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诫》 楔子 夜太静了,动一下身子,衣裙的声响惊得人汗毛倒竖。 秦氏相信她能听很远,可是她想的人和想她的人谁都不张嘴跟她说话。 秦氏哭了,她哭了很久,从来没有这么翻江倒海地哭过,身子都哭软了。哭泣使她身心舒畅,郁积的忧闷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秦氏仔细整理好衣衫,用手把落下来的头发挽回去掖好了。抬头看着门框上有个现成的木橛子,回手拣了几块砖摞放在脚下。她要等坐地虎出来开院门的时候,再把自己吊在门上。这样既送不了性命,还能吓掉那泼妇的半条命…… 这会儿,秦氏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死,她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想得很周全。坐地虎开门出来的时候,她吊上去,坐地虎肯定会马上把她救下来。院子里的脚步声往门口走的时候,秦氏紧张地连扔两次才把绳子挂在木头橛子上。她拎着裙摆,腿颤抖着踩在砖头上,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住了,秦氏慌慌张张地把脑袋塞进了绳套里。“哗啦”一声院子里的人拉开了门栓。秦氏没有理由再磨蹭了,她咬着牙,一脚踹翻了砖头。开门的人却突然改了主意,转身回屋了。秦氏追悔莫及拼命扑腾,越扑腾,脖子上的绳索勒得越紧…… “人生本来就辛苦,为啥还要添些个纸上的凄凉?” 赵福那在黑夜中甩出的话,像一颗颗生锈的铁钉。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鉴定自己在那些日子里,到底是让赵福当了画看呢?还是当了字读呢?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故事还要从韩则林的一口棺材讲起…… 第一章 纳妾 六十年前,韩则林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天天滚在垄沟里,看着种子出土、发芽、抽穗、结籽、脱粒、进仓。六十年的风吹日晒,身上的水分蒸发干了,他干瘪黧黑,背着手站在那里,像一截烧焦了的老树桩子。 四十岁是韩则林的分水岭。四十岁以前他讨饭、帮工、给人做佃户。四十岁的那一年,他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块地。从三亩田扩大到八百亩田产,韩则林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 韩家人历来短寿,往上数四代,祖辈里没有一个人能活过四十四岁的。韩则林认命,四十三岁的时候为自己准备了后事。四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天,他穿好寿衣躺在棺材里睡了一夜,第二天,他睁开眼睛就下地割稻子去了。摸爬滚打了整整一年,没病也没灾,顺顺当当地爬过了短命的坎。韩则林感恩戴德,一年一遍漆,把棺材祖宗一样地供了起来。 韩则林从来不做寿,做寿干什么?不就是找茬吃一顿吗?上面香香嘴,下面臭臭屁股。韩则林吝啬,是个拉屎擦完屁股还得嘬一下手指头的主,花钱往别人嘴上抹香油的事情坚决不干。棺材里睡了一夜,他开了窍,以后的日子都是白捡来的,捡够三百六十五天,他就穿上寿衣在棺材里躺一会儿,心里高兴,嘴一松,老婆孩子们也能借机会混上一碗长寿面吃。 今天是韩则林的六十岁大寿。天一亮,他就把七层领的寿衣一件一件地穿好,当着全家人的面从从容容地躺下,看着棺材里面衬着的绸子,摸着身子下面铺着的缎子,闻着柏木和油漆散发出来的香味,韩则林快活得眼眶子都湿了。一个甲子一轮回,他要让自己以后的日子过出点响动。 棺材立在西厢房里,半人高,四寸厚,一年一遍好漆,整整刷了十七遍,紫黑锃亮,清清楚楚地映出来棺材旁边家眷们的影子,长长短短足有七八口子。他们给老爷子行过大礼后,垂手立在棺材旁边。韩则林从棺材的角落里,掏出来糕点、花生、蚕豆等干果食品,按照亲疏一样一样地分给大家,算是赏给晚辈们的一份荣誉。他坐起来躺下,躺下又坐起来,咂巴着嘴感慨道:“好寿材,真是好寿材,躺在里面一年比一年觉得宽敞。” 老婆冯氏是个龅牙,笑的时候门牙在外面呲着,不笑的时候门牙也在外面晾着,她说:“不是寿材宽敞了,是人缩水了。” “缩水了好,省地方,省衣料。” 此刻,韩则林用拳头轻轻敲了一下棺材板,仔细听着干透了的柏木发出来的悦耳响声:“听听这动静。” 穿着崭新浅色团衫的冯氏说:“它也就是个寿材,要是儿子,咱伺候了它十七年好歹该养咱老了。” 韩则林说:“你看它是寿材,我看它不是。若是没有它在这里挡着,阎王爷十张帖子也给我发了。你看老六,他要是听我的……嗨!” 冯氏叹了口气:“唉,人是有命数的,你就是叫他重新从娘胎里爬出来,也躲不过短命的坎儿。”她下意识地用手抻了两下身上穿着的绸子浅色团衫。 老六是韩则林的弟弟,排行老六,比韩则林小二十岁。娘死的时候,老六不满十岁,是韩则林一手把他拉扯成人的。十八岁上给他娶了房媳妇,兄弟俩分家,让他独挑门户自己过去了。老六跟韩则林是两路人,韩则林喜欢在田里跑,老六喜欢在赌桌上泡。幸亏老六脸儿黑又不好嫖,否则他那还真有一副“帮闲”的架势。“白面郎君,学会了介闹,勿图行止只图介钱。”所谓大明朝“无藉之徒,不务生理”的游民。因此,分家时落到他手里的地,让他陆续转手押给了赢家。老婆孩子要吃要喝,老六厚着脸皮跟哥哥借钱花。韩则林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他:“你还算个人吗?兔子长那俩耳朵都比你的耳朵管用。从你开始卖第一块地的时候,我就劝你,庄稼人卖啥都不能卖地。咱们韩家从逃荒的混到今天,还不是因为别人把地卖了,我们买了?我置家,你败家,野鬼索命一样地追着别人赌,输光了钱输地,要是舌头能咬下来当筹码,你也敢押在赌桌上。” 老六说:“我以后再也不赌了,你借我二十两银子,我缓过手来就还你。”韩则林态度坚决地摇摇头。 “十两。” “一两都不借。” “我连本带利还你。” “你拿啥还?” 老六掰着自己肥短的手指咂巴了一下嘴没说话。 韩则林说:“宁扶竹竿不扶井绳!老六,你就是一根扶不起来的井绳。” 话说得狠,该伸手帮忙的时候还得帮,谁叫他是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呢?韩则林可不是那“花乡洒乡,处处随心赏。兰堂画堂,夜夜笙歌响”的商贾,他就是一小地主。所以,他颠来想去把河边的十亩地借给了老六种,期限一年,粮食收进仓再把地还回来。 “往他身上点种,真是瞎了那块好地。”冯氏心疼那块地。 “他是我亲兄弟,我不借地给他种,就得出钱帮他养活他一大家人。你掐指算算哪个合算?” 冯氏不说话了。 自打太祖以农立国,推行了重视农桑、重用富民的政策,像韩则林这样的以地为命的农户是确确实实地得到了实惠。 这不,开春泥河一解冻,韩则林督促着韩老六犁地撒种。稻苗拱出了土,见风就长,厚厚实实地让人看到了好收成。稻子抽穗了,几个月没上牌桌的韩老六心痒难忍,背着兄长偷偷摸摸地上了赌桌。一夜鏖战下来裤子衣服全都输光了,他光着屁股跑回家,一推门鼻口蹿血地栽到了地上。韩则林赶来的时候,韩老六两眼圆睁,已经驾鹤西去了,连句囫囵话都没给老婆孩子留下。韩则林伤心又生气,他长叹了一声说:“我们兄弟六个数他的寿短,连四十岁都没过去。” 冯氏说:“天生福小命薄,阎王爷叫他去,他怎敢不去?” 韩则林指挥家人打制寿材,冯氏带领女眷们给死人缝寿衣,给活人缝孝帽。匆匆忙忙地把老六的丧事办了,三十天前韩家老六躺在棺材里被埋进土里,三十天后韩家老大躺在棺材里庆祝自己白白捡来的又一个三百六十五日。 韩则林摸着身上的缎面寿衣,听着自己的糙手在面料上划过的时候丝绸发出来的细微叹息声。 他问:“老六的寿衣几层领?” 冯氏说“三层。” “少是少了点儿,不过他也别觉得委屈,我要是不出银子发送,他得光着屁股去阴曹地府给爹娘祖宗磕头。” “咱家在他身上搭的银子足够打个金人了。” “金人就别指望了,别把稻子糟践了是真。韬儿!” 站在旁边的韩韬忙答应了一声:“爹!” 韩则林说:“地是咱们家借给你六叔的,他不在了,地里的稻子收回咱家仓里来,给你婶他们把口粮留够了。” 韩韬说:“行,明天我就带人去收。” 韩韬的两个儿子,忠儿和旺儿,嘀嘀咕咕地交换着爷爷给的食物。多的换少了,甜的换苦了,兄弟俩翻了脸,动手打起来。忠儿吃了亏,扯着嗓门哭起来。 韩则林忌讳他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家里人在旁边哭,到底是过寿?还是送殡?他横着一双三角眼,狠狠地擂了两下棺材板。冯氏怕孙子挨打,急忙把忠儿拽到怀里,她冲外面喊了一声:“彩荷!” 丫鬟彩荷一溜小跑进来,她挽着袖子,两只手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珠。 冯氏问:“就那么几件衣服,还没洗完?” “洗完了,正在晾呢。”彩荷把手在衣襟上使劲擦了擦。 冯氏沉着脸说:“属猫的?㧟你脖子两下,你呼噜的肚皮都要朝天了,是屋里没活,还是院子里没活?” “房间收拾完了,院子打扫干净了。” “手闲嘴空没营生可干了?” “奶奶,有我没看到的活你告诉我。” “我是和你磨牙费嘴的人吗?”冯氏问。 彩荷看着冯氏,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冯氏的手指点在彩荷的额头上:“你急得人耳朵里面都能冒出脚来,还不快把忠儿和旺儿带出去?” 彩荷一只手拉着忠儿一只手拉着旺儿转身往外走。彩荷穿着一件紫色滚淡绿色边儿的粗绸子袍衫,脚上是一双珍珠面的棕鞋。没施朱粉,只淡淡地匀了面。但,韩则林还是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脑袋里像刮过了一股清风异常清凉,他使劲“咻”了两下鼻子,想不出来这是什么味儿。他一骨碌坐起来:“那谁,你等一下!” 彩荷转过身,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韩则林心里一惊,这丫头怎么这样看我?直戳戳的,心里不知道害怕吗? 彩荷看着身穿寿衣的东家,想起来过年的时候在布墙上耍的皮影人,差点笑出来。彩荷喜欢笑,她笑起来天真烂漫,肆无忌惮。冯氏说她的笑是浪笑,下三滥的女人才这样笑。为了这个笑,彩荷没少挨打。脸上的紫手印还在,一转身她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冯氏恨得咬牙切齿,骂她是老母猪错投了人胎,怎么挣巴都出不了人形。 彩荷是外乡人,八年前跟着爹娘逃荒来到这里,娘病死了,爹用她给娘换了一口薄皮棺材,一走八年不见踪影。彩荷在韩家野草一样长着,野花一样开着,挨打受罚从来不记仇。冯氏骂她,屁股眼子大得把心都拉出去了。彩荷长得俏,花一样的脸上有两个深陷的小酒窝。她脖颈细长,发髻浓密,没钱做香囊绣在身上,可走起来身上仍带着一股好闻的香气。到底是什么香?韩则林分辨不清楚。他突然觉得饿了,肚子里“咕噜”响了一声,松弛的下嘴唇里汪出来一兜口水,他声音很大地咽了回去。彩荷到底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她知道闯了祸,慌忙扯起衣袖堵住了嘴。 冯氏竖起两条秃了半截的眉毛骂她:“言不妄发,身不妄动,说了多少回你都不长记性。” 韩则林问:“这个丫头,你叫什么来着?” “回老爷,我叫彩荷。” “彩荷……彩荷……”韩则林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咂巴了两个来回,他看着冯氏说:“你叫彩荷给我缝双厚袜子。” 冯氏心里“咯噔”一下,她问:“缝袜子?” “嗯。” 冯氏说:“这丫头手笨,干点粗活还凑合,针线活她拿不起来。袜子还是我给你缝吧。” 韩则林的脸“哌嗒”放了下来。因为穷,韩则林三十岁上才娶了老婆。冯氏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怕他,一怕就是几十年。韩则林整天埋头在地里干活,很少跟冯氏说话。只要张嘴,就是金口玉言。去年粮食收下来,韩则林到县里去了两趟,回来曾露出口风说,要纳个小妾回来暖脚。冯氏嫁给他三十年了,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头一回。她的男人是属蚯蚓的,脑袋扎在地里,除了泥土什么都吊不起来他的胃口。老了,老了,怎么突然跑起骚了?冯氏愁得肠子套了结,摸不着头,拽不出尾,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个面目不清的小妾在脑袋里“咣咣”地跺脚,踩得她脑门裂开了一道缝,凉气“嗖嗖”地往外冒。疼痛使她警醒了。纳妾是要花钱的,丈夫抠门,家里的每一文小钱都串在他的肋条骨上。撸一个下来,能疼出来一身汗。几百两银子撸下来,还不要了他的老命?钱是他的命,命和女人谁轻谁重?他比谁都清楚。冯氏把心放回到肚子里,这件事就撂下了,韩则林也没再提起来。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想到今天冷不丁地又杀了出来。时间、地点选择得很到位,口气也是不容商量的。纳彩荷为妾,是一步高棋。既省了钱,又解了馋。不让步,吃亏的是自己。让步,吃亏的还是自己。冯氏的心掉进了五味缸里,酸辣甜咸苦蛰得她浑身哆嗦闹不清楚是冷还是热。韩家的好日子怎么来的?是她跟在丈夫的屁股后面,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这一辈子她什么苦都能吃,就是不能吃亏。城里的女人金贵,娶回来屁股坐在她头顶上不说,还得好胭脂好粉,好茶好饭地伺候着。那她才是甜去苦来,好日子到头了。彩荷是谁?是她手里揉到了功夫的面。抻长了是面条,擀圆了是饼,里面塞上馅,两手再一挤就是饺子。怎么吃,自己说了算。还是顺着老爷的心思,把彩荷给了他吧。省下了银子,还落个人情。 冯氏一肚子恶气,四颗门牙把薄嘴唇拱起来老高,她笑着说:“彩荷从小跟着我,我带了她整整八年。这丫头心眼憨,聪明事一件也做不了。洗洗衣服暖暖脚,这事还能伸得上手。老爷若不嫌弃,从今天开始就让她伺候你吧。给你铺床叠被,做个箕帚之妾。” 冯氏的话准准地按在韩则林的穴位上,他舒服地“哼”了一声,从棺材的角落里掏出来一把蚕豆递给彩荷。韩则林手里的蚕豆连二十颗都不到,但这是韩家人才有资格享受的殊荣啊。 彩荷懵了,看着蚕豆发呆。冯氏提醒她说:“东西金贵,白嘴难吃,记住这是我们韩家给你的恩。” 走顺脚的路突然拐出来一个弯,惯性把彩荷甩了出去,她两眼发花,膝盖发软。她晕头转向给韩则林行了个大礼。双手捧着红火炭一样的蚕豆转过身,她的目光跟冯氏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冯氏的眼睛白眼球多黑眼球少,目光阴冷,让她想起来竖起身子的蛇。凉气顺着脊梁爬上了头顶,彩荷哆嗦了一下,脚脖子软了,差点给冯氏跪下。 冯氏伸手扯住了她,说:“一家人客气啥?”她在彩荷的耳边蛇吐信子一样放出来“咝咝”的声音:“你是我前因前世的祖宗,为这个我得造个佛龛把你好好供起来。” 彩荷头发懵,木头一样竖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她的话,更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韩韬和媳妇垂着眼皮谁也不看她,老爷子的这一招叫他们猝不及防。 韩则林对冯氏说:“跟满生说一声,让他多做一碗长寿面。” 冯氏一愣。 韩则林又接着说:“再给她卧一个鸡蛋。” 冯氏深吸了一口气把冒出来的火顶回到肚子里,她对彩荷说:“你去跟满生说吧。” 听到吃,彩荷的身子热了。这丫头从小贪吃,碰到看不清想不透的事,就狠狠地嚼一顿,逮什么吃什么。“长寿面”这三个字裹满了香浓的汁液,引得彩荷喉咙里差点伸出一只手来。她点了下头紧闭着嘴,唯恐口水像韩老爷子那样流出来。彩荷转身往外走,跟刚进门的邓恩撞了个满怀。 邓恩说:“跑啥?鬼在追你吗?” 冯氏压低了嗓门提醒他:“今天是老爷的寿日,不能鬼呀怪地浑说。” 邓恩说:“阎王爷送帖挑日子吗?挑了他就不叫阎王爷了!” 他冲着棺材里的韩则林大声叫:“等你这碗寿面等得我从黄豆变成豆腐渣了,怎么还不让吃饭?是不是打算饿死我沤粪肥田?” 韩则林气不打一处来,他说:“吃不够填不满,简直是饿死鬼投胎。” 邓恩说:“人活着就为一张嘴,嘴是人一生一世的全部内容。” 看到彩荷手里的蚕豆,他抓过几颗扔进嘴里“嘎巴嘎巴”地嚼起来。 “君子怕小人,活人怕死鬼。小人我就是饿死鬼托生的。” 邓恩是韩则林的远房表哥,年轻的时候是庄稼地里的好把式。韩家的创业史里有他功不可没的一笔。韩则林为了笼络他,曾经许愿,说等置地置够了五百亩的时候,就把河边那块邓恩亲手垫起来的河滩肥田赏给他。现在韩则林有地八百了,许愿的事闭口不再谈。邓恩提起来,韩则林必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邓恩一口气闷在心里,生了一种怪病,他睁开眼睛就饿,吃多少都没够。越吃身子越单薄,走起路来脚打晃,更别说下地干活了。韩则林嫌弃他,碍于别人的眼睛,又不能把他赶出去,只好留在院子里干些杂活。谁料,旧病没好,他又添了新毛病。说着话走着路,他会突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除了吃,这倭瓜真是百无一用。邓恩骨头软了,脾气倒硬了起来。为了河边那块地,天天围追堵截,就连六十岁大寿都不让韩则林过痛快了。 韩则林沉着脸从棺材里爬出来:“稍瓜打马去了半截,你总是这样蹬着鼻子上脸,我真没法给你脸了!” 邓恩嚼着蚕豆说:“八十岁的婆婆嫁人家,是图生还是图长?嘁!你那张脸还不如鞋底子宽,我要它能种麦还是能插稻?” “你吃的是我田里的米,穿的是我地里棉花纺的布,喝的是我仓里粮食酿的酒。我给你吃,给你喝,养着你的老,咋就换不出来个良心来呢?” “夜壶钻个眼,漏尿了不是?韩老大,别一口一个你的,韩家的八百亩田,哪一亩不是我下死力侍弄得沟是沟垄是垄,花是花朵是朵的?为了韩家我熬得灯干油尽,你给我的那点吃喝,抵得了河边我的二十亩肥田吗?你把田还我,我分出去过,省得费口舌。” 韩则林放软了口气说:“你这个人就是杠头。你说你没家没业的,身子骨又差,吃口饭累得满脑袋淌虚汗,分出去你能干什么?扛锄头干活?还是让锄头扛你吧。地你是伺候不了了,总不能让它荒着吧?” “伺候不了,我租出去。” “地已经租出去了。” “那是你租的,你租地给老六的时候没有告诉我,收回来的租子你也没给我。” “粮食没进仓,还没到收租子的时候,我拿什么给你?” 邓恩说:“韩老大,财有两种取法,有善取有恶取。只有做得妙才是手段。大风里掉了下巴,你嘴赶不上了。这回你就是把天说出一个窟窿来,我也把它当成穿堂而过的屁来听。” 韩则林刚要说话,邓恩拦住他的话头:“别给我说明日,明日复明日,熬到你那个明日,我的骨头都可以拿去敲鼓了……” 话未说完,他的舌头忽然硬了,身子往前一倾,他伸手去抓离得最近的彩荷,彩荷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下。邓恩一头栽在地上,他牙关紧咬,眼睛翻了上去,样子很吓人。彩荷惶恐地回头看着韩家的人。 冯氏说:“别管他,一会儿他自己就起来了。” 邓恩很快醒了,躺在地上迷茫地看看四周,他认出来彩荷,冲她伸了伸手,彩荷蹲下身把他扶起来。 邓恩埋怨彩荷说:“你这丫头怎么不扶我一把?看看摔得我这个疼。” 彩荷帮他掸身上的浮土。 “刚才我说什么来着?”邓恩问。 彩荷说:“你说地的事。” 邓恩直起腰翻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他跟韩则林说:“对,我是要跟你说河边那块地的事。” 韩则林沉着脸不搭腔,他从寿材里爬出来,一件一件地往下脱寿衣。 邓恩说:“有几个人一大早就在那块地里乱踩,怎么吆喝都不听,那架势比你像主子。” 韩则林听到有人祸害庄稼,急了问:“谁啊?” 邓恩说:“不认识,看样子不是咱县的。” 韩则林穿好平日里的衣服跟韩韬说:“走,到地里去看看。” 第二章 赌债 满生不在厨房,看见水缸旁边没有水桶和扁担,彩荷知道他挑水去了,她站在路口等他。满生挑着水走过来,他个子不高,敞着衣襟,裤腿和衣袖都挽着,腿肚子上的腱子肉随着脚步上下跳动着。看见彩荷等他,他赶紧快走了几步。彩荷的脸越来越清晰了,她的表情有些奇怪,眼睛瞪着,鼻孔张得很大,像被追急了的母马。看见满生,彩荷的厚嘴唇张开了又闭上,她心很乱,不知道该怎么说。满生惦记着厨房里的活,担着水急匆匆地在前面走,彩荷一路小跑跟着他。 “满生哥。”她叫了一声。 “啥事?” 一群孩子拿着竹竿木刀拼命追赶着一个跑在前面的孩子,边跑边喊:“尿炕精,尿炕精,娶个媳妇不点灯。”他们从满生的身边冲过去,撞得满生一个趔趄,桶里的水差点洒出来。满生两手抓住水桶的提梁,冲着一个孩子的屁股踹了一脚骂道:“被疯狗咬了?” 男孩子被踢出去老远,他捂着屁股回过头骂满生:“疯狗乱呲牙,小心咬着你老婆,生出一串小疯狗追着你叫爹!” 满生放下水桶抽出扁担去追那个孩子,孩子们麻雀一样“哄”地飞散了。满生涨红着脸走回来,他眉毛拧着嘴角却挂着笑。 满生的父亲是韩则林出了五服的远亲,荒年他带着儿子投奔到这里,因为腌得一手好菜,做了韩家的厨子。彩荷刚卖到韩家的时候,瘦得像只猴子,手和脸上长满了冻疮。满生爹可怜她,只要她来厨房,总要塞一口吃的给她。彩荷喜欢往厨房里跑,传老夫人的话是借口,喜欢吃满生爹腌的菜是真的。满生爹腌的菜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家的感觉。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娘身上就是这个味儿。 满生十六岁的时候爹死了,韩则林让满生接管了厨房的活。彩荷还像以前一样喜欢往厨房跑,叽叽喳喳什么话都跟满生说,想起什么说什么,拦都拦不住。今天突然变成了闷嘴葫芦,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把她难得嘴都张不开了? “出什么事了?”满生问。 彩荷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很怪。 “到底怎么了?” 彩荷说:“老夫人说,中午的长寿面多做一碗,里面也要卧一个荷包蛋。” “就这事?” “不是。” “还有啥?” 彩荷不吭声。 “老乞婆把你的嘴缝上了?”满生心里着急。 彩荷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满生两条浓黑的眉毛前面交织在眉心处,后面插在鬓角里,嘴唇上和腮边的汗毛又黑又重。这些胡子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彩荷看着他脖子上的喉结,心“嗵嗵”跳了两下,脖子和脸一阵燥热,浸出细密的汗珠。 “说啊!”满生催促她。 彩荷垂下眼睛说:“老爷……老爷要把我收房。” “啊?” 彩荷的话像从天上砸下来,一下子把满生砸进了河底,他的耳朵里像是灌满了水,彩荷的声音变得遥远沉闷,满生听不清楚她还说了些什么,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力气瞬间跑了个精光。满生全身瘫软陷在噩梦里,他告诉自己说,只要身子动一下,我就能醒过来。动一下,赶紧动一下啊!他看见自己的脚尖在地上艰难地挪了一下。满生抬起头,脸上浮出来一层寡白。他挑起了水桶,瞪着两只眼睛瞎子一样跌跌撞撞往前挣扎着。两只水桶没有节奏地晃悠着,水泼洒了一路。 “满生哥!”彩荷喊了一声。 满生没有回头,他怕被噩梦招回去。 可这不是梦,彩荷真的被老爷收房了。彩荷得了一枚团花式样的镶金缀珠侧簪,权作娉礼了。这主意是冯氏出的,她得做回“菩萨”。韩家上上下下都在议论这件事。 冯氏的语气很平静,她说:“我一手把彩荷拉扯到这么大,照理说应该许给外面的人换些银子粮食回来。我们韩家不缺这点钱,再说我是在菩萨跟前许了愿的。年纪一年一年大了,要积些功德,多放生,否则我不会放她走。看看你们将来谁比彩荷有福?都好好干活吧,谁脚下的路走得稳当,我就赐一个好男人给她。” 好男人就像是她种在垄沟里的萝卜,随手就能拔一根出来赐给丫头婆子们。韩韬媳妇心里想着,她垂着眼皮不说话。冯氏看出来她心里在冒水泡,冯氏走到堂屋中间的那把太师椅前,抚摸着椅子背说:“做菩萨容易,做主子难,谁有本事熬到这儿坐一坐,就会知道我有多难。” 满生觉得渴,一瓢一瓢的凉水灌进了肚子。水在肚子里“滋啦滋啦”地开了锅。满生小的时候,很讨厌彩荷,因为她馋。她在厨房里吃到的所有东西,都是从爹和他的嘴里一点一点地抠出来的。她多吃一口,满生就要少吃一口,爱和恨都熬不过日子,日子长了,讨厌的事逐渐变成了习惯。爹死了,满生和爹一样继续拿东西给彩荷吃。怎么喜欢上她的?满生说不清楚,这是一个青菜汤变成鸡汤的过程。从清汤寡水到浓香扑鼻,这道美味的汤是满生用心口一天一天煨出来的。如果有一天,彩荷没有到厨房里来,他心里就空落落的,丢了东西一样坐立不安。等再看到她,他就会加倍地对她好。厨房的油水滋养了彩荷,她一天天细腻丰腴起来,乳房在衫子里鼓起老高,一走两颤。满生恨不得自己变成两枚铁钉,飞过去牢牢地钉在那里,谁要是敢往那里看一眼,就扎瞎了他的眼睛。满生认为,所有的付出都是有回报的。他一口一口地喂大了她,煮熟的鸭子突然飞了,落到他架着梯子也够不到的高枝上去了。你看她那样子一点都不伤心,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满生鼻口生烟地把手掌里的面当成彩荷,他使劲地揉着,使劲地摔着。摔了几下又心疼起来,他两只手捧着面团,想哭却找不到眼泪在哪儿。 朱永茂和儿子朱勉带着家人站在河边韩家的地里估算着收成。朱永茂是泥河对岸平阳县的地主,这个人有两个特点:一、勤劳。农忙抢收的时候,永远冲在前面做打头的。二、好赌。农闲的时候摸起牌来,黑天白日连轴转。朱永茂赌运好,十赌八赢。他的六百亩田产有一半是靠赌赢来的。过年前韩老六和他在牌桌上赌,韩老六接连惨败,把河边的二十亩地押给了朱永茂,他本想打个痛快的翻身仗赢回来。不料他越赌越输,差点光着屁股回家,韩老六一口恶气闷在肚子里,毒火攻心,暴病身亡了。二十亩田就这样划到了朱永茂名下。 韩家这块田靠着河岸,土质肥沃,地里的庄稼迎风摇曳,收获就在眼前。这一把牌和得赚大发了,朱永茂心里痛快,他背着手迈着大步丈量着脚下的土地。 “从东往西四百步,从南往北二百二十步……不对,错了,我再重来一次。” 韩则林和韩韬气喘吁吁地跑来时,地里的庄稼已经被踩倒了一片。韩则林急了,大声地呵斥道:“你们是哪儿来的?在我地里祸害啥?不知道这会儿的稻子一碰就炸芒吗?” 朱永茂停住脚扭过头上下打量着韩则林问道:“你的地?” 韩则林指着地头地尾的四块界碑说:“看到界碑了吗?这块地姓韩。” 朱永茂说:“知道这块地姓韩,主人是韩老六。” 韩则林说:“不是韩老六,是我。” 朱永茂愣了一下问:“你?” 韩则林说:“韩老六是我兄弟,这块地是我借给他种的。” “借?” “期限一年。” 水到渠成的事,突然半路跳出来一个截流的,朱永茂盯着韩家父子的脸半晌没说话。 韩则林看见被踩在泥里的稻谷粒很心疼,他弯腰去捡。 “韩老六没跟你们提过这件事吗?”朱永茂问韩家父子。 韩则林直起腰看着他问:“啥事?” 朱永茂说:“韩老六把这块地卖给我了。” 韩则林觉得耳朵不好使了,他两只手拢住两只耳朵使劲往前送,眼巴巴地盯着朱永茂的嘴,希望他再说一遍。 朱永茂说:“我是河对岸平阳县人,姓朱,名永茂。你兄弟欠了我一笔债,写了字据把这块地押给了我。如今限期已过,我来取地契收地。” 一股血腥气从嗓子眼撞上来,韩则林眼前发黑,耳朵里像有苍蝇“嗡嗡”地扇翅膀。老六啊!老六!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借给你地救你的命,你竟敢卖它要我的命!太阳穴处的血管“砰砰”地跳出了擂鼓的动静,韩则林使劲晃了下脑袋,眼前朱永茂的脸渐渐清晰起来。这个人下巴很短,黑眼珠往外鼓着,稀疏的胡子让韩则林想起了偷鸡吃的黄鼠狼。杂种!你要是黄鼠狼,我就是猞猁,看看咱俩到底谁活剥了谁? 韩则林咬着后牙槽子问:“老六欠了你什么债?” 朱永茂说:“赌债。” 韩则林一怔,狗日的,他敢明火执仗地讨赌债,肚子里没块铁坨他怎么能站这么稳? “谎扯得太瘪了,以后不好往回圆。”韩则林冷笑。 朱永茂赌咒发誓:“我要是扯谎天打五雷轰。” 韩则林耷拉着眼皮用鼻子哼了一声。 “韩老六好赌,你不知道?”朱永茂问。 韩则林说:“我们分家单过,他的事我不过问。” 朱永茂说:“这块地是正月初八他在赌桌上押给我的,期限半年,今天正好到日子。” 韩则林说:“他押没押地给你,这事你说了不算数,你让他亲口告诉我。” 朱永茂一怔:“死人怎么开口说话?” 韩则林说:“你把他从坟堆里刨出来,让他卖了寿衣和棺材还你的债。他耍无赖,你就拖他去见官,阎王县官随你挑。他不去你敲断他踝子骨,他的命归你,你就是把他人脑袋打成狗脑袋我都不会替他还一下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道理吃屎的孩子都懂。” 朱永茂遇到了茅坑里的石头,臭得他七窍冒烟,他问:“这是你的地?” “我的地。” 朱永茂冷笑:“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 韩则林说:“你是客人,你先叫,你叫它,它答应了,我拱手让地给你,再饶上两亩我都不起急上火。” “天一尺地一尺,狠话说多了小心噎死自己。”朱永茂说。 “死了埋在我的地里既肥田又养苗。”韩则林跺了一下脚说:“记住,这是我的地。我叫它,它答应不答应地契也在我手里。” “我有韩老六签字画押的借据。” “借据算个屁!” 朱永茂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把扯住韩则林的衣袖:“走,咱俩去见官。” 韩则林问:“告我何罪?带头聚赌吗?” 朱永茂心中一凛,暗自骂了一声:“老东西,灶坑里烧王八它处处拱火!” 明朝政府为了整顿社会风气,颁布《大明律》昭告天下。《大明律》里有一道禁赌令,凡是犯赌博罪的人,一律砍手。“赌头”重治,家产没收,成年的子孙要被罚做苦役,或者发配充军。 德庆县和平阳县远离京城,法律颁布下来力度已经削弱了不少。朱永茂曾经收敛过一阵子。没多久他就又偷偷摸摸地设起了赌局,越赌胆子越大,直至公然四处索要赌债。他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欠账者也是赌徒,他们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两只蚂蚱,一旦事发,谁都脱不了干系。眼前的事有些麻烦,欠账人死了,地契在韩则林的手里。这事真的闹到官府去,姓韩的顶多罚点银子,朱永茂是赌头,会吃多大的亏,他心里非常明白。这事断不可硬来。 朱永茂指着界碑冲手下的人说:“按照这个碑的大小,弄好石料回去给我重新凿四块,刻上朱字,嵌上红漆,马上把这四块石头给我换了。” 韩则林“嘿嘿”冷笑:“我点灯熬油等着,看看你是怎么把豹子胆揪下来生喝到肚子里去的。” 朱永茂说:“你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等着吧。” 他率领一行人“呼呼拉拉”地往外走,成熟的稻子被踩在脚下,发出痛苦地响声。 韩则林追着朱永茂骂:“瞎了眼的狗东西!有你们这么糟蹋粮食的吗?” 怒气蹿进了气管,他蹲在地头上拼命地咳嗽起来,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涨成一块紫猪肝。在刚才的那场争吵中韩韬没说过一句话,朱永茂的话被他一字不落地收到了心里,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否则那才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嘴。 吃午饭的时候,彩荷被安排坐在了冯氏旁边,第一次坐到主人的位置上,她脖子发硬,胳膊发僵,手伸出来不是掉了筷子,就是翻了碗,气得冯氏在下面用脚踩她。彩荷的鼻子尖上渗出了一层汗,她咬着筷子尖不敢出声。 韩家吃饭男女不同席,男人一桌,女人和孩子们一桌。男人们的饭桌上除了一壶酒,还多了四个菜,一碗红焖肉,一盘小葱炒豆腐,一盘凉菜,一盘腌菜。韩则林没有动筷子,上午河边地头的事,在他的心口堵了一个疙瘩。地是他的命,要他的地就是要他的命。活到这把岁数,阎王爷见他都网开一面,姓朱的老小子竟敢把索命绳往他脖子上套。韩则林越想越生气,他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摔,骂了一句:“猪拱狗刨的东西,当初真该让他曝尸街头!” 冯氏说:“当初你借地给他的时候,我说啥来着?这会儿骂他,有啥用?吃吧,赶紧吃,面都粘在一起了。” “我吃不下去!” 韩韬说:“爹,这事摊上了就得往开了想。地契在你手里握着,庄稼在咱家的地里长着,再给他一个胆,朱永茂也不敢在咱们的眼皮底下把稻子收到河对岸去。” 冯氏说:“谁说不是呢。” “退一步说,地就算是六叔押给姓朱的了,押的是地,不是地上的庄稼,我们先把庄稼抢回仓,然后打地的官司,庄稼可不等人。” 韩则林点点头。 “爹,过生日不能生气,要不然一年都会不顺当。” 儿媳妇的话提醒了韩则林,他可不愿意一年都不顺当。韩则林拿起筷子从碗里搛了肉,叫过来忠儿和旺儿,一人一块喂进嘴里。他端起来面碗,“稀哩胡噜”地吃起来。 满生擀的面条又细又长,汪着一层油的汤里卧着一个嫩白的鸡蛋,彩荷搛起来,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老夫人和少夫人。婆媳俩正忙着照顾狼吞虎咽的忠儿和旺儿,心思不在她的身上。彩荷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一股浓香直冲鼻腔,脑门上浸出来细细一层汗,她觉得身子发软脚心都烫了。 满生饿得肚子“咕咕”响,嘴里却一口饭都不想吃,他瞪着眼睛坐在灶台前。邓恩端着空碗进了厨房,掀开锅,锅是空的,揭开盆,盆也是空的,他不甘心地问:“一点儿都没了?” 满生白了他一眼:“你都吃了多少碗了?” “不是我吃,是肚子里的病吃,它要吃,我拗不过它。” 邓恩找了块腌菜坐在门坎上,“嘎吱嘎吱”地嚼起来,看到满生面前的饭还一口没动,他问:“你咋不吃呢?” 满生说:“不想吃。” 邓恩把空碗伸过去说:“不吃给我。” 满生拨了半碗饭给他。 邓恩说:“剩那么一口干啥?都倒进来。” 满生没有理他,这半碗饭是他留给彩荷的,现在彩荷成了主子,再也不会到厨房里找他要东西吃了。想到这,满生的鼻子一酸,眼珠子往上翻了半天,眼泪还是围着眼眶转了出来。 邓恩说:“你看,你看,吃你口饭,疼得蛤蟆尿都挤出来了。” 满生伸手在脸上狠狠地抹了一把。 “满生,你到底怎么啦?一天不露脸,躲在屋子里瞅蛋呢?”邓恩问。 “好好的日子生生被那个老不死的给断送了。” “嗯?” 满生激灵一下,意识到不该说的话自己从嘴里跑出来了。 第三章 作孽 平阳县城里生意兴隆,人们都做“生活”。大明朝民间一直将生活视为劳动,必须勤劳,必须奔走营运,惟其如此,才能“生活”。所以县城里头羊肉馆、豆腐房、炊饼店、染坊等沿街的铺面一家挨着一家。馒头店的主人窦三旺,憨厚老实,因为经常外出采买粮油,店里的生意由老婆李氏掌管着。李大娘脸长,阴沉起来像个冬瓜。她嘴快手快,干活骂人都是一流,人送绰号“坐地虎”。坐地虎手艺好,一天蒸二十笼馒头,用不了多久就能卖光。没有顾客的时候,她喜欢靠在柜台上嗑着瓜子,街上的闲人杂事一桩一件地看在眼里。馒头店旁边是一家杂货店,这家店刚开张不久,老板名叫赵福,老婆孩子都在乡下没有带来。这个赵福秀骨清风,仁义有礼,怎么看都是一个害人相思的债主。这几日他和一个叫“秦氏”的女人来往甚密。秦氏是半年前搬到镇子上来的,这女人鹅蛋脸吊梢眉,走起路来步步生莲,即使腰上挂着玉佩“禁步”,走起路来也是“丁丁当当”一身的风花雪夜。坐地虎自称她的眼睛是蛇嘴里的毒牙,一眼就能把人看穿。别看这秦氏一副良家打扮,朱粉不施的,可骨头里往外渗着风骚。赵福和秦氏,一个是鱼,一个是猫,他俩凑到一起,不整出一场腥事才怪。 秦氏进了杂货店,坐地虎做买卖的心思都淡了。儿子金宝从外面进来,伸手抓了个馒头转身就走。 坐地虎一把扯住他说:“外面有勾魂鬼招你吗?你老实看一会儿店,娘出去一下!” “娘!”金宝叫了一声。 坐地虎头都没回,急匆匆地走了。金宝知道娘的脾气,他垂头丧气地坐在了椅子上。 秦氏这一段日子来杂货店来得很勤,支撑一个家,隔三差五地买点零用品,也不是说不过去。她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用来堵别人的嘴。 杂货店里没有闲人,赵福从柜台下拿出来几个包好的纸包放在柜台上。他对秦氏说:“这是你要的墨绿、赭石、普蓝。胭脂红明天才能上货,到时候我给你留着。” 秦氏笑着点点头,她笑得很好看,赵福心里“忽悠”了一下子。俗话说红颜薄命,秦氏不是因为红颜才薄命,她是因为薄命才被罚做了红颜。秦氏的丈夫孙元德是个窑户,相貌丑陋,性格孤僻。俗话说,抬头的老婆,低头的汉。孙元德走路说话都不抬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孙元德喜欢喝两口,没沾酒的时候,他面色萎黄,少言寡语。两盅酒下肚,文官就改了武行。秦氏常为一句不知错在何处的话,被他打得鼻口蹿血。秦氏明白他为啥下死手打自己。生了儿子太白以后,孙元德就做不成夫妻之事了。秦氏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夜晚里的情景让孙元德尴尬难堪。烧窑的日子里,孙元德索性住在窑上。偶尔回家三杯酒喝得烂醉,眼前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借口,他揪着秦氏的头发把她打得满地乱滚。秦氏身上的伤痕越多,心里越清醒。她知命不认命。 杂货店开张的时候,秦氏来买东西。第一眼看到赵福,心里天塌地陷地一声轰鸣,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赵福的心好像被谁用手使劲地捏了一把,脑袋晕得没了重量。两个人一里一外站在柜台前,秦氏先开口了,她说了一句什么,赵福根本没听见。秦氏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瞳孔棕黑,眼白淡蓝,孩子一样单纯清澈。她的嘴唇、脸颊、脖颈、肩膀却跟这双眼睛完全背道而驰了,每条柔和的曲线里都隐藏着饥渴。 弄清楚她要买颜料,赵福把装颜料的罐子一罐一罐地搬到柜台上,他用牛角长柄勺一种颜色一种颜色地舀出来给她看。秦氏对颜色很在行,两个人一问一答,语句很短,在简短的对话中,秦氏和赵福都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舒畅。交谈的范围很快就放开了。赵福问秦氏买颜色做什么? 秦氏说:“往磁胚上画图。” 赵福问:“谁画?” 秦氏说:“我。” 赵福的眼睛落在她的手上,这是一双巧手,皮肤白嫩十指纤长。 赵福问:“你擅长丹青?” 秦氏说:“懂得一些皮毛。” “难得。” 赵福拿出来收藏的图谱给她看,秦氏一张一张仔细仔细地看着。从颜色的配制和晕色笔法谈起,两人越谈越拢,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赵福看到她的眼睛旁边有一块没有散尽的青紫,随口问道:“你脸怎么伤了?” 秦氏不笑了,她垂着眼皮不说话。赵福猜出来几分,也没有再往下问。他把颜料一样一样地称好,包起来,随手把一本图谱递给她说:“喜欢就拿去描吧,描完了我再借给你别的。” 秦氏知道这本图谱是很难弄的,她再三谢过后走出了杂货店。一来二往,两个人很快无话不说了。过日子就是这样,高兴的时候人嚼日子,不高兴的时候日子嚼人。赵福让秦氏从心里往外透亮,两个人心照不宣,蠢蠢欲动,可是谁也不率先捅破这层窗户纸。 两个人在杂货店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试探着对方,坐地虎在杂货店的后窗上透过窗纸上的破洞往里面看。她连着看了几十天,也没见他们勾肩搭背地倒到床上“化蝶”去。 馒头店里金宝连着吃了两个馒头,也不见娘回来。他无聊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一眼看到了娘刚才忘了收起来的钱匣子。他打开钱匣从里面抓了一把钱,匆匆塞到肚兜里。门外传来孩子们的呐喊声,金宝出去看热闹。秦氏的儿子太白和七八个男孩子拿着木刀和弓箭叫喊着从馒头店门前冲过。太白挥着手里木刀,狠狠地劈在一个男孩的身上。男孩疼得“嗷”的一声,捂住了肩膀。 太白一把薅着他的头发说:“你被斩首了,现在你转世变成马,我是大将军!” 他跳到男孩的背上,嘴里大声地吆喝着:“驾!驾!”男孩把他摔在地上,两个人滚得尘土弥漫。孩子们很快分开了阵营,一个对一个地打起来。金宝心痒难耐,想去参战,可是又不知道应该帮着哪一方。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枚大钱,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字就帮着东边的这一伙,如果是背就帮着西边的那一伙。” 他把钱往空中一抛,大钱落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颠簸了两下躺倒了,是背。金宝揣起来钱,原地蹦了个高,大声喊叫着冲进了西边的阵营,他挥拳就打。 秦氏在杂货店里听到儿子太白的叫骂声,急忙推门跑出去,慌张中连颜料都忘记了拿。站在后窗的坐地虎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叫声,突然想起来儿子金宝,她撒腿往回跑。 馒头店的门大敞四开着,里面连金宝的影子都没有。坐地虎急忙打开钱匣子数钱,钱匣里的钱跟卖出去的馒头根本对不上,坐地虎知道金宝又偷了店里的钱。她气得跺着脚大骂道:“兔崽子!看我怎么揭你的皮!” 秦氏把太白从地上拉起来,他脸上带伤,浑身是土,衣服被撕出来几个口子。太白不服输跳着脚跟对方叫骂。参战的孩子们你推我搡,乱哄哄地吵成一团。 秦氏让太白滚回家去,太白就是不走,秦氏怒不可遏,给了他一巴掌,硬是把他拽回家去。 做饭的时候,秦氏想起来该买的东西都没有买回来。她看了一眼盐罐,里面只剩下底子,忙掏出了一文钱递给太白,让他去杂货店买盐回来。太白接过来钱一溜烟儿跑了。 太白拿着一文钱,边走边往摊位上看,秦氏对他看管很严,从不许他乱花钱。炸果子的香味把太白引过去,看着一根根摆在那里的金黄酥软的果子,太白咽着口水,几乎要用那一文钱去买了。想到母亲生气的脸,他又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金宝拿着一串糖葫芦吃着走过来,他拍了太白的肩膀一下,问:“你怎么不买着吃?” 太白说:“没钱。” 金宝说:“你手里的不是钱吗?” 太白说:“这钱是我娘让我买盐的。” 金宝说:“你让这文钱再给你生出钱来不就得了?” 太白站住脚回头看着他问:“怎么生?” 金宝从兜肚里掏出来一枚大钱,在手里了两下说:“咱俩钱玩,你用这一文钱赢了我的钱,你不是就有钱花了吗?” 太白问:“那我要是把钱输给你了呢?” 金宝说:“输了,我再借钱给你。你有了,再还我就是了。” 太白动心了问:“怎么?” 金宝说:“我拿这文钱和你赌个背字,两个背就是赢。两个字就是输,一字一背的不算。” 太白决定赌一把,他把手里的一枚钱放在地上,金宝也把那一枚钱丢在地上。太白的钱落在地上是个背,金宝的钱是个字。 金宝说:“你的是背,你先。” 太白捡起来两文钱,摊在食指上,用大拇指掐住,弯腰叫了声:“背!”了下去。