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即景》 园艺 <er top">一 事情似乎缘于孔家门廊上的那些植物和俗称爬山虎的疯狂生长的藤蔓,春天以来孔太太多次要丈夫把讨厌的爬山虎从门廊上除掉,在庭院里种上另一种美丽的茑萝,但酷爱园艺的孔先生对此充耳未闻,他认为以茑萝替代长了多年的老藤是一种愚蠢无知的想法。 我讨厌它们,你没看见那条老藤,爬的都是虫子。孔太太用鸡毛掸子敲着垂下门廊的一条枝蔓,她说,除掉它们,种上一架茑萝,前面罗太太家的门廊种的就是茑萝,你去看看,已经开了许多花了,小小的,红红的,看上去多漂亮。 种上茑萝也会有虫子的。孔先生正想去他的牙科诊所,他整理着皮包往门外走,嘴里敷衍着妻子。但孔太太把鸡毛掸子横过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管茑萝有没有虫子,我就要让你换上茑萝。孔太太沉下了脸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就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今天别去诊所了,今天你在家给我把这些讨厌的老藤都除掉。 我没工夫,诊所有手术做,改日再说吧。孔先生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他拨开了挡道的鸡毛掸子,又轻轻地朝妻子推了一把,孔先生一步跳到街道上,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很恶毒的话,去找你那位花匠吧,让他来干这活,你正好一举两得。 孔太太对这句话的反应是失态的,她用力将手里的鸡毛掸子朝孔先生的后背掷去,正要破口大骂的时候,看见几个过路人朝她这边侧目而视,孔太太于是强忍住心头的怒火,退回到门廊里,砰地把大门撞上了。 初春的午后,散淡的阳光落在孔家的庭院里,花圃中的芍药和四季海棠呈现出一种懒散的美丽,有蜜蜂和蝴蝶在庭院上空嗡嗡地奔忙,在阳光照不到的院墙下面,性喜温湿的凤尾竹和兰草在阴影里郁郁葱葱地生长,即使是这些闲植墙下的植物,它们也被主人修剪得异常整齐悦目,到过孔家的人都知道,孔家夫妇在梅林路地段是著名的园艺爱好者。 现在孔太太独自坐在庭院里生闷气,那张福建出产的藤椅和它的主人一起发出沉闷的呼吸声。孔太太大概有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脸上未施脂粉,眼角周围依稀可见睡眠不足的痕迹。她穿着墨绿色的丝绒旗袍,坐在藤椅上腿部不可避免地暴露了许多,虽然还有长统丝袜,细心的窥视者还是能发现孔太太的小腿肚子未免粗了一些,在梅林路地段的各种社交场合中,孔太太的小腿肚子是唯一会引起非议的部位。 孔太太独自坐在藤椅上生闷气。她的膝头放着棒针和一堆灰色的毛线,那是准备给儿子令丰织一件背心的。但整个午后孔先生那句话仍然在门廊内外恶毒地回荡,孔太太织毛线的心情在回味和猜忌中丧失殆尽,她想她跟姓徐的花匠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什么也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她不能平白无故地让孔先生抓下一个话柄。孔太太用棒针的针端一下一下地戳自己的手掌,掌心有一种微微的刺痛。孔太太突然又联想到孔先生近来的种种异常,他已经多日没有过问庭院里的花草了,早晨浇水都让女佣干,而且孔太太发现孔先生换下的内裤上有一处可疑的污渍。孔太太坐在藤椅上越想越气,她决心用最常见的办法向孔先生报以颜色,等到决心已定,孔太太就起身往厨房那里走,隔着厨房的窗子对择菜的女佣说,阿春,今天少做点菜,先生晚上不回来。 自鸣钟敲了几个钟点,令丰从外面回来了。孔太太看见儿子回来,急急地赶上前去把大门关上并且插上了铁质门闩。 为什么插门闩?父亲还没回家吧。令丰看了看他母亲,他注意到她脸上是一种怒气冲冲的表情。 你别管,去客厅吃饭吧。孔太太开始在铁质门闩上加一把大挂锁,锁好了又晃晃整扇大门,她说,今天不让他回家,他差点没把我气死了。谁也不准给他开门,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样。 你们又在闹了。令丰不屑地笑了笑,然后疾步穿过了庭院,经过三盆仙人掌的时候令丰停留了一会,他蹲下来摸了摸仙人掌的毛刺,这是令丰每天回家的习惯动作。仙人掌一直是被孔家夫妇所不齿的热带植物,他们认为这种来自贫民区窗台的植物会破坏整个花圃的格调,但对于园艺素来冷淡的令丰对它却情有独钟,令丰少年时代就从城北花市上买过第一盆仙人掌,带回家的当天就被孔太太扔到街上去了,令丰又买了第二盆,是一盆还没长出刺的单朵仙人掌,他把它放在自己卧室的窗台上,结果孔太太同样很及时地把它扔出了家中。那时候令丰十四岁,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对仙人掌如此深恶痛绝,而孔太太也对儿子古怪的拂逆之举大为恼火。孔太太没想到培养俗气的仙人掌竟然是令丰少年时代的一个梦想,几年以后令丰第一次去电力公司上班,回家时带了三盆仙人掌,令丰对孔太太说,你要是再把我的仙人掌扔掉,我就把你们的月季、海棠全部挖掉。 令丰站在前厅门口换鞋,两只脚互相蹭了一下,两只皮鞋就轻轻飞了出去,一只朝东,一只朝西。令丰看见饭菜已经端到了桌上,她姐姐令瑶正端坐在饭桌前看书,嘴里含着什么食物忘了嚼咽,腮部便鼓突起来,这使令瑶的脸显得很难看。令丰走过去挑起令瑶的书的封面,果然不出他所料,还是那本张恨水的《啼笑姻缘》。 一本烂小说,你看了第几遍了?令丰说。 令瑶没有抬头,也没有接令丰的话茬。 他们又在闹了,是不是还为门廊上那架老藤?令丰绕到令瑶的背后,看令瑶仍然不理睬他,他就轻轻拈住令瑶的一根头发,猛地用力一揪,令瑶果然跳了起来,她捂往头发尖叫了一声,顺势朝令丰啐了一口。 令瑶仍然不跟令丰说话。令瑶说起话来伶牙利齿,但她经常会从早到晚拒绝与人说话,包括她的家人。 你们的脑子全出毛病了。令丰佯叹了一声,他把令瑶的一茎发丝拎高了看看,然后吹一口气把它吹走了,令丰还没有食欲,不想吃饭,他拍打着楼梯栏杆住楼上走,走到朝雨的凉台上。凉台上没有人,也没有晾晒的衣物,孔太太养的两只波斯猫坐往帆布躺椅上面面相觑:令丰赶起了猎斜倚在躺椅上,每天下班回家他都会在凉台上坐一会儿,这也是令丰在家中唯一喜欢的去处。现在几家庭院和庭院外的梅林路以及整个城市西区的景色都袒露在令丰的视线里,黄昏日落;殖民地城市所特有的尖顶和圆顶楼厦被涂抹成梦幻式的淡金色,早晨放飞的鸽群像人一样迎着夕阳纷纷归家,几辆人力车正从梅林路上驶过,车轴的咯吱咯吱的磨擦声和车夫的喘气声清晰地传进令丰的耳朵,令丰还隐约听见哪家邻居的留声机正在放着梅兰芳或者尚小云的唱腔。 孔太太在楼下喊令丰下去吃饭,令丰假装没有听见,他把帆布躺椅端起来换了个方向,这样他躺着就可以看见西面的那栋公寓的窗口和凉台,公寓的凉台离令丰最多三十米之距,中间隔了几棵高大的悬铃木和洋槐,正是那些疏密有致的树枝帮助了令丰,使令丰的窥视变得隐秘而无伤大雅。 西面的公寓里住着一群演员,三个男的,五六个女的,令丰知道他们是演电影和话剧的,他曾经在画报上见过其中几个人的照片,男的都很英俊,女的都美丽得光彩照人,而且各有各的风韵。那群演员通常也在黄昏时分聚会,围成一圈坐在凉台上,他们的聚会很热闹,高谈阔论、齐声唱歌或者是男女间的打情骂俏,有时他们会做出一些古怪而出格的举止,今丰曾经看见一个剪短发的女演员攀住一个男演员裤子的皮带,她慢地往男演员的裤子里倒了一杯深棕色的液体(大概是咖啡),旁边的人都仰天大笑。那群人有多么快乐。令丰每次窥望西邻时都这么想,他听见他们纯正的国语发音,看见女演员的裙据和丝袜在落日下闪烁着模糊的光点,令丰觉得他很孤独。 令丰,你怎么还不下来?孔太太又在楼下喊了,你不想吃饭了?不想吃就别吃了,我让阿春收桌子了。 令丰懒得跟母亲说话,心情突然变得很烦躁,西邻凉台上的那群演员正在陆续离去,最后一个女演员拎着裙角在桌椅之间旋转了一圈、两圈,做了一个舞蹈动作,然后她的窈窕的身影也从那个凉台上消失了。令丰端起帆布躺椅放回原来的位置,这时候他看见一辆人力车停在门廊外面,他父亲正从车上跳下来,令丰注意到父亲朝后面紧跟着的另一辆车说了句什么,那辆车上坐着一个穿蓝白花缎旗袍的女人,令丰没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因为她像外国女人那样戴了一顶白色的大帽子,帽沿遮住了脸部,而且那辆车很快就从梅林路上驶过去了。 孔先生站在门外开始敲门。 孔太太在第一记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就冲出前厅,挡住了通往门廊的路。孔太太挡住了女佣阿春,又挡住了令瑶,她用一种尖利而刚烈的声音说,不准开门,谁也不准给他开门。孔太太的话似乎是有意说给门外的孔先生听的,她继续高声说,他的心已经不在家里,还回家干什么?回家就是吃饭睡觉,不如去住旅馆呢。孔太太拾起一只玻璃瓶子朝门廊那儿掷去,玻璃瓶子爆裂的声音异常响亮,孔太太自己也披吓了一跳。 孔先生站在门外更加用力地敲门,敲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来开门,孔先生骂了一句,然后就开始用脚踢门,木门哐当哐当地摇晃起来。 踢吧,你踢吧,孔太太在里面咬牙切齿他说,让左邻右舍看看你在干什么,把门踢倒了你算是厉害,反正我们不会给你开门。 孔先生踢了几脚就不踢了,大概他也害怕让邻居发现他现在的窘境,孔先生朝后退了几步,踞起脚尖,目光越过门廊上那架惹是生非的爬山虎藤朝家里张望,他看见儿子令丰站在凉台上,孔先生就喊起来。令丰,快下来给我开门。 令丰仍然站在凉台上一动不动,他的表情漠然,令丰看了看庭院里的母亲,又看了看被关在门外的父亲,他说,你们闹吧,我不管你们的事。令丰最后看见父亲的手绝望地滞留在他的嘴边,父亲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那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地灰暗了。 谁也说不清孔先生后来是否回来过,女佣阿春半夜里偷偷地起来卸下了门锁,让门虚掩着,她希望孔先生从虚掩之门中回家,而且她相信这是做仆人的最讨好主人的举动,给孔家夫妇一人一个台阶下。阿春没想到自己白费苦心,那天夜里孔先生并没有回家。 他是活该。孔太太蹲在花圃里给一丛黄月季剪枝,她的脸上是一种得胜后的表情。孔太太双手紧握长把花剪,毫不犹豫地剪掉几根月季的横枝,边剪边说,今天我还要把他关在门外,不信我就弄不过他。 但是第二天孔先生没有回家。 第三天孔先生仍然没有回家。 女佣阿春连续几夜没敢合眼,她时刻注意门廊那儿的动静,但是孔先生并没有回来敲门。 孔太太在家里终于坐不住了,她叫了辆人力车赶到孔家开设的牙科诊所去,诊所里一切都正常,患有牙疾的人坐在长椅上等待治疗,独独不见孔先生。孔先生的助手方小姐现在替代了孔先生的位置,她用一把镊子在一个男人的嘴里认真地鼓捣着,孔太太对方小姐一向反感,她不想跟方小姐说话,但方小姐眼尖,她把镊子往男人嘴里一撬,插在那里,自己就跑过来跟孔太太说话。 病好了?方小姐亲热地拉住孔太太的手臂,她观察着孔太太的眼色说,孔先生到底医术高明,这么几天就把你的病治好了? 什么病?孔太太觉得莫名其妙,她诧异地反问一句,我好好的生什么病了? 我是听孔先生说的,他说你病了,病得不轻,他说他要给你治疗,这一阵他不来诊所了。 孔太太杏目圆睁,盯着方小姐的涂过口红的两片嘴唇,半天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常态,脸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她问方小姐,他说我得了什么病? 不好说。方小姐忸怩着观察孔太太的脸部表情和衣着,她说,我看你不像得了那种病的人。 什么像不像的?你告诉我,他说我得了什么病? 精神病。方小姐终于吐出这三个字,又匆忙补充了一句,孔先生大概是开玩笑的。 精神病?开玩笑的?孔太太重复着方小姐的话,她的矜持而自得的脸突然有点扭曲,孔太太轻蔑地瞟了瞟方小姐,转过身去想着什么,她看见旁边的工作台上堆满了酒精瓶子和形形色色的金属器械,其中混杂了一只青瓷茶杯,那是孔先生喝茶用的茶杯。孔太太的一只手下意识地举起来,手里的小羊皮坤包也就举起来,它准确地扫向孔先生的茶杯,工作台上的其它瓶罐杂物也顺势乒乒乓乓地滚落下来。 孔太太冲出牙科诊所时脸色苍白如纸,在人力车上她发现一颗沾血的黄牙恰乔嵌在她的坤包的夹层口上,孔太太差点失声大叫,她把那颗讨厌的黄牙裹进手帕里一齐扔掉,心里厌恶透顶,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沾湿了双颊。 孔先生失踪了。 令丰看见他母亲和姑妈在前厅里说话,她们好像正在谈论这件事,两个女人都阴沉着脸,令丰不想参与她们的谈话,。他想绕过她们悄悄地上楼,但姑妈在后面叫住了他。 令丰,你怎么不想法找找你父亲? 上哪儿去找?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令丰低着头说,令丰的手仍然拉着楼梯的扶栏。 你那天怎么不给你父亲开门?姑妈用一种叱责的语气对令丰说,你父亲那么喜欢你,可他喊你开门你却不理他。 她不让我们开门。令丰朝他母亲呶呶嘴唇,他说,我不管他们的事,我从来不管他们的事。 什么开门不开门的?他要是真想回家,爬墙也爬回来了。孔太太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她的眼睑这几天始终是红肿的,孔太太叹了口气说,他的心已经不在家里了,院子里那些花草从不过问,他还到处说我得了精神病,我看这样下去我真的要被他气出精神病来。 令丰这时候忍不住噗味笑出声来,很快又意识到笑得不合时宜,于是就用手套捂住嘴。他发现姑妈果然又白了他一眼。 怎么办呢?夫妻怄气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他的消息,他失踪这么多天,你们居然还都坐在家里。姑妈不满地巡视着前厅里每一个人的脸,然后她说,没办法就去报警吧。 不,孔太太突然尖声打断说,报什么警?你不怕丢孔家的脸我还怕呢。什么失踪不失踪的,他肯定是跟哪个女人私奔了。 令丰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楼梯,他回头看了看母亲,猛地想起那天跟在父亲后面的人力车,那个戴白色大圆帽的陌生女人。令丰觉得他母亲有时候很愚蠢有时候却是很聪明的。 南方的四月湿润多雨,庭院里所有的花卉草木都在四月蓬勃生长,蔷薇科的花朵半合水意竟相开放,观叶的植物在屋檐墙角勾勒浓浓的绿影碧线,这是园艺爱好者愉悦而忙碌的季节,对于梅林路的孔家这年四月今非昔比,庭院四周笼罩着灾难性的阴影,孔太太每天在花木和杂草间徘徊着唉声叹气,她养的小波斯猫不谙世事,有一天在兰花盆里随意便溺,孔太太差点用剪刀剪掉它的尾巴。 孔太太心情不好,四月将尽,失踪的孔先生依然沓无音讯。 孔太太的惶惑和怨患开始漫无目的地蔓延,侵袭家里的每一个人。孔太太怀疑女佣阿春那两天是不是睡死了,或者故意不起来给夜归的孔先生开门。阿春矢口否认,而且回话中不免带有阴阳怪气的成分,孔太太一下就被激怒了,她端起桌上刚熬好的参汤,连汤带锅全都泼到了阿春身上。 女佣阿春红着眼圈跑到令瑶的房间里诉苦,令瑶还在看张恨水的小说,目光飘飘忽忽地时而对阿春望一望,时而又落在书页上,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女佣阿春诉了半天苦,令瑶突然问,你在说什么?最后令瑶总算弄清了阿春的委屈,她就对阿春说,别去理她,让她去发疯好了,她这是自作自受。 其实令瑶自己也未能避免她母亲的责难。下午令瑶洗过澡把换下的衣服塞给女佣阿春,孔太太在旁边厉声喊起来,阿春,不准洗她的衣服,让她自己动手洗。令瑶觉得她母亲的火气莫名其妙,低声嘀咕了一句,神经病。令瑶赌气自己端着盆往井边走,听见她母亲不依不饶他说,都是没良心的货色,从小把他们当奇花异草地养大,宠惯了他们,现在就这样对待父母。 莫名其妙,令瑶站在门边笑了一声,回过头问,你天天骂这个骂那个的,到底要让我们怎么样呢? 你知道该怎么样。孔太太拍了拍桌子尖声说,那天你为什么不给你父亲开门?你知道你要是硬去开门我不会拦你,你为什么就不去给他开门? 莫名其妙,是你不让我们去开门,怪得了别人吗?令瑶说完就端着盆走出了前厅,女佣阿春也跟出去了,阿春总是像影子似的跟着她,这种亲昵的关系曾经受到孔太太的多次讥嘲,但她们只把它当成耳边风。 剩下孔太太一个人枯坐在前厅,浊重地喘着气。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室内的光线是斑斑驳驳的碎片,孔太太的脸看上去也是一团灰白,只有一双曾经美丽的眼睛放射着焦灼而悲愤的光。孔太太已经一天未进食物了,现在她觉得有点饿,她站起来到厨房里端了一碗藕粉圆子,在角落里慢慢地吃,孔太太不想让谁看见她又进食的事实。厨房的窗子就对着庭院的水井,孔太太现在在暗处注意着在井边洗衣的令瑶和女佣阿春,令瑶和阿春的亲密关系让孔太太感到不舒服,虽然这种状态由来已久,但孔太太总是难以接受,她觉得令瑶对阿春居然比对她要亲密得多。 孔太太看见她们蹲在井台上洗衣服,窃窃低语着什么。她猜她们是在议论自己,轻轻走过去把耳朵贴着窗玻璃听,果然就听见了一句,好像是令瑶说的,神经病。孔太太的心被猛地刺了一下,刚刚培养的食欲立刻就消失了,胃里涌上一股气,它翻滚着似乎要把她的前胸撑碎了。孔太太放下吃了一半的甜点,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淌下来,孔太太就捂着胸踉跄着跑到了前厅,匆匆找了点清凉油涂在额角上,她真的担心自己一口气回不上来,发生什么意外。 孔太太捂着胸坐在前厅里,等儿子令丰回家,到了该回家的时间令丰却没有回家,孔太太有点坐立不安。令瑶和阿春洗完衣服回来随手拉了电灯,发现孔太太像胃疼似的在红木椅上扭动着身子。女佣阿春倒了杯水递过来,试试探探地问,太太是不是不舒服了? 我从来就没有舒服的日子。孔太太厌恶地推开水杯,她的目光仍然盯着门廊那儿,令丰怎么还没有回家?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不回家? 令丰大概是去打听先生的消息了。女佣阿春说。 他要是有这份心就好了,只怕又是在电影院里泡着。孔太太突然佯笑了一声,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说,好坏也算个圣贤后裔,父子俩身上哪里有什么书卷正气,都是不成器的东西,别人背地里不知道怎么说我们也家呢。 正说着令丰从外面回来了,腋下夹了一卷厚厚的纸。令丰一边换鞋一边朝前厅里的三个女人笑着,看上去令丰今天的心情很好。 你手里夹的什么?孔太太朝令丰瞟了一眼。 没什么,是几张电影海报,你们不感兴趣的。 现在这种时候,你就有这份闲心去看电影?孔太太说,你也是个大男人了,家里遇上这么大的事,你却袖手旁观,你就不能想法打听一下你父亲的下落? 我怎么袖手旁观了?上午我去过报社了,有一个朋友在报社供职,我让他帮忙登一个寻人启事。 谁让你登寻人启事了?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这种不光彩的事少往外张扬,别人看到了报纸一猜就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孔太太皱紧了眉头,挥手示意女佣阿春退下,等到阿春退出前厅,孔太太换了一种哀婉的眼神对儿子看着,泪水一点档地流了出来,很长时间也不说话。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呢?令丰感到有点不安,他似乎害怕接触母亲的目光,扭过脸望着四面的墙壁,令丰想着刚刚带回家的电影海报,它门是贴在前厅墙上还是贴到他楼上的卧室里? 在一阵沉默过后孔太太终于想出了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计策。去找一个私人侦探,孔太太突然说,你明天就去找一个私人侦探,弄清楚你父亲到底跟哪一个女人跑了,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私人侦探?令丰嘻地笑起来,他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谁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孔太太厉声喊了一句,马上又意识到什么,于是声音就压低了,我知道凤鸣路上有几个私人侦探,对门李家黄金失窃就是找的他们,陈太太捉她男人的奸也找的他们,孔太太说:明天你就去凤鸣路,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把这事办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他的人。 私人侦探那一套我都懂,你请他们找父亲不如找我呢,令丰半真半假他说,我收费比私人侦探低,你付我二百大洋就行了。 孔太太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你早就让我寒心了。孔太太说着从桌布下抽出一个牛皮信封抓在手中,明天你就带着钱去凤鸣路,她斜睨着儿子,要是这点事也办不了,你也别回家见我了,你们都走光了我也落一个清净。 令丰走过去把牛皮信封揣在西装的暗袋里,手在上面拍了拍。我明天就去凤鸣路,令丰说,不过你这钱要是扔在水里可别怪我,父亲也不是迷路的小孩,他要是想回家自己会回家,他要是不回家你也没法把他拉回家。令丰发现他的最后几句话有效地刺痛了母亲,孔太太的脸在刹那间呈现了木然和惊惶交杂的神态,但是这种神态稍纵即逝,孔太太很快就恢复了她的自信,唇边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他不回家是他的事,我怕什么?孔太太对令丰说,你说我怕什么?家产他带不走,房子他也带不走,他愿意跟哪个下贱货走就走吧,你们都走了我也不怕,好在我养了满园子花草,养了猫,猫和花草都比你们通人性,有它们陪我我也不会闷死。 令丰一时无言以对,他看见母亲的脸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苍白可怖,他突然发现她很像前不久上映的一部僵尸片里的女鬼,这个发现使令丰觉得既滑稽又可怕,于是令丰就嘻嘻笑着往楼上走,而孔太太却不知道儿子为什么突然发笑,她愠怒地盯着儿子细长瘦削的背影,儿子的背影比他父亲年轻也比他父亲优雅,但孔太太却从中看到了同样冷漠、自私和无情无义的细胞。上粱不正下梁歪,孔太太立刻想起了这句古老的民谚并脱口而出。 <er h3">二 在霏霏晨雨中令丰来到了凤鸣路,这条狭窄而拥挤的小街对于令丰是陌生的,街道两侧的木楼破陋杂乱,而且似乎都朝一个方向倾斜着,石子路下面大概没有排水道,雨水在路面上积成太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漂着垃圾、死鼠甚至人的粪便。令丰打着一把黑布洋伞,经过水洼时他不得不像歌舞明星一样做出各种跳跃动作,令丰怀疑这种地方是否真的有什么称职的私人侦探,同时也觉得这次雨中之行多少有些荒谬的成分。 猛地看见一座木搂上挂了一块显眼的招牌:小福尔摩斯,私人侦探,承办各类疑难案件。令丰站住了,仰起头朝楼上望,歪斜的楼窗用黑布遮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令丰想他倒不妨先见见这个小福尔摩斯,令丰就收起雨伞敲门,应声开门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女人。 我找小福尔摩斯。令丰说。 谁?老女人似乎没听清,将耳朵向令丰凑过来,我听不清,你到底要找谁? 我找小福尔摩斯。令丰朝楼板指了指,话没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你找那个东北房客?他已经欠了我两个月房租了,欠了钱还骂人,他不是个好人。你要是他的熟人,就先替他还了房租吧。 我比他更穷。一分钱也没有,令丰笑着把雨伞倚在门边,绕过老女人的身体往阁楼上走,楼梯上很黑,每走一步楼板就咯吱响一下,令丰掏出打火机点上,举着一点火苗往阁楼上走,一只幼小的动物与令丰逆向而行,嗖地穿过他的双腿之间,估计那是一只老鼠,令丰谨慎地观察四周,他想这地方倒是酷似那些侦探片里的凶杀现场。 阁楼上的竹片门紧闭着,令丰敲门敲了很长时间,里面响起了一个东北人的不耐烦的声音,大清早的谁在敲门?令丰想了想就模仿着东北口音说,我是小华生,是你的好搭档。门被里面的人怒气冲冲地打开了,令丰借着打火机的火焰看清了一张年轻而凶悍的脸。 你是什么人?敢跟我开玩笑?那人伸出手来抓令丰的衣领,大清早的你来搅我睡觉,你是欠揍还是疯了? 不开玩笑。令丰机警地躲开那只手,他退到一边把打火机举高了打量着对方,你就是小福尔摩斯?令丰忍不住又哂笑起来,他说,你有多大了?还不到二十吧? 别管我年龄多大,什么样的案子我都能查。那个东北男孩一边穿裤子一边对令丰说,快说吧,你找我办什么案子? 找一个人,他失踪了。 找人好办,先付三百块定金,我保证一个礼拜之内找到人。 人要是死了呢? 那就把尸体送还给你,一样是一个礼拜之内,收费也一样。 一个活人,一个死人,收费怎么能一样?我看你这个小福尔摩斯没什么道理吧? 你先别管我有没有道理,想办案子就先付三百块定金,付了钱我再陪你说闲话。 钱我带上了,今丰拍了拍西装的口袋,然后他毫不掩饰他对东北男孩的蔑视,不过把钱交给你我不放心,交给你还不如交给我自己呢。 令丰的一只脚已经退到了竹片门外,另一只脚却被东北男孩踩住了。令丰发现对方的眼睛里射出一种神经质的凶残的白光,令丰有点后悔自己的言行过于轻率了。 你他妈的是拿我开心来了?开了心就想溜?东北男孩脚上的木屐像一把锁锁住了令丰的左脚,令丰无法脱身,于是他换了温婉的口气说,好吧,就算我不对,你说你要我怎么办吧?我向你道歉行不行? 拿钱来。东北男孩猛然大叫了一声,你他妈的存心搅我的好梦,不办案子也要付钱,付二十块钱来。 我看你们东北人是穷疯了,这不是乱敲竹杠吗?令丰低声嘀咕着,他试图把自己的皮鞋从那只木屐下抽出来,但东北男孩的体力明显优于令丰,令丰想他只有自认倒霉了,他一边从西装暗装里摸钱一边向对方讨价还价,给你十块钱行不行?令丰说,算我倒霉吧,给你十块钱不错了。 二十块钱,一块也不能少。东北男孩坚决地摇着头说,我要付房租。还要吃饭,二十块钱哪儿够? 你付不起房租吃不到饭也是我的错?令丰哭笑不得,低头看那只可恶的木屐仍然紧紧地踩压着自己的新皮鞋,令丰朝天做了个鬼脸,终于把二十块钱响亮地拍到对方手掌上。 令丰逃似地跑到楼梯上,回头看见那个自称小福尔摩斯的男孩木然地站在原地不动,令丰就朝着那个黑影高声说,不就二十块吗?就当我给儿子的压岁钱啦。 跑到外面的凤鸣路上,看靠空中仍然飘着斜斜的雨丝,令丰想起他的雨伞还在那栋破木楼里,就返回去敲门。 喂,把雨伞给我,令丰边敲边喊,哪来的雨伞?老女人躲在门后说。 在门背后放着呢。令丰又喊。 门背后没有雨伞,老女人仍然不肯开门。 令丰立刻意识到老女人委琐的动机,他想他今天真是倒了大霉了,碰到的尽是些明抢暗夺的人。你们这种人穷疯了?令丰狠狠地朝门上踹了一脚,他不想为一把伞再和老女人费什么口舌,于是快快地沿看屋檐往凤鸣路深处走,从檐缝漏下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令丰的礼帽和西装衬肩,令丰感到一种陌生而坚硬的冷意。 令丰躲着雨线走了大约一百米,果然看见了王氏兄弟侦探所的招牌,他记得母亲曾提起过这家侦探所,令丰对凤鸣路的私人侦探虽然已不感兴趣,但他想既然路过了就不妨进去看一看。 这家侦探所似乎正规了许多,里面有两间不大不小的办公室,门厅里有布面沙发和电话机。令丰推开其中一间的门,看见里面一群男女围着一个秃顶男人吵嚷着什么,他没有听清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内容,只听见秃顶男人高声说,有线索了,告诉你们有线索了,你们还吵什么?令丰吐着舌头退出来,他觉得在私人侦探所出现这种乱哄哄的局面简直不可思议,它与令丰看过的侦探电影大相径庭,令丰又推开另一间办公室的门,这里倒是显得清净,一个时髦而妖冶的女人拖着一条狗向另一个秃顶男人诉说着什么,令丰想原来王氏兄弟都是秃顶,怪不得会有点名。 那个女人正从提包里掏着什么,掏出来的东西用手帕包裹着,上面有星星点档的血迹,女人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说,就是这只耳朵,你看那个凶手有多狠心。 令丰果然看见一只血淋淋的耳朵,由于隔得远,他无法判定那是人的耳朵还是动物的,令丰怀着好奇心悄哪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专注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去过警察局了,他们不管这事,女人重新抱起膝盖上的狗,愤愤他说,警察局的人都是吃饭不管事的蠢猪。 秃顶侦探用镊子夹起那片耳朵审视了一番,是新的刀伤,他皱着眉头说,你能不能给我看看它的伤口? 不行,别再弄疼它了。它已经够可怜的了。女人突然把狗紧紧地抱住,用嘴唇亲亲狗的白色皮毛,我的宝贝,我不能再让它受苦了,女人声音猛地又悲愤起来,你一定要帮我查到凶手,到底是谁害了我的宝贝? 令丰现在弄清了这件案子的内容,令丰忍不住嘻地笑了一声,这时候他看见了女人怀里的那条鬈毛狗,狗的右耳部位缚着白纱布,就像一个受伤的人。 这位先生请到外面等一会儿。秃顶侦探向令丰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走,这就走。令丰连忙站起来朝外面走,因为欲笑不能他的脸看上去很滑稽,令丰刚刚跨出门槛,听见后面的女人离开椅子追了上来,女人说,喂,你不是梅林路孔家的二少爷吗? 不,令丰站住了,端详着那个抱狗的女人,对不起,我好像不认识你。 我是你母亲的姨表妹呀,女人亲昵地拍了拍令丰的肩膀,几年没见,你都成了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了,跟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你,令丰有点惶恐地盯着女人涂满脂粉的脸和猩红的嘴唇,他不知道该如何应酬这个陌生的女亲戚。 你怎么也上这儿来了?是不是你家的狗也被人割了耳朵? 不,我不是为了狗。令丰边说边退,但他发现女亲戚过于丰满的身体正向他穷追不舍地靠拢、逼近。 不为狗?为人?女亲戚的眼睛闪闪发亮,你家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我只是随便到这里玩玩。令丰嗫嚅道。 到这里玩?不会的,你肯定在骗我。 真的只是玩玩,我真的只是想见识一下私人侦探什么样子。 你母亲好吗?她没事吧? 她很好,气色比你好多了。 那么你父亲呢,他也好吗? 他也好,两只耳朵都还长在脑袋上。 我听说你父亲眼一个女戏子好上了,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去问他自己好了,令丰已经无法忍受女亲戚不怀好意的饶舌,终于不顾礼仪地于路而走,走到王氏兄弟侦探所门外的石阶上,令丰不由得喘了一口粗气,他听见那个女亲戚在里面气咻咻地骂道,什么狗屁圣人后代。一点礼貌教养都不懂。 外面的雨已经变得很细很疏了,太阳在肥皂厂的烟囱后面泛出一圈淡档的橙红色,凤鸣路一带的空气里飘浮着一种腐烂的蔬果气味。令丰尽量绕着地面的积水走,但新买的皮鞋仍然不可避免地溅上泥浆:有人在露天厕所旁哗哗地刷洗马桶,雨后的空气因而更加复杂难闻了。令丰一手捂鼻一手提着裤管走,脑子里不时浮现出那只血淋淋的狗耳朵,他觉得在私人侦探所里的所见所闻既令人厌恶又荒唐可笑,不管怎样,令丰次定再也不来这条烂街了。 出了凤鸣路好远,令丰才看到第一辆黄包车,人就获救似地跳上去,车夫问他去哪里,令丰考虑了一下说,电影院,先去美丽华电影院吧。令丰记得昨天晚报的电影预告里美丽华正在放卓别林的,这部片子他已经看过两遍,现在他要看第三遍。令丰知道自己对卓别林的迷恋是疯狂的,令丰在电影院或者在家中的床上,经常幻想自己是卓别林,幻想自己在银幕上逗全世界发笑,他清楚那只是幻想而已,但对于令丰那确实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春雨初歇的街道上行人稀少,黄包车被年轻力壮的车夫拉得飞快,经过耶稣堂边的一条弄堂时,令丰想起他的小学同窗谈小姐就住在这条弄堂里,令丰灵机一动,约一个女孩同坐毕竟比独自一个看电影要浪漫一些,于是他让车夫把黄包车停在弄堂口稍等片刻,令丰想试试自己是否有足够的魅力,可以临时把一个女孩从家里约出来。 谈小姐家的窗口对着街道,令丰在楼下喊了一声谈小姐的名字,对方居然应声推开了楼窗,令丰仰首看见一个微胖的烫发的女孩倚窗而立,她的表情看上去既惊又喜,孔令丰,是你喊我吗? 肯赏光陪我去看电影吗? 看电影?什么电影呀?谈小姐芜尔一笑,一只手绞着花布窗帘,孔令丰,你上搂来说话好了。 不上楼了,肯赏光你就下来,黄包车在弄堂口等着呢。 楼上的谈小姐忸怩着朝下面张望了一番,终于说,我跟我母亲商量一下,你等一会儿。 令丰在外面等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无聊地数着路面上铺的青石条,心里不免有些恼火,他想谈小姐论出身论容貌都无法与己匹敌,何必要像电影里的贵妇人一样姗姗来迟。好不容易看见谈小姐从石库门里出来,门后有张女人的脸诡秘地一闪而过,令丰猜那是谈小姐的母亲,他觉得这种举动庸俗而可笑,不过是一起去看个电影,何必要躲在门后偷看?令丰想我并没打算做你家的女婿,一切不过是礼拜天的消遣而已。 谈小姐似乎匆匆地梳妆过了,眉毛和眼睛都画得很黑,穿了件腰身嫌紧的旗袍,胸部和髓部显得异乎寻常地硕大,令丰忍住了批评她服饰打扮的欲望,他知道所有女人都不喜欢这方面的批评。两个人相视一笑,隔了双拳之距朝弄堂口走,互相都意识到此情此景有点突如其来的怪味。 孔令丰,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谈小姐跨上黄包车时终于说了她想说的话,她用手绢在嘴唇线四周小心地擦拭着,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们又有半年没见面了,上回见面还是在校友会上吧?谈小姐瞟了眼令丰说,亏你还知道我家的住址。 这两天闷得厉害,特别想看电影。令丰朝街道两侧随意观望着,听见自己懒散的回答不太得体,马上又改口道,我出来办点事,路过这里来看创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你够忙的,礼拜天也在外面忙,忙什么呢? 私事。是我父亲的事,不,应该说是我母亲吩咐的事。 忙完了就找个女孩陪你看电影,你过得还是这么舒心。 事情还没个眉目呢,先搁一边吧,我不喜欢操心我家里的事。我喜欢电影和戏剧,你喜欢吗?喜欢卓别林吗? 我喜欢胡蝶,谈小姐忽然来了兴致,以手托腮想了想,我还喜欢袁美云,不过她的眼睛小了一点。 他们不是一回事。令丰敏感地意识到谈小姐的回答其实牛头不对马嘴,她对电影的见解明显流于世俗,令丰对谈小姐感到失望,一下又无话可说了。 黄包车穿越了城市繁华的中心,在雨后出门的人群中绕来拐去地走,令丰的腿和胳膊不时和谈小姐发生接触,他发现谈小姐的脸上隐隐泛出酡红,目光也有点躲沣闪闪的,令丰心里暗暗好笑,毕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就那么碰几下也值得脸红吗? 谈小姐等着令丰开口说话,但令丰却只是心不在焉地观望着街景,谈小姐就只好没话找话说了。 我母亲想拔两颗牙,谈小姐说,我知道你父亲是最好的牙医,能不能让我母亲去找你父亲拔牙? 行,不,不行,令丰的目光从街景和路人中匆匆收回,那句话脱口而出,我父亲失踪了。 失踪?为什么失踪?谈小姐惊愕地追问。 令丰发现自己已经违背了母亲的意愿,他居然轻易地把一个秘密泄漏给谈小姐了,令丰有些懊悔,但转而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没什么,令丰对谈小姐懒懒他说,他们吵架,他没回家,然后他就失踪了。 人都失踪了你还说没什么,你不去找他吗? 要是找得到也不叫失踪了。这种事情着急没用,谁也不能确定他为什么失踪,电影里的悬念就是这样,所以你着急也没用,必须看到结尾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父亲都失踪了,你却还在说电影里的东西,你还要去电影院?谈小姐的目光直直地滞留在令丰脸上,企盼他对她的疑惑作出解释。她发现令丰不以为然地把脑袋枕在车篷上,忍不住朝他推了一下,谈小姐说,孔令丰,天下没有你这样的铁石心肠,哪里有你这样的铁石心肠? 咦,你何必大惊小怪的?令丰朝谈小姐讥讽地顺着舌尖,他说,是我父亲失踪,又不是你父亲失踪,我不着急你着什么急? 谈小姐一时无话可说,令丰冷眼看着她僵坐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令丰觉得谈小姐的脸现在暴露出愚昧和呆傻的本性,他因此更加轻视她了,早知道谈小姐是这么无趣无味,还不如另外约一个女孩。 两个人别别扭扭地迸了电影院,里面黑漆漆的,片子已经开始了。令丰熟门熟路带着谈小姐找到座位,突然发现两个人的座号虽然连着,中间却恰恰隔了一条过道。谈小姐在黑暗中站着,似乎在等待令丰换座或作出适宜的安徘,但令丰已经急迫地在过道那一侧坐下,脑袋向银幕自然地倾抬起来。银幕上的卓别林头戴高顶礼帽,手持文明棍,脚蹬大皮鞋,像一只瘦小而精致的鸭子在黑暗中浮游。令丰发出一阵被克制过的咔咔的笑声,他伸出手指了指谈小姐,大概是示意她在过道那一侧坐下来。 谈小姐只好掂起旗袍角坐下,嘴里不自觉地漏出一句流行的市井俚语,十三点,但她没让过道另一侧的令丰听到。 电影放过一半,令丰朝谈小姐的座位望望,人已经不见了,谈小姐什么时候走的他居然毫无察觉。令丰隐隐地感到不安,谈小姐明显是被他气走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常常会把好事弄糟了,想做绅士却缺乏绅士的风范和耐心。令丰在黑暗中效仿银幕上的卓别林,耸肩,踢鞋,做啼笑皆非的表情,心情便轻松了许多,转念一想,女人天生就是心胸狭窄、喜怒无常的,即使是小家碧玉的谈小姐也莫不如此,随她去吧。 美丽华电影院离梅林路只隔了两个街区,令丰从电影院出来后决定步行回家,这样他可以在沿途的书报摊上从容地挑拣一些电影杂志和街头小报,令丰在闹市地段芜杂的人流里走着,身板笔挺,脚步富有弹性,他很注意从商店橱窗里反映出来的自己形象,并且思考着自己与那些银幕偶像的异同之处,令丰觉得本地女性崇拜的赵丹、金焰和高占非们不足为奇,真正伟大的是以鸭步行走的卓别林,然后令丰设想看自己与卓别林的差歧,他现在有一种以鸭步行走的欲望,但他知道自己不会也不能这样在人流里行走,这使令丰感到一丝言语不清的优伤,电影里的世界离他毕竟太遥远了。 整整一天令丰在外面晃荡着,一事无成,他知道回家后难以向母亲交代,可是谁能知道父亲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谁又能说清楚父亲的失踪与令丰本人有什么相干?令丰在书摊上买了几份画报杂志,站在路边随意地例览着,晚报上的一则影剧广告引起了他注意。 新潮剧社最新献演《棠棣之花》领衔主演:白翎沈默陈蓓杨非广告下面男女主角的照片很醒目,令丰一眼就认出他们是他家西邻公寓里的两个演员,名叫白翎的就是那个剪短发的美丽活泼的女孩,令丰记得她曾经拿一杯咖啡往男演员的裤子里灌,令丰抓着晚报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他从来没有观看过那群邻居的演出,他想他一定要看一看他们在台上会是什么样子,尤其是那个名叫白翎的女孩,他对她始终怀有某种隐秘的好感。 暮色初降,街道两侧的酒楼店铺已经有霓虹灯闪闪烁烁,小贩们在街角叫卖瓜果炒货,过路人的脚步随天色变得匆匆忙忙。令丰从清泉大浴室边的弄堂拐进去,想抄近路回家吃晚饭,走了一段路他改变了主意。令丰想与其在饭桌上受母亲没完没了的盘问,不如在外面吃了,于是令丰折回来走进一家西餐社,他在临窗的座位上坐下时,对面电信局的顶楼大钟敲了六下,离开新潮剧社演出还有一个半钟头,令丰正好可以享受一顿正宗的法式大餐,他觉得自己对这个礼拜天的安排几乎丝丝入扣。 台上的那出戏并不怎么精采,而且名叫白翎的女演员的声音尖利而平板,冗长乏味的台词让人无法感动。令丰架着腿,把肩部斜倚在简陋的木排椅上,审视着舞台上的每一个人物,令丰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不如让我来演,你们滚下台去,让我来演肯定比你们好。 令丰现在跻身于一个偏僻街区的简陋的剧场,估计原先是那些外地小戏班子的演出场所,场内什么设施也没有,几盏白炽灯照着台上那群演员,他们始终扯着嗓子喊每一句台词,脸上汗水洋洋,令丰想所谓的新潮剧社原来是这么回事。木排椅上的观众稀稀落落,大多是从学校搭电车来的学生,令丰在看戏过程中始终闻见一股不洁净的鞋袜的臭昧,这使他觉得很不适应。 台上的演员终于依次谢幕,令丰跑出去从卖花女那里买了一束红月季花,绕到后台去。他看见名叫白翎的女演员正对着一面镜子,用纸巾狠狠地擦着脸上的粉妆,她的样子看上去正在生谁的气。令丰穿过后台杂乱的人堆,径直走上去把花束放在白翎面前。 别给我送花,我演砸了,我知道你们都在嘲笑我,众演员把花往桌边一推,侧过脸望着令丰,她的眼睛里还噙着些伤心的泪水,你是给我捧场的?她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演得好? 你比别人演得好。令丰含笑说道。 是真话还是捧场? 真话,我看戏是行家。令丰说,不骗你,我这方面真的是行家。 你也喜欢演剧吗? 喜欢,我要是上台肯定比他们演得好。 那你就来演吧,我们最缺的就是男演员。女演员白翎的眼睛闪过喜悦的光,她突然背过身向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喊起来,导演,你要的男主角来了。 戴鸭舌帽的男子从一把梯子上跳下来,跑过来跟令丰握手,他一边用力捏紧令丰的手一边审视着他的全身上下。你的外型条件很好,导演把半截铅笔咬在嘴里,两只手在令丰身上随意摸了几下,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像个光玩不做事的人,导演皱着眉头问,没演过戏吧? 没演过,但演一场就会了,这对我很容易、你家里很有钱吧? 有。有点钱。令丰对这个问题摸不着头脑,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钱就行,我们剧社现在最需要的是钱,谁能出钱租剧场谁就当男主角。导演拍拍今丰的肩膀说,我发现你是块明星的料子,就这么定了七,你筹钱再租十天剧场,来当我们的男主角。 是这么回事,令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朝旁边的女演员们环视了一圈,然后严肃他说,我要演的话得换个好剧场,我不在这种地方演戏。 换个好剧场起码要花两倍的租费,这笔钱上哪去弄呢? 钱不成问题,我自然会有办法。剩下的问题是我怎么参加你们的剧社,什么时候开始排练呢? 你搬到我们公寓来吧,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一起住着你也能尽快熟悉剧情和台词。 这是个办法,令丰突然想起什么,又说,你们公寓里有盥洗间吧? 有一间,公用的,男女共用的。 房间怎么样?是单人间吧? 是单人间,不过要往四个人,当然是男的跟男的住。导演盯着令丰的眼睛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与此同时后台的所有人几乎都从各个角度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令丰的脸微微涨红着,他想掩饰这种突如其来的局促的表现,身体倏而就松弛下来,他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他模仿卓别林的才能,原地转圈,帽子朝上面升,裤腿往两侧神,双脚并成一条横线,往前走,头向左面张望,再往前走,头向右侧张望,令丰朝女演员白翎那里走过去,他听见她的咯咯的孩童式的笑声,但是让令丰失望的是其他人毫无反应,女演员白翎的笑声因而显得刺耳和夸张。 令丰和新潮剧社的人一起吃了夜宵,然后才分手。他没有向他们透露双方是近邻这个巧合,他不想让他们知道他经常悄悄偷窥他们的生活,否则这件事情就变得没有意思了。 令丰像一只夜猫钻回家,走过庭院的时候他留意地看了看他的三盆仙人掌,他发现仙人掌在冷月清光下的剪影酷似三个小巧精致的人形怪兽,令丰冷不防被它们吓了一跳。然后他疾步走向前厅,脱下了皮鞋,隔着纱帘他看见了里面的灯光,看见母亲正端坐在灯下喝茶,令丰心里格噔一下,很明显她在等他回来。 这么晚回家,是不是已经打听到你父亲的消息了?孔太太站起来,也许是对令丰的行踪估计不足,她的表情并不像往日一样暴怒。 打听到了一点。令丰下意识地说,从早晨到现在,我一直在外面跑,他们说父亲十有八九是跑到外埠去了。 你找私人侦探了吗?侦探怎么说? 找了,他们都想接这个案子,但收费一个比一个高。令丰定下神来在沙发上躺下,他侧过脸朝孔太太瞥了一眼,两百块钱根本不够。 他们想要多少? 人要慢慢找着看,费用也要花着看,令丰顿了顿说,你明天先给我四百块吧,我可以让他们卖力一点去找人,钱多好办事。 孔太太审视着令丰的表情,她说,怎么会要那么多钱?你肯定花冤枉钱了。 你天天在家养花种草的,外面的行情你不懂,要不然你自己去凤鸣路打听打听,又想要人又怕花钱怎么行?你如果怕我多花钱我就撒手不管了,你自己去办这事吧。 令丰说完就从沙发上跳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西装衣袖上染了一块红斑,像是胭脂,估计是在后台的演员堆里不小心弄脏的,令丰惟恐母亲注意到他的衣袖,匆忙脱下西装卷在手里,往楼上走。他看见令瑶和女佣阿春都披衣站在楼梯口,满脸狐疑地等他上楼,令瑶说,怎么弄到现在才回来?令丰没好气地朝她们挥挥手,睡你们的觉去,别都来审问我,难道我是在外面玩吗?这时候他们听见楼下的孔太太突然怒声喊道,光知道花钱,什么事也办不了,到时候落个人财两空,等着别人笑话孔家吧。 令丰充耳未闻,他想着西装衣袖上的那块红斑,怎样才能秘密有效地把它洗掉?他走迸自己的房间迅速地撞上门,把急于探听孔先生消息的令瑶和女佣关在门外。令丰坐在床上对着那块衣袖上的红斑发愁,倏忽又想到西邻公寓里的那群演员,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想到自己即将和他们同台演戏,令丰感到新鲜而有趣,似乎看见他多年来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出现了一个灿烂的缺口。 在新潮剧社那群人的再三鼓动下,令丰决定搬到他们的公寓去住,令丰下此决心的重要原因在于女演员白翎,他已经被她火辣辣的眼神和妩媚的笑容彻底倾倒,对于令丰来说这也是超出以往交际经验的一次艳遇,他居然如此快速地动情于一个来自北方的爱吃蒜头的女孩。 有人在庐山牯岭看见了父亲。令丰一边收拾行李一边从容地对孔太太编造着理由,他深知这也是唯一的事半功倍的理由,我得去堵他,令丰说,搭今天的快班船走,必须在庐山堵住他,否则等他去了上游人就不容易找了。 庐山?孔太太半信半疑绕着令丰转,看见他和谁在一起了吗? 一个女人,他们说是一个女人。 废话,当然是一个女人,我在问你到底是哪一个下贱女人? 他们说是一个唱绍兴戏的戏子,对了,他们说她戴了一顶白色的圆帽,很漂亮也很时髦。 这时候孔太太听得全神贯注,令丰看见他母亲眼睛有一簇火花倏地一亮,然后孔太太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说,我就猜到他勾搭上一个烂货,王蝶珠这种烂货,他居然跟她私奔了。 令丰不认识王蝶珠,孔太太脸上的猜破谜底的神情使他感到可笑,王蝶珠,令丰用一种夸张的声音念出这个名字,他想笑却不忍再笑,一句即兴编造的谎话已经使精明过人的母亲信以为真,这只是偶然的巧合,令丰心里隐隐地替母亲感到难过。 你去庐山几天?孔太太定下神来问道。 说不准,找到人就回来,我就是死拽硬拖的也要把他弄回来:你不会是自己去庐山玩吧? 怎么会呢?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令丰抓起牙刷在桌上笃笃地敲,嘴里高声抗议着,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不去了,是你跟他在闹,关我什么事? 孔太太悲怨地看着儿子,没再盘问。过了一会母子俩的话题自然地涉及到去庐山寻人的盘缠和费用上来,令丰当仁不让地跟孔太太讨价还价,最后争取到了六百块钱。令丰拿过钱往皮箱里一扔,心里暗想这笔钱恰恰与他允诺导演的租场费相符,事情的前前后后确实太巧了。 与来自北平城的女演员白翎天天形影不离,令丰的国语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一点也印证了新潮剧社的人对他的评价:天生一块演员料子。不仅是说话的方式,令丰觉得他的整个生活发生了某种全新的变化,现在他摆脱了种满花草却令人厌烦的家宅,也逃避了公司职员琐碎乏味的事务,他秘密地来往于梅林路的演员公寓和市中心的剧院之间,每天像一头麋鹿一样轻盈而疾速地从孔家门前溜过,这种秘密而刺激的生活使令丰加入梦幻之境,也给他带来一份意料之外的喜悦。 令丰从演员公寓走廊的大镜子里发现自己变瘦了,瘦削的脸部看来比以前增添了几分英气和潇洒,令丰对此感到满意,无疑别人也对令丰的一切感到满意。女演员白翎在与令丰对台词的时候,常常不避众人地目送秋波。令丰预感到他们的关系很快会突破艺人圈打情骂俏的程式而发生什么,果然他的预感就被女演员白翎的一句悄悄话兑现了。 去盥洗间对台词。女演员白翎凑到他耳旁说了一句悄悄话。 令丰会意地一笑,他想装得不在乎,但是面颊却不争气地发烫了,身体绷得很紧。 怎么你不敢去?女演员白翎的目光灼热逼人,她的一只脚从桌子底下伸过来在令丰的皮鞋上用力碾了一下。 去就去。令丰微笑着说。 他们一先一后穿过剧社同仁朝外面走,令丰在盥洗间门口迟疑的时候。听见后面传来几声别有用心的鼓掌声,他有点害怕这件事情的戏剧色彩,但是女演员白翎已经在盥洗间里了,他必须跟进去,不管他怎么想他决不让别人笑话他只是个自吹自擂的风月场中的老手。 女演员白翎的热烈和浪漫使令丰大吃一惊,她用双手撑着抽水马桶肮脏的垫圈,弯下腰,呢裙子已经撩到了背上,把门插上,她侧过脸命令令丰,令丰顺从地插上门,但他的手有点发颤,甚至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令丰倚着门,满脸彤红地瞪着女演员白翎所暴露的部位,嘴里发出一种尴尬的短促的笑声。你笑什么?你还在等什么?女演员白翎用手拍着马桶垫圈。令丰呢喃着垂下头,这有点太,烫烫烫那个了。你不敢来?女演员白翎猛地站起来放下裙子,轻蔑地瞄了令丰一眼,看来你有病,有钱人家的少爷都这样,嘴上浪漫,其实都是有病的废物。 令丰窘得无地自容,但他死死地把注盥洗间的门不让对方出去。令丰低垂的头突然昂起来,并且慢慢地逼近女演员白翎的胸部。谁说我不敢?谁说我有病?令丰抓注女演员的双肩慢慢地往下压,他的冲动在这个过程中从天而降。盥洗问里弥漫着便纸的酸臭和一丝淡档的蒜味,四面墙壁布淌了水渍和蜘蛛网,令丰的眼神终于迷离斑驳起来,在狂热的喘息声中他恍惚看见一顶巨大的白色圆帽,看见失踪多日的父亲和那顶白色圆帽在一片虚幻的美景里飘浮不定。 与女演员白翎两情缱绻后的那些清晨,令丰独自来到公寓的凉台,从此处透过几棵悬铃木浓密的树荫,同样可以窥视孔家庭院里的动静,只是现在的窥视已经变化了角度和对象,令丰觉得这种变化奇特而不可思议。 为了以防万一,今丰向导演借了副墨镜,他总是戴着墨镜在凉台上窥望自己的家,呈现在墨镜中的孔家庭院晦暗而沉寂,令丰看见女佣阿春在水井边洗洗毛线,看见姐姐令瑶坐在西窗边读书,看见母亲穿着睡衣提着花洒给她心爱的月季浇水施肥,这幕家庭晨景一如既往,动荡的阴云遮蔽的只是它一半的天空。令丰想起父亲暖昧的失踪,想起自己是如何利用父亲欺骗了母亲,终于尝试了崭新的富有魅力的演艺生活,令丰觉得恍若在梦中,恍若在银幕和舞台中。一切都显得离奇而今人发笑。 女佣阿春后来津津乐道于她首先识破令丰的大骗局。有一天为了置办孔太太喜欢的什锦甜羹的原料,女佣阿春一直跑到市中心的南北货店铺,当她买完货经过旁边的一家剧院时,恰巧看见令丰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从黄包车里钻出夹。女佣阿春怀疑自己看花眼了,追上去朝令丰喊了一声少爷,令丰下意识地回过头,虽然他很快就挽着那女人人闪进剧院里去。女佣阿春还是可以断定那就是令丰,令丰没去庐山或者从庐山回来却没有回家。 女佣阿春先把这事告诉了令瑶,令瑶不相信,而且她怀疑素来迷信的阿春又在装神弄鬼,女佣阿春就去禀告孔太太,孔太太的反应正是她所希望的。看来令丰真的把我骗了,孔太太用一种绝望而惯诺的目光望着桌上摊开的一张报纸,报纸上的一则花边新闻登载了越剧名旦王蝶珠昨日晕倒于戏台的消息,它也证明了令丰说话中的漏洞,现在孔太太确信她被亲生儿子骗了一场。 孔太太立刻带着女佣阿春出门。主仆二人心急火燎地找到那家剧院,闯进去看见的是一群陌生的正在打情骂俏的男女,好像是在排戏。孔太太不屑于与这帮混江湖的演员交谈,她冷静地环顾着剧院里的每一个人,不见令丰的人影,孔太太的目光停留在女演员白翔的脸上,出于女人或者母亲的敏感,她从那个女演员的身上嗅出了儿子残留的气息。经过一番矜持而充满敌意的目光交战,孔太太款款地走到女演员身边。她说,请你转告孔令丰,我已经跟他断绝母子关系,他永远别再踏进我的家门。 孔太太带着女佣阿春昂首挺胸地走出剧院,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粗俗的起哄的声音,孔太太的眼里已经贮满了愤怒和屈辱的泪水。在那家素负盛名的剧院门口,孔太太看见了《棠棣之花》的新海报,她看见了儿子的名字和照片喜气洋洋地占据着海报一角。孔太太立刻像风中杨柳一样左右摇摆起来,女佣阿春眼疾手快扶住了女主人,她听见女主人的鼻孔里发出持续的含义不明的冷笑,过了好久孔太太才恢复了矜持的雍容华贵的仪态,她甩开女佣阿春的手。