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城》 楔子 天刚麻麻亮,刘麻子就起来了。 天热得很有些邪。汗出得不畅,糯米浆子样地糊在身上。 “狗日的,人都成了鳝鱼!”刘麻子用手在颈窝里摸了一把,粘乎乎的。河边一阵风刮过来,有些水腥气,他吸了吸鼻子,朝堤上爬。 土堤不高,就在刘麻子屋后坡。他几步上堤,扯下裤腰,挟出胩里汗津津的家伙,一股既馊又骚的气味弥漫开来。这味道让他兴奋又自豪…… “这就是人味!老子还很有些人味!” 刘麻子把屙每天早上的这泡尿,看成是一种享受。 “咿?狗日的……” 刘麻子用劲眨了眨眼。 小河呢?这条昨日还在与堤争高的小河汉水到哪里去了呢? 刘麻子用盘弄胯下之物的手重重地揉揉眼睛,结了壳的绿眼屎簌簌洒下。被沾在手上的腥骚味弄得清醒了的刘麻子木木地转身,发现昨日在他家房子北边流的汉水,现在已从他家南边匆匆地流! 大腰裤不知什么时候垮到脚边的,精赤条条的刘麻子也不知泥塑样地站了多久。那泡被他视为享受的宿尿,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屙完,余沥一点,就那么悬着,不知怎么硬是掉不下来。赶早觅食的河蝇逐味而来。一只硕大的麻蝇子溯源追根,在那余沥悬停处猛叮一口。刘麻子如打尿噤样抖了几抖,大热天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第三章 1905年——刘宗祥 吴秀秀 从督署出来,东方曙色正浓。 一柱彤云作手臂状正缓缓舒开五指,如巨人大梦方觉欠伸的慵态。太阳还未露脸,可阳光已从指状云隙中透出来,呈扇面撒开一天的金光,把个洪山宝塔衬得金璧辉煌。 春三月的天,清晨的风仍有料峭的寒意。见老板和冯先生从督署出门,吴二苕从耳房迎出来,腰背仍直直的,几步过去,喊醒另一个包租来的车夫。 与送出门的堂官打躬作揖完毕,直到督署的朱漆大门重又合上了,刘宗祥看一眼大门上那憨态可掬的衔环兽头,又瞥一眼这只石狮子。石狮子一点也不可恶,张着的嘴不像在吼,更像温和的笑。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抚一抚狮子朝天翻起鼻头,冰凉的感觉又让他头脑一醒。他畅快地伸了个懒腰。 与刘宗祥的洋装成对照,冯子高一身灰夹袍,外罩一件藏蓝起暗红团花的马褂,戴一顶与马褂同色的瓜皮小帽。他没有伸懒腰,尽管他比刘宗祥年长,到底是在日本待过几年,有些洋学堂的底子。他转动转动头颈,上下振动振动手臂,又双手叉腰,向左右扭腰,活动坐久了的筋骨。 他们是凌晨才得到传见的。张之洞总督深夜办公的习惯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说起学问、勤政,张中堂口碑极好,接见刘宗祥这样的洋派实业家,张之洞是极有兴致的。张之洞本身就是个积极的洋务派。他不仅提倡而且身体力行、实际操办了许多洋务项目。像汉阳兵工厂,就是他的大手笔。 张之洞便服坐在公案后,受了刘宗祥、冯子高的礼,手一摆,随和地邀他们入坐。 “冯先生,你弃老夫而去,另栖梧桐,此来,定是又有冲天之策以成冲天之举了?刘先生,少年才俊呀,哦,随便用些果品。”张之洞怀里伏着一只纯白的长毛猫。刘宗祥注意到,这是白天托黄炳德送给张中堂的。这只猫是刘宗祥从法租界弄出来的,花了他二百两银!这猫也真是异种,浑身银白,无一根杂毛,就四只脚爪在离地一寸处漆黑,更一桩奇处,是它的眼珠子,一只碧绿,一只深蓝,因而得了个“乌云托月鸳鸯星”的名。 张之洞爱猫和嗜食蜜果,刘宗祥是知道的。送一只猫,也算不上贿赂,却又深得张之洞爱猫之意。看张中堂惬意爱怜抚猫的慈祥模样,刘宗祥暗里感叹,人之所好,大异其趣,这二百两银,真是搔到了这大老官的痒处,二百两银就把个封疆大吏给弄得舒舒服服,实在太便宜。 “刘先生,这只猫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张之洞果然说起了怀里的猫。正说着,一只全身漆黑、四爪雪白的大猫呼地蹿上张中堂的公案。只见它在蜜饯果子上逐碟地嗅,喷喷鼻子,摇摇头,一副大不以为然的样子;然后,又把鼻子伸向那只“乌云托月鸳鸯星”,喉间噜噜作响;再抬起头,朝张中堂喵呜喵呜叫个不休。 “嘿,嘿嘿嚯嚯!”张之洞极开怀的样子,“看来,你是嫉了!嫉耶妒耶,偏旁皆从女,哼哼,倒是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噢!嚯嚯!” “张大人,这只母猫可有‘芳名’?”冯子高不枉了在督府作了几年清客,一听就知道这只黑猫是母猫。 “尚未取名,此时有了刘先生馈赠的‘乌云托月鸳鸯星’,老夫倒想请先生为此猫赐名,先生雅趣,幸勿辱拒。” “学生才疏学浅,不足大人谬奖。这猫么,是否就叫‘雪之梦’?”见张中堂兴致勃勃,冯子高也乐于凑趣。 “雪之梦,哦,倒是有些意思。雪之梦,怎么像有点东洋味?嚯嚯嚯!冯先生不枉了在日出之处喝了些洋墨水,好,管它东洋西洋,总之,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就是这雪之梦罢!好了,都做梦去吧!” 张之洞把黑猫、白猫放到一起,手轻轻地推它们,让它们自便的意思。刘宗祥脸上留着笑,等着这漫长寒喧客套的结束,看张之洞怎么切入主题。 “冯先生,听说你到上海去了一趟?”张之洞随手向嘴里扔进一颗蜜枣。那手刚才还在盘弄猫,也不见他揩擦,把枣丢进嘴里后,似觉手有些黏,就又放进嘴里吮,嗍得啧啧作响,很有味的样子。 见张之洞仍无进入主题的意思,刘宗祥精神有些不集中了,但他一眼瞥见冯子高肃穆的脸色,又为之一振。不知为什么,张之洞平平常常一句客套性质的问候话,冯子高听来却如临大敌。 “是的,是的,学生赴沪一行,只为料理归国后遗留在彼的私事。”冯子高很快恢复了他那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矜持之态。“中堂大人好耳风呵!” “不是老夫好耳风,是如今世上风太多也太大呵!冯先生学贯中西,交游四海,值此天下纷攘之际,倒是宜多韬晦养性,以佐刘老板多多发财。老夫编练的新军中,也多有偏颇激昂青年,高调唱得一个比一个好听。这主义,那思想,全不顾大清国情,一味只是说些吓人的空话,无异于儿戏耳!”刘宗祥不知张中堂何以教训起冯子高来。平常只是风闻省城这边有些不平静,也风闻张之洞仿西洋编练的新军中,多有知识军人结社的事。结社读书,研讨些时事,于国也无什么不好。难道冯先生也是“激昂青年”?如果冯先生是不受张中堂欢迎的只想闹事的偏激人物,现在刘宗祥手下做事,那张大人对他刘某人怎么想?张中堂还会支持他筑堤买地吗? 刘宗祥是生意第一的商人,他信奉商人以赚钱为本的原则。世上一切,都是生意。捐钱可以做官,已是朝廷不是秘密的秘密。这不也是生意么?只不过赚钱的是皇帝大佬官。当了官有什么好处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还是“清”知府,要遇上那浊的,还不把地皮刮三尺! 刘宗祥不希望任何人任何事妨碍他做生意。 “大人教训的极是。虽然学生淡薄宦途,改辙扬帆逐利,大人的教诲,仍令学生闻之足戒,闻之加勉。”冯子高谦恭平和,让刘宗祥放心不少。 “先生高人,亦当如此审时度势。譬如老夫,虽身在官场,心却在名利场外。如这提倡洋务罢,老夫看准了乃富国之途,决非营老夫室家私利。如以为老夫此言有虚,尔等可拭目以待。老夫今年六十有八,墓冢在望矣!” 张之洞的这番话,的确不是虚言。他督鄂期间,创办的汉阳铁厂、大冶铁矿、萍乡煤矿、湖北枪炮厂,设立纺纱局、织布局、制度局、巢丝局,使得湖北省俨然中华的洋务活动中心。他改革书院,兴建学堂,派遣大批学生赴德国、日本等国留学,又兴建图书馆、印书局,大刀阔斧,年有大动作。尽管功过是非,不一而足,可四年之后,当他病死北京时,他的治丧费用却靠门人僚属致送的奠仪支撑。可见其虽位极人臣,却宦囊空空家境不裕。一副挽联似已写尽张之洞身后的清贫…… “死者长已矣,云门石甫同伥望;魂兮归来乎,朝云暮雨各凄其。” 据说,云门石甫是张之洞的两个得意门生,朝云暮雨是他老先生的一对爱妾。 “也罢,聊了这么半天的闲篇,再说说正经事罢。”张之洞开始讲他在后湖筑堤的打算。正说到兴浓处,那“乌云托月鸳鸯星”逐“雪之梦”,急骤而至,呼地跃上张中堂的公案。那“雪之梦”竟不顾雌性廉耻,在公案上屙下猫屎一坨,一时漾开一股腥臭。 一侍候在侧的老仆看不过眼,过来驱赶,口里呵斥了一声:“呔,下去!” “罢了,让它自去罢。”张之洞出语阻止,他又朝冯子高扫一眼,“猫本无知,何必责怪?人若如此,则不可恕矣。” 虽然又困又饥又乏,但张之洞办事效率之高,着实让刘宗祥佩服不已。筑堤从何处起,至何处止;堤基几宽,堤面宽几,堤高多少,都明明白白。预算80万银,接受刘宗祥捐银50万,并以刘宗祥去年成立的填土公司为筑堤总承包。给刘宗祥的好处是:后湖的官地,由汉口同知商议作价优先卖给刘宗祥,私地由汉口同知与后湖农户协商,愿卖则卖。 刘宗祥已经非常满意了!他清楚他得到了多少,他亟想赶快庆贺一番,亟想赶快找个安静地方,细细捋捋即将得到的好处。他突然想起张之洞警告冯子高的语气,心里一沉,但见冯子高无事人一般,心里又一宽。 “冯先生,是否先填一填我们的五脏庙?省城您家熟悉些,可有什么特殊的好东西?”刘宗祥朝二苕的车走过去。 “那就多了。粑粑巷的粑粑,豆腐巷的豆腐,户部巷的面窝……”冯子高踢踢腿,关节嘎吧嘎吧响。 “冯先生哪,听说武昌有个美人店,做的一种什么蝴蝶面,堪称是省府一绝,吃的人还必须赶早,晚了还买不到。今日我们这是绝早了,何不去一趟?”刘宗祥今天心情很好,想起平日没有工夫想的传闻。 “哦……噢……蝴蝶面哪,早就没有了,没有了啊!哦,不过咧,有还是有的,去吧,去一趟吧!”冯子高忽然显出伤感,语气也闪烁不定。因常见他这种大起大落的文人情绪,刘宗祥也没有作多的想法,只一味地催他带路。 出督署左拐,向北进兰陵路,过长街,穿芝麻岭,再折向东进中营街,横过大魏巷,一条大道直通宾阳门。直到出了城门,太阳还没有爬上洪山。过长春观、东岳庙、神祗坛,在宝通寺侧不远,冯子高叫停下来。 冯子高带着刘宗祥,爬上一道土坎,指着三五个食客就餐的铺面,说:“刘老板,这就是卖蝴蝶面的地方。” 铺面不大,一个烟囱在屋顶升出,吐出袅袅的烟。前面店堂里,一个脸孔黑黑的汉子在为食客送面收碗。刘宗祥抬头一看,“蝴蝶面”三个大字颇有颜体味。 “刘先生,请!”冯子高在刘宗祥后面,请他先进。 “冯先生,您家请。你我都是客,何故作此主人之态?” 刘宗祥随口的一句话,竟把冯子高说得身上发冷样的一抖。 见有客来,且来客气度不凡,黑脸汉子从肩上扯下抹布,揩揩那张本来就不脏的桌子,问:“两碗?”等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又大叫一声:“蝴蝶面!全料两碗!” “请问,这可就是蝴蝶面美人店?”刘宗祥笑着问。 “是咧,是咧,您家!”黑脸汉子五官还端正,只是脸太黑,简直像擦了锅底灰。 听了这一问一答,几个俯脸吃面的食客也笑了起来。也难怪他们笑,这里是只见黑脸不见美人,如以黑脸汉为美人,天下之逐美者,岂不个个都要投河上吊? 两碗面很快就端上来了。这面实际上是面片,不是汉口人常吃的那种长条子面。面片呈蝴蝶形,汤白中带红,浮着几片红菜薹尖。面片有嚼头,汤鲜,红菜苔尖脆而爽口。刘宗祥吃得微微见汗。 “确是不错,嗯,不过,也不至于像在江那边汉口传说的那样,好到了天上,说得玄而又玄的。”刘宗祥用手巾揩揩汗,见冯子高未动筷子,只是怔怔的盯着面前的那碗面,不禁诧异起来。“呃,冯先生咧,您家么样不动筷子咧?难道肚子能看得饱?” “刘老板哪,您家可晓得,真正的美人店的蝴蝶面,哪里是这个样子咧?您家要晓得,这里原来叫蝴蝶面店,美人店是食客随口叫的……”看来冯子高对这个店子很熟,但不知何故,说得总是吞吞吐吐的。 “刘老板,您家随我慢慢走一截,我细细地跟您家说。”可能注意到了刘宗祥探询的眼光,冯子高从那碗一动也未动的面碗前站起来,邀刘宗祥暂时安步当车。他同刘宗祥走下那道红土坡坎,又回过头来,久久地凝望那已经变小了的“蝴碟面”三个字,眼眶湿润了:“噢,噢,我说过再不来此伤心地,可我又来了,又来了……”他喃喃而语,连站在身边的刘宗祥都听不清他说什么。 “冯先生,也许是我不该提出到这里来,也许触动了先生的心底事?”冯子高为人达观,如此动容,刘宗祥很感意外。 “刘老板咧,真正的蝴蝶面,早就死了哇!”冯子高向着已爬上洪山宝塔尖尖的太阳,仰面长叹一声,讲出一个哀婉的故事。 现在三镇都有的红菜薹,真正的原产地,您家肯定晓得,就在这洪山一带。可您家肯定不晓得,这个所谓的一带,到底是几大个范围。您家不晓得,只怕全汉口也冇得几个人晓得。真正的洪山菜薹,出产在洪山宝塔钟声能听到的地界!这一带,都是红壤土,最适合长这种红菜薹了。出了这块地界,种出的红菜薹,味道都不如这里的好。这是冇得法说清楚的事。您家也许听说过,前年有个京都大员回京,带了些红菜薹的籽回去,结果种是种出来了,就是只长叶子不抽苔,到它抽出苔来,就即时结籽了,那薹根本就老得吃不得。后来,这大官又派人到这里运了些土出去,后话不得而知,倒是又造出个刮地皮的笑话。还是说蝴蝶面吧。不过咧,这东西跟菜薹有关。几年前,哦,不过十年罢,一个二十五岁的富家小伙子,听说这里一家卖蝴蝶面的面馆,掌勺送面的都是一个姑娘。都说蝴蝶面罕见且鲜美无比,姑娘比蝴蝶面更是罕见的美丽,简直像从哪幅画上走下来的。这传说把富家公子的耳朵说痒了,挪步去吃面,哪知接连三天都没有吃到口,而且每次去都只看到门板!那正是岁末时节,红菜薹刚上市不久,天寒地冻的,连去三次呀!他后来晓得了,这家面店一年只做五个月、每天只做一柱香的生意。这五个月就是市面上有红菜薹的日子。面店每天一开张,那美得像画中人的姑娘就在店堂里燃起一柱香,再卖面。一柱香燃尽,面店也就关门了。或许是富家公子的虔诚感动了姑娘,第四天,富家公子刚轮上,香正好燃尽。姑娘破例多卖了一碗面。那碗面来之不易呀!富家公子端着那碗面,怔怔地半天不下箸!面作成蝴蝶形,上面缀着碾细的星星点点的山楂片,嵌着比头发还细的青翠翠的青梅丝。精白的面片,粉红的山楂,碧绿的青梅,不妆自媚的姑娘,鲜艳醒目,未曾入口人已是如蚀骨般的醉了!这哪里是蝴蝶面哟,简直就是勾魂汤唦!就说面汤吧,心窍不足之人,绝对想不出来。用洪山宝通寺后园的红菜薹,掐去嫩尖,薹榨成汁,再配上火腿、虾米、香菇、银鱼、玉兰片,取寺后的龙泉共熬。火用粗谷糠文火,熬好后,火腿那些东西都要滤出泼掉,只用汤。客人来了,先热汤,再投进用铜模子压成蝴蝶形的面片。盛进碗之前,加上几枝掐下的菜薹尖。这样的东西,您家不吃,只要想一下,还有不吞涎水的!我们今天吃的面能比?聊胜于无而已。我是么样晓得这么细的?其实咧,您家心里肯定明白,我就是那个富家公子唦。后来我就天天去,天天去吃到姑娘关门为止,直到姑娘嫁给我。姑娘嫁了我,面店也就关了门。老食客们不依不饶,辗转打听到我家,“兴师问罪”。姑娘,也就是我太太公开了治作蝴蝶面的一切秘密,后来,这黑脸堂倌一家顶下了这个铺面。您家还不晓得咧,当年,一个熟食客见姑娘嫁我关门而去,惋惜之余,在门上涂了这样几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羹汤相映红。玉人不知和处去,空令食客怅东风。”虽是剥唐崔护的“人面桃花”诗意,倒也还有些意思。仅此一节,您家就可想见当年蝴蝶面店的吸引力和生意的火爆了。 说到这里,冯子高顿了顿,一层苦笑泛上脸来,苦笑退下之后,又是一层凄婉的阴霾。 刘宗祥本想问问下文,一转念,记起上次去阳逻,舟行江中,对一轮秋月,感慨岸上飞移着的朦胧的村树田畴,冯子高吟哦苏轼的词作,对照今天他吐出的心思,可见他心头压着多重的相思债!世上事,不如意难道真的十之八九么?世上人,不幸者难道也十之八九么?幸与不幸,是本来就摆在那里呢,还是各人各自感受到的呢?沿街乞讨者,有上顿没下顿的如棚户人家者,也照样活得有滋有味活蹦乱跳,该娶妻照样娶妻,该生伢的照样生伢,能生的还生出一大群来,也没见他们叹说不幸,是他们不觉得苦,还是晓得说了苦苦依然,不如不说呢?像我刘宗祥,不到而立之年,就挣下偌大家业,全汉口有几个如我之财?如我之名?我如对世人说我刘宗祥也很不幸,谁又相信?或许,幸与不幸,就是一对孪生子,伴随着每一个人。仿佛自己的影子,明明在那里,绝大部分时间是因为忙名忙利勾心斗角去了,所以从不去注意它。当你注意到它了,幸与不幸早就几经转换了…… 刘宗祥随冯子高默默走。看上去,他好像是被冯子高的故事所感动,实际上,他是在默默地品咂人生。 “噢,刘先生,您家对张中堂张大人训诲我的那段话,有何看法?”冯子高转了话题。前面那个话题太沉闷,也太小了,男子汉不宜过多地沉缅在儿女之情的伤感里。美人店的那个美丽的姑娘,也就是冯子高的前妻,难产而死。死时冯子高正在日本。回国后,他一度息了奔波的心情。妻子虽不是他害死,毕竟他同她巴心巴肝地爱过抱过,爱时抱时恨不得连命都贴进去。当他播在她身子里的种子,已长成另一个他或她而且就要来到这个苦难的世界,她正需要他爱的时侯,他却为蜗角虚名而远在东瀛…… 刘宗祥仍默默地走。通往宝通寺的人多了起来。太阳悬在洪山宝塔尖上,于雾霭憧憧中,仿佛宝塔上一团肉孜孜的血红的佛光。他明白冯子高的意思,实际上冯子高这一问,已承认他自己与“激昂青年”是一路人物。他需要刘宗祥表明态度,不然,怎么好共事?再说,刘宗祥马上要着手的,几乎是再造一个汉口的大事!再造一个汉口!想到这一层,刘宗祥倏地豪迈起来。这豪迈感是从赚钱这种极简捷的目的超脱出来的纯精神的感觉。以前刘宗祥赚钱没有这种感觉。如果要问他赚钱做什么,他会回答,赚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买地是为了卖地或在地上建房卖钱。总之,赚钱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是每笔生意操作的开始,也是每笔生意的终结。就像同紫竹苑的陶苏在床上,总是那冷冷的烛影,滚烫的烛泪;滚烫的胴体,麻木的心;麻木的动作,迟钝的感觉。这次也是生意,也是赚钱,但似乎这次的生意赚钱并非目的,而仅仅是手段。这就有一种全新的感觉了我刘宗祥要再造一个汉口!清新,绝对的清新,就像秀秀站在一丛翠绿的枸杞边,整个空气都荡漾起一片清新之气。 “冯先生,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像军人,是不过问政治的。尽管生意人和军人一样,离不开政治,受制于政治有时也可以左右政治。但由于政治也是一种生意,也是一种战争,但终归是与我的生意不同的。不搭界不欺行,是做生意的准则。您家帮我做生意,好像并不影响您家自己的生意。先生以为如何?”由于心情好,好多以前明白、清楚但一时又说不明白说不清楚的道理,现在居然一口气说清楚了。刘宗祥有几分得意。雄辩毕竟不是他的强项。 “好!刘先生,说得好!您家的生意比我的急,我那是慢性子不赚钱搞不好要折本的生意,是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危险生意。缓事缓办,先把您家这笔生意筹划好吧。”冯子高跟刘宗祥有一段时间了,对他的口才和快捷的思辩,还不甚了了。刚才这一席话,倒是刘老板情感的真流露。 “从汉阳门过江罢!” “好,上车走吧。” 吴二苕和那个包下的车夫一直空车不即不离地跟在身后,见老板回头看,几步就耸到了跟前。 “张妈,秀秀咧?”刘宗祥从昨天晚上忙到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合眼。刚才,他又派人去请赵吉夫到刘园来议事,另外又发帖子到同知府,请黄炳德同知大人晚上过来“搓几圈”。直到快下午了,才感到困意爬满全身。来到刘园他的卧室,佣人张妈正在拍枕头。 “秀秀带几个人到后头种树去了。她说正种树的月分不种,以后种难得活。这些都是她刚才换的。”张妈为他沏上茶水,就退出去了。 淡蓝的麻纱帐,像一匹瀑布从天花板上泄下;极淡的水红色床单,是柔柔的棉绒布;雪白的被里,极淡的水绿色净面绸被面;极淡的粉黄色窗帘。整个房间仿佛浸在一弘温馨、素雅的秋水里,让人一进来就感受到全身心的舒适和松弛。这一组色调最容易使人感受到无端的幸福与伤感,对于总在羁旅中漂泊的心灵,更有一种孤独被旅途中的温情慰藉之后而愈益孤独的凄情。不知秀秀这不识字的乡下女孩,何以会调配出这样一种色调?是女人的天性使然,还是她天生灵慧?刘宗祥在情感的世界里,不是个善于思考的人,在这方面,他远没有在生意上的那分灵气。在生意场中投入的精力和在紫竹苑这样的风月场中消磨的精力,前者可以得到快感,后者可以得到满足。这正如饮食,玉髓琼浆,虽饮之涓滴,亦可获微醺的快意,鸡黍蔬食,果腹而已,仅是一种满足。人生在世,快意当是一种奢侈,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满足,却可用随遇而安代之。 靠在床上,思绪如飞絮,纷至沓来纷纷扬扬,要捕捉成形,却又很难。刘宗祥感到困乏仍在而睡意全消。他干脆起来,换上一身白绸便服:束腰撒脚裤,布扣对襟衫,圆口黑布鞋。穿好后,他对着镜子照了照,不禁笑起来:这不有点像送给张之洞的那只猫么?云托月,只是没有鸳鸯眼! 秀秀正在柳荫下指挥几个人种树。看来事情已近尾声了。一片桃林,一片梨树,都已栽好。树苗刚及人高,枝条都剪过,一眼望过去,整个果园呈褐红色,这是已经绽出叶芽的颜色。看到刘宗祥,秀秀仅只礼貌地点点头,继续吩咐民工清理场子,收拾工具。看看妥了,她才命令道:“先回去吧,五天后再来领工料钱。” 见事情完了,秀秀拍拍手,又弯下腰去,在水塘边洗手。一套深蓝的单衣衫裹住曲线玲珑的少女胴体。弯下腰去,衣服朝上扯,裤腰往下坠,露出一段腰脊,如凝脂一样润泽。秀秀洗罢手,站起来,转过身子,把手上的水向四下甩,笑嘻嘻的,恢复了少女在大哥面前的顽皮,没有了刚才指挥者的严肃。 “秀秀呃,蛮能干蛮泼辣的咧!”刘宗祥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她的身子,从腰上扯下一块绸手巾。他穿着便服,没有口袋,手巾就掖在腰带上。秀秀瞟他一眼,接过手巾,先揩脸,再揩脖子,刚要把手巾伸进衣服,忽然意识到有个大男人在跟前,手停住,脸一红。 “过来,秀秀,妹子呃!”一股久违而又熟悉的感觉强烈地冲上脑门。是什么呢?是要为一个人做点什么的冲动!对,是这种感觉,是这种冲动,是这种愿望,是这种需要!当年,17岁的刘宗祥就想为不到10岁的小秀秀做点什么,比如,帮她掐半篮子枸杞尖。少男的羞涩阻止了他,只让他把她喊过去,叫她自己掐。今天,轮到秀秀17岁了,他能为她做点什么呢?他能为她做很多很多,但他此时最想做的是,抱抱她。对,抱抱她,轻轻地亲她的浓密的秀发,亲她翘翘的鼻子、翘翘的下巴…… “秀秀呃,过来唦”刘宗祥感到喉咙特别干涩,心跳得厉害,却没有汗出来。 秀秀没有过来。她拿着那条手巾,呆在那里。她看到刘宗祥的脸色红白不定,站在那里随么事都没做,却气喘吁吁,不由心里一阵害怕。她似乎预料到迟早会发生点什么事。她在心底甚至在梦中体验过她与他之间发生的事情,不清晰,但却很有质感:她与他肌肤相触,她感到他战栗呼吸的热气,她接受了他巨大的盲目的挤压和冲撞……梦毕竟是梦,少女的梦是绚丽的,但永远不是完整的。这正如她现实的人生之路一样,还有太多未知的幸福和痛苦,在前面未知的地方潜伏着,等待着吞噬她。 午后的斜阳,从仲春的柳条中筛下来,更少了热辣。春天的气息,有的化成了声音,有的调成了色彩。青的紫的塘藻,不时发出噗噗的鼓泡声,是鱼儿在说悄悄话罢?一只青蛙呱呱叫着,从一片睡莲叶上跳进水里。一群小蝌蚪发现妈妈走了,欢快匆忙地追逐而去。不远处,两只灰喜鹊不顾及自己的嗓子早已沙哑,嘎哇哇地商量一年一度筑巢育雏的事。池塘对岸,一排广玉兰憋不住了,拳头大的花蕾,已探头探脑地绽出白中透绿的肉孜孜的花瓣。玉兰后面一丛矮紫荆,长串长串的花缀成一片紫罗兰的小天地,那褐红色的叶,反倒成了陪衬。 一时好静。静得满脑满耳都是葸葸蔌蔌的声音。 秀秀软了。她感到无端地发软,她本能地觉得背后是一棵树,她极需要靠上去小憩片刻。对,她只需要小憩片刻。她靠在柳树上。柳树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树,一颤一颤的,柳条轻抚她的长发,轻轻地抚,反复地抚摸,仿佛要在她的头发上涂一层完整的青春色彩。从头发上传来春的气息,热辣辣的。柳枝轻抚她的肩,轻抚她的臂,温暖而又温情。突然,一绺柳枝拂上她的细腰。这是可以与柳枝拮抗的柔而韧的腰。柳枝在颤栗,柔韧的腰在颤栗。秀秀倏地睁开眼睛,眼前竟是一片空明,复又阖上,一阵陌生的饥渴感闪电般地攫住了她,使她一阵眩晕。眩晕中,她幻想靠着的大树轰然倒下,把她紧紧地压住。她需要呼喊,需要撕咬,需要流血流泪;大树无言,大树默默地压着,大树也在流血流泪。她幻想她死了,她不得不死,她渴望立即死在大树下;大树也死了,死得气派。在她和大树死的地方,长出一蓬茵茵的枸杞,绿翠翠的长条,红莹莹的果…… “噢,秀秀,秀秀!”最先醒来的是刘宗祥,或者说,他本来就一直醒着。他的手碰了她的腰后,就一直轻轻地搂着。秀秀在他怀里颤抖,开始抖得他血脉贲张,继而抖得他箭拔弩张。就在大树临近轰然倒下的瞬间,他注意到了秀秀倏开即阖的眼睛。这是一双微微上翘的细长的眼睛,眼皮似透明的琥珀,颤颤地抖,眼睛哟,是一潭可以调和任何色彩的最纯净的碧水!仅这一瞬,刘宗祥似在这潭碧水中照见了自己浑身所有的世俗污浊,陡然自觉的形秽感,如一盆盛夏的柏泉井水当头淋下,顿时天窗开朗,神清目朗。 秀秀又睁开眼。这回能看清东西了。她还站在池塘边,靠在刘宗祥胸前。刘宗祥含着笑,笑中有满足,也有歉意。见她睁开眼,他一手抚着她的肩,一手轻轻托起她的辫子,轻轻地、轻轻地放到鼻子底下,轻轻地吻,好像那不是辫子,而是一件极贵重的易碎品。秀秀转过身来,两臂攀住他的颈子,仰起脸,嘟起肉孜孜的小嘴,调皮地眨动细长的眼睛。刘宗祥佯嗔地轻轻打下她的手臂,见一层尴尬的红晕爬上她的脸,就故作严肃地哼一声,复又捧起她的脸,在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我们回去吧,怕是有人等呢。” 其实,赵吉夫他们早就到了刘园。冯子高问清刘宗祥到后头找秀秀去了,就叫张妈先预备晚饭,他与赵吉夫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与生意无关的话。按刘宗祥的安排,园里的内务一应由秀秀管,冯子高一心帮刘宗祥参赞后湖筑堤的事,另抽时间教秀秀读书识字。冯子高明白老板的用意,觉得这种人事安排很妥贴,只是有些隐隐的担忧。老板的后院,很不牢靠呢,一旦失火,大事可能受损,说不定还会殃及池鱼呢。 菜一样一样地端上来了。清蒸鳊鱼,八宝鸡,虎皮肉,素十锦,黄焖家常圆子,凉拌藜蒿,腊肉炒白菜苔,一大陶钵排骨煨藕汤。 “这是秀秀吩咐的菜单子。我说是不是太不像摆席的样子了,她说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就吃几样家常菜还显得亲热些。”张妈话里含着歉意。“还有一样菜,秀秀姑娘说由她自己做,她正在弄。” 这几样菜合摆在一起,根本不成正规酒席的规矩,可正因为不成酒席规矩,所以才多了浓浓的家庭情味。不过,就这几样菜,也决非平常人家天天置办得了的。就说这清蒸鳊鱼罢,家常可以吃到,做起来也不难,无非是鱼新鲜,生姜、醋、料酒一类东西上甑蒸。这里自然也是这样,但也有些不同。首先是鱼不同。严格地说,清蒸鳊鱼应该叫“清蒸武昌鱼”或“清蒸团头鲂”。鳊鱼各地皆有,而团头鲂仅武昌粱子湖所独有。团头鲂肋骨刺13根,其它鳊鱼肋刺只有10根。鳊鱼易得团头鲂却不多,只不过因两者外形相近所以都呼之为鳊鱼。桌上有一味野菜,凉拌藜蒿。这是遍生于柏泉和后湖一带野生蒿类的一种,有一股特殊的药香味。取嫩尖或地下未长出嫩芽,用开水一汆,或炒或凉拌,佐酒最妙。不等秀秀的另一味菜到,刘宗祥即拈一筷子藜蒿,一入口,清淡药香,生姜的辛香,小麻油的浓香,一起在舌尖漾开来。 “如此妙品,不管士农缙绅,可能都是喜欢的,应该有诗咏哦的罢?”刘宗祥在这方面一向是请教冯子高的。 冯子高拈起几根藜蒿,放进嘴里细细品味,仿佛品尝龙肝凤髓一般。待他徐徐咽下,又吱地抿下一口酒,把筷子一放,身子向后一靠,才开言道:“怎么冇得呢?苏东坡就有一首七绝,‘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桃花开于春三月,正斯是时也,那蒌蒿即藜蒿也。”冯子高平时并不掉文,谈起诗文,倒是搔到了痒处。 冯子高正自摇头晃脑,秀秀端着盘子进来了。盘子未放下,几双眼睛都盯了过去。 秀秀换了一身极淡的水红色衣裤,裤脚、袖口、领口都滚嵌了一道粉白的花边,因水红色极淡,淡到几近于白,所以那白花边就显得不突出,只是更像几处镂空的本色花纹浮在衣服上。秀秀发育得熟了,像一颗新鲜的草莓,胸脯挺起来,衣衫上挺出明的暗的褶子,走动伸展处,腰肢衣衫也扭出明的暗的褶子。 盘子一放下,眼光就不得不移到桌子上来了。 “哦,枸杞尖!”刘宗祥看一眼枸杞尖,看一眼秀秀。他真埋怨自己忙糊涂了,怎么就没有注意咧,明明端上一碗腊肉炒白菜薹——是白菜薹而不是红菜薹,这就说明正是掐枸杞尖的时节呵!这清炒枸杞尖苦茵茵的味、绿莹莹的色,很快就把他拉到了柏泉,拉到了柏泉老堤下无数碎玻璃片样的水凼湖荡,他仿佛看到了湖边一丛丛一蓬蓬清香的枸杞。他不能不佩服秀秀心细如发,用这种方式让他与她一起回到天真无邪的少年时代。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回忆,是碌碌人生途中医治孤独和疲惫的一剂良药。 这餐饭吃得很长。在吃饭中间,赵吉夫谈了祥记商行的资金状况,谈了一江春茶楼的装修和经营情况。中途,到同知府下帖子的二苕回来了。带回了同知大人黄炳德的口信,今晚省府有员过汉口来,他恐怕不能到刘园来了,“搓几圈的事,改日罢。至于刘老板在后湖的作为,无论怎么办,他都鼎力促成。”二苕说,“同知大人要我莫忘了着重说‘鼎力’二字。还对我讲,鼎力就是拿个大鼎锅垫在底下。老板,为么事要用鼎锅垫咧?垫么事咧?哎呀,真是的,当那么大个官,连个话都说不清白……” 二苕详细地汇报了之后,又对黄炳德大加评议。开始,刘宗祥几个人只是听他说情况,还没有注意他嘀嘀哆哆的议论,待听明白,不由都笑起来。 冯子高谈了他对整个后湖筑堤工程的设想:劳力嘛,就地征柏泉、后湖农民渔民,如不够,则另征附近黄陂农工。刘宗祥的父亲有监工的经验,请老人家作现场监督为宜…… 在几位谈论时,刘宗祥一言不发。直至撤碗碟,移坐客厅,上茶上咖啡,刘宗祥始终不作声。 “秀秀,你说说看!”刘宗祥见秀秀只是不停地端茶倒水地走动,提醒她,“端茶倒水已经不是你的事了,你的事情是管理。管理,明白么?管理的人不到必要的时侯,只动口不动手。要学会不动手就能办成大事!”这些话,明显有教训的意味。 “冯先生说的都蛮在道理的,”秀秀坐下,挨着冯子高,开始还有些不安,话说顺溜了,也就放松了。“照说呢,请刘老伯来监理是很好,只是咧,筑堤事太烦,是极累的事,他老人家是不是扛得住?再就是,做活的民工虽多是乡亲,也是良莠不齐,要管住,光靠说好话,怕是不中,要用个狠人。再说,筑堤责任重大,刘老伯挡在前头,一旦有事,也冇得个退路。” “依你之见呢?”冯子高见秀秀参与伊始,就有这般见识,惊讶之余,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秀秀姑娘呃,看不出咧,我这先生要甘拜下风了咧。”冯之高已经在为秀秀扫盲,两人已有了师生的名分。 “先生您家莫这样夸我,我懂个么事唦?我晓得,因我年幼,说错了也不会有人见怪罢咧。老话说得好哇,甘蔗冇得两头甜哪!不过咧,我听赵经理说的茶馆被么腊狗呀疤子呀那些人砸了,倒有个主意。刘老板总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硬打软还才不吃亏。我也是瞎想,莫不如让那个么腊狗疤子去监理筑堤的事,银钱咧反正抓在填土公司手上,也不怕他们翻个么浪。再说,让他们有钱赚,就会感念老板,就会和原来的主子作对头。还有,要真的出了点么乱子,朝廷大事,哪个做事哪个抵!填土公司到那时就只有公事公办了。” 秀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看出是深思熟虑过的。有些话似还没有说明,但意思在座的人还是明白的:要是张腊狗之流在筑堤的事上犯刁,借张中堂的手整死他们都不难。 “也许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赵吉夫想,“也许秀秀姑娘的主意本身就是个‘笼子’,只要张腊狗他们见钱眼开,‘揭了榜’钻进去,不管他们犯不犯刁,只要刘宗祥、秀秀随便找个理由,比如安个督办不力、贪污银钱或偷工减料之类的罪名,就可以置他们于死地。不过,秀秀何以这么恨张腊狗他们呢?