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 第一章 照片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拍照。 七十岁之后,祖父习惯了以算术的角度眺望死亡,对于自己延长的寿命,他很满意。加减法是容易计算的。他五十三岁那年在点心店吃汤圆,被汤圆里的热猪油烫了一下,不知怎么引发了心肌梗塞,送到医院去抢救,结果死而复生,以此推算,已经多活了十七年。再往前的死亡事件是蓄谋的,祖父那一年才四十五岁,突然活腻了,春天他去铁路道口卧轨,人都躺下来了,火车迟迟不来,扳道工豢养的一条大狼狗先来了,祖父素来怕狗,准备好被火车碾,却不愿意被狼狗咬,于是狼狈地爬起来,逃下了铁道。到了夏天,祖父还是想死。这次他选择了水路,是从僻静的西门城墙上跳进护城河的,他以为只要扑通一下,便可简易快捷地投入死神的怀抱,没想到一睁眼,人躺在了城墙下面,一群吵吵嚷嚷的中学生围着他,好奇地打听他跳河的动机。祖父仰视着孩子们纯真的眼睛,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批评孩子们狗捉老鼠多管闲事,还是应该对他们说一声谢谢。祖父的身体经过河水仓促的洗礼,显得轻盈而舒畅,只是右手手掌有点不舒服。抬起右手看看,右手不知什么时候抓到了一片枫树叶,抓得太紧,枫叶牢牢地沾在掌心里了。他坐起来,把枫叶从手掌上小心地剥离,对孩子们说了句一言难尽,然后就爬起来,湿漉漉地走了。 祖父走出去好远了,听见孩子们在后面猜测他的去向,七嘴八舌的。有个尖厉的声音说,什么叫一言难尽?这个人看来是活腻啦,会不会又去找地方寻死了?祖父看看高处的城墙,看看低处的护城河,又抬头看看天空,忽然朝孩子们的方向折返回来。虽然他的脚步有点拖沓,表情看起来也扭扭捏捏的,但他的目光给人以新生的感觉,它像夏日的天空一样,明朗,深远。他向孩子们匆匆地表了个态,算了算了。他说,既然狼狗不让我死,你们孩子也不让我死,那我就活着好了,无所谓,死不了就活着,活一天赚一天吧。 后来祖父就消失在城墙拐角处了,一条费解的谜语,终于逃离了猜谜者的视线。那群中学生是出来春游的,偶然救下一名轻生者,本来属于典型的好人好事,但获救者对生死如此潦草如此随意的态度,严重地挫伤了孩子们的成就感,也给他们带来了深深的困扰。他们不认识香椿树街的祖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会儿要死,一会儿又要活下去了。他们不知道祖父是个守信的人,从此以后果真断了轻生之念。如果我们还是采用算术,如果活一天真的是赚一天,祖父足足多活了二十五年,赚了惊人的九千一百二十五天,赚了这么多,祖父当然是很满意的。 我们香椿树街上老人特别多,老人大多怕死,怕死的大多先走了。有一年夏天气温反常,狡诈的死神藏身于热浪,在香椿树街上巡弋,一口气拽走了七个可怜的老人。祖父冒着高温酷暑,逐一登门吊唁,发现七家葬礼都缺乏组织,敷衍了事,充满了这样那样的遗憾。最离谱的是码头工人乔师傅家,儿女们居然找不到乔师傅的照片。丧幔上的遗照令人不安,那是从乔师傅的工作证上剪下翻拍的,是几十年前的乔师傅,模样还很年轻,由于乔家两个儿子与其父面貌酷肖,所以,上门吊唁的人们都大吃一惊,死者看起来不是乔师傅,这么看很像他大儿子,那么看,又像他的小儿子了。祖父端详半天,心里话不宜声张,出了门便长叹一声,对邻居们说,这个乔师傅太节省了,一世人生啊,省什么都不能省那张照片,容易误会啊。 一个人无法张罗自己的葬礼,身后之事,必须从生前做起。这是祖父的信条。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鸿雁照相馆拍照,拍了好多年,连邻居们都知道了他的爱好,免不了要与他探讨这份爱好的意义。祖父对邻居们说,你们知道我脑子里有个大气泡的,气泡说破就破,我这条命,说走就走的,到时都靠他们,怎么也不放心,趁着身体还硬朗,就为自己准备一张新鲜的遗照吧。 拍照的日子是祖父的节日。节日的祖父格外讲究仪容。祖父先去理发店剃头修面,还额外要求相熟的老师傅替他挖耳屎,拔鼻毛。从香椿树街到市中心,以前祖父都是步行,现在老了,是步行加公共汽车,差不多是正午时分,他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出现在鸿雁照相馆,衣冠楚楚,神色庄严,那套灰黑色的毛呢中山装上有樟脑丸的气味,皮鞋擦得锃亮,浑身散发着一首挽歌刺鼻的清香。 摄影师姚师傅早已经认识祖父了,他不记得祖父的姓名,背地里称其为年年拍遗照的老先生。祖父每次看见姚师傅都有点害羞,真心为自己延宕的生命感到歉疚。姚师傅我没死呀,又多活了一年,又来麻烦你了。他用道歉的语气对姚师傅说,再拍一张吧,姚师傅,这是最后一张,我脑子里的气泡最近越来越大,快要破了,明年,肯定不来麻烦你啦。 祖父的癖好,照相馆方面其实并不介意,介意的是他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儿媳妇粟宝珍。在粟宝珍看来,祖父每拍一张照片,就是给小辈挖一个坑,祖父的遗照越来越多,儿孙们不仁不孝的泥潭便越来越深。在粟宝珍敏感的神经中枢里,祖父迈向鸿雁照相馆的脚步会发出恶毒的回响:不放心,不放心,不放心。它在向街坊邻居阴险地暗示,儿子不好,儿媳妇不好,孙子也不好,他们都不好,他们做事,我不放心。 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粟宝珍便进入了某种战斗的状态,她要求丈夫与儿子一起加入她的阵营,但丈夫对祖父的监视漫不经心,儿子干脆把她的指令当成耳旁风。这个家庭平素就谈不上和睦,一到春天更是频频爆发战争。战争的硝烟由祖父的照片引起,闻起来是一股呛人的不祥的怪味,他们祖孙三代加起来,不过四口人,无论战线怎么排列,都不免短促了些,有时候战火胡乱蔓延,就烧到了保润的头上。保润好好的吃着饭,一根筷子来敲他后脑勺了,粟宝珍迁怒于儿子旁观者的姿态,骂他还不如一根筷子有用。就知道吃!你还咧着嘴笑?你爷爷丢我一个人的脸?他丢的是我们全家的脸!粟宝珍把保润往门外推,催促他去追祖父,你吃出一身傻力气,派过什么用场?赶紧去,把那老糊涂拉回来! 当母亲暴怒的时候,保润不敢违抗母命,他当街拉拽过祖父,有一次甚至追上了公共汽车。保润说爷爷你别去拍照了,拍那么多遗照有什么用?又不是挑猪肉,还要讲究新鲜讲究质量,死人的遗照都是挂在墙上蒙灰的,哪张不都一样?祖父挥舞着龙头拐杖撵保润,我每年就拍一张照片,怎么就惹到你们了?回去告诉你妈,我拍照花自己的钱,不关你们的事!保润觉得祖父的逻辑出了问题,他说爷爷你好糊涂,怎么不关我们的事?你死了难道看得见?我们爱挂哪张挂哪张,要是挂错了,你还能从骨灰盒里爬出来,换一张遗照? 恰好是保润的一番直言,让祖父清醒地认识到死人的悲哀,人死了,确实是没有能力从骨灰盒里钻出来的,挂不挂照片,挂什么照片,只能听凭他们的孝心了。祖父对儿孙们的孝道毫无信心,思忖很久,有了个方案。他去装裱店里为最新的照片配了个黑框,拿回家,端端正正地挂到了客堂里。因为预感到家人的反对,也因为担心相框未来的命运,他还特意买了一瓶万能胶,准备使用科学手段把相框永远固定在墙板上。祖父踩着椅子做这些事,保润是目击者。对于祖父未雨绸缪的行动,保润不支持,也不反对,为了嘉奖保润的默契,祖父向他作出了必要的说明,今年这张拍得很好,我最满意。反正我脑子里那气泡越来越大了,哪天破了就翘辫子了,先挂好遗照,省得你们以后搞错了。 但可惜,万能胶不是万能的,要彻底粘结,需要漫长的时间和适宜的温度,保润的父亲后来轻易地用水果刀铲光了相框后面的万能胶,而保润的母亲粟宝珍为此气得浑身发抖。由于积怨已深,她对祖父的奚落听起来是很刻毒的,你脑子里哪儿是什么气泡?是一堆垃圾!你还以为自己是毛主席,永远活在人民心中的?告诉你,别说你还活着,就是死了,你的遗照也不一定能上墙,客堂是一户人家的脸面啊,如果老人不值得小辈怀念,挂他照片干什么?不如腾出墙面,多贴一张漂亮的美人画! 祖父当时哭了。祖父把相框从地上捡起来,抱在怀里往自己的房间走,我的遗照不配挂客堂?那我挂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脏你们的眼睛,行了吧?祖父砰地撞上门,在门背后大声宣布,我的遗照我自己看,你们以后谁也别进我的房间了。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保润都会去一次鸿雁照相馆,去跑腿,取祖父的遗照。 祖父永远是苍老的,今年的苍老,不过是重复着去年的苍老。保润从来不看祖父的照片,只有一次,他看了,一看便看出一场祸端。那次他骑车从照相馆回家,半路上进了一家杂货店,替母亲买一包红糖。他随手在口袋里掏钱,带出照相馆的小纸袋,里面的照片掉出来了。不是祖父。照相馆的店员竟然犯了最忌讳的错误。一个少女的两寸黑白照片,无辜地展示在杂货店肮脏的地面上。是一个大眼睛的少女,圆脸,薄唇,扎了个刷子般的马尾,她不笑,微微地咬着嘴角。看起来,她似乎预知了照片的命运,正用一种愤愤的谴责性的目光,怒视着这个世界,包括保润。 保润原谅照相馆的失误,又惊讶于这失误的对仗与工整,一次小小的意外,垂垂老矣的祖父变换成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这样的变换,说不清是一次祝福,还是一个诅咒。保润蹲在地上端详那张照片,先是觉得好笑,后来便有点莫名的不安。他返回了鸿雁照相馆。在照相馆的门外,他掏出那个小纸袋,又看了一眼照片。街角的阳光照耀着那个无名少女的面孔,那面孔被暗房技术精简成小小的一块,微微泛出黄金般的色泽。他不认为她有那么美丽,但她对镜头流露的愤怒显得蹊跷而神秘,正是这丝愤怒,让保润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亲近。他不舍得了,不舍得把她交出去,不舍得把这一小片精致的愤怒交出去。是一瞬间的决定,小纸袋里三张照片,他抽出了其中一张,悄悄塞进了自己的钱包。 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修正的,保润没有能要回祖父的照片。这是一个意外的春天。意外从照片开始,结局却混沌不明。保润秘密地收获了一个无名少女的照片,但是,祖父最新的照片被鸿雁照相馆弄丢了。 纸包不住火。祖父先是埋怨保润,后来冷静下来,分清了主要责任和次要责任,他亲自去鸿雁照相馆讨要说法。为了安抚这个古怪的老人,鸿雁照相馆许诺为祖父提供终生免费拍摄机会,自以为这样的补偿尚属公平,祖父却流出了辛酸的泪水,他对姚师傅说,我哪儿还有什么终生?活不了几天的人,趁我现在活着,你们抓紧时间,多给我拍几张吧。 姚师傅给他补拍了三张照片。镁光灯第三次闪光的时候,声音格外地响亮,祖父突然惊叫了一声,破了!姚师傅没听清他在叫什么,只看见老人抱着脑袋,身体在凳子上痛苦地摇摆。破了!祖父满眼是泪,惊恐地瞪着姚师傅,破了,我脑袋里的气泡破了,你看见那股青烟了吗?我的魂飞走了,我要死了,我的脑袋空了,都空了! 第二章 魂 祖父丢魂的新闻轰动了香椿树街。 我们在街上遇见祖父,都下意识地注意他的脑袋。如果说我们的脑袋是一块肥沃的良田,那祖父的脑袋便是一片劫后的荒野,满目疮痍。他的白发如乱草,似乎被霜雪覆盖,原来饱满的后脑勺是空瘪的,隐隐可见一个锯齿形的疤痕,形状怪异,听说是以前被红卫兵用皮鞋跟砸出来的,那个疤痕潜伏多年,或许就是祖父魂灵出逃的出口。让我们顺便再看一眼祖父的脖颈,那里原先有一条暗红色的沟堑,是上吊绳子留下的纪念,现在随着年纪增大,松弛的皮肤耷拉下来,形成几圈肉箍,也有人怀疑,祖父的魂不是飞走的,是碎了,顺着那几圈肉箍淌走了。 谁也没见过人的魂。祖父自称他的魂丢了,怎么证明他以前有魂,又怎么证明他现在没魂了呢?他的魂,到底飞到哪儿去了呢?大多数香椿树街居民没什么文化,习惯性地把魂灵想象成一股烟,有人在街边为煤炉逗火,看看煤球柴禾上燃起的青烟,心里会咯噔一下,烟,魂,祖父的脑袋!他们不免会把煤炉想象成祖父的脑袋,而祖父的魂魄,自然便是煤炉上袅袅飘散的青烟。也有几个知识分子,具备了一些宗教知识和文化修养,他们坚持认为魂灵是一束光,不是什么青烟,那束光是神圣的,通常只有大人物或者圣人英雄才值得拥有,祖父不配,知识分子们还算仁慈,谁也没有去向祖父亲口宣布这个残酷的结论,你没有魂,你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最不懂事的是街上的孩子,他们对魂灵一说很入迷,因为缺乏常识,又想象力泛滥,往往从飞禽走兽蚊蝇昆虫或者妖魔鬼怪中寻求魂灵的替身。理发店老严的小孙子有一天捧了一张涂鸦给祖父,画的是一个长了犄角的彩色骷髅头。小男孩说,爷爷你别伤心了,这是你的魂灵,我找到了,还给你。看那小男孩天真可爱,长犄角的骷髅头作为一颗魂灵的替身,显得威风凛凛,祖父并没有动怒。相比之下,王德基的儿子小拐就讨厌了,他曾经用筷子夹着一只死蝙蝠追着祖父,边跑边说,爷爷爷爷,这是你的魂灵,我爬到瑞光塔上给你找到的,找它不容易,你要给我两块钱,很便宜,是辛苦钱。 一个丢了魂的老人,免不了要丢失尊严。那么多香椿树街的老人中,绍兴奶奶最为同情祖父的遭遇,她跑来安慰祖父,告诉他丢魂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原来绍兴奶奶小时候在乡下也丢过魂,丢得也蹊跷,她好好地坐在屋后的茅缸上解手,脚掌上被什么舔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一条红眼睛的野狗,野狗的舌头也是红色的。她一下掉进了茅缸里,爬出来就丢了魂。绍兴奶奶说她丢魂以后再也不肯上茅缸解手,大小便都非要走一里地,跑到一棵松树边去,否则情愿憋着。邻村有个神汉过来指点她爹娘,说你们这家人得罪祖宗了,那野狗叼走你闺女的魂,不过是来提个醒,你家坟上好多年没香火了,坟里的祖宗没得吃没得穿,都跑光了,都在松树旁边游荡呢,你家再这么冷落祖宗,以后不是你闺女一个人丢魂,你们全家人解手都要找松树,不见松树谁也解不了手。她爹娘听了神汉的计策,牵着家里的所有儿女和牲畜跑到祖坟上,杀鸡宰羊,喊她的魂,喊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她就好了,又愿意坐到茅缸上去解手了。 祖父对绍兴奶奶的故事有点兴趣,但他认为自己的遭遇更加古怪。绍兴奶奶你是妇道人家,我们的魂不一样,丢魂也丢得不一样,怎么解手我知道,我是不记得家在哪儿了,那天回家,我跑到瑞光塔去了!祖父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以为我住在瑞光塔上的,辛辛苦苦爬到塔顶上,怎么也找不到我的房间,就去问人,塔上都是游客,谁也不认识我,都骂我是神经病啊! 反正都是丢了魂,有什么不一样?我认松树,你认瑞光塔罢了。绍兴奶奶说,我丢魂比你早,你要听我劝,依我看,人丢了魂,解手迟早要出问题,要是你认准了去瑞光塔解手,那怎么是好?多远的路啊!这样发展下去不行,年纪大了,大小便都憋不得呀!保润他爷爷,你听我一句话,赶紧带着小辈们去喊魂,多买点供品,到祖坟走一趟,热热闹闹的去把魂喊回来! 祖父面有难色,搓着膝盖说,绍兴奶奶你不知道我的难处,我的家世跟你也不一样,我家的祖坟早被刨了,祖坟上现在盖了个塑料加工厂呀,让我上哪儿喊魂呢? 绍兴奶奶惊惶地叫起来,哎呀呀,祖坟怎么会让人刨了呢?没什么也不能没祖坟呀,没了祖坟,祖宗都成了孤魂野鬼,让他们怎么帮你返魂呢? 祖父一下没了主张,他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恐惧中,顺着哀伤,自我贬抑道,不帮就不帮,丢魂就丢魂,反正这辈子我已经赚了不少寿命,死了一蹬腿,随它去吧。 保润他爷爷,千万不敢这么说!绍兴奶奶瞪大眼睛,一只手举起来,差点就捂住了祖父的嘴巴,你糊涂了?你这魂要是喊不回来,下辈子做不了人呀!能做头牛做匹马都算是福气,兴许是做了一只蚊子呢?让人一巴掌就拍死,活不了三分钟就要转世,你说可怜不可怜?兴许你不小心转成一只屎壳郎呢?专往粪堆里拱,臭烘烘的,你自己说恶心不恶心?看祖父急得脸色发灰,绍兴奶奶心有不忍了,有意舒缓了语气,为他出谋划策,你也是命苦,祖坟刨了也不都怪你,怪那些红卫兵没良心。你家祖宗的阴魂,现在也不知道被撵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南海北也要把他们喊回来,你家祖宗的照片呢?画像呢?好好供起来,好好喊几天,兴许他们能听见。 祖父犹豫着,欲言又止,看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以前有很多我爹的照片,还有几张我爷爷的画像,后来让我烧了。祖父垂下头,不敢看绍兴奶奶的眼睛,我爹是汉奸,我爷爷是军阀,我怕那些东西惹祸,都烧光了。 绍兴奶奶眼见祖父返魂无望,朝天翻了个白眼,意思是爱莫能助了,她抱着胳膊往门外走,边走边说,再坏的祖宗也是祖宗啊,祖坟没了,祖宗的照片画像都让你烧了,你不丢魂谁丢魂?也不能都怪别人,依我看,是你自己把魂弄丢啦。 祖父不甘心放走绍兴奶奶这根救命稻草,腆着脸追到门口,向她讨要最后的良方。我还有几根祖宗的尸骨呢,有没有用?他说,当年我偷偷跑到祖坟上捡了两根尸骨,不敢让人知道,藏在一只手电筒里,埋起来了。绍兴奶奶眼睛一亮,尸骨比照片画像实在多了,尸骨好!别管两根三根的,那手电筒埋哪儿了?赶紧去挖,挖出来呀!祖父愣在那里,眨巴着眼睛,他焦急地回忆着,但是由于脑子里的气泡破了,回忆是徒劳的,他终究没有想起来埋藏手电筒的地点。在绍兴奶奶追问的目光下,祖父满头大汗,忽然呜呜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手电筒!手电筒埋在哪里了?我该死,什么都想不起来啦! 第三章 手电筒 四月的时候祖父还很健康,到了五月他就疯疯癫癫了。要成为一个疯子,有千万条不幸的道路,祖父的不幸之路,不仅偏僻,而且幽深,在我们看来,祖父也许算不上全世界最奇怪的疯子,但在我们香椿树街范围内,他的故事已足以世代流传了。 祖父说,他的手电筒埋在一棵冬青树下。 众所周知,香椿树街上根本没有什么香椿树,唯一的绿化便是冬青,工厂的大门口,街上的空地,房屋的墙根,到处可见高高低低的冬青,哪一棵冬青树下面埋着祖父的手电筒呢?这个关键的地点,祖父恰好记不清楚了。 最初祖父把目标圈定在孟师傅家门口,央求儿子去挖,儿子不肯做这荒唐事,委托孙子去挖,保润也不肯,嫌丢人现眼。祖父只好把铁锹扛在肩上,亲自上阵了。 孟师傅听见门外的动静,出来问祖父是不是要挖蚯蚓。祖父非常坦诚,说我这把年纪了,挖蚯蚓干什么?我在挖一只手电筒呢。孟师傅好奇起来,什么手电筒?怎么埋在我家门口啊?祖父说一言难尽啊,我当年从祖坟上捡了几根祖宗的尸骨,装在手电筒里,一时没地方埋,可能埋在这片冬青树下了。孟师傅一下跳了起来,说保润爷爷你欺人太甚了,怎么跑到我家门前来挖你家祖宗的尸骨?我要不是看你长辈的面子,三拳头把你打回家去!祖父不得不收起了铁锹,但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弯着腰察看土坑,腆着老脸求情道,孟师傅你行行好,让我再挖几锹试试,我丢了魂,记性也丢光了,再多挖几锹,说不定什么都想起来了。孟师傅说原来你跑到我家门口搞科学试验啊,你家祖宗的尸骨,怎么可以埋到我家门口来?这不是骑在我头上拉屎么?你自己说,你骑我头上来拉屎,配不配?祖父羞愧地拖着铁锹,嗫嚅道,我是不配,不配。他后退了几步,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酝酿了勇气,忽然向孟师傅抖出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我也不是乱挖呀,孟师傅你一定忘了,你家的房子盖在谁家的土地上?这个地方,从前是我家的豆腐作坊,我埋东西,肯定埋在自家的地盘上啊。孟师傅有点懵,保润他爷爷,你说的是中国话还是外国话?我怎么听不懂了呢?祖父谄媚地赔着笑脸,说,你是听不懂,那会儿你还小呢,不记事,去问你老母亲,她老人家一定是清楚的。孟师傅怀疑祖父神志不清,将三根手指竖在他眼前,老东西,这是几?祖父说,三。孟师傅不罢休,又凑近了检查祖父的瞳孔,祖父的瞳孔闪闪发亮。孟师傅只好敲开了临街的窗户,妈妈你来,我家的房子盖在谁家的地皮上?是盖在保润家的豆腐作坊上吗?窗后传来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很快响起一个老妇人苍老而尖厉的声音,谁在翻旧社会的老黄历?现在是新社会,地皮归谁房子归谁,谁说了都不算,毛主席说了算。孟师傅提醒老母亲说,妈妈,毛主席去世好多年了。老妇人沉默了一秒钟,很机警地给自己打了圆场,毛主席去世了还有政府在呢,怕什么?地皮房子都是政府的,政府给谁就归谁了! 祖父后来移师王德基家门口的冬青林,汲取了深刻的教训。残存的智慧告诉他,为了让香椿树街的街坊邻居容忍他的探索,必须投其所好,适当地使用心计。王德基冲出门来收缴铁锹的时候,祖父顺势抓住王德基的手,在那只手背上悄悄地写了两个字:金子。王德基没有耐心辨析祖父的字迹,甩了甩手说,保润他爷爷,你怎么把我手背当黑板呢?听说你魂丢了,舌头没丢吧?你不会说话了?祖父只好凑着王德基的耳朵告诉他,事情不宜张扬,他当年埋藏的不是一只普通的手电筒,是一只装满黄金的手电筒。果然,王德基心有所动,摸着额头,眼睛眨巴了半天,我说呢,你这把年纪哪来这么大的劲头?原来是挖黄金!王德基的眼睛突然放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压低声音问,一只手电筒装满黄金,起码有一斤吧?是金条,金元宝?还是金戒指什么的?祖父点点头,冷静地回答,都有,都有一些。 这样,王家的老老小小都涌到门外来看祖父挖黄金了。王德基的小女儿秋红是个精明世故的女孩子,一边打着毛线一边及时提醒祖父,爷爷,这是我们家的地皮,要是挖到了黄金,我们一家一半,到时别赖皮啊。王德基性子急躁,看祖父的挖掘进展缓慢,便从家里拿了把铁锹,说爷爷你年纪大了,歇一会儿,我来挖,你别听小孩子乱说,我不贪心,要是真的挖出来黄金,我们四六开,你拿六,我拿四就行了。 王德基一家人中,倒是小拐对祖父保留了必要的怀疑,他说爷爷你魂丢了,一定是犯糊涂了,黄金那么值钱的东西,你不埋在自己家里,怎么会埋到我家门口来呢?祖父放下了手里的铁锹,耐心地向小拐解释,爷爷的魂丢得奇怪啊,记不清这几十年的事,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你们家,原先是我家商行堆煤的煤场啊,这儿宽敞,没人来,我兴许把手电筒埋这儿了。 祖父挖掘手电筒的路线貌似紊乱,其实藏着逻辑,他无意中向香椿树街居民展现了祖宗的地产图。这在街上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舆论反响,传说从孟师傅家到两百米开外的石码头,曾经都是祖父的家产。这几乎是半条香椿树街了,沿途不仅分布着七十多户居民,还有一家刀具厂,一间水泥仓库,白铁铺、煤球店、药店、糖果店、杂货铺,堪称香椿树街的心脏地带。人们在各自的屋檐下生活工作,早就淡忘了从前土地的历史,未料到祖父突然冒出来,以一把铁锹提醒他们,你们的房子盖在我的地皮上,你们吃喝拉撒,上班工作,都是在我的土地上。祖父扛着一把铁锹在半条香椿树街上走来走去,所经之处,历史灰暗的苔藓一路蔓延,他的脚步无论多么谨慎,对于沿途的居民或多或少是一种冒犯。居民们对于祖父的精神状态争议颇多,但是谁也无法否认,这年五月,祖父以一把铁锹领导了香椿树街的时尚,谁也无法否认,这年五月弥漫在香椿树街街头的掘金热,祖父是先驱,也是启蒙者。 祖父的手电筒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香椿树街的居民出于理性的推测,或者出于浪漫的想象,基本上形成了两种派别:尸骨派和黄金派。毋庸讳言,改革开放了,经济要搞活,无论是尸骨派还是黄金派,大多数人都怀有一夜致富的梦想。有些人心里打起了发财的小算盘,考证祖父所言真伪,毕竟只要一把铁锹或者铁镐,无需投资或冒险,谁挖到尸骨算倒霉,谁挖到黄金谁走运。最早动手试挖的是王德基一家,连续两个早晨,邻居看见他家门前的冬青树都歪倒在墙上,四周一片泥泞,连水泥地面都似乎进行了一场夜耕。有人纳闷,说王德基不是尸骨派吗,他不是骂保润他爷爷满嘴谎话吗,怎么自己挖得这么起劲?有人一针见血,冷笑道,王德基这种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他算什么尸骨派?是两面派! 一场疯狂的掘金运动席卷了香椿树街南侧,其后,渐渐扩散到北端,最后甚至蔓延到了河对岸的荷花弄。每天夜里都有人出动,宁静的夜空里响起了铁镐铁锹与泥土亲密接触的声音。五月的夜晚会有很多秘密,这个秘密的趣味多于罪恶,只须半遮半掩。很多持锹人在月光下对视一笑,有人坦然,有人腼腆,然后各挖各的。即使是白天的冤家,在这样的夜晚也成为了战友,或者同谋。掘金者劳作风格不一,属于黄金派的深耕细作,属于尸骨派的草草收兵,但是,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香椿树街唯一一条绿化带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透过卧倒在地的冬青树枝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条路中之路,那路由污泥与混凝土的残渣组成,还散发着新鲜的土腥味,那路中之路,通往香椿树街居民的黄金美梦。 负责街道卫生的居民委员会遭遇了一场噩梦,三个女主任结伴闯到保润家来讨伐罪魁祸首。祖父当时正蹲在地上,用木隼加固松脱的锹柄,他试探着问主任们,是不是保润在外面惹了什么事?看着祖父无辜的麻木的样子,两个女主任都气哭了,另一个性格特别泼辣,她一脚踢飞了地上的铁锹,撸起袖子,对祖父坦言相告,爷爷,我真想打你一个耳光,解解心里的气! 那天中午保润从烹饪学校放学回家,觉得附近的街头弥漫着某种节日似的气氛。一群孩子聚集在他家门口拍烟纸,看起来都喜洋洋的。保润注意到家里的门没关好,王德基的儿子小拐钻在门缝里,正探头朝里面张望。保润过去揪住了小拐的耳朵,小拐被揪住耳朵,仍然用兴高采烈的声音,向他报告了那个消息,保润保润,你爷爷绑走了,绑到井亭医院的白汽车上去了!保润一惊,松开了小拐的耳朵,问,谁?谁绑了我爷爷?小拐说,两个白大褂,还有居委会的人,还有你爸爸妈妈! 保润推开虚掩的家门,看见门后遗落着祖父的一只解放鞋,客堂里的四把椅子有三把翻到在地,一只茶壶在地上碎成两半,保润猜想那是祖父挣扎的记录。厨房里冲出一股热气,他过去察看,发现炉子上还煮着一壶沸水,快烧干了。祖父房间的门耷拉着,明显是被强行撞开的,他走进去,差点被一把铁镐绊了个跟斗。祖父不知怎么找到的铁镐,他把自己的房间挖成了一个工地。保润对祖父的举动充满疑惑,房间里没有冬青树,祖父为什么也要挖一遍呢?仔细观察地面和墙角,可以看见粉笔残留的痕迹,有问号,有感叹号,还有一些神秘的圆圈和三角。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浓烈的腥湿味,地面的大青砖都不见了,它们被小心地起出来,整整齐齐堆在墙边,湿漉漉的三个土坑,分布在房间的三个角落,看起来像三个干涸的泥潭。保润相信,祖父疯了,祖父真的疯了。祖父的梦想在泥潭深处腐烂,发出它特有的腥气。墙上那个提前挂好的黑色相框,不知怎么落在一个土坑里,祖父从墙上移居到坑里,显得非常焦灼,他的目光大部分被泥浆所阻隔,剩余的一簇,是纤细的受难者的目光,它由下而上,虔敬地仰视保润,向保润呼救,保润,救救我,你来救救我! 保润捡起了坑里的相框,重新挂在墙上,还用抹布把祖父脸上的泥浆擦干净了。他从坑里救起了祖父的遗照,仅此而已。祖父的事情是父母的事情,他管不了,也不知道怎么管。他不舍得祖父,但拯救祖父太麻烦,他怕麻烦。保润坐在祖父的大床上,环顾这个阴暗的房间,依稀想起祖父苍白枯瘪的脚掌,脚掌心的皱纹酷似一幅山水画,山势陡峭,水流平缓,他小时候与祖父睡一张床,总是看着祖父脚掌上的山水入睡的。现在他思念祖父,也是从祖父的脚掌心开始,为此,保润有点怅然,又觉得有点好笑。 第四章 祖宗与蛇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保润梦见了那个无名少女。 她站在鸿雁照相馆的门楼下,手持雨伞,撅着嘴巴,忿忿地打量天空。天空晴朗,她看起来正以晴朗的天空为敌。即使在梦里,保润也记得自己藏匿了她的照片,他心虚地从她身边跑过,目光斜向一瞥,听见她说,去死吧。即使在梦里,他也不能容忍别人的挑衅,所以他跑回去问,你他妈的让谁去死?那把浅绿色的阳伞对着保润突然打开,伞针刮到了他的肩膀,她晃了晃雨伞,说,你,去死吧。梦连结着身体,他感到肩膀上有刺痛,那刺痛缓缓地往下传递,一直递到腹部以下,然后,他醒了。 从楼下祖父的房间里传来了奇怪的噪音,一把铁锤持续试探着木榫的结构,笃,笃,笃。这试探其实类似诱杀,木料与铁锤的对峙并不长久,嗒地一声,一个古老而顽固的木榫被敲落了,阁楼上的空气发出诡秘的呼应。嗒,嗒,嗒。铁锤的敲击越来越果断,节奏越来越明快,祖父的雕花大床开始坍塌。八十八对木榫都在忙于告别,它们相处百年,多少有点厌倦,榫头与榫槽的告别共计一百七十六种,都是短促的,音色雷同,喀嚓。再见。如此而已。但是,每一对木榫都有一个共同的遗憾,大床的老主人消失很久了,无处告别,而当年的小主人正在阁楼上酣睡,对于大床的灭亡无动于衷。榫头怀念主人,匆匆留下了一些惜别之语,有的尖锐,有的深奥,榫槽怀念主人,发出了很多声叹息,带着点怨恨,也带着些缠绵。一张古老的床,它对主人的离情别意也是古老的,只有床幔上的蜘蛛能够听懂,蜘蛛行动不便,转告了天花板上的一群飞蛾,那群飞蛾临危受命,直抵保润的阁楼,可惜飞蛾天生是失声的,只能以骚扰的方式唤醒保润,它们轮番飞到他的脸上和肩膀上,保润不解其意,一巴掌拍死了三只飞蛾,他说,谁?是谁?吵死了,我要睡觉。 是星期天的早晨,父母亲在楼下清空祖父的房间。保润,你快点下来,有一条蛇!母亲的尖叫彻底终结了保润的睡意。他跑下阁楼,父母已经在祖父的房间里慌作一团。他看见了蛇。果然有一条大蛇。那条大蛇盘在祖父的床柱上,蛇身接近两尺,遍身布满黑褐色的纹路,它的脑袋高高地昂起来,蛇眼湿润,羞怯,浓缩了一个苍老的问号,似乎向主人探询着这场变故的原因。 父亲手里拿着祖父用过的铁锹,母亲躲在父亲的身后,他们这样与蛇僵持着,已经好半天了。保润要去夺父亲的铁锹,父亲不放手,说,这肯定是条家蛇,拆床动静太大,把它惊出洞来了,家蛇不能打,打不得的。保润说,什么叫家蛇?咬不咬人?父亲说,家蛇不咬自家人,听说是祖宗的魂灵变的,能替后代守家。保润说,有意思,爷爷走了,它倒出来了,爷爷不是要找祖宗的魂吗?抓了它送到井亭医院去么。母亲在旁边叫起来,保润你瞎说什么?你爷爷是找两根死人骨头,不是找蛇!你眼睛好,赶紧找找蛇洞,把它送回洞里去,堵上洞口,以后别让它出来吓人了。保润仔细地搜寻着各个墙角,怎么也找不到蛇洞,他回头看了看那条蛇,觉得蛇在向他颔首示意,它属于祖父。还是送给爷爷去吧,我负责送。保润说,反正都是祖宗,反正爷爷要找祖宗,一条蛇,两根死人骨头,不都一样吗?母亲跺起脚来,怒声道,我没心思听你胡说八道!什么蛇都是蛇,什么蛇都要咬人,找不到蛇洞,就赶紧把蛇赶出去,就算它真是这个家的老祖宗,我也不要它,看你爷爷什么样,就知道老祖宗什么样了,这样的老祖宗,我还信不过呢! 在母亲的催逼下,保润戴上了一只手套,要去抓蛇,又被父亲制止了。你对它客气一点,小心一点。父亲说,千万别抓它,把它请出去,请出去就行了。 保润不知道怎样把一条蛇请出去,考虑了几秒钟,他去厨房拿了一只红色塑料桶,倒提起那根床柱,对准塑料桶抖了几下,他说,祖宗,我们商量一下行不行,请你到桶里去,行不行? 祖宗的魂灵被一个后代的智慧征服了,那条蛇僵直的身体忽然妥协,柔软地落在桶里,发出噗地一声闷响,仿佛一声叹息。母亲慌忙中拿了只锅盖,盖住了塑料桶,她吩咐保润,赶紧拎出去,桶不要了,锅盖记得给我拿回来。 保润提起塑料桶往家门外走,径直走到一只水泥垃圾箱边,放下了那只桶。这样草率地处理祖先的魂灵,保润感到了一丝亵渎,亵渎中隐隐夹杂了莫名的刺激。祖宗,对不住你了。他揭开锅盖,朝那条蛇挥了挥手,他说祖宗再见,去找我爷爷吧,再见了,祖宗。 大约过了五分钟,他们一家人都来到门口,远远地察看家蛇的去向。街上人来人往,那只红色塑料桶倾翻在垃圾箱边,蛇已经不见了踪影。保润听见了他父亲的叹息,还有他母亲懊悔的声音,那红桶还是新买的呀,你们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多走几步路到天井去?装那条蛇,该用那只蓝桶的。 保润依稀发现一道湿润的曲线闪着隐隐的白光,从香椿树街逶迤而过。那是蛇的道路。蛇的道路充满祖先的叹息声,带着另一个时空的积怨,它被一片浅绿色的阴影引导着,消失在街道尽头。保润极目远眺,看清那片阴影其实是一把浅绿色的阳伞,那么晴朗的星期天的早晨,那么温暖的春天,不知是谁打着一把浅绿色的阳伞出门了。 第五章 祖父的头发 第二天,鲍三大的黄鱼车来了。 鲍三大斜倚在车座上面,脚架在黄鱼车车把上,剔牙,耳朵里插一个耳塞,怀里抱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也许是被电台的新闻所打动,鲍三大的表情一惊一乍的,嘴巴张得很大,一根牙签盲目地停留在他的口腔里,不知何去何从。 保润不知道鲍三大的来意,他出去上了一趟公共厕所,不过隔了十几分钟,从公共厕所走回家,看见鲍三大的黄鱼车已经横在家门外了。他拔下鲍三大嘴里的牙签扔在地上,剔牙还要到我家门口剔?你幽默啊,你把黄鱼车横在我家门口,我怎么回家? 鲍三大愤然地摘下耳塞,推车给保润让出一条路,他说,谁喜欢到你家门口来?我来等货的,有人让我来拉你爷爷的大床。 保润说,你幽默啊,谁让你来拉我爷爷的大床? 鲍三大又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牙签,朝身后一挥,古董店的邓老板。邓老板你认识吗?以前街角煤球店拖煤球的,现在是百万富翁,就是新闻里说的,先富起来的人! 他先富起来关我屁事?保润说,你幽默啊,他是百万富翁就能来拉我爷爷的大床了? 别问我,问你父母去!鲍三大朝屋里呶呶嘴,是他们把你爷爷的大床卖了,卖给邓老板,邓老板专门收老式红木大床,听说你爷爷的床卖了好多钱。 祖父的房间已经成为一堆新鲜的废墟,散发着热气。那张笨重的红木雕花大床倾颓在地,一堆木头的骨骸奇形怪状,有的堆在地上,有的倚在墙上,想着某些笨重的心事。阳光从临街的窗口灌进来,照亮了父亲,还有母亲。保润看见他们站在灰尘和垃圾中间,抬着一根床柱。父亲的脸汗涔涔的,额头和面颊上沾了几片黑灰,他的动作迟缓,表情带着一丝模糊的歉意,不知是向那张床致歉,还是向父辈留在床上的遗迹致歉。母亲穿着化工厂的蓝色工装,蓬乱的头发上落满了毛茸茸的尘卷。她的脸上永远驻留着一种怒意,现在,这怒意是针对祖父多年来藏匿的粮票,布票,糖票,还有很多一角两角的纸币,那些过时的券证被抹布抹干净了,皱巴巴的,以罪证的形状一一陈列在桌子上。 保润走进家门的时候,父亲正在替祖父受过。母亲怒声道,看看,看看你爹算不算人,别人抄他的家,抢他的金银财宝,他一个屁也不敢放,一转脸就偷自家的抽屉啊,怪不得家里的粮食永远不够吃,怪不得这个家永远这么穷,原来养了个家贼! 父亲蹲在满地的床柱床板中间,对着手腕上的一块红斑发愁,他说,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冒出这块大红斑来了?痒得钻心,该不是老祖宗在抗议,抗议我们卖这张床吧?母亲过来察看父亲的手腕,开始有点惊慌,其后她把一条腿架在椅子上,将自己脚踝上的一块红斑与父亲的手腕作比较,很快,比较出了结果,她的态度便是轻蔑了。这跟祖宗有什么关系?大惊小怪的,这是老疯子养的跳蚤啊,是跳蚤咬的,我脚上也有啦。母亲去找了盒清凉油,给父亲抹了一层,自己脚踝处也抹了点,随后她亲自扛起一根床柱往外面走,嘴里说,人家鲍三大等在门外老半天了,你们还不快动手?搬完了还要打扫半天,这房间不卫生,全是老疯子的细菌啊。 父亲终究是服从母亲的。他指挥着保润,把祖宗的大床一片一片地运往门外。所有的庞然大物被分解后,都是如此琐碎,如此脆弱。祖宗栖居过的木头有祖宗的气味,那气味有点酸,有点苦,带着一点点腥气。抬起一根龙头床柱,仿佛抬起一个威严挺拔的男性先祖,抬起一片雕花床栏,仿佛抬起一个妩媚娴静的女性先祖,保润的手感有时沉重坚硬,有时柔软舒适。祖宗们的幽魂从木缝里崩溃四散,不同的祖先有不同的心胸,有的宽容后代,默默地走上迁徙之路,有的心胸狭窄,绝不宽容不肖子孙,有一根床柱的表现尤其过激,它不仅狠狠地击打了父亲的肩膀,还顺势弹跳,在保润的头顶上打了一下。还有个别祖宗的幽灵长着冰冷的牙齿,那些牙齿潜伏在镂刻的花鸟鱼虫之间,伺机严惩不肖子孙。保润在搬动一块鸟兽栏板的时候,大腿上被喜鹊啄了一口,这也罢了,后来他独自把一块蟠桃花板搬到门外,那只蟠桃竟然偷偷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祖宗也咬了保润。保润觉得自己是无辜的。祖宗的咬痕冰冷冰冷的,先是刺痛,其后发麻,渐渐地变痒痒了。他停下来挠痒,一边挠一边埋怨父母说,你们到底要干什么?爷爷说他的病快好了,他要回家了,你们卖了他的床,让他回来睡哪儿? 他的话你也信?疯成那样,能好得了吗?母亲说,你没听井亭医院的医生说,你爷爷的病是全世界独一例,要治好你爷爷的病,除非时光倒流,他的家,以后就在井亭医院了。 保润用目光征询父亲的态度,父亲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尴尬,忽然对保润竖起一个巴掌,嘴角随之绽放出一丝灿烂的笑意。保润说,什么意思?父亲说,爷爷的床,卖了五百块啊。保润想了想,不屑地说,五百块算个屁,邓老板是生意人,倒个手再卖出去,起码一千块。父亲似乎认同保润的说法,有点颓丧,转个身,眼睛又亮了,竖起两根手指晃动着,对保润说,卖了大床腾空房间,又有两百块,每个月都有两百块。保润不解地追问,谁?谁每个月给你两百块?父亲说,马师傅!马师傅下海了,他要租下爷爷这个房间,破墙开店,一个月给我们两百块租金。保润瞪大眼睛,愣了半天,忽然火了,你们穷疯了?干脆你们把爷爷也卖了,他不是全世界独一例的疯子吗,他的脑子值得解剖,肯定很值钱,说不定能卖一万块! 保润惹怒了母亲。母亲说,你讽刺挖苦谁呢?两百块你嫌少,五百块你也嫌少,你挣过几个钱?嫌我们钻钱眼里翻跟斗?我们要钱干什么,带棺材里去吗?还不都为了你?看看保润无动于衷的样子,母亲气起来,用手指戳了一下儿子的脑门,早就看透了你这孩子,不犯罪就谢天谢地了,会有什么前途?没有前途得有点钱,钱能买到好工作好对象,做父母的一片苦心,你到底懂不懂啊? 父母亲的一片苦心,保润是懂的。懂,不等于赞同,他搬起一块床板,一边走一边反驳母亲,你们就知道个前途!再过二十年,地球就要毁灭了,前途有个屁用?有前途没前途,有钱没钱,都一个下场,统统被活埋,谁也跑不了! 最后一件床板搬出去了,祖宗们的痕迹悉数消失,祖父的房间在瞬间成了一个新世界。阳光召唤着房间里的尘埃,尘埃已经老得步履蹒跚,它们集合的速度非常缓慢,经过无数次混乱无序的排列组合,尘埃勉强组成了一道肮脏的彩虹,懒洋洋地斜跨半空,祖父的房间显得瑰丽而诡异。保润注意到祖父的照片还在墙上,镜框已经蒙上了一片灰尘,祖父正躲在尘埃里微笑。那是祖父七十岁的微笑,含有魔法般不可思议的变化。如果你站在照片的左侧,会发现祖父的笑容透出某种邪恶与阴森,如果你站在照片的右侧,会发现那笑容比孩童更加纯洁更加调皮,如果是正对着祖父的照片,那诡谲的微笑便消失了,你看见的是最寻常的祖父,一张枯瘦如刀的面孔,一双忧愁而焦灼的眼睛,一种戒备多疑的表情,两片嘴唇咬着他一生一世的金科玉律,小心一点。小心一点。 祖父照片下方的墙上,有一片水渍,水渍扩散到墙角,在原先被柜子遮挡的地方,显现出一个椭圆形的洞孔。那洞孔发射着奇怪的水纹状阴影,水纹在地上蔓延,跳跃,令人惊悸。保润试着用手掌盖住洞孔,感觉到掌心上有一股尖锐的寒气,那寒气让他打了个哆嗦。这隐藏在黑暗中的洞孔,是家蛇的洞穴吗?这家蛇的洞穴,就是祖先之魂的栖居地吗?保润抬头望了一眼祖父的照片,这个瞬间,他洞察了祖父的恐惧和焦灼,那个洞孔随时迎候着祖父,祖父就要掉进去了。祖父的魂,已经提前坠落在这个洞孔里了。这个瞬间,他听见了祖父的哀号和哭泣,有人弄丢了我的魂,保润,你快把我的魂捞上来!怎么打捞祖父的魂,保润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蹲在那个洞孔边,朝里面打量了半天,趁着父母在门外与鲍三大说话,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无名女孩的照片。 照片是温热的,还带着他的体温,女孩子的面孔是愤怒的,很多天以后,依然是那来历不明的愤怒打动了他的心。他爱这一丝愤怒,同时,对其保持着戒备。他捏着照片,脸涨得通红。他不舍得女孩那张微小的脸,以及更加微小的嘴唇,她诱发过他的愤怒,又启蒙了他朦胧的爱意,他不舍得她。