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娩世》 引子 五月的汉口,闷得像个大热蒸笼。 法租界领事弗郎兹从轩敞的房子里头走出来,觉得是从一个小蒸笼进了另一个更大也更热的蒸笼。他下意识地抬起胡子拉杂的脸,看了看天。天上没有太阳,只有厚厚的白生生的云絮。 一条野狗,趴在巷子转角的阴影里纳凉,眯缝的狗眼里流出的余光,注意到弗郎兹对汉口天气的不耐烦。野狗猩红的舌头耷拉得很夸张,嶙峋的肋腹也夸张地起伏着,似乎很有些瞧不起弗郎兹:外国鬼子,真是苕死了,这么闷热的天,还蓄这么长的毛,连我都不如,不晓得换毛!真是,怕热,长那么多毛做么事?怕热,跑到我们汉口来干么事咧? 弗郎兹自然没有注意到野狗的鄙夷,皱了皱混在头发胡子里的眉头,朝巷子口瞄。 “亚洲人,都是不守时的……” 从野狗打盹的巷子转角过去,接着是另一条巷子。这条巷子,是汉口法租界和华界的分界线,出这条巷子,就出法租界了。就在巷子墙脚下的阴沟口,一只上了年纪的老鼠,可能感到有些憋得慌,伸出胡子拉杂的头来,尽量睁大鼠眼,企图对外面的世界是否精彩,探个究竟:这阴沟外头,倒比阴沟里头热多啦……老鼠正准备有所评论,忽然发现——准确地说应该是闻出了野狗的方位,警惕陡然袭上心头,玲珑的鼠头车向野狗打盹的方向,鼻头紧张地翕动着。野狗倒是真的发现了不远处阴沟口露出的鼠头,狗眼也就是虚眯着瞥过去一点眼风,很是不屑:今天真怪得很咧,阴沟里头钻出来的和站在这头的,都胡子拉杂的!严守着“狗咬耗子属于多管闲事”的祖训,野狗对阴沟口探出的鼠头,也就只表示了这么一点不屑,转过狗头,准备继续享受汉口梅雨季节只有巷子口才有的难得的阴凉,这时候,它发现了穆勉之。 穆勉之没有注意那边打盹的野狗,也没有注意这边探头探脑的阴沟鼠,他目送洪门山寨老六绰号毛芋头的毛玉堂朝日租界方向走,直到毛玉堂转过巷子口,看不见了,才抬头看一眼头上的天。天上同样铺着厚厚的白生生的云絮,云絮中也筛下白晃晃的天光来。 “这要晴不得晴的鬼天气……”穆勉之下意识地用扇子扇了两下。 这是一把硕大的崭新的芭扇。汉口人热天都喜欢用这种棕榈叶做的芭扇,只不过很少像穆勉之这样每年都用一把新的。赫赫有名的洪帮寨主穆勉之,之所以还用芭扇而不用表示斯文身份的折扇,是因为他要与他的帮会弟兄们打成一片。洪帮弟兄都是街巷市井出身,多半都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才出来撮白日哄混江湖的。穆勉之虽然拿着芭扇,实际上很少做扇的动作。扇子在他手上,只是件道具。老汉口了,这点闷热算什么!再说,六十多岁的人,该磨圆的棱角都磨圆了,火气内敛,不像年轻时节,动不动就三刀六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虽然几十年不间断地练功习武,可岁月的蛛网还是顽强地爬上了穆勉之的眼角眉梢,只是腰板直挺,周正的国字脸依然周正。 “咳——,跟日本人打交道,不晓得是祸还是福咧——牟兴国,多事……”直到毛芋头稀拉的瘌痢头转过巷子看不见了,穆勉之才长吐出一口气。 第二章 1943年——吴明 吴秀秀 穆勉之 张腊狗 秋天的武汉,似乎还在夏的门槛内徘徊。早晨,人们刚有点秋的感觉,到了中午,燥热又把人们带到了夏。好在眼下的武汉,真正关心季节变化的人并不多。日子过得不像日子,不说吃穿的窘迫,就连晚上睡下去,到第二天早上是不是还活着,都是个问题——保不定晚上的哪个时辰,哪家的门被砸开,冲进一伙如狼似虎的日本宪兵或者伪军的哪个鸡杂鸭杂的队伍,把人从床上拖起来,五花大绑地,或丢到水牢里泡得精魂出窍;或丢进闷罐车里,拉到个不知东南西北的地方开山挖石头;或干脆弄到日本人研究毒气细菌杀人武器的试验室里,把中国人的性命拿来跟伤寒霍乱炭疽之类的病菌亲热,那时候,就连求个好死囫囵尸都显得很奢侈。 一行大雁排成个偌大的人字,从北边的天空移过来,接近武汉的时候,可能嗅到这个城市弥漫着一股杀气和血腥,自觉地朝高处挪了挪,领头的头雁嘎嘎地招呼了几声,攒紧了队形,加速飘过了长江。 “到底是秋天了,天空都干净多了!” 目送着大雁消失在天宇深处,吴明搜索着明净的天空,心底升起些许感叹。这原是吴秀秀建在四官殿一江春茶馆边的二层住宅楼,被日本人占了。他现在站的二楼窗前,曾是吴秀秀经常站的地方。从前,从这里看大江,对吴秀秀是一种享受。看朝阳如何在大江中嬉戏,然后腾地跃将出来,把水淋淋的朝霞泼洒成满世界的碎金;看龟山如何顶着夕阳,拨弄着,拨弄着如火的落日燃烧出明天的希望。而今,这里作为汉口清乡局的办公楼,清乡大队副队长的吴明,没有当年吴秀秀经常有的那种心情。吴明心中,更多的是压抑和愤懑。汉口清乡局局长兼清乡大队长张腊狗,很信任吴明。张局长也很少到这里来“办公”。这清乡局,除了几个办事的文案,就是副队长吴明了。清乡队员们都住在旁边的平房里,由于都是汉口本地人,没有“公务”,想回家和家人聚聚或者干点什么个人的事,找吴明请个假什么的,也很方便。在伪军们的眼里,他们的副大队长吴明,是个肚子里有“字墨”、身上有功夫的宽厚人。尽管在部下中有威信,尽管部下中也有几个比较正派点的贴心的人,可对吴明来说,每一天都在与狼共舞。正因为做的是狼窝里潜伏刀口上舔血的事,年轻的吴明才强压着丧父的悲愤,忍着和亲人对面不能相认的凄苦,谨慎地扮演着人生另一面的角色。到目前为止,在汉口亲近的人中间,除了吴秀秀,连他的母亲兄弟,都不知道他其实就在汉口,就在汉口清乡局里头当伪军。噢,父亲!一想起父亲,想起一辈子老实忠厚勤劳谨慎一身好武功的父亲,吴明就悲从中来。 “诶,老算盘,麻烦您家把肖德富喊上来吧。”吴明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对隔壁房间的一个文案吩咐。 “噢,好咧您家!哦,我说哇吴队长,您家有么事,直接吩咐就是了,么样总是这么子客气咧?客气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咧您家!”被称做老算盘的文案,名叫张本清,是个有了点年纪的干瘦的中年人。老算盘一脸的皱褶,看上去脸皮就是皱褶堆成的,五官就夹杂在杂乱无章的皱褶中,表情达意需要使用五官的时候,五官就在那一堆皱褶中开合蠕动。此人肚子里文墨倒是没有多少,可算盘特精,帐做得清爽,还有一桩,就是特别喜欢诗词歌赋一类的玩意,得空就摇头吟哦一番,也不管有没有知音同道。“可惜了,吴队长,您一肚子的字墨,么样不喜欢辞赋咧?我们古人的辞赋,是世界上顶好的东西咧!”不止一次,张本清对吴明发感慨。 “报告!” “黑伢,进来,进来,又冇得外人,何必搞得这么正规!”吴明招呼站在门外的敬礼的肖德富,“诶,我说黑伢呀,叫你们几个这些时盯着穆勉之的,盯了冇?有么新动静冇得哦?” “盯着咧您家!我,皮筲箕,还有篾片,我们弟兄几个换着盯咧您家!冇得么蛮多的动静,就是听说——只是听说咧您家,穆勉之在活动做么警察局长。”黑伢报告着。在吴明比较能信得过的几个人中,黑伢肖德富算是表达能力稍微强一些的。 “咦?他穆勉之的人,私通共产党新四军,他还能当警察局长?这不是邪了么!”吴明嘴巴骂骂咧咧,很激愤的样子,心里却平静得很。要按他的心思,巴不得马上就脱下这身黑乌鸦皮样的伪军服,还原成原来的吴明,过正常人的正常生活。可这警察局是个要害部门,如今好容易有机会竞争了,可不能让穆勉之拿了去。 “是呀是呀,我们肚子里都是这样想的唦!狗日的穆勉之,凭么事占几个茅厕不拉屎?还不如给我们青帮,张堂主当清乡局长,您家当警察局长,几好!”黑伢在旁边一个劲地阿谀。 嘿,看着还蛮老实的黑伢,么时候把拍马屁的本事学得这么熟的?吴明朝黑伢脸上瞄了瞄,心里寻思口里却说:“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那还有假的?我们这几个蛮要好的弟兄就不说了,队里其他的弟兄,凡提到您家的,都冇得不服招的,冇得哪个不是这样想的呀您家!您家不信?天王老子地王爷,良心作证哪您家!” “我么样不信咧?我晓得你们这些弟兄对我好。可我们都要要记着,我们当家的,是张堂主,莫要搞错了,晓得不?” 吴明不是想听人家拍马屁。可忠心表白和拍马屁,往往是很难得分得清楚的。很多时候,要想搞清楚人家对你的态度,需要在一大堆臭烘烘的马屁中辨认,哪些是真心,哪些只是马屁。要想真心地不受马屁的污染,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根本不在乎或者从根本上拒绝任何表白。可人活在这世界上,出于各种目的,需要沟通,需要理解,需要支持,于是就有了真真假假的马屁和假假真真的真诚,于是就有了复杂的味道弥漫在我们复杂的人际关系中。 “那是,那是,这我们都晓得咧您家!这个堂口是张局长他您家打下的江山咧,他您家的虎威,总是在那里的咧您家!” 黑伢也朝吴明脸上瞄了几瞄,他心里也在想,今日个,年轻的队长是么样搞的哦,是不放心我们咧,还是在试探我们咧?到底是肚子里的字墨多,心思都深些。不像我们,坏是蛮坏的,可一根肠子通屁眼,直的!哪像吴队长,肚子里不晓得有几多的弯弯肠子!嘿,不对呀,我们的堂主张老爷子,肚子里也冇得么字墨呀,么样也那多的弯弯肠子呢? “我说哦,黑伢,把值班的安排好,莫马虎啊。”吴明夸张地打了个哈欠,从椅子上站起来,揉了揉鼻子,“到底是立了秋,就是干燥些,鼻子里总是痒痒的。” 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他有些惦记。 吴明往家里赶的时候,罗英正在朝门框上插门板。 这是靠近集家嘴难民区的一栋板壁平房。日本人占领汉口之前,这一带,是商贾云集贸易最活跃的地方。 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决定了这里永远是最活跃的市场:处在汉正街、集家嘴、四官殿三处交界,而这三处地方,又是汉口水陆码头的交汇之地。无论是水路上来的货,还是陆路上来的货,或在这里周转,或在这里交接;天南地北的行商坐贾,或操着各自的乡音,或憋着蹩脚的汉口话,在这里寻金扒银。日本人侵占了武汉,把离这里百来公尺的一带地方划作所谓“难民区”,这里才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没有了过去那种繁荣升平的景象。眼下这一带的门面,除了零星的本地商铺,主要是日本人开的商行。至于汉口人称之为“挖地脑壳”摆地摊的,偶有所见,也就是卖些与吃喝无关的玩意而已。 与吃喝有关的东西,基本上都被日本人“管制”了。 “先生,买蝈蝈啵?弄两个拿回去给您家的伢玩咧!”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扯起尖尖的喉咙,朝吴明喊。 几只做工粗糙苇篾编的小笼子里,胖胖的蝈蝈瞪着玻璃珠子样的眼球,盯着笼子外面的世界。也许,蝈蝈们期盼着跑到笼子外面来,指望笼子外面有自由。可它们不知道,笼子外面同样是不自由的,不仅不自由,而且更其悲惨。 吴明蹲下来,想给罗英买两只蝈蝈。他记得,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罗英就喜欢蝈蝈。后来,他们一起随冯蝶儿到了山里,岁月多难,把少年时代的一点童真稀释了。现在他们又一起潜伏在被日本人占领的汉口,不可预知的危险,像影子样伴着他们。有一笼两笼蝈蝈,有一声没一声地一叫唤,或许可以松弛紧张的神经?可一想罗英坐堂医生的身份,挂个蝈蝈笼子,似乎有些不像。 “噢,算了吧,经秋的蝈蝈,也没有几天的寿命了。” “这您家就外行了咧!是的,经秋的虫子是冇得蛮长的阳寿了,可劲足唦您家!您家听,这喉咙,硬是比知了的喉咙都粗呀!您家晓得为么事它有这足的劲?是它晓得命不长了唦!您家未必不晓得,凡是命不长的东西,劲都蛮足的咧您家!”卖蝈蝈的孩子,像个积年的老贩子,嘴皮子很是利索。看来,生活的担子,可以压出机敏和早熟。 朝周围瞄了一遭,摆地摊挖地脑壳的,摆的都是些与吃喝无关的东西。像什么粮食噢食盐之类的东西,只日本人开的铺子里才有卖的。 “是盐蛋么?冇得鸡蛋?”吴明朝一个摊子走过去。摊子上摆着几十个蛋,是鸭蛋。这老人吴明好象面熟,是经常在这一带卖蛋的。 “是鸭蛋咧您家!盐蛋?这如今,连人吃的盐都冇得,哪里有盐腌盐蛋咧您家!鸡蛋?如今难得有鸡了咧您家!为么事?鸡要吃粮食唦。连人都冇得粮食吃,哪里来的粮食喂给鸡吃咧?再说咧您家,也不敢喂呀!个婊子养的日本人,硬像是黄鼠狼变的,不晓得几喜欢吃鸡。噢,噢,不是的,不是的,是皇军,是皇军喜欢吃鸡。这是鸭蛋。管他的咧,鸭子么,放进湖里,随便么事虾子螺蛳它们自己找点吃,不吃粮食。”卖蛋老人朝吴明脸上瞄了瞄,终于肯定吴明不是汉奸了,才继续兜售他跟前的鸭蛋。“鸭蛋好哇您家,清火咧您家,秋天到了,燥得很,弄个把鸭蛋做个汤,抓一把青菜丢进去,蛮清火的咧您家!” 买了一斤鸭蛋,朝家里走,看到罗英还在上门板,吴明赶快把鸭蛋朝罗英手里一塞:“嗨,我说了多次,上门板下门板这样的事,让我来做。” “看你说的!让你来做,可经常几天都看不到你的人,那我这门还开不开呢?”罗英接过鸭蛋,又爱又嗔地用手在吴明的身上掸了掸,“一立秋,这天就燥得不得了,漫天尘土灰扬的,你看,硬像是从石灰窑里钻出来的!” “罗医生,你的,很像我们日本女人的!不,简直,比我们日本女人还要好。我们日本女人,是不工作的,你的,又工作,还是高明的医生,又照顾丈夫,真正的能干,大大的能干!” 隔壁是一家日本绸缎铺,说是专卖东洋绸缎,实际上,真正的东洋绸缎很是有限,绝大多数还是中国湖州一带的货色。绸缎铺的日本老板是个生意精,住长了,跟吴明一家也熟了,早晚见了面常打招呼。 吴明现在住的地方,是汉口最热闹最好做生意的地方,除了像吴明这样跟日本人沾了关系的中国人之外,一般中国人是很少能住的。这些原本都是中国人开商铺的房子,都被日本人住了。这些日本人,虽然不是扛枪杀人的兵,可也是跟在杀人者屁股后头到这里来发财的。 选这样的地方居住,吴明两口子也是有考虑的。这里人烟稠密,交通方便,且多有日本商人居住,既便于收集情报信息,也便于隐蔽。 “噢,噢……松下先生,看来,还是我们中国女人多灾多难哪,要不然,我就可以坐在家里享福啰!”罗英同日本老板敷衍着,同丈夫朝家里走。 吴明象征性地对松下点点头,扶了扶悬在门口的葫芦。 这葫芦是中医行医的标志。在山里新四军医院里,罗英在一位很有造诣的中医身边工作了好几年,不仅学会了望闻问切,还学会了自制膏丹丸散。她本来就对中医中药有兴趣,加上肯钻研,对中医的医药医理已颇有心得,在临床上也有相当的积累。带着任务到汉口之后,她仍然用行医作掩护。看罗英年轻,又是个女流之辈,刚开张时节,求诊的人并不多。可过了一段时间,找罗英诊病的病人就络绎不绝了。战乱之年,疫病不断。黎民百姓,有点伤风咳嗽头疼脑热,根本就不叫做生病。真的大病上了身,要诊治吧,又没有钱。对大多数穷困之人说来,生病和死亡几乎是一个意思。集家嘴这一带,人烟稠密,可富人并不多。罗英这个家庭似的诊所开张之后,开始也是门可罗雀,后来,有那实在病得不轻又实在不甘心就这么去见阎王的病人,来这里试一试“水性”。再后来,来这里求诊的就多了。这不是因为这一带的病人突然增加了,而是罗英的医德医术开始在这一带有了口碑。病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往往觉得医生年纪越老越好。可如果真有年轻的医生给他治好了病,病人的嘴巴就是最有说服力最权威的广告。年轻的罗英医生医德高尚医术高明的名声,就是这样的广告传播开来的。 “还冇吃啵?”见大门已经关好,罗英一个转身,就扑到吴明怀里。 “冇吃噢,好几天冇落屋,心里惦记呀。”吴明搂着妻子,胳膊用力地收,他感觉到,自己用力搂着的,不是实实在在温香的肉体,而是一团世界上最柔最柔的情愫。 “我也惦记呀!其实,我倒冇得么事,你一天到晚在虎狼窝里,真叫人揪心哪。”罗英的头从吴明怀里挣出来,仰着的鹅蛋脸上,被泪水濡得湿漉漉的,密密睫毛上的泪,一如葳蕤春草上挂着的晶莹露珠。 “也冇得么事蛮吓人的,不就是和虎狼混在一起吗?有时候呀,这样反而还安全些。你难道忘记了,有灯下黑的说法么。”吴明的嘴唇,在妻子头发上轻轻摩挲,体味她头发上那淡淡的皂香。“用的是么肥皂噢?” “么肥皂,还不是日本人的肥皂!跟你学的唦,灯下黑唦。哎,也真是这个理咧。你在虎狼窝里混,我咧,在虎狼窝的边边上混,不沾些虎狼的气味吧,还真混不像。”罗英仰起头,额头刚好够着吴明的下巴,“有几天冇刮胡子了哇,劂人!” “我看哪,你只说对了一半哪!我身上咧,兴许有些虎狼的味道,您家身上呀,是一点虎狼的味道都冇得咧。尤其是你这头发上,不仅冇得一点虎狼的味道,我闻起来,还蛮舒服的咧。日本人,人是坏得流脓,可东西做得还硬是冇得话说。” 吴明抱起罗英,轻轻地放到床上,像放一件经不起磕碰的瓷器。眼下,吴明的嘴巴最忙,要吻罗英的头发,又要说话,话音就不是很清晰,咕哝咕哝的。 “你看你,真是有些虎狼味了。我记得,你原先是不带渣子的,现在呀,动不动嘴巴里头就带渣子。”罗英依偎在丈夫怀里,身子越来越软,声音越来越糯。“哦,噢……” “英子,么样了哦?么样了噢?”吴明滑了下来,感到脸上沾了一脸的泪水。 “冇得么样,我是想噢,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咧,你看你,原先哪,不晓得几精壮马力的。”无声而泣的罗英终于抽搭起来。 “哎,你说得是,说的是呀!我们这过的,真不是正常人过的日子呀!可有么法子咧,任务呀!也真是呀,在外头呀,在刀尖上过日子,说违心话,做违心事,爹死了不能送终,娘在跟前也不敢认。一天到晚紧张得不得了,巴心巴肝地赶回来跟你在一起吧,竟一点用都冇得!打得死老虎的人哪,简直都废了哇。”吴明疲软而又伤感。 “那也莫这样说,哪能就废了咧?都是郁闷成的。中医说得有唦,情郁而不通,泄也不畅。”罗英泪涟涟的脸,在丈夫胸脯上揉,她感到,吴明的呼吸,又粗重起来…… “这天气是不是变了噢?”张腊狗把长衫的下摆朝腿上拉了拉,下意识地问站在身后的荒货。 “冇哇,冇变天哪,么样,您家不舒服?”荒货抹了抹额头上的密密的汗珠子,瞥一眼户外辣辣的阳光,瞥一眼靠在躺椅上的张腊狗。 “这人完了。”荒货看着瑟缩萎顿的堂主,心里得出了这个结论。 “不晓得是么样搞的,我像是有些冷索索的。个把妈,这房子太高了,也有高的坏处。我说哦荒货,上回吴明押运粮食,带的是哪几个人哪?”其实,张腊狗并不很冷,只是有些凉意。他知道,他身上哮喘的毛病,热一点倒不要紧,就是受不得凉。有一把年纪了,身上又有些病,这是满堂口的人都晓得的,他也就乐得跛子拜年——以歪就歪,不管有病无病,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做出个有病的样子,让大家都晓得他是个病壳子,对他也就少些提防。进入老年之后的张腊狗,更加老辣了。 “很有些人咧,您家说的是?噢,好象有皮筲箕、黑伢,还有噢篾片他们几个。”荒货听出了,张腊狗对上次吴明押运粮食失手有疑问,顿生警惕。张腊狗的青帮堂口里,表面上,荒货对谁都是等距离的关系,可内心,他非常欣赏吴明。小伙子有功夫有本事精明能干,更难得的是还知书达理。这样的人才,在只晓得打打杀杀吃喝嫖赌的堂口,真是罕见得很。在荒货看来,这个堂口如果要选接班人,吴明是最佳人选。只是不晓得张腊狗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堂主表面上是信任吴明的。张腊狗老了,老了的张腊狗疑心更重了。这一点,一直贴身的荒货心里很清楚。 “等一下,你把他们几个叫来,一个一个地叫来,我有话要问他们。噢,荒货呀,不是别的意思,你是晓得的,我咧,蛮喜欢吴明,可越喜欢的人哪,就越要,嗨,么样说咧,意思,你是明白的唦。”张腊狗没有望荒货。他似乎知道荒货的心思。 “是的,是的,您家深谋远虑,爱护年轻人,想的深,我们冇得哪个赶得上您家的心思。”荒货瞥一眼张腊狗,在自己的额头上揩了一把。 “个把妈,真是老了哇,真是虚了哇!看看,你嫌热,我还嫌冷,真是!”张腊狗也瞥一眼荒货,话说得很不经意。 “黑伢,你就叫黑伢唦?荒货噢,你莫走唦,又不是外人”张腊狗还是靠在躺椅上,在荒货看来,气色还是很差。 “报告局长!是的,您家,小的叫肖德富,黑伢是弟兄们起的个诨名您家!”黑伢做了个立正敬礼的动作,可做得不伦不类,看上去很滑稽。 “噢?你叫肖德富?我是你们的局长?我就是你们的局长?”张腊狗突然坐了起来,眼里射出两道刺人的光来,整个人再不见一丝萎顿模样。“我跟你说,黑伢,个把妈你要搞清楚,我是你们的堂主,我首先是你们的堂主,再才是你们的局长!个把妈的,老子是不是局长,你们喊不喊老子局长,都冇得关系。老子是这个香堂的堂主,这一点,你们一点都不能马虎!这鸡巴局长,是日本人封的。眼下是日本人得势,局长局长,喊得蛮有味!个把妈你们还当了真?以为真是么事好东西!中国人背地里戳背心骨骂汉奸!只有老子这堂主,才是真的,是老子刀刀枪枪杀出来的!个把妈日的,当日本人的局长,是冇得办法,是为了保住这个香堂,保住你们这些鸡巴日的能够神气舞扬吃香的喝辣的总是过快活日子!你们以为日本人是苕?把个局长的帽子随便就送给哪个戴?要不是老子这个香堂的势力,他日本人瞄都不得瞄你!” “您家喝点水,喝点水……”荒货递上一杯茶。他瞅瞅张腊狗,发现他的额头上居然没有一点汗。腊狗这老狗日的也怪了,无端发这么大的脾气,不晓得是对这哪个来的。显然,不是对这个黑伢。黑伢算得个么事呢?多半是敲山震虎,怕我们这些人看着他病了,马虎了他。“黑伢不懂事,不会说话,看他平时蛮听话,也蛮辛苦的,您家就饶了他咧。” “噢,那倒也是的,听说,平时也是蛮听话的。”张腊狗复又倒在躺椅上,吁出很长的一口气来,“荒货哇,不是我无端的发脾气呀!你是香堂的老人了,你也晓得,这多年我们是几不容易!起起落落,死人翻船,晓得几多变故,我们这个堂口就是冇倒!这汉口哇,随哪个掌作,都有我们的一碗饭!我是怕翻船哪!年轻的时节呀,不晓得怕死,到老了啵,黄土快埋到眉毛尖的时节,倒怕起死来了,哦,我怎么说远了咧?黑伢呀,我问你,上回押运粮食,洪门的那个老六毛芋头,到底是么样死的?”也许是听了荒货的劝,也许是发泄之后通了筋络,张腊狗语气舒缓了。 “噢,您家是问那个瘌痢脑壳呀!回堂主的话,他么样死的,我们都冇看到哇!倒是他叛变日本人通新四军,是新四军的人说的,还是当着众兄弟的面说的咧,这是都听到了的。”听了张腊狗的问题,黑伢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张腊狗今天对他发脾气,真是冇得一点来由。他黑伢算什么呢?顶多也就算是个小虾子吧,值得他老堂主亲自发这大的脾气?听堂主的口气,像是哪个上了我们吴队长的眼药吧? “个把妈你们几个,都是吴队长身边的人,要多注意他的安全,他是个人才!么样,上回,他是不是吃了蛮大的亏呀?”张腊狗问得懒洋洋的,荒货听得却是一惊:么样哦,堂主像是怀疑吴明了咧? “回堂主的话,我们都是堂主的人,跟在副大队长身边,也是为堂主办事。就是吴副大队长,也总是教训我们,要忠于堂主。就说上回被新四军捉的事,吴副大队长就一直跟我们关在一起,罪倒是冇受么蛮大的罪,只是那么热的天,都闷在一间屋子里头,总是不舒服唦您家。”黑伢似乎听出了张腊狗问话的意思,说出的话,张腊狗和荒货都听得蛮舒服。 荒货又瞥一眼张腊狗,见堂主脸上很舒展,为吴明松了一口气:黑伢这杂种,莫看长得黑不溜秋的,脑壳还蛮灵光,嘴巴也蛮溜耍咧!看么时候,要跟吴明这小杂种透个信,凡事要多长个心眼,莫只晓得挖着脑壳苕做。 “好,个把妈的黑伢,你小杂种嘴巴子还蛮是那回事!”张腊狗脸上那些朝下松垂的线折子,难得地朝上抻了抻。“我跟你说哦,黑伢,老子相信你的话,吴副大队长早就跟我说了,老子只是想对一下实,为么事咧,就为洪门穆勉之那个杂种,还想当警察局长,放出话来,意思是我们冤枉了他的人,老子不得不过细些!你的嘴巴子,灵光倒是灵光,在该关紧点的时候,要像屁眼夹屎样地,给老子夹紧!” 听到张腊狗骂骂咧咧的,黑伢和荒货都放心了。 他们都晓得,不怕堂主骂人,就怕堂主垮脸。 牛皮巷是一条长不到五十步、宽不过五尺的小巷子,鸡肠子样地和其它同样鸡肠子样的小巷子联在一起。原先青麻石铺的石板路,眼下已经脏得很难看出本色了。也是,路是要人走的,出门的人少了,走路的人少了,路也就疏懒了。这种细窄巷子有一样好处,那就是热天显得特别荫凉,这当然是太阳很少直接照射进来的缘故。 从牛皮巷一家小杂货铺出来,瞅一眼巷子外头白花花的阳光,毛烟筒打了个很夸张的喷嚏,晃了晃细长颈子上的瘦脑袋。 “嚯嚯咧!巷子外头的太阳,真是刺人哪!” “是哦,是哦,都快三伏了么,也该是热的时候了”孙孝忠眯缝起他那双本来很大的眼睛,嘴里附和着毛烟筒。 在孙孝忠眼里,毛烟筒简直就像是自己的亲哥哥。这倒不是因为孙孝忠觉得毛烟筒和自己有多么的亲近亲切,只是觉得毛烟筒长得太像他孙孝忠的爹。打记事的时候起,爹就是这么一副没有多少肉的骨架子模样,而眼前的这位与自己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的“同门师兄”,也似乎从来就是这样一副瘦猴子模样。要是我长得像我的爹,眼下我和毛师兄站在一起,哪个不说我们是亲兄弟呢?孙孝忠朝毛烟筒瞄了一眼,毛烟筒瘦削的肩胛骨,看上去像是一对匕首,插在背上。 “嗨,肚子也饿了!个把妈这鬼天气,要是有半斤酒,就一碟卤猪耳朵,再来两碗绿豆稀饭,该有几过瘾啰!”毛烟筒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把个皮包骨的额头擦出一条颜色暧昧的印迹来。 “那是,那是,有冇得酒倒算不得么事,有两碗绿豆稀饭,搞到肚子里,肯定舒服死了。” 孙孝忠长得像娘,也很听娘的话。答应孙猴子让儿子出来混世界的时候,杜月萱再三叮嘱儿子,不准沾烟酒,不准到那些脏地方去。今天,他第一次陪毛烟筒出来收“保护费”。他曾问过,这些杂货铺为么事肯交钱给他们。毛烟筒告诉他,这些杂货铺都兼卖鸦片,有的还以卖鸦片为主。 “老子们是禁烟局的,他们不交钱给老子们,生意做得成?我们是禁烟局,就应该真的禁烟?我说兄弟,你是真苕呢还是装苕噢?真的把鸦片禁了,我们这些人吃么事咧?日本人靠么事养那样多的兵咧?”毛烟筒曾很老到地教训过孙孝忠。 “烟筒哥,我么样就冇看到他们卖鸦片呢?鸦片是么样的个东西呀?” 穆勉之洪门山寨的规矩,做“土”的生意,绝对不准沾“土”。穆勉之孙猴子毛芋头这老一辈的洪门人物,尽管有其它很多恶劣的嗜好,但是不吸鸦片。毛烟筒在进山寨之前,是个“吃货”沾土的,进山寨拜毛芋头为干爹之后,硬是把这嗜好给戒了,改抽了香烟。孙孝忠一家子人都不沾土,他完全是个鸦片盲。 “卖那个东西,么样摆在眼面上让你看到呢?也罢,等下我就让你见识一盘……嗨,等一下,我么样这苕咧,守着咸鱼吃淡饭!走!”毛烟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兴冲冲地领着孙孝忠进了紫竹巷。 狭窄的紫竹巷,也像很有些沧桑的风尘客,走了太多的曲曲拐拐的路,显得凋零而疲惫。 “阴老板,阴老板!”毛烟筒扯起喉咙喊。其实,老板就在柜台后头。 这是一栋很轩敞的房子,从它的门廊和檐角的雕饰上,依稀可见当年的富丽。如果杜月萱站在这里,她定会感慨万端五味杂陈。这处她起初卖笑后来经营的风月场,除了那对粉红的灯笼和香艳的氛围,屋宇宛然依旧。 如果孙孝忠知道这里曾是他母亲的伤心之地,不知会不会进来? “噢,哦——毛老板,您家这是么样喊的咧!我是个么老板啰,您家咧您家的父亲大人还有孙五爷还有穆寨主呀,那才是真老板咧。您家稀客,这位小哥,么样称呼?” 眼前的这家杂货铺,铺面是当年紫竹苑的门脸,货架隔断了后堂,也似乎隔出了好多的神秘。被喊做阴老板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脑袋上的头发长得还算茂密,就是那大约两寸方圆的头顶,没有一根头发而且生生地发亮。 “听说,凡是长面窝脑壳的人,对付女人都蛮狠,这狗日的么样不姓阳,倒姓阴咧?”武汉人把顶门心不长头发的脑袋叫做面窝脑壳,盖因其形状很像武汉的一种油炸食品。毛烟筒盯着阴老板的面窝脑壳,若有所思。 “我说阴老板咧,你莫拿话挤我,么事稀客东客唦,我晓得,您家是嫌我来勤了。您家莫吓不过,今日我们哥俩是顺路从这里过的。噢,这是我兄弟,我们山寨的镇寨五爷,是他的亲爹。”毛烟筒很羡慕孙孝忠有孙猴子这样的亲爹。自己极尽钻营,好容易认了毛芋头这个干爹吧,还没有得到么好处,他老人家就自己先死了。 洪门山寨的人都清楚,他们的六爷毛玉堂,肯定是死了。 六指回来,把新四军那些“向毛玉堂同志学习”的话学说了一遍,但穆勉之一听,就晓得这是离间之计,是在下他的眼药水:“这是哪个高手出的点子,要挑拨老子跟日本人的关系咧?未必是张腊狗的人?不像噢,那张腊狗,恨共产党,比恨随么仇人都恨得狠些咧。” 对于干爹毛芋头的死,毛烟筒没有悲痛,只有遗憾:死得太早了,让我一点好处冇得到。要是有个像五爷这样的亲爹,寨主还不另眼相看!心里虽然这样想,可毛烟筒还是不敢奓翅膀,照样装模作样地戴孝,照样跟着毛芋头姓毛。 “只要有好处,只要活得快活,姓么事不是姓?”毛烟筒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哟,哟哟,孙公子噢,失敬失敬!请进请进!毛公子,请进请进!毛公子,嗨,顺路过!您家么样这样说咧!您家就是天天到小号来,也是瞧得起我唦!”听阴老板说话,就晓得这是个滑溜溜的生意精。“热啵?喝茶咧?噢,坐一下,歇歇热,吃晚饭。”太阳正当顶,正是吃中午饭的时候,可这阴老板偏要说请他们吃晚饭。 “哈哈,个把妈,我这才晓得了,为么事你要姓阴”毛烟筒把端到跟前来的一碗花红叶子茶朝旁边一推,翘起了二郎腿。 “哟,哟,毛老板哪毛老板,您家这是么样说的呢,这是么样说的呢!这姓阴冇姓别的姓,哪里是我作得了主的咧您家!”其实,阴老板心里很清楚,洪门的这两个小杂种,是要打他的秋风,让他破点财。可他实在是厌烦收了这费那费之后还无休止的敲诈。 “嗨,嗨,我说老板哪,我们两个还冇吃中午饭咧,您家未必连绿豆稀饭都舍不得弄两碗把我们吃呀?我们就是叫花子,捱到您家门口来了,也不是这样子啵!”一来,孙孝忠觉得这老板实在太滑太小气了,二来,也担心毛烟筒在这里惹出什么祸事来。他出来的时候娘反复嘱咐过,莫在外头惹祸。年月不太平,山寨里头的人又横,爱在外头赌狠。要是真把人家逼急了,就是兔子,弄不好也要咬人的咧。 “哎呀,孙公子,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呀!怪我,怪我糊,怪我糊哇!我哪里晓得您家们还冇吃中饭咧!也是怪我们吃得早,以为您家们还不比我们更早!绿豆稀饭唦!容易容易,有有!您家们,是不还来两口咧?”一听只是要吃饭,仅仅只是吃一餐饭,阴老板就把悬着的心,重新又放回到肚子里去了。 “嘿嘿,么样,个把妈,老子就晓得你的阴心思,估摸着我们哥俩要敲你一笔,是不?要是依我哇,真的要挖你一耙子!看在我这位兄弟老实的份上,算了。”毛烟筒瞥了孙孝忠一眼,口里兀自骂骂咧咧。 “有卤猪耳朵冇得?有?还不快点切一碟子出来?酒咧?拿一瓶出来唦!” “毛哥,这酒辣辣的,呛喉咙,有么事好喝的唦!还是你一个人喝算了,我就喝这绿豆稀饭陪你,好不好?”孙孝忠奈何不了毛烟筒的劝,好容易把杯子里的酒喝下去了。这是孙孝忠长到十七岁以来,第一次喝酒。虽然只喝了不到一两酒,可他已经感到浑身发燥了。 “这你就不懂了咧兄弟!你未必冇听说过,吃香的喝辣的!么事叫喝辣的咧,就是喝酒唦!喝酒喝酒,九九归一,喝的就是这个辣味!喝,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哇兄弟!”毛烟筒已经喝下去半斤了,看样子,还没有醉,只是有些酒意。 “个狗日的,真是看不出来,这样的个瘦壳子,倒能装酒。”阴老板殷勤上菜,满脸笑意,一离开桌子,眼神就阴冷阴冷的。 “我晓得,兄弟,你屋里的家教严,我也不劝你多喝了!诶,你不是说冇看到过么样吃土么?嘿,阴老板,您家是不是引我这个小兄弟到后头去看下子咧?”毛烟筒瞥一眼脸红筋涨的孙孝忠,朝阴老板喊。 “哦,噢,好,好,看下子,看下子。噢,毛公子,有句话哦,在喉咙里鲠不过,我还是要说噢,这做鸦片生意的地方咧,冇经过的人,顶好是莫挨咧您家。做土和吃土,历来是两不沾的呀,您家是玩家子,是顶清楚不过的咧!我看咧,这位孙公子,还不是道上的咧您家,要是沾上了那东西,不说是穆寨主,就是他您家的爹五爷,还不要了我的命?就是您家要沾,我都是不的准您家沾的咧!说句您家不喜欢的话,您家们要玩别的,我阴某人破财都可得的,沾土这玩意,您家们就只有另请了。不是得罪您家们,这也是您家山寨给我们定的规矩,冇得法咧您家。” 精明的阴老板,一眼就看出了毛烟筒的心思。这个瘦烟筒鬼,在没有投奔洪门山寨的时节,是这里的常客。后来成了到这里来收“保护费”的,也就没有再沾土了。阴老板晓得穆勉之的厉害,要是让穆勉之晓得了山寨的人在这里吸土——吃鸦片,他这颗面窝脑壳肯定是保不住的。眼下,看得出来,这个瘦烟筒鬼,是在对孙五爷的儿子使坏。在这条道上,孙五爷的口碑虽然还不错,但既然是洪门执掌刑罚的老五,就绝对不是良善之辈。噫——这毛烟筒,么样硬像是五爷孙猴子的儿子咧。 “诶,阴老板叻,你说的咧,理是那个理,可么样听起来像是我要害我的兄弟样的?老子原先吃货,你又不是不晓得,为了那一口,你晓得赚了老子几多冤枉钱!个把妈,老子么样会把我的兄弟往绝路上推咧!算了,算了,老子们也不消打嘴巴官司了,附近还有么尖板眼好玩唦?” 毛烟筒嘴里骂骂咧咧的,心里也还是有些发虚。真的要是让孙孝忠沾上了鸦片,孙猴子杜月萱还不剐了他毛烟筒的皮! “孝忠诶,么样回得这晚哪?还冇吃啵?快,饭菜还都给你留着咧。”见儿子回来,杜月萱转身就要到厨房去端饭菜。 “吃了,姆妈!”孙孝忠车身想到自己房里去。 “吃了?在哪里吃的?跟哪个在一起吃的?”杜月萱刹住脚步,眼珠子在儿子身上扫。 “哎呀,我说噢孝忠的娘,伢大了,就不要像他还是三岁样的管了!我晓得,今日,是炎同跟他一起收费去了。哥俩么,第一回在一起做事,在一起吃一回饭,也是应该的么,问那么清楚搞么事咧。”孙猴子拿把蒲扇,赶了赶身边的蚊子。“要是吃了,就去洗个澡,乘乘凉,早点睡。嗯哼?么样噢,你像是喝了酒的咧?是炎同要你喝的?你是不沾酒的呀?算了,逢场作戏,朋友哥们在一起,沾一点,有回数的,切莫成了习惯哦,伢咧!” “是的,爸爸,就是呡了几口,那种鸡蛋大的小杯子。” “哎呀,儿咧,你才只十七岁咧,么样就喝酒咧?烟筒那杂种,老娘明天要去骂他的!天下这么多好事,不晓得教一教这个小兄弟,偏要教兄弟喝酒?我说过了的啵,那个烟筒噢,不是个么好东西,他肚子里能有些么下水?我说伢的爹咧,你明天要跟山寨里头说,再莫让我的儿跟烟筒那杂种一起做事!伢的爹诶,你是洪门管事老五咧,洪门弟兄违规出格,是该你管的咧。”杜月萱显得很激动。经过了太多的沧桑,有过太多的磨难和历练,杜月萱最在意的,就只有儿子了。 “算了,算了,也就是喝点酒,也不是个蛮大了不得的事,么样就扯到洪门规矩上头去了咧?算了,你就莫要老拈着不放不停地说了!这大的伢了,又不是冇长耳朵!也累了一天了,你就让他先去洗个澡。”孙猴子心疼儿子,也心疼堂客,该怎么办,他心里有数。个把妈的毛烟筒,继父老子刚死几天,还热孝在身呢,就贪杯作乐,也是太不争气了!个杂种,到底不是亲养的!隔层纱,差几差,老话还是不错的咧!老六哦老六,你白疼他了噢。 一想到老六毛芋头的死,孙猴子心里就不舒服。 这竹床,今天么样像长了刺样的噢,身子贴在上头,不是埂得难受,就是刺痒刺痒的!侧着身子睡吧,肋条骨酸,仰躺着吧,背脊骨烫。平常脑壳一挨枕头就睡得像死人,今天,不晓得么样就是不舒服! 竹床就这么嘎吱嘎吱地响了半夜,这一夜,孙猴子家的老鼠都没有出洞。 十七岁的青年孙孝忠,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一阵轻飘飘的感觉,似一只无形的手,在脑门子上涂抹着迷糊,迷糊似甜蜜的羽毛,在脸上轻轻地撩拂,似熟悉而陌生的精灵,在鼻尖在眼皮子上,翩翩地飞。 “烟筒哥,这是在哪里呀……” “这呀,是在天堂里呀。” “天堂里?好玩啵?” “那还用说,好玩得不得了咧!” “那,我们就一起玩咧。玩些么事咧?” “在这里呀,就只能各玩各的了咧。做哥的不能陪你玩,有人陪你玩的。” 清清楚楚的毛烟筒,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咧?在孙孝忠的记忆里,毛烟筒不是个实在的东西,绝对不像他名字烟筒那么实在,倒像是一阵烟,对,像一阵烟样地消失了,消失在那扇神秘的格子门的后头。 甜蜜的羽毛又飞回来了,哦,撩拂得好舒服哦。 “先生,先生,醒醒……” 甜蜜的羽毛继续撩拂,从眩晕到清醒:“诶?这是哪里咧?我冇喝好多酒哇!不就是鸡屁眼大的个杯子么,么样就醉了咧?” “先生,先生!” “你是哪个?我么样在这里?” 孙孝忠觉得自己还是在云里雾里,眼前的这个眉眼很清爽的女子,似乎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他的手动了动,挨着的,竟然是滑腻腻女子的胴体!陡然,一股似来自遥远无极处的膨胀,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他,撞击得他周身也跟着膨胀起来。噢,身上么样冇穿衣服咧?我的香云纱的褂子,咦?么样连短裤子都冇得了咧?是么时候脱的咧?噢,么样这么子的骚胀咧!噢,噢,好热哟,好胀哟。 “先生,你……好么……” “噢,哦,好,你叫么名字呀?” 孙孝忠觉得自己终于从火焰山的紧张而舒坦的炙烤中,跌落到一种松弛的绵软里。这种感觉以前有过。那是几次梦中的经历,和眉眼都不清楚的女子,模糊不清地纠缠在一起,醒来之后,有过这种类似的绵软,但更多的却是空落落的失望,绝没有幸福和舒坦,更没有这样的现实和真实,真实的肌肤相接相亲,真实得就在身边!孙孝忠一个转身,紧紧地搂住身边温软的肉体,不为别的,就为印证这给他带来幸福和舒坦的真实的确是真实的。 “美枝子。” 耳畔嘤嘤的声音,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但随着声音和温软肉体一起散发出来的一言难尽的味道,却极其新鲜而真实。 “哦——梅枝子?你姓梅呀?” “美——枝——子。” “是的,我晓得,你姓梅,梅花的梅,梅花,冬天天冷的时候开的花。有这种姓的,呵,叫枝子。诶,怪呀,总像是有点拗口呵,不像我们中国人的名字咧。你,莫不是……日本人?” 呵,玩到日本人的女人窝里来了,这不是茅厕里头荡桨——撬屎(死)么!突然,孙孝忠感到脑袋回到自己肩上来了,额头上浸出一层汗珠子! “我系(是)朝鲜银(人)。” “朝鲜?朝鲜在哪里?呵,朝鲜,我晓得了,就是高丽唦!么样到我们汉口来了的咧?这是哪里呢?” 很读过几年书的孙孝忠,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毛烟筒是么样把我弄到梦里头来的咧? “很远很远,让日本人骗来的。这系慰安所,系为日本人的服务的,中国人很少的来。” 自称美枝子而被孙孝忠叫做梅枝子的朝鲜女子抽搭起来。 “慰安所,慰……安……噢,怪哟,就鸡屁眼那么大的个酒杯,么样一杯就醉了呢?” 昏暗的灯光下,年轻异国女子秀美憔悴的容颜,定格在孙孝忠脑子里。 若干年后,孙孝忠才知道,慰安所,就是日本人的随军妓院。 为征服亚洲征服中国,日本人把大和民族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致:开始,他们担心自己帝国军人因为长期没有性生活而军心动摇,听任甚至怂恿自己的军人强奸被占领地的女人。 强奸一词,使用到日本侵略军身上,肯定是太不准确了:强奸孕妇,奸后用刺刀把孕妇的肚子剖开,把那尚未出生的婴儿挑在刺刀上旋转作乐;强奸老太婆,奸前先使军用皮带把老人的阴部抽打致肿,然后再实施强暴;强奸遭到反抗,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往往三五个一拥而上,压头按手镇腿,实施轮奸后,再用刺刀将阴部捅得稀烂!不知这些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是否有姐妹是否有母亲?这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日本人在在亚洲的壮举!创造这些壮举后被反抗者打死的日本人,几十年后乃至二十一世纪,还被当作大和民族的英雄供奉在“靖国神社”里,被日本国的领导人参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对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犯了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一代乃至几代人并不视这种犯罪为罪恶和耻辱,甚至坚持认为这犯罪不是犯罪而是民族的荣耀,这就太可怕了! 后来,这种罪恶事件太多,激起被占领地百姓的憎恶和反抗,不利于推行他们虚伪的“大东亚共荣”政策,再说,如果听任“伟大”的帝国军人在占领地放纵性欲,蔓延的性病将从根本上打败“伟大”的帝国军队。为此,大和民族战争机器的操纵者们,萌发了开办随军妓院的创意且很快付诸实施:女人的来源甚广,以占领地比如朝鲜菲律宾中国“就地取材”为主,辅以国内征集。至于“取材”方式,或欺骗或强抢,灵活多样。这些良家女子,这些本可以为人妻为人母甚至是大日本军人自己同胞姐妹的女子,被他们弄到战场附近,被强行剥去人类的尊严和羞耻,供帝国军人淫乐。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国的统治者,真不愧是伟大的天才,一方面,他们驱使他们的子民,到处烧杀抢掠,最为惨绝人寰的事,他们做得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另一方面,他们又自诩为最文明的民族,你看,我们哪有什么随军妓院,我们这是慰安所哦!是啊,慰安所,多么温柔动听的名字!可这种小聪明,连同日本侵略者其他种种罄竹难书的罪恶,除了叫地球上生活的其他民族恶心之外,不知对日本民族重建他们的民族良知,能否有所警醒? 可孙孝忠不知道的是,汉口的日军“慰安所”,跟其他地方“慰安所”又有所不同:汉口的“慰安所”是商业性质的。这种商业性质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除了对日军凭票开放外,还对其他任何人开放,只要给钱;二是汉口的“慰安所”虽然属于日本军部,但却由中国人承包经营了。汉口“慰安所”这种独特的“管理模式”,不知是因了汉口这块地方商业气息的熏陶使然呢,还是因为日本人天生有善于经商的商业头脑。总之,毛烟筒带着孙孝忠逛的“慰安所”,就在汉口新市场附近的清芬路里头。据说,承包人是汉口“窑子”界的奇才人称“日大瞎”苟积魃。这“日大瞎”,在汉口话里,专指那些不学无术没有真本事却专会吹牛日哄招摇撞骗的人。这苟积魃承包了“慰安所”之后,又“兼并”了附近几家妓院,广招女色,在日本膏药旗的庇护下,大有“妓院托拉斯”的架势,很是神气了一阵。只是,日本人投降之后,这平日里很有些“日大瞎”的苟积魃,似蒸发了一般,竟不知所终。 竹床嘎吱嘎吱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好像这张竹床实在是很累了,连呻吟的劲都没有了。 竹床的嘎吱嘎吱声刚刚歇息,远处似传来几声鸡啼。 “真是稀奇咧,还有人养得住鸡!个砍脑壳的烟筒杂种,不晓得使了么坏,害得我的伢一夜都冇睡着!” 杜月萱瞪着黑糊糊的屋梁,用手揉揉闷疼的太阳穴,无声地叹息。 阿南惟几中将是个身材高挑的日本人,戴副金丝眼镜,如果不下部队,喜欢穿唐装便服,喜欢中国字画,喜欢下围棋。这样,他看上去不像军人,倒更像是个学者,或者说更像个中国学者。阿南惟几中将是日本派遣军第十一军司令官,本部驻扎在汉口,已经好几年了。这个学者外形的日本人,除了不喜欢汉口的热天之外,好像对汉口的一切都很适应,包括汉口的一些小吃,比如面窝、油条、欢喜坨、热干面。尤其热中汉口的热干面,几乎每天都要来一碗。只是很可惜,自从他们这些日本人来了之后,武汉百业凋零,因为粮食属日本人管制的军用品,原先很具特色很具规模的饮食业,也萧条得很了。所以,阿南惟几每天所吃的热干面,是否正宗,就很值得怀疑了。 山口太郎进来的时候,阿南惟几刚开始吃一碗热干面,严格地说,中将还处在拌面的过程中。 武汉人都晓得,吃热干面,要诀在于一个“拌”字。一碗热干面,撒上各种佐料,淋上多样调料,也就是二两的样子,如果就这样吃,绝对会吃得索然无味。如果你很有耐心地把面和佐料调料拌得匀了,那诸多佐料调料的味道,该进去的都进去了,该出来的也出来了,这时候,你再呼呼啦啦,风卷残云,下到肚子里,最多也就扒拉五六次筷子,可留在嘴巴里的余味,够你咂摸半天! 中将礼节性地朝山口太郎点了点头,兀自全神贯注地拌他的面。很可能,中将的中国厨师传授过他几招,中将手里的筷子在碗里碗外游动得很有章法。 可在山口太郎看来,这样高官阶的个日本人,用筷子搅动一团颜色暧昧的食物,很是滑稽,很是可悲。他山口太郎在中国在汉口呆的年头,比起中将来,是长得多了,他山口太郎熟悉中国熟悉汉口的程度,恐怕也绝对不是眼前这位拌热干面中将所能比拟的。我们大和民族之所以能所向披靡,就是善于把其它民族的东西学过来。如果学不到,就抢!可学到手和抢到手之后,我们大和民族还是大和民族!山口太郎耸了耸鼻子:哼哼,这玩意的味道还可以,起码比它的颜色要能够接受一些。 或许是受了热干面味道的刺激,一阵奇痒在山口太郎的裆部蔓延开来,逼得他下意识地磨动屁股,但不解决问题,又下意识地开合大腿,以图产生摩擦,缓解裆部的奇痒。 “嗯——哼?山口君,你的,什么的干活?” 刚刚觉得碗里的面拌匀了,搅起一团,正准备朝嘴巴里送的阿南惟几中将,也下意识地耸了耸鼻子。他突然感到热干面的香味中,似乎混进了些怪味。热干面里肯定没有这种怪味,刚才屋子里也没有这种怪味。山口太郎来了之后,才有了这种怪味!山口这八嘎,上司进餐的时候,怎么弄出这种异样的怪味来呢?阿南惟几的脸阴沉下来了。 “噢——哦……报告将军,您先吃,我能否到外面等?” 山口无法回答上司“什么的干活”,他只是裆部很痒。这让人疯狂的奇痒,跟穆勉之那个部下到“难民区”风流之后,就缠上他了。山口自己知道,除了阵发性的奇痒之外,裆里已经开始有红肿流黄水之类的症状了。自己也许是习惯了,山口很少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怪味。阿南惟几中将一来是没有闻过,对山口裆部的怪味比较敏感;二来中将面前热干面的香味与山口裆部的怪味反差太大,因此显得更加突出;三者也是因为天太热,山口衣服穿得单薄,裆部的味道更容易散发出来之故。 “算了,算了!你出去就不要再进来了!你去特务部上任,领事馆的事先还兼着!去吧,去吧,你的,要治病的!” 看山口还在扭动屁股大腿,敏感的日本中将厌恶地盯了山口裆部一眼,赶苍蝇似的朝外挥了挥手。 山口太郎接替汉口特务部部长之后,接见的第一个中国人,就是张腊狗。 为拜见山口太郎,张腊狗很慎重地作了些准备:为了不在山口面前咳喘,他第一次抽了一个鸦片泡子。听人说,鸦片别的好处没有,镇痛止咳止泻有奇效。为了日后有凭据,他还叫老算盘张本清写了个报告。报告分两部分:前番押运粮食被新四军拦劫的实情和毛芋头私通新四军的罪状。尽管张腊狗认识山口很早了,原先人家虽然出面管些事,但名义上毕竟只是大亚银行的总经理。如今,山口是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了,张腊狗不得不小心。 “部长太君,怎么?有些不舒服?” 注意到山口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动屁股,两只手轮换着朝裆里伸。如今是老了,可人都有过年轻的时候,一看山口的神色,张腊狗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他嘴巴里说着关心的话,随手掏出一个纸封,打开,现出十根黄灿灿的金条。 “个把妈,这日本杂种,肯定是染上杨梅疮这类毛病了!要是把鸡巴烂掉了,那才好咧!”张腊狗心里一边骂,一边动心思,“老子要是给他诊好了咧?这杂种会不会多给点好处老子咧?” 几十年来,张腊狗办事,绝对要求有回报。没有回报,没有赚头的事,他是绝对不做的。清乡局长总往乡下跑,而且是迎着枪籽子跑。要不是这身黑皮能在汉口抖威风打秋风,张腊狗早就不想做了。警察局长就不同了,汉口城里随么事都可以出头露面,吃喝嫖赌随便哪个行业都可以去敲竹杠,真是个肥缺咧!要不然,这大热的天,张腊狗才不会来孝敬眼前这个烂了裆的日本人咧! “你的,这里说的,都是真的?你的,再写详细的干活!” 盯着黄灿灿的金条,山口的眼珠子亮了起来,一只手停在裆里,一只手抖动着张腊狗的报告。八嘎,金子真是好东西,连这里都不痒了,这倒是个奇妙的药方噢!山口从裆里抽出手来,食中两指点着张腊狗的报告。正点着呢,裆里的痒又发作了,他又忙不迭地朝裆里伸进一只手去,另一只手抖动着报告,意思是,要张腊狗接过去。 “好的,好的,我家里,还有一份的干活!”张腊狗注意到,山口太郎抖动“报告”的手,正是刚才插在烂裆里的那只手。他怎么会去接那份“报告”呢?不是把杨梅疮朝自己身上抓么! “东洋矮子西洋高鼻子,都喜欢金子!打到老子们汉口来,为么事,还不是为钱,为金子!” 看着山口太郎一只手捂着桌子上的金子,一只手捂着烂裆的样子,张腊狗暗暗地骂。 穆勉之面对着高大的落地窗,眉头紧锁。 虽然看不到太阳,但从阳光白得耀眼的颜色,能知道外头有多热。 穆勉之好像看到,阳光射到的地方,地面的石板哪,墙上的青砖哪,上头似乎隐隐约约升腾着袅袅的透明的烟。真的,不像是幻觉,是那种很淡很淡的烟。厨房的炉子烧得很旺的时候,不见火苗,就可以看到这种袅袅舞蹈着的烟影。这个时辰,要是在路上的石板高头摆几个鸡蛋,只怕冇得几大一下子,鸡蛋就熟了噢!个小杂种,这热的天道,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个把妈,也真是怪得很咧,烟筒这个小杂种,又不真是老六的种,也就是干爹继儿子,么样像亲生的咧!吃喝嫖赌,硬是接代样的呀!只是老六是个直筒子,这小杂种倒像只阴性蚊子! “大哥,伢们的事,您家也莫太往心里去。”看穆勉之一动不动的脊背,孙猴子很有些后悔。要不是杜月萱反复地唠叨要亲自来找穆勉之,孙猴子是不会把毛烟筒的事当件事情说的。尤其是事涉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虽然年纪小,毕竟还是有责任的。孙猴子没有深究儿子,那天除了喝酒之外,还做了些么事。能够喝酒了,就是个男人了。一个男人能够喝酒,自然也能做男人都能做的事了。一想到十七岁的儿子已经能做那些男人能做的事了,孙猴子就很有些欣慰感:儿子也,个把妈,胩里都长硬足了,比你爹当年醒得早些!要不是碰到你的姆妈,老子还不得喜欢床上的事情咧。只怕是报应啰,老子三十大几了碰到杜月萱,才醒了神,晓得男女之间的事有味,小杂种才十七咧,就晓得把竹床扳得响一晚上! 墙上,地面的石板上,袅袅升腾的透明的烟,似乎无声地繁殖着,眼前的空气,都像在微微地扭动,摇晃。映在窗玻璃上的面孔,也好像被扭曲了。穆勉之盯着自己被拉长的脸,本来就松弛了的面庞显得更加松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老母猪松垂的肚皮,相当的不舒服。 “你是说,他们还冇吃鸦片唦?” 洪门山寨里头,除了吃鸦片,还没有约束会众吃喝嫖赌的规章。穆勉之知道,毛烟筒在投奔到山寨之前,鸦片瘾很大,一天到晚泡在名为“戒烟所”的烟馆里。也得亏了他有些定力,为了投奔洪门,硬是把那口嗜好给掐了,改抽香烟。也是不容易。从这点上看,烟筒还是个人才。男人在江湖上混,吃喝嫖赌算得个么事呢?一个男人,要真是什么嗜好都冇得,还活着做么事咧!看看老子自己吧,当年长得蛮是个人样子,除了不沾土,老子么事不喜欢?还玩相公咧!有几个男人喜欢玩相公?就是那土,要不是老子山寨做土生意,么样会禁咧!不过咧,这个杜月萱,年轻时节从洋学生沦落风尘改名陶苏,从当婊子到自己开婊子行最后从良嫁给老五孙猴子,又把名字改回来,生养个儿子也是不容易。唉!杜月萱哪杜月萱,你把我们的老五盘得有些苕了哦!成天窝在家里,像个抱鸡婆!得亏你冇嫁给老子咧,要是老子当年同意你嫁给老子,老子还不被你盘得像老五一样了! 窗玻璃里头的形象,实在让自己都不怎么舒服。他转过身来,眼珠子在老五孙厚志身上转了一圈,很是感慨:这个精明强干胆大敢为不顾生死的兄弟,如今真是像个干瘦的猴子,冇得一点当年的精气神了噢! “冇,冇沾土,听口气,就是喝了点酒。”孙猴子不清楚他的大哥在想些什么。几十年来,忠于山寨,忠于大哥穆勉之,孙猴子始终如一。就是娶了杜月萱成了家,更多地喜欢泡在家里,对大哥穆勉之的忠心也从来没有变过。其实,孙猴子人是老了,敢作敢为的性格并没有变。世事沧桑,拼性命出蛮力的事情,多半由山寨的年轻人去干了,没有必要同年轻人玩命争功。有了这些想法,孙猴子就甘愿保持目前这种孵蛋的“抱鸡婆”形象。 “他回来了,老子要好好地骂他一顿!他个杂种做么事,老子不管他,已经是胚子坏了,总不能把侄儿子也带坏了啵!”穆勉之口里骂得恶狠狠的,又朝孙猴子瞟了一眼。 “都二十好几的人了,骂个么事咧,说下子就算了。总还是老六的干儿子咧。再说,老六又不在了,哎,弄狠了,脸皮子上头也不好看,您家说咧?”孙猴子听出了穆勉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口气,也乐得做个顺风人情。他也清楚,山寨里头没有惩罚吃喝嫖赌的章程,要不是堂客在耳朵边呱噪,他也不会拿这当个事说。再说,为小辈人的小事伤了老辈人的和气,很不值得。 “六指诶,烟筒那狗日的,这热的天道,死到哪里去了?”见孙猴子口气也很平和,穆勉之知道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我也不晓得咧。”虽然是干爹,但毕竟不是亲爹,六指还听不出来,穆勉之是真发脾气,还是假发脾气。 “连你都不晓得?你两个,不是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么?”穆勉之继续骂,口气轻松得已经近乎调侃了。 “噢,爹诶,烟筒哥回来了咧!”六指长得五大三粗的,也没有烟筒那么多心眼。虽然是干儿子和干爹的关系,但六指对穆勉之非常亲近,这种亲近,更多的是崇拜的成分。在六指眼里,干爹简直就是个完美的男人。有谋略,有胆识,有成就,尤其是有一身的硬功夫,还不晓得几会玩!在六指看来,一个男人,有谋略有胆识有成就,都不是很难,难得的是有真本事硬功夫,而且会玩。真本事硬功夫和会玩之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真本事硬功夫是会玩的基础。冇得真本事硬功夫,拿么事做本钱玩咧?有真本事硬功夫而不会玩,那本事功夫有屁的用处!“您家看唦,从那边的巷子里穿过来了。” “这热的天道,还到处跑,硬像是个跑骚的伢狗!”穆勉之口里兀自骂骂咧咧的。 武汉人把畜生发情到处跑称作“跑骚”,称公狗为“伢狗”。 “大伯,噢,张腊狗……”毛烟筒急匆匆地跑进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一把,捧起桌上那个装花红茶的罐子,肉嘴对这罐子嘴,一阵猛灌。 “看你个杂种噢,真是噢真是!”看毛烟筒狼狈的样子,穆勉之不由想起了老六毛玉堂,一阵怜惜涌上心头。唉,人真是老了呵,人老了才容易生出这种软心肠来咧。“你五伯在这里,也不晓得先喊人——你说张腊狗,么样了哇张腊狗?” “噢,大伯,五伯,日本人要张腊狗那老杂种做警察局长了咧!”毛烟筒用擦了汗的袖子,在湿淋淋的嘴巴上潦草地一擦,又顺便在额头上撩了一把。毛烟筒是个细心人,但他常常用粗豪的外形动作来掩盖他的心细。 “个把妈日的,硬是让他弄成了!这是几好的一块肥肉噢!”穆勉之话里,充满了惋惜。 “炎同哇,你这消息,是确实的?”孙猴子也很关心这事。他关心是因为穆勉之很在意汉口警察局长这个位置,就孙猴子本人而言,把山寨的生意做好,有钱赚,就很好了。把摊子铺得太大,揽太多的事,尤其是和日本人有太多的瓜葛,孙猴子是很不赞同的。 “是的咧五伯伯!我是在茶馆里头,听张腊狗的人亲口说的咧。其实咧,清乡局,警察局,都把他们做,本来冇得么事了不得的。说穿了,还不就是扛根七斤半给日本人卖命还得罪人么!”屋子里到底还是凉爽些,又猛灌了一气花红叶子茶,毛烟筒才感到身上的汗毛孔张得不像刚才那么开了,烟瘾又窜了上来。他从黑色香云纱口袋里头掏出一个洋铁烟盒。这是有身份的武汉人的标志之一。 “你年轻咧,事情哪像你说的这么撩撇哟,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我未必还不晓得,张腊狗那个老杂种,冇得好处的事,他肯做?” 穆勉之瞥了毛烟筒一眼,爱嗔兼半:这小杂种,人虽然不是蛮勤快,脑壳倒还活泛,只是可惜了,这样一副身架子,也不晓得是么样长的!我们那个时候,还不是喜欢玩!吃喝嫖赌哪样不沾!也冇得哪个玩成这个浑身冇得二两肉的样子!真是噢,眨巴眼养瞎子,一代不如一代咧…… 其实,穆勉之对毛烟筒的感慨,有失公允。就穆勉之孙猴子毛芋头这洪门山寨老一辈三兄弟,也就只有穆勉之身怀武功,孔武有力。绰号孙猴子的孙厚志和绰号毛芋头的毛玉堂,就属于那种螃蟹似的长法——肉长在骨头里头;尤其是毛玉堂,吃喝嫖赌,玩得连男根都被张腊狗割了,最终丢了性命。 “是的唦,冇得好处,张腊狗他肯跟日本人卖命?我还听说噢,张腊狗他杂种身边,有个年轻的小杂种,蛮有本事,也蛮有心窟眼,是个人物,现在张腊狗那边的好多事情,都是他在管——叫个么事名字噢,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孙猴子拍了拍脑门子,抬眼朝毛烟筒一扫。这一扫就与穆勉之的那一瞥有些不一样了,没有爱的成分,也没有什么恨,只是有些讨厌:这个小狗日的,除了吃喝嫖赌,就是蚊子含秤砣——嘴劲! “五伯,那是张腊狗清乡局的副局长,叫吴明您家,也冇得么事,就是会几下拳脚您家。”毛烟筒是个精明精细的人,他已经从孙猴子的眼里看出了不悦,就在孙猴子说不上来的时候,赶快接腔,语气里充满讨好的成分。 “你莫开簧腔!那个吴明,要不是真有点本事,张腊狗不会把随么事都交给他!”孙猴子又瞥了毛烟筒一眼,这一眼,有明显不快的内容。 “五伯,我有个主意,蛮想说,不晓得……”毛烟筒话是对着孙猴子说的,眼光却瞟向穆勉之。 “说唦!有么事不能说的咧!这里,不是你的兄弟,就是你的叔叔伯伯,么样嘴巴里头像是含了根骚萝卜样的!” 穆勉之看出了孙猴子的不快,他希望毛烟筒肚子里真的有对付张腊狗的点子。这小狗日的脑壳活泛,肚子里盘的都是花花肠子。脑袋有些发胀,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手在揉,心里在感慨:岁月不饶人哪!想一想噢,一个人哪,一辈子就像是睡了一场瞌睡,昨天白天还年轻得屙屎能打破茅缸,到今天早上一觉醒过来呀,嘿,就老了!这人一老哇,想事情咧,脑壳也不灵光了,身上咧,随么毛病也像是约好了样的,一起都来了。 “是这样咧您家们,最近咧,我也看到大伯像是有些着急的样子,就在烟馆收保护费的当口,常到茶馆这些地方去走动走动。我也晓得,山寨里头说不到会有兄弟长辈对我心里不舒服。反正是自家人么,有点误会也冇得么事。刚才在茶馆里头跟张腊狗的几个家伙喝茶混点,他们的心思也都不是一样的咧您家们!有的说咧,他们这个青帮香堂这下子算是把汉口的味玩总了;有的说哇,玩个鸡巴的味,要说玩,还不是拿这些弟兄们肩膀上的这颗脑壳去玩!”毛烟筒一边说,一边朝穆勉之和孙厚志瞄,意在观察他们的反应,随时准备修正自己的说法。“我就想噢,玩味好是好,把味玩总了当然更好,可要是拿性命去玩,尤其是拿了自己的性命让别人去玩味,就不值了唦!您家们说是不是咧?我们山寨还不是玩味!我们玩味跟赚钱是一起的唦!这就是伯伯们比张腊狗高明的地方唦!” 武汉人把有意做出些出风头的事以引起旁人的注意,称之为“玩味”,“玩味”玩得大了,玩得有影响了,叫做“把味玩总了”或“玩总味”。 “老子想听下子你说出点么条条道道来呀,你杂种倒拍起老子们的马屁来了!老子们要你拍个么马屁咧?真是!”穆勉之微笑着骂。一世界的人都晓得拍马屁的不是好东西,但一世界的人都喜欢人家拍马屁,尤其拍法高明拍得舒服的时候,尤其喜欢。对毛烟筒的拍马屁,穆勉之喜欢倒在其次,他在用亲切的笑骂,鼓励毛烟筒继续说下去。穆勉之知道,凡是毛烟筒说话饶弯子,就是后头有真货色,这时候,需要鼓励。 孙猴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心里很平静。自从娶了杜月萱,有了家有了儿子,孙猴子对洪门山寨的事务就没有了过去的那种热情。过去,孙猴子,那可是执掌刑堂视山寨如家的洪门老五咧。再说,他对这个把他的儿子孙孝忠往坏处引的年轻人,没有好印象。 “我是想咧,他玩他的味,我们弄我们的钱。他们不是警察局么?警察局要管的东西宽得很咧!我们能不能也管一点咧?反正警察局又不是他张腊狗的,是日本人的。他张腊狗做治安警察,我们做经济警察。” “你未必叫老子们做张腊狗的部下?”孙猴子有些烦了。活了几十年,玩了几十年的味,他孙猴子除了听穆勉之的,成了家听杜月萱的,就从来没有服过另外的人。 “五伯,要是有钱赚,就是做他的部下又有么关系咧您家!眼下,我们还不都是在做日本人的部下?对日本人,我们还不是捏着鼻子哄眼睛,哄一天算一天。”毛烟筒觉察到穆勉之的眼睛亮了一下,知道自己的主意被他听进去了,就不太在乎孙猴子的抢白。 “您家莫说噢,老五,这伢说的,值得我们在这上头动下子脑筋的咧。” 穆勉之还在揉太阳穴。近一段时间,不晓得是因为天太热,瞌睡睡得少,还是心里不痛快,穆勉之脑袋一直发胀发闷,隐隐胀疼的感觉非常讨厌。穆勉之不喜欢这隐隐胀疼的感觉。在江湖上混光棍,在社会上玩味,在汉口斗狠,跟刘宗祥这样的对手斗法,穆勉之从来都喜欢玩痛快的,除非迫不得已,比如跟各种政治力量玩花样,实在痛快不起来了,才玩点阴的。 “可得,大哥!朝钱看咧,不消多想得!只要不怕做张腊狗的部下,我们就去跟日本人说,在警察局里头安个经济警察处,这个处的位置就安在老子们这里,就大哥您家做处长也好,还是别哪个做处长也好,反正我们是要捞钱!还是那句话,只要不怕张腊狗说他是局长老子们只是处长,玩我们的味,我们就到日本人那里塞些砣子,日本人肯定巴不得咧。老子看得清楚得很,日本人比老子中国人还要贪财些!让张腊狗一家做,日本人还难得放心,老子们洪门再半路里插一杠子,日本人要喜死!日本人巴不得老子们中国人相互像狗子样地咬。”在洪门山寨里,孙猴子虽然外表粗鲁,内里还是很精细的。闯荡了多半辈子,他只是历练得更深沉更少言寡语些罢了。 “嘿,老五哇,您家么样一开口,就说得这么子圆范咧?嗯,塞砣子,多塞些!张腊狗弄个局长,怕是也塞了蛮大的砣子……”穆勉之揉太阳穴的手停了下来,眼睛盯住孙厚志,满是赞许之意。 武汉人把行贿叫做“塞砣子”。穆勉之猜得不错,为谋警察局长这个位置,张腊狗的确塞了不小的“砣子”。 山口太郎赤裸裸地歪在塌塌米上,叉着大腿,嘴巴没有规律地发出长短不一的嘘嘘声。每当他的嘘声发出,在他裆里鼓捣的那个人,就哆嗦一下,停住鼓捣的手,听听没有别的动静,就又在山口太郎裆里鼓捣。似乎是鼓捣完了,那人抬起头来,才可以发现这是个女人,由于穿着宽大的蓝灰色类似和服的衣衫,把一些女人该有的特征都遮掩住了。女人咕哝了几句什么,山口太郎听了,又长长地嘘了一声,才笨拙地坐了起来。他瞅了瞅自己的裆部,又瞅了瞅眼前的这个女人,又不经意地吁了口长气。这一吁意义有些暧昧,不像是痛苦,倒是遗憾的成分居多。山口太郎的这些情绪,很有些可惜,因为刚才在他裆部鼓捣的女人,这时一直低着头,以跪姿踞坐在塌塌米上,无缘欣赏山口太郎变化多端的表情。 “太君,一个叫穆勉之的人请求见您!”室外,翻译官报告着。 山口太郎是个中国通,也是个武汉通,他在汉口生活,根本用不着翻译。给他配备翻译官,是给他的一种待遇。 “谁?穆勉之?叫他等着!”穆勉之的求见,似乎又添了山口太郎几分烦躁。 本来,山口对穆勉之的印象是很不错的。自从裆部出了毛病之后,他对穆勉之的印象就大打折扣了。裆部毛病的根源和私通新四军,都是穆勉之手下那个叫做毛芋头的家伙。尽管穆勉之曾当面解释了多次,说洪门山寨是忠于皇军的,他穆勉之是忠于皇军的,就是那个毛芋头,也是忠于皇军的,他的私通新四军,肯定是一个圈套,说不好,还是张腊狗的人做的圈套:“太君,您家这贼的人,肯定晓得唦,像我们毛玉堂这样的人,么样会是共产党的人咧您家!您家在汉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未必还不晓得我的山寨,从来都是不跟共产党来往的咧您家!我的那个毛玉堂兄弟,您家也不是不熟,他那个样子,您家一看,就晓得绝对不会是共产党唦!” 穆勉之曾信誓旦旦赌咒发誓在山口面前申诉过。山口也基本上相信了穆勉之的话。尽管他至今还一直为裆部的毛病对毛芋头耿耿于怀,但穆勉之那句话让山口深信不疑:就凭毛芋头那个样子,就不会是共产党! 可是,那个八嘎的毛芋头,为什么带他到那样的妓女家里去呢!难道毛芋头真的不知道那妓女有梅毒?真是个混帐的八嘎!让我现在有苦说不出! 山口瞥一眼身旁那个黑糊糊的罐子。那里面装着的药膏,是张腊狗孝敬来的。张腊狗是个聪明人,知道他裆部有毛病,连孝敬的话都说得很婉转。 “太君,汉口的天道,太热太热的,您的,怕是不适水土的。我一个亲戚,祖上是个中医,配了些药膏,哪里痒痒,一擦就好!就是什么难得诊好的疮疥脓疱,擦上也是很见效的。” 山口用这种药膏已经三天了,刚一擦沾上的时候,火辣辣地,像撒了芥末一样,可过了一会,就凉飕飕地,似冰片薄荷敷在伤口上那样舒服。三天下来,裆部的那些脓疡,虽然没有收口,但也没有发展。这就是奇迹了噢!山口绿豆样的眼珠子,从装药膏的罐子转到女人身上,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挥了挥手。那女人感觉到眼前一阵手影晃动,抬头站起来,弓腰倒退着出去了。 如果孙厚志的儿子孙孝忠在这里,他一定会认出来,这不就是慰安所的那个美枝子么? “太君,穆勉之说有重要军情要禀报!” 山口还沉浸在有女人在旁边而不能有所作为的遗憾情绪中,翻译官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而且,这次不是在房间外响,是在耳边响。 “穆勉之,有什么军情?八嘎,肯定是受了穆勉之那家伙的钱,才这样积极为他通报。”山口翻身坐稳,尽量不触动有毛病的裆部。刚让自己面对房门,正准备把翻译官臭骂一顿,忽然,他看到翻译官呈献在眼前的一个硕大的圆盘子,盘子正中端坐着一尊黄灿灿的金菩萨,黄灿灿金菩萨周围,是一圈黄灿灿的元宝,使金菩萨好像端坐在黄灿灿的莲台上一样! “噢……难道,你没有看见,我还没有穿衣服吗?” 正准备冲出口的臭骂,完全变了味道。 一蓬苍灰色的云团,在南边天际膨胀着。云团的顶部,诡谲异常,变幻多端,长势尤其迅猛,仿佛从魔瓶里逃逸出来的魔鬼,贪婪地舒展自己的身子,向这个世界发泄自己被压抑的无边的欲望:当你刚刚觉得它好像一头狮子或者疯虎,瞬间又幻化成一群豺狼或者群妖。 吴秀秀盯着这团云快爬到屋顶上了,下意识地耸了耸鼻子,对吴诚说:“吴经理,打烊关门板吧,这场雨,来势不小咧。” “是的咧,您家,窗户哇么事的,早就关了咧您家!我是看到这天道热得很有些邪么!就这几扇门板,关起来也快,您家就莫管了,上楼去歇下子,楼上凉快些。”吴诚一边说,一边朝老板娘脸上瞄。他注意到,吴秀秀注意天色已经很有一会儿了。但从她凝重的表情上看,她好像又不是真正在关心天气,像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分散自己的某种紧张情绪。 “是的咧,您家,这些小事,吴诚他们都晓得做的唦您家,您家就上楼去歇着,等一下,我就把绿豆稀饭也端到楼上来,您家就在楼上吃。”芦花在厨房忙乎了一阵,挂着一脸的汗珠子,跑了出来。“也是咧,今天这鬼天道,闷得吓人。嘿哟,您家看啰,这云爬的噢,把天都快盖严实了啊!” 自从二苕死后,芦花就像陡然遭了霜的秋白菜,蔫得像是换了一个人,再也没有先前那种风风火火脚不住手不闲的精气神了。有吴安槐姑夫妇协助照顾刘宗祥,芦花就留在汉口协助儿子做生意。来到儿子身边后,芦花的心情明显地舒坦多了。