从手袋里取出藿香正气丸吞下,然后她咽了口唾沫说,你看我嫁的是什么男人,养了个什么儿子,他们想走就走吧,全走光了我也不怕,女佣阿春就陪着笑脸安慰她道,不会都走光的,太太别伤心了,令瑶小姐不还在家陪你吗?孔太太径自朝黄色车走去,边走边说,什么狗屁圣贤后代,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小狗小猫呢。 在返回梅林路的途中,孔太太始终以丝帕掩面,情绪很不稳定,时而低声啜泣,时而怨诉她的不幸,时而咒骂令丰的不孝和丈夫的不忠。快到家的时候孔太太终于感到疲倦,抬起红肿的眼睛望望天空,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水意,雨积云在西方隐隐游动,快要下雨了。孔太太突然想起庭院里插植不久的香水月季,它们正需要一场平缓的雨水,孔太太想这个春天对于她的花草倒是一个美好的季节。 令丰躲在戏台的帷幕后面亲耳听见了母亲最后的通牒,说这番话未免太绝情了,令丰想,何必要弄得大家下不来台?但是令丰深谙母亲的禀性为人,他知道她说得出也做得出,为此令丰只好取消了原来的计划,本来他是想回家与母亲继续周旋的,因为他已经向剧社的人夸下海口,回去一趟再弄一笔钱来,以解决新潮剧社到外埠演出的旅费。 现在一切都被戳穿了,令丰从帷幕后面出来时脸色苍白如纸。善解人意的演员们围住令丰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导演表示他还可以从别的途径弄到那笔旅费。令丰觉得他们的安慰其实是多余的,他并非为母亲的残酷通牒而难过,他耿耿于怀的是她当着这群人的面拆了他的台,使他斯文扫地,从这一点来说,令丰认为母亲的罪过已远远大于他玩弄的计谋,他决不原谅这个讨厌而可恶的女人。 整个下午令丰沉浸在一种沮丧的情绪中,导演很焦急,他认为这会影响令丰当天晚上的首次登台的效果,他把其他演员都遣散了,留下女演员白翎陪着令丰,于是偌大的剧场里只剩下《棠棣之花》的新任男女主角,女主角后来就坐到男主角的腿上,和他说着剧情以外的一些事情。 听说你父亲失踪了?是跟哪个女演员私奔了?女主角突然问。 失踪?焦躁不安的令丰恍若梦醒,对,我父亲失踪了。 现在怎么办呢?女主角又问。 怎么办?我跟你们去外埠演出。令丰答非所问。 我是说你父亲,你不想法找找他? 找过了,没找到,反正我是没本事找他了。令丰像好莱坞演员一样耸了耸肩,然后他说,我家里还有个姐姐,我走了她就脱不了于系了,我母亲会逼着她去找父亲的。 这天晚上《棠棣之花》在更换了男主角以后再次上演,观者反应平平,人们对孔令丰饰演的男主角不尽满意,认为他在舞台上拘谨而僵硬,尤其是国语对白在他嘴里竟然充满了本地纨绔子弟斗嘴调笑的风味,使人觉得整场戏都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滑稽效果。 《棠棣之花》的男主角后来又换人选,令丰成为坐在后台提词的B角,这当然是令丰随新潮剧社去外埠巡回以后的事了。 春天滋生的家事终于把楼上的令瑶卷人其中,当孔太太阴沉着脸向她宣布令丰的忤逆和对他的惩罚时,令瑶惊愕地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打开的张恨水的新版小说像两扇门一样自动合拢了。现在令瑶意识到一块沉重的石头已经被家人搬到了她的肩上。 你父亲最疼爱你,他失踪这么多日子,你就一点不着急吗?孔太太果然后锋一转,眼睛带着某种威慑逼视着令瑶,你就不想到外面去打听一下他的下落? 他跟外面的女人在一起,是你自己说的,令瑶转过脸看着窗子。 不管他跟谁在一起,你们做子女的就这样撒手不管?令丰这个逆子不提也罢,你整天也不闻不问的让我寒心,孔太太说着火气又上升,声音便不加控制地尖厉起来,万一他死在外面了呢?万一他死了呢? 令瑶的嘴唇动了动,她想说那是你害了他,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令瑶知道要是比谁刻毒她绝不是母亲的对手。于是令瑶以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面对母亲的诘难,要让我千什么?你尽管吩咐,你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孔太太也终于平静下来,她走过去挽住了令瑶的手,这分久违的亲昵使令瑶很不习惯,但她还是顺从地跟着母亲进了她的卧室。 母女俩谋划着寻找孔先生的新步骤,令瑶静静地听母亲列举那些与父亲有染的女人,她们决定由令瑶明察暗访,从那些女人身上寻找一些有效的线索。令瑶从心里反感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但她深知自己已经无路可逃。在倾听孔太太的安排时,令瑶的目光下意识地滑向墙上的父亲的像片,父亲的脸被照相馆的画师涂得粉红娇嫩,嘴唇像女人似的鲜红欲滴,唯有那双未被涂画的眼睛真切可信,它们看上去温和而浪漫。多日以来令瑶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的形象对于她已经遥远而模糊了,她竭力回忆父亲在家时的言行举止和音容笑貌,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令瑶有点惶惑。与此同时,她对目前事态殃及自身又生出了一些怨恨,怨恨的情绪既指向父亲也指向母亲,事情是你们闹出来的,令瑶想,是你们闹出来的事情,现在却要让我为你们四处奔忙。 令瑶这一年二十五岁了,这种年龄仍然待字闺中的女孩在梅林路一带也不多见,这种女孩往往被人评头论足,似乎她身上多少有些不宜启齿的毛病,而令瑶其实是一个容貌清秀举止高雅的名门闺秀,她的唯一的缺陷在于腋下的腺体,在衣着单薄的季节它会散发出一丝狐臭,正是这个缺陷使令瑶枯度少女时光,白白错过了许多谈论婚嫁的好机会,令瑶的脾性慢慢变得沉闷和乖张,孔家除了孔太太以外的人都对她怀有一种怜香惜玉的感情,女佣阿春虽然也常常受到令瑶的呵斥,但她从不生令瑶的气。这家人数令瑶的心肠最好。女佣阿春对邻居们说,她脾气怪,那是女孩子家被耽搁出来的毛病。 第二天令瑶挟带着英国香水的紫罗兰香味出门,开始了寻找父亲下落的第一步计划。令瑶典雅而华丽的衣着和忧郁的梦游般的神情使路人侧目,在春天主动活泛的大街上,这个蹈蹈独行的女孩显得与众不同。 按照孔太太提供的路线,令瑶先找到了越剧名旦王蝶珠的住所,那是幢竣工不久的西式小楼,令瑶敲门的时候闻到一股呛鼻的石灰和油漆气味,她不得不用手帕掩住了鼻子。 王蝶珠出来开门,令瑶看见的是一张贴满了薄荷叶的苍白失血的脸,她想起小报上刊登的王蝶珠晕倒戏台上的消息,相信这位越剧名旦确实病得不轻。令瑶刚想自报家门,王蝶珠先叫起来了,是孔小姐吧,我到你家作客时见过你,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玉蝶珠很客气地把令瑶拉迸屋里,两人坐在沙发上四手相执着说话,简短的寒暄过后王蝶珠开始向令瑶诉说她的病症和晕倒在戏台上的前因后果,王蝶珠一口绍兴官话滔滔不绝,令瑶却如坐针毡,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盥洗间,挂衣钩、搂梯及其他房间的门,希望能发现某些父亲留下的痕迹。 你怎么啦?王蝶珠似乎察觉到什么,她猛地松开令瑶的手,孔小姐你在找什么? 令瑶窘迫地涨红了脸,几次欲言又止,她想按母亲教授的套路去套对方的口风,但又觉得这样做未免是把王蝶珠当白痴了,于是令瑶情急中就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养猫? 王蝶珠的脸色已经难看了,她揪下额上的一片薄荷叶放在手里捻着,突然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了,她斜跟着令瑶说:怎么,你父亲失踪了就跑我这儿来找,难道我这儿是警察局吗? 不是这个意思。令瑶嗫嚅道,我只是想各处打听一下他的消息。 不满你说。我也是昨天才听说孔先生失踪了,王蝶珠换了一种坦诚的语气说,我有半年多没跟他来往了,孔先生那种票友我见多了,玩得来就玩,地不来就散,没什么稀奇的,我就是要靠男人也不下会靠孔先生的。 不是这个意思。令瑶又苦笑起来,她发现她无法跟这个女戏子作含蓄的交谈,只好单刀直入地问,你知道我父亲最近跟哪个女人来往吗? 王蝶珠认真地想了想,眼睛倏地一亮,对了。我听戏班的姐妹说:先生最近跟一个舞女打得火热,大概是来亚舞厅那个叫猫咪的,孔先生说不定就让那个猫咪拐走了吧。 令瑶凭她的观察判断王蝶珠没有诓骗自己,她一边抽王蝶珠道谢一边站了起来,就是这时她看见了大门后挂着的一顶白色的度宽边帽子,它和令丰私底下向她描述的那种帽子完全相仿,令瑶忍不往问了一句:那顶白帕子是你的吗? 当然是我的,你问这问那的到底要干什么?王蝶蛛勃然大怒,她抢先几步打开大门,做了一个夸张的逐客的动作。 关于白帽子的问题也使令瑶受到了一次意外的伤害,令瑶走过王蝶珠身边时看见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几下,令瑶的心猛然一颤,疾步跑下了台阶,但是她害怕的那种语言还是清晰无误地传到她的耳边,熏死我了,哪来的狐狸钻到我家里来了?令瑶站住了回过头盯着倚门耍泼的王蝶珠,她想回敬对方几句,可是令瑶毫无与人当街对骂的经验,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令瑶用手帕掩面走了几步,终于止住了旋将喷发的哭泣,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她从手袋里找出粉盒在眼脸下扑了点粉来遮盖泪痕。自从离开市立女中飞短流长的女孩堆以后,令瑶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羞辱,被刺破的旧伤带来了新的疼痛。令瑶脸色苍白地沿街道内侧走着,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她站住了,她看见橱窗里陈列着一种新奇的女式内衣。袖口和腰部竟然都是用松紧带收拢的。令瑶四周观望了一番,毅然走进了那家服装店。 从更夜间出来,令瑶的心情好了一些,现在除了英国香水的紫罗兰香味,她的身上像所有女人一样正常,令瑶在服装店门前看了看手表。时间尚早,与其回家看母亲不满的脸色不如去找一找那个舞女猫咪,她想假如能从舞女猫咪那儿了解到一星半点父亲的消息,她对母亲也算有所交待了。 舞女猫咪却很难找。东亚舞厅的大玻璃门反锁着,里面的守门人隔着玻璃对令瑶吼,大白天的哪来的舞女?她们现在刚刚睡觉,找猫咪到铁瓶巷找去,守门人发了一顿莫名其妙的脾气后又嘀咕道,谁都想找猫咪。连太太小姐也要找猫咪。 今瑶知道铁瓶巷是本地隐秘的达官贵人寻欢作乐的地方,所以令瑶拐进那条狭窄的扔满枯残插花的巷弄时,心跳不规则地加快了,她害怕被某个熟人撞见,最后令瑶像做賊似的闪进了舞女猫咪的住处。 这所大房子的复杂结构使令瑶想起张恨水小说里对青楼妓院的描写,她怀疑这里就是一个高级的妓院,只是门口不挂灯笼不揽客人罢了。令瑶惶恐地站在楼梯口驻足不前,有个茶房模样的男人上来招呼道,这位小姐有事吗?今瑶红了脸说,我找人、找舞女猫咪。茶房戒备地扫视着令瑶,又问,你找她什么事?猫咪上午不会客。令瑶急中生智,随口编了个谎话,找是她表姐,从外地回来看望她的。 今瑶按茶房的指点上了二楼,在舞女猫咪的房间外徘徊着,却怎么也鼓不起敲门的勇气,今瑶发现面向走廊的圆窗有一个裂口,她试着从裂口处朝里窥望,里面是一扇彩绘屏风,令瑶第一眼看见的居然是一顶白色的宽边帽子,它与令丰向她描述过的那种帽子一模一样,与王蝶珠的那顶也如出一辙,令瑶轻叹了一声,她的心似乎快跳出来了。彩绘屏风阻隔了后面的一对男女,令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们似乎在调笑,舞女猫时的笑声银铃般地悦耳动听,男人的声音却压得很低听不真切,令瑶无法判断那是不是失踪的父亲,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了茶房的脚步声,令瑶正想离开圆窗,突然看见彩绘屏风摇晃起来,后面的两个人似乎厮打起来,先是裸女猫咪俏丽年轻的身影暴露在令瑶的视线里。她咯咯地疯笑着绕屏风而逃,紧接着令瑶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已经鬓发斑白,上身穿着一件手茸茸的兽皮背心,下身竟然一丝不挂地裸露着。 令瑶惊叫了一声返身朝楼下跑,半路上遇见茶房。茶房想挡住她。但被令瑶用力推开了。令瑶一口气逃离了铁瓶巷,最后就倚着路灯杆喘着粗气。太恶心了,令瑶自言自语道,实在大恶心了。 这是一次意外的遭遇,令瑶后来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女佣阿春出来开门,她发现令瑶神情恍惚,脸色苍白如纸,似乎在外面受到了一场惊吓。 连续几天今瑶懒得说话,孔太太每次问及她出外打听孔先生消息的进展时,令瑶就以一种怨艾的目光回答母亲,手里捧着的是张恨水的另一本小说。孔太太什么都问不出来,又气又急,上去抢过令瑶手里的书扔在地上,你们都着了什么魔?孔太太跺着脚说,一个个都出了毛病,这家究竟撞了什么鬼了? 令瑶冷冷他说,我不出去了,要打探父亲消息你自己去。 让我自己去?好孝顺的女儿,你知道我关节炎犯了,知道我不好出门还让我去,你要让我短寿还是要我马上死给你看? 令瑶半倚在沙发上无动于衷,她瞟了眼地上的,手伸到身后又摸出一本《八十一梦》翻着。过了一会几她突然说了一句,什么也没找到,只看见了那种白帽子。 什么白帽子?谁的白帽子?孔太太追问道。 就是女人戴的白帽子,令瑶自嘲地笑了笑说,没什么用,后来我发现街上好多女人都戴那种白帽子。 孔太太终于没问出结果,她烦躁地摔摔打打着走出前厅,在庭院里漫无目的地踱步,她看见两只波斯猫在门廊前的上垒里嬉打,那是孔大太讨厌而孔先生钟情的爬山虎藤的发祥地,几年前孔先生用砖上砌那个花垒时夫妻俩就发生过争执,孔太太觉得丈夫为这棵爬山虎浪费的地盘实在太多了,而孔先生我行我素,他一直认为孔太太容不下他的所爱,包括这棵多年老藤。它是孔先生夫妇诸种争执的祸端之一,孔太太每天照顾着她心爱的花圃和盆景,但她从来未给爬山虎浇过一滴水,经过那个土垒时她也不屑朝里面望上一眼,假如那棵讨厌的老藤因无人照管而自然死亡,那是孔太太求之不得的事。 从早晨到现在两只波斯猫一直在那个花垒里嬉戏,孔太太不想让她的猫弄脏了皮毛,她过去把猫从里面抱了出来。花垒里的土看上去是翻过不久的,上层很松也很湿润,隐隐地散发着一股腥臭,孔太太不无怨恨地想他肯定又往上里埋死狗死鸡了,他总是固执地认为这是培养花木的最好途径,是园艺的关键,而孔太太则信仰草木灰和淡肥,他们夫妇的园艺向来是充满歧异的。 孔太太把波斯猫逐出花垒,眼睛里再次闪现出愤怒的火花。爬山虎藤下的死狗死鸡无疑是孔先生出门前夕埋下的,因为他惟恐它会长期缺乏营养而枯死,孔太太由此判断孔先生那天的寻衅和失踪都是他蓄谋已久的计划了。一阵东风吹来,满墙的爬山虎新叶飒飒地撞击着灰墙,而花垒里散发的那股腥臭愈发浓重,孔太太捂着鼻子匆匆离开了门廊,她想她这辈子注定是要受孔先生的欺侮的,即使在他离家出走的日子里,他也用这种臭味来折磨她脆弱的神经。 孔先生失踪已将近一月,儿子跟着一个三流剧社去外埠演出了,女儿令瑶整天呆在楼上拒绝再出家门,这是梅林路孔宅的女主人眼里的罕见的春季。以往孔太太最喜爱的就是草木熏香的四月,可是这年四月孔太太眼眶深陷瘦若纸人,她多次对上门的亲朋好友说,我快要死了,我快要被他们活活气死了。 随着明察暗访一次次无功而返,孔太太又把疑点集中在牙科诊所的方小姐身上,据孔太太安插在诊所的一个远房亲戚称,方小姐与孔先生关系向来暖昧,孔先生失踪后她也行踪不定起来,有时几天不来诊所上班。孔太太心里立刻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无论如何她要把赌注压在方小姐身上试一试。 孔太太开始催逼令瑶到方小姐家去。但是不管孔太太怎么晓以利害,令瑶依然沉着脸不置一词,逼急了就说,你自己去吧,你能浇花能剪枝,为什么自己不去?我看你的腿脚精神都比我好。一句话呛得孔太太差点背过气去,孔太太边哭边到桌上抓了一把裁衣刀说,你到底去下去?你不去我就死给你看,反正死了也落个省心,一了百了。 令瑶看着母亲发狂的样子不免惊慌失措,连忙放下小说往外面冲,我去,我这就去,令瑶的声音也已经届近哭嚎了,她把前厅的门狠狠地撞上,忍不住朝门上吐了口唾沫,活见鬼,天晓得,怎么你们惹的事全落到我头上来了? 外面飘着细细的斜雨,天空微微发暗,女佣阿春拿了把伞追到门外想给令瑶,令瑶手一甩把雨伞打掉了。 令瑶在微雨里走着,脸上的泪已经和雨珠凝成一片,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张恨水笔下那受尽凌辱的悲剧女性,心里充满了无限的自怜自爱,方小姐家她是去过的,走过一个街区,从一家布店里走进去就到了。令瑶就这样很突兀地出现在方小姐家里,头发和衣裙被细雨淋透了,略显浮肿的脸上是一种哀怨的楚楚动人的表情。 方小姐却不在家,方小姐的哥哥方先生热情有加地接待了家里的不速之客,那是这个街区有名的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令瑶记得少女时代的夜梦多次梦见过这个男人,但现在让她湿漉漉地面对他,这几乎是一种报应。 多年不见,孔小姐越来越漂亮了。 令瑶很别扭地坐着以侧面回避方先生的目光,她假装没听到对方的恭维,我来找方小姐,有点急事。令瑶咳嗽了一声,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马上就走。 为什么这样着急?我妹妹不在,找我也一样,一般来说女孩子都不讨厌和我交谈。 我不是来交谈的,请你告诉我方小姐去什么地方了。 陪我父母回浙江老家了,昨天刚走。方先生说着朝令瑶温柔地挤了挤眼睛,然后他开了一个玩笑,什么事这么急?是不是你们合谋杀了人啦? 不开玩笑,你能告诉我她和谁在一起吗? 我说过了,陪我父母走的,当然和他们在一起。 真的和父母在一起?令瑶说。 真的,当然是真的,是我送他们上的火车。方先生突然无声地笑了,他注视着令瑶的侧影说,这一点不奇怪,我妹妹现在还单身呢,能跟谁在一起?方先生掏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慢慢地点着烟丝,他在烟雾后叹了口气,现在的女孩怪了,为什么不肯嫁人?好像天下的好男人都死光了似的,孔小姐现在也还是独身吧? 令瑶的肩膀莫名地颤了一下,她转过脸有点吃惊地看了看方先生,那张白皙而英俊的脸上漾溢着一种不加掩饰的自得之色,他在居高临下地怜悯我,他在揶揄我,他在嘲弄我,令瑶这样想着身体紧张地绷直了,就像空地上的孤禽提防着猎手的捕杀。他马上就要影射我的狐臭了,令瑶想,假如他也来伤害我,我必须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但是方先生不是令瑶想像的那种人,方先生紧接着说了一番难辨真假的话。我妹妹脾气刁蛮,模样长得又一般,她看上的人看不上她,别人看上她她又看不上别人,自己把自己耽搁了,可是你孔小姐就不同了,门第高贵,人也雅致脱俗,为什么至今还把自己关在父母身边呢? 不谈这个了。令瑶打断了对方的令人尴尬的话题,她站起来整了整半干半湿的衣裙,假如方小姐回来,麻烦你给我拨个电话。 方先主有点失望地把令瑶送到门口,也许他怀有某种真正的企图,这个美勇子的饶舌使令瑶犹如芒刺戳背,在通往布店的狭窄过道里,方先生抢先一步堵着令瑶说了最后一句话,想去青岛海滨游泳吗? 不去,我哪儿也不想去。 为什么?我们结伴去,再说你的形体很苗条,不怕穿游泳衣的。 令瑶的目光黯淡,穿过方先生的肩头朝外面看,她不想说话,喉咙里却行失去控制地滑出一声冷笑。某种悲壮的激情从天而降,它使令瑶先后缓缓举起她的左右双臂,可是我有狐臭。令瑶面无表情,举臂的动作酷似一具木偶,她说,方先生你喜欢这种气味吗? 方先生瞠目结舌地目送令瑶疾步离去,他确实不知道孔家小姐染有这种难言的暗病,同时他也觉得貌似高雅的孔令瑶做出如此举动有点不可思议。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庭院里盛开的花朵把浓厚的香气灌进每一个窗口,新置的喷水器已经停止工作,梅林路的孔家一片沉寂,但家里剩下的三个女人都不肯闭眼睡觉。楼下的孔太太躺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楼上的令瑶抱着绣枕无休止地啜泣,女佣阿春就只好楼上楼下地跑个不停。 女佣阿春给令瑶端来了洗脸水,正要离开的时候被令瑶叫住了,令瑶向她问了一个奇怪的却又是她期待已久的问题。 狐臭有办法根治吗? 有。怎么没有?女佣阿春在确定她没有听错后响亮地回答,然后她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靠近了令瑶、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是怕你见怪,不敢先开口说,我老家清水镇上有个老郎中,祖传秘方,专除狐臭,手到病除,不知冶好了多少人的暗病。 你带我去,令瑶的脸依然埋在枕头里,她说,明天你就带我去。 女用阿春看不到令瑶的脸部表情,但她清晰地听见了令瑶沙哑而果决的声音,她相信这是令瑶在春天作出的真正的选择。 孔太太没有阻拦令瑶去清水镇的计划,但令瑶猜得到母亲心里那些谵妄而阴郁的念头,她和女佣阿春带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家门的时候,孔太烫躺在一张藤椅上一动不动,令瑶在门廊那里回头一望,恰恰看见母亲眼里那种绝望的光。令瑶感到一丝轻松,而且在这个瞬间她敏感地意识到春天的家事将在她离去后水落石出了。 在早晨稀薄的阳光里孔太烫半睡半醒,她迷迷朦朦地看见孔先生的脸像一片锯齿形叶子挂在爬山虎的老藤上,一片片地吐芽,长肥长大,又一片片地枯萎、坠落。她迷迷朦朦地闻到一股奇怪的血腥气息,微微发甜,它在空气中飘荡着,使满园花草噼噼啪啪地疯长。孔太太在藤椅上痛苦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一丝她最心爱的香水月季,她看见一朵硕大的花苞突然开放,血红血红的花瓣,它形状酷似人脸,酷似孔先生的脸,她看见孔先生的脸淌下无数血红血红的花瓣,剩下一枝枯萎的根茎,就像一具无头的尸首,孔太烫突然狂叫了一声,她终于被吓醒了,吓醒孔太烫的也许是她的臆想,也许只是她的梦而已。 孔太烫踉跄着走到门外,邮差正好来送令丰的信,孔太烫就一把抓住邮差的手说,我不要信,我要人,帮我去叫警察局长来,我男人死了,我男人肯定让谁害死了。 人们无从判断孔先生之死与孔家家事的因果关系。凶手是来自城北贫民区的三个少年,他们不认识孔先生。据三个少年后来招认,他们没有想要杀死那个男人,是那个男人手腕上的一块金表迷惑了他们的目光,它在夜色中闪出一圈若隐若现的光泽。孔先生在深夜的梅林路上走走停停,与三个少年逆向而行。他们深夜结伴来梅林路一带游逛,原来的目的不过是想偷取几件晾晒在外面的衣物,为此他们携带了一条带铁钩的绳子,但孔先生孤独而富有的身影使他们改变了主意,他们决定袭击这个夜行者,抢下他腕上那块金表。那个人好像很笨,三个少年对警方说,那个人一点力气也没有,我们用绳子套住他的脖颈,他不知道怎么挣脱,勒了几下他就吐舌头了。三个少年轻易地结束了一个绅上的生命,当时梅林路上夜深人静,三个少年从死者腕上扒下金表后有点害怕,他们决定就近把死者埋起来,于是他们拖着死者在梅林路上寻找空地,最初他们曾想把死者塞进地盖下的下水道里,但孔先生胖了一点,塞不进去,三个少年就商量着把死尸埋在哪家人家的花园里,他们恰巧发现一户人家的大门是虚掩的,悄悄地潜进去,恰巧又发现一个藏匿死尸最适宜的大花垒。那夜孔家人居然没有察觉花园里的动静,孔先生居然在自己的花垒里埋了这么多天,这使人感到孔家之事就像天方夜谭似的令人难以置信,一切都带上天工神柑的痕迹。 至于孔先生深夜踯躅街头的原因人们并不关心,梅林路一带的居民只是对孔太烫那天的表现颇有微词,当花垒里的上层被人哗啦啦掘开时,孔太烫说了声怪不得那么臭,然后她就昏倒在挖尸人的怀里,过了好久她醒过来,眼睛却望着门廊上的那架爬山虎,围观者又听见孔太烫说,怪不得爬山虎长得这么好,这以后孔太烫才发出新寡妇女常见的那种惊天动地的恸哭,最后她边哭边说,阿春是聋子吗?把死人埋到家里来她都听不见,让她守着门户,她怎么会听不见? 四月里孔太烫曾经预约她熟识的花匠,让他来除去爬山虎移种另一种藤蔓植物茑萝,年轻的花匠不知为何姗姗来迟,花匠到来之时孔太烫已经在为孔先生守丧了。 别去动那棵爬山虎,那是我丈夫的遗物。孔太烫悲戚地指了指她头上的白绒花,又指了指覆盖了整个门廊的爬山虎藤。她对花匠说,就让它在那儿长着吧。茑萝栽到后面去。 红粉 五月的一个早晨,从营队里开来的一辆越野卡车停在翠云坊的巷口,浓妆艳抹的妓女们陆续走出来,爬上卡车的后车厢去。旁观的人包括在巷口摆烧饼摊的、卖香烟和卖自主花的几个小贩。除此之外,有一个班的年轻士兵荷枪站在巷子两侧,他们像树一样保持直立的姿态。 最后出来的是喜红楼的秋仪和小萼,秋仪穿着花缎旗饱和高跟鞋,她倚着门,弯腰把长统袜子从小腿上往上扮。后面的是小萼。她明显是刚刚睡醒,披头散发的,眼圈下有一道黑圈。秋仪拉着小萼的手走到烧饼摊前,摊主说,秋小姐,今天还吃不吃烧饼了?秋仪说,吃,怎么不吃?她随手拿了两块,递了一块给小萼。小萼朝卡车上的人望着,她说,我不想吃,我们得上去了。秋仪仍然站着,慢慢地从钱包里找零钱,最后她把烧饼咬在嘴里,一边吃一边朝卡车前走,秋仪说,怎么不想吃?死犯杀头前还要吃顿好饭呢。 等到她们爬上车时,卡车已经嗡嗡地发动了。车上一共载了十五六个妓女,零落地站着或者坐着。在一个角落里堆着几只皮箱和包裹。秋仪和小萼站在栏杆边上,朝喜红楼的窗口望去,一条水绿色的内裤在竹竿上随风飘动。小萼说,刚才忘收了,不知道会不会下雨。秋仪说,别管那么多了,去了那儿让不让回来还不知道呢。小萼黯然地低下头,她说,把我们拉去到底干什么?秋仪说,说是检查性病,随便吧,反正我也活腻了,就是杀头我也不怕。 卡车驶过了城市狭窄的坑坑洼洼的路面,一些熟悉的饭店、舞厅和烟馆赌场呼喇喇地闪过去。妓女们心事重重,没有人想对她们的未来发表一点见解。红旗和标语在几天之内覆盖了所有街道以及墙上的美人广告,从妓女们衣裙上散发的脂粉香味在卡车的油烟中很快地稀释。街道对面的一所小学操场上,许多孩子在练习欢庆锣鼓,而大隆机器厂的游行队伍正好迎面过来,工人们挥舞纸旗唱着从北方流传过来的新歌,有人指着翠云坊过来的卡车溜笑,还有一个人从队伍里蹦起来,朝卡车上的人吐了一口唾沫。 猪猡!妓女们朝车下骂。直到这时气氛才松弛下来,她们都挤到车挡板边上,齐声斥骂那个吐唾沫的人。但是卡车也突然加速了,拉开了妓女们与街上人群的距离,她们发现卡车正在朝城北开,秋仪看见老浦从一家茶叶店出来,上了黄包车。她就朝老浦挥手,老浦没有发现什么,秋仪又喊起来,老浦,我走啦。老浦没有听见:他的瘦长的身形越缩越小,秋仪只记得老浦那天穿着银灰色西服,戴着一顶礼帽。 临时医院设在城北的一座天主教堂里,圆形拱门和窗玻璃上仍然可见不规则的弹洞,穿着白褂的军医和护士们在台阶上出出进进。有个军官站在楼梯上大声喊,翠云坊来的人都上楼去! 翠云坊的妓女们列队在布帘外等候,里面有个女声在叫着妓女们的名字,她说,一个一个来,别着急,秋仪扑哧一笑,她说,谁着急了?又不是排队买猪蹄膀。妓女们都笑起来,有人说,真恶心,好像劁猪一样的,押队的军官立刻把枪朝说话的人晃了晃,他说,不准胡说八道,这是为你们好。他的神态很威严,妓女们一下就噤声不语了。 很快叫到了小萼。小萼站着不动,她的神情始终恍恍惚惚的,秋仪搡了她一把,叫你进去呢。小萼就势抓住秋仪的手不放,她说,我怕,要不我俩一起进去。秋仪说,你怕什么?你又没染上什么脏病,让他们检查好了,不就是脱一下吗?小萼的嘴唇哆嗦着,好像快哭出来了。秋仪跺了跺脚说,没出息的货,那我就陪你进去吧。 小萼蜷缩在床上,她从小就害怕医生和酒精的气味。女军医的脸捂在口罩后面,只露出一双淡漠的细长的眼睛。她等着小萼自己动手,但小萼紧紧捂着内裤,她说,我没病,我不要检查,女军医说,都要检查,不管你有病没病。小萼又说,我身上正来着呢,多不方便。女军医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你这人怎么这样麻烦?那只戴着橡皮手套的手就毫不留情地伸了过来。这时候小萼听见那边的秋仪很响地放了一个屁。她朝那边看看,秋仪朝她挤了挤眼睛。那边的女军医尖声叫了句讨厌。秋仪翻了个身说,难道屁也不让放了吗?胀死了谁负责?小萼不由得捂住嘴笑了。布帘外面的人也一齐笑起来,紧接着响起那个年轻军官的声音,不准嘻嘻哈哈,你们以为这是窑子吗? 其他楼里有几个女孩被扣留了,她们坐在一张条椅上,等候处理。有人在嘤嘤哭泣,一个叫瑞凤的女孩专心致志地啃着指甲,然后把指甲屑吐在地上。她们被查明染上了病,而另外的妓女们开始陆续走下教堂的台阶。 秋仪和小萼挽着手走,小萼的脸苍白无比,她环顾着教堂的破败建筑,掏出手绢擦拭着额角,然后又擦脖颈、手臂和腿。小萼说,我觉得我身上脏透了。秋仪说,你知道吗?我那个屁是有意放的,我心里憋足了气。小萼说,以后怎么办?你知道他们会把我们弄到哪里去?秋仪叹了口气说,谁知道?听说要让我们去做工。我倒是不怕,我担心你吃不了那个苦。小萼摇了摇头,我也不怕,我就是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心里发慌。 那辆黄绿色的大卡车仍然停在临时医院门口,女孩们已经坐满了车厢。秋仪走到门口脸色大变,她说,这下完了,他们不让回翠云坊了。小萼说,那怎么办?我还没收拾东西呢。秋仪轻声说,我们躲一躲再说。秋仪拉着小萼悄悄转到了小木房的后面。小木房后面也许是士兵们解决大小便的地方,一股强烈的尿噪味呛得她们捂住了鼻子。她们没有注意到茅草丛里蹲着一个士兵,士兵只有十八九岁,长着红润的圆脸,他一手拉裤子,一手用步枪指着秋仪和小萼,小萼吓得尖叫了一声。她们只好走出去,押车的军官高声喊着,快点快点,你们两个快点上车。 秋仪和小萼重新站到了卡车上,秋仪开始咒骂不迭,她对押车的军官喊,要杀人吗,要杀人也该打个招呼,不明不白地把我们弄到哪里去?军官不动声色他说,你喊什么,我们不过是奉命把你们送到劳动训练营去,秋仪跺着脚说,可是我什么也没带,一文钱也没有,三角裤也没有换的,你让我怎么办?军官说,你什么也不用带,到了那里每人都配给一套生活必需品。秋仪说,谁要你们的东西,我要带上我自己的,金银首饰,旗袍丝袜,还有月经带,你们会给我吗?这时候军官沉下了脸,他说,我看你最不老实,再胡说八道就一枪崩了你。 小萼紧紧捏住秋仪的手,她说,你别说了,我求求你别再说了。秋仪说我不信他敢开枪。小萼呜咽起来,她说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要那些东西干什么?横竖是一刀,随它去吧。远远地可以看见北门的城墙了,城墙上插着的红旗在午风中款款飘动。车上的女孩们突然意识到卡车将扳铸们抛出熟稔而繁华的城市,有人开始嚎陶大哭。长官,让我们回去!这样的央求声此起彼伏。而年轻的军官挺直腰板站在一侧,面孔铁板,丝毫不为所动。靠近他的女孩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非常急促,并且夹杂着一种浓重的蒜臭味。 卡车经过北门的时候放慢了速度。秋仪当时的手心沁出了许多冷汗,她用力握了握小萼的手指,纵身一跃,跳出了卡车,小萼看见秋仪的身体在城门砖墙上蹭了一下,又弹回到地上。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车上响起一片尖叫声。小萼惊呆了,紧接着的反应就是去抓年轻军官的手,别开枪,放了她吧。小萼这样喊着,看见秋仪很快从地上爬起来,她把高跟鞋踢掉了,光着双脚,一手撩起旗袍角飞跑,秋仪跑得很快,眨眼工夫就跑出城门洞消失不见了,年轻军官朝天放了一次空抢,小萼听见他用山东话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操不死的臭婊子。 1950年暮春,小萼来到了位于山洼里的劳动训练营。这也是小萼离开家乡横山镇后涉足的第二个地方。训练营是几排红瓦白墙的平房。周围有几株桃树。当她们抵达的时候,粉红色的桃花开得正好,也就是这些桃花使小萼感到了一丝温暖的气息,在桃树前她终于止住了啜泣。 四面都是平缓逶迤的山坡,有一条土路通往山外,开阔地上没有铁丝网,但是路口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哨楼,士兵就站在哨楼上了望营房的动静,瑞凤一来就告诉别人,她以前来过这里,那会儿是日本兵的营房,小萼说,你来这里来什么?瑞凤咬着指甲说,陪他们睡觉呀,我能干啥? 宿舍里没有床,只有一条用砖砌成的大统铺,军官命令妓女们自由选择。六个人睡一条铺。瑞凤对小萼说,我门挨着睡吧,小萼坐在铺上,看着土墙上斑驳的水渍和蜘蛛网,半晌说不出话。她想起秋仪,秋仪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如果她在身边,小萼的心情也许会好得多。这些年来秋仪在感情上已经成为小萼的主心骨,什么事情她都依赖秋仪,秋议不在她就更加心慌。 在训练营的第一夜,妓女们夜不成寐。铺上有许多跳蚤和虱子,墙涧里的老鼠不时地跳上妓女们的脸,宿舍里的尖叫和咒骂声响成一片。瑞凤说,这他妈哪里是人呆的地方?有人接茬说,本来就没把你当人看,没有一枪崩了就算便宜你了,瑞风又说,让我们来干什么,陪人睡觉吗?妓女们笑起来,都说瑞凤糊涂透顶。半夜里有人对巡夜的哨兵喊,睡不着呀,给一片安眠药吧!哨兵离得远远地站着,他恶声恶气他说,让你们闹,明天就让你们干活去。你们以为上这儿来享福吗,让你门来是劳动改造脱胎换骨的。睡不着?睡不着就别睡! 改造是什么意思?瑞凤问小萼。 我不懂。小萼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弄懂。 什么意思?就是不让你卖了。有个妓女嘻嘻地笑着说。让你做工,让你忘掉男人,以后再也不敢去拉客。 到了凌晨时候,小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这期间她连续做了好几个恶梦。直到后来妓女们一个个地坐到尿桶上去,那些声音扳铸惊醒厂。小萼的身体非常疲乏,好像散了架。她靠在墙上,侧脸看着窗外。一株桃花的枝条斜陈窗前,枝上的桃花蕊里还凝结着露珠。小萼就伸出手去摘那些桃花,这时候她听见从哨楼那里传来了一阵号声,小萼打了个冷颤。她清醒地意识到一种新的陌生的主活已经开始了。 秋仪回到喜红缕时天已经黑透了。门口的灯笼摘掉了,秋仪站在黑暗中拢了拢零乱的头发。楼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搓麻将牌的声音。秋仪敲了很久,鸨母才出来开门,她很吃惊他说,怎么放你回来了?秋仪也不答话,径直朝里走,鸨母跟在后面说,你是逃回来的?你要是逃回来的可不行,他们明天肯定还要上门,现在外面风声紧。秋仪冷笑了一声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不过是回来取我的东西,鸨母说,取什么东西?你的首饰还有细软刚才都被当兵的没收了,秋仪噔噔地爬上楼梯,她说,别跟我来这一套,你吞了我的东西就不怕天打雷劈? 房间里凌乱不堪,秋仪找她的首饰盒果然找不到了,她就冲到客厅里,对打麻将的四个人说,怎么,现在开始把我的首饰当筹码了?鸨母仍然在摸牌,她说,秋仪你说话也太过分了,这么多年我侍你像亲生女,我会吞你的血汗钱吗?秋仪不屑地一笑,她说,那会儿你指望我赚钱,现在树倒猢狲散,谁还不知道谁呀?鸨母沉下脸说,你不相信可以去找,我没精神跟你吵架,秋仪说,我也没精神,不过我这人不是好欺的主,什么事我都敢干。鸨母厉声说,你想怎么样?秋仪抱着臂绕着麻将桌走了一圈,突然说,点一把火最简卑了,省得我再看见这个臭烘烘的破窑子,鸨母冷笑了一声,她说,谅你也没这个胆子,你就不怕我喊人挖了你的小X喂狗吃。秋仪说,我怕什么,我十六岁进窑子就没怕过什么,挖X算什么?挖心也不怕! 秋仪奔下楼去,她从墙上撕下一张画就到炉膛里去引火,打麻将的人全跑过来拉扯秋仪的手,秋仪拼命地挥着那卷火苗喊,烧了,烧了,干脆把这窑子烧光,大家都别过了。拉她的人说,秋仪你疯了吗?秋仪说,我是疯了,我十六岁进窑子就疯了,楼下正乱作一团时,鸨母从楼梯上扔下一个小包裹,鸨母气急败坏他说,都在里面了,拿着滚蛋吧。滚吧。 后来秋仪夹着小包裹走出了翠云坊。夜已经深了,街上静寂无人。秋仪走到街口,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之情袭上心头。回头看看喜红楼,小萼的内裤仍然在夜空中飘动,她很为小萼的境况担忧,但是秋仪无疑顾不上许多了。短短几日内物是人非,女孩都被永远地逐出了翠云坊。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秋仪辨认了一下方向。她决定去城北寻找老浦,不管怎么样,老浦应该是她投靠的第一个人选。 老浦住在电力公司的单身公寓里。秋仪到那里时守门人刚刚打开铁门。守门人告诉秋仪说,老浦不在,老浦经常夜不归宿,秋仪说,没关系,我上楼去等他。秋仪想她其实比守门人更了解老浦。 秋仪站在老浦的房间前,耐心地等候。公寓里的单身职员们陆续拿着毛巾和茶杯走进盥洗间。有人站在水池前回头仔细地看秋仪的脸,然后说,好像是翠云坊来的。秋仪只当没听见,她掏出一支香烟慢慢地吸着,心里猜测着老浦的去向。老浦也许去茶楼喝早茶了,也许搭上了别的楼里的姑娘,他属于那种最会吃喝玩乐的男人。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正等得心焦时,老浦回来了,老浦掏出钥匙打开门,一只手就把秋仪拉了进来。 没地方去了。秋仪坐到沙发上,说,解放军把翠云坊整个封了一卡车人全部拖到山沟里,我是跳车逃走的。 我听说了,老浦皱了皱眉头,他盯着秋仪说,那么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天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外面风声还紧,他们在抓人,抓去做苦工。我才不去做工,这一阵我就在你这儿躲一躲了,老浦,我跟你这点情分总归有吧? 这点忙我肯定要帮,老浦把秋仪抱到他腿上,又说,不过这儿人多眼杂,我还是把你接到我家里去吧,对外人就说是新请的保姆。 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人,就不能说是新婚的太太吗?秋仪搂住老浦的脖子亲了一下,又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好吧,你愿意怎样就怎样。老浦的手轻柔地拎起秋仪的旗袍朝内看看,嘴里嘘了一口气,他说,秋议,我见你就没命,你把我的魂给抢走。 秋仪朝地上阵了一口,她说,甜言蜜语我不稀罕,我真想拿个刀子把你们男人的心挖出来看看,看看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说不定挖出来的是一摊烂泥,那样我也就死了心了。 两个人在无锡馄饨馆吃了点三鲜馄饨和小笼包,在路上拦了一辆黄包车,老浦说,现在我就带你回家,秋仪用一块丝中蒙住半个脸,挽着老浦的手经过萧条而紊乱的街市,电影院仍然在放映好莱坞的片子,广告画上的英雄和美女一如既往地情意绵绵,秋仪指着广告说,你看那对男女,假的,老浦不解地问,什么假的?秋仪说什么都是假的,你对我关心是假的,我对你欢心也是假的,他们封闭翠云坊也是假的,我就不相信男人会不喜欢逛窑子。把我们撵散了这世界就干净了吗? 黄包车颠簸着来到一条幽静的街道上,老浦指着一座黄色的小楼那是我家,是我父亲去世前买的房产,现在就我母亲带一个佣人住。空了很多房间。秋仪跳下车,她问老浦,我该怎么称呼你母亲?老浦说,你叫她浦太太好了。秋仪说,咳,我就不会跟女人打交道。她们道我的身份吗?最好她也干过我这行,那就好相处了,老浦的脸马上就有点难看,他说,你别胡说八道。我母亲是很有身份的人,见了她千万收敛点。你就说是我的同事,千万别露出马脚。秋仪笑了笑,这可难说,我这人不会装假。 浦太太坐在藤倚上打毛线。秋仪一见她的又大又亮的眼睛心里就虚了三分。长着这种马眼的女人大凡都是很厉害的。见面的仪式简单而局促,秋仪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她始终感觉到浦太太尖锐的目光在她的全身上下敲敲打打的,浦太太的南腔北调的口音在秋仪听来也很刺耳。 女佣把秋仪领到楼上的房间,房间显然空关己久了,到处积满灰尘。女佣说,小姐先到会客间坐坐,我马上来打扫。秋仪挥挥手,你下去吧,等会儿我自己来打扫,秋仪把窗户拉开朝花园里俯视,老浦和浦太太还站在花园里说话,秋仪听见浦太太突然提高嗓门说,你别说谎了,我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什么货色,你把这种女人带回家、就不怕别人笑话!秋仪知道这是有意说给她听的。她不在乎。她从小就是这样,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说了也是白说。 从早晨到傍晚,小萼每天要缝三十条麻袋。其他人也一样,这是规定的任务,缝不完的不能擅自下工。这群年轻女人挤在一间昔日的军械库里缝麻袋,日子变得冗长而艰辛。那些麻袋是军用物资,每天都有卡年来把麻袋运出劳动营去。 小萼看见自己的纤纤十指结满了血泡,她最后连针也抓不住了,小萼面对着一堆麻袋片黯然垂泪,她说,我缝不完了,我的手指快掉下来了,边上的人劝慰说,再熬几天,等到血泡破了就结老茧了。结了老茧就好了。最后人都走空了,只留下小萼一个人陷在麻袋堆里,暮色渐浓,小萼听见士兵在门外来回踱步,他焦躁地喊,8号,你还没缝完呐,每天都是你落后。小萼保持僵直的姿势坐在麻袋上,她想我反正不想缝了,随便他们怎样处理我了。昔日的军械库弥漫着麻草苦涩的气味,夜色也越来越浓,值班的士兵啪地开了灯,他冲着小萼喊,8号你怎么坐着不动?小心关你的禁闭。小萼慢慢地举起她的手指给士兵看,她想解释什么,却又懒得开口说话。那个士兵嘟哝着就走开了。小萼后来听见他在唱歌: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值班的士兵走进工场,看见小萼正在往房梁上拴绳套,小萼倦怠地把头伸到绳套里,一只手拉紧了绳子,士兵大惊失色,他叫了一声,8号,不许动!急急地开了一记朝天空枪。小萼回头看着,小萼连忙用手护着脖子上的绳套说,你开枪干什么?我又不逃跑。士兵冲着那绳了,他说你想死吗?小萼漠然地点点头,我想死,我缝不完三十条麻袋,你让我怎么办呢? 营房里的人听到枪声都往这边跑,妓女们趴着窗户朝里面张望。瑞凤说,小萼,他开枪打你吗?年轻的军官带着几个上兵,把小萼推出了工场。小萼捂着脸踉跄着朝外走,她边哭边说,我缝不完三十条麻袋了,除了死我没有办法。她听见妓女们一起大声恸哭起来。军官大吼,不准哭,谁再哭就毙了谁。马上有人叫起来,死也不让死,哭又不让哭,这种日子怎么过?不如把我们都毙了吧。不知是谁领头,一群妓女冲上来抱住了军官和士兵的腿,撕扯衣服,抓捏他们的裤裆,营房在霎时间混乱起来,远处哨楼上的探照灯打过来,枪声噼啪地在空中爆响。小萼跳到一堵墙后,她被自己点燃的这场战火吓呆了,这结果她没有想到。 妓女劳动营发生的骚乱后来曾经见诸报端,这是1950年暮春的事。新闻总是简洁笼统的,没有提小萼的名字,当然更没有人了解小萼是这场骚乱的根源。 第二天早晨小萼被叫到劳动营的营部。来了几个女干部,一式地留着齐耳短发,她们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了小萼一番,互相窃窃私语,后来就开始了漫长的谈话。 夜里小萼没有睡好,当她意识到自己惹了一场风波以后一直提心吊胆。如果他们一枪杀了她结果倒不算坏,但是如果他们存心收拾她要她缝四十条甚至五十条麻袋呢?她就只好另寻死路了。如果秋仪在,秋仪会帮她的,可是秋仪抛下她一个人逃了。整个谈话持续了一个上午,小萼始终恍恍惚惚的,她垂头盯着脚尖,她看见从翠云坊穿来的丝袜已经破了一个洞,露出一颗苍白而浮肿的脚趾。 小萼,请你说说你的经历吧。一个女干部对小萼微笑着说,别害怕,我们都是阶级姐妹。 小萼无力地摇了摇头,她说,我不想说,我缝不完三十条麻袋,就这些,我没什么可说的。 你这个态度是不利于重新做人的。女干部温和他说,我们想听听你为什么想到去死,你有什么苦就对我们诉,我们都是阶级姐妹,都是在苦水里泡大的。 我说过了,我的手上起血泡,缝不完三十条麻袋。我只好去死。 这不是主要原因。你被妓院剥削压迫了好多年,你苦大仇深,又无力反抗,你害怕重新落到敌人的手里,所以你想到了死,我说得对吗? 我不知道。小萼依然低着头看丝袜上的洞眼,她说,我害怕极了。 千万别害怕。现在没有人来伤害你了。让你们来劳动训练营是改造你们,争取早日回到社会重新做人。妓院是旧中国的产物,它已经被消灭了。你以后想干什么?想当工人,还是想到商店当售货员? 我不知道。干什么都行,只要不太累人。 好吧。小萼,现在说说你是怎么落到鸨母手中的,我们想帮助你,我们想请你参加下个月的妇女集会,控诉鸨母和妓院对你的欺凌和压迫。 我不想说。小萼说,这种事怎么好对众人说,我怎么说得出口? 没让你说那些脏事。女干部微红着脸解释说,是控诉,你懂吗?比如你可以控诉妓院怎样把你骗进去的,你想逃跑时他们又怎样毒打你的。稍微夸张点没关系,主要是向敌人讨还血债,最后你再喊几句口号就行了。 我不会控诉,真的不会。小萼淡漠他说,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到喜红楼是画过押立了卖身契的,再说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我,我规规矩矩地接客挣钱,他们凭什么打我呢? 这么说,你是自愿到喜红楼的? 是的,小萼又垂下头,她说,我十六岁时爹死了,娘改嫁了,我只好离开家乡到这儿找事干。没人养我,我自己挣钱养自己。 那么你为什么不到缧丝厂去做工呢?我们也是苦出身,我们都进了螺丝厂,一样可以挣钱呀。 你们不怕吃苦,可我怕吃苦。小萼的目光变得无限哀伤,她突然捂着脸呜咽起来,她说,你们是良家妇女,可我天生是个贱货。我没有办法,谁让我天生就是个贱货。 妇女干部们一时都无言以对,她们又对小萼说了些什么就退出去了。然后进来的是那些穿军服的管教员。有一个管教员把一只小包裹扔到小萼的脚下,说,8号,你姐姐送来的东西。小萼看见外面的那条丝巾就知道是秋仪托人送来的。她打开包裹,里面塞着丝袜、肥皂、草纸和许多零食,小萼想秋仪果真没有忘记她,茫茫世界变幻无常,而秋仪和小萼的姐妹情谊是难以改变的。小萼剥了一块太妃夹心糖含在嘴里,这块糖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小萼对生活的信心。后来小萼嚼着糖走过营房时自然又扭起了腰肢,小萼是个细高挑的女孩,她的腰像柳枝一样细柔无力,在麻袋工场的门口,小萼又剥了一块糖,她看见一个士兵站在桃树下站岗,小萼对他妩媚地笑了笑,说,长官你吃糖吗?士兵皱着眉扭转脸去,他说,谁吃你的糖?也不嫌恶心。 去劳动营给小萼送东西的是老浦。老浦起初不肯去,无奈秋仪死磨硬缠,秋仪说,老浦你有没有人味就看这一回了。老浦说,哪个小萼?就是那个瘦骨伶峋的黄毛丫头?秋仪说,你喜欢丰满,自然也有喜欢瘦的,也用不着这样损人家,人家小萼还经常夸你有风度呢,你说你多浑。 秋仪不敢随便出门,无所事事的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是睡觉。白天一个人睡,夜里陪老浦睡。在喜红楼的岁岁月月很飘逸地一闪而过,如今秋仪身份不明,她想以后依托的也许还是男人,也许只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那包金银细软。秋仪坐在床上,把那些戒指和镯子之类的东西摆满了一床,她估量着它们各自的价值,这些金器就足够养她五六年了,秋仪对此感到满意。有一只镯子上镌着龙凤图案,秋仪最喜欢,她把手镯套上腕子,这时候她突然想到小萼,小萼也有这样一只龙凤镯,但是小萼临去时一无所有,秋仪无法想像小萼将来的生活,女人一旦没有钱财就只能依赖男人,但是男人却不是可靠的。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秋仪察觉到浦太太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恶劣。有一天在饭桌上浦太太开门见山地问她,秋小姐,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我家呢?秋仪说,怎么,下逐客令吗?浦太太冷笑了一声说,你不是什么客人,我从来没请你到我家来,我让你在这儿住半个月就够给面子了。秋仪不急不恼他说,你别给我摆这副脸,老娘不怕,有什么对你儿子说去,他让我走我就走。浦太太摔下筷子说,没见过你这种下贱女人,你以为我不敢对他说? 这天老浦回家后就被浦太太拦在花园里了。秋仪听见浦太太对他又哭又闹的,缠了好半天,秋仪觉得好笑,她想浦太太也可怜,这是何苦呢?她本来就没打算赖在浦家,她只是不喜欢被驱逐的结果,太伤面子了。 老浦上楼后脸上很尴尬。秋仪含笑注视着他的眼睛,等着他说话。秋仪想她倒要看看老浦怎么办。老浦跑到盥洗间洗淋浴,秋仪说,要我给你擦背吗?老浦说,不要了,我自己来。秋仪听见里面的水溅得哗哗地响,后来就传来老浦闷声闷气的一句话,秋仪,明天我另外给你找个住处吧,秋仪愣了一会儿。秋仪很快就把盥洗间的门踢开了,她指着老浦说,果然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我算看错你了。老浦的嘴凑在水龙头上,吐了一口水说,我也没办法,换个地方也好。我们一起不是更方便吗?秋仪不再说话,她飞速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全部塞到刚买的皮箱里。然后她站到穿衣镜前,梳好头发,淡淡地化了妆。老浦在腰间围了条浴巾出来。他说,你这就要走?你想去哪里?秋仪说,你别管,把钱掏出来。老浦疑惑他说,什么钱?秋仪啪地把木梳砸过去,你说什么钱?我陪你这么多天,你想白嫖吗?老浦捡起木梳放到桌上,他说,这多没意思,不过是换个住处,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秋仪仍然柳眉倒竖,她又踢了老浦一脚。你倒是给我掏呀,只当我最后一次接客,只当我接了一条狗。老浦咕哝着从钱包里掏钱,他说,你要多少,你要多少我都给你。这时候秋仪终于哭出声来,她抓过那把钞票拦腰撕断,又摔到老浦的脸上,秋仪说,谁要你的钱,老浦,我要过你的钱吗?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老浦躲闪着秋仪的攻击,他坐到沙发上喘着气说,那么到底要怎么样呢?你既然不想走就再留几天吧。秋仪已经拎起了皮箱,她尖叫了一声,我不稀罕!然后就奔下楼去,在花园里她撞见了浦太太,浦太太以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秋仪的皮箱,秋仪呸地对她吐了一口唾沫,她说,你这个假正经的女人,我咒你不得好死。 秋仪起初是想回家的。她坐的黄包车已经到了她从小长大的棚户区,许多孩子在媒碴路上追逐嬉闹,空中挂满了滴着水的衣服和尿布,她又闻到了熟悉的贫穷肮脏的酸臭味。秋仪看见她的瞎子老父亲坐在门口剥蚕豆,她的姑妈挽着袖子从一只缸里捞咸菜,在他们的头顶是那块破烂的油毡屋顶,一只猫正蹲伏在那里车夫说,小姐下车吗?秋仪摇了摇头,往前走吧,一直往前走。在经过父亲身边时,秋仪从手指上摘下一只大方戒,扔到盛蚕豆的碗里,父亲竟然不知道,他仍然专心地剥着蚕豆,这让秋仪感到一种揪心的痛苦。她用手绢捂住脸,对车夫说,走吧,再住前走。车夫说,小姐你到底要去哪里?秋仪说,让你走你就走,你怕我不付车钱吗? 路边出现了金黄色的油菜花地,已经到了郊外的乡村了,秋仪环顾四周的乡野春景,有一大片竹林的簇拥中,露出了玩月庵的黑瓦白墙。秋仪站起来,她指着玩月庵问车夫,那是什么庙?车夫说,是个尼姑庵。秋仪突然自顾笑起来,她说,就去那儿,干脆剃头当尼姑了。 秋仪拎着皮箱穿过竹林,有两个烧香的农妇从玩月庵出来,狐疑地叮着秋仪看,其中一个说,这个香客是有钱人。秋仪对农妇们笑了笑,她站在玩月庵的朱漆大门前,回头看了看泥地上她的人影,在暮色和夕光里那个影子显得单薄而柔软。秋仪对自己说,就在这儿,干脆剃头当尼姑了。 庵堂里香烟獠绕,供桌上的松油灯散着唯一的一点亮光。秋仪看见佛龛后两个尼姑青白色的脸,一个仍然年轻,一个非常苍老。她们漠然地注视着秋仪,这位施主要烧香吗?秋仪沉没在某种无边的黑暗中,多日来紧张疲乏的身体在庵堂里猛然松弛下来,她跪在蒲团上对两个尼姑磕了一记响头,她说,两位师傅收下我吧,我已经无处可去。两个尼姑并不言语,秋仪说,让我留在这里吧,我有很多钱,我可以养活你们。那个苍老的尼姑这时候捻了捻佛珠,飞快地吟诵了几句佛经,年轻的则掩嘴偷偷地笑了,秋仪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焦躁和绝望,秋仪的手拼命敲着膝下的蒲团,厉声喊道,你们聋了吗?你门听不见我在求你们?让我当尼姑,让我留在这里,你们再不说话我就放一把火,烧了这个尼姑庵,我们大家谁也活不成。 秋仪怎么也忘不了在玩月庵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她独自睡在堆满木柴和农具的耳房里,窗台上点着一支蜡烛。夜风把外面的竹林吹得飒飒地响,后来又渐浙沥沥地下起了雨。秋仪在雨声中辗转反侧,想想昨夜的枕边还睡着老浦,仅仅一夜之间脂粉红尘就隔绝于墙外。秋仪想这个世界确实是诡谲多变的,一个人活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谁会想到喜红楼的秋仪现在进了尼姑庵呢! 很久以后小萼听说了秋仪削发为尼的事情。老浦有一天到劳动营见了小萼,他说的头一句话就是秋仪进尼姑庵了。小萼很吃惊,她以为老浦在说笑话。老浦说,是真的,我也才知道这事。我去找她,她不肯见我,小萼沉歇了一会儿,眼圈就红了。小萼说,这么说你肯定亏待了秋仪,要不然她绝不会走这条路。老浦愁眉苦脸他说,一言难尽,我也有我的难处。小萼说,秋仪对你有多好,翠云坊的女孩有这份细心不容易,老浦你明白吗?老浦说我明白,现在只有你小萼去劝她了,秋仪听你的话,小萼苦笑起来,她说老浦你又糊涂了,我怎么出得去呢?我要出去起码还有半年,而且要劳动表现特别好,我又干不好,每天只能缝二十条麻袋,我自己也恨不能死。 两人相对无言,他们坐在哨楼下的两块石头上。