但祖父在墙上说,就是她,就是她弄丢了我的魂,让她进去,让她进去。他听见了。他一咬牙,撕碎了照片,把照片的碎渣塞进了洞孔。就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孩,被他交给更陌生的祖先了。洞孔里的世界深邃而绵长,他听见一个女孩无辜的青春穿越黑暗,她在黑暗中坠落,打着浅绿色的阳伞,沿途碰撞祖先们密集的苍老的幽灵。洞孔里的世界隐约回荡着凄厉的哭声,她在坠落,她在恸哭,她终于为祖父作出了赔偿。他感到了一丝安心,安心之余,还有些内疚。他随手抓了些玻璃碴和墙泥,彻底地堵住了那个洞孔。祖先幽灵的通道被堵住了,秘密被堵住了,所有来自黑暗深处的回声,也被他堵住了。 是一个忙碌而疲惫的下午。保润失魂落魄地跑上阁楼,坐在床铺上发呆。鲍三大的黄鱼车早就走远了,父母还在楼下忙碌。后来,一些黑色的絮状物从楼下飘上了阁楼。是母亲从祖父房间里扫出来的灰绒,它们像一只只黑蝴蝶围绕他飞舞,起初他没有在意,直至脖颈处感到强烈的刺痒,用手一抓,抓到了一绺卷结的头发。小拇指那么长的一绺头发,雪白雪白的,软绵绵的,他认出来,那是祖父的头发,一绺没有魂的白发。然后他发现了另外一绺头发,它像一只绝望的手掌,紧紧地扒在他的胸口。摘下来一看,那绺头发白了一半,另一半还是黑的,光泽已褪,但还算粗壮,还算茂密。那依然是祖父的头发,但他无法确定,那是祖父六十岁时候的头发,还是五十岁时候的头发,或者更早,是祖父四十岁时候的头发? 第六章 井亭医院 井亭医院在郊区,远离城市的繁华,离几个主要的公墓倒是很近。从香椿树街去那里,要穿越大半个城市和乡村的田野,理论上有公交车停靠井亭医院这一站,但需要经过五次换乘,极不方便。骑自行车稍微痛快些,只是路程太长,起码要花费一个多钟头。所以,对于居住在城北地带的居民来说,去井亭医院不算一次旅行,却需要事先做好旅行的准备。 保润第一次去井亭医院赶上清明时节,搭乘了卡车司机老金的便车。老金一家要去扫墓,顺路捎上了保润这一家。两个家庭为了不同的目标,爬上了同一辆东风牌卡车。扫墓祭祖的金家人表现轻松,几乎是春游的心情,女眷们忙里偷闲,在车上用锡箔折起了最后一批纸钱。粟宝珍勉强帮着金家折了几个元宝,忽然悲从中来,几滴泪水没有忍住,滴到了一只元宝上。金师母诧异起来,保润他妈,我们去扫墓都不伤心,你去看个病人,怎么伤心成这样呢?粟宝珍擦干眼泪,怨恨地说,我哪儿是伤心?是恨出来的眼泪。实话告诉你,我才装不出那份孝心,谁要去看这个害人的老疯子?我是去井亭医院缴赔款的,不缴不行了,不缴就要撵他回家了。看金家的女眷们不解其意,她从一个布袋里拿出了几个牛皮纸信封,都是来自井亭医院的公函。看看,都是来要钱的!粟宝珍抖着信封说,十五棵冬青树要赔一百块钱,八棵黄杨也是一百块,还有一棵桂花树,要陪两百块呢,那老疯子挖啊挖啊,挖掉了我五百块钱! 大家便在车上传阅那几页赔款通知,都很义愤。金师母认为医院方面敲竹杠了,尤其是桂花树标价两百块太贵,她说一棵桂花树香也就香半个月,哪儿有这么金贵?粟宝珍连连点头,我也说他们敲竹杠,打过电话吵了好几次,有什么用?人家说井亭医院是部级绿化示范单位,每棵树都是样板树,给人参观给人拍照的,就比一般的树金贵!金师母说,什么示范,什么样板?都是假的。我可知道怎么做生意,别听他们那一套,各个树种,统统杀半价! 一车人都在议论树与钱的关系,保润的父亲沉默不语,他坐在风口上,乱发如群鸟飞翔,目光躲避着粟宝珍,脸上知趣地保持着一种愧疚之色。老金的家眷们满腹疑问,七嘴八舌地问保润的父亲,不是说手电筒埋在香椿树街上的吗?不是说埋在冬青树下面吗?怎么到井亭医院挖开了?怎么黄杨桂花下面也要挖呢?保润的父亲苦笑一声,哪来什么手电筒?我祖上的家产早就没了,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挖?你们别相信我爹的话,他真的丢了魂,脑子里一堆垃圾,他说什么,你们只当他是放了一个屁吧。 金师母见保润的父亲表情痛苦,制止了小辈们的好奇心,她从另外一个角度安慰他,说祖父在医院乱挖树,医院也有责任,精神病人管不住自己,他们医护人员为什么不管住他呢?保润的父亲说,你们有所不知,我爹的病情是全世界独一例,医院会诊很多次了,都是大专家来,大专家都不知道他这种病人该用什么药,该归哪个科室管,医生都讲究个治愈率的,谁也不肯揽下我爹这个病人,没人管他啊!金师母说,这么有名的精神病院治不了你爹的病?那把他送那儿干什么?趁早转院吧。她的小儿子阿四这时候在旁边插嘴了,说,转院还不如送监狱呢,送监狱至少不花钱,包吃包住,监狱里又没有树,老头子想挖也挖不了。卡车上有人捂着嘴笑,金师母要打儿子,粟宝珍拉住她的手说,阿四这也不是玩笑话,倘若监狱肯收下老疯子,我就把他送监狱去,看谁拦得住我!一车人都下意识地观察保润的父亲,他的脸扭曲着,目光躲躲闪闪,瞥一眼那边的妻子,又看看原野里的景色,说,这是个教训,怪我太相信井亭医院了,把老头一个人丢医院不行,以后,还是要严加看管。 途径井亭医院的时候,卡车停下来,两家人分道扬镳,该去扫墓的去扫墓,该去医院的去医院。灰暗的天空微雨蒙蒙,保润记得很清楚,他尾随着父母走进井亭医院的大铁门,有个女孩子打着一顶浅绿色阳伞从门里出来,与他擦肩而过,伞角像一只小鸟俯冲过来,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保润没说什么,持伞的女孩倒先发制人了,喂,你眼睛长在哪儿的?保润气恼地打了一下伞面,贼喊捉贼啊?是你的伞碰到我脸了,你他妈的眼睛长哪儿了?伞柄一歪,那女孩的面孔完整地展露在伞下,表情凶狠,挑战的目光里有一丝明显的好奇,她从头到脚审视着保润,嘴角上忽然浮现出调皮的笑意,喂,你是几病区的?赶紧给我回病房去,该服药了! 对付女孩子这种婉转而促狭的谩骂,保润从来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忿忿地退到一边,看着那把浅绿色阳伞从铁门里翩然而过,嘴里盲目地嘀咕一声,你等着。他想起了自己的梦。现实与梦境略有差异。伞下的女孩大约十四五岁,梳一把简约的马尾,有一张瘦小而精致的面孔,乌黑的杏仁眼,肤色略微有点黑,她的眉毛上扬,嘴角抿紧,都是为了强调她的高傲,以及对你的蔑视。她比照片上的无名少女漂亮多了,相比照片,她的愤怒也是立体的,类似那把浅绿色雨伞,实用,生动,有着艳丽的色彩和流线型的形状。保润犹豫了一下,还是神使鬼差地追了上去,他朝她怪笑一声,高喊道,喂,你在鸿雁照相馆丢过照片吗? 伞站住了,伞下的女孩回过头,从那种厌恶的表情来看,保润以为她又要骂人,但这次她还算客气,只是表达了对一家照相馆的轻蔑和不敬。鸿雁照相馆?谁去鸿雁照相馆拍照?她把伞面转动了一下,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你们乡下人,才喜欢去那里拍照呢。 保润的父母亲去医院办公室交涉赔款的事情,想省下点钱,结果碰了壁。医院方面说他们是公家的医院,不是菜市场的小商小贩,损坏公物照价赔偿,怎么可以讨价还价呢?又提醒粟宝珍注意措辞,这位大姐你别阴阳怪气绕圈子,是说我们敲竹杠吧?我们不想敲你家的竹杠,你们家病人是否需要住院,大家都应该慎重考虑一下,那老人不住院也完全可以,他对人没有攻击性,只是危害树木,你要是不愿意赔树,今天就先把人领回家去吧。争执半天,人家毫无让步之意,粟宝珍咬牙选择了全款赔偿,她对丈夫说,赔!要多少我们赔多少,就算倾家荡产,也不能让老疯子回家,你要让他回家,我就不回家了,你要是给他办出院手续,我今天就办住院手续! 粟宝珍一肚子冤屈,她不愿看见祖父,也不愿在井亭医院久留,情愿去公路上等侯金家的卡车从墓地回返。保润看着父母在办公楼下分手,两个人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母亲看起来是一个悲伤的受害者,而他的父亲,很像一个忏悔的罪人。 保润跟着父亲去了男病区,他们去看望祖父。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井亭医院的纵深处。井亭医院的绿化名不虚传,满眼都是繁花绿叶,樱花、桃花和杏花,开得正艳,地上的绿岛到处可见石竹、海棠、月季和玫瑰。男病区的保安措施远远不如保润想象的那么森严,门卫盘问了几句,填写好会客单,父子俩就被放行了。保润几乎有点失望,问,这就可以进去了?门卫笑起来,你还想怎么样?进去是很容易,就是出来有点难,千万记得要拿好出门证。进了第二道铁门,保润朝四周张望,心里还是失望,嘴上就发起了牢骚,这地方到底是疗养院还是精神病院?怎么冷冷清清的?我还以为井亭医院有多热闹呢。父亲怒视着保润,你要到这儿来看热闹?那还不容易?以后你天天来陪爷爷,肯定有热闹让你看的! 他们上到二楼,一眼看见了祖父,他在楼梯上朝亲人们挥手。祖父不知从何处误听了消息,提前收拾好了行李,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线袋端坐在梯阶上,像一个迷路的孩童,正等待回家。祖父的身后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叼着香烟,身上穿白大褂,脚上套着黑色长筒胶靴,手上则戴了一副黑胶皮手套。保润觉得那副黑胶皮手套很时尚,它们像一对蝙蝠,紧紧地贴着祖父的肩膀。 多日不见,祖父的身形更瘦更小了,他的目光很委屈,也很焦灼,等了这么久!祖父说,你们怎么回事?让我等了这么久!父亲停步在楼梯上,冷冷地凝视祖父,爹,你又立功了,今天我们赔掉了五百块钱。祖父佯装耳聋,他把手伸向儿子,要儿子把他搀扶起来,但保润的父亲只是察看了一下祖父的手掌,今天怎么不挖了?这地方还有好多树呢,去挖啊!你挖多少我赔多少,我有的是钱! 祖父的表情分不清是害羞还是内疚,他试图从梯级上坐起来,被旁边的男护工按下去了。男护工问保润的父亲,今天真的要出院吗?老人家一大早就坐在这里了,说儿子今天接他回家,要走趁早,我不是管病人的,我管厕所的,还有八间厕所没打扫呢。保润的父亲说,那你赶紧去打扫厕所吧,我们暂时不回家,我们已经把赔款缴清了,一分钱也不少。 祖父眼睛里的光芒瞬间熄灭。他在男护工的怀里抗议。他的喉咙里涌出含糊的诅咒,听不清诅咒的对象是儿孙,还是医院方面,或者是那个男护工。祖父挣扎着把网线袋砸向儿子,投掷阻力太大,保润把网线袋顺利地截到了怀里。祖父张大了嘴巴开始哭号,眼泪、鼻涕以及唾沫组成的液体在下颚处涓涓流动,组成一股悲恸的潮水。保润从来没见过祖父这样哭号,那含糊的哭声夹杂着恶毒的誓言,不让回家我就挖!挖!挖!我就挖!我还要挖! 保润抱着祖父的行李经过走廊,终于发现了井亭医院热闹的那一面。走廊上有病人出没,一个秃头男子倚墙而立,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某个深奥的问题,保润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一把抓住了保润,你是组织上派来的?张书记迫害我,组织上要给我做主啊。保润甩开了秃头男子,什么组织?你幽默啊,我给你做主,谁给我做主?路经厕所,保润差点撞到另一个古怪的病人,他从厕所里出来,裸着下半身,裤子褪在膝盖处,撅着屁股夹着腿,在走廊上蟹行。保润只好放慢脚步,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听见那病人嘴里在嘀咕,要节约用纸,要节约用水,要节约用电。保润不敢看那病人苍白干瘦的屁股,也不敢笑,斜着眼睛屏住呼吸,边走边说,热闹了,这下热闹了。 祖父的9号病房门口摆了两把椅子,其中一只椅子上坐了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头发比女孩子还长,扎成一个马尾辫,他先用英语问候了保润,哈罗!然后就不怎么友好了,不仅手脚并用,阻挡住保润的去路,还向保润提出了一个尖锐而突兀的问题,爱情是什么?保润不解其意,说,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我爷爷住这个病房,我是他孙子。年轻人说,我不管什么爷爷孙子的,答不上来不准进去,爱情是什么?请回答!保润探头朝病房里看,说,爱情是什么?你告诉我么,我没恋爱过,真的不知道。那年轻人的神情显得高深莫测,我的爱情怎么能告诉你?这是口令,好好想一想。保润凭着本能说,爱情是什么?爱情,是狗屁?很幸运,保润的本能是对的,口令答对了一半,那年轻人宽容地纠正了保润,不是狗屁,是臭屁啊!然后是一阵狂笑,挡道的椅子被抽走了,保润得以顺利地进入祖父的病房。 9号病房里有一股说不清的臭味,混杂着馊味,还有来苏水刺鼻的气味。祖父的床铺已经收拾干净,一床褥子卷了起来,上面盖了一只发黑的枕芯。保润铺开褥子,发现上面有一滩暗红色的污痕,微妙地勾勒出一只飞鸟的形状,他凑近研究,还闻了闻,估计是陈年的血迹,是别人的血迹,应该与祖父无关。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一阵杂乱的愤怒的脚步声,堵门的椅子被踢翻了,那个守门的年轻人慌乱地跳起来,爱情是什么?那声口令没来得及问,9号病房门口响起了保润父亲的怒吼,爹,你别跟我闹了,我豁出去了,今天就留下来陪你,一直陪到你死! 第七章 祖父、父亲和儿子 在嘈杂拥挤人丁兴旺的香椿树街上,保润一家属于最简练的家庭,祖孙三代不过四口人,现在,这四口人也一分为二了,一半去了井亭医院,一半留在香椿树街上。 保润的父亲作出的牺牲,平息了街坊邻居对这个家庭的非议。虽然儿媳妇待老人刻薄,孙儿忘恩负义,儿子终归是孝顺的。保润经常会遇到饶舌的邻居,因为对他们的家事感兴趣,对保润格外热情,迷信的老人们急于打听井亭医院是否帮祖父找回了魂,更多的邻居拉住他夸赞父亲的孝道,也顺便试探他作为孙辈对祖父的孝心,保润对此很不耐烦,他说,我爹管他爹,我妈管我爹,我什么都不管,别来问我,不关我什么事。 保润的父亲不知是以孝心打动了院方,还是凭借事实说服了院方,总之,井亭医院网开一面,他获得了极为特殊的陪护待遇。他在9号病房放了一张折叠躺椅,近距离全天候,日日夜夜地守着祖父。他在躺椅上睡了大半年,睡出了严重的后果,脊椎出了问题,开始哈着腰走路了。保润的父亲不在意他的脊椎,也不在意走路的仪态,只是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受到了环境的不良影响。他偶尔回家,对妻子吞吞吐吐地提及一件怪事,说他最近中了邪,对挖坑产生了异常的兴趣,看见地上有坑,无论坑大坑小,他都走不动路,停留在坑边,一心想捡个工具,挖几下。粟宝珍愕然,你也想挖?你也想挖手电筒吗?保润的父亲为自己辩解说,我不是挖手电筒,我就是忍不住想挖挖看,地下会有什么?粟宝珍脸色煞白,尖声反问丈夫,地下会有什么?保润的父亲思忖了一会儿,说,地下有很多声音,很有意思啊。他不顾妻子的惊惶,兴致勃勃地描述了他从坑里听见的所有声音。他说井亭医院树林里的土坑都是哭坑,那儿的新坑会传出婴孩的啼哭声,一早一晚尤其响亮。老坑里总有老人伤心的嘟囔声,嘟囔久了就哭,哭了一会儿又咳痰,喀喀喀,那口痰老也咳不出来。而办公楼后面的坑像一个个蜂窝,蜂窝里嘤嘤嗡嗡的,好像永远有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聊天,一会儿吵起来了,一会儿吃吃地笑起来,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大家谁也不说话,开始纺线了,对啊,肯定是纺线呢!你还记得我母亲以前怎么纺线吗?我听见那声音了,我母亲在地下纺线,天天都纺线啊!粟宝珍越听越怕,惊骇之下,她用一只手捂住了丈夫的嘴,不容许他再说下去,另一只手抓到了一只挖耳勺子,不好了,有妖气钻到你耳朵里啦!粟宝珍捉住丈夫的耳朵,开始强行替他采耳,她咬着牙说,要挖,你别怕疼,一定要把妖气挖出来,你不知道耳朵是通脑子的?再这样下去,你的魂也保不住了! 丢魂是否会遗传,谁也无法考证,但保润的父亲在井亭医院身心不适,这是一个清晰的事实。土坑扰乱了他的思想,而监护祖父繁重的任务拖垮了他的身体。一天深夜保润的父亲起夜,只是对着小便池憋了一下,潜伏多年的冠心病突然发作,人便倒在厕所肮脏的水泥地上了。有个年轻的病人发现了他,不懂得呼救,径直把他拉出厕所,经过长长的走廊,拉到楼梯口,那病人气力不支,看见楼梯边运货的坡道,便急中生智,把昏迷者当成一包货物那样滑了下去。那一滑当然鲁莽,直接造成了保润的父亲手腿多处骨折,但也有妙处,昏迷者轰隆隆地滚下楼去,一下苏醒过来,恰好又撞上了前来查夜的乔院长。乔院长懂得些心血管疾病的急救措施,马上安排急救车去人民医院,一切都算及时,保润父亲的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粟宝珍赶到井亭医院,向乔院长磕头谢恩,还献上一面锦旗,至于另一个恩人,她的感谢稍显保守,只给那病人送去了两只苹果。之后她的角色迅速转换,从一个报恩者变成一个复仇者,直奔9号病房,对着祖父大哭了一场。粟宝珍直言抗议公公的寿命,说你这样一个老疯子,对国家做不了贡献,对子孙没有什么恩惠,有什么必要这么长寿?这样活着拖累儿孙,小辈迟早要走到你前面去,你于心何忍呢?祖父听懂她的意思,明确表示道,我不寻死!以前我想死,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现在我丢了魂,不可以死了,你们又要我死,没有魂怎么能死?我坚决不死,就算你们都死了,我也不死! 保润的父亲从医院回家了。他像一个疲惫的伤兵从战场归来,胳膊打了绷带,腿上还有石膏,柱了个铁架子坐在门口,不知是晒太阳,还是在想心事。他的相貌大变,两只眼珠子不知怎么鼓突出来,像金鱼的眼睛,注视任何目标,目光都显得有点狰狞,又有点悲伤。邻居们与他寒暄,谈及这大半年来在井亭医院的感受,保润的父亲自嘲道,白忙一场!我爹的魂没找回来,我自己的魂,差点也丢那儿了!邻居又打听祖父的境况,保润的父亲说,我爹好得很,身体比我还硬朗,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好让保润去照顾他了。邻居们这才想起来,好久没见过保润了。 监护祖父的接力棒,悄悄地传到了保润手里。 他们是一家人。祖父的事情儿子管,儿子力不从心了,孙子必须站出来。一家人的事,保润终究脱不了干系。 第八章 四月 保润青春期的大好时光,都挥霍在井亭医院了。 因为发育偏早,他的身高几年前已经提前封顶,浑身的肌肉横向发展,腿粗,背厚,衣服裤子勉强地包裹着身体,布料看上去随时都要绽裂。他唇边的一圈胡须越来越浓,不舍得修剪,胡须便像一丛黑草覆盖着上唇,别人觉得邋遢,他自己觉得好看。更早以前,他的面颊上曾经长满了青春痘,用手挤惯了,落下很多暗红色的疤痕,一看就让人联想到荷尔蒙分泌过盛的问题。 他的五官其实像母亲,粗略一看,还有几分清秀之气,他的特别的眼神,则难以找到遗传的出处。由于长期监视祖父,他的目光很像两支探照灯,视野开阔,光源很亮,是一束冷光。他打量任何人,都是咄咄逼人的,其眼神富含威吓的意味,老实一点,给我老实一点!那样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对方大多会有被挑衅的感觉,遇到脾气火暴的,免不了要指着保润的鼻子叫板,你瞪我干什么?我还看你不顺眼呢,走,去那边单挑。保润不知道他的目光容易冒犯别人,总是一头雾水,他不是那种喜欢动手的男孩,努力地与对方讲道理,说,我瞪你了?你有什么证据?我又不认识你,你又不是女孩子,我瞪着你干什么? 女孩子对保润的目光其实更加敏感。街上很多女孩子在私底下讨论保润为何如此不受欢迎,都归咎于他的那双眼睛。保润的目光怀疑一切,否定一切,而且还混淆一切。谁被保润盯一眼,你会觉得自己今天的打扮错了,走路的姿势错了,轻佻是错的,端庄也是错的,所有漂亮的女孩,相貌平平的女孩,包括丑陋的女孩,他们在保润的视线之下打成了平手,因为都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女孩子们对保润的目光作了个性化的描述,有人说像特务间谍,有人说像法官,有人说像变态流氓,有人说像一头狼,其中王德基的女儿秋红的描绘最为独特,她把保润的目光形容为一卷绳子。 他总是盯着我看!我才不要他看我,他一看我,我就头皮发麻,撒腿就跑。秋红说,他在我身后走路我也怕,就怕唰地一声,一卷绳子朝我飞过来!你们知道吗,他会捆人,我怕他用绳子把我捆起来,对我动手动脚啊! 女孩子们都不以为然,认为秋红的自我感觉好得离谱了,保润再怎么讨厌,也不至于用绳子捆人,即使捆人,也不至于捆她这个小黄脸婆。秋红赌咒发誓说,我骗你们是小狗,他捆人上瘾了,你们知道他是怎么伺候他爷爷的吗?用绳子捆,五花大绑啊!不信你们去问柳生他妈,我昨天去肉铺买肉,亲耳听她说的。 秋红没有撒谎。保润与绳子的亲密关系,最初是邵兰英向街坊邻居披露的。那年春天邵兰英家也遭遇了不幸,桃花一开,她女儿柳娟的相思病应时发作,免不了要和井亭医院打交道,除了保润家,就数柳生一家熟悉井亭医院了,所以,来自邵兰英的消息具有不可怀疑的权威性。 邵兰英是在医院的花园里遇见保润和祖父的。祖父绕着一个花坛散步,保润坐在长椅上吃馒头,手上有一根绳子一颤一颤的,那绳子引起了邵兰英的注意,它大约有七八米长,时而松弛,时而紧绷,最初她以为保润在遛狗,顺着绳子望过去,没看见狗的影子,原来遛的是人,绳子的尽头,拴着可怜的祖父。 祖父一定认出邵兰英是熟人,只是不记得她的名字,他披着一件蓝色中山装,迎着早晨的阳光对她热情地微笑,李阿姨,你怎么在这儿?你们家是谁丢魂了?邵兰英说,我不姓李,我是邵阿姨,我们家没人丢魂,是我女儿神经衰弱睡不好觉,小毛病,来配安眠药的。祖父识破了邵兰英的谎话,说,配安眠药去联合诊所就行了,还用跑这儿来?丢魂也不丢脸的,现在这世道,很多人都丢了魂,丢了魂就是不容易找啊。邵兰英赶紧打岔说,爷爷你让绳子拴着腰,不难受吗?怎么不让保润松开啊?祖父说,他不让松的,不绑就不能出来,出来了就得绑着,这是纪律。邵兰英唉哟一声,说,爷爷你可怜死了,这把年纪,还要遵守这样的纪律。平日里邵兰英一家与保润家井水不犯河水,从未有过什么交道,现在井亭医院牵线搭桥,两户不幸的人家走到一起来了,多少也算缘分。她从挎包里拿出一只香蕉,走到那个花坛边说,爷爷,给你一只香蕉吃。祖父嘴里道着谢,眼睛直直地瞪着香蕉,手却迟迟伸不出来。邵兰英诧异,凑过去察看,结果吓了一跳,祖父的蓝色中山装里面,是密密匝匝的考究的绳结,他的身体被绑得如此严实,哪儿还能伸手接香蕉呢?邵兰英看得心颤,忍不住以长辈的身份教训起保润来,保润,你爷爷以前多疼你,怎么能这样绑他?怎么能这样牵他?快把绳子松开,你爷爷是病人,不是犯人,不是一条狗啊。 据邵兰英的描述,保润当时坐在长椅上吃馒头,表情懒洋洋的。保润眯着眼睛打量邵兰英,顺手拽了一下绳子,犯人不挖树他挖树,狗不挖树他挖树,你知道不知道?保润对邵兰英说,你知道不知道?我松开了他就挖,挖一棵树一百块,你来赔啊? 从春天到春天,某些气候宜人的早晨,你很容易在井亭医院遇见保润和他的祖父。公平地说,他们是在散步,绳子是必需的,被缚者的散步,通常也称之为散步。 散步有益于改善祖父的精神循环系统,这是医生的说法。祖父诡谲的病情难倒了所有的医生,除了散步,他们似乎也开不出什么更好的医嘱。井亭医院占地大约九千平方米,作为祖孙俩可以自由行走的世界,不大,但也不算太小了。春天的祖父是危险的,保润小心地牵着他,像牵着一匹沉睡的野马。这个季节有着美好湿润的外表,四周鸟语花香,雪松、刺槐、古柏以及所有的果树都在疯狂生长,树上的晨露一旦滴在祖父的头上,保润就要小心了。春天的祖父擅长穿越时空,一抬眼,他便能在树木间看见祖先们的幽灵,看见它们可怜兮兮地攀爬在树干上,垂吊在树枝上,衣衫褴褛,无家可归,所以,祖父在树下呜呜地哭泣,一边哭一边忏悔,都是我不好,对不住祖宗!连一只手电筒都保不住,害得你们没地方去呀!为此,保润从来不允许祖父在任何树下长时间地停留。但是,春天就是险象环生的季节,保润能够阻隔春天的树,却不能阻止春天的风,清新和煦的东南风一旦吹到祖父的脸上,保润又要小心了,这种风不仅带来远方海洋的潮气,风中也穿梭着另外一些祖先慈爱的幽魂,快,快一点吧,别在这里受苦了,快找到你的魂,回到我们的身边来吧。祖父破译了春风的信息,大多是女性祖先絮絮叨叨的召唤,充满了谅解与宽容。所以,祖父在春风中呜呜地哭泣,他对慈爱的女祖先倾诉自己的困境,同时抱怨孙儿的不孝,他说,保润不让我挖,不让我挖啊!你们的尸骨挖不出来,我的魂找不回来,怎么能回到你们身边来呢? 春天的祖父最愚蠢,保润必须严防死守。保润每天坚持把祖父捆起来。捆绑祖父是合理的,捆绑祖父是合法的,捆绑祖父也符合大多数群众的要求,无论是医院方面还是其他病人家属,对保润的举动都表示理解。祖父被缚了,井亭医院的珍稀树木奇花异草有了安定祥和的环境,祖父被缚了,园艺组的花匠们放心了,没有人在绿化带里肆意挖掘,他们也无须承担额外的抢救名贵花木的任务。祖父被缚了,勤杂工们放心了,工具房里的铁锹不再一把一把地失踪,僻静的角落也不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渣土和垃圾了。祖父被缚了,保润的父母也放心了,管住了祖父的手,母亲的钱包也安全了。 春天的祖父经常哭泣。祖父混浊的眼泪打动不了保润,他流下一缸的眼泪,也换不回一锹挖掘的权利。保润的使命是简单的,治理祖父的手,管好祖父的手,严禁挖掘。 春天的祖父是被缚的祖父。他的面容有点浮肿,双颊偶有蹊跷的红晕,眼睛里充满焦虑的光芒,因为失去了摆臂的动作,他走路的姿势显得僵硬,滑稽,像一只企鹅。春天的祖父目光下垂,沿途观察道路两侧的地形特点,坐标是树,辐射半径大约有五到六米。四月里泥土松软,是挖掘的最佳时节,他害怕有人盗走祖先的尸骨。一只手电筒。两根祖先的尸骨。所有隆起的地面都会引起祖父的关注,所有凹陷的洼地都会引发祖父的猜疑。春天的祖父被保润所监管,虽然胸有大志,却注定一事无成。 与祖父的癫狂相对应,春天的保润,更是不同凡响的保润。他专注于利用祖父的身体,搞革新搞试验,研究最完美的捆绑工艺。春天是保润多产的季节,祖父身上的绳结,最多的一天出现了六种花样,所以,春天的祖父,其实更像一面流动橱窗,专门陈列保润最新的创造发明。 通过祖父的身体,保润向人们展示了他的才华。想一想吧,正当四月阳春,其他病人因为季节性狂躁被捆绑在床上,不是皮带,便是铁链,他们像屠宰场里的牲口一样嚎叫着,毫无尊严。只有祖父在井亭医院自由行走,身上使用的是人性化的纤维绳,无伤,无血,无痛苦。经常有护工慕名而来,围着祖父,参观他身上的绳结。先看绳子的质地,那绳子由绿色和白色两种纤维揉制而成,一指粗细,杂货店里可以随便买到,并没有什么稀罕之处。值得一说的是绳结的工艺结构,它既有独创性,又有实用性,线条漂亮大方,结扣巧夺天工。捆一个人,能捆得如此华丽如此科学,着实令人惊叹,护工们称赞保润,看你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你这么有才华,今天爷爷捆得好漂亮啊,这是什么结?保润不爱炫耀,示意祖父自己告诉他们。祖父哭丧着脸说,这叫文明结,不是我说的,我孙子说的。护工们好奇了,为什么叫文明结呢?保润懒得解释,对祖父说,你摸一下那儿,给他们看。祖父扭捏了一会儿,手贴着绳索慢慢下探,摸到了裤洞附近,做了一个解扣的动作,你们看,虽然捆着,我自己还可以小便的。护工发现了新大陆,都啧啧称奇,捆得这么紧,还可以自己小便?怪不得叫个文明结,是很文明啊! 四月以来我们对保润的捆绑绝技渐渐有所耳闻,听说他掌握的捆人花样大约在二十种以上,很多花样都是他自己命名的,譬如民主结和法制结,譬如香蕉结和菠萝结,还有什么梅花结和桃花结。其中法制结灵感来自于五花大绑的死刑犯,线条繁琐,结构厚重,研制起来也较为麻烦。保润几次探索,都无法得到祖父的配合,因为祖父看到绳索出现过多的菱形就会尖叫,保润后来弄清楚了,那种绳结的花型让祖父联想起当年枪毙曾祖父的情景,这样的抗拒,也算情有可原。保润暂且放祖父一马,同时也郑重地告诫祖父,你不喜欢法制结我也不强迫你,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万一你犯了老毛病我就不客气了,什么结都没有,只有法制结,天天用法制结伺候你! 保润成了井亭医院的大名人。他的名声很快传遍所有的病区,经常有病人家属慌慌张张跑来找保润,说某某床发病了,急需保润出马,去捆一下人。起初保润很反感,说,要捆人找护工去,找我干什么?家属说,护工手脚太重了,他们捆病人就像捆一头猪啊,哪儿有你捆得好?人家说你捆了人,身上印子都不留的。如此廉价的赞扬并不能打动保润,保润说,你们把我当一台打包机了?别拍我马屁,我也不是捆谁都在行的,他是我爷爷,捆他他配合,才能捆得好,捆别人没配合,怎么捆得好呢?病人家属不甘心,又掏香烟又赔笑脸,有人甚至偷偷往他口袋里塞过钱。祖父善心泛滥,轻易地做了别人的说客,他对保润说,快去快去,看人家多么信任你,你有一技之长,要为人民服务,不要翘尾巴呀。 保润拗不过人家的纠缠,去了一些陌生人的病房。怕别人的绳子用不惯,他还经常自带绳子。毕竟不是上门服务的水电师傅,人家也不是你爷爷,保润要展示自己的手艺,总要面对病人剧烈地反抗。安眠药镇静剂对于很多病人是无效的,捆人的时候,也是双方力量对峙的时候,保润必须胜出。有的病人身强力壮,出拳的出拳,出腿的出腿,有的病人体弱一些,习惯使用唾沫、牙齿、药瓶子、扁马桶之类的东西反抗,也有人阴险狡诈,会冷不防地采用妇女的手段,疯狂抓捏你的睾丸。保润每次去帮忙,都是去打一场恶仗。最惊险的是捆一个绰号猪猡的病人,猪猡发病前在果品仓库工作,也擅长捆扎,力气比保润还大,差点反客为主,如果不是几个护工及时赶来帮忙,保润说不定就被猪猡反捆了。 保润的双手,征服了越来越多陌生的身体。捆一个陌生人,比捆绑自己的祖父更加新鲜,更加刺激。看绳索沙沙地切入棉质衣物,咬住那些陌生的皮肤,犹如一条蛟龙游走于草地,丛草无声倒伏,他能够觉察到那些肉体从反抗到挣扎,渐渐柔顺,渐渐空洞,最后开始迎合绳子的思想。保润玩转绳子,每根手指都放射出探索的锋芒。他的绳子是有规划的,他的绳子是有理想的,他的绳子可以满足你对曲线的所有想象。他的绳子可以像一层新的皮肤,覆盖或者禁锢所有的人体,无论你是胖子还是瘦子。他的绳子是开放的,充满灵气的,它沿着或胖或瘦的人体穿梭围绕,可以变幻出多元化的造型。依靠一根绳子,保润成了一名特殊的艺术家。他对自己的绳艺充满自信,每次捆绑完毕,都让委托人亲自检查一下绳结的质量,看看这个菠萝结,怎么样?毫无疑问,保润的绳结代表着最高品质,不给别人质疑的余地,委托人无不惊叹于保润华美神奇的技巧,连连称赞道,真的像一只菠萝呀,捆得好捆得好,真的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的小伙子,捆人捆得这么精彩! 做这样的善事,多少有点不三不四。保润每次走出别人的病房,都很疲累,累了便后悔,觉得自己像一个免费的刽子手,滥杀无辜,除了家属们感激的眼神,没有任何回报。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他一次次这样告诫自己,但是他心里承认,捆人是如此奇妙的一项手工劳作,其妙处无法言传,他或许是迷上它了。 第九章 柳生来了 有一天,香椿树街大名鼎鼎的柳生来了。 柳生嘴里叼着一支香烟,靠在九号病室的门上,虚着眼睛看保润。保润只当没看见,柳生的派头摆不下去,就扔了一支香烟给保润,我是柳生啊,你不认识我吗? 他们一条街上住着,平时没有什么交道,柳生不一定认识保润,但保润肯定是认识柳生的。柳生天生高人一头,谁不认识他呢?柳生的父母都是肉铺的小刀手,父亲柳师傅在街东的肉铺,母亲邵兰英在街西的肉铺,两把刀各据一方,长期掌握着香椿树街居民餐桌的命运。父母亲宠爱儿子,为了让柳生顶替一份好工作,柳师傅提前退休,把公家的斩肉刀交给了儿子,自己去做了个体户,这样,柳家又多出一个餐桌的主宰者,那么年轻,看起来还要主宰很多年。只要你吃肉,便躲不开柳生一家人的手,这是每一个香椿树街居民必备的常识。新鲜猪肉与热气腾腾的猪下水衍生了权力,也罗织了人情,这户人家在街上的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如果评比,柳生家一定可以列入香椿树街最受尊敬的家庭,只可惜,柳生有个花痴姐姐柳娟,每到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便会去北门城墙下的桃花林,做一件秘密的事情。这个秘密取悦了城北地带的街头少年,却严重玷污了自家的门楣。 保润曾经跟着黑卵他们去北门桃花林看过柳娟,她穿一件宽松的白色毛衣,坐在石凳上为自己募款,膝盖上放了一只塑料盆。少年们围着她哄闹,有人朝那只塑料盆里扔硬币,嗒地一声,她嫣然一笑,向上拉起毛衣,亮出两只并不丰满的乳房,以示感谢。有少年问,柳娟你募了钱干什么?她说,去北京,去找我男朋友小杨,小杨在北京乐团拉小提琴啊。少年们又起哄,小杨怎么拉小提琴的?拉给我们看看。柳娟不懂少年们的暗语,一手搭在下颌上,另一只手做了个拉弓的姿势,说,小提琴就是这么拉的,都是这么拉的。又有少年说,你们家那么多钱,随便拿点就行了,你为什么要出来讨钱?柳娟的脸上露出了凄苦的神情,我们家的钱都在我妈妈抽屉里锁着呢,我弟弟有钥匙,随便拿,我一分钱也拿不到,他们怕我去买火车票,你们知道到北京的火车票要多少钱吗?少年们谁也没去过北京,都被问住了,只有黑卵去过南京,走过去数了数脸盆里的硬币,说,这一点点钱,连南京也去不了,去什么北京?黑卵怪笑着,突然伸出手拉拽了一下柳娟的毛衣,去北京的车票很贵的,你这样保守不行,要全部开放,全部开放了,才能募到更多的钱。谁也没有料到,黑卵这一拉扯,引起了柳娟疯狂的尖叫,别碰我,只给看,不让碰!她一叫,周围的游人都朝这边看,少年们顿时有了罪恶感,很快作鸟兽散,纷纷逃离犯罪现场。保润匆忙间往柳娟的塑料盆里扔了一枚零钱,瞥见柳娟雪白的乳房左侧,有五个暗红色的瘢点,形状恰好像一朵桃花。少年们后来跑上城墙俯瞰桃花林,为柳娟乳房上的瘢痕争论不休。有人说那是胎记,有人说是牙痕,保润觉得最可信的是黑卵的说法,黑卵说那是邵兰英用香烟头烫的,她给女儿以必要的惩罚,柳娟出来募捐一次,烫一次,共计五次,正好烫出了一朵桃花的形状。 柳生一来,保润便想起柳娟,想起柳娟,眼前不免闪现出她乳房上暗色的桃花,脸一下发烫了,只好用手掌蒙住自己的脸孔,嘴里冷冷地问,找我干什么? 找你能干什么?柳生的大拇指朝身后一翘,去捆人,捆我姐姐。 保润摇头,说,不去,不捆。 为什么不去?柳生瞪起了眼睛,别人找你你都捆,我找你就不行?你故意不给我面子? 我不去女病区。保润抠了下鼻孔,说,我从来不捆女人。 柳生想说什么,看他的眼神似乎要陈述捆绑姐姐的必要性,另一方面,他明显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于是他突兀地骂了句脏话,操他妈的,她这样的女人,还算什么女人?你跟我走一趟,随便捆,千万别把她当女人。 保润推开了柳生热情的胳膊,换了张凳子坐下,仍然无动于衷,他说,我又不是打包机,要捆你姐姐,找女护工捆。我捆谁也不捆女人,捆个女人,有什么名气? 他们这么僵持着,柳生脸色难看了,一只手直指保润的鼻子,嘴里发出恼怒的叫声,你是妇联派来的?这么婆婆妈妈?要准备轿子来抬你是吗?我们一条街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对你那么器重,你为什么要故意得罪我?说,给个理由! 看起来柳生要寻衅闹事了,保润怕他扰乱了九号病房,做出了一点妥协。他从床底下抽了一根绳子,带着柳生来到走廊上,说,捆人也没那么难,我教你一个绳结,保证你几秒钟就学会,回去自己捆。他让柳生拿着绳子,以自己的身体做示范,教柳生捆一个最容易的梅花结。保润说,对付你那个姐姐,一个梅花结足够了,皮肉不受苦,就是不能动,不会给你家丢人了。 但是,最容易的梅花结,柳生也学不会,绳子绕几下他就糊涂了,他不怨自己笨,反而怨保润为难他,一下将绳子套到了保润的脖子上,什么梅花结桃花结,我搞不清楚,你帮我去捆一下,会死啊? 柳生一动粗,保润不买账了,他挣脱了绳子,对柳生下了逐客令,你趁早走吧,别在这儿影响别人休息,我天天得罪人,得罪的人多了,再多你一个也不怕。 柳生仍然不死心,斜着眼睛观察保润的表情,要不,开个条件?你要现金还是要实物?尽管开口,明天给你们家送一篮子猪肝去,怎么样? 我没有条件。现金猪肝都不要,我们家不爱吃猪肝。 那送一篮子猪爪子去?是肉联厂刚剁出来的新鲜猪爪子,有钱也买不到的。柳生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自信了很多,你不稀罕你妈肯定稀罕,她前几天排队没买到猪爪子,在店门口指桑骂槐,骂了半天社会风气! 保润有点动心了。他最喜欢吃猪爪子,他们全家,都喜欢吃猪爪子。但这么被一篮子猪爪子收买,他又觉得没面子。吃不上猪爪子,会死啊?他模仿着柳生的口气调侃了一句,腿往病房里走,脑袋却朝柳生转过去了,要不,把你姐姐带过来?带过来,我就捆。 这次轮到柳生犹豫了,他眯起眼睛打量男病区周遭的环境,正好看见那个十七床从厕所出来,又没系裤子,嘴里说,要节约用纸,要节约用电,还要节约用水。柳生瞪着十七床裸露的下身,不知作出了何等联想,面露嫌恶之色,不行,我要把她带到这儿来,我妈妈不骂死我?柳生否决了保润的提议,甩着麻绳往外面走,嘴里愤慨地说,随便她去,我懒得管了,让她去脱,让她去做脱星,不关我屁事。话是赌气话,柳生终归不死心,走到楼梯口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用绳子拍打着栏杆说,保润你过来,我问你一件事。 柳生的眼神显得很诡秘,那种诡秘吸引了保润,他走过去了。柳生钩住了他的肩膀,捂着半边嘴巴,压低嗓门说,保润,你在这儿闷不闷?要个妹妹吗? 这个问题很敏感,而且带着某种撩人的暧昧。保润一时弄不清柳生的动机,什么妹妹?哪儿的妹妹? 是你喜欢的妹妹,我知道的。柳生朝他挤了下眼睛,歪歪脑袋说,跟我走,去了你就看见她了。 谁?我喜欢谁了? 柳生说,你少给我装蒜,我的消息很灵通,看上老花匠的孙女了吧?人家在喂兔子,你盯着她问,去不去看电影?有没有这事情?你承认不承认? 保润躲闪的眼神,多少泄露了一部分事情的真相。他鄙夷地笑了几声,很快坚持不住了,问柳生,是谁告诉你的? 别管谁告诉我的,你承认不承认? 保润承认了,只承认一半。女孩子就喜欢自作多情,她真以为自己是仙女了?谁钓她?保润说,我多了一张电影票,浪费了可惜,正好遇见她,随便问她一句的。 多一张票?为什么不送给我?柳生发出嗤地一笑,忽然拍了拍保润的肩膀,少来那一套,我们是兄弟,开门见山好,我问你,你还想不想钓她了? 保润先是摇头,看见柳生发亮的眼睛,很快又修改自己的态度,吞吞吐吐地说,无所谓。我不知道。 保润掩饰自己的技巧如此拙劣,这给了柳生很大的信心。柳生含笑盯着保润,一只轻薄的手突然发起袭击,掏向保润的裤裆,他一掏,保润一闪,两个人的隔阂似乎一下子消除了。柳生又抓住保润的耳朵,亲昵地拧了一下,跟我走,我就替你安排。柳生说,你们一起去看电影,我来安排。 保润不习惯柳生的亲昵,他推挡着柳生的手,眼睛里仍然充满疑问,你们什么关系?她凭什么听你的安排? 什么关系?我是老大。是她老大。柳生这次捉住了保润的肩膀,推着他往前走,嘴里赌咒发誓道,我要骗你以后就不在街上混了,我是不是她老大,她听不听我的,去了你就知道了。 保润半信半疑,脚步却有点软弱,背叛了头脑,他跟着柳生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疑点,慢!是你自己想钓她吧?你钓过她吗?钓上了吗? 我对她没兴趣,我不钓她。柳生说,你别想歪了,她想赚钱,她帮着伺候我姐姐,我已经给她不少钱了。看保润一脸惘然,又说,女孩子么,你不懂的,不花钱不投资,怎么当她老大? 保润不懂柳生的经验之谈,只是隐隐觉得,他被柳生抛出的最后一个诱饵俘虏了,他像一条饥饿的鱼,别无选择。外面阳光灿烂,春风软绵绵的,白玉兰在路边盛开,保润从不看花,但现在修长紧致的玉兰花苞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需要开口赞美她,是不是应该有点文采?是不是可以赞美她的面孔像一朵玉兰花?一只褐色镶金边的蝴蝶飞离玉兰树,掠过他的头顶。保润对蝴蝶从未有过兴趣,但现在他发现了蝴蝶的美丽,那只蝴蝶让他想起了她的脖子,春天以来,有一只紫色的塑料蝴蝶挂件,一直在她雪白的脖颈上翩翩起舞。他像一条咬住诱饵的鱼,被柳生的鱼竿拉出了水面,胸口有点窒息,头脑有点乱。他的绳子被柳生拿过去了,那堆绿白相间的绳子正在柳生的胳膊上晃荡,一圈白色的诱惑,套着一圈绿色的邪恶,一圈绿色的邪恶,套着一圈白色的虚无。四月就是四月,这个季节充满了圈套,所有圈套都是以欲望编织而成的。仙女。仙女。一切都是怎么开始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她的?他的身体隐约知情,而头脑一片茫然。反正都是这个春天的事,这个春天,这个奇怪的春天,不同凡响。 在女病区楼外的草地上,有一只漆成蓝色的铁丝兔笼。笼子里有两只兔子,一白一灰,像两个小巧精致的雕塑,静静地站在一堆菜叶里,兔笼上盖了一只破草帽,明显是为了给兔子遮阳。柳生没有骗他,那是仙女的兔笼。保润再也清楚不过,你有缘看见仙女的兔笼,便能看见仙女的身影了。 柳生说,你等一下,她马上就会下来了。 