也是,相濡以沫几十年的男人死了,除了吴诚还在汉口,其他的孩子都漂泊在外地,有的就根本不知道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赶上这样的命运,谁都扛不住。 “也是,吴经理,事情也是不多了,你就叫伙计们弄算了,你和你姆妈,跟我到楼上来,有事跟你们商量。”吴秀秀又朝那堆已经越过头顶的云团瞄了一眼,不经意地吩咐着,先上楼去了。 芦花朝儿子吴诚看了一眼。吴诚兀自在收拾柜台,指挥伙计上门板。 日本人来了之后,祥记商行的生意虽然清淡,毕竟还维持着大商行的架子,这也是刘宗祥的意思:要做,就做大生意,如果没有做大生意的机会,就维持铺面,等待时机。 芦花盯着儿子宽厚的脊背,不由又想起了二苕。眼前的大儿子,无论是身板还是相貌,最像他的父亲二苕。吴诚随什么都好,就一桩事让芦花心焦:快四十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成家!做娘的或亲自或托人,不知道张罗了多少,吴诚要么是不表态,要么就一句话:“慌个么事唦!”就是老板娘吴秀秀,也跟着着急:“这伢到底么回事噢?照说,比我的汉柏还要大月份咧,么样就一点成家的心思都冇得咧?未必是有么毛病?”一想多,反而还不好多嘴了。 吴秀秀是早上到汉口来的。来了之后,就要吴诚陪着,到金诚银行去看了看。金诚银行董事长刘汉柏撤退的时候,连带撤走了银行的现钞和硬通货,留下的东西里,值钱的就是一些首饰之类,那都是抵押品,一来是因为很可能物主随时要赎取,二来这些对象的主人多半是洋人或与洋人有关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估计日本人也不会对法租界一家空壳子银行怎么样。日本人占领武汉,除了公开的掠夺,也要做生意也要赚钱。做生意赚钱除了别的本事,在大面子上讲信誉是最重要的。否则,要长期占领一个地方,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可能。再说,银行撤退,外人肯定以为什么都撤走了,谁会想到还藏了东西下来呢? 留守金诚银行的,除了看门的老人,还有两个近五十岁的中年人。他们的家都在汉口,有一把年纪了,留守银行,既可照家,也可尽职。 最近几天,在乡下,吴秀秀右眼老是跳。开始她也没怎么在意,一连跳了好几天,而且老是右眼跳,这就让她心里不安了。左眼跳财右眼跳碍,未必真有么坏事情要发生?刘宗祥的身体恢复得很正常。虽是战乱之年,处在乡下,日子倒也平静。是不是汉口有什么变故要发生? “吴诚哪,把门关上!”吴秀秀见芦花母子进了的房间,随即吩咐。 “芦花噢,您家莫吓得不得了,今日我要告诉您家们的呀,是好事,不是拐事。”吴秀秀端起芦花递上来的一碗绿豆稀饭,瞥一眼芦花紧张的眼神。 “哦,我不吓,不吓,您家先吃饭,莫慌,莫慌。”芦花嘴巴说不慌,心里仍然忐忑着。 到底是男人,吴诚的脸色倒很平静。连父亲被人活活打死这样的事情承受了,还有什么祸事不能承受的咧! “是这样,昨天,有人从山里头过来,告诉我,您家的二儿子吴明,在汉口做事。”吴秀秀喝一口绿豆稀饭,拈了一筷子凉拌豆角。嫩生生的豆角,是用开水汆过的,汆的恰到好处,还保持着生豆角那种绿莹莹的颜色,仿佛刚从菜地豆角架子上摘下来一样。“芦花噢,您家这豆角做得真好噢!” “还不是您家早上从柏泉带来的,这城里头,如今真难得找到这样嫩的豆角了咧,汉柏妈,您家是说,明明在汉口做事?做么事咧您家?”到底是母亲,芦花真的有些迫不及待了。 “在警察局。” “您家说么事——呵?那不是跟张腊狗在一起?”芦花的眼睛睁得很夸张。 “在警察局?那不是跟日本人做事?”吴诚脸上的表情虽然也很惊讶,但发出的声音倒是不大,像是喃喃而语的样子。 “做么事我也不晓得,不过咧,您家们先莫把急着在前头唦!”吴秀秀放下碗。揩了揩嘴巴。年纪一大把了,岁月已经把脸上的皮肤揉捏得松弛了,但吴秀秀的嘴巴,仍然还是那么圆嘟嘟的,这就让她显得比她的实际年龄小了许多。“是有人派他去的咧!派他的人是哪个,不晓得您家们心里明白不明白,我只晓得,吴明噢明明哪,是跟蝶儿一起走的,您家们想下子唦。” “我的个姆妈哟,在汉口做事,连他的姆妈都不能见,这不是蛮秘密的事?那晓得有几吓人啰!我的个儿哟,是过的么日子哟!” 芦花瞪得很夸张的眼睛,终于暗淡下来,嘴里喃喃的,整个人显得很疲惫,好像她的儿子吴明在虎狼窝里过日子的艰难和疲惫,一下子都传染给她了。 “姆妈,您家就莫太操心了咧。既然老板娘说是明明他们组织上头安排的,那总是随么事都先想到了的。”吴诚吁了一口气。此刻的他,心情也很复杂:既有担心兄弟安全的忧虑,也有终于晓得兄弟下落的轻松。 蓦地,一道闪电,宛如一条耀眼的银龙,拶开锋利的爪子,把天地间浓浓的黑幕嗤拉拉撕裂开来!黑幕开裂处,雨水倾盆倒缸样地泻将下来!顿时,雷声似乎都被这倾泻的雨声给消解了许多,如缓缓远去的鼙鼓,显得含蓄多了。 “吴经理,有人敲门咧——!” 昨夜的那一场豪雨,下得可谓惊心动魄,整个汉口,除了哗哗的雨声和隆隆的雷声,估计不会有活物在户外活动。早上,汉口人发现,往日的街巷,似乎被一个十分勤快的人,连夜用水冲洗了一遍:肮脏的铺路石,都露出了本来面目,或青麻石,或灰沙石,显出古朴的稚拙和沧桑的沉重。在汉口纠缠了半个多月的酷热,消退了许多。 经常匍匐在法租界这条巷子口的野狗,精瘦的腹肋没有像往日那样,因酷热而夸张地起伏,但那条湿漉漉的舌头,仍习惯性地耷拉在外头。从野狗惬意合拢着的眼睛上,可以这样估计:野狗今天耷拉出来的这条舌头,不会是为了散热,多半是在收集气味之类的信息。 果然,野狗软耷的耳朵警惕地耸起,雷达似地转了几下,眼睛虚眯,湿漉漉的鼻孔开始翕动:噢,这不是经常从这里经过的几个家伙么? 野狗认识穆勉之和他洪门山寨的那几个人。既然是熟人,也就没必要警惕什么了。野狗的耳朵又软耷下来,眼睛复又闭上,鼻孔也不耸动了。 过来的,果然是穆勉之一伙人。 毛烟筒晃了晃脑袋,使人想起鸭子从水里钻出来甩水的样子。 平心而论,毛烟筒面相清秀,其实并不难看。可细长的颈子上竖着颗阉鸡脑壳,两条鹭鸶腿走路一探一探的,加上出口就带“渣滓”,到哪里都逗人恶。眼下,跟在六指后头的毛烟筒,脑袋发沉,口里发苦。昨晚在小酒馆里,同既是清乡队也是警察局的几个人套近乎拉关系,喝得猛了些,到现在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自从带孙猴子的儿子孙孝忠逛妓院挨了穆勉之的骂,毛烟筒就一直想找个立功的机会把印象给补回来。干儿子毕竟不是亲儿子,而且干爹又不在了,人死如灯灭,人情薄如纸,不玩点尖板眼的味出来,只怕不行!前不久日本人批准洪门山寨挂汉口警察局经济警察处的招牌,毛烟筒觉得机会来了。都是警察,自己还是人家的下级,在一起喝点酒,既可熟络关系,说不定还可弄点情报。俗话说得好哇,朋友在一起,牌越打感情越薄,酒越喝感情越厚。昨天到底喝了好多酒,毛烟筒已记不得了,只记得第一声雷响的时候,清乡队的那个黑伢说:算了,就喝这多吧,都是亲兄弟,莫喝得回去都认不得路了。后来的事毛烟筒都记不得了。 武汉人把露脸出风头叫做“玩味”,把新奇少见的东西和行为称之为“尖板眼”,能出人家没有出过的“尖板眼”的风头,是“玩味”中的顶尖级,也就是“玩尖板眼味”。 穆勉之的干儿子、绰号六指的穆柳梓,身高体壮,又自恃身怀武功,孔武有力,有打出手的能耐,凡像这种斗狠耍蛮的场合,自以为是“玩味”的机会,往往都走在最前头。 后头是穆勉之和另外几个七长八短的汉子。他们穿过野狗隔壁的那条小巷,朝金诚银行这边走。 陡然,野狗的耳朵又耸愣起来:咦——?怪呀,么样那边又像是来了不少人咧! 已经走到金诚银行门口,正在拾级而上的穆勉之们,因为没有野狗那么敏感,也就没有感觉到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比他们更多的人对金诚银行感兴趣。 “嘿,开门哪!”六指用拳头把银行的大门擂得隆隆响。年轻人孔武有力,有一身的力气,总想找个地方发泄。 “哎嘿,老家伙,把门打开!”看到一张沧桑纵横的脸从侧门的孔中露出来,毛烟筒岔开大嘴喊。 “这里早就歇业了咧!您家们要做么事哦”这是另一张稍微丰腴点的男人脸,声音谨慎,似乎没有多少怯意。 “我们是警察局的,有公干咧!”六指喊。 “你这个老狗日的,真是嘀哆!老子们未必不晓得这里歇业了!”毛烟筒嘴巴一张,就没有一句干净话。 沉默了一阵,沉重的大门就隆隆地开了。 六指、烟筒几个人正要往里闯,只听见穆勉之叫了一声:“慢!嘿嘿,这不祥记的老板娘么?么样在这里咧?” “嘿嘿,这不是穆老板么?您家这一问哪,就问得有些让人不明白了哇:这银行,是我儿子的产业,我是他的老娘,么样不能来咧?问这问题的应该是我哇:您家穆老板,这热的天道,么样到这里来了咧?” 吴秀秀穿一套自白印度绸衫裤,虽年过半百,却显得气度不凡,风韵不减当年。 这婆娘不是个好缠的角!她么样在这里的咧?穆勉之一边暗暗地骂,一边朝毛烟筒使眼色。 “诶,我们是警察局的,来这里执行公务,不管你是老娘还是老子,眼下,就只有我们才是老子。”一见吴秀秀的风度,毛烟筒竟然有些嗫嚅起来。 真是坨狗肉,硬是难得上正席!穆勉之瞟了毛烟筒一眼,正要开口骂,忽然听到后头有紧促的脚步声:“诶诶,那边的!我想问下子咧,你们是哪个警察局的咧?” “噢!是张——腊狗兄噢!一点小事,么样就惊动了您家局坐的大驾咧?”穆勉之不明白,张腊狗怎么晓得今天这次行动的。 “我说穆老板,这满汉口哇,随哪个都晓得,就只有一个警察局,不晓得您家变的么把戏,么样凭空又变出个警察局来了,连我这个警察局长都不晓得!” 张腊狗还是坐在一张躺椅上,只不过,这张躺椅改装成了一副凉轿,类似四川的滑竿。 “张局长,既然您家拿这样的话来把我膨着,那我也就直说了。我们经济警察处得到情报,金诚银行私藏军火,噢,不,还有鸦片,还有黄金白银皇军的战略物质。”穆勉之气急败坏。他明白,今天,就是搜查出什么油水,他也是难以得到什么好处的了。 “噢?是这样噢?那好哇!吴副局长,既然穆老板他们这样尽职,你就指挥弟兄们,配合配合!”张腊狗慢腾腾地从凉轿上站起来,“嘿,这不是刘家老板娘吗?今日是么样了噢,几十年的老朋友,又冇约,么样就在这里碰面了噢?真是难得呀难得!” “是!弟兄们,配合穆老板,搜查军火鸦片,黄金白银战略物质!” 吴明重复着张腊狗的话,向身后执枪的警察下达命令。 吴明只是朝吴秀秀瞥了一眼,没有多看。他知道,由于他的通风报信,银行值钱的东西已经在大雨的掩护下,连夜转移了,他有意告诉张腊狗,穆勉之今天要到金诚银行捞油水,既可挑起张腊狗的贪心,也可挑起他的妒意。 他又朝毛烟筒的背影瞥了一眼:还得感谢这个贪杯的流氓!要不是昨天这家伙同我们的两个弟兄在一起喝多了,话说多了说岔了嘴,真还不晓得今日这银行要出什么乱子咧。 “报告,冇得别的么事,就搜查出这几箱子钱。”清乡队的黑伢肖德富,和绰号皮筲箕的皮少季、绰号竹篙子的竹志等几个弟兄,哼呲哼呲抬着几个木箱子,汗水淋漓地,到张腊狗跟前报告。 “噢?还真不少咧!让老子看看,嘿嘿!”听着黑伢肖德富的报告,张腊狗浑浊的眼珠子亮了起来,可当他低头抓起一捆钞票看了看,眼光就暗淡下去了。 “嘿嘿嘿嘿,刘家老板娘子诶,莫看你是个女的,硬是比胩里多了四两肉的男将都傲多了哇!”看着箱子里的废钞,张腊狗朝吴秀秀瞄过去,一时间像打翻了五味瓶,心里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 “我说噢腊狗兄,见财有份哪!我们是不是还要讲点江湖规矩咧?再说咧,这次行动,可是特务部山口太君批准了的咧。”穆勉之看张腊狗抓着一捆钞票,脸色很是怪异,就一边说些江湖套话,一边朝装钱的箱子跟前走。 “呵呵,呵呵!穆兄,您家说的好哇!说的好哇!今日咧,名哪利呀,您家都拿去!吴明哪,叫弟兄们撤!”张腊狗话是对穆勉之说的,眼珠子却盯着台阶上的吴秀秀。 “这堂客,一把年纪了,脑壳还这清白。不晓得耍了么手腕,把老子们两家都玩了!” 杂沓的脚步声,对匍匐在巷子口的那条野狗,没有产生什么干扰,倒是一只老大的绿头苍蝇,试图在野狗的耳朵上清理翅膀,让野狗有些痒痒的不耐烦。野狗扇动那只歇有苍蝇的耳朵,动员苍蝇到其他地方去做卫生,顺便睁开狗眼,看张腊狗和穆勉之一干人等,悻悻离去。 第三章 1944年——钟媛媛 吴秀秀 穆勉之 张腊狗 汉口的九月,正是一年中最爽人的时节。 在四官殿、集家嘴一带,丹桂醉人的謦香,应该随着卖花妇可人的叫卖声,融进汉口的人间烟火里了。白生生的莲藕,无论是用作清炒或是拿来煨汤的,都摆在集市街道的两边,令人想起白胖婴孩肉嘟嘟嫩生生的胳膊腿,煞是爱人。可是,这一切,都只能偶尔在汉口人的记忆或是梦里出现了。自打日本人来了之后,汉口人几乎彻底改变了对生活的看法。生活,不是怎么过日子,而是木然地熬日子: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噢,这些日本矮子来得几拐哟,把随么事都搞得冇得了哇! 在武汉话里,“拐”字用得很是普遍,它几乎代替了“坏”这个词:坏事就是拐事,坏人就是拐人,坏了就是拐了。在汉口人眼里,日本人普遍较中国人矮,所以背地里蔑称日本人是日本矮子。 “咦?哪里来的桂花香噢?”一中年汉子,停下脚步,耸了耸鼻子,眼光朝周围扫了一遭,没有发现桂花的踪迹。附近,就一个女人面对着大江站着。这女人的衣着极是平常,跟眼下汉口街巷二十大几三十郎当女人的衣着没有什么区别,不是正面,模样如何不知道,看轮廓极是俊俏。 “咦——?这女人怎么这样眼熟咧?噢,这是……这不是钟……”中年汉子朝那女子不由多看了一眼,见对面过来几个年轻人,走路的身法架势看上去不像是善类,陡然意识到要发生点什么事。要是平常,这个中年汉子早就拔脚走自己的路去了。可眼下,这眼熟的女子怕是有麻烦。 靠近四官殿的江边,正是昔日的热闹去处,如今却甚是冷清。钟媛媛瞥一眼江面上停泊的日本军舰,仇恨的眼光定格在翻飞的太阳旗上。什么时候,把这丑陋的膏药旗扯下来,狠狠地踩上几脚,该有几痛快哟!这是我的家乡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母亲河,怎么能容忍异国禽兽肆无忌惮地蹂躏呢!噢,这是我的家乡么?一想到家这个概念,钟媛媛心里就发潮了:我有家么?好像没有。谁是我的爹咧?男人是一家之主,我连爹都没有,当然可以理解为没有家了;甚至,我连母亲都没有——我喊作母亲的女人,从来不视我为骨肉,视我为骨肉疼我的女人,却是人家的丫鬟! 钟媛媛没有注意路人耸动鼻子寻找桂花香味的动作,也没有注意迎面过来的几个年轻人,忘情地面对着大江,思绪悠悠。 “咳——咳!”中年汉子下意识地咳嗽了两声,声音很响,显然很夸张,听到这种咳嗽声音的人,一般都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提醒。 “……”果然,女子转过脸面来了。 “钟媛……媛?”中年汉子口气虽然有些游移,但声音却很是忘情。 “吴——诚!噢,吴诚!老同学!你还在汉口?”钟媛媛语气中也显然充满惊喜。 “你怎么在这里?要是冇得么蛮紧要的事,就……”虽然不知道钟媛媛眼下的身份,凭吴诚对她的了解,这位一向热情激进的老同学,肯定在汉口没有合法的身份。眼看那几个满脸邪气的家伙就要过来了,吴诚赶紧朝钟媛媛使眼色。 钟媛媛也意识到了危险,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诶,诶!搞么事的搞么事的?走么事唦!站住!”这个腿子长得像叉杆样的家伙,几步就尥了过来,“是哪里的?就是汉口的?汉口大得很咧,冇听说过吗,紧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汉口咧——快点,把派司拿出来!” 叉杆长腿是毛烟筒,他和六指带着几个弟兄,出来“执行公务”。自从被日本汉口特务部编成了经济警察,穆勉之洪门山寨的这些人,除了到各个鸦片经销点收取保护费之外,到其他店铺行栈打秋风,都有“合法身份”了。至于盘查过往行人之类,本不是他们分内的事,平时他们也对这类吃力无效益的事不感兴趣。但毛烟筒是个好色之徒,见钟媛媛容貌俊美,身条诱人,不由动了心思。 “噢,你还真是汉口的,算了,你咧?”毛烟筒漫不经心瞥一眼吴诚掏出来的“派司”,随即转眼盯住钟媛媛,眼珠子在她周身滚动,传达出饥饿的信息。 日本人占领武汉之后,对留居在武汉的中国人,发有“安居证”。 “冇放到身上,丢到屋里去了!”钟媛媛语气很是不耐烦。她本来就生性高傲,加上又极其讨厌这个鹭鸶腿阉鸡脑壳的家伙。 “算了,兄弟,何必咧!让我们走吧。”吴诚把“安居证”装回衣兜里,出言解劝。他读出了这家伙一脸的邪气。 “你走唦!个把妈,哪个留你了?你们是一路的?她是你的么人哪?”毛烟筒眼珠子还是顽强地在钟媛媛身上转,最后,执着地停留在她耸挺的胸脯上。 “是噢,是噢,我们是一路的,她是我的……堂客唦您家!您家们几时有空,到寒舍喝茶。”实在无奈何了,吴诚情急生智。 “喝茶?你莫跟老子扯野棉花!你的堂客?老子看不像!”从吴诚犹豫的口气,毛烟筒听出了破绽,本来不打算过细盘查的,这下倒来了兴致。“走,把这女的带走!” 汉口人把有意偏离主要话题而说些不相干的话,叫做“扯野棉花”。 “烟筒哥,我看算了,又冇得么油水。”绰号六指的穆柳梓觉得眼前这事没什么价值,他知道,毛烟筒平时是最讲究“效益”的,也清楚,他的这位袍哥在色字上很在乎。但眼前这女人一口地道的汉口话,明明是汉口人么。人家的男人又在旁边。要说身上冇带“派司”,偶然丢在家里了,也不足为奇。 “兄弟,我晓得,你是个忠厚人。你不晓得,这年把呀,个把妈,么共产党国民党噢,都钻到汉口来瞎搞!不是当哥哥过细,我一眼就盯准了,这女的有来头,带起走!”毛烟筒是个翻毛鸡,你越顺着毛摸,他越别着来。 “呸——!走就走!哪个怕你不成!诶,我说,当家的,你不是肚子疼么,我本来是要引你去的咧,就前头一点集家嘴边上那个诊所,里头的个罗医生,看病蛮灵验的。” 嗯?肚子疼?我这吃石头都化得了的肚子,么时候疼过的咧?钟媛媛的话,让吴诚不得要领。 见吴诚一脸茫然,钟媛媛就朝吴诚一笑。 吴诚觉得,这一笑,意味很是深长,不由心里一片灿烂。 吴诚急匆匆朝集家嘴方向走。 九月的江风,还没有太多的凉意,沾在人身上,体贴而缠绵,如久别重逢的情人,一阵热烈之后,温情缱绻,把人生的滋味,揉捏得隽永绵长。 此刻的吴诚,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思念多年的梦中人,刚刚得以偶然碰上,情感的波澜,还没有来得及泛起涟漪,就被放进冰窟窿里,冻结起来! 读书时节,吴诚与刘汉柏同在汉口男子中学,吴诚的妹妹小月和秋桂钟媛媛她们的女子中学,就在隔壁。在学校里,下课时分,这一边是生龙活虎,另一边是莺声燕语。放学路上,虽然男生女生各走各的路,天长日久,见面多了,面孔就熟了。钟媛媛之于吴诚,不属于日久生情这种情况,属于一见钟情。 吴诚对钟媛媛的钟情,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表达。在吴诚眼里,钟媛媛很美,美得清雅,清雅中透出些忧郁。就是这种清冷忧郁的美,让吴诚心动,让吴诚心生怜爱。吴诚是个外表憨厚心思细密的人,一旦钟情于一个女子,就等于是把这个女子烙进自己感情深处了。在商场混迹多年,磨练得吴诚出言谨慎,礼数周到,看上去很是老成。可近四十的人,做着汉口有影响的祥记商行的经理,居然不娶妻室,在异性面前,往往还显得有些木呐,不仅让他的娘着急,好多关系亲近的同行也不理解,生意之余喝茶聊天,都劝他。 “吴经理,您家还等么事噢?是不在等七仙女下凡噢?” “我说吴家兄弟,您家就在凡间找一个算了,我看哪,您家的眼睛那,看货,那是冇得话说的,不晓得为么事,在这个事情上头,您家的眼珠子么样就跑到脑壳顶子高头去了咧?” “兄弟,依我说哇,这娶妻成家的事呀,也不要太认真了哇!年轻的时节咧,是有些快活,到老了咧,就是有个人焐脚罢咧!快点弄一个,莫让娘老子着急!” 对于朋友们的好意,吴诚往往不加解释,大多是嘿嘿一笑了之。 哪个晓得我的心思噢! 吴诚把感慨闷在心底。 吴诚看到了不远处悬着的那个葫芦。 “悬壶济世”。吴诚知道,挂着葫芦的那个门户,是个诊所。 罗英虚眯着眼,给王玉霞诊脉。 王玉霞脸色蜡黄,脸颊颧骨处的那两坨红,很是抢眼。 “您家把舌头伸出来咧,噢,对,还伸出来些。” 脉洪数,舌尖鲜红,舌苔黄厚。 “您家是不是肚子胀闷,胸口发憋,太阳窝子胀疼哪?是不是还有些恶冷?”罗英一边问,一边准备开方子。 “是的咧,您家!您家真是神医!这些时,她就是肚子胀疼,又冇吃坏么东西。都是吃一样的东西,我就蛮好。”对罗英的诊断,王利发很佩服。 岁月催人老。年轻时节就头发稀疏的王利发,如今六十好几了。还肯留在头上的头发,虽然忠诚可嘉,但也屈指可数。黄褐色的秃头皮上,冷冷清清的几根白毛。王利发摸了摸自己这张剔不出二两肉来的瘦脸:“您家看她唦,脸上还有红似白的,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您家看我唦,瘦得像匹饿狗子,病还就是不找我!巧巧的姆妈生巧巧,您家看巧不巧!” “伢的个爹叻,你几啰粘哪!听医生说唦!么样您家就像个鸦雀样的,不停地喳咧?”武汉人批评人说话啰嗦为“啰粘”。王玉霞白了丈夫一眼。她认为,既然来找医生看病,就应该让医生多说,把病看透说透,才好对症下药。身上心里不舒服了好久,就是舍不得钱。早就听说这里有个蛮好的女医生,好容易来了,不听她的,不是个苕?这个王利发,平常像是冇得这多话,到不该他说话的时候咧,倒不晓得几多的话! “不要紧的咧,您家,她您家这个病哪,不是吃坏了东西,一来咧,受了些寒,二来咧,是心里郁闷,我们医家叫情志不畅。内火出不来,外寒卸不动,就是心里憋不过。我给您家开个方子,您家咧,有么事,这年月么,心里也放宽些。” 罗英一边开处方,一边劝慰王利发夫妇俩。 “是的咧,是的咧您家!嗨呀,您家真是神医!要不是人家传说,真还不敢信。您家这年轻的个姑娘伢,诊病不晓得几神!是的唦您家,我的个婆婆噢,就是心里有事唦,别的不说,就是记着她的个儿……”王利发有些瘪的嘴,匆匆开阖着。他是由衷地佩服罗英的医术。 “你看你,看你,又啰粘起来了啵,又啰粘起来了啵!”王玉霞赶忙制止丈夫。儿子陆小山是干大事的人,如今,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嘴巴这么岔,危险噢!人心隔肚皮,晓得哪个是好人还是拐人咧?这个老家伙,一老哇,真是老糊涂了噢。 王玉霞真的有点动怒了。 听王玉霞的语气很不耐烦,罗英不由停下开方子的笔,抬头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她看到了门口的吴诚。 “看病啵?您家进来唦!已经跟她您家看完了。” “您家们好走哇!您家哪里不舒服咧?”罗英把王玉霞夫妇送到门口,转过身来,问已经进门的吴诚。 脸上略微有些汗迹,这是急匆匆赶路的结果。面色正常,就是神色有些焦虑。身板正直,高大魁梧,沉稳中透出些英气。 这人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难道是为家人来问病求药的? “您家是……姓罗啵?” “是呵,贱姓罗。您家不是来看病的?” “是……看病……看病……” “是您家看病咧,还是为家里人看病咧?不要紧,您家有么话,尽管直说,老话说的有唦,有病不忌医咧您家。”见吴诚欲言又止的神态,罗英试探地问。 “噢,是的,噢,不是的……您家,噢,您家认不认得钟媛媛?”把这句话说完整,吴诚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是,钟媛媛叫我到集家嘴看病,我哪里来的病咧?肯定是给我指一个可以救命的人,这个人肯定跟这个姓罗的医生有关系。是不是这个姓罗的医生呢?看这个医生,年纪轻轻的,秀秀气气的,难道也是……也难说,钟媛媛还不是秀秀气气的,弄那个打打杀杀的事,都快二十年了咧。 “您家说么事呵?您家不是来看病的?”罗英心里一沉,脸上却显得极其平静。来人不晓得是哪路神仙,怎么问起钟大姐来了呢?钟大姐应该是和冯老师在一起的呀!她是冯老师的助手唦。这个人,到底是谁? “噢,我不看病……不看病,我是想问您家,认不认得钟媛媛?”吴诚也心里一沉。这个罗医生,看来不认得钟媛媛。 “噢,您家不是来看病的?您家是来找人的?钟媛媛?呵,不认得,不认得。她么样了噢?病了?她是您家的么人唦?”罗英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些。 “噢,不认得,不认得,那就算了,算了……” 吴诚很是失望。他朝罗英瞥了一眼。就这一眼,他似乎从罗英脸上读出了关切和隐忧。他又瞥了罗英一眼,仔细品了品她刚才的话:她么样了噢?她是您家的么人唦?嗨,话里有话咧、“是这样,罗医生,我叫吴诚,是钟媛媛中学的同学。噢,不,她是我们学校隔壁女中的。我们是……街坊。几十年冇见到了,刚才,在四官殿边上碰到了,还冇说到两句话,她就被几个便衣警察抓起走了。” “噢——,是这样子的?么样咧?那您家就快点想法子救她唦!”罗英眉头皱了起来。拐了!罗大姐是不是到汉口来接头,看到我屋里有人,不方便,还冇进来,就遭了毒手? “是想救她唦!临被抓走之前,她嘱咐我,要我到这里来看病。我又冇得病,看么病咧?我就想……”听不出罗英跟钟媛媛有什么关系,失望像滑进冰窟窿里的腿,刹那间,把刺骨的寒意射满全身。 “噢,噢,她是这样说的?可能,她说的……不是这家诊所?您家也莫太着急,她是个好人,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总是会有好报的咧您家!” 罗英觉得很痛苦。她很想告诉眼前的这个中年人,自己认识钟媛媛。从吴诚的神情和语气里,罗英看出了他对钟媛媛的情感。女人,尤其是有了丈夫的女人,对男女之间的情感传递方式,是最敏感的。但是,她不能多说什么。情感和纪律,在眼下是不能兼容的。 吴诚盯了罗英一眼,转身出去了。 吴诚这一眼盯得有些长。 看着吴诚宽厚的背影远去,罗英心绪烦乱。一阵江风铲过来,罗英不由感到一丝寒意。 秋日的夕阳,似渐入老境的中年人,容易疲倦。这不,刚刚还在龟山顶上燃得炽炽烈烈的,才一会儿,似倦了,支撑不住了,在西边天际留下些逐次灰暗的霞,蓦地就沉进昏黑的梦乡里头去了。 “两位哥哥,天色不早了咧。”孙孝忠端起茶杯,沾了沾嘴唇。 毛烟筒和六指,在维持会的所在地刘公馆喝酒,已经喝了好半天了。孙孝忠以茶作陪。一来怕爹娘骂,二来也觉得喝醉了的味道很不好受,孙孝忠坚决不端酒杯。毛烟筒和六指也知道孙厚志脾气不好,心疼儿子,也怕穆勉之骂,也就不坚持劝孙孝忠喝酒。 茶喝多了,孙孝忠起身上了两趟厕所。 “我说兄弟,你年纪轻轻的,么样就存不住财咧?”已经有八分酒意的毛烟筒,揶揄孙孝忠。 “大哥,你是不是喝醉了哦?你喝的是么事?孙家兄弟喝的是么事?你搞不搞得清白哟?”六指看毛烟筒的眼珠子都红了,瘦脸被酒精冲得紫胀,不由联想起阉鸡脑壳那乌红的小鸡冠来,觉得自己这位把兄被人喊做阉鸡脑壳,真是很形象很准确的。 到底是练武的人,六指虽然也喝了不少,只是觉得周身发热,头上脚下都直冒汗,反而一点酒意都没有。 “我说哦,大哥,莫喝了吧,不是做兄弟的多嘴。”六指劝毛烟筒。 “六指兄弟,你是不是说我喝多了哦?笑话!再来个么半斤八两的,一点事都冇得!这样好不好,你们两个回去,让我一个人慢慢地在这里喝!今日就算我值班。叫弟兄们都回去。”晕晕乎乎的毛烟筒,只觉得脑子里一亮,有了刹那间的清醒:个把妈的,你们都走,让老子跟那个女的玩一盘,免得你们碍手碍脚的。 “哪么样行咧大哥!还关着一个人在咧!您家该不怪我多嘴啵?依我看哪,关着搞么事咧?是个包袱哇!不如叫两个弟兄,送到张腊狗那里,再不,送给日本人?我们何必找这个麻烦咧?一分钱的好处都冇得。”孙孝忠觉得底下又有些胀,就一边起身一边劝。 “小兄弟,你说么事呵?我们辛辛苦苦捉到的人,送给张腊狗?这个婆娘是包袱?我看你还是太嫩了噢兄弟!人是么事?人就是钱唦!越是看上去金贵的人,就越是值钱!这不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送给那把妈的张腊狗,就是把老子们荷包的钱送给张腊狗唦,那还不苕得脱了节!” 武汉人称傻为“苕”,形容一个人傻得厉害,就说他“苕得脱了节”。 贪图钟媛媛的美色固然是毛烟筒目的,但这只是目的之一。他看准了钟媛媛是条大鱼,有油水。孙孝忠的幼稚,反倒像是提醒,猛然把他从醉乡拉回来了。 从厕所出来,孙孝忠朝这扇窗户里头瞄了瞄。 钟媛媛就关押在这间屋子里头。 这间屋子本来光线就不好,黄昏时分,从外头看进去,更是昏黑异常。 “嗨,这个毛烟筒,真是个惹祸佬!关个女人干么事!”有了上次被毛烟筒带到慰安所去的教训,孙孝忠就不怎么相信毛烟筒了。虽然,那次的经历让孙孝忠回味无穷,但是,娘也说得对哟,做人就要做个正经人。 窗户里头瞧不出名堂,孙孝忠转身朝喝酒的屋子走,刚走了几步,抬头看了看天色,想起时候不早了,回家晚了娘又要担心,就转身回家去了。 “诶?孝忠兄弟么样还冇回来呀?未必掉到茅厕里去了?”六指伸了伸懒腰。六指没有毛烟筒这么多心计,能喝酒,但不贪杯,对练武倒很是勤谨。 “说不到,可能回家去了噢,到底还是个伢么,离不得爹娘。”毛烟筒又呡了一口酒,拈了一筷子炒藕丝,丢进嘴里,嚼得咔嚓咔嚓响。 虽然肚子里没有毛烟筒那么多的弯弯绕,六指总还看得出毛烟筒的肠肚:今天,他要是不在那女的身上占点便宜,是不得回去睡瞌睡的。 “大哥,要不,您家慢慢地喝着?不晓得是么样搞的,这酒,像是有点打脑壳,喝得有点晕晕的。”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本来就很是孱弱,现在又被窗格子划得支离破碎的,再溅洒在房间的墙壁上,淡淡的血样的红。在钟媛媛看来,这仿佛是太阳伤口上溅洒下来的,热的,鲜红的,既有某种宗教的庄严,又有某种献生的浪漫。只可惜,这夕阳余晖的寿命实在太短暂。在钟媛媛看来,似乎就那么一瞬的光阴。 一瞬,也叫光阴么? 记得,是哪本古书——似乎是一本佛教的经书里说过,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如果这种说法是可信的,是可以推算出“一瞬”的…… 似乎从神游八极中回来,钟媛媛眨巴眨巴眼睛,还在下意识地体会“一瞬”到底有多长;复又睁开眼睛,密密的睫毛,像终于安静下来的黑凤蝶的翅膀,把大大的眼睛围敷成两处深邃的潭。 噢,这不是刘公馆的杂物间么!小时候,她喜欢跟在厨子后头,溜到这里来。这里,有很多钟媛媛看来稀奇古怪的东西。窗外,应该是一个草坪。这里的一切,多么熟悉呵!这里,有她童年的疑惑,有她少女的忧郁,有她青年的憧憬和激动!随着她被冯蝶儿引向革命之路,这里的一切,同流逝的岁月一起,被冲淡,被漂白,偶尔,逝去的一切,仿佛被长江的滔声唤醒,在记忆深处浮出来,也甚是模糊。 其实,少女时代的钟媛媛,对吴诚也有好感。正直憨厚,魁梧周正,放学在路上相遇时,朝她一射即躲的目光和神态,让少女钟媛媛心跳。可是,吴诚是刘园的人。虽然不姓刘,但毕竟与刘园关系很深。随着年岁增长,钟媛媛对自己的身世家事,多了些了解也多了些懵懂:刘公馆主人,为什么长期不住刘公馆?刘公馆的主人,为什么不认自己的家室?被自己喊做娘的钟毓英——刘宗祥的妻子,为什么长期不找丈夫争自己的权力?跟随老师冯蝶儿投身革命后,钟媛媛虽然经历了好多血与火、生与死的历练,成为一名职业革命者,但是,对文学的爱好,始终没有泯灭,坚持写日记,写文学色彩很浓的日记。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憧憬,某一天,革命成功了,她要圆自己的作家梦,革命的历程,战友的鲜血,战争的残酷……这些日记,就是再好不过的创作素材了!戎马倥偬,个人感情上的事,好像被血腥和战火冲兑得很淡了,偶然回顾少女时代,倒是觉得自己把自己解放出来了:从刘公馆生活的沉闷中解放出来了,从苦闷的精神状态中解放出来了。 噢,吴诚!憨厚老实的吴诚,你不是总用一双羞怯的眼睛,时时朝我这边瞟么!虽然我在女孩堆里,仍能感受到你那双眼睛的灼热。少女时代,我是个把忧郁藏在欢快外衣下的姑娘。和女伴们在一起嘻嘻哈哈,可忧郁时时在心底拱动,像一支顽强的竹笋。噢,我怎么还记得这双遥远的男人的眼睛呢?游行,罢课,报名参军,到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学习,参加江夏阻击战,保卫革命的大武汉,汪精卫叛变革命,屠杀武汉的共产党人,在刑场附近侦察,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仓皇离开这让人爱让人恨的汉口,辗转到延安,如今,又在家乡的周遭奔波,还是提着脑袋的奔波哦,怎么还记得有那么一双男人的眼睛呢?可是,我的另一半呢?十几年了,有多少男性战友传递过多少热辣辣的信息,冯老师也总在关心,可就是没有一点感觉!为什么居然没有感觉呢?我是一个健全的女人哪,我应该有我人生的另一半哪!或许,吴诚,你遥远的眼睛,真的在我心底留下了太深而我又没有在意的烙印? “嘿,我说,你这个堂客呃,说实话,你到底是搞么事的?” 门锁的开启声,似乎都没有惊醒钟媛媛的遐想,可毛烟筒夹杂着酒秽气的声音,不可能不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 这是个么鬼形象噢!竹签子颈子上头安的个小脑壳,简直就像是假的!还好,这张脸还像人脸,否则,真像是传说中的吊颈鬼咧!记起来了,白天里,就是这个吊颈鬼坚持要抓我的!这吊颈鬼到底是何方鬼魅哪路魍魉咧? 钟媛媛不屑地瞥了毛烟筒一眼。 “真是邪完了!你个鬼婆娘,落到老子洪门经济警察处来了,还像是不服招的样子咧!跟你说,这是照顾你!要是真的把你往日本人那里一送,你还有命?你还有一张好皮?快点,老实说,你到底是搞么事的?我不会对你么样的。” 毛烟筒感到自己的尊严被损害了,刚准备发恼,再一看眼前这张迷人魂魄的脸,恼火被欲火压熄了。 “我不是早就说了么,我跟我屋里当家的到集家嘴看病!你们经济警察,抓我搞么事?我身上是带了鸦片咧还是食盐咧?”钟媛媛心里有些宽了。冇落到正规鬼子队伍手里。嗯?这里不刘公馆么,么样成了洪门的地盘咧?我记得,这里的洪门山寨,是穆勉之的寨主。是的,是的,这个穆勉之,从来都是跟刘宗祥作对的!这样看来,穆勉之是投靠了日本人。刘宗祥咧,看来日子不好过。噢,刘宗祥,你这刘公馆的主人,对我们这些生活在刘公馆的人,从来都漠不关心,你也有背时的时候!噢,刘宗祥,跟刘宗祥在一起的,有个吴秀秀,这个女人,才是刘宗祥的心爱!就是因为有了吴秀秀这,刘公馆的人才被刘宗祥冷落了。 自从27年离开汉口,钟媛媛就一直没有回来过。刘公馆的变迁,钟毓英和小梅搬到娘家乡下,她都不知道。 “是的,是的,你是说过的。你们都出去!我不喊你们,就莫进来!个把妈的,怕么事,一个堂客家!”毛烟筒车过脸,对身后的两个弟兄吩咐。 “我这个人哪,就是记性不好忘性大,眼下咧,冇得别个了,就我们两个……两个人,晓得能做几多好玩的事啊,你说咧?来,来,你莫吓不过,让我抱着你,我看你很有些吓不过,吓得只抖么,我抱住你,你就不抖了的,我抱住你,你就随哪里都舒服了的。怕么事唦,你又不是姑娘伢,么事冇经过?我跟你说唦,我咧,还是个童子伢咧!” 钟媛媛秀丽脱俗的脸庞,被毛烟筒的眼睛吸进心底,在心底酝酿成一团邪火。这团邪火,烧得他自己两腿发抖,两手发颤!终于,毛烟筒的眼睛,被自己的欲火烧昏懵了…… “吴诚——!救我哇!” 穆勉之走进维持会大门的时候,首先听到的就是钟媛媛的呼救声。 “搞么事!你个杂种在搞么事!”穆勉之觉得,吴诚这名字像是听来很耳熟。走进呼救声发出的杂物间,黑影憧憧中,看身法像是毛烟筒。是的,个杂种,不是老六的亲儿子,在贪色这上头,怎么也拓代咧? 武汉话里,把下代人很像他的上代人,称之为“拓代”,亦即北方话中接代的意思。 穆勉之到刘公馆来,也是事出偶然。 六指回家,穆勉之随口问了一句:你们今天搞了些么事?六指就把毛烟筒捉了个女人关在维持会的事说了。平常,一般来说,穆勉之也许会一笑置之。小一辈的事,没有必要管那么细。都是过来人了,年轻时节,都有放荡出格的时候。可这一次,鬼使神差样的,穆勉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踱过来了。 “哪个吴诚?你是哪个?”看毛烟筒从女人身上爬起来,穆勉之厌恶地瞪了他一眼,问躺在地上的钟媛媛。 钟媛媛从地上坐起来,整理衣服,没有回答穆勉之的问话。她用充满怨恨的眼光,瞥了面前这两个人一眼。上衣被撕开了,外裤也被扒脱了,要不是穆勉之来得及时,就要遭大难了。 “嘿!老子在问你的话咧!么样哇,哑巴了?”穆勉之觉得,这坐在地上的女人,好倔强,心里就有些烦。 “我么样像是听到狗在叫咧!你们不是狗?不是日本人的狗?不是狗,么样不做人事咧?”上衣的扣子,有一颗被扯掉了。虽是革命女性,但钟媛媛视自己的贞操如生命。 “好了,算了,我也不怪你。你刚才喊吴诚,你喊的吴诚,是不是祥记商行经理吴诚哪?你是他家里的么人哪?” 夜色已经有些浓了,杂物间里太昏黑,除了从身架上可以知道男人是毛烟筒之外,穆勉之看不清钟媛媛。 “是的呀,就是那个吴诚,么样咧?你们未必还要去把他也捉起来?我是他的么人?我是他的同学!” “咦!你这个鬼婆娘,还蛮会扯谎咧!刚才你不是说,你是吴诚的堂客么!么样一下子就变了咧?” 在钟媛媛身上没有得手,穆勉之的出现,让毛烟筒一肚子的火,没有地方发作,现在发现钟媛媛的话前后不对,不由吼了起来。 “个把妈,莫插嘴!叫人点灯!”穆勉之朝毛烟筒瞪了一眼,“你是吴诚的同学?你叫么名字噢?听口音,你也是汉口的?”穆勉之不清楚,自己的语气怎么变得柔和了。 “我当然是汉口人咧。我还就是这里的人咧!你听清楚了冇?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估计,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人,就是洪门山寨的头子穆勉之了,这个汉奸! “呵,你是钟……媛媛?”一阵眩晕袭了过来,穆勉之晃了晃。 “我呀,我就是钟媛媛!看你这个狗汉奸把我么样!”两只红彤彤的灯笼照过来了,钟媛媛看到穆勉之脸色灰暗,以为自己刺疼了他,不由心里一阵痛快。 “呵……你……真的是钟……媛媛……媛媛……” 穆勉之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用力眨巴眨巴眼睛,盯着钟媛媛的脸。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检验,眼前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在梦中。 穆勉之嘴巴嗫嚅着,脑子里翻腾得厉害:这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自己手下的人,把自己的女儿给抓起来了!这真是巧巧的姆妈生巧巧,巧到一堆来了!天意呀! 张腊狗感到喉咙深处总有点什么塞着,不停地用力“吭吭”,就是咳不出来。 “个鬼狗日的,秋天来了。” 张腊狗对季节变化的敏感,源于他的哮喘病。秋风一起,空气就特别的燥,平时塞在气管深处的痰,尤其不好咳嗽出来。“荒货噢,叫他们给我熬点百合汤。” “这还要您家说?早就弄好了咧,您家!”荒货比张腊狗年轻不了几岁,可人看上去,要精神多了。 “这喉咙,硬是老子的个灾难哪!年轻时节,不晓得么事叫病!这年纪一来呀,随么病都来了!要是再冷点咧,连门都不想出了。” 好长时间都没有出门了,更不用说到他的警察局“上班”了。今天,外头也没有飞机来丢炸弹了,太阳也出得好,张腊狗提出,要到警察局去看一看。 张腊狗要到他的警察局看一看,不是对吴明不放心,而是出于对一个季节告别的心情。要说警察局这边的情况,吴明基本上是每天都要向他汇报的。尤其是最近,盟军的飞机,隔三差五地飞到汉口来丢炸弹,炸得人心惶惶的,张腊狗感到,不光是季节要变,这人世,恐怕也要变了。张腊狗把这感觉藏在心底:老子这警察局长,当了好几年,那把局长的椅子,老子的屁股挨了有冇得三回哟? “局长噢,不是我多嘴咧您家,您家是要多出来转一转哪!咳喘的毛病,就是要多动一动哦。”跟了张腊狗二十多年,除了尽量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对张腊狗,荒货绝对是忠诚的。 “是的咧,您家!是要多动一动咧局长!”大老远的,吴明就从楼上跑下来,迎接张腊狗。 昨天回家,罗英把吴诚来找钟媛媛的事告诉了吴明。罗英虽然不认识吴诚,但一说来人的形象,吴明就猜到了是哥哥吴诚。吴明不知道大哥吴诚是怎样碰到钟媛媛的,但钟媛媛落到穆勉之的手里,却让他很焦急。他正准备到祥记商行找大哥吴诚问个清楚,哪知,就在张腊狗到警察局来之前一小会儿,祥记商行的老板娘吴秀秀却找到警察局来了!<kbd>http://www?99lib.net</kbd> “我说吴明哪,你像是晓得我来的样子咧?”张腊狗朝吴明脸上瞄了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了一句。 “哎呀,局长大人哪,您家真是慧眼咧!不过咧,我在这里要是不多长几个眼睛,不是把您家托付我的事不当事?哎呀,您家不晓得,我刚才正在着急咧,您家!”吴明还没有同吴秀秀说上几句话,张腊狗就来了。按照吴秀秀的主意,吴明向张腊狗报告着,焦急的表情很真实。 “诶嘿?真是看不出呀,么事情让你这样着急咧?你是轻易难不倒的咧。”张腊狗又朝吴明脸上盯了一眼,觉得吴明是真的在着急,不由有些高兴起来:老子今天到这里来,真是来的巧了咧!老子就再叫你们这些小把戏们看一回,看看老子的手段,看老子么样把蛮伤脑筋的事情轻巧就摆平了! “祥记商行,您家晓得啵?”吴明凑到张腊狗跟前,小声说。 “祥记?我么样不晓得咧?就是刘宗祥做老板的那个商行唦?打了半辈子交道,锤了几十年的铁。” 武汉人把总在一起打交道扯皮称为“锤铁”。 “噢——我说么,汉口的商家,还有您家不熟的?是这样,就是这家商行的老板娘来了。”吴明做出一副完全不熟悉汉口商界的样子。 “呵——?祥记的老板娘?你是说,吴秀秀来了?她,到警察局来了?”张腊狗刚上到最后一级台阶上,蓦然停住了,一只准备迈进门的脚,也收了回来。也难怪,吴秀秀不请自到他张腊狗的警察局来,实在太让人不可思议。 张腊狗知道,眼下这警察局的办公地,就是吴秀秀的产业,旁边,曾经是吴秀秀的一江春茶楼,眼下,被一家日本人的茶道馆占了。噢,一晃都四十年了哦!跟这个吴秀秀,跟祥记,跟刘宗祥,软的硬的,白的黑的,明争暗斗,扯皮锤铁,人都老了噢!那个女人,有心计,有心计的人老得快。咦?这鬼婆娘到这里来搞么事咧?穆勉之的人不是把刘宗祥的保镖打死了,刘宗祥不是也气得瘫铺了吗?这女人,未必是为这处房产来的?不会呀,她不会这么苕哇。 空中传来飞机嗡嗡的轰鸣声,众人不由抬头朝天上看。 黑乌鸦样的飞机,雄赳赳地飞了过来,像长了眼睛样的,在日租界上空盘旋了一圈,就把炸弹母鸡下蛋样的,丢了下来! 泊在江面上的几艘日本军舰,炮口转动着,朝扔炸弹的飞机射击。不过,比起飞机丢下的炸弹来,日本人的还击显得很无力,就像孩子放鞭炮一样。 “走,快,快进屋去!”荒货催促。 “快,快,先进屋再说!莫沾火星!”吴明过来搀扶张腊狗。 “张局长,久违了噢您家!”看张腊狗进来,吴秀秀在椅子上略微欠一欠身,跟他打招呼。 炸弹爆炸的地方,虽然离这里还有些远,但声音仍然很响。张腊狗没有听到吴秀秀说的什么,估计也就是打招呼的客气话之类。 张腊狗对客气话不感兴趣。甚至,他对吴秀秀也不感兴趣。 严格地说,张腊狗不是个很贪色的人。尤其是别人的女人,他从来就没有动过心思。这是他与陆疤子、穆勉之、毛芋头们很重要的区别之一。当然,这并不说明张腊狗很高尚,很正派。张腊狗有张腊狗的想法:别人用过的东西,有么搞头咧?要搞,就搞那别人冇搞过的唦!胩里的个东西,又是别人弄过了的,你也去弄,他也去弄,不就像是上茅厕么!因此之故,他可以同他的继女同居过日子,几十年来,却少有嫖的经历,就是同弟兄伙的上妓院,顶多也就是逢场作戏。 张腊狗朝周围扫了一眼,再盯住对面的女人:哦,这是吴秀秀!老是老了一些,还不是那样老。算来,也五十好几了啵?要是别的女人,五十好几朝六十走的年纪,不说是老得像掐不动的老菜薹,只怕早就像老丝瓜了噢!刘宗祥,做生意找女人都有眼力,硬是随么事都比老子高一篾片哪。就是日本人来了之后,刘宗祥很有些背时。 “您家,不是祥记商行的老板娘子么,听说,您家屋里最近出了蛮多的喜事咧。您家这么忙的人,么样有空到我这里来坐咧?我这里,不是隔壁的茶馆咧。” 张腊狗在他的局长椅子上坐了下来,悠悠地开了口。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特别强调“我这里”和“隔壁茶馆”这几个概念。他要用这些话,刺激眼前这个仍然显得高雅脱俗的女人。 “张老板,到您家这里来,是吵闹您家了咧!我说哇,我们两家呀,认识打交道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咧,说话咧,也就不消打哑谜了唦。您家听得到唦,外头,日本人的租界,差不多都被炸平了咧!我这样说哇,您家也明白,日本人,明摆着是长不了的咧!就说这处房产啵,只要不是日本人占着,就是送把你张老板,又算得个么事咧!只怕您家瞧不起,不得要噢!”吴秀秀一点也没有被张腊狗激怒的意思。 原来,吴诚回到祥记,说了钟媛媛被警察局抓走的事。吴诚并不知道钟媛媛是被穆勉之的人抓走的。听到钟媛媛的名字,吴秀秀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刘宗祥的妻子在刘公馆弄出来的事,吴秀秀听来都不舒服。只不过,吴秀秀没有在脸上表现出这种不舒服而已。眼下就不同了。吴诚是祥记的经理,看样子,这个近四十岁还不娶妻的汉子,跟钟媛媛的关系不一般!说不定,这么多年吴诚不成家,就是心中有钟媛媛!感情的煎熬,感情的神秘,感情的说不清道不明,吴秀秀是过来人。摆平这件事,当然最好让刘宗祥出面。刘宗祥的身体虽然恢复了,但他那个毛病,最忌讳的就是怄气。为了吴诚,吴秀秀决定放弃她对刘公馆的事“不闻不问”的一贯立场,亲自来找张腊狗要人。 “哎呀,祥记老板娘诶,莫看您家是女流,跟我这个粗人还蛮对脾气咧!”张腊狗注意到,吴秀秀一直称他为张老板而冇称他为张局长。心里有些舒服:这鬼婆娘,还可得,还冇把老子当汉奸看,还把老子看作生意人。 听着外头逐渐平息的炸弹声,张腊狗也品出了吴秀秀话中的弦外之音。嘿,这是个几明白的婆娘噢!也是,日本人就像别人身上的肉,是无论如何也贴不到自己身上来的。老子当这个狗屁警察局长,还不是为了玩味,为了多弄几个钱!哪个真的是为日本人卖命咧!莫真的到了日本人背时的那一天,老子还成了他们垫背的!刘宗祥除了跟日本人不往来,一向跟各个方面都把关系弄得蛮好。老子也要学乖些,留条后路,总不是拐事!张腊狗很快把吴秀秀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决定来软的。 “不过咧,祥记老板娘诶,要是说这处房产咧,我是一点想法都冇得咧您家!天地良心!您家也晓得,我张某,虽然穷,也不至于穷到冇得住的地步唦!您家么时候想要这处房子,您家就开口!我在这里,您家肯定晓得,还不是做个样子给日本矮子看?噢,您家今天来,就是为这房子唦?” “张老板,您家误会了!我今日当不速之客呀,哪里是为这处房子咧!说句您家不见怪的话,您家不愁冇得房子住,祥记也不愁冇得房子住。”听张腊狗的口气突然变得绵软起来,吴秀秀觉得,眼前这个青帮头子,年纪有一把了,也比年轻时节沉稳多了。 “那……您家……”不为这处房子,吴秀秀今天来这里搞么事咧?张腊狗实在想不出祥记商行老板娘主动到警察局来的原因。 “您家真的不晓得?您家的人,捉了我们刘家的人咧!您家应该是晓得的唦,我们祥记刘家,是从来不做犯夜的事咧!”汉口话“犯夜”,是“违法”“违规”的意思。刚才,吴秀秀已经从吴明口里听说了,钟媛媛不是警察局的人抓的。现在,她想凭她游说,把钟媛媛救出来。 “噢,是这样啊!吴明哪,你们捉了祥记的人,么样不跟我说哇?冇捉?未必祥记的老板娘诬赖我们不成?” 搞了半天,是为这个事?张腊狗心想,不就是一个人么?只要冇送到日本人那里去,做个顺水人情,又算得了么事咧。 “么事啊?你们冇捉人?是经济警察处捉的?噢,老板娘,这就是了。我说么,捉了祥记的人,么样我会不晓得咧?么样办咧您家?经济警察处不在我这里,那里是穆勉之的地盘。” 一听是穆勉之那边的事,张腊狗就不想管了。如今这年头,得罪哪个都不好。再说,吴秀秀跟我张腊狗的关系,未必就比穆勉之跟我的关系亲近一些?个把妈,难道老子睡着不烧还要爬起来烧?老子张腊狗犯不着! “张老板咧,您家这话,就有些见外了咧!您家这里,才是警察局唦!穆勉之那里,是该您家管的咧!您家这样说,要就是不想帮祥记的忙,要么就是怕穆勉之。说穿了咧,就是您家的警察局,跟穆勉之那里的经济警察处,位置是平起平坐的。” 听张腊狗的口气,吴秀秀觉得,游说成功的希望,已经不大了。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青帮头子,还是那么精明,显然,比他年轻的时候更老到了。吴秀秀记得,当年,用两只蛐蛐,她就可以挑得张腊狗杀了他的把兄弟陆疤子。如今,要再挑起他去找穆勉之要人,是很难的了。 “话不能这样说咧,祥记老板娘!您家不就是想激我一下子么?您家的心思我都晓得。我也跟您家明说了,人咧,我还是要去要的,不是为您家激我,是为了我的面子!他个把妈穆勉之是经济警察,除非人家夹带鸦片违禁品,不然,个把妈的,他冇得捉人的权力!我这样说,您家满意了啵?” 说完这些话,张腊狗得意地瞄着吴秀秀,嘴角露出些须炫耀的笑意:你这鬼婆娘,事情老子是要办的,人情债老子也是要你欠的。但是,老子就是不钻你做的笼子。 “还是您家想得周全!冇得话说,到底是老江湖了咧您家!” 吴秀秀也瞄了张腊狗一眼。她的心思和张腊狗不一样。只要你张腊狗松了口,吴诚那里也就有个交代了。只要事情办成了,哪个还管今后怎么样呢!看日本人这三天两头挨炸弹的形势,明天早晨汉口插么旗子,都难得说咧! 在刘公馆客厅里,穆勉之踱着小步,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 在毛烟筒和六指看来,穆勉之很像一头被蒙了眼睛的老驴,在磨道上反复地转圈子。如果要说此刻的穆勉之与磨道上的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磨道上的驴转的是圆圈,穆勉之是在两个点上来回地转。磨道上的驴子转圈的时候,很可能没有什么想法,即令有,顶多也就是祈祷快点停下来,喝点儿水,弄点草料到肚子里去。穆勉之在两个点上来回地踱,腿子几乎是下意识的,或者说是麻木的,最活跃的是他的脑袋。转着圈子的穆勉之,脑袋里活跃的,不是如何停下来不转了,也跟喝水吃草料没有关系。但要他自己说出此刻脑袋里翻腾的是什么,恐怕也很难。只有一点是最清楚的:那就是钟媛媛。 看穆勉之转圈子的人里头,心里最不安的要数毛烟筒。他心里有数。刚才,在杂物间里,他差不多就要得手了。他记得,那女子的褂子被他扯开了,要不是那女子死命地抓他,死命地把腿夹着,裤子也早就褪下来了。唉,几柔酡的女人哟,就是摸扯了一阵,也就是摸几下,就让人忘不了哇!这样柔酡的女人,要是睡成了,就是死了,眼皮子也闭得紧些唦。胡思乱想的毛烟筒,看穆勉之仍在转圈,心里大是不解:寨主到底是么样了噢?从来都是敢作敢为提得起放得下的,么样在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身上,这样子冇得决断咧?我不就是想玩一下子么,捉来的人犯,弟兄们玩一下子,这样的事情,算得个么事咧。平常,他也冇管过呀!未必,这女人,蛮有来头?不就是跟刘宗祥有些关系吗!说穿了,也就是刘宗祥老婆抱养的姑娘唦,犯得着这样护着!难道是怕刘宗祥?也不对呀,连刘公馆都敢占,连刘宗祥的保镖都敢打死,还怕抓他的养女? “爹,您家歇一下子咧,喝点茶。” 跟着穆勉之又回到刘公馆的六指,心里也很是不安。不过,他的不安是担心穆勉之的身体。在六指的印象里,他的干爹很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像这样不停地转圈子,不是激动是么事咧!个把妈的烟筒哦,真是个惹事的精!要他不捉这个女的算了,他偏要捉回来。我就晓得,么事嫌疑犯唦,他就是骚不过!瘦得像香签,浑身冇得四两肉,还不晓得有几骚!这好,也不晓得拌动了干爹哪根筋,让他这样难受! 六指朝毛烟筒瞥了一眼,这一眼充满怨恨。 恰在这时候,毛烟筒也在朝六指看,读出了六指眼神里的不满,也白了六指一眼,低下了头。 平常,六指很听毛烟筒的。这倒不是因为毛烟筒年龄大些,而是六指觉得毛烟筒比自己贼些。毛烟筒也从不小看六指。一来六指是寨主的干儿子,二来六指武功了得,也不缺心眼,不是个可以随便马虎的人。低下头的毛烟筒心里直窜火:人又不是我一个人捉回来的!老子不就是摸了几下么,又冇弄成,又不是你们的姑娘妹子,么样搞得这样像是死了人样的,蛮严重唦! “六指诶!过来!” 穆勉之终于停了下来,不转圈子了。他喊六指,但是,脸却对着那扇高大的落地窗。 “我在这里咧,爹!有么事,请您家吩咐。”六指站在穆勉之身后,毛烟筒也乖乖地跟在后头。 突然,穆勉之转过身来,眼睛里射出灼人的光来,在六指和毛烟筒身上扫了一遭:“这姑娘的事,嘴巴都关紧点!明白了冇?” 见六指和毛烟筒一起点头,穆勉之从他们的眼睛里,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明白,也不管,自顾说下去:“我晓得,你们根本就冇明白。算了,只照我说的办就是了。这个姑娘,就关在这里,不是关在杂物间里,是……是就让她在这里,在这里楼上住!听清楚冇?就让她在这里的楼上住,让她舒舒服服地住在这里,她要么事就给她么事,就是莫让她跑出去!” “听明白了!要是她非要跑出去咧?”六指很认真地问。他问得有道理。他干爹说的很清楚,不是关押,是照顾。既然是照顾,被照顾的人就有行动的自由。 “哎呀,兄弟,这也算问题?我们不晓得把她拦住?”毛烟筒接过话茬。受了穆勉之的呵斥,挨了六指的白眼,毛烟筒觉得自己应该表现一下了。 “我跟你说,六指,这个姑娘伢,要是出了一点事,不说是伤了皮毛,就是掉了根头发,老子拿你是问!别的人,该做么事做么事,哪里好玩哪里玩!” 穆勉之气冲冲说完,转身就走,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六指诶,等一下,我叫我那边管家的妈子过来。”说完,停了一下,似还想补充什么,又没有想好,边揉太阳穴,边朝外头走。 “烟筒哥,还站在这里搞么事唦,还不快照顾爹回去?” 看毛烟筒呆呆的,六指心生同情:骚吧,还骚不骚?这回,冇骚成还不说,被骂苕了啵! “哟,这不是穆老板么!” “咦?巧了咧,张局长,您家大驾光临,么样都不打个招呼咧?也让穆某有个迎候的机会唦!” 在自己的住所附近看到张腊狗,穆勉之的确吃了一惊:这个老杂种,冇得好事不登门。他的好事,多半就是老子的拐事! “哎嗨哟,老哥子诶,看您家是么样在称呼哟!么事局长巴掌咧,卖玻璃的遇到卖镜子的,我们心里不都是亮的?”如今的张腊狗,说话不能说急。一口气说了这多的话,肯定要咳喘一阵。 “是呀,对呀!张兄,您家这当局长的,都这样子说,我还有么话说咧!哎呀,我说张兄诶,您家这咳喘的毛病,只怕是有一阵子了啵?要过点细咧!这鬼毛病,像这天气一变,就蛮拐的咧,来,来,请进,请进。”见张腊狗绕弯子,套近乎,穆勉之也就说些不相干的话。 “我看就免了吧,穆兄!说老实话,我也不是有意要到您家府上打扰您家的,也就是随便转下子,嘿,也是有缘哪,在这里碰到了。”张腊狗咳喘了一阵,蜡黄的脸有了些血色,“就是这病唦,底下的人,要我多走动走动,诶,穆兄,听说,您家这里,捉到了一个共产党,还是个女的?” “哦?有这事?我么样不晓得咧?您家未必不晓得,我们经济警察处有我们的事,捉共产党搞么事唦?说句您家不喜欢听的话,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跟我们经济警察狗屁相干?”张腊狗的来访,虽然在穆勉之的意料之中,但张腊狗来得这么快,倒是穆勉之没想到的。穆勉之决定来个一问三不知,以攻为守。 “咦——!怪了!怎么传得吼吼神的,说法租界洪门山寨捉到个女共产党……” 张腊狗盯着穆勉之,看穆勉之矢口否认的神态,觉得不可理解:怪了,个老把妈的穆勉之,一生都只喜欢钻钱窟眼的,么样陡马地参与政治,维护起共产党来了咧?看来,这事还不简单,其中必有隐情。也罢,老子跟他也是差不多的人,何必在这事上头翻脸咧!弄不好,外头还说老子是死心塌跟日本人捉共产党。他穆勉之要是自己把这个女共产党送给日本人,就让他到日本人那里去邀功吧。吴秀秀说得对,个把妈日的,日本人的气候,看来真是长不了的。咦,老子答应了把人交给她的!么办咧?噢,她以后要是问起来,老子就照直说,是穆勉之那老王八蛋捉的,他说有日本人在后头抵腰,不肯交人。 在穆勉之脸上盯得越久,张腊狗就越是觉得穆勉之在做戏。越是觉得穆勉之在做戏,张腊狗的心里就越是得意:穆勉之,你个老杂种哦,贼了几十年,玩了一辈子光棍,到老了,还要栽到东洋矮子手里! “张局长,要说交情咧,您家刚才也说了,我们哪,是卖玻璃的遇到卖镜子的——心里都是亮的。要说公事上头咧,我们这里是您家的下级。我们未必还敢不听您家的命令?这样,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顶好,是请您家派几个弟兄,来我们这里搜一搜。” 张腊狗的心思,穆勉之哪有猜不出来的咧!分分合合,扯皮闹襻,几十年了,相互间太熟悉啦,尾巴一翘,都晓得对方屙出来是干的还是稀的。 “诶,穆兄,言重了,您家这就言重了咧!都是为皇军效力,共产党,您家捉,我捉,都不是捉?今后咧,您家尽管捉,尽管捉!告辞,告辞!” 张腊狗朝穆勉之一抱拳,嘴角眉梢都是笑。 等张腊狗转身走远,穆勉之朝墙根吐了一口稀痰:呸,腊狗杂种呃,你以为你赢了?看你的那个相哦,像是睡着了笑醒了哇!莫慌,老子把脚印抹平了,再来跟你好好玩! 一向卧在墙根的那条野狗,也许是久经饥饿和战乱,也修炼得很有些道行了。它虚眯着狗眼,目睹了张腊狗和穆勉之打嘴巴官司的全过程,居然无动于衷。只是穆勉之吐在墙根的那泡稀痰,由于太稀,溅了几滴到它脸上,让它感到颇受侮辱:狗日的——噢,不,穆勉之不是我们日出来的!我虽然只是一条狗,哪怕只是一条野狗,也该有狗的尊严唦!为么事要把痰吐到我脸上咧——狗脸就不是脸?野狗眨了眨狗眼,甩了甩狗头,试图把沾在脸上的痰液甩掉,结果还是有痰沾着的感觉,不由心头火起,耸起颈毛,对着穆勉之吠了起来! 嘿嘿,老子今日真是走背运咧,连这匹野狗子都欺负老子!穆勉之朝野狗瞥一眼,然后在地上搜寻,指望能捡到一颗石头或土疙瘩之类。 “今日真是邪得很咧,地上连一颗石头瓦渣都冇得!往常噢,地上的石头瓦渣多得踢脚!” 集家嘴码头,被夜色染得黢黑黢黑的。 一条日本巡逻艇从江里冲过来,搅起一股浪梗,模糊了江水的浑黄与汉水的清凌。巡逻艇上的桅灯,似久病垂危人的眼,浑浊无神,仅勾勒出巡逻艇霸道的身影,只有艇上的探照灯,鬼眼似的,射出冷飕飕的光柱,四处晃动,令人心寒。 一条跳板,搭在一条带篷的木船上。从外表看,这是一条很普通的载货船。长江和汉江上,这种样式的船很多。钟媛媛和吴诚站在跳板边,哝哝地说着什么。吴明和罗英站在离他们不远处,依偎着,静静的。 “该走了,不早了。”吴明耳语着。 “我晓得!你呀,一点都不晓得体贴人!我们么,老夫老妻了咧,看人家,十几年才碰到。”罗英把嘴巴挨在吴明的耳朵边。 “我还是送你过江吧。”吴诚离钟媛媛不到一尺远,在罗英夫妇看来,他与钟媛媛是挨在一起的。 “何必咧,有警察送,还不保险?”钟媛媛声音轻柔,身体也朝吴诚这边靠了靠。 吴诚感觉到——不是闻到,而是感觉到,一股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清香,柔柔地贴了过来! 噢,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美妙的味道呵!我这十几年等的,可能就是这种味道罢?或许,二十几年做生意,真的把脑壳鼻子给弄麻木了?开始,对靠过来的香软的身子,吴诚只是惶惑地垂下双手,不知如何是好,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好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他舒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钟媛媛。 “么样噢?下雨了?”钟媛媛抬起头。埋藏太久的初恋,让这个三十七岁久经征战的女子,声音嘶哑了。噢,一粒种子,没有及时地发芽开始它生命的旅程,被憋得太久,到底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 “噢,吴诚,苕大的块头,么样哭起来了咧,噢?”抬起头的钟媛媛,看到了满天的星斗。她用手摸了摸吴诚的脸,摸到一手的湿,不禁也鼻子一酸,把自己的脸也贴了上去。 “还是让我送你——不,我就跟去吧!” 吴诚用手捧着钟媛媛的脸。这是一张多么精致的脸哟!是的,这张脸,如果在白天看,青春的光泽和柔润,或许已经不多了,可是,此刻,在吴诚看来,这简直就是一张观世音的脸!捧着这张脸,吴诚竟有捧着自己生命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到现在为止,吴诚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抹自己的眼泪。我哭了么?十几年来,我哭过么?吴诚还捧着钟媛媛的脸,只是腾出拇指来,抹她脸上的泪。在吴诚的意识里,这也不是在给钟媛媛抹泪,而是在用十二分的虔诚,给观世音洁面。 “那么样行咧?你是生意场上的人,我咧,做的是提着脑壳的事。” 钟媛媛似乎清醒了许多。吴诚的请求,把她从暂时的浪漫中拉了回来。钟媛媛是战士,还是个文学爱好者。当作家,是她的梦。即使在战火纷飞,戎马倥偬的日子里,她也偶尔化残酷为浪漫,作一些文学的诗意的遐想。当然,这种偶尔的奢侈的遐想,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已。战争与爱情,人生与爱情,噢,爱情,不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么!!对,牛虻——革命,爱情,缠绵,毁灭!噢,可惜,牛虻是牛虻,吴诚是吴诚,现实,毕竟是现实啊。 “么样就不行咧?你以为,我是个怕死的人?你做得到的,我兄弟做得到的,我就不相信做不到!让我跟你一起吧,就是死,也闭得上眼咧。” 吴诚不记得,什么时候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而且,是争取去干提着脑袋玩命的事! “算了,吴诚,你生就是生意场上的人。你放心,我会过细的。要是有缘,或许,我们有再见的一天。不早了,我要走了,真的,我要走了,我有蛮要紧的事。要是,明天晚上,你听到江那边有大动静,你就放心,那就是……我还活着。” 钟媛媛轻轻地推开吴诚,又伸出手,在吴诚脸上柔柔地抚摸了一会儿,还是控制不住,蓦地又扑进他怀里,把脸紧紧地压在吴诚宽厚的胸膛上。 第四章 1944年——黄素珍 刘宗祥 陆小山 仲秋的汉口市郊,田野一片金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生命成熟的味道。 已经收割了的田地,泥土袒露着,一如产后哺乳的母亲,疲惫而幸福。那秋后的庄稼,仿佛丰腴的女人,用略带甜味儿热烘烘的气息,向这个多灾多难的年月,昭示这片土地上绿色的生命,又一次成熟了。 穿行在乡间的田畻小路上,刘宗祥有一种回到少年时代的感觉。 艾蒿,挺着笔直的身条,用茎尖上最后一簇绿色,在秋风中招摇;金钱菊,匍匐蔓延,用它有耐心的茎蔓,向坡坎冷僻处送上一蓬蓬色泽金黄形态朴素的芬芳。 要是年月太平,晓得有几好噢! 刘宗祥朝身后瞄了一眼。吴安紧跟在身后,吴安的妻子槐姑,隔着半条田畻埂子跟着。 刘宗祥深吸一口气,感到整个身心,都浸泡在秋的氤氲里了。 “刘老板,累了啵?要不要歇下子?”吴安以为刘宗祥心脏又不舒服。 在乡下陪着妻子槐姑一起照顾刘宗祥,吴安已经对刘宗祥的病情有些了解了。如果刘宗祥长时间觉得胸闷气短,就不断地做深呼吸。刚才刘宗祥已经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了。 可眼下吴安的经验错了。 “累?不累。再说,也快上大路了。”刘宗祥双臂张开,平伸,像是要拥抱整个秋天,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了一会儿,似在品咂金秋的滋味。 “噢,真的,不知不觉就快要进城了。唉,还不晓得,老板娘要是晓得我引您家回汉口,会不会发脾气哦!” 看看快到罗跛子的茶馆了,吴安心里又涌起一丝不安。自从吴秀秀和芦花到汉口去了后,吴安一直遵照她的嘱咐,照顾好刘宗祥的衣食起居,不要让他累着,更不能到汉口来。今天,也是巧,湾子里一个乡亲,从城里卖菜回来,碰到散步的刘宗祥,头一句话就说:“嗨呀,刘老板,您家在湾子里呀?冇到汉口去?好,好,在湾子里就好。” “么样噢,汉口么样了噢?听您家的口气,像是汉口出了蛮了不得是事?”听乡农的话音,刘宗祥有点着急。 从不到二十岁离开这里到汉口,建汉口扩汉口,为汉口喜为汉口忧,在汉口成长在汉口成熟,噢,丢不开的汉口城,舍不下的汉口情哟。 “还被您家说准了咧!到底是汉口的人。汉口不得了咧!听说,前些时,日本人捉到几个美国开飞机的,硬是把别个杀了!这些时,美国人就开蛮多的飞机,经常飞到来汉口来丢炸弹!日本租界被炸得一塌糊涂!听说咧,还有我们中国人开的飞机咧!您家们是不晓得哟,那些飞机呀,丢起炸弹来,硬像是鸡子下蛋样的咧!鸡子下蛋么,在窝里头下唦,那些飞机,在天上下,有个么蛮大的准头咧?除了日本人住的位置,汉口别的位置,也沾了火星,惨哪……” 刘宗祥一听,就决定马上要回汉口。 在罗跛子的茶馆歇口气,看能不能弄个车子。看着已经偏西的日头,吴安想。 整个白天,汉口上空都显得很安静。 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 几片乳白色的云絮,恋恋地徜徉着,爽人的秋风,柔柔的,搂着云絮,似搂着心爱的恋人,柔柔的,朝不可知的黑甜深处飘去。 汉口的天空这般安静而干净,近来已经很稀罕了。 站在祥记商行的门口,瞥一眼干净得出奇的天空,吴诚心里很是忐忑。 “伙计们,算了,上门板吧!” “经理呀,还早咧!天道还蛮凉快的,再熬一下子啵。”一个伙计答应着。 “还早个么事呀!做强盗才早呢!还熬个么事唦!上门板!” 吴诚的口气很是生硬。他又朝天上瞅了一眼。 云絮没有了,风也似乎停息了,天色也更昏暗了。 “到底是立秋了噢,这天哪,说黑就黑了呵。”吴诚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特别关心天色。 吴经理今日是么样了噢?平日里从来都是蛮和气的呀!今日么样像肚子里憋着点什么样的咧?伙计朝吴诚瞄了一眼,再也无话,麻利地上门板。 楼上的吴秀秀,在窗口朝下瞄。 “吴经理,让伙计们忙,你上来歇一下!”楼下吴诚与伙计们的对话,吴秀秀都听到了。 “您家歇,我不累!我是想噢,今日咧,也太安静了咧!这不是好事呵!”吴诚仰起脸,算是解释。 “诶,吴经理,看咯,那边,是不是老板咯?” 吴秀秀在楼上,看到不远处几个人影,其中像有刘宗祥。未必是我眼睛花了?还是我太惦记他?吴秀秀觉得自己是在喊,其实,她的声音很小,还有些发颤,只有近处的吴诚听得到。 “嘿,真是的咧!老板回来了!老板回来了!”吴诚很激动。这种很外露的表达激动的方式,吴诚也是很少有的。父亲和刘老板一起遇难,父亲死了,刘老板活了下来。不管怎么样,活了下来,就是好事噢!刘宗祥的出现,让吴诚暂时忘了关心天色的早晚。 蓦地,脚下的地皮猛然抖动起来! 随着脚下的颤抖,闷雷般的隆隆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刘老板,快,快进屋!”吴诚朝周围瞄了一眼,没发现爆炸现场在哪里,先招呼刘宗祥和吴安夫妇进屋。 “慌么事呀!吴诚,你原来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呀。你冇看到么,这是江那边在炸呀!” 