探视时间是半个钟头,小萼仰脸望了望哨楼上的哨兵说,时间快到了,老浦你再跟我说点儿别的吧。老浦问,你想听点什么?小萼低下头去看着地上的石块,随便说点儿什么,我什么都想听,老浦呆呆地看着小萼削尖的下额,伸过手去轻轻地摸了一下,他说,小萼,你瘦得真可怜。小萼的肩膀猛地缩了起来,她侧过脸去,轻声说,我不可怜,我是自作自受,谁也怨不得。 老浦给小萼带来了另外一个坏消息,喜红楼的鸨母已经离开了本地,小萼留在那里的东西也被席卷而空了,小萼哀怨地看了老浦一眼,说,一点没留下吗?老浦想了想说,我在门口抢到一只胭脂盒,好像是你用过的,我扳贮带回家了。小萼点点头,她说,一只胭脂盒,那么你就替我留着它吧。 事实上小萼很快就适应了劳动营内的生活,她是个适应性很强的女孩,缝麻袋的工作恢复了良好的睡眠,小萼昔日的神经衰弱症状不治而愈。夜里睡觉的时候,瑞凤的手经常伸进她的被窝,在小萼的胸脯和大腿上摸摸捏捏的,小萼也不恼,她把瑞凤的手推开,自顾睡了。有一天她梦见一只巨大的长满黑色汗毛的手,从上至下慢慢地掠过她的身体,小萼惊出了一身汗。原来还是瑞凤的手在作怪,这回小萼生气了,她狠狠地在瑞凤的手背上掐了一记,不准碰我,谁也别来碰我! 在麻袋二场里,小萼的眼前也经常浮现出那只男人的手,有时候它停在空中保持静止,有时候它在虚幻中游过来,像一条鱼轻轻地啄着小萼的敏感部位。小萼面红耳赤地缝着麻袋,她不知道那是谁的手,她不知道那只手意味着什么内容,只模糊感觉到它是昔日生活留下的一种阴影。 到了1952年的春天,小萼被告知劳动改造期满,她可以离开劳动营回到城市去了。小萼听到这个消息时手足无措,她的瘦削的脸一下子又无比苍白。妇女干部问,难道你不想出去?小萼说,不,我只是不知道出去后该怎么办,我有点害怕。妇女干部说,你现在可以自食其力重新做人了,我们会介绍你参加工作的,你也可以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了。妇女干部拿出一叠表格,她说,这里有许多工厂在招收女工,你想选择哪一家呢?小萼翻看了一下表格,她说,我不懂,哪家工厂的活最轻我就去哪家。妇女干部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们这些人的思想是改造不好的,那么你就去玻璃瓶加工厂吧,你这人好吃懒做,就去拣拣玻璃瓶吧。 在玩月庵的开始那些日子,秋仪仍然习惯于对镜梳妆。她看见镜子里的脸日益泛出青白色来,嘴唇上长了一个火疱。她摸摸自己最为钟爱的头发,她想这些头发很快就要从她身上去除,而她作为女人的妩媚也将随之消失。秋仪对此充满了惶恐。 老尼姑选择了一个吉日良辰给秋仪剃发赐名。刀剪用红布包着放在供台上,小尼姑端着一盆清水立于侧旁。秋仪看着供台上的刀剪,双手紧紧捧住自己的头发。秋仪突然大声叫起来,我不剃,我喜欢我的头发。老尼姑说,你尘缘未断,本来就不该来这里,你现在就走吧。秋仪说,我不剃发,我也不走。老尼姑说,这不行,留发无佛,皈佛无发,你必须作出抉择。秋仪怒睁双眼,她跺跺脚说,好,用不着你来逼我,我自己绞了它。秋仪抓起剪刀,另一只手朝上拎起头发,刷地一剪下去,满头的黑发轻飘飘地纷纷坠落在庵堂里,秋仪就哭着在空中抓那些发丝。 秋仪剃度后的第三天,老浦闻讯找到了玩月庵。那天没有香火,庵门是关着的。老浦敲了半天门,出来开门的就是秋仪,秋仪看看是老浦,迅速地把门又顶上了,她冲着老浦说了一个字,滚。老浦乍地没认出是秋仪,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秋仪在院子里对谁说,别开门,外面是个小偷。老浦继续敲门,里面就没有动静了。老浦想想不甘心,他绕到庵堂后面,想从院墙上爬过去,但是那堵墙对老浦来说太高了,老浦从来没干过翻墙越窗这类事。老浦只好继续敲门,同时他开始拼命地推,慢慢地听见里面的门闩活动了,门掩开了一点,老浦试着将头探了进去,他的肩膀和身体卡在门外。秋仪正站在门后,冷冷地盯着老浦伸过来的脑袋,老浦说,秋仪,我总算又见到你了,你跟我回去吧。秋仪用双手捂住了她的头顶,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老浦竭力在门缝里活动,他想把肩膀也挤进去。老浦说,秋仪,你开开门呀,我有好多话对你说,你干什么把头发剃掉呢?现在外面没事了。你用不着东躲西藏了,可你为什么要把头发剃掉呢?老浦的一只手从门缝里伸进来,一把抓住了秋仪的黑袍。秋仪像挨了烫一样跳起来,她说,你别碰我!老浦抬起眼睛哀伤地凝视着秋仪,秋仪仍然抱住她的头,她尖声叫起来,你别看我!老浦的手拼命地在空中划动,想抓住秋仪的手,门板被挤压得嘎嘎地响。这时候秋仪突然从门后操起了一根木棍,她把木棍举在半空中对老浦喊,出去,给我滚出去,你再不滚我就一棍打死你。 老浦沮丧地站在玩月庵的门外,听见秋仪在里面呜呜地哭了一会儿。老浦说,秋仪你别犟了,跟我回去吧,你想结婚我们就结婚,你想怎样我都依你,但是秋仪已经踢踢吐吐地走掉了。老浦面对着一片死寂,只有茂密的竹林在风中飒飒地响,远远的村舍里一只狗在断断续续地吠,玩月庵距城市十里之遥,其风光毕竟不同于繁华城市。这一天老浦暗暗下决心跟秋仪断了情丝,他想起自己的脑袋夹在玩月庵的门缝里哀求秋仪,这情景令他斯文扫地,老浦想世界上有许多丰满的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又何苦天天想着秋仪呢,秋仪不过是翠云坊的一个妓女罢。 1952年老浦的阔少爷的奢侈生活遭到粉碎性的打击,浦家的房产被政府没收,从祖上传下来的巨额存款也被银行冻结,老浦的情绪极其消沉,他天天伏在电力公司的写字桌上打瞌睡。有一天老浦接到一个电话,是小萼打来的,小萼告诉老浦她出来了,她想让老浦领她去见秋仪。老浦说,找她干什么?她死掉一半了,你还是来找我,我老浦好歹还算活着。 在电力公司的门口,老浦看见小萼从大街上姗姗而来,小萼穿着蓝卡其列宁装,黑圆口市鞋,除了走路姿势和左顾右盼的眼神,小萼的样子与街上的普通女性并无二致。小萼站在阳光里对老浦嫣然一笑,老浦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她比原先漂亮多了,他的心为之怦然一动。 正巧是吃午饭的时间,老浦领着小萼朝繁华的饭店街走,老浦说,小萼你想吃西餐还是中餐?小萼说,西餐吧,我特别想吃猪排、牛排,还有罐焖鸡,我已经两年没吃过好饭了。老浦笑着连声允诺,手却在西装口袋里紧张地东掏西挖,今非昔比,老浦现在经常是囊中羞涩的。老浦估量了一下口袋里的钱,心想自己只好饿肚子了。后来两个人进了著名的企鹅西餐社,老浦点菜都只点一份,自己要了一杯荷兰水。小萼快活地将餐巾铺在膝上,说,我的口水都要掉下来了。老浦说,只要你高兴就行,我已经在公司吃过了,我陪你喝点酒水吧。 后来就谈到了秋仪,小萼说,我真不相信,秋仪那样的人怎么当了姑子,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老浦说,鬼知道,这世道乱了套,什么都乱了。小萼用刀叉指了指老浦的鼻子,她说,你薄情寡义,秋仪恨透了你才走这条路。老浦摊开两只手说,她恨我我恨谁去,我现在也很苦,佩不上她了。小萼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秋仪好可怜,不过老浦你说得也对,如今大家只好自顾自了。 侍者过来结帐,幸好还没有出洋相。老浦不失风度地给了小费。离开西餐社时小萼是挽着老浦的手走的。老浦想想自己的窘境,不由得百感交集。看来是好梦不再了,在女人面前一个穷酸的男人将寸步难行。两人各怀心事地走,老浦一直把小萼送到玻璃瓶加工厂。小萼指了指竹篱笆围成的厂区说,你看我呆的这个破厂,无聊死了。老浦说,过两天我们去舞厅跳舞吧。小萼说,现在还有舞厅吗?老浦说,找找看,说不定还有营业的。小萼在原地划了一个狐步,她说,该死,我都快忘了。小萼抬起头看看老浦,突然又想起秋仪,那么秋仪呢?小萼说,我们还是先别跳舞了,你带我去看秋仪吧。老浦怨恨地摇摇头,我不去了,她把我夹在门缝里不让进去,要去你自己去吧。小萼说,我一个人怎么去?我又不认识路,再说我现在也没有钱给她买礼物。不去也行,那么我们就去跳舞吧。 三天后小萼与老浦再次见面。老浦这次向同事借了钱装在口袋里,他们租了一辆车沿着商业街道一路寻找热闹的去处。舞厅酒吧已经像枯叶一样消失了,入夜的城市冷冷清清,店铺稀疏残缺的霓虹灯下,有一些身份不明者蜷缩在被窝里露宿街头。他们路过了翠云坊口的牌楼,牌楼上挂着横幅和标语,集结在这里做夜市的点心摊子正在纷纷撤离。小萼指着一处摊子叫老浦,快,快下去买一客水晶包,再迟就赶不上了。老浦匆匆地跳下去,买了一客水晶包,老浦扶着车子望了望昔日的喜红楼,喜红楼黑灯瞎火的,就像一块被废弃的电影布景。老浦说,小萼,你想回去看看吗?小萼咬了一口水晶包,嘴里含糊他说,不看不看,看了反而伤心,老捕想了想说,是的,看了反而伤心。他们绕着城寻找舞厅,最后终于失望了,有一个与老浦相熟的老板从他家窗口探出头,像赶鸡似的朝他们挥手,他说,去,去,回家去,都什么年代了,还想跳舞?要跳回床上跳去,8家舞厅都取缔啦。老浦怅然地回到黄包车上,他对小萼说,怎么办?剩下的时间怎么打发呢?小萼说,我也不知道,我随便你。老浦想了想说,到我那里去跳吧。我现在的房子很破,家具也没有,不过我还留着一罐德国咖啡,还有一台留声机,可以跳舞,跳什么都行。小萼笑了笑,抿着嘴说,那就走吧,只要别撞上旁的女人就行。 这一年老浦几易其居,最后搬到电力公司从前的车库里。小萼站在门口,先探头朝内张望了一番,她说,想不到老浦也落到了这步田地。老浦说,世事难测,没有杀身之祸就是幸运了。小萼走进去往床上一坐,两只脚噗地一敲,皮鞋就踢掉了。小萼说,老浦,真的就你一个人?老浦拉上窗帘,回头说,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呀,我母亲到我姐姐家住了,我现在更是一个人啦。 小萼坐在床上翻着一本电影画板,她抬头看看老浦,老浦也呆呆地朝她看。小萼笑起来说,你傻站着干什么?放音乐跳舞呀。老浦说,我的留声机坏了。小萼说,那就煮咖啡呀。老浦说,炉子也熄掉了。小萼就用画报蒙住脸咯咯地笑起来,她说,老浦你搞什么鬼?你就这样招待我吗?老浦一个箭步冲到床上,揽住小萼的腰,老浦说我要在床上招待你,说着就拉灭了电灯。小萼在黑暗中用画报拍打着老浦,小萼喘着气说,老浦你别撩我,我欠着秋仪的情。老浦说这有什么关系,现在谁也顾不上谁了。小萼的身体渐渐后仰,她的手指习惯性地掐着老浦的后背。小萼说,老浦呀老浦,你让我怎么去见秋仪?老浦立刻就用干燥毛糙的舌头控制了小萼的嘴唇,于是两个人漂浮在黑暗中,不再说话了。 玻璃瓶加工厂总共有二十来名女工,其中起码有一半是旧日翠云坊的女孩,她们习惯于围成一圈,远离另外那些来自普通家庭的女工。工作是非常简单的,她们从堆成小山的玻璃瓶中挑出好的,清洗干净,然后这些玻璃瓶被运送出去重新投入使用。当时人们还不习惯于这种手工业的存在,许多人把玻璃瓶加工厂称做妓女作坊。 小萼的工作是清洗玻璃瓶,她手持一柄小刷子伸迸瓶口,沿着瓶壁旋转一圈,然后把里面的水倒掉,再来一遍,一只绿色的或者深棕色的玻璃瓶就变得光亮干净了。小萼总是懒懒地重复她的劳动,一方面她觉得非常无聊,另一方面她也清醒地知道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轻松省力的工作了。小萼每个月领十四元工资,勉强可以维持生计。头一次领工资的时候小萼很惊诧,她说,这点钱够干什么用?女厂长就抢白她说,你想干什么用?这当然比不上你从前的收入,可是这钱来得干净,用得踏实。小萼的脸有点挂不住,她说,什么干净呀脏的,钱是钱,人是人,再干净的人也要用钱,再脏的人也要用钱,谁不喜欢钱呢?女厂长很厌恶地瞟了小萼一眼,然后指着另外那些女工说,她们也领这点儿工资,她们怎么就能过?一出门小萼就骂,白花花,一脸麻,真恶心人。原来女厂长是个麻脸,小萼一向认为麻脸的人是最刁钻可恶的。她经常在背后挖苦女厂长的麻脸,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女厂长的耳朵里,女厂长气得把玻璃瓶朝小萼身上砸。她是个身宽体壮的山东女人,扑上来把小萼从女工堆里拉出来,然后就揪住小萼的头发往竹篱笆上撞,女厂长说,我是麻脸,是旧社会害的,得了天花没钱治,你的脸漂亮,可你是个小婊子货,你下面脏得出蛆,你有什么脸对别人说三道四的?小萼知道自己惹了祸,她任凭暴怒的女厂长扳铸的脸往竹篱笆上撞,眼泪却簌簌地掉了下来。女工纷纷过来拉架,小萼说,你们别管,让她把我打死算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 这天夜里小萼又去了老浦的汽车库。小萼一见老浦就扑到他怀里哭起来。老浦说小萼你怎么啦?小萼呜咽着说,麻脸打我。老浦说。她为什么打你?小萼说,我背后骂了她麻脸。老浦禁不住吭地笑出声来,那你为什么要在背后骂她呢?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现在不比在喜红楼,凡事不能大任性,否则吃亏还在后面呢。小萼仍然止不住她的眼泪,她说,鸨母没有打过我,嫖客也没有打过我,就是劳动营的人也没有打过我,我倒被这个麻脸给打了,你让我怎么咽得了这口气?老浦说,那你想怎么样呢?小萼用手抓着老浦的衣领,小萼说,老浦,我全靠你了,你要替我出这口气,你去把麻脸揍一顿:老浦苦笑道,我从来没打过人,更不用说去打一个女人了。小萼的声音就变了,她用一种悲哀的目光盯着老浦说,好你个老浦,你就忍心看我受气受昔,老浦你算不算个男人?你要还算是男人就别给我装蒜,明天就去揍她!老浦说,好吧,我去找人揍她一顿吧。小萼又叫起来,不行,我要你去揍她,你去揍了她我才解气。老浦说,小萼你真能缠人,我缠不过你。 老浦觉得小萼的想法简直莫名其妙,但他第二天还是埋伏在玻璃瓶加工厂外面攻击了麻脸女人。老浦穿着风衣,戴着口罩站在那里等了很久,看见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女人从里面出来,她转过身锁门的时候老浦迎了上去,老浦说,对不起,女人回过头,老浦就朝她脸上打了一拳,女人尖叫起来,你干什么?老浦说,你别瞎叫,这就完了。老浦的手又在她臀部上拧了一把,然后他就跑了。女人在后面突然喊起来,流氓,抓流氓呀!老浦吓了一跳,拼命地朝一条弄堂里跑,幸好街上没有人,要是有人追上了他就狼狈了。老浦后来停下来喘着粗气,他想想一切都显得很荒唐,也许他不该拧麻脸女人的臀部,这样容易造成错觉,好像他老浦守在门口就是为了吃麻脸女人的豆腐。老浦有点自怜地想,为了女人他这大半辈子可没少吃苦。 老浦回到他的汽车库,门是虚掩着的。小萼正躺在床上剪脚指甲,看见老浦立刻把身子一弓,钻进了被窝。小萼说,你跑哪里去风流了?老浦说,那,不是你让我替你去出气吗?我去打了麻脸女人一顿,打得她鼻青脸肿,趴在地上了,小萼咯咯地笑起来,她说,老浦你也真实在,我其实是拭试你对我疼不疼,谁要你真打她呀?老浦愣在那里听小萼疯笑着,笑得喘不过气来。老浦想他怎么活活地被耍了一回,差一点出了洋相。老浦就骂了一句,你他妈的神经病。小萼笑够了就拍了拍被子,招呼老浦说,来吧,现在轮到我给你消气了。老浦沉着脸走过去掀被子,看见小萼早已光着了,老浦狠狠地掐了她一下,咬着牙说,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今天非要把你弄个半死不活,小萼勾起手指刮刮老浦的鼻子,她说,就怕你没那个本事嘛。 汽车库里的光线由黄渐渐转至虚无,最后是一片幽暗。空气中有一种言语不清的甜腥气味。两个人都不肯起床,突然砰地一声,窗玻璃被什么打了一下,老浦腾地跳起来,掀开窗帘一看原来是两个小男孩在掷石子玩。老浦捂着胸口骂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是谁来捉奸呢。小萼在床上问,是谁,不是秋仪吧?老浦说,两个孩子。小萼跳下床,朝一只脸盆里解手。老浦叫了起来,那是我的脸盆!小萼蹲着说,那有什么关系?我马上泼掉就是了。随手就朝修车用的地沟里一泼。老浦又叫起来,哎呀,泼在我的皮鞋上了!原来老浦的皮鞋都是扔在地沟里的。老浦赶紧去捞他的皮鞋,一摸已经湿了。老浦气得把鞋朝墙角一摔,怎么搞的,你让我明天穿什么?小萼说,买双新皮鞋好了。老浦苦笑了一声,你说得轻巧,老子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哪儿有钱买皮鞋?小萼见老浦真的生气,自己也很不高兴,小萼撅着嘴说,老浦你还算不算个男人,为双破皮鞋对我发这么大的火。就坐在那里不动了。 老浦沮丧地打开灯,穿好了衣服。看看小萼披着条枕巾背对着他,好像要哭的样子,老浦想他真是拿这些女人没有办法。老浦走过去替小萼把衣裙穿好,小萼才破涕而笑。我肚子饿了。小萼说。肚子饿了就出去吃饭,老浦说。去哪里吃?去四川酒家好吗?出去了再说吧,老浦从枕头下摸出他的金表,叹口气说,不知道它能换多少钱?小萼说,你要把金表当掉吗?老浦说,只能这样,我手上已经一文不名了,这事你别对人说,说出去丢我的脸,小萼皱看眉头说,这多不好,我们就饿上一顿吧。老浦挽住小萼的手说,走,走,你别管那么多,我老浦从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是死是活呢。 两个人拉扯着走出汽车库。外面的泥地上浮起了一些水洼,原来外面下过雨了,他们在室内浑然不知。风吹过来已经添了很深的秋意。小萼抱着肩膀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老浦说,又怎么了?小萼抬头看看路边的树,看看树枝上暗蓝色的夜空,她说,天凉了,又要过冬天了。老浦说,那有什么办法?秋天过去总归是冬天。小萼说,我怕,我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怎么熬过这个冬天?没有火烤了,也没有丝棉棉袍,这个冬天怎么过?老浦说,你怕冷,没关系,我会把你捂得很暖和的。小萼看了眼老浦,低下头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我们老在一起没有名分不行,老浦你干脆娶了我吧。老浦愣了一会儿,说,结婚好是好,可是我怕养不活你。我该结婚的时候不想结婚,到想结婚时又不该结婚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个穷光蛋吗?小萼芜尔一笑,走过来勾住了老浦的手,我这样的人也只能嫁个穷光蛋了,你说是不是? 在剩余的秋天里,老浦为他和小萼的婚事奔波于亲朋好友之间,目标只是借钱。老浦答应了小萼要举行一个像样的婚礼,要租用一套单门独院,另外小萼婚后不想去玻璃瓶工厂上班了,一切都需要钱。最重要的一点是小萼已经怀孕了。老浦依稀记得有人告诉过他,只有最强壮的男人才会使翠云坊的女孩怀孕,老浦为此感到自豪。 没有多少人肯借钱给老浦。亲戚们或者是冷脸相待,或者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老浦知道这些人的潜台词,你是个著名的败家浪荡子,借钱给你等于拿银子打水漂玩,我们玩不起,老浦于是讪讪地告辞,把点心盒随手放在桌上。老浦从不死缠硬磨,即使是穷困潦倒,也维护一贯的风度和气派,只是心里暗叹人情淡薄,想想浦家发达的时候,这些人恨不得来舔屁眼,现在却像见瘟神一样躲着他。老浦只好走最后一步棋,去求母亲帮忙。他本来不想惊动她,浦太太是决计不会让他娶小萼的。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向她摊牌了,于是老浦又提了礼盒去他姐姐家。 浦太太果然气得要死要活,她指着老浦的鼻子说,你是非要把我气死不可了,好端端一个上流子弟,怎么就死死沾着两个婊子货?我不会给你钱,你干脆把我的老命拿走吧。老浦耐心地劝说着,他说,小萼是个很好的姑娘,我们结了婚会好好过的。浦太太说,再好也是个婊子货,你以为这种女人她会跟你好好过吗?老浦说,妈,我这是在求你,小萼已经怀孕了,浦太太鼻孔里哼了一声,怀孕了?她倒是挺有手段,浦家的香火难道要靠一个婊子来续吗?老浦已经急得满脸通红,他嗓音嘶哑着说,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浦太太最后瘫坐在一张藤椅上嚎陶大哭。老浦有点厌恶地看着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他想,这是何必呢?我老浦没杀人没放火,不过是要和翠云坊的小萼结婚。为什么不能和妓女结婚?老浦想他偏偏就喜欢上了小萼,别人是没有办法的。 浦太太最后递给老浦一个铁皮烟盒。烟盒里装着五根金条。浦太太冷冷地看着老浦,浦家只有这点儿东西了,你拿去由着性子败吧,败光了别来找我,我没你这个儿子了。老浦把烟盒往兜里一塞,对母亲笑了笑说,您不要我来我就不来,反正我也不要吃您的奶了。 1953年冬天,老浦和小萼的婚礼在一家闻名南方的大饭店里举行。虽然两家亲友都没有到场,宾客仍然坐满了酒席。老浦遍请电力公司的所有员工,而小萼也把旧日翠云坊的姐妹们都请来了。婚礼极其讲究奢华,与其说是习惯使然,不如说是刻意安排,老浦深知这是他一生的最后一次欢乐了。电力公司的同事发现老浦在豪饮阔论之际,眉宇间凝结着牢固的忧伤。而婚礼上的小萼身披白色婚纱,容光焕发地游弋于宾客之间,其美貌和风骚令人倾倒。人们知道小萼的底细,但是在经过客观的分析和臆测之后,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了。婚礼永远是欢乐的,它掩盖了男人的污言秽语和女人的阴暗心理。 昔日翠云坊的妓女早已看出小萼体态的变化,她们对小萼一语双关他说,小萼,你好福气呐。小萼从容而妩媚地应酬着男女宾客,这时有个侍者托着一个红布包突然走到小萼面前,说,有个尼姑送给你的东西,说是你的嫁妆。小萼接过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紫贡缎面的首饰盒,再打开来,里面是一只龙凤镯,镯上秋仪的名字赫然在目。小萼的脸煞地白了,她颤声问侍者,她人呢?侍者说,走了,她说她没受到邀请。小萼提起婚纱就朝外面跑,嘴里一迭声喊着好秋仪好姐姐。宾客们不知所以然,都站起来看。老浦摆摆手说,没什么,是她姐姐从乡下来了。旁边有知情的女宾捂嘴一笑,对老浦喊,是秋仪吧?老浦微微红了脸说,是秋仪,你们也知道,秋仪进了尼姑庵。 小萼追出饭店,看见秋仪身着黑袍站在街对面吵灯下。小萼急步穿越马路时看见秋仪也跑了起来,秋仪的黑袍在风中飒飒有声。小萼就站在路上叫起来,秋仪,你别跑,你听我说呀。秋仪仍然头也不回,秋仪说,你回去结你的婚,什么也别说,小萼又追了几步就蹲下来了,小萼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她说,秋仪,你怎么不骂我?原本应该是你跟老浦结婚的,你怎么不骂我呢?秋仪现在站在一家雨伞店前,她远远地看着哭泣的小萼,表情非常淡漠。等到小萼哭够了抬起头,秋仪说,这有什么可哭的?世上男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一个老浦,我现在头发还没长好,也不好出来嫁人,我只要你答应跟老浦好好过,他对得起你了,你也要对得起他。小萼含泪点着头,她看见秋仪在雨伞店里买了把伞,秋仪站在那里将伞撑开又合拢,嘴里说,我买伞干什么?天又不下雨,我买伞干什么?说着就把伞朝小萼扔过来,你接着,这把伞也送给你们吧,要是天下雨了,你们就撑我这把伞。小萼抱住伞说,秋仪,好姐姐,你回来吧,我有好多话对你说。秋仪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静的光芒,很快地那种光芒变得犀利而残酷,秋仪直视着小萼的腹部冷笑了一声,怀上老浦的种了?你的动作真够快的。小萼又啜泣起来,我没办法,他缠上我了。秋仪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他缠你还是你缠他?别把我当傻瓜,我还不知道你小萼?天生一个小婊子,打死你也改不了的。 秋仪的黑袍很快消融在街头的夜色中。小萼觉得一切如在梦中,她和老浦都快忘了秋仪了,也许这是有意的,也许本来就该这样,男人有时候像驿车一样,女人都要去搭车,搭上车的就要先赶路了。小萼想秋仪不该怪她,就是怪她也没用,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小萼拿着那把伞走回饭店去,看见老浦和几个客人守在门口,小萼整理了一下头饰和婚纱,对他们笑了笑,她说,我们继续吧,我把他送走了。 小萼走到门口,突然想到手里的伞有问题。伞就是散,在婚礼上送伞是什么意思呢?咒我们早日散伙吗?小萼这样想着就把手里的伞扔到了街道上。她看见一辆货车驶过,车轮把伞架辗得支离破碎,发出一种异常清脆的声响,噼,啪。 房子是租来的,老浦和小萼住楼下两问,楼上住着房东夫妇,那对夫妇是唱评弹的,每天早晨都练嗓,男的弹月琴,女的弹琵琶,两个人经常唱的是《林冲夜奔》里的弹词开篇。老浦和小萼都是喜睡懒觉的人,天天被吵得厌烦,又不好发作,于是就听着,后来两个人就评论起来了,小萼说,张先生唱得不错,你听他嗓子多亮,老浦说,张太太唱得好,唱得有味道。小萼就用时朝老浦一捅,说,她唱得好,你就光听她吧。老浦说,那你就光听他的吧。两个人突然都笑起来,觉得双方都是心怀鬼胎。 住长了老浦就觉得张先生的眼睛不老实,他总是朝小萼身上不该看的地方看,小萼到外面去倒痰盂的时候张先生也就跟出去拿报纸,有一次老浦看见张先生的手在小萼臀部上停留了起码五秒钟,不知说些什么,小萼咯咯地笑起来。老浦的心里像落了一堆苍蝇般地难受。等到小萼回来,老浦就铁青着脸追问她,你跟张先生搞什么名堂,以为我看不见?小萼说,你别乱吃醋呀,他跟我说了一个笑话,张先生就喜欢说笑话,老浦鼻孔里哼了一声,笑话?他会说什么笑话,小萼扑哧一笑说,挺下流的,差点没把我笑死,你要听吗?老浦说,我不听,谁要听他的笑话,我告诉你别跟他太那个了,否则我不客气。小萼委屈地看着老浦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再说我拖着身子,我能跟他上床吗?老浦说,幸亏你大肚子了,否则你早就跟他上床了,反正我白天在公司,你们偷鸡摸狗方便得很,小萼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就哭起来,跑到床背后去找绳子,小萼跺着脚说,老浦你冤枉我,我就死给你看。吓得老浦不轻,扑过去抢了绳子朝窗外扔。 小萼闹了一天,老浦只好请了假在家里陪她。老浦看小萼哭得可怜,就把她抱到床上,偎着她说些甜蜜的言语,说着说着老浦动了真情,眼圈也红了,老浦的手温柔而忧伤地经过小萼的脸、脖颈、乳房,最后停留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老浦说,别哭,你哭坏了我怎么办?小萼终于缓过气来,她把老浦的手抓住贴在自己脸上摩挲着,小萼说,我也是只有你了,我从小爹不疼娘不爱,只有靠男人了,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只有死给你看。 整个冬天漫长而寂寞,小萼坐在火炉边半睡半醒,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唯一棵梧桐树,树叶早已落尽,剩下许多混乱的枝子在风中抖动。窗外没有风景,小萼就长时间地照镜子,因为辞掉了玻璃瓶加工厂的工作,天天闲居在家,小萼明显地发胖了,加上怀孕后粗壮的腰肢,小萼对自己的容貌非常失望。事实上这也是她不愿外出的原因,楼上张家夫妇的家里似乎总是热闹的,隔三差五的有客人来,每次听到楼梯上的说笑和杂沓脚步声,小萼就有一种莫名的妒嫉和怨恨,她不喜欢这种冷清的生活,她希望有人到家里来。 有一天张先生把小萼喊上去打麻将。小萼很高兴地上楼了,看见一群陌生的男女很诡秘地打量着她,小萼镇定自若地坐到牌桌上,听见张先生把二饼喊成胸罩,小萼就捂着嘴笑。有人给小萼递烟,她接过就抽,并且吐出很圆的圈儿。这次小萼玩得特别快活,下搂时已经是凌晨时分,她摸黑走到床边,看见老浦把被窝卷紧了不让她进去,老浦在黑暗中说,天还没亮呢,再去玩。小萼说,这有什么,我成天闷在家里,难得玩一回,你又生什么气?老浦说,我天天在公司拼命挣钱养家,回来连杯热茶也喝不上,你倒好,麻将搓了个通宵。 小萼就去掀被子,朝老浦的那个地方揉了揉,好啦别生气啦,以后再也不玩了。我要靠你养活,我可不敢惹你生气,老浦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小萼说,你叹什么气呀?你是我男人,你当然要养我。现在又没有妓院了,否则我倒可以养你,用不着看你的脸色了。老浦伸手敲了敲床板,怒声说,别说了,越说越不像话,看来你到现在还忘不了老本行。 结婚以后老浦的脾气变得非常坏,小萼揣测了众多的原因,结果又一一排除,又想会不会是自己怀孕了,在房事上限制了老浦所致呢?小萼想这全要怪肚子里的孩子,想到怀孕破坏了她的许多乐趣,小萼又有点迁怒于未出世的孩子。什么事情都是有得必有失,这一点完全背离了小萼从前对婚姻的幻想。 在玩月庵修行的两年中,秋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听说小萼和老浦结婚,第二次是得到姑妈的报丧信,说是她父亲坐在门口晒太阳时,让一辆汽车撞飞了起来,再也醒不了了。秋仪回家奔丧,守灵的时候秋仪从早到晚地哭,嗓子哭破了,几天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一半在哭灵,一半则是在哭她自己。料理完丧事后秋仪昏睡了两天两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小萼和老浦在一块巨大的房顶上跳舞,而她在黑暗中悲伤地哭泣,她的死去的父亲也从棺材中坐起来,与她一起哭泣。秋仪就这样哭醒了。醒来长久地回味这个梦,她相信它是一种脆弱和宣泄,并没有多少意义。 秋仪的姑妈拿了一只方戒给秋仪说,这是你的东西吧,我炒蚕豆的时候在锅里发现的。秋仪点了点头,想到那次路过家门不入的情景,眼圈又有点红。姑妈说,你什么时候回庵里呢?我给你准备了一坛子咸菜,你喜欢吃的。秋仪瞥了眼姑妈的脸,那么我是非回庵里去啦?我要是不想当姑子了呢?姑妈有点窘迫他说,我也不是赶你回去,这毕竟是你的家,回不回去随你的便。秋仪扭过脸去说,我就是要听你说真话,到底想不想留我?姑妈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回去也好,你做了姑子,街坊邻居都没有闲话可说了,秋仪的眼睛漠然地望着窗外破败的街道,一动不动,泪珠却无声地滴落在面颊上。过了一会儿,秋仪咬着嘴唇说,是啊,回去也好,外面的人心都让狗吃了。 第二天秋仪披麻戴孝地回到玩月庵。开门的是小尼姑,她把门打开,一看是秋仪就又关上了。秋仪骂起来,快开门呀,是我回来了。她听见小尼姑在院子里喊老尼姑,秋仪回来了,你来对她说。秋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地撞着门。等了一会儿,老尼姑来了,老尼姑在门里说,你还回来干什么?你骗了我们;玷污了佛门,像你这样的女人,竟然有脸进庵门,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秋仪尖叫起来,用拳头撞着门,我听不懂你的鬼话,我要进去,快给我开门。老尼姑在里面咔哒上了一条门闩,她说,我们已经用水清洗了庵堂,你不能再回来了,你已经把玩月庵弄得够脏的了,秋仪突然明白眼前的现实是被命运设计过的深渊绝境,一种最深的悲怆打进她的内心深处,秋仪的身体渐渐像沙子一样下陷,她伏在门上用前额叩击庵堂大门时已是泣不成声,秋仪说,让我进去吧,我想躲一躲。我不愿意回去,外面的人心都让狗吃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回来了,你们就再收留我一次吧。玩月庵的大门被秋仪撞得摇摇欲坠,狗在院子里狂吠起来。老尼姑说,你走吧,你回来也没有饭吃了,施主少了,庵里的口粮也少了,多一张嘴吃饭我们就要挨饿。秋仪立刻喊起来,我有钱,我可以养活你们,你不要担心我分口粮,我的钱买口粮吃到老死也吃不完呐。老尼姑说了一句,那脏钱你留看自己用吧。秋仪听见她的迟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庵里的狗也停止了吠叫。秋仪重新面临一片死寂的虚无,反而是欲哭无泪。 附近的竹林里有几个农民在拔冬笋。他们目睹了秋仪在玩月庵前吃闭门羹的场景。秋仪面如上灰,黑白相杂的衣袍在风中伤心地飘拂。后来她开始满地寻找树枝杂木,收拢了一齐码在玩月庵的门前,农民们猜到她想引柴纵火,他们紧张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议论她会不会带着火种。然而秋仪没带火种,也许她最后缺乏火烧玩月庵的勇气。秋仪后来坐在柴禾堆上扶腮沉思了很长时间,其容颜憔悴而不乏美丽。竹林里的农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秋仪,有一个说:听说她从前是一个妓女。然后他们看见秋仪从柴禾堆上站了起来,她脱下身上的黑袍,用力撕成几条,挂在庵门的门环上。秋仪里面穿的是一件蓝底红花的织锦缎紧身突祆,色彩非常鲜艳,她站在玩月庵前环顾四周,在很短的时间内复归原状。农民们后来看见秋仪提着个小包裹,扭着腰肢,悄悄地经过了竹林,她的你上并没有悲伤。 到了1954年,政府对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妓女不再心存芥蒂,专门为妓女开设的劳动训练营几乎全撤销了。秋仪知道了这个消息,心中反而怅然,她想她何苦这样东躲西藏的,祸福不可测,如果当初不从那辆卡车上跳下来,她就跟着小萼一起去了。也许还不会弄到现在走投无路的局面。 秋仪回到她的家里时姑妈很吃惊,她说,你真的回来了?再也不去庵里了?秋仪把小包裹朝床上一扔,说,不去了,做尼姑做腻了,想想还是回来过好日子吧。姑妈的脸色很难看,她说,哪儿会有你的好日子过呢?你是浪荡惯了的女孩,以后怎么办?秋仪说,不用你操心,我迟早要嫁人的,只要是个男的,只要他愿意娶我,不管是阿猫阿狗,我都嫁。姑妈说,嫁了以后又怎么办呢?你能跟人家好好过日子吗?秋仪笑了笑说,当然能,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别人能我为什么不能? 姑妈一家对秋仪明显是冷淡的。秋仪也就不给他们好脸色看,做什么事都摔摔打打的。秋仪什么都不在乎,因此无所畏惧,只是有一次她扫地时看见了半张照片埋在垃圾里,捡照片的时候秋仪哭了,那是从一张全家福上撕下来的,光把秋仪一个人撕下来了,拍照时秋仪才八九岁的样子,梳着两条细细的小辫,对着照像机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秋仪抓着半张照片,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她一脚踢开姑妈的房门,摇着照片喊,谁干的,谁这么恨我?姑妈不在,秋仪的表弟在推着刨子于木工活,表弟不屑地瞟了秋仪一眼,是我干的,我恨你。秋仪说,你凭什么恨我?我碍你什么事了?表弟说,你回来于什么?弄得我结婚没房子。你既然在外面鬼混惯了,就别回来假正经了,搅得家里鸡犬不宁。秋仪站在那儿愣了会儿,突然佯笑着说,你倒是实在,可是你不摸老娘的脾气,有什么事尽管好好说,惹急了我跟你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表弟的脸也转得快,马上嘻笑着说,好表姐,那么我就跟你商量了,求求你早点儿嫁个人吧,你要是没有主我来当媒人,东街那个冯老五对你就很有意思。秋仪怒喝了一声,闭上你的臭嘴,我卖X卖惯了,用得着你来教?说着用力把门一撞,人就踉跄着走出了家门。 冬天的街道上人迹稀少,秋仪靠着墙走,一只手神经质地敲着墙和关闭的店铺门板,不仅是冬天的街道,整个世界也已经空空荡荡。秋仪走过凤凰巷,她忘不了这条小巷,十六岁进喜红楼之前她曾经在这里走来走去,企盼一个又英俊又有钱的男人扳铸的贞操买走,她拒绝了许多男人,最后等来了老浦。如果说十六岁的秋仪过了一条河,老浦就是唯一的桥,在这个意义上秋仪无法忘记者浦给她的烙印和影响。那时候凤凰巷里的人都认识秋仪,几年过去了,社会已经起了深刻的变化,现在没有人朝秋仪多看一眼,没有人认识喜红楼的秋仪了。秋仪走过一家羊肉后,听见店里有人喊她的名字,一看是瑞凤,瑞凤从店里跑出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说,真的是你?你不是进尼姑庵了吗?秋仪说,不想呆那儿了,就跑出来了。瑞凤拍拍手说,我说你迟早会出来,翠云坊的女孩在尼姑庵怎么过呢?瑞凤嘻嘻地笑了一气,又说,你去哪里?秋仪说,哪里也不去,满街找男人呢。瑞凤会意地大笑起来,硬把秋仪拉进羊肉店喝羊汤。 原来瑞凤就嫁了这家羊肉店的老板,秋仪扫了一眼切羊糕的那个男人,虽然肥胖了一些,面目倒也老实和善。秋仪对瑞凤说,好了,都从良了。就剩下我这块糟头肉,不知会落到哪块案板上?瑞凤说,看你说得多凄惨,你从前那么红,男人一大把,还不是随你挑。秋仪说,从前是从前呀,说完就闷着头喝羊汤。瑞凤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忘了告诉你小萼生了个儿子,八斤重呢。你吃到红蛋了吗?秋仪淡然一笑,默默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问,他们两个过得好吗?瑞凤说,好什么,听说老是吵架,小萼那人你最了解,爱使小性子,动不动寻死觅活的。我看小萼是死不了的,倒是老浦非让她缠死不可。秋仪低着头说,这是没办法的,一切都是无意。瑞凤说,你要去看他们吗?秋仪又摇头,她说,结婚时去看过一次就够了,再也不想见他们。 秋仪起身告辞时瑞凤向她打听婚期,秋仪想了想说,快了,凑合一下就快了。瑞凤说,你别忘了通知我们,姐妹一场,喜酒都要来喝的秋仪说,到时再说吧,要看嫁给什么人了。 半个月后秋仪嫁给了东街的冯老五,秋仪结婚没请任何人。过了好久有人在东街的公厕看见秋仪在倒马桶,身后跟着一个鸡胸驼背的小男人。昔日翠云坊的姐妹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惊诧不已,她们不相信秋仪会把下半辈子托付给冯老五,最后只能说秋仪是伤透了心,破罐子破摔了,她们普遍认为秋仪的心里其实只有老浦,老浦却被小萼抢走了。 老浦给儿子取名悲夫。小萼说,这名字不好,听着刺耳,不能叫乐夫或者其他名字吗?老浦挥挥手说,就叫悲夫,有纪念意义。小萼邹起眉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老浦抱起儿子,凝视着婴儿的脸,他说,就这个意思,悲夫,老大徒伤悲,想哭都哭不出来啦。 小萼坐月子的时候老浦雇了一个乡下保姆来,伺候产妇和洗尿布。老浦干不来这些零碎杂事,也不想干。咬着牙请了保姆,借了钱付保姆的工钱。这样过了一个月,老浦眼看着手头的钱无法应付四口之家,硬着头皮就把保姆辞掉了。小萼事先不知道此事,她仍然等着保姆送水泡蛋来,等等不来,小萼就拍着床说,想饿死我吗,怎么还不送吃的来?老浦手里握着两只鸡蛋走进来,他说你自己起来烧吧,保姆辞掉了。小萼说,你怎么回事?辞保姆也不跟我商量,我坐月子,你倒让我自己起来烧,老浦说,再不辞就要喝西北风了,家里见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萼白了老浦一眼,五根金条,鬼知道是怎么折腾光的。老浦的眼睛也瞪圆了,梗着脖子喊,我现在不赌不嫖,一分钱也不花,不都是你在要吃好的要穿好的?你倒怪起我来了。小萼自知理亏,又不甘认输,躺到被窝里说,不怪你怪谁,谁让你没本事挣大钱的?老浦说,你还以为在旧社会,现在人人靠工资吃饭,上哪儿挣大饯去?除非我去抢银行,除非我去贪污公款,否则你别想过阔太太的日子了! 小萼仍然不肯起床做家务,老浦无奈只好胡乱做些吃的送到床边,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小萼皱着眉头吃,有时干脆推到一边不吃。老浦终于按捺不住,砰地把碗摔在地上,老浦说,不吃拉倒,我自己还愁没人伺候呢。你这月子坐到什么时候才完?小萼和怀里的婴儿几乎同时哭了起来,小萼一哭起来就无休无止,后来惊动了楼上的张家夫妇,张太太下楼敲着门说,小萼你不能哭了,月子里哭会把眼睛哭瞎的。小萼说,哭瞎了拉倒,省得看他的脸。但是张太太的话还是有用,小萼果然不再哭了,又过了一会儿,小萼悉悉索索地起了床,披了件斗篷到厨房里去,煎煎炸炸,弄了好多碗吃食,一齐堆在碗橱里,大概是想留着慢慢吃。 这个时期老浦回家总是愁眉紧锁,唉声叹气的,儿子夜里闹得他睡不好觉,老浦猛然一个翻身,朝儿子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小萼叫起来,你疯啦,他才多大,你也下得了这毒手。老浦竖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说,我心烦,我烦透了,小萼往老浦身边凑过去,抓住他的手说,你再打,连我一起打,打死我们娘俩你就不烦了。老浦抽出自己的手,冷不丁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老浦哑着嗓子说,我该死,我该打自己的耳光。 第二天老浦从公司回来,表情很异常。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朝小萼面前一摔,你不是嫌我没本事挣钱吗,现在有钱了,你拿去痛痛快快地花吧。小萼看着那叠钱疑惑地问,上哪儿弄来这么多钱?老浦不耐烦他说,那你就别管了,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靠着这笔钱小萼和老浦又度过了奢华惬意的一星期。小萼抱着悲夫上街尽情地购物,并且在恒孚银楼订了一套黄金饰物,小萼的心情也变得顺畅,对老浦恢复了从前的温柔妩媚。直到有一天,天已黑透了,老浦仍不见回来。来敲门的是电力公司老浦的两个同事。他们对小萼说,老浦出了点事,劳驾你跟我们去一趟吧。小萼惊惶地看着来人,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把悲夫托给楼上的张太太,匆匆披上件大衣就跟着来人去了。 在路上电力公司的人直言不讳地告诉小萼,老浦贪污了公款,数目之大令人不敢相信,小萼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拉紧大衣领子,借以遮挡街上凛冽的寒风,电力公司的人说,老浦过惯了公子少爷的生活,花钱花惯了,一下子适应不了新社会的变化,这时小萼开始呜咽起来,她喃喃他说,是我把老浦坑了,我把老浦坑了。 老浦坐在拘留所的一间斗室里,看见小萼进来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说话。老浦的脸色呈现出病态的青白色,未经梳理的头发凌乱地披垂在额上,小萼走过去抱住他的头,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替他梳理头发。 没想到我老浦落到这一步。老浦说。 没想到我们夫妻缘分这么短,看来我是再也回不了家了。你一个人带着悲夫怎么过呢?老浦说。 等悲夫长大了别让他在女人堆里混,像我这样的男人没有好下场。老浦最后说。 老浦站起来,揽住小萼的腰用力亲她的头发、眼睛和嘴唇,老浦的嘴唇冰凉冰凉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茫然而空洞的白光。小萼无法忘记者浦给她的最后一吻,它漫长而充满激情,几乎令人窒息,直到很久以后,小萼想起与老浦的最后一面,仍然会浑身颤抖,这场疾风暴雨的婚姻,到头来只是一夜惊梦,小萼经常在夜半发出梦魇的尖叫。 昔日翠云坊的妓女大多与老浦相熟,1954年3月的一天,她们相约到旧坟场去送老浦最后一程,看见老浦跪在那里,嘴里塞着一团棉花,老浦没穿囚服,身上仍然是灰色的毛料西装。当枪声响起。老浦的脑袋被打出了血浆,妓女们狂叫起来,随即爆发出一片凄厉的恸哭,有人尖叫,都是小萼,都是小萼害了他。 小萼没有去旧坟场。老浦行刑的这一天,小萼又回到玻职瓶加工厂上班,她的背上背着儿子悲夫。小萼坐在女工群里,面无表情地洗刷着无穷无尽的玻璃瓶,到了中午十点钟光景,悲夫突然大声啼哭起来,小萼打了个冷颤,腾出一只手去拍儿子。边上有个女工说,孩子是饿了吧?你该喂奶了。小萼摇了摇头,说,不是,是老浦去了,可怜的老浦,他是个好人,是我扳蛀坑了。 秋仪也没有去送老浦。从坟场回来的那群女人后来聚集到秋仪的家里,向秋仪描述老浦的惨相,秋仪只是听着,一言不发。秋仪的丈夫冯老五忙着给女客人殷勤地倒茶,秋仪对他说,你出去吧,让我们在这里叙叙。冯老五出去了,秋仪仍然没有说话,等到女人们喝完了一壶茶,秋仪站起来说,你们也出去吧。人都死了,说这说那的还有什么用?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着,我心里乱透了。 这天晚上下雨,雨泼打着窗外那株梧桐树的枝叶,张家的小楼在哗哗雨声中像一座孤立无援的小岛。小萼抱着悲夫在室内坐立不安。后来她看见窗玻璃上映出秋仪湿漉漉的模糊的脸。秋仪打着一把伞,用手指轻轻地弹着窗玻璃。 小萼开门的时候眼泪止不住淌了下来。秋仪站在门口,直直地注视着小萼,她说,小萼,你怎么不戴孝?小萼低着头回避秋仪的目光,嗫嚅着说,我忘了,我不懂这些,心里乱极了。秋仪就从自己头上摘下一朵小白花,走过来插在小萼的头发上,秋仪说,知道你会忘,给你带来了。就是雨太太,弄湿了。小萼就势抱住秋仪,哇地哭出声来,嘴里喊着,我好悔,我好怕呀,是我把老浦逼上绝路的。秋仪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男女之事本来就是天意,生死存亡就更是无意了。你要是对老浦有情义,就好好地养悲夫吧,做女人的也只能这样了。 秋仪抱过悲夫后就一直不放手,直到婴儿酣然入睡,秋仪看着小萼给婴儿换尿布脱小衣裳,突然说,你还是有福气,好坏有一个胖儿子。小萼说,我都烦死了,你要是喜欢就抱走吧。秋仪说,当真吗?当真我就抱回家了,我做梦都想有个儿子。小萼愣了一下,抬头看秋仪的表情,秋仪背过身去看着窗外。我上个月去看医生了,医生说我没有生育能力,这辈子不会怀孩子了。小萼想了想说,没孩子也好,少吃好多苦。秋仪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吃点苦算什么?我是不甘心呀,说来说去都是以前自己造的孽,谁也怨不得。 两个人坐着说话,看着窗外雨依然下着,说话声全部湮没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了。小萼说,雨停不了,你就陪我一夜吧,我本来心里就害怕,有你在我就不怕了。秋仪说,你不留我我也不定,我就是来陪你。的,毕竟姐妹一场。 午夜时分小萼和秋仪铺床睡下,两个人头挨着头,互相搂抱着睡。秋仪说,这被头上还有老浦的头油味。小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秋仪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说,这日子过得可真奇怪呀。 只听见雨拍打着屋顶和梧桐,夜雨声幽幽不绝。 小萼做了一年寡妇。起初她仍然带着悲夫住在张先生的房子里,以她的收入明显是交不起房租和水电费的。玻璃瓶加工厂的女工向小萼询问这些时,小萼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后来就传出了小萼和说评弹的张先生私通的消息。再后来小萼就带着悲夫报到女工宿舍来了,据说是被张太太赶出来的,小萼额上的那块血痂,据说是张太太用惊堂木砸出来的,血痂以后变成了疤,一直留在小萼清秀姣好的脸上。 第二年小萼就跟个北方人走了。那个北方男人长得又黑又壮,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玻璃瓶厂的女工都认识他。她们说他是来收购二种墨绿色的小玻璃瓶的,没想到把小萼也一起收购走了。 离乡的前夜,小萼一手操着包裹一手抱着悲夫来到秋仪的家。秋仪和冯老五正在吃晚饭,看见小萼抱着孩子无声地站在门洞里。秋仪放下筷子迎上去,小萼已经慢慢地跪了下来。我要走了,我把孩子留给你。秋仪慌忙去扶,小萼你说什么?小萼说,我本来下决心不嫁人,只想把悲夫抚养成人,可是我不行,我还是想嫁男人。秋仪把小萼从地上拉起来,看小萼的神色很恍悯,像梦游人一样。 秋仪抱过悲夫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她又望了望小萼,小萼坐在椅子上发呆。秋仪说,我料到会有这一天的。我想要这个孩子。小萼哇地一声哭了,竹椅也在她身下咯吱咯吱地哀鸣,秋仪说,别哭了,悲夫交给我你可以放心,我对他会比你更好,你明白这个道理吗?小萼抽泣着说,我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明白我自己是怎么回事。 去火车站给小萼送行的只有秋仪一个人。秋仪原来准备带上悲夫去的,结果临出门又改变了主意,光是拎了一兜水果话梅之类的食物。在月台上秋仪和小萼说着最后的悄悄话,小萼的眼睛始终茫然地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秋仪说,你在望什么?小萼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我在找翠云坊的牌楼,怎么望不见呢?秋仪说,哪儿望得见牌楼呢,隔这么远的路。 后来火车就呜呜地开走了,小萼跟着又一个男人去了北方。这是1954年的事。起初秋仪收到过小萼托人代笔的几封信,后来渐渐地断了音讯。秋仪不知道小萼移居北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到了悲夫能认字写字的年龄,秋仪从箱底找出小萼写来的四封信,用红线扎好塞进炉膛烧了。悲夫的学名叫冯新华,是小学校的老师取的名字。冯新华在冯家长大,从来没听说过自己的身世,从来没有人告诉他那些复杂的陈年旧事。 冯新华八岁那年在床底下发现一只薄薄的小圆铁盒,是红绿相间的,盒盖上有女人和花朵的图案。他费了很大的劲把盖子拧开,里面是空的,但是跑出一股醇厚的香味,这股香味挥之不去,冯新华对这只小铁盒很感兴趣,他扳贮在地上滚来滚去地玩,直到被秋仪看到。秋仪收起那只盒子,锁到柜子里。冯新华跟在后面问,妈,那是什么东西?秋仪回过头,精神很凄恻。她说,这是一只胭脂盒,小男孩不能玩的。 已婚男人 到了秋天,杨泊的身上仍然穿着夏天的衣服,一件浅蓝色的衬衫,一条式样已经过时的直筒牛仔裤,杨泊的脚上仍然穿着黑色皮凉鞋,有时候在风中看见杨泊裸露的苍白的脚趾,你会想起某种生存的状态和意义。 杨泊是一个已婚男人。 杨泊是一个有了孩子的已婚男人。 杨泊的家在某条商业衔上的新式公寓里,去商业街购物或者困逛的朋友们经常去敲他家的门。杨泊家的门框上装有电铃按钮,但它已经坏了。门口有一块草垫子,是供人擦鞋用的,草垫子边上有一只红色塑料捅,里面堆满了形形色色的垃圾。我敲门,或者别人敲门,冯敏会抱看孩子风风火火地跑来开门。冯敏的长发胡乱地用一条手绢绾住,她的头发上散发出海鸥牌洗发膏的气味。冯敏把怀里的孩子调整好位置,说,你好。她的神情有时候慵倦,有时候欣喜,别人是无法事先预料的。冯敏说,这孩子把我累得半死不活,成天要抱在手上。劳驾你给我去洗洗菜吧,我一早就把菜泡在水池里了,就是没空洗。杨泊他一早就去公司了。这些都是前两年对杨泊家的印象了。那时候杨泊正忙于筹备他的经济信息公司,杨泊总是不在家,去找杨泊实际上就是去找他的妻子冯敏和他的大头婴儿,杨泊的朋友们注意到婴儿的脑袋和硬朗的头发,这一点酷似杨泊。 杨泊现在蜗居在家,现在是1989年了,世界发生了一些质的变化,渐渐趋向于肥胖臃肿,而杨泊却变得瘦弱不堪。有一天他花了一毛钱站到街头的健康游艺秤上测定一下健康状况,只接到一张小卡片。卡片上标明身高1米73,体重60公斤。杨泊觉得卡片内容过于简单,他问收钱的女人,就这些?女人说,就这些,你还想知道哪些?有病要去医院检查。杨泊笑了笑,又定神看了看小卡片,他还是很吃惊。他记得自己的体重一直是70公斤,身高是1米75。体重减轻情有可原,身高怎么也会缩掉2厘米呢?杨泊把小卡片摔在地上,回头说,你的游艺秤一点也不准确。那个女人轻蔑他说,你要是不相信科学测定,可以去屠宰厂的磅秤上秤一下试试。 杨泊的公司到了秋天已经不复存在了,秋天的时候他经常走过公园路上公司的旧址,那是一栋黄色小木屋,他的公司散架的第三天,就有一家誊印社搬了进去。杨泊站在街对面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他的办公室窗台上的那盆吊兰。那是他遗忘了的唯一件私物,杨泊就跑过去拨开搬家的人群,他抱住那盆吊兰往外走,有人拽住他的胳膊说,你怎么回事?杨泊说,这是我的。他用双肘把那人撞了个趔趄,杨泊说,滚开,这是我的东西。后来杨泊抱着那盆垂死的吊兰回家。他在繁华拥挤的大街上疾走。远远地你能从人群中认出杨泊来,一个特点是他的衣着总是跟不上季节的转换,另一个特点是他的硕大的头颅,它在街道人群中飘浮而过,显得沉重而又孤独。 杨泊的朋友王拓碰巧目睹了杨泊家遭劫的一幕,王拓是为了女孩的事去向杨泊求救的,后来每逢谈到此事,王拓就很窘迫。 王拓上杨泊家楼梯时,听见上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下来一大群人,他们在往楼下搬东西。王拓看见杨泊也在里面,他和另外三个人搬一台冰箱。杨泊朝王拓笑了笑说,你来了。王拓说,谁搬家?杨泊说,我。王拓说,怎么不通知我,搬哪里去?杨泊说,随便。王拓当时没意识到什么,他帮着把冰箱搬到楼下,又搬到卡车上,这时候杨泊拍了拍手,把那群人介绍给王拓,王拓跟他们握完手,听见杨泊说,好了,你们开车走吧。 王拓跟着杨泊又走上楼梯,杨泊走在前面,他的步态很疲乏,身子有点摇摇晃晃的,杨泊突然说,王拓,这下没有冰啤酒招待你了,冰箱让他们抬走了,电视机也让他们抬走了,王拓说,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杨泊说,我借了他们的钱,没法还清,他们来搬东西,公平交易。杨泊转过脸来,他的表情很平静,拉了拉王拓,来呀,我还有两瓶啤酒,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凉着呢。王拓说,这帮狗日东西趁火打劫,你还帮他们抬?杨泊说,这有什么关系?他们人少。王拓又说你还正儿八经地给我介绍这人那人的,怎么还有这份心思?杨泊说,这有什么关系?大家见了面总要介绍一下的,就算认识了。 