保润蹲下来,用食指探进笼子,两只兔子先后过来闻了闻他的食指,气味不好闻,继续去啃菜叶了。一个尖厉的声音从楼梯那里传过来,谁的贱手?别碰我的兔子!保润赶紧缩回手,看见仙女风一样地冲出了大楼的门洞,脖子上的紫色蝴蝶挂件左右摇晃,那对幸运的蝴蝶,似乎要飞起来了。保润闪到一边,给仙女让出一条路,以为她会继续教训自己,但她提起兔笼,径直朝柳生走过去了。老大,我给你姐姐唱了五支摇篮曲,把她唱睡着了。仙女朝柳生莞尔一笑,一只手在他的夹克口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今天该结账了吧,老大?我很需要money啊! 第十章 花匠的孙女 老花匠是井亭医院绿化事业的功臣。他来自一个偏僻的山区,耳朵不灵,说话口音很怪,说快了有点像外语,别人不容易懂。他知趣,轻易不和陌生人谈话,基本的应酬都用笑脸替代。不过,医院里的花草树木习惯了他的语言,愿意听他的指挥,长得都是国色天香。这么多年来,井亭医院的环境经过了多次整改,任何领导都不忍心去整改老花匠的宿舍,所以,老花匠一家始终安居在医院围墙下的铁皮屋里。由于地点和外形问题,那屋子常常被散步的人们误以为是公共厕所,四周围的卫生状况可想而知。老花匠请求医院的宣传干事在墙上刷一行标语,此处严禁大小便。那个宣传干事文化素养不错,觉得那种标语刷在住所墙上太不文明了,他拿着排笔改换思路,即兴创作了更完美的标语:育苗重地,闲人免入。 老花匠的家庭半途拼凑而来。他的生殖系统似乎有点问题,听说小时候在乡下被野狗咬了睾丸,打了半辈子光棍,后来娶了个寡妇,也是不会生养的,所以互不嫌弃。没有生育能力,不代表没有爱心,有一年夫妇俩回了一趟乡下老家,带回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说是他们的孙女儿。没有子女,哪来的孙女儿呢?大家不便点破这遗传谱系里明显的漏洞,就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老花匠一时哑然,随口说,乡下小孩没有那么讲究,就叫个小丫头。那小女孩闻声竟然打了老花匠一巴掌,你才叫小丫头!她向老花匠发泄了不满,随后用一种炫耀的声音自报家门,我叫仙女,我的名字叫仙女! 她说她是仙女。 大家后来就叫她仙女了。 她在老花匠夫妇的膝下长大,也可以算是育苗基地里的一棵幼树,只不过树木花草都有朋友,她没有。在井亭医院这么特殊的环境里,小孩子是短缺的,陪伴她的,往往是她自己的影子。她贪玩,清楚地记得乡间孩子常做的游戏。她在地上画好一所宽绰的房子,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过路的人们,邀请他们陪她跳房子。以她的年龄,自然无力鉴别大人们的精神状况,也因为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免会有个别散步的病人,被她拽去做了玩伴。 大多数人喜欢孩子,包括疯子。有的病人看见仙女就掏口袋,给她吃水果糖,若是没有糖果,就给她一颗药丸作为见面礼。那药丸大多是镇静剂,外观漂亮,不是粉红色的,便是天蓝色的,外面包裹着一层糖衣。仙女把药丸含在嘴里,等到舔光了甜味,苦味出来了,她会熟练地把药丸吐在地上,从无大碍。有一次,仙女不小心把药丸吞下了肚子,玩着玩着,药性发作,丢下伙伴,兀自睡过去了,她在地上的一个格子里酣睡,像一条累坏的小狗。奶奶在铁皮屋里半天没听见孙女的声音,出去察看,正好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病人,粗看文质彬彬,细看是呲牙而笑的,他单腿蹦跳,一次次地跳过仙女的身体,嘴里发出亢奋的欢呼声。奶奶吓出了一身冷汗,拿了根竹竿一路打过去,打跑了那个病人,把仙女抱回了家。 奶奶没有文化,说不清楚一个精神病人对小孩子的危害,加上满脑子迷信,便吓唬仙女说那些病人都是鬼魂变身,吃了他们的糖果,邀请他们一起玩耍,魂儿就被他们勾去了。奶奶拍手跺脚地说,我的小仙女啊,再也不敢跟那些人跳房子了,再跳,你的魂儿就没啦。仙女想起自己丢失的那段午后时光,想起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如何在自己身上蹦来蹦去,大地下沉,耳边回荡着蹊跷的鼓声,她想推开那个男人的腿,偏偏手抬不起来,眼睛睁不开,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鼓声里不断下沉,直到坠入梦乡。她相信,那正是魂儿被勾去的征兆,心里怕了,嘴上不肯认错,哭着质问奶奶,都怪你们!为什么要和鬼住在一起?我为什么不能上幼儿园?奶奶说,不是我们喜欢跟鬼住在一起,不是我们不送你去幼儿园,怪你爷爷没本事,只会栽树种花,我们是乡下人,除了这井亭医院,别的地方不要我们去啊。 老花匠也为此内疚,他无法给孙女寻找合适的伙伴,便到市场上去买来了几只兔子,委托兔子去做孙女的朋友。这个举措是有效的,仙女喜欢兔子,很快与兔子交上了朋友,自此不再去找人玩耍了。她养的兔子都有自己的名字,最初白兔就叫小白,灰兔就叫小灰,后来她上了学,有了文化,这样的名字嫌土气了,她给兔子取了非常洋气的名字,比如玛丽,比如露丝,比如杰克,比如威廉。 她像一丛荆棘在寂静与幽暗里成长,浑身长满了尖利的刺。一颗粉红色药片导致的昏睡,颠覆了她对世界的信任。她垂青的世界简略为一只兔笼,她垂青的生灵以兔子作为代表,具有强烈的排他性。没有人来矫正她对世界的认识,长此以往,殃及无辜,医院内外的人类一律没给她留下什么好感,包括养育她的那对老人,她对谁都骄横无礼,大家不懂她的愤怒,通常就不去招惹她。 谁都承认仙女容貌姣好,尤其是喂兔子的时候,她歪着脑袋,嘴巴模仿着兔子食草的口型,一个少女回归了少女的模样,可爱而妩媚。春天了,别人在草地上放羊,她放兔子。保润看见过好几次,她把兔子赶到新生的草丛里,自己守着兔笼,膝头摊开了一本书,不怎么看书,只是坐在草地上咬指甲,或者发呆。更多的时候她提着兔笼在井亭医院走来走去,昂着脸,目光傲慢,像一个手持宝物的女侠客穿行在吸血鬼的世界里。她有一张瘦小的瓜子脸,杏眼乌黑发亮,五官搭配紧凑而完美,她的泼辣是由稚气堆砌出来的,她的愤怒因为来历不明,显得有点脱俗,也异常尖利。她的眼神总在粗暴地驱逐别人,走开,走开,离我远一点。这个女孩的身影,弥漫着某种古里古怪的诗意,保润无法形容那股诗意,只是喜欢,因为喜欢,他常常在脑子里构想他给她的第一封信,但是由于他的文化水平太低,想出第一句:亲爱的仙女同志,第二句该怎么写,他至今没有想好。 有一次保润看见她在锅炉房打开水,鼓起勇气,对着她的背影打了个招呼,喂!她转过身来,你在叫谁?谁是喂?保润不得不退后一步,叫你呢,我们见过的,我多一张电影票,去看电影吗?她先是粲然一笑,扭过脸去想了想,再回头,已经是一副受辱的表情了。你见过的人多了,她说,见你妈妈最多吧?带你妈妈一起去看啊。 她的无礼,已经成为了个性,或者习惯。保润不知道柳生到底用了什么诀窍,做了这女孩的老大。这是一个灼热的谜团。保润解不开这个谜团。有一天柳生跑到男病区的楼外,高声大嗓地把保润喊下了楼。他告诉保润,承诺可以兑现了,看电影的事,都安排好了。仙女答应跟他去看一场电影,只不过有几个附加条件,必须在井亭医院以西三百米的汽车站接她,必须去工人文化宫,必须看进口的爱情片,看完电影必须带她去滑一场旱冰。 保润对这些附加条件有点反感,嘀咕道,去看一场电影,又不是去结婚,哪来这么多麻烦?柳生皱起了眉头,这怎么是麻烦?人家这是给你机会,她贪玩你就陪她玩,玩得越多,你的机会不是越多吗?保润认真地问,有什么机会?柳生发出一声怪笑,拍拍保润的肩膀,你跟我装傻呢?你想要什么机会?你想要什么机会,就去创造什么机会么! 剩下的一个细节让保润有点担心。是滑旱冰的花销。以前他去过文化宫的旱冰场,有人偷旱冰鞋,文化宫方面严防顾客的偷窃行为,旱冰鞋的押金贵得离谱。保润手头拮据,所以他问柳生,你知道旱冰鞋现在押金多少钱?柳生看出他的尴尬,你是没有钱吧?没有魄力是大事,没有钱是小事,要不,我先借你点?保润爱面子,涨红了脸说,谁说我没钱?钱算个屁,我妈的小盒子里最近很多钱,她不给我钱,我就自己拿。 那天的天气不好,天空阴沉,郊区公路上小雨霏霏。他看见仙女头上戴着一个手帕叠成的帽子,站在公共汽车的站台上。她穿一件白底小红花的衬衣,蓝色牛仔短裙,背着个硕大的书包,远远地看过去,是一个候车上学的女学生,打扮寻常,但仍然美丽。他还是头一次在医院之外看见仙女,莫名其妙地胆怯了,自行车在公路中央打了几个圈,终于滑向汽车站台,去工人文化宫?他说,上来吧。 他记得很清楚,仙女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她毫不掩饰对一辆半旧自行车的嫌弃。骑个破自行车去工人文化宫?开国际玩笑,屁股都要颠碎的。她用一种受骗的眼神瞪着保润,闹了半天,你没有摩托车的?你没有白头盔的? 保润愕然,什么摩托车?什么白头盔? 你不是罗医生的儿子?你到底是不是?你家的摩托车哪儿去了?还有头盔,早就说好的,我要戴白色的头盔! 原来还有更多的稀奇古怪的条件。保润知道柳生玩了鬼,她不是受了骗,就是认错人了。保润又羞又恼,赌气宣称他不是罗医生的儿子,是罗医生他爹。保润说,我没有摩托,只有自行车!你到底去不去工人文化宫?我数到三,你不去就算。一,二,听好,听好没有?马上就到三啦。 她看上去有点犹豫,手指含在嘴里咬着指甲,目光忽明忽暗的,很快作出了一个建议,你笨死了,没有摩托不会去借一辆?跑一趟井亭医院么,摩托又不稀奇的,女病区就好几辆!九床的弟弟有摩托,三十六床的丈夫也有摩托,医生的摩托就更多了,罗医生的那一辆最漂亮最威风,白色雅马哈,进口的,就停在花园里,你认识罗医生吧?去找罗医生借一下。 那让罗医生带你去吧。保润狠狠地蹬了几下自行车,离开公共汽车站台。骑出去好远了,他忽然听见身后刮来一阵异样的风声,一回头,发现仙女追上来了,仙女在追他。她跑得很急很快,呼呼地喘气,书包里不知什么东西琅琅作响,那张狭小精致的脸孔被细雨淋湿了,闪烁着一圈愤怒的白光。她的表情以及奔跑的姿势,像是要奋勇缉拿一个可恶的罪犯。保润被追得心慌,放慢了速度,以为她会说等一等,等我一下,但是她偏偏不说话,保润只好主动停下了自行车,你还要干什么?话音未落,眼前闪过一道黑影,那只硕大的书包琅琅作响,朝保润的脑袋飞过来了。 她不知在书包里塞了什么东西,保润虽然及时闪避了,但左侧肩膀还是被砸得发麻了,哐当一下,自行车应声卧倒在公路上。他从来没有遭遇过一只书包的袭击,谈不上危险,羞辱感却很强烈。书包里滚出一只可口可乐的瓶子,瓶子里装的是水。他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瓶子朝她抡过去。仙女的身手很灵巧,跳一跳,躲过保润的还击,再一跳,跳过了自行车,自行车被她用作一道天然的防线,她站在防线那一端,叉着腰怒视保润,怎么样?你敢打我?谁让你拿我瓶子的?给我放回去! 她一向懂得先发制人,脸上有一种夸大的复仇的表情。因为剧烈的运动,她幼小而结实的乳房在衬衣下逸出动荡的曲线,那曲线上也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也许是被她的愤怒所感染,他竟然顺从地把瓶子塞回了书包,但是,她不依不饶了,你来,骗子,来打我呀!她指着他的鼻子叫喊着,告诉你,敢打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她的眼角边挂着一朵泪花,泪花很小,但是很晶莹。保润愣在那里,看那个少女的脸上风云变幻,眼泪稀释了她的愤怒,多了一点委屈,多了一点怨恨,因此那张湿润的面孔显得新鲜,别致,甚至有一点性感。他说,你嚷嚷什么?是你打我的,我没打到你。她说,没打到不代表没打,那是你笨,你活该!事情至此显示了初步的公平。保润骑上了自行车,说,好,算我活该,我找柳生算账去。 对于保润来说,这条公路暂时失去了公路的意义,公路现在通往荒凉,通往隔绝。他被柳生蒙骗了,或许她也是受骗者。保润骑车骑得很慢,脑子里考虑着下一个目的地,是去井亭医院,还是去电影院,或者干脆回香椿树街找柳生算账?他没有主意,无论去哪儿,都不是他的计划,一个好日子突然崩溃,他不知道这一天自己应该干些什么了。 他看着公路,觉得这条公路显示出从所未有的寂寞。路边的春色被尘土覆盖,一场两场雨水下来,春色洗不干净,反而显得有点脏。九公里路碑处有一棵老榆树,春天以来乌鸦频频造访,它们栖息在老榆树的枝头,用一种刺耳的噪音来宣传春天的美妙。春天其实不一定是美妙的。他记得去年第一次搭车来看望祖父,恰好也是四月阳春,回家时他步行经过九公里路碑,看见一群人围在路碑四周吵吵嚷嚷的。有个男人躺在老榆树下,死了。他至今还记得那截被绞断的麻绳,大约有一米长,蟒蛇般地爬过死者的蓝白条病员裤,蛇首垂向草地,蛇尾拖曳在死者的小腹上,那个男人两只赤裸的脚掌朝向公路,灰黑色的,沾满了泥浆,远看像两朵野生的大蘑菇。 他的心里空空荡荡,几乎忘了被甩在路边的少女。他放弃了,事情却忽然有了转机,他先是听见那只书包琅琅的震颤声,然后仙女急促的呼吸声又追上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回头,嘴里发出了必要的警告,再敢耍泼,我对你不客气!她依然不言不语,只是呼哧呼哧地追逐他的自行车。自行车后部猛地一震,车龙头晃了起来,他知道她上车了。他冷笑一声,自行车你也要坐了?谁允许你上来的?给我下去!她不理睬他,用一根手指在他后背上狠狠地捅了一下,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是给你个面子,好好骑你的车吧。 他余怒未消,并没有接受她的恩赐。下去,下去。他努力地稳住龙头,嘴里说,我不要你给我面子,你坐罗医生家的摩托车去。后面的人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算罚你,行不行?罚你把我带到工人文化宫去。他说,你幽默啊,凭什么罚我?她说,凭什么?你们串通一气来骗我,我那么好骗的?谁敢骗我,就要谁付出代价! 他其实分不清这惩罚与恩赐的界线,出于自尊,两者都不宜轻易接受。他正在犹豫怎么办,公路上的天空陡然暗了一大片,要下大雨了。他看着天空说,要下雨了,看在老天的面子上,算了,就算我骗了你吧。 这样,他人生的自行车上,终于有了第一个女孩,是仙女。野地里的一群蜻蜓有感于气压的变化,以及他紊乱的心情,横穿公路向自行车致意,翅膀掠过了他们的头顶。她惊喜地叫起来,有蜻蜓啊。他瓮声瓮气地模仿她,有蜻蜓啊。这样的模仿即刻受到了报复,她推了他一下,你幽默啊,学女孩子说话算幽默吗?娘娘腔,恶心!他不说话了。沉默有时候代表保润的忍让,有时候代表他内心秘密的喜悦。风从原野上吹过来,湿润而沉重,一股清冽的花香环绕着他,若有若无的。他不知道那是茉莉还是栀子花香。是你身上的香味吗?那是什么香味?他几次想开口问,终究不好意思。隔着两个厘米,也许只有一厘米,他能够感受到女孩子湿润的身体放射着某种温暖的射线,尤其是肩膀,偶然的一个触碰,她的体温无意中传递给他的后背,他身体内的某条秘密通道忽然亮了,一股温情犹如小河涨水,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很后悔,那么长的路途,那么难得的谈话机会,都被他随意挥霍了。开始交流还算融洽,他说摩托车有什么稀奇的,为什么你非要坐摩托车呢?她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坐摩托车可以戴头盔,我喜欢戴头盔,白色头盔很漂亮。他问她怎么认识柳生的,仙女说,我挣他们家的钱,我给他姐姐送牛奶。他问她送一瓶牛奶挣多少钱,她不肯透露了,敷衍道,我给很多病人送牛奶,我要攒钱买一只录音机。他问她为什么要攒钱买录音机,她说,学唱歌啊。又刻薄地补上一句,难道你不喜欢录音机?你不是不喜欢,是买不起。他很想告诉她,你别瞧不起我,我家里的房子马上要租出去了,以后我们家会成为先富起来的人,别说录音机,电视机都买得起了,但是,他并不擅长向女孩子炫耀财富,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说,好,算我穷,我买不起录音机。他知道男孩与女孩在一起的基本常识,应该顺着她的逻辑说话,但是,有个愚蠢的问题盘踞在他脑子里,像一簇火苗,扑了几次扑不住,终于还是烧起来了,你为什么那么听柳生的话呢?保润说,他让你跟谁看电影,你就跟谁看电影?仙女说,他骗我,说你是罗医生的儿子么,我见过罗医生的儿子骑摩托车,戴白头盔,穿黑皮裤,很帅!也许注意到了保润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她迟疑了一下,说,你虽然不是罗医生的儿子,不过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也好,至少不是坏人么。这个态度保润不满意,舌头突然就不听话了,你懂个屁,坏人脸上写字的?他说,柳生让你去吃屎,你也去吃屎? 只是一秒钟的寂静,然后是啪的一声,仙女从后面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的脸上火辣辣的。解释已经来不及了,况且他没有解释妒忌的能力。仙女跳下了自行车,对着他的后背啐了一口。谁跟你这种人去看电影,谁才是吃屎的!她甩着书包往井亭医院的方向跑,这样骂几句不解气,又站定了,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脑门,尖声对保润叫喊,赶紧去井亭医院,让医生给你做个开颅手术,你脑子里长满了细菌,要打开来,要用消毒水,要用钢丝刷子刷一刷! 保润很后悔,这次是他的错了。他心里想道歉,就是开不了口,别人都习惯说对不起,保润从来没有养成这个习惯。他骑车追过去,绕着仙女转了一圈,怎么也说不出对不起那三个字,又转一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撕下了一张给她,你的票啊,去不去,随便你。女孩子手一甩,十三点,你以为我买不起一张电影票啊?滚开!他拿着那张电影票不知所措,忽然注意到仙女正站在九公里路碑旁边,那棵老榆树的一根枝条,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折断了,半枯半青的,恰恰垂在她的头上。他忽发奇想,将电影票折了几下,卷在老榆树的断枝上,拿不拿随便你,他说,不过我要奉劝你,不要站在这里,这棵树上吊死过人的。 他独自飞车离去,越骑越快,他要尽快从这条公路上消失。人生的第一次约会,就这么失败了。机会。什么机会?什么机会都不存在了。他觉得羞耻。车进北城门,他把自行车停在城墙下,稍稍地歇了口气,心里依然悻悻的。雨下大了。啪嗒。啪嗒。城墙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的微腥。他失去了目的地。还要不要去看电影?这是一个问题。他看电影,只看两类,如果不打仗,就必须抓特务。那部墨西哥电影不打仗,也没有特务,是两个外国人谈情说爱,迎合的是仙女的口味,他对此毫无兴趣。啪嗒。啪嗒。啪嗒。雨水开始从古老的城墙上溅下来,溅到他的身上,碎冰一样地寒冷。这个地方,适合两个恋人躲雨,并不适合他。保润骑到自行车上茫然四望,因为下雨,因为无处可去,他的自行车在十字路口兜了几个圈,最后还是拐向了工人文化宫的方向。 雨天的电影院里散发着一股霉烂潮湿的怪味,地上黏糊糊的,观众寥寥,黑暗中可见一些闪烁的人脸,大多成对成双,但他觉得视线里一片荒凉。对号入座,他翻下旁边的座椅,随手抹一下,有几颗葵花子壳钻在棉布椅套里,他把瓜子壳一颗一颗地挖出来了,椅坐自动地弹回去,跟谁赌气似的,他也跟椅座赌气,跨出一条腿,压住了那张椅子,一个身体占下了两个座位。 他看见了墨西哥人。屏幕上的墨西哥女郎浓妆艳抹,泼辣野性,细腰丰乳,浑身散发着一种美艳成熟的光芒,那个风流倜傥的墨西哥军人留着胡子,看上去很帅,帅得有点流里流气。他们总在水边斗嘴,保润起初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斗嘴,慢慢就看懂了,那对男女,要谈一场纯真无邪的恋爱,对于演员的年龄来说,似乎有点虚假,保润对虚假的电影并不反感,只是觉得墨西哥的男女以及他们的爱情故事,离他太遥远了,因为遥远,所有爱情的细节都让他觉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保润就在这样的抱怨中打起了瞌睡,隐隐闻见一股栀子花的香味在黑暗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被某种声浪惊醒了。电影似乎进入了高潮,银幕上的墨西哥女郎用石块打晕了那个多情的军人,电影院里响起一片啧啧之声,观众骚动起来,有的观众惋惜男主角,啊呀不好,出血了。有的观众反感女主角,说,要死了,她怎么这么凶?这样的女人,娶她要倒霉的。只有一个女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为墨西哥女郎大声叫好,打得好,打得好! 他一下辨认出了那个幸灾乐祸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仙女溜进了电影院,她选了一个僻静的座位,离保润的座位隔了五六排远。保润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放映机投射的白光恰好掠过她的头发,那一束马尾摇晃着,仿佛一束白色的火焰。保润站了起来,一下挡住别人的视线,后排的一个妇女对他很反感,问他,小伙子,你会不会看电影的?他被推了一下,只好坐下,嘴里顺势发出了一声叹息,谁要看电影?我是不会看电影的。 电影散场了,外面仍然大雨滂沱。保润率先冲到了门边,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形。这是一次失而复得的机会,他再也不愿意与她失散了。人们从电影院里出来,一时无处可去,都挤在门厅躲雨。他阻挡了通道,被人推来搡去的,并不介意。他和仙女在混乱的人丛中偶尔对视,他这里是柳暗花明的心情,她那边却是一副冤家路窄的样子。保润手里抓着一件塑料雨披,只要仙女的目光撇过来,他就抖动一下雨披,手语是:我有雨披,你过来?仙女鄙夷地转过脸去,答复是:滚开。谁稀罕你的雨披? 必须承认,电影对观众是有教化作用的,即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墨西哥爱情,也是一味兴奋剂,它让保润沉浸在某种虚幻而甜蜜的情感里。机会。他迎来了最后一次机会,他看见仙女把书包顶在头上,向旱冰场的方向跑去,一瞬间他热血奔涌,打开了塑料雨披追上去,凌空一兜,把自己和仙女一起兜在雨披里了。仙女惊叫道,干什么?自作多情啊,谁要跟你披一件雨披?他试探着说,这雨披很大的,可以兜两个人,不过你要是嫌挤我就出去,我淋点雨没关系。她抓着雨披一角,一边用胳膊肘拱他,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坚持了一会儿,坚持不住了,正要从雨披里钻出去,听见她又说,算了算了,雨太大,你还是呆在里面吧。 他们在一件雨披下走了五六十米的路。这段路不长,但来之不易,保润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的珍惜之情。亲密来得有些突然,反而成了相互的忌讳,他们避免交谈,注意力都集中在各自的脚步上。他们走得越来越默契。雨点噼啪有声地打在蓝色塑料布上,衬托出雨披下沉默的世界。这个世界处于半封闭状态,小巧而含蓄,散发着无名的香味。因为脑袋靠着脑袋,保润不敢看她,他屏住呼吸,听见她微微的鼻息,还有咀嚼口香糖的声音,一股看不见的暖流恣意流淌,保润的身体竟然打了个寒战,他说,有点冷,你冷吗?那是他在雨披下想到的唯一的话题,可惜交流不成功,仙女视其为试探性的冒犯,她很敏感地往外移动了几厘米,瞪了保润一眼,有点冷?有点冷是什么意思? 旱冰场的场馆门外也站满了躲雨的人,大多是高中生模样的少男少女,有人似乎认识仙女,看着蓝色雨披下钻出来的两个人,不知是揶揄还是羡慕,他们用手指含在嘴里,打出一片响亮的唿哨,一个女孩高声起哄:浪漫,好浪漫!仙女羞红了脸,用手挤着马尾辫上的雨珠,低下头朝里面冲,嘴里嚷嚷着,让开,让开。他们让出一条路放走仙女,留下了保润。保润站在台阶上,抖落干净雨披上的水珠,不慌不忙地把雨披折好了,他问旁边的一个男孩,涨价了没有?现在旱冰鞋的押金是多少钱? 是仙女自己挑选的旱冰鞋。三十七码,鲜艳的粉绿色。她抢到一张长凳,坐上去换鞋,手忙脚乱的。保润替她提着旅游鞋。她的旅游鞋向他开放着,热乎乎的,白色鞋垫上有一圈汗渍,她的脚,也出脚汗的。之后,她的脚踝引起了保润的兴趣,他注意到她的脚踝上有圆珠笔画的一个花环,花环上还站了一只鸽子。保润说,和平鸽啊?她一把捂住自己的脚踝,画着玩的,不准看!她抬起头,莞尔一笑,那笑容稍显刻意,他从未见过她有这样温暖的眼神,罕见的善意,带着一点娇嗔。保润看得出来,她太喜欢滑旱冰了,他知道不是自己征服了她,是那双旱冰鞋替他征服了她。 工人文化宫的旱冰场罕有工人的身影,一直以来,这地方都是时尚的少男少女最推崇的聚会圣地,保润才十八岁,在人群里发现自己竟然老了,过时了。他穿豆绿色卡其布的裤子,别人穿蓝色牛仔裤,他穿宽大的深色外套,别人穿浅色的紧身夹克,除了穿着,他发现别人的表情神态也与他格格不入。他们快乐,他紧张。他们放肆,他拘谨。他们明朗,他却有点阴郁。他不清楚,那些少男少女是否在恋爱,只知道自己离恋爱还远,这地方并不属于他,他不过是一个闯入者,他不过是一个陪伴者罢了。 保润会滑一点旱冰,勉强有资格指导仙女,但是与那些会玩花样的男孩相比,那点水平就显得平庸了。他殷勤地示范了几个动作,不想让仙女发现自己的破绽,索性像一个职业教练一样,靠在栏杆上,看着仙女,嘴里吆喝着,保持平衡,保持平衡。仙女的粉绿色旱冰鞋鲜艳夺目,她的面颊上有两朵红晕,瞳孔发亮,有点紧张,有点享受,表情类似一名探险家。她的滑行时而莽撞,时而犹豫,保润对她喊,注意姿势,别像一只虾米一样。她停下来,拉着栏杆喘气,你才像一只虾米呢,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水平。她嘴里回敬着保润,目光却从保润脸上草草地掠过。她还不会掩饰自己,那目光投向一个穿白色连帽球衫的男孩,眼神里充满了敬仰或者崇拜。 是一个瘦高个的男孩,有一双漂亮而空洞的眼睛,多数时候他站在场地的角落里旁观,高手出现了,他才有兴趣上场,一上场就技惊四座。保润心里也承认,那男孩才是旱冰场上的王子,他只是没有留意,仙女与男孩之间隐秘的交流,发生在什么时候?是谁采取了主动?保润记得他弯腰紧了紧鞋带,等他直起身子,看见那个男孩已经牵着仙女的手了。他们开始练习S形的滑行,滑行区域慢慢地扩张,很快,男孩带着仙女,如同两艘快艇并排飞驰起来。旱冰场上的人群纷纷为其让道。不是男伴太高明,就是女伴太聪明,保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仙女的进步如此神速,她大胆地张开一条胳膊,像一只飞鸟亮出翅膀,那翅膀坠下一条廉价的仿绿松石手链,沿途闪烁着一圈绿光。因为庆祝在旱冰场上获得新生,仙女的嘴里发出了一种奇特的欢呼声,呜,哇,呜,哇。 保润很窘,觉得四周的人都在偷偷观察他的反应。作为一个香椿树街的青年,他没有假充绅士的习惯。男孩冒犯了他,女孩背叛了他,他必须以牙还牙。不过,此处毕竟不是香椿树街,使用武力不文明,首先应该口头警告。保润有点急躁,横着身体走,像一个障碍物似的,挡住他们的S形路线,嘴里高喊着,你们搞什么?停住,快停住!他的路障设置不成功,口头警告被完全忽略,那男孩炫耀他的避人技巧,带着仙女轻巧地绕过去了。保润与男孩有过匆匆的对视,一眼认定对方来自城中优裕的家庭,有钱,没有胆。男孩唇边刚刚长出一圈胡须,鼻翼上沁了几滴汗珠,眼神无辜,神情忽而腼腆忽而自豪,这样一个稚嫩的男孩,自然不懂香椿树街的规矩,更不懂得什么是男人的挑衅。保润有点扫兴,无奈一股妒火烧到了脑门上,他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在那男孩头顶上拍了一巴掌,从哪儿冒出来的?鸡巴毛还没长全,就敢出来钓女孩了? 这次警告奏效了,男孩意识到什么,松开仙女的手,知趣地退到一边。保润知道自己惹祸了。果然又惹祸了。旱冰场上的沙沙声忽然沉寂,所有人都在朝这边张望,仙女汗涔涔的脸蛋已经涨得通红,她冲过来推保润,推不动,就低下头用脑袋来撞他,十三点啊?你在干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不是愤怒,是歇斯底里了,丢死人了,快滚开,我不认识你! 他好像一个宴会的主人,还没有举杯,便被宾客们驱逐了。保润怏怏地脱下旱冰鞋,坐在场地外的一个角落里,先是假装百无聊赖,靠着墙闭上眼睛,装睡。过了一会儿他醒悟过来,仙女根本就不会注意他,装睡没有任何意义。他又站起来,拎着鞋子走到栏杆边,默默地看着仙女他们滑行。既然已经沦为观众,他试着保持风度,为他们鼓掌。但是风度一样没有引起仙女的重视,她和那个男孩重新牵起手来,还示威似的朝他瞄了一眼,他们滑行的身影像一对标准的搭档,像一对初恋的情侣,更像一支箭,射穿了保润的心。保润承认自己是愚蠢的,他苦心经营的一点欢乐,一眨眼已经沦为羞耻,不是她的罪,便是他自己的错。此后,保润去上了一趟厕所,还去饮水机旁边喝了几杯水。两件事情打了岔,心情稍微有所好转。他决定放弃,结束这错误的一天。他用旱冰鞋敲着栏杆,对着仙女大声喊道,押金,记得把押金拿回来!仙女也许是故意的,她没理睬他。保润从她的书包里拿出可口可乐的瓶子,飞起一脚,瓶子朝场地中央飞了过去,你他妈的聋了?押金,八十块,记得拿回来!那塑料瓶子在旱冰场上滚动,几乎破坏了所有人的滑行,受害者纷纷用谴责的目光注视保润。仙女站在场地中央怒视着保润,大约过了两秒钟,她的手突然指向保润,大家别理他,她用尖锐的声音告知众人,别理他,他是井亭医院逃出来的疯子,头脑有病的! 保润苦笑了一下,没有反驳。这次他必须作出体面的选择了,他选择扬长而去。 第十一章 讨债 他以为她会来,等了好几天,不见她的人影。 旱冰鞋的押金还在她那里。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还钱,她不来,他便有了理由去找她。一个理由,价值八十元,也许很多了,也许太少,还不够成为一个好理由。仙女和八十块钱。两件事如此缀接在一起,成为一道黏糊糊的难题,他为此坐立不安,内心多次掂量,最后趋向于势利的那个答案。一切看她的态度,如果仙女对他好,八十块钱便不重要,否则,那钱不能白白给她,一分钱也不能少。 他为祖父开辟了新的散步路线,牵拉着祖父朝育苗重地走,走到一棵香樟树边,他把绳头拴在树干上,告诫祖父,你老实一点,在这儿转几圈,我到老花匠家里办点事去。 一丛高大的蓖麻和几棵向日葵掩映着老花匠的棚屋,墙上的那行警示标语也许是被仙女故意涂掉了,只保留闲人两个字,棚屋因此显出几分调皮搞笑的气氛,看上去那不像是老花匠的家,是仙女一个人的家了。屋后便是井亭医院的围墙,墙头上有残存的铁丝网,四周的水杉、刺槐和银杏树长高了,铁皮屋顶便显得越来越矮。油毛毡的顶棚上晾晒着一匾萝卜干,还有一只彩色的塑料风车,斜插在屋檐下,迎风旋转。一块旧花布经过拼凑缝缀,充当门帘,遮住了门里的主人以及杂乱的家居杂物,夹板门半掩着,门后传来一个老妇人不停咳痰的声音。 仙女的窗子沐浴着春天的阳光。那窗子有点特别,形状像火车车窗,扁扁的吝啬的一小块,窗玻璃一块透明,另一块模糊,是磨砂玻璃,上面还贴着新年留下的剪纸。有一只杏黄色的太阳帽挂在窗边,露出一个均匀的半圆形,窗台上堆着书、圆珠笔、头箍、梳子,一堆五颜六色的珠子链子闪着绚烂而虚假的光,还有一只大号的输液瓶,里面插了几枝粉红的月季,一只白色鞋垫很唐突地夹在月季花叶之间。这扇小窗透露了一个少女生活的基本信息,一,风华正茂,二,乱七八糟。 保润还记得那只白色鞋垫,屈辱的鞋垫让他联想起自己屈辱的遭遇,他和鞋垫一样,都是被她踩在脚下,随意使用,随意弃置的。他的脑子突然一热,骂了句脏话,随后他跳到一只倒扣的大缸上,朝屋里喊起来,仙女,你给我滚出来! 屋里隐约的音乐声沉寂了。窗后有人穿着塑料拖鞋沓沓地奔走,碎花布门帘掀开,是仙女的奶奶出来了。那老妇人白发零乱,神情凄苦,太阳穴上贴了一张膏药,眯着眼睛搜寻外面的声源。祖父也许在井亭医院太著名了,即使远远地站在香樟树下,老妇人也一眼认出了他,挖魂的?怎么跑这儿来了?她双手前摆,做了一个轰小鸡的动作,走,走,别上这儿来挖魂,这儿是苗圃,没你的魂。 祖父站在香樟树边,委屈地为自己申辩,我没挖,我好久没挖了,我五花大绑的,怎么挖你家的苗圃? 保润这时在缸上举起一只手,吸引老妇人的注意,他说,看这边!不关我爷爷的事,我找仙女,让她出来一趟。 老妇人打量着缸上的保润,脸上有了愠怒之色,仙女不在,在也不见你这种小流氓,看看,你还踩在我家水缸上?快下来,你把水缸踩坏了,要赔的。 保润跳下水缸,擅自朝仙女的窗子走过去。他说,谁是小流氓?老太婆请你不要随便污蔑人,随便污蔑人,要负法律责任的。他的脑袋还没来得及探进窗台,老妇人操起一把长竹条扫帚追过来了,你还说你不是小流氓?人家女孩子的房间,你鬼头鬼脑的看什么?你不是小流氓,是大流氓啊! 窗户后面响起扑哧一声,那声音代表有人在偷偷发笑。保润急于察看究竟,一条腿跨到了窗台上,仙女,你滚出来!他这样高喊着,几乎看见了她投射在墙上的影子,遗憾的是仙女的奶奶不给他机会,她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另一条腿,把他从窗台上拽下来了,气死人了,你爷爷头脑有病,你爹妈呢?他们头脑也有病的,不教育你的?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家教都没有! 保润挣脱了老妇人,悻悻地离开了窗边。就这么离开,他不甘心,回头对着窗子大声说,躲有屁用?你欠我八十块钱,明天到男病区九号病室来还钱,明天不来还,每天一块钱利息! 仙女奶奶有点发怔,眨巴着眼睛,几秒钟的茫然之后,她恢复了镇定,忽然发出一声怒吼,挥起竹条扫帚朝保润腿上扫过去,一边扫一边骂,什么八十块?什么利息?敲诈勒索来了?敲诈勒索也得认个有钱人,怎么认到我家门上来了呢?谁不知道我们家穷得叮当响,你瞎了狗眼啊! 老妇人用出了全身的力气惩罚他。他且躲且跑,腿上被竹条扫帚狠狠地扫了好几下。空手而归是他料想过的结果,但他从没有料到,权利行使不当,会沦为这么难堪的罪行,他从棚屋仓皇逃离,就像逃离一个犯罪现场。跑出去好远了,他听见祖父在喊他,保润,你往哪儿跑?我还在树上呢!他回到香樟树边,解开惊慌失措的祖父,气咻咻地说,今天放他们一码,下次再说! 保润半新的裤子上留下了那把竹条扫帚的纪念。最难处理的是一些黏糊糊的黑色颗粒,它们牢牢沾在裤腿上,不愿分离,他起初不知其为何物,后来抠下来仔细研究,才发现那是兔子的粪便。 所谓的最后通牒,对她是完全无效的。此后好几天,保润没等到她的人影。 保润倒是见过柳生。他从祖父的病房看见柳生骑着自行车往女病区的方向去,像是看见了罪人,也像是遇到了救星,他下楼去追柳生,跑到楼下又站住了,见到柳生说什么呢?事情过去了,柳生的错,他已经谅解了,仙女的错,他不知道如何评判。他是爱面子的人,与柳生谈论仙女,谈论的是羞辱,与柳生谈论那八十块钱,谈论的是小气与猥琐,干脆,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了。 他心情不好,对待祖父的态度便粗暴了许多。一连几天,他带祖父出去散步,为祖父绑的都是法制结。法制结不舒服,祖父对此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不仅反抗,嘴里还嚷嚷,我不要法制结,我要民主结!祖父的抗议惊动了九号病房的病友,他们过来围观,都认为法制结太可怕了,它适用于死刑犯,对老迈体弱的祖父并不公平。病友们纷纷为祖父求情,按照各自的美学趣味向保润提出建议,有的倾向梅花结,有的倾向菠萝结,还有人以为民主结捆起来很容易,径直过来争夺保润的绳子,试图在祖父身上亲手尝试一把。保润好不容易驱散了那些病人,迁怒于祖父,竟然把祖父捆绑在铁床架子上了。他把一只痰盂踢到祖父的脚边,说,要小便小到痰盂里,今天自己伺候自己,我要出去买东西。祖父说,又要乱花钱,你到底去买什么东西?他梗着脖子想了想,说,买一把刀! 他骑车来到井亭医院的门口,看见灰白色的公路寂寥地躺在原野上,没有汽车,没有行人,只有一个废弃的塑料袋被风卷着,在公路上飘飘停停。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比那个塑料袋还要茫然,要买一把什么样的刀?去哪儿买刀?买了刀干什么?其实他没想过。他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到哪儿去散心?这才是一个问题。他没有知心的朋友,也没有特别的爱好,其实他无处可去。他在宣传橱窗边停留了一会儿,推起自行车,在井亭医院愤愤地走,依稀觉得前面有一双绿色的旱冰鞋,正以S形的路线滑行,戏弄他,或者激怒他。经过小树林,空气中飘来一股农药刺鼻的气味,他看见了老花匠。老花匠身上背了个喷雾器,正忙着给几棵果树打农药。 他把自行车停在一棵桃树下,朝老花匠喂了一声,然后就抱着胳膊斜着眼睛,用问责的眼神打量着老花匠。老花匠听见了他特殊的问候,他认得保润,问,今天怎么是你一个人,你爷爷呢?保润摇了摇头,表示他没有兴趣拉家常。老花匠说,今天你爷爷犯错误了,关他禁闭了?保润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爷爷犯的是小错误,有人犯了大错误。老花匠不懂他复杂的暗示,露出黄牙嘿嘿一笑,随后表达了一份迟到的谢意,小伙子谢谢你啊,多亏你的绳子厉害,今年你爷爷很安分,我的花草树木也都安分了,去年春天你爷爷到处乱挖,可把我忙死了。老花匠的热情寒暄,被保润视为一种心虚的表现,他适时地发难,对老花匠嚷嚷起来,你呜噜呜噜的说什么呢?话都说不清楚,还来跟我玩虚情假意?老花匠惊愕地看着保润,小伙子,我说话你听不清楚,你说话我也听不清楚啊,什么叫虚情假意?保润说,你孙女欠我钱,你真的不知道?你谢我谢个屁,让她来见我,让她来还钱,我谢谢你行不行? 老花匠或许听说过保润上门要债的事,他眨巴着眼睛观察保润,利用对方的愤怒,对真相进行了核实。核实很快有了结果,老花匠表明了他的态度,我家仙女不懂事,从小任性惯了,你别跟她计较。老花匠开始掏裤子的口袋,掏出一个纸包,小心地打开来,数出六块钱来,往保润的手上送。老花匠说,这里是六块钱了,还差两块钱,下次一定还给你。 保润大约愣怔了两秒钟。你幽默啊,你他妈的太幽默了!他这么重复着口头禅,忽然拍掉老花匠的纸包,朝他大吼起来,不是八块钱,是八十块钱,你上她的当了! 老花匠这次被惊着了,他似乎无法相信,债务双方嘴里的金额,存在着如此巨大的落差。老花匠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保润,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初的惶恐渐渐变成轻蔑,其后,那目光里只剩下谴责之意了。小伙子,做人要正派,说话要凭良心,仙女是我养大的,我还不知道她?她从小穷惯的,八块钱都没有过,你敢借她八十,她都不敢拿你四十啊。 保润的面孔涨得通红,因为急于脱离困境,也因为急于揭穿仙女的真面目,他愤怒的陈述夹杂着大量的人身攻击,你真以为你孙女是个仙女?她是什么仙女?下贱透顶!她是一个诈骗犯,阴谋家!你瞪着我干什么?老子从来不说谎!你去工人文化宫问问,一双旱冰鞋的押金,是八块,还是八十块? 老花匠表情凛然,目光里燃起了怒火,什么叫下贱?什么叫诈骗犯?小伙子,你说话嘴巴干净一点。我不懂什么旱冰鞋湿冰鞋的,我不去什么工人文化宫,要去就去派出所,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八块还是八十块,你们两个人,到底谁是诈骗犯,我去派出所,问个清楚! 他们都认为自己掌握正义,正义与正义之间,恰好充满敌意,就这样,一次难得的谈判不欢而散了。 老花匠背着喷雾器向着树林深处去,似乎有意躲避一个不知羞耻的恶棍。保润追进了树林,不知道自己是要继续申辩,还是要继续索债。从老花匠那里要回八十块钱,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老人身上的工作服有盐化的一圈圈汗渍,头上的旧草帽起码用了十年以上,帽檐上印着一排曾经流行的口号,为人民服务。老人转过身去打药水,裤裆处露出一条裂口,隐约可见里面的花布裤衩,他脚上的一双解放鞋估计产自七十年代,每只鞋头上都绽开一个洞,露出枯黄的大脚拇指。 树林里弥漫着农药酸溜溜的刺鼻的气味,很多无名的昆虫簌簌地逃离了树枝和叶子。保润吸紧鼻子,挥手驱赶着空中的飞虫,有好几次,他想缓和气氛,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斜眼看着树梢,发出了一声模糊的指向不明的威胁,好,好,你等着。