两文钱都是背,太白高兴极了,他收起赢来的那一文钱,自己的那一文依旧留在地上。金宝又掏出来一文钱,把地上的那一文钱拣起来,摊在手上,弯腰叫了声“背”!下去,两文钱都是字。太白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急忙把地上的两个钱都收起来。 “还有钱吗?”他问。 金宝说:“钱有的是,就怕你没本事赢过去。” 他从兜肚里摸出来十几个净钱,捻在手里,嘬着牙花子夸道:“好钱!好钱!太白,你还敢吗?” 太白小眼睛一瞪说:“敢!” 太白的手气真出奇地好,一共赢了金宝十二文钱,他决定见好就收,不玩了。金宝输红了眼,揪住太白死活不让他走。 太白说:“我娘让我买盐呢。等闲了我再来找你玩。” 金宝说:“我这里还有钱,你要是能赢,就都是你的。” 太白执意要走,金宝急头酸脸死扯着他不放。 “你用一文钱骗了我那么多钱,咋能说走就走?你要是不,就还了我的钱再走。” “我是赢你的,又不是抢你的。” 金宝把兜肚里的钱全部拿出来,大约有三十文钱,他把钱堆在地上说:“等我把这些钱输完了,就放你走。” 太白看到钱,不觉贪心又起,况且又被金宝死死地拉着无法脱身,只得跟他又赌了起来。金宝很快转败为胜了,先前输掉的十二文钱全都被他赢了回去。太白的手里只剩下一文钱,他赌红了眼,把最后的本钱放在了地上。 “你不怕全输光了?”金宝问。 “你不是说输光了会借钱给我吗?” 金宝把一文钱放到太白手里,太白一是两个字,再一,还是两字。他慌了,扑到地上去抢自己那一文钱。金宝手快,先把钱抢过来装到肚兜里去了。 “我只有一文钱,是我娘要我买盐的,你说过我要是输了,会把钱借给我,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太白急了。 “谁叫你刚才赢了钱就要走?我就是不借给你!” 金宝一把推开太白,撒腿跑了。太白紧追不舍,他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脚下使了个绊子,金宝猝不及防一个狗抢屎趴在地上。太白骑在他身上往外掏钱,金宝殊死反抗。 秦氏做饭等着用盐,许久不见太白回来,她关上房门到街上去找。远远地看见太白和金宝像两只狗一样滚在一起,她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一把扯过来太白骂道:“小杀才,我叫你买的盐呢?” 太白害怕娘问到钱,先虚张声势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我问你盐呢?” 太白哭着说:“没买来。” “钱呢?” 太白指着金宝的鼻子说:“被他抢走了!” 金宝急忙解释说:“不是我抢的,是他跟我钱玩,输给我的。” 秦氏劈头给了太白一巴掌,骂道:“谁让你钱?啊?” 太白说:“是他逼我跟他玩的,我不玩他就不让我走。” 秦氏平生最恨男人赌,看到儿子被人拉着赌,怒火撞到胸口上,她指着金宝的鼻子说:“你不学好也就罢了,为什么要逼着我儿子跟你一起不学好?快把我儿子的钱还回来!” 金宝梗着脖子说:“钱是我赢的,又不是抢的,为什么还给你?” “小杀才!把钱还我没得说,要不找你娘去!” 秦氏伸手抓住金宝的胳膊,金宝使劲一抡甩开了,他骂道:“找去!我娘还怕你这个妖精不成?” 秦氏的血涌到了脸上,高声骂道:“这是谁家的野种?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么喜欢钱,怎么不叫你娘偷去?骗我儿子赌,算啥本事?把钱给我!” 她一把扯住金宝的兜肚,金宝急了,身子死命一挣,挣断了兜肚的带子。“稀哩哗啦”一阵响,兜肚子里的钱撒落了一地。秦氏弯腰捡了一文钱举到他面前说:“你看清楚了,我只要我的这一文钱。” 秦氏拿着那文钱走了,太白狗仗人势,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钱撒腿跑了。金宝懵了,他捡起地上的钱,追到太白家门口,看到大门紧紧关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地哭起来。 听到金宝在外面哭,秦氏从里屋出来。看到太白把十几文钱摊在桌子上数,知道是他抢了金宝的钱。 秦氏命令太白把钱还回去,太白摇着脑袋不去。秦氏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扇了太白一个嘴巴子。太白被打得耳朵“嗡嗡”响,他从来没见娘这样暴怒过。 秦氏瞪着太白问:“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太白怕挨打,他赌着气打开院门,把钱往街上使劲一摔,随手“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铜钱朝各个方向滚着,金宝爬起来追,铜钱有的滚进了草丛,有的滚进了阴沟。金宝一边捡,一边哭,一边骂。他把钱全部收回来细细地数了一遍,少了八枚。知道是被太白吞了,金宝堵在秦氏家的门口擂门叫骂。 秦氏被金宝吵得头痛欲裂,她紧闭了门户,不许太白再出门一步。金宝见要不回来钱,哭着回家去了。 坐地虎中年得子,对儿子极是护短。金宝在外面闯下祸,每次都是她五马长枪杀出去摆平的,金宝长这么大从来没受过委屈。坐地虎丢了钱正坐在店里生气,看到金宝一身土满脸泪地回来,心马上揪了起来,她走过去捧着儿子的脸仔细检查了一遍问:“告诉娘,谁欺负你了?” 金宝哭着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坐地虎“咣啷”一声把手里炒菜的铲子摔在地上,撩起衣裙大踏步地往外走。 “你给娘在前面引路,我到要看看哪个王八蛋吃了豹子胆,敢擂我的山门!” 坐地虎是有名的悍妇,撒起泼来半条街都跟着颤抖。行人看到她骂骂咧咧地从店里冲出来,知道又有好戏开场了,都跟在她后面看热闹。 金宝把娘引到秦氏家门口,他指着紧闭的大门,说:“娘,就这家!” 坐地虎两手抱在胸前,脑袋一晃,发髻上的银佩叮当作响。 “去给娘搬张凳子来!” 金宝扫了一眼,发现不远处有一张凳子,他跑去搬过来,放在娘跟前。坐地虎背对着秦氏家的门,架着二郎腿坐下了。金宝一溜小跑从茶馆里拎回来一壶茶,倒了一杯递给娘。坐地虎喝了一口,不冷不热正好润嗓子。秦氏听到外面人声嘈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房间里出来,她竖着耳朵站在院子里听动静。 坐地虎清了下嗓子开骂了,她骂得抑扬顿挫,合辙押韵。一口茶一声骂,她越骂声音越高,一辈一辈地往上翻,直捣孙家的祖坟。 “给脸不要脸!你裤兜子里到底装的脸还是屁股?你敢动我儿子,我就敢日你娘!不服,你拿刀出来,先砍了我儿再来剁我!” 秦氏实在听不下去了,“咣当”一声拉开了院门。 看着坐地虎面板一样的腰身,秦氏怯了三分。她走到坐地虎面前,两个女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坐地虎心里叫了一声,狗尿苔成了精!贱人!这是你自己往老娘手心里钻,捏出你胆汁来别怪我手不留情。秦氏做梦也想不到金宝的娘是馒头店的老板娘,这个女人的舌头是弓,咒骂是箭,强弓搭上毒箭,射出来定会把她戳成血肉模糊的筛子眼。秦氏悔得肠子都青了,眼下就是剪掉舌头,缝上嘴唇也无济于事了。 她叫了声:“大嫂!” 坐地虎厉声喝道:“娼妇!把你的屁股眼给我夹紧了,别四处乱跑气。谁是你大嫂?”她一把扯过来金宝说:“我是这个贼的亲娘!跟我攀亲,辈分别差了。我儿子是贼,你应该叫他作爹,认贼作父不糟践你,你比我儿会偷,天生了一副贼骨头!” 秦氏被她骂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声音颤抖地问:“你口口声声说我是贼,我偷你什么了?” 坐地虎说:“儿媳妇怀孩子装的是孙子,你非要把甜瓜掰开看见苦籽是不是?你瞒着你老公偷汉子,不是贼是什么?” 秦氏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脸涨得通红,紧接着就白了,她上下牙直打架,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坐地虎破口大骂:“骚货!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一看,老娘模样不济,却替老公争气。我家前门不进尼姑,后门不进和尚,老娘的拳头上站得住人,胳膊上走得了马,不像你这个狗淫妇,人硬货不硬,表壮里不壮。一顶一顶地给你们当家的戴绿帽子,还觍着脸满街扭着屁股挂着幌子招摇,不知道丢祖宗的脸吗?就你这德性也敢跟老娘当街擂鼓叫阵?这可真是驴槽子改棺材,你也成(盛)人了。” 秦氏气得心跳如擂鼓,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坐地虎顺手拿起地上戳着的一面旧铜盆拣了一根木棍“当当”地敲起来,她边敲边扯着嗓门大声喊:“淫妇!不要脸!不要脸!淫妇!” 孙元德从窑上回来,刚走到街口就听到女人的叫骂和孩子的哭声,一条街吵成了一个蛤蟆坑。孙元德低着脑袋一边走一边听,一句句都听到了肚子里。心想,是哪家的婆娘不争气,给他们当家的妆幌子,惹得这个臭嘴婆娘在这里叫骂?走到门口看到儿子太白在哭,这才明白是自己的老婆招惹了是非,他忙往人群里挤。 坐地虎越战越勇,嗓门越扯越高:“你偷了别人家的汉子,还要作贱我的儿子。我家金宝才十岁,连头带脚也补不了你的亏空。我给你作揖磕头,求你行个善事,饶了我儿子吧!如果骚劲上来了,赶紧去找你那相好的汉子,多找几回,好多生养几个野贼种,大起来好做贼!” 她一声泼妇,一声淫贼,骂得秦氏撞死的心都有了。一眼看到站在旁边的太白,她抬手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嘴巴子。 “天杀的,都是你不学好,引得这长舌妇在这里撒泼。” 太白被打懵了,“哇”的一声哭了:“她骂你,你不打她,打我干啥?” 秦氏被戳到了痛处,捡起一根木棍追着太白打。太白哭喊着往人群里躲。 孙元德铁青着脸挤进人群,他揪住太白的衣领把他摔进院子,随后一脚把秦氏也踹了进去。院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坐地虎被他弄懵了,好一会儿才醒过味儿来,她挥拳头使劲擂门:“出来!给老娘滚出来!有种的别往耗子洞里钻!” 泥河这个地方面子比油都贵重,孙元德打死也不能穿着开裆裤站在戏台上亮相。他的脸绿里透青,胡子全奓了起来,神情非常吓人。秦氏和太白躲了雷霆撞着霹雳,自知厄运难逃,缩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院子外面坐地虎骂声不绝,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窦三旺买粮食回来,得知老婆在外面撒泼,急匆匆地赶来往回拽她。 坐地虎面前无人可骂,一肚子的火发到窦三旺的身上。 “你个不长劲的脓包,别人骑着门坎骂到家里来了,你不骑马上阵反倒胳膊肘往外拐,你扯我干啥?” 窦三旺小声说:“是你骂到别人家来了。” 坐地虎骂:“没有下嘴唇就别揽着萧吹,没本事看家护家就别娶老婆养儿子!” 窦三旺不说话,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家里拖坐地虎。坐地虎挣扎着不走,到底挣不过男人,硬是被窦三旺拖走了。 屋子里的光线暗下来,孙元德的脸隐在黑影中,看不清楚表情。秦氏小心翼翼地给他烫上酒,摆好饭菜。 孙元德看着桌子上摆着的三双筷子问:“为啥摆三双?” 秦氏垂着眼皮小声回答:“家里三口人嘛。” 孙元德语气平静地说:“我不好客也别冷落他,叫来,跟我喝盅酒。” 秦氏问:“你要请谁?我叫太白去喊。” 孙元德抬起眼皮看了秦氏一眼:“我问你,你倒问起我了。” 秦氏额上渗出汗来,外间灶上的汤锅开了,她趁机躲了出去。 太白大气不敢出,埋头吃饭。孙元德一声不响地喝着闷酒,屋子里的气氛燥得冒烟,只要落下个火星定能燃起一场大火来。 第四章 埋仇过诫 朱永茂黑着一张脸,一天没说话。这辈子过五关斩六将,谁想在河对岸走了麦城?当初他让韩老六写下字据,说好夏收的时候换地契。狗杂种两眼一翻,两腿一蹬,二十亩田产又回到了韩老大的手里。朱永茂邪性,认准的事情从来不半途而废。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稻子熟了,进了谁的仓,收成就归谁。你韩家欠债在先,我朱家抢粮在后。我抢了你,你能怎么着?你还把我的脑袋当西瓜切了? 主意定了,朱永茂立即吩咐朱勉去铁匠铺子把打好的镰刀取回来,安排佃户做好抢收的准备,明天一早跟他到德庆县去割稻子。 一开春,于铁疙瘩的烘炉就从早烧到晚,一天下来要烧几百斤木炭。于铁疙瘩光着膀子左手一进一推地拉着风箱,让一尺多高的火苗直挺挺地上窜,他右手拿着铁钳翻动着焰火里的铁活。于铁疙瘩紫红脸,骨架子大,一双眼睛小而亮。 朱家的镰刀已经全部做好了,活儿干得很地道。朱勉鸡蛋里面挑骨头,不是嫌刀刃没有走一条直线,就是嫌钢太软淬火不足。于铁疙瘩低头干活不搭他的腔。 朱勉把挑出来的镰刀堆在一起说:“这几把还凑合,剩下的那些,不能按说好的价给你。” 他说:“不要都放下,马上收割了,货有的是人要。” 朱勉说:“给你放下我用啥?” 于铁疙瘩说:“朱家人长着乾坤手,薅呗。” 朱勉说:“晚饭萝卜吃多了吧?满屋子窜着屁味儿。” 于铁疙瘩说:“朱勉,我把话给你撂到这儿。我的活儿你要是看不上眼,方圆几十里,再没有一个铁匠能伺候你。” 朱勉背着手走了一圈,站在于铁疙瘩身边看他干活。于铁疙瘩把烧透的铁活从火里夹出来放在砧板上,大锤狠砸,小锤轻点,火花迸溅,声震四壁。 朱勉问:“见李十万了吗?” “没有。” 朱勉:“老小子不敢出来了。” 于铁疙瘩说:“上次玩牌你差点让他光着腚回家。” 朱勉说:“看进不看出,你怎么不说我还请你俩喝酒了呢?” “两壶酒俩凉菜,那也叫请?”于铁疙瘩一脸不屑。 “酒你喝到肚子里没有?”朱勉问。 “尿都尿出去了,还问啥?”于铁疙瘩一下一下砸着铁。 朱勉一脸神秘地说:“李十万说,喝完酒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人拉他又去一个地方玩了八圈。” 于铁疙瘩问:“谁?” “说是看着眼熟,名字就在嘴边上死活叫不上来。” “长了双抓屁的手,跟谁玩也是输。” “李十万说那一宿他赢了很多钱。” “嗯?” “那人还留他住了一晚上。” “输了钱还管住,吹牛吧?” “早上一睁眼,他发现自己躺在坟头子上,手里攥了一大把纸钱。” 于铁疙瘩停下手里的活,瞪着眼睛看着朱勉。 朱勉问:“你猜坟是谁的?” 于铁疙瘩说:“谁的?” 朱勉说:“刘占荣的。” 于铁疙瘩一怔。 朱勉说:“李十万跟死鬼刘占荣赌了半宿。” “一个屁十六个幌,李十万的话不能信。” “你不信?开始李十万也不信,以为是喝多了睡在野外做了个梦。后来他把那间屋子的墙上贴的是什么纸,屋子里摆的是什么东西跟别人细细地讲了一遍。刘占荣的娘说,她儿子的棺材里面贴的就是这个图案的纸,屋子里摆的东西都是出殡的时候用纸糊好了烧给他的。这下可把李十万吓屁了,现在天一擦黑,他就做缩头乌龟了。” 刘占荣是个赌徒,嗜赌如命,赌起来昼伏夜出。输了田产,输了老婆,最后把自己也吊死在房梁上,追债的人才偃旗息鼓。追债的人里面就有于铁疙瘩。 “刘占荣还托李十万捎话给你,说欠你的银子一定要还。” “捎话干啥,直接把银子捎来不就得了?” “他说,赌桌上输的必须在赌桌上赢回去,这样才能坟地改菜园子——拉平了。” 于铁疙瘩“嘁”了一声,把铁块重新扔回炉子里,捅旺火拉起了风箱。 “只要他敢来阳间赌,我于铁疙瘩一定奉陪。我还会替他烧柱香,让阎王爷助他鬼力一把就赢了我。” 朱勉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于铁疙瘩,你真的神鬼都不怕吗?”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刘占荣被赌债逼得上了吊没有你的份?”朱勉问。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死了我就把债抹了,你见我跟他的孤儿寡母索要过银两吗?朱勉,镰刀到底要还是不要?要,痛痛快快放下银子拿货走人。不要,两个字的事。我这儿还有一大堆活儿呢,没功夫陪着你闲扯淡。” “你再说个价。”朱勉不甘心。 “昨天五十,今天俩二十五。” “嘿,于铁疙瘩,做人不要做得太硬,要学会使软性。你这么油盐不浸会吃亏的。” “我就是吃亏长大的,不憷这个亏,你有事说事,没事把两个山字垛起来,出去吧!” 朱勉把镰刀头用草绳系好,掏出来钱扔到案台上,他扛着镰刀骂骂咧咧地走了。于铁疙瘩扔下手里的活,走过去拿起来案台上的大钱,数了数扔进篓子里。 抢收的事,韩则林和朱永茂想到一块去了,眼下粮食已经熟了,说啥也不能装到别人的仓里去。话传下去,韩家上上下下都忙碌着为抢收做起了准备。 这一天满生过得漫长痛苦,脑袋里像塞满了淤泥,沉闷得透不过气来。他在厨房里揉面,揉着揉着,手慢了下来,两眼瞪着墙愣神。彩荷推门进来,叫了他一声。 满生激灵一下醒过神来。彩荷还跟早晨一样,荆钗布裙,她挽起衣袖熟门熟路地刷碗洗筷子,一切都像过去一样。满生掀开锅,把揉好的馒头一个一个地摆进笼屉,盖好了盖子开始烧火。彩荷在蒸气里走动,身子时隐时现,宛若仙女一般。满生叹了一口气,彩荷回头看他,俩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满生的眼皮“簌簌”地跳了两下,他捡了根草皮贴在眼皮上。灶里的火烧出来,他抱起柴禾往灶里填,慌乱中碰倒了米袋子。他赶紧往起收地上的米。彩荷走过来要帮他撑米袋子。满生闪了下身子不让她碰。 彩荷说:“整整一个白天,你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怎么得罪你了?” 满生说:“这话说的,我一个下人,哪敢给主子脸色看。” 彩荷气得叫了一声:“满生哥!” 满生说:“千万别这么叫,我担当不起。” 彩荷看着他,眼泪慢慢地涌出来。满生的心里疼了一下,想说一句安慰她的话,可不知道那句话躲在哪里。 灶里的火烧出来掉在地上,彩荷弯腰把柴禾重新填进灶里,鬓角的碎发散下来,她伸手撩起来掖好,她的衣袖滑到肘弯处露出来手臂上的一大块青紫。 满生忍不住问:“她又打你了?” 彩荷把衣袖拽下来理好,没有说话。 满生说:“老乞婆太阴毒,她坐过的地方连草都拱不出来。” 彩荷说:“你也知道她毒?你和韩家好歹还是亲戚。我算老几?一个买来的丫头,老爷叫我做奴才,我就是奴才,老爷收我做了妾,那是我前世当牛做马修来的福分。” 听她这样说,满生心里的火冒出来。 “饿眼见了冬瓜皮都能当一景,彩荷,你可真贱!这八年里我是怎么样对你的?我省下的哪一口,没有吃到你的肚子里?” 彩荷说:“我没有还你吗?厨房里的活我帮着你干,你身上的衣服我给你洗给你补,我不欠你的。” 满生问:“你给我的有我给你的多吗?” 想到满生对自己的好,彩荷的心软了,她说:“你对我好,我心里明白,可是明白又能怎么样?你拗得过你的命还是拗得过我的命?” 满生被戳到了痛处,一屁股坐在门坎上,两只手抱着头绝望地说不出话来。 彩荷说:“你为啥非得钻牛角尖呢?从东边想伤心的事,换到西边想就不伤心了。这件事我想开了,老爷比我大四十多岁,做我的太爷爷都不吃亏。有这么个活祖宗给我当靠山,老夫人还能想打我一顿就打我一顿吗?” 满生说:“他死了呢?” “死了再说死了,现在靠一天是一天。” “俗话说得好,宁给好汉牵马坠镫,不给赖汉当祖宗。彩荷你太小眼薄皮了。” 彩荷说:“我倒想给你牵马坠镫,你有马吗?骑烧火棍子去吧!” “你不就是嫌我穷吗?”满生被激怒了,脖子上的青筋蹦了起来。 “你不穷,有给我赎身的银子吗?” 彩荷声音不大,但是字字句句都是带锥子的直攮人心窝子,她的话堵得满生好一会没透过气来。 彩荷叹了一口气说:“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跟谁还不是过一辈子?” “你是喂不熟的狗,捂不热的石头,我不能空打一竿子枣,你得让我留点记号!” 满生扑过去抱住彩荷,他用了蛮力,五官都走了形。彩荷拼命推他凑过来的脸,他们俩一个推一个拉,紧咬着牙关谁都不吭声。 “彩荷!彩荷!你死了?” 冯氏突然在窗外叫了起来,彩荷脑袋“轰”的一声响,惊得差点背过气去。满生烫着一样松开了手。彩荷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衫,冯氏推门进来,一眼看到撒在地上的米,她叫起来:“韩家有多少粮,让你们这么祸害?” 满生说:“刚才抱柴禾不小心把米袋子碰倒了,彩荷正帮我往起收拾呢。” 冯氏看看满生,又看看彩荷,觉得不对,可不对在哪儿她又说不清楚。 冯氏骂彩荷:“你比棒槌就多了两只耳朵,这俩耳朵还聋,不如割了去。没看见院子里晾的衣裳都干透了?我不说你就不知道收?” “我马上去收。” 彩荷红着脸低头推门走了,满生手忙脚乱地收着地上的米,冯氏站在那里看着他。满生一粒一粒地捡着,额头上的汗一颗一颗地砸在了地上。 “你们刚才在干啥?”冯氏问。 “没干啥。” 冯氏说:“满生,你别看见手心就忘了手背,这样早晚吃亏。” 冯氏走了,满生全身瘫软,颓丧地蹲在灶前,刚才他做了些什么?本来是想扒开胸口,把心肝肺一块一块拿出来,两只手捧着给彩荷好好看看。可是他没扒自己的胸口,他扒的是彩荷的胸口,这个举动如果让冯氏看到了,那他可就倒了大霉了。想到这儿,满生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晚饭后,彩荷在冯氏的督促下,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浴服”。冯氏把她送进了上房。身上带着水汽的彩荷脸蛋粉里透红,嫩得碰一下就能渗出蜜珠来。韩则林心里又酥又痒,口水蓄了满满的一嘴。彩荷脱光衣服洗澡的时候,冯氏的心劲突然泄了。她脸上的皮紧紧地绷在骨头上,龅牙横端在嘴唇外面,像要狠狠地咬谁一口。冯氏也年轻过,她年轻的时候天天伸着脖子在地里干活。她的脖子越伸越远,背越弓越弯,侧面看像个问号,正面看像出了壳的王八。眼前的这个彩荷,脖颈和后背走着一条柔美的曲线,水珠顺着她细瓷一样的脊梁往下流,她的腰很细往里塌着,屁股滚圆往外撅着,这样的一盘好屁股拱在老爷怀里,老爷子能不连本带利地把好处送给这个妖精吗? 冯氏看着韩则林的脸心里暗自咬牙:“嫌我老了?别忘了年轻的时候我也对付过你。” 冯氏走了,房间里安静下来,韩则林走过来,在彩荷身边坐下。彩荷慌忙站起来叫了声“老爷”。 韩则林拉住了她的手说:“坐下,坐下。” 彩荷的手掌又干又硬,这是一双被重活儿磨出来的手。彩荷坐下,韩则林又扯了她一把。 “过来点儿。” 彩荷红着脸,挪动了一下身子,韩则林拍着自己枯瘦的腿说:“坐到这儿来。” 彩荷没敢动,韩则林揽她过来,两手一用力,把彩荷抱上了膝头。少女苗条的身体和细腻紧密的肌肤让韩则林的血液快速流动起来。他伏在彩荷的耳边,呼吸声又粗又响。彩荷紧闭着眼睛不敢抬头。韩则林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拿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他脸上的皮很松,手一推皮跟脸就分开了。彩荷挣开了手,韩则林把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彩荷听到“砰砰”的心跳声,闻到了老年人身上才会有的气味儿。 韩则林声音颤抖着问:“抹了啥?这么香?” “回老爷,啥也没抹。” “啥也没抹?那让我好好闻闻。”韩则林的一只手从彩荷的中衣下面伸了进去,彩荷浑身的肉都绷紧了。韩则林用另一只手把她的手拿起来放到自己的肩膀上,示意她搂着自己。 韩则林粗糙的大手在她绸缎一样的肌肤上细细致致地摸着,心里不停地叹气,一样都是女人,她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景致呢? 厨房里黑着灯,满生亲眼看见老夫人把彩荷送进了上房,又出来把门紧紧地关上了。想着上房里即将发生的事情,满生心里一翻个吐了,他吐得翻肠倒肚泪流满面。满生喘息着抬起头,看见案板上摆着一个干透了的葫芦,他一把抓过来,左右开弓使劲抽它的耳光。邓恩摸进厨房,看见满生在打葫芦,吓了一跳,问:“你这是折腾啥呢?” 满生的脸上露出极度的痛苦和疲劳,他一屁股瘫软在地上。 邓恩说:“看看你这张脸,盖张纸,哭丧婆都能来嚎丧了。” 满生说:“老夫人把彩荷送过去了。” 邓恩明白了他为啥受这份煎熬。 他说:“满生你动这个心思是自找苦吃,我早就跟你说过,娶老婆找个粗粗笨笨能生孩子的女人就行,何必弄她这样书上画上的来磨灭自己呢?” “她是个下人。” “她能下也能上,你能吗?” 满生被噎得没说上话来,转过脸去不理邓恩了。 邓恩说:“别以为我愿意说。不是看在你爹的份上,这些话我肯定会烂在肚子里留着打点阎王爷。” 他拧亮油灯,四下里翻找着:“有吃的吗?嘴里寡,心也慌。” 满生不说话也不看他。 邓恩看到锅台角落里放着一碗饭,问:“晚饭你也没吃?” 满生说:“我吃不下去。” 邓恩说:“跟谁赌气也不能跟饭赌气。这世上,天是老大,地叫天压着是老二,人靠天地吃饭辈分最小。像你我这样看别人脸子吃饭的连蚂蚁都不如。” 满生不说话,他把一根捅条塞进灶火里烧着。邓恩把腌菜端出来,在锅台旁边坐下。 他说:“你吃不下去,我替你打扫了。” 满生黑着一张脸说:“你就知道吃。” 邓恩说:“活人,活人,吃着就能活,活着就能生养。小人谋食,你是有饭不吃,我是没饭吃,我比不了你。” 他就着腌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满生把烧红了的捅条从灶火里抽出来,一下一下地往葫芦上烙着。邓恩斜着眼睛看他在干什么。 葫芦上的眉毛、眼睛、嘴随着一股一股的青烟显现出来。邓恩“扑哧”一声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 满生把葫芦摆在灶台上。 邓恩说:“满生,你是两扇石磨中间的豆子,不被磨出浆粉来不知道怎么死的。” 满生气哼哼地说:“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 邓恩说:“老干树杈子把嫩丫头收了房,没准还真能来个枯木逢……” “春”字没出口,他突然两眼发直,身子僵着朝一边倒,被满生一把扶住了。 “哎……哎……你别往这儿躺啊!” 第五章 毒打过诫 太白睡了,秦氏坐在墙角里连袍衫都没敢脱。孙元德今天特别反常,除了进门的时候踢了她一脚,再也没动过她一手指头。孙元德在长条饭桌旁边一杯一杯地喝闷酒,人像影子一样地安静。高度紧张耗尽了秦氏身上的最后一点儿力气,她忽悠一下睡了过去。孙元德斜了她一眼,慢慢地把杯里的酒喝完,站起来走到秦氏跟前,一声不响地看着她。秦氏脑袋靠着墙睡得很沉,昏暗的灯光给她的脸投上了一层阴影。孙元德伸手揪住她没有任何装饰的头发,使劲一扽,把她拖到地上。秦氏被剧痛惊醒了,她两只手捂住了脑袋惊叫道:“他爹,他爹,你松松手。” 孙元德咬着牙根,把头发往手腕上又死死地缠了一圈。 “贱人,你偷了几个汉子?姓啥?叫啥?痛痛快快说出来,别等我拿刀子拽着你的舌头一句一句地往外割。” 秦氏疼得舌头抵住上牙膛,气都喘不匀了。孙元德挥手一个嘴巴子,秦氏猝不及防,脑袋往后一甩,脖子“咯噔”一声响,眼前金星飞舞。孙元德上来一脚把她踹倒了,秦氏的嘴磕在地上,鲜血流了出来。 孙元德骂道:“贱妇,你多威风,用屁股把我祖宗八代的脸轮番坐了一遍。” “他爹,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孙元德冷笑:“老话说,赌棍发誓,唱戏的挨刀,没一样是真的,我不打断你的骨头,你说不了实话。” 孙元德抄起一根竖在墙角的棒槌,劈头盖脸地朝秦氏打去。秦氏疼得满地打滚,一声一声地惨叫着:“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 太白惊醒了,缩在墙角眨着眼睛看着爹娘。屁股下面的褥子上洇出来一片水迹,很快就扩大了。 “淫妇!你把臭鞋底子扣在我的脸上,我叫你也要不成这张臭脸!”孙元德呲着牙咆哮着。 秦氏拼命挣开了孙元德的手,飞身上了床,她一把揪过来太白,死死地搂在怀里。孙元德体虚,一通暴打耗尽了元气,他瘫在凳子上喘息着说:“贱人,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你们俩是怎么勾搭上的?说清楚了,我饶你一命,说不清楚你别想活过今天晚上。从头开始说,一处也别落下。” 孙元德的狠,秦氏是一路领教过来的。被逼不过,她开口说了。她从杂货店开张说起,因为害怕,话说得有点乱,慢慢地条理清晰起来。讲到老板赵福,秦氏的脸活泛了。她讲了他怎么给她进颜料,怎么借给她图谱,他说什么了,她说什么了。孙元德从来没耐心听她说话,这一次他要耐着性子仔细听。可是他喝了太多的酒,秦氏的脸在他的眼里大得像一只四升的盆。秦氏眯着一只眼睛,往他的瞳孔里看,俩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喀喇”一声响。孙元德的脑袋“嗡”的一下,房间里的桌子、椅子和床全部竖了起来。一个面目不清的男子,从梁上盘桓而下,秦氏扑过去,俩人抱在一起,拉着手壁虎一样在墙壁上走,他们越走越快,旋风一样转到了屋顶。低头冲着他笑。孙元德“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他的手摸着棒槌抡起来狠狠砸过去。 秦氏把儿子朝旁边一推,太白滚在床上。棒槌“噗”的一声,砸中她了的肩膀,秦氏差点昏过去,肺像震炸了,嘴里暴出来一阵呛咳。 孙元德摇摇晃晃走到秦氏跟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拖下地按在墙上,脸对着脸小声道:“淫妇!你把那淫贼藏到哪了?” 秦氏说:“家里从来没来过人,不信你问太白。” 孙元德手一甩松开了她,说:“问他?还不如问圈里的猪!想偷人的贼,哪个不会飞?墙头上、屋梁上哪一处不能藏身?” 秦氏说:“你找吧,找出来,剥了我的皮,我都不会哼一声。” 孙元德说:“靛青缸里捞不出来白布,再他娘的嘴硬,我把你的蛋黄打出来。” 秦氏绝望地说:“你是不想让我活了。” 孙元德说:“你要家雀跟着夜蝙蝠飞,我不留你。厨房里有刀,井口也没盖着,投井抹脖子随你选,去!赶紧去!” 秦氏口苦身热,瞪着一双泪眼看着孙元德说:“真要我死?” 孙元德说:“淫妇,你顶着我的天,踩着我的地,吃着我的饭,还要把乌龟王八的帽子扣到我的脑袋顶上,这不是鼻涕往上流吗?你说你清白得有清白的胆量。” 秦氏嘴唇哆嗦着不说话。 孙元德说:“把你那肠子收拾得紧紧的,赶紧给我死到坐地虎家门口去,这样既表明了你的清白,也摘了我的丑名。” 凉气从脚心蹿到头顶。秦氏整个人都瘫软了,身子靠住墙,腿软得往下溜,她坐在了地上,上牙磕打着下牙齿,响得如同敲木鱼。孙元德说:“胆子被淫贼偷走了是不是?” 秦氏拼命摇头。 孙元德说:“人横竖都是一死,你先走一步,不就是比我少吃几年饭,多睡几年觉吗?” 秦氏哽了半天“呜”地哭出来,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胸口。 孙元德说:“去不去?” 秦氏摇了摇头。 “你到底去不去?”孙元德的眼里放出了凶光。 秦氏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 “热萝卜粘在了狗牙上,我还不信扯不下来你。” 孙元德跳起来揪住秦氏的头发,拖着往门外拽。太白一骨碌坐起来,刚才娘把他推在床上,他缩着头闭着眼睛趴在那不敢起来,听到爹逼着娘去死,他的心跳得快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爹把娘拖了出去,他跳到地上光着脚追到了院子里。太白看到爹往院子外面拖娘,娘两手抓着门框死活不肯出去。爹一脚踹得娘松了手,紧接着又一脚把她踹到了院子外面。 孙元德一脚连着一脚,踢得秦氏满地打滚,尘土飞扬。太白围着娘跑,除了哭没有一点办法。 孙元德拣起一条绳子扔给秦氏说:“死去!赶紧吊死去!你要是不去死,就是舍不得野汉子!” 秦氏死死地抱住他的一条腿:“他爹!他爹!” 孙元德一脚踢在她的脸上。秦氏鼻口蹿血,太白“嗷”地哭喊出声:“娘!娘!” 他脱下身上的小衫堵住娘的鼻子和嘴。看着儿子,秦氏泣不成声。 “儿啊!儿啊!明天你就是没有亲娘的孤儿了,快过来给娘磕个头。娘十月怀胎生养你一场,逢时逢节一定记得到娘的坟前来给娘烧纸送钱。” 太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鸡叨米一样地给孙元德磕着头:“爹!爹!你饶了我娘!你饶了我娘吧!” 太白在孙元德的眼前重叠又分开,陀螺一样转着。孙元德两手抱着头,脑袋里刮风一样“呼呼”地响。 他露出来一脸谦卑的笑看着太白问:“你是来索命的小鬼吗?快套了这贱妇去!” 太白知道爹彻底醉了,他一骨碌爬起来两只手拉着娘的胳膊使劲往院子里拽她。他想把娘弄回到屋子里插上门,爹叫不开就是了,等他酒醒了一切也就过去了,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 孙元德晕得厉害,他看着小鬼揪着秦氏往院子里走。心想,娘的,小鬼拉车能把车拉到炕洞子里去。不行!我得把鬼引出去。孙元德踉跄地追上去,抓住秦氏的两个肩膀,用尽全身力气,使劲一搡,秦氏摔出门外,他看见小鬼烟一样地跟着飘了出去。孙元德反手插上了门栓,靠着门“呼嗤呼嗤”地喘着粗气。 墙头上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浮土落下来差点迷了孙元德的眼睛。一个黑影猴子一样蹿上墙头,飞快地跑着,黑影踩着鸡窝跳进院子,箭一样地冲到门前,扒着门闩要开门。孙元德反应过来,抓住他使劲往远处一扔,太白“咚”的一声摔在地上。孙元德看到一团黑雾从瘫在地上的身体里飘出来,飘到眼前。他大喝一声,抄起一把扫帚,舞得八面生风,扫帚刮伤了太白的脸,冲了几次没抓到门拴。太白绝望了,扯着嗓子“娘,娘”地哭起来。孙元德心里“忽悠”了一下,分辨出来这是儿子太白的声音。孙元德扔了扫帚,揪着太白的脖领子把他拎进屋扔在炕上。太白使劲扑腾,孙元德把他夹在两腿中间叫他动弹不得。屋顶在孙元德的眼前旋转,他晕得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了。太白哭了一会儿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眼前两扇大门关得死死的,院子里没了一点儿声音,秦氏一团烈性,万种伤心。嫁进孙家十载,养儿子,画瓷胚,操持家,哪一件她没尽心竭力?猪狗都有一个安身之处,她的命,连猪狗都不如。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苦才是真的苦。她这一辈子全部心思都扑在丈夫儿子的身上,换回来的却是手里的这根绳子。 白天,坐地虎被窦三旺生拖回来,她跳着脚在馒头店的门口又骂了半个时辰。隔壁的赵福从她的叫骂中知道了来龙去脉。这女人长了一张臭嘴,干净人溅上她的唾沫都会惹上一身的烂疮,况且他对秦氏还真有那么点不干净的心思。赵福躲在屋子里索性连耳朵也闭上了。坐地虎见骂不出真神,急得手里的饭铲子使劲敲了几下锅边。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各吃一路。有眼无珠的骚货!竟敢让我的干裙子搭上你的湿裤子。淫妇!你这是睡在棺材里擦粉,不知道死活!” 窦三旺说:“骂了一天了,累不累?幸亏你的两片嘴是肉长的,要是瓦片做的早就‘哌哒’碎了。” 坐地虎瞪起两只眼睛问:“放你那撅尾巴的骡子屁,是那个贱人给你养了儿子?还是我给你养了儿子?你再向着那个贱货说话,我把你嘴吊起来!” 窦三旺:“吃四两罩半斤,你就会冲我吆三喝四,等我两腿一蹬奔了阴曹地府,吊我的嘴?吊骡子去吧你!” “少说断头的话,赶紧滚进来塞饭,明天上笼的面还等着你揉呢。” 吃完晚饭,坐地虎和窦三旺忙完了店里的活,带着儿子金宝回后街的家里睡觉去了。 赵福上了栅板,关好店门。晚饭他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坐地虎的叫骂声在他的心口上堵了一个硬疙瘩。只听说孙元德把秦氏踹进了屋,不知道进屋后把她怎么样了。赵福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饼。他索性爬起来倒腾货架,东面的倒腾到西面,西面的倒腾到东面,累出了一身汗,还是没有睡意。门外有动静,赵福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耳朵贴在门板上,没听到什么,刚要转身离开,门突然敲响了,声音果断决绝。赵福吓得一哆嗦,小声问:“谁?” 门外人没有回答。 赵福又问了一句:“你找谁?” 门外人还是没有说话。 赵福犹豫了一下,拉开了门栓。一张肿胀得完全变了形的脸突然往他眼前一伸,赵福两腿发软,双手紧紧抓住了门。 秦氏意识到吓着了他,她说:“是我。” 赵福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他怎么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没打死我,算我命大。” 赵福心“砰砰”乱跳,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问道:“他知道你来这吗?” “是他让我来的。” 赵福浑身一抖,镇定了半晌才开口问道:“让你来找我?” 秦氏摇摇头:“他让我找馒头店的那个婆娘。” 赵福紧绷的神经松了,整个身子轻得能飘起来,原来他如此坐立不安,担心的并不全是面前的这个女人,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处境。 听说坐地虎不住在店里,秦氏问,她的家在哪儿?赵福告诉她,后街,从东面数第四家。 “后街,从东面数第四家。”秦氏嘴上和心里都重复了一遍。 “这么晚了,什么事不能明天说?”赵福问。 秦氏苦笑:“明天?我哪还有明天?” 她举起来手里的麻绳说:“他让我去死,连根像样的上吊绳都不舍得给。我给他生养儿子,操持家,整整十年。嫁得好不好,真的要等十年才能说清楚吗?我知道我命苦,可是我命不该绝啊!” 赵福被她的话惊得两眼发花,连呼吸都停止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外美如花,内秀如灯,德性好,涵养也好,算得上女中圣人。她命苦,可是真的命不该绝啊。秦氏张大了肿胀的眼睛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逼人的哀求。赵福避开了她的视线。 秦氏长长地叹了口气问:“你说,咱俩清白吗?” “清白!当然清白!”赵福的语气很急切。 “太白他爹说,那我就应该用这根绳子吊死到坐地虎家口去,以示我的清白。” 秦氏说这话的时候整个姿势都是往里收的,她垂着眼皮,一眼也没看赵福。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气焰逼得赵福站不住脚,整个人都瘫软了,他不得不伸出两手按着桌子。赵福抖着嘴唇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话:“他不是人,简直是畜牲。” 秦氏说:“畜牲听人吆喝,他不听。他不是畜牲是鬼,我命薄福小降不住鬼,只能被鬼赶着往阴间走。” 听她这样说,赵福急了说:“他逼你死,你就去死?” 秦氏垂着眼皮说:“你给我指一条活路。” 赵福一口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这女人是箭,她身后还跟着一张硬弓,除非他有力量抓住飞来的箭,并回手把硬弓折断了。他赵福不是将军没有这个臂力,就是有也不敢去使。 见赵福不答话,秦氏抬起肿胀的眼睛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本该把画谱带过来还给你,可是我进不了家了。等天亮了,你跟太白去要吧,他能找到。” 赵福说:“别说这样短命的话,他是醉了,醉鬼的话怎么能当真?天亮了,他的酒醒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秦氏说:“明天过去了,还有后天,与其被一刀一刀凌迟处死,不如尽早自我了结。” 赵福叹了口气问她:“你说人死容易,还是活着容易?” 秦氏一愣,看着赵福没有说话。 赵福说:“死,就难受那么一下子,挺一会儿就一了百了了。活着比死难多了,风风雨雨几十年,要真本事,真耐力。如果你认定自己是苦命之人,就咬牙熬吧。不为自己,为孩子也要熬下去,太白才八岁,没了娘他怎么往下活?” 听到“太白”两个字,秦氏“扑通”一声给赵福跪下了,这一跪吓了赵福一跳,也吓了她自己一跳。秦氏从家门口走出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她从心里不想死,出阁前她严守闺训,嫁人后也未辱没过门风。为什么他逼你死,你就去死?不想死,为何又向前扑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他指的路上狂奔?她看到了店铺关着的栅板里透出来灯光。秦氏不眨眼睛地盯着那里,发现亮着灯的不是馒头铺,是杂货店。秦氏的脑袋里劈过了一道闪电,刺眼的光亮把她晃成了瞎子,心里的呐喊声把满坡的树吓得颤抖不止。秦氏突然明白了,她急匆匆地往这儿赶,不是去奔死,而是来投生。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唯一能普度她的菩萨。秦氏两手扶地,脑袋“咚咚”地往地上死命地磕着。 赵福紧张得连气都上不来了,想往起拉她又不敢伸手。 “起来!别!别!你这是干什么?” 跪得太猛了,膝盖钻心地疼,头磕得太虔诚,额头针扎地疼,秦氏的眼泪流出来,她趴在地上很快就泣不成声了。 “救我!你能救我!你带我走吧,我跟你去乡下。别说是当妾,就是给你当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赵福不像菩萨,他像个罪人,直戳戳地立在秦氏面前,闭着眼睛,脸上细细地冒出层汗来。 秦氏知道他在犹豫,她一句比一句说得软,一句比一句逼得急。 “做不成牛马,我长成你门前的一棵树,拴车系狗,给你乘荫纳凉。” 秦氏说一个字,赵福的头皮麻一下。赵家哪来这么大的风水?一个老婆都养不活,还要养两个?乡下的老婆含辛茹苦地给他敬着老,养着小,他不能凭一时兴起,毁了自己的日子。 “咳!人生本来就辛苦,为啥还要添些个纸上的凄凉?” 话本是他在心里说的,不料却溜出了口,赵福吓了自己一跳。 秦氏像被凉水激着了,哆嗦了一下,直起身不相信地问:“纸上的凄凉?” 片刻,秦氏“嘿嘿”冷笑:“这些日子里你是把我当画看呢?还是当字读呢?” 赵福垂着眼皮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秦氏手撑着地站起来,腿麻了,她踉跄了两步站稳了。赵福在她心里已经摔倒了,她不能让自己跟他并肩躺着。孙元德扔给她上吊绳子是第一惊,赵福跟她说了这番话是第二惊,前后两惊(更)离天亮已经不远了。秦氏的心平静下来,她整理好衣裙,迈步往外走。赵福看着她,用目光询问她的去向。秦氏恨恨地垂下了眼睛,蜡枪头戳石头——卷回半截去。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是狗屎做成的鞭,(闻)文不得也武不得。 秦氏轻蔑的目光激怒了赵福,我连她的手都没摸过,怎么就扎了一手的刺?你看她逼得多急,连摘刺的功夫都不给我留。 秦氏拉开门走了,赵福追了出去。秦氏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里有一股浓郁的阴气。