走进杨泊家,王拓一眼看见冯敏握看把扫帚站在屋子中央,孩子在卧室里大声啼哭,冯敏的脸色苍白,眼圈是红的,她显然是刚刚哭过。王拓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冯敏握着扫帚想干什么。杨泊始终没有朝冯敏看一眼,杨泊把王拓推到沙发上坐下,说,没什么,我们喝点啤酒,啤酒这会儿肯定还凉着呢。杨泊拿来两个杯子斟满,自己先喝了半杯,他舔了舔嘴唇,说,果然还凉着,挺过瘾的。这时候孩子又哭起来了,王拓看了看冯敏,冯敏仍然握着扫帚站在那里。王拓说,今天就别喝了吧。杨泊说,为什么不喝,一会儿啤酒就不凉了。这时候冯敏僵立的身体动了一下,紧接着她把扫帚从门外扔进来,撞到杨泊的腿上。冯敏没有说话,她的眼睛里是一种到达极限的愤怒和怨恨。她张大了嘴,双唇颤动,似乎想哭又想喊叫。杨泊捡起扫帚,耸了耸肩说,女人就是这样,她们不能经受任何打击,她们像纸一样脆弱而浅薄。杨泊把扫帚扔到门外,顺手撞上了门。他对王拓说,我们谈我们的,你用不着受别人的情绪支配,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你能不能去找任佳谈谈?王拓说。 任佳是谁?杨泊说,是你的女朋友? 她怀上孩子了,可她坚决不肯堕胎。她说宁肯不要我,也要这个孩子。我怎么也说服不了她,王拓说。 这种事情我怎么谈,应该你自己说服她。杨泊说。 她相信你,崇拜你,你的话她会听的。王拓说。 我从来不知道竟还有人崇拜我。杨泊说。 好多人都崇拜你,包括我自己。王拓说,你是男子汉。 你想利用我,就拼命抬高我,这是儿童的伎俩。杨泊说。杨泊最后高声笑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对王拓说,好了,我知道了,不管是英雄还是草包都有解救别人的义务。反正我闲着没事,有的是时间,我可以把世界上所有道理讲给任佳听,只是别让任佳爱上我。 这天晚上杨泊跟着王拓去找任佳。任佳是一个十九岁的图书管理员,热衷于读琼瑶的小说,杨泊通过谈话发现任佳崇拜和迷恋的并不是自己,也不是王拓,她崇拜的是一个名叫大卫的小说中的男人,另外一方面,她把自己想像成了一个名叫伊雯的小说中的女人,那个伊雯有一个非婚私主子。杨泊根据王拓的要求,讲了许多婚育的理论和利弊。最后觉得累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困倦得厉害,不知不觉打了个瞌睡,王拓后来把扬泊推醒,杨泊醒来说,孩子睡了吗?王拓知道杨泊的意识错位了,王拓说,你好像太疲倦了。杨泊揉揉眼睛说,我从来没有疲倦的时候,他听见任佳咯咯的笑声,任佳说,你这人很幽默,我喜欢你的幽默感。杨泊说,幽默是生活的境界,即使你要哭,也应该哭得幽默一点。 杨泊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他一进门就觉得问题严重了,空荡荡的屋子寂静得可怕。冯敏带着孩子离家了,他估计她是回了娘家。水池边放着一盆尿布,还有一只奶瓶上的吸嘴,它们散发着婴儿特有的温馨的气息,这使杨泊感到清醒,杨泊打开水龙头,开始搓洗那盆尿布。他想着冯敏的离家,女人就像弱小动物,一旦在自己巢穴里失去了什么,就要回到父母的巢穴中去寻找温暖。杨泊慢慢地搓洗孩子的尿布,时而抓起一块放在鼻子下面嗅嗅,尿布上的气味总是使他想起一些生与死的问题,想到他自己的模模糊糊的童年生活。外面起了大风,杨泊听见风推打着阳台上的一扇窗户,他跑去关好了窗,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凤很大,下面的街道上旋卷着梧桐树的落叶,杨泊看见路灯下有一对情侣,他们站在风中,男孩把他的风衣像伞一样撑起来,笼住那个女孩。杨泊莫名地有点感动。他朝他们吹了声口哨,忽然想起几年前他与冯敏的恋爱。也是秋天,他去排演场接冯敏。他们走过秋风漫卷的街道,他对冯敏说,秋天了,我们该有个家了。后来冯敏告诉他,就是这句话使她下决心嫁给了他。 冯敏离家的这段时间里,日子变得悠长了。杨泊一天只胡乱吃两顿饭,埋头于那本关于信息发播和反馈的书的创作,屋子现在真的空寂了,这是杨泊潜意识中所希望的局面,一旦来临却又带来了某种复杂奇怪的感觉。杨泊感到既轻松又很沉重。他回顾这几年的婚姻家庭生活,一切的矛盾冲突都诞生于孩子出世这件简单的事情上。 杨泊不记得在冯敏分娩前是否笑了,但冯敏一口咬定他在笑。她说我疼得死去活来,你却看着我笑,你觉得我的痛苦很滑稽,只要我喊出一声,你就咧开嘴已笑,虽然没有笑出声音,但是你的没心没肝的残忍是掩饰不了的。杨泊不记得这些细节,他不相信自己像冯敏描述的那样残忍,他说,你这是臆造,是妄想狂。冯敏冷笑了一声,又说那么你为什么不肯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医生告诉你是难产,必须做剖腹手术,你为什么不肯签字?是不是希望我在难产中死去?杨泊说你这才是残忍,把别人想像得那么残忍本身也是一种残忍。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希望你自然分娩。我不喜欢用剖腹方式迎接我们的孩子。冯敏又一次地冷笑,她说你说得好听,难道你不知道我是难产,必须剖腹,如果不是我妈妈来了,我就要死在临产室了?杨泊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你的说法没有意义。 杨泊只记得临产室门前那张冰冷的木条长椅,还有玻璃门上用红漆写的两个大大的"产"字。玻璃门被护士不断地推开,关闭,挟来一种冷风和难闻的气味。杨泊那天总是感到冷,他瑟缩在长椅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奇怪的是他始终不能把冯敏的生产和自己联系起来,他反复读着一张庸俗无聊的街头小报,对四周的环境感到一种深深的隔阂。他记得还有几个男人也在临产室门外,他们像拿着彩票等待中奖一样焦的而激动。有个工人模样的竭力跟杨泊搭话,他说,你是男是女?杨泊说,不知道。等生出来看吧。他说,没做过B超?杨泊说,不知道。他对杨泊的回答不满意,摇了摇头,又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杨泊说,无所谓。那人疑惑地看了看杨泊,忽然笑着说,我明白了。你不想要孩子吧?杨泊没有再理踩,他冷淡地把头埋下去继续读报。其实他也说不上来想不想要这个孩子,或者说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杨泊认为生育是一件自然的事情,是生命的过程,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应违抗也无力违抗。杨泊反复读着一张庸俗无聊的街头小报,报纸上有一则报道使他很好笑,报道说畜牧学家发明了一项新的科学专利,他们给母鸡戴上两片粉红色的隐形眼镜,母鸡就会大量地生蛋,蛋产量可翻三番。 杨泊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问屋子,打开每一盏灯。他不是那种精力充沛的人,在椅子上坐久了或者与人谈话时间长了都会疲倦。他发现窗台上有半包红双喜香烟,不知是谁忘在那儿了。杨泊笨拙地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两口。他不会抽烟。冯敏曾经勉励他抽烟,她说男人应该抽烟,就像女人不应该抽烟一样。杨泊说,你这是教条。抽烟至多是无聊和苦闷的象征。冯敏说,你说得对,但我觉得你连无聊和苦闷也没有,你这人那么空,什么也没有。杨泊无言以对,他觉得冯敏刻毒,但他不想以更刻毒的话回敬她。因为他懒得吵架。 有人敲门。敲门声很急促,杨泊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黑色夹克的青年,是个陌生人。杨泊问,你找谁?那人说,找你,你就是杨泊?杨泊说,是的,既然找我就请进屋吧。那人笑了笑,紧接着他挥起拳头朝杨泊脸上打去,杨泊被打得茫然不知所措,他听见那人说,杨泊,我就是来教训你们这些骗子的,杨泊眼前金星飞舞,他扶着门框,看见那人把领子往上提了提,然后噔噔地下楼。 杨泊摸了摸脸,手上全是血,鼻子被打破了。杨泊朝楼梯追了几步又站住了,他站在黑暗的楼梯上,摇了摇头,这世界整个疯狂了。杨泊猜不出那闯入者的身份,是精神错乱者,抑或真是一个受骗者?杨泊扪心自问,他从来没有欺骗过谁,为人真诚一向是他生活的准则,即使在筹建信息公司时他也在工作条例中规定:出售信息必须经过严格验证。不得出售假信息。那么,骗子这个字眼为什么会加到他的头上,杨泊觉得这事情很荒诞,也很可笑。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像一个神秘使者一样突然来临,把一个事业已经失败的男人的鼻子打破了,杨泊觉得他的面目既深刻又可笑。 好多天了,杨泊第一次照了镜子。他看见自己单薄瘦削的鼻子歪扭着,鼻孔下面凝满了血,他还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胡子都在疯长,显得紊乱不堪。杨泊用力扯下了下巴上一根胡子,他想头发和胡子在人体生长是最没有意义的,它们一个劲地疯长,不仅不能带来任何价值,你还必须花钱花力气处理它们。 第二天上午,杨泊在鼻梁部位的隐隐作痛中惊醒。阳光从窗玻璃上反射进来,刺疼他的眼睛。杨泊抽下脑袋下的枕中,折成条状搭在眼睛上,他想继续睡一会儿,却无法再睡了。依稀想起夜里做了许多恶梦,只是一个也没有记住。杨泊总是这样,每夜都做许多梦,一俟醒来就都忘了。 杨泊扳指一算,冯敏离家已经五天了,他必须去把她从娘家接回来。不知是哪本家庭生活指南书讲了,五天是一个界线和极限,夫妻吵架在五天后应该由一方主动缓解,否则超过五天,容易导致矛盾的激化和发展。杨泊对这种理论从来是置之一笑,他去接冯敏和孩子回家,只是因为他需要他们回家了。 杨泊从门后摘下孩子的自行车座椅,匆匆地下了楼。 杨泊骑着自行车往他岳母家去,这段路程很短,但杨泊却一向惧怕这段路,他不知怎么特别惧怕看见冯敏的父母,虽然他们很喜欢他。杨泊解释不清其中的原因,冯敏对此有她独特的见解,她说,因为你有负罪感,你没有使他们的女儿得到幸福。 一路上不时有人对杨泊的脸惊诧万分,之后是窃笑,杨泊知道是鼻子上的止血纱布让他们发笑。杨泊对这种好管闲事的举动很恼火,后来快到冯敏父母家时他忍痛揭掉了纱布,他不想让别人再来欣赏他受伤的面孔。 冯敏穿着她母亲的羊毛外套来开门,她始终没有朝杨泊看一眼,后来她一直坐在桌前,用一把小剪刀修剪指甲。 杨泊松了一口气,他发现岳父岳母都不在家,而孩子睡在里面的床上,杨泊侧过身张望了一下孩子的脸,孩子睡着了。杨泊觉得这有点不巧,如果抱着孩子,说话办事都会自然一些,可以调剂一下尴尬的气氛。 杨泊说,他们呢?出门了? 你说谁?他们是谁? 你父母,他们不在家? 如果你有点良心和教养,你应该知道怎么称呼我父母。 杨泊笑了笑,我只是不习惯而已。其实我很尊重他们。 冯敏没有说话,她精心地修剪着指甲,然后把那些透明的指甲屑从桌上掸掉,她脸上的表情不怪不怒,和平日相仿。杨泊觉得这反而有点难办。 杨泊说,这几天孩子夜里闹不闹? 冯敏这时候抬眼看了看杨泊,她说,你的鼻子怎么啦? 杨泊耸了耸肩,说,让上帝打了一拳,他让我清醒清醒。 我不喜欢你的幽默。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陌生人,他找上门来打了我一拳,他认为我是一个骗子。 你是一个骗子,不过骗得最多的是你自己。 骗自己没关系,最多是咎由自取。杨泊摸了摸他的鼻子,他说,我害怕的是骗了别人,冯敏,我骗过你吗?你真认为我是一个骗子吗? 冯敏愣了一下,随后她的眼圈有点红了。她站起身,走到卫生间去洗孩子的尿布。杨泊跟进去,抢了过来,他说,我来洗吧,我应该好好劳动改造一下了,谁让我是一个世界上著名的大骗子呢。 你来干什么?冯敏突然问。 把你们接回家。你们应该回家了。 回家?冯敏的眼神黯淡无光,她说,冰箱也没有了,孩子的牛奶怎么存放?天天要买菜,谁去买?电视也没有了,晚上怎么打发? 那不算问题,以前没有冰箱不照样过吗?杨泊想了想说,买菜的事我来吧,至于电视机,你实在想看的话,我可以演一些节目给你看,哑剧还有独脚戏我都会。 你别想逗我笑。冯敏正色说,我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也没有关系,只要思想通了,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 后来杨泊抱着孩子匆匆逃出了门,冯敏跟在后面,在一家新开张的鲜花店门前,冯敏拉住杨泊,从他衣兜里掏走仅有的五块钱,买了一束鲜红的石竹花。 朋友们去杨泊家,赶上吃饭的时间,他们照例要留下来吃饭。在杨泊失业的那段时间里,这种情形依然继续,杨泊的朋友们和杨泊一样,大多是些不拘小节的人。他们没有注意到冯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冯敏的烹调艺术也每况愈下,有一天冯敏在饭桌上说,杨泊迟早会变成个穷光蛋,哪天他到你们门上乞讨不知你们会不会给他一碗饭吃?客人觉得冯敏的话刺耳,但也没有往心上去。 王拓有一天带着任佳去杨泊家,杨泊在厨房里摘芹菜。杨泊对他们说,你们坐坐,我马上就摘好了。杨泊又喊冯敏给他们泡咖啡,冯敏在里面看孩子,她好像没有听见,杨泊又喊了一声,冯敏很不耐烦他说,咖啡早喝光了。杨泊说,那就泡茶吧,冯敏仍然没有动,隔着工艺门帘,可以看见她抱着孩子去了阳台。 王拓在杨泊家很随便,他把任佳领进了杨泊的书房,杨泊这时候端了两杯茶走进来,他的面容有些憔翠,手臂上沾着一片芹菜叶子。杨泊总结人以不拘小节的印象。 任佳穿戴时髦,在什么地方都是顾盼生辉。她对杨泊说,你的书真多,我一看见书,人就被陶醉了。 你喜欢看什么书?杨泊说。 我喜欢美学方面的书,它能培养人的气质和容貌。 大概是的。杨泊说,不过我很害怕这些书,书读得越多,人就越发丑陋阴暗。 你又在开玩笑了。任佳嘻嘻地笑了,她推了推王拓说,王拓这家伙就是不懂得幽默。 王拓说,老杨,等会儿我们去看电影,晚饭就在你这儿蹭一顿了,有什么好吃的吗? 杨泊说,那当然。我等会儿去弄只烧鸡。 外面什么东西被打碎了,砰地一声脆响。冯敏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她把手一挥,扔进来一捆芹菜。 杨泊,你的芹菜摘好了吗? 摘好了。 你自己来看看,叶子一片也没摘。 我觉得吃芹菜不用摘叶子,营养都在叶子上面。 冯敏哭笑不得,她愣了一会儿,突然尖声骂了一句缺乏文明的话,然后一扭身走开了。 放屁。冯敏说。 王拓和任佳面面相觑,任佳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她拉了拉王拓的手说,走吧。他们小心翼翼地跨过那捆芹菜,径直出门去。在过道上,任佳回,朝杨泊家的门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她说,那个女人怎么这样庸俗?土拓有点迷惘他说,天知道,冯敏原先不是这样的。 后来杨泊的朋友们就很少去他家了。他们对杨泊依然很敬重。这年秋天市场上寄赠贺年片风行一时,他们几乎都想到了这个点子,给杨泊寄了装帧精美图案华丽的贺年片。 杨泊如期收到了那些贺年片,他把它们随手扔在书桌上,厨房里,甚至厕所的抽水马桶上,杨泊不喜欢这种小玩意,他觉得寄赠这种小玩意毫无意义。有一天他看见孩子抓着一张贺年片在啃咬,他夺了下来,发现那是任佳寄来的。上面写着一些崇拜他的华丽辞藻。落款任佳两个字被红笔打了个大叉,杨泊猜想那肯定是冯敏干的。他有点好笑,他觉得在别人名字上打叉同样也是毫无意义的。 杨泊每天早晨骑车去自由市场买菜,渐渐地对蔬菜肉鱼禽蛋的市场行情了如指掌,有时候他不无遗憾地想到,如果经济信息公司搞成功的话,这些自由市场的信息,也可以作为一门业务来经营。 在一大群鲜鱼摊子边上,夹杂着一个测字占龄人的摊子。那是一个独眼瞎子,戴一个黑色的单片眼镜。杨泊每天都在市场上看见他。杨泊有一次朝他多看了几眼就被他拉住了。 你脸上有灾气。独眼说。 在哪儿? 眉宇之间,看不见的地方。 灾祸什么时候降临? 现在还不知道,算一卦就知道了。 杨泊对他笑了笑,他说,不用算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身上有灾气。 后来杨泊在他家楼下的人行道上又碰见那个人,那个人摘掉了单片眼镜,在路边又摆了个香烟摊。杨泊注意了他的眼睛,那只眼睛和别人一样明亮,原来他不是独眼瞎子。杨泊想这才是个名副其实的骗子。不过他一点也不恨他,他想他大概也是个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杨泊过去买了一包烟,他问,累不累?那人狡黠地看了一眼杨泊,慢慢他说,我们大家都挺累。 冯敏在替杨泊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那包价格昂贵的法国香烟。冯敏说,哪来的?杨泊当时已经忘了买烟的事,他回忆了一会儿,说,从一个骗子那儿买的,冯敏皱了皱眉头,这么贵的烟,你买了干什么?你又不抽烟。杨泊说,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那个人很有意思。他很像我,我很像他。买他的烟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冯敏把那盒烟远远地摔过来,你这人是够奇怪的了,你知道这个月还剩几块钱生活费?这个家你让我怎么当?杨泊抢起烟看了看盒壳,他说,这种商标图案多漂亮,可以作为艺术品收藏。冯敏已经卷着脏衣服来到浴缸边上,她回过头说,可你不是百万富翁,别忘了你是一个穷光蛋。说完了就弯腰俯在浴缸里洗衣服。因为洗衣机也让杨泊的债主抬走了,冯敏现在只能在浴缸里洗衣服。她没再听见杨泊说话,直到晚上睡觉,杨泊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冯敏知道她的最后那句话刺伤了他。这种令人不快的效果并非她的初衷,但冯敏觉得她对杨泊是忍无可忍了。 沉默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冯敏给孩子喂完奶,对着镜子在梳头。冯敏的头发又黑又直,自然垂于双肩之上。她很喜欢自己的头发,早晚都要细细梳理两次,杭完头发后冯敏瞥了眼床上的杨泊。杨泊已经醒来,睁大眼睛看着门背后挂着的两件睡衣,那是他们结婚前一起去商店买的,蓝的是杨泊的,粉红的是冯敏的。冯敏记得孩子出世以后那两件睡衣就没被穿过,它们现在就像过时的风景画挂在门背后。 你该去买菜了。七点钟了。冯敏背对着杨泊,她说,去晚了市场上什么也没有了。 杨泊翻身跳下床,他开始慢慢地穿衣服,他总是先穿上衣,直到上衣的扣子全部扣好,然后才把两条又瘦又细的腿伸入裤筒,杨泊一边穿裤子一边对冯敏说,我想去深圳。 去哪儿? 深圳。我想去维奇的公司干几年。 怎么回事? 维奇给我写过信,让我当合伙人。 维奇很能干,他是个天才。他让你当他的合伙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蠢才,我当不了他的合伙人? 我没这么说,你别自己作践自己。 用不着掩饰,我明白你的意思。 隧便你怎么想好了,反正我不会让你去的。 你不是老在埋怨没钱吗?我去了深圳,即使做不成生意,卖血卖肾脏也给你寄钱。 冯敏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眼眶里滚出泪水。她抽泣着冲出房间,把门砰地拉上了。她站在门外哭了一会,又重新把门撞开,对着里面喊,杨泊,你别把自己打扮得那样悲壮,你其实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你想去深圳,不过是想逃之夭夭,逃避责任罢了。 杨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冯敏,没有说话。摇篮里的孩子被惊哭了,杨泊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摸摸孩子的尿布,已经尿湿了。他找了半天干净尿布,一块也没有找到。所有的尿布都晾在外面的阳台上。杨泊灵机一动,随手拿了一块毛巾塞在孩子的屁股下面。他抱着孩子往外走,说,我们出去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冯敏走过来夺下孩子,抽走了他屁股下面的毛巾,冯敏说,要去你一个人去,别让孩子跟着你受罪。杨泊说,为什么把毛巾抽走,尿在毛巾上不一样吗?他看见冯敏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突然觉得冯敏也很可怜。冯敏咬着嘴唇说,你从来不把别人当人,你就不能让孩子尿在你身上吗?为什么用毛巾,尿在你身上不也一样吗?杨泊说,那不一样,人是人,毛巾是毛巾,人比毛巾神圣多了。 杨泊拎着菜篮上街,去了很久没回家。王拓来找杨泊,看见门虚掩着,他走进去,看见冯敏抱着孩子坐在草编地毯上发呆。王拓已经很久没来了,他发现冯敏的容貌今非昔比,她现在和杨泊一样消瘦憔悴,尤其是神情也类似杨泊,充满一种迷惘和思考的痕迹。 老杨呢?王拓问。 他走了。冯敏对来客的态度仍然抱有敌意,你们怎么又想起杨泊来,想请他去参加任佳的生日晚会。任佳让我专程来请他。 杨泊容易讨小女孩的喜欢。冯敏暖昧地笑了笑说,去参加晚会需要准备什么礼品吧? 随便的。可以带一束鲜花,或者什么都不带。 冯敏点了点头,拍着怀里的孩子,她哼着催眠曲哄孩子入睡。王拓局促地站着,他希望杨泊这时候能够出现,这样他可以亲口跟杨泊说晚会的事。王拓知道如果让冯敏捎话,她很有能条故意隐瞒。谁都清楚,冯敏不喜欢杨泊在他的朋友圈里的交际,更不喜欢杨泊和别的女性在一起。 你是杨泊的朋友,你了解杨泊吗?冯敏突然问,她抬起眼睛专注地盯着王拓,王拓吃惊之余发现她的表情是诚恳的。 当然。老杨是个大好人。 请说得详细点。 老杨是个有抱负有思想的人,而且为人热情真诚,我一向把他看作值得尊敬和信赖的好朋友。 还有呢?请说得再详细一点。 王拓忍不住笑了,他觉得冯敏有点奇怪,他说,你是他的妻子,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正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我有必要了解他。问题是我觉得他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我理解不了他的思想和性格,他现在离我越来越远。 王拓注意到冯敏眼神里那种冰凉的悲伤,他同情她,不知怎祥安慰这个苦恼的女人。但是有一句话不宜讲出来,王拓想说的是: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杨泊后来如约去参加了任佳的生日晚会。他手里提着孩子的红色塑料座椅走进任佳家时,大概迟到了半个钟头。杨泊向任佳解释说,我刚把孩子送到他外婆家,急着赶来,路上跟公共汽车撞了一下。杨泊的牛仔裤上果然破了一个大口子,膝盖上渗出暗红的血迹。任佳找了块止血纱布给他,说。是你自己来还是让我来。杨泊摇头说,不要你来,否则王拓会吃酷的。任佳倚着门看着杨泊贴纱布,说,我倒不在乎他吃醋,我在想,你为什么要甘心忍受这些大大小小的痛苦?杨泊听出任佳话里的弦外之音,他说,那有什么办法?我天生是个背运的人。 杨泊与他的朋友们好久没有谋面。他们心照不宣,对杨泊的近况缄口不问,只是藉迟到的理由拼命给杨泊灌酒。杨泊的谈吐举止跟从前一样优雅从容,杨泊说,我现在不想喝酒,如果想喝桌上这些不够我一个人喝的。朋友都说,杨泊你从前可是好酒量,你从前见酒就上。杨泊说,现在不同了。我再为国家节约粮食和酒精。王拓走过来,挨着杨泊坐下,他的劝酒也遭到失败。王拓始终不知道杨泊这种铁一样的意志出于什么原因,他无可奈何他说,你不喝酒,那干什么?杨泊咳嗽了一声说,我来就是想,在你们中间坐坐。八点钟我要走,我要去接孩子。王拓一时无言,内心有某种深深的感动,他也感觉到杨泊身上无形的阴影,它虽然被杨泊自己淡化了,但确实存在。 杨泊安详地坐在他的朋友们之间。他的精神飘浮在一些抽象的思想领空里。他看见所有的酒杯里盛满灰色尘埃,它们上浮然后下沉,如此循环,体现物质的存在;他还听见盆栽铁树上发出的细微的枝叶爆芽以及断裂的声音,一如生命进程的展示。杨泊微笑着,他感到多日来头脑第一次这样清醒,后来他用一种微颤的声调问身边的王拓,从这里出去,你们又到哪里去?王拓举着酒杯说,回家,喝完了回家睡觉。杨泊说,对,我们都要回家。 晚会的主要内容是家庭舞会,杨泊对这套程式非常熟悉,他帮着把大蜡烛点燃,把家具抬到墙边,然后他站在一边看他们跳舞,杨泊的交谊舞其实跳得很好,但是很多时候他不想跳,或者说他对此渐渐淡漠了。他不想跟任何人面对面靠得很近,似乎那样会带来某种洞穿和丧失。 任佳走过来,她穿着鲜艳的长裙走过来,把手搭在杨泊的肩上,她说,你不请我跳,我来请你了。杨泊说,对不起,我已经把所有舞步忘光了,任佳吸起鲜红的嘴辱说,你不能拒绝一个过生日的快乐公主,她正在寻找森林中的好猎手。杨泊当时就发现任佳喝醉了,他觉得女人的醉态比男人更滑稽,她们即使醉了也不失平日的矫饰和多情。杨泊想了想伸手扶住了任佳,他熟练地带着她软绵绵的身体舞至人堆里。他发觉他们都注意着他和任佳,他觉得对一双随意组合的舞伴施加额外压力是没有意义的。任佳放纵地笑着说,太好了,太美了。杨泊闻到了她嘴里的酒气,他觉得与一个醉酒的女孩跳舞确实有一种压力,它来自别人的目光,也来自自己内心阴暗的那一部分。杨泊猛地转动任佳的腰,使她旋转了一圈、二圈、三圈,转到第四圈的时候任佳突然失去重心,俯在杨泊的身上呕吐起来。杨泊站定了任她呕个不停,他感觉到后背上湿热湿热的,一股难闻的气味,任佳嘴里涌出的秽物吐了他一身。 杨泊,你为什么不跟那个庸俗女人离婚?被王拓扶进卧室后,任佳一边痛哭一边尖声大喊。杨泊,你一定要回答我,你为什么不离婚? 所有的目光都暖昧而紧张地扫向杨泊。杨泊面无表情地走到门边,伸手从挂钩上摘下那只他儿子的塑料座椅,杨泊回头说,离婚没有意义,结婚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最有意义。 杨泊看了看手表,慢慢走出门去。在黑暗的走廊上,他一眼认出了那辆被汽车撞过的自行车。杨泊骑上车自行车钢圈和轮胎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噪声。杨泊就这样骑着破车回家,被酒精和食物弄脏了的外衣使他厌恶,他把它脱下来,夹在后座上。在任佳家的结局是杨泊没有预料到的,对于任佳的明显多情,他感到茫然,内心对此存有一种深深的隔阂。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强加于他人头上,杨泊想盲目的多情对于世界也是毫无意义的。 有一天深夜,杨泊在睡梦中被一种重物坠地的声响所惊醒。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上,冯敏迷迷糊糊地问他,你又做恶梦了?杨泊说,是什么东西掉下去了?杨泊自己也解释不清他对此做出的强烈反应。那种沉闷的声响使他心跳加剧,他打开台灯,从镜子里看见一张惊惶而陌生的脸。 第二天才知道是阳台上的那盆吊兰坠落在楼下,夜里的风刮断了铁丝,也葬送了杨泊所珍爱的吊兰的前程。杨泊看见花盆已经碎裂,吊兰的叶子在风中籁簌颤动。他找根绳子在花盆上捆了几道,想把它抱回家,走到楼梯上,他站住思考了一会儿,又返身下楼,把那盆吊兰扔进了垃圾桶。 杨泊的失眠症就是这以后染上的。入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恍惚中总是听见那声可怖的重物坠地的响声,他肯定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那个声音是虚假的意识的产物,但杨泊好像等待着它的来临。在这种无谓的等待中,他的心情变得很恶劣,伴随着难以抑制的焦躁和沮丧。 杨泊在黑暗中悉悉卒卒地穿衣服,他想出门,又怕惊醒熟睡的冯敏。他轻手轻脚摸黑走到门口,正准备开门的时候,听见冯敏在里面说话,你深更半夜上哪儿去?杨泊不想回答,他扮了一声猫叫。冯敏又说,你老是自己折腾自己,让别人也睡不好。 杨泊下了楼。外面的风很大,冰凉地灌迸杨泊单薄的衣服里。杨泊打了个寒噤,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自由的喜悦。街道在深夜变得空旷而宁静,路灯恰到好处地照亮了水泥路面,发出淡淡的白光。杨泊张开双臂,模仿飞鸟奔跑了几步后停下来,他向前向后观察了一下,没有人看见他的动作。他感到很放心,然后放慢脚步朝广场走去。 深夜独行的感觉对杨泊已经陌生。他记得从前还是个少年时经常深夜出门,在大街上寻寻觅觅,寻求他所期待的一次艳遇或者别的非同寻常的经历。他记得就是在话剧团门口第一次遇见冯敏,也是秋末初冬的日子。在话剧团门口路灯下,冯敏侧身而立,她穿了一件素色风衣,围一条黑白格围巾,她的容貌神态犹如天仙打动杨泊的心,杨泊站在对面屋檐的阴影下,偷窥着她。他判断她在等人,他当时决定,如果她等的是男人,他就向他们投一块石子以示抗议,如果是女孩,他就将开始他的爱情生活,他要抓住她。后来杨泊如愿以偿,他看见话剧团里跑出了另外一个女孩,她们手拉手经过杨泊面前时,杨泊看见冯敏在夜色中发亮的双眸,他一下子就坠进了爱情的深渊。 对于爱情的回忆使杨泊的脚步滞重起来。杨泊觉得这些往事现在看来就像一部温柔感伤的电影,离他的心十分遥远。怀旧是有害无益的:更重要的是思考现实和未来,杨泊走着,大概在深夜十一点钟时,他来到广场。 杨泊赶上了一个外省马戏团的末场演出,演出在用白布围成的空地上进行。他买了一张票,走进白布里面,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突然置身于丧葬的气氛中,他怀疑自己在梦游,不过,一切都是真的,他在深夜的广场观看一场马戏演出。观众寥落,杨泊数了数,一共只有六七个人。他想他们也许跟他一样,患有严重的失眠症。 有人敲锣,然后有两只穿花袄的猴子在空地上翻跟斗。杨泊注意到其中一只猴子很调皮,当锣声停下来时,那只猴子仍然在翻跟斗,一个接一个,怎么也停不下来。敲锣的人气恼地上去强行把它抱走了。杨泊忍不住笑起来,他想猴子并没有错误,它只是情绪失控,出于某种惯性,人类的这个习性在猴子身上也得以体现。猴子下场后,一只狗熊摇摇晃晃地上场,表演脚蹬皮球的技艺。然后狗熊还热情地吹奏了口琴。杨泊觉得让狗熊这样野性笨拙的动物学习艺术大可不必,所以他不喜欢狗熊的节目。 马戏班演出了半个钟头就草草结束了。杨泊最后一个走出去,有个马戏班的人问他,师傅,我们的马戏好看吗?杨泊想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但他不忍伤害这个可敬的夜间马戏班,杨泊说,你们的演出时间还可以推迟,有好多人夜里睡不好觉。 杨泊走到电报大搂时,回头看见广场上的灯光骤然熄灭。马戏班正在收摊,他们把那块巨大的白布收卷起来,白布在黑暗中慢慢地变小,最后消失,有一辆卡车停在路边,杨泊看着马戏班的人和动物都上了卡车,最后消失不见了。杨泊目送夜间马戏班远去,脑子里再次想到了丧葬这个不祥的字眼。 据说杨泊后来养成了深夜独行的习惯。这种习惯最后导致了杨泊和冯敏之间关系的急剧恶化。有一段时间杨泊的朋友们都知道了他们分居的消息。有人猜测他们可能很快就会离婚。而真正了解杨泊的人说杨泊不会,除非冯敏提出离婚。有一天王拓去火车站送人,出站时看见杨泊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王拓跑过去跟他说话时,杨泊说,你别过来,我在梦游,王拓观察杨泊的神态表情,杨泊的眼睛宁静温和,似笑非笑的样子,和白天并无二致。王拓不相信他在梦游,但他很担心杨泊的神经是否出了毛病。 杨泊深知他现在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只有他自己坚信一切正常,他清醒而又放松,事物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他的个人生活一旦挣脱了世俗的枷锁,已经上升到精神的高空,杨泊对此感到满意。 冯敏第二次离家前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她又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杨泊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冯敏忙碌地干这些活,后来他说,别这样,我不希望你走。如果我们必须分开,让我出去好了。我可以住到朋友家去。 冯敏说,不,这儿留给你一个人,这下没有人妨碍你写作了。我还给你单身的自由。 杨泊说,我从来没说过单身自由,结婚不自由,我也不认为你和孩子妨碍过我,请不要偷换主题。 冯敏说,我不想再忍受你的自私,还有你的阴暗心理。你不是男子汉,除了自己,你谁也不是。 杨泊说,你说错了,我爱世界上每一个人,就是不爱自己。 冯敏不再说话了,她用拖把使劲地擦着地板,地板上汪着水迹,冯敏看见杨泊脚上的拖鞋洇湿了,她用拖把敲了敲杨泊的脚说,把脚抬起来。杨泊没有动弹,他的目光变得呆滞无神,冯敏听见杨泊轻轻他说,我知道还有一个原因让你离开我,你只是羞于启齿。杨泊叹了口气。他说,我阳痿了,这是已婚男人致命的疾病,但它跟我的心灵没有关系,我没有罪。 冯敏木然地站在那儿,过了很久地爆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哭泣,她边哭边说,你混帐,你卑鄙,你自己明白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杨泊走到冯敏身后,他楼住了她的双肩。杨泊用手背给她擦泪,他说,别哭了,你应该相信我爱你。阳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灵枯竭。只要一切正常起来,我的毛病也会好的。冯敏猛地甩开了杨泊的手,她边哭边喊,别恶心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就这样冯敏夺门而出,冯敏跑下楼时,听见杨泊追出来喊,孩子,孩子怎么办?冯敏没有理睬。她想孩子是两个人的,杨泊有责任带他的孩子。这也是她对他的最简单最合理的惩罚。 孩子未满周岁,还不会说话,甚至还没有长出牙齿,杨泊每天给孩子喂牛奶和米粉,换尿市,哄他睡觉。孩子哭的时候杨泊就把他抱到阳台上去。孩子到了阳台上就不哭了。这是杨泊在几天的实践中得出的经验。 杨泊知道冯敏是故意把孩子撂给她的。这是女人天性所谙熟的手腕,意图在于制服男人。杨泊不明白的是冯敏的目的,她到底想让他怎么样呢?她的手腕成功之后又能怎么样呢?这一点也许冯敏自己也不清楚。许多人对事情都缺乏理智的把握。扬泊觉得这是一出无聊的闹剧,真正受害的是孩子。孩子像玻璃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被把玩和利用,只是因为孩子没有思想,他被有意无意地物化了。杨泊因而对怀里的孩子主出了别样的爱怜。 杨泊出去买米,他把孩子放在自行车上,把米也放在自行车上,杨泊推着孩子和米慢慢走过街道,已是初冬,阳光晒在头顶上有些暖意。街上涌动着上班的人流,汽车、自行车、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和小学生。杨泊与他们逆向而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多少有点特殊,也许拥有一份正式职业每天上班下班也是一种幸福,那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秩序。杨泊想是什么东西把他甩到秩序之外的呢?不是外界事物,而是来自他内心的一种悖力,它很神秘并且不可战胜。杨泊想他也许就生活在现实和悖力的矛盾之中。 在家门口杨泊看见王拓站着等他。王拓脸色苍白,双手揪着鬈曲的头发。王拓说,任佳出事了,她吃了一瓶安眠药。杨泊说,为什么吃那么多安眠药?她好像并不失眠。王拓说,你还不明白,她是自杀,现在在医院里抢救。杨泊先把米搬下车,然后把孩子抱下来,他说,为什么自杀?她还是个小女孩。王拓奇怪地看了一眼杨泊,他说,可能与你有关。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孩,你是一个隐形凶手。杨泊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么现在我应该做什么?王拓冷笑了一声,你说呢?杨泊转过脸看了一下地上的米袋,说,现在我应该先把米送上楼,你给我抱着孩子,王拓怒吼起来,他一脚把米袋踢翻,说,去你妈的米,难道任佳她还不如一袋米重要,你给我立刻去医院看她。杨泊平静地拍了拍王拓的肩膀,说,请你别发火,这不是一回事。谁也主宰不了任佳的意志,如果她想死就会死去,如果她不想死会活下来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后来杨泊抱着孩子坐上王拓的铃木摩托车去医院。杨泊突然想不起来任佳的模样了,杨泊与任佳只见过三次面,而现在他竟然成了她自杀的隐形凶手,杨泊觉得这件事荒诞而且具有戏剧效果,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说,他不相信这件事情是真实的,它最多具备真实的外壳。杨泊坚信他与任佳没有任何精神联系。风很大,摩托车以高速穿越街道风景。杨泊注视着怀里的儿子,儿子的小脑袋在他的衣服上蹭着,他好像想睡了。杨泊奇怪孩子对这种高速运动的适应性,也许孩子对外界的适应能力要优于一个成人。人的年龄越大他的神经就越脆弱。 一路上王拓没有说话。快到市立医院时他回头朝杨泊父子看了一眼,他说,我很难受。我很抱歉,硬把你拖来了。杨泊说,这没有关系,每个人平均八个月会碰到一次意外事件,无法避免。 杨泊抱着孩子跟随王拓走进任佳的病房。刚刚施行了灌肠术的任佳躺在病床上,容颜比平日更加娇艳美丽。杨泊抱着孩子坐在一只方凳上,看着任佳半醒半睡的脸若有所思。在病房弥漫的来苏儿的气味中,他依稀看见一些白色药片在肠道里缓缓行进,然后又看见肥皂泡沫在肠道里像波浪一样翻滚的幻景。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杨泊觉得服用安眠药自杀无疑是一种游戏。 老杨,我不是为你死的,我只是悲叹生活的苍白和不如人意。任佳突然说。 我知道这一点,谁也不会为别人而死。 死亡是美丽的。我体验到了死亡的美丽的诗意。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死过。不过我想死亡不是件美丽的事情。人活腻了才想到死,死很平常地降临,就像水池里的鱼,它一旦跳到水池外面就会死去。 你没死过,你不知道死亡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随风而去,对了,就是一种随风而去的感觉。 随风而去。杨泊点了点头,他抬眼望窗外,窗外是淡蓝的天空和梧桐的枝权,一片叶子在阳光中旋卷着。杨泊说,天气多好,一切都在随风而去。 到了冬天,杨泊失去了往日的自由和快乐。他一个人带着未满周岁的孩子,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每隔一天,任佳就通过传呼电话找他聊天。任佳在那次自杀未遂后,非常喜欢与人讨论人生和哲学问题。杨泊不得不抱着孩子奔下楼去接她的电话。任佳在电话里长篇大论,往往要谈上五六分钟,这使旁边等着用电话的人很有意见,杨泊说,我没有办法,你们没听见?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是一个诚实的听众。 杨泊曾经接到冯敏的一个电话。杨泊拿起话筒时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说,你是谁?对方没有声音,杨泊听见一种类似呜咽的轻微的声音,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凭感觉杨泊知道打电话的是冯敏。他想女人怎么都喜欢在电话里表达她的情感,女人天生喜欢这种半藏半露的方式。 这年冬天杨泊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杨泊家里没有日历,只有一卷风景摄影画历,画历依然停留在七月。七月是炎热而浪漫的夏季。现在是冬天了,有时候杨泊发现了画历的错误,但他不想去纠正这个错误。 这天早晨窗外传来一阵鞭炮声,摇篮里的孩子被吓哭了。杨泊走到窗前,发现大街上的人比平日拥挤,远远地他看见百货公司挂出了红色的灯笼,灯笼上有"庆祝元旦"四个大字。杨泊这才想到原来是节日,节日总是很嘈杂很拥挤的。人们喜欢节日情有可原,杨泊只是觉得鞭炮太吵了。 元旦这天后来成为冯敏记忆中一个可怕的日子。冯敏原来准备这天回家去的,她知道她迟早要回去,特意选择了元旦这个日子,因为这天象征着新的开始。早晨八点钟左右,冯敏买了一束她最爱的石竹花,带着一只大包准备回家。正要出门的时候冯敏的几个话剧团的同事来了。他们出于关心来看冯敏。冯敏只得打消了早晨回家的主意。他们问起冯敏和杨泊的龃龉,冯敏说着说着,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群同事走时已近中午,冯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眼泡红肿,很难看的样子。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冯敏想她只有下午回去了。 中午的时候孩子仍然不时地啼哭。孩子自从被鞭炮声吓醒后就一直在哭,杨泊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未能制止孩子的哭声。他给孩子量了体温,体温正常,证明孩子没有发烧。他无可奈何了,他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在新年伊始的时候这样大哭不止。 杨泊把孩子抱到阳台上去,阳台上阳光明媚,昨夜晾晒的尿布在风中轻轻拂动。杨泊听见暄闹的市声中融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好像是一支著名的安魂曲,他觉得那音乐悲亢而悠远,在风、阳光和市声中发挥了最佳效果。他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他想在元旦听安魂曲也许不是件好事,至少它使人联想到了死亡。 空中有一只红色气球,气球慢慢地浮升,在阳光中闪着透明的色彩。杨泊指着气球对孩子说,别哭了,你看那只气球,它多么漂亮。孩子没有朝那只气球看,他闭着眼睛大哭,哭得满脸是泪。扬泊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别哭了,我最不喜欢听见哭声,哭是最令人生厌的事情。 ……别哭了,你哭得让我烦躁焦虑,你哭得我情绪坏透了。 ……别哭了。我假若打你一顿又能怎么讲?我不喜欢暴力,我情愿逃避,可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为什么哭个不停?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已经很疲倦了,我受不了你的无缘无故的哭声。 ……为什么还要哭?你让我感到绝望,你让我感到整个世界无理可说,而我也不想再说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好吧,你继续哭吧。现在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听不见你的哭声,或者把你从阳台上扔下去,或者我自己跳下去。我想还是让我跳下去吧,这样更好一些。我可以问心无愧。 杨泊把孩子放回到摇篮里,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杨泊想了想,俯身把孩子连同摇篮一起搬到了阳台上。他找了一个玩具小熊塞在孩子的手里,他说,什么时候你不想哭了,可以玩这个小熊。没有我,你也许会更快活一些。 杨泊双手撑着阳台,水泥质地的阳台冰凉冰凉的,而阳光很温暖。杨泊凝望天空,那只红气球已经升得很高很高,现在他只能看到一点虚幻的白点。天空下是杨泊所熟悉的城市,城市很大,漠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杨泊听见那支安魂曲的乐声索绕在城市上空,他始终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 中午十二点一刻,杨泊纵身一跃,离开世界。杨泊听见一阵奇异的风声。他觉得身体轻盈无比,像一片树叶自由坠落。他想这才是真正的随风而去。这才是一次真实的死亡感觉。 楼下就是商业街。元旦这天街上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杨泊坠楼的情景。其中包括杨泊的妻子冯敏。冯敏当时在她熟悉的水果摊上买桔子。水果摊老板说,你好像很久没来买水果了,冯敏挑了几只桔子放到秤盘上,她说,水果太贵了,没有钱,吃不起了。冯敏抱着桔子和鲜花穿过街道时朝家里的阳台望了一眼,她看见阳台上有个人跳下来,那个人很像杨泊。 那个人就是杨泊。 离婚指南 整整一夜,冬季的北风从街道上呼啸而过,旧式工房的窗户被风力一次次地推揉,玻璃、木质窗框以及悬挂的胳肉持续地撞击着,对于失眠的杨泊来说,这种讨厌的噪音听来令人绝望。 房间里有一种凝滞的酸臭的气味,它来自人体、床铺和床铺下面的搪瓷便盆。杨泊闻到了这股气味,但他懒于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起来。杨泊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夜,孩子在熟睡中将一只脚搁到了他的腹部,杨泊的一只手抓着孩子肥厚的小脚,另一只手揪住了自己的一络头发。他觉得通宵的失眠和思考使他的头脑随同面部一起浮肿起来。在早晨最初的乳白色光线里,杨泊听见送牛奶的人在街口那里吹响哨子,一些新鲜活泼的人声市声开始了一天新的合奏。杨泊知道天亮了,他该起床了,但他觉得自己疲惫不堪,需要睡上一会儿,哪怕是睡五分钟也好。 先是孩子醒了。孩子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声啼哭,于是朱芸也醒了,朱芸的身体压在杨泊身上,从床下抓到了那只便盆,然后朱芸坐在被窝里给孩子把尿,便盆就贴着杨泊的脸,冰凉而光滑。他听见朱芸嘴里模拟着孩子撒尿的声音,她嘴里的气息温热地喷到杨泊脸上,类似咸鱼的腥味。杨泊睁眼在妻子身上草草掠过,朱芸的头发散乱地被垂着,粉绿色的棉毛衫腋下有一个裂口,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她的脸色显得枯黄发涩,杨泊不无恶意地想到了博物院陈列的木乃伊女尸。 你该起床了,去取牛奶。朱芸瞟了眼桌上的闹钟说。 杨泊朝外侧翻了个身。这句话也是他们夫妇每天新生活的开始。你该起床了,去取牛奶。几年来朱芸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杨泊突然无法忍受它的语调和内涵。杨泊的脚在被子下面猛地一蹬,他说,我要离婚。朱芸显然没有听清,她开始给孩子穿棉衣棉裤。朱芸说,我去菜场买点排骨,你马上去取牛奶,回来再把炉子打开,听清楚了吗? 我要离婚,杨泊把脑袋蒙在被子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沉闷,语气却很坚定。床板咯吱咯吱地响了一会儿,朱芸走出了房间。她打开了有线广播的开关,一个女声正有气无力地播送天气预报。关于最高温度和最低温度,关于风力和风向,关于渤海湾和舟山群岛的海浪和潮汛。杨泊不知道这些东西和他的主活有什么联系,他也不知道朱芸为什么每天都要准时收听天气预报。现在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倦意,他真的想睡一会了。 大约半个钟头以后,朱芸拎着菜篮回家,看见孩子坐在地上,将糖果盒里的瓜子和水果糖扔得满地都是,而杨泊仍然没有起床,你今天怎么啦?朱芸温怒地走过去掀被子,你不上班吗?你不送孩子去幼儿园啦?她的手被杨泊突然地抓住了,她看见杨泊的头和肩部从被窝里慢慢升起来,杨泊的眼睛布满血丝,一种冰冷的陌生的光芒使朱芸感到很迷惑。 我要离婚,杨泊说。 你说什么?你是在说梦话还是开玩笑? 说正经的,我们离婚吧。杨泊穿上假领,浊重地舒了一口气,他的目光现在停留在墙上,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结婚合影。杨泊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暖昧的微笑,他说,我想了一夜,不,我已经想了好几个月了,我要离婚。 朱芸抓住棉被一角怔在床边,起初她怀疑地看着杨泊脸上的表情,后来她便发现杨泊并非开玩笑,朱芸的意识中迅速掠过一些杨泊言行异常的细节。一切都是真的,朱芸脸色苍白,她看着杨泊将他汗毛浓重的双腿伸进牛仔裤里,动作轻松自如,皮带襟上的钥匙链叮叮当当地响着,朱芸扬起手朝杨泊掴了一个耳光,然后她就呜呜地哭着冲出了房间。 自杨泊表明了离婚意愿后,朱芸一直拒绝和杨泊说话。朱芸不做饭,什么也不吃,只是坐在椅子上织孩子的毛衣,偶尔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一下杨泊,发现杨泊胃口很好地吞咽着速食方便面,朱芸的嘴唇动了动。她轻轻骂了一句,杨泊没有听清她骂的什么,也许是畜生,也许是猪猡,但他可以肯定朱芸在骂他。杨泊耸耸肩,把碗里的由味精和香料调制的汤也喝光了。杨泊故意很响亮地咂着嘴,他说,世界越来越进步,日本人发明了方便面,现在女人想让男人挨饿已经不可能了。他看见朱芸绷着脸朝地上啐了一口。她用竹针在烫过的头发上磨了磨,又骂了一句,这回杨泊听清了,朱芸在骂他神经病,杨泊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挖了挖鼻孔,然后他举起食指凝视着上面的污垢,一点不错,我就是个神经病。杨泊说着就将手指上的污垢噗地弹到了地上,神经病和智者只差半步。 冬日的黄昏凄清而短促,烤火的炉子早已熄掉,谁也没去管它,朝北的这个房间因此陷入了刺骨的寒冷中。杨泊坐在桌前玩一副破旧的扑克,牌阵总是无法通联,他干脆将扑克扔在一边,转过脸望着沙发上的朱芸,他看见朱芸的脸上浮动着一些斑驳的阴影,他不知道那些阴影是窗帘折射光线造成的,还是直接来自她恶劣的心情。现在他觉得朱芸的坐姿比她站着时更加难看,而她在黄昏时的仪容也比早晨更加丑陋。 你老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杨泊搓了搓冻僵的手,他说,不说话不能解决问题,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跟畜生说话。朱芸说。 谩骂无济于事。现在我们应该平心静气地谈谈,我知道这要花时间,所以我向单位请了两天病假,我希望你能珍惜这点时间。下个星期我还要去北京出差。 那么你先告诉我,谁是第三者?是俞琼吧?我不会猜错,你已经让她迷了心窍。是她让你离婚的? 不。你为什么认为一定有个第三者呢?这实在荒唐。杨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微笑,他说,是我要跟你离婚,我无法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就那么简单。跟别人没有关系。 你把我当一只鞋子吗?喜欢就穿,不喜欢就扔?朱芸突然尖叫起来,她朝地上狠狠地跺了跺脚,我哪儿对不起你,我是跟谁搞腐化了,还是对你不体贴了?你倒是说出理由来让我听听。朱芸扔下手里的毛线,冲过来揪住了杨泊的衣领,一下一下地抻着,她的眼睛里沁满了泪花,你狼心狗肺,你忘恩负义,你忘了生孩子以前我每天给你打洗脚水,我怀胎八个月身子不方便,我就用嘴让你舒服,你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倒是说呀!说呀! 杨泊的身体被拽得前后摇晃着,他发现女人在愤怒中触发的暴力也很可怕。杨泊顺势跌坐在床上,整理着衣领,他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你疯了,离婚跟洗脚水没有关系,离婚跟性生活有一定关系,但我不是为了性生活离婚。 你的理由我猜得出,感情不和对吗?朱芸抓起地上的玩具手枪朝杨泊砸过去,噙着泪水,你找这个理由骗谁去?街坊邻居从来没有听见过我们夫妻吵架。结婚五年了,我辛辛苦苦持家,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苦,可我从来没有跟你吵过一次架,你要摸摸你的良心说话,你凭什么? 离婚跟吵架次数也没有关系。杨泊摇着头,扳动了玩具手枪的开关,一枚圆形的塑料子弹嗖地打在门框上。杨泊看着门框沉思了一会,然后他说,主要是厌烦,厌烦的情绪一天天恶化,最后成为仇恨。有时候我通宵失眠,我打开灯看见你睡得很香还轻轻打鼾,你的睡态丑陋极了,那时候我希望有一把真正的手枪,假如我有一把真正的手枪,说不定我会对准你的脸开枪。 我不怕你的杀心。那么除了打鼾,你还厌烦我什么? 我厌烦你夏天时腋窝里散发的狐臭味。 还厌烦我什么? 我厌烦你饭后剔牙的动作,你吃饭时吧叽吧叽的声音也让我讨厌。 还有什么? 你急是把头发烫得像鸡窝一样,一到夜里你守着电视没完没了地看香港电视连续剧,看臭狗屎一样的《卞卡》。 继续说,你还厌烦我什么? 你从来不读书不看报,却总是来跟我讨论爱情,讨论国家大事。 还有呢?你说下去。 我讨厌你跟邻居拉拉扯扯,在走廊上亲亲热热,关上房门就骂人家祖宗三代,你是个庸俗而又虚伪的女人。 全是屁话,朱芸这时候鄙夷地冷笑了一声,她说,你想离婚就把我贬得一钱不值,这么说你跟我结婚时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全是假的,全是骗人的把戏? 不。你又错了。杨泊点上一支香烟,猛吸了儿口说。当初我爱过你是真的,结婚是真的,现在我厌烦你,因此我必须离婚,这也是真的。你难道不懂这个道理?事物总是在不断地发展和变化。你我都应该正视现实。现实往往是冷酷的不近人情的,现实就是我们必须商讨一下离婚的具体事宜,然后选一个好天气去法院离婚。 