老花匠注意到保润尾随着他,厌恶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丝戒备,小伙子,你跟着我干什么?是不是捆人捆惯了,要捆我?保润反问道,捆你?捆你有什么用?老花匠不说话,举起喷雾器对着保润这边喷了一下,往前走一步,又喷一下,两次动作连贯地看,应该是一个警告:你有绳子我有农药,这农药有毒,你离我远一点好。保润冷笑一声,迎着农药的气雾走过去,走到一棵老柏树下,有一只白头翁从树上扑簌簌地飞起来,他目送鸟影远去,忽然意识到与老花匠的纠缠毫无意义,于是他站住了,我跟你这个老家伙啰嗦什么?他抬起腿朝老柏树的树干踹了一脚,说,回去告诉你孙女,我们走着瞧! 第十二章 家 天还没黑透,保润家的门口便亮起了霓虹灯的灯光。 或者这么说,天还没黑透,马师傅的店铺外面便亮起了霓虹灯的灯光。这是香椿树街历史上第一家精品时装店,准备赶在五一劳动节开张,店面装修紧锣密鼓,灯光已在调试中了。 绚烂的彩色光源照耀着小半条香椿树街,吸引了很多街坊邻居。不知是哪个性急的亲朋好友,早早送来一只大花篮,花篮摆在台阶上,红色绢带被固定了,开张大吉。恭喜发财。两排祝福特别醒目。有过路人从自行车上下来祝贺马师傅,有人甚至中途离开餐桌,端着饭碗跑到店堂来参观。时装店的面积虽然不大,却尽最大可能浓缩了时代的奢华,堪称时尚典范。墙纸是金色的,地砖是银色的,屏风是彩色玻璃的,柜子是不锈钢的,吊灯是人造水晶的,它们罗列在一起,发出炫目的竞争性的光芒。从福建广东与浙江定制的大批服装还在路上,金发碧眼的塑料模特已经提前站立在花丛中,赤膊上阵,随时愿意为主人的创业梦效劳。街坊邻居从时装店出来,都觉得心情复杂,马师傅用他的财富,如此轻易地改写了香椿树街的历史,寒酸破败的香椿树街,落后守旧的香椿树街,从此跟上了时代的步伐,这是马师傅的功劳,也是金钱的功劳。很多人由衷地称赞马师傅的大手笔,老马,你到底花了多少钱啊?才几天功夫,老疯子的破房间给你搞成了小香港!还有人向马师傅表达了自己的悔意,说,我就是胆小啊,要是前年跟你辞职下海就好了,我要是发了,就在隔壁开一家卡拉OK,街坊邻居都来唱歌,免费! 也有个别邻居的心态不是那么健康,比如王德基,他背着手来看热闹,半句祝贺的话也不说,眼神里都是妒意,这也罢了,马师傅不便赶他,没想到王德基后来像一只壁虎似的,贴墙而立,竖起耳朵倾听着什么。马师傅忍不住地提醒他,王师傅你要听什么?我这儿开服装店,不是北京的回音壁啊。王德基回过神来,用手指叩了一下金色的墙纸,居然问,疯老头是不是死了?他是不是死在井亭医院了?马师傅没好气了,说,你去隔壁问!我这里生意还没开张,拜托你嘴里说点吉利话行吗? 无论祖父是死是活,他曾经的房间,已经属于马师傅,一切都与祖父无关了。关于祖父的近况,香椿树街上大致流传着两种版本,一说他已经在井亭医院卧床不起,死期迫近,再也回不了家了,这传言的源头来自保润的母亲,经过左邻右舍的大力传播,属于主旋律。还有一种版本听起来像谣言,说疯老头已经挖到了祖先的尸骨,人已返魂,他在井亭医院天天闹着要回家,是家里人不准他回来了,小辈贪财,把疯老头的房间换成人民币了。 保润驻守井亭医院,不知家里的变化日新月异。那天他被父亲替换回家,骑车到了家门口,一时不敢下车了。祖父的房间似乎被某个怪兽一口吞噬,消失不见了,临街的窗户与墙体经过扩张改造,变成了豪华的玻璃移门,移门里侧,是花花绿绿的时装森林。一个黑暗而衰败的世界被精心粉饰,旧貌换新颜,却是别人的世界了。保润推着自行车,站在家门口发愣,想起去年国庆节祖父闹着要回家,他许诺祖父春节带他回家。春节的时候祖父几次三番往井亭医院的大门闯,他又继续向祖父许诺,说看你这个春天表现好不好,表现好了,五一就带你回家。平心而论,这个春天祖父的表现还算是不错,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保润的许诺再次成为空头支票,五一节就要来临,祖父的房间,已经是别人的时装店了。 保润不清楚父母与马师傅签的合约细节,他没有想到,连大门洞也割让一半给了时装店。原先的两扇黑漆木门只剩下了半幅,门洞后面形成了一条莫名其妙的夹弄,很黑,很窄。保润小心地扛着自行车通过夹弄,心里憋闷,嘴里大声叫起母亲的名字,粟宝珍,恭喜你,明年就成万元户了! 厨房里响起锅盖落地的声音,母亲在煤气灶边回应道,你讽刺谁呢?我们老了,钱也带不到火葬场,腾房子挣点钱,都是为了谁?我们要当万元户,都是为了谁啊?你这孩子,是吃粮食长大的? 他没有反对过父母的发家致富之路,但一切付诸现实之后,他发现了那条道路的泥泞之处,有点下贱,有点冷酷。这个家割让之后,局促了许多,也陌生了许多,屋檐下卑微而贫贱的气息愈加浓重了。保润有点厌恶这个家。厌恶七十年代的家具,厌恶潮湿的墙泥斑驳的墙壁,厌恶昏暗的十五瓦白炽灯,甚至厌恶桌上的青边大碗。母亲把晚餐端上餐桌,他斜着眼睛说,都成万元户了,还用这破碗?还吃油渣炒白菜?给我钱,我去买点卤牛肉来吃! 母亲看他更不顺眼。他从母亲的铁盒子里拿过钱,这个事实无法掩盖。晚餐过后,母亲来问他那八十元钱的下落,他心虚,轻描淡写地说,算我借你的行不行?不就是八十块吗?看你那样子,像是天塌下来了。母亲追问他,你是不是交了女朋友,约会花掉的钱?他不说话,鼻孔里发出一声莫名的冷笑。这样的态度让母亲觉得可疑,盘问便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尖锐了,你哑巴了?拿那么多钱到底干什么去了?去赌了,还是去嫖了?他一下子恼了,大叫道,我天天伺候爷爷,上哪儿赌,上哪儿嫖?你们不是有钱了吗?我大便没草纸,那八十块钱,让我擦屁股了!母亲气急了,抓起一个锅刷冲过来,啪啪地打他的脑袋,我算看透了你这个孩子,你不是吃粮食长大的,你是吃屎长大的!八十块钱啊,不明不白的弄没了,你倒像吃了枪药? 现在他难得回家,一回家,照旧迎来一个烦人的夜晚。保润听见母亲在楼下的房间里咒骂他,骂一会儿便调转枪口,开始抱怨父亲无能,教子无方,又责怪祖父遗传细胞不好,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个家里的三代男人,脑子不是少一窍,就是多一窍。母亲的怨诉有母亲的风格,无论愤怒与悲伤,都有着缓慢的节奏以及紊乱的方向。其后,母亲开始老调重弹,检讨自己的一生,她断定自己一生的悲剧从嫁入这个家庭开始,找错了婆家,嫁错了人,生错了儿,错一步错一生,再怎么努力,也就是个苦命人了。 对于母亲宏观的全方位的批判,保润早已习惯,他说,妈,你好幽默。这是唯一的回应。睡觉前他从柜子里找出了一条裤子,搭在椅子上,准备明天更换。那条穿脏了的旧裤子,被他往楼下一扔,没扔远,落在楼梯口了,他过去捡起裤子,闻到裤管上依稀还散发着兔粪的气味。他又掏了一遍口袋,摸到口袋深处的两张皱巴巴的票根,一红一绿,两张票根,它们紧紧地卷在一起了。他小心地展开来,工人文化宫,旱冰场,四月四号,这些细小的文字记载了一个雨天湿润的信息,慢慢地绽放,在灯光下狡黠地眨巴着眼睛,也许在向他道晚安,也许只是提醒他:把我们留下吧,留下做个纪念。 他留下了两张票根,把它们塞到了枕头下面。 家里的枕头很软,被窝里很好。棉被上有阳光留下的香味,那香味使他安静,也使他困倦。母亲悲愤的声音断断续续浮上阁楼,经过散漫的变奏,渐渐成了他的催眠曲。 一朵云从临街的小窗挤进阁楼,沿着多角形的天花板款款浮动,几乎触手可及。他认识那朵云。那朵云的面孔,是一张少女清新纯洁的面孔,带着促狭傲慢的微笑。他知道那朵云的名字。空气中弥漫着淡蓝色的雾气和栀子花香,那朵云降落下来,居然有两只脚,穿着一双浅绿色的旱冰鞋。他好奇地张开了双臂,但是他抱不住云,抱住的是一团虚无。即使在梦里,他也清楚地意识到,那是一朵云,那是一个少女抱不住的魂。他起床开灯,关上了临街的小窗,云被阻隔在窗外了,梦依然结伴而来,后半夜的梦与现实成功焊接,焊出一片巨大的旱冰场。旱冰场悬浮于半空,微微颤动,状如一块椭圆形的漂浮的巨毯。一群陌生的男孩沿着巨毯的边缘站立,像一圈路灯的灯柱。灯光很亮,他看见仙女的绿色旱冰鞋放射出两片绿光,在巨毯上跳跃。别人都轻易地攀上了巨毯,只有他上不去。巨毯上男孩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他们众星捧月,与仙女组成S形的路线,沿着巨毯的弧线行进,一路欢呼。S形的仙女。S形的快乐。他能听见仙女夸张的笑声,还隐约听见了巨毯的纤维丝断裂的声音。他想跳,跳,跳起来抓住那块巨毯,把它从空中抽掉,但是他的手够不到,怎么也够不到。他够不到巨毯,他够不到仙女。 他的手在绝望地攀援,充满了愤怒,愤怒通过灼热的指尖,先压迫他,然后又挑逗他,他的手因此下探,不断地下探。一阵酥痒的快感集中在保润的小腹以下,忽然不可抑止地喷发了。这么深奥的梦,这么愤怒的梦,终究还是引发了雷同的结果,噗地一声。喷发。喷发。他在黑暗中醒来,不免有点羞恼,又有点恐惧。他试着分析自己的生理现象,越分析越纳闷,听说别的男孩梦遗,都与色情有关,他不一样。他的梦遗,总是与羞辱有关,与愤怒有关,甚至与S形有关。他的身体,为什么会准时发出噗地一声?那是破碎的声音,确实有个什么气泡破碎了。梦遗使他听见了身体里的一条谜语,这谜语与魂灵有关,他以祖父的遭遇作为猜谜的途径,努力地想象谜底。祖父的魂丢了,它从后脑勺的疤痕处飞出,那是魂灵最普通的出逃之路。他不一样。他怀疑自己的魂灵从头脑里坠落,一直坠落到生殖器的区域来了。噗地一声。那是魂灵破碎的声音,他听到了。他的魂与别人不一样,它是白色的,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具备狡黠善变的形态,它能从液态变成固体,从固体变为虚无,它会流淌,也会飞翔,它从生殖器这个出口逃出去了。他与祖父不一样。他的魂,是被黑夜弄丢了。不,他的魂,是被她弄丢了。 早晨起床后他有点疲惫,丢魂的夜晚,总是给白天留下创伤。他来到阁楼的小窗边俯瞰街景,看见久别重逢的香椿树街躺在灰蓝色的晨光里。街上小雨,路面湿漉漉的,到处闪着蚌壳状的圆形光亮,过路的行人匆匆奔走,都是腿短身子长的体型,都是心急如焚的步态。有个穿雨披的妇女走得很慢,沿途用雨披遮挡手里的一炷香,嘴里高喊着一个名字,小美,小美,回家来! 那妇女的声音太凄厉了,听起来毛骨悚然。他探出窗子追逐她的身影,认出那是会计师老陈的老婆,她女儿小美,是香椿树街最漂亮的女孩之一,因此,保润对小美的境况很好奇,跑到楼梯口问母亲,那个小美,怎么啦? 母亲心里存着一股气,不愿意和他说话,别来跟我说话,我不跟吃屎的孩子说话。母亲跑到门外,细细地听了一会儿街上的喊魂声,自己有了谈兴,回来告诉儿子,听说小美丢了魂啊,不会说话只会哭,老陈的老婆喊了几个早晨了,还是没把魂喊回来。 又丢一个魂?他说,小美还是个中学生么,怎么也丢魂? 母亲说,去年是老人丢魂,今年轮到年轻人了,谁搞得清楚?老陈的老婆说小美是吃错了一只烂桃子,拉了一次肚子,从马桶上站起来,就丢了魂!骗鬼呢,谁没拉过肚子?吃一只烂桃子能把魂吃丢吗?拉一次肚子能把魂拉丢吗?她肯定在编谎呀,家丑不可外扬的,马师母说小美是早恋,不知被谁搞大了肚子。 谁?他追问道,是谁搞大了小美的肚子? 鬼知道是谁。母亲停顿了一下,忽然戒备起来,用什么东西敲了敲楼梯,你关心这种事干什么?人家小美未成年,不管是谁,都要枪毙的! 母亲终归是母亲,他下楼,看见早餐已经放在厨房的桌子上了。他坐下来,对着大饼油条和豆浆发愣,脑海里盘踞着两个女孩,一左一右,左侧是小美,坐在马桶上,右侧是仙女,她站在旱冰场上。母亲说,吃啊,都是粮食做的,记得吃了粮食,以后要说人话。他说他没有胃口。母亲说,有没有胃口都要吃,吃饱了上学去。他如梦初醒,忽然想起父亲替换他回家,是要让他回烹饪学校上学去的。他焦躁起来,推开早餐说,吃饱了就押赴刑场?我不吃!母亲说,你这是人话吗?学校是刑场?不吃不求你,早点上学去,我们已经跟王校长打好招呼了,你今天到他办公室去一下,学校里那堆事情,王校长会交代你的。 久违的书包早就放在楼梯口了,椅子上挂着雪白的厨师帽和围裙,都是母亲隔夜为他准备好的。按照父母的算盘,他要回烹饪学校上几天课,把实习考试应付过去,应付过去,就可以拿到厨师的证明了。父亲说那是他的前途,母亲说那是他的饭碗。他对着那只蓝色的书包思索着,手伸进去,抓到了一本彩色菜谱,油腻腻的,封面上是一盆松鼠桂鱼。松鼠桂鱼。他在烹饪学校曾经热衷于制作这道著名的菜肴,但这个早晨,那盆金黄色黏糊糊的东西让他感到反胃,他一扬手,把菜谱扔到了阁楼上。 趁着母亲在厨房里灌开水,他跑过厨房,把自行车从家里推到了街上。很不巧,自行车偏袒母亲,存心跟他作对,人都骑上了车,他发现轮胎泄了气,返身回去拿打气筒,拖延了两分钟,他的行踪便暴露了。母亲先是在餐桌上发现了保润的厨师帽,而后在楼梯口看见了保润的书包,捡起东西追出来,嘴里大叫,你这孩子也丢魂了?你不带书包不带厨师帽,去上什么学? 保润匆匆地给自行车轮胎打气。他说,上学的事以后再说,我今天不回学校,回井亭医院。 你敢!母亲脸上变了色,咬牙切齿地拉住儿子的自行车,王校长那边都打点过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花了不少钱。告诉你多少遍了,回学校混几天,你就拿到厨师执照了。 厨师执照谁稀罕?又不是飞行员执照。我骗你不是人,今天井亭医院要开护理观摩会,乔院长要我去表演,上午去一级病区,下午去二级病区,缺了我不行。 母亲诧异起来,问,什么事情缺你不行?你表演什么?乔院长到底让你表演什么? 他撸一撸袖管说,我能表演什么?捆人啊。 母亲很快明白过来,眼里气出了泪花,跺脚道,都是你爷爷害人啊,井亭医院去不得了,你这孩子的魂,丢了,丢了,也丢了!我明天跟小美他妈一样,要上街喊魂了! 母子俩在街上拉扯一辆自行车,做母亲的毕竟气力不支,两只手被儿子掰开,眼睁睁地看着自行车飞驰出去了。邻居都出来看热闹,看见保润已经扬长而去,粟宝珍瘫坐在门槛上,拍着胸口为自己疏导怒火。邻居问,保润到底怎么啦?她瞪着天空,指着天说,丢魂了,不公平啊,我们一家四口人,已经丢了两颗魂!邻居追问保润丢魂的症状,她心情不好,又要面子,随口搪塞道,他不肯上学,要去学雷锋。邻居说,学雷锋是好事,怎么是丢魂呢?她站起来拍拍裤子,说,怎么不是丢魂?别人学雷锋做好事,他学雷锋,是去捆人啊! 第十三章 兔笼 保润在井亭医院是个大红人了。 乔院长也赏识他的捆绑绝艺。这年春天医院紧跟形势,倡导人性化管理,口号是:井亭医院——幸福港湾。要打造一个幸福港湾,首先要尽可能地消除病人的痛苦,尤其重症病区,护工们习惯了使用皮带齿轮金属器械束缚病人,追求速度,手法粗暴,造成很多病人的皮肉伤害,从一类病人居住的灰楼,到二类病人居住的黄楼,从早到晚回荡着病人们此起彼伏的嚎叫,公路上的路人都听得见,这给医院的声誉多少带来了负面影响。经过医院管理层的研究分析,重症病区被列为改革试点,率先推广人性化的无痛捆绑,这样,保润以业余专家的身份被请到灰楼里,给三十多名男女护工上了一堂观摩课。 上午他多少有点紧张,好在技艺熟练,护工们渐渐地都用艳羡的目光盯着他的手。他演示了自创的九种绳结,手法算得上清晰流畅,护工们普遍有捆绑基础,大多数人当场学会了代表最高难度的菠萝结。乔院长详细询问病人的感受,菠萝结是否无痛?病人一致反映,痛还是有点痛,不过比老式捆绑法舒服多了。 保润辛苦了一上午,灰楼里的现场观摩会初获成功。乔院长请保润去小餐厅吃了午餐,还喝了啤酒。祖父有幸陪同,席间乔院长也表扬了祖父,夸他用自己的身体为保润的绝艺做出了贡献,祖父很谦虚地说,应该的,都是为人民服务啊。 下午移师黄楼,捆绑对象是二类病人。保润本来卸掉了负担,心情是轻松的,不料中途出了意外,仙女提着一篮牛奶瓶,不知怎么混到现场看热闹来了。保润听见牛奶瓶子叮当作响,回头瞥见仙女的身影,一下慌了手脚。两个人的目光在人堆里相撞,是冤家路窄的交锋,她的表情从慌张到好奇,从好奇到轻蔑,至多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忽然,她咯地笑出了声,所有人都回头看她,她知趣地捂住嘴,还在笑,笑得肩膀不停地颤抖。乔院长过去撵她,这是观摩会,有什么可笑的?你要笑出去笑,别在这儿影响我们。她撇撇嘴,应允道,我不笑了,再笑要出人命的。然后她提起篮子往人堆外面钻,人都走出病房了,又探回半张脸,大声抒发了她的感受,他也算专家了?你们来观摩他?她向众人做了个鬼脸,说,你们这些人,胃口真好啊。 保润愣在那里,看见她的脸一闪,牛奶瓶叮当叮当地响着,朝楼下去了。她太嚣张了,她的嚣张似乎在证明他的窝囊。他追出去,朝那个背影喊了一声,你给我小心点,等着瞧!除此之外,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她。此后,保润心乱了,心乱手便乱,绳子在病人的身上失去了逻辑和方向,他干脆草草地结束演示,把绳子往乔院长怀里一扔,说,手酸了,不捆了,今天的观摩到此为止。 众人愕然,看着保润怒冲冲地走出病房。他们猜到老花匠的孙女败了他的兴,却不清楚那两个年轻人有过什么样的瓜葛。乔院长觉得很没面子,随口评价了保润,这种年轻人,素养太差了,终归是捧不上的刘阿斗。又问大家,你们谁知道他和仙女是什么关系?谈过恋爱的?有个女护工说,他们怎么会恋爱?仙女瞧不起保润的,你们猜仙女背后怎么骂他的?哈哈,仙女骂他是国际大傻逼啊。 春天以来保润经常在老花匠的棚屋附近活动,他在摸索一条最有效的途径,以便与她交涉。有时候他牵着祖父,看起来光明正大的,有时候是一个人晃悠,多少有点鬼鬼祟祟。 以棚屋为圆心,他的活动范围大约在五十米之内,主要是给仙女传递一些讯息,那些讯息看起来有点杂乱,分别使用了粉笔、红砖和煤渣,涂抹在通往铁皮屋的各条小径两旁。祖父以为他在写标语,问他外面是不是又搞运动了,写这么多标语,到底是要批判谁?他说不是标语,是写一个通知。祖父说,通知都要写在大黑板上,挂在大门口,你写在这些僻静的角落里,谁看得见?他随口搪塞祖父,我不通知大家,就通知一个人。祖父追问,通知是给大家看的,怎么通知一个人呢?你通知谁?通知什么事?他说,告诉你也没用,你不认识她。祖父看看铁皮屋的方向,看看保润,眼睛突然亮了,我知道了,我怎么不认识她?你妈妈冤枉我啊,我没有传染你,你丢魂怪不到我头上,我早看出来了,老花匠那孙女勾走了你的魂! 他曾经在一堆水泥预制板上改写了一个革命烈士的著名诗歌。生命不可贵,爱情价不高,若为金钱故,两者皆可抛。他自认为这首伟大的诗歌会引起她的注意,果然如此,过了两天,他看见了她的批注:蠢货,那要看是多少钱。他对她玩世不恭的回应不满意,所以用煤渣续上了一行字,八十块,限三日之内还清!他命令式的口气招致了更不客气的答复,太少了,此处不准大小便!她不讲文明,他也不客气了,水泥预制板上已经写不下字,他找到一棵粗大的法国梧桐,用粉笔在树干上写了一圈仙女的名字,又为这个名字作出了很多贬低性的注解,借此抒发他的愤慨之情。妖怪。骗子。贱货。女阿飞。丑八怪。过后他去梧桐树下查看仙女方面的反馈,发现他的留言都被抹去了,梧桐树的树枝上竟然挂出了一块纸牌子,纸牌上写着一排怒气冲冲的大字:安全重地,保润与狗禁止进入! 他们之间的对话进入了歧途,游戏的色彩越来越少,恶毒的人身攻击越来越多。保润决定破釜沉舟,干最后一票。他去医院的小卖部买了一枝排笔,一瓶墨水,准备把标语直接刷到她家的墙上,让所有人都认清她的真面目。 这一次,他顺利地看见了仙女。仙女在窗后,屋里有隐约的音乐声飘出来。她或许坐着,或许躺着,面孔与上半身隐匿在窗帘背后,只有一条腿架在窗前的桌子上,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摇晃。阳光照耀着她的腿。那条腿被流行的黑色健美裤包裹着,修长,神秘。脚是光裸的,借助黑色的反衬作用,显得精致而苍白。她的脚尖在桌上舞动,与风对话,与阳光玩耍,脚指甲上新涂了猩红色的指甲油,五颗脚趾不安分地张开了,像五片玫瑰花瓣迎风绽放,鲜艳夺目。她以五颗脚趾迎接保润,也扰乱了保润,他有点发慌,一下忘了自己的来意,人莫名其妙地蹲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蹲下来。偷窥是有害的,偷窥令人心虚,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拧紧的闹钟,正要发出强大的铃声,发条突然断了。他身边是那口废弃的倒扣的大缸,缸底有一个不规则的扁圆形洞孔,他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眼睛贴着洞孔朝内张望,缸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试着朝洞孔里吐了一口唾沫,唾沫没有回声,缸里没有动静,他惊扰了一只花脚大蚊子,它从缸里飞出来,在他脸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所以,他记得蹲在缸边的那十几分钟,腿倒是不酸,只是脸上很痒。 起初只是老花匠在小菜园里忙碌,他左手抓着一把韭菜,右手捧着一把菜秧,研究了一番,大声对着屋里说,韭菜老了,菜秧瘦了,这地方的土不好,怎么上肥都没用,菜就是长不好啊。仙女奶奶掀开碎花布门帘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藤条拍子,她或许听到了什么异常的声音,站在门前向四处瞭望,目光如鹰。她在地面上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又抬头看天,最后对阳光发表了独到的看法,这地方土不好,人不好,连太阳也不好!她对老花匠说,你看这太阳也丢了魂,整天病歪歪的,一点没力气,晒什么都晒不香。 一条棉被晾在病歪歪的阳光下,被里是白底绿色条纹的,有一摊血痕留在上面,虽然被清洗过,浅红色的印渍仍然清晰可见。保润看见老妇人在两排晾衣竿之间穿行,举着藤条拍拍打棉被。她开始批评仙女了,没见过这么懒的丫头,拍拍被子都不肯拍,女孩子家这么懒,以后嫁给谁去?从早到晚守着那个音乐匣听啊,她的魂不在身上了,让那个匣子吸进去啦!啪,啪,啪。一股熟悉的栀子花香被老妇人拍出来了,夹杂着雪花膏与海鸥牌发乳的香味。他能闻到香味。他轻易地鉴别出来,那是仙女的棉被,那是仙女的香味。 她的香味在空气里妖娆地回旋。她就在窗子后面,那只脚离他不远。五颗脚趾甲就在窗子后面,离他不远。五瓣红色的花瓣探出了窗子,向着保润开放。这是他们的咫尺天涯,他在这边,而她仿佛在天涯之外。一切都出乎预料,他来复仇,结果他呆呆地蹲在一口大缸边,脸上很痒,脑袋有点晕眩,他的影子蜷缩在地上,又细又瘦,像一滩卑微的水渍。他抬起头,看看天空,天空中的太阳果然是病歪歪的,他觉得自己也病歪歪的,而且下贱,怎么不下贱呢?他明明是来复仇的,现在他眺望着她的窗口,竟然在思念她了。 老人们总算进了屋,厨房里有碗碟相撞的声响,看起来,一家三口要吃午饭了。保润注意到老花匠顺手把几片菜秧叶子塞进了兔笼。外面只剩下那只兔笼了。兔笼放在蓖麻丛下,漆成天蓝色的铁丝网格,新近挂上了一个粉红色的心形标牌。两只兔子,一灰一白,沐浴着春天的阳光。她的兔子,她的宠物,她的朋友,离他如此之近。他混乱的头脑忽然一亮,一场濒临绝望的较量,顿时有了新的方向。从两只兔子那里寻求公平,是他的灵感,也是一个最简约的选择,他离开大缸,悄悄地潜过去,提走了那只兔笼。 兔子不叫。兔子不像它们刁蛮的主人,从不反抗。它们如此温顺,玛瑙般的眼睛凝视着一个来犯者,没有恐惧,只有一丝好奇。两只兔子在保润的手里颠簸,一只仰望天空,一只怀抱菜叶,像一对安静的情侣。兔笼比他想象的要洁净许多,笼底的纸板刚被打扫过,青草和菜叶看上去新鲜欲滴,他闻了闻笼子,兔子光洁的皮毛也超出了他的想象,闻不出小动物常有的腥臭。现在,兔笼上的那个心形塑料标牌,他总算看清楚了,应该是从长毛绒玩具上剪下来的,上面印刷了三个花体字:我爱你。 他提着兔笼在医院里疾走,那个粉红色的小塑料片不时地触及他的膝盖,它以塑料的名义,对一个陌生的膝盖诉说,诉说盲目而空洞的感情。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天蓝色的兔笼太醒目了,井亭医院几乎人人知道那是仙女的兔笼,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脱下外套遮住了兔笼。既然把兔子视为人质,便要善待兔子,他准备为两只兔子寻找一个合适的居所。他往僻静的地方去,钻进了医院东北角的小树林。谁都知道树林与草地是兔子的故乡,但这两只兔子有点特殊,除了吃草,它们另有使命。他试着把兔笼挂在一棵枣树的树杈上,兔子升到了半空,它们是快乐还是恐惧,兔子玛瑙般的眼睛未作任何流露,是他自己觉得不妥,兔笼不是鸟笼,不该挂到树上去的。他仔细察看四周的地形,记起来一棵老银杏树,树下有一个废弃的窨井,以前带祖父来散步,被绊了好几次,对于兔笼来说,那倒是一个理想的掩体。他找到了银杏树,奇怪的是废窨井从树下消失了。他东张西望的时候,听见树林里有别人的脚步声,他刻意躲避,没想到脚步声追着他过来了。站住,我是公安!那人发出了夸张的警告,保润吓了一跳,听声音蹊跷,回头一看,是柳生,柳生像一个幽灵尾随着他,进入了树林。 你提着人家的兔笼在这里干什么?功夫不错呀。柳生说,约会才几天,都在替她喂兔子了? 保润镇定下来,想想此事柳生罪责难逃,一系列脏话便喷涌而出,对着柳生破口大骂。柳生眨巴着眼睛,说,你吃错什么东西了吧?我替你做了媒人,你还骂我?保润说,什么狗屁媒人,滚一边去。柳生说,等你把话说清楚了,我马上滚,她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你不说清楚,我怎么替你摆平啊?保润在火头上,回头骂道,还来跟我吹牛皮,你能摆平什么?摆平你的鸡巴去。柳生倒是有涵养,居然笑起来,摆平鸡巴也不容易,要忙半天呢。保润不好意思再骂柳生,提起兔笼忿忿地端详着两只兔子,他说,告诉你也无所谓了,她吞我八十块钱,连个说法也没有,我扣她两只兔子,做人质! 事情的原委太复杂,说出来很丢面子,说谎最好,可惜保润不擅长说谎,经不住柳生的再三逼问,保润大致透露了工人文化宫之行的遭遇。但这厢的诚实换来了那边的怀疑。柳生狡黠地盯着保润,满脸诡笑,我听不懂。什么旱冰鞋?什么八十块押金?你们的关系不同一般么,上过了?你要是上了她,这事情就摆不平了。 上是什么意思,保润很清楚,香椿树街的男孩都知道上一个女孩意味着什么。他涨红了脸为自己申辩,上她干什么?又不是大美女,有什么可上的?我连她的手都没碰一下。 还是听不懂。柳生目光炯炯,逼视着保润,连手都没碰一下?她凭什么吞你八十块钱? 保润无法佐证自己的无辜和清白,只好赌咒发誓道,我要说谎,全家人都死光,一个都不剩。发了毒誓,柳生不得不相信了保润。柳生说,那好,她不给你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她耍你就是耍我,这事情我负责到底,人也好,钱也好,都包在我身上了。 尽管柳生说话浮夸,但他的态度渐趋明朗,给了保润些许安慰。剩下的是她和柳生的关系,这一直是保润的心结,他刺探柳生道,你到底怎么做了她的老大?你们两个人,经常一起出去玩?柳生说,也没出去几次,这丫头很任性的,有时候喊她她摆臭架子,不方便带她了,她又像跟屁虫一样盯着你问,明天我们去哪里玩?烦死人。保润说,那你们都去哪里玩?你带她出去滑旱冰,还是看电影?柳生说,我没兴致陪她干这些事,我带她去东门舞厅跳舞,跳小拉。保润说,什么小拉?柳生说,小拉就是小拉,小拉你都不知道,还想钓什么女孩?看保润满脸茫然,柳生便在地上走了几个舞步,你听说过水兵舞吧?你知道吉特巴吗?这个小拉,有点像水兵舞,又有点像吉特巴,这个小拉,现在外面最流行啊。保润模仿柳生跳了几步,还是疑惑,什么水兵吉特巴,什么小拉?不会是贴面舞吧?柳生说,贴面归贴面,小拉归小拉,饭要一口一口吃,先小拉后贴面,小拉以后才贴面,懂不懂?保润沉吟了一会儿,有点懂了。又问,听说东门舞厅可以跳贴面舞,你没带她试试?柳生察觉到保润异样的眼神,嘿地一笑,挥挥手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他妈的别想歪了,人家是未成年,你没上过她,我也没上她,骗你是畜生,我比你好不了多少,她就喜欢跟我跳小拉,除了她的手,我哪儿都没碰过。 这样,他们似乎交了一次心。交心过后,友谊突如其来,他们彼此从对方脸上看见了一丝友谊之光。后来,保润提起地上的兔笼,跟着柳生去了水塔。 柳生挑选这个绝妙的地点安置兔子,保润很满意。水塔就在树林边缘,红砖垒砌的封闭式塔体爬满了暗绿色的藤蔓,塔端的圆柱形泵房像一顶巨人的帽子,抽水声嗡嗡低鸣,陈述着深奥的虹吸原理。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一只棕黄色的长尾野物,它从水塔里面窜出来,很快消失在草丛里。保润认为那是一只黄鼠狼,柳生则坚称那是狐狸。保润问柳生,狐狸要不要吃兔子的?柳生说,兔子么,谁不爱吃?人要吃它,狐狸肯定也要吃,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什么地方最安全,听我安排就行。 医院方面给水塔焊了一扇铁条门,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安装,形式主义地斜靠在门框上,一跨就进去了。保润跟随柳生,提着兔笼攀上高高的铁梯,直抵水塔顶部的泵房。泵房里别有洞天,超出了保润的想象。一条圆形甬道环绕着巨大的水箱,甬道的一半是亮的,另一半是暗的,有两颗烟蒂扔在角落里,还有一卷破草席竖起来,靠在水箱上。保润问柳生,怎么有草席,谁跑到这儿来睡觉?柳生嗤地一笑,说,你真是国际大傻逼,谁会跑这儿来睡觉?辛辛苦苦爬到这上面,都是来干那事的,那事,明白了吗? 保润在四周谨慎地考察一番,把兔笼放在了窗洞下面,此处算是泵房最明亮的区域了。两只兔子,一灰一白,它们安静地蜷缩在笼子里,耳朵轻轻耸动。听说兔子的听觉非常灵敏,它们一定在分辨水泵嗡嗡的抽水声,还有水塔外面风吹林梢的颤索声。保润的耳朵也很灵敏,依稀听见了两颗兔子心脏跳动的声音。 对于兔子来说,这也许是世界上最荒芜的角落了,没有草,没有人,只有宁静的水流声。柳生先下去了,保润从地上捧起洒落的几片菜叶,放回笼子里。他走到铁梯上,回头一望,心里突然注满了巨大的空虚,脑袋有点发晕。兔笼上那个粉红色的心形标牌,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展开了,一道温柔的红光刺破了泵房的幽暗,对着他娓娓倾诉: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第十四章 会合 他们约好在水塔里会合。 保润提前到了水塔。有人比他来得更早,泥泞的地上有自行车轮胎的辙痕,还有一颗新鲜的香烟头,他知道是柳生,但是四周不见柳生的踪影。他朝着水塔的顶部叫了几声,除了巨大的回声,没有任何呼应。一切都是柳生安排的,柳生不在,他的心里没有底。他想去上面看看两只兔子怎么样了,刚朝铁梯上走了两步,听见身后哐啷一响,有人撞翻了水塔门口的铁条门。 仙女来了。 她跨过铁条门的一瞬间,那股清凉的栀子花香也涌了进来,保润看见水塔里桶状的阳光跳了一下,他条件反射,跟随阳光一跳,躲到了一只柴油桶后面。他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这个瞬间值得纪念,他在暗处注视着她。她一来,他整整一个春天的焦灼消失了,她一来,他整整一个春天的等待也结束了。柳生为他吹响了战斗的号角,一场决战将要开始,他灼热的身体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她似乎留了点心眼,像一个探险家似的,带了手电筒,又从哪儿捡了一根木棍,牢牢地攥在手里。她先用木棍试探水塔里的动静,嗒嗒地敲,一边敲一边走,敲到了柴油桶,发现暗处有人影一闪,她按亮了手电筒,手里的木棍也高高地举起来了,谁?谁干的?王八蛋!她尖利的嗓音先声夺人,兔子呢?我的兔子在哪里? 保润的脸被手电筒的光罩住,眼睛睁不开,他往暗处挪了几步,一只手抬起来,护住了自己的眼睛,他说,你往哪儿照?不准照我的眼睛。 她认出了保润,一下变得威风凛凛,犯罪分子也怕亮光?偏要照你,照瞎你的眼睛!她用手电筒的光追逐保润的眼睛,嘴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我就知道是你干的,干这种没出息的事,你还算男人吗?快,把我的兔子交出来! 保润缩在角落里,脑袋转来转去,竭力躲避手电筒的光亮。交出来?你让交我就交?没那么容易。他说,我不算男人,你算女人?你也不算女人。 她似乎一心要搜救兔子,顾不上跟他吵架,手电筒从保润的脸上移开,沿着水塔的底部转了几个圈,她大声地喊起来,灰姑娘,白雪公主,你们在哪里?别怕啊,我来了!环形的黑暗被手电筒的光一点点地照亮了,除了几台废弃的医疗仪器,一堆板结的散装水泥,水塔的地面别无他物。她搜到铁梯下面,朝上面张望,看见保润两条粗壮的腿耸立在梯级上,状如两个树桩,起到了路障的作用,她敏感地意识到他的心思,对着铁梯上面喊,灰姑娘,白雪公主,你们在上面吗?保润遮挡着她的视线,嘴里说,什么灰姑娘?什么白雪公主?他们在电影里的,不在水塔里。她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推不动,便用手电筒去敲他的膝盖,听着,我命令你,五秒钟之内把兔子交出来! 保润不知道柳生是怎么把她约来的,柳生不露面,游戏规则不详,保润有点无助,他不知道如何摆平她,只记得自己的逻辑:一手交钱,一手交兔笼。趁着女孩分神,他突然抓走她手里的手电筒,向女孩摊开了另一只手掌,八十块钱呢?旱冰鞋的押金,先把押金还我! 她毕竟心虚,啪地拍开保润的手,转过脸去嘟囔,什么押金?莫名其妙。她跑到水塔门口,站在光线里眨巴着眼睛,一边把食指含在嘴里,习惯性地咬起指甲,很明显是在思考对策。噗地一声,她吐出一小片指甲,对策也有了。那不是押金。她说,那是罚金,请你搞搞清楚,好不好? 什么罚金?保润反应不过来,怒声道,你罚我什么? 去的时候你把我丢在公路上,回来又把我丢在旱冰场,你忘了?你临走还用可乐瓶子砸我,让我当众出丑,你破坏我的心情,败坏我的名誉,难道你都忘了?她用一种恫吓的眼神瞪着保润,眉毛一拧,罚你八十块钱,算是优惠你了,我欠你什么钱? 她擅长强词夺理,保润早就领教过了,论吵嘴,他不是她的对手。他脑子一热,动手了。突然一下,他揪住了女孩的马尾辫,狠狠地拽一下,高声喊道,你到底要不要兔子?要兔子先还钱,八十块钱,先还我! 她尖叫了一声。对于保润突发性的暴力,她并没有多少准备,保润的腕力很大,无法挣脱,她的面孔被迫仰起来,近距离感受他的怒火。她的目光开始流露出一丝怯意,嘴角还残留着虚张声势的微笑。钱我已经花了,怎么样?听起来她的语气介乎于坦诚与挑衅之间,她说,我买录音机就差那八十元,我买录音机了,怎么样? 保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忽然记起那天在铁皮屋外面听见的音乐,是一支流行歌曲。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了我的窗口。他惊愕地瞪着她,这不是谎话,是真的。她买了录音机。她视他为一堆狗屎,却用他的钱去买了录音机。你真以为我是国际大傻逼?保润这么大吼了一声,老鹰捉小鸡似的把她揪到了水塔门口,骑到我头上拉屎来了?今天饶不了你!走,我跟你回去拿钱,有钱还钱,没钱拿你的录音机,否则,让你偿命! 你狗眼看人低,八十块钱就要我的命?八十块算个屁,你的命才那么下贱!她在挣扎中依然保持了尊严,还有清醒的精于计算的头脑,她啐了他一口,然后发出义正词严的声音,录音机要一百五十元,你八十元想拿我的录音机?你是强盗吗?你要抢劫吗? 保润擦干净脸上的唾沫,一时茫然,听见她又及时地摆出一个方案,听起来很明智,也很公平。我让你听两次音乐行不行?要不优惠你,听五次?她的声音听起来一半是试探,一半是命令,好了好了,干脆让你听十次算了,八块钱听一次,毛阿敏,程琳,朱明瑛,还有邓丽君啊,你赚大啦! 他在走神,因为无意中触碰到了她小小的紧致的乳房。那种触觉过于敏感,类似不慎触电,从手掌到腹部,有一种微微发麻的热量通过,保润忽然撒开了手。他一撒手,她便占了上风。她捡起地上的木棍向保润比划着,欺负我的人还没出生呢,你再敢来,看我一棍抡死你。她用一根木棍开路,奔向铁梯口,仰起脸向铁梯的上方张望,嘴里高声喊道,灰姑娘,白雪公主,别怕,你们等着我! 她像一头小鹿般地轻盈善跑,一眨眼已经跃上了狭窄的梯阶,保润反应慢了半拍,伸手拉扯,只触到了她的马尾辫的辫梢。他们一路追逐,越追越高。铁梯发出的震颤声被水塔的桶状空间有效放大了,水塔里似乎飞舞着无数雷电霹雳,声浪震耳欲聋。他们先后攀到水塔顶部的泵房,那巨大的回声慢慢收敛起来,直至寂静。仙女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脑袋转来转去,好奇地环顾着水塔上下的空间,由于刚刚享受了一次意外的刺激,她的嘴里轮流发出喘息和感叹的声音,我的妈,这么高的水塔,这么大的风,我的妈呀,累死我啦。 但是,兔子不见了。 一夜之间,水塔诞生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泵房的环形甬道还是半明半暗,昨天的铁丝兔笼放在窗下,今天已在暗处。兔笼还在,笼门却被谁打开了,两只兔子不见了。保润愣在那里。他记得很清楚,昨天特意检查过兔笼的门,笼门关得好好的,他还用树枝做了个加固栓。是黄鼠狼或者狐狸吗?听说黄鼠狼和狐狸都是聪明透顶的野物,它们也许会开兔笼的。他隐隐地觉得柳生应该对这个意外负责,于是冲到铁梯边,朝着下面喊起来,兔子怎么跑了?柳生,你在哪里?柳生,你快上来! 柳生不在水塔下面。柳生不知跑哪儿去了。按照柳生的描述,事情一定会摆平,摆平之后还会有点乐子,他们三个人要在水塔上举办一次舞会,跳小拉。小拉。小拉需要仙女,舞会需要音乐,需要一台录音机。保润正在猜测柳生的去向,会不会是去借录音机了呢?猛然觉得身后撞过来一阵风,仙女举着她的兔笼扑过来了。还我的兔子!仙女满脸是泪,高举兔笼朝他的脑袋砸来,我的兔子哪儿去了?你灭了我的兔子,我灭了你! 他们之间的决战,一下进入了白刃战的阶段,她看起来已经歇斯底里了。保润费了很大的劲才夺下那只空兔笼。笼子里腐烂的菜叶和黑色颗粒状的兔粪纷纷洒落在他身上,那个粉红色的塑料标牌晃荡着,染上了一抹鲜红的血迹。我爱你。我爱你。他感到右手食指上一阵尖锐的刺痛,细看之下,食指被兔笼的铁丝戳了一个口子,正在殷殷地出血。他扔下兔笼,抬起一只脚踩在上面,不是我干的,骗你不是人。他冷静地吮干净手指上的血珠,可能让黄鼠狼拖走了,不过就是两只兔子,算我有责任,你开个价吧。 她抹干眼泪,紧张地盯着他那根流血的手指。她曾经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的小纸片,揉捏了一秒钟,又忿忿地塞了回去。也许觉得递纸巾是某种和解的信号,和解太快有失她的尊严,她的神情在瞬间变得幸灾乐祸,然后慢慢恢复了严峻。她开始咬指甲,目光闪烁不定,观察着保润,噗地一声,她吐出一小片指甲,新的方案成熟了。她说,我不欠你钱了,你把灰姑娘弄没了,要赔四十块,白雪公主是白兔,比灰姑娘贵,要赔五十块。你听好了,现在是你欠我钱了,一共欠我十块钱。 保润瞪大了眼睛,发出了几声冷笑,他原想对她进行讽刺挖苦,苦于缺乏相应的口才,最终还是跳起来了,你放什么狗屁?谁没见过兔子?北门市场就有卖兔子的,一块钱一只,你的兔子凭什么这么贵,难道是熊猫生的? 她平静地捡起了兔笼,嫌贵你把兔子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就赔,我养的兔子,就是比熊猫还贵!她提着兔笼走到铁梯旁边,晃了晃笼子,你看你看,兔笼也给你踢坏了,兔笼不要钱买的?五块钱,也要赔吧?你现在倒欠我十五块钱啦。 她的报复以数学为基础,以恶意为逻辑,竟然是流畅而深刻的。她背过身去,他听见了她喉咙里低微的声音,国际大傻逼。他不承认那是一个绰号,那是咒骂,虽然她有意克制了音量,却带给保润从所未有的羞辱,还有绝望。他要一卷绳子。一卷绳子。他下意识朝四周扫描,除了水箱边的那卷草席,水塔里什么也没有,这儿不是祖父的病房,没有绳子。他一个箭步冲到铁梯口,展开双臂堵住她的出路,不准走,柳生还没来,我们等柳生来。仙女冷冷地瞪着他,账都算好了,你欠我十五块,还等柳生干什么?你们还要干什么?他愣了一下,说,不干什么,柳生说要跳小拉。一丝疑云从她乌黑的眼睛里稍纵即逝,她傲慢地笑起来,你跟我跳小拉?我是舞女?你脑子里有细菌啊?我跟你跳,还不如跟一头猪跳! 她原本有机会夺路逃跑,偏偏不舍得扔下手里的空兔笼,兔笼出手帮助主人,以残破的铁丝钩住保润的衣服,结果帮了倒忙。两个人被勾在一起厮打,胜负不言自明。保润箍着她的腰往泵房里走,小拉,去跳小拉。他赌气地喊着,不跳也要跳,跳不跳由不得你。为了防止她咬人,他谨慎地扣住她的脖颈,避开她的牙齿。她的脸被迫向水塔的顶部仰起,涨得通红,面颊上开始有泪珠潸潸而下,尽管如此,她还是努力地念出了一些人物的名字,东门老三你认识吗?珍珠弄的阿宽你听说过吗?告诉你我不是好惹的,惹我你要后悔的,我在社会上认识好多人,老三阿宽都是我朋友,惹了我,你吃不了兜着走! 无论她的威胁多么具体多么务实,为时已晚了,保润咬着牙说,我没惹你,是你一直在惹我,什么老三什么阿宽,我谁也不怕,今天就是要摆平你,今天就要跟你跳小拉。 保润不知道如何开始,他从来没有跳过舞,他从来没有跳过小拉。