赵福的手下意识地往前伸了一下,想抓住她。秦氏两眼流泪,手像两只鸟一样飞过去,脸回光返照一样地亮了。鸟儿未入林,赵福的胳膊先软了下来,腿紧跟着软了。他两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秦氏的脸像扔进冷水里的红火炭,“滋啦”一声白了,天黑得看不见赵福的牙,手伸出来看不清自己的五指。赵福让秦氏软弱至极,彷徨无助,她绝望地走了。 赵福喜欢秦氏不假,但是这种喜欢是蜻蜓点水,乱鸟投林,见好就收,不收就会出错。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男女之情是把双刃剑,怎么舞都会伤人。人世间,车有车道,卒有卒道,各有各的命,万万强求不得。 黎明前的夜更黑了,秦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后街,站在街中心,仔细地辨认了好半天。她天生方向感差,更何况是在夜里,秦氏把西认作了东。赵福说,坐地虎家是从东数的第四家。秦氏从西往东数,数到第四家的门口站住了。眼前两扇门紧紧地关着,里面没有丝毫声响。秦氏手里拿着麻绳,细细地捋了一遍,把扎人的毛刺摘下去,她怕扎痛了脖子。有口气的时候百般恩怨磕磕绊绊,再想不通也得往前走,这口气没了,就另当别论了。秦氏从来没有想过死,她是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才吊在这儿问路的,假死是为了真活。不进坐地虎的山门,她怎么诵经说法? 夜太静了,动一下身子,衣裙的声响惊得人汗毛倒竖。 秦氏相信她能听很远,可是她想的人和想她的人谁都不张嘴跟她说话。 秦氏哭了,她哭了很久,从来没有这么翻江倒海地哭过,身子都哭软了。哭泣使她身心舒畅,郁积的忧闷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秦氏仔细整理好衣衫,用手把落下来的头发挽回去掖好了。抬头看着门框上有个现成的木橛子,回手拣了几块砖摞放在脚下。她要等坐地虎出来开院门的时候,再把自己吊在门上。这样既送不了性命,还能吓掉那泼妇的半条命。秦氏累了,她半闭着眼睛靠在墙上养神,忽然她听到赵福的咳嗽声,激灵一下清醒过来。 来人确实是赵福,秦氏前脚走,后脚他就坐不住了。这女人正在气头上,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刚才她问过那泼妇家的住址,不会是真的去寻死吧?如若这样,纵然他有八张嘴,也不能把自己择干净了,前因后果都和他有关系。赵福越想越害怕,索性跑到坐地虎家探听虚实,看到门口并没有吊着秦氏,他腿一软,差点给老天爷跪下。看到赵福找到这儿来,秦氏喜不胜悲,她怕自己喊出声来惊醒了这场梦,她用袖子死死地捂住了嘴。赵福的脚步声在距自己有几个门洞远的地方停住,他又咳嗽了两声,转身回去了。秦氏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急得汗流了下来。这时候院子里突然有了动静,有人推门从屋子里出来。秦氏无心顾及赵福了,她身子紧贴着墙,竖着两只耳朵仔细听院子里的动静,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把自己射向靶心了。 于铁疙瘩是被梦惊醒的,梦里他在赌钱,臭手刘占荣把把满贯,输得于铁疙瘩浑身上下只剩下了一个裤头。他抬起头看刘占荣,突然发现他没有鼻子没有眼睛,嘴像一道口子,舌头耷拉在外面。于铁疙瘩撒腿就跑,刘占荣像一片羽毛粘在他身后,怎么甩都甩不掉。于铁疙瘩大叫一声醒了,一泡热尿差点流出来。屋子里黑咕隆咚的,家具隐在黑影里,每一个角落仿佛都暗藏着杀机。他一骨碌爬起来,喘息了一会儿才定下神来。怎么做了这么一个晦气的梦?都是该死的朱勉白天嚼舌根子弄的。于铁疙瘩每天四更起来打铁,看看时辰不早了,他趿拉着鞋走到院门口想出去撒泡尿,刚拽开门闩,门洞里突如其来地起了风,先是“呼”的一声把竖在院子里的席子掀到了地上,随即晾衣绳上的衣服全飞到了空中,屋门“咣当”一声开了。风打透了于铁疙瘩的脊梁,他哆嗦了一下回头看,两扇门前后摇摆,“吱吱呀呀”地响着。于铁疙瘩向来胆子很大,刚才的梦叫他心里有些发瘆,觉得有什么东西进了屋。他壮着胆子回去,把油灯点着举在手里,里里外外仔细查看了一番,没发现什么。他举着灯脑袋伸到床底下也没看到什么。于铁疙瘩把铁匠炉子里的火捅着了,熊熊的火光让他心安定下来。他往火里加了炭,披了件衣服,踢踢踏踏走到院门口拉开了大门走出去,他的脑袋“噗”的一声,撞在了一个东西上。眼前黑咕隆咚吊着一个很大的物件,于铁疙瘩伸手一摸,手摸到了带着体温的布料上。于铁疙瘩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手,转身回屋点了一根火把出来。火光照亮了院门口,门檐下悬挂着一个素衣罗裙的女人,她斜着眼睛看着天空,吐出来的半个舌头被牙齿咬住拦在嘴外边。于铁疙瘩身上的汗毛“唰”的一下竖起来,举着火把的手把一个死鬼抖成了方阵。 第六章 弃尸 秦氏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死,她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想得很周全。坐地虎开门出来的时候,她吊上去,坐地虎肯定会马上把她救下来。院子里的脚步声往门口走的时候,秦氏紧张得连扔两次才把绳子挂在木头橛子上。她拎着裙摆,腿颤抖着踩在砖头上,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住了,秦氏慌慌张张地把脑袋塞进了绳套里。“哗啦”一声院子里的人拉开了门栓。秦氏没有理由再磨蹭了,她咬着牙,一脚踹翻了砖头。开门的人却突然改了主意,转身回屋了。秦氏追悔莫及拼命扑腾,越扑腾,脖子上的绳索勒得越紧。眼睛憋得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嘴张得像晾在河滩上的鱼,她想喊“救命”舌头却耷拉了下来。秦氏挣扎着朝上翻了一下眼睛,想看看吊死她的这根绳子是用什么好麻编的,怎么这么牢靠? 吊死鬼耷拉在外面的舌头让于铁疙瘩想起来刚才的那个噩梦,这女人莫不是死鬼刘占荣变的?他瞪着眼睛看着秦氏的脸,怎么看,都不像刘占荣。不管是鬼还是人,都得从绳子上拿下来。于铁疙瘩块头很大,有些蛮力气,他解下绳索,把人放到地上。摸摸身子还没凉透,又把手伸到她的鼻口之处,呼吸已经没有了。这女人他从来没见过,为何会吊死在自己家的门前?眼下他该怎么办?报官?不行!引来一场口舌是非是小,弄不好还会招来一场官司。放在这儿?天一亮邻居报给官差,照样是一场飞来的横祸。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成屎了。于铁疙瘩急得两手“咚咚”地敲着脑袋,他敲出来一个办法——移尸。于铁疙瘩把死人拎起来驮到背上。秦氏刚刚咽气,身子还是软的,走了两步就滑了下来。于铁疙瘩往上一颠,秦氏“咯喽”的一声,把残存的最后一口气凉嗖嗖地喷在于铁疙瘩的后脖颈儿上。于铁疙瘩的冷汗“哗”地流下来,腿肚子抖出了弧线。他声音哆嗦着对死尸说:“占荣兄弟,老话说,人死了不能回头看,应该往上看,你的命在天上呢。咱俩没有仇也没有冤,我追过债不假,可找你追债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我早就说过,你欠我的那二十两银子我不要了,你犯不着借尸还魂跋山涉水地来纠缠我。” 死尸不说话,只是往下滑,于铁疙瘩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裙带,往上一耸,秦氏的脑袋“咚”地撞在于铁疙瘩的后脑勺上。于铁疙瘩头晕眼花,上牙磕打着下牙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话连不成句子了,他把劲使在了腿上。于铁疙瘩一路狂奔,累得他腰膝酸软,心跳出了擂鼓的动静。拐过街角,一眼看到王老蔫的酒馆。于铁疙瘩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尸体“砰”的一声扔到门口。秦氏没有躺下,她倚着门坐在黑影里看着于铁疙瘩。于铁疙瘩身上的汗毛刺猬一样竖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秦氏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前倾着。于铁疙瘩撒腿就跑,秦氏缓缓地栽倒在地上。 于铁疙瘩没看到秦氏倒下,觉得她在身后追他,因为他听见有“窸窸窣窣”“叮叮当当”的声音跟在身后。听人说鬼魂只走直线不会拐弯,于铁疙瘩画着弧线跑,即使这样,他还能听到身后的动静。于铁疙瘩恐惧到了极点,他撒开腿疯了一样地跑着。耳边的风声和身后的“叮当”声搅和在一起,于铁疙瘩觉得心被一双手拎起来用力往两边拽着,疼得他眼冒金星,气都透不过来了。 家就在眼前了,他一头撞进院门,“咣当”一声把门栓插上。冲进上房,回身再把房门紧紧锁上。铁匠炉里的火光让他感觉到了安全。于铁疙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里干得像含了一把铁沙。他伸手去拿桌子上的茶壶,脚跟着挪动了一下,“哗啦”一声响。于铁疙瘩低头往下看,他看见一条裙带像毒蛇一样盘在脚边,裙带上的佩环在火光下闪着黯淡的光。这东西是那吊死鬼的腰上挂着的,怎么跟着自己跑回来了?于铁匠脑袋一下空了,他一把抓过腰带扔到了火炉里,火“忽”地着起来,往上蹿了两下熄灭了。佩环像一只眼睛在火堆里看着他。于铁疙瘩一连打了几个寒颤,他浑身冰冷,脑袋滚烫,晕得有点儿站不住了,挣扎着爬到床上,拽过被子紧紧地裹住自己。 王老蔫的老婆彭氏是第一个听到动静的,她支起脑袋用胳膊肘捅了王老蔫。五十多岁的人本来就没有多少觉了,加上睡觉前生了一肚子的气,王老蔫睡得不踏实。他闭着眼睛问老婆:“干啥?” 彭氏问:“听到啥动静没有?” 王老蔫翻了个身说:“闹猫呢。” “猫弄不出来这么大的动静。” 彭氏一骨碌爬起来说:“不行,你叫小二出去看。” 彭氏是王老蔫的续弦,刚满三十岁,身材小巧,颇有几分姿色。王老蔫没有子嗣,他把彭氏娶回家后,没少在她身上花费力气,可是她跟亡妻一样,连空心蛋都不曾生出来一颗。王老蔫鼠年盼龙年,龙年盼狗年,转眼晃到五十岁了,继承香火的人还不知道在哪转筋。年岁大了体力和精力都不够使唤,他雇了个店小二帮忙干些杂活儿。店小二十七岁,奸懒馋猾各占一角。昨天,王老蔫收了银子放在柜台里,晚上查账的时候,发现少了十枚钱。怎么问,店小二都瞪着两眼说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回,王老蔫是个没嘴的葫芦,生了气爱闷在肚子里。彭氏在枕头边上劝王老蔫,雇人辞人都是咱说了算的事,不是已经给他敲了警钟吗?如若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就让他小孩拉屎挪屁股吧。 店小二昨天晚上干活睡得很晚,天还没亮掌柜的又把他叫起来,心里窝火,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半天没动窝。王老蔫抄起面案上的擀面杖给了他屁股一下子。店小二蹦了起来,揉揉眼睛,看见王老蔫耷拉着脸看着他,没敢罗嗦,趿拉着鞋跟着王老蔫出来了。院子里的风很凉爽,店小二打了个哈欠,四下看了看说:“大娘听错了吧?”王老蔫没有答理他,他走到院门口打开了院门,店小二眼神好,看见阴影里躺着一个人。 他说:“那儿趴着一个人!” 王老蔫老眼昏花,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还是不敢断定,问店小二:“是人吗?” 店小二说:“是个醉汉。” 王老蔫说:“你过去好好看看,认识还是不认识?要是左右的邻居,去把他的家人叫来赶紧扶他回去。” 店小二跨出门去,弯腰粗粗地看了一眼,天太黑,看不出来模样长相。 他说:“不认识,看样子是个马夫。” “你怎么知道是马夫?” “这不是有一条马鞭吗?”店小二指着那人旁边拖着的一根绳子说。 王老蔫说:“既然不是这条街上的人,就由他去吧,酒醒了自然会回家去。” 店小二跟着王老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那根马鞭子怎么也能换几个大钱。这酒鬼醉得被猪啃了脸都不知道疼,我拿了鞭子他也不会心疼。小二跑过来,伸手去拿鞭子。鞭子的末端被压在那个人的身子下面,他抽了两下都没抽出来。店小二使劲一扯,卧在地上的人被他拉得直立起来。这下店小二看清楚了,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吊死的女人。手里的马鞭是拴着她脖子的上吊绳。店小二喊了一声,喊声冲出来的时候分了好几条岔路,惊得王老蔫差点尿了裤子。他回头一看,眼前的情景叫人毛骨悚然。血从脑袋“唰”地褪到脚跟,王老蔫嘴脸乌青,牙齿咬着舌尖,站在那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店小二扔了绳索,撒腿往回跑,秦氏“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店小二和王老蔫撞在一起,两人挤在墙角“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彭氏听到店小二的叫喊声披着衣服出来,她大声问:“半夜三更喊啥?诈尸了?” 店小二说:“死人!” “啊?”彭氏也吓了一跳。 “吊死的,就,就躺在咱家的门口。”王老蔫舌头和牙粘在一起搅拌不开了。 “认识不认识?”彭氏问。 店小二说:“从来没见过。” 王老蔫说:“赶紧报官。” 彭氏瞪了王老蔫一眼说:“真是越活越笨,这种事躲都躲不过来,你还往身上揽?” “不是我揽,她躺在咱家门口,你躲得了吗?” 彭氏说:“赶紧把她从咱家门口弄走。” “弄哪儿去?”王老蔫问。 “越远越好,要是真的摊上这没头的官司,跳进河里都洗不清。” 店小二灵机一动说:“干脆扔到河里让她顺着水往下游飘,飘到哪儿都跟咱们店没关系。” 彭氏说:“小二说得对,趁天黑,赶紧的。” 王老蔫和店小二抬起尸体,匆匆忙忙地往河边走。死人的身子很重,王老蔫上了岁数,气喘如牛,脚步越走越沉,快挪不动了。 店小二说:“再走几步,咱就到河边了。” 王老蔫说:“不行,咱们得往河里走,河边的水太浅,水流冲不走。” “那衣服不都湿了吗?” 王老蔫四下看了看,说:“那有条船,咱们把她扔到船上,划到河中间再扔下去。” 店小二和王老蔫解开缆绳把尸体扔上了船,尸体半个身子探在舱口处。王老蔫让店小二把尸体往外拉一下,别掉到舱里去,到时候不好往外拽。店小二实在不愿意再碰那女尸,说:“牙长一截路,掉不下去。” 两人挽起裤腿把船往水深的地方推。突然“咚”的一声巨响,有东西砸在他们俩的身边,溅起来三尺高的水花。王老蔫“扑通”一声,趴在了水里,呛了一口水,有人大声喊了一嗓子:“哪来的毛贼?” 王老蔫吓坏了,顾不上店小二,连滚带爬地往岸边跑。店小二把船使劲往旁边一推,泥鳅一样先蹿到岸上去了。船被涌动的水浪推得大幅度摆动起来,尸体晃了两下脑袋先进了船舱里,紧接着整个身子都栽了进去。 店小二年轻力壮,几步就踪影皆无了。王老蔫呼哧气喘,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 扔石头的人是朱家的仆人刘岐,他按照朱永茂的吩咐,到河边来弄船。远远地看到有人推着船往河中心走,他抡起一块碗口大的石头砸了过去。偷船的人声都没敢吭就跑了。刘岐下河把船往回拽,朱永茂带着十几个佃户和家丁,拿着扁担绳索和镰刀赶到河边来了。 看到刘岐在齐腰深的水里往岸上拽船,朱永茂说:“怎么不把船拴好?” 刘岐说:“刚才有人偷船,幸亏我来得早,要不船就被人弄走了。” “哪个王八蛋?敢偷我的船?” “天太黑,没看不清楚,幸亏我早到了一步。” 朱永茂骂骂咧咧地带头上了船,家丁们也纷纷上了船,划起桨,船离了岸。 朱永茂坐在船头上看着河对岸,他说:“晚上我做了一宿的梦,跟韩则林那个老贼整整打了一个晚上,骂得我满口生烟,杀得我浑身是汗。” 刘岐说:“韩则林是不会让咱们痛痛快快地把粮食收回来的。等着吧,准会有一场恶仗打。” 朱永茂说:“到了地里,抓紧干,二十亩地,割起来还不是一口气的事情?地割完了,人走光了,他上哪找咱们去?” 他提高了嗓门大声对船上的人说:“大家好好卖力气,早干早完,这趟活干好了,我赏钱给你们。” 朱永茂吝啬,赏钱这两个镶着金边的字平日舍不得说,怕一出口就会卷走财气。听到东家这样说,佃户们好像看到赏钱站在河对岸冲着他们招手,于是更加卖力地划起桨来。船像生了翅膀一样,贴着水皮很快飞到了对岸。停船的地方离韩家的那一块田有一箭的路程,朱永茂叫刘岐带领众人上岸去收割,他站在船上把刘岐叫过来,吩咐他把船舱归整好,省得稻子上船的时候手忙脚乱。 刘岐拎着马灯下了船舱,刚一迈腿就被脚下的东西绊得摔出去老远。马灯脱了手在舱底“咣啷啷”响着,滚了一圈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朱永茂大声问:“怎么了?” “舱里面有东西绊了我一跤。” “什么东西?” 刘岐捡起来马灯,举过头顶,船舱里亮了起来,地上有一个人脸朝下窝在那里,从衣着打扮上看是个女人。 “这里躺着个人。”刘岐叫了一声。 朱永茂吓了一跳,问:“是不是刚才上船的时候摔下去的?快看看是谁?” 刘岐把马灯递给朱永茂,让他给照着点儿亮,他托住那个人想把她扶起来,手摸在身上又硬又冷。刘岐犹豫了一下,一使劲把她翻了过来。女人脸朝天,眼珠子灰白像死鱼一样地鼓着。 朱永茂和刘岐同时哆嗦了一下,凉气从脚底升到了头顶。 刘岐说:“老爷,是个死人!” 朱永茂壮着胆子把马灯举到女人的脸前:秦氏一脸怨气,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泪水。 “是咱庄上的人吗?”朱永茂问。 刘岐说:“不是,从来没见过。” 朱永茂回忆了一下说:“昨天咱们从河对岸回来,我还下舱看了看,除了堆放的工具,什么都没有啊。” 刘岐说:“一个妇道人家深更半夜地跑到船上来上吊?这是不可能的,这舱里也没有地方可挂啊。会不会是有人把她勒死了,扔到船上来的?” “给我栽赃?他瞎了眼吧?” “会不会是德庆县的人干的?刚才那两个偷船的人跟这事有没有关系?” 朱永茂心一动,看着黑影里的镇子没有说话。 “老爷,这事怎么办?”刘岐问。 “容我想一想。” “依我看扔到河里去算了。” 朱永茂冷笑了一声说:“那这个冤魂来得就太没有用处了。” 第七章 械斗 云层压在头顶上,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满生一夜未睡,喝进肚里的酒,鸟一样地在脑袋里盘旋,晕得他抬不起头来。天亮了?怎么这么亮?是彩荷跟那个糟老头子颠鸾倒凤扇亮的吗? 满生的喉咙里像塞了一块盐,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凭着有限的想象一点一点地拼凑着上房里每一个煎熬人的细节。越想越痛不欲生,难以控制的情欲在这个肮脏的夜晚里拔苗助长了。 满生听见额头上血管“噗噗”地跳着,听见胸骨被心脏顶撞着发出了“咯咯吱吱”要断裂的声音。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水缸旁边,舀了一瓢凉水,从头上浇了下来。水泼在头顶上是凉的,流到胸口就开了锅,发出来“滋滋啦啦”的响声。满生一头扎进水缸里,他像鱼一样睁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水底,水呛进气管里,他咳嗽了一声,本能地把脑袋从水缸里面拔了出来。这个死法不行。 满生解下来腰带勒住脖子,两手使劲地拽着,脸憋成了猪肝色,意识依旧非常清楚。手软了,脖子上只留下了一条红印子。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歪着脑袋哭了。哭声在夜里特别突兀,院子里的狗跟着叫了起来。满生吓了一跳,把腰带团成一团塞进了嘴里,堵住了哭声。 狗最大的本事就是一呼百应,把自己的事变成了大家的事。远处的狗也跟着叫起来,犬吠声从河东延续到了河西。 滚烫的血从脑袋上一点一点地退下去,韩则林从来没这么激动过,六十岁的身子当二十岁使唤。他一会儿大喘不止,一会儿像要咽气一样发出“呃呃”的声音。彩荷怕得要死,她闭上了眼睛,没想到竟然一下子睡过去了。韩则林累得直想哭,这丫头竟然没心没肺地睡着了。他强撑着身子爬起来,年龄不饶人啊,这话可真不是说着玩的。韩则林四肢酸软,两个腰子像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往下坠着。他“哼哼”着翻了个身。彩荷在他身边半张着嘴睡得很香,她的脸颊粉中透红,血气充足。韩则林坐起来穿上中衣,咳嗽了一声。彩荷眼皮簌簌地抖了两下,没有醒过来。 院子里有了动静,“咣当”一声门响,冯氏出来大声地吩咐着下人。彩荷像被谁狠狠地掐了一把,“呼”的一下坐起来,她直愣愣地看着坐在旁边的韩则林,一时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低头看到自己一丝不挂,她吓了一跳,慌忙揪过来一件衣服套在身上。 “彩荷!彩荷!”老夫人在院子里大声喊她。 彩荷涨红着脸,推门出来。冯氏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她说:“耳朵里塞鸡毛了?昨天晚上我嘱咐你什么了?猪脑子吗?记吃不记打!” 彩荷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地听她训斥。 “还真把自己当佛供上了!屋子里院子里的活,等着我干吗?” 韩则林推门出来,扫了冯氏一眼,这一眼很特别,扎得冯氏的脚脖子发软,没说完的话自己溜回了肚子里。 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跑进院子里,一连气地喊了五六声“老爷”。韩则林皱了下眉头说:“慌什么?家里死人了?” 下人说:“朱家的人在河边那块地里割稻子呢!” 韩则林吃了一惊:“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估计是半夜,稻子已经割倒一大片了。” 韩则林的脸黄了,咬着后槽牙说:“老狗,竟敢在我的地里刨食?去,把韬儿赶紧叫起来。” 不一会儿,韩韬睡眼惺忪地跟着母亲跑过来,问道:“他们来了多少人?” 下人回答道:“男的十几个,女的有五六个。” “自古道,来者不惧,惧者不来,他们是有备而来的。”韩韬说。 韩则林冷笑了两声:“既然来送死,我就成全他,招呼人马上过去。男对男,女对女,是贼就都抓回来,一个个敲断他们的踝子骨,连船都扛到岸上来,叫他们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院子里很快聚集了二十多个男人,十几个女人,韩家的佣人雇工都在里面。满生黑着两个眼圈往人群里面看,他看到了彩荷,彩荷的脸和眼睛都有点肿,她被冯氏指使着跑前跑后,一眼都没看他。抢粮的人手拿家伙准备好了,韩则林和韩韬带领他们直奔河边。冯氏安排家里的丫鬟婆子们赶紧忙各自手里的活。 彩荷跟往常一样到厨房里帮厨,彩荷说:“老夫人让你把稀饭做得稠一些,多放些绿豆。” 满生低着脑袋耷拉着眼皮不看她。 彩荷挽起袖子,从腌菜缸里捞出来腌菜,放在案板上用菜刀切起来。她的刀功很好,腌菜丝切得又细又匀。闻着彩荷身上熟悉的气味,满生难过得想哭,他像往常一样,倒了一碗热豆浆放在案板上。彩荷放下手里的刀,两手捧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来。她垂着眼皮,嘟着丰满的嘴唇,样子非常好看。满生的眼睛顺着她胸脯和腹部的曲线,一拃一拃地往下量着,旮旮旯旯哪个角落都没放过。脸还是那张脸,身子还是那个身子,可人毕竟不是昨日的那个人了。 彩荷嘴里喝着豆浆,眼珠转过盯着他看了:“咦,你的脸怎么瘦成狗舌头了?”话一出口她“呵呵”地笑起来。 满生垂着眼睛把下嘴唇含在嘴里不说话。 “怎么了?”彩荷问。 “你说怎么了?” “不知道。” 彩荷没心没肺的样子叫满生十分生气。 他说:“央泥佛,劝土佛,鬼才知道我这么待你是为啥。” 彩荷把碗里的豆浆喝完了,她舔了舔嘴唇说:“今天的豆浆,豆腥味儿有些重。” “刚当了一天主子,口味就变了?”满生满脸都是讥讽的笑。 彩荷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块布子擦手。 “滋味不错吧?你是不是想,幸亏老爷当夜就把我娶过门了,要不然百岁当中会少了一夜的恩爱。” 彩荷一张粉脸涨得通红:“闭上你的狗嘴,小心我不给你脸!” 满生说:“身子都是老爷的了,我要你的脸有什么用?” “满生,你青不青蓝不蓝的到底想干啥?有种跟老爷耍去,别冲我使威风!” “别把鱼摔死了再卖,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到底谁是你的真头香主。” “别在这三句甜两句苦的,就当我这颗南瓜你没栽行不行。” 满生说:“撂爪就忘的那是猪。” “不听劝死命往前拱的也是猪。” 满生瞪着眼睛看着彩荷,彩荷毫不示弱,两人僵在那里谁也不说话了。满生想起来灶上的稀饭,他跑出去抱柴。锅开了,彩荷用勺子搅和锅里的粥。满生进来,他把抱着的柴禾扔到地上,伸手去抢彩荷手里的勺子。 “放下,放下,你的金身我用不起!” “满生你真薄情!” “我情厚又能怎样?” 彩荷被噎住了,满脸委屈看着满生,她瞳孔又黑又亮,依旧像八岁时候一样。满生的心一下子软了。 他说:“我不是冲你,我是恨我自己。你不嫁给我是对的,我娘生我的时辰不好,谁跟我谁倒霉。算命的说过,人的命要是不好,看运。运不好,看星。我的命,从一岁看到一百岁,一天好运、一颗好星都没有。我这样的八字,别说娶妻生子,就是出去要饭,人家见了我都要关门闭户。” 彩荷说:“你恨我可以,别连自己都恨。” “你以为恨人是一件轻巧的事?恨人是天下最费力气最伤神的事情。” 粥锅“咕嘟咕嘟”地溢出来,满生拿起勺子搅了两下锅,彩荷想起来衣服还没洗,急匆匆地走了。满生没了兴致,扔下勺子蹲在灶台旁边。火烧到了灶外,他问自己:“我怎么就这么贱呢?心里已经把她糟蹋得稀巴烂了,可她的脸怎么还老是在我眼前晃悠?” 朱永茂领着手下的人在稻田里猫着腰拼命割着稻子,稻田里没有人说话,只有稻子被拦腰割断时发出来的呻吟声。稻子一片一片地倒下了,朱永茂全身都湿透了。 刘岐叫了一声:“老爷,韩家有人来了!” 朱永茂直起腰往远处镇子的方向看,远远地有一行人急匆匆地朝这里跑来。他“嘿嘿”一阵冷笑:“老狗!我已经在虎嘴里做窝了,你敢咬我吗?” 看到黄澄澄的稻田秃了一大片,没收的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成捆的稻子,正被人扛着往岸边运,韩则林气坏了。 他大喊了一声:“强盗白日进园!不要走了贼!” 韩滔手里拿了面锣乱敲。 跟韩则林来的老婆子们脱下来布衫扎了袖子当口袋用,跟朱家人抢收下来的粮食。 朱永茂从容地把镰刀掖在了腰后,家人们纷纷扔下手里的活,脱了上衣堆在一处。 朱永茂说:“火到猪头烂,情到公事办。不用扯着脖子瞎喊,有种你放马过来!” 刘岐在旁边撸胳膊挽袖子地说:“咱们一对一,我要是输给你韩家,我给你套犁耕地去!” 韩则林家的佃户田牛甩了衣服,光着膀子抢先冲了过去,他一言不发,脑门中间的青筋绷起来老高。朱家人看他来势凶猛,急忙向两边闪开。田牛挥起拳头朝刘岐的面门打去,本指望一拳干倒一个硬的,谁知道这刘岐也不含糊,拳头捣到脸前,他将头稍微一偏,田牛的拳头扑了空。刘岐一把抓住田牛的胳膊。田牛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他抡开左拳就打,拳在半空中被人死死拽住了,田牛被朱家的人朝两边使劲拉扯着,纵然有天大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韩家的人被朱家的人挡在圈外,他们跳着脚骂着火星四溅的话。朱家人不还嘴,他们认准了田牛,连拉带扯,脚不沾地地把他拽到了船上。那船用一根烂草绳系着,一吃劲就断了。船上有人预先把船用篙拦着,田牛被堵在船上一通乱打。韩家的人看到田牛被抓到船上去,急了,一拥而上,手起脚落,打倒了拦在眼前的人,蜂拥着冲到船边去救田牛。朱家人脾气突然柔顺起来,他们闪开一条路放韩家的人上了船。拦篙的人掉转船篙,往岸上用力一点,那船像箭一样往河心冲去。船上,朱韩两家厮打成一团。人多船轻,三晃两晃翻了。连男带女四十多口,全部落在水里。女人们尖声叫骂着撕捋着对方的头发,男人们抡圆了拳头在水里互相打斗,水花“噼噼啪啪”地飞溅起来,像饺子下了锅。 田牛进了水就成了水牛,威风得要命。一拳打倒一个,锐不可挡。打得朱家的人见他就跑,刘岐绕到他身后,潜到水里抱着他的腿往下一拽,田牛摔进水里,两人搅在一起沉了下去。水面上冒出来几个气泡,田牛从水里冒出来,他拎着刘岐的后脖领把他揪起来,照着门面就是一拳。刘岐仰面朝天地摔在水里,“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他翻了个身,扑腾了两下想往起爬。旁边有一个人背朝上脸朝下慢慢地从水底浮出了水面,她的头和刘岐的头顶在一起,一动不动地在水面上漂着。 刘岐在水里睁开眼睛,看见秦氏翻着一双灰白的眼睛看着他,他喊了一声,河水涌进了他的鼻子和嘴里,呛得他“扑通扑通”乱打水,好不容易倒过一口气来,他扯着嗓子喊起来:“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田牛伸手把那个女人翻过来,只见她鬓发凌乱,两眼上翻,一副横死的模样。田牛激灵一下,松开了手。刘岐从水里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指着田牛大声喊:“人是他打死的!快索了他去报官!” 听他这样喊,田牛的眼睛惊得快瞪到眼眶外面了。 刘岐大声骂道:“怨生恨死的东西,有种你把我也打死,凑个双说出去也威风!来呀!不敢动手就是我儿媳妇养的!” 田牛“嗷”的一声朝刘岐扑过去,刘岐连滚带爬地闪开了,韩家的人冲上来,跟朱家的人扭打成一团,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打斗搅起的水浪裹带着秦氏往人多的地方漂,女人们看到尸体漂过来惊叫着疯了一样往岸上跑,像鸭群中钻进去了黄鼠狼。 “索命来了!” “索命的过来了!” 男人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跟着女人往岸上跑,朱韩两家人搅在一起,你推倒了我,我撞翻了他,河面上乱成了一锅粥。 朱永茂看到这个阵势急得高声喊起来:“韩家的人打死咱们的人!千万别让凶手跑了!” 朱家的人听到主人的喊声醒过味来,寻找韩家的人追着打。吵闹喧哗声招来了很多围观者,岸边的人越聚越多。 朱永茂的眼睛飞快在河面上睃了一圈,发现女尸不在水面上了,急得他大声喊起来:“别打了!落水的人沉底了!你们赶紧捞起来啊!” 朱家人放开韩家人,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着寻找女尸,韩家人落水狗一样逃到了岸上,撒腿拼命往回跑。田牛跑在最前面,他边跑边大声喊:“老爷!老爷!” 韩则林和儿子韩韬一直在远处的树荫下看着河边的动静,听说死了人,韩则林吓得头皮发麻,两只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只剩下了筛糠的份。 韩韬说:“回去,赶紧回去!” 韩韬和田牛一人架着韩则林的一条胳膊,玩命往镇子里面跑,韩家的雇工们屁滚尿流地跟在后面。 朱家的人顾不上韩家人了,他们拉开半个扇面,摸鱼一样,两脚扎在河里全神贯注地寻找着那具女尸。朱永茂急得在岸边来回走着,恨不得亲自跳下河去把死尸从阴曹地府里请出来。 回到家韩则林瘫在太师椅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他问田牛:“怎么会打死人?怎么就打死人了?谁让你打死人的?” 田牛说:“我没动过那女人,更别说把她打死了。那女人是从哪钻出来的,又怎么死了,我一点都不清楚。” 田牛把打斗中翻了船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韩则林听得目瞪口呆。在现场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证明那女人确实不是田牛打死的,有可能是船翻了落水后淹死的。 韩则林叹了口气说:“唉!不管是怎么死的,这场官司是躲不过去了。但愿他们找不到尸体,没有尸体就没了证据。” 昨日一夜狂欢,体力消耗太大,韩则林的太阳穴“崩崩”跳着疼。 韩韬劝他说:“爹,你别着急。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有法对付他们。” “你有啥办法?” 韩韬对下人们说:“留下几个守着门的,剩下的全都出去。朱家的人要是闯进来,听我的号令进来抓人。一个都别让跑了,押到衙门,告他们一个白日抢劫。” 下人们答应着转身往外走,韩则林惟恐再出现意外,大声吩咐道:“把人抓住就行,千万别再动手打了!” 韩韬叫住了走在后面的满生,说:“你去把后门关好,守住了。” 满生答应着往后院去了。 韩韬叮嘱家里的女眷们说:“你们都进屋里去,不叫谁也不许出来。” 女眷们应了一声,进内室去了。房间里只剩下韩则林和韩韬父子俩人。 韩则林忧心忡忡地说:“就算咱们抓住他们的人,最多是白日抢劫,终究抵不过人命去。” 韩韬说:“朱家抢粮在先,我们防御在后,那女人是自己淹死的,于咱们韩家无关。” 韩则林叹了口气:“唉,官府要这么断就好了。” 田牛一大早被东家叫去了,田牛娘心里惦记着儿子,站在院门口张望。看到邓恩走过来,急忙叫住了他:“他大伯,进来坐一会儿!” “你干啥呢?” “烧火呢,进来坐。” “不了。”邓恩并不打算进去。 “说一千道一万也得喝碗粥再走,要不就是扇我这张老脸呢。”田牛娘挽留他。 “我还烙了芝麻烧饼。” 听到有芝麻烧饼,邓恩的眼睛亮了,跟着田牛娘进了屋。田牛娘端了碗粥,拿了一个芝麻烧饼递给他。邓恩坐下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烧饼的碎渣纷纷落在桌子上。 田牛娘问:“田牛跟东家到河边干什么去了?” 邓恩问:“我那块地知道吧?” 田牛娘愣了一下:“你的地?” “就是河边那二十亩地。” “哦。” “东家把那块地借给了韩老六,去年腊月韩老六跟河对岸地主朱永茂赌钱,把地押给了朱家,现在稻子熟了,人家朱家来地里收割来了。” “老爷刚知道?” “可不是!” “东家以为他占山为王呢?占了东山,占不了西山,占了西山,占不了北山。朱永茂不是我邓恩,他可不吃哑巴亏,这一仗非把人脑袋打出狗脑浆子不可。” 田牛娘一听这话着急了说:“我儿子是个炮仗脾气,点火就着,可别惹出啥麻烦来。他爹死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邓恩说:“东家带了三十几号人,田牛吃不了亏。” 田牛娘瘪着嘴不说话了。邓恩吃完了烧饼,把掉在桌子上的碎渣划拉到一起,倒进嘴里,掉进缝隙里的芝麻够不出来。 “苍蝇虽小好歹也是一块肉。” 他用手使劲一拍桌子,芝麻粒震了出来,他手指上蘸着唾沫粘起来吃了。 “还老是饿吗?”田牛娘关心地问。 “睡不到三更天就饿醒了,非得找点吃的才行。” 田牛娘说:“请个郎中好好把一把脉。” 邓恩说:“人老了总得有个病,没有病怎么死?人过七十死是份内的事,何必浪费钱财?” “呸!呸!这话说得不吉利。” “我这个人舌头根贱,吃口香的实话就往出冒。我没家没业没儿没女,活着死了都没人惦记,吉利了怎么着?不吉利了又能怎么着?” 外面隐约传来喧哗声,田牛娘和邓恩都不说话了,竖着耳朵警惕地听着。 “是不是抢收的人回来了?我得去看看。”邓恩站起来往外走。 “看到田牛把他给我叫回来。”田牛娘叮嘱邓恩。 第八章 棒杀过诫 喧哗声是从河边传来的,朱家的人到底把尸首从河里打捞出来了,围观的人有的往前挤,有的往后退。尸体被拖到了岸上,德庆县的百姓站在圈外踮着脚瞪着眼睛往里面看。刘岐“扑通”一声跪在尸体跟前,人们全都愣住了。刘岐看着死尸的脸,眼睛眨巴了好几下,鼻子和嘴巴瘪了,他“哇”的一声喊了出来,叫声在空中转了个弯,带着水音扑下来。 “老婆!我那苦命的老婆哎!” 朱家的佃户懵了,你看我,我看你。朱永茂使劲咳嗽了一声,佃户们明白了其中的蹊跷,低下头谁也不作声。德庆县的女人们看到他哭得如此伤心,认定死者是这个伤心欲绝的男人的老婆,由此想到她撇下的孩子,想到没了女人的家,眼泪跟着“哗哗”地往外流。 朱永茂乘胜追击提高嗓门大声说:“各位父老乡亲、街坊邻里,你们也看到了,我们的人是被韩则林的人活活打死的。打官司到了堂上,少不得要麻烦各位做个见证,不求别的,只求实话实说。” 德庆县的百姓没有人搭腔,朱永茂让人把尸首用芦席卷了,拿绳索捆好,四人扛着走在前面,他和朱勉跟在后面,众人浩浩荡荡地往镇子里走去。德庆县的男女老少紧跟在后面去看热闹。 韩则林和韩韬在宅院里为朱家的人打进门来做准备,父子俩把院子里的各个角落仔细检查了一番。安排完前院,去后院视察。邓恩急匆匆地从后院走过来,看见韩家爷俩他大声说:“不把我的地借给韩老六,哪能惹出来这么大的麻烦?现在朱家打上门了,你们赶紧出面,把我的地保下来。” 韩则林冷笑:“一场雨刚过地里就冒出来了毒蘑菇!我把话撂在这儿,谁有本事把我掐死这块地归谁,我不死这块地永远姓韩。” 邓恩急了手往他脸上一指说:“现世报的东西,你说话我只当放屁听!” 韩韬骂道:“老而不死谓之贱,给你脸你别不要脸!” 邓恩说:“韩家的脸还不如鞋底,没人稀罕你的臭脸!” 韩则林说:“养你还不如养一条狗!狗见了主人还知道摇尾巴,你除了猪一样地吃,真是百无一用!” 邓恩说:“白花花的米饭真能让我敞着吃,那是天恩浩荡了。我给韩家种的粮食够养一百个我。韩家占着我的地,用着我的人,我吃我自家地里种的粮食是正理,我是嚼着你们韩家的肠子了?还是咬着你们韩家的肚子了?怎么我一张嘴吃你们就咬牙切齿呢?” 韩则林说:“歪脖子好治,犟眼子难调,王八蛋我现在没功夫收拾你。” 邓恩说:“对!对!等着官府收拾你吧!” 韩韬瞪着眼睛看着他。 邓恩问他:“想咬死我吗?给你!给你!” 他伸着脖子往前凑,韩韬往后躲。邓恩犯病了,他脖子发僵眼睛发直,身体慢慢往一边倒,他一把扯住了韩则林的衣袖。韩则林被他拽得往前踉跄了两步,他使劲往外抽衣袖,抽了两下没抽出来。 “放开!你给我放开!” 邓恩怕自己摔倒就是不撒手,韩则林急了,拿起立在遮堂边上的洗衣服用的棒槌劈头给了他一下子。邓恩晃了两晃,血从鼻子里喷了出来。韩则林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一棍子能敲出他的鼻血来。邓恩抬起手指了指韩则林,“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韩则林扔下手里的棒槌煞白着一张脸说:“走!” 邓恩满脸是血地坐了起来,张着糊满了血的嘴怒骂,他越骂声音越高,把韩家的祖宗八代骂得快从祖坟里跳出来了。韩韬两眼一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转身捡起来韩则林扔在地上的棒槌,几步走回来,抡圆了棒槌,“噗”的一声,砸在邓恩的头盖骨上。 邓恩哼都没哼一声,脚在地上来回踹了两下,瘫在那里不动了。 这一切被刚从后门出来的田婆看了个正着。 邓恩走了以后,她还是放心不下儿子田牛,放下手里的活,想到前院来亲自看一眼。眼前的情景吓得她魂飞魄散,田婆一辈子吃斋念佛,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她恨不得把两颗眼珠抠出去扔了。她浑身颤抖,两腿瘫软,蹲在地上大声念着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突如其来的佛号声吓了韩家父子一跳,儿子打死了邓恩,韩则林已经傻了眼,田婆又在杀人现场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韩则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田婆的眼睛闭得比他还紧,鼻梁上抽起了一堆皱纹,薄嘴唇翻动得飞快,诵经的声音惊雷一样在韩氏父子的心上一颗一颗地炸开了。韩韬扑过去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住嘴!你给我住嘴!” 田婆鲶鱼一样扭着身子,肚子使劲往前一挺一挺的,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遮堂踢得“噗噗”响,嘴从韩韬的手掌下面露出来。 “菩萨!菩萨!杀人啦!杀人啦!”她拼尽全力地喊起来。 韩韬后退了两步,眼前黑得像墨汁涂过一样,只有中间还剩下一点淡淡的光亮。田婆鬓发凌乱,瞪着恐惧的眼睛站在光亮中,嘴一张一合地喊着。韩韬听不见她在喊什么,他知道风会把她的声音送出去。他两眼一闭,抡圆了棒槌,狠狠地一下子,“噗”的一声闷响,棍子像砸在了自己的头上,冷风伴着脑浆“咕嘟”一声冒了出来。一口恶气卡在嗓子眼里,憋得韩韬眼睛里渗出了血丝,脖子上的青筋蚂蟥一样鼓起来。他看见自己的两条腿轮番飞起来,一脚比一脚重地踹在田婆身上。耳朵里“嗡”的一声响,他听见了自己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叫你喊!我叫你喊!” 田婆喊不出来了,她天天烧香供佛,第一次开口求佛保命,佛就掉在地上摔碎了。她灰蒙蒙的眼睛瞪了一下,像定在眼眶里的两块石头,一动不动了。 两条人命顷刻间统统死在了儿子的杖下,韩则林的脑袋空了。一双手因为无处可放,在身子两边“簌簌”地抖起来。他嘴唇抖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韩韬吐出了心里的这口恶气,脑袋透亮了,脑门上的冷汗水一样流下来,他抬起脑袋,叠在父亲身后的一张脸惊得他心里一哆嗦。这张脸白得吓人,漆黑的眉毛、漆黑的眼睛在惨白的脸上格外地触目惊心。 满生按照韩则林的吩咐,关好后门在后院巡视了一圈,又解了个大手。正想回前院去,突然听到田婆的喊叫声,以为是朱家的人冲了进来,他拔腿就往喊声处跑,刚好把韩韬敲碎田婆脑袋的全过程看了个正着,吓得他胆汁外溢,嘴巴里又腥又苦。昨夜他充满了杀机,今天真的见有人棒下毙了,他吓得骨头都酥了。人比猪好对付,杀猪的时候屠夫要捆绑猪的四蹄,猪会拼命挣扎,会往死了嗥叫。韩韬只一棍子,田婆就死了。看着地上红白相间的脑浆,满生心里一翻,“哇”的一声吐了。 韩韬缓过劲来,冲满生招了一下手叫他过来。满生警惕地看着他半步半步地往后撤着。 “满生,听你哥的,过来。”韩则林的口气像他的亲爹。 韩韬说:“我一个人弄不了,你过来帮我一下。” 满生态度坚决地摇了一下头。 “你过来不过来?”韩韬的口气突然严厉起来。 满生的腿“簌”地软了,过去他怕老爷,现在他才明白眼前这个少东家,才是恶煞:他左手攥着凶,右手攥着残,两手握拳,双风灌耳,怎么舞都能要了你的命。满生走得很慢,在离韩韬两尺远的地方站住了。 韩韬说:“朱家的人马上就抬着尸体进咱们家了,咱们韩家得做好准备。” 他一个“咱们”就把满生划到了韩氏血亲里,满生的心莫名其妙地软了。 韩韬说:“地比天近,天比地高,一家人不该说两家的话。咱们韩家被朱家逼得无路可走了,只能以命换命。这件事你得帮一下我,咱哥俩齐心协力,韩家就输不了这场官司。” 满生看着他没有说话。 韩韬说:“这件事除了老爷,就是你知我知,如果再有第四个人知道,咱们三个人的脑袋都保不住。” 满生口舌发干,他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 韩则林说:“听你哥的,等事情平息了,分一股家产给你享用,也算是我们给你的报答。” 