在啊?赵福成向里屋喊:喂,屋里的! 赵夫人走出来,两个太阳穴有拔罐子印,额头均匀地分布着指掐的痕迹,很文静很老成,她缓缓坐下。管缨问:这是嫂子吗?身体不舒服?赵福成说:她就那样,整天病病歪歪的。 赵夫人也说:这一年来总是在闹病。管缨就势开言:应该看看啊。嫂子也在,俺就把话说了吧,韩老大昨天把百长的意思说了,俺今天来府上是想听听嫂子的想法,如果嫂子不满意这门亲事,就是打死俺也不会进赵家门。 赵夫人只好说:我身体多病,老爷有这个打算,我也有个愿望,今天一见姑娘,真是爽快利落,招人喜欢。将来腚坐锅台手把勺儿,屋里屋外、炕上炕下的都能挑起来,这我也就安心了。管缨小嘴儿又甜又利索:俺和嫂子真是一见如故,就和亲姐妹儿一样,真应了那句话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既然嫂子满意,有啥话俺也就直说了,俺是做小的,也用不着换什么帖了,这样,嫂子也不会担心,日后财产都是嫂子的。赵夫人忙说:这怎么好?管缨干脆道:俺已经决定了。咱们把日子定一下吧。 淘金工地上,从碃下被拔杆子提上来一堆石头。挖金不成,大家坐在碃眼边上无语。管粮对大伙说:这地方没金子,咱现在就走! 大雾中慢慢显露出满山遍野的人,全都跪在山坡上祈求。有人把香点好,放在山神牌位前。山神牌位在山脚下,一块裸露着岩石的浅穴里,是一块不大的石头片儿,上面写着“山神爷之位”五个字。点香人跪下祭拜。满山遍野的人下跪,场面庄严隆重,祭拜声音响彻山谷,回声荡荡。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领诵,声调高亢、沙哑、原始、粗犷:山上老虎听好喽……俺要进沟挖财宝!众人和:嗷嚎…… 老者领诵:山神爷爷是俺二舅,王母娘娘是俺大嫂……众人和:嗷嚎…… 老者领诵:山里有山神,祖上有炎黄,天地有灵魂,小民有糟糠!众人和:嗷嚎…… 老者领诵:跪地求财神,磕头赶豺狼!金银大秤分,不敢忘爹娘!叩首求太平,妻儿有吃粮!山神开脸笑,关东盖大房!驴马驮金银,一铺热乎炕!众人和:嗷嚎…… 大雾中,管粮领着掖县帮在一个地方停下,管粮环视近处山势水势,摸摸路旁的植物,摘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嚼嚼、品品。贺小宝一直观察管粮的一举一动,他也把叶子放在嘴里嚼。管粮吐出树叶,贺小宝也吐出来。管粮说:就这儿了! 早晨天大亮,管粮走出工棚,发现对面一群人在怒目圆睁地站在那里看自己,他仔细一看,原来那是热河帮,他们又成了邻居。曹承义笑了笑:我们又碰上了!管粮:那咱就在一个沟里打呼噜! 管粮在老金沟工地干活,骆有金来到管粮身边小声说:管叔,我发现贺小宝总在后面瞄着你。管粮点头:管叔脑后长着眼睛。骆有金说:他还让我问问你,在那边干得好好的,咋又跑到这儿来淘金?管粮说:你告诉他,那边埋了咱四个兄弟,得把地里的金子留给他们,这是规矩。 卢汉和球子使劲把压杆儿压下去,满满一铁斗子沙子从碃里出来倒在流旁,管粮用手一扒,激动地说:见旺苗了!大家高兴地喊起来:大把头有眼力,咱按了个好碃!管粮抓一把掂在手里和贺小宝说:我估摸着得出七八个金儿啊! 而热河帮这边,压上来一铁斗沙石,倒在地上,不见一粒儿金。 掖县帮这边正吃肉喝酒庆祝,骆有金突然跑进来说:管叔,不好了!热河帮自己闹起来了。管粮站起来:我去看看,闯关东来的都不容易,他们遇到事,咱们不能不管。 热河帮住处,几十人围住了曹承义。张黑子说:几个月了,一粒儿沙金都没见,看人家掖县帮,今早打出多少沙金来,跟着你干,窝囊!任长顺说:给我们开工钱,不开就地儿把你砸死。众人喊着骂着,把曹承义挤到墙角。 管粮进来喊:都给我住手!各位弟兄,这是怎么回事?热河帮一人说:管大把头,你来看什么热闹啊?这是我们热河帮自己的事儿,你少插手。 管粮热情地说:各位弟兄,话不能这么说,咱闯关东来到这儿,都不想空着手回家,可话又说回来,能不能出金子,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打不着金子更不能怨曹把头,那要靠天时、地利、人和。热河帮一人说:一边风凉去吧,你吃饱了,让我们接屁,赶紧滚! 管粮捺着性子:这话有点太不仗义了,都是淘金人,谁都知道山神爷的脾气秉性,出金不出金凭的是山神爷、天老爷,凭的是仁德人气,你们不出金儿就来怪我们,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曹承义说:管大把头,谢谢你,看来我们热河金帮要散了,我对他们确实没法交代,回去和他们的家人更没法交代。你走吧,你的大恩大德,我记住了。管粮笑了:曹大把头,这话说得早了点儿吧?热河帮的兄弟们听着,我管粮今天来,一不是来看热闹的,二不是来送行的,我是来向你们道喜的! 曹承义一愣,众人一惊。张黑子说:道喜?你们出了爆头,我们刨出石头,喜从哪儿来呀?管粮说:我告诉你们,跟着曹大把头干没错,跟着他保准发财!张黑子问:这话怎么讲?管粮说:只要你们继续挖下去,保准你们出金。 曹承义又是一愣。众人互相对视。张黑子不信:你是来耍笑我们的吧?我们碃眼挖的比你们深了五尺,你们出了爆头,我们还没有见到金苗呢。管粮笑了笑:接着挖,准能出金。 张黑子说:你说出金就出金啊?这金是你们藏的?要是不出金怎么办啊?曹承义小声说:管大把头,你的心意我领了,可热河帮也不是好惹的,你要是把话说满了,再出不了金子,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快走吧! 管粮面向众人一抱拳:热河帮兄弟们,我管粮既然敢说出这番话来,就要对大家负责任。张黑子说:负责?你拿啥负责啊?这话儿随便一说就过去了,俺们要是再挖不出金子来,吃啥?喝啥?别骗俺们了,俺们不上你的当! 管粮说:俺没有骗你们,你要相信俺!张黑子说:拿啥相信你呀?把你们门板子给卸了,什么时候挖到金子,什么时候还你们门板。怎么样? 管粮一时无语。曹承义摆着手:这可使不得,拔人家门板,就等于蹲在人家锅台上拉屎,黑子,你赶紧把这话收回去! 张黑子说:凭啥?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能出金吗?空口无凭,咱就押个门板。怎么样啊,管大把头?让我们拔了门板,俺才相信你不是骗俺们! 管粮被逼无奈:那好,不过咱可是说好了,你们要是挖出金子来,要敲锣打鼓把门板给我们送回去!曹承义望着管粮,双眼含着眼泪。 热河帮工地上,一篮子沙土从井底摇了上来。曹承义抓起一把看着,忽然神色激动起来。他热泪横流,哽咽喊着:出爆头了,出爆头了!热河帮喝起酒来。众人给曹承义敬酒。曹承义一碗接一碗地喝着,忽然笑着仰面倒下。 掖县人一个个裹着被子蹲在炕上等着还门。屋外的风呼呼刮进来,众人冻得直哆嗦。球子说:热河帮都闹腾一晚上了,咋还不还门板哪?没门板冻得睡不着啊。卢汉说:他们是故意不搭理咱,晾着咱。骆有金念叨:俺娘说过,拔门就和骂祖宗一样。球子问管粮:大把头,这不明摆着耍戏咱们吗?跟他们干去! 管粮说:别那么斤斤计较,他们出爆头了,高兴,可能都喝醉了。球子问:你咋算那么准呢?说过几天出金儿,真就出了!管粮笑了:你没看吗,他们那儿地势比咱这儿低,天长日久积的沙土多,沙土层就埋得厚,出金自然就慢了,就这么个理儿。大家都为管粮伸大拇指头。贺小宝暗暗瞟了管粮一眼。 第二天一早,掖县帮有人在外面洗漱,有人拿着工具开始上工。管粮走出地棚子,见热河帮那边没有动静,心里感到奇怪,就向热河帮的住地走去。他来到热河帮住地,门虚掩着。管粮推门走进,见热河帮的几十号人东倒西歪地躺在那里,个个不省人事。管粮到灶上一看,地上还有没做的山野菜。 管粮跑回掖县人工地喊:快去救人吧,热河人中毒了!卢汉一听高兴了:这回不用他们得瑟了!大家没人动地方。 管粮告诉骆有金:金子,快去拿一辫子干野蒜来,跟我走!二人抱着一抱干野蒜跑到热河帮住地,把野蒜放到锅里倒上水,开始添火煮。等煮好了,管粮和骆有金端着瓢,挨个给热河人喂药,一人嘴里倒一点。就这样,总算把热河帮的几十号人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 热河帮的人这才真正觉得掖县帮的人好,管大把头更是大好人!于是,曹承义带着热河人来感谢。曹承义在最前面,后面的磕巴肩上扛着一角子猪肉,进屋就咣叽扔在桌子上。有人把门板装上。曹承义和热河一齐拱手。 磕巴说:掖……掖县的弟……弟兄们,俺……俺们大……大难不……不死,多……多亏了你们,俺们没……没什么……什么报答,连……连夜编排了一个……一个小节目,下面请……请听河……河北梆子,李小二闹……闹洞房。 曹承义一下把磕巴拨到一边去:开始吧。热河帮和掖县帮乐得前仰后合…… 老金沟工地上,木头柈子燃烧,几口大锅冒着热气,矿丁们都在干活。管粮摇着金簸子。不远处棚子后面,伸出一个细长的植物管子,吹出一个东西,那东西正好扎在管粮的金簸子上。金簸子的水面飘着一根木棍做的箭杆,上面裹着一张粗糙的纸,管粮看看四周无人,展开纸看,见上面画着一把匕首,下面有几个字:晚上去酒馆。管粮不解其意,陷入思索。贺小宝在一旁发现了管粮手里的东西,探过脖子看,也没看懂。 老沟小酒馆,一个头戴面具、身着铃铛挂件服饰的女人,用鄂伦春语唱着《格帕欠》,边唱边敲打着单鼓,情绪热烈: 库雅尔库雅尔/库雅尔库雅尔雅诺/妻子的一番忠告哎/当然有她的深情厚谊/阿拉尔走马呀/要按我说的前去料理…… 管粮进来,找一个背静的地方坐下。舞女摘下面具,原来是阿丽玛,她过来坐在管粮对面。管粮一惊:阿丽玛?你怎么来了?阿丽玛看看四周没有外人,压低声音:阿迈(爸爸)让我来再嘱咐你,他说金脉图给了你,从此你的生命就不属于你了,这张图轻易不能露出来,露出来必有杀身之祸。还有,千万要提防着贺小宝,别让他笼络一伙人暗算你。管粮感激地说:我知道了。谢谢你,阿丽玛!回去替我谢谢阿迈。 俄国伊格纳斯小镇街上,穷困潦倒的谢列金骑着驴,头发蓬乱地拉着手风琴,样子十分滑稽。他哼着俄国民歌,在一家酒馆前停下,把驴子拴好走进去。 这是个中国人开的俄国式酒馆。谢列金背着琴盒子进来,用俄国味道的汉语说:恭喜发财!店主程掌柜一见他进来就高喊:先给钱后喝酒…… 谢列金把琴盒放在柜台上用汉语说:小烧!程掌柜故意不看他,念叨着:先给钱后喝酒……谢列金站在那里装作无奈,他打开琴盒,迅速拿出一枚硬币又迅速盖上,用拇指把硬币按在柜台上。 程掌柜笑问:谢爷儿发财了?我给你打酒。谢列金趴在柜台上,手指头有节奏地敲着,哼着歌。程掌柜用提搂(提斗)给他打酒,把酒杯放他跟前。谢列金端起杯一仰脖子干了,又放在原处。程掌柜见谢列金还是那个动作,看酒杯空着,忙给他打酒。谢列金一边喝着酒一边和程掌柜唠嗑:我准备一个庞大的队伍,去你们大清国淘金。程掌柜说:看来你真是要发财了!谢列金一口把酒喝干完走了。 程掌柜看着柜盖上的空杯,忽然想起:哎?不对呀,我想着是给他打了两杯酒,他没给钱哪!这个该死的哥萨克,又让他涮一把! 程掌柜跑出去喊:喂!马申克(耍花招)!你借我的驴啥时还哪?谢列金骑着驴已经走出好远,听到后面的喊声加紧赶驴,用俄国话喊:比廖兹(驾)! 谢列金真的来中国了。他牵着驴与采矿师霍尔来到金沟边上,对采矿师说:把你的勘探结果和我详细说说吧,我的工程师。霍尔说:我希望在我向你提供数据之前,先付一半儿的费用。据了解,你的信誉很差。 谢列金说:不,你必须向我介绍完整的勘探情况,我才能付你钱。我已经搞来贷款,在阿穆尔州成立了公司。霍尔告诉他:好吧,这次我相信你。 谢列金摆手:等等,金子美妙的成色要有美妙的巴扬来伴奏。他拉起琴,听对方的陈述。霍尔说:成色为八十五点六,属于上等,可以和美国加利福尼亚的金子相媲美。 谢列金高兴了:哈哈,这里就是我的加利福尼亚!霍尔说:而且还有好消息,这儿的金苗比江对岸俄国的“上阿穆尔公司”还要旺。谢列金激动万分,快速拉了几个奇怪的音。 霍尔说:我测算每六千斤沙就能出金二两,这里沙厚二三尺,有的地方达五六尺。谢列金张着大嘴:上帝啊!五六尺!金子都埋藏在这里边,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了! 霍尔继续说:十几人上溜,每天至少得金二到三两,上线可达七两。谢列金惊叹:上帝啊!对不起,酒呢?他从兜里掏出酒壶,喝起酒来:我的采矿师,你帮我好好算算,我打算每天用六万人上溜,一天出多少金子? 霍尔不耐烦:自己去算吧哥萨克人,从现在起北纬五十三度二十九分五十二点五十八秒的黄金土地就是你的啦!谢列金从嘴里拔下酒瓶狂叫:黄金的土地!鄂伦春人叫它日特卡,俄语叫它极吐尔加,啊,我的极吐尔加! 谢列金的喊叫伴着驴子“喝啊……喝啊……”的叫声在金沟回荡。 贺小宝拎着个皮囊来到酒馆,酒馆还没开门,他使劲敲门。老板开门:这么早就来打酒啊!贺小宝晃了晃皮囊:酒没了。老板在柜台里往皮囊里打酒。 贺小宝站在柜台外,把一锭银子轻放在柜台上低声说:你家祖传是卖丸散膏丹的,我要剧毒的,别问我干啥。 老板低声说:我爹就是因为这事儿犯了被砍了头!贺小宝又把一个银锭放在柜台上。老板把银锭抓过来,放进兜里,把药给了贺小宝。 贺小宝回到住处见四处无人,就打开药包,把药面塞满大拇指缝里。 晚上,贺小宝约管粮喝酒。管粮说:这几天还不错,每天都六七个金儿。贺小宝说:那咱是该庆贺一下!他拿着酒囊,当着管粮的面倒酒,两碗酒,端给管粮一碗,端酒时大拇指搭在碗沿上,碗稍稍向拇指方向倾斜,指甲浸到酒里。贺小宝看着管粮把一碗酒干了。管粮突然干哕一下。贺小宝忙问:你咋的啦?管粮说:没咋的,这两天胃不好,我薅根儿大葱。管粮起身匆匆出去。 贺小宝赶紧抓起管粮那件衣服,撕开领子,扯出来一张图,果然是金脉图,他忙揣进兜里。管粮扒着葱进来。贺小宝说:我去解个手。贺小宝出去,管粮发现自己的衣服领子被撕开了。 贺小宝匆匆来到隐蔽处,确认无人,从怀里取出火镰,点着蜡烛,把图卷成很细的卷,用蜡烛往上面滴上蜡油。骆有金在树林里露出头悄悄看着。贺小宝把图用蜡弄成一根蜡管艰难地吞下去,急忙走到树林边,那里已经拴着一匹马,他翻身上马而去。 骆有金赶紧把他看到的告诉管粮,还问:管叔,你没事吧?管粮说:没事,我进屋前,就把解药吃了。骆有金关切地看着管粮:药铺老板说,这个解药什么毒都能解。不过我还是担心,万一那解药不管用不就麻烦了吗!管叔,你现在有啥感觉啊?管粮说:胃里还有点热,烧得慌。 骆有金双手合十,上下摆动着:谢天谢地,我没了爹,不能再没有管叔!管粮呼啦着骆有金的头:行啦吧你!你管叔命大着呢,死不了! 骆有金不好意思地笑笑,从怀里拿出一个腰牌递过来:管叔,贺小宝的腰牌让我偷来了。管粮笑:这下就齐活了! 清脆的马蹄声划破了黎明的宁静。蒙蒙的曙色里,骑马飞奔的贺小宝回头看平安无事,放下心来。 贺小宝来到城门前收住马,问守门兵丁:有急事,能打开门吗?兵丁问:是官府派来的信使吗?贺小宝忙说:对对对,正是信使。兵丁开门:咋才来呀,等你一宿。贺小宝骑马进城,城门立即关上。他骑马走着,看见前面影影绰绰一排人。他来到那伙人跟前停马,那伙人立即把他扯下马来喊:跟我们走一趟! 贺小宝被押进大堂立即审讯。审官问道:你叫贺小宝吗?贺小宝一听就感觉不妙: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审官喝道:贺贼逆,把金脉图交出来!贺小宝瞪眼喊着:大胆!我是朝廷探员! 审官笑了:你说你是朝廷探员,把腰牌拿出来让我们瞧瞧。贺小宝一摸身上,没有:坏了,掉在路上了!屋里人哈哈大笑。 审官收住笑:昨日有知情者禀报,你将在今晨抵达本镇,其身藏有一图,该图系我大清子民索长山为大清所绘,被贺逆贼窃得,此图是兴安诸山藏金全图,乃大清至宝,现已被贼逆吞入腹中。贺小宝叫喊:这是诬陷! 审官威严地喊道:大胆!开膛! 第六章 叫的很爽 锣鼓阵阵,唢呐声声。管缨坐在炕上,一身新媳妇打扮,几个妇女陪伴左右。有人喊:接亲的来啦!院子里,老大张张罗罗喊着:里面请!里面请啊! 赵福成骑马走在前面,他戴着褐色瓜皮毡帽,黑色锦缎盘扣的便服套在深烟色长袍外面,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精神焕发地与人抱拳作揖。 赵福成神采飞扬地进了外屋,要进里屋门时被几个姑娘给唧唧喳喳推回去。姑娘们问:干什么的?赵福成笑:接新娘子!姑娘们问:新娘叫啥?赵福成说:叫管缨。老大喊:快开门,不开连你们都娶喽!里面一阵女人嘁嘁喳喳的笑声。姑娘们喊:把红包拿来!赵福说:拿来了!门缝一开,赵福成等外面的人就势嘻嘻哈哈冲进屋来。 在一阵高调的唢呐声中,管缨头上顶了盖头,赵福成用一根红布缠着的木棍将管缨从屋里牵出来,旁边有一个喜婆搀着管缨走进花轿,放下帘子。赵福成骑马缓缓走过小街,喜滋滋地向众人点头拱手作揖。 百长府内,巫婆在张罗:来了来了,点鞭炮!迎亲队距百长府还有百米,迎候在百长家门前的人马上点燃鞭炮。就在这时,管缨的轿子突然冒出青烟起火了。老大看到放心了,知道一切按既定发展。 巫婆喊:快救火呀!大家围上扑打。赵福成在马上喊:快救新娘!韩老大掀开轿帘抱出管缨,匆忙跑进院子。巫婆跟在老大后面喊:放在西厢房!出事了,喜事暂缓,新娘身上有邪气! 巫婆神秘地把赵福成和赵夫人叫到屋里,关上门说:这事出得不好,婚不能结了,都得停下来。赵夫人异常平静,闭目捻珠。赵福成丧气:亲朋好友的都来了,停下让我这脸往哪搁? 巫婆紧张地说:福成啊,面子事小,免灾事大啊!那新娘子身上邪气多重,你还敢再娶进门儿,房子都得烧了!你家就有灭顶之灾、杀身之祸!你这两年时运刚刚转好,可得加小心!好在她没踏进你正房的门槛儿,我好说歹说地把这事压住,要不就出大事了! 赵夫人有一丝幸灾乐祸。赵福成一脸阴郁:那这算咋回事呀?往下咋办哪?巫婆说:让她在西厢房里躲躲,过了这个坎儿,三个月后再说。赵福成问:三个月后能圆房了吧?巫婆说:别急着圆房,先把事弄圆再说吧! 西厢房门在外边被锁上了。管缨掀开盖头,微微一笑。她环视四周,见这屋里放了粮食茓子和一些农具,墙上有一个高高的小气窗。 夜晚,管缨躺在炕上似睡非睡,忽然听见有动静,看到墙上的气窗开了,老大压低声音说:喂——管缨低声问:谁?老大说:老耗子!说着从气窗跳下。管缨问:咋才来呀!老大暗笑:天不黑我敢来吗?管缨撅嘴:你怕他干啥,我又不是他的,是他抢了你的。老大说:话是这么说,毕竟是背着大哥。 赵福成翻来覆去睡不着:她那屋里潮不潮啊?能不能着凉呢?赵夫人回应:两床被子三天一晒,怎么会潮?这回可倒好,心都放在小的那儿,我头疼病都一年多了,你连问都不问一声。 赵福成睡不着,就出来在院里溜达,不由得就走到西厢房,趴在门缝细听,一摸门上着锁,一溜小跑进正屋对夫人说:喂,西厢房里有人!我听着是两个人的动静,有男的声音,真真切切!二人端灯不声不响地来到院子,走近西厢房。 老大听见外面有动静,慌忙找地方躲藏,管缨急中生智指着粮食茓子,老大一个高蹿上去,盖上麻袋,衣服露在外面,来不及掩盖了。 赵夫人打开门,回头对赵福成说:里面有邪气,你别进了。赵福成只好等在外边。赵夫人举灯进来关上门。 管缨哼唧着:是嫂子啊,这么晚了有事吗?赵夫人举灯近前:我和老爷都惦记你,来看看。咦,你脸咋那么红?病了?管缨自己摸摸:没有啊,是被子盖多了。赵夫人举灯环视,发现老大的后背和衣服,眉头一紧。她举灯看高处的小窗。 管缨急忙问:嫂子的头疼病好点没?赵夫人边说边往粮食茓子走:我昨天还和大人抱怨,他连问都不问。还是妹妹心疼我! 管缨没办法制止夫人,只好跟上:嫂子我来举灯。赵夫人说:我自己来。她走到粮食茓子旁,摸摸老大露出的后背说:哎哟,有点发烧! 老大藏不住了,只好掀开麻袋坐起。几双眼睛对在一块,赵夫人给老大使了个眼色,示意门外有人:晚上睡得怎么样?管缨默契地笑:睡得挺好,就是有耗子出来乱跑。赵夫人暗笑:注意点儿,耗子爱往身上爬。管缨捂嘴说:知道了,嫂子慢走。赵夫人举灯出去,把门在外边锁上,对赵福成说:走吧,没啥事。 房中无灯,月光倾泻进来。管缨转过身来看着老大:嫂子见着你咋没吱声?老大低语:她是赵福成硬抢来的。她以前偷着给娘家钱,都是托我给送去。管缨笑了:我说嘛!你这个老耗子,吓死我了! 时间过得真慢,赵福成终于等到快圆房的日子。这时,老大比谁都急。晚上,他来到巫婆家。巫婆说:该收了,到这来求我了。我就知道,你和管缨天天晚上没闲着,是吧?老大嘿嘿笑:那能闲着吗?神仙算得准。巫婆笑起来:早就给你算到骨头了,日子要到了,又来难为我了,这回我是没咒念了。 老大把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巫婆说:你放十锭银子也没用,这事得你自己圆了!老大说:我只是想让你给我打个下手。巫婆听着老大说的,不住点头。 这天,巫婆来到百长府上对赵福成说:这一气儿我老也没过来,怎么样啊百长?赵福成问:这回血光之灾快过去了,喝喜酒吧?巫婆摇头:未必,我总觉得你们家最近要出事儿呢!赵福成问:我们家出什么事儿?巫婆神神道道:那个女人看来是个祸根!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家房檐的角儿掉了! 赵福成吓了一跳,拿着茶碗的手险些烫着自己,忙说:不可能,那怎么能掉,咱看看去。二人来到院子,看见房角果然掉下来。巫婆故作惊讶状一指房角:你看!赵福成不说话,心里十分不安。 巫婆小声神秘地说:房角掉了可是有大说道!你说也怪事儿,做梦咋还成真了?你们家的灾,全让西厢房的女人给勾出来了! 赵福成坐在桌前,有点惊慌未定。赵夫人叹了口气,捻着手里的珠子说:也是报应,那些年你抢地盘儿,杀的人太多了,抢的银子太重了,犯忌啊,把房角都压塌了!赵福成不说话,闭上了眼睛。 赵夫人絮叨着:那银子不是好道来的,拿它捐官儿,日子太平不了,早晚是病。赵福成怒道:老娘们儿别跟着添乱!滚!赵夫人平静地捻着珠子进里屋去了。 赵福成烦乱地推开窗子的上半扇看房角。巫婆进来说:你看它没用,我给你求了一炷香,不妙。赵福成哀求:你的本事大,能不能给我破一破?巫婆摇头:破不了!我的道行也算够一说,可我把本事用尽,这门就是开不了。百长啊,说句不该说的话,孽太深了。赵福成抬头看着巫婆,一脸无望。 巫婆激灵一下:嗯?什么响?赵福成害怕地听:没有啊?巫婆做吃惊状:不对,有动静!你听!声这么大你听不见?赵福成蒙了,仔细听着摇头:没有啊! 巫婆瞪眼:啊!外头水缸里有条蛇!她说着赶紧往外走,赵福成踉踉跄跄跟出去。巫婆掀开缸盖,果然有一条蛇在游。赵福成一看傻眼了。巫婆放下缸盖喊:有小鬼儿!她煞有介事地两个巴掌扇打自己大腿两侧,向后使劲儿扇着:走!走!赵福成看着发瘆,六神无主地问:怎么办?巫婆念叨:血光之灾怕是要来了! 赵福成问:怎么能躲开?巫婆一脸惊恐:该来的总归要来,该走的必然要走。赵福成试探着:让那女人走?巫婆摆手:她走没用,得你走。有因才有果,一切天注定!祸是她引来的,果是你自己种下的。我问你,别人咋没看上她?咋就偏偏你看上了?性子那么刚烈的女人,咋就没用你费劲,自己上门往你怀里送? 赵福成迷惑:你说这是咋回事儿?巫婆神秘道:我刚才又给你求了一卦,这都是你命里有的,你以前的孽造得太大了,当了官以后把那些祸都镇住了。可这女人是你命里的克星,她阴气太重,她这一来又把小鬼们都引出来了,你以后的日子全都是祸!你看不见,我能看见。信我的话,赶紧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赵福成心疼了:那我这百长好不容易捐的……巫婆皱眉:你还有心思想这个?保命吧!卦上说了,今天不走,明天就要大祸临头。刚才我怕吓着你,没敢说,再不走怕是我都救不了你了! 赵福成舍不得:那我的宅子……巫婆斜一眼赵福成:命丢了,留着宅子有用吗?我告诉你,你把那丫头娶进门,鬼就认定你俩了。把她留在这宅子里,让她替你顶祸,千万不能让她搬出去!她不离开,鬼不会出这个院子,也不会去找你。 赵福成已经惶恐不安。巫婆看看赵福成的脸色,闭上眼接着说:明天午时三刻,不走出那个院子,就别怪我没有提醒你!算了,我也不多说了,百长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命数天注定啊! 赵福成赶紧把韩老大叫来:我得走,离开这。我寻思合俩钱儿,把房子卖给你算了。老大忙摆手:别别别,我哪有钱买房子啊!赵福成点头:也是。得,先给你住吧,你帮我看着房子,等我躲过这一阵儿再回来。老大问:你上哪儿?赵福成无奈道:巫婆说了,走得越远越好。 赵福成真的听巫婆的话,带着夫人远远地走了。韩老大和管缨搬来住。老大嘿嘿笑着,四仰八叉躺在赵福成的炕上说:这炕可真宽绰,够咱耍的!管缨笑着:你的道行可真够多的,行!韩老大嬉笑着:鬼不怕人人怕鬼!丫鬟,上炕来,给老爷捶捶腰!管缨走过去,一拳打在韩老大的腰眼上。韩老大“哎哟”一声怪叫,接着哈哈大笑。 郎达领着赵海山、管水来到河边,隐蔽在一块大石头旁。远处有铁丝网,俄国军人在把守、巡逻。这是俄国远东最大的钻石场。大门开了,走出个俄国老头,他拉着车子,车上是个木头水箱,走起路来吱嘎吱嘎响。两个俄国兵背着枪跟在两旁。老头用木水桶从凿开的冰窟窿里舀水,往车上大木桶里倒。他舀水时偷偷把一个小皮囊放在离冰面不远的一块石头下。水车慢慢悠悠回去了。 郎达对管水说:那是咱的人,你悄悄过去,对面那块大石头下有个皮囊,把它取回来。他说着从随身带的一个皮兜里拿出一块白布扔给管水:披身上。管水抖开白布从头蒙到脚,躬身向对岸跑去。 不一会儿,管水筋疲力尽地跑过来,腿上膝盖以下都是水,他把皮囊给郎达。郎达打开皮囊,里面装着闪光的钻石。钻石倒在一个大盘子里,郎达拿来一个油壶,把油倒在钻石上。 赵海山吸着鼻子:好香啊。郎达说:这是你们山东家的香油。郎达把壶嘴高高举起,赵海山张开嘴,油倒进赵海山嘴里。郎达说:行了,洇一洇肠子,滑溜儿点儿。赵海山抓起钻石一点一点吞咽下去。 管水说:我替你吞点儿吧?赵海山说:别,我这肚子皮实,你岁数小,肚子没长成呢。郎达拍拍赵海山的肩:老兄,这批货带回去官家就收了,是准备给老佛爷进贡的,咱能大赚一笔,都有份儿,管水你也有份儿。 郎达带赵海山、管水二人到边境森林,他停住脚:这就是二道崴子了,江水瘦比别处好过,巡逻兵也少。他们三人身上披着白布单子,趴在江边的林子里等待机会。两个俄国士兵背着枪从他们前面走过去了。赵海山和管水在冰面上爬着。郎达见二人已经走远,把白布单子拽下来。 中国境内几个埋伏在林子里的人,用单筒望远镜往对岸看。望远镜里,对岸的郎达打着旗语——在空中画两个圆圈,稍停,在右胳膊上拍一拍,又画了一个圆圈,在中间点了几点。拿望远镜的念叨:过江了,是两个,一个肚子里有货。 管水和赵海山警惕地走在山林路上,空中突然飞下一张渔网将二人罩住。七八个劫匪钻出来,将二人反手绑上。头头来到二人身边,靠近管水嘴边闻闻,又靠近赵海山嘴边闻闻停住了:喝了一肚子香油,现在也该晾晾肠子了。开膛! 赵海山大喊:货在我这,没他事!头头说:知道在你那儿,这差不了!管水喊:放开他,把货都给你们!头头根本不理会管水,对下属一使眼色。下属把绑着的管水推到一边,一脚把管水踹到山坡下。管水滚到山下。 头头握着一把刀子走近赵海山:你大限到了。赵海山昂首道:二十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头头喊:仗义!开膛! 管水在一块石头旁背着身子蹭断绳子,奋力爬上山去。匪徒们走了,被开膛的赵海山倒在血泊中。管水抱住赵海山哭:赵哥!你别死!赵海山缓缓睁开眼,嘴动了动,舌尖顶出一颗钻石,他把带血的钻石颤颤地举到管水面前:拿着,去找郎达……管水大哭。赵海山死了,管水给赵海山合上了眼睛。 俄国的伊格纳斯小镇,谢列金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兴奋地写信,他每写一信封,嘴里就念叨着:伦敦《泰晤士报》;美国《纽约时报》、《华盛顿周报》;法国《欧洲时报》;俄国《勘察加教区报》、《阿穆尔报》…… 写完信,谢列金在俄国一个咖啡厅和孙掌柜谈贷款:我的设备、房屋、人员开销,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钱。孙掌柜问:贷款拿什么作抵押?谢列金拍拍头:我脑袋。孙掌柜摇头:它一钱不值。谢列金说:等着吧,早晚我会把你也买下! 小镇街头路边地摊儿上,有个中国老头坐在那里算卦。谢列金骑着驴拉手风琴慢悠悠地走过来,他来到老头面前,让老头给他算算。老头看他面相,又看看手相说:你本是流浪落魄之人,却有真龙天子之缘啊! 谢列金问:什么意思。老头解释:你能当皇帝,但现在是乞丐。谢列金高兴:哈哈,这的确很灵验!请问怎么才能在江对岸站住脚?老头顺嘴胡扯:在中国人的地界干事儿,就要按中国的说道,中国有句老话叫天时、地利、人和,要想成事儿这三点缺一不可。天不是你的;地你不沾边;人呢你失和。谢列金又请教:如何能解决呢?老头说:对你来讲,先接地气吧…… 于是,太阳一出来,谢列金就坐在广场正中间的地上,很虔诚地目视前方,双手举在胸前,手心对着地面发功一般接地气。走过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他,禁不住发笑。 晚上,谢列金在房子里讲演:尊敬的各国使节,尊敬的各位来宾,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你们的光临。谢列金鼓掌,他幻想着台下暴风雨般的掌声。他站在偌大的屋子里“讲演”,台下的椅子空无一人,他做着总统的美梦。 谢列金在办公室喝酒,他脱光了衣服,只穿一条裤衩,疯狂地做振臂呐喊状。他穿裤衩在街上狂奔,一双X形的腿,跑起来十分滑稽。 俄国小镇宝石公司有个临街的门市。一辆豪华马车停在公司门前,车外的横牚上站着哥萨克保镖们。车停稳之后,哥萨克保镖把守在门口附近。伊万是这群人的头。他打开车门,一身洋服的郎达从车里出来,抱着匣子匆匆走进门里。 郎达把匣子放在柜台上。绅士打扮的中年人打开匣子看:啊,这可是一笔大买卖啊!全部加工吗?郎达说:越快越好,我用宝石回报你。中年人说:下礼拜这个时候来取吧。 郎达出来,小声嘱咐伊万和哥萨克们:看好了,昼夜把守,注意群匪抢劫,屋里也要有人。伊万和保镖站在门前,严密把守着。 一身洋人打扮的管水,身披斗篷,站在远处看见了这一切。管水看郎达坐上马车走了,就大大方方走进宝石公司。 伊万在外面来回走着,他的直觉里发觉有什么不对,突然开门进去。管水正好出来,斗篷盖着半个匣子。伊万冲进屋子,见哥萨克兵和那个中年人被捆在椅子上,嘴里塞着布。伊万转身出来,喊着:追那个人!哥萨克一齐向管水追去。 管水抱着匣子就跑,后面的哥萨克拼命追。管水在小巷里迂回跑,见身后没有哥萨克兵追来,抱匣子站着等他们,待哥萨克出现了,管水转身继续跑,哥萨克们继续追。管水又出现在他们身后,在房头露出脑袋喊:喂,弟兄们,我在这!哥萨克们又回过头来追他,他们累得喘不上气,一个个弯腰、咳嗽,坐在地上干脆不走了。 老伊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子……你过来……咱谈谈……管水抱着匣子过来,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住:谈谈吧,你们跑不过我。伊万说:把宝石……还我们。管水说:听我的,宝石咱大家分了,人人有份儿。哥萨克们眼睛都亮了:哈拉少(好)! 伊万忙说:不行,我受雇于人,要讲信誉。管水说:雇你们那个人叫郎达吧?他杀了我朋友赵海山,窃取了宝石,这宝石根本不属于他!我还要找他报仇呢! 伊万问:你怎么知道是他杀的?管水说:他把我和赵海山骗到大清国,他早就派人埋伏在那了,我们一过去,赵海山就被开膛,宝石被取走,郎达就是这么弄的宝石。伊万说:原来是这样!我知道郎达在哪儿。 管水说:大家先把宝石分了,人人有份儿,你们同意吗?伊万和几个哥萨克互看着。最后,伊万高喊:去他妈的保镖吧!众人喊:乌拉——管水给哥萨克们每人一些宝石。 伊万领管水在一个农家院子里抓到了郎达。郎达被大头冲下拴在树上,双脚的绳子慢慢地转着正劲儿,又转着反劲儿。地上一堆马粪在燃烧,蒸腾起浓浓的烟雾,郎达的脑袋在烟雾的上方转动。郎达声嘶力竭地喊着:你把我放下来,我给你卢布!我迷昏了,哎呀哎呀…… 屋子里,管水坐在椅子上和哥萨克们喝酒吃饭说笑。伊万一脸自豪:我当冠军那时候,总督给我发奖,哗哗的金币呀!没几年成穷光蛋了。大鹅说:都花在娘们儿身上了吧?大家哈哈笑。 管水看看外面,见郎达不转了,就走出屋,来到郎达跟前,给绳子上了满满的劲儿,管水松开,郎达又飞快地转起来。郎达叫着:哎呀哎呀!晕了晕了…… 管水从屋里搬出个酒坛子放到郎达头下,把坛子盖打开,点燃一块儿松木明子,把酒坛子点燃,酒呼地着了,冒着蓝火。 郎达叫着:我受不了啦!我告诉一个秘密!管水问:什么秘密?郎达说:你放我下来。管水拿板子盖在坛子上,蓝火熄了。管水把郎达放下来。郎达头晕,靠在树根上。 管水问:说吧,啥秘密?郎达看着管水:赵海山要是不死,死的就是你!他亲口对我说,他杀了你,所有的宝石就归他所有了。他不但想杀你,甚至连杀我的心都有,所以我才派人把他杀了。我知道你早晚会回来找我。 管水问:这么说是你保护了我?郎达点头:话才说到点子上!管水问:可是咱俩素不相识,你又为何救我?郎达好似很真诚:因为赵海山吞宝石的时候,你要替他吞,这句话让我动心,说明你是个讲义气、重感情的人!小子啊,崴子路上无人情,但向前程问凶险。江湖之险无所不能,崴子之毒无奇不有啊! 管水领着伊万和哥萨克们要走了,郎达送他们。管水从皮囊里拿出那个匣子,扔给了郎达:钻石我留下一半儿。郎达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匣子里有钻石,欣喜道:我没看错,你果然是可交之人!混不下去了,就到这来找我! 管水问伊万:俄国这么大,我们去哪儿?伊万说:阿穆尔,那里是我的家,弟兄冲啊!管水和哥萨克们伸直右臂与肩平,高喊着:乌拉—— 管水骑在马上耀武扬威,歪戴着哥萨克的帽子,两撇哥萨克的胡子向上卷曲着翘起,穿着哥萨克的上衣、马裤和长筒皮靴,看上去十分滑稽。几个哥萨克骑在马上,无精打采地走着。小镇的人都躲着他们。有人小声议论:从战场下来的兵,惹不起。俄国警察见到他们要摘下帽子,向他们鞠躬敬礼。 伊万指着一座房子告诉管水:那有林子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很多哥萨克姑娘和小伙子在酒馆跳着舞,伊万的女儿卡佳风情万种,也在其中。伊万他们进来找座位坐下。 卡佳在舞蹈中向父亲点点头,她注意到父亲身后的管水这个打扮奇怪的中国人。管水看着卡佳,有点呆住了。一曲结束,卡佳从台上跑下,来到伊万身边拥抱爸爸:爸爸你可回来了!管水呆呆地看着卡佳。卡佳看了看管水。 伊万看着卡佳:想认识一下这个调皮的中国小伙子吗?卡佳伸出手:你好。管水则张开臂膀想要拥抱卡佳,被伊万拦住:只有英雄才有资格拥抱卡佳,你还是按大清的礼节来吧。管水单腿下跪学满族人:嗻!大家都笑,卡佳也笑了。 音乐响起,卡佳又到舞台上跳起来。管水入神地盯着卡佳,傻傻地笑着。 伊万一捣管水:小子,不要那样看着我的宝贝,如果你要有什么邪念,小心我的老拳,我可是远东拳击冠军! 伊万的话音刚落,屋子里忽然响起一片欢呼声:乌拉——管水和伊万回头看去,是谢列金来了。管水问伊万:这孙子是谁?伊万说:酒鬼,镇子上的无业游民,他有狂想症,人们都叫他疯子谢列金。有人说:他很快就要去对岸,当极吐尔加的总统了。管水奇怪:对岸?那可是大清的地方啊! 管水和伊万与哥萨克们继续喝酒。谢列金来到伊万身边和伊万握手:老朋友,我的远东拳击冠军,为我的极吐尔加干杯吧!伊万坐着和对方握手:我才不管那些呢,我要的是金子!谢列金瞪大眼:我什么都没有,只剩金子了!我可以满足你!二人干杯。伊万拉着谢列金到一边去谈。 谢列金把驴拴在一家中国酒吧外走进去,人们站起喊:谢列金!谢列金!谢列金领袖似的向大家招手,示意人们安静。掌柜的给他搬来一把特别椅子,谢列金拿着酒瓶子站在椅子上喊:我的臣民们,你们的谢列金将把你们预订为自己的臣民!屋子里又是一阵欢呼。 谢列金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你们已经知道了这里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一个震惊世界的伟大奇迹,一个让俄罗斯、让大清国都惊讶的消息,不管是横贯森林的大铁路,还是堪察加半岛的金矿开采权,都无法和我们的极吐尔加相媲美!众人欢呼。谢列金说:如今,沙皇做不到的,今天在这里,我做到了!那就是,我将给你们幸福!给你们快乐!给你们爱情!众人欢呼:乌拉—— 门被踢开,伊万有些醉意地领着管水和哥萨克们进来。大鹅高喊:谁他妈的在演说?没有人回答。他们赶跑了座位上的人自己坐下。伊万笑看谢列金:我想听听这个小偷在说什么,他想拉我去大清国采金子! 谢列金又开始演讲:有人会说那里是大清国的土地,在他们的土地上成立自己的国家这合适吗?我回答,难道让我给大清政府写信吗?我可以写,但是他们不懂俄语!一阵笑声。谢列金举杯:为我们的极吐尔加干杯吧!酒吧再次沸腾,众人喊着谢列金的名字欢呼。 管水把杯子狠狠摔在地上喊:去他妈的极吐尔加!你他妈侮辱大清!他一拳把谢列金打了个后仰。伊万摇摇晃晃过来拉起谢列金:别和孩子一般见识。谢列金马上温和地说:啊,伟大的伊万,远东的拳击冠军!在我心中,你是永远的冠军!我永远的挚友!我现在宣布,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亚历山德罗夫,将是我共和国国防大臣的唯一选择!人们为伊万欢呼,哥萨克也为伊万欢呼! 伊万不为所动:极吐尔加那不过是个村子,我的冠军可是货真价实的!他习惯性地亮开衣服,拍拍肚子上的金腰带。 伊万告诉管水他们:我要去对岸的大清国淘金了,你们谁跟我去?都摇头。伊万问:管水你呢?那可是你的老家。管水说:我和兄弟们在一起,有的是乐子,我们有的是钱,一辈子都花不完! 伊万喊着:我要挣更大的钱,为了我的卡佳,为了夺回我的老婆,我老婆和莫斯科一个贵族跑了,我要夺回她。管水说:需要钱我给你!那些宝石都给你。 伊万说:小子,有你这句话就行了,钱要自己挣,不能要别人的,这是我做人的规矩。你不是要找你哥吗?管水说:这件事交给你了。伊万说:走吧,我的哥萨克们,别在这里胡闹了,我们去大清淘金吧! 管水和哥萨克们走下老金沟码头。管水哈哈笑着:到家了!大清,老子回来了!哥萨克们跟着他,每人都歪戴着帽子,肩上背着长枪,烟卷夹在手里。 谢列金从市政厅里迎出来,张开臂膀拥抱伊万。伊万笑着:我们在大清国见面了!谢列金神气十足:不,这里很快就要变成我的极吐尔加了!欢迎你,我的国防大臣,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亚历山德罗夫。伊万说:我愿意做个规矩人,用自己的劳动获得财富。谢列金笑着:那是你的梦想老兄,极吐尔加是我的梦想!快来看哪,这儿就是我的市政厅,房子非常美丽!伊万问:我们可以住在这里吗?管水说:住这干什么?我们有的是钱,上镇子找客店住!管水走了。 谢列金看着伊万:你真会找地方,我的市政厅,我还没住呢,你们就想占先吗?伊万说:远东拳击冠军住在那里,你应该感到荣幸! 突然,一匹惊马拉着马车狂奔过来,谢列金吓得急忙躲闪滚翻在路边。情况十分危急,管粮从路边林中奔出,飞身抓住马嚼子。惊马带着管粮又冲出一段距离,渐渐被制服停住。谢列金像兔子一样跑到车前说:真是好力气啊!中国功夫! 王福恩来到掖县住地问:听说你们这里的大把头是俺们山东掖县的,叫管粮?球子反问:是啊,你哪个庄的?王福恩答:管家庄的。球子笑了:吆哈,还真是老乡啊!大把头,你们老乡来了! 管粮出来打量王福恩:你是那个……王福恩笑着:管粮哥,我是王福恩哪,你不认识我了?咱们小时候还一块玩过呢!管粮高兴了:嗨,是你呀,看着这么眼熟,这冷不丁的还真没想起来,你是从家里刚来?王福恩说:在关东几年了,刚到的金沟。我在龙泉镇遇上你妹管缨,她让俺给你捎话,说她在那儿站住脚了。管粮特高兴:太好了,太好了!你没问我娘咋样? 王福恩摇头:不知道,我在那儿打个照面就走了。管粮搂住王福恩:留在这儿和我们一起刨金吧! 这时,酒馆掌柜的来说:管大把头,谢列金先生要宴请你。管粮奇怪:我不认识这个人啊。掌柜的说:就是那个整天骑驴的哥萨克。管粮想起来了:他有啥事儿?掌柜的说:他让我转告你,那天他看见你拦惊马,说你是个真汉子,很钦佩你的才能和力量,希望和你成为朋友。 球子皱眉:别勒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个物,油嘴滑舌的!骆有金说:管叔你别去!管粮说:为啥不去?咱不能落个不懂规矩的名声。 管粮和谢列金来到酒馆,屋里大多数都是俄国人。他们看谢列金进来,就有节奏喊着:谢列金!谢列金!微醺的伊万一个人坐在那里,不为所动。 谢列金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各位女士、先生们,我现在极其隆重地向大家介绍,我们极吐尔加最优秀的公民管粮先生!那天我亲眼看见他拦住了惊马!管粮先生是我在这里淘到的第一桶金子,他将是我们国防大臣的唯一选择!大家欢呼。 伊万突然把杯子摔在地上,悠悠晃晃站起来说:那天我是唯一,今天他是唯一,这才几天就他妈的政变了?我要向这个能拦住惊马的小子挑战!我挑战你!谢列金兴奋地对管粮说:管粮先生,老伊万向你挑战了!我再次宣布,你俩中的胜利者将是我的国防大臣! 管粮笑道:那好,我接受,今天晚了,咱们择日再战,现在咱俩拼酒,你敢吗?伊万大笑:喝酒?我太喜欢了。 一个大酒碗放在桌子上,掌柜的抱着一坛子中国白酒,把碗倒满。刚要给伊万倒,伊万已拿起桌上的啤酒瓶将自己面前的大酒碗倒满。管粮把一碗白酒干掉,展示空碗。大家鼓掌。伊万把啤酒干掉,重重地放在桌上。 掌柜的搬起坛子给管粮倒酒时小声说:他喝的那玩意儿是麦子泡的,和马尿一样,一点劲儿都没有,你这可是小烧,一样喝不划算。管粮对掌柜的说:来,一边三个大碗。掌柜的给伊万放三个大碗,倒上白酒,也给管粮倒上三碗白酒。 管粮和伊万都喝完三碗。管粮说:不过瘾,把坛子搬来。掌柜的给两人倒满酒。管粮把第一碗喝掉,示意伊万。伊万端起碗喝掉。管粮喝完第二碗示意伊万。伊万端起第二碗喝了几口,没等喝完,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第七章 关东立足 管水和几个哥萨克坐在一个房间里草铺上喝酒,地上放着奶片、肉干等食物。管水问:伊万怎么还不回来?大鹅说:谢列金请他去酒馆,他让一个中国人给灌多了!管水喊着:这还了得,丢人了,咱去报仇! 他们一伙人来到酒馆,掌柜的告诉管水,那小子住得离这儿不远,是掖县的。管水笑了:嗬,还是老乡呢,咱会会老乡去! 管粮在这边正讲他和那个老白俄比喝酒的事,外面有人喊:喂,掖县喝酒那小子,你出来!我要会会你这个小老乡!替我大哥报仇! 管粮走出掖县人住处,看见前面站着一排洋人,风灯放在地上,旁边有个大酒缸。管水威风十足:老乡儿,把我们的大哥给喝高了,我们报仇来了! 管粮往前走着说:听声音挺耳熟啊,不知是哪位老乡,给哪个大哥报仇?管水的眼睛突然睁大,惊在那里。管粮还在喊:怎么喝?你们说。 管水突然高喊:大哥……管粮眼睛亮了,仔细看管水:老二?老二!管水张开臂膀:哥!二人拥抱在一起,哭得一塌糊涂。 管粮流着泪:老二啊,你可把哥想坏了……哥萨克们你看我、我看你,突然把帽子一扔,高喊着:乌拉——跳起舞来。掖县人也都出来了。 管水挣脱开管粮,到每个哥萨克面前握手,告诉人家:这就是我大哥!我找了好几年终于找到了!大鹅说:喝酒!哥萨克们用茶缸在缸里舀起酒来喝,又分别把酒送给掖县人喝。 管粮把管水叫到一边小声问:老二,你咋和这些洋人混到一起了?管水大咧咧地说:哥萨克,我哥们儿,生死弟兄,我们强大,没人敢惹,谁要是欺负了你,我们就灭了他! 管粮看着管水的胡子:你留那胡子干吗?把它刮了,我去拿剪子,给你剪下来。管水拦着管粮:哥,别给我剪!管粮说:不行,我看着别扭!管粮突然发现那胡子是假的,一把撕下来扔在地上。管水挺尴尬:哥,你看你!管粮笑:我说嘛,正经人长不了那样的胡子。众人哄然而笑。 雪地上一堆篝火在燃烧,哥萨克们跳起了舞蹈。屋里只有管粮和管水二人。管粮说:有个老乡看见缨子了,她在龙泉镇站住脚了。不知咱娘咋样,我真挂念她们哪!管粮从铺底下拿出一个纸条递给管水:这是缨子的地址,你抄下来吧。做梦老梦见娘,等有机会咱俩回去看看娘。 管水动情了:我也老梦见咱娘,咱娘一见我就骂我,别惹事,让你哥省点儿心。还梦见我把老朱叔家的那棵桃树的桃子撸了个精光。咱娘瞅见了,颠着小脚来追我,我就往河边跑,一个猛子就扎河里去了。娘蹲在河边,就放了长声,我怕吓到娘,从水里拱出来,没想到,娘一下子把我耳朵薅住了。我说娘,轻点轻点,娘板着脸不说话,把我薅着耳朵揪回家。我心想这回要上大刑了,没想到娘把一碗高粱面面条放到我跟前,那面条上铺着蒜酱,飘着小葱,还有两撮老香椿。娘说,你这个活兽儿,你先给我撑饱了,我再浑身上下好好给你熟熟皮子…… 管水说到这,趴在枕头上哭了。管粮也眼含泪水: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娘有白头发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念叨着,咱娘这不老了吗?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咱娘老了,早上醒了,心口窝还不得劲儿呢! 管水问:哥你梦没梦见过曼儿?管粮摇头:还真没有。管水笑个不停:你骗我。管粮问:你有人儿吗?管水美滋滋地说:有个俄国女的,看一眼就忘不了,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我。 管粮认真地说:拉倒吧,那是你寻思的?外国女的哪有会过日子的?咱这人家能养得起吗?你真要领回去,娘能给你撵出去!要找个知根知底的,踏实一点儿的。管水问:曼儿咋样了?有信儿没?管粮摇头。 管粮说:老二,我看你就留在这儿,规规矩矩跟我刨金子吧,咱哥俩给家里多挣点钱,等咱回家,把钱给娘往炕上一放,娘高兴,咱心里也热乎,这不比啥都强吗!管水得意地起身,从裤兜、上衣兜里,一把把抓出钻石放在管粮身边:哥你看!这是咱的!一辈子都花不完! 管粮问:哪来的?管水随意道:一个俄国人给的。管粮看着管水:你揣着吧。管水往兜里揣着:给你留点!管粮说:我留着没用,在金沟,人们只认得金子。 早晨,管水要走了。管粮再次劝说:老二,别这么到处乱跑了,跟那帮洋人瞎混没啥好处,还是和哥一块淘金吧,好好干一年也不少挣。管水坚持着:这活我不乐意干,我和他们在一起有意思,这儿走那儿走,有吃有喝的,挺好,天不管,地不管,自己管自己,多舒服啊! 管粮眼睛红了:你好惹事,咱娘就对你不放心。管水说:我都这么大了,别担心我。对了,以后在老金沟,谁要敢欺负你,只要给我捎个信,我的马队就来了,你要说杀谁砍谁,使个眼色就行,一切交给兄弟我办! 管粮笑了笑:就你那两下子,赶紧走吧!哥俩走出去,管粮看着管水和哥萨克们在怪叫声中骑马消失在尘烟里。 两个清兵骑马走在老金沟山路上,一清兵马后拖着囚犯蒋仕达。蒋仕达白发苍苍,蓬头垢面,头发被风吹起,飞扬纷乱,满脸胡须和眉毛上都挂着霜花。他身戴木枷和锁链,被二人押着蹒跚走在山路上,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高个子押兵说:伙计,还得走多远哪?再走就得上西天了。他要是半道死了,咱俩可担不起这个过呀!小个子押兵说:我看这个老东西不行了,就这一两天的事儿。高个子押兵说:让他画押,咱回去就能交差,死不死的咱不管了。两个押兵相互一使眼色心领神会。 于是,俩押兵跳下马,拿着蒋仕达的手指在押送折子上摁了一下,把蒋仕达木枷和锁链打开说:老东西,你到地方了。蒋仕达疑惑,四周看着。押兵把木枷和锁链放在马背上,然后上马告诉蒋仕达:前面就有人啦,自己去找食儿吃吧。二人骑马远去。蒋仕达苍凉一笑,看着他们远去,顶风冒雪朝前走。他渐渐体力不支,晕倒在地上。 要过年了,掖县帮的人忙着包饺子。第一锅饺子出来了,管粮说:小金子,跟我敬神去。骆有金提着灯笼问:上哪儿?管粮说:第一碗先给山神爷爷敬。等咱回来再敬第二碗给张三,就是狼。 一棵树的下半段被用刀削平,上面画着山神爷的画像。管粮把饺子放在山神牌位前,二人跪下。管粮念叨:山神爷爷,过年了,掖县帮给您送饺子来。您吃好喝好睡个饱,养足精神头,满山溜达跑,要是到我家,留个大元宝。 管粮和骆有金拜完站起,一转身,见曹承义和磕巴也端着碗来敬山神。管粮和热河人互相恭喜发财。 热河人把饺子放到山神牌位前,跪下叩首:山神爷爷过年了,热河帮给您送饺子来,您慢慢吃来慢慢嚼,不够再到锅里捞,大兽过年不出门,小兽十五脱棉袄,冬脖子短点夏脖子长,金沙子多点嘎啦少,二月二,再给您送年糕…… 管粮对骆有金说:咱走大路,不能走来时的路,过年人都走新路,走老路受穷。二人走着,发现了倒在地上的蒋仕达。管粮试试这人还有气,就把他背回住地,让卢汉把他衣服扒了,用雪搓他身上。 不久,蒋仕达有点缓过气来,低声说着什么。骆有金端来一碗饺子汤,管粮抱着蒋仕达的头给他喂汤。蒋仕达醒来问:这是哪儿呀?管粮说:老金沟。 掖县帮住地外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骆有金在放鞭炮。蒋仕达躺在炕上,盖着破棉絮,慢慢睁开眼睛,倾听着外面热闹的鞭炮声,一侧头,看见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他伸出干瘦如柴的手抓起一个饺子,放到嘴里慢慢嚼着,又慢慢闭上眼睛,两行老泪滑下消瘦的脸庞。 管粮面向家乡的方向烧纸,边烧纸边说:爹,过年了,俺给您送点钱去,希望您在那边过得好,有啥事给俺托个梦。我们过得都挺好,您老甭惦记!管粮拿起酒坛子,倒了一碗酒,跪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冲着家乡的方向说:娘啊,过年了,俺给您老拜年了,儿子在这儿挺好的,您放心吧。一仰脖把酒喝掉。说完又倒了一碗酒站起来:老二、管缨、曼儿,过年了,大哥敬你们一杯…… 蒋仕达扶着墙慢慢走出门口,四处望着。管粮和骆有金从远处走来,骆有金抱着一坛子酒,管粮拎着一双棉鞋,还有些吃食。管粮看到蒋仕达,忙上前一步扶住老人:老人家气色好多了。 蒋仕达把拳放在胸前:我早就想拜谢大把头救命之恩,还有这孩子,幸亏二位搭救,让我大难不死。管粮说:屋里去吧。他边往外拿东西边说:能在除夕之夜有幸相识,也算是我们有缘。老人家不知犯了何罪,被发配边疆啊?蒋仕达叹道:唉,一言难尽啊,我给皇上上书得罪了老佛爷,被定为死罪,还是皇上开恩,饶我不死,将我发配边戍。 管粮问:不知老家人尊姓大名?蒋仕达略微迟疑:我姓蒋,教书人出身。管粮问:蒋老先生,您还有什么亲人可投奔吗?蒋仕达摇头:老夫乃朝廷一罪人,被发配边关,这儿没有什么亲人,我也只能自生自灭吧! 管粮安慰着:既然如此,蒋老先生如果愿意,就安心在我这儿待着吧,我们也不差你一张嘴。蒋仕达感激道:真是惭愧!人老了,不中用了,干不了活还得人养着。管粮笑着:这说的什么话呀,今天大年初一,不说这些烦心事。来,老人家,喝一杯。蒋仕达感动地说:我本不胜酒力,但是有幸遇上你这样的好心人,我只能用这碗酒来感谢你的大恩大德。说完将酒喝下。 天正在飘雪,偌大的广场上十分肃静,广场中间,谢列金坐在地上,身上被雪覆盖。他目视前方,充满了无限激情和幻想。他在幻想——椅子像鸟一样飘在天空,他坐在椅子上向下面向人们招手,下面广场上人山人海。谢列金一下子回到现实,伸出双手接地气,冻得直抖。 “市政厅”已经建好。谢列金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拉着手风琴,琴上面放着一根红肠和一支鹅翎笔,拉着琴,香肠和笔却不掉下来。他想起了什么,停下来咬着红肠,拿鹅翎笔在委任书上签字,一边念着那个人的名字,是长长的俄国人名。谢列金给驴身上刷金粉,驴浑身上下成了金色。一个年轻的俄国人进来对谢列金说:我叫安德烈。你在大清成立国家,会有人说三道四。我要让这里的人闭嘴。他神秘地拿出一张黄纸来,展开给谢列金看:特许,黑龙江将军的手谕,我花两块钱托一个中国人写的。谢列金问:有法律效力吗?安德烈说:在这里你就是法律!谢列金大笑,拍着安德烈的肩膀:好,你已经是我的助手了!明天我要接见各国的记者和群众代表,去帮我准备吧! 谢列金在“市政厅”里拉起了手风琴,接见各国记者和群众代表,每个人走到他身边时,他的音乐在滑稽中要变换一个音,算是打招呼。 “市政厅”里站满了各国的记者以及群众代表。谢列金在演说:一个月之后,我的“极吐尔加共和国”就要成立了。 管粮、卢汉在掖县帮住地下棋,掌柜的领伊万来找管粮宣战。伊万傲慢地对管粮点点头。掌柜的说:伊万说你们约好的,上次比的是喝酒,这次该比武功了。管粮说:告诉他,我应战。掌柜向伊万翻译。伊万说:明天在鹰野广场见。 老金沟已经有了小城模样,街上各种各样的店铺林立。鹰野广场前的“市政厅”是这条街上唯一的小楼。广场上人山人海。 谢列金背着手风琴,站在场地中央,先拉了一段快速的波尔卡,然后喊着: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今天,我们极吐尔加最为出色的臣民管粮先生和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亚历山德罗夫先生,即将在这里比武,我们的国防大臣也将在这一刻产生,我的臣民们,让我们来分享、见证这一历史时刻吧! 在谢列金的手风琴伴奏声中,俄国少女举着牌子示众,上面写着汉字和俄文:第一回。安德烈走上台来,伸出双手向两边示意。管粮和伊万从两边上场,二人站在台前,向台下挥手致意。伊万和管粮相互击一下掌。伊万突然冒出一句:我知道,你是水的哥哥。管粮笑了:我知道,你们是朋友。 安德烈示意,第一回合开始,二人对打时,掖县帮人和热河帮人都给管粮加油。俄国人给伊万加油。第一回以二人平手结束。 俄国少女举着牌子上台,上面写着汉字和俄文:第二回。二人开打,管粮占了上风。伊万有点气喘,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边打边小声说:给我这冠军留点面子。管粮一笑,没有说话。第二回合结束,管粮略占上风。 在谢列金的手风琴伴奏声中,俄国少女举着牌子示众,上面写着汉字和俄文:第三回。第三回合再战,管粮优势明显,几个招式之后,管粮将伊万打倒。管粮胜利。中国人欢呼着围上来。 谢列金跑上来,抓住管粮的一只手向大家高喊:今天的胜利者是管粮!他将成为我的国防大臣!全场欢呼起来。 曹承义看到管粮在台上向大家抱拳致意,脸色突然一变,哼了一声,愤然离开,热河人都跟着离去。 管粮看了一眼离去的热河人,转身对谢列金说:谢列金先生,我今天比武是为了赌一口气,让你们谁也别小看了我们,现在我赢了!但你这差事我不稀罕! 说罢转身下台离去,掖县帮的人簇拥着管粮走了。 掖县人回到住地,围在一起和管粮喝酒。卢汉举着酒碗说:今天管粮为咱掖县人长了脸,出了气,大家一起敬咱大把头一杯。球子说:要不这个差事你就干吧,他那个国家要是和咱掖县人作对儿,你也好替咱说个话。管粮很坚决:不行!我大清的子民,咋能给他老毛子当啥“国防大臣”!再说啦,这是我大清的国土,他们凭啥在咱们的土地上成立国家? 阿丽玛戴着面具在酒馆里唱歌。热河帮在小酒馆喝酒,曹承义边喝边骂道:掖县管大把头是个什么东西!我原来挺敬重他的,没想到他竟然给他妈的老毛子当狗腿子!张黑子说:就是,他就是条狗,一见到老毛子就摇尾巴。 曹承义说:他老毛子跑到咱大清的地界来成立“国家”,管粮给他们当狗腿子,把祖宗忘了!张黑子说:那咱热河人以后可就要遭殃了。 正在唱歌的阿丽玛听见热河人议论,摘下面具,扔掉单鼓离开酒馆。她骑马来到掖县人住地在外面喊:管粮,你给我滚出来!球子听到喊声,带着醉意说:哪来的小娘们儿敢骂大把头?走,教训教训她!众人欲走,管粮马上制止他们:谁都不许出去!她是我一个鄂伦春妹子,救过我和管水的命,别说骂我,她就是打我,我也不能还手! 管粮出来,阿丽玛指着管粮的鼻子说:管粮你做的好事,全镇子上的人都骂你给哥萨克卖命!管粮说:别信他们。阿丽玛说:我不信,可全镇人都信了!管粮哥,我提醒你,千万别做对不起祖宗的事!说完骑马远去。 谢列金在“市政厅”向众人宣读他的“国家内阁”名单,每念一个人,那人都要站起来挥手示意,念到管粮的名字,没人回答。谢列金生气了,突然歇斯底里地高喊:管粮!随着一声长长的驴叫,大厅的门开了,管粮牵着谢列金那头驴走进来说:你叫我吗?你的驴却在到处找你哪!管粮身后跟了一帮掖县人。 谢列金恼怒:难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要向全世界发布我的内阁组成名单!管粮说:我是来看热闹的。谢列金神气活现:不要藐视我的权威,我在这里说话就是最高法律,我就是这里的沙皇,我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管粮质问:大家就想问这事儿,这大清国的地盘咋就成了你的?谢列金从兜里拿出一张黄纸展开,告诉大家:看,这是黑龙江将军给我的许诺。管粮等掖县人看着谢列金手里那张黄纸愣住了,这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 管粮领着大家回来商量事,他说: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会有黑龙江将军的手谕,这事咱还真得好好合计合计。外面响起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一身哥萨克打扮心情不错的管水进来了,他说:哥,听说这儿有热闹,我回来看看!管粮说:老二,你来得正好,咱合计合计,你给支支招儿。大伙就一起商量开了。 鹰野广场上举行“开国大典”,站着不少外国人和记者,后面站满了中国矿丁。谢列金在台上高呼:感谢上帝对我们的赐予,“极吐尔加共和国”建立了,这是东方的旧金山,是淘金者的天堂,让我们祈祷并欢呼吧! 一片欢呼声,几名俄国少女跳起了舞蹈。那头毛驴全身涂上金色,俄国礼仪少女在它左右,随着人们的欢呼,金毛驴大叫起来。 谢列金宣布:升国旗!那群少女在谢列金琴声中起舞,两名哥萨克士兵来到旗杆下,动作滑稽地将“双头鹰图案国旗”拴在绳上,缓缓升起。 谢列金喊:点礼炮!有人开始准备点礼炮。谢列金说:等等,我是总统,我要亲自点燃第一声礼炮。我的臣民们,随着我的礼炮声尽情地欢呼吧。 谢列金亲自点礼炮,火绳喷着火星在燃烧,人们在期待,谢列金面对大家微笑着拉琴。突然“轰”的一声,礼炮从后面炸开了,冒出一阵红色的烟雾,谢列金从浓烟里爬起来,闭着眼睛,被呛得边咳嗽边打喷嚏。手风琴也成了红黑色的,风箱散开拖下来好长。广场上乱成一团。 球子、骆有金连着打了几个喷嚏。球子说:这老关东的辣椒面真给劲啊!管粮、卢汉、球子、骆有金等人哈哈大笑。谢列金的眼睛被辣椒面呛得睁不开,大喊:一定是管粮干的!我的卫兵呢?抓住他! 管粮等人迅速跑散。管水骑着马,又牵了一匹马,疾驰而来。谢列金终于睁开眼睛,看到管水说:去给我抓住管粮!抓住他你就是“国防大臣”!管水一听,装模作样喊:好啊!你等着,我去抓他! 管粮、管水骑马飞驰,管水问:哥,我干得怎么样?管粮说:还行,这活只有你能干出来!走,看咱妹子去!管水说:对,好几年没见缨子了! 巫婆告诉老大,赵福成从知府那里捐的官,知府摊上了官司,把赵福成供出来,二人都掉了脑袋!这样,管缨就一直住在赵福成原来的房子里。 这天,管缨侧盘着腿在炕上做棉袄,念叨着:这个死老大,咋还不回来?正说着,老大进来了。管缨问:咋走了这些天?老大说:好不容易回去一趟,待两天就走也不好。管缨不满:哪儿是家呀?这是呀还是山上是呀?我看你把家都忘了。 老大笑道:那能吗?我在山上腿肚子一嘣嘣跳,我就知道是小妖精想我了!管缨斜眼:说我是小妖精?老大嬉戏:把我迷得要死要活的,不是妖精是啥?管缨笑道:嗯,这还是个人话! 老大看着管缨的肚子:孩子在里面咋样?管缨摸着肚子说:好着呢!不老实,整天踹我!老大满脸幸福:妈的,长大了也是个大爷!管缨笑:到时候就扛着刀出来了!老大笑得前仰后合。 老大说:有两个弟兄跟我来的,住客栈呢,我去看看。管缨嘱咐:早点回来!老大在梳妆台前照照:你就没发现,我越来越精神?管缨撇嘴:呸!不嫌砢碜!老大嘿嘿笑。管缨送他到门口,仰着脸:嗯?老大明白了:好,凑个嘴儿!吧唧亲了一口,走嘞! 管缨要生孩子了。接生婆忙得满头大汗:使劲!咋不使劲儿呢!老大在外面心急火燎地抽着烟袋来回转悠。外面传来哐哐敲门声。老大赶紧跑出来开门问:谁呀?管粮喊:管缨家住这儿吗?老大说:是啊,你们是谁呀?管粮说:我们俩是她大哥、二哥。 老大一愣,上下打量着二人:哦,大哥、二哥?管水说:我是管水,他是我大哥管粮!你是谁?老大说:我是你妹夫。管水怀疑:妹夫?住这么好房子,你财主?老大说:没有,是给人看房子。管粮着急问:管缨呢?俺娘呢?老大一愣:先进屋,进来再说。 三人进了西屋,管粮、管水四处瞧着。管粮问:俺娘和缨子呢?老大忙说:缨子要生了,在东屋呢。管水高兴了:那我不是要当舅了吗?哈哈!管粮又问:我娘在哪屋呢?老大一时语塞:你们还没吃饭吧?管水说:跑了一天,肚子早就瘪了。老大很热情:那我给你们弄饭去。 管粮、管水走到管缨屋外,焦急地听着。老大端着简单的饭菜走过来说:你们怎么出来了?进屋先吃口饭,垫补垫补。管粮、管水跟着韩老大回到堂屋。管粮问:妹夫,俺娘到底在哪儿?老大放下饭菜:来,大哥、二哥先吃口饭。管水又问:俺娘到底在哪儿?突然一声婴儿啼哭传来,老大说:哟,生了!急忙跑出正厅。 管缨静静地躺在炕上,用毛巾扎着头。身边躺着刚出生的婴儿。老大端详着婴儿:像我,这么大个小子,怎么没扛着刀出来呢?管缨身体虚弱,微微一笑。老大说:媳妇,你大哥、二哥来了,就在堂屋。他俩光问娘的事,我没说。 管缨瞪大了眼睛:快让他们进来吧。 管缨坐在床上,抱着婴儿。管粮、管水坐在一边。管缨说:娘,就这样死在我的怀里。说完轻轻啜泣。管粮颤声问:娘临走时说了些啥?管缨说:娘说,咱管家的孩子都要像咱爹,站着是根梁,倒下也要把地砸个坑!别信天,别信地,也别信神鬼,这样才能在关东立得住。娘还说,她最放心不下的是二哥,说他从小不服管,跟着大哥在外面闯,怕他惹事。 管水的泪一下涌出来,他捂住脸,压抑着哭声。管缨又开始抽泣。管粮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缨子,别哭了,刚生完孩子不能哭,月子里哭是要坐病的。再说,咱们兄妹相见是大喜事,别哭。韩老大说:对对,今天双喜临门,都别哭啊!我给你们做饭去,晚上吃个团圆饭。 那边,老大在厨房炒菜。这边,桌子上立着管大田和管索氏两个灵牌,灵牌前烧着三炷香。管粮、管水跪在案前,在火盆里烧纸钱。 管粮问:妹子,这些年你是咋过的?管缨说:大哥,我都挺好的。管水说:你要是过得不好,就和哥说,哥替你扛着。管缨看着俩哥哥:你们谁都不用跟俺操心,看俺这日子不是过得好吗?你们俩过得咋样?管粮说:我俩虽然颠簸了点,但还混得开,吃喝不愁。缨子,俺俩一来,就赶上你生孩子,这真是大喜事!看到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俺和你二哥都乐得不行。 管水也笑着:对啊,俺刚才还说呢,一晃眼儿当上舅舅了,呵呵,俺看看俺这个外甥,像不像咱管家人。管水抱起婴儿端详着。管粮问:二弟,你看了半天,这小子像咱管家人不?管水眉开眼笑:像,有点像俺,也有点像你。管粮接过孩子,仔细地看着:嗯,像! 管缨说:大哥,给俺孩子起个名呗!管粮说:还是留着让他爹起吧!管缨求着:他又不认几个大字,你是他大舅,就你起吧!管粮想了想:这刚过完年,打春了,我看就叫春生吧。管缨说:韩春生,这名字响亮。 管水关心地问:缨子,今天大哥、二哥都在,你说实话,韩老大这人对你怎么样?管缨说着真心话:你们不都看到了吗,人老实,闷吃汉子,不太会说话,不过,要是憋出一句话来,能让你笑十天半月的。他这人心肠好,把我放在心尖上托着。韩老大端着菜走到门口正好听见,高兴地笑了。 管缨喊:老大你就进来吧,怎么娘们儿唧唧的,还听墙根儿,笑还捂着嘴儿,愁不愁死我了!老大一脸笑,小心翼翼地把菜端上来说:你那么大的声,我能听不见吗?管粮说:妹夫一起吃呗?老大说:你们吃,我忙着呢。 管缨幸福地说:熊样!一来生人嘴就瓢了,十句抡不圆一句,说话都脸红,上不了台面。有好手艺,这柜子、桌子、椅子,都是他打的。人还行。管水吃着说:就是长得砢碜点儿。管缨憋不住笑了。管粮说:长得好赖能咋的?老实厚道点儿比啥都强,往后也会疼人。管缨又夸:他可是老实,有生人在,想放个屁能夹一宿。屋外又传来老大的窃笑声。 三人要分别了。管缨掀开柜子拿出两件棉袄:娘在时是娘给做,娘没了,当妹妹的给哥哥们预备着,那边天冷,棉花续得厚,干活笨了点儿,暖和。以后大哥、二哥要是有了媳妇,就媳妇给做了。二哥你有没有呢?管水说:媳妇这事儿,不用你操心。管缨见大哥出去,小声问管水:曼儿那边有信儿没?管水摇摇头。 老大正在外屋扫地,管粮从兜里摸出几块金块和钻石给老大:这个你拿着,我和你二哥这几年攒的。本来想给缨子,估计缨子不要,先放你这,等你们需要的时候应个急。老大推让:我们日子挺好,你们留着吧。说着给管粮揣回兜里。 管粮进屋,走到炕前,俯下身亲了一下睡着的孩子:我们要走了,让舅舅再看一眼,赶快长大,好好孝敬你爹娘!说着手悄悄伸进床头的被子下。管缨难舍:这一走,还不知啥时候能见着。管粮叮嘱:换地方就捎信告诉你一声。管水安排:娘没了,有啥难处就找哥。老大说:你看,这还没待两天就要走,往后常来串门儿,多走动走动。说着送出门来。 管粮、管水骑马走了。管缨趴在窗子上看着哥哥们走远。老大进门,管缨坐在炕上落泪。老大劝说:月子里别哭,哭坏了身子,睡一会儿吧。他给管缨摆枕头,发现枕头底下有个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金块儿和钻石。管缨接过布包看着,哽咽着说:这是俺大哥、二哥多少年的积攒啊! 曹承义、磕巴、张黑子、任长顺等围在一块。曹承义卷着旱烟说:掖县腿子和谢列金搞到一块了,咱要腹背受敌。看来这仗是肯定要打,这口气咱也肯定要出。大家听好了,咱热河人要流血啊。曹承义把自己的金口袋拿出来扔在铺上说:磕巴和张黑子你们俩上对面俄国去一趟,置办点儿火器、弹药,咱不能等死。热河人纷纷凑份子。 张黑子领着热河人在按碃,一支马队飞奔而来。谢列金领着一伙人来勘地,驱赶热河人。热河人跑了。谢列金等人勘察。 张黑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说:曹大把头,不好了,老毛子来啦!曹承义一下站起来:妈的,咱不惹他,他倒惹咱弟兄来了,走,会会他去!张黑子喊:兄弟们,拿上家伙,走啊! 张黑子领着曹承义等人来找谢列金说理,他们气势汹汹地向谢列金走来。谢列金高喊着:隐蔽!谢列金的人埋伏起来。 曹承义走过来说:人呢?“啪”地一枪打来,子弹从曹承义耳旁飞过。曹承义赶紧喊:趴下! 谢列金拉几个短暂、欢快的音节之后喊:哈哈,热河人,这个地盘我们占定了!曹承义喊:好你个谢驴子,敢在老子头上动土!你睁眼看看老子是谁?“啪”地又是一枪。曹承义回头喊:弟兄们,赶快抄家伙!磕巴,赶紧再找些人去,热河人不是他妈掖县人,咱不能吃这个亏!工地上的热河人纷纷拿起镐头铁锨,只有几个人有枪,他们躲到隐蔽处。曹承义站在那里喊:谢驴子,你听好了,我数仨数,不滚蛋就开枪!谢列金说:我也数三个数,不走就开枪! 双方同时数到三,开始交火。谢列金牵着那头驴作掩护,胸前背着巴扬。双方交战。谢列金拿出酒壶喝酒。曹承义瞄准,勾动扳机,一声枪响,谢列金酒壶被打得粉碎。磕巴带着更多的热河人赶到。张黑子高呼:打死你个狗娘养的!谢列金一看形势不利,马上高喊:撤! 第八章 重逢在关东 管粮、管水离开妹妹管缨家,骑马赶路。经过一个岔道,管水勒住马说:哥你回去吧,咱哥俩就此分手。管粮再次劝说:老二,我和你说一路了,你也不往心里去,跟哥走吧,别再流浪了。管水看着管粮:大哥,你走你的吧,我已经习惯自自在在地活着。有什么事打个招呼,我立马就飞到你身边,就此告别,保重! 掖县人看起来很平静。卢汉有点发愁:曹承义和谢列金交火了,这仗我看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完。球子说:打他个(尸求)去吧,他是自找的,曹承义要是不打死咱四个兄弟,咱说啥也得帮他。也不知道管粮去哪儿了?啥时候能回来? 正说着,管粮回来了,进屋就问:蒋老先生身体可好?蒋仕达坐在炕里一个背静处说:我挺好。骆有金亲热地说:管叔,这回你不用怕谢列金抓你了。他和热河人打起来,顾不得你了!球子接上:这回咱看热闹吧,谢列金那小子把火炮都拉到山上了!卢汉说:热河人有点招架不住了。管粮说:小金子,咱去看看。 曹承义拿着单筒望远镜看,他看到谢列金的人黑压压一片,从远处慢慢移动过来,叨咕着:鬼上门了!磕巴,把枪弹伺候好,娘的,咱的地盘让人家占了,就像老婆让人家睡了,狼上了咱家的炕头啊!兄弟们,玩儿命了! 曹承义把望远镜扔到一边:离咱多远吱唤一声。弟兄们,这回他们的阵势看来不小,我不想多啰嗦了,可有一句话大家伙千万要记住,这个碃眼就是咱的命,就是咱热河老家的热炕头,就是咱热河的名声,只有咱自己能上来,别人爬上来不行!望风人说:大把头,还有二百步了。 曹承义继续说:早呢。叫个热河汉子,就不能丢热河人的脸,不能打自己的嘴巴!是个爷们儿就得像根棍儿似的竖着!望风人喊:大把头,还有一百二十步了。曹承义一顿:早呢。我说点啥呢?磕巴喊:说点儿娘们儿!张黑子笑:一说娘们儿磕巴就不磕巴了。望风人喊:老大,还有八十步了! 曹承义说:早呢。个顶个的都精神点儿!娘们儿的事儿不用操心,有了金子咱要啥有啥!可咱脸不能丢,屁股不能丢,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能丢!这个碃眼更不能丢!望风人喊:大把头,还有四十步了! 曹承义大吼:抄家伙!弟兄们,咱和那帮婊子养的干了!曹承义开火。双方猛烈枪击,阵地上顿时一片火海、硝烟。 管粮和骆有金来到山岗,趴在那里看。骆有金幸灾乐祸:你们打死我爹!曹承义这回要完蛋了!管粮看看骆有金,摸摸他的头说:走,咱回去。 管粮进屋对着大伙:我和大家合计个事儿。热河人让洋人欺负了,咱不能看笑话。卢汉不满:大把头,热河人有咱四条人命啊!这口气我到现在还缓不过来!球子质问:大把头,大家一心干活,多分金子,你一回来就起高调,让咱掖县人去白白送命,我问你还是咱大把头吗? 管粮耐心讲:话是这么个理儿,谢列金在咱中国的地盘打仗,咱和热河人就好比亲兄弟,在家里不管怎么打,遇到外人欺负,都该联起手来帮一把! 蒋仕达在墙角里说:我能说句话吗?众人看着他。管粮说:蒋老先生请讲。蒋仕达气若游丝:管大把头言之有理,不管是热河人还是掖县人,同为中国一奶同胞而非外邦夷人,在这块土地上,不能同舟共济、相互帮衬,还何谓同胞?万不可在大事面前怀一己之私,已经尝够中国人领洋人打自己人的滋味了! 管粮继续说理:蒋老先生说得好,咱不能看着洋人打自己人!咱要不给谢列金点颜色看看,拿拿他的威风,热河人的今天就是咱的明天!他谢列金今天打热河人,明天就兴许打掖县人、保定人、河南人!张王李赵一个爹娘。咱和热河人是一个爹娘!球子不愿意:谢列金的枪火太猛了,去就是一个送死!我可不想白送死!我老家来信,给我把媳妇都预备好,就等着娶了! 管粮坚定不移:就是搭上性命也要和谢列金决一死战!别让外人说咱掖县人看热河人的笑话,那还是人吗?谢列金欺负到咱热炕头上了!抄家伙吧!管粮伸手,骆有金把长枪和短枪给管粮拿来。管粮把短枪别在腰上,长枪提在手上。 卢汉问:大把头,咱为啥非要送死去呀?管粮喊着:我老娘就是热河人!老娘的娘家人让人家打成那样,我姓管的不去帮帮手,那还叫人吗?弟兄们,看得起我管粮的,跟我为老娘的娘家人报仇啊,抄起家伙跟我走啊! 热河人在曹承义带领下奋力反击。曹承义高喊着:兄弟们,好样的! 谢列金指挥大炮向热河人阵地开火。热河人遭到炮击,有人倒下了。张黑子说:大把头,要顶不住啊!曹承义吼着:别他娘的在这儿说孬话!有我曹承义在,热河人就倒不了!张黑子,是你爹揍的就不能趴下! 张黑子被骂急了,抱着一箱子火药冲出战壕:对不住了大把头!下辈子给我娶媳妇!张黑子怒吼着冲入敌人阵地。曹承义眼看着张黑子冲进敌营,顿时传来威力巨大的爆炸声。曹承义擦着泪喊:这才是咱热河人的种啊!张黑子为咱热河人没了,咱要用命来保住张黑子碃眼啊!热河人高声喊着向敌人猛烈开枪。 谢列金拉着手风琴喊:我极吐尔加的勇士们,为了我们的金子,为了美酒,为了女人,勇敢冲吧!杀吧!炮火猛烈向热河人轰击着,热河阵地吃紧了。曹承义遍体鳞伤还在指挥:来吧,卷毛的家伙们,我弄死你们王八羔子!磕巴跑过来:大大把头啊,要不求求掖县的?曹承义瞪眼:求个屁!打死老子都不求人! 一部分热河人阵地失守了。一队哥萨克举着长刀,骑马向磕巴把守的地方冲来。 磕巴身边的人横七竖八地战死了,磕巴长枪的枪管打开了花,他把枪扔了,坐在一箱炸药上,手攥引线,向骑马奔来的哥萨克笑着:你你你妈个……哥萨克到了跟前,磕巴引爆火药,一声轰鸣,哥萨克们和磕巴横尸倒地。曹承义跑过去,失声哭喊:磕巴——满脸血土的磕巴睁开了眼睛,对曹承义微笑一下死去。 已经没有泪水的曹承义哑着嗓门高喊:热河人,都听好了,我曹承义生为热河人,死为热河鬼,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为热河人的名声去杀、去砍!咱干了!他赤膊上阵。就在这时,远处一片喊声,曹承义愣愣地看着,不知是福是祸。 管粮领着掖县人高喊着跑来:热河兄弟们,掖县人帮你们来了!热河人顿时群情激奋、热泪盈眶地欢呼,高兴地拥抱到一起。 曹承义跌跌撞撞地扑到管粮跟前动情地喊着:管大把头!管粮高喊:咱是一家,死也要死在一块!弟兄们,搂家伙,开战啊!掖县、热河人联手投入战斗。 谢列金的炮火仍然猛烈。卢汉在离他们不远处领着一伙人还击。管粮和球子被一阵炮火掩埋,二人抬起头。又一阵炮声响起。球子喊着:那大炮太厉害,咱挺不住啊!管粮一指:你去把它干灭火了! 球子站起刚要跑,火炮在不远处爆炸,管粮一下子扑倒球子,把他压在身下。一阵烟尘过后,管粮慢慢抬起头,扒拉一下身下的球子,球子愣愣地抬起头,一滴滴血从球子的脑袋上流下来,球子一摸,不是自己的血:大把头,你伤了? 管粮一翻身倒下,他的肩膀被炮弹崩开花了。球子感动:大把头,你救了我一命!你受伤了!管粮撕下衣服的一角按住肩膀:我没事,你别去了,和曹承义在这,没我的话,你千万给我顶着。我去把火炮弄哑了! 球子和卢汉在各自位置上射击。卢汉打疯了,高喊:给我使劲儿打!这个阵地不能失手!一失手就全完蛋了! 曹承义过来喊:管大把头呢?球子说:他要把火炮弄哑了。曹承义喊:他会有危险!你去,领人帮他一把!球子摇头:管粮让我在这守着!没他的话不许离开!你领人去救他!曹承义领着几个人小跑去支援管粮,他们刚拐过山包,埋伏在那里的俄国金匪开枪了,枪声从四周袭来。曹承义过不去,就领几个人往热河人阵地跑。 管粮捂着伤口来到火炮旁边隐蔽起来。四个俄国火炮手装运炮弹,把炮弹推进炮膛里,关好保险。火炮噗的一声,震动一下引来一阵烟尘。管粮迅速跑上去,趁烟尘用单手把几个俄国人打倒,一人捅上一刀,几个俄国人都死了。管粮用一只胳膊搬动火炮轮子,炮口变换了方向。管粮捡起地上俄国人扔下的单筒望远镜,寻找谢列金。谢列金站在高岗上发现火炮不响了,拿望远镜往火炮方向看,只见一个矿丁打扮的人拿望远镜看他。 管粮高喊:放下武器吧,要不我的火炮会轰到你的“市政厅”!谢列金高喊:你看,我抓到什么? 曹承义被五花大绑地推上高岗。管粮一看傻了。前方,谢列金拉起了胜利者的音乐高喊:热河人,掖县人,好好看看吧,敢反抗我谢列金的人,在五分钟内必将吃枪子,我美丽的勃朗宁手枪认识谁是最该死的人! 曹承义被绑在广场中央台子的夺命桩上,人被打得满身是伤。刽子手是一个手拿大刀的俄国大汉。台子下围了好多人。谢列金站在台子上拉了几个怪音说:热河人,你就要下地狱了,让恐怖的音乐伴随你一同去吧,和我谢列金一争高下的人,没有什么好处,上帝不会收留你的!你非常幸运,是这个国家第一个犯人,你将被载入史册!开斩! 忽然,管粮骑着一匹马驰来,手举着火把喊:刀下留人!谢列金大笑:哈哈,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管粮说:我的“总统大人”,我想拿我的命换他。谢列金摆手:他是他,你是你!你还是我的国防大臣。管粮说:我早就拒绝你了!谢列金把两个拳头往一块儿碰碰说:我知道,你们掖县人和热河人是在这个。管粮握紧一个拳头说:不,对付你,我们是这样。曹承义十分感动。 谢列金狞笑:玩笑开大了,还想救他?连你也跑不了!管粮冷笑:是吗?你放不放人?谢列金说:不放。管粮坐在马上,把兽皮一掀,身后是一排排大手炮,他把火把放在手炮旁:那好吧,谁也跑不了!谢列金害怕了,他的大臣们撒腿就跑。看热闹的人们急忙向一边散去。 谢列金说:到底是弟兄!我的弟兄都跑了,大臣们都跑了!那好吧,千万别点火。谢列金提着琴走了。管粮把曹承义从夺命桩子上卸下来。曹承义激动万分:你为啥要救我?管粮一笑:因为我们是同胞! 山东人成立了山东会馆,会馆就设在百长府院子西厢房。 鞭炮声中,院子里挤满了人,众目之下,管缨扯下西厢房门上的红绸,露出“山东会馆”的牌子。里面是一排排桌椅。人们一家端一盘菜,陆陆续续走进来。屋子里坐满了人,每人桌前放着自己的菜。 管缨大大方方说:既然大家选我当这个会长,那我就说几句。会馆就是咱的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馆有馆律,咱先立规矩后办事。以后开会咱也这样,一家一盘菜,自备酒水,一次二两,别喝多了,喝多了胡说八道,上炕也得让媳妇一脚踹下去。我凑了几条,说给大家听听。与当地人和睦相处,以诚以信为本,帮贫、帮难、帮忙,解忧、解烦、解纠纷;莫谈国事闭上嘴,家长里短可上桌,邻里纷争,夫妻反目,婆媳不和,谁招谁惹谁了,谁家有难处了,心有不痛快了,红白喜事了,打不打招呼都去帮。会馆就是咱山东人的家! 刚好院子里有吵架的声音。管缨问:怎么回事?去看看。大家来到外面。 范家媳妇和王婆因为一只鸡吵架。看见管缨和大家出来,范家媳妇说:会长来了,那明明就是我家的鸡,可她说是她家的!王婆说:我自个儿家的鸡我还不认识?你咋那么好要呢!管缨劝说:大家先都别吵,消消气儿。 范家媳妇说:那是个三斤沉的芦花鸡呀!王婆说:我管你几斤沉呢!反正是我家的!管缨你得给我做主!管缨再劝说:行了,范婶,王婶,你们都消消气。 范家媳妇说:光消气儿有什么用啊,我屈呀!说我讹她家小鸡了!我就那么不值钱?王婆说:不是你家的,硬说是你家的,不是讹又是啥?管缨,这官司你给我们断明白了。 管缨笑着:来,咱们进屋说,别在外边哄哄乱嚷的让人家笑话。会馆里一屋子人。管缨领着王婆和范家媳妇进来。管缨一指:你坐这儿,你坐那儿。王婆子坐下,身子背着范家媳妇,眼睛一抹搭,把头扭到一边。范家媳妇更是夸张,鼻子哼了一声,使劲儿一扭身子。 管缨和颜悦色:都在一个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在这一疙瘩一块儿地住着,都是闯关东来的,为个小鸡儿至于吗?范家媳妇说:那可不是一只小鸡,一天一个蛋,一年多少?管缨说:行了范婶,小鸡不值钱,咱先不说仁啊义啊那套大道理,咱就说乡亲,人情不比小鸡值钱吗?大家和和气气的,互相帮衬、互相照应着多好,何必这么满街满院子的扯脖子喊呢!有啥过不去的?又没偷你家汉子,又没抱你家孩子下井,至于吗?为这点小事伤和气犯不上。王婆说:小事?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管缨说:咱先别说小鸡是谁家的,先说吵架不对,谁先引起的?王婆说:她说俺家的鸡是她家的。范家媳妇说:本来就是嘛!管缨劝解:先别说小鸡,范婶你先给王婶赔个不是。范家媳妇说:我又没错,赔哪门子不是呢? 管缨解释着:不是对错,以后有啥说道先找我,没找我就和人家吵,这就不对了。咱先抛开小鸡儿,抛开对错,先讲和气,互相道个歉,赔个不是,看我面子,赔个不是行不行?能不能赔?范婶你这人爽快,你先来。 范家媳妇满脸不愿意:行行行,俺错了,不该要俺家的鸡。王婆说:你说这叫啥话呢?管缨说:你别管啥话,人家赔不是了,王婶你也给赔个不是。王婆也不乐意:行,她嘴大舌头长,她说咋的就咋的。管缨笑着:行了,两个婶子和好了,这不就完事儿了吗?你们出去再好好唠唠,先把小鸡放一边儿,唠唠对方的好处,没有解不开的疙瘩。你们去吧,我们再商量点别的事儿。 范家媳妇和王婆站起来走了。范家媳妇在门口提鞋,王婆走过时故意撞她一下。范家媳妇撵上去又撞她一下:你撞我干啥?王婆也撞她:谁撞你了!两个人开始肩对肩撞,后来互相推,接着就打成一团。 管缨跑出来把她们拉开:这咋还越说越来劲儿了呢?给你们脸不要脸了?围了好多人,大家议论纷纷,都说管缨厉害,也没看厉害到哪去呀?连这两个老娘们儿都收拾不了,这会长不白搭吗?山东会馆有啥用啊? 管缨问两个婆子:小鸡在谁家?王婆说:在我家。管缨说:你去抱来。王婆走了。管缨环视众人:大家都听着,本来我想给她们留点面子,就一只鸡,两家争,肯定有一家是真的,一家是假的。我想让她们好好唠唠,会馆再给丢小鸡的补点钱,把这事圆下来。既然谈不拢了,那好,我就给断一断,看到底是谁家的,大家可都看着呢。范家媳妇说:你可不能偏着谁、向着谁,得公道! 韩老大走过来,笑哈哈地站在一旁看热闹。王婆把小鸡递给管缨。管缨抱着芦花鸡说:王家和范家因一只鸡打个你死我活,这只鸡究竟是谁家的,也该有个了断。我怀里这只鸡就是两家争的鸡,我现在站的地方,正好是两家的中间,现在我把鸡放了,小鸡自己认识路,看它去谁家,去谁家就是谁家的。大家说,这公平不?众人都说公平。 管缨问范家媳妇和王婆:要是这样,你们认账不?俩人都说认。管缨说:那好,咱就这么办,我放了它。在众目之下,管缨慢慢把鸡放开,鸡溜达着,直奔王家的方向。王婆子欢喜地跟着:你看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范家媳妇说:那我家的鸡呢……她一下子倒地抽起来。管缨和一帮女人围上去给她又掐人中穴又叫。范家媳妇一口气缓过来了:我这命啊!不如一只鸡! 一只大拇指从众女人的脑袋里探了进来,挺在管缨鼻子前:有水平! 管缨抬头一看是老大,故意恼怒道:你来凑哪门子热闹?滚回去! 管粮走在老沟镇热闹的街上,在一个摊位前买了两个烧饼刚要吃,一只脏手伸过来,一下子抢去烧饼。管粮一转身,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在猛吃烧饼,就说:兄弟,慢点吃,不够我再给你买两个。那乞丐抬头看着管粮。管粮也看着乞丐。乞丐突然转身就跑。 管粮看着乞丐背影想了一下,立刻追上去。乞丐跑着跑着,突然站住不动了。管粮说:兄弟,你跑什么?我怎么看着你有点面熟啊!乞丐转身又要跑,管粮一把拽住他,另一只手撩开乞丐面前的乱发。乞丐一把拿住管粮的手腕轻声地说:别动,给我留点面子!管粮一惊:曹大把头?为啥成这样了?曹承义说:混溜了,叫你笑话了。管粮问:热河帮散伙了?曹承义叹气:和谢毛子那一仗,死的死,伤的伤,我没脸见他们的亲人。 管粮问:你这是要到哪?曹承义一脸凄凉:四海为家,早晚埋在关东山。管粮热情道:你哪里也不要去,跟我回去,掖县帮就是你的家!曹承义听到这,眼睛红了,一抱拳:谢谢管大把头!兄弟我不能从命。我不走回头路!也没脸走回头路!管粮说:外道!咱是一家人!曹承义双手抱拳:管大把头,我曹承义没白来这儿淘金,虽说没挣着钱,可挣着了你一腔的情义!我记住了!有了这两个字,我就能走遍天下!再会,管大把头! 管粮睡觉前找出曼儿给的香包看着闻着。球子过来问:大把头,肩膀好点儿没?管粮说:没事儿了。球子满脸喜气:家里捎来信,俺娘给俺找媳妇了,让俺回去娶媳妇。管粮说:回去吧,出来好几年,也该回去看看了。 骆有金过来说:你回去娶媳妇,得谢谢我管叔,我管叔要不救你一命,你还娶啥媳妇?早给阎王爷接尿去了!球子拉开架势,扑通一声跪下,哐哐磕头:谢谢救命恩人! 管粮拉他起来:行了,快起来,心意我领了,脑袋瓜子磕碎不好娶媳妇。球子起来,热泪盈眶:好悬啊,大把头要是不救我那一下,真就没命了,娶不着媳妇也见不到俺娘!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啊!大把头,山东家有事没? 管粮一拍头:我还真有事。你回去帮我打听打听我未过门的媳妇,我们管家庄的,她大名周福梅,小名叫曼儿。球子念叨:周福梅,曼儿,我记着,回去我一定给你打听打听。 鞭炮声中又迎来一个新年。 孩子自己坐在炕上玩着。管缨在祖宗牌位前上香磕头,嘴里念叨着:爹娘,回家来过年,你老闺女日子过得挺好,不用挂念缨子,你们都放心吧。 门被撞开,老大头戴皮帽背着山货进来,脸上和皮帽子上挂着白霜。管缨逗乐:这是谁呀?老大嘿嘿笑:老耗子。管缨笑着:又来讨水啊?老大坏笑:这回讨女人。 管缨数叨:这么多天不着家,你不想进这个门了?不想要儿子了?老大一头扎进屋里,抱起儿子:哎哟,我的好儿子,想爹了没有?爹可想死你了! 老大抱着儿子说:山上弟兄不让走啊,说我成天搂着女人享福,苦了他们了,好容易上山一趟,非让我多喝几盅不可!管缨皱眉:这股酒味儿!过来磕头。老大问:磕啥头?我老大宁折不弯!管缨喊:给我爹我娘磕头!老大笑着:免了吧,我这辈子也没给别人磕过头。管缨拽着老大的胳膊来到父母灵位前。老大跪着装孬:岳父岳母大人,你家管缨欺负你姑爷!你可不能看着不管呀! 管缨抱着儿子看老大放着鞭炮,火光把一家人的脸映得通红。大街上的人都放鞭炮,一片热闹景象。 晚上,老大与管缨坐在炕桌旁吃饺子喝酒,孩子在一旁睡觉。老大感慨:这一年不易呀,咱也算有家了。管缨乐呵着:地里年成好,大人孩子都没闹病。 老大慨叹:百长死了,在一起那么多年,我怪难受的。管缨也动了情:我挺惦记赵夫人的,咱就这么白住了人家的房子,心里过不去呀。赶明儿你打听打听赵夫人在哪儿,我也好抽空去看看她。老大说:听巫婆讲她当姑子了。管缨说: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她要愿意,咱就把她接回来。 老大夸着:俺媳妇就是心眼好。你成立了山东会馆,又做那么多好事、善事,帮了那么多人,就冲这,老天也该关照你,这也是你修来的,有啥过不去的。管缨点头:你要这么说我心里还好受一些。 老大举起酒碗:这一年我最不易。我得了你,得了孩子,不易吧?又失去了朋友赵福成,也不易吧?你比我苦,生孩子,种庄稼。管缨笑着:种庄稼你不行,种人你行!老大哈哈大笑:敢情的!管缨自己也憋不住大笑,用筷子打老大:这个死耗子! 俗话说:反了春,冻断筋。立春下起了雪,气温可就得一阵子上不来。 大伙又是一人一盘菜,端着走进会馆,坐下自斟自饮。管缨说:这一晃就开春了,大家伙合计合计今年种地的事,今年春脖子长,到这时候了大地雪还没化干净呢。当地户给我提个醒,这样的年份往往霜来得又早,八月节前头霜就来,过了节冻就下来了,苞米还没灌好浆呢。要这样,咱今年日子可不好过啊。王叔,你有没啥好办法? 老王头摇头:没啥好招。这地方,地气偏凉,自古种地就这么个种法,霜冻来了,求神求仙祭天拜地,没别的高招。 管缨告诉大家:咱来关东的年头少,家底薄,一年受灾,到转年开春就得挨饿,咱不能这么硬挺着,回去都想一想办法。 管缨回到家里正做饭,王婆端着小瓦盆进来,盆子上蒙着小棉被。王婆掀开棉被给管缨看,里面是黄盈盈的豆芽。王婆笑着:我发的,给你送点儿尝尝。 管缨忽然受到启发,就把那盆豆芽带到会馆让大家看:咱们这儿不是春脖子长吗?咱先育种,像这豆芽似的,长大了再挪到大田里。老王头笑了:行啊!你这丫头脑袋真灵!大家高兴起来。 管缨在炕上摆满了大盆小盆,每个盆子都盖着棉衣或棉被。她端来一瓢水,掀开被子,给盆子洒水。忙完后,她坐在炕沿上打瞌睡。孩子睡在旁边。 有人敲窗子。管缨醒了,问:谁?老耗子?老大说:还能是谁?管缨开门,老大进来指着腮帮子让管缨亲:来,让我败败火!管缨笑着躲着他的嘴:这烟味真烦人!三更半夜的你作啥妖呢!老大嘿嘿笑:大白天谁干这事啊…… 管缨说:你也不早点回来,好帮我干点啥,这时候才滚回来,就是睡觉来了! 老大扯着管缨挨个屋找睡觉的地方,到一个屋,屋里都摆满了育种的木箱子,老大失望了:咱睡哪儿?管缨看着老大急得像猴似的,嘻嘻笑着:没你地方了。 老大扯着管缨回到正屋,把炕上的盆子放在地上。管缨阻止他:你这是干啥呀?人家可是在育种啊!说着又把盆放回去。老大理直气壮:我也要育种啊!管缨哈哈笑得停不下来,拍着老大的身子笑:这个死老大!不一会儿,管缨房间里油灯灭了,院里一片宁静。 隔天,管缨和老王头等人在会馆开会。管缨对大家讲:会馆得为大家办点大事儿,种地就是咱庄户人家的大事,把这个给大家办好了,大家才抱成团。现在我育的苗出来了,眼下种苗还不够,还得再育一些,可我那儿没地方了,我想把范家媳妇的厢房租下来育种。另外,我还想把镇上几个村的农户都立据画押,咱给大家育种。会馆别光给山东人办事,咱能在这立住脚,也多亏了当地人。农户立据画押,等打下粮食了,卖给咱会馆,由会馆统一卖给粮栈,这样大家种粮就不愁卖了。老王头提醒:种子钱可不是小数。管缨说:咱会馆想办法吧。 村民听说会馆给育种,都来排着长队等候,管缨和会馆的人与村民立字据、签字、画押,十分热闹。 于是,管缨领着范家媳妇和王婆给大家育苗,忙活中范家媳妇和王婆也成了好朋友。气温上升,该栽秧苗了,各家从管缨这里领回去栽上。秧苗成活率很高,苗齐苗壮,农田里一片葱绿。这比往年提前了半个月。大伙都夸管缨为大家办了一件大好事。 在管粮的倡议下,矿丁盟会成立了,大家商量着让管粮大把头当会长。管粮拱手道:我讲点儿心里话。咱这些人,大老远的来这儿,齐鲁燕赵,热河的、直隶的、山东的、吉林的、山西的,哪儿的都有,图个啥?我想起俺娘说的一句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张王李赵,一个爹娘。咱到这不是来打呀斗哇,咱是图太平,图金子,图发财,图能过上舒心日子。咱们能走到一块儿就是一家人,就是有情有义的亲兄弟!大家鼓掌。 管粮接着说:我讲这些,归结起来也就是两个字,仁和义。我念私塾时,先生嘱咐我做人就这两个字,他说把这两个字揣在心上,一辈子都不会饿!这两个字是做人的规矩,也是咱盟会的规矩,也算咱今后矿上的规矩。