关于小拉的舞步,柳生略微指点过,但没有合适的舞伴,他怎么记得住?他拽着她在泵房里撞来撞去,碰翻了那条草席,草席在地上缓缓展开,依稀袒露出两具模糊的纠缠的身体,一男一女,雪白的裸体,像两朵花一样绽放开来,淫亵,但有点迷人。小拉。小拉。不合时宜的幻觉让他慌乱,他一脚踢走了草席,听见仙女在他怀里挣扎,嘴里尖叫着,你敢动我一个手指,我让老三剁掉你十个手指,你敢欺负我,我让阿宽活剥你的人皮! 他无心与她斗嘴,听见外面起了风,泵房的小窗外有什么硬物琅琅地撞击着水塔,一抬眼,发现窗销上拴着一条金属链子,金属链子垂向水塔的外面,闪烁着银色的奢华的光芒。他记得去年井亭医院的保安人员曾经在泵房里拴过一条狼狗,那应该是被遗忘的狼狗链子。他腾出一只手去拉狗链子,狗链子仿佛也是被驯服的,一节一节快速爬了上来,嚓,嚓,嚓,一眨眼狗链子已经守候在窗边,等候新主人的命令。他试着拽了一下,链身很长,捏一把,链条有点潮气,但很柔软,他欣慰地叹了口气,好,看我怎么摆平你。 直到狗链子套到她的肩上,冰冷的链子划过她的皮肤,绕了第一下,她才知趣了,及时发出第一次求饶的声音,算了算了,放开我,我不要你的钱了,算我欠你八十块,行不行?保润冷笑道,现在大方来不及了,我们今天清账,谁也别欠谁。她的求饶很快变成了呼救,她喊了几声爷爷,叫了几声奶奶,还喊过乔院长,叫过保卫科李叔叔,很快她意识到向这些人求救是徒劳的,于是想到了柳生,她满眼是泪,绝望地跺着脚,柳生你这个王八蛋,都是你害人!柳生你快来,你死哪儿去了?快来救人啊! 但是柳生救不了她,柳生行踪诡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保润从口袋里掏出骑车用的手套,堵塞了她的嘴巴。你放心,手套不脏,刚刚洗过的。他端详着她的眼睛,说,你也知道害怕?不用怕,我不跳小拉了,现在你求我,我也不跳了。他的手在空中一挥,佯装打了她一记耳光,现在怕了?打女孩子不算本事,你放心,我不打你,我就捆你。说到捆这个字,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乎得意的表情,我捆人的速度,不是世界第一,就是中国第一,今天让你见识一下,你数十二下,十二下,我保证把你捆个结结实实。 他知道仙女不会数,他自己数。数十二下,那不是吹牛,他曾经在祖父的身上做过实验的。一,二,三,交叉。四,五,六,缠绕。七,八,九,跳转,最后三下是打结。这是保润最熟悉的工艺流程。之前他从未使用过狗链子,也从未捆过一个健康的少女,工具有点特殊,对象更是奇特,他在心里比较了一下各种绳结的优劣,还是觉得莲花结合适。莲花结的流程稍微繁琐一些,不过他的技艺炉火纯青,数十二下,没有什么问题。狗链子有点滑,也有点重,她的蓝色牛仔夹克恰好承受狗链子的坚硬质地,咬合也没有问题,只是在狗链子穿越仙女胸部的瞬间,他的心跳加速了,他有问题了。金属链子在她的乳房上绽开莲花的第一个花瓣,他的小腹以下开始激荡一股灼热的气流,气流向下入侵,并且在坠落中升华,生理竟然产生了过激的反应。为此,他感到一阵慌乱。整整一个春天的思念,现在有了回报,整整一个春天的欲望,从黑暗到黑暗,好不容易找到最后的出路,居然还是这条绳索之路。 捆。 捆她。 捆起来。 把她捆起来。 被捆绑后的仙女如此弱小,让他惊讶。因为无助,也因为过度憋气的原因,她的胸部急剧地起伏,风暴席卷两座小小的馒头似的山峦,山峦上弥漫着白色的烈火,那火焰灼伤了保润的眼睛。一,二,三,数十二下。一个少女神秘的肉体世界被镇压了,那个世界天崩地裂,发出喧嚣的碎裂之声,碎裂声穿透她的皮肤,穿透她的身体,回荡在水塔里。四,五,六,数十二下,莲花在她的身上开放了。他的手上留下铁链子冰冷的触觉,还有她皮肤上的体温。七,八,九,十二下,数十二下,数十二下,莲花结上的莲花渐次开放了。 莲花开放在幽暗的水塔里,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尖利的银光。他顺利地把仙女拴在铁梯上,掸了掸手说,等着柳生来救你吧,现在你不欠我了,我们清账了。他听见她嘴里发出了几声含糊的呻吟,眼睛里的怒火渐渐熄灭,变成一堆暗红的灰烬,泪水从灰烬里钻出来,打湿惨白的面孔。这是第一次,保润从她眼睛里发现了羞耻,畏惧,还有绝望。她痛苦地低下了头,用下颚撞击肩膀上的铁链,银色的项链断了,仿玛瑙坠子闪着一道暗淡的红光,轻盈地跳进了兔笼。兔笼已经毁坏,只有那个粉色的塑料标牌完好无损,依然在黑暗中发出盲目而轻浮的誓言。我爱你。 我爱你。 保润跑出水塔,外面明亮的阳光非常刺眼,风是冷的,但冷得柔软。他很疲惫,手按膝盖,在台阶上蹲了一会儿。他出了好多汗,汗水湿透了衬衣,后背上凉津津的。对面的树林里,桃花凋谢了一半,梨花正在盛开,还是春天,别人的春天鸟语花香,他的春天提前沉沦了。巨大的空虚长满犄角,一下一下地顶他的心。他闻自己的手,一般来说手会保留恶行的气味,但这次,他意外地闻到手指留有余香,那股清冽的栀子花香味是属于仙女的,他心里清楚,那是春天的最后一缕香味了。 树林里响起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柳生终于出现了。他注意到柳生的自行车负荷很重,几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挂在龙头的两侧,一路摇晃着。 柳生问,你摆平她了吗? 保润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含糊地说,摆平了。 怎么摆平的?你上她了? 没有上。我捆。保润说,我把她捆起来了。 柳生朝水塔张望着,表情看起来有点鬼鬼祟祟的。保润瞥见他的裤腿上沾了几丝白色的毛毛,起了疑心,走过去摘下那些毛毛,用手指一捻,发现那是一绺兔毛。 保润嘴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叫起来,是你干的?你他妈的把兔子弄哪儿去了? 柳生不以为意,脸上流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你吵什么?千万别吵。我去食堂找小崔了,红烧兔肉不要花时间炖吗?柳生打开车龙头上的一只塑料袋,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一只饭盒,打开了盖子。看,两只兔子都在这儿,熟了。他捧着饭盒朝保润递过来,你尝尝,红烧的,加了茴香和花椒,很香啊。 保润闻见了一股热乎乎的扑鼻的香气。他打了个寒战,脑袋嗡地一响,手一掀,那只沉甸甸的饭盒落在地上,汁液四溅,一块兔肉掉在了柳生的脚下。柳生叫起来,你他妈怎么回事?红烧兔肉那么香,难道你不爱吃红烧兔肉?保润白着脸,匆匆地往树林外走,似乎急于要摆脱一个可怕的恶魔。柳生在后面捡饭盒,嘴里高喊道,不吃兔肉就不吃,我们还要开舞会,你跑什么?小拉,教你跳小拉,你不学小拉了?保润奔跑起来,回头骂了一句,还拉个屁!你不是人,你他妈的吃什么兔肉?给我吃屎去吧! 保润一口气跑到树林外面,有几颗石子追着他,从树林的那一侧刷刷地飞来,越过林梢,最后落在他的脚下。远远地传来了柳生羞恼的叫喊声,保润,你这个国际大傻逼,我都是为你忙,跟你交朋友算我瞎了眼,从今往后,我们一刀两断! 他站在远处仰望水塔。红色的水塔上空覆盖着几朵稀薄的云彩,看不见罪恶的痕迹,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有风声。风吹云动,塔顶的云团状如一群自由的兔子。白云,乌云。白兔,灰兔。兔群在天空中食草,排列出谜语般的队形。他觉得自己笨。春天的天空充满谜语,那谜语他不懂。春天的水塔也充满谜语,那谜语他不懂。还有他自己,春天一到,他的灵魂给身体出了很多谜语,他的身体不懂,他的身体给灵魂出了很多谜语,他的灵魂不懂。 他什么都不懂。 第十五章 白色吉普车 对于香椿树街的居民来说,那辆白色吉普车是久违了。有人记性好,记得吉普车的号牌是四个特殊的字母,ZNZF,只是不知道四个字母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思,有人文化程度高一些,一语道破天机,说那是汉语拼音呀,ZNZF,就是捉拿罪犯的意思。 国泰民安了,白色吉普车几乎遗弃了香椿树街,那是值得欣慰的好事。但是孩子们不管这一套,看见白色吉普车驶上桥头,不禁欢呼起来,来了,来了,来了一辆!他们追着吉普车沿街奔跑,高喊着他们心目中罪犯的名字,三霸!抓三霸!他们喊得有根据,三霸不仅走私外国香烟,还是火车站一带票贩子的领袖,这在香椿树街是公开的秘密,但吉普车驶过了三霸的烟杂店,三霸伏在柜台上,嘴里啃着一条鸡腿,还向吉普车招了招手。孩子们有点扫兴,继续追,又齐声高喊,是李老四,去抓李老四啦!这次喊得也有道理,那个李老四天天带着钢锯和大剪子出没在铁路码头和荒废的工厂区,专门剪电缆电线,剪了卖钱,剪断了军用光缆就要坐牢,但是白色吉普车从李老四家门前过去了,李老四的母亲坐在门口洗衣服,还向孩子们打听,是谁家孩子犯事了?这白汽车,好久没来啰。 孩子们后来就跑累了,怏怏地聚在一起休息,不知谁挑了头,他们开始为吉普车的新目标打赌。由于每个孩子心目中都有一个罪犯,很多香椿树街居民无辜的名字从他们嘴里蹦出来,其中不仅包括王德基父子,猪头,黑卵,小武汉,竟然还有德高望重的老干部老年,为人师表的中学教师冯老师。没有一个孩子提及保润,孩子们怎么会想到保润呢?保润当时在街上籍籍无名,很多孩子甚至都不知道保润长得什么模样。 我们听说,白色吉普车开到香椿树街的时候,保润正在马师傅的精品服装店里看热闹。 装潢公司的人在橱窗玻璃上喷墨,先喷出巴黎时装四个红色的花体字,保润眯着眼睛端详,这里卖巴黎时装?有没有纽约时装?果然,巴黎时装后面就是纽约时装,只不过字体换了蓝色。他为自己鼓起掌来,去翻看装潢公司的人带来的草图,再来一个东京时装?东京后面再来一个香港?装潢公司的人竟然点头称是,反问保润怎么知道他的设计思路。他得意地说,猜出来的,这种设计谁不会?我也会,设计就是吹牛,吹国际牛皮嘛。 马师母和儿媳妇围着一只纸箱,一个膝盖上铺条裙子,一个怀里抱着衬衣,每人手里一把剪刀,喀嚓喀嚓,忙着剪掉衣服上的线头。保润对时装店的业务如此轻慢,儿媳妇率先表示反感,什么叫国际牛皮?我们店走精品路线,不进地摊货,都进外贸货,出口巴黎,出口纽约,怎么不能叫巴黎时装纽约时装?马师母向媳妇使了一番眼色,悄悄指着自己脑门,意思是此人脑子缺一窍,别跟他论理。她转脸,对保润陪出一张笑脸,保润你没事做了?你妈妈不是说你要去市委上班吗?保润摇摇头,诚实地解释道,不是市委,是市委招待所的食堂,去做饭。马师母笑了笑说,好歹是市委的食堂,做饭给市委领导吃,多好,肯定有前途的。他不知怎么接受马师母的美意,朝自己家方向努努嘴,我不知道做饭给谁吃,是他们在忙这事。马师母说,是啊,一家人么,你伺候你爷爷,你父母为你忙,你爷爷,最近怎么样了?他一挥手说,还那样,三年五年死不了,说不定万寿无疆。马师母说,那你呢,你在那里怎么样?听说你在井亭医院谈了个女朋友?她的目光热切地询问着保润,拿起膝盖上的裙子,抖了一下,身材一定很好吧?要不我打个折,你把这条裙子买给她? 保润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看着那条裙子,忽然说,那是谣言,我的女朋友,还在天上飞呢。 他迈下服装店的台阶,正好听见那辆白色吉普车急刹车的声音,吉普车停在斜对面老孙家门口,车门打开,跳出来三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他们朝着服装店门口跑过来,尖利的眼神集中在保润的脸上,乍看热情,细看凛冽。有个人手里抓着一副铐子。保润突然发现来者不善,抓我的?他惊叫了一声,跳起来向着街东的方向狂奔。他跑得飞快,跑出一个漂亮的S形,S形在街道上拖曳了五十多米,不巧赶上鲍三大的黄鱼车迎面过来,鲍三大哪儿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大喝一声,犯罪分子,你往哪里跑?龙头一扭,黄鱼车的车身灵巧地横在街上,保润便扑在一堆冰冻带鱼上了。有个公安人员趁势从后面摁住他。保润被一股浓重的鱼腥味所包围,听见鲍三大得意的声音,我早说过这个孩子要犯罪,你们还不信,这个说他老实,那个也说他老实,现在你们看看,他到底老实不老实?铐走啦! 春天的一个下午,保润被铐着双手走过家门。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不是他捆别人,是别人用手铐铐住了他。看上去他很不习惯,一侧肩膀拱起来,身体歪斜,眼睛直直地瞪着手腕上的铐子,似乎在思考脱身的方法。两个公安不时地推搡着他,他的脚步故作悠闲,他的面颊和嘴角沾满了银白色的带鱼细鳞,模样看上去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怜。 他母亲粟宝珍站在门口,脸色煞白,手里拿着一块肥皂,袖套上湿了一片,都是肥皂沫子。马家婆媳围在粟宝珍身后,婆婆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媳妇的脸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粟宝珍不敢与公安人员交流,尖声喊着保润的名字,保润保润,你干什么坏事了?保润说,什么也没干,我就捆了一个人,她吞了我八十块钱。粟宝珍扔掉手里的肥皂,跺脚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给我好好说话,讲清楚呀,到底捆了谁?到底是谁吞了那八十块钱?保润咽了一口唾沫,突然烦躁地说,太复杂,讲不清楚! 即使保润口齿流利,也没机会对母亲讲清楚了。两名公安各自伸出了一只手,准确地说,是伸出了白手套,其中一只白手套封盖了保润的嘴巴,另一只白手套拧了下保润的耳朵,然后顺势搭在他肩上,拍一下,又拍一下。那名公安应该来自北方,普通话听起来非常标准,一看就是初犯,还不懂规矩?现在教你规矩,闭上嘴巴。让你说话你才能说话,听懂了没有? 保润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恐慌,不如说是腼腆。他不敢分辨两名公安的脸,只是记住了两只白手套不同的气味。一只有清凉油冷酷的气味,另一只白手套闻起来亲切一些,带着一股浓浓的烟丝的香味。出逃的五十米路程,很快走完了,保润看见白色吉普车在街边等他。此去不妙,他知道目的地,那个目的地被香椿树街居民称为里面。里面。他从来没有料到,白色吉普车有一天会为他而来,他也要到里面去了。 他被两名公安干脆利落地塞进了吉普车车门。车上已经有了另一个人,像一件沉默的货物,先行运上吉普车,占据了有限的空间。他看见那人宽阔的后背,还有油腻腻的后脑勺,背影有点像柳生。等到那人回过头,保润发出了一声惊呼,柳生!真是柳生。他不清楚柳生为什么会先到一步。他不清楚自己用狗链子捆人,犯了多大的罪,更不清楚柳生为什么也要到里面去了,据他所知,柳生不过是把她的两只兔子红烧吃了。 柳生的双手被铐在一根特制的不锈钢钢杆上,半跪着,他还穿着肉铺的白色工作服,身上散发着生猪肉特有的膻味。柳生来陪他了,他和柳生仍然在一起,他的心里说不出来是惊还是喜。因为禁止说话,他只好用眼睛询问柳生,几次对视,柳生总是首先移开他的视线,看起来有点心虚。保润注意到柳生不知什么时候挂了彩,他的一只耳朵上,可笑地包着一块纱布。 他们现在被铐在同一根钢杆上了,像两个真正的朋友,即将分享神秘的里面的生活。随着吉普车的颠簸,两个人的肩膀偶尔会撞在一起,保润后来坚持用肩膀发问,但柳生的肩膀刻意地避开了他,柳生看起来很害怕。因为柳生害怕,保润觉得他有必要保持乐观,肩膀不能交流就用脚,保润的一只脚悄悄探出去,故意踩了柳生一下,躲开,便又踩一下。没想到柳生平时那么神气活现,一上吉普车便成了个脓包,保润只踩了他两脚,柳生竟然告了保润的状。这是第一次,保润听柳生卷起舌头说起蹩脚的普通话,报告公安同志,这个人不老实,他用他的脚,踩我的足啊。 第十六章 拘留所 有好多地方都算里面,保润去的是城北拘留所。 城北拘留所在皮革厂的厂房后面,曾经有个雅号叫无意园,但本地居民都记不住这个深奥的名字,只称其为皮革厂后面。可以想见,皮革厂后面的历史要比皮革厂长久多了。当年园子的主人是个大丝绸商,历时八年修建这个私家园林,未及竣工,解放了,主人逃往台湾,丢下这个半吊子园林,被司法部门作为敌产接收了。对于古典园林的外行来说,这园子已经够漂亮了,一条长廊连着一条长廊,一个天井套着一个天井,还有一片荷叶状的池塘,池塘边堆着太湖石假山,四周红红绿绿,风一吹,旧社会的桂花与竹子在摇曳,新社会的花草和蔬菜在摇曳,它们在一起,正好是历史在摇曳。皮革厂后面的美景,是被封闭的美景,这么诗情画意的一块地方,用来关押嫌犯,有关部门也觉得浪费,动过商业开发的脑筋,但前面的皮革厂是个障碍,要开发后面,必须要把前面搬走,偏偏皮革厂是本地税收的大户,地位比拘留所高,不好动,结果前面后面就都不动了。 保润曾经多次从皮革厂的前面路过,他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到皮革厂后面来,似乎是梦里走错了路,醒来之后,已经抵达里面,这么短促而诡异的旅程,超出了他对自己人生的想象。 他一步就跨到里面了。里面古怪难闻的空气似曾相识。是典型的皮革厂气味,甜中带腥,腥味里透出些辛辣的苦涩,所有牲畜幸存的皮毛,都还在怀念主人消失的肉体。是一种悼念的气味。四月以来保润夜梦频频,每个梦境都被这种气味所包围。不仅是空气,城北拘留所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他小时候跟随祖父去过本地所有的古典园林,所以,在跨过无意园豪华宽敞的第一道铁门时,他猜想进去后要右拐,右拐后会遇见一个古典式的圆月门,门头上应该雕刻着别有洞天四个字。果然,看守带他右拐,果然,他看见了圆月门,与他的猜想稍显不同,圆月门上额外加装了一扇正方形的铁门,形状像一个过度雕琢的画框,他穿过这道门的时候心里想,别有洞天呢?圆月门上怎么没有别有洞天?会不会刻在反面呢?到了门那边,他偷偷地回头一望,差点失声惊叫,别有洞天!四个字呈扇形排列,赫然出现在圆月门的反面,他的先见之明,奇迹般地得到了印证,无意园里的别有洞天,果然是刻在圆月门的反面的。 到了里面,他竟然变得如此睿智,这也许是偶然,但足以缓解他沉重的心情了。然后是搜身。吐舌头。脱裤。撅屁股。他大方地褪下裤子,撅着屁股让人检查,并没有多少羞辱之感。他惊异于自己与看守们熟稔的配合。从未到过皮革厂后面,从未有人告诉他这一套繁琐的程序,他是怎么做到无师自通的?有一个瞬间,他甚至企望听到几句表扬。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外面是外面,里面是里面,到了里面,他其实一点也不笨的。 看守带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青砖地上有一道稀薄的波纹状的阳光,它始终在他的脚尖前方波动,引导他往拘留所深处走,像一个神秘的幽灵,前来认领一个失散的亲人。他东张西望,忽然大胆地问看守,下面一道门是曲径通幽吧?看守愕然,问,你是二进宫?以前来过的?他摇头说,我是初犯,第一次进来么,我猜的。看守讽刺他道,没想到你还很有才华呢,那北京中南海里是什么样子,你能猜出来吗?猜猜看啊。他不敢造次,赶紧闭上了嘴。第三道门是盾形的,被几丛竹子所掩映,透过摇曳的竹影,他清楚地看见了门头上曲径通幽四个大字,曲径通幽!他的智慧再次被证明,喜悦不知为何却打了点折扣,他盯着门边摆放的两盆万年青,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那丛竹子,还有两盆万年青,怎么就没有猜一下呢? 门那边站着个打扫卫生的囚犯,四十多岁的样子,瘦高个,瓦刀脸,镶着金牙,一看见保润便露出了亲热的微笑,来了?那是老友间打招呼的态度,保润往四周看,没看见任何第三者,不禁有点紧张,向看守声明,我不认识这个人。这次轮到看守为他释疑了,看守说,你不是知道个曲径通幽吗,你不认识他,他可以认识你,曲径就是这么通幽么,你们这些人,迟早要到这里欢聚一堂。 曲径通幽。 他和很多陌生人欢聚一堂了。 他被分配去了听风阁。听风阁从前是主人的书斋,后来被改造成一个特大的囚室,木格花窗都用水泥封堵起来,里面听不到风了,只有一股久未清洗的人体蒸发的臭味,沉积在空气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照耀着一堆陌生的人脸,人脸都靠着墙,组合起来像一幅巨型的浮雕,主题待定。他从人群里寻找柳生,一张张面孔辨认下来,未见柳生的踪影。他问,你们谁见过柳生,香椿树街的柳生?里面的先驱者大多盛气凌人,有人恶狠狠地奚落他,香椿树街在什么地方?柳生是谁?做过什么大事?我们为什么要认识他?也有人不欺生,态度温和地开导保润,找熟人呢?里面的熟人有什么屁用?到了里面,谁还帮得了你?死狗救不了死猫,要找人通关系,到外面去找啊。 他不知道听风阁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外面的世界国泰民安,这么多人犯的什么事?一打听,嫌犯大多来自城南的扫帚巷,是一条街上的街坊邻居。前不久大家争相去挖一只装满黄金的坛子,把一户海外华侨的空屋挖坍塌了,牵连了左邻右舍,有人报警,他们便相聚在这里了。保润一听事情的原委,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祖父的身影,心里内疚,又不便透露自己的身份,说,你们怎么那么傻?一听就是谣言,从我们香椿树街传出去的谣言啊,我们街上早没人挖黄金了,你们怎么还在拼命挖呢?扫帚巷的人对保润的说法不以为然,他们说,你们香椿树街是穷街,哪能跟我们扫帚巷比?你们那儿不是一只手电筒吗,一只手电筒能装多少黄金?我们那儿是一坛黄金,一坛子黄金埋在地下啊!我们扫帚巷以前住的都是有钱人,国民党的将军,纱厂的资本家,还有妓院的老板,哪家没有半抽屉金货?别说是一坛黄金了,听说还有一只腌菜缸呢,一大缸黄金,以前埋在公共厕所的化粪池下面的,不知谁下手快,给挖走啦! 扫帚巷的人对保润也很好奇,问他怎么进来的,保润敷衍地说,也是手痒,手痒惹的事。别人说,你不是也挖了?你挖到什么了吗?他摇头道,我不挖,我捆人,捆了个人。别人对他的故事有兴趣,纷纷追问,你捆人要干什么?图财还是图色?你捆的人是大老板,还是大美女?他不肯透露实情,犹疑半天说,不是大老板,也不是大美女,捆了干什么,我也不知道。看别人表情诧异,他苦笑了一声,挖着鼻孔说,要是知道了,我也不会进来了。 柳生始终没有被送到听风阁来,他不知缘由,一直苦苦地等着这个伙伴。扫帚巷人发现保润经常趴门缝朝外面张望,调侃他说,女朋友也进来了?你眼巴巴的找你女朋友呢?保润说,不是女朋友,是柳生,这事有点奇怪,我们一辆吉普车过来的,进来他就不见了,放风也看不见他的人影,不知把他关到什么地方去了。扫帚巷的人说,大概关在后面黄鹂轩了吧?我们听风阁的是小案子,黄鹂轩的才是要案大案,你那朋友,情况不妙啊。又有人警觉地追问保润,那个柳生到底犯了什么事?你这么牵挂他,你们是同案吗?是共犯吗?保润心里掂量了半天,谨慎地说,不,不是,我不知道柳生干了什么,反正我就捆了个人,什么也没干。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扫帚巷的人们在听风阁里听到了自由的风声。据说这起挖金案在世界司法史上也是首例,并无任何法规可以借鉴,对于那十七个做发财梦的居民,定罪有难度,起诉太勉强,饶恕他们又天理不容,最后便采取了罚款放人的老办法。有消息称,被挖坍的房子主人,在大洋彼岸得了老年痴呆症,没有办法追究故乡的街坊邻居了,他的不幸,对于扫帚巷居民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喜讯。案子之所以拖得这么久,主要是各个部门对罚款额度有争议,有的主张多挖多罚,少挖少罚,怎么界定多挖与少挖,以各家搜缴的工具数量为标准,每把铁铲或铁镐罚款五百元,这个方案虽然细致,但需要人手挨家挨户搜查,工作量太大,被否决了。又有人主张简化处理,以认罪态度为参考标准,重罚那些装疯卖傻不思悔改嬉皮笑脸寡廉鲜耻的人,而那些积极检举他人提供线索的,应该得到宽大处理,可以无偿回家,这个方案貌似公平,但也容易引起误解,似乎举报者就可以白挖别人的房屋,也不太科学。为了避免留下诸如此类的后遗症,最后各个部门统一了意见,还是采取平均主义的处理方式,每人罚款五百元,一视同仁,交钱走人。 尽管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人的自由毕竟要紧,扫帚巷的家属们顾不上冤屈,都欢天喜地去银行取了存款,到皮革厂后面交钱领人。十七条好汉一下走了一大半,热闹的听雨阁萧条了许多。有个叫小伍的翻砂工,平素与保润相处不错,他从外面回来收拾东西,直奔保润而去,一只手朝他裤裆里掏了一把,保润你不得了啊,看不出来你鸡巴那么痒,还说你爷爷丢了魂,你的魂才丢了,丢在裤裆里啰!保润一头雾水,捂住裤裆刚要骂人,心里咯噔了一下,问,到底怎么了,你听说我什么事了?小伍眯着眼睛看他,人开始后退,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着保润,还跟我打马虎眼?我堂兄是郊区派出所副所长,我有权威消息,我堂兄都告诉我了,你强奸了一个未成年少女,你是强奸犯,出不去了! 保润慢慢地蹲了下来。小伍把外面的空气带进了听风阁,有一股皮革腐臭的气味钻入他的鼻孔,往下,往下,直至喉咙,食道,胃,肺部和心脏,他的身体在瞬间被那股臭味所侵占,甚至他的呼吸,也是臭烘烘的。 然后,他吐了。 第十七章 藕香亭 有人带保润去了提审室。 提审室在假山上的藕香亭里。此前到天井放风,他注意过假山上过度雕琢的美景,没有想到他会爬上这座假山的石阶,钻到那美景里去。藕香亭四周耸立着奇形怪状的石笋和太湖石,处处鲜花与竹影,竹影把阳光裁成了均匀的条状,铺在弯曲的石阶上,仿佛命运在此铺设了一根根竹签,他走上去,一丝疼痛从脚底传递到头脑。晶莹的竹签状的阳光,那尖削和锋利,暗示正义,象征真理,给他必要的疼痛,然后为他领路,领他去往假山的山顶。 他的前途,现在在假山的山顶上了。 亭子里面有点阴冷,一男一女两个提审员并排坐在花窗前。男的面带烟色,嘴唇发紫,手里捧着一只酱菜瓶子做的茶杯,杯子里是黄褐色的茶汤。女的手里转动着一支圆珠笔,她的五官容貌和发型,包括表情,都很像他母亲粟宝珍。保润坐到椅子上,平生第一次讲究了礼貌。阿姨好。叔叔好。人家没理会他。一束灯光啪地打到他脸上,亮得刺眼,他一下挺直了身子。上半身是端正的,屁股不安分,从右向左,从左向右,悄悄地移动了几个回合。男提审员厉声道,椅子上有钉子吗?你连坐椅子都不会坐?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摸一下椅子,椅子上没有钉子,好像有水啊。 他们让保润站起来,过来察看椅子,椅子上果然湿漉漉的,男的打量着那一大摊水痕,说,不是水,是尿,前面的八号畏惧法律制裁,尿裤子了。保润绕到椅子背后,谦虚地说,我不用坐,你们坐,我站着就行了。男的推了他一把,谁允许你站的?以后有你站的机会,现在不准站,赶紧坐下。他瞥了眼椅子上的尿迹,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女提审员,阿姨有抹布吗?女提审员微微皱起了眉头,这里不提供抹布,屁股稍稍翘一点就行了,有什么关系?裤子脏了可以洗,脑子脏了不好洗,懂不懂? 起初他听从建议,微微翘着屁股,渐渐地他忘了八号嫌犯的遗尿,瘫坐在椅子上了。小伍所言不虚,险恶的局势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仙女。井亭医院。水塔。星期二的下午。你对仙女做了什么?他们问得仔细,他答得小心。兔子。兔笼。红烧兔肉。我一口没吃。都是柳生干的。他们的神情严峻,目光刀一般地投在他的身上。你什么也没干,那你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我们抓错了人了?他抵御不了他们的目光,低下头说,我就是绑了她一下,绑好她我就走了。他们不允许低头,命令他把头抬起来。他抬起头,目光粘在女提审员制服里玫红色的毛衣领子上,再次想起了他母亲,他母亲也有那么一件毛衣,玫瑰红的。女提审员说,我给你一点提示,你最好老实一点。她摊开一页纸念了一段,他听不懂那些医学数据,只听见几个刺耳的音节,处女膜。破裂。然后男提审员也念了一页笔录,似乎是她的口供。他注意到笔录使用了强暴这个字眼,不是强奸,更不是上。以保润的理解,上是一回事,强奸是一回事,强暴又是另一回事,他小声地询问,那个强暴,不是强奸吧?男提审员以为他故意捣蛋,当场拍了桌子,你装什么蒜?没念过书吗?强暴就是强奸,强奸就是强暴! 他吓晕了。尽管口齿不清,他依然努力向审讯人员澄清,这是一场误会,除了捆她,他什么也没做过,可以当面对质。又提醒他们,如果她真的受到强暴,强暴她的一定是柳生,他和柳生,也可以当面对质。女提审员明确告诉他,不需要对质,受害者已经撤销了对柳生的指控,她现在只指控你,你是唯一的犯罪嫌疑人了。他愣了半天,牙齿咬得嘎嘎地响,不敢发作,说,那柳生呢?我算犯罪嫌疑人,他算什么人?男提审员再次命令他端正态度,不准东拉西扯,他说检举别人也要有证据,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临死拉个垫背的,我们还审得过来吗?我们还要不要睡觉,要不要吃饭?实话告诉你,那个柳生,昨天已经释放了,回家了。 仿佛突遭晴空霹雳,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跳起来就泄了气,蹲在地上了。很明显,这是他有限的人生中听到的最大噩耗。他蹲在地上抓耳挠腮,嘴里连声嘟囔,不公平,她不公平,你们也不公平。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了一些,抱着脑袋,茫然地注视着椅子。椅子上的那摊尿液已经干了,疏淡的阳光透过藕香亭的花窗,在椅座上编织出一条奇妙的链形。男提审员说,你看着椅子干什么?椅子救不了你,站起来,坐到椅子上去。他不情愿地回归原处,绝望的目光掠过那男人烟黄色的脸孔,瞪着女提审员领口露出的玫瑰红毛衣,正是那种亲切而温暖的颜色,让他突然崩溃,他张开嘴,开始嚎啕大哭。他的哭声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哭了一会儿,他捂着眼睛提出了一个要求,阿姨求求你,叫我妈妈来一趟,我妈妈叫粟宝珍。女提审员说,为什么不叫你爸爸来?你爸爸在哪儿?他哽咽了一下,说,我爸爸没空,来了也没用,他不会说话的。又过了一会儿,他不好意思了,哭泣声戛然而止,表情看上去坚强了许多,他抹抹眼睛,突然说,历史会证明的,我没有强暴她,我只是捆了她。 第十八章 捞人 都知道保润出事了。 粟宝珍到时装店来找马师傅夫妇,吞吞吐吐,要求预支下半年的房租,马师母禁止丈夫随意表态,亲自追问钱的用途,粟宝珍只说出儿子两个字,一下哽噎了,捂住了脸。马师母猜到粟宝珍要去捞儿子了,捞人总要花钱,说不定还是无底洞。马师母的为人,属于既热心又精明的类型,权衡之下做出一个聪明的决定,确保了自己的利益,也兼顾了人情。她声称服装店选址失误,生意不景气,半年以后要不要续租还不一定,钱不能算预支,只能是借,给你们救个急。粟宝珍泪汪汪地点头,算预支也行,算借也行,一辈子都没跟人要过钱啊,我们也是逼上梁山,现在只有钱能救一救保润了。 过了几天,保润的父亲来了,把那笔钱原封不动还给了马师傅,说一时用不上,兜里装着别人的钱,他们夫妇晚上都睡不好觉。马师傅很纳闷,你们不救保润了?保润的父亲垂头丧气,说,自己的亲骨肉,怎么不要救?救迟了,现在筹多少钱,都迟了。马师傅说,难道那女孩家不爱钱吗?保润的父亲说,不是不爱钱,是不要我们家的钱。马师傅更纳闷了,奇怪,你们家的钱不是人民币啊?保润的父亲似有难言之隐,羞愧地向马师傅吐露了实情,都怪我没本事,通关系通不上去,柳生家把工作做到了前面,已经把人家摆平了,那女孩一家卷了铺盖走人,连个鬼影子都找不到了。 保润的父母一直在为儿子喊冤,但毕竟是一家之言,不可偏听偏信,左邻右舍的信任自然有所保留。也有人对保润素无好感,根本就不信所谓的冤情,背地里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就是儿子做了江洋大盗,做了杀人犯,也要为他喊几声冤枉的。烹饪学校的人登门造访,想与家长一起探讨保润的前途,可惜没有机会。那夫妇俩大清早就出去奔波了,门上一口气挂了三把铁锁。尽管日子已经过得水深火热,老实人总是遵守老规矩,记得这时间自来水公司要来抄水表了,电力公司要来抄电表了,出门前,粟宝珍用粉笔在门板上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两排数据,分别是本月电表和水表的度数。电表:1797,水表:0285。不知哪个无家教的调皮孩子,专做歹事,偷偷地在电表度数前加了强奸两个字,数据一下变成了本月强奸1797度。人们经过此地,都注意到门板上的字,大人摇头,孩子哄笑,幸亏马师母及时发现了问题,拿抹布过来擦掉了那个肮脏的字眼,算是做了件好事。 邻居们都频繁地往马家的时装店里跑,不是对店里新来的时装感兴趣,是对保润的案情感兴趣。马师母嗔怪邻居们,平时拉你们进来也不来,这会儿都来了,没想到我这店里攒点人气,还要沾那保润的光。只不过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粟宝珍不透露案子的进展,马师母也就无法提供什么新的线索,只是说,快了,总要水落石出的。邻居们从各自的见识出发,踊跃分析保润的前景,因为都是自说自话,所以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不知谁提起了祖父,哎呀呀,疯老头现在可怎么办呢?一家人谁也顾不上他,不是又要挖魂了吗?这样,邻居们暂时抛开保润,开始议论起祖父来了。 绍兴奶奶说她去年春天帮过祖父,替他把一把铁锹藏在自家门背后,不过藏了三天,今年她家门背后老是发出一种怪声音,扑哧扑哧地响,尤其半夜三更的时候,那锹声吵得她无法睡觉。绍兴奶奶指着自己的黑眼圈说,你们看我的眼圈,是不是比乌鸦还黑?又是三宿没合眼,哪儿敢合眼呢?我一睡着就梦见保润他爷爷,张着手跟我要铁锹,我的锹呢,谁拿了我的锹?我怀疑他是给我托梦,死人才托梦呀,你们说保润他爷爷会不会是蹬腿走人了?现在家里人都不管他,说不定他成了孤魂野鬼,我们都不知道! 没人敢轻率地推测祖父的生死,但大家一致认为,不管祖父是死是活,他丢失的魂一定还在香椿树街上游荡。至于祖父之魂的形状是什么样子的,那颗魂是附在他的铁锹上,还是躲在别的什么地方,各人见解不尽相同。纺织女工孙阿姨每天上夜班回家,只要她的自行车离家近了,一只白猫肯定会从保润家的房顶上跑过来,跑到她家屋檐上喵喵地叫,等到她掏钥匙开门,那白猫已经蹲在门边了。孙阿姨说,你们说吓人不吓人?我看那白猫皮包骨头,一双眼睛可怜兮兮的,分明是保润他爷爷的眼睛!我说猫咪你快走,猫蹲那儿不动,我说保润他爷爷你快回井亭医院吧,别在这儿瞎转了,你的房间没了,哎呀,说起来你们都不相信,那猫喵呜一声,唰地就跑走了! 众人分不清孙阿姨的描述是否有添油加醋的成分,都瞪大眼睛,发出了或高或低的惊叹声。绍兴奶奶总结说猫有九命,借出一命给祖父,倒是大慈大悲了。他们谈兴正浓,有人忽然意识到祖父的话题给马师母带来的尴尬,互相使个眼色,于是大家都噤声,偷偷地观察马师母的脸色。马师母说,你们不用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你们心里嘀咕什么呢,怕我在这里做生意风水不好?是不是?马师母颇有大将风度,她的脸上是一种从容而艰深的微笑,告诉你们,风水是门大学问,你们是不懂的。你要是气正,风水跟你转,坏风水能转好了。你要是气不正,你只好跟着风水转,好风水也转坏了。我怎么会不知道疯老头的房间有邪气,我为什么敢在这里做生意?请教过许半仙的,心里有数,邪不压正啊。 女邻居们仍然一知半解,孙阿姨说出了所有人的疑惑,马师母,你怎么知道你的气是正的?你怎么知道你的正气能压过邪气呢?马师母犹豫了一下,解开衣领,露出了脖子上一条黄灿灿的金项链,气要正,要舍得花钱,花钱买黄金!她向邻居们展示着金项链的长度和宽度,耐心地解释其奥秘,我是听了许半仙的话,买了根金项链戴着,二两三钱重呢。许半仙说了,黄金超过二两,就能克住身边的邪气,真是灵验的,你们这个见鬼那个见魂的,我太太平平,什么魂也没见过,就是生意不好,有点烦心。众人凑过去观赏那根金项链,羡慕之余,嫉妒心油然而生,这么粗的项链,也只有你马师母戴得起,我们哪儿有这个福气?绍兴奶奶想去摸那根金项链,被马师母的胳膊有意无意地一挡,手伸到半空缩回来,她一扭身离开了时装店,嘴里阴阳怪气地说,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谁相信戴一根金项链能降鬼呀?鬼也有善有恶的,保润他爷爷就是去了阴间也是善鬼,你要是哪天碰到个恶鬼试试,别说一根金项链,就是穿上金缕衣扎上金腰带也没用,你一个妇道人家,哪儿降得住恶鬼? 恰逢五一劳动节前夕,以往灰蒙蒙的街道看上去有点艳丽,有点丰腴。沿街有零星的鲜花适时开放,美人蕉和鸡冠花点缀着墙角,月季花虽然大多栽在破脸盆或者旧砂锅里,也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开出了鹅黄或粉红的花。天空蓝得发亮,像是涂了一层颜料。风吹在脸上是软的,是孩子们作文里所说的和煦的春风。地上热闹,空中也有风景。学校商店工厂甚至废品收购站都拉出了庆祝节日的横幅标语。有人在石码头上清理一堆山丘般的垃圾,附近回荡着各种重物落地的声音,像性急的节日礼炮提前鸣放。在街道的南侧,化工厂的电工爬在梯子上,正在调试工厂拱形门廊上五颜六色的彩灯装饰,孩子们挤在下面看,嘴里尖声叫喊,亮了,都亮了。 总之,节日就是节日,香椿树街上弥漫着喜庆的旋律,只有一个中年妇女满脸悲凄,过度的悲伤使她在大街上如入无人之境,她捏着一块湿漉漉的手绢,歪歪斜斜地走,看不见车流和人流,听不见汽车喇叭和自行车的铃铛。不时有骑车人呵斥她,甚至有人在车上出手推她,这位大姐,你会不会走路?回头一看,看见的是一张被泪水泡肿的面孔,两个发青的眼袋状如核桃,她木然地仰起头,看着天色问,同志,现在几点了?骑车人一下谅解了这个妇女,以这样的心情,确实是不必遵守交通规则了。 儿子出事以来,粟宝珍很少出现在白天的大街上。不过是半个多月的光景,这女人以往清秀的容颜已经变老,头发也飘出了几绺白色,有什么不幸,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她的哭泣,其实是小声的呜咽,并没有引起别人同情的用意。从香椿树街的东头到西侧,很多人认出了她,一颗恻隐之心被她的泪脸照得发烫,很多人过去拉扯她,想去劝慰她,可惜粟宝珍不领情,她的悲伤不容侵犯,她一边呜咽,一边还反问那些好心人,谁在哭?我哭了吗?有什么好哭的? 路过石码头,粟宝珍忽然站住了,她在这里发现了一个敌人的身影,红肿的眼睛里放出一道尖锐的光芒,所以,她真的不哭了。石码头的空地上聚集着一群业余文艺演出的积极分子,多为香椿树街的各界妇女,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服装统一,形体一致,他们手持玫瑰红的大羽扇,正在居委会戴阿姨的指挥下排演团体操。一嗒嗒,二嗒嗒。三嗒嗒。十几把羽扇有序摇摆,整齐的波浪形队伍忽然变了形,谁也没有料到粟宝珍会闯进来,她一把抢过戴阿姨手里的电喇叭,对着电喇叭吹了一口气,嘴里一迭声地喊起来,各位街坊邻居,我给大家汇报一下我家保润的冤案,是大冤案!保润没做什么坏事,他被人栽赃了,他是代人受过啊! 排演队伍里一片哗然。粟宝珍嗓音嘶哑而激愤,一阵哽咽之后便语不成声,戴阿姨想趁机夺回电喇叭,被粗鲁地推开了。粟宝珍说,戴阿姨你别急,让我冷静一下,再汇报一句话就走。她果然冷静了一些,那一句话却难以概括出来。大家观察她的眼神,很快发现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目光像一把匕首飞向排演队伍中的邵兰英,柳生他妈,我先要向你汇报,我儿子要判刑了,起码十二年,弄不好是无期,你们一家人高兴了吧?高兴了吧? 大家恍然大悟,脑袋都转向了邵兰英。邵兰英是见过世面的人,遇到如此窘境,一点也不慌张,她缓缓收起了手里的羽扇,不卑不亢地说,保润他妈,你这话是从何说起?我跟你无怨无仇,论年纪你儿子是小辈,我是长辈,他判刑坐牢,我为什么要高兴? 这会儿你还能装糊涂,我佩服你!自家儿子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没事了,别人家孩子替他去坐牢,你怎么不高兴?粟宝珍悲怆的声音和呼吸一起被电喇叭放大了,听起来有点刺耳,我家保润做了柳生的炮灰呀,别人不明真相,你心里不清楚?你还说你不高兴?你不高兴还在这儿扭秧歌?你在这儿扭啊扭啊,就不怕闪了你的腰? 我扭秧歌关你什么事呢?