听到这话,满生周身的血液快速流动起来,既得利益让他忘了曾经受过的痛苦和委屈,他低着头走过来按着韩韬的吩咐跟着他干了起来。 从河边到韩家的这一段路程不短,朱家人跑得满头大汗。经人指点着来到韩家门口,只见大门紧闭,刘岐挥拳拼命擂门,没有人应答更没有人出来。刘岐一脚踹开院门,人们扛着尸体冲了进去。院子里寂静无声,朱家人冲进了中堂,只见四面门户紧闭,韩家人踪影皆无。朱永茂刹住了脚,凭本能他觉得不对,这个不对藏在哪里,他一时说不出来。青石铺就的院子像暗藏杀机的河,一滴水珠落下来能引来洪水的涛声。刘岐看了主子一眼,朱永茂的黑眼仁往上翻,冷风飕飕地没有一丝阳气。他背着手走到门口,转回身扬着头说:“人放在屋中间,给我打进去,掘地三尺也要把老贼韩则林揪出来,给我锁在尸身的脚上。” 朱永茂的声音又陡又尖,他挥起扁担,“乒乒”“乓乓”带头砸起来。瓷器破碎家具轰然倒地,家丁婆子一拥而上,挥着棍棒扁担将遮堂一通乱打。那遮堂已经被韩韬叫人拔离了窼臼,哪禁得住这样的暴力摧残?没几下子,一扇一扇都倒了下去,朱家人乘胜追击,踩着遮堂“嗷嗷”叫着往里面冲。 锣声突然在耳边炸响,朱家人吓了一跳,僵在那里,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韩家人呐喊着冲了进来,田牛跑在最前面。朱永茂醒过味来,急忙指挥家丁死死守住死尸,不让韩家抢尸灭证。韩家和朱家的两群佃户,你揪头发,我扯衣领,你推我搡,搅成了雨天里的蚂蚁窝。田牛一把揪住刘岐,挥着铁杵一样的拳头,砸夯一样地往他的头上脸上捶着。刘岐左右躲闪,田牛一脚踩住倒下的遮堂的一个边,遮堂一滚,田牛脚下打滑,一个马趴子摔在地上。他的眼睛跟遮堂下面露出来的母亲的眼睛对到了一起。田婆眼睛半闭着,嘴半张着,灰白的头发上糊着脑浆和鲜血。田牛眼前发黑,他大张着嘴抽了两口气,气息奄奄地叫了声“娘”?娘没有回答,田牛掀开遮堂,抱起来母亲:“娘!娘!” 气绝身亡的田婆,没给儿子半句应答。朱家人见出了人命傻了眼,纷纷往后退。韩则林和韩韬快步走进了中堂,看着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遮堂大声质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韩家的一个佃户说:“朱家打塌遮堂砸死了田牛的娘!” 韩则林说:“朗朗乾坤,没了王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把好门户,休要走了凶手!” 韩韬抬起眼睛发现不远处塌了的遮堂下面露出来一双男人的脚,他走过去,掀开遮堂一看,邓恩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脑浆和鲜血涂了满脸。韩韬叫了一声:“伯!他们打死了我伯!” 韩则林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看着眼前的情景,从心里觉得应该哭一场,可是眼睛里干得连一滴水也挤不出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呀!哎呀!”地干嚎起来。 朱永茂和刘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刘岐说:“怎么会死了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朱永茂扯了刘岐一把,小声说:“事已至此,没空啰嗦,撤吧!”两人眼睛盯着韩家父子,脚一步一步往外挪。 韩韬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给我抓人!” 朱永茂撒腿就跑,刘岐紧跟其后。朱家的佃户婆子见家主自顾逃命,更顾不了许多,争先恐后地往外逃。埋伏在门口的家丁一拥而起,一个不落地全部捉拿回来,男男女女捆绑在一处,几十号人叫苦不迭。 田牛瞪着血红的眼睛问韩则林:“我娘怎么会在这儿?” 韩韬说:“你娘听说你在河边跟人打架,就和邓恩一起到这里来打探,正说话呢,朱家的人就冲了进来一阵乱打乱砸,打塌了遮堂,砸死了人,我要不是逃得快,恐怕也没命了。” 田牛没有说话,他低下头用手轻轻抹着母亲的眼皮,想让她闭上眼睛。一松开手,眼睛又睁开了,分明是死不瞑目。 田牛的哭声是从喉咙里喷出来的,牛叫一样。他号啕着把母亲放在地上,站起来走到朱永茂的跟前,说:“娘,我把这老狗的脑袋揪下来,供在灵前祭奠你。” 他伸出来两只大手冲着朱永茂的脖子掐过去。韩韬一把拉住了他,田牛死命挣扎,韩韬抱着他不撒手。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他打死人自有官府治罪,你打死他,你也逃不脱官司。” 他和两个家人把田牛连拉带拽地拖走了。 第九章 寻妻 孙元德酒醒了,睁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四周,儿子太白拱在床角,流着口水睡得烂熟。他翻了个身,装着针线的小竹篓在眼前歪着,里面放着一只还没有做完的鞋。 “太白他娘!”孙元德叫了一声。 声音撞在屋顶上弹了回来,房间里静得有些怪。臭婆娘,死到哪去了?孙元德坐了起来,浑身上下一阵酸痛。他揉揉胳膊,来回扭了扭脖子,桌子上的酒壶,闪过去又闪回来。昨天干了什么下大力气的活?怎么这么累?记忆往前了拱了两步又断开了。嘴里又苦又干,他倒了一杯凉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脑袋清醒了许多,昨夜的细枝末节断断续续连了起来,他瞪着两只小眼睛愣愣地坐在那里。他想起来老婆两只手死死地抓着门框的惊恐样子,想起来他扔给了她一根绳子。孙元德“嗖”地站起来,宿酒未消,两腿酸软,后脊梁凉风上下直蹿,他一屁股滑坐在地上。 大门的门栓插着,秦氏不在院子里也不在大门外面,大门口的地上清清楚楚地印着两只小巧的脚印,据脚印的深度来看,她曾在门口站过很长的时间。孙元德想起来,他让她吊死到坐地虎家的门口去。“死”这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多少回了?打死,掐死,摔死,凿死,一张嘴,“死”这个字就插着翅膀往外飞,她从来没听他的话去死过一回。这一次孙元德闻到了一股不祥的气味,这股气味搅得他心慌气短坐立不安。 孙元德不认识坐地虎的家,他边走边问,寻到了坐地虎家的门口。 坐地虎没觉得今日与往日有何不同,她像往常一样五更天起床,捅着火,做早饭。她烙了饼,煮了粥,切好了小菜,叫起来丈夫和儿子。趁他们洗漱之际,收拾房间打扫家。她从院子里打扫到院子外,看到门口一个面色阴郁的男人瓷着一双眼睛盯着她。 坐地虎问:“找谁?” 孙元德问:“你家卖馒头吗?” 坐地虎说:“两个时辰后去前街馒头铺买吧,我这还没出家门呢。” 确定这就是坐地虎的家,孙元德没有再跟她废第二句话,他低着脑袋一直走到巷子口。这恶妇神情坦然,不像遇到了凶事。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面色平静,断然不像刚出过人命案。这淫妇莫不是跟着奸夫跑了?孙元德心里“咯噔”一下,他站住了脚。 杂货店紧挨着馒头店,老板赵福正把栅板一扇一扇地从窗上卸下来。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来买东西的人,他头也没回,热情地跟孙元德打着招呼说:“买东西?进屋吧,有新到的货。” 孙元德进去转了一圈,店里没有一个人,里间卧室的门大敞肆开的,可一眼见底,别说人,连只老鼠都藏不住。孙元德的心松开又揪紧了。她到底死哪去了?平日老婆极少出门,何况又是夜里,一个女人又能走到哪去?眼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不叫人心焦? 孙元德怕想“死”这个字,可这个字使劲往他脑袋里挤。这蠢女人会不会真的吊死在坐地虎家门口?孙元德站住脚,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前面。对,一定是吊死在她家的门口了,被他们藏匿了尸首。我得再去探探,恶婆娘沉得住气,她九岁的儿子没有城府装不了假。赵福把栅板抱进店里靠墙边放好,问道:“想买点什么?” 孙元德看都没看他,抬脚走了出去。他再次来到坐地虎家门口。门“吱呀”一声响,金宝走出来了,他手里拿着几枚大钱连蹦带跳地跑到集市上去买点心吃,孙元德跟在他的身后,从始到终没发现什么异常。 孙元德没了主意,街前街后一通打探,竟然没有一个人见到过秦氏。回到家看到锅空灶冷,儿子太白还在傻睡,不由怒从心起,他掀开被子照着太白的屁股狠狠给了两巴掌,太白疼得跳了起来。 孙元德破口大骂:“你娘被坐地虎逼死了,你不去讨命,还只管猪一样地睡!” 太白还没清醒过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红着两眼看着爹。 孙元德踹了他一脚,太白摔坐在地上翻了半天白眼,咧着嘴“哇”的一声哭了:“娘!娘!” 孙元德骂:“你娘被那贼妇逼死了,你不找她索命去,在这里嚎哪门子丧?” 娘死了?昨夜的情景突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太白的心揪起来,他又疼又急又委屈,爬起来穿上衣服,哭嚎着冲出门外去。 孙元德冲他叫了一声:“去馒头铺找那恶婆娘,她不还给你娘,你就砸她的买卖。” 坐地虎正挽着袖子揉面,一大团面粉在她粗壮的胳膊下面鼓起来又瘪下去。太白一脚踢开了馒头店的门,坐地虎吓了一跳,这条街上还没有人敢对她这样。看见是太白,她的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兔崽子,你报庙呢?” 太白手指着她的鼻子尖上骂道:“母夜叉,快还我娘来!” 坐地虎眼珠瞪到了眼眶子外面,她摔掉粘在手上的面问:“兔崽子,你骂谁呢?” 太白指着坐地虎的鼻子说:“老母猪!我骂你呢!不还我娘!我把你铺子拆了。” 坐地虎气得脸蛋上的肉都翻到脑门子上去了,她骂道:“我不是你家门神,你找我要哪门子娘?” 太白骂:“恶鬼,逼死了我娘!我找你索命!” 坐地虎咬牙切齿扑上来,两只手揪着太白的发髻前后左右使劲摇晃着骂道:“野种,个子还没狗高,竟敢蹿上门来冲老娘‘汪汪’,你不怕老娘提着双脚倒劈了你?” 太白一口咬在她的手上,坐地虎疼得叫了一声,劈手就是一个耳光子。太白被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撒泼打滚,连喊带叫,招来了一群围观的人。坐地虎追着要掌太白的嘴,孙元德挤出了人群,一掌把坐地虎搡倒在地上,摔得坐地虎眼珠子上下乱跳,嗓子眼里一阵腥咸。金宝见母亲受挫,冲过来,一头撞在孙元德的肚子上。孙元德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太白见爹吃了亏,捡起地上的一块大鹅卵石砸过去。金宝身子一闪,石头砸进了馒头铺,砸塌了笼屉。两家人大打出手,街坊邻里拉扯住双方,一时间烟尘四起。 邻里们扑过来拉架,孙元德被拉走了,他边走边回头骂:“蛇钻的窟窿蛇知道,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自己。贼妇,你等着!我到官府告你去!阳间告不赢,我追到阴间也扒你一层皮。” 坐地虎跳着脚回骂道:“王八盖子!有种你告去!官府要是不锁了老娘去,以后你就用下面吃饭,上面拉屎!” 听到喧闹声,赵福出来看热闹,从双方的来言去语中知道了打架的原因。秦氏失踪了!这个噩耗吓得他魂飞魄散,怎么会?昨天晚上他特意出去找过她,她并没有吊死在坐地虎家门前。她会去哪儿呢?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人,昼夜未归,凶多吉少。赵福脸白了,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凉汗,回到屋里他坐在椅子上,心缠成了一团烂麻。 坐地虎骂骂咧咧地收拾被砸过的铺子,她洗干净手,揉好馒头放进笼屉里蒸上,开始了一天的买卖。这女人就是这样,打架骂街丝毫影响不了馒头铺的生意。 于铁疙瘩一晚上没有合眼,躺下心就像惊恐的老鼠一样一蹿一蹿地往嗓子眼里钻,胸口憋得他眼珠子往外鼓,爬起来又躺下,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于铁疙瘩头重脚轻地走到铁匠炉前,炉里的火已经灭了。他搬了劈柴木炭想重新生火,无奈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心跳得胸前的衣服跟着“簌簌”乱抖,脚软得像踩在棉花上。他拿过来炉子旁边竖着的一根小孩胳膊粗的木棍,一头顶住胸口一头顶在墙上。老婆张氏从娘家回来,她抱着孩子推门进屋,看见于铁疙瘩低着头弓着腰用棍子顶着墙站在那里,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问道:“你干啥呢?” 老婆的声音吓得于铁疙瘩一哆嗦,他回过头看她。他的脸色让张氏吃了一惊。 “看看你这张脸,蒙张纸都能哭了。怎么了?” “受凉了。”于铁疙瘩转过身气喘吁吁地说。 “大夏天的怎么会受凉?别是晚上出去偷鸡摸狗,被野女人吸干了骨髓。” 听到“女人”这两个字,于铁疙瘩心里一阵乱扑腾,眼前一阵一阵地发花,他急忙用棍子一头顶住胸口一头顶在墙上,就这样腿还是一节一节地软了,他出溜在地上。棍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于铁疙瘩两只手抓挠着胸口,瞪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响声。 找野女人被狐狸精吸干了精血这样的玩笑,经常挂在他们夫妻两人的嘴上。今天他怎么突然听不得了?张氏急忙把孩子放在床上,回来搀扶起丈夫,安顿他在床上躺下。于铁疙瘩瞪着眼睛惶恐地看着她,张氏想给他倒碗水,于铁疙瘩的手揪住她的衣袖死活不撒手。 “别走!你别走!” “我去给你找郎中诊诊脉。”张氏说。 郎中来了给于铁疙瘩把脉,开了药方。张氏问他丈夫得的是什么病?郎中说,他这是内受惊吓,外感风寒,吃几付药就会好。张氏抓了药,煎好给丈夫服下去了。 于铁疙瘩出了一身汗,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张氏守在床边看着他,于铁疙瘩脸色发黄眼眶子发青,张氏想:孩子他爹生来胆子大,神鬼不怕,什么人能让他受到惊吓?说到受风寒,张氏更觉得奇怪,孩子他爹冬天打铁都光着膀子,什么样的邪风能钻进他的骨缝里? 昨夜的重体力活让王老蔫腰膝酸软打不起精神,彭氏心疼丈夫,让他歇在床上,店里的活儿她和店小二包了。今天的店小二跟昨天的小二像换了一个人,眼里手里都是活儿,彭氏为了笼络人心不住嘴地夸奖他。 店小二说:“嘴上的甜头不如手上的甜头实在。” 彭氏装傻:“啥意思?” 店小二说:“昨夜我帮你们两口子干了那么大一件事,你好歹得给两个赏钱吧?” 彭氏心头一紧,暗自骂了一句:“无利不起早,这贼人要借昨天晚上的事,狠刮我们两口子的油了。”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猴急性子,昨夜的事我记着,年底结账的时候肯定给你加钱。”张氏满脸是笑。 “加多少?” “二两。” “打发叫花子呢?” “你想要多少?” “五十两。” 彭氏差点把舌头咬下来:“五十两银子?就是剐净了身上的肉怕也不值五十两。小二你这是狮子大张口。” 店小二说:“衙门口比狮子口大。” “别拿衙门吓唬我,这事真被扯进衙门,你也脱不了干系。”彭氏的脸冷了下来。 店小二嬉皮笑脸地说:“不是我吓唬大娘,是大娘吓唬我,真进了衙门,打和罚肯定先紧东家来,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扛住,我光棍一条怕什么?” 彭氏不说话了。 看见彭氏发呆,店小二说:“你不能盯着鼻子尖看,要往长远处想。” “长远在哪呢?”彭氏问。 店小二笑了:“大娘这么明白,用我掰开揉碎了说吗?” 彭氏说:“我是榆木疙瘩脑袋,你还是掰开了细说。” 店小二把食指放在嘴边咬住,他一点一点地使劲,牙齿很快陷进肉里,店小二乜斜着眼睛看着彭氏的神情很猥琐。 彭氏问:“你这是干啥?” 店小二:“十指连心,我咬手疼的是心。” 彭氏:“我笨,你往明了说。” “东家是棵蔫白菜,大娘跟他过日子,我看着心疼。” 彭氏恼了,她说:“小二,一拃没有四指近。咱们三个人在一口锅里搅和,你一个做下人的,说话办事不走心。一棒子把锅砸烂了,你也就没家伙什做饭吃了。” “这么好的锅,我可舍不得砸。” “一两也好,十两也好,这银子得靠咱这小店一五一十往出挣,店在银子才能流进来。” “那是。”店小二嬉皮笑脸。 彭氏说:“管好你的嘴,年底我把银子给你。” “大娘,你一竿子支得太远了。” “你要怎样?” “夜长睡不着,寒气能从脚尖冷到舌尖上来。大娘可怜可怜我。” “开春的白菜——你的心都黑了。”彭氏恨恨地骂。 店小二觍着脸嘻嘻笑。 王老蔫知道了小二年底结算要加银子,气得直跳脚。 彭氏说:“这块滚刀肉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儿,咱拿他有啥办法?” 王老蔫说:“过河拆桥?我让他过河不拆桥还要张罗着回来修桥。” 彭氏问:“他有啥短捏在你手里?” 王老蔫说:“找长处不易,捏短还不方便?” 晌午了,孙元德家依旧锅清灶冷。孙家父子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突然的变故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肚子饿得“咕咕”叫,孙元德掏出来几枚大钱,叫缩在墙角里的太白买些吃食回来。太白拿着钱直奔馒头铺。 两笼馒头已经卖出去了,坐地虎手脚利落地开始揉第三笼馒头。太白出现在馒头铺门口,坐地虎手里揉着面,斜着眼睛盯着太白。金宝从外面跑进来,掀开盖着箩筐的布子拿出来一个馒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太白的肚子里“咕噜”一声响,他咽了口唾沫,把几枚大钱拍在柜台上说:“买六个馒头。” 坐地虎手里揉着馒头,麻耷着眼皮说:“六两纹银。” 太白一怔:“不是一个大钱一个吗?” “涨了。” 又一个人来买馒头,放在案上几个大钱,坐地虎拿给他五个馒头。那人拿着馒头走了。 太白大怒:“为何卖他不卖我?” 坐地虎猫下腰看着太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他娘不是娼妇。” 见她提到娘,太白的血冲上了头,他两手端着箩筐底往上一翻,十几个馒头滚得满地都是。 坐地虎把面团往案板上一摔,一脚踹在太白的屁股上,太白一个狗抢屎摔出了门外。他爬起来捡了块碗口大的石头使尽全身的力气扔进店铺,石头砸在面粉盆里,溅得坐地虎满脸白面。坐地虎大怒,迈着两只红薯脚冲出来,抓着太白就是两个耳光子。太白被打得原地打了个转,一头栽进了路边的沟里。路人站住脚围过来看,议论纷纷。坐地虎余怒未消,骂骂咧咧往店铺里走,她的一只鞋掉了。 太白从沟里爬出来,拦住坐地虎,把脸伸过来说:“打呀!你打呀!” 坐地虎一掌推开他接着往前走。 “打死我,才算你有真本事!”太白死缠着不让她进店铺。 坐地虎拎鞋朝太白砸去。太白双手接住把鞋往身后的水沟里一扔,他大声喊:“贼婆娘的运粮船开过来了!”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坐地虎跑过来捞水沟里的鞋。太白往水沟里扔石头,砸起来一片水花溅到坐地虎的脸上身上。坐地虎一只手抓着鞋,转身又狠狠给了太白一个嘴巴子。太白追到馒头店堵在门口一声比一声高地跳脚叫骂:“贼婆娘!你要是不打死我,从今往后你得管我叫爹!” 坐地虎气得眼前金星乱飞,顺手抄起火钳子照着太白的脑袋就是一下子。“嘭”的一声闷响,太白眼前红红绿绿一片,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看到血,坐地虎吓了一跳,伸手想给他擦掉,太白一掌把她推开了。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指责坐地虎,说你也是当娘的,不该下此狠手打一个孩子。围观者的话差点把太白的眼泪说下来,他伸手在脸上胡撸了一把,涂得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地往家走。 坐地虎自知理亏,看看散在地上的馒头,急忙用布子包了五六个,让金宝追上去塞给太白。金宝不去,坐地虎给了他一脚,金宝哭丧着脸去了。 金宝追上太白把馒头包塞给他,太白一扬手扔了。金宝捡起来地上的馒头往回走,太白寻思寻思不对味,转身回来从金宝手里抢过馒头走了。 孙元德见儿子鼻青脸肿满脸都是血,吃了一惊,连声问:“怎么了?”太白不说话,他从缸里舀了一盆凉水洗干净了脸。打开布包,拿起来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到馒头,孙元德心里明白,这孽障又跟那恶婆娘交了手。他走过来搬着太白的脑袋看伤口,太白不愿意让他碰,闪开了身子,顺手把半个馒头全塞进了嘴里,两边的腮帮子鼓起来老高。 孙元德真想抽儿子一个大耳光子,看他的脸肿得像面锣,再敲就响了。孙元德把一口恶气咽回去,拿了个馒头坐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嚼着,一个馒头下去,肚子里有了底,孙元德拿了把锤子,拎了根麻绳出了门。太白觉得他的行为有些蹊跷,悄没声地跟了去。 孙元德边走边骂:“贼妇,你野鸡戴顶皮帽子装哪门子老鹰?我要是过不了你这道土坡,你这贼婆娘还不大鹏展翅把半个天罩了?” 看到孙元德找上门来,坐地虎假装没有看见,接着揉手里的馒头。街坊四邻看到孙元德,知道又有一场好戏看了,纷纷围过来。孙元德用锤子把一根木橛子钉在馒头铺的门框上。 坐地虎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她大声问:“你要干什么?” 孙元德头都没抬,他把绳子扔到木橛子上挂住,又把绳子上挽了一个可以把脑袋伸进去的活扣。人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瞪着眼睛看着。孙元德一屁股坐在绳子下面,翻着眼睛看着那根绳子。他用手摇了一下绳子,绳子在他眼前荡起来,荡的弧度由大到小,只要一停下来,他就重新让它荡起来。 围观的人“嘁嘁喳喳”小声议论起来。 “街坊邻里的,怎么没人劝劝?” “那女人越扶越醉,是个放刁撒泼的主,别嘴大舌长,把事揽到自己身上。” 坐地虎哪受得了这个?她“嗷”的一声叫起来:“老娘三绺梳头,两截穿衣,能说不能行,就是阎王爷以死相逼,我当小鬼的也得挣巴两下,别说你了。要死滚回家挂到自家的房梁上去,别脏了我的店铺!” 孙元德一言不发,站起来两脚踩在砖头上,脑袋伸进活扣里,他一脚踢翻了砖头。围观的人冲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救下来。孙元德的脸憋得红里透紫,他挣开众人的手,重新把绳子挂在门框上。他坐在绳子下面把气喘匀了,接着用手荡着那根上吊绳。 坐地虎两手拍腿放声大哭:“老天爷呀!我逢山朝顶,见庙磕头,从没输过嘴窝过心。现在有人骑在我脖子上拉屎了!” 坐地虎的哭声引来了更多围观的人,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 “生面总有揉熟的那一天,再烈性的牲口也有低头的那一天,坐地虎就得这样的人整治。” “这婆娘油多捻子粗,老公一句逆她性子的话,一张脸就成了她擂鼓摔拳的架子,不沾邪劲的人治不了她。” “咳!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话说不开的?” “听说这泼妇骂得那男人的老婆寻了短见,他不收拾她收拾谁?” “死了?尸首在哪?”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没有尸首,就算告到衙门官司也赢不了。” 坐地虎听人们这样说,她又跳着脚骂起来:“姓孙的,别在我跟前闹鬼吹灯,察院开着门,朝里悬着鼓,你说我逼死了你老婆,赶紧告我去!拿出来证据我偿命,拿不出证据来你给我偿命!” 孙元德开口了,他说:“你见神杀神,见鬼杀鬼,是一个屁股底下开不出来花的角色,逼死一命不算,还要凑成一双?好!好!好!你我上天无份,入地有缘,我先走一步,阎罗店上擂鼓等着你。” 他站起来脑袋钻过绳子活扣就要往死吊自己,被人们左右拉住了手,拽离了门口,拖回家去。 坐地虎转身要回屋,一眼看到了站在杂货店门口的赵福,这男人目光阴郁地看着她。坐地虎睃了他一眼,又睃了他一眼,秦氏的事都是由他而起来的,这小子坐山观虎斗,落得个逍遥自在。她“呸”的一声一口痰啐在了地上。 赵福躲进屋里关上了门。 第十章 通奸 朱永茂打死人的事,很快就在泥河南岸传开了,远远近近的人都跑到韩家来看热闹。韩则林出师大捷心里分外高兴,他叫满生备下薄酒素菜招待大家。他要在场的百姓帮他写一个“白昼劫杀”的公呈。这些人都是韩则林的亲戚佃户雇工等人,都是靠韩家吃饭的,自然没有人不应。粮食入了自己家的粮仓里,仇人拴在了门口柱子上,韩则林神清气爽,晚上早早上了床把彩荷搂在怀里。 彩荷问:“老爷,忙了一天你不累吗?” 韩则林气喘吁吁手脚一通忙:“男人有筛糠之力,就有淫色之心。这点细活儿累不着我。” 话冲出去做了先锋,人却跃不上马,没等种子撒出来犁头已经被甩出了地皮。 韩则林颓丧地从彩荷的身上滚下来,脸朝下扎在枕头上不动了。 彩荷叫了一声:“老爷。” 韩则林没吱声,好一会儿才翻过身,他说:“明天置办两套装老衣服给邓恩和田婆穿上。” 彩荷看着韩则林,她的眼睛漆黑锃亮。韩则林心里觉得委屈,他“哼”了一声,把脑袋拱到彩荷的怀里。彩荷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僵在那里不敢动。 韩则林齉着鼻子说:“搂着我。” 彩荷小心翼翼地搂住他的一条胳膊。韩则林挣开她的手拿起她的两条胳膊,绕在自己的脖子上。闻着她身上的醉人香味,韩则林的情绪平静下来,他翻了个身,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愣神。彩荷顺着他的眼神往上看,什么都没看见。 韩则林说:“都说人有七魂八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彩荷说:“真的。” “你见过?”韩则林竖起身子看着她问。 彩荷说:“我娘死的时候,我睡着了。稀里糊涂地看见一只簸箕大的手从庙门的缝里伸进来,使劲拍着地,拍得‘噗噗’响,吓得我尿了裤子。我爹说,我娘就是那会儿咽的气,是她的魂把我叫醒的。” 韩则林周身发冷,拽被子裹住了自己。 彩荷说:“田牛娘和邓大伯是横死的,冤魂难散,要在阳世上转悠七七四十九天。” 韩则林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明天叫夫人请和尚来好好做个道场,多烧些香烛和纸钱。” “嗯。” “晚上我吃饭了没有?” “光见你喝酒了,饭没怎么动。” “我说这么饿呢。” 彩荷说:“空肚子睡不着,我到厨房去给你弄点吃的。” 韩则林的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他叮嘱彩荷说:“别弄稠的,压床还费粮食,弄点稀的喝就行。” 彩荷答应了一声,穿上衣服要出去,韩则林让她把灯点着了。彩荷心里纳闷,老爷有点怪,过去摸着黑干活是家常便饭,今天闭着眼睛还要点灯耗油,看来白天的事真吓着他了。 满生一闭上眼睛,田婆丧命的那一瞬间就重现在眼前。他不敢睡了,爬起来磨豆腐,石磨一圈一圈地转着,磨好的豆浆“滴滴答答”流下来,石磨轰隆轰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楚。满生起身拿泡好的豆子,无意间他斜眼瞟了一下,油灯把他的身影投在墙上,巨大的黑影无声地晃着,满生往前一挣,身子像被谁揪住了,动弹不得。门突然“咚咚”地响了两声,满生使劲一扯,挂在凳子上的衣襟“刺啦”一声扯开了,他的腿绊倒了凳子,“咣啷”一声响,满生像被鱼刺扎了脖子,张着嘴喘不上来气。 “满生!”彩荷在门外叫他。 听到是她的声音,满生扑过去给彩荷开了门。 “噼里扑通地干什么呢?”彩荷问。 “我把凳子带倒了。” 看到满生在磨豆腐,彩荷问:“你不是早上磨豆腐吗?怎么改晚上了?” 满生说:“睡不着,找活干。你不在屋里伺候老爷,跑到这干什么?” 彩荷说:“老爷饿了,想喝点稀的。” 满生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一转身去捅火。彩荷心里奇怪,这事要是放在昨天,他一张嘴能把人嚼烂了。这才几个时辰,公狼就变成了母羊?满生不是羊,是狗,他跑前跑后殷勤得摇头尾巴晃。在他眼里彩荷是棵救命的稻草,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突然从地里冒了出来。他要死死地抓住她,只要她能留下来陪他,就是把他的心掏出来切成丝凉拌给她吃,他都舍得。满生动作麻利地捅着了火,把糕饼切成片,用油焙了一下递给彩荷,这意外的犒劳叫彩荷眉开眼笑。 粥在锅里煮着,满生捞了一块腌菜放在案板上仔细地切着,一股热腾腾的气味从满生的衣领里散发出来,彩荷的心“砰砰”跳了两下。这是成熟了的鲜蘑菇的味道。彩荷喜欢吃蘑菇,她涨大鼻孔使劲吸了一口气,他的气味把她催眠了。满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心被她灼热的眼神撞得一哆嗦,血“轰”的一声全部涌到了头上,白脸涨成了一颗紫葡萄。 彩荷拿起块抹布,转过身背对着他,低头擦抹着已经油光锃亮的锅台。满生口舌发干,张着嘴看着彩荷,彩荷的背影煞是撩拨人,削肩细腰,屁股不饶人地往上翘着。满生两眼发直,胸口发闷。 “彩荷……”他叫一声。 彩荷转过身看着他,满生瞪着两眼,眼白里的血丝清晰可见,灶里的火“啪”的一声炸开了,草灰飞出来,落进满生的眼睛里。他疼得挤了一下眼皮,没有挤出来,急忙用手去揉。彩荷打开他的手,动作利落地翻起他的眼皮使劲吹了一下。 “好了吧?”她问。 “还在里面。”满生难受地眨着眼睛。 彩荷又翻起他的眼皮,用舌尖在上面细细地舔了一遍。满生的后脊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冲到了嗓子眼。他的眼睛紧紧地贴在彩荷的舌尖上,恨不得让她一口把自己的眼珠子吸了去。他的呼吸声很响,身子抖得不能自持,他推开彩荷到水缸边上喝了一瓢冷水,想让自己凉凉心。彩荷到底是过来人了,看懂了满生身体里的欲望,心里一阵哆嗦,掩饰着去拿碗,满生横过来身子堵住了通道。 彩荷不敢看他的眼睛,慌慌张张转过身去。满生一步一步走近了,彩荷呼吸滚烫,手脚冰冷。满生的鼻息吹在她的脖子上,又热又湿,满生两只红烙铁一样的手捂住了她的肩膀。 “彩荷!你别走!” 他厚实的胸脯紧贴在她的脊梁上,他的心跳声擂鼓一样敲着她。热流从脚底涌上来,冲上头顶。她昏头昏脑转过身看着满生,她看见满生呲着牙,嘴唇像驴子一样往外翻着,样子很丑。彩荷“扑哧”一声笑了,满生身子往上一扑,把她压在了案板上,彩荷的笑声戛然而止。满生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他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彩荷绒毛还未褪尽的小脸,她可真俊俏啊! “满生哥,你放开我……” 她的声音很低,蚀骨销魂。满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两只手犁翻地一样,深深地插进了彩荷的中衣里。第一次接触女人光滑细润的身体,满生的脑子“呼”地响了一下,眼前先是耀眼的白,立即就全黑了。 彩荷端着粥往回走,她面色潮红周身瘫软,进了上房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 韩则林问她:“端一碗粥怎么这么长时间?现种稻子去了?” “现生火煮的粥。”彩荷垂着眼睛陪着小心说。 韩则林说:“用热水浇点冷饭就行。” 彩荷说:“今天吃饭的人多,灶上没有剩饭了。” 韩则林不说话了,端过粥碗“唏哩呼噜”地喝起来,一碗粥很快喝完了,他的脑门上渗出来一层细细的汗珠。 “睡吧。”他把空碗递给彩荷说。 彩荷收拾完脱了衣服躺下,韩则林已经睡着了,他皱着眉头,撇着嘴,鼻子两边的沟很深,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彩荷暗自拿他和满生比较着,满生是虎,老爷是猫。老爷惹得人渴,解不得人饥。在刚才的那场搏斗中,一个幽闺乍旷,一个女色初侵。满生如恶虎吞羊,彩荷如渴龙得水。若不是怕老爷起疑,俩人折腾到天亮也不嫌累。想着满生急头酸脸的样子,彩荷“扑哧”一声笑了。韩则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吓得捂住了嘴。 满生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举着油灯在彩荷坐过躺过的地方仔细地摸着找着,一眼看到了枕头边上的铜钗,慌忙抓起。怕这是梦,推门跑到外面。院子里很静,月亮躲在云层里,四处一片黑。满生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凿凿实实地感觉到了疼。他还是不相信,斜着眼睛看看天。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月光向地面砸来。满生想躲没躲成,“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突起的石块扎得他钻心的疼,疼痛让他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发生过。彩荷真的把身子给了他了,满生双膝跪倒趴在地上,白天的悲和晚上的喜搅得他五心烦乱悲喜交集。他想起来刚才他就是这样跪在彩荷面前的,彩荷靠在那里似笑非笑,撇着嫣红的嘴唇说:“我让你跪,你就跪?如果是别的女人让你跪,你照样会跪。” 满生赌咒发誓说,他心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天女下凡都不管用。这一生一世,他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天崩地裂都不会改变。因为着急,满生把女人赌咒发誓的话都用上了。彩荷走了,满生的身子和脑袋都冷了下来。古话说得好,男不为奴,女不为婢。以他的身份就是翻一百个跟头也折不到老爷的位置上去。想到老爷,满生心里打了一个寒颤,如果老爷知道自己偷了他碗里的肉,不用动刀子,眼睛一横,他面前的所有的出路都会成为绝路。满生害怕得想哭,又怕被人听到,他把嘴紧紧地贴在地皮上,潮湿的泥土味,叫他更加紧张,眼泪哗哗地往外流。他狠狠地啃了一口土喃喃自语道:“人是土命,土不亏人,土地爷爷,这一回我真的把天捅漏了!” 第十一章 装鬼 于铁疙瘩梦见自己在荒郊野外走着,一个黑影飘着跟在他身后,于铁疙瘩想跑,可是腿却不听他的话。身边的树,一棵棵从眼前掠过去,把他和黑影留在旷野中,黑影一点一点地飘近了,他两脚钉在地上一步也挪不动。他忽悠一下醒了,浑身大汗淋漓。睁开眼睛,四周模模糊糊一片,看到床边的围幔,明白自己是在床上。他侧过头想叫醒老婆,床角处的一块影阴引起他的注意,深黑的影子上叠着一个浅白的身影,长短胖瘦跟那吊死鬼相似,身影长发盖脸,两只手垂在身边。于铁疙瘩“嗷”地喊出了声。张氏被惊醒,一骨碌爬起来。 “他爹,你怎么了?” 于铁疙瘩出了一身黏汗,他呼吸急促,两眼瞪着门口。 “走了!走了!” 张氏回头看了一眼:“你做噩梦了吧?” “出去了。” “谁出去了?” “刘占荣。”于铁疙瘩气息奄奄地吐出来三个字。 听到死人的名字从丈夫的嘴里吐出来,张氏吓得往床里面缩,于铁疙瘩胸口憋闷,喉咙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响声,他抓住张氏的手,捏得她差点叫出声来。于铁疙瘩指着桌子上的药碗,张氏顾不上害怕了,跳下地热了药,匆匆灌进于铁疙瘩的嘴里。 孙元德和太白肚子饿,睡不着。傍晚的时候,孙元德煮过一锅粥,上面夹生下面糊了。太白拒绝吃,孙元德揪住衣领想揍他,太白扬着小脸看着他,阴森的眼神像只狼崽子,面对儿子的挑衅,孙元德怯了。老婆失踪以后,儿子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这是坐地虎那个恶婆娘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她嘴臭让他当众出丑,他的老婆也不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天不公,恶人没遭报应,反倒该吃吃该喝喝,馒头照样卖得红火。孙元德越想越生气,一骨碌坐起来,太白脸冲墙躺在那里没动,他听见父亲下地穿上鞋开门出去了。太白伸手拿过来床上摆着的针线篓子,里面放着一双母亲做的绣花鞋,一只做完了,一只还差一点没纳完鞋底。太白拿起那双鞋仔仔细细地看着。 坐地虎家黑着灯,孙元德用带来的一根铁钩慢慢拨开了门栓,蹑手蹑脚地进去。他在院子的四周仔细观察了一番,希望能找到藏尸的蛛丝马迹。窦三旺外出购粮没有回来,坐地虎跟儿子在屋里睡觉,她睡得很死,孙元德站在床头她都不知道。孙元德蹑手蹑脚地在屋里屋外走了一圈,他趴在地上仔细看青石砖有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金宝醒了,爬起来闭着眼睛下了床,跌跌撞撞走到外屋站在马桶前面撒尿。这泡尿很长,累得金宝差点睡着了。他摇晃了一下睁开眼睛,看见走廊的尽头影影绰绰一个人影站在那里。他一激灵打了一个冷战,剩下的半泡尿憋了回去。金宝撒腿往回跑,光脚踩在青石砖上发出“噼里啪啦”清脆的响声。他一个箭步跨到床上,惊醒了坐地虎。 “怎么了?”坐地虎问。 金宝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剩下的半泡尿全都尿在了床上。 “短命鬼!你怎么往床上尿?” 金宝哆哆嗦嗦地说:“外屋站着个人。” 坐地虎一听,下地点着油灯举着往外走。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马桶摆在地上,坐地虎把四个墙角处都查了一遍,连人影都没有。回到卧室她问儿子:“你看花眼了吧?” 金宝说:“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对面的墙角站着。” “男的女的?” “男的。” “穿什么衣服?” “黑长衫挽着白袖口,黑鞋白袜子。” 坐地虎愣了一会,叹了口气说:“你姥爷入敛的时候穿的就是这身衣服,那个人是你姥爷。他这是怪我这些年没给他烧纸送钱。” 听母亲这样说,金宝更害怕了,他死死地搂着母亲不撒手。 坐地虎说:“别怕,娘阳气盛,阴魂近不到娘跟前。” 外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金宝吓得叫了一声,坐地虎一把捂住他的嘴,她直起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碗橱里碗筷被挪动的声音,锅盖被掀开的声音。 坐地虎叫了声:“爹!” 她的声音很高,听上去让人头皮发奓,外屋静了下来。 坐地虎说:“爹,你走吧,明天我就给你送香烛烧纸钱。” 外屋的纺车响起来,坐地虎身上的汗毛立起来,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你走不走?不走我拿桃木棍子打你出去。” 外屋的动静越来越响,坐地虎不信邪,她跳到地上,拎着根棍子冲了出去。外间屋空无一人,两扇门大开着,纺车轮在“轰隆隆”地快速旋转着。坐地虎看到一个黑影朝院门跑去。 她叫了一声:“你给我站住!” 黑影拔门栓,因为紧张怎么也拔不开。坐地虎朝他跑过去,斜刺里一团斗大的黑影突然蹦着朝她冲过来,黑影的头上长着两只火红的眼睛。坐地虎猝不及防“嗷”地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黑影拔开门栓,夺门而出。坐地虎摔得眼前金星乱飞,她定神看,一大一小两个黑影都没有了。 院子里扔着一个秫结编的大簸箕,簸箕上面有两个洞,旁边扔着还没熄灭了的两根火绳。坐地虎恍然大悟,那黑影是人,他把簸箕顶在头上,两手举着火绳对着簸箕上的两个眼,装鬼吓唬自己。坐地虎一脚踩扁了簸箕,怒气冲冲地关了院门往回走。走到院墙下面,觉得有什么东西蹭在她的肩膀上,她侧头一看,是一只穿着绣花鞋的脚荡在她的脸旁。坐地虎两眼紧闭一声尖叫,她的叫声悠长凄厉,引得前街后街一片狗吠。太白阴着一张小脸坐在墙头上,他两只手撑着一条裤子,两个裤角各拴着一只母亲的鞋。左右邻居的灯纷纷亮了,太白收起来裤子塞在怀里,他跳下墙头悄无声息地跑了。 太白回到家刚上炕躺下,孙元德就回来了,他一声不响地上了炕,父子俩背靠背躺着,谁也不跟谁说话。 第十二章 陷害 清晨韩则林装起四五只农船,载了一干证人等,将朱永茂、刘岐等人锁在首船的船舱里,船行了十几里水路来到德庆县城。韩则林擂鼓鸣冤,等候大尹早衙升了堂。地方保人等先将呈子递上去。德庆县大尹展开呈子,细细看了一遍,见牵扯到三条人命,忙令差人押着地方等人前去把尸身盛敛了,调来相验。朱家人暂时押在牢里羁候。 朱家自有佃户报知,朱勉匆忙赶来,四下打听,他花了银子买通衙役,到监牢里探望父亲。朱永茂长吁短叹,说一切发生得太快猝不及防,眼下只能硬撑着把这场官司打下去了。 朱勉问:“这官司该如何应承?” 朱永茂说:“天塌下来还有四个金刚扛着呢,阎王拿人,牛头马面也还容人烧纸钱泼浆水,赶紧出钱打理一下。韩家出了人命,咱们朱家也出了人命,他们两命,我们一命。一命也是命。” 朱勉问:“咱们死了人?” 朱永茂说:“韩家人打翻了咱们的船,淹死了刘岐的老婆。” 朱勉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这刘岐光棍一条,从未娶过妻室。朱永茂伏在朱勉的耳边嘀咕了一阵,朱勉眨巴着眼睛看着朱永茂问:“爹,这样行吗?” 朱永茂说:“死马当活马医,眼下只有这一条路能走。” 朱勉明白这条人命在案子中的重要性,点头应允了父亲。按照父亲的吩咐,找人写了呈子状告韩家,说韩家人为了抢粮,打翻船只,淹死了刘岐之妻王氏。 德庆县大尹在堂上接了朱勉递上来的呈子,这时候尸棺也运到了岸上,大尹出牌找地方备办登场法物,并把韩则林、韩韬以及朱永茂等一行人通通押到验尸场。大尹宣布开棺验尸。仵作让官差帮忙将棺材中的死人搭出来,放在芦席上。 大尹说:“仔细验,若有粗心验不到的地方,小心本官打断你的狗腿。” 仵作连声答应,他掖衣襟挽袖子,猫腰从袜筒里抽出来象牙筷子,扭头对身边的官差说:“劳驾帮个忙,帮我把他的衣服脱了。” 官差帮忙把死人的衣服全部脱去,仵作端着一碗凉水,含了一口水“噗”地喷在死人身上。他一口一口前后喷了十碗水,这才弯下腰,手里拿着象牙筷子扒拉着尸体开始验尸,从头到尾,前身后身两腿两条胳膊全都仔细验看到了。 仵作验罢一处报一处:“邓恩,男,六十五,太阳穴处有伤,连带周围二寸有余,骨头粉碎,系属被钝物打击致死。田婆五十岁,头骨崩裂,脑髓漏尽,系属被钝物打击致死。其右肋骨骨折三根,实系暴力踢打所致。” 大尹紧锁着眉头仔细听着。 仵作验到了死者秦氏,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报告道:“刘岐之妻王氏,二十八岁,周身无伤,颈下有缢死的绳痕,此人是上吊致死的。” 