这个规矩立下了,咱大家就是奔多挖金子、多挣钱、挣大钱,回家养活老爹、老娘,养活老婆孩儿,置地百垧,牛马成群,孩子成窝! 矿丁盟会成立后,第一次在掖县帮住地开会。管粮神情严肃地说:今天咱盟会合计一下俄国金匪的事儿。我听说谢列金又弄了几门大炮,花钱雇了不少兵,看样子,他又要来抢矿了。咱得合计个对策,有个了断,不能总这样下去,让他在咱的地盘上横着膀子晃。这一仗肯定要打,但他们有火炮,有长枪短枪,咱对付不了他们。我看,靠咱平头百姓硬拼,很难治他,得找官府,让官府派人解决。我想去禀报张怀远大人,我在黄金山工地干活时认识他,他是朝廷二品大员,一点儿当官架子没有。我听说他已经调到吉林府了,让他通融通融朝廷,派兵来把谢列金赶出去!卢汉你们把矿看好,我快去快回。 管粮牵着马要走,骆有金送他。管粮嘱咐着:我过些天回来,我不在家,你多长个心眼儿。骆有金说:管叔你放心,你交代给我的事,没有掉地下的。 蒋雪竹一身男孩打扮,戴顶大狗皮帽子,脸上抹得混儿花儿的。傍晚,她来到一个县城客栈,进到屋里,饭桌上有一盏油灯,火苗很弱。 店家问:客官是打宿还是吃饭?雪竹说:吃饭。屋咋这么黑呀?店家笑着:您坐好,别看灯暗点儿,吃上饭心里就敞亮了。 饭菜端上来,雪竹拿起馒头吃,她渐渐看清,墙根下蹲了个乞丐,抄着袖子看雪竹吃。乞丐慢慢站起来,凑到饭桌跟前,眼睛看着雪竹的菜哼着:大官人一身锦衣,老汉三天没吃粮啊!乞丐坐在雪竹对面看着。雪竹害怕了,把盘子推给他。乞丐抓起馒头吃起来,他拿烟袋锅伸出去,扒拉雪竹的胸口。雪竹用手一挡,把身子背过去。乞丐笑着,又要拿烟袋上去挑逗雪竹。管粮从外面进来,上去揪住乞丐的耳朵把他扭到门口。 店家问:客官是打宿还是吃饭?管粮说:来两碗饭。店家去了后屋。屋子静下来。管粮看着前面的雪竹,似乎有点眼熟,就有意说:这屋里挺暖和的呀,咋还戴着狗皮帽子呢? 雪竹听见说话声,认出了管粮,她把狗皮帽子一摘,喊道:管粮哥!立刻委屈地抽泣起来。管粮忙上前说:是雪竹啊!别哭,别哭,你怎么在这儿呢?雪竹说:我是去找我义父。管粮高兴道:我也是去找张大人,听说他到吉林府供职了。咱俩一起去。雪竹露出了笑容。 管粮歉疚道:上次一别,我心里不好受,是我没照顾好你。雪竹解释:我惦记我父亲,急着往京城赶,他流放我一直跟着,怕他身体不好,挺不住。后来在一个姐姐家打尖,父亲脱身走了,我一直追赶,但是也没找到父亲,就回来了。我和大哥真是有缘。 第二天一早,二人就准备赶路。雪竹问:一匹马,怎么走啊?管粮利落地上马。在雪竹眼里,那个上马的动作充满了活力。管粮在马上伸出手说:上来!雪竹拽住管粮的手上马,坐在管粮的后边。 管粮问:坐好了吗?雪竹说:坐好了。管粮说:还没坐好!雪竹不明白:怎么才算坐好了?管粮说:抱紧我。雪竹有点为难,小心翼翼地抱住。管粮喊:别像个小猫似的,抱紧点儿,别甩下去!雪竹又抱紧点。管粮说:这回才好了!雪竹一笑。管粮打马飞去。 管粮一见张怀远就说:大人,我没有照顾好雪竹,和她分开了,得向大人谢罪。张大人说:这不在一块儿吗?雪竹笑道:我们也是刚见面!当时我父亲还在大牢里,我急着去看他,留下张纸条就偷偷走了。 张大人点头:当女儿的惦记父亲,做得对!管粮不必谢罪。管粮看着张大人:我有件重要的事要禀报给您。俄国哥萨克金匪在我们漠河老金沟成立了“极吐尔加共和国”,您知道吗?张大人说:我刚刚知道。哥萨克在中国的土地上成立国家,大清朝廷却不知道,很荒唐!管粮接着说:他们还有黑龙江将军的手谕。手谕就在我这里,大人请看。张怀远惊讶地接过手谕,看完一笑:这是假的。管粮啊,你想,在我大清的国土上建立一个新国家,由一个区区黑龙江将军府出具手谕,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再者,将军既不可能为之,亦不敢为之。这个手谕怎么会在你的手里呢? 管粮笑道:我后来对他这个手谕有怀疑,就让我的人夜晚去偷来了。张怀远笑道:你那里也有时迁式的人物啊!雪竹也笑了。 张怀远严肃地说:此事非同小可,我要上报朝廷。管粮,你怎么这么久才来告诉我?管粮歉疚道:我寻思我们就对付得了,没想到热河、掖县的人联手也没打过那帮金匪,还死了不少弟兄。张怀远沉痛地说:国无能,民受欺,君昏庸,民受损,有心的人心都会疼,只有没心的人,才麻木不仁。你们的精神可嘉!不过一定要记住,像这种要靠国家力量来解决的事情,仅靠你们区区小民的绵薄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第九章 入洞房 史书记载:1886年,清政府出兵驱除俄国金匪,1883—1886年喧闹一时的“极吐尔加共和国”事件宣告结束。 家中的腊梅花开得十分雅丽,张怀远饭后赏花,路过雪竹的住处,听到雪竹和管粮在下棋,两人还像小孩子似的争论几句。张怀远觉得雪竹也该成个家了,他一直对雪竹的婚姻操心,现在看来,她和管粮比较合适,就想趁机会撮合一下。他征求雪竹的意见,雪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张怀远抽空对管粮说:我看你和雪竹二人惺惺相惜,十分般配,想成全你们的好姻缘,不知道你意下如何?管粮真诚地说:大人,我对雪竹绝无非分之想。我老家有个没过门的媳妇,叫曼儿,她是我先生之女。我们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逃离老家的时候,曾承诺过曼儿,一定回去娶她。这一晃几年过去,我多次写信打听,也没有下落,曼儿是生是死,现在也不得而知。在不知道曼儿确切消息之前,我不能和别的姑娘谈婚论嫁,请大人谅解。张怀远颔首道:那好,你把曼儿的地址写下来,我让驿站信使去找找。 张怀远瞅机会告诉雪竹:管粮多年离家,还旧情难忘,在曼儿生死不明的情况下,仍不放弃,还在寻找。难得啊!雪竹低头道:义父,我也敬佩管粮对曼儿的一往情深,知道曼儿在他心中的地位,我不可能取而代之,此事就算了吧! 管粮和雪竹在张大人家过得十分愉快,闲来无事,下棋消遣。这天,二人激战犹酣,张大人差人来叫管粮和雪竹。张大人对管粮说:朝廷已准奏,命我立即带兵前去驱匪!这是我首次带兵,责任不小。隔壁他们正准备出征的物品,你去看看。管粮说:大人威名远扬,一定会马到成功!我知道去那里该带什么。 张怀远对雪竹说:千里关东茫茫雪路,有多少流人被放逐啊,我估计,你父亲十有八九是奔老金沟了,朝廷重犯一般都在那里落脚。雪竹说:要是能在那见到我父亲,那可是太好了! 风雪漫天,崎岖的大兴安岭山路中,一支长长的队伍在艰难行进,前面是“矿务督办”标牌和绣有“张”字的大纛旗。张怀远骑马而行,管粮骑马在身边,后面是兵丁。队伍中,有一辆马拉轿车,车内,发烧的雪竹倒在张怀远夫人怀里。 张怀远拿着地图问管粮:还有多远?管粮看着地图指给张大人:咱现在走在这,大人,还有二十里!张怀远回头告诉兵丁:抓紧赶路! 管粮调转马头,来到车旁问车里:拾妹,雪竹怎么样?拾妹在车里答道:头还有点儿热!管粮把皮大衣脱下来,扔进车棚里:给雪竹披上!拾妹拿着皮大衣披在雪竹身上说:管粮送来的。雪竹问:他穿什么?张氏说:你就别惦记他了,男人抗冻。 谢列金正在“市政厅”批阅文件,安德烈慌慌张张进来:我的总统先生,大清朝廷派兵来了!听探子说,好像有几千人,奔金沟来的。谢列金问:他们还有多远?安德烈说:听说还有三十里地。谢列金想了想:他们要在极吐尔加分一杯羹,就给他们一杯。大清朝廷,我们打不过,那就换一种方式来对付他们。准备好,我要带领全体内阁到广场上迎接他们。 “市政厅”里各个房间乱了,人们纷纷准备离开。谢列金坐在办公室椅子上,手握酒瓶脸对天花板发愣。他拿起桌上的铃铛摇了几下,安德烈进来。 谢列金煞有介事地说:让我的大臣们把领结扎好。安德烈说:总统先生,人都跑光了。谢列金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人去楼空了吗?你为什么不走?安德烈说:我的工钱你还欠着。谢列金又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背上琴:我给你最后拉一段音乐,就算给你的工钱。 安德烈走了。谢列金十分落魄,流着鼻涕一边喝酒,一边在壁炉里烧文件,一张一张往火里扔。 管粮领着张怀远的大队人马来到鹰野广场,兵丁层层包围了“市政厅”,旌旗猎猎,四门大炮一字排开。管粮过来禀报:大人,听当地人说金匪已经跑得差不多了。张大人说:好,你进去告诉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可谈,没有任何借口可讲,赶快滚出大清土地! 管粮来到谢列金办公室,找了半天,才发现谢列金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他的琴。谢列金说:哈,我的国防大臣,我们又见面了。 管粮厉声道:投降吧!我大清国的军队到了,炮声一响,你就血肉横飞,骨头渣子都找不着,快背着你的巴扬跑吧!谢列金哭丧着脸说:要分手了我的朋友,我给你什么礼物呢? 鹰野广场上挤满了人。张怀远站在台子上讲话:从今天起,这个矿的东家就叫大清国了,你们给大清国干活,给自己挣钱!金匪在这里横行的日子不会再有了!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极吐尔加! 这时,传来手风琴忧郁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市政厅”里。张怀远被琴声吸引,要看看究竟,他走下台子,向“市政厅”走去。人们纷纷跟着。张怀远推开大厅的门,空荡荡的大厅里,管粮站在中间,谢列金坐在总统椅上拉琴,身边一圈酒瓶子。谢列金对来人毫无反应,继续拉着。清兵要动手抓他,被张怀远制止了,张怀远背过手听着。 谢列金拉完琴,很有礼貌地站起,琴没有扣上环子,琴箱拉下来,“呜喂”一声悠悠荡荡。谢列金不在意,镇静地摘下哥萨克帽子,很有身份地向张怀远大人行了一个贵族宫廷礼:这位大人,我最后一次以极吐尔加总统身份,向您问候! 张怀远摆手示意:你不要再提那个极吐尔加,这里是大清国的老金沟!谢列金拿起大衣披上,又行了一个贵族礼,转身走出大门。 驿站的信使来到周福梅二姨家打听曼儿的下落,二姨告诉信使,曼儿嫁人后死了快一年了。张怀远把此事转告管粮,管粮好久无语,他耳边响起和曼儿临分别时的话:等着俺,等俺到关东立下身子,安稳了,俺就来接你。咱没过帖,两手相合也算定了亲,你一辈子就算俺的人了…… 管粮刚出“市政厅”大门,雪竹拿着大衣过来说:一路上天太冷,多亏了你的大衣。受了点风寒,现在好了,谢谢管粮哥! 管粮和雪竹来到掖县帮住地,满头白发的蒋仕达正在屋里弯着腰烧水,他忽然发现了进来的雪竹,就情不自禁地轻叫了一声:雪竹? 雪竹一回头,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站在远处看自己,仔细看,竟然是父亲!她跑过来,扒开父亲的长发喊着:父亲!立即跪下抱着父亲痛哭。蒋仕达也一下坐在地上抱住女儿。管粮呆在那里。 雪竹问:父亲你怎么在这?蒋仕达抹着泪说:流放到这了。你呢?雪竹哽咽道:和义父来的,朝廷调他来剿金匪了。父亲,我看你脸色可不怎么好,病了吗?蒋仕达说:好多了。大把头你过来,看来你们早就认识,我就不用介绍了,雪竹,多亏了管大把头救了我一命,真该好好感谢大把头啊!雪竹说:父亲,管粮哥也救过我的命!管粮说:能和你们父女二人相识,这也是我的福分。 张怀远在家里设便宴庆贺蒋仕达父女团聚。他举杯道:我和雪竹来之前还叨咕,说你爹很可能流放到老金沟,没想到真让我言中。蒋老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蒋仕达说:雪竹,你义父、义母没少为你操心,快给义父、义母敬一杯!雪竹立即站起:义父、义母,雪竹敬您二老培育之苦,养育之恩!大家共饮。 张怀远说:雪竹,我派信使去山东打听管粮那个青梅竹马的下落,已有回音,那个姑娘已死。雪竹不语。张氏道:我看管粮对雪竹挺好,就撮合撮合他俩吧。蒋仕达说:雪竹的婚事,还望老弟多多帮忙。张怀远笑道:老哥放心,这事儿八九不离十,包在我身上了。你父女相见,我也算完成了一桩心愿,我给你安排了新住处,你和女儿一块住,她还能照顾照顾你。蒋仕达说:我那儿不大方便,还是在你这住吧,还能和你多学点,长点本事。 不久,信使送来京城李鸿章大人发来的电报。 跬步(张怀远字)公台鉴: 欣闻北上靖边之役,击溃罗刹金匪,东北安然,吾心甚慰!今待局势稍安,即速将所有民矿转为官矿,并黑龙江域内所辖矿业一体经营。现我大清内忧外患重重,且岁赋萧条,库银已是捉襟见肘,步步艰难。唯多产贡金,以缓解时局。公之任事勤勉,吾已深悉;今受命危促之际,吾厚望焉。谨以为托。 张怀远阅后一笑:我这辈子务过农,经过商,当过知府,做过通判,治理过水坝,现在又开始淘金了。信使微笑。 唢呐叫得好欢,花轿走在路上。唢呐声临近,轿子停在门口。球子用秤杆子挑开轿帘,兴奋的眼睛盯着盖头。曼儿顶着盖头从里面慢慢走出来。球子把秤杆伸过去,曼儿抓住秤杆的一端,球子牵着秤杆,领着曼儿进院,在鞭炮和唢呐声中走过门槛,走过火盆,进入堂屋。 司仪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步入洞房!新娘坐在一旁,身边的老太太把一方白绫铺在褥子上,转身关门走了。屋子里有点静。球子斜眼看新娘,用秤杆挑开曼儿的盖头。曼儿满脸泪水,满眼悲伤。球子笑了:喜事,哭啥?是高兴的吧?曼儿不语。 球子解脖领子的盘扣,有点急不可耐,一下撕开了胸前的一排扣子说:脱衣服啊!曼儿不动。球子上前:来,我帮你脱。曼儿打开球子的手:你别碰我!球子讪笑:都结婚了,俺知道你不好意思。来,我帮你。曼儿又说:大哥,你别碰我,我有话跟你说。 球子只好不动:咱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了,有啥话你就跟我说!曼儿说:俺有男人了。球子惊奇:你有男人还嫁人?曼儿委屈着:都是俺二姨逼的!俺男人到黑龙江闯关东淘金去了。球子问:他叫啥?曼儿说:管粮。球子蹦到地上问: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曼儿说:俺男人姓管,名叫管粮。 球子瞪大眼睛:你大号叫周福梅,你小名叫曼儿?对不对?曼儿问:你怎么知道?球子低着头:哎呀,作孽啊!俺回来的时候,管粮还嘱咐俺,让俺帮着找你,你说天底下咋会有这么巧的事呢!管粮哥救过俺的命,俺们是过命的朋友。 曼儿抽泣着不说话。球子说:曼儿,俺球子不能做对不起朋友的事儿。婚是结了,不能改了,咱就是说破嘴也是结婚了,不管你心里有没有管粮,你在俺心里都是管粮的人。曼儿说:你把俺休了吧,让俺去找俺男人,对不住你了。 球子摇头:俺娘把你娶到家不容易,休了你娘心里会不好受,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曼儿看球子:那也不能就这样啊,你不是说管粮是你过命朋友吗?球子认真地说:是呀,俺是说咱俩把戏演完,不能让俺娘难过,过后俺把你送到矿里,给管粮哥送回去。能找到你,也算值了。 曼儿抬头问:哪天去关东找俺男人啊?球子说:三天以后咱就动身,明天你赶紧准备准备,收拾一下。曼儿吞吞吐吐:大哥,你能答应不碰俺吗?球子苦笑:你是管粮哥的人,打死俺也不敢碰你。放心睡觉吧。 球子说完上床躺下。曼儿看了看那块铺在床上的白绫子想了想,慢慢拿过来,用牙将手指咬破,在白绫上擦擦,然后再铺上。球子背对曼儿,睁着眼想心事,慢慢把眼闭上。 三天后,球子推一辆山东独轮小推车走了,车的一侧放着两个包袱和吃食,曼儿坐在另一侧。球子满头大汗,闷哧闷哧地推着。曼儿问:管粮哥真让你找俺?他还好吗?球子火了:你有完没完?都问多少遍了,好!一道上你就没问问俺好不好?曼儿歉意道:哦,真是对不住。说着哭了。球子说:行了,别哭了,看皴了脸,怎么见管粮哥啊!曼儿说:你真是个好人,俺一辈子都感激你! 韩老大没在,瘦子和众匪徒在匪窝里喝酒、吃饭。瘦子看看大家,喝口酒,把碗一放说:弟兄们,老大三个月不见了,看来这山上有他没他都行,是不是弟兄们?没有人回答,众匪们继续吃着。老尿子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瘦子说:老大搂着个娘们儿天天在炕上滚,不回来,也不管弟兄们死活,山中不可一日无主,是不是弟兄们?依然无人回答。 瘦子继续说:老大他已经犯了山规,把磕头的大哥赵福成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跑了,他霸占了房子,有这么干的吗?是不是弟兄们?还是没人回答。 瘦子一使眼色,老尿子等人身后被顶上了枪。瘦子说:今天请大家喝酒,就是要通个风报个信儿,说件事儿。这山寨,我说了算!有没有愿意走的? 老尿子吃饭,吃得很慢。有个人站起,身后立刻被打了一枪,那人倒了。瘦子看看大家:还有走的吗?众人胆怯不语。瘦子说:没有!没有就好,明天跟我下山走一趟! 老大在炕上喝酒。管缨坐在炕里哄着孩子睡觉说:老大,你有日子没回山上,那帮弟兄不知道咋样了,我给准备些米呀面的,还准备了一角子肉,你去犒劳犒劳大家吧。老大说:是得犒劳犒劳,要不他们该有想法了。管缨笑:都怪我啊,扯了老爷们儿的后腿儿。老大放下酒杯:这话不假。嘿嘿,我还是明天去吧。管缨说:别了,现在就去,趁着天不晚,早去早回。 就在同时,土匪的马队奔驰下山而来,瘦子一马当先。老尿子在他身后,心里想着对策。 韩老大哼着小调赶着马车,马车上放着粮食、猪肉,还有两坛子酒。瘦子迎面驰来,跑到车前勒马站立。韩老大问:哎,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你们这是干啥去呀?瘦子厉声道:哼,干啥去?要你命去!韩老大惊奇:这是咋的了?我正想给你们往山上送些酒肉,犒劳弟兄们呢。瘦子高喊:犒劳弟兄们?你还不知道送给哪个相好的呢!弟兄们,别听他这一套,下手! 韩老大手拿烟袋跳下马车,瘦子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韩老大左臂,老大一惊,用手捂住,看到有血,就说:你们动真格的?要下死手吗?话音未落,一刀又砍过来。韩老大低头躲过,顺手抄起马鞭,一鞭将一个土匪打落马下。其他土匪围上来,老大跃起,将瘦子扑到马下。二人滚在一起。土匪纷纷下马,围拢过来,乱棍打在韩老大身上。 老尿子没有动手,他牵着自己的马,将其他的马驱散。老大死掐住瘦子的脖子,将瘦子掐晕过去,同时韩老大后背被刀砍中,韩老大“哎哟”一声,滚到一边,顺势捡起地上的木棍,左突右冲,将其他土匪打翻在地,突出重围。老尿子牵着马冲向老大,顺势将缰绳扔给他,使了个眼色,滚翻在地。韩老大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瘦子与众土匪起身,老尿子也起身,捂住腰部“哎哟、哎哟”地叫着。瘦子手捂脖子,咳嗽着喊:快快,给我追!老尿子和众土匪一瘸一拐地去追四散的马。土匪们找回马来,整理着。瘦子喊:都快点,追! 老大跌跌撞撞推开大门,冲进屋里。管缨正在逗孩子,看见老大浑身是血,吃惊地问:你这是咋啦?韩老大喘着气说:他们反水了,想要我的命,你赶快带孩子离开这里,他们一会儿就会追来。管缨急了:不行,我走你咋办?韩老大更急:废话少说,再晚就来不及了! 管缨边用布兜背好孩子,边哭着说:老大,你要和我一起走,你伤成这样我不能扔下你!老大从来没有过的严厉:你赶快给我走!听我的,为了孩子,跑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了! 管缨背着孩子骑在马上,韩老大往马背上挂用包袱皮包着的梳妆匣和一个包袱说:缨子,这个匣子别带了吧?碍事。管缨说:我就要带!老大说:你不要命了?管缨说:这就是我的命!老大整理好匣子,感动地望着管缨:快走吧,把孩子给我好好养大。 眼看土匪骑马远远而来,韩老大在马屁股上猛打一下:快走。管缨在马上回头哭喊:老耗子我给你烧纸!老大感叹:我这辈子不亏啊!管缨骑马绝尘而去。 管缨来到一片荒凉的大地上,牵马看着大地,泪流满面地跪下给大地一拜。她骑马来到小镇街上,天色已晚,就抱着孩子,慌慌张张来到王婆家。王婆吃惊道:你可回来了,我和你叔正念叨你!管缨说:我回来打听打听老大埋在哪儿了。王婆呜呜哭出声来:管缨你可得挺住啊,听说老大让那帮土匪给五马分尸了。管缨捂住嘴哭。王婆感慨道:挺好的一个家,挺好的日子,就这么说没就没了。管缨止住哭:我要不是为了给他留个后,说啥也不能把他一个人扔下,非得和那帮家伙拼命不可! 王婆说:你也是个苦命人,好不容易盼着日子一天天好过了,又出这样的事。今后打算咋办啊?管缨摇摇头:这镇上是不能待了,我打算往北走,听说北边有个傅家甸,那块儿的日子好过些。王婆说:有啥难处,就回来找我,我和你叔怎么着也都能帮你,镇上的山东人你帮过那么多,谁都不会忘了你。你叔没在家,你就在我这多住些日子吧。管缨说:我明天一早就走。 管缨很能干,不久就在哈尔滨傅家甸开了一家面馆。她站在凳子上挂“面”幌,两岁的春生站在一旁看。管缨看着幌在飘,很是高兴,见有过路人在看,就高喊:面馆儿开张了,来咱家吃面哪!山东打卤面啦!又宽又长又筋道!来吃呀! 面馆里只有一张桌子。没有客人,管缨一个人坐在那等客人,她抬头看着靠墙桌上摆着老大做的梳妆匣,心潮翻滚。 有人进来了,二十多岁,穿戴很一般。来人说:恭喜发财。管缨站起:借你吉言。你是俺家第一个客人,给店里带来福运了。说着忙往灶房去。来人说:等等,除了面,再来盘酱肘子。管缨说:没有。来人说:那就要酱牛肉。管缨又说:也没有。那人看了看管缨:那就来个拌萝卜皮。管缨赔笑:还是没有。 来人说:你这开的什么馆子啊?行了,来碗面吧。管缨高兴地答应着,进了灶房。管缨把面放在桌子上,来人吃一口,吧嗒吧嗒嘴说:不咋的,我听你刚才喊又宽又长又筋道,名不副实呀,这筋道差多了。 管缨不高兴了:你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吃就走,别在这挑三拣四说不好听的。那人笑道:你看看,买卖不能这么做啊,和你聊两句不中听的就不爱听了,我这是好话。光卖面挣不了几个钱,酒菜利大,划算。管缨说:俺不会啊。那人说:我会。要不我给你比试比试? 那人走到灶房,在菜板上哐哐哐切土豆,刀法娴熟细腻麻利。他把切好的土豆丝放在锅里“哗”的一声爆炒起来,颠勺菜翻起老高,锅里燃着旺旺的火,眨眼之间,油汪汪的土豆丝倒在盘子里。管缨在旁看呆了,她品尝一口:嗯,好吃!那人说:你要是有料,我再给你颠十个八个菜。管缨问:镇上的?那人点头:都叫我林酒师,看你面馆开张,想来找个活干,缺人不?管缨说:先试一个月的吧,怎么样?林酒师挺痛快:好,明天就来。 自从林酒师一来,面馆的生意就好起来了,管缨又加了几张桌子。林酒师勤奋肯干,每天都是很晚了才回家。管缨看着外面天黑,就说:林子,点上灯笼拿着。林酒师说:不用,走黑道我不怕。明儿你和孩子吃的菜我都给炒好了,你一热就行。管缨看着他说:嗨呀,我自己对付一口就行了。林酒师说:日子长着呢,不能对付。管缨送林酒师到门口:慢点走。林酒师小声嘱咐:把门啥的都关好。管缨说:知道了。 这天晚上,客人没了,店里要打烊。管缨来到后厨,林酒师正在案子上切肉,预备明天的活儿。管缨说:林子,你是酒师,咱有你这个人才,干吗不办个烧锅?林酒师笑道:早我就说过办烧锅嘛。管缨说:那时手头紧巴,没有余钱。你说进设备得花多少钱?林酒师说:设备咱小家小户的买不起,那玩意儿我自己能做。老梁家的房子原来就是开烧锅的,让土匪给砸窑,举家回山东了,现在是梁老爷子在那看屋。他闲着也是闲着,咱先便宜点儿租两间,我看够用。 管缨高兴道:那可挺好。造酒的家把式儿都在吗?林酒师说:早就让土匪给毁了,没事儿,咱自己做。管缨说:那先把老梁家的房子租下来,再雇两个伙计。林酒师解下围裙笑了:不是雇两个的事儿,前院面馆得有一个,后边的烧锅起码得三个,一共四个。 林酒师走出大门,管缨送到门口。林酒师走了,管缨还在望着。林酒师刚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管缨问:落东西了?林酒师又叮嘱:世道不太平,把门窗都关好了。说完走了。管缨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平静。 林酒师说干就干,他乐颠颠地让管缨看他画的设计图,边指边说:咱就按这个找铁匠给打,锅啥的自己买。管缨说:好,你办吧,我信着你了,把钱给你预备着。接着,林酒师就把图纸的设计变为行动。为了节省车费,能自己搬运的,他就不雇马车。 面馆后院的几间大房子里,林酒师和新来的伙计小奎、郭四儿等安装烧锅的蒸馏系统。管缨喜滋滋地来给他们送水:都歇歇吧。林酒师站在凳子上安装一个管子,他安完跳下来说:全都干完了。管缨喜笑颜开地看着那些管子问:咱的烧锅就算安成了?林酒师擦把汗说:成了! 张怀远在办公室对雪竹说:朝廷要给我派来个副手,到现在还没到,不知是谁来。正说着,周光宗推门进来:大人,在下周光宗前来报到,赴任来迟,请恕罪。张怀远笑道:原来是你啊!你总是在我念叨时就来到。 周光宗说:啊,雪竹也在这,我和大人总是心心相印!雪竹说:雪竹无才,只好跟着义父做文案。张怀远安排着:光宗啊,你来得正是时候,赶快熟悉熟悉金矿,过两天我要到塔河去一趟,矿上的事你来管。周光宗说:大人放心,矿里的事就交代给我好了。 晚上,张怀远和夫人在房间里。夫人说:到塔河去?那你跟管粮把他和雪竹的事说了再走啊。张怀远说:我这几天忙得脚踢后脑勺,这事就你去说吧。 第二天,张氏让丫环拾妹把管粮叫来:我是想和你商量个事,雪竹这姑娘挺好,我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你哪,事儿我也都听说了,原先心里一直挂念着曼儿,现在曼儿人已经不在,你也老大不小,该成个家了。我觉得你和雪竹俩挺合适,张大人也觉得你们合适,这事你考虑考虑?方便的时候给我回个话,还是现在就给我回话?管粮说:容我想想。 管粮从张大人家往回走着,遇见了周光宗。周光宗上来和管粮打招呼:管大把头,记不记得我了?管粮说:怎么不记得,我听雪竹说你来了,想看看你,还没倒出工夫去呢,巧啊,在道上遇见了。 周光宗笑:黄金山你不声不响地走掉,没想到在这又遇上了。姚成也来了。管粮说:我昨天看见他了。周光宗说:矿上的事儿,还请管大把头多多帮忙!管粮客气道:哪里哪里,周协办多多指教! 张怀远穿着皮大衣从屋里出来,一身远行装扮。他嘱咐周光宗:我不在家这些天,勤照应点,那边谈得顺利,我就能尽快赶回来。周光宗说:大人路上多加小心!张怀远笑着:这么多的人马刀枪还怕什么?周光宗扶张怀远上马。 雪竹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石炉,那石炉很热,雪竹不停地倒着手:义父,把这个带上!路上小心!张怀远高兴地说:好好,还是雪竹会疼人!雪竹笑着把石炉递给张怀远。 张怀远的马队走了。周光宗注视着雪竹。雪竹转身而去。 卢汉等人在支着的大锅上炒石头,他用铁锹翻着石头子,把冒着热气的石头子铲到翻斗里,拔杆慢慢把翻斗放到碃眼下,碃眼顿时热气腾腾。 碃眼下,管粮对王福恩说:多焐一会儿,热气多散一会儿,化完了好往下刨。 过了一会儿,管粮摸了摸石头子:凉了,往上运吧。王福恩用铁锨把石子传到外面。管粮说:福恩,你把嘎啦(石子)装斗子里,我上里边刨。管粮拎着一把镐头,走进碃眼的拐弯里,在里面刨着。上面沙土层有些脱落,管粮只顾干活,没有注意,忽然塌方了,管粮被埋在砂石里。 雪竹正在屋里办公,忽听有人喊:矿上出事了!她放下笔匆匆跑到外面,看到大家都往矿上跑,就问一个跑着的人:矿上出什么事了?那人说:管大把头被砸了!雪竹一惊,急忙向矿上跑去。她跑到矿区门口,被守卫拦住:女人不能进!雪竹挣脱着:你们管不着!硬跑过去,守卫在后面撵:回来!女人不能进!但雪竹已经跑远。 雪竹风风火火地跑来,看到管粮被人从碃里背出来。骆有金跪在地上哭:管叔,你不能死啊!雪竹扒拉开人群挤进来:管粮!你怎么了?管粮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没事,砸了一下,怎么……你…… 有人指着雪竹喊:不得了,女人进矿了!雪竹说:他被砸了,我是来看他的!那人说:不行!你破了矿规,矿上就要遭大难,快,打死她!卢汉说:别在这儿动手,把她绑到市政厅,让总办处理!大家纷纷应和。 市政厅外人声鼎沸,他们嚷着:杀了蒋文案!杀了蒋文案!周光宗闻声走出,看见矿丁们站在广场上,中间押着被绑的蒋雪竹。周光宗急忙上前问:怎么回事?卢汉说:蒋文案进了矿,坏了女人不能进矿的千年矿规!有人说:女人一进矿我们就倒霉,几年不出金子!有人说:还要遭大难。矿丁们吵嚷不休,蒋雪竹吓得直哭。 卢汉喊着:处死蒋雪竹!周光宗忙说:死刑?我可没这么大权限,张大人也没这么大权限!卢汉吼道:这是我们矿丁的事!你们要是不管,全矿几千人不会答应!愤怒的矿丁们大喊着:对!我们不答应!处死她! 周光宗惊呆了,他想了一下说:我是协办,蒋文案可以由我来处理。卢汉说:那不行,她犯的是我们的矿规。周光宗说:那你去把你们的管大把头找来,他是你们的盟会会长!卢汉说:管大把头受伤,来不了! 周光宗说:那我去找他!卢汉催促: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周光宗说:好,这么大的事,我现在去。卢汉回头告诉矿丁:把这个女人看好了!众人答应着将雪竹押走。 周光宗和卢汉来到掖县帮住处看管粮,管粮头上缠着白布,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周光宗说:管大把头,蒋雪竹不懂矿上规矩,她是为了看你,情急之中才触犯了这个规矩引起众怒,你是矿丁盟会会长,这事,你看该怎么办? 管粮没有说话。卢汉说:会长,女人进矿该咋办,你应该心知肚明。众人起哄:杀了她,废什么话!周光宗盯着管粮试探地说:这件事我看还是等张大人回来再处理。卢汉说:不行!众人也说:不行,我们不答应,杀了她! 周光宗看看卢汉,又看看管粮。管粮说:我也觉得不行。蒋文案是为了我才进矿的,按理说,我该念这份情义。可蒋文案坏了我们的矿规,我们都是靠挖金子吃饭养家糊口,女人进矿,就没了爆头。这不是小事,是天大的事儿!千百年来,矿上就是这么个规矩,女人进矿,必须处死! 周光宗一惊!卢汉等高喊:管大把头说得对!杀了她!周光宗问:那管大把头的意思是,按矿规办?众人都盯着管粮。管粮说:按矿规办吧。卢汉说:好!就按矿规办!说着放心地带众人出去。 周光宗头冒冷汗,默默地看着管粮说:管大把头,你要三思而行啊!管粮说:你回去吧,我静一静! 第十章 我是你的人了 寒风劲吹,太阳钻进了云层。 矿盟会在开会。管粮一脸阴郁地说:今天周协办也来了,我们一起商议蒋文案的事。我是这么打算的,违反矿规的人,都要按照老规矩执行死刑。周光宗问:由谁来执行?卢汉说:百年矿规,都得由大把头执行。 管粮说:对,明天午时三刻,我来执行。周光宗又是一惊:怎么个死法?管粮环视大家:我有个想法,以前有违反矿规者,处死都太残忍,当然,那时还没有盟会。我看,从今往后咱盟会处死人,不能那么残忍,毕竟都是矿上的人,大家彼此熟。蒋雪竹这个事儿,我也想过,她是女子,又是张大人的义女,让人家死得体面点儿,留个全尸。 卢汉点头:嗯,管大把头想得周到,这样做也厚道。我听老辈子人讲,违反矿规也有喝毒酒的,我看给她一碗毒酒,这样更体面。管粮赞同:卢汉老哥说的这个办法好,我看喝毒酒行。 卢汉提议:毒酒必须由我们矿丁亲自勾兑和保管,行刑时,派专人送到现场。管粮出主意:按理说,蒋雪竹是为我而触犯矿规,我本该为她开脱罪责,但既然我是盟会会长,又是行刑的执行者,所以我想和她下象棋赌输赢,输者死。 卢汉说:你要是输了呢?也得死吗?那不行!坏规矩的是她,当然得她死,这不成了你替她死了吗?管粮解释道:你们应该知道,谁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我这样做也是给她一次机会,如果她赢不了我而死,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一个矿丁说:对,管大把头也不至于为一个女人白白送了自己的命不是?我看行!周光宗说:管大把头的棋艺我倒是早有耳闻,听说你还赢过张大人,他可曾经是江浙的象棋冠军! 管粮拍板: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这么样吧,三盘两胜,负者喝酒。卢汉说:好,这也算不伤友情,给足面子,张大人回来也算有个好交代。大家同意。周光宗看看管粮。管粮郑重地点头:行。 卢汉还不放心:大把头,我看你还是当着大家的面,发个誓吧,不是兄弟信不过你,哪个大把头行刑前,都要发誓。谁都别坏了咱的规矩。死刑不能重来,如果有诈,行刑者必死!管粮说:好,我今天当着大家伙儿和周协办的面发誓。 矿盟会刚散会,张氏就差人叫管粮。管粮进来一看,张氏表情严肃地坐在那里。蒋仕达、周光宗也面色难看地在座。 蒋仕达愁眉苦脸地说:管大把头,高抬贵手吧,我下辈子甘愿做你的奴才!我给你磕头了。蒋仕达要下跪,被管粮拦住。蒋仕达说:管大把头,我也曾是堂堂五品朝官,已经六十多岁了,一辈子不曾求过谁,今天我求求你,给我女儿一个活口,哪怕是在大牢里待上十年八年,也别处死她!管粮为难道:即便我答应,那些矿丁弟兄也不会答应。 张氏看着管粮:我就是为雪竹的事把你叫来。我从不求人,今天也求你,管大把头,救雪竹一命吧!管粮说:夫人,我说过……张氏打断管粮的话:难道我说话不好使吗?难道非得大人回来亲口对你说吗?你也太不近人情了! 管粮无奈地说:夫人,您骂吧。张氏气极:就该骂你,大人对你有恩,你却忘恩负义!这些年雪竹心里喜欢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而你却是狼心狗肺!大人常说你重情义,我看你是既无情又无义! 管粮看一眼周光宗,对夫人说:夫人,您骂吧,骂我啥我都接着,都听着!张氏盯着管粮:我就要你一句话,别杀雪竹!能不能答应?管粮毫不犹豫地说:夫人,我不能! 天黑透了,既无月,也无星,冷风阵阵。管粮差人把阿丽玛叫来,急切地对她说:碃眼塌方,我被砸在里面,一个姑娘为了我闯进矿里,违犯了女人不能进矿的矿规,被关进大牢,明天就要被处死。我请你来陪她一夜好吗?阿丽玛问:为什么要陪她?管粮说:我不想让她在恐惧和寂寞中度过这一夜。 阿丽玛问:你为什么不救她呢?管粮说:这事以后再跟你说,陪她一夜,好吗?阿丽玛说:大老远地让我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看来她对你很重要,好吧,我去看看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管粮带阿丽玛来到大牢,他和看守说通,然后过来对阿丽玛说:你进去吧,我和看守都说好了。那姑娘叫蒋雪竹。阿丽玛走进牢房。 管粮从大牢出来,立即安排骆有金骑马去见张怀远大人,管粮说:请大人务必在明天午时前赶回,过了时辰就不好办了。估计你后半夜能到,抓点儿紧,快去快回。 大牢的墙壁油灯高悬,屋子里有些暗。雪竹头发凌乱地坐在草铺上,头靠着墙壁想心事,虽然落难成囚,但仍显出江南女子的气质。 牢门开了,阿丽玛走进来说:管大把头让我来陪陪你。我叫阿丽玛,是附近鄂伦春部落的。她把身上的皮囊解下来,递给雪竹说:喝一口我们族人酿的马奶酒,暖暖血脉,不管到了阴间还是哪儿,女人都别凉着。 雪竹喝了一大口说:谢谢你能看我。阿丽玛说:你是一个让人见了就会心疼的女人,我见了心都会软,更何况管粮哥!雪竹说:你也是个可交的人,不然管粮哥不会让你来看我,可惜这辈子咱俩不能相处了。阿丽玛在雪竹身边坐了一会儿,忽然说:不行,我不能眼瞅着你死,我去找管粮哥,让他想法救你!说着,立即跑出监牢来到管粮房间。 阿丽玛进来就说:这么好的姑娘,你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你就一点儿也不动心?你一定要救她!管粮摇头:她很难逃脱了。只有这里的总办张大人能救她。张大人是朝廷的命官,只有他能救蒋雪竹,别人谁都不行。 阿丽玛问:张大人去哪儿了?管粮说:去塔河,我已经差人求张大人去了。阿丽玛问:你啥时候派人去的?走的什么路?管粮说:刚去,走的是官道。阿丽玛说:官道绕远,马不停蹄,到那里也得天大亮了。就是张大人立刻往回赶,也得明天傍黑,雪竹早已人头落地。 管粮叹气:那就只有用我的命去换她的命了。阿丽玛说:这样不行!我知道一条小道,近多了,我去塔河见张大人。她说着就出来,上马摸黑疾驰而去。 在工棚住地,卢汉拿着一小坛子酒,放在桌上的油灯旁,然后拿出个纸包打开高声说:众位兄弟看好了,这是从药铺买来的毒药,买的时候是四个人一起去的,假不了!大家闻闻,这味儿呛鼻子!卢汉把药举到大家鼻子底下,都闻了闻。卢汉接着说:买的时候当场试了,在市场抓来个活鸡,把药和在鸡食里,小鸡吃下立刻死了!四个人都看见了。 卢汉继续说:现在,我把药兑在酒里,大家看着点儿,这一点儿都假不了!卢汉把药面儿倒进小酒坛子里,摇了摇,把盖封好后说:毒酒兑好了。如果有人不信,咱再当场试试?酒放好,留几个人轮流看着,别在这上面出啥说道! 有人说:咱这不会有说道,倒是管大把头那儿,咱不能不多个心眼儿,他和蒋雪竹走得很近,他那儿会不会有说道?卢汉想了想说:他有什么说道?谁输了谁死,反正明天得有一个人死!我就不信他能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女人的命。 第二天上午,天阴得很重。小风裹着雪粒子,打在人脸上,生冷生疼。 广场土台子上竖着一个硕大的棋盘,碗大小的棋子用木头刻制,可以挂在棋盘的钉子上。有两个人站在棋盘两旁负责按照传令摆放棋子。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只封着蜡的酒坛子,旁边有一只空碗。土台子的一侧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盘棋。管粮和雪竹各自坐在对面。 卢汉高声喊:时辰已到!本次行刑,以下棋胜负定生死,三盘两胜,负者饮毒酒绝命!蒋雪竹,你认吗?蒋雪竹很平静:我认。卢汉问:管粮,你认吗?管粮说:我认。 卢汉说:那好!红先黑后,红棋先走。每走一步棋,卢汉都会高声报棋,大棋盘下的二人就根据传令挪动棋子。雪竹脸色惨白,神态淡定。 周光宗和姚成的眼盯着棋盘。卢汉和矿丁们的眼神也盯着棋盘。周光宗脸色苍白,大滴大滴的汗滚落下来。 第一局完了。卢汉高喊:第一局,管粮胜!第二局开棋! 雪竹望着管粮。管粮望着雪竹。雪竹惨然一笑。管粮说:请吧。雪竹的手放到炮上,轻轻地移动着炮。管粮的手慢慢地放到马上…… 第二局雪竹胜。她看看管粮,明白管粮故意让她。周光宗舒了口气。 矿丁们紧张起来,看着毒酒。卢汉来到管粮面前低声说:你有诈!以你的棋艺怎么会输?管粮镇定地说:我怎么会拿我的命、拿矿丁的规矩开玩笑?卢汉小声却严厉地说:听好了,不是她死就是你死,大把头你必须赢!雪竹听到了卢汉的话,闭上眼睛,十分感激管粮。 卢汉铁青着脸喊着:二人各胜一局,决胜局,现在开棋!雪竹大声说:不!不能再下了,这碗酒我喝下去!管粮制止:不,一切按规矩来!三盘两胜,是盟会开会定下的,棋还没下完,这酒不能喝! 就在此时,阿丽玛、张怀远以及四名卫士骑着马出现在广场入口处,迅速来到人群后,张怀远甩镫离鞍下马,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 张怀远径直走到土台子上说:老夫从未听说还有这么个死法,很感兴趣啊!卢汉说:大人,这里有诈,管粮是赢过你的象棋高手,他竟然输给了蒋雪竹!我不同意再下了,立即毒酒处死蒋雪竹! 张怀远说:规矩不是你定的吗?我听说是三盘两胜,不是还有一局吗?我来赌一局输赢如何?要是输了也按你们民矿规矩办。众人大惊。卢汉害怕了,连说:不敢,不敢。张怀远冷笑:怎么不敢?我敢与庶民同罪,你就不敢下手? 管粮起身站在一旁。白发苍苍的老者张怀远缓慢地坐在雪竹对面说:来吧孩子,决胜盘,你先手。雪竹看着义父,慢慢地手落在棋子上。雪竹平炮,居中。张怀远飞象……结果和棋。 雪竹抬头望着张怀远,眼里泪光闪闪。众人面面相觑。张怀远盯着棋盘,呆愣半晌。管粮站在一旁,舒了口气。周光宗也长舒了一口气。张怀远哈哈大笑:老夫平生没有下过平棋,今天也算开眼了!该如何处置啊?众人无话,卢汉和矿丁都呆在那里。张怀远说罢,威严的目光扫视众人,起身走了…… 门生推开张大人办公室房门,周光宗、管粮、卢汉走进来,恭恭敬敬站在屋里。张怀远正在喝茶,并没有看进来的人。他扣上茶碗盖说:什么叫百年矿规破不得?什么女人不能进矿?不出金子能怨女人吗?愚昧无知,真是岂有此理! 众人不敢抬头。卢汉刚要辩解,张怀远一拍桌子吼道:好大的胆子!一个女人,为救人而去舍命,你们竟敢用这种民矿的陈规陋习来坏我大清国矿之新规!大清的国矿必有大清国矿之新规,我的新规马上要颁布,新规里没有女人不得入矿这一条!我张怀远要破这个陈规陋俗!谁要再把民矿之旧风、之陋习搬到我大清国矿中来,我砍了他的头!这是谁的主意?卢汉小声答:我的主意。 张怀远抬起头来盯着卢汉。卢汉的腿开始发抖。张怀远厉声道:卢汉!卢汉颤声答:小人在。张怀远说:你不禀报我就敢杀人,是不是也犯了规矩? 卢汉瑟瑟发抖:大人……张怀远说:我该怎样处置你呢?这样吧,毒酒不是没用吗?咱俩下三盘,输者自饮毒酒,尝尝味道如何?卢汉扑通一声跪下了。 管粮背对着门,坐在炕边笨手笨脚地缝棉袄。门开了,一束阳光斜照,雪竹走进来。雪竹今天特意打扮过,样子娇媚可人。她向管粮走去,眼里已是盈满泪水。管粮感觉有人进来,没回头,看地上的影子。 雪竹一下子在后面抱住管粮,失声痛哭起来。稍定,雪竹说:这辈子我跟定你了!管粮猛转身把雪竹搂在怀里。线团连着线,从炕上滚落到地上。雪竹在管粮怀里泪流满面,她闭上眼睛。一阵风吹来,外屋的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窗外传来两只鹊鸟的鸣叫。 面馆里进来几个人,其中一位催着:东家,快给我们上几碗面,热汤的,我们急着赶路。管缨忙应着:好嘞,这回去哪儿呀?客人说:北边,老金沟。 管缨说:老金沟?我大哥管粮也在那儿,一打听都知道。麻烦你们给我哥捎个信儿,告诉他,说我在傅家甸这站住脚了!一定得捎到,咱可说准了啊?客人说:一定的,常来你家吃面,这点事儿还算个事儿吗? 管缨来到后厨,告诉伙计:给上四碗热汤面!林酒师拿着个瓢,乐呵呵走进来,瓢递给管缨说:咱烧锅的酒,第一口得东家尝。管缨喝了一大口:嗯!自家的酒,咋喝都是好酒! 管家烧锅的酒很快出了名,来上货的马车很多。管家烧锅的后门,对着另一条街道。朱家烧锅老板朱昆背着手走来,路过管家烧锅大门外。一辆马车赶出来。朱昆和车老板说话:这家烧锅啥时候开张的?咋不知道啊?车老板说:刚开没多久,女掌柜原来是开山东面馆的。朱昆问:酒咋样?她家酒师是请的谁呀?车老板说:有汪大酒师的大徒弟林酒师给撑着,酒说得过去,主要是便宜。 朱昆坐着喝茶想事。黑皮进来问:姐夫咋不乐呢?朱昆说:东街上又冒出一家烧锅,你知道不?黑皮摇头:不知道。朱昆斥责:你成天都干些个啥?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道,人家悄没声地就卖上酒了!傅家甸这么巴掌大个小地方,咱和其他几家烧锅在互相争嘴,本来就不怎么好销,这又多了个冤家! 黑皮说:姐夫,你这么大个烧锅,还怕那小烧锅干啥?朱昆冷着脸:不是大小的事儿!她家的位置正好在咱西边,一进城正好路过她家,挡了咱家的买卖道儿,咱家酒的销路,都在西片儿。她家酒又卖得便宜,关键是有汪大酒师的大徒弟给撑着,我看这家烧锅恐怕要成气候!她成气候不要紧,要是把别的烧锅给挤了,那咱可以看热闹,现在是挡着咱家,这就是大事儿了。 黑皮问:姐夫啥意思?我领几个人端了她家?朱昆想了想:别,我让她家自消自灭。 果然,朱昆一使坏,没人赶马车来管家烧锅上货了。院外路上正好有一辆车赶过来,管缨赶紧跑过去打招呼:哎,这位大哥,来上酒啊?那位车老板没停,继续往前走去,管缨喊:大哥,你不是上过俺家的酒吗?车老板停下,看了看四周对管缨说:你不知道啊东家,俺们不敢啊!做买卖图个太平! 烧锅生意不好,面馆里一个客人都没有,管缨坐在那里发愁。林酒师从后厨出来,一脸愁绪。管缨丧气道:咱把工钱算算吧,撑不下去了。林酒师说:咱再试试看吧。管缨摇头:试试有啥用?不是咱酒不好,是别人挤对的。挡了别人家的生意,人家肯定不高兴,早咱没想到还有这些说道。林酒师坚持:试试吧,酒要是比别人家的好,谁挤对咱都不怕。 林酒师开始用新配方烧了一锅酒。管家烧锅后院的大门上贴着告示:管家烧锅出新酒,价格便宜又好喝!管缨站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着。一辆上货的马车驶来,管缨喜出望外,忙上前招呼着:张大哥,你来了,快来尝尝俺家新出的烧锅吧,好喝着呢。张大哥将马车站定:那我尝尝。 管缨欣喜地拉着张大哥来到院子里仓库门外,这里桌上有酒坛子、酒提子和大碗。管缨打了一碗酒端给上货人。张大哥接过碗,慢慢地喝着品着,赞赏道:不错,比原先的还好喝,入口绵,后味香,好酒!管缨释然:这么好的酒,价格还便宜,张大哥就多上点呗。张大哥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上,是我不敢,我一家老少出个啥事,担不起呀!说着就往外走,驾车离去。管缨偷偷跟上。 朱昆烧锅挤满了上酒的人。朱昆看着,乐得合不拢嘴。黑皮在一旁站着说:姐夫,还是您有法子。刚才我去管家烧锅溜达一圈,你猜怎么着,老板娘一个人在那发呆呢,哈哈。 管缨拿着一个酒壶和一个食盒来了。黑皮一眼看见管缨,就说:那个姓管的娘们儿来咱家买酒了。朱昆撩起眼皮:做好准备,看我的。他走到管缨面前说:呀,管掌柜,您这是……管缨说:您是朱掌柜吧?我正好路过,看您家人头马面的,挺热闹,寻思过来取取经。这不,现弄了几个小菜,打您一壶酒,和您唠扯唠扯。 朱昆眯眼打量着:好啊,里面请!给管掌柜打一壶酒!管缨说:您先进去,我等您的好酒。朱昆走进屋里。伙计打好酒递给管缨。管缨在进门的刹那间,把伙计打的酒放进食盒,从食盒里又拿出一壶酒,端着走进屋里。 朱昆和管缨坐在炕头上。他俩中间放了一桌菜,一壶酒。黑皮站在旁边。管缨把酒给朱昆倒上,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说:朱掌柜,管缨自从来到贵地,一直没空上您这念念经,今天管缨先干三碗,认个错!说罢连干三碗。 朱昆呆呆地看着说:好酒量!管缨又倒了一碗:这碗敬朱掌柜。二人喝罢,管缨问:朱掌柜,这酒怎么样?朱昆:好酒!我家烧锅的酒我能尝出来,顶着风都能香十里。管缨说: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我这么好的酒怎么就卖不好呢? 朱昆脸色一变:你说什么?这酒……管缨说:朱掌柜,这不是您的酒,是我家烧锅的酒。朱昆愣住了,盯着桌子上酒壶。黑皮说:我还以为这是俺家的酒呢,这是怎么回事?管缨说:您看上边的字。黑皮上来拿酒壶,想看。朱昆斥责道:退下!没眼色的东西!黑皮立马走出屋子。 管缨说:我在食盒里藏着我家的酒,我在门口打了您家的酒,进门的时候调了个包,酒好吧?朱昆问:管掌柜,你这是什么意思?管缨说:朱掌柜,我刚才都说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敬敬您这神仙,顺便取取经。我家烧锅酒又好又便宜,就是卖不好,您这酒好客又多,能指点指点吗? 朱昆盯着管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管缨说:我就想来求一个字!和!朱昆说:和?你的意思说我让你不太平了?管缨很真诚:我自打从山东闯关东过来,虽然人生地不熟的,吃了不少苦,但是,俺娘和俺说过,要想在关东立住身子,就得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立人,还有两个字,那就是情义。咱们在一条街上做生意,都不容易,能帮忙就帮一把,您说是不? 朱昆皱眉:什么意思?你这是来风凉我?管缨笑道:不敢不敢,我说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求一个和字。朱昆不语。管缨边给朱昆倒酒边说:朱掌柜,您别不说话呀。来,我再敬您这一碗!只要您给我管家烧锅一个出路,我管缨一天给您烧三炷香。 朱昆放下酒碗,撩起眼皮盯着管缨:我要是不给呢?管缨盯着朱昆:恐怕不给不行!你可以打听打听,当年我在乡下种地,到处是土匪,我没少受他们折腾,到后来,我愣是把他们弄服了。管缨说着又给自己和朱昆倒上酒。 朱昆冷脸:你说我是土匪?管缨端起碗:你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来,再敬你一碗。朱昆明显喝多了:喝就喝,能怕了你个小娘们儿!我就不信了,你个娘们儿能把土匪整服了?管缨端起朱昆的酒碗,送到朱昆面前:你先把酒喝完听我讲! 管缨看着朱昆喝酒说:神仙好见,小鬼难缠,我就上山直接见他们老大,喝了两天两宿,全把他们喝趴下了,一个个卷着舌头喊我大姐。临走前,我还给他们焖了一大锅干饭,炖了两大锅酸菜,他们觉得我仗义,就和我成了朋友。 朱昆舌头开始打卷:别和我扯那套,我朱昆可不是吓大的!管缨也带有酒意:朱掌柜,那你的意思是说,就是不肯给我个“和”字了?朱昆眼睛开始迷离,话也说不清:不给,怎么着?管缨倒了两碗酒:我能怎么着啊?咱接着喝,喝到你答应为止。朱昆软软地盯着管缨。 林酒师走进朱家烧锅院子四处张望,听到屋里传来管缨和朱昆的说话声,就顺着声音走过去。 管缨说:你个大老爷们儿,这回咋成软蛋了?接着喝!朱昆勉强接过酒碗,管缨拿起自己的酒碗:干!二人喝酒。林酒师走进屋里:管掌柜。管缨说:有事儿?没看见我和朱掌柜喝酒呢。林酒师不语。 管缨给自己倒满酒,伸手要拿朱昆的酒碗。朱昆把酒碗抱在自己怀里,将头摇成拨浪鼓: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小姑奶奶,你饶了我吧!管缨走到朱昆跟前抢朱昆的碗,说话带着醉意:不行,今天你要是不给我这个和字,咱就接着整!朱昆说:我今天要是就不给呢?管缨醉眼盯着朱昆,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在桌上抄起两支筷子,一支筷子顶在朱昆喉咙,一支筷子顶在朱昆的肚脐眼。 朱昆倒吸一口冷气,酒醒了一半。林酒师也大吃一惊。提着酒篓进来的黑皮看到就想动手。管缨喊:你动下试试!朱昆忙说:你别动,你想要老子命吗!黑皮缩了回去。朱昆颤声说:管掌柜,您先放下,什么事咱好商量。 管缨厉声道:今天你要是不答应,我就给你上下搅了,上边一搅,红的,下边一搅,绿的、黄的、白的,保你开个好杂货铺!朱昆只好说:好好,我答应你,求和求和!管缨问:此话当真?朱昆说:当真。管缨问:不反悔?朱昆答:不悔。 管缨说:那好,我信你!朱掌柜,管缨没别的意思,就是为了求个“和”字,如今你给了管缨这个字,打明儿起,咱们各凭本事,和气生财。我祝你财源滚滚,金山银山。俺也能有酒有肉,小富即安。管缨这里谢过朱掌柜,不打扰了,告辞!林子,咱走! 夜幕降临,街上了无行人,临街的店铺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灯。二人在街上走着。管缨醉意很浓。林酒师说:你喝了多少酒?这样伤身子啊!管缨带着醉意一挥手:没事,这点酒算什么,他敢跟我比?不和就喝,看他是喝是和。 林酒师说:你还真有两下子啊!管缨不屑:哪两下子啊?不就是喝酒嘛!林酒师提醒:你用筷子顶着他的喉咙,那筷子要是真一用劲,可就出人命了!管缨努力地回想着,摇了摇头:我用筷子了吗?我是喝多了,想不起来! 管缨说着走着,一个踉跄,林酒师马上扶着,心疼地看着她。管缨说:我没事,不用为我担心。俺娘说了,俺管家的孩子站着是根梁,倒下也要把地砸个坑!别信天,别信地,也别信神鬼,这样才能在关东立得住。俺一定要活出个样子给俺娘看!说着管缨的眼角闪出泪花。 春生在床上睡着了。林酒师将已经瘫软无力的管缨扶进屋,扶到床上,为她脱下鞋,盖好被子说:好好睡一觉,我在外面给你把门锁了,明儿一早过来给你熬点粥喝。管缨心里一热:林子,谢谢你!林酒师说:说啥呢!我走了。管缨躺在床上,听到关门锁门的声音,眼角禁不住涌出泪水。 第二天晚上,林酒师下班回家,路上被朱昆的人用飞镖打伤了。他怕管缨出事,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管缨给林酒师包上说:林子,烧锅停了吧,别办了。这回我是下决心不干了。 林酒师说:费了这么大劲儿,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管缨动情地说:林子,俺知道,像你这样的,又能开馆子,又能造酒的人,实在难得。但是,咱们遇到了朱昆这样的人。我倒不怕什么朱昆、黑皮,就是再来十个,我眼皮都不眨,但是我担心你啊!为了一个烧锅铺子,你把命搭上,这辈子我都过不去。 林酒师感动地望着管缨:那好,保重吧。他走到门口,管缨在后面喊:等等。管缨回到后屋,拿出一个包裹:给你做的袄。林酒师接过包看着,想说啥,没说出来,背着包裹走了。他走到街上,转身看那个飘动的幌儿,一个小伙计拿着杆子把幌儿摘下了…… 管缨坐在酒库门口,一群要债人围着她,每个人手里拿着条子逼债。管缨赔着笑:俺不是不给,等有了一定还你们!可是要债人就是不依。管缨无奈,只好说:要不这样吧,烧锅在这儿,东西就这些,你们拿吧,看啥好拿啥。 人们呼啦一下开始搬东西。管缨麻木地站在那里,看着库房的酒和麻袋被扛走、背走。转眼间东西被拉空了。有人喊着:把面馆的东西也划拉干净。人们又呼喊着朝面馆走去。 太阳懒洋洋地把光线从门口洒进来,照着空荡荡的管家面馆。管缨坐在桌旁,胳膊肘担在桌子上,手支着头想心事。林酒师走进来,环顾空空荡荡的屋子,又望着呆坐那里的管缨,不声不响走进厨房做面。 不一会儿,林酒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出来,放在管缨的桌前。管缨看着面,泪珠滚下来。林酒师劝着:别想那么多了,吃吧。管缨问:你怎么又回来了?林酒师低语:我不放心你。 管缨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又停下,流泪说:我是想,打小儿,在山东家,顿顿都是娘给我做饭,娘做好了饭就喊着我,缨子,别贪玩了,该吃饭了,趁热吃吧,饭凉了吃了胃口疼。从我娘走了以后,这些年闯关东,就没个人给我做好饭端过来…… 林酒师说:慢慢吃吧,我走了。他刚走出面馆几步,听到屋里管缨压抑的哭声,就又转身推门进屋。管缨哭着,见林酒师进来,渐渐收住哭声。 林酒师说:咱不能这样就算了,我去筹钱,咱接着造酒。管缨摇摇头。林酒师说:这回听我的,我这次如果不能帮你翻身,从此不叫林酒师。 管缨摇头:林子,不用这样,心意我领了,我说过,我不能连累你,更不能把你的命搭进去,你赶紧走吧。林酒师坚持道:我还不信这个邪了!再酿一锅,就这么定了! 早晨起来,外面有人在扫雪。管缨从门缝往外一看,是林酒师。林酒师看见管缨出来,就说:我来给你送钱。管缨问:你哪儿来的钱?林酒师说:我借的,咱造酒吧,一个月后还。管缨说:你还是走吧,朱昆那帮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林酒师坚持道:你别老为我着想,我说过,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咱干起来吧! 一张告示贴在市政厅外面的墙上,矿丁们纷纷围过来议论。大家议论给的利太小了!卢汉和几个矿丁商量,觉得应该去找张大人。于是卢汉和两个矿丁来到周光宗办公室。卢汉说:我们想找张大人问点儿事。周光宗说:大人不是说见就能见的,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卢汉为难地说:是告示的事,那算了吧,见了张大人再说。 周光宗看着他们出去,赶紧到张大人办公室小声说:大人,刚才来了几个矿丁想见您,让我给挡回去了。他们说是为了告示的事。张大人点点头。 卢汉等矿丁正在屋里唉声叹气。外面有人喊:张大人到!张大人走进来,矿丁们急忙站起。张大人摸摸矿丁的铺:这褥子薄了点儿吧?卢汉笑着:是薄点儿,干活人都皮实!大家笑。 张大人坐下说:我听说大家对新矿规有不明白的地方?那就说吧。卢汉说:是这样大人,大伙感到按新矿规矿丁分到的沙金太少了。张怀远说:这个分配法是我制定的,朝廷已经准奏,不能变更了。矿丁们小声议论:还不如以前呢! 张怀远说:是不如以前了。我跟大家讲,现在国库亏空,大清债台高筑,各省多年亏欠朝廷银两,有千万两之巨,而敌国在海上磨刀霍霍,防务成了当务之急,没有银两,北洋水师官兵的军饷都一欠再欠!朝廷急需黄金,北洋大臣李中堂让本办在到任后半年之内,力争采金两万两,以解燃眉之急。 卢汉说:大人,能不能再通融通融?大家都笑着求大人:是啊,大人,再让给俺们一点利吧。张大人笑了:现在是非常时期,让利没有可能。如果咱们的采金量能够上来,我一定会给大家多分银两,也希望大家能够体谅我的难处。 管粮叫一声大人,这时众人才发现管粮在场。管粮走到张大人跟前说:大人,我有个想法,想跟大人商量一下。要是对大清有功呢,看能不能提高分成。 张大人问:有功?说说什么功?管粮说:大人,如果我给大清献上金脉图,可不可以把利给大家提高一点儿?矿丁们震惊。 张大人问:金脉图?哪来的?管粮说:是我舅舅传下来的。当年他闯关东,和金工们花了三十年的时间,走遍千山万水,最后绘制出这张图。为了这张图,他把命都搭进去了。他死后,把图留给了鄂伦春部落的首领老莫纳,老莫纳又把图给了我。图上标注着一百多个旺苗脉象,只要按碃就肯定有爆头! 张大人说:如果确有其事,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管粮说:好,大人,把矿丁弟兄们的分配再加两成,我就把宝物献出来!张怀远说:如果按照金脉图按碃,能够都出爆头,我给你们加三成。大家欢呼鼓掌。 第二天上午,管粮来到常寒岭山洞,爬到洞内深处,搬开洞壁下一隐蔽处的大石头,手伸进去掏出一段兽骨,金脉图卷成一个卷儿放在里面,管粮把图拿出来,看了一看,走出洞穴。他来到张大人办公室,把卷着的图慢慢展开,放到张大人面前。 金脉图是一张横幅的鹿皮,上面的标注、文字及山脉图案,均由铁丝烫印而成。管粮说:大人你看,这上边标记了兴安诸山脉金脉走势和旺苗。张大人看了半天,抬起头来问:这就是你说的那张金脉图?管粮说:是,我现在奉献给大人。 张大人仔细看着那张图说:这张图上边有血腥气,能想到搭了好多人命啊!这张图绘得如此之仔细,不在山里走十年八年绘不出来。我们要按此图进行按碃淘金,大清国库,就不用发愁了!管粮,这次和在黄金山一样,你又为我解忧,也为大清解忧了。 周光宗进来。张大人说:你来得正好,这是管粮献出的金脉图,你看看。传我的话,就照此图按碃淘金! 老金沟工地上,一组一组的矿丁在忙碌着按碃。周光宗在工地走着,问各组的情况,可是,都没有沙金!周光宗把他在工地上巡视的结果告诉了张大人。张大人奇怪:怎么回事?不是严格按图来按碃的吗?周光宗说:是,我负责监工,这不会差。张大人想了想:你把管粮给我叫来。 管粮和周光宗进来。张大人问:管粮,那图到底是怎么回事?照你那个图按碃,根本就没有沙金!管粮傻了,半天才说:怎么会呢?张大人说:难道这是一张假图?管粮说:不能啊,怎么回事? 张大人说:光宗,你看怎么办?周光宗说:我虽然在国外学的是地质,但对这里的地质情况也不是太了解,这样吧,我实地勘查一下。 周光宗带姚成骑马走在山路上。周光宗按图察看地势,认真比对,不禁皱眉说:姚成,你看,这里山势、水势、林木,都属于淘金人说的“瘦象”,根本不会有金子!他们继续前行,走到一处,周光宗停下马看图说:这里图上没有任何标记,却是旺象!你看,此沟两岸山势,一面雄壮,一面似山非山,似岗非岗,形如馒头,并向里合抱,此沟必是良矿。 周光宗下马,来到河边,命姚成把钎子拿来,穿个冰窟窿。他俯身看水:你看,水面澄清,水下似浅红非浅红,似浅黄非浅黄,此处金苗必旺。这河边的台棱上,长着水冬瓜和王八柳,这才是蓄有金沙的地方。而图上所标处,根本不可能有金。姚成说:协办,图是不是假的?管粮这小子诡计多端啊! 周光宗回来,及时向张大人禀报:大人,勘查过了,按照此图标记的点按碃,不可能有金。我看管粮胆子太大,竟敢拿金脉图诈你!雪竹要是嫁给这样的人,怎能让人放心?张大人说:把管粮叫来! 第十一章 冲动的惩罚 管粮忐忑不安地走进张大人办公室。张大人冷颜厉色地问:管粮,金脉图到底怎么回事?你要如实讲!那个莫纳为什么要给你?他有图为什么不去淘金? 管粮说:他们是满族人,先祖违反了朝廷让他们西迁的旨意,逃到这里,伪装成鄂伦春族,所以他们不敢从深山里出来。张大人说:你去找他,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管粮找到莫纳,莫纳说:孩子,我说过,把金脉图给了你,也给你带来磨难啊!管粮问:为什么会按图找不到金子呢?也许是勘绘有误?舅舅死前还说过什么?莫纳摇头:他遭暗算后,知道自己不行了,就把这张图给我,当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做了个手势,伸出三个指头,指尖儿冲下。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没明白是什么意思。管粮说:我想再实地看看。莫纳点头:也好。让阿丽玛陪你去,她对那一带地形很熟。 管粮和阿丽玛来到老金沟镇上,正牵马走着,遇见骆有金。骆有金说:管叔,我正找你呢。从傅家甸来的几个皮货商让我告诉你,说你妹子在傅家甸立住脚了,这是你妹的地址,说着递给管粮一张纸条。管粮说:好吧,我有空去看她。 管粮牵马和阿丽玛、雪竹等一行走在山路上。雪竹说:阿丽玛,你救我一命,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哪!阿丽玛的身上响着铃铛声:现在谢也来得及! 管粮一行走在山路上。管粮拿金脉图看着,眉头皱起,忽然勒住马说:这才是有沙金的地方!雪竹问:图上标了吗?管粮说:图上没标。上回停下,到现在走了多远?阿丽玛说:三里地吧!他们来到新地方,勒住马,管粮看图和四周地势,看出了门道,点点头。 管粮走进张大人的办公室说:大人,我弄清了!金脉图没问题,只是人为误差。他来到桌前,把图展开:大人你看,金脉分布从额尔古纳河西山起源,经奇乾河一直到阿穆尔河下游。金脉图上标记的每个旺苗地点,并没有旺苗,而是下行约三里,肯定有旺苗出现!这正好解释了,我舅舅死前三个指头向下指的秘密。张大人高兴地说:这是绘图人的智慧!好,按你说的按碃! 矿丁们按管粮说的按碃,果然出爆头了!所有的矿丁欢呼跳跃,然后齐刷刷地跪下,朝着大山叩头…… 雪竹房间里,阿丽玛和雪竹脱衣服。阿丽玛说:我从小病得厉害,我阿迈找来巫师给我看,巫师说我一辈子不能结婚,结婚全家人就会遭殃。雪竹问:你信吗?阿丽玛突然想起:哎姐姐,你结婚时我算娘家客(qiě)还是婆家客(qiě)啊?雪竹说:都行,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阿丽玛说:哎,姐姐里面的衣服真好看,我看看!阿丽玛去扒雪竹的内衣,雪竹笑着躲闪着:那咱俩换。阿丽玛说:换就换,你先脱。雪竹说:我不,你先脱。阿丽玛说:不脱我就扒你啦。雪竹躲闪着:别碰我!我痒痒!阿丽玛更加疯狂:我给你扒光了!雪竹压低声喊:救命! 二人骨碌到一起。滚着滚着,阿丽玛背对着雪竹不动了。雪竹诧异,悄悄地凑过去,看见阿丽玛眼角挂着泪珠,忙问:怎么了,阿丽玛?阿丽玛笑着摇摇头:没怎么,为你高兴的,睡觉! 管粮和蒋雪竹订婚,在老金沟酒馆请客。台子上,一对“二人转”演员在表演《新媳妇闹花房》,有唱有和,有问有答,诙谐幽默,引来大家的笑声和掌声。大家喝着酒,嗑着瓜子,看着二人转,很是热闹。雪竹、阿丽玛、卢汉也在。管粮站在门口迎接客人。骆有金站在门口椅子上看得手舞足蹈。 门开了,球子领着曼儿进来。骆有金正站在椅子上笑,一眼看见人群里走进来的球子,就喊着:喂,回来了?球子说:回来了,怎么这么热闹啊? 骆有金看见球子身后的曼儿,向球子喊:媳妇领回来了?球子说:别瞎说,这是你管叔的媳妇。骆有金说:我管叔的媳妇?我管叔和蒋文案订亲了,今天正请大家乐和呢。 球子一惊:什么?订亲?管粮一回头,看见曼儿站在门口,他惊奇地问:是你,曼儿?曼儿也发现了管粮,激动地叫一声:管粮哥!雪竹、阿丽玛吃惊地看曼儿。人们的目光都投向曼儿。屋里静了下来。二人转演员也呆呆地看着。 管粮分开众人,向曼儿走去,拉着曼儿的胳膊就走。球子跟在管粮身后叫了声:管大哥!管粮没理球子,拉着曼儿走进馆子的一间屋里关上门问:曼儿,张大人派信使到处打听你,接到信你二姨说你早就死了,这是怎么回事?谁领你来的?曼儿流泪不答话。管粮急了:曼儿你怎么不说话? 曼儿哭着:俺有男人了。她走到门口,推开门喊:当家的,过来吧。等在门口的球子进来解释:大哥,是这么回事,曼儿她姨早早就把曼儿卖给了我家,结婚当天晚上我才知道她是你让我找的曼儿。管粮目光锐利地看着球子:你俩成亲了吗?球子说:成了,明媒正娶。管粮问:入洞房了吗?球子说:入了。管粮轻声说:好好待她吧。 球子说:大哥,我本来想把曼儿带回老金沟,让你们团聚……我不知道你和蒋文案结婚……管粮说:好好待她,好好过日子。说着走出房门。曼儿捂着嘴,使劲把哭声咽回去…… 管粮出来看着大家,走向雪竹。阿丽玛示意大家离开,矿丁和演员陆续出去了。管粮和雪竹面对面站着,相视无话……管粮倒了一大碗酒,一口喝下去,又倒,雪竹上去抢碗,二人争抢中碰倒桌上酒坛,坛子落地碎了。雪竹和管粮都愣住了。酒馆另一屋,球子和曼儿站在那里相视无话…… 曼儿盘腿坐在炕上。雪竹、阿丽玛坐在她身边。阿丽玛对曼儿说:这事儿我清楚,雪竹姐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和我唠过,管粮哥心中一直想着你。张大人要给管粮哥和雪竹姐说媒,管粮哥非要找到你不可,大人才派信使去山东打听的……嗨!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儿啊!曼儿不吱声。 阿丽玛接着说:曼儿走了那么老远的路,能走到我们这就万幸了,来这的人都说,一路上不知多少人倒下了!既然你和球子哥已经拜堂,这不挺好的嘛,也算有了好归宿。以前的事也都过去了,把心放宽点吧。雪竹也劝:曼儿,把心放宽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曼儿苦笑道:你们别说了,没事。我挺好,我有家了,也有男人了,我承受得住。你和管粮好好过日子。你们不用劝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吧,这不婚期到了吗,赶紧准备去吧。 雪竹和阿丽玛刚出来,就听见屋里传来曼儿的哭声,二人停住脚步,相互对视一眼。阿丽玛骑上马:姐姐多保重!雪竹点点头。阿丽玛骑马而去。 雪竹病了,躺在炕上。拾妹把汗巾给她蒙在头上,拾妹走出去,刚好管粮进来。管粮坐在雪竹旁边看着她说:婚咱照常结,喜事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雪竹发出一声长叹:天底下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曼儿也不容易。管粮劝慰道:别想那么多,都过去了。曼儿能和球子在一块儿过日子,我也放心了,你好好养病,别误了婚事。 球子回到家里,曼儿还坐在炕上,能看出她刚刚哭过。球子没说话,把被子一拽铺好。一盏油灯燃着,曼儿看着火苗。球子坐下来说:来关东前,本来咱俩商量好的,你和管粮哥成亲。可谁能想到,人家已经订了亲,要结婚了,你就死了心,咱俩踏踏实实过日子吧。球子脱衣躺下说:快睡吧,我从结婚那天到现在,忍了一道了。 球子伸手拽曼儿的胳膊,曼儿没反应。球子一翻身,趴到曼儿的身上,欲火难忍,急急地扒着曼儿的衣服。球子扒着扒着,看见曼儿满脸的泪水,无奈地仰身倒在炕上,望着棚顶。曼儿麻木地慢慢脱着衣服,轻声说:球子,来吧。球子用被子蒙住头…… 哥萨克装扮的管水和几个哥萨克在街旁拢着篝火,管水在火上烤肉。叫大鹅的哥萨克拉着巴扬。伊万倚着墙,抽一口烟唱几句歌。几个醉鬼围着篝火跳舞。几支长枪架在一起,支成三角形。 吃饱喝好,管水、伊万和那些哥萨克朋友埋伏在林子里。他们举着长枪短枪,观察俄国远东钻石场的大门。对面,钻石场的门突然开了,里面飞驰出一辆漂亮的马车。管水说:来了哥儿,抄家伙吧,为了钻石、美女和伏特加,乌拉—— 哥萨克们一跃而起冲了出去,追赶着马车,老伊万在前面。车里伸出一支枪管,开了一枪,老伊万倒下。管水跑过来把伊万拖到一棵树旁搂着他说:挺住,我带你回家!伊万说:我回不去了,你去伊格纳斯我家里,看看我的女儿卡佳,她很美丽,希望你照顾好她,别打她的坏主意。要真心待她,你教她包中国的饺子吧。管水说:我会的。 伊万说:她妈妈找了个老贵族,她变得有些娇惯,没关系,但愿你们能有一个好故事。管水说:会的,老哥。伊万说:差辈了。管水改口:是的,大叔。 伊万说:别忘了,给我的画像前也放上一碗饺子。你累了可以在我家喝伏特加,但别在那里过夜。替我解下金腰带。 管水替他解下来,递给伊万,伊万看着金腰带:让我最后亲亲它。管水把腰带放到他嘴边,伊万亲了它:你拿它去见卡佳吧,她认识这条腰带。伊万死了。 管水骑马来到卡佳家,卡佳正在外面劈柈子,不太会劈,柈子凌乱地散在地上。管水问:是卡佳吧?卡佳看着他。 金腰带放在桌子上。管水和卡佳站在金腰带旁。管水讲了伊万临死前的嘱托,最后说:就这样,他让我来找你。卡佳伏在金腰带上哭了。管水说:你爸爸让我照顾好你。卡佳起身擦擦眼泪。 管水看着卡佳:我要去河对岸淘金,要挣很多钱。你爸爸让我娶你。卡佳说:我爸爸一生都在开玩笑。管水说:也许这回是真的。卡佳抬头望着管水。管水稍微整理一下帽子和衣服,望着卡佳说:我要到江对岸去了。卡佳毫无反应。 管水从兜里拿出一个纸包:这是你爸爸留下的钻石。卡佳说:不,我爸爸不会留这个的,他一生没有给过女儿礼物,我知道这是你的,请你拿走吧。二人推来推去。卡佳的手被管水按住了,管水的手慢慢松开。 管水从屋里出来。卡佳从玻璃窗看外面的管水。管水把地上散乱的木头归拢好,然后骑在马上,隔着玻璃向屋里的卡佳敬礼:再见了。卡佳抱着肩膀站在窗前,看管水骑在马上走了…… 管家烧锅里热气腾腾,出酒管子淌出酒来。林酒师拿一只瓢接酒,把瓢端给管缨:这是酒头,东家先喝。管缨接过瓢,看了看大家,“咕嘟咕嘟”把半瓢酒都喝下,好像感到很爽。大家都看呆了。管缨高兴地说:好酒!这回俺豁出去了,我管缨不是孬种!俺想好了,俺要在这街上真正立住脚,俺就开烧锅!俺不怕挤对!俺娘告诉俺,站着就别趴下,就是倒地也要把地砸个坑!俺要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立人!大家鼓掌。 后院的大门开着。管缨站在大门外的街道旁,手里攥着个瓢,身边放着酒篓。她高喊:免费品酒啊!管够喝呀!喝好了再买,喝不好不要钱啊!众人都来品尝,赞美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街上人也都围在一起议论:那酒真是没比的!管够喝!众人朝管缨家跑来。 管家烧锅后院车水马龙,人群熙攘,上酒的人排满了库房门口。管缨坐在里边收款,喊着:大家都排好了,别挤。有人喊着:我要一百篓!管缨惊呆了,高声问:请问是哪家的买卖?报个号给大家听听?那人说:呼兰府衙门的!管缨惊叹:哎呀,衙门都来买咱家酒了!衙门咋要这么多酒啊?那人说:来往兵丁多啊!伙计们往院子里的马车上背着酒篓。 朱昆坐在后屋对黑皮说:没想到这小娘们儿来这么一手!咱烧锅来上酒的人,少了一大半呀!黑皮说:找人砸了她家? 朱昆摇头:晚了,呼兰衙门都买她家的酒了,你敢砸?那不捅马蜂窝了吗?向衙门奏一本,咱烧锅还想不想干了?黑皮说:那就这么眼看着?朱昆说:找机会吧,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我早晚得把她弄垮了。 晚上,管缨和林酒师二人喝酒庆贺,管缨说:你一手绝活藏到今天!没想到销路这么好,衙门都来买了,真给咱烧锅长脸。林酒师说:我心里有底,在傅家甸这酒要卖不出,就没有能卖出的酒了。 日上三竿,管缨来到作坊,没见林酒师,有点着急地问伙计:他咋还没来呢?伙计说:我早晨往店里来,听人说他昨晚上差点冻死,是在一家门口发现的,被送中医先生家了。管缨问:他没喝多啊,咋还冻在别人家门前了?伙计说:东家,你还不知道吗?他把房子卖了,没地方住。 管缨来到老中医家,中医说林酒师去他师傅家了。 管缨走进汪师傅家门口,听见师傅说:你看好那娘们儿什么?把房子卖了给她支酒作坊?林酒师说:她难。师傅说:我多年的独门秘籍让你给传出去了,你到底图她什么?林酒师还是说:她难。管缨走进门,见林酒师跪在地上,被打得遍体鳞伤。管缨一下子扑上去:林子!师傅愣住了。 管缨把林酒师扶回面馆后屋的宿舍里,为他擦洗伤口,动情地说:你咋这么傻,你把房子卖了给我支烧锅造酒,咋不告诉我?冻死咋办?咋不来家里暖和呢?林酒师说:一个男的,在你家那算什么事?孤男寡女的,好说不好听。 管缨流泪了:那独门秘籍是咋回事?林酒师说:我从小是孤儿,被我师傅收留。我师傅家当年是造酒的,有一手绝活,那年一个将军喝了我师傅造的酒,从此迷上了这酒,下令这酒只供给将军府。那样一年下来白忙活,师傅不从,造完酒偷偷卖出去。后来将军手下的人知道,师傅被打残了,从此再不造酒。他怕再引火烧身,就隐姓埋名来到傅家甸,躲在那个小屋里。师傅让我发毒誓,这个酒的配方从此不再传出去,如果传出去,不仅要受刑法,还要师徒情义一刀两断。我对不起我师父。林酒师落泪了。 管缨说:为了我,你什么都舍出来了。你就在我这歇着吧,我不怕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林酒师说:给我擀碗面吧。管缨来到厨房忙活,等她把面端上来,林酒师已经走了。管缨朝外追去,见到林酒师走在前面,忙喊:林子!回家吧。 林酒师说:我该走了,从此不能再酿酒了,更不能待在这了,我的酿酒方子也不能告诉你。我该告诉的,都告诉了伙计,他们也能造出酒来。 管缨说:你等等。她急忙跑回面馆,流泪把吃的装进布包里,又急忙跑来,把包递给林酒师。林酒师接过包,望着管缨,二人四目相对。林酒师把包搭在肩上转身走了。管缨望着他走远,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 林酒师走进街上的一个面馆,打开包一看,里面是干粮和银子,眼里盈满了泪水…… 韩老大一身乞丐打扮,长发披肩,腰上扎一条麻绳,棉袄没扣,怀一缅,袖口都开花了,露出里面的棉花。棉裤腿缠着绑腿。棉鞋是旧式的千层底儿,鞋面像馒头一样,鞋尖露出棉花。他手里提着锣,走在街上,一边走一边敲:闯关东,闯太平,闯口饭吃往前行! 韩老大来到管缨面馆门口,哈着腰进来敲锣:宽怀之人不欺客,当人之急慰路人,给点儿吃的吧。小奎说:去去去,给你吃的?我们都快没吃的啦!郭四儿说:要不就给他点儿?老大一眼看见梳妆匣,很是激动。 小奎推韩老大,老大运气发功,小奎使劲儿推,老大纹丝不动。小奎不服:哎呀,我就不信那个事儿了!他撸胳膊挽袖子,向后撤几步,闷了一口气,猛地冲上去,如鸡蛋碰石头一般,韩老大还是纹丝不动,小奎却龇牙咧嘴捂着胳膊说:郭四儿,把这个穷光蛋给我撵出去! 郭四儿刚要挽袖子,管缨进来说:小奎啊,跟谁吵吵呢?小奎说:东家,一个要饭的。管缨说:怪可怜的,给他点儿吃的,给一勺子肉。老大鞠躬致谢不说话。小奎端来一碗米饭,上面是红烧肉。老大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着。管缨坐在远处看他吃。 韩老大三口两口吃完,举着碗还要。小奎说:你还没完了?管缨说:吃就让家人吃饱,盛满满儿的,把饭里盛点儿肉汤。小奎端起碗去后灶。老大低着头不敢看管缨。 管缨看着乞丐,觉得他像老大,就纳闷地坐到他对面。老大有意回避,低头吃饭,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老大吃完放下碗,从兜里摸出个鸡蛋,在桌子上磕破喝了,蛋壳弹出手,在空中画了个弧。老大说:败火! 管缨突然掀开乞丐的长发,现出老大那张脸。老大嘿嘿对管缨傻笑。管缨问:你是谁?老大说:老耗子!管缨问:你还活着?老大说:这是俺家! 管缨哭了:春生,看看你爹回来啦!春生从后屋跑出来,站在远处不动。老大说:天啊,才一泡尿的工夫,孩子都满地跑了! 夜深人静,春生睡了。管缨和老大坐在炕边。老大说:你走后,前院的门不让我插上了吗?眼看要被瘦子他们给踢开了,这时候,老尿子高喊一声:都他妈的停手!放下枪!瘦子他们转身一看,老尿子一只胳膊搂着瘦子他爹的脖子,另一只手拿刀子逼着他爹的脖子,瘦子乖乖把枪放在地上。老尿子一使眼色,他的磕头弟兄一枪把瘦子打死。老尿子喊:还有跟瘦子跑的吗?反水的人赶紧跪地求饶。哎,不说了,干点正经事吧!老大说着就脱衣服,身上露出一个个伤疤。管缨呆呆地看着,一下子从背后把他搂住,两人滚在了炕上…… 外面阴冷,韩老大背手慢慢走进面馆,坐在桌前点燃了烟袋锅,眯起眼睛默默抽着。管缨走进来,看到坐在角落里的韩老大,就问:回来了?韩老大说:不错,还能看见个人坐在这。管缨问:怎么阴阳怪气的?这几天你也不着家,都上哪转悠去了?韩老大说:就在傅家甸。管缨问:这巴掌大的地方,用得着你这么转悠?韩老大说: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把傅家甸里里外外梳了几遍,收获不小! 管缨不耐烦: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拐弯抹角的。韩老大说:心虚了是不是?管缨反问:你找打是不是?韩老大话里有话:先不说了,你吃饭吧。我饱了,在外面吃了一肚子话。管缨质问:哎呀你个老大啊,今天是怎么了?你什么意思?韩老大说:没什么意思。我不在家这些天,你挺好的哈? 管缨说:挺好的。韩老大问:买卖挺好的?听说你人缘也挺好的,还雇上伙计了吧?管缨说:还不止一个,怎么了? 韩老大走到梳妆匣子前,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抿了抿那几根稀疏的头发:还有个姓林的吧?管缨说:有啊,帮我酿酒的,人家都叫他林酒师。韩老大说:听说这人儿长得挺精神?管缨说:比你强多了! 韩老大说:我还听说他深更半夜的来,深更半夜的走?管缨说:有时候还天蒙蒙亮的来,天蒙蒙亮的走,怎么了?韩老大说:你得气死我啊!管缨说:你不是死了嘛。韩老大说:就是死了,你俩这样干也得等我烧了三周年以后啊! 管缨说:等不得了,哦,你是为这事找茬啊!怪不得这几天,你驴脸倒挂的! 韩老大说:怎么?还得让我挤出一张笑脸啊?知不知道我这肝上的小火苗,瓦蓝瓦蓝的!管缨说:没看见! 韩老大说:这么说你俩还真有这档子事?管缨说:随你怎么想!韩老大说:没生一个半个的孩子?管缨一拍桌子:韩老大!韩老大答应:在!管缨说: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把你炖了! 韩老大说:那太费火了,还是生吃吧。管缨说:没工夫和你嘞嘞,我还得干活呢,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小奎,赶紧上饭!小奎把饭端上来。管缨大口大口地吃着。韩老大抽着烟,自言自语:也是,我犯的什么酸啊,我都死了,还不让人家乐和乐和吗? 管缨一摔筷子:韩老大!韩老大答应:在!管缨说:你给我滚出去!韩老大说:好,我走,我走。韩老大站起来,朝门口走去。管缨说:这辈子你别给我回来!韩老说:这辈子恐怕你再见不到我! 管缨喊:滚!滚!滚!韩老大应声:我滚,我滚,我滚!韩老大走出屋子。管缨气得端起碗来想吃饭,又“砰”的一声放在桌子上。 韩老大背着手,叼着烟袋锅,慢慢地走着。迎面有人敲锣喊着:各家烧锅听着,官府今年还要评酒状元,各家烧锅都要参加,今年酒状元的酒要送朝廷进贡啊!韩老大停下脚步听着。 管缨说:小奎去看看,外面怎么又敲锣打鼓的?小奎说:掌柜的,咱这地方有个风俗,年年这个时候,各家烧锅都要比酒,官府大人亲自来品尝,谁要是得了酒状元,那酒就要送到朝廷进贡。评上了酒状元,这家烧锅就名扬关东,烧锅就发大财了! 管缨说:哦,这可是个好机会,咱得参加。能不能评上不论,起码让大家知道知道,傅家甸还有这么个烧锅,那样酒就不愁卖了。 小奎小声说:掌柜的,刚才老东家出去了,你不去找找?管缨说:不用管,他也就是炕头走炕梢吧!可是天黑了,韩老大还没回来。桌上摆了两碗面,两双筷子。管缨呆呆地坐着,望着外面漆黑的夜…… 早晨门市还没开门,有人砸门。管缨披着衣服出来问:谁呀?没人答应。又是一阵砸门声。管缨问:韩老大?老大喊:开门吧!管缨说:不开!这是客店啊?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滚!老大说:不开门,我让你后悔一辈子!管缨说:天底下的男人有的是!老大说:那是,可没有一个你瞧上眼的! 管缨说:你也一样!老大说:那我走了。管缨说:滚得越远越好!外面没动静了。管缨打开门,突然一只手伸进来,把管缨拽了出去。 老大骑马飞奔在路上,他紧紧地搂着胸前的管缨。管缨问:你要干什么?老大:我要活埋了你!管缨说:吹牛吧你!老大说:还吹马呢! 老大抱着管缨在林子积雪中走着喘着:埋你的坑,俺已经挖三天三夜了! 管缨说:挖那么深干什么?多费力气!老大说:让你死得宽绰点儿!管缨说:坑里没铺两张狍子皮?俺怕凉! 老大说:穷讲究还不少!到了!老大抱着管缨来到一棵松树旁,放下管缨,扒开树枝,拿出斧子和钎子,跳到坑里。管缨愣住了,眼前真有一个大坑。她说:你还真给我挖了个坑啊!你个天杀的,你…… 老大说:怎么,怕了?管缨说:笑话!俺管缨也曾经是上刀山下火海的人,你看俺什么时候怕过!老大嘿嘿一笑:说得也是,谁不知道俺媳妇那胆子比天还大!管缨说:你别卖关子了,说,到底咋回事? 老大说:那我就直说了。前两天俺在街上听说,傅家甸要搞个烧锅比赛,获得了状元,就能给朝廷供酒。俺仔细一琢磨,这可是名利双收的好机会。俺寻思,俺媳妇一个人支撑个烧锅不容易,在这个要命的时候,怎么也得扶俺媳妇一把。再说了,俺这次回来,街坊邻居对你的好话把我耳朵都灌满了,俺不在家,你坐得正走得正,光光亮亮一个人儿,和那个林酒师拿捏得毫厘不差,俺佩服! 管缨说:你个老耗子,敢背地里打探我!老大说:人之常情,俺也不是神仙。俺心里乐,故意绷着脸吓唬你,那滋味儿,别提多美了。俺还想啊,拿什么报答俺媳妇呢?管缨:这倒像句人话! 老大说:俺爷爷临走的时候,告诉俺,他在道光八年正月初九,把酒海放这,算一算,这酒海比俺岁数大多了。管缨问:酒海是什么?老大说:酒海就是老原浆酒,酒都是用这勾兑出来的。不对呀,你那个林酒师没给你讲过?管缨说:没讲过。老大笑:看来还是俺对你是真心的啊! 管缨说:别说屁话,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老大说:瞧好吧!他跪倒在地念叨:爷爷,俺是您的小孙孙啊,俺今儿个打扰您,从您这取点酒,不为别的,就为眼前俺这个媳妇。俺媳妇这些年为俺把命都舍上了,俺要对得起俺媳妇,让她在这回品酒会上得个大状元,让她过上好日子。爷爷千万别生气啊,您要是生气,就踹俺两脚。管缨听着,眼泪滚了下来。 老大举起斧子劈下,听见“哧嘎”一声。老大拿着钎子撬着,边撬边说:松木板箍的铆真结实,我爷和我爹都是好木匠。用木板装酒不漏,里边糊的宣纸,三个人整整糊了一年,有五指厚。糊一层宣纸,刷一层鹿血,再把纸粘上。还要埋在松树旁,这样味道才好,千年不散。一块木板掀开了,能看见里面的酒闪着亮光。两块木板掀开了,酒光粼粼。 管缨使劲吸了一口气:哇,好酒,醉了!老大拄着斧子,闭上眼睛闻着。管缨跳了进来。老大说:好酒啊!没带点菜?管缨:呸,一大早就把我绑到这,哪来的菜?来,给我舀点儿尝尝。 老大舀了一瓢酒递给管缨。管缨接过来,先抿了一小口,又抿了一口,接着像喝水一样,“咕嘟咕嘟”喝光了。老大在一旁叫着:哎哎慢点,别喝醉了。管缨说:你哎啥?心疼了?老大说:俺媳妇喝心疼啥,慢点喝能喝多点。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笑着。 管缨晃悠了,老大去扶管缨,管缨推开老大。老大晃悠了,管缨去扶老大。老大说:俺要找天!管缨说:俺要找地!两人在坑里喝着,笑着,晃晃悠悠仰面醉倒在地。韩老大唱起二人转,管缨也跟着唱起来。渐渐地,两个人睡着了,鼾声大起…… 一挂鞭炮响起,评酒会在十字街头露天举行,人们都来看热闹。每家酒坛都摆在桌上,桌子上的酒碗也都盛满酒。每个酒碗上都分别写着姓名,朱昆的位置在正中。管缨坐在管家烧锅的位置上。 一个“酒神”戴着用树枝编的酒篓帽,穿着大红斗篷,腰间挂着酒葫芦,闭眼吟诵: 大会主持宣布:各位同乡同仁,各位父老乡亲,傅家甸一年一度的评酒大会,现在开始!今年和往年不同,宫里派来钦差大人,要选出当朝最好的贡酒!好,现在开始品酒! 各家酒坛的酒倒进酒碗。评审们开始品酒,一碗又一碗。有的眯着眼睛细细品;有的摇头晃脑;有的不露声色。会场静悄悄的。 管缨和朱昆都紧张地盯着评审。管缨发现有评审往朱昆方向望,朱昆和评审们眉来眼去。 锣声响了。大会主持喊:第一轮品酒时间到。有人跑到评审们面前,逐一记录着。朱昆得意洋洋地笑着。大会主持宣布:结果出来了,第一轮的酒状元是朱家烧锅的酒!周围的人向朱昆祝贺。朱昆笑着说:就凭俺朱家烧锅的酒味儿,想不得状元都难。众望所归,众望所归,哈哈。 大会主持喊:现在,各家烧锅准备,第二轮评酒即将开始!话音刚落,管缨走到大会主持面前说:俺有几句话想在第二轮评酒前说一下。大会主持朝钦差大人望去。钦差大人微微点了点头。大会主持说:有话赶紧说,不能让大人等久了。 管缨向观众一拱手:乡亲们,我是管家烧锅的掌柜管缨。今天真是大喜的日子,朝廷派钦差到咱们这儿选酒,说明朝廷看得起咱们,信任咱们这儿的父老乡亲们能给朝廷酿出好酒,咱们不能辜负朝廷的信任。既然这样,那就得评得公正,良心也要摆正!那些偷偷摸摸的小人弄些死猫烂狗的事儿,怎么会酿出好酒! 朱昆大叫:管掌柜的,你说那些有什么用?今天是评酒,不是评人,你赶紧下去,第二轮开始吧!管缨说:俗话说,酒品如人品,只有好人才能酿出好酒,没有好人品,什么好酒在他们嘴里都成了猫尿狗尿! 一评审站起来说:管掌柜是什么意思?你这不是变着法儿骂我们评审吗?其他评审纷纷迎合:对呀,敢骂评审,取消她的参赛资格! 管缨说:你们都摸摸自己的良心,评得公正吗?刚才我看见你们和朱昆眉来眼去的,恐怕你们腰里揣着朱昆的红包吧!下边一片哗然。 一评审转向钦差大人说:大人,此人无视王法,无视大人,扰乱评酒大会,我们要求把这个姓管的赶出去!钦差大人一拍桌子:管缨,你可知罪!管缨说:民女实话实说,何罪之有?钦差大人说:死不知罪!来人,拿下!上来两个兵丁,架着管缨往外走。韩老大一惊,眼睛瞪了起来。 管缨边走边喊:大人,此酒送往朝廷,关系重大啊,大人就不怕顶戴不保,性命也难保吗?钦差大人一愣:站住!带过来!被带到钦差大人面前的管缨说:大人,民女这么做,可都是为了您啊!大人想想,朝廷派您来选酒,必然要选好酒中的好酒。全国上下,好酒成池,要是把这第一轮的酒状元送进朝廷,弄得好会得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弄不好就顶戴不保啊! 钦差大人沉思片刻说:管掌柜,你说评审们和朱家烧锅有勾结,可有证据? 管缨说:本来俺不想把事做绝,寻思都在一条街上,能留点面子就给留点面子。今天既然大人问到这,俺管缨就如实说了。 管缨走到评审们身后说:大人,这八个评审我都查过,这位是朱昆的大舅,这位是朱昆的二叔,这位是朱昆的三舅母的女婿,这位是朱昆二大爷的孙子的连襟,这几位虽说和朱昆不沾亲带故的,恐怕也是朱昆事先使了钱的。请问大人,这叫公正吗?管缨说到谁,就在谁肩头拍一下,每拍一下,被拍的评审都抖一下。 钦差大人问:朱昆,管掌柜的话可真?朱昆干号着:大人,小人冤枉啊,俺是正经生意人啊,俺不认识他们……钦差大人说:大会主持,你去验明正身,稍有差池,别怪我手下无情! 大会主持来到评审面前说:你们和朱昆什么关系?说实话,一个一个接着说,不说实话大人要你们脑袋!评审们吓得发抖,一个个老实承认:我是朱昆的大舅。我是朱昆的二叔。我是朱昆的三舅母的女婿。我是朱昆二大爷的孙子的连襟。 大会主持问另外三个评审:你们呢?他们说:大人饶命,这都是朱昆叫我们这么干的,他说我们要不这么干,就不让我们全家消停! 钦差大人震怒,一拍桌子起身道:你们这些刁民,有几个脑袋?竟敢如此作弊!管缨说:大人息怒,还是以评酒大会为重。 钦差大人坐下喊:来人!一个兵丁过来。钦差大人朝评审席一摆手。 一排兵丁站到了评审们身后,“刷”的一声,拔出半截刀。 钦差大人说:主持,开始第二轮吧。 第十二章 关东第一酒 大会主持有些发抖地说:哎,评酒大会第二轮比赛开始!评审们开始评酒。有的评审得得瑟瑟饮着。有的评审边往后边看边紧张饮着,后面的兵丁一动刀,评审一紧张,酒洒了一身。有的评审一不小心,把酒碗摔碎了。 管缨站在管家烧锅队伍前望着,憋不住笑了。朱昆一直低着头。锣声一响,第二轮评酒结束。有人跑到评审们面前,逐一记录着。管缨翘首以待。韩老大也踮着脚望着。 大会主持宣布:第二轮的酒状元是管家烧锅的酒!观众们喝彩。大会主持说:现在要进行第三轮评酒。钦差大人说:主持,我想这一轮换个比法,把酒坛和酒碗上的名字都抹掉,评审只许闭着眼睛品酒,不许睁眼。有胆敢睁眼者,斩! 大会主持问:钦差大人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吧?赶紧准备。伙计在评审席上摆新酒碗倒酒。