噢,对了,她刚才已晓得她的爹是被他们打死的!这个姑娘,心还是蛮深的哟!张腊狗,陆疤子,个狗日的!老子这回要站在干坡子上,看你们是么样在阴沟里翻船咧!” “秀秀用的是一箭多雕之计呀!她难道晓得劫持她到紫竹苑的人是张腊狗一伙?”一年多来,刘宗祥已认准了秀秀在谋事上有着与她的年纪、阅历不相称的成熟。生意嘛,一样是行成于思。多思多谋、防患于未然总是不错的。 “这丫头,是在设计为她的爹报仇。”冯子高为秀秀刚才的一番谋虑深感震惊。他是老刀笔了,何尚听不出秀秀主意的弦外之音?“这丫头,看来是有一股血气的。只是,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孩儿家,出此伤人之计,恐不是祥兆。这么和眉善眼的女孩儿,心地怎这般深沉?倒像是历过沧桑的城府。”冯子高在官场作吏作幕宾,又接受维新思想漂洋过海求学东瀛,在留学期间结识了革命党人,加入了革命团体,时时参加团体活动。冯子高是用帮刘宗祥做生意影占着身子,暗里从事“反清复汉”的“党人”。这一点张之洞已有警觉,不久前,已是敲山震虎的训戒了一番。具有这种阅历和城府的人尚且没想出这种曲里拐弯的计谋,而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居然不费力地想出来而且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的确不简单。 “我看把冯先生的主意和秀秀的主意合在一块,就是个蛮严丝合缝的计划了。”刘宗祥开口了。“这样罢,计划已定,操办就由赵老板筹措。赵老板,解铃还须系铃人,张腊狗那边由您家出面只有好处。再说,整个事毕竟是朝廷、民生大计,必须一板一眼,要签合约,官家作中人,要铁板上钉钉!大预算我已有了,您家再弄个细预算,我父亲可请来坐镇填土公司,谋划进款出款的事。冯先生您家一定要稳住黄同知,该往他嘴上摸蜜糖的,还是要抹,令要由他张中堂出,我们只能拉大旗作虎皮。我呢,再同秀秀筹划一下买地的事。” “买什么地?”冯子高记得刘宗祥要买后湖的地,但不知是在筑堤之后还是在筑堤之前。 “买后湖的地,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先买官地。”刘宗祥斩钉截铁,胸有成竹。“当然在筑堤之前买,筑堤之后还能买什么地?那还不豆腐盘成了肉价钱?冯先生赶快与黄炳德大人讨个文出来。地价一定要便宜,他老人家可以额外沾点腥嘛。还有,丈量方法一定要简单易行!那么大一片后湖,一尺一丈地量,还不把人烦死了?” 自从进刘园,秀秀在棚户区的时侯就不多了。她总是下午抽时间回去,把三狗子叔叔的晚饭备好,再返回刘园。吴三狗子说了好多次,叫她不要来回跑,晚饭他自己来安排。三狗子担心晚上路上不安全。秀秀不肯。爹死后,就三狗子叔叔一个亲人了。他做的事又累,交游又广,存不住钱,喝酒,还喝得蛮凶,看样子一时还没有讨个婶婶进门的意思。秀秀常想,如果有个婶娘,三狗子叔叔不会喝那么多酒。 正是梅雨时节,整天阴沉沉的,刚见到一块蓝天,一阵浓云盖过来,又一阵淅淅沥沥的雨。雨下得不断线,即使偶尔停了,空气中也能挤出水来。这闷热潮湿的滋味真是不好受。梅雨季节是棚户人家的灾难。铁路两边地势低洼,加上屋挨屋,户挤户,人又多,各种奇形怪状简陋的棚屋挤密挨密,到处是水凼子,到处是稀泥烂浆,空气中凝着一股以霉味为主的气味。 秀秀一蹦一跳地跨过一个个污水凼子,好不容易才到自家门前。黄泥垒基芦杆夹的墙,不少泥都被水淋融了,露出变黑的芦杆,芦杆上还敷着一朵朵绿色的霉斑。打开门,一股酒味、霉味、馊味、汗味直冲鼻子。可能在刘园生活了一阵子,高的桌子低的板凳,高屋敞轩,鸟语花香,一日三餐,习惯了,对这一股子棚户人家所特有而又十分普遍的气味,秀秀已感到陌生了。 她麻利地推开所有的窗户也就是偏厦屋的一扇窗和堂屋的一扇窗,想把这些难闻的怪味放出去。接着又操起扫帚,刷掉结在窗上、墙角的蜘蛛网,呼呼啦啦又把地扫干净了。锅台上,放着两个空酒瓶、两只脏饭碗、两双脏筷子。揭开锅盖,锅里还有一点糊叽叽的剩锅巴。看不出三狗子叔叔与谁在一起喝过酒,也看不出是用什么下的酒。 真该娶个婶娘了。秀秀一边洗洗涮涮,一边想。这种想法最近越来越强烈,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为了叔叔呢还是为意识到自己就要离开这棚屋呢?“我已经离开棚屋了吗?这就算离开了吗?刘园是我的家吗?”这些念头一经产生,她的自信,她的利索和泼辣,顿时没有了,代之而出的是心慌和茫然。 她带回几个萝卜。这种萝卜春季过了也不急于开花结籽,靠近叶子的部位粉红色,水灵灵煞是好看。汉口人给这种圆溜溜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萝卜取名“春不老”,贴切且有几分诗意。秀秀把“春不老”切成丝,用盐腌上,又把生姜切成丝,撒在萝卜丝上。把买回的一包拆骨肉和带壳花生装在碗里。拆骨肉是从猪头骨的缝隙里剔出来的,全是些带碎骨脆骨的瘦肉,零零碎碎的不成形,但便宜,卤一卤,是出体力的汉口人下酒的好东西,最受离不开酒的“酒麻木”们的欢迎。秀秀把拆骨肉端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包了半天,这鬼闷天气,闷臭了冇?”还好,卤得透,还香喷喷的。看看萝卜腌得差不多了,秀秀把腌出的水滗出来,淋上点酱油、醋。酱油不多了,醋像是长了白白的醋霉。想倒一点小麻油出来,一看,瓶是空的,把空瓶倒过来,等半天,才算滴出来两滴。她用指头把瓶口抿一抿,再把指头在萝卜丝上一揩,用筷子拌匀。 她进到偏厦她睡的房间,揭开粗糠枕头,压在枕头下的几件衣服也有一股霉味。她从腰间荷包里抽出一块手绢——这是刘宗祥给她买的,打开手绢,里面是一张20两的银票。这是她这个月的工钱。本来,刘宗祥要每月开给她50两,不算做衣服,另包吃喝。她死活不肯。她清楚,50两银子,对于刘宗祥,一根汗毛都算不上,但对于做工的人,奔一年也难挣到手!三狗子叔叔白汗跑成黑汗,一天下来能有几个铜板到手?她是在刘园做工,做工拿工钱,20两已经够多了。刘宗祥对她好,刘宗祥喜欢她,那是另一回事,跟钱没有关系。她又回想起春季种树的那天,她靠在刘宗祥怀里的情景。 “我真的长大了吗?”秀秀抚一抚自己的胸,回头朝堂屋看看,屋门关着。她慢慢解开水绿色湖绸大襟衫,丰满的乳房裹挟着少女的体香弹出来,柔柔的,挺挺的,一点下坠的迹像都没有,颤颤的释放出一股浓浓的期待和骄傲。乳峰上,小小的乳头一点也不突出,像嵌在馒头上的两颗吉祥印。秀秀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对自己的怜爱。她觉得自己是一堵泥抹的篱笆墙,在绵绵梅雨的浸泡下,变软,终于融化了,慢慢地,她与这梅雨季节一样潮润一样慵绵无力…… “狗子叔!狗子叔!” 秀秀蓦地醒过神来。她羞惭地发现自己是半裸着的,而且不知什么时侯还躺在床上。她记得自己是准备换下这身绸衣服,到张太太那里去坐一坐,再到李大脚家去,商量想请大花子到刘园去帮忙做些为园子剪枝除草的事。熟人熟事的,用起来也方便,有事也好商量。不知怎么竟迷糊过去了。想起刚才的荒唐,秀秀一阵耳热心跳。外面是谁还在喊叔叔,秀秀换衣服已来不及了,又原样把衣服扣好。 “狗子叔,狗子叔!”喉咙沙哑,是那种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喉咙,像鸭公哈沙哈沙的声音。 “我当是那个咧!”秀秀开门一看,是大花子。好久不见,脸似乎也长方了,身杆子像被人扯住头、脚拉扯了一通,瘦长瘦长的,脸颊上尽是红疙瘩。大花子一双蒲扇大脚十趾箕张,脏叽叽地插在泥水里。一见开门的是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先是一愣,待看清这一身华丽衣装的女子是秀秀,大花子布满红疙瘩的脸,整个儿都红了。 “花子哥,进来唦!”秀秀闪开,一手扶着门框,侧身站着,请大花子进屋。屋里比外头黑得多,秀秀侧身站着,耸挺的胸把衣服撑起,侧光的立体效果太强烈,大花子瞟一眼,眼皮垂下,又瞟一眼,低下头看自己泥糊拉呲的脚。脚陷在泥水里。泥水的颜色发黑,黑色上又浮着一些褐红色的油垢。 “我爹请三狗子叔叔到我们家去喝酒。”大花子终于说出了来意。 “进来唦,进来唦!站在泥水里头搞么事唦!”秀秀被大花子的憨实感动了,手一伸,就把大花子拉进了屋。大花子进来得很快,秀秀的手一触到他的手,他就像被电击了一下,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跳了进来。没有被漂亮女孩接触的思想准备,所以跳得太猛,一个趔趄,晃了晃才站稳,让他又一阵脸红。 “你看你看,这大个儿子伢,像个小脚婆婆样的!”看着大花子的一双大脚和印在地上的大脚印子,对比大花子动不动就红脸的害羞劲,秀秀感到特别好笑。 “呃,花子哥,先莫说吃饭喝酒的事。吃饭还早。再说,等下就在这里吃吧,菜都弄好了。干脆等下叫你爹都过来吃。” “不,不!我爹昨天就是在这里吃的,都喝醉了,吐得吓死人!”大花子赶忙为他爹推辞。穷家小户的,汉口人又特别讲客气。昨天你请我吃了一餐饭,今天我必定要请你喝一顿酒,就是家里弄了点新样菜或煨了一铫子汤,不是喊左邻右舍过去尝一尝,就是盛一碗送过去。 “好了,算了,不说吃饭的事,”秀秀看大花子又说到吃饭的题目上去了,就又岔开。其实,升斗小民,一天忙到黑,一年忙到头,还不就是为了一张嘴?虽然在刘园一段日子,吃喝不愁,而且多是棚户人平日吃不到的东西,但她深知“吃”对棚户人家的重要。现在她急于要和大花子谈到刘园帮工的事,不想多说这个一辈子都摆不脱的“吃”字。“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哟,坐唦!” 大花子朝屋外看看,不肯坐。天阴阴的,雨又淅淅沥沥的。仿佛有一只庞大而又不现形的蜘蛛,在耐心地织一张密密的非雨非雾的网,一阵风吹过,网支离破碎了,刚像烟一样地飘走,复又匆匆覆上。 “你晓得我在刘园里头做事唦?”见大花子执意不肯坐,秀秀也就算了。只是她也不好坐,也就站着,把想请他到刘园做事的打算说了。 “你说请我到刘园做事?你说了就可得了?你的话算得了数?”大花子既喜且惊,很感意外。都十八岁的人了,还没有个进钱的活路。想跟爹到码头去出汗,可那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挑脚”的都有“资格”,买个“资格”,汉口码头行话叫“买条扁担”,绝不是几两银子就能到手的!现在秀秀请他到刘园去做事,简直是天上掉下个大喜饼!再说,跟秀秀做事,每天跟她在一起,每天能看到她,就是不要钱,也是可得的唦!想到这一层,大花子大胆地抬起眼皮,瞅了秀秀一眼,可这一瞅又把他的信心瞅跑了。他这才注意到秀秀的衣着。他不认识她穿的是什么衣料,看似薄薄的,还有些闪光,但肯定不便宜!能够穿这种衣服的人他见过,都是坐车的,不是住在这破屋里头的女人。他终于敢正视秀秀了,眼光在她身上停住。这分明还是住在这里的秀秀哦,这分明还是喊他花子哥的乡下女孩哦!秀秀是不会哄我的! “你未必还不相信?我现在就是管园子的。”秀秀朝大花子盯了一眼,想搞清他为什么盯着她看了又看。她看到自己耸挺的乳房撑起的绸衣,联想到刚才自己在偏厦房里的一幕,不由也红了脸。 “刘园的老板叫刘宗祥,是我们柏泉一个湾子的,小时侯我们在一起玩过,还摘过野菜咧!”顿了顿,秀秀稳住神,开始给大花子介绍。“他请我管园子,说园子的事由我说了就可得了。咳,你还不相信啵?你还当我管不了啵?你当我还是小丫头啵?莫说是管个不赚钱的花园,就是把个大洋行我管,我照样要它翻番地赚钱!你信不信咧?” 秀秀跟冯子高读书识字。教授之余,冯子高常讲些三皇五帝打江山、外国人维新革命一类的事。眼界拓宽后的秀秀,受了刘园生意圈子的熏陶,她的天生灵慧被外在适宜的环境所催发,孵化出她的经商才华,使她的谈吐显出泼辣决断的风格。这自然是大花子感到非常陌生的一面,所以,他听得呆呆的,像是面对一个大人物,一个鼓动家在演讲一般,脸上自然流露出佩服和惊讶混合的表情。 “秀秀呃,你像是在四官殿演讲咧!”秀秀正说在得意处,吴三狗子回来了。“唷!大花子呀,你怎么在这里听我们的秀秀演讲咧?” 秀秀倏然停住,有些发窘。大花子脸又一红:“吴叔叔呃,我爹叫我来请您家到我们屋里去吃夜饭。” “我去?哪我们的秀秀咧?你不请她?”三狗子笑嘻嘻地看着大花子和秀秀。 看样子,吴三狗子今天心情很好。 第四章 1905年——穆勉之 钟毓英 幕还没有拉开,后台的锣鼓家什一片震天价地响,急迫而急骤,好像在催促场外的人赶快买票,快进来看一场好戏。踏着这促迫的鼓板节奏,穆勉之走进天生戏园。 天生戏园在租界内,是唯一可以让中国的平头百姓在里头找点正经欢乐的热闹处。这是穆勉之洪帮兄弟的产业,他在里头有三分之一的股分。在穆勉之看来,投资娱乐业,赚钱还在其次,把根留在洪门里,才是顶顶要紧的。 天色还不是很晚,只是绵绵阴雨,把天涂得黢黑。戏园门口亮起了汽灯,既造声势,也便于看客买票掏银子。几个披蓑衣的正在兜售零食。 “葵花籽!葵花籽!香死人的葵呃花籽咧!” “糖麻花!盐麻花!椒盐馓子枯麻花呀!” 一个模样周正的中年妇女,撑一把黄油纸伞,跍在戏园门口,守着一篮花,花摊开在一块湿毛巾上,她有一声无一声地吆喝…… “栀子花!茉莉花!栀子花咧!” 叮铃铃一阵车铃响,夹着噗噗噗的脚步声,两乘黄包车轻轻快快地奔戏园而来。车夫左脚朝前一蹬,右脚跟上一并,车稳稳的停住。放车把,掀帘子,一套动作干净利落。在没有汽车飞机的年代,黄包车在汉口是洋人、有钱的中国人最主要的代步工具。车帘掀处,一青年女子作势下车,后面一辆车上先下车的更年轻的女子,伸手虚托住她的手臂,作出搀扶的样子,并随手撑开一把黑布伞,又回头对车夫嘱咐了一句,相搀着进戏园去了“栀子花咧!茉莉花!”卖花的妇女陡地吆喝一声,瞟一眼进戏园的妇女,“个婊子!” 其实,这进去的是主仆俩,根本不是婊子。卖花妇女看见那黑布伞,嫉得很,随口丢出一句骂人的话。在汉口,“个婊子”、“个把妈”或“个把妈日的”,大多虚化了骂人的意思,虚化成相当于“喂”、“啊”之类打招呼或感叹的发语词。卖花妇女看见的黑伞,不是中国货。中国有钱的也只是打油纸伞或油布伞,只是既有钱又跟洋人有关系的租界阔老,才有这罕见的黑布伞。卖花妇总在这天声戏园门口卖花,也总见到这刚才进去主仆俩,知道是阔老的家眷,随口溜出的“个婊子”,除了嫉妒之外,还有赞美的意思在里头。 门帘掀开,戏园的经理亲自把主仆俩迎进包厢。一阵香风飘过来,隔壁包厢里的穆勉之照例欠身点头,优雅地含笑致意。 在这里,穆勉之守候猎物样地守候半个多月了。从戏园经理那里,他知道刘宗祥的太太和女仆,凡有戏几乎每场都来看。“刘宗祥,你这个法租界的宝贝儿,你为法国人掏中国人的腰包,也趁机把自己的腰包弄得满满的,老子不去说你。做生意嘛,不都是想掏别人荷包里的钱放到自己口袋里吗!能掏到就是本事。世界上的事么,本来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泥巴。不过,你刘宗祥下口也下得太狠了一点,完全是吃死人不留骨头的架式。抢我穆某人的生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既然已经赚了过手钱,就不该转过头来又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让老子连×毛都落不到一根不说,还害老子赔船又赔面子!先前,老子还以为你是君子,做生意光明正大,搞半天你比老子还下流三分!”穆勉之想起那趟芝麻生意,就无名火冒三丈高!虽然借张腊狗陆疤子他们的手砸了一江春茶楼,还是不解恨。最近,刘宗祥又出新点子,把张腊狗陆疤子一伙苗家码头十兄弟都收买去了,就更激起了穆勉之的心头之恨。 “刘宗祥,不把你戳得死人翻船一生不安宁,老子誓不罢休!”穆勉之的笑意还留在脸上,他看到刘宗祥的太太也转过头,望他莞尔一笑,心里一喜,“嘿嘿,黪子鱼,哼哼,喜头鱼,咬钩了喂!” “这个男人倒真是个翩翩君子咧!” 穆勉之长像不恶,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周正。国字脸,配两道粗重的眉毛,大眼睛,鼻翼稍有些宽,但与厚厚的嘴唇配在一起,十足的男子气中透出些憨厚。为了钓鱼,穆勉之在穿着上也下了工夫。穿一件银灰色绸长袍,不穿马甲,却戴了一顶巴拿马礼帽。这套装束,发出的是文质彬彬生意人的信号。这样打扮的人,主要在华界做生意,也与租界来往。 长期的夫妻分居且又无事可干,刘宗祥的太太钟毓英终于走出了刘公馆,找到了消磨光阴的去处。白天,她邀租界商人的太太到自己家或自己去别人家打牌。晚上,她往往到天声戏园看戏。 徐策跑城,在钟毓英看来,就是一个长胡子的老头在台上不停地来回走,转圈子,边转边口里不停地嘀嘀咕咕咿咿呀呀。她不喜欢看武戏。画个花脸壳,背上插些花花绿绿的三角旗,手里拿根烧火棍样的矛,明明可以杵得到,搠得到,偏偏要把两根棍子举在脑壳高头搅,看得人烦死!她喜欢看文戏,特别喜欢看悲悲凄凄的旦角戏。今天这“六月雪”,就很对她的口味。你看这窦娥,死得有几苦!丈夫不在了,跟婆婆相依为命,婆婆人老心不老,还在那里春情荡漾,把张驴儿父子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到家里来,埋下祸根扯皮拉筋终于搞出了人命。钟毓英看得很投入,完全进入了剧情要达到的“看唱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的境界。窦娥披枷戴锁,绑赴刑场,愤多于悲的那段唱,直把她引得手绢都湿了。 “想我钟毓英,也是名门望族之女。外无犯法之男,内无再嫁之女,家教家风,醇厚绵长。自己深闺藏娇,也不是撑不起门面的角色。嫁到了刘家,虽则锦衣玉食、富贵风光,但实同笼中孤鸟。且此种苦情,怎好向他人启齿!” 窦娥生不能报仇,死后尚可化为厉鬼,托梦亲人,终至伸冤雪恨。我钟毓英这不死不活的日子,要到哪天才是个头? 钟毓英看似哭窦娥,实际是在哭自己,哭自己的命运。 戏散了,熙熙攘攘的戏迷们往外走。戏园外漆黑混沌,像张开巨口的巨兽,把这些还沉浸在兴奋中的人吞进肚里。钟毓英朝左右看一看,两厢都没有人了。丫环小梅傍偎着她。看看戏园的人稀了,才慢慢往外走。 戏园门口的汽灯不知是什么时侯熄的。凭记忆,钟毓英和小梅朝黄包车停的位置摸索着走。果然,两乘黄包车影影绰绰地停在那里,只是看不清车夫的脸。 两乘车四条腿一前一后地跑。小梅的车在前,钟毓英的车在后。渐渐地,小梅坐的车越跑越快,开始还看到个隐隐约约的黑影子,不一下就连响动都听不到了。 “么回事?这是么样回事?”钟毓英不敢往太恶的方向想。这是在法租界里呀。未必还遇到鬼不成!看看车夫的背影,仍在一耸一耸地跑。 “怎么还在往这边转咧?”钟毓英终于叫了起来。她发觉本应向南走,向江边的方向走,才是回刘公馆的方向。现在这车夫又朝右拐。这是到哪里去咧? “错了吧?等一下,停一下!”钟毓英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小梅已经不见踪影,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就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个车夫要把她拉到哪里去呢?车夫如聋哑人,朝前奔,速度一点也不见减慢。她只有听天由命了:反正就是这条命了,死活都无所谓,再大不了就是赔上这条命吧!她索性闭上眼,任车夫朝前跑。很明显,她是遇到绑票的了。 车七拐八转地跑,终于,停了下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两个人,把钟毓英的胳膊一架,朝一个乌漆巴黑的门里头走。屋里除了黑还是黑。架她的两个人把她一推,呀地一声关上了门,屋里就像坟场一样静了。 钟毓英想理一理思绪。想一想这绑票事件会是个什么结局。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始想,黑暗中一双手就把她搂住了。 她本能地张嘴想喊,已是来不及了。搂住她的手有一只腾出来,迅速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就把她的嘴也捂住了。 这手怎么有股雪花膏的香味?她居然能辨出雪花膏的味道。她很想回忆这香味在哪里闻到过。虽然想不起来,但她的身子却软了。是这绵绵的雪花膏的香味薰软的么?是这双突然变得温柔而又坚决的手探索软的么?她闪过恨自己的念头:我怎么这样贱!那只搂着的手游龙般地搜索了,执着而老道。她彻底软了,仿佛拾回了遥远的梦境,迎来一种巨大的期待。这期待原始而急切,像早春薄冰下的桃花水期待春阳,像皴裂的禾田期待甘霖,不,这是生命对于生命的期待。在这期待里,生命没有善恶,生命没有美丑;在这期待里,生命被敷上一层与宇宙一样无边与际、与时间一样无穷无尽的悲凉。 “鬼话耶差的差!” 这黏稠的黑夜,极像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在这条隧道里,可以尽情的作恶,也可以默默地行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知有何用,知亦何言? “鬼话耶差的差!” 江浙女子叫卖“桂花赤豆汤”,在汉口人听来,虽然可笑,却也余韵悠长。 钟毓英回到刘公馆,已是凌晨时分。小梅早就回来了,左等右等,不见主人太太,又不敢声张,又不敢打电话到刘园告诉刘宗祥,连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谢天谢地,太太,您家回来了!” 太太是被人护送回来的。小梅记起来了,这人是坐在天声戏园她们隔壁包厢里的那个男人:国字脸,浓眉毛,宽圆的鼻头,厚嘴唇。只是,他们是怎么到一起的呢? 钟毓英感到自己像一条涸辙里的鱼,眼看就要渴死了,忽然,一场狂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狂风暴雨撼着天,撼着地。狂风暴雨引发了呼啸的山洪,引发了威武雄壮的泥石流。热腾腾的泥石流淹没了无助的鱼,窒息了它,它无力地挣扎。终于,洪水稀释了泥石流,凉津津的山洪裹挟着它,沿着生命的河床顺流而下…… 钟毓英又被两个男人架着,在曲曲拐拐的巷子里,跌跌撞撞地走。三寸金莲的她从遥远的梦中被强行拖到了仍然漆黑一团夜的混沌里。小巷不平,似是一块块的条石铺成的,条石的嵌缝处时宽时窄。这小巷的条石,也是被踩得久了,留下了凹凸的脚窝,留下脚窝的脚走了,留下脚窝的人忘了,却让她在不平常的日子记住了这人世路的坎坷。 “搞么事的?”一声断喝,在寂寥的小巷深处嗡嗡地响。钟毓英抬起头,从披散的头发丛中,看到一座黑铁塔样的人影挡在前面。“搞么事的?深更半夜的……” “嘿,哪个婊子的裤裆漏了掉出个管闲事的?快跟老子遣开些!”架住钟毓英的一个家伙丢开她,两腿蹲一蹲,摆个架势,一个箭步冲拳,就向对方擂过去。也看不清楚对方用了个么招式,刚才还在骂人声音变成声惨呼,还伴着身体撞地的闷响。这个还架着她的男人见同伴仅一招就栽了,想也不想就丢下她,车身几个耸步就不见了影。 小梅侍候主母洗了脸,整理了衣裙,也就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主母失踪这段时间的前因后果。当然,钟毓英略去了那不尴不尬忘又忘不掉记起又心慌的一段插曲。 “小梅,下去看看,看穆先生走了冇。要是冇走咧,就安置他您家歇。哎哟,我累死了哇!”只到这时侯,钟毓英才感到一阵甜甜的困意袭上身来。这种甜甜的困意,只有在大惊大险大苦大乐交相冲击身心俱疲之后才能得到。钟毓英慵慵地想,这真如伯牙遇我们的老祖宗钟子期一样,是可遇不可求的奇遇呀! “太太,穆先生还在客厅里等太太的吩咐呢!他说,要是冇得别的吩咐,他就走了。”小梅上楼来,又把钟毓英弄清醒了些。她想了想,头脑还不是很清醒,只是觉得应该把穆勉之留下。留下,留下穆先生,这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让穆先生在先生房里歇息歇息再走吧,我还冇谢他咧!” 小梅扫了太太一眼,又扫一眼刘宗祥的卧室,转身轻手轻脚下楼去了。 小梅今年十八岁,是从钟毓英娘家钟家大湾带出来的本家远房侄女。十五岁以前,还单单薄薄黄皮寡瘦没有什么看相;打从十六岁那年起,小梅就一年一个样地往好看处变。单眼皮虽然有些肿,那一对眼珠还是有神得很,黑鼓溜叽像一对龙眼核浸在蜜水里,见人一睃一瞟,水灵灵捉人的魂。钟毓英不止一次对她说,看男人不能用睃、用瞟,姑娘伢这样看人,是要惹祸的。小梅听了也点头,就是改不了。生就的眼睛,有么办法呢!好在刘公馆就园丁、厨子是男人,但都五十大几了,像酥了心的老萝卜,也就谈不上惹个什么祸。钟毓英说得最多的是小梅的胸…… “怎么就像发过了头的剁馍,那么样的鼓胀!耸得这样的高!么办咯!” 为此,钟毓英还摸过几回,她似乎有些怀疑,一个冇经过男人的姑娘伢,再怎么长,也不至于长这么泡酥的胸。莫不是有么毛病?摸得小梅又羞又恼又不好发作。摸了几回,也就是软软和和柔柔坨坨实在没有什么不正常。没有出嫁之前,钟毓英听湾里媳妇婆婆们说,大奶子的女人克夫且子嗣不旺。“奶儿大,饿死伢。”莫看做姑娘时奶子挺挺翘翘的,生了伢就成了空米袋子,空吊在胸前晃,一点用都没有。所以,小梅挺着胸走来走去,特别是热天单衣薄衫的,一走路衫子里头只哆索,钟毓英看她的眼光就更多了挑剔和遗憾的意思。只不过钟毓英自己也没有生养,就不好多说什么。 小梅上楼下楼地走,走来走去地端茶送水,穆勉之的眼光就来来去去地跟着转。穆勉之看小梅的眼光,与钟毓英的恰恰相反,或者说心态完全相反。钟毓英内心深处,还是觉得小梅蛮好看的,起码是匀称,看着舒服。之所以不舒服,总爱挑剔,是因为女人特有的嫉妒在作怪。一个女人最难得说另一个女人好。穆勉之就不同了。他有男人的客观,而且,有强盗的蛮横,总是直奔主题透过衣服去看。就像他做生意毫无迂回什么手段都可以用一样,他看女人不是文人墨客赏花或迁客骚人咏景那样,或真或假搞些黄花鱼溜边黪子鱼叨食躲躲闪闪的把戏,他看女人马上想的是,如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滋味如何? 他决定听从钟毓英的安排,在刘公馆歇息。 “个婊子养的,老子是色旺财不旺!”他自己笑自己。 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有归家落屋了。从刘公馆出来,穆勉之叫了一乘黄包车,一车拉到东华园。偌大个澡池子,弥漫着一层水气。刚换的水,泡在里头,穆勉之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无一个不舒张开,浑身每一节骨头,无一根不松软。他把头搁在澡池边,舒张开四肢,任热水泡着,享受着周身血畅脉通的舒泰。他觉得泡透了,有些睡意上来了,从池子里爬起来,水淋淋的,浑身像刚从开水里捞出来的虾,透出鲜活的红。 搓背的老头拎一只木桶,臂上搭一条毛巾进来,问:“您家搓不搓下子唦?” “算了,算了!给我揩干算了。”搓背老头扛腰凹脊,两颊深陷,朦朦的水气中,俨然孤魂野鬼。大清早的,穆勉之极不愿这种形象在自己身上掰摸。“算了,算了,我自己揩!你去把老板叫来。”穆勉之一转念,干脆取消了叫老头揩身子的主意。 “大的热,小的甜。”歪在矮榻上,穆勉之等老板派人送“过早”的东西。他精神松弛,脑壳晕晕乎乎的,尽往得意的事上头想。穆勉之平常是酷好“相公”的,不想为了报复刘宗祥,“杀”进刘公馆,一夜间竟有两度春风的艳遇。他越想越有点飘飘然。 这刘宗祥个婊子养的,不晓得是么样在招呼自己婆娘的,那婆娘硬像是渴了卤的,在那个半开门婊子臭烘烘的板子床上,恨不得把老子含口水吞下去!简直是一副从来都冇经过男人的相。那个叫小梅的,倒真是刚出笼的包子,硬是有味!这下好了,看老子么样慢慢地来收拾你们这些货!刘宗祥呀刘老板,你叫老子折财,老子先把一顶绿汪汪的帽子给你戴上,看你刘大老板戴顶绿帽子满世界跑,晓得有几过瘾! 要不是饭馆的跑堂送来“过早”的,穆勉之不知道还要想出些什么牛黄狗宝屎渣滓出来。 东华园楼上设有雅座。实际上到雅座来的都是穆勉之帮里的兄弟伙。雅座旁边有一间秘室,既是穆勉之平时议“大事”的地方,也是他接待“五湖四海”朋友的会客室。 刚刚迷糊了一阵子,“议事”的弟兄就找来了。 这一两年来,穆勉之除了大生意外,他的主要精力,就是花在帮里的事务和应酬中了。他虽在洪门,却与青帮瓜葛很紧。他的生意,也还是以经营棉花、生猪、生漆、牛皮这些土特产为主,用的大多是买空卖空的手段。买空卖空的生意,凭的不是本钱的大小、投资的多少,而是面子的大小,是不是能“斗狠”。穆勉之既然是洪门花楼街一带“香堂”的老五,面子自然是大的,当然也是能“斗狠”的了。 平常所说的“红帮”,又叫“洪门”,原来最早叫做“天地会”。这是明朝末年一批亡明的遗臣志士,因对满清军队残杀汉族百姓表示愤懑聚众结社而成的秘密组织。尽管大清朝一统江山二百多年,“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子民”,但洪门仍活跃异常。洪门以反清复明为宗旨,以聚集志同道合的人结社拜盟开山堂的秘密形式开展活动。任何一个社党,在其创立之初,必有诱惑人的口号、纲领或受社会拥护的作为,不然不会取得会众的支持。洪门以“兄弟平等拜盟”为横向关系,一些帮规都是极正儿八经的。 相传,咸丰年间,曾国藩的部将林钧率部在江淮一带作战,结果连连败绩,损兵折将一塌糊涂。曾国藩一向治军颇严,林钧如此大败,他不惩怎能治军?正当曾国藩要严惩林钧时,曾府中林钧的一位把兄弟向林钧泄了凶讯。林钧连夜率他的心腹残部18人遁逃。因事起仓促,不辨方向,正自踌躇,忽然烟雾迷漫处,道旁现一古刹。古刹甚破败,衰草满庭,蛛网织户。林钧一行19人正不辨东西,饥疲交迫,也就顾不了许多,进庙休息,聊胜露宿户外吧。这群惊弓之鸟才睡下,附近村民忽听空中巨响如雷,有红光起于村畔。村民寻红光直到破庙中,进庙一看,衰草依然满庭,蛛网依然织户,只是廊下睡着19个狼狈的士兵。村民深为诧异,唤醒林钧等人,告诉巨响及红光冲天一些异兆,林钧才知这一逃,已经逃出500多里地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呀!莫非冥冥之中有神灵佑着?天明起身一看,斑驳的门楣上,“鸿钧庙”三字依稀可见,才晓得昨晚是鸿钧老祖显灵。林钧想,在曾国藩军中是呆不得了,莫若聚啸山林,替天行道。反正这世道,也是老百姓难得活下去了。俗话说,树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何况林钧他们“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口号对水深火热中的穷人,无疑是报仇雪恨和获得温饱的希望。不久,林钧他们就搞成了极大的气候。一天,他召集主要部属,说,原先避难时,得力于鸿钧祖的庇佑,我们也需为团体取个名,制章定规,否则无以规范徒众。七嘴八舌之后,取民间俗谚“先有鸿钧后有天”的意思,为帮会取名为“鸿”,称为“鸿帮”。而“洪帮”、“红帮”是后来叫讹了的结果。 在200多年的发展中,洪门一直在秘密从事反清活动,多次遭到朝廷镇压,多次潜入地下,改名换面,所以,洪门又叫汉留、天地会、三合会、三点会、哥老会、袍哥、红帮、在园,不一而足。在湖北,光绪29年,分别由袁庆凯、孙近州、戴海廷三人成立了三个小山堂:太安山、永安山、福圣山。这“三山”之下,又纷纷自立香堂。在一个香堂中,被称为龙头大哥、大哥的寨主,自然是首领。但最有权威的,还是被称为总管事或大管事的五爷,五爷在一个香堂中的地位,是所谓“头顶三十六本天书,怀抱七十二本律书,上管三十六拜兄,下管七十二拜弟”的实权人物。 穆勉之在香堂中取得“管事五爷”的职位,是凭本事、凭为人,而不是“浪得虚名”。他仪表堂堂,武功不弱。他为人义气,为弟兄伙敢于三刀六洞乃至割头换颈。他丈义疏财,凡拜码头或有过路的青洪两门的弟兄,不用开口,进门洗尘接风,离境馈赠盘缠。他狠狠地赚钱,在兄弟辈中也极撒漫地用钱。他极贪色且有断袖之癖,喜欢与“相公”鬼混,却不沾染兄弟伙的妻女,从不在兄弟伙中干苟且的事。 今天来的是帮里管巡哨、巡风的“花官”六爷毛玉堂,绰号毛芋头。毛芋头是个瘌痢头,满头的黄痂皮,黄痂皮脱落的地方,露出粉红色围白边的嫩头皮,就在这斑斓的头皮上长出稀稀朗朗的黄毛。毛芋头的绰号,既谐音,也写实。如果不是这个花脑壳和朝天的狮子鼻,毛芋头还是个相当帅气的男人,双眼皮、大眼睛。白白净净的面皮。毁就毁在头皮和鼻子上。 “五哥,有个高头来的弟兄来拜码头,您家看……”汉口地居长江中游,所以,汉口人称上游为“高头”,称下游为“下江”或“下头”。毛芋头吭吭两声,鼻孔红呲呲地翕动几下。