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桥》 楔子 十五年后,夏。 大河奔腾,滚滚激流挟着泥沙在凌晨的薄雾中浩然东去,消没在水汽和雾气相交织的虚空。峭立的沙岸不断崩裂倒塌,河中惊起漫天的水浪,轰轰直响。 河滩如盘古神的胸膛般阔大无边,托着河流蜿蜓而下直排天际。此刻,所见的一切都笼罩在夜与昼、明与暗交替轮回的混沌中,一个单薄的身影孤独地站在沙岸高处,俯视滔滔河水,同着清寂的河原一起沉默……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声音震撼了河水,汹涌的洪流仿佛刹那间静止,一切的声响都消失,天地间仅有这缕声音在回旋。 “沁河,沁河……我要走了,去寻找我的梦想,你陪伴了我十六年,赠送给我十六年的礼物,我的悲哀你来带走,我的寂寞你来分担,可我的梦想——向谁去讨?你说,孤独,是因为我自身的存在;奋斗,是因为我生命的存在,我自身存在着,我承受着孤独;我生命也存在着,可我的奋斗又在哪里?我的未来又在哪里?在你身边么?我不相信——不相信!我要自己去寻找,去奋斗,外面的世界,辽阔的天空,没有哪一片注定是属于谁的,你给我安排的命运,我不接受! “沁河——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朋友——再见了,如果你爱我,就再带走一粒沙子吧,带它到黄河,到大海,到它梦想中任何一个地方。如果它在激流中沉没,你也要带去它的梦想,让天知道,让地知道,让世界上的一人一兽一草一木每一个生灵都知道——因为它们,也沉默得太久了,太久了…… “……而我,终要回来的。这一去,无论我得到了什么,哪怕是一身的伤痕终生的潦倒,我终会回来的,因为,我要证明一句话——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如今,我一无所有,就凭着我十六年的孤苦,凭着我十六年的热血发誓——孟超然不能轰轰烈烈地活着,就要轰轰烈烈地死去!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可我一定要奋斗过。再见了,沁河——” 脚下的沙岸塌裂水中,轰隆隆的闷响和着激愤的誓言飘飞在茫茫沁河滩。 第一章 <er">1 结了层薄冰的天空渐渐融化,透明起来,南台村依旧沉浸在昨夜的梦中,除了几声悠远的狗吠,一切仍在沉睡,一睡就是十六年,一九九四年夏末的这个凌晨,它会不会醒来? “嘟——” 发动机的轰鸣惊碎了薄冰般的静寂,宛如惊蛰的春雷,潜伏着的突然苏醒。村外路口,一辆“长安”客车旁,重重的人群默然而立,数十张刻满岁月之刀斧痕迹的土黄色面孔,或兴奋、或期望,或留恋、或自豪,一齐专注地望着人群外三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一女二男。 “大学桥——” 一个满面红光和油光的老头排众而出,叉着腰面对众人,威势赫赫,一指三个孩子:“大学桥,是咱们村祖祖辈辈——几百年来的最高目标!我,当了十几年村支书,没能让老少爷们过上好日子,我有愧!可是,我也敢典见着脸说一句:‘我王耀武的功劳和业绩,全村人都是看着的!’” 他一把拽着一个高大憨厚的男孩子:“去年,王兴茂这孩子进了大学桥,今年,三个!” 他一指旁边的一男一女,又把一个身材稍低,模样机灵活泼的男孩扯了过来:“常老二家的娃娃常弘扬,杨胡子家的闺女杨小妮,还有……”他伸手又指,这才发现仅此二人,只好在空中重重劈了一个手势,“还有咱村的大老板孟家民的孩子,神童——孟超然!这就是咱们村的人才,这就是咱老少爷们的指望。今天老少爷们自愿赶来送他们去大学桥,我感谢,不过,咱仍更应该感谢一个人——孟家民!这辆汽车就是他掏钱租的,专门为送咱孩子们光光彩彩地去大学桥。咱村穷,咱让城里人瞧不起,可咱孩子绝不能让他们小瞧了……” 朝阳未升,天色已大明,王支书正跺足挥手,讲得慷慨激昂,忽然远远地过来一个人,人未到,话已到:“唉呀,不好意思,迟到迟到。” 众人尽皆转头,王支书话被打断,脸色本来颇为不悦,一见此人,立刻哈哈大笑:“老孟,这会儿才来,刚才我还提起你呢!” “一点儿闲事缠了会儿。”孟家民淡淡地笑了笑。此人四十出头,肤色较白,一看就知日常生活与土地隔着段距离。他一看三个孩子,皱皱眉,问:“怎么还没走?” “等你家小超呐!”王支书笑着问,“他还没来?” 孟家民一愕,尴尬地笑笑:“噢……他呀,有别的事,让弘扬他们先走罢。”说完到客车旁敲开车门同司机耳语了几句。 王支书疑惑地看了看他,转头又向众人发言:“那就……兴茂、弘扬、小妮,你们先上车吧!杨胡子,你要一路送他们到大学桥,把一切手续都办好。” 杨小妮的父亲,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答应了一声。王支书点点头:“好,我再问一件事,李二孬家的老母猪谁见了?要见了给他说一声,他宰一只老母鸡请客。好了……没了,上车吧!” 杨胡子领着三个孩子上了车。汽车发动,众人正欲散去,只听背后轱辘轱辘一阵响,一辆木板车推了过来,一个精瘦的庄稼汉吃力地推着,车上被褥高耸,躺着一个妇女。常弘扬一见,慌忙冲出车,扑向前去:“妈、爹,你们怎么过来了?” 弘扬爹叹了口气:“你妈不能动,我说别来,她非要来,我也没法子。” 弘扬妈怔怔地望着儿子,忽然流下了泪:“你要去大学桥了,妈没用,瘫了,连双鞋也给你做不了……” 常弘扬忙说:“妈,没啥!我有鞋,你看,还能穿半年呢!”他一抬脚,想把鞋给母亲看,一眼瞥见鞋上一个大洞,忙不迭放了下去。 弘扬妈满是眷恋地望了儿子一眼,目光中透出哀伤:“你长大了,进了大学桥,有出息了,长这么大,妈啥也不能给你……”她伸出左臂,从车上抓起一只塑料兜,“这是妈和你爹赶早给你炸的糖糕,路上吃吧!” 王支书听着她絮絮叨叨,一脸不耐烦,说:“车快开了,说啥呢!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常老二,你快推她回去吧!” 弘扬爹唯唯诺诺便要推车,常弘扬大怒,瞪视王支书:“你刚才讲那么一大堆,连老母猪都要捎带几句,我跟我妈讲几句话都不成!” 弘扬爹吓了一跳,连忙扯儿子。王支书脸寒了下来,冷笑着说:“人还没长大,翅膀倒硬了。司机,开车!” 人群骚动了起来,几位街坊过来打圆场,有的向王支书赔不是,有的则劝弘扬妈,更有几位长辈训斥常弘扬。孟家民忙过来拍了拍王支书的肩:“老王,跟小孩子生啥气!吃过早饭,到我家,咱谈谈办厂子的事。弘扬,上车去吧,时候不早了。” 常弘扬瞪了王支书一眼,替母亲掖好了被角:“妈,我走了。”说完恋恋不舍地上了车,弘扬妈泪流满面,闭目不语。 汽车起动,倏忽间绝尘而去。 车上,杨小妮的眼睛不住地瞥常弘扬,见他一语不发,双唇紧抿,不禁担忧,找了个话题,问他:“你跟孟超然不是挺好吗?他怎么没和咱们一块儿走?这车还是他爸包的。” 一提孟超然,常弘扬回过神,怏怏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昨晚还说和我一块走的。” 杨胡子大感兴趣,问:“都说孟超然是神童,到底咋回事?” 一提这个,常弘扬不禁眉飞色舞:“哈,超然呐,绝对的神童!刚出生时便有算命先生说他是‘天上三奇’,才华出众;九岁时他就会写诗,而且是古体诗!他奶奶个熊,那时候我连‘锄禾日当午’还不会背!” “真有那么神?”杨胡子大大不信。 “真的!我们从小玩儿到大,我不知道?”常弘扬一脸受辱的表情,大声说,“我现在还会背几首,那是他初二时写的,当时连老师们都称赞,周校长曾写成条幅,现在还贴在他办公室的墙上!” “噢?”杨胡子半信半疑,“怎么背?” “它……”常弘扬张口结舌,“我想想……写沁河的——长河寂寞……寂寞……” “长河寂寞绕长烟。慨然如梦愧少年。黄沙满地别时泪,客上白云赴九天。” 王兴茂接道,“当时的确挺轰动,老师曾让我们背过。” 杨胡子仍旧怀疑:“可我听说他成绩特别差,他咋能考进大学桥?” 常弘扬不禁语塞,王兴茂踌躇了一下,说:“他是作为……那个……特长生录取的……这个……他语文成绩全县第一。” 杨胡子半懂不懂地点头。常弘扬心中叹息,所谓“特长生”云云,那只不过是孟家民打肿脸充门面,天才又如何?语文全县第一又如何?大学桥要的是成绩,整体成绩,挤下别人显出自己的成绩,只要总体成绩差,你就没有进入大学桥的资格。所幸孟家民有法子,知道人民币上的老人头有资格,毛刘周朱叠到一块儿劝说,大学桥点了头。 晨曦已露,苍天大地一片光明,然而路上依旧冷清。中巴已经到了村外的柏油路上,翠树、棉田、玉米地飞一样闪过,常弘扬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仿佛一个极珍贵又不容失去的东西遗忘在家中,心情有些沉重。他左右张望,忽然发觉前面路旁远远地立着一个人影,背向朝阳,仰首西望,初秋的晨风扑面而过,头发丝丝扬起,仿佛一尊塑像,或一块僵立的岩石。 常弘扬呆了,失声喊道:“超然?” 众人方才还论及此人,一听之下尽皆动容,一齐望去。司机早受过孟家民的交待,一到他面前自动停了车,下去帮他把行李提了上来。一上车,孟超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和他熟荏之极的常弘扬:他那双眸子竟如此漆黑,又如此明澈,仿佛无边的暗夜缩为两粒瞳仁,整片的青海湖凝成了两滴泪水,其纯其洁一如婴儿,黑真真的不含丝毫渣滓。 杨胡子一眼扫过,终于挑出了不足——眼睛虽美,相貌却没啥特别,而且太过清秀文雅。能顶着太阳干力气活吗?他大松一口气。 孟超然一上车,气氛立刻变了,沉默。他像是一块冰,不但自己冷,而且让别人也感到了寒意,除了上车时对常弘扬说了一句“我说过要和你一路走的”,就一语不发。 常弘扬初时不解他为何在村外相候,细细一想旋即明白,心中不禁恻然,一时也无话可说。王兴茂垂头不语,杨小妮见常弘扬不说话,她更不说话。车厢内长久的沉默,只听见汽车驰行的轻响,只看见周遭的世界不断变换。 杨胡子生性爽直,对此气氛极感憋闷,他左右瞅瞅,见没人说话,便重重咳了两声,摇了半天头,叹了半天气。杨小妮问:“爹,你干嘛呢?” “唉!”杨胡子大叹一声,“丹邑一中的大门可不容易进呐,去年只兴茂一个人考上,今年你们三个,不容易呀!你知不知道咱丹邑县最有名的是啥?” “最有名的?”常弘扬回答,“县委书记最有名。” “他叫啥?”杨胡子问。 “……不知道。”常弘扬坦白至极。 杨小妮吃地笑了,杨胡子瞪着他:“我也不知道!我正经问你的。” 常弘扬点点头,表情严肃:“丹邑特产。” “啥?”杨胡子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 常弘扬哈哈大笑,杨小妮被逗得前仰后合。杨胡子则气得目瞪口呆,见孟超然一脸漠然,回头问王兴茂:“你说。” “大理石。”王兴茂对本县工业挺熟,“城北太行山上产的大理石行销24个省、市、自治区,出口南韩、日本、印度、新加坡。” “不对。”杨胡子一言“毙”之,再征询答案,见人人闭嘴,不禁懊丧。他就像一只即将生蛋的老母鸡,使劲憋着等人催促,奈何他人都是白痴,闻弦歌而不知雅意,见众人不予理睬,只好说:“有个‘大’字,可不是大理石,是——大学桥!” 大学桥!轰雷般的名字乍入耳内,学生们更加沉默了,人人脸色冷峻,一种期待和恐惧的气氛充斥车厢。没有人不知道大学桥,在丹邑人的心目中,它就是道不尽的传奇,说不完的希望。 杨胡子未察觉车内气氛,意犹未尽:“大学桥,就是丹邑一中门前的石拱桥,有名得很呐!几百年前修的,别说咱们市三区九县,你到全省,知道大学桥的也不在少数……” 他一看众人的神情,不由住了口。 他们——常弘扬、孟超然、王兴茂、杨小妮,此刻要去的正是大学桥,要进的正是大学桥北岸的丹邑县一中。大学桥,他们十六七年来的目标,他们命运的转折地,从他们幼年起就深深刻进他们的脑髓里,像他们爷爷奋斗终生盖起的土坯房,像他们爷爷的爷爷流血流汗整治起来的三亩薄地。 房子和土地渗入农民的血液,大学桥渗入学生的血液。 未有县一中,先有大学桥。这座把丹邑一中和千百万学子的生命连接起来的石桥早已成为那所省级重点高中的代名词,昔日的辉煌暂且不论,仅恢复高考后的十几年便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神话,区区丹邑县,方圆二百里,人口三十万,却凭着一代代的辛勤和智慧开创了一个教育界的奇迹——升学率超过了不少大中城市的省级重点,达到百分之八十。如此骄人的业绩怎不令丹邑人扬眉吐气,膜拜顶礼如神祗?丹邑人并不以考不上大学为耻,但绝没有人肯原谅一个进得了大学桥却进不了大学门的人,因为丹邑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就是80%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只不过由不同的单位印发而已。 孟超然无力地歪倒在座靠上,身子一缩的刹那,口袋里硬硬的,他感觉到了通知书的存在,顿时心中一紧,像被疯狗咬了一下,痛入骨髓,因为他的通知书其实就是四千块的支票。他从众人脸上扫过,觉得看到的尽是无声的嘲讽,不禁黯然,心想:“即使躲到村外也躲不开这种羞辱。爸,你只会向别人吹嘘你摆平大学桥的丰功伟绩,你知道它带给我的是什么!” 他想起自己的成绩,觉得各门功课都像得了偏瘫——数英理化全面萎缩,历史政治双双浮肿,唯有语文一门脑垂体分泌过多,得了巨人症,这样的成绩……天才又如何?大学桥要的是全才,不是天才。 “大学桥……是个地狱。” 孟超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王兴茂垂头低语,不知在和谁说话。 22公里,中巴驶进县城,宽阔的大街,整齐的绿化树,商厦、银行、店铺、酒楼,拥挤的人群、沁河水一样的自行车等等。对农村孩子而言,县城就是梦中的天堂,22公里就是南北极的距离,常弘扬有些呆了,大感以前活的不值,心不胜向往之,感慨曰:“奶奶个熊,城里人天天赶庙会呀!这儿可……真他妈热闹,真他妈……繁华。” 这句粗话让杨小妮蹙眉以对。杨胡子生平走南闯北,自然不屑:“全县的热闹集中到一条街上当然差不到哪去,就好比长相瘆人的女孩子,尽在化妆打扮上花些工夫,倒也能迷倒几个傻小子的。” 众人一愕,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绝妙的话,一起拍手称赞。 不知谁低低说了一句:“大学桥,我来了。” <er">2 中巴在大街一个丁字口拐向北,在钢筋水泥林中穿行五百米,眼前豁然开阔,这里已是县城北郊,城里繁华与野外明朗被一条二十余米宽的河流分割开来(王兴茂介绍:这河叫幸福河),丹邑一中就在河的北岸,连接二者的便是那座充满梦想的石桥——大学桥。 长天下,一中的几幢高楼背倚蓝天线条清晰,像画在天上;晴空如洗,几块白云悠悠地浮在楼顶,像腾起的炊烟,一切都仿佛一个不切实的梦。 车轮滚滚,大学桥横亘面前,三人心潮澎湃:这是一个让凡人变成英雄的时刻,从此他们的名字用火写在了天空,而这条天上的彩虹将驮着他们走向梦寐的地方。三人一齐从车上望下去,目光略一触及,像被烫了一下忙不迭地缩回,面面相觑。 “我……底下这什么东西?”常弘扬按按眼珠,大约刚才一不留神掉出了眼眶。 “大学桥?”杨小妮仍没反应过来,“就是下面那东西?” 杨胡子倒毫无感觉,嘿嘿地笑了:“傻闺女,当然是下面那东西,咱正在桥上走呀。” 孟超然漠然地摇摇头:“不是在桥上走,是在腐烂了一百年的骨骼上走。” 谈话间,车子已过大学桥,三人又回头望去,这一下看清了,果然是桥,花岗岩条石砌成的桥面从此岸延伸到彼岸,与土地嵌合得亲密无间,整个桥面就是地面的延长。两侧桥栏也是条石雕砌,造型古拙,然而崩损残缺,浮雕的游龙东一鳞西一爪,惨遭五马分尸;凤凰更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左右两只全被生吞活剥,凤头、凤爪、凤羽、凤尾悉数肢解,像被谁甩到墙上摔了骨断筋折血肉模糊。 孟超然心里抖了一抖,仿佛闻到一股血腥气,闭上眼睛,一种浓浓的失落与悲凉飘乎而来。 汽车不能开进校园,停在了幸福河北岸的空地上。孟超然扛着被褥下了车,一脚踏进大门,竟然有种恐惧与悲壮的感觉,仿佛迎接自己的不是全县驰名的重点高中,而是戒备森严的超级监狱。他看了看面前的行政大院,西、北、东三座教务大楼像三面墙壁,和背后高大的校门把大院围个水泄不通,密如铁桶。院子里人如潮水——脏乱污臭的潮水,向下看,乱叉叉的脚丫子腿柱子;向上看,清一色的黑脑袋黄面孔;再向上,门神一样铁青着脸的全校最高权力机构——教务大楼;再向上,是蓝天、白云和飞鸟。 “如果我是那只鸟,从五百米的高空望下去,一定另有一番心情。”他望着天空呆呆出神,“学校的大楼成了孩子们垒起的积木,而人则成了顽童捉进来当‘人’玩儿的蚂蚁,可惜……可惜,蚂蚁太笨,怎没觉察到天空有这样一只手呢?” “你应该先掏一下鼻孔。”常弘扬碰了他一下。 “干嘛?”孟超然一脸惊诧。 “你不是要打喷嚏吗?”常弘扬满脸诚意。 孟超然哭笑不得,他天性忧郁,本不是一个开朗的人,不过跟这活宝在一块想不开朗也不行,他索性闭嘴,和杨氏父女朝教务楼下的黑板走去。黑板上是“新生入学须知”,旁边是各班新生名单,常弘扬在六班找到了孟超然的名字,高跨于第一排的中间,三个大字写得威风凛凛神采奕奕。他夸赞几句,眯起眼睛找自己,瞧了半天,结果在最下面一个角落把“常弘扬”揪了出来,三个字好像患了侏儒症外加营养不良,一副蔫头蔫脑猥猥琐琐的模样。 “奶奶个熊,怎么把老子折腾成这熊样!”他愤愤不平。 “别骂。”孟超然兴高采烈,“你看,咱俩是一个班的!” “啊?”常弘扬上下一瞅,果然如此,心里的火气一下全消,“还算识相。哎,小妮,我俩同班,六班的,你的找到了没有?” “我是三班的。”杨小妮一脸委屈地说。 他爹就安慰:“不是同班也好,弘扬这小子油嘴滑舌,你跟着他学不了好。” 可他一个大老粗怎解得女儿家的心事,白费唇舌不说,还落了女儿一个白眼。常弘扬也不解风情,就好像一个大风车,虽然心眼转得快,到底是木头做的,空冷佳人心,提着被褥在教学楼下的棕树丛中找了块干净荫凉的地方凉快去了。杨小妮垂着头一言不发向三班报名处走去,杨胡子赶忙背着背褥跟在后面。王兴茂左右看着,陪着去了。孟超然叹了口气,到常弘扬旁边坐下,望着杨小妮在人群中站了一会儿,由一个女孩引着穿过教务楼下的过道走向后面寝室,他看了看常弘扬,欲言又止,心想:“缘份自有天定,我还是别掺和了。” 旁边的松荫下,几位家长正喋喋不休地谈论,一个手提头盔的胖子挨个敬了支烟说:“刘老哥,咱虽这个初次见面,可孩子都在这个一个学校,也算一种缘份,对不?这个……我家那文女卓呀,总想上……这个文科,你看高一八个班……这个……哪个班文科比较好点儿?” “你老弟一看就是实在人,我就说实在话。”刘老哥鼻孔悠悠地喷出两道烟柱,像在温习生疏已久的“实在话”,“我跟白校长关系虽说不错,可对老师们的水平就不太清楚了,毕竟这方面的门路以前也用不着,临时抱的佛脚。听老白说有个年轻人教学方法挺不错,搞了几场什么素质教育报告还是几篇文章我也忘了,他是教语文的,姓马,叫……马什么来着?你别笑,不是我脑筋不好,只是我老婆姓马,我老丈人、小姨子、小舅子全姓马,一听姓马的我就头晕,犯浑。” “唉!能理解,能理解,我也常受这个老丈人气来着。”胖子大叹一声以示感同身受惺惺相惜,“管他马这个啥呢!教学方法好我就放心,文女卓长这么大这个可没受过一点气,这个……我还担心呢,一中这个好学生多,竟争太这个激烈,老师教得要这个再不对头,我那女孩儿可要遭罪了。”看穿戴气派,“这个”胖子也是相当混得开的人物,可一碰上女儿入学问题竟也是凭天由命,一脸无可奈这个何。 “我不是说你老弟,啥方法不方法的,想咱那时候,要啥方法?操心啃书本就是了。不说头发吊到梁上拿锥子扎大腿吧,夜里点灯熬油可没少过,老师还严,光教鞭敲断一把又一把——往头上敲呐!我看现在的学生也太惯他们了,照我说,就该按着牛头喝水,赶着鸭子上架,使劲儿地敲!不敲,会有咱们现在这么出息嘛!” 胖子肃然起敬:“你老哥哪个大学毕业的?” “啥大学,小学毕业……哎,还差了半年。” “噗——”孟超然忍俊不禁,一口唾沫喷了出来,也不理会那家伙大叹对毁其一生的文革横批乱侃,拉着常弘扬报名去了。刚到六班报名处门前,两人立刻倒抽一口冷气,叫苦不迭,均想:“看来方才那家伙所言不错,头上的爆栗子只怕吃定了。” 只见班主任大约有三十岁,长长一张马脸,马是温驯的动物,可他这副马脸大概是军马场的军马,被坦克车所同化,板得像块钢板;鼻子硕大无朋,上面架了副钢铁镜框,不但没增添些文气,反而让人觉得那双眼睛只不过是坦克车上的瞭望孔,总之——一脸杀气。 常弘扬忐忑不安地交上通知书,班主任记下他的名字,问:“分数?” “512。”这已是个相当高的分数,常弘扬斗胆放大了声音。 班主任扫了他一眼,常弘扬心里一跳,只听他说:“到教务处交费,然后到后面寝室楼……你在402。” 孟超然也交上通知书。 “分数?” “421。”他的声音恰如蚊哼,因为这分数离录取分数线足足差了50分。 班主任惊诧地望了他一眼,常弘扬忙道:“他是特长生……有特长。” 孟超然臊得无地自容。 班主任微微一笑,提笔记下。孟超然一眼瞥见他记成了427分,心中打了个突,踌躇半天,刚要开口,只见一辆黑色奥迪车横冲直撞而来,吱地一声停下。车门一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刚下来,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迎了上来:“卢书记,你怎么才来?” 那卢书记一头灰白的头发,脸容瘦削然而神采奕奕,笑着迎上去,握了握那人的手:“白校长,不好意思,厂里事忙,耽搁了一会儿。” “没关系,没关系。这个就是永川吧?果然一表人才,我已经安排下来,把他插在六班。老马,你过来。”他往六班报名处这里招了招手,班主任也顾不得再跟孟超然说什么,急忙走了过去。原来此人就是大学桥的最高统治者,校长白在宁。白在宁也有四五十岁了,看样子享惯了清福,挺富态,不过招呼属下时脸上一绷,倒也颇有大学桥校长的威严。当然,在这老人面前,他威严的面具已摘下来塞进了口袋,做出一脸热情的欢笑。 “我来介绍一下。”白在宁热情洋溢,一指那老人,“这位就是新阳镇党委书记、省人大代表、新阳啤酒厂的厂长,卢耀发卢书记,这就是六班班主任马文生。” 卢书记代表厂长哈哈大笑,使劲儿握住马文生的手晃了几晃:“马老师,早就听说过你的名气,我特意请白校长把永川托付给你照管。永川,来见见马老师。” 旁边那个男孩子像跟卢耀发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一样,高高的、瘦瘦的,一脸的自信与傲气。他向马文生点了个头,叫了声马老师。马文生显然没太见过世面,一时手忙脚乱,忙不迭地说:“噢……永川,好,卢书记,您放心,永川差不了的。” 白在宁笑了:“老马,永川考了540多分,我可是给了你一个金元宝。” 马文生本以为卢永川也像方才的孟超然一样是个“特长生”,一听之下大为惊讶,打量卢永川一眼,点点头:“好,卢书记,你放心,你想让他上什么大学我就能送他到什么大学。” 卢耀发眼神一亮:“马老师,有你一句话,这孩子,我交给你了。” 常弘扬扬着下巴望着这干人,不住撇嘴:“不就一辆奥迪吗?不就540……多分吗?有什么了不起,奥迪……越凹越低,540……我爸死!超然,走啦!” “再等一会儿,等班主任过来。”孟超然面无表情。 “等他干嘛,那坦克车。” 常弘扬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孟超然也没理他。马文生好容易才将卢家父子送进校长室,快步走了回来,见孟超然仍站在旁边,忙说:“噢,我忘了交待你,你先到教务处交费,然后到后面寝室楼,你的寝室是……402。” 孟超然摇摇头:“我不是等这个,我的分数你记错了,是421分。” 班主任一愣,提笔改正。 孟超然拖着沉重的脚步和常弘扬交费,他的费早交过了,四千块,当他看着常弘扬把500块钱塞进窗口,忽然感到一阵痛苦的失衡,仿佛身子被一劈为两半。常弘扬感受到了好朋友情绪的波动,难过地拍了拍他的肩:“你的价值并不是体现在学习成绩上,我相信你有与众不同的价值。这个,不值得烦恼。” 这才是常弘扬的真面目,两人从小玩儿到大,虽然插科打浑嬉笑打闹,但他们真正的友情是建立在方才那种话的基础上,那就是——理解。每个人都有其轻佻的一面也都有其醇厚的一面,众人眼里调皮捣蛋的常弘扬在孟超然眼里却是热情、勤奋、纯真而又偏激的形象,因为自小家庭的苦难已经彻底塑就了他的人格。 也是八岁的时候,常弘扬刚上小学四年级,那天晚上,雪很大,快过年了,妈妈在屋里洗碗,他在雪地上放鞭炮,“咚!”雪花四溅,红屑纷飞,他拍手笑着。“叭!”屋里一声脆响,他刚一回头,“咚!”又一声闷响,妈妈重重栽倒在地,人事不知。他哭喊着和爹借了辆平车把妈妈拉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脑血管意外”,俗称中风。 “那天晚上,雪很大,积雪淹没了半个车轮。”常弘扬常常流着泪说,“街上只有雪,没有人。我推着车,风像刀子一样割着,手指很快就麻木了,砸在车架上没一丝感觉。我们经过一家门口,旁边停了辆桑塔纳,屋里有音乐声和笑声,我听见了,你知道我什么感觉吗?——恨!我恨不能把桑塔纳掀个底朝天砸个稀巴烂。哈,你知道吗?在十一岁时我就懂得什么叫世界,因为我想毁灭它。” 第二天,他们卖掉了过年的两头猪。三年以后,四壁皆空,什么都卖了,什么都扔了,包括他的少年时代。五年来,他的生活里只有十个字:努力学习,拼命读书,挣钱。要挣钱,挣大钱,足以使母亲重新站起来的钱,读书是唯一的手段,是第一步。于是,他进了大学桥。 常弘扬虽然只交了500块,但心里也不好受,他的500块甚至比孟超然的4000块还要昂贵,秃子头上的一根头发和黄牛身上的一根毛怎也不会等价。然而他了解孟超然就像孟超然了解他,又劝:“我知道你的雄心壮志,要当一个作家。你常说,要当作家就要体验生活,品尝各种情绪,要把痛苦当成营养来享受,现在就是你享受的时候。” 孟超然苦笑一声:“我正在享受。” 常弘扬笑了:“这才是你嘛!哎,刚才我告诉班主任的话的确不该,可是你干嘛还让他改那分数,不就五六分吗?” “你不懂。”孟超然摇了摇头,“分数低人一等难道人格也要低人一等?我不正视自己就没人正视我,受别人鄙视已经是一种不幸,最不幸的是自己也鄙视自己。” 常弘扬破天荒地沉默了。 两人穿过楼道,后面是一座广场,两座花坛左右对称,中轴线穿过旗台直抵教学楼中间的楼道,楼有四层,左侧是东西向的办公楼,右侧是伙房大院和两座南北向的寝室楼,两人走进宿舍大院,孟超然不经意地一望,差点儿笑出声来,只见男生宿舍楼和女生宿舍楼面面相觑,黑沉沉的楼道口像两张嘴,彼此向对方凑近只是吻不到一起。大概校方当局也怕引起学生此类丰富的联想,在两张嘴中间用水泥筑了一排自来水管以示隔离(这大概也是扼杀学生想像力的经典作品罢),不过这样一来,那水龙头倒像是倒挂的鱼钩,只等着一肚子中学生的大鱼上钩。 虽然这种念头孟超然断然不敢宣之于口,但经过对大学桥的失望,丹邑一中原来的神秘神圣神奇感已经在他眼中抹去,只是平平凡凡的一所学校而已。 402在四楼西侧,朝南,前面是女生宿舍,右面是教学楼后的大操场,视野相当开阔。只是条件差点儿,让人怀疑原来是不是养羊的。楼道内阴暗潮湿,充满了人体的分泌物——尿酸、尿素的味儿,特别醒鼻,大概校方出于这样的考虑:学生感冒了,不用花钱看医生,只要来此地吸一鼻子刺激的空气,一个喷嚏打将出来,立马鼻腔畅通,感冒立治。常弘扬被寝室楼所震慑,老老实实闭了嘴,生怕一开口,由下面出去的从上面重新进来,只好忍气吞声进了寝室。谁料不进则已,一进之下连肺都气炸了,只见寝室内空荡荡的四张双层铁床光得像人的屁股,除了痔疮什么都没有,墙壁像得了牛皮癣,东一块儿西一块儿斑斑驳驳,至于地面倒还像铺了层地毯——癞蛤蟆皮的。 常弘扬终于憋不住了:“没桌子,没椅子,没行李架子……这床上铺的是什么东西?竹蔑!老天爷,稀得比篱笆还惨,连狗都钻得进来,这要是半夜三更一断……我……我可是不摔则已,一摔到地;不疼则已,一疼立毙。奶奶个熊。” 孟超然心有同惧,不过大学桥带给他的屈辱早超过了对环境的失望,心里的火气反而转化成一种抗争的动力,听常弘扬发牢骚,他付之一笑:“咱们来一中不是享受的,也许校方正是要用这个事实告诉咱们:艰苦的生活才是最好的食物。铺床吧。” “我去厕所。”常弘扬垂头丧气地扔下行李,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跑进来,一脸惊诧,“我找到了那些尿臊味儿的来源了。” “什么来源?”孟超然头也没抬。 常弘扬哈哈大笑:“整个宿舍楼里没一个厕所!憋之急矣,随地而便也。哈哈。” <er">3 两人铺好了床,起身去找杨小妮,怎么也找不到,连王兴茂也不见。于是出了校门去停车的地方,汽车已然不见,想必已经走了,杨胡子自然也随车而归。这时已近中午,两人到幸福河南岸找了家小饭店吃饭,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附近居民极好地利用了大学桥这方水土,饭店开得鳞次栉比,商店一个个争先恐后,小小河畔一条街像一个独立的小镇。 吃过午饭,再次踏上大学桥已没了初时的震撼,孟超然仔细端详着断折损毁的桥栏,一种难言的沉重悄然泛起,两人信步走入校门西侧的树林。幸福河水缓缓流淌,孟超然的目光顺着水波不经意地回头,蓦地惊呆了,仍旧那座石拱桥,从侧面看去竟是如此壮观!净跨度近二十米的大拱如同天上截下的彩虹横锁幸福河,那种孤度,那种造型简直鬼斧神工妙若天成,无可言喻的曲线飘逸灵动,达到了人类能力的极限,大拱的每侧驮着六道城门洞样的小拱,整座桥像被镂空一般,玲珑剔透。幸福河上水波潋滟,长桥倒映水中恰恰相合。实是虚的灵魂,虚是实的风采,虚虚实实合成一只永恒的媚眼,桥下流水又是谁的眼波? 难以捉摸的奇异感电一样流过他的神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永远跟大学桥连在了一起。 前面是学校围墙与河岸相夹的小路,坡下垂柳,岸上白杨,脚下是浓郁的野外气息,蒲公英、蟋蟀草、山薄荷、雪里青、地丁纠缠杂生,织成满目的浓绿,参差不齐地溢满了林间的空地,绿油油的顺着小径蜿蜒而下。孟超然心神颤动,感觉里,这条小径是花儿草儿们专门为着他的到来而开辟,要引他进入一个梦想已久的圣地。常弘扬东张西望地跟着他,不知走了多远,眼前出现一座土丘,高耸四五米,是一个废弃已久的砖窖。窖的北半面已经塌倒,断层陡峭,而南面仍然完好,缓缓地斜向河边,坡上的草地与河岸的草地连成了一片。只是窖顶仍然焦秃,干黄的焦土沟坎交错。