锣声一响,大会主持宣布:第三轮评酒开始! 评审们闭着眼睛往桌子上乱摸,摸到一碗就喝。有的两人同时摸到一碗酒,还抢起来。你一碗我一碗地喝着。锣声一响,评审们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有的揉着眼睛,有的看着衣服上洒的酒。大会主持抱着一坛酒从评审席走到钦差大人面前:大人,大家公认这坛酒最好。钦差大人问:这是谁家的?主持说:禀报大人,是管家的。 钦差大人把鼻子凑过去一闻:果然不错,好酒。他倒了一碗要喝。这时,韩老大抱着一坛酒挤进来,站在管缨身边。管缨喊:大人且慢,民女有话要说!钦差大人一愣:你还有什么话?管缨说:其实,民女家中还有更好的酒,本来想第三轮拿上来,可当时酒还没出锅,只能拿其他的上品酒来顶替。现在好酒已经拿来,请大人品尝!钦差大人说:还有这等事,先拿给评审们看看! 管缨捧着一坛子酒走上评审席,小心翼翼地打开酒坛,用手在口上扇了两下,众评审眯上眼睛点头称赞。一评审说:此酒太香,熏得眼都睁不开了。另一评审说:这酒肯定用上百年的老酒头酿制而成,俺在关东山走了这么些年,第一次闻到这么好的酒。 管缨把酒坛捧到钦差大人面前,钦差大人轻轻闻了闻,一脸陶醉的表情。管缨倒了一碗,递给钦差大人。钦差大人先是慢慢地喝,接着“咕咚咕咚”喝起来。大人喝罢,端着酒碗无语。良久,他长叹一声:我曾经以为我什么好酒都喝过,今日碰到此酒,才知道酒中更有酒中王。传我的话,订管家烧锅一篓酒,择日送往京城!台下一片欢呼声。钦差大人说:今天我借着酒意,给管家烧锅题几个字,笔墨伺候!有人递上笔墨。钦差大人挥毫题字:关东第一酒。 韩老大搂着管缨的肩膀。管缨的眼泪下来了…… 朱昆在家里练拳脚,滚地龙过来说:你还在这练啊,刚才我路过管家烧锅,鞭炮齐鸣,“关东第一酒”大匾也挂上了,那几个字金晃晃地扎眼!朱爷,这样不行,人家红红火火,咱们得想个法子啊!朱昆说:管家娘们儿把我的风头夺了,这口气我真咽不下去。滚地龙问:您想怎么收拾她家?朱昆说:我不想在傅家甸再看见她。滚地龙说:好嘞。 早晨,管家面馆还没开,外面传来叫嚷声和砸门声。郭四儿趴门缝一看,是一群拿刀的土匪,他赶紧跑到后屋:不好了,土匪来了!管缨说:把门打开。 小奎打开门,滚地龙一只眼上戴着眼罩,领着一帮凶神恶煞进来喊:谁是东家?管缨走上前说:俺是。 滚地龙阴阳怪气:我们是江北绺子的,去年水大歉收,弟兄们都断顿儿了,讨点钱花。韩老大进来,不紧不慢地坐在一边,吧嗒着旱烟袋看热闹。管缨说:兄弟们能看上俺家,也算俺的福气,既然张一回嘴,就不能空着手,郭四儿、小奎,拿银子去。韩老大慢声慢气:银子不能给。 滚地龙上下打量韩老大,知道此人有来路,皮笑肉不笑:报个号,给个吱呼。韩老大耷拉着眼皮说:这儿的伙计。滚地龙伸手就要抽家伙,老大手一扬,手里的大钉子击中滚地龙刀把,刀随之落地。滚地龙一愣,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众匪要动手,滚地龙知道遇上高人了,示意停手。他抱拳试探着:道上的?韩老大一笑。 滚地龙双手往左胯骨上一捺,表示以小敬大、敬重同仁:西北玄天两块云,天下道上一家人。清钱耍的赵太祖,混钱耍的十八尊。韩老大还坎子礼:千山万水一枝花,清混道上是一家。清钱耍出关武圣,留下义气吃天下! 滚地龙问:江湖报号?韩老大答:老仙丹!滚地龙忙抱拳道:这是爷爷辈儿的,快下跪!众匪纷纷下跪。滚地龙拱手: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小鬼劫了城隍爷。韩老大回礼。 滚地龙捡起刀来拔那颗钉子,怎么也拔不出来。韩老大说:你拿好。他一用力,把钉子拔了出来。众人一片惊叫。滚地龙拱手:小的得罪,告辞了。 傍晚,信使骑马来到管家烧锅,给管缨送来一封信。管缨赶快扯开信封看:哎呀,俺哥要结婚了?老耗子!咱哥结婚了!老大跑出来问:咱哥?是老几啊?管缨说:是大哥!老大笑道:真是好事成双啊!那咱得去喝喜酒! 第二天一早,老大和管缨就骑马赶路。老大问:喂,看看我精不精神?管缨说:哎呀,你精不精神能咋的!老大贼笑:嘁,我也是新姑爷啊!管缨笑:拉倒吧,你啥新姑爷呀?孩子都那么大了,还说呢!咱可别赶不上啊! 老大逗乐:我估摸差不离儿!别说话,看灌一肚子风,到那儿该放屁了,让娘家客笑话,怪丢人的。管缨用马缰绳抽打老大:叫你砢碜俺!叫你砢碜俺!老大也不躲,嘿嘿笑:打是亲骂是爱啊! 与此同时,一架两匹马拉的爬犁在江中冰面上滑行。管水坐在爬犁上,手拿酒瓶子,和赶爬犁的哥萨克喝着酒。他一上岸就张开臂膀喊:哈哈!大清国,我又回来啦!他卸下爬犁上的一匹马,给了哥萨克一把卢布,骑上马飞驰而去。 管水这次回来,是要到哥哥那里挖金子,挣钱娶卡佳。他来到老金沟镇上,已是中午,腹中饥饿,就把马在一家饭店前的拴马桩上拴好了,进店高喊:老板,来两碗面,要快!老板答应着赶快张罗,管水用手指敲着桌子等候。 这时,门口说说笑笑进来一男一女,两人在靠窗的桌边坐下。女的高声喊:老板,来两碗面,要快,吃了好赶路!老板赶忙来应酬。 管水听那女的声音很熟,仔细一看,竟然是管缨和韩老大!就喊了一声:管缨!管缨循声看去,也发现了管水,喊着:是二哥吗? 管水走过来,管缨上前抱住管水,高兴地说:哈,真是二哥!怎么,你也是接到信,去喝大哥喜酒的?管水问:什么?大哥要结婚了? 管缨说:你不知道啊?大哥和蒋雪竹要结婚了,我和老大就是去祝贺的。管水笑道:这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本来就是要去大哥那里的,想不到正好赶上他的新婚大喜!又遇上你们两个,这下咱们全家团圆了! 老大说:好啊,咱们快点吃了赶路,千万别误了时间! 一乘大轿停在那里,几个矿丁站在轿跟前。喇叭匠子也在等候。管粮一身新郎打扮走出来。卢汉喊:起轿!喇叭匠吹起来。娶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 雪竹一身新婚装束,侧盘着腿坐在炕上。张氏用红线绳给她净脸。外面,鼓声琴声响成一片。阿丽玛领着一群族人少女,每人手里一把太平鼓,跳起欢快的民族舞,张扬而热烈,热闹非常。 在喇叭匠的吹奏中,娶亲的队伍走来。管粮骑在高头大马上,领着轿子来到张怀远家门口,轿子停下,顿时鞭炮齐鸣。周光宗等出来抱拳迎接娶亲队伍。管粮踩着烟花走进院子,球子、骆有金跟在管粮身后。 张怀远、张氏、蒋仕达坐在堂屋席上。有人喊:吉时已到,搀新人!就在这时,管水一身哥萨克人打扮,领着管缨和老大闯进来,管水喝得醉醺醺地推门,高喊着:乌拉!一屋子人都吃惊地看他。管粮发现管水,十分惊喜。管水微笑着脱帽向大家致意。 张大人站起来质问:哪来的醉鬼?赶出去!管粮抱歉道:大人,他是我弟弟管水。张大人微笑点头:啊,坐吧。跟在管水身后的管缨、老大也进来。管粮更加惊喜,上前说:缨子,老大,我以为你们赶不来了呢。管缨说:大哥,我们是昼夜不停往这里赶,就怕晚了赶不上。管水在屋子一角坐下了。管粮拉着管缨和老大来到张大人和蒋仕达的跟前说: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管缨,妹夫韩老大。这位是总办张大人,这位是…… 管缨忽然说:蒋仕达?蒋仕达也是一惊:你是……雪竹已经被伴娘搀扶着走进来。管缨指认道:大哥,他就是蒋仕达!管水高喊着扒开人群往前走:蒋仕达,在哪儿?蒋仕达站起身说:闺女,是你!当初多亏你救了我的女儿。 管粮说:他就是岳父大人。管缨惊奇:什么?大哥你娶了咱家仇人的闺女!管水大声喊着:怎么回事?蒋仕达在哪儿? 蒙着盖头的雪竹,早已听明白了这一切,她一把扯下自己的盖头,眼里充满泪水,惊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管缨上前,二人目光相对。管缨说:大哥,她就是蒋仕达的闺女蒋雪竹! 管粮大惊!管水大惊!蒋仕达大惊!张怀远、张氏、老莫纳懵懂着。阿丽玛走过去,赶紧扶住雪竹。 管水抽出短刀指向蒋仕达:我要杀了你,报杀父之仇!管粮一把抓住管水持刀的手腕:老二,你消停点儿!这是在大人家里! 张怀远站起说:管水休得无礼!你多年背负朝廷通缉的罪名,又伙同洋人入境犯乱,今天你竟敢在本朝堂堂二品家里撒野弄刀,大闹婚典,该当何罪?管水说:大人,我报杀父之仇,何罪之有? 张怀远大怒:这是我的家里,这是你哥的大婚!管水收起刀子:没有大婚了,哥我问你,你还和这个女人结婚吗?她是咱杀父仇人的闺女,你还能娶她吗?管粮有点发蒙,欲言又止。管缨说:大哥,你不能娶咱杀父仇人的闺女! 众人都看着管粮。管水哭诉:大哥,你说话!咱这么多年东躲西藏,家破人亡,从小咱爹就没了,闯关东路上又没了娘,这些都是因为啥?管缨哭了。管粮眼睛红了。管水说:咱受那么大苦,遭那么多罪,到今天兄妹还不能团聚,不都是因为这条老狗吗!大哥,你要是个爷们儿,你身上还流着管家人的血,这婚你还能结吗?管缨说:大哥,你娶了她,咋在爹娘的坟前交代?咋对得起他们啊?管粮低说头:是的,我不能娶杀父仇人的女儿! 雪竹一下子晕过去了,阿丽玛、张氏赶紧把雪竹架走。张怀远喊:来人!把这个管水给我拿下!管水被几个兵丁架走时,还在大喊着:放开我,我要报仇!蒋仕达,我要杀了你!张怀远对司仪说:你们都退下吧,告诉大家,婚典取消。 屋里只剩下张怀远、蒋仕达、管粮、管缨和老大。管粮说:我想问问你蒋仕达,你为什么带着洋人杀了我爹?还杀了那么多的乡勇? 蒋仕达似乎进入了痛苦的回忆:英法联军占了烟台港,渔民不让出海,码头工人失业,附近农田被圈为禁地,逼得人没活路啊!你爹他们黑旗乡勇起事反抗,朝廷怕得罪洋人,派兵镇压,我当时是那里的知县,此事自然就落在我身上。我迫于朝廷的压力,只是从命而已。当时我也阻止洋人枪杀乡勇,可是洋人根本不听,看到众多乡勇被杀,我心如刀割,无能为力啊! 张怀远一声长叹:真是千古奇冤,冤中有冤哪,一冤,是管粮的父亲被蒋仕达带领的洋人所杀;二冤,蒋仕达是奉朝廷旨意灭黑旗乡勇,屠杀并不是他的本意。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我倒想,你们摈弃前嫌,重新和好,成全这个婚事,你们两家看如何呀? 管缨问:大人,俺能说句话吗?张怀远点头。管缨说:俺家的事,大人你也都听到了,俺们兄妹几个的想法,你也都清楚了,事情到这个地步,再撮合也不可能了。这么大的仇在我们心里搁着,俺大哥还能和她过到一起吗?何必呢? 张怀远点头:这闺女的话倒是在理。但是,蒋仕达已是七旬老人,杀你爹并非他亲手所为,镇压众乡勇也非他本意。他也是受害者,也被朝廷作为罪臣发配流放。难道你们非要亲手血刃一个风烛残年老人,才能一解心头之恨吗? 蒋仕达发自肺腑道:张大人不必再劝,多年来,此事一直压在我心头,我的良心也每每受到谴责,眼前时常浮现那些冤死的乡勇。我追悔莫及啊!人最忧患者莫过于死,最看重者莫过于生,生死于我已无意义,今天我不求宽恕,但求一死,用我的命来祭奠那些在天的亡灵。 张怀远问:管粮,事情已经明了了,现在你还准备杀他吗?管粮说:蒋仕达,俺们三兄妹来关东,风霜雪雨亡命天涯,都是因为你!念你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念你是大人多年的朋友,念你已经心有悔过之意,俺放过你,领着你的女儿离开这里吧! 张怀远说:管粮,管缨,你二位是明白人,我担心的是那个管水,他能否和你们的想法一致?管粮说:大人请放心,我会说服管水的。蒋仕达说:死了那么多的乡勇,能否告诉我,你父亲叫什么吗?管粮说:俺爹叫管大田。 蒋仕达走到窗前,对着窗户,扑通一声跪下:管大田老弟呀,咱俩阴阳两隔多年,没想到在关东遇见了你的后人。我已经是苟延残喘之年了,想借关东的大风大雪,冰释两代人的家仇。我现在站在你儿女面前,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啊,你在九泉之下送我一句话吧,我该如何做啊? 管粮、管缨走了。张怀远嘱咐兵丁:蒋老先生是我多年至交,他现在虽然是朝廷重犯,可在我这里他就是我的贵客。可能有人要加害于他,你们要严加看守,蒋先生要出门,你们就跟随,他不能有任何意外! 蒋仕达回到自己的住处,见雪竹还在轻声抽泣,就宽慰女儿:孩子,这是蒋管两家永远也解不开的疙瘩,横下心来离开他吧,只有离开他,才能在关东有条生路。雪竹抹泪:我听父亲的。 世事难料,想不到蒋仕达的案子有了转机。朝廷突然来了圣旨,官府来人宣布:本府接京城圣旨电告:吾皇喜迎新婚大典,特此大赦流犯蒋仕达,并速召京城另行安置。 蒋仕达跪在地上老泪纵横:谢皇上龙恩!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官府来人说:蒋知府,收拾收拾走吧。 阳光明媚,张怀远、张氏、拾妹、周光宗为蒋仕达、蒋雪竹送行。张氏搂着雪竹,雪竹在抹眼泪。周光宗走到雪竹身边劝:别哭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张怀远握着蒋仕达的手:老哥哥,多保重!蒋仕达说:老弟啊,我到京城后也帮你走动走动,换个地方吧,这把年纪了,不要在冰天雪地里摸爬滚打了。 张怀远说:身不由己啊!雪竹擦着眼泪与义父话别:义父,你和义母多保重,你近来咳嗽厉害,找先生看看吧。张怀远说:放心吧孩子,照顾好你父亲。 雪竹哭出声来:这一别,不知何时才再见。张怀远拍拍雪竹的肩膀:孩子,人这辈子,起起落落,曲曲折折,不可能一帆风顺,遇事想开点儿。 管家兄妹三人聚在管粮住处。管水把一把刀子狠狠扎在桌子上:今天我把话说开了,俺要杀了他们父女,以他二人的命抵咱爹的命,给爹娘报了仇,也算我没白来关东一趟! 管粮开导着:老二,你别激动,爹娘都没了,俺是老大,就要当出个管家老大的样儿来。这事儿你们都听我的,我已经当着张大人的面保证过,要饶了蒋仕达一命。他并非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况且他也一直心怀愧疚。老二,就让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自生自灭吧,不要再起杀意了。 管缨也劝:二哥,你就听大哥的吧。管水说:大哥,容我想想,我就是现在答应你了也没用,转过身我该咋做还咋做,这就是你二弟管水。 管缨说:大哥,你也要听我一句。妹子知道,让大哥拿这个主意很难,可俺还是要求求大哥,从此以后你不能再和蒋雪竹来往,永远不能娶她为妻,她也永远不能踏进管家大门,行吗?管水接上:这也是我要说的,大哥,你答应我们。 管粮轻声说:我答应。但是我也有一个要求,婚姻不成,蒋雪竹毕竟和你大哥好过一回,她爹的事也和她无关,老二,你就放她一马,行吗?一切都过去了,你答应我不要再动刀子。管缨说:二哥,就是咱爹娘在,也不会同意你滥杀无辜的。管水沉默片刻说:我答应。 曼儿坐在灯下纳鞋底。炕上的被子已经铺好,炕头一床被,炕梢一床被。球子进来,啥话没说,把炕梢的行李卷起来,夹着要走。曼儿喊:喂,你干啥去?球子抱着行李停住:他们的事儿,你也都知道了,管粮和雪竹成不了。曼儿,你还是他的人,你和管粮是命里早就定下的,怎么也拆不开。我知道我没那个福分,我没啥指望了。 曼儿见球子抱着行李走了,就去找管缨。管缨正收东西,门被推开了,管缨回头看,是曼儿站在那里。二人望着,都认出了对方,都喊着名字扑过去抱在一起,放声哭起来。 曼儿使劲拍管缨:你和娘咋不带着俺走啊!把俺一个人扔下了!管缨说:曼儿呀,不怪俺和娘,俺们找不到你啊。二人又哭起来。管缨把曼儿扶到椅子上,曼儿还在抽咽着:那时候,要是俺能和你、和娘一起走,一起到关东,就不会出这些事儿了。都是俺命不好啊! 管缨说:你的事儿,俺都知道了,唉,大哥现在又一个人了,要是你没嫁人该多好啊!曼儿,人这一辈子,谁跟谁都是命中早就定下来的,啥事儿都是该着。行啊,做不了俺管家的媳妇,就做俺管家的闺女吧。 曼儿抬起泪眼望着管缨,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管缨问:怎么了?有话就说吧,别憋坏了身子。曼儿还是不说话。管缨奇怪:你这是怎么啦,说话呀!曼儿摇了摇头:俺没啥话。管缨问:你家球子对你挺好?曼儿点头:挺好,知冷知热的。管缨说:好啊,这就是日子,慢慢过吧。 球子请管粮到家里喝酒,屋里的酒菜已经摆好,二人上炕。球子感慨:哎呀,这一阵子杂事多,把哥哥造够戗。管粮另起话头:先别说我,说说你。你是我好兄弟,曼儿就是我的亲妹妹,都不是外人。我听说这几天你不在家睡了? 球子一笑:没事儿,来喝酒!说着拿起酒碗一下干了。管粮说:你不能喝还硬撑,逞啥强呢?球子喊:曼儿,来一勺子大酱!曼儿进来:酱没有了。 球子说:大豆腐没酱咋吃啊?我去借碗酱去,说着拿个大碗走了。 曼儿坐在炕边低头不语,炕桌对面是管粮。管粮问:曼儿,你过得还好吧?曼儿不吭声,眼圈红了。管粮说:我还有事,该回去了。说着站起来要走。曼儿急忙喊:你先别走,有些话我得和你说,话不能烂在肚里。管粮停住了:以后再说吧。曼儿坚持:不,我现在就说!管粮也坚持:以后再说。 曼儿一把拽住管粮说开了:自打你闯关东以后,我在二姨家受了不少苦。你不知道,俺几次想跑到关东找你,都没跑成。后来,二姨把俺卖给球子家,俺这些年的苦处你也能想到,俺是没法啊!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俺不怨你,这都是命啊!球子这人对俺倒挺好,俺是说啊,雪竹走了,俺想,俺的意思,你也明白。俺和球子说了这个想法,球子说,这事儿让俺定。 管粮看着窗外:好好过日子吧。球子是我的好兄弟,你呢,是我的好妹妹。曼儿不放他:俺的话没说完。管粮说:我都知道了,我再说一遍,球子是我的好兄弟,你是我的好妹子,你们俩好好过日子!管粮说完走了。 曼儿看着管粮走出去,眼里的泪水滚落下来。 管粮、管水、管缨、老大坐在酒桌上。管粮举碗:我把你们找来了,谁知道出了这么多事儿,照顾不周,怠慢了妹夫。老大举碗:自己家人,没说的。管粮说:回去把买卖打理好,缺钱就吱声。管缨心疼地说:大哥,你这几天也熬得不像样了,别老照顾这个那个的,照顾照顾自己吧。经历这么大事儿,搁谁谁能承受得了啊! 管水也说心里话:大哥,我这人就这样,你是最知道的,有时候脾气上来,搂不住火,回过头来一想也后悔。我说话要是过头了,你别往心里去。管粮听了管水的话,十分感动:说一千道一万,你们都是为我好。管缨流着泪笑了:还是亲兄弟,打死一窝,烂死一块儿啊! 管粮端起碗:来吧,妹夫,老二,缨子,咱喝一口。大家刚要喝,骆有金跑进来说:管叔,蒋仕达回京城当大官了,听说是皇上下的诏书。管水噌地一下站起来,管粮拍拍他,管水坐下说:我还得上俄国去一趟,现在就得走,你们吃。管粮问:你明天把妹妹、妹夫送走了再走?管水说:大哥,不行,得赶早过江。俄国那边的事儿,也算是正经事儿,往后我会去看你们。 郎达是日本特务组织“天佑侠团”的成员,他受组织派遣,从俄国进入大清国的老金沟,要摸清金子的储量,分布的范围,包括山势、河流、桥梁以及运金的线路有几条,每一条的详细走势。 他来到老金沟,就有个矿丁打扮的线人田君和他联系。田君说:管水知道哥娶了仇人的女儿,就把婚礼搅黄了。那个仇人叫蒋仕达,刚接圣旨,叫他回京城。郎达说:这事可以利用。让他杀了蒋仕达,他的把柄就攥在我手心里,我可以利用他,咋使唤都行。田君说:他的价值有那么大吗?郎达说:他哥是老金沟的盟会会长,可以左右金矿的全部淘金工人,我们就是为黄金而来,利用管粮、管水二兄弟,对我们的任务会有很大帮助。 郎达一直在远处瞄着管水,管水从酒馆出来,郎达就向他迎面走去。管水刚拐到街口,就遇见郎达,管水喊:哎,你咋在这?你啥时候来老金沟的?郎达说:有些日子了。你现在去哪儿?管水说:想办件大事。 两人来到酒馆喝酒。郎达举碗:你家的事儿我都知道了。管水阴着脸:这事挺憋屈,有点窝火。郎达煽风点火:是呀,搁谁谁都得上火,那叫杀父之仇啊!杀了你爹的人,你就眼瞅着从眼皮子底下溜走?这有点说不过去。郎达边说边给管水倒酒。管水一口把酒干了。 郎达继续煽动:你要是没那两下子,倒情有可原。你一身好武艺,一手好刀法,咋能见着杀父仇人不报仇?要是我,我立马就出刀,不管谁拦着都没用,几品大人拦着都没用,先杀完了再说。管水又干了碗里的酒:你不说我也明白,不杀他,我这辈子算白活了。 郎达再加火:今晚这个时辰不错。蒋仕达要赴京城,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就不好办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管水说:今晚就动手!郎达继续顶:这才是你爹的儿子!把酒喝好,要不,我怕你不敢抽刀。管水撇嘴:我管水是那样的人吗? 郎达微笑着进一步刺激管水: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报杀父之仇的!我怕你刀下怯懦、犹豫不决,误了报家仇的最好时机!管水一口喝下所有的酒,坐在那里,眼睛充血,虎视眈眈。郎达说:管水,今天这事儿,不干得漂漂亮亮的,以后我可瞧不起你!你在江湖客里、崴子帮里也就没名,让人笑话。记住,家仇必报,父仇子报,这是江湖人的老规矩,也是咱崴子帮的老规矩! 蒋仕达躺在客栈里,雪竹给他喂水。蒋仕达问:雪竹,有酒吗?雪竹说:要喝酒?不行。蒋仕达说:没有酒,我心里就空得慌,我总觉得今晚要有什么事儿。雪竹说:能有什么事?父亲,你这么一说,我怎么也觉得不安呢!蒋仕达向往着: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旅途,这样的心情,只有喝点小酒能解心忧,要是再有一盘冻猪蹄儿佐之,那就更惬意了。 雪竹见父亲说话时神情异样,有点慌了,忙出门和老板娘说:东家,我发现我父亲有些恍惚了,怎么还要喝酒?老板娘说:要喝就给他喝吧,说着就端上酒具和雪竹去看蒋仕达。 老板娘在蒋仕达脸上细看,然后和雪竹小声说:面色发灰,嘴唇发白,眼神儿散了,我看这是回光返照,可不好啊,赶紧准备后事吧!雪竹哭了。蒋仕达闭眼睛轻声说:哭什么?我没事儿。 雪竹看见猪蹄,要拿给父亲,突然放下转身呕吐起来。蒋仕达警觉地问:你这是怎么了?雪竹流泪道:父亲,对不起,我好像有孩子了……是管粮的。蒋仕达小声感叹:父亲不怪你,这是天命啊!关东这本大书,谁能翻得动?谁能看得懂?谁能给它解惑、答疑?谁又能阅尽它的悲凉、辛酸和苦难啊? 蒋仕达继续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看今晚要出事,出大事,出双事儿,我已经听到马蹄声了。 蒋仕达喝着酒说:时间不多了。我和管家是上辈子的事,本想已了结,没想到几十年后又出了这么大的事。看来,家仇已经流进管家人的血里,以后还会流下去,不要和管家人打交道了。管粮倒是好人,正直正义,可惜他是仇人的后裔。那个老二不是东西,一个流氓痞子,是非之人,眼睛里透着贼光邪念,血液里涌动着杀气、煞气。哎,有脚步声,看来时间不多了,我这辈子,光阴已尽,情义已了,暖了许多人又害了许多人,已经到尽头了。 雪竹发现父亲情况不好,要去找人。蒋仕达说:别走,我的孩子,你听我说,你和管粮是不可能了,答应我避管家人于千里之外吧!雪竹说:我答应! 蒋仕达说:我看出来,一提起管粮,你的眼里还透出剪不断理还乱的情苗。我们离开老金沟那会儿,我看见了管粮,他用目光把你送到很远,你也回过头,看了他很久。我看见他的眼睛在阳光下一闪,那是流出的泪花被冻在眼角。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和他还会见面,他还会来找你。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剪不断这个情字,留给你的是一生的苦难,你向父亲发誓,千万远离管家人…… 门突然被撞开,管水进屋,一脸杀气:现在就让你远离俺管家人!蒋仕达淡淡一笑:该来总会来的,动手吧。雪竹喊:来人啊!管水狞笑:人?早都做我的刀下之鬼了! 管水向蒋仕达走来:你这条老狗!我追你追得好苦啊!雪竹起身挡在蒋仕达前面。管水走到雪竹面前站住,拔出刀子来说:刀出鞘收不回来,俺不能再放过你!雪竹求着:我替我爹抵了这条命行不?蒋仕达支起身子:雪竹,不可啊。 管水双眼血红:你俩谁都跑不了,我必须向我死去的爹娘有个交代!我先宰了这条老狗,再来收拾你。管水一把推开雪竹。雪竹撕扯着管水:二哥,别杀我父亲!管水把雪竹推倒在地。雪竹跪爬着,抱住管水的腿:别杀我爹,求你了! 蒋仕达说:管水,冤有头,债有主,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了,求你放我闺女,怎么说,她也差点做了你嫂子。管水怒气冲冲:别和俺攀亲戚,俺觉得恶心!他一把揪住蒋仕达的领口,举起尖刀。蒋仕达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雪竹哀求:二哥,我父亲现在可是朝廷命官啊!你可知道杀了朝廷命官的后果?管水说:俺既然来了,你觉得俺还在乎那些吗? 管水要动刀,雪竹大喊:管水,我肚子里有了你大哥的血肉!管水一愣,刀迟迟没落下。他问:你说什么?雪竹说:我肚子里有了你大哥的血肉,你杀了我父亲,就是杀了孩子他姥爷! 管水举着刀,颤抖着。门开了一条缝,郎达站在那向屋子里看。管水说:今天就是今天了,爹,娘,俺管水给您二老报仇了!雪竹拼命扑上来拽管水。 管水一刀子扎进了蒋仕达的胸口。蒋仕达叹气:放了雪竹,放了雪竹…… 蒋仕达慢慢闭上了眼睛。雪竹喊着:父亲,父亲!管水抓住蒋雪竹的胳膊说:现在该轮到你了!雪竹这时倒镇静下来:杀了我蒋雪竹也没什么,不过我死前有句话,请你转告你哥。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虽然来得不是时候,但确实是你哥的血肉,你要是真爷们儿,回去务必告诉你哥,我们曾经有一个孩子。 管水说:你要敢骗俺,俺天涯海角都会要你的人头。他看着蒋雪竹,慢慢收了刀说:看你怀了俺管家的孩子,俺放过你,以后别再让俺看见你! 管水转身走了。雪竹扑向蒋仕达:父亲!蒋仕达勉强睁开眼睛:这是报应,早早晚晚的事,我与管家的恩怨就此了结。记住我的话,离这家人远一点儿。 雪竹哭:父亲,我答应。蒋仕达说:把我先埋在这,有朝一日,一定让我的骨殖回老家,关东太冷了。雪竹哭道:父亲,我答应。蒋仕达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郎达牵着马等管水,管水一出来,郎达就说:活干得漂亮!我隔着门缝都看见了。蒋雪竹说她父亲是朝廷的命官,难道真是?管水说:真的,皇上给他下诏书了。郎达故作惊讶:什么?天哪,你闯祸了兄弟!赶紧跑吧!皇上下了诏书的人你都敢杀,你真是吃了豹子胆,无法无天了! 管水问:你害怕了?郎达说:你把天捅了个窟窿啊,兄弟!管水说:俺都不怕,你怕个鸟! 黄昏,管水爬过边境线,到卡佳家院子里“哐哐”劈木头柈子。卡佳回来看见管水,就问:你怎么来了?管水继续劈着木头。卡佳说:回答我,你来干什么?管水看了卡佳一眼说:来看看你。卡佳问:我有什么可看的? 管水说:你爸爸让我照顾好你!卡佳盯着管水:你把我爸爸的话再说一遍。管水想了想:他让我爱你,他说你一定会爱上我,他说我是个好人,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卡佳问:好到什么样?管水说:他说我好到足可以成为你的丈夫。 卡佳没说什么走了。管水对着她的背影喊:答应我,我行吗?卡佳突然生气地向管水走来,给管水一个耳光,打得管水愣住了。管水摸着脸,见卡佳已经走远,对她背影喊:哎,到底行不行?卡佳不回头扔下一句:不行!管水问:为啥?卡佳说:直到你再不撒谎为止! 早晨,卡佳家院子落了一层雪。管水又在劈柈子,身后的柈子垛已经很高了。管水劈得非常专注,斧头高高举起来,和初升的太阳一样高,有力地劈下去,发出清脆的响声。卡佳倚在门口抱着膀子看管水,笑了一声:这个假哥萨克! 管水不小心被木头划伤了手,不禁“哎哟”一声。卡佳关心地跑上前:怎么样?有事情吗?管水在身上擦了一下手说:不碍事。卡佳说:别劈了,歇歇吧。说完将管水拽到屋里。 厨房里,管水边忙边说:我要给你做中国菜,野鸡炖蘑菇,再做一个中国汤。卡佳倚门看着。 饭菜做好了,管水盛汤递给卡佳。卡佳喝汤点头说:好喝。管水说:这么好的菜,不能没有酒,咱俩喝点红酒,说着拿出红酒倒上。二人喝酒、吃菜、聊天,越来越开心。二人微醉,管水说:卡佳,嫁给我吧。卡佳眼光迷离:不! 阳光透着雾气从窗子外斜照进浴室,卡佳坐在大木桶里洗澡。管水拎着木桶走到浴室门口,透过微开着的门,看到卡佳露在木盆外面的肩膀,看到卡佳用毛巾撩水轻轻擦洗嫩白的肩膀。管水屏住呼吸,呆呆地看着,大口喘着粗气,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木桶碰在门上发出声响。卡佳回头看。管水吓得丢下木桶跑了。卡佳会心一笑。 管水在厨房案板上剁狍子肉,他一边剁一边想卡佳洗澡的身影。卡佳披散着长发,穿着睡衣悄悄走过来,倚在门口看着管水的背影。管水并不知晓,依然剁狍子肉。卡佳轻轻上前,从背后抱住管水。管水浑身一颤,屏住了呼吸,挥起的刀停在空中。卡佳抱紧管水,将脸贴在管水后背上轻声说:水,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管水扔下刀,转身拥住卡佳亲吻,抱起卡佳走向卧室…… 早晨,管水要走了。卡佳送出管水,依依不舍地问:水,一定要走吗?管水点点头,指着院子里成垛的木柈子说:够你用两个冬天的了。你的首饰匣里有我留下的金粒子,厨房里有剁成小块儿的狍子肉。我要回老金沟,要挖很多金子,挣很多钱。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卡佳深情地望着管水,坚定地点点头。管水上马而去。 第十三章 朝见老佛爷 秋风阵阵,庄稼一片金黄,关东的山已经是五彩斑斓。 黑龙江将军府的协领蜚克图大人来到漠矿总局,见到了张怀远大人。原来是朝廷急着催金子,将军府特派蜚克图协领一行押运黄金进京,漠矿这边派管粮为运金使,和蜚大人一起进京。 张怀远对管粮说:之所以选派你,一是你对这里的路线熟悉,押运不能走官道。二是你可靠,我放心。三是你有好武艺,有意外也是个帮手。押运是大事,你们赶快做好准备。张怀远把一封信交给管粮:见到中堂大人把这个交给他。 大家在镇上小酒馆喝酒,为管粮送行。郎达和田君也在。卢汉端碗说:我当大哥的得先敬你,咱金沟的人,能上京城去见朝廷的官了!管粮说:进京给朝廷送金子,给北洋水师造大舰船,让大清国脸面上有光,咱矿丁脸上也有光啊! 管粮注意到郎达和田君,就问:你们俩是新来的?郎达和田君都说是新来的。管粮说:以前没见过你们啊?听口音都是北方人?郎达说:北方人。管粮端起碗和郎达、田君喝酒。球子问:啥时出发啊?管粮说:还没定呢。 张怀远病重,夫人、管粮、看病先生等守在床边。张怀远问管粮:周光宗呢?管粮答:护送将军府的大员去齐齐哈尔了。张怀远说:管粮,你陪我出去转转,看看矿区。管粮看看先生,先生点头说:陪他看看吧。 管粮和张怀远坐在马车上,张大人依偎在管粮身旁,管粮手扶着大人。马车缓慢地走在矿区的路上。张怀远留恋地看着矿区和远处的群山说:管粮,活着我不敢说什么,要死了,就什么都不怕了。眼下朝廷昏暗,国势衰弱,京城的文武百官,谁都能看出来,就是没人敢说,都在朝廷面前莺歌燕舞。朝廷愿听顺耳之言,成天抚掌傻笑,大清国的大厦将倾啊!我死后,漠矿会乱一阵子,但不管出什么事,不管谁来主事,你都要把握住。管粮说:大人,我明白。 张怀远望着山影子感慨:管粮啊,千里关东,冰天雪地,要立住身子,义字是左脚,诚字是右脚。义字感天地,融山水,化万怨;诚字袒胸襟,通人寰,达天理;这一左一右,搭起来才是人字啊!管粮点头。 张怀远继续说:圣命不可违慢,对大清,我算得上忠臣,青史也会留名,对朝廷我也心安理得。说起来,皇恩空延几春秋,臣民还能怎么样呢?我是忠而不愚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矿丁们都苦啊,多得一些就得一些吧,大家都不易,管粮你说呢?管粮说:是,大人,管粮代表四千矿丁谢大人了。 张怀远接着说:我生不可惜,死而有憾哪!管粮说:你是我们矿丁心里的大恩人,我们心里的尧舜。张怀远说:我来得安静,走得也要安静,不要惊扰矿丁们。他们淘了一天的沙金,累呀,你就让我悄悄走,好吗?管粮流泪:不,大人,你没事。张怀远说:好了,咱俩聊聊,我心敞亮多了,走吧。 这时,天空忽然闪烁起五颜六色的光,照亮了整个天空和大地。那是北极光!张大人和管粮抬头望着天空,身上和脸上闪耀光影。张怀远好像在梦中:以前光听说,没见过,今天见了。《史记》里叫它瑶光,是美玉的光,预示美好。 管粮说:好兆头,大人身体会一天天好起来。张大人微微一笑:但愿你们这辈子人,能一天天好起来。世人皆可成尧舜啊!张怀远眼前的矿和山变虚了…… 晨曦中,一辆马车缓慢走着,马蹄声中,四个兵丁护送张怀远的灵柩,灵柩四周摆满了鲜花。一切都是静静的。 管粮站在山坡上,望着远去的灵车,向灵车方向跪拜。他耳边忽然响起一首关东民谣《送张大人》: 管粮已经睡了,有人敲门,压低声音说:官府的,马上出发,快起来!在一个墙角,郎达探出头,看管粮和来人走远。 蜚克图集合好队伍,中间的二十匹马上,驮着一架架沉甸甸的货驮子。蜚克图和周光宗悄声握手告别。管粮和大队人马出发了。郎达和田君在暗处跟着。 管粮和蜚克图一路上风餐露宿,总算把金子安全送到京城。 管粮来到北洋大臣府拜见李鸿章,呈上张怀远的书信:中堂大人,蜚克图协领病了,不能前来拜见大人,我来代表。这是张怀远总办过世前托我带给您的。李鸿章看完信,心情难以平静,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步,然后坐在椅子上说:他走得太早了,这件事我对不住张怀远大人。他是积劳成疾,为我而死,为大清而死!我很感激他。金矿办起来了,刚有起色,他却不在了。你回去在张大人祠堂里替本中堂放一束山花吧。管粮说:是,大人,我一定办到。 李鸿章说:年轻人,在这里住几日吧,转一转,看看京城。管粮说:我们休整一下,就要赶快回去,那边采金的活儿紧。李鸿章说:你认为什么样的总办去那里合适?管粮说:像张怀远大人那样的人。李鸿章笑了:回答得好。像张怀远那样的人,不好找啊。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你们那里靠近俄国,有通事俄文的给我物色一位。京城倒是有两位,不够用。 管粮说:俄国话,我倒是懂一些,一般对话没有问题。李鸿章笑道:那正好,我明天会见一个俄国特使,你来吧。我说不够用是客套话,京城的两个俄文通事,口译我听着别扭。 第二天,管粮果然当了俄文通事。会谈结束,李鸿章和对方握手时问俄国特使:他的俄语还可以吗?俄国特使说:嗷,非常地道的俄语! 李鸿章满意地看着管粮:你这趟差事办得很好,太后老佛爷很高兴,还夸赞了张大人。老佛爷听了本中堂的介绍,特封你们老金沟为“胭脂沟”,能得到老佛爷的封号,这很不容易啊。管粮问:胭脂沟?李鸿章笑了:你们送来的黄金,老佛爷留在后宫做胭脂钱了,所以叫胭脂沟。管粮问:大人,那不是给北洋水师的军费吗?李鸿章叹气:老佛爷的手头不宽裕啊! 管粮和蜚克图领着几个兵丁由京城回来路过傅家甸,蜚克图要在傅家甸休整几日,去拜会朋友,管粮正好去看妹妹。 管粮手拿地址和几个兵丁走进面馆。管缨见到管粮一惊:大哥!你怎么来了?管粮说:办点公事,顺道来看看你。管缨对着后门喊:老大快来!大哥来了!韩老大匆匆从后门跑来:哎呀,你看我这眼神儿!管缨和管粮都笑了。 郭四儿抱着春生进来。管缨说:快叫舅舅!春生喊:舅舅!管粮喜欢地抱起春生:哎呀,这孩子这么沉。我都当舅舅喽! 管粮、管缨、韩老大、春生围在一起吃饭喝酒。管缨说:这回大哥就别走了,就在这烧锅当大掌柜的,咱兄妹一起干多好。管粮说:缨子你去也都看到了,我那儿一大摊子呢,你大哥是盟会的会长,好几千人都得经管,那么大的矿根本离不开,另外我还想在那儿多挣些钱,让咱家的日子过得好点儿。 管缨说:咱兄妹三个,总这么隔山望远的,也不是回事儿。管粮说:我知道,我是这么寻思的,等我攒点儿钱,再把老二找回来,咱兄妹几个聚到一块,把烧锅干得大点儿,爹娘不就盼着咱们有出息,盼着咱家过得好嘛。 管缨说:上次在你那儿,二哥走了,有信没?管粮说:可能去俄国了,一直也没回来。他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把酒碗蹾在桌子上。管缨问: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管粮说:心里不痛快!我这次到京城才知道,我们上百个矿,数十万人,累死累活,摇出的沙金,全做了老佛爷的胭脂钱!就是老佛爷和宫里的娘娘妃子们涂脂抹粉的钱!老大问:得用那么多金子? 管粮气愤地说:朝廷说现有的金子还不够,让我们这些金矿再加把劲,多多送金子进朝廷,老佛爷才高兴!俺为俺们那些矿工兄弟们不平!张大人临死的时候和俺说,大清国大厦将倾,朝廷这样干,大清亡国就是早晚的事儿!老大说:嘘,别让外人听见,这可是掉脑袋的话。 管粮向送行的管缨一家人告别。管缨说:大哥你年岁不小了,该成个家了。管粮说:好吧,抽空儿大哥给你领回个嫂子来。 风雨中的小镇,客栈的幌儿在迎风飘动。蒋雪竹挺着大肚子,在风雨中艰难地走着,浑身透湿,不时要扶着街边的墙壁喘息一阵。一阵腹痛之后,雪竹发现血水从裤管里流出来,淌在泥泞的地上。雪竹蹒跚着,一步一步地挪动到客栈的门前。老板娘出来,一看雪竹的样子,吃惊地把雪竹搀进屋里。 已经点灯。外面的雨还在下,风还在刮。管粮一行披着蓑衣来到客栈,浑身被雨水浇湿。管粮喊:店家,上酒来!店家说:哎呀,是管爷!您打京城回来了?一路辛苦!衣服都湿了,伙计,给管爷和客人换换衣服! 伙计把酒菜摆到桌上。管粮喝酒吃菜。忽然,内屋传来产妇和接生婆的喊叫。 店家说:过路的客人,挺不住,得生在店里了。管粮笑道:这是好事,八月节又逢婴儿降生,你家要发财啊!管粮说着起身,从盆里拿出俩月饼说:沾沾喜气儿。说着来到产房门口,刚要把月饼放到门口的窗台上,婴儿“哇”的一声啼哭,让管粮一惊。管粮慢慢把盘子放在窗台上走了。 第二天早晨天已晴,管粮和伙计们牵着马走了。 雪竹包着头巾从屋里出来,发现门口窗台上的月饼,看着奇怪,就问老板娘:这是谁给的?老板娘说:啊,昨天老金沟从京城回来的管大把头,说要沾沾喜气儿,就给你放在门口了。雪竹震惊:他人呢?老板娘:骑马走了。雪竹对天高喊:管粮——管粮——山谷回应雪竹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清澈的河水,哗哗啦啦地流着,山岭已经由绿色变得五彩斑斓,纷纷飞舞的飘叶,唤来了飘舞的雪花,整个世界一片洁白,一片宁静。转眼过了一年。 鄂伦春部落里有不少撮罗子,排成一横排,每个撮罗子后面都有一棵小树,树上挂的几个桦皮盒中供有各种神偶。二十多个部落老少聚在一起,老萨满带着两个小萨满在举行祭奠山神的仪式。有节奏的音乐中,老萨满的嘴里念着咒语,小萨满蹦着跳着。他们反复唱着一句咒语:恩都列——乃木那——那木…… 撮罗子里烟气腾腾,阿丽玛在大石块堆砌的炉灶旁翻烤着狍子肉。雪竹抱着孩子走进去,喊道:阿丽玛!阿丽玛一怔,抬起头,用手驱赶着烟气:雪竹姐?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看到了雪竹抱着的孩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啦?雪竹无语。阿丽玛指着木墩:坐下吧。 阿丽玛瞟了一眼雪竹怀里的孩子:这些年,你去哪儿啦?雪竹没有说话。阿丽玛边烤着肉边问道:你到这儿来,有什么事吗?雪竹轻叹一口气:阿丽玛,我遇到坎儿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这儿来,我想把孩子留在你这儿!行吗?阿丽玛翻着烤肉,没有说话。雪竹有些失望地起身:阿丽玛,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说着抱着孩子转身往外走。 阿丽玛说:等等。她放下手中的烤肉,走到雪竹身边,抱过孩子看着,将嘴里的肉喂到孩子的嘴里,边看着孩子,边对雪竹说道:孩子可以留下,不过,从此以后,这个孩子就永远是鄂伦春的孩子了!你答应吗?阿丽玛抬起头,注视着雪竹。雪竹缓缓地低声说:答应!阿丽玛问:这个孩子,管粮知道吗?雪竹摇摇头。阿丽玛说:那好,永远都不要告诉管粮有这个孩子。你答应吗?雪竹眼里含着泪,留恋疼爱地看着孩子,默默地点了点头:答应! 雪竹快步走出撮罗子,阿丽玛抱着孩子追出来,孩子在阿丽玛的怀里发出哭声。雪竹听到孩子的哭声站住,回头潸然泪下。阿丽玛望着远去的雪竹…… 碃眼子塌方,六具尸体并排躺在地上,满脸血迹,满身泥浆,状态极为悲惨。大家静静地站在一旁。管粮、管水、球子、卢汉等人走过来。管粮边走边说:卢汉,你带几个人,把他们厚葬。再到账房去拿银票,派人分别送到各家,把善后的事儿处理好。 文案急匆匆跑过来说:代总办,黑龙江将军府发来电文,说朝廷电谕,命已经铸成金条的一万两黄金即刻送往北京,由协领亲自押送。协领周光宗,已从齐齐哈尔前来漠河,人到交金。 管粮灰头土脸地走进院子,捧起一把干净的雪擦着脸,突然看到自家的烟囱里冒着烟,屋里冒着热气。管粮纳闷,边用袖子擦脸边向屋里走去。他走进屋里,见炉火燃烧着,锅台上放着小半盆玉米面。管粮打开锅盖,水在滚开着。雪竹一撩门帘,从里屋走出来。管粮猛然看到雪竹,吓了一跳,手里的锅盖掉下,砸翻了面盆。雪竹看了一眼管粮,上前收拾面盆。管粮也慌忙帮着收拾,他低头看到雪竹脚上的一双鞋,已经磨得残破不堪,就起身将雪竹一把拉进里屋,摁坐在炕边,拿出一双自己的鞋放在雪的脚下说:换上! 管粮拿着盆,在水缸旁舀了瓢凉水,又从锅里舀了瓢热水,伸手试试冷热,端盆走进里屋,放在雪竹脚下:来,洗洗脚吧。雪竹不情愿地说:不,不!管粮不由分说地拉过雪竹的脚,脱下鞋子,伸手给雪竹脱袜子。雪竹的脚下意识往回一抽,疼得“哎哟”了一声。管粮心疼地放慢动作,将袜子脱下,看脚上布满冻疮。管粮轻轻给雪竹洗脚。雪竹眼泪滴在管粮的手上。 饭做好了,二人坐下吃饭。管粮注意到雪竹的手有些粗糙,问道:这两年去哪儿了?怎么活过来的?让你受委屈了。雪竹眼圈儿红了:我爹已经被杀,你家的仇也算报了。管粮说:当年杀俺爹也不是你爹的本意。到底是谁杀了老人家?雪竹掩饰道:天黑没看清楚。噢,我再去给你盛碗粥吧。 雪竹拿碗盛粥端着回来,看着管粮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你好像有心事啊?管粮说:朝廷又要金了,一万两啊!一两黄金一条命!今天矿上又死了六个弟兄。我们拿命换来的黄金,送进宫里,都变成了胭脂水,真憋气。雪竹说:那你想怎么办?这黄金难道你想阻运? 管粮将手里的筷子“啪”地一下扔到桌上:男人这一辈子也该做点惊天动地的举动,哪怕只有一次!这黄金,我让它运不成!雪竹注视着管粮少顷:你知道我爹和全家人,为什么遭难吗?我爹从山东调任户部度支郎中,专管钱财军饷。光绪十二年,皇家兴建北海、中海、中南海。半年后,又建颐和园。这都是用的海军军费。我爹坚决反对,说列强入侵华夏,都是从海上袭来,应该加强水师,万不可动用水师军费去建皇家园林。皇上不敢准奏。此事被人密告给慈禧太后,太后下旨把我爹关进大狱,受尽酷刑,流放塞北,我娘也受牵连被抓入狱,害得我成了没有家的孤女!…… 管粮气愤道:昏庸无道!雪竹说:军费被挪用,北洋水师想买军舰没钱;西洋鬼子又不断从海上入侵;东洋鬼子的舰队也在中国海面逞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大海战!可朝廷却依然故我,腐化享乐。这么多黄金,不去强国强军,却供老妖婆和后宫粉黛,拿着去法兰西买胭脂,买香水。真是令人齿冷心寒啊! 管粮说:这么说,无论从私从公,这些黄金都不该送进宫里!不过,阻运黄金就是违抗朝廷,会掉脑袋的!雪竹问:怎么?怕了?管粮说:不是我怕了,俺担心这事一旦做出,就会有很多弟兄跟着流血掉头! 雪竹理解地点了点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有得必有失。这些金子要是能用到正道上,会强军强国,让更多的人不再流血掉头,我看值!管粮,就是真到了这一步,我会和你站在一起,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 管粮横下心:那就这样做了!管水忽然闯进来:哥!他看到雪竹,愣住了。管粮说:过来一起吃饭。管水说:我吃过了。扭头就走。 管水独自一人沿着河边走着思索着:我阻不阻止大哥和她成亲呢?大哥现在到底知不知道她爹是我杀的?还有,她怀的那个孩子呢? 曼儿坐在炕沿发呆,听见有人进来忙擦去眼泪。球子高兴地走进屋喊:老婆子,今天做啥好吃的啊?他见炕桌上是空的,就问:哎,咋还不做饭?见曼儿坐在那里抹泪,讨好地说:来,我给媳妇捶捶腿。说着蹲在曼儿身边,边捶腿边说:瞧俺媳妇这腿啊,细长细长的!曼儿用手扒拉一下:一边去! 球子笑着,趴到炕上,跪到曼儿身后:咱再捏捏背。球子边捏背边说:瞧俺媳妇这背啊,浑圆浑圆的!曼儿一耸肩:雪竹回来了,你高兴啦?球子说:俺有啥可高兴的!俺球子命好,摊上这好媳妇,砍都砍不折!打都打不散!不给做饭就不做吧!俺下馆子去!媳妇,咱一块儿去?曼儿打了球子一拳:谁是你媳妇!球子嬉笑着下炕:你不去,俺去喽!球子走了,曼儿起身去看雪竹。 雪竹正拿着荷包,放在鼻子前吸着味道,擦着眼泪,管水推门走进来。雪竹收起荷包说:你还想把我们搅散?管水说:我早就看出来,你们的心没断,你们还是你们,可我管水已经不是两年前的管水了,娶不娶你那是我大哥的事,我不操那个心。 雪竹说:二哥……管水冷着脸:叫我管水。我来问你两件事,你爹那件事,你告诉我哥没有?雪竹摇头。管水说:好,你能守口如瓶,我管水服!还有,我哥的孩子……雪竹说:这不关你的事,但是你也要守口如瓶! 这时,曼儿推门而入,笑着叫道:雪竹!哟,老二也在!雪竹惊喜:哎呀曼儿!曼儿上前抱住雪竹:听说你来了,我赶快过来看看!雪竹说:这一晃小两年了,你还好吧!曼儿勉强装笑:好,好着呢!管水说:你们唠吧,我走了。 曼儿端详着雪竹:哎哟,你可是瘦多了。遭了不少罪吧?一个人的日子多难啊!雪竹笑着叹口气:球子对你还好吧?曼儿笑着,掩饰着内心:挺好的,他那个人心眼儿不坏,又勤快能干,样样事儿也都顺着我。说着说着,曼儿的眼里却有了泪。雪竹问:曼儿,你怎么了?曼儿掩饰着:没事,我是高兴。 月亮在云层中穿行。管水、球子、卢汉等人在管粮家屋里议事。屋中沉静、庄肃,有种紧张与压力感。 管粮压低声音说:宫里不用咱送的金子造枪炮,去换了胭脂,咱累死累活的还不如偷着分点儿,养家糊口!张大人临走时和我说,大家都很苦,多得一点儿就得一点儿吧。这话是吐了真言!咱都要有个准备,真要有掉脑袋的那一天,没死的给死的过年烧烧纸,点炷香,念叨几声。大家伙跟我在老金沟滚了多年,都是交心过命的朋友,生死弟兄。这是件天大的事,大家都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管水倚在角落里,嘴里咬着草棍儿,默默地听着。球子说:朝廷要是知道了,那咱就咔嚓!脑袋搬家啦!卢汉说:天高皇帝远,老子不服管!能咋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算个屁!劫了,分他娘的!分完大家散伙回家,买房置地,养老婆孩子去。管水说:商量个啥呀,没那么多麻烦,这事就这么定了!众人同意。 管粮抱着酒坛,给桌子上的碗里倒满酒,把手指咬破,血滴在酒碗里。大家都咬破手指,几双手同时把血滴碗里。管水咬破一个手指,又咬破一个手指,两个手的拇指分别抵住食指挤血。管粮举起酒碗压低声音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死未知,苍天在上! 管粮往地上洒了一些,然后双手端碗喝了一口,递给身边的人。管水上去抢过来,喝了一大口,往下轮着喝。管粮压住声音说:就在长寒岭下手。那儿是风口,三天两头刮风下雪,能冻死人!而且地形复杂,便于行动。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杀人!现在,咱们分一下工…… 屋外,姚成在暗处悄然盯着院子里的动静。骆有金在院中警觉地走动。姚成想到窗下听,骆有金走了过来,姚成迅速溜掉。 管粮、管水和三名高级员司,及六个随从等在路口半坡,张望山弯拐角处。周光宗骑马率七十名火枪手来到近前。管粮说:管粮在此恭候大人!二人笑着拱手。周光宗说:这次将军委以重任,我还要仰仗您代总办啊!引见一下,这是将军府五品防御罗勒密罗大人。两人抱拳礼见。 傍晚,周光宗和管粮、罗勒密在总局官署小客厅议事。管粮说:周大人,真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啊!周光宗应付着:是啊是啊!管代总办,我看该去验金装金了吧?管粮故作谨慎:大人,我看时间还早,等深夜人静时悄悄装运为好。此地匪患猖獗,这一路押金少不了凶险。我比较了解地理人情,与大人同行或许比较稳妥,等送到墨尔根城安全了,我就回来。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周光宗说:好!有你同行会避灾躲祸,谢了! 夜晚,郑技师举着火把,领周光宗、罗勒密等人来到山洞金库内,打开三道石门,进入储藏黄金的地方。地上摆着二十多个大小不一的木箱,有十个规格统一、不太大的木箱,摆放在显眼处。管粮说:大人,这些都是总局炼金厂用沙金熔铸的金条,共十箱,整一万两。请大人逐箱检验。他说着打开木箱的盖子,露出排排金条。 罗勒密逐箱验过,盖好各加两道锁,贴上封条。管粮把一大串钥匙交给周光宗:这是开箱的钥匙,请协领大人亲自掌管。 运金的人马悄然出发了。管粮骑马陪周光宗带一半兵走在前,后面是五匹驮金马,马背左右各驮一个草掩的木箱。罗勒密带另一半兵,走在驮金马队后面。 山高林密,驿道崎岖。押金队伍在积雪路上艰难行进。管粮勒马扬鞭一指说:协领大人,不能再走了,前面拐过去,就是个险要处,离回风口地界不远,那里是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很危险。 周光宗说:去墨尔根,就这一条驿路,不走怎么办?管粮侧身一指:从这下去,山谷中有条河,从雪盖的冰面上转过几架山,就能绕到驿路上去。虽然要多走二十里路程,但很安全。周光宗将信将疑。 管粮接着说:大人,大队人马来行动,土匪那帮人耳朵灵、眼睛尖、鼻子好使,恐怕早就注意了。咱在明处,匪在暗处,说不定消息已经到了回风口,再走此路,怕中埋伏。大人可派人前去打探一下。 周光宗让全部人马先到林中隐蔽,冲押金的兵勇喊:关国兴,你带两个人化装钻进林子,去前面打探一下。 时间过得好像很慢,周光宗不时地焦急张望。化装成猎人的三人回来了,关国兴小声报告:禀报大人!前方路边,有土匪埋伏,山洼中还有许多马匹。周光宗感慨道:果然有土匪!多亏管大人提醒。 埋伏的土匪等不到运金的队伍都急了。大金牙说:奶奶的!太阳都偏西了,官跳子(官军)咋还没影?二当家的说:是不是放笼(报信)不准哪?大金牙说:不能。别是漏风了(泄密了),让官跳子闻到味儿了吧?小黑龙,你带几个弟兄,四下打探打探。 周光宗率队从河面上匆匆走着,一个哨探从后面催马追上周光宗:禀报大人,后面林中似有可疑人窥探。管粮说:大人,大金牙那伙土匪,等不到咱,定会打探追赶上来,咱们该早做准备。周光宗说:嗯,有理。打他个伏击如何?管粮手指两边山上说:大人,这里路窄山高崖陡,上面有不少倒木,便于隐藏,是个好地方!周光宗抬眼往两边山上看去,见山峰险陡,山石突兀,就说:好,在此设伏! 周光宗和管粮带队迤逦前行。罗勒密和关国兴不见了,兵勇也少了一多半。突然,一支响箭呼啸着蹿向空中,紧接着后面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呼哨声和啸叫声。大金牙骑马带三十多个土匪挥着刀、矛追来。周光宗拔出短枪,向空中放了一枪。霎时间,两侧山上滚下许多原木,堵死路面,土匪马队无法再追。 一侧山头上,罗勒密吼一声:打!一枪撂倒一个马匪。另一侧山头,关国兴喊:打!狠狠打!两侧山上,兵勇们不停放着枪,声震山谷,不断有土匪落马。土匪们自相冲撞,乱作一团。大金牙肩头中枪,恨恨地骂道:妈的!掉脚子(失败)了!扯乎(快撤)!土匪们掉转马头,慌惶逃走。管粮、周光宗从不同方向走出,看着逃跑的土匪相视一笑。罗勒密和兵勇们兴奋欢呼。 第十四章 黄金被劫 大烟泡袭来,长寒岭上,狂风啸叫,暴雪横飞。押金队顶风冒雪,艰难跋涉。周光宗冻得缩着脖子:管代办,这鬼地方,怎么这么冷?管粮说:这儿叫长寒岭,夏天雪都化不净,冬天更是风大雪多,奇寒无比。像这样大的风雪、这样的奇冷,弄不好真能把人冻死。 罗勒密打马跑来喊:协领大人,这样下去会冻死人的!找个地方避一避吧,等大烟泡过去再走。周光宗说:这荒山野岭的,上哪儿找躲避的地方啊! 管粮说:大人,长寒岭这条路我走过好几回,也常遇上暴风雪。前面半山腰有个洞,里面还有柴草,可以点火取暖。罗勒密急急地说:那就赶快去呀!管粮摇头:不行,去不得。洞在半山腰,人能上去马上不去。若人进了洞,扔下马丢下金,被土匪劫去怎么办? 兵勇们都看周光宗,让他拿主意。周光宗说:管代办的话有道理。继续走!暴风雪中,押金队越走越艰难,不断有人倒下。兵勇们闹嚷起来:大人!快找地方避一避吧,再冻一会儿,就全完啦!大人!快下令上山洞吧!有几个人不听指挥,擅自向山上走。罗勒密断喝:站住!没有军令,谁敢擅动!找死啊?他对周光宗说:大人,再不躲躲就全变路倒啦!周光宗问:管大人,你看怎么办? 管粮说:大人,为朝廷想想,为大人你想想,还是别出意外为好。现在事出两难,不去山洞,人会冻死;去了又怕丢了金。我看进洞的话,也要挑几个强壮军汉守在外面,过一会儿再替换,这样稳妥些。周光宗说:好!留人守护,其他人进洞!罗勒密立即命关国兴带几个人在山下守马队,其他人进洞。 山洞很宽敞,几堆篝火在燃烧。兵勇们分别围着烤火。管粮和周光宗、罗勒密坐在一个火堆边。周光宗好奇地问:管代办,这荒山野岭,人迹罕至,怎么会有柴草?管粮说:这是规矩。在这儿歇过脚的人,走的时候都要砍些柴草留下,给后面的人用。山里人就这么一辈辈传下来了。 驮金的马拴在树上。关国兴等五个人围在一堆篝火旁跺着脚,冻得乱蹦乱跳。兵勇们埋怨着倒霉,盼望着山洞里快来人换班。 周光宗和罗勒密在山洞里打起盹来。兵勇们疲惫不堪,有坐有躺,神态各异。管粮心神不宁地望着洞外,他想了想,摇醒周光宗:大人,非常时刻,你别睡着了,重任在身,再累也得挺着。周光宗默认。 山下,关国兴忽然听到有马蹄声,忙说:不好,有情况!兵勇们急忙抓起枪向远方看去。前方飞雪弥漫,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五个穿奇异衣装、脸画鬼面的人出现在兵勇面前。五个兵惊怔,不知是人是鬼。三个骑马人闪电般同时甩出狩猎套索,将前面三个兵勇套住,猛一拽索绳,将他们勒紧,枪都掉到地上。 剩下二兵勇缓过神,举枪未及扣动扳机,两匹马已经冲到面前,骑马人拽过两杆枪抛远,从马背上飞身扑倒两个兵勇,将其打昏。与此同时,另一个骑马人,飞身下马,把被套住的五人捆紧。五个骑马人砍断马缰绳,各牵一匹驮金马消失在风雪中。瞬间,地上的马蹄印被风雪吹平,毫无痕迹。 昏迷的关国兴醒来,挣扎着捡起一支枪,鸣枪报警。枪声传来,管粮佯装大惊:有枪声!不好!劫匪来了!说着起身就往洞外跑。周光宗急忙带人往洞外冲。 周光宗率人冲过来围住关国兴等五人喝问:怎么回事?关国兴颤抖跪倒:大人,五个鬼脸飞马而来,把金子全抢跑啦!周光宗大惊:往哪儿跑了?关国兴用手一指:好像是那边!周光宗挥枪跨上马:快追! 风吼雪狂。周光宗、管粮、罗勒密骑马飞跑。兵勇们跟头把式地跟着奔跑,累得喘不上气。管粮说:大人,这么追不行。雁过留影,人过留踪。得找到贼人踪迹,才好追拿。周光宗、罗勒密等人扫视着路面。路上白雪平整,没有任何痕迹。他们又察看路旁的岭坡山谷,也平整无痕。管粮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二道沟里散布着黑洞洞的废碃眼。堆堆毛皮(沙土)被雪一盖,像无数巨大的白馒头。毛皮堆中有一口废碃眼,碃旁卧着两块巨石。 骆有金扛着几把金锹和金镐,警觉地四处张望着,向废碃走来。他把锹、镐放在两块石头边,用雪埋起来。 五个人、十匹马驰来,骆有金从一旁的树林中出来迎上去说:管二叔,得手啦?管水说:你二叔我出马还能不得手吗?骆有金说:你们真牛!去吧,金锹和金镐已经准备好,俺在这儿望风。 碃边的毛皮堆没了,管水、球子和卢汉把碃填平。他们在挖过沙土处和填平的碃眼上盖了一层雪。另外二人用树枝把雪荡平。 管水和卢汉把锹镐捆好,放在马背上。三人牵着马在前面走,另外二人在后面倒背着身,边退着走边用树枝把雪地上的足印和蹄印扫平。落雪很快掩盖了一切痕迹。 周光宗阴沉着脸,在总局官署小客厅里焦躁地走来走去,管粮和罗勒密一脸沉重地分坐椅子上。周光宗站定,突然转身说:有鬼!这次劫金是有预谋的! 管粮说:是呀,一切都掐算得那么准,肯定很了解情况;动作又那么利落,肯定不是一般的矿丁闲杂人所为。罗勒密说:也决不会是一般的土匪,这个主谋不简单哪!周光宗恼怒地说:不管是谁,一定要把这个人挖出来!把金子找出来! 文案拿着电报进来:协领大人,将军府回电了。周光宗惶恐道:念! 文案念电文:惊悉万两黄金被劫,此案惊天!朝廷若知,本镇顶戴难保,诸位也将人头落地!本将军限令你五日找回,方可减轻罪责,否则提首级来见! 周光宗急得转了两圈没说出话来,稍稍平静,才对管粮说:管代总办,责令全矿严查,无论是官员还是员司,以及把头、矿丁,一个也别放过。张贴悬赏告示,有举发帮助破案者,重赏! 夜晚,球子和曼儿在屋里一头一个拽被单儿,被单子“咔、咔”有节奏地响着。曼儿说:以后出去,不回来给个信,省得让俺替你揪心!球子说:我也想给啊,不是来不及说嘛!你急,我更急! 曼儿突然一松手,球子失重跌坐在炕上。俩人都笑了起来。油灯被曼儿吹灭,月光洒在窗纸上,映得屋中微亮。曼儿和衣躺在炕头,枕边放着针线笸箩,脱了衣裳的球子躺在炕梢。隔在被单两边的人,都躺在被窝里闭着眼辗转反侧。 曼儿小声说:瞎折腾啥?烙大饼似的!球子说:炕太热。曼儿说:瞎胡扯!我炕头儿都不热,你那炕梢儿热啥?球子说:哎,还有没有被单儿了?曼儿说:干啥,你拽上瘾了?这不是挂着着哩吗?还没干呢。球子坐起扯下被单,边整理着边说:曼儿,来呀!再拽一会儿! 曼儿笑:你有病啊!球子说:来嘛!心里闹,睡不着,来呀!曼儿起身抢过被单,搭到绳子上展平,然后钻进被窝说:快睡觉!球子叹了一口气。曼儿躺在被窝里,睁着眼,隔着被单,感觉着球子。球子又长叹一口气:曼儿,你冷不冷?曼儿说:冷怎样?不冷又怎样?睡觉!说完转身背对球子,闭着眼泪水流出。球子无奈地钻进被窝,仰躺在炕上,两眼望着屋顶。 管水已睡下,管粮正在思考。骆有金惊慌地撞进来说:管叔,罗勒密在悄悄集合队伍,可能要出事!管粮说:老二,你赶快和小金子去告诉卢汉、球子他们,找个地方先藏起来,接不到我的信儿,谁也别轻举妄动!快走! 工棚大通铺上矿丁们都睡了。门被踹开,一队兵勇擎着火把冲进来,挨个照人,连找两遍一无所获。伍长问:卢汉和骆有金呢?矿丁们都说不知道。 罗勒密领着荷枪实弹的兵勇将管粮家围住。罗勒密领人进来,居高临下地一拱手:对不起了管大人,搅你的美梦了吧?你二弟管水呢?管粮镇定自若:上漠口取配件去了,大人有事?罗勒密说:周大人有请。走吧! 罗勒密等人押着管粮进来。周光宗对兵勇说:都下去吧!管粮问:大人,深夜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周光宗笑对管粮说:管大人,深更半夜的,打扰了!来,坐。周光宗把茶杯放在管粮跟前:你尝尝这上好的毛尖。管粮从容坐下,端起茶杯闻了闻:嗯,好茶,周大人真有点儿好货。周光宗话里有话:有是有,就是存不住啊。 管粮也话里有话:那怪你自己,伸手的人太多。大人找我来不光是喝茶吧?周光宗面带阴笑,冷眼看着管粮:还是劫金的事。你知道,最后的期限要到了。管粮镇静地说:看大人的意思,案子就要告破了?周光宗说:只差一步,想请管代总办再助一臂之力。管粮看着周光宗,不知他葫芦里是什么药。 周光宗面带笑容,眼含威慑,盯视着管粮。管粮坐在那泰然自若,也面带笑容。周光宗说:我看咱就别装了,说说劫金的事儿吧。你是怎么劫的?管粮义正辞严:岂有此理!从大人进矿,我就一直在你身边,运金路上,我更是寸步未离,又多次帮大人化险为夷;我再三阻拦不让大人进山洞,可大人就是不听!如果不进山洞,金子哪能被劫?过错明明是大人的,反倒诬陷我管粮!大人要想推脱罪责,抓我管粮当替罪羊就说一声,我管粮二话不说,也算死个明白! 周光宗哼笑道:我问你,我们到矿的前一天晚上,你让骆有金从酒馆找回卢汉,然后你和管水、卢汉、球子一起在你家密谋,并让骆有金把风,有这回事吧? 管粮暗惊,但表面却若无其事:接着说! 周光宗说:我们到金库的时候,管水、卢汉和球子就已经化装成鬼怪模样,趁夜色先行去了长寒岭。有这回事吧?管粮一笑:这故事编得不错。 周光宗说:半路挫败土匪,你也的确不想让土匪劫去金子,而另有企图。一路之上,你处处装作为本官着想,不过是想让我对你深信不疑。你选定了长寒岭,是因为你知道那里酷寒无比,人难承受,使兵勇们闹起来,等于逼我进洞。你若不想让我等进洞,可以不说山洞一事,是不是这么个理儿?你让我等进洞,就是为了让人马分离,便于下手,对吗?管粮泰然自若:故事是你讲的,话是你说的,你非要这么讲这么说,我只有听的份儿,没有答的理儿。 周光宗围着管粮转圈:既然你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好,我把证人请出来。姚成从里间屋出来。周光宗对姚成说:把那天你看到的跟管大人说说。 姚成贼笑着:管代总办,那天晚上你们几个在密谋,小人就在你窗外,都听见了,你就招认了吧。管粮不动声色。周光宗说:管粮,人证的话,你都听见了吗?我的故事讲完了,天也快亮了。事不宜迟,和我去二道沟挖黄金吧?! 周光宗带队,姚成领路,罗勒密领人持枪押着管粮,一起走进二道沟。几十名兵勇背着枪,扛着金锹、金镐。二道沟到处是剥离的毛皮和废碃眼。管粮四望,很快就看到不远处那两块巨石,立即把目光移向别处。 周光宗下马问:姚成,黄金埋在哪儿?姚成说:大人,就埋在这沟里。周光宗说:我是问你具体位置。姚成说:当时骆有金放哨,小人不敢靠近。他们走后,小人进来寻找,大雪把痕迹都盖上了,具体位置我也说不准,反正就埋在这沟里。 管粮暗松一口气。周光宗说:没个准地方怎么挖?难道把数里长的大沟都深挖一遍?那要挖到何年何月?管粮笑了:大人,这小人本来就是无中生有,信口胡说,他要是随便说个地方,挖不出金子,就担了欺骗官府、蒙蔽大人的罪名,他敢乱说吗? 姚成说:这冻土是一时半会儿挖不动的,他们那天埋得很快,一定是埋在废碃眼里了,只要把附近的碃眼都挖一遍,不信挖不出金子。 周光宗对罗勒密说:挖碃眼!一个也不要漏掉!罗勒密立即命兵勇三人一伙,分散开挖碃眼。管粮坐在一个土堆上看着他们。 过了好久,罗勒密禀报:大人,都挖遍了,没有。管粮冷笑:这回,大人总该明白了吧?周光宗怒喊:碃眼都挖遍了,金子呢?姚成纳闷:这是咋回事?罗勒密说:是不是你小子带人劫了金子,又栽赃别人?管粮站起来,神态自若地说:疯狗咬人,入骨三分。大人连小人的话都轻信,真让我难以理解。不过,这可是第五天了!有的人诬陷别人,无非是为了转移视线,让大人找不到真正的劫金人,等明儿个天一亮,大人身首异处,就无法再追查;那真正的劫金人,可就从此逍遥法外,还要暗笑办案之人愚蠢…… 周光宗狠狠地瞪着姚成,不怒自威。姚成扑通跪倒,浑身筛糠,连连磕头:大人,小人亲、亲眼看见,贼人牵着十匹马,就是到这沟里埋的金子呀!罗勒密吼道:别再装了,说!你把金子藏哪儿了?姚成不住地磕头:大人啊,不是小人干的,是管粮,真是管粮干的!小人想起来了。前年,小人随您按金脉图来巡察的时候,好像这二道沟有十七个碃眼,可刚才小人却只看到十六个碃眼。 罗勒密问:那又怎样?姚成说:明摆着少了个碃眼,肯定是贼人埋完金子,把碃眼填平了。周光宗点头:那你说,填平的碃眼在哪儿?姚成说:这、这可说不准,都让大雪盖上了。让小人好好找找。 姚成仔细地寻找着,渐渐走到两块巨石旁。管粮的心一下悬起来。姚成围着巨石转了一圈,想了想,走开了。他走了几步又踅回来站在巨石前,突然眼一亮:大人快来看!周光宗急忙过去:找到啦?姚成回忆着:大人,我记得上次巡查的时候,您好像在这块石头上坐过,看矿丁们从旁边的碃眼里拔杆儿取沙样!现在,这碃眼咋没了?管粮暗惊。 周光宗点头,回想着,围着石头转了半圈说:碃眼应该在这儿,挖!周光宗转头看着管粮。管粮冷静地坐在那里,装作若无其事。兵勇们用镐刨了几下土,忙禀报:大人,这里是松土,还没冻实。周光宗说:嗯!就是这儿!挖! 突然山上传来一声枪响。管水、卢汉、球子、骆有金率领四十多名矿丁冲杀过来,挥舞刀矛火枪呐喊着,杀声震天!周光宗一惊,冲天鸣枪喊道:给我上! 罗勒密率兵与矿丁们交战,双方混战,矿丁们渐渐不支。几个兵勇围住管水,管水受伤倒地。矿丁们看管水受伤,用身体护住管水,渐渐收缩,围在一起。官府兵勇远远围着,把矿丁们围得水泄不通,两军对峙。 一骑兵勇疾驰而来,高声喊:将军大人到! 将军骑在马上,率领五十多名清兵赶来。周光宗、罗勒密连忙迎上前去。将军说:让他们赶快缴械投降!罗勒密高喊:将军大人命你们放下枪械,马上投降! 站在包围圈里的管水说:去你的吧!要杀要剐我们豁出去了!将军高喊:如不缴械,以叛匪论处,格杀勿论! 管粮向将军高喊:将军大人,此事我是主谋,要抓就抓我管粮好了!管水站出来说:还有老子!球子、卢汉等人也纷纷上前:我,还有我! 管粮回头压低声音怒斥:你们都站住,给我滚回去!管水等人被管粮的声音镇住!管粮走近将军站定:将军大人,请求你把矿丁们放走,此事与他们无关!要杀要剐,我管粮随你处置! 将军说:嗯,是条汉子!他用手一指卢汉、球子等人:把他们几个押入矿牢听候处置,将其他矿丁驱散!两个兵勇上前架住管粮的胳膊。众兵勇将卢汉、球子等人押走。兵勇们驱赶矿丁人群。 将军问周光宗:你电文中说已查明黄金下落,黄金在哪儿?周光宗胸有成竹地说:禀报大人,就在那个废碃里! 兵勇们挖开废碃眼。将军等众人在两块巨石旁等候。可是,一兵勇从废碃内上来禀报,下面什么也没有。将军问:周光宗,这是怎么回事啊?周光宗惶恐不安:黄金就藏在附近,具体在哪儿,还得问主谋管粮! 将军审问管粮:管粮!好大的胆子啊!连朝廷的金子你都敢偷,都敢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管粮一脸正气:将军大人,将心比心,要是您辛辛苦苦挖出的金子,历尽艰辛,把黄金运到京城,有人告诉您说,这些黄金是给后宫做胭脂钱的!大人您会怎么想?您不觉得这样的金子,该偷、该抢吗? 将军回避管粮咄咄逼人的目光说:那是太后老佛爷的事,我管不了,我只管我能管的事、我该管的事!管粮凛然道:看来,我管了我不该管的事儿,既然如此,这万两黄金就让它永远睡在老金沟吧!将军看着管粮说:听你的意思,是不想把藏金的地点说出来了?鞭刑伺候! 管粮被打得遍体鳞伤,血迹斑斑,趴在地上,没了声息。将军沉着脸走上前说:年轻人,谁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能救自己,还是别往死路上走!管粮吃力地说:能这样死,也算对得起俺爹俺娘了!将军说:那就成全你!立即斩首! 二道沟空场上,管粮被反绑双手,跪在雪地上,一军汉手持大刀立在一侧。将军等众人站在一旁。将军问:管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管粮说:将军大人,我有个请求,我死后,就把我埋在前面那个大坑里,我要长睡在金沟之中! 将军发狠地喊:依你!行刑!军汉又把大刀高高举起。 突然传来一声嘶喊:刀下留人! 众人望去,见两个女人高喊着踉跄跑来,雪竹跑向将军,曼儿在不远处站住。雪竹喘着粗气跪倒叩头:请将军大人开恩!将军喝问:你是什么人?雪竹说:民女蒋雪竹,是张怀远大人的义女,是管粮的未婚妻。将军问雪竹:你既是张怀远的义女,当知朝廷法度,竟敢擅闯法场阻刑,目无王法,理当同罪! 雪竹膝行向前,倔犟地对将军说:将军大人息怒!民女舍命阻刑,绝非私情,实为将军大人着想。别错杀好人,错杀了英雄!若是人头落地,只怕将军大人会担了误国误军的骂名!将军说:一派胡言!难道他们劫黄金,还有功不成?你敢为重犯开脱,恫吓本镇? 雪竹说:将军大人,管粮等人劫金,实有隐情,用心良苦!将军问:什么隐情?什么良苦?说!雪竹看看四周说:将军大人,此事隐秘,恐怕不好在人前直言。将军说:本镇倒要看看,你这小女子能搞出什么名堂!若敢戏弄本镇,定死无疑!雪竹说:若有谎言,民女甘愿受死!将军说:好!罗勒密,暂停行刑,把他们押回审理! 回到住处,周光宗低声说:将军大人,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将军说:但讲无妨。周光宗问:管粮一案,不知大人想如何发落?将军说:他劫的是朝廷黄金,且数量巨大,恐难以保全他的性命。 周光宗问:大人,朝廷是否知道此案?将军说:尚且不知。周光宗说:不知大人想没想过,张怀远过世后,李中堂指派管粮为代总办,且在朝廷备了案。若管粮不肯交出黄金,不管将军大人是将管粮就地正法,还是押解进京交与刑部,都必然惊动朝廷。此事惊天,朝野震怒。到那时,末将的人头倒在其次,只怕将军大人也难脱干系。将军若有所思。 周光宗说:好在朝廷尚不知此案,此地闭塞,神不知鬼不觉。不如想法让管粮交出黄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请大人三思。将军沉思默许。 将军坐在总局议事大厅主位上,两旁坐着周光宗、罗勒密。地上跪着管粮和蒋雪竹。将军冷脸道:说吧,你管粮为何劫金造反?管粮陈情:将军大人,为保住黄金,我管粮率众抵抗,决无造反之意。劫金也绝非私利,咱这里是偏远苦寒之地,大家为此金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上缴的黄金,原本为强国富民,而现在却没用到正地方。 雪竹深情地说:大人身居高位,对国事、军情了如指掌。这些年大清每战必败,让洋人欺负,平民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怎能不让人心痛啊!大家在传,水师军费都用在修建皇家园林上!我父蒋仕达为此事上书却遭重罪。 将军吃惊:原来你是蒋仕达之女?雪竹说:正是,民女蒋雪竹。将军点头:我钦佩你父。你二人且站起来说话。雪竹、管粮说:谢将军大人。管粮说:大人还记着我们和哥萨克争夺金矿的事儿吧?那时我就悟出一个理儿,无枪不成兵,无炮不成军。可大清举国有多少枪炮?将军大人又有多少枪炮?我们的官兵弟兄,是用血肉之躯和大刀长矛,去拼洋鬼子们的洋枪火炮,这是拿鸡蛋砸石头,白送死,将军难道不痛心吗? 将军也动了情:每次打仗,本镇见官兵们被洋枪打死,被火炮炸飞,我心里也是万分疼痛啊!雪竹说:将军大人,若将劫金用于正处,那不是国之大幸、民之大幸吗?将军大人若能说服朝廷,此事告成,大人功德无量,青史留名,后人崇敬,不知民女所言对不对? 将军默许:有道理!雪竹姑娘真是有见识的奇女子!管粮是明大义的大丈夫!你们所说,也是本镇所想所愿。不过此事重大,得上奏朝廷,请皇上定夺。 管粮说:将军大人,若朝廷恩准,将黄金用于正途,管粮愿马上交出万两黄金;要是还做胭脂钱,管粮宁可掉头,也决不交出一两一钱! 将军思索片刻:哦!这样,马上以漠矿总局名义写道奏章,本镇代你电呈朝廷。管粮说:大人,雪竹是才女,曾经当过文案,代张大人写过不少文牍和折本,可否让她来写?将军说:那好,就有劳雪竹姑娘了。 雪竹想了想说:将军大人,可否这样写:漠北到京,路途遥远;艰难险阻,匪患猖獗;恐遭劫掠,难以运达。若将漠矿黄金,恩准改做军资,就地换成枪炮,内可剿灭匪贼,外可驱逐洋寇。国强,则昭圣上德威;民安,则感浩荡皇恩。此乃千秋伟业,叩请明主圣裁!不知妥否?请大人示下。将军笑道:果然是才女!就这样写! 管粮、管水、卢汉、球子、骆有金等人均被释放回来。管粮身上鞭伤累累,管水给他上药说:这些王八蛋,下手够狠!管水上完药正要去做饭,雪竹提着食盒进屋说:我给你们送吃的来了! 管粮说:我们正犯愁做点儿啥吃食呢。管水见雪竹来,情绪冷下来,躺在了炕上。雪竹往炕桌上摆着菜说:这是山葱炒木耳,这是清拌干蕨菜,这是野鸡炖猴头蘑。管粮笑道:都是我爱吃的,有女人在就是不一样,像个家了。老二,过来吃饭。管水躺着说:不饿。 雪竹瞟一眼管水,又拿出一摞煎饼和大葱:这是曼儿摊的山东大煎饼,让我给捎来。她说煎饼卷大葱,撑死老爷们儿。管粮急不可待地吃起来:嚯,香!老二,快起来吃啊!管水面无表情:我说了不饿。 管粮说: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能不饿吗?快起来吃!说着将管水拉起来。管水起来说:不吃,烧心。雪竹问:嫌我做得不好吃啊?管水不语,也不看雪竹。管粮说:老二,今天你哥我大难不死,你不高兴吗?管水说:没不高兴啊! 管粮摔筷子:那你现在整的是哪一出?刚才还好好的呢,谁得罪你了?事儿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你还没完啦?人不能小心眼儿,老想着那点旧账。今天要不是雪竹舍命阻刑,第一个死的是我,第二个可就是你!知道不?雪竹对咱有救命之恩,这个情咱得领。你不吃饭算咋回事? 管水拿起筷子吃饭。管粮看着管水:说句话啊!管水不情愿地冲雪竹说:对不起了……雪竹略感欣慰:趁热吃吧!我再去弄点粥。 信使送来电报:禀报大人,朝廷电谕到。将军恭敬地接过电报看:黑龙江将军所奏,乃强军兴邦之策,正合朕意。准将漠矿所产黄金,为黑龙江军队与北洋水师之部分军费。钦此!将军满意地笑了。 管粮领着队伍来到二道沟,在离两块巨石不远处停下,指着两块巨石说:将军大人,万两黄金依旧埋在那里。将军说:管粮,这废碃我们已经挖过了,并未发现黄金啊! 管粮说:大人,黄金并未在废碃里,而是藏在两块巨石间的大坑里。填平废碃眼,只是我们施的障眼法。罗勒密指挥兵勇:去,在两块巨石中间的坑里挖!周光宗苦笑:管粮啊,怪不得你向将军请求,死后就埋在这儿,原来你要和万两黄金睡在一起呀。众人笑。将军说:管粮真是有勇有谋!这个代总办,还得由你来干!管粮说:谢将军大人!坑下喊声:将军大人,挖到啦,挖到啦! 一百兵勇护着五匹驮着十个金箱的马,蜿蜒前行。管粮、管水率矿上十几个小头目,与将军一行拱手作别。将军说:本镇回到齐齐哈尔,即上奏朝廷,请求正式封你为总办。管粮说:多谢大人抬爱! 将军说:此乃一方重任,为大局着想,你不必言谢!文案打马而来,跑到近前跳下马,冲将军躬身一揖:将军大人,北洋通商大臣李中堂发来电文。将军接过电文一看,脸色变沉:这……真是出人意料,节外生枝。 管粮小心地问:将军大人,出了什么事?将军说:朝廷已经派新任总办来了,将军府一点信都不知道。众人面面相觑。管粮也微微一怔。周光宗问:大人,新任总办是谁?将军说:李中堂大人没说。管粮,大约开江时,新总办就能到任。此间,你还要认真司职,管好漠矿,不可懈怠。管粮说:大人放心。等新总办到了,我一定会辅佐好。 雪竹做好晚饭,摆在小桌上,坐在那里摆弄着荷包,放在鼻下闻着,那上面的味道让她深深陷入母爱的思念中。管粮披着雪花进来,拍打着身上的雪。雪竹急忙把荷包藏在身上,拿笤帚疙瘩给管粮扫身上的雪问:将军走了?管粮说:走了,将军很高兴。 雪竹舒眉展眼:事儿总算过去了,吃饭吧。管粮说:这得感谢你冒死闯刑场,要不然,我早做无头鬼啦!雪竹说:要是你被砍了,那一刀就扎在我的心头上。管粮感动,半天无话。雪竹说:我看,咱俩的事儿别再等了。管粮无语。 雪竹说:你说过,咱要重新拜堂成亲,把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的。现在也不用担心管水了。管粮歉疚道:我说过这话,也想马上成亲,可矿上死了那么多弟兄,这个时候成亲不好,等开春后再说,好吗?雪竹理解地点点头。 傅家甸中心十字街上,有不少买卖铺号,也有不少地摊、流动商贩。几辆大马车沿街而来,有的装着木料,有的装着青砖、黑瓦、沙石、黄土。韩老大带车队来到自家大门前,几辆马车进入大门。 大院十分宽敞,伙计们帮着卸车。韩老大身上挂着雪花往屋里走。管缨从屋里出来:回来啦?今天是北风,嘎嘎冷吧?快进屋烤烤火。韩老大说:还是俺老婆会疼人儿!管缨笑:别臭美了!二人往里走,管缨跟在老大身后,边走边给他拍打肩头的雪。 黄泥火盆中的木头火炭儿红红的,韩老大坐在火盆边烤火,管缨往大烟袋锅里装着烟说:刚添的新火炭儿,热不热乎?韩老大惬意地说:没你身子热乎。管缨说:你这个老耗子,出去几天就憋成这样!说句话就下道!被窝子嗑,晚上再唠,说点正经的。盖房子的料,都备齐了吧?韩老大把烟锅凑到火炭儿上,点着烟,美美地吧嗒两口:全齐啦。一打春就能动工,扩建酒作坊也足够啦。 春天到了,山上杜鹃火红,山下河水清清,居住区里满眼绿色。 管粮正在干活,信使送来紧急公文,说朝廷派的总办由爱辉乘船而来,今天到达漠口码头,新总办命速到黑龙江边迎接。 风很大,黑龙江上波涛汹涌。管粮带着员司、把头和有关人员等在江边码头。一艘俄国后蹬子轮船靠在码头上,随从大杠头、二成子带着几个兵勇从跳板上下来。有人高喊:新任黑龙江漠矿局总办周大人到!头上顶戴花翎、身穿官服、披着斗篷的周光宗款步走出船舱,傲然站立甲板上显示着威仪。在他身后,跟着趾高气扬的姚成。 在总局官署办公室里,管粮把公文整齐地摆放案头,一脸平和地说:总办大人,漠矿总局和金厂的一应事务,都交割清楚了,我这个代总办一职,也履行完毕,愿周大人的到来,使漠矿更上一层楼,产金日丰。 周光宗谦恭地说:仁兄,漠矿的事你不能撒手不管,咱俩不是一两天的交情了,别撂挑子,我还要仰仗仁兄鼎力协助。你若不助我一臂之力,谁能助我?难道想看我笑话不成?管粮说:我管粮是那样的人吗?二人相视一笑落座。 周光宗说:过去你我有些误解,都是为了矿上,咱俩谁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其实咱俩也没啥,你说呢?管粮说:我这脾气也挺驴性,还望总办大人多多包涵。周光宗说:咱俩没问题。这次蒙朝廷青睐,我做了总办,但有很多事还需请教你。我要仿效张怀远大人的安排,你还是帮办,咱俩一同把金厂办好。 大红缎子被铺在炕上,雪竹满面喜色、飞针走线地缝着。雪竹的荷包掉了出来,被曼儿发现,曼儿捡起看:这是什么?雪竹一把夺过来。曼儿纳闷:给管粮的吧?雪竹说:哎呀曼儿,你咋啥都问呢?曼儿说:都快结婚了,还害羞啥! 曼儿心事重重走进自己家院子,进屋从米缸里㧟出高粱米,倒进瓦盆里,用水淘洗。一把柴塞入炉膛,炉火燃起来。曼儿往炉膛里塞着柴火的手渐渐不动了,她坐在炉前,看着炉膛里的火愣神。 雪竹正飞针走线,响起敲门声。她欣喜异常,小跑着去开门,甜甜地说:你回来了?她一开门愣住了,门口站着微笑的周光宗。雪竹问:你怎么来了?周光宗说:我路过,进来看看你。雪竹没动。 周光宗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吗?雪竹说:请进。转身走进里屋。周光宗看见炕上红锦缎被子,走过去用手细摸着说:这是古香缎被面,不薄吗?再续点棉花吧,这里可不是南方。雪竹不冷不热地说:习惯了。 周光宗问:不冷吗?雪竹说:周光宗,你有事吗?周光宗讪笑:噢,没有,就是路过来看看你。他看见琵琶,用手拨了一下琴弦说:现在还弹吗?雪竹又问:周光宗,你到底有什么事? 管粮边敲边推门进来说:雪竹,我来了!他看到周光宗,意外地说:总办大人也在?周光宗尴尬一笑:哦,我是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雪竹。你们快要结婚了吧?恭喜啊!我还有事儿,先告辞啦。 管粮疑窦丛生:周光宗来做什么?雪竹气恼:他就说路过,进来看看,没说什么。但我从他眼睛里看出来,他对我没安什么好心!管粮哥,咱还是抓紧结婚吧,行吗?管粮思索着,缓缓坐在炕边上。雪竹追问一句:我问你呢,听见了吗?管粮琢磨着:好,我这就抓紧准备,争取半个月内成亲。 第十五章 婚礼变丧礼 球子家屋里灯还点着。炕中间架着木杆,上面挂着花被单。球子躺在炕梢想心事。曼儿和衣躺在炕头,枕边放着针线笸箩,里面有把剪子。她眼前隐隐浮现出管粮和雪竹喜滋滋地拜花堂的场面,禁不住嘤嘤哭起来。 球子翻个身,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曼儿一下掀开被,呼地坐起身,把剪子抄在手里看着,突然扬手扔了出去。球子下地拾起剪子,缓步走到炕边,放到曼儿枕边的笸箩里,情感复杂地看着曼儿。曼儿也看着他。对视中,球子低下头,默默回到自己那边,爬上炕,将被子蒙在头上。曼儿负气地拿起剪子扔在墙角,又是一声响亮。 球子的被头向上掀了一下又落下去,那被子在急剧地上下起伏。曼儿坐着不动,胸脯也在一起一伏,起伏得越来越快,喘气也越来越粗。她突然一把抓住炕中间的花被单,猛一把扯下来,扔到地上,快速爬到炕梢,猛地揭掉球子的被。 球子吓一跳,刚起到一半,曼儿已经扑上来压倒了他,两个人立即抱紧滚到一起。球子疯狂地扒曼儿的衣服,曼儿也扯开了球子的衬衣。球子的手突然停住,曼儿也停了手。二人对视,球子慢慢推开了曼儿。 曼儿生气地说:你还是不是男人?球子躲闪着曼儿的目光说:管大哥还没入洞房呢,我起过誓。说完自己钻进了被窝。曼儿晾在那里,委屈地抽泣起来。 河水静静流淌。管粮和管水走到河边坐下。管粮说:哥有件大事得和你商量,别笑话哥没出息。两年多来,我一直没忘了她,我要娶她。管水说:我就知道你忘不了她。当初你和曼儿那么好,咱俩急着逃命的时候,你都没忘了去看她。你和蒋雪竹打断骨头连着筋,这根筋说什么也断不了!管粮顿了顿说:老二,你现在当了防营管带,比以前成熟了。管水笑:我老早就这么成熟! 管粮、管水牵着马车,车上装着置办的成亲用品。姚成偷偷盯着二人。在后边的隐蔽处,骆有金盯着前面的姚成。管粮和管水路过一个卖茶鸡蛋的。管水停住一脸坏笑地说:大哥,我今天过生日。管粮马上想到:好,不就是哥欠你个茶鸡蛋吗?要几个?管水笑:那时候你抠门,就给蒋雪竹买了一个!我吃了一小口! 周光宗正在写《岩金术》,姚成进来说:总办大人,我一直盯着管粮,刚才他去商铺置办成亲的用品。周光宗不露声色地写着。姚成注视着没有反应的周光宗说:大人,您听见了吗?矿上人都知道您还喜欢蒋雪竹。您现在的身份是总办,权倾一方,这回可以新账老账一起算!还记着张怀远在时,管粮一再挤对您吗?去年劫金又差点儿要了您的命,现在又要娶走您的心上人!这口气,您能咽下去?大人,反正我是咽不下去,我替您鸣不平。 周光宗表情凝重地继续写。姚成煽阴风:管粮可杀不可留!有他在,矿丁们就听他的,对大人不利。周光宗说:我知道。姚成点鬼火:那小子胆大包天,敢劫贡金,敢打官军,还能在乎大人吗?他早晚得对您下手。除掉他就是除掉心腹之患。周光宗说:除掉他,矿丁不得反了?弄不好要引火烧身,得找个理由!姚成说:这事交给小人去办,既除掉管粮又不让大人担干系。 在房后窗下偷听的骆有金惊出一身汗,转身跑去告诉了管粮。 一日半夜,管粮家外街上,大金牙带着马队呼啸着沿街飞驰而来。突然,街面上接连绷起绊马索,连连将飞驰的马绊倒。街两边房坡上,管水带着防营兵射击。土匪顿时大乱。骆有金带人冲出院子。卢汉、球子分别带人从街两头冲来,顿时呐喊连天。土匪被堵街中,自相冲撞践踏,乱作一团。 大金牙惊急:他奶奶的!又着了道儿了!风紧(紧急)扯乎(撤)!大金牙和二当家的带马队拼死猛冲。矿丁们阻挡不住,他们逃了。街上有个受重伤的土匪被活捉。管水问:谁让你们来的?土匪说:我是小啰啰,啥都不知道。管水让骆有金把他押进矿牢里! 周光宗十分恼火,训斥姚成:谁让你勾来土匪的?我一个堂堂总办,岂能和匪类牵连?你胆子好大呀!姚成说:小人错了,我是想为大人除掉心头隐患哪!这事儿和大人一丁点儿干系都没有。管粮他们也不会知道是小人找来的土匪。 周光宗说:我警告你,除掉管粮,什么计策都可以,唯独不能勾结土匪!姚成自扇耳光:小人该死!该死! 周光宗缓和下来:算啦。你也是为本办好。不过,土匪一闹,也是好事。天一亮你就给将军府发电,说金厂周边,土匪猖獗,抢掠金沟,亟待剿除。剿匪需购置大量枪支弹药,急缺经费,请将军大人速拨银两。 将军府回电,同意剿匪,可在上缴的黄金中扣除剿匪所用。周光宗高兴地看着电报。姚成说:恭喜大人,这可是一笔意外之财。咱们还可以在矿丁身上打打主意,做文章!周光宗沉思片刻,一挥手:马上让文案写告示贴出去,就说匪患猖獗,为漠矿安全计,必须剿匪,但无经费,故不得不暂降矿丁所分金沙数额,请大家与漠矿共渡难关。姚成说:大人,这样两笔钱加在一起,起码有两万多两白银!周光宗说: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 矿丁们看到告示,群情激愤,骂声不断。王福恩说:卢把头,总局这么干,不是喝咱的血吗?卢汉说:就是,周光宗太他娘的黑心了!走,找周光宗说道说道去!矿丁们叫喊:走,说道说道!不行就反他娘的!呼呼啦啦要走。 骆有金忙拦着:哎,都等等!卢汉叔,可不能血冲脑门儿,不管不顾哇。咱得先问问我管叔。卢汉说:哎,小崽子懂事儿了!走,咱找管粮问问去。 管粮来到官署办公室对周光宗说:大人,这样处理不妥啊。周光宗说:我看就这么办吧,对矿丁我们不能谦让,张大人那时候也是这样,不卑不亢,要是让那帮人给压制住,咱这矿可就难办了!没什么可商量的,定了! 管粮面色严峻:减矿丁的金沙,这个决定我是接受不了。给了这点儿金沙,他们顺心,也出活,你减了这点儿利,弄不好会出大乱子!周光宗一脸严肃:你怎么老替矿丁说话?别忘了,我已封你为帮办,你可不能帮倒忙啊!管粮说:咱们和矿丁不是一家吗? 周光宗说:管粮啊,那你说匪该不该剿?剿匪的钱从哪儿出?管粮沉思一会儿说:这么办吧,给将军大人发电报,让将军府下拨专用款项。 周光宗说:这是咱们该办之事,何须劳烦将军大人?这样吧管粮,既不劳烦将军,也不扣减矿丁金沙,我想办法筹措吧,如何?管粮:也好。既然大人同意不扣减矿丁的工钱,那就劳烦您想招儿啦。 夜晚,管水领防营兵巡逻,忽见黑影在树后一闪。管水示意巡逻兵分成两组摸过去,将那人抓住,揪过来细看,原来是王福恩!一兵丁跑来说:管带大人,在树后石板底下,搜出个金缸子,装着不少金沙。 管水拿过装金沙的袋子,目光落在王福恩脸上:咋回事?王福恩吓得浑身发抖,立马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小人再也不敢啦!看在咱们从小光腚娃娃的分儿上,你就饶俺一命吧! 管水说:王福恩,你这是找死啊!王福恩说:二哥啊!你可千万别去告发我!要不我这条命可就真没了!王福恩磕头,脑门哐哐地磕。管水说:王福恩,别磕了!我以为你是条汉子,没想到熊蛋一个!偷点儿摸点儿,那活儿咱也干过,你这次偷的可是有点大呀,打从开金矿到现在,还没见过偷这么多的,这次我也救不了你!兄弟啊,既然做了,就得自己担着!押入矿牢!听候周大人处置! 王福恩被打得皮开肉绽,蜷缩在牢房的一角。周光宗、姚成进来。姚成说:王福恩!你是金厂的老人儿,金沟的老规矩你知道,总局的新矿规你也知道,现在你知道该受到什么惩罚啊? 王福恩以头触地:小的该死!求总办大人饶命啊,只要您给小的留口气,您就是小的再生父母,我这条小命就是大人的,以后大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周光宗盯着发抖的王福恩,向姚成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去。姚成说:算你小子还明白点事理,等候处置吧! 周光宗、姚成走出牢房。姚成问:大人,杀还是不杀?周光宗阴鸷地说:先留着,这个人对我有用!姚成说:不杀难以服众啊!周光宗说:对外就说,留下他,看以前矿上的偷金案是否和他有瓜葛!姚成转身走进牢房说:王福恩,大人先留你一口气,自己该干什么,应该知道!说着,将一把匕首扔到王福恩跟前。王福恩看着地上的匕首说:谢大人不杀之恩! 姚成说:记着你说过的话,要证明给大人看!姚成走出牢房,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姚成冷笑。牢房里,墙上溅上了血水,王福恩手捂左眼在地上打滚。 雪竹在家拿出那个小荷包闻着,慢慢闭上眼睛在心里念叨:孩子,你现在该会跑了吧?还记得娘吗?爹和娘就要结婚了!娘想你,你要是能在娘和爹的中间躺着,该多好啊!眼泪顺着雪竹的眼角流下! 外面传来敲门声。雪竹收起荷包开门一看,兴奋地说:哎呀!是阿丽玛,快进来。阿丽玛背着山货进屋放在案子上:听说你要结婚了,我能不来看看吗?边说边把山货一样样往外拿着。雪竹望着阿丽玛轻轻问:孩子还好吗?阿丽玛的手停住:记着,你应该说我阿丽玛的孩子还好吗?说完又拿出狍子肉嘱咐着:这是狍子肉,吃的时候要蘸点蒜泥。 雪竹问:孩子长多高了?阿丽玛比量着:有这么高了吧。她边说边往外拿着东西:这是鹿肉,一定要烤着吃。 雪竹问:晚上睡觉还那么爱哭吗?阿丽玛说:不哭了,省事着呢,喝完犴子奶就呼呼睡了。我儿子最近可长能耐呢,一口气尿满三个蚂蚁窝!那泡尿得有多长啊,将来准是条好汉!雪竹笑了。 阿丽玛一本正经地说:雪竹姐,你要结婚了,有一件事儿,我的心里老是放不下!今天,我也是为这事儿来的!还记得咱俩的约定吗?你答应过我,孩子的事儿永远不告诉管粮,要是管粮知道了,肯定会把孩子要回去。雪竹说:放心吧,我说话算数! 阿丽玛松了一口气:我寻思着,你和他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啥话不说?我怕你一不留神把话儿说漏了!阿丽玛边说边摸着锦缎被子:这被子又软和又鲜亮!雪竹说:等你结婚的时候,我也给你做一床。阿丽玛伤感起来:唉,用不着!萨满给我算过卦,说我这辈子不能结婚。要是结了就得死!现在想想,还不如结一回,死了也不枉做一回女人! 雪竹默默地看着她。阿丽玛说:你俩要结婚了,孩子还会再有,可我永远不会有孩子。雪竹姐,这个孩子一定是我的,你答应我吗?雪竹点头:我答应! 阿丽玛骑马走了。