鼻孔朝天,容易干燥,就有了爱吭鼻子的习惯,一般是吭吭两声,急了,也吭四五下,每吭必伴随一阵鼻孔的蠕动。 “过一下副管事五哥要来的,一起商量一下,您家看好不好?”尽管毛芋头生相不雅,同门弟兄,穆勉之能够克服。 “那我先到四官殿的一江春茶楼去安排一下拜码头的场子,等下您家和‘清袍袱’的五哥一起来?”一般洪门弟兄到另一个城市谋生或办事,需要找同门亮明身分,求告帮忙,叫拜码头。对来拜码头的进行必要的盘查,叫“清包袱”,那个管盘根问底的副管事五爷,就叫“清袍袱”五爷。清袍袱拜码头的仪式,一般在茶馆举行,也有在香堂或其它被认为合适的地方举行的。 “这个哥子说了来办么事冇?”穆勉之问。外地同门来拜码头,必然有事。如有机密见不得人的事,是不宜在茶馆这类公共场合举行仪式的。只有那种壮本门声势又不机密且不受朝廷注意的拜码头仪式,才适合在公共场合办。 “冇明说,说一句退半句,吞吞吐吐的,像口里夹了根骚萝卜。一口的川片子,说快了又听不清白,烦死人!” “出言吞吐,必有隐情,六哥,您家耐点烦。这样吧,就在这里清袍袱。”穆勉之果断地决定。 临近午饭时分,花官毛芋头把拜码头的“川片子”领到东华园楼上。这里也的确是拜码头清袍袱的隐秘处。澡堂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谁都可以来。而且澡堂还是个最平等的地方,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只要你进来,一律赤条条,泡在水气蒸腾的池子里,都只能露出分不清贵贱的嘴脸。有这种环境掩护,东华园二楼还有什么事不能办? 这里毕竟不是香堂,所以,一应香案及香蜡纸烛一类的陈设物件都不齐全。穆勉之干脆不管这些细文缛节,八仙桌当香案,穆勉之居中,毛玉堂和专司清袍袱的副管事孙厚志各坐两边。 孙厚志原是牛皮巷的小混混。他至今不晓得哪个是他的爹。只是听街坊说,他爹是个收猪毛的,吃鸦片吃得连人都不见了踪影。他娘挺着个大肚子到处找丈夫,丈夫没有找到,在牛皮巷的麻石路面上生下了孙厚志。娘躺在猩红冰凉的麻石路上再也没有起来过。孙厚志由奶奶东家讨一口,西家求一把,把饭、油饺、饼子放在瘪瘪的嘴里磨碎,把孙厚志喂到四岁,终于熬不过岁月的重压,脚一蹬,死了。适逢穆勉之的族叔从武昌到汉口发展铺面,在牛皮巷附近开一家布铺,族叔是个良善之人,经街坊促劝,就收养了孙厚志。小时侯,穆老爷子惜其父不争气,怜其祖母、母亲的妇德,为小家伙取命厚志,姓穆。长到十岁上,让他复归姓孙,也显出穆老爷子为人的厚道。照说,穆家待孙厚志不薄,衣食无虞。无奈孙厚志先天不足,生下来不足四斤,始终长不出肉来,尖嘴猴腮的,总像个没有吃饱的样子。隔壁左右街坊撩他,叫他孙猴子,他也不恼。穆家老爷子有时也笑,说这伢一点也不为我装面子,硬是个属螃蟹的,肉都长到骨头里头去了。孙厚志也只是嘿嘿的笑。孙厚志诸般都好,就一样让穆老爷子见了不舒服。他特喜欢和穆勉之泡在一起。穆老爷子虽然疼爱穆勉之,一是看他一貌堂堂,还是个读了几天书的人;二是看他寡母守节不易,但对他浮浪放荡三瓦两舍惹事生非的性子既看不惯又奈何不得。孙厚志这伢莫看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做事实在机灵,记性又好,待人实在,上是上下是下很有礼数,也从不见他做出格的事。 “要是不跟勉之搅在一起,这伢还兴许成得了人。这样就完了。跟好人学好人,跟巫婆学跳神,这伢丢了!”穆老爷子时常慨叹。 见穆勉之三个坐好了,来这里拜码头的张全生从旁边的一张条凳上站起来,两手拇指向上直伸,食指弯曲,另外三个手指伸直,然后把两只手贴在胸前,弯腰向上坐的三个人行礼。这两手的动作有讲究,叫做“三把半香”。 毛芋头和孙猴子也站起身,右手握成个拳头,左手呈“三把半香”状放在右臂上,右腿跨前一步弯曲,左腿向后伸直,呈前弓后箭,然后手臂三起三落。这是回礼,叫“凤凰三点头”。这二人坐下后,穆勉之才站起来。他把左右手都做成“三把半香”的样子,掌心向上,分别放在左右的“腰际”穴前。穆勉之的这套动作也有个讲究,叫做“怀中抱月”,是帮中管事这一特殊身分的大礼。见面礼行过,已知双方都是帮中人了,就开始清袍袱、盘根底了。 洪门开山,以字号作为团体的区别和代号。这些字号分为内十个字、外八个字和五堂字号…… 内十个字:威德福自先,松柏一枝梅(其中“德”字号为低辈组织,不能与其它字号并行)。 外八个字:孝娣忠信礼义廉耻。 五堂字号:仁义礼智信(其中“义”字堂号就是德字号)。 洪门的每个山堂内部,级别分明,纪律严肃,对首领是绝对的服从和尊重,但之间又是以兄弟相称、和睦相处。洪门的各山堂之间,没有上下从属关系,都是单独成立,各自为政,仅有友谊的纽带关系。这样外地的会中兄弟来到一个“码头”,必须要拜码头,接纳时的盘根问底就很有必要了。 “请问,有站无站?”孙猴子与张全生之间开始了清袍袱的问答。 “有站。” “站东站西?” “站西。” “水旱二字站哪个字?” “站水字。当年关帝擒庞德。” “站文站武?” “站文。” “威德福自先,松柏一枝梅十字站哪个?” “站威字。” “孝娣忠信礼义廉耻八字站哪个?” “站耻字。” “有爱无爱?” “蒙您哥的雅爱。” 这一问一答,盘出这张全生从四川水路来,在内十字的字号中属威字号,外八字里第八位耻,按字号分工,耻字是幺满,又称老幺。也就是说,张全生是威字号里的老幺。 洪门既以反清复明为宗旨,必然会遭到朝廷的追捕、通缉,因此分散活动,各自为政实在是化整为零便于隐蔽保存力量的办法。也唯其这样,之间的联系就不得不有一套严密、隐晦、繁琐的仪式、手续,也是不得不如此。 “请问阁下,什么为光,什么为棍?什么为江,什么为湖?江湖海,海湖江,当中有块大石头,石头上面几个眼?哪个眼内出犀牛?何人放,何人收?何人造下铁龙头?何人酒醉长街走,撞倒何人几层楼?打破几千几百琉璃瓦、撞倒几十几根金柱头?何人随口高声骂?何人与他作对头?何人背榜桥上走?何人桥下翻筋斗?说得清来道得明,小弟弯腰来领凭,说不清来道不明,阁下光棍玩不成。” 孙猴子的确伶牙利齿,嘟嘟噜噜,一口气把盘光棍根底的辞儿说了出来。 帮会兄弟走江湖,称为“玩光棍”,这是极体面极自豪极荣耀的称谓。在山堂里,如果说某人是条光棍,那是表扬,是赞美。“十年考得到状元,十年混不成光棍”,想混成个像样的光棍,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仁兄不必把弟盘,细听余下说分明。虽然记得三两句,不周不全请海涵。日光为光,一木为棍,耳目为江,口吐为湖。江湖海,海湖江,当中有块好石头,石头上面三个眼,当中眼内出犀牛。秦王放,楚王收。老君造下铁龙头。杨戬酒醉长街走,撞倒王母娘娘九层楼,打破三千六百琉璃瓦,撞倒七十二根金柱头。王母娘娘随口高声骂,齐天大圣作对头。子牙背榜桥上走,猿猴桥下翻筋斗。说得清来道得明,若还不是再领凭。” 张全生也不愧是个老幺。在洪门中,老幺一般是执掌刑罚的,也掌印信,所以也叫“执法幺大”、“铜印”,是帮内极受重用的角色,也一定是极精明的人物,否则不能充此重任。听张全生答完盘光棍的条令,穆勉之和毛芋头微微地笑了。只有孙猴子没有笑。穆勉之和毛玉堂都由答光棍条令的“齐天大圣作对头”、“猿猴桥下翻筋斗”想到孙厚志的绰号孙猴子,而孙厚志本人,帮内兄弟或熟人邻里街坊,喊他孙猴子,他高兴,如是生人,要这样喊他,当然就被视为嘲弄或戏谑。 “金码头,银码头,来到你老哥的贵市大码头。久闻你老哥有仁有义,有才有志,在此扯旗挂帅,山青水秀,聚集英雄豪杰,栽下桃李树,结下万年红,兄弟特来与你老哥随班护卫。初来贵市大码头,理当先用草字单片,到你老哥的大衙门,三十六衙门,七十二辕门,投报挂号。金帐银帐,黄罗宝帐,中军宝帐,红罗宝帐,莲花宝帐,今日到你老哥的龙虎宝帐,请安道喜。兄弟交接不到,礼仪不周,瓶子不满,钳子不快,衣帽不整,过门不清,长腿不到,短腿不齐,跑腿不称。所有金堂银堂,位主盟堂,上四排哥子,下四排哥子,上下满园的兄弟,兄弟暂时请安不到,还托三位兄长先代为致候、请安。金字旗,银字旗,请你老哥打个好字旗,金吩银咐,请你老哥出个满堂好上咐!” 张全生说完一套拜码头的交接套话,两拳相对,举与眉齐,行了个洪门兄弟已经相认后的“歪歪礼”。洪门的这种礼节,又叫“拉拐子”,也叫“丢歪子”,只有同门相认了,才行这样的礼。张全生这是先入为主的作法。盘光棍后,没有听到孙厚志提出什么异议,他就急于进入只有承认是同门兄弟之后才开始的客套。 “好说,好说。不知你老哥大驾来到,兄弟未曾收拾安排,未曾接驾休见怪。你老哥仁义胜过刘皇叔,威风胜过瓦岗寨,交结胜过及时雨,斗经上过斗法台,好比千年开花,万年结果的老贤才。满园桃花共树开,早知你老哥大驾到,应当铺三十里地毯,结四十里彩虹,五里摆茶亭,十里摆香案,派遣三十六大满,七十二小满,摆对迎你老哥,我兄弟少礼,还请你老哥海涵海涵。” 听了一番对答,孙厚志也看出张全生是个老江湖了,就与穆勉之对视一眼,作了认可。 拜码头的事不是天天有的,所以,洪门各寨所,都看得很重。即使是在简陋的地方举行仪式,这一番繁琐空洞无聊的对答,既是显示副管事口才的机会,也是必不可少的手续。这一套对答,实际内容并不多,大都是客气话。只不过这些客气话在帮会山堂的交往中很重要,是最能看出一个山堂水平的,所以,明知是虚套子,也必须走完过场,而且必须很严肃很庄重地走完这个过场。这正如鸭子会在水里游,鸡不会在水里游,这之间的区别,除去本性等等很多很多原因之外,其中重要的一条是,鸭子下水之前必须举行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用它的扁嘴在自己的屁股上揩油,然后把这油通过扁嘴抹到全身的羽毛上。鸭子的这套把戏做得很认真,很不厌其烦,因为它们深知,不履行这套手续,它们就将和鸡一样,只能在岸上,不能下水——而鸭子在岸上生活,是很吃力的。 穆勉之、毛玉堂、孙厚志这几只鸭子,看看“油”抹得差不多了,是该下水觅食的时侯了,就开始打探张全生此行的目的:大老远的从重庆到汉口,总不能只是为说一套拜码头的客气话就完事吧? “兄弟远来,想必也累了,楼下也方便,是不是闹一趟海?再上来吸玉子、收粉子?”孙厚志这句话是说,请张全生先到楼下洗个澡,再上来喝酒、吃饭。 张全生知道“盘海底”已经结束,也就完全放松了。他又行了个“歪歪礼”,说道:“老哥子莫客气,英雄自有英雄爱,豪杰自有豪杰亲,江山是打出来的,朋友是交出来的。兄弟到贵市大码头,是想做点‘鸾窑’的生意,在老哥子龙虎旗下讨碗饭吃。” “桃园的义气,瓦岗的威风,对识是一家,不对识是两家。”穆勉之听明白对方是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开个赌场,略一沉吟,也就爽快地同意了。“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都是同门兄弟伙,不说两家话。‘鸾窑’的生意单做怕是于法有碍,老哥是否还有些别的生意装装门面。再则,既是在这个码头发财,凡事多商量的好。” 穆勉之的话软中有硬,既给了面子,又留下些“签子”,那分明是警告对方,搞碗饭吃可以,发财也不是不行,只是在我的地盘里,凡事要请示,要利益均沾。否则,一味不要命地用手当耙子搞钱,只怕要戳到签子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都是玩光棍的,清水混水趟得多了,哪有不明白的?张全生已经在心里掂出穆勉之一伙的分量了。 第五章 1906年——吴秀秀 刘宗祥 汉口同知黄炳德告诉冯子高,由于他的力荐力争,张中堂恩准了后湖围堤由刘宗祥的填土公司承包,并说,后湖官地出让的事,还需从长计议,有待“磋商”。 “磋个么事商噢,只怕是火候冇到,猪头还冇烂咧!”秀秀早就从几个人的议论中知道黄炳德贪婪成性,典型的黑眼睛珠子见不得白银子的德行,一听黄炳德的话中有话,就一句话揭了老底。冯子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这一眼有对她能洞悉人心聪慧的赞许,也有对她说话过于直白有失女孩儿含蓄的担忧。冯子高很明显地知道刘宗祥对秀秀的感情,也知道他们之间总有一天会发生点什么,也完全可以预见凭秀秀的天份和刘宗祥对她的倚重,以后肯定会有一番作为。或许是太留恋“美人店”的姑娘那一段恋情罢,冯子高眼中的女孩儿总是以他的前妻为标准的:美丽,聪慧,温婉,柔顺而善解人意…… “冯先生,我说错了您家莫见疑,我也是忍不住岔了一句嘴,不作数的。”秀秀是极尊重冯子高的,特别敬服他的渊博学问和温文尔雅的长者风范。 “秀秀姑娘你冇说错哟,是那么回事咧。只是事情要办成,还得搬着别人的脑壳摇唦。古人云,如欲取之,必先与之。看刘老板的意思罢。”冯子高的确欣赏秀秀能从一个眼神里看透别人内心的灵慧。 已经是三伏了,正是汉口炎焰嚣张的季节。刮了一天的南风,现在有些气馁了,风小得几乎感觉不到了。太阳刚刚坠到汉水旁边的龟山顶上,风就彻底停了。汉口的热天就是这种让人受不了的味道,白天拼命刮南风,把热浪搅得滚滚沸沸,到太阳公公烧得自己也累了吧,汉口人正需要点风吹一吹,可风婆婆却把风口袋紧紧地扎起来,满世界纹丝不动。这时的汉口,就像个大蒸笼,灶里的明火是熄了,可蒸笼盖老是不揭开,那种闷热,就像配合着灶膛里的余烬焖烘得人始终不干汗。刘宗祥还是那一身白绸衫裤,背对着冯子高和秀秀,站在他书房的落地窗前。那个兼作厨师下手的老头子,拎一把喷壶在浇花。月季和枸杞都是不怕晒的,但也架不住三伏太阳的炙烤,蔫蔫的枝叶都耷拉着,没有一丁点精神。那红的、白的、黄的月季花,像是假的一般,经水一浇,颜色就鲜活起来了。法租界外的巷子里乘凉的竹床挤密挨密的。各种扇子拍出各种声响。那闷声,是新蒲扇,用布包了边;那碎声,是扇叶子都拶开了的破扇子发出来的。三条汉子围着张竹床,以竹床当桌喝得正酣。也就是枯黄豆、夹生萝卜丝一类的东西,居然你敬我还地喝得兴味盎然。两个老头子一人一头,坐在竹床上下像棋。一个可能下了一招得意的着眼,盯一眼对手,夸张地作出悠闲的姿态,去欣赏旁边那三条汉子的豪饮。另一老头呆呆地盯着棋盘,一手撑着竹床,一手急骤地用扇子拍自己腿,像腿上有一只总也赶不走的大蚊子,只是好多下都没有拍到腿上,只是把竹床打得啪啪响。 升斗小民,竟比我这洋行买办还要乐三分!看来这个乐字,真还像是长了脚样的,到处跑,你要捉它还不一定捉得住,你不注意它,它倒很可能自己跑来了。刘宗祥听到了秀秀和冯子高的对话,只不过他现在脑子里不是想的筑堤买地皮,是对照小巷子里的市民乐而伤感刘公馆的冷清。太太和丫环一起回娘家去了,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虽然长期分居,总还在面子上维持着家的样子,这人一走,家就不像个家,而只能叫屋了。 见刘宗祥那么专注地看着窗外,冯子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景致,也踱到窗前。“哦,好一幅市井自乐图咧!”冯子高与刘宗祥的心情不同,他想把刘宗祥从遐想中拉出来。“刘老板,您家还记得孟浩然这首诗么: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舍,青山郭外斜。开园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汉口的伏天,热是热了些,然无有此热,即无此漫世界竹床铺地的奇观,亦无此露天饮酒对枰的市井之乐。刘先生,此市井之乐可否与您家柏泉家乡的农家之乐媲美?我想,环境固是有异,无羁无绊的散淡闲适之乐,可能是一样的罢。” “先生所言极是。方才我也正在想,这快乐二字,似并不与金钱富贵四字相伴随。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有义而富且贵,又当如何咧?就不是浮云了么?这么一想,人如问我,你刘宗祥买了那么多的地,还要不停地买,这是为么事咧?死后一口棺材,能占得多大一块地咧?噢,真是不能多想!”刘宗祥这话,不像是从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人口里说出来的,也不像是一贯雄心勃勃、义无反顾做大生意的大地皮商、大洋行买办的话。秀秀坐着没有动。她对刘宗祥与冯子高之间的对话,不是都能消化得了,但意思还是清楚的。这两个男人没有谈生意,而是在谈什么有的人没有钱反倒活得快活,而有的人有钱反倒不快活。刘宗祥是有钱的,却在谈什么死呀棺材呀这些丧气的话,可见他觉得自己是有钱却又不快活的人。他为什么不快活呢?听说太太是大家闺秀,人蛮能干漂亮又知书达理的……秀秀忽然想到刘宗祥对她的百般爱护照顾,顿时无端心烦意乱起来。 女佣人轻手轻脚地上来了,问是不是可以开饭了,是在书房吃还是在楼下饭厅吃。 “好吧,好吧,就在楼下饭厅吃吧。”刚说完,又改了主意,“算了,把桌子摆到花园草坪上去吃!”说完,又回过头,征求意见地朝冯子高和秀秀望了望。 “好,好咧,老板是有意让我们在汉口的洋租界里头,领略孟老夫子那‘开园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意境呢!秀秀,你说咧?” “冯先生,您家掉文的话莫对我说,我哪有个么文墨底子唦?跟您家学了才几天呀,哪里能上正席唦?” “哪个说的呀?只有狗肉才不能上正席,你是我冯某人的嫡传弟子,岂有上不了正席的理?”冯子高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 也就是这两年,秀秀已经能通读、《千字文》,且能啃啃巴巴地读一些“子曰诗云”之类的东西。冯子高给了她一本手抄的《唐诗三百首》,她平时就揣在身上,无事就拿出来读。一次,被黄炳德看见了,一来是喜欢冯子高的字,二来是看书捧在秀秀手里,离少女的乳胸那么的近,一时想入非非地晕糊了,竟不顾身分伸手就去拿。秀秀对黄炳德印像极坏。在她眼里,黄炳德虽然是个不小的官,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却轻薄得像街巷里的小混混,看女人从来都斜着眼珠子,说的话恶心死了的。有了这样的印像,在有黄炳德在跟前的时侯,秀秀就保持着少女特有的警惕。所以,不待黄炳德的手伸直,她已经风飘柳絮地躲开了。为了掩盖黄炳德的窘态,在场的冯子高违心地答应再抄一本给他,才免了尴尬。 “冯先生,您家的女弟子勤苦得很咧!”刘宗祥随口赞了一句,马上就转了话题。“跟秀秀想的不同,黄同知如果不要钱,那倒不好办了。我只有钱。他要钱,我就好办了。秀秀你说咧?这就好比呀,一只猫既不捉老鼠又不吃你给它的鱼,你说这是么猫咧?这样的一只猫瞪着眼珠子瞄着你,你怕不怕?你睡不睡得着?只要这只猫肯捉老鼠,白天睡点懒觉,偶尔到你碗里要点鱼吃,我看还是只好猫。给点鱼它吃,划得来。” “道理是这个样子,就是……”秀秀很想说,黄炳德是只馋猫坏猫,不是只好猫。又不晓得怎么说清楚。 秀秀心里很矛盾。 刘宗祥请她留在刘公馆过夜后,就送冯子高去了。冯子高明天还要到同知衙门去,给黄炳德“下点饵”。秀秀自己也想在这里过夜。她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以前,刘宗祥从来不在刘公馆议事,尽管这里离他办事的洋行很近,而且,他也大多在刘园过夜。当然,她也知道,他有时也到那种脏地方去。不知最近他又到那个紫什么苑去过没有? 一想起紫竹苑,秀秀心里就不自在。刘宗祥为什么非要到那种地方去呢?放着这么气派的公馆房子,听说还有漂亮的太太,却硬要往那些烂女人的地方钻!唉,男人哪!想到自己差一点成了那种脏地方的烂女人,她不由一阵后怕。 她从来没有在这么豪华的地方住过。刘园也很气派,重檐飞角,雕梁画栋。不过,秀秀住在刘园,更多的体会是和乡下差不多。树呀,花呀,草呀,水塘呀,房子成了这些乡里景致的点缀品。这刘公馆修得真新样,有点像柏泉乡下那个法国老神父住的洋教堂,只不过洋教堂是尖顶,这里是八字披肩屋顶。红砖墙,白灰嵌缝。秀秀试着用指甲抠了抠那墙缝,硬得很。刘宗祥说那东西叫洋灰。灰也是洋人的好,窗子跟门差不多一样高。还有墙炉,对,刘宗祥说叫壁炉,是冬天烘火用的。柏泉乡下冷天只有烘笼,黑陶做的,上头有个提把。烘笼里装上粗谷糠,灶里烧剩下的还在发红的余烬,撮一点盖在粗谷慷上头,就是烤火的设备了。就是这简易的取暖的物件,也不是家家户户用得起的。就是有钱买烘笼,也难得有闲去烘。柏泉冬天的农家,不是编织芦席,就是编织稻草垫子。这些东西,往往是农家一个冬天的油盐钱的来源咧!也不知道这炉子是怎么个烧法?听说是烧这种木头棍子,我的个天哪,这可是些好木料咧! 秀秀洗了澡,女佣引她上楼,按刘宗祥的意思,把她安排在刘宗祥的房里睡,他自己在书房里睡。刘宗祥在书房里睡的话,女佣没有说,秀秀也就不知道。她以为,刘宗祥就在它太太房里睡。到底是喝了洋墨水的,睡觉都跟人家不同,夫妻还要分房睡。刚想到这里,意识到自己是个姑娘伢,不由一阵脸发烧。 这是一张很大的床,铺一张苏州软凉席,镂空的藤皮枕头。不知刘宗祥回来没有,秀秀插上门,感到有些热,又打开。似又觉得不妥,复又关上。也不知是热还是折腾的,秀秀出了一身的汗。身在客中,不如在家或刘园那熟悉的环境方便,比如再洗个澡?秀秀脱下长裤、长袖衫,躺在床上。困意涌上来,心也就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秀秀忽然发现,她走在一条漆黑的羊肠小道上。一边是淼淼的水,一边是密密的苇。淼淼的水,鳞波偶尔一闪,无月,是天上的星光映出的吧?密密的苇林静静的,时有噗噗声发出,像是野鸭或雁站着睡,把腿睡麻了,换个姿势,伸伸懒腰吧?走呵走啊,不知走了多远,不知走了好久,她急切切地盼望能快些走到尽头。忽然,她的前方亮了。不是那种辉煌的亮、刺眼的亮、热辣辣的亮,而是那种清冷的光,清冷的亮,像天上的月,不,像天上的月映在水中的那种欲有还无的亮。一点也不刺眼,一点也不眩目。惟其清冷,所以恬静,惟其恬静,所以温暖。世上的物事真怪哦,清冷的光怎么看着看着就热了呢?这漆黑漆黑的孤旅里,有这一点星光作伴,也就够了。秀秀想伸手捧住这一团清冷的光,但手脚不听使唤,而这团光总在前面不即不离的伸手可及处,你走它也走……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背笆篓……” 秀秀忽然发现她是在柏泉汉水老堤下的苇塘边走。那白光落到水里去了,原来真的是水中的月!她不由唱起了熟悉的歌。忽然,水中的月又跳了出来,在她面前晃动。她继续唱,唱到得意了,白光蹦蹦跳跳的,像是在逗她。她笑起来。 她醒了,是笑醒的。 她发现一团白光就在床沿,一动也不动。她再眨眨眼,看清这是白衫白裤的刘宗祥。 “宗祥哥?”她觉得自己的嗓子涩涩的。 “来,喝口凉茶。”刘宗祥手上还端着一个茶杯,像早就准备好了一样。“么事这样好笑,都笑醒了?” 欠起身喝了几口凉茶,秀秀要起来,又猛地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短裤、小背心。不知刘宗祥在跟前坐了多久? “莫起来,就这样我们说说话。”刘宗祥的声音轻得像春风中飘起的一片羽毛,他撒开手中的折扇,给她扇几下,又摸摸她的额,凉凉的,一层汗渍。秀秀想抓住这片飘飞的羽毛,结果抓住了他抚摸她的手。她把这只手放在她圆嘟嘟的小嘴上,用肉孜孜的圆唇轻轻地摩挲。 “宗祥哥,你为么事对我这样好?”她仿佛听到浓重的黑暗中传来他人的呓语,而不是她自己的声音。 秀秀感到这只手突然变得僵硬起来,僵硬潮湿且抖抖索索的。她也抖索起来。抖索着把这只手放到自己隆起的乳胸上。一触到她的胸,僵硬抖索的手如惊雷后的又一道闪电,划空而起,异样地敏捷矫健。这只得到鼓励的手,蓦然表现出对覆在乳胸上短衫的急切仇恨,而另一只手,则视那条短裤为天下第一赘物…… 秀秀听到自己正伴随着自己的灵魂在忘情地呼喊:秀秀噢,秀秀! 混沌了,一切都混沌了。这是期待中的混沌,是一种彻底没有聪慧和清醒的混沌。秀秀分明听到了自己和自己心灵的呼喊。但要从这混沌中暂时游离出来,搜寻这震聋发聩又阒寂无根的呼喊,却又太难太难…… 一轮疲惫的太阳,轰轰烈烈地跃进一垛绵软的云絮里,仿佛一只滚烫的烙铁,熨烫一件潮润的新衣,新衣滋滋作响,发出痛苦欢快的呻吟,云絮沸腾了,镶出五彩斑斓的霞。终于,太阳被绵软的云絮冷却了,一弯残月试探着从云隙中露出清秀的脸,从清冷的虚空俯瞰这潮涨潮落的疯狂世界:潮涨了,惊涛堆雪,大海蹂躏柔弱的海藻,蹂躏着礁石,蹂躏着沙滩;潮退了,大海恋恋地吻着沙滩,吻着礁石,恋恋地抚着密密的海藻林…… “秀秀,秀秀!” “……” “秀秀,疼啵?” “……” “是我不好,怪我……” 刘宗祥伸过手去,抚到一手的泪。 “怪我不好,怪我。” 男人的对女人的那一分自责,是在偶然发生却必然会发生的事件之后,而且,这分自责之意,不会维持太久。 秀秀默默地偎上来,紧紧地箍住刘宗祥,那圆嘟嘟的唇,从他额头,一口一口地,往下吻,像一只馋嘴的知更鸟,收获着起伏的丘陵、展坦的大平原、诡异的荆棘林…… “宗祥哥……” “刚才我死了。” “……” “让我再死一回哦,让我死噢!” 秀秀在泪水和汗水的浸泡中如梦呓般地呢喃,如九重天外飘渺无迹的风,推拥着潮润润的浓云,积蓄着闪电和雷鸣…… “宗祥哥,要不要我……” “要要要,要你要你要你我的好妹子!” “宗祥哥,我好不好?” “好,好好……” “宗祥哥,我么样好……” “好,好……” “秀秀,跟你讲个洋故事,好不好?” 一块新耘过的处女地,被春雨浸泡得酥软了,春阳又暖暖地烘着,自有一种惬意的懒怠。 “一天,上帝在天使的陪同下,深夜巡视人间。当然,他们不是走路,也不是坐黄包车,而是和中国的神一样,驾着云在天上走的。兴许也是个大热天,地上也像我们汉口一样的热。那上帝看到家家户户都在做一件事,就问天使,这些人在做么事?天使常常来往于人间天上,人间的事情晓得多些,上帝连这种事都不晓得,天使又不好解释,就随口说,他们在造人。上帝一听,感动得不得了,叹,人真辛苦哦,白天忙吃饭,晚上还要忙造人……” “这是你瞎编的流故事,你坏……” “这是洋人讲的……” “宗祥哥,我们要是造出个人来咧,你喜欢不喜欢?” “姑娘伢,莫问这话……” “宗祥哥,你装苕咧,我还是个姑娘伢么!你装马虎咧,想哄我。你不要,我要,我一个人把他养大……” “哪个他呀?伢在哪里呀?苕丫头,说梦话吧?” “在这里唦,在这里唦,你摸唦……” “陆先生哪,陆六兄弟……”赵吉夫把竹跳板踩得撕心裂肺一阵乱响。 “喊么事啊?大清早的,鬼叫鬼叫的!叫魂哪?” 张腊狗的“帮口”的“生意”总是在江上,所以,就在码头上设了条趸船,既作幌子也为“生意”提供方便,这趸船也就由“十兄弟”轮流值班。陆疤子与张腊狗最贴心,本可不来或少来值班,但陆疤子喜欢钻花柳巷,为避自己堂客耳目,值班竟不嫌多,往往主动顶替其他弟兄。久而久之,这趸船值班,倒像成了陆疤子的“专利”。陆疤子在“十兄弟”中排行老六,赵吉夫这样喊他,含着承认“十兄弟”在这一带势力的意思。陆疤子也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陆六,六六大顺啊!当然,陆疤子更喜欢别人直呼他为疤子。他从来不讳“疤”,倒是从来就以疤而自豪的。只有一桩,陆疤子特别不喜欢别人吵醒他的瞌睡,即使睡到太阳晒破屁股,别人叫醒他,他都会不耐烦。 “是赵老板哪?”陆疤子的弯茄子脸想憋出一点笑意来,但没有成功。那道长疤毛毛虫样地被扯得在脸上蠕动了几下,又复归原位。他朝赵吉夫打了个招呼,朝岸上瞄了瞄。趸船的下水方向有三个女人在洗衣服。水涨船高,跳板几乎就搭在堤顶上,洗衣妇离趸船也就一条跳板。陆疤子照例掏出屙尿的家什,对着洗衣妇,哗哗地屙那泡憋了一夜的宿尿。偏南风很劲,把腥臊的尿撕扯成一团臊雾,罩向那三个洗衣妇。三个女人一起抬头,一个赶快又把头低下,一个嘀咕了一句“短寿的”也把头低下了。只有一个不低头,斜斜地瞟着陆疤子,满脸的不屑…… “短命鬼!骚不过啊!么样不得了的东西唦?动不动就拿出来现众!老娘见得多啦!也不晓得丑卖几多钱一斤!有娘养无娘教的杂种!要晓得如今变得这坏,还不如当年把你个杂种丢到尿桶里,淹死你!” 夹七夹八,油盐酱醋有滋有味的一顿臭骂,把个陆疤子骂得痴眉呆眼的,像三九天对着北风打哈欠,呛得他半天吐不出气来。这一长串汉骂,听得另外两个洗衣妇红着脸偷偷地笑;听得赵吉夫如堕五里雾中:陆疤子这样的恶人,有人敢一板一眼地骂,竟然被骂得不敢还口——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哦! 这个女人绝对有资格骂陆疤子,而且陆疤子绝对不敢还口。她是张腊狗的娘,也是当年陆疤子的接生婆。张腊狗的娘是苗家码头一带口碑很好的女人。早年穷,丈夫死得早,先讨饭,后来又做点在卖鱼的摊子旁卖生姜、小葱一类的小生意,苦苦巴巴地把儿子抚大。她和街坊邻舍的关系都不错。后来儿子张腊狗浪荡得有了名头,她反而更谦和了。她厌恶儿子的行径,却又无能为力。她内心不安,所以宁可独居,也不肯和儿子住在一起。张腊狗为娘雇了女佣,她却坚持自己洗衣做饭。尽管张腊狗奉行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不在街坊邻里附近闹事——话又说回来,这附近都是穷家小户,老鼠尾巴上的疱,能挤出多少脓来呢?所以,在街坊眼里,虽然不清楚张腊狗做的什么生意,却也无很多的恶感。再说,人家有钱,就是有本事!也有邻里一时拮据犯难,不好朝张腊狗开口,就常到他老娘处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家常,在家常话里透出点求接济的意思来。张腊狗的娘是个敏感人,只要听出人家有求告的意思,总是多多少少大帮小助一点。至于借个碗拿个碟一升米二两油的,从不要人家还。 陆疤子的娘生下陆疤子不几天,就的“产褥风”死了。张腊狗的娘觉得是自己接生冇弄好,总怀着一份深深的歉疚。加上张腊狗同陆疤子自幼要好,她夜一向对陆疤子很怜惜。这样的老人,又是帮内大哥的亲娘,骂一顿,陆疤子还不像阴间的鬼见了太阳,躲都来不及,哪里敢还嘴! “干娘呃……您家……”陆疤子想说点什么,遮掩尴尬。老子今天起早了,硬是碰到鬼了!他抬头看看天,阴阴的,要下雨的样子。陆疤子心里恶狠狠地骂。 昨天晚上他到花楼街一家叫“博艺轩”的“鸾窑”里赌了几把,输得一塌糊涂。“都说赌场背时,就要走桃花运,未必老子一头都冇得?”陆疤子一边跟张腊狗的老娘嘻皮笑脸,一边在心里转圈子。 “你个杂种莫喊我,赶快把你那张臭嘴夹紧滚远些!”张腊狗的老娘还在骂,只不过骂的成分渐少,长者对下辈恨铁不成钢的爱嗔成份渐多。“呃,回来!个砍脑壳短寿的杂种,我问你哟,腊狗那杂种这几天在做么事咧?碰到他跟他说,屋漏了,叫他回来把瓦检一下。” “好,您家,好!”听到后头几句骂,陆疤子比早晨起来捡到狗头金还喜欢些。“我给他说,好!干娘呃,不如我给您家把瓦检一下算了咧!”陆疤子还要说,但张腊狗的娘已经不想听,开始朝坡上走了。陆疤子才回头向赵吉夫打招呼…… “赵老板,您家有么急事唦?堤上的事都盘顺了,不必我每天去,您家莫像催命鬼样地紧催!” 自后湖筑堤工程开始之后,刘宗祥就督得很紧。他不能不督得紧些。整个堤务,张之洞张中堂批准的总预算是80万,官家出资30万,刘宗祥独捐50万。官家的30万是皇上的银子,不从张大人腰包里出,而且,张大人还在不停地向商家劝捐。越捐得多,他张大人从30万中结余扣回去的就越多。“我刘宗祥的银子也是白晃晃的银子唦!早一天完工,就少花好多银子咧!”刘宗祥在心里算的这笔账,是很简单的加减法。在算这笔简单账的同时,他几次催赵吉夫赶快操办征买后湖官地的事。 “一定要抢在今年退水之前办完。不然,堤修起来了,水凼都变成了水田,价钱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到底变多少,你老赵心里肯定有个谱!价钱一涨一跌,这中间的一赚一折,出入就不是翻一个跟头的码子了!”刘宗祥还从来没有用这种教训的口气对赵吉夫说过话。就在赵吉夫私下以祥记商行的名义购买一江春茶楼直至事发,刘宗祥也没有这么急过。本来,后湖购地的事是让秀秀操办的,自从那一夜缱绻,他又改变了主意。这里头固然有几分儿女情长的成份,但更多地是为秀秀今后着想。这一点,是任何人,包括秀秀,也是猜不透的。 “官地还好办些,同知黄大人已恩准购买官地的丈量办法。可购买民地就会碰到麻烦,赵老板您家要多费心了。”刘宗祥的口气像是商量,是拜托,但赵吉夫明白,真正的老板是刘宗祥,他赵吉夫充其量是个二老板。如果自己把自己当老板,那是自己呵痒自己笑。 看老板督得这么紧,赵吉夫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一大早就来找陆疤子。 “陆六兄弟,我不是来催您家上堤的。您家莫会错了,我是来跟您家说,这几天您家就不要到堤上去了,我这个老哥想拜托您家一桩事。”赵吉夫跟陆疤子往趸船舱里走,陡然想起舱里的龌龊味,就停住了脚,顺手拉了陆疤子一把,两人就站在趸船靠武昌的一侧。 “么事唦?您家杀人放火的事,千万莫找我,我做不到,也冇得那个胆子去做。我陆疤子生相是恶得一点,心肠还是蛮好的,您家说是不是哦?” “我晓得,我晓得,我晓得疤子兄弟是个厚道人。”看看疤子的脸色,赵吉夫想搞清楚这样说是不是搔到了痒处。可是,他只看到陆疤子脸上那条长长的褐色长疤毛毛虫样地动了动。 “算了,您家,莫给我戴高帽子,也莫往我脸上贴金。我晓得,我这张脸,随您家么样贴金,都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跟您家丑话说在前头,不管叫我做么事,都是一分钱一分货,脱了裤子放屁的话就免了。” 天刚有点麻缝亮,陆疤子就上堤了。 这对他来说,自然是破天荒的事。如果没有赵吉夫许诺的“一分钱一分货”,要想他这么早从床上爬起来,阎王老子都做不到。他站的位置是后湖长堤的中间一段。面朝汉口内城方向望,视线似被一层淡蓝色的薄纱隔着。已经被堤基圈进去的这一半后湖,仍然是这里一个墩、那里一个墩。墩上柳树拂风,遮着墩上的茅草棚子。后湖每一个高出水面的墩,就是湖区的一处景。这些墩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可住上百户人家,有买有卖俨然村落街市。有的只住一两户人家。有的墩是水涨无人,水退才有人上墩种地。也许这些住人的土墩,开始是某县的某人或某几个人住上去,后来与家乡人声气相通,呼朋引类,来墩上居住的某县某姓的人逐渐多起来,而这些墩也就因居者的籍贯或姓氏取名了:天门墩,鄂城墩,王家墩,陈家墩…… 一大清早就爬起来办事,对陆疤子来说,实在是不容易。晚上是他的黄金时间,黄金时间的主要节目是赌和嫖,当然也喝酒,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仍然是赌和嫖两样。这两样都需要钱,总不能老去偷去抢吧!当然偷和抢也是他进钱的方法。他的拐子大哥张腊狗说了,现在是他们兄弟伙干大事的时侯了,那些偷鸡摸狗明目张胆犯众怒的事,就莫做了,要做就做些既来钱又省力气又有面子的事,比如为筑后湖堤做监工的事,就可以多做。可陆疤子觉得做这事蛮吃亏,一点也不省力气,起码要起早床。虽然他本人并不怎么起早床,而是叫手下的小虾子兄弟起早床监工,但他还是觉得不舒服。 昨晚他实在太累。昨晚赌输之后,他突然想应该找个地方冲冲背时的晦气,就到紫竹苑玩了一趟。他之所以要到紫竹苑去玩,是他记起了他和张腊狗曾经往里头送过一个姑娘伢。那天月黑风高,这贩人口的“渣子活”做得蛮顺手。那个姑娘伢蛮有味的。要不是大哥不准搞,他疤子早下手了。可在紫竹苑陆疤子没有见到那个姑娘伢,他不甘心,问鸨妈。鸨妈说没有这样一个人,她的院子只收湖南妹子,绝不会收本地姑娘。陆疤子以为鸨妈没有认出他来,也就算了。可是在婊子床上出了一身臭汗之后,陆疤子摸出一张银票,塞进婊子枕头底下,才晓得那姑娘伢被大买办刘宗祥领走了。陆疤子又摸出一张银票,往婊子的裆里一夹,问,刘宗祥喜欢跟哪个婊子睡。婊子告诉他,刘老板喜欢跟陶苏睡,每次来都在陶苏房里不出来,好像陶苏的香些样的! “也是的,老子真还不信那个邪!”陆疤子两腿一叉,把短裤头往上一笼,就去找鸨妈“翻台子”,点名要睡陶苏。 “您家真好精神哪,这晚了还……” “么样唦?未必老子的银子不是银子?老子有冇得精神是老子自己的事!” 陆疤子是个犟种。要谈怕人,他只怕他老婆,这种钻“窑子”的事,都要瞒着老婆。至于鸨妈这样跟他反着干,也是认出他这张疤子脸,就是那天晚上送“猪”来诈财的家伙,所以也就没有好气。哪知这反而跘动了陆疤子的犟筋。陆疤子是个越冷越打颤、越热越出汗的痞子,就爱和人搓反索子…… “听说你这里有个香香,叫么事桃酥骑马酥的,老子就要骑马酥!” 现在,陆疤子站在刘宗祥出钱修的堤上,一股简单的自豪感油然从丹田升起。堤虽然没有修完,有的地方才刚刚下好堤基,有的地方还只是挖了几锄头,但总的来说,已经可以看出大堤蜿蜿延延的雏形。可以想象,一旦全部完工,将是何等壮观!陆疤子没有这种心情,他只是感到他此刻就是踩在刘宗祥刘大老板的头上!就像昨晚他压在陶苏的身上,有一种压在刘宗祥老婆身上的感觉。一有了这种感觉,他就有了尿意。随手掏出家伙,可他憋了半天,只憋出几滴,这几滴还像辣椒水,疼得他直打颤。 “么样搞的咧?个狗日的!莫不是那个臭婊子对老子做了么手脚啵?个婊子,该不会把老子的本钱弄坏了吧!” “伙计,伙计!起来,起来敲钟唦!敲钟!听到冇?” 陆疤子疼得烦心,抖了十几下,总像屙不干净,又总屙不出来。他烦了,提着裤子,一脚踢开监工的窝棚,惊惊咋咋地吼。 敲钟,实际上是敲一截铁轨。铁轨两尺多长,是陆疤子从循礼门车站“拣”的,买钟的钱,他就不声不响装进了自己的荷包。铁轨的工字槽里刚好有个铆螺丝的孔,用一截绳子一穿,往树上一挂,敲起来,铛铛铛的声音,在空旷的湖区荡出老远,俨然一口洪亮的“钟”。后来,堤修得差不多的时侯,这截铁轨就不知被哪个有心人“拣”走了。50多年后,这里成立“人民公社”,那呼唤社员出工收工的钟,也是一截铁轨。据参加过当年后湖筑堤的故老辨认,这截铁轨就是陆疤子敲的那截铁轨。说的人言之凿凿,听的人却漫不经心钟一敲响,横七竖八一溜排躺在堤上的筑堤民工都醒了过来。他们揉揉惺忪发涩的眼睛,看看黑黢黢的天色,心里直嘀咕:咿?这么子早,把老子们叫起来做么事唦?做强盗?有的嘀咕了又躺下去。回笼觉是最甜的! “起来,起来!还睡个么事唦!个婊子养的,也不怕把脑壳睡瘪了!”陆疤子撅了根柳条,舞得呼呼响,口里不干不净地骂。 天热,民工们大都露宿,也有的搭个稻草披肩的棚子,也同睡在露天里差不多。蚊子多,蚊子大,“三个蚊子汆一碗汤”。这话虽然夸张,却可想见这一带的蚊子有多凶。除蚊子之外,还有那种像细芝麻粉子样的小蜢子,简直厚得撞脸!汗渍、太阳烤,蚊蜢叮咬,民工们身上不是疔疮成片,就是疹子疙瘩成堆。他们有的还没有完全醒透,迷迷糊糊中就是一阵乱抓乱抠。 “起来,起来!快点起来唦!个把妈日的,睡不够!阎王让你们活在世上,未必就是叫你们来睡的?死了再睡唦,睡个够!”陆疤子一味骂骂咧咧地催。 太阳就要从遥远的湖荡边际露出脸来了,像个在湖水中潜了好久的健小伙,出水之前,搅出满湖金色的青春气息,抖落开满天湿漉漉的雾岚,给绿苍苍的芦荡洇上一层水淋淋新鲜的边;晨光艰难地穿过晓岚,成团成团的蚊蜢,与炊烟晨霭共舞。景像诡异而壮观。 钟声和陆疤子的吆喝声,终于把似醒非醒的人们赶起来了。他们在身上抠抠搔搔地走了几步,就站住把裤子一扯,干他们一天里的第一件事。一时间,哗哗的放水声,与尿骚气、湖荡的水腥气,一起在堤基上漾开来。 “哎呀呀,都吃了么骚东西哦,屙得这么样子臊!”陆疤子舞动着柳条子,激动地在一排屙尿的人墙中穿行。他脸上那条褐色长疤兴奋地蠕动,口里下意识地骂,眼睛细细地朝人裆里瞄,仿佛是第一次看到男人屙尿。 “这个狗日的屙尿怎么像滴屋檐水?噢,原来是个老菜梆子!怪不得人常说哟,人老血气衰,屙尿打湿鞋,见风流眼泪,说话屁就来。还真是蛮有道理呀!咿!这个屙得好直!硬是像根箭样地往前头直滮!嘿,这边这个还狠些,快屙完了尿都还是直的!天哪天哪,屙出来的尿把草都铲倒了一排呀!” 陆疤子朝这个屙尿铲倒草的汉子狠狠地剜了一眼,又朝前走。 “兴许还有比这狗日的屙得更远更直的咧!”他想。为了钱,他还是个办事很认真的人。 这几个人往堤基上一站,就很抢眼。 汉口同知红顶子,花补服,大腹便便,一衙役模样的人为他撑一把大油布伞,一看就晓得是个官老爷。刘宗祥白绸衫裤,戴一顶白巴拿马草帽,洋味十足。秀秀一套淡绿色绸衫裤,撑一把刘宗祥为她买的黑洋布伞,那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在背上游蛇样地动,俨然风姿绰约的洋学生。冯子高穿一件灰绉绸长衫,青缎瓜皮帽,一把白纸扇上,是他自己手书的板桥诗:“一节复一节,千枝戳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一枝老竹与苍劲的行草相映成趣。 “子高兄,尚能诵蒹葭苍苍乎?”见赵吉夫还在水边向陆疤子交代什么,黄炳德踱到冯子高身边聊闲篇。秀秀站在刘宗祥和冯子高中间,黄炳德很想站到秀秀身旁去,可恨调不开冯子高。 “虽不能指有所染,能一亲美人芳泽,也是有味的呢!”黄炳德闷在心里想,“这操蛋的刘宗祥,什么时侯刮上这么水灵的小女子的?妈的,这家伙什么都占全了!” “黄大人,您家还不晓得在下从来是腹中草莽么?”冯子高何许人也,哪有不防着黄炳德的!他没有动窝,口里打着哈哈,“秀秀呃,你打伞,让先生晒太阳,天地君亲师呀!” “冯先生说冤枉话咧!刚才要给您家打伞,您家说有扇子遮,车上还专门为您家留了一把咧……”秀秀笑,背后的辫子又簌簌地游。 “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冯子高忽然吟哦起来。见秀秀与冯子高、刘宗祥之间的亲近样子,黄炳德无端涌上一股受辱的愤懑,只是不好发作。昨晚,冯子高告诉他,今天丈量后湖官地,只要他黄大人出场亮个相,丈量完点个头画个字,刘老板就要好好“孝敬”一番的。一旦整个买卖手续办完,刘老板还要一总“意思意思”。孝敬多少,意思多少,冯子高没有说,但黄炳德感到这笔数字不会少。在他的印像里,刘宗祥是个出手大方的人,上次打牌随便玩玩,一送就是大几百上千两,做趟生意,劳神费力的,总该几千两的好处吧!老板有钱,老爷有权,权钱合作,好处无边。 “子高兄,君子不打诳语的,怎么又腹中锦绣了呢!”银子真是个好东西,白花花的,把黄炳德的心情照得一片晴朗,一时间心平气和,眉目舒展。 陆疤子早就注意到秀秀了。“也就是两年多的时间罢咧,这狗日的个丫头长得像画上的仙女了咧!”赵吉夫还在交代丈量湖地的一些细节,陆疤子已经听得心不在焉。他找到的那个屙尿比别人都远的家伙,还果然是这一带长大会划船的。他终于明白赵吉夫刘宗祥买地丈量的法子了。这一片茫茫的湖荡,用划船的办法丈量估价:划一桨,船行的长短不论,每一桨八吊钱!这道理当然很简单,每一桨划得越有劲,刘老板花的钱就越少。对于被选中的船工来说,对他的划船技术当然是个考验:每一桨必须划得有劲而且用力要匀,一桨下去,让船滑得最远而又不至最慢的时侯再划第二桨——每一桨都是钱呢!陆疤子只是监工,还有一个官府的师爷在船上,管记数的。陆疤子想多看秀秀几眼,又担心让秀秀认出来。陆疤子不怕秀秀也不怕刘宗祥,但拐卖人口逼良为娼是犯法的勾当,他陆疤子还是怕朝廷的。其实,秀秀早就注意到陆疤子了。她注意到这个生得丑、生得恶、口里不停骂骂咧咧的人。陆疤子脸上的记号太醒目了! “这就是那个十兄弟里头的陆疤子了!把我用麻袋装到紫竹苑的是他,把我的爹活活打死的,也是他!”秀秀只是偶尔用眼睛的余光扫一眼陆疤子,口里还在同冯子高他们应酬,心里却恨得滴血。 “疤子哥呃,大哥带信来了,你上来吧!” 那个与陆疤子一伙的敲钟人站在堤坡上喊。 “疤子哥咧,上来唦,有事咧!”看陆疤子没有理,小监工朝堤下走,边走边喊。 “晓得了!叫魂哪!”陆疤子回头吼了一声,又对赵吉夫说,“赵老板,多我在上头也冇得么益,您家看咧?”他还是在跟赵吉夫打商量,他不愿意事情快办完、钱快到手时,让老板抓到把柄横生枝节。 丈量用的船很小,很轻巧,是适合湖区浅水穿行的小木划子,当然载的人越少划得越快。赵吉夫懂得这个理,又看陆疤子心不在焉贼眉贼眼的,估计与秀秀有关。他虽然很想看“戏”,但又晓得好戏还在后头,这还只是个开头,不宜别生枝节。 “好罢好罢,今天您家也是辛苦了,先去忙您家的事吧!账咧,您家回头过来算,好不好?”做生意的只要心里都有数,双方也就从容很客气了。“本来咧,是想等下搞完了,我陪疤子兄弟您家喝几杯的,”赵吉夫还在客气。见陆疤子本来说要走的人却不动窝,晓得他是要兑现。“这样吧,您家今天先自己找个地方去喝,改日我赵某再陪您家。”口里一边说,手一边掏。 “哎哟,您家真客气!”陆疤子以为了不得到手一二十两罢了,不想赵吉夫一出手就是五十两!个杂种,人要走运,屙尿都捡到钱!“哎呀,这么样好意思咧?赵老板,您家真大度!今后有用得着我疤子的,您家只一句话!哪个不买账就是婊子养的……” 陆疤子对着赵吉夫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又转头朝秀秀瞄了一眼,才跟敲钟人一起上堤走了。 看陆疤子上了堤,黄炳德在与冯子高之乎者也,赵吉夫做出掏手巾的样子,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搀了师爷一把,银票就塞到了师爷手里。 “师爷咧,您家先忙,您家的公事,我不好打搅。反正是肉烂了在锅里。等您家忙完了,再请我们的刘老板跟您家好好叙谈叙谈,冯先生和我都作陪。到时您家一定要赏脸咧!” 船小,除了划船的,就只坐了师爷一个人。实际上,这是赵吉夫作出的极其信任师爷的姿态:你看,要怎么量,要怎么算,都随你啦,您家看着办吧!赵吉夫明白,师爷不会往官家那边扒,扒到账上他能装到自己荷包里去吗?何况他上头还有黄炳德咧!在赵吉夫眼里,黄炳德和师爷都是鸬鹚,想叫它下水捉鱼,总得事先喂一点小鱼。当然,大鱼是不能给它吃的,这就是捕鱼人在鸬鹚颈子上扎一根绳子的道理。“其实,我自己又何尚不是只鸬鹚呢!”赵吉夫朝刘宗祥那边瞟了一眼。 “您家放心咧,赵老板!”一眨眼,银票就不见了。赵吉夫暗暗诧异,就这一眨眼的工夫,他把钱塞到哪里去了咧?师爷不明白赵吉夫在想什么,见他脸上神色异样以为他不放心,就又打了个哈哈,“赵老板,您家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等下我们摸几圈,您家多放几个‘铳’,就随么事都有了!” “那是,那是,我手臭,特容易放大铳!过一下您家摸风的时侯顶好是坐在我的下家……” 说完,两人都笑,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们真的在谈牌经咧! “开头了咯!”赵吉夫使出暗劲,朝小划子尾艄猛蹬一脚。 秀秀可以肯定,陆疤子是把她绑架到紫竹苑的坏蛋,也是打死她爹的凶手!她记得,在她昏过去之前,分明也听到“疤子、疤子”的称呼。认定了仇人,秀秀的心反而平静了。她明白,只有平静,才能想出妥当的法子来报仇。现在这样子,还只是个开头,斗法的日子还长得很咧! “刘老板,这里像是冇得我们的事了哇!”冯子高伸展手臂,活动活动筋骨,“听说下午四官殿那边商界有个聚会,您家去不去?” “去呵,么样不去呢?大面子上的事情嘛,都要应酬的呀。”刘宗祥也来回地垛垛那双穿着白皮鞋的脚,“冯先生,晓不晓得省城那边对这事么样看?” 他们议论的,是汉口商界最近酝酿抵制美国货的事。事情的起因在上海。美国人殴打中国商人,欺行霸市,又打死两个裁缝,激起上海商界的愤怒,抵制美国货的风潮就刮起来了。汉口商界历来唯沪上马首是瞻,近日商界上层人士纷纷串联,要在汉口也掀起一次抵制美国货、抵制美国生意的行动。 对这类活动,刘宗祥从来是凡请必到、不请不知的。商人的根本是生意,这是刘宗祥的信条。商人做生意就是爱国,商人不做生意,朝廷向谁收税?这正如农人的根本是种地一样,农人不种地,朝廷向哪个征粮?朝廷无钱无粮,还叫什么国家?商人做生意,是利国利民利家的事,爱国就在其中了。爱国的活动是可以搞的,但那有专门搞活动的人去搞。其实说穿了,搞活动也是一种生意呀。不就是外国商人抢了中国商人的生意吗?生意之战,古已有之,生意之战而引发的国与国之战,也是古亦有之的。而国与国之战,本身就是大生意。世界就是个大生意场,这样说、那样称呼,无非是变个花样,搞点既吃羊肉又不沾膻的把戏而已。真正的生意人,对这些把戏万万认真不得。就像看戏,他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偷着眼睛向台下睃,你看得流泪了,掏手巾擦鼻涕眼泪,他在台上偷偷地喜死了:嗨,又哄到一个苕货!不过,这些道理,只要自己明白就行了,切不可站出来说:这都是假把戏!要是这样,就更是苕货。看戏流眼泪,固然是苕,但还苕得逗人喜欢,起码是苕得不讨人嫌。站出来说人家是假把戏,这就苕得逗人恶了。既然你晓得人家玩假把戏是生意,是为了赚钱,你呈聪明戳穿了,不是砸人家的饭碗有违生意之道吗?最好的办法是,装苕,你要为他的假把戏喝彩,说演得真好,是真功夫。临到收钱的时侯,你实在溜不脱了,也给几个。不给是不行的。把这个世界当把戏玩的,都是大手笔,惹不起的。他既然能把这个世界当把戏玩得溜溜转,还不能把你当个臭虫掐!装苕是最好的办法。你装苕装得像了,趁他以为你是个真苕货,不注意你了,你就可以溜之乎也,或者还能乘机在他碗里抓一把! 坐在汉口商界联会的同仁中,刘宗祥满脑袋都是这些怪想法。 他朝每个人点头,点头的幅度都不大,微微的,脸上写着矜持而又谦和的笑,白色巴拿马草帽不断地摘下又戴上,显出他对同仁的亲热和真诚。 这是名符其实的聚会,没有谁是上司,也没有朝廷大员,当然也没有公堂仪式之类。恒昌公司是这次聚会的牵头公司,恒昌公司的董事长谢子东自然就是主持人了。按谢子东的请求,刘宗祥同意把一江春茶楼作为这次聚会的地点。谢子东在同刘宗祥商量这事的时侯,提出由每家商号拿出点钱来,作为中午吃顿饭的开销。刘宗祥笑一笑,说,谢董事长这是瞧不起刘某了。虽然刘某没有恒昌那么雄厚的资本和深厚的根基,倒还不至于连一顿饭也管不起!他叫赵吉夫全力操办,钢火用在刀刃上,这种花钱不多面子不小的事,特别要做得光溜。 恒昌公司是张之洞中堂大人开办的纺纱局、织布局的具体经营者,设备全都是张大人一手从德国买回来的。恒昌公司是承包经营,属半官办半民营的性质,所以,刘宗祥说它资本雄厚、根基深固了。 糟坊公所的代表彭大年是个清瘦的高个子,不像个开糟坊造酒的,倒像个坐馆的教书先生。他本来坐在人丛中,一副晕晕糊糊打瞌睡的样子,见到刘宗祥来了,欠身打招呼:“刘老板,发财哟!我是打算几时到府上拜访致谢的咧!”彭大年两手抱拳,连连作揖。 “彭公哦,一起发财,一起发财!”听彭大年的口气,像是刘宗祥欠着他的钱,但刘宗祥想不起有何生意与彭大年有关。他刘宗祥除开为洋行做一些土特产生意之外,基本只做地皮生意。但他又不能不同彭大年搭讪,彭大年代表着整个酿酒业,搞不好要得罪一个行业。“不敢当咧,刘某有何德能,要劳彭公如此青眼咧?”刘宗祥朝赵吉夫望一望,赵吉夫跟在他后头。可赵吉夫也摇摇头。 “刘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哟,大生意做多了,把我们这种汤汤水水的生意丢到后脑壳去了咧!您家未必真的忘记了,您家前些时叫个伙计到小号拖了两千斤汉汾酒,说是您家要给筑堤的民工喝。您家的面子,我随么凭证都冇要咧。这些时天气热,白酒销得不是蛮好,您家还真是帮了大忙咧!”彭大年不是个撮白扯谎的人,口碑一向是不错的。看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只怕是陆疤子干的罢? 汉口的槽坊业,都集中在汉正街一线,且多是些家庭式的小作坊,靠河边的场屋晒糟酿酒,靠街的铺屋卖酒门市。汉汾酒的主要顾客是汉口的出力人。现在刘宗祥承包了后湖堤防工程,自然是喝汉汾酒的大户。以刘宗祥的名头,别说赊两千斤酒,就是赊两万斤,酒家也绝不会不赊。现在,见刘宗祥愣了又愣,而且赵吉夫也摇头,彭大年就急了。这两千斤酒是他出面在好几家作坊收拢来的,一个铜子都没有到手,等于还欠着同业的账。如果有人打着刘宗祥的招牌“撮白”,那他彭大年就惨了!他用可怜而又怨恨的眼光盯住刘宗祥,意思很清楚,要不是人家借你刘宗祥的名头,我怎么会赊那么多酒出去? “您家未必真的不晓得您家的人到我这里来赊酒?您家那里冇得一个脸上有蛮长一条疤子的人?就是他来办的咧!”彭大年不死心,继续对刘宗祥诉说。 “噢,脸上有一条酱色疤子的伙计唦?哦,您家这一说,倒把话说清楚了。这个人不是我的人,但眼下跟我刘某有些关系。”刘宗祥又朝赵吉夫瞄了一眼。这一眼有责备之意。“事情既然与刘某有了关系,我刘某人就要承头。这样吧,这事由我们赵老板给您家办!” “可得,可得!难为您家咧,难为您家咧!刘老板,赵老板,难为您家们咧!”刘宗祥的这一番话,对于彭大年,简直就是菩萨的法旨。他喜出望外之余,一连声地道谢。刘老板一做就是几十万上百万的生意,只要他承了头,两千斤酒钱,还不是鸡毛蒜皮! “好说,好说!彭老板,好说!只要我们刘老板发了话,我赵某全力照办就是了!您家放心,放心咧!”赵吉夫一脸的笑。他清楚,这是陆疤子做的蠢事。他陆疤子眼下还有账捏在赵吉夫手里,不怕他翻出浪来。要是不认酒账,我赵吉夫就用他和张腊狗的监工工钱顶。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彭大年也是糊涂,人也不认识,就把几千斤酒赊出去了,真是荒唐!要不是在这场面上挤兑住了,无凭无据的,哪个来给他管收账的事! 酱园田瑞泰的老板田易发,从人丛中挤出来,连连朝刘宗祥作揖,也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笑出满脸的佩服和谄媚。经过刚才彭大年那一桩事,刘宗祥已经有经验了:田老板的笑肯定是他的生意与筑堤民工有关。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后湖民工突然增多,菜地又遭涝渍,田老板的酱萝卜、酱黄瓜、豆瓣酱、红腐乳、臭腐乳,平常人们拿来沾筷子调口味的东西,一下子成了俏货,搞得供不应求了。田瑞泰是汉口最大的一家专门制作酱货的作坊。它的酱“蓑衣萝卜”、辣汁腐乳尤其合汉口人的口味。其它酱园也做这些东西,但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是没有田瑞泰的味道正宗。矮胖子田易发是汉口夹街一带的传奇人物。早年家里穷,十来岁上死了娘。爹是个穷挑水的,一条扁担两只桶,外加脑壳下边的两块骨多肉少的肩膀,挑的几个钱还不够他自己喝酒的。街坊们就只看到田易发成天带着他的兄弟在垃圾堆边转。混到十三四岁上,爹多喝了几口去挑水,栽到河里永远喝水去了。街坊们怜田易发兄弟孤苦,凑几个小钱,让他去卖炒蚕豆。这种小生意,本钱不大,也不要设备力气,做起来简单。生蚕豆买回来,河边的沙撮一撮箕,炒得蚕豆颗颗张了嘴,货就备好了。田易发先是拎着篮子满街跑,后来挑担子沿街转。这田易发还天生是块做生意的料,晓得和气生财薄利多销。不管哪个来买蚕豆,也不管别人买几多,临走他总是要叫一声…… “来,添一把!” 他的那个“添一把”,恶狠狠地下去像是蛮多的样子,其实从指缝里稀下去的远比抓起来的多。但毕竟样子好看。久而久之,田易发落下个厚道的好名声,混出个绰号,就叫“添一把”,田、添谐音,蛮顺口的。再后来,田易发以他的勤扒苦做、死积攥,由挑担子到开起了炒货坊,又受汉口热天长人都爱喝稀饭咽酱菜的启发,开起了酱园作坊,把炒货铺子让给了他的兄弟。田瑞泰酱货在汉口是有口碑的。酱园公所同仁有时聚会在一起喝茶,有人也想盘盘他制作“蓑衣萝卜”和辣汁腐乳的诀窍,矮胖子田易发也总只是个笑,随你怎么盘,他除了笑之外,顶多就一句话两个字:“瞎做,瞎做!” 穆勉之一直在角落里一张桌子边冷眼看刘宗祥。他是代表汉口土特产一帮商家来的。这一帮商家经营的东西,既与汉口市民的生活息息相关,又有很多是供出口外销的。像茶叶呀、牛皮呀、肠衣呀,每年从汉口转上海或铁路转广州,都有大宗的生意。不到两年的时间,穆勉之已是今非昔比了。他所染指牛皮、牲猪、粮食生意,都已成规模。牢牢地抓在以洪门兄弟为纽带的会所手里。他所经营的转口外销生意,现在已不像往年,需仰仗刘宗祥这类买办从中操纵,而是直接同租界商人打交道了。穆勉之奉行的是,钱大家赚,大家用,既要会赚钱,也要会用钱。没有钱时,大家想尽办法去赚,有了钱时,大家一起快快活活地花。穆勉之的这一宗旨,深得帮内人心,甚至有的不在帮而声气相投者,也主动带生意甚至带大生意、大产业投到他名下,看中的就是他恩仇必报、仗义疏财、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的江湖义气。把刘宗祥的太太钟毓英和丫环小梅搞到手之后,穆勉之心里舒服了一阵子。这一阵过去之后,穆勉之又有些不足:这钟毓英像一捆干柴,像从来没有让男人搞过的,只怕刘宗祥不怎么爱沾她的边!既然是刘宗祥不喜欢的东西,我穆勉之下这么大的力气去搞,又有么意思咧?我出力气她过瘾,这不是去帮刘家的忙吗?后来穆勉之又到刘公馆去过几次,不再是“做笼子”去的,而是钟毓英找去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搞清他落脚地方的,她居然派小梅找到了东华园!女人哪,一旦认死理,真是蛮吓人的咧!但穆勉之的确兴味索然了:人家的老婆,还是人家不想要的,有个么搞头?本来是想报复的,这不是一拳头打在老母猪身上,连抠痒都算不上么!最近,钟毓英叫小梅告诉他,主仆俩都怀了他穆勉之的种,他才开始重新考虑,怎么认真对付了。“个狗日的,有几烦人哟,老子连婆娘都不想要,下的野蛋还孵出秧子来了!”穆勉之很烦心,他恶狠狠地朝刘宗祥剜了一眼。 聚会也就在喝茶、聊天中混到了中午。大鱼大肉地吃,席间裁缝公所的人提出,裁缝罢市可以,但最近手头有一批美国人的活,罢市后裁缝们的损失,是不是请商会出面筹措一点补偿。穆勉之提出,美国人最近定的一千张牛皮,已经付了定金,如果不发货,打起官司来如何处置? 穆勉之出的题目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只是想在刘宗祥在场的时侯亮个相,以示在做外销生意同洋人打交道上,他完全可以同刘宗祥之流分庭抗礼平起平坐。“狗子鸡巴商会!到时侯打起官司来,连朝廷都怕外国人,你商会算得个什么?算个狗屌!爱国,哪个不晓得爱国!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等下吃完了,把嘴一抹屁股一拍,哪个还认得哪个唦?”穆勉之在心里暗暗地骂。 不出刘宗祥和穆勉之意料之外,这次商会的聚会,除了在一江春茶楼留下一地葵花籽壳、花生壳和几桌狼藉的杯盘之外,唯一的成果是他刘宗祥捐了一万两银,名义上是给裁缝公所,资助他们抵制美国货、抵制美国活。 但出乎刘宗祥和穆勉之意料之外的是,汉口的500多户裁缝业主不用美国布、不用美国针、不用美国线、不接美国活。500多户裁缝带着他们的徒弟近两千人,连续三天在汉口同知衙门前静坐,每人臂上一道黑纱,痛悼被美国人打死的上海同行,要求汉口同知府出告示,各行各业都抵制美国货。除裁缝以外,四官殿、苗家码头沿江一线,凡美国人的货,无人卸,无人装,码头挑脚的一律抵制美国人。在中国人眼里,外国人都是差不多的,无非是黄头发,绿眼睛。为了分清哪是美国人,哪是英国人,挑夫脚夫同业还过省城博文学院请来懂英文的中国教员,避免把英国人当美国人整了。汉口的《大江报》、《夏口时报》推波助澜,天天又是发消息又是配评论,一时间整个汉口的美国商务骤然瘫痪。 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总经理皮蓬·杜就推门进来了。刘宗祥心里暗自诧异。平常皮蓬·杜有事找他,总是叫人过来喊他,没有过总经理亲自到他办公室谈事的先例。一定是有不平常的事情。刘宗祥先调整情绪。皮蓬·杜是不好对付的。 “刘,最近在忙筑堤?看不出来,刘,你还是个伟大的爱国者,伟大的水利专家!”皮蓬·杜一进门,对刘宗祥就是一碗甜米汤灌过来。“商人首先应该是个爱国者,当然,没有祖国也是可以做生意的,比如犹太人,他们中有世界上最聪明的商人,不是吗?” 刘宗祥只是微微点头,不接话。他明白,开场白毕竟是开场白,皮蓬·杜最终会打出他要打的牌的。 “刘,你估计,这汉口抵制美国人,会闹到什么程度?会不会牵涉到其他的外国人比如我么法国人,影响我们的生意?”皮蓬·杜果然打出一张牌来。不过,在刘宗祥听来,这个法国人似乎还没有把今天的主话题讲出来。他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觉得,目前他最得体的姿态就是一言不发。 “刘,根据我们的经验,中国人内心从来就不喜欢外国人,只要他们反对一种外国人成功了,就会得寸进尺,反对所有的外国人,形成一种排外的运动……” 说中国人反对所有的外国人,而且是对着一个有教养的中国人这样说,明显是一种侮辱。 “总经理先生,据我所知,中国人从来没有反对过所有的外国人。中国人同外国人亲善的例子,您作为地地道道的中国通,肯定知道得比我多。我是个生意人,而且是帮贵国做生意的中国人,我反对贵国了吗?我以及我的一家,难道同贵国不友好吗?总经理先生难道不认为我是贵国及您个人的朋友吗?” “刘,请您不要误会。当然,您是我的也自然是法国的朋友,这难道有什么疑问吗?也许我刚才急了一些,措辞不当。对,这叫措辞不当。其实,我只是想说,美国人想请我们立兴洋行为他们代买一批生牛皮……” “总经理先生,其实您说得很对,我呢,算不上是个很纯粹的爱国者。甚至,在我的同胞们眼里,我可能还是个洋人的奴才,这样说,您不介意吧?说我不爱国,肯定是不公平的,只能说,现在还轮不到我来表现所谓的爱国热情罢!难道要我这个洋行买办到同知衙门去静坐吗?那是不可想象的。生意人以做生意为根本。勤勤恳恳做生意,规规矩矩赚钱,不也是爱国吗?总经理先生,我们之间的观点是一致的,一点也没有分歧。”刘宗祥明显地感到,他需要抚摸一下他的上司。皮蓬·杜作为个人是次要的,法租界,法国立兴洋行,才是主要的。这是旗帜,是可以作为虎皮披在身上赚钱的好东西。他刘宗祥买的那些地,不都是钉上“立兴”字样的标牌吗! “总经理先生,您是生意场上的大行家,我来立兴洋行做生意,都是您和您的前任教的呀!做生意无非是这几种情况:利己又利人,这是最好的,但很少,也很难,平时我们说的利人又利己,往往是广告宣传上的需要;另一种就是害人又害己和既不利人又不利己,这两种情况都不会发生,也就是说,这样的生意不会有人去做;还有一种也是绝大多数的情况,是利己不利人。从本质上看,凡生意,都是利己不利人的:我赚了,赚谁的呢?被赚的一方必然折了……” “刘,谢谢您,您的意思我明白,您的意思是说,美国人要做的生意,应该趁机拿过来。” “总经理先生,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永远听您的吩咐。”刘宗祥脸上仍然挂着极谦和的笑,但在心里,却漾开“我又赢了”的喜悦。 刘瘌痢看到吴二苕站在堤坡的树荫下,估计儿子上堤来了,一问,果然。 “园子是吴丑货的姑娘在主事?” “是的咧,您家!”吴二苕睃刘瘌痢一眼,又把脸别到一边。堤上,八个人在共砸一台大夯。中间那个老人扶着夯,他的手引向哪里,八条夯绳就一齐向哪边使劲。老人领头唱,众人齐声和提起来呀么,哟嘿哟呀么哟嚯嘿! 着力夯呀,哟呀么哟呵嘿呀嘿! 苦命的人呀么,哟嘿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流黑汗哪! 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一流吗流到么,哟嘿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闭上眼咯! 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提起来呀么,哟嘿哟呀么哟呵嘿! 着劲地夯呀! 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富贵的人哪么,哟嘿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吃白饭哪,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一吃么吃到嘛,哟嘿哟呀么哟呵嘿嘿! 闭眼才算哪! 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后湖堤工程最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几十里长的堤基已全部筑成,除了水特别深的地段,所有的堤基都已出水。 “么样,二苕,有么话不好说的唦?”刘瘌痢看二苕回避的样子,心里生疑。“个杂种!莫像个冇长卵子的,怕么事唦?” “冇得么事,真的冇得么事!您家!”二苕能说什么呢?老板同秀秀的关系?老板总是去逛窑子?老板总是不回家?这些都是他能说的么?他只差赌咒发誓了。 刘宗祥从堤基还没有出水的那一边朝这边走。他了解到,水太深,淤泥太厚,打桩有困难。水深的地段,堤基用打桩固土法施工。但淤泥太厚,桩打下去很快就没了顶,起不到固土沉基的作用。只有等水稍退一些,当然,最好是等到冬季水枯了再施工。可是过几天张之洞中堂大人要来巡堤,还不知他老人家同意不同意等。再说,多等一天,就多一天的开销哇。 见到爹,刘宗祥总有点忐忑不安。刘宗祥一向不怕爹,有的只是敬重。一个乡下人,扁担倒下来都不认得是么字,居然盘得跟外国人搭上了关系,把儿子送进了外国人办的商行,让儿子打进了洋人的圈子!