刘宗祥没有听吴诚的招呼,而是一只手搭在吴诚的肩膀上,把他推得转了个圈,这样,吴诚就面对着武昌的方向了。 “呵——!真的咧!炸了,真的炸了!她还活着哇……”吴诚嘴巴喃喃地,好像周围没有任何人。 “吴诚,你在那里嘀咕么事噢?老板喊你上楼咧!” 身后有人说话,吴诚不由一惊,回头一看,是母亲芦花。 楼上的客厅里摆了一桌子酒菜。 吴诚上楼的时候,看到吴安的妻子槐姑正在朝桌子上摆筷子,心里一喜欢:这女子真是不错,看事做事,起眼睛动眉毛,蛮灵活的。也真难为了母亲,一下子的时间,就弄出了这一大桌子的菜。 “老板咧,汉口这些时不太平,您家慌着回来搞么事咧。就是回来,么样不叫人带个信咧?我们也好要人去接您家唦!” 吴诚走到刘宗祥的房门口,门没有关,刘宗祥正在对吴秀秀说着什么,看吴秀秀的脸色,阴沉得很,像是在怄气的样子。 “是的唦!你听,我该冇跟吴诚商量啵?他的话是不是跟我说的一个样?您家在乡里,把这秋天过了,等明年开了春,再回汉口来,也不迟唦。再说,这里也冇得么大事,就是有,有吴诚跟我在这里,未必你还不放心?唉,你呀,一辈子就是放不下这汉口哇!走,不说了,吃饭!” 看吴诚站在门口,吴秀秀眉头一展,脸色也就柔和了,手往刘宗祥的胳肢窝下一抄。 “么样噢?未必就老了,到要人扶的地步了?”刘宗祥手在沙发扶手上一撑,麻利地站了起来,“芦花,为我接风?弄了几个么菜唦?” “哎呀,老板咧,真是二两棉花——弹(谈)不得咧您家!您家回来了,我们一点准备都冇得,这不,弄了几个素菜,还差不多都是凉拌的,让您家见笑了。” 二苕死了之后,芦花陡然感到失去了支撑,经过了这一年多的沉淀,精神上稍微缓过来了。尤其是得知二儿子吴明就在汉口,就把那分思念亡人的心思,移到了身处狼窝的儿子身上。有了孩子们的安全,她就有了希望,有刘宗祥和吴秀秀在,她就有了支撑和依靠。 “嚯,蛮好么,芦花管家!凉拌苦瓜,凉拌黄瓜,凉拌豆角,都是难得的秋菜咧!好东西呀,好东西!嘿,这不是喜头鱼吗?秋高气爽鲫鱼肥,您家晓得不,我们汉口人说的喜头鱼,就是鲫鱼唦。”刘宗祥还沿袭着昔日在刘园的习惯,称芦花为管家。 “来,这喜头鱼的汤,要趁热的喝!”吴秀秀瞥一眼刘宗祥,看他外表兴奋的样子,知道他今天赶回汉口,有重要的话要说。 “好,喝,先喝汤!吃饭之前先喝汤,还是广东人的习惯咧!”刘宗祥接过芦花递过来的一小碗鲫鱼汤,喝得有滋有味。“诶,您家们么样不动筷子呢?么样,还要我先发表餐前演说?其实噢,我这次回来,秀秀你应该是想得到的。日本人近来不太平了,你们说,是好事咧还是拐事咧?是好事,这就是说,我们祥记的机会来了唦!生意场上,对头的拐事,对我们就是好事唦。” 刘宗祥又喝了一口鲫鱼汤,感觉汤的温度正好,就一口气喝光了。 “哎呀,看你,喝那么快搞么事,有刺!” 吴秀秀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她心里很舒坦。刘宗祥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了,而且,精神状态也很好。也许,这也是他几十年的老习惯吧:凡闻到生意上的大机会,他就会亢奋起来。 “噢,您家这一说,还真是这个理咧!古人说,见微知著,未雨绸缪,只怕就是这个意思。”吴诚读了十几年书,还是很有些底子的。 “对呀,对呀,肚子里头有字墨,还是比黑肚子强噢!” 刘宗祥很兴奋,汉口土话不知不觉朝外吐。受过法国洋教育的租界买办,平时,尤其在正规的生意场合,使用汉口土话是很挑拣的。 武汉话说某人有文化,有学问,就说他“肚子里有字墨”;反之,说某人没有文化,是文盲,就说他是“黑肚子”。外地人听来肯定不以为然:一个人肚子里有字墨,字墨是黑的呀——不就是个黑肚子么?怎么黑肚子的人反倒又说他是文盲呢?其实,这是外地人不了解汉口人的幽默:说一个人没有文化是黑肚子,是比喻他肚子里——脑子里黑咕隆咚,什么也没有装,比说他是睁眼瞎,要形象多了。 到汉口来之前,就在吴安夫妇准备行装的时候,刘宗祥特地踱到柏泉井边去看了看。前些时干涸的井壁又染上了碧苔,圮颓的井栏也被润得水灵灵的。噢,百年古井似乎在一夜之间又恢复了生机——到底是哪一天活过来的呢?他知道,这口有几百年历史、与他刘家大有渊源的古井,已经干涸很久了。活了大半辈子了,刘宗祥有两不信:一不信体育锻炼,二不信宗教。虽然他的爹刘瘌痢跟皮埃让神父入了教且把他也带了进去,但他知道,那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只相信机会。可这碧苔莹莹的古井,似乎在摇撼着他的不信神佛:在这秋旱季节里,古井复活,是不是在昭示着什么呢? “老板,我哪里有个么字墨咯,还不是跟您家和老板娘学咧。您家有么吩咐,尽管说,我们尽量去做!” 听刘宗祥的话音,吴诚连忙谦虚地站起来,还朝吴秀秀弯了弯腰。他担心老板娘见怪:噢,就吴诚有字墨,我们都是黑肚子? “要说吩咐,有是有,也不是蛮多,说穿了,就一条:趁这些时汉口乱,抓紧机会,把汉口日本人的产业、日本人开的商铺、钱庄银行的情况,尽量搞清楚!这里头,包括打着日本人的牌子披着日本人的虎皮实际由中国人经营的商行。再就是,这些时,要是有人卖房产——我猜,最近,应该是有人要卖房产地皮了——尽管买过来!还有,钱,这些时,莫用黄的白的硬家伙,用日本人的钱,尽量用日本人的钱,军票噢,储备券咯,只要有交易,都用日本人发的钱。” 刘宗祥筷子上拈着一片凉拌黄瓜,眼睛盯着碧绿油亮的菜,话,像是对着黄瓜在说。 “轰——隆隆隆!” “哐——隆隆隆!” 房子剧烈地摇晃着,有两片屋瓦掉了下来,砸在饭桌上,正好掉在鲫鱼汤碗里,把所剩无几的鱼汤,砸了个稀里糊涂! “吴诚,快,照顾老板!快下楼,到地下室去!”吴秀秀两眼陡然放光,霍地站起,大声吩咐。“吴安,你照顾好老小,跟着都到底下去!顺走,莫慌!芦花,你还管桌子做么事噢!随么东西都不消管得,只顾人就行了!” 日本人来了之后,吴秀秀叫吴诚在祥记商行一楼地下修了个地下室,全部用钢筋水泥,为避免日本人起疑心,对外说是修仓库。就像当年在四官殿住处修地下室一样,凡住在一个地方,吴秀秀首先想到的,就是怎么样住得更安全更保险些。年头不好,多一处藏身之地,总不是坏事! “轰隆——隆隆!” 又一阵爆炸,震动和气浪把两盏煤油灯震碎了! “这美国的飞机呀,丢的炸弹怎么就这样冇得准头呢?这哪里是在炸日本人啰,像是要把整个汉口都炸平的样子咧!” 在进地下室之前,吴秀秀朝周围瞄了一眼,似乎整个汉口都在爆炸:到处都在冒着浓烟、燃着烈火。 王利发是被从床上掀到地上,才听到爆炸声的。 “嗯——哼?小山的姆妈,么样搞的呀?”王利发从地上坐起来,到处摸衣服,摸王玉霞。 “我在——这里!过来,帮我……一把唦!” 听声音,有些闷。 “你在哪里呀?小山的姆妈!你在哪里唦?” 王利发彻底地清醒了。 “这炸弹,像是冇长眼睛样的,瞎炸!噢,小山的姆妈,你么样了哦?来,起来,快点,冇伤到哪里啵?走得动唦?你先出去。” 王利发从被震得散了架的床底下,把王玉霞扒拉出来,顺手把被子捂在她身上,把她朝房子外头推。 少是夫妻老是伴。陆疤子死后,快进中年,王利发才娶到王玉霞。王玉霞对于他,不仅是老婆,更是主心骨。王玉霞在他心中,是神是佛。 他永远也不能忘记,是王玉霞,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雄风颇豪的男人!还是这个男人,曾几何时,连紫竹苑的婊子都瞧不起他,居然敢骂他,而且骂他是“鼻涕虫”! 用他王利发的话来说,他的王玉霞,是他冬天的热被窝,伏天的绿豆汤。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来了各自飞。王利发曾评论过:这是么狗屁话咧!既然是同命鸟,么时候都要在一起飞唦! 眼下,王利发最先想到的,就是让王玉霞先到安全的地方去,起码是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去。 “哦,好,冇伤到?那就好,菩萨还是长了眼睛的!快,你先出去!趁还冇得炸弹来。还好,就这一颗炸弹,只怕是丢失手了噢。” “要走,就一路走唦!未必你就不走?” 房门已被震垮了,户外燃烧的火光,闪进房来。王玉霞刚朝外头走了两步,就回过头来喊王利发。 “我晓得的,你先走一脚唦!我摸几样东西。” “你呀,你呀,还摸个么东西唦!”王玉霞一边催,一边也转过身来,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借着外头爆炸的闪光,掏摸着。 “叫你先走唦!唉,就这样光抹了地跑,像叫花子的姆妈在月里,要么事冇得么事,还不是难得活!走,走,这个包袱,还有这个铁皮盒子,我都摸到了!得亏您家咧,小山的妈,早早的就把东西包好了!” “这乱的世道,说不到哪天,都要跑兵荒咧,诶,伢的爹,冇炸了咧,还跑不跑噢?难民区的人,是不准随便出去的咧!” “么样不能跑?这早晚,还管他狗日么难民区不难民区的噢!这些时,你未必冇看到,都冇得么日本人了哇!” “照你这一说,还是个机会咧”王玉霞不由兴奋起来。 “当然是机会咧!这我早就想好了哇,回我们的老窝子,回后湖边上去!”这回,轮到王利发胸有成竹了。 “好,好,回后湖边上去!你莫说咧,炸弹这回一炸呀,还炸好了咧!真的咧,你看唦,那些杂种的日本,人都跑得冇得影子了,难民区箍不住我们了噢!” 公元1944年12月18日这一天,美国人为在汉口发动旨在报复日本人的轰炸,出动了200多架飞机,汉口一元路以下长6里多的区域,完全淹没在火海之中! 震耳欲聋的爆炸! 云遮雾罩的浓烟! 慑人心魄的燃烧! 到处都是人,慌乱地四处奔跑的活人,躺在地上呻吟的受伤的人,躺在地上永远也不会呻吟的死人! 王利发王玉霞夫妇,这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150岁的老人,就在如此这般爆炸、浓烟和燃烧的残酷背景下,混在趁机从“难民区”逃出来的人群里,跌跌撞撞朝后湖跑。 “大……娘大……爷救……我……” 王利发被一堆柔软的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 他意识到是绊到死人了,习惯性地吐了口唾沫,以示去晦气,又要继续朝前走,突然,“死人”出声了。 “大……娘大爷救救……我……” “小山的姆妈,这里有个人咧。”王利发停住脚,扯一把王玉霞。 “听声音,不像是我们汉口的人咧。哟,连中国人都不像咧。莫不是……看下子,哟,是个姑娘咧,还能走啵?” 王玉霞把包袱递给王利发,把躺在地上的姑娘扶起来。 “管他是哪里的人,救人性命要紧咧,噢,还好,像只是有条胯子伤了,别的位置还冇得伤。来,小山的姆妈,你弄不动的!我架着她。还好,趁还冇得炸弹……” 王利发又把包袱递还给王玉霞。 王利发王玉霞夫妇,这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150岁的汉口老人,就在如此这般残酷的战争背景下,救助了一个异国女子,搀扶着她,艰难地朝后湖方向走。 后湖,那里还没有爆炸声。 没有爆炸声的地方,生命,就有存续的可能。 北风翻过张公堤,带着后湖水草和苇林腐败的气息,一阵紧过一阵地铲过来。 刘园后门附近那一片槐树,铸铁样的树干,沉默着,时而摇一摇头顶戟刺样的硬枝,似对旁边这些柳树随风起伏的柔顺颇不以为然。穿过凌乱的桃林柿林,坚挺而略带些潮润的北风,抚了抚刘宗祥皱纹细密的额头,又在他鼻尖上掐了掐,发现这人是这里的老主人,于是,顽皮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拈起两根衰草,跌跌撞撞朝铁路沿奔过去了。 站在浮碧轩的栏杆旁,目光从桃林和柿林那里收回来,刘宗祥摸了摸被北风刺疼了的鼻子,紧了紧身上的水獭皮大衣,耳朵朝毛烘烘的领子里缩了缩,一丝笑意浮上了嘴角。桃林和柿林基本被毁了,大多是被马啃拽坏的。屋宇基本完整,就是狼藉肮脏,十分不堪。 昨天一早,穆勉之就到祥记来,请吴秀秀搬回刘园。 “哟,刘老板,您家在这里呀!我还以为您家一直在乡下享福咧!那蛮好,跟您家报个信咯,听说哇,日本人哪,从您家的刘园搬起走了咧。嚯嚯嚯……哎,您家们肯定心里在想,你穆勉之么样这好的心咧,一把年纪的人,一大早上的,跑到这里来报信,跟祥记又不是蛮过硬的交情。嗨呀,当初哇,也不晓得是哪个传的,说刘园是我们洪门要日本人占的!么办咧,我们两家是有些误会,我们洪门的人咧,又让日本人硬压弄了个么维持会,天地良心,您家是晓得的,我这个人除了钱,随么事都不喜欢,哪个想弄那个么狗屁维持会唦!为这,日本人还伤了您家的保镖……噢,我叫他们把那个狗屁维持会的牌子扯下来了。您家的公馆,我也叫他们弄干净。” 穆勉之说得很客气,很真诚。祥记的人包括吴诚在内,都晓得穆勉之是个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的家伙,自从跟日本人有了瓜葛之后,更是顺风顺水,除了张腊狗,哪个他都不放在眼里的。 当吴诚通报穆勉之来了的时候,本来精神矍铄的刘宗祥,叫吴秀秀在他头上缠了一块厚毛巾,显出一副病态。他甚至连和穆勉之握手的力气都没有,对进前来表示亲近的穆勉之,慵慵地点了点头。 “谢谢您家咧,穆老板!我们祥记的人哪,都记得您家的好处咧!”吴秀秀的话说得很柔软,但穆勉之怎么听都不舒服,又不好反驳。 “噢,穆先生,我这样的身体,早就不管事了。祥记的事,都是吴诚吴经理在管。吴经理呀,我浑身疼,又冷得直颤,实在坐不住了……” 刘宗祥这副重病不支的模样,装得很像,连吴安都有点懵了:昨晚上还好好的,早上一起来,么样就病成这样咧?他赶忙过来:“槐姑,过来,一起把老板扶上楼!” 回忆起在穆勉之面前装病的一幕,刘宗祥很得意:跟穆勉之这种流氓商人斗法,就是要用心计。千万不能硬碰硬,弄不好,吃他的眼前亏,划不来。 除了那几株白玉兰,还有惨绿的叶,眼前的林木,枝叶残败,一片肃杀。 东洋人,就是比西洋人野蛮! 在刘宗祥看来,刘园的萧条不是冬天的必然,全是日本人的罪过。 如果到过圆明园,此刻,刘宗祥肯定会得出“侵略者都是野蛮的”这种公允的结论。可惜,生活在传统儒家文化的环境里,受的是法国式的教育,刘宗祥对洋人的认识,难免偏颇。 早年就听曾留学东洋的冯子高说过,日本人洗澡,都是男女混在一个池子里洗的!也是,一个岛国,连文字都是从我们这里东一个偏旁西一个部首拼凑起来的,能够有几多文明呢?真是想不通,到那里去留学能够学到些么东西! “祥哥,外头这风,蛮刺人的咧,你心脏的毛病,受不得凉,进屋去吧。”吴秀秀轻轻走过来,靠着刘宗祥,柔声地劝。 似被自己的温柔感动了,吴秀秀竟然鼻子一酸。 是噢,久别重返刘园,吴秀秀找到了少女时代的感觉:昔日多彩的刘园景色,昔日多味的刘园生活!噢,倏忽的青春,醉人的缠绵! 刘宗祥转过身来,搂着吴秀秀,让她的脸,埋在他柔软的大衣领子里。 吴诚和吴安,各自指挥着一班人,清理刘园。 吴诚负责整理浮碧轩一带的房舍,吴安负责清理园内路径和环境。不听吴秀秀的劝说,芦花不肯歇着,帮着吴安的妻子槐姑几个内眷,收拾房间,安顿行李。 “噢,又回来了!”吴秀秀喃喃地,只有刘宗祥听得到也听得懂吴秀秀滋味复杂的叹息。 “刘老板,您家们的房间,收拾出来了,进屋里来咧,外头冷哪!”芦花在浮碧轩外头喊。 “祥哥,你说穆勉之亲自来把我们接回刘园,真的冇安拐心?”进了房间,吴秀秀扫了一眼,家具大都安放妥了,卧具之类还没有安置。她不经意地一耸了耸鼻子,“芦花管家,还有檀香冇?还是有些怪味咧!” 她闻出来,这屋子已经用檀香熏过了。 “还有哇!”芦花颠颠地跑过来,“我是想还让窗户敞一下,再熏一遍的,看到您家们站在外头,怕您家们冷。这样咧,您家们先到客厅里头坐一下,我把窗户打开,趁这北风还硬,先让风扫一扫,等下子我再熏一遍。” 一进刘园,芦花也显得活跃了许多。当年,二苕把她从柏泉娶到汉口来,就在这里管园子。 “那是几好的一段光阴咯,差不多每天晚上,二苕都要亲我,总像是亲不够!亲了之后,就是一个接一个地生伢;伢们咧,一个接一个地长,喜死人哪!眼下,园子还是那个园子,二苕走了,我也老了,唉,老了噢!”芦花嘴唇嗫嚅着,眼光在房间里扫,眼眶有些潮润,眼神有些游移。 “这回呀,穆勉之倒是冇安拐心,他这是在讨好哇。”刘宗祥扶着吴秀秀的肩膀,到客厅刚一坐下,槐姑就端了两只小盖碗过来。 “红枣银耳羹,您家们先喝一点,暖和暖和,等一下子就开饭。”槐姑轻言细语的。 “噢,谢谢!”刘宗祥仍以他惯有的绅士风度,向槐姑道了一声谢。 刘宗祥对家里仆妇佣人的这种作派,槐姑开始很不适应。后来发现刘宗祥是真心的,不是矫情,也就习惯了。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对,说穆勉之是讨好。这银耳羹颜色好,味道也好!”刘宗祥喝完红枣银耳羹,放下盖碗,“你想唦,这刘园,当初是他洪门鼓动日本人占了做军营的,现在,日本人把军营搬到别的位置去了,放在这里,明摆着是要挨炸弹的。他穆勉之再糊涂,也看得出来日本人长不了唦!这里本来就是我的产业,他这是借花献佛,做顺水人情,给自己留后路哇!” “祥哥,你说,日本人真的长不了?你前天说的,要吴诚他们弄清日本人的产业,还要他们买房产,看准了?”吴秀秀只喝了几口,就不想喝了。太甜。“不晓得是么样搞的,这几年,硬是不想吃甜东西了,一吃,肚子里就像有蛮多酸水样的。” “要不要请个先生来看下子?不要紧?那就少吃点甜东西。”刘宗祥关心地问。“我这些时,把日本人办的报纸都看了,上头说,么事太平洋战线捷报连连,么事支那战事进展顺利之类。我都是正着看,反着想:日本人战线拉得太长了!这就跟做生意一样,本钱只有那么多,胃口还不晓得有几大,恨不得把随么生意都垄断了,那还有不折本的!这一回呀,小日本哪,只怕不是折本,是要破产咯!这样的结果,现在已经很明白了,看得清的人不会少。我在想噢,汉口的生意人,能够挺着熬这么多年的,都是有板眼有韧性的。那些当年挨着靠着日本人做生意的,眼看大水就要漫到自己床跟前了,还睡得着?还不赶快另外找靠山,还不把该脱手的赶快脱手?见风使舵,顺水推舟,过河拆桥,落井下石,趁火打劫,都是生意经哪!” 刘宗祥展开手臂,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一阵轻松。 “呃,吴诚哪,那幅字咧?” 刘宗祥指的是当年冯子高写的那幅字。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噢,我想,等完全安顿好了,再挂起来。老板,先吃饭咧?” 见刘宗祥两口子在说话,站在门口,吴诚好半天没有拢来。 “吃饭莫慌,你过来一下,我问你噢,这些时,有冇得找我们祥记谈房产地皮生意的呀?”刘宗祥站了起来,问得很随便。 “有噢,您家!有些店铺,像绸缎铺噢,蛋行噢,不少,我看了一下,差不多都跟日本人有些关系!老板咧,您家真是神得很咧,硬是算准了哇。” 吴诚口气里流露出的佩服,是由衷的:老板在乡下休养,一两年不动窝,只要一动,就是大生意!我跟着他学做生意,算下来,也快二十年了,不晓得么样搞的,就是冇得他这样的眼光和算计! “好,好!今日咧,我要嘱咐你一句,我们祥记只收买中国人的产业,跟日本人有关系最好,但是,他的本钱绝对要跟日本人冇得关系!你一定要明白,等日本人背时的那一天,快了,熬不过一年,纯粹的日本人的资产,政府是不会放过的。我们要是头发胡子一把抓,都买过来,就等于是跟日本人做了好事!明白了吧?” 说这番话的时候,刘宗祥站得离吴诚很近,口气很是严肃,措辞甚至显得很啰嗦。这个思路,他已经理了很久。他算准了,眼下和日本人搭界的汉口商人,肯定害怕将来产业被当作汉奸产业没收,他要“顺水推舟”,外加一点“趁火打劫”,大赚一笔。 靠后湖铁路沿一带,陡然热闹起来。 自从日本人占汉口以来,这里基本上就没有人烟了。铁路以内,不少大商家,都向西撤退,到了重庆。跟租界有关系有身份的人,都躲进租界去了。一般市民,大都被赶进了“难民区”。铁路外的,像刘园这样的园林,被日本人占了,或做军营,或做仓库。一般民居,大都被日本人烧了,居民也大都散到张公堤以外的乡下去了。 从刘园踱出来,看到沿铁路边搭盖起的一排排形状各异的棚屋,刘宗祥很是感慨:“汉口,就要活了啊!” 在刘宗祥看来,后湖铁路沿的重新热闹,是汉口恢复生机的一个标志。 “这些棚户,差不多都是从难民区跑出来的呀,您家!” 吴安跟在刘宗祥身后。这是吴秀秀反复嘱咐的,吴安不能离开老板左右。吴安感觉到,自己已经处在二苕的位置上了。 每当想到这一点,吴安就很是不安。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忠诚和机敏,但是,他惭愧自己没有二苕叔那样的身手。他把这顾虑对妻子说过,槐姑却很不以为然:“这如今的世界,凭的是脑壳活泛,光有好身手有个么用咧?身手,未必比枪籽子还快些?” “遭孽哪!这冷的天道,破棚子,破衣衫,么样过冬噢!吴安,你清理园子,有冇得木头树棍子这样些材料噢?有?弄一些出来,看哪家要!你看到冇,有些棚屋支撑的材料太不得力了,要出事的咧!在我们院墙外头出了事,我们脸上也不好看唦!要是失了火,我们也要沾火星咧!另外,你跟吴诚说,就说是我说的,祥记仓库里头,不是还有些粮食么,弄些过来,以最便宜的价钱,在这里卖。” 年纪大了,比年轻时节,刘宗祥更多了些怜悯之心。但商人的秉性总改不了:他没说把粮食送给这些难民,而是说卖。 “吴安哪,不是我尖哪——北方话是么样说的呀?吝啬,对,吝啬,他们说别人尖叫吝啬。我们说尖死,他们叫吝啬鬼,意思都差不多。尖死了,不就成鬼了么?我是不是蛮吝啬咧?唉,买卖买卖,粮食是我花了钱买回的,我不图赚这些人的钱,折本也可得呀,但一定要卖。我是商人,不是慈善家。再说,我在这里做慈善家,哪个看得到咧?记着,这个世界上,严格意义上的慈善家,是冇得的呀!慈善家也是讲效益的。比如说,政府会给他减免税款哪,会把赚钱的生意给他做哇。眼下咧,政府都跑到重庆去了!还有,慈善家能够赚到慈善的名声呀,名声也是值钱的咧!咦!这里还有剃头的!有了人烟,就随么事都有了哇。” 有兴致给吴安讲经商基础课,看来,刘宗祥心情不错。 “小山的姆妈,再弄点热水来咧!”王利发正在给一个年轻人剃头。 这个年轻人说,他也住在这附近的棚屋里。但王利发听他的口音,汉口话说得很别扭,有很重的四川味。 这人不是本地人。不是本地人这时候往汉口跑,是为么事咧?为找死? 王利发手在做活,心里在捉摸。 王利发不认识这个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邻居。这样年轻的小伙子,难民区里很少见得到,也不晓得是不是从难民区里跑出来的?多半不是,难民区里好像冇得四川人。王利发没有问这个年轻人的来历。要是在年轻时节,王利发早就把顾客的根底给“盘”出来了。 剃头的话多。这是汉口人都晓得的。 到底是有一把年纪了,又经历了太多的磨难,王利发再也不像原先那般心里装不住事了。 “小山的姆妈,你看咯,刚走过去的个富翁,像是地皮大王刘宗祥咧!” 王利发停住剃刀,等王玉霞的热水来了之后,再拧一个热毛巾,准备给顾客刮脸。 “你看清了?那就是的了。后头就是刘园唦。他住回来了?么样,也老了啵?”王玉霞在后间接腔。 “老是老了些,皮肉还蛮嫩。呃,先生,看您家年纪不大,胡子倒蛮肯长咧!” 王玉霞从后间端出一盆热水来,正准备放到盆架上,听了王利发的话,朝年轻人的脸上瞄了一眼,就蓦地呆住了! 天咧!这个……先生,么样这像我的那个疤子杂种咧!我是不是眼睛花了,看到了鬼哟? 王玉霞赶忙用手去揉眼睛,才发现手上还端着热水盆。 “小山的姆妈,你么样了噢?又不舒服?肚子疼又发了?集家嘴的罗医生,不是给你诊好了么?看你的脸咯,像黄裱纸噢!”王利发看王玉霞端着热水盆神不守舍的样子,以为是老毛病发作了。 “不是的,不是的!诶,老鬼呀,莫打岔唦!我想问这个先生一句话,不晓得……” 这年轻人太像陆疤子了! 前夫陆疤子临刑前胡子拉喳的形象,永远刻在王玉霞心里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除了脸上冇得疤子,除了更年轻更清秀,陆疤子年轻的时候,陆疤子脸上还没有疤子的时候,也是这样清秀的咧! 无论是开馆子卖牛骨头汤,还是王利发在家里给人剃头,王玉霞是从来不同顾客聊天的。她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女人。现在,王玉霞咬了咬牙,下了很大的决心,打算问一问这年轻人的来历。 年轻人用手挡开王利发准备敷上来的热毛巾:“婆婆,有啥子话,你就爽利点说嘛!” 噢,这伢是个川片子。那就不消问得了!年轻人开口,王玉霞就显出了失望,失望的情绪像一阵过堂风,倏地刮过之后,留下的反而是轻松:“冇得么事了咧,先生!刚才,是怪我人老眼花,看错了人了咧。” 话是这样说,但这人太像当年的陆疤子了!王玉霞不由又朝年轻人脸上盯了一眼。 “诶!是噢,这一弄,我还真的记来了,这年轻人,蛮像……咦?莫不是有鬼?” 刚才只顾做活,没怎么在意,看王玉霞盯着年轻人看的骇然模样,王利发也过细地瞄了瞄这个长胡子的年轻人,记忆深处被搅动了,仿佛也想起了什么,拿剃刀的手竟微微地颤抖起来。 “老板,往回走吧,蛮远了咧,回去晚了,老板娘要惦记的。” 快走到大智门了,吴安提醒刘宗祥。 没有火车头,只有几节旧空车皮,其中的两节还残破不堪。估计是前几天被美国飞机炸的。刘宗祥朝周围望了望。车站那边没有什么人,也没有看到日本人,倒是有两个穿黑衣服的“皇协军”,缩着脑袋,在那里晃来晃去。 “噢嚯,像是有人在煨汤咧!” 刘宗祥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仿佛游荡着一股藕汤的味道。 这附近,差不多也到棚户尽头了。走了这一会,除了王利发的剃头铺子,是开着门的,还有一家的门半开着,半开着的门口摆着一个小玻璃柜子,里头是些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噢,在这边!”吴安以为老板要喝藕汤。到底还是年轻,眼睛利索多了。“老板咧,莫在外头喝汤,怕是……不干净。您家要是想喝藕汤,叫槐姑到后湖边去弄点藕,再搞几斤猪排骨……” “您家这位先生,说的是么话噢?您家就是不喝我的汤,也莫这样说唦!您家又冇喝,么样晓得我的汤不干净咧?我煨的就是后湖的藕,哼,猪排骨是冇得的,这年头,人排骨可到处都是!” 本来,卖煨藕汤的妇人,正准备招呼买卖的,听了吴安的话,又认出了刘宗祥这个当年的地皮大王,回出的话,就很是不中听了。 刘宗祥从煨汤的铫子边抬起头来,朝发话的妇人看。 铫子半敞着,藕汤的热气袅袅的,乳白色的热气在妇人脸上缭绕,模糊了妇人的脸,看不清楚,只给了他一个满脸皱纹衰老不堪的印象。 “怪得很咧,这大年纪的婆婆,说话还这么翻炝,一点都不退火!”吴安白了那老妇人一眼。 如果某人说话火气大态度不好,汉口人就称之为“翻炝”。 盯着刘宗祥远去的背影,卖煨藕汤的妇人,出了一口粗气。随着刘宗祥的背影,她的眼光越过刘园的围墙,思绪仿佛从黄连罐子里抽出来,悠长而苦涩…… 二十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打发走那辆马车,荒货推推搡搡地把抱着孩子的黄素珍,带到了后湖深处。 “荒货噢,你这个杂种,你要做么事哦?你是不是要杀我们娘俩哟?腊狗那个杂种缺德咧,你莫学他咧!”边跌跌撞撞地走,黄素珍边唠叨。 齐腰高的蒿草,没顶的芦苇,坑坑洼洼的阡陌小路,时不时有野物窜过,偶尔一声野禽的哀啼。这一切,都让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的黄素珍毛骨悚然。 “荒货噢,狗杂种,你到底要搞么事唦?要把我们娘俩弄到哪里去唦!你哑了?说话唦!” 荒货如哑巴样沉默,如一个鬼魂样地跟着,使黄素珍更加恐惧。 “好了,就在这里!这是一百块现大洋,有点重,藏好!遭孽哟!逃命去吧。从这条小路笔直朝前走,就是张公堤。那是条大路,逃得越远越好!切莫在汉口露面咧!我跟你说,张腊狗已经晓得了,你的这个伢,是跟陆疤子的儿子陆小山生的。我猜张腊狗他咧,只怕早就晓得了,就是自己冇得本事,弄不出伢来,先是想忍了算了。看样子,也是忍了蛮久了哇!您家咧,还要跟陆小山那个小杂种来往,硬是要把一顶绿帽子让他戴着满街跑,他么样咽得下这口气咧?这回他是非要你们死不可的,又不想自己的手上沾血。说句你不喜欢的话,我端的是张腊狗的碗,他叫我打码头杀人,我不得眨眼睛,要我无端地杀女人小伢,我也下不了手哇!你呀,也是要不得,跟哪个不好,非要跟陆疤子的儿子?陆疤子被张腊狗整死了,他的儿子一天到晚想找张腊狗报仇咧!这回呀,您家咧,做点好事,跑得远远的!要是张腊狗晓得你还活着,连我这条老命都要赔进去咧!” 在黄素珍印象里,荒货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荒货噢,你这个还有点良心的杂种,是不是还跟着张腊狗那狠心的老杂种哦? 黄素珍觉得眼睛有些发潮,可能是煨汤铫子里冒出来的热气蒸的吧?袅袅的蒸汽,把煨藕汤甜香的味道托起来,朝空气中蔓延,展示人间烟火的真实和实惠。黄素珍的思绪,又跟着袅袅的蒸汽升腾起来…… 重庆朝天门码头。 重庆的朝天门码头,似乎永远笼罩在鼎沸和喧嚣里。 陡而长的码头石阶,从江边朝上看,朝天门码头永远都像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地。从江边喘吁吁朝上爬的四方来客,永远都会有朝圣途中的感觉。当然,到朝天门码头来的,没有一个是来朝圣的。当他们腿软筋麻地上得码头,喘息未定,最大的需要就是先来一碗茶,或喝一碗汤,当然,嫩生生的豆花更是要得。喉咙润得安逸了,再切一碟卤猪耳朵,或者来一碟卤转头——舌头与折头同音,生意人是不得说的,把那种高度的高粱烧弄二两到肚子里,朝天门,朝天门,终于进了天门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了。 于是,在通往朝天门码头密密麻麻的鸡肠子小巷中,靠近码头的巷子口,尽是些这样的小馆子。在众多的小馆子中,经营本地川味小吃的居多,唯独一家是卖排骨煨藕汤的。这家小门面的主人,就是从汉口经宜昌再万县辗转过来的黄素珍。 川味小吃麻辣烫,是好东西。但好东西多了,吃得嘴巴木了,就想吃点新样玩艺,这排骨煨藕汤就是新样了。物以稀为贵么! 于是,黄素珍的排骨煨藕汤,门面虽小,生意却很好。 于是,黄素珍一个独身女人,靠荒货给的那一百块现大洋做本钱,把伢盘得从小学读到了高中毕业! 黄素珍给儿子取名黄后湖:儿随母姓,以后湖为名,永远不忘是荒货让他们娘俩拣了条性命。 “姆妈,我考取了,不要学杂费,是住读,吃噢住哦,都不要钱,连衣服都是发的咧!” 黄素珍记得,去年,秋天,儿子考取了干部训练团,穿着一身崭新的哔叽制服回来,不晓得几高兴。小时候,儿子长得像他的爹陆小山,后来,越长越像他的爷爷陆疤子了!看这儿子清秀英武的模样,黄素珍心里总是百味丛生! 陆小山哪陆小山,你个负心的杂种,躲到哪里去了啊! “姆妈,我们学蛮多的东西呀,连打枪哦装炸药哦,都学哇!教官随哪里的人都有,还有美国教官咧。只有陆教官是我们汉口人。” 儿子喜鹊样唧唧呱呱地说着,黄素珍心里一动:“汉口人?他叫么名字哦?” “叫陆小山,听说,还是老国民党员咧。” 天哪!陆小山,你个杂种,搞半天,你跑到重庆来享福了哇! “噢——后湖哇,你们的陆教官,晓不晓得你是汉口的人哪?” “我跟他您家说了的咧,说了我是汉口人,还跟他说,我们家就在朝天门,您家要是想家乡的排骨煨藕汤喝,就到我们家来喝咧。姆妈,您家猜陆教官么样说?嘿,他您家说,就今天等一下子就来,说是想喝汉口的排骨藕汤,想了不晓得几久了。” “么事呵?陆小山?等一下子就要来?”黄素珍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知觉,只有心在狂跳,喉咙发干,腿子像棉条。 “姆妈,您家么样了哇?脸色蛮不好咧!”从王利发那里剃头回来,黄后湖看到母亲盯着后湖的方向,脸色苍白。 黄后湖是个孝顺儿子,母亲孤身一人,在异乡把自己拉扯成人,真是不容易。黄后湖曾暗里发誓,将来自己发富了,一定要让母亲过最好的日子。母亲有头晕的毛病,不晓得是不又发作了。 “冇得么事。你剃头了?胡子也刮了?这剃头匠的手艺还不错咧。”黄素珍瞄一眼儿子光溜溜的下巴,有意岔开话题。 “就在前头那家剃头铺,也是个棚屋。剃头匠姓王,我听别个喊他王利发,还有个婆婆,就两个老人。” “噢,王利发,王玉霞,真是巧噢,又凑到一堆来了。”黄素珍喃喃地,很是感慨:儿子把爹找到了——虽然儿子还不晓得陆小山就是他的爹,现在,儿子又把奶奶也找到了。 那天,陆小山到学生黄后湖家里来喝汤。当黄素珍把热腾腾的排骨煨藕汤一端上来,陆小山就愣住了:这,是不是见了鬼哟!么样在这里,还躲不脱这个婆娘咧! 奉命从恩施撤退到重庆后,陆小山虽然摆脱了黄素珍,却摆脱不了二苕的二女儿秋桂。无奈何,陆小山只有和秋桂结了婚。有么办法咧,秋桂年轻,尤其是,秋桂长得太像冯碟儿了!在陆小山心目中,一直放不下冯碟儿。结婚这么多年,夫妻床笫之间,灯一关,陆小山搂着秋桂,一直就当搂着冯碟儿。眼下,黄素珍这个婆娘,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咧? “后湖哇,家里冇得酒了咧。藕汤就酒,越喝越有哇,你到街那头的铺子里,去,我记得,只有那家铺子,卖我们汉口的汉汾酒。” 不等儿子发现陆小山惊愕的表情,黄素珍就把儿子支开了。 就在黄后湖去买酒的这段时间里,黄素珍说服陆小山同意了这样两条: 要想黄素珍再不找陆小山的麻烦,那么…… 一是要认儿子,适当时机,陆小山要把这层关系挑明。用黄素珍的话来说,就是“你个负心的杂种,对老娘负心,这多年,老娘老了,也就算了。这好的儿子,又不是假的,长得跟你和你的那个疤子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头搕出来的咧,你的骨血,你就这狠的心?” 二是眼下父子在一起,今后,陆小山不管到哪里,都要把儿子带着,让儿子有出息。黄素珍的原话是:“你个负心的杂种,你一个人享福,有个么味咧?一棵草都要结籽咧,你刚才说,你的那个冇得用的堂客,还冇生出伢来。我看,是棵只开花不结葫芦的藤子,也冇得么指望了。这就是你将来的依靠唦!你以后死了,不是老娘口毒,总要有个人给你打引魂幡唦!清明的时候,坟头上也有个人给你添一锹土啵!” “姆妈,那个剃头匠,您家认得?”看母亲的脸色又阴了下来,黄后湖觉得有些蹊跷。母亲一直没有给他透露父亲是谁。这肯定有一段伤心的往事。自己叫后湖。这后头不远,就是后湖了噢。陆教官,好久都没有消息了咧。 黄后湖朝后湖方向眺望。 暮霭四合,夜色渐浓,后湖被淹没在萧杀的苍茫中,也仿佛连带淹没了太多的神秘和期盼。只有从刺骨北风夹带的略带腐败味的水腥气中,可以品品咂到,后湖还没有死亡,后湖新一轮的生命,正在酝酿,正在发酵。 扯棉撕絮的大雪,下了一夜,到早晨,还没有停的意思。 田陂没有了坡坎,水凼没有了深浅,一床偌大素洁的丝被,把后湖铺成一张偌大的产床,等待又一个新的春天,催产人间新的希望。 陆小山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只看到秋桂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她和他留在路上的足迹,已然被雪屑填平。 “快点走哇,这雪下得很有些邪呀!把随么事都盖住了,连水塘水凼子都蒙了。跟着我的脚印走!掉进去连命都冇得了咧。” 陆小山催促秋桂,又转过身趟着雪朝前走。 老子堂堂一个少将情报组长,这大的雪天里,在这泥巴扯脚的田塍埂子路上受罪!这鬼婆娘,硬是成了老子的拖脚虫哇!本来,叫她就留在重庆算了,她又非要跟着老子回来!老子就晓得她的心思,总是对老子不放心,叫她就在游击队里头住着咧,她又嫌游击队里的那些杂种们一个个像色鬼,住的地方像猪圈,非要回汉口不可!也是的,老子们国民党的游击队,不晓得么样搞的,弄得硬像是一群乌合之众!看人家共产党,装备冇得我们好,人家越弄越成气候。 本来,受派遣回汉口,陆小山只打算一个人来。有了黄素珍这个因素,再加上秋桂要死要活的非要跟着回汉口,负担就重多了。开始,他的心情还有些兴奋。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回汉口,毕竟是回家乡噢!汉口,有他为之骄傲的奋斗的昨天,有他深深惦记的母亲和他深深痛恨的仇人张腊狗!一想到张腊狗,又不由想到黄素珍和黄后湖。二十年前,他为报复张腊狗而引诱张腊狗的老婆黄素珍。对黄素珍,他陆小山根本谈不上爱,而且,当年想摆脱黄素珍母子,就像是想摆脱瘟疫一样。二十年过去了,在陆小山心里,爱和恨,既没有增长,也没有消退。可看到一表人才的黄后湖,心里却翻腾得厉害。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噢!目的虽然是恶毒的,过程虽然是荒诞的,但结果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富有戏剧性。昨天,陆小山意外地得到一个重要情报,亲自赶到活动在黄陂和后湖交界的国民党部队,不成想,今天雪还下得这么大,秋桂还非要跟着一起回汉口!弄得他一肚子的火,又没有地方发泄。 “在重庆不晓得过得几好的,硬是要回来!日本人又冇走,回来做么事唦!” 二苕的小女儿吴秋桂,从小逞强惯了的,自嫁给陆小山后,使小性子的脾气,被遏制了很多。在吴秋桂心里,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陆小山。她不是陆小山军统的人,也不知道陆小山干的是什么工作,对陆小山放着安全日子不过,偏要往日本人堆子里跑的举动,很不满意。 “闭上你的那张臭嘴巴!你就只晓得嘀咕!你要怕死,就在麻老五那里住着不是蛮好?看着,这里是个水凼子!” 陆小山朝旁边一指。这一片雪有一点朝下凹,估计是个水凼子。 “莫跟我提你的那个麻老五!他底下那些兵,歪七嗍八的,那眼睛,不晓得几邪!硬像是从生下来就冇看到过女人的样子,盯着老娘,就像是盯着妓女样的!” 吴秋桂的套鞋里头都灌进了雪,心里很烦。 吴秋桂所说的麻老五,本名麻占奎,是国民党的中校,军统的人。政府从汉口撤退的时候,因他是本地人,就给了点经费,命他留下来潜伏。上头是叫他潜伏,可麻老五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回乡之后,他看到周围竟有各种各样的“游击队”,日子都过得蛮好,也就拉起了一支队伍,叫做国民党江北游击总队,自封为总司令。到底是国民党正规军队的军官,又是军统严格的训练过的,麻老五的游击队,就跟其它杂七杂八的队伍高出许多。最高的一点就是,麻老五至今没有什么跟日本人作战的纪录,倒是特别在意日本军队编制、周围各种游击队和领导人这类资料的收集。当然,打着抗日的幌子拉夫派捐,麻老五也十分积极,所以,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因此之故,不少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之徒,都乐得来投奔他。 “算了,麻老五不是那样的人,底下当兵的么,有么稀奇的咧?俗话说得有唦,当兵三年,看到老母猪也当貂禅。” 陆小山回过头,朝秋桂瞄了一眼。这个鬼婆娘,硬是长得几像冯碟儿噢!比冯碟儿还要年轻些唦,要不是吃鸦片,皮肤的水色只怕还要好些。 陆小山当年追求冯碟儿,用尽了心机,实在没有办法得手之后,意外地发现与冯碟儿同住在刘园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吴秋桂,长相竟与冯碟儿很有些相像。当年,生性泼辣的吴秋桂又发疯样地追求陆小山。开始,陆小山是逢场作戏,把玩弄吴秋桂作为追求冯碟儿失败的补偿。可哪知吴秋桂可不是个省油的灯,硬是让陆小山做了自己的丈夫。 “还要走几远,才上大路哇?” 吴秋桂实在有些挺不住了。说起来,吴秋桂应该是柏泉的人,可柏泉只能算是她的籍贯。她与她的哥哥吴诚、姐姐吴小月和弟弟吴明、吴用,都生在汉口,长在刘园,像这样在雪地里走泥巴路,对在汉口长大的吴秋桂,实在是很受罪的。 “快了,嘿,前头,好像是那个茶馆咧!” 陆小山看到罗跛子的茶馆了。来的时候,他装作山货商人,曾在罗跛子的茶馆里歇了歇。陆小山对罗跛子茶馆所处的位置,很感兴趣。在他看来,罗跛子这人,要么,就是个很有眼光的生意人,要么,就是个背景很深的老江湖。 “嗨呀,这雪呀,硬是冇得停的个意思咧。” 罗跛子掀开门口挂的那张草帘子,准备到屋旁边的偏厦屋里抱一捆柴禾。 他放眼一望,天地一色,从铅灰色到乳白色到雪白色,作无痕迹的过渡:天是铅灰色的,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一座不动声色的大磨盘,朝下磨雪沫子。雪沫子还没有完全落下来的时候,可能也是铅灰色的,到落得人们看得见了,才逐渐变得白了起来。 “这鬼天道噢,像是装了一满肚子的雪呀!” 雪片凌乱地飞舞着,白茫茫大地,显得格外干净而安静,唯有一条歪歪扭扭的黑色的线,从好几个方向,通到他的屋前。 “这里要不是茶馆,哪来的这么多脚印呢?要不是开茶馆,屋前要是有这么多的脚印,还不早被日本人盯上了?” 正在这时候,罗跛子发现了从小路那头过来的陆小山夫妇。他重新掀开草帘子,回头对屋子里喊了一嗓子:“远客来了咧,两位——!”然后,才去偏厦屋抱柴。 茶馆灶房里,罗英朝门口的爹对了一眼,闪身进内屋去了。 罗英是回娘家来看父母的,也是来和她的上级冯碟儿接头的。她听出了爹喊的意思,茶馆有生客来了。 处于城乡结合部的这家茶馆,来的大多是熟客,只有来了生客又需要提醒自己人的时候,罗跛子才这样喊。 “呀,先生,小姐,请进咧您家!”罗跛子热情地迎进了陆小山夫妇。“您家们是……是来壶热茶咧,还是……” 从这里出城的时候,陆小山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多了一个人。罗跛子装做不记得陆小山曾经到过这里的样子。小生意人常有的木讷胆小外加一些儿谨慎的样子,他装得很像。 “有么热汤水冇得唦?诶?你不记得我了?”陆小山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跛子老板不记得昨天来过的客人。 “噢——哦……您家是……您家是哎呀,您家看我这记性!有排骨汤,蛮好的藕哇您家!要说咧,您家真是有口福咧!这年头,哪里去找排骨咧?昨天,前头湾里的一个大户人家办喜事,多了半匹猪,我咧,就腆着张老脸,去弄了些回来了。” 其实,罗跛子还是没有回答陆小山的问题。 “有排骨煨藕汤?那好,那好,快点添两碗来!你不晓得哪,小山,麻老五那里的菜呀,油渍糊糊的,吃得人想吐!” 吴秋桂一边抖身上的雪,一边喋喋地说,根本没注意罗跛子和陆小山的脸色。 “你么样这啰嗦哇!嗯?” 真恨不得扇吴秋桂两巴掌,陆小山恶狠狠的,眼里似要喷出火来。这婆娘是个岔嘴巴,弄不好,真的要坏事! “么样了哇?我说错了么事唦?么样咧,我不就说了个麻老五么?么样噢?麻老五说不得?你不是说,叫麻老五明天……” 秋桂瞥一眼陆小山,发现陆小山的脸色铁青,就吓得刹住了。 “先生,排骨煨藕汤,两碗!”罗跛子用个托盘,端上两碗排骨煨藕汤。 盯着藕汤上洒着的绿莹莹的香葱,吴秋桂食欲大开:“好香的排骨汤噢,趁热的喝啵!” “喝你妈的个……” 等罗跛子走开,陆小山差点骂出声来。 “雪还在下啵?” 就在陆小山离开罗跛子茶馆往汉口赶的时候,张腊狗歪在他的躺椅上,外表懒洋洋的,心里却在想事情。 “停了一下的,又下起来了。”荒货把窗帘子撩开一条缝,朝外瞄了一眼。 荒货也晓得,张腊狗这个问题,也就是随口问问而已。屋子里很暖和。还没进六十吧,张腊狗就开始有了咳喘的毛病,而且一年重似一年。这样,张腊狗就特别注意住处的保暖措施。他住的这处房子,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这壁炉,比租界那些洋房的壁炉大多了。眼下,室外大雪纷飞,室内,却极是暖和,只是窗户闭得久了,刚进来的人,会觉得有一股说不出名堂的怪味。 “噢,好哇,瑞雪兆丰年哪!这下,个把妈的,穆勉之哦,我的个老哥哥喂,您家有长途赏雪的机会了噢!” 这回,日本人要送一车军票储备券到宜昌,一来是补充那里部队的给养,二来还要换回一些武汉这边急需的物资。 个把妈日的,么事换不换呢!这打仗么,打顺了,屁眼大的个岛国,可以占领老子们汉口,还可以打到缅甸,打到太平洋!打败了呢,就是兵败如山倒。到那时,这些军票,擦屁股都冇得人要!婊子养的山口太郎,他是个盘钱开银行的出身,当特务,不行,要谈搞钱,个把妈日的他算得一个!这回么换物资,肯定是山口太郎这杂种的主意。看唦,为了多捞些有用的物资,他拿出来一汽车的“军票”。个坏良心的杂种,军票,也算是钱?想么样花就么样花,也不怕么事“通货膨胀”“贬值”,用光了,把机器打开印就是了! 估算这日本人江河日下,身为汉口清乡局长兼警察局长张腊狗居然没一点不舒服。这好像很奇怪。其实,也好理解。像张腊狗这类混混起家的汉口大佬,思维方式很是异于常人的。保命、利益,对张腊狗们来说,永远的第一位的。在他们眼里,国家的概念是有的,但很模糊,远没有汉口这个概念具体。至于日本人,侵占了汉口,把汉口搞得一塌糊涂,对正经生意人,或是张腊狗穆勉之这类靠撮白日哄赚钱的生意人,都是灾难。 张腊狗没猜错,这次汉口日本人的行动,真还是山口太郎策划的。 为保万无一失,山口太郎要警察局派人协助完成这次任务。 接到命令的时候,张腊狗不停地“哈咿”,答应得笑眯了。 看张腊狗对日本人不设防的苕样子,吴明都有些糊涂:“这老狐狸,么样糊涂了咧?明明是拐事,么样笑得像欢喜坨咧?” “欢喜坨”是汉口的风味小吃之一。原料是糯米或梗米。制作上,半成品的程序同制作汤圆一样,只不过欢喜坨比汤圆个儿要大许多,而且也不是用水煮,而是用油炸,炸前芝麻堆里里滚一滚。如此这般,圆滚滚黄酥酥的,趁热吃,外脆内懦,外香内甜,这样的“坨子”,真的是叫人没法不欢喜。 其实,山口太郎还没有把任务交代完,张腊狗肚子里已经有对策了。 他张腊狗,怎么会吃亏呢!日本人在汉口的好日子,已经差不多了!这一点,张腊狗已经看明白了。要不,上一回,为穆勉之抓了一个女的,吴秀秀来找他,他张腊狗能听得进去?其实,吴秀秀说的那些,什么国家的仇,是世界上顶大的仇噢,个人恩怨跟国家大仇不能比噢,古往今来冇得一个汉奸落到好下场了的噢,“真是,好像我张腊狗比她这个婆娘家糊涂些!”当时,吴秀秀说的时候,张腊狗脸上抹着微笑,心里在骂:个鬼婆娘,读了几页书,就到孔夫子跟前充圣人!可惜了噢,你这个婆娘,脑壳灵光是灵光,可跟老子比起来,也就是从芦席滚到垫子上,高也高不到一篾片!老子就是个罗卜,这多年,心也泠泡了唦!老子跟你个婆娘,有个么个人恩怨咧?还不都是生意。算了,老子就依你一回,看在地皮大王的面子上。人总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咧!哪里晓得,穆勉之倒不给老子面子,说什么根本就没有捉人这回事!这一回,日本人的这趟苦差,老子就叫你穆勉之也喋一回棒棒! 汉口人把吃亏叫“喋棒棒”,也叫“吃弹子”:本来,想吃点软塌塌的东西比如说油条呀欢喜坨呀什么的舒服舒服,结果,送到口里的,是根硬邦邦的棒子,或者,是颗嘣得牙齿直往下掉的弹子,你说吃亏不吃亏吧! “吴明哪,就说皇军特务部的命令,近来汉口城里城外治安吃紧,押运钞票的任务,就着经济警察处配合皇军完成,不得有误!”张腊狗歪在躺椅上,对吴明吩咐。他顺便瞥了吴明一眼,看到了这个年轻人嘴角有一丝笑意。 这小杂种,也是个贼精!张腊狗闭上了眼睛。 在法租界公馆里头的穆勉之,膝盖上搭一条毯子,腰疼得不停地吸气。 “雪停了冇?”如果穆勉之知道,他问的这个问题,和张腊狗问的一样,或许不会问。不过,穆勉之问这个问题的心情,与张腊狗完全相反。穆勉之关心雪停了没有,不是关心明天的雪景是否很美,而是担心他洪门子弟们的安危。跟日本人出差,尤其是押运钱财物资到宜昌这么远的苦差,穆勉之的洪门山寨还没有干过。他恨不得把张腊狗的八代祖宗骂得翻跟头:张腊狗哦张腊狗呵,你个把妈的,真不是个人真是条狗哦,你杂种么样把事情做得这绝咧?你明晓得日本人气数不长了,还硬要把老子朝火坑里头推呀!这趟差事,不管完成得么样,老子都落不到好:遭共产党或是国民党打了埋伏,老子遭殃;平安完成了日本人的差事,老子就成了铁杆汉奸!张腊狗噢,你个杂种,肯定会不得好死的呀! “刚停了一下,这时候像是又在下。”六指的回答,和张腊狗的荒货几乎一样。 六指瞥一眼干爹,一丝怜悯浮上脸来。在六指的印象里,干爹的身体就像金刚不坏之躯,从来没有听说有哪里疼哪里不舒服的。汉口就近的这两大巨头,一个张腊狗,一个就是穆勉之。张腊狗真的就像是一匹癞皮狗,听说,除了三伏天之外,一年四季,有三季是在躺椅上度过的。哪像穆勉之,往七十里头走的老人了,随干什么都不比年轻人差。听说,年轻的时节,穆勉之张腊狗都是身体了得功夫了得的。眼下,张腊狗是不行了。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穆勉之老是说腰疼。 六指好像记得,干爹说腰疼的时候也不长,好像就是在为那个被捉的女子和张腊狗扯皮之后。 想起那个女子,六指心里也就浮起一个谜。他记得,第二天晚上,干爹吩咐,放了那女子,要悄悄的,至于放到哪里,随那女子的意思。就这样,由他用经济警察处的船,趁黑把那女子带到船上,送过了江,在靠近青山一处偏僻的地方,那女子上了岸。 马灯浑浊的光,从船舱里露了一些出来。那女子上岸途中,快下跳板了,扭头朝船上瞄了一眼。 对那女子在浑黄灯光下的回头一瞥,六指印象极深:“噢,太那个了!” 武汉人在表达一些难以言传的滋味、感觉时,往往用这样的感叹句。 其实,六指想表达的是:噢,真美,真温柔!只是,六指并不懂得什么是温柔,也没有尝到过真正温柔的滋味,就只有用“太那个了”来代替,这也是冇得法子的事。 这女子是刘公馆的人,跟干爹关系不一般!这可是个秘密,是个重大的秘密。晓得重大秘密的人,只有两条选择:要么,永远不开口;要么,永远开不了口。 “爹,到底么样了噢?”盯着穆勉之痛苦的样子,六指心里不安。 “跟日本人押车的事,安排好了唦?”尽管穆勉之只是把头转动了一下,还是咧了咧嘴巴。这腰,么样这疼咧?未必,是年轻时候练武伤了筋骨,到老了发作了?穆勉之把脸对着毛烟筒。 “都安排好了咧,您家就放心,这点小事……”毛烟筒看到穆勉之颤抖了一下。“您家要是还冷,就把炉子的火捅大一些。” “算了,你莫说炉子的事。我跟你说了几多遍了噢,炎同哇,你还冇搞清白么事是大事,么事是小事哪。押一车钱,还是小事?”穆勉之心里很生气,不由颤抖了一下,又不愿意把生气的表情现到脸面上来。 “我晓得是大事咧,您家!按照您家的安排,不是说我们山寨自己也到宜昌那里弄些山货回来么?为了安全,我把我们山寨的钱,都分装在褡裢里头,分别捆在几个贴心的弟兄身上,就是出了事,都是搞日本人,也不会把我们这些人么样的。” 穆勉之把到宜昌的差事,布置给了毛烟筒。就是腰不疼,穆勉之也不可能亲自去,毕竟是朝七十走的人了,经不起磕绊了噢。 毛烟筒也晓得,跟随日本人押运一车钱,个婊子养的日本人,钱用汽车装,还算是钱么!加上三辆空车,真不是小事,再加上天气又这样坏,不过细真还不行。 只是,有一件事毛烟筒没有对穆勉之说,那就是,这次他也想为自己捞两个零花钱。 机会是昨天偶然碰到的。 昨天傍晚,在靠近后湖的一家小酒馆里,毛烟筒就着一碟花生米和一碗藕汤,自斟自饮喝寡酒。喝寡酒是最容易上头的。也就喝了不到三两吧,毛烟筒就觉得有些兴奋了。 “老板,再弄三两酒,把那卤猪耳朵和卤口条,一样切一碟子过来!” “老板,你耳朵卖到烧腊馆里去了?么样老子这大的喉咙喊你,你都像是冇听到样的呀?么样,嫌老子荷包里不暖和?老子不就是赊了几回么!老子在你这里赊账,是抬举你!跟你说,你个杂种莫要狗眼看人低,老子跟皇军在一路,钱多得用汽车装!你杂种不信?老子后天就跟皇军押一车子钱到宜昌去。听清楚了冇?一车子钱!吓到了啵?吓死你!” 嫌老板上菜慢,毛烟筒很不耐烦。 “嗨,嗨,兄弟,莫跟他一般见识唦!来,来,要是不嫌弃,我们两个人把桌子上的菜一拼。算了,老板,炒一个猪肝,爆一个腰花,腊肉有唦?弄一个腊肉炒菜薹。” 自称山货客的中年人,本来不声不响坐在角落里喝酒的,也许听到了喧嚣,过来劝慰。这个山货客,像是个久跑江湖的,对毛烟筒极尽体贴,让毛烟筒喝得云天雾罩的舒服,还拜托毛烟筒给捎些山货回来,不仅价格好说,还当即从桌子底下塞了厚厚一沓票子给毛烟筒,说是草鞋钱。 “炎同哇,你爹不在了,我从来都冇把你看外呀!这一回,你带队,不是好玩的咧!我晓得,要是冇喝酒咧,你比哪个都清白,要是喝了几两咧,那个嘴巴就难管得住。唉,不是老六他下的种,么样跟他一个样咧!”一看到毛烟筒,穆勉之就不由想起了他的义弟毛芋头,心里有些不舒服。“我是说你么样这样像你的干爹噢!我跟你再三地说咧,这回你带出去的这些弟兄,都是我们洪门山寨的本钱咧!你千万要记住,要是路上出了事,就想法子尽量让日本人在前头挡枪籽子,我们就是丢钱,也不能丢人!” 穆勉之招了招手,意思是要六指帮他揉腰。 “唉,我这腰,从来不疼的,么样今年突然地疼得这狠咧?”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似乎没有多大的北风,雪一停,北风就变得像刀子样地割人了。 吴秋桂的脸虽然被狐皮围脖严严实实地包着,可露在外头的鼻子尖,还是被北风割得生疼。她跺着冻得麻木了的脚,用一只手揉着冻得有些麻木的鼻子,另一只手擂刘园的大门,大声喊开门。 刘园看门的老人,哆嗦着对着园子门缝问:“是哪个啊?” 看门老人记得,刘园的人,白天都已经回来了。这年月,除了日本人和警察,哪里还有人肯三更半夜擂人家的大门呢?再说,自从美国飞机轰炸汉口以来,尤其是这个月,汉口差不多被炸得底朝天了,连日本人扶持的汉口市政府都搬到乡下去了,这半夜擂老百姓大门的事,不多了。 这擂门的是哪个咧?还是个女的咧! “是我哇!是芦花的二姑娘,吴诚的妹妹——秋桂呀!” 看门的老人,是个孤老。前几天,他在棚户区乞讨时,被吴秀秀碰到了。吴秀秀叫槐姑给了老人一点钱,老人不要,说:“我一个孤老,要钱搞么事?您家要是有么填肚子的,接济我这个孤老,就是我前世修到的福分了。”看这老人孤苦可怜,人也忠厚,吴秀秀就请芦花要老人来刘园看门。 芦花是刘园的管家,吴诚是祥记商行的经理,这些,老人都是晓得的。看门这些时日,老人就是没有见过管家的任何姑娘。 “么样搞的呀?弄得像兵营样的,一个住家的园子,看门的还问这么多!” 看门的老人听外头的女子话里火气蛮冲,不敢怠慢,赶紧开了门。 “你是哪个哇?诶,一表人才的咧!”吴秋桂边朝浮碧轩这边走,边问闻声赶到大门口来的吴安。 “您家是……”吴安以问代答。 “嚯,刘老板的手下,冇得一个忪角哇!我是芦花的二姑娘秋桂唦!” 一阵香水味朝吴安冲过来,吴安没有说什么,转身快步走了。 “吴诚,吴经理,您家的妹妹,秋桂回来了哇——!” “吴安,你喊么事噢?” “吴安,你说哪个回来了哇?” “你说么事噢?秋桂?” “就她一个人?” 芦花,吴诚,还有吴秀秀,都在客厅里,迎着吴安问。 其实,他们都听到吴安的喊声了,他们之所以反问吴安,不是因为没有听清楚,而是实在不相信,在这个风雪之夜,离家这么多年的秋桂,居然孤身一人地回了汉口,来到了刘园。 “姆妈,您家还好唦!大哥!”秋桂看到了门口的芦花和吴诚。 “你是……噢,真的是你呀,秋桂呀!我的个天哪,这黑灯瞎火乌黢麻黑的,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呀……你看你,喊你秀秀娘娘唦!”芦花泪眼巴沙的,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珠光宝气女子,就是出门快十年的女儿秋桂。 “噢,秀秀娘娘,您家好哇!姆妈,爹咧?”秋桂朝四周瞄了一眼,没有看到爹和刘宗祥。 本来,听到动静,靠在床上的刘宗祥也要出来,吴秀秀制止了他:“算了,这冷的天,又要穿衣裳,也不是个蛮了不得的事。再说,她是跟陆疤子的儿子一起走的,这趟回来,还不晓得有么名堂咧!你一个男将,又不好问得。说实在话,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丫头。” “噢,哦,你爹呀……噢,你还不晓得呀……”秋桂的问题,又挑开了芦花心里的伤口,她嗫嚅着,不知道怎么把二苕的死讯告诉女儿。 “秋桂,是这样,爹前年得了急病,走了。”吴诚看母亲难受的样子,就把问题接了过去。在几个兄弟姊妹中,由于秋桂性格乖张,与大家不怎么合群,现在秋桂回得如此神秘,吴诚心里也很是忐忑。 “呵——爹呀,你么样就走了咧——!你们也不把个信给我!爹呀,我连您家的面都冇见到哇!”秋桂哇地一声叫了起来,在静谧的刘园深夜,显得格外碜人。 “秋桂呀,你看你,这深更半夜的,喊么事唦喊!姆妈心里刚静了一点,你是么样在说话咧?把信你,晓得你在哪里咧?” 吴诚朝周围瞄了一眼,显然,在场的,除了母亲之外,其余的人,对秋桂的回来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挂在人们脸上的笑,显然是一种应付,显出生疏甚至陌生的意味。 “汉柏妈,您家看……” 百感交集的芦花,显然也品出了场面上的气氛,朝吴秀秀征求意见。芦花和二苕一家人在刘园住了几十年,他们的孩子都是在刘园长大的,两家人完全就像是一家人。而且,刘园的家务事,一般都是芦花当家。但这毕竟是刘宗祥和吴秀秀的家,不是她芦花的家。再说,这秋桂,是个和陆疤子家有关系的人,这次回来也显得神秘蹊跷,芦花不得不征求吴秀秀的意见。 “哎哟,您家看咯,么样还问我咧?我们两家,未必还分个么彼此?”吴秀秀怎么不懂芦花的意思呢?喜欢不喜欢秋桂是一回事,是否维护这两家人几十年的情分,又是一回事。她没有具体回答芦花关于怎么安置秋桂的问题,却表明了她的态度。 一盏豆油灯,孱弱的橙红色火苗,在黢黑的浓夜里,显得亲切而温暖。 陆小山不停地唏嘘着,贪婪地喝着汤。他没有顾忌自己的吃相。在又冷又饿又累之后,有这么一大碗热腾腾的排骨煨藕汤,就是神仙了噢! 刚才,看着秋桂进了刘园,他在雪地上蹀躞了一阵,还是进了这间棚屋。对于是否进这间棚屋,陆小山虽然非常矛盾,但是,此刻,他别无选择。 看到黄素珍,就勾起了昔日太多的回忆。这回忆的滋味,很难得表达明白。人的命运真是太不可琢磨了,这不可琢磨中,好像又有一些因素是人为的。是别人或自己造成的,这,或许就是佛家所说的因果罢?想到黄素珍,想到黄后湖,复杂的滋味中,总是浮起一些儿愧疚。杀父仇人的女人,倒为自己生了个儿子,杀父仇人的女人,倒成了危难中的避风的港湾。 终于,他觉得身子有些暖和了。 黄素珍坐在一张矮凳上,影在灯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小山,心里急剧地翻腾着。 热腾腾的排骨煨藕汤,溢出热腾腾水汽,为孱弱的豆油灯,添了一份朦胧,增了一份暖意。陆小山白里透青的脸,似乎被热腾腾的水汽滋润得有了生气,鲜活起来。噢,这个可恨可爱的男人,这个让我一生都不得安宁的孽障噢! 黄素珍的眼眶子溢出了泪水。 黄后湖坐在陆小山对面,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教官喝汤,一脸的崇敬。 四十多岁的人,大雪的天,一个人在外头执行任务,该有几危险几辛苦!黄后湖不好打听陆教官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也不好要求跟教官一起去。他知道秘密工作的纪律。回到汉口有一阵子了,教官什么任务也没有派给他。大老远地从重庆回汉口来,就是这样跟母亲一起过日子,安逸倒是安逸,可这却让黄后湖遗憾。他真的很想跟教官一起去闯荡闯荡。可教官没有带他闯荡的意思。黄后湖要是知道陆教官就是他的亲爹,就不会有这种遗憾了。 “再给您家添一碗咧?”见陆小山的碗空了,黄后湖问。 “够了,够了,这是几大的一海碗咯!噢,剃了头的?这里有剃头的?” 没有了水汽,孱弱的豆油灯光,似乎明亮了许多。陆小山打了个嗝,满足感和倦意一起在周身弥漫。 “就在这边上,有个剃头的。蛮大年纪的个爹爹,还有个跟他差不多老的个婆婆。我听别个喊他叫王利发,手艺还蛮好。您家要剃头?”黄后湖摸了摸新剪的头发,向陆小山介绍。 “噢——?”陆小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兴奋。 “司令,前面有动静!” “废话!说清楚点!有动静,是活人,都有动静,只有死人才冇得动静!” 晚饭时节,麻占奎多喝了两杯,眼下有些酒意了,脑子有些开岔:张歪嘴堂客的粉蒸肉,做得实在是好!那么肥的墩子肉,吃到口里,还冇嚼咧,就化了!是不是胸前有一堆墩子肉的女人,都做得出这样一手好粉蒸肉哦?真是糟蹋了,那清爽的个女人,嫁给一个嘴巴嗍过了河的歪嘴!张歪嘴诶,你真是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呀! 从驻地出发,麻老五带着队伍来到了张家大湾。这是离公路最近也最隐蔽的一个小湾子。湾里管事的认识麻老五,晓得这是个不好得罪的瘟神,就把湾子东头张歪嘴两口子喊到祠堂来弄伙食。就管事的本意,是只要张歪嘴的堂客来就可以了。这个女人脸盘子清爽,身条子也能作态,还烹得一手好汤水。可张歪嘴硬要跟了来。这说明,张歪嘴嘴巴虽然歪了,心里还很有数。 “像是有埋伏咧,司令,像是日本人咧!” “么唦?日本人?你是不是酒冇醒哪?这里哪来的日本人呢!咦!真的咧!是日本人咧!是哪个王八蛋走漏了消息,让日本人在这里做笼子,等着老子来钻咯?”通过望远镜,麻老五发现,对面山坡上,真的有日本人。这是不会错的,日本人戴的战斗帽!麻老五甚至还看到,一个日本人嘴唇上的那撮仁丹胡。 “老子真是驼子淋雨——背湿(时)!煮熟的鸭子飞了咧!撤!” “司令,是不是就在张家大湾歇一晚上?张歪嘴的堂客……”麻老五的副官,晚饭时看到上司的眼珠子总在张歪嘴堂客的脸和胸这两处晃,想撮合撮合。既然不执行任务了,良宵又岂能错过? “么唦?在张家大湾歇?你是想等着日本人包老子的饺子呀?噢?哦,算了,算了,钱冇弄到手,也冇得么心思!” 麻老五训斥了两句,一转念,觉得副官的提议虽然很危险,毕竟是好意,语气也就缓和了。 一团山岚从山后升起来,把渐浓的夜色勾兑得更浓稠了。远处似传来隐隐的汽车马达声。麻老五朝有日本人埋伏的山头瞄了一眼,长叹了一口气。 “唉,真是可惜了,几好打劫的天气啊!” 一阵炒豆样急骤的枪声里,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声,让带着队伍撤退了将近五里地的麻老五停住了脚。 “不对呀!这是哪路游神跟日本人干上了咧?未必还有晓得这笔财喜的队伍?” 麻老五停住了队伍,略一沉吟,断然命令:“派两个人再摸到刚才日本人埋伏的山头看一下,队伍随后跟进!” 麻老五打的算盘是,如果其他队伍跟日本人干上了,等他们干到两败俱伤油干灯熄的时候,他再扑上去抢钱:“嘿,嘿,打吧,打吧,顶好是打得两边一个活人都冇得了,让老子也捡一回便宜!” “报告司令,山头上冇得动静!” “什么有冇得动静!就说,有冇得日本人?”麻老五心里一惊。 “哪里还有日本人哟,您家,连个人毛都冇得咧,您家!”打前站侦察的兵,也是麻老五的家乡人,一着急,一点当兵的规矩都没有了。 麻老五一愣怔,刚才还颇为激烈的枪声,现在已经停息了。 “跑步前进!”麻老五大叫一声,催促队伍朝刚才响枪的方向跑,那里是通往宜昌的公路。 “停止前进!” 队伍莫名其妙地停住了。 “撤!” 还没有跑到半里路,麻老五突然改变了主意。 “司令,为么事又不……”副官小心翼翼地问。 “还去干么事咧?你未必冇听到,枪声都停了半天了咧!屙屎的早就把屁股揩干净了!现在赶去,跟人家送行哪?” 麻老五感到,今天跟日本人干的队伍,布置行事都很严密,还考虑了怎么对付他麻老五。这太蹊跷了! 麻老五有种受愚弄的感觉。 “那,是不是就在张家大湾歇咧?”当副官的就是有这种本事,不管上司如何给嘴脸看,都有好看的相好听的话奉上。 “嗯——?噢……算了,莫在这是非之地附近过夜,离得越远越好!” 麻老五没有领情,朝刚才响枪的方向瞄了一眼,窝了一肚子火,很想找个地方发泄。 “这肯定是共产党的队伍!不会错的,肯定是的,别的杂牌队伍不会这么利索!狗日的陆小山,说这是什么绝密情报,还么少将豆瓣酱——狗屁!” 也是,陆小山的情报,很是刺激了麻老五一顿:天哪,成车的钱咧!老子们周围再有钱的人,也不可能有成车的钱唦!得到情报的麻老五,对陆小山既佩服又感激。佩服的是,一个挂少将衔的官儿,冒着危险,亲自搞情报,送情报,国民党中有几个这样的?感激的是,少将组长陆小山没有忘记他这个不起眼的下级,把这么重要的情报告诉他麻老五,这简直是把财喜往麻老五手里塞哟!出于这种知恩感恩的心情,麻老五把陆小山的太太招待得很好,对他手下那些没见过城里女人的色迷迷的兵痞子,麻老五尤其防范得紧:“老子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是老子上级的内眷,党国少将的夫人,哪个要是敢试着做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梦,他就是活够了阳寿!”麻老五强硬的态度和严密的防范措施,让吴秋桂安全地待了一阵子。这会儿,麻老五很是后悔。 “老子这是麻雀掉到粗糠里——空欢喜了一场,要是晓得这趟差事是这样的结果,何必把那个骚婆娘招呼得那么好咧!” 望着黑黢黢夜色中黑黢黢的山,麻老五狠狠地吐了一口粗气。 第五章 1945年——刘宗祥 穆勉之 张腊狗 阳历一月,正是汉口腊月酷寒的日子。 天色灰蒙蒙的。汉口的天色,就这么灰蒙蒙的,已经好几天了。无雨,亦无雪。风亦不大。如果此时在街上走,这不大的风,像锋利的小刀子似的,在脸上刮的滋味,很难得消受。 “先生,您家要点么事?” 门帘子一掀,屋子里一亮敞,吴诚没有抬头,听伙计在问。 这样不堪的天气,又是这样不堪的年月,在汉口街上走的人少之又少,可想而知。 这样不堪的天气,又是这样不堪的年月,汉口商家的生意之萧条,也是可想而知的。 也难怪,吴诚虽然没有抬头,但他听得出来,伙计的问话里,有明显的惊喜的成分。 接近年关了,照例要盘帐,盘帐又是个细致活,吴诚在柜台后头的套间内对帐,店堂外头看不见他,他却可以看到店堂里的一切。 “我不要点么事,我要人。”客人的口气很蹊跷。 吴诚抬起了头。 这是一个打扮很神气的男客,黑色长呢大衣的领口,一圈灰色的呢绒围脖,尽管一副墨镜遮住了半边脸,看不出到底多大年纪,但从他修长挺直的身板看,此人正值壮年。男客身后还站着一位女士,一件淡黄色的裘皮长大衣,显出来客的华贵,一条乳白色的呢绒围巾,把头面包裹得只露出一对黑晶晶的眼睛。 “先生,这里是祥记商行,您家……”听口气,伙计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祥记商行,我还不晓得?你们经理呢?” “请问您家是……”年头不好,伙计都学乖了。 “我是哪个?我是你们经理的朋友唦——吴诚咧?” 天哪!这不是……吴诚呆了!他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不是刘汉柏么?这又怎么可能是刘汉柏呢? “诶,伙计,我在问你咧,你们的吴诚经理咧?” “汉柏?汉柏!真的是你么?”吴诚冲进店堂,看来客摘下墨镜,他激动地抓住了刘汉柏的肩膀,使劲地摇。 “哎呀,我的哥哦,你要把我抖散了哇!你就不晓得认你的亲妹妹?”此人果然是刘汉柏。 “大哥!刘璜,来,喊舅伯,诶,喊哪,大舅伯!”吴小月揭开长围巾,脸庞红扑扑的。 吴诚这才注意到,妹妹小月身边还有个孩子,看样子,有三四岁了。 听到楼下的动静,没等伙计跑上楼通报,吴秀秀两口子就已经从房间出来了。看到儿子的一刹那,吴秀秀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她揉了揉眼睛,揉出了满手的泪水。 “哦,汉柏,汉柏……”吴秀秀觉得自己的腿软得像棉条,就这么停在楼梯口,想下楼,可就是怎么也挪不动。 看到儿子,刘宗祥也很激动,他尽量克制自己,劝慰秀秀,但还是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你看你,你看你……” “刘璜,快,喊爷爷、奶奶……”吴小月把儿子朝楼梯上推。 “爷——爷,奶——奶!” “噢,噢,我的孙子,我的孙子——我的乖乖,我的心肝宝贝肉哇!”听到孙子脆脆的喊声,秀秀似乎终于清醒过来,下了几步楼梯,把孙子刘璜搂在怀里。秀秀的声音,让人很难听出是笑还是哭。 “汉柏呀,你们这是从哪里回来的呀?么样也不先把个信呢?