雪竹望着远去的阿丽玛,泪水潸然而下。 管粮进来,见雪竹眼角挂着泪痕就问:怎么了?雪竹擦泪,强作欢颜:不怎么,高兴的。管粮转身,看到阿丽玛带来的东西:谁送的?雪竹说:阿丽玛!人走了。管粮问:她来没说有什么事啊?雪竹说:知道咱俩要结婚了,来送点东西。就说一些祝福喜庆的话。管粮问:怎么没留她住一晚上?雪竹说:留了,她不住。 球子进家来,发现锅冷灶凉,就说:老婆,咋还不做饭啊?说着走进里屋,看到曼儿坐在炕上,做着雪竹的红嫁衣,就说:哟,这么鲜亮的衣服,穿在我媳妇身上那还不得俊死!曼儿继续做着:想啥呢?这是雪竹姐的,他们还有三天就要拜堂了,我怕赶不出来。球子啊,你坐下! 球子坐在炕沿上,不解地看着曼儿。曼儿说:等他们成了亲,你也就把心放下了,从今往后,咱俩好好过日子,像个两口子的样,咱也该要个孩子。球子被突然而至的喜悦震蒙了,语无伦次地说:曼儿,我会好好照顾你,你要是想发脾气,就搁拳头打我,用脚踢我,再不解气就用牙咬我,好不好? 曼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心感内疚地说:这些年,咱俩睡在一个炕上,你能让俺守住身子,说出去谁都不能信!为了朋友,你做到了,真是个爷们儿!球子无奈地用手捶着炕沿:你别再说了!我这还是个爷们儿吗? 曼儿小声念叨:还剩三天了!球子说:嗯!还剩三天了!这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再睁眼,又一天;我再睁眼睛,到了!老子要开荤了!球子嘻嘻笑着躺在炕上打滚儿。曼儿也笑了,笑得一发不可收。 二人平静下来。球子说:曼儿,让你把我逗弄的,还真有点儿想了。哎,你说,这剩三天了,还等个啥劲儿呢!这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要不,今晚上咱就那个了吧,你说呢曼儿?曼儿沉了一下脸,没有说话。球子观察着曼儿的反应:算啦,这么长时间都熬过来了,三天,咋的也挺过去了,是不曼儿?我去做饭。说着起身往外屋走去。曼儿羞涩地说:球子!吃完饭,再烧锅热水,你好好洗洗! 炕头已经铺好了被褥。曼儿木然地坐在褥子上,听着外屋球子的小调,想着,终于狠下心,缓缓地解开衣扣,脱去外衣,露出里面的红肚兜…… 球子洗完澡,趿拉着鞋向里屋走。曼儿仰躺在炕上,只用夹被盖在身子中间。她面无表情,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房顶,听着球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赶紧将眼睛闭上。球子喜滋滋地进来,看见曼儿露出细嫩滑润的双肩和两条白白的秀腿,痴痴地看着。球子看着,不由情感难捺,边往炕上爬边小声说:曼儿,睡着啦?他望着曼儿好看的脸颊泛着红晕,情不自禁地俯身要亲吻曼儿。曼儿闭着的双眼中,泪水无声地流出。 球子俯下的身子突然停住。曼儿一把扯过被子蒙住了脸。球子慢慢抬起身子,坐下,沉了一会儿,轻声说:曼儿,我说过,大哥不入洞房,俺决不动你。曼儿在被子里面颤抖着哭泣。球子一下仰躺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发出一声压抑了很久的喊声:啊……良久,曼儿说:你要实在憋不住,就去找别的女人吧,俺不怪你…… 球子从家里出来喝了不少酒,有点站立不稳,失魂落魄地走过“芳春院”门口,老鸨连拉带拽地把球子拉进去:姑娘们,来客人啦!球子进了院,见楼上楼下都有妓女在晃,嘟囔着:怎么走这儿来啦?我要回家!球子挣脱妓女,踉跄着从院门里出来,正撞到管粮身上,管粮一把扶住:球子?你怎么到这来? 球子抬头一看管粮,酒被吓醒一半,转身要跑。管粮揪住球子,拉到背静处,一个冲天炮将球子打倒:球子!你这浑蛋!家有那么好的女人还逛窑子,你对得起曼儿吗?球子委屈地说:我没逛窑子!管粮更怒:浑蛋!我亲眼看见的,你还敢说没逛?你不学好,我非让你长长记性不可!管粮边骂边打:家里有个曼儿,还不够你折腾的?去那种下三滥的地方!球子吼:不问清楚抬手就打,你是什么哥们儿?管粮:问谁?逛窑子的是你!管粮一把薅住,连扯带拽将球子拉走。 曼儿穿好衣裤,木木地坐在炕沿上。外屋门被撞开,管粮搡着球子进来。曼儿见球子的眼眶青了,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吓了一跳:球子咋变成这样了?谁打的?管粮说:我打的,跪下!见球子不跪,管粮一踹他腿弯儿,顺势将他按跪下:向曼儿请罪! 曼儿喊:你为啥这么对我男人?管粮说:以后看好他,晚上不准出去!球子哭丧着脸:曼儿,我憋屈,出去喝点酒,迷迷糊糊被拉进窑子,我赶紧出来,正碰上管粮,他非说我逛窑子,我冤哪!管粮怒不可遏:还鸣冤叫屈呢!你就是欠揍!曼儿难受地扶起球子:快起来,我不怪你。球子说:还得是我媳妇啊! 管粮生气:曼儿,他去逛窑子,你还护着他?曼儿说:说死俺都不信,他能去那地方!管粮发急:是我亲眼所见!他从那里边出来,不逛窑子,是干吗?曼儿也急了:他新换的衣裳,没装一文钱,拿啥逛?管粮听到这里,感到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球子说:大把头,俺真没逛!你冤枉我呀!管粮挠头:那,是我整错了?曼儿心疼地看着球子的伤,转身就给管粮几拳头:你怎么下手这么狠呢!你凭什么打我男人!球子说:曼儿,大把头也是为了咱好,他救过我的命,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怪他!曼儿住手,生气地瞪着管粮。管粮说:打够了吧?球子,哥给你赔个不是,不该下手这么重!我走了! 周光宗正写着《岩金术》,姚成进来说:大人,您真能沉得住气,还在写书呢?管粮后天就要成亲了,您就这么眼瞅着他把你的心头肉剜去?您得赶快想个招啊!周光宗起身,走到窗前,一语双关地说:剿匪的事要抓紧哪!姚成恍然大悟:那就一箭双雕,派管粮去剿匪,再给他些老弱残兵,让他死在大金牙手里。周光宗转头,微微一笑。 管粮把周光宗让他剿匪的事对雪竹讲了。雪竹说:周光宗知道咱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咋还让你去剿匪?管粮说:他说让我去剿匪是早就定的,结婚的消息在后,他说剿匪事情紧急,不能耽搁。 雪竹急了:给你些老弱病残,这不明摆着让你去送死吗?老二知道不?管粮说:周光宗派他去漠口了。雪竹,要是我有个万一,你就回无锡,把你爹遗骨葬了,再去找你干娘,和她一起住吧。雪竹哭了:周光宗这人太狠…… 回风口山势陡峭,树高林密。管粮率领着五十多名老弱防营兵,悄悄摸进沟里。沟两边山上早已埋伏好的土匪,看见防营兵走进沟膛,从两边山上向下射箭,抛掷滚木礌石。防营兵惨叫着纷纷倒地。管粮闪转腾挪,未被射着、砸着。他指挥防营兵突围,从两面山坡上嗷嗷叫着冲下的土匪围住了他们,防营兵虽然枪击、刀砍了一些土匪,但他们很快招架不住。 管粮左冲右突,前抵后挡,砍杀了数个小匪。大金牙和二当家的双战管粮,管粮依旧占上风。大金牙一挥手,众匪群战管粮。管粮殊死搏斗,终因寡不敌众,受伤被打倒,所有的刀枪都指向了他。地上有个老伤兵见了,一下晕过去。 山寨里的墙壁上点着火把。匪窟从门口至深处,两边都有兵把守,壁垒森严。大金牙坐在炕上和管粮喝酒,小黑龙站在管粮身后,盯着管粮的举动。 大金牙说:管粮你想想,朝廷都不行了,你还跟着它瞎忙活啥?大哥我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你知道我这酒肉也不是那么好整的,拖一只猪,弟兄们可能就掉只膀子!拽只羊,就丢了条腿。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儿呀!管粮平静地看着他。 大金牙略带醉意地说:我敬佩你是条汉子,才让你来做二当家的!这两天你酒没少喝,肉没少吃,我这帮弟兄还吃糠咽菜呢。你瞧不起我是咋的?说着,拿起枪耍了一个花,拍到桌子上,枪口冲着管粮。 管粮不露声色:我爹跟我说过,有毒的不吃,坏规矩的事别干!我看做匪这事啊,这辈子就算了吧! 周光宗坐着喝茶,一老伤兵被两个兵勇扶着进来,瘫坐在地上说:总办大人,剿匪的弟兄们全都死了!就回来俺一个呀! 周光宗有些难过:怎么会是这样?管帮办怎么样?老伤兵说:俺倒在地上,看见管帮办和一大群土匪拼命,他受了伤,被土匪打倒,刀枪都刺向了他呀!俺一惊,就昏过去了。姚成问:他死了吗?老伤兵说:那么多刀枪扎下去,能不死吗?姚成说:你先下去疗伤,有事我再找你。老兵被搀扶着走了。 姚成说:大人,心头大患已除,万事皆能遂您所愿啦!周光宗心情复杂地说:当年我押金,他劫金,朝廷差点要了我的命!当时我恨不得他立刻死;可他现在真死了,说实话,我这心里还真不是滋味,他毕竟是个人才呀!再说,哥哥死了,弟弟能善罢甘休吗?姚成说:您的意思是……周光宗说:打蛇打七寸,斩草要除根。速派人去漠口,把管水给我找来。 一身中国打扮的松野浩和郎达在小镇的客店里接头。郎达将双层衣襟撕开一道口子,从里面抽出好多块白布递给松野浩说:这是老金沟全部地形图和金脉图,这是松花江以北各地的地形图和经济、军事、人口分布情况报告。松野浩举在灯下细看夸赞:干得好!你为“天佑侠”立了大功,也为帝国立了大功!我大日本帝国将会同俄国或中国发生一场大战,中国的东北和俄国的远东地区,都要收归帝国所有。总会命令你马上回到漠河金矿去,找准机会,多弄些黄金,再搞个大实业,积累经费、物资,为即将到来的圣战做准备! 郎达正走着,见七个大汉挥刀猛砍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一刀扎进一个大汉腹中,刀被那大汉死死抓住拔不出来。与此同时,有两个大汉的刀,一起向小伙子的头上砍来,小伙子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危急时刻,坡上突然飞下两块石头,分别打在那两个大汉的头上,俩人当即脑浆迸裂。 随着飞石的到来,郎达飞身来到小伙子身边,抓起倒地大汉的刀,和小伙子背靠背,与剩下的四个大汉对峙。郎达和小伙子又各杀死一个,剩下的两人见事不妙,掉头逃窜。 小伙子纳头便拜:多谢恩公救命之恩!郎达扶起他:谢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也,义也,英雄当为也!是不是呢?小伙子说:是是。不知恩公贵姓大名,将来也好报恩。郎达说:不敢当,我姓郎,名达,郎达。小伙子说:原来是郎爷!我叫丁小七。 郎达一笑:刚才是怎么回事?我看这伙人绝非善类,他们为啥要杀你?丁小七一嘴东北土话:郎爷,是这么档子事,我家吧,在松花江边的伊汉通村。爹娘没了,我就可哪疙瘩闯荡,饿急眼了,也要过饭,也偷过吃的。后来走到这边儿拉,那七个家伙用绳子把我绊了个前趴子,给逮住了。七个狗东西是一小伙胡子,杂八凑儿到一块儿,叫七星鬼。他们见我的武把抄不赖,就逼我入了伙。我小,又是外巴秧,他们总骑我脖梗儿拉屎,还硬逼我和他们去抢劫。可抢到东西,也不分给我,我还得给他们干活,伺候他们。这些狗娘养的贼拉坏,动不动就抬爪子打我,尥蹶子踢我。我实在受不了啦,就拐了他们抢的东西,撒丫子、蹽杆子啦。我呢,是有口饭吃就行。 郎达问:你打算上哪儿混饭去呀?丁小七说:我也蒙门儿,不知道上哪疙瘩好,干啥好。哎郎爷,你干啥去?郎达说:我去老金沟。丁小七说:是去沙金子吧?老好了!郎爷带着我呗。你救了我的命,到了那疙瘩,我沙出金子都给你,算是报恩。 郎达说:你要真想跟着我干,就得听话,从今以后,我干什么,你跟着干什么,让你干啥就干啥,不能反对,你可想好喽。丁小七说:不用想。我看郎爷你这人儿可交,不隔棱子,仗义,爷们儿,一瞅就是干大事的。这辈子我丁小七就糊上郎爷了,走哪儿跟哪儿,你让我上东不上西,让我打狗不骂鸡,就是搭上小命都不会拉稀! 郎达大笑:行!我收下你了!不过,你不能跟我去老金沟。我是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只能一个人去。 丁小七说:明白了,保密。可我上哪疙瘩去呀?郎达说:离这五十多里的小镇,有家客店,店掌柜的和伙计跟我都熟。你就到那儿去住,提我的名就行。过一阵子,我去找你,顺便结了店饭账。 管水骑马走在路上,突然从路边树丛里蹿出个手拎大砍刀的贼人,用青草串编成的帘子,蒙扎着眼睛以下的脸。贼人喊:此树是爷栽,此路是爷开!想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胆敢说不字,管杀不管埋!管水先是吓一跳,见只有他一个小蟊贼,就笑着拔刀下马:来,爷爷陪你玩玩儿,咱也是管杀不管埋。 那人扯下蒙头,露出笑容。管水一怔,又一喜:老达子!你现在玩这个了?郎达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管水问:这两年你跑哪儿去了?我一直没找着你。郎达说:大哥也想你,正要去老金沟找呢,半路碰上了,咱俩有缘哪! 管水走进总局办公室的门问:周大人,这么急着派人把我从漠口找回来,有什么事吗?周光宗说:坐下坐下,一路辛苦,先喝点茶。有件大事,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年回风口匪患不断,也多次来矿上搅扰。前天你哥领兵剿匪,结果…… 管水急问:我哥怎么啦?周光宗说:你哥被土匪打死了!管水问:他的尸首呢?周光宗说:尸首现在还没见到,估计在土匪手里。管水说:既然尸首没有见到,怎么能确定我哥死了呢? 这时,姚成领那个老伤兵进来,老伤兵把看见的情景对管水说了一遍,还伏在地上大哭。管水震惊,含泪呆坐在椅子上。周光宗说:你哥的死,令本办痛心疾首,真舍不得这个好帮手啊! 管水质问:周光宗,我是防营管带,剿匪应该是我的事,你为啥支俺去漠口办杂事,却趁机让俺哥去剿匪?这一定是你的阴谋!周光宗沉下脸,不紧不慢地说:管水,管粮是帮办,帮办就得帮着办。哪条王法、矿规上写着,帮办不能剿匪?管粮是为咱们金矿捐躯,你该感到荣光才是。 管水被激怒,站起身指着周光宗:放屁!你怎么不去捐躯?你怎么不去荣光?这件事,你必须给我说清楚!姚成说:管水,杀你哥的是土匪!你要是条汉子,你要是还有种,就该带防营兵去剿匪,为你哥报仇! 周光宗说:姚成不得无礼!管水啊,你此时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你哥的仇,我一定替你报!我这就派人出兵剿匪,一定要把管帮办的尸首抢回来,重殓厚葬。管水说:周光宗,剿匪我要亲自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哥的仇,我是一定要报的!说完转身出门。 姚成担心地说:大人,管水要是真灭了大金牙,回来闹事咋办?周光宗说:他还能回得来吗?我是真不忍心,看着管家两兄弟都死在土匪的手里。 曼儿帮着雪竹绣红盖头。雪竹在红纸上写着喜联。球子、卢汉、骆有金进来,脸色阴沉,三个汉子不敢看雪竹。 雪竹预感不妙:管粮他怎么了?你们快说话呀!三人无语。雪竹抓住卢汉:快告诉我,管粮他怎么啦?卢汉把头扭到一边。雪竹抓住球子:你告诉我,管粮他到底怎么啦?球子把头低下。雪竹双手抓住骆有金的肩膀,边摇边说:小金子,你倒是给我说呀!骆有金憋不住了:就逃回来一个老伤兵…… 雪竹如五雷轰顶,瘫软在地。曼儿一把扶住雪竹,大声喊叫着:雪竹!雪竹! 蒋雪竹在家里设了管粮的灵位,燃着香。卢汉、球子、骆有金低头不语,分坐在房间里。雪竹和曼儿坐在炕沿上,低声哭泣。门开了,姚成和周光宗进屋,姚成把供品摆放在管粮灵位前,然后退出房间。 周光宗径直走向管粮的灵位,表情凝重地上香,深深鞠了一躬。他看着灵位,目光慢慢环视新房,叹了口气:新房变灵堂,人世叹无常啊。 他对屋里其他人小声说:你们可否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和雪竹单独谈谈。卢汉他们走了。周光宗坐下,表情凝重,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雪竹说:是我考虑不周,不该同意他去,也没想到后果能这样。 雪竹还在无声地哭。周光宗说:我也是一夜没合眼。这眼瞅着你们就要结婚了……唉!失去了一个好帮手啊!说完用衣袖沾沾眼角。雪竹无话,摆弄着梳子。 周光宗继续说:管粮是为矿上走的,也是为我周光宗走的。他为平匪护矿英勇战到最后,他走得荣光。我已上报将军为他请功。节哀顺变吧。 周光宗走到门口,雪竹抬起头来说:周大人留步。周光宗转过头来问: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吗?雪竹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你的心愿达不到…… 第二日上午,雪竹穿着孝服依偎在新婚被子旁,孝服的素与被子的红形成鲜明对比。雪竹一脸悲伤地想心事,那把梳子还在手中,身边的针线笸箩里,有一把剪刀。周光宗拉开门悄声进来。 雪竹没动,也没回头,默默坐在炕边。周光宗慢慢坐在炕沿小声说:为管粮请功的呈文已经报给将军府了,抚恤也给追加了。雪竹不理。周光宗说:雪竹啊,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你这么年轻,人生的路还长着呢,总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雪竹没有回话。 周光宗说:总在这个环境里待着,对你的身体恢复很不利,我已经叫人在府上为你收拾好一间屋子,还特意找了个无锡的厨子,给你调养调养……雪竹猛然起身说:够了!周光宗,收起你这套假仁假义!你的所思所想,我蒋雪竹看得清清楚楚!我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抱着管粮的牌位空守一辈子,也决不会嫁给你! 周光宗被激怒:蒋雪竹,你别不识好歹!我好言相劝是看在咱们以前情分上。你别忘了,老金沟现在是我的天下,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你不让我舒服,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我劝你,不要逼我做出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雪竹厉声问:怎么?你难道还想杀了我不成?周光宗冷言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雪竹说:那我就不劳驾你了!说着猛地从针线笸箩里抓起剪子刺入腹中。周光宗大惊:快来人哪! 第十六章 金子飞了 防营一间屋子外,有一个兵勇荷枪实弹地在院子中站岗。防营屋内,十个防营兵头目正在秘密开会。管水指着一张山势地图压着声音说:我分头提审了关押在矿牢里的土匪,绺子说回风口后山有一条小道,直通匪寨,如果无人带路,很难找到。老崴,你带一部分人从正面攻,吸引土匪的注意力。我带其他人,让绺子引路,从后山小道摸上去,直接进到匪寨,咱们里外合力,肯定能赢。 管水问:都记住了吗?众人低声地说:记住了!管水说:那好,咱们现在就走。为防土匪的眼线回去报信,大家都装着没事的样子,分散着从各个方向出去,再到五里外的黑瞎子沟集合。 回风口山寨大厅内,大金牙和管粮喝酒。大金牙放下酒杯:俗话说,凤凰岂能与乌鸦共舞?你是凤凰,我是乌鸦。我看咱俩是走不到一条道上了,我这酒也没了,肉也没了,实话跟你说,我这耐性也没了。管粮看着他。 大金牙又摸起枪,握在手里把玩着说:要说送你上路,我还真舍不得!我再问你一遍,你答不答应?你要是再不答应,这玩意儿我可就真搂不住了。管粮说:那你就看着办呗。大金牙拿着枪看着管粮。 这时,一个土匪扯着一个瘦小的土匪的脖领子进来:大当家的,这小子摸了咱前几天从黑瞎子沟整的那张大熊皮想下山,漏水了(被发现),您看怎么处置?瘦土匪喊:大当家的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大当家的…… 大金牙快速一枪,犯山规的瘦土匪倒地,被那个土匪拖走。大金牙吹了吹枪筒里冒的青烟说:看来我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小黑龙,送他上路吧!说着把枪扔给小黑龙,转身往门口走,走了几步发现枪声没响,停住回过身来对小黑龙说:怎么?下不去手是不是?给我卸了! 小黑龙提着枪很害怕,看大金牙。土匪们把小黑龙手里的枪卸下,扔给大金牙。大金牙说:怎么?还非得让我亲自动手吗? 这时,外面传来枪声,有人跑进来喊:大当家的,不好了!老金沟的防营兵杀进来了!大金牙一惊:什么?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来人说:是从后山摸上来的! 大金牙说:后山的小道谁都不知道!肯定是绺子引上来的!他说完回身举枪冲向管粮。小黑龙飞身上前将大金牙举枪的手推到一边,枪声响了,子弹打在墙上。小黑龙与大金牙搏斗。管粮迅速解决了身后的土匪,冲到大金牙的身边,与小黑龙一起和大金牙打斗。 管水领兵边打边往大厅里冲,双方混战。激战中,管水杀死二当家的。众小匪被防营兵围着,跪地救饶。管水急步冲进大厅,看到管粮正与大金牙打斗,上去帮管粮打死了大金牙。管水喊:大哥!你没死啊?管粮说:有二弟在,我想死也死不了。 小黑龙跑过来说:管大哥你没伤着吧?管粮告诉管水:这兄弟义气,他救了我。谢谢你兄弟。小黑龙说:我佩服管英雄。防营兵将剩余土匪剿灭。 周光宗在写《岩金术》。管水进来,周光宗一愣,站起说:回来了?管水说:回来了。匪祸已除。周光宗问:你哥的尸体找到了?管水说:找到了。周光宗说:我要亲自出门迎接,厚葬管兄,走,去看看。说着往门口走去。周光宗打开门愣住了,管粮站在门口,神情严峻地看着他问:周大人,我去剿匪,都谁知道?周光宗说:没谁,就咱俩啊!管粮问:怎么土匪会设了埋伏?周光宗说:怎么会呢?你是在怀疑我吧?管粮说:我怀疑。 周光宗说:你不该呀。管粮说:我要不怀疑才不该呢。有句俗话说,一切都在不言中。天知地知的事,早晚会你知我知。周光宗说:要真这么想,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也太忘恩负义了吧?管粮说:我脑袋都差点搁在回风口了,你说我能不想吗? 周光宗说:管粮,当时你可以不去啊,我没非让你去不可呀!管粮说:剿匪我责无旁贷,可是我心痛,那么多的弟兄中了土匪的埋伏,倒在土匪的枪下!周光宗叹气:你提到我痛心处了,噩耗传来,我十分难过,好几天都寝食不安啊。管粮弦外之音: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冤死的鬼魂,都在山中游荡,鸣冤叫屈,你寝食能安才怪呢! 周光宗故意回避管粮话语的锋芒:庆幸的是,你活着回来啦。管粮说:人算不如天算,我福大命大造化大,才大难不死!周光宗说:行了,不说这件事儿了,去看看雪竹吧。她用剪子……管粮明白了,快步出门。 雪竹靠在被子上睡着了。管粮进来,看见灵位,又看到雪竹,他轻轻走过去,慢慢坐在炕边,俯视着雪竹。雪竹醒来发现管粮,大吃一惊,刚要起身,腹部剧痛,急忙捂着伤处。管粮伸手扶住雪竹,雪竹慢慢躺倒,一把抓住管粮的手,紧紧攥着,流泪道:管粮,真的是你吗?你真的不能死!你真的回来了,我刚才做梦就梦见你回来了! 管粮轻轻擦掉雪竹眼角的泪水:天底下还有你这么傻的人吗!这样做,我就是真做了鬼心也会疼的!雪竹含泪带笑看着管粮。管粮跑过去,将桌上面的供品、灵牌和香炉一扫而落。 卡佳坐在伊格纳斯村前黑龙江岸边,望着水面发呆,水面上隐约现出管水正对卡佳笑着摆手,卡佳也对管水摆手笑着。水中的管水消失了,卡佳有些失落地看着水面说:水,你说会接我,和我结婚,为什么还不来?难道你变心了吗?我猜你不会,我从你的眼睛里能看出来,你是个好小伙子。 水面上出现一个影子。卡佳回过头看,一个英气逼人的俄罗斯年轻军官站在她背后正对着她笑。卡佳站起来说:喔!上帝!萨马廖夫!快认不出你了! 军官兴奋地张开双臂:嗨!卡佳,你还好吗?二人拥抱。卡佳说:你穿上军装可真神气!再也不是那个流鼻涕的孩子了!萨马廖夫说:你更漂亮了!你知道吗?在军营,在前线,我每天都想念你,想着你可爱的身影,美丽的面容,我们美好的童年!卡佳问:能住些天吗?萨马廖夫说:回来度假,能住些日子。啊,卡佳你等等。他跑到山坡上采了一束野花,跑到卡佳跟前,突然单腿跪下说:亲爱的卡佳,感谢上帝把你赐给了我!我向美丽的天使求婚!亲爱的——嫁给我吧! 卡佳眨着大眼睛,直愣地望着他,忽然大笑,一把拉起萨马廖夫:天哪!萨马廖夫你怎么了?我已经有了白马王子,他是中国人,很出色,是个英雄。他就在对岸,他的名字叫管水。萨马廖夫愣愣地站在那里,把花递给卡佳:不管怎么样,花是属于漂亮女孩的。卡佳把花接过来,放在鼻子下吻着。 傍晚,矿丁打扮的郎达和大家一起收工,他突然看见远处一个人向这边走来,那人是内线。郎达装作撒尿,落在最后,等内线来到跟前,郎达靠近他问:怎么样?内线凑过来小声说:姚成最合适,他在姓周的身边,内情都了解。郎达问:有把握吗?内线说:有,我盯他不是一年两年了。郎达说:收了他。内线走了。 管水领几个防营兵过来巡查,郎达迎上去。管水说:达子,你这识文断字的人,干这个受得了吗?郎达一笑:跑过崴子的,干这点活算什么?哪天陪大哥喝两口儿? 晚上,内线和姚成在小酒馆喝酒。内线说:姚大人,咱俩不是一天两天的朋友了,有个事儿我想问问你。管粮剿匪,遇到埋伏,听说有人事先通了气?姚成看着内线:你跟我说这个干啥?内线敲山震虎:土匪里有我的磕头兄弟。姚成揣摩对方:你什么意思?内线说:事儿都在我手里攥着。还有帮周大人克扣金沙的事,也在我手里攥着。 姚成忽然对眼前的人感到陌生: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一直背身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的郎达起身走过来坐下。姚成问:你谁呀?内线说:这是我大哥。郎达盯着姚成:如果漏出去,这两件事件件都致命,连你的靠山周大人都保不住!分寸把握,就看你了。 姚成有些害怕:你们想要多少,说个数吧。内线笑了:不是我想要多少,是你想要多少!姚成有点蒙了。郎达说:这些年,你帮着周大人克扣的金子不少了吧?可是你又得到多少呢?咱们联手,不用你出面,我们来弄,事成之后,你与我们五五分成。怎么样?姚成似乎明白了,但没有说话。郎达说:那笔金子在啥地方?说吧。 第二天中午,郎达和管水在一个酒馆单间里喝酒。郎达说:咱算算,几千个弟兄,一年下来剩几个金儿,管水你知道钱哪儿去了吗?你不知道吧? 管水看着郎达,用眼睛询问。郎达说:弟兄们整天还傻干呢,结果都进人家的口袋里了!上次黑龙江将军拨的剿匪专用金,被私吞了。管水喝酒想事。 郎达说:你知道周光宗的金子放在哪儿?管水吃了个花生豆,没有说话。郎达用眼睛扫了一下四周,凑近管水,耳语着。管水听完,又吃了一个花生豆,依然没有表态。 郎达说:我算看好了,现在这个矿第一姓周,第二姓姚,根本没你们管家的事儿,你大哥白当帮办了,啥也帮不上啊!管水端起酒杯自饮了一口。 郎达瞟了一眼管水:算了算了,不说了,吃菜!他压低声音,像是在自说自话:要是有个行侠仗义的侠盗把金子盗出来,偷偷分给弟兄们,这才是个纯爷们儿!能落个好名声,千古都得传颂啊。可惜我没有这个本事,没有这个福分啦!咋说呢,血性没了,骨头软了,不像以前啦!来,喝酒!干! 管水有些醉意地推门进来。管粮问:你怎么又喝酒了?管水说:巡查完,走累了,和几个兄弟喝了点,回来歇歇脚。你咋也回来了?管粮说:洛古河金矿出事死人了,我得去看看,回来拿两件衣服,估计得四五天。我不在家,你帮我照看点雪竹,她的伤还没好。管水说:大哥,雪竹对你真是没得说!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有好些事我对不住她!你就放心吧,我会去看她的。 无月无星,夜很黑。穿着黑衣、用黑布罩住下半个脸的管水,悄然来到总局官署后院,在黑暗中观察着,他看到大杠头拎着短枪,在房前游弋。在管水身后不远处的暗影里,郎达盯着管水。 管水拿着短枪悄悄摸过去,趁大杠头没注意,飞速从后面扑上去,用枪柄将他打晕拽到墙角。二成子拎枪从房山处走过来小声问:大杠头,刚才是啥声音?管水突然揪住他,迅疾用枪柄将二成子也打倒在地。他把二成子拖到大杠头身边,从腰间拽下绳子,将二人捆在一起,又撕下一个人的衣服,塞严二人的嘴。 管水按郎达说的地方,果然找到了周光宗所藏黄金。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藏金的木箱子抱走,拎着锹来到山林里,在一块大岩石前站住,挖了个洞,把箱子放进去埋上,又搬了一块石头压在上面,看看没有可疑痕迹,拎着锹走了。郎达借着地形地物,悄无声息地跟在后边看着他。 案头上点着两根大蜡烛。周光宗面色庄重地掸衣、整冠、净手,点上一炷香,敬插进案头香炉,深深鞠躬。然后端坐在案前,挽袖提毫,饱蘸浓墨,在一沓纸首页的纸上,由上至下地写出《沙金术》三个大字。他放下狼毫笔瞅着,面露神圣而得意的微笑。他拿开首页,在白纸上写着: 夫金矿者,乃有不同,盖有岩金与沙金之别也。漠河金沟,金匿沙内,以水淘之,故谓沙金也…… 姚成拿着账簿进来说:大人,这是您吩咐我去找段度支核对好的账簿,给您放这儿了!姚成把账簿放在桌子上,看到周光宗写的字,就说:大人,又写新书啦?周光宗说:《岩金术》写完,现开始写《沙金术》。你给我弄点吃的吧,清淡一些。姚成转身出屋,一会儿的工夫又急忙跑回来说:大人!不好啦!我刚出大门,有一支飞镖扎在门上,你看。周光宗在烛光下看纸条,上写:大金被盗,盗者管水。 周光宗和姚成进到总局官署后院藏金屋里,直奔墙上的一副俄罗斯风情的油画而去,姚成将画摘下,发现画后面的墙洞里空空如也。听到外面有声音,二人顺着声音走到墙角,发现被捆绑在一起的大杠头和二成子。姚成把他们嘴里的布拔出来问:什么人干的?二成子说:他脸上蒙着黑布,没有看清!看那身形,有点像……姚成故意地问:是不是管水?二成子思索着:好像是……姚成说:不要好像,我问你是还是不是?二成子说:是!就是他。 已是凌晨时分,管水和衣而卧,枕边放着短枪。外面响起敲窗声,管水迅疾摸枪而起,隐身在炕上墙角问:谁?窗外人说:管带大人,我姚成。出大事啦,流匪伤了咱值勤的,偷走了金子。总办大人命你马上带防营兵去捉拿。管水松了口气:好,等等。管水拎枪出来,一个绳套猛地将管水套住,两个兵勇同时用枪顶住管水的头,另两个兵勇用绳子将管水绑住。 周光宗要立即审问。姚成低声说:大人,管水盗的可是您私人的金子,得秘密审问吧?周光宗恼怒:天都亮了,还能保得住密吗?恐怕很快全金沟的人都会知道!这些金子就是追回来,我还能要吗? 姚成说:守着金矿不愁没金子。大人,咱可借此除掉管老二,等于砍掉管粮一条膀子,是件大好事。周光宗说:带他进来! 姚成对门外喊:把盗贼带进来!管水被五花大绑推进来。姚成说:盗金贼,跪下!姚成上前用力按不倒。已经包扎好头部的大杠头、二成子,恶狠狠地上前按也没按住。 周光宗摆摆手,走到管水跟前问:管水!金子是你盗的?管水说:周大人,我是防营管带,你觉得我会监守自盗吗?周光宗恼怒:你盗金的过程被人看到了,看吧。周光宗举着写有“大金被盗,盗者管水”的白纸让管水看。管水笑道:这几个字谁都能写,不足为凭! 姚成说:马二成,把你昨天晚上看到的说一遍。二成子说:当时小的拐过房山角,他劈胸揪住了俺,他用黑布遮住半个脸,小的能认出来,就是他打昏了俺。周光宗说:管水,你还有何可说?金子藏在哪儿?说出来,可以从轻处置。管水笑而不答。姚成说:大人,按国法矿规,他盗那么多金子,就该立即处死!周光宗想了想:先把他押进矿牢! 姚成说:大人,应该绑在大树上,当众处死他,也是杀鸡给猴看。难道大人动了恻隐之心?周光宗说:我恨不得立即将他碎尸万段!但是金子的下落还没查清,现在处死为时尚早。 曼儿正在给雪竹的伤口换药,卢汉、球子、骆有金快速走进来。雪竹感到不妙:出了什么事?骆有金说:管二叔让周光宗给抓起来,关进矿牢啦!卢汉说:听说管水盗了金,好像还很多。曼儿急了:准是他们趁管粮不在,给管水栽赃,这是给管粮戴眼罩! 球子说:真要偷金,管水就死定啦,咱得想法救他。曼儿说:快派人去找管粮啊,说不定他能救下管水。骆有金说:曼儿婶,就是骑快马跑到那儿,也得今天半夜,再跑回来,就得明天晌午,来不及呀。 雪竹镇定下来:大家别急,卢大哥你马上派人,骑马去把管粮找回来。她挣扎起身下炕说:我去找周光宗,为管水求个情。球子说:没用,周光宗平时就恨不得他们哥俩都死,你咋能讲下情来?雪竹说:就是讲不下来,起码也能拖延一下时间,等管粮回来。 周光宗站在窗前思索着,曼儿和骆有金扶着雪竹进来。周光宗转身,惊讶地说:雪竹小姐,你怎么来了?伤好点了吗?来,快坐下! 雪竹不卑不亢:周大人,我们家管水的事儿,我听说了。我来是想问你,怎样才能留管水一条命?周光宗说:按国法矿规,他偷金必死。不过,有“王法无情”一说,也有“法外开恩”一说。既然蒋小姐亲自登门求情,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如果管水能把盗走的黄金交出来,我可免他一死。 雪竹问:你说话可算数?周光宗说:堂堂朝廷命官,岂能出尔反尔?雪竹说:那好,我去找管水谈,让他交出黄金。周光宗说:他交金,我放人。可他要是不肯交呢?雪竹说:那……就按国法矿规办。 管水戴着手铐,躺在草铺上。一狱卒打开门,雪竹走入。管水抬头看着雪竹:你怎么来了?你的伤还没好呢,赶快回去!雪竹说:我来看看你!有几句话想要跟你说。管水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劝我交金子保命。好汉做事好汉当,头掉了碗大个疤。谢谢你的好意,快回去吧,啊! 雪竹说:二哥,你听我把话说完好吗?管水有些自责地说:雪竹,其实,我死了你该高兴,毕竟是我杀了你爹……我欠你的。雪竹说:二哥,我高兴不起来,想不救你我做不到。你杀我爹,是报杀父之仇,换了我,也会这么做。我爹临终之时跟我说,让我一定不要记恨你。 管水问:为啥?雪竹说:因为你爹的死毕竟和我爹有关系。你杀了我爹,也算扯平了。管水感动:想不到你爹会这么大度!其实我哥也说过,你爹杀我爹,是执行上命,不是私仇。我也是一时冲动。雪竹说:没想到当时你能饶过我一命。 管水说:我那时没杀你,是因为你怀了我哥的孩子。按理说,你早该是我嫂子了。雪竹说:我愿意做你的嫂子。管水动情地说:嫂子——我叫你嫂子,是感激你。可那些金子,我真的不会交出来,也不该交出来。 雪竹说:不交出金子,你会搭上性命的。管水说: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吗?那些金子是周光宗贪占来的,是扒几千弟兄的皮扒来的!我是想把它分给弟兄们,就是死,也不会让贪官得到一两一钱! 雪竹说:我知道二哥是条硬汉子,不怕死。可你要是真死了,你的亲人和弟兄们会怎样?我劝你交出金子,既不是向贪官屈服,更不是单单为保命苟活。你这样死了是白死,很不值得!管水听着。 雪竹接着说:二哥你要不说出黄金的下落,就这样死了,周光宗是得不到这些金子,可矿丁们也同样得不到,那大家用血汗淘出的金子,只能永不见天日!周光宗依旧是个大贪官,他不会停手,还会变本加厉继续盘剥矿丁,还会贪占更多的黄金!这些你都想过吗?你不是白死是什么?管水觉得有点道理。 雪竹捂住伤处,微微躬身,说话也有些吃力:你要是把金子交出去,周光宗或许会找个堂皇的理由归公,或许分给矿丁,或许办其他事情,反正这次的这些黄金是不会再姓周了。你说是这个理吧?管水点头。 雪竹说:你说这些黄金是他贪占的,可没有真凭实据啊!把金子交出去,先好好地活下来,等以后抓到他贪赃的实据,扳倒这个贪官,这才是上策啊。雪竹话刚说完,疼得皱眉捂住伤口。管水扶住雪竹:嫂子我懂了,我听你的。 戴手铐的管水被人用枪押着,在山林中领路,周光宗和姚成跟在后面。管水走着,看见了那块大岩石,他走过去一指:就在石头下面埋着。兵勇们搬开那块大石头,有两个拿金锹的人挖着。土是松的,很快挖到了硬土底,没有木箱子。 兵勇禀报:大人,没有发现黄金。管水惊诧。周光宗狐疑地看着管水:金子到底在哪儿?管水急了:怪呀,金子确实埋在这儿的!大人没见先前那些土是松的吗?姚成说:难道金子长腿自己跑了?长翅膀飞了?记差了吧?管水说:差不了!那块大石头是我特意搬的,压在上面做记号,绝对不会错。 姚成说:这可就奇了怪了!你不是施了个障眼法,把金子埋到别处,在这儿做个假现场,蒙骗大人吧?周光宗恼羞成怒,突然爆发:管水,你盗金已是大罪,又把黄金挪走,如此戏弄本官,罪上加罪!杀无赦,斩立决!明日午时问斩! 实际上,是郎达把金子从大石头下偷走了。就在此时,正有人牵着驮有装金子木箱的马,和郎达的内线在山间小路上急急地走着。 兵勇押解着囚车向总局院外空场上驶来,腾起一片烟尘。管水一身囚衣,蓬头垢面,被绑在囚车的夺命桩上。囚车驶进空场,矿丁们和员司围观。 周光宗威严地坐在台子上。姚成和大杠头、二成子等几个随从站在周光宗身后。土台子周围,是荷枪实弹的兵勇。卢汉、球子、骆有金等人站在人群最前面。已经是防营管带的王福恩和他的人也站在前面。 管水被押到台子上。姚成站到台前说:各位员司们、矿丁们!管水身为防营管带,监守自盗,把准备奖励给矿丁弟兄们的一大笔黄金盗走,而且假说丢了,不肯交出来!人们有的摇头,有的叹息,有的愤然…… 管水高声说:各位弟兄们!他瞪眼胡说!俺盗了金子不假!可老子是义盗!侠盗!替天行道!那些金子是周光宗扒弟兄们皮儿的,是赃金!是贪占来的!我把它盗出来,是要分给弟兄们的! 卢汉喊:管水是义盗,管水无罪!其他一些矿丁们也跟着喊。姚成愤怒地说:他是为了开脱重罪,反口咬人,诬陷总办大人!我可以作证,那些金子的确是总办大人要奖励给大家的! 球子说:姚成,拿啥证明你说的话?很多人喊:我们不信!姚成说:问得好,空口无凭,搁我我也不会信。可这事有真凭实据,十天前,周大人就让度支做好了奖励账目,不光要奖老金沟矿的矿丁们,还要奖西口子矿、观音山矿等许多矿的矿丁们。众哗然。 球子说:拿出来看看!姚成说:这还能假吗,段度支在这,总局账目、金银出入都归他。段度支,把账目拿出来,让大家看看。站在员司当中的段倚山走到前面,从怀中掏出账本举起晃着:这就是本度支十天前奉周总办之命做的奖励账目,请大家过目。 球子冷笑:账是死的,人是活的,笔在你手里,做个假账还不轻而易举!段倚山说:我段倚山身为总局度支,一向光明磊落,廉洁奉公,从不作假,我敢向日头发誓,敢以身家性命担保! 卢汉说:我们不信,拿过来看看!段倚山将账本递给台下的卢汉,卢汉看不出所以,交给身边一个识字的人,细看后,又交给别人。卢汉小声问:有没有鬼?识字人轻轻摇头:确实是奖励账,看不出来有鬼。球子、骆有金及其他人都在传看账本,不由面面相觑,有些发蒙。周光宗和姚成对视一眼,都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得胜者的神色。 账本传到王福恩手里,他看了看说:这是真账本!账上一笔笔奖励数写得明明白白嘛!这还有啥说的?管水大叫:那账是假的!是现编出来骗人的!姚成说:大家看,他才是空口无凭!把证据拿出来? 郎达出现在人群里,看着台上的管水。姚成说:他拿不出来!大家都明白是谁说假话了?几千兄弟的血汗钱被谁吞了?就是他——盗金贼管水! 周光宗开始讲话:兄弟们,我说几句。账本也给大家看过了,你们什么也没看出来是吧?账到底有没有假呢?实话告诉大家,有假!我这人从来不说假话,当着大家的面咱把话说开了,我还做了一本假账,作假是给上面看的。我要是私吞金子,直接揣兜里不就算了?没人知道。所以说,我做假账,是做了一本良心账!我做总办以来,想方设法,攒了一大笔金子,本想兑换成银两,全部分给大家。大家来到关东,流血流汗,没日没夜地干,我心疼大家,今天把话说开,我是冒着受刑获罪的危险攒的金子,不就为了报答大家吗?可我的一片好心,却成了扒弟兄金子的人了,让我寒心哪! 周光宗话锋一转,怒指管水:管水,你把大家的金子席卷一空,至今不知去向!你诬陷本办也倒罢了,还信口雌黄蒙骗大家,真是令人发指! 姚成借机煽动:大伙说该咋办?王福恩领头高呼:处死他!大杠头、二成子也喊:处死管水!卢汉、球子、骆有金等人又急又痛又恨,却没有办法。郎达的脸上露出一种说不清的奇异表情。 周光宗伸出双手,朝台下做了个向下压的动作。台下陆续静下来。周光宗转身,不轻不重地说:管水,你也看到了,听到了,本办实属无奈。众望如此,民心如此,天意如此,法规如此,怪不得本总办了。 突然响起一声大喝:等等!郎达推开台前的防营兵,快步近前,纵身跳上土台子。台上的所有枪口一下都对准了他。管水也惊愕不解地望着郎达。 姚成从惊愕中缓过神问:你要干什么?郎达一把推开姚成,跨步到周光宗面前抱拳道:总办大人!管水有罪,理当严惩,但他在老金沟护矿剿匪,多有战功,更有苦功,可以抵去过半罪过,恳请大人法外施恩,留他一条性命!管水看着郎达,心中充满感激。 卢汉、球子、骆有金和不少矿丁们同时高喊:对!功可抵过,留他一命!姚成喊:总办大人也想留他一命,可天地人心不答应!王福恩等人胡喊乱叫:不行!剿匪是他的本分,盗金是弥天大罪!不能饶过盗金贼! 郎达问:总办大人!必须索去一条命吗?周光宗说:国法矿规难违,只能以命谢罪!郎达说:那好!不就是一条命吗!他“嚓”地撕开衣襟,用力拍着胸膛:我郎达愿代替管水兄弟去死!全场震撼。管水感动。球子感动地小声对卢汉说:真没想到,郎达能舍命为友。卢汉喊:爷们儿!我也愿意代管水去死!球子、骆有金也喊:我也愿意代死!三个人一起要上土台子,被防营兵死命拦住。 周光宗说:本办不能滥杀无辜!郎达猛然跪下:大人!求求你了!管水激动地说:老达子!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跪下!起来!郎达扭过头说:管水,什么也没有命值钱哪!只要能救你一命,大哥豁出去了!管水喊:大哥…… 郎达转跪管水,语带双关:兄弟,大哥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特别是醉酒后失言,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大哥后悔呀!管水也语意双关:我只记着大哥的好!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你何必还挂在心上!郎达释然道:好兄弟!咱兄弟就此道别吧,下辈子,咱还要一起闯崴子!一起挖金子!管水痛苦地闭上眼睛不住点头。 郎达转跪周光宗:大人,我抱定代死之心,求大人放过管水,处死我郎达。请大人成全!管水说:达子,咱俩弟兄一场,你的情我领了,别再为我操心,你救不了我,我死前有一事托你。郎达问:不管什么事,我都给你办。管水小声说:明天一早派人告诉卡佳一声,说我管水这辈子稀罕她!让她别等我,嫁个好人吧。郎达哭着点头。 郎达爬回来,死死抱住周光宗双腿哭喊:大人!求求你!放过我的兄弟吧!周光宗冲随从说:把他拉下去!大杠头、二成子冲过来拉郎达。众人要往上冲,被兵勇拦住。郎达用力摇晃着周光宗的腿:大人让我去死吧!大杠头挥起枪柄,重重击在郎达头上。郎达昏过去,被大杠头和二成子从土台子后面拖走。管水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 姚成喊:大家说,用什么刑法处死他?卢汉喊:用蚊刑。管水说:老子不在乎!周光宗小声问:怎么个蚊刑?姚成说:扒光衣服,绑在大树上,让蚊子活活叮死。周光宗点头同意。姚成喊:蚊刑伺候! 昏暗的月光下,广场上空无一人。土台子下放着白碴薄木棺材。土台子的那棵大树上,绑着赤身祼体的管水。管水的身上、头上落满了黑黑一层蚊子,他一动,蚊子就会轰一声飞起,但很快又落回身上,而且越落越多。 深夜,马队驶来。一匹马上趴着一个死囚。蒙着鬼脸的来人解救管水,用刀子把管水卸下,再把死囚绑上,骑马疾驰而去。 远方隐隐传来原生态的歌声,声音苍老沙哑高亢: 天亮了,树上的管水像黑色人形石头。人们围拢过来看着。卢汉、球子和骆有金含泪解开绳子,将管水放倒,弄掉他身上撑死的蚊子,为他穿新衣。球子哈腰弄管水脸上的蚊子,身子总是挡住管水的头。旁边的姚成寻机细看管水颜面,脸上毫无表情。球子等人用黄纸盖上管水的脸,将他装进棺材。 周光宗正在写他的书,管粮一头撞进来,一身风尘,用衣袖抹着满头大汗问:周大人!管水怎么回事?周光宗说:管水把黄金盗走了,那是准备奖励全总局矿丁的黄金。管粮说:这个畜生,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周光宗说:金矿偷金,又监守自盗,这可不是小事啊!管粮问:周大人,你如何处置他?周光宗说:我本不想处死他,可几千矿丁坚决不答应,我不得不执行了。 管粮猛抬头看着周光宗的眼睛。周光宗也看着管粮的眼睛。二人对视着。管粮转身出去,在走廊里忽然放慢了脚步,心里想着:事情没这么简单,事来得这么急,处理得这么快,又这么蹊跷,里边必有诈! 管粮跑到管水的坟前看着,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满腔深情地诉说:水儿,哥来晚了,你怎么说走就走了,为啥不等哥回来呢?打从咱俩闯关东,哥一肚子的话你没听见,都让关东的大雪给吞没了,爹娘从小就告诉过咱,老管家的人不能做那种鸡鸣狗盗的事儿!咱爹说过,一辈子做人,要冻死迎风站,刀下不低头,饿死也是个人!你就是不听。水儿啊!你跟着哥一起闯关东,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啊!可是咱哥俩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现在你就这么走了,你让哥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啊?水儿,你跟哥说句话! 管粮的声音哽咽了:水儿,跟哥说句话……管粮抬起眼睛,望着远处的群山,心里说:老二,不管怎样,大哥我一定要把这个事儿从头翻个底儿朝天!是咱管家的错,大哥跟你一起认了;要是有人从中使坏,大哥不能让你白送了性命,咱兄弟就是死也得死得明明白白! 姚成在办公室里向周光宗低语:大人,小人觉得那死人有诈。周光宗疑问道:不会吧?本办亲自查验,很多蚊子都被撑死了,管水也确确实实没了气,没什么蹊跷之处啊! 姚成摇头:不,入殓时,球子总是挡着死人的脸,可小人还是看清了,那人的脸虽被叮肿,可不像是管水。周光宗思索:你没看走眼吧?姚成说:绝不会走眼,小人敢拿脑袋担保!要不,来个挖坟验尸?周光宗点头。 周光宗、姚成果然带兵勇前往管水坟地挖坟验尸。骆有金从一棵树后探出脑袋看到了,赶紧跑到管粮家说:管叔!我看见周大人他们去管水的坟地了,还拿着镐和锹,好像要挖坟!管粮一惊:为什么? 第十七章 新娘呢 周光宗脸色凝重,站在一边看着兵勇挖坟。姚成在他身旁。忽然,管粮骑马赶来喊:住手!周光宗忙对兵勇说:别管,挖你们的!管粮来到跟前说:周大人,这太不近情理了!挖坟掘墓有违人伦! 周光宗说:有人举报此葬有诈!管粮说:你是在作弄死人!嘲弄活人!周光宗说:从你回来就疑心重重!管粮说:你是杀我不成,又拿我弟弟垫背!周光宗问:你凭什么说我要杀你?管粮反问:你为什么让我带老弱残兵去剿匪? 周光宗说:叫你去剿匪不对吗?那是你的天职!管粮问:是何人走漏了风声?让我遇到埋伏?周光宗说:世上无奇不有,这与我何干?管粮说:我告诉你,管水死因有诈!周光宗说:我也告诉你,这坟里有诈! 姚成过来说:大人,快看! 周光宗和管粮二人同时来到挖开的坟前,坟已挖开,棺被掀盖。管粮上前痛心地说:二弟,打扰了,让你死后也不得安生。他用干净手巾轻轻擦拭死者的脸,手忽然停在那里,嘴角边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压住呼吸,无声地舒了口气。 有人喊:不是管水!周光宗急上前一看,对管粮说:我没说错,果然有诈!管水哪儿去了?管粮说:这话该我问你! 周光宗说:管水盗金又逃脱,绝不可能是他一人所为,其中必定有人谋划,因为管水是你弟弟,所以你也脱不了干系。我命你尽快抓到他!管粮说:管水身犯重罪,不可饶恕!我也想尽快抓住他问个明白,如若有罪,一切按大清律办! 卡佳在家收拾东西。萨马廖夫进来问:卡佳,这是要干什么?卡佳说:我要去找水,我好久没见到他了。前一阵子他来过,我没在家,他给我劈了好多木柈子。这几天我心里很乱,不知为什么,很担心,总怕失去他。我明天一早就到对岸去找他。 萨马廖夫冷静地说:我知道卡佳,你爱他。卡佳说:萨沙,找个好姑娘吧,我会为你祈祷,愿上帝保佑你!响起敲门声。水!水!卡佳喊着奔向门口。进来的哥萨克把一封信递给卡佳说:有一位叫郎达的先生,让我给卡佳女士的。 卡佳拿着信说:郎达?我不认识这位先生啊!卡佳急忙拆开信看着,嘴里喃喃着:不不,这不可能!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她一阵眩晕,几乎要摔倒。萨马廖夫忙上前扶住她,拿下信看着。信上说,管水死了…… 卡佳悲伤地站在江边,望着江对岸。萨马廖夫走来,手搭在卡佳肩上说:别望了,他回不来了!他已经托人在信上告诉你,让你别等他,好好找个人嫁了。我猜那个人就是我。卡佳说:萨沙,我心情不好,还是别说了。 转眼之间,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紧跟着,冬天让人不知不觉地就来了。雪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几个巡逻的兵勇走过。雪堆里,慢慢冒出一个人头,身上披着白单子。管水的一双眼睛在白单子下闪亮,盯着远处的巡逻兵,看巡逻兵走远,管水迅速穿过边境线。 管水跑进教堂,看见穿着洁白婚纱、并无喜色的卡佳,正在神甫的主持下,与萨马廖夫互戴戒指。台下二十几个参加婚礼的人响起掌声和欢呼声。管水呆立在那里。卡佳挽着萨马廖夫从他身旁走过去。 管水缓过神来,追出去高喊:卡佳!卡佳缓缓转过身,见是管水,挣脱开萨马廖夫的手臂,向管水奔去。两人向一起奔跑,到了跟前,二人忽然站住,喘息着望对方。卡佳流着泪。管水不知所措。萨马廖夫跑来,抱起卡佳转身走去,卡佳在萨马廖夫的怀里也看着管水。管水呆呆地站着,半天才回过神来。教堂的钟声响了,一群鸽子腾起,在空中盘旋。 管水再次穿过边境线,骑马在荒野上飞奔。管水立马,感觉自己一片茫然,无路可走。他跳下马来,对着一棵树发泄地喊着,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截树棍拼命抽打树干,打累了,一下子躺在雪地上,看着天空对自己说:有兄难见,有家难回,有爱被夺,我该到哪儿去? 管水又骑马飞奔。远处,隐隐传来土匪民谣: 香坊是个大集镇,中心地带有不少青砖大瓦房。主街上有大小不一的各类商户。它就是早期的哈尔滨。 郎达神采飞扬地穿着崭新的绸缎长袍马褂,大辫子梳得油光锃亮,辫梢缀挂着大红穗儿,四平八稳地走在街头,很有阔佬加绅士的派头。丁小七跟在郎达身后,也穿上了崭新的绸缎装,腆着肚子,走路极不自然,脸上满是穷人乍富的神采。他们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郎达的打手。 郎达来到谷盛粮行的牌匾前,很感兴趣地看着这座粮行。丁小七小声说:郎爷看上这疙瘩啦?这可是香坊最大的粮行!要弄到手,得老鼻子钱了!郎达看看周围说:地段也不错,以后会更大! 谷盛粮行是内线田君给郎达选的目标,他们准备不花一文钱把这个店拿下来。这天上午,田君倒背着手进来,派头十足。丁小七在后面跟着。蓝掌柜忙近前见礼:哎哟,贵客临门!在下是这小粮行的掌柜,贱姓蓝。田君一拱手:蓝掌柜,久仰!鄙人姓田名君。 蓝掌柜恭维:田爷光临本店,不胜荣幸!丁小七挺起胸:那当然啦!我家爷在黑龙江边的爱辉、大黑河屯,江对岸海兰泡,可都有大买卖!正想在哈尔滨地面开设新商号呢!田君慢条斯理地说:多嘴!蓝掌柜,鄙人在这里开新号,地面不熟,人际生疏,还要仰仗蓝掌柜多帮忙噢!蓝掌柜说:只要田爷能看得起鄙人,一切好说!请坐! 残月当空。谷盛粮行前的整条街都睡着了。田君带着二三十个拎刀的打手悄悄走到谷盛粮行门前。田君和丁小七从怀中掏出蓝色的鬼脸戴上;其他人掏出黑纱,蒙住下半个脸。他们点起了火把。田君一挥手,几个人猛力撞房门,声音在夜空中震响,立刻引起满街狗叫。房门被撞开,众人一拥而入,门口只剩下两个放哨的。 打手们把蓝掌柜和他的老爹、老娘、老婆和两个孩子抓到前屋,几个伙计被堵在角落里,看着明晃晃的大砍刀瑟瑟发抖。 田君有鬼面具罩着,说出话来闷声闷气失去了原音:明人不做暗事,老子是松峰山二鬼!今天到这儿冲冲晦气,散散灾星。给老子狠狠砸!打手们立即开砸,屋中一应物件都被砸得粉碎。另一些打手冲进后面各屋,边砸边翻箱倒柜,把金银珠宝和值钱的细软洗劫一空。 蓝掌柜见屋内被砸得乱七八糟,银票及金银等贵重物都被抢来,心疼地哭叫:造孽呀!俺的粮行啊!俺的家呀!那些钱是俺一家人的活命钱哪!丁小七用刀一拍他,恶狠狠地说:再叫老子剁了你!蓝掌柜立刻住声,眼泪仍在掉。 田君走到蓝掌柜面前,用手指使劲戳着他前胸:知道为啥抢你、砸你吗?这是你自找的!你竟敢姓蓝?老子们叫蓝面山鬼、蓝面树鬼,你的姓犯了老子们的名讳!给老子搅来灾,今天来砸你家,就是散散灾星! 田君说:再有呢,你这个倒霉的破家、破粮行,正冲着老子山寨的聚义厅,冲了山寨的山脉,带来了晦气,让老子堵心!堵心就抢!抢回钱去,买香烧,做法事,顺地脉,除晦气!老子警告你,从今以后,这儿不能再住姓蓝的!更不准你在这儿开粮行,什么也不能开!库里那些粮一斤一两也不准卖!胆敢不听老子的,下回可就不光是抢是砸了,你掂量着办! 田君冲伙计说:你们都滚蛋!要是再敢回来吃劳金,老子就把你们剁碎了喂狗!伙计们胆战心惊,吓得抱头鼠窜。田君又在蓝家人的身边转着、看着。蓝家人吓得抱在一起发抖,眼睛惶骇地随着田君转,都一声不敢吭。 田君说:今天先留你们一条活命。几天后,老子还会来,到时候要是再见到你们,哼哼!不光会放火烧了这些房子!弟兄们可要砍你们全家的脑袋当球踢! 丁小七出来,冲街两旁高喊:街坊们都听着!老子们是松峰山二鬼,是杀人如麻的好汉!老子知道,你们在门缝里偷看、偷听呢。你们都招呼着点儿,这家粮行不准开了,什么店也不准开!谁要敢来买这房子,老子叫他灭门! 蓝掌柜无奈,只好忍痛出卖谷盛粮行。可是,一连几天,无人敢买。 这天,蓝掌柜两眼呆滞地坐在木凳上,面前是一张破桌子,上面放着笔墨纸砚。田君进来,故作惊讶:哎呀,这是怎么了?贵粮行为何变得如此狼藉?蓝掌柜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呀!好端端的,遭了土匪洗劫! 田君义愤填膺:老天不公,蓝掌柜遭此浩劫,真令人痛心疾首啊!快报官哪!蓝掌柜气恨地说:早报啦!我跑了六七十里路,去了阿勒楚喀城,可副都统府收了钱都好几天了,既不见公差的影子,也不见派兵剿匪。咱这小老百姓,哪儿能斗过土匪呀?要不咋想卖了粮行呢?可几天了,没人敢买呀! 田君想了想说:蓝掌柜,咱们虽然交往不深,可你人在难处,理应相帮,侠义之举,不可缺也!要不这样吧,鄙人买下这粮行。凭我的一身武功,不在乎那些蟊贼草寇!你就开个价吧。蓝掌柜说:田爷真是大义之人,令蓝某无限感激。本来这粮行,连粮食带用具,连房子带院落,咋也值七八千两银子,现在,除库里的粮食外,就剩下空房、空院,还没人敢买,我家又急着搬离这是非之地,田爷你就给个三四百两银子,让我到外地安个家,做点小买卖得啦。田君窃喜,但马上掩饰住说:蓝掌柜,这怎么行?我田某可不是占便宜的人。这样吧,凑个整,给你五百两,怎么样?蓝掌柜说:田爷真是大好人!咱这就写契约。 田君买下谷盛粮行,重新装修一番,改为丰泰粮行。开业这天,房檐上、屋门上悬挂着红绸和彩球。门顶上,一块大匾额被红绸遮盖着。有零星的一些人来贺喜。正午,鞭炮齐鸣。郎达拉掉遮匾红绸,露出黑底烫金的大匾额:丰泰粮行。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郎达站到台阶上大声宣布:诸位掌柜、好友、街坊们!从今天起,丰泰粮行开业了! 在粮行后屋里,松野浩向郎达行日本礼:衷心祝贺郎川君事业有成。介绍一下,这位是新从日本九州福冈藩来的山口志夫君,这位郎川奈达君,也是我大日本天佑侠的人。二人对着鞠躬说:请多关照! 郎达为二人斟茶。松野浩品着茶说:郎川君,天佑侠团总部很重视在支那东北的活动。前一阶段,在这里建立了天佑侠团支部,由我负责。山口君的中国名字叫小龙,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被派来做我的助手,他将取代田君。 郎达说:真为天佑侠团能在大清国发展壮大而高兴,为松野君和山口君而高兴。松野浩说:你在很短时间内得到大笔黄金,办起了实业,不光要祝贺你,还要嘉奖你!当然,是天佑侠组织对郎川奈达君的嘉奖。他说着,双手递给郎达一把精致的短剑。郎达十分激动,鞠躬道:非常感谢!还请多关照!松野浩说:不过,为了我们的战略目标,为了我们的圣战,你得把这实业做得更大。 周光宗在秉烛画新沙金机器图。姚成手提食盒进来说:大人,夜深了,还加夜工啊?歇歇吧。周光宗说:今夜无论如何得画出来。原有的机器落后还老坏,影响生产。俺这回发明的新沙金机器,会大大提高沙金工效,增加沙金产量。 姚成说:大人真是行家里手,那些采矿师和技师也不及大人的本领。周光宗谦虚道:本办不及那些人,只不过有这爱好和特长罢了。明天你找个好点儿的工匠,照这图做个模型。姚成拿出一本薄册子小声说:大人的小金库,又有大进项。 周光宗露出微笑问:还是截留款吗?姚成说:不是,总局重新调整高级员司职务,那些人慌了。这些钱,就是他们为保顶戴,或为讨个顶戴,孝敬大人的。“度支”一职,想当的人不少。因为段倚山做账外账给大人积累钱财帮了大忙,所以在下没用他交钱,让他保留了这个职位。周光宗点头:应该这样。 姚成说:“办粮”一职,油水也很大,李文光出的黄金最多,就许给了他。还有“转运”、“货房”、“委积”、“储材”、“盘查”、“防营”等职,都有人出了数量不等的黄金。这是名册,只要大人签字,用上总局官印,就生效了。周光宗翻了翻问:有没有外人知道?姚成说:没有,就连他们相互之间也不知道。 深夜,马队直奔周光宗家院外。姚成打开院门,想看个究竟,一把刀指向他的脸,他看着刀尖,吓得直筛糠。蒙面人头领问:说!周光宗在哪?姚成吓得说不出话,颤抖着用左手指着亮灯的屋子。头领挥刀就砍,姚成本能地挥起左胳膊一挡,左臂被砍掉,他倒地痛叫,滚到院外排水沟里。几个蒙面人跳下马,向屋中冲去。 几个蒙面人冲进来,看桌上灯下的纸上写着字,毛笔掉在纸上,弄了个大黑点。头领用手指一摸纸上黑点说:还没干,搜!院内各处快速搜寻的蒙面人跑到小头目近前报告,都说没有!小头目说:把房子点了,撤! 周光宗家燃烧的房子轰然倒塌。周光宗从院后的乱草堆里钻出来,狼狈不堪。几个随从寻找过来架起他。 第二天上午,周光宗把管粮叫来说:管帮办,昨夜土匪又来袭扰!没想到,回风口的匪首被杀,余孽还这么猖獗,必须彻底剿除!管粮说:大人,现在王福恩是防营管带啊。 周光宗说:王福恩得守护金厂。仁兄英勇善战,又熟悉回风口地形,剿匪这事非你莫属啊!管粮说:我管粮是土匪的手下败将,恐怕难当此任,还是另选高人吧。周光宗说:我知道你还记恨上回的事,这次咱们加强兵力。管粮不语。 周光宗恳切地说:我知道你是顾大局、明大义的人,剿匪是大事,你不会因个人恩怨而袖手旁观。管粮仍不看他,不言语。周光宗转到管粮面前:管粮,我知道你还记恨我。过去,有些事情,确是我做得不对,我向仁兄赔礼了! 管粮面色有所缓和,不卑不亢地瞅着他。周光宗说:这次你要是剿灭了土匪,你二弟管水的事,我就不再追究。管粮又来了气:周大人,你把我管粮当成什么人了? 周光宗歉意地说:别生气,是我太小人之心了。仁兄,你大仁大义,这既是为老金沟好,也是为我好。那些土匪就是要杀我,躲过这次,难躲下次,求求仁兄伸手帮帮我吧!管粮说:去可以,不过兵器、人马由我自己选。怎么行动,何时行动,都得由我说了算。周光宗说:好,一切依你。 防营操场上,管粮站在一队精兵前,故意高声说:弟兄们!明天你们随我押送一批黄金到黑龙江将军府!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决不能让这批黄金出现半点闪失!不远处,一个土匪的眼线正偷偷向此处张望。 临走前,雪竹为管粮梳着头问:管粮哥,周光宗为什么又派你去剿匪?管粮说:土匪要杀他,姚成也被砍掉了胳膊,这回周光宗是求我去,他是真怕了。 雪竹说:你上次剿匪,差一点丢了命,这次我真怕你再有什么闪失。管粮说:上次是老弱残兵,又中了土匪的埋伏。这次俺挑的是精兵,安排很周密,没问题。雪竹说:那我也不放心。管粮说:雪竹,有你在等着我,我是不会死的!等我剿匪回来咱就成亲。如果你心里不踏实的话,就去傅家甸找管缨。雪竹说:怕她不接受我。管粮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肯定不会不接受的。 雪竹帮管粮把用具带好。管粮过来抱住雪竹说:等我回来咱就成亲,这回决不再拖了。 荷枪实弹的防营兵骑马在山路上行进,队伍中间有几匹驮箱子的马。突然一支响箭窜入空中。林中冲出一队蒙面的人马拦住去路。防营兵大惊,胡乱放了几枪,带着货驮子拨马就跑。防营兵逃进山洼中,向林间跑去。土匪紧追,一道绊马索绷起,两土匪的马被绊倒。连续几道绊马索先后绷起,土匪的马被不断绊倒。蒙面匪首打马从山坳飞奔而来,同样被绊马索绊倒,他迅速跃起。埋伏在近处的防营兵冲出将他团团围住。 其他土匪也被冲出来的防营兵团团围住,枪口都指向了他们,土匪只好就范。管粮来到匪首近前。匪首撕去面巾喊:大哥!原来是管水。 管粮、管水二人来到僻静处。管粮问:你为什么要盗这些黄金?管水扑通跪在地上磕一个头。管粮说:你这是干啥?我瞧不起软骨头!给我站起来! 管水深情地说:大哥,我骨头硬着呢,磕头是给大哥赔罪。自从咱闯关东,你时时处处护着我,心疼我,可我却不让你省心。别的不说,就说这次盗金子,逃蚊刑,我无意中让大哥蒙羞,受尽打击,还险些搭上性命,我心里比刀扎斧砍还疼啊!管水对不起大哥,我真心真意给大哥赔罪! 管粮说:废话少说,先把盗金这事给我说清楚!管水说:大哥,那些金子,根本就不是要分给矿丁的,是周光宗贪占的!如果没有我盗金这事出现,那批金子只能落入周光宗这个大贪官的私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只要是有侠肝义胆的人都会去盗!我做的没有错! 管粮说:你怎么能证明金子是周光宗贪占的?能拿出证据来吗?周光宗说那是给矿丁的奖励,人家能拿出凭证,可你拿不出来!假如你真知道内情,可以举报他,由朝廷和官府立案查究,依法惩办!但你却做出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你不是个汉子!丢尽了管家人的脸!无颜面对祖宗! 管水索性站起身说:大哥,俺不服你的话!你让我举报他,我确实没证据,就是有证据,官府能查吗?官官相护,他们嘴大咱嘴小!反过来还得诬陷咱诽谤罪!管粮的脸色有所缓和。 管水更气恼:那天受蚊刑前,周光宗知道金子丢了不妙,让度支段倚山做假账蒙骗大家。那些金子是周光宗诈称剿匪,欺骗将军贪下的;是从矿丁身上榨的;是收受贿赂、损公肥私搂的!哥你说,几千弟兄泼血舍命采的金子,凭啥揣进周光宗的腰包任他挥霍?啊? 管粮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问你,从盗金、藏金到丢金,是不是你设了一个圈套?管水说:盗金、藏金是我所为,但是丢金的事我确实不知道!管粮问:那天你是怎么使诈逃走的?管水笑:哥你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当时被紧紧绑在树上昏过去了,咋能使诈?你问卢汉就知道了。 管粮说:老二,世上路有千万条,大路小路任你选,你为何偏偏走匪路?管水说:我无路可走,无处可去,官逼民反,官贪民怨,只有这儿自在,是爷们儿待的地方!管粮问:那天烧周光宗的家也是你干的?管水说:是我,可惜让他跑了,没能烧死他! 管粮说:周光宗是朝廷命官,他是坏是贪,咱可以找证据,举报他,扳倒他,让朝廷来处置他。管水说:管他命不命官,我就要给他来个痛快的! 管粮说:老二,千万别犯浑。你要是杀了朝廷四品大员,就犯下了灭族之罪。不要只图自己一时之快,牵连咱们全家人的性命,你一定要听哥的! 管水:好,我听你的,那你也得听我一句。你别回去了,在我这做个山大王!天老大,咱老二,自由自在多痛快!省得受那帮龟孙子的气!管粮说:你忘了咱爹说过的话,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干!我决不与匪为伍!你走吧。 管水不敢相信:管家老大,你疯了吧?不是按大清律办吗?你放了我,回去对周光宗怎么交代?他岂能饶过你?我看,要不你把俺押回金沟;要不你跟俺上山落草! 管粮说:快滚,少给我啰嗦!该怎么做,我自己知道!管水抱拳作揖:大哥,你好自为之吧!转身走了。 在总局办公室里,周光宗一拍桌子说:管粮!有人揭发,匪首竟是管水!他盗金后,你偷梁换柱放了他,已经罪在不赦;如今捉到他,你居然又放了他,真是目无王法,胆大包天!你通匪,和朝廷作对,实属罪大恶极!管粮冷冷地说:那你杀了我好了。周光宗说:你以为我不敢吗?来人!将管粮绑了!押入死牢!防营兵绑上管粮,推出门去。 旁边的姚成快步过来说:总办大人息怒,管粮不能死,现在杀他时机不对。首先,杀了管粮,金矿必乱,以我多年观察,大人在这里根基不深,大多数矿丁都听他的,要是把他杀了,会惹起众怒;还有,杀了管粮,管水必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带匪下山报复!大人你这是引火烧身;再有,管粮一死,会激怒蒋雪竹,你和她就结下了杀夫之仇,她更不会归顺你了!周光宗恍然大悟。 头发凌乱的管粮被绑在土台子上。王福恩带防营兵手持火枪站在土台子周围。姚成站在土台子上宣读告示:……管粮以上之种种罪行,实属严重!国法矿规难容!故,午时三刻,明正典刑!黑龙江矿务观察使周光宗。 围着的众多员司和矿丁愤愤不平,人群骚动。卢汉怒吼:这是陷害!公报私仇啊!球子喊:周光宗是个大贪官。骆有金叫嚷:管粮无罪,不能死!球子高呼:有良心的弟兄们!把咱大把头抢出来呀! 台下人群骚乱,很多矿丁呼喊着往前冲,与土台子下的防营兵发生冲突,防营兵手持长矛和枪支阻拦。姚成气急败坏:谁敢抢死刑重犯,格杀勿论!矿丁们怒不可遏,大吼着往里冲,和防营兵撕扯在一起。姚成歇斯底里喊叫:枪口冲下!举枪!准备!再乱就开枪了!土台子上防营兵的枪口都对准了台下。 管粮焦急断喝:都住手!卢汉等人停住。管粮大声说:矿丁弟兄们,防营兵的弟兄们,你们都听着!大伙都是从各处闯来谋生的穷苦人,都是我的骨肉兄弟!我感谢弟兄们的好意!你们都有妻儿老小,不为自己,也要为他们想一想,不要为了我,再付出更多的性命!这样做不值啊!你们都退下去!卢汉、球子,你们要还是我兄弟,就让他们退回去!众人被镇住。球子向众人挥挥手,大家退回原处。但矿丁们和防营兵仍处于紧张对峙状态。 曼儿挎着篮子往里走被拦住,喊着:拦俺干啥?俺又不抢人,俺是来给管粮哥送送行!让开!球子怒吼:让她进去!姚成望一眼愤怒的众人,心里发虚,向防营兵挥挥手。 曼儿把酒倒进碗里,含泪说:管粮哥,喝了俺这杯酒,让你记得你还有个叫曼儿的妹子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你呢!管粮说:曼儿,忘了我吧!和球子好好过日子,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曼儿流泪点头:大哥,我会照顾好雪竹姐的,你放心走吧,不要再牵肠挂肚了。 管粮喝下曼儿送到他嘴边的酒。球子听着也流泪了。这时,雪竹向刑场跑来,声嘶力竭地喊着:管粮哥!她冲开挡着她的兵勇,跑上土台一把抱住管粮的脖子哭着:管粮哥!管粮说:雪竹别哭,人生自古都得一死,不过有早有晚罢了。雪竹仍哭。管粮说:雪竹听话别哭,大家都看着你。雪竹忍住,用手捋了捋管粮的头发。管粮说:再给我梳梳头吧,让我光光鲜鲜地走,周周正正地走。 雪竹流着泪点头,掏出梳子给管粮梳头。管粮说:入殓的时候,记住把梳子给我带上。雪竹停住了:管粮哥,你不能死!我要让你活着!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让你活着! 姚成喊:时辰已到,准备行刑!雪竹高喊:姚大人,枪下留人!我要去见周大人,等我回来再执行不迟!姚成看着雪竹,示意防营兵放下枪。 雪竹转身冲出刑场,冲进官署办公室,怒瞪周光宗。周光宗有些心虚惶怵地看着雪竹说:雪竹,你怎么来了?雪竹缓缓跪倒说:周大人,管粮为金厂献出了全部心血,劳苦功高!请大人放他一条生路吧! 周光宗打着官腔:这……怕是不行吧?法不容情,本办不能徇私枉法。管粮犯下如此大罪,本办也只能挥泪斩马谡了。雪竹哭求:周大人,你是张怀远大人的门生,知书达礼,知情懂意,总不能铁石心肠,见死不救吧?我是张大人的义女,按理是你的师妹,你就看在我和张大人的面子上,放过他吧。师妹和九泉之下的义父,会万分感激,你就高抬贵手吧! 周光宗走上前去将雪竹扶起。雪竹站起,泪眼婆娑,期待地望着周光宗。周光宗说:唉!本办心慈面软,真经不住你这一哭、一求、一跪。也罢!虽然国法矿规无情,但这里天高皇帝远,我就斗胆做些变通,涉险网开一面。不过,有个条件。雪竹怀着希望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周光宗说:我有一个心仪已久的人,不能与我琴瑟相伴,是我终生的遗憾。我的条件就是想得到这个人的心!雪竹怒斥:周光宗你真卑鄙!我头一次见着你这样不知廉耻的人。告诉你,我活是管粮的人,死是管家的鬼,你就别想了! 周光宗真心地说:雪竹,你可以骂我,恨我,但我对你是真心的,天地可鉴,日月共知!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和你结成连理,比翼双飞。我知道,这样做是乘人之危,是失德不义之举。可为了得到你,我顾不得许多了,万望师妹见谅。 雪竹恨极:周光宗!你太无耻了!你斯文扫地,你衣冠禽兽!我蒋雪竹宁死不嫁你这无良之徒!周光宗说:那好!来人!传令,时辰已到,立即行刑! 雪竹急喊:慢着!她盯着周光宗,冷冷地说:如果我答应嫁给你,你能赦免管粮不死吗?周光宗说:我言出法随,说话算数。 雪竹说:那好,我应了你!但是周光宗,你记住,你就是得到我这个人,也永远得不到我的心!我再告诉你,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管粮没了,我,也就没了! 周光宗不置可否,对随从说:传令!管粮有功于金厂,功过相抵;本办以仁治矿,以德待人,免除管粮死罪,革去帮办之职,贬为矿丁。立即放人! 几口半埋在地下的大锅在冒着热气,矿丁们在忙碌着沙金。周光宗、姚成满脸春光地走来。姚成说:大人搞垮了老敌手,又得到了大美人儿,真是双喜临门啊!周光宗说:这也有你的功劳。管粮的帮办,就由你当了。姚成鞠躬:谢总办大人栽培!大人对小人真是恩重如山!周光宗说:你是帮办啦,以后别自称小人,以免失了官员的面子。 姚成说:在下一定忠心为大人效命!大人,虽然蒋小姐答应嫁了,可她是无奈之举,大人应马上成亲,把生米煮成熟饭,以防夜长梦多。周光宗连连点头。姚成说:那好,在下这就派人做准备。不过,管粮和他的爪牙不会甘心,得有所防范。周光宗说:本办知道,那些改换的防营兵也不是吃素的。你这就去发喜帖。 总局官署到处张灯结彩,鼓乐喧天,院子里摆着几张礼桌,上面摆着礼品。段度支在桌后记账。一个礼宾在案前接受贺礼,嘴里高喊着:梁员司,送鹿皮一张,细金两条。陈司账,上好山参一棵,锦缎一匹。杨老板,粗金一条,鹿茸二两…… 身穿补服、顶戴花翎的官员们和高、中级员司们、把头们,还有各种商人,纷纷前来贺喜。他们有的笑逐颜开,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满脸冷漠。贺客很多,但无矿丁。周光宗迎接贺客,姚成里外张罗。 官署后屋洞房内,喜婆和丫鬟在为雪竹换装。雪竹脸若冰霜,既不配合,也不反抗,像个木偶。官署大厅喜堂内,喇叭匠子在美美地吹着。周光宗满脸喜气拱手迎客。 洞房里,婆子们给雪竹脑后插了一朵红绢花,忙碌完出去,在门外用一把大锁将门锁上。屋里,雪竹一个人绝望地坐着。雪竹见婆子出去,从身上扯出白绫,一扬手将白绫搭在房梁上,雪竹系好白绫。这时,屋顶上突然射进一束光,光束变大了。雪竹抬头一看,屋顶露出一个洞,管粮在上面露出头来,正看着她。雪竹望着他眼泪一下子流出来。 喜堂内,周光宗满脸喜气地拱手:感谢光临!礼宾高喊:吉时已到,搀新娘——周光宗向后屋走来。喜婆打开门上的大锁,周光宗进屋一看,屋里竟然不见雪竹,只见房顶上斜照进来一束阳光,一段白绫在那光束中飘动。 周光宗呆在那里。 第十八章 时来运转 史书记载:公元1896年(清光绪二十二年)5月,李鸿章在克里姆林宫参加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礼。同年9月8日,在沙俄政府的逼迫下,李鸿章与俄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中俄密约》,允许沙俄在中国东北修建中东铁路。 管粮背着布包,提着琵琶,拉着雪竹,拼命在山路上跑。雪竹实在跑不动了,管粮扶着她吃力地向前走。很多防营兵马队分成几路,向不同的方向追去。 雪竹背着琵琶,管粮脖子上吊着布包,背着雪竹,艰难地走着。雪竹说:管粮哥放下我吧,你太累了。管粮喘息着:不行,这里不安全,再走远些。 姚成带着一队兵追赶,他站住脚说:停!管粮怕追兵看见,决不敢走在路上,准在路边的林子里。都到林子里去,边搜边追! 管粮和雪竹来到长寒岭的山洞里,二人依偎着坐在柴草上休息。月光的清辉从洞口流泻进来,照在他们身上。管粮说:你看,当时我和周光宗就是在这儿点的篝火。可惜现在不能点,火光会引来追兵。你怎么发抖,冷吗?这长寒岭夏天也是很凉的。雪竹喃喃道:靠在你身边我很暖和,心暖了,身子就暖了。 远处有狼叫声。两人一脸疲惫。雪竹轻声说:管粮哥,我有点害怕。管粮按了按她的肩头:别怕,有我呢! 天亮了,他们在山林中赶路。管粮时而扶着雪竹,时而背着雪竹,穿林过涧,跋山涉水。一根树枝刮到雪竹的头上,那朵红绢花被挂到树枝桠上。 姚成带人搜寻追赶。王福恩看见树枝上有一朵红绢花。姚成仔细看红绢花:蒋雪竹的!快追! 姚成和王福恩领人拉成大横排,仔细向前搜着。管粮和雪竹躲在暗处,听到远处姚成和王福恩的喊声。管粮见不远处有条二三尺深的天然泻水沟,从坡顶弯曲地通到坡下,就说:你先藏起来,我去把他们引开。雪竹摇头:不,太危险了!管粮哥,我不和你分开,要死就死到一块儿!管粮说:别傻,咱得好好活着。我去引开他们,凭我的武功,一定能脱身。我引走他们以后,你就一直向南走。万一我被抓,你千万不要回来自投罗网,我总会想办法脱身,然后去撵你。你一直走过松花江,到傅家甸的管家烧锅找管缨,就在那儿等我。 管粮把布包和琵琶系在雪竹身上,他伏地拉着雪竹,慢慢向那道沟爬去。坡下追兵越来越近,人声越来越大。管粮小声说:顺着沟势躺在里面,我把追兵引开,你马上就跑,一刻也不要停留。 管粮把沟边草向下压压,遮住她的身子,而后反身向别处爬,他爬出一段距离,拱起身,猫着腰,迅疾向远处跑。姚成和王福恩发现,立即领防营兵追赶。管粮拐弯抹角、蹿蹦跳跃地躲着枪弹,边跑边回头看,见把追兵拉远了,就放慢脚步,见追兵近了,就加快速度。雪竹见追兵被引开,忙从沟里爬出,猫着腰,磕磕绊绊地跑进不远处的树林里。 姚成和王福恩率兵分开堵截,管粮被围住。他打倒追兵继续跑,兵勇围追堵截,管粮左臂受伤,终于被抓。姚成得意地说:你跑哇!哼!神仙难躲一溜烟!捆上他!你不是有功夫吗?本帮办还不是逮到了你?管粮故意拖延时间,轻蔑地说:帮办?你主子到底赏给你一根骨头啃了! 姚成羞恼:蒋雪竹呢?管粮冷笑戏谑:今天一大早,老子遇上俩猎户,骑他们的马走了。这阵子,已经在一二百里开外啦!王福恩说:姚帮办,怕是追不上了吧?姚成说:我明白了,凭你的功夫,完全可以逃掉。可你却东拐西绕,时快时慢,分明是想引开我们,蒋雪竹肯定没有跑远。王管带,快回去搜!管粮笑道:姚帮凶,别瞎忙啦,你就是长着狗鼻子,也找不到了! 姚成回来向周光宗禀报:大人,在下把管粮抓回来啦!他使调虎离山之计把我们引开,让雪竹趁着夜色逃跑了。周光宗叹口气:果然是条汉子,为义为情,置自己生死于不顾,我自叹弗如,没想到这对有情有义的人如此忠烈! 姚成说:大人,管粮怎么处置?依我看把他处死算了,省得让他搅得大人不得安宁。周光宗说:我倒是越来越敬佩管粮了。找一个隐蔽之处,先将他关押起来,容我想好了再说。 黑龙江将军接到京城李中堂大人急电要调管粮进京。将军问蜚克图:中堂大人怎么认识管粮呢?蜚克图说:那年在下和管粮运金到京城,管粮见过中堂大人,那次我生病了,没见到。将军说:你速到漠矿老金沟去一趟,把管粮找来,我先见见他。 蜚克图来到总局,周光宗和姚成打千:下官恭迎上差!不知协领大人到此,未能远迎,乞请恕罪!蜚克图一摆手:罢了罢了,怎么不见管粮管大人?周光宗心悸:协领大人鞍马劳顿,还是先请歇息用茶! 蜚克图说:北洋大臣李中堂电令黑龙江将军府,要召管粮进京。我这次来,就是受将军大人之命,接管粮到将军府。周光宗意外又害怕:请问大人,召管粮进京做什么?蜚克图一瞪眼:你不该问的不要问,请把管粮给我找来。 周光宗心虚:大人,管粮他……他犯了重罪!纵容弟弟管水盗取黄金,又秘密与山匪串通勾结,图谋杀害本官!蜚克图一愣:嗯?他人在哪里?周光宗说:抓捕时,他冲出重围跑了,已经逃离金沟,估计进了关东山深处。 蜚克图起了疑心:那么多兵丁围住他,还跑了?周光宗说:确实如此,大人你知道,他武艺高强。 蜚克图感觉周光宗说话闪烁其词,眼神不定,心中必定有鬼,就差人去矿上暗中查访,寻找管粮的下落。不久,探子禀报说,好几个人都说管粮就在金沟。 姚成得知蜚克图派人在矿上四处打探管粮的下落,就劝周光宗赶紧灭口。周光宗刚说同意,蜚克图来到办公室,他开门见山道:周大人,我已派人暗中打探清楚,那天管粮已被带回矿上,并没有逃脱,此事你作何解释? 周光宗说:看来大人是不信任我啦,若如此,大人可亲自去查,我奉陪。蜚克图说:好,就这么办!周光宗给姚成使一眼色,姚成心领神会。 蜚克图一行人来到大牢里视察,不见管粮。蜚克图等来到某地窨子,仍然没有管粮。蜚克图视察金沟,见远处姚成指挥四名矿丁回填碃眼,顿时起了疑心,转头对周光宗说:总办大人,废弃的碃眼从不回填,这是自古的规矩,他们在填土干什么?这里边是不是有些蹊跷啊?周光宗紧张:这…… 蜚克图说:走,过去看看去。蜚克图等众人向碃眼走去。姚成在远处看到蜚克图等人向这边走来,悄悄溜掉。蜚克图来到井边问矿丁:为什么回填碃眼?里面有东西吗?矿丁害怕:没、没有! 蜚克图令小头目下去看看。小头目坐在箩筐里,慢慢顺下去。片刻,井下传来喊声:下面有人!转动的辘轳将紧绷的绳子提起,一个满身是土、蓬头垢面、看不清模样的人被绳子拦胸绑住,提了上来。 蜚克图上前撩开那人脸上的头发一看,竟然是管粮!蜚克图回头看看周光宗。周光宗一阵晕眩,有些站立不稳。 管粮回家,半躺在炕上左臂吊在胸前。蜚克图坐在管粮身边感慨:周光宗,一个堂堂的四品大员竟犯下如此低级之错,可见我大清这个染坊之大、之深、之积重难返。欺蒙上宪,贪骗剿款,盘剥矿丁,甚至夺妻逼婚,杀人灭口,真是可恶可恨至极!我要禀报将军,对这种人决不姑息养奸!你好好养伤吧,过两天我带你面见将军大人。拜见将军大人时,你好好说说漠矿总局的事,尤其是周光宗贪占的事。 管粮说:生产诸事,兄弟都可以向将军大人详禀。可周光宗贪占的事,我只是听说和怀疑,本想查清真相,抓到实据,可没等我行动,就被看押,落入枯井。如今尚无证据,怎好凭空而说?蜚克图说:我向将军汇报,你别管。见过将军后,你再好好养几天,之后我亲自带人送你进京。 雪竹脖子上吊着琵琶,胳膊挎着包,衣衫破烂,满脸憔悴,在深山老林里艰难地走着,实在走不动了,坐在山坡上歇脚,向四外寻看。不远的坡底就是弯曲的驿路。雪竹打开包,里面只有衣物,已无吃食。少顷,她强撑起身,忽然一阵晕眩,站立不稳,紧抱琵琶摔倒,顺坡滚下,滚落到驿路上,昏了过去。 两辆马车驶来,前面是辆轿车,后面是辆装着家用东西、坐着几个伙计的花轱辘车。轿车老板子说:东家,前边路上倒着个人。车里男人说:小心些,不会是匪人使诈吧?车里女人说:看看是不是遇难晕倒的。阿弥陀佛!男人掀开车门帘探出半个身子看:好像是个女子。慈眉善目的女人也伸出头:快去看看,要是路倒,就好生埋了,也是做善事;要是晕倒的,就快些救下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轿车老板子把雪竹抱进车内。雪竹醒来,女人和丫鬟兰花服侍她喝水吃东西。雪竹说:要不是恩人相救,恐怕会遭不测。不知恩人该怎样称呼? 女人一笑:啥恩人不恩人的,积德行善理应当。俺家老爷姓沈,俺和他都是从山东沂蒙闯关东过来的,在漠口做买卖。老人和孩子都在宁安府,俺们是往宁安搬家,去那儿做粮食生意。不知姑娘芳名?为何来到这深山老林里? 雪竹说:小女子看夫人是善良之人,我就不瞒了。我姓蒋名雪竹,为躲避官人逼婚,和我男人从老金沟逃出来走散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沈夫人说:阿弥陀佛!那官人真是造孽啊!你男人是矿上的?叫什么?雪竹说:也是闯关东来的,他叫管粮。沈老板乐了:管粮啊?我认识!我以前常到漠口办货,俺们见过面,还喝过酒。管粮可是个诚信的汉子,重情重义的。沈夫人说:善哉。吉人自有天相,佛祖定会保佑他平安的。 层层山峦披着银装。傍晚,两辆马车进了一个小镇,寻一家干净客店住下。雪竹睹景生情,泪水忍不住流下来。沈老板问:是不是俺们照顾不周,或是哪句话失了礼数了?雪竹忙摇头:不是。你们对我恩重如山,关怀备至,令我心里暖暖的。是到了这小镇,勾起我的伤心事了。 沈夫人说:雪竹,咱在一起的日子可不少了,有啥话不能说?你把伤心事说出来,也许俺们能帮你。雪竹说:两年多前,我爹就死在这家客店了。爹临终嘱咐我,说这儿太冷,让日后一定将他送回江苏无锡老家安葬。沈夫人说:你是个孝女,老人遗愿不可不遵。已经到了这里,就还了老人的愿吧。 沈老板说:这样吧雪竹,明天一早,俺和兰花就陪着你,帮你完成老人家的遗愿。沈夫人说:从今晚起,我就沐浴、净口、焚香合十,为你爹念经,超度亡魂。阿弥陀佛!雪竹感动:谢谢姐姐一家。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媚。雪竹头缠白布巾,腰扎白布带,怀抱用布包着的骨殖坛子,泪眼矇眬地从山坡上走下来。换了素装的沈夫人,走在雪竹身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沈老板、兰花和扛锹的三个伙计,跟在她们后面。 雪竹走到两辆马车边,站住说:我重孝在身,又抱着骨殖坛子,与你们坐车同行,会给你们添晦气,怕不吉利,所以我还是和先父独行吧。沈老板说:雪竹,能在俺们的车上,奉敬、恭送老人家的仙骨,也是积阴德,行善事,哪会添什么晦气?沈夫人说:是呀雪竹,布善因,只能结善果,定会得到老人家神灵庇佑的,还是快上车吧。雪竹颤声道:那我就代先父谢谢你们了! 车到齐齐哈尔了。沈老板找当地的朋友,给雪竹雇辆转运的车,给车把式老秦头一些银两,对雪竹说:走吧!路上小心点。这辆车会一直把你送到无锡。雪竹说:多谢你们一路上对我的照应,只盼着将来能有缘相见,雪竹一定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 管缨在逗小春生玩儿。春生拿起一块糕递到管缨嘴边:娘,你吃。管缨高兴:我们春生真是长大了,懂事了。韩老大叼着大烟袋进来,见母子二人相互喂对方点心吃,乐了:嚯,大老远就闻到香味了,原来是你们娘儿俩弄的呀。春生又送到韩老大嘴边:爹,你也吃。韩老大嘿嘿乐着:爹抽烟呢,烟味儿可比果子香。 春生说:那我也抽一口。韩老大把烟嘴递到春生嘴边,管缨一把推开:去去!不教孩子好!你一个大烟筒就够呛了,咋又想弄个小烟筒?韩老大嘿嘿笑,又抽了口烟,故意把烟雾喷向管缨:香吧? 管缨用手扇烟:没个正经的!都和你说好几天了,找没找到大酒师?老大说:找呢,看了几个,一唠都不中。别上火,能找着好的!管缨说:我不是为这个上火。这不大哥的生日到了嘛!老大说:生日到了上啥火呀? 管缨叹气:唉,大哥要是早成亲,孩子比春生也小不了多少。老大说:也怨你!大哥跟蒋雪竹成亲,你就不该和老二一起给搅散喽。管缨说:可不是呗。当时咋就犯浑呢!我也时常后悔,可晚啦。大哥这婚姻回回都不顺,曼儿误打误撞,嫁给了别人,找了个雪竹,还是仇人的闺女!唉,我想想就难受。 晚饭摆在炕桌上,管缨紧皱眉头不吃,对韩老大说:反正心乱,一阵儿一阵儿地难受。是不是大哥、二哥他们出啥事了?老大说:能出啥事儿?这一阵儿让烧锅闹的,老出不来像样的酒,闹心。明天上阿勒楚喀去一趟,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好酒师,我去看看。 第三天下午,大酒师请到了。韩老大领大酒师进酒坊说:这就是咱家的烧锅。大酒师看着说:这么个大烧锅,不出好酒不应该啊!管缨迎出来了,韩老大说:大酒师是满人,他家祖上在宫里酿过酒。大酒师说:我大号叫徒单那伦。管缨说:我说一早晨起来耳朵就发热,敢情是有贵人来啊!看来俺们管家烧锅运气好啊! 几天过去了。管缨对韩老大说:那个酒师来这么多日子了,他整天鼓捣,咋还弄不出新酒呢?韩老大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好饭不怕晚。我和他唠过,他这人脑袋不空,在鼓捣新配方,要一炮打响,酿出好酒来,在傅家甸叫响名头。他这是对的。管缨着急说:好赖先整出点儿来呀! 朱昆卖假酒,两家喝死三个人。苦主纠集好几十人,披麻戴孝,拎着家伙把烧锅给砸啦、抢啦!黑皮说:姐,咱快拿点值钱的东西跑吧。朱妻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给我滚! 挨了打的朱昆捂着一条胳膊狼狈逃进家:老婆,这儿待不下去啦,赶快收拾东西逃命吧!朱妻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别干那些缺德事,你就是不听!看你怎么收拾!这日子我早就和你过够了!你赶快给我写休书,我回娘家去。 朱昆恼怒:你这个娘们儿,看我生意毁了,就离我而去,像你这样的娘们儿,不过也罢!老子现在就给你写休书!今天休了你,明天俺就去找个黄花大闺女回来! 黑皮在里屋翻箱倒柜,在箱子里翻出一顶旧皮帽子,里面有一些散碎银子和几张银票。黑皮揣进怀里,又翻看着其他地方,看没什么值钱东西,就戴上皮帽子往外走。 朱昆写完休书说: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朱妻接过休书,拎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黑皮从里屋出来说:姐夫,你看我姐也真是的,哪能大难临头各自飞呢?我去把她追回来。黑皮急匆匆地跑了。 朱昆进到里屋,见箱柜俱开,东西满地。朱昆拍着大腿,跺着脚,满地乱转:哎哟,我的帽子,我的银子! 外面突然传来哭叫和闹嚷声:把他家给砸了!把房子给他烧了!朱昆一惊蹦起,忙把屋门关上,推开后窗跳出去。 小龙(山口)和丁小七陪着郎达,看着粮行旁的两处旧房子和院落。两个打手跟在他们身后。丁小七说:郎爷,你真想把这两边的房子和地一块儿划拉过来?郎达说:不是想,是必须!今后我还要盖座楼房,把丰泰粮行做成哈尔滨地面上最大的粮行! 朱昆一天没吃饭了,他走到烧饼摊前,抓起俩烧饼就跑,边逃边吞烧饼,一下撞到郎达身上。丁小七骂:你找死啊?给我打!两个打手上前,对朱昆拳打脚踢。朱昆倒在地上,左躲右闪,只管吞着饼,噎得直翻白眼。朱昆吞完烧饼,坐起身大叫:别打啦!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再打,老子还手了! 丁小七笑:哟喝,你这是叫花子咬牙——穷发狠啊!接着打!朱昆跳起身,拉开架势开打,两打手被朱昆打倒。丁小七上前与朱昆打斗,也被打倒。 龙哥突然一个箭步蹿过去,伸手叼住朱昆的腕子,朱昆狠命挣了几下挣脱,与龙哥交手。郎达看着龙哥与朱昆交手,欣赏地面露喜色制止:别打了! 龙哥冲朱昆一抱拳:得罪了,见谅!郎达对朱昆说:这位好汉,看你身手不凡,为何沦落到抢烧饼的地步?朱昆一抱拳:请问这位爷,您是……丁小七一笑:我们爷是新开张的丰泰粮行老板,郎达郎老板!朱昆说:哟!原来是郎大老板!在下朱昆,在傅家甸开烧锅。龙哥问:不知朱掌柜怎么跑到了香坊?朱昆说:哎呀,一言难尽,难以启齿啊! 郎达领朱昆来到粮行办公室。朱昆讲了他的遭遇。郎达说:奸商奸商,无奸不商。奸,凭的是头脑,卡住对方,吞掉对方,甚至灭了对方!造假酒卖?那能赚多少钱?这不光是损阴丧德的事,也太小家子气了吧!朱昆说:是是。 郎达说:我看你这脑瓜子不笨,也精通拳脚。眼下我粮行刚开张,正缺人手,我想让你留在这儿,你看怎样?朱昆意外,感激涕零地跪倒:谢郎爷容留!日后我一定好好报效郎爷!可那两家苦主,要知道我在郎爷这儿,非得找我算账不可,还请郎爷救我! 郎达说:这点小事儿,好说!小七儿,你知道咋办吧?丁小七说:郎爷放心,今晚儿就办利索。 韩老大和徒单那伦喝酒。管缨坐在一边纳鞋底儿。徒单那伦面色平淡:今天不年不节的,二位东家请我喝酒,是不是有什么事啊?管缨一笑:大酒师爽快,我也是直肠子人儿,咱烧锅啥时候能出新酒啊?徒单那伦推开杯:东家要是信得过我,容我些时间,我会酿出好酒的;若信不过我,那我可就告辞了。韩老大笑道:大酒师误会了,这老娘们儿性子急,也是前一气儿,生意走下坡路,没缓过劲儿来,她天天上火,怕了,就盼着大酒师早些让烧锅见起色,旺势起来。 