没那么便宜。我知道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休想离成婚。朱芸咬紧牙关,她的脸在黄昏幽暗的光线中迸射出一种悲壮的白光,然后她从饼干筒里掏出了半袋苏打饼干就着一杯冷开水开始吃饼干,朱芸一边嚼咽着饼干一边说,你她妈的看错人了,你以为我好欺?我凭什么白白地让你蹬了,我凭什么白白地让你舒服? 这又不是上菜场买莱,讨价还价多么荒唐。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说我们的夫妻生活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杨泊提高了声调说,必须离婚了。 我不管这一套,我咽不下这口气。朱芸把房门用力摔打着走到外面。杨泊跟了出去,他看见朱芸进了厨房,朱芸在厨房里茫然地转了一圈突然抓过刀将案板上的白菜剁成两半,杨泊倚着房门注视着朱芸的背部,他说,现在剁白菜干什么?现在迫切的不是吃饭,而是平心静气的商讨,我们还没有开始谈具体的问题呢。 朱芸不再说话,她继续剁着白菜,一直到案板上出现了水汪汪的菜泥,她用刀背盲目地翻弄着白菜泥,杨泊凭经验判断她在盘算什么有效的点子。他看见她缓缓地转过脸,以一种蔑视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你非要离也行,朱芸说,拿两万元给我,你拿得出吗?没有两万元你就别来跟我谈离婚的事。 杨泊愣了一下,这个要求是他始料未及的,朱芸知道他不可能有这笔巨款,因此这是一种明显的要挟。扬泊摸摸自己的头皮笑了。他像是自言自语他说,真奇怪,离婚为什么一定要两万元?为什么要了两万元就可以离婚了?这个问题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慢慢想。朱芸这时候走出了厨房,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和嘲讽的微笑。朱芸到外面的走廊上抱起了孩子,然后她朝杨泊抖了抖手上的自行车钥匙,我带孩子回娘家住几天,你慢慢地想,慢慢地筹钱,你还想谈什么就带上两万元去谈。我操你妈的X。 杨泊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看见朱芸骑着车驮着孩子经过楼下的空地。凛冽的夜风灌进室内,秋天遗弃在窗台上的那盆菊花在风中发出飒飒响声。杨泊发现菊花早已枯死,但有一朵硕大的形同破布的花仍然停在枯枝败叶之间,他把它掐了下来扔到窗外。他觉得这朵破布似的菊花毫无意义,因此也使人厌恶,在冬夜寒风的吹拂下,杨泊的思想一半在虚幻的高空飞翔,另一半却沉溺在两万元这个冷酷的现实中。他的五指关节富有节奏地敲击着窗台。两万元是个难题,但它不能把我吓倒。杨泊对自己轻轻他说。 在一个刚刚启用的路边电话亭里,杨泊给俞琼挂了电话。电话接通后他听见俞琼熟悉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似乎从话筒里嗅到了海鸥牌洗发水的香味,并且很唯心地猜测俞琼刚刚洗濯过她的披肩长发,于是他说,你在洗头吗?别老洗头,报纸说会损坏发质。 没有。俞琼在电话线另一端笑起来,你说话总是莫名其妙。来了几个同学,他们约我去听音乐会,还多一张票,你马上也来吧,我等你。我们在音乐厅门口见面好了。 我没心思听音乐会。我要去找大头。 为什么又去找他?我讨厌大头,满身铜臭昧,暴发户的嘴脸,俞琼用什么东西敲了敲话筒,她说,别去理这种人,看见他我就恶心。 没办法,我要找他借钱,两万元,不找他找谁? 为什么借那么多钱?你也想做生意吗? 跟朱芸做生意,她要两万元,你知道这是笔什么生意。 电话另一端沉寂了一会,然后突然啪地挂断了。扬泊隐隐听见俞琼的反应,她好像在说恶心。这是俞琼的口头禅,也是她对许多事物的习惯性评价。杨泊走出电话亭,靠着那扇玻璃门回味俞琼的反应。是够恶心的,但恶心的事都是人做出来的,杨泊用剩余的一枚镍币在玻璃门上磨擦,吱吱嘎嘎的嗓音使他牙床发酸,难以忍耐。但他还是坚持那样磨了一会,直到发现这种行为无法缓释他郁闷的心情。他将镍市朝街道的远处用力掷去,镍市立刻无影无踪,一如他内心的苦闷对于整座城市是无足轻重的。 冬天的街道上漂浮着很淡很薄的阳光,行人像鱼群一样游来游去,秩序井然地穿越十字路口和建筑物,穿越另外的像鱼群一样游来游去的行人。街景总是恰如其分地映现人的心情。到处了无生气,结伴而行的女中学生脸上的笑是幼稚而愚蠢的。整个城市跟我一样闷闷不乐,杨泊想这是因为离婚的叫声此起彼伏的缘故。走在人行道的最内侧,杨泊的脚步忽紧忽慢,他简短地回忆了与朱芸这场婚姻的全部过程,奇怪的是他几乎想不起重要的细节和场面了。譬如婚礼,譬如儿子出世的记忆。他只记得一条白底蓝点子的裙子,初识朱芸时她就穿着这样一条裙子,现在他仍然清晰地看见它,几十个蓝色小圆点有机排列在白绸布上,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杨泊走进大头新买的公寓房间时发现自己突然感冒了,杨泊听见了自己说话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大头穿着一件羊仔皮背心,上身显得很细很小,头就显得更大了。杨泊将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说,没什么事,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你。最近又发什么财啦?大头狐疑地看看杨泊,突然笑起来说,我长着世界上最大的头,别人的心思我都摸得透,你有话慢慢说,先上我的酒吧来坐坐吧,杨泊吸了一下鼻子,不置可否地朝酒吧柜里面张望了一眼,他说,那就坐坐吧,我不喝酒,我感冒了。 喝点葡萄酒,报纸上说葡萄酒可以治感冒的。大头倒了一杯酒给杨泊,补充说,是法国货,专门给小姐们和感冒的人准备的。我自己光喝黑方威上忌和人头马XO。 我不喝,最近这个阶段我要使头脑一直保持清醒。 你是不是在闹离婚?大头直视着杨泊的脸,他说,满世界都在闹离婚,我不懂既然要离婚,为什么又要去结婚?如果不结婚,不就省得再离婚了吗?你们都在浪费时间嘛。 你没结过婚,你没法理解它的意义。杨泊叹了一口气,环顾着房子的陈设和装演,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没离过婚,所以你也没法理解它的意义。 意义这种字眼让我头疼,别跟我谈意义。大头朝空中挥了挥手,他的态度突然有点不耐烦,你是来借钱的吧?现在对你来说钱就是意义,说吧,你要借多少意义? 两万。这是她提出的条件。杨泊颓然低下头,他的旅游鞋用力碾着脚下的地毯,杨泊说,别拒绝我,我会还你的,我到时连本带息一起还你,我知道你的钱也来之不易。 看来你真的很清醒。大头调侃地笑了笑,他拍着杨泊的肩膀,突然说,杨泊杨泊,你也有今天,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欺负我的事吗?你在孩子堆里逞大王,你把我的腰往下摁,让我做山羊,让其他孩子从我背上一个个跳过去? 不记得了。也许我小时候很坏,很不懂事。杨泊说。 你现在也很坏。大头的手在杨泊的后背上弹击了几次;猛地勾住了杨泊的脖子,然后大头以一种异常亲昵的语气说,杨泊,借两万不在话下,可是我也有个条件。你现在弯下腰,做一次山羊,让我跳过去,让我也跳一次玩玩啦。 你在开玩笑?杨泊的脸先是发红,然后又变得煞白。 不是玩笑,你不知道我这个人特别记仇。 确实不是玩笑,是侮辱。杨泊站起来用力撩开大头的手。我以为你是朋友,我想错了,你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商人。杨泊走到门日说,金钱使人堕落。这是叔本华说的,这是真理。大头,我操你妈,我操你的每一分钱。 杨泊听见大头在后面发出一阵狂笑,杨泊感到一种致命的虚弱,在搂梯上他站住了,在短暂而紧张的思考以后,他意识到这样空手而归是一个错误。虚荣现在可有可无,至关重要的是两万元钱,是离婚事宜的正常开展。于是杨泊又鼓起勇气回到大头的门外,他看见大头扛着一根棕色的台球杆从里面出来。杨泊咬了咬牙,慢漫地将腰往下弯,他的身体正好堵在防盗门的外面,堵住了大头的通路。 你跳吧,杨泊低声地对大头说。 我要去台球房。我喜欢用自己的台球杆,打起来顺手,大头用台球杆轻轻击打着铁门,你跟我一起去玩玩吗? 你跳吧。杨泊提高了声音,他说,别反悔,跳完了你借我两万元。 跟我一起去玩吧,我保证你玩了一次,还想玩第二次。 我不玩台球,我想离婚,杨泊几乎是怒吼了一声,他抬起头,眼睛里迸出逼人的寒光,来呀,你跳吧,从我身上跳过去! 大头犹豫了一会儿,他把台球杆靠在墙上说,那就跳吧,反正这也是笔生意,谁也不吃亏。 他们重温了童年时代的游戏,大头叉开双腿利索地飞越杨泊的背部以及头部,他听见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他的心脏被大头全身的重量震得疼痛,另外有冰冷的风掠过耳边。杨泊缓缓地直起腰凝望着大头,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古怪。这是在开玩笑。杨泊嗫嚅着说。跳山羊,这是开玩笑是吗? 不是玩笑,是你要离婚,是你要借钱。大头从皮带上解下钥匙圈走进屋里,隔着几道门杨泊听见他说,这笔生意做得真有意思,贷款两万元跳一次山羊啦。 杨泊最后从大头手上接过一只沉甸甸的信封。他从大头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熟悉的内容,那是睥睨和轻蔑,朱芸也是这样看着他的。在恍惚中听见大头说,杨泊,其实你是个卑鄙无耻的人,为了达到你的目标,我就是让你吃屎你也会吃的。杨泊的身体再次颤动了一下,他将信封装在大衣口袋里,你他妈的胡说些什么?大头举起台球杆在杨泊腰际捅了一下,大头对杨泊说,快滚吧,你是只最讨厌的黑球8号,你只能在最后收盘时入洞。 当杨泊走进朱芸娘家的大杂院时他的心情总是很压抑,朱芸正在晾晒一条湿漉漉的印花床单。杨泊看见她的脸从床单后面迟疑地出现,似乎有一种恐惧的阴影一闪而过。 钱带来了。杨泊走过去,一只手拎高了人造革桶包。 朱芸没说话,朱芸用力拍打着床单,一些水珠溅到了杨泊的脸上,杨泊敏捷地朝旁边跳了一步,他看见朱芸的手垂搭在晾衣绳上,疲沓无力,手背上长满了紫红色的冻疮,杨泊觉得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丑陋的女人的手。 这里人多眼杂,去屋里谈吧。 你还有脸进我家的门?朱芸在床单那边低声说,她的嗓音听上去像是哭坏的,沙哑而含糊,我还没跟家里人说这事。我跟他们说暂时回家住两天,说你在给公司写总结。 迟早要说的,不如现在就对他们说清楚。 我怕你会被我的三个兄弟揍扁,你知道他们的脾性。 他们没理由揍我,这是我和你的事,跟他们无关。 他们会狠狠地揍扁你的,揍你这种混蛋,揍了是白揍。 你们实在要动武也可以,我是有思想准备的,杨泊的脸固执地压在晾衣绳上,注视着朱芸在脸盆里拧衣服的一举一动,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只要能离婚,挨一顿揍不算什么。 杨泊听见朱芸咬牙的声音。杨泊觉得愤怒和沮丧能够丑化人的容貌,朱芸的脸上现在呈现出紫青色,颚部以及咬肌象男人一样鼓胀起来。有话回家去说,朱芸突然踢了踢洗衣盆,她说,别在这里丢人,你不嫌丢人我嫌丢人,你也别在这里给我父母丢人,我们说话邻居都看在眼里。 我不但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认为这事丢人,我不知道这跟你父母有什么关系,跟邻居又有什么关系? 你当然不懂。因为你是个不通人性的畜生。朱芸在床单那边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哽咽,朱芸蹲着将手从床单下伸过来,在杨泊的脚踝处轻轻地掐拧着,杨泊,我求你回家去说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杨泊俯视着那只长满冻疮的被水泡得发亮的手,很快缩回脚,他说,可是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把钱借来了,你该跟我谈具体的事宜了。我们选个好日子去法院离婚。 等到夜里吧,等孩子睡着了我就回家。朱芸想了想,突然端起盆朝杨泊脚下泼了盆肥皂水,她恢复了强硬的口气,我会好好跟你谈的,我操你妈的X。 杨泊穿着被洇湿的鞋子回到家里,全身都快冻僵了。家里的气温与大街上相差无几,家具和水泥地面泛出一种冰凉的寒光,杨泊抱着脑袋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他想与其这样无休止地空想不如好好放松一下,几天来他的精神过于紧张了。杨泊早早地上床坐在棉被里,朝卡式录音机里塞了盘磁带。他想听听音乐。不知什么原因录音机老是卷带,杨泊好不容易弄好,一阵庄严的乐曲声在房间里回荡,杨泊不禁哑然失笑,那首乐曲恰恰是《结婚进行曲》。杨泊记得那是新婚时特意去音乐书店选购的,现在它显得可怜巴巴而具有另外的嘲讽意味。 杨泊坐在床上等待朱芸回家,他觉得整个身体都不大舒服,头脑有点昏胀,鼻孔塞住了,胃部隐隐作疼,小腹以下的区域则有一种空空的冰凉的感觉,杨泊吞下了一把牛黄解毒丸,觉得喉咙里很苦很涩,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俞琼最后在电话里说的话,恶心。她说。恶心。杨泊说。杨泊觉得俞琼堪称语言大师,确实如此。恶心可以概括许多事物的真实面貌。 夜里十点来钟,杨泊听见房门被人一脚踢开,朱芸闯进来,跟在后面的是她的三个兄弟。杨泊合上了尼采的著作,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他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打!朱芸突然尖叫了一声,打死这个没良心的畜生! 他们动手前先关上了灯,这样杨泊无法看清楚他们的阴郁而愤怒的脸,杨泊只是感受到他们身上挟带的冰冷的寒气,感受到杂乱的拳头和皮鞋尖的攻击,他听见自己的皮肉被捶击后发出的沉闷的回音,还依稀听见朱芸忽高忽低的尖叫声,打!打死他我去偿命!杨泊头晕耳呜,他想呼叫但颈部被谁有力地卡住了,他叫不出声音来。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被人痛打着,在痛楚和窒息中他意识到要保护他的大脑,于是他用尼采的著作挡住了左侧的太阳穴,又摸到一只拖鞋护住了右侧太阳穴,之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大约半个钟头以后杨泊从昏迷中醒来,房间里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沉寂。杨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到了灯绳。他发现房间仍然维持原样,没有留下任何殴架的痕迹。这很奇怪,杨泊估计在他昏迷的时候朱芸已经收拾过房间,甚至那本尼采的著作也放回了书架上。杨泊觉得女人的想法总是这样奇怪之至。她竟然抽空收拾了房间。杨泊苦笑着自言自语。他走到镜子前,看见一张肿胀发青的脸,眼睑处鼓起一个小包。但是没有血痕。杨泊猜想那肯定也是被朱芸擦掉的,为什么要这样?杨泊苦笑着自言自语,他举起手轻柔地摸着自己受伤的脸部,对于受伤的眼睛和鼻子充满了歉疚之情。他身体单薄不善武力,他没能保护它们。最后杨泊的手指停留在鼻孔处,他轻轻地抠出一块干结的淤血,抹在玻璃镜子上,然后他注视着那块淤血说,恶心。真的令人恶心。 第二天又是寒风萧瑟的一天,杨泊戴了只口罩想出门去,走到门口看见楼道上并排坐着几个择菜的女邻居,杨泊又回来找了副墨镜遮住双眼。杨泊小心地绕开地上的菜叶,头向墙的一侧歪着。后面的女邻居还是喊了起来,小杨,你们家昨天夜里怎么回事? 杨泊站住了反问道,我们家昨天夜里怎么回事?女邻居说,怎么乒乒乓乓地响,好像在打架?杨泊往上拽了拽口罩,他说,对不起,影响你们休息了,然后他像小偷似的悄悄溜出了旧式工房。 街上狂风呼啸,杨泊倒退着走了几步。杨泊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恃强欺弱,他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现在风也来猛烈地吹打他,一切都是考验和磨砺。杨泊想所谓的意志就是在这样的夹缝中生长的,什么都不能摧垮我的意志。杨泊这样想着朝天空吹了声口哨。天空是铅灰色的,稀少的云层压得很低,它们像一些破棉絮悬浮在烟囱和高层建筑周围。多日来气候总是欲雪未雪的样子,杨泊一向厌烦这种阴沉沉的天气。他希望在售票处会顺利,但他远远地就看见一支队伍从售票处逶迤而出;黑压压一片,杨泊的双眼眼球一齐疼痛起来。这是他特有的生理反应,从少年时代开始就这样,只要看见人排成黑压压的蛇阵,他的眼球就会尖利地疼痛,他不知道这是哪种眼疾的症状。 售票大厅里聚集着很多人,一半是排队买票的,另一半好像都是黄牛票贩。杨泊站在标有北方字样的窗前,朝窗内高声问,去北京的卧铺票有吗?女售票员在里面恶声恶气地回答,后面排队去,杨泊就站到了买票队伍后面,他听见前面有人在说,还卧铺呢,马上坐票都没有啦,又有人牢骚满腹他说,这么冷的天,怎么都不肯在家呆着,怎么都发疯地往北面跑呢?杨泊在队伍后面轻轻地一笑,杨泊说,这话说得没有逻辑,既然是这么冷的天,那你为什么也要往北面跑呢?发牢骚的人显然没有听见杨泊的驳斥,他开始用粗鲁下流的语言咒骂铁路、售票员以及整个社会的不正之风。这回杨泊笑出了声,杨泊觉得到处都是这种不负责任的怨气和指责,他们缺乏清晰的哲学头脑和理论修养,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没有耐心,没有方法也没有步骤。 有个穿风衣的人在后面拉杨泊的衣袖,他说,到北京的卧铺票,加两包烟钱就行,杨泊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排队。杨泊觉得那个人很可笑,只要我排队,自然应该买到票,我为什么要多付你两包烟钱?那个人说,别开国际玩笑了,你以为你排队就能买到票了?我告诉你加两包烟钱你不会吃亏的,我给你二十块钱车票怎么样?可以给单位报销的。杨泊仍然摇着头,杨泊说,不,我不喜欢这样,该怎样就怎样,我不会买你这种不明不白的票。那个人鄙夷地将杨泊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突然骂道,你是个傻X,杨泊一惊,你说什么?那个人愤愤地重复了一遍,傻X,傻X,然后他推了杨泊一把,从排队队伍中穿插过去。杨泊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人钻进南方票的队伍中,杨泊觉得他受到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侮辱,幸好他已经排到了售票窗口,他把握着钱的手伸进去,被女售票员用力推开了,她说,你手伸那么长干什么?杨泊说,买票呀,到北京的卧铺票。女售票员啪啪地在桌上敲打着什么东西,谁告诉你有票的?没有卧铺票了。说着她站起来把窗口的移门关上了。杨泊伸手去推已经推不开了,他说,没卧铺就买硬座,你关门干什么?女售票员在里面嗡声嗡气他说,不卖了,下班了,你们吵得我头疼。杨泊看着手表,离售票处的休息时间还有半个钟头,可她却不卖票了,她说她头疼。杨泊怒不可遏,朝着玻璃窗吼了一句,你混帐。他听见女售票员不温不恼的回答,你他妈的才混帐呢,有意见找领导提去。 杨泊沮丧地走到外面的台阶上,几个票贩子立刻跟了上来,那个穿风衣的也在里面,他幸灾乐祸地朝杨泊眨眨眼睛,怎么样了?买到卧铺票啦?杨泊站在台阶上茫然环顾四周,他说,这个世界有时候无理可讲,穿风衣的人扬了扬手中的车票,怎么样?现在肯付两包烟钱了吧。杨泊注视着那个人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杨泊说,我决不妥协。 这天杨泊的心情坏透了。杨泊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广袤的悲观和失望。他想也许这是天气恶劣的缘故,当一个人的精神轻如草芥的时候,狂暴的北风就变得残忍而充满杀机。杨泊觉得大风像一只巨手推着他在街上走,昨夜挨打后留下的伤处似乎结满了冰碴,那种疼痛是尖利而冰冷的,令人无法忍受。路过一家药店时,杨泊走进去买了一瓶止痛药,女店员狐疑地盯着他脸上的口罩和墨镜,你哪里疼?杨泊指了指口罩后面的脸颊,又指了指胸口,他说,这儿疼,这儿也疼,到处都有点疼。 星期一杨泊去公司上班,同事们都看见了他脸上的伤,没等他们开口司,杨泊自己作了解释,他说,昨天在房顶上修漏雨管,不小心摔下去了,没摔死就算命大了。哈哈。 杨泊拿了一叠公文走进经理办公室,默默地把公文交还给经理,他说,这趟差我出不成了,你另外找人去吧。 怎么啦?经理很惊讶地望着杨泊,不是你自己想去吗? 买不到车票。杨泊说。 怎么会买不到车票?没有卧铺就买坐票,坐票有补贴的,你也不会吃亏。 不是这个问题。主要是恶心,我情绪不好,杨泊摸了摸脸上的淤伤,他说,我昨天从房顶上摔下来了。 莫名其妙。经理有点愠怒,他!次起了那叠公文,又专注地盯了眼杨泊脸上的伤处,我知道你在闹离婚,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妻子那么贤惠能干,你孩子也很招人喜欢,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也要赶离婚的时髦? 离婚不是时髦,它是我的私事,它只跟我的心灵有关。杨泊冷静地反驳道。 那你也不能为私事影响工作。经理突然拍了拍桌子,他明显是被杨泊激怒了,什么买不到车票?都是借口,为了离婚你连工作都不想干了,不想干你就给我滚蛋。 我觉得你的话逻辑有点混乱。杨泊轻轻嘀咕了一句,他觉得经理的想法很可笑,但他不想更多地顶撞他,更不想作冗长的解释。杨泊提起桌上的热水瓶替经理的茶杯续了一杯水,然后他微笑着退出了经理的办公室。他对自己的行为非常满意。 在走廊上杨泊听见有个女人在接待室里大声啼哭,他对这种哭声感到耳熟,紧接着又听见一声凄他的哭喊,他凭什么抛弃我?这时候杨泊已经准确无误地知道是朱芸来了,杨泊在走廊上焦的地徘徊了一会儿,心中充满了某种言语不清的恐惧。他蹑足走到接待室门口,朝里面探了探脑袋。他看见几个女同事围坐在朱芸身边,耐心而满怀怜悯地倾听她的哭诉。 只有他对不起我的事,没有我对不起他的事,他凭什么跟我离婚,朱芸坐在一张木条长椅上边哭边说,她的头发蓬乱不堪,穿了件男式的棉大衣,脚上则不合时宜地套了双红色的雨靴,女同事们拉看朱芸的手,七嘴八舌地劝慰她,杨泊听见一个女同事在说,你别太伤心了,小杨还不懂事,我看他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我们会劝他回头的,你们夫妻也应该好好谈谈,到底有什么误会?这样哭哭闹闹的多不好。 自作聪明,杨泊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倚墙站着,他想知道朱芸到公司来的真正目的。如果她认为这样会阻挠离婚的进程,那朱芸未免太愚蠢了。 我们结婚时他一分钱也没有,房子家具都是我家的,连他穿的三角裤、袜子都是我买的,我图他什么?图他老实。谁想到他是装的,他是陈世美,他喜新厌旧,现在勾搭上一个女人,就想把我一脚蹬了,你们替我评评这个理吧,朱芸用手帕捂着脸边哭边说,说着她站了起来,我要找你们的领导,我也要让他评评这个理。 杨泊看见朱芸从接待室里冲出来,就像一头狂躁的母狮。杨泊伸手揪住了朱芸的棉大衣的下摆,朱芸回过头说,别碰我,你抓着我于什么?杨泊松开了手,他说,我让你慢点走,别性急,经理就在东面第三间办公室。 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都关注地望着杨泊。杨泊从地上捡起一张报纸挡着自己的脸,走进了楼道顶端的厕所,他将厕所门用力撞了三次,膨,嘭,嘭,然后就朝走廊上的人喊,我在厕所里,你们想来就来看吧。走廊上的人窃窃私语,杨泊朝他们做了个鄙夷的鬼脸,然后走到了蹲坑上。抽水马桶已经坏了,蹲坑里储存着别人的可恶的排泄物,周围落满了各种质地的便纸,一股强烈的恶臭使杨泊感到反胃,他屏住呼吸蹲了下来。他想一个人是经常会被恶臭包围的,怎么办?对付它的最好办法就是屏住呼吸。杨泊的耳朵里依然有朱芸的哭诉声回荡着,他尽量不去想她和经理谈话的内容。现在他被一面墙和三块红漆挡板包围着,他发现其中一块挡板被同事们写满了字,有几排字引起了杨泊的关注: 杨泊不大赞赏在厕所挡板上泄私愤的方法,但他喜欢这种独特的自娱态度。最后他也从口袋里掏出双色圆珠笔,在挡板上飞快地写了一排字: 冬天杨泊终于还是去北京出了一越差,火车驶至河北省境内时,突然出了件怪事,有一辆货车竟然迎面朝杨泊乘坐的客车奔驰而来。杨泊当时正趴在茶案上打瞌睡,他依稀觉到火车停下来了,人们都探出车窗朝一个方向张望。事情终于弄清楚了,是扳道工扳错了轨次,两列相向而行的火车相距只有一百多米了。杨泊吓了一跳,在漫长的临时停车时间里,他听见车厢里的人以劫后余生的语气探讨事故的起因和后果,而邻座的采购员愤愤不平地对杨泊说,你说现在的社会风气还像话吗?扳道工也可以睡觉,拿我们老百姓的性命当儿戏。杨泊想了一会扳道的事,在设想了事故的种种起因后,他宽宥了那个陌生的扳道工。杨泊淡然一笑说,谁都会出差错,也许扳道工心神不定,也许他正在跟妻子闹离婚呢。 杨泊用半天时间办完了所有公务。剩下的时间他不知道怎么打发。这是他主平第二次来到北京。第一次是跟朱芸结婚时的蜜月旅行,他记得他们当时住在一家由防空洞改建的旅馆里,每天早出晚归,在故宫、北海公园和颐和园之间疲于奔命,现在他竟然回忆不出那些风景点的风景了,只记得朱芸的那亲白底蓝点的连衣裙,它带着一丝汗味和一丝狐臭像鸟一样掠过。那段日子他很累,而且他的眼球在北京的浩荡人群里疼痛难忍,他还记得旅馆的女服务员郑重地告诫他们,不要弄脏床单,床单一律要过十天才能换洗,杨泊在西直门立交桥附近徘徊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几个女同事曾经托他买果脯和在苓夹饼之类的东西,他就近跳上了一辆电车。时值正午时分,车上人不多,穿红色羽绒服的男售票员指着杨泊说,喂,你去哪儿?杨泊一时说不上地名,哪儿热闹就去哪儿,随便。售票员瞪了杨泊一眼,从他手上抢过钱,他说,火葬场最热闹你去吗?土老帽,捣什么乱?杨泊知道他在骂人,脸色气得发白,你怎么随便骂人呢?售票员鼻孔里哼了一声,他挑衅地望着杨泊的衣服和皮鞋,你找练吗?他说,傻X,你看你还穿西装挂领带呢!杨泊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红色羽绒服。你怎么随便侮辱人呢?杨泊只是拽了拽售票员的衣服,他没想到售票员就此扭住了他的肘关节。傻X,你他妈还想打我?售票员骂骂咧咧地把杨泊推到车门前。这时候杨泊再次痛感到自己的单薄嬴弱,他竟然无力抵抗对方更进一步的侮辱。车上其他的人面无表情,前面有人问,后面怎么回事?穿红羽绒服的售票员高声说,碰上个无赖,开一下车门,我把他轰下去,紧接着车门在降速中启开,杨泊觉得后背被猛地一击,身体便摔了出去。 杨泊站在一块标有青年绿岛木牌的草圃上,脑子竟然有点糊涂,脚踝处的胀疼提醒他刚才发生了什么。真荒谬,真倒霉。杨泊沮丧地环顾着四周,他觉得那个穿红羽绒服的小伙子情绪极不正常,也许他也在闹离婚。杨泊想,可是闹离婚也不应该丧失理智,随便伤害一个陌生人。杨泊又想也许不能怪别人,也许这个冬天就是一个倒霉的季节,他无法抗拒倒霉的季节。 马路对面有一家邮电局。杨泊后来走进了邮局,他想给俞琼挂个电话说些什么。电话接通后他又后悔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莫名其妙跳得很快。 喂,你是谁?俞琼在电话里很警惕地问。 我是一个倒霉的人。杨泊愣怔了一会说。 是你。你说话老是没头没脑的。俞琼好像叹了一口气,然后她的声调突然快乐起来,你猜我昨天干什么去了?我去舞厅跳通宵迪斯科了,跳得累死了,跳得快活死了。 你快活就好,我就担心你不快活。杨泊从话筒中隐隐听见一阵庄严的音乐,旋律很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曲名,他说,你那边放的是什么音乐? 是你送给我的磁带,《结婚进行曲》。 别说话,让我听一会儿吧。请你把音量拧大一点。杨泊倚着邮电局的柜台,一手紧抓话筒,另一只手捂住另一只耳朵来阻隔邮电局的各种杂音。他听见《结婚进行曲》的旋律在遥远的城市响起来,像水一样洇透了他的身躯和灵魂,杨泊打了个莫名的冷颤,他的心情倏地变得辽阔而悲怆起来。后来他不记得电话是怎样挂断的。只依稀听见俞琼最后的温柔的声音,我等你回来。 这天深夜杨泊由前门方向走到著名的天安门广场。空中飘着纷纷扬扬的细雪,广场上已经人迹寥落,周围的建筑物在夜灯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直角的半明半暗的轮廓。杨泊绕着广场走了一圈,他看见冬雪浅浅地覆盖着这个陌主的圣地,即使是那些照相点留下的圆形木盘和工作台,也都在雪夜里呈现肃穆圣洁的光芒。杨泊竭力去想像在圣地发生的那些重大历史事件,结果却是徒劳。他脑子里依然固执地盘桓着关于离婚的种种想法。杨泊低着头。用脚步丈量纪念碑和天安门城楼间的距离,在一步一步的丈量中他想好了离婚的步骤:一、要协议离婚,避免暴力和人身伤害;二、要给予朱芸优越的条件,在财产分配和经济上要作出牺牲;三、要提前找房子,作为新的栖身之地;四、要为再婚作准备,这些需要同俞琼商量。杨泊的思路到这里就堵塞了,俞琼年轻充满朝气的形象也突然模糊起来,唯一清晰的是她的乌黑深陷的马来人种的眼睛,它含有一半柔情一半鄙视,始终追逐和拷问着杨泊,你很睿智,你很性感,但你更加怯懦。杨泊想起俞琼在一次做爱后说过的话,不由得感伤起来。夜空中飞扬的雪花已经打湿了他的帽子和脖颈,广场上荡漾着湿润的寒意。杨泊发现旗杆下的哨兵正在朝他观望,他意识到不该在这里逗留了。 杨泊觉得在天安门广场考虑离婚的事几乎是一种亵读,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个人私事,它总是由你自己解决问题,人大常委会是不可能在人民大会堂讨论这种事的。杨泊因此觉得自己夜游广场是天经地义的自由。 杨泊推开家门,意外地发现朱芸母子俩已经回家了,尿布和内衣挂在绳子上,还在滴水。地上扔满了玩具和纸片,孩子正端坐在高脚痰盂上,他在拉屎,朱芸的一只手扶看孩子,另一只手中还抓着一件湿衣服。她直起腰望着杨泊,目光很快滑落到他的旅行袋上,有一丝慌乱,也有一丝胆怯。 你爸爸回来了,快叫爸爸,朱芸轻轻地推了孩子一把。孩子茫然地看了看杨泊。又低头玩起积木来。朱芸说,你看你这傻孩子,你不是天天吵着要爸爸吗? 杨泊放下旅行袋走过去,亲了亲孩子的脸颊,孩子的脸上有成人用的面霜的香气,是朱芸惯常搽的那种香粉。除此之外,杨泊还闻到了一股粪便的臭味。他皱了皱眉头,他用一种平淡的口气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给你熬了一锅鸡汤。朱芸没有回答杨泊的话,她看着厨房的方向说,汤里放了些香菇,还热着呢,你去盛一碗喝。 不想喝,你自己喝吧。 我打电话给你们公司,知道你今天回来。我是特意为你熬的鸡汤,你喜欢喝的。 那是以前,现在我对美味佳肴没什么兴趣,让我伤脑筋的是生存问题。杨泊脱掉鞋子躺在床上,他说,我很累,昨天夜里一夜没有合眼。杨泊觉得背上袭来一阵凉意,侧身一看是一块棉垫子,垫子被孩子尿得精湿,杨泊拎起它看了看,然后扔到了地上,讨厌。杨泊说。 你怎么扔地上?朱芸捡起了垫子,她的表情变得很难堪,你连孩子也讨厌了?孩子尿床是正常的,你怎么连孩子也讨厌了? 我只是讨厌这块垫子,请你不要偷换主题。 你讨厌我我也没办法,孩子是你的亲骨血,他有什么错?你凭什么讨厌你自己的孩子呢? 我不知道。杨泊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发潮的被褥里,他听见朱芸急促的喘气声,那是她生气的标志。杨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邪恶的欲念,他想惹朱芸发怒,他想打碎她贤惠体贴的面具。每个人都讨厌我,即使是一个北京的电车售票员。杨泊闷声闷气他说,所以我也有理由恨别人,讨厌你们每一个人。 别骗人了。朱芸讥嘲地一笑,她开始悉悉索索地替孩子擦洗,她说,那么你连俞琼也讨厌啦?讨厌她为什么还要跟她一起鬼混? 我不知道,也许连她也令我讨厌,这恰恰是我们生存中最重要的疑问。杨泊朝空中挥了挥手,他从棉被的缝隙中窥视着朱芸,这些问题我没有想透,而你更不会理解,因为你只会熬鸡汤洗衣服,你的思想只局限在菜场价格和银行存款上。你整天想着怎样拖垮我,一起往火坑里跳。 杨泊发现朱芸紧咬着嘴唇,她的脸色变成钢板一样的铁青色。杨泊以为她会暴怒,以为她会撒泼,奇怪的是朱芸没这么做。朱芸抱着孩子呆立在痰盂旁,张着嘴望着天花板,杨泊听见她轻轻地嘀咕了一声,好像在骂放屁,然后她抱着孩子走到外间去了。房门隔绝了母子俩的声音和气息,这位杨泊感到轻松。他很快就在隐隐的忧虑中睡着了,在梦中杨泊看见孩子的条形粪便在四周飘浮,就像秋天的落叶,他的睡梦中的表情因而显得惊讶和厌恶。 不知道天是怎样一点点黑下来的,也不知道邻居们在走廊上突然暴发的争吵具体内容是什么。杨泊后来被耳朵后根的一阵微痒弄醒,他以为是一只虫子,伸手一抓抓到的却是朱芸的手指。原来是朱芸在抚摸他耳后根敏感的区域,你想干什么?杨泊挪开朱芸的手,迷迷糊糊他说。现在我不喜欢这样。在静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再次感觉到朱芸那只手对他身体的触摸,那只手在他胸前迟滞地移动着,最后滑向更加敏感的下身周围。杨泊坐了起来,惊愕地看了看朱芸,他看见朱芸半跪在床上,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粉红色睡裙,她的头发象少女时代那样披垂在肩上,朱芸深埋着头,杨泊看不见她的脸。你怎么啦?他托起了她的下额,他看见朱芸凄恻哀伤的表情,朱芸的脸上沾满泪痕。 别跟我离婚,求求你,别把我这样甩掉。朱芸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梦呓。 穿这么少你会着凉的。杨泊用被子护住了自己的整个身体,他向外挪了下位置,这样朱芸和他的距离就远了一点。这么冷的天,你小心着凉感冒了。他说。 别跟我离婚。朱芸突然又哽咽起来,她不断地绞着手中的一绺头发,我求你了,杨泊,别跟我离婚,以后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会对你好的。 我们不是都谈好了吗?该谈的都谈过了,我尊重我自己的人格和意愿,我决不随意改变自己的决定。 狠心的畜生,朱芸沉默了一会儿,眼睛中掠过一道细望的白光。她说,你是在逼我,让我来成全你吧。我死给你看,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她跳下床朝窗户扑过去,拔开了窗户的插销。风从洞开的窗户灌进来,杨泊看见朱芸的粉红色睡裙疾速地膨胀,看上去就像一只硕大的汽球。我现在就死给你看。朱芸尖声叫喊着,一只脚跨上了窗台,杨泊就是这时候冲上去的,杨泊抱住了她的另一只脚,别这样,他说,你怎么能这样?朱芸呜呜地大哭起来,风吹乱了她的发型,也使她的脸显出病态的红润,别拽我,你为什么要拽住我?朱芸用手掌拍打着窗框,她的身体僵硬地保持着下滑的姿势,我死了你就称心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杨泊只是紧紧地抱住她的腿,突如其来的事件使他头脑发晕,他觉得有点恐怖,在僵持中他甚至听见一阵隐蔽而奇异的笑声,那无疑是对他的耻笑,它来自杨泊一贯信奉的哲学书籍中,也来自别的人群。笑声中包含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要出人命了,你现在怎么办? 杨泊后来把朱芸抱下窗台,已经是大汗淋漓,他把朱芸扔到地上。整个身体像发疟疾似的不停颤抖,而且无法抑制,杨泊就把棉被披在身上,绕着朱芸走了几圈,他对朱芸说,你的行为令人恐怖,也令人厌恶。他看见朱芸半跪半躺在地上,手里紧捏着一把水果刀,朱芸的眼神飘荡不定,却明确地含有某种疯狂的挑战性。请你放下刀子,杨泊上去夺下了水果刀,随手扔出了窗外,这时候他开始感到愤怒,他乒乒乓乓关上了窗子,一边大声喊叫,荒谬透顶,庸俗透顶,这跟离婚有什么关系?难道离婚都要寻死觅活的吗? 我豁出去了。朱芸突然说了一句,她的声音类似低低的呻吟,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别快活。 你说什么?杨泊没有听清,他回过头时朱芸闭上了眼睛。一滴泪珠沿着鼻翼慢慢泪落。朱芸不再说话,她身上的丝质睡袍现在凌乱不堪,遮掩着一部分冻得发紫的肉体,杨泊皱了皱眉头,他眼中的这个女人就像一堆粉红色的垃圾,没有生命,没有头脑,但它散发的腐臭将时时环绕着他。杨泊意识到以前低估了朱芸的能量,这也是离婚事宜拖延至今的重要原因。 星期三下午是例行约会的时间,地点在百货大楼的鞋帽柜台前。这些都是俞琼选定的,俞琼对此曾作过解释,因为星期三下午研究所政治学习,当杨泊的电话拨到研究所的会议室时,俞琼就对领导说,我舅舅从广州来了,我要去接站了,或者说,我男朋友让汽车撞了,我马上去医院看他。至于选择鞋帽柜台这种毫无情调的约会地点,俞琼也有她的理由,这个地方别出心裁,俞琼说,可以掩人耳目,也不怕被人撞到。我们尽管坐着说话,假如碰到熟人,就说在试穿新皮鞋。 两个人肩并肩地坐在一张简易的长椅上。有个男人挤在一边试穿一双白色的皮鞋,脱了旧的穿新的,然后又脱了新的穿旧的。杨泊和俞琼都侧转脸看着那个男人,他们闻到一股脚臭味,同时听见那个男人嘟囔了一句,不舒服,新鞋不如旧鞋子舒服。俞琼这时候捂着嘴笑起来,肩膀朝杨泊撞了一下。 你笑什么?杨泊问俞琼。 他说的话富有哲理,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笑不出来,每次看见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脚,我就烦躁极了,我们不应该在这里约会。 他说新鞋子不如旧鞋子舒服,俞琼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杨泊,肩膀再次朝杨泊撞了一下。这个问题你到底怎么想? 他是笨蛋。杨泊耸了耸肩膀,他说,他不懂得进化论,他无法理解新鞋子和旧鞋子的关系。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不足以让我们来讨论。我们还是商定一下以后约会的地点吧,挑个僻静的公园,或者就在河滨一带,或者就在你的宿舍里也行。 不。俞琼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的表情带有一半狡黠和一半真诚,我不想落入俗套,我早就宣布过,本人的恋爱不想落入俗套。否则我怎么会爱上你? 你的浪漫有时让我不知所措。杨泊看了看对面的鞋帽柜台,那个试穿白皮鞋的男人正在和营业员争辩着什么,他说,皮鞋质量太差,为什么非要我买?你们还讲不讲一点民主啊?杨泊习惯性地捂了捂耳朵,杨泊说,我真的厌恶这些无聊的人群,难道我们不能换个安静点的地方说说话吗? 可是我喜欢人群。人群使我有安全感。俞琼从提包里取出一面小圆镜,迅速地照了照镜子,她说,我今天化妆了,你觉得我化妆好看吗? 你怎样都好看,因为你年轻。杨泊看见那个男人终于空着手离开了鞋帽柜台,不知为什么他舒了一口气。下个星期三去河滨公园吧,杨泊说,你去了就会喜欢那里的。 我知道那个地方,俞琼慢慢地拉好提包的拉链,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她的嘴辱浮出一层暗红的荧光,眼睛因为画过黑晕而更显妩媚。杨泊听见她突然暖昧地笑了一声,她说,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在公园约会吗? 你不想落入俗套,不想被人撞见,这你说过了。 那是借口,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吗?俞琼将目光转向别处,她轻声说,因为你是个有妇之夫,你是个已婚男人,你已经有了个两岁多的儿子。 这就是原因?杨泊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忍不住去扳俞琼的肩膀,被她推开了。俞琼背向他僵直地坐在简易长椅上,身姿看上去很悲哀。杨泊触到了她的紫红色羊皮外套,手指上是冰凉的感觉。那是杨泊花了私藏的积蓄给她买的礼物,他不知道为什么羊皮摸上去也是冰凉的,杨泊的那只手抬起来,盲目地停留在空中。他突然感到颓丧,而且体验到某种幻灭的情缩,可是我正在办离婚,杨泊说,你知道我正在办离婚。况且从理论上说,已婚男人仍然有爱和被爱的权利,你以前不是从来不在乎我结过婚吗? 恶心。知道吗?有时候想到你白天躺在我怀里,夜里却睡在她身边,我真是恶心透了。 是暂时的。现实总是使我们跟过去藕断丝连,我们不得不花力气斩断它们,新的生活总是这样开始的。 你的理论也让我恶心。说穿了你跟那些男人一样,庸庸碌碌,软弱无能。俞琼转过脸,冷冷地扫了杨泊一眼,我现在有点厌倦,我希望你有行动,也许我们该商定一个最后的期限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问题是她把事情恶化了。前天夜里她想跳楼自杀。 那是恐吓,那不过是女人惯常的手段。俞琼不屑地笑了笑,你相信她会死?她真要想死就不当你面死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把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有时候面对她,我觉得我的意志在一点点地崩溃,最可怕的问题就出在这儿。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听见百货大楼打烊的电铃声清脆地响了起来。逛商店的人群从他们面前匆匆退出。俞琼先站了起来,她将手放到杨泊的头顶,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杨泊想抓住她的手,但她敏捷地躲开了。 春天以前离婚吧,我喜欢春天,俞琼最后说。 他们在百货大楼外面无言地分手。杨泊看见俞琼娇小而匀称的身影在黄昏的人群中跳跃,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大街上闪烁着最初的霓虹灯光,空气中隐隐飘散着汽油、塑料和烤红薯的气味。冬天的街道上依然有拥挤的人群来去匆匆。杨泊沿着商业区的人行道独行,在一个杂货摊上上的摊了挑选了一只红颜色的汽球。杨泊抓着汽球走了几步,手就自然放开了,他看见汽球在自己鼻子上轻柔地碰撞了一下,然后朝高空升上去。杨泊站住了仰起脸朝天空看,他觉得他的思想随同红色汽球越升越高,而他的肢体却像一堆废铜烂铁急剧地朝下坠落,他觉得自己很疲倦,这种感觉有时和疾病没有区别,它使人焦虑,更使人心里发慌。 杨泊坐在街边栏杆上休息的时候,有一辆半新的拉达牌汽车在他身边紧急刹车。大头的硕大的脑袋人车窗内挤出来。喂,你去哪儿?大头高声喊,我捎你一段路,上车吧。杨泊看见大头的身后坐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杨泊摇了摇头。没关系,是我自己的车,大头又说,你客气什么?还要我下车请你吗?杨泊皱着眉头朝他摆了摆手,他说,我哪儿也不去。真滑稽,我为什么非要坐你的车?大头缩回车内,杨泊清晰地听见他对那个女人说,他是个超级傻X,闹离婚闹出病来了。杨泊想回敬几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想想大头虽然无知浅薄,但他毕竟借了两万元给自己。 黄昏6点钟,街上的每个人都在往家走。杨泊想他也该回家了,接下来的夜晚他们将面对朱芸,辱枪舌剑和哭哭笑笑,悲壮的以死相胁和无休无止的咒骂,虽然他内心对此充满恐惧,他不得不在天黑前赶回家去,迎接这场可怕的冗长的战役,杨泊就这样看见了家里的窗户,越走越慢,走进旧式工房狭窄的门洞,楼上楼下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国际新闻,他就站在杂乱的楼梯拐角听了一会儿,关于海湾战争局势,关于苏联的罢工和孟加拉国的水灾,杨泊想整个世界和人类都处于动荡和危机之中,何况他个人呢!杨泊在黑暗里微笑着思考了几秒钟,然后以一种无畏的步态跨上了最后一阶楼梯。 一个女邻居挥着锅铲朝杨泊奔来,你怎么到现在才回家?女邻居边跑边说,朱芸服了一瓶安眠药,被拉到医院去了,你还不赶快去医院?你怎么还迈着四方步呢? 杨泊站在走廊上,很麻本地看着女邻居手里的锅铲。他说,服了一瓶?没这么多,我昨天数过的,瓶子里只有九颗安眠药。 你不像话!女邻居的脸因愤怒而涨红了,她用锅铲在杨泊的肩上敲了一记,朱芸在医院里抢救,称却在计较瓶子里有多少安眠药,你还算人吗?你说你还算人吗? 可是为什么要送医院,我昨天问过医生,九颗安眠药至多昏睡两天,杨泊争辩着一边退到楼梯口,他看见走廊上已经站满了邻居,他们谴责的目光几乎如出一辙。杨泊蒙住脸呻吟了一声。那我就去吧。杨泊说着连滚带爬地跌下了楼梯。在门洞里他意外地发现那只褐色的小玻璃瓶,他记得就在昨天早晨看见过这只瓶子,它就放在闹钟边上,里面装有九颗安眠药。他猜到了朱芸的用意。他记得很清楚,有个富有经验的医生告诉他,九颗安眠药不会置人于死地,只会令服用者昏睡两天。 在市立医院的观察室门口,杨泊被朱芸的父母和兄弟拉住了,他们怒气冲冲,不让他靠近病床上的朱芸,朱芸的母亲抹着眼泪说,你来干什么?都是你害的她,要不是我下午来接孩子,她就没命了。杨泊在朱芸众人的包围下慢慢蹲了下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杨泊竖起食指在地上划着什么,他诚挚他说,我没有办法制止她的行为,朱芸的哥哥在后面骂起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想跟她结婚就结婚,想跟她离婚就离婚?杨泊回过头看了看他,杨泊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有个女护士从观察室里走出来,她对门口的一堆人说,你们怎么甩下病人在这里吵架?十七床准备灌肠了,杨泊就是这时候跳了起来,杨泊大声说,别灌肠,她只服了九颗安眠药,周围的人先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响起一片粗鄙的咒骂声。杨泊被朱芸的兄弟们推揉着走,别推我,我发誓只有九颗,我昨天数过的,杨泊跌跌撞撞地边走边说,很快他就被愤怒的朱芸兄弟悬空架了起来,他听见有个声音在喊,把他扔到厕所里,揍死这个王八蛋,杨泊想挣脱却没有一丝力气,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垂死的羚羊陷入了暴力的刀剑之下。我没有错,你们的暴力不能解决问题。杨泊含糊地嘟哝着,任凭他们将他的头摁在厕所的蹲坑里,有人拉了抽水马桶的拉线,五十立升冰凉的贮水混同蹲坑里的粪液一起冲上了杨泊的头顶。杨泊一动不动,杨泊的血在顷刻间凝结成冰凌,它们在体内凶猛地碰撞,发出清脆的断裂的声音,摁紧他的头,让他清醒清醒。又有人在喊。杨泊依稀记得抽水马桶响了五次,这意味着二百五十升冷水冲灌了他的头。后来杨泊站起来,一口一口地吐出嘴里的污水,他用围巾擦去脸上的水珠,对那些侮辱他的人说,没什么,这也是一种苦难的洗礼。 这个冬天杨泊几乎断绝了与亲朋好友的来往。唯一的一次是他上门找过老靳。老靳是杨泊上夜大学时的哲学教师,他能够成段背诵黑格尔叔本华和海德格尔的著作。他是杨泊最崇拜的人。杨泊去找老靳,看见他家的木板房门上贴了张纸条,老靳已死,谢绝探讨皙学问题。杨泊知道他在开玩笑。杨泊了敲了很长时间的门,跑来开门的老靳的妻子。她说,老靳不在,他在街日卖西瓜。杨泊半信半疑,老靳卖西瓜?老斯怎么会卖西瓜?老靳的妻子脸色明显有些厌烦,她把门关上一点,露出半张脸对杨泊说,我在做自发功,你把我的气破坏掉了。 杨泊走到街口果然看见了老靳的西瓜摊,老靳很孤独地守卫着几十只绿皮西瓜,膝盖上放着一只铝质秤盘。杨泊觉得有点尴尬,他走到老靳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发财了,老靳。 狗屁,老靳搬了个小马扎给杨泊,老靳的表情倒是十分坦荡,他说,守了三天西瓜摊,只卖了三只半西瓜。大冬天的,上哪儿搞来的西瓜?杨泊说。 从黑格尔那里。有一天老黑对我说,把我扔到垃圾堆里去吧,你有时间读我的书,不如上街去捞点外快。老靳说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摘下眼镜在杨泊的衣服上擦了擦,老黑还对我说,生存比思想更加重要,你从我这里能得到的,在现实中全部化为乌有,思想是什么?是狗屁,是粪便,是一块被啃得残缺不全的西瓜皮。 我不觉得你幽默,你让我感到伤心。杨泊朝一只西瓜皮踢了一脚,他说,想不到你这么轻易地背弃了思想和信仰。 别踢我的西瓜。老靳厉声叫起来,他不满地瞟了杨泊一眼,老靳悦,别再跟我探讨哲学问题,假如你一定要谈,就掏钱买一只西瓜,卖给你可以便宜一点。说真的,你买一只西瓜回家给儿子吃吧,冬天不容易吃到西瓜。 那你替我挑一只吧。杨泊说。 这才够朋友。老靳笨拙地打秤称西瓜的份量,嘴里念念有词,十块三毛钱,零头免了,你给十块钱吧。老靳把西瓜抱到杨泊的脚边,抬头看看杨泊失魂落魄的眼睛,他发现杨泊在这个冬天憔悴得可怕。听说你也在闹离婚?老靳说,你妻子已经服过安眠药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杨泊疑惑地问。 我有经验,我已经离过两次婚了。老靳沉吟着说,这是一场殊死搏斗,弄不好会两败俱伤,你知道吗?我的一只睾丸曾被前妻捏伤过,每逢阴天还隐隐作痛。 我觉得我快支撑不住了,我累极了。我觉得我的脑髓心脏还有皮肤都在淌血。杨泊咬着嘴唇,他的手在空中茫然地抓了一把,说实在的我有点害怕,万一真的出了人命,我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 要动脑子想,老靳狡黠地笑了笑,他说,我前妻那阵子差点要疯了,我心里也很害怕。你知道我后来用了什么对策?我先发疯,在她真的快疯之前我先装疯,我每天在家里大喊大叫,又哭又笑的,我还穿了她的裙子跑到街上去拦汽车,我先发疯她就不会疯了,她一天比一天冷静,最后离婚手续就办妥啦。 可是我做不出来,我有我的目标和步骤。杨泊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十块钱,放进老靳的空无一文的钱箱里,杨泊说,我做了所有的努力,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成为泡影,事情一步步地走向反面,你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每天在两个女人的阴影下东奔西走,费尽了口舌和精力,我的身上压着千钧之力,有时候连呼吸都很困难。 问题看来还是出在你自己身上,你真该看看我写的一本书,你猜书名叫什么?《离婚指南》。本来今年夏天就该出书的,不知出版社为什么拖到现在还没出来。 什么书?你说你写了一本什么书? 《离婚指南》。老靳颇为自得地重复了一遍,是指导人们怎样离婚的经典著作,我传授了我的切身体验和方式方法,我敢打赌谁只要认真读上一遍,离婚成功率起码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你总算对人类作了一点贡献。杨泊闷闷不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杨泊这次笑得很厉害,他不停地捶着老靳说,我要看,我想看,等韦出来后一定送我一本。 那当然,对所有离婚的人都八折优惠。 杨泊帮着老靳做了两笔生意就走了,他把那只海南西瓜夹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骑了没多远听见背后响起膨的一声,回头一看是西瓜掉了,西瓜在街道上碎成两瓣,瓜瓤是淡粉色的。这个王八蛋。杨泊骂了一句,他没有下车去捡。杨泊回忆着老靳说的话,你先发疯她就不会疯了。这话似乎有点道理。问题在于他厌恶所有形式的阴谋,即使是老靳式的装疯卖傻。我很正常,杨泊骑在车上自己笑起来,万一装疯以后不能恢复正常呢,万一真的变疯了怎么办呢。 公司扣去了杨泊的奖金,理由是杨泊已经多次无缘无故的迟到早退。杨泊在财务科无话可说,出了门却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女会计在里面尖声抗议,你骂谁?有本事骂经理去,是他让我们扣的,杨泊说,没骂你,我骂我自己没出息,扣了几个臭钱心里就不高兴。 杨泊在办公室门口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拦住,你叫杨泊吧?女人说着递来一张香喷喷的粉红色名片,我是晚报社会新闻版的记者,特意来采访你。 为什么采访我?杨泊很诧异地望着女记者,他说,我又不是先进人物,我也没做过什么好人好事,你大概槁错了。 听说你在离婚。女记者反客为主,拉杨泊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她掏出笔和本子,朝杨泊妩媚地笑了笑,我在写一篇专题采访,《离婚面面观》,你是第九十九个采访对象了。 莫名其妙。杨泊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他朝各个办公室的门洞张望了一番。这是我的个人私事,不是社会新闻,杨泊说,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也不想说。 你不觉得社会新闻是从个人私事中衍生的吗?女记者用一种睿智而自信的目光注视着杨泊,谈谈你的想法好吗,不会占用你大多时间。 我心情不好,我刚刚被扣了年终奖,杨泊踢了踢脚边的一只废纸篓,他说,"因离婚被扣奖金,当事人无话可说",我看这倒是一篇社会新闻的题目。 谈谈好吗?谈谈离婚的原因,是第三者插足还是夫妻感情不和?假如是性生活方面不协调,也可以谈,没有关系的。