你看,都差点把你姆妈喜疯了哦!来,都到楼上来坐!嗨,也是巧哇,本来,这些时,我跟你姆妈一直都在刘园住,就今天有点事才到商行里来。吴诚哪,我们还是回刘园去吧,你的姆妈要是晓得小月他们回来了,也不晓得有几喜欢咧。” 在晚辈们面前,刘宗祥不是个多话的人。也许是有一把年纪了,也许是战乱之年,分别得太久,他也少有地流露出舔犊之情。 寒冬腊月的,刘宗祥与吴秀秀一直待在刘园,很少过问商行的生意。一来生意不多,二来吴诚早就是独当一面的掌柜了,不是很棘手的事,用不着刘宗祥出面。昨天吴诚来报告,山里冯蝶儿那里来人了,说山里弄到了一大批日本军票和储备券,想托祥记商行保存,换些山里急需的物品。刘宗祥感到事关重大,到商行来同吴诚一起筹措。 “吴经理,一个叫穆勉之的人,说要见老板。” 亲人久别重逢,还没有来得及叙阔,楼下的小伙计就上来报告。 “姆妈,这姓穆的,常往来么?”刘汉柏问吴秀秀。 “有么往来呀!就是这个姓穆的,前年差点把你爹整死!小月,你的爹的命,就是丢在这人的手上!”一提起穆勉之,吴秀秀就来气。 “么事哦?我爹……他不在了?”二苕的死讯,对于吴小月,不是旧闻。 “哎呀,也怪我,不该说的。不过咧,也好几年了,只怪你们离得远。”看吴小月红扑扑的脸转眼就煞白的可怜相,吴秀秀很是歉疚。 “照这样看,他这时候找上门来,也是夜猫子进宅的意思咯嘿,真是巧得很哪!我一到汉口,就碰到夜猫子了!”刘汉柏朝妻子扫了一眼,又朝爹的脸上看了看。 “也未必。今年不比前几年了!穆勉之投靠的日本人,就像春天的雪,冻不牢靠了。此人前来,估计与山里那件事有关。”刘宗祥也朝儿子瞄了一眼。“噢,你还来不及晓得,冯蝶儿在山里,跟日本人作对。日本人弄了一车钱,运到宜昌去支援那里的部队。警察局派的押车的,是穆勉之的人。你还不晓得,张腊狗是汉口的警察局长,穆勉之是经济警察处的,他们两家有些狗咬狗。” “噢,我晓得了!爹,我猜到了:那些军票,是不是存在您家手上?穆勉之的人,是不是被山里头的人捉起来冇放?”刘汉柏笑眯眯地望这父亲。 “咦!儿子诶!神了咧!你到汉口,屁股还冇落板凳,么样晓得这清楚咧?”吴秀秀真的很惊讶,以至于少有地在人面前露出了很惊诧的神色。“伢咧,你们也是从山……那里来的?” 儿子媳妇从哪里来,刚才刘宗祥已经问过,儿子还没有回答咧,就被穆勉之来的话题岔过去了。要是儿子也跟山里的冯蝶儿他们是一起的,东奔西走,枪林弹雨的,该有几揪心咯!吴秀秀真希望儿子跟山里那些人没有瓜葛。 “姆妈,哪里哟!我们是从上海回来的呀。从法国到上海,从上海到汉口。”刘汉柏注意到家人惊异的神色,跟妻子对望了一眼。 其实,刘汉柏一家三口,是从重庆转道香港,再从香港搭乘法国邮轮到上海的。刘汉柏的真实身份,没有几个人清楚。 “哦,好,好,从法国回来,好,从法国回来就好!”刘宗祥说了一连串的好,笑意在脸上漾了开来,“吴经理呀,看看,是不是请客人上楼呀?” 穆勉之手上捧着的这杯茶,已经换了两道水了。 不是穆勉之口渴,他根本就没有喝捧着的这杯茶。 也不是穆勉之口不渴,此刻,他心里烦躁得像老鼠爪子在抓;也不是穆勉之担心茶里有什么名堂。同刘宗祥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他晓得,取人性命的事,刘宗祥是不得干的。 穆勉之手上这杯茶里的热水,是眼前这个殷勤的伙计殷勤续上的。 为了平息胸中的烦躁,不让心思露到脸上来,穆勉之强迫自己体味茶杯舒适的温暖,玩弄着手上的茶杯。茶杯上的寒江独钓图,此刻已经没有了丝毫寒江独钓的意蕴。诶?这刘宗祥,么样把老子凉在这里?未必,他晓得老子的来意?嗯,未必还在记恨老子前年占了他的刘公馆?不至于呀,刘宗祥和老子一样,不是个寒江独钓之人哪。他刘宗祥是个生意人。尽管刘宗祥交游复杂,肯定参与一些与生意无关的闲事,说不定就参与了山里共产党新四军的事!他本质上还是个生意人,是个讲究生意行规不越生意规矩的生意人。不像我穆勉之,也不像把妈的张腊狗,只要能赚钱,小事不要脸,大事不要命,扯谎日白,杀人越货,么事都做得出来。 穆勉之下意识地动了动棉靴里的脚趾头。咿,巧板眼哪,脚趾头冇冻哇,么样痒起来了咧?穆勉之朝跟前旺旺的板炭火盆瞄了一眼,暗自纳闷:是不是把妈日的张腊狗把亏老子吃哦? 穆勉之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到张腊狗那里去报告,押运的钱都被山里新四军劫走了,洪门的人一个都冇回来。说了半天,那杂种像是听了哪个街巷里太婆说了半天家常样的,不疼不痒地来了一句:“穆处长。你报告的情况,我都晓得了。有么法子咧?这就好比婆娘生伢喊肚子疼,快活的时候,么样就冇想到今后要肚子疼咧?” 还是张腊狗旁边的个年轻人说了句解围的话,让穆勉之下了台:“穆处长,您家也是个生意人么,您家刚才说的事,说穿了还是一单生意?生意上的事么,您家是老手了唦!” 送穆勉之出来的时候,穆勉之知道了这个年轻人是张腊狗的副手,叫吴明,他就顺口问了一句:“吴队长,您家刚才的话,好像冇说完咧?” “哈哈,穆处长,您家这是考我咧还是您家真的不明白?汉口哪个生意做的大,哪个就是您家的菩萨唦!” 张腊狗那个年轻的副手,给穆勉之很深刻的印象。就是受那个年轻的吴队长启发,穆勉之今天才下了个决心,来找昔日的对头刘宗祥。有么法子咧?干儿子穆六指和毛烟筒都冇回来,我穆勉之是最轻钱重人的人哪! “哎呀,穆先生,让您家久等了哇,贱躯有些小恙,贱内也有些不适,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穆勉之正在祥记店堂里七思八想的,刘宗祥出现在楼梯口,亲热的话,亲热的笑脸,好像与穆勉之生死八拜的兄弟一般。 “刘老板,真是不好意思,您家贵体欠安,还来打搅。”穆勉之放下茶杯,与刘宗祥打躬作揖。 “穆先生,您家真是客气哟!照理咧,您家有么吩咐,叫个人来寒舍招呼一声,我就过去参拜的”因为猜到穆勉之来的目的,刘宗祥也不着急,乐得与他周旋。 “呀呀,刘老板,您家看,在旁边的人看来,我们像是两个不认得的人见面客气一样的!看来,刘老板哪,您家还是在记恨我呀。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前年得罪了您家,我穆某心里一直像该着您家的债样呀!” 见刘宗祥只顾说些不沾边的客气话,就是不问他的来意,穆勉之就明白,只有自己主动摊牌了。就和做生意谈价钱一样,总是由对方先开价为好,这样才好还价。现在对方死活不肯开价,如果自己硬是坚持让对方开价,这笔生意就难得做成。在穆勉之看来,眼下的这笔生意,对刘宗祥来说无所谓,对他穆勉之,可就很重要了。 “穆先生,您家真是客气呀!就是自己的牙齿跟舌头,有时候都难免打搅咧!我刘某人别的本事冇得,把吃亏当纳福的涵养,还是有的。过去了的事情,您家莫往心里去。再说了,世界上的事情,河东河西的变化,都不是我们能说得清看得明的。哪个晓得自己后颈窝的毛长成个么相咧?我这样说,不是想说今后我要报复您家,是想说凡事过去了就算了,总绠在心里,别人活得么样不晓得,起码自己活得就不畅快,何必咧?您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刘宗祥说了这一大篇,要在旁人听起来,好像很动情,很诚恳,实际上,绕来绕去的,也还是客气话,在穆勉之听来,跟没有说一样。 “噢,您家大量,我穆某人佩服!我就晓得您家大量,今天才敢腆着脸来求您家。”看来,自己不主动说明来意,刘宗祥会把黄花鱼溜边的表演一直进行到底。 “哦,穆先生,莫这样说唦!您家有么事需要我刘某人效劳的,尽管开口,尽管开口。”刘宗祥往沙发背上一靠,整个身心都放松了。饥饿的鱼儿结束了溜边的游戏,就要上钩了。 “也不是蛮大了不得的事,也就是想托刘老板帮忙打听一下,敝山寨有几个弟兄跟日本人往山里押运一批东西,到如今还冇回来。想到刘老板交游四海,说不到能帮得上这个忙。” 穆勉之在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刘宗祥的脸。这番话,他措词很谨慎,一旦刘宗祥不答应,也不至于留下什么话把。 “哎呀,穆先生哪,您家真是抬举我呀!要说到交游四海的话咧,哪个有您家穆先生广咧!我这个人哪,您家未必还不晓得?除了做点呆生意,随么事爱好都冇得!噢,噢,既然您家这样看得起我,我想法子帮您家打听一下,好不好?不过咧,穆先生哪,我刘某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一是能不能打听得到,我不敢说死;二咧,要是打听到了,恐怕要用些钱。我想噢,只怕还不是点把点的钱能够开销得了的咧。”既然鱼儿上了钩,就让它把钩吞得深一些,再起水的时候,就不至于有脱钩之虞了。 “刘老板,这您家就放心咧!我穆某的家底,跟您家是不能比,但在用钱上头咧,我是从来重人轻财的。用钱的话,您家尽管开口。” 在穆勉之听来,刘宗祥既然说到钱字上,就是说他已经接下这单生意了。一笔生意的两方都说到实质问题了,最后到底哪个赚哪个折,就看各人的手腕了。 “哎呀,穆先生,您家看,我刘某是不是蛮俗气哦?一开口就谈钱!哈哈,生意人谈钱不丑?也是,在商言商么。穆先生,您家是稀客,是不是就在寒舍就这盆板炭火,弄个火锅……” “刘老板,您家莫客气,莫客气,等事情完了,您家的贵体也大安了,我穆某请客,我穆某请客!” 穆勉之脸上在笑,肚子里在骂:个把妈的刘宗祥噢,老子真后悔哟,要是前年老子的心冇软那么一下,你坟头上的树,就和二苕坟头上的树一样,都长得蛮粗了咧! 后湖的北风,在往汉口奔的途中,被张公堤拦了一把,脚步稍微涩了那么一下,到刘园的时候,又在这些没有树叶的枝杈上盘桓了一遭,吹到人的脸上,就已经不很刺激了。 进浮碧轩之前,吴诚摸了摸被北风摩娑了一阵子的脸,朝天上瞄了瞄,心里嘀咕:这天也怪呀,前几天,北风尾子都割得人的脸生疼,这两天,么样就像春天的风,变得柔酡了咧? 进门之前,吴诚习惯性地跺了跺脚,听到里头刘宗祥的声音:“吴诚么?进来唦!” 屋子里真的像春天样的温暖。 宽敞的客厅里,中间是一盆烧得通红的炭火,刘宗祥刘汉柏父子,对坐在两张沙发上。那“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条幅,又被挂在原来的地方。 在吴诚看来,尽管刘园的其他地方还留着被日本人占领蹂躏过的痕迹,但这浮碧轩的客厅,已恢复了当年的雅致和温馨。 “吴经理呀,请你来,是想一起商量一下生意上的事。”刘宗祥朝吴诚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进门之前,老板喊他吴诚,进门之后,老板称他为吴经理,吴诚知道,今天老板要谈很重要的事。 “有么事,老板您家吩咐就是了,我是晚辈……”吴诚的屁股刚落座,就见吴秀秀端着一杯茶,朝他走过来,又连忙站起来,“哎呀,么样要您家跟我端茶咧!” “本来是你姆妈端进来的,正好我也是要进来的,顺便么。”吴秀秀穿了一件很贴身的丝绵旗袍,显得年轻而精神。 “汉柏呀,你这趟回汉口,是不是打算把你的银行重新开业咧?”刘宗祥问儿子。 噢,原来,这两天,他们父子间还冇谈正事呀。吴诚想。 刘宗祥谈生意,尤其是谈大生意,从来都不愿意草率,不愿意在不正规的场合谈。即使是同家人在一起谈生意,刘宗祥都要事先营造一种氛围,一种适合谈生意的氛围。在刘宗祥看来,谈生意,尤其是谈涉及大盘子的生意,应该慎重其事,应该有一种与之相配的环境和气氛。作为生意人,谈生意,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重新开业是肯定的,但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除了要做些资金调度这样的准备之外,您家也明白,主要是要看气候。您家是行家,这金融生意,不比别的,尤其要气候稳定。不过咧,据我看哪,估计也就是今年吧。”回来的这几天,刘汉柏也的确没有同父亲谈生意,也就是同父母叙叙家常,显得很是悠闲,真的像是从法国休闲回来还要继续休闲的大老板。 “那,你想过冇,金融生意赚大钱的最好机会,也是气候最不稳定的时候咧?”刘宗祥的话里,有明显的不满成分。 “想过哇,您家,这样的机会,您家眼前就有一个咧!”刘汉柏听出了父亲话音里的责备意思。 “嘿嘿,我还以为你真的冇看出来咧!么样就只是我的机会咧?我盘了一辈子,到时候眼睛一闭,还不都是你的?” “诶,我说汉柏爹噢,谈事情就谈事情咧,么样带些不吉利的话出来咧!”吴秀秀见儿子一愣,就把话接过来。 “这有么事咧?生死寿夭,用老辈人的话,是自有天命,用外国人讲科学的话说,是自然规律。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就是朝死在奔咧。要不,为么事人一生下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哭咧?”毕竟是跟着法国神父学了些年,刘宗祥脑袋里头没有多少鬼神忌讳之类的东西。 “姆妈说的是。我们虽然不么样讲禁忌,终归听着不舒服唦!爹,您家说咧?”刘汉柏朝爹的脸上瞄了一眼,爹的脸上一片潮红,“爹,您家吃了药冇?” “吴诚来之前,我催着他吃了一遍的。”吴秀秀也发现刘宗祥的脸色不正常,是那种血压上来的征候。 “看看,我冇说错吧?你们心里还不是装着一个死字?”也许是病得久了,对自己的病,已经不是很敏感,刘宗祥并没有感到自己有什么不舒服,“其实呀,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晓得,走的时候,肯定蛮快的,一点都不痛苦。噢,噢,是的,我么样老说这不相干的话咧?汉柏、吴诚哪,依我看哪,这日本人的日子,是长不了了。我不是看相的,但是,经过的多唦!正经的生意人哪,顶怕的就是这种国破家亡的动乱。除非汉奸走狗变色龙,随哪个的饭都吃,可我们祥记不是的唦!吴诚哪,门面生意,也就这样子维持着,把资金盘一盘,还是要着眼于房地产!我把话说在前头,一旦日本人一垮,汉口顶俏的东西,不是别的,肯定是房子!我当年起发就在盘房地产上,要是不把准备做在前头,祥记垮也可能垮在这上头!” “是的,是的!这多年,按照您家的吩咐,门面基本上就是在维持,就像家杂货铺差不多。用古人的话咧,就是尺蠖之屈。”吴诚见刘宗祥把话说得这么重,心里一顿,但脸上却没有露出什么。 “吴诚哪,以后,祥记的生意,主要就靠你了,冇得么大事,你不消跟我说得!汉柏咧,还是盘他的银行。我早就说过,金诚银行,不是祥记的银行,它是家独立的产业,汉柏要按国际通行的金融业惯例,把这家银行办出名堂来。”成立金诚银行之初,刘宗祥就说过类似的话。如今,他又重复当年的意思,吴诚倒没有听出所以然来,而刘汉柏和吴秀秀,却听出了不吉利的意思:怎么像是在交代后事咧?今天他么样了噢? 一时竟沉默了。 “看起来,银行的事,我还是说透些的好。”见气氛沉郁,刘宗祥朝周围扫了一眼,“先前的金诚银行,是祥记的银行。这回咧,随汉柏带到重庆去的资金,大部分打回祥记商行账上,留一小部分,作为祥记的存款流动资金。金诚银行今后开业运作的资金咧,由山里他们资助。这是蝶儿她们的意思。这里的都不是外人,都晓得,山里打日本人的那一军车的钱,先是放在柏泉,这些时咧,穆勉之不是求山里放人么,他要出些钱救人。我的主意,就说咧,钱就不要他出了,就说山里头要他把那些军票换成储备券和法币。” 说到这里,刘宗祥朝儿子个吴秀秀看了一眼,意思是,这些情况你们是不是都知道? 刘宗祥看到,儿子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也就是说,儿子知道山里冯蝶儿他们的安排。吴秀秀倒是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吴秀秀倒不是为刘宗祥的话惊愕。刘宗祥的安排她已经知道:那些军票兑换出来的钱,一部分抵消她为山里买药的钱,其余的投入金诚银行。她还知道刘宗祥刚才没有完全说真话,穆勉之为求刘宗祥,从洪门山寨拿出了不少的钱。她惊愕的是,儿子不是说从法国取道香港上海回来的吗,怎么知道山里冯蝶儿他们的计划呢?难道儿子真的跟冯蝶儿他们是一路的?看汉柏一点都不惊奇的样子,他肯定跟蝶儿接了头的。 “我说清楚了吧?所以我说吧,金诚银行不是祥记的银行啵。” 火盆子里,一块没有烧透的板炭,劈啪一声爆裂开来,溅出一蓬火星。好像是在给爆裂的板炭作呼应,窗户上一阵悉蔌作声,那是路过的北风,在打招呼。 平日里不被注意,或根本听不到看不到的物事、声音,此刻都鬼魅幽灵般地浮了出来。吴诚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竟然感到背脊骨上贴起一溜凉气,他朝周围扫了一眼,顺手拿起火钳,拨了拨火盆子里的板炭,几声劈啪劈啪,火星子爆裂出热闹来,适才的凉气又倏忽没了踪影。 “天爷呀,汉柏是共产党噢!他是么时候成了共产党的咧?只怕还不是这几年的事咧。哎呀,看起来,老板跟老板娘像是晓得汉柏是共产党样咧。” 其实,刘宗祥和吴秀秀都不知道刘汉柏是共产党,或者说,对儿子的政治倾向,他们有感觉,但不明确。 几十年来,刘宗祥和吴秀秀明白,像政治噢政党哦,这上头的事,即使是父子母子夫妻之间,也是不好打听的。当年冯子高在刘家当“军师”,跟刘宗祥关系那么好,还是吴秀秀的老师咧,可哪个又晓得他还是个革命党的头子咧! 汉柏不晓得几时跟了冯子高冯蝶儿他们的?汉柏是不是跟他们一个党的噢?唉,这党那党,都是些早不见面晚见面的人,不在一个党,就斗去杀来的。算是日本人来的这几年,都顾着打日本人去了,冇么样斗了。 吴秀秀盯着儿子的脸,心里乱得很。噢,汉柏儿咧,也是往四十里走的年纪了咧,看他的脸唦,都冇得原先光溜了。 “爹呀,您家放心,我跟吴诚,都不是当年的小伢了,跟您家学了这多年,也学了两手了唦!您家就尽管当您家的诸葛亮,在后头摇扇子,冲锋陷阵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刘汉柏瞥了爹一眼,想尽量把气氛弄得轻松点。其实,比起刘宗祥来,刘汉柏身上的负担要重得多。可那些跟生意没有关系的事情,刘汉柏又能跟谁商量呢?刘汉柏的一番话,使在座的人感到,他还是个听老爹话的小老板,对资金的来源和安排,既没有表示他早就知道,也没有表示他一点也不知道。 “有些么了不得的事情唦?又是冲锋陷阵,又是摇鹅毛扇子的!不就是点生意上的事情么?当年,那么大的房地产生意,不是也弄得蛮好么?算了,吃饭,吃饭。” 在吴秀秀听来,刘汉柏的话,一点也不轻松。 “正凉快咧,爬起来做么事哦。” 吴秀秀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朝窗户外头瞄了一眼。 户外略微有些发灰,是黑夜和天明交界的光景。 七月的天,在汉口,这是一天中最凉快的时候。无论出苦力奔命的,还是有钱在家摇扇子的,出了一天汗的身子,刚刚有些干酥了,正是睡个安稳觉的时辰。到太阳一露脸,等于天上又悬上个大火球,汉口人又得流一天的汗。 “给我把吴安喊起来,跟我出去一趟。” 刘宗祥嗽口洗脸,没有多的话。 “吴安等在外头咧,做么事唦?” 吴秀秀回屋,朝刘宗祥脸上瞄了一眼。 刘宗祥气色不错。 兴许,这跟听说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有关。 “溜溜腿,早晨凉快,街上人又少,几舒服咧!你呀,随么事都不放心!成天待在屋里啵,你怕我憋出病来了,起个早床啵,又问这问那的,1秀秀哦,你把我当小伢哪!” 刘宗祥咕哝着朝外走。 “一把年纪的人了咧,又有个心脏不好的老毛病,要溜腿,就在园子里溜,好不好?这大个园子,溜一趟就蛮费精神的咧。” “秀秀哦,你原先冇得这嘀哆的咧。” 汉口人把说话啰嗦叫“嘀哆”。虽是贬义,但从刘宗祥口里说出来,听来总有些爱嗔参半的意味。 “老了唦,人一老哇,话就多唦,你看,连你都嫌我老了么。” 吴秀秀站在刘宗祥身后,帮他把湖绸衫子的后襟抻一抻。年纪大了,加上天气热,刘宗祥已习惯穿中式稠衫了。 “你看你,你看你,说你嘀哆啵,就真的嘀哆起来了!老?未必比我还老些?你呀,你呀,随几老,都是我的小秀秀哦!” 刘宗祥转过身来,把吴秀秀搂在怀里,在吴秀秀耳边哝哝地说。 “哎呀,这热的天,又一把年纪了,还……”吴秀秀貌似挣扎,实则是往刘宗祥身上越贴越紧。“去咧,去咧,吴安还等在外头咧……” “吴安,走哇!” 刘宗祥朝外头瞄了一眼,在吴秀秀腮帮子上亲了一口,大声喊吴安。 “到哪里去呀,您家?”吴安朝发灰的天色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老板。 “到模范住宅区去转下子。” “这么早,到那里去?”吴安以为听错了。 昨天,受老板指派,吴安曾到模范住宅区转了一遭。今日天还冇亮咧,老板么样又要亲自去咧?就是些老房子了,有的还被战火毁得失了形,住的又是些乱糟糟的人,真的是没什么看头。 刘宗祥没有作声,只顾朝刘园外头走。 从刘园出来,过铁路,左拐进泰宁街,就是模范住宅区了。 天色有些明朗了,但仍似有一层轻纱样的薄雾缭绕在里巷间。因了薄雾的掩饰,横七竖八摆在里弄巷子口的竹床、木板,以及横七竖八躺在这些正规非正规床具上的瞌睡人,都处于朦胧状态,很是不清晰。这就使得这些红墙红瓦陈旧的民居,在刘宗祥看来,仿佛漂浮在薄雾中的琼楼玉宇。 哦,汉口哦汉口,再怎么变,这暑天露宿的习惯,总没有变哪!刘宗祥暗自慨叹。哪怕是日本人在这里的这多年,慑于日本人的淫威,暑天露宿的人虽然少了,但那穷得家里连老鼠都待不住的人,还是不管不顾地露宿里巷街头:老子就这条命,眼下睡下去,还不晓得明天早晨醒不醒得过来,还怕么狗日的日本人? 哦,一晃又是几十年了!刘宗祥由慨叹而陷入回忆中:为跟租界的外国人比面子,我刘宗祥出地皮,一些华商集资入股,建起了这片全汉口最有看相的房子,既争了脸,又赚了钱,几有味哟!日本人来的这几年,把个汉口弄得像猪圈,这里的房子,都糟蹋得冇得形了哇!眼看日本人这一败,原先躲兵荒的、跑到恩施重庆的老爷们,不都要像蝗虫样的跑回来!这一天已经不远了,已经看得到了哇!到时候,汉口顶俏的,不是房子是么事咧!人哪,不是蜗牛哇,不能顶着房子到处走唦。哎,原先,这都是些几好的房子呵!原先,这里住的些人,都几爱惜这些房子呵!现如今,房子老了,人也都不爱惜它们了,这真有点像柴米的夫妻,到老来皱脸相对,冇得一点情绪了。哎,花点力气整修,要用不少的钱哪。 “吴安,这里的房租收得么样了哇?” 街巷口有竹床的吱嘎声,不远处有门的吱呀声。 是早起的劳苦人,抑或是涮马桶的下河妇? 刘宗祥侧耳听了听,心不在焉地问吴安。 “我弄了个账,昨日放在您家的桌子上了咧。不中神哪您家,冇得几家缴房租的,也不晓得是么样搞的!” 看出了老板的心不在焉,吴安晓得老板还没看桌子上的账本。现在,老板亲自来视察这处房产,虽然不晓得老板心里在想么事,但晓得这片房产在老板心里的位置很重:到底是盘房地产起家的哟,心里总惦记着房产。 电话铃声把歪在躺椅上的张腊狗惊得打了个冷颤:“这电话铃铛的声音,么样都像变了样的呀?这么子响,硬像是催魂钟咧!” 张腊狗兀自咕哝着,朝电话机瞥了一眼,看吴明拎起了话筒,才又把脑壳转了个方向。躺椅的靠背虽然垫了褥子,但躺久了,总是觉得不熨帖。自从有了个咳喘的毛病,这躺椅就成了张腊狗用得最多的家具,而且,不管几热的天,这躺椅上头,还要垫块厚厚的狗皮褥子。 好在,青帮香堂的人对张腊狗身体的衰弱和生活习惯的改变,都已经习惯了:老了哦,当年那么狠的当家的,老了哦,老得像件不见天日的古董,不中神了哇! “人的脑壳,为么事不能像猪脑壳样的,多长些肉咧?这一点肉都冇得的后脑壳,随放在几柔酡的东西上头,都不舒服唦。” 张腊狗嗫嚅着,感到喉咙里有些发痒,刚要咳,就听见吴明叫他接电话:“局长,是找您家的!” “哦,是哪个打来的?” “是特务部的山口太郎。” 朝吴明用白眼睛珠子瞟了一眼,像吴明就是山口太郎一样,张腊狗没有伸手接过话筒,而是铺天盖地一阵猛咳。 “个把妈日的,不是宣布投降了吗,还打个么电话咧?我跟你说哦,吴明哪,这局长的称呼,你也不要喊了,叫香堂的人,都还是喊师傅。” 猛咳一阵之后,张腊狗感到喉咙和胸膛里都空了好多。看吴明还保持着朝他递话筒的动作,就骂骂咧咧地把话筒接了过来。 “哦,哦?嗯?嗯!嗯哦——哦,叫副局长来可得啵?不行?哦哦……” “这个杂种山口,真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个把妈他的天皇都宣布投降了,他还要召开个么会议!还要老子亲自去,个把妈真是的!”把话筒递还给吴明,张腊狗又是一通埋怨。 “这人坏是坏,对日本人倒冇得蛮多的奴才相。也是,流氓青皮出身的,混出个青帮香堂头子,打打杀杀撮白日哄几十年,到老又这样歪歪撇撇的身子,连鬼都不怕,他还怕投降了的日本人?”吴明听张腊狗跟山口太郎通话中没有太君之类的称呼,只是一味嗯嗯呵呵的,心里感慨。 “您家还是去吧,不就是开个会么?虽然说是宣布投降了,可接受投降的人都还冇赶到汉口来,您家就还是先敷衍着再说咧。”吴明劝张腊狗去开会。既然山口太郎不要自己去开会,如果张腊狗也不去,日本人的动静就不清楚。一个宣布投降的战败国的特务,还明目张胆地召开会议,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动向。 八月的汉口,整个天上都是白花花的。 在街上走的人,都取蹦跳小跑姿势。如果有局外人在凉快地方看,太阳下行走的汉口人动作像青蛙,很是滑稽。好在没有这样的局外人,大家都顶着同一片天,这同一片天上好像有无数个太阳,朝下喷火,地上好像有滚烫的汤汁在泛滥。这样炎天大日头的时节,实在是难得有待在荫凉地方享福的局外人。 只有张腊狗是个例外。 张腊狗有荫凉地方待,张腊狗有资格待在荫凉的地方享福。可张腊狗怕冷喜热,身子骨享不起这份福。 从日本特务部开完会,走在白花花的太阳地里,张腊狗没有热不可耐的感觉,倒有些冬天挨在炉子旁的惬意。有了这样的不同款的感觉,一身长衫打扮的张腊狗,在八月的太阳地里走得慢条斯理的步态,就与他的年纪很是般配。 “这婊子养的张腊狗,修炼成了个精怪咧,硬是不晓得怕热哪!你看他,在这样毒的日头里头走,像个僵尸样的,老子算是服他了哇!” 一起从特务部出来的穆勉之,擦一把满脸的汗水,对张腊狗礼节性地拱了拱手,见张腊狗木然的神态,也就懒得搭理,自顾几步癫进旁边的小巷,迫不及待地朝跳上一辆三轮车。躲在另一辆三轮车上的义子穆六指,见义父上了车,脚一跺,两辆车飞快地去了。 张腊狗根本没注意穆勉之在做什么、想什么。他似乎全身心地进入了日光浴的享受之中。 这就苦了跟随他的荒货了。他朝迈着方步的堂主瞄了一眼,擦了擦流到鬓角的汗,很是感慨:“唉,这日子,真是比么事都狠些哪!想当初,张腊狗他是个几硬足的人咯!活到如今,连毒日头这样子晒都不晓得热,硬是麻木了哇!” 荒货人长得精瘦,修炼武功枪法,一辈子不近女色,至今也没听说他病过。这样的身子,也算是寒暑不侵的了,居然淌汗不止,天热可想而知。 终于到家了。荒货站在门廊里,长呼了一口气。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呼出的气也是滚烫滚烫的。 张腊狗进了屋,一时很不适应。 张腊狗的房子,高大宽敞,一年四季门关窗闭,基本上处于恒温状态。从毒日头地里进得屋来,张腊狗不是感到荫凉畅快,而是感到一阵寒气从皮肤外头飞快地朝肉里头、骨头里头钻。于是,张腊狗站在门口,转过身来,朝太阳地里伸出脑壳,感到伸出屋外的脑壳比站在屋里的身子要暖和多了。他又朝天上瞄了瞄,抽了抽鼻子,寻找鼻子发痒的感觉,很想打一个喷嚏,可惜没有成功。 “您家擦把脸咧吴明从里屋出来,递上一把毛巾。 “嗯?哦——!”张腊狗接过毛巾,发现毛巾是热的,满意地哼了哼。 吴明很想知道张腊狗今天开会的内容。他知道张腊狗热天也喜欢热毛巾擦脸的习惯。这家伙的情绪不错,估计不会有么蛮了不得的事情。 “热天里头哇,擦把热水脸,晓得几舒服哦!这就像喝茶一样的唦,越是热,喝一碗热茶,解暑气呀。”张腊狗把热毛巾在脸上敷了敷,又揩了揩,“诶,跟你说哦,吴明哪,你晓得,今天山口那婊子养的为么事把我们找得去呀?嗨,他动员我们跟他狗日的一起到山里头去打游击!真亏他想得出来!” 张腊狗说出来的消息,听得吴明心里一炸。可一看张腊狗轻松的样子,也就跟着轻松起来:像张腊狗这样老奸巨猾的老江湖,怎么会上山口太郎的当?日本人正嚣张的时节,像张腊狗这样的一些人,为自己的帮派利益,可以在大面子上由着日本人,现如今日本人投降了,张腊狗们怎么会再跟着日本人跑呢?俗话说,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别说是日本人不是凤凰,就是凤凰,也是外国的凤凰。外国的凤凰把毛一脱,哪个还会买账咧? “那是,那是,真亏他想得出来!您家这大的香堂,这么多的弟兄,有家有业的,打个么游击咧!”吴明一边附和着,一边看张腊狗的脸色。 “是的唦!天大的鸡巴地大的屌,老子晓得见了几多!老子刀头舔血三刀六洞过了几十年,人是老了,病也是上了身,这脑壳还是清醒的唦,会上东洋矮子的当?” “那是的,像您家这样从辛亥年就抖雄的老资格,现如今的汉口,还能数得出几个来咧?穆勉之冇去开会了啵?”吴明又绞了个热毛巾,递给已经躺在躺椅上的张腊狗。 “是的唦,要不是老子有辛亥年那点老资格,老子真还有些寒咧!跟日本人当了这几年的警察局长,清乡局长,虽然冇做么蛮多的拐事,算起来总还是汉奸唦。旁人都说,穆勉之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可不晓得他除了又臭又硬之外,还又滑唦!老子算死了,他杂种肯定不得跟日本人去打个么游击!” “也是怪呀,日本天皇都宣布投降了,这山口太郎么样还要上山打游击咧?”吴明的心思又转到山口太郎身上来了。 “我看哪,这也不怪!听山口太郎那狗日的口气,这打游击的主意,不是日本军部的意思,只怕就是山口太郎心里不舒服,想扇点阴风点点鬼火。我们莫耳他!吴明哪,把弟兄们招呼好,这些时,切莫让他们在外头惹事!” 这老家伙,真是个精怪呀,脑壳太清醒了,只怕睡着了都睁着一只眼睛咧! 吴明朝歪在躺椅上的张腊狗瞥了一眼,见张腊狗呼吸均匀,像是真的睡着了。 看看到了家门口,人还在三轮车上,穆勉之就朝屋里喊:“诶,杀个西瓜,杀大一些的呀!” “个把妈,这天气,真是不要人活了哇!”穆勉之一边下车,一边嘀咕,“人一老哇,腿脚都不活泛了。老话真是冇说错哇,人老先老脚。你看这胯子唦,硬是像生了锈样的!” “哪里哟,您家!您家还仙健得很咧!您家冇看到街上那些老的,还刚进五十,就歪歪撇撇的不中神了咧,哪里还像您家这样,天天早晨走一趟拳,恨不得能打得死老虎咧!”嘴里夸着穆勉之的身体,六指跳下车,跑到穆勉之坐的车跟前,伸手就要搀扶他。 将近七十岁的穆勉之,身体还很是健壮,除了阴雨天偶尔感到腰和膝关节酸胀酸疼,还没感到身上哪里还有毛病。至今,穆勉之还保持着年轻时的生活习惯,甚至更规律了:早晨很早就起床,起床后练一趟拳脚,然后吃早餐,汉口人叫“过早”。过早是一碗热干两个面窝外加一碗伏汁酒,中午和晚上各喝三两酒,酒后还要吃一大碗干饭。晚上头一挨着枕头就打鼾。有时,洪门山寨里有年轻人说身上不舒服,穆勉之就笑骂:“个狗日的,胩里毛都冇长齐整,就吵身体不好!像老子们这大的年纪,还有‘三得’咧!哪三得?吃得喝得睡得唦!要是退转去二十年,老子们‘三得’高头还要加上‘两得’——玩得做得!”对于吃,除了正餐变变花样,过早“热干面、面窝、伏汁酒”这三样,穆勉之几十年没有变过。“这热干面面窝随么样吃,都吃不厌哪!不像老五,会吃,哪里有好吃的东西,他总能够晓得,随几远,他都有本事跑去吃!唉,老子这嘴巴就是贱,就认死了这热干面,这汉口的热干面就是好吃!个把妈,要是冇得热干面了,该么样过哦!”近几年,上了点年纪,穆勉之经常这样唠叨。 “大哥,您家回来了?这热的天,狗日的都投降了,还喊您家去开个么会唦?”洪门山寨的老五孙猴子从门里探出头来,“快点进来,快点进来!这鬼天道,硬像是要把人热死的样子!” 在汉口江湖码头上混的人,都晓得穆勉之洪门山寨的老五,不过叫他大号孙厚志的不多,都叫他孙猴子。几十年了,孙厚志也习惯了别人喊他孙猴子,他的大号连他自己都差不多忘记了。今天,穆勉之被山口太郎喊去开会,为防不测,行前穆勉之叫来了结拜兄弟老五孙猴子,委托孙猴子临时管事。和张腊狗一样,穆勉之跟人耍了一辈子心眼,也一辈子提防着别人。投降了的日本人还要召集他们开会,穆勉之不能不防。 “老五哇,您家说好不好笑哦,山口太郎要我们跟他一起到山里头去打游击!好像老子穆勉之跟他们日本人一路做了蛮多拐事一样的!老子不就是搞点稽查的事情么!又冇杀人又冇放火,顶多就是被那杂种张腊狗拉着跟了日本人一场,算得个么事咧!”穆勉之接过一块西瓜,呼呼呲呲一气啃完了,出了一口气,“哈,这热天哪,顶消暑的,还是这西瓜!诶,孝忠哦,你也来了?西瓜是你买的?蛮好咧!么样,这些时,还是被你的姆妈关在屋里读书?唉,读书好哇,我肚子里的这点字墨,都差不多还给先生去了哦。” “读个么书哦,就是他的姆妈怕他到处跑,惹祸。不太平咧,就是担心。其实咧,越是不太平,越是练胆子唦1有么办法咧,妇道人家,懒得跟她吵。诶,大哥哦,到底是么回事唦?” 孙猴子不想说儿子的事。儿子有老婆管,他都听老婆的,省了不晓得几多烦心事。 “么样回事?山口太郎,他狗日的说他的,我们这些人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个把妈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顾得了我们这些地头蛇?”穆勉之又飞快地吃了一块西瓜,“嗨,舒服了,舒服了!” “话是这样说,总是跟了日本人一场,赶明日中央军那些王八蛋回来了,算起账来……”这些时,为山寨的前途,孙猴子想了些心思。洪门山寨是穆勉之和他以及老六毛玉堂一起创建起来的,是他们的生财之所,是他们的根。前两年,绰号毛芋头的老六死了,他和穆勉之都很伤心了一阵,对毛芋头收的义子毛烟筒,也就格外地多看顾了。 “嗯,老五哇,您家想的周到,想的周到哇!我也想过了,第一咧,我们冇挨到杀人放火的事,就是死了个二苕,那是老六做维持会的时节,也是日本人打死了的唦。第二咧,我们也冇像张腊狗那样出头。当然咧,我们也要走动走动了!”穆勉之接过孙孝忠递过来的蒲扇,狠扇了几下。 “是呀是呀,该走动的,还是要走动走动哦!”孙猴子附和着。在大主意上,往往都是穆勉之拿,再说,日本人占领武汉的这几年,孙猴子的老婆杜月萱总是叮嘱他,要他无事少在外头跑。 “听说,如今当红的一个叫陆小山的,是陆疤子的儿子咧。”孙猴子一边说,一边看穆勉之的脸色。当年,张腊狗、陆疤子的青帮香堂与穆勉之孙猴子的洪门山寨,时而争斗时而合作,江湖上算得上是朋友了。为一只好蛐蛐,张腊狗下狠手弄死了自家香堂的弟兄陆疤子,穆勉之也算是间接插手过的。这中间的过节,不知道陆疤子的儿子清楚不清楚。 “嗯,是要找一找陆疤子的儿子了。不关我们的么事,陆疤子是张腊狗弄死的,再说,那时候,这陆小山还是屁大点小伢,晓得个么事?”穆勉之下意识地摇着蒲扇,似乎陷入回忆之中。 “老五哇,我们在这法租界边泰兴里临街的口子上,不是有一栋房子吗?”穆勉之好像在自言自语。 “是的呀,那是我们山寨议事的会所咧,么样哦?”孙猴子似乎有些明白,但他觉得,有些话,还是由一寨之主穆勉之说出来的好。 “我想把这栋房子送给陆疤子的儿子,你看么样?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唦!要是你觉得可得,就要几个小弟兄去收拾一下。”穆勉之转过身来,对着孙猴子,用的是征求意见的口吻。 “可得,可得。”看大哥这样尊重自己,孙猴子心里很舒服。 “五叔哇,我们就带几个人去收拾!”六指自告奋勇。 “要弄好一些咧!我说六指诶,这关系到做面子的大事情咧,莫驴子屙屎外面光,最后搞得割卵子敬菩萨,人也得罪了神也得罪了!”孙猴子叮嘱。 “你五叔说的对,你们要听咧!莫马虎!诶,老五哇,稍微坐一下,我们弄点酒喝啵?一些时都冇在一起喝酒了咧!我记得你说过的,一个桃子,一个西瓜,这两样东西是顶解酒的咧!” “可得唦,等下子我去弄点卤菜来。”孙猴子也来了兴致。 “这热的天,要您家亲自跑个么事唦,随叫哪个伢跑一趟算了。”穆勉之瞥一眼屋外,仍是白花花的太阳烘烤着。 “诶,伢们?伢们晓得个么味口唦?他们哪,狗屎都是好吃的!吃的东西,马虎不得的,还是我去,我晓得,前头那个巷子口新近开了个卤菜铺子,东西做的蛮是那回事!”孙猴子一边说,一边吞涎水。 陆小山近来忙得很。 就在日本人宣布投降不久,他就接到恩施方面的指令,说是撤退到恩施的湖北省政府马上就要回来。同时,他又接到老上级郭忏的密电,电文上说,按照重庆统帅部的命令,在国军尚未到达各大城市之前,各战区对要准备接管的各大城市,先行成立“前进指挥所”。现在,武汉的前进指挥所已经在恩施成立,已经在汉口的陆小山被提名为前进指挥所成员,负责接收报纸电台整个新闻宣传系统,并具体被任命为“汉口市文化运动委员会主任”,还兼着汉口市记者工会主席、湖北省文化运动委员会常委兼总干事。 接到郭忏密令的当天,陆小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黄后湖,到汉口所有日伪新闻机构的办公地址“巡视”了一番:汪伪的“中央电讯社武汉分社,汪精卫中央宣传部在武汉的机关报《大楚报》,日本同盟社和《朝日新闻》汉口分社…… “陆教官,么样专门看这些地方哦?”一直跟着陆小山跑的黄后湖,不明白他的上司何以对这些新闻报纸的办公地址这样感兴趣。 一路上,街面上很清静,也很萧条。平日里四处巡逻滋事的日本兵和伪军警察,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可能汉口的市民已经习惯了日本兵和伪军警察的跋扈,对这种少有的清静,一时还很不适应,大多还猫在家里不敢出来。 “嗯?专门看这些地方?以后哇,你只怕是要经常到这些地方来哟。”陆小山也不说破,可得意的口吻溢于言表。 陆小山的思绪已不知不觉飞得很远了:摩肩接踵的人流,鳞次栉比的商铺,他陆小山头戴巴拿马遮阳帽,鼻梁上架着墨镜,前保镖后跟班,徜徉在繁华的歆生路上;街两边商铺的老板,都对他点头哈腰,都往他口袋里塞坨子;他矜持地一边用文明棍挡开老板们塞过来的钱物,一边不经意地朝跟班瞥一眼,老板们会意地把钱物塞给陆小山身后的跟班…… “这些报馆通讯社,占的都是些好地盘哪,不是鄱阳街,就是保华街,都是些做生意的好地方哦!在往日的汉口,这都是些寸土寸金的位置咧!”陆小山似乎在自言自语。 “现在不行了呀,您家看唦,萧条得很咧。”这些被陆小山称为寸土寸金的建筑,在黄后湖看来,都是门关户闭,毫无生气。 “么样只看眼前咧!你呀,不晓得世事如棋,行市是会变的唦!噢,后湖哇,你姆妈的铺子开了张啵?” “早就开张了呀,您家去坐下子咧?” “唉,你的姆妈就是好强哦!你跟着我办公事,她在我那里住着,随便帮着照看照看,又轻松,晓得几好!她偏不肯,要去开个铺子,你又难得帮忙,她一个人有几累哟!”陆小山的叹息很真诚。 “她您家说,在重庆开馆子,生意还做得不错,又学会了一手川味菜的手艺,就开了个卤菜铺子。她您家说,卤菜么,只要佐料地道,火候准,心里有谱,就有独到的味口,做起来也就是一锅汤料的事情,不像炒菜那样麻烦,一个人做得下地。” “噢,噢,那好,那好……嗯,嗯,像是就在前头啵?” “诶?您家么样晓得的咧?”黄后湖有些奇怪。 在黄后湖的记忆里,他母亲开的卤菜铺,陆小山还没有来过。 “嗯,嗯。”陆小山耸了耸鼻子,有些夸张地深吸了几口气。 “噢,是的,是的!”黄后湖也闻到了前头巷子里飘过来的卤菜香味。他朝陆小山瞄了一眼,看来,他的教官兼上司今天的情绪出奇的好。 金黄色的猪耳朵、猪头肉、猪尾巴,紫酱色的猪肝、猪口条,酱褐色的卤豆腐干……这些闪着油光、冒着热气的卤菜,仿佛捧着无数的诱惑,乘着川菜特有的麻辣香味,在里巷间游走。 这是模范住宅区靠近法租界一幢两层的楼房,二楼黄素珍和他儿子住,一楼就是她的川味卤菜铺。天色已经不早了,早晨出锅的一批卤菜已经卖完了。经不住不断还有人来买,不得已,黄素珍破例又卤了一锅,看看也卖得差不多了。 “姆妈,您家看,哪个来了?”案边还有个瘦巴老头在挑拣卤菜。这瘦巴老头看来是个吃家子,猪耳朵——顺风,专挑薄的,猪舌头——口条,还要用手捏一捏,似乎是在检测火候。黄后湖不等他挑拣完,就喊母亲,提醒陆小山来了。 “噢,噢。”黄素珍抬头噢了两声,算是打了个招呼。 既然做生意,把顾客照顾好,是最重要的。何况,眼前的这个顾客,虽然长就一副猢狲相,却是卤菜铺子开张以来几乎天天光顾的老客。有时,这瘦巴猢狲相的老头挑点口条顺风,先坐在铺子里喝两盅,然后再拣几样用荷叶包了带走。在黄素珍眼里,这老头是个会吃的,识得她的手艺。 对她黄素珍来说,陆小山算什么呢?是他和她生下了黄后湖,可他既不能公开认儿子,也不能公开与她做夫妻。就是这个陆小山,她曾经不顾一切地爱过,她为他得罪了张腊狗,使得张腊狗要置她于死地。可她明白,这个男人不爱她,二十年前与她做爱,是一种周旋,是一种报复。二十年后,因为儿子的关系,因为都有了一把年纪的关系,因为在人生路上都跋涉得有些疲惫的关系,他们之间没有了恶意,可也没有爱意,有的只是黄后湖牵连着的那一丝血缘亲情,可这亲情也就淡淡的,一杯白开水而已。前不久,陆小山搬进新居,要黄素珍住在一起,名义上是管家,实际上是一种和解的表示。可住了几天,黄素珍觉得,她对陆小山,已经没有当年那种热情了,偶尔见见还行,可每天相见,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况且,她也不习惯与陆小山的母亲王玉霞朝夕相处。因此之故,黄素珍搬了出来,用多年的积蓄赁了这栋小楼,开了这家卤菜铺。做卤菜生意虽然要起早床,进货加工,由于她的手艺地道,往往不到下午就卖完了。她一般不卤两锅,乐得半天清闲。晚上儿子下班回来,同儿子一起吃晚饭,是黄素珍一天中最觉熨贴的时光。儿子出息了,黄素珍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很多。儿子有出息,也得亏陆小山这个还没有公开的老子。虽然没有公开认儿子,可黄素珍看得出来,陆小山对黄后湖那是真的疼爱。 “到底还是自己下的种,硬是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得哪!”每当黄后湖在家里夸陆教官对他如何如何好,黄素珍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喜滋滋的。 “这像是陆疤子的儿子咧?”这瘦巴老头就是洪门山寨的孙猴子,虽然好几年没有见过陆小山了,毕竟变化不大,还认得出来。“他么样跟这卤菜铺的女老板这熟咧?莫看这杂种当了官,只怕也是跟江湖上三教九流的差不多哦!” “老板娘诶,我要带走的卤菜包好了冇?”孙猴子猜不透陆小山跟这卤菜铺是个么关系。 “哦,包好了咧,包好了咧!您家要不呀,打开来看一下?”黄素珍把一个荷叶包朝孙猴子递过去。 “看个么事唦?熟人熟事的。” “姆妈,跟陆教官弄两个卤菜,我跟他您家一起喝两口咧!您家不晓得啵,陆教官如今当了全汉口文化运动委员会的主任了哇!” 黄后湖不知道这个文化运动委员会是做什么的,只知道教官这个主任衙门的名字太长了。他反复在心里把这衙门的名字想了想,才有些明白:哦,怪不得的咧,陆主任要赶天赶地到处看那些报纸哦新闻社哦! “文化么事会呀?哦?是不是能把米呀肉哇运动出来咧?”黄素珍更不知道文化运动委员会是个什么衙门,口里半是无知半是揶揄地说着,拿把刀为儿子切卤菜。 噢,这杂种是这家儿子的顶头上司?陆疤子的祖坟是不是被鸡子趴动了哦,个把妈,冒出当官的青气来了? 朝陆小山又瞥了一眼,孙猴子默默走了。 “你们的人都来了?”陆小山摇着一把折扇,问站在跟前的麻占奎。 “哪里哟!守城的兵不准我们进来,说是除了他们正规军,其余人等一律不准进汉口。这八年老子们在这里跟日本人打游击,流血拼命,他们么事正规军连根人毛都冇看到,这早晚到摘桃子了,老子们倒连汉口都不准进来了!” 麻占奎是军统的人,听陆小山的指挥。这多年在黄陂,也就是游而不击,抱着百来条枪吃香的喝辣的。陆小山为了在汉口捞房子票子,深感人手不够,就想到了麻占奎。 “不是我说你呀,占奎,你颈子高头长的不是脑壳?么样就不想点心思咧?不准队伍进汉口,冇说不准你们黄陂人进汉口唦!你呀你呀。”陆小山批评的口吻中不失爱护。 “噢?哦,哦,是的,是的,陆将军,您家的意思,我晓得了,晓得了!”麻占奎揩了一把流到颧骨上的汗,瞄了一眼头顶上慢悠悠转动的电扇,心里嘀咕:这是个么扇子唦,干转,一点风都冇得。 “你看你,又错了啵不是!我是个么将军咧?你晓得了么事?你晓得的,也不是我的意思!”陆小山瞥了麻占奎一眼,心里有些不舒服。其实,麻占奎没有喊错。在军统里,陆小山扛的是少将衔。 “噢,是的,是的您家,陆主任!”麻占奎嘴里乖巧地应着,心里骂:老子手下的那些弟兄,跟着老子这些年,晓得受了几多罪!如今,手里冇得家伙,叫他们空手大白巴掌地进汉口来,有么用咧? “后湖哇,跟麻司令倒碗茶唦!诶,我跟你说噢,占奎呀,你么样进汉口我不管,你的位置,我都是跟你安排好了的咧!”看出了麻占奎脸色的变化,陆小山的口气又进一步地亲近了。这多年打游击,日本人冇打到,倒是习了一身的匪气。看来,要先用点甜的把他粘着,再慢慢地蹩他。 “噢?您家给我安了个么位置哇?”这倒是个好消息,麻占奎果然被粘住了。 “文化运动委员会文化稽查科长,么样?” “哎呀,我的姆妈咧,这是个么科长哦,这长的个名字,还是个么文化……”麻占奎心里凉了一截,牢骚就从嘴里蹦了出来。 “嗨,你看,你看,颈子高头又冇长脑壳啵?我看你呀,猪八戒吃人参果,不晓得品味口!文化稽查,专门管收税罚款的,几肥的个差事呵,你真是不开窍哇!”陆小山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噢,是收税罚钱的?那好,那好,多谢您家,多谢您家哪陆主任!”一听说是收税的,还可以罚钱,麻占奎心里就舒坦了。“陆主任哪您家不晓得哪,这多年,在乡里打游击,硬是把人弄苕了哇!有时候我哇,个把妈,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么样苕成这样了哇!”麻占奎知道,这个时候,只有拼命地糟蹋自己,才能让陆小山舒服起来。 “算了,都是一家人,你莫说自己苕,你莫忘记了,你也是个校官咧!我跟你说哦,这些时,我忙得要死,你要赶快进城来上任。你的那些人住在哪里?你看你,刚说你不苕,这就又苕起来了!汉口这么多的房子,就这边上模范住宅区,就不晓得几多房子!你们抗日有功的人,哪里不能住?”在军统里,麻占奎是中校衔。 “我听说咧,这模范住宅区的房产,都是汉口地皮大王刘宗祥的咧!他是个有钱有势的名人咧,惹得?”麻占奎不是个苕,他虽然不认识刘宗祥,但晓得刘宗祥的名声,想让陆小山发话,他自己不想担责任。 “嗨,我说麻司令哪,你一个抗日有功之臣,么样连这点胆气都冇得咧?随么事都要我跟你说明?你呀,你呀,叫我么样说你咧?你再这样耽搁下去,等你到汉口来的时候,连讨饭都摸不到门了呀!” 陆小山朝麻占奎瞄了一眼,看透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还冇做,八字都还冇得一撇,就想后路了?跟老子玩花样?老子真还要防一点咧! 陆小山眼睛一眨,心里蓦地有了个计划的轮廓,他一时不好给麻占奎说透,也不能说透,忽然想起穆勉之请求接见的事来:“后湖哇,穆勉之是不是还在楼底下等着?” “是的咧,主任!穆勉之等了好半天了咧……” 黄后湖听着他的上司和麻占奎言来语去的,虽然不晓得他们在斗什么心思,但也看出来,陆小山要用这个人,而麻占奎这个人呢,也很像牛肉筋子,是个咬不动嚼不烂的色。 “这个老家伙,真的是老了噢!” 随着楼梯上缓慢沉重的脚步声,穆勉之花白的脑袋从楼梯口露了出来。陆小山朝穆勉之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趁穆勉之还没有从楼梯口抬起头,陆小山车过身子,面朝着窗户,背对着楼梯口,很是感慨…… 这穆勉之,裹几个人,当年在汉口集家嘴半边街打码头,后来创立了汉口最大的洪门山寨。我的爹跟张腊狗,纠几个人,在苗家码头四官殿混,创下了汉口最大的青帮码头,这都是当年汉口几抖狠的人咯!可恨张腊狗那老杂种,不顾江湖情谊,为了只蛐蛐,把我的爹整死了。如今,当年抖雄的,还就是他穆勉之跟张腊狗那老杂种还活着啵?张腊狗哇张腊狗,你可千万莫自己病死了咧,老子要亲手弄死你,才好给我的爹报仇哇!唉,我的个爹,听说也是个惹不得的狠人咧,听姆妈从小给我讲的些事来看,他真算得上是个心狠手辣的男将!老子这多年,几不容易哦!我的娘,为了把我拉扯成人,改嫁给了爹的朋友王利发。王利发虽然冇得么本事,也不是江湖上混的个料,可人老实,对我的娘好,对我也像是亲生的。要不是我的娘,要不是王利发,我陆小山哪里能上学读书,哪里有今天! 窗外的太阳还是白花花的,临窗的这棵小柳树,孤单而孱弱,像有一餐无一餐过日子小伢的身子,没什么分量,稀疏的柳条在毒辣的阳光下无力地垂着,生命仿佛随时都可能离去一般。 “噢……噢,陆主任!” 穆勉之朝陆小山的脊背喊了一声。 为见陆小山,这怯怯的一声,以及刚才缓慢沉重上楼的脚步,都是穆勉之设计出来的。就穆勉之眼下的身体、身手,空手对付三五个像陆小山这样的汉子,绝对没有问题。但穆勉之要示怯,要示弱,尤其是在陆小山这样春风得意的人面前,要给出一副风烛残年随时都有可能歪倒死球的样子来,让他冇得防备…… 不比年轻时节了,凡事斗狠,看哪个斗得赢,码头就是哪个的。人老了,年月也变了,凡事斗狠要吃亏呀。要是人家冇防备你,你再阴地里给他一刀!陆疤子个杂种,肚子里一点字墨水都冇得只晓得斗狠的混混,居然出息了这样个有手腕的儿子!这小杂种肯定有手腕,要不,么样这样子快就进汉口来了咧?日本人在的八年,躲得远远的,日本人一投降,哪个先进汉口,哪个的荷包就先鼓起来!老子冇得儿子,要是老子有儿子……咦!哪个说老子冇得儿子?那钟毓英跟老子生的叫钟昌的,不就是老子的儿子么!还有那个小梅生的叫钟媛媛的姑娘,也是老子的种!唉,造孽!人家是快活不过娶妻生子,老子是要报复刘宗祥那杂种,偷他的堂客日他的丫鬟!人家生个儿子不晓得几难,又是求菩萨又是告观音,老子就是偷了刘宗祥的婆娘跟那丫鬟一盘,就又是儿子又是姑娘的,一生就是两个!唉,有么意思咧?人家的儿子正大光明地叫爹喊老子,老的养小,小的养老,老子么样好认咧?倒不是怕让刘宗祥戴绿帽子,他几十年不沾他的婆娘,不到自己的刘公馆去,只怕早就晓得自己戴的是绿帽子噢!老子是怕麻烦,老子穆勉之一辈子不喜欢结婚咯生伢咯这些麻烦事!唉,不晓得钟昌钟媛媛这两个伢眼下在哪里?前年,毛烟筒他们几个小杂种捉到了钟媛媛,要不是老子发现得快,差一点被张腊狗那杂种弄到警察局去了。还是老子的种哦,割舍不断哪。媛媛那丫头,还不晓得是他的亲老子救了她咧。咦,照说,媛媛也是抗日的有功之人哪,这早晚也应该回汉口来了唦。把妈日的,么事抗日哦斗争哦政治哦,说到底,不都是为了钱!这个党的人为这个党赚钱,那个党的人为那个党赚钱,钱赚到党里之后,就一个个地再分钱!这个么党哦派的,跟老子们洪门青帮差不多!只是用些么这主义那主义装门面,说得好听些罢。 穆勉之不知道陆小山前两年被先遣派进汉口来的事,但他知道陆小山是国民党的人。盯着陆小山的背影,穆勉之一肚子的心思。 “噢,噢,穆老板!”陆小山觉得该转过身来了。 对方虽然是个老家伙,而且失了势,毕竟是个老流氓,在汉口的根子还不晓得有几深。这人么,活的不就是个势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今天碰到坛子掉到缸里,过几天,说不到还有缸掉到坛子里的蹊跷事咧!场面见得多了,转过身来的陆小山,一脸的笑:“穆老板,真是不好意思咧您家!您家为党国出了这大的力,我还冇过府上去谢您家咧,您家倒跑到寒舍来了。哎呀,这热的天道,后湖哇,沏茶沏茶。”陆小山嘴巴里蹦出来的话,都是甜蜜蜜的。 “哎呀,陆主任,您家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哪!虽然我跟你的爹是一个辈分,你还莫说,我跟你的爹,当年是梗得很的朋友咧。哎呀,您家看,我放着正经事冇说,您家又是这样的忙,我么样说些冇得用的老话咧。” 陆小山的笑脸和甜蜜蜜的话,开始还真的把穆勉之给哄住了,就顺着杆子爬,说些卖老资格的话。可还没等他说得畅快,再一看陆小山的脸色,不晓得什么时候变得凝重了,就赶紧打住,且狠狠地在心里骂自己:嗨,穆勉之咧穆勉之噢,你真是冤枉攒了一把年纪,活转去了哇!这陆疤子的儿子,可不比当年胡混瞎玩的青皮流氓咧,这是个在国民党里头混了几十年的党棍咧!他跟你穆勉之套近乎,说得好听点,是他礼贤下士,说得白些,是他瞧得起你!你么样就当真的了咧?真是的咧,人家给点颜色,你就要开染坊,像个老苕样的! “哦?我还以为您家是过来玩下子的咧,您家有正经事?噢,那您家就说咧,说咧。哎呀,您家不晓得哪,这些时噢,接收的头头脑脑都还在路上,这汉口的一些大事噢,就都压到我一个人身上来了,么事报馆复刊咯,通讯社开业咯,又是龙船又是会,瞎忙!” 一听说有正经事,陆小山就晓得穆勉之是送财喜来了。这老家伙,就是怕老子把他当汉奸整,这些时还是肯出血,肯吃亏的。陆小山的心思一转,脸色就又柔和了。 “那是,那是,这大个汉口,又被日本人瞎掰了这多年,晓得有几多事要做噢!像您家这样能干的人,又正是精壮马力的,国家不靠您家靠哪个?”一看陆小山的脸色又变得柔酡了,穆勉之紧接着送上一些舒服话,然后话题一转:“是这样的咧,陆主任,据我手下的伙计们说咧,汉口特务部的头子叫山口太郎的,在汉口几十年咧,先是开银行,后是当特务,很弄了些钱咧。还有房子,在黄陂街,有处蛮好的洋楼。” 穆勉之今天的确是来“献宝”的。就穆勉之的脾气,一是硬,从不跟人服软,像这样拍马屁的事,活了这大年纪,基本没有做过;一是不肯吃亏,尤其是在生意利益面前,他从来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像这样主动给别人提供“经济情报”,把好处让给别人的事,他从来没有做过。毕竟在日本人手里当了八年的差,虽然没有杀人放火的事,但他晓得汉奸的名分要是被追究起来,这颈子上的脑壳都难得保住。他现在必须吃点亏,尤其要在陆小山这样既有权势又是汉口通的人身上吃点亏:老子这早晚才晓得,为么事古人说吃亏是福了!说这话的古人,不是个极背时的,就是个极聪明的杂种! 穆勉之一边说,一边心里盘算,一边观察陆小山的脸色。 听了穆勉之一番话,陆小山的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在穆勉之的印象里,陆小山是爱财的。前些日子穆勉之送了一套房子,也就是现在他们说话的地方,陆小山二话没说就接受了。在喜欢钱财房产上,穆勉之试出来,陆小山不是个例外。可今天怎么啦?这么大一笔财产,还是日本人的产业,么样无动于衷咧?穆勉之盯着陆小山的脸,百思不得其解。 “噢,噢,穆老板,谢谢您家了咧!不是谢别的,一咧,是谢您家送给我们汉口市文化运动委员会这栋房子。这也算是您家对汉口市文化事业的贡献哪!二咧,是谢您家今天到这里来的心意。您家明白冇?是谢您家的心意!但话要说开了,您家举报日伪财产,应该到接收日伪财产的衙门去才对唦,您家!您家么样跟我举报咧?您家跟我的爹是朋友,因故相信我,是好意。但要是让不晓得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我陆小山跟您家勾结着侵吞日伪财产。当然咯,上司不会怀疑我陆小山,可对您家冇得好处唦,嗯,嗯,嗯?您家晓得唦?这可是重罪咧,您家!” 陆小山的这番话,在穆勉之听来,是砂糖里头掺着沙子,棉花里头裹着签子。 “哦,哦,是的,您家说的是,说的是!我真是老糊涂了!唉,人哪,一有了把年纪呀,脑壳就糊了!就容易好心办拐事!唉,为么事人都说,英雄出少年,不说英雄出老年咧,就是这个理唦。” 穆勉之抹了抹额头,发现出的汗竟然是冰冷的。个杂种,老子泰兴里这好的一栋房子,明明成了他陆小山私人的住宅,他偏要说是老子捐献给么事文化运动委员会的!个杂种的嘴巴两块皮,再加一根肉舌头,想么样说就么样说!穆勉之一头的冷汗,暗自心惊。 “诶,穆老板,您家也莫要这样埋汰自己唦!我不是说了么,您家还是好意么!噢,您家不是一直在做土产生意么,我跟税务局的人说一下,这缉毒的事情哪,还是交把您家去做。嗯,他们不是有个缉毒科么,哎呀,麻烦您家当个科长,肯定是屈才了咧。”陆小山觉得,给点真甜的,恰是时候。 “哎呀,陆主任,您家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咯!么事屈才不屈才咧,能够为党国做点事,随在脑壳上框个么帽子都可得!” 穆勉之也觉得,这才是今天的真收获。感激的话虽然脱口而出,可感激的心肠一点都没有,有的只是憋在心里的咒骂:陆疤子哦,你狗日的个儿子,真是贼得不能再贼了哇!这小杂种,浑身都是心窟眼!他不是不喜欢票子房子,是在防着老子咧!老子就不相信,当老子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好哇,你贼吧,看老子么样跟你躲猫猫。 陆小山却不晓得穆勉之的心思,他以为他真的把穆勉之怔住了哄住了,望着穆勉之蹒跚下楼的身影,嘴角泛起得意的笑。 山口太郎从法租界里头出来,朝泰兴里边上这栋洋房扫了一眼,又瞄了瞄门口“汉口市文化运动委员会”的牌子,嘴角刚闪过一丝嘲讽的笑,就下意识地警觉起来,把脸色沉了下来。仿佛对自己的嘴脸不放心,山口太郎在脸上抹了抹,抹出一副老态龙钟且不卑不亢的脸相。 “您家是?您家找哪个?” 黄后湖看到的这颗脑壳,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颗脑壳:这哪里是脑壳哟,分明是个皱巴巴的鸡蛋么!可这鸡蛋到底是带壳的还是剥了壳的,又很是拿不准。可这分明又是颗人脑壳咧,只是……只是,脑壳上的眉眼太简略了,简直就像是在一颗大鸡蛋上马马虎虎地点了几笔!这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哦,长成这个样子!黄后湖朝山口太郎瞄了一眼,深深地记住了这个模样。 “我找陆小山先生,请通报一声,我叫山口太郎!” “嗯哼?你是个日本人?你日本人来见我们主任搞么事?噢?你就是山口太郎?你不是日本特务么?” 黄后湖有些发懵。这些时,来找他们主任的人真是多呀,不仅多,而且很杂,形形色色的,有江湖人,有抗日地下军,有汉奸,你看,还有日本人特务! “请您通报一声,就说汉口特务部的山口太郎有要事请见!” “嗯,你等着!”黄后湖又朝山口太郎鸡蛋脑壳和不甚明晰的眉眼瞄了一眼,决定还是通报的好。这日本人,身为特务,既然敢来见陆教官,肯定有他来见的理由,不是么大事,他是不敢来的。 “么事噢?日本人,叫山口太郎?不是汉口特务部的那个特务头子么?他来了?嘿嘿,有味,个把妈。他来了?他来做么事咧?个把妈,嘿嘿,嘿嘿!” 陆小山眼睛珠子接连地转动着,嘴里虽然骂骂咧咧,心里却喜滋滋的:这个时候,背时的日本人找上门来,肯定不是什么坏事!个杂种,山口噢,日本人人咯,你们也有求人的这一天哪?“叫他上来,叫他上来!” “汉口市日本侨民山口太郎晋见陆将军!” “噫?你自己上来了?咦!嘿,你么样晓得我是个将军咧?”久闻山口太郎是个汉口通,陆小山还不知道山口连他的军衔都清楚。 “请陆将军原谅,山口曾经是大日本皇军驻汉口市特务部的负责人,当然收集过有关陆将军的资料,可是,我没做危害将军的事情!” 山口太郎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口气。去年,陆小山一潜回汉口,他的特务部就晓得了。山口太郎没有对陆小山下手,不是山口太郎的善良,也不是山口太郎特别地亲睐陆小山,而是日本“拉国民党打共产党”对华战略的需要。 “嗯?听你的口气,好像你是有功的样子?你刚才说么事噢?你说你是日本侨民?” 在陆小山听来,山口太郎的话非常刺耳。老子们为了你们这些打进我们国家来的日本杂种,吃了八年的亏,流的血,死的人,算都难得算!到如今,你们天皇都宣布投降了,你个把妈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么事“大日本皇军”!你杂种在汉口做特务这多年,就不算你是战犯,也应该归进日本军人之列,么样自己就把自己归成了规矩无辜的侨民咧?老杂种真是贼得很咧!山口太郎的话,陆小山越想越不舒服。 “噢,是!是!我是想来求将军,看在我没有做什么危害将军的份上,让我与日本侨民一起回国。” 山口太郎口气蔫了下来,手在怀里摸索着,摸出一个黄颜色的绸布包,随手放在陆小山的书桌上。 陆小山听到绸布包搁上书桌沉重的一声钝响。 “这是几根金条,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作为山口太郎对将军眼前工作的支持吧!”山口注意到陆小山瞄了绸布包一眼,也注意到陆小山脸色的变化。 “嗯,嗯……你回国的事,你回国的事么,嗯,嗯,你是日本人么,从日本来,当然要回日本去……嗯。”陆小山背过身去,面对着窗户。他要好好想想。他不能把他思考问题的面相袒露给这个日本特务。 “嗯,你先回去吧,我的人会来找你的。嗯,嗯,今天,你是随便在街巷里头走了走,没到我这里来过吧?是不是?” “诶,诶……噢,噢,是的,是的,我就是随便在街巷里走了走,是的,是的,我怎么会到您这里来过呢?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山本太郎稍微愣了愣,就明白,自己放在桌上的那一包沉重的“黄鱼”起了作用,把欣喜暗自藏在心里,也不顾什么“大日本皇军”的“身份”,不住地朝陆小山点头哈腰。 第六章 1945年——陆小山 刘宗祥 张腊狗 汉口黄陂街的这家小茶馆,背靠四官殿,在这条昔日热闹的街上,很不起眼。 汉口的黄陂街,曾经是汉口最有特色是街道之一。这条街上,既有繁华的热闹地段,也有闹中取静的去处。热闹处,商铺一家挨着一家;清静处,小洋楼一栋挨着一栋,主人尽是些有钱的华商和那厌倦了宦海生涯的落魄官吏。日本人占领汉口的这几年,这条街上的商铺多被日本商人“借用”,而这些小洋楼也就被有钱有枪的日本人“征用”了。 挤在鳞次栉比的楼房中,这栋二层小楼显得破旧而猥琐。 这家茶馆的主人是老两口。男的是个瞎子,看上去接近古稀了;女的或许是生得白嫩,眉目间尚可看出年轻时面目姣好的痕迹,举手投足也很是干练,看上去像是只有五十来岁的年纪。看得出来,这家茶馆平日生意清淡,烧水续水招呼客人,一般也就由女主人承担了。男主人似乎不做什么,成天也就是操着一把胡琴,断断续续地奏些曲子,咿咿呀呀的,倒是这家小茶馆的一道风景。 “诶,瞎子噢,你个把妈拉的是些么调调哦?硬是一点都听不清白咧。拉点戏文唦!” 汉口人喊盲人为“瞎子”,喊的人无恶意,被喊的人也不以为杵。可毛烟筒口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跟比自己年长的人说话,就显得很是粗鲁了。 毛烟筒与孙孝忠两人守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天了。 就毛烟筒坐不住的性格,成天待在这家毫无生气的小茶馆里,真是很难受。但这是洪门山寨寨主的命令:监视对面的那栋洋楼。自从义父毛芋头死了之后,毛烟筒自觉有些失落感。其实,洪门山寨的人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变。尤其是穆勉之,倒是因了山寨老六毛芋头的死,对毛烟筒反而多了些怜爱之意。虽然不是毛芋头亲生的儿,可毛烟筒身上的那些坏毛病,诸如贪色、贪财、想事爱动歪心思、喜欢惹是生非、处事心狠手辣之类,真像是从他义父毛芋头那里传承下来的。 到底是被母亲课读憋了几年,孙孝忠就显得秀气文静得多,静得下来坐得住:“哎呀,烟筒哥,他拉他的,管他咧!噢,要是过细听哪,这瞎子拉的还是蛮有点味道咧!” “老板娘诶,掺点水唦。”听孙孝忠这样说,毛烟筒也就罢了。也是,这么个小小的茶馆,这么老的两个老人,惹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 “噢,好,好,小兄弟,您家还要掺水?”老板娘麻利地给毛烟筒和孙孝忠续水,“我说小兄弟,我这个瞎子男将噢,别的本事冇得,就是爱拉个胡琴,就这样,拉了几十年咧!不是我护着自己男将的话,凡是听了的,都说拉得好咧!” 这是早年同吴秀秀李大脚王利发这些人一起住在铁路沿、后来又跟吴秀秀一起搬到四官殿住的张太太夫妇俩。日本人来了之后,这老两口跟吴秀秀失散了。吴秀秀的一江春茶楼早就歇了业,张太太老两口倒是开起了这家小茶馆,聊以度日。 “这位小兄弟诶,您家要是实在坐得累,就出去转下子唦。” 饱经世故的张太太,早就看出这两个年轻人每天到自己的茶馆里来,不是来喝茶的,而是另有目的。他们每天必坐在临窗的这张桌子前前,眼睛总是盯着对面的洋楼。她想,这是两个盯梢的。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和对话中,张太太听出他们是洪门的人。洪门山寨的人,么样盯上了那个日本人咧?对面洋楼住的是个日本人,这一点,张太太是知道的。 “转?到哪里去转哪?这天道,热得死人咧,咦!我说老板娘诶,你是不是蛮嫌我们哪?”毛烟筒是个喜欢惹事的家伙,听别人的话,特别爱挑刺。 “哎呀,烟筒哥,跟个老人斗个么嘴唦……诶,你看叻,来了人咧!”孙孝忠朝窗外一指。 好像有六七个人的样子吧,横七竖八的样子,有几个还别着枪,径直朝对面的洋楼里头走。 “嘿,真的咧!寨主算得准哪,我们这些天也冇白守哇。诶,我说哇,瞎子诶!做点好事呵——你停下子好不好哦!” 毛烟筒兴奋地骂。 等山口太郎趿拉着拖鞋下楼的时候,麻占奎和黄后湖已经准备上楼了。 “噢,哦?这是民宅,您家们是?” 不愧是汉口通,山口太郎的汉口话说得很地道。 “民宅?宅倒是民宅,不过,你是哪国的民咧?” 麻占奎手里玩弄着一根马鞭,嘲弄地望着眼前这个失势的日本人。哼,失势的凤凰不如鸡,老话真是不错的咧!能这样嘲讽曾把自己撵得满山跑的对手,麻占奎心里像抹了猪油样的熨贴。 出门办事,总喜欢拿根马鞭子,马鞭子仿佛是麻占奎的道具。前几年,在乡下打游击,跟日本人周旋,东躲西藏的,有匹马快多了。跟乡里人斗狠,手里捏根马鞭子,不住地抻一抻拽一拽,显得威风,心里也似乎踏实些。日子久了,这捏根马鞭,抻抻拽拽地,就成了习惯。 “哦……哦……”不知道来的是何方神圣,山口太郎一时有些语塞。 “我们是文化运动委员会的,这栋房子,要用来办报纸,限你今天就搬出去!把房子腾出来,我们好办公!” 看山口太郎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麻占奎也不想再绕什么弯子了。 “哦,您家们是陆主任的人?”山口太郎似乎轻松了许多。 “我们是文化运动委员会的!”麻占奎咬着这块牌子不松口。他知道,黄后湖是陆小山的亲信,凡涉及到陆小山,他不能不谨慎。 “今天就搬出去?我怎么搬得赢咧?我总得要找个地方搬哪!”山口太郎的汉口话的确说得非常地道,根本听不出他是个日本人。“美惠子,倒茶唦。” “真是的!搬的地方你还用找么?”麻占奎手里的马鞭子,啪地一声敲在山口太郎的桌子腿上。 “咦?这日本婆娘!”麻占奎手里的鞭子停住了,眼睛定格在用托盘端茶袅袅袅袅婷婷走近的日本女人身上。 “这是贱内。”山口太郎丝麻缝样细小的眼睛更眯了。八嘎!原来,这家伙还好色! “后湖兄弟呀,麻烦您家带几个弟兄,把这房子上下里外,过细地搜一搜。” 麻占奎眼睛珠子从美惠子脸上移开,转到山口太郎脸上,见山口太郎圆葫芦样的脸上,眯缝的小眼眨巴得有些意思,就又朝身边的黄后湖脸上看,看到黄后湖一脸的鄙夷之色。 “好吧,好吧……”黄后湖朝山口太郎恶狠狠地扫了一眼,转身去了。 这家伙把老子支开,不晓得又要玩么花样!黄后湖心里有话,但不好说什么。来这里之前,陆小山有吩咐,这次行动,由麻占奎负责。 “长官,您家看,这旁边那栋小洋楼,看到了啵?不晓得您家看不看得中?如果不嫌弃,就请您家委屈收下。这是钥匙……今日晚上,我要贱内再给您家送点‘黄鱼’过去、这里眼睛太多了。” 看准了麻占奎是个贪财贪色之人,山口太郎咬了咬牙,送出了一栋洋楼和自己的女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洋楼,本来就不是自己的,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快安全回国。洋楼能搬回日本去吗?再说了,这女人,也是从慰安妇里挑出来的,不是什么结发夫妻,再说,自己也无能为力无所作为,当礼物送给这家伙算了。 