管缨赔笑:我这说话着三不着两的,别见怪,咱这烧锅可就指着大酒师了,信不过你信谁呀!徒单那伦说:这我就放心了,这段日子我一直弄新配方,工艺上也有些改进,不过要出好酒,还得点时间,请二位东家见谅。 小狗子跑进来说:东家,朱昆来了,要见二位东家。管缨厌烦:他来干什么?不见!韩老大说:哎,都一个地方住着,咋能不见?小狗子,让他在堂屋等着。 朱昆领人等在屋里,见韩老大和管缨进来,起身抱拳:二位掌柜的,打扰了。韩老大拿着烟袋还礼:朱掌柜!听说你这堂堂的大掌柜,给一个叫郎达的人看家护院当了管家?朱昆不好意思:惭愧啊惭愧! 管缨讥讽:不卖假酒了?朱昆有些不高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不欢迎我来?韩老大说:哪里哪里,老娘们儿说话就是不中听!你也是贵客,今天来有啥好事啊? 朱昆说:你们也都知道了,我现在给郎老板做事。郎老板可不是一般人,你们也都早有耳闻。他已经发话了,以后你们酿酒的粮食,都要到丰泰粮行去买。管缨说:俺们凭啥要听他的?俺们烧锅在傅家甸,你们粮行在香坊,干吗非上你们那儿买?俺们个人家的买卖,愿意买谁的就买谁的,愿意上哪儿进粮就上哪儿进粮,认识他郎达是谁啊? 朱昆板着脸说:你别翻错了眼皮,哈尔滨地面的粮食,马上就是郎爷的天下了,可别怪我没打招呼,到时没地方买后悔药。告辞! 丰泰粮行在新址盖起一座很气派的两层楼房,很多商贾来贺喜。郎达在楼门外迎客,朱昆等跟着应酬。韩老大和管缨带着抬礼品的小狗子和郭四儿走来,冲迎过来的郎达拱手。管缨面上带着并不舒服的笑容:恭喜郎老板瓦房变楼房,买卖扩大,财大气粗。 郎达忙笑着回礼:多谢,多谢!敢问二位是……韩老大说:郎老板不是发了请帖吗?我叫韩老大,管家烧锅掌柜的,这是我屋里的。管缨说:啥屋里的?你得向别人介绍我是你太太。老大嘿嘿笑了:是老太太。管缨用胳膊肘捣了老大一下。老大还是嘻嘻笑。 郎达立刻笑容可掬:啊呀呀!失敬失敬!久闻二位大名,未曾谋面,今日相会,幸甚幸甚!他忽见商人打扮的松野浩和山口志夫走来,就说:二位失陪。朱管家,快接待贵客! 朱昆只好走过来:两位掌柜的,请吧。管缨看见朱昆,心中不快:往哪儿请?老大,咱回家,礼数到了就得了!管缨拉着韩老大走开。朱昆被晾:哼,别得瑟,说不定哪天,老子让你们哭都找不着调! 郎达在后屋为松野和山口斟茶,低声说:松野君,山口君,二位此来,有何吩咐?山口说:郎川奈达君的业绩,松野君已经向天佑侠总部作了报告。松野浩说:总部首领很高兴,让郎川君再接再厉,要尽快控制哈尔滨粮食市场,这不仅仅是粮食本身,这是为大日本帝国海外战略计划贡献你的才智。郎达说:明白!谢谢总部首领,也谢谢二位。本人会尽全力为帝国效犬马之劳。我要让大和民族的血液烧热整个哈尔滨乃至整个远东粮食市场! 雪花纷飞,一片银白。徒单那伦捧着一小罐酒,高兴地喊:两位东家,新酒酿出来啦!管缨和韩老大对坐桌前,一人端着一大海碗酒,痛痛快快地干个底朝天,长长地哈了一口气,咂着嘴细品,脸上露出笑容,直至眉飞色舞。 徒单那伦看着两位东家问:东家,如何?管缨重重地点头:从嘴到嗓子眼儿,都是热乎乎、火辣辣的,真舒坦啊!一喘气儿都带着辣酥酥香喷喷的劲儿。这新满堂香,比老满堂香好多了! 韩老大品味:好多了!这老娘们儿说的还真对劲儿,辣得嗓子麻酥酥的,这香味半天不下去。管缨说:那不是绵长吗?老大说:转词呢?那叫醇厚。 可是,“满堂香”酒虽然好,却推销不出去。管缨愁容满面:老大,你说咱这新满堂香酒比哪家烧锅的酒都好,可咋就打不开销路呢?韩老大说:咱现在名不行啊。管缨念叨:现在比酒大赛也没了,要有,咱还能拿头名。 边境雪地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几个巡逻的清兵走过。雪堆一动,身上披着白布单的管水露出头,一双眼睛在白单子下闪亮,盯着远处的巡逻兵。巡逻兵走远之后,管水迅速起身,猫腰穿过边境线。 管水远远地趴在草丛中,看着卡佳的院子。卡佳正出来晾衣服,管水见到卡佳很激动,摸到一个小石子扔过去。卡佳听见石子落地声,回头寻找着。管水站起来向她小声喊:卡佳! 已有六个月身孕的卡佳往这边看,没有看清是谁。管水走出隐藏处,又叫了一声:卡佳!笑着向卡佳走来。卡佳认出管水,惊喜道:水,真的是你? 卡佳看见管水在院子里抡着斧头劈木柈子,捂住嘴泪眼婆娑地赶紧回屋里剁饺子馅。她剁好馅,开始包饺子。她不会擀饺子皮儿,就用小碗扣。 这时,几个边防军在门外说话。卡佳赶快开门问:有什么事吗?边防军进来说:对岸有人跑过来了,看见没有?卡佳摇头。边防军不放心,来到屋里察看。卡佳发现管水的外衣在床上,就凑过去用身子挡着衣服。 卡佳出来送军人,不见管水的踪影。军人走了,管水从树上跳下来,把卡佳吓了一跳。二人慌忙来到屋里,管水穿好外衣要走。卡佳说:我在给你包饺子,我知道你爱吃。 管水说:不吃了,我得赶紧走,怕他们再回来找。卡佳说:总督下令禁止往俄国境内贩私酒,边境已经紧起来了,你要多加小心,被抓到可要判刑啊。管水匆匆走了。卡佳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 管水算着卡佳该生孩子了,就打了半麻袋猎物,越境给卡佳送过来。他背着麻袋推开卡佳的家门,卡佳正在给孩子喂奶。管水将麻袋放进厨房里。卡佳哄着孩子,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管水。 管水看着卡佳和睡着的孩子,疲惫地笑道: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卡佳说:你来了也不能干完活就走啊!管水说:我得趁着这时候过江。卡佳放下孩子走进厨房里拿着面包出来,屋里已经空了,她无奈地摇摇头。 秋高气爽。管水咬着一根苇子下到江水里,苇棍在水中缓缓移动。一个巡逻兵忽然发现了那根草棍,饶有兴致地看,他觉得不对,把枪对准了那根苇棍。苇棍越来越近,来到巡逻兵脚下。 管水从水里露出脑袋,大口大口喘气,一见巡逻兵又高又大,健壮无比,管水乖乖地举起双手,从水里走出来。巡逻兵把他拉到一边说:你已经违反了俄罗斯法律,被捕了。高大的巡逻兵押着管水正走着,前面的树上呼噜噜惊飞一群山鸟。巡逻兵抬头看,被脚下的石头一绊,打个趔趄。管水趁机拼命跑,巡逻兵在后面撵。管水拐到林子里,在林子里跑着“之”路线,巡逻兵追不上,举枪射击。管水胳膊受伤,还在飞快地跑。 天色已黑。卡佳抱着近两岁的玛莎回来,远远看见家里有光亮。她吓了一跳,轻轻进门,屋里没人。她听见厨房有声音,将食指放在嘴上冲玛莎“嘘”,慢慢走到厨房门口,看见管水胳膊上包着纱布在做饭。 卡佳过去从后面抱住管水:边境这么紧,你不要命了?胳膊怎么了?管水说:巡逻兵火枪打的,不要紧,破了点皮儿。菜饭已经做好,吃饭吧。 管水给玛莎夹菜送到嘴边:小宝贝,我炒的菜好吃吗?玛莎扭头躲避,不爱吃。管水笑着说:等我下次来做你爱吃的。卡佳说:水,以后你就少往这边来吧,现在贩私酒的越来越多,边境紧了,总督下令,看到偷越国境的人可以开枪。管水说:我不怕。昨天晚上我梦见你病了,水和吃的都没有了,我不放心,就赶快过来看看你。卡佳感动,偷偷擦泪。 管水说:缸里水挑满了,过冬的柴都劈好了。灶台上的包里是狍子肉,都腌好了,先泡一泡再煮,不用蘸盐面儿就能吃。卡佳不停地点头,眼里含泪笑着。管水说:天晚了,我得走了,山上兄弟还等着我。 管水走出厨房,在客厅看见萨马廖夫英姿勃勃的戎装照片,端详着。卡佳看看照片,又看着管水,抱住他说:别走了。管水说:趁晚上赶紧游过去,天亮就不好办了。卡佳拽着他说:你受伤了,在江里一泡伤口会感染。听我的,不要走了。 管粮被一官员领进北洋大臣府后堂,见了穿着便装的李鸿章,即叩首道:漠河金矿矿丁管粮,奉命前来叩见中堂大人!李鸿章下座去扶:管粮,起来说话。李鸿章看管粮脸上有结痂的伤痕,人也憔悴不堪,左臂吊在胸前,惊问:管粮,你为何变成这样啊?管粮说:大人,一言难尽哪。 李鸿章问:你是被周光宗等人毒打而至于此?管粮惊诧:怎么?中堂大人也知道?李鸿章怒道:前几日接到黑龙江将军电文,禀报周光宗的种种不法行径,并提及此事。老夫已电令将军府速速派人查实,据实回禀。 管粮不好接话,抱拳拱手:中堂大人,不知召小民到此,有何差遣?李鸿章说:你先养养身体,多看些文档。明年春天,你还给我做通事,咱们去俄罗斯,到莫斯科参加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礼。 春天来到莫斯科,冰雪消融,草木返青。 李鸿章带管粮参加沙皇的加冕礼回来问道:管粮,今日有何感想?管粮为李鸿章斟茶:场面宏大,颇有威仪,乃是其国强大所致。中堂大人,恕在下直言,咱大清太弱,太落后,才遭到列强入侵和欺辱,要是再不强大…… 李鸿章点头:所以才搞“洋务运动”,学西方之长,补我朝之短,让我大清国能尽快地振兴强大,成为世界之首。管粮说:大人说得是。不强大,就得低人一头,受人欺负。就说那个“条约”吧…… 李鸿章长叹:唉!此事不说也罢,说了烦心。管粮啊,你们漠矿要多产黄金,也是为兴国强军出力。待你回去后,要全力搞好金厂。噢,老夫忘了,你已无职无权,确是难办。管粮说:中堂大人放心,不管我管粮身居何职,都会为搞好金矿竭尽全力。 李鸿章说:刚接到黑龙江将军的电文,言说周光宗在漠矿的不法行径,已然暗查出端倪,老夫电令将军府彻查并上呈,一旦查实,定严惩不贷! 管粮说:中堂大人,周总办其罪应查,但其才可用。抛开其他,周光宗在办矿上还是个人才。他改造的沙金机就能证明,更何况他还在撰写《沙金术》一书,有他在,黄金产量定能上去。李鸿章说:周光宗如此对你,你却替他说长扬善,真是难得。周光宗虽是人才,可他深负朝廷!待查清之后,自有公断。 转眼已是夏天。克里姆林宫大厅里,长案旁,分别坐着李鸿章等中国官员和俄国官员。双方在“谈判”。翻译官管粮脸上充满痛苦。双方签字。俄国官员拿起鹅翎笔,高傲得意地签字。李鸿章提起笔,久久不能落下,他双肩抖动,签字后,毛笔被抛在桌上,震颤蹦跳,画出一条弧线。 第十九章 雪崩 繁华哈尔滨的街道上,俄国人明显比原来多了许多,街道两边已有俄国建筑。管粮坐在黄包车上,看到一辆黄包车停在中东铁路局的门口,谢尔盖和尼卡下车,走进中东铁路局大院。 管粮在管家烧锅门前下车。韩老大从里面出来,高兴地喊着:缨子,大哥来了!管缨闻声迎上前,惊喜地喊:大哥!春生,快叫大舅!春生高兴地蹿到管粮身上,搂住他脖子亲热。 八仙桌上摆满菜肴和一坛满堂香酒。一家四口人分坐在桌子四边。春生眼睛一刻也不离大舅,干脆把凳子搬到管粮身边:俺挨着大舅坐。 管缨问:大哥,二哥在老金沟还好吗?他咋没回来?管粮笑笑:他不在老金沟了,跑到回风口当了土匪头儿。管缨一怔:啊?当了土匪?春生咧嘴瞪眼:俺二舅是土匪呀!土匪不都是大坏蛋吗? 管缨说:哥!你咋不去把他拉回来?咋能让他成了土匪头儿呢?韩老大笑望管缨:土匪堆儿里,就没有个把好人啦?二哥当土匪,准是迫不得已,他该是好人还是好人。俺不也当过土匪嘛,你咋还嫁给了俺?俺这坏人堆儿里的土匪,可没坏过别人,更没坏过你,是吧?管缨拍了他一巴掌:去! 管粮也笑:老大说得对,你二哥还真没变坏,不但没坏,还把他那伙弟兄变成了义匪,专门行侠仗义。你二哥的事太多了,俺晚上给你细讲。 春生问:二舅也像大舅这么威风、这么好吧?管粮说:那还用说?你二舅可了不起,也算是个英雄!春生说:哎呀!我现在就想见到二舅! 韩老大打开酒坛:大哥来了,咱得庆贺庆贺,一醉方休!这是咱烧锅酿的新满堂香酒,大哥尝尝。管粮抿一口细品:这酒好!销路不错吧?管缨没了笑:唉,不行,这酒倒不错,很难卖呀。 管粮说:酒好不愁扬名。不是修中东铁路了吗?可以打他们的主意呀,俄国人最爱喝中国酒,弄好了就是桩大买卖!韩老大一拍大腿:可不是咋的,我咋就没想到呢?管缨也乐:可不是嘛,这街上净是俄国人,拎着酒瓶子边走边喝。 韩老大高兴地挨个倒酒:大哥!为你这好主意,咱干!大哥,你从莫斯科回来,又在京城呆了那么多日子,有不少见闻吧?讲讲,让俺们长长见识。 管粮说:《中俄密约》签字后,上上下下炸锅了,有人说这明里是结盟,背地里让俄国人捅了刀子;有人担心这会激怒日本人,对大清进行报复;有人说这里面有人收了俄国人贿赂。咱这听见啥没? 韩老大说:咱这边的人别的倒没听说,修铁路沿线把地都给占了,森林也给砍伐了。平头百姓活不下去了,讲理讲不清,告状告不赢,就聚拢成了乡勇,加上很多流民、难民和城乡老百姓,在一起反这个事儿,听说声势也不小。 在管缨家住了两天,管粮背着行囊要走了,一家人送他。管缨说:大哥别光顾着矿上的事,有相当的,该找个女人了。管粮说:随缘吧。你和妹夫都保重,注意身体别累着。老大说:自己的买卖,操点心累不着。管粮说:春生,将来好好念书,听见没?春生点头。 傍晚,韩老大带着两坛酒,赶着马车,在西大直街上转悠,不时向铁路局院中张望。谢尔盖从铁路局大楼出来,上了轿车,缓缓向院外开来。韩老大忙跳下车,拎起一坛酒,在街上四处张望着向前走,假装没注意,撞上谢尔盖的车,随之把酒坛扔到地上摔碎。 谢尔盖下车,恼怒地揪着韩老大抡拳要打。韩老大忙架住他的拳赔笑:对不住,我没看见。你看,我酒坛碎了,这可是关东最好的酒,白瞎了。谢尔盖看看地下,抽抽鼻子,拿起有残酒的碎片细闻,笑着倒进嘴里尝尝,竖起大指:哈拉少(俄语:好)!奥钦哈拉少(很好)! 韩老大拎起车上另一坛酒说:刚才吓着你了,这酒算我赔礼。谢尔盖捧起酒坛看,上写“满堂香”。他一手抱酒坛,一手拥抱韩老大,说着生硬的中国话:谢谢,朋友,谢谢!谢尔盖上轿车走了。韩老大赶车跟着,见谢尔盖的车驶进尖顶别墅院落,微微一笑。 别墅中,俄国官员、绅士、阔夫人、妙龄少女在音乐声中聚会。谢尔盖进来,尼卡迎上来嗔怪:谢尔盖,这样的聚会是不该晚回来的。谢尔盖说:我的汽车和一个人接吻了。他打开酒坛炫耀:尼卡你看,那个人送给我一坛酒,上帝作证,从未见过这么好喝的酒! 一曲结束,酒香把男女来宾引过来,贪馋地嗅着,纷纷举杯要酒。谢尔盖倒酒,很快光了。众人喝着,赞不绝口。尼卡问:喂,亲爱的,哪儿能买到这种酒?谢尔盖耸肩摇头。 人们散去,一个女郎拥吻谢尔盖脸颊说:亲爱的谢尔盖,下次酒会,我还要喝这个酒。你不会让美丽的女人失望的,对吗?谢尔盖哭笑不得,还是耸肩摇头。 办公室里,谢尔盖看着满堂香酒坛说:喂,哪儿有你的同伴呢?尼卡好笑:嗨,谢尔盖,你光和这个容器说话有什么用?你去买呀!谢尔盖说:尼卡,跑了好几天了,没找到卖这酒的地方。尼卡说:那就去找送酒人哪,去找造酒工厂啊!谢尔盖说:不知道他是谁,到哪里去找?尼卡说:等下了班,我陪你一起找。可是,谢尔盖和尼卡在各处进进出出,都是满脸的失望。 礼拜六到了,管缨说:老大,洋人礼拜六下晌放假,都快晌午了,你该出动了吧?韩老大在鞋底上磕磕烟袋锅:我早预备好了。 韩老大拎一坛酒,在中东铁路局附近转悠,不时向大院望一眼。不少俄国人陆续从楼里出来,谢尔盖和尼卡也出了楼。韩老大假意路过,并不看那两个人。 尼卡发现酒坛,惊呼:噢!谢尔盖,瞧,那个容器!韩老大不快不慢地从大院门口走过去。谢尔盖追上来:嗨!先生,你,不要走。谢尔盖拦住韩老大,指酒坛:这酒,卖给我。韩老大说:捏(不)!这是我走亲戚用的,不卖! 尼卡说:先生,我们多给卢布。老大学着俄国人汉语腔调:卢布的,不管用。谢尔盖说:银子也行。韩老大仍摇头:捏!捏! 尼卡拦着:先生,我们很需要,很着急!请先生帮帮忙,卖吧。韩老大说:哎呀,看你们这么着急,又这么求我,好吧,这坛酒……尼卡和谢尔盖兴奋、期待地望着老大。韩老大一笑:我说啥也不能卖。二人失望,泄气。 韩老大说:山东人说话算数,说过不卖就不卖!可俺讲义气,这坛酒就白送你们啦!谢尔盖和尼卡不敢相信:白送?韩老大说:白送。拿走吧。 尼卡满面是笑:谢谢!可是先生,你带酒去拜访亲属,送给我们,你拿什么去?韩老大说:这酒是我自家酿的,再回去拿。谢尔盖拉住他问:先生,你叫什么名字。韩老大说:我叫韩老大。尼卡问:你的酒厂叫什么?在哪里?韩老大说:在傅家甸,叫管家烧锅。谢尔盖说:很好!以后,我就去你那里,买酒。 周末参加酒会的人见谢尔盖和尼卡拎酒进来,一下围上去,纷纷伸过酒杯。谢尔盖斟酒,这些人很快将酒喝干,又要。谢尔盖无奈地耸肩摇头。 谢尔盖和尼卡与管缨和韩老大签订供、购“满堂香”酒的合同了。由于这帮俄国人无意间的口口相传,“满堂香”酒很快出了名。院中一辆大汽车上,装满了“满堂香”大酒桶。谢尔盖递银票:管女士,我的国内朋友到哈尔滨,喝这酒都说好。他们都要来进货,拉回俄罗斯去卖。 管缨笑看银票:老大,这阵子咱的酒都不够卖了,咱还得扩大酒坊。韩老大喷了口烟:这回你信徒单那伦了吧?管缨:我原来也没不信啊,这个死老大! 几个人在丰泰粮行办公室议事。丁小七说:郎爷说得对,咱的买卖发市了,可火旺得多添柴啊!龙哥说:咱粮行要控制整个粮食市场,要控制粮价,要争取到各家烧锅、油坊的股份。哈尔滨地面要成为咱们的天下!朱昆说:郎爷,擒贼先擒王。傅家甸的管家烧锅,是前三甲里的大烧锅,只要先把他们抓到手里,再搞那些小烧锅、小油坊,就好办多了。郎达点头:朱昆,你在傅家甸那些年,总和他们打交道,远亲不如近邻啊,就由你出马吧。 于是,朱昆就来到管家烧锅,把郎达想得到烧锅股份的事说了。韩老大问:郎爷想要我家烧锅股份?朱昆说:哎,明白人好办事。郎爷说,成了一家人,好多多照应你们。管缨急了:啥玩意儿?俺们干得好好的,凭啥成他家的了?我也不是他亲娘祖奶奶,凭啥给他股份?凭啥他张嘴俺就得给他喂奶?他算干啥吃的? 朱昆说:我跟你不犯话,我跟你爷们儿说。郎爷可是好心,他是见路不好走,给你们垫垫道,怕你们趟水湿了鞋,给你们搭座桥,可别不知好歹。韩老大挖苦:他这不跟狗似的吗?到处溜墙根儿、找树根儿撒尿,占地盘。你朱昆叼根骨头,也帮着主子瞎汪汪。你算个什么东西! 朱昆起身说:这话茬子可不好听啊,我是好心好意给你们牵线搭桥来了,你们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别找不自在!韩老大假装磕烟袋,故意将手扬高。朱昆躲了一下。韩老大说:哎哟,没碰着你吧?管缨怒道:你蹦跶啥?姑奶奶最不怕吓唬!你告诉郎达,他在香坊开他的粮行,俺在傅家甸开俺的烧锅,井水不犯河水!他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你快走吧,俺家没做你的饭,就不留你了! 周光宗正在办公室写《沙金术》,门“嘭”地开了,黑龙江将军和蜚克图、管粮还有四个随从走进来。 周光宗走上前来忙打千:将军大人光临,怎么事先没有电告卑职?也好迎接。将军冷着脸:若是电告,你岂不有了准备?做起手脚,让本镇空跑一趟。蜚克图,你告诉他。 蜚克图说:嗻!周光宗,你欺骗上宪,盘剥矿丁,贪污受贿,买官卖官。如今事发,朝廷命黑龙江将军亲到漠矿办案。朝廷特准,将军大人可全权处置!周光宗有些发抖:大人!卑职冤枉。 将军怒道:从现在起,本镇就革了你的职,漠矿总办由管粮接任。来人,摘下他的顶戴,除去他的补服,关入大牢,听候处置! 蜚克图说:大人,周光宗干的坏事,都有姚成的份儿。可别让这狗腿子跑了。将军说:缉拿姚成! 将军在房里踱步说:自打开矿有了金子,千百年来,与匪与盗与贪结成了孪生兄弟,除了张怀远张大人,我还没听见,更没看见过一个人能够在这黄澄澄的金子里站起来!管粮,你能不能给我打破这个魔咒?从今天起,金矿的重任就落在你的肩上,你不要辜负本镇对你的期望。管粮说:请大人放心,管粮深知责任重大,定将竭尽全力,恪尽职守,绝不会重蹈周光宗的覆辙。我一定要从这黄澄澄的金子中干干净净地站起来!将军赞许地点点头。 将军威严地坐在大堂正中,蜚克图和罗勒密等官员坐在两边。管粮坐在下首。穿囚服的周光宗跪着说:列位大人,罪臣冤枉!真的一无所知,无罪可供啊! 蜚克图说:你还敢狡赖!说!赃钱藏在哪儿?周光宗说:大人,罪臣从未贪污受贿,哪来的赃钱?请列位大人明察呀! 将军恼怒:周光宗,这么说,你抵死不肯招供?周光宗胆怯嘴硬:将军大人,罪臣无罪,何以为招,何以为供?将军冷笑:周光宗,你不要心存侥幸,既然你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本镇就叫你见见棺材。来!搬上堂来! 兵勇们把搜出的金条、金沙、珠宝和其他物品都搬来,放到周光宗面前。将军说:周光宗,这都是从你家里、官署、小金库中搜出的赃物,你还有何话说?周光宗说:将军大人,这些东西罪臣委实不知,和罪臣毫无干系! 将军冷笑:见了棺材也不落泪,那就叫人兜你的老底!带姚成!姚成被兵勇架上堂跪倒,一只胳膊拄地磕头说:罪民姚成叩见将军大人!周光宗心头一惊,满头虚汗。 将军问:姚成,你说这些金银珠宝和物品都是从哪里来的?姚成看了看说:将军大人,都是周大人,不不,都是周光宗贪污受贿所得。周光宗喊:姚成,你血口喷人!将军大人,姚成是诬陷,他是不折不扣的小人! 姚成说:大人,罪民把周光宗贪污受贿的每笔金银物品都写了账单,作了详细记载。罪民当初是怕分赃的时候,周光宗克扣小人分成,没想今天成了证据。 将军问:账单在哪儿?姚成说:这账单,罪民也怕被周光宗发现,所以缝在衣襟里。将军挥手,一兵勇用刀挑开姚成衣襟,扯出一块白布呈给将军。将军细看,白布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文字和数字。周光宗绝望地瘫软在地。 总局广场上,土台正中坐着将军,两旁陪坐着蜚克图、罗勒密、管粮和几位文职官员。土台前跪着周光宗、姚成、段倚山,还有王福恩等七个人。 将军接着宣判:……以上七名案犯,行贿买官,败坏王法吏治、矿规章程,均革职查办,加处买官金钱三倍之罚金,均判处四年监管苦役。兵勇们押走段倚山、王福恩等七人。 将军又读判决书:罪犯姚成,参与通匪、谋害他人,协助周光宗非法贪占巨额黄金、白银,并非法从中获取重利,罪行十分严重,当判斩立决。念其悔罪后有立功之举,故减轻处罚,收缴其非法获利,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判处斩监候。姚成被押走。 将军再读一张判决书:罪犯周光宗,身为总办,借职务之便,欺骗上宪,诈取剿匪军费;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盘剥矿丁,中饱私囊;谋害他人,强行逼婚。其手段恶劣,所得金银物品等数额巨大,实属罪大恶极!按大清律,罢去周光宗黑龙江矿务观察使——即漠河金矿总局总办之职,革去进士功名,没收全部财产,判处斩立决!现将罪犯周光宗立即行刑!蜚克图,由你监斩! 管粮突然大呼:刀下留人!他急步上前跪倒:将军大人!卑职漠矿总局新任总办管粮,恳请大人免去罪犯周光宗一死! 将军一怔,意外地直盯着管粮;蜚克图也意外地望着管粮;绝望、惶恐的周光宗更加意外,不敢相信地望着管粮;其他人都很意外。 将军问:管粮,你为何要替他求情?管粮一脸郑重:将军大人,卑职和蒋雪竹被周光宗害得很惨,那是私事。个人委屈事小,为国办矿事大。周光宗确属罪大恶极,但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今他正在写作《沙金术》,此书将对办好金厂帮助很大,该让他写完,留下这笔财富。他还改造了新的沙金机器,做出模型,只待制造…… 将军沉下脸:管粮,你管多了吧?管粮见将军不悦,改变策略道:卑职不敢。只因将军大人贤明,肯纳忠言,卑职才敢斗胆多言。将军大人素来爱惜人才,所以卑职才敢冒犯,直言上陈。将军缓和微微点头。 管粮说:大人,周光宗虽有罪在身,可他更是有才学之人,深得办矿要领。大人何不恩罚并举,网开一面,让他戴罪立功,把书写完,造出新的机器,为我大清国多产黄金?望将军大人三思。将军沉吟。 管粮接着说:将军大人,留他一命,为国所用,若完成沙金力作,又多有发明,定会使金厂大业宏兴,产金量大增。变罪人为新人、为能人,此举定会朝野传颂,大人也定受朝廷褒奖!这于公于私都是好事。卑职再望大人三思!周光宗望着管粮,不禁泪光闪闪。 将军说:说得有理。只是,万一周光宗生出什么变故,本镇可吃罪不起。管粮说:大人,管粮愿以身家性命作保!周光宗的泪水滚滚而下。 将军说:本镇准了!你起来吧。管粮说:多谢将军大人! 将军说:本镇改判如下,免去周光宗死罪,改判终身服刑,除生活用品,罚没全部财产。对其监外看管,令其戴罪立功。若有大功,可酌情减刑;若生变故或无建树,即可正法!周光宗连连叩头:罪民谢将军大人活命之恩!从今以后,罪民定会重新做人,以死报效朝廷,报效将军大人! 将军说:罢了!你还是多谢管总办吧。周光宗转身给管粮磕头,感激涕零道:多谢管大人救命之恩!管大人不计私仇,以德报怨,恩同再造,定当报答! 将军令兵勇架走周光宗,然后正式宣布:管粮接任黑龙江矿务观察使——即漠河金矿总局总办之职。 弟兄们来到管粮家,说是祝贺管粮正式当了总办,实际上却埋怨他不该救周光宗。球子说:管粮,你这是办啥事儿呀?夺妻之恨的人,你为他说情,你这不是打自己的嘴巴子吗?你受难,大家为你操心费力,到头来你为他争理儿,你这不等于把弟兄们都卖了吗?管粮低头听着。 卢汉说:兄弟,你连这样人都能容,那你成啥人了?你是不是吃错药啦?反正我这人嘴黑!管粮说:我知道大伙跟我不见外。你们听我说,我也是恨不得一刀砍了他!球子说:那你还救他?咋回事啊? 管粮说:我想问问大家,大清朝哪个官员不贪不占?哪个不以权谋私、跑官卖官?为官廉政、像张怀远大人那样两袖清风者能有几人? 卢汉说:你扯远了,毕竟周光宗几次三番将你两兄弟置于死地,管水被蚊刑,差点死了,你也差点被活埋!你现在为他说话,到底什么意思? 管粮说:我再问问大伙,大清留洋者能有几人?著书立说者能有几人?造机器者能有几人?像他这样的人,留他一命,让他戴罪立功有什么不好?让他把金厂搞上去、能多产点黄金,大家也多得点,这有什么不好? 骆有金说:管叔说得没错。球子说:小崽子一边待着去!我就没看出来,做槽子糕,非得他这个臭鸡子儿! 管粮说:人这一辈子,做事总得有几回对得起良心吧?总得讲个道理吧?最起码做事要敞亮,不说肚里撑船、额头跑马,也该坦坦荡荡吧?做个男人大丈夫总得顾大局、明大义吧?弟兄们不再说话。 周光宗制好了沙金机。球子和骆有金领着矿丁们用沙金机沙金,事实证明,打用上新机器沙金,矿丁分的金子比过去多了。球子说:没想到周光宗还真他娘的干了件好事儿,有两把刷子。 卢汉说:看来咱错怪管粮了,他救周光宗是对的,这小子确实有玩意儿。骆有金笑道:我说对了吧?听我管叔的没错。球子一撇嘴:小崽子净跟着瞎吵吵。人都这样,没当官儿时恨贪官,当了官也照样贪,东窗事发,痛哭流涕也晚了。 卢汉说:精辟,球子你有点货,没看出来呀!骆有金说:我管叔早就当官了,可没搂过一文钱哪。球子说:这话对劲儿。卢汉道:说一千道一万,只要能给咱们多分金子,比啥都强。 老金沟里雪深数尺,所有通往外地的道路均被大雪封严。大雪还在下。 周光宗家里四壁空空,只剩下衣柜、桌凳和一些日用品。他端坐桌前写《沙金术》,纸没了,到处翻都没有,赌气地躺在炕上望着房顶。 管粮拎着两包点心进来。周光宗忙起身相迎:风雪寒天,管大人怎么来了?管粮说:你写书辛苦,来慰劳慰劳。可惜大雪封路,铺子里只剩两包炉果了。你先吃着,过后再想法给你买。 周光宗因受凉不时咳嗽,管粮说:屋里咋这么冷?炉子咋不加柴火呢!说着蹲下往炉子里添加劈柴。炉火渐渐旺起来。 周光宗感动地说:你还买东西看我这罪人,真让我过意不去。这些天,我常反思,以前做的那些事啊……管粮说:别想那么多,安心写书吧!你别叫我官职,别叫我大人,那显得太生分。周光宗说:好吧,老兄请坐。 管粮说:光宗,你刚才不写书,望着房顶看啥呢?周光宗说:这书马上就写完了,可没纸了,写不了啦。幸亏我来时多带了些狼毫和徽墨,不然连笔墨也没得使了。管粮说:没纸了?那好,你等着,我去弄纸。 晚上,管粮来到周光宗家,一手拎着酒和吃食,另只手拿着薄薄一沓大小不一的纸。周光宗接过来说:这点纸不够啊。管粮说:老金沟识字的人少,铺子进纸就少,找了好几家都没有。我家也没几张。文案那儿有几张,还得写公文。我到度支那儿,只踅摸了几张废账单,你先凑合着写。周光宗愁:这可怎么办? 管粮摆好菜,倒上酒:没纸了正好歇歇。来,咱喝小酒儿,聊大天儿,等你写完书,咱俩一块儿找金脉。凭你的学识、我的经验,不信找不到旺金苗,不信不出爆头。来,干杯。 周光宗举杯又放下了:有一事我得告诉你一声,你那张金脉图,虽然不是个科学文献,但确对我这本书有很大帮助,我从那里面有不少发现,也引发很多思考,得出不少独家结论。管粮倒酒:好啊,那是我舅舅留下的,你能用得着,真让我高兴! 周光宗端杯又放下:这纸,到底什么时候能来?我每次著书都一气呵成,中间断了几日就急得火烧心,真恨不得不吃不睡,一口气把书写完!管粮玩笑地说:咋?活够啦?周光宗不解地看着管粮。管粮拍他的肩,调侃道:当心哪,光宗先生,我倒是想让你早写完啊!可是你早写完了,将军见用不着你了,万一改了主意,把你咔嚓啦!管粮一摊双手。二人笑。 几天后,管粮又来看周光宗,见一面墙上多出了横挂的花炕单,好像罩着什么。周光宗正躺在炕上望房顶。 管粮说:呵,好悠闲哪!周光宗懒散起身说:唉,无所事事呀,傻吃懒睡的。这真是:夜来闲听雪打窗,日上三竿始离床。慵懒无采少洗梳,清酒一杯望云裳。呵呵,清闲哪;哈哈,安逸呀。管兄你看,我都闲得发福啦,这脸也胖多了吧? 管粮打量:欸?我虽然忙了数日,没工夫看你,也不至于胖这么多呀!脸没洗头没梳,眼睛也红红的,光喝酒啦?周光宗说:片纸皆无,只字难书,何必梳洗,乐在酒壶。哈哈哈…… 管粮说:你倒想得开了。这回写不成书,不着急啦?周光宗说:徒手难战,借此偷闲,优哉游哉,乐哉快哉呀!哈哈哈!管粮笑:我一来,这回你清闲不了啦,店铺进货啦,我订了许多纸,一会儿骆有金就送来,足够你写好几本书。 周光宗不可捉摸地一笑:那么多纸?唉!不写啦,有纸也不写啦。管粮意外:咦?怪事儿啊,几天不见,咋变成这样啦?周光宗说:混吧,拖吧。混一天,得一天;拖一天,是一天。 管粮有些琢磨不透:你这是怎么了?周光宗说:早写完早死,晚写完晚死,不写完不死。我何必自己催自己上鬼门关?管兄,你说呢? 管粮不知该说啥好,不解地看着他。周光宗得意地仰头,甩搭着袖子,在管粮身边走来晃去。管粮忽然皱眉道:什么味儿?他发现周光宗衣服上沾了许多墨汁,就问:你这爱干净的人,不光没洗脸,外衣没换,内衣是不是好几天没换了?周光宗窘:我……我没内衣啦。 管粮说:罚没财产,没动你的衣物。我知道你内衣多,都雪白雪白的,快找件换上。周光宗不动。管粮替他找,四处踅摸,走到墙边,掀起炕单一角看了看,一把扯下,墙上挂着一排白内衣,每件内衣上都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管粮摘下一件捧在手上看着说:光宗,你把《沙金术》都写在这上了?周光宗点头。管粮看着墙上的一排衣服:周兄,这几天,你是在玩儿命啊! 周光宗动了感情,眼睛湿湿的:过去,于私,我太对不住你;于公,我犯的罪太重。我这么做,就是为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也为赎回一些我的罪过。我要重新做一回人,做一个心里干净、手脚干净的人;做一个没人指戳、没人唾弃的人。为这,受点儿累算什么?就是死也值啦! 管粮问:你都写完了?周光宗说:还有一点点儿了,我需要实地去考察,才能下结论。管粮看着周光宗,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眼含泪水说:好,我陪你一起去。 管粮背着个大包,周光宗手里拿着铁锹,二人到一个山沟里边走边观察。此时十分凶险的大烟泡浓重的乌云,正从雪岭上奔涌过来。管粮和周光宗只顾勘查,没有注意大烟泡即将袭来。 山风越刮越大,很快下起大雪,天地间一片混沌。不远处的高山变得模糊不清,山顶隐约有个大雪帽子。这时,管粮才注意到形势危急,大声冲周光宗说:刮大烟泡啦,不能再勘查,回去吧,等暴风雪停下再来。周光宗喘着粗气说:不行,来一趟不容易,考察完好把那个结论写进去。这风雪没准一会儿就停,咱先找个背风的地方避一避。 管粮说:这样很危险,万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呢?周光宗说:不要紧,有你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怕!管粮无奈,指不远处那座高山的山脚说:那儿好像有个雪屋,咱去躲一躲。 高山脚下,果然有个不知是谁早就掏好、已部分坍塌的雪屋。管粮用锹切着大雪块将其修好说:兄弟,你先进去暖暖身子,我弄些柴草来。管粮说着把周光宗推进雪屋,把背包也扔进去,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管粮找来干柴草,在上边的木支架上吊个铁罐子,把雪块放进罐子里,从兜里掏出火镰打着火,把干草点燃,顺手把火镰放在身边的雪地上,忙用干草火引子去点燃柴草。火燃烧起来。管粮从背包中拿出干粮说:哟,都冻硬了,烤烤再吃吧。 雪越下越大,山顶的雪帽子越积越厚,有雪块滑落下来。有棵枯死的大树,枝桠掉落着,已所剩不多,树身在大风中摇晃欲倒。 管粮拿起两个烤热的干粮,一人一个先揣在怀里暖暖胸口,剩下的等烤透了再吃。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奇特的轰响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管粮忙起身到洞口向外探看。大雪帽子滚落下来,砸推得陡坡上的积雪随着向下坍滑、滚动。那棵枯树被撞断了,也随着往下翻滚。 管粮大惊道:不好!雪崩了!快跑!他拉起周光宗疾速钻出雪洞。他们横向着疯跑。山上的积雪成块、成堆地轰响着向下滚动,速度越来越快。那棵枯树撞上一块巨石,被撞得凌空飞起,直向周光宗砸来。管粮急回身,猛把周光宗推开。枯木砸向管粮,他急闪身跳跃,但还是被枯木扫着后腰,当即摔倒。 周光宗惊叫:管兄!大哥!他急忙扶起管粮。管粮说:放开我!你快跑,往旁边的高坡上跑!周光宗喊:要死一起死!说着架起管粮就走。管粮走得极艰难,着急地喊:别管我!我走不了啦!快跑哇你! 周光宗更急:你他妈的必须听我的!他强行背起管粮,趔趔趄趄向旁边高坡跑。啸叫着崩滚的大雪块随即而至。 天黑下来,雪停风息。周光宗摔倒在雪坡上,背上的管粮滚落在地。少顷,管粮挣扎坐起:兄弟,你背不动我,点堆篝火吧,要不咱会冻死的。 管粮又掏又摸:糟了,火镰落在雪洞了!周光宗说:不要紧,咱俩靠在一起,也能相互取暖。周光宗紧挨管粮坐下。管粮说:兄弟,谢谢你救了我。周光宗说:你救过我两次,我还欠你一次。管粮说:现在咱是好弟兄,不说这个行不行?周光宗笑。管粮痛苦地捂着腰。 周光宗心疼地问:疼吗?管粮强露一丝笑:没事。咱俩这么多年,还从没听你骂过人,今儿你骂了,还骂得那么粗野。周光宗说:我骂了吗?没有吧?管粮说:骂了,我听得清清楚楚,听着舒坦,过瘾! 周光宗说:可惜干粮也落在了火堆旁。管粮说:咱怀里不是有吗?周光宗一摸:糟了,我干粮跑丢了。管粮从怀里掏出干粮递给周光宗:你又欠我一回。周光宗迟疑地看了看干粮,接过来掰开,把稍大的一半递给管粮。管粮说:我吃那块小的吧。周光宗笑了:你多吃点儿,我饿昏了你好能背动我。 夜晚,众人都聚在球子家里。曼儿眼泪汪汪:这天也黑了,大烟泡也过去了,管粮他们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事呀?球子说:别哭了,他吉人自有天相,没事。卢汉说:要万一有事呢?球子说:咳!我不是劝曼儿嘛! 曼儿说:你们赶紧去找找吧!骆有金说:对,七岔沟地方大,七沟八岔的很难找,得多带些人,分路行动。曼儿催促:快去呀! 风雪路上,球子、卢汉、骆有金等几伙人分路向前搜寻,众人带着火把,拿着金锹、金镐、绳子、长木棍、砍刀、背包。 此时,精疲力竭的二人倒在地上,昏昏欲睡。周光宗强打精神:管兄,你可别睡啊!睡了就怕起不来了!起来,咱俩再唠点啥。管粮打起精神:唠点啥呢?周光宗坦诚地说:说点儿掏心的话。以前众人和我别着劲,我总以为是你在下绊,威胁我仕途,所以我才恨你,想除掉你。从你向将军为我求情那一天起,我终于明白了,人们敬重你,亲近你,因为你做人做到这份上!周光宗向管粮伸出了大拇指。 管粮说:过奖了。从小私塾先生就告诉我,把心掏给别人,别人才能把心掏给你。周光宗感叹:看来我是白念那么多书,到头来也没悟出做人的道理。这还不算,更糟的是还把自己的心弄脏了。我都不敢想,那时候我怎么会横刀夺爱呢?害得雪竹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也险些让你丧命,真是造孽呀! 管粮平静地说:提起雪竹,我恨不得揍你一顿。周光宗说:我也真恨不得你能打我一顿,我才会好受一些。管粮语声明显渐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切都过去了。周光宗见管粮的头渐渐低垂,急忙喊:大哥!管粮弱声地说:兄弟,我好困…… 周光宗叫着:大哥你清醒一下,清醒一下呀!说着将管粮抱进怀里,摇着管粮喊:管粮,你挺住啊!千万别睡!要是睡着就醒不过来啦!管粮努力坚持着:不睡……不睡……但还是晕过去了。 周光宗摇不醒管粮,就轻轻放下他,站起身。他撅了根长长的干树枝,把自己的围脖摘下来,系在树枝上。 清晨,朝霞似锦。卢汉等人爬上山顶,举目四望。球子看着山下说:卢大哥,瞧,这座山好像雪崩了!卢汉说:糟了,是雪崩过!骆有金急了:哎呀!管叔他们会不会在这儿勘查呀?球子领着人,跟头把式地向山下冲去。骆有金摔倒,爬起时望着旁边不太远的高坡惊叫:你们看!那是啥?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旁边的高坡上,像有一面旗幡在飘动。 球子、卢汉和骆有金等人跑到那根系着围脖的树枝处,左右寻找,看到不远处有一堆衣服。球子跑过去喊:在这儿!他掀开棉袄,露出管粮的脸,惊叫:是管粮!管粮哥! 众人连喊带摇地弄醒管粮。管粮吃力地睁开眼,懵懂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着急地问:周光宗呢?快找! 众人分头去找。球子发现不远处有一堆干树枝,跟头趔趄地跑了过去。卢汉等人也跟过去。球子扒开树枝愣住,只见周光宗光着上身,穿着一条单裤,身体蜷缩成婴儿状,一动不动,脸上挂着冰霜,露着安详,身体已经僵硬。管粮在骆有金搀扶下踉跄走来,半跪在周光宗跟前喊着:周光宗!周光宗! 雪地上,一个用树枝扎成的简易雪爬犁上坐着管粮,他怀里抱着像冰雕一样的周光宗。球子、卢汉、骆有金在前面拉着爬犁。管粮的眼前不断闪回两人恩恩怨怨交锋的镜头,脑海里幻化出飘荡的布衫,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那是《沙金术》内容。 第二十章 烧杀抢掠 史书记载:公元1900年(清光绪二十六年)7月21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离京西逃。同年七八月间,东北发生了“庚子俄难”。 搬家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屋里有些凌乱。萨马廖夫提着一个大手提箱走出屋子。卡佳坐在那里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出神。玛莎抱着一个布娃娃走到妈妈身边:妈妈我们走吗?卡佳抽着鼻子,摸摸孩子点头,没说话。 萨马廖夫又进来提一个皮箱说:卡佳,抓紧收拾走吧,赶早班去下江的火轮,卡佳说:真离开了,我有些舍不得这儿。萨马廖夫说:日子总要往前走,铁路局长霍尔瓦特先生对我说,那里将会是天堂。 卡佳最后出来,锁门时把一张纸条塞进锁旁的门缝里,她环视院子,目光落在那堆劈好的木头上。 管水越过边境线来到卡佳门前,发现门锁着。他有些失落地拍拍门,忽然发现门缝中有纸条,就把纸条捏出来展开看:走得匆忙,看见纸条时我已经和丈夫一起去遥远的城市生活,祝好运。卡佳。管水攥着纸条匆匆走了。 卡佳一家坐着马车来到哈尔滨新居,马车停在院子里。萨马廖夫作为铁路警备队长,住进了高级职员宿舍。 冰雪融化之后,树绽新绿,接着满山满岭的达子香花(兴安杜鹃)一片火红,没过多久,大山又变得一片浓绿。 部落里一片祥和、热闹。身穿鄂伦春服装的雨生在和孩子们比射箭。撮罗子前坐着胡子全白了的老莫纳,他对阿丽玛嘿嘿乐着:阿丽玛,你看顺(满语太阳)多像只小山鹰啊,真是我们部落的图河拉阔顺(不落的太阳)!阿丽玛说:是的,小山鹰快长大了。雪竹姐姐好多年没有音信,生死不知,她要是还活着,见到孩子也不会认识了。 莫纳说:看样子雪竹很难回来了。你和这孩子有缘,比亲母子还亲,我看你别再相信那个萨满的预言了,你和他旧情难舍,去找他吧,破一回戒,和他成亲,一起带着这孩子不好吗?阿丽玛说:我也不是完全相信萨满的话,我是想,万一雪竹姐死里逃生,哪天回来了,我咋面对她?咋面对这孩子?再说,我看得出来,管粮哥和雪竹姐的感情,山洪冲不垮,雷火打不断!过去的事,像小河的水,永远地流过去了…… 阿丽玛和莫纳正说着,山弯路上,一个人骑马驰来。阿丽玛惊喜,腾地蹦起来,招着手跑去:管粮哥!管粮跳下马伸开胳膊:阿丽玛! 阿丽玛跑到管粮跟前站住,二人都垂下了伸出去的手,只是情感复杂地默默对望着。阿丽玛说:管粮哥,我和阿迈正念叨你呢,你就来了!管粮问:这些年,你还好吗?阿丽玛点点头。 莫纳展开双臂:骏马跑来了,山鹰飞来了,大山为你张开了怀抱,我的孩子!莫纳和管粮拥抱,捣他一拳:多长时间不见了,你咋总也不来看我?管粮说:事儿太多了,总也脱不开身,阿迈,生我的气了?莫纳故意的:气得我整天骂你! 撮罗子里,阿丽玛给倒马奶酒时问道:雪竹姐有消息了吗?管粮摇了摇头。莫纳说:你的眼神流出内心的不安,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吧?管粮说:我接到将军府电报,说八国联军快打到北京了,咱离界江很近,一旦打过来,这里肯定会受到牵连,我就是来告诉你们,要提早做好准备。莫纳说:好!我现在就去跟大家说。 雨生进来,在阿丽玛身边坐下看着管粮。管粮看着雨生问:小伙子,你几岁啦?雨生说:九岁。管粮说:这孩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是谁家的孩子?阿丽玛端着碗去添马奶酒,装作没听见。 管粮问雨生:你叫什么名字啊?雨生说:我叫图河拉阔顺,就是不落的太阳。平时,大家都管我叫顺。阿丽玛把马奶酒端来放好坐下。雨生靠到阿丽玛身边,小声说:额聂(满语:母亲),他是谁呀?阿丽玛想想说:你应该叫他大爷。管粮问阿丽玛:他是你的孩子?阿丽玛不看管粮,点点头。管粮吃惊:你结婚了?阿丽玛说:没有。 管粮骑马走了,身后忽然传来孩子的喊声:大爷!大爷!管粮停马回头看。雨生跑过来说:大爷,我额聂叫你慢点走。管粮笑笑点点头:知道了。说着骑马又走。雨生又喊道:大爷!管粮勒住马喊:还有事吗?雨生说:大爷,你带我走呗?你去哪儿我去哪儿。管粮笑了:你还小,等长大了,大爷带你骑马挂枪走天下!雨生问:说话算数?管粮说:算数!回去吧!管粮催马驰去。雨生呆呆地看着。远处,老莫纳和阿丽玛望着这个情景…… 回风口聚义大厅摆着一桌酒席。管粮和管水相对而坐,小黑龙在一旁站着。管粮急切地说:老二,八国联军已经打进北京了,关里各地民众都起来抗击洋鬼子,风头越来越大。你在这啸聚山林,不算能耐,带着弟兄们去杀外国强盗,保护好老百姓,那才叫能耐。管水喝酒不语。 管粮说:你不用进关,去哈尔滨就行。这些年修铁路,很多农民、山民没了地,没了林子,没法活下去,他们受南边的影响,也聚在一起,组成了乡勇民团,都往哈尔滨赶呢。管水喝着酒,停了一下又喝。 管粮说:他们手里的家把什不行,对付铁路的洋鬼子肯定吃亏,你应该出面拔刀相助,把洋鬼子赶出去!正好管缨也在哈尔滨,兵荒马乱的,我挺担心她,你也顺便去看看她。管水不吱声,吃着菜,好像没把管粮的话当回事。 管粮生气了:我说老二,都快亡国了!我大老远跑到这儿,是来跟你谈正经事儿,不是来看你吃喝的!你去不去,给我个准话!管水说:哥,你不是看我来了,你是看上我手里这几杆枪啊!我是土匪,不管大清的事。管粮气得撂下酒碗起身走了。管水瞟了一眼管粮的背影,停下吃喝寻思着。 管粮骑马下山匆匆走着,抬头一看,管水骑马持枪全副武装横在路上说:哥,我来送送你。管粮气恼:我用不着你送!管水没接管粮的话茬:怎么个打法?管粮说:不用你操心。 管水说:哥,我想告诉你,这场仗我要去打,不过不是为朝廷。朝廷都跑了,他们不管国家,不管百姓,我凭什么替他们打?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大哥你去打这场仗。管水说完,打马向山上跑去。 韩老大叼着大烟袋进来。管缨问:咋才回来呢,干啥去了?韩老大说:送货碰上几个义和团的人,是前阵子从山东过来杀洋鬼子的,说是来发展队伍。你想想,哈尔滨洋人这么多,我琢磨,早晚要出啥事。 黑龙江边,荷枪实弹的俄国金匪弃船登岸。谢列金胸前挂着巴扬,领着他的一伙俄国金匪,气势汹汹地过来。他们的队伍满是逃兵、流浪者、乞丐和醉鬼。 漠口镇上,到处是枪炮声和浓烟火光,到处是哭喊声和逃难的人群,到处是鲜血和死难者的遗体。 总局院外空场上,集合着几千名拿刀矛锹镐的矿丁和手持火枪的防营兵。管粮站在大树下的土台子上,慷慨激昂地讲话:弟兄们!有人拿着火器欺负到家门口了,你要是个爷们儿,是个中国人,就把脖子挺起来,把腰杆子绷直了,拿起家伙豁出去!不能叫这群野狗疯狗在咱老祖宗坟上打滚撒欢啊!弟兄们,你要是有血性,就把这腔子热血倒给他们!让他们也知道知道,中国人不是脓包!关东山不收无名之辈! 众人振臂高呼:关东山不收无名之辈! 管粮喊:兴安岭不埋无名之尸!众人振臂高呼:兴安岭不埋无名之尸! 管粮高呼:弟兄们,抄家伙吧,砸断他们的狗脊梁,把这帮畜生赶出去! 老金沟战场上,管粮和卢汉带着矿丁和防营兵,借助战壕和地形地貌隐蔽起来。老弱残人和会技术的人都已经撤进深山老林了。 俄国军队和金匪们号叫着冲过来。谢列金用巴扬拉着《西班牙斗牛士》,边走边喊:孩子们!哥萨克的勇士们!上帝派来战神支持着你们,前方的黄金宝地在召唤着你们!为了恢复伟大的极吐尔加共和国,为了滚滚的黄金,请拿出斗牛士的勇气,向前冲!向前冲吧! 球子直骂:娘的!这个谢驴子!我非劁了他不可!他举枪瞄准谢列金:找你太姥姥去吧!球子一声枪响,谢列金耳朵被咬去一块,鲜血涌出,吓得他收紧巴扬,侧身卧倒。匪徒们也跟着趴到地上。球子高喊:让我干趴下了!谢列金拉起一支进行曲,金匪们排成方阵,踏着曲子的节拍向前推进。 敌人火力太猛了,球子和骆有金来到管粮身边商量对策。曼儿从远处跑过来说:管粮,给我把枪!球子急了:咳咳!你女人家来干啥?管粮也急:曼儿!你咋没撤进山里?曼儿说:我留下跟着你们!管粮喊:快走!这是战场!曼儿撅嘴:我是来打洋鬼子的! 球子推曼儿,曼儿一抡胳膊,球子没有防备,一下坐到地上。周围的人们都笑起来。曼儿说:罗刹来了,我总不能用气儿吹跑他们,用眼皮儿夹死他们哪!快给我把枪!管粮说:好,球子,这事交给你了! 球子不情愿:这、这……曼儿说:怎么着啊?管粮哥的话你都不听?球子只好给曼儿枪。曼儿手里拿着枪说:球子,我会了,开打了你还得跟着我。球子看着曼儿没有说话。曼儿问:听见了没有?她有意把枪口朝向球子。球子吓得蹿到一边喊:祖奶奶!你想崩了俺哪? 阵地对面,谢列金用巴扬拉着乐曲,指挥着金匪方队,气势汹汹但却整齐滑稽地过来。曼儿看着罗刹那阵势有点害怕,举枪的手直抖,枪突然走火。谢列金吓一跳,下意识地收紧巴扬,侧身卧倒,用手摸摸另一只耳朵自语:感谢上帝,耳朵还在。谢列金爬起,对跟着他卧倒的匪徒喊:孩子们!黄金在向你们微笑,去把它们夺到你们手里,冲过去吧!金匪们号叫着,放着枪冲上来。 管粮说:弟兄们,咱货不多,都省着点儿搂,瞄准了再打!开火!曼儿吓得闭眼扭头胡乱放枪,球子扭头骂:省点子弹!这哪像我的徒弟?会打不会打啊?不会打滚回去!曼儿一急,扣了扳机。一个匪徒中枪,在地上滚动号叫。曼儿见打倒了人,吓得把枪扔到地上捂着嘴大叫。球子滑稽地冲她伸出大拇指:尿性! 谢列金猫腰拍拍倒地的匪徒:我的孩子,你是真正的哥萨克勇士,我要奖赏你。谢列金拉起《天鹅湖·四小天鹅》。另一伙哥萨克兵从不同的地方攻过来。双方激战,互有伤亡。经过数番激战,双方僵持不下。 管粮躬身跑到卢汉身边说:卢汉,他们有援兵上来了,咱们的人却越打越少,这样撑不住啊!你赶快带两个人去墨尔根求兵。 夜幕降临了。球子带几个人监视敌情,其他人有的抱着武器打瞌睡,有的擦枪闲聊。管粮查看受伤的人,让曼儿和骆有金搀着受伤的人回去,做些干粮送上来!骆有金眨眨眼:我不回。曼儿说:俺生死都和你们在一起!管粮说:废话!没干粮搁啥打仗?在一起有个屁用!赶快给我滚回去!二人不情愿地走了。 天亮了,敌人的包围圈越缩越小。谢列金拉起《西班牙斗牛士》。金匪和哥萨克兵疯狂进攻。谢列金狂叫:管粮!我的国防大臣!不要再抵抗啦,这里的黄金天堂,又属于它昔日的主人——极吐尔加共和国的总统谢列金啦!我的孩子,不要太冲动、太顽固,我给你拉支曲子,你安静一下,然后回到我的身边吧!谢列金拉起平缓的小夜曲。叭地一枪,谢列金的帽子飞了。金匪们又一次疯狂进攻。 莫纳领着雨生,站在部落旁的路口,脸色凝重地张望。全部落的人,都在这里。阿丽玛飞马而归,一脸惶急:管粮哥他们被罗刹兵和金匪包围了,包围圈越来越小!很危险!莫纳说:我们不能看着大清的国土被洋人践踏!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的骨肉兄弟被罗刹吞掉,必须援救他们!我们去救援,很可能会引火烧身,大家怕不怕?众人都说不怕,快去救他们! 莫纳扫视着大家说:好!除了老人和孩子,无论男女,凡能骑马打枪的,跟着我去老金沟解围!阿丽玛带着留下的人,拿好弓箭,保护我们的家园!你还要保护好图河拉阔顺,他是我们的小太阳,不能落下去! 莫纳领着二十多个中老年男人和中青年女人,骑马持枪,快速行进。 包围圈内,球子说:大哥,恐怕坚持不住了。管粮正在思索着,突然,敌人的后面传来交战的枪声。球子高兴了:救兵!是卢汉搬来救兵了! 管粮听着,皱起眉头。他觉得去墨尔根路途遥远,再快也回不来。枪声是从莫纳部落方向来的,可能是莫纳领人来了!他们人不多,又多是老弱和女人,力量有限,于是他大声喊道:向打枪的地方突击,里应外合,冲出去!冲啊!管粮率领矿丁们边打边向外冲。 包围圈外,莫纳带人向包围圈里冲杀。哥萨克骑兵冲过来。双方混战。莫纳扫视,见只剩下十来个人了,而且有的带伤,大吼:撤!把罗刹引开,减轻包围圈里的火力!快撤!莫纳率部落人向回撤退。很多哥萨克骑兵紧紧追赶。 包围圈内,管粮率领矿丁和防营兵们拼力向外冲着。球子说:大哥!不对呀,罗刹返头又上来了!管粮听着包围圈外的枪声越来越远,担心而难过:老阿迈肯定处境危险,凶多吉少! 莫纳带着人飞跑,后面追兵枪声不断。莫纳冲着混乱的部落人马喊道:不要往部落跑,跟我来!有几个人跟着莫纳打马转弯跑去。后面的人马却直行冲出。奔跑的莫纳勒马发现追兵向部落方向跑去,知道他们一定把追兵引向部落了,就赶快去追。 十几个溃逃回来的部落人回到村子,告诉大家罗刹兵追过来了,快跑吧!莫纳骑马赶来说:阿丽玛,保护好我们的孩子!保护顺!又对族人喊:大家不要乱,德乐查(太阳神)保佑着我们,用猎枪送罗刹去死,用我们的血去祭奠白那查(山神)吧!跟我杀呀。他一马当先,向罗刹兵杀去。莫纳抬枪射击,枪法极准,枪响即有哥萨克兵落马。 阿丽玛趴在大石后面,护着手攥猎刀的雨生。埋伏在不少大树上的老人和女人箭矢齐发,一些骑兵被射落马下。莫纳大吼:射得好!送该死的罗刹见鬼去吧!他一枪打落一个头目。另一个哥萨克头目,接着指挥冲锋。有的撮罗子被打着了,火舌渐渐升腾起来,飞舞的火舌,又引燃了别的撮罗子。 哥萨克骑兵向前冲锋。突然绷起一道道藤条绊马索,马被纷纷绊倒,哥萨克兵落地,伤重的在地上翻滚,没伤和伤轻的爬起来,挥着马刀端着火枪往前冲。后面不断跟上来的骑兵也往上冲。交战中,双方都有人不断倒下。 阿丽玛一手搂紧雨生,一手举枪射击,弹无虚发。雨生看着阵地上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咬牙发狠,又见敌兵冲近了莫纳,突然大叫:玛法(爷爷)!他猛地挣脱阿丽玛的手,挥舞猎刀向前冲去。阿丽玛大惊,从石后跃出,躬身紧追。 莫纳听见喊声,回头见雨生挥刀跑来,同时也见几个哥萨克兵向孩子瞄准,惊急中跃身而起,回身抱住雨生,后背连连中枪,大喊:阿丽玛!上马! 阿丽玛抓过一匹惊叫蹦跳的马,飞身而上,莫纳又转过身,一手把雨生捂紧在身后,一手举枪,未及射击,前胸中弹,莫纳并没有倒下,他喊:带着顺走!阿丽玛一把拎起雨生,放到马上,勒转马头向后方飞奔。莫纳举枪阻击,打倒两个哥萨克兵,又中数弹,拄着枪,大瞪双目,巍然挺立。 落马的哥萨克兵冲过来,惊惧地望着老莫纳,向剩余的几个部落人开枪。骑马的哥萨克兵向阿丽玛追去,纷纷被绊马索绊倒。落马的哥萨克兵恶狠狠向部落的伤者补枪,又点着了剩下的撮罗子。 老金沟阵地背后突然传来枪声喊杀声。球子喊:弟兄们,救兵到啦!众人振奋。浑身是血的卢汉,伴着枪声冲进来,无力地从马鞍上滚落,呆望管粮呜咽:兄弟,没搬来救兵啊! 球子怒:奶奶的!副都统见死不救?卢汉说:发不了兵啦!墨尔根城已被罗刹占领,全烧光了!现在连北京城都丢了,慈禧太后和皇上都跑啦!哈尔滨那边打得更凶!黑龙江将军大人抬着棺材上前线,已经战死!哪里还会有救兵啊?! 众人呆住,继而泄气沮丧。管粮说:看来只能靠咱自己啦。卢汉、球子,你们带着大家掩护伤员突围,撤进深山老林。我带剩下的防营兵掩护! 球子说:我们不能走!卢汉说:我是防营管带,留下的应该是我!众人都说不走,愿同生共死!管粮说:你们听着,连朝廷和将军、还有那么多正规军队都支撑不住,咱们这点儿人更是回天无力,能走的走吧,我在这顶着。球子和卢汉还要留下。管粮把枪对准他们:听我的!快走!球子、卢汉无奈扶伤号走了。 管粮大喊:弟兄们!不走的给我狠狠打,大清的面子是咱给撑着!别让人骂咱是熊蛋!众人用火力压制着,掩护撤退的人。 卢汉和球子指挥着众人撤退,但前面已被罗刹兵包围,冲不过去。敌人越来越多,将他们三面兜住,不断有人倒下,活着的所剩无几。球子说:老卢,过不去!这样死得更多!卢汉说:你带大伙往右边撤,我掩护!球子说:还是我掩护,我要是死了你告诉曼儿,我不能和她拽被单儿了!说完举枪射击。 卢汉顺手从地上捡起大刀,挥舞着大刀向前,刀下一个个敌人被他砍死。其他十几人也捡起大刀长矛拼杀,肉搏中,一个个英勇倒下。卢汉浑身是伤,举刀刚要砍去,三把刺刀从前面插进,后面三把刀扎出来。卢汉举着的刀奋力捅去,一个罗刹兵倒下。卢汉眼睛一翻,扑通倒地。 老金沟阵地上,情况十分危急。球子说:管粮,实在突不出去啦!管粮说:那咱就一块儿死在这!说着举枪就打,已没子弹。他在阵亡弟兄身上搜搜弹药,被两支枪瞄上。球子冲过去护住管粮,被击中两弹。 管粮大吼:球子!我的好兄弟呀!他一把抱住球子,滚向一旁的土堆后面,晃着球子:球子、球子我的好兄弟!你醒醒啊! 球子微闭双眼,似乎听到唢呐声激越地响起,音乐声中,幻化出蒙着盖头的新娘……盖头被挑开……曼儿灿烂幸福的笑……球子不好意思地坐在曼儿身边……曼儿低头有些害羞……一个孩子斜斜歪歪迎出来喊爹……球子看着孩子笑了……门后站着曼儿……曼儿无比灿烂地笑了…… 球子嘴里流着血笑了。他缓缓睁开眼,吃力地说:管粮哥,曼儿……俺给你……看着呢……她还是个闺女呢……我把她还给你了……管粮震惊,流下泪道:兄弟啊……球子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脸上挂着一丝苦笑。 管粮猛回头,双眼喷火,从地上捡起大刀冲向罗刹兵,像疯了一样砍杀,面前的敌兵纷纷倒地。 谢列金拉响巴扬喊:管粮,我勇敢的孩子,你们完蛋啦!你还是回到我的身边,来当我的国防大臣吧,我用音乐回报你。管粮踏着尸体狂奔向谢列金,举刀腾空就砍。谢列金闪身躲过。管粮就势挺刀直刺,刀扎进谢列金腿中,同时他的侧身也中了数枪。他拔出刀还要砍谢列金,又一枪打来。管粮迎着旭日摇晃着,轰然倒下。 枪声停止了,突然天地间静得吓人。谢列金吓得目瞪口呆,大张嘴望着管粮,说不出话来。弥漫的硝烟遮住旭日。地上躺着无数壮士的尸体…… 部落废墟上,撮罗子都烧了,有的还冒着余烟,地上到处都有死难的部落人。阿丽玛一手领着雨生一手牵着马,痛极地望着,目光停住了。受伤的莫纳依然拄枪挺立着,像一座不倒的大山。阿丽玛领着雨生,脚步沉沉地走过去,痛泪滚滚,缓缓跪倒在莫纳面前…… 被烧毁的撮罗子残迹仍在。残迹外的小溪旁,新搭了两座桦树皮撮罗子。阿丽玛拎着猎枪,从撮罗子里出来,腰间围了一圈雪白的桦树皮,头上围着一圈白桦皮,头发上戴着一朵薄白桦皮做的白花。雨生从旁边的撮罗子里出来,他也腰围白桦皮,头戴白桦圈,一手拎猎刀,一手揉着睡眼说:额聂,我和你一起去溜兽套子。 林中仍暗,看不清稍远的东西。阿丽玛领着雨生小心地向前走。不远处传来呻吟声,母子俩诧异,急忙奔过去。大树上倒吊着一个被兽套子套住脚的人。 阿丽玛大惊,跑到近前,只见那人衣服破烂,浑身是血。阿丽玛急忙放下套子,细看后倒抽一口冷气:管粮哥?雨生喊:大爷! 撮罗子里,阿丽玛心疼地查看管粮伤口,十分焦急。雨生采药回来问:额聂,大爷伤咋样?阿丽玛说:有三处伤还存着枪子儿,不抠出来会烂在里面,点堆火! 雨生点着一小堆干柴草,阿丽玛在火上燎短猎刀。一根木棍横放在管粮嘴里。阿丽玛把刀扎进管粮肉里,一颗弹丸掉落。雨生看着,眼睛露出敬佩。阿丽玛闭眼睛使劲猛一剜,第二颗弹丸掉落。雨生咬着牙,暗暗使劲。阿丽玛手不停地操作着。管粮满脸是汗,忍受着剧痛。第三颗弹丸落地,阿丽玛松一口气。 管粮躺在木杆制成的塔克达(床)上,身下铺着干草和桦树皮。阿丽玛为他换药。管粮感激地说:这些天苦了你啦,谢谢。阿丽玛说:我不爱听这谢字,只要你能好起来,比啥都强。管粮起身说:阿丽玛,我总惦着金沟,弟兄们不知还有没有活着的,我真想回去看看。阿丽玛说:你都成这样了咋去?我替你去吧! 傍晚管粮在睡觉,阿丽玛掀开门帘进来说:我到金沟看了,那里没有中国人,金匪开始淘金了。罗刹兵还在那儿,你根本回不去了。管粮想了想问:阿迈和部落的人都葬了吗?葬在哪儿了?阿丽玛难过起来:没了那么多人,我和顺身单力薄,只好水葬了。 残阳如血。河边摆着简单的供品。管粮跪在河边,阿丽玛和雨生跪在两旁。管粮拿着三根干树枝高举过顶,然后插在供品前,眼含热泪道:阿迈,各位恩人,我来看你们,我知道,你们是为我们死的,这些恩,管粮都记在心里!我拜祭你们在天之灵,愿德乐查(太阳神)保佑你们! 管粮重重地磕头。阿丽玛和雨生也跟着重重地磕头。管粮磕到第三个头,伏在地上,不再抬起,他的双肩剧烈抖动,在无声地痛哭。 傍晚,阿丽玛在撮罗子旁边不远处喂马。雨生用马莲根刷子为马刷理着毛:额聂,咱有三个人,一匹马太少了吧?阿丽玛说:等有了更多的兽皮,就出去换马。雨生说:大爷的伤全好了,每天都出去打猎,咱有不少兽皮啦。阿丽玛说:还不够。顺,你喜欢和大爷在一起吗? 雨生说:我可愿意和他在一起了,从心里觉着他有说不出的亲!他要是我爹多好啊!额聂,我真想叫他声爹!额聂,我要是叫他爹,咱就成一家人啦,那多好啊!阿丽玛情感复杂,沉吟道:他是干大事的人,这大山里是留不住他的。 雨生说:大爷又没说,你怎么知道?阿丽玛惆怅地说:额聂太了解他啦!你看他最近老出去打猎,那是想为咱多备些兽皮和干肉啊! 雨生帮阿丽玛烤兽肉,阿丽玛说:你去读书吧。雨生进了撮罗子。阿丽玛边烤肉,边向山中张望。 管粮骑马飞驰而至,拎着猎枪,马上挂着几只猎物。阿丽玛迎过去:这么多呀!哥,你打猎的本事真强。管粮说:你咋忘啦?俺最初来这部落时,老阿迈可没少教俺打猎的本领,尤其使用兽套子,俺可有真功夫! 管粮向撮罗子喊:顺!图河拉阔顺!雨生跑出来:呀!大爷真厉害!等我长大了,也像你一样,成个好猎手!大爷你教我打猎呗。管粮说:咋,你在猎人堆里长大,能不会打猎?雨生摇头:爷爷不教我。阿丽玛道:阿迈说,顺长大了,会和他爹一样,是干大事的人,只让他读书。 公元1900年(清光绪二十六年)7月22日,哈尔滨的民团组织发动了总攻,呼兰统领定禄率军参战。管水率领的队伍和民团,与中东铁路警备队在旧船坞展开激战。 管水和小黑龙的马队呼啸着来到哈尔滨铁路边,队伍中的旗帜上写着“扶清灭洋护我河山”。管水带着民团的弟兄们骑在马上举枪打空中的电线。枪声响过,电线断裂。有人在铁道上埋好炸药,炸药爆炸。众人齐心合力将铁轨掀翻到路基下。 在旧船坞,管水和小黑龙指挥着队伍,用火枪同俄军激烈交火。对方阵地上,萨马廖夫挥舞指挥刀督战。双方冲到一起,展开肉搏战。管水与萨马廖夫,一个挥大砍刀,一个舞指挥刀,相遇拼杀。对峙中,管水忽觉对方面熟,辨认道:你?萨马廖夫?萨马廖夫说:你?卡佳的老情人! 管水问:告诉我,卡佳在哪儿?萨马廖夫说:卡佳属于我!二人打斗。管水制住萨马廖夫说:你要是个爷们儿就告诉我!萨马廖夫不回答,奋力搏杀。硝烟中,搏杀的民团与警备队都不断有人被杀死,场面惨烈。 管水挎着大刀,拿着枪,领着民团数人在西大直街战场掩体后面抵抗,小黑龙跑来喊:大当家的,要顶不住啦!管水喊:顶到啥时候算啥时候! 一声爆炸,升起滚滚浓烟。萨马廖夫骑马从战火浓烟里杀出来,挥刀高喊:乌拉!俄国警卫队的士兵们跳出掩体冲锋。管水高喊:我日你祖宗!弟兄们,打!给我顶住!萨马廖夫的兵把管水民团的人冲散。 萨马廖夫带着警备队搜捕四散的民团,不时传来冷枪。管水在街角处举枪射击,一俄军被打倒。管水迅速装上子弹,举枪瞄准。另一俄军枪响,管水左小臂受伤,枪支掉地,血顺着小臂流在手背上。他活动一下左臂,感觉伤势并不严重,就从身上抽出大刀,披一身烟尘,左臂血迹斑斑地飞奔而去。 管水左拐右拐,跑进一个死胡同。有两个俄国追兵向管水这跑来。管水情急之下拎刀翻墙进院。楼上传来钢琴演奏的古典音乐。管水顺着琴声来到楼梯下面。钢琴声中,长长的白色垂地窗帘在风中鼓荡,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走廊的两边摆满了鲜花。满身烟尘,左臂满是血迹的管水,右手拎刀慢慢地走到门旁,轻轻推开一条缝往里看。 一个金发女郎正弹钢琴,弹琴人是女主人卡佳。站在门口的管水认出了卡佳,慢慢将刀放进刀鞘里。卡佳正沉浸在音乐声中,一双满是血迹的手搭在卡佳肩上,管水轻声喊:卡佳!卡佳一愣,琴声戛然而止。她没有回头,轻轻用手按住肩上管水的手。卡佳看到沾在自己手上的血迹,猛然站起身。 满脸黑灰的管水冲着卡佳微微一笑,卡佳一把抱住管水哭起来。管水拍拍卡佳:有吃的吗?我饿了!卡佳说:我给你包饺子。 管水说:不用,随便吃一口就行,弟兄们还在打仗。卡佳边走向厨房边说:去他妈的战争吧,你必须吃我包的饺子。管水说:不,来不及了。说着转身要走。 卡佳拦住管水说:你一定要听我的,不要再去送死了!你跑了这么多年,我不在乎,但是,今天我绝不让你再回到战场上!这顿饺子,你必须吃!卡佳说着把管水推进另一个房间,将门锁上。 卡佳在厨房里飞快地剁饺子馅,流着泪叨咕:为你包这顿饺子,我已经准备几年了,可是一直没有见到你,今天这顿饺子你必须吃! 管水正用布缠自己的手,卡佳端了一盘热饺子进来说:饿坏了吧?快来吃!管水用右手接过盘子,低头吹着。卡佳看到管水的手很脏:还是我喂你吧!卡佳用勺子舀起水饺喂管水,边喂边说着:怎么样,我包的水饺好吧?我感觉自己真的很伟大!味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美味?管水大口吃着点着头,没工夫搭话。 二楼客厅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萨马廖夫提着马刀、浑身带着战场的硝烟,大步流星地回来了,进门喊:亲爱的卡佳,我都快饿死了,给我弄点吃的来。 玛莎走出房间喊:爸爸!萨马廖夫说:噢,我的小天使!玛莎搬来凳子,站到凳子上亲吻了萨马廖夫的脸,然后跑去玩了。 另一个房间里,管水迅速拿刀,卡佳按住管水压低声音说:不要这样,请你不要把战争带到我的家里来!卡佳把管水推进一个大衣柜里说:在我们家里绝不能有战争,为了孩子,也为了我。她说着把门关上,端起那盘水饺匆匆出去。 卡佳把饺子放在桌子上说:看,我做的。萨马廖夫闻了闻:中国饺子!我爱吃!他坐在餐桌前,将马刀放在旁边,大吃起来。 卡佳紧张地看着萨马廖夫,又偷看一眼管水那屋。萨马廖夫抬头看看卡佳问:你怎么了?卡佳说:没怎么,我去给你拿调料。转身心惊肉跳地进了厨房。 萨马廖夫吃着水饺,听到另一间屋子里发出声响,他警觉地放下手里的叉子,起身拿马刀慢慢走过去,轻轻推开屋门,扫视了一眼屋里,见衣柜的门夹住了衣服的一角露在外面。 卡佳拿着调料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一幕惊呆了!萨马廖夫用刀尖轻轻插入衣柜的缝隙,将门挑开,衣柜中没有人。卡佳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 萨马廖夫一脸疑惑。忽然,一把长刀刃抵住萨马廖夫的后脖颈。萨马廖夫一惊,呆立不动。卡佳睁开眼,发现站在门后的管水右手持刀,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态。卡佳跑过来喊:管水,你不能杀他!千万不要伤害萨马廖夫!我求求你!管水的刀渐渐放下。萨马廖夫松了一口气,慢慢转过身来,管水人已不见了。 外面不时传来枪炮声。郎达和小龙在粮行一间密室里用日语交谈。郎达表情严峻:现在城里乱了,中东铁路警备队和民团交火,这对我们是个好机会。辽东战事正在筹谋中,我们帝国的军队已经开始向旅顺口集结,补给战线都从哈尔滨这儿出,急需粮食。我们要趁乱火中取栗,加紧屯粮。我们掌控烧锅的目的就是筹集资金,再用这笔资金屯粮。听说还有几家难办的主,对吧? 龙哥说:我正想让郎川君拿主意呢。郎达说:拔掉管家烧锅这根刺儿,他窝得我难受。其他几家都看着他,只要把他家拿下,哈尔滨一带的粮行、酒坊烧锅就全都是我们的了。总部对我们提出了严厉警告,为了帝国长远利益,烧杀掠抢之事尽量不要出面,不要轻易暴露自己,要借别人之手,达到我们的目的。 管水的临时阵地指挥所设在一家民宅里。他心情沉重地说:咱死了十几个,都是过命的兄弟!小黑龙说:洋鬼子太可恨了!咱得想别的招儿治治他们,出了心头这口恶气!管水说:是不能就这么蔫了,他们火力太猛,咱不能和他们硬碰硬,死了谁伤着谁我都心疼! 外面不时有零星的枪炮声隐约传来。丁小七跑进来说:各位好汉,小民有话要对你们说。管水问:什么事?说吧!丁小七说:小民给一家烧锅吃劳金,东家的烧锅酒专门卖给俄国人。他们家和洋人勾搭不是一年两年了,铁路上的那些洋鬼子都喝他们家的酒!仗着有俄国铁路警备队的那些洋鬼子给他们撑腰,他们在这条街上可横了!打你们的那些兵,背的酒壶里都装着他家的酒! 小黑龙说:娘的,煞煞他家威风,就等于煞了洋人的威风!丁小七说:这还不算,东家还骂咱们民团是乌合之众,是惯匪暴民,说咱们打洋人是吃饱了撑的!埋怨咱们打洋鬼子耽误了他们家的生意!那条街上的烧锅都听他家的,他们全都反对咱民团! 有人说:杀一儆百!烧了他家!小黑龙说:老大,还寻思啥呀?下手吧?管水气恼地说:那就先拿他家说事儿,点了它,这也是给洋人点颜色看看。小黑龙喊:走啊!众人气势汹汹地出去了。 第二十一章 鸿门宴 史书记载:公元1900年8月3日,俄国派一个旅的兵力乘船抵哈尔滨,抗击洋人的群众武装和清军全面失败。随着关内外形势的急剧变化,清政府也由当初的支持、利用,变为对群众武装的残酷镇压。 老大抱着一摞麻袋出来放在车上,车上装着几篓子酒。管缨小声问:这些酒能换几杆火枪啊?老大说:谁知道,跟那帮流浪士兵商量呗。现在正乱,你在家看好门,别有人来咱家抢酒喝。管缨说:抢咱干啥?都是对着洋人去的。你自己去我不放心,我和你一块去。 老大问:嘱咐家里没有?管缨说:嘱咐了,门市这边都告诉了,把大门关了,不认不识的不让进来。老大说:门市这边我倒不担心,我担心后街的烧锅。管缨说:行了,快走吧,我天天都去嘱咐。二人赶车走了。 丁小七带管水等人气势汹汹向后街走来,他指着管家烧锅说:就是这家!众人将管家烧锅紧闭的大门包围,有人砸门。丁小七向混进民团队伍的打手们使眼色,又冲烧锅努嘴。这些假民团啸叫鼓噪:杀死假洋鬼子!烧光这贼窝子! 小黑龙砸门高喊:开门!不开门就放火烧了!丁小七说:这位爷儿,东家就在里面儿,根本不勒你们哪!管水让手下人点着火把。街坊四邻都说这家烧锅是好人家,两个掌柜都是本分人,不能烧! 管水看着丁小七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东家打过你骂过你,你现在要借我们手报私仇啊?丁小七回身一指:你问问大家伙儿,这家是不是专给洋人供酒?丁小七那几个手下大声喊:是啊!丁小七说:你看看,没错吧? 小黑龙说:老大,下手吧?给洋人舔溜须的绝没有好下场!大家都看着呢!管水高喊:烧!无数个火把扔进了管家烧锅。 小黑龙对管水说:老大,有人举报前面还有一家买卖勾结洋人,咱去看看问清楚。管水和小黑龙二人走了。 一辆大车疾驶,车上放着两个麻袋,酒篓没了。老大赶着马车,管缨坐在上面。管缨说:等明天咱给民团把枪送去,再把咱家酒拉去几篓,给他们壮壮胆,鼓鼓劲,慰劳慰劳他们! 管缨和老大赶车往家走,远远看见有烟。管缨喊:哪儿着火了?哎呀,那是咱家呀!是咱家着火了!她跳下车疯一样地跑到门口,大火在熊熊燃烧。老大跑来喊:快救火啊!邻居们都来救火。 管缨哭着喊着要往火里冲:这是谁干的缺德事啊!里面还有人呢!有人拽她:命要紧哪!别进去,你家的人都跑出来了!一邻居说:是民团给烧的!有人告发,说你家的酒都卖给洋人了。 管缨喊着:我跟他们拼了!不远处,管水骑马回来。一邻居说:民团头头又回来了,就是他让人烧的。管水骑马过来,管缨拿起扁担转身举着刚要打,扁担停在了半空,管缨愣在那里:二哥?管水也停住了:缨子?怎么?烧的是你家?管缨问:是你烧的? 管缨回到家里骂:老管家哪辈子作孽了咋的?托生出管水这么个货来!我这辈子都不认他!老大打圆场:他不知道是咱家,知道能烧吗!管缨说:他天生就是败家的玩意儿!把管家门风都给弄毁了!春生问:他不是我二舅吗?管缨喊:你没这么个二舅! 门开了,管水进来,低头无语。管缨对着管水哭骂:你还有脸来呀?你为啥烧我家?这可是我熬了半辈子的家啊,全没了!我这辈子都不认你!你不是我二哥!我这辈子也不想见到你!你给我滚出去!管水低头无语。 管缨说:你们作损哪!我还给你们买枪呢,买个狗屁!你们都是什么人哪?伤天害理呀!你不是我二哥呀!我没你这二哥! 管缨上去推管水,管水往后一退,碰到了爹娘灵牌。管水转身看见爹娘的画像,跪下恭恭敬敬地三叩头。 管缨哭天喊地:娘啊,爹啊,我命苦啊!你们走得早把我给扔下了,我拼死拼活没命干,攒下的家都让二哥给烧了!管水站起来,眼里满含泪水,转身向门口走去,他在门口停下说:缨子,二哥错了。管缨哭声小了,老大没说话。 管水说:二哥这辈子还你!说完迅速离去。管缨抽泣着,爬到炕上用袖头快速擦去窗子上的雾气向窗外望。 哈尔滨街头,一排被绑的民团壮士,在俄国人和清兵组成的刽子手的枪声里倒下。萨马廖夫率领警备队的人和清兵,骑马四处追捕民团的人。 管水飞快地奔跑,一个清军军官迎面带清兵搜捕过来。军官看见管水,举枪射击。小黑龙骑马跑来,回身就是一枪,射击的军官倒下。管水跑了。小黑龙被击中,一头栽下马来。管水腹背受敌,只好独自拐进一条小胡同逃走。 管缨等一家人正在忙活着,管水推开门,见管缨站在门口,马上反身往外走。管缨拽住管水,从身后一把抱住他说:你不能走,出去就是个死!管水要挣脱,管缨死死抱着不放。韩老大焦急地说:快下酒窖!管缨把管水推进酒窖。 警备队的人和清兵从一家出来,跑进另一家,在乱翻乱找。谢尔盖坐一辆马车过来说:嗨!萨马廖夫,你们是在挖宝,还是在找矿?萨马廖夫说:哦,谢尔盖,我们在搜查一个叫管水的家伙!他逃到这里来了。 谢尔盖对着酒窖门喊:嗨!掌柜的!是我,你的老朋友谢尔盖来了!管缨出来,见街上到处是正在搜查的俄兵和清兵,她忙说:是谢尔盖先生啊,你来得可真准时。谢尔盖和管缨走进院子。 萨马廖夫带着警备队几个人闯进院子。管缨很紧张,带着谢尔盖来到酒窖。谢尔盖说:噢,给我装酒!管缨看着一个大桶,给老大使了一个眼色:老大,快装酒,就一桶了。韩老大会意:给你这一桶!这可是多年的陈酿! 老大和一个伙计把酒桶搬上车。谢尔盖走到马车旁,对站在院子里的萨马廖夫说:喂!还没搜到那个魔鬼吗?萨马廖夫说:没有,真是活见鬼了! 管缨看到萨马廖夫等人走后,焦急地对韩老大说:这里肯定待不下去了,咋办?韩老大说:你和吴妈赶快去收拾东西,咱们抓紧离开这里! 谢尔盖赶着马车,马车上装着那桶酒。他把酒桶搬进别墅,高兴地围着桶转。他拿过一只大碗,把碗放在酒桶下端的出酒处,拔下裹着红布的圆木塞接酒,但一滴没有。他很奇怪,用另一只手使劲拍打酒桶。突然,酒桶“嘭”地炸裂开,木片纷飞,从酒桶里站出一个横眉立目的人。 谢尔盖吓得跌坐地上,手中的大碗摔碎了。他惊惶失措,目瞪口呆。管水恶狠狠地劈胸就是一掌,把谢尔盖打昏在地,大摇大摆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谢尔盖躺在地上醒了,晃晃头,忽然明白:喔!上帝!他是魔鬼!于是忙爬起身,抹把脸上的血,摇晃着走到壁挂电话机前打电话。 萨马廖夫带领中东铁路警备队的人闯进管缨家院内,已经空无一人。酒窖里只有空酒桶。萨马廖夫带士兵匆匆而去。 街上乱哄哄的,管水来到街的一角,一队清兵跑过,管水迅速转向另一条街。管水左右看看无人,翻墙进入卡佳的院子。他对吃惊的卡佳说:我来告诉你一声,我要走了。卡佳说:全城戒严,你走不了。管水说:卡佳,谢谢你的饺子。玛莎出现在屋门口,看着管水。 卡佳告诉玛莎:这就是为我们劈柈子的水叔叔,没有他,那个冬天我们就不会温暖地度过。玛莎搬来凳子,站在凳子上,捧着管水的头亲了亲他的脸。管水摸摸玛莎的脸蛋儿笑了。 卡佳说:水,你等等,我看看外面。卡佳趴在窗子旁向外看,等卡佳转回身来,管水已经不见了。玛莎还站在那里。卡佳问:水叔叔呢?玛莎用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动作,然后指指大门,轻声说:他走了! 秋风阵阵,院中落叶遍地。全身戎装的萨马廖夫进来,帽檐下露着一圈包伤的纱布。他走近卡佳,抚她的肩,带着歉意:亲爱的,我要走了,可能是几个月、几年,也可能是永远的分离…… 萨马廖夫声音低低的:命令来了,我要回国去平叛。士兵们已经进火车站,我马上就得走。卡佳抱住丈夫哭了:战争,又是该死的战争! 萨马廖夫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孩子。他说着从腰间拔出小巧的毛瑟枪:留给你吧,遇到危险时护身。眼前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萨马廖夫把枪放在桌上捧起卡佳的脸亲吻一下说:真对不起。卡佳流泪道:我会想你。萨马廖夫来到玛莎的房间,玛莎在睡觉。萨马廖夫对熟睡的女儿说:今天你还没亲我呢。他转身小声对卡佳说:战争会吃人,万一我回不来,你和孩子别待在哈尔滨了,这里很不安全,回伊格纳斯去吧。卡佳哭着说:萨沙!一定要活着回来!我在伊格纳斯等你! 管缨一家在香坊简陋的旧草房里住下。傍晚,管缨望着低矮的屋子叹气,韩老大叼着烟袋回来了。管缨生气道:这阵子你总不着家,今儿这一大天你又干吗去了?家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闲玩儿瞎逛!韩老大笑:嘿嘿,出去找乐子嘛。咱春生念书念得好,都快进中学堂了,俺是高兴。你也乐呵点儿,别把脸总抽抽得跟包子似的。笑一个,你笑笑嘛! 管缨说:一边儿去!俺看着这破家只想哭!好端端的大烧锅,没想到竟让亲哥哥一把火烧了!如今从山顶掉到深渊,俺是该哭还是该恨哪?韩老大说:缨儿,别这样,咱该庆幸。 管缨说:就差拎打狗棍要饭了,还庆幸?韩老大说:是啊,那天晚上咱救了二哥,要不是马上从傅家甸搬到这香坊,恐怕当夜就被警备队抓去了。说不定现在正坐老虎凳、吃鞭子、挨烙铁呢,恐怕连小命都搭上了。咱一家人能平安逃出来,还不该庆幸? 管缨说:这倒也是。可现在咱落魄成这样,吃饭的钱、孩子念书的钱,都是卖了俺手上戒指对付的。眼下,咱一两碎银都没有了,这日子可咋过呀?韩老大为她揩泪:没事,没有趟不过的河、爬不过的山,只要别塌腰,想走,就能找到路;想飞,就能长翅膀。 管缨说:可咱走得成、飞得起吗?韩老大说:能!咱还能扯动天、拽动地。现在市面上没有那么乱了,咱管家烧锅没了,就办新烧锅,干老本行,再把徒单那伦大酒师请回来,不信不能东山再起! 管缨狐疑:真的?韩老大说:俺啥时说过疯话、假话?俺连名字都想好啦,现在哈尔滨大了,叫烧锅太小气。外国人开作坊都叫工厂,咱也学学,就叫满堂香酒厂,咋样?管缨来了兴致:这名字时髦,中。咱出的酒,还叫满堂香酒。 韩老大说:对嘛,要比以前的更好!实话告诉你吧,这一大阵子,俺总不着家,是出去看房子、看地场,好买回来开酒厂。俺已经看好地方谈好价,今儿俺一天没着家,是去阿城请徒单那伦大酒师。他答应等咱干起来,立马就过来。 管缨说:唉!可惜呀,咱这是做梦娶媳妇,画饼当饭吃。你说用纸扎个船,是能漂洋啊还是能过海啊?咱镚子儿没有,凭空一想,天上就能掉馅饼?还是想想柴米油盐打哪儿来吧。 韩老大一笑,到屋角破烂堆里翻,从最底下拽出双破毡靴抖着土。管缨皱眉:俺说老大,这破毡疙瘩早就不能穿了,俺想扔,你死活不让,咋搬家又带来了?快撇出去。韩老大诡秘地笑着:缨儿哎,俺的好太太、内当家、女掌柜的、孩儿他娘,这可是落水时的救命稻草,成仙用的上天梯子。说着递给管缨。 管缨不屑地撇嘴。韩老大嘿嘿笑:哎!你摸摸里面嘛。又递。管缨躲。韩老大把其中一只递到她手边:摸呀!管缨迟疑地接过向里摸,啥也没有,生气地掼到韩老大身上:你讨厌你!韩老大又嘿嘿递上另一只:那你再摸摸这只。 管缨推开:去!别拿俺寻开心!韩老大说:摸了有好事,不摸是傻蛋。硬塞进她手里。管缨觉得很沉,忙摸,眉梢一挑摸出个布包,掂了掂忙打开,里面是好多根大金条,惊喜道:喔!哪儿来的?韩老大说:反正不是偷的、抢的。 管缨白了他一眼:啊!你存私房钱,藏心眼儿!韩老大说:要藏心眼儿还能给你?早拿跑找大闺女过小日子去喽! 管缨娇嗔:你敢!说,咋回事?韩老大说:咳,世道多变,商场险恶,不留点儿后手还行?这里有俺攒的,也有大哥上次回来悄悄留下的,是他的俸金和李中堂赏的。大哥说,有时防无,盛时防衰,等有急难时拿出来用。 管缨说:好哇,一块儿瞒着俺!为啥不早说?韩老大说:俺怕早说了,遇到点难处你就花了。要真那样,不也一把火烧了?这就叫,有米留到挨饿时,不到火候不揭锅。他得意地一仰脖,哎!管缨扑哧一乐一推他:老大,你真有水平! 满堂香酒厂的大门上和匾上,都挂着红绸和红绣球。酒厂开业了,管缨、韩老大和徒单那伦在门前迎接着陆续前来的贺客。 丰泰粮行老板郎达来了,他留起两撇黑胡子,梳大辫子穿长袍马褂,踌躇满志中藏着阴鸷和奸猾。朱昆、丁小七以及八个抬贺礼的伙计跟在后面。郎达皮笑肉不笑地拱手:管掌柜、韩掌柜,俺不请自到,恭喜恭喜!管缨和韩老大佯笑还礼:同喜同喜! 郎达说:二位掌柜的开办大酒厂,真是大手笔,大气魄,佩服!韩老大说:哪里,还得仰仗郎大老板多多提携!管缨说:是啊,往后俺们走的道平不平,行船的风顺不顺,可就看你啦! 郎达说:高抬高抬,以后酒厂还要多用我的粮食。我是跟着凤凰高飞,拽着龙尾巴下海;你们吃肉,我跟着喝汤;你们发大财,俺跟着赚几个小钱儿。 老大说:郎老板的丰泰粮行,可是全哈尔滨最大的,全城的烧锅和油坊,哪家不到你那儿进货?到时候对俺们这小酒厂可要高抬贵手,别让俺们小作坊饿着。管缨讥讽道:俺们可就仰仗郎老板赏口饭吃喽。 满堂香酒厂一开业,因为酒好,就来了个满堂红,销路越来越好,有不少酒商和饭馆、店铺来订酒。可是,高粱、苞米都快没了,再不进粮就得停工。韩老大赶紧去买。他来到一家粮栈打问,掌柜的说粮价提了,现在粮栈被郎达控了股,郎老板不准平价卖。韩老大走了好几家,掌柜的全都这么说。 大酒师徒单那伦急得搓着手:东家,酒厂就要停工了,怎么办?管缨焦急:要是停工,光违约金就够受的!韩老大沮丧地说:哈尔滨的粮食市场让郎达独霸了,粮价高得吓人,买他的粮食酿酒,得赔个底儿朝天! 大家正着急,小狗子拿个信封进来:二位东家,郎达派人送来请帖。管缨打开看:老大,郎达请咱去福星楼大酒家赴宴。韩老大气恼:哼!鸿门宴! 两口子到福星楼大酒家赴宴,伙计将管缨和韩老大带进二楼雅间,见里面已有很多人,韩老大说:嚯!挺齐呀,哈尔滨各大烧锅和大油坊的掌柜差不多都来啦!看样这郎达不是要呼风唤雨,就是要移山填海。这酒,八成是别有滋味! 一掌柜说:我看也是。同是做买卖的,你半斤,我八两,姓郎的显啥大瓣蒜?装啥领头羊?耍啥幺蛾子?另一掌柜说:闹不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又一掌柜说:要真这样,咱甭理他,都走个的!还有的掌柜说:走?咱是风筝他是线,紧紧地扯着呢!他把哈尔滨的粮食市场霸下了,你烧锅也好,油坊也罢,谁能不去他丰泰粮行买粮食、买黄豆?掐着脖子哪!一个年老的掌柜说:这个郎达,在绥芬河当过土匪,在哥萨克当过兵痞,现在和哈尔滨附近的土匪都勾着、挂着呢!咱要罢了宴,得罪了这位爷,就是不关板儿倒闭,也得掉层皮! 管缨好笑:嗨!亏你们还是爷们儿,咋刚起风就怕下雨?见到猫就当成老虎?这脚大踩不过地去,巴掌大捂不过天去。俺就不信,他郎达能鼻子里冒烟,舌头上滚雷,能雷烟火炮地把山轰平了!只要咱们齐了心,还指不定谁怕谁呢! 外面伙计喊:郎爷郎大老板到!朱昆引领郎达缓步走进雅间,众掌柜急忙恭迎。一番客套,请郎达坐了上座,其他人依次而坐。管缨和韩老大坐在郎达对面。朱昆站在郎达身后。 郎达端杯起身:诸位掌柜的,还有这位女中豪杰,郎某能在哈尔滨站住脚,撂开摊,全靠诸位提携,不胜感激。为表敬意和谢意,先敬大家一杯。干!与众人碰杯饮尽。自己倒上酒,又举起杯:刚才那杯酒是敬大家的。这杯我先干了,好借酒同诸位说个事儿。又一饮而尽。众人情不自禁地交流着目光。 郎达说:从近几天起,供应各家烧锅和油坊的粮食、黄豆都涨了价,还没少涨,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其中原因很多,主要有三个…… 酒桌上已有了火药味。 一掌柜说:这算啥理由?这是磨刀霍霍想宰人嘛!另一掌柜说:粮豆价格本来就很高了,再这么涨法,酿酒榨油都得赔大钱!咱们这些开小作坊的,不是明摆着赔钱吗?众掌柜的也随声附和,并纷纷指责。 郎达想发作又忍住,露出阴冷的笑:这怎么个话儿说的?你赚了是运气,赔了算倒霉,俺管不着,是不是?想买平价粮豆?可以呀,你们哪家烧锅、哪家油坊,只要肯给我几成股份,我郎某宁可赔本供给原料。 各家掌柜很气愤。一掌柜说:郎爷,都是一样做买卖的,你咋能这么干? 另一掌柜说:要股份,你得投钱入股啊,哪有白要的道理?又一掌柜说:郎大老板太过分了吧?这不赶上抢了吗? 朱昆撸胳膊挽袖子:他妈的给脸不要脸!别说老子给你们放血!郎达一摆手,板着脸说:既然这样,那我郎达和你们的烧锅、油坊,就鹰飞空,狼钻山,没有任何瓜葛。我就得涨价卖,免得亏了血本。 管缨气恼:你钻你的山,俺飞俺的空。俺的树凭啥要给你结果?韩老大冷笑:东坡不行,俺走西梁;你架你的桥,俺趟俺的水。你尽管卖高价,俺们到别处去买。有的掌柜附和。 郎达不紧不慢地说:行啊,你们穿啥鞋,我管不了,可走我的路不行。只怕这进出哈尔滨的各条道,都是绊腿咬脚的。没有我给你们光溜道,我就不信你能买回来!管缨说:破藤子缠腿,有刀砍;路面咬脚,俺穿铁鞋。 郎达一笑:这话儿怎么说的?随你管缨便。不过告诉你,要是有个马高镫短、土匪杀抢的,我那好几十个弟兄,恐怕不会玩儿命保护你们。是不是呢?失陪!说着,悻悻地带朱昆走了。 有掌柜替管缨担心:管掌柜的,郎达那几十个打手,个个如狼似虎啊!管缨说:多谢各位掌柜的关照。他磨刀,俺也磨!走!拉起韩老大就走。 卡佳在洗被单和衣服,满院子都晾着洗好的白被单。两个军人走进院子,神情肃穆,慢慢朝卡佳走来,一个军人把一封信递到卡佳手上。卡佳瞥了一眼信封,那是萨马廖夫的阵亡通知书。卡佳慢慢蹲下身子用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满院的白色被单在风中飘荡。 卡佳不幸的事接踵而至。萨马廖夫阵亡后,中东铁路局守卫队来了新的长官,他看好了卡佳的房子,过几天他就要搬进来了。铁路局给卡佳安排了一个小房子,让卡佳赶快搬过去。卡佳哭了,玛莎醒了,也哭起来。 管水走进来,默默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卡佳一边哭一边说:水,萨马廖夫死了,他们要我和玛莎搬出去,他们就是这样的无情!我一无所有,连个挡风遮雨的地方都没有了!我要带着玛莎去流浪,我绝不去他们给我安排的小房子,我对他们已经伤心透了,也许山洞和丛林就是我的家。你走吧,我不想让你安慰我,我更不想让你为我们母女俩受累,我们的故事结束了。 管水默默听完卡佳的话,站起来走了。卡佳看着他的背影又号啕大哭起来。 早晨,卡佳抱着玛莎望着门口,玛莎满脸泪痕在卡佳怀里睡着了。管水走进来,他没看卡佳一眼,直接走进卧室。片刻他拎着两个箱子穿过客厅朝外走去。 过了一会儿,管水又走进来,走进卧室,走进厨房,不停往外搬东西。卡佳呆呆地看着他的举动,任其所为。必要的东西搬得差不多了,管水进来把玛莎抱在怀里,又伸出有力的臂膀把卡佳也抱在怀里朝外走去。卡佳喊:你要干什么,放开我,你要抢劫吗?管水一句话也不说,抱着她们朝外走。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管水把卡佳和玛莎放在车上,扬起鞭子赶马车朝前方走去。卡佳大喊着:你要带我们到哪里去?管水赶着车头也不回。 管水和卡佳带着玛莎,坐着马车,走过大平原,又走进山野。卡佳捶打着管水的后背问:告诉我,你到底要带我们到哪里去?你哑巴了吗?管水轻声说:回家!卡佳呆呆地望着管水那结实的背影,把玛莎搂在怀里,眼睛模糊了…… 他们停在一片荒地边,那里正好有一处废弃的屋子。在一棵大树下,管水跪在那里,点燃了三炷香。树皮被剥开,上面画着土地老爷的画像。管水闭着眼睛轻声念叨着:天老爷,地老爷,借俺一片天,给俺一片地吧,俺今天要燎荒开荒了,盼您给我们风调雨顺,多打粮食,让我们活下去。管水叩头。 管水回头一看,卡佳和玛莎在他身后也叩头,笑道:你们跟着乱磕什么头?关你们什么事?卡佳指了指土地老爷问:这不是你爹?管水哈哈大笑,笑出眼泪。他环视着山野,大声吼了一声:燎荒! 荒原上大火熊熊。管水和卡佳望着这一切。玛莎欢快地笑着叫着跑着。管水开荒了,他抡着䦆头,黝黑光亮的身上滚着汗珠。卡佳拎着饭包和水罐,领着玛莎走来。卡佳坐在地头上,望着管水那结实的背影,心中泛起无限温暖。玛莎依偎在卡佳的怀里,哼着一首儿歌。 晚霞横飞,一匹马在奔驰,管水带着全家采野果回来,玛莎和卡佳唱着歌,她们满脸都是浆果汁。 秋去冬来,管水骑马追逐猎物,他射中了猎物,骑马回到家里。卡佳和玛莎看着他英雄般归来,发出欢快的笑声。 夜幕降临,一家三口在吃饭。卡佳把肉夹到管水碗里。管水把肉夹到玛莎碗里。卡佳斟满一杯酒放到管水面前。管水把酒又倒进了酒瓶里。卡佳诧异地看着管水。管水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喝酒了。卡佳感动地望着管水。 管水说:咱开出三亩地了,我想明年春天种一亩玉米,一亩高粱,另外一亩种些杂粮。菜地我也开好了,明年种上土豆。我还想养两头猪、二十只鹅、二十只鸡、二十只鸭,这样咱的小日子就挺美了。卡佳,你有什么想法?卡佳轻声说:水,我没白等你一场! 这天,管水照例骑着马载着玛莎和卡佳回家来。管水在院里拴着马,似乎感觉到了异样。卡佳和玛莎要往屋里走,管水一下拦住她们小声说:屋里有人!他说着抄起一把铁锹,轻轻推门一看,大吃一惊!屋中坐着个衣衫破烂、头上包着头巾,露出一只眼睛,脏脸上有道紫红长疤的十分丑陋的人。 管水怒喝:什么人?出去!这时,卡佳和玛莎也进来了,玛莎吓得偎在卡佳怀里发抖。那人不动不语,面无表情,眼露激动、凄然与痛苦的幽光,直落在卡佳脸上。卡佳惊怕慌乱,一只手抱紧孩子,另只手紧挽管水胳膊。 管水喝问: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那人依旧不语不动,但目光变得阴鸷和伤痛,直射管水。两人目光相撞,像在做着某种较量。最终,那人又把目光移到卡佳脸上,变得柔和、爱怜和凄楚哀怨。这目光盯到卡佳心中的柔软处,她似乎与他有了感应,不再惊骇颤抖,仔细打量那个人。 那人令人恐怖的丑陋的脸,渐渐变成萨马廖夫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卡佳惊异狐疑,不敢置信,情不自禁地试探着向那人缓步走去。管水揽过玛莎,把铁锹攥得更紧。 那人依旧不动不语地盯着卡佳,眼中虽无泪,眼边却已湿润。卡佳问:你……你是……萨马廖夫?啊,真的是萨马廖夫!那人仍是不语不动,只微微点了下头。 管水绷紧的神经松缓,铁锹滑落地上。卡佳涌出泪水,颤声问:你……还活着?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萨马廖夫的脸有些颤,眼有些迷蒙。卡佳流泪把萨马廖夫的头揽进怀里。 管水默默看着。萨马廖夫挣出头,眼中露出感激的光,继而又变成凄哀无望的光,但瞬间消失,变得空洞沉重,脸上也更加麻木,毫无表情。 萨马廖夫住下来了,卡佳给他换上新衣。他头发蓬乱,卡佳要给他梳头,他挡开,自己用手胡乱捋几下,头发仍很蓬乱。卡佳无奈,拿笔写字:萨马廖夫,我们该怎么办?我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萨马廖夫也不回纸条,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卡佳又写:萨马廖夫,你能不能说句话或写点什么,我都快要憋疯了!萨马廖夫看了,不说也不写,默默走出房门。 管水拿砍刀在山林里砍树枝,卡佳默默走到他的身后喊:水!管水好像没听见,继续挥舞着砍刀。卡佳又喊:水,我在叫你呢!管水问:啥事?卡佳轻声说:水,我们该怎么办?管水沉默。 卡佳暴怒起来:我在问你,我们该怎么办?你必须告诉我,你这样沉默是不行的,我快要疯了,上帝不能这样作弄人,你说话呀!卡佳不停摇晃着管水的肩膀。管水说:卡佳!让他住在这吧,他不容易! 卡佳在叠洗过的衣服,不时透过窗玻璃,看院中劈木柈子的萨马廖夫,他像是在砍敌人脑袋,又像是同谁玩儿命。她心中难受,放下衣服,拿条手巾走了出去,给萨马廖夫擦汗。