不要以为你拿着电喇叭就代表中央了,乱喊乱叫有什么用?邵兰英面露厌恶之色,说话依然慢条斯理,保润他妈,我一直以为你是懂道理的人,这会儿怎么就不讲理了呢?谁该坐牢谁该自由,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人家女孩子是受害者,受害者说了才算,对不对? 此话说到了要害,电喇叭沉默了一下,突然传来粟宝珍凄厉的嘶喊,谁说了都不算,人民币说了算,后门说了算,你们家钱多,后门多,关系多,你们把人家女孩子买通啦! 排演团体操的妇女们都用羽扇遮脸,交头接耳,大多数人听闻柳生和保润是同案犯,谁是真正的主犯,谁是受冤的从犯,他们一时都不敢表态,至于粟宝珍和邵兰英作为母亲的表现,他们是有资格判断的,大家普遍欣赏邵兰英的风度,觉得粟宝珍实在太过分了。戴阿姨过去抢夺她的电喇叭,嘴里劝阻道,保润他妈,你心情不好我们都懂,但是也不能占着电喇叭这么喊下去,我们还要排演,时间很紧,五一节的花车游行,我们香椿树街也要上节目,这是政治任务,耽误不起的。 粟宝珍总算松开了电喇叭,脸上出现了一丝愧疚之色,你们排练好了,政治任务耽误不得,我怎么不懂?我是看见她在这里扭秧歌,实在气不过,对不起大家了。戴阿姨扶她坐到自己的小方凳上,粟宝珍看着天色说,几点了?我没时间坐,一天没进一粒米,还要回去给他爸弄晚饭呢。她想站起来,人站不直了,身体像一只虾,弓着腰顶在墙上。戴阿姨问,你的腰怎么啦?她说,要给孩子伸冤啊,这几天走了八辈子的路,腿走麻了,腰大概也累断了,你们排练要紧,我就这样弓着,歇一会儿。 十几把玫瑰红的羽扇很快恢复了波浪形,电喇叭里又响起戴阿姨热情的声音。一嗒嗒、二嗒嗒。左手起。三嗒嗒、四嗒嗒,右手起。中断的排演继续进行。两个香椿树街的母亲,一个在排练的队伍里,舞姿依然一丝不苟,依稀在示威,一个用腰顶着墙,表情痛苦,红肿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微弱而犀利的光,明显在受难。人们冷眼旁观,两个母亲的目光你来我往,在轻音乐的伴奏下,他们开始以目光交战,半空中刀光剑影,旁观者一时无法仲裁两个人的胜负了。 后来是时装店的马师母闯进了排练队伍,她心急火燎地拨开人群,对着粟宝珍大叫道,保润他妈,你怎么还坐在这里看热闹?快去看看保润他爸,不好啦!粟宝珍愣了一下,我在这儿歇口气,你别吓唬我,他怎么不好了?马师母说,我哪儿忍心吓唬你?你们家门上不是有三把锁吗?保润他爸开了两把锁,第三把钥匙找不到了,我听着他晃那把锁,晃着晃着,骂着骂着,一头就栽倒在门口了,眼珠子又爆出来了,嘴里在吐白沫,怕是又中风了! 排练这次是自动终止了,大家目送粟宝珍仓惶而去,都说保润家流年不利,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劫连着一劫,真的可怜了。旁边的邵兰英认可众人的怜悯之心,但她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说得莫测高深,别人便都急于听她的看法,可怜与可恨到底是什么关系。邵兰英说,我也没什么理论,反正我们老百姓的日子都一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家人怎么教育孩子的,又是怎么对待老人的?你们街坊邻居不都看在眼里?老天也看在眼里,人在做,天在看啊。我也不怕谁给她传话,我就是这个观点,她怪不了谁,都是报应。邵兰英说到这里,手指翘起来朝天上一指,要怪就怪老天爷去,这户人家,一定是遭天谴了。 众人听得心惊,抬头仰望天空,香椿树街的天空一片湛蓝。神灵也许躲在一片白云后面,也许藏在一束日光里,但是这条街上有那么多可怜的老人,有那么多不孝的子孙,神灵如果主持正义,很多人家都会遭到报应,为什么独独选中了保润一家呢?对此,众人都感到茫然。谁该是遭报应的人?每个人心目中其实都有一份名单,只是碍于人情世故,大家不便宣布罢了。 听说保润的父亲是二次中风。稍具医学知识的人都清楚,一次中风导致腿脚不便,二次中风非常危险,多半危及生命。有人不理解三把锁的事情,说他们家又不是什么万元户,门上为什么要挂三把锁?也有人冷静分析,说丢了第三把钥匙,应该是次要原因,保润的父亲一定是受到了更强烈的刺激,也许马师母没有把门上孩子的涂鸦擦干净。谁看见了不生气?当然,种种猜测无从验证,验证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听说保润的父亲在医院急救室里躺了五天五夜。抢救的效果很不理想,医生吩咐粟宝珍准备后事。粟宝珍去买了两套寿衣,一套是丈夫的,一套是她自己的,她把两套寿衣都堆放在丈夫的枕边。粟宝珍拍着寿衣,与昏迷中的丈夫交流。她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小算盘,想一死了之?想把这个烂摊子扔给我一个人收拾?你休想。你能死,难道我就不能死?我告诉你,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寿衣准备了两套,要不穿都不穿,要穿我们都穿,你敢蹬腿我就敢上吊,你一蹬腿我就替你穿寿衣,穿好你的就穿我的,我要是比你多活十分钟,我就不算人,我们要去一起去,那一老一小,随他们去! 听说是粟宝珍的绝望威慑了昏迷不醒的丈夫,他不敢死。到了第六天早晨,他蹬了一下腿,只蹬了左腿,蹬得很轻,到了第六天的深夜,他的左手又动了一下,正好按住了寿衣,一根手指慢慢地翘起来,似乎在央求妻子,别激动,有事慢慢商量。到了第七天,保润的父亲苏醒过来,粟宝珍破涕而笑,但是医生劝她不要高兴得太早,说病人的性命虽然勉强保住,但是人已经成了一具空皮囊,很脆很薄,一碰就碎,以后是你们家属要小心了,时时刻刻,必须小心看护。 邻居们去医院探视,病人说话呜鲁呜鲁的,谁也不懂,只有粟宝珍可以翻译他的语言,她说,自己这副可怜样子,还要教育你们呢,他说了,一个家庭要太太平平,第一要孝顺老人,第二要管好子女。邻居们都点头,认为他透露的是经验之谈,头脑还是清醒的。保润的父亲又继续呜噜呜噜,表情越来越激动,粟宝珍却不肯翻译了,不仅拒绝翻译,还哭起来了。邻居们猜到了病人呜噜什么,都去劝粟宝珍,夫妻间总要拌嘴的,何况你们心情不好,不翻译就不翻译吧。粟宝珍抹一抹眼泪,咬牙说,翻就翻,翻了让你们评评理,他在怪我呢,怪我不孝顺他爹,怪我宠坏了保润,怪我贪图钱财,你们大家评评有没有这个道理?他不怪他爹这个害人精,不怪他儿子不争气,不怪他自己没本事,一盆脏水,都泼到我头上来了。 清晨或者夜晚,人们偶尔会在大街上遇见粟宝珍,她形容枯槁,眼神涣散,似乎接受了命运赋予的所有不幸,认输了。很多人同情她,说要评选天下最苦的女人,非粟宝珍莫属,想想都累死了,家里三个男人,一个犯人,一个病人,还有一个疯子,都要靠她一个妇道人家。粟宝珍的大苦大难,别人难以分担,也只能用言语关心一下。有人看见她在桥头的干果摊子买核桃,小心翼翼地与她搭话,保润他妈,核桃买给谁吃,买给老的还是小的?她红着眼圈,叹了口气说,自己吃的,医生让我吃点核桃补脑子,我脑子里每天轰隆隆地响,听说精神病人发病前脑子里都这么轰隆隆响,再这么响下去,我也要进井亭医院了。别人马上宽慰她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也经常头痛,痛得咝咝地响,那我不是也要进井亭医院么?粟宝珍说,你头痛,我头痛,痛得不一样。我迟早要垮的,拖一天是一天,晚一天好一天,我要是垮了,我倒轻松了,就是好端端一个家没了,想想都不甘心。 她那个家还留有一缕人烟,但已经倾颓了一大半,摇摇欲坠了。有一天法院派人来送传票,敲门无人,马师母从店里热情地跑出去,一看是传票,嫌那个牛皮纸信封不吉利,不肯代收了。她帮着人家把传票从门缝里塞进去,听见那人嘴里吔地一声,这是不是一棵苋菜?马师母一低头,发现保润家的门槛下面果然长出了一棵苋菜,高高大大,碧绿碧绿的,叶片上还滚动着一颗莫名其妙的水珠。 第十九章 回家 有一天早晨,马师母和儿媳妇去开店门,发现店里出了事。 店堂内涌出一股污浊的怪味,模特儿都衣冠不整,歪歪斜斜挤在一个角落里。他们一眼看见收银台上睡着个老头,嘴里打着响亮的呼噜。老头的身上盖了两件呢子大衣,脚上搭了一件羊毛衫,脑袋下枕着一个绣花靠垫,都是店里的货品,柜台下面还放着一双老式的布鞋,布鞋边摆着一只老式的搪瓷夜壶,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们认出来,那是祖父,久违的祖父回来了。 婆媳俩此起彼伏地惊叫着,仔细一看,店堂与保润家竟然打通了,原本封死的一道暗门被凿开了一个大洞,从时装店这一侧探头出去,可以看见保润家的家具杂物了。儿媳妇吓得跑出了店堂,马师母又气又急,对着那个洞口大叫起来,保润他妈快来,你快来看看吧,这算怎么一出戏,恶心死人啦。洞口那边没有回应。保润的母亲一定留宿医院了。马师母的叫嚷只惊动了一只老鼠,那老鼠身形硕大,它从厨房窜出来,钻到碗橱下面去了。 祖父闻声坐了起来,他的头发长得像个野人,眼窝深陷,眼角上沾满了眼屎,木然地瞪着马师母,你是谁?你不是马家的媳妇吗,跑到我房间里干什么?两件呢子大衣从祖父身上慢慢塌落,祖父出逃者的身份也得以清晰地鉴定,他还穿着井亭医院的蓝白条睡衣,手腕上拴着一个红色的号牌,9—17。有一股又酸又馊的怪味从祖父身上散开来,悠悠地荡漾在店堂里。 马师母镇定下来,急着去捡地上的时装,差点撞翻了搪瓷夜壶,她气昏了头,指着暗门上的那个洞,对着祖父嚷嚷,钻回去,快钻回去,这不是你的房间了! 祖父不愿意听从马师母的指挥,坐在柜台上缓缓地环视着店堂,哪来这么多衣服?我的床呢?我的柜子呢?我的照片呢?马师母说,没有了没有了,这儿早不是你房间了。她试图把他从柜台上拉下来,拉不下来,他瘦弱的身体里残存的力气,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我的大床呢?祖父说,那么大一张床,你们把床搬到哪儿去了?马师母说,这里没有你的床了,你的床在井亭医院。祖父茫然四顾,那人呢?保润呢,我儿子呢,保润他妈呢?马师母不知如何应付,又兼在气头上,便尖声喊道,不在不在都不在!她一喊,店堂里响起了一阵回声,不在。不在。都不在。那回声把马师母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有回声呢?她瞥一眼暗门上的洞口,正有一团凄凉的寒气从保润家那侧渗透过来,流淌在她的脚下,像一股隐形的不祥的洪水。她突然怕了,跑到店外对儿媳妇喊,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叫人,把你公公叫来,把老大老二都叫来! 很快马师傅带着两个儿子赶来了。男人们毕竟有力气,处理突发事件也要冷静一些。他们把祖父从收银台上架下来,顺势给他穿好了鞋子。大儿子吸紧了鼻子说,老头的脚好臭,起码一个月没洗了。小儿子说,不是脚臭,好像是裤子臭,他的裤子后面是什么?不会是屎斑吧?马师傅批评儿子们说,别嫌弃人家,谁都有老的一天,你们到时说不定比他还要臭。 祖父还记得马师傅的乳名,用手指戳他的肩膀,你不是马家小八子吗,大清早的,你们怎么一齐跑到我家来呢?我们家的人都到哪儿去了?马师傅把祖父安置在椅子上,叹息道,保润他爷爷,让我跟你说什么好?你不好好地呆在井亭医院,跑回来干什么?你好大的本事啊,井亭医院七岗八哨的,你怎么跑回来的?祖父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狡黠之色,竖起三根手指说,三十块,我花了三十块钱。马师傅追问,花了三十块,买通的门卫?祖父忽然意识到什么,抿着嘴唇说,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就把老王卖了,下次就不方便了。马师傅的两个儿子这时都笑起来,大儿子说,谁说他的魂丢了?没丢干净呢,他还知道贿赂,还知道搞不正之风。小儿子好奇地摸了一下祖父的后脑勺,说,他的魂说不定真的回来了?井亭医院那么远的路呢,还是深更半夜,否则,他怎么找得到家? 马师母已经把祖父的夜壶送到了洞口那侧,嘴里说,恶心死了,恶心死了。按照她的主张,夜壶塞回去之后就轮到人了,祖父是从洞口钻过来的,理应把他从洞口送回去。马师傅过去研究墙上的洞,不禁感叹了一声,这老头,不愧天下第一锹啊!挖地挖得好,挖墙也挖得好,你们看这洞,挖得多整齐多实惠,正好一个脑袋过来,一个肩膀过来,一锹也没多挖呢。 单单从技术上看,把祖父塞回去是可行的,但马师傅不同意老婆的妇人之见,他认为祖父再疯也算长辈,把一个长辈如此塞进洞里了事,不仅草率,而且不近人情。他和儿子媳妇们商量,这一次,必须替保润家分忧了,他们要亲自把祖父送回到井亭医院去。马师母后来被说服了,跑出去给祖父买了大饼油条,说,好人做到底,他好歹回家一趟,让他吃饱了肚子再走。 鲍三大的黄鱼车很快停在了时装店门外,人也等在车上了。无奈祖父狼吞虎咽地吃了人家的早餐,却不肯配合人家的善行,他抱住一个塑料模特儿往地上一躺,像一个小孩一样耍起了赖皮,我哪儿也不去,我回来过节的,祖父说,你们不知道明天是五一劳动节吗?是劳动人民的节日,我要过节。 对待这么一个老人,不宜过分使用武力,大家都手足无措,犯难地看着一家之主。马师傅一时也没有主张,拉着祖父的手,无意中碰到那个井亭医院的号牌,9——17,一低头,马师傅注意到祖父枯皱的手腕皮肤,镌刻着一道深深的暗红色的绳痕。马师傅忽发灵感,想起保润的绳子,眼睛顿时亮了。找绳子,绳子!他打开柜台门,找到了一卷尼龙绳子,绑绑看,我们也来绑绑看,听说他看见绳子就听话,我们也来试一试。 绳子果然是灵验的。店堂里的人记得非常清楚,马师傅手里的尼龙绳在祖父的手腕上只绕了一下,一下,就像念出某种神奇的魔咒,老人身子一颤,头一昂,立刻驯顺地站了起来,他说,松一点,要民主结,我要民主结。 开始听不清楚他的要求,后来闹明白了,他要捆一种叫做民主结的花样。大家都缺乏捆绑经验,讨论了半天,谁也不清楚民主结是怎么捆的,凭着对字义的推测,这种绳结应该比较宽松。马师傅说,好,保润爷爷,这要求不过分的,就给你捆个民主结,你这把年纪了,我们也不忍心给你法制结。父子三人七手八脚的,总算在祖父身上捆出一个想象中的民主结,虽不好看,但松紧适度。一家人带着胜利的喜悦,簇拥着祖父走出店堂,登上了鲍三大的黄鱼车。 鲍三大的黄鱼车在香椿树街上总是威风凛凛的,臭带鱼来了,让开,让开!伴随着他洪亮急迫的喊叫,路人只好纷纷让路,平时总有人对他缺乏尊重,鲍三大,你去充军吗?鲍三大你到殡仪馆拉尸啊?那天的情形有所不同,没有人骂鲍三大,人们发现黄鱼车上的乘客阵容太奇怪,马家父子大家都认识,那个五花大绑面容枯槁的老头,几乎没有人能认出来了。很多人问,你们从哪儿绑了个糟老头啊?那么把年纪做了什么坏事?鲍三大卖弄嘴皮子道,你们太幼稚了,做坏事的不一定绑着,绑着的不一定做了坏事,懂不懂啊?马师傅是正经人,怕别人误会,指指祖父,又指指自己的脑门,是保润的爷爷啊,他从井亭医院偷跑出来的,我们要把他送回去。 被捆绑的祖父面带微笑,显得很慈祥。 他被马家父子搀扶着,端坐在黄鱼车上。从正面看,他的身上有绳子紊乱地穿越,像一名老迈的逃犯,马家父子像他的押解员,再看他的背影,那背影透露着德高望重的气息,像一名游子归乡的贵宾,马家父子像是他的随从和跟班了。祖父对香椿树街的记忆零乱而细密,有着时间的筛选,他只认识三十年以上的邻居熟人。春耕的母亲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还按照多年前的老规矩,喊她新嫂嫂,新嫂嫂,吃过饭了吗?可惜新嫂嫂不认识他了,她用手搭着前额打量黄鱼车,说,这是哪一位啊?还叫我新嫂嫂呢,马上都要去火葬场罗。路过公共浴室的时候,正好遇见浴室开门,老锅炉工廖师傅在卷门帘,祖父还记得向廖师傅打听浴池的水温,廖师傅,今天池子水烫不烫?廖师傅正在闹什么情绪,大声说,不烫,上面说要节约能源,不让烧烫,只有温吞水,你们爱洗不洗!后来黄鱼车经过北门桥头,桥上站了一堆少年,不知为什么在起哄,打打闹闹的,还有人对着黄鱼车打唿哨。祖父忽然想起了保润,情绪开始波动,保润呢?他瞪着眼睛问马师傅,保润去哪儿了?我家保润到底跑哪儿去了? 马师傅对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说,你家保润出远门了,你家保润去旅游了。 看祖父疑惑的表情,旅游的说法他并不相信。保润,保润,你野到哪儿去了?你丢下我不管,以后要后悔的!他开始躁动,不停地向着街道两侧东张西望,有几次他企图站起来,都被马家父子按住了,黄鱼车不停地摇晃,鲍三大的骑行难度陡然增加,他在前面责怪马师傅父子,你们人道主义搞多了,要让他听话,民主结怎么管用?要搞就搞法制结,绑紧一点,再紧一点! 马师傅父子一起动手,重新调整了绳结的力度。鲍三大的策略果然见效,好言相劝,比不上绳子发言,捆绑对于祖父的化学作用是很明显的,捆得越紧,绑得越密,那个身体就越驯顺。马家父子都是捆绑的新手,只能在实践中探索捆绑的艺术,他们试着加大力度,尽可能地利用长度,把尼龙绳的多余部分一起拴在祖父的膝盖上,这样的探索很快成功了,老人下肢的骚乱骤然停歇,整个枯枝般僵硬的身体渐渐归于柔软。这不是民主结,是个乱结啊,我要民主结!尽管祖父嘴里还在抗议,人总算安静了下来。马师傅端详着自己无意中创造的绳结,觉得它又怪异又可靠,随口问儿子,这应该叫个什么结?儿子们说,我们哪儿知道?这要问保润,他才是专家。鲍三大回过头匆匆扫了一眼,你们不看报不学习,就是没文化,起名字要配合形势的,叫个安定结,多好。 有了那个安定结,祖父确实就安定了。 后来黄鱼车经过护城河上的立体交叉桥工地,四周人山人海,一片繁忙的建设景象,祖父阴郁的面孔上泛起了明亮的微笑,车上四个人清晰地听见了他的感慨,祖父说,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啊。 第一章 侥幸岁月 柳生夹着尾巴做人,已经很多年了。 他侥幸躲过了一场牢狱之灾。此后,他的生活被侥幸所定义了,多少年来父母的絮叨像一只闹钟,随时随地提醒他:你的快乐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夹着尾巴做人吧。你的自由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夹着尾巴做人吧。你的全部幸福生活都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你必须夹着尾巴做人。 他的骨头其实不轻。他拖累了整个家庭,这种负罪感抑制了青春期特有的快乐,使他变得谦卑而世故。因为他,家里的债欠得太多了,债主的名单也太长了,邵兰英为此做出了分工。柳师傅交际广,负责回馈法院公安那面的关系网,那些应酬有套路,大抵是烟酒礼券洗桑拿,加上请客吃饭,接近外交事务。邵兰英自己揽下的事情,其实更像复杂的宣传统战工作。她最怕人心多变,仙女那边一旦反悔翻供,儿子还是跑不了。笼络老人用钱最见效,笼络仙女的心,光用钱不行,还要投其所好。邵兰英知悉仙女喜欢漂亮的饰物,买了一堆五光十色的珠链、戒指和头饰去,仙女根本瞧不上那堆东西,嫌低档,嫌俗气,倒是一眼看上了她手上的翡翠手镯,邵兰英不舍得这个祖传的镯子,嘴上客气了一下,强调镯子戴了好多年,不容易摘了。仙女说,你想给我就能摘,我给你拿肥皂来,看好不好摘?她没有办法,忍痛摘下镯子,看着仙女把镯子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心里嘀咕,这个女孩子,日后不知会嫁到谁家?嫁到谁家,谁家一定要倒霉的。 邵兰英给老花匠一家送礼,一年要送三次,分别是春节、五一节和国庆节,时间合理绵延,像法令一样雷打不动。老花匠一家搬迁到了郊县的双山林场,那条统战之路一下变得更加辛苦,她不怕,照旧带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篮子坐长途汽车到双山林场去,坚持了好几年。她一心要认仙女做干女儿,仙女不答应,仙女的奶奶倒与她姐妹相称了。直到有一次她去林场,发现老花匠的宿舍里来了新房主,人家告诉她老花匠已经干不动活了,林场辞退了他们,仙女去了外地工作,老夫妇俩回乡下养老去了。她僵立在宿舍前,一声声地长叹,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人家又到屋后搬了一盆白兰花给她,说是老姐妹留给她的礼物。白兰花当时正开着,很香。她依稀记得自己说过最喜欢白兰花,说说而已,没想到老花匠夫妇记在了心里。她有点感动,带着那盆白兰花离开林场,无奈左手一篮子礼物没有出手,右手的花盆越来越沉重,走到半途中,她看看四下无人,狠狠心,把那盆白兰花放在路边的草丛里了。 至于柳生自己,他承担了一项特殊的任务。邵兰英指派他给保润家送猪下水,送了几次,猪肝猪肚都被保润的母亲当场扔到街上,他再也不肯去了。邵兰英也没有再逼迫儿子,说,本来是顺水人情,不收就不送了,否则别人往歪处想,以为我们心虚,好心给人当了话柄,小意思就变成没意思了。 这边停止了善意的表示,那边却有了让步的反馈。精品时装店的马师母肩负斡旋的使命,特意到肉铺来找邵兰英谈心,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保润的父母已经认了命,无心追究柳生了,他们胃口不好,对猪下水没有什么兴趣,家里不缺别的,缺的是人手。三句两句就说到了祖父,好歹是家里的长辈,好歹活着,扔又扔不掉,管又管不了,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马师母婉转地表达了一个意愿,保润替柳生吃了官司,是否让柳生代替保润行个孝道,多去井亭医院照顾一下疯老头?邵兰英虽不认可马师母的逻辑,心里觉得这要求并不过分,她说,马师母,你给粟宝珍也传个话,我们两家不是冤家,我们两家有缘啊,让她想想,这街上就出了两个精神病,给我们两家摊上了,怎么没有缘?柳生去替保润行孝,谈不上,两家人互相照顾一下,倒是应该的,只当让柳生去学雷锋了。 邵兰英把新任务交给儿子,柳生不赏脸。他说你们虚情假意的干什么?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要去你们去,我没有那么好的胃口,我看见那老头就犯恶心。邵兰英火了,用鸡毛掸子打了柳生,她说,伤疤还没好,你就忘了疼?让你尾巴夹夹紧,你倒又翘尾巴了?这不是虚情假意,是做人的道理,自己欠下的债,你自己不知道?你年轻力壮的,跑几次井亭医院怕什么?捏着鼻子也要去,我们做父母的不开银行,不能替你还一辈子债的。 母亲总是了解儿子的,柳生必须夹紧尾巴,而他人生的伤疤,其实并没有完全愈合。保润是一个梦魇,说来就来,不分白天黑夜。有一天早晨他骑车路过铁路桥,一列火车正巧轰隆隆地通过桥面,一团黑影从火车上飞落下来,掠过他的肩膀,挂在自行车杠子上。他定神一看,居然是一个绿色的尼龙绳圈,看那绳圈的直径,应该是一个套头圈,他好奇地试了试,绳圈套上他的头部,不大,也不小,严丝合缝地咬住他的脖子。他惊出一身冷汗,火车已经过去了,他还站在桥洞下发怔,突然怀疑,保润会不会出狱了?保润会不会正在那列火车上?他扔掉那个尼龙绳圈,恐惧缓缓地消失了,一种巨大的内疚浮上了心头,他对着火车的影子说,对不起,国际大傻逼。 柳生曾经去枫林监狱探望过保润。 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他背着一只旅行包,搭长途汽车到了枫林镇。包里装满了他为保润精心挑选的礼物,香烟、白酒,袜子,墨镜,其中有一支特殊的圆珠笔,是一个亲戚出国带回来的稀罕物,摁一下笔头,笔杆上金发碧眼的女郎会慢慢卸下她的泳装,大大方方展示一个性感的裸体,他喜欢这支笔,他认为保润会更喜欢这支笔,所以他把它小心地插在衬衣口袋上,准备伺机塞给保润。 天气很热,他在监狱门口看见一个老妇人带着包裹,坐在阴凉的墙根下,一边打瞌睡,一边默默地流泪,她的身边竖着一个纸牌,纸牌上写着:李福生是冤案!他不知道李福生是她什么人,也无意打听那冤案是怎么回事,是那个老妇人的哀伤,让他有点震惊。老妇人边睡边哭,呼吸时鼻息浊重,犹如风箱,泪珠则以均匀的速度渗出眼眶,一滴一滴地淌落在面颊上,他盯着那道泪泉注视了一会儿,渐渐地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冤案?他嘟囔道,有什么稀奇的,这世界上的冤案太多了吧? 他找了一片树阴躲避毒辣的日头,看见一个奇怪的少年沿着监狱的围墙,不停地绕圈,少年穿着汗衫和短裤,满头大汗,走一会停一会儿,将耳朵贴着墙,听一会儿,又喊一会儿,大宝,大宝,你给我滚出来!少年的声音尖利而愤怒,他在后面暗自发笑,问旁边卖冷饮的摊贩,他在喊什么?大宝是谁?那摊贩说,好像是个强奸犯,男孩每年都来,说要亲手把那个大宝阉了。 他不宜开口探听,大宝强奸了谁?是少年的母亲还是姐姐,或者是他的女朋友?他在心里猜,猜着猜着觉得扫兴,脸上有点发烫,看看离监狱会客时间还早,他买了根红豆冰棍,一路吃着冰棍,去附近的枫林镇上闲逛了。 枫林镇不仅有个著名的监狱,还是一个古镇。这类有历史的小镇夏天都比较凉快,树木参天,房屋高大古老,总是体贴地给予沿途的行人一片荫凉。他在荫凉处走走停停,看看石板路中央的古井,看看路边墙泥斑驳的祠堂,嘴里说,没意思,这种东西有什么意思?后来就走到了一家杂货店门口,一群小镇青年聚集在此,乱哄哄的,围着一张崭新的台球桌打球。 他停下来看热闹。对于桌球,他其实一知半解,只不过小镇青年们球技太滥,给了他逞能的机会。他嘴巴闭不住,手也闲不住,在旁边指指点点,小镇的青年们不买账,他干脆自己上了场,这一下就玩得不可收拾了。他爱面子,输不起,一局输了不服气,再来一局,这样玩了半天,店主出来收钱,对手让他付钱,说你输当然你付钱,他觉得合理,去找旅行包,这才发现他的包不翼而飞了。问旁边的人,都说不知情,还有人反问他,你真的带了包吗?没见过你的包么。他又急又恼,脱口骂道,怪不得监狱选中了你们枫林镇,原来抓人方便,你们这里到处都是小偷! 他犯了众怒,被杂货店门口的青年们团团围住,差点挨了打。店主出面保护了他,但是同情归同情,打桌球的那笔费用,店主无意豁免,他掏不出钱来,走投无路之间,想起口袋里的特殊礼物,拿出那支圆珠笔摁一下,说,先来看洋妞,我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他的嘴里发出了快乐的指令,脱,穿,穿上,脱了!店主和青年们都推推搡搡地争抢有利位置,大家瞪大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圆珠笔,他一下又威风了,最后,把圆珠笔往店主手里一拍,慷慨地说,德国进口货,三百块也买不到,今天算我倒霉,归你了。 等他赶回监狱门口,会客时间已经过去了。他看着接待室关闭的大门,看看自己两手空空,摊开手,苦笑了一声,说,好。这样也好。虽然误了正事,误得荒唐,但也许那是天意,他很快原谅了自己:反正也没有礼物了,反正他也不一定愿意见我,反正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长途汽车的车票,对着监狱大门晃了晃,反正,我已经来过了。 这些年来柳生一家风调雨顺。用邵兰英的话来说,都是积德行善修来的福。花痴柳娟的病奇迹般地好转,出院了,天天坐在家里刺绣,绣鸳鸯戏水,鸳鸯绣得活灵活现的。有人好心来做媒,对方是老西门一个坐轮椅的钟表匠,两个人见面,竟然一见钟情,柳娟及时嫁了,第二年便生了个小宝宝。是个女婴,美如天仙,众人见了,无不赞叹命运对柳娟额外的垂青。本来柳生一家与井亭医院已经撇清了关系,不必与那个晦气地方打交道了,但是,从保润家派来了新的义务,这义务呈现篱笆的形状,一次许诺,某种道义,还有群众舆论,它们一齐将篱笆扎紧,柳生无法脱身了。 柳生就这样成了祖父的访客。 他大老远地跑到井亭医院去,陪着别人的祖父。祖父是一棵疯癫的不老松,以家族的名义幸存于世。他面对祖父枯瘪的面孔和羸弱的身体,仿佛面对一场战争留下的废墟。该凭吊的凭吊了,该安慰的安慰了,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剩下的,便是百无聊赖。持久的善举,适合一个圣人,并不适合柳生,他做好事,总做得三心二意。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精彩,香椿树街的万元户越来越多,各行各业都开始流行一句话: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蛊惑了柳生的心,他愿意浪费一点时间,但浪费的时间最好能换来点金钱。他在荷花弄有个熟识的朋友,靠回收各大医院废弃的医疗器材,出去倒卖,发了横财,柳生受此启发,认定井亭医院里也有商机。所有的商机,都是跑出来的。他有事没事就往医院的办公楼里跑,口头禅是:有没有生意介绍我做做?井亭医院的医务人员也跟他混熟了,没有生意介绍,倒有人热心地介绍对象给他。他说我先要生意再要对象,有了好生意,自然会有好对象。乔院长那里他跑得最勤,给乔院长跑腿,陪乔院长下围棋,只输不赢,输得还很认真,他和乔院长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最终是乔院长拍板,给了他一笔真正的生意,允许他来承包医院的菜蔬肉类供应。柳生当天就回家向父母宣布,我要下海了,我要买一辆面包车。 父母都是有远见的人,他们认为外面形势变了,儿子在肉铺混日子也没有什么出路,下海试试也好。于是,父母动用了自己的积蓄,加上女婿的赞助,给柳生买了辆面包车。 他开着面包车来往于香椿树街和井亭医院,每周都到医院财务科结一次账,再去祖父的病房,心情好了,脸上总是喜洋洋的。有人看见过他把一个红包往祖父的裤腰里塞,关照祖父说,没钱了跟我要,我要是不在,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找人去买。他甚至还跟祖父开玩笑,想找小姐也可以,告诉我一声,我把小姐给你送过来。 祖父近年来四肢肌肉萎缩得厉害,已经拿不动铁锹铁镐了,无需捆绑,监护就少了很多麻烦。柳生去陪祖父,更多的是打扫他身体的卫生,替他理发,带他洗澡。祖父的头颅与别人不一样,头发剃干净之后,头皮上一块勾形疮疤清晰可见,他问祖父那是不是当年挨批斗,被王德基用煤炉钩打出来的?祖父点头称是,说以前打他的人多了,他不计较王德基,只是那煤炉钩打得不是地方,头上要不是有那么一个通道,他的魂也没那么容易飞走,要是当年敢歪歪脑袋,躲一下煤炉钩就好了,躲一下,说不定他的魂就永远丢不了。柳生说,咳,还说那魂干什么?别的老人都有魂,有魂有什么用,不都翘辫子了?你没魂那么长寿,有什么不好?替祖父洗澡的时候,柳生注意到老人的生殖器像一只田螺,隐藏在稀疏的白毛中间,他好奇地问,爷爷你怎么那么小了?要是给你送小姐来,你还有没有用?祖父腼腆地捂住了胯下,很诚实地告诉他,以前有用的,我怕它给我惹事,天天严格约束,时间长了,它就安分了,现在恐怕没什么用了。 祖父对他的善举有过疑心。祖父说我家保润哪儿有什么好朋友,就算是好朋友,也好不到你这个份上。你是不是要分我的家产呢?小伙子,你要是有这个心,那就来晚五十年了,我们家以前是阔过,半条香椿树街都是我家的,上海外滩有家美国银行你知道吧?那美国银行里有我们家一只保险柜!可惜都保不住呀,多少房契地契也经不住一把火,多少金山银山也经不住抄家没收,现在我是无产阶级了,你这么伺候我,我只能请人给你写封感谢信啊。柳生嬉笑道,我不算保润的好朋友,我不要你的家产,也不要什么感谢信,爷爷,雷锋你知道吧?你以后就把我当活雷锋好了。 他欠保润的,都还到了祖父的头上。与祖父相处,其实是与保润的阴影相处,这样的偿还方式令人疲惫,但多少让他感到一丝心安,时间久了,他习惯了与保润的阴影共同生活,那阴影或浓或淡,俨然成了他生活不可缺少的色彩。他曾经听见父母在厨房里悄悄地议论,有朝一日保润回家了,对柳生会是什么态度?好心会不会有好报?要是保润不领柳生的情,那我们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父母的忧虑伤了柳生的自尊,他冲进厨房,从母亲的汤碗里抓过汤匙就往地上砸,父母还没有弄清儿子撒的什么野,他又抓起一个汤匙,高高地举起来,你们瞎操什么心,世界那么大,还容不下我和他两个人?他斥责着父母,开始砸第二把汤匙,这次动作很潇洒,手一松,汤匙自动坠落在地,砰地一声过后,他用脚归拢地上的碎瓷片,说,你们看见这两把汤匙了吗?这就是我的态度,我和保润,能和平就和平,要是不能,我跟他同归于尽! 第二章 特二床 门被撞开了一大半。 有人莽撞地往办公室里面闯,带着一阵寒风,还有一股甜腻而浓烈的香水味。为什么不开门?你们在下棋还是打牌?那女人微胖的面孔率先钻过了门缝,尖厉的声音变得激愤起来,好啊,关着门在下棋?知道我们国家为什么落后吗?就因为养了你们一大窝懒虫,混吃等死,上班不干活,天天下棋! 他们是在下棋。柳生经常陪乔院长下围棋,乔院长下棋的时候是不处理工作的,谁若不知趣,就由柳生出面,把人打发走。柳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正要去驱赶那个女人,女人从挎包里抽出一把宝剑,只见半空里银光一闪,女人高喊道,闪开,马仔闪一边去! 一听就是郑姐,飞扬跋扈惯了,她不屑打听柳生的名字,从来都喊他马仔。是一个四十岁多岁的妇女,装扮时髦,时髦得有点不伦不类。她穿着猩红色的羽绒服,黑色健美裤,白色运动鞋,肩上挎了一只棕色的皮制剑鞘,那剑鞘使她看上去盛气凌人,像一个新时代的女金刚。柳生每次看见郑姐的宝剑,都忍不住发笑。听见他的窃笑声,郑姐猛然回头,剑挑柳生的下颚,马仔,你笑我的剑?现在社会上妖孽太多,我随身带把剑斩妖,有什么好笑的?柳生小心地躲闪着剑,我不是妖孽,你别斩我呀。郑姐说,你做妖孽都不配,你是个小马仔,小马仔,你不认识我的?柳生说,我哪儿敢不认识你?你是箍桶巷的郑姐,千万富翁嘛。 谁没听说过箍桶巷的郑姐和她弟弟郑老板呢?那姐弟俩是一个传奇。他们的创业之路与居民的沐浴紧密相关,姐姐承包了箍桶巷口的老澡堂养德池,弟弟最初在池子里帮人搓背,闲来无事,构思了一条精彩的广告:百年养德池,今朝水文化。广告巧妙地迎合了大批浴客崇尚文化的消费心理,养德池从此名噪一时,宾客如云。姐弟俩从箍桶巷起步,很快做大做强,成立了郑氏水文化连锁企业,旗下最多的时候拥有二十多个洗浴中心。后来企业再扩张,易名为郑氏国际投资贸易公司,做发泡塑料生意服装生意钢材生意汽油生意,还走出国门,买下了越南两座矿山的经营权,姐弟俩毫无争议地成为城南首富。荣华富贵来得太快,太多,姐姐懂得如何享受,弟弟一时无法适应,不幸得了妄想症,总是怀疑有人要暗杀他。有一天深夜,郑老板拉着一只旅行箱在大街上狂奔数千米,径直闯进公安局的大门,自称有人追杀他。值班人员发现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两只手腕则戴满了名贵的瑞士手表,问他为什么是这副装束,他说,来不及,来不及了。打开箱子检查,里面除了几盒避孕套,都是一捆一捆的人民币,值班人员起初以为遇见一个梦游的富翁,询问之下,才发现不是噩梦的错,是恐惧击垮了年轻的郑老板,他投诉绑架者在他的办公室里留下了很多长长短短的绳子,指称杀手乔装打扮成美艳的按摩小姐,今夜就要伺机下手。值班人员很快联系上郑姐,郑姐当场在电话里哭了,说,他是董事长呀,这个样子,公司还怎么上市?值班民警问,你们公司的股票也要上市?去上海还是深圳?郑姐边哭边说,不去上海了,也不去深圳了,去井亭医院! 郑老板成了乔院长的病人,郑姐却成了他的上帝,上帝不好怠慢,乔院长对柳生使了个眼色,还不快给郑姐泡茶去?自己去打开了药柜。开塞露,开塞露在哪里?他嘴里念叨着,郑老板还在便秘?长期便秘影响肠胃功能,我很重视这个情况的,昨天就吩咐他们多送几瓶开塞露去,都怪李护士不长记性。 郑姐冷笑一声,开塞露开塞露,你就知道个开塞露,昨天就告诉你,我弟弟大便通了,现在不是便秘的问题,是他在这里的地位问题。我们交了那么多钱给医院,你给我们一个特二床,房间朝西呀,什么意思?我弟弟不住朝西房间,要住就住特一床,要朝南! 特级病房是给厅局级以上准备的,给你弟弟特二床,已经算特殊照顾了。乔院长耐心地向郑姐解释着,眼睛突然一亮,说,特一床是康司令,老红军老革命老领导啊,你们见过康司令了吗?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我们没相处,他瞧不起我们,我们也不稀罕搭理他!郑姐似乎被捅到了痛处,勃然大怒道,少跟我提什么级别,现在是商业社会,钱就是级别!什么样的大干部我没见过?市委书记的手,我握得不想握了,省长的手,我也握过!你少拿康司令来压我们,康司令住院不交钱,我们交了多少钱?凭什么他是特一床,我弟弟就是特二床? 乔院长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示意柳生将茶几上的棋子收起来,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风油精,用手指蘸了些,一圈圈地涂在脑门上。头疼头疼,一边是司令,一边是大老板,我哪边也不敢得罪啊。他对柳生苦笑,含沙射影开了个玩笑,这倒霉院长真是个苦差事,赚不了钱,整天得罪人,柳生啊,干脆让给你算了。 多少钱?郑姐突然问。 乔院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多少钱? 买你这个院长,多少钱?郑姐的宝剑在半空中挥了一下,她说,干脆我把井亭医院都买下来算了,我弟弟想住哪儿住哪儿,多少钱?你开个价! 办公室里的空气忽然凝滞了,乔院长的脸上是某种震惊的表情,他瞪着郑姐的脸孔,嘴里连声说,荒唐荒唐,郑姐你太荒唐了。郑姐说,你才荒唐,现在市场经济,什么不能买,什么不能卖?日本人买了纽约的帝国大厦,你听说过没有?我有个朋友,一辆小轿车换了个副厅级,你相信不相信?柳生在一旁笑,一千万,卖给她么,医院给她,精神病人也卖给她,便宜卖,一千块一个。乔院长用眼神制止了柳生的起哄,斟酌半天,最终还是采取了好言相劝的方式,郑姐我知道你有钱,有钱还是花在别的地方好,有钱也别买井亭医院,这医院是国家的,我哪敢跟你开价?再说了,饮水不忘挖井人,你们家今天能够发家致富,靠的是谁?不是靠的共产党吗?共产党靠谁?都靠康司令他们当年打江山,人家是革命的功臣啊,我们怎么好意思跟他抢病房,郑姐你说对不对? 郑姐不愿意点头,也不敢轻易摇头,被迫地产生了些许歉意,但歉意只是从眼神里闪了一闪,马上就消失了,她仍然充满了怒气,乔院长我问你,今天星期几? 柳生朝办公桌上努努嘴说,请看日历,今天星期四。 马仔闭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郑姐用宝剑指了指柳生,剑头忿忿地转个圈,垂下,对着地面笃笃地敲,今天星期四了,我要的办公室,你准备好了没有? 乔院长也许是健忘了,也许是装糊涂,他迷惑地看着郑姐,什么办公室?郑姐你要到井亭医院来办公? 不是我,是白小姐!我弟弟聘的女公关,不要办公室吗?郑姐叫起来,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上星期就关照你,白小姐今天来报到,三楼东边那空房间,我们要租下来,给她做办公室! 乔院长想起了什么,哦,那个小姐啊。他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挠着头说,这女公关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们也搞不清楚,她在高级病区出出进进,怕影响不好吧?柳生听出了乔院长的担心之处,在旁边帮腔,公关小姐有正规的,有野鸡的,还有挂羊头卖狗肉的,万一是个鸡婆呢?这是精神病疗养院,来个鸡婆到处乱走,你让病人还怎么安心疗养? 你个烂马仔,再插嘴,我一剑斩了你!郑姐愤然地用宝剑对着柳生,做出一个斩人的动作,然后对着门外喊起来了,白小姐,你还站在外面干什么?进来给他们看看,你是正规的还是野鸡的,给他们看看,你是不是鸡婆! 那个白小姐还站在走廊上。 一团暗影在门边晃动,他们这才注意到,门外一直有高跟鞋笃笃敲地的声音。她进来了,像一朵湿润的乌云进来了,柳生记得很清楚,她一进来,室内的光线不知怎么就暗下去了,他迎接这个年轻女人,就像迎接一个悲伤而诡秘的黑夜来临。 白小姐手里拿着一个活页夹,一部手机,手机上坠着金色的花状饰物。她身上有隐隐的栀子花的香味,头部和大半张脸用一条黑色的围巾蒙起来了,柳生只看见她的眼睛,眼睛很黑,很美丽,浓缩了两片愁云。一件深棕色的毛皮大衣覆盖着她的身体,帷幕一样厚重,垂到膝盖以下,露出了修长的小腿,还有那双紫色的镶钻的高跟鞋。 无疑是命运安排的一次约会,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闪电不期而遇,伴随着一股隐秘的飓风,她头上的黑围巾不知怎么滑落下去,一张苍白而熟悉的面孔暴露在他的视线里,起先是傲慢,后来是惊恐。他们彼此认出了对方。只是两三秒钟的迟疑,柳生看见她转过脸去,对乔院长说,你这里有传真机吗? 是仙女。仙女回来了。记忆訇然一响,成为满地碎片,放射出令人惊悚的尖利的光芒。她的毛皮大衣,一共拖曳着十年的时光。他看见了两只兔子。看见了水塔。看见了保润。他下意识地捂住半边脸,慢慢地往办公室门边移动,乔院长注意到了他反常的举动,柳生你去哪里?