大尹听到这里心中大惊,这事罗嗦了不成?他拿过来朱勉递上来的呈子仔细看了一遍,抬起头问:“这呈子上说刘岐之妻是翻船落水而死的,如何却又是上吊死的?” 听到大尹发问,朱永茂在下面连声喊冤:“老爷,刘岐之妻确实是翻船淹死的,在场的人都看见了,怎么会是缢死的?分明是这仵作人得了韩则林的银子,妄报老爷。” 大尹听此话,也惟恐韩则林暗中将尸体换了,急忙把刘岐传唤到堂问:“下面跪着的可是刘岐?” “是小人。” “你过去看看,那尸首可是你的妻子?” 刘岐走到棺木前看了一眼,回到堂前跪下说:“回老爷,确实是小人的妻子。” 大尹问:“你老婆怎么死的?” “回老爷,是昨天落水淹死的。” “怎么落的水?” “是韩家的人打上船来,船被踩翻了而落水而死。” “你可有子女?” “回老爷,小人福薄,没有后人。” 大尹看看跪在下面的刘岐,起身走到棺木前,把三具尸首逐一仔细验过。仵作所报的分毫不差。大尹暗自奇怪,他吩咐把棺木盖上封好,带回县衙重审。 大尹坐在轿上,一路眉头紧锁,回到县衙升了堂。命众犯跪在仪门外,传唤朱永茂上堂。 大尹说:“大胆朱永茂,你不但打死了邓恩和田婆,连这妇人也是被你谋害致死的!还不快从实招来?” 朱永茂心里着急,他叫了起来:“爷爷,这刘氏确实是被韩则林的家人打下水淹死的,地方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怎么会是被小人谋害致死的?爷爷若不信,问问刘岐。” 大尹喝道:“胡说!本官再蠢,也明白他跟你是一丘之貉!朱永茂,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用火炼不成钢。好言好语你听不进去,左右大刑伺候!” 公差闻令齐声答应,震得屋顶上往下掉灰。夹棍拿上堂来扔在朱永茂面前。朱永茂吓得浑身打颤真魂直冒,连连给大尹磕头。 大尹说:“把这个畜牲给我夹起来!” 当堂衙役扑上前来拉下朱永茂的鞋袜,把他的两腿套在夹棍里。 “拢绳!”大尹吼了一声。 官差们一声呐喊,把绳子拢上,朱永茂惨叫一声晕了过去。衙役拿过来一碗冷水照他的脸上一泼,朱永茂倒抽一口凉气,醒了过来。 大尹问他:“朱永茂,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朱永茂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听大尹这样问生怕他再用刑,连连叩头说:“老爷!青天大老爷!小人决不在你面前再说半句假话。这女尸确实不是刘岐的老婆,她是谁,小人也不知道。是前天夜里有人扔在小人船上的,小人只是想借尸讹诈韩家,并没有真的杀人。” 大尹录了口供,叫他跪在丹墀下。传进来刘岐问道:“死的这个妇人真的是你老婆吗?” 刘岐说:“正是小人的老婆。” 大尹点点头问:“既然是你老婆,那你说说,你是怎样把她弄死讹诈韩则林的?” 听到此话刘岐愣了一下说:“爷爷,我老婆是被韩则林家的人打下水淹死的,地方上的人都看见的,怎么会是我弄死的?” 大尹手里的惊堂木狠狠地拍在桌子上,他喝道:“该死的奴才,你冒认妻子,讹诈他人,你家主子已经招供,你还诡辩什么?左右,给我把他夹起来!” 听到要动刑,唬得刘岐紧紧夹着腿,惟恐心从暗道掉出来,既然家主已招供,自己为何舍命去扛?他把头磕得捣蒜一样。 “爷爷,小人是奴才,一切得听主子的吩咐,家主让小人认那死人为妻,小人只能遵命。这人命确实不是小人所害。” 大尹命他把女尸的来龙去脉细细地说了一遍,刘岐从发现有人偷船开始说起,说到下船收拾船舱看见女尸,直到定计讹诈韩则林,他所说的和朱永茂说的并没有出入。大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又问道:“就算这妇人不是你害死的,但是你冒尸为妻,讹诈他人也该罪加一等。” 刘岐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大尹问:“那田婆和邓恩可是你和家主打死的?” 听到这话,刘岐叫了起来:“爷爷,这两个人确实不是小人打死的,你就是用夹棍夹死小人,小人也不能应承这个罪名。” 大尹的眼睛在刘岐的脸上扫了一圈,吩咐衙役把他带下去跪在丹墀下面。大尹把韩则林和地方传上堂来问话。韩则林把朱永茂设赌局强占韩家地产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大尹听了很生气。朝廷三令五申禁赌,这个朱永茂不但违禁,还敢光天化日之下索要赌债,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韩则林说到朱永茂扛着尸首闯进他的家里,打死了两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韩则林说得泪如雨下,地方和保人也纷纷作证,韩则林说的情况完全属实。 大尹因为朱永茂借尸讹诈,已经心生三分厌恶,又因他设赌局强占地产,厌恶的情绪又增加了七分,免不得先入为主,这样的人渣能设局害人,就能动手杀人。 大尹重新把朱永茂传上堂来,百般逼问,朱永茂什么都承认就是不承认自己杀过人。大尹命衙役把朱永茂夹起来,朱永茂疼得死去活来,实在熬刑不过,心里想:“罢了,罢了,既然是死路一条,又何必叫他把腿夹断?还不如早点招认了,留下两条好腿,就是做冤死鬼到阴间去抢水喝,也比别的鬼跑得快一些。” 朱永茂屈打成招在供词上按了手印,大尹又赏了他和刘岐各四十大板,拟成斩罪,下在死囚牢里。其余十人,各打二十大板,三个充军,七个徒罪,各自下监。六个妇人,都是杖罪,发回原籍。河边那块田断给了韩则林。大尹随即发文给河对岸的平阳县,调查这具吊死女尸的来历。 第十三章 拉拢 这场夺地之争,韩则林大获全胜,欣喜若狂,骨头轻得差点飘起来。回到家里免不得和儿子韩韬喝上两杯酒庆祝一番。冯氏让满生做几个带荤腥的菜,彩荷帮厨。她剥鱼,择菜,洗菜,满生上灶,两个人谁也不看谁,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一起粘。彩荷把剪好的鱼放在案板上,切成段。满生把辣椒和鱼扔进锅里爆炒,铁锅里腾起呛人的烟气,彩荷从满生的身子后面挤过去又把窗子推开。两人身体相蹭,满生浑身颤抖不能自持,两手死死地扶住锅台。 彩荷提醒他说:“锅干了。” 满生往锅里倒了汤。 “放盐啊。” 满生晕头转向地抓了一把盐要往锅里扔,彩荷抓住他的手,满生疯了一样去抱她。彩荷闪开身子,从他的手里抠出来一半盐扔回到盐罐里。 “想齁死老爷啊?” 满生嗓子干裂得见火都能着了,他直着两眼,额头上沁出来的汗珠很快连成了片。 “看你,水里捞出来似的,怎么了?”彩荷拽下来汗巾递给他。 满生没有说话。 锅里的鱼瞪着一对白眼珠子,在浓香的汤里上下颠簸着身子。 满生说:“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别说倒头的话!” “我的魂掉到你身上了。” 彩荷收住笑容,瞪着眼睛看着满生,她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在“噗噗”地跳。 “我要娶你!”满生的语气狠巴巴的。 “你不想活了?” “老爷说,要把家产给我一股。” 彩荷吃了一惊,说:“吃了灯草灰了?怎么说得这么轻巧?好好的他为啥要掩门藏声地给你一股?你是阎王爷吗?” 满生说:“阎王爷好打点,小鬼难搪。老爷有把柄在我手里,惹着我,一句话就能让他的脑袋搬家,割地总比砍头强吧?” “老爷的啥把柄在你手里?” “这你就别管了,等那股家产分到手了,我用田产换你。” 彩荷听他说得离谱,“嘁”了一声说:“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手脚快点,老爷等着菜喝酒呢。” 红烧鱼、油豆腐面筋、爆炒童子鸡、辣椒炒鸡蛋,四个热菜摆在桌子上。韩则林对彩荷说:“把满生叫来,就说我让他来喝杯酒。” 彩荷的目光迟疑着,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韩韬催促道:“叫他快点。” 冯氏和儿媳妇瞪着眼睛看着韩家的两个男人,先是彩荷现在是满生,俩奴才轮番蹬着鼻子上脸,坐在主子的位置上。当爹的老糊涂了,做儿子的怎么也不清不白的? 韩则林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韩字,满生好歹是咱一门亲戚。” 老爷的态度让彩荷想起来满生在灶房里说的话。她心里一喜,小脸放出了光彩。彩荷走到桌子跟前,恭恭敬敬给韩家父子的杯子里满上了酒,低着头扭着细腰出去了。 冯氏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只知道这死丫头做事粗糙,针线活差,话不对口一张嘴能撅倒四面墙。这才几天?就长了本事,心眼亮得像开了天窗。不用问,是老爷给她开的窍。女人就是这样,只要开一窍,所有的窍就都开了。” 满生跟着彩荷走进了屋,他在厨房里的张扬和凶悍劲都没了,低着头,垂着眼睛,默默无声地跟在彩荷的身后,像她牵着的一只山羊。 韩则林和韩韬招呼满生在桌子旁边坐下,父子俩争着给他满酒。几杯酒下肚,韩则林有些忘形。 他问满生:“你说肉好吃?还是木头好吃?” 满生说:“当然肉好吃。” 韩则林说:“我们在这喝酒吃肉,他们在那吃夹棍。朱永茂怎么掐算,都没算到自己能吃牢饭。” 韩韬说:“他朱永茂的能耐比跳蚤大点,顶多算只蚂蚱。如果他那两下子是井绳,那我的耐性就是井水,井绳有多长,井水就有多深,井绳想探到井底?门都没有。满生,你说是不是?” “少东家说得对!” “喝酒!喝酒!” 韩氏父子和满生都把面前的酒喝了,彩荷过来给他们满酒。 韩则林问彩荷:“做针线活的时候是针跟着线走,还是线跟着针走?” 彩荷说:“回老爷,是线跟着针走。” 韩则林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咱们韩家是针,他们朱家是线,咱们扎到哪儿,他得缝到哪儿。他能将军来还得领军去,来,老爷赏你一杯酒。” “老爷,我不会喝酒。” “你别扫我的兴。” 彩荷无奈把酒喝进了肚子,她呛得咳了起来,急忙坐回到女眷的桌子上,搛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 冯氏白了她一眼小声说:“看看那吃相,眼珠子努出来有二指长,小心掉汤碗里。” 韩韬媳妇差点笑出来,她用袖子捂住嘴,忠儿和旺儿“呵呵”笑起来。满生心里生气又不敢表现出来,韩家父子的威风他已经彻底领教了,他们四只眼睛一横,你眼前所有的出路都会成为绝路。酒让满生的脑子迟钝起来,嘴变成了盛水的缸,东家赏一杯他肚子里就进一杯,他越喝脸越白,越喝话越硬。 韩则林笑眯眯地看着满生说:“满生,酒量不错,是不是经常在厨房偷着喝?” 满生说:“偷着喝凉水吧,厨房里哪有酒?” 韩韬说:“老话说,貌不亏人,满生凭你的面相,偷也偷个财主来。” 听到父子俩“偷”字不离口,满生心惊肉跳,酒化作冷汗跑出来一半。另一半酒在满生的肚子里作怪,他大画轴里裹小画轴,话里套着话:“三条腿的蛤蟆稀罕,两条腿的人要千取万。老爷为啥对我好?我心里明白,我不会干没起子的事。狗还知道衔环结草呢,老爷养活我这么多年我不能连只狗都不如。” 听他这样说,韩则林满意地哼了一声:“满生刚来咱们家的时候,饿得口臭牙黄的,看看现在多出息。” 冯氏看不出来满生哪出息了,她顺着丈夫说:“好酒酿才能做出好酒来,他一朵花刚结果,甜在后面呢。” 韩则林说:“我目不识丁,连自己的姓都画不上来,可是我知道,‘好’这个字认人,你若是连连不好,这个好就走了,再烧香拜佛都求不回来。” 满生连连称是,他说:“人在做,天在看,天地良心,老爷的意思我懂,我不能大小易位,鞋帽倒置。”韩韬倒了杯酒给满生,满生看看韩则林说。 韩则林说:“熟不究理,喝吧,喝吧。” 满生一饮而尽。 韩则林把自己杯里的酒也喝了,他说:“稻子进场院不算完,踩在地里的稻穗也要赶紧拾回来。” “爹,你天天侍弄地怎么就不烦呢?” 韩则林说:“你天天吃饭烦么?” “天天吃肉才不烦。” “谁不知道肉好吃?若不是为你们,依我的性子,一口气把家业吃它个米干面净才好。” 酒把彩荷的脸染成了一块红布,欢快从眉眼中漾出来,她偷眼看看满生,又看看老爷。 韩则林说:“过去只要有人雇我扛活,我就高兴得跟过年似的,砍柴、耪地、收割、黑汗白流从来不惜气力。现在守着自家的地自家的粮仓,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韩韬说:“都是六叔闹的。” “可不是。”冯氏帮腔。 韩则林说:“王八蛋两腿一蹬走了,丢下的烂摊子我得收拾,省了一辈子,自己掂斤播两舍不得用,算算这几十年我花在他身上的钱都能打一个银人出来了。” 韩韬说:“硬撅撅的银人中什么用?六叔可是活宝,站在奈何桥上装鬼收钱他都做得像模像样。是一个‘赌’字把他害了。” 冯氏说:“搭上自己的命不说,还要搭上别人的命,看他下辈子怎么托生。” 满生说:“真能另托生才新鲜呢。人都是为嘴活着,邓恩嘴馋,要是看见桌子上好菜好饭,非从棺材里站起来不可。” 一句话说得屋子里的人汗毛倒竖,韩则林鼻子头哆嗦了一下,鼻涕眼泪流了出来,他直愣愣地看着桌子上的碟子碗,扯着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 冯氏慌了:“他爹,你这是干啥?” 韩韬憋着一肚子的火,使劲推了一下满生的脑袋:“蠢猪,一天的高兴让你给败了个精光。” 满生的头撞在桌子上,震得桌子上的碟子和碗都蹦了起来,满生觉得脑袋木木的滋味很怪,他两只手抱着脑袋哼唧道:“哎呦!哎呦!没看见老少东家都在冲我嚷吗?你们就别再嚷了。” 冯氏小心翼翼地问:“他们是谁?” “死鬼活鬼一起冲我嚷,吵得人脑袋快炸了!”满生低声呻吟。 屋子里的人听他这样说不由得心里发冷。 满生头疼欲裂,他用脑袋一下一下地撞桌子,边撞嘴里边嘀咕:“狗在跑,鸟在飞,凶死的人变成了鬼……” 韩韬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子,打得满生脑袋荡过去又荡回来,满生“嘎嘎”笑起来,他笑得满脸眼泪气都喘不匀了。韩韬出去了一趟,回来把手里的一个黑颜色的小丸子塞到满生的嘴里,满生往出吐,他不让,用手死死地捂着满生的嘴。 “在舌头下面含着解酒。”他说。 “给我一丸。”韩则林说。 “这药丸劲大,爹的身子骨扛不住。” 韩则林不高兴了,说:“八百亩地我都能扛起来,还扛不住一粒药丸子?”他站起来身子一晃又跌坐在椅子上。 冯氏伸手去搀他,韩则林甩开她的手不让搀。 “韬儿扶你爹回屋。”冯氏叫儿子。 韩韬说:“爹,我背你回去。” 韩则林摆摆手不让背。 韩韬走到韩则林跟前猫下腰说:“爹,我山都背了,不差你这点分量。” 韩韬把韩则林背回了上房,冯氏让彩荷把满生搀回到厨房去。彩荷倒水给满生擦洗,满生打盹,头撞着了墙上,激灵一下醒过来。肚子里的酒气叫他难以忍受,想吐,一张嘴舌头下面含着的小黑丸掉了出来。他拣起来掰开仔细看了一眼,冲到灶坑跟前,差一点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人浊了运,羊粪蛋都能从嘴里掉出来。” “是少东家给你塞的。”彩荷忍俊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满生气得要命,大骂道:“明天他撞到我手里,我倒吊着他刷井。” 彩荷说:“有胆你去指着他鼻子骂。” 满生:“连那老狗算上,我吊他一双。” 他拿起案板上放着的那个葫芦给彩荷看。 “你看好了!” 彩荷一眼认出来是老爷,先是一惊随后大笑起来。 满生抬手给了干葫芦一个耳光子:“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 彩荷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捂着肚子直喊“哎呦!” 满生左右开弓,疯了一样扇葫芦的耳光。葫芦被抽得转了两圈摔在地上碎了,满生跳着脚跺着地上的碎葫芦片,声嘶力竭地骂着:“踩死你个老王八!我踩死你个老王八!” 彩荷被他疯癫的模样吓住了,笑声卡在了喉咙里。 第十四章 勒索 泥河对岸的平阳县乱了,财主朱永茂和仆人刘岐被下了德庆县的大狱,跟着前去抢收的佃户们不论男女全都受到了重罚,挨板子的,仗责的,被罚去充军的,每一户家里都有啼哭声。想哭的人还有王老蔫,自从那天门口移尸之后,店小二就从奴才翻到了主子的位置上,嗓门大调门高,吆五喝六讨厌之极。原来懒还找个借口,现在日上三竿都不肯往起爬。王老蔫年纪大了,彭氏又是个女人,店里七长八短的活等在那,他就是不伸手。王老蔫说一句,店小二有十句话在嘴里排着队等着还回去。王老蔫急了让他卷铺盖走人,店小二扔出来的话比他硬梆,他说:“也不打听打听是谁卖的胡琴你就拉起来了?付一年的工钱再加五十两白银我马上走人,否则,谁也别过安生日子。” 店小二前世是只啄木鸟,尖嘴在树上一啄,就知道哪儿有虫。他叨住王老蔫的心病不撒嘴,王老蔫退一尺,店小二进一丈。王老蔫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不出来一个稳妥的法子对付店小二。想着想着迷糊着了,早上起来脑袋像套了紧箍咒一样,昏昏沉沉的懒得应付店里的生意,他赶着驴到集上去了。 彭氏一个人在后厨里忙着切肉择菜,店小二晃晃悠悠地进来,在橱里翻着找吃的。彭氏当没他这么个人,垂着眼皮“咣咣”地剁着肉馅。 店小二说:“早饭呢?” 彭氏说:“吃完了。” “一点儿没剩?” “怕馊倒了。” 店小二“嘿”了一声说:“大娘是生我的气?还是生东家的气?” 彭氏说:“忙得快去阴曹地府点卯了,哪有闲空生气。” “叫我啊!” “用不起你。” “大娘,三两吊钱就把你撑得肚皮朝天了?” “万事都有个定数,事由天定,你说了不算。” “那是,一人有福拖带满屋,凭大娘的面相,我吃不了亏。” “你别折了我的草料!我受的是父母骨血,仗的是天地养活,不像你拉口子要见血,刨树要断根,不把主子逼上绝路你枉来人世一回。” “定是东家没让大娘尽兴,大娘才把我当蒸笼撒气。”店小二嬉皮笑脸。 彭氏厉声喝道:“别在这喝神断鬼,你吃人稀的拿人干的,走到哪都是个站着的奴才。” “看山的就要烧那山上的柴,我跟大娘讨银两就是想脱了奴才的坯子。” 彭氏冷笑:“横财不富穷人命。” 店小二说:“富不了我也要霸着路口不准别人走。” “靴里靴袜里袜的,你不要在这里跟我胡搅。” “一个槽上不能拴两头叫驴,我早晚是要走的。凭大娘的相貌人才,守着东家这截糟烂木头我都替你叫屈。” 彭氏骂道:“你带着一个指头的牙刷,两个指头的筷子,三个指头的抿子,四个指头的木梳,却死活不肯做五个指头伸手的事。” 店小二说:“大娘要我给你梳头吗?” 彭氏啐了他一口转过身去,店小二伸手去扳彭氏的脸,彭氏一个嘴巴子抡过来,被小二半空中死死地抓住了手腕,顺势一拽彭氏扑进了他的怀里,彭氏拼命挣扎,店小二就是不放手。 放屁打饱嗝碰了点,王老蔫从外面回来看了个正着,他冲进屋跟店小二撕打起来。五十多岁的人哪是店小二的对手?被一掌推倒摔在地上,他爬起来一头向店小二的肚子上撞去,店小二回手一拳打了他个满天星。王老蔫瘫在地上半天没捯过气来,眼睁睁地看着店小二甩着膀子晃出去了。这才是犯夜的拿住了巡夜的,王老蔫和彭氏气得一晚上谁也没睡着,眼巴巴地看着月亮怎么掉下去,太阳怎么爬上来。 店小二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把店里店外清扫得干干净净的。王老蔫青着一只眼圈进了店,看见店小二什么话都没说,他把店小二摘下来的栅板一块一块全部按上后转身出去了。店小二想问没敢开口,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找到了彭氏,他问:“今儿不开张了?” 彭氏说:“不开了。” “为啥?” “不为啥。” “世上哪有不为啥的事?” 彭氏不说话里里外外一趟一趟走个不停,店小二靠在墙边看着,这女人冷眼看不打眼但是禁得住看,柳叶藏花给点儿风满眼睛都是景致。 店小二问:“东家干啥去了?” “摸牌。” “想得开!” 彭氏收拾完了,拿着针线笸箩坐在门口缝衣服,太阳照在身上懒洋洋的,她不时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墙角愣神。店小二想,女人天生水性杨花,眼皮子浅,过去她不上手,一是怕被人撞见,二是没有尝到甜头,尝到甜味果子里的虫子自己就会钻出来。人怕眼里有火,店小二眼里动了火,左看右看,怎么看彭氏的眼神和举动都是在有意撩拨他。 店小二叫了声:“大娘。” 彭氏麻耷着眼皮不看他。 店小二问:“生我的气了?” “你又不是我儿,我犯不着跟你生气。” “大娘的嘴像刀子。” “一刀剜去五十两银子的是你。” “枉担虚名。” 彭氏不说话,眯着眼睛对着太阳光穿针,连着两下都没穿过去。 店小二说:“我给你穿。” 彭氏手一甩说:“我还没老眼昏花。” “那是,大娘春心正盛,大爷血脉已衰。” 彭氏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话不是你应该说的。” “活着为人,死了为神,你跟他连个子孙都落不下,百年之后,谁给你上坟烧纸?” 他的话触动了彭氏的心事,一针走偏差点扎在指头上。 店小二叫了一声:“大娘!” “我没死不用你叫魂。” 店小二叹了一口气说:“要是能跟大娘有半天的恩爱,‘救命的菩萨’我不惜念上它一万遍。” “我不是菩萨,念经给我听没用。” “以后我手脚勤快点儿。” “那是你应该的。” 店小二看着她咬了一下牙说:“年底我少要你十两银子。” “我这么不值钱?” “二十两。”店小二狠了狠心说。 “五十两!”彭氏的口气很坚决。 “大娘,你这才是狮子大开口。” 彭氏说:“我在娘家恪守闺训,嫁过来也未败坏过门风,我这一身的清白不值五十两银子吗?再说了,这五十两银子是你跟我要过去又还回来的,我吃亏你不吃亏。” 店小二被她说得有些犯懵,眨巴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反过味儿来了。 “你是吃亏的人?上回求你买布帮我做件衣服,布买了,裁剪得也很合身,你还用剩下的布给王老蔫做了一双鞋。” 彭氏笑了,说:“那点布头抵不过我的手工钱。” 店小二说:“大娘,你眉毛会说话,头发都是空的,谁叫我喜欢你呢?便宜给你占我不心疼!” 听他说得痛快,彭氏反倒较起了真,她要小二进屋给她立字据。店小二欲火攻心,按照她的意思匆匆写下了字据。彭氏要他按手印,店小二不干,说:“睡了再按手印,若是现在按了,你不跟我睡,我就赔大发了。” 彭氏说:“我跟你睡了你不给按手印,我不但赔了钱还赔了一世的清白。” 店小二赌咒发誓说:“你不信我,我这就给你咬个血牙印出来。” 彭氏说:“咬出血直接按在字据上。” 店小二一怔说:“大娘是条活鱼,一抓满手滑。” 彭氏冷笑了一声说:“哄你傻爹也就罢了,怎么连我这不戴帽子的女人也哄?” 店小二赌咒发誓,彭氏只认字据不认话,两个各自一条舌头搅和不清。彭氏不再逼他,把字据折起来揣进怀里,说:“想好了叫我,我去把领口上的那朵花绣出来。” 彭氏抬脚往外走,店小二扯住了她,嬉皮笑脸地说:“胡萝卜就烧酒仗个干脆。” 彭氏一下翻了脸,从怀里抽出剪子:“你要我剪了你?还是捅了我自己?” 看彭氏不像是开玩笑,店小二忙松开手说:“大娘,你干啥这么认真?” “事关钱财,不能马虎。” 店小二让了一步,他说:“你脱了衣服,我就按手印。” 彭氏说:“你先脱,你脱了我就脱。” 看到彭氏妥协了,店小二顾不上多想,心急火燎地脱衣服,他脱一件扔一件,扔得很准,每一件都落在彭氏脚下。这时候院门被“咣咣”地擂响了,王老蔫在门外面扯着嗓子大声喊:“大白天的插什么门?快开门!” 彭氏吓得一哆嗦,慌了手脚满地打转,她冲店小二说:“你快出去!” “祖宗,我出不去了!” “开门啊!你耳朵聋了?”王老蔫越喊声音越高。 彭氏不敢拖延,撩着衣裙跑出去,跑了半截想起什么又急匆匆地跑回来,屋里空着,店小二不知道躲到哪去了,脱下来的衣服还扔在地上。彭氏急忙把衣服卷成一团,塞在门外的柴火垛里。她出去打开了院门,王老蔫走进来,他身后跟着李十万和四个小伙子,一行人直接进了上房。彭氏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王老蔫指着地上的躺柜说:“抬走吧!” 彭氏问:“抬哪去?” 李十万说:“老蔫输了钱把躺柜押给我了。” 听到这话,彭氏急了,说:“这是我娘家的陪嫁!” “押给他,先押给他,一两天就赎回来。”王老蔫说。 彭氏哭着骂道:“横肚肠,烂心肝,短命贼种!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嫁给你十几年,我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得到的就是这个结果?” 王老蔫火了,梗着脖子骂道:“贼婆娘!你连朵花都开不出来,还想结果?我五十岁的人了,就是日日快活,到八十岁也只有三十年了,大半辈子辛辛苦苦挣了这些家底,身后却没有个儿子来继承香火。你苦还是我苦?再啰唆,我把你拎着腿到集上卖了!” 王老蔫从来没这样对她说过话,彭氏吓得噤了声。 李十万说:“街里街坊的,嫂子,我也不想要你的陪嫁,你要是有私房钱就把柜子赎回去。” 彭氏抹干眼泪问:“多少钱?” “三十两。” 王老蔫脖子一拧瞪着李十万问:“不是二十两吗?” 李十万说:“一时一个价,连本带利长了。” 王老蔫急了:“李十万你就是阎王也不能乱索屈死鬼。” “三十五两了!不赎还往上长。” “他娘的我还不赎了,有本事你烧了它!” “这是你说的,别以为我不敢烧!伙计们,给我往坟茔地里抬,我把这躺柜当棺材,烧给我那找不着尸首的看家狗!” “你烧!不烧你就是我的重孙!” 四个小伙子用绳索套住柜子的两头,把杠子塞进绳索中,屈腿猫腰把杠子放在了肩上,彭氏急了一屁股坐在躺柜上。王老蔫把她拉下来,她又扑过去趴在躺柜上。王老蔫把她拽起来,对李十万大声喊:“滚!赶紧滚!” 四个小伙子就要往起抬柜子。 彭氏说:“他把柜子押给你了,你把柜子里面的东西给我留下!” 李十万说:“他把柜子里的东西也全都押上了。” 彭氏气得脸都白了,她怕丢了柜子里面的东西,急忙拿了把锁把柜子锁上了,四个后生吆喝了一声把躺柜抬了起来。 其中一个叫道:“娘哎!这柜子怎么这么沉?” 李十万说:“金银细软能不沉吗?赶紧走!” 四个小伙子抬着躺柜急匆匆地往外走,彭氏连哭带喊地追了出去,王老蔫拉她,彭氏疯了一样跟他撕扯。 王老蔫说:“你哭个啥劲?他还真能把那柜子烧了啊?” 李十万说:“我的柜子,我想烧就烧!” 王老蔫说:“我还真不信你敢把柜子点火烧了!你是真敢烧,以后我追着你叫爷爷。” 听他这样说,李十万索性在路边的店里买了一大包香烛纸钱拎在手里。他说:“你还是管我那只死狗叫爷爷吧。” 王老蔫气得七窍生烟,追着李十万骂,李十万边还嘴边大把地撒纸钱,纸钱落了王老蔫一头一身。他跑不动了,坐在路边喘粗气,眼看着李十万等人越走越远,朝坟茔的方向去了。 到了坟茔地,四个后生把躺柜放下,李十万扭头往来的方向看。看到王老蔫没有跟上来,他说:“老东西,你以为我真的不敢烧啊?给我抱柴火架火堆。” 店小二躺在柜子里,柜子缝隙里透进来微弱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紧紧地闭着眼睛,眼皮“簌簌”地抖着。 后生们把柜子架在堆好的柴堆上,李十万掏出来火镰一下一下地打火,一连好几下都没打着。 “大叔,真烧啊!”一个后生问。 “烧!” “可惜了!” “要不你赎回去?” “我哪来的钱?” “那就别废话!” 李十万接着打火镰,连着打了十几下,每一下都砸在店小二的心上。他听到“噗”的一声,又听到李十万说:“着了。”他听到树枝燃着“噼噼啪啪”的响声,大块粗壮的木头投进火里,火越烧越大的声音。店小二浑身燥热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脸上豆大的汗珠水一样地流了下来。他恐惧万分,“咣咣咣”拼命地敲着躺柜板。 外面的人都听到柜子里面的声音,“呼啦”一下围了过来。李十万大声问:“谁在里面?” “爷爷,是我!” “你是谁?” “王家酒馆的店小二。” “钻在这里干啥?” “我一时贪心想偷主家的东西,被堵在了里面了。” “待着吧。” “爷爷饶命!” “咋个饶法?” “我给你银子?” “多少?” “五两。” “屁崩的两个钱!不怕脏了嘴?” “我把我一年的工钱都给你!” “多少?” “十两。” “再加五十两。” “爷爷我没有那么多银子。” “抬你去官府换银子。” “爷爷饶命!” “凭啥饶?” “我给你银子。” “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你写好,我按手印就是。” “灭火,赶紧把火弄灭了!” 店小二听到众人七手八脚灭火的声音,他浑身上下泄了劲,瘫软在那里。 李十万捅开锁子,柜盖掀开一条缝,一只汗津津的手从缝隙里伸出来,李十万抓住他的手,把他的大拇指按在红印泥里蘸了一下,清清楚楚地按在一张字据上。 李十万说:“出来吧。” “爷爷,我出不去。” “为啥?” 店小二半天不响,李十万掀开躺柜盖,看到店小二赤身露体水淋淋地蜷在躺柜里。 李十万吓了一跳问:“你娘刚把你生出来吗?” 店小二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地用胳膊挡着脸说:“求爷爷可怜,借件衣服给我遮丑!” “送你了,十吊钱。” 店小二在字据上又添了十吊钱,李十万脱了件衣服扔给他,又叫一个后生脱了条外裤给他。店小二羞愧难当,匆匆穿上衣服兔子一样地跑了。李十万把躺柜锁好,重新抬回到王老蔫家。彭氏正在和王老蔫闹别扭,看到躺柜回来了,马上撇开王老蔫扑了过来。 王老蔫说:“刚才我说什么来着?他怎么抬走,就得怎么给我抬回来。” 李十万说:“一路上我琢磨来着,躺柜是嫂子的陪嫁,你背了债凭啥让嫂子赔?对不住嫂子的事我不能干。嫂子你打开看一看,点点里面的东西少了没少?” 彭氏打开锁子,看了一眼里面说:“一件没少都在。” 李十万说:“老蔫,有尿性再跟我赌一把,赢了咱俩的事一笔勾销。” “还赌啊?”彭氏急了。 李十万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们小赌。” 王老蔫兴冲冲地跟着他走了,彭氏叫了两声没叫回来,撅着嘴提着篮子买菜去了。 店小二老鼠一样从外面蹿回来了,溜进自己的房间,看到他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枕头边上。他脱下李十万的衣服,把自己的衣服穿好。这时候他觉出了冷,浑身上下颤抖不止。这件事不对,从头到尾虽然每个卡口都严丝合缝的,可是味儿不对。他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回忆着,关键环节在躺柜那里。他气急败坏地进了上房,躺柜立在墙边,锃亮的油漆面映出来店小二变了形的身影。他蹲在躺柜跟前用手仔仔细细地摸了一下,躺柜上和手上没有一点烟熏火烧过的黑灰。店小二的怀里像抱了一块冰,寒气顺着头冒出来,他上牙打下牙,嘴里一通乱响。这不是躺柜,是一口陷阱,他两眼一闭,想都没想就跳进去了,绿帽子没给店掌柜的戴成,反倒让别人看见了自己的光腚。五十两银子没了,还搭上了一年的工钱,偷鸡不成蚀把米,店小二撞死的心都有了。 第十五章 诈尸 于铁疙瘩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任何微小的声响都会吓得他浑身哆嗦。张氏四处求医问药,不见起色。一日张氏找来一个阴阳先生,先生围着于铁疙瘩转了两圈说:“令夫病症很重,冤魂缠绕不离身。” 张氏“扑通”一声给阴阳先生跪下了:“先生救他一命!” “大嫂请起,听我开方。” 张氏爬起来恭恭敬敬地看着阴阳先生。 阴阳先生说:“你去买黄裱纸一张,新笔一管,朱砂二两,白芨一块,我画几道灵符将冤魂赶走,病人即刻身安。” 灵符贴在家里,于铁疙瘩的病情一点都不见减轻,终日神神鬼鬼嘴里念叨不休。 阴阳先生说:“撞着鬼了得冲一冲。” 张氏问:“怎么冲?” 阴阳先生说:“出了街口往西边走,走九九八十一步,见到什么草就捡回来,煎了喝了。” 张氏搀着拄着棍子的于铁疙瘩走出街口,往西走了八十一步,地上光秃秃的连根草都没有。 于铁疙瘩急了,说:“哪有什么草?” 张氏说:“看见什么捡什么吧。” 于铁疙瘩说:“看见狗屎我也捡回家去熬汤喝?” “不要抬杠。” 心跳得难受,于铁疙瘩把棍子一头顶在树干上,一头顶在自己的心口上,低着头闭着眼睛喘息着。 张氏说:“都说走百步捡百草治百病,咱们再往前走几步凑成百步吧。” 于铁疙瘩求生心切,咬着牙走到了一百步,夫妻俩全愣住了,几枚鬼钱醒目地躺在地上。这纸钱是刚才李十万扔的顺风飘到了这里。于铁疙瘩心里害怕,他焦躁地挥着手命令老婆说:“烧了它!烧了它!” 张氏说:“这纸钱不是自己家人的物件,不能烧,一烧还不知道烧出什么祸害来。” 起风了,天也跟着阴了下来,风吹得树叶“嘎啦嘎啦”地响。 于铁疙瘩说:“这是鬼拍手,人碰上鬼拍手准没好事。”。 张氏说:“别自己吓自己。” 于铁疙瘩说:“不是我吓自己,是鬼在吓我。我走到哪鬼跟到哪,这还有个屁好?不捡了,赶紧回家!” 于铁疙瘩转身要走,一阵旋风吹过来,一枚烂纸钱飞起来贴在于铁疙瘩的腿上,他抖了两下没抖掉,心“砰砰”跳了两下,就不跳了。脑袋突然轻了,他张着嘴瞪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前面,鸟在飞,虫在跑,树枝朝一面倒,于铁疙瘩觉得自己的身体越缩越小,“噗”的一声,掉进了黑洞里。他白眼球往上翻,“扑通”一声躺在了地上。张氏的尖叫声传出去很远,令人毛骨悚然。等镇上的人帮忙把于铁疙瘩弄回家去,于铁疙瘩躺在床上手臂拍击着床沿,口里断断续续发出赌博的呼喊声。张氏哭着劝他:“这样气喘劳神,何苦呢?”于铁疙瘩说:“刘占荣在床前同我一起掷骰子,只是你看不见罢了。” 说完就昏迷了,张氏吓得浑身颤抖,想去叫人,这又离不开。于铁疙瘩醒过来,手哆嗦着伸向老婆说:“阴间的赌神,手下赌鬼几千,他靠抽头发财,我属他管,你替我还了赌债,他就放我回阳间。快烧纸钱,替我还赌债。”话说完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张氏边哭号边烧纸钱,于铁疙瘩吐出最后一口气呜呼哀哉了。 于铁疙瘩是外乡人,在镇子上没有亲戚,儿子小还在怀里抱着,张氏哭软了身子,没有一点主张。于铁疙瘩的丧事只能靠邻里们帮忙张罗。李十万是个裂口子,天生好管个闲事,加上两人经常在一张牌桌上赌钱,关系比别人近,帮忙处理丧事最自然不过。 他出头给于铁疙瘩买了棺材,做了寿衣,又张罗人给死人守灵。他选中了杂货店的老板赵福,赵福的家眷在乡下,晚上是正儿巴经的闲人。另外又选了两个没有家室的毛头小伙子。 赵福本来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秦氏失踪以后,他更不愿意张口了。终日无精打采,魂不守舍,杂货店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这样想:如果那天我不说绝情的话,她就不会绝望,如果那天我答应了她,她也不会一去不回头。赵福觉得秦氏不是走了,是死了,死在一个很憋屈的地方。一个“死”字闷在脑袋里,他看人的眼光都变了,再好看的女人在他眼睛里也是一缕冤魂。李十万请他去给于铁疙瘩守灵,他没有推托去了。四个活人守着一个死人,总比一个活人想着一个死人要好过许多。他从店里带去了一坛子酒,李十万从家里带来了几样小菜,四个人在灵床旁边支起来桌子,喝着酒守着灵。说是给死人守灵,可是谁也不愿意挨着死人坐着。李十万是个好赌之徒,他说:“咱们四个看牌,不来钱,谁输了,谁挨着于铁疙瘩坐。”两个小伙子马上举手赞成,赵福也跟着应了,守着不说话的死人,谁都愿意热闹一点,这样阴气才不会上身。李十万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来一副牌摆在桌子上,四个人玩了起来。赵福本来就不会玩,加上心情不好,手气异常地臭,几圈下来他几乎没动窝,一直坐在于铁疙瘩的身边。李十万不停地劝大家喝酒,赵福不善酒,一杯下肚,带起来一溜火苗,烧得他周身发软,他听到血在脑门子上跳。一坛子酒喝光了,赵福赢了李十万,换坐在他的位置上。李十万把褡裢摘下来挂在椅子背上,他在椅子上蹲好,回头冲躺在灵床上的于铁疙瘩说:“老实躺着,不许偷看我的牌。” 李十万跟于铁疙瘩说话的口气亲热随便,好像他是他正在睡觉的亲兄弟。酒真是个好东西,它让赵福心绪活泛起来。如果床上躺着的不是于铁疙瘩是秦氏,看见自己为她守灵,她会原谅自己吗?赵福看着对面的灵床,好像在等床上的人回答他。他瞪得两眼发花,恍惚看见秦氏掀开蒙脸纸冲他嫣然一笑,赵福哆嗦了一下,手里的牌“稀哩哗啦”地掉在牌桌上。赵福使劲眨了两下眼睛,他见李十万正瞪着两只小眼睛看着他。 “睡着了?天闷得厉害,像是要下雨,你回一下手把窗子推开吧。” 赵福推窗子的时候偷着瞥了一眼灵床,于铁疙瘩盖着蒙脸纸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窗子开了,风进了屋,桌子上的灯忽悠了几下灭了,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赵福周身发紧,头皮发乍,“啪”的一声响,赵福哆嗦了一下,火镰微弱的光照在李十万的脸上,半明半暗鬼一样地瘆人。火镰不好使,打了几下才着。李十万点着了油灯,把油捻往亮挑了挑。四个人又摸起了牌,只是气氛大不一样了。赵福手里摸着牌,抬头看了一眼躺在李十万身后的于铁疙瘩,他看到死人脸上的蒙脸纸动了一下。赵福脊背发紧,鸡皮疙瘩爬满了脖子,喝进去的酒化作冷汗冒了出来。他举着牌僵在了那里,蒙脸纸越动越厉害,飘起来落下去又飘起来。 “快出牌!”李十万督促他。 赵福看着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身边的两个后生顺着他的眼神往李十万的身后看,于铁疙瘩脸上的纸,随着“呼呼”的喘息声越飘越高。李十万听到了动静顺着声响回头看了一眼,他毛发倒竖,“腾”的一声蹦到了桌子上。桌上的杯碟“噼噼啪啪”地碎了。赵福本来已经魂飞魄散,李十万一跳,眼前黑影一闪,他一头撞碎窗子跳了出去,脸被窗棂上的碎木头茬划破了都没察觉。赵福疯了一样跑到院外,他不知道自己跑得有多快,只听耳边“呼呼”的风响。身后有人叫,他不敢回头,脚步声追上来了,赵福头昏眼花,腿像踩进了棉花堆里,他往前跑,脚下的路往后拉他。他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出现了幻觉,他看见秦氏满脸泪痕飞一样地追上来,伸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肩头。赵福扯开嗓子狼一样嗥叫了起来。“啪”的一声,他脸上狠狠地挨了一个嘴巴子,打得他一口牙都松动了。赵福“扑通”一声跪下了“咣咣”地磕头。 “饶命!夫人饶命!” 打他的人“扑哧”一声笑了,听到是男人的声音,赵福更是磕头如捣蒜:“干爷爷,饶了我!你饶了我吧!” “你他娘的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 赵福壮着胆子睁开眼睛,看见李十万蹲在他跟前喘着粗气。他“扑通”一声躺在地上。 “起来!” 李十万往起拉赵福,赵福的腿硬成了铁棍,转不过弯来,李十万在他的腿肚子上狠狠地踹了一脚,赵福憋在胸口的气吐了出来。李十万一屁股坐在他的对面。 “那么喊你,你怎么不站住?” “以为是鬼在追我。” “人碰到鬼千年不遇,若真让你碰到了,那是你的造化。” “既是造化你还跑什么?” “你一头撞出去,动静大得把人的魂都惊飞了,谁还顾得上细想?你一跳窗子,那俩小子也跟着出去了,我跑出去了又觉得不对,看都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瞎跑什么?又看见你疯了一样往河边跑,怕你稀里糊涂扎到河里,这不才追上来。” 赵福摸摸还麻着的半边脸说:“你下手太狠。” “不狠点儿你该魔障了,走,回去吧。” “我不回去。”赵福的态度很坚决。 李十万硬拽着他往回走,他说:“我的褡裢落在屋里了,里面有值钱的东西。” 赵福挣扎着不去,他说:“打死我,我也不回去了!” 李十万说:“多阳气盛,咱俩把那俩小子也找回来。我还不信四个大活人收拾不了一个死人。” 赵福蹲在地上,任他说破了嘴也不动地方,李十万无奈,只得自己回去。 镇上的人听说于铁疙瘩诈尸了,聚集在街口,七嘴八舌说人遭了横死,或者死的时候有一口气结着就变成鬼。于铁疙瘩不是横死,肯定是有一口恶气闷在心里了,否则不会死了也不饶人。张氏心里害怕,除了哭,拿不出来一点主意。有人找阴阳先生画了符,李十万手里拿着五谷粮食身后跟着十多个小伙子一路撒着五谷念着咒,围着于铁疙瘩家绕了三圈后进了门。灵位上的油灯亮着,死人在灵床上躺着,只是蒙脸纸落在了地上。李十万看到了自己的褡裢在地上扔着,他捡起来急忙伸手去掏里面的东西。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李十万一屁股坐在地上,翻着白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和他一同守灵的后生急忙掐他的人中,李十万喘上来这口气,瘫软在地上。 镇上的人问他丢了什么。 李十万抖着薄嘴唇说:“搭链里有二十两纹银,和一张六十两纹银的字据。” 听说丢了东西,屋子里的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天地有知,死者有灵。谁拿了谁自己心里清楚。” “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 “李十万,别在这里空打山门,想一想你得罪过谁?” 头上的汗流进了眼睛,李十万呲牙咧嘴地站在那儿想不出来眉目,因为赌,他得罪的人不少,扒拉脑袋点一点,没有谁吃了豹子胆敢在这个地方对他下手。 第十六章 画押 王老蔫和彭氏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同以往一样指使店小二干这干那,店小二吃了个闷心亏恨不得一刀一刀地剐了这两口子。听到于铁疙瘩死了,李十万张罗人晚上给他守灵。店小二找了空子溜进灵堂,钻到灵床下面,一直躺到天黑。他们一圈一圈地打牌,李十万若是不换位置挪到灵床跟前,他便没有机会下手偷,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个装着字据的褡裢。店小二看累了,睡了过去。李十万换到灵床前惊醒了他,趁着赵福推窗,风吹灭了油灯的关口,他爬到于铁疙瘩的脑袋那里,躺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吹蒙脸纸。吓跑了守灵人,他从灵床底下爬出来,拿起来李十万忘在椅子背上的褡裢,从里面掏出来自己写的字据和十几两纹银,大摇大摆地从门出去了。 店小二坐在王老蔫家的屋顶上,从怀里掏出来那张字据,仔仔细细撕碎了顺着风扬了。心里堵着的疙瘩吐了出去,他头枕着手脸朝天躺在房顶上,头顶上的星星一颗比一颗亮。天窗里传来王老蔫说话的声音,店小二天天在这里看,听动静就知道这两口子还没睡着。 彭氏坐在灯前绣花。 王老蔫说:“怎么还不睡?” “睡你的。” “你看你,为那么一句话还值得记一天的仇?” “入不了耳的话,就得用心装着。” “那不是话赶话吗?” “顺耳的怎么不话赶话地往出跑?” “好听的我说的还少啊?” “你说啥好听的了?” “我到底说啥不好听的了?” “你不是要拎着腿把我卖了吗?” “唱戏就得有唱红脸的也有唱白脸的,戏词当真不得。” “我怕你是假戏真做!” “天地良心!你过门这么多年,我啥时候对你藏着掖着过?我花在你身上的钱,打你这么高个金人都够了。我就是想拎着腿把你卖了,谁买得起啊?” 听他这样说,彭氏不说话了。过门这么多年,王老蔫确实待她不薄。看她消了气,老蔫说:“你还让我下地把你抱上来?” 彭氏白了他一眼坐到了床上,从怀里掏出来那张字据递给王老蔫说:“你收着。” “怎么没画押?” “那小子贼精,非要我脱了衣服才按手印。我宁可损了银子也不能丢祖宗的人。” 王老蔫心里别扭,夹裹着酸味的话直往上拱。 “话是这么说,谁知道真假?那小子可是光着屁股在柜子里躺着呢。” 彭氏一头撞在王老蔫身上,撞得王老蔫身子往后一仰,脑袋“咚”的一声磕在墙上,疼得他叫了一声“娘”。彭氏吓得两手抱住他的脑袋,看到哪也没磕破皮,她两手一甩,坐在那里哭开了。 “老蔫,咱俩是夫妻,夫妻是一条命,你理当替我说话。怎么跟他一起作践我?就是人间没有人要,我也不能到阴间引鬼来相看。你这么说,就是不想让我活了,我碰死去!” 彭氏下地就往外走,王老蔫一把拉住了她:“行了,行了,深更半夜的,不怕别人嚼舌根子?” 彭氏抽嗒地用衣袖擦着眼泪:“是你让我把他往躺柜里引的,事情成了你又反咬一口。” “我也没说别的啊。” “你还想说啥?” 王老蔫不跟她纠缠了,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字据说:“这是他亲手写的,按不按手印都是凭证,就是上了衙门也不怕他抵赖。” 彭氏听他这样说,不哭了,她问王老蔫:“你跟李十万到底是谁欠了谁的钱?” “他欠我的呗,老账一共二十五两。我跟他说了他要是帮我把店小二治了,那账就一笔勾销。” “你跟他说死人那件事了?” “那事能说?我只说那小子贼性太大,得收拾收拾。没想到李十万锦上添花,还讹了他一年的工钱。便宜了那老小子!” 两人正说着话,屋顶上瓦片一阵乱响,他们抬头往天窗上看,看到一张乌黑的脸趴在天窗上,冲他们呲着一口白牙嘿嘿地笑。彭氏喊了声“娘哎”一头扎到床上,用被子死死地裹住了脑袋。王老蔫拎着烧火棍子跑出去,他看到黑影在屋顶上跑过去,从屋脊后面跳了下来,王老蔫追到那儿黑影已经不见了。王老蔫屋前屋后一通找,什么都没看见。房间里传来彭氏的尖叫声,王老蔫拎着棒子跑回去,一个黑影从窗子里蹿了出去。彭氏蒙着被子蜷在床上,李十万掀开被子,彭氏湿漉漉的脑袋上全是冷汗。 王老蔫问:“看见人了嘛?” 彭氏哆嗦着说:“看见了。” “谁?” “脸上漆黑一片,看不清楚。” 王老蔫第一个想到的是店小二,他拿着棍子直奔灶房,彭氏不敢自己在房间里呆着,战战兢兢地跟着他去了。 灶房里黑着灯,店小二合衣在铺上睡着,看样子睡得很熟,王老蔫用油灯照他的脸都没有把他晃醒。王老蔫仔细查看他的脸。他的脸上很干净,一点儿没有锅底黑的印记。 王老蔫和彭氏走了,四周静下来,小二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看确实安全了才把另一只也睁开。店小二在屋顶上弄出来那么大的动静,本想调虎离山,把那张字据弄回来。老虎倒是出去了,可是他想要的东西没有留在屋子里,白白地折腾了一场。店小二越想越生气,他跳下床,把扔到床底下的一块带毛的黑猪皮掏了出来。猪皮被剪成了面具的形状,上面抠了三个洞,店小二把它蒙在脸上,冲上屋顶一阵狂跑,瓦砾“稀里哗啦”地掉下来。王老蔫再次从房间里冲出来,除了一地的碎瓦,人影都没见到。 王老蔫大声喊:“小二!小二!” 好一会儿店小二才从他睡的房间里出来,他睡眼惺忪地问:“啥事?” “进来贼了!” 店小二一下警醒了,转身抄起一根棒子大声问:“哪呢?在哪呢?” 王老蔫说:“跑了!” 店小二问:“丢啥了?” “没丢啥!” 店小二问:“报官?” “不报官。” “让我干啥?” 王老蔫满腹狐疑地盯着他,店小二瞪着一双小眼睛镇定地看着他。 “睡去吧。”王老蔫说。 店小二趿拉着鞋回屋去了,王老蔫猫着腰把碎瓦块一片一片地捡起来,他不时停下手斜着眼睛往店小二住的房间里瞟。 第十七章 告状 赵福心神不宁地回到杂货铺,一路上总是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他把店门紧紧地关上,还是觉得后背发紧,转身回眸之间,总能看到秦氏穿着一身白衣服的身影立在墙角,她满脸青肿,满眼哀怨地看着他。赵福惊出一身冷汗,定睛看四壁空空什么都没有。赵福心惊肉跳地在屋子里坐不住了,开门跑出去。月光清澈,街上寂静无人,赵福不知道该去哪儿?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猛一抬头,发现自己站在了坐地虎家的门口。他问自己:“到这来干啥?”没有人回答他,他往前走了几步,想仔细看看坐地虎家的门。 突然有人紧跟着在他的耳根旁边问了一句:“你到这来干啥?” 赵福头发根“嗖”地站起来了,眼前一黑差点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看到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他往前走了两步,想扒着门缝往里面看看说话的人是否在里面。他一只脚刚落地,“噗”的一声闷响,赵福身子摔进半腿深的坑里面,溅得屎尿横飞。赵福喊了声“救命”就再也挤不出来声了。 坐地虎和窦三旺听到动静披着衣服跑出来,闻到扑鼻子的臭气,看到地上躺着一个浑身脏污的人,把灯笼举到跟前认出来这人是赵福,赵福脸色蜡黄两眼上翻,手脚一通乱刨。坐地虎打不得骂不得,“呸呸”地啐晦气,赵福趴在地上脑袋“咚咚”地在地上磕。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他嘴里呻吟着。 坐地虎吼了一声:“这是干啥?” 听到她的声音,赵福越发磕头不止:“我跟你水米无交,你为何穷追不舍索我性命?” 坐地虎一愣骂道:“报丧哭错庙门了吧?” 赵福浑身颤抖难以自持,额头不住往地上撞,窦三旺往起拽他。坐地虎嘴里骂道:“就算有钱难买灵前吊,你也别把我家当坟丘子!” “救我!救我!”赵福已经软得拎不起来了。 窦三旺从院子里推出来独轮小推车,坐地虎把一领草席扔在上面,夫妻俩把赵福扶到车上从外面锁上门推车走了。 太白从墙角闪出来,手脚并用把地上的闪人坑填死了。窦三旺夫妻俩回来,臭气还在坑没了,两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开门进屋,看见金宝睡在床上,房间里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连着几日坐地虎被抓不着的鬼折腾得几乎疯癫,窦三旺在家一晚就平静一晚。坐地虎心里害怕不想让窦三旺走,可是窦三旺不去邻村买面粉回来,馒头店里的生意就断顿了。白天有买卖分神好说,晚上坐地虎浑身的肉都绷紧了,几乎夜夜失眠。白天还要卖力气揉馒头做生意,她终日昏头胀脑,脾气格外暴躁。早上坐地虎来到馒头铺开门进去,仔细检查了一番,东西没被人动过。坐地虎掀开发面用的缸,面已经发好了,她挽起袖子把面抱到案板上开始揉。揉了一会儿汗冒出来,她揪下头帕抹汗。突然听到一阵“噼里扑通”的响声,侧耳细听声音又没了。坐地虎以为没睡好觉耳朵出了差错,她把馒头揉好摆在笼屉上开始点火烧水。火越着越旺,“噼里扑噜”的声音突然大起来。这一回坐地虎听清楚了声音来自锅里。她急忙掀开笼屉,锅里有两只半尺长的老鼠在清水里转着漩涡戏水。坐地虎哼了两声想骂又没有力气骂,力气已经骂光了,她身子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眼泪冒出来,越流越多。不知道哭了多久,听到有人用手拍面案子,她擦干眼泪抬起头来。太白站在她面前,他把手里的几文大钱拍在面案上说:“买馒头。” 坐地虎恶狠狠地盯着他不说话。 灶下的火舔着锅底,锅里的水搅起了浪花,太白垫着脚尖往锅里面看,看到两只老鼠正在争先恐后往外爬。 太白尖声叫了起来:“窦家的馒头馅是老鼠肉做的!” 坐地虎抓起面板上盛面的葫芦瓢朝太白砸过去。太白身子往下一蹲,葫芦瓢砸在一个刚进门的女人的头上。面粉在她的脸上炸开,弄得她满脸满身都是面。女人懵了,乍着双只手面袋子一样竖在那里。坐地虎恨得两只眼里布满了血丝,疯了一样追上太白,揪着他的耳朵拽到锅边。 “这种刨人祖坟的损事,除了你没有人干得出来!” 太白耳朵要被揪掉了,他使劲一搡,坐地虎一屁股坐在锅台上,锅被碰歪了,两只老鼠随着泼出来的水爬出来。一身白面的女人看此情景尖叫着逃出店铺。她连跑带喊:“坐地虎吃老鼠,馒头店的蒸锅煮过活老鼠!” 街上的人听到喊声,堵在馒头店门口看热闹。看到地上乱跑的活老鼠,说什么的都有。 坐地虎完全失去了理智,碾子一样满地滚着抓太白。太白像条泥鳅,刚抓住就滑脱了手。坐地虎嘴角冒着白沫子,对着太白的耳根子就是一拳,太白疼得抱着脑袋一个劲地晃悠。孙元德得到消息从窑上赶回来,馒头店已是遍地狼藉,坐地虎叉着腰站在那撒泼,太白两腿岔开坐在地上哭。孙元德心里骂,这泼妇是荒草烧一茬长一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连根掐了她,野蔓子能遮天蔽日。街坊邻居看到阴着脸的孙元德知道武戏要开场了,围观的人说:“该去劝劝。”听者答道:“这是俩歪人,越劝越上脸,打吧!一个打死,一个偿命,好歹清静了这条街。” 孙元德一把撞开坐地虎,拉起来太白说:“你真是戴着眼罩的驴,撒花儿尥蹶子也不挑个人,他半截高,你也下得去手。” 坐地虎两手叉腰大声骂:“你们爷俩儿终日围着我的门口寻上吊绳吗?” “你把孩子她娘交出来。” “一双眼珠子摔到地上,当了王八都不知道咋背上的盖子。幸亏我还有一双清白眼能给你指一条明路,跟她姘头要人去,跟我要你进错庙门了!” 孙元德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牙根咬得“咯咯”响,恨不得让她化成一股脓血才解心头之恨。 “不交人咱就去见官,官府能把你骨髓里面的事敲出来,到了那时候你会明白锅是铁铸的。” 坐地虎不吃这一套,骂道:“烈妇不怕结巴病,察院开着门,朝里悬着鼓,是条好狗就奔那咬去!” 孙元德被噎得一时说不上话来。 坐地虎冷笑:“木头疙瘩塞住嗓子眼了?” 孙元德指着她的鼻子说:“有种你等着!” 坐地虎说:“我在这蒸着馒头等着,看你能把我脑袋砍了?” 孙元德挤出人群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到太白,不知道兔崽子钻到哪去了。 坐地虎狠狠发泄了一番,周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开了。她烧开了水细细致致地把锅刷了几遍,又把塌了的面团重新揉起来,开始上笼蒸馒头。 她去柴垛里抱柴,觉得有东西往怀里蹿,低头一看,一条蛇从柴禾里探出来脑袋冲她吐着蛇信子。坐地虎“嗷”的一声,扔了柴火,连哭带嚎捯着两只红薯脚疯了一样在街上跑,推着粮食车准备外出的窦三旺迎头撞上她,他扔了车一把揪住老婆。坐地虎如饿虎擒羊苍鹰逐兔,连哭带叫连撕带咬。窦三旺火了骂道:“家里装不下了?跑到这里撒泼,祖宗的脸让你丢尽了!” 坐地虎骂道:“嫁给你这个缩头乌龟,连人都做不成了!你的龟壳祖宗关我屁事?” 路人站住脚看着他们夫妻俩,窦三旺脸上挂不住了,骂道:“再不滚回去!我休了你!” 坐地虎寸步不让:“你写休书我就走,留恋一下就算不上好老婆!” “别把话捅得紧了,小心收不进去!” “收你奶奶个头!窦家没我撑着,你能在这粗着喉咙骂街?早就敲着哌嗒板讨吃去了!” 窦三旺挥起拳头要打她,坐地虎伸过脸让他打,拳头舞到坐地虎的脸前,突然变了方向,窦三旺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两个男人劝着拉着他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劝坐地虎说:“你做得没错,咱做女人的不占个高枝这嘴也说得响?也敢降汉子么?” 坐地虎余怒未消,她不骂了,两手插着腰喘着粗气不说话。 中年女人说:“夫是夫,妇是妇,不能阴阳倒挂,母鸡打鸣的事更不是咱做的。自家男人有天大的不是,你在家跟他打天下,没人笑你,你跑到街上吵嚷,莫非他脸上长野草了?你羞他做甚么?跑到街上来不是做女人的本分,快进去,有话屋里说。” 那女人三句甜两句苦,把坐地虎劝得回铺子接着揉馒头去了。 孙元德的火顶在脑门上,泼妇毁我的日子,我也不让她好过,他在街上转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一个稳妥的主意。孙元德烧窑出窑的时候住在窑上,十天回一次家,过去只要进家门总有吃的喝的温在锅里等他,现在推门进家清锅冷灶,屋里缺了女人房顶塌了半边,太白人不人鬼不鬼,连声爹都懒得张嘴叫,过去打他,他躲闪讨饶,现在他梗着脖子,恨不得赶紧死了好追娘去。孙元德越想越凄凉,肚子饿得乱叫,想找个饭馆进去喝壶闷酒,看见路边立着一个代人写书信状纸的摊位,实在想出一肚皮的肮脏气,给了那秀才几文大钱写了诉状,到平阳县衙门把坐地虎告了。 听到击鼓鸣冤,大尹立即升堂受印办事。大尹穿朝服升公位落坐,属下的官吏、牢头、乡约、保正人等纷纷叩见完毕,两旁站立。大尹吩咐放告牌抬出,他拿过来孙元德的状词细细地看了一番。 “状子是谁给你写的?” 孙元德说:“街口代写书信状纸的秀才。” 大尹拨了一支签叫衙役拿那秀才来问,秀才不明白出了什么事,诚惶诚恐进门就跪下了。 大尹问:“状子是你写的?” “是小人写的。” 大尹“啪”的一声把惊堂木拍在案子上喝道:“可恶!状有状的格式,你信笔胡写,戏弄本府么?” 他拔了四支签命责打二十大板,秀才唬得连连叩头:“老爷饶命!小人是个武秀才,时运太衰,靠写状度日。小人想,状子写成一样不见出众,所以另成一体。知道老爷爱古板,以后照旧写就是。” 大尹说:“看在武秀才的名分上,饶你一次,下去吧!” 秀才狼狈地下去了,孙元德心惊肉跳地看着大尹,惟恐再找出什么茬自己受一顿罚。大尹气很顺,笔一挥准了状词,马上差人押被告和邻里干证到衙门审问。 早上太白的一通折腾让坐地虎的生意受到了影响,两个时辰过去,馒头才卖出去几个。坐地虎坐在店里生气,一伙衙役闯进馒头店,领头的衙役说:“孙元德把你告了,大尹令你前去说话。” “犯病的没吃,犯法的没做,我没功夫到衙门去跟你们闲扯。”坐地虎嘴很硬。 差人伸手拉她,坐地虎连蹦带跳,碰散了鬏髻披散开头发,叫皇天骂土地,撒泼不止。差人恼了二话不说,铁链子一抖,“哗啷啷”套在她的脖子上,生拉硬拽地把坐地虎拖出了门,看热闹的人马上跟了上去,人越跟越多,到衙门口的时候聚了几十号人。坐地虎出了自己的地盘,心怯嘴也软了,恼人的话在舌尖上转圈却不敢飞出来。 进了衙门,两班衙役低沉有力地喊了声:“威——武!” 坐地虎双膝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喊冤。大尹皱着眉头往下瞥了一眼,跪着的女人,披头散发,举止粗俗,一脸的恶相,不由得心生反感。 他问:“堂下何人?” 坐地虎回答道:“民妇李氏。” “窑匠孙元德告你逼死他妻殴打他子。” “他老婆死活与我无关,我打他儿子是因为那小子装神弄鬼,往我的蒸锅里扔老鼠砸我的买卖。” “你说无关,有证人吗?” “我就是证人。” 大尹眯着眼睛看着她不说话,坐地虎胆子大起来。 “老爷,话长着呢,隔着层单布裤子跪得膝盖疼,我起来说吧。”说着她往起站。 大尹怒了:“可恶!可恶!” 坐地虎说:“你红字黑押,一条铁链锁我来,不就是要听我说话吗?” 大尹惊堂木往桌子上一拍:“掌嘴!” 衙役上来给了她两个嘴巴子,疼得她喊起来:“贼杀的!砍头的!” “再掌!” 衙役又赏了她两个嘴巴子,坐地虎的脸顿时肿了起来。 大尹问:“有证人吗?” 坐地虎不再硬顶,耷拉着脑袋小声回答:“没有。” 大尹问:“你是否逼死了孙元德之妻秦氏?” 坐地虎连连摆手:“青天大老爷,人命关天,这个罪名我担待不起。我跟她只是争了几句嘴,并没有逼死她。” “为何争嘴?” “她儿子抢我儿子的钱。” 大尹问孙元德:“原告,可有此事?” 孙元德说:“老爷明察,是她儿子金宝逼我儿子赌钱,我儿子抢的是被他儿子赢去的钱。” 平阳县的地下赌局屡禁不止,如今小孩子都明目张胆地上街赌了,大尹心中恼怒,惊堂木狠狠地敲在桌子上。 “刁民大胆,竟敢如此猖獗!” 孙元德和坐地虎吓得连连叩头。 孙元德说:“我儿是被迫参赌。” 坐地虎说:“那是小孩子间戏耍,不能当真。” 惊堂木“砰”的又是一声响,大尹提高了声音:“我问你,你儿子金宝胁裹他儿子太白赌博是否属实?” 坐地虎小声嗫喏道:“是。” 大尹问:“我再问你,你说秦氏和赵福通奸,此事是否也属实?” 坐地虎说:“绝对属实。” 大尹说:“带赵福!” 赵福进来跪在堂上,他脸色蜡黄,脑袋上勒着一根布条。接连几次的恶性刺激,让他害上了顽固的头痛症,发作起来满地打滚,人瘦得脱了形。 大尹问:“李氏,赵福和秦氏通奸是你亲眼所见?” 坐地虎说:“我亲眼所见,那淫妇……” 大尹喝了一声:“嘟!” 坐地虎连忙磕头改口:“那女人跟他常来常往。” 大尹问:“地点?” “在他的杂货店里。” “你如何看见的?” “我的店挨着他的店。” “何时通的奸?” “隔三差五来一次,白天我能看见,晚上我不住店里,细节我就不知道了。” “青天白日通奸?” “千真万确,老爷。” “不避讳买东西的人?”大尹皱着眉头看着坐地虎。 坐地虎被问得卡壳了,紫着脸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大尹问赵福:“秦氏到你店里做什么?” 赵福说:“买油盐和画胚用的颜料。” 大尹开始问邻里干证,赵福平日做买卖从不缺斤少两,加上他待人和善,堂上的证人没有一个人说他的不好。坐地虎平日嘴太恶,经常搬弄是非,冲撞邻里乡亲,几乎没有人喜欢她。因此说话之间,未免偏向赵福几分。大家先证明了秦氏的贤淑和妇道,又把坐地虎逼上门相骂之事添油加醋了一番,话里话外透出秦氏的失踪是受不了坐地虎侮辱寻了短见。 大尹问:“秦氏既是寻了短见,为何不见她尸首?” 孙元德说:“她吊死在窦家门口,窦家怕吃官司藏了尸身。” 坐地虎急了连声喊冤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怎能挪动尸体?” 孙元德说:“天你都捅得到,还怕一个死人?家里老爷们搭把手啥坏事干不成?” 见坐地虎死活不承认藏尸,大尹吩咐左右:“与本官拶起她来再问!” 衙役把拶指拿到堂上一撂,响声震耳,坐地虎心里一惊,衙役们不容分说,抓住她的手,把十指塞入在木棍之中。 大尹吩咐:“拢棍!” 下面齐声答应,左右衙役将绳一拢,挽在上面。坐地虎疼了一个面如金纸,唇似靛叶,浑身打战,遍体筛糠,凉汗顺着脸往下流。 她大声喊:“青天大老爷,说我杀人没有人证物证,乱用酷刑,岂不伤天害理?” 大尹吩咐左右加拶板,只听“乒乓”连声响,疼坏了坐地虎,她咬定牙关不认,挺刑也是为了活下去。一连三拶不招认,大尹看着奄奄一息的坐地虎发怔,莫非真的有冤情?吩咐撤刑具,令人到坐地虎家去寻找尸身。 衙役们把坐地虎家和馒头铺子里里外外找遍了,挖地三尺没见任何蛛丝马迹。坐地虎被拘禁,孙元德讨保在外。大尹命人通缉在外面采购粮食的窦三旺。两日后,窦三旺回到家,衙役押着他四下寻访秦氏的下落。俗话说,逆子顽妻无药可治。窦三旺左肩担着逆子右肩扛着顽妻,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金宝和太白成了两个没了娘的野孩子,彼此看见影子就骂,碰着面就打,几日见不到还互相找,找到以后用敌视的目光看着对方,寻找下一轮战事的契机。 赵福连惊带吓患了夹气伤寒一病不起,年迈的老父亲得到消息套着驴车赶到镇上来,把儿子接回乡下养病去了。没几日那老父又回来收拾店铺里的东西,他说儿子到家没出三日就归了西。赵福的杂货店卖了,坐地虎的馒头店关了张。两家红红火火的买卖说塌就塌了。 第十八章 打劫过诫 王老蔫饭馆的生意还像往常一样,躺柜的事情出了以后,店小二并没有像王老蔫希望的那样,卷起铺盖走人。他话少了,该干什么还干,眼睛比话来得快,盯王老蔫是要找回那张字据。盯彭氏是因为在她面前脱衣服吃了亏。吃过亏的人总想占便宜,怎么看便宜都藏在彭氏的身上。店小二垂着肩膀耷拉着眉毛一副奴才模样。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现在给她当孙子为的是将来给她当爷爷。 王老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恨得牙根痒痒,李十万丢了褡裢里面的银子和字据心里很恼火,有事没事就到王老蔫的酒馆坐着,弄一壶酒,要一盘花生豆,王老蔫闲了也过来陪他坐一会儿,俩人嘴上不说,心劲拧成了一股绳,王老蔫说:“我非把这条狗整掉胯骨不可。” 李十万说:“打狗还得看看主人,你好不容易把它养得又黑又亮的。” “狗还知道看家护院,他胳膊肘往外拐,恨不得弄条绳子勒死我。” 李十万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他为啥勒索你五十两银子?” 王老蔫抓了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嚼着,他看着白墙不说话。 李十万说:“难得嘴都张不开了?” 王老蔫说:“画了押的字据弄到手我一准告诉你。” “加甜香吗?”李十万问。 “二十五两的账抹了你还嫌少啊?” “那小子是块魔,不能蛮做,费心思呢。” “五十两银子之外捞到的钱都归你。” 王老蔫跟李十万在店铺里谋划,彭氏在灶间里洗刷碗碟,店小二鬼鬼祟祟地走过来站在门口,他用发光的眼睛从头到脚把彭氏看了一遍,彭氏心里“倏”地一惊,后脊梁绷紧了。 店小二轻轻叫了一声:“大娘!” 彭氏没回头,刷碗的手不动了。 店小二说:“火到猪头烂,情到事要办。” 彭氏心里发狠闭上了眼睛,店小二就势抓住她的手,彭氏的手死鱼一样凉,她抬起眼睛盯着他的脸。 店小二眼睛不眨,由着她看。 “一脸的灰也不知道擦一擦。”她的语气很温和。 彭氏突然转变的情绪叫店小二觉得意外,他扯起袖子擦脸。 “过来,我帮你擦。”彭氏嘴角带着笑。 店小二又惊又喜,伸过来脸让她擦。 彭氏抬手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店小二满脸是笑,弯曲着双膝慢慢朝她跪了下去。 “大娘真疼我!” “靴底厚的脸皮,猪狗不如的东西!” “大娘一片烈性,正对我的脾气。” “越扶越醉,使着性子往前拱是不是?” “男女之事跟火炮一样,你不点药捻子,我一肚子的火药也爆不出来,现在药线着了,大娘不能不管我。” 彭氏问:“你到底想怎样?” 店小二说:“隔壁闻香,鼻尖舔蜜,不合我的心性,大娘你成全了我,我也成全你,那五十两银子的收据我给你签字画押。” 彭氏冷笑:“该晴不晴,该雨不雨,你说话跟放屁一样。” 店小二说:“放屁怎么了?大娘你就是放个屁我也用手心捧着。” 彭氏脸臊得通红,低声骂道:“贼胚!我咒你嘴上长碗大的疔疮。” “咒吧咒吧,我这个人记德不记仇。” 彭氏气得嘴唇直哆嗦。 店小二和颜悦色:“人为难谁都不该为难自己,大娘这么招摇的身子守着那么截猪食槽子,我都替你亏心得慌。” 彭氏抄起一只粗碗朝店小二砸过去,店小二伸手接住了。 “扔得好,再来一只!” 彭氏抄起擀面杖朝店小二砸去,店小二一把拽住擀面杖的另一头,彭氏往回拽他不撒手,两人你推我搡。 店小二嬉皮笑脸地说:“有这擀面烙饼的劲,不如偷着一回铁匠。” 彭氏猛一松手,这店小二四脚朝天摔在地上,锅碗瓢勺一阵乱响。 王老蔫听到动静跑进来,看此情景额头绷起了青筋。 他手指哆嗦着指在店小二的鼻尖上:“卷铺盖给我滚!” 店小二爬起来整理好衣襟说:“爷爷早就吃腻你家草料了,结清账我拍干净屁股走人。” “我给你结账。”王老蔫说完转身往外走。 店小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盯着王老蔫的后脑勺,几天没留意老爷子的头发白了近一半。 王老蔫走进账台,打开钱匣子掏出来店小二的工钱拍在柜台上。 “画押。” 店小二不拿钱也不画押:“把那五十两一起结了。” 尽管王老蔫有准备,心尖还是疼了一下,他动作缓慢地从柜角里拿出来银包,从里面掏出来五十两纹银,他把银子挨个拿起来仔细抚摸一遍,摘心牵肝满脸痛苦地推到店小二跟前。 店小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银子,而是从铁公鸡身上拔下来的毛。 王老蔫从怀里掏出来店小二亲手写的那张字据,把印泥推到他面前。 “按了手印赶紧滚,小心我反悔。” 店小二一只手搂过银子,一只手按着印泥在字据上画了押。 王老蔫把字据上的手印吹干了,叠好放进怀里说:“咱俩两清了,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沉甸甸的银子揣在怀里,店小二害怕这是一场梦,醒来落得一场空,他卷起铺盖匆匆忙忙离开了王家酒馆。店小二站在镇口东张西望不知何去何从,几个男人从他身边走过去,听他们的话是要去河对岸的德庆县找活干,店小二不远不近地跟上了他们。 河边的渡船已经坐了一半人,这几个人上去后船就满了,店小二孤零零地站在河岸上,看着船远去了。河岸很宽,渡船一时回不来,又有三个人聚集到岸边,看穿着也是外出打零工的。看看天日头已经不低了,几个人拿出来干粮吃。 为首的瘦高个问:“谁有酒?” 男人们纷纷摇头。 瘦高个问店小二:“你带酒了吗?” 店小二说:“我连干粮都没有,更别说酒了。” 瘦高个把手里的烙饼扔给他一张,店小二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瘦高个说:“掏钱买壶酒吧。” 听到“钱”字,店小二心里激灵一下。 “我没钱。”他说。 瘦高个伸手到他怀里掏,动作非常利落。店小二知道遇到打劫的了,拼命反抗。几个男人,三下五除二把他身上的银子全都掏出来。 店小二高声喊叫:“拿银子不如拿我的命去!” 瘦高个把店小二扔在地上的饼拣起来,全部塞进他的嘴里,把他的脑袋使劲按进裤裆里,用绳子索了扔在草窠里,让他独自玩老头看瓜。 店小二憋得气喘如牛,眼睛往外鼓,他听见渡船过来,几个歹人上船,船划桨走了的声音。店小二想哭,嘴被饼塞着哭不出来。他拼命蠕动身子往前滚,身体被草根石块扎得钻心地痛。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路人走过来,店小二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使劲挣扎。过路的是一个老头,看此情景帮忙解开他身上的绳子,把他的脑袋从裤裆里掏出来,店小二抠出来嘴里的饼恨恨地摔在地上。 老头问是何人把他团弄成这样?店小二挥手让他走开,老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店小二想自己的去处,他衣食无着身无分文,只能厚着脸皮回王老蔫酒店去。 看到店小二回来,王老蔫和彭氏都吃了一惊,店小二不容他们说话,“扑通”一声跪下,把自己骂了个体无完肤。听到他身上所有的银子都被抢光了,王老蔫恨得连连跺脚:“金钟埋到了土里,飞不上天也敲不出来声响。我的银子揣在你怀里,还没捂热就奔去给别人养家糊口去了。小子,咱俩恩怨已了,我不是你爹,管不了你的前程,自己奔命去吧。” 店小二磕头如捣蒜:“爷爷你留下我,下辈子我托生做你的儿子,报你的恩。” 王老蔫说:“我情愿绝户,也不养孽种。” “白干三年不要工钱,你给我口饭吃就行。” 王老蔫心里一动,刚才他还在为找伙计犯愁,店小二再懒,店里的活已是轻车熟路。现在他跪求上门,发誓三年不要工钱。这才是兜着豆子寻锅炒,热锅自己来了。 王老蔫心里打着小盘算不吐口。 店小二火上加油越说越旺:“孙行者压在太行山下,只有你老这个观音菩萨能揭了封皮放我出来。” 彭氏不愿意王老蔫留下这个魔障,给丈夫使眼色,王老蔫不看她,彭氏生气了一甩袖子进了后厨。 王老蔫问店小二:“你看我是记吃不记打的人吗?” 店小二说:“爷不信我,我给你签字画押立字据。” 他拿过来纸笔三下两下写了字据,王老蔫看着字据说:“加五十两银子的保证金。” 店小二说:“哪讨五十两银子来?就锉了骨头我也交不上。” “写个借据。” 店小二急了:“好好的怎么就欠你了?” “头晌我给你的五十辆银子是实的,你押给我的五十两银子是虚的,我要一个保证。你要是安分守己不给我添堵,三年以后,当着你的面我把借据烧了,你我两不欠。三年当中你给我使一次坏,我就拿着借据上衙门告你,索回这五十两银子。” 这才是猪羊走进屠家,步步都是死路。店小二走不得留不下,跪在地上哭得铁佛伤心石人坠泪。 王老蔫不耐烦:“这是饭馆不是灵堂,要哭到别处哭去。” 店小二呜咽着说:“有钱得生无钱得死,我只能奔阴间去了。” 王老蔫乜斜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爷爷,小子无能,从今后更名换姓,换爹换妈换祖宗,你赏我口饭吃吧。” 王老蔫手一挥说:“我不和你磨牙费嘴,走!赶紧走!” 店小二跪在地上不动地方。前面进来了人大呼小叫地喊:“掌柜的,热酒上菜,吃了我们还要带着干粮赶路。” 见来了生意王老蔫急忙往前门脸走,店小二站起来跑在他的前面,手脚勤快地抹桌子搬凳子招呼客人。王老蔫想轰他走,眼下没有人手,不能放着银子不往钱匣子里划拉,等饭口过去再说。 今天的客人很多,王老蔫两口子在后厨煎炒烹炸,店小二忙着上菜撤桌。关门以后,王老蔫和彭氏回上房了,店小二吃了点剩饭,把店铺收拾干净回到小屋里躺下,心里憋屈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越想越蹊跷,本来是占了个大便宜,怎么眨眼之间就被扒得差点光屁股了?平阳县从来没听说有劫道的,怎么偏偏让自己押宝赶上了?看来这银子也势力得很,谁倒霉就弃谁而去。王老蔫做的套?想到这店小二一下坐起来,看着窗外发愣。想了一会儿,他摇摇头重新躺下。王老蔫老得都掉渣了,没胆量没力气,更没本事招呼这样的火爆之事。母兔生崽的时候要打一个深洞,生完崽子出来,它把洞门用屁股蹾得不留一点缝,每次喂完奶也照样把洞夯瓷实,如果兔崽子在满月之前见了风就会变成瞎子。店小二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母兔子,他要闭紧口、深藏舌,把心思埋在肚子里,等待时机把那张签字画押的字据偷出来销毁了,只有这样才能吐出来一肚子的窝囊气。 王老蔫也没睡,他拎着食盒子和酒去了李十万家,李十万把五十两银子交还给他。 李十万说:“字据上画了押,银子也跟着回来了。” 王老蔫说:“计是好计,只是天在上头看着你呢。” 李十万说:“我不亏心,随他看去。” 王老蔫“嘿嘿”笑:“你得十两银子,我得一个不付工钱的伙计。” 李十万说:“我得的是银子,你得的是债,那小子狼不吃狗不撵,还是早点打发了好。” 王老蔫:“穷得嗤骡子气了,他起刺我把他铺盖卷扔出去。” 李十万:“吹牛!不是我下手,五十两银子早飞了。” “那是!那是!”王老蔫满脸是笑。 “财有两种取法,有善取有恶取。做得妙才是手段。我用全部心思的一个角就能把那恶狗制得如同孟获被孔明七擒七纵一样心服口服。” 王老蔫连连点头,他从食盒里拿出来一碗走油鳝鱼,一碗红焖肉,一大盘炒面筋,一壶烧酒,两人喝起来。 李十万说:“老蔫,你该告诉我为啥了吧?” 王老蔫说:“银子进了你褡裢,闲事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别光喝酒,动动筷子。”李十万迎合着他。 王老蔫说:“外人吃了传名,自己吃了填坑,这是专门犒劳你的。” 李十万说:“空嘴喝酒没意思,咱们赌一局。” 第十九章 出丧过诫 韩则林赢了官司,心里十分高兴,白天他撅着屁股在田里耪地,晚上垂着脑袋在彩荷身上耕田,六十岁的体力到底跟不上兴致,十次劳作倒有九次折了犁。韩则林折腾累了就把女人忘了。彩荷被撩拨到半空中突然摔下来,活不得死不成,不由得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想满生的好。厨房里的满生眼睛瞪成了两盏灯,他周身发热,欲火难耐,心里明白这样熬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疯了。幸亏彩荷清晨总会像蜻蜓一样,飞出来点水般地跟他纠缠一番再匆匆飞回去。满生看着自己的怀抱,总不相信她在这里躺过。 满生不甘心这么过。他也明白他这是隔着锅台上炕,非常危险。危险也要赌一把,筹码是他亲眼目睹了韩家父子杖毙两条人命。要一个妾和保父子两条命孰重孰轻,东家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可是分一股家产给他的事,东家绝口不再重提。满生旁敲侧击,东家揣着明白装糊涂,满生十分气恼,张嘴说话就戗着茬。 冯氏骂他:“你浊了运吧?说出来话能臭死人!” 韩韬目光阴郁地看着满生不说话。满生虽憷他,可是他知道这个家的钥匙还轮不到挂在他的腰带上。东家老马嘶风,雄心未退,断然不会把田产钱财交给儿子处置。满生眼睛瞄着东家,东家的眼睛瞄着地里新种的二茬庄稼。这一天满生借着到菜地里摘菜绕到大田边,韩则林倒背着手站在田埂上,手里拿着一把在地里捡的野菜。 韩则林从满生挎着的菜筐里拿了一根黄瓜夹在腋下抹了一把,“喀嚓喀嚓”嚼着。 他说:“棉花地里带着种的青豆快熟了,你跟我去把那熟了的先剪回家来。” 韩则林和满生一前一后在田埂上走着,绿油油的庄稼一棵挨一棵站在散发着酸甜气味的泥土里,韩则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闻!” 满生叫了一声:“大伯父。” “嗯。” “你说过要分一股家产给我。” 韩则林脚步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给我块地吧,瘦点不怕。”满生说。 肚子里的火蹿进了嗓门眼,韩则林咳嗽一声说:“人还没入土安葬,不该提这事。” 满生说:“不提就没了,你得给我个保证。” 韩则林说:“我就是保证,我活着就有你的地。” 满生看着韩则林没说话。 “不信我?” 满生点点头。 “邓恩那块地给你。” 满生依旧不信。 韩则林说:“邓恩虽是亲戚,可是他不姓韩,地给你是那地就从来没离开韩家的门。” 满生疑惑地看着他。 “既是一家人就不必分那么清,地放在一块种着,年底分粮给你。” 满生的弦立刻绷紧了:“我要自己种。” 韩则林说:“还是不信我。” “把地契给我,我就信。” “时机不到。” “啥时机?” “我怕你跟媒婆子一样,不打发你个喜欢,你会四处破败我。” “事情沤在肚子里,就是烂了肚肠我也不会说出去。”满生赌咒发誓。 韩则林冷笑:“如今这年景儿子不怕爹娘,百姓不怕官府,你凭啥怕我?” 满生说:“我的日子攥在你手心里。” 韩则林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晚上吃过饭,韩则林把韩韬叫到房间里,把白天满生在地里跟他说的话告诉了儿子。韩韬阴沉着脸说:“饥寒起盗心,温饱思淫欲,这个王八蛋饥饱都难处置。” “你说咋办?”韩则林跟儿子讨主意。 韩韬说:“热黏糕粘手上了!” 阴历初三邓恩出丧,六十五岁的邓恩无儿无女是个光棍,韩则林为了障眼,让韩韬给邓恩穿孝,韩韬一百个不愿意。满生走过来,他手里捧着满满一大碗米饭,饭尖上插着三根筷子,每根筷子头上缠着一个棉花球。韩韬接过满生手里的倒头饭,把它放在棺材头上。 满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韩韬拽过来一件孝袍套在满生身上,给他腰里缠了根孝带。 韩韬说:“你给他摔盆吧。” 满生一怔。 韩则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快刀割不断的亲眷,你给他送终,好处就是你的,那块地不薄啊。” 满生明白他说的地是哪块地,挂孝摔盆算什么?别说邓恩照顾他跟爹差不多,就是没有这个好,为了河边的肥田,做孝子把头磕出血了都应该。只是他不相信韩家父子。韩则林把一块肥肉吊在邓恩的鼻子跟前馋了他十几年,看得到闻得见就是进不了嘴。邓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肚子里清汤寡水跟娘胎里生出来一样,撇不出来一滴油腥。匠人把棺材盖盖上了,满生“扑通”一声跪在棺材头前。匠人往棺材上砸钉子,满生大声叫:“爹躲钉!往东!”匠人钉第二颗钉子,满生大声喊:“爹躲钉!往西!”摔盆的时候,满生两只手捧着瓦盆看着棺材,像听见了什么,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放下瓦盆走过去。他用手敲了一下棺材,又敲了一下,连着敲了三下。周围的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都看着他。满生半闭着眼睛,把耳朵贴在棺材上听着里面的动静,像听到了什么,他不住地点头。韩则林身上的汗毛“嗖”地立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韩韬,韩韬紧张地看着满生。 满生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先是嘴角哆嗦,紧跟着身子也哆嗦起来,他吐出来一句话:“地……我的地……” 韩则林大惊,女眷们吓得往男人的身后躲。 满生的声音变了调:“欺心……欺心……做鬼我也让你逍遥不成……” 韩韬举起来打狗棍子照着满生的脑袋给了一下,满生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彩荷跑过去蹲在他身边大声叫:“满生!满生!” 满生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彩荷,韩韬的脸出现在彩荷的身后,他手里举着打狗棍。满生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扯袖子遮住脸叫道:“别打我!别打我!” 韩韬说:“没打你,我打的是鬼魂。” 满生像突然醒过来,他翻身坐起来愣愣地看着周围问:“怎么了?” 韩韬说:“你被邓恩缠住了。” 满生的脸一下白了,他摘下孝帽,脱下孝袍,说死说活不给邓恩摔盆。韩则林说:“就这么一下,你尽了孝,该是你的肯定是你的。” 满生咬咬牙站起来,捧着丧盆狠狠地摔在地上,他领着杠夫们抬着棺材往坟地去了。 白天的情景让韩则林心里又惊又怕,他说:“请人驱邪吧。” 韩韬说:“爹,你说冤魂为啥不冲我来?” 韩则林说:“你阳气盛。” 韩韬摇摇头:“不是我阳气盛,是满生阴气重,他在借尸还魂勒索咱家。” 韩则林:“满生?” “要真是邓恩的冤魂,他怎么不索命反到要地呢?” 韩则林眨巴着眼睛想着。 韩韬说:“画鬼容易画人难。” “满生是个闷嘴的葫芦,没这心思。”韩则林摇摇脑袋。 韩韬说:“爹,闷嘴葫芦的肚子里有籽。” 韩则林问儿子:“你说咋办?” “封他的嘴。” “那块地可是用两条命换回来的!”韩则林不甘心。 “人要是贪起来,给他多少地也封不住他的嘴。” “别叫我着急行不行?”韩则林急了。 韩韬说:“稳住他,容我细想办法。” 第二十章 赌局 店小二回到店里的前几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话说得少,活干得多,手脚勤快得叫王老蔫对李十万感激万分。 “凡人不可貌相,尘埃中有英雄。”李十万得意洋洋说。 王老蔫说:“说你胖你就喘。” “镇子里这些混蛋,哪个我写不出他的行乐图来?” “你是干大事的料。” “啥叫大事?运气来了小猫如猛虎,运气衰了凤凰不如鸡,这世道谁没有眼睛耳朵?在外面混得多风光总得回家吧?最后给你上坟的还是你的老婆孩子。享着几分良田,守着一个老妻,随分度日,活到古稀善病而终。积了一辈子德才能有此结果。” 王老蔫频频点头:“对!你说得对!” 李十万指指他的鼻子:“明白成这样咋还往糊涂路上走?” “我怎么糊涂了?” “你这个老白菜帮子在娶老婆上心太贪,朽得弓都快断了,还要留着一箭射天仙。” 王老蔫一脸不屑:“天仙?就算她是长在洛阳城的牡丹花又能怎么样?连颗蛋都下不了,想想都能把人窝心死。” 王老蔫和李十万喝酒扯闲话,店小二干完了活,躲在角落里瞄着彭氏。彭氏浆洗完衣服纳鞋底,气定神闲。店小二拿了件衣衫过来借针线,彭氏把针线笸箩推过去。 店小二说:“烦大娘替我缝缝。” 彭氏垂着眼皮说:“自己缝。” 店小二说:“我一个人把日子过得冷火青烟的,没做针线的福分。” 彭氏接过来他手里的衣衫,扔在针线笸箩里推到一边,继续干手里的活。 店小二说:“知道大娘讨厌我。” 彭氏不抬头也不说话。 店小二说:“大娘的脸越冷越勾人。” 他的话彭氏从心里很爱听,但她的心里另一半告诉她,这是个奴才,不能给他脸。 “你是不是觉得我贱?” 彭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心里塞的全是你,没法子,在你跟前我做狗都活不出威风来。” 彭氏心里“扑通”一下,脸涨成了一颗将要裂口的葡萄。 店小二乘胜追击:“你要是我老婆,我就让你管着我,像我娘管我爹一样管出来一个好人。” 彭氏的心乱得不能自持,从小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跟她说话,她绷着脸声音哆嗦着说:“你再啰嗦,我叫东家把你砍出去!” 店小二说:“大娘!你成全一下我,八十年不下雨,我记着你的好晴天。” 彭氏觉得自己快瘫了,她叫道:“滚!你给我滚!” 店小二很听话,站起来就往外走,顺手拿起水桶和扁担,出院门的时候跟王老蔫打了个照面。 王老蔫抽了下鼻子嗅出来不对,问彭氏:“王八盖子干啥了?” “没干啥。”话脱口而出,她自己吃了一惊,为何要瞒?她说不清楚。 店小二把桶扔在井边,心中暗暗地骂,眼下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吃剩饭、没工钱,糟老头子防他胜过防贼,知道字据就在王老蔫身上,就是没机会下手。 远处李十万倒背着两只手走过来,看到店小二坐在井台上发呆,他喊了一嗓子:“小子!你可别跳井,你两腿一蹬痛快了,我还得找人刷井。” 店小二瞪着两只眼睛看着他。 “眼睛瞪得像俩臭鸡蛋,想拿刀捅了我?” 店小二冷笑了一声说:“我想杀的人还真不少,只是没有这个胆量。” “恨命找你娘重新投胎做人,恨穷想法子淘弄钱就是了,犯不着坐在井台上咬牙发狠。” 店小二苦笑:“爷爷,我没得罪你。” “你得罪我的褡裢了。” “啥意思?” “褡裢告诉我说,爷爷的银子和字据就是这个兔崽子掏走的。” 店小二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李十万用手点点他的额头:“小子,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 店小二一本正经地说:“爷爷我不是拉,我要泻了。” 李十万一本正经把手搭在他的脉搏上,示意他张嘴。店小二装模作样地伸舌头让他看,李十万说:“心火太盛,泻是正路。” “泻得用药引子。” “不就是银子吗?”李十万说。 店小二说:“你老人家生下来手里就抓着银子,我命穷不敢跟你比。” 李十万“嘿嘿”笑:“指着冬瓜说槐树,小子你恭维我,不是要给我养老送终吧?” “借个本钱,跟爷爷赌一回。” 李十万来了情绪:“拿啥抵?” “你看我身上啥值钱?” “精血旺有力气,两吊钱借你,赢了连本带利还我,输了,给我脱坯盖房去。” 店小二牙根一咬应了。 李十万领着店小二找了个地方。李十万从褡裢里掏出来四吊钱,扔两吊给店小二。店小二把两吊钱拍在桌子上,两人赌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店小二的手气出奇地好,几个来回下来,桌子上的四吊钱就全归他了。李十万的赌性上来了,跟店小二要回来借出去的一吊大钱,很快又输了回去。店小二拎着四吊钱要走,李十万从没输过嘴窝过心,拦着店小二不让他走。 店小二说:“爷,要赌你得有本钱。” 李十万说:“你借给我。” 店小二坚决不肯,他说:“我押了自己的力气给你垒墙,你拿啥押给我?” 李十万说:“褡裢押给你。” “谁要你的破褡裢?” “你看我身上啥值钱?” “押房产。” “呸!我把老婆押给你!” “承蒙你情厚,小子无福消受,我没气力给她养老送终,押你家大牲口吧。” 李十万气得眼里冒出枯草来了,他破口骂道:“流脓淌水的王八羔子,狗抢烧饼,跌掉了牙都不撒嘴!” 店小二笑嘻嘻地往外走:“爷,是你求我。” 李十万怕他走,他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咬着后槽牙说:“行,我把大牲口押上!” “你家的!”店小二怕他耍滑。 “我家的。” “骡子!” “非要骡子么?” “对!” “给你骡子。” “空口无凭,立字据。” 李十万嘴里骂着写下了字据,店小二举给人证看了。