萨马廖夫拽过手巾自己擦。 卡佳瞪他一眼,拉着他就向屋里走。在屋里,卡佳气怨地看看萨马廖夫,又写:你到底在想什么?能不能说一说?你这样,使你和所有的人都很痛苦,求求你说句话吧!萨马廖夫只是看一眼卡佳,坐在凳上,仍是不动不语。卡佳急得要哭,又写:萨马廖夫,你是魔鬼!上帝呀!这是可怕的煎熬,我实在受不了啦!让我去死吧! 萨马廖夫终于缓了下脸,抓起卡佳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卡佳也抓住他的手,可他马上把手抽出去,又恢复了老样子。 卡佳欲写又停:你不肯说话,可你能听清我说什么,那你就听着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当年,我本该嫁给管水,可我得到了他的死讯。于是,你娶了我。后来,我们本可以好好生活,可偏偏接到你阵亡的通知,于是我又嫁给了管水。但结果,你们谁也没有死,我们都掉进了深深的痛苦的漩涡。这些该怨谁?谁都不怨,是我们受到了命运的耍弄,是上帝在跟我们开玩笑! 萨马廖夫静静地听着,但依旧毫无表情,渐渐闭上眼睛。卡佳说:萨马廖夫,你别这样。虽然我们不是夫妻了,但毕竟有过前情,还是朋友,我和水永远不会抛弃你。希望你尽早快乐起来。萨马廖夫响起了鼾声。 萨马廖夫端一盆水,用手往地上撩。玛莎胆怯地倚门看着,觉得撩水好玩儿,就试探着走过来跟着撩,小脸上渐渐露出笑容,萨马廖夫的脸也有了一丝松缓。管水进来,不放心地端起水盆,领走玛莎。萨马廖夫的脸立刻麻木。 管水返回,看着萨马廖夫说:喂,该说说我们的事了!我们是老对手,你不能怨卡佳,这一切都是命运捉弄我们,当初我在临死前托人给卡佳送信,让她不要再等我,找个好人嫁了。可我没有死。你们结婚了,我依然爱着卡佳,但是我只是默默地关注着她,没有动过她一手指头,她一直都是为你活着。老天再一次捉弄了她,她是接到你的阵亡通知书后才嫁给我的,我也是知道了你的死讯后才把她们送回来的。可现在你又活着回来了。萨马廖夫默默地望着管水。 管水继续说着:作为男人,我想我们不应该再让卡佳受到一点点伤害。萨马廖夫木讷地望着管水。管水伸出手说道:我想和你成为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萨马廖夫不解地望着管水。 管水说:我佩服你。你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千辛万苦找到卡佳和玛莎,是条汉子。我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我知道你的心里有多难受,可是没有办法,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谁也拆不开。我和卡佳说了,你就住在这儿,你什么也不要怕,我和卡佳会照顾你一辈子!萨马廖夫站起来转身走了。 萨马廖夫坐在院里一块大磨石边用力磨指挥刀。管水出来看见萨马廖夫在磨刀,也找了块大磨石,坐在萨马廖夫对面磨起大砍刀。正在盆边玩水的玛莎奇怪地看着他们,眼中充满不解。霍霍的磨刀声,在院中响着,声音越来越大,在天空中回荡。萨马廖夫举刀对着阳光,阳光折射在萨马廖夫脸上。管水也抬起头,伸出手指试着自己的刀锋。 管水在院子一边整理小马车。萨马廖夫从外面回来,见管水恶狠狠瞪他,“嚓”地拔出指挥刀,又霍霍地磨。管水也从车上拿起大砍刀,示威地坐在萨马廖夫对面凶狠地磨。玛莎见了,扭身跑进屋里去。 卡佳从外面回来恼怒道:上帝呀!为什么我一离开家,你们就磨刀?多少天了,总是没命地磨。你们到底要干什么?管水和萨马廖夫谁也不理她,更加用力地磨。玛莎从屋里出来,拿了一把小刀,没有磨石就找了块砖头,坐在一边磨。 院中三个磨刀人呈三角形,把卡佳围在中间。她挨个看,却没人理她,她气恼地走到玛莎身边说:喂!玛莎,你这小东西,为什么也磨刀呀?玛莎天真地说:妈妈,不为什么,大人都在磨呀。卡佳哭笑不得。 夜晚,卡佳在家里召开家庭会议,她说:这是家庭,不是屠宰场,更不是战场,你们谁再磨刀,我就先杀了谁!我能说出来就能做出来,不信试试看!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我们无法摆脱上帝的安排,我们只能遵从上帝的旨意,没有办法!萨马廖夫背对着他们望着窗外。管水沉默不语。 卡佳说:我说说我们以后该怎么生活吧,上帝要你们把过去的仇恨都忘掉,把你们的爱拿出来,放在这个家里…… 萨马廖夫在厨房里烤面包,做沙拉,玛莎捣乱。萨马廖夫给她一块抹了奶油的面包,并把她放在自己脖梗上,不让她捣乱,两手依旧干着活。 玛莎吃了两口面包,调皮地把奶油抹在萨马廖夫脸上,咯咯地笑。萨马廖夫也不擦,仍旧面无表情地干活。玛莎不小心,又把奶油抹到自己脸上。 管水和卡佳赶着小马车回来,车上装满干柴。他俩在院子里卸车。玛莎从厨房里蹦蹦跳跳地跑出来,管水招手:过来,爹在这儿呢!管水亲昵地为玛莎擦去脸上的奶油:小嫚子,又淘气了吧? 玛莎嘻嘻笑着,猛地伸开小手,把攥着的奶油抹了管水满脸。管水就势用脸在女儿的脸蛋儿上乱蹭,两人都变成花花脸。卡佳在一旁开心地笑。 萨马廖夫从厨房里端个托盘出来,往餐桌上摆面包、牛奶和沙拉。卡佳看见萨马廖夫,不由心情复杂地隐去了笑容。 第二十二章 亲爹娘 史书记载:“庚子俄难”后,在中国人民的猛烈反抗和各国列强强烈要求共同瓜分中国的压力下,沙俄不得不退出中国东北。谢列金等金匪退走时,带走了盗采的大量黄金,却留下一把大火,把老金沟变成了一片废墟。 管水酣睡着,睡在他身边的卡佳醒了过来,起身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里面是空的。卡佳迷迷糊糊拿着水杯下床打开房门,发出“啊”的一声叫喊。管水被惊醒,坐起问:怎么了?卡佳!卡佳没有回答。 管水走过去,顺着卡佳打开的门缝望去。中间的桌子前,萨马廖夫用一只手撑着头,背对他们坐在那里。管水扭身回到床上躺下。 卡佳看看管水,又看看萨马廖夫,走到床边轻声说:他太可怜了,他无家可归,我不能把他赶走,你能理解我吗?管水没有反应。卡佳伸手晃了晃管水的肩膀:水,我心里难受,我该怎么办?我谁也放不下,可这样下去,我就得死,这样的日子太折磨人了。管水沉默片刻,轻声说:我理解你。 天亮了,萨马廖夫还呆坐在那里。管水坐到他对面说:萨马廖夫,你听着,我知道你放不下卡佳,我更知道卡佳也放不下你。现在最受折磨的是卡佳,再这样下去,她会垮掉的。我不忍心看着她痛苦下去,我该走了,我还可以再有个家,可你不能!你一定好好待她,如果你不好好待她,我一刀宰了你!管水站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萨马廖夫的肩膀出了门。 月亮在云中穿行。卡佳和玛莎睡熟了。管水收拾好行囊,悄悄走到她俩面前,端详着熟睡的卡佳和玛莎,然后毅然转身出门。 卡佳醒来,突然发现管水不在,她下炕在屋里寻找着,发现管水的衣物都没有了。卡佳大声呼唤着:水!水!但是,到处都不见管水的踪影。 卡佳骑着马在山路上飞奔,远远看见管水在晨雾里走着。她飞马而至,跳下马来,从背后一下子死死抱住了管水。萨马廖夫骑马带着玛莎赶来,他把玛莎从马上放下来,慢慢走到卡佳身边,搂着卡佳的肩膀走到一边,俯在她耳边轻轻说:水是一个好男人,我放心了。卡佳呆呆地望着萨马廖夫。萨马廖夫朝林子里走去。管水突然朝萨马廖夫追过去,卡佳和玛莎也呼喊着朝森林跑去。 三个人奔跑着,突然停住了脚步。管水的泪水滚滚而下。卡佳用手捂住眼睛失声痛哭。一棵树下,萨马廖夫双手紧紧抱着树干,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血沿着树干汩汩而下…… 没有了萨马廖夫,家里似乎宁静而空虚。管水经常披着衣服默默坐在板凳上,一坐就是半夜。卡佳问:你有什么心事吗?管水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把我妹妹的家给烧了,她哭着喊着打我。卡佳说:这不是梦,是真的啊,你跟我说过。管水说:是我烧了她的家,她又救了我,我把她这些年的心血给毁了。 卡佳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都过去了,去睡吧。管水说:这些天,我就想俺妹,想大哥。自从爹娘死后,我们闯关东多少年,离多聚少,我就想上哈尔滨找俺妹去,给她赔罪认错,再把大哥找到,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再也不分开。卡佳沉默着。管水问:咱们一起走,行吗?卡佳说:水,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管水赶着马车,车上坐着卡佳和玛莎,离开了那温暖的小屋…… 管粮在兽油灯下擦枪。雨生拿起书在灯下看。管粮说:顺,俺过去在这部落待过,他们会说汉话,可不识汉字。这里既没书,也没识字的人,你咋能识汉字? 雨生打开一个桦皮箱,里面是一些笔墨纸砚,还有线装的识字课本和、、《千字文》等。雨生说:这都是爷爷拿鹿茸什么的,到漠口镇和西口子换来的。管粮问:光有书没用啊,谁教你识字? 雨生说:爷爷有办法。以前,总有人到这儿来买兽皮、熊胆、熊掌和山货啥的,爷爷就请人家教我。教会五个字就给一只松鸡,教会十个就给一张好兽皮。有时我一天能学会十几个字呢!买东西的人要是能多待几天,我就能学会好多字,都能认全了。雨生开始背。 管粮说:行了,大爷知道了。你爷爷真了不起!你也了不起!除了,还学过别的吗?雨生摇头。管粮说:来,大爷教你。不过我教你认字得有一个条件,你得叫俺一声爹。 雨生挠头:俺倒想叫,可额聂不让。管粮说:没事,偷偷叫。这是咱俩的小秘密,不让她知道。雨生趴在管粮耳边轻声叫:爹!管粮兴奋地答应:哎,哎! 晚霞如血,落日渐渐隐进山中。管粮面色沉重地在冰冻的河边徘徊,又靠在一棵树干上,望着天空出神。阿丽玛来到他身边,有些黯然地说:哥,这些日子,你一直神不守舍,心事重重。我知道,缠在山腰的云飘走了,你的心飞走了。你是在想那场灾难…… 管粮说:是啊,死了多少中国人哪!部落没了,老阿迈和那么多人没了;整个金厂也全完了,俺的弟兄成片倒在鲜血里。我一闭上眼,就会梦见那血腥的场面,梦见那些好弟兄…… 阿丽玛问:蒋雪竹有音信吗?管粮摇头:也许她还活着;也许逃到哈尔滨,在妹妹家等着俺…… 阿丽玛眼中闪着泪光说:我知道你想走啦,可我不想让你走,从心里不想。但我知道,留住人也留不住心。走吧!你想去哪儿呢?管粮说:我要去哈尔滨找我妹妹。不过,阿丽玛,我想带你和雨生一起走。 阿丽玛流泪了:哥,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这里有我的老阿迈和我的族人,我的根在这,我不能离开这里。 清晨,管粮要走了。阿丽玛把两个大包裹搭在马鞍后面。管粮说:你们只有这一匹马了,还是留下吧。阿丽玛说:山高路远,没马怎么行?哥,要是赶不上驿站,冰天雪地,林子里寒哪,这里有张狍子皮,睡觉时,可别忘了铺上,啊?阿丽玛拍着另一个包说:哥,这里都是吃的,一定要点上火,烤热了吃,可千万别弄坏肚子,啊? 管粮感动地说:阿丽玛,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阿丽玛点头:嗯!我等着你回来。管粮牵着马欲走。阿丽玛从腰上摘下猎刀:哥,这把猎刀,我从小就带在身上,送给你防身用。说着为管粮挂到腰上。 管粮冲阿丽玛点点头,牵着马大步走了。他又眷恋地回望一眼,一狠心飞身上马,两腿猛一夹,打马而去。突然,后面传来喊声:大爷,大爷!雨生从后面跑过来,边跑边喊:大爷,咱俩不是说好了吗,这回你带我走,你怎么一个人就走了?管粮笑了笑:等你长大了吧! 雨生跑到马前,气喘吁吁地说:大爷,我已经长大了,我想跟你走,你就带我走吧!管粮说:再过几年吧,等你长到马这么高的时候,大爷一定带你走,照顾好你娘。管粮说罢策马而去。 身后传来雨生的哭声:大爷!你说话算数…… 黑云中半遮半露着太阳,老金沟死一般寂静。管粮骑马跑上山头,勒马下望,先前的居住区和商业区变成了被大火烧过的残迹,雪中废墟上的野草,在凄风中摇动。管粮牵着马,步履沉重地向山下走去。 管粮走在雪盖的荒沟中,凄风枯草中不时见到尸骸,这更增加了他的沉痛。他拴好马,在废墟中找来生锈的金镐和金锹,到一块空地上清着雪。好大一片雪被清干净。他抡起镐刨下去,镐从坚硬的地面上弹起来,出现了一个白点;再刨,还是一个白点。管粮扔下金镐,拔出猎刀,割下荒草枯蒿,放到空地上。他到远处废墟中把没有烧尽的房木扛过来,放到空地的干蒿草上,拿火镰引燃一缕干草。 大火燃烧起来。等焦木烧成了灰烬,管粮在融化的地上刨着,手被磨破,淌下血水,他索性脱下外衣,在寒风中刨。金镐一起一落,他的泪一滴一滴洒在地上。他终于挖出了一个大坑,把几具烧焦的尸体埋好。 太阳快落山了,红红的夕阳,给隆起的巨大坟墓涂上了一层红红的“血”。管粮跪倒在血红的坟墓前,把三粗束蒿草作为香点着,三缕青烟飘向空中。他默默祈祷,又流泪叩拜他的好弟兄们。三个头后,他伏地不起…… 坐在火车上的蒋雪竹一身新潮打扮,端庄、典雅、秀丽中,透着成熟女性的风采和气息。她手抚着琵琶,想着心事。她是从无锡出发,要长途奔波去哈尔滨傅家甸。坐在她对面的胖商人百无聊赖,从包里拿出报纸看。 雪竹不经意间,看见报纸下半版露出个标题《庚子俄难中矿丁护矿尽数喋血黑龙江漠河金沟被俄夷侵占》。她心一动:这位先生,可以把报纸借我看一下吗?胖商人说:这是旧报纸。雪竹却迫不及待地抓过报纸看着,眼里闪着泪光,想起了那些令人心碎的日子。 雪竹来到东北大莽原上,碰巧又雇上了老秦头的马车。老秦头比以前老了些,他笑呵呵地挥着鞭子说:闺女,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咱们又遇上了,缘分哪! 雪竹说:秦老爹,上次去无锡,您老待我像女儿,我信得过老爹。这次回来的路程也很长,全仰仗老爹费心受累了。老秦头说:哪儿的话!闺女,这次,我老汉还会把你平安送到地方。 雪花飞舞,马车在林间的雪路上前行。老秦头穿上了羊皮大氅和靰鞡鞋,戴上了狗皮帽子和棉手闷子,坐在车辕上说:闺女,咱已经进了大兴安岭啦。这里入冬早,冷吧?轿车内的雪竹也是一身棉装,她袖着手说:不冷,就是心里急。老秦头说:别急闺女,我老汉快些赶。甩了个响鞭马车向林深处跑去。 马拉轿车来到老金沟,那里一片荒凉,渺无人迹。雪竹问:这里离部落有多远?老秦头说:翻过那个山梁,再走十几里就到了。雪竹说:秦老爹,你送我去部落看看吧。老秦头问:去那儿干什么?雪竹说:去看一个熟人,麻烦你送我去吧,行吗?老秦头说:行,就依你! 马车走进鄂伦春部落。雪竹下车看着眼前的一切,原先充满生机的部落变成一片废墟,只有冰河边孤立着两架撮罗子。雪竹向那里跑去,喊着:阿丽玛!雨生!阿丽玛和雨生从撮罗子里出来,阿丽玛认出来了,惊喜地边喊边跑:雪竹姐!雪竹也惊喜地喊:阿丽玛妹妹!二人相拥流泪。雪竹问:部落里的人呢?老阿迈呢?阿丽玛说:被该死的罗刹兵全部血洗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雨生站在远处呆望着,身上别着一把柴刀,俨然一个鄂伦春小猎人。雪竹看见了雨生。阿丽玛喊:顺,过来!雨生跑到阿丽玛身边,阿丽玛下意识地紧紧抓着雨生说:你应该叫她大娘,她是来找你大爷的! 雪竹看着雨生,心中的母爱油然而生,她慢慢蹲下身子说:孩子都长这么大啦!阿丽玛连忙对雨生说:顺,到林子里拾点柴火去,我给大娘做饭。雨生答应着,狐疑地看着雪竹没有动。雪竹看着雨生,压抑着心中的酸楚。阿丽玛又催,雨生才答应着跑开。 撮罗子里,雪竹往火堆里填着柴火。阿丽玛做着饭问:这些年你都跑哪去了?怎么又突然回来了?雪竹说:那年我从老金沟跑出来,带着父亲的遗骨回到南方老家,安葬了父亲。后来和南方的革命党有些接触,被追捕通缉,就跑回来了。原想去哈尔滨等管粮哥,在火车上听说老金沟被血洗了,我不放心,就直接去了老金沟,没有找到人。阿丽玛,你有管粮哥他们的消息吗? 阿丽玛做着饭没回头,轻声说:管粮他没死。雪竹一喜忙问:他在哪儿? 阿丽玛说:他在我这儿养好了伤,去哈尔滨找管缨了。 雨生背着柴火进来,阿丽玛正在盛饭。雪竹说:顺回来了,赶紧吃饭吧。阿丽玛说:顺,你到你的撮罗子里和秦爷爷一起吃,我已经给你们放好了。 雪竹说:八九年没见,雨生真的长大了,再有几年就成大小伙子了。阿丽玛埋头吃着饭没说话。雪竹说:这些年我常梦到雨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瘦瘦的、高高的。阿丽玛说:吃饭吧。我知道你这次来想干什么,不过别忘了咱俩的约定。雪竹轻声说:我忘不掉。 夜晚,雪竹从撮罗子里出来,走到一个木墩子前坐下,打开手里的小荷包,看着一撮孩子的胎毛出神。 早晨,雨生走进撮罗子里,阿丽玛让他坐在她和雪竹中间,严肃地说:今天我们吃顿团圆饭,我害怕吃这顿饭,我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雪竹惊诧地看着阿丽玛。雨生不解地看着阿丽玛。 阿丽玛说:雪竹姐,我想当着孩子的面说,从现在起,咱俩八年前的约定不算数了!雪竹忙说:不,阿丽玛,我这次来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你们就走,你千万不要这样。你要这样,我现在就走! 雪竹刚想起身,被阿丽玛拉住:雪竹姐,你听我把话说完。你没有违约,是我违约了,我心甘情愿。雪竹说:阿丽玛,你别说了!说着又要往外走,阿丽玛一下子把她拽住,雨生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俩。 阿丽玛颤声说:顺,这是你的亲额聂,就是你的亲娘!你的名字叫雨生!雨生更加迷茫,他拉住阿丽玛说:不,你才是额聂,你才是亲娘!我叫顺!我叫图河拉阔顺! 阿丽玛说:图河拉阔顺,是你在部落的名字,大家把你看成不落的太阳,才这样叫你,你的真名叫雨生。雨生呆呆地看着阿丽玛。阿丽玛说:顺,这都是真的!哪个额聂会让亲儿子管别人叫亲娘?雨生说:可是我不认识她,哪有孩子不认识亲娘的?阿丽玛说:你当时不到两岁,还不记事。顺,是额聂不好,额聂本想早点把这事告诉你,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额聂舍不得你,怕你在我手里扑棱一下飞走了。 雪竹转身跑出撮罗子,在一棵树下抽泣。 阿丽玛继续说:你娘生下你没多久就出了祸事,一直在外逃亡,她怕你被坏人伤害,才把你送到这里。你是你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么多年,你娘时刻都在想着你。孩子,这么多年她一直留着你刚出生时的胎毛,就是千山万水,她也时时放在怀里。顺,去吧,去叫声娘!雨生犹豫着,慢慢地站起来朝外走去。 雨生来到雪竹跟前,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衣服小声喊:娘——雪竹浑身一震。远处的阿丽玛喊:顺,大点声!雨生大声叫:娘!雪竹猛转身紧紧抱住雨生泪如雨下。雨生木然地被雪竹抱在怀里,任凭雪竹情绪的宣泄。远处阿丽玛充满野性的眼睛里,也禁不住泪水涌出。 回到撮罗子,雪竹说:妹妹,我要带雨生去哈尔滨,可不能扔下孤零零的你一个人不管,跟我们一起走吧。阿丽玛勉强笑了笑。雨生摇着阿丽玛:额聂,跟我们走吧。去吧,你也是我的亲额聂,我不能离开你,你不走我也不走。阿丽玛说:那好吧。我走,在路上也可以保护你们。雪竹姐,我想先去趟老金沟,管粮哥是个重情义的人,我估计他可能会去那里看他战死的兄弟们。 轿马车走在山路上,阿丽玛抱着猎枪,和雪竹相对而坐。雨生一会儿坐到这边,一会儿坐到那边。雪竹说:秦老爹,再快一点吧,晚了怕碰不上他了。 雨生问:娘,你为啥那么急着见到管大爷呀?娘认识他?阿丽玛说:傻孩子,他不是大爷,他是你的亲爹!雪竹说:是的,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雨生有些急:他是我爹?额聂,你早就知道为啥不告诉我?阿丽玛说:唉,顺,我何尝不想告诉你!可额聂知道,他是不会留在咱家的。要是说破了真相,他死活也得把你和额聂一起带走。 黄昏,马车来到老金沟。雪竹和阿丽玛从两边车窗向外看着。老秦头看着前方说:闺女快看,远处有烟!雪竹和阿丽玛、雨生都从车门探出头。果然,远处轻烟袅袅,飘向空中。雪竹说:一定是他!快过去!老秦头加鞭,马车颠簸着向轻烟处跑去。 马车来到新坟旁,雪竹、阿丽玛、雨生先后跳下来。坟前那三束粗蒿草已经慢燃到底部。雪竹说:一定是他来过!阿丽玛说:他是来埋他的弟兄们。母子三人向四处高喊起来:管粮——爹——只有大山的回声。 在一边寻看的老秦头喊:看,这里有马蹄印!阿丽玛说:烟还没灭,他不会跑出太远,快追! 马车沿着蹄印颠簸地向前跑着,车中的人被颠得乱晃乱碰,颠起跌坐。老秦头说:闺女,这怕是不行啊!马车咋也没有独人独骑跑得快! 车到一长溜土棱前停下。雪竹焦急地问:秦老爹,怎么停下了?老秦头说:他的马是越过土棱,进了林子,穿过林子,再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通往墨尔根城的黄金驿路。可咱的车上不了土棱,就是上去,也不能从林子里走,只能顺着沟塘绕到驿路上去。 雪竹着急:那得兜半个大圈子,不是越拉越远吗?阿丽玛说:别急,姐,上了驿路,每隔五七十里就有一个驿站,管粮哥到那儿,就快半夜了,准得住下。咱赶到那儿,就能碰上他。 老秦头说:不过,等咱绕上驿路,天就黑透了。这条黄金驿路很不好走,天黑,又不能把车赶得太快,只怕……阿丽玛说:雪路上有反光,能看见道,也不用太快,天亮前赶到就行。老秦头牵转马头,蹿坐到车辕板上,马车顺着沟塘颠簸着跑去。 这是一座十分简陋的驿站。院子是破木障子圈成的。管粮骑马从黑暗的林间驿路上不紧不慢地跑来。他跳下马使劲拍打门大喊:老张! 房门开了,驿丁老张举着松明子火把出来问:三更半夜的咋才过来?谁呀?管粮说:老熟人,管粮!驿丁喊:哎哟!是总办大人哪!您还活着?这可太好啦!驿丁用火把照亮,见管粮眉毛和皮帽子上挂满了霜花,忙说:真是管大人哪!快请进。他接过马缰绳往院里牵马:小的先给大人弄点热乎饭。吃完了,大人就睡觉,小的再给您喂马、饮马。管粮说:喂好马遛遛,我天不亮就要赶路。 天际的林梢上露出鱼肚白,驿站窗子黑着,院中很沉静。马车在院门外停下。雪竹等下了车。阿丽玛说:天刚放亮。管粮哥可能就住在这儿,现在还没起来吧。老秦头去拍打院门。 驿丁边披棉衣边出来,阿丽玛问:请问驿丁大哥,有没有个叫管粮的住在这儿?驿丁说:你是说总办管大人吧?天刚放亮他就走啦。 马车继续在山路上跑着。雨生问:娘,今天晚上,咱能见到我爹了吧? 雪竹说:但愿能吧。阿丽玛说:肯定能。咱的马吃饱了,喝足了,歇过了,天黑前就能跑到下个驿站,管粮哥准在那儿过夜。 日落前,马车又到一个驿站。阿丽玛问一个胡子花白的老驿丁:大叔,管粮住在这吗?老驿丁说:管大人哪?没住下,他打个站就走了。众人又很失望。 马在山路上走不动了,四条腿在不停地抖着,管粮心疼地抱住马头说:老朋友,你可不能把俺一个人丢在这深山老林里啊!但是,马还是轰然倒下,四腿蹬了蹬不动了。管粮蹲下看了看,低头站在马的身边,向这位老朋友默哀。他用雪掩埋了马的尸体,在雪路上走着。 大雪飞舞漫天迷茫。饥寒病恹的谢列金,站在破庙前的雪地里,头顶、眉毛、胡须、身上都落满了雪。他拉着破旧不堪的巴扬,唱着听不清的歌,流淌的鼻涕和泪水冻在脸上。他的动作越来越缓慢,声音越来越微弱。大雪不停地落到他的头上、身上…… 管粮正走在路上,忽听远处飘来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的琴声。他看见远处有一座破庙,就来到庙前。庙前站着个雪裹的拉巴扬姿势的人,一动不动,像雪雕。管粮觉着有点奇怪,走过去说:先生,先生!对方没有反应。管粮细看巴扬:咦?这不是谢列金吗?管粮大笑:我怎么在这遇上你了?你冻僵了? 管粮拍拍谢列金的肩,琴从一只手上脱落下来,琴厢咕嘎咕嘎地上下浮动着。管粮收住笑,发现谢列金已经死去,他死时的动作还是拉琴的姿势。 管粮说:老朋友,你弄去那么多金子,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啊!呼地一阵山风刮过,巴扬“嗡”地响了一声,谢列金也随之倒下。庙中隐隐响起钟声,那似乎是给谢列金敲响的丧钟。 管粮用雪给谢列金筑了一座坟,坟堆旁放着谢列金的手风琴。管粮说:老朋友,下辈子托生个朴朴实实的人吧,有梦想不怕,别靠抢别人的东西活着。 管缨躺在被窝里,瞪眼望着房顶犯愁。韩老大叼着烟袋进来躺下。管缨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韩老大扒拉管缨:说说话呀!管缨烦躁地推开:我下晌又跑了几家粮店,谁都不敢平价卖,说郎达有打手,通土匪,怕报复。咱不肯给郎达股份,现在是走路路断,过桥桥塌,眼看油干灯灭了。 老大说:大酒师给我出主意,到他老家阿勒楚喀城去买。不信哪儿都怕他姓郎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老大在管缨耳边嘀咕。管缨露出笑容,一点他的脑门:掌柜的,你可真有水平儿! 村中一棵大树下,站着、蹲着一大帮农民,男女老少个个愁眉苦脸。大家在议论郎达压价收粮的事。大家议论半天,也没有想出个好主意。 韩老大叼着烟袋,从大树后笑呵呵走出来,抱拳作个罗圈揖:各位乡亲,我韩老大有礼了!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我能通开你们的脉门,解开你们的心疙瘩。 一农民警惕问道:哎?你哪来的?想干啥?韩老大说:各位乡亲别担心。我从哈尔滨来,是满堂香酒厂的掌柜,来收粮食。别人怕郎达,我不怕!有人问:你敢捅郎达的尿窝窝儿?韩老大一笑:老哥,马蜂窝我都敢捅!要是老虎敢张嘴,我敢把虎牙掰下来,再插到它腚眼儿里去! 有人说:嗯!尿性!爷们儿!哎,那你给啥价钱?韩老大说:朱昆那东西,不是在去年的价上,往下压三成吗?我是两成。众人泄气:两成?猫头鹰对黑老鸹,都不是啥好鸟!韩老大吧嗒着烟乐了:嘿!还没揭盖头呢,咋就骂媳妇丑哇?我说两成,不是往下压,是往上撩!咋,不愿意呀?那我走啦! 一个农民忙拉住:愿意愿意。这是困了来枕头,饿了来窝头,下雹子落下金豆子!他冲众人说,你们净胡嘞嘞!韩掌柜面善心不孬,还能亏着咱?往上撩两成,妥!我家的粮全卖给掌柜的。众人都争着要把粮食卖给韩老大。 韩老大说:好,我先收两车。众人一下没了笑容:我们这儿二十车也不止呀!收得也太少了。韩老大吧嗒着烟:别急嘛,等我带粮车走了,朱昆一定会去追。接着还有个姓管的女人来,她可是大掌柜的,要的粮多,你们把粮卖给她,还是这个价。走,到村头装车去。众人露出笑模样跟韩老大走了。 朱昆一伙人在小酒馆喝酒,吆五喝六地押大宝。丁小七说:我去看看外面那些卖粮的人还在不在?朱昆说:别,沉住气,再憋他们一阵,一会儿就憋不住了!丁小七说:我可是憋不住了,撒泡尿去。 过了一会儿,朱昆侧耳细听,外面要卖粮的农民没动静了,正感到奇怪,丁小七急慌慌跑进来说:出岔子啦!村里人说,粮食让别人收走啦!朱昆一脚踹翻桌子:他妈的快追! 大官道上,两辆大花轱辘车不快不慢地跑着。韩老大把烟袋插在腰间,拿过头车老板子的红缨大鞭,威风凛凛地站在车辕坐板上,把鞭子甩得脆响,高兴地唱着蹦蹦调:正月里来是新年呀,大年初一头一天…… 后面有人呼叫:站住!停车!朱昆领着一帮打手,飞跑着追来,拦在官道中央。马车停下,韩老大坐在车辕板上,不屑地看着朱昆。朱昆抱着膀,歪腔邪调地说:原来是韩掌柜!前些天,你就在大酒楼跟郎爷叫板,嚷嚷到外地买粮。没看透,你还真有钢儿,我还真得多拿眼皮子夹夹你。 韩老大笑道:姓朱的,好狗不挡道,白话完了吧?借个光,俺得走了。朱昆飞步蹿过去,劈胸揪住韩老大把他拽下来说:你韩老大真是狗胆包天,敢抢郎爷的生意,他妈活腻味了! 韩老大赔笑脸:不敢不敢。俺胆儿忒小,还没虮子那玩意儿大呢,哪儿敢老虎头上拍苍蝇啊?俺不知道是郎爷的,要知道,再给十个胆儿也不敢撬行啊! 朱昆说:哼,知道了就好,那就物归原主吧! 韩老大故作低声下气:说得是,我真想物归原主,可不知这粮食咋想的。自古东西没姓,谁买归谁。你要愣说是郎爷的,你就叫叫看,要把这些粮叫答应了呢,俺就白送给郎爷了。朱昆恼怒:你他妈敢耍弄老子!猛给韩老大一拳。韩老大龇牙一笑,像是不经意地一歪身子躲开了。 朱昆说:耶嗬!扳不倒晃身子,有点歪歪运。老子今儿个手痒痒,非叫你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你着拳!韩老大似笑不笑,边躲边揶揄:朱管家真有两把刷子!好拳脚!不愧是丰泰粮行的武师!嗯!武功高强!心眼还好,不往身上打。得,我从鼻子眼儿到脚后跟,都服了你了,怕了你了。说着跳上车,赶车就走。 朱昆跳上车来打,韩老大像不经意地一抡鞭子,朱昆被鞭杆子扒拉下去。他爬起身,领着打手一起上。韩老大像似在赶车,却把打手们打得东倒西歪。朱昆又要跳上车,韩老大也不正眼瞅他,随便挥了一鞭子。朱昆惊叫着忙摸耳朵,弄了满手血,疼得吸着冷气。 韩老大赶着车走了。那帮打手“哼哟咳哟”地在路上打滚儿。朱昆发着邪火,挨个踢:妈的!全是废物!笨蛋!滚起来!快跟老子回哈尔滨,给郎爷报个信! 傍晚,朱昆领着一帮打手,连喊带骂地到满堂香酒厂闹事来了。在门口值守的小伙计撒腿就往院里跑,惊慌地喊:二位东家,朱昆领帮打手闹事来啦!管缨说:还没人了呢!俺去给他煺煺毛!韩老大说:缨子,拍个跳蚤、捻个臭虫的事,还值得你出头?我去都高抬那条狗了。 韩老大叼着大烟袋出来,漫不经心地站在门口,打手们围着他。朱昆飞扬跋扈:韩老大,郎爷生气了,你赶快拉着粮食,后脊梁插上荆条,去给郎爷赔罪。韩老大不卑不亢地站在那,像个没事人一样。 朱昆说:你别装,现在你可没了大鞭子,要是不听老子的话,你可瞎人瞎马,走到悬崖,离倒霉不远了!韩老大不冷不热:虎不跟耗子斗,人不跟癞狗斗。快回去吧。听人劝,吃饱饭;不听劝,准完蛋。走吧、走吧! 朱昆一挥手,打手们喊叫着扑上来围住韩老大。管缨在院里谑喊:掌柜的,踩狗屎行,可别弄脏了鞋!韩老大说:放心吧,保险把狗屎清干净喽!他左躲右闪着,像是不经意地磕磕烟袋,一个打手就号叫着,捂起脚面跳起独脚舞。韩老大装上烟,猛地向嘴里一放烟袋,飞动的烟荷包就使一个打手挨了个嘴巴,一张口,吐出颗牙来。很快,那些打手就都在韩老大的“不经意间”挨了痛打。 韩老大边打边调侃:哟,这扯不扯,不小心碰着了,对不住了;嘿,搰拉着你啦,没事儿吧?看看,俺躲你,你咋还来个狗抢屎?管缨和几个伙计出来站在门口,管缨冲韩老大伸大拇指:老大,你有水平儿!伙计们连连叫好,用带刺儿的话,臊皮那些人。 朱昆气得要死,拧眉瞪眼地拉开架势,变换招法,蹦来跳去,想吓住韩老大。韩老大瞅也不瞅,只管抽着烟。朱昆跳到近前,抬手就打。韩老大一猫腰,拍拍裤脚:咋沾上土了?朱昆打空了,差点摔倒。他恼羞成怒,不停地发招叫喊:韩老大!你他娘还手哇!有尿儿你出招,总躲闪算啥能耐? 韩老大冲朱昆一龇牙:见笑、见笑,俺可没那个胆儿。俺个土老帽儿,哪儿敢跟你这高手过招啊?你这武功,好!高了去了!俺是干着急、干生气,咋跳马猴子似的干蹿跶,就是近不了你的身呢?朱昆恼怒异常:你损老子,看我破了你的相!伸掌凶狠地捅韩老大面门。 韩老大不躲不闪,一张口,一甩头,“噗”地吐出一口血水。朱昆“哎哟”一声号叫,捂着手指头,血水顺着手指淌下来。韩老大说:咳,大武师咋不小心点儿,偏往俺牙上碰?都是你功夫深,力道大,不然碰牙上也断不了。说着从怀中掏出块银子,砸到朱昆脚面上,拿去治伤吧。朱昆叫着跳脚,捡起银子:好,姓韩的,你等着。领着人逃了。 伙计们起哄笑叫。管缨含笑走到韩老大跟前:老大你真有水平儿!俺都没看见你打,咋就打跑了呢?韩老大说:咳,打这帮饭桶、窝囊废,用不着动真格的。管缨有些担心:郎达是只狼,咱夺了他口中肉,又打了他的腿子,他能咬草根儿眯着吗?韩老大一笑:没事,天塌不了。 龙哥在丰泰粮行里拍着桌子骂:娘的朱昆!你两条腿支个屎瓜肚子,皮囊里全是臭汤子!连这么点事儿都办不好,白活!郎达表情严肃地坐在那里不吱声。朱昆手上包着白布点头:是,是。龙爷骂得对,这事怪我。 丁小七急急进来:郎爷、龙爷,咱中了韩老大的烟儿泡鬼吹灯啦!我手下人报,韩老大贼鬼道,收两车粮是幌子。他把咱的人引逗开后,他老婆从别的道又去了那疙瘩,收了十几车粮,当天就放进了库里。郎达一怔,眉微微一皱。 龙哥更怒:朱昆!你他娘的耳朵没塞鸡毛吧?你干的好事!朱昆慌了:爷!爷!这没想到啊!龙哥说:想到也他妈白费!你打瞎子、骂哑巴、踹寡妇门、扒绝户坟,不是挺有章程吗?咹?咋连鬼花活都看不出来?你让他弄去这么多粮,还把手指头也混折了,真是个废物!龙哥“啪”地摔了茶杯。 朱昆委屈,低声下气地说:龙爷说得是,骂得对。在下白活,真他妈没用!朱昆自打耳光,一下一下地打着:我没用!我真没用! 郎达发话了:好啦,别打啦。虎有打盹,马有失蹄,算了。关老爷还走过麦城,诸葛亮也失过街亭,是不是?小龙呢,刚才是在气头上,说话没轻重。其实呢,他是没拿你当外人,疏者宽、近者严嘛,是不是呢?下不为例。 朱昆点头哈腰:多谢郎爷!郎达问:你说那韩老大,除了鬼心眼子,功夫真那么厉害?朱昆说:这家伙挺怪,看着笨笨傻傻的不会啥武功,也没见他出手,可谁动他谁倒霉。爷你说,我们打多少年交道了,先前咋不知道他有几下子呢?这家伙准是高手,神龙见首不见尾。想灭他怕是难!郎达说:未必吧!找个机会,我去会会他! 第二十三章 喜相逢 深夜,静静的管家大院猛然响起用木头撞击大门的声音。大门闩下的顶门杠被撞得直晃,伙计和下人们惊恐万分,衣衫不整地跑到院里。 管缨和韩老大也急步跑出来,后面跟着吴妈和春生。韩老大说:缨儿,看样子准是朱昆勾土匪来了,要血洗咱家。管缨紧张:土匪穷凶极恶,不好斗,这可咋办?韩老大很快镇定,装上烟点着叼在嘴上,轻拍管缨肩:别怕,有俺呢。 管缨冲全院人喊:大家都别怕!咱也有血性,不能伸脖子等死!都抄家伙,不行就血拼了!人们都拿起锹镐棍棒和菜刀等物,吴妈操起一对捶衣棒棰。 韩老大说:大家别动,我先出去看看。管缨担心地拉住他胳膊,韩老大看看她,示意没事,轻轻推开她的手。春生拎锹过来:爹,我陪你去!韩老大在春生肩头捣一拳:行!好儿子,有种!不用你去,好好保护你娘。 大门开了,韩老大走出来,挺胸站在台阶上,坦然地抽着烟。小头目一挥手,土匪们半月形围上韩老大。朱昆躲在树后偷窥,面露得意的冷笑。 韩老大抱拳作个罗圈揖,又将抱着的拳向后抻举到左肩头:合字儿(伙计),泰和(平安)呀?道个万儿(报个名号)吧,哪座宝山的局(绺子)呀?土匪们嘀咕:嗯?是连旗的(同伙人),门儿清(懂咱的规矩)。 小头目犹豫一下,冲人群后一抱拳:请大当家的碰码(见面)!众人闪开一条路,大当家的走过来。他戴着狗皮帽子,压得很低,站在数步外,恶狠狠盯着韩老大:你想早点抻严了(死)吧?!小头目和土匪们都挥枪抡刀要冲上来。院子里的管缨等人紧张万分。 韩老大挥手:慢!有道是,青山不转水转,转到跟前站站;站站就是好朋友,朋友交厚路好走。大当家的,贵绺子是达摩老祖的好门徒,行侠仗义,济危扶困,兄弟很佩服!同道是友,到家是客。俺想,朋友们重义气,决不是来砸窑(抢劫)放亮子(放火)的。那就请弟兄们进来,咱大块儿吃肉,大碗喝酒,交个朋友!请大当家的赏个脸吧。 大当家的说:嗯!春点开(会说话)。他走近几步,拉开架势要开战。韩老大站着要应战,发出内力。一时院内外鸦雀无声。刚刚松口气的管缨等人又紧张。 大当家的感受到韩老大身上的力量,已经觉得是下风,就收势打量韩老大。他从小匪手中拽过火把,二人都借火光细看,又都向上推了推皮帽子,互相都看清了对方。韩老大惊呼:老天爷!这不是郎达大当家的嘛!郎达冲群匪喊:都是弟兄,快收了家伙!韩老大也趁机收场,冲院里一摆手:都是老相识,放家伙! 双方都收了家伙,气氛缓和下来。暗处的朱昆很沮丧;院内外的人挺高兴。 郎达说:真是不好意思,冒犯冒犯哪!韩老大说:郎老板,你坐山顶观虎斗,我趴桥头看水流,咱谁也碍不着谁呀,咋到我家砸窑(抢劫)来啦?郎达说:弟兄们说香坊这儿有个难剃的头,非让我出来会会,没想到遇上老相识了!看来天下太小啊!韩老大说:有劳郎老板深夜造访,往后来喝酒吧? 郎达说:不好意思,打扰了。告辞。韩老大拦住他,冲管缨喊:天亮要送到铁路那车酒,装好没有?管缨近前:早装好了。韩老大说:就先给大哥拉走吧,快去把车赶来!郎达说:那我就不客套了。老兄,嫂子,以后有用我的地方,尽管说。朱昆垂头丧气地走了。 回到丰泰粮行,郎达背着手说:我原本想试试他的功夫到底有多深,他一发内功,我就感受到,他武艺在我之上,是高人。今天算是敲山震虎。这个人看似敦厚,眼神里透着内心的狡猾,是个像样的对手。朱昆说:那十几车粮食就算让他白白弄去了? 郎达说:不过弄了十几车粮嘛,能用多久?很快还得弄粮。找些弟兄,把通往城外的各要道口都看住。一路有事,各路支援,看他咋运粮!那个土老帽儿,不是会功夫吗?你弄些火器带上,神仙也怕一溜烟,他韩老大比神仙还厉害? 韩老大和管缨让伙计们往一辆花轱辘马车上装酒桶。老客说:掌柜的,这满堂香酒真是好,我们那儿供不应求,过几天得多来车拉。韩老大叹气:唉,酒厂快没料了,闹不好就得停产,都是郎达闹腾的。老客说:不行就告他去呀!管缨说:上哪儿告?哈尔滨归阿城管,副都统府上上下下都让他用臭钱熏黑了,那些鬼都替他郎达推磨。 韩老大说:哈尔滨除了乡约和地方,还没设官府;只有一些营兵,还不管民事。你说能上哪儿讲理去?老客说:都说天理昭昭,可天在哪儿,理在哪儿呀? 管缨愁道:老大,郎达的高价粮咱招架不起;白给他四成股份,又太憋气。这可咋整?不如再到外地去买粮吧?韩老大说:上次咱买粮,是郎达大意了,让咱钻了空子,以后恐怕不会顺当了。 这天,韩老大坐在头车上,带着一队大车,从岔路上了大官道。朱昆带人截住,阴阳怪气地说:韩掌柜的是带车兜风啊,还是串亲戚呀?韩老大冷着脸:少废话!明人不做暗事,俺出去买粮,你管得着吗?让开! 朱昆抓住马缰:姓韩的!郎爷说了,你买啥,我们不管,你空身走道,也不管,可走车不行,这各条道的行车权,让郎爷买下了!请回吧!韩老大说: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这是大官道,谁走都行。闪开!老板子,走!说着,拿过老板子的大鞭子,纵身站在车上,“啪啪”地挥舞起来。 朱昆忙闪身后跳,拽出短枪喊:韩老大!你找死!老子一枪揭了你天灵盖儿!韩老大抡鞭抽朱昆的手腕,但朱昆连连后跳,够不上。朱昆向韩老大开枪。韩老大闪身躲开,赶车快速跑了。 管水赶车在飞雪中走着。卡佳紧搂玛莎,棉被蒙在她们头上,被上落满了雪。卡佳望着昏暗的山林忧急道:水,天快黑了。前几天有驿站住,今天到哪里过夜呀?天这么冷,夜里赶路,会把玛莎冻坏的。管水说:别担心,要找不到住处,我就笼一堆火,再把我的皮大氅和棉袄给你和孩子穿上,决不让你们冻着! 卡佳说:不,水,我可不忍心让你冻坏了。管水四处寻看,眼一亮,指着前边说:嗨!卡佳你看,前面有座房子,咱们就住那儿了! 管水敲开客栈的门问:请问有客房吗?店家说:真对不起,客房没了。管水说:你看,这儿还有个孩子,天这就黑了,再走,怕孩子冻着,劳驾你再想想法子吧。店家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他们说:这外屋倒还有个草铺可以住人,你们要是不嫌,就在那儿对付一宿吧。 墙上挂着一盏油灯。卡佳搂着玛莎依偎在墙角的草铺上,身上盖着管水的皮大衣。管水端着热水碗从外面进来:喝点热水,先垫补一口。卡佳给玛莎喂热水。 一家人依偎在一起吃面包。 玛莎问:爸爸,咱们啥时候能见到姑姑啊?管水说:快了孩子。闭上眼睛睡一觉,明天咱就能到了。 小马车来到傅家甸管缨家废墟停下。管水跳下车,向卖糖葫芦的年轻人打听管家烧锅两个掌柜的下落。年轻人告诉他,听说他们逃走了,不知去了哪儿。 管水向废墟上的铁匠铺走去,问一个老铁匠。老铁匠说:管家烧锅当年多兴旺!却被个浑小子带人给烧了,俺和那么多街坊阻拦都没用。听说那小子还是女东家的亲哥呢!呸!真不是个物! 管水忍气作笑脸:这种人不提也罢。老师傅,女东家哪儿去了?俺是她关里老家的亲戚,想找她。老铁匠又打量管水:你要问旁人,怕是谁也不知道,可俺们是街坊,认识那两口子。上月俺到酒铺打酒,正碰上韩老大送货,这才知道他们当年怕老毛子抓,逃到香坊去了。现在人家阔起来啦,又开了个满堂香酒厂。 管水赶着小马车来到院门前。正在大门口的小狗子认出了管水,转身就往院里跑着大喊大叫:东家!不好啦!放火的又来啦!管缨和韩老大急忙出来一看,来的是管水。 管缨生气道:狗子,把大门关上,不准他进来!韩老大摆手止住小狗子:缨子,算啦,事情早过去了,又是至亲骨肉,何必呢?俺知道你生气,可你心里真的不想他?还是去见见吧。硬拉她向外走。 管水站在门前,心情复杂地向门里张望。卡佳抱着玛莎也下了车,站在后边,看看管水,望望院里。韩老大拉着管缨出来。管缨看见管水一家三口衣衫不整狼狈地站在外面,爱恨交加。管水悔恨愧疚,惴惴不安。 韩老大跑出门来,拼命拽着管水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哎,二哥,快进屋,快进屋。卡佳领着玛莎跟着管水进院。韩老大拽着管水一家人走进来,又把管水一家推进里屋,再把管水往炕上推。他把管水的鞋子脱下来,别在后腰上:炕上坐,到家了就别客气。他转身把饭桌摆到炕上小声说:她就是那么个人儿,别和她一般见识,缓一阵就好了。 管缨冷着脸端着两盘菜走进屋里,重重往饭桌上一放转身走了。管水坐不住了,转身要下炕。韩老大一下子把管水摁住小声说:听我的!你的鞋在我腰上别着呢,你往哪里走? 管缨冷着脸,眼里噙着泪,端着两盘菜又走进来,重重往桌子上一放又走了。 卡佳和玛莎望着桌上的菜有点忍不住了,玛莎悄悄拿起筷子,管水看她一眼,玛莎马上又把筷子悄悄放下。 一家人守着这桌菜沉默着。管缨冷着脸又端着两盘菜进来了,重重一放,然后脱鞋上炕盘腿坐下来,她低头不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韩老大对管水说:吃,赶紧吃,路上好几顿都没吃饭了吧?趁热吃。管水一家还是不动。管缨谁也不看,强忍着泪,拿起筷子独自吃起来,她吃着冲卡佳和玛莎说:快吃呀!卡佳看看管缨,又看看管水,慢慢拿起筷子。 管水望着窗外不说话。管缨夹起一块肉放进管水碗里:不吃你就给我走! 管水转身下炕赤着脚就要往外走,管缨从后面一下子抱住管水:二哥……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脸伏在管水背上,放声大哭起来。管水的泪水盈上了眼眶…… 一家人正在吃饭,朱昆领打手拥进院子。管缨立时冷了脸,下炕穿鞋走了出来说:咋不敲门就闯进院啦?韩老大走出来冷冷地说:姓朱的,俺家来客了,有话过后说,有事以后办。朱昆说:屁!啥客不客的?郎爷让你们去一趟,走吧! 韩老大气恼:你小子说话客气点儿!爱当孙子你当,少狼爷狗爷地瞎叫唤,什么玩意儿!凭啥姓郎的放个屁,俺就得跟着转?他算老几?呸!说着抽出大烟袋。朱昆吓得闪开、退后,拍着腰间短枪说:韩掌柜是明白人,不会不去吧? 韩老大点烟:别拿那猪髈蹄吓唬人,这回你再用个试试!缓缓吐着烟。 管水走出来问:缨儿,咋回事?管缨忿忿地说:他们不准咱出去买粮,还凭空硬要咱酒厂的四成股份,整的咱厂都快关门了。他们是要喝咱的血,吃咱的肉,逼咱的命! 管水火冲顶梁,蹿过去猛揪住朱昆前胸。朱昆要拔枪,枪已到管水手中。管水用枪口顶住朱昆脑袋。打手们欲冲,韩老大一挥大烟袋,吓得全定住。 管水搡朱昆,用力一顶枪口:王八蛋!说!姓郎的是哪个龟孙子?朱昆声都变了:别、别走了火!郎、郎爷是丰泰粮行的大老板,叫郎达。 管水问:啥?郎达?是不是闯过崴子、进过老金沟的郎达?朱昆来了章程:不错!小子,郎爷闯过大江湖,可不是好惹的!把枪给我!管水用枪柄点着他的头:少他娘的废话!走!带俺去见他!管缨拽住管水:二哥,郎达可不是好惹的,你别去!管水说:没事,我见见就回! 丁小七满面笑容道:郎爷,我带人蹽了不少家。那些烧锅、油坊都吃不住劲,答应给郎爷四成股份。只是有几家大烧锅和大油坊,还强打精神硬撑着。郎达冷笑:天塌了,杆子支不住;刀砍头,脖子扛不住。是不是呢?他们像吹鼓溜的猪尿脬,外光里虚,爷再扎一锥子,他就瘪了。估摸这几天,满堂香的管缨和韩老大就得告饶,那几家还能比满堂香抗整? 这俩人正说着,朱昆被管水拿枪顶着进了屋。郎达定定瞅着管水,但管水的狗皮帽子上檐几乎遮住眉眼,两边帽耳挡住半个脸,看不清面孔。 管水推倒朱昆,把枪重重住桌上一拍,绷着脸指着郎达鼻子骂:你这黑了心、坏了肠子的狗东西!好大胆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他娘的不仗义!郎达心中没底,色厉内荏:你是什么人?敢大呼小叫的!知道我是谁吗? 管水恶着声:郎达!你少跟我装腔作势吓唬人!扒了你的皮,我认识你的骨头,你睁开狼眼好好看看!说着摔掉帽子。郎达细观,一怔又故作惊喜:啊呀!管水!我的好兄弟! 丁小七见是管水,也一怔,本能地转过脸去。管水突然哈哈大笑:达子!我的大哥!二人拥抱又松开,又是以拳捣肩,又是用手拍背,好一通亲热。 郎达说:你小子!我还以为来了山大王呢,怪吓人的!管水说:嗐!跟大哥开个玩笑嘛。郎达说:当年在老金沟,我以为你必死无疑呢!管水说:我还真去阎罗殿转了一圈儿,可阎王爷把俺给撵回来了。不过,我还是感激大哥要替我死的恩情。 郎达说:生死弟兄,应该嘛。我一直以为兄弟你归位了,每到忌日那天,我还冲天念叨你,给你烧几张纸呢,真没想到你从天上掉下来了!管水说:大哥真够意思,兄弟领情了!行啊大哥,发财啦,买卖也太大了!你这穷哥们儿,咋猛一下子就发势起来啦?不会是在老金沟,捡到大宗的金子了吧?啊? 郎达有些心虚,观察管水,见无异样,大笑道:兄弟真会开玩笑,大哥在土台子上挨了一枪把子,差点丢了命,等醒过来,只好落荒而逃,上哪儿捡金子?捡条命就算不错了,是不是呢?管水说:得得得,反正我看出来了,你就是走了鸿运,赚了大钱呗。 郎达说:今天见到兄弟,真高兴!小七,快上茶!丁小七只好倒茶捧给管水。管水看他一眼,感觉到什么,就说:嗯?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丁小七心一紧,不由看郎达一眼:二爷真会逗乐子,咱可是头回见。 管水说:怪事,你长得咋像那个给民团送信的人?郎达忙开脱:那个人我知道,他给民团送信,让老毛子警察局逮起来,上绞刑吊死了。丁小七说:真晦气!我长得咋像被勒死的人?朱昆说:长相差不多的有的是,这算啥!郎达说:对,朱管家,你快到福星楼大酒家订桌好席,俺和兄弟好好喝一顿。 管水冷了脸:哎,先别整这个,俺差点把正事忘了。大哥,你挺仗义个人,这咋变了?俺问你,咱还是不是兄弟,为啥和俺家过不去?郎达装糊涂:哟,这话儿怎么说的?我都不知你死活,更不知你家在哪儿,咋和你家过不去啦? 管水说:装!管缨是我亲妹子,韩老大是我亲妹夫,你欺负他们,就是欺负我!郎达忽然心一动,忙赔笑脸: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大哥该死,该死!俺真不晓得呀。妥了!兄弟的妹妹,就是俺的妹妹!是不是呢?他对朱昆和丁小七说:你们听着,管水是我的至亲兄弟,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们都得好好敬着!今后谁也不许再找我管缨妹子的麻烦,不然,就扒了他的皮! 韩老大不见管水回来,着急道:不行,郎达和朱昆、丁小七都会武功,还有那么多打手,好虎架不住群狼,俺得去看看。万一打起来,好帮二哥一把。他刚要走,管水回来了。 玛莎跑过去扑进管水怀里喊:爸爸!管缨问:二哥你没事吧?管水说:放心,没事。我一去,全摆平了,他再也不敢欺负你们了。卡佳挥着拳说:水,你,打他们?他们,怕了?管水说:还用打?啥事他得听我的,俺俩是过命的弟兄嘛! 卡佳高兴:亲爱的,你,厉害,哈拉少(好)!我爱你!吻管水脸。韩老大和管缨忙背过脸去。玛莎也吻管水脸:爸爸,我也爱你。 卡佳奇怪地看管缨夫妇:你们,脖子,怎么扭了?讨厌我?还是我,做错了? 管水说:卡佳,你误会了,中国人不习惯在人前亲吻。卡佳笑了:喔!没道理。高兴,就要吻;你们,也该吻水。 管缨也笑了:二嫂,等俺们看惯就好了。二哥,真谢谢你救了咱们酒厂。管水说:缨儿,亲兄妹谢啥?只要你不记恨二哥就行了。管缨真心地说:二哥,过去的事,一阵风儿没了,一片云散了,以后咱谁也别提了! 已经看见哈尔滨了,雪竹好高兴。阿丽玛脸上有种眷恋伤情的神色。雨生兴奋地说:额聂,等进了哈尔滨,找到我爹,咱们住在一起,多好啊!阿丽玛对雪竹说:姐,我不想和你们去傅家甸,我得离开。 雪竹感到很意外。雨生抱住阿丽玛说:额聂,我哪儿也不让你去,就在一起!阿丽玛说:顺,额聂不会长久离开。姐,我得先去拉林,那里有一支我们满人的亲戚,阿迈生前就让我找到他们,那时候离得远就没去。现在到哈尔滨地界,离得近了,我必须得去,不然对不起阿迈。 雨生说:那我陪额聂一块儿去。阿丽玛说:傻孩子,你得陪你娘去找你爹。我到拉林就能找到亲戚,你们不要担心。我在那儿住些日子,等你们安顿好了,我就上管家烧锅去找你们。雨生说:额聂,你一定回来找我们啊! 马车走远了,阿丽玛朝消失的马车望去,车消失了,阿丽玛看着空旷的原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奔涌而出…… 到傅家甸,雪竹问一个卖糖葫芦的年轻人:请问,管家烧锅在哪儿?年轻人说:咳!早没啦,两年前让人一把火给烧啦。雪竹领着雨生走进一家店铺问:请问掌柜的,知道过去的管家烧锅吧?掌柜的说:知道,可惜那么好个烧锅愣给烧毁了。雪竹满脸希望:掌柜的知道管缨和韩老大吗?掌柜的说:知道名,没见过人。听说他们逃出傅家甸,去了哪儿可不知道。 雪竹领着雨生走进一家客栈,准备先住下吃点东西,明天再出来打听。可是,她才想起来没有钱了,无奈只好领着雨生出来。由于一路辛苦,又受了风寒,雪竹一阵咳嗽,几乎喘不过气来。刚走了几步,竟然眩晕倒下。 雨生急得哭着喊:娘!娘!春生和王先生边说话边走来,二人听到雨生的哭叫声,忙跑上前去。他们听雨生讲了事情的大概情况,急忙架着雪竹来到客栈,又请来老中医给雪竹号脉。中医说:近日少食,又感风寒,不妨大碍,我开些药,调理几日就好。 雪竹在客栈住了几日,身体好转,所有费用都是王先生代付。王先生了解到雪竹在南方教过书,就介绍她在附近的哈尔滨松江初级中学堂代课。王先生还帮雪竹租了两间校园角落的旧房子。雪竹母子总算安顿下来。王先生如此热情相助,雪竹自然感激不尽。 这天上午,春生坐在松江学堂教室里认真听课。教室外面,雨生趴在窗户上,听里面的老师讲课。他不时用嘴哈着冻僵的小手。下课了,学生们像小燕子一样从教室里飞出来。雨生见春生也跑出来了,忙喊:春生哥!我在这儿! 春生高兴地说:嘿,雨生,俺就知道你会等俺。这段日子,俺就爱和你在一起,从心里觉着亲。来,咱俩还一起玩儿。两个人玩儿起了游戏,玩儿得很开心。老工友摇响了铜铃,孩子们都跑回教室去上课。雨生又趴在窗户外听课。 傍晚,老工友摇铜铃,孩子们都背着书包回家了。雨生追上春生拉住他:春生哥,再陪我玩一会儿呗。春生说:俺得回家,不玩儿了。他突然弯腰抓把雪,塞进雨生的脖领里,趁雨生龇牙咧嘴地往外抠雪,笑着往校门方向跑。雨生抓起一把雪攥成团,砸到春生后脑勺上。春生回身和雨生对打,笑着、叫着、追着嬉闹。雪竹从教室里出来,看着他们笑。 福星楼大酒家雅间内,桌上摆满山珍海味,桌上摆放着一坛“满堂香”酒。管水和郎达并肩而坐。两边有陪酒人。郎达指酒坛:兄弟,哥特意请来俺的三个牌友陪你,他们做啥买卖的都有,可都是哈尔滨有实力的大掌柜。 仨牌友拱手。管水也拱手。郎达说:兄弟你看,为了表示咱的交情和对你家的敬重,俺还特意要了你家的满堂香。噢,酒厂的生意近来怎样?管水高兴道:红火,兴隆!真谢谢大哥!俺敬大哥一杯,再谢大哥! 郎达说:欸!这怎么个话儿说的?说谢多外道?咱是生死弟兄,就像桃园结义的刘关张。以后有啥用得着哥,哥哥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牌友说:佩服!郎老板真是义薄云天!管二爷知恩知情,世上难得! 郎达问:兄弟,你大难不死,逃出老金沟,这么多年去了何处?管水说:去的地方多了。哈尔滨的民团和老毛子打仗那会儿,俺就在这儿,当时俺要知道大哥在哈尔滨,说啥也得找到你呀! 郎达故作不知和遗憾:啊呀!有这事儿啊?俺要知道兄弟在这儿,就是泼上性命也得找到你、保护你呀!这怎么个话儿说的!怪俺!俺自罚一杯酒。 酒足饭饱,从大酒家出来,管水又被郎达拽进一辆马拉四轮轿车,轿车来到一家“桃花院”门前。郎达看看牌匾,暧昧地笑道:兄弟,这儿新来个十六岁的姐儿,叫海棠红,窈窕俊俏会放浪,很能勾人的魂儿。咋样,兄弟开开心?管水连连摇头:不!我只喜欢卡佳,从不打野食,更不逛窑子。 郎达又领管水来到桃花院旁的“鸿运宝局”说:兄弟,进去耍几把,赢个彩头。管水连连摆手:不行!大哥,俺从来不赌。又要走。 郎达拉住他:男子汉大丈夫,不肯撩石榴裙玩儿风流,那是有柳下惠之风,这点我敬佩你。可宝局就是战场,一个大男人,大英雄,要是不敢在战场上厮杀,还不如小脚女人,是不是呢?大哥就瞧不起这样的狗熊。走吧,进去杀几局。连劝带拉地把管水弄进去。 赌场很大,很多赌鬼连喊带叫,乌烟瘴气。管水不由眉头紧皱,转身就走。郎达将他按到麻将桌前:兄弟,以前打过马吊(麻将)没?管水说:俺在金厂和回风口倒是打过马吊,也赢过,可上不了大台面。郎达说:都一样,看手气,点儿正了,在哪儿玩儿都是个赢。管水不好意思:可俺……没带钱。郎达说:哎!这怎么个话儿说的?见外嘛!什么钱不钱的?兄弟只管玩儿,大哥有钱。输了,算大哥的;赢了,归你。 这是郎达设的陷阱,管水哪能不赢!管水赢了钱,给卡佳和玛莎买了许多新衣服和化妆品。卡佳高兴得像个孩子:喔!这么多好东西!亲爱的,你太好了!卡佳又有些疑惑:水,我们已经好久没钱了,怎么你出去一趟,就买了这么多东西?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管水说:你放心,这不是偷的、骗的,更不是抢的,是打马吊赢的。 卡佳问:什么是马吊?管水说:是一种牌,不光好玩儿,还能赢钱赢房子赢地,啥都能赢。卡佳忧虑道:水,我懂了,马吊是赌具,你是去赌博了。这不好,非常不好!水,再不要去赌了,好吗? 管水说:卡佳,在宝局这半天,俺看到那么多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红红绿绿的票子,再加上朋友的开导,俺算想明白了,钱真是个好东西,没有是万万不行的!卡佳摇头喊着:水,你不能…… 管水说:卡佳你知道吗?俺在你爹临死时,曾向他发誓,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可这些年你跟着我走南闯北吃苦受穷,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俺心里不好受,俺一定要让你过好,这辈子对得起你!卡佳感动了:亲爱的,谢谢你。赌博是魔鬼!上帝不会看着我们总受穷,他会帮助我们。只要好好劳动,日子会好起来。 管水说:俺不能靠妹妹养活,俺已经很对不起她了!一定要自己弄钱。哈尔滨是个弄钱的好地方,要抓住一切机会,只要不偷不抢,不管干啥,咋干,俺一定要弄到很多钱,让你和玛莎早一天成为让别人眼红的人! 卡佳叹了口气,无言地望着管水。管水扳住卡佳双肩:别这样看我,不得劲儿。卡佳,我对你有个要求,以后就咱们俩时,也不能用俄语交谈了,你也要说中国话,好好练练。 晚霞染红了西天。管粮从街口走来,他穿的皮大氅破破烂烂,鹿皮靴开了花,帽子也没了,用一条兔子皮从头顶系到颏下,包着两个耳朵。他面带污垢,嘴四周的胡子打了卷儿像个荒蛮林莽中的野人。 春生放学和同学疯跑,撞在走过来的管粮身上。管粮伸手抓住春生。春生惊叫着用力挣:啊!野人哪!妖怪呀!俺不是故意撞的,你放开俺!管粮细看:小子,你叫韩春生吧?你爹是韩正奇韩老大,你娘叫管缨,对吧? 春生又惊又怕:你、你咋知道?管粮板着脸:俺是妖怪,俺会掐算。你撞俺,俺得和你算账!说着高高举起春生。春生吓得大叫:放下俺!救命啊!站在一边的学生都吓坏了,惊慌叫喊:野人要摔孩子啦!妖怪要吃小孩啦! 管粮高举着春生,又紧紧抱在怀里嘿嘿笑:臭小子!好好看看,俺是谁?春生壮胆细看,又用袖子擦擦管粮脸,惊异道:你是大舅?大舅!大舅!管粮在春生脸上狠亲一下:臭小子,快领大舅回家!拉着春生,高高兴兴地走去。 雪竹和雨生听到学生的叫喊,也跑出来看。雨生见管粮拉着春生走,着急了:娘!野人把我朋友抓走了,我得救他!学生们说:别去啦,那不是野人,是春生的大舅!雪竹望着走去的“野人”背影和走路的姿势,欲撵上去,又停步摇头。 春生拉着管粮跑进院,可着嗓子喊:爹——娘——快出来呀!管缨闻声跑出,见野人拉着春生,惊呼:啊?!俺的孩子!春生!欲奔过去。韩老大拉住管缨,抽出大烟袋,飞步蹿过去,一指管粮:放开他!放开! 春生说:爹你别动手哇,他不是外人!他是俺大舅!管缨惊喜:大哥!大哥——扑过去抱住管粮哭:老天有眼,爹娘有灵,二哥回来了,大哥也回来了,全家人可算聚齐啦!管粮惊喜:水儿回来了?他在哪儿?韩老大冲管水的房子喊:二哥!快出来,你看谁来啦! 卡佳领玛莎出来,看见管粮,惊骇无措,生硬地说着汉语:喔上帝!野人!忙搂住玛莎,慌惶不安地望着管粮。管缨满面笑容:别怕,他不是野人。大哥,这是俺的二嫂卡佳,那个洋娃娃,是咱的侄女玛莎。 管粮说:俺和你二哥在老金沟那会儿,他白天黑夜说卡佳,连梦话里都说,只是俺没见过。管粮走近卡佳:卡佳你好。又躬身喜爱地要摸孩子。玛莎吓得一头扎进卡佳怀里。 管缨拉过玛莎,安抚地拍着她:小宝贝儿,别害怕。二嫂,这是咱大哥管粮啊,刚从老金沟那边回来,快见见。卡佳松口气露出笑,一耸肩:喔!野人大哥!管缨好笑:不是野人,是大哥! 卡佳说:噢,大哥!我知道,管粮。亲热地上前拥抱,与他贴脸。管粮窘。管缨和韩老大看着管粮笑。玛莎也跟着笑。 卡佳说:玛莎,快,见见大……大哥。春生嘎嘎笑:二舅妈耶,俺妹妹不能叫大哥,俺叫大舅,她也得叫大舅。韩老大笑拍春生后脑勺:傻小子,你叫大舅对,玛莎得叫大爷。卡佳发蒙,直劲儿摇头耸肩眨眼:大……爷,到底是大哥,还是大爷?真不明白。 管缨笑得捂肚子:俺的二嫂喂!让她叫大爷就行了,给你说不清楚,玛莎,叫大爷。玛莎乖巧地喊:大爷!大爷好!管粮高兴地应声:哎——抱起玛莎亲。他转脸问卡佳:管水呢?他在哪儿?卡佳一歪头,耸耸肩,摊开了双手。 这天,管水从外面回来,走到管缨屋门口,在窗前走来走去。管缨和韩老大出来。管缨带着笑:二哥,俺们在屋里就看见你了。咋不进去?有啥事儿吧? 管水不好意思:缨儿,哥兜里空了,想……借点儿钱,哥很快就会加倍地还。 管缨说:啥还不还的?哥想干啥用?韩老大说:咳,二哥的事,问啥?给就是。他进里面拿出个钱袋:二哥,这钱你拿去用,别说还,外道。管缨说:就是。这个家有二哥的份儿。这些钱是给二哥的,不够用,再来拿。 管水与郎达和上次陪酒的两个牌友,打着骨制麻将。管水只剩不多的钱,其他三人面前则堆放着不少钱和银子。郎达的牌已扣倒,从“杠上”摸起牌,看:兄弟你急等这张扣听吧?哥给你。将牌打到“海下”,又摁着向管水面前一推,七万! 管水说:用不上,俺自个儿抓。摸起一张牌,面色紧张怪异地用手捻着摇头:这臭张!就差一张牌上听,咋就不来呢?又拿到面前审看,闹心地打出,九条!郎达乐:碰!兄弟,你点炮了,我和了!翻过牌,十三幺! 管水审看郎达的牌,把面前的钱全给他,推了牌,沮丧地说:娘的,点儿真背,手气真臭!今儿个是输贴壳子、弄干爪子了!站起要走。 郎达拉住:兄弟,别泄气呀。胜败乃兵家常事,输赢乃牌桌常情,是不是呢?来来,坐下。这是在家里玩儿马吊,输赢都是自家弟兄,无所谓。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是根棍儿——立着,上拄天,下拄地;横着,能担山,敢挑河——还在乎几个小钱?管水说:大哥,俺不是心疼钱。没钱了,咋玩儿? 郎达说:这怎么个话儿说的?风水轮流转,输赢无定势嘛。别忘了时来运转这句话。时也,运也,时不可错过,运不可放过。时运像月亮,圆了转缺,缺了变圆。兄弟已经缺到了头,肯定该变圆了,该走运了,该点儿兴了。牌友说:对嘛。二爷,庄稼不收年年种,总有一年好收成。咱接着来,保不齐你把钱全赢回去呢。 管水苦笑:你们说得不错,俺也没玩儿够,也想翻翻局。可俺没钱下注,总不能空手套白狼吧?再输了俺拿啥给?郎达扫一眼桌上人:咱是好弟兄,也不拔谁家的锅,拆谁家的房;不过就是个玩儿,解解闷儿、开开心罢了。我看这样,咱们再玩儿一把大赌注的,我兄弟要赢了,那是运气,那是该着,桌上的钱,全是我兄弟的;我兄弟要输了呢,咱就算白玩儿,哥儿几个哈哈一笑,一拍手,散了,喝酒。咋样?俩牌友笑着:行,听郎爷的。 管水和两个牌友的牌都扣在桌上,只有郎达的牌还站着。郎达说:咋就不上听呢?看这张的!摸起牌,往牌冲里放。郎达的手,把新抓的北风放进四五六条中,抽出六条,郎达举着牌:你们都扣听了,这点炮儿的事,八成我是逃不掉了。看看牌,又逐个看三个人,嗤!我就不信真能点上!用力将牌往桌上一拍,六条!管水乐:哈哈!俺和了!翻过牌,清一色,一条龙! 郎达咧嘴:嘿!真寸哪!兄弟,你小子真是福将!打起仗,败中能取胜;打马吊,输了能变赢。有运气!将来咱玩儿大的,你准发大财!哥两个,说话得算数,给钱吧。把钱全推给管水。 管水不好意思:这是干吗?说好最后一把只是玩儿,这钱俺不要。郎达说:讲究!兄弟,你输了时,不也把钱给了吗?你该得的,收着。管水摆手:是,规矩谁也不能破!可这把例外。俺若输了,你们是不要钱的;那俺赢了,也不该要钱。这样吧,俺拿回本钱。你们也把本儿拿回去。咱就算没输没赢。 牌友说:不成!这坏了规矩。将来你要输了,是不是也想把本儿拿回去? 管水不悦:这是啥话?俺顶天立地,敢赢敢输,就是输了命也决不含糊!没规矩不成方圆。可这把特殊,算不得坏规矩。你们要是不拿回本钱,就是骂俺见利忘义,财迷心窍。以后俺不跟你们耍了。郎达说:这怎么个话儿说的?兄弟别生气。我拿回来。两位,我兄弟不图非分之财,拿回去吧。 第二十四章 到底娶谁 管粮穿戴一新,乱胡子没了,只剩唇上两撇小黑胡;额头和两鬓也刮得溜光。管缨为管粮梳好大辫子,拿镜子前后给他照:大哥,咋样?管粮咧嘴笑着:嗯!这才是俺呢!韩老大说:年轻了好多岁!大哥又成了英武汉子。 卡佳夸张地说:喔!上帝!太漂亮了!大哥,像伯爵,捏(不),国王! 玛莎说:不!是白马王子!妈妈,快给大爷去牵白马。众人被逗乐。 外面传来管水喊声:卡佳!玛莎!玛莎像燕子一样飞出去,扑进管水怀里:爸爸,咱家来客人了。管粮跑出来喊:俺的兄弟!抱住管水。管水惊喜万分:哎呀大哥!你还活着?俺去过老金沟,没找到你,俺还以为你战死了,还在打仗的地方给你烧过纸呢!大哥活着回来可太好了! 一家七口人团团围坐,八仙桌上摆满美味佳肴,还有满堂香酒。管缨端上菜:山东卤肘子!俺亲手做的,大哥、二哥最爱吃,先尝尝。管粮和管水尝了一口,品着。管水说:好吃,真香!管粮说:咱妹儿的手艺不错!不愧是开过饭馆的! 韩老大端杯:大哥,二哥,缨儿,你们三兄妹,聚聚散散,相互牵挂,现在又团圆了,真为你们高兴!来!喝团圆酒!俺和二嫂还有孩子,先敬你们哥仨一杯!也祝咱全家人再不分离,亲亲热热地一起过好日子!干! 管缨端杯起身:俺说几句,咱的家和产业,大哥操了不少心,投了不少金子,俺和老大非常感谢大哥。如今咱爹娘没了,可长兄如父!俺和老大商量好了,把这个家和酒厂,全交给大哥掌管!咱们敬大哥一杯,请大哥喝杯操心酒! 全家人都同意,高兴地起身举杯。管粮站起身示意大家坐下:俺感谢缨儿和老大、还有全家人对俺的信任。可这个重任,俺不能接。老人早就不在了,俺作为长兄,本应挑起家庭重担,照顾好弟弟、妹妹,可俺为这个家尽的心,出的力,实在太少,尤其对缨儿的照顾更少,俺心中很很惭愧。俺曾经回来过几次,知道妹妹和妹夫创建这份家业多不容易!那些艰难、凶险,那些辛劳、酸苦,本应该当大哥的去应对和饱尝,却让一个小妹妹承担了,俺没当好大哥呀! 管水含愧地低着头。管缨闪出泪花。韩老大也动了情。 管粮说:你们创下的家业,俺不能坐享其成。再有,俺风里雨里,在关东闯荡这么多年,就是为有一天兄妹能团聚,全家其乐融融,过上富足的太平日子,了却爹娘的心愿。现在这些都齐了,大哥也闯累啦,真想好好歇歇,只动身子,不动脑筋。俺看这个家和产业,还是缨儿和老大管,俺就到酒厂干些活,闲下来,再练练武功健健身,逗逗孩子开开心,这就足了! 管缨说:哥你不能躲清静。你是大哥,就该当家。韩老大说:大哥见过天下大世面,闯过无数大风浪。你管过漠矿总局,管过成千上万号的人,你有能力,有经验,只有你能让咱家更兴旺发达,你就接过担子吧! 管水说:大哥,缨儿和妹夫是真心实意的,你再仔细想想。卡佳举着双手摇晃:好办,投票,表决。管粮坚持道:家中和酒厂的大权俺决不掌!不过,俺不会放下做大哥的责任,要是家和厂子出了啥大事,俺决不会袖手旁观,会舍身舍命地去赴汤蹈火! 春生说:爹,娘,别勉强大舅啦。俺看哪,爹娘打先锋,大舅当幕后诸葛亮。韩老大无奈:那就先听大哥的吧。不过,大哥得多给出主意,要是遇到暗礁险滩大风浪啥的,还得大哥掌舵!管缨说:那就随大哥吧,反正在俺心里,大哥就是当家人!管水说:大哥在酒厂干活,俺帮老大买粮食,省得郎达的人背着主子找麻烦。韩老大说:对,是得防着郎达他们! 管粮说:还真得防着郎达。现在他停了手,说不定正预谋啥呢。管水说:不能吧大哥?郎达救过俺,是俺的生死弟兄,俺盗金子那次,他还要替俺死呢!过去他不知道缨儿是俺妹,现在他知道了,咋会再坑咱家?太多心了吧? 管粮说:不是大哥多心,即使他不再坑害咱家,可他还在坑害那么多的烧锅和油坊,从这点看,他就绝不是善类!在老金沟时,因为你和他不错,哥就暗中观察过这个人,总觉着他不对味儿,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猜不透的劲儿,好像表面和心里戗着茬,内里潜藏着什么东西,对这种人可不能…… 管水有些不服:大哥,郎达真可交……管缨说:得,说这些闹心,大喜日子说开心的。大哥,俺得罚你一杯酒。管粮笑:哟嗬!这就是俺妹的开心话呀?凭啥罚呀?总得有个一二三四吧?管缨诡秘地笑:没那些,就一个。大哥你看看,俺和二哥都是拖家带口的人,只有你老哥儿还耍光棍儿。常言说:没有女人半个身,没有孩子没有根。你不给咱家添丁进口,该不该罚?大哥,喝——吧。喝了这杯酒,俺明天就找老白婆子给大哥说媒。 大家鼓掌赞成。卡佳说:大哥结婚,很快乐,爱,奥钦哈拉少(很好)! 管粮低头喃喃自语:雪竹至今也没有音信,不知她在哪里,俺心里记挂着,咋能找别的女人?管缨笑道:大哥,俺早就想明白了,雪竹是个好女人,她爹的事与她无关。特别是二哥回来说雪竹几次救了大哥、二哥的命,俺感激她还来不及呢,哪儿还能记恨她?俺也恨不得她再成俺大嫂呢!可谁知她是死是活,能不能回来?先娶个暖被窝的再说。 管粮只是摇头。管缨说:这事可由不得大哥。外面的事,男人说了算;屋里的事,女人说了算。卡佳伸出大拇指:哈拉少(好)!我,也是女人,往哪儿算?大家又被逗笑。 朱昆说:郎爷,咋管水一抻头,您就撤火松套?您不想勒他们的股份啦?郎达说:哪有那便宜事?俗话儿说,紧打锣鼓没好戏。是不是呢?你想想。朱昆眨眨眼:噢!明白了,咋呼鸟没食儿吃,咬人的狗不露齿。 郎达说:这怎么个话儿说的?不过倒是这么个理儿。你不动声色,蔫巴悄地猛下口,就能撕咬下一大块肉来,甚至咬断他的喉咙!这是放长线钓大鱼。管水搅进来,就更有好戏了。等着瞧,鱼若吞了钩,那就不是股份的事了;爷一收竿儿——整条鱼——欸!可就归了爷了! 丁小七进来说:郎爷,在管家那边打眼儿的弟兄说,管粮回来了!郎达一惊,背着手在屋里踱着步子,郎达走到窗前长叹一声:两只带翅膀的老虎都飞回来,我真是遇到对手了。 管粮和伙计坐着装满了“满堂香”大酒桶的马车来到火车站前。他们正要上货运场发货,被一小队清兵挡住。管粮见清兵拥着一个官员走向火车站,就跳下车,高兴地喊:蜚克图协领!大哥!蜚克图一看是管粮,二人冲到一起紧紧相拥。 蜚克图说:漠矿庚子俄难,战死那么多人,我以为你没了,没想到,老弟还活着,真是万幸!管粮说:阎王爷和我有交情! 蜚克图说:上报朝廷的阵亡官员名单里有你的名字,我得马上电告朝廷,给你复职。管粮说:谢谢大人好意,不必了。蜚克图说:你是朝廷的官员,有品级的!管粮说:我早就不想给朝廷做事了。大人,你咋到哈尔滨来了? 蜚克图说:我奉朝廷之命,到吉林省宁安府,就任副都统之职。管粮说:啊哟!大人加官晋职了,恭喜恭喜!蜚克图说:这不,我刚从齐齐哈尔到这儿,准备坐火车去赴任。 管粮说:大人,宁安不通火车啊!蜚克图说:东清铁路(即中东铁路)在牡丹江边的黄花甸子建了火车站,我在那儿下车。管粮说:正巧,我妹妹烧锅的酒也往那边发货,过后给大哥发一些去。 蜚克图说:那可太好了,我还就好这一口。管粮拉住蜚克图:大人,我看要不跟我回家,小住几日,咱哥俩喝着小酒,叙叙旧情。蜚克图说:咳,官身不由己呀。前任副都统急着去陆军部供职,打电报直催,我得赶紧接任。兄弟,就此作别,后会有期。管粮抱拳回礼。二人作揖分手。 火车站前广场上,有不少叫花子向来往的人乞讨。一男乞丐讨到一块干粮,忽被一帮乞丐抢走。他上前去夺,众乞丐将男乞丐打倒,拳打脚踢。 管粮坐空马车从货运场出来,见此情景,跳下车冲过去赶散众乞丐,扶起嘴角流血的男乞丐,掏手绢为他擦血。乞丐感激地望着他,一下跪倒喊:管叔!俺是骆有金哪!管粮扶起细看,惊喜道:啊呀!真是你!咋弄成这样啦? 骆有金说:叔,那次我和曼儿婶子弄弹药和吃的,你们被包围,俺们冲不进去,我受伤昏过去了。等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谁也找不到,又没处去,就想起管叔说过,叔的妹妹在哈尔滨,就来投奔,想找到管叔。可到这儿咋也找不到姑姑,就要饭啦。 管粮问:曼儿在哪儿?骆有金说:我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她八成……没啦!管粮说:有金,走,跟叔回家! 管水领着拉粮车队从乡间便道走上了大官道的路口,一些打手上前阻拦:站住!耳朵塞驴毛啦?他妈停车!管水跳下车,冲过去扇打手两耳光:狗东西!跟谁他妈他妈的?众打手冲向管水。管水横眉立目:干吗?攒鸡毛凑掸子?老子手正痒痒呢!立即打倒几个打手。 小头头扑向管水,没两个回合也被踹倒。他跳起的同时从腰间拔出短枪,对准管水的头:别动!小心吃花生米!有章程你使啊! 管水突然后倒,同时一脚飞起,将枪踢到半空,又迅疾腾身而起,将下落的枪抓住,顶住小头头脑袋:兔崽子!跟老子玩儿这个!小头头吓坏了:好汉爷爷!别别…… 管水说:浑蛋!大官道就是走车的,凭啥拦着?小头头打颤:这官道走啥车都行,就是不能随便走粮车,得有路牌。管水问:啥路牌?是驻军兵营发的,还是阿城副都统发的?咹? 小头头说:都不是。是郎爷发的。管水笑:是郎达吧?娘的,我管水就是他的路牌!小头头一听管水,忙赔笑:嘿哟!管二爷!您早报名啊,下边弟兄光知道您的名,没见过您的面,得罪啦!二爷,郎爷交代啦,您家粮车随便过。 管水笑了:唔,这还差不多。把枪扔给小头头,转身欲上车。小头头说:二爷,郎爷告诉各路口的弟兄,说谁见到您,就传个话,他几天没见二爷了,挺想的,请您去打马吊。 酒作坊里气雾弥漫,看不清物。管粮在热气中起着酒糟。管缨摸到他身边:大哥,别干了,相亲去!老白婆子都给定好了,是正阳楼掌柜的小姨子。那闺女水灵,贤惠勤劳,还识文断字。人家姑娘正等着呢,快走。管粮说:缨儿,哥真不想找。让老白婆子回了吧,你代我向老白婆子道个歉,改日大哥亲自去赔礼。 管缨刚要耍性子,小伙计跑进来说:东家,大门外来个女叫花子,非要见东家。管缨没好气:这也找我?你给点吃的,给点钱,打发走不就得了?真是的!小伙计说:给吃的不要;给钱不接;赶她不走。她眼泪汪汪说她不是要饭的,就是要见女东家,小的实在没辙了……管粮说:缨儿,这事挺蹊跷,你快去看看吧。 管缨跟小伙计出了大门,温和地问:妹子,你为啥非要见到我?女子直愣愣地看着管缨问:你是不是山东来的?叫管缨?管缨惊异:对呀。你是谁?女子泪水滚落,瘫软在地:缨子,俺可找到你啦!你真认不出了?俺是曼儿啊!管缨吃惊:你……是曼儿?哎呀!真是曼儿!她上前扶起曼儿,拉着曼儿的手走进家来。 管缨说:这一路上你可遭了不少罪吧?昨天我们还说起你呢,不知道是死是活。曼儿说:我是活着出来了,可老金沟的人全没了。俺眼瞅着管粮哥倒下了,想冲过去救他,可罗刹兵太多啦!等仗打完了,俺趁着天黑去找,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呀!说着又哭了起来。 管缨说:别哭曼儿,能活着回来就是福分!这到家了,苦日子也就到头了!曼儿说:要是管粮哥也能活着回来该有多好啊!管缨笑着说:曼儿跟我来!她拉着曼儿向酒坊走去。 作坊里热气蒸腾,什么也看不清。管缨拉着曼儿来到门口,用手指了一下管粮:你看,那是谁?曼儿顺着管缨的手看去,透过热气,可见一个壮硕的男人,辫子盘在头上,光着上身,背对她干活。曼儿怔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管缨推了一把曼儿:快去啊!曼儿悄悄走过去,站在那凝视,泪水成串往下滚。管粮毫无知觉,仍下力干着活。 曼儿忘情地猛然从后面抱住管粮喊:管粮哥,这回你再也跑不了啦!管粮身一颤,直愣愣站在那里,少顷,一转身将曼儿拽到眼前,心疼地看着蓬头垢面的曼儿,双手将曼儿紧紧拥入怀中,任凭曼儿在他的怀里哭泣宣泄。管缨在门口看着这一幕,不禁落下眼泪。 曼儿被打扮一新,又变得年轻漂亮、飒爽利落了。管缨笑着端详:啧啧!咱曼儿,还是这么好看。骆有金冲进屋里喊:曼儿婶子!曼儿说:小金子,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管缨笑:瞧,山不动水动,天不转云转。这老金沟的落难人,都转到这儿了,真是老天有眼!这回曼儿就不走了,干脆重新给俺做嫂子吧!曼儿低下头:俺不配,俺都嫁过人了。管缨说:我听大哥说了,那不怪你,是老天爷阴差阳错捉弄人。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吧? 曼儿摇头:大哥心里还惦记着雪竹姐,俺不能。管缨说:唉,雪竹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骆有金说:是呀,别说一个单身女子,就我这大男人,从金沟逃出来还差一点丢了命! 管缨舒开眉:得,不说糟心事了。曼儿,我让你当嫂子,可不是说笑。你和我哥可是从小订过亲的。这事儿我做主,就这么定了!骆有金说:婶儿,你就听我姑的吧。 管粮、管缨、韩老大、卡佳聚在客厅里议事。管缨说:大哥,大家都同意你娶曼儿,还犹豫啥呀?管粮沉默着。卡佳说:大哥,爱情!她爱,你情,你们两个,一起爱情!丘比特,射箭,把你们,嗖——射中了!管粮无语。管缨急了: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呀! 管粮说:缨子,雪竹救过我的命,也救过你二哥的命。她对我们家有恩,恩重如山啊!咱不能忘了人家。管缨说: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雪竹,可雪竹不知死活,咱也不能这么干等着呀!这啥时候是个头啊?你和曼儿从小青梅竹马,经历那么多磨难,到头来这缘分都没断,这不就是命中注定的夫妻嘛!管粮说:等雪竹有了准信儿吧。 韩老大说:大哥,我懂你的心。可这年月,兵荒马乱的,雪竹只怕凶多吉少,要是一辈子都等不到她,大哥咋办?管粮没说话。 管缨说:就是啊!大哥你不为自己想,也要替曼儿想一想啊,这么多年,她的心里只装着你,你这样等下去,让曼儿怎么办啊?你等白了头,等掉了牙,到那个时候,要是蒋雪竹还没有踪影,岂不两耽误? 管水面前堆着不少钱和银子。另两人面前也堆着一些钱。郎达从“杠上”摸起牌看,想了想,还是打到“海下”:幺鸡!管水说:哈!大哥又点了!俺和“孔雀东南飞”,大哥就把“孔雀”送来了。谢谢大哥又当俺的财神啦! 郎达气乐了:你小子!得便宜卖乖!好嘛,我胜过大清炮队的炮手了!把钱都给了管水:兄弟,我是杀猪的煺毛,刮得溜溜光啦!牌友说:郎爷今儿个手气不太顺。要不,您养养点儿,明儿个再战? 郎达说:啧!这怎么个话儿说的?我郎达是心疼钱的主吗?是见硬就软的人吗?干啥事都得有破釜沉舟的劲头,是不是呢?有道是,天有常理,事无常态。我就不信总背运。接着来,这回我不押钱了,干脆把俺那匹最好的马押上。兄弟,你不是点儿兴吗?有能耐,你就骑着马回家。管水乐:善财童子给引路,运气来了挡不住!说不定啊,俺真就骑马看风景呢。 管水果然赢了马,他得意洋洋地哼着小调,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进了院。管缨出屋:二哥你又跑哪儿去了?家中有这么大的事,都找不到你!管水问:哦?出啥事了?摆不平,我就打服他!管缨说:二哥就知道打打杀杀的,是曼儿来了。管水把马缰绳扔给小伙计,向正厅跑去。 管水欢喜地叫着曼儿。曼儿高兴地叫着:管水?哎哟,比在老金沟更有人样子啦!管水说:哎大哥,缨儿不正给你张罗媳妇儿吗?我看,现在是摔跟头捡金子,好事从天上掉下来,大哥就和曼儿成亲得了!管缨说:大哥不吐口。 管水说:蒋雪竹这么多年没信儿,不是人没了,就是嫁人了。大哥还犹豫啥?我看你和曼儿是秤配砣,车配辙,赶快成亲得了。管缨说:好!就这么定了!三天内成亲!全家人都同意。管粮继续沉默。曼儿看着众人。 外面传来马的咴咴叫声。韩老大透过窗玻璃看:哎?二哥,那马是打哪儿来的?管水得意地顺嘴而出:赢的!韩老大和管缨对视一下,瞅管粮。 管粮黑了脸:老二!你又去赌了?咹?你还想不想好了?咋就分不出黑白香臭?俺和缨儿劝你,卡佳也劝你,就没个记性?管水说:哥,你不是借梯子上房,趁风放火,拿我撒气吧?管粮怒道:浑蛋!你再说一遍! 卡佳忙说:水,你不对,不礼貌。赌博,不好,不行。管水说:哥,我只是待着闷了玩玩儿,干吗雷烟火炮的?管粮更怒:我告诉你管水,咱祖祖辈辈就没有赌徒!成了赌徒,轻了败家,重了能把命搭上!你是不是想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个家啊?管水不服:哥你说得也太邪乎了吧? 管粮说:说是轻的!你要敢再赌,就是管家的逆子!我能容你,祖宗和家法不能容你!韩老大安慰管粮:大哥消消气,二哥也是一时糊涂,他不是榆木疙瘩脑袋。曼儿说:老二,大哥说的是好话。卡佳说:水,你,要道歉,认错。 管缨推他:二哥,去,服个软。管水无奈:大哥,是我不对。以后听大哥的,再也不赌了。 管缨买回很多婚事用品。骆有金和小伙计大包小包地往厅里搬。管缨把包打开让大家看,人人喜笑颜开,只有管粮神情复杂地默立一边。管缨拿喜糖给两个孩子:生子,玛莎,吃吧,甜甜嘴,多说些个喜兴话。 春生吃着糖,又拿了些纸包的糖球、糖块儿放进兜里。玛莎问:哥,你咋又吃又拿呀?春生说:俺学堂里有个最好的朋友雨生,哥想让他也沾沾喜气。玛莎把自己的两块糖给了春生:哥,再多给他两块吧。 管缨让二哥领人去杂市儿买些鸡鸭鱼肉,要办个丰盛的喜宴。管缨又让老大带人买鞭炮,雇戏班子和鼓乐班子,要把喜事办得热热闹闹的。管粮有些发急:缨儿,老大,你们就别…… 管缨说:哥你别管,你该哼曲儿哼曲儿,该干啥干啥,就等着当新郎倌儿吧。 管粮轻轻叹气,无奈地摇头离开屋子。 曼儿心中难受:缨儿姐,管粮哥没吐口,我看还是拉倒吧。管缨说:别管他,他是没睡醒呢。噢,也不是,他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呢。等你俩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再有了孩子,他就死心塌地跟你过了。 蒋雪竹在看报纸,雨生在写字。门外传来春生的声音:雨生!雪竹说:春生进来吧!春生进屋,从口袋里掏出糖来放在桌上。雨生立刻眼亮:哪来的糖啊?春生说:这是喜糖,吃吧! 雪竹问:春生,谁办喜事呀?春生说:俺大舅要和俺曼儿姨成亲了。雪竹一听曼儿,忙问春生,你大舅叫什么?春生说:叫管粮。 雪竹急问:管粮?他是从漠河老金沟回来的?春生说:对啊,你咋知道?雪竹坐下发呆。上课铃响了,春生跑出门去上课。雨生轻声问雪竹:娘,管粮不是我爹吗?雪竹呆呆地坐着。 管粮心情复杂地躺在卧室床上不动。春生轻轻进来说:大舅,昨天俺在学堂,遇到一件怪事。我给好朋友雨生吃喜糖,说大舅要和曼儿姨成亲了,他娘知道你是从金沟回来的,好像认识你。管粮随便问:雨生的娘叫啥? 春生说:听同学说过,好像叫蒋什么竹。管粮猛然起身,抓住春生的胳膊:是不是叫蒋雪竹?春生说:好像是。管粮更激动:她在学堂干啥?春生说:她是帮教。就住在学堂院子里的旧房中。 管粮急匆匆走到学堂敲大门。老工友从门房出来说:你找谁?学堂的先生、学生们还没来呢。管粮说:老伯,俺找蒋雪竹! 雨生吃着饭说:娘,春生他大舅明明是我爹!为啥不让春生领咱去见他?雪竹说:不能去。雨生,抓紧吃饭,吃完饭,咱赶紧走,离开这儿。雨生说:为啥呀?娘你到底咋啦?爹走了,咱追;爹有消息了,又不去认。到底咋回事?雪竹说:你不知道,你不懂。 雨生站起来说:娘,咱去找我爹嘛!雪竹嗔怒:你真不懂事!娘说不能找,就不能找!边说边收拾东西。 门猛地被推开,管粮冲进来喊:雪竹!雪竹猛然抬头看着管粮。雨生大叫:爹!管粮一愣:顺?图河拉阔顺!你怎么会在这儿?你额聂呢?边说边走到雪竹跟前问:这是怎么回事? 雨生说:爹,我额聂去拉林找她亲戚去了。管粮问:你叫我什么?你咋叫我爹了呢?雨生说:你就是我亲爹!我不叫顺,不叫图河拉阔顺,我姓管,叫管雨生!管粮蒙了:雪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雪竹说:雨生,你先出去!雨生懂事地走出去,关上房门。 雪竹说:雨生是我们的亲生儿子!管粮看着雪竹,不敢相信:你怎么一直瞒着我?雪竹说:我随父亲走时,已经有孕在身。中秋节那天下着小雨,我把孩子生在一家小客店,所以起名叫雨生。屋外,雨生注意地听着。 雪竹继续说:记得那天还有人给我送来月饼,听店家说是你送的,可你已经走了。我站在店门口,望着你走的方向,心都碎了……也许这都是命吧!几次失之交臂,看样子,咱们只是心里的夫妻,不是命里的夫妻。 雨生冲进来喊着:爹,爹——扑进管粮的怀里哭起来。管粮抱着雨生愣住。雪竹坐在炕边眼泪默默流下。 管粮说:雪竹,一开始,你就带着孩子去找我,就不会生出以后的许多事。雪竹说:当时咱俩还没有结婚,为了咱俩的婚事,让你们兄妹反目,我带着孩子去找你,不知道你会怎么想,别人会怎么看,所以就把孩子交给了阿丽玛抚养。后来我在逃难的路上,想起这事就后悔,可于事无补了…… 管粮说:你开始不带孩子回去,我能理解,可我不明白,后来咱又要成亲了,你为啥还不告诉我?雪竹说:那时你劫金、剿匪、应付周光宗的阴谋,后来周光宗又加害于你,我担心孩子跟着遭难,后来,没有机会,我也张不开这个口啊! 管粮说:阿丽玛应该告诉我呀!她为何瞒着我?雪竹说:这不怨她,我和她有约定的,不准告诉任何人孩子的身世。管粮一手拉着一个说:走,我领你们回家!雨生抹去泪:娘,走哇。 雪竹清醒过来,挣开管粮的手,拉过孩子:不,我不能回去。你就要和曼儿成亲了,我回去算怎么回事?管粮硬是拉起他俩的手:走! 曼儿身穿红嫁衣,头戴红头花和首饰,脸上幸福中含着一丝隐忧,她嘴唇间咬着对折的红纸片,上下唇同时轻轻嚅动,拿下红纸,两片唇已变得鲜红。 卡佳看红纸片,又看曼儿的红唇,夸张地说:喔!漂亮!神奇!我,试试。 她把嘴唇及四周舔湿,拿起对折的红纸片叼住,使劲地乱动双唇,又用手帮忙,不但嘴唇染红了,连嘴四周和鼻子尖都红了,像马戏小丑。众人大笑。 管缨说:二嫂,你快照照镜子。卡佳望着大红嘴乐:哈!血盆大口!妖怪!又出个洋相。众人又一阵大笑。 管缨端详曼儿:嘿,真俊!将来你生大胖小子,准像大哥一样英武;生小嫚子呢,准像你一样俊俏。哎,曼儿,有龙得有凤,干脆,嫚子小子你全生,来他个龙凤呈祥,咋样?曼儿害羞:缨儿姐…… 小花急慌慌跑进来说:东家!大东家他不见啦!管缨急了:这不是没风起浪、晴空打雷嘛!小花,快告诉俺二哥和老大,派人各处去找! 管水、韩老大、骆有金、小花、吴妈及男女伙计、下人们,分别在院子里及各屋、各处喊着找着。曼儿说:缨儿姐,要真找不着,可咋办哪?管缨说:没事,他个大活人,丢不了。管水和韩老大跑进来,说犄角旮旯都找了,连影子都没有。曼儿委屈地说:准是管粮哥嫌弃俺,逃婚啦! 戏班子和鼓乐班子进了院。贺客们也来了。院子里闹闹嚷嚷。赞礼人从喜堂出来,走到管缨和韩老大面前:二位掌柜的,吉时可快到了,新郎、新娘打扮得咋样了?我这赞礼人心里得有个数啊。管缨笑着说:误不了,请先生到喜堂里暖和着。管缨让二哥和小金子把鼓乐班子和戏班子的人,领到大棚里去喝茶,嗑瓜子儿,吃喜糖,先暖和着。 曼儿一个人坐在屋里,手里捧着红盖头,忧心无助地喃喃着:球子,俺想和你说说话,你听见了吗?今天是俺和管粮哥的大婚,等这一天,俺等了二十年,为了这一天,俺一直愧对你!这一天俺终于盼到了,可是新郎没了!球子,俺不该来,俺不该让他为难,管粮哥一定是嫌弃俺啊…… 鼓乐班子闹嚷着过来:咋回事,时辰早到了,还吹不吹,打不打啦?戏班子的人也说,都已经扮好了,时间长脸可就花了!韩老大说:误不了事。 院里聚满了贺客,众人叫嚷着快点儿拜堂啊!管缨、韩老大、管水、骆有金四下应付,弄得焦头烂额。 管粮领着蒋雪竹和雨生出现在大门口。有人喊:哎?那不管粮吗?管粮回来啦!闹嚷的人群立刻静下来,意外地瞅着这一幕。管缨和韩老大惊怔无措。管水仔细看:嗯?蒋雪竹……骆有金细瞧:不错!真是雪竹姑姑! 曼儿听到外面静了下来,立刻跑到窗前往外看着,看到外面的管粮和雪竹,瘫坐在炕上。全家人望着管粮和蒋雪竹,一言不发。 管缨发火:大哥,你这是闹的哪一出啊?天打雷还先晃个闪呢,你有这举动,咋不先知会一声?弄得全家坐在火堆上,挨烟熏,受火燎,闹得头焦下巴烂,这整的叫啥事呀?韩老大拉管缨衣角,小声说:当着这么多人,别说了。管缨一推韩老大:滚一边去! 管粮歉疚道:全怪我,大哥对不住全家人。可我……突然知道了雪竹的信儿,刚刚把她找到。管缨说:你想她、等她,俺们都知道,也都理解;你找雪竹,俺们也赞成,全家人都巴望着雪竹能平平安安早些回来呢。可你不该……雪竹尴尬地说:真对不起,我给全家人赔礼了!说着深深地鞠躬。雨生也跟着鞠躬。 大家的目光都盯着雨生。管粮对大家说:这是我和雪竹的孩子,叫雨生。贺客和鼓乐班子的人议论纷纷。众人议论:这是弄的哪一出啊?这到底是咋回事啊!你看看这婚结的! 韩老大马上对管粮和雪竹说:走,回屋里说。 戏班主又催:这都扮完戏了,时间长了,脸上油彩弄花了咋办?骆有金和小伙计极力安抚、劝说。 第二十五章 阴谋 大家在小客厅里商量对策。韩老大说:事已至此,大家说下步咋办吧?管缨说:大哥太苦了,不能没有家,必须成亲!雪竹姐和曼儿,都是好女人,俺都愿意叫嫂子。跟谁拜堂,还是大哥拿主意吧。管粮沉默。 卡佳皱着眉,直摇头:唔,要太阳,就没了月亮;要月亮,就没了太阳。太难办了!大哥,你,和谁,道斯维达尼雅(再见)?管水说:再啥见?和谁也不再见。我说这事好办,一个筐挎着,两个筐挑着;干脆都娶了,我都叫大嫂。 管缨眉开眼笑:对呀!左手拿金砖,右手托宝玉,好事一桩,喜上加喜,一天云彩全散啦!这媳妇多,孩子多,家门更红火。好!都娶!一块儿拜堂! 管粮说:啥?都娶?雪竹说:不,我不同意。曼儿说:雪竹姐,我没了亲人,无家可归,只要有个家,有饭吃,俺没挑;俺从小和粮儿哥订亲,只要能嫁他,就知足了。我愿意你做大,我做小。 管缨说:雪竹,曼儿愿意做小,你做大,事儿圆全了。我这就给你上妆,外面都等急了。雪竹摇头:我既不做小,也不做大。曼儿,我之所以随管粮哥回来,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这个家。曼儿难过:雪竹,俺做过别人的老婆,配不上管粮哥,不该和你争抢。我不想改嫁了,你和粮儿哥成亲吧,我这就走。 雪竹拦住曼儿:你别走,应该走的是我,我就不该来!我真后悔跟粮儿哥回来,可我既然来了,就得把话说清楚。我舍不得管粮哥,可决不会和曼儿争丈夫,也不想让管粮哥作难,更不会拜堂。我来了,只是想让雨生认认亲,是想把此事作个了断,更是为管粮哥和曼儿祝福。雨生,咱走!说完领着雨生朝外走去。 众人又拦住雪竹。管粮说:雪竹,你也不能走。你好歹找到家了,你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俺不能让你再出去受苦。管缨说:是呀,雪竹,你就留下来吧,大哥也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这个儿子。雪竹摇摇头,又狠狠心说:那就留下孩子,我自己走。雨生哭道:我决不离开娘!娘走我就走,我要和娘在一起! 管粮说:大家都别说了,听我的。今天这个婚,我不结了!管缨说:大哥,满院子的人呢,你这是办的啥事啊!不行,这婚今天你是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不然咱管家还怎么在这地界上做人啊! 雪竹说:管粮哥,不管怎么样,我今天谢谢你!也谢谢你们管家的人!我蒋雪竹能让管粮哥这么惦记,让大家这么惦记,已经知足了!这辈子没白过!我今天之所以来,就是想告诉大家我的决定,我绝不会嫁给管粮哥,我今天来就是作个了结!管粮哥,你的心思大家都知道,可你想过没有,这个时候你难,有人更难,只有把这些年的包袱卸了,我们才能长喘一口气,才能活得轻松。好好照顾曼儿。吉时已到,赶快娶新娘吧! 管粮说:事已至此,也只能听雪竹的了!雪竹对曼儿说:真心祝你们幸福!雪竹转过身,一脸平静地向外走去。大家跟着雪竹朝外走去。 空中飘下了大雪。雪竹走出来,步下台阶。人群让出一条通道。雪竹在落雪中静静地走向大门。撵出来的管家人透过雪幕,难舍地望着雪竹的背影。管粮对骆有金说:金子,去,跟着你婶。 雪竹没有回头,径直向街上走去,眼中的泪水汹涌而下。雨生追出来,拉着雪竹的手一起走。骆有金远远地跟着。人们都呆怔地站着,望着雪花在空空的大门处飘舞…… 雪竹领着雨生,脚步沉沉地走着。远处传来礼宾的高呼:喜运牵缘作佳偶,连理交合鸾凤俦;金沟双飞比翼鸟,富贵吉祥到白头!搀新人!