我这里好多事,都要你帮忙呢。柳生一时慌张,随口说,等一会儿,我要上厕所。他跑到走廊上,忽然觉得忘了一件事,于是回头,朝办公室里大声喊道,她一定是正规的。 第三章 幽灵的声音 她回来了。 他曾经设想过多年以后,设想过与保润的一百种相遇,独独没有设想过与仙女的再次相遇。他记得很清楚,当年仙女亲口向他母亲发过誓,永远不会回到你们这个可恶的城市,永远不想见到你们这些人肮脏的嘴脸,我就是死了变成骨灰,我的骨灰也不会往你们这里飘。他从来没有料到,食言是一个未成年少女的弱点,也是她的权利,那个少女,现在回来了。 他有点怕。她一回来,他犯罪的青春也回来了,一个紊乱的记忆也回来了。一连几天,他驾着面包车经过井亭医院的小树林,觉得车厢里的菜蔬猪肉都在慌乱地抖动,废弃的水塔里隐约响起了水的回流声,一页翻过去的历史,被风吹回了原处,让他辨认。他有点怕。他必须辨认。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水塔上呼唤他,上来,柳生你上来。他分辨不出那是保润的声音,还是一个幽灵的声音。 两只乌鸦还栖息在水塔顶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两只乌鸦栖息在水塔顶上。树枝分割的时空碎裂了。恍惚之后是惊悚,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快乐的假相,而真相是连绵不绝的阴影,它像一座云雾中的群山,形状变幻莫测,排列的都是灾难的比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灾难的包围之中。 大约是第三天,他看见她站在井亭医院的门口,怀里抱着一个文件夹,看样子是在等出租车。她的穿着打扮总是时髦得令人意外,一件高领的宽松式粉色毛衣,一条黑色小羊皮裤子,她的身体曲线有一种写意式的美感,炫耀青春和美丽。在早晨九点钟的阳光里,那双乌黑的杏眼被柔美的光线反衬着,像两个春天的花坛,繁茂的心事以花朵的格式悉数开放。她的面孔裸露在淡金色的阳光里,看起来有点傲慢,有点妖娆。她的嘴唇涂抹了暗色的口红,晶莹而湿润,令他心乱,那是他曾经亲吻过的嘴唇吗?还有她的乳房,它在毛衣下显得那么丰满,那么性感,让他不敢正视,那是他曾经抚摸过的乳房吗?岁月洗涤了某些触觉的记忆,她现在的美貌与性感,改写了他过去的罪恶,他的负罪感在虚幻中悄悄地变异,升华为某种荣耀,竟然夹杂了一丝甜蜜。他想起一句流行歌曲的歌词:曾经拥有。曾经拥有。他为此而慌神,开着面包车从她身边经过时,全身莫名地紧张,随手按了一下喇叭。你好。他的问候很犹豫,喇叭声则清脆响亮,她回过头,眼睛忽然一亮,伸出一条胳膊拦住了车。 师傅帮个忙,带我去市中心。她不容分说地拉开了车门,坐在他的身边,补上一句,我付你车费。四目交接,两秒钟的慌乱,她很快恢复了镇定。我司机生病了,这鬼地方,半天看不见出租车的影子。她吸着鼻子朝面包车后面张望,你这车上什么气味?跟厕所似的,好难闻啊。他没说话,听见她弯起手指敲打车窗,开车,我有急事,将就一下吧。 他注意到她手腕上泛着一小片绿光。是一只翡翠手镯,也许正是他母亲当年赠送的礼物,母亲在家里不止一次地念叨,说那只翡翠手镯是玻璃种,又是祖传老货,现在翡翠升值,不知道要值多少钱了。他不敢仔细辨认那只手镯,随口问道,小姐贵姓? 她侧过脸,嘴边一抹讥讽的微笑,不是见过的吗?叫我白小姐。她的眼睛里有针锋相对的锋芒,你呢?先生你贵姓? 他一下不敢说话了。必须小心谨慎。他们之间的默契脆薄如纸,稍不留神,便破坏了。他们的过去是一杯腐茶,盛在同一只杯子里。必须小心杯盖。打开了杯盖,腐茶的秘密也就暴露了。不能打开。不能相认。不能说话。他默然地开着车,闻到她身上清冽的香水味。现实仿照着梦境,她回来了,梦也回来了。她坐在他的身边,就像一片黑夜降落下来,带着浓重的露水,带着一些诡秘的忧伤。 车过老城门,他忽然听见她嗤地一笑,别演戏了,累死人。她对着化妆盒上的小镜子,用一个眉刷刷自己的眉毛,告诉我,那个国际大傻逼,现在怎么样了? 是她先打开了那只杯盖。他没有料到,这么快她就没有耐心了,转脸一看,她的表情显得僵硬,语气却是平静的。很明显,她在问保润的近况。一杯腐茶重见天日,腐茶里映出了保润模糊的面孔。他低声说,还那样,他还在里面,刑期没满。她低下头,从包包里掏出纸巾,擤了擤鼻子,我感冒了,一到秋天我就感冒。然后她拿出一个粉饼,对着镜子补起了妆,随便问问的,好了,你记住一件事,我不叫仙女了,我是白蓁,以后叫我白小姐。她说,你要是再叫我仙女,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他懂得她的意思,世上没有仙女了,名叫仙女的少女一去不复返了。那是另一种默契,他乐于遵守。他说,白小姐,以后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用个车什么的,尽管吩咐。她鼻孔里含糊地哼了一声,你能帮我什么忙?救个急罢了,我要是老在你这破车里钻出钻进的,还怎么在外面混?她的傲慢不加掩饰,他有点尴尬,忽然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白小姐,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为什么要给个精神病人当公关小姐呢? 她啪地合上了化妆盒,斜着眼睛看着他。少见多怪。她说,他愿意付钱,我愿意挣钱,哪来的为什么?大家都下海了,你不是也下海了吗? 第四章 空屋 香椿树街那么短促,他开着面包车来来往往,不知多少次路过了保润的家。白天路过,他总是加速,匆忙穿越时装店里人群的目光,夜里他反而减速慢行,趁着难得的安静,打量一下保润的家,只是打量,不算观察,也不是睹物思人,他惦记的,其实是一棵树。时装店的霓虹灯光打在那片年久失修的屋顶上,他每次都注意到那棵桑树,一棵桑树,端端正正地长在保润家的屋顶上。不知是哪只鸟衔来的桑葚,在这片寂静的屋顶上找到了沃土,几年下来,桑树足有半人高了,竟然长得枝叶茂盛。 曾经有几个孩子爬上保润家的房顶,去摘桑叶,被时装店的马师母骂下来了。马师母说如果不是她看着,屋顶上的桑树早就被人拔掉去喂蚕宝宝了,不仅是孩子调皮,某些黑良心的街坊邻居说不定也有上房揭瓦之心。谁都有机会爬上保润家的屋顶,因为那片屋顶下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保润的父亲去了天堂。他死于第三次中风,据说临死前要去拿一只拖鞋,拖鞋只穿上了一只脚,人先走了。来不及说出临终遗言,死者走得不甘心,遗容便显得古怪吓人,他看起来怒发冲冠,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怎么也抹不拢,嘴巴张大了,保持着呐喊的口型。粟宝珍怕吓着别人,在丈夫的遮脸布上系了带子,像一只口罩绑在脑后,谁也不敢去解开那只口罩,如此,左邻右舍谁也没有瞻仰到死者真正的遗容。 是香椿树街有史以来最安静的丧事,没有人哭丧,灵床躲躲闪闪地停在幽暗之处。如果不是时装店歇业关门,路人甚至不会注意到保润家门上的白色纸条,谢绝吊唁。居民们都知道,谢绝归谢绝,吊唁归吊唁,该去的还是要去。邵兰英代表柳生一家人,抱着一只花圈去吊唁,先站在门口,试探主人的反应,看粟宝珍没有反对,邵兰英就进去了。她一进去就有惊人的发现,粟宝珍神色呆滞,两边太阳穴上都糊了药膏,守在死者身边,埋头剥瓜子仁。这是很不恰当的表现,她和马师母等人为此交头接耳。粟宝珍注意到了邻居的议论,她说,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哭不动了,我的眼泪流干了,一滴也挤不出来了。又向众人举起一粒瓜子,这瓜子是给炒货厂剥的,不是我吃的,医生说我的血压太高,很危险,手里做点事,一是防止中风,二是赚点小钱,我万一要是也中风,谁给他出殡呢? 保润没有回来,大家都能理解,奔丧也是要有资格的,他没有了这个资格。还有一个亲人,是祖父。祖父有没有资格?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邻居们普遍认为,无论是什么样的父子,最后一面,终归是要见一下的,粟宝珍应该去把祖父接回家。有人怂恿马师母去做说客,马师母一口回绝,不知道她是真心体谅粟宝珍,还是怕祖父回来连累了自己,马师母说,坚决不接疯老头,我替她做主。你们就不要来添乱了,我哪儿是不懂老礼?凡事要从实际出发啊,这个家一共四口人,疯了一个,关了一个,死了一个,只剩下宝珍一个人了,老礼不要紧,她的身体最要紧。 葬礼之后,粟宝珍被她妹妹接去了省城。她嫁到香椿树街几十年,为人妻为人母,最终还是靠娘家的亲人,返还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临走前粟宝珍续签了房屋租约,租金不升反降,但有一个附加条件,要马家负责照管房子。她对马师母说,我嫁到杨家没享过一天福,想不到在杨家苦了一辈子,最后还要靠妹妹,我妹妹有福气,她嫁得好,妹夫做官越做越大,以后我就跟着妹妹过,看看福气是什么样子的。马师母不知道那女人是心寒了,还是心硬了,试探道,妹妹再好,哪儿比得上儿子?儿子迟早要回来,这好歹是你的家,说扔下就扔下了?粟宝珍叹了口气,拍拍膝盖说,什么儿子?一个讨债鬼罢了。这地方也不是家了,是一个墓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半死不活的吗?都是让鬼魂缠的,天天夜里睡不好觉,他家一大堆祖宗的鬼魂,从这里蹦出来,从那里跳出来,都围着我吵,人呢?人呢?他们的人呢?几世几代的鬼魂都来跟我要人啊,好像是我谋害了他家的子孙。马师母听得害怕,环顾四周道,那你一走,他们家祖宗会不会来跟我要人呢?粟宝珍思索了一下,反过来安慰她,鬼魂也讲道理的,你是房客,又不是他家的媳妇,怎么能找你要人呢? 后来马师母向她打听保润的境况,说街东的三霸提前出狱了,又去火车站做票贩子,桑园里的猪头也减刑回家了,在桥上替人修自行车,你家保润,有没有减刑出狱的希望呢?粟宝珍黯然地垂下头,我跑了好几趟了,希望不大。人家说父母怎么跑都没用,主要看犯人在里面的表现,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保润能有什么好表现?他哪里比得上三霸,哪里比得上猪头?到哪儿都不讨人喜欢的,人家不给他加刑,就算便宜他了。 粟宝珍向马师母转交了家里的钥匙,说人算不如天算,等到保润回家的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人世,只能麻烦你保管这些钥匙了。这样的临别赠言,让马师母差点流出了眼泪,她注意到三串钥匙是一样的,保润和他父亲的那两串,她觉得脏兮兮的,也不吉利,挑出来要还给粟宝珍。粟宝珍摆手道,马师母你都拿着,这个家的钥匙,我一把都不留,不瞒你马师母,我这一走,就不准备回来了,不是我心狠,现在别人的日子都好了,我也想过几天好日子啊。 这样,保润的家也交给马师母打理了。马师傅一家都有商业头脑,精品时装在香椿树街销售不畅,他们一直在酝酿转向经营。近年来香椿树街居民没有了温饱之忧,普遍都很怕死,如何长寿如何养身,成了街头最热门的话题,向街坊邻居出售药物和保健品,无疑是更适合民情的生意。马家早就与一家著名的连锁药店签了加盟合约,店铺要改造,做大做强,之所以迟迟不动,只是碍于房东一家的健康状况,不忍心扰了他们。粟宝珍一走,时机也到了,他们放开了手脚,再一次大兴土木。 连锁药店是连锁的,装修都要听从别人的指挥,连店铺门面的大小尺寸也连锁,不能大,更不能小,原先时装店迎街的店门,比标准还是小了几十公分,所以,保润家的那扇家门,不得不再次让贤,原来的半扇木板门,必须被削去一半。装修工人已经卸下了门,拆下了门框,马师傅心里犯起了嘀咕,说这样做以后会不会惹纠纷,还是要设法找到粟宝珍,商量一下再削门。马师母嫌他啰嗦,让他亲自从门槛上走一走,试一试。她说,你比保润胖,你能过去,以后保润就能过去。马师傅顺利地走过去了,身体与门框正好匹配。马师母说,看,不是过去了?小什么呀?凡事要从实际出发,迎街门面多金贵,你给保润留这么大一扇门,他又没机会走,不是浪费吗? 柳生很少步行路过保润家,路过也从不停留,但有一次例外了,母亲差他去马家的新药店跑一趟,为父亲买胃药。他走到药店,一下被门口崭新的广告牌吸引了。那广告牌像一大块流动的屏幕,遮住了保润家的门洞。一个白种男人在微笑,衬衣口露出黑色的胸毛,一个金发女郎在微笑,比基尼泳装下的肉体散发着湿润而性感的光亮,他们相拥坐在海边的沙滩上,什么也没做,但看上去刚刚做过了什么。广告的文字主要是英文,他看不懂,仅有的几个中文是红色的,特别醒目:男人福音。进口伟哥。独家经销。他朝广告多看了几眼,被马师傅的大儿子注意到了,他给了柳生胃药,并不急于收取药钱,朝四周扫视一圈,一猫腰从柜台里扔出一盒东西来,好东西来了,伟哥试试伟哥去!原厂进口货,别人嫌贵,你买得起的。 他拗不过对方的热情和抬举,也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竟然掏钱买了一盒。柳生记得很清楚,他把胃药拿在手上,那盒伟哥塞到口袋里,忽然听到隔壁的保润家里回旋着一股凄凉的风声。他探头到广告牌后面一看,保润家平时尘封的小门半掩着,有穿堂风从长长的夹弄中夺门而出,吹得广告牌上的西洋男女不停抖动,一辆老式的永久牌自行车倚靠在墙角,车轮钢圈仍旧闪烁着寒冷的光晕。他认得出来,那是保润骑过的永久牌自行车,自行车的后架上,还整整齐齐缠着一圈绳子。 柳生僵立在那里,看见有个粗壮的身影,在自行车边晃动。是十八岁的保润,他躲在门后的阴影里,浓缩成另一块阴影,他在时光的掩护下,等候时光飞逝。他在等谁?他依稀看见了十八岁的保润,胡须初现,肌肉发达,目光如刀。他看见了十八岁的保润,身上穿着旧时代风行的米黄色夹克,手里转动着一条长长的绳子,保润说,进来,柳生你进来,我们好好谈谈。 他不敢进去,看见一个人影从门里出来了,是马师母。马师母戴着帽子和口罩,一手提着水桶,一手举着个鸡毛掸子,嘴里说,家具都烂了,被褥都霉了,墙泥都裂缝了,这个家,我哪儿有本事替她收拾?他匆匆要走,马师母的鸡毛掸子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柳生你别走,我这儿有几封保润的信,你带去井亭医院给他爷爷。他说,为什么不退回去?信可以退的,他爷爷还看什么家信?马师母说,怎么好退信呢?他爷爷疯归疯,好歹也是亲人,亲人都可以收信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叠信,指着信封哀叹道,真是可怜啊,爸爸死了这么久,儿子还不知道,看看收信人,还写着他爸爸的名字呢。 柳生带走了那几封信。半途上好奇,偷偷地拆开了看。保润的每封信只有一页纸,稚拙的字迹略有不同,有的认真些,有的潦草些,内容几乎一致,像是抄袭了一份样本。开头都是亲爱的爷爷、爸爸、妈妈你们好,内容差不多都是我在这里一切均好请放心。结尾更是雷同,无一例外都是希望你们保重身体,此致敬礼。 他把信封折了一下,塞在裤子口袋里。此致敬礼。此致敬礼。他觉得那些文字长有一排细小的牙齿,轻轻噬咬着他的大腿。分隔多年了,通过几页返潮的信纸,他与保润有了一次神奇的相遇。保润陌生的字迹留有体温,透过牛仔裤厚厚的布料,慢慢融化在柳生大腿的皮肤上。保润的生活以空洞的文字概括了,收入柳生的裤子口袋,竟然是沉甸甸的。柳生觉得大腿处有点疼,还有点烫,口袋深处隐隐飘散出一种古怪的焦煳味。秋天以来他经常闻到这种气味,不知它来自干燥的季节,还是来自干燥的记忆。此致敬礼。透过保润的家信,他隐隐地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那个未来冒出了一缕神秘的青烟。 过了几天,他去九号病房探望祖父,带去了保润的家信。不知道是冲动的结果,还是冷静的对策,他脑子里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问祖父,你还记不记得保润的模样了?祖父说,现在的模样不记得,就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他又问祖父,你就剩这么一个孙子了,想不想去看他一次?祖父说,想也没用,我连男病区的门都出不去,怎么能去监狱看他?柳生探清了祖父的态度,没有多说什么。他从包里找出理发工具,开始帮祖父理发,刮胡子。然后他替祖父穿上了一套廉价的西装,端详着祖父说,现在像人了,可以去见孙子了,你跟我走,什么也别说,我带你去看保润。 他不顾井亭医院的规章制度,把祖父悄悄地塞进了面包车。祖父钻在一只菜筐里,顺利地闯过井亭医院的三道门岗。到了公路上,他让祖父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说,怎么样?我对你够意思吧?祖父临窗四望,望见满眼新的风景,嘴里便发出一声欣喜的感叹,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真是日新月异啊! 面包车驶往五十公里以外的枫林镇。时隔多年,整个世界花样翻新,枫林监狱还是老样子,灰白色的水泥高墙一望无际,墙上森严的电网一望无际,东侧多了一座瞭望铁塔,塔楼里有人影晃动,一只高音喇叭挂在瞭望窗下,闪闪发亮,喇叭上站着几只大胆的麻雀。有一幅红色的宣传标语自塔顶垂下,引人瞩目:热烈祝贺枫林监狱荣获十佳文明监狱称号! 他把面包车停在公共停车场,拿出公文包数里面的钱。祖父看着他数钱,嘴里帮着数数,数着数着祖父晕了,他说,这么多钱啊,数都数不清,你准备给谁?他说,给保润的见面礼。祖父说,你为什么要给保润这么多钱?犯人不能花钱,会让干部没收的,不如我替保润来保管。他推开祖父的手,笑着说,爷爷,他有钱不好花,你有钱也没用处,还是我自己来处理吧。 他低估了祖父的智商,却高估了祖父的健康状况。他搀扶着祖父走到监狱门口,正好遇上卫兵换岗,有个短小的换岗仪式。下岗的卫兵迈着夸张的步伐向他们走来,上岗的卫兵手持锃亮的自动步枪,对准他们的方向,做了个瞄准的姿势。这次虚拟的射击吓着了祖父,祖父惊叫了一声,枪毙!他甩脱柳生的手,提着裤子就往面包车那里跑。柳生没有想到他跑得那么快,祖父一路跑着,裤管里一路淌下了不明的液体,滴在地上。他猜到那是尿,祖父受到四把自动步枪的惊吓,尿了裤子。 这是一个无法预料的意外事故。祖父不肯下车了,柳生怎么劝解都没用。他说,爷爷,我是陪你来的,你不去看保润,那我们不是白跑一趟吗?五十里路呢,汽油都烧掉很多钱。祖父定下神来说,我不管,我是爷爷他是孙子,让他到车上来看我。柳生说,爷爷你糊涂了,这是监狱,只能你进去,他不能出来的。祖父说,那你一个人去吧,替我问一下,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再替我捎句话,我等他出来给我收尸呢,他什么时候出来我什么时候死,再也不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给大家添麻烦了。 他掂量了一番,最终把祖父锁在车上,自己去了接待室。访客很多,他挤在人堆里填表登记,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填写名字的时候他犹豫了,起初想填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有点胆怯,干脆写了疯老头的名字,杨宝轩,还特意注明了身份,爷爷。 然后是等待。他坐在接待室的长椅上观察着周围的人群。透过访客们的年龄以及脸上的表情,他试图分析出受访者的案底,谁是贪污受贿,谁是暴力行凶,谁是风化案子。有对中年夫妇站在墙角,男的在抽烟,女的一直在抹眼泪,悲伤的目光里充满了受创的母性,还有怨恨。他蓦然想起了那年夏天遇见的老妇人,甚至想起了她亲属的名字,李宝生。李宝生是冤案。他直勾勾地看着那妇女,看她的泪珠如何滴出眼眶,然后被纸巾擦拭干净了。中年男子首先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对妻子说,你别哭了,人家都看着你呢。柳生向他们点点头,笑了笑,他特别的善意引起了那对夫妇的误会,男的走近他,围着他转个圈,突然问,你是不是来看我家张亮的?他没来得及反应,女的也过来了,一只冷津津的手伸过来,抓住了柳生,你是不是张亮的朋友,是不是小黄?你是小黄还是小丁?你怎么不给我家张亮证明一下,他是冤枉的?他吓了一跳,赶紧摆手,我不认识张亮。我不是小黄,也不是小丁。他躲到角落里去,垂下头注视着自己的膝盖,嘴里下意识地嘀咕,谁不是冤枉的?我也有朋友在里面,也是冤枉的。 总算轮到他了。他听到了一个狱警洪亮的喊声,杨宝轩!杨宝轩在不在?他赶紧站起来,跟随着狱警来到走廊上。那狱警很年轻,穿着新潮的裁剪考究的灰制服,腰身与臀部都被勾勒出来,裤腿偏瘦,腿便显得很粗壮。不知为什么,他的体型让柳生想起了保润,他记忆中模糊的保润变得清晰起来,十八岁的保润多么粗壮,现在不知变成什么样了。走廊很长,墙上刷写的标语有了年头,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走廊尽头可见一扇铁门,迎面竖着一面大镜子。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尾随着狱警,忽快忽慢,越来越慌乱,镜子里的映像,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向角落里闪了一步,避开镜子的映照,这样,他的影子突然从镜子里消失了。那个狱警注意到了他反常的举动,回过头训他,你这人怎么回事?躲什么呢?你到底要不要进去?他站在墙边不动,脸上带着一丝深深的歉意,我不是躲,有什么可躲的?他说,对不起,我听错了,我不是杨宝轩。 他走向停车场,心里弥漫着巨大的空虚。祖父在车上睡着了,歪着头,嘴角边流出一滩口水。他坐到驾驶座上点了一支香烟,烟味熏醒了祖父,祖父问,我家保润怎么样了?他想了想,顺口扯个谎,还那样,老了一点,瘦了一点。祖父说,他到底什么时候出来?他说,快了,该出来就出来了,爷爷你放心吧,总归有人替你收尸的,他不替你收,我来替你收。 他发动了面包车,心里比较了两次失败的枫林监狱之旅,哪一次更可笑一点?他不知道,只是心里充满遗憾。透过车窗抬眼一望,西侧枫林镇的景象有点像海市蜃楼,昔日古朴冷清的小镇如今高楼林立,竟然也有了些许国际化的气象。一道橘红色的橡皮拱门耸立在枫林桥边,拱门上的一排大字异常醒目:羊肉汤之乡欢迎您!他从来不知道枫林镇是个羊肉汤之乡,想起当年被窃的那只旅行包,忿忿地说,不是小偷之乡么,怎么变成羊肉汤之乡了? 枫林镇上不知是谁家办喜事,或者是又一家羊肉汤馆开张大吉,鞭炮爆竹声不绝于耳,空气欢乐地震颤,一只烟火的残骸像鸟一样飞行数百米,先是落在面包车的车顶盖上,然后滚落在地上。他下车察看,发现一个六角形的烟花残骸,恭喜发财的字样还清晰可辨。恭喜我发财?那是一个好兆头。他把烟花捡上了车,放在挡风玻璃前面。他问祖父,爷爷,枫林镇的羊肉汤真的有名吗?祖父说,怎么没有名?我小时候就跟着我爷爷去喝过,坐小轿车去的。他忽然对羊肉汤产生了兴趣,问祖父,你想不想去枫林镇上喝碗羊肉汤?祖父点点头,说,想喝的,我刚才做梦,还喝了一碗羊肉汤。 枫林镇的老街拆了,参天大树不见了,以前的石板小街拓展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路边竖立着欧洲风格的黑铁灯柱。驱车在中心大街上走,每隔百米,便会穿越一座仿古的水泥牌坊。镇子中心有了一个广场,一半是绿油油的仿真草,另一半铺了红色化纤地毯,广场的西侧,一个庞大的建筑体已经拔地而起,黑压压地遮住半边天空。从正面看,那建筑有点像美国首都华盛顿的白宫,从侧面看,又有点像一座寺庙的骨架,柳生研究了半天,终究不敢确定,那是一座白宫,还是一座寺庙。 正逢羊肉最美味的季节,枫林镇的空气里飘荡着羊汤的香味。满街羊肉汤馆都标榜为百年老字号,门口镶嵌的奖状与牌匾,名头都很大,有的是国家级,有的是亚洲级,还有一家是国际羊肉汤协会的定点餐馆。柳生无法鉴别真伪,就凭着经验,把祖父领进了顾客最多的那一家。 祖父的胃口好得惊人,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羊肉汤。起初他鼓励祖父放开肚子喝,后来怕吃出祸来,就让店家收走了他的碗。他打开公文包准备付钱,一下掏到了那盒伟哥,脸埋到公文包上,看了半天,心里不无感伤。近来瞎忙,他几乎忘了包里这个昂贵的新鲜玩意儿,它有多么神秘,它有多么有效,迄今未有证明。他冷眼观察,枫林镇上除了羊肉汤馆,到处都是洗头房,足浴店,桑拿中心,他在娱乐休闲方面嗅觉灵敏,这样的小镇,往往是买春的天堂。热腾腾的羊肉汤催发了他体内某种热能,他看着对面的祖父,不停地摇头。祖父说,你怎么老是对我摇头?加羊肉才要钱,加汤又不要钱,为什么不喝了呢?祖父不知道他秘密的心思,他现在多么想吃一颗伟哥,体验一下传说中神仙般的滋味,这么好的时机,偏偏身边有个祖父碍手碍脚,只好在心里劝自己,算了算了,药还不会过期,下次再说。 羊肉馆斜对面的一家洗头房早早亮起了粉红色的灯光,门口坐着一个年轻姑娘,架着二郎腿飞针走线,刺的是十字绣。她穿着紫色的低胸羊毛衫,黑色的皮裤,身材谈不上多么热辣,但领口处那一道深深的乳沟非常耀眼。他们已经要从洗头房走过去了,那姑娘的脚尖忽然对着柳生转了个圈圈,柳生注意到了那个圈圈,斜着眼睛鉴别,确定她的脚在说话。她的一只脚穿着丝袜,另一只脚是裸的,他确定,那只裸露的涂着蔻丹的脚,对他说了悄悄话。 他一下走不动路了,脑子里斗争一番,还是心痒,把祖父拉到墙边征求意见,爷爷,今天你理了发,头上好多头发渣子,我们去这家店洗个头怎么样?祖父朝洗头房的门脸看了一眼,说,要收钱的吧?洗头自己洗好了,何必花钱让别人洗?他向祖父挤眼睛,说别人洗比自己洗舒服,你不洗不知道,洗了才知道。祖父说,你把我当野狗了?我又不是没让别人洗过头,香椿树街理发店的白师傅,替我洗了五十年的头呀。柳生嘿嘿地笑起来,你那叫什么洗头?这里的小姐给你洗,比白师傅舒服多了,你进去了就知道了。他几乎强行把祖父拽到了洗头房门口,一只手搭在那个年轻姑娘的肩膀上,捏一下,又拍一下,别绣了,来客人了! 姑娘抬头瞄了他们一眼,忽而矜持起来,低下头说,先跟老板娘去谈啊。老板娘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对门口的一老一少,抛出两个平等的媚眼,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孝顺的孙子,带爷爷来洗头啊?你们一老一少的,准备怎么洗呢? 柳生挟着祖父闯进店堂,楼上楼下四处打量了一下,心里有了数,把祖父按在一张转椅上,这还不简单?分开洗。他对老板娘招手,你来给我爷爷洗,就在楼下洗,干洗加按摩,那绣花小姐给我,我要安静一点,我们到楼上去洗。 外面的姑娘扔下十字绣进来了,抱起双臂,对柳生露出一个疲惫的媚笑,张老板,最近生意怎么样啊?柳生猜她认错了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一扭身,人朝楼上袅袅地走,嘴里问,老花样?柳生想了想,笑道,老花样没意思吧?来点新花样怎么样?他尾随着她,刚刚走到楼梯拐弯处,祖父那边闹了起来,回来,柳生!柳生你上哪儿去?要洗头一起洗,为什么要分开洗?柳生说,爷爷你别吵,我就在楼上,这位大姐陪着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她提,你享受我买单,还不好吗?祖父说,你到楼上我也到楼上,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在楼下?你这是要搞什么阴谋诡计?他不好对祖父解释什么,指着老板娘说,老板娘你怎么那么笨?赶紧把我爷爷搞定,快给他洗头,洗啊!老板娘忙不迭地往祖父头上倒洗发水,祖父惊叫着甩起脑袋,你要干什么?你往我头上倒的什么东西?老板娘也嚷起来了,要死了要死了,洗头膏都洒了,弄到我眼睛里了,这老爷爷从哪个星球来的?你让我怎么伺候他?柳生说,他是从地球来的,就是没进过洗头房,他不懂干洗的,你先给他按摩,好好按几下,你按得好,他不就老实了?老板娘听从柳生的指挥,慌忙将手搭在祖父的脖颈上,才揉了几下,祖父跳了起来,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对我动手动脚的?祖父满脸惊惶,头上顶着一堆洗头膏的泡沫,跑到门边,对柳生喊,柳生快跑,这地方不健康,要犯法的! 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了祖父,爷爷你别乱说,这地方,就是为了健康才开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要和那小姐谈点生意,我谈生意你洗头,我谈好生意你洗好头,我们就回去了。祖父仍然犟着,他的一只手顽强地扳住了铝合金的移门,唾沫喷到了柳生的脸上,我说不健康就是不健康,柳生你听我的劝,留在这里要犯法的,你要不走,放我走。柳生终于怒了,眼睛一亮,手一挥,对老板娘说,绳子,找根绳子来! 老板娘虽然不解其意,还是尽职地找了一圈绳子。柳生把祖父按在椅子上,举起绳头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只拍了一下,老人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身体顿时僵硬,我要民主结。他只说出了这一句话,此后便安静了。柳生的绳子在祖父身上来回穿梭,草草几个回合,祖父已被结结实实地绑在椅子上。老板娘在旁边瞪大了眼睛,发现捆人的冷静,被捆的顺从,不禁咿咿呀呀地惊叫起来,老板,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做这一行好多年,怪人也见了不少,从来没见过你爷爷这样的人,他不会是有精神病吧?柳生虎着脸说,什么精神病?他什么都懂,就是欠捆,捆了就正常了。他检查了一下祖父身上的绳结,掸去祖父肩上的灰屑,说,老板娘,你去把电视打开,看看有没有动画片?他愿意洗头就洗头,愿意按摩就按摩,不愿意就拉倒,让他在这儿看动画片。 那姑娘一直站在楼梯上,目睹店堂里的这幕好戏,她的表情忽惊忽喜,哎呀要死了,哎呀笑死我了。偶尔发出的几声惊叹,可以理解为对祖父的同情,但保润是她的客人,她的立场很明显地偏向客人。她耐心等候着,看见被缚的祖父安分了,问,老板,好了吗?柳生掸着手说,好了,捆好他就好了。 楼上空空荡荡的,凝滞的空气里有浓烈的霉味,夹杂着一股康师傅方便面的作料味道。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坐在一只纸箱上,埋头打游戏机,看见柳生,那男孩露出了一个女孩子般灿烂的微笑,大哥来了?他警觉地停住了脚步,这是谁?那姑娘察觉出柳生的惊诧,说,没事的,放心,他是我弟弟。 她拉着柳生来到一面镜子前,对着镜子补妆,周围并没有房间,柳生正在纳闷,姑娘对着那面大镜子拍拍手,说,芝麻开门。手一推,镜子咿呀一声打开了,里面是个密室,看起来黑咕隆咚的。那姑娘打开灯说,进来呀,里面很安全的。 他的腿进去了,身体不肯进去,朝外面探头一望,那男孩依然坐在纸箱上,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游戏机的荧光照射着他稚气的面孔,柳生提醒她,你弟弟还在外面。姑娘说,我知道他在外面,他没地方去。他说,你是他亲姐姐吗?她点头,是亲姐姐,怎么了?不知道她是故意装傻,还是有什么猫腻,他开门见山地问,你在里面做服务,让他在外面打游戏机?你们姐弟俩不别扭?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撇嘴道,哪个挣钱活不别扭?要挣钱,谁顾得上别扭不别扭?然后她凑到柳生的耳旁,轻声向他透露了一个隐私,我弟弟去年从乡下出来的,也干这一行,去伺候男人。男人哪能伺候男人?丢死人!是我把他从那澡堂子里拉出来的,他现在跟着我,当我的保安了。 柳生一时无语。镜子合上了。那姑娘把一块纱巾搭在台灯上,暗室立刻变成了幽幽的紫罗兰色。凑近了看那姑娘,姿色其实平平,眼睛里一潭死水,脸上敷了很厚的粉,她的性感,她的率真,看起来也都经过了一番世故的粉饰。他闻到一股熟悉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是床铺的气味,也是肉体的气味,是别的男人留下的气味,也包含他自己的气味。墙边堵着一口大衣柜,他谨慎地打开柜门,敲敲摸摸,检查了一遍。那姑娘说,你放心,柜子里没什么,这地方刚开放,歪门邪道那一套,大家都没学会呢。他还不放心,手在一堆被褥下面捞了一下,捞到一本杂志,拿起来一看,是《快速致富的十六种渠道》,他认真地说,好书啊,你们了解十五种渠道就行了,最好的渠道,你们不是都掌握了吗? 他是洗头房的常客。此间的服务程序执行统一标准,他了解这套流程。流程是雷同的,但姑娘们的手,嘴唇,以及身体,都是新鲜的,他迷恋的是这种新鲜。他躺在皱巴巴的泛潮的小床上,瞥见床头柜上有一瓶矿泉水,立刻想起公文包里那盒伟哥,手伸到公文包里,嘴里随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姑娘说,三号。他说,我不是问你号码,问你叫什么名字?姑娘抿嘴一笑,老板,现在就问名字了?我叫仙女。叫我仙女好了。 他一惊,什么意思?他坐起来瞪着她的脸,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仙女?你是哪一路的仙女? 老板怎么大惊小怪的?我是仙女呀。姑娘委屈地说,枫林镇上的人都叫我们仙女,做我们这一行的,都是仙女,叫仙女客气一点,总不能叫我们妓女吧? 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觉得扫兴,深深地叹了口气,躺下去了,说,叫妓女当然不好,不过仙女也不能随便乱叫吧?我不怕妓女,就怕仙女。他指着自己的短裤,半真半假地说,它也怕仙女,你看你看,你说你是仙女,吓得它都降半旗,向你志哀了。 矿泉水瓶盖拧开了,那颗小小的药片已经捏在手上了,他隐隐地觉得不安,不知是对药品不放心,还是对这个仙女不放心,或者是对自己不放心,他把药片又塞回了公文包。姑娘注意到他的动作,问,老板你吃什么药?他开了个无趣的玩笑,速效救心丸,遇到你这样的仙女,我的心脏受不了。然后暗室外面响起了嘈杂的声音,楼梯上有人噔噔地奔走,他吓了一跳,谁来了?公安吗?姑娘贴着暗门听了听,示意他放轻松,不是公安,是你爷爷,你肯定没绑紧他,他找到楼上来了。他贴到暗门上听,听见祖父高声喊着他的名字,他皱起眉头嘀咕,绑得很仔细啊,那么紧的绳结,他怎么松开的?镜子外面传来了老板娘尖利的叫嚷,椅子,小心椅子!今天真是撞了鬼,老爷爷你别到处乱跑,摔了跟斗我要负责的!老爷爷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那个男孩在外面开心地大笑,替祖父回答道,肯定是从杂技团来的,身怀绝技,你看这老头子,绑着把椅子还能上楼呢。 他一下兴味索然,在姑娘身上胡乱地抓了几把,穿好衣服走出了密室。外面的祖父已经急得满头大汗,那把椅子还绑在他的背上,但是方向竟然被调整过来了,祖父与椅子背靠背,看上去像一对苍老的连体兄弟。柳生在火头上,粗暴地拽住那把椅子,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厉声数落祖父,你好大的本事,绑着椅子还能乱跑?哪天把你绑在汽车上,看你能不能背着汽车跑?我算是服了你,以后再带你出来,我就是国际大傻逼。 外面天色已经昏暗,门口的灯箱放射出粉红色的光,鲜艳得令人心慌。他拉着祖父的手,回头朝店堂一看,那姑娘站在楼梯上,已经磕起了瓜子,脸上表情漠然。倒是那个男孩跟出来,悄悄塞给柳生一张粉红色的名片。大哥,欢迎下次光临。男孩赔着笑脸说,大哥要是过来不方便,可以电话预约,我们提供上门服务。 第五章 公关小姐 柳生搜罗了很多娱乐场所的名片,大多是女孩子给他的,设计花里胡哨,洒过香水,那类名片都被他放进一只铁盒子,藏在面包车的储物柜里。白小姐的那张名片,他一直放在钱包里。它来得有点特殊,是他从乔院长办公桌的玻璃台版下偷偷抽出来的。偷名片不算偷,他需要那张名片。它带有法国香水味,米黄色的底板镶嵌着金丝银丝,文字是中英文对照:郑氏国际投资贸易公司。公关部经理。名片右上角有一个女人剪影,长睫毛,高鼻梁,清汤挂面式的头发,是经过艺术加工的白小姐。模模糊糊的美丽,低调的性感,有效地渲染了名片主人神秘的魅力。 他试过自己的胆量,打她的手机,号码拨到最后一个数字,他放弃了。其实根本没想好,要对她说些什么,其实他根本不清楚,他对她复杂的情意中,哪些是歉意,哪些是谢意,哪些出于好奇,哪些出于情欲,还有哪些,是不可表达的柔情蜜意。 谁都承认白小姐是美女。从井亭医院到全世界,到处都是美女的舞台,美女走到哪里,人们的目光便跟到哪里。美女的履历,有的写在她的眼神里,有的锁在秘密的抽屉里,议论与猜测,是那抽屉唯一的钥匙。柳生听到过井亭医院的人们议论白小姐的来路,有人信誓旦旦地指称,白小姐就是世纪夜总会那个草裙女王,亦歌亦舞,妖魅奔放,号称世纪夜总会的当家歌手。这来路可信,郑老板出没娱乐场多年,从夜总会挖人,可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么夜总会之前呢?之前她是干什么的?又有人打听到白小姐曾经在深圳生活多年,做过一个香港商人的二奶,是著名的二奶村里最年轻的二奶,香港商人后来又包了三奶,三奶比她还年轻,她一气之下离开了深圳。这样的履历听起来有点不堪,但是依然可信,那么,做二奶以前呢?白小姐做二奶以前是干什么的?一时无人知道,但是有人猜测,猜测之后犀利地断言,以前以后都差不多,这样的女孩子肯做什么正经职业?靠脸蛋吃饭,靠身体吃饭,以前肯定是个三陪小姐吧。 听别人谈论白小姐的过去,谈得越深,柳生的心跳得越是厉害。以前呢?再以前呢?井亭医院人来人去,当年的水塔事件,相信已经被人淡忘了,即使有人记起那件事,涉及的罪恶,也不一定归他。但他总是谨慎地保持沉默,以防别人旁敲侧击,引蛇出洞。除了沉默,没有更好的方法掩饰他内心的风暴了。 她在井亭医院出没,通常是坐一辆柠檬色的小车直抵一号楼,柳生并不容易遇见她。他们之间本该互相回避,这是两个成年人必须遵守的默契。但更多的时候,这份默契不仅给他带来安宁,也给他带来了某种莫名的失落。他发现自己放不下她,他在怀念她。她的少女时代留给他的记忆,是一只破碗,碗里盛满他的罪恶和愧疚,残缺的碗口现在有黏糊糊的液体溢出来了,溢出来的,都是荣耀和骄傲的泡沫。她的初夜,是我的。她的身体,曾经是我的。她的一切,她的一切的一切,曾经都是我的。 他其实想见她,去一号楼外面偷偷观察过好几次。她的办公室里挂着天鹅绒窗帘,窗台上放着一盆仙人掌,开着黄色的花。她在窗帘后面,不知道在干什么,她在那里干些什么呢?隔壁就是郑老板的二号病房,病房外面套着一个阳台,阳台上竖立着一杆遮阳伞,伞下有一张塑料圆桌,桌上也放着一盆仙人掌,开着黄色的花。两盆相仿的仙人掌,两朵黄色的花,清楚地交代了两个房间亲密的关系。他始终放不下一个疑问,她和郑老板,到底是普通的雇佣关系,还是老板与小蜜的关系?所谓的公关小姐,还需要为郑老板做些什么? 他从来没见过郑老板享用那个阳台,只看见他的奔驰轿车停在楼下。在井亭医院,郑老板奢侈而黑暗的生活是医务人员最热衷的话题,也是科学研究的对象。他的恐惧症愈来愈重,先是怕绳子,怕黑夜,后来怕早晨,怕狗吠,怕陌生男子,所有的药物都无疗效,所有的精神引导都是对牛弹琴,专家与心理学家组成的治疗小组束手无策,他们联合完成了一篇论文,提交给一个国际性的精神疾病学刊,论文题目为《财富的暴增与财富拥有者的精神紊乱综合症》。郑老板作为典型病例,以患者Z先生的化名进入全世界专业人士的学术视野,Z先生有一个奇特的病理现象,论文中稍有提及,但未及展开,那便是对美色的极度依赖。唯有美色能减轻Z先生的狂躁,也唯有美色配合,能让Z先生愉快地接受所有的治疗手段。 乔院长亲口告诉过柳生,郑姐已经全面接管了弟弟的生意,只给他留下消费女色的权力。只要郑老板的奔驰商务车停在楼下,就说明他病房里有小姐,那些小姐的怀里巧妙地抱着一束鲜花,像是来探访病人,他们隔三差五地来,每次都是新面孔,每一张新面孔,都比老面孔更漂亮。乔院长感叹说,这个郑老板,有伤风化啊,我这边管理不好做,白小姐的那碗饭也不好端,所有的小姐都是她去物色,要二十五岁以下,要漂亮性感,简直是选美啊!听了这个内幕,柳生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受用,我操,她穷疯了?他骂骂咧咧地说,这算什么公关小姐,不是个专职妈咪吗? 郑老板三十岁生日那天,一辆豪华面包车获准进入了井亭医院。面包车停靠在一号楼下,车上下来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下来就分成了几堆,有一堆浓妆艳抹半袒半露,主打性感热辣牌,有一堆穿白衣素裙运动鞋,一看就是走清纯可爱路线的,他们像是来自不同公司的时装模特,准备一起登台表演,比较高低,上台前便有了一丝不友好的竞赛气氛。