风雨侵蚀了多少年,早不见了当初一炉烈火烟炎冲天的痕迹,只剩几根叶子狭长的星星草和白茅在风中摇摆,一派的苍凉与宁静。 孟超然登上丘顶,慢慢地说:“这里很陌生,我从没来过,但又感到很熟悉,仿佛是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梦。” 常弘扬跟了上来,只见眼前幸福河水光潋滟,河岸上绿草如茵,叶子肥大像猪耳朵一样的车前草轻轻摇摆,大片大片的水蓼一半浸在水中,一半在水上轻拂;身后是犁平了的玉米地,翻起的褐土波涌浪起,极目去,茫茫一片。 “很像咱们的沁河滩。”常弘扬半天才回答说。 “不,不是沁河滩,是我小时候哭过的一个地方。”孟超然目光呆滞。 “哭过的地方……”常弘扬一时沉默了,他深深理解这句话的份量,“你小时候的确太艰难了,我就不明白你怎么能够忍受。从小被人欺负居然没变成孬种,我佩服你。现在我郑重为我小时候对你的所做所为道歉。” “不用,别看小时候你经常揍我,更有一次把我推进泥塘差点儿淹死,但这些年你给我的帮助比那些伤害要多得多。”孟超然微微一笑。 “你家其实挺有势力的,你爸你妈要不去南方,你也不会受气。” “想听我爸和我妈的故事吗?我说给你听。”孟超然躺在草地上,望着树梢上的天空,“终于来到了大学桥,生活算又开始了一个阶段,我特别想回味一下过去,看能不能够再挖掘些什么。” “我爸爸是浙江人,在那里上到高中赶上了文革,后来上山下乡,他就到了南台,算是一个知青吧。开始的时候,我爸爸和我妈并不熟,有一年,他们和其他人到县城买粮种,那时候,县城的武斗还没结束,特别乱。有一个红卫兵组织叫‘我们的红太阳’,是以这个一中的学生为主,还有几派,总之,乱七八糟。我爸倒霉,他到合作社买东西,钱不够,想讨价还价,说了一句:‘三毛就中啦!’但他的口音很不地道,售货员听成了‘杀毛泽东啦。’这下惹了大祸,正针锋相对的红卫兵一听有人要杀他们伟大的领袖,不管保皇派还是造反派一齐拥了过来。一派脚快,闻迅赶来将我爸打了个半死。‘我们的红太阳’对毛主席拳拳之心无处表达,冲过来要抢,这一派立刻捍卫自己的战争果实,不料我妈趁着混乱将我爸抱上驴车拉回了南台。” “可笑吗?”孟超然苦苦一笑,“像一个故事是不是?可这是真的,我妈和我舅舅们一直津津乐道,因为他们救了我爸一条命,他欠他们的。后来‘我们的红太阳’连夜追到南台,结果南台村姓谢的一下子站出三四百人,我的四个舅舅站在最前面,说:‘要人,没有;要命,三百条。’学生军蔫了,慷慨激昂地背了几条语录,灰溜溜地撤了。后来……我爸就和我妈结了婚,结了婚就等于上了锁,大返城的时候他也没能走。到了一九七八年,说要改革开放,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和我妈一块儿回了浙江。我,当然留了下来,那时候我还不到一岁,什么也不知道,长大了才知道比别人少了一样东西——爹妈!” 孟超然的泪渐渐沁了出来,他翻了个身,脸朝下用鼻子顶住了泥土。常弘扬愣愣地盯着下面的河水,他听见的声音像是从土堆里钻出来:“你知道他们这一去夺去了我什么吗?我一个人无依无靠像个孤魂野鬼般生活在南台村,生活在舅舅们的屋檐下。没有童年,没有幸福,没有家庭,没有保护,任他妈一个二溜子三瘪子都可以欺负我,把我按到地上打,大冬天里一桶冷水浇到我头上。我怎办?打他?我拳头还没伸过去,人家爹妈冲出门一巴掌已经抽到了我脸上。我哭着向我舅舅诉苦,还没到跟前,一脚踹了过来:‘哭你妈个啥!有顿饭吃就不错了,还让人当神仙供起来呀!’姥姥听见了,把我搂到怀里,擦干了我的泪,她却流了泪,说后悔当初没有一狠心让我妈带我去南方,只怪我命不好,出生太早,是当初谢家的单根独苗,本来怕四个舅舅绝了后,不料我一留下来人家儿子一个接一个。我就成他妈的垃圾了。哈哈——” 孟超然止不住胸口的呜咽,干脆大笑了起来。常弘扬搂着他劝:“超然,别难过,现在你爸妈都回来了,你也考进大学桥,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别想了。” “爸妈都回来了?哈哈哈哈……回来得好!”孟超然一抹眼睛,手一甩,吼道,“他们为什么要回来?永远别回来多好!” 常弘扬目瞪口呆。 “那时候,我没一个朋友,除了姥姥,也没一个亲人,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爸爸妈妈!我用两块柳木根花了三个月刻成两个人像,一个我叫爸,一个我叫妈,我挨了打,说给他们听,受了虐待,说给他们听——他们懂我呀!”泪水已经浸透了胸口的衬衣,孟超然脱了下来甩到一边,“我9岁时,他们回来了,还带了个三四岁的妹妹——就是芊芊。他们回来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们破产了,在南方呆不下去了。长这么大,他们没给我什么,回来后,给了我……给了我痛苦。他们生意虽然破产,可比起咱这儿的人已经算富翁了,他们在村里开了家化肥店,开了家饮料批发部,又盖了座房子——我就算有家了。我虽然对他们很陌生,可毕竟是我的父母,以为从此能享些福了,不料我就他妈受苦的命,只不过是从地狱跳到了炼狱。” “怎么会这样?”常弘扬大为吃惊,“你爸你妈在咱村不说一手遮天也算一对门神,谁还敢欺负你?” “谁?”孟超然苦笑,“就你说的门神。他们在南方几十万的财产一夜之间被人骗个精光,回来后更是相互埋怨、吵架,最终发展到离婚。而我,便是阻碍他们重获幸福的绊脚石——丢又没法丢,要又不想要。一切都是我的错,于是怒火全撒到我头上了,一个说:‘要不是为这小孩,我早跟你离婚了!’另一个说:‘谁不是因为他才忍着,谁是王八蛋!’而我,就像一堆垃圾缩在墙角,一个屁也不敢放。生本多余,活着也是多余。” 常弘扬听了这两句话,只觉阴森森的有种死亡的感觉,心里禁不住一跳,问:“可是我觉得他们对你挺好的?” “那是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孟超然冷冷地说,“我从12岁就长大了。他们有一次吵得特凶,正想大打出手,我一句话不说站在他们中间,鄙视地望着他们,两人都呆了,从此就对我好了起来,嘴不吵了,架不打了。可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有一次我爸喝醉了酒,我问他,他说他没想到我突然间已经这么大了,堂堂一表,风采逼人,个头比自己还高,说他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我妈说她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哼——都是他们自己!” 常弘扬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为朋友的不幸而难过。见孟超然又恢复了平日的自信和倔强,他安下了心,说:“老人……总是把希望寄托到儿女身上的。” 孟超然充耳不闻,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这地方景致挺不错的,我第一个来,它就归我,叫作‘超然台’吧。” 常弘扬仍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一听之下,傻瓜般张大了嘴。 <er">4 402寝室一共8个人,那个大少爷卢永川偏偏冤家路窄也在402,常弘扬对他第一印象极其不好,见其他几位都沉默不语,他也懒得搭讪,和孟超然聊了几句,蒙头大睡。 第二天中午,正式上课,教室在三楼,一共七十多个人,塞了满满一屋子。马文生早早地来了,在教室里转了几圈儿,见几个学生不断地打呵欠,他脸上僵硬的肌肉动了动,露出一丝奇特的“笑容”——所谓“笑容”,是指他的笑即使不用机枪大炮鱼网毒气也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原因很简单,鱼雁得了心脏病,一惊而殒;花月感到恐怖,忙不迭地闭上了眼。 马文生上了讲台,问:“宿舍和寝室大家都见识过了,有何感想?” 见没人回答,他随手点起前排一名同学,众人一见,一齐伏桌大笑,只见这位,小个子、小圆脸、小圆眼睛,如果不是满头黑发,活脱脱就一陈佩斯。 “陈佩斯”回答:“很差劲,老鼠虽然不敢住,不过我们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做武器,还是能化悲痛为力量,化鼠窝为天堂的。” 众人一下子呆了,一齐瞧马文生的脸色,见他没生气,才哄地一声大笑,马文生也笑了:“好,实话,你来。” 他又点起卢永川,卢永川站起来说:“环境的确差,但是老祖宗说:‘居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这说明咱中国人鼻子的适应功能还是挺强的,学校要培养这项国粹,我只能逆来顺受,臭来鼻受。” 这下子连马文生也不禁哈哈大笑,学生们更是前仰后合,纷纷鼓掌,大觉说到了心坎儿上。 “我有不同意见。” 众人一转头,只见靠窗户的地方婷婷玉立地站起一个女孩子,所有的男生眼睛立刻直了,那女孩子清秀之极,高鼻子大眼睛,欣长的身材带着一股清爽与活泼,有种极其吸引人的动感。这时候,众多男生才发觉自己掉进了福窝,女孩子顿觉滚进了地狱。 她落落大方地向全班同学点了个头,微笑地望着马文生说:“我以为这样的寝室是对同学们不负责任的表现。我就不提学生是什么祖国未来栋梁的话了,我只想问,给我们这样的生活条件怎么让我们节省出最大的精力全心全意去读书?” 同学们掌声如雷,马文生无言以对。正这时,又有一个男同学站了起来朗声说:“我也有不同意见,我认为正是因为这样的条件,咱们才应该全心全意地去学习读书。我们只有这样的条件,要想改变我们的生活,必然要全心全意地付出。” 孟超然注意地听着,忽然发觉本班竟然人才济济,他一个个地把他们的言词他们的表情刻入脑中。几乎从九岁——父母归来时——写出第一首诗起,他就意识到自己天生要作为一个文学家而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整个世界都被人类充塞,描写世界离不开描写人,解剖社会就是解剖人,他年轻的心像丝瓜的触须悄悄而坚决地嵌入了人生的墙壁,清澈的眸子像放飞的鸽子般注视着芸芸众生,从不放弃任何一个观察人的机会。 马文生严肃地点点头:“同学们回答得很精彩,刚才这位同学的话我尤其有同感——你叫什么名字?” “许红康。” “好,请坐。”马文生挥了挥手,“看到咱们这样的条件不窝火的人是个白痴。我相信,在座的人都为自己能考入大学桥而自豪,这是应该的。咱们丹邑是个穷县,工厂不如人,交通不如人,农业不如人,商业不如人,生活水平——更不如人。可是教育,咱们大学桥就在这样一个穷县中自1986年就获得省级重点的称号,1991年上线308人,1992年383人,1993年442人,今年,494人!升学率超过郑州、洛阳等城市的重点中学。这靠的是什么?老鼠窝、鲍鱼肆一样的寝室?错了,靠的是学生——也就是你们自己!我曾到湖北、江苏等地名校参观,人家的教学条件我就不提了,仅仅寝室里,上有吊扇,下有地板,桌上有电视,墙上有电话,热水、淋浴、暖气一应俱全,而我们,同样是人,我们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是天注定的吗?是命运吗?那些人,他们凭什么比我们生活得更好?因为他们的父辈已经奋斗过,而我们,要靠我们自己!别无他路,生于苦难就要战胜苦难,生于贫困就要战胜贫困。我告诉你们——考上大学桥,不是荣耀,是耻辱!世界上再没有比荣耀更迷人的墓地,也没有比耻辱更舒适的摇篮。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 话音刚落,掌声狂风暴雨般响起。虽然大多数人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可一刹那间他们就对这位新班主任完全地认同了。孟超然想到报名时听那位小学差半年毕业的刘大哥说白校长挺欣赏马文生的教学方法,大概就是这种超人的煽动性。明白是明白,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了煽动。 他的心曾是树木参天的森林,大自然在其中栖息。阳光来了,它烤灼着,带走了水份;风来了,吹干了湿润的土壤;雨来了,它冲刷开了大树的根须——他想起南台村自己悲惨而平庸的生活,父母面前窒人呼吸的束缚和隔着面罩般的沟通,谈及诗文理想时同龄人黄土块一样的麻木——森林干枯了,没有一丝水份。他期待地下会涌起甘泉,重回快乐的时光。而今来的,是天上的烈火,也许要挣脱命运的安排就首先要在涅磐中再生,像凤凰一样——烧吧! 马文生已经牢牢控制住了全班的情绪,待掌声平息,说:“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们要在一起度过三年的时间,可现在我们彼此都还是陌生的,我想,是不是每个同学都自我介绍一下。就由我开始吧。我,姓马名文生,今年30岁,职业,语文教师,从事教育6年,当班主任5年。就身份说我是老师,但我更希望同学们能把我当成一个朋友看待,因为任何一个老师对知识都不是全能全知的,我也难免出现谬误,在这种时候,我不希望同学们当我是绝对的权威,我讲什么你们就听什么,我们需要探讨,而只有朋友才能更好地探讨。完了。” 马文生也不知许了什么愿,掌声一直尾随着他,瞅准机会就响。他等掌声平息,又说:“我有一个建议,自己介绍完后,别人可向他提三个问题,以便更好地了解。” 他话音还未落,一个短头发的漂亮女孩子站了起来,问:“马老师,你为什么不喜欢笑,老板着一张脸?” 众人拍手称赞,大声叫好。马文生苦笑一下:“我并不是不想笑,只不过当老师久了,脸整年对着黑板,虽然还没被黑板同化,但不知不觉地已经板了起来。” 孟超然没想到自己第一印象中的装甲坦克竟然如此幽默,不禁呆了。看来大伙儿也深有同感,一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掌声如雷。 “马老师。”那个女孩的旁边又站起一位女孩子,漂亮得惊人,可谓眼如春水眉似远黛,白衣白裙,黑发上扎着白色的飘带,风姿说不尽的动人。她问:“你认为咱们班应该充满欢笑和朝气还是拼命学习死气沉沉,两耳不闻窗外事?”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关心,一齐望着马文生,都知道这是六班的“台湾问题”,至为敏感。马文生沉吟片刻,答道:“我期望本班能成为一个民主共和制的国家,大家群策群力,共同探讨学习上最有效率的方法,而不是只知嘻笑打闹的松散班级,当然也不是死气沉沉令人窒息的班级。” 绷紧的气氛立即缓和。方才那位“陈佩斯”站起来问:“马老师,要是我一不小心触犯纪律,你能不能手下留情?” 众人哄地笑了起来,但一笑之后又觉气愤:最后一个宝贵的问题被这小子白白浪费。果然回答是简单两个字:“不能。” 马文生总算松了口气,问:“该你们了,谁来做第一个?” 学生们面面相觑无人站出,自我介绍还好说,“小生今年十六,尚未婚配”学里的张君瑞就行了,可还有三个问题!这帮人青春少年刁钻古怪,会提什么问题照自己的思路一走便知,说不定马失前蹄,第一天开门不吉呢。 众人正自沉默,方才对学校提意见的女生站了起来:“我先来吧。”说完走上了讲台,轻轻一甩头发,说:“我姓徐,徐文婥。”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下来:“这个字念c's all thanks。” 徐文婥落落大方的气质一下子震住了全班,好半天没人说话,她的嘴角一撇,笑了:“请提问。” 这下子全体男生有些坐不住了,蠢蠢欲动。当下“陈佩斯”咕咕地笑了一声问:“你喜欢的男生是哪一种类型的?” 全体学生不分男女哄然大笑,徐文婥淡淡一笑:“这位同学的话我没有听清,对不起,请站起来重复一遍。” 这招颇为厉害,盖有趣之话就像刚入口的香肠,初时有滋味,若嚼碎了重吐出来就不免让人恶心了,何况还众目睽睽地站起来吐?“陈佩斯”招架不住,扭扭捏捏站起来重复了一遍,全无男子汉气概。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徐文婥问他。 “请问。”此人已全无骨气,一脸败军之将只想投降的神情。 “你尊姓大名?” “马小奇,人称‘小马季’,得罪处还请徐大姐包涵。” 这下子他更为众男生所不齿,不但立即投敌,坦白招供,而且还提供线索,大拍马屁。所有男生都憋了一肚子火,只觉他比李鸿章、汪精卫还可恶——女人,尤其漂亮女人,天生就是所有男人的敌人,大家应该同心协力地对付之,若有人中途叛变,肯定会被人怀疑别有居心。男生们不但怒火熊熊,而且酸水汩汩。 徐文婥笑了:“我回答你的问题,我心目中的男生只有一个字:最好的成绩,最强的能力。总之,他必须在任何一方面都超过我。” 男生们目瞪口呆,女生们黯然失色。 卢永川大感不服,呼地站了起来问:“他在任何一方面都比你强,也就是说你在任何一方面都不如他,面对这样的男生难道你不羞愧吗?你以为自己能配得上他吗?” 男生们精神大振,一齐鼓掌,徐文婥毫不慌乱:“两个人的能力必然有高有低的,如果女孩子在比她优秀的男孩面前应该羞愧,那么男孩在比他优秀的女孩面前更应该羞愧,如此一来,生活中就没有了和谐的存在。你说你说的是不是一个谬论呢?” 卢永川一呆,无言以对,只好败下阵来。男士们热血上冲,又出来一位不怕死的,不过此人颇讲究策略,布下了一个阴险的圈套:“你为什么要学得舌尖嘴利呢?” 孟超然一听而知此人是个象棋高手,善布马后炮,如果徐文婥回答为什么,她就承认了自己“舌尖嘴利”,这是个贬意词;如果她辩解自己不是“舌尖嘴利”,她就没有回答人家问的“为什么”,不由暗暗称妙。 果然徐文婥好像迷糊了一阵子,不过她慧心秀口,答道:“如果你说我是舌尖嘴利,那只怪你把这个词和‘辩才无碍’混淆了。至于为什么,很简单,因为我必须回答你问我的问题。” 此论实属张冠李戴、避重就轻,可男生们却也无话可说。徐文婥大获全胜,跳下了讲台。 辩论虽然精彩,马文生却听得满肚闷气,他没想到学生们竟会涉足这种领域,但势成骑虎,也不得不继续,只好硬着头皮说:“下一个。” 那个发上拢着白色丝带的女孩儿走上了讲台,她那种清丽脱俗,活泼可人让男士们晕了好一阵子。 “我叫白小萱,县城人。好像什么都喜欢,最喜欢的是哪一样我也说不了,不过我从12岁参加县少年宫溜冰队,对溜冰应该是最拿手的吧!你们谁要学,我可以教,免费。”她说完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笑靥如花,“好了,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与方才对徐文婥充满火药味儿不同,众人不分男女包括马文生,对她一下子大起好感。常弘扬碰了碰孟超然:“你的小龙女。” 孟超然笑而不答,只见后排一个高大英俊的男生站了起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辉,想问你刚才那个问题,你——” “好啦,好啦!”白小萱急忙摆摆手,“你不用问了,我回答。” 众人哄然大笑,连马文生都忍俊不禁,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孩儿的身份,在大学桥可谓金枝玉叶,想不到今天也遭到戏弄。 “我心目中的男孩儿呢……不必有最好的成绩,也不必有最强的能力,但他必须与众不同,有风度,有气质,就是说在千人万人中,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就这么简单。”她轻轻一笑,“第二个问题。” 孟超然正自出神,忽听常弘扬低声惊叫:“你屁股上有蝎子,快起来!” 他吃了一惊,忙不迭地站起来,刚想看自己屁股,却看到了一大片白花花的面孔,连白小萱也边笑边望他。他一下子呆了。此呆可大有名堂,非目瞪口呆,非蘧然而呆,更非痴痴呆呆。所谓不呆则已,一呆惊人,孟超然一呆而成为日后六班班史上的经典之呆,影响至为深远,而至于六班男生追女孩子先要做出一副呆头呆脑之相,逗对方嫣然一笑,大事成矣。其实孟超然这一呆并不甚久,只在千分之一秒间,然而有的人发了一辈子呆却越呆越让人厌,而他刹那一呆却成了永恒之呆,——白小萱嫣然一笑让他的一呆成了六班全体男生女生印象中的化石。 “有何问题,快快问来。”白小萱笑容未散,一副淘气的神态。 男生们轰然一笑,孟超然心浮气短——他也没问题呀,想了半天,踌躇着说:“我讲一个故事。” 同学们被逗得乐不可支,气氛一涌而至顶点。白小萱笑吟吟地说:“我最喜欢听故事,不过别讲鬼故事。” 众人哈哈大笑,马文生也乐呵呵的。孟超然说:“不是鬼故事。从前有一个国家,全国的人同喝一口井的水,这口井名叫‘疯井’,一喝,全国人都成了疯子。不过疯子是别国的人以为他们是疯子,他们倒认为自己正常得很,反而把别人都当成了疯子。有个侠客听说后决心拯救他们,千里迢迢跑了去。不料一到疯人国就被国民当成了疯子,他说的话众人当成了疯言疯语,他做的事被人以为滑稽逗乐。你想,一个正常人在一群疯子中间是什么感觉?就是与众不同的感觉。” 众人一开始还咕嘎乱笑,这时才明白了他目的所在,不由大感刺激,齐声鼓掌。 孟超然继续说:“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高于世,众必非之。这就是与众不同者的境遇。这位侠客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喝下疯井水,同国民一起疯狂;一是接受失败,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如果这位侠客是你心目中与众不同的人,你希望他怎样选择呢?” 所有的人,包括马文生,一起鼓掌,谁都清楚这个问题的份量,这简直不是问题,而是人生;不是提问,而是把白小萱推上了绝境。如果她选择喝水,那她心目中的与众不同就是招摇撞骗;如果选择离开,那么与众不同就再无任何意义,众在何处?与谁不同? 白小萱愣了半响,终于苦笑摇头:“能保留这个问题吗?日后希望能向你请教。” 可怜的男士们终于扳回一局,一齐疯狂地鼓掌,庆祝这个伟大的胜利。宜将胜勇追穷寇,杨辉又站了起来,问:“你说千人万人中一眼就看到他,如果他坐在最显赫的位置,也是能一眼看到他的,这个……能算数吗?” 一言既出,男生们无不气愤——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尤其一个“能算数吗”,不但暴露了这个人的企图,且凭地位压人,人所难服。当下有人轻声嘀咕:“你爹是银行行长,当然显赫了。我呸!” 白小萱眼波一闪,笑了:“我当然一眼就看到了他,不过看到的是椅子,不是人。椅子也有气质有风度吗?” 这下子不但女生,而且男士们也慷慨献上了掌声。杨辉灰头土脸坐了下去,白小萱以2:1的战果轻轻跳下讲台。 马文生越听越不是味儿,心想:怎么净问这类问题?这是班级,不是婚姻介绍所;我是班主任,不是红娘;是让你自我介绍,不是给你介绍对象,更不是让你们自我推销。不行,不好,前景堪忧。 他急忙跨上讲台:“鉴于时间关系,三个问题就不用再提了,否则到天黑也介绍不完,下一个就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吧!” 既然简单,就没了刺激,大伙儿兴趣索然。孟超然注意了一下,方才向徐文婥施“马后炮”的男生叫周启,是野桥村人,和杨小妮的姑姑同村,而质问马文生老板着一张脸的漂亮女孩儿叫沈丹。孟超然一看之下,只觉自己掉在了花丛中,本班就是一个花园,繁花胜似美不胜收,而质量以徐文婥、白小萱、沈丹为最优,难分轩轾。妙就妙在性格大有不同,好比艺术品,若是由一个巧匠在同一心境下雕琢,即便规格尺寸不同,然手法无差,风格类似,观其一而知其二,无味之极。若在不同心境下分制,或洒脱、或奔放、或含蓄、或古典,可谓鬼斧神工,妙夺造化矣。总的说来,徐文婥成熟迷人,面似温和,骨子高傲;白小萱清丽脱俗,调皮活泼;沈丹则开朗直率,热情如火。 美则美矣,而难看也是蔚为大观。一个粗壮的男生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我叫罗新奎,罗士信的罗,半新不旧的新,不是李逵的逵,是……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那个奎。”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再一看,哄笑连天。只见他人如其名,有着单田芳评书里罗士信的蛮劲儿与憨劲儿,半新不旧的脏劲儿,虽然不是李逵的逵,却有着李逵的粗鲁劲儿;至于货真价实的“奎”,是二十八宿里奎木狼的奎,同样不令人失望,有着狼一样的狠劲儿:浓眉环眼,满脸横肉。 后一个站出来的是一个男同学,众人一见差点没背过气去,笑得前仰后合,只见这位身穿六七十年代珍藏下来的一件黄军装,皱皱巴巴的,原本是口袋那地方扯了下来补到了衣襟上,只剩下一个U型的圈儿。他好像是女娲在造人的最后一天捏烦了想另辟奇径,结果创造了一个小丑:眼睛极小,溜溜的像两粒蚕豆,可鼻子却硕大无朋,霸占了唇上眉下三分之二的地盘,像小山丘一样把眼睛逼得走投无路,气极败坏地吊死在眉毛这根树梢下。 他一见到众人的反应,脸胀得通红,转身下了讲台。众人一阵愕然,笑声戛然而止。 孟超然心中暗叹,他知道,有时候人的笑声比刀还锋利,他深能体会这位同学——他知道他的名字:邢东林,也是402的——当时的感觉,因为小时候他在痛苦与嘲弄这坛毒酒里浸泡了太长的时间,被人抹一脸污泥,或是在背上画个乌龟,再不然就是把鞋给他挂在树枝上,待他爬上大树又一下子摔下来再充满愉快地笑。这种恶意的嘲笑不但没有让他懦弱,反而让他的心敏锐无比,他感受得到别人身上一切的痛苦,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这种悲天悯人,感同身受的情怀也许是一切艺术家必备的素质,然而对于他,这都是老天爷硬性的施予,就像邢东林一样。 基于这种沟通,他和邢东林几天之内就成了好朋友,和402的其他几个室友——常弘扬、卢永川、许红康、马小奇、周启,还有一位马林涛——相处得甚是融洽。虽然常弘扬对卢永川腹诽颇多,但卢永川对他倒挺欣赏,常弘扬也就半推半就了,两人日子长了关系竟然更胜他人。 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第八章 <er">1 距高考仅有110天。 普遍的焦虑弥漫了整个高三年级,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令人心烦意乱,好像是一种压迫,又像是可以预言的毁灭,夹杂着绝望般的抗争和宿命般的无奈。所有的人——无论成绩优异还是平庸——尽皆如此,考场即战场,任你三头六臂武艺非凡也难免一个闪失。高考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考不上……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呢?——不知道! 不知道:一个混混沌沌的未来,一个阴暗无边的黑洞,一张狞狞可怖的巨网。对高考的恐惧其实是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惧,是对未知的命运的恐惧。人生最可怕的敌人是未知。即使某些老师眼里的高材生、尖子生、希望生,充满了信心,但这信心背后是对恐惧的拼命的压制。孙子曰:“怯生于勇,弱生于强。”只为着一句话——他们若失败,必要付出比别人更大的代价。 信心之背后,是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懦弱,是无法言说的辛酸和惊悸。信心给了他们盾牌也给了他们囚笼,他们只能将这恐惧、这懦弱、这辛酸、这惊悸同自己深深地锁起,让自己一个人承受。 许红康承受不了了,下午放学硬拉着孟超然去“喝酒”。两人随着人流出了大学桥,找了最东面的那家最偏僻的饭店,里面稀稀落落几个人,许红康叫了一声:“老板,啤酒。” 突然一阵敲击酒瓶的声音传来,“当!当!当!”随即一个人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以解忧,唯有……新阳。” 两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个人独据一桌,桌上堆着三四瓶空啤酒瓶子,卢永川!孟超然想起当初为《少年风》起名字时,许红康讽刺他说叫“新阳啤酒”,忍不住笑了:“永川,替你家啤酒厂做广告吗?” 卢永川一抬头,见有许红康,一怔,招呼道:“来,一块儿坐吧。” 许红康本来心情就不好,现在更加不好,闷闷地坐下。卢永川虽说喝啤酒如开水,只是借酒浇愁愁更愁,他不但愁,也有些醉了,瞪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问:“你辜负了我吗?” 这话甚是突兀,孟超然莫名其妙,许红康自然明白是指分班后两人操场尽头的对话,他把徐文婥托付给他了。 “我没有……勇气。”许红康皱着眉灌了口啤酒,闷闷地说。 “我很失望。”卢永川的确有些醉了,一拍桌子,“也很后悔。” 许红康沉默无言,半晌,又灌了杯酒,说:“你还爱着她?” 孟超然总算明白了,明智地闭了嘴望着卢永川。他仿佛很茫然,怔了半晌,喃喃地说:“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不但连命,就连思想也卖给了别人,除了奋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只是……痛啊!” “为谁痛?”许红康问。 “我。为我自己痛。”卢永川连灌几口,一抹嘴,“我什么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失败。那次‘迎回归全省中学生化学竞赛’,全校三人,就他妈我一个走了麦城。我没脸见我爸,我爸让司机捎给我五个字:死不了,就拼!” “那好啊……拼!”许红康端起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也想拼啊!”卢永川忽然大笑,“可他妈有人不让我拼,让我死!” “谁?”孟超然吃惊地问。 “老师!学校!” “什么意思?”许红康吃了一惊。 “一回学校,你猜我碰到了什么?沉默!”他时而高言时而低语,像在念一首优美的诗,“无声的,冷眼的沉默。