拜——堂——鼓乐齐鸣,鞭炮声声。雪竹用力抹去泪水,脚步一下子快起来。 穿长袍,戴眼镜,举止斯文但又焕发着英气的于剑飞和王先生,顶着雪从松江中学堂校园里往外走。雪竹领着雨生,低头急步往校园里走,正撞到于剑飞身上,她猛然清醒,急忙说:对不起。 王先生笑道:蒋女士,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学校新来的于校长于剑飞。雪竹连忙道歉:对不起,于校长。她鞠了一躬,拉着雨生匆匆奔向自己的旧房子。 于剑飞望着雪竹背影问:这位是……王先生说:这是咱们学校的帮教蒋雪竹,听学生们反映,她学识渊博,好读书看报,课讲得也非常好。学生们有不会的课业,都爱去找她问。她做帮教,可真是屈材料了。 清晨,于剑飞在操场上跑步,远远地看见了蒋雪竹。雪竹正挥着大扫帚,埋头清扫房前的雪。雨生心疼地抢下扫帚:娘,你慢点!我帮你!雪竹又拿起大木锨,使劲撮雪。雨生说:娘!娘你别这样。 于剑飞走过来,抢过木锨,撮着雪说:蒋老师,你的事,我已听说。为了孩子,也为自己,你要坚强起来,走上新的路途,开始新的生活。雪竹渐渐平和:于校长,我听你的。于剑飞说:这我就放心了,走,我们好好谈谈。他不待雪竹回答,就拉起雨生的手前面走了。 不久,蒋雪竹走出了伤痛。这天,她落落大方地进办公室问:校长找我?于剑飞点头欠身:蒋老师请坐。最近心情好些了吧?雪竹说:早就好了,谢谢您的关心。于剑飞说:那就好!有个事我跟你商量下。这次找你来是通知你一件事,我觉得,你不适合干帮教,学校本来就没这职位,自然要撤销,你就不要做了吧。 雪竹感到意外,发急站起:怎么,我没干好?于校长,要是没了这份工作,我和孩子怎么生活?请校长放心,我会努力去做好的,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于剑飞郑重地说:经过与你数次交谈,加之多方了解,我觉得你是个有思想有觉悟的女性,老师和学生对你的评价很高,你完全可以做一个称职的老师。从今日起,你就是哈尔滨松江中学堂的老师了,教国文课。除讲授课业外,也多讲讲别的,让学生懂得更多的道理,我们的民族不能再这样沉睡下去了!还有,你的孩子管雨生,虽然年纪不大,可是聪明好学,应该好生培养。明日叫他插班读书。 晚上,雪竹批改作业。雨生刚写完了字,忽然有人敲门,他开门一看,竟然是管粮。雨生喊:娘!我爹来了! 管粮拥雨生进屋,曼儿也笑呵呵跟进来。雪竹忙起身倒茶。雨生在管粮怀中起腻:爹,我正想你呢,你就来了。曼儿笑道:葫芦连蔓儿,父子连心嘛。他也想你呢,这不就来了。亲热地拉住雪竹说:俺好想你和孩子。雪竹微笑:我也想你们,可学堂忙,脱不开身。 曼儿说:是呀,当女先生了嘛。听说姐教书比男先生还强呢!雨生眉飞色舞:那当然了!娘可不像那些学究老师,就会之乎者也矣焉哉,死板板地讲,没意思。娘讲的课,大家可愿意听了,还讲课本上没有的,连校长都夸我娘呢! 雪竹说:这孩子,娘讲的哪有那么好!曼儿说:俺信。雪竹是鸡群里的凤凰,百草里的灵芝,出众着呢!我哪,再给你添添彩儿。说着,打开包拿出素花棉袄:都当先生了,穿旧衣裳哪儿行?我给你做了新袄,穿上讲书,小秀才们更喜你哩。来,试试。嗐!你们两个爷们儿,把身子转过去! 管粮和雨生乖乖转过身去。曼儿为雪竹换好新衣打量:哎哟!人靠衣裳马靠鞍!嘿!这不仙女下凡了嘛!管粮说:又合体,又合身份、品性,真不错! 雨生说:娘,真新鲜,真好看!雪竹感谢曼儿。曼儿说:外道话!别看咱不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可咱的肠子盘结在一块儿呢,通心连肺的,扯不开呢。这辈子,就这样啦! 雪竹感动。曼儿拿起另一件新棉衣说:生子,这是给你的,快穿上。雨生美得手脚无处放:爹,娘,长这么大,我头回穿这么好的衣裳!好看吧?管粮看着:好看!儿子真精神! 雪竹说:还不快谢谢!雨生一鞠躬:谢……哎娘,怎么叫哇?雪竹说:傻孩子,叫姨,谢谢姨。曼儿忙摆手:不对不对!叫啥姨?这也是我的儿子,得叫我娘,叫二娘。管粮笑了。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学校要放寒假了。蒋雪竹给学生上完这学期的最后一节课,学生们背起书包跑出教室。雨生跟春生跑了。 于剑飞走进教室,雪竹帮他检查教室门窗,于剑飞说:学校放假了,我本打算在这过年,怎奈事不由人,高堂老母,思儿心切,寄来家书,要我回辽东旅顺过大年。雪竹说:我很理解,我若家有亲人也会归乡。每逢佳节倍思亲,早些回去吧,老母亲想你,夫人和孩子也会想你。 于剑飞黯然道:家中只有老母一人了。光绪二十年那场甲午战争,日本强盗攻入旅顺口,整整屠城四天!城内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全城仅剩三十六人!父亲和妻子儿女,尽在日军屠城之时身亡。雪竹叹口气:你的全家被日本强盗杀害了;而我的父亲,要不是获罪发配关东,全家也不会死在塞外。 于剑飞一愣:哦,你们家也有如此大难!雪竹说:朝廷不能安民保民,这算什么世道!于剑飞激愤道:吃人的世道!朝廷腐败无能!外强在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民族遭难,大众涂炭。这种现状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必须彻底颠覆! 雪竹望着于剑飞:于校长,我好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听说您搞了一个青年读书会,我可以参加吗?于剑飞一愣:你在哪里听说的?雪竹说:反正我知道。不过于校长请放心,我知道这是秘密的事,不会向别人说的。于剑飞说:我相信你,读书会再开课你去听听吧。 黄昏,春生和雨生玩儿累了。春生说:小弟,放寒假了,跟俺回家吧,俺大舅也总念叨,他想你。雨生说:哥,我也想爹,可娘不会回去的。她不回,我也不回,不能让娘孤单。 郎达下了马拉轿车,抬头看看扶桑鞋业株式会社的匾,又看看四周,见无人注意,就走进去。剪了辫子留短头发、身穿日本装的松野浩笑迎上前鞠躬:朗川奈达君好!十分欢迎!郎达鞠躬:松野君好!找我来有什么事? 松野浩领郎达从鞋店后门出来,走进院中。前店和后屋之间,是座不太大的院子。后屋是几间青砖瓦房。郎达跟着松野浩走进后屋,见正堂墙中央挂着个大图标,图标下的案上,摆着《旨趣书》、《规约》、《黑龙会会报》及《黑龙》月刊和香炉、香烛、酒坛、酒碗等物。靠两边墙摆着两排椅子,堂中显得冷森威严。 松野浩请郎达坐在椅上。郎达困惑:这是什么地方?松野浩说:前面,明着是扶桑皮鞋店;后面,暗里是日本黑龙会在哈尔滨的分支。郎达问:不是天佑侠团吗?怎么成了黑龙会?松野浩说:天佑侠团是玄洋社组织起来的。如今,以玄洋社为基础,在日本东京成立了黑龙会,内田良平君是主干——就是总首领——我们也就变成了黑龙会。 郎达问:黑龙会,怎么听着像中国名?松野浩说:不错。会名就是从中国的黑龙江而来。本会的目标,就是击退沙俄,占领黑龙江流域,使满洲、蒙古和西伯利亚连成一片,成为日本领土。郎达说:好!有气魄! 松野浩说:黑龙会主干内田君就任时说,当前之急务,首先在于同俄一战,击退帝俄。日俄战争,早晚会在旅顺、奉天等地打响,把俄国人赶出中国东三省,改由我大日本掌控,进而再扩大战果。我国政府和军方很器重和支持黑龙会,要我们为此战提供情报,提供粮食。 郎达不解:需要我做什么?松野浩说:你不是普通商人,已经由天佑侠团的侠民,变成黑龙会成员。你手中有粮食,有进粮渠道,等日俄战事一开,你可以不断为前线运送军粮。郎达点头。 松野浩继续说:郎川君,这是为打垮俄国势力、占据中国土地效力,也就是为大日本帝国效力。有朝一日占领中国大陆,你就可以成为掌控中国商界的大亨巨鳄,成为真正的大丈夫、大英雄!郎达挺身站起:是!我会努力做好! 松野浩露出笑容,指着墙上图标说:这就是黑龙会的会标。我马上关店,召集人,在这会标前,为你举行变为黑龙会成员的宣誓仪式。 腊月二十三快到了,管家人都忙着准备过小年。管粮和曼儿亲手为雪竹布置一个房间。管粮担心:万事虽然俱备,却不知能否借来东风。雪竹那个脾性,只怕……曼儿说:没事儿。云彩不走风刮着走;车轱辘不转人推着转。 雪竹拎着一刀肉和一些年货慢慢地走着。零星的鞭炮声传来。雪竹走到院门口,见门口上挂着一盏火红的灯笼,窗上贴着新窗花,院子里码着一堆整整齐齐的木柈子。她走到屋门口,见于剑飞一边和雨生说话一边包饺子,七八个大盖帘整整齐齐摆满了饺子。雨生被于剑飞的话逗乐了,不停地笑着。 雪竹倚在门框上,望着这个情景,眼睛湿润了。她轻轻走进屋,默默看着于剑飞的背影,发现于剑飞身后沾了面粉,就拿一条毛巾过去,刚想擦又把手放下来。于剑飞一转身发现了雪竹:怎么才置办这么点年货? 雪竹说:于校长,你怎么包了这么多饺子?于剑飞笑道:多吗?一会儿我把饺子放在院里冻好了再放到缸里,你和雨生从腊月二十三一直能吃到二月二。我包了四种馅的,保证你吃不腻。 雪竹擀着饺子皮说:没想到于校长还会包饺子。于剑飞说:一个人生活惯了,什么事都得自己做,缝缝补补、洗洗浆浆的我都会。对了,我给你写了副春联,别忘了三十一大早贴出去。他说着从箱子上拿过一副刚写的对联展开: 飞雪除旧岁勿忘国耻民忧 山花迎新春谨记教书育人 横批:立教兴邦 雪竹看着说:写得好,提神提气。于剑飞说:好了,剩下的你包吧,雨生,咱们到门口放鞭去。剑飞和雨生挑着鞭炮燃放,雨生开心地笑着。雪竹望着这个情景,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雪竹在灶前煮饺子,管粮、曼儿、管缨、卡佳、春生和玛莎都来了,大家全冲她笑。雪竹感到意外:噢,快进来,都坐。管粮搂着雨生问:儿子,想不想回家过年?雨生乐得直蹦:太想了!全家一起过年,多热闹、多好玩儿啊!他见娘一脸平淡,就说:爹,我……我得和娘一起过年。 管缨说:那当然啦!大家就是接你娘儿俩回家过年的。春生拉住雨生:这回咱天天一起玩儿,多好啊!玛莎抱住雨生胳膊:二哥,咱家买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咱一块儿吃,好不好?卡佳说:唔!好玩儿,像一群小胖猪儿。 雨生说:娘,咱回家吧?雪竹说:你是管家后人,应该回去,不然祖宗会不高兴。娘就在这儿过年,你抽空回来看看娘就行。 管缨说:那哪儿行?姐也是咱家人,少不得的!曼儿说:就是!秤不能少砣,车不能少辙。你不去,咱家这车转不了。卡佳说:你不去,大哥,愁;大嫂,愁;管缨,愁;你自己,也愁。全家愁,这很糟,年过不好,你,能忍心? 管粮说:是呀雪竹,一起过去吧,都准备好了。曼儿说:就是嘛。我已经专门给你布置了一间房,墙糊好了,窝弄好了,就等你凤还巢了!雪竹说:我懂大家的心,可我实在不能…… 管缨说:姐!我知道你想说啥。这样吧,你不回去也成,一切随你。不过,要那样,俺们就不走了,再把老大和二哥叫来,把厨师和伙计也叫来,全家就在你这小屋里挤着过年。众人说:对,俺们都过来!雪竹笑了笑。 管粮暗向三个孩子示意,孩子们围上雪竹。春生说:姨,去吧。你不去,俺们过年乐不起来。你看,小玛莎都快急哭了。转脸向玛莎使眼色。玛莎做出要哭的样子:姑姑,去吧,你不去,我就哭,天天哭,谁也哄不好。雨生说:娘,去吧,去嘛!三个孩子又拉又扯,纠缠不休。雪竹笑着点了点头。 早晨,全家人都起得比往常早,大家跪在灶房灶王龛前。管粮喊:腊月二十三,小年阖家欢!举家老少,恭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喽! 拜过灶王爷,管粮从铜盆中捧起酒糟,涂抹着灶门。卡佳低声问:水,这是干什么?管水悄声说:往灶门上抹酒糟,这叫“醉司令”,是让灶神醉了,省得乱说话。卡佳小声叨咕:不让说话,这不好。管水小声呵斥:别胡说! 管粮又往灶王爷的嘴上抹糖稀。卡佳问:水,这又是干什么?管水说:给灶王爷抹糖,让他老人家嘴巴甜点儿,上天禀报咱家的好事。卡佳瞪大眼:喔!给好处,堵嘴巴,这是行贿。灶王爷,受贿,不该这样的!管水一捅她:你小点儿声,再胡说,得罪了灶王爷,让你肚子疼!卡佳一吐舌头,不言语了。 管粮复跪,念吉祥嗑:一家之主是灶王,神通广大法力强;有求必应心慈善,保佑全家福寿长!拜——领着磕头。卡佳直挺挺跪着,用手画十字。管水捅了她一下:磕头!卡佳回头看看,也学别人的样磕头。 三次叩拜后,管粮站起,恭敬地请下神龛上的灶王爷画像:恭送灶王爷!脚踏祥云上天庭,专言管家好事情!言毕,捧灶王爷像放进铺红纸的净盆里,又跪倒磕个头,起身恭敬地端了出去。众人庄肃恭敬地起身随出。 管粮来到院中跪倒,将盆中的灶王爷画像点燃。跪在最后面的卡佳好奇:喔,还要火化!管水捅她,低声说:你活腻了?!这是送灶王爷上天。卡佳说:懂了,灶王爷,天使,去见上帝。管水瞪她:上帝是外国的,这是去见玉皇大帝。 管粮带全家人冲着飘起的烟和纸灰齐声高诵:灶王好心肠,口中含蜜糖;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然后领众人望空叩拜。 管粮回到大灶房里喊:请灶王爷回宫!韩老大捧过新灶王爷画像。管粮接捧过来,贴到神龛上,又在龛两侧贴上新对联:上天言好事 回宮降吉祥 横批:一家之主。卡佳又问:水,灶王刚上天,就回来了?太快!他同你们的上帝,能说几句话?走过场,不会灵。管水说:神仙嘛,说得快,听得快,来去一溜烟,更快。卡佳耸肩摊手。 管粮喊:敬供品!几个人用托盘分别端来红烛、香束、灶糖、果品、糕点等物。玛莎眼睛瞅着灶糖,伸出小手拿一块要吃。管缨忙拦住,笑眯眯地说:玛莎乖,这灶糖是供灶王爷的。一会儿姑姑给你好多糖吃。把灶糖哄下放在供盘里。卡佳自语:不懂,为什么,人不能吃,叫画像吃?画像怎么会吃?真邪门儿! 管粮把供品摆在神龛前的神台上,点起红烛和香,分别插在蜡座上和香炉里,之后又带领大家叩拜。管缨说:行啦,你们男人该干啥干啥,女人都留下,包属相饽饽和蒸馒头,准备过年吃。大嫂,你去把雪竹请来。 男人都走开了,管水正不知道该干什么,小伙计说外面有人找二爷,管水就走出院子。 郎达和先前那两个牌友,都在麻将桌边喝茶闲聊。管水进来说:大哥急着找我有啥大事?郎达亲热地拉住他:就是想兄弟了,再呢,凑一起打打马吊。 管水说:看看行,打马吊不行。今天是小年,待会儿得祭拜俺爹娘呢。牌友说:打一个四圈儿,也就半个多时辰,耽误不了。管水摇头:不行。大哥不让我赌了,说再赌就收拾我! 郎达好笑:你又不是三岁毛孩子!脑袋长在你肩膀上嘛!你哥说句狠话,你就酥骨了?一牌友说:你是爷们儿不?有骨头没有?这不软皮儿蛋、烂柿子嘛!另一牌友说:二爷是站着撒尿的人吧?要是连这点儿小事都拿捏不了,以后还咋在市面上混? 管水羞恼。郎达说:兄弟别恼,他们是玩儿不上着急。笑呵呵冲那二人说:你们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我这兄弟从小就听他哥的,现在也像没长大的孩子。咱得多替我兄弟想想,是不是呢?他哥不让他玩儿,那就不玩儿嘛。至于朋友交情,那不重要,让人瞧不瞧得起,也不重要;这最重要的,可是亲哥俩的感情。不能因为咱,让人家亲兄弟掰生了,是不是呢?兄弟,听你哥的,回去吧。以后,咱也别交往了,省着让你们哥俩闹起来,我可不忍心。走吧,大哥送你。 管水羞窘:大哥骂我!拿软刀子捅我!男子汉大丈夫,重情更重义,既不背亲,更不忘友。哪儿能丢了咱过命的交情?不就是个玩儿嘛,我奉陪!一屁股坐下。郎达拍拍管水:哎!这才是好兄弟!冲那两人说,你们可想好了,我兄弟是马吊高手,小心把裤子输了,光屁股回家。咱玩儿大的,兄弟你别客气,该赢就赢,就是大哥输了,也认栽! 郎达又输了,把自己面前仅剩的钱,都放到了管水的钱堆上。管水笑着:大哥,到此为止吧。郎达说:不行,还没到北风北呢。得,我把马拉轿车押上!管水:这注太大了,那,我把赢的钱全押上。 管家大灶房内,层层笼屉摞着放在大锅上,呼呼冒热气。另外的锅里,分别烀着猪头、肘子、猪爪、各种下水等。面案上的大笼屉里,装着做好的馒头。还空着一半的地方。管缨放上最后一个馒头:馒头不少啦,咱该做属相饽饽啦。 卡佳问:属相饽饽?是什么?曼儿说:就是谁属啥,就做个啥。我属猪,做个猪。雪竹说:我和缨儿同岁,都属狗,我做个狗。卡佳问:我,天蝎座,该做什么?管缨说:哎?哪有属蝎子的?雪竹笑:不是属蝎子,天蝎座是外国星相。卡佳,那个星座没法做,你多大吧? 管缨说:二嫂比二哥小七岁。二哥属猴,二嫂属兔。卡佳乐了:管水是小猴子!好玩儿,上大树,挠痒痒。学猴样,逗得大家直乐。那我属兔,小白兔,好乖乖。说着做了个兔子。管缨说:都做完了吧?还得给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做。 管缨和曼儿把一包红色细粉末倒在碗里,又加上水。玛莎跑进来喊:妈妈,我饿了。卡佳说:没开饭,等一等。管缨把碗给曼儿:哎!哪能让孩子饿着?宝贝儿,告诉姑,想吃啥?玛莎在灶台上寻看,一指大锅里的猪头:姑姑,我要吃猪耳朵。管缨让大师傅割下猪耳朵,切好端给玛莎说:不够吃还有。 管缨和曼儿一起把碗里的红色汁液调黏稠了。卡佳惊奇:这是什么?要干什么?管缨逗她:二嫂,这是画红脸蛋儿、红嘴唇用的,是老风俗。曼儿装正经:画完了喜兴着哩!要不,你先试试? 卡佳高兴:我先试?风俗,我先风,先俗,哈拉少(好)!管缨和曼儿拿起毛笔,蘸上红色,给她画上血红的圆脸蛋儿,又把嘴唇和四周也画红了。玛莎把妈妈的鼻子也画红了。人们看着卡佳的样子,憋不住大笑。卡佳被笑蒙,望着大家直眨眼,掏出小镜子照,立刻张大嘴巴:喔!上帝!这是女神,还是巫婆?不!马戏小丑!这风俗,太棒了!太疯狂了!要过狂欢节!狂欢!满灶房一片笑声。 卡佳说:我风完了,俗完了,该你们风俗了。雪竹说:傻妹子,她们是逗你玩儿呢。风俗不假,可这是给属相饽饽点睛的。卡佳问:点睛?什么是点睛?雪竹说:等揭开蒸笼,用这给面牛面虎什么的画上眼睛。 厨师们端下笼屉,揭开盖。笼屉中,别人做的属相饽饽都发起来,有模有样。可卡佳做的因面太稀全淌平了,她家的三个属相,扁扁地粘在一起。大家又被逗笑。管缨、雪竹和曼儿,都先后拿笔蘸色,在自己属相饽饽上点睛。笔到卡佳手里,干比划没处点,她说:糟糕,没有头,没有眼睛,怎么画?干脆,我替它们吧。她把自己眼圈画红问大家:我,怎么样?大家笑得直不起腰。管缨点划着卡佳:二嫂喂,俺都笑岔气了,你可真是个活宝! 管家大院里的大树下摆着祭案,上面放着两个灵牌,一个写“先考管大田之位”,另一个写“先妣管索氏之位”。案上摆满各类供品,案下大瓦盆旁放着黄钱纸、“金元宝”等物。全家人都集中在这里。 管粮问:缨儿,你二哥呢,咋找不到他?祭拜爹娘,他不能不参加!管缨说:小伙计说,祭完灶时,他被人找走了,一直没回来。 管粮皱眉:他是不是又去赌了?韩老大说:不会吧?他已经下保证不赌了,二哥是说话算话的人。再说,他知道今天给爹娘烧纸,准能回来。再等等吧。 管缨说:我出去迎迎。她一出大门,就看见管水赶着马拉轿车,春风得意地回到家门口。管缨说:二哥你可回来了,全家人都等着你呢。哟,这是谁的马车啊?管水说:我的。管缨喊:大哥快出来看啊,我二哥弄了一辆很漂亮的马车。 管水说:缨子别喊,我把车赶后院去。管粮出门走到轿车前说:这轿车,挺豪华、挺面熟哇!直盯管水。管水心虚慌惶地低下头。管粮说:郭四儿,把车先赶到后院去。走,快去祭拜爹娘! 大院中,管粮点上白烛和香炷,领全家人跪倒。他向空抱拳:爹,娘,今天是小年了,您的子孙都跪在您的面前。打俺们从山东闯到关东,多少年来,今天是头一回聚齐,咱管家人丁兴旺,可这个时候,俺想你们啊,您的子孙在这里给二老拜个早年,送些钱财,爹、娘,你们接着。领家人三叩首。 管水绕瓦盆洒上酒。管粮、管缨把纸钱、“金元宝”放进盆内点着。管粮说:爹,娘,收钱哪,你们的子孙后代送钱了。管水用木棍挑出一些燃烧着的纸钱,扔到一边说:外来的鬼,这是给你们的钱,拿去过年吧。爹,娘,把钱收好哇! 管缨往火中添纸:爹,娘,你们把俺三兄妹养大,挨饿受穷,吃了多少苦啊!现在,你们的儿女都有出息了,都成家了,有后了,日子也好过了,可你们却不在了,俺们真想爹和娘啊!管缨哭了,众人都随之落泪。韩老大、曼儿、卡佳和三个孩子,也轮番向火盆里放纸钱。 纸钱烧完,管粮又领大家磕了三个头,站起身说:我还要向爹娘请罪!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望着管粮。管粮重新跪倒磕头,痛心地说:爹,娘,俺是家中老大,长兄为父,理应代爹管好这个家,让家中的每个人都走正道,做正经人。可俺,却让爹娘失望了。俺在家中失察失教,使二弟走上赌博的邪路!这是给管家老祖宗丢脸,让后辈人耻笑。这都是俺的过错,俺向爹娘请罪!说着磕个头。 管水站在一边,感到不妙。管粮喝令:管水!给爹娘跪下!管水惶悚跪倒,磕头。管粮肃重、厉声地问:管水!你为啥又去赌?管水说:没、没办法,朋友们死拉活拽,非让我玩儿。大哥…… 管粮喝道:什么大哥!俺是替爹娘问话,你冲爹娘说!管水冲着灵牌说:爹,娘,俺本不想赌的,可朋友们硬拉着俺,这也是没办法!管粮问:朋友?那是狐朋狗友!你是不是又和郎达在赌!管水无话。 管粮怒斥:那辆马拉轿车,是你赢郎达的吧?说话!管水低头。管粮说:你跟爹娘的在天之灵决不能说假话!说!谁的?管水低声说:是、是郎达的。管缨发怒:真是郎达!你的脑子让驴踢了! 管粮说:管水!俺和缨儿还有老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郎达绝非善类,是咱家的死对头,是哈尔滨很多商家的死对头!你为啥总和这种人勾搭在一起?你以为这几次赢了是占便宜了?你以为你每次都能赢?你要再和他们玩下去,非要吃大亏上大当!管水对着灵牌说:爹!娘!他们误会了!其实,郎达是个大好人,是你二儿子的生死弟兄,他已经不和咱家作对了。 管粮说:那是假的!郎达狡诈阴险,在哈尔滨市场横行霸道,害了多少人,坑了多少厂!给了你点儿甜头,你就蒙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他能平白无故输给你钱?能把那么贵重的轿车输给你?他分明没安好心,拴了个套子让你钻!你再和他勾连,这个家就得彻底让你毁了!就会倾家荡产!你就是这个家的罪人! 管水说:不不!爹,娘,别听他的,俺是为这个家着想啊!你等着瞧吧,将来对这个家有功的,就是俺!管粮盛怒: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怎么还这么说?!我今天非替爹娘教训教训你!他劈胸揪住管水,抡圆巴掌,但停在半空,面露不忍。他看看众人,看看灵牌,又看看管水,咬咬牙,一下下狠狠扇在管水脸上,边打边问:你知不知道你在作祸?知不知道你开始败家?你还是不是管家子孙?你还找不找郎达了?你还赌不赌了? 管水嘴角流血,但咬牙挺着一语不发,任管粮打。大家都心疼地看着,但没人敢说话。玛莎吓哭了,扑进卡佳怀里喊:爸爸!为什么打我爸爸呀?妈妈!卡佳连连画十字,忍受不住欲上前,被管缨拉住。 管粮见管水的样更怒:你向爹娘说!你要还有人心,有孝心,就不能让爹娘生气上火,躺在地下也不得安生!说!快说!管缨说:二哥,明明是你的错,怎么还犟呢?韩老大也劝:二哥,你就认个错,别赌啦。卡佳哭着:水,你不对,认错,道歉。玛莎哭喊着:爸爸你快说话呀! 管水咬咬牙:大哥,你打得好!俺错了!爹!娘!儿子知错了,以后再也不赌啦!管水向灵牌重重地磕头,额头出血。 夜里,卡佳心疼地用毛巾给管水敷脸。管水坐在椅上,龇牙咧嘴抽冷气。卡佳说:我早说,赌博,不好,赌徒,是魔鬼,你就是不听。管水哼着鼻子:他下手也太狠了! 管粮敲门进来,没有说话,走到桌前放下药碗。管水不吭声,一脸冷漠。管粮稍等片刻说:老二,其实哥真舍不得打你。在老关东,咱哥俩遭罪、遇险,总是互相帮衬,咱兄弟俩情比山重!过去不管你犯了啥错,哥都护着你。可这次不一样,弄不好你会毁了这个家,哥按着家法不得不教训你。 管水冷漠无语。管粮端起碗说:老二,这是哥亲手熬的汤药,喝了伤能好快些。管粮端起碗递给管水。管水接过药碗喝光扔下碗,脸上仍然阴沉。管粮说:老二,咱哥俩,一路走到今天不易啊!俺不能看着你犯错不管,那会害了你!以后,别再赌,别和郎达交往了,行不?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哥求你了! 卡佳说:水!你太过分了!你说话!说呀!管水动动身子,冷冷地、话中有话地说:大哥,这件事,俺记住了! 第二十六章 上套 大年三十下午,曼儿裁大红纸,管缨研墨,雪竹坐在桌前写春联。管缨逗笑:哟,咱雪竹姐可真是大才女,这春联写得多好啊。雪竹抿嘴儿一笑,笔走龙蛇地写着。曼儿跟着夸:雪竹这字就是带劲!抖开膀儿能飞,伸开腿儿能跑。雪竹笑:那不成飞禽走兽了?曼儿说:嘿嘿,反正就是好呗。 黄昏,管家门上贴上了对联、挂钱儿、福字等,满眼一片火红。管水拿来大红灯笼,和管粮一起往新埋的灯笼杆上挂。卡佳说:大哥,水,灯,都挂在门上,屋顶,怎么挂上木杆? 管粮说:卡佳,这有说道。当年姜子牙封完神,忘了给自己留个位置,没处去,只好蹲在灯笼杆上。挂上灯,是给姜神仙照个亮,等到除夕夜,放鞭炮接神,就把姜子牙接到家里吃饺子,喝烧酒,这是风俗。卡佳摇头耸肩摊手:没听懂。上帝,还有多少风俗?我,晕了。 除夕夜,管家大门上的红灯一片通明。正厅里,管粮高喊:除夕夜,举家欢,迎接祖宗过新年喽!正面神台前是个很大的供桌,神台后面墙壁的红锦上,挂着画有一男一女始祖像的堂轴,两边是宽大的对联:祖德宗功流芳千古,后辈承继传扬万年。上面横联:世代繁盛永佑富康。神台正中摆着祖宗牌位,两旁是管大田和管索氏的牌位。供桌上摆放着香炉和一对高大的红烛。 吴妈、小花等几个女人摆“天地供”,她们把八仙桌上的五色点心、饭羹、枣糕、果品,还有鸡、鱼、酒和五谷杂粮等,端到供案前,施礼后,摆到案上。 八仙桌上的大木盘里放着一个大猪头,玛莎溜过去,歪头看着,又用小手摸猪耳朵,舔嘴唇。管粮把猪头摆在供案正中。卡佳悄声问:祖先,是木牌,为什么放猪头,不放鲜花?木牌,怎么会吃猪头?管水小声说:别乱说,当心惹祖先生气,惩罚你。卡佳一缩头,不言声了。 管粮高喊:鸣鞭炮!院中响起长时间的鞭炮声。全家人跪倒,雪竹也在其中。下人和伙计们跪在后面,管粮在神台前点上一对红烛和三炷高香,又斟一杯酒,捧着跪倒,高举过顶,向地上酹酒:小辈管粮,率领阖家人等,恭迎祖先乘龙驾凤,莅家欢年,庇佑子孙,福寿连绵!管氏后代子孙,恭迎列祖列宗! 众人齐喊:恭迎列祖列宗!随管粮叩头。管粮宣读祝文:管氏一姓,相传由始祖管益安,率家由昌黎靖安镇,迁居掖县地面,开垦种植,繁衍生息…… 子夜时分,十只酒杯和茶杯碰在一起,全家连雪竹十个人,围坐一起吃年夜饭。男人们及管缨喝着酒。孩子们和女人们吃着饺子,又说又笑。曼儿不停地给管粮夹菜,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感。管粮开心地和管水、韩老大喝酒。 远处传来悠长雄浑的撞钟声。管粮高兴地说:年夜钟声响,新年到了!他起身抱拳作罗圈儿揖,全家新年好!众人都站起身说:新年好!新年好!互相拜年。孩子们跪倒给大人磕头拜年,大人们给压岁钱。 雪竹看在眼里,隐隐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一个多余的人。她悄悄把管缨拉到一边说:缨子,我突然想起一点事,得回学校一趟,明天再过来。管缨说:这大过年的,咋能走呢?雪竹说:没事,别跟他们说,我走了! 雪竹提着灯笼慢慢走着,飞雪扑打着火红的灯笼。几个拿着灯笼的孩子,在路边上放鞭炮。鞭炮声响起来,焰火绚丽多彩。 雪竹提着灯笼走到门口,停下脚步,看着于剑飞为她写的春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于剑飞的住处,那里灯是亮着的。雪竹赶快进屋,煮好饺子,把酒、菜、饺子放到一个篮子里,提着篮子要给于剑飞送过去。她一开门,看到于剑飞正站在门口。于剑飞一抱拳笑道:蒋老师,过年好! 雪竹说:于校长,过年好。您不是回老家了吗?于剑飞说:我走到夏家河,大雪封路车不通,只好回来了。再说,你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二人沉默。此时一个想进来,一个想请他进来,但是他们俩都没有表示。只有远处的焰火升起来,鞭炮响起来。 还是雪竹先开口:啊,于校长,您看,我年夜饭都做好了,要不,咱们就一块儿吃吧?于剑飞说:也好,那就不客气了。 大年初一,管粮、管水、管缨、韩老大喝茶嗑瓜子,高兴地商量年后买粮的事。小伙计进来说:各位东家,郎达拜年来了。管缨来气:哼!开门听见老鸹叫,过年见到夜猫子,真晦气!狗子,关上大门! 管粮说:不能关。初一早上开大门,是迎财接福的。再说,官不打送礼的,民不拒拜年的。小伙计,请他进来。哦,顺便备下四盒礼候着。 郎达拎四盒礼进来,笑对管缨说:管掌柜的不讲究哇,我在院子里就听见了,哪有不欢迎拜年的?说着将礼盒递给管水。管缨佯笑:是庙就欢迎烧香的。不过俺家庙小,怕屈尊了你这位大神仙。郎达道:这怎么个话儿说的?是把我郎达当瘟神了吧?熟头熟脸的,又是朋友,多亲多近嘛,是不是呢?他冲管粮抱拳,又作罗圈儿揖,过年好!哈哈,恭喜发财! 管粮说:郎老板,请坐,请用茶。这可是上好的茉莉花。郎达闻闻,品两口茶,扫一眼众人:不错不错,品出点儿味来了,这茶杀口。屋里一片沉默。郎达说:家里是不是正在合计什么事?我来的不是时候?那好,我改日再来拜访。 管粮说:郎老板,眼看晌午了,就在这儿喝几杯吧,听说你是海量啊!郎达笑道:喝几杯?管粮说:郎老板,这酒咱俩早晚得喝,晚喝不如早喝。郎达一愣,继而大笑:是吗?管大哥有如此雅兴?管粮说:我看出来了,郎老板今天有酒意!今天我要单独和郎老板喝顿大酒。上菜! 桌上的酒菜已经动了不少,两个人似乎都有些醉意。郎达说:管大哥果然是海量,喝了这么多,脑子清亮,说话不走板,小弟佩服!管粮说:其实郎老板才是真正的海量,要不怎么能看出我没醉呢?来,接着喝。 郎达说:管大哥,咱俩喝着酒,我就想起当年你在老金沟,那叫英雄啊!几生几死,面不改色,走遍千山万水,留下英雄美名。说句实话,小弟佩服。今天,仍能感觉到大哥英雄之气逼人,不知大哥还能做出什么英雄新壮举来?管粮说:郎老板过奖了,我现在就是求两个字:散、淡。不管他人的事,我也不招别人,别人也不要招我! 郎达一愣:管大哥只求散、淡二字?我不相信。你哪里是那种人啊,大哥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立人,散、淡二字与大哥无缘,也不是大哥这般英雄所追求的境界。管粮说:郎老板说错了,这两个字正是最高的境界。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也不会让别人抓鼻子上脸,门前放屁。我还有一句话搁在这,算送给你的,叫:得饶人处且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郎达说:大哥说得好,小弟记住了。 管粮和郎达又干了一碗。郎达摆着手:大哥,不行了,我喝多了。管粮又斟满两碗酒:这碗酒,郎老板可一定要喝!郎达装着大舌头:大……大哥,这……这是什么意思?管粮说:这碗酒我早就想敬你,当年在老金沟,我二弟犯了事,你郎老板以死相救,果然讲义气,我也佩服郎老板的义举。来,喝了。郎达端起碗干掉,笑了笑:大哥,这不算什么,当年我也是年轻气盛,要是换到现在,我未必能有如此勇气。 管粮问:郎老板是哪里人?郎达一怔,继而笑了:海城,大哥去过?管粮说:去过,海城有个牛庄,那里的馅饼不错,那肉馅是用水打出来的,那皮儿薄得像一张纸,咬一口一辈子都不忘。郎达说:对、对。管粮说:海城的高跷也不错,舞狮子、跑旱船、滚单鼓、二人转,那叫热闹,郎老板年轻的时候没玩过?郎达说:玩过,玩过。管粮问:二人转还能哼哼几句吗?郎达说:啊,这都忘了,我很小就离家,这些东西还真不会。 管粮说:来,咱再喝。郎达摆了摆手:大哥,我喝多了,该回去了。说着转身下炕,穿着鞋回身一抱拳:大哥,后会有期,咱俩的话真是越说越赶劲,越说越过瘾。日久天长,改日再来拜访。管粮说:慢着,郎老板。郎达一愣。 管粮指了指他的脚:你把鞋穿错了!郎达往脚上一瞅,哈哈大笑:大哥,我真是喝多了,怎么穿了你的鞋要出门呢。管粮说:郎老板,你可走稳当了! 郎达走了,一家人围着管粮坐着。管粮说:此人来路不正,他说他是海城人,可海城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你们要千万小心。我走南闯北,打过交道的人不算少,今天算是遇到真正对手了,管缨、管水、老大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你们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擅做主张,一定要和我商量。 管缨说:大哥,你把他说神了吧?至于吗!管粮说:你们懂什么?他上炕盘腿一坐,我就看出他是个久骑战马的人。他左手使筷子,那段滑溜肉,他夹了几筷子没夹住,但他就是不松筷子,我数到他夹到第十六下才把肉夹起来,这说明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放下筷子,必把筷子摆得整整齐齐,能看出来此人做事十分严谨。他故意穿错了我的鞋,是想试试我的脚力!众人不解。 管粮说:关东山不是有句老话嘛,看人能走多远,先看看他的鞋有多大!他是个有心计的人,再说,他的身手绝不在我之下。管缨说:大哥,这个人也真怪,他当年怎么能拼着命去救二哥呢?管粮说:我也正纳闷,不过,他身上有股子味,我眼下还琢磨不出是什么味,走着看吧! 管水出门,管粮远远地在后面跟着。眼看着管水进了郎达家,管粮皱眉:唉,还是改不了啊!他回到家里对管缨说:缨儿,最近一定要长足了精神,家里要出大事!告诉老大,让他也多留神。 管粮来到院里,把骆有金叫来,向他耳语。骆有金点点头,跑出院子,来到丰泰粮行外,躲在粮行稍远处,紧盯着粮行大门。 管水进到郎达家,郎达说:从长白山来个土老客,要和咱打马吊。他钱褡子里有不少沙金,还有三棵上品的老山参。这是个有大钱的主,咱联手把他做了,都赢过来!管水说:不行。上次赌轿车,我哥狠狠打了我。我也下保证不赌了…… 郎达说: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咋变成耗子胆儿?让哥瞧不起你。你说你也没个来钱道,整天吃妹妹,喝妹妹,连房子都是妹妹的。挺大个老爷们儿,一家三口靠妹妹养活,我都替你脸红!管水羞窘:大哥,我…… 郎达说:你小子不是总想发大财,让老婆孩子过好日子吗?那得有来钱道。现在机会来了,你是马吊高手,就干这一回,赢了大钱,以后听你哥的,再不干了。啧!汉子嘛,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拿出点胆魄来!管水想想,点头:就这一次。不过,可不能让我家人知道。 郎达领进管水,麻将桌边坐着个先前的牌友,还有个很土气的老客,样子傻乎乎的,不过钱褡子很鼓。郎达暗冲管水挤挤眼。管水坐下,掏出银票,拍在桌上。那个老客面无表情,把钱褡子一倒,桌上出现好几包沙金和三棵老山参。 打牌已经打到黄昏了,其他三人面前堆满了沙金、人参和银票,管水面前空空如也。他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像只斗败的公鸡。那两个人收起钱走了。郎达“同情”地说:兄弟手气也太臭了!咋把过去赢的银子,还有马和轿车都输光了?输得连你住的房子都押上了。 管水气急败坏:不对不对!今天这马吊打得有鬼!郎达不悦:这怎么个话儿说的?汉子嘛,得认赌服输,别赢得起,输不起,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不是我说你,你今儿个贪心太大,是不是呢?管水气恨不服地看着他。 郎达说:你也别这样看我。字据先放这儿,我也不逼你,也先不收你的房子,生死弟兄嘛。不过,以后你可要听我的。管水问:就只为这房子?郎达说:这些房子对于我,都夹不上眼皮;对你妹,也不算啥。可你别忘了,要是管粮知道你赌输了管缨的房子,决不会放过你,你家就得鸡飞狗跳,你还怎么在家立足,有啥脸面站在人前?我也不让你干啥大事,只要你常把酒厂的事,告诉我就行,啥事都不会出。听大哥的,没错,什么都好商量。 管水猛拍桌子:放你娘的狗屁!你想让我当家贼,卖大哥和妹妹?你做梦!我立着是杆枪,卧着是张弓。娘的!我不就是输了吗?得!你要胳膊要腿,我给你卸,你要眼珠子,我给你抠,你要我的命,拿去,我要是眨下眼,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郎达说:行!你爷们儿,还是闯崴子那股劲,佩服!你的零碎我都不要,要了不够交情。不过嘛,我好说话,我那帮弟兄可驴性八道,心黑手狠,还贪腥。要是我一眼照不到,你老婆孩子,没准儿就出点儿啥事,我可没咒念。 管水攥紧拳:郎达!难怪我大哥说你不是个善类,是拴套让我钻,还真他娘的是这样!告诉你郎达,我的老婆孩子,要是倒一根汗毛,我就和你玩儿命,来个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得好!不信你就他娘的试试! 郎达一笑:啧啧!小子!有种!可我咋看你是嘴上硬,心里打鼓呢?嘁!鬼才相信你不在乎,是不是呢?好好,就算你不在乎行吧?不过呢,有件大事,可能你都忘了,但我郎某却替你记着呢。想不想听听啊? 郎达像戏弄老鼠的猫,得意地看着管水。管水急了:看啥看!我有啥事,你说呀!不会是编故事吓唬人吧?郎达说:是吗?可惜这不是吓唬人。你杀死蒋仕达的事,要是让你大哥知道了,想想,会怎么样?那可是他心上女人的亲爹,是他儿子的亲姥爷。 管水冷笑:蒋仕达是俺们的杀父仇人,杀他是为俺爹报仇,大哥就是知道了,大不了训几句,骂几声,还能咋样?郎达怪怪地笑着:是吗?啧啧!说得有道理,可这件事情要是让官府知道了又会怎样?蒋仕达,可是官复原职的朝廷命官! 管水说:俺是报父仇,是尽孝,是一还一报,大不了坐牢!郎达说:是吗?啧啧!说得多轻巧。兄弟你想得太简单啦,是不是呢?你是杀了个朝廷命官,你想想,这是什么罪呀?咹?管水一梗脖:大不了一个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老子不在乎! 郎达说:是吗?啧啧!果然有种!可惜呀,这不单是杀个人的事,性质不同啊!蒋仕达是皇上下旨,要亲自接见的官员!可你却给宰了,这是向皇上示威,跟朝廷叫板!这可不单是死你一个的事,那就得祸灭九族,都得跟着你倒大霉!就是灭三族,你们管家大院,就得被杀个干干净净!要是灭九族,你们宗族别的支脉也难逃一劫!就连你爹娘、你老祖宗的坟,都得刨喽! 管水一惊:啊?!这是真的?郎达冷笑:你要不信,可以找懂王法的人去问,看看我郎达是不是吓唬你。管水蔫了。郎达说:你一个人死,是没啥可怕的。可我就不信你是个牲口,让一大家子人,让整个管氏宗族的人,都跟你一起挨刀,来个彻底断子绝孙,让列祖列宗都…… 管水沮丧地低下了头:别说啦!郎达拍他的肩:老弟,知道怕啦?不过呢,大哥是重情重义的人,只要你听我的话,咱还是过命的好弟兄,大哥决不会坑你、害你。其实呢,我既是帮你保住全家人的性命,也是好心帮助你,让你很快有很多的钱,甚至有厂子,让你那发大财叫老婆孩子过好日子的梦想,很快成真。 管水又恶狠狠地盯住郎达:姓郎的!我可以听你的。我得不得到钱不重要,但我决不许你危及俺全家人的性命!郎达笑着:这怎么个话儿说的?你听大哥的话,没错,大哥绝对够意思;可要是你不听话,或是知情不报,或是报假情况,一旦让我知道了……你自己琢磨,看看哪头重,哪头轻,是不是呢? 管水怒冲冲地走了。朱昆进来说:爷,老管家既然和咱对着干,不如干脆就告了官,让他们灭族算了,省得……郎达说:蠢!管家要被灭族,他家的钱财、家业、产业都得籍没入官,爷能得到啥?要他家几条命有何用?爷的目的,是把他们的家业、产业抓到手里。 管水出来,满脸惆怅,慢慢走着。骆有金在暗中看着,远远地跟着。管粮在院子里望着大门外,心神不安地踱来踱去。管水颓丧地进来看见管粮,慌惶怯声地喊:哥……管粮阴沉着脸问:这一大天,你干啥去了?全家人都为你担心。 管水犹豫一下,又露出笑,拉起管粮手说:大哥,你在等我吧?我跑到松花江边,想着最近这些事,越想越觉着俺不是个物。一家三口住在妹妹家,吃妹妹的,喝妹妹的,还出去耍钱。我仔细想想大哥说得都对,以后要好好听大哥的。 管粮高兴,当胸擂管水一拳:嗯!好!这才是我的好兄弟!饿坏了吧?快去吃饭,我让你大嫂给留着呢。管水走了。骆有金从外面进来,看看管水背影,附在管粮耳边说话。管粮没了笑容,眉头渐渐皱起。 管水躺在炕上想着心事。玛莎拿着玩具和卡佳走进来,玛莎跑到管水炕前,边拽管水边说:爸爸,你陪玛莎玩!管水说:玛莎乖,爸爸还有事情,你去和妈妈玩,要不去找哥哥玩吧。 卡佳看着管水说:水,你的心,很痛!你有什么事情在心里吗?管水说:没事,就是累,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卡佳不解地看着管水,摇了摇头。 郎达进了一家茶馆,要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在老地方慢慢品茶。忽然,一把匕首飞入郎达的后背,郎达“啊”了一声趴到在桌上不动了。管水迅速推门而入,来到郎达背后拔出匕首,将郎达反过来,那人竟然不是郎达。管水大惊。 掌柜的端着开水壶进来,看到此场景吓得将壶掉在地上大呼:杀人了!管水要往外跑,郎达突然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丁小七及几个手下。郎达手下关了房门。郎达堵住管水的去路,管水怒视着郎达。一边掌柜的已经被吓得成了筛糠。 郎达说:掌柜的,这伙计我出钱,你出面,给家中赔偿并且厚葬。但是不许报官。你也把嘴给我管住了,不然小心你全家性命。下去吧。掌柜的哆哆嗦嗦点着头,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管水说:郎达,你太阴险了!郎达说:兄弟,手法不错嘛,我差一点就归了西,不过阎王老子他不稀罕我啊!管水,我知道你想杀我,防着呢!又是一条人命在我手里了。你打算怎么办啊?管水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要杀要剐,你随便,我管水保证眉头都不皱一下。 郎达说:杀你?我没想过要杀你啊,兄弟,哥对你不薄啊!你还想怎的?你如果再逼我,没准你那个俄国媳妇和孩子就会出什么事,然后是管缨和儿子韩春生、韩老大、管粮…… 管水说:郎达,我告诉你,如果我的家人有半点闪失,我管水一定会杀了你! 郎达说:管水,我也告诉你,我郎达已经不是当年老金沟的郎达了,现在只有我杀你的份,你想杀我,没那么容易!别忘了,你现在又有条人命在我手里,我可以让你蹲进大狱,然后再看着你的家人一个一个死去,不信你就走着瞧。管水暴怒,冲上前就打,被郎达拿住。 郎达说:管水,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如果你不想看着你的家人一个个死去,你就听我的,咱还是过命的好弟兄,大哥决不会亏待了你。管水:我要是不听呢?郎达说:小七,带几个人去松江学堂,把那个韩春生给我绑了。 管水恶狠狠地盯住郎达:慢着!郎达你够狠,我听你的,但不许你危及俺全家人的性命!郎达笑着:这怎么个话儿说的?你只要听大哥的话,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大哥绝对够意思;大哥没别的意思,还是那句话,把酒厂的一切情况全都汇报给我,如有遗漏,你全家人的性命就攥在你的手里了。管水愤然离去。 刚正月初八,管粮就安排老大出远门去送货。管粮、曼儿、卡佳领着玛莎,都等在院子里。院外传来马嘶声,管水进大门说:大哥,酒桶都装好了,十七车,挺威势。就等着出发了。管缨陪韩老大出屋。曼儿说:唉,不能一起过正月十五,一起吃元宵了。韩老大说:大嫂,等元宵节那天,俺对着月亮吃元宵,全家人也对着月亮吃元宵,不就跟在一起过节一样了!卡佳说:喔!好浪漫,有诗意! 管水说:咳,一家人分两地,有啥诗意?老大,路上多加小心。韩老大说:没事,我有这杆大烟袋,山猫野兽近不了身。 酒厂里,管粮和骆有金光着膀子起酒糟。管粮问:小金子,我让你打发人下屯打听粮食的事,办了没有?骆有金说:他们都去啦,俺还去了王岗镇呢。有的地方没粮了,那些有粮的,咱都分别说好了,近些日子就去买。 管粮说:手里有粮,遇事不慌。得早点儿去收。骆有金指着办公室方向,高兴地说:叔你看,订酒的人真多!管粮感到奇怪,就走过去问其中一人:请问这位掌柜的,哈尔滨烧锅很多,为啥都到这儿来订货?那人说:别的烧锅不知为啥都不给订,自然到这来嘛。再说了,这儿的酒也好。 管粮来到办公室问管缨:近些日子,来酒厂订货的人是不是突然多起来了?管缨说:可不是嘛!已经签了很多供货契约了。看样,咱的酒在各地都叫响了,红火了。销路扩大,真是件大喜事!管粮皱起眉:缨儿,你不觉得奇怪吗?管缨说:嗐!咱酿酒,商家订货,有啥奇怪的?越多,咱的买卖越好嘛! 管粮说:不,我觉着这里有事,千万别大意。老大到外地送货,得挺长时间回来,你少个帮手,要多长个心眼儿,别走窟窿桥上去。 管粮、管缨、管水在议事。这些日子,订的酒数量很大,到期都得生产出来,可库存粮食不多了,得多买些回来,不然生产就受影响。管粮说:能不能把大部分订单都退了?管水说:大哥,做买卖的都怕没订单,怎么能退呢?要退信誉就没了,以后谁还和咱做生意?管缨说:退订单得赔偿各商家不少钱呢,会赔个底儿朝天!退不得。管粮说:我看这里有事,会不会有人背后使绊子?管水说:大哥你有啥证据呀?要是瞎猜,那还咋做买卖?管粮说:反正我心里不踏实。 管缨说:大哥,咱还是商量商量买粮的事吧。管粮无奈:那好吧。前天,我就打发人到城外找了几个地方,我看,就去顾乡屯、新发屯、王岗镇去收粮。事不宜迟,明天就出发。 管水信步走到丰泰粮行门前,四周看看,赶紧走进去。骆有金在暗中盯着他。 小伙计领收粮的大车队进了顾乡屯、新发屯,那里的粮都被别人高价买走了。骆有金领车队进王岗镇,遇到的情况一模一样! 小伙计和骆有金回来,把遇到事一说,管缨急了:手法都一样啊,这里八成真有事了!管水说:怎么会?是不是碰巧了?管粮说:哪儿那么巧?这明明是有预谋的,有人放冷箭!管缨说:哼!准是那只狼偷着下口,我和他没完! 管粮说:没用。人家是买粮,既没强抢,也没伤人,你说不赢告不赢。光气恨没用,咱要做的,是想法挫败阴谋。管水说:是呀,当务之急是得买回粮,不能让人卡住脖子给掐死。管粮说:那是。这次走远点儿,到呼兰、宾州、会发恒去联系,咱先给了订金。 事情真怪,管缨派出去到呼兰、宾州、会发恒买粮的车队又是白去空回,人家把订金都退回来了。 小伙计说:东家,咋咱到哪买粮,人家都抢先?哪儿能全那么巧?一定是出了内鬼!管缨说:是怪。可去哪儿买粮,就几个人知道,都是自家人,没有不托底的呀! 有个商人进来说:管掌柜的,听说你们快没粮了,俺订的酒,可得按期供货呀。管缨说:天上飘云彩呢,你咋说下不了雨?到时你来提货就是了。又有几个商人进来:说是你们没粮了,快停产了。管缨说:哪有的事?怎么会呢?接着又有几个订货人找来瞎起哄。 管缨又急又气:各位!别听风就是雨。哪儿的事呀?肯定有人使坏,背后煽风点火,想败坏俺,挤对俺。大家别信谣言,到时我会按期供货,各位先请回吧。众人围上管缨闹哄哄的,管缨被弄得焦头烂额。 订货人总算走了,管缨欲哭无泪,暴怒地发泄着摔打东西。管水进来,忙拦着说:缨儿!你这是干啥?你平平心,静静气,这样解决不了问题。管缨叫喊:我能平心静气吗?咱管家大院,一定有内鬼!二哥你查查是谁,这么手狠心毒,想害了我!查出来,我非扒了他的皮! 管水说:缨儿你冷静点儿。商战就这样,查也来不及了。我看这酒厂撑不住了,不如卖了算了。管缨说:不行不行!这是我和老大多少年的心血!这是咱全家的容身处,要是没了,咱全家人就得去蹲街头要饭!俺一定要保住这份家业! 管水说:你拿啥保?到时那些人都来索赔逼债,咱不光一文钱得不到,还得拿出巨款赔人家,你赔得起吗?到那时,咱全家都得去卧轨,去跳松花江!现在卖了,把订货的契约转给下一家,咱还能得些钱,还有活路。管缨有些动摇:厂子都这样了,谁还能买?管水说:我和小伙计出去打听过了,还真没人肯买,有要买的,价钱奇低,等于白送,咱也不能卖。 管缨说:那还卖给谁?不还是死路一条吗?管水说:这样吧,我就撕了脸皮去找找郎达,他是我的朋友,不能见死不救。 管缨瞪起眼:郎达?!这个套肯定是他下的!你是不是和他穿连裆裤,暗地帮他害你亲妹妹?是不是?!管水恼了:胡说!狗咬吕洞宾,把好心当驴肝肺了!俺们是不错,可能有咱俩亲吗?你这样,俺也不管了! 管水扭身走到门口,被管粮挡了回来,管粮说: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有话,咱回家说。 管家正厅里,管缨坐在主位,全家人和骆有金、小伙计、徒单那伦坐在两边。郭四儿等伙计们和吴妈、小花等下人们站在后面,气氛很凝重。管粮问:管缨,咱的满堂香酒厂,真的不行了?管缨一脸沉重:没办法,就要倒闭了。 管粮问:管水,酒厂非得卖给郎达?管水说:我和小伙计出去跑,没人肯买。现在就郎达有实力。管缨说:这明明是他搞鬼!挖了坑让俺跳,俺宁死也不能把厂卖给仇人!管水说:缨儿你气恨我理解,可经商不能意气用事。商家没有长久的朋友,也没有长久的敌人,有的就是利益。咱要的是活路,卖给谁还不一样。 管粮问:缨儿,你真的没办法救活厂子了?管缨说:所有的路都被掐断了,我无力回天。管粮说:咱不能让郎达阴谋得逞,把厂子弄到手。我刚回来时,你和老大,就让我把整个家业管起来,可大哥只想过清静日子,没接手。现在到了生死关头,大哥不能坐视不管,不得不出手了。缨儿,你要信得过大哥,就把酒厂交给我。要是哥侥幸能把厂子救活,重新兴旺,再还给你。 管缨在抽屉里拿出印章和几大串钥匙,一股脑放在桌子上:大哥,这个节骨眼上,啥也别说了!我知道你疼妹妹,我领情了。从现在起,整个家和厂都归大哥说了算,大哥怎么做,俺一律不管。 管粮站起,扫视全厅:大哥在这个时候接过这副担子,知道它的轻重。只要我接了,就要把这副担子扛起来,绝不会腿软,更不会辜负全家人和全厂人的期望。从现在起,俺要奋力救活满堂香酒厂!咱们同心合力,共渡难关!我给大家作揖了!管缨说:大哥,咱们信得过你,干吧! 管粮面色冷峻,口气凌厉: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咱好好的一个酒厂,会突然濒临倒闭?那就是因为,外鬼要下套,内鬼送绳子;外鬼要杀人,内鬼递钢刀!不揪出内鬼,就胜不了外鬼,咱们就死路一条!众人面面相觑;管水忐忑不安。 管粮停了停,沉声道:管缨,请出祖宗牌位!管缨起身向曼儿和卡佳示意,带她们进了正厅旁的侧室。厅中的人都惑望管粮,互相交换眼神。管水更加不安。管缨捧出祖宗牌位,曼儿和卡佳捧着香烛和香炉。她们摆好牌位,点上香烛。管粮向祖宗跪倒,众人也跪倒,随着管粮叩头。 管粮说:列祖列宗在上,管粮有要事启禀。家族兴旺,后世平安,是祖宗的夙愿。今天家境艰难,产业将毁,人将流离失所,这是祖宗不愿意看到的。这祸端皆因外鬼设计,内鬼相助而成。不清内鬼,难保家人平安。故请祖宗明鉴! 管粮叩头起身,面向众人说:大家听着,全体工友是公,祖宗和家人是私,无论于公于私,俺管粮都不能姑息养奸!来人!把管水绑上! 众人大出意外,又是面面相觑。管水腾地跳起,装着硬气:为啥?为啥?俺咋啦?管粮怒吼:绑! 管水被脱去棉上衣,绑在厅柱上挣着:放开我!管粮!你凭啥绑我?你得说清楚!管粮说:好!那就说清楚。你,就是内鬼!众人虽有预感,还是一惊。卡佳不敢相信地望着管水。 管水说:你冤枉俺!你血口喷人!这阵子你就看我不顺眼,你想靠整治我,树你的威风,震唬别人。你忘了骨肉至亲,你歹毒无情!你算什么大哥?!好!你管老大,想踩着兄弟上天,我成全你,想要命,我给你! 管粮恼怒冷笑:你喊够了没有?哼,你和郎达勾连,事实俱在。以前他拉拢你去赌,你听过劝吗?还不是越陷越深!就说近几次。曼儿回来那天,你赢了他的马;腊月二十三那天,你又赢了他的轿车。奇了怪了,他郎达咋就总输?你管水咋就总赢?其实不怪!郎达那是下暗套,要拴住你;是下香饵,要钩住你。俺一样没说错吧?正月初五那天,你又偷着去赌,这次怎么样,你自己说!你说呀!管水张张嘴,没有说出什么。 管粮说:也就是从那天起,咱酒厂就平地起祸,遭受厄运。俺去各烧锅查访过,是郎达不准他控股的烧锅往外订货,那些订户只好到咱这来订;然后他釜底抽薪,截收了咱们要买的粮食;接着又煽动各订户到这里来闹,使酒厂一下陷入困境。而故意透露咱们买粮时间和地点的人,就是你——管水! 众人都把目光射向管水。管水心虚地叫嚷:你胡说!没的事!管粮说:管水,你在老金沟和回风口那股子劲,都跑哪儿去了?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你咋变成了这样?是不敢认账,还是忘了?骆有金,你提醒提醒他。 骆有金起身说:二叔,纸上抹黑没不了,别嘴硬啦。二叔干了啥,我都看见、听说啦。管水扭头不语。骆有金说:我最先听到丁小七手下的议论,说你把俺姑的房子输给了郎达。 管缨气得直跺脚:二哥你!你!骆有金说:还有咱买粮的事儿。头一回,咱们商量完去顾乡、新发和王岗,你就去了丰泰粮行,是拐了几条街才去的,这没错吧?第二回,咱们要去呼兰、宾州、会发恒收粮,这次你是写了张纸条,偷偷给了在街头晃荡的丁小七,你还说,让他马上交给郎达,这也没错吧?管水的脸色已变,十分颓丧。 骆有金说:俺还看见,郎达每次得到消息,都派人去咱收粮的地方,这也没错吧?管粮挥退骆有金:管水,你还有啥说的?管水梗起脖子:我认栽!要杀要剐由着你! 在场所有的人,脸色都由意外转为愤怒。卡佳恼怒:怎么会这样?上帝,我的上帝!水!你在干什么?你太混蛋了!你!你疯了!你真的疯了!管水说:卡佳,你不懂。其实我这样做,是为咱全家好啊! 管粮说:你充当内鬼,坑家害厂,有这么为家好的吗?啊?你的罪过难以饶恕!在祖宗、家人和工友面前,在厂规和家法面前,你都应该受到严厉惩罚! 管水叫喊:我是好心没好报!罚吧!随便!你管老大不就想整治俺嘛!来吧,我要哼一声,就不是好汉!管粮被激怒:死猪不怕开水烫,你有种!抄起皮鞭,狠狠抽在管水身上。大厅里很静,只有啪啪的皮鞭抽打声。 众人先前还很解气,但看到管水身上不断渗血,家人感到不忍。曼儿哭腔喊:别打啦,别打啦!去拉管粮,被推开。徒单那伦说:大东家,他改了就成啦。 管粮打着:不行!说他多少次了,他改了吗?这次,得让他长长记性!徒单那伦摇着头回了座。管缨欲求情,管粮拦开她继续打。皮鞭抽打在管水身上,也抽打在绑绳上,绳子扣被打松。卡佳忍受不住,跑过来说:大哥,你放过他,我,看住他,不让他再干坏事。 管水恶声恶气地说:卡佳!他不是大哥!你别求他,大不了是个死!本已停鞭的管粮,又被激怒挥鞭再打。卡佳抱住管粮的胳膊。玛莎哭着跑过来,抱住管粮大腿大哭:大爷,我好怕!大爷别打了好不好?大爷!管粮手软。管水趁乱猛挣,本已松动的绳扣开了。他挣脱,将没有防备的管粮推倒在地撒腿便跑。 满身血迹的管水冲进丰泰粮行,举刀就刺郎达。郎达迅疾闪身躲过,与管水对打。管水带伤,打斗不灵便,只几个招势,短刀就被夺走,人也站立不稳。郎达就势击倒管水,把衣帽架上的一件棉衣扔给他。 管水穿着衣裳说:姓郎的!你真是条恶狼!可坑苦了我啦!郎达说:你这是什么话?肚子疼怎么怨灶王爷?这血乎淋拉的,是遭土匪啦,还是公堂受官刑啦?管水恨恨地说:郎达!你少他娘的装蒜!还不是因为你!我赌输了房子,还有给你送信儿的事全都败露啦!我妹把厂子全交给了我大哥。我大哥接手的头件事,就是把我揪出来,好顿痛打!我有家不能回啦! 郎达说:好啊,大哥正缺帮手呢。别看管粮出了山,他弄不到粮,用西北风酿酒去?用不了多久,那些契约到了期,货主、债主一起上门,就得把他撕碎喽。到那时,大哥把字据还你,厂子也让你管,你看着给哥点儿提成就行了。这样,你可就发大财了!兄弟,听大哥的,没错。 管水跑了,管缨气恨道:真没想到,二哥干了那么多缺德事,不思悔改。曼儿说:他是鬼迷心窍了!唉,自家兄弟,咋弄成这样?你是不是也打得太狠了?管粮痛心:谁舍得打呀?那鞭子都抽在了我心上!可他犯到那儿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唉!还得把老二找回来,毕竟是亲骨肉,不能眼瞅着他走到邪路上去。 管缨说:大哥,我眼前最愁的是粮食。咱这库里已经见底了,咋整啊?管粮说:天塌不了,哥心里有数。 就在这时,小伙计乐颠颠跑进来说:喜事!天大的喜事!管缨瞋他一眼:瞎咋呼啥?厂子都快黄了,你还乐得出来!管粮不吱声,只管瞅着小伙计笑,二人不由笑出了声。 曼儿嗔怪:嗐嗐嗐!喝笑老婆尿啦?可别笑岔气儿喽,到底咋回事呀?郭四儿说:大奶奶,天上掉下粮食来了,好多好多的粮食呀!管缨气道:净胡扯!正为这闹心呢,你还来胡闹,赶快说说,到底咋回事!郭四儿仍笑:东家,天上真掉馅饼啦! 管粮说:你小子就别卖关子啦,是不是提货单来了?郭四儿说:是呀,大东家,好几车皮,已经到火车站了,催咱去拉呢!管缨问:哎?咋回事儿?大哥,你们把我弄糊涂了。 管粮说:告诉你吧,缨儿,客商们都来订货,我提醒你退了,你不听,我就知道准会出大事!所以我弄清情况后,就给宁安府副都统蜚克图大人拍去了电报,让他帮着急速收购粮食,到牡丹江火车站发过来。这不,发来了! 管缨捧着提货单,高兴极了:哎呀!还真是大喜事!大哥,你真有办法,咋不早告诉我呢?这阵子都把俺急死了,愁死了!管粮:哥是怕你知道了,不小心露出风去,让郎达知道,又会生出意外。现在也得赶紧把粮食拉回来,免得节外生枝,我得亲自去。 第二十七章 明争暗斗 夜晚,于剑飞家屋里坐着一群青年人,蒋雪竹坐在后面,读书会在进行活动。活动结束时,于剑飞说:今天我就讲到这里,下一次读书会活动,大家等我的通知。青年人离去。 雪竹站起来说:于校长,我想读书会再有活动,能不能到我家去?我觉得总在你屋里活动,容易引起别人注意,我那里不易引起别人注意。于剑飞问:你不怕吗?雪竹说:于校长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呢?于剑飞感动:谢谢你。 雪竹说:于校长,雨生一直念叨你,晚上到我家吃饭吧。于剑飞说:不了,刚接到通知,我要立刻到南方去一趟,兴中会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雪竹说:兴中会?我在南方接触过,是孙中山先生在美利坚的檀香山创立的,被朝廷称为乱党,竭力捕杀。我就因为接触过一些兴中会的人,被追捕过。于剑飞说:朝廷和官府害怕兴中会,是因为中山先生提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的主张。 雪竹说:我知道,就是要推翻大清朝,建立新政府。可听说南方有过几次暴动,都没有成功。你去谋划同样的事?于剑飞点头:跌倒爬起,恒久奋斗,不信天日不开。雪竹担心:做这种事,会掉头的! 于剑飞无畏地说:面对刀丛,志士仁人挺而迎之!蒋老师,要改天换地,建立强盛之中国,是要流血的。“戊戌变法”之时,康广仁、谭嗣同等六君子,不就流尽热血,令国人敬仰、觉醒吗?效法先贤,为民蹈火,乃志士本色。我作为中山先生的信奉者、追随者,自当不惧凶险! 雪竹问:那……你要留在南方?于剑飞说:燎原之火,应遍地燃烧。我会回来,要点起北方与南方的呼应之火。雪竹说:我支持你,只是要小心,于校长……于剑飞说:这里没有校长,只有于剑飞。你就叫我剑飞吧。可以吗? 雪竹望着于剑飞点了点头。于剑飞说:不早了,我要走了! 管粮和骆有金、郭四儿领着长长的车队,无数装满麻包的大马车,浩浩荡荡地进了厂中。厂里欢呼声一片。 丰泰粮行里,众人围着郎达站着。朱昆说:爷您快拿个注意吧。郎达轻声说:好啊,管粮果然是个穿大鞋的人,是大手笔!我绞尽脑汁,忙活了这些天,他不露声色就把我画进圈里去了,不得不服气啊! 管粮正伏案书写。曼儿端来一杯茶:喝口茶吧,新沏的。粮儿哥,写啥呢?管粮边写边应:给蜚克图大人写封信,感谢他相帮,解了燃眉之急。顺便告诉他,给他发去了三十桶满堂香酒。 管水跑了,卡佳不好意思在管缨家吃闲饭。这天,她穿着俄罗斯服装来到中东铁路局大楼里。卡佳进入办公室,坐着的谢尔盖起身走到卡佳面前,礼貌地说:您好,尊贵的夫人,我是谢尔盖。您有什么事吗?很愿意为美丽高贵的夫人效劳。说着,以手抚胸,鞠了一躬。卡佳微笑着:谢尔盖先生,我叫阿芙罗拉·伊万诺夫娜·卡尔娃,我来自俄罗斯阿穆尔州的伊格纳斯村。原来的丈夫叫萨马廖夫,是这铁路局警备队的队长。 谢尔盖惊喜:啊!很高兴见到萨沙的妻子!我和萨马廖夫是朋友。他亲热而礼貌地拥抱了卡佳,又绅士地向后拉了拉椅子请卡佳坐下。卡佳说:谢尔盖,我是俄侨,为了生活,想在这里找份工作。谢尔盖说:那好极了。喏,对面的尼卡回了圣彼得堡,你就顶替她,这个位置很重要。我马上请示霍尔瓦特局长,他也是萨马廖夫的朋友,会很高兴你来的。 谢尔盖领卡佳来到铁路局的家属区,走到一户门前说:瞧,这是尼卡空出的房子,局长让你来住。这里上班很近,搬过来吧。 韩老大送货回来了。管缨说:老大,你说悬不悬,要不是大哥出马,咱管家就全完了!韩老大说:刚才听你这一讲,真让我惊出一身冷汗。没想到,我出去这阵子,竟发生了这么大的险事,真是绝处逢生啊,多谢大哥了! 管粮说:欸!一家人客套啥?缨儿,我说过,救活厂子我就交权。现在老大也回来了,我话复前言。韩老大说:不!俺和缨儿原本就想让大哥掌舵,现在大哥已经骑到马背上了,马也撒欢儿跑起来了,就不要下来啦。管缨说:对!大哥,咱虽躲过一拳,可还要防人一脚。那郎达指不定还会干啥缺德事。俺可抵不住那只恶狼,大哥还得抵挡一阵子,我和老大给你打下手。 曼儿说:可不是呗。船没翻,可浪在,等风平浪静了再交吧。管粮开玩笑:那就听老婆话,跟情势走。我就再支巴一阵子。 骆有金进来,交给管粮一封宁安府来信。管粮看过信,眉开眼笑地说:是蜚克图大人回信了。他说山东闹灾,饥民遍地,粮食奇缺,粮价飞涨。户部的人正在他那里征粮,准备发往山东赈灾。我看商机来了!韩老大问:大哥是想往山东卖粮?管粮说:对!咱这儿粮多价低,通过铁路运到山东去,会赚很大一笔。 管粮在正厅对大伙说:咱酒厂大,常年需要大批粮食;往山东运粮,更需要大批粮食。可总像现在这样弄粮不行。为了不受制于郎达,我想开办个大的粮食贸易货栈,名都想好了,就叫“老关东粮栈”,咋样?韩老大、管缨都说好。 这时,卡佳领玛莎进来,看见韩老大,高兴地说:喔!妹夫,老大,你回来了,真让人高兴。告诉你们,我,去了铁路局,找工作,明天上班。 管缨说:上班?二嫂,你是管家二媳妇,大院的二奶奶,干吗还要出去工作呀?曼儿说:就是嘛,咱天天在一起,有说有笑多好啊。再说了,咱家养得起你和孩子。卡佳说:不,管水错了,逃跑,浑蛋!我替他道歉,对不起。我和玛莎,不能白吃。管缨说:二嫂,二哥的事与你无关。可二嫂非要出去工作,是家里对你不好?卡佳急了,摇头摆手:捏!不要误会!全家,很好。我去工作,尊严,快乐。 管粮说:咱还是尊重卡佳的选择吧。这样也好,免得她憋闷坏了;再者,她去铁路局上班,将来咱用火车运粮也方便。管缨无奈:那好吧,反正二嫂白天去上班,晚上还能在一起。 卡佳说:我们家,离铁路局很远,不方便。铁路局给房子,上班近,我搬去住。管缨难舍:二嫂,你是咱家的开心果,活宝贝,真舍不得让你走。曼儿说:那就把玛莎留下,俺和缨儿照看她,放学回来,有热乎饭吃。卡佳说:那里有学校,转学,妈妈离不开孩子。礼拜天,我和玛莎,来看你们,你们想我们,也去看,喔,是去串门。我给你们,烤大列巴,抹果酱,抹奶油。 郭四儿赶着装满大包小裹的马车,来到卡佳的新家外面。曼儿、玛莎、骆有金、小花和两个伙计坐在车上。骆有金偷偷瞅着小花,小花含羞扭过头去;很快,她又忍不住偷瞄骆有金,二人目光相撞,都不好意思。曼儿瞧见,窃笑。 马车停下,玛莎跳下车,喊着妈妈向屋子跑过去。卡佳笑迎出来。大家向屋里搬东西。小花拎个大包有些吃力,骆有金关切地想伸手,又停住。曼儿说:有金,小花拎不动,你帮帮她。诡谲地对骆有金挤咕眼。骆有金嘿嘿傻笑,小花偷偷瞟着他。曼儿拍他一巴掌:傻小子,快去啊! 管粮把建“老关东粮栈”的钱都筹备好了,他让老大多跑跑腿儿。管缨想先建一个大粮仓。管粮说:建仓太慢,也会泄密;这事要快,要暗中做。我看,先到铁路货运场,租两座大库房,又快又保险,装的粮还多。等做完山东这笔大买卖,再建粮仓也不迟。这事一定要保密,不能让郎达知道。 卡佳和谢尔盖在办公。韩老大敲门进来喊:二嫂。卡佳高兴地说:喔!老大!嗨!谢尔盖,我来介绍一下。谢尔盖笑了:不用介绍,卡佳,我们是老朋友了。韩老大,你把我的一桶酒变成人,人没有啦,酒也没有啦!你欠我一桶酒。韩老大说:这两天我就送给你两桶新酒,比上次的还好,让你喝个够。 谢尔盖高兴了:嗯,山东中国人!很好,我已经闻到了酒香!卡佳问:老大,你是来看我,还是有事?韩老大说:咱家要储备货物,想在火车站货运场租两座大库房。俺已经去过货运场了,他们说事太大,不敢做主,让到局里看看。二嫂你指点一下,俺该去找谁? 谢尔盖拍韩老大肩:老朋友,你可真走运。库房、车皮、货运的事,都归我管。这件事情好说,咱们谈谈。 长长的一列货车,鸣着汽笛进站在货运场停下,管粮和骆有金迎上前。闷罐车的铁门拉开,韩老大和小伙计、郭四儿跳下来。韩老大说:大哥,收的粮食都拉回来了。俺见还有不少好粮,没来得及同大哥打招呼,就顺便又预订了一些,后天还得去拉。 管粮说:行,越多越好。他向后面一挥手,铁道边库房巨大的两扇门打开了,三十个“扛大个”的人,盖头布,披垫肩,到各节车门前,扛麻袋包送进两座库房。 管粮正犹豫着是不是把粮食往山东老家运,骆有金去电报局取电报回来了,那是蜚克图从宁安府的回电。管粮展开电报看,电码下,有几行手写的字: 户部人言,朝廷准备赈灾,将往山东调粮,鲁之粮价,即将回落。 曼儿问:电报上说啥了?管粮急得心如油煎,但表面却很平静地说:哦!没啥,一切如常。 松花江上,大雪纷飞。管粮一个人背着手在江边踱着步子,思考对策。 丁小七对郎达说:事情连踅摸带扒眼儿整明白了,管粮没放炮仗没剪彩,蔫巴悄儿成立了“老关东粮栈”。他们连粮仓都没盖,在火车站的货运场租了两座大号库房,从外地拉来老鼻子粮食了,都装进了库房。 郎达想着自语道:哦?怪事,他们秘密弄那么多粮食,想干什么?丁小七说:咱的人套出话来了,老管家一个伙计说,粮食是酿酒的。 郎达说:废话!我是说,他们酒厂根本用不了这么多粮,长期存放变了质,酿出的酒谁要?再说,货运场的库房也不能让他们长期占用。不对,这里有鬼!看样,还得把管水当根钉子,揳在管粮的身边。 于是,郎达就瞅个机会,有意无意地对管水说:兄弟,想不想家?我看你还是回去吧。亲兄弟嘛!又不是血海深仇,齐天大恨,至于吗!管水说:不想见他! 郎达说:傻兄弟,你说不回去就真不回去啦?那毕竟是你的家啊,别耍孩子脾气啦!管水问:怎么?嫌弃我啦?不想让我在你那儿住啦?郎达说:这怎么个话儿说的?我怎么会嫌弃兄弟!管水问:你啥意思?郎达说:嘿嘿,你懂! 管水不说话。郎达拍拍管水:兄弟,我看出来了,你心里打架呢。这儿不是你的久留之地,还是打道回府吧。管水说:回啥回?我见他就冒火!再说,俺们翻脸了,咋回? 郎达说:管粮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你回去表现好点儿,说点软话,怎么着也是亲兄弟,他还能信不过你?你再暗中帮我做些事,我也决亏不了你。管水说:咋着?你还嫌害我害得不够?还想让我给你当探子? 郎达说:这怎么个话儿说的?常言道,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是小人。你总不能当小人吧?再则呢,你不是有气、有恨吗?告诉你,打虎你得进深山,擒龙你得下大海;荆轲刺秦,那得接近秦始皇。得,说了你也不懂。管水说:我懂!可他毕竟是我大哥,我不想…… 郎达说:啧啧!又不是让你要他命,只是教训教训他,出了你的恶气嘛。可凭你一个人,能出得了吗?所以呀,我让你去当个眼线,也是为帮你的忙。等把管粮摆平了,还是让你管那个厂。这有啥不好?我知道你重情义,到那时候,你就有钱啦,你再把你哥好好养起来,这也不失仁义和骨肉之情嘛。 管水翻他一眼: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知你肚子里装了些什么弯弯绕。郎达说:我可是好心!咋好心换冷语了?你可是说过要听我的话,别让大哥不高兴。你帮大哥做事,那可不是坑你们家,是保护你们家!是保护你们全家的性命重要呢,还是保护身外之物重要呢?我想这个你总该懂吧?管水沉默。 郎达说:只要你听我的,我不会亏待你。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字据,一条条撕碎,又拿出几张银票拍到桌上,推到管水面前说:这可不是小数目,以后,只要你透给我一个消息,就会有不少银子到你手里。 管水见到银票,有些动心,却没伸手。郎达说:拿着吧,还怕银票咬手啊?有敲门声,管水见郎达示意,忙将银票揣进怀里。郎达靠在椅子上说:进来。朱昆进来说:郎爷,管二爷,管粮来了,说接管二爷回家。 郎达放下心暗喜:快请进啊!管粮进来一拱手:郎老板,冒昧登门,打扰了。老二,大哥给你赔不是来了。说着抱拳打躬:都是哥不好,对不起了二弟!跟我回家吧!管水冷着脸没说话。 管粮说:老二,你恨我怨我,回去哥让你痛痛快快地出气!郎老板也不是外人,我有啥说啥,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真想让你帮把手,把咱家的事做大、做好呢。郎达说:兄弟,大哥说得对。亲兄弟不能分,你不帮他谁帮他?大哥亲自来接,足见真心和诚意,你就跟大哥回去吧。 管水软下来说:不回,我在这里挺好。管粮说:老二,我知道你是抹不开面子。没人怪你,全家人都来请你了。 门开了,管缨、韩老大、曼儿进来了,卡佳也领着玛莎进来了。玛莎跑过去,抱着管水的胳膊说:爸爸,跟大爷走吧,咱们回家吧!说着往外拽他。管水抱起玛莎往外走:我的小乖乖,想爸爸了吧! 粮栈办公室里,管粮拿出蜚克图先前的信,掏出信纸,把每页之间都用一颗小米饭粒粘上。管粮假装看信,管水进来问:大哥,骆有金说你找我有事? 管粮显得不自然,忙把信装进信封,揣进怀里,掩饰地一笑:呃……哥有件大事要你办。你立即到账房支钱,再带些人,去买一大批木料、竹披子和炕席、羊草、绳子,有急用。 管水问:干啥用?管粮沉吟不语。管水说:我知道,大哥你信不过我,还把我当探子,行了,我不问了我走了。管粮讪笑:老二,你多想了,哥知道你不会再干傻事,不然也不会请你回来当帮手,更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你办。告诉你也无妨,山东闹灾正缺粮,我是想…… 外面骆有金喊:管叔!俺婶子有急事,让你马上回去!管粮答应着!往外走,怀中信滑落地上,急急而去。管水捡起信抽出看一眼,忙揣起走了。 管水坐上黄包车,飞快地来到丰泰粮行内,把信拿给郎达看。郎达问:山东闹灾缺粮的事儿,是他直接告诉你的?管水说:不是,是我埋怨他,他才说的。可到底想干啥,还没等说,就被喊走了。 郎达思索着说:明白了,山东闹灾缺粮,粮价一定飞涨。他让你买那些东西是要建粮仓,多储粮食,好往山东运。要是这样,可就赚大钱了。蜚克图大人的信上,也这么说。怪不得他在货运仓库藏了那么多粮呢! 管水说:我得马上回去,把信还放在那儿,免得他不见了信起疑心。郎达拿出银票拍进管水手里说:兄弟,以后就这么干。管水揣上银票走了。郎达沉吟:这会不会是管粮的圈套?朱昆!把这些天的报纸都找来。 果然,郎达找到报纸上的文章:《山东灾荒粮价飞涨饥民号寒饿殍遍野》。他拍拍报纸:这是真的了! 管水四顾无人,悄悄溜回来,把信放到原处,急匆匆走了。管粮从暗处出来,进屋从地上捡起信,信纸仍粘在一起,信角的小米粒已无踪影。管粮立即让骆有金派些得力的人,密切注视丰泰粮行的动向。 夜晚,黑龙会内,松野浩说:郎川君,我帝国的海军和陆军,已经做好充分准备。对俄战争,早晚会在旅顺甚至东北打响。打跑了俄国人,满洲就控制在日本帝国的手里了。郎达说:我明白,大日本皇军登陆北进,需要很多军粮补给。 松野浩说:对,你要到各地多搞粮食,还要把管粮手中的大批粮食也搞到手。如果战争很快爆发,就把粮食直接运往前线。 郎达说:万一近期不打,那么多粮食很难保管,若变质坏掉,我就倾家荡产了!松野浩说:你搞完粮,如果战争一时打不起来,就运到山东高价卖掉,存起大批粮款,等战事一开,你马上低价买粮,再平价卖给皇军,这两回下来,你可不会少赚。 改了装的骆有金和几个人分散在街头,做着不同的事,眼睛却偷瞄着丰泰粮行。朱昆、丁小七和一些人,分几伙出来,奔向不同方向。骆有金等也分别远远跟去。 骆有金回来说:管叔,丰泰粮行正大量建造简易粮仓,还派了不少人到外地去收粮。他们分别去了宾州、双城堡…… 管家人在正厅议事。管粮眉头紧皱:我看情况有些不对,咱要往山东灾区卖粮的事,郎达好像闻到了风,正在赶造粮仓,看样也要收粮、储粮,准备发往山东。管水说:不能吧?他姓郎的咋会知道?曼儿说:他那狗鼻子,连树根儿、墙根儿的味都能闻着,还能闻不着咱?真贼性! 管缨急了:这不抢生意吗?这条狼真是死对头,算是摽上咱了!韩老大说:咱的粮倒是挺多,可往山东发还是有些少,没太大赚头。管水说:大哥,咱也去收粮啊。管粮说:我也这么打算。老大,你带人去阿城;管水,你带人去拉林;骆有金,你带人去双城堡;小伙计,你带人去宾州;管缨,你带人去呼兰。郎达不是出手了吗?咱就和他较量较量,看谁更高一筹,我就不信弄不过他! 夜晚,管粮坐在正厅喝茶等消息。派出去的各路人马陆续回来,但是,他们几路都白跑了,粮食全被丰泰粮行收走,他们一粒粮食也没收到。管粮赌气窝火:真没想到,刚交手头仗就败了,还败得这么惨!郎达!咱慢慢走着瞧吧! 酒吧里灯光扑朔迷离,一个外国男人用萨克斯吹奏舒缓的小夜曲。这里的来客都是外国人。管粮和韩老大坐在角落里。韩老大说:大哥,有话可以在家说,咋到这种地方来?管粮说:此事机密,除骆有金知道外,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家里人,所以得出来说。这是关系到咱家生死存亡的事,关系到弄垮郎达的事。老大说:要真能弄垮郎达,咱的恶气就出了,以后买卖也好做了。 管粮说:这还不够。有郎达独霸、操控,哈尔滨粮酒油市场就没个好,就繁盛不起来。我就为这要除掉这个商场恶霸、商家大害!你知道咱的收粮队,为啥都空手而回吗?老大说:还不是因为郎达。 管粮摇头一笑:不,那是我有意而为之,故意让几路人到郎达收过粮的地方去收。这都是做给管水和郎达看的。韩老大糊涂:大哥,你这是……管粮小声说:现在,我把用的计谋全都告诉你…… 韩老大长长舒了口气:噢,原来是这样。这下郎达可要倒大霉了。不过,这可是招险棋,等于大赌,只要一招不慎,咱就得输个精光,甚至更惨。管粮说:所以要特别保密,尤其不能让管缨知道,免得她一时憋不住露出去,哪怕是跑半点口风,咱就彻底完了! 老大说:俺懂。大哥要我做啥,我都尽力去做。管粮说:明天你就带骆有金坐火车去牡丹江站,转道去宁安府,找蜚克图大人,请他委托粮商和粮栈,多多收粮。韩老大又糊涂:大哥,朝廷将要赈灾,已经不能往山东运粮了,再收…… 管粮瞅着他笑。韩老大一想,笑道:我明白了,这是在帮郎达收粮吧? 管粮点头:哥让你帮忙算对了。你到宁安收到粮后,先让骆有金用火车悄悄往阿城发粮。我已暗中在那儿的货运场租了三座大库房,每座库房,都要装粮,但只装少半库。你再请蜚克图大人给咱帮个忙,请他这样做…… 萨克斯的乐曲,掩住了说话声。 傍晚,管水向大门口走,管粮喊:老二!你干啥去?管水转回身说:我回家,卡佳快下班了。管粮满面喜悦地说:二弟,先别回去,哥今儿心情特别好,你陪陪哥。管水问:这些日子,大哥不是发愁就是发脾气,咋突然这么高兴?管粮说:有好事了嘛。今晚儿哥领你去中国大街的西餐厅喝啤酒。 兄弟二人来到西餐厅,俄国招待把两扎啤酒摆在桌子上。管粮说:老二,这是俄国人在咱哈尔滨生产的啤酒,过去老伊万爱喝这个,别有风味。尝尝。管水喝一口,咂咂味:在俄国都喝这个,臊拉吧唧的,像马尿!一点劲儿没有。管粮眉飞色舞:这可是咱大清国第一家啤酒厂产的,第一就是争先,哥就要争个先,要把买卖做大,做到第一流。 管水说:大哥请我喝啤酒,又说这话,你啥意思呀?管粮说:哥高兴。管水说:我不信,你第一仗就斗败了,还高兴? 管粮说:咳,胜败乃兵家常事。哥为啥高兴?哥就要转败为胜了!咱是亲兄弟,也用不着瞒你,哥有办法、有地方去收粮了。哥要搞个大动作,郎达那家伙干不过你哥。哥有件大事要办,可又太忙脱不开身,请你喝酒,就是求你帮哥去办。管水说:啥事?我一定尽心尽力。 管粮说:哥派出老大和骆有金,就是要大批进粮。可钱不够,从明儿起,你跑哈尔滨的几家小银号,多多借贷。管水问:为啥非去小银号?去大银号不行吗?管粮说:小银号利钱低嘛。 粮栈办公室里,管粮正忙着,骆有金站在一边。管水拿一沓银票进来,看见骆有金:哎有金,你咋回来了?骆有金说:有急事,姑夫让我回来办。 管水说:哥,跑了几天,借的不太多。那些小银号底子薄,贷不到大宗银子。管粮翻看银票:不够。蜚克图大人亲自出面,委托当地粮商和粮栈,在宁安、东京城、牡丹江一带收了大批粮食,很快就得装火车发运,这些钱可差得远呢!你看,给蜚克图的致谢信我都写好了。 管水接过信看:那么多粮,才这么些钱,是不够。管粮着急:老大打发小金子回来,就是为钱的事。金子你说说。骆有金说:叔,二叔,宁安那边催着运粮呢,可咱不交钱,人家就不发货。要是咱到期不拿钱运粮,就得倒大霉!我姑夫急等钱呢,直上火! 管粮想了想:事情太急了,豁出去利钱高了!老二,明天你和我一起,上哈尔滨最大的鑫隆银号去借贷!管水说:我可听说,鑫隆银号的祝老板心太黑,会做套,这些年,在他那借钱的不少商家都被他给坑惨了,买卖都归了他。有些人都跳江、上吊、喝砒霜了!管粮说:事情太急,顾不了那么多了! 管粮和管水走进鑫隆银号。祝老板忙趋前见礼:哎哟管掌柜!哪阵香风把您吹来了?真让小号蓬荜生辉!管粮还礼:祝老板客气!您这里庙大香火旺,财盛银子多,我要贷一大笔钱。祝老板问:不知做何用途啊?管粮为难:呃,这……管水说:啧!你问恁多干啥? 祝老板说:哎!嫁闺女总得知道婆家吧?小号的银子,总不能不明不白地……管粮说:那好吧,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是准备多多收粮,运往山东灾区。祝老板说:噢!灾区粮价高。管掌柜慧眼独具,魄力超群,一把就抓住了大商机,这个财,呵呵呵,可要发大了! 管粮说:祝老板过誉了。我收粮发货,急等钱用,三天后就来取。拿张纸递到他面前:我需要这个数。祝老板沉吟:哎呀,这钱数太大,银库里没有这么多。管粮说:我只借一个月,到时本利还清。 祝老板转转眼,故作为难:您得容我去催债、筹措、周转,三天怕凑不齐。管粮说:祝老板厉害!这样吧,我在原有利钱上,再加两成利还你,怎么样?祝老板眼一亮:好!管掌柜,咱说定了,我努力想法子,尽早给你凑齐。管粮说:你咋凑我不管,三天后就来写契约,取银票,时间长了我可等不起。 管水怕总去丰泰粮行容易露马脚,就约郎达在落马湖碰面。他把管粮近几日的活动全都告诉了郎达。郎达说:你大哥钱还没到手?他要是拿不到钱,不能按期去运粮?管水说:那就全完啦!郎达笑道:真是上天有眼,助我郎达呀!他给管水两张银票,管水揣进怀里,急匆匆消失在夜幕中。 郎达望着冰湖面说:落马湖,这名字好。我就给管粮来个釜底抽薪!朱昆说:让他顷刻落马!爷您高!郎达又迟疑:呃,防有诈。不知管粮在宁安一带收粮,是真是假,你明天一早就去宁安,给爷查查。 此时,骆有金隐藏在荒草中,管水和郎达说的,他全都听到了。管水离开落马湖,骆有金也跟着离开。 骆有金直奔管粮家,管水悄悄跟到管粮的楼门前,见骆有金回头观看,忙隐身。骆有金进了楼门,管水轻而快地奔过去,隐在窗旁倾听。 骆有金说:叔,我有事要说。管粮说:隔墙有耳,走,上楼去说。两人上木楼。管水欲进去,但想了想,还是走了。 骆有金在楼上低声说:叔,我二叔昨晚儿去了落马湖,把事情告诉了郎达。今早上,郎达已经带人去了鑫隆银号。 管粮带管水进鑫隆银号说:祝老板,说好三天后我来写契约,提走银票,我是如约而至,咱们这就签约吧。祝老板干笑:呃,这个,真对不住。今儿早晨,郎老板也来借贷一个月。小号本不想借,可架不住他好话说尽,百般央求,就只好借他了。您看,这是契约。 管粮傻在那里。管水发火,劈胸揪住祝老板:娘的!你老小子真不讲究!举拳要打。祝老板吓得直叫:哎哎!管掌柜! 管粮拉住管水:不得无礼!放开!祝老板,咱早就说好的,你咋说变卦就变卦?这不是玩儿人、坑人嘛!祝老板沉下脸:管掌柜的,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光嘴上会气儿有啥用?咱不是没写契约呢吗?白纸没落黑字,那钱就是本人说了算。人家郎老板要还的利钱,比你的又高出一成多,我当然贷给他。商人嘛,怎么赚钱怎么做,这有啥不对的? 管水又要动粗。管粮喝住,对祝老板赔笑脸:祝老板说得也是。那这样吧,我再耐着性子等两天,就两天,你再给凑一凑。祝老板说:也行。不过嘛,我实在没法凑齐那个大数目,真要凑,得等一个多月,我头拱地也给你凑齐喽。 管水说:放屁!山洪都下来了,你一个月后才修上坝,晚啦!祝老板冷笑:那可就讲不了,说不起了。管粮也冷笑:祝老板,这么说,真的没指望了? 祝老板说:你说呢管掌柜?我既不是财神赵公明,也不是财神比干,哪儿能凭空生出那么多银子?我没三头六臂,上哪儿给你划拉那么多银子?笑话! 管粮怒道:姓祝的!你少阴阳怪气,少尖酸刻薄!俺真是领教了!你这号东西,一没商德,二没品德,三没道德!你见利忘义,肠黑心毒,十足的小人!奸商!恶棍!我看你能混出个什么下场?!哼!走着瞧!他一拉管水,怒冲冲地摔门走了。祝老板羞恼:你没钱,看你啥下场?咱就走着瞧! 管粮黑着脸冲进院,一脚踢开正厅门冲进去,他暴怒异常,大声吼骂:他娘的!没个好东西!姓祝的利欲熏心,不讲信义,白披了张人皮!畜生!刀砍斧剁的畜生!还有郎达,他娘的半路打劫,捅刀子,这是断俺的活路啊!真是强盗!土匪!他边骂边踢椅子、摔茶壶,闹得不亦乐乎。 管水连连劝阻被推开,也有些蒙了。管缨和曼儿还有骆有金、小伙计,全被惊动来了。他们进屋又拉又劝。管缨恼恨:姓祝的!姓郎的!心像蝎子的针,五步蛇的牙,太毒了! 骆有金急道:管叔,宁安府那边,可急等用钱呢,你得赶快想办法借啊!管粮沮丧极了:没地方借啦!惨啦!钱不够,这粮就运不了啊!按契约,那些粮商和粮栈,就要收大笔滞纳金和违约金,还会要高额赔偿。这样一来非破产不可! 管水说:要不毁约吧。管粮说:那下场一样!管缨说:大哥,不是我埋怨你,货运库房的粮,发往山东本可以赚的,你干吗不发货?干吗不和大家商量,又收了那么多粮?管粮使劲拍桌子说:这话啥意思?啊?你是说俺胡闹瞎整,是不?说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不? 管缨气坏了:你讲不讲理呀?啊?俺哪儿是那个意思?你咋……曼儿说:缨儿,别生气,他也是气蒙了,话重了点。冲管粮:你咋这么说妹妹?你对那俩王八蛋有气,也不能冲着家里人撒气啊! 管粮推开曼儿:你个女人家家的,光长头发,懂个啥?老实儿待着去!管缨恼了:哎你啥意思?你这话说给谁听的?管粮喊:我就这意思,谁领就说谁!连你都算上,任嘛不懂!你说说,谁不是吃饭挑大碗的,吃梨拣大个儿的?谁不想买卖往大了做,财往大了发?你不想吗?啊? 管缨说:那得量力而行!天上刮不刮风、下不下雨你不知道,可咱有多少钱,你不知道吗?心中没数,自个儿给自个儿挖坑,自个儿拿绳儿勒脖子!真是的!管水说:缨儿,少说两句儿吧。大哥也消消气,一家人,何苦呢! 管粮大吼:消得了吗?在外面憋气添堵,回来遭雷烟火炮。这夹板气受得了吗?这不都往死里逼俺嘛!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你们这都安的啥心哪?!管缨又怒又痛:你咋一下变成这样?俺都不敢认了!俺真后悔,前阵子你要交权,俺咋就不收回来?要是收了,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大的祸! 管粮更怒:你想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这么说,你现在就想收权?管缨说:对!但不是落井下石。俺是不能眼看着你愣把这个家给毁喽!曼儿怯怯地说:管粮哥,你还是交了权,让缨儿和老大管吧。管粮喝道:多嘴!妇人之见!小鸡儿挨了刀,还扑棱膀子呢;俺还有口气儿呢,就不兴再挣一挣,拼一拼?现在要收权?哼!门儿也没有! 管水又悄悄来到丰泰粮行,把家里乱糟糟的事讲了。郎达说:看样子这不是戏!他管粮连走麦城,大难临头还窝里斗,这不是戏了!管水心情复杂地望着郎达:大哥,我不想再这么做了。郎达意外:这怎么个话儿说的?难道你不想雪恨了?管水说:可我只是想出口恶气,再赚些钱。他毕竟是我亲哥,我不想眼看着他走上绝地,甚至把命都搭上。 郎达拍了拍管水的肩膀:行,到底是骨肉兄弟,比我这外姓大哥亲多了。我说兄弟,不干也行,不过呢,我这人毛病多,要是哪天睡糊涂了,喝晕乎了,嘴上再没个把门儿的,把你的所作所为不小心露出去,让官府知道…… 管水气恼:姓郎的,你也太歹毒了!郎达一笑:这怎么个话儿说的?我咋会那么做呢?生死弟兄有情分嘛。算啦,还是跟大哥好好干,等你亲哥无力回天了,我不光让你管酒厂,等把粮食发到山东,大哥从纯利中,再分两三成给你,那可是相当大的数目噢!管水想了一下,叹口气走了。 朱昆从宁安府回来,乐颠颠地说:郎爷,管粮确实收了大批粮食,而且因为没钱,过了取货期限。粮商可不惯着他们,都围着韩老大要赔偿。嘿嘿,那个土老帽儿,根本应对不了。那些人都急眼了,有个沈老板,带着他们和俺坐一趟火车,到哈尔滨来找管粮索赔了。 郎达说:这戏越来越有劲道了!管粮是为咱忙活了,给咱省了不少事。你多雇些人,再多修些粮仓,咱得把这批粮都拿过来! 果然,沈老板领着七八个粮商,把管粮围在中央,闹吵索赔。管粮说:诸位,咱有话好好说,大家都冷静点儿。沈老板吼:冷静得了吗?俺们把钱都压在这粮上了,活钱全变成了死钱! 管粮说:诸位,求求你们了,我现在真的没钱,你们让我拿啥赔?沈老板恼怒:啥?没钱赔?想赖账?不赔,打他狗日的!打呀!几个人撕扯管粮。管粮并不抵挡,衣服被扯破,帽子被打掉。曼儿冲进来,见管粮鼻子流血,怒视众人喊着:你们这些王八蛋,敢打俺男人,俺和你们拼啦!她扑向众人又撕又打。 沈老板躲着说:管粮你啥东西?赖钱不还,还让老娘们儿撒泼,你还是男人吗?管粮喝道:曼儿!老爷们儿的事你少管!别给我丢人!回屋待着去! 沈老板挑事道:各位掌柜的,接着打呀!众人又开始围打管粮。管水冲进来怒喝:都住手!干啥呀?敢在这儿撒野!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他推开又围打管粮的众人。管粮擦了一下鼻血。 沈老板说:诸位,今天天晚了,咱们先回旅店,明天再来找姓管的算账! 第二十八章 是个日本人? 管缨在家生闷气。吴妈端碗进来说:东家都两顿没吃东西了,喝点儿莲子粥吧。人是铁,饭是钢,来,少吃点儿。管缨打掉碗说:吃啥吃?家都快没了,等着喝西北风吧!吴妈委屈地擦着眼睛。 管缨放缓语气:吴妈,对不起,俺不是冲你。吴妈说:我知道,可大东家也够难的了。你消消气儿,我再给你端一碗来。她往托盘里收拾碎碗片。 管水进来说:缨儿,不吃饭哪行?唉,大哥也是,看把家里厂里闹的,何苦呢?你劝劝大哥,想想招,光跟郎达治气有啥用?俺看,把车站货运场的粮食卖了,也许够赔款。管缨说:昨晚儿我和大嫂也说这,可大哥他咬个橛子不撒口,给个麻花都不换,快把我气抽了! 管水说:嘿!再这样可真就完了。我看着那些粮商催逼他,厮打他,弄得焦头烂额,我心里都不落忍,他毕竟是咱大哥。缨儿,你可不能再由着他啦! 管水向院门口走,正碰上骆有金进门,忙隐到一边。骆有金已发现管水,微微一笑,只作不知,径直向管粮家走去。管水见他进楼,疾步过去,听见管粮说:走,上楼说。管水急得摇头,只好走了。 骆有金在楼上示意地指了指外面。管粮轻声说:小声点,他听不见。骆有金轻声说:叔,都办妥了,阿城的三个库房,都装了一少半粮。 郎达来到沈老板他们住的旅店,对几位老板说:各位掌柜的,姓管的真没钱了,你们就是把他扒皮抽筋,锉骨扬灰,他也运不了那些粮啦,还是那句话,卖给我吧。沈老板说:卖给你也行,但粮价得提一提。郎达说:好吧,我给你们加一分儿。沈老板:加三分儿,说死不变!各位掌柜同不同意?众人都说:同意!就加三分儿,爱买不买! 郎达想了想,一拍掌:妥!听沈老板的,加三分儿!做大买卖不抠小钱,不在乎仨瓜俩枣的。现在咱就写契约。沈老板说:好!郎老板痛快! 丰泰粮行粮仓区又多了些简易粮仓,望不到头的运粮车队,向新粮仓里卸粮。朱昆说:郎爷,宁安那一带的粮食,都用火车运来了。郎达说:好啊,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他管粮的粮,转眼变成了爷的粮;爷还要把他货运场的粮,也变成爷的粮,让他管粮,彻底断了粮! 朱昆说:管粮没了粮,他就管不了粮!不过爷,咱从鑫隆银号贷的钱,可不太够。郎达说:那有什么?爷的朋友多,光陪爷打牌的那几位,就都是大财主,我向他们张张嘴,他们还能不借吗?爷非得使把劲儿,把这口气托住! 管缨家院子里,粮商们又围着管粮闹嚷,要管粮赔钱。沈老板说:不赔没个完!小心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管粮说:诸位掌柜的,光说狠话没用。我管粮不是赖账的人,可现在真是一分没有,就是卖了我的骨头渣子,也还不起啊!你们再容我想想办法…… 沈老板说:甭软磨硬泡,想拖黄了?门儿都没有!管粮你打听打听,我沈某人可不是好惹的,不管黑道白道,俺都陪你骨碌!赔了钱,万事皆休;没钱,你活不过三天五晌去! 管缨说:你吓唬谁哪?强盗土匪俺们都不在乎,还怕你呀!管粮制住管缨,对众人说:我管粮可不是让大话狠话吓唬大的,我好话说了一大堆,可你们就是不开面,既然这样逼我,那好,我也犯不着低三下四,笑脸受辱!你们不就是想要钱吗?好!我就一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粮商们大吵,围上来揪扯着打管粮。管缨和曼儿冲上前去喊:住手!