女记者豪爽地笑着鼓励杨泊,请你畅所欲言好吗? 没有什么原因,唯一的原因就是我想离婚。 太笼统了,能不能具体一点? 我烦她,我厌恶她,我鄙视她,我害怕她,我还恨她,杨泊的声音突然不加控制地升得很高,他跺了跺脚说,这么说你懂了吧。所以我要离婚。离婚。 很好。女记者飞快地写下一些字,然后她抬起头赞赏他说,你的回答虽然简单,但是与众不同。 杨泊已经站了起来。杨泊一脚踢翻了走廊上的废纸篓,又追上去再踢一脚。狗屁。杨泊突然转过身对女记者喊叫,什么离婚面面观,什么离婚指南,全是自作聪明的狗屁文章,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离婚,离婚就是死,离婚就是生,你们懂吗? 这次一厢情愿的采访激起了杨泊悲愤的情绪,杨泊沉浸其中,在起草公司年度总结的文章中,也自作主张地抨击了公司职员们的种种品格缺陷。他认为职员们自甘平庸的死气沉沉的生活,却喜欢窥测别人的隐私,甚至扰乱别人的生活秩序。杨泊伏在办公桌上奋笔疾书,抨击的对象扩展到公司以外的整个国民心态,他发现这份总结已经离题千里,但他抑制不住喷泉般的思想,他想一吐为快,最后他巧妙地运用了一个比方,使文章的结尾言归正传。杨泊的总结结尾写道:一个企事业单位就像一个家庭,假如它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最好是早日解体以待重新组建,死亡过后就是新生! 杨泊把总结报告交到经理手中,心中有一种满足而轻松的感觉。这样的心情,直保持到下午5点钟,5点钟杨泊走出公司的大楼,传达室的收发员交给他一张明信片。明信片没有落款,一看笔迹无疑是俞琼的,今天是元月5号,算一算离立春还有多少天?杨泊读了两遍,突然想到上次俞琼给他规定的离婚期限,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收发员观察着杨泊的反应,指着明信片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杨泊好像猛地被惊醒,他对收发员怒目而视,什么什么意思?你偷看我的私人信件,我可以上法院告你读职,杨泊说着将明信片撕成两半,再撕成四份,一把扔到收发员的脸上,什么意思你慢慢琢磨去吧。杨泊温怒地走出公司的大铁门,走了几步又折身回到传达室的窗前,他看了看处于尴尬中的收发员,声音有点发颤,对不起,杨泊说,我最近脾气很坏,我不知这是怎么了,总是想骂人,总是很激动。收发员接受了杨泊真诚的道歉。收发员一边整理着桌上的信件一边说,没什么,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知道离婚是件麻烦事。 连续五天,杨泊都收到了俞琼寄来的明信片。内容都是一样的,只是日期在一天天地变更。到了第六天杨泊终于忍不住跑到了俞琼的集体宿舍里。恰巧只有俞琼一个人,但她顶着门不让杨泊进去。 我现在不想见你。俞琼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推着杨泊的身体,我说过我们要到春天再见,那些明信片你收到了吗? 你寄来的不是明信片,简直是地狱的请柬。 那是我的艺术。我喜欢别出心裁。你是不是害怕啦? 请你别再寄了。杨泊拼命想从门缝里挤进去,他的肩膀现在正好紧紧地卡在门缝中,杨泊说,别再寄了,你有时候跟朱芸一样令我恐惧。 我要寄。我要一直寄到春天,寄到你离婚为止。俞琼死死地顶着门,而且熟练地踩住杨泊的一只脚,阻止他的闯入。俞琼脸上的表情既像是撒娇更像是一种示威。 让我进来,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杨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想去抓俞琼的手,结果被俞琼用扫帚打了一记。杨泊只好缩回手继续撑住门,你不觉得你太残忍吗?杨泊说,你选择了错误的方式,过于性急只能导致失败,她昨天差点自缢而死,她也许真的想用死亡来报复,那不是我的目的,所以请你别再催我,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给了你一年时间,难道还不够? 可是你知道目前的情况,假如她真的死了,你我都会良心不安的。我们谁也不想担当凶手的罪名。一年时间不够,为什么不能是两年三年呢? 我没这份耐心。俞琼突然尖声喊叫起来,然后她顺势撞上了摇晃的门,将杨泊关在门外。杨泊听见她在里面摔碎了什么东西。恶心,她的喊叫声仍然清晰地传到杨泊的耳中,我讨厌你的伪君子腔调,我讨厌你的虚伪的良心,你现在害怕了,你现在不想离婚了?不想离婚你就滚吧,滚回去,永远别来找我。 你在说些什么?你完全误解了我说的话。杨泊颓丧万分地坐到地上,一只手仍然固执地敲着身后的门,康德、尼采、马克思,你们帮帮我,帮我把话讲清楚吧。 恶心。俞琼又在宿舍里喊叫起来,你现在让我恶心透了。我怎么会爱上了你?我真是瞎了眼啦! 冬天以来杨泊的性生活一直很不正常。有一天夜里他突然感到一阵难耐的冲动,杨泊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心里充满了对自己肉体的虔视和怨患。借越窗而入的一缕月光能看见铁床另一侧的朱芸,朱芸头发蓬乱,胳膊紧紧地搂着中间的孩子,即使在睡梦中她也保持了阴郁的神经质的表情。杨泊深深地叹着气,听闹钟滴嗒滴嗒送走午夜时光。杨泊的思想斗争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像青春期常干的那样,来一次必要的自渎。 杨泊没有发现朱芸已经悄悄地坐了起来,朱芸大概已经在旁边观看了好久,她突然掀掉了杨泊的被子,把杨泊吓了一跳。 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杨泊抢回被子盖住,他说,你睡你的觉,这不关你的事。 没想到你这么下流,你不觉得害臊吗? 我不害臊,因为这符合我的道德标准。杨泊的手仍然在被子下面摸索着,我还没完,你要是想看就看吧,我一点也不害臊。 朱芸在黑暗中发愣,过了一会她突然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朱芸一边哭一边重重地倒在床上,杨泊听见她在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自己,睡在两人之间的孩子被惊醒了,孩子也扯着嗓子大哭起来。杨泊的情欲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事就是制止母子俩的哭声了,杨泊首先安慰朱芸,别哭了,我不是存心气你。这是一种生理上的需要,杨泊说,我真的不是存心气你,请你别误会。 下流,朱芸啜泣着说。 我不会碰你,假如我碰了你,那才是下流,你明白吗?下流。朱芸啜泣着说。 你非要说我下流我也没办法。杨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现在想睡了。杨泊最后说,我没有错,至多是妨碍了你的睡眠。也许我该睡到别处去了,我该想想办法,实在找不到住处,火车站的候车室也可以对付。 你休想。朱芸突然叫喊起来,你想就这样逃走?你想把孩子撂给我一个人?你要走也可以,把你儿子一起带走。 杨泊不再说话。杨泊摊开双掌蒙住眼睛,在朱芸的絮叨声中力求进入睡眠状态。除此之外,他还听见窗外悬挂的那块腌肉在风中撞击玻璃的声音,远处隐隐传来夜行火车的汽笛声。每个深夜都如此漫长难捱,现在杨泊对外界的恐惧也包括黑夜来临,黑夜来临你必须睡觉,可是杨泊几乎每夜都会失眠。失眠以后他的眼球就会疼痛难忍。 临近农历春节的时候,南方的江淮流域降下一场大雪。城市的街道和房屋覆盖了一层白茸茸的雪被。老式工房里的孩子们早晨都跑到街上去堆雪人,窗外是一片快乐而稚气的喧闹声。杨泊抱着孩子看了一会儿外面的雪景,忽然想起不久前的北京之行,想起那个雪夜在天安门广场制定的四条离婚规划,如今竟然无一落实。杨泊禁不住嗟叹起来,他深刻地领悟了那条常被人们挂在嘴边的哲学定律:事物的客观存在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杨泊把儿子送迸了幼儿园。他推着自行车走到秋千架旁边时吃了一惊,他看见俞琼坐在秋千架上,她围着一条红羊毛围巾,戴了口罩,只露出那双深陷的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盯住杨泊看。她的头上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杨泊迎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俞琼,你跑到这儿来等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让你看看这个。俞琼突然拉掉了脸上的口罩,俞琼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抓痕,它们是暗红色的,有两道伤线切口很深,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破的。你好好看看我的脸,俞琼的嘴唇哆嗦着,她美丽的容貌现在显得不伦不类,俞琼的声音听上去沙哑而凄凉,她说,你还装糊涂?你还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是她干的?杨泊抓住秋干绳,痛苦地低下了头,她怎么会找到你的?她从来没见过你。 正要问你呢。俞琼厉声说着从秋干架上跳下来。她一边掸着衣服上的雪片,一边审视着杨泊,是你搞的鬼,杨泊、是你唆使她来的,你想以此表明你的悔改之意。杨泊,我没猜错吧。 你疯了。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没想到她会把仇恨转移到你身上。她也疯了,我们大家都丧失了理智。 我不想再听你的废话。我来是为了交给你这个发夹。俞琼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的镶有银箔的发夹,她抓住杨泊的手,将发夹塞在他手里,拿住它,你就用这个证明你的清白。 什么意思?杨泊看了看手里的发夹,他说,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发夹? 她就用它在我脸上乱抓乱划的,我数过了,一共有九道伤。俞琼的目光冰冷而专制地逼视着杨泊。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现在要你去划她的脸,就用这只发夹,就要九道伤,少一道也不行。我晚上会去你家做客,我会去检查她的脸,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清白。 你真的疯了。你们真的都疯了。我还没疯你们却先疯了。杨泊跺着脚突然大吼起来。他看见幼儿园的窗玻璃后面重叠了好多孩子的脸,其中包括他的儿子,他们好奇地朝这边张望着。有个保育员站在滑梯边对他喊,你们怎么跑到幼儿园来吵架?你们快回家吵去吧。杨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骑上车像逃一样冲出了幼儿园的栅栏门,他听见俞琼跟在他身后边跑边叫:别忘了我说的话,我说到做到,晚上我要去你家。 杨泊记不清枯坐办公室的这天是怎么过去的。他记得同事们在他周围谈论今冬的这场大雪,谈论天气、农情和中央高层的内幕,而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紧紧地握住那只黑色的镶有银箔的发夹,他下意识试了试发夹两端的锋刃,无疑这是一种极其女性化的凶器。杨泊根本不想使用它。杨泊觉得俞琼颐指气使的态度是愚蠢而可笑的,她没有权利命令他干他不想干的事情。但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晚上将会出现的可怕场面。想到俞琼那张伤痕累累的脸,想到她在秋千架下的邪恶而凶残的目光,杨泊有点心灰意懒,他痛感以前对俞琼的了解是片面的,也许他们的恋情本质上是一场误会。 这天杨泊是最后离开公司的人。雪后的城市到处泛着一层炫目的白光,天色在晚暮中似明似暗,街上的积雪经过人们一天的踩踏化为一片污水。有人在工人文化宫的门楼下跑来跑去,抢拍最后的雪景。笑一笑,笑得甜一点。一个手持相机的男孩对他的女友喊。杨泊刹住自行车,停下来朝他们看了一会儿,傻X,有什么可笑的?杨泊突然粗鲁地哺咕了一句。杨泊为自己感到吃惊,他有什么理由辱骂两个无辜的路人?我也疯了,我被她们气疯了。杨泊这样为自己开脱着,重新骑上车。回家的路途不算太远,但杨泊骑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用双腿撑着自行车,停在家门前的人行道上。他看见那幢七十年代建造的老式工房被雪水洗涤一新,墙上显出了依稀的红漆标语。他看见三层左侧的窗口已经亮出了灯光,朱芸的身影在窗帘后面迟缓地晃动着,杨泊的心急速地往下沉了沉。 你在望什么?一个邻居走过杨泊身边,他疑惑他说,你怎么在这儿傻站着?怎么不回家? 不着急。天还没黑透呢。杨泊看了看手表说。 朱芸做了好多菜,等你回家吃饭呢。 我一点不饿。杨泊突然想起什么,喊住了匆匆走过的邻居,麻烦你给朱芸带个口信,我今天不回家,我又要到北京去出差了。 是急事?邻居边走边说,看来你们公司很器重你呀。 是急事。我没有办法。杨泊望着三层的那个窗口笑了笑,然后他骑上车飞快地经过了老式工房。在车上他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只黑发夹看了看,然后一扬手将它扔到了路边。去你妈的,杨泊对着路边的雪他说,我要杀人也绝对不用这种东西。 杨泊不知道该去哪儿消磨剩余的时间,自行车的行驶方向因此不停地变化着,引来路人的多次抗议和嘲骂声。后来杨泊下了车,他看见一家公共浴室仍然在营业,杨泊想在如此凄冷的境遇下洗个热水澡不失为好办法。他在柜台上买了一张淋浴票走迸浴室。浴室的一天好像已接近尾声,人们都在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服务员接过杨泊的淋浴票,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怎么还来洗澡,马上都打烊停水啦。杨泊扮着笑脸解释说,我忙了一天,现在才有空。服务员说,那你快点洗,过了七点半钟我就关热水了。 淋浴间里空空荡荡的,这使杨泊感到放心。杨泊看见成群的一丝不挂的肉体会感到别扭,也害怕自己的私处暴露在众目殴暖之下。这样最好,谁也别看谁,杨泊自言自语着逐个打开了八个淋浴龙头,八条温热的水流倾泻而出,杨泊从一个龙头跑到另一个龙头,尽情享受这种冬夜罕见的温暖。杨泊对自己的快乐感到茫然不解。你怎么啦?你现在真的像个傻X。杨泊扬起手掌掴了自己一记耳光。在蒸汽和飞溅的水花中他看见朱芸和俞琼的脸交替闪现,两个女人的眼睛充满了相似的愤怒。别再来缠我,你们也都是傻X。杨泊挥动浴中朝虚空中抽打了一下,让我快乐一点。为什么不让我快乐一点?杨泊后来高声哼唱起来,这是庄严动听的《结婚进行曲》的旋律。杨泊不仅哼唱,而且用流畅的口哨声自己伴奏起来。很快他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感动得热后盈眶,他哭了,所幸没有人会发现他的眼泪。 不准唱,你再唱我就关热水啦,浴室的服务员在外面警告杨泊说,我们要打烊,你却在里面磨磨蹭蹭鬼喊鬼叫。 我不唱了,可是你别关热水。让我再洗一会吧,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冷。杨泊的声音在哗哗的水声中听上去很衰弱,烦躁的浴室服务员对此充耳不闻,他果断地关掉了热水龙头,几乎是在同时,他听见浴室里响起杨泊一声凄厉的惨叫。 杨泊离开浴室时街道上已经非常冷清,对于一个寒冷的雪夜来说这是正常的,但杨泊对此有点耿耿于怀,那么多的人群,在他需要的时候都消失不见了。杨泊一个人在街上独行,他的自行车在浴室门口彼人放了气阀,现在它成为一个讨厌的累赘。杨泊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分析了他所在的地理位置和下面该采取的措施,他想他只有去附近的大头家了。 敲了很长时间的门,里面才有了一点动静。有个穿睡衣的女人出来,隔着防盗门狐疑地审视着杨泊。杨泊发现女人的乳房有一半露在睡衣外面。 我找大头,我是他的朋友。杨泊说。 这么晚找他干什么? 我想在这儿过夜。 过夜?女人细细的眉毛扬了起来,她的嘴角浮出一丝调侃的微笑,你来过夜?大头从来不搞同性恋。 杨泊看见那扇乳白色的门砰然撞上,他还听见那个女人咯咯的笑声,然后过道里的灯光就自然地熄掉了。他妈的,又是一个疯女人。杨泊在黑暗中骂了一声,他想他来找大头果然是自讨没趣。杨泊沮丧地回到大街上,摸摸大衣口袋,钱少得可怜,工作证也不在,找旅社过夜显然是不可能的。也许只有回家去?杨泊站在雪地里长时间地思考,最后毅然否定了这个方案。我不回家,我已经到北京去出差了。我不想看见朱芸和俞琼之中的任河一个人。杨泊想,今天我已经丧失了回家的权利,这一切真是莫名其妙。 午夜时分杨泊经过了城市西区的建筑工地。他看见许多大口径的水泥圆管杂乱地堆列在脚手架下。杨泊突然灵机一动,他想他与其在冷夜中盲目游逛,不如钻到水泥圆管中睡上一觉,杨泊扔下自行车自个钻了进去,在狭小而局促的水泥圆管中,他设计了一个最科学的睡姿,然后他弓着膝盖躺了下来。风从断口处灌进水泥圆管,杨泊的脸上有一种尖锐的刺痛感,外面的世界寂然无声,昨夜的大雪在凝成冰碴或者是悄悄融化,杨泊以为这又是寒冷而难眠的一夜,奇怪的是他后来竟睡着了。他依稀听见呼啸的风声,依稀看见一只黑色的镶有银箔的发夹,它被某双白嫩纤细的手操纵着,忽深忽浅地切割他的脸部和他的每一寸皮肤。切割一直持续到他被人惊醒为止。 两个夜巡警察各自拉住杨泊的一只脚,极其粗暴地把他拉出水泥圆营。怪不得工地上老是少东西,总算逮到你了。年轻的警察用手电筒照着杨泊的脸。杨泊捂住了眼睛;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它们茫然张大着,吐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别来缠我,杨泊说,让我睡个好觉。 你哪儿的?来工地偷了几次了?年轻的警察仍然用手电照着杨泊的脸。 我疼。别用手电照我,我的眼睛受不了强光。 你哪儿疼?你他妈的少给我装蒜。 我脸上疼,手脚都很疼,我的胸口也很疼。 谁打你了? 没有谁打我。是一只发夹。杨泊的神情很恍憎,他扶着警察的腿从泥地上慢慢站起来,他说,是一只发夹,它一直在划我的脸。我真的很疼,请你别用手电照我的脸。 是个疯子?年轻警察收起了手电筒,看着另一个警察说,他好像不是小偷,说话颠三倒四的。 把他送到收容所去吧。另一个警察说,他好像真有病。 不用了。我只是偶尔没地方睡觉。杨泊捂着脸朝他的自行车走过去,脚步依然摇摇晃晃的,他回过头对两个警察说,我不是疯子,我叫杨泊,我正在离婚。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离婚了。 杨泊最后自然是没有离婚,春季勿匆来临,冬天的事情就成为过眼云烟。 有一天杨泊抱着儿子去书店选购新出版的哲学书籍,隔着玻璃橱窗看见了俞琼,俞琼早早地穿上一套苏格兰呢裙,和一位年轻男人手挽手地走过。杨泊朝他们注视良久,心里充满老人式的苍凉之感。 书店的新书总是层出不穷的,杨泊竟然在新书柜上发现了老靳的著作,《离婚指南》,黑色的书名异常醒目。有几个男人围在柜台前浏览那本书。杨泊也向营业员要了一本,他把儿子放到地上,打开书快速地看了起来,杨泊脸上惊喜的笑容渐渐凝固,渐渐转变为咬牙切齿的愤怒,最后他把韦重重地摔在柜台上。杨泊对周围的人说,千万别买这本书,千万别上当,没有人能指导离婚,他说的全是狗屁。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全是狗屁? 我当然知道。请相信我,这本书真的是狗屁。 狗屁,杨泊的儿子快乐地重复杨泊的话,杨泊的儿子穿着天蓝色的水兵服,怀里抱着一支粉红色的塑料手枪。 妇女生活 娴的故事 汇隆照相馆座落在街角上,漆成桔红色的楼壁和两扇窄小的玻璃门充分显示了三十年代那些小照相馆的风格。橱窗里陈列的是几个二流电影明星的照片和精心摆设的纸花。那些女明星的美艳和欢乐对于外面凄清萧条的街道显得不合时宜莫名其妙。从远一点的高处看汇隆照相馆,它就像一只打开的火柴盒子,被周围密集的高大房屋挤压得近乎开裂。有时候可以看见一只燕子从那里飞起来,照相馆的屋檐下曾有过燕巢。如果再注意后窗,还可以发现晾衣竿上挂着的女人的小物件和旗袍,没有男人的东西。 那是娴的家。娴的父亲去世后,汇隆照相馆由娴和她的母亲经营。娴那年只有十八岁,刚从女子高中毕业。她不懂照相业的经营之道,并且对此也不感兴趣。娴眼睁睁地看着家里这份产业破败下去而一筹莫展。有一天她梳妆打扮好准备去电影院看好莱坞片子时,母亲把她堵在楼梯上说,记住,这是最后一场电影,明天你要坐柜台开票了。我已经把开票的辞退了。娴说,为什么?她母亲说,什么为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家里的底细,没人上这儿来拍照,拿什么付人家工资?只有靠你和我自己了。1938年,娴在照相馆里开票。生意每天都很清淡,娴聊以打发时间的是各种电影画报。她喜欢看电影,但现在看得很少了,因为白天离不开柜台,而晚上出门又受母亲的种种限制,娴只能在画报上寻求一种飘渺的慰藉。她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胡蝶和高占非,还有袁美云。在女中曾有人说娴长得很像袁美云,娴淡淡地说,袁美云去我家照过相,她也这样说的。她喜欢披斗篷,很高级的英国货,上面有金线和珍珠。那时候娴被认为是见过世面的人,深受女生们的信赖和羡慕。现在当娴手握《明星》画报,枯想往事时心情不由烦躁忧郁起来。娴是个不安份的女孩。 外面刮着风,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穿着臃肿的行人和漫空飞舞的梧桐树叶,街角上的美丽牌香皂和花旗参的广告画被风吹得噼啪作响。有一个人推开了玻璃门,摘下了头上的礼帽,他手中的银质司的克的光泽异常强烈。正是这种光亮让娴猛地从画报上抬起头来,她看见那个男人站在柜台前约五尺远的地方,手执礼帽向她颔首微笑。娴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总说她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她似乎预知孟老板的出现会改变她以后一生的命运。 先生,拍照吗? 不,我不拍照。 那么你取照片?把收据给我吧。 不。我不拍照。但我想给你拍一张。那人说。 娴看见孟老板把礼帽和司的克放在长沙发上,慢慢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型相机。他往后退了一步,对娴说,就坐在那儿,手放到柜台上,托着下巴。娴下意识地按照要求摆出了当时最流行的拍照姿势。镁光灯咔嚓一闪,她听见孟老板说,好了,多么自然的表情,太好了。 后来当娴的那张照片登在《明星》画报上时,她已经成为孟老板的电影公司的合同演员。娴放下了照相馆的工作,投身于梦寐以求的电影业。1938年冬天,娴与孟老板的关系飞速发展,她与孟老板双双出入于舞厅和跑马场,引起了圈内人的注意。也就是这年冬天,娴拍了她一生最初的两部也是最后的两部片子。一部是清代宫廷片,娴在里面扮演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宫女,是配角。而另外一部是很重要的角色,娴扮演一个卷入三角恋爱的摩登女性,最后悲惨地投河自尽。娴很快搬离了她家的照相馆。孟老板为她准备了一套公寓房子,那是配有电梯的八层楼房,楼下有弹子房、舞厅和咖啡馆,孟老板经常在那里玩至深夜,然后乘电梯到八楼娴的房间来度过一个甜蜜的夜晚。娴知道孟老板是有妻室的人,知道她自己处于什么地位,但她无法顾及这些,那时候她想得最多的是角色问题,怎样与头牌明星争夺主角,怎么疏通摄影师,使自己略嫌瘦长的脸在银幕上光彩照人。母亲经常打电话到公寓来,向娴叹述照相馆生意的苦经。娴对此感到厌烦,她对母亲本来就没什么感情,更难以忍受她的絮叨。后来她抓过电话,只要听到是母亲的声音,就啪地挂上电话。1938年春天的一次出游,给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娴和公司的女明星们一起到苏州春游,其中包括陈云裳和袁美云等大明星。她们坐在一条大木船上,一边啃甘蔗,一边欣赏河两岸初春的田园景色。船快到虎丘塔时,大批的记者蜂拥而至,照相机的快门咔哒咔哒响成一片,娴在这个时刻充分体会了荣耀和快乐。她后来一直保存着那次春游的照片。照片上娴和一群女明星坐在船头上,她们都在啃甘蔗。背景是虎丘塔和大片盛开的油菜花地。 娴在年老色衰以后经常从箱底找出那张照片,细细地端详。昔日的美貌和荣华随时光流逝一去不返,它们如此短暂脆弱,她甚至无法回忆1938年命运沉浮的具体过程。多少年来她已习惯于把悲剧的起因归结为那次意外的怀孕。另外,她也不能原谅孟老板的错误,有一次他坚持不肯用那种美国产的保险套,酿成了她以后一生的悲剧。 在娴的妊娠反应日趋强烈后,孟老板驾车把娴送到一家僻静的私人医院。娴坐在一张长凳上,等着医生给她进行堕胎手术。恐惧使娴浑身颤抖,她脸色苍白,无望地看了看孟老板。孟老板坐在旁边读当日出版的《申报》。他对娴说,别怕,一会儿就好了。当女演员的都上这儿来,朱医生的医术相当高明。娴摇了摇头,她说,我怕,我真的怕极了。手术室内传来一种清脆的刀剪碰撞声,里面好像正在进行手术。娴听见一个女人凄厉地尖叫着诅咒着。她瞪大眼睛倾听着,整个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突然娴从长凳上跳起来,双手掩面冲出门外。孟老板追出去,拉住她的手说,你怎么啦?你跑什么?娴哭泣着说,我怕,我不做这个手术了。孟老板的脸沉了下来,他说,别耍小孩脾气,这手术非做不可。娴抓住汽车车门上的把手,头靠在车窗上哭泣,她说,送我回去,求求你送我回去吧。孟老板站着不动,他说,你到底怕什么?娴说我怕疼,我实在怕极了。孟老板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他拉开车门,将娴粗暴地推上车,娴听见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臭婊子。娴就是从这一天失宠于孟老板的。当时她十八岁,在应付男人方面缺乏经验。她错误地幻想等腹中孩子降生后孟老板对她的态度会重新好转。娴后来闭门思过,她想如果那天做了手术,一切都会好起来。悲剧的另一个起因是她太年轻,她怕疼。就因为怕疼断送了以后的锦绣前程。这年春天,日本人开进了城市。混乱的时局和混乱的秩序下人心浮躁。街道上人迹稀少,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枪声。娴蛰居在公寓里,每天凭窗眺望灰蒙蒙的天空、街道和行人,心乱如麻。宽松的裙裾再也不能掩饰她孕妇的体态,她的脸上长出了一些褐色的蝴蝶斑。她不能也没有片子可演,终日无所事事,唯一盼望的事情是孟老板来。但孟老板几乎不来了。她打电话到公司到孟宅,甚至跑到楼下弹子房去找他,结果每次都失望而归。 有一天娴接到电影公司的电话,让她务必去公司一趟。娴不知道是什么事,她精心打扮一番叫了一辆出租车。在车里她用小镜子不时地评判自己的容貌,担心会引起其他女演员的攻击。当她到达公司时,才发现气氛异样,到处乱糟糟的,服装、道具和损坏的灯架扔得满地都是。一个摄影师站在布景棚高高的横架上对她喊,散伙啦,散伙啦,赶紧去领最后一笔工资,去晚了就领不到了!娴慌慌张张地挤进抢领工资的人群中,她问一个女演员,孟老板呢?那个女演员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还提你那个孟老板,他卷走全部股金逃到香港去了。娴当时如遭巨石击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随即昏倒在嘈杂的人群里。灾难不期而至地降临了。娴在公寓的床上度过了难捱的三天。她天天瞪着天花板,用所有肮脏的字眼咒骂着孟老板。她把孟老板的丝绸睡衣剪成一条一条,从窗口扔出去。第四天邮递员送来了一张汇款单,是孟老板从香港寄来的。娴瞥了一眼汇单上的数目,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她对邮递员喊,谁要这几个臭钱,给我退回去。当邮递员疑惑地离开后,娴又后悔起来,她已经没多少钱了。她似乎看见黑暗的未来就埋伏在明天、后天,她以后该怎么办?这时候娴再次清醒起来,她突然想起在医院的事情。她想如果我不从医院里逃走,如果那天顺从孟老板而不是惹恼孟老板,情况就不会变得这样糟,也许这时候她跟着孟老板一起去香港了。娴揪着自己的头发,这时她深深地体会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觉。公寓管理员登门的时候,娴从他尴尬的脸色中预感到了什么。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听见管理员絮絮叨叨地诉说他的苦衷。娴打断说,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这房子不是付过款了吗?管理员说,是付过了,但付的是一年的租金。娴说,那就对了,不是说一年吗?我住进才半年呀。管理员面露难言之色,他搓着手想了想说,反正孟老板已经远走高飞了,我就向你抖个实情吧:你住进来之前孟老板已经租过半年了,那会儿是另外一个女演员住这儿。娴不再说话,她把枕巾抻了一下,捡起上面一根细细的发丝凝视着,她说,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赖在这儿的。 一个初夏的早晨,娴离开了那座豪华公寓。天空高而清澈,微风吹动公寓门口的夹竹挑的红色花朵。娴跟着脚夫走向黄包车前,她回头仰望着八层的那个窗口,天鹅绒的窗帘依然半掩,她听见窗内有人哭泣,那个女人就是她自己。娴用手捂住耳朵,哭泣声仍然持续。娴真的听见自己在八层公寓里大声哭泣,那不是幻觉而是另一种现实。去哪儿?车夫回头问。 随便。娴说。你想逛商店还是游乐场?车夫又问。 哪儿也不去。送我去汇隆照相馆。娴说。小姐原来想去拍照。车夫疑惑地说,那小姐干嘛要带两只箱子?别废话了。娴突然尖叫起来,送我回家!回家!娴提着两只箱子推开了汇隆照相馆的门。外面玻璃橱窗里的明星照片已经更换成花圈和寿衣,她没有注意,直到她走进店堂,看见一排各式花圈悬在半空中,娴才发出了惊叫声。寿衣店的老板认识娴,他说,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娴把箱子放下来,惊魂未定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寿衣店老板说,你母亲上个月就把店面盘给我了。她还在楼上住,你去问问她吧。楼上原来放摄像架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只煤炉。炉子上炖着一只砂锅。娴闻到了鸡汤的香味,她这才想起已经几顿没吃饭了。她揭开锅盖,不顾烫手就掰下了鸡腿送进嘴里。房门轻轻地打开了,娴不用回头就知道她母亲站在身后,娴仍然吃着鸡腿。你怎么回来了?母亲说,不当电影明星了?公司解散了。娴说。你那个大老板呢?他不要你了? 死了。娴说。他死了,心脏病发作。 撒谎。把你的身子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肚子。有什么可看的?娴吐出一根鸡骨,她说,你不是也大过肚子吗?贱货。母亲怒喝一声,让人把肚子搞大了回家下种吗?谁让你回来的?这是我的家。娴走到原来她住的房门口推门,门推不开,里面上了插销。娴拼命推看门说,谁在里面?是一个男人吧?门开了,果然是一个男人。娴认识他,是国光美发厅的老王,经常替她母亲做头发的老王。娴对老王笑了笑,然后又回头对母亲说,谁是贱货?你才是贱货。卖了家业在楼上藏男人,你才是个不要脸的贱货。她看见母亲的脸紫涨着说不出话,心中有一种复仇和得胜的快乐。她已经好多天没尝到快乐的滋味了。 娴从前的闺房现在弥漫着一股气味。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现在非常痛恨这种气味。她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猛然看见离家前随手放于窗台的那盆三色堇依然鲜活,小巧玲珑的花朵和纤细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静若处子。娴面对着三色堇潸然泪下,这是她的第一次哭泣。 在寿衣店楼上的小房间里,挂钟嘀嗒嘀嗒地走动,娴临窗而坐,计算着时间怎样慢慢地消失。她无事不出门,害怕别人看见她怀孕的模样。娴无望地等待着产期的来临,这是她一生中最灰暗沉闷的时期。 娴看见楼下那些披麻戴孝的人从店里搬走一个又一个花圈,寿衣店的生意比照相馆红火多了,因为每天都会有人死去。娴不无辛酸地想,也许她应该买一个花圈祭奠她这一段绝望的生活。整个夏季炎热多雨,雨点枯燥地拍打照相馆的铁皮屋顶。娴注视着雨中的街道,心如死水。有一天她看见一个小报童在雨中奔跑,狂热地向行人挥动手中的报纸。特大新闻,特大新闻,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身死。娴想看那份报纸,她喊住那个报童,从窗口吊下去一只小竹篮和零钱,买了报纸。她看见了阮玲玉最后的仪容,她的微笑因死亡变得异常美丽动人。娴把报纸细细读了一遍,叹了一口气,她想如果她一样地吞药自杀,舆论是不会这样强度轰动的,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死去抑或活着对这个世界都无足轻重。娴的产期将至,她母亲对她说,你准备在哪儿生这杂种?娴说随便。母亲说就在家里喊个接生婆吧,别出去丢人现眼的。娴说随便,现在我连死都不怕,还怕疼吗?1938年10月,娴在照相馆楼上生下了一个女婴。女婴只有四斤重,抱在手上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那个女婴就是芝。娴曾经给孟老板去过好几封信,索要芝的赡养费,结果都是石沉大海。有一封破破烂烂地退回了,封皮上有查无此人的字样。娴恨透了孟老板,这种仇恨也影响了她对芝的感情。她很少哺乳,也很少给婴儿换尿布,她想婴孩也许活不长,她也可能活不长,没有必要去履行母亲的义务。很多时间娴在芝嘶哑的哭声中安然入睡,产后的娴更加慵懒了。芝却以正常的速度生长着,她从早晨啼哭到深夜,但她活着。娴有一天细细地打量了芝,发现女儿的眉眼更多的像自己,而不像孟老板,这使娴动了恻隐之心,她把乳头塞进芝的小嘴里,拍着芝说,你为什么要像我?像了我以后没有好下场的。我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 产后的娴不事修饰,终日蓬头垢面,她很长时间不照镜子。再次站到镜子前她几乎认不出自己,身材变得肥胖不堪,而那双曾备受摄影师称赞的凤眼也因嗜睡失去了光彩。她想以她这种模样是再也无法上银幕了。 理发师老王频繁地进出于娴的家中,娴看不起这个瘦小的女人腔的男人。她从来不跟老王说话,而老王总是有话无话地搭讪。在饭桌上老王一边赞美菜肴的味道,一边用膝盖轻轻地碰撞娴的腿。娴把腿缩回来,说,恶心。娴的母亲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她对娴说,嫌恶心你别吃,谁让你吃了?娴觉得这种情景很有趣,像电影中的场面,但却真实地出现在她的家庭生活中。另外,她也觉得母亲很可怜,活了半辈子后把自己托付给这个没出息的男人。娴还担心母亲会不会把积蓄倒贴给老王。如果是这样,娴不会听之任之,她会作主把老王赶走。预料不到的是事情后来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有一天老王对娴说,你的头发该做一做了,跟我去美发厅吧,我给你做个长波浪,包你满意。娴没有说话。老王又说,你放心,不收一文钱,跟你收钱不是见外了吗?娴摸了摸她的乱发,她想是该做做头发了。但是她不想出门。所以她还是没说话。老王最后说,你要走不开,我可以把工具带回来,凭我的手艺在家里也能做出长波浪,娴说了一句,随便。娴后来习惯于对人说这随便两字。 下午老王果真带了一包美发工具回来。娴洗好了头发以后就端坐在凳子上,起初她怀里抱着芝,老王让她把孩子放下,她就顺从地把芝放到了床上。娴端坐着恍惚想起上次做头发还是孟老板陪她去的,是一家最有名的美发厅。好像还看见了胡蝶,她也在那里做头发。现在想起来一切已经恍若隔世了。你的头发很好,我就喜欢这种又软又松的头发。老王的手轻轻抚弄着娴的头发。别奉承我了,没意思。娴回头说,你快点做吧。做头发不能急。老王在后面笑了笑,好事都不能着急。娴感到老王的手柔软地梳弄着她的头发,电吹风嗡嗡地响了起来。热风不停地吹向娴的头部,她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昏昏欲睡,不知什么时候她警觉起来,老王的一只手开始顺着她的脖颈下滑,它已经停留在她的肩背处了。老王,规矩点。娴说。 做头发都是这样的,尤其是在家里做头发。胡说八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娴在老王的那只手上狠狠地打了一记,她喊道,我可不是她,让你白吃了豆腐。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在我身上瞎摸? 这话说哪里去了?我可是一片好心。老王不羞不恼地嬉笑着说,亏你还拍过电影,这么不开化? 娴受到了伤心的一击,她的眼圈有点红了。同时娴的紧张戒备的身体开始松弛下来,她突然觉得老王的攻击毋需抵抗。也许她已经没有资格对老王作这种抵抗。娴回头看了看老王的那只手,那只手与孟老板的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样的硕大苍白,充满了情欲,娴心想男人与男人并无二致,随它去吧。电吹风嗡嗡地响着,老王的手温柔地游弋于娴的敏感部位,娴渐渐呼吸急促起来,她觉得脸上很热,而身体像风中杨柳无力地颤栗,奶汁被挤压后洇湿了内衣。她有一种快速坠落的感觉。当娴和老王倒在地上时,她听见电吹风仍然嗡嗡地响着,床上的芝哑声啼哭,她还听见楼下寿衣店里有人在大声争吵,好像是为了一只花圈的价格问题。对于娴来说,这个午后不可思议,但是已成定局,娴后来总是回忆起一只苍蝇,那只苍蝇从窗外飞来,叮在老王白皙而瘦削的臀部上。娴视一切如流水。当娴的母亲把老王揪出被窝时,娴只是把被子卷紧,没有任何表情。她看见母亲尖叫着追逐赤条条的老王,用扫帚抽打他的背部。娴笑了笑说,打吧,狠狠地打,这种男人该打。当时的场面不忍卒看,娴的母亲涕泪交加大发雷霆,理发师老王东躲西藏,而摇篮里的芝因受惊吓拼命地啼哭,只有娴静静地躺着,漠然注视着他们。娴的目光与母亲相遇。母亲的眼神里有一种冰凉的绝望的东西,这使娴心有所动,她翻了个身,把脸对着墙壁。墙上的白纸已经破裂,阳光透进窗子在纸缝里闪闪烁烁。这是1939年的秋季。隔了几天,娴正在午睡,她听见母亲喊她的名字。娴觉得母亲的声音非常模糊,她好像隔着门跟娴说话。而娴始终没睁眼睛。老王拿了我两只大戒指,你什么时候去要回来。你给他的,你不会自己去要吗?娴说,真让人恶心。我要出门了。我顾不上这些了。母亲最后幽幽地说。娴听见了母亲走下楼梯的迟缓滞重的脚步声,她当时无法预知母亲从此一去不返,只是根据脚步声判断母亲离家时穿了一双高跟皮鞋。母亲失踪的最初几天,娴没有往坏处想,她猜她也许去苏杭一带旅游散心了,甚至还猜测母亲会不会有另外一个男人,也许他们私奔去了什么地方。半个月后,娴被告知,她母亲的尸体在近郊的湖中被渔民的渔网捕捞起来,尸体已经发臭了。警察局的人对娴说,你去收尸吧。娴如梦初醒,她脸色苍白,摇着头说,不,我不去,随便你们处理吧。我最怕见死人了。警察说,可她是你亲生母亲呀。娴沉默不语,她掰弄着手指甲想着什么,最后她自言自语说,真不值得,为这个臭男人寻死,太不值得了。 娴记住了母亲最后的遗言。后来她抱着芝去了国光美发厅。在美发厅里娴充分地显露了她性格中泼辣的一面。她看见老王后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美发厅里秩序大乱。众多的理发师和顾客围了上来,娴当众勒下了老王手上的那只金表,然后索要另外二只戒指。理发师老王窘迫至极,矢口否认两只戒指的存在。娴想它们肯定已经戴在哪个女人手上了,而且母亲一死死无对证,对此她早已有所预料。在一番互相羞辱以后,娴打了老王第二记耳光。她说,两记耳光换两只戒指,老王你又讨大便宜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娴把那只金表往衣服上擦擦,戴在自己的左手腕上,然后她抱着芝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国光美发厅。娴大闹国光美发厅的轶事被目击者谈论了好几天,过后也就被渐渐遗忘了,因为两个当事人都缺乏名望。故去的照相馆老板娘给娴留下了五百块大洋和一小盒金器,娴翻箱倒柜搜寻了家中的每个角落,最后确认她不会找到其它东西了。她冷静地盘算了一下,这些钱财最多能维持三五年的生活。娴对未来第一次感到深深的迷惘和忧虑。她站在窗前凝望外面繁华的街道,一家商店的留声机播放着金嗓子周璇的歌。一个她认识的女演员从皮货店里拎着貂皮大衣出来,上了一辆小汽车。一阵鞭炮声从广东饭店传来,那肯定是婚宴的场景。娴想她已经被外面的世界彻底抛弃了,现在她只有五百块大洋和一小盒金器。追本溯源,她不得不想到芝,某种程度上是芝酿成了她的悲剧。有时候娴听到芝在摇篮里饥饿的哭声,她让芝长时间地哭着,似乎这样使她的怨恨冲淡了一些。到了秋末风凉的季节,娴结束了半年多的幽居生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抱着芝从楼梯下来,倚着寿衣店的柜台和店员聊天。人们对她短暂的银幕生涯表现了强烈的好奇心。娴说电影都是假的骗人的东西。又说演电影没意思,哪儿有坐在家里舒服?不难发现娴的话是言不由衷的,她拿着那张和陈云裳袁美云一起春游苏州的照片,脸上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表情,这一点娴无法掩饰。有时候她抱着芝坐在一只破藤椅上,母女俩散淡地观望街市的风景,1939年就这样从她们身边无声地消失了。 这是娴一生中最为缠绵凄恻的年代。 芝的故事 芝的容貌酷肖她的母亲娴。芝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一些,而娴正好相反,偶尔地芝和母亲一起出门,有人会误以为她们是姐妹俩。这使芝产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她不太愿意和母亲一起出门。另外,芝也不喜欢母亲的鲜艳别致的衣裙,她认为这与她的年龄不相称。 1958年芝从一所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她学的是一种枯燥冷僻的专业:水泥制造。她的同学中多为男性,他们终日围着芝转,但芝总是恰如其份地表现出沉静冷淡的仪态,不为所动。其实那时候她已经看上了邹杰。芝和所有的男性都说话,唯独不跟邹杰说话。邹杰一直为此苦恼。直到两年的学校生活结束,临近毕业分配的时候,芝在食堂里问邹杰,你想去哪儿工作?邹杰说了一家水泥厂的名字,芝说,那我也去那里吧。芝又对邹杰说,你去那边窗口排队买菜,我在这儿买饭,我们一起吃吧。邹杰欣喜若狂。从这天起芝和邹杰的关系就明朗化了。芝把她和邹杰的事瞒着母亲,但娴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每次芝和邹杰看电影或者溜冰回家,娴就用一种异样犀利的目光审视芝,芝感到一种莫名的惶恐。 你交男朋友了?没有。芝摇了摇头。别想骗我,我是过来人。这种事怎么逃得过我的眼睛?你说有就有吧。芝觉得她的脸红了。 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同学。芝淡淡地说。我是问你他家里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我没问过他。芝说,他家里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你连他的家境都不知道就跟他好了?我知道他是党员,他是我们学生中唯一一个党员。就因为他是党员你就跟他好了?党员值多少钱一斤?他思想觉悟高,他是篮球队长,他还会吹笛子。芝说。这算什么本事?跟他赶紧断掉,世界上男人多的是,要慢慢地筛选,千万别随随便便去和男人好。 不。芝说。 你不懂男人好坏,以后我会给你找个称心的。你明天就去跟那个党员断掉。不。芝咬着嘴,她的声音放高了。 娴当时正在剥花生仁。当芝说出第二声"不"时,娴突然大发雷霆,她把筐里的花生壳抓起来朝芝的脸上扔。芝仍然说,不。娴就把那只筐一起砸到芝的身上,她喊道,不听我的话就给我滚,贱货。芝躲闪到一边,她扶着门站了一会,忍着眼里的泪水。后来她说,滚就滚,我本来就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你以为我稀罕这个家吗? 芝走出家门,暗暗发誓以后不再回家。但是她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在学校宿舍的床位已经撤掉了,铺盖也拿回了家。她也没有特别要好的女友可以借宿。芝想她只有找邹杰了。邹杰是她唯一依赖的人了。 邹杰的家很远,而且芝从来没去过,她只是凭着他抄给她的地址找到了邹家。天已经黑了,她站在一条很深很破败的弄堂里敲邹家的门,敲得很怯懦。芝希望开门的是邹杰而不是他家里的人,否则她会很尴尬的。当邹杰开门的时候,芝的眼泪一下奔涌而出,扑向邹杰的怀抱。 邹杰拉着芝的手让她进去,芝坚决不肯。芝在这种状况下仍然保持了她的矜持。她就站在弄堂里和邹杰说话,说着说着抽泣起来。邹杰说,这有什么可哭的?你离开那样的家庭也是好事,干脆住到我家来吧。芝又摇头,她说那怎么行,不明不白的让人说闲话。邹杰想了想说,那你住到我姐姐家去吧,那样就没人说闲话了,我们还可以经常在一起。芝说,可以是可以,只怕时间不能住长,在别人家总归是拘束的。邹杰说,干脆我们结婚吧,下个月我们就结婚。这时芝在黑暗中笑了一笑,她没有再说话。 1958年芝所在的学校也开展了大炼钢铁的运动,操场上升起了一只简易高炉。芝偷偷地跑回家中寻找破铁锅和其它废铜烂铁。她是趁娴午睡时回家的,她不想被娴看见自己回家,但她在翻找那只破铁锅时惊醒了娴。娴穿着背心和睡裤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娴说,你拿破铁锅去卖钱吗?能卖几个钱?芝头也不回地说,你一天到晚光知道钱,破铁锅能炼钢铁,你不懂。娴轻声地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摸了摸芝的辫子,说,我是让你气死了,这两天饭也吃不下。明天回家吧,带上你那位党员同志,我做点好菜给你们吃。芝这时朝母亲看了一眼,她说,怎么又变了?你不是让我们断吗?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娴说,随便你了,反正是你想跟他结婚,又不是我结婚,你要找谁就找谁吧,谁让我养了你这个宝贝女儿呢?第二天芝带了邹杰回家。桌上摆了四只小菜,量虽少但非常精美。邹杰夹了一筷子红肠往嘴里塞,被芝打了一下,芝轻声说,到我家不能胡来,我母亲很重规矩,邹杰说,怎么香肠还有红颜色的?我从来没吃过。这时候娴走出了房间,一眼就可以看出娴精心打扮过了,她穿着蓝底黄花的丝质旗袍,腰部以上绷得很紧。娴的嘴唇也浅浅地涂了口红。娴打量着邹杰,她的直露而奇怪的目光使邹杰很不自在,芝也一样。她忍不住对娴说,你别这样看人家,他又不是小偷。娴莞尔一笑,她说,看看有什么要紧?我看小邹长得不错,很像高占非。 高占非是什么人?邹杰有点局促地问。 你连高占非都不知道?娴想了想说,也难怪,他演电影出名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有没有呢。 原来是演电影的。我不喜欢演电影的,他们都好吃懒做,他们都是资产阶级寄生虫。邹杰严肃地说。 芝捅了捅邹杰。邹杰说漏嘴了。芝以为母亲会变脸,没想到娴没有生气,娴点着头说,对了,他们都是寄生虫,你说得一点不错。不过,能过上寄生虫日子也要靠本事,这点你就不懂了。娴后来婉转地问到邹杰的家庭状况,邹杰自豪地说,我们家三代工人,我是第一个有文化的人。娴听后脸上的表情莫测高深。后来她说,工人家庭也好,现在是新社会了,工人吃香,有钱有势的人反而不吃香了。 当芝把结婚的事告诉娴时,娴先是惊愕,过后她就哭起来,哭声持续了很长时间。芝茫然地看着母亲扭曲痛苦的脸,不知所措。娴对此的反应超出了芝的预计,芝猜不透她的心。娴进了厕所间,她插上门在里面一边哭泣一边摔打着东西。娴说,滚吧,就当我养了条狗。反正我也不要靠你,你别指望我会给你一分钱。芝觉得很滑稽,她说,我本来就没有跟你要东西。芝的心一下就冷了,她说完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撞上房门。夏日的一天芝嫁到了邹家。芝没有嫁妆,带到邹家的只有一只磨损了的皮箱。箱子里是她的衣服,还有那些关于水泥制造的专业书籍。芝不想声张她的婚事,但邹家坚持要办两桌酒席。邹杰的母亲对她说,虽然你家没什么人,但我们的亲戚多,礼钱都收了,总归要热闹一下的。在婚礼上芝穿着一件素色连衣裙,其神情落落寡合,满腹心事。来客都问邹杰,新娘为什么不高兴?邹杰说,她天生这样,她从来不笑。来客说,哪有这种道理?我们要听新娘唱歌。邹杰对芝说,你就唱一支歌吧。芝端坐不动说我不会唱歌。来客不依不饶,要新娘跳舞。芝又说,我不会跳舞,婚礼的气氛立刻沉闷起来,除了芝自己,所有的人都觉无趣。邹杰只好拿了笛子来,给大家胡乱吹了几支曲子。邹家的房子很拥挤。邹杰的妹妹和父母合并到一起,才给邹杰和芝腾出了一个房间。房间很小,没有窗户,灯从早到晚是开着的,一盏15瓦的电灯昏黄地照着简陋的几件家具,照着芝的新婚生活。最初几天,芝经常坐在床上垂泪不止。邹杰怎么哄也没用。他有点生气地说,我家是无产阶级,就这个条件,你应该有思想准备的。不。芝擦着泪说,我不是为这个,我是害怕。怕什么?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说不清。芝低下头看着地上的两双拖鞋,她说,也许我们太草率了,我对以后的生活心里没有底。我就是害怕以后,以后我们不好了该怎么办呢? 你这人小资情调太严重。邹杰叹了口气说,团支部没有批准你入团,就是这个原因。 芝当时已经和邹杰一起分到了水泥厂工作。工厂离家很远,他们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回家后疲惫至极。芝每天都是匆匆吃几口晚饭就上床休息了。芝把她的脏衣服塞到盆里用水泡着,但她总是忘了去洗。芝与邹家人的矛盾最初就是从洗衣服上产生的。芝有一天听见小姑在门外摔摔打打地说,耍什么小姐脾气?自己的衣服让别人洗。芝知道这是针对她的。她走出去,看见邹家人的脸色都很难看。邹杰的母亲把芝的衣服从盆里拎出来,她对芝说,你看,浸了两天都臭了,还是我给你洗吧。芝的脸涨得通红,她夺过那堆衣服,又把它们扔回盆里,一言不发地洗起来。那次芝又落泪了,她从中感觉到邹家人对她怀有某种敌意,也许直接原因就是他们的家庭出身问题。后来又出现了洗碗的问题。芝虽然洗了自己的衣服,但她每次吃完饭把碗一推就走了,邹杰家人看不惯。邹杰的母亲在饭桌上诉说她做新媳妇时的种种艰辛,芝并没有领会她的暗示,直到邹杰有一次对她说,你也该洗洗碗了,别老让人伺候你。芝这时深深意识到她与邹家的人格格不入。芝冷冷地说,不洗,我情愿不去吃饭也不洗碗。 芝果然两天没在桌上吃饭,她在街上吃点馄饨包子权作晚餐。到第三天,邹杰的母亲对芝说,你要是跟着我们吃不惯,就另吃吧,家里还有一只煤炉。芝说,我随便,我吃不吃无所谓的。邹杰的母亲说,邹杰就跟你吃了,邹杰最喜欢吃红烧肉。芝说,我不会做红烧肉,他想吃让他自己做。芝的婚姻生活从一开始就有不愉快的插曲。她知道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她自身。另外一方面,她对邹家充满了鄙视情绪,她认为这个家庭庸俗琐碎,并不优于她和母亲组成的两人家庭。再其次,芝怎么也不习惯使用马桶,她每次出门倒马桶都从内心感到厌恶透顶。 芝让邹杰打报告向工厂申请房子,遭到了拒绝。邹杰说,我是党员,怎么能带头向组织上伸手要房呢。再说,我们现在有房子住。芝说,这也叫房子?连扇窗子也没有,整天透不过气。反正这儿我住不下去了。邹杰说,这点困难你就克服不了?我早就知道你有娇骄二气,吃不了苦,你还不承认。芝说,随你怎么说吧,我不想住这儿了。明天我回娘家去,我情愿受我母亲的气,也不在这儿受你们一家人的气。邹杰的脸挂下来了,他愤怒地盯着芝看了好久,最后带着决绝的意味说,好吧,你走,你嫌弃这儿,我不嫌弃。芝这时候意识到争斗的结果将造成她和邹杰的分离,这并不是她的初衷。她疑惑地说,你不跟我走?邹杰背转身说,我不走。我不愿去你家,我讨厌你母亲。芝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她对邹杰感到深深的失望和忌恨。1958年,昔日的汇隆照相馆经改建重修后重营旧业,只是性质有了根本改变,现在它是国营红旗照相馆。红旗照相馆在楼下,楼上单独另开了一扇门,那扇门里住着芝和她的母亲娴,一层楼板把公共事业和私人生活严格地分开了。芝回到娘家,娴的反应非常平淡,她说,我知道你会回家的,你毕竟是我的女儿。又问芝,是不是邹杰欺负你了?芝一声不吭,她显得倦怠憔悴,不愿意说一句话。娴很冷峻地打量着芝,突然说,你从来不把我当母亲看,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芝没听懂母亲的意思,她朝房间里走,说,求求你让我清静一会儿吧。她关门的时候又听见母亲说,我真后悔,我为什么会逃走? 芝也后悔。她后悔不该这么匆忙地嫁给邹杰,至少她要对邹杰的一切考察一段时间。终身大事是不允许任何感情冲动的。芝卧在原先睡的铁床上,看见白床单上那一小块发黄的痕迹,从前的未婚少女的气息梦一样地围绕着她。