没有人安慰,没有人批评,甚至没有人嘲笑。总之,就是没有人理睬,全他妈死了一样!” 他呆呆地望着酒杯,忽然苦笑:“也许不是别人死了,是我死了。从前的……成绩优秀的……听老师话的……”他似乎不知道怎样列举自己的优点,想了半天仍是,“……成绩优秀的……卢永川——已经死了,在别人眼里消失。那些老师,从前嘘寒问暖,遇到你不懂的问题不惜一节课两节课给你一个人讲。哼,只他妈会锦上添花!如今,再问问题,腰也不弯了,嘴也不凑到你耳边了,直绷绷站着雄视全班,他要捎带着给别人熏陶熏陶,你一个人,不值!” 两人尽皆沉默。孟超然是切身体会的沉默,许红康是毫无体会的沉默。此刻,原本廖廖的饭店更加冷清,只有卢永川一人的声音在响:“我不知道老师们是怎么想的,是什么观念在支配他们。辛辛苦苦传播知识,每天扯着嗓子往你耳朵里灌输爱国呀,尊师呀,可谓不厌其烦,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培养出来的学生竟会恨他们!哈哈哈哈……报应!” 许红康不以为然,孟超然却大有同感,只觉他一句话道尽了教师的悲哀。 “傅雷说过一句话。”孟超然慢慢地说,“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黑暗还能掩蔽多久?——110天而已。我们快要解放了。” “快要解放了……”卢永川喃喃自语,一抬头,好像刚刚发现孟超然,问,“听说你正追一个女孩子?” 孟超然一惊,望了许红康一眼,问:“你听谁说的?” “周启。他说,美得惊心动魄。” 孟超然苦笑不语,对周启的洞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到现在还不知如何露出了马脚。他这种反应,两人不问也心知肚明,卢永川问:“她喜不喜欢你?” “不知道。” “不知道?你没从她的表情、言语、行动、举止瞧出个蛛丝马迹?” “不敢瞧。” “干嘛不敢瞧?” “越瞧越心凉。”他一肚子苦水。 卢永川见许红康陷入了心事,不由想起徐文婥,说:“老弟,爱情是要缘份的。人家要有感觉还行,没感觉,趁早拉倒,别耽误高考。” “东边日出西边雨,似是有晴又无晴。”他大叹一声说。 卢永川笑了:“我请一个人给你参谋一下,解除你的烦恼。” “谁?” “斯宾诺莎。” “什么?”孟超然大奇,“斯宾诺莎自己连个老婆都找不到,他能帮我?” “哎……这个别有原因……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卢永川吱唔了一下说,“斯宾诺莎说,假如一个人想象着有人爱他,而他并不相信他有引起那人爱他的原因,他也将爱那个人。在那女的看来,她有没有值得引起你爱她的原因?” “有,怎么没有!”孟超然张口道来,“她聪明、活泼、漂亮,有风度有气质有理想有……” “惨啦!惨啦!”卢永川连连叹气,“斯宾诺莎又说,假如一个人相信他有正当的原因足以引起别人的爱,他将以此为荣。以此为荣呀,老弟!不是爱情。她道是有情却无情只不过舍不得放弃一个荣耀,算了罢!斯宾诺莎又说……” “又是斯宾诺莎!我最恨斯宾诺莎!别再提他!”孟超然气极败坏,“这个老光棍!” “不提,不提。”卢永川忙不迭地说,再看许红康,面前已空了四个瓶子。 <er">2 孟超然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晚自习已经上课,闪清光正半闭着眼睛背诵英语课文。两人遵守正月十五的承诺,坐了同桌,在高三,同桌就是搭档,互相学习,互相督促。孟超然倾心以付,把自己远远超越了书本的文史知识灌输给她,一个月来,闪清光成绩大增。而她又教他学英语,只是佳人在侧,他心猿意马,听到的英语句子成了英文歌曲。不过有一样,同样是佳人在侧,上数学课倒不必走神,精神一集中,成绩突飞猛进。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你一顿饭怎么吃了这么久?”闪清光问。 “聊了一会儿。”他规规矩矩地坐到凳子上。 “英语单词背会了吗?我要提了。”她笑着去翻书。 孟超然急了,不会!不会倒没关系,问题是一不会她就不理他!他吱唔几句,忽然想起了号称“马王”的周启教他下象棋时说,一旦无路可走,你就将他,将得他手忙脚乱,乱七八糟,然后瞅机会救将。他精神一振,问:“你的历史卷做完了?” 这招奇兵果然厉害,闪清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做完了。” “对答案了吗?” “对了。” “得了多少分?” “60。”声音低得像哼哼。 “60?”孟超然顿时抓住了把柄,“最后两道大题不做,除32分,还有118分,才得60!” “单项选择错了6个,多项错了6个,材料分析题只得了……7分。”闪清光老老实实地交待。 “7分?”孟超然眉头大皱,这时已顾不得什么逃脱责任了,问,“一共三个,36分,得了7分!你怎么做的?” “那些古文材料看不懂嘛!”闪清光撅着嘴。 一听这种软语轻声撒娇式的语调,孟超然顿时没了火气,拿过卷子看了看。这套卷子他已经做过,自己判分——128。 材料分析题也难怪闪清光看不懂,第一题选的是晋代江统的《徙戎论》。当时民族矛盾尖锐,江统主张把少数民族迁出,设重兵防守边疆。文章已然难解,命题人更设下了阴险的圈套,本一个荒谬的论调,命题人又加上当时人对此论的赞誉:“惠帝置之,后五胡乱华,时人服其深思。”这还不算,第二段又加上唐初窦静和温彦博对待突厥的分歧的争辩,使命题人“真实意图”隐藏得更深。 “这是一个政治色彩很强的材料题。”孟超然耐心解释,“凡是这类题,能看懂则看,看不懂,别看,直接回答。” “不看题?”闪清光睁大了眼。 “实在看不懂那没办法嘛!咱们教科书上的历史观就是把现代的标准用到古代,如果古代人按照现代人的思想做,他就对;否则,他就错。一句话,看古人遵不遵守马克思主义,遵不遵守唯物辩证法。” “那……哈……”闪清光咯咯咯笑了起来。 孟超然闻着她幽香的气息,禁不住一阵魂飞,连忙端正面孔:“就这么回事。就以这个例子说明,江统主张驱赶少数民族,窦静主张‘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永为藩臣’,他们违反了民族大团结精神,因此是错误的。温彦博主张‘全其部落’保存其风俗,教化突厥,符合民族大团结精神,因此是正确的。就这么理解。” 闪清光听得频频点头,一脸叹服的样子。 “至于看不懂的问题……那是你古文功底太差,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的。”孟超然沉吟一下,“有一个我给你翻译一个吧!” “突厥既亡——突厥已灭亡了,其降唐者尚十万余口——这意思明白吧?召群臣议区处之宜——太宗召来群臣商议怎样处置的事宜……” 闪清光眼里闪烁着光彩,侧着头,长发斜斜垂了下去,身子靠拢着孟超然仔细倾听。两人无比默契,在一片宁和的气氛中度过了一个夜晚。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芊芊已经睡了,父母却还不见回来,他披上大衣,坐在小园中。此时,还未到春分,夜凉如水,天空没有月亮,漆黑如墨,几颗亮晶晶的星星目夹着冷眼,像钉在夜空,非但带不来一丝光亮,反而增加了夜色的阴沉。 “叮——”电话铃声响了。 他裹紧大衣,进屋抓过话筒。 “超然么?”是厂里赵志均打来的,“你爸和你妈吵架了,你过来一趟吧!” “为了什么?”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你……过来吧!” 他放下电话,推开芊芊的房间,她睡得正香。他咬了咬牙,冲出门外。夜风呼地吹来,他打了个寒战,蹬上车向西奔去。大街上,行人廖廖,一个小时前,他刚刚和闪清光在这条街上分手,而今,他又来了,只是,怀着不同的心情。 赵副厂长守在大门外,见他过来,迎了上去:“去年厂里效益不好,今年资金也不足,原料钱已经拖了几个月了,心情都不好。你看看去吧!” 厂长办公室亮着灯,还有几处灯也亮着,那是从市里聘请来的一位高级饮品工程师,还有两位尚未成家的质检员。他们的房间紧闭。整个厂子死一样寂静。 他慢慢地推开门,孟家民独自坐在办公桌前,头也没抬,地上是碎裂的瓷杯片,谢琬的啜泣声从里屋传来。 孟超然慢慢地坐在沙发上,问:“怎么不吵了?”声音平淡得像是一个远远欣赏的陌生人。 “不吵了,永远也不会再吵了。”孟家民仍没抬头。 “好啊!不吵了……心静。”孟超然冷漠得像块石头。 “我们已经立过协议,离婚。”孟家民仍看着桌面。 “好啊!离了就离了吧!离了……干净。”孟超然声音淡淡的,没一丝感情。 孟家民抬起头,望望儿子,脸上肌肉一抽,没做声。 “孟家民!这回是你先提出来的!不离,你是王八蛋!”谢琬的吼声从屋里传来。 孟家民冷笑一声:“我提出来的又怎么样?难道每次都要由你先提?咱们明天就去法院。” “啪!”一团纸从屋里掷了出来,谢琬叫道:“重写!这里的钱,一分你也别想拿!孩子,你一个也别想要!” “啪!”孟家民伸手将纸团接住:“是我的,一分也不能少!孩子,你要大的,我要小的。” “哈——哈哈哈哈。”孟超然一阵大笑,心中无限悲凉,“分脏不均哪!要离就拿出点勇气,一拍两散,我和芊芊,你们一块肉一块肉地分!” 话刚落地,孟家民手一抖,一只茶杯劈头向孟超然掷来。他冷冷地看着,躲也不躲。“啪!”茶杯正撞在额头,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孟超然一阵晕旋,鲜血立时就淌了出来,顺着鼻翼脸颊往下流。 谢琬听见响声,从屋里冲了出来,一见儿子血流满面,哭喊着扑向孟家民:“你个王八蛋!太狠毒了,存心要杀我儿子。” 扭住他便撕打。孟家民呆了呆,脸上早挨了几下。他恼怒地甩开谢琬,冲向儿子。 “站住!”孟超然霍地站了起来,伸手指着他,一声大喝。 “哎……”孟家民手足无措,呆在当场。 谢琬推开他奔了过来:“你……流了很多血,妈给你包扎一下。” “你也站住。”孟超然手指转向她,鲜血沾满了半个面孔,神态可怖,两人一时都被吓住了。 “我告诉你们——”孟超然伸手在眼睛上一抹,拿在面前,望了望满手的血腥,咬着牙说,“我,不是一个货物,你们谁想要就要,谁想扔就扔。你们想把我零切碎剐了论斤论两分,可以!想把我扔给别人,休想!你们离不离婚跟我没关系。我,你们谁也别想要!” 孟超然伸着血淋淋的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声嘶力竭地说着,眼泪同鲜血混在一起滚滚流下,早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泪。额头有几处静脉被瓷片划伤,大量的失血使他阵阵晕旋,他强自站立,咧嘴大笑:“我早就知道,我逃不脱的,迟早总会有这一天的!逃不脱的!不管你们把家搬到哪里,不管你们挣多少钱,这一天,谁也逃不脱!不过,我还是想对你们说一句话,哪怕我的血流干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们。” 孟家民心中正自后悔,一听这几个字,心里打了个实,下意识看了看妻子。谢琬一巴掌甩了过去,他躲也没躲。 “谢谢你们,是你们让这一天整整推迟了十年!十年!哈哈哈……我长大了!再也不会怕了!什么我都得到过了,我还怕什么!我八岁以前,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对了,就是那时候,你们扔下我跑到浙江。哈——我呀!我是一个没爹……没妈……没人管的野孩子,狗崽子!谁他妈都可以欺负,谁他妈都可以踩在地上打,谁他妈都可以往我头上浇冷水。我怎么办?我打吗?打人家一下,他爹他妈冲出来轮番抽我耳光。我活生生受了八年!八年呀!……这时候,你们回来了,没人敢欺负我了,有好东西吃了,有好衣服穿了……一直穿了十年,吃了十年,我他妈是赚的!可刚享受了一年,你们吵架要离婚,去了乡政府,你们知道我怎么做的吗?我把两块月饼,十块糖果,加上一个小手枪埋了起来!干嘛?……啊……” 孟超然声泪俱下,手疯狂地挥舞:“怕再成了野孩子没东西吃!没东西玩!你们没离,那东西就埋在那儿,到现在还埋在那儿!我还预备着有一天再去取。十年,十年了,我他妈就这样活了过来。怎么活的?吃了今天的,怕没明天的;今天有一个家,怕明天就没有了!就这样活的!现在,我大了,不怕被人打了,不怕再饿死了,这一切都是你们给我的,是你们用十年的幸福换来的!我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仰身向后撞了过去,一头撞在门上摔倒在地。谢琬顾不得抹眼泪了,拼命扑上去抱住儿子。孟家民也凑了上去,谢琬一巴掌甩去:“滚!” 头上的剧痛使他猛然醒转,两臂一挣,挣脱母亲,拉开门回头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夺门而出。 孟家民抢步冲出,迎面同闻声赶来的赵志均撞在一块儿,后面跟着工程师、质检员三四个人。众人一看满屋血迹,不由吓呆了。 “这……怎么回事?”赵志均也没了平日的口才,结结巴巴问。 孟家民顾不得答他,飞奔着跑出厂外。街上空无一人,寒风呼啸。 大街上只有绵绵的暗夜,孟超然拼命蹬着自行车拐进县城。失血过多,到现在依然流血不止,他感到一阵阵的胸闷、晕旋,前额、后脑的剧痛一跳一跳地冲击着全身。他知道,再不治疗,自己非晕了不可。虽然伤口是父亲所赐,理当珍惜,但晕在大街上引人围观更加不雅。 他想了想,拐进一条小街,找了家医疗所包扎。医生一看,吓了一跳:“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骑车……摔……摔到石头上了。”他昏昏沉沉地说,耳朵也听不大清。 医生训练有素地给他清洗伤口,止血,消炎。 “幸好伤口不大,不必缝合,消消炎,包扎一下就好了。不过你失血过多,最好输血,只是……这里也没血浆。你在这儿躺一下吧,我再给你处理处理……” 孟超然也没听见他说什么,他的耳朵几近失聪,只见医生的嘴一张一合的。他挣扎着站了起来:“给你钱……我还要回家……回家。” “这样子你怎么能走?走不了半里路你就又摔了,还是在这儿躺一会儿吧!我打电话叫你家里人来。”医生又给他打了一针,孟超然也没感觉到痛。 “我……走了,还要……回家,谢谢你了。”他皱着眉头,拉开门走了出来,医生拿着针管愣在那里。 街上冷冷清清,了无人迹。他费力地蹬着车子,往哪里蹬?他茫然了。家?能回么?县城的同学?林芷霞家没去过,杨辉家没去过……清光家?能去么?无声的悲哀超越了肉体的伤痛,锁住了他的胸臆,他已经被抛弃了,被父母,被家,被这个沉睡中的世界。他茫然地走着,丝毫不知走向哪里。忽然,眼前一黑,他知道不妙,急忙下车,已来不及,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自行车压在身上,他推了推,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他精疲力竭地瘫软在地,喘息了好一会儿,用尽力气,侧身一滚,滚出了自行车的重压。屁股上一阵疼痛,他摸了摸,没血,好像打过针。“他妈的,什么时候打的!我最怕打针了。”他想了想,挣扎着坐了起来,看了看大街,仍是深夜,路灯一串一串地扯向远方。他涌起一种孤独的感觉。 “这是哪儿?”他向四周看了看,西面一个大伞样的东西立在路中央。岗厅?西关岗厅? “这不就是清光家南面的路口吗?我怎么会来到这儿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摸了摸额头的纱布,湿湿的,凉凉的,刚才一动,血又渗了出来。“纱布一定红了,得换一个。”他想。 他忍着胸口的烦闷,扶起了车子,垂着头,弯着腰,一步一步地走,他也不知去哪儿,刚转过岗厅,他愣了:“怎么……会到了清光家的街道?” 既来了,就去罢。一百多米的街道,他足足走了二十分钟。刚到闪清光家门前,他胸口一阵气闷,再也支持不住,把车靠在墙上,慢慢地躺在了地上。街道里的风更阴更冷,他不断地打寒颤,翻过身想爬起来,但浑身没有力气。他咬着牙,一点一点地爬上台阶,爬进了闪清光家门前的门洞,靠着石墩,再也动弹不了了。 墙缝里,仿佛有几只蟋蟀在叫,吱吱吱响。只闻虫鸣,不见人声。风不断从门缝中吹来,嗅得细了,居然有一股腊梅的甜香,隐约还有山茶的香气。 “腊梅开得正旺吧?”他想,“虎蹄梅?金钟梅?素心梅?还是狗牙梅?一定都有,都开了,浓浓郁郁的一院子。不知清光闻到了没有?她可真幸福!嗯!我也幸福,跟她只有一墙之隔,墙随着她的心一起一伏,嘣嘣地跳……我感觉得到……我真幸福……” 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坚硬的石墩将他磕醒,他咬着牙睁开眼,只觉腰酸腿疼,但是力气逐渐地恢复了。他看了看表,四点多了。 “再有一会儿她爸爸就要上班儿了,她哥哥也要上班了。我……还是走吧!”他直起腰,腿却抬不了,长时间躺在冰凉坚硬的地上,腿也麻木了。 他活动活动,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去哪儿呢?唉!不管去哪儿,总之是不能在这儿,让她家人看见,又是一场麻烦。走吧!走吧!舍不得也要走。” 他的身体极度的虚弱,强自支撑起脑袋,一步一步挨下台阶。一出门洞,凛冽的晨风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战,上了车,离开了温暖的门洞。 “五点学校就有人早起读书了,还是到寝室去吧!”他蹬上车子,无限留恋地离开了这条街道。 刚走了二百米,他就支持不住了,身上热汗淋漓,心脏像有几十根鼓槌在敲击,心室剧烈地膨胀。他强自支撑来到了大学桥边,校门紧闭,他绝望了,俯在车把上喘了半天气,免得倒在地上。 “晕倒在校门外可实在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事关荣誉呀!” 他扬起脸望了望西侧幽深的树林,凌晨的薄雾里,传来几声啾啾的鸟鸣,那样远,那样远。 “超然台!” 还有超然台,绝不能倒下,绝不能。这是一个强者的抗争,这是一场悲壮的奋斗……赢了,不会赢得什么;输了,不会输掉什么。但——抗争!只为这是一场战斗,只为他不能屈服于自己。他强自仰起身,双腿是海绵,头颅是铁块,心……是金刚石。 他大吼一声,冲入树林,刚冲了十几米,双腿便完全软了,他奋起最后一丝力气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随着车子的惯性又前冲数米轰然栽倒,随着车子滚入了小路边的草丛。 鸟鸣……超然台……那么远……那么远……他抬起手触了触头,火一样烫……“我……会死的……死的……解脱了”头一歪,人事不知。 鸡叫……鸟叫……小河的流水声……树叶的碰撞声……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浑身已被露水湿透。天色已经大亮,周围寂静无人,一棵狗尾草在眼前晃呀晃的,像在抚摸他。 看看表,已经六点半了,他又睡了两个小时,再有半个小时早读开始上课了。他抬抬手,只觉有了力气,挣扎着站了起来。在县城滚了一夜,身上的衣服脏得不像样子,大衣、夹克上血迹斑斑,别人一见非报警不可。他统统脱了下来塞进车筐。所幸里面毛衣还好,穿的大衣较长,裤子也马马虎虎。 “这便走吧!”他凑到河边洗了洗脸,不由吓了一跳,满脸血迹,纱布也给渗得殷红。 他仔细洗净,推着车子出了树林。大学桥上车子不断,尽是些赶着上早自习的走读生。他笑了笑,到了对岸的医疗所,敲了几次门,女医生一脸倦意地出来,问:“怎么这么早?” 他指了指头上的纱布,女医生皱了皱眉给他换纱布,一触他的额头,手立刻缩了回来:“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受了凉。” “这伤口……怎么弄的?” “摔的。” 女医生小心翼翼地换过纱布,见他想走,忙拦住他:“你的烧还没退呢!大量脱水,得输液。” “我还要上课呢!”他想起了闪清光,一节课不坐到她身边也不行。 “上课?你还上课?”女医生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吗?高烧、脱水……失血过多,哪一样都麻烦。你乖乖躺在这儿补水,我让人给你请假去。” 孟超然想起闪清光每天早晨提单词的乐趣,大大不舍:“算了吧!下课我再来。” 说完急忙溜了出去。七点十分,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马文生背着手在班里晃。早读是自习课,学生随便复习哪门功课,或背古文、古诗、文化常识,或背英语,或背政治,或背历史。不过哪个老师都想让学生复习自己的课,因此常常来得早早的,到班里一晃,学生们在这种示威下,立刻抛开别的课本倒戈相向。 现在马文生在此,诸神退位,教室里是语文的天下。孟超然刚一露头,几道目光射来,粘在他额头的纱布上再也不肯离开。他低下头从老马身边挤了过去坐在自己位置上,将额头藏在书墙后。 伤在右额,闪清光在右侧,一眼瞥见,吃惊地问:“你怎么回事?” “摔的,磕在石头上了。”他一边说一边逡巡,见马小奇,许红康回头望自己,咧嘴一笑。 “没事吧?”闪清光关切地问。 “你看我像有事吗?”他侧头笑笑,“你昨天睡得还好吗?” “啊?”闪清光愣了愣,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同桌昨夜爬进了自家门洞,“挺好的,昨天那株素心梅又开了几朵,满院香气。” “呵!”孟超然不住的笑,随手拿起本书。 “老马来了,快看语文。”闪清光低下头,迅速塞给他一本,一触及他的手,像被扎了一下,迅速缩回。等老马转过身,她悄悄地问:“你的手怎么那么烫?” “烫吗?没感觉呀!是你的手烫吧!” “低下头。” 他低了下来,闪清光悄悄伸手在他额头上按了一下:“你发了高烧!太热了!有三四十度呢!” “人体正常温度36.5℃,我的刚好。” “别贫嘴了。待会儿下课,我……让人陪你去看看医生吧!”闪清光低下了头说。 孟超然心中一凉,涌出一股难言的凄苦:“她让人陪我去?哈——有趣。” 闪清光触了触前排林芷霞的后背,耳语几句,林芷霞递给孟超然一张纸条:“把手伸过来。” 孟超然伸出了手,她摸了摸又塞给一张纸条:“出去,我先出去等你。” 孟超然莫名其妙,眼睁睁看着林芷霞走了出去,他呆呆不动。闪清光碰了他一下,他只好低着头走了出去。 林芷霞劈头盖脸就问:“你烧得那么重,怎么不说一声,走!” 拉着他就走。孟超然回头看了一眼教室,感慨万端,心里发疼,两腿一软,便要栽倒,林芷霞吓得连忙搀住他:“你怎么啦?啊?怎么啦?” 孟超然闭目无语,黯然摇了摇头,林芷霞心惊胆战地搀着他。 “你支持住,快到了,你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说一声呢?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家里人想啊……” 孟超然摆手止住了她,一句话也不说,父母已经抛弃了自己,心上人连送他看病都不肯,还说什么呢? 到了医疗所,林芷霞还没说,女医生先说了:“回来啦!早就不该走嘛!” 两人搀扶他进了里间,让他躺在病床上,一量体温,39.5℃,医生吓了一跳,忙打了一针,盖上被子,输液。孟超然一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她们摆布,他此刻已经心如死灰,什么也不想了。 “好好治病,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林芷霞坐在床边,轻轻地说。 她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爱怜。由于大量脱水,高烧,他的嘴唇干裂,斑斑驳驳像脱了皮的墙壁,她伸出手指轻轻抚着他干裂的嘴唇,一阵心酸。孟超然闭着眼睛,轻轻在手指上吻了一下,林芷霞吓了一跳,急忙缩回了手。可是见他的嘴唇依然缓缓地张着,她又放回手指,他轻轻地含住。 她一动不动,等待了许久,见他好像沉沉睡去,这才小心地收回了手。谁料方一收回,他忽地睁开了眼,她吓了跳,满腔脸红。 “现在什么时候了?” “八点十分,早自习刚下课。” 林芷霞看了看表。话声未落,一阵嘈杂,屋里来了一大帮人:马小奇、许红康、沈丹、徐文婥、马林涛等人挤了一屋子。 “超然,好点儿了吗?”许红康俯下身问。 孟超然勉强笑了笑:“好多了。” “哎!你老兄怎会落到这步田地呢?”马小奇一脸悲哀,“说,是哪块石头磕着你?我揍扁了它!” 他笑了笑,伸手握住他:“你先揍扁我吧!是我一不小心碰上它的,打扰了人家,你替我说声对不起。” 众人笑了起来。 “哎,孟超然。”徐文婥说,“上自习时你爸你妈来找你,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你生了病,就说出去了。要不要我去找他们?” “不要!”孟超然眼中忽然一闪,急切地说,“别,别告诉他们我在这儿!谁说了,我……跟他绝交。” 众人面面相觑。马小奇俯在他耳边说:“快上课了,还得去报到,下课再来看你。”大伙又安慰几句,纷纷散去,屋里只剩下林芷霞一人。 “你怎么不上课去?” “我陪着你。” 孟超然闭上了眼睛,慢慢地问:“都走了吗?” “走了。” “她没……来?” “谁?” 孟超然闭目不语。 林芷霞忽然明白了,讷讷地说:“她……大概正吃饭,吃完饭就来了……哎,你饿了吧?想吃什么?” “不饿,不想吃。”他睁开眼,看见林芷霞一脸忧色,笑了,“我饿了,想喝八宝粥,热的。” “好啊!”林芷霞笑吟吟地站了起来跑了出去。 不到十分钟,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八宝粥。孟超然闻了闻,笑了:“你是在大十字买的?” “嗯!” “骑车太快了,要当心。” “我明白的。来,你手上扎着针,我喂你。”林芷霞舀了一勺,轻轻地吹冷,慢慢送到他唇边。他张嘴喝下。 “挺香的。” “当然了。” 孟超然笑了:“我是说……方才我咬的……是你的手指。” 林芷霞脸红了,轻轻缩回手。 “咬疼你了?” “没有。” “我刚才正被恶魔吞吃,只好见稻草就咬了,对不起。” “不疼的,你没咬。” 林芷霞又喂了他一口,孟超然咽了下去:“你也喝一口,你还没吃饭呢!” “我不饿。” “你不饿我不喝。” 林芷霞无奈,只好喝了一口,接连被迫喝了三四口,不料再喂孟超然,他竟已沉沉睡去。她守了一会儿,见他睡得很沉,看了看吊瓶,还能滴半个钟头,放心地离去。 <er">3 很好的天气,阳光满目,照见了浮荡来去的每一粒微尘。上课的时候,校园里人声悄寂,只有两个人影在花坛里的探春树下默立,洁白的碎花拂上了衣襟。 “师姐,他……还好吗?”闪清光攀下一枝探春,轻轻地嗅着,微微一抹残香。 林芷霞出神地望着她的手,其白如花,其柔亦如花:“高烧39.5℃,昏迷了好几次,正输液。” 手松开,花儿弹去,发出沙沙的轻响,人却无言。 “他问我,她来了吗?”林芷霞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空,怕露出眼中的那抹哀伤,“他对你痴得很。” “师姐,以前有不少男孩子给你写情书,你总是不予理睬,随手就扔了。我问你,你说,没有感觉。我问你,什么叫做感觉?你说,就是很想和他在一起,经常会想起他,很幸福,很甜蜜。我又问你,没有感觉就不可以和他在一起吗?你说,何苦伤害他。”闪清光幽幽地说着,眼神有种迷茫,“师姐,你认为你说的对吗?” “最起码,没有错。” “可是,我对他也没有感觉。”闪清光也望向天空,神情有一种惆怅。 “那你为什么和他坐在一起?” 没有回答,林芷霞静静地等着。 “师姐,咱们从小就认识,我能不懂你吗?长这么大,你从来没看得上一个男孩子,好容易出现了一个,为什么不抓住!” 林芷霞突然转身:“你是因为我吗?” “不是。”闪清光坚决地摇头,“我对他从来就没有感觉。我承认,他很优秀。可是优秀并不是让一个人爱他的理由。我只相信感觉。师姐,你相信我,我不爱他,不是因为你。” 林芷霞神情有些凄楚:“可是我……是因为别人。” “我?”闪清光问。 林芷霞不言,不动。 “师姐。”闪清光急切地拉住她的手,“你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就去找他,跟他从此分开。”说完转身就走。 “不要去。”林芷霞叫道,反手一拉,拉了空,“他正病着!” 闪清光遥遥地回头:“师姐,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恨我,你才有机会。” “不要去。”林芷霞追了上去,“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边说着边飞快地跑过去拽住她。 闪清光踌躇了一下,说:“好,我先不说。他不是希望我去看他吗?我去安慰安慰他,对他病情或许有帮助。” 林芷霞点点头,松开了手。 <er">4 可怕的场景一次次重现,他不断重复经受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被魔鬼撕吃的恐怖。疾风战鼓般的轰鸣忽响忽止,极度的声响与极度的静寂构成两股离心的撕裂般的力量,仿佛撕裂了耳鼓……突然有大光明闪耀,黑暗之恶魔粉身碎骨。纷飞的血肉中,一个少女盈盈而立,宛如天人。“清光!”他惊喜地大叫,叫声未了,森冷的利剑穿心而过。他痛苦地抽搐着,呆呆望着她的笑脸。笑脸忽灭,他绝望地叫:“清光,别走……” 一阵惊悸,他感到有一只软软的东西拭去了额头的冷汗,一阵清凉。他睁开眼,一个女孩子坐在床边,秀气的眉毛下,双眸如两弯清澈幽深的清泉。 “清……光……?”他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又伸手揉了揉,手背上一阵疼痛,正扎着针。 闪清光似乎有些心事,勉强笑了笑:“你好点了吗?” “好了,好了。”他大喜过望,挣扎着坐了起来,身子却过于无力,歪身靠在了床头。闪清光扶着他的身子,在背后垫了个枕头。 她望着他憔悴的脸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脸一红,嗔道:“你看什么!”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说:“现在我才知道‘剪水双眸’是什么意思。” 闪清光侧过脸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孟超然乐滋滋地说:“眼睑就像青翠的葡萄皮,里面藏有无穷无尽的秋水。