别打啦!推这个,拽那个,但没用。屋内乱成一团。 管缨说:你们再不滚,俺也不客气了!说着与沈老板厮打。其余的人仍撕扯管粮。曼儿怒极:谁敢动他,俺和谁玩儿命!她抄起一只凳子抡起来,快滚!都滚!粮商们吓得一阵大乱。管粮抢下凳子:曼儿!别动手! 曼儿抢不下凳子,情急脱下一只鞋,狠狠地扔过去。郎达进来没防备,正中脑门,他“哎哟”一声抓住鞋笑了:嚯!还玩儿暗器哪!把鞋扔给曼儿,对屋中的人说:嘿呀,真热闹,是唱戏哪,还是耍把式哪?众人停止厮打,望着郎达。 管缨没好气地说:咋一脚没踩住,让你钻出来啦?姓郎的,你蹿到这儿干啥?郎达也不生气:这怎么个话儿说的!听着不顺耳啊。我可是来……曼儿说:夜猫子进宅!出去! 管粮拦住曼儿:欸!来的都是客嘛。请坐。郎大老板,来此有何指教哇?郎达四平八稳地落座,面带说不清的笑容:管掌柜,管大哥,咱买卖上是对手,可私下是朋友。你落了水,我得给你扔根稻草,是不是呢?管缨没好气:哼,上边扔稻草,水下拽人脚。曼儿叨咕:嗤!啥好东西! 管粮向她俩摆手,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笑:郎老板,我承情了。不过,你站在水边扔稻草,可小心失足滑下来,要灌出个好歹的,那可不划算喽!郎达说:哎,哪儿会呢?我郎某,大山崩塌压不垮,洪水冲来卷不走,根基稳着呢!我倒是替管大哥犯愁,得赔偿那么多的钱,你现在能拿得出来吗? 管粮不屑地乜粮商们一眼:那有啥?常言道,虱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是横着还不上,竖着赔不起,横竖全没辙。沈老板火了:姓管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郎老板你听听,他管粮说的啥话?他该赔不赔,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太气人了!您得给评评这个理儿。众粮商附和。 郎达慢条斯理地说:管大哥,不是兄弟说你,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按约赔偿,古今如此嘛,不能违背嘛;你不赔偿,说不过去嘛。你不按规矩办,不按正道走,恐怕过不了这个坎儿,您说是不是呢?管粮说:郎老板说得对,可没办法呀,我没钱,拿啥赔?要不,你郎老板借钱给我? 郎达依旧慢声慢语:管大哥,你这话不实诚啊,你借什么钱哪?你有银子呀,你有办法呀!众粮商一下盯住管粮。管粮又急又委屈:嘿哟郎老板,你不够意思呀!这不是往火坑里挤俺,往刀尖上推俺嘛!我哪里有什么银子?郎达一笑:管大哥,不对吧?当着真人甭说假话。他们是外来的,不知底细;咱可离得不远,能瞒得住吗? 管缨说:郎达!你乱嚼舌头胡咧咧!钱在哪儿?曼儿说:你看见啦?哪个眼睛看见的?郎达说:你们怎么口出不逊呢?我没胡说,我说有,就是有。别当谁不知道,你家在货运场的两座大库房里,储存了那么多粮。有多少麻包我都知道。你可以把它们卖了,卖出去不就有钱还人家了? 管粮意外、气恼而沮丧:郎达,你怎么知道的?沈老板说:郎老板说的是真的啦?管粮你行啊!装得跟穷光蛋似的。这回还有啥说的?赶紧卖粮,赔俺们钱! 管粮被粮商围住催逼,郎达在一边看笑话。管缨和曼儿急怒无奈,直拿白眼瞪郎达,郎达得意地喝着茶。管粮招架不住:好啦别吵啦!我卖库存的粮还不行吗?赔你们钱还不行吗?粮商们停止吵闹。 管粮说:卖行,可哪儿有那么大的买主?你们容我些日子,我得把买主找到。沈老板说:那不行,你现在就卖!缓日子,怕你耍花招!管粮说:那让我咋办?要不我把粮食按账分给你们,你们自己去卖。沈老板说:俺们没那闲工夫,还急着回去打理生意呢! 管粮说:你们想咋的?前行没道,后退无路,左转不行,右拐不中,你们让俺怎么走?啊?管缨和曼儿也跟着吵:就是,不能把俺逼死啊! 郎达放下茶杯:算啦算啦,大家别急嘛。各位掌柜的急着要走,管掌柜眼下又找不到买主,这不就僵住了吗?我看这样吧,管大哥,看在老朋友分上,我倒是可以伸把手,替你兜一兜,把粮买下来。管缨说:想得美!你是救世主哇?卖谁也不卖给你!管粮底气不足:我也不想卖给你。 沈老板嚷:有买的你就卖呗,你管他是谁,卖了好赔钱。郎达说:管大哥,我可不缺粮,根本就不想趟这浑水,我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不卖,我就不买。不过,买卖上讲的是利益,你可想好了。 管粮思来想去:唉!既然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我也没招儿了,只好卖给郎老板啦。粮商们舒口气。郎达得意。管缨说:大哥!不能卖给他!管粮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二哥也说过,商家没有长久的朋友,也没有长久的敌人,有的就是利益。火烧眉毛顾眼前,卖给他吧。 郎达向朱昆示意。朱昆近前说:管掌柜的,我们不缺粮,买多了发霉。要卖也行,你得压三成价。管缨恼:压三成?你们是买粮啊,还是抢粮啊?曼儿说:太霸道了吧?你们是土匪咋的?朱昆说:就压三成,爱卖不卖! 郎达慢条斯理地说:管掌柜,各位掌柜的,大家都是生意场上的人,应该知道,这货物呢,是少了香,多了臭。我不缺粮,往下压压价也是正理,这,没坏了市场规矩吧?粮商们都说:没坏没坏,理所当然。 管粮拉住欲起身的管缨,不卑不亢:郎老板,各位掌柜的,我管粮知道,商场如战场,商战无父子,何况对手之间呢?按理说,讨价还价没啥不对的,可一下子压三成,太多、太黑、太不仗义了吧?这不趁火打劫嘛!粮商们议论,认为是多了点儿,这么压价是受不了。 郎达说:列位,价钱是可以讲的嘛。我看就压两成吧。管粮斩钉截铁:压多了不行!我只能压半成价。郎达说:压半成价太少了吧?这样我可不能买。管缨说:不买拉倒,谁稀罕卖给你! 沈老板忙打圆场:别价呀,你不卖,他不买,那拿啥赔俺们哪?这样行不行,俺做个中间人,压一成,谁也不吃亏,怎么样?粮商们都说这价码行啦。纷纷向管粮和郎达二人作揖:就这么买吧;就这么卖吧。郎达说:看大家大老远来了也不容易,行,一成,我同意了!管粮说:好!一成就一成!成交! 管粮拿出账本:郎老板,粮数都在上面,你就按账交银票吧。朱昆说:管掌柜,总得到库里验验货吧?郎达说:你小家子气。管掌柜是何许人?能骗咱吗?你就按账收粮给银票。 朱昆拿出一沓银票交给管粮:你可看好了,这个数对不对?管粮说:郎老板何许人?能骗我吗?沈老板说:管掌柜,这回有钱了,该赔俺们了吧?粮商们都说快给钱!管粮说:有了钱当然要赔。不过,你们得拿契约来换。粮商们掏出契约,管粮按契约泰然地把银票分给他们,那些人拿着银票走了。管缨和曼儿看着,痛心怅然。 郎达说:管大哥真痛快,银票出手,泰然自若,佩服。管粮沮丧地把契约一条条撕碎,空手苦笑:郎老板,你挖苦我。说实话,我连哭的心都有,还不是装给他们看的?我是劳心费力,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直落得两手空空,眼前一片黑茫茫。不怕你笑话,这一回,俺们老管家可真是一无所有! 郎达说:管大哥,你贵人自有天助。你把粮食全卖光了,银子全赔光了,以后怕是没钱收粮了,你也收不到粮了。你们的酒厂要是没咒念,我还给你接着。管粮一屁股跌坐椅上。 管缨又气又难受:大哥,这些粮,本该是运往山东赚大钱的,可你却把财路送给了郎达。你把粮全卖了,咱的酒厂也就断送啦!管粮苦着脸:唉,没法子。缨儿你别急,也许车到山前能有路。 郎达眯着眼坐在轿车里,好像睡着了。朱昆说:爷,现在应该高兴才是,怎么睡着了?郎达没睁眼,像是自言自语:当年我在黑龙江打鱼,忽然间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游过来,我一看,妈呀,这不是熊瞎子吗?还没等我愣过神来,那熊瞎子就把我小舢板子拍碎了。我和熊瞎子在黑龙江里玩起了命,那时候年轻、力气大,我骑在熊瞎子身上,把它往水里摁,摁了三气儿,才把熊瞎子灌死…… 朱昆和丁小七呆呆地听着。郎达一个愣怔醒了:停车!我的故事还没讲完。我以为那熊瞎子死了,刚想上岸,没想到它一掌把我拍飞了! 朱昆和丁小七望着郎达。郎达说:你们说这管粮是不是诈死啊?朱昆和丁小七笑了起来:郎爷,你多疑了,管粮现在是一无所有,咸鱼哪能翻得了身呢?郎达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我老了。 曼儿愁眉不展:管粮哥,粮没了,钱没了,厂子和家就要扎脖了,可咋办哪?管粮满不在乎:走一步,看一步,一步一步慢慢溜达嘛,急啥?曼儿大瞪着眼:你没病吧?人掉井了,火上房了,你还有心闲溜达? 管粮嘻嘻笑着:有啊,这就溜达去,领你接韩老大,再去大酒楼喝酒。曼儿捶他:还笑!没心没肺呀你?!接老大,行;大酒楼,不去!管粮拽着曼儿:走! 到了火车站,管粮和曼儿从马拉轿车上下来,出站的人流也涌过来。管粮看见韩老大,迎过去在他耳边低语:老大,顺利吧?韩老大也轻声:顺。大哥呢?管粮说:更顺。不过,你大嫂可是炮仗捻子点火正冒烟,就快炸了! 韩老大走向曼儿拱手:谢谢大嫂来接俺。管粮说:走,上大酒楼,见见几个朋友。曼儿发火:得了吧你!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船翻了还看风景!真有病!要去你们去,俺不去!俺怕喝酒呛着,吃菜烫着,吃鱼扎着,吃饭噎着!俺回去了!韩老大拦住:哎大嫂给个面子,我可饿着呢。走吧。管粮硬把曼儿弄上了轿车。 大酒楼里,伙计领着管粮、曼儿和韩老大上了木楼梯,来到一个雅间。管粮把曼儿推到前面,曼儿刚要往里走,看到里面的沈老板和几个粮商都笑迎过来。曼儿脸色极难看地喘着粗气,扭身就走。管粮拉住她:别走别走,你抡凳子的劲头呢?进去呀。 雅间里,众人围着摆满酒菜的桌子坐下。曼儿哼着鼻子,怒视那些粮商。管粮向众人介绍:这位是我的内人曼儿,大名周福梅。众粮商问好。管粮附在她耳边:曼儿,都向你问好呢,回个话呀。 曼儿仍怒视粮商们。管粮一笑:我这媳妇儿,还记恨着各位呢。沈老板说:管大哥,嫂夫人要是不生气,那倒是怪事了。是吧诸位?粮商们都笑。曼儿更气。 管粮亲自为粮商斟酒,举杯道:各位朋友远道而来,倾力相帮,我感激不尽,这深情厚谊,我没齿不忘。我的心就泡在这酒里了,我敬大家一杯,干! 曼儿坐着直冲管粮翻白眼,但见众人个个喜笑颜开,十分亲热,又困惑不解。沈老板掏出银票:管大哥,这银票完璧归赵。其他粮商也纷纷掏出银票,物归原主。曼儿望望管粮,又望望粮商们,愈加困惑。 韩老大问:大哥,他们的戏演得咋样?管粮说:呵呵,比真的还真。不但郎达信了,就连你嫂子都当了真啦。这不,直到现在还鼓着气呢!你看那脸上阴的,都快要落雨下雹子啦。众人被逗笑。 曼儿小声嗔斥:去你的!可这到底是咋回事呀?都把俺弄糊涂了。管粮向韩老大努嘴。韩老大说:大嫂,演这出戏是大哥的主意。俺去了宁安,蜚克图大人很仗义,就请这几位朋友帮忙。收粮是真的,卖给郎达也是真的,要赔偿是假的。 曼儿舒了口气:哎哟!可把俺急坏了,吓死了。山东正缺粮呢,你干吗替郎达收粮?这不是帮那畜生发财吗?管粮说: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朋友们帮了大忙,还不敬杯酒? 曼儿露出笑容,端杯不好意思:各位掌柜的,俺是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刚才俺不知内情,跟各位赌气,得罪了;我先前还说了粗话,动了手,实在是俺的错,我向各位赔不是,真心实意敬一杯!一仰脖干了。粮商们都夸山东女子够爽快!曼儿给自己倒酒,又端起:刚才的酒,是赔罪的;这杯酒,是感谢的。我谢谢各位恩人心肠侠义,拔刀相助!她鞠一躬,一饮而尽。 沈老板说:嫂夫人太客气了。俺们都受蜚克图大人的抬爱,无以为报,管大哥是大人的兄弟,我等自然要鼎力相助。再说,我和管大哥还是老熟人呢。管粮说:是啊,我在老金沟时,常去漠口和沈老板打交道,就成了好朋友。真没想到,如今能在哈尔滨重逢。 沈老板笑着:管大哥,可不光是这些,我还帮过你一个大忙呢。管粮问:呃?不知帮了什么?沈老板说:帮你救过一个人,是个小姐。嫂夫人不会介意吧?当年在大兴安岭驿道上,俺和内人救了个落难女子,她叫蒋雪竹! 管粮恍然大悟:噢!原来是你们救的呀!俺听雪竹说过,你们夫妻不但救了她,还一路照看,临别还给了不少东西。太感谢你和夫人了!曼儿高兴道:我先替雪竹谢谢你!明天,我就领她来向沈老板谢恩! 沈老板说:那倒不必。喝完这顿酒,俺们就坐夜车回去了。再说,只管做善事,不图人回报嘛,这可是俺内人说的。管粮说:你们夫妻真是大善人,是雪竹的恩人,这回也是俺管家的恩人!来,我敬你和夫人一杯!几只酒杯碰到一起。 管粮和韩老大、曼儿送走客人,上了马拉轿车。曼儿高兴道:管粮哥,多亏你逼我来了,不然心里的气,指不定要憋到啥时候呢! 管粮说:曼儿,今天这事儿对谁都别说。我是怕你着急上火,总跟着瞎闹腾,才领你来的。你要是说出去,就会坏大事。韩老大说:尤其不能对缨儿说。曼儿使劲点头:嗯!我把嘴巴缝上,啥也不往外漏!哎?你们搞啥名堂?二人笑而不答。马车在夜色中消失。 郎达翻看报纸说:哎?这报上,咋一直没山东灾区的事?朱昆说:爷,报不报都有灾。报纸嘛,就爱说好的,坏事总瞒着。郎达说:这叫报喜不报忧。管他呢,他爱说不说,反正咱的粮食没少弄,近些日子得发往山东了。 管粮在自家粮栈办公室喝着茶,看着报,悠闲自得。管缨带气进来:大哥你行啊,挺悠闲哪!粮食没了,酒厂就要停工了,你倒跟没事儿人似的!从早晨进来,你就是一壶茶,放桌边,一张报纸看半天,用不用再给你弄个鸟玩着呀?你到底想干啥呀?管粮笑面相迎:缨儿,别急眼嘛。你是不知道,这喝茶看报,可大有奥妙。至于粮嘛,小菜一碟,得来全不费功夫。 管缨说:吹气儿哪?钱没了,用啥买?郎达黑着呢,就是有钱,怕也买不到!管粮:哎!气大伤身噢。缨儿,坐下消消火,喝杯茶。一会儿大哥保你满脸笑开花儿。管缨更气:大哥,你还有心开玩笑呢,俺都快急死了! 郭四儿欢天喜地跑进来喊:两位东家,粮食!骆有金把粮食拉来了!管缨不敢相信:你说啥?她不待郭四儿回答就跑了出去。 管缨一看,果然有长长的马车队拉着粮食去酒厂。骆有金站在头辆粮车上,乐呵呵向管粮和管缨挥手致意。管缨问:这么快就有了粮?从哪儿弄来的?管粮得意地笑道:我说不用急嘛!告诉你,哥暗中在阿城货运场租了三座大库房,早从牡丹江站把粮运进去啦。这拉回来的粮只是一小部分,其他是准备发往山东的。 管缨乐:哎呀大哥,咋不先告诉俺哪?这阵子,我整天是着急生气加害怕,呼呼上火!你真是太坏了!管粮说:欸!戏法灵不灵,全靠毯子蒙嘛。说明了,不就没意思了? 丰泰粮行里,朱昆说:郎爷,这回他管粮成了沙滩上的鱼,掉水里的鸡,玩儿完啦,没法和咱争。他是憋气,丧气,背气,那酒厂也支撑不了几天啦。郎达说:嗯,得尽快弄到手。 丁小七跑进来说:郎爷,出了怪事了,没翅膀的鸽子能飞了,断腿的兔子会跑了!我亲眼看见,贼拉长的大车队,进了满堂香酒厂,拉来的粮食,那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郎达意外:噢?怎么会呀?从哪儿拉来的? 丁小七说:我费了一裤兜子劲,才哨听到了,是从阿城拉来的。他们在阿城火车站的货运场早就租了三个大库,里面装满了粮,比哈尔滨车站的还多呢!郎达迷糊了:嗯?欸?管粮搞啥鬼?管水咋没通个气儿? 丁小七说:爷,听说他家的人都被闷在葫芦里,直到现在才揭盖儿。郎达坐在那里呆了一会儿说:这个管粮,果然是个穿大鞋的人!小七,多派弟兄,赶快给我查清楚了,看还有啥事咱不知道的,要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弄清楚! 管家正厅里面坐着管粮、曼儿、管缨、韩老大,还有骆有金、郭四儿。管粮一脸沉重:有件严重的事,我得告诉你们,往山东卖粮的事,发生了变故,大家心里要有个准备。韩老大说:大哥,有啥话你就说吧。 管粮说:蜚克图大人的侍从官来哈尔滨办事,给我捎话,说朝廷正在大批调粮,要赈济山东,灾区粮价已开始回落。咱不能往山东运粮啦。 管缨毛了:大哥,你在阿城囤积了那么多粮,这下损失可就大了!管粮说:问题还不算太大。现在,郎达还不知道这事,咱趁机快些把粮卖出去。 曼儿说:那就偷着在阿城卖,不然郎达知道也卖粮,咱就卖不出去了。管粮说:不,那样卖就砸了。得反其道而行之,把粮拉哈尔滨来卖。小伙计,你带些人,大张旗鼓地往各粮店、烧锅、油坊卖粮,还要把粮价压低一些卖。 曼儿急了:哎哎!管粮哥,你是睡癔症啦,还是喝糊涂啦?这不是给自个儿挖坑,给自个儿拆桥吗?管缨也急:你偷着卖粮,郎达的狼鼻子都能闻到,你还四处张扬,郎达就是瞎子聋子都能知道,这不让他和咱抢市场吗? 韩老大说:听大哥的没错。管缨赌气:咋听也不是个事儿。得,爱咋整就咋整!她站起来走了。曼儿瞪了管粮一眼追出去。 管粮说:老大,麻烦你跑趟铁路局,找卡佳和谢尔盖,就说想多订些车皮,准备往山东发运粮食。不过,只是先打个招呼,不要真订。韩老大点头:明白。俺这就去。管粮对骆有金说:你也带些人,假装偷着多建些简易粮仓。不过要想办法,巧妙地让郎达的探子、眼线们闻到风,扑到影。 粮仓里堆满了粮食,郎达查看着,美得捋着小黑胡笑:呵呵呵,这可都是钱哪!朱昆说:郎爷,咱这粮可不少啦,是不是该往山东发了?郎达瞋他一眼:蠢了不是?他管粮有那么多粮,咋不发货?这是等着大涨价!他能等,我也能等。 小探子跑来说:郎爷,管粮的人正在卖粮,还压价卖,很多人都去买!郎达一怔。朱昆说:爷,咱是不是中了管粮的烟儿炮鬼吹灯了? 郎达沉吟:不好说。那家伙玲珑心七个窍,窍窍藏诡计。他准是在玩鬼花活。可他到底玩儿什么呢?丁小七跑来说:郎爷,有件事让人划魂儿。管粮那伙人不知玩儿啥轮子,吵吵巴火地卖粮,整得冒烟儿咕咚的贼邪乎;可暗地儿却建粮仓。还有老鼻子运粮车,一到下晚儿,就偷着往仓里鼓捣粮,如今那些粮仓,都装得满满登登的了。 郎达恍然大悟:爷明白了,管粮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跟爷打马虎眼呢。这家伙,真是经商的好材料,有谋略,有胆魄。不弄倒他,就没消停日子过。 朱昆问:那咋办?郎达说:买卖总是反着做的,管粮是深谙其道。他想引蛇出洞,逗引爷把粮也抛出去,他好借机吃进去,独赚大钱。门儿也没有!咱们不但不卖粮,还要去老关东粮栈买他的粮! 天快黑了,骆有金和王小花拿着一些女孩子用品,从扶桑皮鞋店对面店铺里出来。小花一脸开心的笑:有金,够用了,回去吧。骆有金说:小花,我好不容易抽空陪你出来,再买点儿啥。说着张望店铺。 一辆马拉轿车驶来,停在鞋店门口,郎达下车付钱,左右张望一下走进鞋店。骆有金疑惑:嗯?郎达到日本皮鞋店干啥?小花说:买皮鞋呗。骆有金说:不对。他自己有车,咋还雇车?是怕别人认出他的车吧?他每次出门都带人,这次咋自己出来了?还有,他要是买鞋,干吗鬼头鬼脑的?小花说:呀,可也是。那他会干啥呢?骆有金说:不行,得弄清楚。他对小花耳语,又大声说,哎呀,这有皮鞋店,走,我再给你买双皮鞋。往店里拉小花。 骆有金把小花硬拉进来。日本“店员”们忙笑脸鞠躬:欢迎光临,请多关照!小花向外挣:哎呀,俺不穿皮鞋,太板脚,俺就爱穿绣花鞋。骆有金冲店员们笑笑,扭回头说:买吧买吧,我就喜欢让你穿皮鞋。这里啥样的鞋都有,你看。他指着四面柜台,同时满屋看。屋中没有郎达。 骆有金暗向小花使眼色。小花撅起嘴耍小性子:我说不买就不买!你喜欢穿皮鞋的,找穿皮鞋的女子好了,咱退亲!哼!挣开骆有金走了。骆有金急喊:哎哎!别生气呀,我听你的还不行吗?急忙追出去。 骆有金拉小花走出一段路,悄声说:郎达肯定去了后屋,这里可是日本人待的地方,只怕真是有鬼了!小花,你先回去,俺想法弄清楚。小花说:金子哥,我不放心,我怕你……骆有金说:没事,我经得多了。快回去吧。 天全黑了。骆有金悄悄爬上黑龙会的房顶,伏身谛听。屋里面,郎达用日语说话:松野君,这么说,日俄之战一时还打不起来?那粮食…… 管粮家小客厅里,管粮说:粮食嘛,我看郎达囤积得可不少了。他屯得越多,输得越惨!韩老大说:大哥,咱还得狠加把火,想招让他再多多进粮。管粮说:办法有,可是咱下手是不是太狠了点儿,他毕竟是个普通商人,按现在这样,他就得倾家荡产,再不能称霸。要是咱再接着下狠手,他可只有死路一条了。 韩老大问:大哥想放他一马?管粮说:总这样斗来斗去,有啥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现在只想让他得个大教训,以后变好点儿。韩老大说:大哥,狼变不成羊!对这种狡诈阴毒的恶人不能心慈手软!不然他就会反口咬人,其害无穷! 骆有金敲门进来说:叔,姑父,有件大事,我得说给你们。傍黑前,俺和小花出去逛街,买东西,俺俩正在……管粮笑着摆摆手:有金你甭说啦,叔早知道啦。骆有金意外:不能吧?叔咋会知道?管粮说:你曼儿婶子早告诉叔啦,说你和小花好上了,正在热乎着呢。行!小花那小嫚子很不错,叔支持你。韩老大说:俺也看出来了,你俩挺般配,姑父也支持你娶了小花。 骆有金又羞又急:哎呀叔,姑父,俺不是……管粮说:咋?你不是想娶她呀?那可不成!你婶子私下问过小花,人家可是一百个同意的!你喜不喜欢小花哪?骆有金不好意思:从心里喜欢。管粮说:这不就结了!哎老大,等这仗打完了,咱就给他俩把婚事办了,咋样?韩老大说:行啊!得办得风风光光的! 骆有金急了:叔!姑父!你们弄岔皮啦,俺要说的是比这更重大的事!傍黑前,俺和小花正在逛街,看见郎达进了日本人的扶桑皮鞋店,样子很可疑。俺就和小花进去看,可郎达没在鞋店里,而是去了后院。鞋店的老板叫松野浩,是个日本人,我暗中打听他是日本黑龙会的!我听到郎达和他说话叽里呱啦的全是日语,好像是布置什么任务。管叔,这个郎达肯定是个日本人! 韩老大一惊:日本人?!管粮背着手,慢慢地踱着步子,轻声说:黑龙会?日本人?怪不得我闻着他身上有股味儿,果然是条东洋狼狗!日本人、俄国人在咱中国的土地上狗咬狗,就是在咱祖宗的头上打滚儿撒欢儿!大清朝廷管不了,咱一介草民就要管!我爹临死的时候跟我说过,该管的就管,不该管的千万别管。我看这事该管!一定要砸断郎达的脊梁,让他趴在地上臭三天! 众人看着管粮。管粮转身对老大说:老大,明早你再派些人出去收粮。韩老大领悟:哦,是假收?管粮说:对,但要以假乱真。然后老大再辛苦一下,去趟山东。你要装作不小心露出风去,说上山东打前站,准备往那儿发粮。 韩老大笑:大哥不会真派俺去山东吧?说吧,去哪儿?管粮拍韩老大肩:老大呀老大,你都钻到哥的心里了。咱多亏是一伙儿的,要是对手可就糟透了。你真乘去山东的火车,但到下一站就悄悄下来,再暗中改道去宁安府,找蜚克图大人,你这么跟他说…… 管缨家小客厅内,韩老大把包放在案上喊:郭四儿!你来一下!郭四儿进来:东家,有事儿?韩老大说:你马上带人到外地收粮。递纸条低声说:怎么收,收多少,都在这上边写着,看完撕掉。郭四儿扭身就走。 管缨从里屋冲出,没好气地说:站住!老大你咋回事呀?已经不能往山东运粮了,库里那么多粮缠手呢,咋还去收?想倒大霉咋的? 韩老大说:是大哥让去的,你别管。郭四儿,快去吧。管缨说:不准去!她拖住郭四儿。韩老大吼:老娘们儿捣啥乱?他拽开管缨,推出郭四儿。管缨气极:韩老大!你!这么多年,你也没这么对过俺,为啥变成这样?韩老大不言声,拎起包就走。管缨问:你去哪儿?韩老大没好气:上山东,联系运粮! 郭四儿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假收。他一笑,撕碎纸条往大门口走。管水进院碰上问:哎伙计,干啥去?郭四儿说:领人去外地,还得多收些粮。说着快步走出大院。管水打个沉儿,向大门口走。 这时,韩老大正拎包从屋里跑出来。管缨喊:站住!我不让你去!说着往回拽。韩老大气极:快松开!我不能误了火车!他甩开管缨,匆匆而去。 管水望着韩老大问:哎?缨儿,出了啥事?老大干啥去?管缨说:作妖呢!搅灾呢!疯啦!他又派人去收粮,又去山东联系运粮,你说朝廷都赈灾了,山东都不缺粮了,这不没病找病吗?不行!俺得去问问大哥! 管粮在家捧着《孙子兵法》,边看边思索。曼儿沉着脸东擦西抹絮叨:你咋就不着急呢?那么多粮食,咱酒厂三年四载都使不完,现在又不能再往山东卖,全都粘手上了吧?你不想法往外抖搂,还有心思看闲书?管粮头也不抬:这不是闲书,是《孙子兵法》。曼儿说:兵法?嘁!你又不是将军、大帅,又不带兵打仗,琢磨啥兵法呀?管粮不耐烦,把书扔桌上:哎呀你烦不烦?絮叨啥?俺正想大事呢,你消停会儿行不行? 管缨撞开门,喘着粗气,怒视管粮。管粮问:缨儿咋啦?这是冲谁呀?管缨大叫:就是冲你!你是不是疯啦?咱家天上正阴着呢,你还行云布雨的,这是干啥呀?你真想把这个家整垮咋的? 管水隐着身,狐疑地向管粮屋张望。屋里,曼儿拉管缨坐下:缨儿,别气坏了身子。他又咋啦?管粮笑道:是呀缨儿,我这又哪儿冲着你肺管子啦?管缨蹦起:我肺管子不怕冲,可家和厂子怕冲!山东咋回事,你比谁都清楚,为啥还收粮?还要往山东运粮?你安的啥心?管粮说:嗐,我当啥大不了的,不就是粮多砸在手里了吗?放心吧。山人自有良谋。 管缨更怒:哎呀气死我了!你以为你是诸葛亮啊,我看你是关云长,打了几个胜仗,就自高自大,目中无人,还不是自找倒霉走了麦城!管粮笑:欸!关云长可是大英雄唻!你看,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我正学着唻。不过麦城嘛,我是决不会走的。 曼儿拉着管缨打圆场:嗨哟缨子,咱不跟他较劲了,说不通道不明的,跟不转轴的车较劲,推不动,拉不走的!走,咱上你屋里唠嗑去。管粮舒气,苦笑。走到窗前,用气哈哈玻璃,从霜洞处看见躲着的管水。 管水目送管缨和曼儿进了屋,从隐身处出来,走到院门口,见骆有金沿街向这里走来,心一动,忙反回身,快步走到管粮家楼门前,又回头看看。 管粮从玻璃霜洞处看见管水要来,微微一笑,假装伏案看书。管水悄悄进门,偷窥到管粮在看书,蹑手蹑脚地登着屋门边的楼梯上了楼。管粮起身,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偷觑管水背影。管水见无处躲,情急中钻进墙边的西式衣柜。 骆有金进屋。管粮冲楼上努努嘴。骆有金会意,大声说:管叔,我有重要事儿跟你说。管粮说:隔墙有耳,还是上楼去说。 两人来到楼上,骆有金说:叔,那件事……管粮说:别说话,说不定有人呢。骆有金说:叔可别逗了,这屋哪儿能藏住人哪?俺说事儿吧。那件事,我已经…… 管粮说:别说话,事关重大,一点儿风都不能露,老规矩,用笔写。管水从柜缝看见,两人比画着,又用笔在纸上写。管粮说:好,就这样定了!一切要抓紧,也一定要保密!骆有金要走。管粮说:你来时,看没看见你管水二叔?骆有金说:没有。管粮说:一会儿你找找他,让他到老关东粮栈去找我,有好事儿告诉他。两人下楼走了。 管水从衣柜里钻出来,用衣袖抹着一脑门子汗,走到桌前看纸。纸上写有三个毛笔字:收车皮。 第二十九章 一场恶斗 管粮在办公室看报纸,管水进来:大哥找我?管粮笑着起身拉管水:坐。老二,哥找你是心里高兴。当初,咱多亏没贷到大银号钱,多亏没运来宁安那些粮,也多亏把车站库房的粮食都卖给了郎达,不然咱可就惨透了,哥就得到松花江跳冰窟窿。听蜚克图大人讲,户部的人说啦,朝廷已开始赈灾,从各省往山东调粮,灾区已不缺粮,粮价也下来了。 管水并不意外:我听缨儿叨咕过这事,这,能是真的吗?管粮说:蜚克图大人还能骗我?管水说:那倒不能。蜚克图大人来信了?管粮说:没有,他的侍从官到哈尔滨来公干,办完了事,刚才到家去看望哥,捎来了蜚克图大人这些话。管水疑惑:刚才?我咋没见有啥人来? 管粮像似紧张:你刚才去了哥的家?管水忙改口:呃,没有。我是从外面回来,刚进院,骆有金就叫我来了。管粮故意松了口气:那你当然看不到有人来了。俺一出来,那个侍从官也走了。这下子,那个郎达就要彻底完蛋啦!只怕他哭都找不到调门,烧纸都找不到坟头了! 管水又约郎达在落马湖会面。郎达和朱昆一来,管水忙迎上:哥,出大事了!我哥说,朝廷向山东调运了大批赈灾粮,灾区粮价落下来了!朗达大惊。朱昆也急了:嘿哟,这不坏醋了嘛! 郎达镇定一下说:不可能,今天我还看了报,没这消息,管粮咋会知道?管水说:我哥是听蜚克图大人说的。郎达问:蜚克图?他是人来了,还是信来了?管水说:我哥说,蜚克图的侍从官捎来了这话。可那时我就在家,根本没人来过。郎达听着,不停思索、判断着。 管水说:我刚进院时,还看见俺妹夫正派人去各地收粮,接着,我妹夫就去山东了。我还躲在暗处,想偷听大哥和骆有金的话,可他们只打哑语,用笔在纸上说事儿。郎达问:太诡秘了。看没看到写的啥?管水说:就仨字,收,车皮。昨晚儿我听卡佳说,我妹夫去铁路局订了很多车皮,说是近期要运粮。 朱昆说:既然山东赈灾不缺粮了,还收啥粮,订啥车皮?这些事相互打架呀!二爷你探的这些事儿,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管水直搔头:我也恍惚了,说不准。郎达摆手,不让他们说话,自己皱着眉头,在湖边走来走去。 郎达忽然停住步大笑:山东粮价回落是个大骗局!管水兄弟,你大哥暗建粮仓,往里储粮的事,你知道不?管水摇头:不知道哇。有这事儿? 郎达显出一脸的自信和得意:我想明白了。从种种迹象判断,他已经猜出你还在为我做事,那为啥还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你?要是真的,他封锁还来不及呢。他是想让我慌了心神,乱了阵脚,把粮食就地抛售,他好借机吃进去。既然山东赈灾,粮价回落,他干吗还要建粮仓?那个“收”字,是收粮;“车皮”两字,是运粮啊。他派韩老大去山东,是为运粮打前站哪。跟我玩儿这套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的把戏,太拙了点儿,爷不上这个当! 管水恍然大悟:嗯,有道理,是这茬口。朱昆竖起大拇指:爷说得太对了!爷真高!不输诸葛亮,不让司马懿!郎达说:朱昆回去就订车皮,然后马上去山东打前站,咱也准备发货。 早晨,雪竹拿着课本正准备去上课,突然看见于剑飞门上的锁没有了,她疾步走过来推门而进。于剑飞果然在。雪竹问:剑飞,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于剑飞说:昨天晚上。雪竹说:昨晚我听到了一声枪声。 于剑飞说:昨晚我被人盯上,不过还好,让我给甩掉了。我怕吵醒你,就没惊扰你。雪竹看着略显清瘦的于剑飞:剑飞,你这一路肯定遇到了不少危险吧?她看到于剑飞的肩膀渗出血来,湿透了衣服,就急忙问:你受伤了?于剑飞说:没什么,划破了点皮儿,已经包扎好了。 雪竹说:昨晚你受了伤,为什么不去我那里,我给你包扎一下。于剑飞说:我怕没甩干净盯梢的,把你连累了。雪竹边听边给于剑飞倒了一杯水。于剑飞从怀里拿出一条带有血迹的丝巾:这是我从南方给你带来的,可惜粘上血了,算了,以后我再给你买新的。雪竹抓住丝巾:不,我就要这个!她把丝巾仔细折叠好。于剑飞说:雪竹,我想邀请你加入兴中会,你愿意吗?雪竹坚定地说:只要跟着你,我什么都愿意! 晚上,雪竹家坐着不少青年男女。于剑飞说:以上所讲,乃我读书会成立之目的,活动之要义。下面请蒋雪竹老师讲话。 雪竹说:青年学子们,爱国的同胞们!今天,我们成立了读书会。你们在这里,将会学到很多新知识,接受很多新思想,提出很多新主张,参加很多新行动;我们会从这里,焕发出新的青春和生命,走上一条全新的道路,和全体国民一起,摒弃旧的事物和世界,开创一个崭新的、光辉灿烂的新天地! 傍晚,管粮拎个大包,敲开校长室的门。于剑飞意外而高兴:哎呀管掌柜!不,管兄,大驾光临,不胜荣幸!请坐。管粮笑着:剑飞,闲着无事,来看看你,也喝几杯。于剑飞说:管兄,听言你与郎达斗得正凶,不会有此闲情逸致吧? 管粮说:一语中的!实在是有事讨教。于剑飞说:不敢。请到寒舍一叙。 桌上放着一小坛酒和一包包打开的吃食。于剑飞品酒:满堂香!果然香!品美酒佳酿,如琼浆玉液,助人生豪放,壮英雄行色!好酒!说着一饮而尽。 管粮也饮尽:剑飞,俺听说,日本要和俄国在旅顺和辽东打仗,这事会不会是真的?于剑飞说:明眼人一看即知,报上也有这种说法。看来此战难免。 管粮说:两只外国狼要在中国土地上咬架,这不是中国的耻辱吗?老百姓不是又要遭殃吗?朝廷怎么不见动作?于剑飞愤慨地说:朝廷?大清朝廷已病入膏肓了!朝廷腐败无能,使我中华民族陷于苦难深渊!面对列强,朝廷手足无措,步步忍让,致使列强有恃无恐,竟敢在中国的土地上开战,争夺中国之领土和主权!痛哉!恨哉! 管粮也愤慨:这真是奇耻大辱!我等草民,位卑未敢忘忧国,可朝廷却如此软弱。于剑飞慷慨激昂:若不推翻腐败的清廷,不建立新的人民之合众政府,就排解不了内忧,根除不了外患,阻止不了日俄在中国之战!就不能救民众于水火,救中华民族于危难!就不能使我中华强盛!管粮说:剑飞,你说得对,听了让人心里透亮。 于剑飞说:管兄,我们革命党人,为实现中山先生“创立合众政府”之主张,正在发动民众,壮大组织,并为之成立了读书会,不知兄长能否与我辈共勉?管粮沉吟:我还真想参加,与你们在一起,我也能多长长见识。俺还有一事请教,你知不知道,日本的黑龙会是怎么回事? 于剑飞说:知道。黑龙会之名,就取自中国的黑龙江。他们的主旨,就是以种种卑劣手段,协助日本政府与军队扩张,妄图侵占我黑龙江流域,把我之东三省、蒙古和西伯利亚,变成日本之属地。纵观局势,倭寇备战正紧,定会在旅顺和辽东,甚至更广阔的地域与俄国交战,抢霸中国国土。在哈尔滨的黑龙会,必然响应。可朝廷却坐视不管,那我等就管,必须给日本人以打击! 管粮说:那是必然的,决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于剑飞说:谈及黑龙会,忽然想起一件事,忘了告诉你,据调查,郎达,就是个日本人,也是黑龙会的成员,你要多加小心。管粮说:俺已经知道了,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雪竹来到管粮家小客厅,曼儿惊喜:哎呀雪竹姐!俺还想去看姐呢,没想到姐来了。雪竹说:我来叫雨生回去,他的作业还没写。曼儿说:咳,雨生正在书房写作业呢。姐来了,咱唠唠嗑,俺一个人怪闷的。 雪竹问:管粮哥怎么不陪你?曼儿说:他呀,找于剑飞喝酒去了。姐,你还这么苦熬着哇?也老大不小了,身边总得有个贴心人陪着,俺看剑飞不错。你们不如把婚事办了吧,俺和管粮哥帮你们张罗。 雪竹不好意思地岔开话题:哦,我去书房看雨生,这一阵子,他写作业总不用心,读书也总走神,不知怎么了。 曼儿和雪竹悄悄进书房,看见雨生一手提着停在半空的笔,一手摆弄着小辫子,一脸怅然,满腹心事地望着屋顶发呆的样子,互视一眼,轻轻走过去。 雪竹抚着雨生的头,柔声问:雨生,想什么呢?曼儿说:儿子,二娘都看出你有心事,有啥就倒出来,省得憋坏了。雨生说:娘,我想额聂,真的很想额聂。 雪竹说:娘也很想。曼儿说:阿丽玛是个好女子,几年不见了,俺也怪想她的呢。你说她都到哈尔滨了,咋就不来家里呢?雪竹说:雨生,你额聂不回来,谁也没办法。你爹年前年后,都去拉林找过她,可找遍了也没有。那儿的人都说,拉林根本就没去过叫阿丽玛的人。 雨生问:娘,额聂会不会出啥事呀?雪竹说:你额聂那么厉害,不会出事。曼儿说:阿丽玛是不是躲到哪儿了,不想住进咱家?没事儿子,等你爹忙完了,二娘再让他去找,多派人去,不信找不到她。 郎达看到报纸上的大字标题《朝廷赈灾粮荒解除山东灾民叩谢浩荡皇恩》,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像木雕泥塑,突然嘶叫:绝不可能!这是假消息!他喊着,把报纸撕碎,冲身边的人吼道:快让丁小七带人去查,看看管粮那边的情况!那人刚走,又一个人急火火跑进来:郎爷,朱管家的电报。郎达接过看电文:朝廷赈灾,粮价大跌。他坐在那里,久久不语。 丁小七回来了:爷,我去阿城查清啦,管粮在那儿的仨库房里,全打了马虎眼,装的都是少半库粮,除了他们厂子用的,全都卖啦!一腿子说:郎爷,老关东粮栈的那些粮仓里,装进去的根本不是粮,都是准备卖给农户的酒糟、豆饼和米糠啥的!另一腿子说:爷,他们在铁路订过车皮,可没订死,昨儿个就退掉啦! 管水急急忙忙跑来,看见旁边的报纸,看着这种情景,明白郎达已经知道了一切。郎达瞪着管水:废物!你还有脸来,你害死我了。管水瞪起眼:郎达!你啥意思?我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啊! 郎达说:管老二,你这没脑子的家伙就是个废物,屁用没有,你小子玩儿蛋去!管水发怒:你这个狗杂种!郎达说:实话告诉你,爷一直就是在利用你,当初爷是故意撺掇你偷金子。你埋好的金子,就是爷跟在你后边偷走的,爷干这么大的买卖,就靠那些金子呢,爷还得谢谢你呢,是不是呢? 管水震惊:那,那当时你为什么还要去替我死?郎达慢条斯理地说:别说梦话了。爷还告诉你,你被抓,也是爷告的密。替你死?笑话!那不过是刘备摔孩子,刁买人心,你要死不了,好甘心给爷当狗使唤。还有当年你烧你妹妹的烧锅,那也是爷使的一计。 丁小七说:对!那个举报的人就是我,你后来不也说看着我面熟吗?郎达说:爷当时就在那儿指使。爷看着哥哥烧妹妹的大火,心里爽!痛快!管水异常平静地说: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你早晚死在我手里!转身离开。 鑫隆银号柜台前挤满了手举存款凭据,赶来挤兑提款的人。祝老板蒙了,问账房先生:怎么回事?突然来这么多人取钱?账房先生说:是呀。咱柜上没有那么多钱付给存户!门口还不断有人涌进来。祝老板越看越急:不对!不好!是挤兑风潮!快叫保镖护号的关门! 祝老板听着外面的吵嚷声,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可怎么办?这不要我的命嘛!账房先生说:祝老板,大家都同时来取钱,会把银号弄垮的!这样下去不行啊,得劝大伙儿先回去呀。 祝老板说:他们能听吗?真急死个人!账房先生说: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老这么关门躲着,也不是个事儿,起码也得弄清挤兑风潮的来由哇! 鑫隆银号外,一些保镖神色紧张地守护着。门外拿凭据取钱的人都忧怕急气,纷纷叫喊。街边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一时间,银号外的街面被人群塞满,车辆难行。骆有金、小花、郭四儿等分站在各处,都向银号看着。 银号门开了一道缝,祝老板挤出来,门马上又关紧。祝老板抹着汗,连连向人群摆手:诸位!静一静!大家不要乱!各位都是我鑫隆银号的老存户,本号一向讲信誉,不会欠大家钱的! 有人喊:不欠为啥不给提钱?祝老板说:不是不给提,突然来了这么多人,流动的银钱暂时不够用!本银号有很多钱,缓一缓,都会给大家的!请各位先散散吧,容我个运转的工夫!又有人喊:不对吧祝老板?你唬谁哪?你根本就没钱了,银号就要倒闭了! 祝老板说:我发誓,绝没这么回事!这是有人谣言惑众!还有人说:祝天民!你才是谣言惑众!你早就没钱啦,你把大宗的银子都贷给郎达了,那个倒霉蛋还不上啦!祝老板又抹汗:都会给的!好!我这就去找郎达要钱! 不少债主都围着郎达逼债。郎达说:各位,你们都是爷的朋友……一牌友说:你是谁的爷?孙子!过去在牌桌上,你可没少搂我们,那都是让着你,就算送你买烧纸了。可你前一阵子借我们的钱,总得还吧?唵? 郎达丧气地说:这怎么个话儿说的?朋友得重义气……另一牌友说:啥他妈朋友?银子才是朋友!拿来!众债主都挥着借据推搡他:还钱!快还! 郎达哭丧着脸:各位就高高手吧,我真的没钱啦!昨天,鑫隆银号的祝老板来讨债,都白跑了一趟……朱昆从山东回来,他进来看看众人说:你们不是讨债吗?真没钱!你们就是把郎爷剁巴喽,也变不出钱来。 一牌友说:哎朱昆,你啥意思?想赖账啊?朱昆说:赖啥账啊?我是说,光吵吵没用,郎爷两手攥空拳,拿啥给你们?我胸有成竹,能帮郎爷弄到钱,三日后,连本带利都还你们。 另一牌友说:你诓我们,想使缓兵之计,想脚底抹油对不对?朱昆说:哪儿能呢?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郎爷有这么大产业,到时没钱还,你们把这产业分了,不就完了吗?郎达说:对对!三日后,我一定把钱还清。各位高高手。 朱昆说:各位,都消消火,先请回吧,请吧。他连劝带推地把众人弄出去。郎达一屁股坐在椅上,长吁一口气:朱管家,多亏你啦。哎,你说有办法帮爷弄到钱,是在骗他们吧? 朱昆说:哎哟爷,骗啥呀?爷您恁精明,咋糊涂啦?咱有粮啊,快卖粮啊。郎达猛一拍大腿:嘿哟!我真是当局者迷!对嘛,卖了粮,也能解点燃眉之急。你真不愧是爷的好管家!好,你马上叫人去卖粮,压些价也卖。你再让账房的人去各个小银号借贷,用借的钱和卖粮的钱,先把鑫隆银号的债,还有那帮要账鬼的债还上。等倒出手缓过气来,再和他管粮见高低! 丰泰粮行简易粮仓区,地上依旧铺满白雪,但粮仓顶的雪已开始融化,各个仓檐上,都成圈儿地围着长长的冰溜子;雪水顺着冰溜子淌下来,滴落到雪地上。仓底四周,都被雪水冻成的冰包、冰凌包围着。 郎达心神不安地等消息。朱昆垂头丧气地回来:郎爷,管粮那家伙把用粮大户的肚子填饱了,只有些散户和市民买粮,根本不顶事。郎达呆愣愣地说不出话。 账房先生回来说:郎爷,管粮早把那些小银号的钱借走了。有的银号还有些钱,可看咱现在这样子,怎么也不肯借。郎达木然摇头,苦苦一笑。丁小七急慌慌来报:爷,可坏菜啦!连老天爷都跟咱作对啦!往年这阵,天还嘎嘎冷,可今年犯邪了,这些天贼拉暖和,咱的简易粮仓透风漏雪,这一暖,仓顶的雪化了,粮已经湿啦!等真开春了,湿粮一发热,就全得长黑毛哇! 管家大院房上的雪融化着,每座房子的屋檐上都挂满冰溜子。韩老大背着包进院喊:缨儿!俺回来啦!家人和骆有金、郭四儿、小花、吴妈等陆续迎出来,纷纷同韩老大打招呼。春生跑过去抱着韩老大亲热。 管粮跑过来与韩老大拥抱:老大,辛苦了!宁安的事怎么样?韩老大说:大哥放心,全办妥啦!管粮捣韩老大肩:好!那俺就放心啦! 卡佳领玛莎进院:嗨!我来了!你们好!喔!这么热闹!管缨说:二嫂,你咋有空过来了?卡佳说:今天礼拜日我休息,领玛莎过来看看。 玛莎张开双臂跑过去高兴地喊:姑姑!大娘!和管缨、曼儿亲热。管缨和曼儿“心肝宝贝儿”地叫,亲着玛莎。春生高兴地把玛莎拉到自己身边。 卡佳看着嬉笑的人们:我们家很厉害!在这场没冒烟的战争中,打了大胜仗,我们应该欢呼!乌拉(万岁)!玛莎也跟着跳脚挥手喊:乌拉!万岁! 韩老大进了正厅说:大哥,这真是一场恶斗!管缨乐着:咱大哥就是厉害,那谋划的,赶上诸葛亮排兵布阵了!管粮说:夸上大哥啦?不跟大哥瞪眼睛吼啦?管缨笑:哥,不兴揭人短!卡佳开玩笑:喂!管大掌柜的,大歌剧唱完了,该胜利闭幕了吧?管粮笑着摇头:不,这才演了一半,好戏还在后头呢! 管缨问:郎达垮了还不算完?管粮说:那当然。再有三天,郎达的借款期限就到了,他肯定还不上贷款,鑫隆银号一定会把他的粮行和粮食全收过去抵债。到那时,咱就低价全买进来。 管缨说:大哥,你被胜利冲昏头了吧?咱家的粮够用,还买那么多粮干啥?再说了,郎达的粮都让雪水浸湿了,想卖都难。管粮说:对呀,粮全湿啦,而且湿粮的风儿,哥早让人散布出去了,鑫隆银号肯定卖不出去,他就只能低价卖给咱,咱可就捡了大便宜了! 管缨急了:便宜?那是花钱买倒霉!到时卖不出去,就得全烂手里,赔个底儿朝天!管粮也不说话,只是瞅着她笑。管缨阴着脸上前要吵。曼儿拉住她,笑吟吟地说:缨儿你别急。咱这大掌柜的精着呢,他和小金子已经和赛马场、运动场联系好啦,等买下湿粮,就租过来。开春儿天旱,太阳好,湿粮一晒就干,一点儿都不影响用。 管缨说:光晒干就行啦?卖不出去,放那儿瞅着过眼瘾哪?韩老大说:缨儿,俺去宁安就为这粮食。朝廷在那儿征粮,咱在这儿收粮,那里的军粮不够用,咱可以卖到那儿一大批。蜚克图大人都应下啦。 管粮说:哥也打探好了,齐齐哈尔和墨尔根闹春粮荒,正缺粮呢。哈尔滨附近的三肇地区,上年秋天又歉收,也缺粮。咱再留些酿酒,这些粮怕是不够呢。老大,你明天一早就去肇州看看。 曼儿说:缨儿你就等着数银子吧,你数了这堆儿数那堆儿,保险数得手抽筋儿!管缨笑了:咳!俺又瞎操心了!这还没老呢,咋就成傻瓜蛋了?曼儿说:你不傻,你是怕,你是让郎达闹腾的,用老话说,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管缨上下打量曼儿:咦?大嫂咋恁会说话了,跟大哥学的?曼儿一脸得意:跟啥学啥嘛!跟着屠户学杀猪,伴着秀才会读书。管缨说:行了,别转词了。大哥你使计,为啥不告诉俺?管粮说:不光没告诉你,全家人除了老大和小金子外,谁都不知道。 管缨一把揪住韩老大耳朵:好哇,连你也和大哥穿连裆裤,整得俺着急上火满嘴泡,看我回去咋收拾你!韩老大夸张地大叫。曼儿笑着凑火:太轻!缨儿,让他回去跪瓦片子、碗碴子,不解气再跪钉子板。管缨松手:嘿嘿,俺可舍不得,还是你回去让大哥跪吧,他蒙得大伙都找不着北了! 管粮说:别怨俺,这是没法子的事。俺怕你们知道了,不小心把真情露出去。管缨说:得了吧大哥!谁那么没心眼儿呀?能把这事儿告诉外人?管粮说:外人好办,家人难防啊!管缨一愣:怎么,还有家贼?又是二哥吧?卡佳的笑容倏然而逝,窘中带痛。 夜晚,管粮正在灯下看书,门忽然开了。管粮一抬头,见管水自缚其身,站在门口,慢慢地走过来跪下。管粮站起来:起来!你这是干什么!管水说:大哥,俺知罪,俺今天给大哥和全家赔罪来了,俺想回家。 管粮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快起来,知错就好,我跟你说过,咱家的门永远向你敞开着。说着为其松绑。管水的眼中也泪光闪闪:大哥,俺,俺走了歪道,可是俺另有隐情啊!俺不是为了钱,俺是为保住自己,也为你,为全家,真的是为保住全家人的命啊…… 管粮问:这到底是咋回事?管水痛苦万分地说:都是因为当年俺一冲动杀了蒋仕达呀!管粮大惊:啊?真是你杀的?管水说:是俺。本来俺只是为咱爹报仇,可郎达那个狗东西抓住这件事,就威胁俺,他说俺要是不替他做事,他就告官,把咱全家斩尽杀绝…… 管粮说:哥知道了,回家就好!你的屋子一直给你留着。管水说:不,大哥,俺现在还不能回家,俺没这个脸回来!大哥,你放心,俺不会再做混蛋的事儿了,俺要堂堂正正地回来。说罢起身往外走去。 管粮追了出来。管水策马往远处奔去。管粮看着管水远去的身影,眼睛里泛着泪光。管缨和韩老大等人听到动静也赶了出来。管缨问:大哥,怎么了,是二哥吗?管粮点点头,他对着管水消失的方向喊:水儿,哥等你回家! 郎达的“朋友”、债主们,仍在逼债,闹得不可开交。有人看见衣帽架上的貂皮大氅和水獭帽子,拿过就走。其他人也效法,把柜里、抽屉里和能拿的东西全都拿走了。 郎达把两手张开说:怎么一个个眼神不利落?没看见我身上还有点值钱的东西吗?拿走啊!来扒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一个胆大的把郎达的皮背心扒了下来。郎达说:记上账,皮背心二百两!接着扒。有一个人把他的皮袍扒了下来。郎达说:好,风凉!记上账,三百两!又一个人上来把他的棉衣扒了下来。郎达说:好!痛快!记上账,五十两!上来一个人,又退了回去。郎达说:来吧,朋友,把棉裤扒下去,记上账,三十两!棉裤又被扒下去。 众人一哄而散。郎达哈哈大笑:怎么,裤衩没人要吗?丁小七说:郎爷,您这是干什么?郎达说:不要多嘴,我想洗个凉水澡,给我准备去。 门被踢开,祝老板气急败坏地进来:郎达!还有一天多,可就到期限了,到时再不还钱,我就带保卫局(清末警察局)的人,按契约来收你的粮行和粮食!郎达说:知道了,我洗完凉水澡再说! 全家人聚集在管粮家客厅里。卡佳说:大哥,大嫂,缨儿,有件事我想说。管粮说:卡佳,在屋的都是家里人,有啥事尽管说。卡佳说:我……已经辞了铁路局的工作,也把家里的东西收拾好了。 曼儿先笑了:俺知道了,你是不想在铁路吃劳金了,想搬回来住,却不好意思回来,是吧?这有啥?是俺帮你搬去的,俺再帮你搬回来。春生、雨生说:回来好!都去帮着搬。卡佳说:我想带着玛莎回俄罗斯,回我的故乡伊格纳斯村。 桌上摆满了酒菜,全家人围坐在桌旁。春生和雨生把玛莎夹在中间,一人拉住她的一只小手,不肯松开。三个孩子都泪汪汪地不肯动筷子。管粮说:卡佳,还是留下来吧,这儿就是你和孩子的家呀。 曼儿难舍地说:是呀卡佳,都劝你一晌午了,咋就不肯留下?咱们一起过多好。卡佳说:不,我还是回俄罗斯。我一定要回到家乡去。管缨难受地抹泪:唉!二哥走了,二嫂和玛莎再一走,咱这个家呀不就快……快散了吗?玛莎可怜地说:妈妈,我们非得走吗?我真舍不得离开大爷大娘,还有姑姑和哥哥们! 卡佳也难过:玛莎,其实,妈妈也舍不得离开。全家的人对我们太好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天使,都给了妈妈和你快乐和幸福,都让妈妈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可是,你爸爸太伤妈妈的心了,留在这里,每天都会想起伤情的事,它会令我痛苦和无望,还不如远远地离去。 曼儿说:可是,水儿已经知道错了。卡佳摇头:我不相信。他从回到这个家,就总是犯错,犯大错。每次大哥教训他,劝导他,他都说会改正,他过后还是犯,而且一次比一次犯得大。一个人总是犯错,连上帝都不会原谅。我怕他一遇到事,还会动摇,还会接着犯错。 管缨说:唉,二嫂,难道你回国就不会想二哥了?你对他没有感情了吗?卡佳沉默良久,眼中闪出泪光:其实,我心中一直爱着水,我放不下他,上帝可以作证。我这样做,其实是为了拯救他。我和孩子走了,是想让他受到震动,能真正认识自己的错,真正变好。大哥,大嫂,缨儿,我相信水真的变好了,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会来找我的。告诉他,我还深深地爱着他…… 曼儿抱住她:卡佳,真难为你了。管粮感动地说:卡佳真是用心良苦啊!你放心吧,俺们会把管水找回来的。管缨说:俺懂二嫂的心了,那就依了二嫂。吃完饭后,俺打发人去把东西拉过来,就算是把二嫂接回来了。然后从这送你们走。你是咱家的人哪……俺想让二嫂从家里走,再回家里来。 管粮说:卡佳,大哥把说给二弟的话,再说给你,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你的亲人,你在俄罗斯要是有了难处,或是想家了,就领着孩子回来,这个家的大门,永远都为你敞开着。来,就用咱家的满堂香酒,为卡佳和玛莎饯行。 大雪纷飞,街头上停着一辆马拉轿车。骆有金、郭四儿、吴妈和小花等人,把一个个皮箱、布包往车上装。全家人和卡佳、玛莎出来。徒单那伦和其他一些伙计、下人们,也跟出来送行。春生、雨生和玛莎抱在一起哭。 曼儿含泪抱着卡佳:卡佳,俺会很想很想你和玛莎的,俺盼着你们……早些回来呀。真的要早些回来呀……管缨说:二嫂,一路走好,多多保重。管粮说:卡佳,还有什么话想留下吗? 卡佳流泪道:要是水能回来,要是他学好了,要是还爱我,就让他到伊格纳斯村去把我接回来,和全家人一起生活。我,会在故乡一直……一直等着他。管粮揽过玛莎:玛莎,回去好好读书,照顾好你娘。将来带着妈妈回来看看大爷大娘和姑姑、哥哥们。玛莎难过地说:嗯,我会的。可……大爷,我不想走。 管粮说:傻孩子,妈妈一个人回去很孤单,会很伤心的。听话,你要陪好妈妈。玛莎流泪说:大爷,大娘,姑姑,还有大哥二哥,我会很想你们的,你们可别、可别忘了玛莎呀! 曼儿难舍地亲着玛莎:好孩子,你是俺们的心肝宝贝儿,咋会忘?管缨说:小乖乖,俺们都把你装在心里了,会天天想着你,祝福你。管粮说:玛莎,大爷会像想你雨生哥那样想你。说着把玛莎抱上车。管缨和曼儿扶卡佳上车。 车老板子甩响了鞭子,马车缓缓走起来。双方拉着的手,渐渐松开。下人和伙计们挥手道别。玛莎钻进卡佳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马车在大雪中向前走着,渐行渐远,消逝在大雪中…… 空屋子里,郎达静静地坐着。松野浩一身中国打扮进来,叉着腰,定定地瞅着郎达,语调阴沉:郎川君,你怎么这样颓丧?没有大日本英雄的样子!郎达闭眼沉默着,良久像是自语:都怪我无能,管粮的鞋可真大啊! 松野浩说:你不必自责。如果你还是真正的武士,就应该振作精神,为帝国继续战斗!丁小七在门口走过,听到日语的声音,感到奇怪,趴在门口听着。松野浩说:郎川君,不管将来粮行到了谁的手里,咱就从谁手夺回来,而且还要变本加厉!丁小七吃了一大惊,情急中差点弄出声音,他迅速离开丰泰粮行。 丁小七惊慌失措地在街上走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日本人,他是日本人。山口迎面走过来,和丁小七擦身而过,丁小七竟然没有看见,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着:日本人啊……山口侧身让过小七,注视着,片刻上前一把搂住小七:小七,兄弟,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丁小七说:日本人,郎爷他是日本人。 山口面色一沉:别急,慢慢说,什么日本人?丁小七说:那个郎达,他是日本人啊!我真浑啊!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跟着他祸害管家了。山口又一把抓住丁小七:你说的是真的?丁小七说:真的!我听见他说日本话了。 山口说:咱好好想想,这事怎么办?丁小七说:我要去告诉管粮,告诉管水,我不能瞎跟着日本人祸害咱中国人啊!山口搂着丁小七往一边的小路上走:来,咱好好商量商量,这事怎么办好!走进一个无人的小巷,山口突然拿出一把日本小匕首,捅进丁小七的胸口。丁小七毫无防备,倒地而死。 祝老板拿着契约,跟着保卫局的人,把郎达的粮行和粮食都收了。祝老板赶紧派人四处去卖粮。可是有的粮店说已经从老关东粮栈那买够了。有的烧锅说早就与老关东粮栈订下了契约。有的粮店说那粮都泡得湿湿乎乎的,再杀价也不买。 管缨说:大哥,该买下鑫隆银号的粮食了。管粮笑着:别急。好饭不怕晚,有福不用忙。咱就在家坐着,准有人上赶着来找。曼儿为二人斟茶:买那么多粮,那得老多钱了,咱有吗? 管粮说:咱家有积蓄,还有两次卖粮的钱,又有从各家小银号借的钱,足够了。再说了,俺也不想把钱都花上。那个祝天民,见利忘义,跟郎达一个味儿,也是吃人不吐骨头,坑黄了不少商家。也得让他尝尝苦头,放放血,给他点教训! 骆有金进来:叔,姑姑,鑫隆银号的祝老板来了。管缨与管粮会心对视:那就请进来吧。祝老板苦着脸,进屋就赔笑,打躬作揖:哎哟管大掌柜!在下登门叨扰,给您赔罪来了!罪过,罪过! 管粮笑迎:祝老板,这是说哪里话?祝老板说:都怪在下黑了心,瞎了眼,当初不该见利忘义,把管掌柜要借的钱借给了郎达,干了不是人的事儿。您大人大量,请多多恕罪!管粮说:欸!俺还庆幸你没借给俺钱呢,要不然,倒大霉的就不是郎达,而是俺管粮了,俺还得谢你。 祝老板难看地笑:大掌柜挖苦在下,惭愧!实在无地自容!管粮说:快请坐。曼儿,上茶。曼儿倒茶,笑嘻嘻地说:祝老板,喝吧,可别烫着。祝老板说:唉,这茶不烫人,我可让郎达给烫啦!管掌柜,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管粮说:不必客气,请讲。俺能办到的,决不推诿。祝老板说:大掌柜的,您开办老关东粮栈,还有酒厂,需要很多粮食,您看,能不能把郎达抵债的粮,还有他的粮行,都买下来?管粮沉吟:呃……这事儿嘛…… 管缨沉着脸:俺家库里的粮多的是,酒厂用不完,粮栈也卖不完。再买进那么多粮,不光没用,纯粹没事儿找事儿,弄不好,可就砸手里了!祝老板说:二位掌柜的,你们都是菩萨心肠,侠义心肠,哪儿能……曼儿撇嘴:得了吧!就你那粮,都让雪水浸湿了,一焐就发霉,谁买谁倒霉!你说你啊,咋非把这根大毒刺往别人身上扎呢? 管粮一摆手:怎能这样同祝老板讲话?买卖不成仁义在嘛!祝老板,贱内无知,不懂礼数,俺没有训教好。俺赔不是了,请多多见谅!祝老板忍气赔笑:哪里,尊夫人快人快语,性情豪爽直率,难得。二位掌柜的,再商量商量,你们的粮栈和厂子,终归离不开粮啊!管缨说:俺们肚子是饱的,再多吃得撑坏喽!管粮说:对呀,祝老板总不能眼看着俺们吃鼓了肚皮还硬吃,活活撑死吧? 第三十章 浴血抵抗 史书记载:公元1904年(清光绪三十年)春,日本联合舰队突然袭击旅顺港外的沙俄舰队,引发了“日俄战争”。随后,战争在中国的辽东湾和辽东半岛展开。面对外国强盗在中国土地上狗咬狗的战争,清政府却宣布“局外中立”,任凭日俄两军蹂躏中国的大好河山。战争给辽东人民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和损失,这引起了国人的极大愤慨。 鑫隆银号门前,吵闹的人用砖头、木棒子砸着门叫喊,门前一片混乱。柜员和保安们拦不住。账房先生领着一小队保卫局的人跑来,驱开砸门的人,但仍难制止混乱。账房先生急忙叫过一个人:你快去管家大院,找咱老板把情况告诉他。 祝老板坐立不安,额角冒出大颗的汗珠,不断滚落。管粮和管缨看见,相互对视一眼,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曼儿好笑地拿条手巾递过去:哎哟,刚开春儿,正是冻人不冻水的时候,俺还冷呢,祝老板咋跟熬伏似的,大汗淋漓的呀?快擦擦。祝老板尴尬地笑,接手巾擦汗,自我解嘲:嘿嘿,八成是早上喝人参汤进补多了,身上直发热,见笑见笑。二位掌柜的,我想…… 管粮说:想走?也是,祝老板银号事多,还得赶快回去另想妙策。卖粮解危,这可是大事!那俺就不好意思留客喽。祝老板慌急道:我是说……管缨打断他:大哥,咱粮栈也有好多事要处理,是不是也该去了? 银号账房先生派来的那人进来,急慌慌地说:老板,你快回去吧!取钱的人都急眼了,用石头砸门,要冲进去抢银号!祝老板大惊:啊?!我临走不是请了保卫局的人吗,没来?来人说:来了,可是不顶用!祝老板急得直搓手:这可怎么办?二位掌柜的,你们就帮把手,救救在下吧! 管粮一笑:祝老板别急嘛,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啥都好商量。祝老板打躬作揖:二位掌柜,救急救难救救命吧,没有现钱,银号就倒闭啦!管粮说:不是俺不帮,俺钱紧。上次赔宁安府的粮商,把钱都赔光了,全哈尔滨都知道。恐怕俺这小香火,答对不了你这大神仙。 祝老板说:粮价好说,连粮行带粮食,在下都可以降价卖。管缨问:那你想压多少价?祝老板说:呃……压两成。见管粮和管缨只是瞅他笑,狠狠心,那,那就压三成!不少了吧? 管缨说:祝老板银号事多,还是请回吧。祝老板问:你们肯出什么价?管缨说:那些粮都湿了,酿不出酒,做饭也不香,只能拿去喂猪喂马。等天一暖就焐烂啦,谁买谁得赔黄了铺儿!可俺又不能不帮你。这样吧,俺只能出四成价! 祝老板瞪大眼:啊?压六成?这!这太狠了吧?管缨说:可没人逼你。本来俺们不想买,你要是觉得亏,就卖给别人,也可以自己留着,烂在仓里当粪肥嘛。 祝老板说:要不我压四成,四成啊!可是个大数啊!这总可以了吧?管缨端起茶杯,不紧不慢、有滋有味地品着:嗯,这茶还真不错,有味儿,赶明儿,得让小花再去多买点儿。管粮和曼儿,瞅着悠闲的管缨和猴急的祝老板,背身窃笑。 祝老板哭丧着脸:你们看,能不能再高点?管缨慢语低声地:就一口价,卖不卖由你。大嫂,再给俺添点儿茶水。 骆有金又领进人来。来人哭腔说:老板!不好啦!闹事的人已经和保卫局的撕巴到一块儿,眼看就要冲进银号里了。 祝老板急得泪闪唇颤,搓手转圈:这可怎么办?二位掌柜的,火上房啦!你们就拉在下一把吧!说着屈膝欲跪。管粮忙扶着:祝老板这是干啥?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这样吧,也别争了,没个头儿!俺看比管缨出的价再高些,比祝老板出的价,再压些,五成吧。 祝老板说:五成?!你们只出半价?摇头,想了想,还是摇头。来人说:祝老板,银号那边快顶不住啦!咋办哪?祝老板恼怒地瞪来人一眼。 曼儿气道:俺看算了!俺家钱紧,你家事儿紧;俺家买不起粮,你快回去平事儿。小心保卫局的顶不住,那些人一发疯,抢光了银号,再放把火给烧喽!祝老板一颤,急中带慌:唉!这不摘心剜肉嘛!我可亏大发啦!这跟倒闭也差不多啦!也罢!五成……就五成吧。管粮说:好!咱现在就写契约。 丰泰粮行的匾额被摘下来,坠落到地上,摔裂了。鞭炮炸响,大门上方的红绸布被扯下来,露出新匾额:老关东粮栈。管粮、管缨、韩老大,还有骆有金、小花、徒单那伦、吴妈和一些酒厂与粮栈的人及伙计、下人等鼓掌。 管粮说:各位师傅、工友、义仆,还有全家人,这次战胜郎达,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很对不住,俺致歉了!在这场大仗中,没有各位鼎力相助,就取得不了胜利,谢谢啦!这场胜利来之不易,保全愈加不易。但是,今后只要大家同心同德,患难与共,就能战胜一切困难和对手,取得更辉煌的业绩!今后的路还很长,俺拜托大家,无论跟着谁干,都要一如既往,戮力同心,把事情办得更好!拜托了!拜托了! 管缨、韩老大、徒单那伦、骆有金、吴妈、小花、郭四儿等都在。曼儿端来铺着红布的托盘,上面放着几大串钥匙,原先的一枚印章已变成两枚。管粮接过来,庄重地捧到管缨面前:管缨,管粮说话算数,把权交还给你,希望你能和在座众人,齐心合力,兴旺家业。他把盘子递向管缨。 管缨后退:大哥是不是还在生俺的气?管粮真诚地说:不,大哥从没生过妹妹的气,倒是让你憋了不少气,对不住了。管缨感动:大哥,俺先前闹着要收权,实在不该。都怪妹妹经世少,见识短,请大哥不要生气计较。管粮说:哥是真心诚意交权。俺相信,经过这番争斗,你会记住他人教训,拢出自家经验,长智慧,增胆量,肯定大有长进。管缨,你会做得更好。说着又递盘。 管缨又退,仍不接:不不,这份家业是大哥保住的,是大哥做大的,小妹不敢接!再则,郎达人还在,心不死,还会生起事端,俺怕家业毁在俺手里。管粮说:你放心。哥虽交权,仍是管家人,仍是你大哥。平时会为你添柴加火,增亮涂彩;要是有个马高镫短,风生水起,大哥义不容辞,还会赴汤蹈火,拼尽全力帮你。说着再递盘。 管缨再退,仍不肯接:不,猫不及虎,蛇不如龙。无论平时和危难时,俺都远远比不上大哥。这个权非大哥莫属!大哥,俺决不能接!急得要哭。管粮说:缨儿,俺还是那句话,哥太累了,就想和老婆孩子过安稳日子,你该成全大哥。难道非得大哥跪下交,才肯接吗? 管缨动情地说:大哥!长兄如父,父命如山!妹妹不敢再违大哥的意。老大以前就说过,大哥就是掌舵人,当家人!以后,小妹有趟不过的河,请大哥扶一下;小妹有上不去的山,请大哥拉一把。这次,俺愧领了,俺接!她猛地跪倒在管粮面前,泪流满面,高高伸出双手。众人都在擦眼睛。管粮庄重地把托盘放到管缨手上。 管粮走进学校,刚走到剑飞办公室门外,于剑飞走出来:管大哥,你怎么有如此的闲情雅致?管粮说:是啊,我刚刚把管家的烧锅和粮行的大权都还给管缨了。于剑飞说:怪不得,来,屋里坐。 管粮说:于校长,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于剑飞笑了笑:管大哥也吞吞吐吐了?管粮说:那我就直说了,于校长,你和雪竹的事儿也该考虑考虑,该有个结果了。于剑飞笑了笑。 管粮说:别再拖了,该办就办吧,我也想好了,只要你点个头,剩下的一切事都由我来办。你是个大忙人,我正闲着,你说个日子吧。于剑飞说:谢谢管大哥,我最近还要跑几次南方,忙完这一阵,我一定让管大哥帮我受受累。 管粮说:于校长,你是南方的革命党吧?于剑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管粮说: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我一直想找你好好聊聊,怕你太忙,不好意思打扰。 于剑飞说:怎么?英雄也有迷茫时?管粮摇摇头:我不是什么英雄,只不过是一个时常为大清国命运担心的小民,我只是觉得最近胸口堵得慌,走起路来,两脚落地有点虚。于剑飞说:是啊,刚和郎达为粮食恶战了一场,该歇歇了。 管粮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总觉得看不到前面的光亮。于剑飞说:我理解你,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有这样的感慨,何况你呢!管粮说:八国联军破我国门,朝廷跑了,中俄密约,齐天大耻,日俄又要在中国的土地上狗咬狗,郎达和日本黑龙会为所欲为,驻哈清军睁只眼闭只眼,唯恐得罪他们。我总觉得这大清国到头了,这朝廷该反了!于剑飞说:好大的胆子,你不要命了?管粮: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于剑飞说:管大哥,我也不瞒你,我现在做的就是反朝廷的事!管粮说:我知道,雪竹也是,我佩服你们,你们是黑夜里的一线光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吩咐,管某甘愿做一个马前卒!于剑飞说:管大哥,日本黑龙会和郎达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配合日俄战争,最近要有新动作,你要千万警惕。管粮说:我早有准备。 夜晚,读书会的人在教室里活动。于剑飞义愤填膺地宣讲;雪竹慷慨激昂地演说。清兵和保卫局的警员们来到学校,啪啪地砸着大门。于剑飞和雪竹掩护着大家,让学生们迅速撤离,有的跳窗,有的翻墙。 看门人把大门打开,清兵和保卫局的警员们冲进教室,学校里只留下于剑飞和雪竹,清兵们四处搜查,没有搜到学生,将于剑飞和雪竹抓住。 雨生抱着雪竹的棉大衣,从家里走过来,发现母亲被抓,扑过去,把棉大衣披在母亲的肩上。雪竹说:雨生,别怕,记着,你是男子汉!娘可能回不来了,你去找你爹。兵警们推搡着雪竹,雨生叫喊着阻拦,兵警们将雨生打倒。 早晨,管粮在院子里磨刀。韩老大背着手走了进来,从背后拿出报纸:大哥,出事了。我听人说读书会让清兵给端了窝,于校长和雪竹被抓走了,这是今天的报纸,你看看。管粮拿过报纸看着。大字标题:《乱党分子于剑飞蒋雪竹反叛朝廷图谋煽动暴乱已被捕获归案》。标题下的报道中,还配发了两张有些模糊的于剑飞和蒋雪竹的照片。 管粮放下报纸,继续磨刀。他的手破了,血水染红了磨石,继续磨着…… 屋里有很多人,个个面带焦忧。曼儿问:你们全没找到雨生?春生、骆有金、小花、郭四儿等人都摇着头。曼儿急得要哭:俺的儿子!这这!这可咋整啊?管粮疲惫地回来,曼儿忙迎上去:找没找到?管粮沉默不语。 管缨说:大哥别急,雨生没参加读书会,不能被抓去。曼儿焦急担心:那咋了一整天也找不到?老天爷保佑,可别出啥事儿呀! 门开了,满面伤痕的雨生背着琵琶进来。春生忙迎过去。雨生一下扑进管粮怀里,又痛又屈地哭:爹……管粮捧起儿子脸,替他抹着眼泪。雨生说:爹,官府的人抓我娘和于叔叔,我拦着,被他们狠狠打了一顿。我一直追到衙门,在那儿等了一整天,想看看娘,可他们不让,还打我!管缨骂:这些该死的畜生! 曼儿拉过雨生:儿子你没事,二娘就放心了。雨生摘下琵琶:爹,娘说,她怕是再也回不来了。管粮接过儿子手中琵琶看着。雨生说:爹,我娘能不能有危险哪?我想娘。管粮说:放心,爹一定想法把你娘和你于叔叔救出来! 管粮在焦急等待,韩老大匆匆而入说:大哥,我去监舍四周打探了一遍,他们又增派了重兵。郭四儿惊慌闯入,手里拿把短刀,刀上扎着一封信:大东家,你看,不知是谁扎在咱大门上的。说着将信递给管粮。管粮接过,拿下对折的信,打开一惊。管粮轻声说:这是管水的字!韩老大问:大哥,说的啥?管粮没有说话,将信递给韩老大。韩老大看完一惊。 深夜,街上空无一人,郎达和俩杀手悄悄摸向管缨家。管缨家院子大门紧闭,一片漆黑。三人悄悄来到院外。一刺客踩在另一刺客的肩上翻墙过院,将门轻轻打开。郎达等人悄悄进入。 一杀手拿出刀插进门缝,轻轻拨开门闩,门被慢慢打开,一个火镰突然擦亮。郎达本能地刚想退出,桌上的油灯亮了。管粮放下火镰,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怎么才来,我可是等你们半天了。 郎达说:你知道我们要来?管粮微微一笑:我早就听见你们的脚步声了。郎达说:耳朵好长啊!莫非是千里耳?管粮说:心里有你,千里万里都能听得见你的动静!郎达说:好久不见了,我可是天天都想见你! 管粮说:没错,我天天都在做噩梦!不过,你忘了中国人的规矩,先打个招呼才能到人家串门,要想进门儿,就得先敲敲门。看来,你们东洋人确实少教!郎达说:我确实想让你教我懂懂规矩,可是只能等下辈子了! 管粮淡淡一笑:这话说早点了吧?我这壶茶还没等凉透,恐怕你的脑袋就要从这屋里飞出去!我要看着你的脑袋在院子里滚几圈儿,说不定还能看到你的眼泪!郎达一笑:管粮,你死到临头了还在说疯话,佩服,我想请你告诉我,你想怎么个死法。 管粮说:是吗?那我送你一句中国话,要你活,就活个痛快!要你死,就死个明白!你和黑龙会这些疯狗野狗咬死了不少中国人。我想打断你们的脊梁骨,让你这张野狗皮,臭在地上几日,如何?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进来,不过,走的时候,得把这几张皮留下!郎达说:说话果然下狠茬,听得我后背凉飕飕的,可惜只是梦话!大清国完了,大清朝廷也不管事了,你的大限也到了,这不是梦话是什么? 管粮说:你说得没错,不过你听好了,我们老百姓不是为大清朝廷活着,是为我们爹娘活着,为我们子孙活着,为这片土地活着!人活一场,就要为子孙打个活人的样子!位卑未敢忘忧国,这句话你听不懂,我给你解释一下,那就是,一介草民也要为国分忧解难,这就是我们中国人! 郎达说:管粮,你教我懂了不少道理,不过管水可让你伤心了吧?管粮说:那是我们自己家里的事儿,你感兴趣这些事儿?这和一个长舌妇人搬弄人家的是非没什么两样!说着管粮端起茶壶。郎达说:这壶茶凉透了吧?管粮放下茶壶:凉透了,该动手了!管粮说着把茶壶用力往桌上一放。 韩老大、骆有金、郭四儿和几个壮汉拿着刀迅速冲入屋里,韩老大的刀立马架在郎达的脖子上。三人的武器被卸掉。老大的刀还架在郎达的脖子上:大哥,在这里血刃了他们?管粮说:不行,别脏了我的屋子! 山林里,郎达被五花大绑,骑在一头毛驴上。管粮背着手走过来说:你骑着这头毛驴回东洋吧,我给你准备了夹肉烧饼,路上饿了对付着吃两口!韩老大走过来把一个褡裢背在郎达的肩上。 郎达问:你真的要放我走?管粮说:郎达,我答应过你,要让你死个明白!郎达扭过身子望着管粮。管粮说:你不是对我们兄弟的事儿很感兴趣吗?那我告诉你,你能落到我的手里,我弟弟管水要记头功!郎达闭上了眼睛。管粮说:管水曾经跟你说过,总有一天你会死在他的手上,现在他做到了。郎达忽然狂笑。 管粮说:我还曾经跟你说过,不管我们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但遇到外族欺负,我们就能拧成一股绳,合成一股劲儿,先把你们打烂在地,我们再算账,这就是中国人! 老大用烟袋锅点燃引信,把炸药包塞入褡裢里,并往毛驴屁股上猛打一掌,毛驴跑了,郎达拼命地解着绳套,哈哈大笑。忽然背后冒起一股青烟。 管粮说:一路走好!郎达意识到不好,突然轰隆一声巨响…… 报纸头版登出消息:《乱党分子于剑飞、蒋雪竹将于三日后伏法》。雨生坐在门口,忧郁地望着街头,眼中闪着泪光。管粮走到他背后默默地看着他,雨生仍坐着不动。管粮蹲下身无语。雨生可怜地说:爹,我想我娘。管粮把雨生的头揽进怀里:有爹在就有你娘在。 管粮磨着大刀,磨完之后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飞镖擦着。他把一支支飞镖擦得锃亮然后放好。 雨生和春生看看管粮又看看飞镖。雨生小声问:爹,你要杀人吗?管粮笑了笑:玩儿去吧,小孩子不要看这种东西。春生问:大舅,你杀人害不害怕?管粮笑了笑:那要看杀什么人了。雨生:爹,你也教教我和我哥呗,到时候我们给你当个帮手。管粮摸了摸儿子的头:这不关小孩子的事,不过有你这句话,爹浑身添了千八百斤力气!管粮说罢举起刀来,用手试着刀锋,在太阳下看着刀锋。 管粮和韩老大、骆有金、郭四儿等几个人密谋救人。管粮说:砸牢劫狱肯定不成,去了就是白白送死,根本救不了人。徒单那伦进来说:大东家,我也跟你们去救人。管粮说:你是大酒师,将来东山再起,全靠你呢,你不能有半点闪失! 徒单那伦说:大东家,我一定要去!管粮说:俺决不让你去!今天俺就派人送你回阿城。等将来太平了,俺亲自去把你接回来。大酒师,去吧。 曼儿把耳朵贴在门缝处,悄悄谛听,面带焦忧之色。 骆有金为难地说:管叔,不能劫狱,那咋整啊?总不能不救他们哪!管粮摇头:俺想来想去,还得在监牢外面打主意。官府为杀一儆百,震慑对朝廷和对官府不满的人,肯定会押上刑场处决,我想到那时,咱们就下手……韩老大一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骆有金说:叔是想劫法场?管粮说:也只有这样了。郭四儿说:到时肯定会有很多兵押送,就咱这点儿人去抢……韩老大说:大哥,我想要不咱把烧锅和粮行都卖了,用这些钱上青龙山找土匪帮忙。管粮说:不行,一遇事儿就会找土匪,土匪能靠得住吗?他们有奶就是娘,打几枪应付两下就跑了,咱们得想个妥帖的法子。俺想办法去联系“兴中会”的人,他们都是剑飞的学生,是爱国志士,别看一个个文质彬彬的,可身上的血热得都烫人!他们能靠得住!不过,要劫法场,必须得有几样东西——马、枪、手炮(手雷)。老大,这些事交给你办!老大说:大哥,你放心吧,我都给备足了。 管粮一把一把地擦着飞镖,曼儿在收拾着东西,不时用眼瞟着管粮说:昨夜还做噩梦呢!梦见你浑身是血,往一个黑洞里掉,俺怎么抓也抓不住你,把俺都吓哭了,醒了以后浑身直冒冷汗。管粮静静地听着,眨了眨眼没说话。曼儿问:你非要去劫法场吗?管粮说:只能这样!曼儿说:俺不想让你去。 管粮生气:咋?你想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曼儿恼了:雪竹是俺姐,比亲姐还亲,俺也恨不得立刻把她救出来!可劫法场太危险,俺是怕你救不出人,还把命搭上!管粮瞪眼:老娘们儿少管老爷们儿的事!俺啥都能依你,但这事不能! 管缨走进来:大哥,听说你想出救雪竹姐的好主意了?曼儿说:他要去劫法场!自古以来,那法场是好劫的吗?就靠咱们这几个人?缨儿,他是咱家的顶梁柱,要是救不出人还搭上命,可咋办哪?! 管缨说:大哥,大嫂的担心有道理。劫法场那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啊大哥!管粮摆手:缨儿你别说了。你和曼儿的心情,俺都理解,可你们知道大哥为啥非要去劫法场吗? 曼儿说:当然知道,你和雪竹姐有生死的感情!你心里一直装着她!管缨说:对,你不能眼看她送命,你也答应儿子救她。可是大哥…… 管粮说:缨儿,曼儿,俺想救雪竹,不是为了旧情。自打闯关东到现在,我经历生生死死的事儿不算少了,不管多难,我一直往前奔,往前拱,可是到头来得到了什么?是啊,家有了,可是国没有了!国没有了,家还能保得住吗?远的不说,就说这场日俄战争,谁没看出朝廷的腐败无能?对这样的朝廷我不是失望,是绝望!而雪竹和剑飞,还有他们的同道,正是想把皇帝拉下马,改天换地!俺救他们,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前面的光亮。这样的两个人,俺不能不救,就是有再大的凶险,俺也得出手! 曼儿说:管粮哥你别说了,俺不拦你了。管缨说:那好吧,既然大哥心意已决,那俺就给你帮把手。管粮说:不!缨儿,现在,这个家全靠你了,俺不能让你有闪失。管缨说:大哥,你才是咱管家的顶天梁! 管粮说:好妹妹,不用说了,大哥肯定不让你去!曼儿说:对,缨儿你不能去。粮儿哥,俺跟你去。管粮说:你们谁也不准去。缨儿,曼儿,俺这次去,是和阎王爷过招,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曼儿忙阻止:不不!别瞎说!管粮哥遇到的凶险多了,总能逢凶化吉。管缨说:大哥一定会救出人,会平安回来。 管粮说:缨儿,曼儿,别的俺没啥担心的,就是担心水儿,也不知他去了哪儿,将来不管怎样,都要找到他,让他回来好好过日子。再就是放心不下你们俩,俺万一回不来,你们俩一定要相互照应,相依为命,再把俺送回山东老家,和爹娘埋在一起,俺生时没能为他们守灵,死了要为他们尽孝……曼儿搂住管粮哭了:粮儿哥……管缨把头埋在管粮肩上也哭了:大哥……你非走这条路?管粮说:没有别的路可走! 管氏全家人和骆有金、郭四儿、小花、吴妈等下人、伙计都在正厅里。管粮说:俺思来想去,这一劫法场,官府、驻军和保卫局,肯定不会放过咱们,咱得出去躲藏一大阵子。现在,咱就赶紧把粮栈和酒厂兑出去,留下这笔钱,等风声过去,时局好一些,咱东山再起。 管缨说:大哥,只有一天的时间了,怎么兑得出去呀?管粮说:俺早想到了。前几天,俺就跑了不少粮栈和粮店,还有一些烧锅,他们很给面子,都谈好了,你领人去那几家写契约就可以了。 韩老大说:这事儿交给我办。管粮问:昨天交代给你的事儿,办好了没有?韩老大说:办好了,放心吧,大哥!管粮说:缨子,你去问问伙计们,愿意跟着一起走的就多雇几辆大车一起走,不愿意一起走的就发双饷,再多给点盘缠,让他们早点回家吧。 凌晨,天空阴云密布,有零星的雪花飘落,更显得沉重压抑。五辆马车在院子内外一字排开,伙计和下人们往车上装东西。小花走到骆有金身边,担忧而难舍地说:金子哥,当心哪……俺,可等着你呢。骆有金也难舍地说:小花,等俺回来,就娶你。 管粮从屋里出来:缨儿,你马上带着大家走。按照定好的,你们到城外马家沟河边的树林中等俺们。管缨说:好,俺们等着大哥,不管事情成不成,大哥都要平安地回来呀。曼儿说:俺不走,俺要和管粮哥一起去。管粮厉声道:不行!你跟缨儿一起走! 吴妈、小花等一些女用和老弱的下人、伙计们,分别上了五辆马车。管缨上了头车。雨生抱住管粮的腰,颤声说:爹,你一定要救出俺娘,你们都平安地回来呀。管粮说:好儿子,爹一定把娘给你带回来,快上车吧。春生说:大舅,小心啊,俺等你回来。管粮说:会的。生子,照顾好你娘,快领弟弟上车吧。 曼儿往前走,想了想,又折回来上了末车,坐在车尾上。小花说:大奶奶,你去坐前面的车呀,这是行李车。曼儿说:没事,你去吧,这儿好,松快,我正好看着行李。小花走了,曼儿自己坐在最后的行李车上。 车走了。车上的人在担忧难舍地回望着。雨生在车上站起身,向管粮挥着手:爹,和我娘一块儿回来呀!管粮向雨生和众人挥手。管粮和老大、骆有金、郭四儿及一些年轻的伙计、下人们,望着马车快速地走进黎明前的夜色中…… 天渐渐亮了,依旧阴云密布,雪仍然不大不小地下着。五辆马车冒着雪向前奔跑。头辆车的老板子对管缨说:东家,看,路边就是马家沟河,前面就是树林子了。管缨透过落雪看见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顺河看去,前面有很大一片树林子。最后一辆车上的曼儿不见了。 五辆马车在林深处停下。管缨跳下车说:大家都过来一下。人们聚拢过来。管缨说:你们就在这儿等大东家,哪儿也别去。俺去办件事,很快就回来。大嫂,这儿就交给你了。见没人应,又叫,大嫂,咦?大嫂呢?末车老板子说:东家,大奶奶不见啦。 管缨一怔:去哪儿了?车老板说:不知道啊!管缨向来路张望,只见落雪和树木,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她一跺脚:糟了!大嫂准是去找大哥了!她不要命了!算了,咱们在这里等他们吧。 快近午时,天空阴云更重,雪越下越大。监刑官率成队的清兵和警察,押着木笼囚车沿街而行。于剑飞和蒋雪竹被绑着,分别站在两辆囚车中。雪竹的脖子上围着于剑飞送给她的那块带有血迹的丝巾。他们头发蓬乱,破碎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迹和白雪。 两个刽子手抱着鬼头大刀,气势汹汹地走在两辆囚车边。管粮站在街边,冷峻凝重地看着缓缓走来的马拉囚车。 于剑飞昂着头喊:父老乡亲们,我是于剑飞,今天就和大家永别了!中国有句老话,活要活个明白,死要死个干净。我于剑飞是为反朝廷而死,死而无憾! 人群里有人喊:好! 于剑飞说:父老乡亲们,朝廷在哪?在干什么?他们除了卖国求荣,在洋人面前摇尾乞怜,什么也不会干!《伊犁条约》、《中法停战条件》、《中法新约》、《马关条约》、《中俄密约》、《胶澳租界条约》、《旅大租地条约》、《展拓香港界址专条》、《辛丑条约》等等,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快把中国卖光了! 大家木讷地看着。于剑飞说:这样的朝廷该不该反?人群里喊:该反!于剑飞说: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人群里一个人大声说:你是条汉子! 雪竹一脸正气,毫无惧色,她看了一眼管粮,大声说:父老乡亲们,谢谢你们来送我和于校长,谢谢我的亲人,我的兄弟姐妹们!我相信我们的血不会白流,如果我们的鲜血能激起乡亲们的愤怒和警醒,我们当含笑九泉!我们要向朝廷和外国强盗发出一个声音,中国不能再沉默下去,不能再死寂下去,中国人要甩掉耻辱,在铁蹄和鲜血下站立起来! 管粮的泪水奔涌而下。他用力朝雪竹点点头,猛地扭转身,疾步而去。雪竹望着管粮迅疾消逝的背影,扭回头,无畏地望着前方。囚车在纷飞的大雪中缓缓地行走着…… 刑场设在宽阔的十字路口。街边楼窗里和平房顶上,都有人观看,街面四周围满了百姓。无数的军警围住刑场,将百姓们隔在外面。 刑台上有两个木墩子,两名刽子手怀抱鬼头大刀分站两边,蒋雪竹和于剑飞被反绑着双手,站在木墩子前面。二人都无言地相互看着,于剑飞鼓励地冲雪竹点点头,雪竹也回应地点点头。台下四周站满了兵警,手持长枪。 雪竹留恋地四望,目光扫过人群,看见有两个人紧抱着膀,微低着头,站在最前面,夹帽子压得几乎遮住半个脸。监刑官看看怀表大声宣布:午时已到,准备行刑!刽子手们做好准备。 于剑飞面对屠刀毫不畏惧,高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苦难的同胞们!孙中山先生提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的主张。我们革命党人,就是要带领四万万五千万同胞,推翻黑暗腐败、软弱无能的满清政府,建立属于民众的、自由、民主、强盛的新国家! 看热闹的人群骚动起来。军警们用刀枪向外推搡,弹压。监刑官气急败坏:快!立即行刑!四名清兵分别将于剑飞、蒋雪竹二人按跪在木墩子前,二人平静地将头放在木墩上,两个刽子手恶狠狠地举起鬼头大刀。有些围观的人扭过头或闭上了眼睛。 那两个戴夹帽子抱着膀的人,突然甩掉帽子,从怀里掏出短枪,他们是管粮和手持双枪的韩老大。两人同时将两个刽子手打死,又边开枪边向雪竹和于剑飞奔去。与此同时,楼上窗里有人向军警群中连连扔出手炮。枪声和爆炸声立刻使街上大乱,军警们被惊叫奔逃的人群冲撞得晕头转向。就在第一声枪响的同时,骆有金带着十几个伙计、下人呐喊着,飞马从一条街上拐过来,旋风般冲进人群。还有好几匹空身的马,也随着冲进来。他们如猛虎下山,边呐喊着飞奔冲击,边向军警们开枪、扔手炮。又一队人马从街上冲过来,是郭四儿带着青年读书会的学生们。学生们穿着长衫戴着眼镜,手里拿着砍刀和棍棒,异常勇猛。 军警们顿时大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监刑官向军警们大喊:别乱,先打死犯人!快开枪!管粮抬手一枪,监刑官的头上出了一个血洞,栽倒在地。其他人也开枪,射杀向雪竹和于剑飞瞄准的人。骆有金和郭四儿掏出短刀,将捆绑雪竹和于剑飞的绳子挑断。曼儿从炸群的人堆里冲进来,她忽然看见一个受伤倒地的清兵正偷偷举枪向雪竹瞄准,就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支枪,握住枪管,抡圆了向那个瞄准的清兵砸去,那个清兵立刻脑浆血水迸飞。 这时,曼儿身后的一个清兵趁机举起大刀要砍她。管粮高喊:曼儿!闪开!同时飞马冲过去,一把夺下清兵的大刀,顺势一挥,砍下清兵的人头,又冲曼儿喊,谁叫你来的?快上马!曼儿看了管粮一眼,不吱声,也不上马,扭头向雪竹跑去。几匹马已经冲到雪竹和于剑飞身边。骆有金和郭四儿用后背护着他们俩,不停地向冲过来的军警射击,扔手炮。埋伏在楼上的两个伙计,也边开枪边冲进来,帮着阻击。四面的警哨声响成一片。 有个伙计骑着马又牵着一匹空马,来到雪竹跟前。雪竹浑身是伤,上不去,于剑飞想动她,但他因伤动不了。曼儿拍了两下也不动,其他阻击的人见了,急得大喊:快呀!快!管粮边射击边要跳下马来。 曼儿急喊:危险!别下来!她扑身跪倒在马下,双手拄地趴下喊,姐!踩着俺上!见雪竹犹豫,声嘶力竭地喊,快呀!于剑飞扶着雪竹踩上曼儿的后背,曼儿向上拱起身子。雪竹抓住马鞍,拼力向上爬。曼儿扭头见雪竹抓牢马鞍,就势站起身,用两手托住雪竹双脚,猛力向上一举。雪竹趁势上了马背。 一个青年学生骑着一匹马过来,后面带着一匹空马。于剑飞翻身上马。韩老大护着于剑飞,不停射击。管粮向地上众人喊快上马!撤!骆有金、郭四儿和伙计们纷纷跳上空马。曼儿在杂乱的人群中不知所措地站着。 管粮一哈腰,把曼儿拽上来,放在自己身前,一只手回身打枪,一只手搂着她。杂乱的警哨声中,几十名骑兵和骑警放着枪,叫喊着飞马赶来。管粮大吼:快撤!领着众弟兄顺一条街如飞而去。 管粮带着人和青年读书会的学生们,护着雪竹和于剑飞飞快地跑着。后面的马队如风一样追赶上来,而且越追越近。管粮向后打枪,可子弹没了,摸一下子弹袋,已空空如也。其他的人不停地向后射击,也先后没了子弹。 一个清军官狂叫:他们没子弹啦,快追,打死、活捉都有赏! 子弹不停地从后面射来,有伙计落马。管粮连连甩出飞镖,打中追在前面的清兵。管粮放慢下来,见所有的人马都跑过去了,便殿后而撤。他摸出最后一个手炮扔出去,炸倒了两骑马,但敌骑还是疯狂地追赶、射击。管粮护着曼儿,后背连中数弹,他摇了摇身子,险些摔下马去。 曼儿惊叫:粮儿哥!扭转身死死抱住管粮。其他人听见曼儿的惊叫,都勒住马,要回来保护管粮。管粮急得拼尽力气大喊:别管俺!快撤! 此时,敌骑已经追到近前,纷纷大喊:抓活的!黑洞洞的枪口都对准了管粮一伙人,情况万分危急!突然,从一条横街,狂奔过来一群马,像一阵疾风,插入敌骑与管粮等人的中间。骑在马上蒙着面的管水,指挥着前面的马群,像草原上的牧马人一样啸叫着吆喝着马群。马群一拐弯,冲向了敌阵。 敌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弄蒙了。清军官定了下神,忙下令:开火!快开……没等他喊完,蒙面人的大砍刀已经砍在他脖子上,他翻身落马。马群不可阻挡地冲进了敌阵,像大浪推沙一样,把敌骑冲击得七零八落,哭爹喊娘,又被马群挟裹着向后退去。蒙面人勒转马头,奔向管粮的队伍。他看到受伤的管粮,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哥哥!又一队敌骑赶来,蒙面人开枪把他们引开。 管粮和曼儿骑在一匹马上,远远地驶来…… 马家沟河边树林中,管缨等人正在焦急等待,听到马蹄声,管缨急跑过去。一匹马驶来,管粮紧紧地搂着曼儿。管缨惊喜地奔到管粮马前:曼儿!大哥!曼儿勒住缰绳,马停住。曼儿身后的管粮摇晃几下,一头栽了下来。 管缨急忙上前抓住管粮。曼儿下马,抱住管粮喊:管粮哥! 韩老大、骆有金、郭四等人也骑马而至,跳下马,纷纷跑到管粮跟前叫着。雨生大叫:爹!爹!他跑过来问:姑!我爹怎么啦?二娘!我爹怎么啦? 曼儿傻了一样紧紧抱着管粮哭喊着:管粮哥!快醒醒啊……管缨又痛又急地呼唤:大哥!雨生哭着:爹!你睁开眼看看我呀!春生搂住雨生。 管粮慢慢睁开眼望着面前的人,每个人在他的眼里都是虚的。他说:雪竹和剑飞……韩老大说:放心吧,他们已经被学生兵护送走了。 管粮松了一口气,疲惫地合上眼睛。管缨喊:大哥,你可千万别睡着……管粮努力地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天空低声说:缨儿,照顾好曼儿……雨生,孝敬你娘……把水儿找到,带他回家……众人都答应着。 管粮凝视着管缨,微弱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我的骨殖带回家,关东冷啊……管缨点着头:哥,咱回家……曼儿搂住管粮,声嘶力竭地喊:管粮哥!管粮哥!都怨俺,俺就不该去啊……群山里响起了唢呐声。 关东大路上,五辆马车行驶着,最后一辆马车上躺着管粮,管缨、曼儿和两个孩子走在马车的两边,韩老大默默跟在后面。他们身上都扎着白布带子。 忽然响起了一个汉子的关东民谣: 一个骑马人在山顶岩石上冒出来,勒马站定,向远处眺望。管水望着望着,将握着的手缓缓举起,向空中一扬,两把尘土随风而散。 他长发飘飘,从云朵里斜透出来的光束,打在他如雕的身躯上;他那神色凝重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在光照下泛着暗紫色,显示出一种凶险磨难和无尽沧桑。管水眺望着远去的五辆马车,眼里流下一串泪珠。 史书记载:从1868年至1904年日俄战争,这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耻辱的一页,清政府腐败无能,和诸国列强分别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有中俄《里瓦基亚条约》、中俄《伊犁条约》、中法《天津简明条款》、《中法停战条件》、《中法新约》、中日《马关条约》、《中俄密约》、中日《通商行船条约》、中德《胶澳租界条约》、中俄《旅大租地条约》、中英《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中英《订租威海卫专条》、《辛丑条约》…… 而这一时期,上千万闯关东的流民,顽强生存,浴血抵抗,在黑暗中寻找着一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