两人每人三粒骰子,各自摇骰,同开,三颗骰子相加尾数大者为胜,其中以三粒都是三者为最大。店小二押上了四吊钱,李十万押上了字据。李十万聚精会神地把骰子摇出了暴雨声,店小二左右晃荡两下,“砰”的一声扣在桌子上。中间人掀开骰子盖,李十万尾数七,店小二尾数九。店小二一下蹦到桌子上又一个跟头翻到地上,李十万脸色铁青恨不得一口咬死他。店小二把四吊钱塞进怀里说:“走,我跟你去牵大牲口。” 李十万拒绝了,他说:“你回酒馆等着,我牵来给你送去。” “君子一言。” “字据在你手里捏着,你怕个屁!” 店小二晕头转向往回走,他两脚发飘,像是在做梦,同样两只手,就这样翻了几翻,命就不一样了,他不但有了四吊大钱,还有了一头骡子,转手卖掉,怎么也能得三十两银子。店小二挺着胸脯,咧着大嘴笑着进了王家酒馆的大门。王老蔫堵在门口等着他。看见王老蔫,店小二突然想起来扔在井台上的桶和扁担,转身往回跑。 王老蔫大声喊:“现挖井回来说一声,我炒俩菜找龙王喝酒去。” 井边没有人,也没有水桶和扁担。店小二拍了一下脑门,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一根扁担俩破桶值几个钱?让老子疯子一样来回费鞋底? 他晃晃荡荡走回来,王老蔫看他空着两手回来,问:“桶呢?” “丢了。”店小二一脸不在乎。 王老蔫火了:“一个伙计半个贼,这点家产早晚让你败光了。” 身后有一头大牲口撑着,店小二脚跟站得很牢,他问:“两只破桶值几个大钱?” “桶和扁担都是黄杨木的!” “赔你!” 店小二的口气让王老蔫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我不赊账。” “连桶带扁担两吊钱够了吧?” 王老蔫说:“四吊钱。” “你看我值四吊钱吗?” “你拿两吊钱给我买去,旧不怕,原样就行。” 店小二懒得跟他纠缠,掏出来四吊大钱扔在地上,他甩着膀子往房间里走。王老蔫捡起来地上的钱,冲着他的背影问:“哪来的钱?” “贼不走空,顺手牵来的!” 王老蔫跟进屋去,店小二躺在铺上,脑袋枕着手,眼睛看着屋顶,翘着的二郎腿来回晃悠着。 “我们是好根基人家,不养贼!”王老蔫说。 “钱是我赢的。” “你跟谁赌了?” “李十万。” 听他这样说,王老蔫吃了一惊,李十万是赌场的油底子,踩一脚滑一个跟头,从他手里抠出来钱稀罕,让店小二从他手里抠出来钱更是稀罕上加稀罕。 看着王老蔫惊愕的表情,店小二甚是得意,他从怀里掏出来李十万写的字据给王老蔫看:“他把家里的骡子也输给我了。” 刚才王老蔫不相信耳朵,现在他连眼睛都不相信了。 “李十万一会儿就给我牵到这儿来。” 他说得越真,王老蔫越不相信了:“猪八戒画扇子越描越黑,银子缠着你叫爹那是吹牛的真本事。” 李十万在门外咳嗽了一嗓子,大声问:“屋里有喘气的吗?” 店小二跳起来大声喊:“来了!来了!”他冲出了屋子,王老蔫紧跟着他出来,李十万背着两只手低着脑袋走进来,他看看店小二又看看王老蔫。 “牲口牵来了,老蔫你做个证人,他一手交字据我一手交牲口。” 王老蔫有点懵,输得心服口服不是他李十万的秉性。 店小二问:“骡子在哪儿?” 李十万说:“拴在门口的树上。” 店小二出去一看,树上拴着一只狗,狗嘴上套着细绳子编的笼头。 李十万说:“看货吧。” 火蹿上了店小二的头,他两眼通红:“这是狗!字据上写的是大牲口。” 李十万说:“这是我家最大的大牲口。” “放你个骡子屁!你亲口说是骡子。” “骡子!”李十万冲狗吆喝了一声,狗“汪汪”两声冲他摇尾巴。李十万解下来缰绳扔给店小二,店小二气得抄起身后的扫帚要揍李十万,狗冲上去就咬。店小二愣了一下转身就逃,狗在后面穷追不舍。店小二蹿上蹿下,衣服被撕碎了,鞋被追掉了,手里的字据飞到空中又落在地上,李十万捡起来三下五除二撕了。 “骡子归你,咱俩的债了。”他边说边往外走,狗看主人往外走,跟着他往外走,李十万吼了一嗓子:“滚回去!” 狗一屁股坐在门口,尾巴扫帚一样在地上来回扫着。店小二追到门口,狗转过身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店小二领教了它的威风,只能一步一步地退回去。 “大牲口”三个字从店小二的左耳朵进来又从右耳朵出去,四吊钱刚刚抓到手里,又蛇一样蹿进王老蔫钱匣子里,店小二被狂风卷上天,又被暴雨砸入地,他五脏皆碎,杀人的心都有了。王老蔫看着整个事情的发生,佩服李十万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狗在王老蔫家的门口一趴就是一天,店小二被狗堵在屋里一步不敢往外走。 王老蔫说:“我这是买卖人家,门口趴条狗,客人怎么上来?该牵哪牵哪去!” 店小二探出来脑袋说:“烦劳掌柜的把它给李爷爷送回去。” “这算哪一折?” “小子光棍一条,养不起大牲口。” “自己送去。” “它咬我!” “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帮你一回。” 王老蔫牵着“骡子”走了,店小二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两个老家伙狼狈为奸,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要是不把这口恶气出了不是爹娘养的。 李十万根本不把店小二放在眼里,该来就来,不该来也来。饭馆打烊了,他就招人赌一把,店小二被他引进赌门,赌性高涨,几番手痒可惜没有本钱,只能看着。一日桌上缺人手,店小二非要上桌凑人手,李十万借给他两吊钱,店小二心里憋着一口气,上次赢了李十万,这次还要赢他!可惜赌运不好,几把下来,输了个精光。 李十万说:“张嘴!” 店小二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乖乖地张开嘴。李十万把烛台上的蜡烛拔下来,插进他的嘴里说:“就这么着吧,钱不用还了。” 桌上的几个男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赌局散了,王老蔫回上房睡觉,店小二在床铺上翻来覆去烙烧饼,他爬起来走出去。夜晚吹来的风越来越凉。他带着猪脸面具爬上了屋顶,从天窗往下看。王老蔫和彭氏睡得正熟,店小二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脸,心想:这么耗下去等到鱼上树、驴骑人的时候我也找不回那张字据。 第二十一章 人命过诫 店小二耗着王老蔫,王老蔫既想用不花钱的伙计,又要提着精神头防着他。王老蔫像装满了油的灯,两只眼睛白天夜里都锃明瓦亮,店小二走到哪他的眼神跟到哪,店小二根本就没有机会下手找字据。店小二急够了也就不急了,再满的油也有耗干的时候,他不信五十几岁的人能拼过二十几岁的人。弦绷得太紧,没多久王老蔫就病了,脑袋滚烫浑身无力,躺在床上不愿意动弹。彭氏找郎中号脉,抓了药煎好给他喝了,招呼店小二张罗前面店里的生意。王老蔫脑门上捂着一块湿手巾,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饭口过去了,彭氏忙着记账,店小二偷空溜进屋子里,确定王老蔫确实睡着了,动手翻王老蔫身边的东西。他从脚翻到头,并没有找到那张字据。店小二直起腰盯着王老蔫看。王老蔫闭着眼睛紧锁着眉头,模样很痛苦。店小二悄悄把手伸到枕头下面,字据不在枕头下面,他摸出来几枚大钱,苍蝇再小也是肉,他把钱攥在手里转身要走。 “放下!”王老蔫突然说话了。 店小二脑袋里“嗡”的一声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放下!放下!”王老蔫闭着眼睛说。 店小二把钱放下,老鼠一样溜着墙边出去了。站在外面又觉得滋味不对,他是说梦话还是在跟自己说话?他又踅回到屋子里,王老蔫姿势没变还是脸朝天躺着。店小二走到他跟前,弯下腰脸对脸地看着他,王老蔫眼皮动都没动。店小二把手伸到他的眼前来回晃了两下,放下来顺势盖住了枕头边上的那几枚大钱。王老蔫一骨碌爬了起来。 “咋这么没起子?三番两次地拿,不怕它咬你的手吗?” 店小二猝不及防,手捂在那里不知道该拿还是不拿。王老蔫捂着脑袋“哎哟”了几声说:“给我把钱放下。” 店小二扔下钱扭身就走,王老蔫捂着脑袋跟在他的身后。店小二进了灶房,抓起抹布一声不响地擦案板和厨具,王老蔫把床上店小二的铺盖卷了起来扔在地上。 “赶紧滚,我这不养贼!” 王老蔫从怀里掏出来字据在他面前抖搂了一下:“咱俩阴债阳债都结清了,你住我的吃我的,我认了,谁叫我倒霉呢?” 店小二说:“死人躺在你家门口,是我帮忙送出去,我沾了一身晦气没得到一文钱。你说是你倒霉还是我倒霉?” 王老蔫说:“你这个人太没道理,吃黑饭,护漆柱,你吃的是我家的饭,拿的是我给你的工钱,店门口的这件事无非是多走几步路而已。” 店小二说:“你用得着我,我才吃得着你的饭,赚得上你的钱,又不是白送给我的。还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我拿你的工钱,只做得店里的生活,原不曾说替你拽尸首的。我要是不搭那把手,就算你硬挣,不使酒钱,也得使茶钱,钱使完了,还要再加上十来担的唾沫,就这样怕还洗不干净呢。我帮了你,你省下了银子,怎么竟好意思不谢我?” 王老蔫听到店小二如此精细地盘算他的钱,好像在一刀子一刀子地往下割他身上的肉。 “我搭了唾沫也使了钱,你的力气是我花银子买的。”他急赤白脸了。 店小二说:“银子付了不假,中途你又指使强盗劫回来也是事实。” 王老蔫脖筋崩起来老高:“顺你的调门走,我成江洋大盗了,有种你把我送官府去呀!” 两人的吵嚷声传到饭馆前面,彭氏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见此情景彭氏怒骂店小二。 “你这蛮子,真是不懂道理,自古道,茄子也让三分老。你扯着脖子跟他吵什么?” 李十万蹲在饭馆门前的石鼓上用一根细草棍剔着牙,对着一帮闲汉说笑,听到饭馆后院传出来争吵声,从石鼓上跳下来往后院走。 店小二和王老蔫相互指着鼻子大骂,李十万喝了些酒听他们的话有些犯懵。 王老蔫说:“小爷,你告我去,你敢告,我就敢应。” “你以为我不敢告?我是怕你当不起这个大门户。” “我花五十两银子买了你的嘴,进了衙门官府的第一通板子先拍烂你的狗嘴。” “你是主子我是伙计,谁信奴才能指使动主子?”店小二冷笑。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吃饭喝酒的人围在灶房门口看。李十万听到店小二和王老蔫“死人”二字不离口,他问王老蔫:“谁死了?” “他爹掉井里了,他要回去捞。”王老蔫说。 听他这样说,店小二的火冲上了头顶。 “老杂毛,死去吧你,爷爷再渴也不喝你的洗脚水!你把字据当我面撕了,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能怎么着?你能把我杀了不成?” 店小二被王老蔫逼进了死墙角,他眨巴着眼睛看着王老蔫,他的脑门很亮,像晒干了的葫芦瓢。 “你别逼我!”店小二吼了一嗓子。 王老蔫一把抓起来案板上的长擀面杖:“别拿话吓唬人,来,来,来,给你件顺手的家伙。” 店小二冷笑:“老丝瓜禁得住擀面杖擀吗?行,我让你三分老,你拿家伙往我头上砸,我要是眨巴一下眼睛,二话不说从门口滚出去。”他认为给王老蔫个胆,他也不敢当着众人下手。他想错了,王老蔫爱钱如命,别说打别人的脑袋能省下钱,就是打自己的脑袋能把钱省下他也干。店小二弯下腰,王八一样探着脖子,把脑袋凑到王老蔫跟前。王老蔫二话没说,抡起擀面杖狠狠地往下砸。店小二听到风声,叫声不好,脑袋一缩,擀面杖打空了。 王老蔫把擀面杖扔在案板上,拎起店小二的行李扔到门口。 “咱俩两清了,你滚吧!” 店小二脑袋转不过来了,站在那里没有动。王老蔫走过来抓着他的脖子往外使劲一搡。店小二没有提防,一个跟头摔到了门外。脑袋磕在地上的半截砖头上,鲜血流了出来。店小二气晕了头,拿起那块砖头砸过去,他出手太快,王老蔫没有来得及躲,砖头打在他的太阳穴上,王老蔫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摔倒在地上,两只脚左右踹了两下不动了。李十万跑过去,看到王老蔫的脑浆子流出来,他把手伸到王老蔫的鼻子下面发现他已经没气了。彭氏听说丈夫气绝身亡,跳着脚哭起来。店小二知道出了人命,爬起来就跑,李十万领着众人在后面追赶,店小二没跑出镇子就被抓住了。众人们一阵拳打脚踢,把店小二打了个半死后送到了衙门。 孙元德除了在窑上干活,其余的时间就是四处找老婆,秦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和坐地虎的官司难以了结。店小二打死掌柜的事很快就在泥河北岸传开了,前因后果说得很详细。听说王老蔫家门口曾经有过一具女尸,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老婆,他急匆匆地赶来询问。彭氏锁了店门正好赶往衙门,孙元德拦住了她。因为他是新搬到镇子上的,加上他从未到酒馆喝过酒,彭氏没有见过他。他问彭氏,镇上的传言是否准确?彭氏证实了。她告诉孙元德,发现尸首是哪一天。孙元德掐指一算,正是他赶老婆出门的那一夜。彭氏又说了那女尸脖子上拴着根绳子,衣着打扮大概模样。 孙元德说:“那正是我的老婆,难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原来是被你们扔掉了。如今有了实据,那泼妇有一百张嘴也难狡辩,走!我跟你们见官去。” 第二十二章 结案过诫 大尹择日升了堂,地方将店小二押了上来,并将整件事前前后后细细地禀报上来,大尹皱着眉头听了,又传唤彭氏上堂,问了个仔细。店小二知道打死人的事难以逃脱,不等用刑就老老实实地招了。大尹明白,做官的既要聪明,又要持重,凡遇斗殴相争的小事,还可以随意判断,只有人命奸情二事,一关生死,一关名节,需要静心虚心。审得九分九厘九毫,只有一毫含糊,也不可草草下笔。如今尸主和凶身当堂对证,铁案如山没有出入。偏偏店小二多了一句嘴说:“王老蔫坑蒙拐骗逼我至极,我才下的手。” 大尹一拍惊堂木说:“百口良舌咒骂主家,掌嘴!” 衙役左右狠甩几巴掌,打掉了店小二的四颗门牙。大尹扔下签子,判当庭杖责三十,问成死罪下在狱中。 孙元德跪上堂来说,妻子被窦三旺之妻侮辱致死正在那一夜,这尸首一定是坐地虎扔在王老蔫家门口的,证据确凿,要求审结。大尹说,没有尸首,终是没有实据,不能结案,打发孙元德和窦三旺再去四处寻找尸首。 店小二被李十万带着邻里们一通暴打,又在衙门的大堂挨了四个嘴巴子和三十大板,那一顿板子十分厉害,打得店小二动弹不得。下到狱里没人给牢头打点,免不了又是一顿拳脚,没出三日,店小二血崩而亡。 这段时间泥河北岸十分晦气,秦氏上吊而亡,于铁疙瘩暴病身亡,赵福被父亲接回老家没几日也奔了阴府。王老蔫因为两句口角送了性命。店小二为此赔上了自己的命。朱永茂为抢地锒铛入狱,至今还关在死囚牢中。可见世人真是没根的,一阵风说倒就倒了。人非人,命非命,冥冥之中的力量躲都躲不开。 孙元德没有心思到窑上干活,整天丧家犬一样地四处走,希望能打听到一星半点老婆的消息。一个月前他从铁匠家门口路过,听到里面呼天叫地地啼哭,原来是于铁疙瘩病了几日以后突然死了。孙元德想,这么一个硬汉,没几日却销了账。回到家里,看到太白鬼一样地缩在屋角里,清灰冷灶,连盅冷水都没得喝。孙元德从心里后悔,后悔那天不该逼着老婆寻死觅活。如今弄得不尴不尬,孤魂野鬼一样东寻西觅终无结果。窦三旺为了早日了结官司,他四处奔走寻找秦氏的尸首。鞋底磨穿了,嘴唇磨起了泡,那秦氏躲着他就是不肯出来。太白认定母亲冤死在窦家,尸首被深埋了。他整天骑在坐地虎家的墙头上,盯着窦氏父子。金宝开始还骂,窦三旺说,他跟你一样没了娘,五心焦躁着可怜。赶上吃饭,窦三旺会拿两个馒头送上墙去,太白给就吃,来者不拒,一来二去他像卧在墙头上的猫,成了窦家一景。 朱永茂关在德庆县的大牢里,儿子朱勉四处打点,花费了不少银两,朱永茂恨得咬牙切齿:“等我熬出大牢,那老贼活着我慢慢报仇,死了我把他的尸首从棺材里骂出来挫骨扬灰。”朱勉说:“爹,这事急不得,能拖则拖,等到天暖,尸身发热腐烂,再起文关解到按院去告,那时候我保证再也看不到尸身脖子上的勒痕,我再花些银子把仵作的口封了,这场官司朱家肯定反败为胜。” 朱永茂听儿子说得有理,只能咬牙在大狱煎熬。第二年五月,万物反青,朱勉在按院反告韩则林,按院准了状子,批在平阳县审问,行文到达德庆县后,平阳县衙门要求提人犯和尸棺。 韩则林父子因德庆县的官司已经问结,不会生变,毫不畏惧,从官坟里起出来邓恩和田牛娘的尸棺,怀里抱着宗卷坐着船前往平阳县。两县的解子领了朱永茂、刘岐等一干犯人,载着三具尸棺,随后乘船直抵平阳县当堂投递。平阳县大尹将犯人羁押,尸棺发至官坛候检,打发了回文。 第二天,平阳县大尹从牢里押解出众囚犯,前去官坛相验尸体。朱勉已经买通了平阳县衙门里的人,虽然胜券在握,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大尹在验尸场坐下,韩则林和韩韬将德庆县的案卷呈上。大尹接过来细细看过,命朱永茂抬起头来。朱永茂抬起脑袋,将近一年的牢狱之灾花白了他的头发,他瞪着眼睛看着大尹。 大尹说:“你借尸讹诈,打死二条命,众目共见,此案在德庆县已经问结,为何又要再告?” 朱永茂说:“禀老爷,韩则林手下的人把刘岐老婆打入水中淹死,那是有目共睹的,韩则林却收买了地邻仵作,硬诬陷小人打死了他的人,那两个人小人连面都没照,怎会打着?且不要论别的,就说小人主仆俱被拿住,关在大牢里快一年,就知道韩则林是何等有本事,他怎能容小人一下子打死二条命?况且这两人都年近七十岁,我要是当场见过他们,怎么会那么不知道厉害,只捡垂死的人来打?老爷细想想就能明白其中的蹊跷。” 大尹说:“既然如此,为何当时招供?” 朱永茂说:“那韩则林跟衙门混得很熟,堂上用极刑拷逼,若不屈招,我哪能活到今日?” 朱永茂的话韩则林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他捅了一下儿子,韩韬跪上堂去大呼冤枉。 “老爷!我家跟德庆县衙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从未使过银两。朱家这样说,完全黑了良心。当日他扛着死人,打砸上门。我们全家老小四处躲避,那邓恩和田婆年老腿脚不利落,所以遭了毒手。这是事实,德庆县的文书上白纸黑字写着。他说船上的女尸是被田牛打落入水淹死的,淹死的人脖子上怎么会有吊死的勒痕?尸首德庆县太爷亲自验过,怎会是仵作谎报?朱家早不翻供晚不翻供,偏偏等天暖了才翻供,可见他是想等尸体烂得看不清眉眼,没有物证旁佐,他好巧言诓骗老爷。但求老爷细看看案卷,曲直定会昭然若揭。” 大尹冷笑:“这也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的。仵作,开棺检验,验那淹死的妇人。” 昨日朱勉偷偷找过仵作,仵作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买卖,千钱赊不如八百现。我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报,有就现在送与我,凡事自然看顾三分,若没有也就罢了,决不催你。将来这句话你且收着,我没耐性等。” 朱勉把五十两银子放在桌子上,仵作立刻两眼放光。 “验尸的时候,烦你睁只眼闭只眼,给句活络话,案子结了还有五十两好处给你。”朱勉说。 仵作嘴上推托着,银子已经收到袖子里去了。 验尸现场,仵作让官差将棺材中的死人搭出来,放在芦席上。仵作掏出来象牙筷子说:“把遮尸布掀掉。” 官差拿掉遮尸布,仵作走上前看了尸首一眼,心头不由一惊。不知何故,那女尸竟然没有腐烂,完好如生,颈上的索痕经过一年的打磨越发显眼。仵作做梦也没有预料到会如此尴尬。尸体烂了可以从容作梗,出脱朱家反陷韩家,对他来说不过是卷舌之劳。如今勒痕还在,虚报了,大尹心血来潮亲自检验又该如何应付?踌躇间,大尹瞧出了破绽。撩衣袍走到仵作身边,瞪着一双虎目盯着他。仵作额头手心冒出了一层冷汗,他用最快的速度扒拉清楚了心里的小算盘,保别人的命不如保自己的前程合算。 大尹命他:“如实报来!” 仵作不敢隐匿,一一实报:“回老爷,此女尸,二十八岁,周身无伤,颈下有缢死的绳痕,此人不是淹死是吊死的。” 朱永茂和朱勉暗自顿足叫苦,大尹把所报伤处,和德庆县的卷宗一一对看,分毫不差。 大尹问朱永茂:“案情确凿,为何又往上诳告?说!这缢死的女人来自哪里?” 朱永茂连连喊冤:“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确实冤枉!” 大尹生气了:“休要强辩,给我夹起来!” 朱永茂大声喊:“老爷!坑民犹如父杀子,三条人命确实与我无关!” 大尹大怒吼道:“给我狠狠夹!” 朱永茂知道招了就没命了,夹也咬牙不招,大尹又赐一百棍子。腿骨打折,疼得晕了过去,凉水泼醒后如实招了。 他说:“那夜我们划船到对岸去抢粮,尸首就躺在船舱里,船上没梁吊不死人,不知道是被谁扔到这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女人。” 大尹突然想起来,去年窑户孙元德告称,妻子吊死在馒头铺子坐地虎家的门口,不见了尸首,老板娘坐地虎至今还被押在平阳县的大牢中。后来酒馆老板娘彭氏状告店小二打死丈夫王老蔫,源头也称是那日抬尸首埋下的隐患,尸首撇在河边的船上。大尹暗记在心不动声色地处理了案子。朱永茂和刘岐各自责打三十大板,照旧死罪下入大狱等待秋后问斩。其余家人减徒召保,韩则林等人免罪返德庆县。堂事完毕,大尹吩咐击鼓退堂。 大尹回到衙中调出来孙元德的状词,和店小二宗卷对照,日子果然相同,撇尸和捡尸都在河边。他立即叫来差役传唤孙元德、窦三旺等人,又从监中提出来坐地虎,一起到验尸场认尸。 坐地虎受完拶刑,连气带伤,在狱中恶病了一场,元气大伤,憔悴不堪。她步履蹒跚,行走困难,看见儿子和丈夫候在牢外,辛酸无比,眼泪溪水一样往下流。窦三旺与金宝搀着坐地虎,跟着差役来到验尸场。孙元德领着太白已经先一步到了。 仵作再次掀开棺盖,孙元德拽着太白往棺材前走,太白两脚粘在地上动不了地方,找娘找了一年,真的要见,他倒怕了起来。孙元德甩开儿子脚步沉重地走到棺材前。里面的尸首正是老婆秦氏,她的嘴和眼睛微张着,似有没吐尽的怨气。孙元德愣愣地看着她,一年未见再次相逢,已阴阳隔世。死了?人这样就死了?想到这儿眼泪夺眶而出。 仵作一把扯住他说:“眼泪掉进棺,来世她不得托生。” 孙元德疯了一样,双拳捶着棺材板,嘴里连连叫道:“太白他娘!太白他娘!” 太白从没听见过爹这样喊娘,也没见过爹哭。他对棺材里的人生了敬意,一步一步蹭过去。看到娘的脸,胸口像被擂了一拳,踉跄倒退两步。孙元德把他拽过来,按在棺材前跪下:“给你娘磕头!” 太白“哇”的一声哭了,积攒了一年的恐惧、伤心、愤怒瞬间湿透了衣襟。 看着棺材里的秦氏,坐地虎的腿软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掂量出这件事从头到尾的分量。 大尹叫干证地邻来认,大家一致说,尸首正是秦氏。 大尹细细询问她吊死的原因,孙元德一口咬定,那一日窦三旺夫妻登门打骂,老婆受辱不过,几次说要吊死到窦家,以死来洗掉他们夫妻泼在她身上的脏水,还她的清白。自己苦苦阻拦,三更时分熬不住睡着了,老婆跑出去赴了黄泉。窦三旺苦苦争辩说:“天地有知,死者有灵,我连自家老婆都不敢责骂一句,怎敢上门去辱骂别人家的老婆。冤枉!实在冤枉!” 地邻佐证也都说,是坐地虎上门挑衅,确实与窦三旺无关。 大尹问窦三旺:“尸首是你扔到王家酒馆的?” 窦三旺吓得连连摆手:“没有,绝对没有!小的敢拿祖上的坟头起誓。” 坐地虎嚷起来:“万物都有个公道,那女人自己没有忍性,寻了无常,为何把屎盆子摔在我身上?看我们窦家人好欺负?” 大尹眼睛一瞪:“尸主和凶身同堂对证,又有地邻佐证,你还叫嚣甚么?难道还想让死者站起来指证不成?” 坐地虎是个火性子,话一出口卷起了硝烟:“有脑子的女人,十倍胜过你们这些蠢男人。她能站起来最好。” 大尹火了:“奴才胆大了不成?给我拶起来!” 左右是个死,坐地虎豁出去了,她高声叫骂道:“人面、人皮、畜牲种!杀剐囚徒随你去!” 大尹吼道:“给我拶!” 差役扑上来给坐地虎上刑,窦三旺拉着金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求大尹饶她一命。 坐地虎高声骂:“老娘做鬼都不躺着!有本事你跟王八齐寿,没这泡尿憋着,就早点下地狱,阎王店上老娘等着你!” 大尹气得浑身颤抖:“拶!拶!” 坐地虎毕竟是大病初愈,身子虚弱,受此酷刑,疼痛难忍,一口气没上来,死在验尸场。窦三旺和金宝守着坐地虎的尸体哭作一团,孙元德和太白守着秦氏的尸体哭成一团,这才是地上新添冤死鬼,人间不见画花人。 看着两个孤儿,大尹心中隐隐后悔,他叫过来孙元德说:“你老婆是跟这女人口角以后想不开,自己吊死的,与这一对父子无关。现在她死了,足以抵命,冤冤相报,没有了期,官司就此了断。从今往后,你们两家不要再起争端,尸首各自领回家安葬去吧。” 朱永茂和刘岐双双受了行杖,重新下到狱里,刘岐一病不起,不出数日死了,一领席子卷出去。朱永茂想起枉花了银两,反受一场刑杖,腿被敲断,心中气恼,染起病来。朱勉花钱买通牢头请郎中给爹看病,朱永茂不看,他说与其被砍头,不如现在病死了,好歹落个全尸。朱勉说:“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命还在,就能把官司扳过来。弄清楚那两个人的死因就能洗脱你的罪名。” 朱永茂摇头:“为了洗脱罪名,朱家已经卖了一百亩地了,那个大尹从娘胎里出来两手就攥着银子,他不稀罕钱。” 朱勉说:“找下人花不了几个钱。” 朱永茂眼睛亮了,挣扎着坐起来,看着儿子:“啥意思?” 朱勉往德庆县的方向指了一下:“从那儿下嘴。” 朱永茂来了精神,端起碗把里面的汤药一口气喝了。 第二十三章 闹鬼过诫 官司了结,韩则林的一颗心彻底放下来,又一头扎在地里干起了庄稼活,跟着干活的人说:“东家,歇会吧。” 韩则林头也不抬,边锄地边唠叨:“豆子要锄二三遍呢,我干得慢,活老干不完,没功夫歇着。” 他不歇着,别人也不敢歇,只能拽衣襟抹一把脸上的汗,低着脑袋接着往前锄。 韩则林地锄得认真快乐,周身上下冒出来一层透汗,一阵小风吹过来,甚是痛快。肚子里“咕噜”一声响,饿了。早上的稀饭太薄,两个时辰都没扛过去。满生的饭越做越难吃,跟猪食没两样。猪食是糙物,他煮到锅里的可是精细的粮食啊!骂他,他会直着眼睛盯着韩则林的嘴,好像他的嘴是菜窖口,跳下去就能拿出来点什么。 彩荷已经有几天没有来厨房了,满生心里空了一大块,吃不下睡不着,晚上坐在门口直勾勾地看着上房,看着彩荷怎么进去的早上又怎么出来的,一颗心像被钢刀切成了薄片,放在油锅上用慢火煎烤。他跑出去站在雨地里,天上的雨是射下来的箭,他万箭穿心。闭上眼睛就看到死去的邓恩和田牛娘,这些话他跟谁都不能说,稍有不慎地到不了手,还会引来杀身之祸。他一会儿毛骨悚然一会儿热血沸腾,冷热交替,难受无比。秘密像是一个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越长越大,顶得胸膛都快炸开了。这一天他借砍柴的机会一个人跑到林子里,林子里很静,他的心也跟着安静下来。他靠着树根坐着,鸟在树冠上叫。满生闭着眼睛,心一点一点地往起飘,朦朦胧胧听到周围有动静,像是有人哭又像是有人笑。满生被惊醒仔细听,除了鸟叫,没有别的声音。满生脸色青紫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他明白这是被两个死人的冤魂憋的,再这么憋下去,他肯定会疯了。看到旁边有一个地洞,不知道是什么野兽掏的,他把脑袋伸进洞里,连喊带哭地把心里憋闷已久的话说了出去。 朱勉在德庆县四处查访,没有人透露给他有价值的消息。朱勉转悠到林子旁边累了,看到地上有一处泉眼,他掏出来粗碗,蹲在泉眼处接水,水流小流速缓慢,隐约听到有声音顺着泉眼流出来。朱勉放下碗趴在洞口前,把耳朵贴在洞口处仔细听着,那声音闷闷的,像是一个男人在哭嚎。 朱勉吓得从泉眼旁边跳起来,撒腿就跑,树枝像一只只伸过来的手撕扯着他的衣裳。朱勉跑得双眼发黑,两腿发飘。睁开眼睛,突然看到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他跟前,朱勉听见自己叫了一声,随后“咚”的一声撞在树上。黑雾散去了,满天金星飞舞,朱勉胸口紧贴着树干滑坐在地上。他一点一点回过头去,他看到了满生。满生手里拿着柴刀阴沉着脸看看他。朱勉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满生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去。 一通狂喊之后心里的郁结减轻了许多,满生背着柴禾回到灶房,准备烧火做饭。彩荷突然出现在厨房的门口,满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着眼睛看着她。彩荷进来就翻东西吃,她找到一块糕饼,靠在那里吃起来。她的目光停在满生的脸上。 “你怎么了?” “睡不着。” “为啥?” “闭上眼睛就看到邓恩和田牛娘。” “不要老想这件事。” “不是我想,是他们往我脑子里钻。” 满生说得很急,眼睛死死盯着彩荷的脸,好像她是一根救命稻草。 彩荷说:“他们找你干什么?” 满生的鼻子像被重重地打了一拳,眼珠翻了半天,眼泪才没掉下来。 彩荷指着他的脸哈哈笑:“这是脸还是猴屁股?” 如此要命的话题,被她笑得如此轻飘。满生苍白着一张脸扑过去捂她的嘴,彩荷就势窝在他的怀里。抱着她柔软的身躯,满生燥热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冯氏在外面喊:“彩荷!彩荷!” 彩荷从他怀里挣出来,慌慌张张往外跑。 满生眼巴巴地看着她,她跑到门口回过头来,做了一个我要来的手势。满生的眼睛一下亮了,眼巴巴地盼着天黑。 韩则林锄了一天地累了,彩荷细细致致,周身上下给他按摩了一遍,筋骨彻底松开了,他睡得像一滩稀泥。 彩荷蹑手蹑脚走出去,悄悄推开厨房的门,满生一把把她拽了进去,抱起来就往床边走。 突然有人推门。 “满生,睡了吗?”是韩韬的声音。 满生和彩荷慌作一团,彩荷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满生急得两眼插柴,情急之下他也钻进被子里盖上了被。 韩韬在门外喊:“满生,开门啊!” 满生不敢应声。 “你给我起来!”韩韬吼了一嗓子。 满生硬着头皮下地拉开门闩,不等韩韬开门,他已经蹿回到被子里躺下。 韩韬一进来就觉得屋子里的气氛不对,他看了一眼满生。 暗影处的满生裹在被子里,他脸色惨白,眉毛异常浓黑。 韩韬问:“怎么了?” “白天受了风寒,刚喝过姜汤。”满生说。 “我给你搭脉。”。 “不用,不用。”满生连声拒绝。 韩韬不由分说在床边坐下,他拽过来满生的右手,伸出三个指头给他切脉。满生抬起左手压着额头,如同压着作乱的恶疾。 “脉跳如同拨浪鼓,小心断了线,锤就敲不响了。” 满生拿下压着额头的左手指了一下韩韬的身后,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有人靠墙角站着。” 韩韬汗毛倒竖,切脉的手僵在满生的腕上不敢动了。 “三更天一过就来,鸡一叫就走了。” 好似凉风吹在后脑勺上,韩韬直着脖子扭过头去看身后。 蒙在被子里的彩荷突然嗓子奇痒,一忍再忍终没忍住,一串咳嗽蹿出喉咙。 满生惊得差点叫出声来。韩韬听到女人咳嗽,扭回头。他看到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捂在满生的嘴上,咳嗽声消失了。韩韬目光从被子上扫过,看到满生的左手放在那里。韩韬心里“咯噔”一下。满生的左手在那,右手被自己的三个指头按在下面。捂在他嘴上的第三只手从而何来? 韩韬直勾勾地看着那只手,周身的汗毛立了起来,脑袋一下空了。他“腾”地站起来,满生拽了一把他的衣襟,被他死命挣开,韩韬冲出门去。 他听到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跟了几步,韩韬撒腿就跑,龙卷风一样冲进房门,回手把门插死死地别上。 老婆被惊醒了,抬起身问他:“鬼在追你吗?” 韩韬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彩荷蹑手蹑脚逃回上房,刚脱衣躺下就听到韩韬叫门:“爹!爹!” 韩则林醒了,睡眼惺忪地问:“啥事?” 韩韬急切地:“爹,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要说。” 韩则林看了一眼身边的彩荷,彩荷一副睡得烂熟的样子。 韩则林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开门出去了。彩荷悄悄睁开眼睛,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夜很静,连狗都没叫一声。 韩则林和韩韬点着灯在堂屋密谈,韩则林问:“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回来细想,是女人的手。” “田牛娘?” 韩韬摇头:“她皱成了树皮,那是水葱一样的手。” “鬼魅善变。” “爹,你真信有鬼?” “不信你跑什么?” 韩韬沉吟片刻说:“爹,咱俩再去一趟。” “不怕?”韩则林问。 韩韬说:“有爹壮胆,我不怕。” 满生不敢睡了,磨着豆腐想对策,越想心里越没底。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他停下手里的活看着门口。韩家父子推门进来,满生站起来,他们相互望了一眼谁都没说话。 韩韬走到床前,看到被子没叠扔在床上,他把被子掀起来里冲外,床上什么都没有。 韩韬问:“我在的时候,谁咳嗽?” 满生说:“我。” “是女人的声音。” 满生一怔:“哥,你听错了。” “那只手哪来的?” “哪有手?” “一只女人的手捂在你的嘴上。” 满生“扑通”一声跪在韩则林面前:“老爷放我一条生路!” “你这是干啥?”韩则林往起拽他。 满生哭了:“两个冤魂没日没夜地缠着我,我快被他们缠磨疯了。” 韩则林盯着满生的脸好一会才问:“他们为啥不来缠我?” “东家的威风他们领教过。” 韩则林摇摇头说:“你没把我当大伯看。” 满生马上改口:“大伯,我不能在这住了。” “你要去哪儿?” “你把河边那二十亩地给我,我搬到那去住。” 韩韬看了父亲一眼,阴沉着脸没说话。 “我答应给你,到时候一准给你。”韩则林说。 “啥时候?总得有个准日子吧。” 韩则林说:“你不下死力帮韩家,地就划不到你的名下。” “你们让我做的事我全都做了。”满生急了。 “你说有鬼我信。”韩韬看了他一眼:“鬼就藏在你身上。” 满生抿了一下嘴唇,眼睛闪开了。抓贼抓脏,捉奸捉双。我不开口,你还能伸手到我肚子里把鬼掏出来? “满生,我待你不簿。”韩韬说。 “铁里虫蛀不穿,钻仓鼠吃不饱,薄厚不是用嘴说的。” 韩韬冷笑:“早上种树,晚上你就要纳凉。性子也太急了吧?” 满生说:“邓恩等得树都当爷爷了,他还不是两手空空奔了黄泉。” 韩韬的脸沉下来:“你别用话敲打我。” “你也别用棒槌敲打我。”满生的舌头一点也不软。 话说完,他抬起头看了韩韬一眼,韩韬面带杀气,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满生心里打了个冷战,脚悄悄往后退。韩韬伸手抓他,满生躲开,转身往门口跑。“咣啷”一声门被狂风撞开,霹雳闪电屋瓦皆响,窗外雨大如倾。 一个白影在门口“倏”地闪过,屋内的三个人同时汗毛倒竖。韩则林两眼发黑,双腿发软,喉咙像被掐住,他一把拽住韩韬的胳膊。又一个响雷劈下来,院子亮同白昼,那个白影融化了一般踪迹皆无。 韩韬泥塑一样僵在地上,韩则林抖着嗓子说:“回去!赶紧回去!” 韩韬搀着韩则林逃也似的跑了。 满生关上门插上门栓,灭了灯躲在角落里。他听见上牙和下牙在嘴里“咯咯”打架。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门口有“哒哒”的敲门声。 满生不敢应声,更不敢开门,一个模糊的头影映在窗子上,影子“砰砰”地敲打窗子。 满生“剌溜”钻到案板下面,软得像撒在地上的粥,收都收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松开捂耳朵的手。听到敲打门窗的声音没有了,才战战兢兢从案板下面爬出来,看窗外,东方透亮,雨已停了。 韩氏父子一夜未睡,熬青了四只眼眶。 “爹,你见过鬼吗?”韩韬问。 韩则林摇头。 “就算有鬼,厉害过人吗?” “你厉害,跑什么?”韩则林问。 “雷电来得突然,砸得人发懵。” “那人胖瘦高矮倒像邓恩。”韩则林说。 韩韬说:“他活着的时候被咱收拾得软软的,死了还能翻天不成?” 韩则林摇摇脑袋:“生死两重天,你我都做不得主。” 韩韬说:“我最恨按住葫芦掏眼的人,是鬼是人撞到我手里一定掏出他瓤来。” 他盯着窗外不说话了,韩则林随着他的目光往窗外看,彩荷站在院子里晾洗完的衣服,她挽着袖子用手把衣服上的皱褶抹平。 韩韬盯着彩荷的手。 “你看什么?”韩则林问。 韩韬说:“药不持方,病无定症,我也是顺嘴一问,爹你听了别生气。” “有话直说,哪来的啰嗦?” “昨夜那只女人的手会不会是她的?” 韩则林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骂韩韬:“你知道虾从哪头放屁?小妾养汉,祖宗听了做鬼也得哭出来。昨天夜里她一直睡在我房里。” 韩韬不说话了。 满生在厨房里做早饭,彩荷帮着烧火,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粉嫩得能滴下水来。 满生说:“昨夜真的闹鬼了。” 彩荷吓了一跳,抬起头看着满生。 “那鬼穿着一身白。” 彩荷扔下手里的柴禾站起来:“我已经被吓破胆了,你不要再吓我。” “没吓你,东家和少东家都看到了。” “以后这里我还是少来为好。”彩荷说。 “遇到事你就躲。”满生一脸不高兴。 “躲都躲不干净,你还要我迎上去?” 满生使劲揣着手里的面说:“塌了天还有四个金刚扛着,你怕啥?” “金刚在哪?指给我看。” “你别用这话戳我。” “我要着吃还赶不上嘴呢,哪敢拿话戳你?” “你越这样对我,我就越想弄你。” “有胆量你现在弄。”彩荷激他。 “弄就弄,大不了是个死。” “一时性起说嘴罢了。过去邓恩整天把‘死’挂在嘴上,死到临头不信他不怕。” “死来了,谁也躲不过。” “少说短命的话。” “他敢两棒取了邓恩和田牛娘两条命,就敢第三棒要我的命。”满生说。 “邓恩和田牛娘不是被砸死的吗?”彩荷问。 满生冷笑:“那是皮,馅在里面包着。” 彩荷说:“怎么净说糊涂话?” “他们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报官。” “朱家吗?” “断头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彩荷懒得往下听了,她站起来去捞腌菜。 满生把馒头蒸在锅里,坐在灶前烧火。彩荷坐过的蒲团还热着,满生的屁股坐上去身子立刻有了动静。他直着眼睛盯着彩荷看。 彩荷问:“不往灶里添柴,盯着我做什么?” “我要把你娶回屋做老婆。” “没肉吃也别老拿话下饭,你的屋在哪里?” “料你会甩这把神砂,我早晚做给你看。” “我把命留得长长的等着。” 满生说:“你别激我,三五日之内我就叫你看结果。” 彩荷听他说得认真,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别把话说死,留点挣扎的余地。” 满生急了:“淘干心血,讲破嘴皮,你怎么就不信我?” 彩荷说:“怎么不信,你把这事做成了,我变牛变马给你豁地拽磨去。” “知道你舍不得老爷那截猪食槽子。” “有种现在走,看我敢不敢跟你上路?” 满生把烧出来的火重新塞进灶里,他说:“地没到手,我不走。” “你爱财胜过爱我。” “打到金刚扳倒佛,我为的是谁?还不是你吗?我要拿地换老婆。” 彩荷心里笑,嘴也不梆子似的敲了。 冯氏在外面大声喊:“彩荷!” 彩荷慌忙应了一声,端着切好的腌菜跑出去了。冯氏站在院子里骂彩荷:“吃起饭跟猪似的,干起活稀松一股烟。厨房里有黏人胶吗?进去就不想出来。” 满生拎着砍刀闷头在路上走,脑袋里转的全是彩荷。女人这东西真奇怪,抱在手里就放不下了。骂她一句,就得回过头亲她一口,亲她一口就要做上一次,做上一次就得为她卖一辈子的力气。 树丛中有一座破败了的土地庙,满生拐了进去,庙里供着一尊土地神,佛龛上没什么香火。满生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从里面拿出来两个馒头,几个供果,供在庙前。他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一求神明保性命,二求神明保土地,三求神明保他和彩荷的好姻缘。满生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去。 山野里很静,满生“哐哐”的砍柴声引起阵阵回音。他把砍下来的柴打好捆,远处隐约有声音,满生直起腰再听,声音没了。看到地上落着一些零碎柴,满生猫腰去捡,低头往下看时,突然看到自己的两腿之间又多出来两条腿。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响,身子往前一跄,脚下的石头绊得他一跤摔出去两丈远。满生一骨碌坐起来,一个陌生男子绕到他的面前站住。 第二十四章 真相 朱勉在德庆县已经转了好几天了,那天在林子边上看见满生面带泪痕形迹可疑。跟他进入村庄一家宅院,意外地看到韩家父子。于是他盯上了满生,昨夜摸到了他的门口。韩家父子跟满生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全部收在耳朵里。他知道此人已成惊弓之鸟一碰就飞,所以选在村外截住满生问话。 “那边的洞里有冤魂哭嚎。”朱勉开门见山。 满生心里“咯噔”一下,他看着朱勉没说话。 “杀人啦!杀人啦!”朱勉压低嗓门说。 满生摇摇头:“冤魂白天不敢出来。” “冤气太盛,夜里诉不完,白天总会丝丝缕缕冒出来。” “你还知道什么?” “冤死鬼一共两人,男六十五,女五十。男鳏女寡,都在韩家帮工度日。” 满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爹含冤入狱,我得弄清楚那俩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爹?”满生问。 “被你们东家陷害的朱永茂。” 满生愣了一下,站起来要走,朱勉一把拉住了他:“我跟了你几天了。” 满生吓坏了,使劲往开甩他,朱勉揪着他的衣袖不撒手。 “你跟韩家父子要河边那二十亩地,还提到了死鬼邓恩。” 满生的心“砰砰”狂跳了两下,脸皮上透出一层寡白,他脑袋空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那女人藏进你被窝里,我手心里替你捏着两把冷汗。” 铁锈味从满生的嗓子里冲上来,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把那股热辣气味吞了回去。 “姓韩的知道你偷他的妾,你还能活吗?”朱勉问。 满生周身发软,汗从额角流下来。 朱勉说:“生铁下炉也得软,这世上没有不怕死的人。死个人对韩家父子来说,如同用鞋底捻死蝼蚁。” 朱勉的话打中了满生的要害,他低着头不说话。 朱勉抛出了杀手锏:“韩家不给你的东西,我们朱家给。三十亩肥田,三间青砖房……” 满生眼皮“簌簌”抖了两下,他咬着嘴唇不说话。 朱勉牙根一咬:“朱家出钱给你讨一房媳妇。” “我只要她!”满生脱口而出。 朱勉趁热打铁:“你帮我去衙门作个证,韩家父子进了牢,那女人就是你的了。守着肥田守着砖房,守着自己喜欢的女人,生上一双儿女。这样的日子你在这里熬两辈子都得不来。” 满生抬起头盯着朱勉,他的眼白里暴起了红血丝。 “我说话算数,你跟我到镇子里去,我找纸笔给你写个字据。” 