不知道哪个仙人,拿起一把天上的剪刀轻轻地把它剪开,于是,透过去,一些幸福的家伙就可以看见那片秋水了。” “那不流干了吗?”闪清光没好气地说。 孟超然大摇其头:“不流,不流……伤心了才流。” 他摇了两下,前额剧痛,只得停了。一看她微微地蹙着眉,看着自己的目光那么空洞,那么失神,他问:“是不是我说错了?” 闪清光摇了摇头:“你……你认为咱们俩合适吗?” 孟超然笑着,心却渐渐下沉:“为什么不合适?” “你认为什么叫爱情?”她又问。 他沉默着。闪清光的视线顺着他手上的针、输液管滑了上去,悠悠地说:“在我看来,就是一种感觉。那种感觉,我不知道是什么,可是我知道,现在,我没有那种感觉。” 孟超然慢慢抬起头,一迎上她的目光,只觉胸口重重一击,一阵窒息。他勉强笑着:“永远也不会有?” “那种感觉……我相信,是在一瞬间产生的。” “难道不会是将来的一瞬间?” 闪清光叹了口气:“素心梅的种子今年没有发芽,以后,永远也不会发了。而且……我们谁也对将来负不了责任。” 他一动不动,张了张干裂的嘴唇,苦笑了一下:“你要我怎么做?” “我想……”她犹豫了一下说,“谁也别再勉强自己了。” “还有呢?”他的身子渐渐滑了下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闪清光垂下了头:“我们还是暂时把座位分开吧!这或许对你有些好处,快高考了,我怕连累你。” 他嘴角浮出一丝笑容,微笑地望着她,眼中充满了爱怜:“你想做的你就去做罢。爱一个人,不就是要让她幸福吗?如果你想走,我又有什么理由留你!” “对不起。”她慢慢站了起来。 他仍旧笑着。 门口忽然出现两个人:“小超,你……” 是父母!谢琬一看儿子成了这模样,失声哭了。孟家民则满是懊恼,低下了头。孟超然脸色突变,腾地坐起来,吼道:“走!你们来这干什么!走——” 谢琬扑到床边:“小超,昨晚是你爸不对——” 他一阵惨笑:“我还有爸爸?哈——走!你们不走,我把它拔了,死了干净!” 他伸手就去扯输液管,闪清光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别拔——” “他们不走我就拔!” 谢琬见状,连忙后退几步,默默看了儿子一眼,慢慢退了出去。孟家民欲言双止,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孟超然身子一软,倒在床上,喃喃地说:“他们走了没有?” 闪清光出去张望了一下说:“走了。” “你……也走罢。” 闪清光沉默片刻,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孟超然挣扎着坐起来,伸手摘下了输液瓶。 <er">5 大学桥上,闪清光偶然回头,看见了一个孤独、虚弱的背影,一只手垂着,一只手提着一个输液瓶,垂着头,脚步踉跄地走进一条偏僻的巷子。 <er">6 孟超然到了一家小医疗所,刚躺下便昏了过去,黑暗……孤独……孤独的黑暗……黑暗中隐隐传来一声声抽泣,他睁开眼,一个模糊的背影坐在面前。他想睁大,眼皮却像压了座山……山上有一个白衣的女孩子。 “小萱……”他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 那个人的身子抖了一下:“小萱走了,不在。” “她去哪儿了……她……也不来看……”一句话还没说完,头脑一阵昏乱,又晕了过去。脑袋重重垂下的刹那,他听见一个声音说:“她在开封,河大二附中,很远很远,她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 <er">7 一直在医疗室躺了两天,病情才略有好转。林芷霞连课也不上,一直陪着他。父母没再见到,倒是芊芊来了七八趟,一呆就是大半天,把棒棒糖、雪梅等小孩子的零食摆了一大堆。同学们也常来聊天儿,闪清光……再也没来。 两天里医疗费花了二百多,他一点也不知道,后来林芷霞告诉他,钱是他父母让芊芊捎过来的。 回到教室,他的同桌已换了个人——徐文婥。闪清光远远地坐在了最前排的角落。他也没再回家,在寝室和马小奇等人挤在了一起。又过了一星期,头上的纱布才折了,身体也完全康复,只是额上,永远留下了月牙形的深深的伤口。 他记起了最后一次昏迷前的迷梦。纱布拆去的第二天,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大学桥,背了个背包,在距高考仅有100天的时候,独自踏上去开封的路。 丹邑到开封路经郑州,他坐上长途汽车,到了郑州已是中午。他来过一次郑州,记得火车站就在汽车站对面。进了火车站广场,只见到处是人,不是七就是八——乱七八糟,横七竖八。有的围坐成一圈儿,有的堆坐成一堆儿,有的并排躺成一行儿。人乱,行李倒挺细心。他早闻火车站是郑州首乱之地,但在学校听人说起:郑州有三乱,郑大财院火车站。火车站排名第三却不免令他产生小觑之意。 他进了广场,见人虽多,却也不乱,不由安心了许多,四处寻找售票大厅。正走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子跪在了面前,一句话不说,只是伸着手。他不大明白,问:“要钱?” 小孩子张张嘴,啊啊几声,砰砰砰磕了几个头。原来是个哑巴。他向四处张望了一下,周围没人对此事大惊小怪的,偶尔有人看上一眼,一脸的漠然。 “起来,起来。” 小孩子一动不动跪着。他笑了笑,掏出两块钱塞给他。不料这一掏钱掏出了麻烦,他正自得意,忽然发觉自己被包围了,身前左右全是小孩,足有十二三个,一个个脏兮兮的伸着手。他又好气又好笑,喊:“喂!你们怎么都问我要?我又不是财主!走开吧!” 谁知小孩子们不但没走开,反而越聚越多,就像平地里冒出来的。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他不由急了,一转眼看见十几米外一个断了一条腿的要饭的托着个碗拄着拐棍跳来,他吓了一跳,那人一条腿跳得其快如飞,比袋鼠还敏捷,比正常人跑得都快。他大叫一声冲出包围圈,向着跳来的乞丐喊:“追得上我,就给你!”说完哈哈大笑,转身就跑。 一个小伙子在前面跑,一个一条腿的乞丐,十三四个小乞丐在身后追,其势甚是壮观。直到孟超然跑进了售票厅,门口有警察,乞丐们才不再追来,蜂拥在门前久久不散。 他向周围看了看,不由大奇,心想:“这么有趣的事怎么没人笑呀!每个人都绷着一张脸,冷漠得像是戴了张面具,有趣。” 他买了张车票,信阳至商丘的236次列车,12点多发车,到了车上,竟然没有一个空位,挤得满满的,不少人站在过道上。人们脸上的表情呆板、冷漠,然而又透着机灵,防范姿态十足。 他大为兴奋,心想,火车上真乃五谷杂粮荟萃之所,什么人都有,一节车厢就像人的一节大肠,走一站泻一站。他自得其乐固然有味,然而站了一路的确不舒服。 <er">8 破落贵族,开封。 开封城的确很古老,古老得让人看不穿它的历史,同样,也古老得让人看不到它的未来。它积淀得太多,黄土层压在它身上,抖不落,扛不动,可它还要扛着,把自己扛得半新不旧,扛得疲惫不堪。它不像邻居郑州,没有载荷,没有负担,也没有记忆,一心一意使自己尽量摩登起来。它不行,它得跟在郑小姐的高跟鞋后面挑着文化的挑子,历史的担子。但再古板的老书虫也禁不住一路上的香风暗度,秋波频洒,小广州、俏深圳、洋浦东、浪珠海不断抛来的媚眼使它心神不定、心猿意马、心花怒放、心乱如麻。于是展现在孟超然眼里的七代皇族便是一副皱纹沟里流香脂,苦瓜唇上淌口红的老来俏模样了。 一出火车站,孟超然发了好一阵子呆:“这就是那个有铁塔,有龙亭,有大相国寺,有包青天夜审阴日断阳七侠五义御猫展昭白眉徐良的地方吗?” 其实不怪他这样想,国人印象中的开封,甚至开封自己的宣传也总给人一个它依然生存在一千年前的印象。宋代文化至浓至烈,影响深远。试想,叹为观止的绘画,古老神秘的方法,百代巅峰的诗词,一泻千里的雄文,众口相传的英豪,千年正统的理学……仅凭一项就足以光照一个时代,而这一切统统聚集在一个宋朝,统统聚集在一个城市!这意味着什么? 人们心目中的开封已经定型,就像郑州的“商城”,上海的“龙头”,深圳的“窗口”一样定型,无可改变。孟超然坐上公交车进入市里,一路忍不住难过,眼见得街道斜窄,市面凌乱,房屋破旧,经济凋敝,他不由生起一种抚今追昔之感,连寻访白小萱的心也淡了。 他查了查地图,河大在古城的东北角,河大第二附中在河大东面,3路公交直抵学校。他看了看牌子,确认无误后走进校门,现在是下午两点多,大概快上课的时候。 学校并不大,教室并不多,只是绿化得比丹邑一中强多了。他在校园内徘徊着,生出一种亲切之感。怎么找小萱呢?他并不知道她是哪个班的,总不能一个一个地问吧? 校园里有不少人在活动,有的还只是小娃娃的样子。“难道弄错了吗?有两个附中?一个附高,一个附小?” 他疑惑不解,扫视了一下,外面绝没有小萱,于是信步走向教学楼找个人问了一下,一个男孩指给他高三年级的教室。一个班并没有很多人,他从门窗往里扫瞄,一直瞄完整个高三也不见有白小萱。他有种情怯的感觉,既想见她,又怕见她,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自己。 “打听不打听呢?”他托着脑袋躲在树荫下沉思,这种感觉就像在拔渔夫从海里捞出来的黄铜瓶的盖子,“一阵烟雾,飞出来的是妖怪,还是仙女?” 他胡思乱想着。 “小萱的模样我还认不认得?还是那双调皮的小嘴巴,一笑就弯起来的眼睛?……我见了她说些什么呢?说我的烦恼?父母不要我了,要离婚了,清光也遗弃我了……不成不成!断断不成!说我闲得发慌,旅游来了?快高考了呀!……那么就说我想她……她会不会感动得哭呢?她可真好哭,每次哭了我都得哄她……一年多也没见她哭了,我瞧瞧泪水还多不多……” 他心神想入非非,眼珠子却不停转着。大门外,一个男孩子骑车带着个女孩子进入学校。他见那个男生一表人才英俊潇洒,气质极是不凡,心中不由羡慕,心想:“此人的气质几乎可以与清光相比,只是他的家长肯定是河大的教师或教授,从小培养,又生长在城市,不算希奇。而清光那超凡脱俗的气质却是在满院的花香草色中熏陶出来的,有灵气。” 他打量着那个男的,见后座的女孩和他亲密的模样,想来关系非同一般了,不由动了好奇心,仔细打量起来。她的脸掩在男孩肩后,看不到,飘入眼中的,是洁白的裙子,洁白的皮凉鞋,头上扎着洁白的……飘带……他越看越心惊,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 自行车在十几米外划过,转入车棚。转弯的刹那,他看见一张洋溢着甜蜜的笑脸,他惊呆了——小萱!心口重重地一撞,他眼前发黑,软软地坐在了台阶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在眉心擂了一拳仔细地看。 果然是白小萱!她的身影,她的笑容,她的一切的一切便是化成了灰他也认得,就是她拉着那男生的手一晃一晃的频率他都熟悉。他知道她的手握得有多重,知道她握着那人的哪几个手指,知道她的小指勾在他的无名指上……他知道…… “喂,孟超然,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 “哎,可不准笑人家啊……” “你这种与众不同,就是站在很多人里面,让人首先一眼就注意到你……” “超然,认识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最大的快乐……” “……每个人都斗不过命运的……” “十年后的那一天,我在塔下等着你。” 三年了,她的第一句话直到最后一句话,他都清清楚楚地记着,一切他都记着:她的甜蜜、她的悲哀、她的泪水、她的离别、她的临别一吻、她的十年相约……他记着,而她忘了。当他遭受着高考的煎熬、父母的遗弃、心上人的绝情的时刻,当他不辞劳苦一腔渴望地寻找她的时刻,她用行动告诉他——她忘了。 孟超然木雕泥塑般僵住。幸福的人儿手拉着手跑着跳着笑着远去……白色的衣裳、白色的裙子、黑发、白色的飘带……风一样远去,吹尽了笼在幸福和荆棘上的磨碎了整个生命而扬起来的晨雾。 不知站了多久,刺耳的铃声惊醒了破碎的迷梦,孟超然抬起酸痛的腿,抬了起来,却没踩下去。他仰起头望望整个校园,一片寂寞,一片沉默。他咧了咧嘴,忍不住哈哈大笑,忍不住热泪横流,朦朦胧胧不知不觉中,人也离开了她的世界。 往北不远就是铁塔公园,高高的铁塔从重重的屋脊房顶穿出,直刺长空。他一路受着招引,来到公园站口,进了大门,隔着铁栏仰望铁塔,时空隧道般的神秘加上一句凄楚的誓言,他的心像磁铁般向铁塔飞去。 铁塔始建于北宋,并非铁做的,而是砖石琉璃瓦结构,只是其色如铁,故称铁塔。兼之历经上千年的洪水、狂风、地震、火焚以及人为的破坏尤能屹立不倒,雄姿如旧,称为“铁塔”也不算过份。 孟超然花了二三十块钱买了票,刚要进去,忽又恨了起来,把票撕成粉碎,心想:“不到2005年践约之日,我绝不进铁塔!” 抬头望去,一群白色的鸽子在塔顶盘旋,忽散又聚,停在塔上,忽又一散,“蓬”地四散而飞,隐入渺渺云霄。他心中一动,一股东西膨胀欲出,一个句子迸进脑海:“我情愿是一只飞鸟。” 他急急忙忙掏出笔,拿着笔记本躲在墙角,胸中的感情喷泻而出,淌过笔端现于纸上。 〖我情愿是一只飞鸟 日日飞上屋檐外那座古塔的顶端 以生命与生命的贴近 去追寻,那一缕缕载酒狂歌的诗魂 西风残照只是一身苍凉的装饰 你的心里究竟埋葬了多少故事 为何不见衣衫上斑驳的酒痕 荒城外,诗人不忍惊扰的静宓 已被多少双脚步所踏碎 黄河的风沙吹暗了黄昏的刁斗 是谁的叹息,穿透了万丈的黄沙 带着淤积的暗流冲进我的耳鼓 我循着明灭的灯标,叩问滚滚尘埃 蓦然一望,满头已白发苍苍 人间究竟轮回了多少岁月 你的灵魂献与了祗园的隐者 任那拈花的妙手弹指一挥 抹去了层层面目只留下蛛网与尘土 生命,化作了无语的墓碑 而我,被安排了怎样的过去与未来 为何你以满地的青苔掩盖着我的泪痕 难道你不见——不见我的鲜血 它在你苍老的肌肤上凝成了不灭的胎记 ——待我以我谜一样的命运来祭你 可叹黄花美酒已被穿梭的日月所侵夺 我只献上我落魄的衣衫满面的霜尘 立于遥遥的宇宙中横着锈蚀的古剑相问: 如果有一天,生命将我抛弃 你是否让我踏进 你尘封的塔门?〗 他长长出了口气,写下了名字:古塔。将笔狠狠摔到墙上,将这篇谜一样的诗稿塞进了背包,一时心神畅快,轻松之极,像抖掉了背了多年的包袱。心碎的离别,父母的遗弃,家庭的破碎,至友的反目,心上人的背离,高考的重压,大学的绝望,成绩的不如人意,老师的鄙视嘲讽……这一切一切算得了什么呢?我自有新诗一篇。生活中种种的感情种种的折磨都只是过眼云烟,都只是人生的体验。它会让你洞察感情洞察人性,让你了解世间百态,让你踏上文学的巅峰。 什么才是价值?生命转眼即逝,人生不过百年,能够流传不息的才是价值,能够永恒的才值得追求,追求不到了才叫痛苦!那些痛苦,叫什么? “庸人自扰!”他哈哈一笑,挥挥手,告别开封,带走了一篇诗稿。 第九章 <er">1 5月12日,距高考仅有46天。 进入5月,天气突然就热了起来,太阳由吊死鬼荣升阎罗王,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烧得学生们汗流浃背、叫苦连天,然而没有人敢有丝毫的懈怠。46天,刀压在脖子上,弄不好自己就得成了吊死鬼。每天五点起床,十一点多睡觉,每天学习达十五个小时以上,所有的学生都是提着脑袋来拼。 生存还是灭亡,就是这个问题。 许红康更觉得冷森森的刀尖抵到了睫毛,对徐文焯的思恋有增无减,可那胸中的块垒却浇不透煮不烂砸不碎,日日夜夜煎熬着他,使他犹豫不决苦恼不已。学习,如何能够静心? 他看了看徐文焯面对试卷专注的神情,叹了口气。突然觉得班里异常安静,他惊讶地抬起头,只见所有的脸都转向了门口,他一愣,转头一看——政治范! 政治范刚到门口,又慢慢停了下来,望着成片的面孔,一言不发。几个月不见,他好像老了十几岁,头发已变得灰白,原本僵硬如铁的脸皮肉松弛,眼泡下垂,怔怔地望着班里,眼中散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许红康知道他患了喉癌,切除癌肿后损伤了声带,只怕这辈子再也不能教书了,那倒背如流的政治课再也不能听到了。虽然很多人都曾被他简单粗暴的作风伤害过,但人同此心,一念及此,大伙儿也不由有些黯然。没人说什么,同学们默默地看着他。 政治范缓缓扫过全班,想要寻找往日熟悉的东西。他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喜欢的、厌烦的……但这些将再没有了意义。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着。终于,他黯然垂下眼皮,默默走了出去。 一个告别课堂的日子,一个为面前的一张张面孔熬尽一生的老人。可是,他的悲哀,他为之付出的人能明白么?为了和他所关爱的学生在一起,为了能站在课堂上,他几次推辞了副校长的职务,而甘愿做一个年级组长,做一个教务主任。这种情操令同仁们钦佩不已,因为他们也在教育界,和他面对的是同样的人际关系,工资、奖金、福利、权力和地位的选择,他们知道自己做不到。但他做到了,舍弃得义无反顾,舍弃得无牵无挂。这一切,只为了要和他的学生在一起,只为了能亲手送他们上大学,亲手铺就他们出人头地的路。可是,这一切,他的学生能明白吗?如果此刻有人告诉他,他的学生非但不明白,而且没一个对他感恩戴德,没一个对他充满崇敬,相反,他们对他只有一种感情——讨厌,只怕他立刻就要倒下。 他为学生们呕心沥血,不假,为学生们兢兢业业,不假,但他却只关心他们的成绩,只把学生当成了“学生”,而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他们需要自尊,需要友谊,需要玩耍,需要异性的关心,需要引人注目,需要卖弄长处,需要心与心的沟通,这一切,他不明白,忽略了,排斥了,无心地将脚踏了上去。在他的观念中,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教育的人,而不是一个人格的人;在他的实践中,他所给予的是知识,而不是爱。没有播下爱,便无法收获爱。这——他懂了吗? 方才一刹那的震撼与感动很快随之一去而消失,班里又恢复了一贯的紧张。这一转化的片刻,突然有一种羞愧与内疚的情绪触动了许红康,他不能自抑,站起来追了出去。政治范已在走廊外消失。“他需要我,可我能说些什么呢?”他在门外停住了脚步。 门边靠墙第一排是马林涛和沈丹,两人正小声争执着,沈丹说:“照片后这么大的空白,你就写你的名字呀?” “那你说写什么?” “画个圈儿吧!” “圈儿?”马林涛糊涂了。 “就上面尖下面凹的那种。” 马林涛更糊涂了:“要画素描,你找林芷霞去。” “傻瓜。”沈丹气得鼓着腮,“小心!” “什么小心?”他简直稀里糊涂成了浆糊了。 “桃子!” “啊?噢——”马林涛恍然大悟,笑嘻嘻地画了起来。 许红康听着,想着,心不由酸了,回头望了一眼教室,刚好与徐文焯视线相碰。对方的视线宛如一把铁锤,砸散了他的目光,砸进了他的脑海,他慌忙转身,跑上了操场。 “许红康。”后面有人叫。 他一回头:“徐文焯?” 徐文焯气喘吁吁地停下:“还有一节课,你干嘛跑到这儿?” “快高考了,心里烦,老心神不定,就出来透透气。”他说。 她笑了:“你成绩那么好,还怕考不上吗?” “当然考得上,不过我要考的是北大。”他走到梧桐树下,望着斑驳的天空说。 “我觉得你有目标当然好,可是别太执著了,非北大不上,非考上不可。这样你的压力太大,临场发挥……” 她有条有理地说着,他早已充耳不闻,心神飘荡了。美丽的少女青春年华,玫瑰般的脸上洋溢着信心的魔力,他的眼神被粘在上面,再也移不开。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不说话了,正瞅着他,目光一碰,她毫不退缩,他却移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再望去,她依然凝望。漆黑的眼眸中,是什么?一片桐叶飘落,颤了一颤,划过眼前,正好遮断了两人的视线。桐叶落了,他的目光也落了,“曾经,我害过一个女孩子……” 徐文焯一惊,仔细地听着。 “我家在丹河河谷旁,那里很贫困,却有三种特产:生姜、烟叶和柿饼。一个邻居靠倒卖生姜和柿饼发了财,因为他爷爷就是解放前村里最大的财主,别人就叫他许财主。他想再修起来解放前的深宅大院,可原来他家的门楼现在已成了我家的茅房,于是他就逼我爹拆茅房。我爹一口回绝,他就想尽法子逼他。”他慢慢说着那个在心里埋了多年的故事。 四年前,这场战争曾轰动全村。许财主请了七大姑八大姨,个个都是从骂街的泼妇中筛选出来的重量级选手,围了一圈儿对着许红康家骂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行人远避儿童紧趋;从上八辈骂到了下八辈,从亲儿子骂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歪亲戚。许财主侍候周到,后备物资在大街上摆了一溜,骂渴了有汽水,骂饿了有蛋糕,骂累了有躺椅,骂烦了有录音机。他自己则是个君子,君子既不动口也不动手,风度十足地搬个躺椅在房檐下跷着脚抽水烟袋。 许老爹要有心脏病早就到阴曹地府找他爷爷拼命去了,可气又气不死,躲又躲不了,想对着骂功力又差,达不到那层次,还没出门就挨了一脸唾沫星子。至于许红康,拎着铁铲刚出门就傻了眼——全是一帮老婆子老太太!一家三口受尽了欺辱。 “海儿是我小学到初一的同学。”许红康痛苦地揪着头发,“我知道她喜欢我,可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也不知道什么叫付出。等到她为我付出了,我明白了,可是,已经晚了。” 后来,许大妈想了个法子,一家人早出晚归,每天铁将军把门。许红康和许老爹又加以发扬,每天出门前先到许财主家门口骂一顿,待骂手们倾巢而出,立刻逃之夭夭。两人都没读过孙子兵法,这招却深合兵法之要——避其锋锐,击其惰归。这种反击颇见成效,许财主气得差点吐血,老婆子们愧得差点上吊。但终于有一天,没走利落,让人给堵到屋里了。老婆子们一个个积了满肚子怨气,骂得更加恶毒。 “许大愣、许大憨、许大胆、许大孬,你就恁不是人呐!恁不是东西呐!你占着茅房不让人家拉屎,占着粪坑不让人家盖房,你要断子绝孙啦!……” “老天爷咒你!菩萨奶奶咒你!灶王爷咒你!仙姑奶奶咒你!三星七曜二十八洞神仙全咒你!让你要钱没的挣,要福没的享,要命没得活——让你要孙子都是没带把的,要孙女都是没带花的!许绝户,你——” “他大婶,都断子绝孙了还啥孙子孙女的!你看我的,许绝户——你睁开眼看看,你拉开门瞅瞅,阎王爷拘你来啦!无常鬼索你命啦!老棺材瓤子,你还能活几天儿?你缺德带冒烟儿拐大闺女坑小媳妇阎王爷都给你记着账呢!让你儿子明天就出车祸掉山沟。你死了都没人埋,都没棺材——” 许红康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海儿一直在旁边的人群里瞧着,她们一咒骂我,海儿忍不住了,走出来喊:‘你们骂谁呢!’唉,她哪里知道生活的残酷啊!” 徐文焯想说一些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她一无所知,只好听着。 那些老婆子们以为这下子许老乌龟终于露头了,不料一看竟然是个小姑娘!气不打一处,当即有婆子问:“你是哪家的偏房?是不是许老乌龟又拐了一个?” 所有人,无论围观者还是许财主的人马一齐大笑。海儿涨红了脸,说:“本来敬着你们老,谁知越老越不是东西,一张嘴比许财主的大门还臭。” 老婆子们心中恼怒,但有一个问题大惑不解:“咋比俺侄子的大门还臭?” 海儿笑了:“他的大门要盖在茅房上呀!” 许家三口大觉解气,齐声大笑。老婆子们气得好玄没蹬了腿,一齐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说什么她是许红康私养的小老婆,白胖儿子都抱了好几个了,有据为证——不然他家为啥老锁着大门? “当时她们骂得非常恶毒,村里很多人都在场,都害怕许财主的财势,不但不敢说一句公道话,反而听得津津有味,跟着嘲笑起哄。海儿终于受不了了,哭着跑了。” “当时你在干什么?”徐文焯凝视着他。 “我……我不是人!”许红康目光呆滞,一拳砸在自己眼眶上,“……海儿的名声在村里从此就臭了,在学校也臭了,辍了学。后来,海儿爹到我家去,说只有和我结了亲才能救她。我坚决不同意,我……我还想着……考大学……出人头地呀!”他眼泪滚滚,哽咽着说:“海儿……从此,神经就有些失常了。我……害了她一辈子,我他妈太自私了……可是我没有爱过她呀!” 面对着这种悲剧,她又能说什么呢?她总是不明白,两人对对方的感情,彼此心里都明白,可他为什么总是逃避,总是不敢有丝毫的表白?现在,她明白了。 “我还有资格去爱另一个人吗?”他问。 <er">2 5月18日,距高考仅有40天。 “超然,你妹妹找你。”林芷霞叫他。 孟超然走出教室,芊芊在外面等着,一见他出来,脸上像开了花:“哥哥,妈让我来叫你回去。哥,回家住吧!这几个月我很想你呵!” 他疼爱地捏捏她的脸蛋,妹妹已经由以前的小不点儿长得跟自己齐肩高了:“哥哥快要高考了,忙得很,不回去了。” “不嘛!”芊芊晃着他的手,“哥,妈说正因为高考了你才要回去,让你安安心心复习功课,考上大学。” “安心?”他哼了一声,“我在这里才安心,回去反而安不了心。” “哥,回去吧!”芊芊哀求着,“妈妈每天都哭,睡不着觉。我也陪着妈妈哭。哥,我学会做饭了,擀面条,捏饺子,我都会,回去我做饭给你吃。” “超然。”林芷霞已经在称呼上省去了他的姓,“你还是回去吧!” 孟超然看着她,没做声,半天,摇摇头:“你不明白的。芊芊,你先回去,给哥哥捎样东西。” “捎什么?哥哥你说吧!”芊芊见有重任,高兴起来。 “你能办到吗?” “一定能!”芊芊保证道。 “要办不到呢?” “办不到……是小狗!” 孟超然和林芷霞一齐笑了。 “好。你给我捎句话,说要想让我安安心心考上大学,就暂时不要来打扰我,考完试我会回去的。就这个。” “哥,我也不能来吗?”芊芊委屈地说。 “你怎么不能来!哥哥随时欢迎你来。” 芊芊脸上舒展:“嗯,我一定捎到。哥,你要好好学习呀!你一直这样教我的。” “会的。你快回去吧!” 林芷霞叹了口气,目送芊芊远去,问:“你真的不再回去了吗?” “你向往地狱吗?”孟超然淡淡地说。 <er">3 进入六月,教学秩序混乱起来,高考报名、交费、拍照、体检……手续一个接一个。学生们也无法安心学习了,眼看着高考日益逼近,他们的心几乎要爆炸一般,和闷热难耐的天气融为一体。每个人的内心都笼罩着一股大难临头般的紧张、焦虑和恐惧,秒针的每一个颤动就像大铁锤在心脏重重地砸了一下。最近几天,马小奇小便频繁,频频往厕所里跑,一拿起书一碰上难题就想撒尿。许红康则是失眠,晚上翻来复去,辗转反侧,脑子里空空如也,既不想什么也不担心什么,就是睡不着,第二天总是精神疲惫,连打瞌睡。孟超然噩梦连连,脑细胞日夜活跃;而杨辉则精神亢奋,天天看武侠小说,要么就往迪厅录像厅里泡。几乎所有人都心事重重心神不定。不过也有令人惊讶的,马林涛竟然毫不为高考所苦,仍旧一副宠辱不惊恬淡自然的洒脱气概,学是学,玩是玩,该怎么着仍怎么着,背背英语单词,和沈丹嘀咕几句悄悄话,令人惊煞羡煞。 许红康实在忍不住了,提醒他:“距高考仅有17天。” “我知道,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呢!还描上了红框,醒目得很。” “你怎么不急?” “急?”马林涛反倒糊涂了,惊讶地问,“我急?干嘛急?嫌高考来得太慢么?” 许红康张大了嘴,一句话说不出来。 马林涛问:“你又急什么?怕考不上?我还有信心呢!既然不愁考不上,那你急什么。你听我说,别把高考看得太重了,一门心思考北大,能考到哪儿就考到哪儿。千算万算算不到的事多着呢,得留条后路。” 许红康也不知该说什么,困意袭来,重重叹了口气,睁着眼皮背政治题去了。 这也难怪他们,高考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一场心灵的折磨史,它实在太重太沉,像山一样压在这些稚弱的背上,让他们在十八九岁的年龄里为他们的一生负责。这是一场残酷的戕害,他们的情趣,他们的人格,他们的好奇,他们的爱心同着一场场耗费了无数心血的考试消耗殆尽,到头来,为大学培养的是一台机器,为人生培养的是一个懦夫。当他们有一天站在人生的尽头像保尔·柯察金一样回顾前尘,谁能说得出他那样的话呢?他们会悔恨什么呢?几十年前的7月7日的这一场赌上了他们终生的命运和前途的考试吗?谁能想得到改变了一生的契机竟会是十八九岁少年时的一场考试?可是,纵然赌不起,他们又有什么选择的权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只是躺在宿命的肉案上。”几十年后的老人想。 <er">4 6月30日,距高考仅有7天。 马文生站在讲台上安排最后日程:“明天,7月1号,初三中招考试,一中是个考点,待会儿第三节下课就可以回去了,放假三天,7月3日晚上上课。” 下面立刻响起了喧哗声:“什么,放假?这是什么时候了还放假!” “学校还让不让我们复习!” “别吵!别吵!”马文生摆摆手,“历年都是这样。复习好坏并不在于这三天,这也是劳逸结合,回去好好休养,3号来了,精力充沛点儿,一鼓作气拿下高考。好了,放学后……许红康、徐文焯、杨辉……你们七八个人留下来安排考场。” “不回去,不回去!”老马一走,底下便嚷嚷开了,“回家三天,功课得忘三成……三成啊!同学们——分数有多少!” “同学们!”徐文焯快步走上讲台,“机会是自己创造的,要我说,每个考场只用30张桌子,多出来的,咱们搬到操场的树荫底下,在操场上学习。好不好?” “好!”众人异口同声大吼,接着一哄而散,分头行动。 孟超然沉默不语,这些日子来,他总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激动和恐惧,就像战士上战场前想留下家书一样,他总想找个最亲切最温馨的人倾诉一番,可……能有谁?清光如冰,小萱如梦,父母如刺……弘扬,也是心头解不开的伤痛——姥姥?他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飞回南台。 他打定主意,默默地拿了几本复习资料装进背包。林芷霞总是关注着他,一见这举动,赶忙过来问:“你还是想回南台吗?” 他点了点头,林芷霞一脸忧色:“快高考了。” “正因为这个。”他说,经过病中她细心照料了他两三天,后来又日渐密切,他已经慢慢感受到了一种负担,“每个人都有一个真正的归宿的。” “归宿……”她念了几遍,问,“你的归宿是在南台?” 他点点头:“一个伤心地。” 