这些,都是从根本上改变人的命运——不仅是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改变一个家族命运的大手笔!也不知他老人家是怎么会有这般灵性的?但这段时间他怕见到爹。尽管爹就住在祥记商行里,为筑堤工程管钱管账,父子俩见面反倒不多,甚至还没有单独在一起吃一次饭。他不安是因为担心爹问起太太回娘家的事。太太和丫环不知何故回了娘家,一走就将近半年,不明不白。刘宗祥几次想去看看,一则忙,丢不开,二来心里有些虚,再说见了面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看到儿子走过来,刘瘌痢心里无端一阵温暖:“个狗日的哟,硬是蛮像个人咧!”他心底的慨叹,变成一股暖流慢慢浸到头上,如喝了二两汉汾酒一样舒坦! “爹,您家上堤来了?”刘宗祥摘下平光金丝眼镜,抬头看了看天。天又阴下来了。大团大团的乌云,从西边柏泉方向不动声色地朝这边涌。涌动的云团时时变幻,一会儿像两头牛打架,一会儿又出现一只探爪的虎,一会儿又出来个面目狰狞的巨无常……“这鬼天,老是下雨,刚刚摆开架子干活,它就下起来。你刚刚躲进棚子里,它又露出太阳幌子来。老天爷是在跟我们躲猫猫玩哪!” “秀秀冇上堤?”见儿子走到跟前,刘瘌痢藏起疼爱之心,没有跟着儿子往天气的题目上说,问题很突兀。 “秀秀?”刘宗祥不知爹怎么突然问起秀秀,毫无思想准备。“秀秀?她到这里来搞么事?”刘家有装马虎的祖传,装马虎也是此时最好的办法。这办法甚至能以守为攻。 “祥伢子呃,你看还有么事要说的咧?要是冇得么事说的,我就把工钱发给他们买米咧!”刘瘌痢的思维跳动幅度太大,不待儿子装马虎完,就又换了话题。刘宗祥反应算是快的,他明白老爹不想在这里深谈家务事,他也明白老爹今天上堤来是为民工发工钱的。 “哦?今天顶好是不发,等一下叫陆疤子到商行把卖酒的事说清楚了再发。您家把钱发给他,他肯定会都装进自己的荷包里,再把酒里头多多地兑些水舀给民工喝,用酒抵民工的工钱!他这个缺德鬼,什么缺德事做不出来?这该死的疤子,竟敢用我的名义在汉正街赊酒!” 一提起陆疤子,刘宗祥就冒火。加上秀秀一口咬定就是陆疤子绑架了她,他真恨不得……他忽然想起皮埃·让神父的教诲:人活在世上,都是为了一己的利益,认识到这一点,就不会为人们的自私自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而惊诧、而愤怒、而起报复杀戮之心。因为你自己,也一样自私,也一样是有罪的啊!心怀大度,善于原谅别人,其实是对自己的大度,是原谅自己啊! “爹,皮埃·让神父还好吧?您家也好久冇看到他老人家了啵?”刘宗祥长吁一口气,也转了话题。 “算了,陆疤子的事我来办。你不必事事抵在前头。”刘瘌痢陡然同情起儿子来。不到三十岁的人咧,办起了这么大的事,也真亏了他咧!算了,吴丑货的姑娘,就让他们去吧!一代管不着两代了。可是,明媒正娶的媳妇怎么办咧?听说都回娘家大半年了,这小狗日的在外头蛮能干,怎么在家里头就只会瞎掰咧!想着想着,刘癞痢他终于烦起来…… “祥伢子咧,你媳妇伢回汉阳都大半年了,你就不晓得去问个讯?一点规矩都冇得!个杂种,亏你还在外头混事!” “爹,叫二苕送您家回去咧!”刘宗祥不接话,招呼二苕。 刘瘌痢白了儿子一眼,又心疼又着急,把手伸进衣服里头,刚在肚脐眼里抠了几下,感到有了尿意。看看儿子在跟前,刘癞痢觉得不方便,朝堤下瞄,瞄准一丛厚厚的苇丛,气鼓鼓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刘宗祥不知爹往湖边去做什么,望望二苕,也是一脸的茫然。直到他看到爹隐进苇丛扯裤腰,苦笑一下,再一想,才明白爹是不愿意坐儿子的车走。 自从大花子被秀秀请进刘园做工,小花子也就经常进刘园来玩。小花子爱玩蛐蛐,但晚上一个人去捉,又怕鬼。好蛐蛐都在荒僻的乱岗子,特别是坟冢岗子,尤其出好蛐蛐。大花子自进刘园帮忙之后,就难得有空闲同弟弟玩了。小花子几次想叫哥哥陪他去捉蛐蛐,都不好意思开口。马上就是斗蛐蛐的好季节了,小花子还没有一只像样的蛐蛐。他今天又到刘园来了。前几天,他就注意到刘园靠铁路边的乱草岗子,是有可能出好蛐蛐的地势,今天他想去翻寻一遭。 大花子在桃林里除草。桃树上长了不少毛毛虫,把桃树叶吃得百孔千疮的。树干上也有虫,屙出些黏唧唧的虫屎,糊在树上像饴糖浠。秀秀拿生烟叶泡了一大桶水,用竹刷往树上洒这种黄褐色的水。她说,这法子肯定很有效。 “小兄弟,你在搞么事呀?”冯子高看见个半大小伙子在乱岗子上翻翻戳戳,像是在找什么。 “找蛐蛐。”小花子扫一眼冯子高,看是个穿长衫的先生,知道是园子里的人,也不去搭理他。 “大白天捉个么蛐蛐唦!就是白天捉,也不是在这个时辰捉的,我看你蛮外行咧!”冯子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眯眯地望着小花子。 “我晓得,我先翻着看看,要是看相还好的话,夜晚再来捉唦。” “对呀对呀,这还差不多!我看哪,这一带肯定有好蛐蛐。你看唦,这是建园子那时堆的碎砖头、碎石头,围墙边都是乱石头坎子,三个亭子下的土坡和那边的一片豆角、香瓜地相连,这是出上品大将军蛐蛐的好地势。”冯子高眯起眼,四下里相看,像个风水先生。 “冯先生还会玩蛐蛐呀?大人也玩蛐蛐呀?我当只是小伢们才玩蛐蛐咧!”秀秀和大花子一起过来了。秀秀对冯子高懂“蛐蛐经”很是惊讶。在她看来,除小伢以外,玩蛐蛐的大人都不是正经人,像冯子高这样有学问的人,不应该与玩蛐蛐有关系。 “秀秀呃,这你就有所不知咧!世之好蛐蛐者,是时不分古今,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少贵贱。”冯子高侃侃道来,“说起玩蛐蛐斗蛐蛐的蛐蛐经,秀秀呀,你的学问还不够用咧!说远些吧,要追溯到唐朝的唐太宗那时侯。哎,我啰啰嗦嗦的,你们想不想听嘞?”冯子高突然发现他说这些古董话,不一定有听众。 “您家讲唦,蛮让人开眼咧,讲唦,只当是讲了书的咧!”秀秀听说玩蛐蛐大有学问,就来了劲头。 “噢?想听?那我就简单地说一点典故,好不好?”冯子高看来学问很杂,兴趣也很广泛。“当年,大唐江山一统,天下太平,皇宫内院,士庶民等,都养蛐蛐玩。据说宫内一个太监捕到一头紫色黄身的蛐蛐,献给太宗,太宗的那个喜欢哟,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后来,太宗听说魏征有一头全身乌黑的蛐蛐。魏征哪,是古时候最贤能的丞相咧!太宗听说魏丞相的蛐蛐善斗,就邀他进宫来斗。天子之命,谁敢不遵?魏征把他那只乌黑的蛐蛐拿进宫来,与太宗的这只蛐蛐一起放在一只香炉里,斗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良久不分胜败!最后还是不善拍马屁的魏征拍了一回马屁,收起了他的黑蛐蛐,说:臣虫敌不过陛下之虫,陛下之虫胜了。这才算为太宗挽回了面子。还有,南宋有个贾似道,身为宰相,昏庸奸佞自是不必说的,但他玩蛐蛐却是大大有名。他不仅有专人专屋养蛐蛐,而且还著书立说,他编撰的《促织经》,至今还是养蛐蛐人的经典呢!就拿我们汉口来说,哪一年不有几回轰轰烈烈的蛐蛐赛事啊?你们晓得啵,我们刘老板这回请的后湖堤防监工的张腊狗、陆疤子,都是嗜蛐蛐如命的人物,也是每年把持汉口蛐蛐赛事的角色咧!” “冯先生,您家么样晓得这样清楚咧?真还有嗜蛐蛐如命的人?”秀秀听得越来越专注。 “我也曾是个蛐蛐迷呀,”冯子高笑了笑,他觉得玩蛐蛐,如果不入邪道,并非坏事。“就是这几年,蛐蛐赛事我虽然不出场,可只要有空,我还总要去看热闹咧!说起来,我还有几个上好的蛐蛐罐咧。秀秀,你玩不玩蛐蛐唦?要玩,我送给你。”冯子高看来的确是个内行,说起来头头是道,居然还有一套家什。小花子是清楚的,所谓的好罐子,有的可以价值连城,比好的蛐蛐要贵得多。玩蛐蛐最讲究饲养,而饲养除食物、水之外,什么季节用什么罐子,什么罐子适合什么蛐蛐,都大有学问。听说冯先生有好罐子,小花子明显地露出羡慕的神情。 “去年汉口的斗蛐蛐,我都还去看了咧。只是行帮插手太深,赌博味道太浓,全无一点雅儒气,就不想再看了。”冯子高站起身来,似有所感,“‘不怨前阶促织鸣,偏愁别路捣衣声。’文人把玩蛐蛐向雅处引,而市井眼里,只剩下一个利字。视此秋虫比命还重,为此亲朋翻脸,家破人亡,是代有所闻,年有所闻哪!” 冯子高的一番感叹,李家大小花子听不很懂,秀秀到底跟冯先生学了一段时间,她听明白了。她听得很投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冯先生,您家今天夜里带我们捉蛐蛐咧?”秀秀一副被说动了心思的神态。 “秀秀呃,你真的要玩蛐蛐?还冇听说姑娘伢玩这个东西咧!好罢,陪小伢们玩一回,也算老夫聊发少年狂呵!”冯子高似发了童心,兴致很高,“等下子,我回去把那套家什拿来。” 一直等到吃晚饭,冯子高还没有来。 秀秀留李家花子兄弟在园子里吃晚饭,等冯子高来了好一起去捉蛐蛐。有刘宗祥在场,李家花子兄弟很拘谨。尤其是大花子,白天做事,一个人在园子里修修剪剪,除了偶尔秀秀在家过来说说话,大花子就像嘴上贴了封条。刘宗祥对秀秀叫大花子到刘园来做事没有异议。这个比秀秀稍大的小伙子,生就一副孔武周正却很憨厚的脸相,跟人说话头低低的,尤其跟秀秀一说话就脸红。刘宗祥有这种体会,这是这种年龄的男孩特有的羞涩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秀秀长得很美,大花子这样的街坊小伙子,心生暗恋是很有可能的。但一般来说,这种暗恋不会变成行动。成熟的男人在男女之事上没有暗恋这一程序。他们看中了女人,会像法国人看见奶酪一样,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其实,女人并不喜欢绕圈子的男人。摇头摆尾地旋磨磨,说些不相干的话,其实女人早就晓得他要干什么。成熟的女人绝对认为这是不着边际。说女人喜欢这种调调,是无能的文人且多半是老文人在中国戏文中杜撰出来的。那个写的曹雪芹,是最得人道三味的方家。整个贾宝玉,就是曹氏后悔的标本。大观园里,他惹了多少女人怨他恨他!挨挨擦擦,不即不离,总一副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模样,这无疑对小姐丫环们是一种残酷的折磨。还是晴雯说了真心话:与其担个狐狸精的名,不如当初……人之将死,其言也哀。这何尚不是对贾宝玉的恨话!真正可爱的是薛蟠,在这种事上就从无酸腐味。干实事,说实话:“女儿乐,一根鸡巴往里戳。”一语中的,何等畅快,其男人味贾宝玉之流不可与之比肩! 刘宗祥虽然对薛蟠的粗俗持保留看法,但他却欣赏薛蟠事事都干干脆脆不拖泥带水的性子。 刘宗祥没有把秀秀请大花子干活当回事,正如他认为秀秀去捉蛐蛐也是贪玩好热闹一样,是少女没有长大,还没有戒掉玩性。 看看到了掌灯时分,冯子高还没有来。因为刘宗祥到卧室里休息,秀秀不便陪李家花子兄弟,就让他们先去了。她把咖啡端到刘宗祥房里,刘宗祥正在房里踱步。秀秀弯腰放咖啡,身上曲线生动、柔和。尤其是腰部的衣褶,在不太亮的灯光下,变幻出复杂的阴影,特别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刘宗祥上前一步,从背后伸出手去,当胸拦腰把她搂住,也不说话,脸、下巴、嘴唇,就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来回摩挲。渐渐地,秀秀的身子软了,整个身子往下沉,头向后仰,仰得饱满的乳胸高高地突起。终于,她的脑袋仰靠到他的肩上了,眼虚眯着,长睫毛蝶翅样地扑闪。她的手扪在他的手上,向自己的乳胸上用劲地按,整个身子也扭动起来。她感到他也硬朗起来,浑身微微地颤抖。她站不住了,慢慢地挪过身子,双手紧紧地搂住他的颈子,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仿佛溺了几个时辰的落水人,方才抱住一快救生板。而他却如铺天盖地的洪水,又訇地淹没了她。她感到她就要淹死了,她拼命地撕扯他,拼命地撕扯自己。她觉得自己是一件被揉皱了衣裳,一把滚烫的烙铁正在急煎煎地熨烫,潮润润的衣裳被烫得吱吱作响,皱巴巴的衣褶变得挺刮而绵软…… 冯子高到刘园的时侯,秀秀正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歪着。她很疲软。她等李家花子兄弟俩,不知怎么就迷糊过去了。她刚朝冯子高歉意地笑笑,就愣住了:对面的另一张沙发上,躺着一个陌生人,胸腹部的衣服血迹斑斑。一件黑色披风丢在地上,肯定也沾满了血,只不过因为披风颜色深,看不出来罢了。 “秀秀呃,莫怕,莫慌,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出了一点意外。你看,能不能安排一处僻静的房间……”冯子高的脸色也不好,苍白中透出蜡黄,一身灰绸长衫皱不拉叽的。 “那就先安排在我房间里,那里安静。”秀秀没有多想。曾听刘宗祥说过,冯先生跟革命党有关系。革命党也是人咧!既然是冯先生的朋友,也不至于是坏人。人在急难处,是最需要帮一把的。“要不要去请个先生来看一下?” “已经诊了,过几天先生要来的。”安置好朋友,冯子高同秀秀回到客厅,“刘老板咧?还是把这事告诉他为好。” “他睡了。” “还冇睡着哟,听到些响动,还以为秀秀出了么事,到她房里看了一下。”正说他,他就来了。 “刘老板,您家晓得了?”冯子高长出口气,坐在沙发上,显得很萎顿。“可能您家早就晓得我是个革命党了啵?” “晓得噢。”刘宗祥点点头,“冯先生还记得你我吃蝴蝶面那一天么?那天张中堂可不是教训我刘某人的哟。” “宗祥哥,么事蝴蝶面哪?”秀秀睁起一双向上翘起的凤眼。忙了一通,把瞌睡也忙跑了。 “还是请你的先生告诉你罢。今天怕是不行了,改日罢?”刘宗祥的脸色有些严肃了。“冯先生,我也是一直想跟您家谈下子我的看法。先请您家放心。我不是革命党,我咧,既不反对革命党,也不赞同革命党。起码是目前还不赞同。但是,我决不做对不起你冯先生的事!我会支持你冯先生。为么事咧?不为别的,只为您家是我的朋友,是我祥记商行、是我刘宗祥的生意合伙人。不是合伙人?那是您家的看法。您家是说只有投了资才是合伙人?也对。算了,不争这一下子争不清白的话题。还是谈我对您家们革命的看法。我为么事现在还不赞成革命党咧?其实道理蛮简单。革命党革哪个的命?自然是革大清朝的命。本来,一个朝代,腐败懦弱无能到了这个地步,也是该革一革命了。可您家们打出的口号是么事咧?什么‘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您家千万莫见怪,这口号就不通之至!您家们把‘鞑虏’驱逐到哪里去咧?‘鞑虏’本来就在我们的东北,东北本来就属我中华。把本属我中华版域且世世代代生息在中华的人叫‘鞑虏’,这是第一个不通。把本来是我中华的地域连同‘鞑虏’一并驱逐了,是第二个不通。满清本属中华,满清入关后不仅甘愿被汉族同化,而且不视西藏、新疆这些蛮荒之地为‘鞑虏’,千方百计、耗损人力物力拢在一起。现在您家们革命党革来革去,倒还想要把个大中华革成个小中华,说穿了,是往纯汉族的中华上去革。这不成了汉口人常说的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玩转去了么?呵呵呵!冯先生,我是个生意人,只是因为关心生意,才连带关心这些事情,才有了这些怪想法。瞎说白道,您家莫笑!” 刘宗祥的这一番话,秀秀倒还听不出所以然来,而冯子高却听得痴了。他真正是如遭重击,既痛苦又痛快。难道真的是旁观者清么?我们这些同志这样去拼命到底值不值?他想到还躺在秀秀房里伤势沉重的朋友,心里一时五味俱全。想想他这个躺着的叫罗汉的朋友吧,去年在京城就想杀瑞征,没有杀成,今天瑞征到汉口来了,他一门心思认定瑞征是奸臣,是个卖国贼、刮地皮的大赃官,又去刺杀他!瑞征也是学乖了,在大智门还没有下火车,就有五乘一模一样的轿子直接到车厢边去接。这个莽罗汉,这次可就吃了大亏:胸上、肚子上各挨了两枪!要真像刘老板说的这个理,杀一个瑞征,就是杀一万个瑞征,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冯先生,我刚才说了,我起码是现在不赞成革命党。可换一句话说,如果,有一天革命党把皇上从龙椅上撵了下来,革命党坐了江山,我也还是做生意。我做生意上税,不跟现在一样么?您家莫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晓得您家是么意思。大清朝也好,革命党也好,都是中国,大清朝烂垮了,革命党赢了,这一点总是改不了,中国不会变成外国。我刘宗祥再把眼睛盯着钱,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这是大道理,您家还不晓得啵?今天白天,汉口有几多洋货摊子当街烧美国货?烧了几多美国香烟?站出来抵制美国人的,除了裁缝、码头脚夫,就是洋货商人了。而在洋货商里头,像我这种脚踏两只船既是中国商人又是洋行买办的,真正敢把脑壳伸出来得罪外国人的,有几个?您家看看,我祥记商行,所有的美国货,今天全都一把火烧光了哇!” 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刘宗祥仿佛一下子把全身的劲都用完了。他坐下来,端起咖啡。咖啡冷了。秀秀没有注意咖啡已经冷了,她仍呆呆地看着他。从刘宗祥开口到现在,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她觉得自己是得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刘宗祥把咖啡放到嘴边,呡了一口,看一看,好像才发现是冷的。 汉口人抵制美国货,从年初小打小闹断断续续,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声势不但未减,竟从商会集会、码头脚夫拒装卸美国货,发展到几千裁缝静坐。如今中秋在即,正是做生意的旺季,居然几乎所有的洋货铺都拒售美国货且把原先购进的美国货也付之一炬!冯子高知道罗汉最近要有所动作,但不知他竟然如此莽撞,以至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今天的确是准备陪秀秀他们几个小辈玩一玩,也是转移注意力的意思,可没有想到恰恰今天罗汉出了事!他最近很少在外抛头露面,所以刘宗祥说的市面上的情况,他虽然知道,但不详细。听刘宗祥一说,不由对这些平常唯利是图的商人升起一股敬意。 厅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刘宗祥下意识地掏怀表,没有掏出来。怀表放在床头柜上了,是在同秀秀亲热时摘下来的。他瞟一眼秀秀,见她不错眼地盯着自己,就去看墙上的壁钟。 这一看提醒了秀秀:是李家花子兄弟回来了吧?“噢,他们等了好半天咧,冯先生,等您家回去拿家什来捉蛐蛐,实在等不及才走的!” “哦,怪我,怪我!”冯子高拎出一只布袋,一件件往外掏东西:一只柞蚕丝编织的网罩、一只细铜丝编织的网罩,两节儿臂粗细的竹管,竹管晶莹如玉,发出暗红色的光泽;还有几只大小款式各异的蛐蛐罐。另外从怀里取出一只细竹管,手指粗细,竹管一头装了个同竹管天衣合缝的竹盖,取下竹盖,抽出两只小毛笔样的东西,灯光下不甚分明。 花子兄弟俩已进来了,满身灰仆仆的,小花子的头发桩子上还沾着几根枯草叶。见客厅里的人都穿得干干净净的,客厅里也一尘不染,大花子的脸又红了一红。小花子倒是浑然不觉,他被冯子高拿出来的东西吸引过去了。 “呵哈,好清爽的蛐蛐芡子!” “哟,小家伙还蛮识货的嘛。来来,你看一下,能说出是么东西做的,就送给你。”李家花子兄弟进来,冯子高正好转移屋里的气氛。 “芡子”是斗蛐蛐必不可少的玩艺儿。芡子又叫丝草,也有叫芡草、芡须的,因为一般都用牛筋草或者马唐草制作。两虫交锋之前,先把它们纳入斗盆中,各自的主人用芡草撩拨蛐蛐,这叫引草。引草先从虫腰引至虫牙,虫的斗性慢慢起来了,再左右撩拨使它斗性勃发。引草在斗蛐蛐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所以,蛐蛐玩家对芡草的选择就极为讲究。冯子高拿出的这两只芡须,明显不是牛筋草或马唐草制作的那种一般的货色。牛筋草、马唐草于田边地头随处可见,而冯子高手里的芡须不仅柔韧且有暗暗的光泽,一支是黄褐色的,一支是纯白色的。 “猜不出来罢?”冯子高笑了笑,把两支芡须举到小花子眼前,“算了,告诉你吧,这一支,是用黄鼠狼嘴上的胡须做的;这一支白的咧,是用白老鼠嘴上的胡须做的。莫慌,先看看你今天捉了几只像样的虫,看够不够资格用这么高级的蛐蛐芡子。” 大花子拎着几只小布袋,听冯先生要看,就解开一只。冯子高拔下粗竹筒的盖子,对准布袋口,抖一抖,袋里的蛐蛐就蹦到竹筒中去了。冯子高的竹筒上有一条窄窄的缝,他把竹筒凑近灯,从缝中看蛐蛐。 衡量蛐蛐的好坏优劣,主要看是否善斗。而鉴别是否善斗、是否上好的“虫王”、“大将军”,主要是辨形、辨色两样。从头形看,有圆而带扁的烧饼头,有圆而小的一株头,有圆而深长的寿星头,有棱而未圆的是牙刷头、大方头。从形色兼论看,红、白麻头,青项金翅、金银细丝透顶者皆为上品。在蛐蛐的各种色调中,尤以紫黄色的虫最为难得,其中又以紫黄中带有润滑光泽者为罕见。无论何种蛐蛐,一般都以头大、腿长、背阔、牙大者为好;各种麻头,均须麻路细直、丝丝透顶者为佳。凡是头有脑塔或麻路不清如像鼓棰线、牛角线、羊角线、洪脑线一类的柿子头、玛瑙头、蟹壳头,绝不是好虫,只能拿来喂鸡。 冯子高相蛐蛐就像做学问,很是仔细、认真。他一只只布袋地把蛐蛐引进竹筒,看完又一只只放回布袋,井然有序,一副气定神闲行家里手的派头。秀秀、李家花子兄弟都看得很专注、也很惊讶:像冯先生这样有学问的读书人听说还是留过洋的,又是做过官见过大世面的,竟然在玩蛐蛐上还有一套章法! 冯子高只有两次看得很慢。一次是看一只通身青中透出暗红、额上沙色里嵌着鲜红脑线的蛐蛐时;还有一次是在看一只像金龟虫的蛐蛐时。那虫头额异常突出,腿长,行动却很痴呆。一般蛐蛐是头上生一对须,而这只呆头呆脑的蛐蛐只头正中长了一根须,这根独须还像竹节样是一节一节的。冯子高只把这两只蛐蛐放进他带来的蛐蛐罐中,看完所有的蛐蛐,他又把这只独须呆蛐蛐装进竹筒里,再次反复端详,一会儿脸色凝重,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竟自嘻嘻而笑。这种近乎癫痴的神态是在场的人尤其是刘宗祥从未见过且难以理解的。刘宗祥不喜欢玩蛐蛐。他的印像中,小伢玩蛐蛐,是孩子天性,大人居然去玩虫子,不是发疯就是太无聊。只是他也读过文人雅士王公贵胄赏玩蛐蛐的书,才对这玩艺不作抨击。不过,冯子高相看蛐蛐时,他脸上一直挂着嘲讽的笑。 “冯先生,冯先生!”刘宗祥终于有些担心了。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难道这一年的秋天真是个多事之秋?他担心冯子高走火入魔。走火入魔的人和神经不正常的人都是聪明人,苕,呆头呆脑的二百五,憨吃哈睡横长肉的马大哈,都是不会走火入魔的。 “哈哈!嘿嘿!刘老板,秀秀,大花子,小花子,你们来看哪!我硬是看准了!”冯子高似在和客厅里的人打招呼,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的确有些像走火入魔的神态。 “冯先生,冯先生!您家在说些么事咧?”秀秀声音尖脆,连叫几声。 “好虫啊,好虫啊!百年难遇呀,古今奇虫咧!”冯子高仿佛突然醒过来,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各位有所不知咧,这里头有一只百年难罕见的蛐蛐呀!古谱上记载,凡异形必多妙品,这只就是咧。古谱中有龟鹤形、一条枪、竹节鞭三种异形虫,而这只虫却集三种异形于一身,不是百年难遇么!只是不知斗性如何?唉,适才我可能失态了?来来来,小兄弟,今年全汉口只有你是够资格用这一套家什的!不过咧,家什虽好,一下也还用不坏,这虫子咧,一过了这秋,再想遇到,这辈子都难啦!人生一世,虫则一秋,这世界哟……”说着说着,冯子高就感慨得无边无际起来。 “真的么?冯先生,这只蛐蛐真的蛮好么?是我哥看它样子怪才捉住的。”小花子瞪大眼睛,神情似有不相信的迷茫。 “不是蛮好,是百年难遇!百年难遇,晓得啵?岂只是大将军,说不准今年汉口的虫王就是它们中间的一只咧!” “真的呀?您家真的看准了哇?”秀秀似乎也来了情绪,往跟前凑,她也想见识见识这被说得神乎其神的怪蛐蛐。 “嘿!秀秀呀,这个你就不懂了咧!还是说这只,它独具三种异禀,应该叫‘龟鹤独节鞭’,对,就叫这名。这虫仅是龟鹤形者,看似懒呆,一旦性发,凶猛灵敏它虫难及。蛐蛐的须,本是用来探动静的,如声音哪、远近哪、气味哪,而这种蛐蛐,却用须来打斗攻敌。或甩打或戳刺,叫对手防不胜防。而那只红沙青如果是真红沙青,过几天它的翅膀就应该转红,而一旦深秋翅翼转红,斗性就烈了。红沙青只要听到其它虫叫,就要四处转寻打斗,一旦对敌,不咬死敌手决不罢休。所以,这只红虫一定要养在僻静处,莫让它听到它虫叫声,免得经常躁怒伤了身子……” 侃起蛐蛐经,冯子高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也的确有学问,连刘宗祥都听得很入神,竟不觉忘自己是不喜欢玩蛐蛐的了“冯先生,真是难以想像,区区玩物微虫,竟有如此学问,今天我真算应了茅塞顿开的古语了!” 刘宗祥之所以由衷地佩服冯子高的学问,是换了一种角度来听“蛐蛐经”。 听说斗蛐蛐的赌博,也是动辄成千上万的,这也是算大生意了。听说还有以买卖蛐蛐为生的,果如冯先生所言这蛐蛐真是一只虫王,百年难遇,今年它最狠,那就可以赚不少咧!再说,这玩艺还真是不费么力,就是花几个晚上辛苦点,去捉就是了,野物虫子,又不归哪个管,尽管去捉,捉到了就是运气,捉不到也不折个么本…… “李家花子兄弟,要是我让你们把这两只蛐蛐卖给我,你们肯不肯?”刘宗祥还在那里暗暗盘算蛐蛐生意本利赚折,秀秀忽然提出了买蛐蛐的要求。 这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李家花子兄弟更是没有思想准备。小花子嘴唇嗫嚅,想说点什么;大花子脸一红,倒是开口蛮快…… “你么样说个买字咧?你想玩,拿去就是。本来,就是我们一起去捉的么。只是你要等冯先生。再说咧,又是在你管的园子里……” “秀秀呃,我想咧,你要玩蛐蛐怕不是真的,有么别的打算我不管。要真是你自己玩咧,我劝你就这布袋子里随便捉几只去玩。”冯子高可能是心疼那两只异形蛐蛐,怕她玩糟蹋了,出言劝阻。“那两只蛐蛐,是专门的斗虫,斗虫呵,可不是好喂养的咧!光是喂养,就有大学问咧。不是我瞧不起你们,怕是还要我先教你们喂一些时侯,待去了土腥气,补足元气,你们要斗要玩,就好办了。” 刘宗祥奇怪秀秀怎么突然要养蛐蛐,而且一反过从不向人索要东西的性子,居然向少年伙伴开口要人家的心爱之物。他朝她的脸上瞄瞄,想看出点端倪,但他只看到一脸的认真和专注。她认真地听冯子高在讲如何用茶水煮蛐蛐罐,去掉陈年气味;如何撮蚯蚓粪拌糯米汤搪蛐蛐罐底;如何让蛐蛐吃得杂,以合乎《黄帝内经》中“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的饮食原则;以及如何为蛐蛐洗浴、如何为蛐蛐治病疗伤…… “嘿嘿,这鬼丫头真的摆出架势要学玩蛐蛐咧!” 刘宗祥爱嗔兼有地笑笑,暗暗摇头。 第七章 1906年——张腊狗 陆疤子 王利发 熊家巷右侧财神庙的气氛,今天变得颇为肃穆。这是一处加后厢、东西两厢共四间的小庙。供奉的是骑虎的赵公明。平常这里没有香火,作为张腊狗青帮的小香堂,今天开香堂收记名弟子,陡然比平常热闹许多。 青帮创建之初,真正的开山祖师翁岩、钱坚、潘清这三个结拜兄弟,订了“清静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行理、大通悟学”24个字派,分头开山堂收门徒。翁岩按八仙之数收徒8名;钱坚按二十八宿之数收徒28名;潘清按天罡之数收徒36名。青帮开山初始门徒总数为72人。其后徒又收徒,24字派不够用了,就又订了48字派。在青帮最早的24字派中,张腊狗占“大”字,辈分还是相当高的。青帮很讲究字派辈分,而且等级森严,家法也极残酷、野蛮。即便如此,加入青帮还必须经过一套繁琐的手续和仪式。先得有介绍人,请介绍人向帮里代投“小帖”,经本师同意后,就可选择日期开“记名小香”。在开小香堂时,再投正式的拜帖。上过小香,就是青帮的记名弟子,等在香堂正式上香之后,才算成为正式弟子。只有正式弟子才有“开法领众”即开香堂收徒的资格。 张腊狗的这处香堂是正规的小香堂。张腊狗本人是当家师,他的“苗家码头十兄弟”分别担任讲经师、陪堂师、执法师、护法师、巡堂师、散香师、抱香师、福德师、站堂师、知客师。今天张腊狗收徒十名。他扫了一眼,没看到担任护法师的陆疤子。护法师是负责帮内安全事务的。张腊狗向陪堂兼引进弟子的引进师用眼色询问示意,引进师摇摇头。 张腊狗白皙的娃娃脸顿时一沉,一股冰凉的杀气当即挂了上脸来,下眼睑处的那两块肉不停地抽动。但这表情也就那么一瞬即逝,极快地恢复了当家师应有的雍容平和,既无刚才的暴戾之态,也无在四官殿街上晃荡的痞子气。他朝引进师点点,示意上香仪式可以开始了。 “有帽子的,升官(冠)!有辫子的咧拉到胸前,有马褂子的莫要穿,系扎腰的咧解下来!”随着引进师拿腔拿调一声长呼,堂子里一阵衣袂蔌蔌声。 青帮又叫安清帮。青帮自以为对大清立国定国有功,而朝廷却无恩惠于青帮。所以,各地青帮在举行仪式时都要脱去代表清朝国服的衣饰,以示“凡进我会,做事不瞒天,反对大清”。其实,这一声喊也只是个形式,上香的人众也就做个样子,表示遵守帮规。 “十大帮规,谨此宣读,务必牢记!”引进师又朗声宣读,“一,不准欺师灭祖!二不准渺视前人!三!不准爬灰倒笼,四,不准奸邪淫盗,五不准江湖乱道!六,不准引法代跳,七,不准扰乱帮规!八!不准以卑为尊,九,不准开闸放水,十,不准欺软凌弱!” 香堂上首供奉着三方牌位:历代佛祖之莲位、余罗陆三祖师之莲位、翁钱潘三祖师之莲位。引进师朝牌位深鞠一躬之后,退下。紧接着,传道师站出来,面朝历代列位祖师的“灵位”烧了三张黄表纸,在正中的香炉里点燃一束檀香,然后,再面朝殿门跪下,“申表请祖”…… “双膝跪尘埃,焚香朝五台,弟子请祖师,临坛把道开!” 传道师姓尹,是个高个子,麻杆身材水蛇腰,人称尹篙子。尹篙子板着一副苦瓜脸,对着殿门磕了三个头,起身慢慢走到香案前,再跪下,高声诵“请祖歌”…… “阿弥陀佛善门开,金银财宝哦玉楼台,珍珠玛瑙哦结宝盖呀,祖师牌位咧悬起来!” 跟着是执堂师上来,他的任务是燃烛传烛。他在香案上点燃一对一斤重一支的大红烛,交给上前的上烛人。上烛人左手接右边的蜡烛,右手接左边的蜡烛,双臂环抱,口诵第一首上烛歌…… “头对哟红烛呀红通通,英雄豪杰么出哟帮中!雀杆之上咧落彩凤哇,船舱以内嘛卧蛟哇龙!” 上烛人唱完,执堂师就接过蜡烛,插进蜡台里;然后又点燃第二对红烛,上烛人接着再唱…… “二对哟红烛耶圆哪又圆,祖师台前嘛放光呀明!上照日月咧共星斗哦,下照呀安青哟万万哪年!” 接过第三对红烛后,上烛人又唱…… “三对哟苏烛呀六朵哪花,五支也包头嘛中间呀插,自从嘛老祖传人世哟,自古咧到今呀不分咯家!” 唱完三首上烛歌,上烛人三叩首,起身转向门外跪,接过执堂师递来的第四对蜡烛,唱“小祖爷歌”…… “四对哟苏烛嘛烛哟生花,烛报耶平安哟喜气嘛加,天生哟小祖嘛行粮运咯,安青万年嘛不哟分家!” 紧接着由抱香师执掌上香仪式。抱香师走到香案前,点燃七支香,一个上香人上前接过香,对着香堂众人,唱:“双手举起七支香,临济宗风潘安堂,前人凿下新世界,安青道义万古长……” 青帮兴起于运河槽运,多是内河河工下层劳力者,肚里墨水有限。如张腊狗这类人,从小在打街骂巷中长大,胸无点墨。这种仪式中一套一套的说唱,一般由专业人员担任。这种人潦倒混进帮里,倒也比课馆授徒收点束修粮米强许多。上烛人、上香人吟唱这些听熟了的四言八句时,张腊狗的心思并不在香堂里。他在想,这狗日的陆疤子,是不是听说老子要他的蛐蛐,有意躲老子? 前几天,因为当时没有见到陆疤子,张腊狗转念一想,为一只蛐蛐,自己直接出面似乎不妥,就托尹篙子去找陆疤子。尹篙子也是玩蛐蛐的内行,他见到了陆疤子,一看就明白他手上的蛐蛐不是凡品,是只百年难遇的异形虫王,如果参赛,很可能夺到今年的虫王金牌。言谈中,尹篙子露出当家师大哥想“借这只虫玩几天”的意思。陆疤子竟一反常态,急火攻心地跳起来,像是被人踩了疼脚一样…… “个把妈日的,尹篙子,你又不是不晓得,老话说的有,君子么事呀?哦,君子莫抢人家喜欢的东西!你莫拿张大哥来压我,未必张大哥就这样卑鄙?” 陆疤子不知什么时侯竟学刁了,蛐蛐不给不说,还把人的嘴堵住,让他张腊狗挨了骂还不好见怪。 “个狗日的疤子,这倒好,搞得因私废公了,开香堂都胆敢不到场!”张腊狗的下眼睑又抽动起来。 “风流小祖道法高,一无神殿二无庙,每逢香堂门外站,我与小祖把香烧!” “上香毕!众位参祖哇!”待抱香师的仪式一结束,执堂师当即站出,高叫一声。这一声把张腊狗的意马心猿拉了回来。 参祖是按辈分来的。堂内辈分职事最长的先参拜。听得一声“下参”,张腊狗左脚上前一步,右腿徐徐跪下,左手同时放在左膝上,右手按在左手上。右腿跪下后,双手同时撤回垂于腰下,双手呈掌形,五指朝下,紧靠身边。然后左腿收回,双腿并拢跪下,抬头平视,向下一拜。下拜双手接地之后,手一翻掌心朝上,做出“双手接佛”的动作。 张腊狗下参后,入帮的记名弟子才跟着下参。看着这些申请入帮的弟子一脸的虔诚,张腊狗心情轻松多了。这是他的队伍。这是一支能够拉出去闹个轰轰烈烈的心腹队伍。张腊狗看着他自己的队伍,因陆疤子异形蛐蛐引起的不快,被冲淡了。 “你们是情愿进帮,还是朋友所劝、妻子所迫?”下参后,张腊狗开始履行收徒的例行手续。 “自己情愿!”十名新入帮的弟子齐声回答。有一名弟子可能是用力过猛,下气泄漏,应答声消逝了,下气声仍悠然不绝。一时众人的眼光齐向下跪的十人聚焦,而十人都不愿意暴露谁是泄气者,相顾作探询状。 “训尔后生,仔细听真,吾道宗旨,信义为尊,三一不二,枝叶同根,亲疏远近,从来不分,尔后受戒,洁己修身,和平处世,忠厚待人,国法须遵,帮规宜守,作词训诫,毋负谆谆!”为转移注意力,传道师站起来训示。这一套顺口溜样的东西,都是背得滚瓜烂熟的,随口哇哇,实在记不得了,也就含混地混过去。 “当家师致训辞!”传道师咕咕哝哝一通,接着哑着嗓子大喊一声。这一声长叫太突然,且喉音嘶啦嘶啦的极为怪异。新弟子们没有经过这种场面,被这一声长叫震得一愣。张腊狗的脸上又划过一道阴影。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几天特别容易烦躁,动不动就烦了。是不是因为陆疤子的那只蛐蛐冇搞到手?是不是因为黄菊英那天对他和素珍说话的怪腔怪调…… 他朝十名弟子翻了翻白眼。“个狗日的,打屁都不晓得选时辰!怎么这样松的屁眼?”他愤愤地想,差点骂出口来。 “人讲礼义有先,树以花果为园,仁义能行天下,英雄寸步难前,安青本在义气,师徒前世有缘,不过借道交友,会用必然安全。” 张腊狗早已不是第一次收徒了,这几句是他念熟了的。他不加思索一口气说完,大喝一声:“送祖!” “祖师生长在杭州,武林门外把道修,三位祖师头里走,弟子磕头在后头……” “传道师”尹篙子也是个一字不识的睁眼瞎子,听到张腊狗的一声大喝,他开始履行开香堂结束前最后的仪式:细长的虾米腰弯着,面朝门外跪下,口里叽叽咕咕的,样子很是滑稽。 张腊狗一进屋,就往存养蛐蛐的后厢房里钻。后厢房靠北,阴凉,一束乳白色柔和的天光从亮瓦上漏下来,整间屋子显得静谧平和。偶尔有白天也不甘寂寞的蛐蛐唱和几声,反更衬出这里的清静。身穿一套淡黄底子上起粉红牡丹花衣裙的素珍,正在给蛐蛐备水。她用一块白纱布蒙在陶钵上,端起一个晾凉的药罐,往纱布上倒药汁。 “这些药都是煮过了的?”张腊狗问。忽然,他闻到一股好闻的味道。“素珍呃,你擦了么香东西呀?” “么样呵,蛮不好闻啵?”素珍仍在滤药,只是用眼角余光扫张腊狗一下。刚从香堂回来,他还来不及换衣服。他平常是习惯短打扮的,今天开香堂,不得不穿长袍马褂,作场面上的斯文状。素珍觉得继父穿长袍更白皙,像个年轻的洋学生。“冇煮,用开水泡过了。您家不是嘱咐,这副药不能煮么?” 玩蛐蛐的行家都很重视蛐蛐的饮水,“食养更须水养”,水比食更要紧。“水不可缺,食不可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张腊狗照古方找人开了个单子,据说是秘方:何首乌、茯苓、牛藤、旱莲草、川续断、炒五加皮、甘草,加五斤河水泡。在陶盆里,已经有半盆用荷叶加雨水煮成“荷叶露”了。给这秘方的行家说,这样配成的饮汁,对仲秋入盆的蛐蛐有神效。照方子看,这几味药都是强筋壮骨、清热解毒的药,也许是取人、虫一般的道理罢。张腊狗看素珍做事很仔细的样子,心里很熨贴。他今年养了三十几盆蛐蛐,唯有前几天在四官殿买的那只“红沙青”最有“看相”,是他今年参加斗赛的主将。 “闻倒是蛮好闻,人闻是蛮舒服,只是怕蛐蛐闻不得。”张腊狗漫不经心地提醒素珍。这是很有道理的话。蛐蛐很敏感,异味的刺激不利于蛐蛐的调养。张腊狗不好直说,怕素珍不高兴,再说,这幽幽的香味充满陌生的诱惑,的确让他的精神不容易集中。 “也冇擦么事咧,您家看唦,看唦!”素珍抬起没有拿药罐的那只手臂,张开胳肢窝,做出让站在身后的张腊狗闻的姿势。丰腴白皙润泽的手臂触到张腊狗脸上,仿佛被什么虫子叮了一口,他猛地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一闪。素珍本是蹲着的,手臂一扬整个身子往后一靠,没想到继父往后一让,她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屁股触地人就要往后倒。张腊狗下意识地左手一抄,就把她接住了。素珍身子顺势向后一仰,抬起脸,那一对青春少女清潭样的眼睛,一时间刺得张腊狗浑身火烧火燎。他不敢正视这对明澈的少女眸子,但心灵深处似乎又从眼睛里探出一双手来!张腊狗的眼光显得迷蒙模糊起来:这就是那个黄毛丫头吗?去年看上去还是个伢秧子咧!一年的时间,也就三百六十五天哪,怎么像春蚕蜕掉最后一道蚕蜕样的,这姑娘转眼就长得让人看一眼就心发慌咧!他颤颤地低下头,他要在这颗红樱桃上啃一口!不,他要把这颗红樱桃死死地含在口里!突然,黄菊英那张肉嘟嘟的柿饼脸,在张腊狗脑际浮了出来,这就好比在赤炎炎的板炭上浇了一瓢冰水,让张腊狗打了个冷噤。张腊狗搂素珍的那只手臂紧了紧,另一只手地摸了摸素珍莹腻如脂的脸,一脸苦笑:“珍珍,来,爹把你拉起来!” 陆疤子在夜色里急匆匆地走。熊家巷的砂石路印了太多的脚印,坑坑洼洼的。他知道这些坑坑洼洼都是人踩出来的。他在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有一种在尸横遍野的荒冢间行走的感觉。这些坑洼就是尸体横七竖八的腿脚,让人踢手绊脚的。巷子两边门缝中偶尔有一星半缕灯光稀出来,如荒冢草丛中阴冷的鬼火。“瞿瞿瞿瞿!”哪家朽烂的墙根下,藏着一只草蛐蛐,在孤独地吟唱。陆疤子听出是一只三尾。雌蛐蛐俗称三尾,鸣声不同于雄蛐蛐,盘弄蛐蛐的内行一听就能分辨出来。果然,他怀里突然发出“嘀铃嘀铃铃嘀铃铃”的叫声,震得他胸口只发颤!他赶紧在胸前轻轻拍了拍,声音没有了。“我的个小宝贝咧,千万再莫叫了喂!”陆疤子在心里暗暗祝祷。 前面过两家就是张腊狗的家了。陆疤子碎步踮着脚尖狸猫样地走。 “嘀铃嘀铃铃!” 可能是脚步声太轻,周围寂静,陆疤子怀里的蛐蛐又脆亮地叫起来。正经过张腊狗北厢房窗下,陆疤子激凌一下,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竖,额上沁出一层冷汗。他再也顾不得脚步轻重,几步蹿出巷子,朝右一拐,再疾奔几步,闪进下关帝庙屋角的阴影里。 熊家巷从后街直通到河街,以正街为界,陆疤子住在靠正街西北的后巷。张腊狗住在靠正街东南的前巷,北厢房正对着正街。离张腊狗家不远的小关帝庙,建在正街沿凹进去的地方,嵌在密密麻麻的民房中间,只露出一方小小的门脸。这的确是一座圮颓的小庙。门额上乌焦巴弓的,小关帝庙几个字已不甚分明,庙门板朽烂得差不多只剩下个框框。无香火供奉。看来,檐廊是野雀野猫的乐园。这样也好,免了藏污纳垢的嫌疑,也免了推呀敲的费事,是闹市一方难得的清静僻静处。 一只野猫或是别的什么野物,呼地一下,从陆疤子脚面蹿过去。他脚跟下意识地一顿,住了脚。就这几乎没有响声的一顿,引发了后院一阵沙哑的咳嗽声。陆疤子无声地穿过正殿,站在后殿左边一间房门前。看来陆疤子对这里的每一道门槛都非常熟悉,黑暗中穿庭过院毫无阻滞。 “是疤子哦?吭吭吭吭!”这声音很怪,说话声音很是沉宏,咳嗽声却像一面已经敲裂了的锣。 “是我。您家还好唦?又咳狠了?”陆疤子在黑暗中麻利地坐到一条板凳上,板凳发出一阵吱吱嘎嘎苦恼的呻吟。陆疤子屁股底下板凳的呻吟和黑暗中发出咳嗽声一样沙哑。 “我哪天不咳?咳了上十年了,真要是那天不咳了,就该你来收尸了咧!” “您家千万莫放快哟,人口里的涎是顶毒的咧!”汉口人把说犯忌讳犯禁的话叫“放快”。 “叫花子还讲个么禁忌哟,我这是连鬼都不想收的吭吭吭”沙哑的咳嗽声过后,是一阵短暂的沉寂。 “说下子咧,么事情这样急?吭吭吭!我晓得,这晚了,肯定是急事。吭吭吭!吭吭!” “瞿瞿!嘀铃铃铃嘀铃铃!” 抓住这短暂的沉寂,陆疤子怀里的蛐蛐又不失时机地叫起来。他又感受到胸前一阵震颤。这蛐蛐力大。 “个杂种,是个狠角色咧!吭吭吭!” “就是为这来的咧。想请您家帮忙调养几天。” “个狗日的,疤子呃,又不说实话!么事叫调养几天咧,吭吭吭!又碰到么过不去的坎子吧!吭吭吭!说咧,反正你总是喜欢把棺材抬到这里让我哭吭吭吭!我咧,反正是老叫花一个,棺材总是用得着的吭吭!” “在您家眼睛里头,我哪里还敢撒沙子!” 陆疤子屁股底下的板凳又一阵吱吱乱叫,跟着老叫花子的咳嗽声一起凑热闹。陆疤子的心情开始放松了。他只要一听到黑暗中老叫花开口骂他,就明白他凡有所求,都不会遭到拒绝。 “个杂种,老子这些时火气是好!”陆疤子从怀里往外掏蛐蛐罐子,动作很小心,“您家不晓得咯!老子的个婆娘硬是不听招呼哇!老子说难得喂只好蛐蛐,说不定要当今年的蛐蛐王咧!这些时家里要讲点禁忌,莫搞那个事。可她硬是不信邪,一上床就要缠老子。唉,冇得法,算了,把蛐蛐送到您家这里,反正您家比我会盘些……” “吭吭!你个杂种,还是冇说真话。婆娘要缠你还不好?老叫花子想有个婆娘缠一盘都冇得咧吭吭!” “您家莫说些赊账话。哪个不晓得您家是个不出家的和尚唦!您家真的要,那还不好办,我这就到随哪个窑里叫一个来……” “吭吭吭!算了,跟老叫花子抠痒,也莫往这里抠。老叫花子只有咳的劲,哪还有搞那种事的力?吭吭!么样,遇到狠人了?” “我们香堂的尹篙子,那天到我屋里来说,当家师张大哥想借这只蛐蛐玩几天……”陆疤子吞吞吐吐说出了他的心事、“你想过冇?张腊狗是么样晓得你有这样一只蛐蛐的咧?吭吭!” “是的唦,老子又不是买大件家具,更不是买房子置地,就是个蛐蛐呀,对谁哪个我都冇说哇!我的个婆娘,也就是底下的火旺了些,高头的口还是蛮紧的唦!”陆疤子原原本本地把买蛐蛐的经过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他搞到一只蛐蛐,怎么就会被张腊狗晓得了的? “这事是有些怪,吭吭!算了,你一定要自己玩的话,就莫再想了吭吭!”黑暗中,老叫花咳得一阵接一阵,让陆疤子心里很不好过,又不晓得能为他作点么事。 “疤子,你右手的抱壶里有茶……吭吭!” “刚才听到了,是只好虫。燥,很有些燥。”喝了几口水,老叫花似乎精神好多了,他长长地吐一口气。“是得好生地调养一些时候。听声音是难得的异种,只是这种虫子的声音该当是蛮沉稳的。” 不消说得,就凭老叫花这几句话,就知道他是个积年的玩家子。 “疤子呀,你总听说过‘蛐蛐有三拗’的说法?古谱上说,促织有三拗,赢叫输不叫,是其一,雌上雄背,是二拗,过蛋有力,是三拗。这说的是么意思咧?你也是个玩家子了,吭吭!未必连这都不晓得!你这只虫子,是要过三尾了呀!” 蛐蛐在打斗时,打胜则振翅高鸣,这就是所谓的赢叫输不叫;蛐蛐交配时是雌蛐蛐三尾在上,雄蛐蛐反而在下,这是说的二拗;蛐蛐有三好:喜阴、喜暗、喜交,这喜交,就是要交配过蛋频繁,交配失时,蛐蛐则打斗无力,这是人说的第三拗。老叫花听出陆疤子的蛐蛐无端鸣叫,是过蛋失时。陆疤子联想到刚才经过张腊狗家附近时,一只三尾逗得他的蛐蛐长叫的情景,不由对老叫花大为佩服。 “您家说的真是‘在点’咧!个狗日的我疤子硬是服了!总想这过蛋么,人畜一般唦,我是怕它伤了元气,这些时就冇放进三尾。” “床底下靠左手的第三个罐子里头有几只好三尾,你先丢一个进去让它解解渴,吭吭吭!免得它总叫吭吭!个狗日的,世间万物哪,生根的要肥,长嘴的要吃。生根的咧,有了肥就能开花结果,吭吭!长嘴巴的咧,高头的嘴巴吃饱了,底下的嘴巴也不能饿着。吭吭吭!锅里有煮的,胩里有杵的,这就叫人畜一般哪!吭吭吭!疤子呃,你是在放三尾唦?冇得灯摸不摸得清白?反正我这里黑黢黢的,你也熟得很咧!吭吭!么样?你未必还嫌叫老叫花子嘴巴臭?吭吭!你想过冇?世界上么东西顶臭?算了,又差点说到胩里去了。吭吭!哎,吭吭!人这东西呀,是越臭的东西就越喜欢。吭吭吭!你说是不是吧!臭腐乳呀,臭干子呀,臭吭吭,臭霉千张筒呀,臭面筋呀,臭巴巴呀,吭吭!么样,你当我是在瞎说?茅厕里的巴巴,刚屙的不行,那臭臭得不清爽,酸臭馊臭的,一股人肠肚味。在茅坑里沤了十天半月的巴巴,那臭才臭得正,吭吭!你闻过冇?吭吭吭!” “您家咯,歇下子啵,就不晓得累?”在老叫花子嘀嘀咕咕连咳带说的这段时间里,陆疤子摸摸索索做完了蛐蛐过蛋的事。“说正经的哟,您家!我们的那个张大哥,是不好缠的咧,他既然看中了这只蛐蛐,放到您家这里,要是……哎,只放几天……”陆疤子担心连累老叫花子,又很想把这几天挨过去。他很矛盾。 “吭吭吭!”一阵剧烈的咳嗽,压倒了陆疤子的话音。 “疤子噢,你算了哦!”咳嗽停下,还有些气喘,老花子一改刚才的油滑,声音显得沉稳严肃。“疤子兄弟,莫多说了,你跟我是么关系?那年我从孝感赶考到汉口,还冇过江,路上就被不晓得哪路的杂种抢光了盘嚼,连身上的棉袄棉裤都剐去了。黑灯瞎火呀,吭吭!亏我命大,挨到这小关帝庙。个狗日的,疤子兄弟,你那时还是个小伢秧子咧,赌钱就有那大的瘾,吭吭!不过咧,要不是你赢了钱,心里快活,从这里路过听到我哼哼,我这条命不早就丢了?老叫花这条命是你救的咧吭吭吭!我赌过咒,只要我活着在喘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吭吭!老子是跛子拜年以歪就歪十几年,秀才不做做叫花子,徒子徒孙不晓得比你的么张腊狗多几多!吭吭!你放心,兄弟,吭吭!个狗日的,邪了,冇得老叫花子办不成的事!吭吭!”又咳了一阵,老叫花子才像是真的累了,喘息了一阵,调了调气,又想起一件事…… “噫!对了,天擦黑前一点,几个小叫花子告诉我,我这帮里头的小空空被青帮的人叫去了。是不是为你的这只蛐蛐哟!吭吭!” 尹篙子把小空空带进张腊狗的堂屋,见张腊狗没有请他坐的意思,也就一根长篙子样地杵在那里站着。他太高,自己心里时时记着自己太高,总怕自己的头碰着什么撞着什么东西,所以,腰就这么佝偻着,颈子也就这么缩着。久了,这佝腰缩颈就成了习惯,即使是站在街上或别的空阔地方,他也是这种佝腰缩颈的姿势。这姿势给人一种谦恭的印像。久而久之,张腊狗就真以为他的尹兄弟是个老实谦和的人。 小空空人如其名,小而空。矮矮小小的个子,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一脸的稚气。单单薄薄竹篾片似的身架,似乎一个喷嚏就能把他打得飞起来。其实,小空空已经二十多岁了。他11岁开始练手,白天讨饭,挨家挨户求爹爹告奶奶,晚上翻墙走壁。算下来,他吃这碗饭已经十来年了。小空空穿门走户和擦肩挤背“杀皮子”都做,而且从来不空手而归。他投到老叫花子门下,一是因为老叫花子有学问,三皇五帝引经据典能说会道,逗得人乐呵呵的,又肯出力帮忙,为人肯吃亏;二是老叫花子不引人注意,在他门下尽可韬光养晦,遮掩行藏。 “你叫小空空?”见黄菊英出去了,也不管素珍在边厢房门口探头探脑,张腊狗开始对小空空“盘底”。张腊狗穿一件葛丝浅蓝色长袍,外罩一件黑缎子马褂,没有戴帽子,一条辫子在灯光下泛油光。 “是的咧,您家!这也是些讨饭的兄弟们瞎喊的,您家。”小空空咧嘴一笑,嘴巴裂得很阔,不丑,反添了几分孩童的滑稽。 “么样叫这样个名字咧?十几岁了?”张腊狗听小空空一开始就不说实话,心里头有些不高兴。正好腰肋处一时有点痒,就撩起袍子把手伸进去抠。他腰上扎了根三寸宽的帆布板带,痒处正在板带里头。他解下板带,自顾抠痒。抠完,又拿起板带,在手上一拍一拍地玩。这神态,分明是威胁和不屑。 “跟您家也不说瞎话,我今年16岁了咧,您家。我咧,有时饿狠了,就三不之的做点幺黑的生意。那都是前几年的事情了咧,您家,这两年,人懂事了,早就洗手不干了,您家!”所谓“幺黑”是行同乞丐的小偷。是盗贼中等而下之的一类,偷窃对像主要是农户家中的小物件。而“杀皮子”,是直接贴身掏人腰包,需要手段和技巧,这类窃贼,往往很职业。小空空只说自己曾干过“幺黑”活,是顾忌张腊狗“包打听”的身分。他继续同张腊狗兜圈子,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很诚恳很老实地回答张腊狗的提问。 张腊狗虽然晓得小空空的底细,却不晓得小空空是连张之洞都头疼的“乌里王”——这个名头不是容易得到的,这是江湖窃贼对道中高手的美称。 张之洞遭遇小空空,还是前年的事。那时小空空主要在武昌“出活”。一次,同道中人激他,敢不敢在省城最大的官湖广总督张之洞府里“出一次活”。小空空当时就拍了胸。第二天,就传出张之洞家里被窃的消息:被窃貂皮袍一件;首饰若干。别的倒还罢了,就其中有一颗紫水晶的朝珠,是先帝所赐之物。古来警匪一家。张之洞被人窃去贵重财物事小,面子事大,堂堂封疆大吏公馆,居然让窃贼敞进敞出!张中堂严饬手下办案,久而无功。后来,还是掌刑师爷出主意,让在江湖上放出话来:只要当面归还朝珠,让中堂大人见见这位高手的真面目,其他就不追究了。不几日,掌刑师爷房里出现一张帖子,大意是同意“还槽”——退还赃物。但“还槽”之后,张大人必须履行诺言:真正不要追究,而且,这不追究的话,要在接到帖子的第二天办公时当众说出来。张之洞其人本就有些与众不同,一来也是出于好奇;再则,诚信为人之本,盗且有道,何况朝廷方面大员乎!张之洞竟爽快地照办了。哪知,张之洞答应条件后,接连三天,都不见“乌里王”的影子,戒备森严日夜防范的张府毫无动静。第五天中午,习惯凌晨睡觉的张之洞刚梳洗完毕,在客厅陪一年事颇高的道台聊天等待开饭。门房忽传一名候补道员求见。偌大一个湖北省城,困居待补的道员何止上千,张之洞哪里都记得名姓认得清面孔?也许是一场瞌睡质量尚高,张中堂他老先生精神好,心里高兴,就传见了。候补道员年纪很轻,甚至尚有一脸的稚气,整整齐齐的穿戴,把尖尖的猴子脸衬得倒也庄严。果然,那递上的名帖,张之洞不认识。那位道员作揖,又作出欲跪下行大礼的姿势。一不是门生,二不是故吏,张之洞何苦接受他的大礼?现在受他一拜,还不知拜见者等会要提出什么请求来!刚作势要跪,年轻道员就被张之洞很客气地搀住了。接下来无非是客气几句,很俗套,时间也很短,候补道员就告辞了。候补道台辞去不一会,一只猫跳上公案,把置于案头的那只宋瓷青花瓶碰得乱晃。张之洞不赶猫,却站起来去扶瓶,感到靴子里头有异,硌腿。他顺手伸进靴筒一摸,摸出的竟是那串紫水晶朝珠! 之后,张之洞的确没有再追究。他的想法很简单:取物可以这样来去自如的人物,得罪了总是大患。从此,小空空也从江南省城转移到江北的汉口,藏迹韬晦。他的想法也很简单: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官的更是不可信! 但小空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还是被张腊狗“挖”出来了。其实,小空空只是他那个行当里的高手,在苗家码头、四官殿混得国人皆避、洋人头疼的张腊狗,怎么能没有灵通的“耳报神”呢!张腊狗现在毕竟是一处香堂的“当家师”,是个占着“大”字辈的青帮大爷了。多年的王八也能修成精,何况张腊狗并不是个蠢才!他已经养得很有些喜怒不形于颜色了。如果他心里装不住事,刘宗祥那里的冯子高,与他商量的那些“驱逐鞑虏,平均地权,恢复汉室”一类造反杀头的事,他还能守口如瓶么? 但现在小空空装苕卖呆老是打马虎眼不吐实话,让张腊狗恼火。 “算了,小空空,你我都是在江湖上混的,我们都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这样吧,我有件蛮好的东西放在一个蛮好的兄弟那里,原来咧是答应给他算了的,现在又有些后悔。这种事么,总是有的唦!后悔又不好意思去要,就想请你帮这个忙,声不作气不出地拿回来算了。这样子人也不会得罪,也不伤和气,也救了面子,你看咧?”张腊狗口里说的都是软耷耷的话,口气是商量,话里却有骨头。说完这些,他狠劲地把帆布板带在手掌上一拍,那明晃晃的黄铜扣子铮地一声,弹开张成一把锋利的白刃森森的匕首,随手把铆口一按,匕首就与板带脱开了。只见他右手一扬,匕首就朝屋梁上飞了出去,白光一闪,一个黑乎乎的家伙插着匕首从空中掉了下来! 里屋素珍听到响动,又探出头来,看到扎着匕首的血淋淋的老鼠,吃惊得把舌头吐出老长,杏眼睁的溜圆。尹篙子仍佝着腰,缩着颈子,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小空空只是在匕首白光一飞之际闪了一下眉头,之后很快也如素珍一样一脸惊愕。当然,他的惊愕是假的,假得像真的。小空空心里空得很:一个青帮头子,没有几“刷子”,还混得下去?听说,还兼着好几国的“包打听”咧!小空空的脸色很快由惊愕还原成老实怕事的神色。 “张爷,您家么样这客气唦!您家瞧得起我小空空,是我的福气。我小空空是金盆洗了手,为您家张爷的事,就是刀搁在颈子上,也要去办唦!您家说,是个么东西?”小空空说得很动情,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喷出老远,小小的尖猴脸和鸡肠子样的颈子胀得通红。 “莫慌,莫慌,这话听得还蛮入耳。这样,我这里有块怀表,你先当着我的面,把它搞到你手里去再说。”张腊狗把表链子一带,带出一块金晃晃的怀表。他要考一考小空空。“都说他妙手空空,老子就不信邪,莫不是绣花枕头,里头装的都是粗糠啵?看他连毛都冇长齐的相,真有传说的那种本事?” 张腊狗一肚子的不放心。 小空空走上一步,接过怀表看一看,又还回张腊狗手里:“您家放好,您家放好!”边说边退回到刚才站的位置。 “我就放在桌子上,看你的手怎……”张腊狗往桌子上放怀表,突然手和口都停住了,脸上有惊有气,还有刚才挂着的没有来得及消逝的微笑。张腊狗这种定格的表情极为怪异。 “你……你……哦呃,你赢了!”一声长叹,张腊狗的脸上又活泛了,浮上真正服气的苦笑。他又朝自己的手掌心看看,他拿的根本不是怀表,而是一颗很光滑的鹅卵石!这是一块很圆滑的鹅卵石,大小和怀表差不多。这是干小空空这一行的用来“问路”的石头。张腊狗把石头放到桌子上,不甘心地在怀里抠摸一阵,怀里空空如也,连那根系表的金链子也不见了。 小空空一阵嘻嘻的笑,连笑声都是没有变音的半大孩子的嗓音。他笑个不停,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往腮两边扯,扯得脸上皱皮巴巴的,很滑稽的样子。刚才从里屋出来的素珍和还很尴尬的张腊狗,都被这副模样逗得笑起来。只有尹篙子还佝着腰,缩着颈子,吊着个苦瓜脸。见气氛轻松了,小空空嘻嘻的笑着上前一步,朝张腊狗深深地作了个揖:“张爷,您家大人大量,莫见小人的怪!” 听小空空说得诚恳,又笑得一副小伢秧子的滑稽相,张腊狗心里残存的一点不快,也烟消云散了。这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怀表,忘记了刚才为什么不快的事由。张腊狗客气地搀住小空空:“小兄弟,莫这大的礼性,莫这大的礼性唦!”就着张腊狗的一搀,小空空顺势直起腰往后推一步,望着张腊狗,还是一脸的笑。 “张爷,其实咧,您家的怀表呀,还在您家的怀里,我的那块石头咧,您家也还给我了!” 没等小空空说完,张腊狗就急急地探手入怀,手还没有完全伸进去,他已经感到怀里硬硬的表。他把表掏出来,不过,他掏得很慢,仿佛掏的不是一块怀表,而是一块一碰就碎的嫩豆腐。他实在是太惊讶了。这狗日的手脚太快了!他是么样下的手咧?大白天的,当着这好几个人的面!个杂种!真是人上一百,种种色色!树林子大了,随么雀子都有!世界上随便吃哪行饭,都有换饭吃的本事。嗯,是个角色,要是能吧这小狗日的拉近老子帮里来,该有几好…… 张腊狗愣愣怔怔地站在那里想心事,笑容却挂在脸上,并没有显出发呆的神态。小空空看不透张腊狗的心思,怕他一抹脸翻脸不认人。这种吃黑饭的,么事做不出来?莫说是嫉才杀人,就是随么事都不为,两句话不合心就拔刀杀人,也不是稀奇事!小空空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是两个调:“张爷,您家还冇发话咧?到底要我去拿个么东西呀?” 张腊狗把眼珠子从小空空脸上移开,朝门外望出去,眼神有一种明显的肃杀之气,好一阵子不作声。小空空不敢同张腊狗的眼神对撞,头一低,又看到那只插着匕首的血淋淋的老鼠,直觉得一股子凉气沿尾椎骨爬了上来。 陆疤子又开始参加帮里活动了。平时,他这个护法师虽然无法可护,可在十兄弟里,他是与张腊狗关系最密切的。除了冯子高所说的革命党的事情之外,张腊狗无论干什么事,都要把陆疤子带着。就是绑架秀秀卖到妓院换钱用的事,依张腊狗,他是不屑于干的,但他还是依了陆疤子的色胆财心。这次陆疤子确实是让张腊狗伤了心。一只蛐蛐,作小兄弟的都不给面子,要遇到性命交关的事,还不把众人都卖了!张腊狗派小空空到陆疤子家里去“拿”蛐蛐,结果无功而返,他怕小空空说话不可靠,又叫尹篙子到陆家去探底,的确是没有那只异形蛐蛐。 “跑了,个狗日的跑了!唉,早晓得这样子,该早些时就给张大哥送去咧!我是想先放在我这里养几天,让那狗日的退点土腥气,再送到大哥那里去呀!真是,不晓得好心冇落到好结果……”在尹篙子面前,陆疤子一副痛心疾首,后悔不跌的伤感神情。 “大哥,不晓得尹篙子对您家说了冇,我本来有一只看相蛮不错的蛐蛐……” 重新在香堂露面的第一天,陆疤子就一脸诚恳地向张腊狗说明情况。他脸上的长疤抽搐着,表情很是痛苦,弯茄子脸,仿佛一张弓被弦一样的长疤拉扯得更弯了。张腊狗朝他脸上看了看,看不出有什么欺诈的做作。在张腊狗的印像里,陆疤子虽是心狠手辣胆子大,但肚子肠子还冇得那多弯弯绕。为那只蛐蛐,张腊狗仍然难以释怀,可就是像饿狗子碰到个刺猬,吃是蛮想吃的,就是冇得地方下口。 “算了,算了!冇得么说头!哪个是想要你的蛐蛐唦?不就是只虫子么?莫说是个蛐蛐,就是万两黄金,你用不完拿去打飘飘玩,我也只有站在一边吞涎!”张腊狗的娃娃脸垮得要滴水,说的话可以把人胀死。 “大哥,大哥,大……”陆疤子深知张腊狗不是很喜欢骂人的,一垮脸就容易动杀机。心里忐忑不安,说话都不成句子。 “算了,我说算了就算了唦!怎么还不停地说咧!你反正不喜欢在香堂里头看我这副嘴脸的,干脆还是到趸船上去值夜,最近说不到有点么生意要来的。再说咧,你反正是喜欢耍单鞭,一个人独来独往怕我们分了你的肥……” 连挖苦嘲讽带训斥,夹七夹八地整了一通。除了尹篙子,没有别的人在场。张腊狗还是因自己当家师的身分,念着与陆疤子从小一起混世界的交情,还多少顾及点陆疤子的脸面。 陆疤子到趸船上去转了一趟。很有一阵子没有到这里来了。热天睡的那床破了几个窟窿的席子,还照样铺在那里。席子被汗渍的地方,黑乎乎的底子上长了一层绿茸茸的霉,勾勒出一个很怪诞的人形。绿霉上星星点点地撒着一些老鼠屎。整个船舱里充斥着一言难尽的气味。 “简直成了老鼠窝!”陆疤子自己都觉得被呛得受不住了,狠狠地打了一串喷嚏,赶忙退到趸船头。 船头上舒服多了。多好的江风哦!不冷不热的秋季,是汉口的黄金季节。隔江望去,汉江边的龟山已经泛出迷迷朦朦的秋红。眼前的江水也不似热天洪汛时那般暴戾、那般不近人情地狂奔了。在与汉江的交汇处,大江与汉江清碧的柔水作过一番缠绵之后,才依依不舍地裹挟着千里豪情,多情汉子似地扬起片片浪花,悄悄然地去了。两个年轻的洗衣妇联袂而来。她们穿得很单,迎着江风,迎出鼓鼓的胸脯子,江风也把她们的裤子尽量向后扯,扯出大腿和小腹动人的浑圆。 这一切,陆疤子都看得很舒服。他说不出舒服的所以然,只是感到舒服,想马上做点什么。以往,也有过这种舒服的感觉,而他往往是扯下裤子,扯出屙尿的家伙,对着大江或者对着洗衣妇,畅畅快快地尿上一泡。今天,他的手刚伸到裤腰上就停住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婆娘。他一高兴就有尿意。他还是决定先回家去。想起王玉霞,尿意更浓。陆疤子被浓浓的尿意催着,脸上抹着一层古怪的笑意,匆匆地往家里赶。 “个狗日的,笑么事呀笑?拣到了一包?拣到了一包老子就不在这里卖稀饭了咧!”经过四官殿,被卖稀饭的爹陆驼子看到了,一阵奚落。陆疤子不理,还是挂着那古怪的笑,急急地穿进熊家巷,往家里跑。 “个疤狗日的哟,么样笑成这个相啊?喝了笑鸡巴汤呀?慌慌张张的,莫把卵子慌掉了咧!”刚进屋,正在洗衣服的王玉霞,抬头看到男人一脸的怪笑,也笑吟吟地骂。 “我也不晓得卵子还在不在!你摸下子看,还在不在?”陆疤子抓起王玉霞的一只手,就往自己裆里塞。 “要死!要死呀!大白天的,你看,湿叽叽的手!”王玉霞口里是这样说,手在男人下处捏了一把,又赶忙在自己身上揩揩,“等下子,等下子唦!夫妻伙长日长时的,么样像进了婊子行样的,一副才从饿牢里放出来的相!”她嘴里臭的烂的骂,人却柔柔顺顺地由男人往房里抱。 “个狗日的疤子呃,脸上像刺猬咧!轻一点,轻一点……”王玉霞水草缠荷样地勾住男人的颈子,眼睛虚眯着,像品味甜腻腻的梦境,柔柔地抚男人的粗糙的疤脸。 王利发转过身来,确认是眼前这个男人在喊他,不禁呆了一呆。世上竟有这样吓人的男人!弯弯的脸上那道紫褐色的疤,从左眼眶斜着向下,穿过鼻粱,一直拉到右嘴角。疤子经过之处,皮肉皱缩,把五官拉移了位,拉走了形,整个脸看上去,就像一只弯茄子上趴着条大蜈蚣。王利发晓得自己是个丑男人,但同这个男人相比,他肯定是很漂亮的了。 “么样,冇听到?耳朵卖到烧腊馆里去了?”陆疤子一开口就伤人。好在他现在心情好,婆娘说他胡子拉渣的,他摸一摸,是很糙手。看到王利发挑着剃头担子从门口过,就撵出来喊。 “听到了,听到了!您家剃头?在屋里剃还是就在外头剃?”王利发一听就晓得陆疤子是个蛮不好缠的人,对付这种人唯有装小伏低,多陪小心。 “就在屋里剃吧!”王玉霞出来了。一件葱绿色的衫子,长短刚遮住屁股,微微地有点掐腰,就把整个身段勒得凹凸有致。王利发眼珠子一亮,仿佛从乌漆麻黑的灶膛里钻出来,看到一片阳光灿烂的开阔地。开阔地中央,是一株被繁花点缀的春桃。 “我的个男将咧,是个粗人。您家莫见怪,就是嘴巴臭一点,人还是蛮好的,您家!”王玉霞朝屋里引有点呆头呆脑的王利发。她不知道,王利发其实是个很活泛的人,只是因为刚刚碰到个十分丑陋的男人,立马又看到个很漂亮的女人,而且,这一对男女竟然是夫妻!这对比太强烈,他一时适应不过来。 王利发实在是想不通!这么灵醒的女人嫁给了这样丑的男人做老婆!他简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脸上发呆,心里却极不平静:这狗日的世道,实在太不公平!人家说,人背时,走江西,找到个婆娘是半边屄。老子连根屄毛都冇得。可这里咧,丑汉配美妻! “伙计,是新出来混的?么样像个发瘟的阉鸡呀?”陆疤子今天心情实在是很好,不愿看到王利发蔫不啦叽的寡妇相。“你该做么事就做么事去!我剃个头刮个胡子你也不放心,像个雀子叽叽喳喳的!”陆疤子把婆娘支开。 被陆疤子不阴不阳地夹磨了几句,王玉霞也走开了,王利发的心绪也就平静下来。洗完头,他又绞了块热毛巾敷在陆疤子的脸上,打开剃刀,在磨刀石上毫无声响地磨起来。他的刀子实际上很锋利,磨一磨是混时间,等热毛巾把陆疤子的胡子敷软些。陆疤子胡子硬戗戗的,硬刮人疼且伤刀。 “嗨,伙计,你还不是个新贩子么!看你磨刀的架势,是个师傅咧。”陆疤子的眼睛没有闭,嘴巴被焐着,也不肯闲,说话的声音呜哩呜哇,像长了条大舌头。陆疤子说得不错。剃头师傅手艺的高低,不看别的,先看他磨刀。学剃头的学徒,师傅先不教别的,只是给一把剃头刀,一块磨刀石,叫你去磨。把磨刀石磨得中间凹两头翘,那对不起,请你继续磨。直到把磨刀石磨得中间平展如镜,两头微低,就可以出师了。陆疤子听说过这个规矩,他从王利发磨刀臂动腰不动的架势,断定剃头匠的手艺不差。既然剃头匠的手艺不坏,他也就放心了。他舒服地闭上眼睛,体味热毛巾的温润,如何沿着毛孔,不动声色地往每一根汗毛桩子里浸。 “嗤嗤嗤”。 “哦,好硬朗的胡子!”王利发刮了一刀,瞥一眼胡子桩,又瞥一眼剃刀。他撩起荡刀布,刷刷刷地荡几下,又剃。 “说鬼话,男人的毛么,不硬?” 陆疤子睁开眼,向王利发扫一眼。王利发苍白蜡黄的脸上光溜溜的,只在下巴上有三五根黄焦焦的细毛。他就只扫了一眼,又闭上,不屑再看。陆疤子的眼睛这一睁一闭,眼神很是轻侮,扯得疤子一阵抽动。王利发体会出陆疤子眼神的内容,心里闷了一口气,手停了一下,等疤子脸抽动停止,又剃。他虚眯着眼,完全凭经验在陆疤子脸上行刀,一下接一下,一正一反,手指舞动极为灵活,心里却在设计:这一刀如果在这张疤子脸的这边再添一道疤,再把他的两边嘴角往后颈窝割开一些…… 王利发忽然警醒了。他为自己的想法后怕。他不是个喜欢见血的人。