一想起自己失了男势,山口太郎就恨起毛芋头来。前年,就是那个一脑壳瘌痢的家伙,对了,就是穆勉之帮里的,他献媚说领我快活快活,就在汉正街的土窑子里玩了一回。可就是玩了那一回,这裆里就出问题了,开始是恶痒,恶痒之下必有恶抠,恶抠之后就是恶烂。要不是那家伙已经死了,非亲手毙了他不可! 麻占奎朝山口太郎脸上瞄了又瞄,瞄到的似乎是真诚。麻占奎不可能知道山口太郎裆里的隐私。再瞄瞄美惠子,这异国女子羞涩地一笑,转身而去,腰臀把和服动出许多褶子,麻占奎不由呆了。 “吭吭!您家……”山口太郎不得不提醒麻占奎。 “噢,噢,山口先生,也是,也是啊,您家要房子咧也是冇得么用了,您家不是想快点回国么?我给您家弄一张侨民证,今日晚上,就请美惠子女士带回去给您家。” 其实,这张改变山口太郎特务身份的侨民通行证,就揣在麻占奎口袋里。 麻占奎话说得很客气,脸上笑得也很灿烂。 9月18号,是汉口人这八年来最开心的日子。 “走噢,去看日本投降噢!” 汉口的大街小巷,认得不认得的,似乎都在用这句话相互打招呼。 第六战区的受降仪式定在下午3点。 可一些人刚吃完中午饭,就朝中山公园赶。 “老子们今天也看下子日本人鬼子的蔫相!” “害得老子们惨哪,这些日本杂种!” “是的唦,是的唦!这些年,老子们过的,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哦。” “么样不准老子们进去咧?” “听说是人太多了,要凭票进。” “日本人在这里斗狠的时候,这些当官的不晓得躲到哪个腰子角里去了,这时节跑回来拣便宜,还蛮狠!” “是的唦!这早晚他们不晓得从哪个腰子角里钻出来,又跟老子们斗狠,看日本人投降,还要个么票!” “个把妈的,又不是进戏园子看戏,要票搞么事!” “老子们汉口人受了八年的罪,开个眼睛荤都这难。” 汉口中山公园门口,人头攒动。 一队宪兵威风凛凛地跑过来,在中山公园门口分两列排开,把围在公园门口的人群挤了开来。须臾,一溜黑色小汽车,朝中山公园门口开过来,从宪兵林里穿了过去。这一溜小汽车里,有今天受降的最高官员——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孙蔚如,还有第六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参谋长郭忏和其他一些达官贵人,陆小山的车也在这一溜车队中。 “您家看咯,几多市民来看热闹哦,真是蛮长志气咧!”坐在陆小山旁边的黄后湖,很是感慨。 “嗯!不过后湖哇,今天带你来,倒不是叫你来长志气的呀,是叫你来开眼界,长见识的咧!”陆小山朝前头的车子一指,“你晓不晓得,前头那两乘车子里头坐的是哪个?” “您家先头告诉我了的唦,是孙蔚如司令和郭忏副司令唦……” “是呀,是呀,司令副司令,可你晓得不,真正有狠的,不是孙蔚如司令,而是郭忏郭副司令哪?” “哦?我哪里晓得这些咧您家!您家说下子看,像我这样的小虾子,么样晓得这些咧。”黄后湖朝陆小山瞄了一眼。这个聪明的年轻人,虽然不晓得身边的这位教官就是自己的父亲,但他晓得教官很喜欢他,不,说喜欢还不准确,应该是很疼爱他。只不过,男子汉的自尊,不愿把这种感觉强化而已。此刻,黄后湖知道,昔日的教官现在的上司要给他讲些官场内幕。 “你晓得,武汉是哪个的势力范围?是陈诚的唦!陈诚跟委员长的关系,你是晓得的咧。这是一。再咧,委员长的侍从室主任叫林蔚。这林蔚、陈诚和郭副司令,既是浙江的同乡,又是保定军校的同窗。孙蔚如咧,司令是司令,可他是西北军的人。这些关系,你要弄清楚。” 陆小山头歪在车座的靠背上,他的思绪,飞回几年前的恩施。 在恩施,陆小山就跟郭忏来往密切,郭忏也很喜欢这个干练老成的军统少将,要不然,郭忏也不会将陆小山塞进“前进指挥所”,不会把接收文化产业这么个肥差给陆小山。也正因为有郭忏这个硬后台,陆小山才敢于抓房子抓票子到处伸手。这些,他很想传授给黄后湖,但一时又不宜说穿。 “陆主任,您家不说透,我也晓得一些,我晓得,您家跟郭副司令蛮好。” “嗯,嗯,你晓得就好,晓得就好。也是呀,有些事啊,要是你完全晓得吧,也不好,有些事咧,你要是一点都不晓得咧,也不好。”陆小山朝黄后湖脸上瞄了又瞄,心想,我的个儿哦,聪明得很咧,还是蛮拓代的咧。 汉口话“拓代”,相当于北方话里“有遗传”的意思。不过,这“拓代”比“有遗传”生动多了:你看,这两辈人相像的,就像某种字帖都是从同一块碑上拓下来的一样! 毛烟筒和六指、孙孝忠,这洪门山寨的三个年轻人,从人丛中挤出来,都满头大汗。他们三个人只有两张票。通过陆小山的推荐,穆勉之当了税务局缉毒科的科长,税务局就给了穆勉之两张票。穆勉之和孙猴子都没有来中山公园看热闹的意思,就把票给了三个年轻人。哪知守门的兵们很认真,多一个都不放行。按孙孝忠的意思,就自己不进去算了,可毛烟筒不同意,说是弟兄伙的,要进就都进,要不让进就都不进去。 “个把妈这些当兵的,晓得有几拐哟,硬是死脑壳,差张把票怕个么事咧。”六指嘴里虽然骂骂咧咧,脸上却笑嘻嘻的。在他看来,什么受降不受降,进去不进去,一点都不重要,不就是和过年逛四官殿集家嘴这些热闹地方一样,图个热闹快活么,犯不着弄得不高兴。穆勉之收的这个义子,性格上不像穆勉之,没有很深的心机,为人还很随和。 “是的唦是的唦,个把妈,把个票蛮当个事!连揩屁股都嫌小了,一张窄纸条子!真是的,要不是他们人多,手里又有枪,老子不弄死他们几个!”毛烟筒忿忿地骂,削瘦的脸气得通红。 “算了,算了,我说两个哥诶,算了,我们到别的位置去玩,也是一样的唦!寨主再三嘱咐了又嘱咐,叫我们这些时都莫在外头惹事咧。”这三人中,孙孝忠最温厚。 孙孝忠性格的形成,主要得益于他的母亲杜月萱。 从小,杜月萱就亲自教儿子读书,除教儿子识字外,更注重讲些礼义廉耻的道理。在杜月萱心里,深埋着世事沧桑的悲痛。年轻时节,追求新潮的她,本当在女校完成学业。由于自己年轻不谙世事,挡不住穆勉之的撩拨,半途废了学业,毁了婚姻毁了前程而沦落风尘。要不是孙猴子把她从紫竹苑弄出来,很可能现在她杜月萱还是紫竹苑的老鸨。从良之后,尤其是跟孙猴子有了儿子之后,杜月萱更珍惜为人妻为人母的生活,把过去的生活埋藏在记忆深处。好在她的过去,也只有穆勉之和孙猴子知道,而她年轻时节与穆勉之的关系,连孙猴子都不清楚。 按杜月萱的意思,儿子就不应该跟毛烟筒这样的人一起玩。 “跟好人学好人,跟巫婆学跳神。跟着烟筒那样的伢在一起,能学到么好?你自己要学好,凡是要动脑筋,莫别人么样做你就跟着么样做,像你爹样的冇得脑壳。”碍不过孙猴子的面子,杜月萱同意儿子经常到山寨帮帮忙什么的,可每次出来,她都嘱咐了又嘱咐。听堂客这样教导儿子,孙猴子也就是笑笑而已,不生气。 “好,好,你小些,我们就听你的。你说咧,到哪里去玩?”毛烟筒晓得孙孝忠的娘对自己看法不好,他也不想过多地得罪杜月萱。他倒不是怕杜月萱,而是怕孙猴子。孙猴子是跟寨主一起闯江山的好汉,性子又硬,得罪不得的。 “呃,孝忠诶,我听说,朝底下走,有处位置,是专门让日本人在那里集中住的,听说那里随么事都有,随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卖的。”六指是从义父穆勉之那里听来的,说汉口有处日侨集中地,那里蛮好玩。 “是的,我也听说了的,就在日租界里头,离这里也不远。” “好咧,走咧走咧,要去,那就快点走咧。”孙孝忠抬头看了看天色。他记得母亲的嘱咐,每天,不可回家太晚。 汉口日租界一带,呈现出与汉口其他地方不相称的繁荣。 前两年,美国飞机经常来轰炸汉口,目标自然是日租界。打枪都有可能偏离目标,美国飞机朝汉口日租界丢炸弹,也就难免丢到别的位置,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惨剧也没少发生。当然,美国炸弹落得最多的地方,还是汉口的日租界。现在,汉口当局把这里作为集中日本侨民的地方,等待回国的日本侨民,大都集中在这里。眼下,这断壁残垣之间,搭盖了许多临时住所。有芦席盖顶的,有稻草铺顶的,有用砖垒墙的,有用木板子钉墙的。就是这样的住所,也是汉口市民你一把草我一根木料凑拢来的。汉口当局动员市民为日侨搭盖临时住所的时候,市民们不是没有怨言…… “把老子们当奴隶欺侮了八年,抢东西,烧房子,战场上,老子们还不晓得死了几多好伢们!这早晚他们被老子们打败了,老子反倒要帮他们盖房子住!” “一想起这些狗日的东西祸害了这多年,吃他们肉的心都有哇!可一看这些杂种如今遭孽的相咧,心里又去不得!么办咧,人么,不能像他们畜生样的冇得一点人性唦。” 把汉口的日本人集中之后,就有不少市民经常来这里转,也是看稀奇的意思,转着转着,就生出许多感慨:嘿嘿,就是临时住在这里,他们还过得蛮快活咧!该做么事的还是做么事,你看唦,生意做得几热闹哦。 善良的汉口人,的确不了解,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与人类其他族群相比,日本人确有超乎寻常的生存能力。 在国内,日本人可以箕踞在榻榻米上,以艺妓的轻歌曼舞佐酒休闲;扛着刺刀太阳旗横行在他国的土地上,日本人能以烧杀掳掠助兴,越助越发兽性;战败被困在太平洋的孤岛上,日本人能以战友尸体腐肉或干脆杀战友、杀自己的随军家眷取肉充饥,甚至将这些同胞的肉风干以备不时之需! 难怪,在眼下这些五花八门的临时住所里,根本没有一点战败国侨民集中地应有的悲凉和低沉,多的倒是盎然的生气和浓浓的商业贸易气息。 难怪,第一次见到日本人随遇而安的闲适和活跃,毛烟筒这伙汉口的年轻人,就被眼前的热闹弄得眼花缭乱。 “嘿,这些日本人,过得蛮快活咧!”六指朝眼前这些临时住所瞄了一遭,很是感慨。 “听说哇,这些材料,都是是老子们汉口人捐献的咧!老子汉口人就是宽厚,不像婊子养的日本鬼子,心不晓得几狠!要是我哇,是不得把么东西给他们的。老子不用刀子捅他们,就算是好的了!”毛烟筒咕咕浓浓的,眼睛珠子只是在日本人摆的摊子上扫。 在这些五花八门的临时摊子上,真是随什么东西都有。军刀匕首,水壶皮带,手表戒指,还有些女人用的东西。 “诶,这是么事哦?是做么事用的咧?么样卖呀?” 毛烟筒用一根手指,挑起一副女人的胸罩,问的声音很夸张。 “噢,先生,这是女人用的。女人,用来做这个的干活……”卖杂货的日本人,三十多岁年纪,油腔滑调地把胸罩拿到胸前比划着,向毛烟筒推荐,“你的太太,用这个,好得很的,好得很的!” “哦,日本人是讲究些。”毛烟筒接过胸罩,揉捏着,把玩着,嘴巴里头不住地咕哝,“个把妈日的,这东西,像个大眼罩咧,几柔酡噢!” “哎呀,烟筒哥,你买不买唦?想要,就跟嫂子买了算了唦。”看毛烟筒拿着胸罩一脸的想入非非,六指就笑着怂恿。孙孝忠到底脸皮薄,车转身看别的东西去了。 “我买?我买了做么事咧?给她?哎呀,你们不晓得哦,她的那个位置哦,跟我的差不多,瘪得像干皂角,要这个有么用咧!” 前几天,由穆勉之做主,给毛烟筒娶了一房媳妇,叫春香。毛烟筒长得丑,又爱寻花问柳惹是生非一身的坏毛病,明白一点的人家,哪个愿把好姑娘嫁给他呢?因了已死的山寨老六的情分,又看毛烟筒总不安分,穆勉之就做主成了这桩婚事。春香的爹是洪门山寨老一辈的弟兄伙。这老洪门弟兄碍于穆勉之出面,加上自己这个姑娘也长得冇得蛮多的看相,26岁了还待字闺中,说了好多人家,媒人只瞄了一眼,就支支吾吾说几句面子话,一走就再也不转来了。因此之故,春香的爹娘也很是伤脑筋。既然寨主出面,就做顺风人情给了穆勉之这个面子。新婚几天,可能是还有点新鲜味,毛烟筒守在家里,没有到处跑。还不到十天,他就厌烦了,屁股上像长了刺,在家里坐不住,借口为山寨做事,又带着六指孙孝忠三瓦两舍地窜。 “呃,孝忠兄弟诶,么事让你盯得不眨眼睛哪?” 毛烟筒突然发现,自己的表演没有了听众,再一看,六指已经朝前走了,孙孝忠倒是站在一旁,可他不晓得看到什么新样东西,看得痴了。 “噢,噢,你是在看那个姑娘伢哪……嗯,嗯,真是个蛮秀气的姑娘伢咧。嘿嘿,我说兄弟呃,你的眼睛还是蛮毒的咧,一盯,就盯上个清爽的。这东西么,像这样的姑娘伢咧,还值得戴!” 顺着孙孝忠的眼光看过去,毛烟筒看到一个长相很秀气的姑娘,姑娘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老人。 “哎呀,烟筒哥,看你说的,看你说的!我看哪,这姑娘伢,我像是在哪里碰到过……嗯,嗯,像是那回你带我到那个么慰安所……的那个姑娘伢……”孙孝忠终于回忆起来了。对面走过来的这个姑娘,就是上次毛烟筒带她逛日本人慰安所碰到的朝鲜女子。美枝子——是的,是她!怎么不记得咧!尽管是在夜里,可这是我孙孝忠的第一次哦! “呃,我说你们两个,还在这里做么事噢?往前头走唦!”可能是看毛烟筒和孙孝忠两个没有跟上来,六指又转来喊。 “嘿,六指兄弟呃,跟你说噢,孝忠兄弟碰到她的……那个姑娘伢了!”毛烟筒眼睛眨巴着,对孙孝忠开玩笑。 “哦?孝忠都开窍了?这是好事唦!看中了?看中了就上唦!我说孝忠兄弟呃,我是不习这路子,要是习这路子,在这高头,你要向烟筒哥学!”六指不沾女色,只醉心于练武。每天一早一晚,不管冬夏雨雪,都坚持不辍,练得膀乍腰圆,身手很是了得。 “是的唦,是的唦,在这高头哇,你真的要跟我学咧!你看着,我来,我现跟你把这姑娘伢弄到手!”毛烟筒是个怂恿不得的家伙,六指的夸奖,让他技痒。 “呃,呃,烟筒哥,莫,莫!您家切莫去!还是让我来,还是让我自己来。”听说毛烟筒要上前,孙孝忠大是窘急。在他心目中,这男女之事,是两个人的私事,是很美妙很纯洁的,怎么能让不相干的人插手咧? 对面的姑娘的确是美枝子。 自从趁美国飞机轰炸逃出了慰安所,半路碰上从难民区逃出来的王利发夫妇,美枝子就把王利发夫妇当成了自己的爹娘,再也没有离开过王利发夫妇的家。这一两年来,有了美枝子,王利发夫妇平常的一些家务事,都有人代劳了。有个什么三病两痛的起不了床,也有人端茶倒水了。其实,美枝子本名朴喜善,美枝子是到慰安所后日本人给取的名。她不仅人长得秀气,性格温顺,手脚也特勤快。尤其是裁剪缝纫那一手针线活,让王玉霞喜得直啧啧。要不是陆小山提醒,王利发夫妇甚至已经忘记美枝子是个异国女子。可陆小山每回家一次,就提醒母亲,抗战胜利了,因战争而到中国来的侨民,都要被遣送回国,不然,以后会有麻烦的。前天,陆小山再一次地提醒娘,说现在汉口已经成立了侨民管理处,划定了侨民集中地,正在办理外国侨民陆续回国的手续,莫要让美枝子错过了回国的机会。在大事上头,王玉霞一向是听儿子的。再说,人生父母养的,哪个不想自己的爹娘,哪个不想回自己的家乡咧!看今天天气好,王玉霞和老伴王利发一起,像送亲生姑娘出嫁样地,送美枝子到侨民集中地来。可到这里一打听,才晓得弄错了。原来,汉口侨民管理处按国籍划分了侨民集中地,日侨人数最多,集中地就选在这日租界。德国侨民在渣甸路哪里集中。朝鲜侨民多是女子,她们大多是被日本人骗出来作慰安妇的,集中地就在慰安所附近的清芬路。 “我说老头子诶,弄错了喂,还是要到清芬路去咧。”王玉霞跟王利发商量。 “那就去咧,总是要去的唦……”王利发一向听老伴的。 “呃,你是美——枝子啵?” “嗯!嗯?嗯……你是?”美枝子被突然站到跟前的孙孝忠吓了一跳。 是呵,这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真的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噢,这是谁呢?噢,好像……好像……美枝子瞪着一双秀美的眼睛,认真回忆。 “嘿,你,我说你呀,你是哪个哇?搞么事噢?”美枝子忘我的回忆表情,像是受惊吓的模样,王玉霞赶忙挺身出来呵斥孙孝忠。 “我……我是……她的朋友,她是美枝子,不错的,肯定是美枝子……”孙孝忠也是一副忘情的样子。眼前这个清秀的女子,肯定是他为之付出男贞的姑娘! 虽然和美枝子也就是那种露水关系一夜情,可对孙孝忠来说,这是初恋,是圣洁的初夜。 其实,美枝子变化颇大。逃出了慰安所,过了近两年平静的日子,美枝子原先瘦削苍白的脸丰腴了许多,白里透红的脸色,使美枝子显得成熟了。 “瞎说!你个小砍脑壳的!你是个儿子伢,人家是姑娘伢,么样是朋友咧?人家还是外国的姑娘伢,么样跟你交上朋友的咧?再说咧,我的姑娘也不叫么事美枝子!”在王玉霞所处的时代,还没有男女之间有交朋友一说,孙孝忠的话让她很是恼火。 “是的唦,是的唦!看你这个伢,长得倒是白白净净的,么样张口就扯谎咧?”站在一边的王利发,也接上话茬帮腔。 “咦——邪了!你这个婆婆,说话前后不对呀!”六指似乎听出王玉霞话中的毛病,“你一下子说她是外国人,一下子又说是你的姑娘……” “是的咧,明明是美枝子,又说她不是美枝子。”孙孝忠尤其不相信王玉霞话中的这个内容。 “我原先……曾经……叫朴喜善……”美枝子瞟了孙孝忠一眼。罪恶和残忍。朴喜善见得太多,毛烟筒们的态度,在朴喜善看来,算不上什么。再说,她对孙孝忠这个小伙子的印象很好。 “噫——!真是邪完了咧!你这两个老家伙,还蛮翻呛的咧!老子的这个兄弟,说跟你的姑娘是朋友,是抬举你!要不是看在我兄弟看中了你姑娘的面子高头,老子拆散你们的这把老骨头!真是的,老子们洪门的人,怕过哪个!”平时就跋扈惯了的毛烟筒,什么时候被人骂过?何况训斥他们的是两个老人呢! “咦——!我说你个小杂种噢,你才是邪完了咧!老娘这一把老骨头,你来拆得看下子咧!哼!个把妈,洪门,狗子鸡巴!不就是穆勉之老杂种那个窝子唦?你小杂种把耳朵竖起来听着!老娘告诉你,穆勉之在老娘的儿子跟前,腰都不敢伸直,像乖乖儿!你个小杂种要是动了老娘一根汗毛,不过一个时辰,老娘子的儿子拆你们的山寨毁你们的庙,叫你洪门变白门,叫穆勉之那老杂种哭都冇得眼滴!信不信?试不试下子?”王玉霞也烦了,把年轻时节放泼骂街的本事使了出来。何况,有那么硬足的儿子在,她怕哪个! 人说兔子急了也咬人。王玉霞不是兔子。年轻时节的王玉霞,和青帮骨干陆疤子做了夫妻,顾家顾男人,疼伢疼到肉心里,起早贪黑勤扒苦做,不晓得几贤惠。街巷市井里熏出来的过分泼辣、不带渣滓不说话的毛病,也常常让人退让三分。世事沧桑,人生磨难,让王玉霞了灭了火气,少了脾气,改嫁王利发,一心相夫教子,起早贪黑地死做,说话也基本不带渣滓了。 “你们两个老的,也真是的!我的这个兄弟,说是认得你们的姑娘,是个么拐事咧?犯得着就开口骂他?还说他扯谎?这是个蛮老实的兄弟,从来都不扯谎的,肚子里又有字墨,真的要是配你们的姑娘,还是蛮好的一对咧!何必说些伤和气的狠话咧!算了,您家们一把年纪了,就莫斗狠了!” 虽然有一身功夫,六指却不是个惹事的人。他觉得美枝子跟孙孝忠真的很般配,也听出王玉霞虽然老态龙钟一老妪,可锋芒毕露,似非等闲之辈,就出来息事宁人。 穆勉之嘱咐山寨众人,最近不要在外头斗狠惹事,六指记得蛮清楚。 “老板娘诶,生意还好唦!” 黄素珍寻声一瞄,再瞟了瞟巷子里的阴影,太阳刚刚偏过巷子对面的屋顶,把整个卤菜铺的砧板笼罩在凉爽的阴影里。这个老叫花子,时辰把握得真准咧!黄素珍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把一张小桌子从铺子里搬到门口的阴影里,嘴巴也没有闲着:“托您家的福,还好还好哇。” 天热,每天太阳一过顶,巷子就有了荫凉,黄素珍就会搬两张小桌子放在铺子门口,让来喝酒的顾客享受些凉爽。 每天下午,只要这巷子刚一阴下来,这老人就会出现在巷子口,先跟黄素珍打招呼,然后坐下来,要点顺风口条,有时就要点猪头肉,二两汉汾酒,消磨到煞黑。 黄素珍之所以认为这老人是个叫花子,是因为这老人穿得太破旧,手脸也脏兮兮的。老人出手倒是不寒酸,掏出的票子零的少整的多,有时黄素珍没零钱找开,他总是说:“放着吧放着吧,我明天还要来的唦。” 来的次数多了,就熟了。有一回,黄素珍笑着说:“人哪,是不是有钱,还真不能看衣装哦。像您家咧,就是真人不露相咧……么样称呼您家咧?” “哪里哟!我么,人倒是真的,相么,就是这个叫花子相,您家喊我老叫花子就蛮好。真的,不是说笑话,老叫花子,蛮好!” 这老叫花子是么时候开始光顾我这个小卤菜铺的咧?具体的日子,黄素珍记不得了。她只记得,那个人到她这里来喝酒没有两天,这老叫花子就来了。 “今日,跟您家切点口条咧,还是……酒还是二两?”黄素珍一边问坐下来的老叫花子,一边朝巷子口瞄:那个老家伙,也该来啦! 老叫花子也顺着黄素珍的眼光望过去,巷子口过来一个苍老的身影。 嘿,张腊狗噢,你还来得蛮准咧,——你当年那抖雄的人,也不经老哇! 一阵小风跑过来,吹开张腊狗敞开的衣襟,露出胸脯一片嶙峋的骨。 “嘿,这天道哦,真还有些凉快下来了……”老叫花子瞥一眼张腊狗瘦巴巴的鸡胸。 “是的唦,只要太阳一歪,巷子里一阴,风就来了。” 黄素珍瞥一眼张腊狗,心里滋味复杂:腊狗哇腊狗噢,你个杂种噢,想当年,你要把老娘往死里弄哇!要不是荒货放了我们娘俩一条生路……唉,当年,也有我的不是咧!当年,你本是我的继父,我勾引你,害你蹬了我的亲娘,把我养在洋楼里,百般顺着我,依着我,把我当宝贝。我咧,嫌你胩里不硬足,瞒着你,在外头抽鸦片,跟陆小山那个杂种偷情,还生下了后湖这个至今都冇认爹的伢……腊狗杂种哦,我是有对不起你地方,可你么样就狠得下心来下毒手咧!如今咯,都老了噢,老娘只怕还老得脱了形咧,要不,你么样连老娘都认不出来了咧?这老叫花子,跟腊狗杂种总有点么事!不然,么样总是踩着腊狗来的点到咧。 黄素珍装着没有看到走过来的张腊狗,兀自进铺子,抓起一只黄颤颤的卤顺风,在砧板上刷刷地切。 “诶,老伙计,今日您家要了点么事咧?顺风?那我就要点口条咧!再弄点花生米,好不好?诶,老板娘噢,切盘口条,弄点花生米,二两汉汾!” 张腊狗一边跟老叫花子打招呼,一边对铺子里的黄素珍喊。 张腊狗到这家卤菜铺来喝酒,也是偶然。 日本人投降了,汉口被接收了,张腊狗的警察局也被接管了。他和他手下的人都没有吃亏,原先做么事,现在还是做么事。只是,张腊狗以老病为由,坚辞了警察局长的位置。好在当局本来也没有要他当局长的意思。一个汉奸,么样又当警察局长咧?可张腊狗这人又不一般,参加过辛亥革命,又是青帮香堂老大,这样的人,不能当一般汉奸整,最好的法子就是把他晾在一边,不理他就完了。接收之后,张腊狗紧张了一阵,可看看没有什么动静,吴明又当了警察局的副局长,也就放了心了:还是老子的篼子硬,随你哪个当政,都不敢动老子一根汗毛!嗯,老子的人还是扛着枪,老子的亲信吴明,还是警察局的副局长!副的就副的咧,怕么事呢,个把妈,人是自己的,实权不就在手里么! 汉口人称树根为“树篼子”。“篼子硬”有资格老、根子深的意思,却比后者生动得多。 心一宽,身体就好了许多,身体一觉得舒服,人就想动了。近年来,张腊狗很少出门。现在想出门走动了,荒货就说要跟着。这回张腊狗发话了:“跟着做么事唦!做广告哇?‘你们看哪,汉奸张腊狗出来了,汉奸张腊狗么样冇吃枪籽子哦?’莫跟着,就让我一个人,随便走动走动。” 就这样,张腊狗换上一身旧衣衫,以个病恹恹的糟老头的形象,就在住处附近闲逛,看中了黄素珍的卤菜,一吃就吃顺了嘴,几乎天天来,还认识了这个像叫花子样的酒朋友。 只是,张腊狗没有认出黄素珍。 一来,张腊狗病了多年,眼珠子看着是好的,可里头长了翳朦,看什么都只能看个模糊的影像。二来在他看来,黄素珍早就死了,是他亲自安排叫荒货办的:把黄素珍连同她跟陆小山生的孽种,一起绑到后湖弄死的!荒货回来就是这样报告的。荒货不可能扯谎,荒货是最忠诚张腊狗的人!再则,黄素珍也老了。从受娇宠百事不做,到颠沛流离市井谋生,黄素珍的老,远远超过她的实际年龄。人一老,声音也老了。喉咙管子也是肉做的,这根管子用的年数久了,发出的声音自然就发懵发沙。黄素珍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当年少女时节清脆的声音了。 “噢,您家来了?坐咧,坐咧,这边坐,这边靠近风口子,凉快些。” 老叫花子客气地招呼认识了几天的这个“酒朋友”。 其实,这老叫花子就是当年的小空空。当年的梁上君子妙手空空儿,为避官府追捕,投到四官殿丐帮甲头痨病壳子手下做了丐帮弟子。一个偶然的机会,陆小山的爹陆疤子救了痨病壳子老叫花子。为报恩,老叫花子发誓要杀了整死陆疤子的仇人张腊狗。几十年了,多次行动都没有成功。老叫花子死的时候,把为朋友报仇的担子慎重地交给了徒弟小空空。眼下,当年的小空空也已老成了老叫花子。由于张腊狗有人有枪,再加上张腊狗有咳喘的毛病经年难得出门,小空空就基本没有出手的机会。前几天,他觅到了张腊狗有规律来这里就卤菜喝酒的行踪,也就跟踪而来。 “今日,二两只怕不够啵?好容易凉快了哇!”酒一上来,口条还在砧板上切呢,小空空就殷殷相劝。 不能再拖了!再拖,他自己病死了,老子么样在师傅的灵前交代咧?看张腊狗老杂种这相,不像是活得蛮久了的咧。老子今日就…… 张腊狗扬脖喝干了杯中酒。 张腊狗扬起的脖子上,突起的喉结老鼠样地窜动。 黄素珍在切肉。刀和肉摩擦后,落到砧板上的声音发钝。 小空空瞥一眼黄素珍的刀,盯着张腊狗扬起的脖子,有些发呆:要是在这喉咙上来那么一刀,那喉包就动不成了! “喝,喝!可得唦,只要兄弟您家舒服,老哥子舍命陪您家唦。”没有被当成汉奸整,张腊狗心里一轻松;失去了官场的风光,张腊狗心里又很是失落。此时的张腊狗,心情复杂,自然地隐了昔日的面目,老态而谦和。否则,他怎么会跟一个老叫花子一起在这小摊子上称兄道弟喝酒呢? “好,喝,喝!”小空空也一口干了杯中的酒。 “这是您家们要的口条!”其实,黄素珍注意到了小空空的神态。她朝张腊狗扫了一眼,心里想:腊狗老东西哟,你只怕是碰到高手了噢! “呃,人一老哇,就光是毛病,你看,还冇喝到两口哇,这尿就来了!兄弟,老哥子真是掉底子。”张腊狗边说,边起身朝巷子口走。 “老板娘噢,要您家抓的花生米咧?” 小空空见张腊狗起身到巷子口小解去了,就把黄素珍支开。黄素珍刚一转身,小空空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利索地把纸包里的药粉抖进张腊狗跟前的酒杯里。可小空空没有注意到,就在他朝张腊狗酒杯里放药的刹那,黄素珍一扭头正好看到了:噢,这老叫花子在下药!这老杂种,跟张腊狗有么仇噢?也好,他跟老娘报了仇,倒免得老娘动手。呵,几十年了,还有个么仇不仇的咧。哎呀,不好,腊狗这老东西死在老娘铺子里,就是不死在这老娘的铺子里,回去死了,也会查到这里来的唦!老叫花子这不是在害我?么办咧? “咿!这尿么样也像呵欠样的,一个人有,旁边的人也跟着有了咧?老板娘诶,我也去下子。哦,算了,我就不转来了,酒钱在桌子高头,零钱就不要您家找了。”手脚做完,小空空不想久留。 见小空空转身离开,站在砧板旁的黄素珍,从案板边端起一杯酒,噔噔地出来,放在张腊狗坐的位置上,端起小空空下了药的那个杯子,又噔噔地进了屋。 “诶?我那个酒朋友咧?么样?走了?个杂种,怪咧!今日么样搞的,说凉快了多喝几杯的也是他,么样招呼都不打倒先走了咧?” 张腊狗回来,听说小空空走了,狐疑顿生,端起自己位置上的那杯酒,瞄了又瞄,犹豫了一阵,还是一口喝干了,朝黄素珍喊:“老板娘噢,把这卤菜包了,再切点猪头肉,我带回去喝。” 又一阵小风从巷子口那边颠过来,在人身上摸挲,柔柔的,让人惬意。 “这天道,说凉快就凉快了,真是喝酒的天道咧。噢,老板娘诶,您家的川味卤菜手艺,蛮是那回事咧!听您家的口音,像是我们汉口的人咧,在哪里学的手艺呀,您家?” 张腊狗接过黄素珍递过来的荷叶包,就近在黄素珍脸上盯了一会,可眼睛不争气,对方的面相始终是朦胧的:“糊的,人老了,眼睛看随么事都是糊的。” 他喃喃地嘀咕着,叹息着,转身走了。 “当年,这杂种几好的眼睛咯,飞刀玩得真是准哪!手头准,要好眼神唦!看如今,连老娘是个么相都看不清白了!张腊狗,你个杂种噢,你晓不晓得,老娘今日救了你一条命哪!” 望着张腊狗蹒跚的背影,黄素珍暗自叹息。 巷子里的荫更浓了。 黄素珍朝对面屋顶扫了一眼。屋顶上已然没有了阳光。 噢,太阳只怕从龟山顶滚下去了哦。嗨,这要是在四官殿苗家码头住,就看得清楚了咧。江边住好哇,几热闹哦!每天早晨,太阳从东边的江里头跳出来,傍晚,太阳站在龟山尖子上,把龟山上的树烧得通红,然后一歪,就滚下去了。 手下意识地用抹布揩砧板,黄素珍的思绪却回到了少女时代。 这里虽然是模范住宅区,也就是仿着租界外国人的样子,楼房倒是楼房,可跟人上了年纪一样,这些楼房都老了噢!巷子又窄,难得晒到整太阳。噢,到底是快立秋了,说凉快就凉快了咧。 思绪飞得很开,黄素珍没有注意走到自己卤菜铺跟前的荒货。 也难怪,黄素珍思绪遄飞的这当口,天色不知不觉已经黑了下来。 荒货却一眼就认出了黄素珍。 照说,荒货跟张腊狗的年纪差不多,可荒货的身子骨硬朗得很,几十年如一日总是这样精瘦而精悍,眼神也像年轻人一样有神。 “唉,是她,真的是黄素珍咧!张腊狗眼睛糊了,脑壳还冇糊噢,么样就起了疑心的咧?老了咧,老了噢,当年张腊狗要我弄死她的时节,还三十不到啵?几娇嫩咯!”见黄素珍一副走神的样子,荒货也不开腔,兀自悄悄地坐到刚才张腊狗坐的位置上。 这个位置侧对着黄素珍,正对着巷子口。 “诶,老板叻,有么吃的冇?” “嘿,还有咧,有蛮多香喷了的卤菜咧。” “有卤菜就必定有酒唦!六指兄弟,你说,孝忠兄弟今日也算是大喜咧,我们就在这里闹两杯啵?” “好唦,好唦,诶,烟筒哥,你说有房子,在哪里咧?等下子天道黑很了,到哪里去找房子咧?” 一阵喧哗,把黄素珍从沉思中唤醒了。 “噢,是小哥……们哪,您家们要点么事?哦?这一位您家要点么事……” 黄素珍先看到的,是毛烟筒、六指、孙孝忠和一个姑娘,这个侧身坐着的像是个有年纪的人,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路的。 “先弄我们的,这案板高头有的,一样切一盘来,酒咧,先来一斤再说!” 毛烟筒横惯了的。何况,今天从收容美枝子的集中地把她弄出来,是他的主意咧,这可是为孙孝忠做了一件大事哦!看样子,这朝鲜姑娘伢也不想回国,她喜欢孙兄弟,你看她瞄孙兄弟的眼神唦,眼珠子转都难得转一回! “是噢,烟筒哥,酒么,几早晚都喝得赢,这房子……”今天从集中地把美枝子弄出来,孙孝忠是既喜且惊:人是弄出来了,往哪里安置咧?弄回去是绝对不行的,姆妈肯定会发脾气。随便放个位置吧,又不安全,也怕委屈了这个心爱的姑娘。 “我说孝忠兄弟哟,您家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你的哥哥我,像么翻墙扭锁背人咯,这样的本事是冇得,可撮白日哄强打恶要的本事,顶是在行!你冇听到狡兔三窟的话?就在这前头的一条巷子里,哥哥我曾租了一套房子在,租了做么事?这您家就莫问那清白了哦……喝酒,喝酒!” 一听安置美枝子的房子有了着落,六指尤其是孙孝忠,都放了心。 “喝酒,喝酒,诶,有么垫肚子的东西?早就饿了咧!”到底是练武之人,六指的饭量大,喝酒之前,他居然想吃饭。 “有,有饭,还有馍馍,嗯,您家,要点么卤菜?”黄素珍一边照应毛烟筒他们吃喝,一边问侧身坐着的荒货。 “不想要点么事,我只是想问下子,这几天到这里来喝酒的个叫花子,是哪里的?明天,他还来不来?”荒货车转身子,对着黄素珍。 听了荒货的话,黄素珍吃了一惊,只可惜,从卤菜铺射出来的煤油灯光,实在是太微弱了。 黄素珍虽然没有认出荒货来,但不免狐疑:这人身板像是蛮熟咧,莫不是荒货? “么事叫花子噢?您家不要点么事?”虽然不能肯定是荒货,有这几个年轻人在跟前,又不好上前相认问个明白,可这人肯定是张腊狗派来的人。黄素珍只有装马虎,顾左右而言他。 “噢,哦,不晓得么事叫花子?也好,也好,来盘卤心头,二两散汉汾。”荒货也不想走了。 “咦!这老家伙,会吃,晓得吃卤心头。”几口酒下肚,毛烟筒有些发燥,嘴巴就难得闲着。 “是的唦,心好哇,冇得心么样行咧?猪有猪心,人要有良心,朋友么,要讲个知心哪!”荒货平时不怎么说话,可今天,看到二十多年前被他放生的黄素珍,突然觉得有很多话要说。眼前这几个年轻人看样子不是好果子,莫不是来这里找茬子的?荒货决定坐下来看看。 不知什么时候,穿过巷子的小风,很有些凉意了。 荒货摸了摸膀子,凉飕飕的,抬头看了看天,一天的星斗,像在头顶上钉了无数的银钉。噢,硬是有点秋天的意思了,像是下露水了咧。看这几个伢,不像是到这里来闹事的样子,也不像是偷拐妇女的样子。这几个年轻伢,硬像是饿了几百年的,吃哦喝哦说哦冇得个完,看来不是一下能完得了的。今天跟黄素珍说话,是冇得机会了。 荒货喝干了杯中的酒,打算走。灯影里忽然又冒出个年轻人:“噢,姆妈,您家还在忙?都么时候了哇,还不关门?” 噢,这就是当年黄素珍抱着逃命的那个伢哪?都长成壮小伙了咧!嗯,真的不像是腊狗的种,跟陆小山那杂种硬是像极了,真是他杂种下的种哦!唉,看来,黄素珍这婆娘,不容易哦,一个人把个伢拉扯大,看来这伢还是读了书的相咧,哦?穿的还是制服,腰里鼓囊囊的,像是还别着家伙! “伢咧,回了?还冇吃饭啵?甑里饭还是热的。” “姆妈,我吃了,您家只怕还冇吃啵?算了,您家累了一天,连个打替手的人都冇得,这早晚了,把门关了算了!” 荒货在背灯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黄后湖。 “咦——!你个鸡巴日的,这是说的个么话哪?老子们正喝在兴头上,你不晓得从哪个屄旮旯里钻出来,就要关门,不是扫老子们的兴?来,再来半斤酒!” 毛烟筒本是个不带渣子不说话的家伙,此刻又有些酒意,话就尤其的不中听。 汉口的市井人等,相互交谈,总有些骂人的话夹在正经话里头,这些骂人的话叫“带渣子”,尤其在要好的朋友之间,不“带渣子”简直就无从对话,且双方都不把对方很粗鲁的“渣子”当作谩骂,有时甚至当作是对方亲热的表示。可如果对话的双方并不是朋友,或者干脆就互怀敌意,那么,双方话中的“渣子”就很可能被视为一种攻击。现在,黄后湖对毛烟筒话里带的“渣子”,就很是恼火。 “我说,这位哥子,算了,要喝,明天再来。” 母亲做的是熟食生意,本小利微,讲究的是个和气生财,不得罪顾客。黄后湖不是个脾气暴躁没有涵养的人,尽管心里有气,想想还是忍了。 “嘿,个把妈,你这是说的么话哪?开馆子的未必还怕大肚子汉?叫老子们明日来,有冇得这个道理咧?个把妈,老子们今日想喝,又不是不把钱,试试看,你今日敢关门,老子就不信你的邪。” “烟筒哥,算了,也是不早了。”孙孝忠一来不想惹事,二来他也想早点把美枝子安置了。 “也好,烟筒哥,今日也是不早了。要喝,明日再来就是的咧。”看毛烟筒醉意甚浓,六指也劝。 “不,我要喝!我还冇喝好!你们都莫走,都陪我!老子今日就不信邪,不卖酒老子喝!你个小杂种,站在那里做么事唦,像个苕样的,快点拿酒唦!”毛烟筒晃悠悠地站起来,把桌子一拍,朝黄后湖吼。 “个龟儿真不识抬举!先人板板的,个老子,今日你龟儿要酒没得,要花生米,老子这巴掌里头满满的!” 黄后湖实在是气急了,憋出一口的四川话,从腰里掏出一把格宁朗手枪,哗啦推弹上膛,对着毛烟筒的脑壳。 “你龟儿是要酒还是要花生米?要酒,明日请早,你龟儿还是食客大爷!不要不识相,看老子的娘亲开馆子,就以为她没得抵腰的!老子八年抗战,啥子花花没见过,还寒你几个青皮龟儿!” “诶,诶,你这位兄弟,么样说翻脸就翻脸咧!还不是你这里的卤菜做得好,让我们哥几个不想走……我这个哥就是带了点渣子,也冇别的拐意思,犯得着亮家伙?要说斗狠亮家伙,如今这年头,说白了,哪个又真的怕哪个咧?” 关键时候,还是六指有胆量,他一掀衣襟,露出腰间宽宽的板带。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有根底的习武人。 “我说这位大哥,么样就把火亮出来了咧?未必您家真的敢把我们都喂花生米?四条性命咧,都喂了花生米,你跟你的老娘就真的有位置躲?莫像这样唦!不就是我这位大哥说了几句酒话么!”到底是读书识字的人,别看孙孝忠平日羞怯寡言,到这时候还真有些担待。 “说的是呵,说的是呵,年轻人,都莫火气太大,火气大了伤身哪!”荒货从桌子边站起来,脸相暴露在灯光里。 “你是……”黄后湖好像突然才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人。 “噢,荒……荒货……大哥哇!屋里坐,屋里坐!后湖哇,这就是当年救了我们娘俩的那个……” 黄素珍愣呆了好一阵,就站在砧板跟前,口里喋喋不休地咕哝着,陡然冲到荒货跟前,拉着他的手,又陡然朝周围一瞄。毛烟筒他们几个,不知道么时候走得人影都冇得了。 “豆腐——脑哇!热的——热的咧!” “糯米——包油铰咧——!” 立秋一过,一早一晚,吹在身上的风,就有些凉意了。 卖豆腐脑的,担子挑在肩上,有些分量,倒还不觉得有凉意。那拎篮子卖糯米包油条的,穿得单薄了,颈子缩着,喊的声音也颤颤的。街上早行的人,也有那衣衫单薄的,听着这颤颤的声音,不由也耸肩抱膀的,匆匆而过。 “诶,猴子哦,起来起来唦!几早晚了噢,还睡!儿子几天都冇打照面,你睡得着?硬像不是你下的种咧!” 杜月萱呼地掀开盖住孙猴子上身的被子,骂骂咧咧的。 “咿?难得咧,又听到卖豆腐脑的了!日本人在这里这些年,几造孽咯,卖这些东西的都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孙猴子没有瞄杜月萱的表情,又把被子盖上了。 对丈夫骂骂咧咧,杜月萱这是第一次。到底是读过书的女子,尽管是青楼出身,又生活在“不带渣子不说话”的汉口里巷中,可骂人却很少。 儿子好几天没有回家,孙猴子这个当老子的,居然睡得蛮踏实,不由让杜月萱这个做娘的恼火。 刚嫁给孙猴子的时候,杜月萱还不习惯。可日子过久了,孙猴子虽然粗鲁脾气不好,可心地善良,尤其对杜月萱关心有加,杜月萱也就习惯了,一门心思地跟这孙猴子过日子。有了儿子之后,杜月萱的心就长在儿子身上了。从五六岁开始,杜月萱就亲自教儿子读书写字,有板有眼的,希望儿子将来不像他的老子孙猴子,只是个江湖浪子街巷青皮。 依杜月萱的意思,儿子孙孝忠就不沾洪门的边。可儿子长大了,洪门山寨又是孙猴子一家的衣食来源,对儿子跟毛烟筒六指几个一起帮着山寨做点事,杜月萱也只有默许了。 大前天,儿子很晚才回来,杜月萱问了半天,儿子不吭气,过了好久突然冒出一句:“姆妈,我想引个姑娘伢回……” “么事噢?么事呵——!”杜月萱不觉得,她发出的声音,很有些歇斯底里的沙哑。 “我想引个姑娘伢回来!” “诶,猴子噢,你听到了冇?你的耳朵像是赶苍蝇去了咧——你儿子……” 杜月萱朝孙猴子瞄过去,只见孙猴子深凹下去的眼眶里,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像是呆了一般。 “引个姑娘伢回来?哪里的姑娘伢哪?” 好像缓过气来一样,杜月萱似乎还没有清醒。她一边问,一边朝丈夫瞄。这可是大事。这样的大事,她真希望丈夫赶快搭腔。 “朝鲜的,原先在日本人的慰安所。”孙孝忠照直说。从小,杜月萱就的这样教育他的,要他不要扯谎。 “么事呵?慰安所?么事慰安所噢?就是日本人开的婊……” 杜月萱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完,她实在很是绝望:苍天哪!你是不是瞎了眼哪!杜月萱咧杜月萱哪,是你作了孽哪,你当年做了婊子,连带你的儿子如今也要引个婊子堂客回哟,还是个洋婊子哪!天哪,这是不是命里定了的呀! “你颈子高头长的,是猪脑壳哇,还是人脑壳噢?你晓不晓得慰安所是么地方哦?那里的姑娘,有干净……的?又是朝鲜的,朝鲜,是外国啵?未必今后,老子还要有洋孙子?你个……连老子孙家的种,在你手上都要变了哇!” 对儿子要引个洋媳妇回来,孙猴子也是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想骂,可一想到杜月萱也是青楼出身,当年当婊子,后来做老鸨,也不过就是婊子行的老板罢了。如今,叫他怎么说呢?说透了,不伤老伴的心么?也许,这是我孙厚志命里注定的吧。他不好多说什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儿咧,你这是鬼迷了心窟眼哪!听姆妈的话,算了哇!姆妈今日跟你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真的把那个……引回来,娘是不准进门的咧!” 就这样,儿子孙孝忠就没有回来。 想了几天,杜月萱想得脑壳疼:“猴子诶,你到山寨找烟筒六指他们问下子唦,他们肯定晓得的。” 杜月萱又把孙猴子的被子掀开了。 孙猴子朝肩膀上拉了拉被角,嘴里咕哝:“唉,这汉口的天道,像是有病样的,前两天还热得恨不得剐皮,这两天咧,硬像是有些冷起来了样的!说凉快就凉快了。这房子跟老子人差不多,老了,到处隙缝。” 过了这几天,孙猴子倒是真的不着急了。儿子这些天没有回家,毛烟筒六指也没有来找儿子,这就很说明问题。再说,儿大不由娘,他要走么路,拦是拦不住的,由他去吧。孙猴子想通了,不想理睬杜月萱。他儿子在哪里,毛烟筒六指他们肯定晓得,而且,肯定是烟筒那杂种出的主意。否则,一向没有离开过父母的孙孝忠,不可能下这样的陡坎子。 “我说儿子的事,你倒扯野棉花!出去找唦!” 汉口话里,“扯野棉花”相当于“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 “豆腐——脑哇!热的——热——的呀!” “好,去找,去找!走咧,去找咧!诶,去把卖豆腐脑的喊着,莫叫他走了。” 听出堂客话里都有哭音了,孙猴子一边劝慰,还不忘叫杜月萱留住卖豆腐脑的。 “大哥,这是么铺子开张噢?放这么多的鞭炮,气派得很咧!” 喝了两碗热豆腐脑,孙猴子赶到穆勉之家里,就听到租界外头不远处鞭炮声响个不停。 “是很炸了半天了。肯炸这半天鞭的铺子,不是小买卖!哦,烟筒和六指去瞄去了,等他们回来,就晓得是家么铺子了。唉,这日本人一倒台,做生意的机会又多了咧。噢,兄弟,这一大早,有么事啵?” 山寨里没有什么召唤,孙猴子一般不到这里来。不像年轻时节,没有成家,洪门山寨简直就是他的家,除了听到哪里有好吃的,成天他都呆在山寨里。 “是有事噢,大哥您家只怕还不晓得啵,我那个鬼儿子呀,好几天都冇回了。我想来问下子六指他们。诶,诶,他们回了,回了。” 穆勉之正打算劝慰孙猴子,毛烟筒和六指匆匆地进了门。 “哎呀,大伯!噢,五伯您家来了。好热闹噢!是金诚银行开业!光炸的鞭炮花子,铺在地上,起码就有三寸厚!来了不晓得几多大人物,听说哇,连汉口警备司令郭忏都来了!乌龟壳子小汽车,门口都停满了哇!” 毛烟筒在脸上揩了一把,表达得很夸张。其实,他这种夸张是故意做作。一看到孙猴子,他就晓得是为孙孝忠的事。孙孝忠的事,基本上是六指出力,他毛烟筒出主意。 “爹,金诚银行的老板,我打听到了,说是叫刘汉柏,还冇得四十岁。”六指插话。 “嗯,嗯,刘宗祥,机会瞅得准哪!他的儿子,不简单,接代呀,接代呀。”穆勉之很是感慨。 “噢,噢,是地皮大王的儿子呵?难怪得的,他爹那样的蔸子么!”显然,穆勉之“接代”的话,对六指的自尊心有所伤害。 “哼,蔸子?老子的蔸子不硬足?把这山寨交给你,你盘得看看!哼,只晓得玩!跟你五叔说清楚,孝忠在哪里?” 看在老六毛芋头死了的份上,穆勉之总是不怎么怪罪毛烟筒。虽然他知道孙孝忠这次出走,多半是毛烟筒的主意,他借训斥自己的义子六指,把话题引过来。 “冇得么事,其实,真的冇得么事。孝忠兄弟,跟一个朝鲜的姑娘伢,过得蛮好。”六指嗫嚅。 “五伯,这事咧,怪我,您家要么样怪都可得!只不过咧,我跟六指也是冇得法。孝忠兄弟非要跟那个朝鲜姑娘伢好,那个姑娘伢也实在是蛮疼孝忠兄弟,我就在模范住宅区里头,帮他们弄了一套房子。您家是不是去看下子唦?” 毛烟筒也豁出去了。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头,他没有做错什么。不就是促成了一对鸳鸯么!说穿了,是跟你五伯家里做好事咧:您家看,老人一点心都冇操,媳妇就接回来了! “噢,噢,是这样,是这样子。”与自己的猜测没有很大的出入,孙猴子也就不怎么着急了。只是,杜月萱那样地想儿子,该么样跟她说咧?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虽然长得秀气,平时话也不多,可性子特犟,弄僵了,怕出事。 “嗯,嗯……嗯,要说起来咧,孝忠这伢咧,也不小了,媳妇也接得了。我看哪,老五兄弟噢,你的个儿子咧,我也晓得,好是蛮好的,就是蛮犟。既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我看你们也就算了。这些时咧,就让他去。你们就装作不晓得的。生活上的事情么,就让六指他们两个,看差么事,就送点么事。你们要是实在想不过咧,就哪天去看看,莫要明着去,阴着去看下子。您家看,好不好咧?”穆勉之想得很周到,把劝慰和安排建议都揉在一起说了。 “哎呀,大哥,难为您家,想得这样子周到。真的不晓得么样子谢您家才好。”穆勉之想得这样周到,是孙猴子没有料到的。在孙猴子的印象里,在儿女情长这些家务事上,他的大哥从来是不管不顾的。他想说点感激的话,可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么事唦?”穆勉之口里这样说,心里却在叹息:唉,老子扳了一生,跟别个的婆娘生的两个伢,如今还不晓得在哪里咧?噢,穆勉之哦穆勉之,就是晓得那两个伢在哪里,你找到跟前了,他们会认你这个爹么? 踏着厚厚的鞭炮屑,刘宗祥坚持要把郭忏送到车旁。 第六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参谋长郭忏,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这都是些有分量的人物,为了给郭忏和刘宗祥留出空间,这些炙手可热的人物都与汉口最有实权的长官保持距离。 “刘老哇,这些年,亏你在汉口熬过来了哇!我们,都晓得的,晓得的!你一点都没有同日本人合作!你这汉口的商界前辈,民国开国的功臣,不简单,有气节,不简单……”郭忏一边虚作出搀扶刘宗祥的样子,一边客气着朝自己的小轿车走。 “诶,陆主任哪,你的那些报纸记者呢?刘老,地皮大王,这可是大人物哦!”郭忏朝远远跟在后头的陆小山问。 “报告郭司令,考虑到司令的安全,宪兵们……” 陆小山终于得到个离郭忏近些的位置。其实,是陆小山要记者们离远些的。看着刘汉柏如此风光,陆小山心里不是滋味。现在,当着刘宗祥的面,郭忏过问他陆小山的工作,陆小山感到脸上有了光彩:到底是有知遇之恩的上司噢,说话的口气都随便些。 抗战中,第六战区一直以武汉为中心布防。郭忏之所以是第六战区的实权人物,也不完全是靠陈诚等人的关系。抗战期间,他指挥了几场战役,其中宜昌石牌保卫战就是他指挥的。这是一场关系到重庆安全、关系到日本人能否进入大后方的血战,颇为壮烈。另外,郭忏这人,在治军治下方面,颇有口碑。撤离武汉之前,曾是武汉警备司令,当年刘宗祥就与郭忏有过交往。 “哎呀,什么安全不安全的?跟刘老在一起,有什么不安全的嘛。你这汉口的文化新闻官,胆子也太小了嘛!”郭忏口气里有明显的关爱意味。 “是,我这就去安排!”陆小山颠颠地喊记者去了。 “这位先生,是司令的左右臂膀……”刘宗祥一时还没有认出陆小山。 “他叫陆小山,是你们汉口本地人嘛,是很能干的呀!令公子不是也很能干么。我看他们差不多年纪呀,可令公子已经是银行家了哇。”郭忏朝跟在身后的刘汉柏瞥了一眼。 “哦,犬子的生意,今后还要郭司令多加关照呵!”刘宗祥心里一动,“郭司令,这胜利之后,房子就紧张了,为政府分忧,鄙人想把模范住宅区的那一批房产整修整修,可手头有些吃紧,能否请司令给中央银行汉口支行……” “哦?儿子开银行,老子还要在外头借钱?嗯,也是,开张伊始,头寸紧也是常情。不过哇,刘老,中央银行汉口支行,可不是我郭某开的哦!我就是开口,最多也就只能借个十天半月呀”郭忏的笑,属于那种官场应酬味很浓的笑。 在中国官场,有太多的应酬场合,这些场合,既需要这种笑,也培养这类笑。使用这种笑的人,自己心里不一定是蛮高兴;听到这笑声的人,也不会受到笑的感染。 郭忏一边很得体地笑着,一边朝刘宗祥脸上仔细地瞄:这刘宗祥呀,真是个商人哪!连骨头里头冒出来的,都是经商的味道啊! “要不了那么长,三五天足矣!我么样好加重政府的负担咧?几天之后,鄙人手头也就转过来了。犬子的银行跟鄙人的商行,是完全不相干的咧。您家最清楚,一家银行,么样能靠一家商行做依托咧?” 刘宗祥不想让金诚银行跟祥记商行捆绑在一起,尤其不能让外界有这样的印象:这不都是刘宗祥的企业么。 今年的秋风似特有情,早早地就在刘园徘徊,梳弄着高的树,矮的灌木,低的草,凹的水塘。于是,槐叶黄了,柳树的颜色丰富了,柿叶最是灿烂,远远地望去,柿林似顶着一片棕红色的云霞。唯有那些松柏和那几丛竹子,似没有感受到季节的变换,保持着松柏的老成和翠竹的婀娜。 吴秀秀挽着刘宗祥的臂膀,半偎半靠,从那一丛翠竹后头绕过来,上了浮碧轩的小桥。 “秀秀,你看,门口,是不是吴诚回来了?”刘宗祥朝刘园大门看过去,似看到一个人影,匆匆地朝这边来。 夕阳刚坠到刘园院墙的垛口,从竹丛中透过来,仿佛无数根金线,洒了他们一身一脸。 “太阳刺住了,看不清楚,从身法上看,像是的。”吴秀秀也朝刘园门口瞥了一眼,复又偎贴着刘宗祥。“吴诚办这种事,肯定冇得问题。” “嗯,你去,叫芦花多弄两个菜。”刘宗祥贴着秀秀的耳朵,像说私房话。 “我说了,刚才就嘱咐了的。哎呀,我说祥哥,你是不是又在想那笔生意噢?说句你不喜欢听的话好不好……”吴秀秀呢喃。 “说唦,我们两人之间,用得着这么客气?” “我说啊,年轻的时候啵,你赚了那么多的钱,有这样多的房产,么样咧?该老的时候哇,还不是老了噢。你看你唦,头发都白完了咧。” “你看你,又说小伢话了啵?人总是要老的呀!你看你,当年,到汉口来的时候,我第一回碰到你,还是个十几岁的丫头咧,这不也有白头发了?”刘宗祥拂开吴秀秀的头发,怜惜地拔下一根灰白的发丝。 “是的唦,就是这样子咧,古人才叹息唦!秋风萧瑟,人生苦短,荣辱富贵,如浮云哪。”忽然,吴秀秀想起了冯子高。 “我晓得你是在劝我哇!只是噢,一听到赚钱的生意,尤其是赚大钱的生意,我的精神就来了。其实噢,眼睛一闭胯子一蹬,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随么事都带不走。”刘宗祥也由衷一叹。 “老板,事情办成了。”吴诚远远地就打招呼。 “快,进屋说,进屋说。这凉快的天,看你,还一头的汗!” “这是文书,您家看唦,约的是十天还钱。老板咧,我看哪,您家赚那多钱的时候,都冇得今天这喜欢,这还是借的钱,十天就要还的咧您家。” 吴诚递过跟中央银行汉口支行借款50万元的契约,瞥一眼老板洋溢在眼角眉梢的欣喜,心里也高兴。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管家诶,菜都上来了?嚯,有鳊鱼咧,诶,槐姑哇,过点细,莫把手烫了。脚鱼枸杞汤,好,好!”刘宗祥瞥一眼芦花和槐姑往桌子上端的菜,又去看吴诚递给他的契约副本。刘宗祥口里在称赞菜,实际上是在为这笔款子能顺利借回叫好。 “把汉柏他们喊回来冇?”吴秀秀没有说,芦花疼女婿女儿,倒是先开了口。 “噢?不喊,他呀,今天是主人,偕同夫人中午请客晚上请客,哪里脱得出身咯!” 刘宗祥亲自给吴诚斟了一杯酒,吴诚赶快抢过酒瓶:“么样担当得起咧您家!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您家能喝几口葡萄酒啵?” 吴诚像是在问刘宗祥,其实是在问吴秀秀。刘宗祥的心脏病,一直都由吴秀秀照顾着,没有大的发作。 “莫劝老板喝酒!”芦花阻止儿子。在芦花心里,刘宗祥不仅是刘家的顶梁柱,也是她芦花一家的靠山。 “好,就倒半杯……”吴秀秀朝刘宗祥兴奋的脸瞄了瞄,知道,尽管刘宗祥并没有喝酒的嗜好,可今天,不让他喝几口,恐怕会很扫兴。 “吴诚哪,你刚才说,这钱是借的?”刘宗祥端起酒杯,呡了一小口。 “是啊,是借的噢。您家刚才看了半天的借据契约副本咧!”吴诚把酒杯跟老板碰了碰,一听老板的话,竟愣住了。 “这些时,六渡桥那些门面租出去,还有模范住宅区的房租,是收的法币呀,还是收的储备券哪?”刘宗祥像是突然换了个问题。 “我规定是要收法币,可用法币缴租子的,冇得几个人,差不多都是用储备券缴的……”吴诚还愣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以为老板是在清他的账呢。 “那你收储备券定的个么比率咧?”刘宗祥悠悠地又呡了一小口,咂了咂嘴唇,有些夸张。 “一元法币抵四百元储备券。”盘账记数字,吴诚的脑壳转得特快。 “这个比率是么样得出来的咧?”刘宗祥没有看吴诚,轻轻晃动着高脚杯,猩红的葡萄酒,颜色漂亮极了。 “是这样的,您家,我在银行里打听了,官价法币跟储备券的比率是一比200,可这只是中央银行的个说法唦,您家。哪家银行肯耐烦跟市民做这种零星业务咧!这样,就有了黑市唦您家!黑市高头咧,是一比600,我咧,两不就,比黑市低,比银行略高一点。缴租子的人,巴不得赶快把日本人人的钱用出去,都说这蛮好。”看来,在近来的经营上,吴诚是动了脑筋的。 “过几天你到银行去还款,是打算用法币咧还是用储备券咧?”刘宗祥把酒杯对着西边的窗户。夕阳的余晖通过户外的林翳筛过,再映在酒杯上,那一种晶莹剔透的质感,真是赏心悦目。 “当然是用储备券咧,未必苕到用法币不成……噢,噢!我晓得您家的意思了,我们接受储备券用的是一比四百,过几天还别人钱的时候咧,是按一比200还,哎呀,这就赚了一半咧——这样算起来呀,我这借的50万块钱哪,简直就是捡的咧……老板哪,您家看咯,我的个脑壳么样就冇转过来咧,还是您家的主意好,这主意真是好哇,坐在屋里,只是脑壳里头稍微转下子,几十万块钱就到荷包里头来了哇!”平时言语不多很显老成的吴诚,激动得很,“怪不得您家蛮喜欢的咧,钱像是捡来的么!” “吴诚哪,我是喜欢,不是喜欢钱像是捡来的,是喜欢我们抓住了一个赚钱的机会!再说咧,这钱么样是捡的来的咧?是我们动了脑筋,是你跑了路出了力的!赚钱,不就是动脑筋、出力气两样?” 刘宗祥瞟了吴诚一眼,呡了一口葡萄酒,把酒杯迎着夕晖映照的窗户,晃了又晃:“噢,喝这种酒哇,要么就着烛光,要么对着夕照,颜色和味道才两好合一好哇!” 刘汉柏和吴小月回到刘园的时候,刘园的晚饭已经吃得残了。 “吃了啵,小月?”吴秀秀问。 “汉柏,还加一点啵?这脚鱼汤,我再去热一下,你喝一点。”芦花疼女婿,听小月说吃了,要热甲鱼汤给女婿喝。 “肚子是饱的咧,您家,是饱的呀,您家。姆妈,就是有点累,让他歇下子您家。”吴小月边挽袖子准备帮着收拾碗筷,边对母亲说。 “噢,是的,累了,唉,应酬哇,是顶累的,吃不好,喝不好,歇不好。诶,小月,要你动个么事唦,你还不是累了,去,歇到,歇到。”吴秀秀轻轻地把小月肩膀一扒,“去,给他泡点酽茶。” “我来,我来!小月姐您家歇到。”听了吴秀秀的话,槐姑一边赶快收拾桌子,嘴里接话。 “你兄弟咧?”芦花小声问小月。 “噢,吴用兄弟呀?他说他们两口子就留在银行那边,行李都带去了咧。” 这些年里,吴用一直在帮刘汉柏做事。刘汉柏和吴小月从重庆先绕道回汉口的这一年多,重庆的金诚银行就是由吴用管理的。金诚银行在汉口开业时候,根据刘汉柏的指示,吴用以迁移为由,关闭了重庆的银行,也携妻子回汉口来了。 “山妹快了啵?”芦花关心儿媳妇的预产期。 吴用的妻子山妹,是重庆当地人,怀的是头胎,已经八个月了。 “唉,都有家有室有伢了,就他……让我着急呀……”芦花朝小月嘀咕,眼睛却朝吴诚瞟。 小月顺着母亲的眼光也瞄了她大哥一眼,嘴里劝慰:“哟,姆妈,该有的,总是会有的,这种事,您家着个么急唦。” “姆妈,让小月他们歇下子唦,您家也歇下子唦。”吴诚看母亲拉着大妹说了好长时间了,还边说边朝他这边看,晓得又是在说他老不结婚的事。要是以前,碰到这种情况,吴诚会不高兴地避开。今天,他心里高兴,也就无所谓了。 “咦,吴诚大哥哇,看您家今日的样子,像是蛮高兴的咧!么样噢,捡到了一包?”刘汉柏接过槐姑端过来的茶,盯着吴诚红扑扑的脸,开起了玩笑。其实,今天,刘汉柏的心情也不错。 “嘿,汉柏呀,你还神得很咧!真还被你说准了,今日呀,我真的捡了50万块钱咧。”吴诚兴奋地把刚才的账算了一遍。 “怪不得,刚才在酒会上,郭忏悄悄地跟我说,政府马上就要禁止储备券流通了,问我手上的储备券多不多,是不是还想要一点,说是他的内人手上还有一些。我也晓得最近汉口黑市抛储备券,过几天储备券可能比狗屎都不如,我对汉口银行结帐,都是用的储备券。”刘汉柏笑了笑。看来,到底是盘银行生意的,早就有动作了。 “噢,您家们爷两个像是商量了的咧。唉,我还要够一学噢!”吴诚很是感叹。 “我说老哥子噢,打锣卖糖,各干一行。我的爹,他您家早年本来就是法国银行出身的,我咧,盘的就是银行生意,注意的就是银市上的风吹草动。动作上的快慢,哪怕就是那么一点点,不是大赚,就是大赔呀!”刘汉柏呡了一口茶,“好,嘴巴被那些油腻的东西泡麻了,喝两口这种茶,晓得几熨贴哟!” “诶,汉柏噢,你刚才说,郭忏说他夫人手上还有些储备券,你冇搭白?”刚才刘汉柏说到郭忏的时候,别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刘宗祥却非常敏感。 “么样不搭白咧?他老人家司令的话,每个字都是蛮值钱的咧!我一脸的笑,对他您家说,您家这么忙,还去操这种心?要是您家放得了心,就叫手下随哪个,拿到我那里,换成法币就是了咧!郭忏他听得笑眯了,连连说,哎呀,汉柏呀,看你这说的,看你说的,你办事,我还有不放心的!刚才我回来之前,吴用就跟我说,他收兑了一百万储备券,是郭忏派人送来的。”刘汉柏摇了要脑袋,很是感慨。 “你把的是个么价钱咧?”到底是商行经理,吴诚感兴趣的是价钱,往往不是生意本身。 “哪还用说,总不能用汉口银行的比价啵。要是给他那个比价,他何必把钱送到我这里来兑换咧?么办咧,吃点亏咧。”刘汉柏又呡了一口茶,没有说具体比价。 “嗯,嗯,这个郭忏咯,也是贼得很哪,刚对我做了个人情,就在你那里要回去了!”刘宗祥心里有点不舒服,刚才还以为赚了50万的兴奋劲,蓦地消失了。 “噢,爹,您家也莫怄那个气,还是赚了,还是赚了。跟您家说唦,我给郭忏的比价,是一比180,只比汉口银行稍微高一点。不能给多了咧您家!一来咧,让他尝到太多的甜头,总往我银行跑,我受得了?晓得她夫人手上有几多储备券咧?说不到她用的跟您家是一样的法子咧:到黑市买储备券,再到我这里来卖,不把我当苕盘?二来咧,弄多了,将来他您家有点么事不舒服翻了脸,说我的银行做黑市买卖,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给他兑换次把两次,比价不蛮高,面子也给他了,他也冇沾着蛮大的便宜,也就不会总来了咧。再说,我跟汉口银行结帐,还不是用的储备券,跟您家做的这单生意一抵,等于还是赚了唦!” 刘汉柏的话,多少给了刘宗祥一些安慰:噢,冇赔,还是赚了,还是赚了!正在暗自盘算,陡然,他心里一惊:“汉柏呀,储备券要赶快抛哇!你刚才不是说政府马上要兑换么?兑换肯定有期限的,也肯定不会再是这个比价,莫留着咬手咧!还有,法币这玩艺,也不能留蛮多,莫看这些时它蛮硬足,哼,哼,还是多换些硬货,靠得住些。” “老板,么样噢,法币靠不住?”吴诚很是惊愕:刚才,还在用法币的坚挺来赚钱,法币跟储备券的比率高得吓死人,这会,又不信任法币了? “不是不信任法币,是不信任操纵法币的人。唉,蒋介石噢,莫看他是委员长噢,也是盘股票投机的出身呀。哼,政治,政府,委员长,说穿了,不都是生意么……” 刘宗祥的叹息,引得客厅里的人都沉默了。 第七章 1946年——陆小山 刘汉柏 穆勉之 盲人张先生,坐在茶馆的一角,咿咿呀呀地调了调弦,凄苦婉转的乐音就在这逼窄的空间回旋开来。或许是曲子悲凉的味道太浓,逼窄的茶馆容纳不住了,悲凉从门缝里板壁缝里溢了出来,随着冬日刺骨的风,在街筒子里游荡。 “烟筒哥,算了吧,我们走吧,就是两个老家伙,冇看到陆小山”六指朝墙角的张先生瞄了一眼。我的个姆妈噢,这瞎子鬼胡琴,么样弄出这惨的声气来了的咧? “诶,我说客官咧,么样在说话哪?我们开茶馆的,尽管是小生意,服侍人是服侍人,求的是和气生财平安度日,不是生得下贱不过,开个茶馆叫别个来骂我们的唦!”张太太从厨房出来,手里拎把茶壶,站在厨房门口,沉着脸,话说得凛然。听见六指说“就是两个老家伙”,张太太以为是在骂自己。 “嘿!这才是见了鬼啵!我们又冇做么事,您家为么事发这大的脾气呀?”六指烦了,很有些莫名其妙。 昨天一早,穆勉之突然要六指把毛烟筒喊来,吩咐他们还到这里来守看一阵:“就是原先山口太郎那个日本人住的洋楼,你们不是看到那个叫麻占奎的人把山口太郎撵走了吗?如今是哪个住咧?住的人是不是跟陆小山有关系咧?你们去搞清楚,为么事?总是有用唦!” 结果,守了两天,没有看到陆小山,倒是认出了王玉霞和王利发夫妇就是带着美枝子的那两个老人。刚才,六指说“两个老家伙”,指的就是王玉霞夫妇。 “咦!你个老婆子,发的个么脾气呀?我们到你这里来喝茶,是照顾你的生意唦!这个鬼瞎子,拉出来的声气,听得烦死个人,腊时腊月的,这声气像是要死人的样子!”毛烟筒也烦了。本来天就冷,听了这“声气”就更冷,越冷就越是想喝热茶,热茶喝多了,就越要屙尿,这小的个茶馆,又冇得屙尿的位置。 汉口人统称声音、音乐为“声气”。张先生拉的是《病中吟》,曲子凄苦是自然的。 “嘿,你这位小哥,听得出要死人的声气?哎呀,你还是个知音咧……”张先生倒没有生气,停了一下,又继续拉他的。 “么事知音哪?还知了咧!诶,六指兄弟,诶,来了喂,你看下子,是不是陆小山?”说陆小山名字的时候,毛烟筒朝周围瞄了瞄。他记起穆勉之的嘱咐,不要让别人晓得是在跟踪陆小山。 六指朝窗户外头看,窗户上有雾气,只见两个人过来了,正要朝对面洋楼走,一个穿着长大衣,一个挑着副担子。六指来不及要抹布,用袖子揩了揩窗玻璃。 “嗯,嗯,是的,是的,哪天,义父带我去见了的,就是他,不错的,不错的!” “冇看错唦?那天,我们为孝忠兄弟的那个姑娘伢,碰到的两个老家伙,真的是陆小山的爹姆妈咧。” “么样会看错咧……怪不得那个老婆子那狠的咧,蔸子是蛮硬。我们走!”六指很自信。 “走,快点走!这鬼茶馆,连个屙尿的位置都冇得,屙一回尿就要往外头跑一回,外头又冷,加上这瞎子咯胡琴咯出的这声气,越是想屙尿……” 汉口话里,“拉胡琴”叫“咯胡琴”。这“咯”读音如北方话里的“割”。初学胡琴的,拉出的声音如杀鸡——用钝刀咯吱咯吱地割鸡脖子,听的人很是难受。故这“咯胡琴”的“咯”,估计就是取胡琴“咯吱咯吱”的声音,倒也很形象。 毛烟筒口里咕哝,拉一拉六指的衣襟。他又想屙尿了。 “诶,婆婆噢,这两个小杂种,原先来了一回,这寒冬腊月的,又来了几天,口里说么陆小山,是不是陆疤子的儿子呵?你记不记得,秀秀说过,陆疤子的儿子就叫陆小山唦!” 张先生停了弓,《病中吟》的余韵还在屋里缭绕了一阵子。 “是的,他们说的就是陆疤子的儿子。先生咯,您家不晓得啵,陆疤子的个堂客,就住在对面的洋楼里头哇——就是先前日本人住的那栋楼。” “噢,是么?你不是说过,陆疤子的堂客,后来改了嫁唦,嫁给了当初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剃头的王利发唦。” “是的唦,那个剃头的,就是跟陆疤子的堂客住在对面的洋楼里头。”张太太看见,挑担子的人出来了,陆小山没有出来。 嗯,估计,陆疤子的儿子发了,官做得不小,哼,又是跟穆勉之作了么对头事。这事不晓得跟秀秀有冇得关系?要是碰到秀秀,要跟她说说才好……只怕还是住在刘园…… “婆婆噢,您家在想么事噢?”听好一阵没有动静,张先生问。 几十年了,一个没有眼睛的人和一个心眼特灵光的人生活在一起,什么都默契了。当年,年轻漂亮的张太太粉墨生涯舞台人生,张先生热血军人英俊潇洒。可张先生的上司冯国璋看中了张花旦,当副官的张先生不想张花旦遭上司玩弄说了直话,于是,热血军人张先生得罪了上司,遭了暗算。为报答张先生的救命之恩,漂亮的张花旦放弃了舞台,带着永远失去了光明的张先生逃离了京城,辗转流落到汉口,在铁路沿棚户区搭起个棚屋隐姓埋名住下来。因这户人家的男的是个瞎子,不会别的营生,就是“咯胡琴”算命,汉口人称他张先生。“先生”这一称谓,武汉方言中用得很广:看病的医生、教书的、算命的瞎子,都可称为“先生”。男的是张先生,女的当然就是张太太了。张先生既然是先生,且总是主动“咯胡琴”唱小曲为邻居们添乐助兴,张太太又文静漂亮且肯帮扶邻里,他们就成了棚户区苦力麇集之地的亮点。在棚户区那些年,张太太一家跟邻居相处融洽,尤其和吴秀秀很更是投缘。后来,吴秀秀进了刘园跟了刘宗祥,有钱之后的吴秀秀不忘张太太一家,给了张家很多照顾。 “冇想么事……想到秀秀了……唉,你坐了一天了,腰酸了啵?”在汉口生活了几十年,张太太两口子的口音都汉口化了。 穆勉之从房间里出来,把手伸到嘴巴边上,哈了两口气,又缩进了袖筒子。 “嘿,这天哪,说冷就冷了咧。” 窗外巷子对面,是法国租界。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矗立在一幢洋楼的院子里。此时,法国梧桐已然被北风摇尽叶片,粗壮的主干上伸出的枝桠,一律朝上伸展,很傲气的样子。 “这梧桐树,也是法国的有味些!我记得,我们武昌豹獬乡下的梧桐,树干是青绿色的,枝桠咧,缩着长,就像胆子蛮小样的,腼手腼脚的伸展不开。” 穆勉之口里咕哝着,手就从袖筒子里伸出来,接着,腰一挺,扎了个马步,冲了几个直拳,想做个鹞子翻身的动作,腰刚一扭,觉得力道上不来,就嘘了一口气,收了势子。 “唉,还莫说,这人哪,还真老了噢!” “爹,您家哪里老唦!像您家这大年纪的,这样的天道,莫说走一趟拳脚,只怕焐在被窝里头连脑壳都伸不出来咧!”六指推门进来,带进来一股冷风。 “五叔不在家里,连五婶娘也不在屋里。我跟隔壁的留了个话,请他您家回来后,就到这里来。” “嗯?这冷的天,猴子还往外头跑?一家人都不在?”穆勉之咕哝着,似乎是自言自语。 “那,我们还等不等咧?”毛烟筒在往炉子里加炭。 “多半是到儿子那里去了。哼,你们两个做的好事咧,给孙孝忠弄了个朝鲜姑娘,还是个日本人的随军妓。算了,不等了。叫厨房里弄个火锅,有狗肉啵?那顶好,弄辣些。”穆勉之刚吩咐完,又改口,“六指你还是再跑一趟,还是把你五叔请来。……” “我早就跟厨房里说好的。狗子是六指兄弟昨天在巷子口弄的,是匹黄狗子,像是租界那边喂的。法国佬,不晓得用些么好东西喂狗子,长的不晓得几肥,只怕有二十好几斤!我弄了两瓶泸州老窖,不晓得够不够?”毛烟筒把炉子戳得火星子乱飞。 “个杂种!叫你们不惹事,么样还是不听咧?法国租界的狗子也弄来吃?那些外国佬,顶心疼他们那些猫子狗子的!硬是像他们养的儿的!把他们的儿弄来杀得吃了,要是让他们晓得了,不又是扯皮?” 也是,年轻人么,调皮捣蛋恶作剧的事情,哪个不做一点咧?想当年,跟毛芋头、孙猴子一起,比这坏得多的事,晓得做了几多!人哪,趁年轻的时候不玩下子,到我这个年纪,想玩都玩不成了。 穆勉之虽然在骂,心里却并不生气。骂着骂着,嘴角竟露出笑意来。 “哎呀,烟筒噢,你是么样在弄噢,把炉子弄得真像烟筒咧!”六指正要出门,孙猴子推门进来了,“大哥,有事?这冷的天,不是有事,您家也不得叫他们去喊我。嗯?嗯,嗯!像是狗肉咧!这天道有个狗肉火锅,把个玉皇大帝老子都不得去做!” “兄弟,您家的鼻子真是尖!来,围着坐,趁热吃!先吃几块狗肉,吃得肚子里发热了,再喝酒!”穆勉之见火锅上了桌,要找的人又来了,高兴地招呼。 “嗯,嗯!这狗肉熬得好,味都进去了!这桂皮八角蛮正宗么!嗯?还有草果枸杞?是这个吃法!嗯,火候也好,刚刚好,进到口里,只在在舌头上打个滚,就稀烂……”孙猴子不愧是个老吃家,两快狗肉下喉,味道都品出来了。“噢,我说大哥噢,过年还有些天咧,今日不是吃年饭啵?有么话您家就说咧。” 孙猴子一生好吃,可他总也吃不胖,而且,机灵的脑子也不因年事而显得呆滞。他呼呼啦啦地喝了两口狗肉汤,汗渍子就浸了出来,把两个凹下去的黑眼窝染得潮润润的。 “是噢,是噢,是有些话要给你们说噢!”穆勉之感慨地喝下一口酒,又拿起跟前的汤勺,舀了一勺子汤,嗤地一声喝了下去。“嘿,这火锅,真的像老五您家说的,煮进了味呀。是这样的,前些时,我不是叫六指和烟筒两兄弟,到黄陂街那栋洋楼守点么,说穿了,我就是要找陆小山那杂种的歪!你们不晓得,我是冇跟你们说哇,那杂种明的是叫税务局封了老子个缉毒科长的官,可税务局根本就不派老子们的活,把老子们晾在旁边,肥的瘦的都冇得老子们的份哪!这不是陆小山玩老子们么!眼下他在台上,火气旺。老子注意到了,那杂种太贪,还有,老子注意到了,他手下有个叫麻占奎的,还贪些。还有哇,他们把手都下到刘宗祥的地盘上去了!像这样下去,他背时的日子就不远了!要把我年轻时的脾气咧,早就下他的手了。算了,我想了这些时,让陆小山跟刘宗祥两败俱伤的时候,我们再……哼,落井下石,报点小仇!这是一。再咧,就是今日要跟各位商量的,山寨不能坐吃山空,这些兄弟,不能不活命咧!我就想噢,这些时咧,山寨里也冇得么大的事情,弟兄们就分头到各码头摸找点小钱罢。唉,怪我穆勉之无能哪,真是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下去了哇!” 穆勉之一席话,说得颇为伤感,一时间,席面上静了下来,只有火锅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和板炭偶尔劈啪的爆裂声。 “我说大哥哇,眼下是有些难处,可依我看咧,也算不得么事!这些小兄弟辈的咧,也是该他们自己出去闯世界了!像他们这个年纪,码头我们都打下来了噢!不怕你们笑话,我屋里的那个小杂种,不是跟个外国姑娘在一路么?不管是坏是好咧,嘿,他们还蛮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开了个裁缝铺子,那姑娘伢咧,裁裁剪剪的手艺真还蛮是那回事。我那个小杂种咧,帮着买布卖衣服。我今日跟他说了,衣服就不要卖了,就挂在屋门口,好,自然有人来买,酒好不怕巷子深唦!我叫他咧,专门去做买布卖布的生意。” “五叔哇,您家也教下子我们唦!不是您家亲生的,也离亲生的不远唦!”听到能赚钱,毛烟筒劲来了。 “嘿嘿,教你呀,怕你吃不了那个苦哇。伢咧,真正做生意,是蛮遭孽的咧!我呀,撮白日哄的名堂,肚子里倒还有一些,要真谈正经做生意呀,么高出低进的那些生意经哪,我大哥是一肚子噢。” “好,好!大伯噢,五叔哇,我烟筒的德行您家们不是不晓得,那些费力的生意呀,一来咧冇得本钱,二来咧也吃不得那个辛苦。您家就教点撮白日哄的法门给侄子咧。”毛烟筒半正经半涎脸地站起来,端起酒杯,向孙猴子讨教哄钱的法子。 “好,这样子,你跟六指联手,去卖药。” 孙猴子笑眯眯地把走江湖卖药的一套把戏说了一通,毛烟筒和六指听得目瞪口呆:“噢,五叔哦,您家是要我们在街上去卖打药哇!嘿,嘴皮子说得起泡子,身上扳得冒汗,也弄不了几个钱。” “你看你说的个么话!你五叔是想把他肚子里的那些江湖板眼教把你,你还不领情!别个想学,还冇得位置学咧!你看看,如今这世界上,还有几个懂得江湖道的?烟筒噢,我看你咧,脑壳灵光,学两手,找个机会在街上去练练!还有噢,山寨里还有些储备券,看样子,要马上脱手,你们两个先去想点法子,将钱换钱,看能不能赚两个。” 见孙猴子有教后辈的热情,穆勉之很高兴。只有他知道,自从有了家,孙猴子对山寨的事,再也没有以前那么上心,更不提还有热心教后辈人什么江湖手艺了。 中央银行汉口支行兑换储备券的窗口前,来兑换钞票的人排起了一条长龙。 凛冽的北风,从银行北边的巷子口冲出来,钻进人们的领口袖口裤管口,在脊背膀子腰胯这些部位流连一番,带走人们身上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热量,留下一些瑟缩和唏嘘之后,又从银行南边的巷子口蹿走了。 冷得扛着腰的人们,冻僵的手始终攥着个麻袋或布袋。尽管装着储备券的麻袋很沉重,但人们还是把它搁在自己的脚背上。这样手上脚上都有了钱的感觉,就觉得安全放心了许多。攥麻袋的右手僵麻了,搁麻袋的右脚也压麻了,就用左手把麻袋拎到左脚背上来搁着,眼睛都盯着那个紧闭着的窗户口。 “个狗日的,这早晚了,还不打开!” “哎呀,有抢犯哪,有抢犯哪!” 排队的人们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北边的这条巷子口,突然冲出一些年轻人来,他们嘴巴里喊着“有抢犯”,人就朝排着的长龙前头乱闯。本来排在前头的人们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挤到兑换钞票的窗户旁边去了,挨着兑换窗口的。都是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年轻人。 “诶,你们这些……” 被挤到旁边去的,有人正想开骂,突然发现自己腰里顶上了一个硬家伙。 “老子看你是不想活了啵?”用匕首顶住人家腰眼子的毛烟筒,威胁的话从喉咙深处冒出来。 “哎呀,何必咧,都不是为了兑换这点钱?”六指从巷子口踱出来,一副劝架的样子,“要不这样吧,我跟前头的这些小弟兄们商量一下,叫他们帮您家们换,免得您家们站在风口高头挨冻,您家们说,好不好?” “那,在你们手里,过几多水咧?” “是哦,是噢,你们未必这好,一点水都不沾?” “算了,我们也晓得你们是吃这碗饭的,要晓得我们几遭孽噢,您家们就少要一点咧!” 排队的人都知道,这是遇到江湖混混了,只有委曲求全,承认背时的份。 “哪里能让您家们吃蛮大的亏咧!这些弟兄,站在这里跟您家们挡风,您家们不出点血,心里过得去?这样好不好,这窗户里头是二百,我们来个二百五,么样?要是可得,就用我这里的法币先给您家们换了算了!” 六指手一挥,洪门山寨的几个小弟兄从巷子里扛出几个麻袋来。 “是不是真法币哟?” “二百五就二百五咧,莫用假钱哄我们咧!” “您家们这是说的个么话哪?假钱?您家们就是要假钱,我们也冇得地方弄唦!不是我说的话,银行都冇得我们靠得住!莫慌,莫慌,还是排队,一个个的来!” 看看排队换钱的人都降服了,毛烟筒收起匕首,兴奋地咋呼着。 “人哪,几好盘弄啰!刚才还在那里排队的,一眨眼,被烟筒这几个小杂种盘软了!” 穆勉之在巷子口探了探瞄了瞄,没有露面,暗自感慨着,朝茶馆那边去了。 满春楼茶馆里,空气甚是污浊。门口厚厚的棉布帘子,挡住了户外的寒气,也阻住了室内空气的流通。于是,茶水的湿气,茶客们吞吐的浊气,都一并沉淀下来。如果刚从外头进来,冰冷的鼻子,蓦地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塞住,免不了有些发晕,不过,在里头坐久了,也就习惯了。 此时,坐在茶馆里的孙孝忠,就很有些发晕。他朝对面的父亲看了一眼,又作了一次深呼吸。他还没有适应在这种成分复杂的空气中呼吸,喉咙总有些被什么东西扼住的感觉。父亲似乎生来就是这种环境中的人。你看,他气定神闲,偶尔端起茶盅,揭开盅盖,用鼻子吸吸茶盅里冒出来的茶香,然后,用盅盖赶一赶浮在茶汤面上的茶叶,再浅浅地呡上一口。孙猴子喝茶的整套动作,在儿子眼里,很规范。在孙孝忠的记忆里,对父亲,有两点印象很深,一是两眼深凹,颧骨高耸,一是动作麻利,从来没有这么斯文过。 “么样,看清白了吧?”孙猴子隔着桌子,问儿子。他看出来,在这浓浓的雾障中观察周围的环境,儿子还很不习惯。 一阵锣鼓家什的声音响起,在鞭鼓檀板的紧急催促中,京胡的弦音又往高处拔。和着京胡的伴奏,又传来女子花腔的咿呀声。 孙孝忠伸长颈子朝楼下看,这些让他脑壳胀疼的声音,就是从楼下冲上来的。噢,这茶馆里头,么样还有唱戏的咧?在这吵死人的地方,么样能活过得下去噢! “我跟你说噢儿子,要想做生意,做大生意呀,你就要学会坐茶馆。”孙猴子早就看出儿子对这环境有抵触,很有感慨:个小杂种,硬像不是老子的种,么样这秀气咧!一个儿子伢大男将,脸相长得秀气点,还有点好处,起码咧逗姑娘伢喜欢,可性子就不能太秀气唦!这个鬼世界,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大家恨不得都像阎王,不秀气都不得了,你还秀气,不连骨头渣子都被别个嚼了! “您家说的,只怕是老皇历了咧。不坐茶馆,就不能做生意?我看在这里头坐的,冇得么做大生意的。”对父亲的观点,孙孝忠很是不以为然,也不好太直露地反驳。这次,孙孝忠没有听从父母的劝告,擅自与美枝子结合,有点私奔的性质。虽然他不后悔,觉得还是对不起父母。父亲要带他坐茶馆,学做生意,他知道这是好意。 “这就是你的眼睛不中神咧!你冇听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生意场高头,哪个是把‘我是做大生意的’这几个字刻在额壳上的?你看,坐在你左手桌子边上的那个矮胖子,你晓得他的生意做得有几大?”孙猴子朝旁边努了努嘴。 “就是那个穿着补丁棉袍子的老人?”孙孝忠看不出,那老人虽然气色不错,可那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袍子,和街头讨饭的穿得差不多。穿这样行头的人,能是做大生意的? “嘿,我说你眼睛不观事吧!那个老家伙,就是汉口有名的酱园铺田瑞泰的老板,外号添一把的田易发!就是他的田瑞泰,占了汉口酱货铺生意的一半!哼哼,你看不出来吧?人不可貌相噢伢咧!” “噢?有这狠?噢,您家看唦,他把手伸到那个人的袖子里去搞么事噢?冷不过?”孙孝忠真惊讶了。 “么事叫冷不过哪!这是在谈生意!”见儿子对周围的环境有兴趣了,孙猴子心里很得意,又慢悠悠地呡了一口茶。 “谈生意?谈生意,用嘴巴谈唦!冇看到他们嘴巴动咧。未必用手谈?” “嘿嘿,这回你算是说对了,在茶馆里头哇,谈生意,就是这样谈……”孙猴子说着,就把手伸进儿子的袖子里。他分别用不同的手指头,捏着儿子的手指,不停地变换捏的动作。 “三?五?”孙孝忠猜测着父亲捏手指头的意思。 “诶?还猜得有些门道咧!不过咧,不能这样说,应该说‘聚’、‘拐’,嗯?布业做买卖,不叫一尺两尺的,那是一般买布的到布庄扯个尺把丈把布,才说一尺一丈。在这里做生意,买进卖出的,就是这样把手指头笼在对方袖子里头捏数字,一叫明,二叫暗,三叫聚,四叫宽,五叫拐,六叫变,七叫夜,八叫问,九叫梢。两人之间就是生意冇谈成,旁边的人也不晓得这两人是出的个么价。不同的行当,叫法都不同,像我跟你大伯原先做杂粮生意,一是牛,二是地,三是人,四是工,五是大,六是王,七是主,八是井,九是羊,十是非……” “噢,老五哇,还记得当年的那些老皇历噢,在这里带徒弟呀?” “大伯您家早!”孙孝忠赶忙站起来问候。 “哟,大哥哇,您家么样也来了咧?跑堂的,来一壶毛尖!”孙猴子欠一欠身子,给穆勉之叫茶。 “孝忠哇,你爹是给你传真本事咧。”穆勉之朝周围扫了一眼,“嘿,田易发,又活了?日本人在的时候,不晓得他躲到哪里去了。咦?糟坊的彭大年也来了。” “大哥哇,日本人在的时候,盐哪粮食哪,都管制起来了,哪里还能做酱货,还能糟酒咧?唉,还是日本人走了好些,这不,日本人一投降,随么事生意都做起来了。”孙猴子很是感慨,“好哇,汉口就是个做生意的好窝子!闹日本人的那几年,随么事都做不起来,吃冇得吃的,喝冇得喝的,嘴巴都跟着吃亏!” “穆大伯诶,刚才爹说,做大生意的,都要学会坐茶馆,我说哇不见得,不晓得您家说是不是的?您家看唦,那些银行的老板、洋行的老板,我就冇看到有来坐茶馆的。”孙孝忠实在对茶馆的氛围不感兴趣,穆勉之来了,他又把刚才的问题提了出来。 “是的呀,他们是不来坐茶馆的呀!可是伢咧,你要晓得,他们总要有个地方坐哇,坐哪里,你晓得啵?”穆勉之不知道孙猴子父子俩说了些什么,他心里还惦记着毛烟筒六指他们。 “不晓得。”孙孝忠真的不知道银行家、洋行的大老板们谈生意坐在哪里。 “咖啡馆!他们坐在咖啡馆里谈生意。那咖啡馆,跟我们这茶馆是一样的,区别么,一个是我们中国的,一个咧,是洋人的玩艺。嗯,不晓得烟筒六指他们回去冇?” “他们到哪里去了哇?”自从跟美枝子住在一起,孙孝忠就很少再跟毛烟筒他们一起活动了。 “噢,他们哪,还不是在学着做生意。”一想到早晨毛烟筒他们在银行门口强压市民兑换钞票的情景,穆勉之嘴角露出一丝含义不明的笑:还是强买强卖来得快些!像在茶馆里这样做生意,几时才能发得起来哟! “算了哇,爹爹,洗了睡呀!” 王玉霞朝王利发喊。 王利发正在对付那一堆排骨。 “这排骨,今日要把它剁出来,用水漂着,明天好煨唦。这个小山哪,买这多排骨!一回还煨不完唦,腌一些啵?腌排骨也蛮好哇。到开春的时候,弄点新鲜排骨,加点这腌的腊排骨在里头,晓得有几香哦!” 王利发挥起砍刀,剁得蓬蓬响。 “过点细咧,莫把手剁到了!”近来,王玉霞感到胸腹闷胀,浑身都不舒服,前几年日本人在这里的时节,在难民区住的时候,这毛病发作过。搬到棚户区,毛病倒好了,刚听儿子的话住进这洋楼里,老毛病又发作了。 “我晓得的!开牛骨头汤馆子卖包子,煨了那多年的牛骨头,晓得剁了几多骨头噢,都冇剁到过手咧。哎呀,我说小山的姆妈,你这病,要去看哪!刚才小山来的时候,么样不作声咧?叫他弄到医院去,再不是,我们自己请个先生。你还记不记得,集家嘴那个女先生,看你的病,几神哪!” 客厅里灯光很亮堂,也很暖和。王利发干得热了,脱了棉衣,把袖子也捋到了臂弯。头顶的灯光洒下来,王利发的形象一览无余:每剁一刀,那屈指可数的几根灰发,都自作多情地跳动几下;柴棒样的手臂,和这手臂挥舞着的砍刀相比,砍刀显得硕大无朋;那被砍刀剁砍的排骨,容易使人生疑:这排骨,是不是从这人自己胸肋肢解下来的? “这人呀,也是贱哪,住在铁路沿棚子里头,偏是冇得么病,住在这宽敞的洋房子里头哇,睡的绷子子床,垫这厚的絮,倒还浑身疼!你穿那一点点,莫凉了哇!”王玉霞靠在床沿,看着王利发剁排骨。这个遭孽的人咧,一生不晓得是么样活过来的呀,像是浑身都冇长到二两肉哇! “小山的姆妈,我晓得您家的心思,您家是不放心您家的儿子咧,这房子,您家担心来得不明不白,怕您家的伢将来有个么好歹咧。不是我的嘴巴毒,我说哇,人哪,浑一点好,过一天算一天,想那么多做么事唦!人的命是算不到的!要是真有一天不中神了,我们还是去卖牛骨头汤!再说咧,小山做了这大的官了,弄套把两套房子,算得个么事咧?不信您家看唦,满世界的人,但凡沾了一点官气的,哪个不是弄房子票子车子?”王利发麻利地弄妥帖了,洗了身子,上了床,挨着王玉霞躺下,嘴里不停地劝慰。 “噢,噢,这个世界上噢,就只有你呀,才真正晓得我的心思哦!儿子大了,又做了官,心气也高了!孝顺是孝顺,可哪晓得娘的心思咧?有时候提醒他几句,他听到一半,不是不耐烦,就是不做声,过一下就走了。只有你呀,只有你呀……”王玉霞把脑袋朝王利发偎过来,一脸的潮湿。 唉,唉,早先,这身子,摸着几柔酡噢!背上光溜了,胸前咧,不消说得,一摸,血就直涌!胯子咧,更不消说得,一挨到,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哇!你看这如今,唉,胯子高头的肉哦,松得就像黄牛颈子垂下的皮子!顶遭孽的就是这胸前哪,不晓得么样长成这样子了,不谈摸,挨都都不想挨了哇!唉,当年,这都是些几好的位置噢。如今还谈么事咧?我这底下,连屙尿都屙不干净了。唉,人活久了,连自己都有些嫌自己了哇!么办咧,少是夫妻老是伴咧。 王利发的手停在王玉霞背上,下意识地摩挲着,这摸挲,可以理解为抚慰,也可以理解成叹息。 纷纷扬扬的雪花,隔着窗玻璃看,显得有些神秘,仿佛童话中的境界:伴随着轻灵雪花,一些个活泼可爱的精灵们,带着吉祥、带着希冀,飘落下来,给滋味复杂的人间世界,点缀一些儿单纯和童真。 怎么竟有这样恬然的心态了呢?早年跟着皮埃让神父学法文,好像也很少谈及什么圣诞哪天使呀这些话题。皮埃让神父似乎是个烟火气很重的人,一口地道的汉口汉语,嗜好我们柏泉乡下的鸭子煨藕汤和炒辣椒,神父好像没有对我讲过什么有关精灵一类的童话。 望着窗外飞扬的雪花,刘宗祥有些神思遄飞的感觉。 很久都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了。 他转过身来,盯着那幅中堂。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噢,子高兄,当年你我都心高气傲,这幅字,是你的心迹,也是我的心迹么? 这幅字的宣纸已然发黄,虬劲的笔触却依然散射着勃勃的英气。 “宗祥哥,还早么,你坐一下唦!我看你就这么站着转悠,有一阵子了咧!冯先生要来呀,还真把你弄激动了。” 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吴秀秀还是习惯于称刘宗祥为“宗祥哥”或“祥哥”。这是少女时代对他的称呼。用这个称呼,是不是可以随时回味已逝岁月的滋味呢?吴秀秀有时还真这么想。 早上,接到冯子高的电话,刘宗祥就难以让自己平静下来。 电话是吴秀秀接的,电话中说,他要来吃晚饭。开始,听到是冯子高,吴秀秀也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好多年没有联系了噢!刘宗祥甚至比她还激动些。 地上终于被铺上一层白生生的雪毯了。 “天色不早了咧,这是有雪映着,才显得这么亮唦。”刘宗祥咕哝着。 “是的,是的……嗯?嗯!汽车响,估计是来了!”吴秀秀听到汽车朝浮碧轩开过来的声音。 噢,冯先生!噢,这搀着冯先生的,不就是冯蝶儿么!父女俩后头跟的两条汉子,是……噢,这稍微年轻些的,几像当年的三狗子叔叔呵,未必真的是汉生兄弟?噢,她的娘还在柏泉乡下咧,要是晓得儿子到汉口来了,该几想见一面哟。这一个咧?他看蝶儿的眼神,嗯,这肯定是汉江!哦,李汉江,天哪,也有年纪了啵?算下子看,嗯,也有五十了啵? 冯子高几个人从汽车上下来,吴秀秀不由看得走了神。 “哎呀,子高兄,童颜鹤发呀!”刘宗祥一把扶住冯子高,很是感慨。 “诶?么样不说老了咧!宗祥老弟,您家也会阿谀了?嗯,老弟也显年纪了,嗯,气色不错,气色不错。秀秀哇,么样说你咧?是说你还是老样子咧,还是说你越活越年轻了咧?噢,芦花呵,您家还是那好的精神哪!这位是?噢,是吴安的内室?就是给我们开车司机的太太?”冯子高几乎跟屋里所有人的都打了招呼,很是周到。 “冯老师呀,您家还是那么热闹噢!看您家的神气呀,真是神仙哪!”吴秀秀嘴里说着,一把拉过冯蝶儿,“来,蝶儿诶,过来,他们去说他们的,让我好好看看你!槐姑哇,请吴安帮下子忙,快点把菜都上上来。” “秀秀娘娘,您家是么样在活哦!一点都不显年纪呀!汉柏他们咧?诶,吴汉生哪,快过来见你堂姐唦!”冯蝶儿没有看到刘汉柏。 “汉柏他们等下子就回来的。看你的个小嘴巴,还是那样甜哪!我这都像老柴棒子了,还不显年纪?么样,这次回来,你跟汉江……” “我们是漂泊的命哪……嗯,天哪,真香咧,是排骨汤啵?还有藜蒿炒腊肉,呀,这鳊鱼!”冯蝶儿耸耸鼻子,很夸张,也很随意地把吴秀秀的问话给忽略过去了。 “秀秀姐!”吴汉生喊吴秀秀,声音居然还是那么怯怯的。 吴秀秀虽然是吴汉生的堂姐,但吴汉生的娘却跟吴秀秀年纪相仿,甚至连相貌都有些相似。所以,这姐弟俩的年龄差别很大。实际上,吴汉生和刘汉柏差不多大。 “噢,汉生哪,几时到汉口的呀?回乡看了姆妈没有?”吴秀秀盯着吴汉生的脸不眨眼地看,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叔叔吴三狗子那精悍精神的模样。 “昨天刚到,还冇来得及回乡去。这次回来任务紧得很,只怕难得有空回乡看姆妈了。”说着说着,吴汉生脸色有些黯然。这多年,一直在山里,不是打仗,就是做城工工作,因工作关系,到过柏泉,母子相见过,但毕竟任务在身身不由己。他很想念母亲。这么多年,母亲虽然衣食不愁,但终归是过得孤苦。 “噢,好,过些时,要是你姆妈到汉口来了,或者我回柏泉乡下去,把你回来的事告诉她。来,来,都来咧,汉柏他们也回来了!上桌子咧,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说咧。” 吴秀秀招呼众人入席。 “说吃年饭咧,真还早得一点,不过咧,这年哪节呀,不都是人自己定的日子么?我们何不就把今天当年咧?再说了,今天到的都是贵客,我们把今天这餐饭,当成今年的年饭,好像也很顺理成章吧。来,子高兄,来,各位,先喝汤,先喝汤。” 刘汉柏吴小月两口子一边跟客人打招呼,一边脱大衣。 “噢,姆妈,兄弟留守在银行里,说今天咧,干脆他们一家三口都不回算了。我想也可得,过几天,我跟汉柏换他们回来过年也是一样的。”见母亲盯着自己看,吴小月从母亲眼神里读懂了:母亲惦记着吴用。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你们都有你们的事,你们忙你们的,忙你们的。” 由儿女们想开去,芦花不由想起了丈夫二苕,想得鼻子酸酸的,撩起围裙擦眼睛,一想满屋的人都蛮快活在喝酒,自己不能流眼泪,就忍着,转身到厨房去了。 “宗祥老弟,一些年冇喝到这地道的排骨汤了噢!”冯子高埋头喝了一阵,抬起头,由衷赞叹。“诶,这人一老,是不是就变得好吃了噢?” “俗话说,水是家乡甜,月是故乡明么!子高兄,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要是没有合适的住处,就在我这里委屈委屈?”没有问从哪里来,刘宗祥却在试探冯子高将来的打算。 “是呀,是呀,宗祥老弟,八年漂泊,我才晓得,当初你为么事不走哇!当年朝后方撤退,要勇气咧,留下来咧,也是要勇气的咧!我么,黄土都埋到眉毛尖了,这次回来了,还往哪里走咧?住在这里当然好,天天有排骨汤清蒸鳊鱼藜蒿炒腊肉,几好噢!可人一老哇,就喜欢清静了哇!老弟忘记我在您家那条宗祥路还有一栋小楼?就住在那里,反正从那里到这里,也就几步路么,想吃秀秀弄的菜了,踱过来就是了。反正哪,我这一生哪,就养了个丫头,还是个野丫头!唉,也不容易!人一在党噢,就身不由己了噢,这就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一个道理!他们有他们的事,这不,这回呀,是跟中共的董必武先生一起回来的。这不跟我当年在革命党,搞辛亥首义一样的么!宗祥老弟呀,一代接一代呀!我们这一代算是交代了!说到接代,还真是这样噢!您家看唦,我闹革命,我的丫头就接代,您家经商赚钱,您家的儿子就接代,经商赚钱。汉柏呀,你比你爹的台子还搭得大些咧,你爹是开商行,你咧,干脆就开银行!”冯子高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真是呀,有半碗排骨汤垫底子,再喝酒哇,这酒从喉咙管下去,感觉就是不一样咧。” “噢,爹,噢,刘老板,各位,我跟蝶儿咧,还有点缠身的事,要先走一步了,借主人的这一杯酒咧,敬您家们!”李汉江站起来敬酒。厚实的身板和略显腼腆的神态,很难把这个汉子和军人联系起来。 吴秀秀盯着李汉江,眼前的这个彪形大汉,仿佛幻化成李长江、李大脚。 “秀秀娘娘,我的爹呀,真是越来越好吃了,今后哇,少不了要到您家这里来讨扰的咧。我在这里,先谢谢您家们了咧!”冯蝶儿看吴秀秀的神态有些呆滞,用肘子推推她。 “哎呀,蝶儿呀,看你说的么话哟,你的爹是哪个?是我的老师唦!学生服侍老师,不是分内的么。么样啊,你们这就走哇?”吴秀秀起身送冯蝶儿夫妇。她注意到,在席间,儿子汉柏除了脸上挂着笑,基本没有说话。 “让他们去,让他们去!董必武先生哪,是为两党和谈来的吧?他们做跟随的,也算是和平使者吧。好事哦,好事啊!这回打日本人咧,国民党共产党,算是又合作了一盘。但愿咧,这回的合作莫又生出枝节来呀。噢,好雪!这雪可以佐酒哇!”冯子高的话,空间很广阔,难得看出他是不是真的老了。 “子高兄噢,我还是那个话,政党噢政治噢打仗噢,都是生意。要说有么不同,也就是打锣卖糖各干一行。我们今日就不说这了。么事生意噢,政治哦,都是他们年轻人的事了。您家说的是,这雪呀,真的是可以咽酒咧。噢,汉柏呀,听说,储备券兑换法币,要在三月换完哪?”刘宗祥的话题也拉得很长,刚说不管了的,突然就谈起生意来了。 “嗯!我那里,已经冇得么储备券了,您家!”刘汉柏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冯先生,祝您家越老越仙健!” 钟媛媛端起一盆水,用手浇着,均匀地洒在门口的石板街面上。很快,被水浸湿的地方,街石现出粉嫩的颜色。旁边没有被水浸湿的地方,石头的颜色就深些,仿佛没有梳洗的少妇,姿容还是有的,因懒扫峨眉,不施粉黛,连洗一把的心思都没有,就显出一些憔悴来。 噢,五月的阳光真好! 钟媛媛抬头朝天上扫了一眼。 阳光真灿烂啊!在汉口过了那么多年,么样就冇觉得阳光灿烂咧?噢,少女时代的汉口,是不是有太多的阴霾?这些年在山里转,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也没有心情去感觉山里的阳光是不是有这么灿烂。噢,这汉口噢,也只有这个把月,阳光能让人觉得灿烂。这交通路的还是先前的样子咧,这铺街的石头,冇得么变化:这些粉红色的砂石,铺在地上,就像一摞摞的书,被人睬得多的地方,就凹下去深些,也显得薄些,被人踩得少的地方,就显得厚些。这就像一些书,有的被人所喜,有的被人冷落。 钟媛媛转过身来,朝门楣上扫了一眼,“光明书屋”几个字,是她自己写的。前天,晚上去见董必武同志,她提出请董老写这几个字。董老一笑,说,小钟哦,如果到你真当老板的那一天,你还开书店的话,再来找我写吧!钟媛媛听明白了董老的批评:挂了共产党元老董必武的题字,不就暴露了书店的面孔么! “钟政委……噢,钟老板……”在书屋里头整理书架的小伙子走出来,准备告诉钟媛媛,店面整理得差不多了,一听自己又喊错了,话就缩回去了。在山里的这些年,钟媛媛先是跟冯蝶儿在城工部,后来到部队当团政委。小伙子叫周本清,是她老上级周思远的儿子,在部队当她的警卫员。 “小周噢,你还冇记住哇!再不能喊政委了咧,有人的时候再这样喊,就会喊出鬼来的咧!”批评是批评,钟媛媛口气却很柔软。这倒不是因为周本清是她上级的儿子,钟媛媛与同志相处,一向都很和蔼。在部队里,钟媛媛简直就是个谜:大革命时期就参加革命,还有黄埔武汉军校的资格,看上去柔弱的女人,打起仗来,却没有一点女儿态,可她就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有学问的漂亮女人,可是,她为什么就不结婚呢? 如果拿这个问题问钟媛媛,可能她也回答不出来。 是噢,我为什么不结婚呢?钟媛媛也问过自己。每当这个问题浮起的时候,吴诚的形象就跟着一起浮了起来。 从学生时代起,钟媛媛就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戎马倥偬的年月,这习惯也没有改变。一个梦想在前方呼唤着她:有一天,她要把自己亲历的岁月写成书,像高尔基那样。 “是!”周本清自己也不好意思。政委提醒过好多次了,自己就是记不住。 “你看,又犯了吧!你这哪是店铺的伙计咧,简直就是个军人么!可别小看这些小节噢,小节不注意,要出大乱子的!”钟媛媛语重心长。 “是的咧,您家!我记住了咧您家!” “嗯,嗯,这还差不多!”看周本清一本正经的样子,钟媛媛又笑了,“你在这里招呼一下,把该清理的,都理顺了,我去办点事。” “老板,您家放心去,放心您家!” “嗯,还蛮像那回事!”钟媛媛朝街石瞟了一眼,刚才泼了水的地方,都已经干了。“这天道哇,还蛮燥呀!” 这个女人刚上台阶,柜台后头的吴用就已经看到了。 这是个很有些惹眼的女人。 在汉口市井,这样相貌的女人不是没有,可怎么就没有这样好看呢? 吴用没有多想。他没有时间想,再说,他不是个有非分之想的人。他的女人不丑,能持家,也很疼他,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有妻如此,还有什么不足的呢?至于有好看的女人在眼前过,在不伤大雅的情况下,看上个一两眼,内心不至于不安。什么情况才是不伤大雅的情况呢?比如说眼下,吴用他坐在银行的柜台后头,额头眼睛部分刚好露在柜台上头,刚好能看到柜台外头,而外头又有个很好看的女人过来了——不是过去,而是笔直朝柜台走过来了,顺便看看,这就叫不伤大雅了。如果大庭广众之中,一个女人从身边走过,一个男人不错眼珠子地盯着,颈子随着女人移动的方向转,眼睛从女人的脸上扫到胸膛,从后腰盯到腰胯,这,应该是很不雅的了。 看这女人笔直朝柜台跟前走,已经不足一丈了,吴用反而把头埋到账本上去了。 “请问,先生,这里办理贷款业务么?”钟媛媛柔声问。 “办哪——银行么,么样不办贷款咧?”这时候,吴用觉得抬头看这个女人,又不伤大雅了。 “噢,那好,这是我的贷款申请,请您家……”在朝柜台里头递贷款申请的时候,钟媛媛觉得柜台里头小伙子的面相有些熟。在哪里见过这小伙子呢?照说,好像没有见过呀!那,为么事像是有些眼熟咧? “哎呀,太太,您家这申请……”一看数字,吴用嗫嚅起来。这是一张贷款五万元的申请,而且,没有提供任何担保和抵押的资料。 “哦,应该叫小姐,或者女士——么样,有么问题?”钟媛媛越来越觉得这小伙子似乎是见过的。 “噢,小姐,您家要贷的款子咧,说多咧也不算多,说不多咧也有点多,就是……就是,么样冇看到您家担保或抵押的凭据咧?哎呀,是不是您家拿掉了?” 吴用的话说得很客气。不是熟悉的往来客户,既无担保又无抵押,个人贷款五万,这不是开玩笑么? “先生,您家为么事不跟您家的老板商量一下咧?”钟媛媛侧过身,眼睛离开吴用,半倚在柜台上。 “先生,我的话,您家冇听清么?”等了一会儿,见柜台里没有动静,钟媛媛身子没动,只是朝柜台里瞟了一眼,声音听上去还是柔和的,可柔和中明显有了命令的成分。 “噢,小姐,是这样,银行里贷款,不管贷的数字是大还是小,都是要有担保或是抵押的咧,您家!就是老板在这里,也还是这样的唦您家!” 吴用对这个女人的印象有些打折扣了。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做个么生意!开书屋?哼,像这样一点生意规矩都不懂,那只能是开“输无”——输得干干净净随么事都冇得! 吴用从帐册上抬起头,朝钟媛媛瞥了一眼,口气倒是平和,可这一瞥里,多少有些嘲讽的内容。 “噢,我说这位先生哪,说句您家不喜欢听的话,要是您家的老板在这里,兴许,您家说的那些东西冇得,也会把钱借给我咧。”转念一想,钟媛媛倒是有些喜欢这小伙子了:尽职尽责,银行里头,就应该有这样的伙计撑着。 “哦?么样噢?怎么是她!”在通向营业厅的门后头,隔着帘子,刘汉柏看到了钟媛媛。 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吧?不噢,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吧?大革命失败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了。算起来,也有四十了吧?看面相还嫩得很,不像是在山里头打游击吃了苦的样子。不过咧,过细看,还是显出年纪来了哇。要不是冯蝶儿说钟媛媛一直跟她在一起,真的差点认不出来了。 “吴用噢,么事啊?”刘汉柏踱了出来,朝吴用问,没朝钟媛媛看。 “噢,老板,您家看……”吴用没有多说什么,把钟媛媛递进来的资料递给刘汉柏。 “噢,开书屋,嗯,好事啊,”刘汉柏盯着资料看,口里敷衍着,“开个么书屋咧?” “光明书屋,光明能启智唦!” “是的呀,光明书屋,启智能醒民嘛。” “您家说的好哇,光明书屋,民醒方光明咧。” 见吴用一脸的茫然,刘汉柏也不解释,又把资料递还给他,叮嘱:“今后,只要是这位老板来办理信贷,只要开口,无须其他手续。” “噢,好,好,开书屋好哇,光明书屋好。只是咧,开个书店,五万是不是少了些噢?噢,女士怎么称呼?哦,钟老板,多谢您家关照小号的生意。如有所需,尽管开口,祝您家的书店开张大发!您家开书店,应该请伙计啵?有伙计?还有合伙的?噢,怪不得您家只借这一点钱咧!不好意思,恕我高攀了:请代问跟您家合伙的老板们好哇!” 看吴用遵命办手续,刘汉柏跟柜台外的钟媛媛客气着。在吴用听来,老板是在同一位漂亮的女客户聊天拉关系。 在刘汉柏的记忆里,他好像从来没有到刘公馆去过。刘公馆,虽然是父亲的产业,但在刘汉柏的印象里,父亲好像也很少到那里去。父亲似乎没有把那里看作是自己产业,更没有看作是自己的家。父亲跟刘公馆以及在刘公馆里面生活的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随着年岁的增长,刘汉柏似乎有了些答案,但答案太模糊,模糊得有些神秘。噢,毕竟是他们老一辈人的事情哪,恩恩怨怨,对我倒没有什么影响,可对钟媛媛,还有一个钟昌,是有影响的哦。要是让父亲知道,我与钟媛媛是一个党里的同志,不晓得会是个么心情? 啊,我刘汉柏,不能让父母妻儿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噢! 目送钟媛媛往外走的背影,刘汉柏不由陷入回忆中。 那还是刚从汉口撤退到重庆不久,金诚银行的牌子在重庆挂出来还没有一个月吧,一天,银行门口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一看就知道是惹不起的。其中一个西装革履的,用显然是装出来的斯文腔调对刘汉柏说,他们是中央银行调查科的,他们老板要见金诚银行的老板。刘汉柏没说什么,随来人上了车。车开出了城,车窗外的景物告诉刘汉柏,他们已经翻过了一道又一道山梁,离重庆市区已经好远了。 反正是砧板上的肉了,要么样剁就么样剁吧! 以银行家掩着共产党的身身份,干着连自己亲人都不晓得的工作。随时都有暴露的可能,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让亲人知道,只能多一份牵挂多一份担忧多一份危险。这多年来,刘汉柏也习惯了。这一趟,是祸还是福呢?想也无益了。刘汉柏干脆合上眼,让自己平静下来。 终于,车开进了一处山庄别墅模样的地方。刘汉柏知道,自从整个政府撤退到重庆之后,很多政要大老都在重庆郊区的山里弄了别墅。刘汉柏也知道,今天,也决不是什么中央银行的老板找他。中央银行的老板找一个小民营银行老板谈事,城里哪个地方不好谈,非要神神秘秘地到这深山野郊来? “来的可是刘汉柏先生?” 在宽敞阴暗的客厅里等了好一会,刘汉柏才看到客厅里面踱出一个人来。 这是一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中年人,中等身材,面相清秀,清秀中似乎隐着些阴骘。 这人是谁呢?这等气派,似乎不是等闲之辈。 “先生您家是……” “这是我们戴老板!”一直“侍侯”在刘汉柏身边的那个便衣,脚跟一并,大声介绍。其实,“戴老板”离刘汉柏,最多也就是十来步距离,用不着这么大声介绍的。刘汉柏明白,这是叫他也站起来立正迎接。可他显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朝便衣看,似乎在看操练表演。 “鄙人戴笠,字雨农的便是。” “噢,戴老板,雨农先生,您家好!”刘汉柏这才站起来,迎上两步,略一弓腰,客气地与戴老板寒暄。 “刘老板,开张生意可好?”戴笠作了个清坐的手势,自己在刘汉柏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才开门冇得几天,人生地不熟的,难哪您家!小号要维持,还要您家大老板抬庄噢您家!”刘汉柏继续装糊涂。 “刘老板,你真以为戴某是生意人?” “噢?有么问题咧您家?他们去接我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咧:我们是中央银行调查科的,我们老板请你去一趟。开始呀,一听调查科三个字,还真吓了一跳。好在小号刚在此地开张冇几天,再说,在下一向奉公守法,经营上也从无违规之处,也就冇得么担心的了。我想噢,像我刘某这样的小银行,又是内地撤过来的,正是两眼一抹黑的时候,中央银行的大老能接见我,也是个机会咧您家。”刘汉柏小心地措词,尽量做得像个地道的民营企业老板。他知道,对面这个面相清秀的中年人,是个鬼听到他的名字都怕的家伙。 “哈哈——哈哈哈!”戴笠陡然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似乎很爽朗,但爽朗中夹杂着嘲弄和不信任,有股阴森森的味道,周围的便衣也为之悚然动容。 “戴老板,您家这是?”自从参加共产党并被要求长期隐蔽那天起,刘汉柏就知道,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长期以商人身份生活,也使他有了相当强烈的身份感:我,刘汉柏,就是个商人。这种长期的不作痕迹的锻炼,在戴笠这样城府极深的人面前,经受了考验。 “刘老板哪,您真是个不错的生意人哪!这世上的钱么,是一下子赚不完的!生意嘛,也是要做的,不过嘛,难得浮生半日闲哪!重庆这鬼地方,住在城里,就跟住在山上一样,住在山上嘛,比住在城里要好得多。怎么样,我们出去走走?” 刘汉柏记得,自从跟戴笠“出去走走”之后,他就成了军统局的一员,衔头没有过渡,一下子就是“少将”,而且是受局长直接领导,没有局长的特别指令,不要开展任何活动。 “戴老板……局长,我能不能……给我考虑的时间?”刘汉柏还记得,当戴笠在林荫道上对他挑破了窗户纸之后,他曾表现了他的犹豫。这个问题,对一个特工人员来说,实在是很幼稚,可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又很符合身份。 “当然可以,但是,就我的身份,就我们这个行当,恕我直言,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能收得回来吗?” 刘汉柏还记得,见过戴笠之后,他隐蔽地到红岩去过一次。听了刘汉柏的汇报,周恩来笑得仰起了头,笑的含义很丰富:“汉柏同志噢,不简单哪!少将呀!在法国,我介绍你入党到如今,二十年都不止了吧?我连个少尉的衔头都没有给你呀!真是惭愧得很哪!还是戴笠大方,这样大方的老板,有什么理由不同他们做生意呢!” 周恩来仔细地分析了形势,交代了今后的任务之后,喊来了一个姑娘:“这是山妹,他的父亲,是我们的交通员,前不久牺牲了,母亲也因此病故。这段时间以来,在办事处做些杂务。我想,你在异地开银行,总有些杂事要人做,就安排在你那里吧。汉柏同志,有什么困难吗?” “这有么困难咧您家?有个本地的人在银行里头,蛮多事可能还一方便些咧。” 钟媛媛的背影,消失在对面的巷子里。 那是一条很窄的巷子,人一进去,就没了影子。可当人一走出巷子,就又显出了原形。 这跟水有没有相似的地方呢?似乎没有。是噢,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即使这水经过了无数的不同形式的循环,变成了云雨霜雪,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可谁又知道,这水的每一滴,跟原先泼出去那水,每一滴都是一样的么?噢,人生的每一步,都在泼水,因此之故哇,人生的每一步,踏出去了,都不可能收得回来。踏出了一步,你可以后悔,但是,你后悔完后,还得继续朝前走,明知道前头还有后悔等着,你还得走下去…… “姐夫,该打烊了吧?” “哦?该打烊了?打烊吧,打烊吧……噢,吴用噢,你陪着山妹子回刘园去一趟啵,你姆妈想你们想得不得了哦!今日咧,我跟你大姐在这里值班……” 吴用把刘汉柏从回忆的遥远深处拉了回来。 第九章 1948年——陆小山 吴秋桂 穆勉之 五月中旬,暴雨连连。 初夏的暑气,倒是被暴雨夹带的凉意给兑淡了,可暴雨似没有停的意思,水汽随着暴雨和地上的渍水,蔓延开来,把汉口整个儿笼罩在潮气中。 唐诗有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汉口市井百姓没有文人那般的雅致,眼下,倒是可以剥出点古人的诗意来:黄梅时节雨倾盆,市井穷人欲断魂…… “老头子诶,睡着了?你听叻,这雨下的,硬是像要把这棚子砸穿哪!” 王玉霞仰躺着,瞪着黢黑的空间,听暴雨敲打棚屋顶子,用肘子戳了戳身边的王利发。 夜,黢黑的夜。 黢黑的夜里,除了哗哗的雨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哪里睡得着哟,要不是怕把你吵醒了,我早就想跟你说说话,我看这天,怕是要发大水哟!”王利发也车过身,仰躺着,瞪着黢黑的棚屋顶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棚子漏了。” “唉,前些日子,这腰就酸胀酸胀的,就晓得要下雨,冇想到会是这大的雨!这背时的腰噢,疼得……”王玉霞车过身子,企图用一只手去揉那疼得难受的腰,可肩周的关节,像是上了锁,硬是弯不过去,稍一用力,就扯得生疼。“唉,老头子诶,不中神了哇,这浑身上下的骨节,都生了锈哇。诶,你跟我说实话,住到这破棚子里来,你怨不怨我?” “小山的姆妈,你这是说的个么话!我一个随么用都冇得的剃头匠,连婊子都瞧不起的人,要不是你,我哪里像个男将唦!我本来就是住棚屋的么,怪你做么事!” 王利发知道,王玉霞又在想儿子陆小山了。 陆小山是什么时候被抓起来的,王玉霞和王利发夫妇并不知道。直到那一天,王玉霞老两口住的小洋楼,涌进来一伙枪兵,为首那个当官的,口气倒是还客气:“你们是陆小山的父母吧?有人告了,这房子,是陆小山索贿得来的,属不正当财产。现在,这房子要封了等待处理,请您二老搬出去!”当官的一发话,底下当兵的可就不客气了,三下五去二,过日子的东西丢了一街。虽然住着小洋楼,毕竟是住棚屋的出身,值钱的东西不多,就是有点细软,也是陆小山平时塞的,王玉霞都习惯别在腰里。王玉霞夫妇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懵了,木头木脑地被赶到大街上,直到那一伙人把门封了,扬长而去,还没有醒过神来。 人不能太有钱哪,尤其不能太有权——我王利发活了几十岁,别的冇看清白,这几年,倒是让我看清白了。小山那杂种,板眼是有板眼,人是一个,嘴是一张,手腕也活泛,可就是太贪了哇!他关进去了,倒是小事,害得他的姆妈一天到黑眼睛就冇干过! “这鬼天,哪里是在下雨唦,简直就是在泼水。”王利发说的,不是他心里想的。 “来,车一下,我给你揉揉……”王利发一触到王玉霞的腰,就发现她在颤栗,“唉,算了,莫想了,不会有么事的,小山做的官不小,也不是随便一弄就能弄跨的。说不到,兴许明天,他就回来了咧。” 本来只是在暗中抽泣的王玉霞,被丈夫一劝,倒把哭声给劝出来了。 这哭声在王利发听来,还是像在抽泣——外头的雨声太大了。 “诶,小山的姆妈,那个年轻伢咧——总是跟着小山的那个年轻伢咧?” 王利发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一样,他记起了黄后湖。 “不晓得……长得几像小山哦。” 听到这个题目,王玉霞停止了哭泣。她的思绪,悠悠的,在豪雨之夜漂浮起来,浮出逝去的岁月:二十多年前,黄素珍生下了小山的伢,张腊狗正自狐疑不定,放在家里的小伢被人偷到我王玉霞屋里来了。那是长得几好的个小伢哟! 王玉霞太想当初丢失的那个孩子了,王玉霞她太想有个孙子了。想到极处,浑身的疼痛都消失了。她下意识地推了推王利发揉她腰的手。 “么样噢,不疼了?”王利发缩回了手。 要不是王玉霞哼腰疼,王利发一点揉捏她的欲望都没有:一堆泡肉。一堆肥泡子。唉,当初,她身上的肉,真是嫩滴了!哎呀,王利发哦王利发,你不也早就退火了么!如今,就是让个贵妃娘娘一丝不挂贴在你身上,你也未必能做个么事! 瞎想了一通,王利发居然就有了尿意。他翻身坐起,伸脚探鞋。鞋没有探到,倒探到了一脚的水! “诶,我说小山的姆妈,邪完了咧,屋里都淹了哇,鞋子都漂起走了!” 雨还在下。不过,比起昨天夜里,这雨,已经显得温柔多了。 花白的头发蓬乱着,眼泡肿得像桃子,黄素珍虽然在照顾卤菜摊子,眼睛却不住地朝四下望,从泡肿的眼皮子里射出来的眼光,无神而又无望。间或有人试图拢来买点卤菜,一看她的样子,愣一愣,摇摇头,转身走了。 自从儿子被警备司令部捉进去,一向爱干净清爽的黄素珍,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每天清早,她还是到屠户那里去买回一些猪零碎、牛下水;买回后,也还是细细地洗;洗净之后,也还是精心地卤制;卤好之后,也还是按时开门,把一屋子的卤菜香,填满这一条僻静的小街。可就是精神没有了,心里倒是还蛮明白,就是打不起精神来,有好多次,她都打算把这卤菜铺关了,不做算了。可不做这,又做么事呢?有点事情做,手不闲着,光阴还好过些。再说,每天一开门,可以看着街上,要是儿子回来了,不是可以先看到么!噢,这眼睛也像是不中神了,看东西像是长了毛刺,糊糊的。 黄后湖从街上过来,又出了巷子,黄素珍只看到个缥缈的糊影子从巷子里出来。可黄后湖却看清了母亲的模样:哦,不就是几个月么,姆妈就老成这样子了,真的像个婆婆了! “姆妈——!”还没有喊出口,黄后湖的鼻子就一阵发酸,高高大大的个小伙子,竟然哽咽了。 “噢,噢,是我的儿哪——后湖哦,我的儿哪——!” 黄素珍忘记了自己和儿子隔着卤菜摊子,忘情地朝儿子靠过去。黄后湖冲过摊子,扶住差一点倒在卤菜摊上的母亲。 “儿噢,儿哦,让你姆妈惦记死了噢!要是晚些时还不回来,你姆妈我就不得活了的呀!”黄素珍伏在儿子肩上,抽搭着,鼻涕眼泪糊了儿子一肩膀。 “姆妈,我不是好好的,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他们说了,这审查审查,也是为我好。我冇做么拐事。前年从重庆潜伏回汉口,快三年了,冇得功劳也有苦劳,要我安心工作,还是在文化运动委员会里头做事,您家放心!” 黄后湖说的是实情。黄后湖被抓进去,完全是因为陆小山的牵连。把黄后湖抓进去之后,审查了几天,没有发现黄后湖有任何劣迹,当局打算放出来算了。可放得太快,不说明当局抓错了吗?于是,就把他多关了几个月。好在这几个月里,一日三餐,也没有吃什么亏。 “姆妈,您家晓不晓得,陆教官出来冇?” 自己一被抓,黄后湖就明白,是陆小山出了事。 “不晓得。反正,这些时都冇看到他。儿哪,身上都湿了,快进去换件衣服。”儿子一回来,别的事,即使天马上要塌下来,对黄素珍来说,都不重要了。 “那就是还冇出来。我也是一点消息都冇听到。照这样看哪,陆教官很可能已经不在汉口了。唉,那两个老人,不晓得么样了?”黄后湖转过身,朝巷子里头望过去,似乎要透过厚重的雨帘,看明白些什么。 “儿哪,你回来了就好,莫管那多闲事了,进屋换衣服!让我跟你弄碗热汤,驱下子寒气!你莫说,都五月了,这雨下久了,寒气还是蛮重的咧。照我说哇,你那个么事文化运动么事会的班,不上也就算了。就在屋里,跟你姆妈做点小生意,弄个合心的媳妇,等天下太平了,再出去做事也不迟。儿哪,像这样子,你姆妈我么样放心哪!”不好明说叫儿子别去管王玉霞夫妇,黄素珍想把儿子的注意力分开。 “您家说的也是呀,姆妈!不过咧,眼下东西卖得这贵,钱又不值钱,您家这生意是不是能做得下去,也难得说哇!唉,不晓得政府是么样在歪掰,弄得钱都不像钱了。”果然,黄后湖接过了母亲的话题,还很感慨。 “是的唦,是的唦!我每天早晨去进货,都是满车子去,满车子回!么样满车子去咧,装钱唦!拉一满车子钱去,拖几十斤货回来!唉,这生意,多半是做不下去了的。昨天,我就听屠宰行的人说,他们都快维持不下去了。他们不杀猪宰牛,我哪里来的卤菜卖咧?”瞥一眼自己的卤菜摊子,黄素珍露出惋惜留恋的神色。 “嗯,嗯,那么大本钱的屠宰行,都撑不住了,平头百姓,该么样活哟!不行,姆妈,汤等下子回来再喝——我要出去一下子。”黄后湖惦记着陆小山的老娘:这样的天气,年纪来了的人,经不起磕碰。唉,人哪,要知恩报恩,不能冇得良心哪! 黄素珍还来不及阻止,黄后湖就钻进了雨雾中。 像是有鬼样的哟,又冇得哪个跟他说明,他像晓得那两个老家伙是他的爹爹、太一样。 眼看着漫天的雨雾吞没了儿子宽宽的脊背,黄素珍心里像是翻了五味瓶。 其实,在关帝庙弄死张腊狗那天,对自己的身世,黄后湖心里已经很明白了。 孙孝忠拖着满满一板车钱,在街上转悠好一阵子了。 找到过去熟悉的杂货铺,杂货铺关了门;找到过去经常买米的米铺,米铺紧闭的门板上,红条子黑字写得明白:回乡省亲,停业数日。即或偶有尚在营业的铺子,不是排着长长的转了几个弯的队,就是铺子前人头攒动,像是打码头集体斗殴的场面。 “累了吧?”孙孝忠回过头,见美枝子正擦汗,不由生出些怜惜。 自打从家里出来,跟这个朝鲜姑娘同居,孙孝忠就没有回过家。不是不想家,也不是对父母有什么怨恨。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疼自己的是父母,最爱自己的是美枝子。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敢回家。他怕一回家,父母的亲情,会动摇他与美枝子的爱情。这样坚持的结果,是孙猴子和杜月萱夫妇想儿子,想得受不了了,就一起到儿子这里来看一看。 每次到儿子这爱巢里来,孙猴子夫妇看到的,都是年轻夫妻恩爱持家的和谐场面,时间一长,也就放心了:“这一对小鸳鸯,不晓得有几黏糊!我孙猴子养出来的儿子,么样对女人这上心咧?”孙猴子嘀咕。 “你孙猴子么样?你孙猴子不喜欢女人?你忘记了,当年,一见到老娘,恨不得吞进你肚子里去!”杜月萱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反唇相讥。 “也是,我孙猴子活到四十多岁了,除了喜欢吃点有味的东西,都冇想过别的。就是那天看到了你,不晓得么样被鬼迷住了心窍。我的个儿咧,比老子还狠些,硬像是魂都掉了!真是一代强似一代呀!可得,连老子的钱都不要,骨头长硬了。”孙猴子的感慨是由衷的。 孙孝忠不知道爹的感慨。此时,他和朝鲜姑娘美枝子,拉着一车子中国钱——法币,穿街过巷地转悠。这是他一次又一次拒绝父母资助的结果。 “我说哦,美枝子,回家吧,天太热了。”孙孝忠抬头朝天上瞄了一眼。 尽管美枝子说她的真名叫朴喜善,但孙孝忠还是执拗地喊她美枝子。朴喜善也就依了他,让自己还是美枝子。 八月的太阳,正朝一团厚厚的云絮里挤,似乎适才赤裸裸地暴晒还不惬意,要钻进云堆里,烤出黏糊糊的闷热来,才算是解了恨。 “买不到,做衣服的材料,又,买不到,日用的东西,怎么过呢?”美枝子朝周围扫了一眼,没有开着门的铺子。“要不,把这钱。存到银行去吧,难道,又拉回家去?” 美枝子看到了金诚银行的招牌。她会说汉语了,尽管还啃啃巴巴不连贯。 “诶,你这个主意好,好!”孙孝忠停住脚,朝周围瞄了一遭,没有看到一棵树,没有躲日头的阴凉地方。 “我先进去打听一下,你在这里稍微站一下,好不好?唉,让你跟着受罪了。” 孙孝忠从脖子上取下那条揩汗的湿毛巾,搭在美枝子头上,又顺手在她脸上揩了一把。 “去吧,去吧,别为我,担心。太阳,算什么呢,过去,我受的罪,你,不是不知道!”美枝子垂下头。 “哎呀,你这个年轻人,么样像是冇长眼睛样的!”放心不下美枝子,边上台阶边回头的孙孝忠,把一个从银行出来的老者撞了个趔趄。 “哟,哟,真是对不起咧您家!对不起咧您家!诶?您家背着这大个麻布袋子做么事哦,抢了银行的?” 孙孝忠一边给这个精壮的老者赔不是,一边打哈哈。他是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 “哼!抢银行?银行有个么抢头?还不就是这样的钱?如今,随么事都不多,就是钱多!你看,像我这样的穷老头子,钱多得都用麻布袋子装!”老人气呼呼地嘀咕着,喘了两口,又朝太阳地里走。 哦,这是个取钱的。这个倔老头子,取这么多钱做么事唦,外头又难得买到东西,取这些钱回去引火?孙孝忠暗自讪笑,朝银行柜台跟前走。 “噢,先生,您家是取钱?取几多?”吴用语气柔和,满脸都是职业的笑。 “噢?取钱?我又冇在您家这里存钱,取个么钱哪?我是来存钱的咧您家!”孙孝忠朝吴用的脸上瞄了一遍,心里很是受用:这人蛮真诚,一脸的厚道,这样的银行,把钱存在里头,放心! “噢?看您家刚才跟那个出去的老人交谈了几句,我还以为您家晓得了咧……”吴用还是一脸的笑,话也说得不紧不慢。 “我晓得么事哦您家?那个老人哪,哎呀,怪我冇注意,撞了他您家一下,赔了几句不是。” “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您家是来取钱的咧!真是对不起得很,我们银行这些时不存钱了,您家!”吴用看到,惊愕的表情倏然飞上了这位顾客的脸。 “银行不存钱?银行不欢迎人家来存钱?那还开个么银行咧?是个苕都晓得,开银行,就是要别个来存钱唦。” 孙孝忠盯着吴用的脸,好像是在研究,银行的这人是不是脑壳有毛病。 “是的,是的,您家冇说错。只是咧,这些时咧,存的太多了,我们金库放不下了。您家想下子唦,我们把您家的钱收进来了,总不能就堆在街上唦!冇得法,麻烦您家到别的银行去看下子,蛮多银行的金库都比我们的大多了。”吴用还是一脸的笑,话也很得体。 “嘿,这才是邪咧,存的钱,把银行的金库都胀破了?真是邪完了,真是邪完了!” 孙孝忠把眼光从吴用脸上移开,茫然地在银行里浏览了一遭,似乎在审视,把自己那一板车钱堆在这里,是否合适。 “您家要是冇得么事,就坐一下咧?喝点茶?”吴用还是把笑挂在脸上。 “嗯?噢,噢!”孙孝忠好像从梦游中醒过来一样,朝吴用瞥了一眼,明白银行的人是在催他出去,“个把妈,真是邪完了,今日真是驼子淋雨——背时(湿),真是背时!” 虽然总是跟毛烟筒们混在一起,毕竟从小被母亲督促课读,装了些字墨在肚子里,养了些斯文气,孙孝忠说话很少“带渣子”。今天,从出门到现在,拉着一板车的钱,东西买不到,钱也无处存,这么毒的太阳,让自己心爱的人晒着,简直没有一样是顺当的,一肚子的气,没有地方出,憋得难受,兀自咕哝,渣子就带了出来。 当然,吴用也没有被骂的感觉。他知道,武汉人口里“带渣子”,往往不是骂人,多半是一种抒发某种情感、发泄某种情绪的形式。就是两个朋友久别重逢,相互亲热的招呼,也多半是“嘿,个婊子养的,这些时,你死到哪里去了唦?个婊子老子蛮想你咧!”之类,没有人认为这是两个人在对骂。 “么样哦,吴经理,还在送客呀?”刘汉柏从后堂出来。 “哎呀,老板咧,真是被您家算着了!这几天,都是来存钱的!你看,这个年轻人,遭孽,这大的太阳,拉了一板车的钱,买不到东西,要存。”吴用目送着孙孝忠的背影,朝刘汉柏呶呶嘴。 刘汉柏的眼光,越过孙孝忠单薄的脊背,毒辣的阳光,榨出美枝子孱弱的影子,叠盖在板车隆起的麻袋包上。 “唉,么办咧,不这样做不行唦!这时候,要是把这些比草纸都不如的钱揽进来了,一旦钱升了值,我们不赔惨了?”刘汉柏仿佛在自言自语。 “那是,到那时候,会赔得连裤子都冇得穿的,只有瞄着一库房的钱,哭都冇得眼滴!”吴用也很感慨。 两个月前,刘汉柏分析了市场行情,看准了法币还有一路狂跌的趋势,就对吴用下达了“法币只出不进,硬通货多进少出”的命令。前一段日子,还有不少储户不住地往外取款,到市面上购物,见什么买什么。最近,往外取钱的没有了,反倒往银行存钱了,而且,凡是来存钱的,少则一麻袋,多的用板车。 “唉,盘了十几年的钱,还冇看到过用板车拉钱来存的!也算是旷古奇观哪!”现实虽然在印证自己的预见,但眼下发生的法币大贬值,毕竟不是好事。 “是噢,是噢,怪得很哪!诶,姐夫,您家看,最近会不会有转机呀?长期像这样子,我们也难维持下去呀!” “嗯,恐怕最近要有点变化。物极必反唦,天太闷热,必有雷暴。我翻了翻资料,从日本人投降到如今,整整三年的时间,法币发得太多了,简直吓人:1945年底,法币只发行10300亿元,到第二年底咧,就翻了个番,发到37260亿元了;到第三年底,干脆翻了三十番,发到了331880亿元;今年呢,到眼下,法币已经发行到了6000000亿元,是日本人投降那一年的六百倍!你想想吧,这么多的钱在市面上流通,有几多东西买不完哪!” “哎呀,姐夫,您家么样弄得这清白咧?我也是在盘钱,就不晓得这些事。”吴用的钦佩是由衷的。 “看报唦!报纸上,每天都有金融方面的信息,我们盘钱的,就要关心这样的信息。也难怪,你盘的是具体的钱,是小钱,我盘的是抽象的钱,是大钱。你明白了冇?” “嗯,嗯,明白了……报纸,我倒是经常看,这里死人那里翻船,嘿,您家看唦,今日这里就有一条蛮吓人的消息:景明大楼昨日舞会,外国人集体强奸中国舞伴……” “这些外国人,吃饱了,随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过,这种钱不值钱物价飞涨的时节,还有闲心思闲工夫跟外国人一起跳舞的,不是靠跳舞吃饭的伴舞女郎,就是吃饱了胀不过的女人。唉,我说兄弟呀,莫光记着看热闹。”刘汉柏瞥了吴用一眼,“算了,多历练几年,你就会明白的。诶,你早晨说,你姆妈病了,是么病哪?小月跟我姆妈今日也回园子看你姆妈去了,我今日也到园子里去一趟,看看她您家。” 照说,吴小月带着孩子,住在刘园,环境好,又有一大帮子人帮着,对大人孩子都要好得多。可吴小月不愿意让丈夫每天来回跑,执意要住到银行来。这也正对了吴秀秀既疼儿子、又疼孙子的心思,最近,也陪着住到银行边的洋楼来了。 “不晓得是么病,就说是脑壳昏,浑身发软,冇得劲“唉,你姆妈是个勤快能干的人哪!眼睛一睁,就脚不停手不住地做,扯大了一群伢,我们刘家,也得亏她您家帮衬哪。” 刘汉柏喃喃地,思绪牵得老长。 推开芦花的房门,吴秀秀皱了皱眉头:“我说亲家诶,这热的天,把门关着做么事唦?” 她顺手推开窗户,夹着满园子的草木气的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你看,这有几凉快!去,到家家那里去!”离芦花三尺远近,吴秀秀鼓励蹒跚学步的孙子。 “慢一点,乖乖诶,慢一点,嗯,不怕,过来。”芦花蜡黄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在床上朝外孙伸出手,使外孙离她的距离又短了一半。 这是芦花的大女儿吴小月生的第二个孩子,不仅是吴秀秀的第二个孙子,也是芦花的第二个外孙。这个叫刘盼的孩子,方面大耳肉嘟嘟的,成了大家最喜爱的对象。你抱过去,我抱过来,除了喂奶,这孩子就很少在吴小月怀里。才离开刘园几天,芦花就心里想得慌。 “去,走哇!到家家那里去!让家家抱抱你,家家的病就好了的。” 吴秀秀继续鼓励孙子移动胖嘟嘟的腿。小家伙朝前试探着移动脚步,脸色紧张地观察吴秀秀和芦花的脸色,看着两个老人慈祥的笑脸,小家伙胆子似乎大了些,看看手可以挨着芦花的手了,就顺势朝前一歪,偎进芦花的怀里。芦花忘情地在外孙脸蛋上亲着,眼泪簌簌地朝外滚。 “哎呀,我说亲家咧,您家到底是为么事唦?”吴秀秀显得有些着急。芦花是个心里不怎么装事的人。要不是有什么焦心事,她不会这样失态。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就是蛮想这个伢,一看到这个伢哪,不晓得为么事,心里就发酸。”芦花松开外孙,用手揩滴在外孙脸上的泪水。 “鬼话!我还不晓得你?肯定是出了么事!是不是秋桂?”吴秀秀从芦花手里抱过孙子,顺便在孙子嫩滴滴的脸上亲了一口。 “您家么样晓得了的呀?”芦花惊愕滴睁大眼睛,眼珠上布满了血丝。 “我晓得么事,我是猜,是不是秋桂出了么事。你的这几个伢,除了她,还有哪个让你烦心?我也是听吴用昨天说,景明大楼前天开舞会,外国人把进去伴舞的中国女的都害了。我想,这些伢里头,就只有秋桂喜欢到那样的场合去。我看您家这个样子,就这样猜。”吴秀秀试探着说,观察芦花的脸色。 “唉,亲家咧,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家了——丑哇!丢人哪!” 吴秀秀发现,芦花眼里的泪水没有了,代替泪水的,是羞愤的火苗。这让她很是吃惊。相处几十年了,在吴秀秀印象里,除了二苕被日本人打死那次,芦花眼里闪过火苗外,芦花一向是很平和的。 “亲家,秋桂说了冇,到底是么样回事唦?”虽然不是自己的女儿,毕竟是在刘园长大的孩子,秋桂不招人喜欢是一回事,这出了事,吃了亏,吴秀秀心里还是很不舒服的。 “哎呀,亲家咧,这真是二两棉花——谈(弹)不得哪!”芦花的鼻子又有些发酸了,她揪了鼻子一把,“前天,哦,是深夜了噢,她回来了,旗袍皱得像抹布,下摆撕开了蛮大的口子。您家晓得,这个丫头,别的都马虎,这出门的行头打扮,那是一点都不马虎的!我问她出了么事,她嘴巴里头骂骂咧咧的,说外国人不是东西,把她们这些跳舞的汉口女的,都强奸了。更气人的,她还这样说:‘这些外国人哪,假开化!想跟我们玩,就明说唦!何必用强咧!这一用强,本来蛮过瘾的事,那个味就变了唦!’您家听听,这话,女人么样说得出口!这是人话么!真是把八辈祖宗的丑都丢尽了哇!” “亲家,切莫这样说!您家养了五个伢,不就是秋桂有些子不安生么,别的伢都好生生的哦。”吴秀秀算是听明白了,也无多的话可说,只有用些家常话安慰芦花。“您家莫着急,嗯,我听像是汉柏回来了,跟他商量一下,看么样办好。” “这秋桂简直就不像是我养的呀!她还说要到报社去,到法院去,您家听下子,报纸一登出来,不满世界都晓得我的姑娘,让外国人睡了?我的个天哪,您家看她的胆子哟!” 芦花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了,鼻子一酸,眼睛就发涩,眼睛一涩,泪水就成串地在脸上滚。 “么样办?这事不好办。”刘汉柏从母亲怀里接过儿子,眉头皱了起来。“这事说大就是大事,说小咧,也是搛不上筷子的小事。再说,事关风化,涉及面子,几个受害人愿意把这事弄得满世界都晓得?依我看哪,要是秋桂自己愿意把这事掀开,就让她自己去弄。反正,她路子宽。就是陆小山不在台上了,关系都还在那里。不是我不管,姆妈,这事,是不好管哪!” “我说噢,汉柏,市里头你不是蛮熟么,就卖个脸去说一说。这事是蛮丢脸,但也太气人了!”看儿子在汉柏怀里朝自己这边挣,吴小月知道孩子是饿了,就从汉柏怀里把孩子接了过来。“噢,是的,是的,盼盼饿了,我们的盼盼饿了。” 到底是做了母亲,吴小月少了姑娘时的羞涩,麻利地解着上衣的扣子,硕大饱满的奶子跳了出来。 “到门口去喂,那里有风,凉快些。”吴秀秀怜爱地盯着儿媳妇和孙子,拎起一个小靠凳,放在门口。 “姐夫,不劳您家的大驾,市长那里,我自己去!”秋桂从侧边房里出来了。 自打陆小山被押解南京后,吴秋桂就住到刘园来了。 一头烫发,盘弄得如一堆很有层次的乌云,一件粉色柞绸丝旗袍,很是贴身,丰臀细腰凸胸,勒出许多起伏。这身打扮,说明秋桂真的是要出门了。 一娘养九子,九子都不同。老话说的真是不错哇!吴秀秀瞅了秋桂一眼,内心很是感慨,脸上却没有什么动静。 “吃了中饭再出去吧?” “莫客气,您家!在汉口,混几餐饭,这点本事秋桂还是有的!姐夫,您家们忙。” 汉柏还来不及说什么,裹着一阵香风,秋桂飘然擦身而过。 汉口市市长徐会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渍,又感到脸颊腮帮子好生酸疼,就把擦汗的手移到腮帮子处揉捏。 “真见鬼了!这美国鬼子糟践了汉口女人,快活了,跑了,留下的龌龊烂污场子,要我来收拾!这些记者也真是狗鼻子,闻到这种新闻的味道,就像苍蝇闻到屎的味道,嗡嗡嗡黑压压地飞了过来!这么热的天,围着问这问那,又是谴责又是追问,好像我是强奸犯!这些记者,真是不晓得轻重!时局都这样了,不晓得去关心时局,为几个外国人玩了几个女人,这么上劲,真不知他们居心何在!” 徐会之刚接待了一批记者,含混的似是而非意义不明的话、擦题而过顾左右而言他的废话,还有总挂在脸上的与内心情绪无关的笑,让他的腮帮子遭了大罪。 “徐市长,有位女士要见您。” 还没进办公室,秘书小姐就迎上来报告。 “我说小姐,你就不能让我稍稍喘口气?什么?女士?又是女士?你没有看到,现在,我顶烦的就是听到女士这两个字?”徐会之刚把手从腮帮子上放下来,又一阵酸疼在脸颊腮帮子一带蔓延开来,不由唏嘘起来。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市长,她说是您的朋友……”秘书口气很是无奈,盯着上司腮帮子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她说是我的朋友你就让她进来?她要是说是我的娘,你不是要让我弄个牌位把她供起来?”徐会之心里有些恼火,瞥一眼秘书小姐,读懂了她眼神中的怜悯,恼火就不好发作出来。 “哟哟,徐市长,您家是么样搞的唦,今日么样像是吃了枪药样的,这么子炝?么样连您家的小妹都不想见了咧?我未必就老得这狠,像您家的娘?” 秋桂款款地扭着细腰,从徐会之办公室出来,嘴巴里吐的,尽是些不饶人的话。 “哎哟,是弟妹呀!真是得罪呀得罪!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徐会之和陆小山,虽然说不上是很知心的朋友,也算得上是老同事了。抗战那些年在恩施,两人交往很多,相处得还算不错。到汉口来之后,徐会之有段时间混得不怎么如意,陆小山还经常安慰他。两家的女人都是爱玩的,常在一起搓麻将。陆小山出事之后,徐会之担心会殃及自己,嘱咐自己的老婆不要再和秋桂一起混。现在秋桂一来,徐会之很快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无事无聊的骚婆娘,肯定是被美国兵占了便宜,到这里告状来了。唉,还是我有先见之明,要不是我反复嘱咐,我家里的那个婆娘,不也跟着一起参加那个舞会了么!那才真是背时背大啦,背老大一顶绿帽子回来让我戴——还是一顶进口的绿帽子呢! 徐会之嘴里打着哈哈,眼睛在吴秋桂身上溜了一遍,心里暗自叹息:陆小山哪陆小山,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讨这样花哨的个女人做老婆呢!这种女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安于室的货!真是可惜了你的精明哪! “徐市长哦,您家莫笑话我秋桂背时呀,晓得出席了几多舞会酒会,晓得跟几多人跳过舞,还真冇碰到过这样子不要脸胆子大的,公开就在舞会上强奸舞伴!么事噢?您家不晓得?外头都传吼了咧,您家是装佯啵?我跟您家说,您家是汉口最大的父母官咧,您家要是不管,还不翻了天!”吴秋桂瞥一眼徐会之,读懂了这个市长脸上敷衍的笑容,心里的火直朝外冒。 本来,在景明大楼被美国人强奸,吴秋桂并不怎么往心里去。她觉得,人家是外国人,喜欢开玩笑,弄点恶作剧什么的,虽然有些下流,想想也就那么回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这事不晓得么样就像长了翅膀的,变成汉口最热门的新闻漫天飞,演变出多种版本。舆论这东西太可怕了!不要说社会上,就是自己家里的人,那嘴脸,简直就看不得!就好像老娘身上沾了梅毒长了麻风疮烂掉了一块肉!其实,不就是被洋人玩了一盘么,有么事了不起的呢!换了别个,这种机会还未必有!看这狗杂种徐会之吧,这眼神,跟刘园的人一个样,哪里像市长唦,简直就是个缩头乌龟! “哎呀,我的大妹子哦,我装佯,也是没有法子呀!你看看吧,如今是什么形势哦,前方战况是败绩连连,后方是物价飞涨,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来管这样的闲事呢?我劝你算了,像这种越抹越黑的事,最好是算了。等小山兄回来……” 徐会之在办公室门口走来走去,焦躁而无奈。 “算了?我是可以算了,可您家是政府唦!政府是做么事的咧?政府就是小民百姓受了外人欺负站出来卫护的唦!如今,出来说句直话做做样子都不肯?这是么狗屁政府!莫跟我提么事小山回来的事!就是能够回来,晓得这事,又么样咧?又不是老娘自己送到外国人床上去的!中国的男将,眼看着中国女人被外人欺负连声都不敢作,胩里白长了根鸡巴!” 吴秋桂满脸通红,越说越气,也顾不得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汉口街巷的粗话一股脑儿喷了出来。徐会之办公室几个秘书模样的女子,本来打算过来相劝的,一听秋桂这等声口,不由钉住了脚,只有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的份。 黄后湖把脑袋伸进黑黢黢的棚屋,瞳孔还来不及适应,就被一股子一言难尽的怪味呛得噎住了。他下意识地缩回脑袋,仰起脸来,热辣辣的阳光撬开鼻孔,很响亮地打了一串喷嚏,揉了揉鼻头,才觉得脑袋清醒了:哎呀,这两个老人,这热的天还关在屋里,憋出一屋子这种怪味,该不会出了么事吧? “哪个噢?”响亮的喷嚏有了回应。 “是我哇,您家!”黄后湖听出来了,这是王利发的声音。 “是后湖哇?伢咧,进来,进来唦。” 这是王玉霞的声音,虽然很是热情,可在黄后湖听来,这声音中气不足,病恹恹的。 陆小山出事后,黄后湖惦记着王玉霞夫妇,到处找他们不着,后来,记起老人曾在铁路沿住过,到这里一找,果然找着了。黄后湖提议两个老人搬到模范住宅区,跟他住在一起,老两口死活不肯。无法,黄后湖只有经常来看看。尽管不知道陆小山是否把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对王玉霞说穿,黄后湖觉得,后辈人,应该尽一份孝心。 “后湖伢咧,有你教官的信冇?哦,冇得——?来,坐,坐。” 一见到黄后湖,王玉霞就无端地伤心起来。这个年轻人,太像儿子陆小山了! 听口气,不像是说穿了的。黄后湖想。屋里的怪味,他还是很不适应,鼻孔里痒痒的,喷嚏在里头蠢蠢欲动。瞳孔倒是有些适应了:王利发坐着,板凳似乎是一截树根;树根着地的一头,根须虬曲,搁屁股的一头,被斫削平了。王玉霞靠在床上,看样子,病了不止一两天了。 “么样噢,后湖哇,外头蛮热?”看黄后湖一头的汗水,王玉霞似乎很讶异,兀自把身子往被子里头缩了缩。 “是热得很咧您家,八月间么!么样哦,看您家的样子,像是还蛮冷,病了?”对老人的关心让黄后湖暂时忘记了屋里充斥着的怪味,他朝床边靠了靠,摸了摸王玉霞的额头,“哟,烫手咧!走,送您家到医院去。” “我说啵,要到医院去啵!你看,这伢不也这样说。”王利发在树根上嘀咕。 黄后湖朝王利发瞄了一眼,坐在树根上的王利发,像一截树桩。 “到医院去,到医院去,你只晓得说这句话!