满生的心跳得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朱勉描绘的日子他想都不敢想。现在就在眼前,他伸出手来就可以搂到怀里。满生没有伸手,他猫下腰把柴禾捆好背在背上,闷着头往回走。 “加十亩,四十亩地怎么样?”朱勉紧跟在他后面。 满生脚步未停,不是四十亩肥田没有诱惑,而是有钱人的话他不敢再信。东家曾把二十亩肥田吊在他的眼前馋了他整整一年,他不能再被朱家的四十亩地拽着鼻子满山遍野走。 满生脑袋嗡嗡作响,他要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朱勉不给他留一点空隙,一声比一声逼得紧。满生越走越快,肥田从二十亩涨到四十亩,可见真话值钱,值钱的东西是种子,不但藏在肚子里能发芽,还能十亩十亩地生长。常言道祸从口出,满生决定上下牙咬紧,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握到手里的实惠,谁也别想把真话从他的嘴里掏出来。 韩则林带着韩韬站在河边那二十亩稻田旁边估算着收成,远远看见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满生,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叫他吃了一惊。 “满生怎么跟他在一起?”韩则林的脑袋木了一下马上警醒了,他冲韩韬喊了一声:“快把那个王八蛋给我拉回来!” 韩韬扔下手里的活飞一样地跑过去,他边跑边大声喊:“满生!满生!” 满生听到他喊抬起头看,看到是少东家,他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身后的朱勉。朱勉站住脚不往前走了。 “你给我过来!”韩韬冲满生挥了一下手。 满生背着柴禾耷拉着脑袋朝他走过去,朱勉远远地看着韩家父子,目光冷得像两眼寒泉。 韩则林问满生:“你怎么认识他?” 满生说:“我不认识他。” “那你跟他搅在一起干啥?” “我没跟他搅在一起,我砍完柴往回走,他跟上来的。” “他跟你说啥了?” “问邓恩和田牛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怎么说的?”韩韬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满生的脸上。 “他说,我要是告诉他真情,他给我四十亩肥田,三间青砖大瓦房。” 韩则林喉咙里“嘶嘶”响了两声,挣红了脸骂道:“他叫你吃屎,你就吃给他看?人以理为先,树以枝叶为源,别忘了你姓韩。” “姓韩能当地种,还是能当房子顶着走?” 韩则林急了:“若不是看在同宗的分上,当年我能收留你们父子?” “没有白吃的饭,我跟我爹靠力气换米面,一点不愧对你。” “你的嘴梆子似的敲,敲出来葬你爹的棺木钱了?还不是我给发送的。” “撅着屁股给你卖了十几年的命,早还上了那副薄板子钱。” 韩则林举巴掌要打满生,被韩韬拦住了。他说:“打破脑袋咱们也是一家人,韩家对你的好,穿在身上吃在肚里,不让你报德,你也不该胳膊肘往外拐。” 满生看了他一眼:“我没胳膊肘往外拐,我向着理说话。” “朱家霸占韩家的田,他有什么理?” “霸田总比杀人的理长。” “满生我还没起火,你倒有火性了。”韩则林的口气软下来。 韩韬叹了口气:“你长了一副惹事的肚肠和一张兜不住事的嘴,这样下去你早晚会惹出祸来。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满生说:“在自家屋檐下娶妻生子,在自家的田里播种收割。” 韩则林看了满生一眼,嘬了一下牙花子。 满生说:“有钱人报恩拿钱财,无钱人报恩拼性命。我穷得两手攥着响屁。看着四十亩肥田光眼谗不敢伸手,为啥?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姓韩。我让韩家安心了,你们却不让我舒心,我还怎么信你们?” 韩则林眼睛盯着他半晌没说话,满生豁出去了,他说:“你不给我二十亩田,河对岸的朱家会拱手送上四十亩。我一次不接,两次不接,总有一回会接。最后吃亏的人总不会是我。” “稻子收回仓,那块田你拿去。”韩则林声音像股浊水,不知道里面裹夹着什么。 韩韬提醒满生:“地没到手,你就不是主子。” 韩则林转过身背着两手往家里走,韩韬跟在父亲的身后。 满生看着韩家父子的背影,心里说:“我是不是主子,这回可不由你一个人说了算。” 韩韬突然转过身冲他喊了一嗓子:“天都啥时候了,还不滚回厨房做饭去。” 满生吓得一激灵,急忙背起柴禾一溜小跑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回去了。 二十亩田不是四个字,横平竖直脚步丈量着差不多要走上半天。自己撅着腚一年年养起来的一块肥田要拱手送给别人,那滋味跟从肠子上摘油一样,想想就疼得周身哆嗦。躺在床上的韩则林瞪着眼睛睡不着。二十亩的稻浪在眼前一层一层地翻滚着,成熟的谷粒拥挤着在耳边发出“吱吱嘎嘎”的喧闹声。韩则林难过得想哭,翻了一个身,身边熟睡中的彩荷在梦中磨牙。韩则林恨恨地搡了她一把,彩荷“嗯”了一声又睡过去。韩则林五心烦乱,他一骨碌爬起来,披着衣服开门出去了。 韩则林摸进西厢房,爬进棺材里,把七层领的寿衣一件一件地穿好,泥胎一样坐着,闻着柏木和油漆散发出来的香味,韩则林的鼻子一酸,泪水顺着多皱的老脸汹涌而下。 早晨韩韬匆匆来找爹商量事,上房没人,彩荷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冯氏对儿子说:“我从昨天晚上就没看到他人影。” 韩韬找到西厢房,一进门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呼噜声。韩韬松了一口气,扒在棺材沿上往里面看。韩则林枕着寿枕,皱着眉头苦着脸,睡得满头大汗。 韩韬叫了一声:“爹!” 哭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情,韩则林这一觉睡得很沉,儿子的呼叫声他没听见。 韩韬伸手推了一下父亲的肩膀,韩则林睁开眼睛,看见是儿子,他坐起来用两只手使劲搓了搓脸。 “爹,怎么睡到这来了?”韩韬问。 “熬心,睡不着,躺在哪都能听到二十亩地里的麦子在哭。”韩则林把身上的寿衣一件一件地脱下来。 “那地我能想法留住。”韩韬安慰爹。 韩韬扶着韩则林从棺材里往外爬,韩则林说:“你这一留,河对岸的就用四十亩地把他的嘴撬开了。” “他的嘴张不张,不由他做主。”韩韬声音里夹裹着凶煞气。 韩则林打了个冷战:“韬儿,咱不能再……” 韩韬截断父亲的话,他说:“没啥不能的。昨天晚上我也没睡着,想了一宿,整件事都是因为这二十亩地起的。六叔、邓恩和田牛娘的命都埋在这块地里。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地最后归了那小子,想想眼珠气得都能冒出来。” “谁说不是。”韩则林长叹了一声。 “就算你把地给了他,咱们就安宁了?把柄握在他手里,随时都能亮出来跟咱索要钱财。” 韩则林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窗外冯氏大呼小叫地指挥着下人干活。韩韬眼睛盯着窗外的彩荷半晌没有说话。 “你怎么打算的?”韩则林问。 “我还没最后想好。” 满生在厨房里做饭,他浑身上下都是劲,听到门口有彩荷的声音,急忙跑到门口冲她连连招手:“彩荷!彩荷!” 彩荷走过来问他:“啥事?” “进来说。” 彩荷跟着满生进了厨房,习惯性地伸手帮他收拾案板上的东西。满生笑嘻嘻地看着彩荷,彩荷觉得奇怪问:“笑什么,捡到狗头金了?” 满生压低了声音说:“老爷说,收完稻子就把那块地给我。” “真的?”彩荷不相信。 “老家伙昨天亲口说的。” “也就是随口一说,他肯定舍不得。”彩荷说。 “他不舍得,有人舍得。河对岸朱家儿子要给我四十亩地呢。” “不认不识的,他为啥要给你四十亩地?”彩荷觉得很奇怪。 满生说:“这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四十亩总比二十亩多,你为啥要少不要多?”彩荷问。 “我好歹也姓韩。” 彩荷黑亮的瞳孔灼灼放光。她说:“地因何而来我不打听,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马上就成有地的人了。” “对!” 彩荷满心喜悦,想起满生说过要拿地换她,于是试探着问:“地到手你怎么办?” 满生说:“好好种两年,粮食入仓,有了积蓄,再盖房子。” 一瓢冷水泼在脑顶上,彩荷的心凉到了底。满生一脸憧憬,没有察觉彩荷已经翻了脸。 “我要盖青砖卧瓦的院子,正北屋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每幢院落都有一道日拱门。你觉得怎么样?” “抬头主意低头见识,你那么威风用得着我给你拿主意吗?”彩荷的话扔出去显得很硬。 “好好的怎么了?”满生摸不着头脑。 “总以为世上除了寸许大的心是一块平整路,剩下再没有一块平整的路可走。今天看心也是靠不住的。”彩荷的眼泪围着眼圈转。 “一句甜一句苦的你到底啥意思?” 彩荷冷冷一笑:“多亏没靠你活着,真信了你,做了冤魂我都找不到自己的坟头。” 满生急了:“你到底怎么了?” 彩荷摔门而去。满生愣愣地站在那里,锅里的稀饭溢出来,浇在火上发出来“滋啦滋啦”的响声。 彩荷挽着两只袖子,蹲在河边洗衣服,她边洗边看映在河水中自己那张俊俏的脸,心里的气很快就消了。满生拎着砍刀进林子里去砍柴,远远地看到了她,却没有主动过来跟她说话。彩荷想,你会耍脾气我就不会耍?她挥起棒槌使劲捶打下去,她捶打的不是铺在石板上的脏衣服,而是撅着屁股趴在石板上的满生。她边捶打边小声骂:“混得给主子扛衣箱叫做二鬼争环,混得给主子提夜壶叫刘海戏蟾,你要是能混成个财主,我就混个诰命夫人给你看看。” 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彩荷吓得一哆嗦。回头看是韩则林,慌忙起身垂手站立。 韩则林皱皱眉头说:“衣服没穿坏倒被你捶坏了,韩家有多少钱财禁得住你这么败?” 彩荷放下棒槌蹲下身改用两只手揉搓衣服,她伸着胳膊在河水里涮洗衣服,后背拉长了,腰肢显得更加窈窕。 韩则林的心“忽悠”一下,他蹲下身两只手按在她的腰上。彩荷吓了一跳,涨红着脸四下看了看。 “晚上我使点劲儿,让你给我生个一男半女的,后半生你也有个靠。” 彩荷身子僵在那里不敢动,河水里一老一少祖孙一样的两个身影被水纹撕扯得支离破碎。 满生站在拐弯处的悬崖上,河岸的景色尽收眼底,这一场醋让他吃得整个泥河都酸了。满生伸着脖子探着身子尽量往前看,突然有人在身后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满生猝不及防摔下悬崖,惨叫声拐了个弯跟随他飘向谷底。满生的衣服后襟挂在树杈上,树枝禁不住满生的体重,发出“吱嘎吱嘎”的断裂声。 “救命啊!”这三个字刚刚离唇,树枝“咔嚓”一声断了。满生一头栽进水里。他的嘴不再是嘴,变成了坛子口,“咚咚咚”地往里面灌水。满生手脚并用拼命挣扎,一串又一串的气泡冒出水面。他看见几只小虾从眼前惊慌地逃过去,肚子里已经灌满了水,不能再喝了。满生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瞪大眼睛往河面上看,浑浊的河水隔开了阴阳两界,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跟淤泥一样烂在河底。满生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拼命往上一拱,身子漂了起来,水流冲着他往下游走。阳光射进水里,一根竖着的竹竿突然浮在眼前,满生伸手去够,没有抓着。他叫了一声“救命”!水里冒了两个泡,一大口水呛进嘴里,脑门和鼻腔裂开了一样地灼痛。满生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再次伸手去够那根竹竿。他的三根手指勉强搭住竹竿,他把竹竿死死地勾住了。 水面上坐在船上钓鱼的人看到鱼竿摆动,鱼群惊慌失措地游出水面。钓鱼人想,莫不是有神在帮我赶鱼?这时鱼竿往下一沉,凭重量他知道钓到大家伙了。大鱼要溜,把它溜累了溜服了再拽上来。钓鱼人想晃动鱼竿左右摆动。鱼竿使劲往下坠,弯成了一个弧形后“啪”的一声断了。水花翻滚,一颗男人的脑袋从水里探出来嚎叫着吐出了一口气。钓鱼人七魂吓丢了五个,他一屁股坐在船舱里。满生耗尽全身力气吐出“救命”两个字之后再一次被河水拽入河底。钓鱼人定住神往水里看,看到一只手伸出水面,他拿过来船桨去够那只手,手在水面上抓挠了两下沉了下去。钓鱼人扔了船桨,一个猛子扎下水。水面的涟漪一圈一圈,由小到大归于平静后又开锅一样地翻滚起来。钓鱼人揪着满生的发髻把他拖上船,脸朝下放在船头。满生吐了一滩浊水后醒过来。 满生头重脚轻地往回走,一阵旋风随他而来一直刮到林子里去了。满生叫了一声:“我好薄命!”眼泪倏然而下。 满生走进那座破败的土地庙,他指着土地神的脸问:“你吃了我的供果为何不保我性命?”土地神瞪着眼睛不回答。满生满肚子恶气,抄起蜡台狠狠砸了一下土地神的脑袋。土地神的脑袋上出现一道裂缝,满生惊出一身黏汗,脑袋立刻凉下来,他赎罪一样一个接一个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脸打肿了,像两片猴屁股一样红。 满生面朝村口方向站着,撕开衣襟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他扯着脖子喊:“我韩满生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 行人驻足观看,满生有些清醒了,他问自己:“我是不是疯了?不对,疯了的人不会觉得自己疯了,没疯我为什么管不了自己?” 满生走到井边,从井里拎出来一桶水,他把脑袋扎进桶里,冰冷的井水钻进头骨缝里,他咬牙忍着,直到满腔怒火一点一点从头顶上撤下去。他心里苦巴巴地想哭,却又没有眼泪。 傍晚时分,满生回到了韩家,韩则林和韩韬看到他大吃一惊,眼看着他进了厨房紧紧地把门关上。 冯氏说:“天都这个时候他才回来,啥时候能把饭吃到嘴里?彩荷你去给他打个下手。” 满生点着灶火正在刷锅烧水,彩荷挽袖子淘米做饭。两人谁也不先开口说话。锅里的蒸气冒出来,渐渐蓄满了灶间,满生蜷缩在灶前发呆。彩荷实在憋不住了,她问:“满生这一天你到底跑去哪了?” 满生说:“自己的锅都烧不热,你还有心情管我?” 彩荷直起腰,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满生,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种下黄瓜种,黄瓜就是你的?你种下萝卜种,萝卜就是你的?” “啥意思?” “你这人只知道贫富,不知道生死。”满生冷笑。 “你不要嫌长嫌短,左不是右不是地为难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天和命管的大事与我何干?”彩荷火了。 满生问彩荷:“啥事与你有干?” “这你就管不着了。”她嘟着嘴,从缸里捞出来腌菜,刀法娴熟地切起来。满生灭了灶里的柴草,把煮好的粥盛在一个大陶瓷罐子里。 满生抬起眼皮看着彩荷的背影,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女人是他身上的肉,也是他心头的气。 “彩荷。”他叫了一声。 彩荷头都没回:“干啥?” “你是我的!” 彩荷扭过头看满生,满生说:“万一咱俩不能到底,我死在你前面,百年之后你一定要埋在我旁边。” “别说断头的话,那边等着开饭呢。” 彩荷端着两大盘子腌菜在前面走,满生拎着大陶瓷粥罐一声不响地跟在他的身后。 韩家人围在两个桌前吃饭,厚重的乌云压着屋顶,房间里的气氛沉闷异常。彩荷不时抬起眼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老的端着碗吃的“呼噜呼噜”直响,少的心事重重地往嘴里扒拉着粥。冯氏说:“快割麦子了。” 韩则林“嗯”了一声说:“忙了三季,总有一季让我快活。” 韩韬媳妇小声问:“要不要给爹做身衣服?” 韩则林:“好好的做衣服干什么?” 冯氏:“一年总得添件衣服吧?” 韩则林眼睛一瞪:“女人花起钱来跟泼水一样,韩家怎么起来的?那是男人们手握锄把,磨出几十层老茧才把家业置办起来的。就这么挣扎,银子来的总是没去的快。花钱不算本事,挣钱那才是真本事。” 冯氏心想,花钱?韩家除了你,谁手里攥过钱?提一下“钱”这个字,好像它就能撒腿跑了。儿媳妇嫁过来五年了,到现在穿的还是娘家的陪送。买布做衣服?她还真敢说。跟他要钱买块肉像割了他的肉一样,他会狗一样追着你往死了咬。 一只苍蝇围着桌子转,冯氏用手轰。 韩则林用筷子蹾了一下桌子说:“不怕死就落,它没我嘴大,我把它吃了。” 彩荷把碗筷放到笸箩里端进厨房去洗涮,冯氏和韩韬媳妇也跟着出来了。 冯氏恨恨地小声说:“趁着他没死我哭几声吧,好让人知道我活得冤屈,等他死了我才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哭他呢。” 韩韬媳妇用袖子掩着嘴偷笑。 房间里只剩下韩家父子两个人,韩韬说:“做了九分九厘还差一厘就是十全,我死都没想到他能从水里爬出来。不是我手段不济,就算吕洞宾遇上他也得拧眉毛。” 韩则林说:“他不知道?” 韩韬果断地摇摇:“不知道。” “以后怎么办?”韩则林问。 韩韬想了一下说:“一狠、二狠都做成了,三狠做不到家,前面的两条命全都白送了。这小子莫不是被天神护着,阎王怎么收不了他?” 韩则林眨巴着眼睛刚想说什么,彩荷推门进来。父子俩谁也不说话了,眼睛全都落在她的身上。彩荷沏上茶给两个东家满上。 韩韬问:“满生呢?” 彩荷拎起裙摆就往外走:“我去叫他。” 韩韬急忙拦住她:“不用,不用。” 韩则林看着儿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看他气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韩韬的样子像是很挂心。 韩韬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彩荷说话,彩荷受宠若惊了,她抬眼睛看了一眼韩韬说:“晚上饭他一口都没动。”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彩荷的话刚要出口被她及时咬住了,心再大她也明白满生跟她之间的话是绝对不能说给他们听的。 “怎么了?”韩韬盯着彩荷问。 彩荷脸涨得绯红,窘得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这一来不但韩韬起了疑,韩则林的脸上也浮起了阴云。老少两个东家眼睛锥子一样盯在彩荷的脸上。彩荷紧张得浑身发抖脱口而出:“他说,种下黄瓜种,黄瓜不是你的,种下萝卜种,萝卜也不是你的。”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韩韬问:“什么时候说的?” “做晚饭的时候。” “还说什么了?” “我笨嘴笨舌学不上来,老爷还是去问他。”彩荷被逼出一句聪明话。 韩则林头疼欲裂摆摆手说:“去吧,去吧。” 彩荷走了,韩韬说:“她会不会知道什么?” 韩则林嘴一撇说:“她一个女人,上床的时候认识枕头,下床的时候认识鞋,知道又能成什么大事?” 第二十五章 灭口 月色阴沉,油灯隐隐,野外传来零星的狗叫声。 满生躺在床上睡不着,他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墙,像是等着它自己打开。月亮钻进云层,墙的颜色由下往上一层层深了。满生定睛看,只见一团黑影从墙根处烟雾一样钻出来,越来越大扭曲成人形。满生惊恐万分,想爬起来身子却动不了。黑影悄无声息地移过来,站在床前看着他。满生的喉咙里结了蜘蛛网,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黑影伸出两只手来掐住他的脖子,满生大叫一声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朱勉站在床前正在摇晃他的肩膀。满生一掌打开他的手,满脸是汗坐在床上喘息着。 “你睡得可真死。”朱勉的嗓门压得很低。 “你来干什么?”满生声音压得更低。 朱勉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纸说:“送地契。” 满生一怔,没伸手去拿。朱勉就着月光把地契展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土地四十亩。满生想起什么,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面看,他问:“狗怎么没咬你?” 朱勉说:“天天喝刷锅水的东西突然吃到一块肉,感谢我还来不及呢。” 满生转过身看着朱勉手里的地契,嘴上没说要,眼睛里已经伸出两只钩子来。朱勉何等聪明,他把地契递到满生手里:“你到衙门做一个证,这四十亩地就是你的了。” 满生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着那张地契,这东西太好了,自己往怀里钻。他两只手捧着地契,抬起头看着朱勉。 朱勉说:“有了这张纸,你的日子就是鱼得水火得柴。” “我吃了韩家十五年的饭……”满生既像对朱勉说又像是提醒自己。 朱勉说:“你还在韩家干了十五年的活呢,又没白吃他的饭。大丈夫说话一言九鼎,吐口唾沫就是一个钉。我不是韩家父子,说话跟放屁一样,风一刮连影都找不着了。” “后晌我在山坡上站着,有人把我推到河里去了。” 朱勉吃了一惊,但是他没动声色。 “这事我跟谁都没说。” “看见是谁了吗?”朱勉问。 满生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心里想的那个人肯定跟我想的一样。”朱勉说。 “我跟他们露过口风,你要给我四十亩地。” “你这是往铡刀下面伸脑袋,再不做决断,一条命迟早让他们拿了去。” “光有地不行,我还要她。” 朱勉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他有点起急说:“韩家父子进了大牢,那女人不就是你的?” 满生没有说话,朱勉又往上拱了一下火:“你揪着心捂着肝掖着肺,结果哪样亏也没少吃。开坛的酒那老贼喝得不想再喝,也绝不……”上房里突然传出来女人刺耳的惨叫声。满生吓得浑身一抖。对面房间里的灯陆续亮了。 满生使劲推了朱勉一把:“快走吧你!” 朱勉把地契抓过来塞进怀里,三步并做两步跑了出去。满生站在窗前盯着对面几扇亮着灯的窗子看,上房黑着灯,里面的人像是睡死了。 韩韬听到动静,披着衣服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他四外查看,一眼看到看家护院的大黄狗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韩韬吓了一跳,蹲下身摸了一把,黄狗满嘴酒气,看来是吃了被酒泡过的东西醉翻了。 韩韬急忙敲上房的门:“爹!爹!” “怎么了?”韩则林在里面问,听声音他还没睡。 韩韬说:“进贼了!” 上房的灯亮了,韩则林披着衣服趿拉着鞋慌慌张张地出来,他问:“贼在哪?” “狗被撂翻了。” “你在前院我去后院,赶紧把满生也叫起来。” “啊!”惨叫声确实是彩荷发出来的,韩则林用他的糙手在彩荷细嫩的大腿里侧处狠狠地拧着。彩荷疼得失声惊叫,韩则林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嘴。彩荷像被扔到岸上的鱼拼命扭着身子,韩则林用腿死死地夹住她。韩则林暴怒了,晚上回到上房睡觉的时候,他一句一句地从彩荷嘴里往外掏话。一把刀十个刃,东西南北,上下左右,前前后后被他堵了个严严实实。彩荷没有城府,几个回合下来她就冒汗了。韩则林说:“老鼠路过猫嘴,猫哪有不吃的道理?说死我也不信他没动过你。”彩荷咬着牙不说,韩则林手下得更狠。彩荷疼得浑身哆嗦,喊又喊不出来,几乎闭过气去。韩则林伏在她耳边说:“哪怕你有十恶大罪,跟我商量便有生路。”彩荷脸涨得通红,嘴里“呜呜”着,韩则林听不清楚她说什么,他松开手,咬着牙根说:“你再敢叫我就敢掐死你!” 彩荷“嗷”的一嗓子:“你掐死我吧。” 韩则林没想到彩荷会跟自己对抗,这丫头是被木棍和拳头捶打大的,忍受皮肉之苦是家常便饭,她从不反抗。莫非女人被男人睡过,就不是原来的那个女人了?正在这时韩韬过来敲门,韩则林扔下彩荷开门出去了。听说有贼他和韩韬、满生房前院后搜了一个遍,没有看到贼。韩则林问:“满生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满生说:“我听见彩荷叫,跟杀猪一样。”韩则林盯着他好一会儿才绷着脸说:“你跟我过来。” 西厢房里昏暗的灯光把棺材的黑影投在墙上,满生站在这里如同站在阎罗殿口,憎恨和惧怕让他两条腿“簌簌”发抖。韩则林坐棺材前像坐在娘的怀里一样舒心安稳,他说:“彩荷把你和她的事都跟我说了。” 满生脑袋“嗡”的一声响,他迫使自己镇定下来。阎王鼻子都摸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他把心一横语气平静地问:“哪件事?” 满生和彩荷偷情只是韩家父子的揣测,故意把这摊狗屎堆在满生的鼻头上,让他开不得口自认倒霉。满生的反应实在出人意料。韩韬拧着眉毛问:“你跟她有多少件事?” “从她八岁卖到韩家开始算吗?” 韩韬被他噎得太阳穴暴起了青筋:“满生……” 韩则林拦住了他的话头,他说:“满生你这孩子性子闷,有话憋着。喜欢彩荷你早点跟我说,我也就不收她做妾了。” 满生听到这里惊得连呼吸都停止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看着东家。 韩韬说:“人情似铁,官法似炉,这事捅到衙门里,你和彩荷都得掉脑袋。” 满生说:“抓贼抓赃,捉奸捉双。我喜欢彩荷不假,那是心里头的事,并没有在主子的床头爬上爬下,官府无凭无据凭什么治我的罪?” “彩荷已经招了。”韩韬说。 满生豁出来了,他说:“赶紧把我送到官府去,我跟她当堂对证。” “你以为官府是韩家?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等着你呢。” 满生看着他笑:“那我可得把肚子里藏的干货倒给衙门,省得到了阴间,邓恩和田牛娘怪我没给他们帮腔。” 韩则林心里恨,脸上堆着笑说:“满生,一笔写不出两个韩字,咱自家人不置这个气。告诉大伯,你究竟怎么想的?” “朱家人昨天把四十亩的地契拿给我了。” 韩家父子吃惊不小,异口同声地问:“你接了?” 满生不回答。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河边那二十亩肥田给你。”韩则林急得嘴角冒出两团白沫。 “夜长梦多,我不能一等再等。” 韩韬青着一张脸刚要说话,被韩则林一眼瞪了回去。 韩则林说:“那块地现在就归你了。” “朱家给的是四十亩。” 韩韬说:“你虽是无赖倒也爽快,那二十亩地用彩荷换怎么样?” 韩则林火冲脑门,一对三角眼瞪成了两颗臭鸡蛋,韩韬偷偷捏了爹的胳膊一下,韩则林一把甩开了胳膊。 满生喜欢这个结果,他很满意。 韩韬说:“还有四五天就要动镰了,稻子收回仓,你领着彩荷搬出院子另找房子住吧。” 满生唯恐韩家父子有变说:“地契到手我就搬。” 韩则林灰着一张脸看看儿子没有说话。韩韬说:“赶紧回去睡吧,明天一早还得磨豆腐。” 满生走了。韩韬腻歪西厢房里的这口棺材,他说:“爹,天不早了,有话咱们明天再商量。” 韩则林骂道:“祖宗若有眼,一个雷就把你劈死在茅坑里。你把我的女人给他,让你爹这张老脸往哪放?” 韩韬说:“爹,女人重要,还是命重要?” 韩则林脸色铁青骂道:“脸比命重要!脸都没了还活个屁!” “爹!” “滚!你给我滚回牲口棚去!” 韩韬还想解释,被韩则林一脚踹了出去。 韩则林紧闭西厢房门坐在里面发呆。天渐渐亮了。棺木在晨曦的照耀下闪着幽幽的光,韩则林站起来用粗糙的手细细地在上面摸了一遍。他叹了一口气说:“地和女人都没了,这场灾祸熬得过去是地理,熬不过那是天理。五十知天命,我六十一岁黄土没脖子,两腿一蹬去就去了,一锄头一锄头养出来的好地怎么能拱手让给外人?” 韩则林拿着锄头戴着草帽奔河边的那二十亩稻田去了。他钻在茂密的稻田中一锄头一锄头地铲着垄沟里面的野草。天光大亮,韩则林汗水淋淋地在稻田里直起腰来,一阵风刮过来,在地头旋起巨大的风柱,把韩则林的草帽刮飞,草帽卷进风柱里。韩则林追着巨大的风柱,跑出去十几丈远,旋风散了,韩则林带着一身土一脸油汗,追赶着在地上翻滚的草帽,他追上了一脚把草帽跺扁了。“我叫你跑!”他嘴里骂着,忍了一夜的眼泪一下汹涌而出。韩则林把草帽捡起来,把踩扁了的地方用手弄起来。庄稼人一生受病就在土地上。韩则林脸朝黄土背朝天,刨了一辈子土坷垃,他把地看得比自己的命重。自从把彩荷收进房,他意识到自己活了六十年有一半光阴虚度了,只知道干不知道活,那还叫人吗?彩荷这丫头的性子就像田里没收干净的庄稼根茬,不定哪一下就把人绊倒了。摔得人又痛又痒,这种滋味在老婆身上从来没有得到过。现在他的地和他的彩荷都要被一个靠他吃饭的下人拿走了,他怎能不哭? 韩韬远远地跑过来:“爹!你这么早就到地里来了?” 韩则林没说话,草帽扣在脑袋上皱着眉头往回走。 “爹,身子骨要紧,别上火。” “人活一世得学会在黄连树下吹箫,知道啥叫苦中取乐。脚上的泡自己走的,我不上火。” “我让满生晌午弄两个菜,说给他送行。” “嗯?”韩则林一下站住了脚。 “这事必须有个了结,了结得越干净彻底越好。”韩韬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缓,已经胸有成竹了。 满生在厨房里炒菜,彩荷进来。满生说:“哎,跟你说,河边那二十亩地已经归我了!” “啊?” “今天晌午他们把地契给我。” 彩荷瞪着两只眼睛看着他:“晌午?” “少东家让我弄两个菜,说是给你我送行。” “咱俩?”彩荷吃惊地张大了嘴:“你真拿那二十亩地换了我?” “没有,我用朱家要给我的四十亩地激他,他就用你抵了另外的二十亩地。”满生得意洋洋。 彩荷伸手摸满生的额头看他是否发烧:“少东家不是你爹。” “我是他爹!” “我可是他爹的女人……” 满生一把打开彩荷的手:“放屁!你是我的女人!” “满生,少东家阴损,他的话你不能信。” “掉脑袋和舍财消灾,谁轻谁重他分得清。” 彩荷不明白里面的名堂,满面狐疑地看着他。 “昨天晚上是你叫的吧?”满生问。 彩荷眼圈红了:“他逼我承认跟你通奸。” “你承认了?” 彩荷咬着嘴唇使劲摇了一下头。 “这事也要掉脑袋,打死都不能说。”满生叮嘱她。 冯氏在门口叫:“老爷少爷都回来了,饭菜啥时候上桌啊?” 满生急忙大声答应着:“来了!来了!” 彩荷端起来炒好的两盘菜出去了。 堂屋的饭桌里摆着两盘菜一壶酒,桌子旁边只有满生和韩家父子三个人。韩韬给满生的杯里满上酒,他和韩则林面前的酒杯都空着。韩则林开口说话了:“我就你哥一个儿,我在心里一直把你当亲儿子待,从盆里疼到碗里,你说是不是?” 满生点着头,心里骂道:“见人说话见鬼打卦,对我怎样你自己心里清楚。” “人生在世,含情负性,不能跟草木一样没脑没心。” “伯父的好我都记着。”满生说。 “那二十亩地是我几百亩地中最肥的一块。彩荷是丫头里最好的一个,长得好,脾气好,规矩女红活计哪一样也不输给人家。把地和她同时给你,我真吃了天大的亏。” 满生说:“老爷不能光吃亏,如果朱家人给我了地,知道了实情,跟老爷再次打起官司来,这番官司可跟上番不同了。且不说人命关天,咱们是庄稼人,一日不做一日没的吃,哪来的功夫吃官司?” 一番话说得韩则林半晌不语。 韩韬问满生:“你要的都到手了,我再问你一次,你真能守得住口?” “城门起火殃及池鱼,这个道理我懂。韩家倒霉我能得什么好?如果真愿看着韩家倒霉,我何不当初就要朱家给的四十亩地?” “满生,我信你,你信我吗?”韩韬问。 “信。” “好,那你把这杯酒喝了。” 满生站起来要拿酒壶给韩家父子满酒,他说:“伯父,哥,咱们仨干了这杯酒。” 韩韬按住酒壶说:“这杯酒是敬你的,你先喝了。” 满生心中起疑,眼睛盯着酒杯。 “怕酒里有毒?”韩韬问。 满生急忙摇头:“没有,没有。” “那你痛快喝了。” 满生还是不敢端杯。 韩韬冷笑:“还是不信我,你不信我,我们怎么能信你?你去找朱家要地去吧,我家的地不给你了。” 满生站起来开门出去了。韩则林急了,他扯了儿子的袖子一把,小声问:“他真去朱家可怎么好?” 韩韬铁青着一张脸不说话,他站在窗口往外看。满生低着脑袋在围着院子转,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彩荷湿着两只手从上房出来,满生看见她一下站住了脚,彩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满生跺了一下脚转身往回跑。他跑进屋看着韩家父子说:“地契给我,再写个送彩荷给我的字据,这杯酒我喝了。” 韩则林看了韩韬一眼,韩韬二话不说,拿过来纸笔写了字据。韩则林从怀里掏出来地契放在桌子上。 满生接过来细细地看了一遍,他不识字,地契上只认识三个字:贰拾亩。他把两张纸仔细折好,揣进怀里。他端起来桌子上的那杯酒深吸一口气,一仰脖子喝了。 韩韬说:“这就对了,挺好的一家人,别弄得一根筷子吃藕——尽挑眼。来!来!来!” 他给满生的杯里再次满上酒,满生从他手里拿过来酒壶给他和韩则林的酒杯里满上酒说:“这回可以干了吧?” 韩韬和韩则林拿起酒杯跟满生碰了一下酒杯,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顿饭吃完了,什么事都没发生,满生也怪自己多疑。他说:“我这就领着彩荷走。” 韩则林说:“匆匆忙忙地你到哪去住?明天找到房子再出去。” 满生觉得老东家说得也对,他说:“那我和彩荷先把要带走的东西归置归置。” 韩韬说:“去吧。” 满生走了,韩则林想问韩韬什么,韩韬摆了一下手说:“爹,祸从口出,你最好什么都不要问。” 韩则林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说一不二的地位什么时候让这个兔崽子取代了?满生回到厨房,彩荷跟进来。满生从怀里掏出来地契和字据给彩荷看,彩荷认识纸上自己的名字,看到这两个字她激动得脸颊绯红。她问满生:“咱们什么时候走?” 满生说:“一会儿我出去在地头搭一间草棚子,明天一早咱俩就搬过去。马上开镰了,咱俩得先把粮食收进仓再张罗盖房子。” 彩荷连连点头。满生说:“你也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天一亮我就回来接你。” 彩荷答应了一声走了。 满生拎着斧头上了山,微风拂面很是怡人。他扔了斧头坐在山坡上往下看。远远看到稻田里有个男人在割稻子,一个女人手里拎着瓦罐,背上背着孩子走到地边,她大声招呼男人过来喝水。满生的心一下醉了,这就是他想要的日子。朱勉从远处走过来了,他眼睛盯着满生,满生不想跟他纠缠,站起来拎着斧头进了林子。 他看准了一棵小树,挥斧子就砍,几斧子下去,树晃动了,他抬起头想看树冠,突然觉得脑壳空了,身子不由控制地往后倒。满生伸手去抓树干,树突然往后退了一下,眼前的一切瞬间褪了色,全部隐入白雾之中。满生明白自己最终还是中了酒里的毒。彩荷的笑脸在满生眼前闪了一下,他“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太阳偏西了,满生还没有从外面回来进灶房做饭。冯氏骂骂咧咧地指挥彩荷和下人烧火淘米。韩家父子满头大汗地从外面回来。他们从晾在院子里的缸里舀了水“稀哩呼噜”地洗着脸。 韩则林叫了一声:“人呢?” 冯氏急忙把手巾递过去,她说:“满生也不知道死哪去了。” 韩则林接毛巾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才抓过来毛巾。 韩韬说:“满生走了。” 听到这话彩荷急忙跑出来,她不敢插嘴站在旁边焦急地看着韩则林的嘴。 “去哪了?”冯氏问。 韩则林说:“离开德庆县了。” 彩荷不相信,忍不住问道:“老爷赏他的二十亩地还在这儿,他能去哪儿?” “嗯?他告诉你老爷赏地的事了?” 彩荷点点头。韩韬和韩则林对视了一眼问:“他还说什么了?” 彩荷心一横索性说了:“他给我看了字据,他还说东家把我也赏给了他。” 韩韬从怀里掏出来地契和字据说:“满生没跟你说他打算用地和你跟老爷换银子吧?” 彩荷愣在那里。冯氏听得一头雾水,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 韩则林说:“我给了他一百两银子,韩家跟他两清了。” 冯氏问:“地和人都是咱家的,咱凭啥用银子往回买?” 韩则林呵斥了一声:“你给我住嘴!”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韩韬跟在爹身后进了屋。剩下冯氏和彩荷站在院子里发愣,冯氏冲着彩荷吼了一嗓子:“站在那等花开呢?还不滚进去伺候老爷吃饭?” 这一顿饭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沉闷得像坐在坟墓里一样。晚上老爷破例没有到上房来睡觉,他去冯氏的房里睡了。彩荷躺在床上瞪着两只眼睛睡不着。她从来不是一个爱想事的人,可白天的事情哪一件都不对头。满生带着银子走了?他去哪儿?他能去哪儿?白天嘱咐自己收拾一下准备搬家,然后拿着斧头出去了。说是要砍几棵树在地旁边搭个窝棚,等待收割稻子。怎么会突然就走了呢?不对!肯定不对!彩荷越想越睡不着,她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打开院门出去了。 彩荷跌跌撞撞地往树林里走,月光给所有的东西都罩上了可疑的阴影,彩荷怕得浑身发抖,她战战兢兢停停走走。一声闷雷在头顶上炸响,彩荷觉得脑袋“咯嘣”一声开了,冷风“嗖嗖”往外冒。她看见树下有一个直挺挺的黑影。彩荷舌头硬得像石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黑影径直往她跟前走。彩荷觉得不对,一步一步往后退。后背“咚”的一声撞在一棵树上,她转身撒腿就跑。瓢泼大雨“哗”的一声下来了。 湍急的雨水在地上形成水洼,“嘀嗒嘀嗒”地从土地的缝隙流下去。松土坍塌出来一个小坑,雨水顺着小坑灌进去,浇在满生的脸上,满生醒了。他发现自己整个身子埋在土里,鼻子和嘴上盖着的土被流进洞里的雨水冲刷掉了。水在慢慢往上漫,快要灌进耳朵里了,满生知道水再往上升,他就会被活活淹死。他挣扎着把埋在土里的两只手抽出来,在身边拼命刨着,手终于能往上抬了。一缕空气吹进来,满生贪婪地呼吸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劲扒土,面前的缝隙扩大了,满生看到了希望,两手奋力地刨着,上面的土坍塌下来,满生扯开嗓门喊了一声:“救命!”他再次被埋在泥土下面。 彩荷听到了这一声喊,听声音她断定是满生,彩荷忘了害怕,拼命往这边跑,那个黑影也往这边跑。 彩荷高声叫:“满生!满生!” 满生闷在土里的声音闷声闷气地传出来:“救……命”然后再无声息。 黑影从彩荷的身边跑过去,冲到发出求救声音的地方。他四处看了看,双膝跪倒在泥水里,拼命用两只手刨着地上的土,他边刨边喊:“满生!满生!听到就答应一声,我是朱勉!” 白天朱勉看到了满生,也看到了远远跟随其后的韩家父子。朱勉不敢再往前走了,他守在林子外面。直守到太阳落了山,韩家父子才从林子里出来。满生并没跟在后面。朱勉沿着河边找,不见其踪影,绕着林子找,依旧不见满生。直到看到找到这里来的彩荷,他明白自己的担心成了事实。 彩荷知道他是河对面朱家的人,反倒一点都不害怕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低着头拼命用两只手挖着。她边挖边拼命地喊:“满生!满生!”没有声音回答。挖到半米深的地方,彩荷的手抓到了一缕头发,她拽了拽头发,连哭带喊地问:“是你吗,满生?”没有人回答。彩荷和朱勉疯了一样地往下挖着,满生的脑袋露出来了,他的眼睛鼻子嘴里都是泥。朱勉继续往下挖,彩荷把糊在满生鼻子和嘴里的泥巴弄掉。满生的胸口和后背都露了出来,朱勉在他的后背上使劲拍了一下。满生一声呛咳,从喉咙里喷出来泥块。他急促地喘息着。彩荷用水洼里的水给他洗干净了眼睛处的泥。两个人把满生从坑里拽出来放在高处。 雨逐渐地小了,村子里传来第一声公鸡报晓。 彩荷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她脱了湿透的衣裳,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全身颤抖成一团。这一夜彩荷亲眼目睹了生死,经历让她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早饭是彩荷做的,韩家任何一个人跟她说话,她都不吱声。冯氏举起扫帚把要抽她,彩荷突然问冯氏:“你想没想过后路。”一句话把冯氏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扫帚把举着半天没抽下来。午饭时分衙门来人,两条铁索把韩家父子索了去,冯氏这才明白彩荷话的意思。满世界找彩荷,彩荷早已不见了踪影。 尾声 第二年收稻子的时候,韩韬父子被拉上刑场依律问斩,这一天正是韩则林六十二岁的生日。那口刷过十几遍漆的槐木棺材把他拉回了家,跟儿子韩韬的棺材一起埋在了祖坟里。所有田产归公,风生水起的韩家就这样败了。 七月十五的晚上,泥河两岸的人在河边放河灯。孙元德把供着秦氏排位的荷花灯放到河水里,灯顺流飘走了。张氏抱着孩子,弯腰把供着于铁疙瘩排位的纸灯放进河水里。供着王老蔫牌位的灯慢慢汇入灯流中,彭氏满脸孤寂地站在河边看着。窦三旺把供着坐地虎牌位的纸灯放进河里,那盏灯顺流而走。 河流的拐弯处水势缓慢下来,李十万把写着店小二和赵福名字的两盏灯放进水中,嘴里念道着:“纵然是孤魂野鬼,好歹也在泥河走过一回,我祭祭你们。” 河对岸冯氏带着儿媳和两个孙子在河边放灯,两只供着韩则林和韩韬牌位的纸灯摇摇晃晃漂远了。 满生和彩荷过了泥河,远离尘嚣住在一座山上。满生在山顶的一片坡地上开垦出了农田,在上面种蔬菜粮食。彩荷养蚕织布。这天傍晚吃完饭,彩荷坐在山顶上吹山风。满生背着一大块石板走过来,他把石板扔在脚下。彩荷问:“要这石板干啥?” 满生说:“我要从上往下打一溜石梯,让你能顺顺当当地从山顶走下山去。” 彩荷问:“这么高的山,那得打到啥时候?” 满生说:“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能打完。” 彩荷摸着已经鼓起来的肚子说:“但愿是个儿子,长大了能和你一起干。” 满生笑了:“肯定是个儿子!” “你怎么知道?” “我播的种,我当然知道。” 平阳县热闹依旧,窦三旺的馒头铺子败了,他靠四处打零工养家糊口。儿子金宝败家的习性已经养成,窦三旺奈何不得,只能由他去了。太白终日追着金宝,不远不近一言不发。两个人经常在窦家居住的胡同口一头一尾地站着。 这一日太白又来了,他刚在胡同口站定,窦家的大门“吱扭”一声开了。金宝从里面走出来,太白从口袋里面掏出一文钱着玩。那文钱不断地落在地上,一会儿是字,一会儿是背。金宝从太白的身边走过去。太白把钱再次到地上,钱围着金宝的脚“滴溜溜”转。 金宝停住脚,抬起头看着太白。太白一句话也没说,把钱捡起来揣回怀里。 金宝从怀里掏出一枚大钱问:“字还是背?” 太白咬着牙根回答:“字!” 金宝把铜钱高高抛起,铜钱落地滚动了一圈,即将倒下时又奇迹般地立起来,继续往青石板铺就的路上跳跃着往前滚。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追逐而去…… 2010年2月24日完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