他的师傅当年传他手艺真本事,就是看中他胆小怕事没有脾气的性子。虽然是剃头,也算是舞刀弄杖的吧,要在不晓得几多人的脑壳上盘弄,容易出事。 王利发至今记得,七月十三师傅第一次带他到小火路罗祖殿拜罗祖的情景。 师傅说,罗祖是明朝的一个和尚,有一手整容修面的功夫。曾为皇上整容修面推拿按摩,让皇帝爷舒服无比。皇帝爷白天上朝见臣子有精神,晚上陪娘娘嫔妃也有精神。皇帝爷一高兴,就封罗和尚为“都府”,还赐了他一把尚方宝剑。 “你看我们这一套家什,都是皇帝爷当年御赐的标志:毛巾是圣旨,毛巾架是旗杆,肥皂盒是旗斗,荡刀布是飘带,这挑担子的扁担咧,就是那和尚的尚方宝剑唦!”师傅说,剃头行把七月十三罗祖的生日当成我们剃头匠的节日。每年的这一天,这些挑着剃头挑子穿街走巷、一年四季难得见一回面的剃头匠,都歇一天工,到罗祖庙里凑份子喝一餐酒。这一餐酒喝得很长,从早上喝到刹黑。喝到半酣了,酒精把一年低三下四陪小心陪笑脸的卑微烧成灰烬了,剃头匠们就敞开一年难得敞开一回的喉咙,唱起剃头匠自己的歌…… 不是官那么不是宦,为何竖根哪光旗杆? 嘿嘿呀嘿呀光旗杆。 不是呀看在呀罗呀么罗祖的面咯嘿呀嘿呀嘿嘿呀! 老子们那么嘿嘿,就要砸它个稀巴哟嘿稀呀么稀巴烂! 王利发心气平和了,嘴巴也活泛了。 “您家听说了冇?今年的斗蛐蛐,改在一江春茶楼了咧?日子就定在大后天。您家不去看下子热闹?每年都蛮热闹的咧!”历来茶馆是产新闻的地方,剃头匠往往是新闻的载体和传播媒介。王利发手上的剃刀在陆疤子的脸上蛇行。这一道疤子曲曲拐拐的,疤四周的皮肉都被扯成一圈七凸八翘的肉梗子,刀功不到火候还真容易出岔子。 “么样,您家还喜欢玩蛐蛐?”一听剃头匠也是个蛐蛐爱好者,陆疤子说话的口气难得地客气起来。他睁开眼,露出大可一谈的神态。 “哪里玩得起哟,您家!就是喜欢罢咧。喜欢去凑个热闹。您家还真莫说咧,每年我押的蛐蛐,还都赢了咧!您家莫笑我,每年斗蛐蛐里头的‘飞苍蝇’,都认得我王利发,都说我运气好,说我眼里有水,识得好蛐蛐。嘿嘿,瞎说,您家莫笑话我!”王利发又撩起荡刀布,刷刷刷地荡上几刀。这回荡刀不是为了把刀荡的更锋利一些,只是个习惯,作为延长谈话聊天的辅助动作。汉口每年的斗蛐蛐赛事上,很多没有蛐蛐的人,往他们认为可以取胜的蛐蛐上押钱下注,蛐蛐玩家们把这些人叫做“飞苍蝇”。没有“飞苍蝇”,斗蛐蛐的赛事绝对会黯然失色。看来王利发是个很内行很执着的“飞苍蝇”。 “玩蛐蛐么,不就是个不要本钱的虫子么,么样玩不起咧?一天还吃不了半颗饭,也不要你背着,又不要你驼着!不过咧,做个眼里有水的‘飞苍蝇’也不容易。呃,伙计,您家今年想不想换个玩法唦?” 果然,蛐蛐话题搔到了陆疤子的痒处。王利发只是图个嘴巴快活,而陆疤子这段时间的心思差不多都在蛐蛐上。虽然悄悄把“龟鹤独节鞭”送到小关帝庙,又对张腊狗说蛐蛐跑了,可到斗赛的那一天,那只蛐蛐怎么出场咧?陆疤子一直在物色一个“替身”。王利发无心说的这些话,突然像一道闪电在陆疤子心头划过:这个剃头匠,不就是个很好的“替身”么!陆疤子设想“龟鹤独节鞭”的假主人,应该是与青洪两帮都不搭界的人,这人还要胆小怕事些,绝对不能胆子大,搞不好人虫两空。这“替身”还必须懂蛐蛐,起码是个死心塌地的爱好者。这剃头匠的确是个理想的人选:他爱这个东西,识得这玩艺的好坏,不会说外行话露出破绽。再说,这剃头匠游走四方,属于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且难再相逢的人物,即使出了什么意外,也找不到我陆疤子头上。“嘿,个婊子养的!老子的火气就是好!连刮胡子都刮出花花名堂来了!”陆疤子心里这样想,主意就出来了。 “伢的姆妈咧,倒杯茶来唦!”见王利发收刀,陆疤子坐直身子,手在疤脸上来回摸几遍,一点糙手的感觉都没有。“好手艺!是不错的手艺!师傅,您家么样称呼咧?” 其实,王利发刚才已经说了自己的姓名,不晓得陆疤子是没有记住呢还是别的原因。照说,剃完头刮完胡子,被剃的人满意了,给钱走路。这留剃头匠喝茶的事少有。一来剃头匠耽误不起工夫,二来剃头行当历来被人视为下贱,人们往往耻与为伍。现在陆疤子满意了,没有掏钱打发走人的意思,却叫老婆倒茶,就不是对剃头匠的礼节,而是把王利发作为客人招待了。 王利发不明所以。他不习惯陆疤子这种前倨后恭神经兮兮的作派。按他平日的性子,对陆疤子这样凶相露在外头的人,活一做完,接钱车身就走人,离得越远越好,以后记不起曾经认得这个人,那是最好。但他听陆疤子喊王玉霞倒茶,这要钱立即走人的话滑到嘴边,又缩回去了。 从陆疤子屋里出来,太阳都快落到龟山背后去了。小巷逼窄,显出天黑的模样。王利发把剃头挑子换了个肩,伸手摸摸胸前,银子硬硬地硌手。银子真实存在的感觉让他兴奋不已。他的脚步有趔趄打漂的感觉,嘴唇微微地哆嗦。刚才有陆疤子的老婆在眼前晃,怀里20两银子的兴奋还没有调动起来,只是装着很客气很认真听陆疤子拜托给他的事,眼风却不断往王玉霞脸上身上扫。陆疤子老婆的大大的杏核眼秋波流转,在她的男人和王利发之间睃来睃去。睃到王利发时,他的眼睛赶忙躲开。有几次王利发的眼睛来不及躲,两眼相撞,撞得王利发一股热流从脚跟直往上冲,冲得头晕晕乎乎的,两腿直发虚。现在王玉霞不在跟前了,银子的白光开始在他眼前晃,晃着晃着,晃成王玉霞圆圆的杏核眼。 王利发就在这种清醒的混沌状态中走。终于,他在挂着大红纱灯的门栋前停住了脚。 天还没有黑透,只是因为巷子窄,光线不好,才有淡淡的夜色在空中缭绕。红纱灯刚点燃,点灯人还没有进屋。灯光柔柔地晕染在薄薄的夜幕上,在这冷清清的深巷里铺上一层似有又无的暖意。王利发抬头凝视柔和的纱灯,心里无端升起一缕忧伤。尽管他说不出所以然,但这种莫名所以的忧伤往往是一个人流露真情实感的先兆。这与酒至半酣时的状态差不多。 “呃,剃头的,这里冇得人要剃头!你听到冇?这晚了还在街上转个么事唦!这里咧,不是剃头的地方!”点灯人是紫竹苑的杂役兼护院。当然,寡居的鸨妈有时也让他干点暖被窝的差事。“嘿嘿,剃头的呃,这里都是梳头擦粉的,头上的事都用不着你做。底下的事咧,你要做就给钱。只是不晓得您家荷包里头暖和不暖和?” “么样哦?剃头的就进不得这道门槛?”王利发认得这是什么地方。刚才,站在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大红纱灯底下,他只是有几分说不出来的伤感,还没有动进去干点什么的心思。现在,他被这侮慢的调侃激怒了,白花花的银子又在眼前晃,晃成王玉霞粉红的脸,粉红的脸又晃成粉红纱灯。他感到小腹中有一股热气,一半冲上脑门,一半冲向脚跟。于是,他胸一挺,把剃头挑子往地上一放,抬起细瘦的麻杆腿,就往紫竹苑大门里跨。 “呃,这不就是玩婊子的窑子么?给我把挑子挑进来!老子今天就进去玩一盘!” 点灯笼的呆了一呆,刚对着王利发的后背翻了翻白眼珠子,又飞快地快换上一副奉承的笑脸,把手一伸,做出请进的动作。 “您家请,您家请!嗨!爷一位,上楼!” 王利发还没有上楼梯,鸨妈就闻声迎了上来。 她感到有些奇怪。逛窑子玩婊子,还没有见过这么早的。除非是本地富豪像刘宗祥这样的,或者是客居汉口的外地豪客,把这里当自己的半个家,在这里吃,在这里睡,在这里请客谈生意。王利发一副灰衣短打扮。两边肩上,一边一块厚补丁。脚上的那双鞋子,一看就晓得走苦了,鞋底裂着嘴,后跟几乎没有了。这样的鞋子,与其说是穿着,不如说是趿着。再一看护院挑进来的挑子,鸨妈明白了,这位嫖客是个剃头匠。 “我的个爷呃,您家早哇!”她在脸上留着职业的笑。赌博场上无父子,婊子床上无大小。凡进门的都是客。客是她的银子,客是她的衣食父母。但是,笑只留在鸨妈的脸上,她的眼里却没有笑意,眼风一个劲地在王利发身上扫。她想在这张黄不啦叽骨少肉也瘦的脸上,找到千金富豪或江湖异人乔装微行的迹像。世上很多事情是算不到的,狗咬人的事到处都有,人咬狗的事也不稀奇——皇帝老爷也有逛窑子的咧!哪个算得到呢?他老人家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外加满皇宫的宫女,还嫌不够,还要逛窑子,你说得清楚?这人黄皮寡瘦扛腰凹脊没一丁点富贵气。不过也说不准,秦叔宝也是黄脸皮咧…… “您家先给我炒几个菜,摆在这楼上最清爽姑娘的房里,让我慢慢地喝几杯,喝了好睡瞌睡。”王利发探手入怀,掏摸了一阵子,抠出一块约二两重的银子,递给鸨妈。 “么样,不够?”王利发从鸨妈的眼神里已经看出瞧不起的味道,所以,他尽有生以来最大的豪爽,摸出二两银子,又叫酒又叫菜,为的就是不让这婊子老板瞧不起。他晓得,婊子无真情,只认银子不认人。这可是陆疤子今天给的十分之一咧!老天,二两银子,要剃多少头!他已经作好准备,如果老鸨再嫌少,他今天就算了,抬脚走人,回去搞二两散汉汾,喝了以后还是自己跟自己玩…… 鸨妈没有露出嫌少瞧不起的脸色。“这是个穷家伙,又冇得一丁点风雅,开口就是睡瞌睡。可这银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把银子放在手上,往上轻轻抛了几抛,试出是真银子。 “够了,您家,够了。”她一边说,边引王利发上楼。“您家到这个姑娘屋里歇一下,这是我这里顶好的姑娘。” 鸨妈没有撒谎。这的确是紫竹苑最高档次的姑娘。难怪王利发一见之下,就像见了陆疤子的老婆王玉霞一样,眼前一亮,紧接着腿子就开始发虚。 “妈妈,您家做么事呀?说过了这些时身上不舒服,您家么样还是引人进来咧?” “陶苏伢子咧,莫犟唦!这个客人只是在这里吃一顿饭,喝几杯酒,就走的。你这些时都不接客,未必想把我们都饿死?”鸨妈说到“喝几杯酒就走的”话时,朝王利发使了个眼色。 王利发听明白了。这个妓女不听话,好久都不肯接客陪嫖客睡了,鸨妈今天要让王利发开她的戒。王利发又涌出一股让自己都发抖的兴奋。 刘宗祥很久都没有到紫竹苑来了。还是在张之洞巡堤前几天,刘宗祥来过一次。也就是坐了坐,请他喝茶,也就端起茶杯挨了挨嘴,应付了一下,匆匆地,留下一张银票,也留下了一段长长的幽怨。凭女人的直觉,陶苏在刘宗祥身上闻出了另一个女人的气味。以前刘宗祥也有过来去匆匆的时侯,缱绻之余,那眼睛里头,也有“梁园虽好不是家”的空朦,却总是柔柔绵绵的,少言寡语的沉默里,都是乐不思蜀的情绪。几年来,陶苏基本上没有接别的客。即使一段时间刘宗祥不来,老鸨也不催她,似默认她是被刘宗祥包下来,专一宠养在紫竹苑的。 现在老鸨忍不住了。这行当么,本来就是生意。生意最讲究的是进进出出,周转快。你陶苏一个人做出良家女子闺秀相,别的姑娘还不都照样来!这床上的事情么,觉得舒服就舒服得欲死欲仙,觉得不舒服了,说几恶心就有几恶心。既然是生意,就管不着那多由不得合心不合心舒服不舒服了。再说,就是夫妻,世上有几对是蛮舒服的咧?世人都说是婊子无情。婊子不是没有情。婊子也是人,岂有无情的?只是婊子不能用情。做的是床上的生意,你用情,我用情,这生意必然做不成。慈不掌兵,义不生财,这慈和义也都是情的不同形式而已。鸨妈是姨太太出身,在妻妾如林勾心斗角中混出来的人,道理说不清,心里却像镜子一样明亮。她天天跟陶苏谈家常。谈“生意兴隆床板响,财源茂盛裤带松”,是皮肉行对联中的绝对;谈“有春不惜春老大徒伤悲”的恐怖。陶苏也是个极性情的人,她的沦入娼门,本来就富于个性色彩,鸨妈劝多了,她心里刚萌芽的一点尘世孽障,也就不攻自破了。 王利发与陶苏对坐,应是一道极滑稽的风景。一个扛腰凹脊、黄皮寡瘦、猥猥琐琐;一个春风弱柳,桃腮含恨,光彩照人。在王利发看来,这样的女人,给二两银子,有吃有喝吃饱喝足还能睡一盘,实在是太便宜太划得来,死了也值得!他实在没有思想准备。他也偶尔在后湖沿钻过几回“半开门”的娼寮。几个铜板,一杯茶,你脱裤子她脱裤子,一人出一件家什,两人出两身汗。一股气味冲死个人!又长得像夜叉,只有闭着眼睛吃毛虫,过后又后悔的不得了!这个婊子简直不像是婊子,硬像是富贵人家的官太太大家闺秀下凡仙姑模样。摇曳的烛光下,王利发像剃头之前相看一颗少见的头颅那样,对陶苏左看右看看不够。这样的女人王利发不要说睡,就是见,也见得少。陆疤子的婆娘好看,但似乎有一股子厨房的油烟子气。那个吴三狗子的侄姑娘,叫秀秀的丫头也好看,但她像是长在刺丛里的一颗花苞子。这个女人浑身都是秘密又浑身都仿佛一丝不挂,赤裸裸透明地晾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像一块诱人的甜点心。王利发一时间意马心猿神游八极。陶苏在他眼里变成油酥可口且缀满鲜花的甜点心,他急于下口似乎又舍不得下口,因而更加焦躁不安。他就这样端着盖碗茶,从热到冷又从冷到热,满脑壳的想法,一肚子的急切,浑身的怯惧。 一见到王利发,陶苏就觉得很好笑。她好像看到鸨妈为她牵了一只猴子进来。因此,她很快就萌生出耍猴的欲念。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街上河南人玩猴把戏的种种花样,似乎看到王利发长出了一条尾巴,蹒跚着八字脚,怯怯地、调皮地往身上挨,又拿面小锣到场四周去收钱。她很快进入一种掺杂着仇恨揉杂着报复的兴奋。在她眼里,从王利发一进门,他就是赤裸裸的了。在紫竹苑,姐妹们之间从来不谈男人,就像杀猪的见到猪就想拿刀却极讨厌猪肉一样,男人在她们眼里就是这样一套程序系列:床,脱衣上床,把床压得吱吱响,喘气,呼呼喘粗气,静默,下床。刘宗祥稍稍有些不同,他干这一套把戏的时侯,脸上挂着一层忧郁,甚至有些愁眉苦脸。尽管他年轻,长得又清爽,又是百万富翁,又是洋行买办,人活在世上所想要的,他都有了。但他还总是愁眉苦脸的,一出紫竹苑,他倒反而气宇轩昂眉飞色舞。真是弄不明白,既然不高兴,他何必要到这地方来!除了忧郁,刘宗祥与别的男人也大同小异。比如他与她上床后必定要灭灯,不灭灯他决不上床。她没有接待过王利发这样的男人,平常倒是见到过这样的男人在街上走。汉口街上这样的男人不是很多,正如像刘宗祥那样的男人也不很多一样,容易被人记住。汉口多的是让人记不住的男人。王利发这样的男人让陶苏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也许,这种兴奋,同吃惯满汉全席的人,偶尔搛到一筷子野菜或者喝到一勺青菜豆腐汤产生的兴奋一样,纯属新鲜新奇的刺激。 鸨妈亲自送上几道清淡的小菜:凉拌秋黄瓜、凉拌豆角、凉拌红白萝卜丝、凉拌苦瓜、油炸花生米、油炸黪子鱼、油炸藕夹、油炸臭干子,外加一碗丝瓜蛋花汤。这四凉拌四油炸,基本上是素的,什么鸡鸭鱼肉,都没有让上桌子。这种待雅客的随意菜,正是文人雅士小酌狎妓清谈助兴的好东西。而对于王利发,就很有些隔靴搔痒了。 “老子二两银子,就吃这种东西?老子二两银子,不晓得要买好多担这种在肚子里刮油的东西!”王利发看着小小的圆桌上被塞得满满的几样小菜,肚子里装的都是骂。 酒倒是王利发没有喝过的“状元红”。粗粗长长好大一瓶,红彤彤的,像淡淡的血。这酒的颜色让人身上起燥。王利发似觉得身上燥起来了,扭一扭腰,崴一崴肩。 “喝咧,喝咧!老身先敬您家一杯,等下陶姑娘陪您家慢慢喝。”鸨妈这不是在敬王利发,而是在敬陶苏。她的意思陶苏很清楚。 “个狗日的哟,这哪里是酒唦,就是糖水咧!”王利发听说过一些有钱的洋街上的人,喜欢喝一种甜叽叽的洋酒,说是葡萄做的,也是红颜色的。王利发喝下一杯,很是感慨。个狗日的,老子终于有这一天了!喝着有钱人才能喝的洋酒,有最好看的女人陪着喝!等下,老子喝高了兴,个疤家伙,不是那个疤家伙,老子哪来钱开这种洋荤?王利发又端起一杯酒,朝陶苏虚让一让实际上是在向想像中的陆疤子敬了一杯,又一口喝干了。 存了耍猴的兴奋和好奇心,陶苏喝酒就长了个心眼,很有节制,频频端杯,多劝少喝。王利发是花钱买酒色,不喝吃大亏,也就来者不拒。加上这“状元红”入口又极绵软,喝到口里,甜腻腻如甘饴润舌,品起来如枕畔情语,喝多了,开始似亦无事,慢慢如春风入户,继而犹秋水涨池,再则是老君丹发,可以醉得人几天几夜醒不过来。王利发平日本来就喝得少,有时晚上歇担在家里喝一点,都是那种汉正街糟房的散汾酒,下酒的东西往往是老爹没有卖完的冷油条。汉汾酒像个直性汉子,脾性不知道转弯,有酒量的可以拼一拼,无酒量或量窄的,说醉就醉了。王利发没有喝过“状元红”,不识这“状元红”的厉害,毫无戒备之心,真的就当糖水样地喝,一改游街剃头匠平日的猥琐模样,很现出几分豪气。 “你也喝唦,么样老是叫我一个人喝咧!未必我是冇喝过酒的,非要到这里来喝这红糖水?红糖水哪里是我们男将喝的唦,是你们女将做月子喝的唦!喝,你喝!这是血,是你的血,还是我的血?” 本来,王利发是对着陶苏坐的。多喝了几杯,应了“酒是色媒人”的话,平常只有给人剃头才有话的王利发,现在第一次面对属于自己哪怕是暂时属于自己的女人,用自己的方式展露一点压抑多年的男人气。他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移到与陶苏比肩而坐。他开始被“状元红”左右了。他的头,经常地靠向陶苏的肩,每靠一次,肉香脂粉香又把他弄清醒一次。 “算了,我……们们们都不喝喝了,好好不好?”陶苏暖烘烘的香味终于把王利发从“状元红”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他眨了眨他那对豌豆眼,清醒地盯着眼前这个香喷喷美艳艳的女人,记起了自己跨进这红纱灯笼做招牌大门的目的。 “走,我们上床,上床!”王利发站起来,果决地向床边走,他一把拽住陶苏,“走,我们上床,上床!” 陶苏明白,这种演练了无数次的以此为乐以此为生的把戏,又将毫无新意地重新操演一遍。她不必因怯惧而退避,也不必因耍猴的新奇而激动。这被孔老夫子视为人之大伦的最动感情最欲生欲死的事,因为与白晃晃的银子挤在一起,也就少了神秘和神圣。王利发只是觉得现在有一股熟悉的热烘烘的气伴着男人的自豪,由小肚子处向上升,向下冲!他隐隐觉得他买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这种自豪和体会让他脑壳晕晕乎乎,让他脚下如踩云踏絮般地发飘…… “哦,这是么东西?”晕晕乎乎中,王利发感到自己来到了一片开阔地。他揉揉本已晕乎现在又复眩晕的眼睛,在开阔地上纵目四顾。在起伏的山丘上,他看到了两粒猩红的果。“红葡萄!”他在心里惊呼。这不是酿“状元红”的红葡萄么?他颤颤地爬上山丘,颤颤地摘。恍然间,他仿佛看到这对猩红的葡萄化作一对猩红的纱灯。他擎着纱灯,沿着一片汉白玉铺就的开阔地缓缓地走。他走不快,他力不从心。这片开阔地如陷沙,如止水,似静还动,似硬却软。走呵,走呵,走到九月九哦!突然,王利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鼻涕虫,所行之处留下一道刺心的乳白色的迹。鼻涕虫不甘心,仍气喘吁吁地爬,冥冥之中,似有游丝般执着的召唤:“爬啊,爬啊,爬过人境之源,你会还原成人……”它爬,如在通往灵山的漫漫朝圣路上跋涉,终于,他越过最后一道丛林。然而,它实在精疲力尽了,它实在无能为力了。它千遍万遍地呼喊:“王利发,你个狗日的!你个狗日的鼻涕虫!争点气唦!”但是,这呼喊最终化作了无言的叹息和沉重的喘息。它始终只能在洞天福地探头探脑,不能冲出丛林一沐圣浴,修成人道。在作了最后的冲刺之后,王利发认识到自己仍然是只鼻涕虫,只能蠕动。他绝望地咬住一颗红葡萄,大叫一声,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泪如泉涌! 鸨妈赶到陶苏的房间,推门看到的是,王利发一滩烂泥样地躺在地板上,两只豌豆眼浑浊无光地瞪着天花板,两条细麻杆腿间的那件东西,懒散地耷拉着,一滩浊迹涂在腿间的地板上。陶苏两手不停地揉着胸,眼里射出怨尤的光,嘴里絮絮叨叨地重复着三个字:“鼻涕虫,鼻涕虫,鼻涕虫……” “么样搞的唦?么样搞的唦!”鸨妈似明白又不明白,一迭声地问。她不希望出事。做生意么,和气生财;过日子么,平安是福。 “什么东西,冇得用,咬人,像疯狗样的!”陶苏终于停止了“鼻涕虫”的唠叨,手移开,让鸨妈看她那被咬破的乳头,星星点点浸出血来,使这只乳头看上去似着意用丹蔻染过,比另一只红了许多。 “退钱,退钱!呃,婊子,退钱叻!”忽然,王利发一个挺身坐起来,先是梦呓样地念叨,紧接着是坚定的近乎呐喊的语气:“退钱叻!退钱!快退钱!”他没有穿衣,就这么坐在地板上,两腿间黑乎乎黏乎乎,一塌糊涂。 “么事呵?么事呀?”鸨妈似乎也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个男人浑身没有一缕哪怕是可以用来遮羞的东西。她吃惊地瞪大眼,朝陶苏看看,又朝王利发看看,她要搞清楚,王利发说的“退钱”,是什么意思?这是从来没有碰到过的新鲜事!嘿,嫖客要求退嫖账! “退钱唦!退钱唦!”王利发手一撑,站起来,挪到鸨妈跟前去。鸨妈仿佛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丑陋的男人浑身一丝不挂。她吃惊地后退了一大步,眼睛蹬得溜圆。鸨妈正当徐娘之年,风韵犹可,眼一瞪圆,又平添了几分童稚态。忽然,她像刚从昏懵中醒过来一样,抓起王利发的衣服,兜头朝他头上甩去…… “个娘卖屄养的东西!老娘看你是茅厕里头荡桨——撬(翘)屎(死)!也不看看老娘这里是干么事吃的!” 鸨妈一顿臭骂,引来点灯笼的护院王八,瞪起一双灯笼眼,满是杀气。王利发摇摇脑壳,发现自己还在。钱是没有希望拿回来的了。他笼上裤子,把两条竹签子手臂插进袖筒,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找他的剃头挑子去了。 第八章 1906年——穆勉之 王利发 坐在马桶上解小溲的芦花,听到隔壁的窗户啪啪响。“个老鬼哟,又忘记关窗户了咧!”芦花在心里埋怨张妈,赶忙把屁股在马桶上顿了顿,站起来,马马虎虎地把裤子往上一搂,随便往裤腰带里抿一抿,就到厨房去关窗户。出房门是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是秀秀的卧室。走廊右拐,是刘宗祥睡觉的地方。芦花到厨房一看,有两扇窗户没有关紧,被湖风吹得时开时合。她把窗户关好,又在蒸笼里摸出两个糖包子,再往回走。像有个白影子在走廊尽头一闪。没有灯,只是个淡淡的白影子,闪进了秀秀的房。芦花吓得浑身的毛孔一乍,汗毛激灵一下竖了起来。她靠着厨房的墙站了一阵,再也没有动静。毕竟是九月的仲秋了,后半夜的湖风挟着潮气,在刘园游走,凉嗖嗖的。多站一会,芦花浑身像被没有绞干的毛巾抹了一遍,润乎乎的。听听再没有动静,她又轻手轻脚地回屋,带一身潮润钻进被窝,死死地搂住男人硬梆梆的腰。 吴二苕迷迷糊糊地翻过身来,咂巴咂巴嘴,像刚吃完一样有滋有味的东西,还余味犹在,口齿留香。 “泡到哪里去了的,身上凉冰冰的像冰铁!”他摸摸女人的肚皮,凉冰冰的,又在乳沟里掏摸一遍,“么样搞的?连这块都是冰的,搞么事去了!”芦花是个隆胸翘屁股的女人。一对乳房像刚揭蒸笼盖子的洋糖发糕,乳沟极深。热天,这里总是汗津津的,为了不长痱子,一天不知要抹几多遍,冬天,吴二苕爱在这里捂手。连这里头都冰凉,可见不正常。吴二苕彻底地醒了。 芦花不作声,侧过身,把一条硕腿搁在男人的小肚子上,有一下无一下地蹭,蹭得二苕一翻身和她脸对着脸,一把抓住她的一只乳房,把鼻子往她鼻子上来回地擦。 “么样搞的唦?花咧,今日么样了咧?” 吴二苕今天深感诧异。平时芦花每晚只许他亲热一次,决不允许梅开二度。每当二苕要得太密,芦花总是把头拱到男人怀里,拱男人一胸脯子的泪。 “你是吃力气饭的唦!流到里头的,都是骨髓咧,流空了,么办咧!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不靠你靠哪个?这都是你的唦,又不会跑,又不会烂……” “我看到一个人到秀秀房里去了!”芦花被男人捂热了,在男人耳根底下吁吁地说。 “么唦?”吴二苕并没有听到这种事所应该有的那种惊诧,手还在女人胸脯上揉捏,像包子铺很有耐心的白案师傅。 “呃,”芦花在男人的肚子上掐了一把。很硬,掐不动。“你怎么不问我看到了么事冇哦?” “看到一个人到秀秀房里去了嘛!你说的!我听到了……”二苕的手向下游移,又继续揉捏。 “莫搞,莫搞!只准在高头!”芦花向上搬男人的手。搬不动。“我是说,你怎么不问我,是哪个跑到秀秀房里去了?呃,莫搞唦。” “你看清白了冇?”二苕问得漫不经心,手却加大了力度。 “看清白了,是刘先生,刘老板。”芦花把嘴贴着男人的耳朵根,声音如吁气,把二苕的耳朵弄得痒酥酥的。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很秘密的事,把嘴从男人的耳畔移开,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二苕的手还在下面揉,不过力小了。芦花甚至感到这只方才还饥肠轳轳的手,现在表现为一种下意识的惯性动作,没有了动力,有一下无一下,终于停了下来。 “芦花,我跟你说呃,”吴二苕把手抽出来,移到女人的脸上,仿佛要把这张脸扳到对着有亮的地方一样。其实,现在正是一晚上最黑的时侯,连户外的蛐蛐都嫌太黑了,叫声显得有气无力。“芦花,我跟你说呃,你冇看到,你随么事都冇看到,晓不晓得?你随么事都冇看到,不是今日夜里这样说,就是以后你也随么事都冇看到!” 吴二苕话音极为严肃。芦花仿佛看到男人眼里泛出光来,刺得她眼花脑壳也发胀,急急慌慌一个劲地点头。 刘宗祥钻进被窝的时侯,感到秀秀没有反应。他也没有马上有所动作,只是仰躺着,长吁一口气。 他感到胸闷。近来,这种胸闷的感觉时时出现,像这样深夜出行,胸闷的感觉更甚。长吁一口气似不能缓解憋闷。他干脆张开嘴,大口地接连呼吸几下。皮埃·让神父好多年前就胸闷,他说这是心脏有毛病。还不到三十岁么!胸闷的感觉,他最近才发现。身畔女人的肩头一耸一颤的。他扳过她的肩,在她光滑的脸上摸到了一手的泪水。他心里又一紧,起身想点灯。尽管他最忌讳与女人共眠时点灯,并且从不与女人在大白天作那种实质性的亲热。但现在不同,秀秀,是他最心爱的人。爱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人并跟她睡觉,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你喜欢一个女人并跟她睡觉,或者很轻松,或者漫不经心,或者激动得不得了,但睡完以后也就完了。你或者什么印像都没有,或者说几句假惺惺的爱你喜欢你恨不得天天跟你在一起之类的话,或者干脆心里后悔得不得了恨不得赶快拔脚走人再也不想见到她。爱一个女人就不是这样了。你会总惦记着她。这种惦记是一种感情上的沉重,是很舒服甚至让你自己都很感动的沉重。跟你爱的女人在一起,总有话可说,或者相顾无言心里却极平和,极舒坦,感觉到连呼吸都是甜的。至于与你爱的女人睡觉,只是爱她的诸种表现方式之一,仅仅是方式之一,绝对不是目的。刘宗祥在皮埃·让神父那里,上帝的声音听得不多,法国人爱情至上的话头倒是听了不少。人在少年时学到的东西往往很顽固地左右成年以后的为人行事。刘宗祥在长袍马褂拖辫子的环境里头生活,为数不多的一点儿四书五经和皮埃·让神父的法兰西文化经常打架。打架的结果是输赢各半,最终,这种架也不打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多了几副脸孔,活在世上就方便多了。 刘宗祥记起来了,秀秀最近有些精神恍惚,脸色也不好,办事常常显得心不在焉。刘宗祥频繁地同黄炳德、莫师爷接触,常常过江跟省城那边的红顶子掌印的官儿们应酬,以期尽快促成后湖的土地重新丈量。冯子高最近不在身边,只是说回乡办事,就算告假了。他与冯子高之间虽有雇佣关系,但多半以朋友相处,既亲近也清淡且互相不过问私事。这种相处原则是两人早就说开了的。有冯子高在身边,官场这边的事刘宗祥就轻松很多。他忙,感到冷落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她一脸的泪水,洇出了他心中潮润润的歉意。 “起去搞么事唦!”她把他拉住了,好像知道他要去点灯。她的手软绵绵的,传达出的情意,也贴心贴肺地让人绵软。 “么样了哇?呃?”他轻轻地把他她搂过来,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怀里,让她的泪,去润他急煎煎的胸膛。他一手拨弄她柔软的耳垂,一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摩挲,输出无言的抚慰。 “宗祥哥,我想,我想搬出去。”秀秀从他怀里探出头来,轻声轻气但却是坚定地说。刘宗祥听得心里一震,又一阵憋闷向胸膛压上来。他来不及去想,现在面对着他,贴得这么近,身子被他紧紧搂住的女人,就要离他而去,他的生活将会被涂上何等悲凉的颜色!他的手松开了,心却被揪紧了。他想再听一遍,刚才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么事哦,你刚才说么事呵?” “让我搬出去。”秀秀的口齿很清楚。“宗祥哥,我晓得你舍不得我走。我咧,你当我蛮想走吗?要是不走,又有么法咧?我们两个这样子下去,要丢了你名誉的呀!我要是哪一天怀了的伢,你听清楚了冇呵,我要是怀了你的伢咧,总有哪一天的咧,莫动,你也先莫说么事,我晓得你想说么事。我不怕呵,我要为我的宗祥哥生一个伢!我才不怕别个说么事咧!就是怕怀身大肚的,在这里现眼现众的,让你的脸上无光哦!” 刘宗祥彻底松开秀秀,仰身躺着,太阳穴一颤一颤地跳,两眼发胀,胸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张开嘴,深深地呼吸,哧哧有声。 “么样了哇,宗祥哥?”秀秀的一只手摸过来,摸到他挺直的鼻子,摸到他张开的薄嘴唇。“么样哇,不舒服?病了?” “胸里头闷,憋不过,吐不过气来……” “是我刚才的话冇说好啵?把你怄到了啵?莫怄,我这是为你好咧。我晓得你舍不得我。我呀,都想好了。”秀秀侧过身,一只手肘撑起来,一只手在他胸脯上轻轻地揉。刘宗祥的胸肌很厚实,不硬,倒是柔绵绵细腻腻的。要在往常,她又会逗他,说他浑身上下,只有一处是男将。 “你想好了么事唦?”爱人的温存是世上最有效的灵丹妙药。他感到胸前松缓了一些,轻轻地逮住停在胸膛上的那只手。 “前些时,我不是求过你么,要你把一江春茶楼作为今年赛蛐蛐的赛场么?你冇问我为么事那么热心斗蛐蛐的事。也是,不问也好。我是想给你说,那肯定是好事。一江春茶楼的位置几好哦,我想呵,我就搬到那里去,你让我去照管那个茶馆,好不好?” 秀秀伏下身子,在刘宗祥的鼻尖上亲了一口。 “开茶馆是一行正经生意,我想呵,还能和你的那一串别的生意牵筋扯襻地联起来。刘园这块呀,好是好,就是太僻,只能应酬游乐办些隐秘的事。听消息,探点么行情,说得更吓人一些,就是天下有个么风吹草动,四官殿都闻得到味。再说咧,你去,也蛮有道理,也蛮方便,本来就是你的产业么,本来就是商人们常去的地方么……” 这的确是一套很有吸引力的方案。无论于生意、于感情都很合适。他静下心来认真地听了。秀秀刚才的计划,虽然有不少为个人安排的内容,但他已经品出,对于他的全盘生意,这是一套颇具战略意味的安排。很快,他有了完善的意见“这样罢,你可以去管一江春茶楼。干脆地说吧,茶馆与祥记商行仍然在表面上不发生关系。但是咧,你还是不要去当茶馆的经理,也就是说,你最好不要以经理的面孔天天在茶馆露面。你只是个后台老板。你是真正的后台老板,整个账从我的产业里头划出去!只是,唉,只是,你一个女孩儿家,么样过?” “我早就想好了咧,你切莫记挂。三狗子叔叔不肯跟我到四官殿,我想好了请铁路边棚户的张太太,到四官殿跟我一起住。他的男人是个瞎子,算命的先生。我看咧,夫妻都不像是一般的人,斯斯文文的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家……” 王利发显得畏畏葸葸的。这一江春茶楼,他作茶客没有来过,只是在门口歇过担子卖过手艺。今天不同了。他不是来卖剃头手艺的,甚至不是作为单纯客人身分来的。他今天是正儿八经参赛斗蛐蛐来的。汉口参赛斗蛐蛐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王利发平日龟孙子样的,狗鸟都不是。往年赛斗蛐蛐,他都只能像现在茶馆外头粉牌下挤攒的人一样,看看热闹,开开眼睛荤,顶多也就是抠抠缩缩地押上几个小钱,过过赌博的瘾也算是一年一度玩了一趟蛐蛐。人就是世上最贱的东西,平日把你不当人,气死怄死争死争活要往台盘上挤,总想在人生的台盘上挤出自己一方天地。等到人家刮目相看了,人五人六地有了几个钱,可以出入灯红酒绿之处了,却不适应了,往日的落魄混混或小家子相就露了出来。要么就腰总也伸不直,要么就一副轻贱骨头模样,恨不得连贴肉的新衣服都翻敞在外头,想让别人晓得是新衣服,甩牌子亮富以为自己就是名人了,岂知他前脚走了不到三步,后头的人就把嘴巴瘪歪了:什么东西!现在王利发就处于这种不适应中。他坐在一群衣冠楚楚的人物中间,一时神思恍惚起来。 “龟鹤独节鞭”!龟鹤形独一根须子!赛台前的一个大胖子吼声如雷,高唱蛐蛐虫名。“这个蛐蛐的名字好拗口!是哪个王八蛋,取这拗口的名字来夹老子的舌头?”