钱咧?到医院去一趟,得几多钱哪!你冇听隔壁的刘大爹说,他早晨上街,盐只买了半斤,钱倒是挑了一大担!” “我们不是还有点钱么。”王利发朝屋角瞥了一眼,嗫嚅着。 黄后湖顺着王利发的眼光扫过去,屋角,堆着几捆纸,估计是一堆法币。 “这点钱,一斤米都买不回来,当钱纸烧给鬼,鬼都嫌少了。” 王玉霞瞥了一眼那几捆钱,叹了口气。 “街上贴了告示,要赶紧拿这法币换金圆券,三百万块钱法币换一块钱的金圆券,银行门口挤满了人,肩挑手提车子推,一大些法币换不了几个新钱。不准金银在市面上流通,手上有金银的要限期兑换,一块银元换两块钱的金圆券,一两金子换两百块钱的金圆券。姆妈前些时做小生意,收了些钱,堆了一厨房,今日我要去换金圆券,想到您家们年纪大了,要是有法币,我就代着跟您家们换了算了。” 黄后湖朝那几捆钱瞥了一眼,估计换不了几块钱,心想,这个忙,怕是帮不上了。 “哎呀,我的个……后湖喂,难得你随么事都记着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呀,你姆妈的卤菜生意,还在做冇?” 在王玉霞心里,黄后湖就是她的孙子,本来,“我的个儿”已经喊到口边了,一想这年轻人毕竟还不是自己的孙子,就又缩回去了。陆小山的确没有把黄后湖是自己儿子的事告诉母亲。 “还做个么事生意哟,您家,前些时,早晨一开门,生意冇做到两笔,法币倒是收了半堂屋!钱不值钱,东西又不晓得几金贵,哪个还做得起哟。这里住不得了咧,还是搬去跟我们一起住啵?您家们过成这样,我心里不安哪!我么样对得起陆教官咧!” 黄后湖站起身来,下意识地踱步,还没有挪脚,发现这屋里根本就没有踱步的空间,不由懊恼地摇摇头。 “后湖哇,你是肚子里有字墨的人,有句话呀,本来咧不该我说,又憋不过……”看黄后湖要朝外头走的样子,靠在床上的王玉霞欠一欠身。 “有么事您家就尽管说,陆教官是我的恩师,您家又是陆教官的长辈,等于咧,您家们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了唦!”不知怎么回事,说这些话的时候,黄后湖鼻子酸酸的。 “噢,真是个好伢。我是想叫你跟你的姆妈带个话,这兑换钱钞的事,不是个好事!政府叫兑换的?我老婆子见的政府多了,冇得一个政府是好的!也难怪呀,政府的招牌也是人扛的唦!那些扛政府招牌的人,哪个不喜欢钱?又有哪个不是变花样从草民百姓手里扒钱的。我见得多了,见得太多了哇!我说噢,叫你的姆妈哦,法币咧,反正是连草纸都不如的了,兑换就兑换了,要是有黄的白的硬货,就捏在手里,千万莫上当哦!” “哎呀,我说小山的姆妈噢,你这真是冤枉操的心哪!这明白的事,后湖的姆妈,做生意的人,未必还不晓得?后湖,你事多,你去忙,莫惦记我们!两个阎王都不收的老家伙,一个老鼠都不歇的破棚子,有么事惦记的咧。” 王利发对黄后湖,可没有王玉霞那样的亲情感。他和王玉霞手上还有点细软。这是他们用来防后事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兑换?他王利发还不晓得这是政府做的圈套笼子?只有苕货才把金银拿到银行去,兑换成揩屁股都嫌硬了的纸!硬货放在自己手上才顶保险。再说,他和王玉霞住在这样的破棚子里,哪个也不会怀疑这样的人家还有金子银子!他不想跟外人谈钱财的话题。外人都是靠不住的。他巴不得黄后湖快些走。 王利发的催促起了作用。黄后湖又瞥一眼屋角的那堆法币,觉得实在不值得弄去兑换,就转身出去了。 担心黄后湖又转回来,王利发贴着黄后湖,也出了棚屋。 他一出棚屋,仰头被太阳一刺激,就打了老大一个喷嚏。 “外头,真的蛮大的太阳咧!”王利发抹着洒回脸上的喷嚏星子,嘀咕得很夸张。 黄后湖一进屋,就看到了陆小山,他还在愣怔呢,对方倒先开了口: “后湖哇,换钱去了?” “噢,陆教官哦,您家回来了?他们冇把您家么样啵?” 由于喜出望外的激动,黄后湖的声音竟然有些发颤,可他自己并不觉得。 “他们能够把我么样咧?在我上头的,哪个不比我捞得多?我弄的那点东西算么事啊,算是豆芽,小菜一碟!他们真的要把我么样的话,我把他们的老底子都抖出来!让你着急了啵?听你说话的口气唦!嗨,男子汉哪,要经得住呀!你是受过训的人咧。”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虽然不好明着相认,陆小山心里很是舒坦,“我的两个老的咧?他们搬到哪里去了?我到原先他们的住的地方去了的,冇看到哇,后湖,你晓得?” “晓得,晓得!想帮他们换点钱,我刚才还去了的,就在原先他们住的铁路沿棚户那里。唉,又黑又潮,我劝了不晓得几多回,要他们搬过来,他们就是不肯。” 黄后湖朝陆小山的脸上瞄了又瞄,发现他的教官身体和精神都没有什么变化,知道他没有吃什么亏。 “噢,好,好!你有孝心,有孝心!” “孝心不孝心的,还谈不上咧您家,您家不在,我不关心,哪个管?哦,陆主任,您家这回来……” “嗯,你再莫惦记了,这后头的房子,已经发还给我了,我这就搬回去。两个老人,要是不肯跟我一起住,就在这模范住宅区里弄一套房子,原先我是有准备的,你姆妈晓得的。哦,还有,我已经不是主任了。这次回汉口哇,再不管文化上的事情了,眼下不是搞法币兑换金圆券、金银兑金圆券吗,上头叫我到警察局当督察长,主要是帮一帮这头,后湖哇,还是跟我一起好不好?” “哎呀,这盘钱的事,晓得几麻烦,几得罪人!”好半天没有作声的黄素珍,冷不丁插了一句。 “麻烦怕么事!不麻烦,上头会叫我来帮忙?后湖的姆妈哦,我晓得您家的意思,我不直接沾钱的边,主要是督促警察,维持金融秩序。”陆小山听出了黄素珍的话外之音。 “哼,我看哪,说不到,还要叫您家当警察局长的!” 黄素珍语含讥讽。她的意思很明白,前警察局长张腊狗被你陆小山弄死了,你再去接他的位置,真是公私两便! “诶,你倒像是市长,下起委任状来了。” “哼哼,我把话说在前头,到真的您家当警察局长的时候,儿子是不跟着您家扛那七斤半的!” 既然儿子已经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渊源,当着儿子的面说话,黄素珍也就无所忌讳了。 槐树稍上,一只知了沙哑着嗓子,使劲地喊。在前面倒腾着小脚丫子蹒跚的小孙子刘盼,停了下来,用满是肉窝窝的小手,朝头顶指,眼睛盯着吴秀秀,口里嘟哝着:“要要要。” 吴秀秀抬起头,在浓密的树叶中搜寻,试图发现知了的藏身处。可她知道这是枉然。树叶太稠密了,根本没有发现知了的可能。再说,就是发现了,怎么上去捉呢? 一片树叶,好像被知了的叫喊震松了叶柄,晃晃荡荡地从树叶间飘落下来。飘落的树叶分散了小刘盼要知了的注意力,他追逐着飘落的树叶朝前跑。吴秀秀担心小孙子摔跤,跟了上去。 两只蚂蚁感受到了树叶落下的震动,稍一犹豫,发现这是一片新鲜的树叶,起码对于它们来说,这是一片新鲜的树叶。它们在树叶边沿探究一番后,合力抬起树叶,朝它们的巢穴走。 小刘盼在飘落的树叶跟前蹲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看蚂蚁搬树叶的劳作。看着小孙子天真的模样,刚才被知了吵得有些燥热的吴秀秀,陡然感受到一阵沁凉熨上心头。 “太诶,虫虫虫虫。” “小乖乖,这是蚂蚁,是蚂蚁哦。” “太诶,蚂蚁,在做么事噢?” “它们在做工哦!” “它们为么事做工噢?” “为了肚子饱唦,不做工,就冇得吃的,冇得吃的,就要挨饿。” “盼盼,不做工,为么事,有吃的?” “盼盼小,做不动。盼盼的爸爸做工,赚给盼盼吃。” “盼盼也做工,盼盼做工,赚饭给太吃。” “噢,我的个小乖乖,长大了再赚,噢。” 刘汉柏和妻子吴小月,从林荫小道那头,慢慢朝这边踱。 “我去把盼盼抱过来吧?”吴小月意识到男人有事要和婆婆商量。 吴小月有种感觉,自己的两个儿子刘璜和刘盼,婆婆似乎更喜欢刘盼。也许是刘盼更小些,正是蹒跚学步人见人爱的年龄?也许,也许公公刘宗祥刚去世,刘盼就出生这种巧合,让婆婆觉得刘盼是他祖父生命的接力和延续? “不,不慌。”刘汉柏不忍心惊动祖孙俩的宁静,思绪却被眼前的亲情图牵着,飞得老远老远。 “盼盼噢,你看,那是哪个来了?”吴秀秀感到身后有人,一回头,看到儿子和儿媳。 “姆妈,热啵?”刘汉柏朝知了叫的树梢望了一眼。 “我不热,看你热的哟!”吴秀秀嘴里说着,掏出汗巾,给儿子擦额头上的汗。 “爸爸丑,大人还要太揩脸。”小刘盼站起来,跑向爸爸。 “爸爸不丑,爸爸再大,也是太的儿子哦。” “盼盼,来,姆妈抱,让太歇一歇。”吴小月抱起小儿子,“盼盼叻,饭快好了,哥哥也放学啦,我们准备吃饭咧……” “太说了,不做工,就冇得饭吃。” “对哦,不做工,就冇得饭吃,我们回去做工去哦,做工去噢。” “么样,儿哪,看你像蛮大的心事咧!”看儿媳抱着孙子走远,吴秀秀朝儿子瞥了一眼。 “还好,冇得么事,就是时局……” “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太平时少,古人说的盛世,根本就冇看到过!眼下,是又逢乱世呀,世事如棋呀,伢咧,尽管你的事我问得少,可我晓得,你是棋局中人哪!娘年轻时节,受冯先生指点,读了几本书,别的道理晓得不多,忠孝节义这四个字,倒晓得哪摆在前头,哪该摆在后头。伢咧,人生在世呀,也难得做成几件事,认准了的,就挖着脑壳朝前头拱。像你的爹,人是不在了,可他做的几样事,像修后城马路哇,像张公堤呀,都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做的事。伢咧,能够把名字跟民国跟黎元洪跟张之洞一起提的,全中国也只怕冇得几个呀。”吴秀秀朝儿子的脸上盯了一阵。儿子瘦了,本来就白净的脸色里,透出些许的黄来。 “噢,姆妈,这些时呀,我心里憋得不舒服,听您家这一说哇,舒服多了咧哇。”对自己暗地里所从事的工作,母亲从来不过问,从母亲的这番话里,刘汉柏品出了亲情和理解。 “不过噢伢咧,凡是光想着朝前冲,那就是莽汉咧。古人不是有‘未雨绸缪’的话么,至理名言哪。人不能像这树上的知了,不管不顾只晓得叫,要是今日夜里一阵寒气过来,就要从蛮高的枝子上头掉……”从儿子的口气里,吴秀秀听出了感激之意,想进一步提醒儿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很不吉利,就刹住了。 “这天哪,真是说热就热了,诶,汉柏噢,我问你个事噢。”吴秀秀突然转移了话题。 “么事噢姆妈,您家尽管问。”刘汉柏朝树梢上瞄了瞄,试图找出知了藏在哪丛树叶中。 “你前些时不是说,四官殿旁边那个关帝庙里头有个死人,是张腊狗么?那个拐东西,么样死在哪里咧?” “那是报纸上头说的。那个关帝庙是个废庙,长期冇得香火,也冇得哪个进去。是庙旁边几家住户闻到臭味,说是臭得厉害,简直熏人,就进庙去看,看到个死人,身上都爬满了蛆,就报了警。警察来查勘,说这人估计死了快一年了,是原先警察局的局长张腊狗。”刘汉柏也是从《汉口导报》上看到的消息。 《汉口导报》喜欢登这种稀奇古怪的市井新闻。 “死了一年才晓得?是么样死的?”拐人还是有报应的咧!吴秀秀心里舒坦得很。舒坦之余,好奇心也上来了。算起来,张腊狗应该是她的仇人。亲手打死她爹的陆疤子,虽然被她设计借张腊狗的手弄死了,但张腊狗毕竟是陆疤子的结拜兄弟,都是一路货色。 “他被人绑在庙里柱子上,嘴巴塞了块破抹布,又是个废庙,长年冇得人进去,报纸上说,警察分析,他只怕是饿死的。唉,张腊狗,也算是汉口的个角色,赚的钱肯定不少,到头来居然饿死!也是,听说他冇得后人,人不见了,也冇得人去找。” 刘汉柏也知道张腊狗同自己父母之间的关系不好,但在他成年记事之后,好像也没有张腊狗跟刘家冲突的印象。 “汉柏,伢咧,这就叫拐人必有报应!你晓得不,张腊狗有几拐哟!就是太拐了,才落得个断子绝孙无后人横死的下场头!” 吴秀秀长长舒了一口气。 “姆妈,算了,几十年了,人也死了。您家不总是告诫我,这世界上噢,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不去整他,有人整死了他,也就罢了。” 刘汉柏担心母亲想过去的人和事,连带又想起父亲来。他知道,母亲一想起父亲,就会很投入地伤心。 “唉,要是你爹还活着,晓得张腊狗这样死了,该说些么事?” 果然,吴秀秀的眼睛顿时就迷朦起来,眼前的绿树蝉鸣,都消失了,仿佛看到刘宗祥着一身白西服,从天边无极处走来。 从市长徐会之家出来,市长夫妇送到门口。这让陆小山很是感动。 “市长您家请留步!市长夫人,您家太客气了!改日,叫我太太来陪您家搓几圈。” 这本是句客气话,可陆小山发现,听他说完这句话,市长夫妇俩对瞄了一眼,表情很有些怪。 “嗯哼?老子不在家里在些日子,秋桂这贱人,只怕又玩出么巧板眼来了?” 快走到自己家了,陆小山还在想徐市长夫妇间对瞄的暧昧表情。 陆小山掏出钥匙开门,可手一碰到门,门就开了。 “噢?晓得我回来了,她就从娘家回来了?昨天,她还不在屋里。” 回汉口好一段日子了,陆小山一直没有见到妻子秋桂。他也没有去找的意思。 陆小山跟吴秋桂这对夫妻,在外人眼里,是很风光很般配的一对。可只有他们俩知道,他们是貌合神离同在一个屋檐下躲雨的两个人。当初,吴秋桂疯了样地追陆小山,而陆小山呢,心思只在冯蝶儿身上。只是因为秋桂长得有几分像冯蝶儿,才有了他们的结合。婚后一段时间,两人做那房闱之事,陆小山必要关灯,必要环境黢黑了,才能成事。开始,吴秋桂还以为陆小山害羞,世上害羞的男人少有,碰到一个,也算是个稀奇。吴秋桂虽是风流性子,也就认了。其实,她哪里知道,只有在绝对的黑暗中,陆小山才能充分地想象,身子底下的女人,是他渴求而不可得的冯蝶儿。日子久了,连关了灯,房间里乌黢麻黑了,陆小山也没有兴致,这就让吴秋桂怨恨了:你不理睬老娘,老娘自己找快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只要你不缺老娘的吃穿,老娘哪里找不到快活! 对妻子的作为,陆小山一向采取无所谓的态度:老子有老子的事业。只要你婆娘不公开把绿帽子给老子戴,想么样玩就么样玩去吧! 这回被押到南京后,陆小山才知道,是有人告了他,其中有刘宗祥的亲友,也有穆勉之的揭发,当然,还有内部的所谓朋友。 “好哇,你们告吧!让你们初一,有机会,我再还你们十五!不就是那么点事么:房子问题,真的在我陆小山名下的,也就是这栋小楼,也不是我私人住,不是还挂着文化运动委员会的牌子么!我姆妈的住房,也就是暂时借住,没有办任何手续,退出来不就完了?其余么事模范住宅区的房产问题,那都是麻占奎的事,跟我陆小山有屁的关系!至于么事钱哪金子呀,哪个看到过?” 凭他的在军统的关系,这次陆小山没有吃什么亏,但是,也给他提了个醒:今后,还要更阴一点! “回来了?吃饭咧!”陆小山抬起一只脚,正准备上楼,吴秋桂从厨房迎了出来。 “你猜,我跟你弄了么好吃的?滑青鱼!”见陆小山没有停的意思,吴秋桂还是热情地说。 陆小山停住了脚,朝吴秋桂扫了一眼。 这个鬼婆娘噢,哪里像是个读了书的哟,总是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把自己弄得像个婊子!你看,在家里,嘴巴都抹得血红,像吃了死伢样的!在厨房里弄饭,还穿这紧的旗袍,那腰掐得噢,硬是像蚂蚁的腰哇,前拱后翘的,就是不生伢! 对于吴秋桂的不生孩子,陆小山心里很不舒服,又不好说出来。他知道,只要他一说,吴秋桂用一句话,就能把他给咽死:不生伢,你怪老娘?在你眼里,老娘我身上就像是洒了硝镪水样,你沾都不沾,叫老娘我么样生伢?去偷别的男将怀一个?这样一想,陆小山也就在意了:也是,难得沾一回身子,叫她么样怀?我陆小山是能让女人怀伢的,黄素珍不就是跟我生了个黄后湖么!不过,吴秋桂不生伢,兴许不是坏事,至少可以证明,她还冇偷别的男人。 “你到哪里去了?吃了饭?诶?到徐会之市长屋里去了的?冇吃?冇吃饭,为么事用这种卫生球样的眼珠子瞄着我咧?么样噢?未必老娘偷了人不成!是徐会之说的?他也不想想,他只晓得当官做市长,这政府,是个么狗屁政府唦!你们的那些么盟邦盟友,冇得一个好东西!在舞会上集体强奸中国女人,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你当是老娘愿意的?你们这些男将,哪里有一点男将的相啊!自己的女人被外国人强奸了,还把尾巴夹着,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胩里冤枉多长了四两肉!老娘要不是出生的时节稍微跑快了一点,胩里少了一样家什,不跟那些外国杂种把官司打到海里摸螺蛳才怪!” 见陆小山停住了脚,看人的眼光很是怪异,又听说是从徐会之家里回来的,吴秋桂就以为,她在景明大楼舞会上被外国人强奸的事,已被陆小山知道了。本来,要是陆小山不知道,吴秋桂准备多献些殷勤,缓和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然后再找个机会,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丈夫。吴秋桂生性风流,爱虚荣贪玩,可被外国人强奸,并不是她的错。为这事,她肚子里本来窝着一肚子火,自己的丈夫再一逼,她还有活路么! 其实,景明大楼舞会上,中国妇女被外国人集体强奸的事,在南京,陆小山从报纸上已经知道了,只是不知道他的妻子也是事件中人。 难怪得的!提起我的婆娘,徐会之夫妇的眼光那样暧昧!看吴秋桂振振有词的架势,回想起徐会之夫妇的眼神,陆小山气不打一处来。 “嘿嘿,听你的意思,你还蛮有理!未必,你坐在屋里,人家外国人拿绳子把你绑去的?还不是你骚不过!老子遭了难,你倒好,成天像匹跑骚的母狗,到处跑!这下好,你运气好,有福气,连洋鸡巴是个么味,都尝到了!我不像男将?我跟你去打官司?你当你被外国人日了蛮荣耀!让我再为你去打官司,闹得满世界水响,把老子八辈子的丑都丢得精光了,你就更荣耀了?吴秋桂呀吴秋桂,你真是有板眼哪,就是跟你的男将送绿帽子,也要赶新样的送,国产的还嫌不过瘾,非要送一顶外国的绿帽子,你这才舒服了!哼哼,我看你呀,要是还有一点脸咧,就哪天起个早床,往江里一跳算了!我告诉你唦,我看了的,江里还冇盖盖子!” 陆小山脸色铁青,正自骂得畅快,听到楼上电话响,就蓦地住了口。 他刚从南京被放回来,位置还没有完全定,这时候有电话来,肯定是上级部门的重要电话。武汉行辕撤销了,改为华中剿匪总司令部建制。武汉虽然是剿匪总司令部所在地,但总司令不是郭忏,而是白崇禧,副司令由武汉警备总司令部总司令陈明仁兼。 靠山没有了,陆小山知道,今后的一切,他都得从头来。 一股干冷的北风,跑进中央银行汉口分行后门这条巷子,被窄巷子一逼,力道被压缩得足了,冲出巷子口的时候,带着欢畅的啸声,奔出来,满以为可以在汉口这最有钱的建筑前盘旋一番,沾带些富贵之气,然后再到别处徜徉。哪知闯出巷子来一看,中央银行汉口分行门前这偌大个广场,此刻已经不见一寸地皮,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干冷的北风不禁好生诧异,绕着人堆转了转,似乎想钻过人堆,到银行门口去探个究竟,无奈人墙太厚,钻进去几尺,深感太费力还不说,倒被人堆里的肮脏之气熏得翻了转来,软了腿脚,尴尬地溜进南面巷子里去了。 其实,挤在广场上的人头,并不都是黑的。因为这些人头上,大都或戴或裹或包着帽子以及相当于帽子样的物件。毕竟是冬月间了,虽说不是滴水成冰,可一大早上的,光着脑壳出门,把颈子缩进领子里,不雅相倒在其次,主要是影响视野,当然也影响听觉。 这些人,一早上就到这地方来,可不是缩着颈子闷着耳朵凑热闹来的。 自从八月间政府实行币制改革,强制收法币和黄金、白银、银元换金圆券,也就三个月的时间,金圆券就成了臭狗屎,贬值得一塌糊涂。只要金圆券一到手,市民就像被烫了手样地拿它去买东西,以至于本钱小的商铺相继关门歇业,尚在支撑的商铺干脆就拒收金圆券。这样一来,黑市交易就像梅雨天的菌子样出现了。为了掩人耳目,政府不得不要银行出面,许诺可以用金圆券兑换金银。 这挤在广场上的人群,就是来兑换金银的。 别看这些人的穿戴形同乞丐,面容枯槁,可他们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的人:手上拎的,荷包里塞的,腰里捆的,都是金圆券!以政府三个月前声称的金圆券是以金元为本位的纸币、每一元金圆券纸币含纯金0.22217克计,眼下广场上的每个人,哪个不是百万富翁呢! 可他们是汉口真正的穷人。 “三个月前,要老子们用三百万块法币换一块金圆券,一两金子换两百块金圆券。也就不到一百天,要老子们用一千块金圆券换一两金子!” “是的唦,这是么政府唦,简直就是抢犯!” “抢犯?比抢犯都不如!抢犯拐是拐,那是明的拐,你还可以防!这狗日的政府,他还冠冕堂皇,说是么币制改革!您家们未必冇算账?这三个月,这币制改革,一进一出,加上利息,抢了我们十倍的钱哪!” “今日这多人,银行真的有这多金子换给我们?” “是的唦!吃进狗嘴里的肉,未必还肯吐出来?只怕又是撮白哟!” 人群中嗡嗡嘤嘤的,相互打听传递信息,骂骂咧咧。 从远处看,这是一堆密密匝匝的人群,从近处看,这是从银行门口排起的逶迤的队伍。因人多,排在后面的人,时刻惦记着银行门口的动静,不愿往朝巷子里排,于是,队伍就这么蛇样地盘着,看上去像是杂乱的一堆。 “诶,稀——饭——稀饭咧!热——稀饭咧!” 北风冲出来的巷子口一侧,突然传出稀饭的叫卖声。 “咦——!这种时候,还有卖稀饭的?”人群中一老者,朝叫卖声发出的方向瞄过去,眼光就定住了,吞了一泡涎水。 “么样噢,您家早晨冇过早?” 老者身边的中年人,听到老者喉咙吞涎的声音,很是关切地朝老者的脸上瞄了一眼:嗯,蜡黄。也是,睡了一晚上,肚子还不瘪得像干皂角!这冷的天,这大的年纪,拖着个空肚子到这里来喝北风,有几遭孽!中年人又朝老者身上扫了一遭,绽出黑棉絮的袄子遮着臃肿的腰。嗯,遭孽,干瘦蜡黄的脸,哪有这富态的腰身唦!肯定是绑的金圆券! “嗯,是怪得很咧!他穿得叫花子样的跟老子们差不多,么样还有多余的米煮稀饭卖咧?”饥肠辘辘老者前面也是个老者,也一样的饥肠辘辘。他也被卖稀饭的叫卖声吸引,只不过没有吞涎水而已。 近来金圆券暴跌,米铺大多关门。没有关门的米铺,也只收银元,拒绝金圆券。 有拿金圆券买米的,米铺老板也就照直说:“这东西我们要不起咧,您家!您家看唦,这东西我们都堆在墙角咧,揩屁股都嫌它硬了!您家想要,拎两捆去,好不好?” 过日子的人家,能不饿肚子都很不错了,有米煮稀饭卖,的确是稀罕。 “管他的咧,我去买碗稀饭喝。反正这钱也不值钱。一早上冇过早,就喝了碗热开水,也就是刚才的一泡尿。麻烦您家,我站在您家前头点咧。”吞涎水的老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吞了一口涎水,对他身边的中年人说。 “嗯,您家说的是,钱不就是用来买米的么?何况拿钱还买不到米,人家把米煮成现成的稀饭,为么事不买碗来喝咧!”旁边这个老者表示赞同。“要不要给您家带一碗过来唦?劳慰您家帮我们站着队。” “不客气,不客气。不怕您家们笑话,我肚子里还有点数。昨天晚上,堂客晓得我今日早上要出门做这笔大事,就把稀饭留了一碗。一早上起来,她一看稀饭稠干了,就在锅里一热,先给我添了半碗干的,再往锅里兑了两瓢水,让灶堂里的余火热着,等几个伢醒了,哄他们的肚子。您家们去买,您家们去喝,我跟您家们站着。”中年人撺掇两个老者去买稀饭。这么冷的天,肚子里随么事都冇得,么样行咧!再说,排了这多人,要排到银行窗子跟前去,晓得排到么时候! “几多钱一碗哪您家?”老者问卖稀饭的。 “一块钱一碗,您家……噢,不是这两块,是大头两块!大头未必您家不晓得,就是银元唦!”卖稀饭的正准备揭木桶盖子,一看到老者从腰里抽出一捆金圆券来,揭盖子的手就停住了。 装稀饭的木桶,最外头用稻草编的草包裹着,草包里头又是一层破棉絮焐着盛稀饭的木桶。这装备,在冬天保温虽然有效,但揭的次数多了,保温的效果就差了。 “诶,卖稀饭的,还有冇得?你们两个老的,不买围在这里做么事唦?围在饭桶边上,肚子就饱了?” 听说稀饭要银元买,两个老者心都凉了。正自尴尬间,毛烟筒挤了过来。他身后还跟了好些人。 “有哇,有哇,才从锅里舀出来的,您家要几碗?” “你有几多?就是这两桶?我这一帮兄弟,一人一碗,不晓得够不够!”毛烟筒朝他身后的人一指,气粗得很。 “噢,满满的两桶咧,么样不够咧?”卖稀饭的朝毛烟筒身后的人扫了一眼,也就十来个人,一人一碗——就算一人两碗吧,两桶稀饭,足够了。 卖稀饭的也就是嘴巴里头说,手并没有动。 “咦?你么样不动噢?舀唦!”毛烟筒见卖稀饭的不动手,有些烦了。他把手插在荷包里。荷包里有五六块银元,插在荷包里的手翻弄着,弄出哗啦啦的响声来。 “麻烦您家们两个,稍微让一下。”一听钱响,卖稀饭的就晓得这是个懂行的。不像这边上两个老的,完全不晓得行市,居然想用金圆券来买稀饭!一认定眼下是一笔大生意,卖稀饭的劲头也就来了。冬天卖稀饭的,最喜欢这种“批发”生意。如果半天来一个人买一碗,隔三差五地,不等卖到一半,剩下的就都冷了。 “嘿嘿,嘿,弟兄们,喝呀,趁热的喝呀,喝暖和了,跟我到前头去排队。”毛烟筒显得少有的豪爽,仿佛阔绰的富翁,正在豪华饭店请客一般。 “诶?这是么稀饭哪?”毛烟筒的一个小兄弟,端起碗,还没有喝,就叫了起来。 “噢——?这不就是清米汤么,么样说是稀饭咧?”又一个在叫骂。 “来,来来,我看看。”毛烟筒是个吃饱了的人,本无心喝什么稀饭,一听手下的叫骂,就从卖稀饭的手里接过一碗,随便瞥了一眼。 “我的个天咧,你这也敢叫稀饭?个把妈日的,你这也太稀了咧!简直就看得清碗底咧,哪里找得到一颗米唦?”毛烟筒嘴巴里骂是在骂,可心里并不上火。毕竟不是他自己吃。再说,这些人,都是临时招募来的街头痞子混混,又不是山寨拜了山门的弟兄。 “哎呀哎呀,爹爹们咧,您家们包涵点咧!如今,这是么世界哦您家!像我这样的,哪里有多余的米呀您家!有么法子咧,从一家人嘴巴里抠几颗米,熬点米汤,换两个起早床的熬命钱罢咧!您家们咧,也算是暖和身子。”一看眼前这些人,似乎都不是好果子,晓得要坏事,卖稀饭的赶忙陪小心。 “算你有胆子,敢拿这种鸡巴汤水来哄老子们!算了算了,弟兄们,稀的就稀的,先弄一碗到肚子里去,只当是喝了热茶的!喝了快走,快挤到前头去!挤到顶前头,我们的弟兄们都在顶前头排着!随哪个都莫让!我已经打听好了,今天,银行只兑二十个人!你们二十个人一在前头挤定,我跟你们六指哥就在后头收钱。我们是做好事,帮他们用金圆券兑换金银。今日的事完了,我和六指兄弟,请你们的客!”毛烟筒呼喝。 他同六指的计划是,一旦他的人霸占了前头的位置,他就在后头煽动说,银行只今天收兑,而且只收兑二十个人,明天就不兑换了。有人信了,他就用比银行低得多的价钱在后头收金圆券,让前头的弟兄们兑换金银,前头的弟兄们一得手,他们就溜之大吉。 “诶,诶,爹爹们哪,您家们的稀饭钱?”卖稀饭的看这些人把两桶米汤喝完了,连屁股都不拍就要走,急得泪汪汪地呼喊。 “米汤还要钱?么事噢?还要银元?你个老杂种是不是在发烧噢?算了,算了,老子们今日有大事,也不跟你计较了,六指兄弟,丢一捆钱给他,让老杂种沾点便宜,算了!”毛烟筒吩咐。 “我的稀饭我的稀饭哪!你个砍脑壳的呀,你要遭报应的呀!这一捆钱,连打发叫花子,他都不得要哇!” 卖稀饭的哀号声,毛烟筒没有在意,他已经听到从银行门口传来的嘈杂声了。 “老子们鸡一叫就起来,吹了半晚上北风站在前头,你们凭么事插队呀!” “哎哟哎哟!你杂种凭么事打人哪?” “打!朝死里打!叫你杂种不听话!” “诶!懂窍的,赶快把前头这些位置让出来,免得像这两个不懂窍的,挨了打,罪也受了,还是要让开!” “哎呀,打死人了哇!这个人被打死了哇!” “哎哟,我的胯子,我的胯子哟,被踩断了哇……” “噢,噢,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警察来了么样!警察来了,老子们本来就是排在前头的!” “诶!么样银行说话不算话咧?” “么样还冇开张一下子,就关门了?” “哎呀,这脚底下是么事噢?呀呀,是个人咧——这里有个死人咧,有个死……人……” “警察来了,警察打人哪!你们警察么样也打人哪……” 就在卖稀饭的那个巷子口边,吴明右手朝挂在腰间的驳壳枪摸了一把,就要朝银行门口挤。他的队伍,已经把这广场包围起来了,一部分兄弟,已经挤到了那里。他看出来,那里是乱子的中心。 一直影在后头的陆小山一把拉住了吴明:“你去把那个杂种抓起来——看到冇,就是那个长得像鸦片鬼的!” “看到了,我也盯那杂种半天了,就是个搅屎棍!” “嗯,眼力不错!他就是个搅屎棍!” 他们说的“搅屎棍”,就是毛烟筒。 冬月里的集家嘴,显得很萧条。 要在往日的这个时候,集家嘴热闹得很。乡下人卖萝卜藕的,游方艺人表演杂耍的,手艺人现做现卖泥人、糖人……眼下,这些东西都基本绝了迹。金圆券贬得比草纸都不如,灶里烧的和锅里煮的,顿顿餐餐都发愁,哪个还有心思到这里来凑热闹呢!这不,一个用蒲草编蚱蜢蜈蚣之类虫豸卖的手艺人,在墙角枯站着,偶尔有人从跟前走过,他眼里就放出希冀和乞求的光来。可走的人身后,似乎都有鞭子在驱赶,一律缩着颈子,脚步匆匆,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哪怕是开个张,我白送只蝈蝈也可得唦。”他真想喊住一个路人,把这话告诉他。可站了半天,连拢来瞄一眼的人都没有。他终于泄了气。气一泄,本来硬撑着的一点精气神,就都散了。人一散神,肉体上的痛苦就冒出来了:脚生疼,那是冻的;肚子生疼,那是饿的。 “原先,这是几热闹的个位置噢,如今,硬是冷清得像坟场!” 靠近堤边,穆勉之嘀咕着,朝天上瞄了一眼。天上在朝下飘些稀稀朗朗的雪花,雪花刚一接触到地面,就化了,弄得地面湿叽叽的,显得更冷。他穿得很厚实。底下是一条新棉裤,上头是件一直笼到脚尖的狐皮袍子,头上戴的,也是一顶狐皮的带耳朵的帽子。尽管还在坚持练武,身体底子好,毕竟是过七十的人,马虎不得了。 “冇得吃的东西卖,么样热闹得起来哦!”六指朝昔日最热闹的地方瞥了一眼,又朝义父藏在帽耳朵里的脸瞄了一眼。除了眼睛鼻子嘴,义父方正的脸庞失了形,看上去有些滑稽。 “就是那个诊所?”穆勉之两手交互笼在袖子里,下巴朝罗英的诊所翘了翘。“像是冇得么人进去看病咧,咦!先进去的两个人,么样这半天还冇出来咧?这长的时间,就是随么病都看完了唦!” 之所以在这里站着,穆勉之和六指就是等先进去的两个人出来,他们再进去。 “不等他们出来了,我们一进去,他们自然就出来了,您家看咧?”六指问。 “嗯,可得!我一个人去算了,你进去做么事?你壮得像匹牛,人家一看就晓得不是来看病的。” “我是陪您家看病的唦!您家这大的年纪,地下又是湿的,万一滑倒了咧?”六指对他的义父很孝顺。 “你就在这里,有个人在外头看着,也好些。”穆勉之朝罗英诊所走。 “嘿,走了?冻走了。”六指朝远处的墙角扫了一眼,刚才还站在那里卖草编虫子的,已经没有了人影。双脚跳了跳。他是个练武的人,不怕冷,但站久了,脚指头有些发木。 一盆炭火,在不大的诊所中央放着,烧得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您家这是长年劳损积下的毛病,总是冬月间发作得狠些,不要紧的。不消吃么药,我给您家熬点膏子,过几天叫这位兄弟来拿,或者,我给您家送去也可得。” 吴秀秀躺在诊所的那张窄床上,罗英一边给她在腰际按摩,一边安慰她。 近来,吴秀秀总觉得腰际有些隐隐的酸疼。昨天,吴诚来刘园看母亲,知道吴秀秀腰疼,就介绍说集家嘴有家私人诊所,女中医的手艺蛮不错的。吴诚知道罗英是兄弟吴明的妻子。 “婶娘诶,亲戚里头,有几个人晓得吴明在汉口哇?”罗英瞥了吴安一眼。 “我晓得咧,今日吴安来了,他也晓得了咧。吴诚晓得咧,再就冇得哪个晓得了。唉,我的亲家,生了五个伢,四个都在跟前,就这个吴明,她不晓得下落,晓得有几想哦!” 吴秀秀很想说,芦花已经知道吴明在汉口做事,叫吴明夫妻俩回家看看母亲,可一想到他们肯定是在党的人,跟冯蝶儿一样,是冇得个人自由的,到嘴边的话也就咽回去了。 就在这时候,穆勉之掀帘子进来了。 “吭吭吭……哟,这里头,好暖和哇!”穆勉之平时并不咳嗽的,上了年纪的人装病,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咳喘。“吭吭,哟,忙得很。” 屋里实在太暖和,穆勉之只得摘下皮帽子。他下意识地解皮袍子的扣子,刚解开一颗,猛地想到这不是在家里,是在诊所,而且,自己是来看病的咳喘病人,继续解扣子的手就停住了。 “大夫哇,我这也不是一时半下的事,您家咧,先给这位先生看病。我咧,在这里歪一下。” 穆勉之一脱帽子,吴秀秀就认出他来了。 屋子里比外头黑,穆勉之又是刚进来,只顾着打哈哈,一时还没认出吴秀秀,吴秀秀就朝罗英眨了眨眼睛,把身子侧过去了。 “这老东西,说话的声气不晓得几足,有么病哪!嗯?这冷的天,他跑这远到这不起眼的诊所里来,为么事?这老家伙一露面,肯定冇得好事!” 吴秀秀一侧过身,吴安就在她身上搭了一条毯子。 吴安瞥了穆勉之一眼。他不认识穆勉之,但是,从吴秀秀话音里,他意识到,进来的这个人,跟老板娘大有渊源。他太熟悉自己的老板娘了。 “也好,那您家就先歇下子。噢,听您家,像是咳得蛮狠咧!嗯,干咳,冇得痰音!” 吴秀秀一眨眼,罗英心里就警惕了。她安置穆勉之坐在凳子上,开始给他拿脉,“把舌头伸出来看看,噢,您家像这样干咳了几天哪?嗯,嗯?您家的脉蛮好咧!您家今年高寿哇?七十了?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您家住在这跟前?冇要个人跟着一起来?虽然您家蛮硬朗,这冷的天,还是要过细些呀。我看您家还好,冇得蛮大的毛病,或许就是在蛮暖和的屋里焐久了,一出来,被冷风呛了下子。我给您家开点润喉咙的药。” 来人身体正常得很。一看喉咙,这干咳,也是装出来的。罗英不经意地把手边上的窗帘子扒开一条缝,只一瞥,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未必这里暴露了?照说也不会呀!就是暴露了,也不会派这么老的特务来踩点哪!不可能有这老的特务呀,这冷的天,派这老的个特务到这里来装病踩点?” 罗英面无表情,手在开药方,心里却很不平静。 “噢,您家说得对,您家真是神医。我只怕是吹了风,呛着了。” 穆勉之从罗英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里就想:这婆娘,年纪轻轻的,好深的城府!不过咧,一个婆娘家,看病问诊,倒蛮是那回事。这睡着的个老婆娘,是哪里的?像是跟这医生蛮熟,还有跟班的。这跟班的,蛮精明的相,不是一般百姓人家。哼,怕老子认得,看老子进来就把身子车过去! “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穆勉之接过药方,从荷包里摸出个纸包丢在罗英的桌子上,一边咕哝,一边朝外走。 “您家好生走,好生走!”罗英一掀帘子,送穆勉之出来,穆勉之朝堤边走,靠堤边不远处,一个年轻人朝他迎上去。 “果然,是个特务!”罗英放下门帘,心里一阵发紧。 “伢咧,他是个特务?你是说刚才走的个老家伙?他叫穆勉之,汉口洪门山寨的头子!就是不晓得,这老家伙到这里来是做么事的。” 吴秀秀坐起来,朝穆勉之丢下的纸包瞄了瞄。 “嗯,嗯——噢,子弹!”罗英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张渣打银行的支票,支票里裹着一颗子弹。 “这纸包反面有字咧,敬告吴明,手下留情,放我徒弟,否则拼命!”看罗英惊呆了的样子,吴秀秀从她手上接过纸包。“前天报纸上登的,警察局捉了闹银行的人,只怕就是穆勉之的人。伢咧,莫吓不过,穆勉之跟我们作对了一生,我们都冇怕过他!” “我倒不要紧咧您家,他能把我个妇道人家么样?我是担心吴明咧您家!他穿着那身黑皮,吃的是那碗饭,在虎狼窝里头讨生活咧您家!” “莫着急,有法子的,有法子的。”吴秀秀口里安慰着,心里却在想:嘿嘿,罗英哪罗英咧,到底是共产党噢,口风真紧咧!你把我吴秀秀看外了咧!像冯蝶儿李汉江他们这些共产党,都曾经把刘园当联络点,你小丫头……唉,也难怪,做的是把脑壳提在手上的事,他们有他们的纪律。 “只有等吴明回来再说。婶娘,我给您家配点药,好熬膏子。” “熬膏子的事,慌个么事咧!我这腰疼的毛病,又死不了的。伢咧,我跟你说噢,吴明的高头是哪个?噢,是陆小山?陆疤子的儿子?哪就好办了!我跟你说,这钱咧,你们收着,不要白不要,叫吴明阴着到穆勉之那里去一趟,把事情往陆小山身上推。你晓不晓得,陆小山跟穆勉之,原先是面合心不合,去年,陆小山出事的时候,穆勉之朝井里丢石头。这回,陆小山缓过气来了,还不死整穆勉之的人?我晓得,陆小山这人哪,报复心顶狠的。”吴秀秀给罗英出主意。 “这个吴秀秀,一把年纪了,还这好的脑筋!眼睛一眨,主意就出来了!怪不得的噢,地皮大王刘宗祥选中她了,这样的内当家,真是不简单哪!”听吴秀秀分析穆勉之跟陆小山的恩怨关系,罗英心里踏实多了。 “噢,下雪了!”看看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一直没有作声的吴安,想到吴秀秀要回刘园,就把门帘扒开一条缝,“您家是不是这就走?我去叫辆车。” “走个么事唦!我把门关了,做个火锅!平时呀,真是请都难得请到的呀!” “真的下雪了?好哇,这场雪,早就该下了!莫叫车,难得这好的雪,踏雪走下子,晓得几好。”吴秀秀掀开门帘,朝外看。 果然在下雪。雪朵儿不大,碎梨花似的,纷纷扬扬,还夹着些霰粒儿,落到地面飒飒作声,虽是纯白一色,倒也不失有声有色的韵味。 天色昏黑,在雪地映衬下,周围的物事影影憧憧,一切都不甚分明。又一阵北风,呼叫着,从对面巷子里冲出来,把地上的雪粉撮起来,漫天一撒,弄得眼前一片雪雾,把本就模糊的环境搅成纷乱的碎片。 穆勉之甩了甩脑壳,甩掉洒到脸上的雪粉,准备敲门的手,举了起来,就在要敲的一瞬间,又停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犹豫。 他抬头朝门楣上的匾额瞄了一眼。祥记商行。冇错,这是祥记商行。老子跟刘宗祥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扯皮拉筋的事记不得有几多!人都说老子傲,说老子有板眼,老子还是经常吃他的亏!如今,他死了,汉口生意场上,能跟老子比拼的,也就冇得了。怪不得戏文里头说,英雄要是冇得对手了,英雄也寂寞哦!老子也老了,生意场名利场老子也懒得花蛮多心思了。诶!这吴明,为么事要老子到这里来见面咧?未必是给老子做笼子?给老子做笼子,你还嫩得一点!要不是顾及烟筒那小杂种的性命,这冷的天,老子这大一把年纪,跑到这里来打鬼! “爹,还是我去吧。”见义父犹豫,六指自告奋勇。 “你进去?你进去能做么事?要是你进去了,我就可以不进去了,我来做么事!不争气!看人家刘宗祥的儿子,也不比你们大几多,老早就开银行了!你们倒好,事情冇做到个么名堂,钱冇赚到几个,倒把人给贴进去了!” 穆勉之咕哝了几句,似乎把犹豫给嘀咕走了,一来气,重重地敲了一下,门竟然就开了! “穆先生么?等您家咧,门冇关您家!麻烦您家们把门关上,我好开灯。” 跟在穆勉之后头进来的六指随手关上门,屋子里的灯就亮了。 六指随即身子一侧,像桩子样地站在门边。 “听说穆勉之有武功,这年轻人,底子也不薄。”吴明朝六指扫了一眼,也就不招呼他坐了。 “穆先生,请坐。” “吴局长,您家么样选祥记来会面咧?” 穆勉之悠闲地坐下了。一辈子都快活到头了,大风大浪他见得多了,一个吴明,算得个么事咧!要么就把烟筒放出来,要么就以命抵命。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您家还不明白?我家跟祥记的渊源深得很哦!” 无法与上级联系,选中祥记商行跟穆勉之会面,征求过吴秀秀的意见。吴秀秀的看法是,尽管穆勉之跟祥记一辈子扯皮,但大多数时候还不敢下毒手。刘宗祥毕竟名声太大,穆勉之有所顾忌。在祥记见面,也不把关系点穿,让穆勉之自己去想。 “能不能问一下,吴局长跟地皮大王是么样的个渊源呢?” “穆先生哪,世界上噢,有些事情不晓得比晓得要安全得多呀!您家是老江湖了,不需要在下点明吧?” “那是不是可以让老朽猜一猜,吴局长不是国民党的人吧?” “穆先生,我看我们还是谈正事吧!”对穆勉之的这个问题,吴明采取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他把手伸进怀里。六指一看倏地从怀里掏出一支枪来。 “做么事噢?在祥记,用得着你那鬼东西?”穆勉之白了六指一眼。 吴明淡淡地一笑,手从怀里抽出来,拿出一个纸包。穆勉之一看,就认得,这是前天他放在罗英桌子上的那个纸包。 “吴局长的意思?”穆勉之的神态凝重了。他以为,吴明拒绝了他的好意。 “穆先生也晓得,我们当警察的,荷包里不暖和,时局又是这样子,冇得么油水,您家的那张支票咧,我也不怕丑,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至于这颗子弹么,您家只怕是送错了人。您家应该晓得,眼下警察局,是陆小山说了算。” 吴明摊开纸包,放在桌子上,朝穆勉之这边一推。 “此话当真?” “您家洪门山寨手眼通天,扯谎,不是自讨无趣?”吴明给穆勉之斟了一杯茶,“这不是送客的意思噢您家!天冷,茶热,您家就是不喝,焐手也是好的。还有句话我也要跟您家说透。” “说,您家尽管说!”吴明的态度,让穆勉之心里暖和了些,可一听他的话音,似乎不详。 “这次捉了三个,只有那个伙计,就是凸眉凹眼黑瘦黑瘦的那个,被陆小山定了死罪。他把罪状做死了:罪名是,扰乱国家金融秩序,破坏国家金融市场!被关在死囚牢里。您家们要是真的想保住他的性命,就要赶快!”吴明只是在穆勉之脸上扫了一眼,就把眼光避开了。 这件事上他扯了谎:毛烟筒被定了死罪不假,罪名也不假,可不是陆小山定的,而是警备司令部定的。武汉警备司令部总司令陈明仁,事发当天下午就把陆小山和吴明叫去,把两个人臭骂一顿之后,吼:“这还了得!扰乱金融秩序,私卖货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杀一儆百,杀一儆百!” 吴明这么说,是按吴秀秀的意图编的。吴明记得,向吴秀秀征求意见的时候,她说:你要把事情说得严重又严重,要把随么事都推到陆小山身上,让他们去狗咬狗,你就好不沾火星,脱个干净身子。 刚上床,陆小山还没有睡着,听门被拍得山响,他一个挺身跳起来,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枪,到隔壁房间瞄了瞄。吴秋桂还没回来。他们已经分房睡觉好久了。是谁,这么晚了来拍门?陆小山更生警惕。他回到房间,把朝大门方向的窗帘子,扒开一条窄缝,朝街上看,借着昏黄的路灯,他看到,仿佛是黄后湖。 “出了么事?”陆小山下楼,一打开门,黄后湖就闯了进来,嘴里呼呲呼呲只喷粗气。 “姆妈!我姆妈不……见了……” “哦,我还当是么大事咧!”陆小山掖了掖睡衣衣襟,朝楼上走。 “我姆妈不见了,还不是大事,么事是大事?” 在楼梯口,陆小山转过身来,盯着黄后湖。看不出来呀,这多年,都是蛮听话的伢,么样变得不认得了?此时的黄后湖,脸通红,嘴角两边都是白沫子,像一匹走投无路随时要拼命的狼。 “一个大活人,青天白日的,多半是办么事情去了,这有个么急头!说不到她是到铁路沿棚户去了?你看你,大人了,又是受了正规训练的,还这样沉不住气!”陆小山的话是在批评,可口气还很委婉。虽然还没有公开父子相认,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再说,儿子长这么大,他一点义务都没有尽,他欠儿子的。 “我到铁路沿去了的,爹爹、太他们也不在!”黄后湖朝陆小山翻了翻白眼,还在喘粗气。 “噢?我姆妈他们也不在屋里?”陆小山被南京放回来不久,就要把王玉霞和王利发夫妇接到小楼来跟自己一起住,可父母硬是不同意,表示就在铁路沿棚户里以终天年算了。听说这么晚了,老人不在棚户区里,肯定是出了事!陆小山知道,住在棚户区的老两口,生活一向是很有规律的,从来没有这么晚还不归家的。 黄后湖又朝陆小山翻了翻白眼。陆小山看到了儿子的白眼。他明白这白眼的意思:我的姆妈不见了,你说我沉不住气,这好,你自己的姆妈不见了,你不也沉不住气么! 未必是哪个绑架了他们? 可绑架这三个人有何用处?一个是快进五十的女人,原先做点卤菜生意,如今货币贬值,东西也买不到,卤菜铺子也关门了。再说,做卤菜生意,赚得到几个钱,值得绑票?我的姆妈跟后爹,都是黄土快埋到颈子的老人了,绑架他们,有么价值? 陆小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他也不理睬黄后湖,闷着脑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踩得楼板嘎吱嘎吱响。 这肯定是冲着老子来的!要是江湖土匪为了诈财,绝不会绑架不值钱的老人! 张腊狗?张腊狗死了,再说,他也没有后人哪。那么,眼下冲着老子来的,就只有穆勉之了! 陆小山记起,下午,吴明还到他的办公室来,汇报穆勉之如何到他家,威胁说要是他不放了洪门山寨的人,就要杀他全家的话。 对,肯定是穆勉之! 可是,证据在哪里呢?俗话说,捉奸拿双,捉贼拿赃。这大个汉口,穆勉之又树大根深,他哪里藏不下三个人! “后湖哇,你赶到关帝庙去一趟,把这事跟小空空说下子,看他有么法子。” 陆小山边踱步,边吩咐,话音刚落,黄后湖就一阵风冲出去了。 陆小山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朝外看,已不见黄后湖的影子。 “到底是母子情深哪!嗯,看来老子还是要亲自去一趟,他年轻,又急,老子去说得清楚些。” “咦,这晚了,你跑到这破庙来做么事噢?”揉了揉眼屎,看清是陆小山,小空空不解地问。 自从报纸报道张腊狗死于关帝庙之后,舆论对这座废弃已久的破庙很是关注了一阵,甚至还有好几个版本的民间传说,什么世道颓圮,玉皇大帝下了圣旨,要关公显圣,替天行道,专灭恶人云云。弄得小空空很是不安生,在外“云游”了好久。好在天大的事,也熬不过岁月的漂洗,日子久了,一切都淡了,小空空才又住了进来。 “后湖冇来?” 听了睡眼惺忪的小空空这句话,陆小山脑袋蓦地一下就胀大了。 “么事后湖前湖噢,这晚了,他来搞么事?” “我叫他来的呀,应该来了好半天了哦!”陆小山急切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你呀你呀,被人盯死了哇!”小空空终于抠掉了眼皮子上碍事的那坨眼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我问你噢,这回,你一共捉了几个人哪?三个?有几个是穆勉之心疼的人咧?就一个?噢,那就还有法子想了。”小空空终于打了一个哈欠。 听陆小山说得严重,这个哈欠他憋了好久。 “有么法子咧?我们又冇得穆勉之绑架人的证据……” “你呀,平时不晓得几贼的人,么样事到临头了,脑壳反倒木了咧!”小空空翻了陆小山一眼,这一眼有同情,也有不屑,“找个么证据哦!明摆着是穆勉之干的咧!先绑架黄素珍,这是要黄后湖急,又绑架你姆妈。后爹,这是要你急,看你还急得不够,又绑架了黄后湖——你不是说他来了好半天了?为么事还冇来?多半在半路上出了事!这回,你不急都不行!你找么证据?紧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汉口,这大个汉口,你到哪里去找证据?书生!书把你的脑壳胀坏了!眼下,你随么事都不消做得,就是放人,把穆勉之顶心疼的人放了,把那两个不相干的杀了交差!” 小空空又打了个哈欠。 陆小山瞥了小空空一眼。 他看得出来,小空空这个哈欠打得有些夸张,有送客的意思。 第十章 1949年——陆小山 穆勉之 吴秀秀 钟媛媛 “几大的雪噢!”绰号孙猴子的孙厚志,端着酒杯,眼睛瞄着窗户外头的雪,大为感慨。 “么样,老五兄弟,您家像是肚子里长了字墨?” 穆勉之也朝窗外瞄了一眼。 棉花朵子样大的雪团,前赴后继地朝窗玻璃上扑,撞得粉碎之后,洒在窗台上,已经积了近一尺高了。窗户玻璃中间,或许是户内暖和,扑上来的雪花停不住,化了,后扑上来的雪花也停不住,又化了。这样,就在窗户玻璃中间留了一个规矩的圆。 穆勉之和孙猴子,就从这个圆欣赏户外的大雪。 “戏文里头总是唱,么事赏雪饮酒。那意思是瞄着雪就能咽酒。这大的雪,老子也看了半天了,看倒是看得蛮舒服,还是觉得这火锅跟这猪耳朵咽酒才是真的。” 孙猴子用筷子在滚烫的火锅里,捞出一块带骨头的羊肉,吹了几吹,啃了几啃,看看上面的肉啃干净了,就把骨头朝碟子里一丢,吱地一声,很惬意地把杯子里的酒喝尽了,畅快地哈了一口气。 “老五兄弟,您家真是福人哪!一生好吃,也能吃,好福气呀!” 穆勉之注视着他结拜兄弟的吃相,一脸的羡慕。 这几天,跟陆小山斗法,穆勉之有些上火,两边的牙龈都肿了,一舌头的泡子。平日里顶喜欢吃的羊肉火锅,现在一沾就满嘴生疼。 “大哥,陆小山的那两个人么样处理?”孙猴子用袖子揩了揩被辣烫出来的清鼻涕,问穆勉之。 “六指诶,拿条袱子给你五叔。”在生活细节上,穆勉之的习惯比他的结拜兄弟要好。这也得益于他读了几年私塾。 汉口话里,毛巾、手绢都被称作“袱子”。 穆勉之没有正面回答孙猴子的问题,眼睛盯着火锅,没有作声。 热辣辣的汤料咕嘟咕嘟翻腾着。偶尔间,火锅膛子里的板炭啪地一声,炭粒朝上跳将出来,在炉膛口炸出一蓬橙红的火星。 电话铃响了。 见穆勉之陷入沉思的样子,孙猴子朝六指呶呶嘴,意思是叫六指接电话。 “噢,噢,您家是警察局的陆督察官?哦,您家找穆老板?”六指朝穆勉之这边瞄了一眼,见穆勉之摇手,“他您家病了,诶,病得蛮狠,还睡在床上……我叫我五叔接电话,好不好?”六指朝孙猴子招了招手,示意他接电话。 孙猴子朝穆勉之瞄一眼,穆勉之点点头。 “噢,哦,陆督察官哪,您家有么吩咐?哦,哦,哦,伢们年轻不懂事,瞎闹!是的,您家把他关下子,也是帮我们管教唦您家!关得太久了?从去年关到了今年?哪里话咧您家!您家说的是阳历咧,那是跨了年。照阴历算,还在年里头——不就是个把两个月!哎呀,这是您家客气,不就是去年尾到今年头的事么!我们巴不得您家还多关他们一些时!不把点亏他们吃,他们不晓得锅是铁做的!给您家添麻烦了!劳慰您家们了!是的,是的,是我们管教不严您家!唉,只是咧,我家大哥咧,疼伢们,不像我孙猴子心肠硬。为这事噢,我大哥他您家又气又急,都病得瘫了铺了哇您家!么办咧,这伢冇得爹姆妈,我跟我家大哥咧就未免娇惯了他一些!您家想下子唦,我们洪门山寨就是再穷,也不至于冇得饭吃,要他去做犯法的事唦!哦,哦,您家屋里也出事了?哎呀,这就巧得很了咧!您家该不会像这样想:是洪门山寨的人报复。诶,您家千万莫像这样想哦!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那我们就是活天的冤枉咧,我们还哪来的活路咧您家!是的,我们肯定帮您家找,这还要您家开口说?好,是的,是的,他一滚回来,我们一定要好好点教训他狗日的一顿!” 孙猴子接完电话,又回到桌子旁坐下:“烟筒马上就要被放回来了。您家都听到了?陆小山要我们帮他找人,就是那两个人。” 策划在金圆券贬值期间倒买倒卖,在金银黑市交易欺行霸市,趁乱发一笔财,穆勉之跟孙猴子说过,孙猴子表示不反对,也不参与。 自从他儿子孙孝忠跟美枝子自行成家之后,老婆杜月萱就严禁孙猴子再参与山寨的事务:“你也不看如今是个么世道?也难怪,你肚子里冇得字墨,看不懂报纸。我是每天都看报纸的!这报纸高头,天天说剿匪,说又消灭了共产党几多人马,嘿嘿,这剿匪消灭的事,都做了几十年了,么样共产党就这多,弄得越剿越多越消灭越狠?看下子政府兴的这钱唦,冇得几个月,就变得比草纸都不如!我这样一说,你该明白了点冇?这政府不行了!我是个妇道人家,老书洋书都读了几本,别的不晓得,只晓得,要是政府只顾着刮老百姓的油,这政府就完了!这就像家务人家,一家之主、一层层的父母官,不出力动脑筋带着全家人发财,倒把眼睛盯着家里人的荷包,这个家还能维持几久?你们洪门山寨原先还做点生意,强拿恶要也好,欺行霸市也好,总算还是在做生意。这好,搞起哄抬金银,绑架人口来了!这落得到好?我跟了你,冇得法,可儿子这年把冇跟烟筒他们一起,他想过太平日子。朝儿子看,你也要收手了,再莫跟着穆勉之做伤天害人的事情了!” 孙猴子觉得老婆的话有道理。再说,他也老了,冇得么精神,也冇得心思折腾了。今天,穆勉之把他请来商量事情,他是洪门老五,不能不来。可他实在没有心思去思考什么。洪门山寨的利益他是要维护的,穆勉之是几十年的结拜弟兄,情谊也是要维护的,杀人放火的事,他孙猴子真的没有心情做了。 “老五哇,你的心思我晓得,做哥的也不难为你。这事咧,你就只当不晓得的,让哥哥我来做!不过咧,做哥的有句话要跟你说明白。陆小山这杂种,自从日本人投降到如今,得了老子们几多好处!光房子,就不止一栋!当初,我们在他身上投资,总是想赚回点么事唦!可这婊子养的不光冇把一点好处我们,反倒处处跟老子们作对,恨不得斩尽杀绝!这回,我也把点辣汤辣水给他尝一尝!他哪里疼,老子就再往哪里洒点盐!” 穆勉之端起酒杯,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了,在火锅里捞了一块没有骨头的羊肉,刚一放进嘴里,就满嘴生疼。他赶紧把羊肉吐出来,一边哈着气,一边吩咐:“六指诶,这些时,你要带着山寨的弟兄们,不要到处瞎跑。这里要有人值班,日夜都要有人值班,把家伙都带着。也莫明晃晃地挂着,都别在腰里!冇得事,夜晚莫单独出门。” 穆勉之和孙猴子坐的这张桌子旁边,还摆了一桌,同样的火锅同样的菜,六指带着几个弟兄,一边听着寨主同山寨老五谈话,一边火锅就凉菜,大快朵颐。一时间,吃得热汗淋漓,杯盘狼藉。听寨主吩咐正事,就都放下杯筷,凝神地听。 洪门山寨的人都晓得,寨主平日里待弟兄们宽厚,但如果哪个不听吩咐,那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老五哇,您家屋里,也要注意下子咧!要不要派两个小弟兄去值夜?” “不要,不要!我那里离这里还远,再说,陆小山那杂种还冇盯到老子!诶,大哥,酒也够了,天色也不早了,要是冇得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诶嘿,烟筒回来了。”听着穆勉之杀气腾腾在安排山寨事务,孙猴子好像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觉。老啦,山寨也用不着我了!尤其是这打打杀杀流血见红的事,真的是用不着我孙猴子啦!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朝外走,看到毛烟筒回来了。 “五叔噢,您家就走的?么样哦,见不得您家的侄儿子?见到了就走?”毛烟筒跟孙猴子开玩笑。 “你像是冇受到么罪咧,还这样子快活!刚才,跟你大伯还在为你的事着急咧!快进去,快进去,火锅里的羊肉只怕烂得正好。”孙猴子骂骂咧咧的,趔趔趄趄地去了。 “回了?哼,陆小山动作蛮快咧!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还有两个咧?不晓得?哦,不是我们山寨的弟兄?是临时参加进来的?是哪个巷子里的混混哪?嗯,你们几个,吃好了冇?吃好了?我看也差不多了。”穆勉之朝旁边的桌子上扫了一眼。桌子上,每个人跟前,骨头堆了好高。看来,火锅里的羊肉续了不止一道。三个酒瓶也空了。 这次被警察局以私自倒卖货币、扰乱金融秩序抓进去的,共三个人。听说那两个不是洪门山寨的弟兄,穆勉之心里宽松了许多。 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说的是青帮讲究辈分师承,洪门无论老少先后,皆以兄弟相称。张腊狗这个青帮香堂的堂主,和穆勉之这洪门山寨寨主最大的不同点,就是穆勉之特别顾及手下弟兄,只要有一个弟兄遭了难,他都全力相救。 “爹,您家有么吩咐?”六指站起来。他的脸色还很正常。六指不抽烟,酒食上也很节制。 “这样,叫这几个弟兄到偏房去喝茶,先歇一下,你跟烟筒留下来,我跟你们单另说点事。噢,烟筒噢,还冇吃?就在我桌子高头吃,趁热的吃,趁热的吃!你杂种辛苦了,受了罪冇?” 穆勉之亲切地看着毛烟筒狼吞虎咽:“慢一点,慌么事唦!多得很!” 看看六指过这边桌子来,其余的人都到隔壁去了,穆勉之脸色一沉:“六指,那个卖卤菜的跟他的儿子,关得牢实不牢实?你们冇暴露身份啵?” “牢实得很!把他们的眼睛都蒙着。交代了看守的弟兄,看守期间,不要说话,把头脸也都蒙着。再说,牛皮巷那间仓库,闲置了十几年,哪个算得到那里关着人咧?” 六指先绑架了黄素珍,等黄后湖找母亲找了一圈没找到,晚上再回家的时候,六指又偷袭绑架了黄后湖。 “嗯,这我就放心了!这就好办了……你们要晓得,这黄素珍是哪个?就是张腊狗当年的小老婆唦!我要是不说,你们是不晓得的。当年,张腊狗的老婆是个寡妇,开着个小杂货铺。张腊狗那个杂种,穷得胩里卵子敲胯子响,想了些心思,把个比他大上十岁的寡妇勾上了手。这个寡妇嫁给张腊狗之后,还带了个拖油瓶的十五六岁的姑娘。往下,你们猜不猜得到?巷子里头的姑娘伢么,开窍开得早,冇得好久,这拖油瓶的姑娘开了窍,跟她的继父张腊狗好上了。张腊狗这鸡巴日的咧,就干脆带着老婆的姑娘黄素珍,找了栋房子单另过了。当时哦,这事传得吼哇!么事娘做大、女做小,随么丑话都有哇!后来咧,为一只蛐蛐,张腊狗跟他的最要好的青帮兄弟陆疤子闹翻了,张腊狗设计害死了陆疤子。张腊狗这杂种随么事都抖得起狠来,就是胩里那家什不中神,不能让婆娘怀伢。陆疤子的儿子长大后,一直想报仇,总是难得成功,就引诱黄素珍,还生了个儿子。” 说到这里,穆勉之真的进入了回忆之中。 几十年前汉口江湖上那些恩恩怨怨,青帮洪帮生意场的勾心斗角,一时都涌上心头。这不由让他想起了刘宗祥,想起了他为报复刘宗祥而引诱钟毓英,想起了他引诱钟毓英小梅,也让她们生下了一双儿女。 “噢,我晓得了,陆小山后来认了这个儿子。陆小山还是狠哪!为报仇,几十年都不松劲,前些时,关帝庙张腊狗的死,肯定是他下的手!” 穆勉之从来没有这么详细地讲过汉口的这段往事,毛烟筒和六指听得呆了。 “是噢,莫说呀,我还是蛮佩服陆小山咧!有恒心!有狠气!他就是不该跟老子作对的!老子这回,要让他活着心疼到死,还有疼说不出!” 穆勉之朝六指和毛烟筒一招手,要他们把耳朵挨拢来,在他们耳边一阵嘀咕。 “那两个老的,就是陆疤子的堂客王玉霞和那个剃头的老家伙,就算了,让他们活着过个年。”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天也黑透了。 雪一停,天一黑透,窗户上那个没有被雪封住的圆孔,从屋里看出去,就像一只硕大的猫眼,虎视眈眈地盯着屋里交头接耳的三个人。 听了穆勉之的布置,连心狠手辣的毛烟筒都心里发冷,边打寒战边点头。 “么样,冷不过?快,趁热的喝几口汤。咦!么样搞的咧,火锅都熄了?” 穆勉之看毛烟筒打寒战,才发现火锅没有了热气。 一只乌鸦,跍在浮碧轩北边那棵槐树的一根横杈上,哇哇地叫两声,歇一歇,又哇哇地叫上两声。 清晨的刘园,也许是太安静了,这乌鸦的叫声,显得尤其刺耳。 吴安拄着锹柄,直起身来,朝乌鸦叫的方向。 “嘿,一大早晨的,这鸦雀叫得真烧心!” 他随手抓起一把雪,团了团,朝乌鸦歇脚的槐树扔了过去。槐树太高,吴安又离得有些远,雪团还没有够着乌鸦停歇的枝杈,就落了下来。乌鸦也朝吴安瞅了两眼,爪子在树杈上动了动,似乎对吴安的投掷手艺有些不屑,又对着吴安哇哇地叫了两声,拍了拍翅膀,抖得树杈上的积雪簌簌地,朝刘园后门方向飞去了。 “吴安,真是勤快呀!这早就起来铲雪。 吴秀秀在客厅里,看到了吴安赶乌鸦的场面,把玻璃窗开了一条缝,跟吴安打招呼。 “亲家咧,这么冷,一大早晨的,买个么菜唦!年货都弄齐了堆着,总不是要吃的,就吃那些东西唦。”芦花从厨房那边出来,脑袋上裹着一条大围巾,手上拎个菜篮子,像是要出门买菜的样子。吴秀秀担心芦花冻病了。 近来,连下了几场大雪。前天,大孙子刘璜吵着要堆雪人,吴秀秀疼孙子,刚陪孙子在雪地里站了不一会,晚上就又是喷嚏又是咳嗽的。 “不是出去买菜,是想到园子后头菜地里,掐点菜薹回来炒腊肉!这雪蒙着的菜薹,顶好吃。”芦花朝后头走,脚底下的雪被踩得嘎吱嘎吱响。 算起来,芦花比吴秀秀还年长好几岁,按说也是六十大几的人了,可几十年来,就没有病过一回。头疼脑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放下手上的事,蒙头睡一觉起来,就随么不舒服都没有了。 “婶娘,让我去啵?我不会掐?我么样连菜薹都不会掐了咧!好,好,我陪您家去!这深的雪,腊时腊月的,要是掉到哪个凼子里头,么得了!” 看芦花已经走远了,吴安还是不放心,把手上的锹往雪堆里一戳,撵着芦花的脚印去了。 “不得了咧!死人咧!死了人咧……” 还没有到刘园后门,吴安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由定住了脚。仔细一听,才分辨出是芦花声音。 吴安三步并作两步朝前赶,赶到芦花跟前,只见芦花跌坐在蒙着雪的菜薹篼子上,沙着嗓子喊。看到吴安,芦花似乎突然哑了,嘴唇哆嗦着,一只手颤颤地指着水沟边一堆黑影。 呀,两个死人! 到底是男人,吴安走拢去,发现死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很年轻,仰躺在雪地上,女的乱发披面,看不出年纪,嘴巴被破布塞着,匍匐在男的身上。 吴安大着胆子,把女的扒了扒,似乎听到哼哼声。 “还是活的咧,婶娘,这女的,还是活的咧。” 虽然很久没有烹制卤菜了,可卤料味混着一些说不明白的霉烂腐败味,始终在这屋里缭绕。吴明耸了耸鼻子,朝对面的陆小山扫了一眼,见陆小山正盯着自己,就皱了皱眉头、“这房子该彻底清理清理了。” “唉,这时候,哪里还有心思。诶,吴副局长,我一直都还不晓得,你还是我的小舅子。”陆小山还是盯着吴明。 那天,接到刘园的报警,陆小山和吴明带着一帮人,赶到现场。愣怔怔的芦花,忽然发现了吴明:咦!这不是我的明明儿么!么样跑到这里来了咧!吴明一眼就看到了母亲。接到刘园的报警,陆小山就很敏感,催着吴明出警。吴明倒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他的犹豫,主要就是怕碰到了母亲。要是碰到母亲,怎么解释咧?可一想,现场在刘园后门,这大雪天的,母亲不可能在现场。可母亲偏偏就在现场!吴明无法回避,他也不想回避——这多年来,自己在母亲眼皮子底下生活,可连叫母亲一声的自由都没有! 芦花扑到吴明的肩膀上,在儿子脸上瞄了又瞄:“这是我的儿子咧,是我的儿子!明明,明明,你为么事不认你的姆妈——我的儿哪!” 一到现场,陆小山就急于辨认尸体,当证实尸体就是黄后湖,女人就是黄素珍,绝望反倒让陆小山镇静了。他抬头朝周围看了看,围的人不少,有市民,但大多是警察,还有几个在拍照,看样子是记者。围着的人,各种眼神各种表情都有,但以木然居多。他也看到吴明母子相会的情景:诶,我的丈母娘? “我当警察,就只瞒着我姆妈一个人,唉,不怕您家见笑,我的姆妈,顶不喜欢当兵当警察的!” “噢——?是这样呵!”陆小山眼睛还是盯在吴明脸上,眼神怪怪的。 “我的儿哪!钉子!我的儿哪钉子……钉子……” 陆小山的眼光,终于从吴明脸上移开了,仰头朝楼板瞄了一眼。 自从醒过来,黄素珍就一直待在儿子黄后湖房间里,伏在儿子的床上,不停地嘀咕着。 “楼上有人守着么?” “有两个人。窗户都钉死了……” 刚说到这里,吴明蓦然一惊:我么样说“钉死了”咧!陆小山的儿子黄后湖,被人用钉子从两边耳朵钉进脑壳里,钉死了,惨哪!我这样说,犯忌呀! “日子长了,也不是个事呀,您家是不是要想点别的法子?”朝陆小山脸上瞄了瞄,没有发现见怪的意思,吴明又朝楼上呶呶嘴,表示关心地提醒。 “想么法子?疯了么,只有送疯人院。你说,这事,是不是穆勉之做的?” “除了他,还有哪个?不过,我们拿不出证据来啊!” “证据?” “要是冇得多的事,我就先回局里去了咧?” “去吧,去吧。”陆小山点了点头,目送着吴明的背影。 “我的儿哪……钉子!我的儿哪钉子!” 陆小山再没有朝楼板上瞄,喉咙有些发梗,鼻子有些发酸,嘴唇嗫嚅:“天哪,老子随么事都冇得了,老子随么事都冇得了!” 吴明没有回警察局,直接到刘园来了。 正是掌灯时分,刘园被满地的雪映衬得白皑皑的。 刘园的林木,除了冬青雪松,大都褪尽了残叶,一如夜阑卸妆的女子,洗尽铅华,现出本色来,又是一番本色风韵。 “还是田园风光好!” 在黄素珍屋里待久了,憋闷的吴明感慨。 他在浮碧轩外顿了顿脚上的雪,还没有敲门,门就开了。 “明明兄弟?姆妈猜得真准,说你今日肯定要来的!”吴小月一脸的笑。 “她您家在哪里?”吴明一进门就问母亲。 “还不是在厨房里忙!这些时都冇要她您家下厨房,今日,她您家非要到厨房去,说,我的明明儿要回的,我要弄两样合口的菜给他吃。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头漂,哪里吃得到合口的东西哦!” 吴小月学着母亲的腔调,突然,看到弟弟的眼圈红了,晓得弟弟动了感情,就住了嘴。 看芦花今日高兴,吴秀秀要吴小月打电话,叫刘汉柏和吴用都回来吃晚饭。 晚饭很丰盛,就是团年饭的规格。油炸的,红烧的,清蒸的,水煮的,文火煨的,急火炒的,荤的素的,大火锅小围碟,硕大的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尽管市面上币值狂贬,物价疯长而且东西难买,但刘园毕竟是刘园,没有金银换不来的东西。有些汉口市面上实在没有的鲜货,像大活鱼呀、活虾呀,都是吴安托人从柏泉乡下专程用船运过来的。 见都上了桌子,刘汉柏倒了一杯酒,递给母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准备敬母亲。吴秀秀没有端这杯酒,而是拿起手边的那瓶葡萄酒,倒了一杯,递给儿子:“去,先给你爹敬杯酒!” “这不是家宴,也不是除夕年夜饭,也就是亲朋聚会,怎么……”刘汉柏心里略微一愣,没说什么,接过酒杯,脸色凝重地朝供着父亲遗像的香案走去。 看着儿子理解了自己的心意,到香案前祭奠,吴秀秀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祝祷。 “宗祥哥,古人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眨眼,你么样就成了前人咧!你在那边,还好啵?宗祥哥,你要是在那边蛮寂寞,秀秀我就过来陪你!哦,你在那边过得蛮好?有爹,有神父,还有满湖的白鸭子!哦,还有咧?还有绿莹莹的枸杞尖……噢,那我就放心了。我就在这边,好生照顾你的儿,照顾你的孙子,这都是你的血脉啊……” 喃喃的祝祷,桌边的人听不到,但吴秀秀抽搐的肩膀、潮湿的脸庞,一屋子人都看到了。大家不由都站了起来,低下了头,为刘园的主人,为汉口的地皮大王默哀。 “噢,都坐,诶,么样冇看到吴诚哪?” “他说手上还有点事,要来咧,也要晚点,要我们莫等他。”吴安说。 吴安的妻子槐姑,端进来一个硕大的铫子,吴安赶忙拿过一个铫子座子,让铫子坐上。槐姑揭开铫子盖,一股排骨煨藕汤的清香,在客厅弥漫开来。 “槐姑哇,这排骨汤里,把了腊骨头?嗯,真香!给每个人都添一碗,先趁热的喝汤。”转眼,吴秀秀就是一张笑脸了。 “那个杀人的拐东西,捉到冇?太拐了!太拐了!心狠哪!毒哇!往两个耳朵里头钉钉子!更毒的是,在这个园子里头钉!这不明摆着想嫁祸刘家?不是想嫁祸,在这里用钉子钉人,也不吉利唦!” 看着二儿子吴明,芦花不由想起刘园后门雪地里的那一幕惨景,心有余悸。似乎觉得在席面上说这话题不合适,转了话题,“明明哪,你媳妇伢咧,几时带回来,让姆妈看下子唦!有冇得伢哪?”芦花搛了一个狮子头给吴明,盯着这个刚见面的儿子,看不够。 “莫看我的亲家有一把年纪了,又冇读么书,心里晓得几有数!硬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用钉子钉死人的家伙,跟我们刘园有仇!唉,今日不说这了,不说这了。明明哪,听说你的媳妇伢又漂亮又能干,几时引回来,让我们搭你姆妈的镶边,都看看唦!” 吴秀朝吴明挤挤眼,意思是:前几天我还找你媳妇看了病的,你的姆妈都不晓得。你看,我为你保密保得几好。 吴诚轻手轻脚地上楼,可楼梯还是嘎吱嘎吱地响。 “哪个?” 楼梯顶端黑暗处,钟媛媛轻声喝问。 “是我,是我哇!这鬼楼梯,跟人一样,有年纪了。” 吴诚上楼,看钟媛媛垂在腰间的右手上,握着一只小手枪。唉,真是想不通,不晓得几文静的个女的,么事不好玩,偏要玩枪!尽管这只手枪小巧玲珑,吴诚还是看不习惯。 “这楼梯好哇!随么人上来都瞒不住。”