她笑了:“伤心地有什么不好?只要有归宿感就行。像我,连这样一个伤心地都没有。” “会有的。”他随口说道,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当,忙说,“会有一个能够让你产生归宿感的如意郎君、白马王子。”他笑了笑,“或许五年,或许十年,总会有的。” 林芷霞突然脸色苍白:“你……希望他在以后出现吗?” 他愣住了,突然明白了,完完全全地明白了,一刹那间心潮如惊涛怒卷骇浪狂涌,但瞬间便平静了,麻木了,如一口枯井,如一层枯皮。他说得很慢很慢:“曾经,我对过去很害怕,对未来很怀疑。过去我无法负责,未来我无法把握,我只能珍惜我的现在。可是现在带给我的是什么呢?你也知道。芷霞,我告诉你,你记住:过去是一场梦,未来是一个谜,现在,是一场欺骗。” 他默默背上了背包:“现在,你看到的是它的幻象,它在欺骗着你的眼睛。” 他没有勇气再看她的脸,垂着头,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教室里,纷乱的身影中,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宛如被高山抛掷在水流中的玉石。 <er">5 姥姥的脸上又添了几条皱纹。最幸福的笑意,只能更令人感到难过。已是黄昏,舅舅们没交电费,被停了电,屋里一片昏暗,孟超然点上只蜡烛,放到姥姥面前:“快要高考了。” 姥姥把面条切得很宽:“吃好点儿,别坏了身子。姥姥这里也没啥,就是鸡蛋不缺,待会儿给你煮一些。上考场去,饿了就吃几个。” 他想笑,没能笑出来:“我怕考不上了。” “考不上有啥?”姥姥一边忙碌一边说,“别学王兴茂那孩子,考不上就不回家了。在外头混不好,家里人还能不当你是自家人?说来兴茂爹五十岁的人了也不懂事,自个儿的孩子也不心疼,说啥考不上丢村里的人。村里丢啥人了?前年他侄子偷东西叫判了刑他也没觉丢人,考不上大学倒丢人了!小超,安安心心地上学,考不上也好,听你爸说考上了还得跑老远去上学,姥姥舍不得你走啊!”老人的声音已有些哽咽。 孟超然鼻子一酸,泪珠滚滚而下,急忙背过身去。 “姥姥七十多了,还能……活几年儿?你从小就跟姥姥在一块儿,十几年了……你不会做饭,不会洗衣裳,小时候连裤子都反着穿……睡觉又沉……这要到了外头,人生地不熟的,谁照顾你呀!小时候受了欺负,你还能回家找姥姥,以后……谁疼你呐……” 想起童年时祖孙俩相依为命的场景,孟超然心似刀割,泣不成声,使劲捂住了嘴。 <er">6 7月1日,距高考仅有6天,香港回归。 虽然是百年盛事,中华民族的一大喜庆。高考在即,领导们也顾不得抓政治任务,高考任务要紧。虽然时事政治上背了一年多,但事到临头,甚至提都没人提。香港在大学桥暴热的空气里悄然回归。 比起受国家培养的学生们,受社会培养的社会小青年倒更具爱国情怀。西关街的一个院子里,五六个小青年围着电视机兴致勃勃地观看回归庆典,一个小青年嘻嘻哈哈地学郑智化唱道:“日不落帝国向中国投降……吼——哈……吼——哈……” “他妈的!”一个大脑袋家伙叫道,“有仇不报非君子!已经等了半年了,就等这一天了。今天已经是7月1号……快了……说吧,怎么行动?” “揍他!”一个长发青年说,“打残了他!最起码也得让他在床上躺七八天。他不是死过一次吗?让他再死一次!” “揍?怎么揍?”另一个青年说,“这小子缩着不出来,你敢到大学桥去找他?” “上次那四个家伙的来历查清楚没有?”又有人问。 “没有,”大脑袋回答,“看样子是老手了,戴着专用的面罩,做得特干净,一点儿线索都没留下来。先说说怎么对付那小子吧。” 长头发沉思良久,忽然说:“我有个主意,保准能毁他一辈子,让他受够白眼。” “什么法子?”众人纷纷问。 “过来。”长头发一招手,几个脑袋凑到了一块儿。 <er">7 7月2日,距高考仅有5天。 这是一个动人的景致,操扬的树荫下,教学楼后的角落里,体育看台的台阶上……到处是学生,密密麻麻聚集了四五百名。太阳咝咝咝地狞笑着,躲在树荫下也汗流浃背,但几百号人,没一个抬一下头,只听见低低的背诵声。 卢永川抬起了头,只觉脑袋都要胀裂,血液都要烤干了。他望了望,忽然在远处一个梧桐树下的人群里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徐文焯。他的心一抖,几多往事袭上心头,他慢慢站了起来,走出教学楼下的阴影。 徐文焯也发现了他,抬头望去。 对视中,他一步步走近,越来越近……他感到心很迷惘,脚步很局促……退回去已是不可能了。旁边的一棵梧桐下,树荫处,一个人正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地下,地下是平坦的土地。他长出了口气,快步走了过来,问:“周启,你蹲在太阳底下干什么?” 周启听出了他的声音,头也没抬,说:“天要变了,蚂蚁们正搬家。” 卢永川好笑之极:“快高考了,你还研究这个?” 周启扬起脸,正色说:“你不懂,越是到这种紧要关头,越应该多关注别的东西,它能告诉你很多。首先,你看着蚂蚁们忙忙碌碌的,你就会想,一想,你的心自然就会静下来,人也轻松下来。更重要的是……”他伸手在蚂蚁的路线上重重一划,蚂蚁们立刻望线彷徨,乱作一团,有几个蚂蚁已经绕了很远去寻找原来的路线。他指着这几个小生灵说,“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这几个蚂蚁中的一个?一旦有高考划断了我原来的路线,我就以为是自己搞乱了方向,昏头昏脑地去寻找?” 卢永川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再看一眼徐文焯,她早已俯下身子继续复习了。 <er">8 7月3日,距高考仅有4天。 夜,深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天上掉下一滴泪,砸入干涸的河床,他刚要去吮,泪滴嗤地化去,唇下是一片干裂的焦土,像他皲裂的嘴唇。他仰望长天,满腔悲愤,大叫一声:“天要灭我?”天无语,阴沉沉不透一丝气息。 他环顾四周,无星无月,无草无兽,更无人声。天地间一无所有,空空荡荡只他一人,只有脚下干裂的河道,河上残破的石桥。 天上又滴下一滴泪,他张嘴去接,泪嗤地入土,他愤怒了,喊:“是谁在流泪?为谁流泪?” 天地间只他一人。 “你为我流泪吗?为什么肯为我流泪却不愿将泪赠送给我,救我一命?” 刹那间风云变色雷霆滚滚,天上涕泗滂沱犹如斩断了银河掘开了东海,隐隐听见鬼哭神泣之声。他全然不睬张口就喝,暴涨的河水倏忽而至脖颈,瞬息便有灭顶之灾,他大惊,顾不得喝水,连滚带爬逃至岸上。河水卷起巨浪狂嘶怒吼,翻腾滚荡,似乎潜伏着毒龙夜叉恶蛇怪兽一般。 他站在桥头,只觉对岸的虚无深处有无穷无尽的欢喜生生世世的福祉在等待着自己,背后又有千人万人的鼓励国家民族的重托在将他催促。他跨了一步,踏入迷雾的纠缠。 河面上突然大雾弥漫,毒龙夜叉纷纷在雾中现身,齐声喝道: “你将走入生存的恐惧, 你将走入幸福的咒语, 你将走入孤独的宿命。” 他又收回了脚,鬼怪们哈哈大笑,响彻九重天。 突然,桥那边金光盛开,一个美丽的少女盈盈而立,金光盘绕结成莲花涌在她身周。她面目祥和,浅浅地笑着,扬着纤柔的手臂向他召唤。 金光突破桥上的迷雾,他看见了:“清光!” 闪清光含笑点头,秀发披拂,丝丝扬起。他不顾一切地向她奔去。 夜叉大叫:“我送给你天上地下最恶最毒的诅咒!” 毒龙大吼:“我送给你一夜间灰飞烟灭的财富!” 恶蛇冷笑:“我送给你心爱的人全遭横死!” 恶兽狂啸:“我送给你命犯孤宿,永远孤独!” 他哈哈大笑,睬也不睬,向闪清光奔去。夜叉毒龙无声潜灭。 闪清光轻轻伸出手,洁白的手指散发出象牙的光泽。手就在眼前,再有一步……再有一步…… 突然间天崩地裂,一声巨响,石桥轰然倒塌,他裹着碎石尘土掉落河中,夜叉怪兽狰狞而至。 “清光救我!” 他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额上冷汗涔涔。寝室里一片黑暗,一片宁静。 “又做噩梦了?”许红康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孟超然喘了几口气,问:“还是睡不着?” “睡不着呀!数到七万九千六百三十六了还睡不着。看来不吃不行了。” “什么?” “安眠药。我买了两天了,怕对大脑产生负作用一直没吃。” “最好别吃。” “不能不吃,否则,我的精神就要垮掉了。” “唉,少吃点儿吧!” “两片,睡到天亮就行。” <er">9 7月4日,距高考只有3天。 夜十一点,舞厅纷乱的色光斑驳陆离,忽隐忽现,舞池里狂舞乱跳的人群像幽冥里乱舞的群魔。杨辉撞开周围的人从舞池里冲了出来,紧紧抱着一个纤秀靓丽的女孩子喊:“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咱们离开这鬼地方。” 摩托车在深夜的公路上疾驰,耳边爆响的风声宛如一连串的霹雳,轰轰轰地不绝于耳。大型汽车迎面驰来,带来狂潮怒涛般的风墙哗地推过,衣裳头发猎猎而舞。 “吱——”摩托车在一座公路桥上猛然停止。 杨辉望着灯火闪烁的长空,转身紧紧搂着后座的女孩子:“阿苏,阿苏!我实在忍受不了了。真他妈的折磨人,就像眼睁睁看着刀子往你肚子里捅。” 阿苏拍拍他的头:“辉,冷静一下。你爸不是说不管考好考不好都能让你走吗?” “不是走不走的问题,而是怎么考的问题。三年高中,三年初中,五年小学,考了十几年,考了几百几千张卷子,为的就是考这一份哪!想想,怎么不让人心烦意乱!” “冷静下来,啊?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你相信!你相信!”杨辉猛地一挥手,“我他妈不相信!我的感觉是穷途末路了。阿苏,给我点安慰……让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在乎……” 车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留下一路的尘土,一身的孤寂。 农历五月三十,无星,无月。 <er">10 7月5口,距高考仅有2天。 仍是那片桐叶飘落的地方,徐文焯站在树荫里,望着操场跑道。许红康在烈日下狂奔,汗珠滚滚而落,头发都被打湿了,汗衫紧贴在肌肤上。他却毫不在意,一圈儿一圈儿地跑着。 她再也忍不住了:“许红康,过来!” 他一愣,呼哧呼哧地来到她身边,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给你。”她递过一块手帕。 他看着洁白的手帕,一时没敢接。徐文焯生气地说:“擦擦汗,又不是让你吃。大热天的,太阳那么毒,你不怕中暑呀!” “嘿。”他苦笑了一下,“每到下午就打瞌睡,我宁愿跑跑也不想睡觉,浪费时间。说不定这么一跑,就把瞌睡虫跑死了,一冲凉,再去看书。” “听说你晚上失眠?”她关切地问。 他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 她涌起一种怜惜,考虑了片刻说:“我回答一个你从前的问题。” “什么问题?”许红康惊讶地问。 “你是否还有资格爱另一个人。” 他一下子呆了,脸上表情急剧变化。 “你应该对她负责,但不是爱她,娶她。因为这样会毁了你的前途,从而也彻底毁了她。” “为……为什么?”他嗓音有些生涩。 “因为只有你出人头地了,有出息了,有能力了,你才能救她,给她最好的治疗。只要你有出息,村里那些人的嘲讽自然也不攻自破。可是你们却不能够有将来,因为这样的话,恰好证明了那些谣言是对的,你该好好地活着,让她也好好地活着……” 树间起了风,梧桐叶发出动人的声响,一种凉爽的音符飘绕在两人身周。许红康仰头望天,慢慢地,长长嘘了口气,心中的结一剪而开:“我明白了。” “可是……我还有资格爱另一个人吗?”他又问。 她没有回答。 <er">11 7月6日,距高考仅有一天。 中午,发放准考证。学生们一下子沸腾了,也不管马文生在场,相互寻访着相邻的考号,相同的考场,你喊我叫,乱成了一团,甚至有人加以组织,把相同考场的人招集起来共聚一处,事先联络通气。 马文生摇摇头,敲敲桌子,人群静了下来。他清清嗓子说:“你们的心情我明白……你们的举动我也明白……” 同学们哄地一声笑了起来,一脸的天真无邪。 “平时考试我严格监督,绝不允许照抄。可是这次嘛……能抄,就抄去吧!” 同学们鼓掌欢呼,对自己的班主任开明通达从心底崇拜。 “不过有一点,千千万万要小心,动作幅度别太大,别让捉个正着。” 同学们谨遵训诲,铭记在心。 “我可警告你们,考场上照抄,可以!但绝不要夹带资料,更不要蠢得夹带书本。书你能抄到什么?小纸条你能抄什么?告诉你,高考的答案就是让你拿着书翻你也翻不到,更严重的是一让抓着就人赃俱获,后果可想而知。”马文生声色俱厉,正气凛然。 底下有人咕哝一句:“我们的一百二十块钱报名费里还有十块钱招待费,监考老师也应该手下留情的。” 同学们聚精会神地望着班主任,显然都在期待他的答案。 “手下留情?那也有个限度,你要往左右稍微歪歪脖子,或许警告你一声,但要前瞅后瞅的,人家就不警告了。” “那干嘛?”有人问。 “在考场记录上记下你的考号。不管什么原因,一记下,扣50%的分。而且监考都是外县来的,对咱们大学桥嫉妒久了,巴不得你出个什么错。招待费能不能糊住人家嘴,难说得很!” 同学们面面相觑。 “你们……好自为之。下午熟悉考场去。” 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纵容,老马走后,学生们更无忌惮,本班找不到同舟共济者,甚至拿着准考证到外班去查访。杨辉拿着准考证撒了一阵子欢儿,碰了一鼻子灰。他在第三考场,本班同学只有许红康、林芷霞、徐文焯。林芷霞是艺术生,成绩虽一般,但录取分数低,她并不担心,杨辉也靠她不上。徐文焯22号,他是11号,离得远远的,解不了近渴。他又怀着一线希望找许红康来了。 “红康,你多……多少号?” “18号。” 杨辉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话也懒得说,怏怏地走开。 全县约1400多名考生,分为两个考点,理科生在本校,文科生在实验中学,县城北区,离一中三四里地。 实验中学共设十九个考场,每个考场30个考号,按照“七七八八”的次序排开座位。此刻考场已经封闭,学生们只能隔着窗子看。这次的目的主要是让他们认清考场,记住自己的座位,免得临行慌乱弄错了地方。 杨辉狠狠地瞪了一眼11号,见位于第四排,完全暴露在监考老师目光之下,心里更凉,拍了拍身边的许红康,问:“你的呢?”声音有气无力。 “第四排……第……”许红康仔细瞅着说。 “啊?”杨辉一愣,拔开他说,“我瞅瞅。你是哪个第四排?” “横的第四排,竖的第三排。” “啊!啊——哈!”杨辉兴奋地直跺脚。原来按“七七八八”原则,也就是第一、第二竖排排七个位置,第三、第四竖排排八个,这样一来,第11号和第18号恰巧拴在了一条横线儿上,成了拆不散、隔不开、剪不断、揉不乱的鸳鸯鸟并蒂莲! 许红康是全班及全校的泰斗!文魁!状元!重量级选手!超重量级明星呐! “这下我有救了!”杨辉欣喜若狂,一把抓住许红康这根救命稻草,“红康,你看我在那儿!咱俩可真是有缘哪!” 许红康顺着他的手指瞧了瞧,两个座位竟然在一块儿,隔了不到半米!他嘴里嗯嗯啊啊应付着,心里却暗暗叫苦。 “红康,走吧!还没看够呢?”孟超然在楼下喊。 许红康答应一声就走,杨辉连忙跟了上去:“哎,红康,这次可要照顾兄弟一点儿了,咱们也算缘份,对不?俗话说……拆不散的兄弟,忘不掉的同学。” “看机会吧!咱们虽然在中间,可正对着监考……有机会会关照你的。” “机会是人创造的嘛!红康,事成之后……别说事成了,只要沾上分数线的边儿,我请客,丹邑大酒店……不,太次!市里的,凤凰大酒店!”杨辉以情动之,以礼诱之。 许红康心中烦恼,他知道事关重大,监考可不认人,管你被抄的照抄的,一记上记录就全完了,因此婉言谢绝:“这得看机会,我不能答应得太满了,到时候出现什么变故,我不是失信吗?” 杨辉此时的心境如万丈悬崖失脚扬子江心崩舟,好容易捞着个救命符,怎肯放过?好说歹说,快说慢说,情说理说,死说活说,走一路说一路,好像粘在许红康身上一样。好容易说得他不耐烦了,约法三章:第一,语文不能抄,因为我语文不太好,写作文慢,时间不够,而你语文又不差。杨辉频频点头。 第二:数学只说选择题,政史只能找机会说不定项或多项题。杨辉虽然不甘,也只得应允。 第三:英语自己想办法。 杨辉叫了起来:“我就英语最差呀!” “那不行。”许红康摇摇头,“英语七八十道选择题,太容易出事。” 孟超然拍拍他:“老弟,你够幸运了,让我们都眼红呀!见好就收吧!” 杨辉又哀求半晌,终于得到一句:“找机会吧!”满意而去。 <er">12 7月7日,高考。 上午考语文,时间9:00~11:30。 早晨7:15,距高考仅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县城大街上,马文生领着六七十个学生浩浩荡荡杀奔实验中学,一路上,同学们尽情放松,嘻嘻哈哈开着相干不相干的玩笑。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马文生边走边问。 “准备好了!”大伙儿齐声回答。 “钢笔两支或圆珠笔两支,准考证一张,风油精一瓶,手帕一块儿,手表一只……”马文生扳着指头,一板一眼地说。 “要手帕干嘛?”徐文焯问。 “擦汗。要吸汗的棉手帕。没有,去买。”马文生一丝不苟。 “要风油精干嘛?”沈丹问。 “清醒脑袋。困了就在额头、鼻尖、太阳穴上抹一抹。没有,去买。” 众人嘻嘻哈哈地答应,转身就跑。 “回来!”马文生喊,“我还没说完呢,铅笔两支,要h2或h3的;铅笔刀一把,橡皮一块……没了。都有吗?” “为什么要h2的或h3的?”马小奇问。 “含铅量高,涂得黑。另外不要把铅笔削尖,要削得钝点儿,扁平的,往答题卡上涂快点儿。”马文生厉兵秣马,枕戈备战,一副杀气腾腾的神气,“最重要的——准考证!千千万万别丢了!否则——” 一辆摩托车呼地从身边掠过,扬了马文生一头灰,他连忙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他拍拍衣服,刚要再说,只听后面一阵大乱,叮铃叮铃声不绝,呐喊声不断。 “追!” “别让他们跑了!” “站住!” “王八蛋!”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一帮人骑着自行车呼啸而来,仔细一看,不少竟是熟人:任中华、周启、常弘扬、卢永川、邢东林等十几号人一齐赶来。 “截住那辆摩托车!”任中华一马当先,大声喊叫。 众人再转回头,哪有摩托车,早没影了。孟超然挤出人群问:“中华,怎么回事?” “那两个王八蛋抢了弘扬的准考证!他奶奶的!”任中华说,“那两个兔崽子往哪儿去了?” “东面。”沈丹一指。 任中华停也不停,猛蹬几下追了过去,刷刷刷刷,一辆辆车子疾驰而过。 “完啦!追不上了!”周启满头大汗地停了下来,“一上大街,那电驴子比兔子还快,哪儿撵去!” 孟超然心中剧跳,一把扯着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唉!”周启大叹一声,擦了擦汗,见路边摆着饮料摊儿,抓过一瓶汽水就灌,“别提了,我们正在校园里走,两个家伙过来撞了弘扬一下,把他的书、笔、准考证撞了一地,他们弯腰捡起来交给弘扬就跑。弘扬一看,少了准考证!我们连忙派人封锁了校门,一边骑着车子在校园里搜,一边让人报告校长班主任。谁知看校门那几个家伙不顶事,让他们溜了出去。我们听了信儿追来,没想到他们有摩托车。惨啦!惨啦!” 六七十个人,包括马文生全惊呆了。没了准考证?这不是要命么!孟超然一转念就猜出肯定是大头梨派人干的,上次常弘扬找人打了他一顿,他来报复了。不过这人真够能忍的,也够狠的,一直忍到现在,一击就切中了常弘扬的要害。 “他要毁了弘扬的一生呀!”孟超然打了个冷战。 “能猜得出谁干的吗?”马文生问。常弘扬曾是他得意的学生,他也十分关心。 “有点眉目,不过没证据,那俩人都不认识。”周启回答。 “立刻报警,打110。” “学校已经联系过了,110的人只怕已经到了学校。” 话音刚落,110警车闪着警灯呼啸而来,到前面截着了追击的同学。常弘扬上车和警察继续追击,任中华等人垂头丧气地返回。 众人聚在一起谈论了一番,时间已经七点四十分了,马文生不敢耽搁,招呼众人走了,任中华等人也回了学校。 8点零5分,距高考仅有55分钟。 杨辉是走读生,提前来到学校。时间还早,大门不让进,他在门口东张西望瞅许红康。孟超然跑过来一把揪住他:“你说!是不是大头梨干的!” 杨辉吃了一惊,满脸惊诧:“什么大头梨干的?” 孟超然气呼呼地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杨辉吓了一跳:“有这种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说会不会是大头梨干的?” 杨辉犹豫片刻:“十有八九,他……他妈的也太狠了,你打他一顿多好。不过……我对这事儿可完全不知道。” 孟超然也不理他,问:“抢东西那两人你认不认识。” 说着把大致的背影、衣服描述了一番:“骑着本田125,车牌号没看清。” 杨辉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不……不认识。” “你别装蒜!”孟超然急了,“这事关系人家一生的命运,闹人命都有可能。” 杨辉踌躇半天:“一个好像……认识,另一个不知道。” 这时两人身边已经围了一大帮人,马小奇、许红康、马林涛、沈丹、徐文焯、林芷霞、闪清光众人纷纷催促:“报警!报警!” 杨辉也急了:“那……他妈也是我的朋友!” 许红康冷冷地说:“你的朋友要毁你的同学。” 杨辉不安地瞅瞅许红康,汗冒下来了,现在许红康可以说掌握着他的命运,不由泄了气:“我……先给他打个电话吧!最好让他把准考证还了,只剩20分钟就要进场了,就是报警抓他也来不及。他要不承认,警察也没法子。” 众人纷纷点头,闪开一条路,杨辉走到电话亭前抓起电话,“大头梨,我!杨辉!” 大头梨正在家中做太公垂钓,等着信儿,见杨辉打来电话,心里不由一跳:“你不正考试吗?” “考个屁试!”杨辉气急败坏,“那准考证是不是你他妈让人干的?” 大头梨知道不好,硬着头皮说:“你说什么呀!我不明白。” “别装蒜!人家已经报警了,你掂量着吧!” “什么?”大头梨大吃一惊。 “现在警察还没上门,快还给人家。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你要毁人家一生啊!” “我告诉你,我这人眼里不揉沙子,谁欠我一时的,我就要他一辈子。不过,你说的事我不明白,我在床上还没起床呢!” “赵小林呢?” “好几天没见了,这几天我们弄掰了。” 话筒里响起了阵阵警笛声,杨辉忘了说话,呆呆地听着。 “他妈的,警察找上门了!”大头梨大叫一声扔了电话。 众人见杨辉不说话了,纷纷问:“怎么样?怎么样?” 杨辉低下了头,“警察找他来了,我听到了警笛声。” 众人松了口气。马文生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快进场了还干什么?进学校去。” 8点30分,距高考仅有30分钟,西关。 大头梨怨毒地盯着常弘扬,一语不发,一个警察问:“你抢人家的准考证呢?快老实交待。” “我没抢!”大头梨喊,“我从昨晚睡到现在,是你们把我从被窝揪出来的,我怎么去抢!” “你那两个同伙呢?”警察问,“现在110正在全城搜捕,他们跑不掉的。” “我没同伙,我没干这事。他跟我有仇,冤枉我。” “小子!”一个中年警察训斥,“你抢的东西虽小,可是事关重大,比抢一千块钱还严重,弄不好,判你个抢劫罪都是轻的。这要看有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趁现在还来得及,老实交待吧!” “他妈的!”一个警察咕哝,“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只听说过抢钱的,抢金银珠宝,抢存折的,没想到还有人抢准考证的。” 常弘扬的班主任看看表:“同志!同志!剩20分钟就要开考了,先回学校让他考试吧!” “回学校?没准考证还能考吗?”警察问。 “唉,很麻烦!不过情况特殊,先让校长跟主考说明情况,让他进了考场再说,迟了就来不及了。” “噢!”警察点点头,训大头梨,“你他妈听着,人家没准考证还能考试,你小子白费心机!快交了吧!” 大头梨低下了头。 8点45分,距高考仅有15分钟。 许红康刚上了趟厕所走向考场,忽然脸色大变:“我泻肚子了。” 马小奇在他旁边,不以为然:“什么泻肚子!吓的!我老撒尿,真逼急了也不撒了。” 许红康怒火攻心,涨红了脸,怒道:“你没事当然说风凉话!” 马小奇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老实忠厚的人突然发火,急忙赔笑:“别急,别急!” “你当然不急了!”许红康满头大汗,“别人都进了场了。” 孟超然扶住他:“别怕,他们进早是他们成绩差。我陪你上厕所,要是你一直拉肚子,我就一直陪着你,不进考场!” 马小奇肃然起敬,在这种紧要关头,谁敢拿自己的前途命运开玩笑!即使只是说说,也是难能可贵,尤其是给了许红康心理上的支持。许红康充满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两人跑向厕所。 8点50分,距高考仅有10分钟。 马文生站在树荫下和新任的副校长政治范闲聊,见空无一人的校园里许红康和孟超然急匆匆地跑着,忙喊住了他们。 “怎么回事?快考试了。” “我泻肚子。” 马文生大吃一惊,政治范嘶哑着嗓子喊:“医生,杜医生,马医生!” 两名医务人员立即跑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他泻肚子。”政治范指指许红康,“快想想办法。” “只有5分钟了。” 一个医生手忙脚乱地翻药箱,另一个医生止住了他:“不用。” 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白瓷瓶,珍而重之地倒出一粒药:“来,吞下去,保管立刻就好。这是美国进口的止泻药,王县长得了痢疾,这是我专门让人从上海给他捎的,他只吃了一粒就好了。还剩三粒呢!” “管用吗?”许红康怀疑地看看药,又看看他。 医生一笑:“不管用,我从楼顶跳下去。你知道这药多少钱一粒吗?157块!一粒!进口药!” 许红康吓了一跳:“可是……我没钱……” “不用你掏,你们学校会报销的,是吗,范校长?” “呃……是是是……快吃吧!”政治范哑着嗓子说。 许红康就水吞了下去,道了谢。 “快去!快去!”马文生催促。 两人飞也似跑到考场,刚好9点整,铃响。 “唉!”医生长出一口气,“还好!没出太大的漏子,紧张得我浑身是汗。” “你还心疼你那进口药呢?”马文生打趣,“范老师答应报销了,你愁什么!” “那药真那么贵?157?”政治范肉痛不已。 “哪儿呀!”医生哈哈大笑,“普通的止泻药,八分钱一片儿。他呀!心理作用,紧张,情绪错乱。要么最近吃了什么药,使用抗酸药,抗菌素都能引起腹泻。或是吃了其他的药,整月担心药物负作用,也能引起心理紧张导致腹泻。我用了心理暗示疗法,想来会平息他的情绪的。学生们呀,心理压力太大了。” 众人哈哈大笑,马文生给了他一拳,赏了他一句:“老奸巨猾。” 笑是笑,但形势不容乐观。1997年高考题是历届考题中公认难度最大的一个,其中不乏故意为难学生甚至令专家搔头的题目,好像命题人故意制造个“黑色七月”。 11:30,铃响。 政治范和马文生抹了抹额头的汗,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学生,沈丹第一个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马文生叫了一声,沈丹瞥见他们,一低头,像兔子一样无影无踪。 马文生大为诧异:“沈丹!怎么样?” 沈丹冷着脸:“你问他们吧!”头也不回走了,连马文生叫也不理。 马文生和政治范面面相觑,均知不妙,见远处林明华低头走了过来,忙喊了一声。不料林明华一抬头,脸上泪珠盈然,一见他们呜地一声哭了起来。 马文生顿时汗就下来了,环顾校园,六七百人,一个个脸色阴沉,神情激愤。几百人的校园里鸦雀无声,似乎有一种可怕的破坏性力量在人群间酝酿。马文生心里直冒凉气,过了一会儿见学生们开始三五成群讨论起来,有的人指手画脚,有的人跺足捶胸,有的干脆抱头痛哭。他更加不安,见徐文焯和许红康在一块谈论,忙走了过去,问:“怎么样?” 许红康铁着脸缓缓低下头,一语不发。徐文焯叹了口气:“很不好!题太难了!太难了!难得……不近人情。马老师,今年……恐怕没希望了。” “唉!不用急——” 话音未落,只听政治范站在一处空地上用嘶哑的嗓子喊:“同学们,大家冷静!还有四场,不要影响心情!现在不要相互对答案!” 他不说还好,一说,人群中压抑多时的情绪突然爆发了,有人喊:“你不考,当然不影响你的心情!” “你当个副校长,有吃有喝,不用苦拼,不用熬夜,有工资有奖金,儿子上了大学,你当然说风凉话了!” 政治范一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没想到学生会这样损他,一时呆了脸,站在太阳底下一句话说不出来。人群里一开始还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讪笑,后来咒骂,后来不知谁一脚踢去,供应热水的桌子被踢翻,两个茶水暖瓶掉在地上轰地爆炸。这一声巨响点起了酝酿已久的火山。立时群情激奋,几乎丧失了理智。 “砸——” “咚!” 有人把警戒牌踢翻,把警戒线扯断;还有人举起凳子砸向花坛,立时枝叶纷飞、鲜花坠地。局面乱成一团,不可收拾。政治范急忙跑进播音室,通过两台安在楼顶的喇叭喊:“同学们!同学们!冷静!冷静!我是范生智,有话给你们说。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安静下来,如果到此为止,我保证不再追究。高考还有四场,大家保持心情,不要丧失理智!” 没人听他的,六七百人聚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的盲目性和非理智性立刻便体现了出来,他们受到一个狂想的群体驱动,平日的温良持重早已彻底抛掉,任着体内的怨愤驱使,发泄着对高考的愤怒和对命运的恐惧。人群涌到哪儿哪儿便遭殃,校内的教职员工以及一些女同学纷纷躲避。