胖子心里暗暗地骂。 王利发没有听到。他已精魂出窍。“那个叫陶苏的婊子,老子今天斗完蛐蛐,再去跟她斗一盘看看!老子就是不信邪。平日不晓得几想肉吃,真的有一钵子颤颤的肉端到跟前来了哇,又吃不进去!”王利发在人丛看到一个女子的面影一闪,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却引发他想起紫竹苑,想起紫竹苑那丧气的一趟。 最近,王利发很舍得下功夫。买了十几只大乌龟,天天枸杞炖王八。听说淫羊藿厉害,专一治男子不举一类羞于出口的毛病。他就特地花了几个铜板,找个江湖郎中打听了又打听。问确实了,晓得这淫羊藿虽然只是一种草,但公羊子吃了它,可以趴在母羊子身上一天都不下来!他当即就去买了一大包,煎着当茶喝。 江湖郎中又说,狗鞭是个好东西:“你看,狗子在做那个事情的时侯,随么样扯都扯不脱。就是拿扁担去把它夯死了,那狗鞭还挺在母狗子里头!不过呀,搞这东西蛮难。一来难得找,您家想下子唦,一匹狗子才长一根鞭,还非要是公狗子才有长的,又冇听说还能够割了再长,要像韭菜那样,该晓得有几好!不过咧,要真像韭菜那样子,也就不金贵了唦!还有哦,这狗鞭,一定要趁新鲜的,就是要趁两匹狗子正在做那个事做得兴头上的当口,把狗鞭剁下来,趁热的吃了才有效……”江湖郎中说得涎水直喷,王利发听得涎水直吞。他见过这种场面。他信了,到处找,没有找到。一次他在一个挖地脑壳的药摊子上看到一条黑乎乎的长家伙。问是个么东西。摊主说是虎鞭,是世界上顶狠的东西。他问是不是比狗鞭还狠些,摊主从半边鼻孔里哼出不屑来:“狗鞭也算鞭?像根鸡肠子样的东西,也叫鞭?虎鞭,虎鞭哪!您家看看,这是么样的个长法?有刺,像鱼钩上的倒挂须!您家晓得不晓得,母老虎一生只肯搞一盘,您当是它不想搞?是受不了哇!您家说,这家伙狠不狠!” 王利发就乌龟炖枸杞、虎鞭泡酒、淫羊藿当茶,把陆疤子先给他的几两银子都投资进去了。开始还没见什么动静,不多时,就脸上起疙瘩,牙龈烂了,嘴上起泡泡,夜晚身上燥得受不了,床板总是吱吱叫。 “扳痧!现世的个杂种噢,个现众的杂种噢……” 王大爹天天晚上骂。 “哎嘿,那个的龟鹤独节鞭哪?” 突然,王利发感到脚尖一阵刺痛,耳边像是炸了雷,猛然警觉过来,才发现陆疤子不动声色的坐在他旁边,移了一下长板凳。那凳子脚,不经意地压在王利发的脚尖上。 “哎哟!哎哟,是我的,我的龟……” 王利发苦着脸不停地吸冷气,跺脚,然后一颠一颠朝赛台挤过去。他手里提着个竹笼子,笼子里盛着一只很不起眼的陈旧的蛐蛐罐。在王利发往赛台前挤的时侯,坐在离陆疤子附近一张桌子边的张腊狗,朝陆疤子和王利发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坐在张腊狗身边的穆勉之,大声地问张腊狗:“呃,张兄,我对这玩艺儿不是蛮内行,只是听说,养过重阳节的蛐蛐,不用旧罐子。您家看,这个连走路都冇得走相的家伙,拎的是个么罐子哪?”王利发瘦,在人丛中挤的那样子很是狼狈。 “穆兄,您家莫小看了咧,咬人的狗子不叫。”张腊狗又瞥一眼陆疤子,把话丢向他,“疤子兄弟,你不是跑了一只龟鹤形的蛐蛐么,这个扛腰凹脊的伙计手上的么龟鹤么独节须,该不是你跑了的那一……” “张大哥,我刚才看了一下的,不是我的。您家大哥说笑话,这人我认都不认得,再说,一只蛐蛐,天下哪有这巧的事!” “兄弟呃,难得说咧,如今么,巧巧的姆妈生巧巧,随么巧板眼事都说不到会有的哦!”张腊狗虽然没有看到陆疤子拿板凳脚提醒王利发,但陆疤子突然换板凳挨着王利发坐,那种不自然的暧昧样子,却逃不过张腊狗的眼睛。 赛台设在一江春茶楼靠江边的一排长窗下。主事的大胖子正在指挥人逐一对参赛的蛐蛐称重量。称完一只,大声报出数字。楼上坐的是参赛的虫主和汉口有头有脸且热心此道的人物,楼下坐的是拿钱买热闹和等一下押钱下注的有钱有闲的蛐蛐迷。茶馆外,尹篙子佝腰缩颈站在长格子窗下,叫人把楼上胖子喊出的虫名字、重量都写在粉牌上。他看着别人写,口里却跟着重复楼上胖子的话。粉牌前,是挤挤攒攒的人头。这是些无钱无势想看热闹又想押两个小钱试试运气的蛐蛐迷“飞苍蝇。” 大胖子不是个蛐蛐行家,却是每年蛐蛐赛事不可缺少的人物。事情经得多了,蛐蛐也盘熟了,嘴巴上很能够讲出一套一套的蛐蛐经。他姓朱,人称朱胖子,是武昌省城新军营里的教练,虽然早已退伍,但兄弟伙的交游极广,红黑两道都说得上话。凡诸如这种凑热闹和排解纠纷的事,都会有人出来说,去,请朱胖子来承头!由此,朱胖子短不了一年四季吃香喝辣总不掉膘,当然,散场之前荷包里少不了要装几个。 “各位,今年承蒙各位玩家抬举,怂我出来承头办这场赛事,在这里咧,我朱胖子先行谢过了!这玩蛐蛐么,离不开斗,不斗,随几好的蛐蛐,都是和尚的家伙,白好了的。这其中的道理,各位都比我内行,就不赘述了。今年咧,经会同各方协商,凡参赛虫子,一律量身长、比体重,公布内外。不为别的,为的是让赛场内外的朋友好晓得内情,玩两个钱心里有底,放心,显出我们赛事的公平,不是瞎子日婆娘,瞎搞。这就不多说了,打住。古有八不斗的说法。说的是,长不斗阔,黑不斗黄,薄不斗厚,嫩不斗苍,好不斗异,弱不斗强,小不斗大,有病不斗寻常。这说的咧,都是一般的常情。今年我们也不搞尖板眼,还是按以往的赛事规矩,虽称重量长,但哪个和哪个打斗,还是凭各位虫主自愿。输赢咧,还是以三合两胜计……” 朱胖子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稍停了停,喘一口气,朝台下扫了一眼,又朝掌掸子的裁判点点头,示意赛事可以开始了。 “第一场,红沙青对方头枣青!” “红沙青呃对哟方头枣青!”跟着茶馆内的喊叫,像听到别的鸡打鸣才惊醒过来的蔫鸡,尹篙子腰一挺,颈一伸,对着挤挤挨挨的蛐蛐迷喊了一声。 这每年赛场内外蛐蛐迷下注赌博,是张腊狗香堂很重要的一项收入。尹篙子是很合适的监场人。他身杆长,又很听话,张腊狗相信他不会做那种先把钱往自己荷包里头塞的事。 挤在人丛中的小花子仰头盯着粉牌,一副识文断字的样子。其实他与尹篙子一样,也是扁担倒下来都不认得是个什么字的。 “押哪,押唦,一钱银子开押,押一赔一,押一赔一呀!”尹篙子还嫌不够高,站上一张长凳,仍然佝着腰,缩着颈,大声喊。尹篙子的嗓音,像没有阉干净阉鸡的叫声,很是怪异。“你这个小屁伢,又不押钱,挤这么拢搞么事唦?退一点,退一点!” “慌么事慌!先看看不行哪?”李家小花子直起喉咙喊。他清楚,现在是在赌场上,不是在别的江湖场合,怕哪个斗狠。既是睹场,大家都一样,赌博场上无父子嘛,有钱的都是爹,你凭什么吼我?小花子白了尹篙子一眼,还往前挤。“你么样晓得我冇得钱咧?你么样晓得我不押钱咧?你荷包里的银子是钱,我荷包里的银子未必就是泥巴?” 李家小花子口里咕咕哝哝,在红沙青上押了三两银子。这可是很大的一笔钱呢!对于只能在赛场外当“飞苍蝇”的蛐蛐迷们,这简直是一笔巨款。一时众多的“飞苍蝇”向小花子投来惊诧的目光。小花子用手在胸前按了按,充分享受这种被人歆羡的滋味。这是小花子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接受别人的羡慕。他不禁有些晕晕的陶醉。尹篙子在递三两银子筹码给小花子的同时,盯了他一眼:一个挤在赛场外头凑热闹的小“飞苍蝇”,一出手就是三两银子!个狗日的,今日一开头就怪!尹篙子来不及多想。小花子刚刚把手放下,就隐隐感到胸前被人轻轻地撞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看,一张脏兮兮的叫花子脸笑嘻嘻地和他对了一眼。 “你挤个么事唦!”李家小花子不在意地扫了这个半大不大的叫花子一眼,心里直好笑:这世界真是有点邪了,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叫花子,都不着急去填肚子,倒是先疯疯癫癫赶到这里来看斗蛐蛐。这看斗蛐蛐,就能把肚子看饱? “方头枣青输,红沙青赢!哎呃,红沙青,两赢一输啊!” 朱胖子在楼上喊,声音从楼上传到楼下,飞到楼外,又被尹篙子重复一遍,引起一阵惊喜、惊叫和咒骂。 “呵,呵呵,狗日的,输了咧!输……” “啊嗬!钱又丢到水里去了咧!” “哦哦哦!老子赢了,哦哦!赢了赢了!” “你个狗日的,真是大肚子打屁——运气来了咧!老子是驼子打伞——背(时)湿咯!” “莫慌,慌个么事唦,还早,慌掉了卵子难得找!”尹篙子兴奋得脸通红。“往外头拿钱就那么难哪?赢了往里头揣偏是蛮快!兑钱就兑钱,慌么事咧!” 方头枣青也是罕见的元帅种。这一轮下来,押方头枣青的多,押红沙青的少。像李家小花子一下押三两银子红沙青赢的就一个。这样尹篙子就很赢了一笔。“小杂种,要都像他这样,老子会赔得连裤子都冇得穿的!”尹高子又向小花子白了一眼。他口里还在臭烘烘地骂,唾沫星子往人头上乱飞。 “土狗形,土狗形!龟鹤独节鞭!百年难遇的土狗子哦!” 朱胖子的声音有点沙哑了,但中气仍然很足,听起来像一面被敲得有裂纹的大铜锣。 不待尹篙子重复,李家小花子往怀里掏钱。“咿?钱咧?”他心里一惊,口里嘀嘀咕咕,眼睛下意识地往身后扫。那个脸上脏兮兮的小叫花子仍挤在身后,很认真地往粉牌上看。李家小花子看不出名堂来,朝茶馆侧边的那栋小楼房瞄一阵,一咬牙,急急地往人群外头挤。 “土狗形,当头起线的大土狗哦!龟鹤形,又像乌龟又像雀子的怪种噢!”每喊一声,尹篙子的腰就往下佝一点,仿佛他的腰是气撑着,放出一点,人就往下缩一点。“一个是百年难遇,这一个还是百年难遇呀!押哪押哪,快点押哪!机会呀发财的机会呀,机会错过了就冇得了呀!” “哎,你怎么不押了咧!赢了这一点就走?”尹篙子对往外挤的小花子喊。这伢叫人难忘,穿着一般,出手有钱,押蛐蛐有准头。 “么样,疤子,给别个当芡手?”张腊狗十分关心土狗形与龟鹤独节鞭这一局斗赛。他见王利发在台上向陆疤子招手,陆疤子从怀里掏出一支芡草,往台上走,就跟着。张腊狗已经可以肯定,这只么龟鹤独节鞭,是陆疤子的,那个头上冇得几根毛的家伙,是陆疤子请的替身!好噢,疤子呀疤子,也太不讲义气了咧!把蛐蛐藏起来,怪不得小空空都失手了咧。这好,丑媳妇总算见了公婆。 发现张腊狗一直在注意他,陆疤子很恼火。“老子为一只蛐蛐,像躲债样地东躲西藏,又冇做么坏事!老子自己的东西,他偏要,老子偏不给,看你把老子的卵子啃下来!”他把心一横不理张腊狗,径自朝赛台上走。“个狗日的剃头匠,要是还会芡蛐蛐,胆子还大一点,该晓得几好,免得老子出这个头,这场戏不就唱圆了么……” 陆疤子不做龟鹤独节鞭的虫主却又不得不当这只蛐蛐的芡手,实在是出于无奈。陆疤子深知,蛐蛐斗赛,除了蛐蛐本身的优劣好坏之外,与芡草的手法关系太大。他与张腊狗从小一起玩蛐蛐,近20年的盘弄,也算积累了一些经验。他与张腊狗不同的是,张腊狗爱用心机,事事处处往大处奔,而陆疤子除了为嘴巴奔忙外,就只有玩蛐蛐。陆疤子自信,他玩别的玩不过他的张大哥,但玩蛐蛐,他张大哥玩不过陆疤子。陆疤子晓得芡手就是打仗的指挥官,所以,他对斗赛时芡蛐蛐的部位,芡的手法,芡的时机,都有一套自己秘而不宣的心得。10年前,他无意中救下雪中落难的秀才一命。秀才有一肚子蛐蛐经,勘破浊世之后,弃文而行丐,曾向陆疤子传授讲解贾似道的《促织经》。从此,陆疤子不仅同秀才叫花子成了风尘知己,而且对那位喜欢玩蛐蛐的古人钦佩不已。他对秀才叫花子给他讲的“芡法”心得犹深:开始要先芡尾巴,然后再芡小腿,有动静了,才在牙口上芡一芡;芡的时侯,先向左边往上芡,在右边撩拨;假如虫子发威了,再照牙口扫一芡草,看看虫子斗性旺盛了,才用芡草把它引到斗盆的闸口……对陆疤子而言,这些都还只能算是入门。他觉得《促织经》中很多只是个粗线条,不如他实际做的细。比如说吧,芡草是什么?这是个很简单但是谁都忽略了的问题。陆疤子却搞清楚了:芡草就是蛐蛐的触须,对你芡的蛐蛐来说,芡草就是它对手的触须。一只公蛐蛐,在自己的领地,被对手所触犯,一而再,再而三,它还不奋起反击?为什么反击?不是说蛐蛐有三拗么,那雌上雄背,过蛋有力,是说公蛐蛐喜欢交尾,一只公蛐蛐,晓得要配几多三尾哟!公蛐蛐打架都是为了把别的公蛐蛐赶走,让自己好独占天下所有的三尾!明白了这个道理,斗蛐蛐的时侯,芡手的心里才有谱。初斗上阵时,要先撩起它的斗性:你看,又来了对头,还不快把它赶走?如果所芡的蛐蛐打赢了,就拿芡草轻轻芡它几下,只是切莫芡牙:嘿嘿,看啵,又来了一个对头,看你怎么办?如果你所芡的蛐蛐打输了,芡法就有更复杂的名堂:顺序是先由头再到背,到腰身,到尾巴,到大腿肘,到左右背肋,到左右小腿,到足爪,最后再到牙口。这牙口是蛐蛐最敏感的地方,斗输了落了下风的蛐蛐,千万不要轻易先芡牙口。下风蛐蛐已败过,斗性低落,应该让它逐渐恢复斗性。如果刚刚斗败,就用芡草去撩它的牙口,无疑等于是不让它喘息,就又对它进攻。这样,就很可能把虽斗败但尚可恢复斗性、有希望取胜的蛐蛐彻底击垮。只有陆疤子心里有底。他对调养了一段时间的龟鹤独节鞭有底,对自己独特的点芡、诱芡、提芡、摸芡、挽芡、挑芡、带芡、兜芡等一套细腻的芡法,他心里有底。 斗盆是一只比养盆稍大但却稍浅的蛐蛐盆,中间一道闸。此时,监局手已经把闸关上。对面土狗形虫主手持芡草,按《促织经》中“先讨其尾,次讨其小脚”最后才“扫牙口一次”的口诀,正在逗芡他的土狗形蛐蛐。土狗形蛐蛐也是著名的异形蛐蛐,蛐蛐谱上称它:“头粗项阔肚托地,翼翅生来半背铺,腿脚壮肥身巨圆,当头起线叫如锣。”陆疤子瞥了一眼,认定这只土狗形的确是龟鹤独节鞭的对手,这场拼搏不轻松。他收起了存在心中的轻慢之心,暗生警惕。他没有先动作,只是待土狗形虫主把土狗形引到闸口边了,才利索地把龟鹤形芡引到闸口边。他的手法的确轻柔而快捷,不见手腕动,两根手指也不见上下左右晃动,只见芡草时而飞旋,时而轻点,左旋右点上翻下飞,都不露痕迹。那只异形虫子,也如同陆疤子相依为命了半辈子一般,游戏样地盘旋几下,忽然停下不动,懒懒地趴在闸口边。这动作,这姿态,本是蛐蛐很忌讳的败像,但陆疤却似漫不经心,示意掌掸子的裁判开闸开斗。 相比而言,土狗形身躯要比龟鹤独节鞭肥大许多。一开闸,土狗形的两条长须就绕着圈子晃动颤动,向陆疤子的蛐蛐作匍匐状进逼。而陆疤子的蛐蛐完全是一副又聋又瞎的架势:独节须低垂,偶尔平举晃动一下,身子半天也不动窝,刚动了动,不是向前,而是向后退着挪了几步,就又趴在盆侧靠着盆壁,一动不动了。三五颗人头挤在斗盆上空,一边一个站立的监局手无可奈何地对视着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对这里好几颗与斗盆中蛐蛐无关的人头,表示出惹不起管不住的神情。倒是“虫主”之一的王利发,反而被张腊狗穆勉之挤到一边去了。也难怪,好几年都没有出现过这种异形虫子了,两只异形虫子对阵,是近年来蛐蛐赛事中很难得的现像。土狗形见陆疤子的蛐蛐不进反退,气焰仿佛又长了一成,触须扬起如旗如戟,小腿慢慢爬动,大腿紧紧绷着,进入任何时侯都可以全力一搏的紧张状态。陆疤子的蛐蛐又往后退了一下。土狗形再向前逼进一步,终于,它把它的触须在龟鹤独节鞭的那节独须上拨弄了几下,又伸向龟鹤独节鞭的牙口边撩拨,如同芡草手的芡撩,也就如对手的戏侮。土狗形虫主的脸上漾开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同时向陆疤子扫了一眼。这一眼的意思很明白:对不起,老兄,彩头恐怕要归我了!陆疤子还从这眼光里读出了怜悯。虽是两虫相斗,实际上是两个人在相斗。两个男人相斗时,得胜的一方往往容易向对手慷慨地施以适当的怜悯,以示大度,骨子里藏的却是“穷寇勿追”的计谋。失败的一方,往往最忌讳这种怜悯的眼神。陆疤子的脸上也浮起一层笑意。这笑意也很明白:朋友,是红是黑还冇分清楚咧,喜那么早搞么事唦!按斗蛐蛐的规则,两虫相斗,以鸣叫者为赢。这就是所谓赢叫输不叫。现在两只虫子虽然一只步步进逼,咄咄之气可掬,另一只龟行蛰伏,全无斗志。但两虫并未交口,且没有一只鸣叫的。土狗形虫主见陆疤子也笑,也自警醒,忙低下头去观斗。他刚一低头,就看到土狗形的长须又在龟鹤独节鞭的牙口上撩一撩,撩得很轻佻。就在土狗形触须还在对方牙口上得意颤动的一瞬间,龟鹤独节鞭大腿一弹跳起两寸多高,它还没有落下,土狗形的两根触须就先落下了!挤在斗盆上的几颗人头一起张嘴还没有叫出声来,龟鹤独节鞭即振翅长鸣了:“嘀铃!嘀铃!”听到虫鸣,两个监局手挤拢来,只见土狗形龟缩在斗盆一隅,触须齐根没有了。那只龟鹤形的蛐蛐叫了几声就住了口,向土狗形逼进,土狗形退两步,龟鹤形又扬起独节须振翅高鸣。两名裁判对视一眼,急忙下闸,判第一回合为龟鹤独节鞭胜。然后,向双方虫主征求意见,是否还继续斗下一个回合。土狗形虫主的脸上还挂着那一抹笑,只是因为胜负分得太快,来不及变换表情。见裁判问他,他脸上还挂着那种笑一个劲地摇头。还斗什么呢?连触须都没有了,这只虫就等于已经死了。他边摇头苦笑,边伸手在斗盆中拎起那只土狗形,往地上一扔,再用脚尖踏住,死劲躏几下。那几颗聚在斗盆上的人头,此时早已分开,眼光在土狗形虫主和陆疤子、王利发身上来回地扫,一时空气很有些沉闷。 “龟鹤独节鞭胜!龟鹤形胜!土狗形败!”朱胖子扯开破锣嗓子大喊,第一声对着店堂,第二声拖长尾音,对着楼下。 张腊狗趁人不注意,对穆勉之耳语一阵,转身下楼去了。在楼下场子收钱的尹篙子,见香堂当家师张大哥在茶馆门口朝他望,疾忙跳下凳子,奔了过来。 “我有事先走一步。红沙青不斗了。你拿回去养着玩。明天叫疤子到香堂来,有事相商。”张腊狗对尹篙子吩咐一阵,先走了。他无法容忍他的小兄弟当着众人的面压他一头。他也清楚陆疤子的性格,盘犟了牛都拉不转弯的。张腊狗知道,在这种场合要陆疤子退出斗赛,让他张腊狗的红沙青赢,是不可能的;而红沙青肯定斗不赢龟鹤形。你看那只土狗形,威风凛凛的,不到一个回合,甚至都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打败了。土狗形败得很惨,等于是被咬死了!张腊狗自认红沙青斗土狗形都很难有赢的把握,那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张腊狗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怒火中烧。 李家小花子到一江春茶楼旁边一栋楼里没有找到秀秀。这是秀秀的新居。小花子是受秀秀之托,到茶馆外的赌场上看动静的。秀秀笑嘻嘻地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去凑热闹。长这么大,小花子还没有在自己荷包里装这么多钱,而且是把这些钱拿去“凑热闹”!哪知,他把刚赢的银子一起放在怀里还没有捂热,就被人偷去了。他怀疑是身后那个脸上脏兮兮的半大不大的叫花子干的,但又没有证据。他想回来告诉秀秀,卖给张腊狗的红沙青和卖给陆疤子的龟鹤形异形虫,都出场了。不知道下一局会不会是这两只蛐蛐对斗。他真想知道,秀秀卖蛐蛐和热心斗蛐蛐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吴秀秀在茶楼二楼的经理房里坐着。她从经理房那道暗窗里,看到张腊狗临走之前与穆勉之咬耳朵说悄悄话,也看到了王利发的蛐蛐成了今年的虫王,领了刻有“大元帅”字样的好大一块银牌子。还有四块“左翼将军”、“右翼将军”的牌子也发下去了。 一江春茶楼从祥记商行分出来之后,秀秀同经理见过了面。那次见面等于是这座茶馆的正式“过户”。今天,她是从茶馆后门上楼的。她来之前,只是对张太太说出去一下,没有说要到茶馆来。茶楼经理知道女老板热心今年斗蛐蛐的赛事,以为让茶馆增加些名气,多揽些大宗的生意。经理并不反对把一江春茶楼当今年的斗蛐蛐赛场,但他并不热心。一江春茶楼知名度已经很高了,汉口商界的很多大事都是在这里集会商量的,远不是街呀巷呀的黑道人物斗一场蛐蛐,就可以把茶馆的影响造出来的。茶馆历来是社会上消息和谣言的集中地,多一条渠道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女老板日常从不在茶馆露面,今天突然从后门上楼来,让经理吃了一惊。 “你该忙么事还是忙你的么事,我就在这里坐一下。这里不是有个小暗窗口么,我就从这里看看外头的热闹。”秀秀身为茶馆老板,经理又知道她与刘宗祥刘大老板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她的话,自然都是命令。 “承蒙各位的抬爱,承蒙一江春茶楼经理的鼎力,今年的蛐蛐赛事,虽不及往年的规模,但也有胜过往年的。这位面生的王先生,他您家的龟鹤独节鞭,一场都不败,就是往年冇得过的奇事!这块大元帅的牌子咧,把给龟鹤独节鞭,是两个哑巴一头睡冇得话说的了!当然咧,这大元帅的战功,依我朱胖子看咧,有一大半要得亏芡手陆先生。虫是天生的,斗虫是人盘出来的,陆先生哪,您家手上的那个功夫,是哪里学的呀?当得上是蛐蛐界的一绝呀!胖子是服招了的,不晓得您家们服不服……” 朱胖子把奖牌发下去之前发表了即兴演说。他不是个善于此道的人,又胖,肚子里的油水多学问少,加之喊得喉咙沙哑,所以喘吁吁真让旁边听的人都替他着急。 坐在经理房里,秀秀听到朱胖子说到“蛐蛐界”,不由笑了起来。她觉得这个大胖子有天生的幽默感,随口打哇哇,居然在政界、军界、商界、学界这些界之外,凭空又生出一个“界”来。当她看到穆勉之的眼光朝王利发身上不住地转,心想,这人虽面目周正,眉宇间却透出一股阴邪之气,这姓王的怕是有祸。听说是个剃头的,也不知一个剃头匠怎么跟张腊狗陆疤子这些人搅到一块了的? 从陆疤子家出来,王利发的腿子只打晃。他不胜酒力。“大元帅”的银牌子,王利发自认有一份功劳。这块牌子连同赌赛所得,是一千两银子。 “乖乖我的个儿,一千两哪!”王利发脸越喝越白,直喝得眼白起了红丝,脸色还在往白里透青的颜色里走。他记不起他对陆疤子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陆疤子塞给他一百两银票,他感到满足,感到轻飘飘的银票揣在怀里以后,怀里陡然沉甸甸、暖烘烘的,使他的腰立时硬朗起来。 “陆哥,我……服了……您家……家咧,您家……是是个……义义气……人人哪!我咧,这是无……功受哇禄哇,陆哥哇,我咧是个剃头……匠呵,说……句丑话咧,嘿嘿,跟您家……称兄道弟……么事几十年的人哪,怕对您家咧……冇安好心思哦,您家莫见疑噢,您家脸上有……哦噢噢……” 陆疤子摸一把脸。他不忌讳别人说他那条疤。王利发并不是想说那条疤,他想说,陆哥,您家脸上有黑气,怕是有血光之灾!王利发剃头为生,三教九流,经见得多了,竟无师自通地肚子里攒了些看相观气的名堂。虽是喝得五荤六素了,话到口边还是关了闸。他怕他是老鸦口,没有事说出事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看着陆疤子的老婆王玉霞,比什么菜都能咽酒!就是怜惜这张可爱的脸,王利发不忍说出,他已看出陆疤子将有血光之灾。有这种为他人着想的话憋在肚子里,对王利发来说,不容易。他王利发没有为他人着想的机会和地位。一个剃头的,就为了吃两顿饱饭,一年四季在别人的脑壳上盘,小心谨慎,稍有差池,不是挨骂就是挨打,过的不像个人样。“自己的屁眼还在流血咧,哪里谈得上给别人诊痔疮啊!”现在看出了别人的灾难,有了为别人着想的想头,却又不好说出口。王利发终于被自己急人之急的侠义心肠感动得泪流满面了,抽抽噎噎不知如何是好。王利发离开陆疤子家时,伸直了腰,又一次深深地看了王玉霞一眼,他突然发现,他也是非常强壮高大的! 毕竟是深秋了。深夜的风裹着大江和汉水的潮气,不紧不慢地吹,那凉意,也就不紧不慢从外头不动声色地往骨头里头浸。王利发不由耸起肩,腰也佝偻下去。从苗家巷到铁路边的棚户住处,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还要出城。虽然汉口的城墙早已是聋子的耳朵,但毕竟有个城墙耸在那里,让人心里装着“进城”、“出城”这回事。穿街走巷,似乎听到身后总有脚步声。王利发头脑忽然清醒过来。他不是个怕鬼的人。世上哪来的鬼?鬼是人招来的,人是世界上最狠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前,那里装着银子。他忽然感到眼前亮堂起来,哦,又是那对红纱灯。他曾经在这里丢下过男人的尊严。为此,他一直在秣兵厉马蓄精养锐以待一逞!“这么偏的巷子,怎么就不知不觉地转进来了,也算有缘哪。好,混一夜,比摸黑出城安全得多。” 他刚一进门,挂灯笼的护院就迎上来了:“哎,我说伙计,又是您家哪?么样,把家伙打磨硬足了?”护院的口气极其轻慢不恭。王利发很想吼他两句,一转念,又忍住了。他上次的不愉快,自己记得,别人也不会忘记。算了,是公是母,硬足不硬足,放在口说,一点用都冇得,这不是蚊子含秤铊耍嘴劲的事!其实,王利发还没有完全想透。对于紫竹苑,做的是生意,不在乎点把点的愉快不愉快。钱,可以买到欢乐,自然也能卖掉不愉快。 护院的见王利发不理他,自觉有愧,有违生意道德,脸上就有些讪讪的。王利发没有注意这些于此行目的不相干的表情。他上次虽然不成功,也算成仁了,起码,他变得有经验因而也就很有自信心了:乌龟佝杞加虎鞭淫羊藿,老子的家伙硬足得很!一百两银票揣在怀里,老子的腰杆子硬足得很!他不理护院,往起伸了伸腰,踩得楼梯嘎吱嘎吱响,把护院留在后头看得呆眉呆眼。 陶苏房里没有人,被子一应用具齐整地叠着,一股淡淡的说不出名目的香味,在屋子里似有还无地浮着。王利发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了一番。他脑子里还留着刚才路上听到的脚步声。窗外黑黢黢的,像搅不化的墨汁。连狗叫声都没有。这种夜色,正是干坏事和做好事的保护色。他深吸一口气,再吐出,闻到浓浓的酒味。自己能闻到自己口里的酒气,说明离清醒不远了。还没有人进来接待,不管,先找把椅子坐下再说。哪知才一坐下,刚刚有些清醒的头,又昏昏然起来。 “哟,是您家呃!先生哪,老板叻,稀客稀客咧!”鸨妈一脸的笑,说话像唱歌。“老板叻,您家要不要叫几样菜?哎哟,我还当您家把我们忘记了咧!” 老鸨怎么忘记他是个剃头匠呢?王利发感到很奇怪。他甚至车过头朝旁边看了好几遭。这里实在没有旁的人,那么,鸨妈老板前老板后的,肯定就是喊他王利发了。“老板”这称呼对王利发很陌生,但听起来不反感,只是一时间不适应罢了。“哼,这老婆子倒是提醒了老子,回去想法子开个铺子,好歹也做一回老板!”一有了这个打算,就把炫耀亮富的想法取消了,伸向一百两银票的手又缩了回来,往另一侧腰袋里掏摸一阵,摸出一块碎银子。 “给,不要么蛮多酒菜,有酒咧,来一壶,菜少要一点,做清爽一点咧!哦,陶姑娘咧?” “来了,来了!”好像等在门口一样,陶苏声到人也进来了。见了王利发,她只是略微皱了皱眉,马上就眉开眼笑了:今天的剃头匠,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又是长袍子,又是马褂子,还有咧,崭新的新鞋子!她的职业就是奉迎,再说,人家上次虽然让她尴尬,但毕竟没有沾到一丁点便宜。王利发给紫竹苑的印像太深了。 “莫慌,莫慌。”见到陶苏,王利发喊住就要转身去备酒菜的鸨妈。“酒菜要不要,等下子再说。您家咧,先去忙您家的,让我先跟陶姑娘说几句话。” 这已经是再明白不过了。鸨妈心里快活得不得了。客人不点酒菜,叫清嫖。清嫖花的钱自然少得多,往往只是丢几个钱,裤子一提就走。可现在剃头匠给了酒菜钱,却不要酒菜。根据这剃头匠上次的本事,完事以后,还有力气从床上爬下来穿裤子就不错了,哪里还有精神喝酒!鸨妈真恨不得请一个人来帮着她高兴才好:这个剃头的杂种,这样的篾片块头,一上床顶多三五下就要败下阵来,陶苏这丫头今晚上还可以换一回床单子…… “刚才那个猴头猴脑的家伙在哪个房里?”鸨妈刚下楼,就被人堵在楼梯口。这是两个男人。一个身板魁梧,脸相端正,一个长得像竹篙子,像吊颈鬼。这两个人看样子都不到三十岁。脸相端正的男人很受看,要不是满脸的杀气,鸨妈觉得在汉口见这样的男人还不容易。竹篙子吊颈鬼就太没有看相了,脑壳恨不得戳到了屋梁,脸隐在昏黑里看不清白,估计总不会清爽到哪里去。 “我在问你的话咧,老婊子!”竹篙子的嘴巴似在半空里动,声音尖锐刺耳。 “问么事唦?”鸨妈定了定神,仰头看了看,没有看清竹篙子的嘴巴在哪里。她又朝魁梧的男人瞄。这个男人不作声,只是把冷冰冰的眼光往她浑身上下到处刺。 “啪!”鸨妈脸上挨了一巴掌。 “老子们问,刚才进来的那个剃头佬,在哪个婊子的房里。这回你听清楚了冇?” “哎嗨!你们是哪方神道,竟到这风流地界来动粗!”既然是护院的,总会有几下拳脚功夫的。他听到响动,几步窜出,一个急步冲拳就往身板魁梧的那个身上“招呼”。魁梧男人身子动也不动,左手接住护院冲来的手腕,只一扳,另一只手捉住手肘,一扭,听得“咔嚓”一声钝响,伴随着护院的惨叫,冲出去的那只手就耷了下来。 “我带……您家们……去……”这多年来,鸨妈在汉口还真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她是晓得护院功夫不弱的。可人家还没有动手,他的手就给撅断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可吃不起这个亏。再说,为一个不相干的嫖客,把整个紫竹苑都毁了,那才是划不来咧!鸨妈从来就不傻。她抖抖索索地把这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领到陶苏的房们口,手颤颤地,抬不起来,只是用嘴巴努一努,示意剃头匠在这个房里。 尹篙子早就不耐烦了。他不待穆勉之有何表示,照着房门一脚踹去。公开营业的风月场子,能够有好厚的门经得起尹篙子这一脚?尹篙子哪里去管门是不是被踢散了架,只管把脑壳伸进房去瞄。 “快点灯,快点灯,黑屄窟窿样的,看也看不清白!”张腊狗的“队伍”里,尹篙子不是个酒色之徒,这倒是很奇怪的事。他对房间里漫出来的这股味道很反感,敞着喉咙吼,刺耳的声音在黑暗中让人汗毛直竖。 灯笼一点燃,房里一切都浮在红彤彤的烛光里。尹篙子伸出竹竿子样的长手,只一扯,被褥就被扯开了。除陶苏一个人蜷着发抖外,床上并无其他人。穆勉之一步蹿到窗前,窗扇开着,窗外,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跑了?这剃头佬还会这一手?”穆勉之有些不相信。 “窗户底下是个小偏厦屋,屋顶就在窗户底下一丁点点。您家不信,下去看就晓得了咧。”鸨妈缓过气来,又看到人跑了,估计一场大打是免了,“算是逃了一条性命。”鸨妈心里一轻松。王利发虽然只是个一般嫖客,毕竟是一条性命哪!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这两个狠男人赶快走,越快越好。她极害怕他们想不转,砸了她经营多年的“窑”。 “是不是你个婊子叫他跑的?他怎么晓得从这里跳窗户冇得危险咧!”穆勉之从床上像鹰抓小鸡样地抓起陶苏,哪知,巴掌高高扬起,就呆在半空落不下来了。 对这件张腊狗托付的事,穆勉之出于江湖朋友的义气,点到为止也就算了。正经主子跑了,还闹个么名堂?回去交差朋友面上也有看头。所以他很少作声,让尹篙子去跳。要不是护院的冲向他,他也不会出手断腕。穆勉之揪陶苏也是风流习惯而已。 “你个婊……”穆勉之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陡然哽住了。 被他抓住的女人,他记忆太深,但又不敢相信,她怎么会在这里? 尹篙子对穆勉之还是了解一二的。穆勉之心黑手辣,办事利索,从不拖泥带水。不管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是扯皮拉筋的小事,他只要出面管,总是快刀斩乱麻。像这样吞吞吐吐的样子,尹篙子还没有见到过。 “么样,穆老板?您家……”尹篙子不敢轻举妄动多嘴多舌。穆勉之出道比张腊狗还早,也是汉口洪门的一块牌。最近,听说他的生意直接做到洋街租界里头去了,成了商界的名人。现在的穆勉之,再也不是两年前只是做点牛皮、棉花、猪鬃一类过手生意的穆勉之了。 “这样,我想咧,那个剃头匠噢,估计还不会跑远,您家辛苦一下子,就近追一程。这个女人哪,跟我还有一段夙缘,我要稍微耽搁一下。” 穆勉之不枉是读过几年书的,说起客气话来,远非张腊狗一班人能比。何况,眼前的这个女人,跟读书是很有关系的呢! 穆勉之终于记起来了,陶苏,呵,这个叫陶苏的婊子,正是十年前在自力学堂被他穆勉之摸得鬼叫的女学生,对,记起来了,叫杜月萱!当年,十七八岁的穆勉之就是因为在这个女人身上的那一摸,而被校方解雇了的。这么多年来,他对杜月萱以及那惊心动魄的一摸,早就淡忘了,只有一个问题他穆勉之始终耿耿于怀:男女之事,不搞就不搞,还冇做么事,又冇把哪块弄疼掰坏,鬼叫个么名堂? “咿?还有,女学生都是蛮有钱的,她怎么落到这种鬼地方来了咧?” 穆勉之决定在紫竹苑“耽搁”一下,当然,他想搞点报复泄愤的恶作剧,但似乎又说不清,当年的杜月萱如今的陶苏,到底欠了他穆勉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