芝感到怅然若失,整个世界都变得黯然神伤了。 在分居的那几天里,芝躲避着邹杰。在水泥厂的简陋的办公室里,隔着一堵木板墙,她能看见邹杰的乱蓬蓬的头发。邹杰的脑袋一会儿从墙上升起来,一会儿沉下去,芝装作没看见。有一天下班后邹杰骑着车跟在她身后,从工厂一直跟到红旗照相馆门口。芝仍然装作没看见,但他在照相馆的玻璃橱窗前站了会儿,又骑上自行车走了。芝一下觉得非常失望,心里像浇了一瓢凉水。 事实上芝等着邹杰去她家,但芝对此没有把握。芝在焦躁和无聊中过了九天。第九天芝怨恨交加,她想她只能再等一天了,如果邹杰明天再不来,她永远也不会和他继续过婚姻生活。芝其实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 第十天下雨。窗外的瓢泼大雨使芝心灰意冷。芝伏在临街的窗前扫视雨中的街道,看见一辆自行车犹犹豫豫地停在楼下,邹杰穿着雨衣跳下车,轻轻地敲门。芝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对着楼下喊起来,门没关,门是开着的!邹杰带了条被子来,被子外面虽然用牛皮纸包了一层,还是被雨淋湿了。芝把被子晾到竹竿上,她说,你带被子来干什么?邹杰说,我睡自己的被子。我不睡你们家的被子。芝说,这是为什么?邹杰有点不好意思,脚臭,怕弄脏了你家的被子。芝捂着嘴扑哧笑了,你还挺自觉。 夜里雨仍然下着。芝难以成眠,她看着枕边的邹杰,邹杰已在梦里,他的嘴唇翕动着,下唇上长了一个水泡。芝摸了摸邹杰的脸,心中突然有些后怕。如果今天邹杰不来,他们之间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邹杰的迁入使照相馆上这家人的生活改变了格局。娴把买米拖煤之类的家务交给了邹杰。这很自然,邹杰轻松地干掉了许多力气活,他不怕累。邹杰身强力壮,有着超人的充沛的精力。娴后来经常当着芝和邹杰的面夸奖邹杰能干。娴又说,我年轻的时候怎么就碰不到这样的男人?芝有点反感娴说这类话,芝反感娴在所有男人面前的轻佻言行和举止。有时候芝感觉到他们夫妻与娴同住一处的微妙细节,芝知道她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女人,她总是赶不走一个难以言传的幻觉,芝怀疑娴窥视他们的性生活,所以夜里芝每每要求邹杰的动作保持轻捷,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芝怀疑娴躲在门口偷听他们的动静。这种怀疑令芝感到羞愧,她没有办法向邹杰解释。一天早晨芝被门外的响声惊醒,她睁开眼睛看见气窗上娴的脸一闪而逝,芝叫出了声。她的幻觉竟然被证实了。邹杰被芝的叫声惊醒,醒来看见芝脸色惨白地坐着发愣。邹杰问,你怎么啦?芝捂着脸重新睡下来,她说,没什么,我看见了一只老鼠。第二天芝就将气窗玻璃用报纸蒙上了。第二天芝看见母亲时心里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娴显得若无其事,她说,你们窗玻璃上有只苍蝇,我把它打死了。芝没说什么,她想,但愿真的是一只苍蝇。芝的敏感多疑的性格导致她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好几天闷闷不乐。邹杰不知其中缘故。他说,你这人怎么情绪无常,前两天不还是挺高兴的吗?芝烦躁地说,你别管我。我们没有自己的家,我是高兴不起来的。邹杰说,是你自己要住过来的,你要不想跟你母亲过我们就回家。芝摇了摇头说,那也不是我的家,不想去。就在这儿住吧,她迟早要死,死了就安心了。以后的夜里芝做了许多类似的梦。其中有个梦是娴站在邹杰的背后替他整衣领。这也是芝唯一敢回想的梦境。这些梦折磨着芝,芝知道一切应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民谚,她怨恨自己为什么老想这种无聊肮脏的事,况且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即使她不相信母亲,她也应该相信邹杰。邹杰与母亲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人。后来芝想起那段时间自己古怪的心态,觉得很可笑。她只能把一切归咎于她内心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它由来已久,芝记得她很小的时候经常被母亲反锁在屋子里,她害怕极了。她很小的时候,有个牙科医生经常到家里来,他一来母亲就让芝到另外的房间睡觉。芝一个人在黑暗里害怕极了,她光着脚跑去母亲那儿敲门,门始终不开。芝只能哭泣着回到黑暗中,她真的害怕极了。后来芝想起这些往事,她又把一切归咎于对母亲的忌恨与恐惧。芝如果有了办法,她是决计要离开母亲的,可惜她没有办法。芝同时又是个孤僻而脆弱的女人。1958年,芝作为水泥厂的年轻女技术员投身于火热的大跃进运动。芝的纤瘦的穿着蓝布工装的身影在水泥厂工地非常引人注目。她参与了白水泥的试制生产,因之得到了一枚劳动奖章。芝很珍惜这枚奖章,她把奖章放在她的绿丝绒首饰盒里。盒子里还装着一条赤金项链和一只翡翠戒指,那是她结婚后娴给她的全部嫁妆。 有一天芝正想出门被母亲娴喊住了。娴刚拔了一颗牙,她从嘴里掏出一个沾血的棉花团,对芝说,你还记得黄叔叔吗?他是个牙科医生,你小时候他经常给你吃巧克力的。芝说,怎么不记得?他一来你就让我一个人睡。我前天去口腔医院碰见他了,他还在当医生,就是他给我拔的牙,一点也不疼。芝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黄医生还是那样风流倜傥,头发一丝也不白,腰板直直的,他妻子去年得败血症死了。 芝明白了母亲的潜台词,她不耐烦地说,你想嫁给他就嫁好了,我不管,我要去上班了。 等等,让我把话说明白了。娴又拉住了芝,她说,黄医生现在住宿舍,他要是来的话,你和邹杰就要出去了。芝恍然大悟,愤怒和仇恨噬咬着她的心。芝咬着牙对娴说,他什么时候进来,我们什么时候出去,你别以为我们想赖在这儿。以后的几天里芝和娴没有说过一句话。芝把这事瞒着邹杰,否则邹杰立刻就要回他的那间黑屋子去了。芝只有在厕所间里暗自啜泣。她痛恨自己生在这个阴冷的家庭里,她想也许她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了。 正当为今后的落脚点犯愁时,事情有了变化。娴有一天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大骂黄医生是个色鬼,又骂世界上的男人都是色鬼,没有一个好东西。芝冷冷地说,到底怎么了?娴控制不住她的激愤情绪,尖声说,他跟一个护士勾勾搭搭。芝忍不住刺了一句,那你跟他不也是勾勾搭搭吗?娴把手里的草编提包猛地砸到芝的身上,你幸灾乐祸,你们存心把我气死,气死我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男人不是好东西,女人也不是好东西。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芝把母亲的提包挂到墙上,回过头看看她那种歇斯底里的样子,心里充满厌恶,另一方面,她又庆幸母亲这场恋爱的结局,这样芝就不需要另起炉灶生活了。芝又以全部精力投入了白水泥的试制生产。到了1958年,跃进牌白水泥投产了。投产那天市里和中央的领导来剪了彩,最后和技术人员合影留念。后来那张照片登在《解放日报》的头版头条。芝也在照片上,她站在人群的左侧,手捧一束鲜花。芝拍照时不喜欢笑,即使是这样的欢庆场面,芝看上去仍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芝和邹杰结婚后一直没有怀孕。芝不解其中的原因,他们的性生活是正常的。芝对这种事没有太多的激情,但她也不想采用任何避孕手段,她的潜意识里是希望有个小孩的。她发现邹杰很喜欢孩子。在某次平淡的房事后,芝问邹杰,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邹杰说,女孩。你呢?芝郑重其事地说,我不要女孩,我想要个男孩。邹杰说,想不到你还有这种封建意识,新社会男女平等了,男女都一样。芝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想法一时也说不清楚。好多事情女人有感受,男人没有。你懂吗?芝有一天绝望地把邹杰推开,她望着天花板说,算了,也许我们中间谁有问题,我们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邹杰说,不会的,再说我们又不光是为了生孩子。芝哑着嗓子说,我只对孩子感兴趣。邹杰看着芝倦怠灰心的神情,感到很沮丧,他突然意识到芝是应付他的,芝的目的只是为了孩子。如果这样,我不成了一匹种马吗?邹杰想着,他觉得受到了某种伤害和污辱,他的旺盛的性欲因之被抑制了,以后的几夜邹杰一上床就自顾呼呼大睡。1959年的一个休息日,邹杰陪着芝去了医院。他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突然听见芝在诊疗室里哭起来。邹杰猜到了什么,他一下感到体内变得空空荡荡,伴随着一种深深的凉意。芝从里面出来时泣不成声,她目光呆滞地看着邹杰,什么叫输卵管阻塞?我为什么这样苦,谁都能生育,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个权利?邹杰扶着芝朝医院外面走,芝的步子摇摇晃晃的,芝继续哭泣着说,如果我有孩子,我会对他好,我不会让他受一点苦,老天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一个孩子?从医院回来后芝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几天沉闷伤心的日子过去,芝开始镇定下来。她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憔悴的脸,她的脸由于过多的哭泣变得浮肿起来。芝抓过一把梳子梳着头发,对邹杰说,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邹杰说。 你考虑过离婚吗?芝沙沙地梳着头发,她说,你要是想离婚,我同意。我不愿意担上绝后的恶名。 别胡说了。邹杰很厌烦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事业第一,家庭第二,有没有孩子都一样。 现在这样想,时间一长就不同了。芝说,你总不能一辈子跟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在一起。 我拿你真是没办法。邹杰叹了口气,你老是自己折磨自己。难道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一切都会变的,只有人的命运不会改变。芝把梳子扔到桌上,掠了掠头发,她说,我母亲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我承担她的悲剧命运,我恨透了她。我是一个私生女,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我注定享受不到别人的幸福和权利。谁都能生育,我却不会生育,这是我的错吗?芝那天说了很多。邹杰不耐烦地听着,他觉得芝流露了不健康的思想倾向,但他忽视了另外一种更为可怕的倾向。芝对生活感到了某种彻底的绝望,情绪低落到了极点。1959年秋天的一个夜晚,芝躲到厕所间吞下了半瓶安眠药,然后她安然地回到床上躺在邹杰身边。芝准备就此告别世界。在厕所间的墙上她用圆珠笔写了给邹杰的遗书:邹杰,别忘了付给母亲这月生活费五十元。我是爱你的。早晨邹杰醒来时发现芝还在安睡,他推了推她,芝一动不动。邹杰想等一会再叫醒她。他去上厕所,看见了墙上那行字后猛地醒悟到了什么。邹杰去敲娴的房门,他失声大叫,快起床,芝寻短见了。娴在里面生气地说,大清早的你胡说什么,好好的怎么会寻死?要寻死的是我,不会是她。邹杰知道娴不相信,他就把芝从床上抱起来往楼下跑。在清晨的大街上,邹杰抱着芝挡住了一辆送豆制品的三轮车。车主说,这女的怎么啦?邹杰又急又恨地说,她活腻了。车主又说,那这车豆制品怎么办?邹杰愤怒地说,人比豆制品值钱!他把芝往那堆油豆腐素鸡百叶上一放,推开车主就骑上车往医院去了。芝在灌肠后仍然睡了二天二夜。邹杰和娴轮流看护她。芝在第三天的薄暮时分醒来,看见邹杰伏在她的脚边睡着了。她伸出一只手抚弄着他的头发,眼睛看着病室的窗外。窗外的石榴树上有一只小鸟跳上跳下的,芝依稀觉得她的灵魂和小鸟一样在外面流浪着,跳上跳下的。 你先别跟我说什么。芝对邹杰说,你到街上去给我买一束康乃馨。如果买来了,我就不会死,如果街上没有康乃馨,证明我没有权利生活下去,我还会走这条路的。邹杰跑遍了半个城市,买回了一束红色的康乃馨。他推开病室的门,看见芝的眼睛亮了一下,随之又恢复了原先的淡漠。你把花插在药瓶里吧。芝轻声地说。 芝,你到底为什么?邹杰一边插花一边生气地说。不为什么。我就是有点害怕。 你到底怕什么?你怎么能把生命当作儿戏呢?我怕失去你。日子一天天过去,你对我的爱一天天淡下去,最后没有爱了,说不定会恨我。我害怕的就是这些,芝侧过脸看着窗外,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 1959年,邹杰发现妻子芝的行为越来越古怪病态。芝终日精神涣散,唯一的精力都用在对邹杰的严密控制上。芝不允许邹杰和年轻女性说话,她对邹杰的任何单独活动都表示忧虑和紧张。有一次他发现芝在检视他换下来的内裤,这种卑琐的举动使邹杰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医生认为芝患了忧郁症。邹杰不理解这种疾病的含义,他问医生,如果我们领养个孩子,她的病会不会好起来?医生对此不置可否,但他认为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到了年底,邹杰去儿童福利院抱领了一个弃婴。他想遵从芝一贯的意愿抱个男孩,但福利院中所有的弃婴都是女孩,没有男孩。邹杰觉得这种情况很不正常,他没有办法,最后抱回家的还是一个女婴。邹杰给女婴取名为箫。他认为箫是一种有苦难言的乐器,就这样邹杰做了父亲,其实是箫的养父。 芝做了箫的母亲。她对箫的性别始终怀有不满的情绪。娴做了箫的外祖母。娴说,就当养只波斯猫吧。箫被抱回家的第二天,他们来到楼下的红旗照相馆,请熟识的摄影师照了一张全家福。摄影师让他们都要笑,邹杰和娴很自然地笑了,而病中的芝怀抱婴儿笑得略显茫然。后来这张合家欢就陈列在红旗照相馆的橱窗里,过路的行人都会朝它多看一眼,这是1959年冬季的事。 箫的故事 箫记得她小时候经常看见燕子。燕子在她家的门檐上筑了一个草巢。许多个早晨箫在燕声啁啾中醒来,她抱着一只破旧的布娃娃坐在铁床上,闻到一股熟悉的煎药气味弥漫了空间。楼梯上有人轻轻地走动。娴每天早晨把箫喊醒,娴的发髻散乱地披垂着,胸前挂着两朵白色的茉莉花。箫记得她起床后总是看见芝在水池边刷牙,芝的嘴角上凝结着牙膏的白沫,一柄塑料牙刷在芝的嘴里来回抽动,发出机械的沙沙的声音。水池的左侧是煤炉。药煎在煤炉上噗噗地冒着热气,药味浓郁而古怪。箫知道再过一会儿,那罐药将被端下来,娴把药用纱布滤成一碗黑水,端到芝的手中,芝每天都要喝这种黑水。娴又把一锅泡饭端到炉子上去。箫在上学前必须吃掉一碗泡饭,外加半块腐乳或者一条酱瓜。 箫有许多日记本。在历史最早的一本日记里箫这样写道:我生长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里。我的童年是不幸福的。我母亲患有精神病。她从来不关心我。我的外婆一把年纪还要打扮得妖里妖气。她每天让我吃泡饭,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天天吃泡饭。箫回避了她的养父邹杰的存在。对于邹杰,箫从来不提。从十四岁那年开始,箫就害怕回忆养父邹杰的脸。在她的整个成长过程中,邹杰一直是她心灵上无法抹去的一块阴影。1972年,箫十四岁。箫对十四岁前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到了这一年,箫的经历就变得如泣如诉了。箫那天玩得很累,晚上一上床就睡着了。大概是半夜时分,箫被突然惊醒。她看见一个黑影站在她的床头,箫想叫,一只手迅捷地捂住了她的嘴。箫认出了邹杰。她听见邹杰压低声音说,别叫,你把被子蹬掉了,我在给你盖被子。邹杰说完朝门外走去。箫发现邹杰是光着脚的,他的光脚在幽暗中泛出寒光。箫害怕起来,她跳下床去关门。门被邹杰抵住了。邹杰又闪了进来,他穿着短裤和棉毛衫,身上有一种膏药的气味。邹杰说,箫,你千万别叫,你是我抱回家的,我喜欢你,我不会欺负你。箫推着邹杰,你出去吧,我要睡觉。邹杰说,她有精神病,我不能和她离婚,可我也是个男人,箫,你懂男人和女人吗?箫快哭出来了,她摇着头说,我不懂,我要你出去,我要睡觉。她看见邹杰颤抖着,眼睛里有一点火光在跳动。她的手在空中挥舞着,碰翻了箱子上的一只水杯。水杯清脆的碎裂声唤来了芝和娴。她们在外面敲门。箫听见了芝的尖厉的声音,邹杰,你这回总算让我抓住了。箫听见邹杰开门的声音非常沉闷,然后电灯亮了,灯光很刺眼。箫终于尖叫了一声,随后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不知道死气沉沉的家里为什么突然发生了这场变故。 箫记得出事的第二天她仍然去上学了。那天有体育课,跳小山羊。箫怎么也跳不过去,脑子里总想着夜里发生的事。她看见娴出现在操场那一端,娴提着草编挎包朝箫招手。箫意识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在等着她。 跟我去铁路口。他卧轨了。娴说。 箫的脸色发白。她僵立着说不出话。 他装得像个正人君子,干这种下流事。他这是自食其果。娴说。箫跟着娴赶到铁路道口,邹杰的尸体已经被拖走了。铁轨上有一大滩血,在阳光下呈现出奇怪的紫色。风吹动路上的灌木丛和杂草,箫凝视着那滩血,浑身颤抖。她感到一切都如在梦里。芝坐在枕木堆上,她双手捧着一只被血溅红的解放鞋。邹杰的丧生使芝的精神有所缓和。芝对着鞋子说了许多话。邹杰,你不该和我结婚。芝说。 邹杰,我不该吓你。我说要去告你,我其实是吓你的,你是个大男人,为什么就害怕了?芝说。 箫站在风中。一列黑色的货车从她的身边轰隆隆地疾驰而过。箫注视着那列货车远去,最后消失在天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三个女人站在铁路上面对那滩紫色的血。这是1972年的一天,箫十四岁,箫十四岁的时候开始成熟了。箫十六岁那年自愿报名去了农场插队。箫本来可以留在城里,但她一心想离开芝和娴,还有红旗照相馆楼上的阴暗潮湿的家。这是她早就酝酿过的。箫的选择充满了时代意识,因而受到了普遍的赞誉。箫自愿下乡接受再教育的通讯报道发表在1974年的《解放日报》上,与当年芝在水泥工地上的照片刊登时间相隔十六年。 箫去了农场以后才发现她陷入困境之中。在苏北荒凉的盐碱地上,生活的艰苦和劳动的强度远远超出了箫的想像范围。箫在水田里插秧时觉得自己像一只迷途的小狗,她的纤弱的身体无法承受农场生活。箫想回家,但家已经变得模糊而遥不可及了。许多个夜晚,箫在茅棚里听见大风吹过苏北贫困的原野,她想着红旗照相馆楼上的家,想着芝和娴的脸,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箫感到一种真正的孤单和恐惧。 箫下定决心回城。她采用了一个女友传授给她的病退方法,用冰块在膝盖上长期摩擦。女友说,咬咬牙,坚持一个月你去医院,医生就会诊断你有关节炎了。1976年冬天,箫抱着一块冰躲进农场简易漏顶的厕所,她仰望芦席棚顶上露出的灰暗天空,用冰摩擦着双膝。箫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对自己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 箫后来拖着两条僵硬的腿返回城市。她真的患上了可怕的风湿性关节炎。在肮脏拥挤的乡村公共汽车上,箫坐在她的简单的被包上想像回城后的生活。她感到一片茫然。当车窗外的田野农舍最后消逝时,她意识到自己的青春时光已经提前耗费光了。箫的经历与她的同时代人基本相似。后来她一直在一家综合菜场的猪肉柜台上卖肉。对于这门职业箫没有嫌弃之心,她有思想准备。与箫前后病退回城的知青觅得的工作五花八门,有剃头的,炸油条的,烧锅炉的,还有一个女孩去殡仪馆当了化妆师。他们对箫说,你算是有福气的,卖肉这行当不错。箫说:我知足,你们以后买肉都来找我吧。初上猪肉柜台的那几天里,箫老是从自己的衣服上闻到生猪肉的气味。这种气味就像植物一样在她的指甲、头发和鼻孔里生长,挥之不去。箫每天都去对面的公共浴室洗澡,但也无济于事。她没有办法了。随它去吧。箫想猪肉味总比农场生活易于忍受一些。箫后来就不去洗澡了,不去洗澡也就过来了。箫从中总结了对付生活的无为而治的新经验。箫回城后发现芝的忧郁症病状日趋严重。芝终日坐在背光的窗前,手捧亡夫留下的一只解放鞋喃喃自语。每逢星期三的上午她离家出门,去铁路道口祭奠邹杰的亡灵。箫知道星期三是邹杰的忌日。想起邹杰她的心中就有一种浮冰的凉意。箫不希望留存邹杰的任何记忆,但她始终无法忘记十四岁那年的重大事件。邹杰留在铁轨上的那滩紫色污血在十年以后仍然散发着悲怆的气息。 箫的男朋友小杜有一天在铁路道口看见了芝,芝对亡夫的刻骨铭心的眷恋使他颇为感动,同时他也担心芝的安全,第二天小杜与箫在公园约会时提及此事,他发现箫的反应极为平淡。你别让她去铁道口了。那里很危险。小杜说。她有病。她要去,我有什么办法?箫说。我不管她。你应该管管。虽然她不是你亲生母亲,但也是养母。你不管谁管她?我不记得她是怎么养我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所以我不领谁的情。箫低下头咬着嘴唇说。 小杜看见箫的眼圈有点发红,他知道箫对她家的事是讳莫如深的。但是好奇感促使小杜紧追不舍,他谈了一会儿闲话,突然又问,箫,你的养父是怎么死的? 箫沉默不语。她转过脸看着别处,过了好一会儿说,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些?这跟我们的事有什么关系?小杜说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要不想说就不说。那天箫借口上厕所不辞而别离开了公园。箫和小杜的约会经常出现这种尴尬局面,许多次不欢而散,然后又再次见面。他们的恋爱不冷不热地持续着,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双方都不想轻易地放弃对方。小杜三十一岁了,是同济大学毕业生,想结婚但没有房子,而箫也二十八岁了,箫是个卖猪肉的营业员,她在红旗照相馆的楼上有永远的房产继承权。他们都逾越了浪漫年龄,一切要从实际出发。箫和小杜准备登记结婚的前夕开始着手处理养母芝的问题。箫为此调休一天,专程去芝以前工作的水泥厂商量。她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送芝去精神病院的要求。水泥厂方面很吃惊,他们说,为什么要去那里?芝的病很轻,完全可以在家里调养。箫说,你们不了解情况,她经常去铁路道口,出了事怎么办?谁负这个责任?水泥厂方面说,你是她女儿,你当然有责任照顾她。再说她病休二十几年,厂里付的医药费已经够多了,住院的费用是付不出了。箫说,你们不肯付难道让我付吗?我一个月八十元工资,还要准备结婚,我拿什么付?箫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许多伤心事一齐袭上心头,箫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水泥厂方面因而动了恻隐之心,同意将芝送到郊外的精神病疗养院去。 一个春光明媚的周末上午,箫提着网兜和一口皮箱把芝送上了吉普车。芝一手抱着她最钟爱的红色康乃馨花束,一手抱看亡夫留下的解放鞋走上汽车。她没有作任何反抗,箫看了看芝的宁静木然的脸,轻声劝慰说,去吧,养好了病我再接你回家。箫结婚的时候,娴已经瘫痪在床上了。箫和小杜的新婚之夜,娴不停地用棍子敲打墙壁,这让小杜感到非常扫兴,他说,她想干什么?箫说,可能又想吃东西了,别理她。她一天到晚躺着,光想吃。小杜说,老这样敲不是办法,你去看看她吧。箫说,不去,让她敲,她存心不让人安静,我恨死她了。小杜无奈地听着墙壁上的反弹声,他说,这样敲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睡?你不肯去我去吧。 小杜披上毛衣推开娴的房门。娴躺在昏暗的荧光灯的光圈里,她的脸色微微发青,酷似一只苍老的苹果。你想喝水吗?小杜站在门口问。 娴没有回答,她在翻看一本发黄的影集。你想吃点什么?小杜又问。 娴抬起头看了眼小杜,然后指了指影集说,你知道吧?我从前是个电影明星。箫结婚后的第二个月物价就上涨了。她事先得到消息后首先想到的是贮备食品,她买了许多猪肉、鱼、鸡蛋之类的东西,腌在坛坛罐罐里。厨房里放不下,箫让小杜把腌鱼腌肉放到桌子底下、阁楼上面。箫在家里走出走进,到处闻到从腌鱼缸里散发的腥臭,她厌恶所有不良气味,但她没有办法。箫当家,她必须精打细算,她必须每个月往银行里存一百块钱,才有可能在两年内置备电视机、冰箱和洗衣机。别人有的东西箫也想拥有,而这个目标的实现必须靠箫的努力。箫裁减了所有不必要的开支。她首先减免了娴的牛奶。娴喝了几十年的牛奶,第一天喝速浴豆浆晶时她把碗摔在地上。娴说,我的钱呢,钱都到哪里去了?连一瓶牛奶也不给我喝了。箫说,坐吃山空,你的钱都让你吃光了。我反正一分钱没拿到你的,给你豆浆喝算我孝顺了。娴躺在床上又哭又闹。箫不为所动,后来她把豆浆碗拿走,说不喝也行,你就跟我们吃泡饭吧,我已经吃了三十年泡饭了,我连速溶豆浆也没喝过。箫的第二步计划是逼小杜戒烟。小杜起初坚决不同意,小杜说,我活在世上就好个烟,你不能剥夺我抽烟的权利。箫说,什么权利不权利?你烧的不是烟,是钱。我们现在不需要权利,需要钱。我们需要电视机和冰箱,一切都需要钱,等有了钱置齐了东西,你抽不抽烟我就不管了,到那时候你再要回抽烟的权利吧。小杜惊异于箫思维的直接和轻灵。他顺从了箫。他深知箫限制的实际是他买烟的费用,所以小杜后来就成了个专门蹭烟抽的人。研究所的同事讥笑小杜怕老婆。小杜不承认,他说,我不是怕她,我其实是可怜她。她要钱我满足她,男人就应该满足女人的各种愿望,否则世界和人类就不会延续下去了。后来的一次食物中毒使小杜对腌肉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小杜吃了家里最后那坛腌肉后腹泻不止,他知道是肉没腌透,时间一长就变质了。小杜硬撑着跑到医院去挂了一瓶盐水,他一个人躺在观察室里想到婚前婚后许多事,忽然感到婚姻的某些前景是黯淡的。后来箫急匆匆地来了。她坐在床边对小杜的病情百思不得其解。食物中毒?箫不相信,她说,我也吃了腌肉,我怎么没中毒呢?可能你吃惯了变质的东西,肠胃功能好。别胡说。箫沉下脸说,如果你不想吃腌肉可以直说,也不用拿中毒来吓我。 小杜再也按捺不住,他说,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庸俗无知的女人。箫瞪大眼睛看着小杜,她回味着小杜的话,过了一会她低声哭泣起来。箫说,好吧,我庸俗,我无知,我害得你食物中毒,这个家我不当了,你愿意吃什么就买什么。小杜说,这跟谁当家没有关系。 箫继续哭泣,她突然从皮包里掏出一叠钱摔到床上,箫说,这个月的工资给你,你来当家吧。我本来就不想当这个穷家。箫说完就站起身走了。走到门边,箫回头看看床头挂着的盐水瓶,意识到小杜是在输液。箫又慢慢地走回来,坐在床上。但她是用背对着小杜的,所以小杜看不见箫是否还在哭。小杜面对的是箫的后背。箫的后背浑圆有力,显示着女性柔韧的意志。小杜认为这种意志缺乏依据但却是难以抗拒的。箫,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好像是我嫁给了你,而不是你嫁给了我。小杜平静下来后对箫这样说。 此后就是长达三个月的分居。小杜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他重新回到了从前单身汉的快乐时光中,日子过得轻盈而充实。有一次他和女友一起骑车路过红旗照相馆,看见箫在路边菜摊上买莴苣。箫没有看见他们,她和菜贩耐心地讨价还价,最后拎着一篮莴苣满意地离去。小杜看见了箫的腹部沉重万分,想那里孕育着他的骨血,小杜感到惘然若失。他对女友说,你知道吗?婚姻其实是一只巨大的圈套,只要你钻进去,生活就变得莫名其妙。 1987年的夏天异常燠热。这年夏天有许多老人死于酷热的气候。娴就是其中的一员。当七月将近的时候,昔日汇隆照相馆的楼上已经热如蒸笼,娴在病榻上辗转反侧,她预感到死神正在渐渐逼近,但她除了大量吞食雪糕和冰水,没有其它办法反抗。娴得了褥疮,她时常哀求箫给她作全面的清洗,但箫只是敷衍了事地给擦洗一番。箫捂着鼻子,她对娴说,我这样也对得起你了,你看我挺着大肚子,我也很累,我也想让人给我洗一下呢,可我没这个福气,我在这个家里从来就没得到一点好处。娴后来又要求箫去买冰放到房间里,箫终于忍不住叫起来,够了,你别再烦我了,电扇一天到晚吹着,天天一度电,你还要冰。既然这么怕热,你当初怎么不跟那个老板去香港,香港有冷气,再热也不怕,还有佣人伺候,你为什么不跟他去?娴老泪纵横。娴在弥留之际经常沉湎于往事的辛酸回忆中。一本发黄的影集就放在枕边,但她已经无力去搬来欣赏,影集里有她年轻时留下的美丽倩影,这是她一生中唯一为之骄傲的事情。娴觉得她的一生像纸片一样被渐渐风化,变成碎片。她想起1938年与孟老板短暂的欢情,想起对那次堕胎手术的逃避,又一次心如刀绞。 我怕痛。娴说,就因为怕痛,断送了我的一生。我要是做了手术,不会有芝,也不会有你,我就会过上好日子了。我要是跟他走了,现在也用不着看你脸色挨你骂了。那不一定。女人永远没有好日子,这跟男人没有关系。箫一针见血地回答了娴的臆想。 娴在弥留之际好像被一种可怕的意象折磨着。她让箫给她拿一把刀来。箫说,你要干什么?娴的脸色潮红,双眼炯炯发光。箫走到厨房里,拿刀回来,正好看见娴微笑着溘然而逝。箫听见窗外飘来一阵如泣如诉的歌声。这是送娴去黄泉之路的唯一仪式了,箫想她为娴作了解脱,而女人与女人的心其实是相通的。女人的共同敌人是男人,但女人却是为男人而死,箫想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1987年的夏天箫独自居住在照相馆上。她每天中午从菜场回家,一半时间倚窗冥想,另一半时间用在拖地板楼梯这类家务事上。箫拖着沉重的身子,拎着水桶拖把来往于楼上楼下,重复着同一种单调的擦洗动作。从窗户门缝里挤进了1987年热闹的街市声,但是箫对外面的世界无动于衷。箫现在是一个人生活了。她竭力把小杜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抹去,其做法酷似当年被抛弃后的娴的做法。最后她站到椅子上,摘下墙上的结婚照。她取出照片细细端详了一番,用剪刀把照片剪成两半,一半是她自己,另一半是小杜。箫把小杜的那一半剪成许多碎片,捧着它们扔进抽水马桶,然后她很利索地放水冲掉了那些碎片。想到小杜的照片已经混迹于粪便和污水之中,箫憔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稚气的笑容。箫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去医院作最后一次围产期检查。医生认为箫有早产的迹象。箫的神色立刻变得忧心忡忡。医生说,你别着急,不管是否早产,婴儿都能活下来。箫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没有时间,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没办好呢。医生说,还有什么事情比分娩更重要呢?箫轻声地笑了笑,她说,当然有,不过这事我不能告诉你。第二天箫像往常一样去菜场工作。她卖掉了很多肉,很快肉案上就空了。箫用抹布擦了擦刀,跑到别的肉摊上割了一块五花肉。她对同事说,晚上小杜回家,我要招待他吃红烧肉。箫后来就把那块肉连同刀一起塞进包里,有同事好奇地问,这么重的刀你带回家去?箫说,这刀快,好用,我带回家派用场。箫在公用电话亭里给小杜打了电话。小杜很吃惊,因为箫从来没给他挂过电话。箫在电话里的声音柔弱而自然,她说,等会儿你回家吧。我请你吃饭,谈谈我们离婚的事情,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傍晚时分小杜如约而至。他带来了一筐桔子和一袋话梅,那都是箫最爱吃的东西。箫的表现很平常,她在炉边忙着炒菜煨汤,她对小杜说,你别客气,现在还没离婚,我们还是夫妻,夫妻之间没什么客气的。 小杜的心情忐忑不安。他认为箫的邀请有所企图,所以一直等着箫的实质性话题。但箫始终不提,她只是殷勤地给小杜夹菜盛饭。小杜终于忍不住了,他说,箫,你想提条件尽管说吧,我会尽量满足你。说吧,你想要多少钱?箫从容不迫地盯了小杜一眼,她说,为什么提钱的事?我如果要十万元你拿得出吗?你拿不出,我也不想要你的钱。小杜说,那么孩子由我来付抚养费吧,每月八十元够吗?箫摇了摇头说我生的孩子我自己养,跟你没关系,孩子也用不着你抚养。小杜感到疑惑不解,他看着箫平静从容的脸,突然觉得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小杜说,我真的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宽容,那么你到底还希望我做些什么?箫这时候妩媚地笑了一笑,她凝视着小杜的脸,过了很长时间,最后她用一种轻松自如的语调说,你今天睡家里吧,我跟你情义未断,今天夜里做最后一次夫妻吧。最后一次,一了百了,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谁也别管谁。夜里十点钟左右,小杜茫然地爬上了床。小杜与箫大约保持着一拳之隔的距离躺着。他再次温习了箫的身体所散发的女性气息,想起他的这段短暂的婚姻经历,小杜痛切地感受到生活的种种矛盾。有许多话想与箫谈,但箫对空泛抽象的话题从来是不感兴趣的。小杜偷偷地观察箫的睡姿。箫侧卧着,脸朝向他这一边。借着月光可以看见箫的眼睛是闭着的,刚刚烫过的头发无力地卷成一团,遮盖了她的一半脸部表情。小杜想她也许很累了,而他也很累了,他们都需要睡觉了。因为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该做的事也都已做完。凌晨二点,当窗外第一辆送牛奶的三轮车哐当当地驶过时,箫轻轻地下了床。她走到镜子前,借着那一点幽暗的反光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箫看见自己的眼睛在黑暗的房间里闪着灼热的光亮。她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圈,最后从书架上抽出那把割肉刀。也就是这时候,箫感觉到了分娩前最厉害的阵痛,她的整个身体都在这种异常的痛楚中下坠,箫挣扎着朝床边走过去。她一直想在分娩前完成这件重要的事情。但现在不行了,分娩前的阵痛使箫脆弱乏力,她的意志也在这一瞬间迅速崩溃,箫举着她用惯了的割肉刀,她知道她已经无法下手了,也许她本来就缺乏这种力量。绝望、恐惧和疼痛交织在一起噬咬着箫的心,箫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她看见自己的持刀的手颓然垂下,当地一声,那把刀沉沉地掉落在地。小杜惊醒时看见箫哭泣着朝门外挪。小杜说,你怎么啦?箫听见小杜的声音放声大哭,她断断续续地说,送我去医院,我的羊水破了,我要生了。 箫在市妇产医院产下了一个女婴。箫在分娩时不停地哭泣,助产士们以为她是怕疼,她们当然无法分辨产妇们哭泣的内容,其实每一种哭泣的内容都是不尽相同的。小杜作为家属在产科病房里照顾箫和婴孩。箫从产床上下来后没有同小杜说过话。到了第三天,护士们把婴儿车从里面推出来,箫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女儿,她指着婴儿车对小杜说,左边第三个,去抱来吧,那是你的女儿。箫的奶水很足,她给婴孩喂奶的动作协调而熟练,这让小杜很吃惊。小杜坐在一边,看箫给婴孩喂奶。阳光从病房的百叶窗折射进来,箫的憔悴而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隐隐约约的金黄色,箫凝视着她的孩子,目光柔情似水,旁若无人。小杜倏然发现箫原来也有着一种美丽,小杜又想,哺乳的女人也许都是美丽的。后来箫终于说话了。箫一边轻轻拍着熟睡的婴儿,一边淡淡地问,你看见地上那把刀了吗? 看见了。小杜狡黠地一笑,他说,其实那天夜里我根本没睡熟,我知道你有阴谋。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知道。我还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我一点也不害怕。如果不是这孩子,说不定我就下手了。我豁出去了。如果这样就会发生格斗。你怎么打得过我呢?一般来说,女人都敌不过男人。我不相信。走着瞧吧,小杜,我不会轻易地放过你。这是1987年的深秋。这一年许多青年妇女在打离婚,箫只是其中的一个。 另一种妇女生活 作为老字号店铺的简家酱园已经不复存在,昔日的后院作坊现在是一个普通的居家院落,长满了低矮的杂草和沿墙攀援的藤蔓,晾衣绳上挂着一些浅色的女人的衣裳,唯一让人想起往事的是五六只赭红色的古老的酱缸,它们或者摞在一起,或者孤单而残破地倚在墙角,缸里盛着陈年的污水和枯枝败叶。两扇被钉死的木门将院子和店堂严格地隔离,也将简氏姐妹清净枯寂的生活和嘈杂尘世划了一道界线。店堂里仍然卖着酱油,是用黄鱼车从酿造厂拖来的统货,按照成色分甲乙两等价格出售,除此之外还有菜油、食盐、米醋、白酒和各种酱菜,店堂里终日洋溢着酱制品的酸甜而醇厚的气味。3个女店员卖酱油都卖了一段很长的历史,她们的头发、手指和皮肤上也沾满了酱油的气味,她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正午以及午后时分这里经常是空寂而索然的。3个女店员头顶上的楼板便吱吱嘎嘎地响起来,那是简氏姐妹在楼上走动和打扫发出的声音。它们往往是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即使这样,女店员也能从中判断简氏姐妹离群索居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尤其是顾雅仙,她能准确地分辨楼上的姐妹在马桶里解手的声音,甚至听得见针线从绣花棚架上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但是女店员们很少看见简氏姐妹。简氏姐妹进出走一扇旁门,那扇门异常地低而狭小,恰恰是为纤细小巧的主人特意设计的,男人进门必须低头弯腰,但是从来没有哪个男人走进那扇门里去。整条香椿树街的居民都知道简少贞和简少芬从未婚嫁,多少年来姐妹俩一直离群索居在酱园的楼上。只有卖酒酿的人经常看见她们,他知道她们喜欢酒酿,每次在酱园前敲打竹梆时,他会看见姐姐或者妹妹的苍白模糊的脸在楼窗上一闪而过,然后是一只同样苍白模糊的手,从窗内放下绳子和吊篮,吊篮里放着一角钱和一只蓝花细瓷的小碗。天气时阴时晴,又是南方的梅雨季节了,从街角垃圾堆孳生的苍蝇一路追逐着空气中酱制品和咸鱼的气味,嗡嗡地飞入酱园来。趁午后店堂清闲了,3个女店员拿起了苍蝇拍到处追打讨厌的苍蝇,经常有被拍死的苍蝇掉进酱油缸里,她们就用手把它们从里面捞出来。这些行为是不符合墙上张贴的食品卫生条例的,但是眼不见为净,买酱油的人从来不计较酱油是否含有细菌。3个女店员中粟美仙是资历最老的,她从17岁来酱园后一直就守着这片曲尺形的白木柜台,她看着店门上方的恒福酱园的牌匾雨打风蚀,最后颓然断裂,差点砸到酱园前摆摊修鞋的老皮匠头上。有时候粟美仙以一种饱经风霜的语调向顾雅仙和杭素玉发牢骚,说现在的酱油和乳黄瓜在从前都是上不了恒福酱园的柜台的,顾和杭都不屑于接粟的话茬,并且觉得这种牢骚发得莫名其妙。顾说管那些干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在吃酱油,好坏大家一个样就没什么可埋怨的,杭则刻薄地说,你嫌它不好就别吃,还省得天天把个酱油瓶带出带进的。杭素玉的话锋直指粟美仙顺手牵羊的陋习,粟美仙难堪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就用苍蝇拍在柜台上猛拍一记,对着虚拟的苍蝇说,你跑店里来拉屎吗?你以为你很干净吗?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微妙而多变的,3个女人互相不睦,但爆发嘴仗的往往是在粟和杭之间,一旦发生口角粟和杭都习惯于争取顾的支持。顾雅仙通常是袒护杭素玉的,但也有例外的时候,因为顾雅仙不想真正地得罪粟美仙,粟美仙的嘴惹人憎厌,手却巧得令人羡慕,她的针线活在香椿树街的妇女群中是数一数二的,顾雅仙有时候要托她给儿女缝衣裳做棉鞋。酱园也有个店主任,叫孙汉周。孙汉周主要是街西糖果店的主任,兼职领导酱园的3个女人。每逢星期日他就到酱园来站柜台。孙汉周是个不太严肃的男人,喜欢和顾雅仙动手动脚地打闹,前来买油盐的居民在夏天曾经看见一个滑稽的场面,顾雅仙追着孙汉周要扒他的短裤,而孙汉周在黄酒酒坛和酱油缸之间绕来绕去,他的短裤不时地被顾雅仙扒下一部分,露出一块雪白的皮肉,然后又在尖叫和哄笑中掩上了。他们的游戏不愠不恼,而粟美仙和杭素玉在一边观望,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这种事情自然会在香椿树街上张扬出去,有妇女在街上拉住匆匆路过的粟美仙,向她刺探顾雅仙与孙汉周的关系,粟美仙微笑着站住,她的神情是洞察一切的。会咬人的狗不叫,粟美仙说,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好事的妇女干脆把粟美仙拉到自己的家里,她也不推辞,拎着只人造革的蓝包坐下来,一边嗑葵花籽一边娓娓道来。其实顾雅仙跟孙汉周倒是清白的。粟美仙说到这儿就把话头打住,边上的人急于知道下文,但她把那只人造革包的两根褡手打了个结,站起来又要走了。她说,还要回家做晚饭呢,不在这儿嚼舌头了。 那么孙汉周到底跟谁呢?妇女们追着粟美仙到门口问。你们自己猜吧,酱园里有3个女的,你们猜是谁?粟美仙边走边说。总不是我吧?我都老得像根酱瓜了。结论是不言而喻的,有关杭素玉和孙汉周的风流韵事就这样在香椿树街不胫而走。几天后杭素玉的丈夫老宋操着把菜刀闯进酱园,直冲孙汉周而去。杭素玉和顾雅仙两个人合力抱住了暴怒的老宋,孙汉周脸色煞白,摊着两只沾满酱汁的手说,这是怎么啦?好端端的怎么要砍我?老宋从柜台上抓起几块玫瑰乳腐朝孙汉周脸上掷去。我砍不死你就要去告你,告你利用职权玩弄女人,老宋放开嗓门怒声大喊,看你还敢不敢碰我的女人。孙汉周苦笑着抹掉脸上的污渍,他看了眼杭素玉说,杭素玉,你当着大家的面说,我什么时候碰过你?我什么时候玩弄过你?杭素玉的眼睛里一半是泪水,一半是怒火,她夺过丈夫手里的菜刀,在柜台里烦躁地走了一圈,最后她站在粟美仙身边不动了。杭素玉朝粟美仙耳边嘀咕了一句脏话,猛地就将手里的菜刀砍定在白木柜台上。杭素玉厉声说,大家都听着,谁要再敢造我的谣,我就用这把刀把她的舌头割下来,割下来塞她的×缝。 这类事情搞大了也就收场了,并没有彻底澄清的必要。说到底香椿树街也非恪守礼仪之地。后来顾雅仙在谈论此事时采取了一种豁达宽容的态度,她对粟美仙悄悄地说,他们其实也就是掐掐摸摸那一套,你别大惊小怪的,比起肉联加工厂的那些骚货,我们酱园真该竖块贞节牌坊了。孙汉周后来离开香椿树街,在城北的一家煤店当店主任,那里的人都知道孙汉周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调动工作的。他自己也不忌讳这个话题,口口声声说,跟女人在一起有苦说不出,被杀了头都不知道脑袋是什么时候落地的。并发誓说他的煤店再也不要女工了。奇怪的是后来孙汉周的煤店里也是清一色的女工,而且又闹出了类似的风波。这当然是另外的故事了。酱园的柜台里仍然站着3个女店员,在店主任空缺的情况下由顾雅仙负责。有一天顾雅仙给顾客打完一戽酱油,突然想到什么,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旁边的杭素玉问她笑什么,顾雅仙说,我想起了孙汉周那个倒霉蛋,他是酱园的第几个店主任了?杭素玉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而粟美仙很认真地扳着手指算了算,最后说,从公私合营到现在,有十六七个了。我记得很清楚。顾雅仙收敛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说,也奇怪,男人到我们这里都呆不长。她说着扫视着两个女同事,又抬头看了看顶上的铺着报纸的楼板,楼上有简家姐妹轻缓的脚步声。顾雅仙说,大概这酱园的阴气太盛,是男人就不该来酱园吧?透过窗外的霏霏雨线,可以俯视香椿树街的雨中风景。简少芬看见有一辆嫁妆车披红挂绿地经过泥泞的街道,两边有人打着伞遮蔽雨点。简少芬站了起来,她想看看那个在雨天出嫁的新娘,但新娘乘坐的车子也许已经过去了,她只看见一群孩子淋得湿漉漉的,追着那辆嫁妆车疯跪。你在看什么?简少贞说。 结婚。有一辆嫁妆车过去了,6条被子,好像都是真丝和软缎。简少芬听见街东的方向有鞭炮声稀稀落落地响起,她说,好像是学校隔壁那家,那家有5个儿子。这种阴雨天,结了婚也要倒霉的。简少贞的手在绣花棚架上拍了拍,语气很厌烦地说,把窗子关上吧。简少芬应声关上了窗子,这样房间里的光线一下子就变得黯淡了,淅沥的雨声也被隔绝在外面。她重新坐到绣花架旁,分理着绞成一团的彩色丝线。她看见姐姐苍白的有点浮肿的脸上残存着一丝愠色。 开灯吧。简少贞又说,逢上阴雨天我就看不清丝线的颜色,听见下雨声我的心里特别烦。 简少芬就拉了拉身边的灯绳。楼上的这间大房间被昏黄的灯光映照着,显现出一种古典的繁琐的轮廓。笨重的红木家具环绕四壁排列,镜台上的座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北墙上挂着已故的简老板夫妻的发黄的遗照,照片下面就是那张庞大的红木雕花大床,灯光乍亮时简少芬看见一只老鼠从床底下窜出来,最后消失在墙角不见了。 这样幽暗沉闷的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简少芬这一年46岁,她记得姐姐比自己大8岁,那么姐姐已经是54岁了。有时候她静静地注视姐姐佝偻的瘦小的背影,心里就有一种对垂暮之年的惶恐。简少芬在发现自己提前绝经时,坐在马桶上哭了整整一个黄昏。这是一个衰老和灭亡的信号,预示她作为女人的某种权力已经丧失。她觉得自己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她无法抑制从心里喷发出来的哀愁。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姐姐站在布帘旁边,无言而关切地注视着她。后来简少贞以一种淡淡的语气说,你怕什么?还有我呢。你怕什么?还有我呢。简少芬记得幼年时姐姐经常这样劝慰她。她记得从前总是被姐姐搂着睡觉,尤其是在父母双双亡故后,姐妹俩总是相依相偎度过每一个漆黑阴沉的夜晚。这种亲昵的习惯一直持续到简少芬16岁那年,有一天夜里简少芬梦见一块巨石压在她胸前,使她喘不过气来。等她大汗淋漓地醒来,发现巨石原来就是姐姐的手,那只手正沉重而无知无觉地按在她双乳之间。简少芬搬开了姐姐的手,她的初隆不久的乳房有胀疼的感觉,这使她又惊又羞,从此她不愿意再和姐姐睡一个被窝了。她记得她搬了床棉被睡到小床上去,但是黑暗的空间和恶梦加深了恐惧的感觉,她当时16岁,却无法离开姐姐单独睡眠。几天后她又回到了那张红木雕花大床上,她采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她睡大床的内侧,让姐姐睡在外侧,每人盖自己的被子,姐姐没有反对,她只是略含幽怨地望着妹妹说,随你怎么睡。简少芬知道姐姐对她是宠爱有加的,特别是在从前。于是姐妹俩分而不离的睡眠习惯就这样延续至今。 简少芬记得从前经常有一些亲戚和邻居来敲门,他们大凡是来提亲的。起初是给姐姐提,姐姐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有关自己的。简少贞说,我不嫁人,我嫁了人让少芬怎么办?少芬离不开我。他们又提出几个愿意入赘的人选,简少贞还是摇头,她说,我们家不要外人进门。等到客人离去后,简少芬看见姐姐在厨房间摔摔打打的,脸色很难看。你别以为这些人是好心,他们都盯着爹娘留下的财产呢。简少贞冷笑着对妹妹说,我这辈子就没打算嫁男人。我这清清白白的身子为什么要去送给那些臭男人?及至后来,简少芬长成了一个小巧玲珑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每次去刺绣厂送加工的绣品时,香椿树街上有几个男人的目光灼热地追逐她的背影,她走路时习惯低着头,习惯沿着路边房檐下走,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那种目光。她有点惶惑,有点惊喜,更多的则是犹如芒刺在背的不适应。简少芬背着装满绣品的包袱走在香椿树街上,脸忽红忽白,当她走过石码头空地时,她的眼神是一只惊慌的小鹿,阳光一无遮拦地直泻在简少芬身上,人们注意到她的皮肤在阳光下泛出雪白的光泽,就像又薄又脆的蜡纸。酱园简家的小女儿因此给人留下了美丽而又脆弱的印象。后来上门提亲的几乎都是为简少芬而来的,他们耐心地劝说简少贞让妹妹出嫁,而简少芬就躲在房里,她用手指塞住耳朵,塞了一会儿又松开,她想听听外面的谈话,却又害怕听见任何实质性的内容。 你到底想不想嫁?简少贞曾经这样逼问过妹妹,她的表情是严肃而深思熟虑的,你要是想嫁我也不拦你,我会给你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不。简少芬摇着头说,我害怕,我不嫁。主要是没有合适的,没有合适的还不如不嫁。简少贞凝视着妹妹的脸,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说,他们就是容不下我们简家,非要把我们姐妹拆散了罢休。你别看他们脸上热心,把那些男人吹得天花乱坠,其实都在骗人,我才不相信他们的嘴,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也不相信,我只相信姐姐。简少芬说。简少芬处处依附姐姐,这在姐妹俩多年的幽居生活里成为一种坚固的定势,而她们有别于常人的生活方式也渐渐消解了岁月和香椿树街上的流言蜚语,一直到红颜消逝,不再有人频繁地踏响酱园残破的楼梯。 一个雨后的早晨,简家姐妹打开了朝西的窗户。西窗是用油毡封钉的,平时从来不开。简少芬擦拭着窗户上的灰尘和毛茸茸的霉斑,忽然发现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上结了果子,两只淡黄色的镶有红彩的桃子就悬挂在窗外,伸出手就可以摘到。她很惊奇,那棵桃树从来是只开花不结果的,你来看,两只桃子。简少芬又让姐姐来看,她发现姐姐站在窗前的眼神是疑惧不安的。简少贞对着桃树凝视了片刻,最后果断地抓起剪刀,探出窗外剪掉了两只桃子。她们听见两只桃子坠落在院子里,正好落在一口老酱缸的积水中,扑通一声,声音显得空洞而绵长。怎么剪掉了?简不芬不满地看着姐姐手里的剪刀,她说,好端端的两只红桃,为什么要剪掉呢? 你不懂,这是恶花。简少贞俯视着酱缸里的那两只桃子,然后她关上了擦到一半的西窗,我记得爹娘死的那一年,院子里的桃树也结了两只桃子。 可是我喜欢那两只红桃,你不剪它们最后也会掉枝的,为什么不留在枝上让我看几天呢?简少芬的手指拨弄着榫形的窗栓,她申辩的声音很低沉,因为她突然有一种哭泣的欲望,那是睹物伤情的悲哀。她忍着从胸腔慢慢上涨的呜咽声,以背部抵御姐姐敏锐的目光,幸好房间里的幽暗掩盖了颊上的泪水。简少芬从小就容易哭泣,到了后来,她的哭泣会由各种契机引发,无法止住更无法控制。简少芬的脸因此也像她姐姐一样,经常是浮肿的,皮肤的褶皱里布满了晶莹的水花,那其实是眼泪留下的痕迹。月末酱园关门盘点,顾雅仙发现了店里钱帐上的问题。她怀疑两个同事中必有一个贪污了柜台上的钱。这种事情不宜多声张,以免打草惊蛇。顾雅仙在帐目上做了点手脚,把钱帐交上了,但从此就多了个心眼,她开始暗中盯紧两个同事的手脚,她觉得她必须抓到证据才能说话。 顾雅仙起初怀疑粟美仙,怀疑她的那只人造革的蓝包,她偷偷地摸掐那只包,结果里面除了酱油瓶,连一个硬币也没有。粟美仙收钱找钱的动作也是明快而一目了然的,从来不在钱箱那里多作停留。在多日的冷眼观察中,顾雅仙不得不佩服粟美仙几十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剩下来的目标是杭素玉,杭素玉从不往店里带酱油瓶,她说她讨厌在菜里放酱油,那种味道熏都熏怕了。顾雅仙想也许这就是一个聪明的骗局,也许她带回家的不是另拷酱油,而是钱柜里的钱呢?顾雅仙相信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 顾雅仙又开始盯紧杭素玉,盯了几天后就心灰意懒了,杭素玉住得近,上班连包也不带,而且她站柜台从来是懒洋洋的,只要柜台边有别人,她甚至不愿意去接顾客的醋瓶和酱油瓶。顾雅仙没有从她身上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她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有贼,但这个贼却怎么也抓不到了。时断时续的黄梅雨落在外面的青石板路面上,空气潮湿而凝重,酱园的地板上每天都是湿漉漉的,洇满了顾客的泥脚印和水渍。顾雅仙的心情很烦躁,有一天轮到杭素玉休息,顾雅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把她的发现告诉了素有隔膜的粟美仙。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在这种状况下谈及此事,目标无疑就是杭素玉了。我早就猜她手脚不干净。