马文生见人群中有不少自己的学生,忙追上去喊他们,话还没出口,人潮呼地一声向他压了过来,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孟超然也在人群中,而且在最前列,一见老马势危,连忙一步抢出,斜肩一撞,两人同时向后倒去。人流哗地一声在身边冲过。 “快——”马文生心有余悸,擦擦冷汗,手一指,“叫……马小奇、马林涛、杨辉……他们……都回来!” 人群一直往外冲,如巨浪般冲向教务楼下的铁门。此时收卷装袋等工作尚未结束,为防止有缺漏,大门紧闭。孟超然刚追过去,猛然瞥见闪清光正紧贴着门廊的墙壁惊恐万状。她一直在大门旁等着开门,不料人流竟然一下子灌进了门廊,前面是门,左右都是墙壁,她欲逃无路。孟超然急了,大叫:“清光,清光,快出来——” 她往哪里出来?而且几百人声势如雷,他的喊声她根本听不见。 他毫不迟疑,撞入人群,紧贴着墙壁将身子旋着往前挤,狂涛般的人群卷起无数激荡碰撞的旋漩,他忍受着肩、肘、手、腿等处的擦伤,硬生生在人群冲抵大门之前抓住了闪清光的胳膊。 闪清光如获救命稻草,紧紧抓住他:“我出不去了!” 孟超然刚要说话,忽然人潮汹涌而来,他大叫一声:“转身!” 闪清光连忙转回身扶住铁门,孟超然双手抵住铁门将身子罩住她。刚站好,他只觉背上有千万斤的巨大力量推来,众人呐喊声中,“咣——当”一声巨响,人流已撞上铁门。孟超然的手臂咯咯一阵响,像折断般剧痛,他咬牙忍住,耸起脊背顶住身后的人。 闪清光侧回头,问:“你能支持得住吗?” 一撞之后人群倒溯,他稍微轻松了些,笑了笑:“没问题。”鼻前、唇边是她飘扬的秀发;芳香袭人,他心神一阵飘荡,突然间人流又一波冲来,背上立时如遭巨锤,眼看便要招架不住。然而一波未绝一波又起,门上铁锁“格格”直响,转眼就会破门而出。 政治范见势不妙,在播音室里喊:“门卫!门卫!打开大门!打开大门!” 门卫早吓得关着门缩在了屋里,听见喊声,抖抖索索地开了门,硬着头皮走了出来。这种情况下,一言不慎,被活活打死都有可能,就是被推倒践踏几下也得骨断筋折。孟超然倒机灵得很,一见他开了门,拉着闪清光,哧溜钻了进去。两人长出了一口气,一进门就瘫到了床上。 “谢谢。”闪清光坐了起来,往旁边挪了挪。 一声谢谢,明显的距离,他方才力抵百人的豪情刹那丧失,苦笑一下,疲惫地闭上了眼,脑中出现了几个月前她离开他的病室的那句话——对不起。 外面门卫还想去开门,可大门前形成了一道人墙,哪开得了。他战战兢兢地喊:“各位……各位……请稍退一步,让我去开门。” 他人单声弱,后面的人哪里听得见,前面人想让也让不了。马小奇在人群尽头,被挤在铁门上,他转回身背靠铁门喊:“大家后退!让他开门!” 但他个子太矮,只看见头顶一颗颗的黑脑袋。马林涛在他身边,一把抓住他喊:“危险!快转身!铁门一倒,你就会被踩在地上!” 政治范又在喇叭里喊:“同学们!后退!让门卫开门!让门卫开门!后退!” 这下子所有人都听见了,人潮一回,门卫打开了门。这时校门外等待的大批家长和围观的群众还以为里面暴动,早有人报了警,六七辆警车呼啸而来守在了门口。几十名警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注视着大门,严阵以待,准备擒拿歹徒,没想到门一开,黑压压的人群潮水般涌来,竟是一群学生!立时警察们结好的阵形被冲得溃不成军,校门口一片大乱,警察们懵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 学生们也懂事,一见警察知道不好,哧溜哧溜乱钻,转眼间几百人逃个一干二净。旁边,一个队长还在用扩音器喊:“第一小队注意,组织人力,保护学生;第二小队注意,封锁校门,立即抓捕歹徒。” 政治范在播音室里听见,用喇叭对喊:“警察同志请注意,没有歹徒,不要紧张,是学生骚动闹事,已经全部逃跑。” 此事一天之间轰动丹邑。学校当即召开会议研究,上报县政府,并与公安局详细通报了当时的情况。县委、教委、公安局立即召开紧急会议研究此事,会上,连县长也大搔头皮,千载难逢的稀罕事,叫他如何处置?考虑到正进行高考,不宜于此时采取行动,影响了高考秩序谁也担待不起。幸好无人伤亡,领导们乐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于是就不了了之。其实,即使在县委教委以及公安局内部也有不少人主张“算了”,因为他们的儿子女儿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也在其中。事件牵涉太广,别那么一查,查到县长家里倒平生许多烦恼无限尴尬。尤其重要的是,许多优秀学生都牵涉在内,一查处,严重影响升学率,大学桥数十年的威名,将毁于一旦。不但如此,县委责令教委和学校做好安抚工作,绝不能让学生心理存在负担,疑虑后怕,以至影响正常发挥。 县里虽然作了冷处理,可是外地却抓到了借口,一些报刊电台电视台纷纷采访,进行报道。不少报纸刊物发表评论,批评大学桥漠视素质教育,一昧进行应试教育、填鸭教育。以至于酿成骚乱。有的还进行了条理论系统化,批评大学桥教育“四轻四重”:重理工轻人文,重书本轻实践,重功利轻素质,重升学轻人格。弄得大学桥丧尽了颜面,一时间声名远扬。 <er">13 大头梨对常弘扬衔恨甚深,执意要毁了他,但如今了警察手上,也只能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地让人送来了准考证。幸亏他久在县城混,认识几个熟人,托人走了走门路,破了点儿财。警察碍于面子,二来也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也就当一般的小纠纷罚了些钱,草草了事,常弘扬纵不甘心也无可奈何。 大头梨偷鸡不成蚀把米,害人不成反破财,心里愤愤不平,一脚跨出公安局,瞪了常弘扬一眼:“小子,等着吧!下次没这么便宜!” 旁边一个警察笑道:“呦,挺横的。随你怎么干我不管,别再给我添麻烦,要再撞到这儿,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大头梨不敢犟嘴。常弘扬冷冷一笑:“小子,谁等谁还难说呢!记住,把墙加高点儿。” 大头梨咬咬牙,骑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妨碍,可是常弘扬的心理受创甚重,语文不消说了,数学也是心神不宁,一向得意的功课考得乱七八糟,心想:“我要考不上,大头梨,咱们同归于尽。” <er">14 也许是老天于心不忍对于学生命中注定的安排,它也无能为力。人定胜天,岂是空口白说之语!人世上的有些制度规章,老天虽然看不顺眼却也无能为力,只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造福莘莘学子、减轻众人误会之事——命运呀,有多少残酷的勾当是借着你的名义——在7月7日夜里偷偷周济了一场冷雨,洗刷考场上爆炸般的空气,洗刷自己替权力阶层背了几千年的冤屈,雨一直下到7月9日,淅淅沥沥,煞是可爱。 7月9日,9:00整,小雨。 杨辉这两天志得意满,神采飞扬,数学、英语、历史三门抄了一百多分,仅数学的选择题就抄了六七十分,准确率达99.9%。想他杨辉,平日在众人眼里一个吊儿郎当不学无术逃学旷课喝酒谈情的公子哥儿,居然会一举考中,一跃而登龙门,怎不叫他们目瞪口呆羡慕之极!至于是抄人家的还是真功夫考的他并不在意,在他眼里,只有成功了才算成功了,用什么手段,别人怎么说——管他!古来流传的只有成功的奸臣,没有失败的英雄;只有有名的小人,没有无名的君子。袁世凯不是在安阳、项城还有纪念馆吗?嘿!况我杨辉乎? “老天让我走运,谁能让我倒霉!” 监考每场一换,最后这门是一男一女,年轻人,按照制度,念完考场规则,一个坐在讲台上,一个四下走动,一句话不能多说。高考规章严禁监考絮絮叨叨,扰乱考生的心神。 有许红康做右臂,杨辉有恃无恐,先做完了21道单选题,12道不定项选择他看也没看就去做简答题。不定项选择是政治试题中公认难度最大的,四个选项多选少选均没分,12个选项机关重重陷阱遍地,即使成绩好的,一不留神或是运气不济,选错八九个还是老天垂怜,高考中有的学生甚至这道题中全军覆没,一丢就是36分,可怕之极。 杨辉乐得避开这险湾,节省大量时间做问答题,这是许红康没法告诉他答案的。他的水平在班里虽是不佳,但大学桥的学生哪个都有个三脚猫四门斗的,杨辉人本聪明,记性好,费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答完了全部问答。在机读答题卡上涂好单项选择答案,一看只剩半个小时,心便慌了,依照约好的暗号,捂嘴咳嗽了一下,斜眼瞥许红康。只见许红康左手伸出大拇指,右手笔头斜向左——他知道,这是说第一个答案是A。食指伸出,笔端斜向下——第二个答案是D。前五个答案抄完,又开始后五个。 这种作弊方法隐蔽而且高效,外人即使眼睁睁看着也不解其中之味。这是杨辉天才的结晶,在作弊史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无奇不有的花样技巧中,这也算独树一帜了。而且因地制宜,除非他俩这样一个横排而且相邻,否则无用。 不料百密也有一疏,杨辉太过得意,忘记了一个作弊者必备的常识——观察监考举动!这是绝对不可原谅的错误。任你再小心再秘密,然而只要作弊,举动必然异常,一次两次无防,两次以后就该观察四周情况,若未引起监考注意才可继续,若人家一警觉,就该立马停止,永不再做。这既是自我保护,也是给监考老师的一个面子,大家都过得去。 而且杨辉最不该采用的就是以咳嗽作为接头的标志,太不正常,尤其在寂静无声的考场里更显得突兀。这些年大量影视剧中凡是诡秘的勾当都用咳嗽表示,什么“咳嗽一声,伏兵四起”啦,什么“咳嗽一声,心下领会”啦!监考老师也看得多了,一听咳嗽,就知道有情况。他也好奇,要看看考生怎么作弊,就没表露出来。杨辉如果够聪明,稍一观察就会发现监考虽然望着窗外,但时不时地斜一下眼,可惜他的聪明还没到明察秋毫的地步,因此肆无忌惮。 监考见他眼往右一斜,低头写一下,一斜,又写一下,不禁皱了皱眉,咳嗽了一下。然而见他翻起眼睛偷偷瞅了自己一下,潜伏一阵,故态复发,心中不禁气恼。监考老师不少都是有正义感的,一心要维护教育的清白,再也不能容忍,慢慢走近,两人仍未觉察,反应迟钝之极!监考见许红康伸着手指,杨辉又没涂完机读卡,而且两人卷子又翻在相同一页,选择题答案又完全一致——再没的可说了。 伸手在两人桌上一按,转身拿了考场记录将两人考号记下——一切都无可更改了,纵然杨辉他爸爸是全国的主考都没了法子,板上钉钉,墨迹再难抹去。 杨辉的脸色立刻刷白,许红康全身颤抖,嘴唇发紫,眼中散发出绝望的神色,一下子倒在了桌子上。监考露出不忍心的表情,转回了身。 徐文焯靠近墙跟,在许红康右面最后一排,刚听得一声响,抬头一看,见许红康趴在了桌子上,杨辉冻僵了一样一动不动,不由吓了一跳。她知道两人间的协议,心里一沉,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她也无能为力。只剩5分钟了,她迅速涂完机读卡,连检查也顾不上,关切地瞅着许红康。林芷霞坐在第一排,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高考结束铃一响,徐文焯放下卷子跑到了许红康面前。他竟在桌子上趴了五六分钟,卷子被泪水湿透。监考走到了他面前,收起了卷子,说:“我也很遗憾——” “走开!”许红康霍然站起,怒视着他,忽然扬起手重重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全班考生都被吓得一抖。 监考一愣,默默地走开。杨辉急忙跑过去扯着他的衣角哀求:“老师,销了吧!求求你了!都是我的错,要记,记我一个人的吧!老师,求求你了,他不能考不上的!” 监考摇了摇头:“没办法了,考场记录,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改动,我就是想销掉也没办法了。” 徐文焯扶着许红康低声安慰,但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什么都没意义了。除非时光倒流。 “红康!红康!你别吓我啊……”徐文焯使劲晃着他,但他目光呆滞,身体僵硬,仿佛失去了感觉。 “红康……振作一点……还有希望……” 许红康呆呆地转头,无神地望着他。 “老马……范老师……都在下面的,他们会帮你的。”这话说得有气无力,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许红康又转回了头。 林芷霞早跑了出去,不一会,孟超然、马小奇、马林涛、沈丹等人纷纷赶到,一见许红康这模样,全都呆了。大伙儿的怒气全撒向了杨辉,杨辉早垂着头,一声不吭。马文生、政治范闻讯也跑了进来,一问情况,全都傻了眼。政治范转身找主考去了,马文生走过来安慰:“红康……” 猛然间许红康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叫,双臂一挣,徐文焯、孟超然东倒西歪,他呼地冲出教室,冲入蒙蒙的雨雾。徐文焯连忙追了出去。 马小奇一见,往外就跑,孟超然一把拉住他:“不用。” 刚刚考完,大门仍然封闭,经过上次骚乱,学校加强了戒备,几个警察虎视眈眈地守住了门口。徐文焯追在许红康身后,见他没往大门去,转向了校园东角的操场,急忙赶了过去,雨线扑面而来,头发衣裙一会儿便湿透了。 许红康抓住双杠不言,不动,徐文焯站在他身后也沉默着。四周空旷,只有无边的雨幕随风摇摆,纷乱细碎的雨声淹没了一切。许红康竟像一块僵硬的岩石一般一动不动,任着大雨冲刷。巨大的悲痛砸昏了他的所有思想,没有悲哀,没有悔恨,脑子里空空如也,甚至眼前、身上也空空如也,仿佛所有的事情还不曾发生,他只是做了个噩梦,刚刚从梦中醒来,还有没有区别出梦境与现实的距离。但心是那样的痛,肌肉又是那样的无力。他扬起头,似乎想弄明白到底什么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几分钟前的记忆就像一页翻过的日历,怎么也翻不回来。背面,只是空白。 雨更猛了。狂风吹来,雨线横飞,激碎成漫天飘舞的白雾,遮没了远处的天,近处的树。密集的雨脚砸在地上、砸在水中、砸在树上、砸在瓦上,千百种不同的声响交织混杂,像无数的行人杂乱的脚步,踩碎了心灵的宁静。 两人就这样在雨里。 许红康忽然干嚎了几声,继而发出一阵狂笑,泪如雨下。 “红康……”徐文焯轻轻叫了一声。 许红康根本不知有人在身后,身子不禁一抖,缓缓地转身:“你……这是报应吗?” 徐文焯摇摇头:“事情还有转机,你不要太难过。” 许红康像没听见一样,呆呆地注视着她,只见她一身湖水色的裙子像刚从水里提出来,紧紧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湿淋淋的,发角不住淌水。他失去颜色的脸上渐渐起了红晕,伸出手将贴在她脸上的头发撩了撩:“雨下大了,你避一避吧!” “还有必要避吗?咱们回去吧!” “回……去……”许红康喃喃地说,露出思索的神情,“回哪儿去?” “大学桥,丹邑一中。” “丹邑一中……大学桥……” <er">15 大门开放后,学生们宁愿淋雨也不愿在这里多呆片刻,绝大数人又都带着伞,就一窝蜂般往外涌。尽管雨大,门外的家长仍然密密麻麻,还有一些小轿车和出租车。校外一时间热闹之极,呼唤、问候、询问、埋怨之声不绝于耳。雨似乎有些目瞪口呆,出租司机要赚钱,学生家长牵挂着孩子的高考,哪一种热情都是它所不能阻止的,而孟超然寻找闪清光的渴望它更一筹莫展。 孟超然打着伞,校里校外瞅遍了也没见闪清光,正在人群里张望,忽然有人打着伞跑到他面前:“超然,你怎么才出来!” 他仔细一瞧,原来是小春,陆红卫的徒弟。自从陆红卫和父母关系渐渐密切,谢琬又带他到陆红卫家同搏击馆的人拼剑练武之后,他就迷上了武术,一直朝陆红卫家跑,同小春和陆红卫混得特熟。只是,他怎么会在考场外等他? “超然,我师父在那边。”小春拉着他就走。 孟超然回头看了许久,始终没发现闪清光,只好去见陆红卫。陆红卫在一家饭店里避雨,见他来了,笑着说:“恭喜恭喜。超然,以后轻松了。” “不轻松,麻烦事多着呢!”孟超然放下了伞。 “怎么样?还可以吧?”陆红卫又问。 “唉!不顺呐!非常没底。”这话倒是实情,今年的高考题对考生们的信心是一场灾难性的打击,首战失利,谁还敢逞强! “没底不用怕,我给你垫垫底。走,我请你搓一顿,不管以后怎么样,拼到最后就是有种。”陆红卫拍了拍胸,“我生平有两怕,一怕看书,二怕考试。你不怕,我佩服!” “什么?”孟超然睁大了眼睛,这人虽然豪爽,可这也不像请客的理由呀,“你请我?在这儿?” “这儿太次!‘红太阳’!”陆红卫一招手,来了辆出租车,拉着孟超然钻进去,直奔红太阳酒店。 一路上,两人神秘兮兮的,孟超然问两人只笑不答。进了“红太阳”,小姐问也不问直接把三人领进“金星厅”。一进包间,孟超然心一沉,里面坐着自己的父母,他明白了:原来谢琬知道孟超然挺崇拜陆红卫,故此让他来做个和事佬,跟儿子和解。 “小超,今天考完试了,妈给你庆祝一下。”谢琬笑着说。 “庆祝我考不上?”孟超然冷冷地说。 谢琬被噎了一句,顿时说不出话来。孟家民咳嗽一声,正要说,孟超然问陆红卫:“陆叔,请你帮个忙怎么样?” “你说,什么事儿?” “你听说过有个人叫大头梨的么?二十多岁,纺织厂的。” “大头梨……”陆红卫慢慢摇了摇头,“你说罢!我不认识总有人认识。” 孟超然把大头梨和常弘扬结怨的事说了一遍,陆红卫哼了一声:“这人够缺德的,偷准考证!他在哪儿住?” “西关劳动局一带。” “噢!我知道了。”小春突然插嘴,“西关一带是杜老三的地头,那个大头梨叫李志强,听说过,他有个红色雅马哈,一万多块呢!” “管他是谁。”陆红卫若无其事地说,“小春,你这就去给杜老三打个电话,就说我说的,让他好好管教一下他手下的小混混们。要是大头梨再不安分,我找他要人!” 小春答应一声出去了。孟超然有些发呆,他知道丹邑县治安之差全省闻名,不想竟到了拉帮结派的地步,自己这位陆师父,不用问,他那搏击馆也肯定是一大势力。 “超然,你放心。”陆红卫安慰他,“别的事咱不敢在孟哥面前夸口,这种事,在丹邑这一片儿,我一句话,完了。” 果然,不出三分钟,小春轻轻松松地走了回来:“师父,老杜下了保证,再有人为难常弘扬,他跟你的姓!” 陆红卫笑笑,孟超然目瞪口呆,没想到常弘扬挥之不去的麻烦竟以这种方式解决! 孟家民问:“红卫,我托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老哥,早查清了,你那老伙计也是一屁股屎,厂里谁不知道!证据也足够,那些条子、发票、单据、账本我都复印了下来。” “唉!”孟家民大叹一声,“人真是易变呀!我费尽心机把一把手搞了下去,把他捧了上去,指望着能合作愉快,没想到这人也这儿黑,20万还嫌少。那只好讲不了说不起了,咱就斗一斗。” 谢琬哼了一声:“人家也担着大风险呢?几千万的厂子三四百万让你收购,国有资产流失呀!查出来不毙了他也得蹲死他。” “孟哥,别愁,斗就斗,反正兄弟是跟定你了。”陆红卫神秘地一笑,“大嫂,你看,这是什么?我跟踪了一个星期才弄到手。” “我带来了。”陆红卫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相片递给谢琬。 谢琬看了半天,皱了皱眉:“左边这人是谁?” 孟家民接目来一看,脸色一变,沉思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好!好!有了这东西,事情就成功了一半!红卫,你还拿着,关键时候……不到万不得已不用。” 孟超然心中厌恶,一个劲儿地灌着啤酒,不说一句话,谢琬看了儿子一眼,关切地问:“考完试了,你手里还拿着书干嘛?来,妈替你拿着。” 孟超然看了看手里的政治资料:“考完试了,再没用了。” 说完嚓嚓嚓撕了个粉碎,手一扬,碎纸片纷纷落地。 第十章 <er">1 7月13日,大学桥,估分,填报志愿。 所谓估分,就是根据高考答案估计自己的分数。选择填空还好说,白纸黑字,自己选的,一对答案便知对错。至于作文、问答、材料分析等题,即使看了答案也难以估量自己的分数,这些题人工改卷,主观性太强,虽有标准答案,但不可能有任何人做的与答案一致,这就带来了诸多的不确定因素:思路是否与答案一致,字体是否看着顺眼,表述是否恰到好处……总之一句话,就看你合不合改卷老师的心意。尤其是作文,更加难以估测。高考不可能有标准作文答案,虽说作文的评改比较严格,进行分项分等评分,并设定较为细致的标准,然而文章从来就是发乎情、流于心、诉于纸的个性化语言,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你以为浸透了深厚的感情的,别人未必理解;你以为悟出了生活真谛的,别人未必明白;你以为行文朴实简练的,别人未必欣赏。如此而已。高中教师对此深有体会,自高一新生的第一场作文训练,就强调出了重中之重——书写,字体要工整、漂亮,让人赏心悦目,让人一见倾心。其次是表达,再就是语言,什么朴实无华,别听汪曾祺胡说八道,要词藻华丽,要文笔优美,要用词典雅,要多用比喻、多用排比、多用对偶、多用名人名言——总之一句话:要让评卷人一看就觉得云蒸霞蔚、彪炳陆离、堂皇富丽、口齿留香。第三,思想要积极向上,要乐观,要深刻,要有浓厚的政治色彩,要有大公无私的阶级感情。主题,要升华升华再升华,不管大事小事杂事琐事一律上升到国家民族。 内容,且不管它。 结尾,发出号召。 这是高考作文的对症良药,经典规范。教师们总结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药方:凤头、猪肚、豹尾、麒麟皮。 这就是文科估分难的主要原因:随意性太大、主观性太强、不确定因素太多。不似理科,有着严格的步骤,固定的答案,想随便扣几分都找不到理由。 就这样,估计出来的似是而非的分数成了填报志愿的最主要依据,成了一场百万人人生赌博的惟一筹码。 确实是场赌博,不知道自己的实力,不知道对方的实力,所有的人都蒙着眼睛,却要去赢得自己辉煌的人生。这是一场玩笑还是一场悲剧?全国近二百所在本省招生的高校的行市就像股市一样变幻莫测,股民抢购这种股票,考生狂报那所高校,同样的结果——股价和分数一齐被抬了上去。在股价回落之前,股民有幸运儿,抛了出去,美美赚一笔,但考生却永远不可能回头,白纸黑字,一旦填上,是悬崖也要跳。倒霉的股民被套死,倒霉的考生被摔死。曾经有不少例子,一些高校的报考人数比计划招生人数高出60多倍,另一些高校则没一个人报考,爆现冷门。也曾经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考了七八百分的无校可上,考了600多分的折桂蟾宫。 人们说,这叫公平。 <er">2 “你估了多少?”孟超然问闪清光,虽然已经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可少年的心哪禁得住那些牵牵绊绊。 “505。”闪清光蹙着眉头,“政治太低了。” “505……”孟超然沉吟了一下,“老马说原始分估分过500分的就有希望。唉,主要是今年化成了标准分,让人很不习惯。” “标准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老弄不明白。”闪清光懊恼地说。 孟超然欣赏着她那撒娇一样的神情,心里不由一荡,忙解释说:“标准分就是名次分,不是你考多少就是多少分,而是你在全省排名多少就是多少分。第一名不管考多少都是900分,如果没并列的,第二名899分;如果并列两名,第三名898分,就这样。它不受试题难度的影响。今年语文难,原始分都不高,但原始分考110分甚至和数学考149分换算的标准分相当。” 他其实对此也不甚了了,但既然是闪清光问,不懂也要装懂,何况一知半解了。 闪清光认真地听着,孟超然看了看她桌上的《普通高校招生专业目录》,问:“你报哪个学校?” “我是外语类的,报了洛阳外国语学院,你看好不好?”闪清光扬起脸儿问。 “洛阳……”孟超然念了两遍,问,“那不是第二批的吗?你第一批报的哪儿?” 高考共分五批录取:提前录取、第一批重点院校、第二批一般本科、第三批专科院校、四五批地方大中专。 闪清光有些羞涩,轻轻垂下头,低声说:“我的分数上不了重点,随便填的。” 孟超然只觉眼前绽开了一朵虞美人,深深吸了口气,说:“那不见得,估的分误差有时特别大的。你报的哪儿?” “你报的哪儿?”闪清光反问。 “我……”孟超然张口结舌。他还没填,这次硬着头皮找她就想打算搞清她报哪儿后尽量能进一所学校,最起码一个城市,这辈子认定她了。可是一听她报外国语学院立刻心就冻成了冰块儿——他的英语差之极矣,进外国语学院无异自投罗网,因此才又打听她的第一批。 “我还没想好,拿不定主意。你说说你的第一批第一志愿。”他紧追不舍。 “你别笑啊!”闪清光鼓了鼓勇气,“北京二外。” “啊?”孟超然心中暗暗叫苦,那里笑得出。他的成绩考二外?只怕连北京的任何一所大学都进不去。 “你!”闪清光见他吃惊的样子,会错了意,嗔道,“我说了不让你笑的嘛!” “我没笑啊!”孟超然叫屈。 “你那样子比笑人家还厉害!”闪清光扭开了头。 “我……我哭去好不好!”孟超然果真哭丧着脸去了。 他认定了洛阳,翻了翻招生目录,傻了眼,洛阳的大学不多,工学院不错,可惜没招中文系,洛阳工业是个专科,也没中文系。这可如何是好?不学中文?他想也没想过,一时陷入深深的苦恼。他又翻了翻,洛阳农专……洛大……洛阳师专倒是有……那么就它?可它是第四批的,现在还不到报考的时候。这便如何是好? “为伊消得人憔悴。” “伊是谁?”马林涛回头笑嘻嘻地问。 “你小子!”孟超然捣了他一下,“你填完了没?” “愁着呢,不敢报。” “哪个?” “复旦!” “什么?”孟超然睁大了眼睛,“复旦?你估了多少?” “570多,所以才愁呐!不知道这标准分到底他妈怎么回事!这万一录取不了,一下子就摔惨了,不是河大就是郑大。”马林涛破天荒地愁眉苦脸,“你给我参谋参谋。” “哎……别别别别……”孟超然连晃头带摇手,“你是大学桥的希望,事关重大,太重大,一个弄不好,你还没找我,老马先一口唾沫把我淹死了。” “我很喜欢吐唾沫?” 两人一看,吓了一跳,孟超然哧溜转回了身——马文生正在旁边! “唉!你这人哪!”马文生摇头,“不过还算明白事理,知道事关重大!林涛,准备报复旦吗?” “想,不太敢。” “稳一点好呀!有这么好的分数,万一走个一般的学校,可惜了。” “万一能考上复旦,不敢报,不也可惜了吗?”沈丹将了他一句。 马文生笑了笑:“今年换了标准分,虽然没法从分数上比较,但往年报考复旦的往往比招收的多出六七倍,激烈程度可想而知。还是稳一点好。” “那你说报哪个?”沈丹反问。 “我想,报吉林大学吧!同样名牌,比复旦差不到哪儿去,招收人数又多,竞争没那么激烈。”马文生一直看着沈丹,“你看怎么样?” “我看……”沈丹沉吟片刻,忽然醒觉过来,“你问我干嘛,又不是我报的!” “噢……”马文生瞅了瞅他俩,一阵大笑,“对对,忘了。” 高考一结束,老师对谈恋爱的观念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非但毫不为难,毫不在意,居然还有种欣赏的味道,连政治范有一次都重复地说:“我教的学生里,当年有两个也是谈,不过经过我苦口婆心的教育,认清了眼前形势,一起发愤学习,双双考入武汉大学。如今……结婚了罢。” 其态度的反差令人吃惊。一考完试,好像一切都变了,学生也敢同老师们打趣逗笑了,老师们也不再满脸庄重,平易近人了。这是对大多数学生而言,对许红康而言,其反差之剧烈就像两个人两张脸,那种冷漠,那种无视,那种毫不在意,那种漠不关心,简直就是在浏览货架上过期商品的顾客。这一切,只因为一件事——他政治被扣50%的分数! 同学们都在忙着填报志愿,谁也顾上不去感受他。徐文焯则考完试就没再见到。只有杨辉还在身边,这个始作俑者,这个罪魁祸首自知罪孽深重,从一开始就陪伴着他这个被众人所抛弃的人,想着法子赎罪。 “红康,快12点了,出去吃饭吧!”杨辉小心翼翼地说。 “你去吧!” “红康——” “我说过,我已经不怪你了。这是老天的安排,注定我与北大无缘。” “不!有缘的,还有机会。”杨辉激动地说,“你出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跑。 许红康像一截断绝了生机的枯木,忽然春天的雷声震了一下,他有些发懵。 “我想即使以你现在的成绩,考个一般的大学都不成问题,但这样太亏了——” “别说了!”许红康低沉沉地吼了一声。 杨辉吓得一呆:“是是是,不说。我想说的是……我爸有个同学,是河口县一中的副校长,他们一中放出消息,对大学桥的学生来补习的实行优惠,学费资料费全免,高考上线的每月发100元补助。当然,100块是不够一个月生活费的,我爸爸说,愿意送给你三千块钱,让你明年再考北大。那副校长也答应了,如果你明年考上北大,学校再奖励你五千,我想你考上北大是没问题的,只不过……只不过再浪费你一年时间。” 许红康默默听着,半天才缓缓地说:“你的心,我领了,可是……我累了。” “红康——”杨辉急了,“你给我一次机会吧!你知道,我造成这事,我多后悔,我……” 许红康没说话。在丹邑一中,补习并不是一件多丢人的事,别说没考上补习,就是考上了,考个大专,甚至考个本科考个重点,只要不是自己第一志愿的学校,只要有信心、有韧性,就敢来补习。1995年有个学生考到了北京,嫌学校不好,上了半年又回来补习,1996年考进了西安交大,此事轰动一时,大学桥补习之风更盛,每年高考上线人数四个补习班占了将近一半。 对此学校当然满意,今年一个上线的,明年还预订了一个上线的,何乐不为?可是于情于理毕竟交待不下去:高考招收的人数一定,你上线,肯定有一个人落榜;学校招收的人数一定,录取了你,你不去,肯定有一个人想去去不了。说不定就因为你多占的这个名额而使一个人落榜,而使一个人的命运悲惨不堪。 省教委每年都下发文件,严禁被录取的考生补习,一旦查出取消其再度高考的资格。然而屡禁不止,只要有利可图,就有人顶风作案,学校历年来采用各种方法为这类考生大开方便之门,假冒名字、假冒户口……无所不用其极,哪个学校都干过。 学校之为可鄙,学生之为可谅,高考及录取制度的种种不合理,使无数的考生终生理想顿成泡影,满腹才华无奈闷在胸中,只能在满腹的牢骚中扼腕痛哭。谁没有理想?谁没有抱负?当你寄托了生命的理想和报负被一个不合理的制度毁灭或只因为填报志愿时偶尔一个失误的判断,你便要付出终生的代价,你会怎么想?你会怎么做?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权力的人没有错误。 <er">3 孟超然也正在拿自己的一生在赌。他的赌局比别人更凶险,因为他把赌注压在了一个人身上——闪清光。 “文学,再见了,我终生的梦想。” 他不再犹豫,提笔在志愿表上写下了第二批第一志愿:洛阳工学院:专业:法学;第一批第一志愿:首都师大,专业:汉语言文学。 一次彻彻底底的投机,一场完完全全的赌博。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舍弃了文学,仿佛抽走了他的骨髓。他最后看了一眼闪清光,歪歪斜斜地走了出去。 马小奇随后交上了志愿表,9个专业,全部法学。逗笑取乐,用自己的欢笑为别人带来欢乐的马小奇已经死去了,如今活着的,是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悲哀,手握法律的利剑刺向所有罪人心窝的马小奇。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冷笑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马小奇。”刚出教室,林芷霞从后面赶了上来,“你见孟超然没有?方才还在教室,刚交了志愿表,一转眼就不见了。” “没……”马小奇正要摇头,突然瞥见一个背影,手一指,“那不是,你快追——去吧。” 他到底禀性难改,自觉不自觉地把“追”字咬得重重的,拖得长长的。林芷霞笑着用一个硬纸本扫了他一下:“贫嘴!” “哎,你拿的什么?” “留言册。” “干嘛……”马小奇正想挑理,心中一酸,缓缓摇了摇头,不说了。 林芷霞一直追到大学桥上:“超然,你要走了吗?” “走了。”孟超然勉强浮起笑容,望着这个曾在病中陪伴自己两天两夜的女孩。 “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林芷霞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凄凉。 “我……不知道。自己的事什么时候自己能够做主?”孟超然仍感思绪混乱,精神世界的大失败、大空虚、大恐慌随着文学的被迫舍弃如潮水般涌来。他振作了一下精神问:“你们艺术生的杂碎事也都完了吗?” 林芷霞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是在报名时就填报了志愿。我的专业成绩还可以,就看文化课成绩了。即使考上了,还要到郑工大去加试徒手画。” “预祝你马到成功。” “谢谢。”林芷霞拿出留言册,“很早,就想让你写几句话,可是那时候离高考还早,我怕……我哭。现在,没什么了,说一声再见吧!” 她的心意他何尝不明白,只是,怎禁得牵牵绊绊!到如今,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他一张一张地翻着,徐文焯、闪清光、沈丹、林明华……名字一个个闪过,没有一个男的。斜阳一轮,余晖一抹,河里流动着一沟碎金无声而去,古朴的大学桥…… 他摸出笔,把留言册摊在桥栏上,默默地写着。 〖有些话,也许永远无法再说了。人还是原来的人,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够永远藏在心底,在寂寞与孤独相伴的时刻,自己说给自己听,去重温青春的迷梦,去寻找记忆的印痕。 而今,你要走了,我不知该说一声什么。我也要走了。让我们彼此相送,彼此离别。纵然伤心,纵然不舍,纵然痛哭,也有我陪着你。 还是一切都沉默吧! 记得1994年,我们相识。你让我写一首诗,你说很喜欢。可惜,时光已经磨碎了记忆,那首诗我再也记不得了。我愿再送你一首,以诗起,以诗终,留一个完美给你。〗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林芷霞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两个的身影映在水中,不知何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大学桥下水东流,送佳人兮天尽头。 一去如鸿归日落,老夫无语立残秋。 任啸傲,莫回头。 卿才绝艳惊天地,峥嵘何必叹忧愁。 信手挥他三五笔,敢笑丹青万古留。 1997年7月13日 孟超然寄言于笔送林卿〗 合上册子,孟超然叹了口气,慢慢转回了身,手一扬,笔抛入河中,激起一团涟漪,随即平复如镜。林芷霞泣不成声:“你……要走了么?” “走了……走了……走了……留下来做什么呢?” 他喃喃地说着,不再回头,一步一步地远去。林芷霞泪眼中望着他朦胧的背影,泪珠滚滚而落。 <er">4 高考题的结果绝对的出人意料,百年学府,华夏名牌的复旦大学竟没完成招生计划!高考试题对考生信心的打击漫延全省211136名考生,文史类6万多人,敢于报考复旦而又上了重点线的仅6人!而复旦计划录取8人!马林涛不负众望考上了吉林大学,然而一时的犹豫与复旦擦肩而过。马文生捶首顿足,后悔不已。 许红康实力之强令所有人惊叹,政治扣了50%,原始分丢了50多分,然而仍然过了重点线,被郑州大学调剂录取。 闪清光邀天之宠,686,刚好上了重点线,偏偏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招收11人,报考11人,堪堪录取。 孟超然折戟沉沙,离最低控制分数线差了足足50分。马文生到市教委查卷,不由心中惋惜,1997年语文试题难度如此之大,孟超然的90分基础知识题得了81分,堪称全省之冠,然而他一向为众人所瞩目的作文,60分只得了26分!据了解,乃是字体有欠工整。 徐文焯考入山东大学国际经贸专业,马小奇考入西北政法大学法学专业,全是第一志愿录取。沈丹如影随形,考入长春师范学院,和马林涛比翼双飞,据闻政治范亲自祝贺,期望他的学生中再出一对夫妻大学生云云。 林明华发挥失常,虽然上线,坚决不去,立志再补习一年。杨辉自然更别提了。 全班66个人,20个重点,其中名牌9个,22个本科,16个专科,只有7人落榜,班级升学率近90%,创大学桥有史以来最高水平。县委为表彰马文生的功绩,授予“优秀人民教师”,奖励奖金一万元,并拟于1998年换届推选其竞选县人大代表。 理科班卢永川不负老父老师重望,在万众喝彩声中收到了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新阳镇党委书记兼新阳啤酒厂厂长卢耀发于丹邑大酒店设酒席数十桌,盛情款待含辛茹苦的一中教师,并于酒席间由一中校长沈从喜亲自开启了第一瓶按新配方精心酿造的“新阳啤酒,2000”。据闻丹邑县委书记、县长、教育局局长、教委主任均有出席,可是有人奇怪,自宴会终了也没发现清华状元卢永川的身影。 张毓杰以900分满分的成绩考入北大,可他的场面就寒酸多了,据闻大学桥校长沈从喜亲自拍了他一下肩以示鼓励云云。 任中华考入南开应用物理专业,杨小妮考入华北电力大学,邢东林考入郑州大学,常弘扬发挥失常兼运气不佳虽沾上边去未被录取;周启更惨,差7分,失意而归。 高考,一个时代的迷惘,它将多少人捧上了蓝天,又扭断了多少人的翅膀。功过纠缠,该如何评说? <er">5 自成绩揭晓之后,孟超然便回到南台闭门不出,时而到沙滩上欣赏沁河落日,时而与张易挺喝酒谈天。几年之间,张易挺种植温室大棚蔬菜已有小成,挣了些钱,也不再整日发牢骚了,在家里请教行家自学肉鸡饲养技术,第一批购买了500只肉鸡。这种品种鸡长得快,40天就可长到五六斤重。他雄心勃勃打算大干一场,如能成功几年后再建肉蛋加工厂,走上经营致富之路! 两人凑在一起,一个雄心勃勃,一个心灰意懒;一个意兴横飞,一个颓唐失意。张易挺少不得劝说,但他俩层次不同,他又怎能理解他的悲哀?想劝也不知从何劝起。说起来,整个南台,也只有常弘扬是他的知己,可是…… 他心中烦闷,心中忍不住想打个电话听听闪清光的声音,可是两人已然明言再无关系。她考入大学,他名落孙山,天壤之差,纵使仰头也看不见她的背影啊!他彻底绝望,想起一个个同学,每个人都已经荣耀一身,谁还记得他?他忽然想起了周启,他家药铺倒有电话,同是天涯沦落人,聊聊也好,看看他有什么打算。 可他们家——三舅家没电话,四舅家里虽有,但最近四舅妈脸色有些不对。他不再想,进了南面四舅家。 “我打个电话。”四舅妈一个人在屋,织着秋天穿的毛衣。 “电话没交费,邮电局给停了。”四舅妈头也没抬。 “噢?”孟超然没会意,一时犯了傻,问,“什么时候停的?” “刚刚停的。” 孟超然生起一股怒气,转身走了出去。屋里,四舅妈还在一个劲儿地唠叨:“咱老农民比不得城里人呀!人家有钱,开厂子的开厂子,倒卖煤炭的倒卖煤炭,拿着村里老百姓的钱胡花海花,把厂子折腾倒闭了也不干人家事,反正又不是他们钱。人家捞够了油水,山珍海味吃个遍,可怜咱呐——连个电话都打不起!” 孟超然走到了姥姥屋门口,一咬牙又转回身挑开门帘:“舅妈,你一向说自己心直口快,嘴没把门的,怎么今天光说‘他们、人家’,不提名字了?” “哼——”四舅妈用女性特有的腔调一嗤,“咱提不起呀!人家从农村里飞出去了,如今人模人样,有钱有势的。说不定哪一天,咱还要求人家办事,虽说九成九和老二一样拾撅出来,可咱还留着一层盼头,别让人家给用洗脚水泼的好!我不敢提,可有人敢提,你去问问,村里哪一家哪一户哪一个人没指名道姓地骂。咱也姓谢,丢人呐!给人家养活着儿子养活着老娘还挨骂,里外不是人呐!” 孟超然一摔门帘,走了出去。刚到姥姥屋门口,听见里面隐隐几声啜泣,他快步走进屋里来到姥姥床前。老人正在流泪,孟超然还没来得及安慰,老人赶忙擦了擦眼泪:“小超,你别听她乱说,有口无心,她说过就忘,不当真的。你就安心住着,住了十几年了,谁敢撵你!要撵,连我一块儿走,咱娘儿俩要饭去。” 孟超然安慰几句,默默来到院子里,环顾着自幼熟识了的一草一木,心想:该离开啦!县城、南台,两个家,一样难回呀!天大地大,什么地方有我容身之地? 正想着,街上有人说话:“请问,孟超然家在这儿吗?” 邻居家一个姓张的婆子回答:“这儿只有姓谢的,没有姓孟的。” 孟超然走了出来,一看,竟然是马林涛和杨辉! “超然!好容易找到你了!”杨辉高兴地叫了一声。 “你在这儿呀!我还以为你住在城里没回来呢!”老婆子忙加了一句。 孟超然也没理她,将两人让进家里。杨辉一面环顾四周,一面称赞:“这地方真幽静,到处都是树荫,比城里痛快多了。” “你呀!就像吃惯了大鱼大肉,突然间吃了顿野菜一样。”马林涛笑着说。 “野菜怎么着!市场上卖的野菜比肉还贵,干净,无污染。”杨辉说。 孟超然待他们耍够了嘴,问:“你们怎么会到了这儿?该不是来吃野菜吧?” 马林涛一指:“杨辉有事找你,我就和他一块来了。” “我是当信差的。这儿有张字条,你看看。”杨辉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 孟超然大为奇怪,原来是许红康写的: 〖超然吾兄: 此刻,你我都已成天涯沦落之人。我已经放弃了郑大的录取通知书,到河口一中补习。我现在,很好,很好的,只是对吾兄日思夜想。高考前,吾兄一句:要是你一直拉肚子,我一直陪着你,不进考场!拳拳之心,小弟铭刻肺府(腑)。甚盼吾兄前来一聚,殷殷。〗 “有一个错别字!”孟超然咕哝了一声,问,“他是……想让我去补习?” “红康没这么说。”杨辉回答,“只希望你能去玩玩儿,散散心。红康说,他已征得校长同意,如果有大学桥的考生去,即便成绩差,也可以免去一两个的学杂费。” 孟超然半天无语。 马林涛说:“超然,去看看也好。” “我爸我妈说正在找熟人为我找个学校。”孟超然说。 马林涛不作声了。杨辉问:“常弘扬不是跟你一个村的吗?” “你想去找他?”孟超然问。 杨辉也不说话了。 “好!我带你们去找找他。以前的,都让他过去。如今我们已经沦落到了这步田地,还念念不忘以前的一丝怨气干嘛!人没出息,连怨恨也不配!” 孟超然说完,带他们去找常弘扬。他家并不远,一二百米,可是人却不在。众人问候了弘扬妈几声,默默走了出来。杨辉见常弘扬家如此穷困,也不禁心中惨然。众人慢慢上了大堤,只见河滩辽阔无际,雄浑苍劲,满滩的芝麻、高粱、红薯、大豆,高高矮矮满目青翠。 “走,我领你们到一个风景最佳的地方!” 他下了大堤,顺着坎坷不平的滩上土路一直到了下滩,刚从高粱田里绕个弯儿,汹涌的白浪横于面前。八九月份,正值汛期,河水比平时暴涨了两三米,填满了河床。河水宽达百余米,水面上泡沫像流动的山丘,滚滚而下,向东只见白雾茫茫,水面与天相接,向西只见青山隐隐,似从天而降。沁河两岸,几十米宽的草地郁郁葱葱青翠可人,牛羊安详地嚼着嫩草,燕子、水鸟高飞低旋,唧唧乱叫。天上,云彩正浓,斜阳如血滴在远处林梢之上,映得长空一片壮烈的气氛。 虽无名胜之观,也有荡人心魄之处。 马林涛仰望天空,喃喃地说:“到这里,我才知道‘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到底是什么意境了。咱们虽在大平原上,可到处是树林呀,建筑呀,把视野都遮住了。到这里,沁河滩茫茫一片,周围视野开阔,一望天空,头顶上又深又远,向四外慢慢罩了下去,可不像帐篷嘛!” 杨辉也赞不绝口,正要说,忽然咦了一声:“那是谁,河岸上坐着的?” 众人转头一看,只见青青的草地上滔滔的白浪边面对河水坐着一个人,穿着白汗衫,与河水融为一体,要不是一个黑黑的脑袋在白浪里显眼,还真不容易发现他。 “那地方太危险,河岸一塌,他就得掉下去。”马林涛摇摇头。 “弘扬!”孟超然叫了一声。 “是常弘扬!”杨辉跑了过去。 常弘扬也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一回头,不由大为诧异:“你……你们怎么会到了这儿?” 马林涛把原因说了一遍,杨辉笑着伸出了手。常弘扬一呆,慢慢伸出手握在了一起,两人相视而笑,不快的往事泯于一笑之中。 孟超然也走了上来,和他对视着,伸出了手。常弘扬神情激动,伸手紧紧握住,低低地说:“我……已经孤独很久了。” “我也是。” 众人齐声大笑,笑声惊飞了水鸟,嘎嘎叫着在水面一点而过,远处,响起了几声哞哞的牛叫。 “弘扬,你坐这地方可真危险。看,河水把草皮下的沙都淘空了。”马林涛俯视着脚下不到一尺的急流说。 “的确危险。”常弘扬又坐了下来,“老人们传说,沁河中有东西,每年都要吞没不少人命。前年,小李庄淹死三个,后刘村淹死两个;去年,马掌村淹死四个,朱镇淹死一个,对岸的冯家口淹死两个,全是十二三、十七八的年轻人。今年,我们村也死了一个,而邻村死了三个。” “这么厉害?”杨辉咋舌不已,“那真的有鬼了。” “鬼是没有的,那不过是老人们吓唬小孩子的话。”孟超然对沁河更加熟悉,“主要是沁河含沙量太大,完全一条沙河,人称‘小黄河’。鬼虽然没有,但河底确实不太平,到处是流沙,到处是陷阱,一脚踩到河底,流沙一陷能陷到你小腿肚子,甚至陷过膝盖。河底的沙随着水不停流动,水一冲,沙一流,你还能站得稳吗?扑通就倒了,你拔腿都拔不出来,就像有鬼拉着你一样。” 杨辉听得毛骨悚然,后退两步:“弘扬,快过来吧!沙岸一塌就完了。” “别说得那样可恶,咱们喝的可都是沁河水。”常弘扬向孟超然笑了笑,转头对杨辉说,“我就是要体验这种危险的感觉,没有危险哪有刺激,没有刺激哪能去报仇。” “报仇?”马林涛叫了一声。 “你还要去找大头梨?”杨辉瞪起了眼。 “我今年没考好,完全是因为大头梨。我毁到了这种地步,他不付出点代价,天理难容!”常弘扬咬牙切齿。 “我已经找人警告过大头梨,就是你们面对面碰上,他也不敢动你一个指头。”孟超然淡淡地说,“你要是再退一步,什么都没了。” “是你?”杨辉叫道,“大头梨前几天还说,常弘扬怎么跟陆红卫关系那样好,让陆红卫跟杜老三说出那样绝的话,完全不顾面子。是你找的陆红卫?” 孟超然点点头。常弘扬叹了口气:“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你们谁也不明白我心里的痛苦!你们知道我在高考上下了多大的赌注?” “多大?”杨辉仍不肯原谅他,恨恨地问。 “我爹!我妈!我!我们一家人的命!”常弘扬大吼一声,“是大头梨葬送的!” 杨辉心中难过,不再说什么。起风了,风里送来牛羊的腥膻。 <er">6 晚饭是在孟超然家里吃的,果然有野菜。应杨辉的口味,谢姥姥特意让人到堤坡上撅了些野菜,马齿苋炒鸡蛋,凉拌野蒿,杨辉吃得连连拍手。谢老人心怀大慰:“太紧了,要不多撅些,堤坡上的蕨菜、芥菜、地米菜多得很呢!晚上住一晚,明天,带一大包带回去。唉,没想到你们城里人爱吃野菜。” “城里卖的菜污染太多,打的农药、催熟剂洗不掉,像土豆、藕这些泥里长的还行,大白菜、豆角一闻农药味儿都呛鼻子。”杨辉又夹了一口野蒿,“野菜好!清新,稀罕,含的营养矿物质还多。” 老人也不知啥叫“矿物质”,听他说得高兴,知道是好东西,乐得脸上开了花。 “姥姥,我打算和他们一道回县里去。”孟超然小心翼翼地说了出来。 老人一愣:“回去?干嘛要走?住得……不好?” “不是。他们来找我有事,高考的事,我回去办办。” 高考的事,在老人心中,那简直就是不可违抗的天意,任何亲情和眼泪也挽留不住。老人不再说什么,悲哀地扭过了头。 “我们……今晚就得走。”此事三人已商量好了,只是他说出来特别不是滋味。 老人摇了摇头:“天太晚了,明天一早再走,啊?不会迟的,你小时候上学,我每天都起得早早的,准时叫你。你老师也说,小超这孩子,没迟到过一回。” 老人的嗓音苍老,嘶哑,她慢慢地说着,众人心里都不好受。孟超然心潮澎湃,想起小时候与姥姥相依为命,如今,县城的家难回了,心灵深处最亲切的南台也驱逐着自己,纵然爱着老人,可如何能再相伴!不知不觉中,眼泪滚滚而下,他忙站起来走了出去。夜风吹干了泪水,他又进了屋里:“他们骑有摩托车,灯非常亮的。” “是的,灯……非常亮的,没问题。”杨辉结结巴巴地说,他的车灯很有些营养不良。 “非走呀?”老人声音颤抖。 孟超然垂下头:“我会很快回来的,很快——” 老人悲哀地张大了嘴,抖了抖唇,什么也没说出来,两行眼泪顺着双颊流淌。 <er">7 入夜了,没有月光,常弘扬送三人到了村口,依依难舍。孟超然握紧了他的手:“回去吧!我希望……我们再奋斗一场!” 常弘扬拍拍他的手,没说什么,目送着摩托车远去。 “弘扬。” 他回头一望,原来是杨小妮。 “我在街上,见你们过去……”她讷讷地说。 “通知书收到了?” “收到了。” 两人无话可说,默默地站着。杨小妮垂着头:“你……不打算补习了吗?” “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杨小妮听他语气凶狠,吓了一跳:“你……打架吗?” “不是打架,是报复!欠我的,必须偿还!” 杨小妮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要打架……好不好?” “不打?”常弘扬冷冷地说,“难道他毁了我我也要白白地忍受吗?你——你凭什么劝我不打!” “我……”杨小妮大感委屈,“我……难道就没什么可以弥补么?” “弥补?有!用他!”常弘扬粗暴地说。 杨小妮深深了口气,直视着他说:“用我来弥补好不好?” “你……”常弘扬张口结舌。 杨小妮不再胆怯,黑漆漆的眼眸中露出一丝神往:“从前,咱们的小学边有片矮墙。那时候才上二年级吧,你经常和几个孩子跳过墙去偷黄瓜。有一次你和一个同学在墙头,他脚一滑,一拉你,你们一起摔了下来。他当时哇哇地哭了,你没哭,爬起来把他拉了起来,自己又跳了进去偷了几根黄瓜出来分给了他一半。我全看见了。从那时候起,我就……喜欢上你了。我觉得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能好好保护我,不让我害怕,不让我哭,更不让我受人欺负。可是十年了,我一点儿也没敢说,一点儿也没敢表露出来,我觉得配不上你。我……我只敢偷偷地想,偷偷地望,可……现在,再不说……没机会了,9月1号就开学了,到北京,我怕……我真的害怕,只有你是我的依靠。” 常弘扬默默地听着,起初的震撼变作了柔情,他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眸,发觉她竟然这么动人。 “我求求你,再补一年,考到北京,我们做伴。好吗?别再打架,别再报复……我……我把我的心给你,补偿你。” “小妮,你……值得吗?我不值你这样的,我家庭条件不好,又没考上大学,我……真的不配。” “不!我看上的是你这个人。已经十年了,你是什么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有志气,有责任心,即使只为了你妈妈,你也一定会考上大学的,我不会看错!”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我……答应你!”常弘扬直视着也,断然说。 “真的?”杨小妮紧张得发白的脸上染了一层红晕,“不报复了?” “有了你,什么还值得我报复?”常弘扬笑着说。 “补习吗?” “补,你等着我。” <er">8 河口县与丹邑县隔沁河相望,不过地理条件要优越得多,无论人口规模,土地面积,经济实力还是老百姓生活水平都比丹邑强得多,据说即将升为县级市。只有一点令河口人汗颜,他们偏偏没有一个引以为傲的大学桥!因此河口一中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从各县挖取高分生补习,提高升学率。他们有一个响亮的口号:“三年赶超大学桥,昂头跨入新世纪!” 校园环境确实不错,比尘土飞扬的大学桥强上数倍。孟超然一来就喜欢上了这里,见许红康被领导教师捧得跟神仙一样,一个人住在宽敞的校长办公楼下的大屋里,屋前是瓷砖粘的花坛,里面种着美人蕉,碧桃和两株高大的棕树,房内单人床、沙发、风扇一应俱全,还有专门的书桌。几乎许红康一劝,他就答应来补习了。 回家一说,父母虽不甚乐意,亦无可奈何。对这个儿子他们确实无可奈何,拿给了足够的生活费,裹好被褥,装好复习资料,送儿子上路。杨辉的爸爸手眼通天,在西安找个熟人,带着杨辉到西北工大活动去了,马林涛陪着他又一次来到河口一中。 许红康欢喜之极,带着他去见班主任。班主任是个老头,与政治范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花白头发,不过要和善得多,一见孟超然一表人材,大为高兴,一问分数,脸阴沉了下来,沉吟半天,淡淡地说:“想来,那就来吧!你去教务处办一下手续,交一千二百块学杂费资料费,就可以上课了。” 孟超然看了许红康一眼,许红康问:“校长不是答应过大学桥的学生不收钱的吗?” “答应过?”班主任做出惊讶的表情,“我没接到通知,不过收费可是有明文规定的,他的成绩……一千二还少了呢!” “可是校长明明答应过的嘛!”许红康力争。 “那……你找找校长,要个批条。” 许红康气呼呼走了出去,一找校长,校长皱了眉:“成绩太差,不过你既然说了,学杂费就免了吧!资料费……交三百块得了。” 许红康无奈,望望孟超然,他淡淡一笑。两人走了出去,孟超然仰天叹了口气,“人活到这份儿上,根本就不是作为一个人活着的,机器!工具!我认了。” 回来又见班主任,一看批条,老头子立马热情了,忙前忙后办了手续。许红康问:“他带来了被褥,得先安排了住宿。你看就让他住我那儿怎么样?” “你那儿?那不行!”班主任断然摇头,笑眯眯地说,“你那儿只有一张床,现在床位紧张,没多余的床了。这样,我给你找个地方。” 三人跟着班主任一路向后,绕了三四个弯儿到了一排破旧不堪的瓦房前,推开一个门进去,里面阴暗潮湿,竟然也住着三四个学生,惊诧地望着众人。屋里放了四张双层铁架床,四个学生一上三下占了三张,还剩一张空床,班主任笑呵呵地说:“这地方幽静,正好复习,你就住这儿!” 孟超然冷冷一笑,见许红康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忙用眼神止住了他。班主任功德圆满,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妈的,让住这地方!”马林涛忍不住骂了一句。 “这地方既能住耗子,也能住人!我们怎么过来的?”里面一个学生懒洋洋地说。 马林涛连忙道歉。另一个学生问:“你们是他的学生?那你们惨了!这老东西人称‘笑面虎’,又叫‘肉秤砣’,你看他笑得越厉害,心里转的越毒。” “‘肉秤砣’是什么意思?”马林涛问。 “他是肉长的,又像个秤砣,就叫‘肉秤砣’。意思说,见一个人先在心里称称,对他有利的,拼命巴结;没利的,不拿你当一个人,一脚踢开。看你享受和咱们平等待遇,成绩一定差点儿吧?” 他向着马林涛说,马林涛望了孟超然一眼,连忙回答:“对,不是太好。” “这就对了嘛!” 许红康愤愤不平:“这儿明明有床,他说没床。我那儿又宽敞,又方便,他干嘛安排你到这儿?” “宽敞?你那儿?”方才那位诧异地说,“你是谁?” “我叫许红康,丹邑来的。” “啊——听说过,大学桥的顶尖人物,那就怪不得了。”那学生一脸恍然,“笑面虎怕他和你住一块儿影响你啊!怕你给他们考不了北大!” 许红康哼了一声,问孟超然:“听我的,你别住这儿!” “这个……不太好吧。”孟超然一肚子怒气,努力压抑着,“刚来。” “什么不太好!”那同学叫了一声,“你要不想住这儿,听我的,这床,搬过去!你不明白,在河口一中,只要他们用得着你,你就骂他八辈子祖宗,他也笑脸儿听着,何况你还要给他们考北大。再过分,笑面虎也不敢放个屁。这地方,有奶便是娘!越老实越受欺负。” “搬!”许红康一咬牙。 “我帮你。”那同学显然也闷了一肚子气,能报复一下不禁心花怒放。 四人合力抬起一张大床,其他三位也一起帮忙,将大铁床抬向许红康一楼的单间。 班主任——“笑面虎”——还在路上背着手晃悠,一见这架势,忙问:“哎……怎么回事?” “那地方太暗,我让他到我那屋去。”许红康冲冲地说。 “哎……噢!”班主任缩回了手,笑眯眯的,“好,好!那地方亮,正好学习。啊?好!” “好好”声中,他讪讪地走了。七人相视大笑,都有种胜利的感觉,孟超然却从心底感到一种悲哀。 众人把铁床抬进屋里,孟超然和马林涛一齐愣了,里面沙发上竟然坐着林明华。 林明华笑着站了起来:“早就听说你要来,我也是前几天才到的,咱们一块儿补习。” “我忘了跟你们说。”许红康指挥众人挪开书桌,把床摆在屋角。四位同学喝了口水,走了。 四人一齐动手,铺好了床,安顿下来,坐在沙发上闲聊。 “你和沈丹到底怎么样?”林明华对好朋友甚为关心,“如今都到了东北,在同一座城市,有什么打算?” “那能怎么样!她对我好……我对她也该过得去吧!”马林涛笑着说。 “什么叫过得去!”林明华大不满意。 马林涛有些尴尬:“这个……我是说,只要她不变,我就不变。说老实话,我这人从一而终的观念比较根深蒂固,不喜欢太多的磕磕碰碰,可是沈丹老跟我斗气,叫我不知怎办才好!” 两个男的一听“从一而终”,一齐大笑,林明华却关心别的事:“她跟你生气,那是因为你说的做的不让她满意,你不让她满意……她当然该生气。” 两人又笑,马林涛辩解:“根本不是那回事!照你说,怎么都是我的不对,她就没有错了?” “对极了!”林明华眉开眼笑,“人人都夸你聪明,果然一点就透。女孩子是没有错的,只要你知道她对你好,你就知道她没有错,错的是你。听明白了?” 三人一齐愕然,马林涛张口结舌,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孟超然心中好笑,说:“小马,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脱这辈子的债了,何况东北!你就认了吧!” “认了!认了!”马林涛无可奈何。 “别看你现在是个名牌大学生,可是在感情上,人人都是平等的。”林明华诲之不倦,“可是这话也有不现实的地方,人和人平等,男和女却不平等。你想过没有,一个女孩子,主动喜欢上你,主动向你表示,她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她整整陪了你三年,陪你考上了大学,又放弃自己的选择,陪你一起去了东北那个冻掉人鼻子的地方。容易吗?你要是因为她耍些小脾气,生些小家子气就气她、恼她、不理她,你想想,你就问心无愧吗?总之,沈丹是交给你了。她要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姐妹可遍布全国各地,你走到哪儿都有得受的。逼急了,结伴儿到长春揍你去!” 听着林明华晓之以情胁之以威,两人也不好意思笑,马林涛频频点头。林明华以为自己这一番训诲他诚惶诚恐地受了,不想马林涛一抬头,眨着眼问:“林大姐,你那三伢帮主怎么处置的?” 林明华到底还嫩,被这招回马枪杀个措手不及:“啊?唉……你将我来着?他呀……他去南方为他的理想奋斗,就奋斗吧!有个希望去支撑当然好的,可我……能说什么呢?我也在为自己的理想奋斗,至于以后会怎样……谁知道!也许有一天,当我们都成功后,再看看原来的理想,反而不觉得什么了。至于现在,除了奋斗,我还能为自己为对方做些什么呢?” 许红康没想到她说的话如此深刻,想起徐文焯,叹了口气。马林涛也不再将她,佩服地点点头:“你的话,我记着的。我该回去了,五十里路,得很长时间呢!哎——对了,超然,来时我见了林芷霞,她考上了中央美院,打算和闪清光一块去北京,她俩让我问候你。” 孟超然心中苦涩,淡淡地说:“是吗?” 马林涛知道他的感受,犹豫了一下说:“闪清光说你要回来,找一找她,她有事想见你。” “什么事?” “我哪里知道!这种事,我也不敢问。” 孟超然沉默无语,室内气氛凝重起来。 马林涛想挑些他高兴的事说,想了想,问:“我见了你留给林芷霞的诗,非常漂亮,她很喜欢,根据诗意画了幅画,上面那个人站在桥上,桥下是流水,桥上是秋风和落叶。那人……非常像你。哎,你也送我一首怎么样?留个纪念。” “呃……”孟超然苦笑,“我又不是诗坛子诗罐子,现在也没这心思。这样吧,7月9号那天写了首七律,写了一半写不下去了,我这就写来送你。” “七律?”马林涛点头,“好啊!” 书桌上有纸有笔,孟超然写了下来,只有四句: 〖天涯路断海角头,海天如梦梦难酬, 浩渺轻愁压壮志,荏苒丰华逝春秋。〗 “好是好,可是太惨,太凄凉,正像我们现在的心情。”许红康评价。 “不是八句吗?”林明华问。 孟超然沉吟片刻,忽然哈哈大笑,一时间豪气逼人:“再加四句!” 〖命运何计千载恨,血泪可为万人流。 我当金风迎日月,送君万里扬轻舟!〗 叹号一顿,抛笔大笑。 “好!”马林涛拍手叫好,“有志气!有雄心!送我扬轻舟!好!” 说完珍而重之折起来藏好:“我这就走了,扬轻舟去了,你们保重。” 三人也无可挽留,送他到车站。马林涛刚想上车,孟超然扯住他:“我跟你一块儿走。” “你也走?”许红康大为惊讶,“去找闪清光?” “不是。”孟超然摇头,“去找周启,劝他补习,他……不能就这么认命,该再奋斗一次。” 三人肃然起敬,林明华说:“我跟你一块去,我们一个村的,我认得他家。” “好,你就去吧!