钟媛媛收起枪,回到她的房间,又埋头做她的事。 这段时间,钟媛媛一直住在祥记商行。房间和吴诚的房间挨着。白天,她化装成太婆出门,总是很晚才回来。祥记商行的两个伙计都以为她已经跟老板成家了,虽然觉得她行踪诡秘,可既然是老板娘,也就习以为常不以为怪了。其实,钟媛媛因为参与发动领导武汉大学学生闹学潮,暴露了,不得已,投奔老同学吴诚。当然,到吴诚这里来,钟媛媛也不是盲目作的决定。学生时代,她知道吴诚对她有好感,她也喜欢吴诚的敦厚。几天下来,发现以祥记商行作掩护,很安全,也就住了下来。 吴诚跟了进来,坐在钟媛媛对面,看着她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神情专注得很,好像旁边没别的人。 噢,算起来,好像她只比我小一岁?啊,四十二了吧?脸相看上去虽然像只三十出头,过细看,额头上也有皱纹了。这么多年,为么事不成家咧?未必他们共产党就只兴光革命,有不兴结婚成家哪? 窗帘子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没有生火,可能是冷得很吧,钟媛媛终于停住笔,朝手上哈了哈气。 “这天,蛮冷的咧。诶,你盯着我做么事噢?”钟媛媛抬起头,笑了笑。 “你笑的时候,真是好看。就是,蛮少看到你笑。”吴诚有些恍惚。 “看你说的!老太婆了,还有么好看不好看的!”钟媛媛搓搓手,盯着吴诚,“我说老同学噢,生个火盆吧,你为么事不成家哪?” “成家?跟哪个成家?跟你?你又不要我。”吴诚脱口而出。他没有想到,心里憋了这么多年的话,竟然在这种时候找到机会说了。尽管是开玩笑的口吻,毕竟说出来了!吴诚朝钟媛媛瞥了一眼,见钟媛媛陡然脸色严肃起来,就讪讪地下楼弄火盆去了。 “屋里都这冷,外头只怕还冷些啵?么样,冇生着?”见吴诚端了个火盆上来。板炭堆得老高,看不见里头的火。 “是着的!要稍微等一下子,火就上来了!诶,你饿不饿?我下碗面?对了,好像铫子里还有汤,藕煨的猪蹄膀汤,跟你热一碗,好不好?” “噢,吴诚哪,要是嫁给你,真是享福哇!” “那就嫁唦。媛媛咧,你不晓得呵,我等了你几多年咯!”吴诚自己也不晓得为么事,埋在心底这些年的话,今日晚上就这么顺溜地说出来了。 “你不说,我还不觉得饿,你一说呀,我还真的饿了。” “好,我去热汤。” 她好像在回避?吴诚下楼热汤。看汤慢慢热了,他的心却慢慢凉了:不晓得是她是么样想的?说她不喜欢我吧,么样就这样放心地住在我这里咧?孤男寡女的,她又是做的秘密事情,不喜欢我,能这样? “我的天,这大一碗!哎呀,这热汤真鲜!喝一口下去,心都热了!”钟媛媛一边谦让,一边喝得极酣畅。 “噢,你的心热了,就不管我的心是不是冷了。” 吴诚又盯了钟媛媛一阵,心里爱怨交加,不是个滋味,也不做声,悄悄地回到隔壁自己房间,胡乱脱了衣服,用被子蒙了头,想心思。 噢,这女人哪,我为么事心里就丢不下哦?我是不是蛮贱哪?她又冇明确地说过喜欢我!是的,前年,送她过江,那天她好像是有这个意思。可那时她是遭了难唦。这多年了,我都快四十五了哇!不是为等她,弄个人成家,生的伢只怕都人长树大了哦。 “噢——你……是哪个?”似醒非醒的迷糊中,吴诚的腰被人箍住了。他下意识地一推拒,满手满身都贴上了柔软和温香,“啊,媛媛,媛媛,是媛媛……” 吴诚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惟其没有彻底清醒,欲念的闸门就失去了管辖的栓子。 仿佛沉睡、压抑太久的火山,长时间地盲目地寻找,终于寻找到最薄弱的地壳,冲开它,撕裂它——几乎省略了惯常该有的酝酿和躁动过程,摈弃了所有那些非实质性的过渡,火山,就这么直接喷发了!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力量能同火山喷发相抗衡呢? 唯一相抗衡的办法就是,同火山一起熔化,一起喷发!当火山宣泄完他的炽热和奔放,再一同冷静成僵硬的花岗岩,向世界昭示:这,曾经是生命,是曾经燃烧激动过的生命! 钟媛媛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松开了箍住吴诚的手,一阵眩晕袭来,整个身心都松软了,终于,仿佛溺水太久的人,她放弃了求生的挣扎与呼喊,一任欲仙欲死的感觉托着她,向极乐极苦的深处飘荡! “我们成家吧……”吴诚汗津津地仰躺着,他好像还没有彻底醒过神来,话一出口,自己听来,都觉得像梦呓。 “成家?成个么家唦……就这样,不是蛮好么……” 我的个天咧!这是说的个么话哪! 吴诚脑壳一炸,彻底醒了,朝旁边伸过手去,摸到的,还是柔软、温润,可在吴诚的感觉里,似乎摸到一只吸饱了血的慵懒的蚂蟥。 吴诚觉得自己软了。 “么样不说话噢?” “你都说了,叫我还说么事哦?” “你呀,你呀,只晓得做生意赚钱!”钟媛媛一侧身,依偎过来,“么样,看你浑身僵硬的,像是不同意?我不跟你成家,是为你好。你跟我成家,有么好处?你虽然不晓得我具体在做么事,可我做的是提着脑壳玩的事,你应该是晓得的。现在的形势是个么样子的,你晓不晓得?我们的人,马上就要在全国胜利了,武汉马上就要解放了!越是临近胜利,像我这样的工作,就越是危险,不晓得哪一天,我就要掉脑壳。你跟我成家,不把你和你的一家人,都搭进去了!我在想噢,要从你这里转移走,换一个地方,不能连累你!” 钟媛媛叹了一口气。实际上,有些话,怕伤了吴诚的心,她还没有说:我们共产党人,最终的目标是实现共产主义,消灭一切压迫和剥削,像乡里的地主、城里的资产阶级,你吴诚虽然是民族资本家,不是官僚资产阶级,可总还算是资产阶级呀!哪有革命者跟被革命者成家的道理呀!未必,现在先成家,成了亲人了,到后来,又来革自己亲人的命?再说,像我目前的身份,跟哪个成家,我自己也做不了主啊! “噢,媛媛,怪我——我差一点误会了哦。”吴诚一把搂过钟媛媛,让她躺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是的,我是个生意人,我也不喜欢么事政治哦政党哦这些东西。你说在这里怕连累我,我倒是不怕,只是在一个位置太长了,怕不安全,倒是真的,换一个位置,嗯,换哪里咧?嗯,有一个地方,蛮好,让我想下子。”说着说着,吴诚的手,不知不觉地搂紧了。 “哎哟,哎哟,你坏,你坏死了!看着你蛮敦厚的,不晓得你这坏……” 钟媛媛挣扎着,自己把自己滚到了吴诚身子底下,呢喃着,呻吟着,拳头在吴诚山样的脊背上锤得怦然有声。 吃过年夜饭,刘璜缠着爹,闹着要放鞭炮,刘汉柏笑着说:“哪有刚吃完团年饭就放鞭炮的规矩咧!” “来,璜璜,我带你到门口去放!”吴安看刘汉柏脸色倦倦的,就过来哄刘璜。 “姆妈,把盼盼给我咧,您家也累了一天了。” 吴小月见婆婆抱着小孙子摇晃,就想接过来。她的小儿子刘盼,最近不怎么想吃东西,晚上睡觉也有些吵。她感觉到,婆婆的脸色也有些疲倦。 唉,忙年,忙年,过年是也蛮累! 吴小月朝丈夫脸上瞄了一眼。他的脸色也不好。 “你们去歇着,这伢,跟我睡惯了的。”吴秀秀抱着小孙子,朝房间走。 “么样搞的,你跟姆妈的脸色都不蛮好,蛮累?”回到自己房间,吴小月帮丈夫脱去外套,又去拍枕头。 “嗯,是有点累。”刘汉柏朝床上一歪,长吐了一口气。 “把外头的裤子脱了,盖着,莫凉了。” “不脱,年夜晚,哪里睡这早哦……” 吴小月给丈夫盖上被子,自己也在旁边躺下:“噢,汉柏,今年过年,像是比哪年都清静些哦?” 除了偶尔一两声鞭炮,除夕夜真的不像是除夕夜。 “唉,街上随么事都冇得卖的,蛮多人连米都冇得一颗,这年,么样热闹得起来!” “也是噢,前天我从银行回来,沿路的商铺米铺,冇得一家是开着门的。”吴小月也很感慨。 “报纸上说,汉口30几家面粉厂因冇得原料停产了。连胜新、复新、五丰这样的大面粉厂,前天都停产了。国民党,快完了。”刘汉柏仿佛在在自言自语。 “真的快完了?怪不得的,报纸上说,华中剿匪总司令部都改名字了,改成么事‘华中军政长官公署’了,这是不是又要跟共产党讲和了?” “咦!莫看你不声不响的,脑壳还在想事咧!”刘汉柏一车身,面对着妻子,“哼,讲和?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晚了哇!” “汉柏,你……是不是……是在么党噢?”吴小月吞吞吐吐的,把积了好多年的问题吐了出来。 “你说咧?你看我像是么党?”好像不经意样的,刘汉柏反问。 五天前,刘汉柏被市长徐会之请去,闲聊了半天,刘汉柏还没有明白徐会之的意思。直到徐会之送他出来的时候,问了一句:“要是政府从武汉作战略转移,刘老板想必会一如既往支持政府的吧?”见刘汉柏还在愣着,徐会之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刘兄,不必紧张,我徐某哪里有这么大的面子请您支持?我只是理会刘兄上峰的意思而已。”刘汉柏彻底明白了,徐会之已经知道他刘汉柏是军统的人,这是在间接委婉地传达军统的命令。 这些事,刘汉柏只能闷在心里。这边,除了钟媛媛用暗号从他银行提了一笔款子之外,再也没有人来接头。按照当年在重庆周恩来的指示,刘汉柏只能等党派人来跟他接头,他不能主动去找组织,除非情况紧急,他可以在报纸上登一条寻人启事。 刘汉柏心里很苦。而且,这苦,还不能表示出来。 谁知道一个银行老板心里很苦呢? “你要是共产党,那我就劝你这些时过点细。要垮了的党噢,哪会甘心咧?还不像疯了的狗子,瞎咬!你要是国民党,唉……么样会咧?噢,我晓得,你是试我的,反正哪,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吴小月躲开丈夫的盯视。她不敢想象,丈夫真的在党,将是个么结果。凭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直觉,她觉得刘汉柏肯定在党,而且,多半是共产党。 “算了,不说这了——我们两个,么样讨论起政治来了?”刘汉柏话题一转,“唉,爹不在了,屋里少了一个人,少了个家长,这年,么样都热闹不起来了。”刘汉柏又叹息了一声。 “爹他您家走了都快两年了哦。”吴小月知道,每逢年节,吴秀秀和刘汉柏母子俩,都会想到刘宗祥。 “这日子过的,真快……” 刘汉柏抬起胳膊,一把抱住妻子:“小月,日子过得真快噢!” 吴小月任丈夫抱着,等待着,可等了好一阵,刘汉柏把脸埋在她怀里,像吃饱了奶的婴孩睡着了一样,没有了下文。 吴小月有些失望。 有好一段日子,晚上夫妻相处,没有别的花样,也没有别的温存,刘汉柏都像这样,拱到她怀里,直到睡着。 吴小月有些失落。 她很怀念刘汉柏跟她温存的情景。她是个腼腆的女子,跟刘汉柏成亲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过主动。刘汉柏跟她温存的时候,吴小月很容易就进入一种飘飘欲仙的状态,她总是用随波逐流的方式享受这种状态,就像一块海绵,柔软蓬松,任怎么揉捏碾压,过后还是原来的样子。这段日子刘汉柏像是没有了激情,她也就只能怀念,把那些曾经有过的令人陶醉的细节,像放电影一样,一遍一遍放映给自己看。 “诶,汉柏,差点忘记了,大哥前天给了我一个信封,说是要给你的。” 抚着刘汉柏的头,在脑子里又放了一遍电影,看看刘汉柏呼吸逐渐平稳,吴小月估计今夜又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忽然记起一件事,欠起身来,拉开床头柜抽屉。 “嗯?”刘汉柏打开信封,惊愣住了。 “么事噢?是么东西?”吴小月听出来了,要不是十分意外的事,刘汉柏不会有这么惊诧的口气。“噢——,不就是一张存单么,还是我们银行的存单咧。” “难道我不晓得这是我们银行的一张存单!你要晓得,这是一张存黄金的专用存单!我记得,这张存单是一个日本人的!这个日本人是个老牌特务,叫山口太郎!原先也是在汉口开银行的,连爹都晓得的。” “啊,我记起来了,前年,报纸高头登了的,一个日本老人从银行出来,被杀死在巷子里。凶手不晓得捉到冇。啊!这单子,么样会在大哥手上的咧?”吴小月越想越怕,不由身上一阵发冷。 “噢,这里还有一封信。”刘汉柏默默地读信,“噢,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是他碰巧捡到的。嗯,嗯?么样过了两年才给我咧?” “是不是担心你怀疑,是他杀的日本人?” “嗯?嗯,不会!以大哥对我的了解,也以我对他的了解,都不可能。嗯,只有一种可能……”刘汉柏飞快地思索着,陡然,他笑起来了。 “么样噢?刚才脸还垮得像是要下雨!” “我听说,大哥屋里,总是有个女人?听说了一些时,我还冇在意,看来,我们的大哥,动了凡心了!” 听说祥记商行有个陌生女人的事,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了。对这种个人私事,又是传言,刘汉柏也就没有在意。现在,面对这张突然出现的黄金存单,刘汉柏心里明白了。 “小月呀,明天,要是大哥来,我要是不在,你就跟他说,要他到我银行去一趟,你莫急唦,我想给他立个字据,把祥记商行的那一半资金,都拨给他!你忘记了?爹遗嘱里不是写了一条,祥记商行的资金有一半是我的么?” “诶,汉柏呀,睡了冇?” 两口子正说得热闹,听见房间外头吴秀秀的声音。 “冇睡,冇睡咧,您家!” 好在没有脱衣服,吴小月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理了理头发,开了房门:“姆妈,您家进来唦——盼盼病了?” “不,我不进去了,冇得么事!伢是有点吵人,也不像是病了的样子,睡了。我是跟你们说一声,明天哪,我想回乡下去。” “哟,姆妈,么样突然想到要回乡下去咧?就是回乡,也等正月十五过了唦。”刘汉柏把母亲搀进房来。 “我还是想早点回乡去!这些时,我看哪,汉口要出事!你们冇看报纸?蛮多地方都不准去,说是在修碉堡哦么工事噢,老的小的,出了事跑不动,先跑好些。你们么,是有事走不脱,我想把孙子带回乡下去。不要紧,我也好有空陪下子你们的爹。”吴秀秀刚被儿子搀进房,又朝门口走。“你们放心,叫吴安两口子陪我去,冇得事的。噢,小月呀,你姆妈咧,你说一声,要是她您家一个人在园子里住吓不过,就住到吴诚那里去……” 这样安排,不是要分家么? 刘汉柏和吴小月,似乎都明白了,母亲这是在向他们宣布,她,吴秀秀,刘园的女主人,开始正式执行刘宗祥的遗嘱了。 听头顶上哗哗地一阵响,掉下一片枯褐色的树叶,吴秀秀把大孙子刘璜的围巾又系了系,抬头朝头顶的树瞄了一眼:“这是起的么风噢,还这样子刮脸?” 风在园子里回旋着,从矮的冬青丛中跳起来,跃上高高的槐树,在铁黑色的树梢上跳跃,又扯下几片经冬的枯叶,跳下地来,在浮碧轩门前打着旋,把吴秀秀的衣襟下摆掀得翻了过来。 “姆妈诶,连风都舍不得您家走哇!”吴小月把小儿子刘盼的领口紧了紧,舍不得把儿子递给吴秀秀。 “哪里是风舍不得我走,是你舍不得你的儿子走。” 吴秀秀笑了笑,笑容有些僵。最近,她每天都看报纸,不怎么关注那些花边新闻,专看那些有关局势的消息。她预感到眼下的政府,就像一栋百孔千疮的破茅草房子,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房子绝对经不起这场风雨。她虽不是茅草房中人,可茅草房子一垮,难免要沾火星。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是一句古话,是她的启蒙老师冯子高说过的。几十年的阅历,养出了她对政治局势的敏感,就像雷暴大雨到来之前的蜻蜓,洪水泛滥之前的蚂蚁,有一种直觉:这个破巢,眼看就要覆了。 “我们都舍不得您家走。” “诶?这是哪个哇?” 正准备钻进汽车,吴秀秀又直起腰来,跟送别的几个人一起朝前看。 从园子门口,朝浮碧轩这边走过来好几个人。有两个是熟的,一个是吴诚,一个是吴明,还有两个女的,一个年轻些,穿一身旗袍;一个看不出年龄,穿一身工装——就是她在大声说话,噫——!这不是冯蝶儿么! “哎呀,蝶儿叻,是么风把你吹得来了哇?你要是再慢来一脚,我就走了哇!” 冯蝶儿冲过来,扑到吴秀秀身上,紧紧地搂着她。吴秀秀摸着冯蝶儿的头发,鼻子直发酸:这个自小就冇得娘疼的丫头噢,老早就在了党,打打杀杀,东躲西藏,一搞就是好多年见不到她的人影。每回只要她到刘园来呀,总是要出么大事!这回呀,跟我猜的差不多,汉口真的是要出大事了啊! “您家是不欢迎我哇!看到我来了,就要走哦。”冯蝶儿把吴秀秀朝屋里扶。 “还是刀子嘴巴!看你说的!你像这样一穿哪,都认不出来了咧——我本来就是要回乡的唦!不要紧,这里就是你的屋——你从小不是在这里长大的么!汉柏小月他们都在,还有从小就照顾你的芦花亲家也在汉口。” 吴秀秀这次是下决心要回柏泉的。一来她心里惦记着长眠在地下的刘宗祥,大过年的,她要去陪陪他。二来,她再也没有心情陪冯蝶儿他们了。蝶儿大了,都是朝五十奔的人了,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爱的人,有自己爱的事。我咧?有儿子,儿子大了,有他的事,有他所爱的人;我只有这两个孙子,再咧,就是长眠在柏泉地下的宗祥哥!对蝶儿他们那些党啊派噢今日打明日和的事情,我见的太多了。 “哎呀,您家不在这里,我们么样好意思在这里闹哦!” 这年多来,冯蝶儿李汉江夫妇,一直在汉口。冯蝶儿以女工的身份,藏在国民党的被服厂里,这些时,被服厂的工潮,就是她领的头。李汉江是武汉和山里共产党部队的联络人,身份是汉口电信局的技工。今天,冯蝶儿找到吴明夫妇,正式接上了头,又在吴诚那里找到了钟媛媛。冯蝶儿的意思,是把工作据点安在刘园。吴秀秀回乡,在冯蝶儿看来,并不影响他们的活动。 “姆妈,这是罗英,您家的二媳妇”吴明看到母亲在厨房门口朝外探头,赶忙介绍自己的妻子。 吴秀秀要回乡,安排芦花跟吴诚一起住,芦花心里很难过。她意识到,刘吴两家,从东家与帮工到儿女亲家,几十年来一直住在一起的这种形式,要发生变化了。大年初一吴秀秀就要回乡,说明吴秀秀急于要瓦解两家相处的这种形式。芦花越想越难过,吴秀秀临上车,她也没有出来送,待听到外头还在闹哄哄的,她才探出头来瞄了一眼。 “哎呀,我是说么,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的媳妇!”吴秀秀是认识罗英的,看到芦花这时才急颠颠地出来,她心里也不好受,钻进车,叫吴安开走了。 “噢,儿哪,在汉口这多时,么样就不来看下子姆妈咧……啊,我晓得,你们有你们的事。先进去,屋里暖和些。”芦花抚着儿媳妇的肩膀,疼爱了一阵,把媳妇朝屋里推,走近大儿子吴诚、“儿咧,来了?听说,你跟刘公馆的那个丫头……”三个儿子,就老大没有结婚成家,芦花从大女儿小月那里听说大儿子跟钟媛媛住在一起,也很惊诧:我的个苕儿子噢,几痴的心哦!几深的心哦!我是说么,一二十年不谈接媳妇的事,是心里有那个丫头哇!照说,刘公馆的那个丫头,相貌哇人品哪,都冇得话说。就是咧,到底是哪个的伢,传说蛮多……好在刘老板不在了……听说那丫头跟冯蝶儿都是在党的,他们是一路的!看明明这夫妻两个,也像在党的——我的个天哪,二苕哦,我的个男人啊,你看你让我生的几个儿哦,么样都在党哦!芦花盯着大儿子吴诚。这个儿子最像死去的丈夫了!这个只迷着做生意的儿子,该不会也是在党的吧? “姆妈,您家莫操那多的心!刘公馆的丫头么样咧?不是人?刘公馆的人跟死了的老板之间的关系,是他们老一辈的事,我跟钟媛媛,是我们这一辈人的事。您家放心,要是在这里住着不舒服,就搬到祥记商行去住。”吴诚看到母亲的眼圈红了,就柔声地劝,扶着母亲进了屋。 “秀秀是这样说的咧,要我跟你一起住。”看浮碧轩客厅里一下子聚了这么多的人,芦花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这才像是个过年的样子唦,您家们坐,我去弄饭。” “姆妈,我来帮您家搭个下手。”吴诚朝周围一看。冯蝶儿、刘汉柏,还有兄弟吴明夫妇。我这个当警察的兄弟,是么样跟这个难得照面的冯蝶儿约到一起的?他们,只怕都是一党的。我坐在这里,碍他们的事。 “大哥,您家坐!哪有要您家一个大男将烧火的道理!”吴小月把吴诚朝沙发上一按,自己到厨房去了。 “汉柏,你姆妈么样大年初一的就回乡?噢,是想念你爹……也是的,他们两口子啊,相亲相爱了几十年……诶,汉柏,跟你商量个事,这些时,我想在刘园住段日子,你看,冇得么不方便的吧?”冯蝶儿挨着刘汉柏坐着,一副严肃的样子。 “看您家说的!我姆妈刚才不是说了,这就是您家的家么!”刘汉柏不能肯定,冯蝶儿是不是他的上级,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冯蝶儿要把刘园作为地下工作的据点了。 从汉口警备总司令部出来,瞥一眼门口持枪的兵,完全没有给他立正敬礼的意思,陆小山扯一扯中山装的下摆,头昂起来,心里骂:“狗眼珠子!老子要是也穿军装,肩膀上还不是扛着一颗花!老子为党国秘密卖命,让你们这些杂种们威风!” 武汉警备司令又换了人。原先的警备司令陈明仁刚熟了不久,又换成了鲁道源。 “这些当大官的,不停地换,像走马灯样的!哪里的事情冇办好,换一个地方,照样当大官!只有老子们这样的,说起来是地头蛇,升官发财的好处一点都冇得!” 说起来,戴笠还活着的时候,在军统里,陆小山早就是少将了。自从日本人投降之前被派到汉口接收以来,也就是风光了一阵子,弄了几栋房子,攥了些金条子,然后,就开始走霉运:被押送到南京接收审查;回来不久,就出了黄素珍和自己父母被绑架、黄后湖被用钉子钉死!到现在为止,自己的父母虽然还不知道黄后湖的死讯,对被绑架仍心有余悸。黄素珍已经完全糊涂了,整日价就咕哝着一句话:“儿子,后湖,儿子后湖……” 老子这是过的个么日子哟! 被警备司令臭骂了一顿,陆小山特别窝火。 “你市政府的员工在财政局门口静坐,不去找市长骂,找我这个警察局的督察官骂,老子真是驼子淋雨——背时(湿)!” 昨天,汉口市政府的一些员工,两个月没有领到薪水,不少人实在揭不开锅了,就一呼百应,制造了政府职员到自己的政府衙门静坐讨薪水的景观。 陆小山说只有自己背时,也不是事实。事实是,因为行政不力,市长徐会之被赶下了台,换了个叫晏勋甫的人来当汉口市的市长。这个晏勋甫,是国民党任命的汉口市最后一个市长:从上台到离任,不到三个月。 这自然是后话,也是晏勋甫所料不及的。要是这个晏勋甫晓得自己是汉口历史上任期最短的市长,会是何种心态呢——自然,这也是无可考证不得而知的事。 作为下级和朋友,陆小山曾去看望下了台的徐会之。他以为徐会之一定很沮丧。可一见之下,徐会之竟红光满面,气色怡然,让陆小山好生不解:“这老狐狸,不像是下台的样子,倒像是起早床上街捡到一包好东西的样子。” 其实,对这次被撤职,徐会之心下窃喜:“真是刚打了个哈欠,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这个老滑头,在汉口,从接收到现在,荷包也捞得胀鼓了,对眼下大局,也看得太清楚了。他知道大厦将倾,如果主动辞职,有可能被怀疑对党国缺乏信心。现在因咎被免职,正是几好合一好,趁还没有祸及自身,赶快溜之大吉。 陆小山从警备总司令部的台阶上下来,朝铁路沿方向走,准备到母亲家去。陡然想到刚才警备司令训斥的内容:据说江防工事附近有可疑人员出现,警察局要配合调查。就又踅过一条巷子,朝警察局走,打算跟吴明布置一下。刚走了两步,挨骂的火又蹿了上来:“算了哦,老子还管那么多搞么事!东北华北整个中原,几百万军队都被共产党打得落花流水。天下一盘棋,蒋介石那么有韬略的人物,都不是共产党的对手!车马炮被吃得一塌糊涂,老子陆小山,在这个大棋盘上,连个小卒子都算不上!眼看着共产党就要打进武汉了,老子还是多用点心思,想点自己的退路。嗯,要探下子吴明那小杂种的心思,老子看他一天到晚都在外头跑,不晓得忙些么事,未必他真的看不出形势,真的还在跟党国卖命?不像啊——越想噢,吴明这小杂种还蛮神秘的咧……” 陆小山重又从巷子里踅回来,朝铁路沿方向走。 一股小北风吹了过来。 陆小山拢了拢风衣的下摆,朝北风吹过来的方向瞄了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刘宗祥那园子里,树都长新叶子了!地皮大王噢,人是死了,他置的产业,就像这些树,都还冇死!照这样看起来呀,这世界上,人的寿命真不如这些树!嗯,到底是开春了噢,这北风,都已经不么样刺人了!” 对刘园,几十年来,陆小山是既羡且妒。照说,吴秋桂是他的妻子,住在刘园的芦花,就是他的丈母娘。汉口风俗,女婿特尊妻子娘家人,尤其尊重岳父岳母。可陆小山从来就没看望过岳父母。而吴二苕芦花一家,也从来没有把陆小山当女婿,甚至连秋桂回来看望父母,吴二苕芦花两口子都很淡漠。这当然与当年秋桂私奔嫁给陆小山有关,与陆疤子、陆小山两辈人跟刘宗祥吴秀秀关系水火不容有关。尤其是刘宗祥的死,吴秀秀始终认为是陆小山要麻占奎出面气死的。现在,满腹感慨的陆小山,看到刘园的树木又现新绿了,不由多看了几眼。 “咦——!这个女的,好像冯蝶儿!嗯?冯蝶儿么样穿着女工的衣服咧?这丫头是老共产党了哦,她在刘园出现,嗯,说不定,刘园就是共党的地下窝子!” 尽管好多年没有见面,可陆小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走进刘园的冯蝶儿。 冯蝶儿噢冯蝶儿!当年,老子为了把你追到手,想了几多心思噢!为了能经常见到你,老子在你任教的学校旁边开了一家咖啡馆!后来,老子干脆连老板也不做了,到你任教的学校去教书!你记不记得,那个狗屁学校,连薪水都发不出来。要不是你,老子么样要秋桂嫁给老子咧,就是因为秋桂长得有几分像你唦! 陆小山朝下拉了拉礼帽的帽檐,侧身靠在刘园的围墙边,盯着冯蝶儿的背影。 冯蝶儿袅袅婷婷地,朝刘园深处走。 “冯蝶儿哟冯蝶儿,我为么事这多年还忘记不了你咧——咦!那个男的,不是吴明么!诶,他是出来接冯蝶儿的?哦,哦,果然,他们是一路的!吴明哪吴明,原来,你是共党埋在警察局里的一颗钉子呀!” 本来打算进刘园去看看的,看到吴明在迎接冯蝶儿,陆小山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转身进了棚户区。 在母亲的棚屋里,陆小山见母亲又病了,晓得还是绑架事件的后遗症,就说明天请个医生来:“姆妈,您家安心养病,明日,我弄个医生来!您家要宽心!我告诉您家,张腊狗死了,您家听到冇?张腊狗,杀父的仇人,被儿子弄死了!您家该可以宽心了!” 听了儿子的话,王玉霞陡然感到轻松了好多:“啊,儿子诶,真的呀?疤子哦,你听到冇,你下的种,是个真男将,为你报了仇哇!” 王玉霞满脸的泪水,兴奋地嘀咕着,就挣扎着要下床,给儿子弄吃的。 本来默默跍在旁边的王利发,赶忙抢过来,按住老伴:“你睡到,睡到,我来,我来。” 王利发麻利地热了两个菜,陪陆小山喝酒。 “嘿,么样搞的,也就是喝了不到四两,未必就喝醉了?” 在裤兜里掏了好一阵,掏得钥匙叮当响,就是掏不出来。 “穆勉之哦穆勉之,你就是跑到天边,老子也要把你捉到!”想到老娘的病,陆小山就连带想起黄后湖。“噢,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连认都冇来得及认,就被你弄死了。” 钥匙叮当响,陆小山有些恼火了。最近,他布置人捕穆勉之,可手下人来报告说,穆勉之不见了——穆勉之的整个洪门山寨,人去楼空,一个人都没有了! “人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穆勉之这个老杂种,晓得有几多庙?” 陆小山敲门。 门里没有动静,还是掏钥匙。 钥匙终于掏出来了。 踉跄着来到自己卧室门口,朝秋桂卧室瞄了一眼。 “诶!我摸黑开了半天门,还以为你不在屋里咧……搞半天,你……在屋里……” 秋桂穿一袭轻薄的淡红色睡衣,曲线玲珑,倚靠在枕头上。 咦?这是个么衣服哇?这么子薄!这是个么颜色呀?是血?哪有这淡的血?啊,这世界上,打打杀杀的,晓得流了几多血啊!血,只怕都被长江的水兑淡了噢——是的,被长江的水,兑得淡了,淡成了这样的颜色……嗯,这颜色蛮好,冯蝶儿穿这样的颜色,蛮好。是的,是的,这是冯蝶儿,她晓得老子想她,就来了,就穿着这好看的衣服来了! 陆小山正准备开口骂,可一看到秋桂的样子,不由脑袋迷糊了,晃晃悠悠朝秋桂卧室走:“呵,蝶儿,啊蝶儿哟,想死我了,蝶儿诶,想死老子了哇!” “滚!姓陆的,你给老娘滚下来!一脸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下来唦!滚下来!哎哟,哎哟,你把老娘当成哪个婊子了啊!” 秋桂的号哭声,在春夜里回荡。 汉口的春夜,北风歇了,悠起了小南风。 五月的小南风,悠悠地,把刘园该绿的树,吹得浓绿了,把园子里该开的花,吹得绚丽了,整个刘园,一片恬然。 芦花掐了半篮子枸杞尖,匆匆往浮碧轩这边走。 “冯家的个丫头哇,也喜欢吃这东西!要是刘老板还在,该几好哦!”芦花不由想起刘宗祥来。 在柳树丛中穿行,要不停地撩开拂脸的柳枝。芦花干脆从柳树丛中出来,沿着那一排冬青朝前走。 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轰响。 “明明哪,这是在炸哪里呀……” 芦花推开浮碧轩的门,只问得一句,看见除儿子外,还有几个人,像是在商量么大事情的样子,见到她,都朝她看,就朝外退。 “噢,姆妈,听方向,像是集家嘴那边……”吴明和冯蝶儿几个人正在客厅里开会。 “炸么事咧?集家嘴有么事值得炸咧?都是些板壁房子,穷百姓!”芦花嘀咕着,跍到厨房台阶的树荫下择菜。 “吴明同志,你侦察画出来的汉口城防江防工事图,已经送出去了。从目前情况看,桂系的白崇禧,通过各方面做工作,抵抗我们部队进城的可能性不大,这些工事很可能不会发挥作用,但这工作的价值还是不可估量的!眼下,最重要的是这几件事,”李汉江扫了一眼在座的人,“一是争取汉口警察局集体起义投诚,让汉口和平回到人民的怀抱;二是保护好大型企业和市政设施,像第一纱厂、南洋烟厂,要成立健全工人纠察队,发动反搬迁、反破坏,保护城市、迎接解放的斗争;三就是要跟民主人士多接触。” “警察局这边的事,我来办。陆小山这个人,最近很消沉。如果能够争取过来,就尽量争取,实在不行,就除掉他。”吴明说。他有些察觉,陆小山最近很注意他的行踪。 “尽量争取,和平解决。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李汉江叮嘱。 “民主人士这一块,我爹他们已经联络了几个人,准备成立一个组织,名字暂时就叫‘武汉市民临时救济委员会’,眼下正在起草《告市民书》,制作袖章,以防一旦武汉出现政治真空,出面维持社会秩序。”冯蝶儿报告她负责联系的工作。 “他老人家真是一生追求真理,追求光明,越老越明白哟!”冯子高晚年还以国民党民主人士的身份,跟共产党合作,一直在为和平民主奔波,吴明十分敬佩。 “工厂这边,除了电信局,被服厂、南洋烟厂,冯蝶儿同志负责联络。至于钟媛媛同志么,另有任务。”李汉江脸色凝重起来,“眼看武汉就要回到人民的怀抱了,我们争取给人民一个完整的武汉!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麻痹!要防止敌人狗急跳墙。为了让桂系早下决心,工商界已经筹备了六万块银元,以送行的形式,送到汉口警备司令部去了,意思也就是促使敌人下决心南撤,不要破坏市政设施。在这点上,我们真的要感谢武汉的市民,感谢汉口工商界!我们要记住,不是我们共产党在解放武汉,是我们和武汉的人民一起解放自己的家园。” “哟,好热闹!!” 正说着,刘汉柏回来了。 知道刘园是地下党的活动据点之一,刘汉柏最近就很少回刘园来。他一直没有得到公开自己共产党身份的指示,就不宜太多接触冯蝶儿这些人。寻找组织的启事已登了好一段时间,至今没有反应。警备司令鲁道源已经暗示他好几次,要他跟随部队南撤。就在刚才,他和汉口工商界的几个代表,送六万块银元到警备司令部去的时候,鲁道源还把他单独留下来,说了这么几句:“刘老板哪,还是走的好啊!古语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嘛!再说,这也不是我鲁某的意思,是谁的意思,刘老板是最清楚的哟!刘老板要知道,一旦您的真实身份一暴露,共产党容得了你?” 这已经是软硬兼施在逼宫了。刘汉柏有些着急。 “哟哟,主人回了,哎呀,我们在这里,多有吵闹了哇,添了不晓得基多麻烦。”李汉江站起来,跟刘汉柏寒暄。 “看您家说的,您家坐,您家坐。” “汉柏,我们把你园子里的菜,缸里头的米,都吃完了哦。”冯蝶儿笑着打趣。 “孟尝君食客三千,尚且不怕,我刘汉柏大小也算是个银行家,您家们这几个人,就把我吃穷了?您家们尽管吃,尽量吃。哎呀,您家们有您家们的事,我这个外人,还是暂避一下的好。” “么样是外人咧?噢,有件事,我差点忘记了,刚才祥记商行来了个电话,说是请您家尽快去一趟。”李汉江对刘汉柏说,很不经意的样子。 客厅里的人,都朝李汉江看。他们一直在客厅里,电话铃声根本就没有响过。 “噢?吴诚找我?这种时候了,随么店子都关了门,他还有么急事?”刘汉柏朝李汉江扫了一眼,不免有些狐疑,朝电话机瞄一眼,想给吴诚打个电话,马上意识到不妥。“您家们吃了冇?” “弄好了,都弄好了。哟,汉柏,你回来了!饭早就弄好了的,就是不晓得您家们几时吃?” 像是等在外头一样,芦花变戏法一样,菜一样样地端了进来。 “大哥,您家有事找我?往刘园打了电话的?找我,就打电话到银行唦。”刘汉柏一进祥记商行,看吴诚一副无事的样子,很惊讶。 “我冇往刘园打电话哪!未必我连这都不晓得,找你,打电话,肯定是打到银行唦!”见刘汉柏走得汗津津的,吴诚递过一条毛巾。“噢,对了,是这样,不是我找你,是有一客人找你,一早晨就来了。我还说,他要是有急事,就到金诚银行去。他说不急。我还问他,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他说不需要……”吴诚记起来了,是有个客人找刘汉柏。 “人咧?” “在楼上。说是你的老朋友。”因为钟媛媛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出出进进,神出鬼没的,吴诚也就见怪不怪了。这人来了一天了,不声不响的,要是刘汉柏不来,吴诚都差点把他给忘了。 吴诚还有解释什么,刘汉柏根本就没听,急急地上楼去了。 “啊——周……”客人在钟媛媛住过的房间里,刘汉柏推门,认出是周思远,准备叫,客人嘘了一声,把刘汉柏的激动给止住了。 周思远早年曾在汉口领导过冯蝶儿,抗战期间,有段时间在重庆跟周恩来一起。后来,又转到李先念的五师,在武汉周边领导城工工作。周思远是中共里知道刘汉柏真实身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我找娘家人,找舅伯,不找舅娘。”刘汉柏说。 “我从娘家来,舅伯忙着割麦子,叫我来看你。”周思远笑吟吟地,朝刘汉柏伸出右手,“汉柏同志,辛苦了!” 刘汉柏站起来,眼圈红红的,紧紧地握住周思远的手,久久不放。 “组织上知道你的处境,也作出了决定。不知道你有没有思想准备?” “为了革命胜利,有多少同志献出了生命呀,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我随时准备着!”周思远还没有说完,刘汉柏就知道组织上的意思了。 “你跟随敌人一起南撤,不知会撤到什么地方——估计,这只能是估计,最终蒋介石会撤退到台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跟你接上头。你今后的处境,会更加艰险。这是密码本,是仿照你银行支票的样式制作的。通讯工具,你到目的地再添置。汉柏同志,有什么困难吗?” 噢,汉口就要解放了,家乡就要解放了!我父亲为之建设了一辈子的汉口,就要新生了,可是,我却要抛别老小,远离故土,到不可知之处,去完成不知何时才算完成的任务!要是母亲知道了,她晓得有几伤心哦! 周思远向刘汉柏布置着,忽然,他发现,刘汉柏眼神有些迷朦起来。 一堆乳白色的云团,在江对岸的蛇山顶上蠕动。蛇山林木葱茏。在五月的艳阳天里,涌动变幻的云团,像从天而降绵绵不绝的羊群,在葱茏的草场上恣意撒欢。煦煦的南风,似懒洋洋的牧羊鞭,悠悠地,把羊群似的云团,从草木葱茏处,赶过江来,羊群在江里痛饮一番之后,爬上江北岸的龟山,又在龟山蓊郁的浓绿中流连。 吴明的眼光从龟山的云团上移下来,停在集家嘴方向。 “没有动静了,这鲁道源,拿了汉口商会的钱,终于给了点面子,不炸了。” “吴局长,您家还不下班?” 绰号老算盘的文案张本清,是警察局每天下班走得最晚的一个。 “老张,您家还冇走?黑伢他们几个走了冇?要是还冇走,你就叫他们来一趟。噢,麻烦您家跟厨房说一声,弄几个菜,我跟弟兄们一起喝餐酒。诶,您家也莫走了,一起喝。” 尽管张本清是青帮香堂的老人,还有绰号黑伢的肖德富、绰号皮筲箕的皮少季、绰号篾片的祝志几个,都觉得吴明能干义气,体贴弟兄,所以,张腊狗死了之后,都拥戴吴明,成了吴明的心腹。 “冇走,我刚才还看到他们几个,就是篾片皮筲箕他们,都还在值班室里。您家想下子唦,这是么时候了噢,您家当局长的都冇走,他们哪个敢走!厨房我去说,喝酒,就您家们喝,我一个老家伙,跟您家们年轻人一堆混,也不像个样子。”吴明请他喝酒,让张本清很感动:一个老文案,也就是算算帐,写个文告之类,扛不动枪,出不了力,更不能跟局长流血卖命,局长这样把我当人,我一把年纪了,不能倚老卖老,顺着秤杆子爬。 “诶!老张,您家这是么样说的呀!您家是前辈,我们都是该尊敬您家的唦!噢,荒货咧?像是这些时都冇看到他了?” “自从张局长遭难之后,荒货就不么样到局里来了。您家是不是要找他?您家要是真的想找他,我倒是找得到。” “算了,等下喝了酒再说,喝了酒再说。” 其实,吴明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这汉口警察局,是张腊狗青帮的底子,张本清虽然没有多大的能耐,但在青里辈分很高,真按帮规开口说话,是很有号召力的。至于荒货,辈分更高,在汉口警察局,大家都晓得他的能耐:枪法奇准,年轻时,身手极其敏捷。不过,这多年来,在众人眼里,他基本上被看作是张腊狗的私人侍卫,很少参与局里的公务,一年四季,就是跟张腊狗在一起。张腊狗死了后,吴明对荒货薪水照发,行动不闻不问。 “吴明么样突然关心起荒货来了?” 张本清朝厨房走,心里纳闷。 几碟凉菜,再加一包带壳的炒花生、一包兰花豆,堆在桌子上。 “来,来,弟兄们,冇得么菜,有交情!交情也能咽酒唦!喝,随么话都不说,喝!” 桌子就摆在吴明的办公室,窗子对着大江,酒菜虽简单,临江而酌倒是很难得的。可惜,吴明知道,他的这一伙人,没有一个肚子里有字墨,更谈不上什么临江举杯把盏赋诗的雅兴。这些人,对路子的是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吆五喝六,一醉方休。 “喝!吴局长,喝!您家真客气,还弄这多的菜!这是么时节哟您家!走到街上瞄下子看,有几家铺子开着的?怕逃兵,怕伤兵!顶拐的就是那些伤兵,不晓得他们躲在哪个腰子角里,一看到东西,就突然成群结队地跑出来,强抢恶要,动不动就开枪!老子敢打赌,眼下只怕连狗屎都买不到了!” 祝志站起来,端起酒杯,跟吴明的酒杯碰了碰,一仰长颈子,咕咚一声就吞下去了。 祝志是吴明的分队长。祝志之所以得名篾片,是因为他瘦。他人长得虽然不高,因为瘦,颈子就显得特别长。长颈子小脑壳,配上瘪胸脯瘪肚子,照说这样的身材是吃不得做不得的。可篾片却能吃能喝能做,还特有耐力,就像他的绰号篾片,很有弹性。弟兄们经常拿他开玩笑:“篾片,你要是匹猪,养你就真是太划不来了!二十几年,吃了不晓得几多好东西,酒都不晓得灌了几坛子进去了,还冇长出四两肉来。你还不信邪?来,把你杀了,连骨头缝里的肉都剔出来一起称,都称不出四两来。” “嘿,几个合谊弟兄往这里一坐,有这点南风吹着,喝酒,就是随么菜都冇得,也喝得蛮舒服。唉,就是可惜了,这局势……”绰号黑伢的肖德富,是这几个分队长中最有头脑的,他端起酒杯,在吴明脸上瞄了瞄,像是想看看吴明对他的感慨有什么反应,可吴明脸上依然笑吟吟的,没有变化,就朝吴明敬了敬,呡了一口,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我说黑皮,我看你呀,皇帝不上娘娘的床,娘娘不急你太监急!这还不清楚,眼看我们的头头脑脑,不扛枪的,都跑得差不多了,扛枪的,这里炸,那里抢,也是准备跑的相!我们靠哪个?靠我们的头!来,兄弟——吴局长,我痴长几岁,喊你一声兄弟,我们就靠兄弟你了!” 绰号皮筲箕的皮少季,是这几个分队长中最有心眼的,平时开口少,但只要一开口,说出的话,多半总在点子上,有些意思。 “靠我?就这一堆骨头肉,都拆了,也换不了几个钱。诶,老张,您家是老人了,眼下这局势,您家慧眼是么样看的?” 吴明注意到,张本清没有说话,就是闷着头,有一口无一口地在那里吃喝。 “吴局长,您家是想听真话,还是……” “当然是听真话!您家看,这都是是么时候了啊!” “要是真的想听真话,我就斗胆喊你一声贤侄了。”张本清放下酒杯,朝上挺了挺身子。平时,他的身子总是佝偻着的。 “贤侄哦,你是想跟共产党走?你听清白,我冇说你是共产党,是说,你是想跟共产党走?” 张本清的话一出口,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窗外似有哗哗声传来。 可能是江涛拍岸。 吴明朝桌子周围的人扫了一眼,见大家都盯着他。他把目光从人们脸上移开,游向窗外。 那团从蛇山荡到龟山、从江南游到江北的云絮,不知徜徉到何处逍遥去了。只有五月的太阳,黯淡了,躺在龟山尖上,在龟山的葱茏上镀了一层晕红。看上去,苍翠的龟山似平添了许多的鲜艳和诡谲。 “老张,各位弟兄,您家们说,除了跟共产党走,我们还有冇得别的路?”吴明从窗外收回眼光,又在桌子周围扫了一圈。 回答他的还是沉默。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话本来不错。可眼下就不对了。国民党的营盘,您家们看,么事白崇禧,么事鲁道源,他们的营盘,是铁打的?我已经听说,白崇禧已经坐飞机跑了,看这样子,鲁道源的警备司令部,要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连他们的营盘都是沙做的,何况我们?再说了,他们的兵是流水的兵,我们,我们这些弟兄,都是汉口土生土长的!往哪里流咧?就是跑出去了,还不是惦记着家里!我们,我们穿这身皮,是为了养家糊口混碗饭吃,凭么事跟他们卖命哦!” 吴明说完,端起酒杯,盯着周围的几个人:“您家们说,弟兄们,我说的有冇得道理?”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像我们这些土蛤蟆,跑得几远?就是跳,又跳得了几高?” “我们平时也都是听命令行事,又冇做么蛮多的拐事,怕个么共产党!” “好,弟兄们,您家们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不是我吴某说句泡话,莫说您家们冇做么拐事,就是做了点把拐事,也不怪您家们!我吴某都跟您家们兜了!” 吴明一高兴,声音也大了,索性站了起来,举起酒杯:“来,为我们汉口警察局即将新生,干了!” “嘿哟哟,真是好热闹噢,共产党还冇来,就这喜欢?这简直就是在准备跟共产党开欢迎会咧!么样不喊上我呀?就不算我一个?” 陆小山幽灵样的出现了! “哎呀,也怪我!有点得意忘形了,么样就冇跟门口站岗的弟兄交代一声呢!”吴明暗自埋怨自己。 陆小山的突然出现,让喝酒的几个人脸色惨变! 陆小山虽然不是局长,但是,他是警备司令部派来的督察官,地位实际上就比警察局长还高。 “噢,陆先生,看到今日天气还蛮舒服,吴局长就招呼我们几个喝几杯,解解乏的意思。是的呀,我们到处找您家呀,是想请您家赏光跟我们一起喝两杯的。” 关键时候,平时少言寡语的张本清,显出了青帮老油条的本色,开始张罗打马虎眼。 “咦!开了天眼了咧,老张,你的嘴巴,是几时抹得这样油光水滑的?真是呀,三十斤的鳊鱼,平时倒是把你看扁了!” “噢,冇得别的意思,陆先生,老张年纪大了,多喝了两口,就话多!来,您家既然来了,也委屈您家一下,来,坐,残酒残菜,喝将就喝两杯。” 皮筲箕谨慎地半打圆场半试探。 “好哇,喝!哎呀,吴副局长,我看哪,这几个弟兄也喝得差不多了,就你像是还冇喝好,我们两个喝,么样?”陆小山瞥了吴明一眼。这当口,吴明好一会没有作声。 不叫的狗,咬起人来,下口最狠! 陆小山盯着吴明。 “好哇,好哇,弟兄们,您家们先回去,我跟陆先生两个,慢慢喝。” “吴明,你真的是共产党?” 张本清他们走了,楼下没有了脚步声,窗外甚至听不到江涛声。偶尔,从不晓得哪里传来一两声沉闷的轰响,不知是炸药还是炮弹的爆炸声。夜幕里,墙角似有蛐蛐在叫。可着意细听,似乎不在墙角,好像在窗外。 “陆先生,论起来,你还是我的个姐夫,我还晓得,你是个读书的底子。”吴明端起酒杯,搁在嘴边,要喝不喝的样子。 “我是在问,你真是共产党?你说这些,有么意思?”陆小山的眼睛就是不离吴明的脸。 “么样冇得意思?我是提醒你,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太苕了!” “我马上打电话,叫宪兵来逮捕你!” “你打呀!打呀!其实,你打个么电话,就你一个人,就完全可以逮捕我!”吴明呡了一口酒,不用筷子,就用手,在卤猪耳朵的碟子里挑了一块耳朵尖子,丢进口里,嚼得嘎吱有声,“其实,我说哇,陆先生,你冇得必要这样说。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是在虚张声势!你比我还清楚,现在,还有个么屁宪兵来管我们这样的闲事!他们自己屁眼都在流血,还有工夫来给别人诊痔疮?” “你真的要把队伍拉给共产党?”陆小山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底气不足。 “不是拉给共产党,是不跟国民党走!”吴明又端起酒杯,朝陆小山迎上去,“我们希望,你也跟我们一路走!” “跟你们一路走?哈哈哈哈……”陆小山没有端酒杯,而是突然拔出腰间的手枪,指着吴明的鼻子,“跟你们一路走?你还冇问它答不答应!” 吴明盯着黑洞洞的枪口,慌倒是不慌,却很是感慨:这人真是心思阴毒,人家翻脸吧,总要说一声。有句‘说翻脸就翻脸’的俗话,他咧,不说,一点迹象都冇得,脸抹都不抹,就翻了! “哼哼,姓陆的,你当我是炭铺里伢——黑(吓)大的?你敢开枪?你开枪把我打死了,走得出这间屋子?就是走得出这间屋子,你跑得出汉口?我可以告诉你,你只要朝我开了枪,给你三天时间跑,你要是跑得出汉口,那你真是精怪变的!” “哼哼,你吓我?难道我是炭铺长大的!”陆小山的枪还是指着吴明的鼻子,但是,已经有些抖动了。 汉口话“黑”与“吓”同音,故有这使用率颇高的汉产歇后语。 “算了,莫虚张声势了,听我一句实话,好不好?”吴明朝枪管瞥了一眼,泰然地坐了下来。 “说,说!对于一个马上就要死了的人,又是亲戚,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交代后事。”陆小山很想听吴明到底要说些什么。他自己最清楚,他不能打死吴明。他这样做,相当于买卖双方刚开始交易,互不了解,处于漫天要价、看对方是如何就地还钱的阶段。 “我再说一遍,算了,你那支勃郎宁,还是蛮有看相的,可总拿在手上,有必要吗!”看陆小山把手枪插到腰间了,吴明又挑了一颗饱满的花生,耐心地剥得嘎巴嘎巴响,碾去内皮,丢进口里,“我的话蛮简单,那就是,你要跟我们一路走!你只能跟我们一路走!因为,你别无选择!” “你这样说,不是掐着我玩么?要是不跟你们一路走呢?我姓陆的,本来就不是你们一路的人,这你又不是不晓得!”陆小山被激怒了,他站起身来,转身就要下楼。 “站住!” “么样,你要扣押我?” “不是,我扣押你搞么事?扣押你,要管你的饭,还要用人看管你,几划不来哟!”吴明觉得自己刚才是有些操之过急。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人,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这是政策和策略!他尽量让自己的口气轻松起来,“陆先生,我为刚才的话道歉!真的!我是急了些,其实,我是好意,是为你着想。你的情况我们都晓得。抗战八年,你先是在恩施,又到重庆,后来又潜伏到汉口,对抗日民族战争的胜利,你还是有贡献的,对你的家乡汉口,你还是有贡献的。人活在世界上,哪个都难免有个闪失。冇得关系,跟我们一路走,不就把过去的些闪失弥补了?” 吴明对陆小山的情况,有些了解,对陆小山是军统少将这点,吴明一无所知。 “要我跟你们走,可得,但有一个条件!” “你说,只要是合理的,我们办得到的。” “抓住穆勉之!” “为么事?”吴明明知故问。他心想:我们共产党,难道是给你陆小公报私仇来的? “不为么事,就为他是洪门山寨寨主,充当日本人走狗的汉奸!是汉口最大的毒品贩子,晓得害了几多人!你说该抓不该抓?” “该抓!但不是为你抓!我们抓他,是因为他是汉奸,又是毒品贩子。” “可得,只要你答应抓他,我就跟你们一路走。” “砰砰!” 陆小山的话还没说完,子弹带着火光从窗子飞进来,陆小山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嘿,跑了,跑了!”篾片在底下喊。 “吴局长!您家冇得事啵?”黑皮肖德富跑上来,上下看吴明。 “嗯,是他,只有是他!还是老了哇,准头是有,还是冇打到致命的位置。嗯,要不是老了……”张本清也上来了,走到失去知觉的陆小山身边,翻转过陆小山的身子,仔细观察那冒血的臂膀,像欣赏一件工艺品,边欣赏边嘀咕。 “老张,你在说哪个?”皮筲箕问,显然,以皮筲箕的聪明,这是明知故问。 “你个筲箕杂种,明知故问!是哪个?是荒货!报杀主之仇!荒货这狗日的,是个义气男将!也是个死心眼字的家伙!” 张本清的骂骂咧咧,充满钦佩和赞赏。 “老张,您家晓得荒货在哪里?”吴明问张本清,见张本清一脸的狐疑,吴明赶紧朝他眨了眨眼。 “原先是晓得的,这早晚,晓得他狗日的跑到哪里去了……咦——!蛐蛐!听,噢,噢,是个三尾!” “老张,你是狗耳朵?一听蛐蛐叫,连公母都晓得?”张本清东扯西拉不断转移话题,让黑皮肖德富很不满。 吴明仔细听了听,在墙角,好像是有只蛐蛐在叫,他心里很感慨:“老张噢老张,你真是只老狐狸哦。” 豹獬穆家大湾,是武昌县北边一个平坝村子。除了湾子后头是一溜平缓的丘陵,湾子前头是一马平川的水田。水田的尽头处,靠近公路。沿公路往南不到十里地,就是长江边一咽喉处:金口镇。 吴明带着黑皮和篾片,外加六个弟兄,将近十个人,把穆勉之包围在宅子里了。 此前,篾片化装成篾匠,在穆家大湾转了一天,把穆勉之宅子里外都打探得实在了,吴明才采取行动的。 穆勉之没想到汉口警察局会跑这么远来捉他。他只防备着陆小山。可他知道,陆小山手上并没有队伍,凭陆小山一个人,无论如何不敢对他穆勉之有什么举动。他之所以解散洪门山寨,躲到老家来,完全是因为他已经看到共产党就要进汉口了。他自知这一辈子作了太多的孽,把国民党勉强糊弄过去了,共产党在汉口作了主,肯定不会饶他。他深信,共产党是难得糊弄的。几十年没有回乡,乡下的老房子都已破败了。这样也好,他就带着毛烟筒和六指,穿得破衣烂衫的,把破败的房子稍加修葺,对湾子里的人说做生意破产了,落叶归根,隐居下来。 关起门来,他教训两个弟子:“千万莫惹事!我们不能在这里留下恶名声!穿就穿破一点!吃么,吃好的,要关起门来吃!切莫被乡人看了眼馋!这里人,有碗饭就算是富人了,满湾子都是穷得卵子敲胯子的!” 当吴明在外头喊话,叫穆勉之出来投降的时候,穆勉之正在吃中饭。 三个人吃的中饭,四个菜:一钵子粉蒸肉,一碗豆腐烧肉,一碗清炒豆角,一碗焖南瓜,外加一碟花生米。这在汉口洪门山寨里头,算是很寒酸的了,可在豹獬,这是过年都难得有的美食。 “穆勉之,你听着,我们是汉口警察局,来带你回汉口,有个案子要你到汉口对质!”穆勉之正在喝第二杯酒,就听到外头吴明的喊话。 “邪完了!汉口警察局的人,么样撵我们哦?莫不是陆小山那杂种行诈?” 给穆勉之倒酒搛菜,又帮六指添了一碗饭,毛烟筒还只喝了两口酒,一块粉蒸肉才刚刚搛到嘴边,颤悠悠的还没有进口,一听外头的声音,不由发了烦。他把筷子一摔,就跳了起来。穆勉之还来不及阻止,他就拔枪冲到了门口,刚出门槛,就被外头一枪给打倒了。 “穆勉之!你这是何必咧!你有几多人送死哦?我们又不是来打你的,就是要你回汉口对质!你要是实在不听,就是尸体,我们也要抬回汉口的——!” “算了,老子跟他们去。去了,说不到还有生路,闷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六指诶,儿咧,免得把你也搭进去了!你切莫出去哦——留你一条根,好跟老子报仇!”看到毛烟筒倒在血泊里,穆勉之眉毛一耸,咕咚一声,把一整杯酒倒进口里,把腰里的枪抽出来,递给六指,“六指诶,伢咧,躲着,切莫出来送死哦!” 六指双手握拳,拳头攥得直抖,愣怔地听着,终于红了眼圈,点了点头。 金口镇钟昌师部客厅里,钟媛媛和哥哥钟昌已经谈了好一会了。 “哥哥,您家的决心下了冇唦?” 钟媛媛是昨天到钟昌这里来的。昨天,兄妹俩扯了些家常,无非是久别叙旧的话题,没有谈正事。其实,妹妹一来,钟昌就知道她的目的了。 华中军政长官公署最高长官白崇禧,早就偷偷坐飞机溜了。武汉警备司令部总司令鲁道源,今天早晨,也率领他的部队从这里渡江南撤了。钟昌知道,他镇守的这个地方,是南北要冲,党国的部队要南撤湘粤,共军的部队要南进武汉,这里是最便捷之处。戎马生涯二十多年,钟昌对校长蒋介石及其校长的政权,的确很失望,对宦海沉浮,他也厌倦了。他也深知要他留在这里扼守要冲,可以理解成是校长对他的信任,也可以理解成校长把他当成一枚可以抛弃的卒子。如果能够解甲归田该有几好噢!解甲归田,可是,我的田在哪里?我是刘公馆的人,刘公馆老家柏泉的田,属于我吗?母亲汉阳老家倒是有田的,可听说都已经变卖了。噢,哪有比我还苦的人哦!说起来,当着国军的师长,可连哪个是自己的爹都不晓得!上次在刘公馆,听到母亲跟小梅在嘀咕,像是说穆勉之是我和妹妹的爹。这穆勉之不是个大流氓么!要是真的,岂不不奇耻大辱! 钟昌朝妹妹脸上瞄了瞄。噢,我的这个妹妹,也是遭孽,一个女的,四十几岁的人了,看唦,眼角额头上,都有皱纹了!一个女人,四十一过,就是老妇人了哦!唉,从十几岁,还是学生的时候,她就跟着共产党,几十年风风雨雨,出生入死,钱肯定是冇得的,至于官,更是不消说得,肯定也是冇得的!还不晓得几大的劲,跟着共产党玩命!朝我的妹妹一看哪,国民党待我还是不薄的。 “么样,非要我跟共产党走?”钟昌感慨万千,脸面上还是笑吟吟的。这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呀。他给钟媛媛的茶杯续上水。 “哥哥,不是我要你跟共产党走。我是在劝你,像你这聪明能干的人,未必还看不出形势来?”钟媛媛喝了一口茶,“诶,哥哥,你这茶,真是蛮好哦!” 钟媛媛有意把话题扯开,让气氛更轻松一些。 “你晓得不,我这里离羊楼洞有几近哪!” “哦,怪不得的,羊楼洞,南北茶的集散地!诶,哥哥,我还一差一点忘记了,有样东西给你。”刚才,钟昌暗自回忆往事,脸上虽是笑模样,但钟媛媛还是看出来,他的笑容,是装出来的。看看钟昌的脸色真的松弛了,她才不经意地拿出一个信封来。 “哦,周公!我在黄埔的时候,他您家已经不在那里了,难得他您家还晓得我!难得他您家还记得石牌战役呀。”钟昌喃喃嘀咕着,眼圈子都红了。 周恩来的这封信,是周思远托钟媛媛转来的。 “妹妹,你是中共的正式代表?” “钟将军,您应该这样问:钟媛媛女士,您是中共的正式代表吗?”钟媛媛彻底地轻松了,她调皮地开起了玩笑,“钟将军,还有什么问题吗?” “钟媛媛女士,没有什么问题了。嗯,说北方话还是不习惯。随么问题都冇得了。今日,诶,今日是几号哇?噢,今日是五月十五号,嗯,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五号,下午六点,钟某通电起义!” “报告,抓到一批不明身份的人!”警卫营长进来报告。 “这是么话!‘抓到一批’!这种时候,抓些不相干的人来做么事!说清楚点,是么回事!”正在兴头上,钟昌觉得很扫兴。刚才决定的,起义在即,不相干的事越少越好,千万别把形势弄复杂了。 “他们都带着枪呢!” “带着枪?是那部分的?是不是鲁道源南撤部队掉队的?” “不是的。他们说,他们是汉口警察局的,来这里捉一个大汉奸,大毒品贩子。” 吴明一行人过江的时候,被警卫营的人拦住了。 “邪得很呀,汉口警察局的,到金口来捉人?汉奸?毒品贩子?走,去看看!”钟昌手一挥,钟媛媛就跟着出去了。 “噢,钟媛媛……同……志……”吴明看清了,眼前这个英俊将官身后的女人,是钟媛媛。钟媛媛,曾经是吴明的直接联系人。他记起来了,前几天在刘园开会,钟媛媛不在,周思远特别说了一句,“钟媛媛同志执行特殊任务去了”。“同志”两个字一出口,吴明就有些后悔了。他急于要把穆勉之弄回汉口去,不仅是为争取陆小山,也是为汉口人除一大害。他不想在这里纠缠。 “噢,是你呀,吴副局长,这是师长钟昌将军……”钟媛媛亲热地准备迎上前去,突然看到了被押着的穆勉之,心里一顿,脚步就停住了。 “噢,啊,钟媛媛,钟昌……媛媛,昌昌!我是穆勉之,是汉口的穆勉之呀!是你们的爹呀!你们自小吃饭读书,都是我阴到把的钱——你们的姆妈,钟毓英小梅,冇跟你们说哇?” 突然,穆勉之从押解他的人身边挣开,朝这边冲。好在押解他的人年轻力壮,穆勉之再怎么好的武功底子,毕竟是七十出头的老人,刚一挣开,又被拉住了。 穆勉之人是被拉住了,他的话却没被拉住,在场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除了吴明手下钟昌的手下,不明前因后果,钟昌和钟媛媛一时都愣住了! 吴明惊讶地瞪着眼睛,在钟昌和钟媛媛身上瞄了又瞄! 这太突然了! 这太匪夷所思了! 钟昌觉得浑身的血陡然朝头上一涌,不禁一阵眩晕。 钟媛媛蓦地感到胃里在搅动,一阵恶心翻了上来,转身就吐。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见这阵势,吴明觉得机会难得,朝黑皮他们几个手一挥,也不等钟昌兄妹表态,押着穆勉之朝江边去了。 “师长,要不要把他们追回来?”看着吴明一行竟目中无人地扬长而去,警卫营长觉得似乎有些丢面子,盯着钟昌苍白的脸请示。 “追什么?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呀?你说,有什么?嗯?” “是!什么都没有!”听师长的话变成了北方腔调,知道大事不好,又一看师长脸色陡然阴沉下来,露出杀气,警卫营长适才还干绷绷的脊背上,顿时渗出黏糊糊的汗来,冷飕飕地朝下流。 “媛媛咧,你个冇得良心的丫头诶,你做共产党,老子早就晓得了的咧!你不晓得,老子阴着从张腊狗手上,救了你两回性命哪……” 穆勉之歇斯底里地嚎叫着。 江风掠过一望无际的稻田,饱吸了早稻的清香,过滤了些许杂音,在墨绿的平畴间游走,涂抹着五月明丽的阳光和大自然的芬芳。 尾声 “吴安,醒了冇?” 鸡叫头遍,吴秀秀就起来了,敲着板壁,问。 乡里的房子,都是板壁隔房。 吴安和槐姑夫妇就住在隔壁。 “起来了,您家,几时走?” 回答声不在隔壁,在房门外。 “就走!噢,你比我还起得早些?今日,是阳历几号哇?”一离开汉口,阳历的日子就总是记不住,吴秀秀就总是问吴安。 “阳历五月十五号,您家!” 吴秀秀把房门打开。五月凌晨乡间田野的诸般气息,扑面而来。 啊,菜花,还有冇结籽的菜花!稻子可能正在开花哦!活了几十岁,还冇见过稻子开花咧!听说,稻子是夜晚开花的。为么事夜晚开花?是害羞还是怕惹是非?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好像这是郑板桥的。我记起来了的,是的,冯先生说过的。 嗯?这种时候,么样还有闲心思想这些东西! 吴秀秀突然醒过来一般:“槐姑咧?两个伢,还冇醒啵?裹严点,莫让他们受了凉。” “槐姑已经专门请人把他们抱到船上去了,就等您家了。”眼看就要上堤了,田埂子路不好走,吴安过来想搀扶吴秀秀。 “你先去,等下子我自己来。” 吴秀秀朝旁边走去。 吴安一看,那边是柏泉古井和刘家的祖茔。 柏泉古井,栏杆朦胧,手扶上去,潮润润的。吴秀秀朝井下瞄去,黑洞洞的,偶尔泛出点光来:“啊,水还旺得很,今年的年成不会差。” 离古井不远,就是刘家的祖茔。这里,葬着她的刘宗祥,还有刘宗祥的父亲刘瘌痢和刘瘌痢的先人。 夜色还很浓。这些坟茔,黑馒头似的,全浸在浓黑中。 呵,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话才是真话噢!活了几十年,听了几多话哦,有几句是真的?宗祥哥,除了我们两个人说的那些悄悄话——就是年轻时节说的那些悄悄话,是真的,就只有古人的这句话是真的了。宗祥哥,你先在这里睡着,我到汉口去些时,再回来陪你。要不是为了你的两个孙子,我就在这里陪你了! 前几天,从汉阳回来几个柏泉人,带了些新闻,说是共产党解放了的湾子,田地多了的,要分些田给田少的人。说北方把这叫土改。田地多的人咧,就叫地主,田地少的人咧,就叫贫农。 无风不起浪!要真这样整,我不就是地主了?我何必等在这里被当成地主整咧?噢,汉柏,我的儿啊,你到底是个么党噢?为么事共产党来了你就跑啊?你不就是开银行做生意么! 昨天,刘汉柏匆匆到柏泉来,在爹的坟前跪了好一会,才回老屋,对吴秀秀说:“姆妈,我跟小月,要出远门了。到哪里?南边。几时回?不晓得。两个伢,就交把您家了咧!儿子不能在您家跟前尽孝,您家不怪我?” 说着,说着,刘汉柏在吴秀秀跟前跪下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吴秀秀没有把儿子扶起来。她瞄着儿子,好一阵,才说:“儿哪,起来吧!你去吧!姆妈随么事都不问你,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这两个伢咧,你放心……” “宗祥哥哟,就是这两天的工夫,么样变得这样快哦?我都来不及多想咧!你生前说过,汉柏,肯定是共产党。么样共产党要进汉口了,他反倒要跑咧——你教我,教我哇!” 吴秀秀匍匐在刘宗祥坟上,泪水混在五月的露水里,濡湿了毛茸茸的家乡草。 从集家嘴上岸,东边天上才现出朦胧的鱼肚白。 几缕云絮,在远处的江天极处优游,逐渐被染出绛紫,被晨风盘弄着,似袅袅的紫烟,裹着仙子素淡的霓裳,漂浮着,轻盈而袅娜,呵,是哪位仙子在江中晨浴么? “到底是走下水,又是涨水季节,真快呀!” 吴秀秀站在岸边,回首汉江南岸,龟山似乎还在酣睡。再看集家嘴一带,没有灯火,没有人迹,只有丝丝乐音,似有似无地在空中游荡。 “啊,这像是胡琴的声气咧!咦?几像是当年张先生拉的调调哦!” “婶娘,您家往哪里走哇?” 在吴安的眼里,吴秀秀似乎在梦游。 吴秀秀也似乎懵懂着,只顾朝胡琴乐音的方向走。 幽幽的饱含沧桑的乐音,是从这栋板壁房子里传出来的。 “这像是间茶馆,吴安,你跟槐姑先回去,伢咧,留给我。”吴秀秀已经有八成把握,这里住着她少女时代的故人。 “我们回刘园?” “随便你们——我会来找你们的。” 吴秀秀一边吩咐,一边轻轻地敲门,仿佛担心把幽幽的琴声吓跑了。 “哎呀,这么子早,就喝茶……” “麻烦您家,先帮我把这个伢抱上楼去,这个我抱。他还冇醒咧。” 张太太睡眼朦胧地打开门,外头还黑得什么都看不清,就有人吩咐她抱孩子,她来不及推诿和惊讶,下意识接过吴秀秀递过来的孩子,直到进了屋,她才像醒过来样,问:“您家是哪个哇?逃难的?躲仇人的?” 胡琴声停了。 “你看你哟,么样还冇听出来咧,是秀秀唦!”琴声刚停,传出与琴声很匹配的苍老的嗓音。 “噢?秀秀?哎呀,真是秀秀!秀秀诶,你么样摸到我这黑位置来了的咧!我想你呀,又不想挨你——怕给你添麻烦哪。来,先把伢安顿得睡好了——孙子?哟,长得几逗人疼咯!” “是我,张太太!我不是躲仇人,也不是逃难,是来讨方子的呀!” “讨方子?伢病了?还是你病了?找我讨方子?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跟我先生,都不会诊病。”莫看张太太年纪老了,手脚还麻利,很快就把刘璜刘盼两个伢安顿好了。 “秀秀是找我讨方子的。秀秀,来,我晓得你要么方子——夫人哪,烧茶去也——!” “你呀,我的个冤家咧,一辈子都是人来疯噢!”张太太嘀咕着,烧水去了。 “秀秀诶,你要的方子,我这里现成的,五个字:大隐隐于市!”张先生看不见,把脸朝着吴秀秀坐的方向,“么样,秀秀,这方子,对你的心病不?” “哎呀,张先生哪,您家真是神仙哪!要是您家的眼睛是亮的,该晓得有几神咯!” “秀秀哇,你这话就只说对了一半——要是我的眼睛是亮的,那就一点都不神了哦!来,是琴声把你引来的,我再拉一段,送你……” 幽幽的胡琴声,从板壁房子里游了出来,飘荡着,悠悠地,踱出小巷,滚下江堤,融入豪迈的江涛,融入五月汉口朦胧的晨曦中。 吴秀秀被琴声导着,似乎也成了一枚音符,穿过小巷,禺禺地,来到四官殿。面对这大江,她看到,几十年的岁月,欢乐和忧伤,成功和失落,仿佛就泡在这江水里,在眼前流淌,在晨曦里荡漾。噢,累了,真累呀!她虚眯着细长的眼,一任袅袅琴声和汩汩江涛洗涤自己的心灵。 蓦地,晨曦绽出猩红,东方江天相接处,太阳探出半个脸来,如初浴的婴孩,水灵而稚嫩…… “噢,好新鲜的太阳哟——!” 代跋 散会 自上世纪末动笔,及至此稿杀青,不觉间跨过世纪之门,忽忽焉竟又三载。忆及当初,动手写三部曲,第一部34万字,1995年开笔,用时不足3个月;第二部50万字,1996年开写,费时亦不足一年。这第三部也就40万字而已,前后迁延至5年之久,实乃不得已也:动笔伊始,贱体违和,医家小病大治,折腾得死去活来。待活得稳当了,重新坐到电脑桌前,已是新世纪的第二个年头了。去年八月,写完书稿三分之二,正值“9·11”周年,电脑故障,硬盘毁坏,整个八月所写十万字未备份,统统丢失!当此之际,我不能不仰天长叹:命运,何其乖蹇如是耶!这打击实在太大,丢失者,非文字,实乃感觉也!文字可以在键盘上重新敲出,为文者构思时思维驰骋八极的快感、塑造形象及与形象对话时的那种无我的心境,则无法重复,这是最可悲愤的!悲愤之余,搁笔至今年七月,再将自己关在空调房内,敲打月余,方始搞定。断续间丢失的感觉,肯定是没有了,写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的历史风情三部曲的夙愿,总算是圆了。这,对于身心疲惫的我,多少注入了几许欣慰。 画家有言,画鬼容易画人难。说的是,画虚无的假的东西容易,画现实的真的东西难。推而广之,舞文弄墨之人,“戏说”是容易的,脱离生活的虚构也是容易的,可艺术地表现植根于现实生活的真实,就难了。这无疑是深得艺术精髓的格言。写三部曲,背景时间上溯明成化年间至于1921年,重点在写汉口成市;起止时间为1922年到1927年,重点演绎各类或建汉口或吃汉口的众生相。这第三部,旨在反映日本侵略者占领武汉期间的恶行、国民党政权用法币、金圆券不停“改革币制”搜刮民膏民脂的卑劣,以及人民在恶行和卑劣中的挣扎抗争和对崭新明天不息的期盼。虽然都力图演绎生活的真实,可真实的生活的“现实度”,却越来越浓,尤其是日本人占领武汉八年间的“现实”,可见资料甚稀,几乎是个“盲区”。虽非撰史,小说家言,可以街谈巷议,可以虚构,但闭门造车、盲人摸象的事,实在是有责任感作家的大忌:恁你通天的本事,总不能在钟馗面前画鬼吧?这,恐怕也是这部书写作时间相对较长的原因之一罢。 今生为人,脱胎为男身。在感受社会生活中男性角色诸多的苦乐之际,忽生遗憾:今生今世,不能感受女性之苦乐。这部书脱稿,女人分娩过程中的痛苦无奈以及分娩后的虚脱恍惚,却活脱脱地袭进我的身心。 这不由让我又想起母亲。眼前,少小时受母亲疼爱的诸般细节;及至成年,凛凛一躯的汉子,仍被泽纤小羸弱母亲关爱的情景;母亲过世,我亲手将她老人家的肉身送进焚炉的画面……如漫长的永不褪色的拷贝,缓缓地一一在眼前滑过。思至于此,不禁悲从中来:哦,母亲,您把孩儿痛苦地送到这个世界上来,如今,孩儿却将您痛苦地送到另一个世界去——哦,母亲,叫儿怎么感谢您…… 每每开会或看某一项目某一活动揭幕、闭幕的电视节目,最是羡慕那主持人,尤其羡慕议程结束时他发言的简洁:“我宣布,×××会胜利闭幕!”或干脆来个更简洁的:“散会!”当然,有资格作如此简洁发言的,皆非等闲之辈,绝非张家太婆李家爹爹者流。如今,孕也孕了,魂也招得归来了,尤其是,娩都娩过了,一曲终了,鄙人也附庸附庸,扮一趟高人,喊上一嗓子——散会! 彭建新 2003年中秋夜于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