粟美仙的反应是平淡无奇的,她望了望门外雨中的街道和路人,挨近顾雅仙的身边说,你想想,她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么多皮鞋?买这么多的衣料?你没听说她家还要翻盖楼房吗?她要不偷哪来这么多的钱?偷钱盖楼房倒也不会,少了不过十几块钱,顾雅仙打断了粟美仙的联想,她突然有点后悔把事情告诉粟美仙,于是又收口了。没有抓到证据,也不好随便冤枉人家。顾雅仙板下脸告诫说,美仙,你可别出去瞎说,说出去你自己负责,反正我没跟你说什么。你怕她,我又不怕她。粟美仙自得地冷笑了一声,她说,她仗着和孙汉周那一手,以为自己是×王,连公家的钱也敢朝家里拿了,我还就看不下去。 没有证据,你别再说她了,就算我轧帐轧错了吧。顾雅仙说。我不信抓不到她的贼手。粟美仙最后恨恨地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热切的光亮。 几天后酱园里爆发了一场罕见的殴斗。殴斗是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间发生的。那时候天已黄昏,香椿树街上的店铺正在纷纷打烊,人们听见酱园店里响起女人尖厉的叫骂声。他们透过虚掩的铺板朝里张望,看见粟美仙和杭素玉扭打在一起,让人惊奇的是粟美仙的手,它固执地伸到杭素玉的裤腰下,掏着什么,杭素玉尖声咒骂着拉扯粟美仙的头发,用指甲掐她的手,而顾雅仙在一边劝架。但是谁都可以看出她的劝架是不得力的,或者像一种做出来的姿态。我让你掏!我让你来捉赃!杭素玉突然大叫一声,从裤腰下抽出一条紫红色的卫生带,抡高了朝粟美仙脸上打去,粟美仙猝不及防,脸上溅了几点脏血,一时愣在那里,杭素玉这时咯咯笑起来,她说,这回你找到我偷的钱了吧?旁观者起初目瞪口呆,紧接着都掩嘴笑起来。在香椿树街女人之间的干戈之争是常见的,但这种场面人们还是头一回目睹。后来是顾雅仙跑出来赶走他们,并把门关上了。他们隔着门板,听见3个女人的声音在店堂里吵成一片,渐渐地就难以分辨吵架的内容了。以后数日余波在扩大,杭素玉用卫生带抽粟美仙成为香椿树街一时的新闻。顾雅仙向中心店的主任汇报了酱园店员不团结的状况,她认为这种状况是多年来形成的,粟美仙和杭素玉积怨已深,双方都负有一定的责任。她还向领导倾诉了自己的难处,她说她夹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间,很难开展工作。 你觉得应该怎么解决酱园的不团结问题呢?中心店主任这样征求顾雅仙的意见。调走一个人。顾雅仙慎重地考虑了一会儿,她说,不是菜场和肉店都缺人吗?酱园有两个人其实也够了,只要组织上需要,我可以不轮休,可以天天连轴转的。那么该把谁调离酱园呢?中心店主任又问顾雅仙。这我就不好说了,要得罪人的。顾雅仙显得满腹疑虑,试探地说,要是组织上为我保密,我就谈谈我的意见。你别怕,我们会保密的,再说调人都是由组织上决定,你用不着怕得罪谁。那就调杭素玉吧,她工作一贯吊儿郎当的。顾雅仙最后说。杭素玉从酱园调去肉店的事就这样初步决定了。中心店主任直接找她谈了话,谈着谈着杭素玉嚎啕大哭起来,她觉得这是顾雅仙和粟美仙联合整她的阴谋,杭素玉指责中心店主任听信一面之词,而且以死威胁说,你们要是让我去肉店,我就死给你们看。连续几天,杭素玉在柜台里对新的仇敌顾雅仙恶语相加,她总结了顾雅仙整她的原因,不外乎是嫉妒自己和前店主任孙汉周的亲密关系,杭素玉好几次把醋瓶往顾雅仙面前送,你爱吃醋,你给人家打醋吧。杭素玉看看对方佯笑的脸,愈发觉得她心里有鬼,干脆把一坛子米醋抱到顾雅仙面前,她说,我买下这坛醋,送给你回家慢慢喝吧。顾雅仙终于无法保持宽容大度的姿态,她猛地扬起手,狠狠掴了杭素玉一记耳光。你以为我怕你?顾雅仙说着用抹布擦了擦手,你的臭嘴我还嫌脏了自己的手。现在杭素玉恨透了顾雅仙,回到家洗菜烧饭时也在不断咒骂顾雅仙,她觉得顾雅仙可笑之至,只不过代理几天店主任就摆开了主任的架子。她决定让丈夫去报一箭之仇。杭素玉的做建筑工的丈夫老宋这次故伎重演,他再次操起菜刀闯进酱园,当着顾雅仙的面把刀砍定在白木柜台上,老宋瞪着两个神色紧张的女人,用手掌拍击着刀背说,我反正从山上三进三出了,你们要是敢欺负素玉,我饶不了你们,最多再过一次山门。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杭素玉的刁蛮泼辣阻遏了这次调动,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最后不了了之。酱园里依然是人们熟悉的3个女店员,只是她们的阵营有了明显的变化,现在顾雅仙和粟美仙经常是结盟的,而杭素玉则是相对孤立的,杭素玉对别人说,我才不在乎她们,我就是不离开酱园,我为什么要让她们称心?对于顾雅仙和粟美仙的关系,杭素玉也作出了判断,她说,你别看她们现在合穿一只鞋子,说不定哪天也会翻脸的,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 简少芬拎着一只竹篮下楼,竹篮里装了好几只瓶子。虽然楼上楼下一板之隔,但她习惯于一次性地把油盐酱醋买齐了,这样可以尽量少地和酱园的女店员们搭讪说话,简少芬不喜欢和这些叽叽喳喳的女人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说话。听楼板的响声,我就知道是你下楼了。顾雅仙笑容可掬地接过那些瓶子,她说,刚到了一盆甜面酱,味道很鲜,你买半斤吧,先尝尝吗?说着就舀了半勺送过来。那就买半斤吧,简少芬说。简少芬的眼睛看着甜面酱。好久没见你姐姐了,她怎么就不下楼散散心?换了我成天闷在楼上,肯定要闷出病来的。 她是有病,简少芬淡淡地说,心脏不好,最近关节炎又犯了,天天在炖中药喝呢。 怪不得我闻到一股药味呢,顾雅仙恍然大悟,关切地望着简少芬说,服中药管用吗?要不要我介绍一位医生,专门治关节炎和心脏病的,我女儿的心脏病就是他开刀治好的。不用麻烦了。我姐姐只相信中医,只相信城东胡老先生的药方。简少芬委婉地谢绝了顾雅仙的建议,她从一只黑丝绒钱包里拈出钱,轻轻放在柜台上。买货不需要找钱,这也是简家姐妹购物共同的习惯,她们从来不去触碰别人的手,不管营业员是男的还是女的。 她们看着简少芬无声地闪出门外,她衬衫上的那股樟脑味也随之淡去了,少顷酱园的楼梯就发出了轻柔的响动,简少芬已经回到楼上,她正从3名女店员头顶上经过。女店员的头顶上就是那个幽闭的不为人知的世界了。她走路怎么这样小心?她像怕踩死蚂蚁似的。顾雅仙突然笑起来,她说,她们姐妹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别人。那是家教,粟美仙以一种知情者的语气说,你不知道简家的规矩有多少,简老头活着的时候就不准两个女儿出门,少贞上学都是由女佣人接送,上的是教会办的女子学堂,到少芬长大,女子学堂没有了,简老头就没让少芬上过学,当初大概是让她们守妇道的,没想到简老头死了几十年,两个女儿还守在这爿破酱园里,像守着个金库一样。可怜死了。顾雅仙感叹着,突然想到什么,凑到粟美仙耳朵边说了一句悄悄话,那姐妹俩活了大半辈子,大概连男人的那东西都没见过吧?粟美仙咯咯地笑起来,她拍了拍顾雅仙的肩膀,说,那也不一定,只有天知道啦。 粟美仙和顾雅仙的仪态引起了柜台另一端杭素玉的注意,杭素玉正在剪指甲,她怀疑两个同事正在说自己的坏话,就朝地上响亮地啐了一口,谁在放闷屁?杭素玉使劲抽着鼻子,一边把柜台上的指甲屑掸下来,她说,屁放得不响,倒是挺臭的。楼上锅铲碰撞的声音穿过楼板的缝隙懒懒地掉下来,简家姐妹在准备她们的午餐了,不用抬头去看店堂墙上的挂钟,现在肯定是中午12点钟。女店员们熟谙简家姐妹的生活规律,12点的钟把楼上枯寂的一天分成两半,一半是沉闷的早晨,另一半是更加沉闷更加漫长的午后。简家姐妹的岁月就在绣花棚架下一成不变地流逝了,作为同样的女性,酱园的女店员们觉得简家姐妹的生活是不可思议的,也是无法捉摸的,她们对此充满了猎人式的心理。 简少芬看见姐姐无声地站在她身后,姐姐的手里端着一碗发黑的药汁,凑到唇边。简少芬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锅里的冬瓜汤。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特别害怕看见姐姐喝草药的动作,她害怕看见姐姐紧皱的眉头和药汁从唇边淌溢的痕迹,害怕听见那种痛苦的吞咽的声音。她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总是捧着药碗走到自己身边来,似乎这样能减弱草药的苦味。你刚才下楼碰到谁了?简少贞把药碗合扣在桌上,突然问妹妹。没碰到谁,我能碰到谁呀? 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呢?就是去酱园,怎么要那么长时间呢?简少贞用清水漱完嘴里残留的药汁后又问。时间长吗?简少芬诧异地望着姐姐,她疾步走到房里看了眼座钟,钟表证实姐姐的话是荒谬的,她从下楼到回来只不过花了3到5分钟。简少芬说,姐,你怎么啦?我去了不过3分钟呀。我觉得有老半天工夫了。简少贞轻轻摇了摇头,她说,大概一个人呆在屋子里面是会有错觉的,你每次下楼,我一个人在家都觉得时间特别长,心里特别空,绣针也捏不住,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好像是怕,又说不清怕什么。你的身体太弱了。姐,以后你别拚命绣了,那些加工活我一个人绣得完。简少芬沉默了几秒钟,有点胆怯地瞟了姐姐一眼,她说,再说我们也不靠加工活过日子,我们不刺绣,靠爹娘留下来的家产也能活下去了。 这些鬼话是谁告诉你的?简少贞的脸上立刻有了愠怒之色,她摊开双掌逼问道,家产呢?家产在哪里?酱园早就是公家的了,娘留下的金器也抄家抄走了,你说那些家产在哪里呢?难道是我偷藏了?我偷藏了又有什么用?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表姐她们说的,街上的老人也这么说过。简少芬嗫嚅着避开了姐姐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你总是相信别人,简少贞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说,我一直在对你说,不要去相信别人,可是你总是不听我的。你情愿听那些长舌妇的,也不听我的。 简少芬起初没有辩解,她把冬瓜汤盛到碗里,然后端到桌上,她听见姐姐仍然在絮絮叨叨地埋怨自己。你情愿听别人的也不听我的,你总有一天会上当,简少贞说。简少芬突然失去了一贯的耐心和逆来顺受的性情,她猛地把一只碗摔在地板上,尖声叫道,我听谁的?我听谁的?我听了你一辈子的废话,你却还在嫌我不听你的。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难道我的日子就过得舒心吗? 瓷碗破碎的声音同样传到了楼下的酱园。3个女店员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楼板,以前她们从未在头顶上听见过类似的破坏性的声音。你听,楼上好像吵起来了?真的吵起来了,顾雅仙说。不会吧?唉呀,真的吵起来了,粟美仙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杭素玉说。 梅雨骤歇的日子里,简家姐妹来到酱园的后天井,乘午后的太阳晾晒她们的衣物和布料。那些色彩淡雅的丝绸和棉布在阳光下闪烁着平静的光泽,使院子里的杂草和酱缸产生了新的意味。简少芬戴着一顶老式的式样古怪的遮阳帽端坐在一旁,一边刺绣一边看守着天井里的东西。这是姐姐关照的,她害怕酱园里的人从窗栅栏里伸进手,轻易地偷走绳子上的丝绸。简少芬觉得初夏直射的阳光有点晃眼,刺绣的速度明显地放慢了,尽管这样,户外的劳作还是带来了某种新鲜而舒畅的感觉。她甚至想以后如果天气适宜,她就可以经常在天井里绣,绣所有的花鸟和流水,绣所有的荷叶和鸳鸯。简少芬把彩色的丝线挂在绳子上,那些丝线就随风轻轻拂动了,她发现丝线的颜色在户外的太阳下也显得分外美丽动人。简少芬换了个方向坐下,这样可以避免刺眼的阳光,她看见酱园的窗后有人在注意自己和晾晒的东西,她就朝那扇窗子微笑了一下。窗后的女人是顾雅仙。她对简少芬已经观察了好久。顾雅仙思忖着怎样和她搭第一句话,猛然看见了简少芬手里的那幅绣品,她的眼睛就亮了。 多巧的手呀!顾雅仙赞叹地说。两只鸳鸯绣得活灵活现的,就像在水上游。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绣品。简少芬又朝她微笑了一下,她的微笑是友善的,但是她什么也没说。绣这么一件活能挣几块钱?顾雅仙问。 挣不了多少钱,简少芬含糊地回答。 我儿子快结婚了,到哪儿都买不到像样的枕套。顾雅仙叹了口气,少顷她又说,要是福生的喜床上铺了你的绣品,那就有福气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绣一对枕套?就绣一对戏水鸳鸯好了。行啊。简少芬随口应允了。 这个午后简少芬的心情很好,与顾雅仙的隔窗谈话随着阳光渐渐淡去而遗忘了。简少芬万万没有想到一句随意的承诺导致了未来生活的巨大动荡。 第二天一早简家的临街小门被咚咚地敲响了。简少芬以为是抄电表的人来了,打开门发现来者是顾雅仙。顾雅仙的腋下挟着一对天蓝色的的确凉枕套,手里攥着一绞彩色丝线。顾雅仙没有在意简少芬尴尬的脸色,她说,东西都带来了,你替我绣一对鸳鸯好了,你的手艺我是绝对称心的。简少芬掩饰了内心厌嫌的情绪,心里很是懊恼。 在为顾雅仙绣枕套时简少芬受到了姐姐的多次责备。简少贞厌恶地看着那对蓝的确良枕套。她说,你揽下她们的活计?以后等着吧,什么人都会来找你绣这绣那的。简少芬愁眉苦脸地说,我也没办法,我不过是随口答应一声,没想到她就当真了。简少贞说,什么真的假的,她们是存心来搅事的。我让你别去搭理这种女人,你偏不信,你迟早会害在她们手上的。简少芬避人耳目地把绣好的枕套交还了顾雅仙,顾雅仙察觉到她的用意,她说,你放心好了,我不跟她们说这事,这些人脸皮厚着呢,要是让她们知道了,说不定会拿什么东西麻烦你呢。简少芬无言地点点头,很快就从酱园拥挤的店堂里挤了出去。她发现柜台里的杭素玉用一种戒备的目光盯着她,她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从酱园回到家,简少芬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一个恼人的负担毕竟卸掉了。她没想到黄昏时顾雅仙再次敲响了临街的小门。 顾雅仙提着一只尼龙包,笑嘻嘻地站在门口,从包里拎出一盒糕点和几只苹果。简少芬知道对方是来登门酬谢的,她推挡着那些礼物,脸一下子就红了。简少芬缺乏这种应酬的经验,她觉得非常为难。你要是嫌礼轻了,等我走了你再扔。顾雅仙佯装生气地说,然后她提着礼物兀自朝楼梯上走去,简少芬跟在她身后,简少芬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木偶,被顾雅仙绕的线团牵住了,一切都身不由己。 简家姐妹就这样迎来了造访的客人。顾雅仙端坐在一张旧式太师椅上,在矜持而冷淡的气氛中并无局促之感,双眼朝向简氏姐妹和幽暗的房间顾盼生辉。简少芬倒了一杯茶,顾雅仙从杯口上嗅到了一股刺鼻的霉味,但她还是喝了一口。茶叶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她想,这对可怜的姐妹就这样招待客人,也许她们并不知道茶叶已经发霉了。 现在的酱油臭哄哄的。简少贞突然对顾雅仙说了这句话,说完她就离开了客厅,在走进卧室时随手拉上了门帘。她说什么臭哄哄的?顾雅仙回味着简少贞的话,她无法判断这句话的确切含义。她说酱油呢。简少芬小声地解释道,我姐姐脾气怪,看什么东西都不顺眼,你千万别见怪。 我怎么会呢?顾雅仙朗声笑起来,她说,我猜她是在楼上闷坏了。说实在的,我真为你们姐妹俩担心,就这样闷着过下去,到老了可怎么办呢? 现在已经老了,过惯了清静日子,也就没什么可怕的。简少芬低着头,同样的话她已经对人说过许多遍,现在不得不再说一遍。回答别人的这些问题几乎已成为简少芬的一种义务,简少芬忌恨这些问题和同情的目光,奇怪的是她经常在等待它们,等待那种语言的钝器带来的痛楚,这时候她总是无法把握脸上的表情和舌齿间慢慢滑出的声音。花布门帘后的咳嗽声无疑是含有逐客意味的。顾雅仙终于站了起来,她微笑着抓住简少芬摊在膝上的手,翻过来看那只苍白小巧的手掌。我会看相。顾雅仙长长的指甲在那只手掌上划来划去,她说,吉人天相,少芬你快要交好运了。简少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顾雅仙拉到了楼梯口,顾雅仙说,我差点把正事忘了,我家福生礼拜天结婚,酒席是我请厨师在家办的,你可一定要来喝喜酒。简少芬连连摇头说,不行,我们从来不到外面吃饭的。再说我手上活计忙,也没有空。顾雅仙仍然握着简少芬的手,焦急地拍打着,你就再赏我一次脸吧,顾雅仙恳切地望着简少芬,她说,我又不是谁都乱请的,我是真心请你来喝这杯喜酒,难道要老姐姐跪下请你吗?顾雅仙想到了什么,又补充说,少贞要是肯赏脸,让她也一起来吧。简少芬仍然摇头,苦笑着说,我姐姐就更不会去了,她也不会让我去。顾雅仙朝屋里瞟了一眼,神色有些不快,她撇了撇嘴,你连这也要听她的?活了大半辈子,你就不能给自己作一回主吗? 简少芬把顾雅仙送下楼,打开门发现外面的天色又晦暗下来,雨丝已经斜挂在狭窄的街道上,那些未带雨具的行人从酱园门口匆匆而过。顾雅仙啪地打开黑绸布雨伞,她朝简少芬的胯部轻轻拍了一下,连嗔带怨地说,你怎么就不肯爽快地答应一声呢?记住,礼拜天来我家喝喜酒,你要是体恤老姐姐,到时就别让我再上门三请四请的了。那就去吧。简少芬望着街上湿漉漉的石板路面和低陷处的水洼,眼睛里是一种茫然而顺从的幽光,她的手将那扇小门的手柄拉了一下、两下,门轴就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她说,那就去吧。礼拜天的早晨简少芬在燕声啁啾中醒来,看看桌上的钟才5点钟,但她还是起床了。她从姐姐的被窝上越过去,听见姐姐在问,起这么早干什么?今天别去菜场了。简少芬走到窗边打开了西面的窗子,她看见一只紫黑色的燕子从屋檐的泥巢中飞起来,在院子里盘桓飞行。她想是她把燕子吓着了,于是她轻轻离开窗边,到厨房去打开煤炉的炉门,然后把一锅草药端到炉子上熬着。简少芬在干这些事时脑子里仍然想着那只燕子,燕子笨拙而慌张的飞行姿势使她联想到自己。她经常觉得巢里的燕子是她整个生活的一种写照。你真的要去顾雅仙家喝喜酒吗?简少贞在床上大声问。她是一片真心。简少芬说,看来不去是不行的。你以为那喜酒是随便喝的吗?你要去就要送礼,我生来就讨厌那种拉拉扯扯的应酬,什么喜酒丧酒的?都是想从别人口袋里捞钱。她说不收我的礼。如果一定要送就送吧,我去时带上10元钱好了。简少芬怏怏不乐地说。 不兴那样送礼的。要送就要赶在婚宴前送,否则人家拿了你的钱背后还要骂你,简少贞在床上父父地穿衣服,语调中带有明显的愠怒。她说,你非要喝那喜酒就去喝吧,不过你趁早把钱送给人家,人家等着呢。 简少芬没再说什么,她对姐姐的话半信半疑,但一种受骗的感觉还是像阴云一样浮上心头。简少芬看着药锅里的黑色药汁渐渐翻沸起来,用筷子在药锅里猛烈地搅了一下。不去了,不去了。简少芬听见愤怒而尖厉的声音从嘴里滑出来,她被自己惊呆了,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 不去了?简少贞已经站在水缸边刷牙了,她的嘴角沾满了牙膏泡沫,不时地因牙刷的深入而发出干呕的声音。不去就行了吗?简少贞又说,顾雅仙能放过你?你不去她会上门来请的。不信你就试试我的嘴巴。 烦死人了,你到底要不要我去?简少芬紧锁双眉地打开桌上的梳妆盒,盒子里是两把细齿木梳,一瓶三花牌头油和一只白银条簪。简少芬准备给姐姐梳头了,这也是姐妹俩每天早晨要干的头一件大事。多年来简少贞始终如一地梳着旧式的圆髻,每次都是简少芬替她梳的。 简少芬手里的梳子嵌满了姐姐灰白色的长发,它们纷乱无序地缠在梳齿间,就像一堆枯草。她看着那些落发,突然觉得一阵辛酸,手就迟滞地按在姐姐的头顶上不动了。她说,可怜,都要掉光了。你说什么?简少贞回过头看了看妹妹,我没说不让你去,你想去就去好了,何苦要拦着你呢? 我是说头发,你的头发快掉光了,我的手快抓不住了。掉光了才好。简少贞冷笑了一声说,掉光了你就用不着天天替我梳头了。我不是这意思,我有点害怕。简少芬说。你怕什么?我都不怕。就是真掉光了也不怕,反正我不出门。简少贞又回头看了看妹妹的齐耳短发,很快收回了视线,她说,你的头发还黑着呢,你怕什么? 不知道,我说不清楚。简少芬茫然失神,手中的梳子停留在半空中,她突然觉得梳子很重,而自己的手臂更加沉重,习惯和理智迫使梳齿靠拢姐姐灰白的长发,但她的心在抗拒那些难看的失去了弹性的白发,不管是缠在梳齿间的,还是依然残存在姐姐头上的,她差点发出呕吐的声音,这些复杂的心情她永远说不清楚,简少芬对此感到非常惶惑。从中午开始简少芬有点心神不定。她倚窗观望外面的香椿树街,等待那辆披红戴绿的嫁妆车经过,但嫁妆车迟迟没有出现,她猜想它是从另外一个街口通过驶到顾雅仙家去了,后来她隐隐地听到远处有鞭炮声炸响,禁不住舒了一口气。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天的牵挂就是这样热烈持久的鞭炮声。顾雅仙果然上门来请简少芬了。顾雅仙先是在简家的小门上敲了一阵,没人下楼开门,她就从酱园里绕进去,打开了素日封死的那扇门,直接站在天井里对着楼上喊。简少芬苍白的脸后来出现在窗口,一半是茫然一半是感激地望着天井里的女人。顾雅仙向她挥着一只油腻的袖套喊,6点钟开席,你可一定要来。我忙得腿都抬起来用了,别让我跑第二趟。简少芬对她笑了笑。顾雅仙又说,你在忙什么?今天就别绣了,打扮打扮来喝喜酒吧。简少芬的身子朝窗外探了探,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那就来吧。这天顾雅仙家门口挤满了前来赴宴和看热闹的人,所有过路的人和车辆都必须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欢乐而无所事事的人群,他们看见了酱园楼上的简少芬跟在顾家运酒水的黄鱼车后面。简少芬穿着一件颜色和式样都显得奇怪的丝绸衬衫,低着头走进拥挤的新婚人家。他们对简少芬的到来感到意外,目光都追逐着那个矮小的背影,后来有一个女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解开了人们的疑团,她说,她跟雅仙是很要好的。简少芬一进去就后悔了。顾雅仙家里蚂蚁般的人群和乱哄哄的气氛都使她害怕。她不知道该坐在哪里,也不知道该跟谁说话。她看见顾雅仙在天井的临时搭就的厨房里搬着碗碟,就走过去了。来啦?去喝杯喜茶吧。顾雅仙嘴里招呼着,手却不停地在忙着什么。简少芬涨红着脸从提包里拈出一个红纸包,放在一只碟子上。你看你,这么客气干什么?顾雅仙佯嗔道,我让你别送礼,你还是送了,反倒让我难办了。简少芬摇了摇头,她看了四周围一眼说,真热闹。顾雅仙朗声笑起来,结婚喜日就要这份热闹,少芬,你去福生的新房玩玩吧,新郎新娘都在里面呢。简少芬走到新房的门口,看见里面人更多,喧哗的声音也更其热烈,她又折身离开了。她的内心再次充满了受骗的感觉,整个顾家没有一个适宜于她的地方,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这儿。 开席时顾雅仙找简少芬入座,竟然不见她的人影了。有人说看见她已经走了。顾雅仙跺了跺脚,骂道,这个神经病女人。骂完就追了出去。顾雅仙在药店门口追到了简少芬,她把她往回拉拽着说,少芬,你这是干什么?我要是怠慢了你你可以骂我,你怎么能走呢?简少芬窘迫地低下头,任凭顾雅仙拽着她走,她嗫嚅着说,我只是有点害怕,人太多了。这样的场面我不懂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顾雅仙拍了拍大腿说,咳,你这个人呀,我是请你喝喜酒的,你什么也不说还不行吗?你走了可不行,今天我还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呢。简少芬回到顾家,邻座的客人都用揣测的目光望着她。顾雅仙拉着简少芬的手从6张桌子间穿梭而过,最后把她按在一张空凳子上,好了,你就坐在章老师旁边吧。顾雅仙在简少芬肩上用力一按,章老师也是个老实人,你们互相照顾,随便聊聊吧,谁也别客气。简少芬从眼角余光中判断那是个40来岁的男人,戴了副眼镜。她低下头,从提包里掏出一小团酒精棉花,将杯碗筷都擦了一遍,她的目光触及了章老师的两只脚,那两只脚上套着一双硕大的解放鞋,这种不合时宜的穿戴使简少芬无声地笑了笑。简少芬没有再朝章老师的鞋看,后来她看见章老师的手小心翼翼地伸过来,往她的碟子里挟了一块咸肉,听见他用同样小心翼翼的声音说,你吃。简少芬讨厌吃咸肉,但她还是很有礼貌地说,你吃,我吃不下。简少芬始终没有正眼看章老师,她想起顾雅仙刚才丢下的话风,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热,她悄悄地把用过的酒精棉花扔到地上时,听见章老师又说了一句话,讲卫生是很有好处的。这句话给简少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简少芬回忆她与章老师接触交往的过程,她对他产生的好感也就是从那句话开始的。杭素玉上班时路过绸布店,看见架子上新到了几种丝绸,她绕进去看了一会儿,后来就迟到了。她走到酱园门口,看见店堂里已经有人在打酱油了。柜台里顾雅仙和粟美仙都在,杭素玉想她干脆去铁匠铺看看,她托老铁匠打磨的剪刀是否已经弄好,反正已经迟到了,反正她们已经在考勤卡上做下记号了。杭素玉后来提着一把新磨的剪刀再回来,正好听见粟美仙嘴里蹦出一个敏感的名字:孙汉周。杭素玉的心往上拎了一下,站在门外偷听,但粟美仙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了,怎么也听不清楚。虽然听不清楚,从店堂里传出的窃笑声中,杭素玉判定粟美仙又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杭素玉走进去,店堂里的人一下子噤声不语了,神态各异地望着她。杭素玉乒乒乓乓乓地撞进柜台里面,佩上围裙,戴上袖套,然后她突然把那把剪刀往柜台上一拍,谁再在背后嚼蛆,老娘就用这把剪刀剪了她的舌头,说剪就剪,老娘不怕吃官司。杭素玉的嘴唇颤抖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暴怒的挑衅,逼视着粟美仙。粟美仙却不看杭素玉,若无其事地把一包萝卜干塞进一个女人的菜篮里,她说,今天天气不对头,又闷又热,我看见公厕里的蛆爬得到处都是,恶心死了。整整一天杭素玉就靠在货架上一动不动,偶尔地视线落在粟美仙身上,她的眼睛有一点明亮的光焰。杭素玉的情绪有些异常,顾雅仙和粟美仙都注意到了这点,但谁也没有更多的戒备,酱园女店员之间的口角是经常发生的。下午4点多钟,香椿树街又热闹起来,从工厂下班的人从酱园门口成群地经过,有的就拐进了酱园,杭素玉这时候离开了柜台,她在门口拉住一个男人问,我家老宋回来没有,那个男人说,回来了,在家门口跟人下棋呢。杭素玉笑了笑,回过头对顾雅仙说,我先走了,今天又迟到又早退,你都给我记上吧。顾雅仙打开考勤卡,在杭素玉的名字后面又重重地打了一个×,她说,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调她走不肯,留下来又不干活。顾雅仙气咻咻地抱怨着,突然发现柜台上的那把剪刀,她顺手把剪刀收了起来。这个泼货,她把剪刀带来干什么?顾雅仙说,怪吓人的,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粟美仙在一边说,你别动剪刀,就放那儿,让大家看看这个泼货。我就不相信她敢对我动剪刀。粟美仙话音未落,就看见酱园的门被踢开了,杭素玉和她丈夫老宋一前一后冲了进来。 粟美仙,我剪了你的舌头就去吃官司。杭素玉高叫着去抓柜台上的剪刀,顾雅仙想夺已经来不及了,她把粟美仙朝里面的仓库推,美仙,你快躲一躲。粟美仙踉跄着退到仓库,下意识地想拉住顾雅仙的手,但杭素玉已经冲了过来,整个身体抵住了仓库的门。杭素玉对她丈夫喊,你这个笨蛋,你快来揪住她,我要剪了她的烂舌头。老宋就过来捉住了粟美仙的双臂。杭素玉又喊,掰开她的嘴,我剪了她的烂舌头。老宋去掰粟美仙的嘴时手上被狠狠咬了一口,几乎是同时他的下身也被粟美仙捏了一把,老宋疼得跳了起来。粟美仙腾出了身子,和杭素玉扭打在一起,这时候她听见了顾雅仙尖厉的喊声,杀人啦!杀人啦! 人们从街上涌进酱园,阻挡了老宋夫妇对粟美仙的袭击。有人从杭素玉手中抢下那把锋利的剪刀,从仓库的窗户扔进了简家姐妹的天井里。当事人被一个个地架开了,除了老宋没有明显的外伤,杭素玉和粟美仙的脸上都留下了形状不同的抓痕和血印。酱园里挤满了人,他们望着3个当事人,对事态的发展议论纷纷。顾雅仙严厉地指责了哭丧着脸的老宋,她指着老宋的鼻子说,你看你多没出息,女人间的臭事要你个大男人来瞎搅,你们杀了人难道不要偿命吗? 没想杀她。素玉只说要割她的舌头,她拖着我来我只好来。老宋捂着裤裆,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割舌头就是要杀人。什么事情不好解决,非要动刀杀人吗?杀人,杀人,你才在瞎搅。老宋很不耐烦,他的手在裤裆处摸了一下,突然苦笑着说,她也够狠的,连汗毛也没碰到她一根,倒把我的卵蛋给捏碎了,不信脱下来给你看看?店堂里的人都笑起来,顾雅仙也忍俊不禁捂住了嘴。想想又不该笑,于是正色道,素玉和美仙这样闹下去不行,我要向领导反映的。我是酱园的负责人,万一出了人命我可负责不了。这天酱园到很晚才打烊,等人去店空了,顾雅仙发现货架上的瓶装酱菜和味精、盐袋少了许多,明显是被人趁乱卷走的。顾雅仙想想就迁怒于杭素玉和粟美仙身上了,这些损失应该让她们两个人一起赔偿。 简少芬到天井晒衣服,发现地上有把剪刀,她把它捡起来放到一只倒卧的酱缸上,并没有把丢弃的剪刀和前几天酱园的那场殴斗联系起来,她从来没有观望邻里斗嘴打架的习惯,这也是简家古老的家规之一。那天黄昏楼下的喧闹她是听见的,她想下楼看被姐姐阻止了。 不知谁在天井里丢了剪刀。简少芬上楼时顺便把剪刀带回来了,她试了试刀锋说,还是把新剪刀呢。放厨房里吧,剖鱼剪菜能用得着。简少贞说。简少芬就把剪刀挂在了墙钉上,她不知道这把剪刀是怎么落到她家的天井来的,想想这件事情似有蹊跷之处。几天来简少贞一直埋怨她的热伤风。伤风诱发了她的头疼病,也使她的脾性变得更加阴郁和易怒。简少芬建议姐姐脱掉那件蓝布罩衫和玄色裤子,她说,这么闷热的天,又不出门,你捂那么严干什么呢?在家穿什么都没有人看见的。简少贞对她的建议置若罔闻,她躺在大床上懒懒地摇着蒲扇,枕边放着一台老式的木壳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越剧《碧玉簪》哀怨的唱腔,正好是"三盖衣"那个著名的片断。什么三盖衣?简少贞突然关掉了收音机,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严小姐是个蜡烛货,自轻自贱的蜡烛货。那是戏文,不能当真的。 说来说去男人更可恶。简少贞叹了口气,在额角上擦了一点薄荷油,然后她说,我头疼得厉害,好像是热火发不出来的样子,少芬,你来给我刮刮痧吧。 简少芬应声走出去端了一碗凉水,她走到床边替姐姐把衣服脱了。姐姐的雪白的松垂的上身就这样袒露在她的目光中,手指触摸之处是微凉而柔软的,鼓出的脊椎两侧还留有上次刮痧的红印。简少芬噙了一口水喷到姐姐的后背上,姐姐端坐着一动不动,简少芬自己反而颤栗了一下,她的手在空中犹豫了好久才落下来,用指关节扯动着姐姐后背上绵软的肌肤,看见红色的淤痕一点点地显露出来,简少芬的手指也莫名地颤栗起来,她觉得心里有一种重压下的疼痛的感觉。你重一点,刮轻了起不出痧,没有用的。简少贞的嘴里发出轻轻的呻吟声,她用扇柄在床上敲了敲,你今天是怎么啦?干什么都心不在焉。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有点累。简少芬嗫嚅着侧过脸去,她望了望窗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它们仍然微微地颤栗着,简少芬摇了摇头,把她的失去主张的手继续放到姐姐的背上,她说,天又暗下来了,衣服晾在天井里,我怕会下雨。窗户半掩半合,从外面挤进来潮湿和闷热的南风,一只苍蝇也从窗外飞进了简家姐妹的房间,后来就是这只讨厌的苍蝇点燃了简少芬心底潜伏的无名怒火。 简少芬看见那只苍蝇嗡嗡地飞来,它就在简少芬的头顶上耐心地盘旋着,她用手去赶,苍蝇飞高了一些,仍然不肯离去,简少芬又挥手驱赶,如此重复了几次,那只苍蝇仍然固执地在她头顶半尺的空中营营嗡嗡,简少芬忍无可忍,她朝着苍蝇怒声叫了一句,讨厌的东西,快滚。一只苍蝇,随它去。简少贞对妹妹的小题大作觉得不耐烦,她说,别管苍蝇了,继续刮吧。 不,我要拍死它。简少芬突然从姐姐手里夺过蒲扇,她咬着牙将扇子朝苍蝇挥去,苍蝇在屋里低低地盘旋着,最后终于飞向了窗外。简少芬扔下扇子追了过去,她对着窗外那个远去的黑点骂了一句刺耳的脏话,操不死的烂×。简少贞惊诧万分,她猛地回过头注视着妹妹苍白失血的脸,目光里掠过一道疑虑和恐惧的光。简少贞说,少芬,你在骂脏话,你怎么骂起脏话来了? 我骂什么了?我骂脏话了?简少芬恍惚地反问,她缓缓地走回来坐在床上,她想把姐姐的身体扳过来继续刮痧,但简少贞把她的手推开了。真丢人,你骂这样的脏话,简少贞的嘴角浮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她说,你现在跟酱园的那帮女人一模一样,这种脏话你怎么说得出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恨死了那只苍蝇。恨苍蝇?简少贞冷笑了一声,开始拾起衣服往身上穿,她说,我知道你跟顾雅仙那种女人搅到一起去了,顾雅仙一向喜欢指桑骂槐,你现在学会了。我哪儿害了你,让你这么恨我?我骂的是苍蝇,我没有骂你。简少芬沉默了一会,突然跳起来对姐姐尖声大喊,我没有骂你,我怎么敢骂你?然后简少芬呜呜地哭起来,她的哭声听上去暗哑而又空洞,伴随着贫乏重复的哭诉,我怎么敢骂你?她说,我怎么敢骂你?我骂的是苍蝇,我骂我自己。 简少芬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她走进厨房去洗脸,看见姐姐倚着墙用毛巾擦眼睛,她明显也是刚哭过的,眼睛还红肿着。简少芬摘下自己的毛巾就退了出去,顺手把门重重地关上了。她对着墙上的圆镜审视着自己的面容,镜子里的自己总是愁眉苦脸的,也许这样的表情经年不变地滞留在脸上,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而双颊的湿润的泪光使简少芬产生了深深的自怜,她抬头抚摸着脸部,疏淡而纤细的眉毛,浮肿的略显松弛的眼睑,精巧挺拔的鼻梁以及柔软的失血的双唇。这是何苦呢?简少芬突然又哽咽了一声,她伸出食指在镜子上划了一个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镜子里的脸有了一种怨恨的情绪。 下午顾雅仙又来敲门,简少芬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在姐姐的侧目而视下去开了门,听敲门声就知道是谁来了。我腿都站酸了,顾雅仙总是这种容光焕发的高兴样子,她朝简少芬挤了挤眼睛说,你们姐妹俩呆在楼上,难道也有什么好事做?不知道是你。简少芬听那话刺耳,脸色就有点难看。 好了,我这张臭嘴该打。顾雅仙伸手在简少芬脸上捏了一下,她说,别生气,我闹着玩呢。我是给你送戏票来的。什么戏票?简少芬蒙在鼓里。 新丰戏院的越剧票,都是名角。我好不容易弄了两张票,晚上我在戏院等你。顾雅仙说看就把一张戏票往简少芬手里塞,是我请你看,晚上7点钟,我们不见不散。我不怎么爱看越剧,你还是请别人吧。简少芬推诿着,她捏住戏票觉得有点手足无措,你知道我晚上是不出门的。别客气了,我成天听见你们楼上收音机响,尽是才子佳人的绍兴戏。顾雅仙脸上露出某种暧昧的笑容,她抓住简少芬的手摇了摇说,就是要请你去看。本来我们可以结伴的,但我还要到女儿家绕一趟,你就自己去吧,反正你这么大个人,也不怕谁把你拐跑。简少芬不再作无益的申辩,她想了想什么就把戏票收进了丝绒钱包里。演的是哪出戏?她突然轻声问,是《碧玉簪》还是《楼台会》?反正是出好戏。去了就知道了。顾雅仙抿嘴一笑。晚上简少芬往拎包里塞卫生纸和手帕时注意到姐姐冷冷的目光,但简少贞没有开口探问。姐妹俩每次争执后都有这么一段僵持阶段,少则一二天,多则一个礼拜。这次是简少芬首先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她拎起布包对姐姐说,顾雅仙约我去看戏,我去了,药在炉子上煎着。姐姐拧着脸没有搭腔,简少芬走到楼梯上,听见背后传来姐姐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的魂让顾雅仙勾跑了,还管我的煎药? 简少芬提前一刻钟到了新丰戏院,她依稀记得还是小时候跟母亲来这儿看过戏,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她站在戏院的门厅里等顾雅仙,直到开场的铃声响了,仍然不见顾雅仙的人影。简少芬疑疑惑惑地走进去,找到座位刚坐下来,突然看见那个章老师也正朝这边挤,章老师的手里抓着两瓶汽水。这时候戏院的灯光恰巧暗下来,黑暗掩饰了简少芬尴尬的表情,她看见章老师在旁边笨拙地坐下,章老师穿着件洗旧了的白衬衫,简少芬闻到一股男人的淡淡的汗味,她悄悄地朝下看了看,章老师的脚上仍然穿着那双解放鞋。我以为是雅仙呢。简少芬的脸有点发烫,身体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喝汽水,天够热的。章老师递过来一瓶汽水。不渴,才在家里喝过水的。简少芬推了推汽水瓶子说,你自己喝吧。我也不渴。汽水是为你买的,既然你不喝就放一边吧。章老师自嘲地笑了笑,把两只汽水瓶子往座位下一塞。事情已经很清楚,是顾雅仙擅自安排了这次约会。简少芬看着紫红色的帷幕渐渐拉开,舞台上红男绿女渐渐热闹起来,她的思绪却是乱纷纷的,有一个模糊而尖锐的声音来自看不见的地方,它在命令她离开此地,但简少芬发现她的身体不能履行这道命令,她无法起身离去。她努力地去关注戏台上的男女卿卿我我的剧情,看见那个小姐用一块绿丝帕半掩红唇,悲悲切切诉说衷情,简少芬的眼圈莫名其妙地红起来,眼泪也就挂到了面颊上。 这种戏就是骗女同志的眼泪的,女同志一般都心软。章老师在一边轻声说,我到现在也没看出个名堂来,不知道台上到底是怎么啦。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一看这种戏就要哭。简少芬从布包里掏出手绢擦着眼睛,突然想起什么,她说,不知道会演到几点,我怕到时赶不上末班公共汽车。 没关系,我用自行车驮你回去。章老师说。那不行,到时再说吧。简少芬说着又把视线转向舞台,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响很急,整个夜晚这种六神无主的感觉伴随着她。幕间休息的时候灯光又亮起来,简少芬看见前排有人回头朝这里望,心里突然有点害怕,她在膝上卷弄着那只布包说,不早了,我想回家了。 才演了一半呀,章老师诧异地望了望简少芬的脸,他说,我知道你出来一趟不容易,既然来了就看完吧,不管多晚我都要送你回家,这也是顾大姐吩咐的。 那就看完吧。简少芬犹犹豫豫地说,我就是有点担心我姐姐,她一个人在家。这有什么可担心的?章老师笑起来说,她也不是什么小孩子,再说,你也应该有你的自由,你姐姐不应该限制你的自由。我们家的事别人是不懂的。简少芬沉默了一会说。后来直到散戏她没再说一句话。章老师对此很惶惑,他不知道是哪句话刺伤了她。散戏后果然没有公共汽车了,简少芬不肯坐章老师的自行车。章老师只好推着车跟在她后面走。两个人在夜晚空寂的大街上忽快忽慢地走,只听见两只未开封的汽水瓶子叮叮咚咚地碰撞着,两瓶汽水现在挂到了章老师的自行车笼头上。快到香椿树街口时,简少芬问了章老师几个问题,都是实质性的问题,章老师反而舒了一口气。 你妻子哪年过世的?简少芬问。 前年,是出的车祸,章老师说。 你孩子今年几岁了?简少芬又问。 都上高中了,孩子平时跟着他外公外婆过。可怜,简少芬叹了一口气,然后在一盏路灯下站住了,她用手指抠着木质电杆说,看来你也是个可怜人。不出所料,顾雅仙隔天就来探问简少芬对章老师的看法,她们就在楼梯下面谈话,为的是避开简少贞警觉的耳朵。简少芬的眼神是躲躲闪闪的,说话也总是绕开正题,这使顾雅仙有点气恼,顾雅仙拍着大腿说,我拿你这样的人真是没办法,你既然不表态就算了吧,就当我这一片热心肠是狗屎,就当我是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吧。 简少芬被顾雅仙激将了一番,终于吐出了实话。简少芬低下头慢吞吞地说,他人挺好,也挺老实的。那不就行了?顾雅仙笑起来,压低了嗓音说,那就选日子再见一次面?不要见了。简少芬的表情倏而变得很痛苦,她说,我已经这样过了大半辈子了,就这样凑合下去吧。不行,你能过下去我还看不下去。顾雅仙激愤地摇着头,她朝楼梯上瞟了一眼,少芬,你怎么这样傻?你就甘心一辈子做她的使唤丫头?她愿意受苦不说她了,可她凭什么拽着你一起受这份苦? 你们都误会了。简少芬的眼睛里已经沁出泪影,她扭过身子朝楼梯上迈了一步,仍然是低声地说,我也不光为了我姐姐,主要是我自己害怕,我从小就害怕男人。少芬你错了。顾雅仙又暧昧地笑起来,她说,我还就觉得男人最好弄,男人一点不用怕,男人都觉得女人可怕呢。简少芬往楼梯上跨第二步的时候衣角被顾雅仙抓住了,顾雅仙朝她专注地看了一会儿说,礼拜天在群众公园再见次面,好不好?简少芬站在楼梯上发怔,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被拽的衣角,最后她给顾雅仙丢下至关重要的一句话,那就再见一次面吧。而顾雅仙当时就预感到这回的媒人又做成功了,她很惊喜,尽管她已经无数次地充当过这个角色。梅雨季好像快要过去了,雨水一天天地稀落,阳光则一天天地强硬起来。窗外的蝉声从早晨聒噪到夜晚,使凝滞的空气陡增了一份炎热,也使窗外的人陡增了一份烦闷的心情。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打开临街的楼窗,可以看见香椿树街头已经出现了乘凉的人群和形形色色的卧具。 酱园的楼上闷热无比,从天井的那些旧酱缸里孳生的蚊子穿过残破的窗纱,绕着白炽灯泡混乱地飞旋着,简少芬只好早早地就点燃起蚊香,就在点燃蚊香的一刹那间,简少芬鼓起了非凡的勇气,将一个艰难的话题向姐姐和盘托出。简少贞起初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像细针一样盯紧了妹妹的脸,忽而闪亮,忽而又黯淡下去。她一直在听,等到妹妹终于说不下去了,她拧过身子,对着窗外发出了一声冷笑。这么说是二婚头,你要做他的填房? 他人好,又老实又有文化,我就图这些。 这么个人你也要嫁?他人好。简少芬几乎要哭出来,她嗫嚅着说,再说我也没有资格去挑挑拣拣了。你就这么着急要嫁人? 什么叫着急?你说这话就昧了良心了。简少芬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她跪在地板上,用手拍打着地板,边哭边说,我40几岁的人了,你还说我着急,你怎么还说我着急?我要着急早就嫁了,何苦陪着你过这种没滋没味的日子?那你就去嫁吧,我不要你陪,我从来没让你陪。简少贞从藤椅上站起来,她的嘴唇哆嗦着,双手径直伸过来抓住简少芬的手臂。现在就去嫁,现在就从简家滚出去吧。简少贞架住妹妹把她朝外面推,她说,现在就滚出去,去跟你的男人过吧。简家姐妹就这样扭在一起,两个人的脸同样地苍白失血,同样地充满绝望和悲怆之色。酱园陈旧开裂的楼板因此颤索不止,板壁上简老板夫妇的遗照砰地坠落在地。简少芬这时候用力推了姐姐一把,看着她跌坐在床上。然后她掠了掠被汗水湿透的短发,走过去捡起了像框,像框玻璃上出现了一道裂缝,简少芬把像框重新挂好,这时候她又哽咽了一声,她说,你这样反而让我铁了心了。 简少贞坐在床上沉重地喘着气,眼睛里也噙满了泪。她从枕边摸出一个药瓶,连续吞咽下3颗药片。简少贞一边干呕着一边开始咒骂顾雅仙。简少贞说,这个搅家精,我让她不得好死。你用不着赶我走,到时候我自己会走的。简少芬又说。她用丝帕蒙住脸走到窗前,看着下面黑黝黝的天井,那棵石榴树在夏季枝繁叶茂,像一把巨大的黑伞罩住了酱缸、草蔓和其他杂物。从酱缸里飞出的萤火虫在天井里萦回低旋,简少芬看见了那道微弱的蓝光在夜色中掠过,一切都应和了她此时此刻凄清的心境。这天已经调离酱园的孙汉周又回到了旧地,他还是那副油头粉面轻轻松松的样子,倚着柜台和女店员们瞎聊了半个上午,惹得她们时而哄笑时而叱骂。孙汉周走的时候把黑包忘在了柜台上,是杭素玉追出去把黑包给他的。粟美仙因此发现了孙与杭重续旧情的蛛丝马迹。她觉得这样的小诡计是根本瞒不过她眼睛的。在杭素玉离柜的短短一分钟内,粟美仙与顾雅仙迅速地交换了狡黠的眼神,她将耳朵贴在临街的窗上尽量偷听,希望能听清一点实质性的内容。在约地方鬼混呢,这个骚货。粟美仙朝顾雅仙眨眼睛。你想捉奸吗?顾雅仙哂笑着说,真要约地方,你怎么听得见呢?肯定是在仓库里。以前我在仓库里发现好多卫生纸,都是用过的脏纸。粟美仙说这句话时表情很暧昧。仓库倒是个偷鸡摸狗的好地方。顾雅仙仍然嘻嘻地笑着,她抬头朝楼板顶棚瞥了一眼说,你要是从楼上简家绕到天井里,捉起奸来就更方便了。 我今天倒要试试,我就不信抓不到那骚货的把柄。粟美仙咬牙切齿地说。这天夜里很闷热,简少芬刚洗完澡,正在洗衣服的时候听见了那阵轻轻的敲门声,她以为是顾雅仙又来了,下楼开门一看却是粟美仙。少芬,我有样东西掉在你家天井里了,让我进去拿一下。粟美仙说着就径直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捏了只手电筒。简少芬觉得粟美仙的神色很怪,她就跟在后面往夹弄走。通往天井的门开在夹弄里,平时是锁着的。简少芬打开了锁,疑惑地问,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掉天井里呢?粟美仙这时候抿嘴一笑,她压低嗓门说,跟我来,有好戏看了。简少芬还是疑惑不解,她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把我弄糊涂了。粟美仙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她拉着简少芬的手,蹑足往天井里走。粟美仙很轻易地推开了平日封死的那道门,进入酱园黑漆漆的店堂,小心,千万别出声。粟美仙附在简少芬耳边轻声叮嘱,她拉紧了简少芬的手走到仓库的门前,自己先蹲下来,扒在锁眼上朝仓库里望。简少芬听见了粟美仙喉咙里压抑的笑声,紧接着她的头部也被粟美仙朝锁眼上按。你来看看里面是什么好戏? 起初简少芬只看见仓库里发黄的灯光和一些装满瓶罐的木条箱,当她终于看清楚地上的两个人时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叫。简少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离现场。她跌跌撞撞地奔出酱园的店堂,一路踢翻了地上的几只玻璃瓶子,发出乒乒乓乓的巨响。 少芬,你别走,你是证人呐!粟美仙在后面喊了一声。简少芬满脸躁热,她跑到院子里,听见酱园里已经响起最初的嘈杂声,好像是粟美仙和杭素玉隔着门在互相谩骂,其中还夹杂着一个男人沙哑的嗓音。简少芬看见姐姐也下了楼,姐姐站在天井里听了一会儿,走过去把通往酱园店堂的大门砰地关上,然后在门上别好了插销。 恶心。简少贞朝地上啐了一口,她说,通奸的和捉奸的都不是好货。第二天粟美仙捉奸成功的消息就在香椿树街不胫而走,到酱园来买东西的妇女特别多,她们在柜台上没有看见杭素玉的人影,有人问顾雅仙,杭素玉呢?顾雅仙含笑答道,休病假啦。粟美仙在柜台里显得神采奕奕,当有人询问捉奸过程时,她便不厌其烦地重复一句话,从锁孔里看见的,楼上简少芬也看见的。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件事情后来导致了闻名一时的香椿树街凶杀案发生。几天后香椿树街的居民听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街西的老宋用一把菜刀砍死了妻子杭素玉,然后就把血淋淋的菜刀夹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骑车去了城东的煤球店,在那里老宋当着好多人的面砍了孙汉周五刀,最后他把菜刀扔到煤堆上,对旁边惊呆的目击者说,我马上去公安局自首。如果你们谁家的女人也偷汉子,赶快告诉我,我顺便也砍了他们。杭素玉死后顾雅仙去吊了唁,原来粟美仙也跟着去的,但她刚刚走进灵堂就被人推了出去,死者的姐姐跺着脚对她喊,都是你搅出来的事,你还有脸来吊唁?粟美仙脸上很难堪,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来就挟着一条被面离开了。留下的顾雅仙在灵堂里哭了很久,她掀起死者脸上的白布,发现杭素玉的遗容经过化妆后更显风韵,只是眉宇之间仍然留存着怨恨的神色。 那种事情谁都会沾点边,有什么大不了的?顾雅仙诚恳地对死者亲属说,怪只怪素玉苦命,嫁了这么个禽兽不如的男人。顾雅仙后来又回忆了多年前的往事,她说,当初素玉要嫁老宋时我就劝过她,她没肯听我的话,现在想想真可怜,素玉这条命也送在他手上了。 这个夏天香椿树街的居民在街头纳凉时经常谈起杭素玉之死的话题。他们普遍认为粟美仙是一个间接杀手,当粟美仙下班时总是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而杭素玉娘家的亲戚对粟美仙都是横眉竖目的,他们骂她是个害人精。在对凶杀案进行常规性调查时,酱园楼上的简少芬曾被传到居民委员会质询。简少芬面色惨白,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打颤,她只是一味地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到了秋风初起的九月,简少芬终于和小学校的鳏夫章老师结婚了。事情是在相对保密的状态下进行的,因为简少芬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顾雅仙自然而然成为新娘的女傧相,在喜庆日子里陪伴左右,婚宴上多为章老师的亲戚,他们对婚礼冷淡拘谨的气氛早有思想准备,所以当新娘后来躲在饭店卫生间长时间哭泣时,并没有人进去劝阻她。第二天顾雅仙在酱园向某些人散发了喜糖。据顾雅仙描述,简少芬那天化了淡汝,穿了红色的呢裙,看上去并不显得太老,只是眼泡因为长久哭泣而浮肿着。顾雅仙又说起章老师的那个上了中学的儿子,她说,那孩子犟头犟脑的,大家都让他喊妈,偏偏他就不肯喊,最后拗不过了,就板着脸喊了声阿姨。楼上的足不出户的简少贞就是这时候走进酱园的,简少贞穿着黑衣黑裤,脑后的发髻上插着一朵白绒花,是一副守丧打扮,她手里抓着一把剪刀悄悄地站在门口,以一种睥睨的目光盯着顾雅仙不停翻动的嘴唇,顾雅仙猛然刹住了话闸,她抬起头吃惊地望着简少贞,那个老女人苍白的扭曲的脸使她感到心悸。搅家精,烂舌头。简少贞扶着柜台慢慢挪过来,她朝顾雅仙挥舞着那把剪刀,我要剪了你的烂舌头。边上的人把顾雅仙推进了里面的仓库,顾雅仙躲在仓库里尖声叫骂,这个神经病的老×,我看她真是发疯了,她妹妹要嫁男人怪我什么事?我是好心,好心真是没好报。围观者都看见了简少贞手里的那把剪刀,但谁也没有想到它就是死去的杭素玉用过的那把剪刀。他们听见简少贞又恶狠狠地嘟囔了几句,然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蹒跚地走出了酱园的店堂。围观者目睹那个苍老的背影离去,不由得议论纷纷,他们觉得简少贞的神经真的是出了毛病,也许是她老糊涂了,也许是被气出来的。 从此后简少贞几乎天天重复她的古怪乖张的行动,她总是在正午时分悄悄地来到酱园,身上穿戴着黑白两色的丧服,手里抓着那把半新半旧的剪刀。她盯着顾雅仙的两片嘴唇,只要顾雅仙开口说话,简少贞就会嘟嘟囔囔,搅家精,烂舌头,我要剪了你的烂舌头。顾雅仙后来对此习惯了,也就熟视无睹。有时候她对人说,她有神经病,我理她干什么?有时候想想又很怨恨,说,我真是倒大霉了,好心撮合了一门婚事,十八只蹄膀没有吃过,反而结下了这个倒霉的冤家。简少芬婚后回来过几趟,每次都被姐姐骂出了家门,她带来的水果被姐姐一只一只地扔到大街上。有一次她和章老师一起回来,刚走上楼梯,简少贞就开始往楼梯上砸东西,先是脸盆凳子之类的,后来是垃圾,最后是一只马桶滚了下来,粪水溅了夫妻俩一身。简少芬站在门口哭起来,她抽泣着对章老师说,这下我死心了,我再也不回来了,除非哪天来给她收尸。简少芬没有想到她一谶成真,冬天她重回香椿树街果然是来给姐姐收尸的。说起来及时发现简少贞死讯的还是顾雅仙。冬至那天简少贞没有下楼对顾雅仙履行常规的威胁性行为,简少贞没有来酱园,顾雅仙竟然有点心神不定,她对粟美仙开玩笑说,老东西今天怎么不来?会不会翘辫子了,那样我就省心了。顾雅仙说完朝头顶上的楼板扫了一眼,楼上好像是一片死寂,她看见楼板上糊的旧报纸颜色有些怪,有一块是红色的,椭圆形的,而且它在隐隐地放大,颜色也越变越深。不好了,楼上真的出事了。顾雅仙带一群人闯进陌生的简家,他们在楼梯上就闻到了一股酸酸的血腥味。简少贞作为闻名香椿树街的怪人,她选择的死亡方式也是奇怪的出人意料的。简少贞用无数绣花针扎破了她的动脉血管,她就这样坐在绣花棚架边,坐在一张已被磨出白光的红木椅上等待血液流光,直至安静地死去。 匆匆赶来的简少芬把姐姐冰凉的身体搬到了床上,从她眼睛里已经看不到昔日的泪光。简少芬后来用手绢蘸上水,一遍一遍擦拭衣服上的血迹,顾雅仙也在旁边帮她的忙。顾雅仙猛然听见简少芬说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话,她说,这个神经病的老×,死也不肯好好地死去,死了还要拖累别人。这句话听起来非常熟悉,但顾雅仙不相信它出自简少芬之口,顾雅仙不相信短短半年之内,简少芬竟然起了如此惊人的变化。酱园楼上的简氏姐妹其实都是颇有名气的刺绣艺人,现在姐姐简少贞已经故世了,妹妹简少芬仍然活着。简少贞的最后一幅绣品没有完成,而且当时就已经被损坏。那是绣品中比较罕见的人像,绣的是一个女人脸部,模样酷似楼下酱园的店主任顾雅仙。被损坏的部位主要在女人的两片粉红色的嘴唇上,据简少芬回忆,她最初见到那幅人像绣品时,有一把剪刀插在女人的嘴上,丝绢上因此出现了一个无可挽回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