我给你请假。”许红康说。 三人上了汽车,告别许红康,向北过沁河,复向西到了丹邑。马林涛即将开学,回家准备去了。两人搭上公交车继续向两,直奔野桥村。 <er">9 “明华,刚才你们大谈恋爱的事,我见红康一直不说话,他和徐文焯到底怎么弄的?”孟超然问。 林明华沉默不语,汽车转眼驶过县城,远远离开了大学桥。她叹了口气:“他们……考完试后,文焯找我谈心,很苦恼,说伤害了许红康。” “什么意思?” “她说考试前,无论那两三年里还是紧张的复习中她的确喜欢许红康,只是一直没有缘分。后来,他们交往也多了些,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可是,一考完试后,她说觉得什么都空了,什么都轻了,什么都无所谓了,觉得那场感情好像是一时的冲动,也好像是一时的错误。” “一时的错误!”孟超然冷笑着说,“上她的大学去吧!做她的总理梦去吧!还不是红康偶然没考上北大,不值钱了,不配她了。” 林明华有些不以为然:“文焯不是这样的人,她有大志向、大眼光,许红康日后总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的,她不会不明白,不会这样舍弃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孩子会怎样想,在高考前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女孩子不少人觉得很恐慌,很无助,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高考会不会成功。真的,很想找个知心的人分担这些忧愁,转移这种恐惧。也许,爱情就是这样产生的吧。可我们不明白。等到她为别人付出了,别人对她付出了,高考一过,所有的压力都没了,这些感情也就烟消云散了。” 孟超然想起闪清光,叹了口气:“可她毕竟伤害了他,而他,现在正在炼狱。” 林明华无言可答,隆隆的车声掠过一个文一个乡镇,到了野桥村,周启家在村东十字路口第三家。一问,周启到地里干活去了,一个小姑娘,周启的堂妹,自告奋勇说:“我去找他。” “咱们一块儿去吧!”孟超然笑着拉住她的手。 林明华有些为难:“我不去吧!你知道……在村里……不大方便。” 孟超然点点头。小姑娘拽着他的袖子向西南上了沁河大堤,这里位于沁河与丹河交汇处,河滩更加宽阔,浩浩茫茫,一望无际。远远望去,两条白茫茫的带子交织,半隐半浮在沙滩上的雾气烟霭之中。 沙滩上种的多是芝麻、花生和红薯。周启正在芝麻地里锄草,半人高的芝麻齐唰唰的像千万支插在地上的利箭,顶上缀着点点的小白花,一轮一轮的。景致虽然让悠闲的观赏者赏心悦目,但在田里顶着烈日挥汗如雨地劳作的农民却绝不会有这种感觉,他们的感觉淹没在疲劳和闷热中。 “启哥哥,启哥哥,你看谁来了?”小姑娘欢喜地叫着。 周启的脑袋浮出芝麻林:“超然!嘿!你怎么来了?” “看看你。”孟超然挤了进去。 “一身粗皮,两脚黄泥,有什么好看的!”周启笑着挤出芝麻丛,“走,回家去。” 两人说笑着回了家。正值下午,家里没人,有的下地,有的去了竹园,他爷爷在药铺坐诊,家里冷冷清清。孟超然打量一下屋里,彩电、洗衣机、沙发,看来条件还可以。 “你就这样在地里干下去?”孟超然吃了口西瓜问。 周启沉默了一会儿,招呼:“来,再吃点儿,现在西瓜不多了,也不好了。西瓜皮可是药材。” “我问你呢!”孟超然把西瓜重重一顿,大声说。 “我有我的难处……怕了……我真的怕了。”周启喃喃地说,“我爷爷一心想让我考医学,我报了个生物技术,他气坏了,又没考上,他一下病了好几天。我……我的难处你不会明白的。” “我还记得你做的‘生命的起源’的报告,你告诉过我,原始人是怎样在艰苦的条件下为生存而奋斗的。你还说一个生命从无到有经历了怎样一个艰难的过程。可你,要白白浪费?你的才能、知识,也要把它埋在黄土地里?” “正因为我自信我的才能,我才不能忍受老师们冷眼相看的屈辱!” “你看我是怎么过来的!” 两个斗鸡般瞪视着,半晌,周启垂下了头。 “他们惟利是图,他们趋炎附势,他们世态炎凉,他们是小人。可你要让这帮小人毁了你?你甘心?你这么没出息?”孟超然声色俱厉。 “你……”周启抬起头,恳求似地说,“让我想想,我还想等第四批第五批录取,能走个差不多的学校,我就走;不能走,就补习。我怕你笑话,唉!” “笑你干嘛?我配么?好!你等。我在河口一中,万一走不了,找我去,或者你再去大学桥,没关系!” 周启神色缓和了一下:“你有志气,有韧劲儿,明年考大学,绝没问题,以后成了大作家,可别忘了我呀!” “我不会是作家了,也不想当作家。”孟超然拿起西瓜端详一会儿,重重咬了一口,“作家哪里比得上西瓜。” 周启呆了:“你不是说,那是你的生命吗?” “生命不也终有一天要抛弃吗?何况作家?只不过早了一点儿而已。经过这场高考,经过填报志愿时对中文的舍弃,我彻底转变了思想,我不会再为个人奋斗,我要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一句话,我想做上帝。”孟超然耸耸肩,无所谓地说。 “上帝?”周启张大了嘴,“怎么做?” “教育。只有教育才能改变人的命运。当然,我说的教育不是大学桥乃至全国高中初中小学的那种教育。我要拼命地赚钱,有了钱,我要建立我自己的学校,从幼儿园到大学建立一个完整的体系,用我的教育观,用人道的教育方法,从全世界聘请一流的教育专家把学生们从幼儿教起,培养他们的个性,培养他们各方面的才能,因材施教。我的学生不限什么聪明还是蠢笨,上天生下一个人就有他的作用,我要让我的学生每一个人都成为一方面的杰出人才。我要寻找一个新的激励方法和压力所在,排斥高考,健全他们的人格,让他们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机器踏进社会。” 周启听得呆张着嘴,喃喃说:“好大的志向,好大的手笔!” “这些话别人看来只是一个梦想,只是一个疯子说出来的疯话,我不在乎。既然确立了,我就要奋斗下去。即使不成功,我敢对每一个耻笑我的人说:我奋斗过了,你们呢?我必须学教育学,然后挣钱。因此,我必须上大学。” “必须……上……大学。”周启仔细咂摸着。 “我们再奋斗一场!”孟超然充满渴望地盯着他。 “好……不不……我再想想。”刚刚被煽起来的一腔热血刹那间在现实中冷却,周启呆呆地出神。 应该说,孟超然作为说客是相当胜任的,可这次力有不逮铩羽而归。他不明白周启到底在顾忌什么,仅仅是一场失败,仅仅是老师们的鄙视就让他不敢再做一次尝试?他不明白,每个人的性格都不同,有的人打击越大斗志越旺,有的人一遭打击一蹶不振,还有的人……他又怎能明了? <er">10 林明华要在家中住一晚,他独自回了县城,一到县城仿佛进了闪清光的磁场,眼里心里都是她。他在大街上溜了七八遭,念头转了十几遍,终于忍不住,走入那条熟悉的街道。 闪清光正好在家。黄昏里,茉莉正浓,香甜沉郁的芬芳沁人肺腑,染透了整个小院。 闪清光站在花下,花似繁星,人如花色,说不尽的风姿,说不尽的优雅:“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快开学了,我明天就走,你今天才来。” “今天才收到你的信儿,有什么事吗?”孟超然心里像有个小老鼠,窜来窜去。他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心里明明期望着,却不敢抱一丝希望,七上八下。 “噢,我昨天碰见老马,他说你打算去河口一中复习,许红康也去了,他说让我给你捎个信儿,希望你和许红康都回来。” 孟超然心里凉透了:“昨天我还没去,他怎么知道?” “杨辉前几天不是陪你去过河口么?他去西安,找老马要考试成绩单,大概顺口说了。”闪清光弯下一枝茉莉,使劲儿地嗅着,“这一走,陪伴了十几年的花儿也不能再看到了,也没人帮爸爸搬花盆了。” 孟超然呆呆望着她比茉莉还要芬芳、还要白嫩、还要柔软的手指,一时间百感交集:“迟早要走的,舍不舍都要放弃。有所得,必有所失,只要得到的是你想要的就行了。失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他这话像对自己说,闪清光显然没听出来,幽幽地说:“是啊!我从没听人说出这样深刻的话,临别时,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临别——”孟超然默默念了两句,苦笑一声,“我也该走了,老马的事我会向他说明的。你……一路走好。” 闪清光默默看着他转回身,忽然叫了一声:“等等。”说完走进屋里,出来拿了一张相片递给他:“我不知该送你什么,你希望的东西,我明白,可是无缘了。把我的影子送给你吧!” “影子!”孟超然一阵悲凉,苦苦追求,献出了更甚于生命的东西,到头来镜花水月,只得到了一张影子!他微笑地望着这个世界上他最深爱的人:“我送给你几句鲁迅的话,就算你和影子的告别吧——‘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什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决不占!再见了。” 闪清光倚在花墙,凝望着孟超然慢慢远去,她忽然想起李白的一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莲蒿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很珍贵……很珍贵……芙蓉谢了,殷红片片。 <er">11 马文生接手补习班,准备再大干一场,首先就得收罗人才,特别是落榜的高分生。他一开始以为许红康去了郑大,不料那天听杨辉一说,竟然去河口补习了,不禁大为气恼,后来又听说孟超然也准备去,他坐不住了。孟超然成绩虽差,凝聚力向心力极强,由于许红康作弊被捉,扣了50多分,自己一时没照顾到他的情绪,若自己劝说,他多半不愿回来,而通过孟超然则多半能劝他回来。只是孟超然一向性子甚倔,九条牛拉不回,自己劝也多半碰钉,他想起了闪清光。他隐约知道孟超然对闪清光很是钟情,她的话他没理由不听。他想了想,打定了主意,为了挖许红康,纵然不择手段也顾不得许多了。 果然,几天后他收到了孟超然和许红康的联名来信,他急不可待地拆开,一看,傻了眼,信上是一首词,《调寄贺新郎》: 〖梦觉风夜吼。 似往昔,意气如虹,襟怀如旧。 我生负命来天地,如今霜尘两袖。 愧白发,倚门相候。 沁河南北来又去,堪笑我,蝇营复狗苟。 仰天笑,泪横流。 春绽香飘水悠悠。 君看我,笔痕交错,万卷淹留。 区区浮名换一世,哂他穷经皓首。 文章事,可怜刍狗。 且付才情于无用,走龙蛇,掷与直钓叟。 “负命者,来上钩!” 1997年8月30日 孟超然、许红康致候〗 词句虽然晦涩,马文生岂会不明白?再看一遍,只见一股股悲凉,愤懑的郁郁之气和着一股磅礴激荡的自信在字里行间跳跃不息。 “八成是孟超然的主意!”他哼一声,生气地团成了一团,抛进废纸篓。 <er">12 河口一中,三个昔日的同窗他乡重聚,回到充满火药味的补习班,呼吸着燃烧般的空气。孟超然和许红康同室而居,日子也算自在,除了繁重的学习,补习生不做任何事情。许红康每月有补助,杨辉的爸爸也给了他不少,不必为吃饭操心。河口一中条件好,伙食比大学桥强之百倍。他俩吃腻了,每个星期还邀请林明华上街改善改善,小日子倒也滋润。又过了些日子,常弘扬也来到了河口一中,一为孟超然,二为避仇。他的成绩只差2分上线,河口一中也答应每月补助80元,许红康他们屋里恰好还有一个空位,三人共聚一室,倒也其乐融融。能在炼狱中找到相知,确是人生一大乐事,三人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这一天林明华拿着一个大信封来找他们:“红康、超然,老马来了一封劝降书。” “什么?”常弘扬大奇,一把夺了过来,看了半天,哈哈大笑,“红康、超然,还有你,明华,他是写给你的,我给你们念啊!” 〖明华: 我很惭愧,没尽到一个当老师的责任,亲手把你和红康、超然他们送进大学,这是我的失职。我曾经想着,现在仍然想着,要做一个好的老师,我也曾经进行了我力所能及的努力。可是现在看来,我终究失败了,因为我的66个学生只考上59个!而我一向器重的三个学生,连让我再教他们一年亲手送他们进大学的机会都不给我,弃我而去!我很难过,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哪方面做错了?明华,如果你信任我,如果你还希望我对下一届的学生们做得更好,你告诉我。当了你三年的班主任,我什么都没向你要求过,现在,只有这些。如果你不愿,你问问红康,他在大学桥三年,我可有一丝一毫的对不住他?我对一个学生的器重与爱惜,还有哪一个超过了他?〗 许红康冷笑。 〖你再问一问超然,三年来他把大学桥闹得天翻地覆,学校多少次要处理他开除他?为了他我又受到多少压力多少非议?我可有一丝一毫的责怪他?不是我这人性格宽厚,而是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人才!我爱惜他!〗 孟超然也冷笑。 〖可是,都弃我而去了。也许,在有些事上我的确没让你们满意,可是,作为一个老师的悲哀,你们又怎会明白……怎会明白……我,又怎么能够向你们说?〗 “下面是开给你们的价钱。”常弘扬笑了笑说。 〖你们这一去,是整个大学桥的损失,学校也很难过,沈校长亲自问及你们,说如果你们愿意回来,他把自己的办公室让你们住,每月每人补助一百元,今年的一切费用以及明年的报名费体检费等费用全部免交。考上后再发一等助学金。这一切不是为了和河口一中争夺,而是因为一句话:大学桥培养的学生,大学桥要送他们走进大学。 你们考虑考虑吧,希望能给我的一个答复。 另,这封信是从广州寄给你的,寄到了高三六班。我怕耽误,特转寄给你,望查收。〗 常弘扬问,“明华,你广州的信?” “嗯……”林明华犹豫了一下,“是有一封。” “谁的?”常弘扬问,“咱们同学好像没人考到广州呀!” “原来的……”林明华支吾了半天。 “三伢帮主!”孟超然察其颜观其色,猜道。 林明华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孟超然神秘地一笑,他对三伢很感兴趣,问:“他说些什么?” “他……”林明华叹了口气,“他被判了刑。” “什么?”孟超然大吃一惊。 林明华掏出信递给他,他接了过来,信很短。 〖明华: 我是三伢,我对不起你。这封信,是我在监玉(狱)里写的。你考上大学了吗?我希望你考上,反正,我是完了。我干了犯法的事,我很后悔。可我不知道干那事也犯法。我到了广州后,在一个公司里当搬运工,后来一个头头见我长的(得)凶,让我去看仓库,后来有公安来查仓库,说话很难听,我跟他们顶嘴,骂了他们几句。后来头头很高兴,请我吃顿饭,又将(奖)利(励)给我1000块钱,让我帮他们到海上谢(卸)货。明华,我真的不知道那是犯法的!真的不知道!后来,去年冬天那个晚上,正谢(卸)时,一帮武警开着寻(巡)罗(逻)听(艇)来了,抓了我们。后来他们说我在走私,判了我三年刑。明华,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呀!就是他们给我的钱多,比搬运工,比看仓库都多。我想着多挣点钱好回去取(娶)你,你要上大学了我就能给你记(寄)钱。你家里也没啥钱,我有了就能帮你。我真的没动过坏心眼呀!可是,我咋就犯了法? 明华,现在我也没啥好说的了,我算没指望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爹。他老了,一个人,我又不争气。他火气大,会气出病的。明华,你能不能代我去看他一眼?我从来没求过你啥,只求这一次了,我将来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 三伢 1997年8月25日〗 三人看罢,均是默默无言。尤其孟超然,想起在野桥村时三伢那种痴情、憨厚和豪迈,更是心情沉重。他想改过自新,他想重新做人,但终于毁啦!想想也是必然,一个毫无知识、毫无分辨力的憨厚青年,到那么一个龙蛇混杂纷纷攘攘的都市哪会有完满的结局? “你打算怎么办?”孟超然问她。 “他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应该完成他的心愿。”林明华黯然说,“你们呢?” “我很快活。”孟超然回答。 “我也很快活。”许红康回答。 “我更快活。”常弘扬回答。 林明华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回大学桥,但我得回野桥一趟,去看看三伢他爹。” 许红康被三伢的话勾起了思乡之情,想起自己的老父老母,心中难过,说:“我也回家去。” <er">13 当应届生时或许还有些冲动,学习,要报答祖国,报答人民,一待补习,一下子就现实了,一句话——为自己奋斗!自己的前途,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命运,就握在自己手中。考不上,你就会失去一切,大学不会可怜你,人们不会可怜你。孟、常两人深知其残酷性,更是玩命般苦读。可是“为自己奋斗”虽然能带来动力,但若有若无的又有那么些烦恼。烦恼何故?他们不知道,不知道便苦闷,苦闷便喝酒。 林、许二人走后,他们一直苦读到晚上十点,然后喝酒,一直喝到十二点。第二天是星期天,又一直睡到中午十一点。 正睡得香,忽然屋门被敲得咚咚咚山响,两人宿醉未醒,烦得要命。 “谁呀!吵人!”孟超然咕哝了一声,翻个身又睡。 “该不会是你们的笑面虎吧!”常弘扬睁开了眼睛。 “今天星期天,他来干嘛!” 孟超然话音刚落,门外有人叫:“开门,是我,林明华。” “呀!”常弘扬急忙爬起,“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孟超然打开了门,林明华一见他们就哭了,两人吓了一跳:“怎么啦?别哭!” 这一劝,林明华哭得更厉害了,常弘扬焦躁起来:“有人欺负你,我去揍他!” 林明华抬起泪眼:“周启……周启……死了!” 孟超然只觉脑袋如遭一棒,胸口热血上涌,整个儿呆住了。常弘扬也惊得说不出话。好半晌,孟超然喘了几口粗气,勉强笑笑:“别开玩笑了,哪有这回事!我上次见他还好好的,才一个多月。你听错了吧?” 年轻人不习惯接受死亡,不习惯死亡的突如其来,一个劲儿地猜测着,可是心里却越来越沉。林明华摇摇头,擦了擦眼泪:“是真的。” “真的!”孟超然神色大变,冲动地抓住她双肩,喉头已开始哽咽,“他怎么死的?怎么死的?” “淹死的。到沁河里洗澡,淹死了。”林明华抽泣着说。 孟超然呆若木鸡,没想到那天在沁河岸上谈论河里屈死的鬼魂,竟会应在自己好朋友的身上。常弘扬拨开他的手,扶林明华坐下:“你详详细细地说说。” “昨天下午,我回了家,打算去找周启,我妈说他一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在地里干活,跟他爸爸生了场气,说去河里洗澡,一下去就没上来。” “周启……周启……” 屋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痛哭声。孟超然擦擦眼泪:“不行!我要去看他!看他!呜——” “我也去!”常弘扬到水盆里抹了把脸说,“我们现在就去。” 孟超然点点头,洗了洗脸,走出屋子。门前花圃中,六月雪已经残了,风一吹,洁白的雪花片片摇落,坠入泥土。这种花分五瓣,形似五星,纯白无染,孟超然小心地折了两枝完整的花儿,递给常弘扬一枝,自己那枝插在了西装的上衣口袋上,常弘扬也插在胸口。林明华含泪瞧着。 “走吧!” 两人回头看了一眼林明华,大步离去。 又过了沁河,望着滔滔不断的流水,孟超然心潮翻滚:沁河!沁河!还记得我离开你时说的话吗?为何你辛辛苦苦养育了我,又要带给我死亡的痛苦?为什么?想着,想着,眼泪已无声地流下。 车上众人见他俩胸口插着白花,虽然奇怪,也没人敢问什么。车又到野桥,两人下了车,直奔周启家。虽然周启死了一个月了,想必当初也轰动全村,一些儿童和老人见他俩插着白花走向周家,远远地跟来围观,到了门前,围观者已有三四十人。 两人还没敲门,家里人已听见动静出来察看。前面是个四五十岁的妇女,后面是个同样年纪的男人,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子拉着那个小姑娘,一看门前这架势,一齐愣了。 “我们是周启的同学。”孟超然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我认识你,你上次来过。”那小姑娘指了指他,告诉长辈们。 几个人一听,看见了他们胸前的白花,齐声哭了起来。周启爹擦擦眼睛,把两人让进家里。一切如旧,除了墙上风吹日晒斑驳不堪的一块白纸,完全找不到死亡的任何印记。人,是永远少了一个。 “谁来了?谁来了?”里屋传来苍老憔悴的声音。 周启妈忙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里屋响起咳嗽声:“吊祭启儿的?同学?我见见……我见见……呜——”哭声响起。 “这是……周启的爷爷吗?”孟超然问。 周启爹嗯了一声:“小启死后,他就一病不起……可怜……当了一辈子医生。”脸上也流下了眼泪。 孟超然走进屋里,只见床上躺着一个老人,脸颊深陷,骨瘦如柴。周启妈搬过两张凳子,两人坐下。常弘扬说:“您好好休养,别伤了身子。” “养啥呀!启儿没了,我还活啥呀!”老人老泪纵横,周启爹进来一劝,老人又冲他发起了火,“都是你!你逼他干啥!孩子第四批志愿报的人多,竞争激烈,没考上,他心里痛快吗?你非要他去滩上拔草。你不知道他的脾气?他对那些花花草草有多爱惜,长这么大,拨一棵草他伤一回心。你没出息,不学医,不继承我的药铺,我们爷儿俩南南北北什么山都跑遍了找草找药,我不明白他的心事?咳……咳……” 周启爹赶忙捶背:“爹,你歇歇吧!” “我不歇!孙子的同学来了,我就是咳死也要说明白我孙子是怎么死的!是你逼的呀!你让他拔草,他不拨,你骂他,他拨着拨着哭了,说:‘我比一棵草还不如!’他要去沁河里洗澡,恁大的水,你咋不拦着?啊!” “爹,我拦了,他不听,低头就跑!” “呸!你咋不拦去?过了一会儿,就听河边干活的人说启儿掉进水里了。踩脱了,沙岸塌了。他连衣服也没来得及脱。我就捞啊!沁河水大,没人敢下去,请来水性好的人,孩子已经不知道冲到哪儿了。我找人绑了木排,水太急,放不下去,人一下水就冲得老远。我那可怜的孙子,还会有活路吗?”老人捶首痛心地说着,“可就是尸体,也得捞啊。有人从村里拉来了两三条船,用木梁连在一块儿,七八十个人抓着船踩在水里,一步一步踩,直找到半夜,找了三四里才找到我那孙子呀!” 老人泣不成声,呜呜地痛哭。孟超然又安慰了一阵,走了出来,告诉周启妈:“我想去坟上。” 周启妈擦擦眼泪:“晌午了,吃了饭再去。” “不了,我们现在就去。”孟超然拦住她,“可不认得地方。” 周启妈叹了口气:“我不能去他的坟,我让小静带你们去吧!” 小静从身后钻了出来,扯扯孟超然的袖子:“我带你去。” 两人随着她出了门,向东而去。一个老婆子见了,叫住他们:“你们等等。”说完跑回家里拿出一卷锡箔纸递给他们,“拿去给小启化了罢。” “谢谢。”两个向她深深一躬,老人吓了一跳,忙摆摆手。 向东出了村就是连片的竹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三人顺着竹间小道踏着竹叶往里走,进入竹林深处,一重重一根根的竹树错落成一片竹墙,到处是粗大的竹树,与外界隔绝了视线。小静往里走了将近百米,指着前面一座青砖砌成的丘冢,说:“就是这里。” 棺材就停放在地面,用砖石封闭了起来,丘冢前放着个破烂的花圈,孟超然有些发呆。小静说:“这就是启哥哥的坟。” “为什么不埋进地里?”常弘扬问。 “启哥哥是在立秋后18天内死的,不能动土人葬,只能丘起来。” “一直这样……丘着?”常弘扬心中难过。 “爷爷说,除非给他娶了鬼妻,否则永远不能动。” 孟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跪在厚厚的竹叶上,摘下六月雪,插在坟前。常弘扬也跪下插上,他看见竹林深处似有隐隐的几点坟头,问:“那也是坟吗?” “那是我们家的祖坟,姓周的都葬在里面。” “为什么周启孤零零地葬在这里?”孟超然凶狠地问。 小静吓了一跳:“老人们说,没活过四十岁死了,不能埋进祖坟,只能在自家地头挖个坑埋了。爷爷说他死了想和哥哥做伴,这才破例丘在了祖坟边。老人们还反对呢,说哥哥算夭亡,不孝。” 孟超然心中酸苦不由放声痛哭,哭声响彻竹林,惊飞了林间飞鸟,扑噜噜地振翅。 “周启……周启……你知道吗?你窝窝囊囊活了十九年,生前是一根草,死后别人也不把你当人!周启……啊!哈一哈一哈一周启……你告诉人们生命的起源,可你的生命却被人随意地践踏。你告诉人们怎样去爱护生命,怎样去爱护小草,可在他们的眼中,你还不如一棵草!狗屁一样的陈规旧俗,狗屁一样的风俗禁忌,却把你孤零零地放在这里,任你的尸骨被虫子啃被蚂蚁咬。你说,人活一生,是不是就为了死后喂蚂蚁?我们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你告诉我!混蛋!你说呀!干嘛沉默!你活着已经沉默得太久,老师们瞧不起,成绩上自卑,你都忍了,都沉默了。你死了,为什么还要沉默!王八蛋,你说呀!我还等着你去河口,我们再奋斗一次呢!你说呀!” 孟超然声嘶力竭地大喊,常弘扬伏在地上呜呜痛哭,悲惨的气氛弥漫竹林。 “周启……周启……你那一腔的抱负呢?你那一腔的才华呢?你死了吗?啊?你明明说变化就是生命,你的尸骨在腐烂,你的血肉在被虫蚁吞吃,你也在变化呀!你的生命呢?你起来呀!起来,我们再奋斗!起来!起来!我们再奋斗!” “大哥哥,你别哭了,别哭了。”小静被吓得战战兢兢,过来扶他。 常弘扬擦擦眼泪,刨开地上腐烂的竹叶,清出一片空地,将锡箔纸点燃,浓重的汽油味儿和烟雾散上半空。 两人坐了很久很久,偶尔轻声地和周启说两句,偶尔指天划地咒骂一番。看着林间暗了,孟超然问小静:“你能带我到沁河边看一看吗?周启出事的地方。” 小静点点头,领着他们离开竹林。两人一步三回头,孟超然含泪告别:“周启,你休息罢,我每年都会来陪你聊天的。” 沁河滩上,又是残阳如血,又是燕子斜飞,盘旋在满目的长云下,唧唧叫着,仿佛在哀哭着苍天为何裂开了这么大的伤口,染红了整片天空。水势已不如盛夏时那样大了,潮水落了近2米,两岸耸立出突兀的沙岸。落潮后的沙滩长长一片铺向远方,近水处斜斜地铲入水中。 孟超然来到周启落水的地方,只见高岸突起,草色青青。他俯视着下面的河水、沙滩,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周启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静吓了一跳:“他……来洗澡,掉下去淹死的。” “不对!这里根本不是洗澡的地方,他是自杀的!” 此话一出,常弘扬全身一震:“你……为什么这样说?” “你看,这里的岸这么陡,这么深,根本就没有缓坡。咱们从小就在沁河里洗惯了澡,我问你,你如果是周启,你会选这么一个地方洗澡吗?再说,他也在河边长大,这里的水有三米多深,他又怎么不知道,连衣服也没脱就下河洗澡?” 常弘扬心里突突直跳,因为他说的全是事实。他仔细察看地势、跳下沙滩端详着河岸内部,半天才说:“你看,这处的沙岸本来就不结实,草根才长了半尺多深,而岸壁也让水淘挖得凹进去很深,上面站个人,的确有可能塌了。他爷爷应该不会骗我们的。人死了,他们也会查查是怎么死的,当时河岸刚塌,沙断面还是新的,他们应该比我们知道的更清楚。” 孟超然叹了口气,小静叫着说:“启哥哥不是自杀的,不是!他要自杀,爷爷当时就会气死的。” 孟超然想想也对,周启若是自杀,只怕老人的反应是痛恨,怒其不争而不是一味的哀痛,一味地埋怨他爹。可是,谁又能知道,周启站在这道岸边时,望着滔滔河水,没有自杀的念头呢?这个,只怕永成悬疑,再无明白的一天了。 他仰望如血的长空,缓缓地说:“我认识一个老人,是林芷霞的老师,专业的画家。他自称童心老人,非常善良。他就生长在沁河边,沁河养育了他。他在全国各地奔波了几十年,画尽了名山大川,可是没有给沁河留下一丝墨迹,他说他对不起沁河。六十多岁了,又从沁河的源头跑到人黄河河口,打算为沁河画一幅全景,叫《沁水行吟图》。可是还没等动笔,他就突然死了。临死,还念念不忘要我为他的《沁水行吟图》写一首长诗。如今,周启也死了,也是在沁河上。我就以一首长诗来祭奠他们,献给已逝的死者,献给未死的死者。有纸和笔吗?” “没有,咱们来时太匆忙,什么都没带。小静,你有吗?”常弘扬问。 “没有,我没拿书包。”小静回答。 孟超然望着岸下水边细细的沙滩,手一指:“我就写在那上面,让河水把沙滩上的诗行带走,送给周启,送给韩先生。” 他跳下沙岸,折了根三春柳枝,在潮湿的沙滩上写了起来,写一行退一行,边写边笑,边笑边流泪。常弘扬和小静站在高岸上望着,只见沙滩上的字迹密密麻麻,一直铺了百余米,这可真是天下第一的长诗。孟超然写完最后一个字,仿佛已熬尽了全身的精力,抖抖手中树枝,再也没力气抛出,一拳砸地,三春柳插入沙滩,长风吹来,碎叶飞舞,宛如一枝灵幡。他哈哈大笑:“我答应韩先生要写一首震古烁今、惊天地泣鬼神的长诗——这便是《沁水行》!”说完伏在沙滩上放声痛哭。 常弘扬抱着小静跳下沙岸,到近旁观看,边看边念: 〖君不见,沁河流水来天际,寂寞到黄河。 君不见,三春柳送三春色,碎叶逐逝波。 沁河一去八百里,扬尽青沙荡尽泥。 沁堤遥遥三千丈,半是遮掩半迷离。 青史亦如此,了了无痕迹。 隋唐运河分南北,秦晋粮船达东西。 此间浩然英雄辈,荒草悠悠白云低。 秦晋成尘隋成灰,千古杳杳不可闻。 朝来夕死皆过客,千秋如坟几人垂? 天下之人无心肺,谁为几滴伤心泪? 相思谁见明月地,痛哭犹闻沙岸声。 自古多情皆如此,散发涂泥赤脚行。 横目人世上,落魄北风中。 众人皆笑我,我何太多情? 天与地,谁似我?千夫指,气磅礴。 蹉跎十年人间客,黄鹤为我从天落。 怅然如梦归霄汉,天涯万物皆消磨。 谁沽长霞与清风,谁披白云缀寒星? 明月流光催白发,人世千秋万代情。 壮士志在千万里,为人何必一身轻! 壮者求其利,少者求其名。 天地雾瘴里,渺渺一书生。 我行沁河上,我当沁河风。 狂笑歌一曲,倾我半世情。 怆然千丈泪,献与何人听?〗 小静毫不明白,呆呆地瞪着。常弘扬满腔悲凉,一言不发。整个沙滩上只听见水鸟的鸣叫,孟超然呜呜的哭声。苍天滴血,长云斜垂。 惟有你这滔滔不断流水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