有人开始拌嘴,一个女孩的普通话带着四川口音,你算欧美风?你的鼻子要不是垫出来的,我一口吃下去!另一个东北女孩厉声说,我不算欧美风你倒算清纯派?我垫鼻子你垫哪儿?哪儿?你垫胸!那么大一片硅胶,你不怕爆炸啊?争吵声被白小姐制止了。白小姐说,安静,安静,你们有没有记性?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了,这不是夜总会,这是精神病疗养院,谁敢再吵架,我不付费用! 白小姐指挥那支乱哄哄的队伍排好队,鱼贯而入,浓烈的香风卷进了一号楼。门房张师傅拦在楼梯口细细数过,一共三十个女孩子,一下慌了神,问白小姐,不是给郑老板庆生吗?怎么来了这么多女孩子?白小姐说,我们开生日派对呀,郑老板今天三十岁生日,一岁请一个小姐,一岁献一首歌,多什么?一个也不多。张师傅说,三个女人就一台戏了,三十个女孩上去,那要吵成什么样了?这里是高级病房,不是娱乐场所,他们最多进去十个人,其他的都回去。白小姐往张师傅手里塞了个红包,说,张师傅,一个也不能少呀!这地方天天这么安静,你不觉得像个坟墓?相信我没事的,难得狂欢一下,有益身心健康! 三十位小姐在一间病房里开祝寿派对,不敢说是开创了世界医疗史的新篇章,至少在井亭医院是一次辉煌的壮举。起初,欢乐有所收敛,门窗内传出来的歌声大致上是祥和动听的,那样的音色与旋律,大概是来自清纯可爱组的小姐。后来轮到热辣性感组了,果然热辣,果然性感,果然是要把清纯组比下去,有个小姐献唱了一首什么劲歌,听不清一句歌词,只听见她的喘息和喊叫声,COME ON,COME ON,COME ON!有其他女孩子在旁边放纵地起哄,COME ON,脱,COME ON,脱,快脱!这样,二号病房里的狂欢真正有了狂欢的气氛,那股放肆的声浪惊动了整个井亭医院,很多住院病人从病房窗口探出了脑袋,分辨着歌词与欢呼的内容,很快有人听懂了,热烈地呼应起来,卡忙,脱,卡忙,脱,快脱! 郊外寂静的空气就这样被欢乐点燃了,这是井亭医院历史上亘古未有的欢乐。欢乐向着四周蔓延,趋向白热化,欢乐中荡漾着性的暗示,有的奔放,有的忸怩,有的是西方风格,有的是传统风范,它们有效地感染了某些性欲亢进患者,从二号楼三号楼里冲出来很多年轻的男性病人,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他们一路大叫,卡忙,脱!脱!卡忙,脱!快脱!他们面红耳赤,以参与者的姿态奔向一号楼,奔向狂欢的乐园。 大楼外面的保安来不及阻止这股疯狂的人流,只能向楼里的门卫大声喊叫,病人造反了,关门,快关门!张师傅仓皇地跑出传达室,已经有一个穿三角裤头的男病人跑上了楼梯,手中挥舞着内衣,嘴里亢奋地狂喊,脱,上去再脱!张师傅扑上去,正在与那个病人拉扯,喧闹的音乐中突然响起砰地一声脆响,然后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几秒钟的寂静之后,一号楼里响起女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尖叫,保安、张师傅与病人都愣在那里,结果是病人先反应过来,抱着脑袋逃向楼外,开枪了,别脱了,有人开枪了! 特一床康司令开枪了。 是特一床康司令开枪了。 柳生跑到一号楼的时候,好戏已经散场,造反的男病人们被护工们拽走了,地上只留下一只孤独的男拖鞋,远看像一个硕大的感叹号。康司令的病房窗口似有人影闪动,他看不清那人影是康司令的勤务兵,还是他的家属,或者是康司令本人,他往前走了几步,凑得太近,那紫红色的丝绒窗帘便刷地合拢了。 过了一会儿,白小姐带着那群女孩子下楼了,他们争先恐后地钻进豪华面包车,一阵香风熏得柳生打了个喷嚏。女孩子们脸上大多有受惊的表情,只有两个女孩颇有大将风度,一路走一路争论着,一个说,是橡皮子弹,吓唬人的吧?另一个说,你想得美,人家是司令,有真枪的。他注意到白小姐抱着一个柱式音箱,面有愠色,嘴里呵斥着一位性急的小姐,先上车,上车再谈钱,不会少你一分钱的! 白小姐精心操办的一场盛典就这样以失败告终了,她的情绪看起来很恶劣。他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挤上去说,我来帮你抱音箱。白小姐冷眼扫了他一下,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闪一边去。他不介意她的无礼,腆着脸说,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的,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白小姐抱着音箱走到车门口,忽然站住了,回过头瞄着他,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要你帮忙。他受宠若惊地跟上去,听见她压低声音说,郑老板也要一把手枪,重金收购,你能买到枪吗?他吓了一跳,听她口气不像玩笑,就摆着手说,这不能攀比的,多少钱也买不到枪啊,人家康司令的枪不是买的,是组织上配的。她眨着眼睛,表情先是失望,然后就变成了明显的鄙夷,狗改不了吃屎呀,你还是嘴上热闹,她用音箱朝他身上拱了一下,厉声说,你能帮什么忙?我还不知道你的德行?给我闪一边去。 她不信任他,这似乎是公平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经学会夹着尾巴做人,而她依然是那个仙女,大胆,任性,不知世事的深浅。柳生接受她的粗暴,但不能接受她的轻视。他不知道是跟白小姐赌气,还是跟自己赌气,从那天开始,他四处打听,如何能买到一把枪。 三教九流的朋友柳生也认识不少,打听一圈下来,有人让他找火车站开黑车的李大毛试试。他不认识李大毛,特意跑到火车站去,混在一群民工中间挤上了李大毛的黑车。李大毛的样子面熟,他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就站到驾驶座边假咳几声,企望对方先认出他,但李大毛的胳膊很粗鲁地拍了他一下,你要替我开车吗?站后边去。他只好向李大毛自报家门,我是香椿树街的柳生啊,东门老三的朋友,我们没准在老三家见过面的。李大毛头也不回,说,老三是谁?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李大毛不喜欢绕圈子,他又不能单刀直入,只好小心地试探,听说你有仿真的卖?李大毛斜着眼睛打量了他一下,找错人了,要仿真的去玩具商店,我只有真家伙。柳生赶紧俯在他耳边说,我知道的,你开个价。李大毛的表情开始认真起来,一只手从方向盘上移下来,五根手指对着柳生灵活地翻转,缅甸货,三万。美国货,五万。要缅甸货先付八千块定金,要拿美国货,先拿一万块定金。李大毛这么豪气,他反而不敢相信他了,站在车上发愣。民工们都好奇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听不懂,都眨巴着眼睛。他环顾中巴车上黑压压的陌生的人脸,心里有点怕,站起来便下了车,边走边说,钱没问题,回去跟我老板商量一下。 他犹豫了两天,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件事,无论李大毛那边是否靠谱,这都是为她效劳的机会。他打电话跟她预约见面时间,她一听是他的声音,不管三七二十一,说声打错了,便挂了他的电话。他没办法,只好找到她的门上去了。 那天他遇见了久违的郑姐,郑姐从一号楼里出来,身后竟然跟着两个穿袈裟的僧人。他有点纳闷,问门房张师傅,郑姐为什么带着和尚来看弟弟?张师傅说,病急乱投医呀,她嫌医生没用,要试试香火的力量。他与张师傅熟络,扔了一支香烟就上楼了。来到白小姐办公室的门口,他闻见里面飘出来一股浓烈的焚香味,以为走错了,试着推推门,门是虚掩的,那宽大的办公室已经辟出半间,做了一个香火堂。她半躺在一个蒲团上,两条腿笔直地伸到半空中,正在练习瑜伽。她身后的红木供桌上摆放着一尊鎏金的菩萨像,香炉里香烟袅袅,红烛的烛光在她的脸上跳动,她的颧骨和前额处各有一小簇红光,忽明忽暗的。 他以熟人的态度跟她打招呼,喂,干什么呢? 我认识你吗?她厌恶地看着他,没见我在练瑜伽吗?瑜伽不能打断,快给我出去。 她的腿依然倒竖着,他打量了一下她的足尖,她的脚趾甲也涂了猩红色的指甲油,看起来新鲜而湿润。你贵人多忘事,不是让我买枪吗?我替你打听到路子了。他事先想好了自己的好处费,所以对着她缓缓亮出了两个手指,要拿枪先交两万块定金,缅甸货四万,美国货六万,我觉得不算太贵,反正你们郑老板有的是钱。 她盯着他的手指,眼神看起来有点诡谲,买枪那么容易?什么缅甸什么美国,什么四万什么六万,你不觉得太便宜了?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吃不准弦外之音,正要在价码上做出让步,听见她鼻孔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让他感到不妙,脸上谄媚的表情立刻僵硬了,郑老板到底要不要买枪?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忙了半天,你是耍我玩呢? 我才懒得耍你,是你自己智商太低。她总算结束了瑜伽练习,站起来松着腰,都是气头上的话,你倒记住这事了?知道他买枪干什么?报复康司令啊!一个精神病人的话,你也当真?你脑子也有问题的?她嘴里奚落着柳生,一只手翘起兰花指,指着菩萨像,看看那是什么?大龙寺请来的菩萨啊,郑老板皈依了,信菩萨了,人家现在天天烧香念经,还买什么枪? 他注视着金光四射的佛龛,想骂人,又不敢骂。他像一个痴情的小丑,一场卖力的演出之后,获得的只是无情的嘘声。这让他感到了一丝羞恼。然后她的手机铃声响了,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手机,一只手朝他挥了挥,你可以走了,我要接电话。他怏怏地走到门边,心里有气,嘴里嘀咕了一句,烧香拜佛有什么用?都给我小心点。她在后面说,你让谁小心点?柳生我告诉你,你欠我的债一辈子也还不清,我不过是瞧不起你,懒得让你还。 第六章 香火庙 柳生与乔院长每周一次的对弈终止了,乔院长说他近来焦头烂额,没有心思下棋。他不甘心,径直闯到院长办公室去敲门,乔院长出来,毫不客气地把他推到了走廊上,没看见我在接待贵宾?哪儿有时间下棋?康司令的夫人来了。他探头朝门里面一看,有一堆人影在晃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沙发上,面有愠色,她穿着军绿色的呢子大衣,拄一根乌漆龙头拐杖,回眸朝柳生冷冷地一瞥,不怒自威,柳生识相地闪到一边,替他们关上了门。 他其实知道乔院长的苦经。特级病房的两个病人,一个有钱,一个有枪,两个人偏偏是天敌,互不买账,双方都憋着一股气,乔院长夹在中间,成了一个受气包。比较之下,来自郑老板那边的压力还好应付,最让乔院长头痛的,是康司令的枪。康司令曾经冲进院长办公室,用枪指着乔院长的脑袋批评他见钱眼开,丧失党性,纵容资产阶级暴发户在病房里腐化堕落,大搞封建迷信。那次把乔院长吓得不轻。事后他向康司令的家属展示了脑门上那个枪管印子,暗示他们,康司令再怎么德高望重,毕竟是个精神病人,天天拿着枪恐怕会闹出人命,医院没有权力收缴康司令的枪,你们家属应该要小心点,不能让他拿着枪到处发脾气了。康家的家属赞同他的主张,但是也提醒乔院长那个暴发户实在太可气了,不就是搓背搓出来的钱吗?仗着那几个臭钱,把高级病房搞得乌烟瘴气的,你们医院现在都是经济挂帅,我们理解,但你做院长的也要注意原则,要是眼里只认钱,你头上的乌纱帽,兴许会保不住啊。 乔院长嘴上说他不在乎那顶乌纱帽,但柳生知道,无论什么样的乌纱帽,都是宜戴不宜摘,况且,那顶乌纱帽也是柳生的庇荫。他真心想为乔院长排忧解难,苦于插不上手,动了番脑筋之后,他去古玩街的小贩那里买了一块古铜币,准备送给乔院长压惊,那铜币上镌刻着四个字:官运亨通。 他带着那只锦缎小盒,专程到乔院长办公室跑了一趟。这礼物特殊,心意也很隆重,乔院长被打动了,掂了掂铜币说,进来吧,官运通不通,我也顾不上了,先看看棋运通不通吧。 院长办公室里残留着一股香水的气味。那香味使杂乱的办公室显得气氛暧昧。她来过了。她到哪里都不可避免地留下些痕迹,不是香水脂粉的气味,便是金钱的痕迹。他注意到乔院长办公桌的抽屉半开着,露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还有一只银色的装饰精致的方盒子,他说,院长的抽屉怎么能敞开呢?要时刻关紧的。他替乔院长关上了抽屉,回头挤了挤眼睛,白小姐来过了?怎么样啊? 他的表情过于轻浮,乔院长很反感,你跟我挤什么眼睛,想哪儿去了?她不是来勾引我,也不是来贿赂我,特级病房又出事了,康司令把郑老板的香火堂砸啦! 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咯地一声笑了,看看乔院长脸色难看,赶紧摆出适当的表情,说,这康司令的火气,为什么这么大呢?乔院长拿出棋钵放在茶几上,一声声地叹气,看起来还是没有心情下围棋。他追随着乔院长凝重的眼神,注意到办公桌上用红布蒙着的一堆东西,好奇心来了,走过去要揭红布,被乔院长拦住了。别动,先猜猜看那是什么?他先猜香烟,后猜茅台或五粮液,乔院长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双手合十,认认真真搓几下,掀开了那块红布,一道金光迸射出来,几乎迷了柳生的眼睛。乔院长说,看,大龙寺的菩萨,现在供到我这儿来啦。 他愕然,一眼认出那是白小姐办公室里的鎏金菩萨像,几天不见,那尊菩萨的头部多了一道刺眼的刮痕。 原来郑姐带了九名僧人去过一号楼,为弟弟念经驱魔,香火旺了点,动静也大了点,浓烈的熏香味与嘈杂的人声,恰好是康司令最反感的两种事物。康司令派勤务兵去抗议,郑姐不买账,康司令便亲自出马,用一条独臂抱起菩萨像,把菩萨扔下了二楼的窗口。郑姐和九名僧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菩萨金身在楼外的草地上发出訇然的巨响,他们才尖叫起来,说你是司令就可以这样对待菩萨吗,菩萨才不会考虑你的级别,康司令,你小心报应。后来受伤的菩萨像由九个僧人护送到乔院长的办公室。郑姐跟在后面,悲怆已经大于愤怒,乔院长说郑姐那样的女强人,遇到康司令也终于俯首称臣了,她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软弱的泪花。 乔院长怀着必要的恭敬与歉意,迎接了菩萨。但是办公场所供奉这么一尊神圣的菩萨,实在不是长远之计。趁着郑姐后来冷静下来,他们就菩萨的去向讨论了几个回合,并没有双方认可的结果,白小姐就先来了,带来了那只大信封。乔院长说那不是什么贿赂,是一笔基建费,郑姐要院方负责在井亭医院找个清净的地方,搭建一座香火庙,给郑老板专用。 柳生听得发愣,过后便啧啧地感叹起来,大手笔,牛逼啊!有钱人他妈的就是不一样,枪管用,钱更管用,看起来,有枪的还是难不倒有钱的么。 他们难不倒,难倒我了。乔院长一脸愁容,摊着手问他,你告诉我,上哪儿去找空地盖这个香火庙?井亭医院好歹是名牌医院,文明示范单位的牌牌,挂了好多年了,谁敢破坏医院的环境?检查团一来,媒体一曝光,倒霉的还是我! 他瞥了一眼抽屉,心里想乔院长你不肯盖香火庙,为什么要收下她的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都是大活人,难免口是心非,那么厚的信封拿在手里,谁不动心呢?他眨巴着眼睛思考乔院长的难题,一边铺开围棋棋盘,点了第一手棋,脑子里突然一亮,说,有了。乔院长疑惑地看着他。柳生说,我有地方了,有地方给郑老板烧香了,你不用找空地盖房子,那水塔不是现成的香火庙吗?找人把水塔装修一下,让郑老板去水塔烧香,谁也不影响,多好! 很多时候,柳生自认为要比别人聪明一些,这一次,堪称最完美的例证。他听见乔院长由衷地赞美了自己。赞美了他的智商之后,又赞美他的商业头脑。赞美过后是谈生意。改造,装修,请菩萨,请佛龛,置办香炉烛台,自然要由柳生经办。这种半公半私的事情,利润最大,柳生一向最感兴趣,但这笔生意有点复杂,要赚这笔钱,他就要带人进水塔施工,想到要与水塔朝夕相处,他心里隐隐地发毛,所以,他嘴里胡乱地应付着乔院长,乔院长,我跟你谁跟谁?我们先下棋,工程再商量,慢慢再商量。 他在乔院长眼里是无需商量的角色,需要商量的是郑姐,为此,乔院长做了三个小时的说服工作。由于郑姐坚信菩萨是郑老板最后的希望,香火是菩萨的食粮,对菩萨有诚心,便不可断菩萨之炊,后来她勉强接受了水塔改建香火堂的方案,只是要求工程马上开工,限期十天之内竣工,以便郑老板及时给菩萨进香。 乔院长把柳生喊到办公室去,当场数了一笔钱给他。柳生见钱就拿,拿了又有点胆怯,试探着对乔院长说,修庙请佛我不在行,要不,我再发个包,去替你找个行家来?乔院长疑惑地瞪着他,这要什么行家?你以为是盖大雄宝殿呢?暴发户搞迷信,提供个场所罢了,只要金碧辉煌就可以!我这是头一次见你躲生意,再发个包,你那一份钱不少掉很多吗?柳生还是犹豫,说,不是钱的事,是我心里犯嘀咕,我父母都信菩萨,把菩萨请到那水塔里,菩萨会怪罪我吧?乔院长说,我也信菩萨,菩萨慈悲为怀,四海为家,没你那么小心眼,荒山野岭都能建庙烧香,水塔怎么啦?那水塔是五十年代建的,不是豆腐渣工程,菩萨在里面很安全,怎么会怪罪你? 水塔里的工程超出了他对所有生意的想象。他从来没有料到,十年以后他会回到水塔,利用这座废弃的水塔来赚钱。接手这么一项工程,类似于清除一个噩梦,也类似于包装一个噩梦,难度不高,却需要一根强大的神经。这工程难为了他,但人情与利润累加在一起,抵消了他心里的不安,他终究还是忙碌了起来。 水塔是他的禁区,他已经很多年没去过水塔了。 穿过树林,还是那座水塔,水塔的顶部,依然是乌鸦的家园。青苔覆盖了水塔,尘土覆盖了青苔,岁月被岁月所遮掩,当年的犯罪现场,如今已经了无痕迹。一切应该都被遗忘了。水塔保持缄默,困扰他的是水塔顶上的两只乌鸦,他总觉得乌鸦的鸣叫有点反常,鸦鸣声回荡在清冽的空气中,以尖锐而烦躁的音色,向他历数人间沧桑。他畏惧乌鸦的鸣叫,他记得很清楚,当年逃出水塔的时候正值黄昏,四周一片死寂,唯有那两只乌鸦,发出了见证者尖利的鸣叫。 他带着三个工匠忙碌了一个星期,完成了水塔的改造和装修。施工方案其实简单,水塔被拦腰截断,香火堂设在下面,他让工人把通往水塔顶部的铁梯封死了,按照他的思路,那个位置,正好被用来供放佛龛。当锈蚀的铁梯消失在钢筋水泥之中,一个噩梦被埋葬了,水塔里的世界焕然一新。他欣赏着那堵崭新的墙面,看着工匠往墙面上涂刷乳胶漆,心里陡然升起奇妙的喜悦之情,他创造了那堵墙,似乎借机获得了一次新生,因此,他一反常态,尽情地表扬了工匠们,干得好,堵得很好,刷得也很好。 工程收尾了,他给白小姐打电话,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要求她来验收工程。白小姐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骂了一句脏话。他有此思想准备,敏捷地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她那边挂了电话。他想象着她在电话另一端的心情,认定那样一句脏话,不过出于一种轻微的怨恨,过去的事情,应该已经过去了。他走到水塔外面,仰视泵房幽暗的窗口,恰好一只麻雀从树林那边飞过来,飞进了窗口。从此以后,只有鸟类可以进入那个禁区了。他感到欣慰。他亲手堵住了一个黑暗的记忆,他亲手堵住了一条通往罪恶的路,他把一个秘密交给菩萨,从此以后,仁慈的菩萨会镇守所有黑暗的秘密。 郑姐选了个黄道吉日去请新菩萨,新菩萨来自更有名的崇光寺。但是黄道吉日管不了天气。那天的天空阴沉沉的,水塔似乎并没有做好迎佛的准备。夏日里缠塔攀升的爬山虎,到了深秋气力已经不支,大风吹过来,枯干的枝蔓迎风飞舞,水塔看上去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巨人,面目有点狰狞。他站在水塔的台阶上指挥两个搬运工,把菩萨宝座从面包车上请了下来。搬运工都是新手,干活笨手笨脚的,一不小心,兹地一声,菩萨脚上的一块金粉被刮掉了,他不得不大声提醒,小心脚!小心手!小心菩萨的头!好不容易,菩萨的金身倾斜着进入水塔,立在一张大理石桌面上,原先模糊的身形显出了庄严的气势,水塔开始被佛光照亮了。他盯着菩萨的金手,那金手是抬起来的,朝着西南方向,指尖上闪烁着五片金色的圆润的光芒。依照他的理解,菩萨的手势不是代表宽恕,便是代表遗忘。他感到安心,彻底信任了那片金光。他记得母亲说过,谁能给新开光的菩萨敬第一炷香,一生将享受菩萨的保佑,他不敢敬第一炷香,怕被郑家人发现痕迹,趁着郑家人还在路上,他跪下来,抢磕了第一个响头,他对菩萨说,菩萨保佑,我已经改过自新,我不是坏人了。 第七章 羞耻 在朋友圈里,柳生的口碑算是不错的。以香椿树街的标准来看,他的生活模式,已经接近一个成功人士了。他会赚钱,也会花钱。每次赚了钱,他必然犒劳自己,买一套西装,或者换一个最新款的手机,如果赚得多了,他要向朋友们吹嘘,吹嘘之后必然请客,请一班朋友吃一顿,洗个桑拿,或者去KtV飚歌,让大家都来分享他的成功。水塔工程竣工之后,他照例约了春耕和阿六去洗浴中心。这次去得不巧,做泰式按摩的小姐刚刚把脚踩上他的背,手机响了,他嘴里说关机关机,看看是乔院长的电话,又拿起了手机,对朋友们解释道,乔院长的电话不能不接,他的电话,有商机的。 结果不是商机,是一件麻烦事。乔院长说香火堂的门被人撬坏了,催促他去换一扇结实的防盗门。他没有料到,水塔改建的香火堂在井亭医院受到如此的追捧,郑老板出资修庙,却无福独享烧头香的权利。此间人士都迷信崇光寺的威名,崇光寺请来的菩萨金身就在水塔里,他们抑制不住火热的膜拜之心,有人在清晨时分破门而入,抢在郑老板之前烧了头香,弄得水塔里面满地残灰,又脏又乱。乔院长说郑老板很生气,不是头香,他情愿不进水塔烧香。乔院长说他也很生气,柳生,我给你那份钱也不算少吧?你从哪儿弄了扇老木门来糊弄他们?赚钱也要凭良心,为什么不舍得安一扇防盗门? 他的心一沉,放下电话对春耕他们发牢骚,赚点钱也不容易,忙完工程还要忙保修,烦死人啊。他不敢违抗乔院长,马上离开洗浴中心,开着面包车直奔装饰市场,拖上了一扇结实的防盗门,还有一个安装工。面包车开进井亭医院的时候,远远的,他看见水塔外面有一个黑衣女人的身影,很像白小姐,但等到他停好车,与安装工一起拖着防盗门过去,已经找不见白小姐的影子了,只有那两只乌鸦守候在水塔的顶上,呱呱地鸣叫。 水塔的门果然被撬坏了。安装工在忙碌的时候,他仔细地察看了一遍香火堂,里面确实乱,乱得触目惊心。四只蒲团不见了,新铺的米色地砖上留下了杂乱的鞋印,墙上雪白的乳胶漆已经被旺盛的香火熏黄,香火烛光熄灭了,佛龛前仍然可见各种自制的香炉,有的是用可口可乐的瓶子裁剪的,有的用一次性纸杯,有的用破损的瓷碗,他看见菩萨的金臂上挽着一条贺联,祝井亭医院全体病人早日恢复健康!菩萨的莲花座上放着很多红色或黄色的小纸条,打开一看,大多是香客们祛除病魔的祈望,其中有几张纸条明显出自医务人员之手,有人拜托菩萨,让一个名叫胖胖的孩子来年考上重点高中,有人要菩萨保佑王彩霞顺利获得会计师执照。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一张邪恶的白纸混在香客们美好的祈望中,白纸黑字,看起来特别醒目:柳生是个强奸犯!他吓出一身冷汗,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要向菩萨告他的状。他下意识地怀疑过白小姐,观察字迹,斟酌之下,又觉得不像她的风格,此后他怀疑祖父,好久没去照料祖父了,那老头会不会使阴招报复他?但他清楚祖父的身体机能,肌肉萎缩,手指早就拿不住笔了。他闻了闻纸条,似乎要辨析那是谁的气味,当然无果,他骂了一声放屁,咬着牙,唰唰几下,撕碎了那张小条子。 乔院长嘱咐他把新钥匙交给白小姐,他去了一号楼,推她的门推不开,听听里面没有生意,不知为何不敢敲门。他在楼梯上茫然地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回到了传达室,请门房张师傅把钥匙转交给白小姐。他说麻烦你告诉白小姐,明天开始郑老板就可以去烧头香了,我这次装的门,别说那些精神病人,就是火箭炮也打不开了。张师傅接过那串钥匙挂到墙上,歪着头注视柳生,忽然朝他嘻地一笑,用你的火箭炮呢,柳生?听说你的火箭炮很厉害啊!他听对方的玩笑有点出格,说,老张你什么意思?你又不是小姐,我的火箭炮跟你有什么关系?张师傅说,跟我没关系,跟白小姐有关系吧?听说你以前那个什么,你那个过白小姐的?柳生一惊,脸上乍然变色,什么那个?那个什么?张师傅扭捏一番,强奸两个字还是说不出口,竟然用两只手做了个下流手势,问,听说是真的?柳生足足愣怔了两秒钟,拉上传达室的窗子,隔着窗玻璃对张师傅喊,有人还说我搞过你妈妈呢,你说是不是真的? 他匆匆地离开了一号楼。起初他没有意识到张师傅对他的伤害有多严重,只是觉得胸口有点闷,脑袋发晕,双腿走路是软绵绵的。到了食堂门口,他拉开面包车的车门,食堂门口的两个厨子诧异地打量着他,柳生你怎么了?脸色不对头呀。他先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色怎么不对了?之后,他的手按在肚子上,揉了几下,他说,我是胃痛,我的胃痛得厉害。 后来,他的胃部竟然真的痛起来了。他从汽车的反光镜里发现了自己惨白的脸色,一滴滴豆大的汗珠正从额头淌到脸颊上。胃痛。真的胃痛了。不仅是胃部,他的五脏六腑都在忍受一种锋利的刺痛。他觉得自己病了。他居然承受不了张师傅的一个手势,那手势像一支尖刀,带着毒液,直捣他的创口。这么多年了,他自以为创口已经痊愈,其实还在溃烂,一戳就痛。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越混脸皮越薄。他低估了自己的自尊心。他不知道自己如此自尊,更不知道自己如此脆弱。除了羞耻,除了痛苦,他还感到了一丝自怜。 第八章 水塔风波 柳生去医院看胃病。 医生给他做了胃镜检查,找不出什么病灶,随口打听他的职业,他说自己开公司做建材生意的。医生说他的胃毫无问题,身体的不适,也许是工作压力导致的结果,建议他调节一下生活节奏,静养一阵。他乐于接受医生的建议,回家向父母转告医嘱,说他要调节一下生活节奏了,要出去旅游。父母体恤儿子,揽下了井亭医院每天的菜蔬肉食供应,开车送货的活,则委托给了柳生的表弟。 柳生约了春耕和阿三出行,先去了杭州,又去了黄山。他在西湖泛舟,乔院长打过他的手机,他在黄山观云,乔院长的电话又来了。他不肯接电话,春耕和阿三很纳闷,乔院长的电话不是有商机吗,你怎么也不接?他笃定地说,他现在找我没好事,什么时候是商机,什么时候有麻烦,我猜得到。柳生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的,那些日子井亭医院发生的一场风波,他有幸逃脱了。 郑老板是坐着奔驰轿车去烧香的。郑老板去烧香的时候穿着防弹衣,防弹衣外面罩一件黑色的风衣,加上墨镜、口罩和棒球帽,除了两只耳朵,你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无可侵犯。安全保护措施全面启动,郑姐物色了一名退伍侦察兵为弟弟开车,兼任保镖,又招募了一名前举重运动员,做弟弟的护工。两个彪形大汉时刻尾随着郑老板,这使郑老板看上去像电影里的黑社会头目,不怒自威。 从一号楼到树林边的水塔,开车仅需一分钟的时间。郑老板常睡懒觉,他烧第一炷香,有时候要拖到中午十一点左右。对于井亭医院的其他香客来说,这样的早晨相当漫长,有人七点钟就守候在水塔边了,一心等着郑老板的第一炷香,他出来了,别人才可以进去烧第二炷香。这是无可争议的局面。谁都知道水塔香火堂是郑老板出资修建的,郑家姐弟的名字,分别以善男信女的名义镌刻在香火堂的牌匾上,人们清醒地认识到,佛门也是市场经济,香火堂也有老板,老板的特权无法改变,唯一可以争取的是第二炷香。因此,当郑老板进水塔烧香的时候,水塔外面总是一片混乱,抢烧第二炷香的竞争非常激烈,香客们忙于争抢最有利的地形,不免发生冲突,有人互相争吵,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这种乱象惊动了院方,乔院长不得不派人去水塔,专门维护香客们的秩序。 或许是咎由自取,香客们与郑老板共享香火堂的时间并不长,仅仅是两三天过后,他们便失去了向崇光寺菩萨祈福的权利。郑老板前脚出来,他的司机便向守门的护工使个眼色,护工立刻锁上了水塔的防盗门。香客们围着护工吵起来,等会儿啊等会儿,你们现在就锁门,让我们怎么敬菩萨?护工说,我没空等你们,我是为郑老板服务的,不是为你们服务的。香客们说,谁敢让你为我们服务?你留个门给我们,我们负责打扫卫生,保证香火堂明天干干净净的,让你们老板来烧头香。那个护工寡不敌众,被香客们逼在台阶上,拼命护着兜里的钥匙,你们别来难为我,小心我把你们举起来,要扔多远扔多远,有事去找李司机!香客们又去追着奔驰汽车跑,有人勇敢地扑到车头上去敲车窗,抗议郑老板做事情太小气,让我们穷人进去供个香,你有什么损失?你那么大的老板,还怕几个穷人的香火把你烧破产吗?郑老板自然拒绝回应,司机怕事情闹大,代表老板向公众表了个态,郑老板不管钥匙,我也不管,钥匙归白小姐管,你们能不能进水塔烧香,去跟白小姐商量,这些杂事,白小姐说了算。 这样,一群人在井亭医院门口拦住了白小姐的橘红色小轿车。有个姚大姐是医院的后勤人员,为儿子的高考来烧香,她自恃有身份,有口才,代表众人与白小姐交涉。白小姐却不愿正眼打量一下姚大姐,她坐在车里,一味地埋头玩着手机,这种傲慢和蔑视的态度很快激怒了姚大姐,姚大姐放弃了交涉,突然对白小姐发难了,你算什么公关小姐?挂羊头卖狗肉而已,你以为没人知道你的底细?从小就不正派,长大还靠男人吃饭,你算个什么大人物?还以为自己是巩俐了?以为自己是撒切尔夫人了? 据说白小姐摇下了车窗,她没有与姚大姐吵架,只是噗地一声,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到姚大姐脸上去了。橘红色轿车绝尘而去,姚大姐追上去对车屁股啐了一口,算是泄愤。大家都不了解白小姐的过往,只是觉得这公关小姐冷漠透顶,一颗心好像一块石头。好多不公平的事情,似乎都有公平的逻辑。多数香客们在心里默认,崇光寺的金菩萨确系郑老板的财产,菩萨有义务保佑郑老板,没有义务来保佑他们这些穷人。但有个病人家属吴老师,认真研究过佛学,笃信菩萨的胸怀,他很乐观地鼓励大家,你们不要唉声叹气的,菩萨要是只保佑富人,那还叫什么普度众生?距离不是问题,水塔进不去,我们就在外面进香么,只要心诚,菩萨一定会看见你的香火。 众人受到吴老师的鼓舞,一窝蜂地回到水塔,围绕着水塔的塔身,供上了各自带来的香火。毕竟是在露天,塔边风大,地上潮湿,什么品牌的香火都难以点燃。有人一边给菩萨隔墙上香,嘴里嘀嘀咕咕地埋怨,有人脾气火暴,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故意把蜡烛沿着水塔台阶,一路铺到防盗门前,扬言道我就偏在门口烧,堵着门烧,反正门外不是他们的产权。还有一些人赌气,干脆放弃了这么低贱的香火,他们离开水塔,恨恨地眺望一号楼,心里燃烧着整个阶级的怒火,咬牙切齿地发出了誓言,这个暴发户算什么善男信女?仗势欺人啊!他不把穷人当人,迟早让他尝尝穷人的厉害! 一股仇恨的暗流在井亭医院涌动。仇恨自然地发酵,首先发酵成流言蜚语。关于郑老板的病情,医院内开始流行一种新的说法,说郑老板不仅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还是一名艾滋病人。人们大多相信无风不起浪的谚语,郑老板放荡糜烂的私生活,谁都有所耳闻,联想起他平素森严古怪的装束,人们都忍不住惊呼,怪不得,怪不得啊!那艾滋病不是要传染的吗?他什么福都享受过了,死了也不冤,我们要是被传染了,岂不是给他做陪葬?有人跑到乔院长的办公室去闹事,要求院方驱逐郑老板。乔院长迫于各方压力,不得不公开郑老板的血检报告,指着各个检测结果告诉他们,郑老板只是得过淋病,淋病也早治好了,他的hIV检测,一直是阴性。但是群众是不管hIV的,一份血检报告平息不了这场风波,一场旨在驱逐郑老板的民间运动在井亭医院悄悄地展开了,妖魔鬼怪不知怎么也加入了这支队伍,大肆地兴风作浪,很快,大家听说郑老板的病房闹鬼了。 大批绳子的幽灵在井亭医院里游荡。它们来历不明,去处却固定,所有绳子奔向一号楼郑老板的病房。白色的尼龙绳子来了。绿色的尼龙绳子来了。麻绳来了。草绳来了。钢丝绳也来了。绳子躺在郑老板烧香的必经之路上,绳子耷拉在郑老板奔驰轿车的顶上,绳子游荡到郑老板的阳台上,堆在铁艺桌子上,盘踞在仙人掌花盆里。有一根绳子系在郑老板病房的门把手上,打了一个活结,拖着一条标语:艾滋病滚出井亭医院。还有一条银色的金属绳子,后来被证明是终结一切的魔绳,充满正义的魔力,它像蛇一样从郑老板病房的门缝底下钻进去,钻到沙发下面,精确地套住了郑老板的牛皮拖鞋。郑老板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上厕所了,脚往沙发下一探,探到的是那根冰冷的金属绳,他当场喊起了救命,喊了几声便休克了。 乔院长接到白小姐的电话,连奔带跑地赶到郑老板身边,发现年轻的千万富翁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像个孩子躺在护工的怀里。他穿着黑丝绒的睡衣睡裤,脖子上戴着三条金项链,手指上有一枚闪闪发亮的钻戒,那钻石起码三克拉。郑老板的睡裤扣子敞开着,人虽然昏死过去,下身状态特殊,睡裤被顶出一个小山包,乔院长当场指着郑老板的裆部,质问护工,他在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了?护工茫然地瞪着乔院长,今天没小姐来,老板什么也没干,就是在看碟片。乔院长回头朝电视屏幕一看,影碟机还在播映状态,一个金发碧眼的裸女叉开双腿,依然尽职地做着自渎的动作。乔院长愤然关掉了电视,一气之下,数落起昏迷的病人来,别怪人家说你是艾滋病,见过堕落的人,没见过你这样堕落的人,有钱有什么用?有那么多钱,就为自己买一具行尸走肉吗? 虽然狠狠地踩碎了那张黄色碟片,但乔院长心里清楚郑老板的病情,无关色情的事,是绳子惹了祸。乔院长无法惩治绳子,便亲自在一号楼贴出了告示:此区域严禁携带绳子。要追查绳子闹鬼的元凶,线索太多,难度太大。乔院长深知井亭医院民怨鼎沸,郑老板成了人民公敌,他无力保护,只好寄希望于保安和门卫的责任心,要求他们随时随地注意绳子的动向,见到一根没收一根。但是,所有严密的补救措施都做晚了,郑姐前来兴师问罪,情绪过于激动,竟然挥起宝剑,狠狠地刺了乔院长一剑。 柳生后来看见了乔院长右肩上那块圆形的淤青,乔院长自嘲说,这是他收治郑老板获得的最好的礼物。柳生当场为他的缺席道了歉,说,要是我不去黄山就好了,要是我在,肯定为你挡掉那一剑。 那天柳生在食堂门口卸菜,听食堂的人说郑老板的二号病房已经人去屋空。特级病房的清洁工捡了大便宜,病房里有很多遗弃的物品,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好东西,当然,有的东西用途特别,比如一箱未开封的名牌避孕套,五颜六色的,还带水果味。女清洁工不舍得扔,又不好意思拿,都送给了男护工。男护工们大概都不用避孕套,转手扔给一个绰号小瓶子的少年病人,小瓶子,给你好多气球,去吹吧,吹了挂到树上去。这样,避孕套便改变用途,变成无数长溜溜的彩色气球,挂在含苞待放的梅花树枝上了。食堂里的人指给柳生看那些气球,看见没有?都是小瓶子用套套吹的,还是小瓶子对郑老板最热情,这是欢送郑老板出院的气球啊。 恰逢白小姐来办理郑老板的出院手续。柳生看见她从住院部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纸盒,走到小花园的路口,她忽然折返,朝医院北角的健身房走去了。柳生记得健身房所在的位置曾经有一座铁皮棚屋,那是仙女昔日的家。他看见她在昔日的家园转悠,一个紫色的身影时隐时现,远远望过去,影子在光线下波动,散发出一丝哀悼一丝缅怀的气息。健身房里传来了康复操的音乐,有一群病人在医师的带领下做操,可以听见病人们夸张地踩踏地板的声音,偶尔夹杂着某个病人失控的快乐的笑声。他注意到她在一扇窗子边停留了很久,手搭着额头朝健身房里面张望。他不知道她是在找人,还是在找她自己的影子。从前那里有过她的窗子。他还记得那扇窗子,扁扁小小的,像火车的车窗,从前他多次见过临窗而坐的仙女,头发湿漉漉的,插着一把红色的塑料梳子,她坐在窗边,看书,或者发呆,像一个旅行者坐在自己的火车上。 他眺望着她的火车,她的旅程。他可以望见她的火车,但眺望不到她的旅程。对于他来说,他认识的是仙女,白小姐其实是一个陌生人。他不清楚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他是谁?是另一个陌生人,还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眺望着她,借助她的身影追思自己的青春。健身操的音乐骤然变调,那么明快积极的节拍,嗒,嗒,嗒嗒。久违了。小拉。这节奏可以跳小拉。嗒,嗒,嗒嗒。身体轻轻摇摆,抓住舞伴的手,拉,温柔而有力地拉,拉一次,两次,三次,手臂穿梭,身体旋转,交换位置。他的身体轻轻摇摆,突然停顿了。他想起来她是他最后一个舞伴。最后的舞伴。弹指一挥间,他已经十年没跳过小拉了。 她从纸盒里抱出两盆仙人掌,放在健身房的窗台上。看起来,所有的哀悼放下来了,所有的缅怀也都放下来了。她朝医院门口走,白丝巾在风中飘,高跟鞋咯噔咯噔地响。一列神秘的火车要开走了,她的旅程那么遥远,她的停留,也许都是为了远行。他不知道这是他的遗憾,还是他的幸运。有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跟着她走,一路喵喵地叫,她站住了,从挎包里拿出了什么零食,丢给那只猫。她看着猫,他看着她,一下想起很多年前她提着兔笼的少女时代,心里升起一种隐晦而热切的冲动,他的手朝车窗外慌乱地一挥,收回来,按响了面包车的喇叭。她猛然回过头,看着他的面包车,他后悔自己的冒失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按喇叭。其实,他们之间是否需要道别,他并没有想过,惊慌之下他举起一颗白菜晃了晃,大声说,这白菜很新鲜,要不要给你一棵白菜? 还好,这次她忍俊不禁地笑了。 那天她心情似乎很好。她向他要了一支香烟,吸了几口,咳起来了,扔掉烟说,你这烟太呛,我抽薄荷烟的。她的目光从柳生的脸上散漫地掠过,又返回来,聚焦在他鼻孔下方,她对他的仪表忽然提出一条意见,鼻毛该剪剪了,挺帅的一张脸,钻出来一根鼻毛,恶心不恶心?柳生几乎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用手指塞了几下鼻孔。然后他耳边当啷一响,她扔过来了一把钥匙。你要是闲着没事了,替我去水塔烧几炷香。她袅袅地往井亭医院的大门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他说,还有你自己,也多烧几炷香吧。 第九章 麻烦 因为她,柳生后来养成了修剪鼻毛的习惯。 每次对着镜子修剪鼻毛,他的镜子里会浮现两张面孔,她的脸适时地浮在他身后,若隐若现的。他会想起她的玉葱般洁净漂亮的鼻子,还有她的行踪,现在,她的火车开到哪儿去了。直到半年以后,他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对方自称白小姐,听她的音色腔调是熟悉的,但自报家门之后她就不说话了,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 他不相信她会联系他。以为是推销小姐们的垃圾电话,又怀疑对方来自某个洗头房或者沐浴中心,有时候在那里遇到心仪的美女,他会留下自己的名片。他问,你是哪个白小姐?对方反问,你认识多少白小姐?然后又沉默了。那沉默带着些揶揄,还有一丝隐隐的压迫感,柳生的心不知为什么狂跳起来,为了谨慎起见,他说,这位白小姐,麻烦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请问你小时候叫什么名字?对方迟疑了一下,突然发怒了,你这个娘娘腔,烦不烦人?算了算了,我不是白小姐,我是仙女行不行?他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行了,我知道你是白小姐了,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听电话那端有嘈杂的市声,她好像是在大街上。这次你真的跑不掉了。她突兀地一笑,笑声稍纵即逝,这次我真的有事请你帮忙,我们约个地方面谈,行不行? 那会儿他正在餐桌上,父亲在他的侧面,母亲坐在他的对面,两个人花白的脑袋,一个向左,一个向前,都在竭力地辨析那个奇怪的电话。母亲的警惕性总是高一些,她观察着儿子脸上的表情,什么白小姐?哪儿的白小姐?又不是你女朋友,你跟人家献什么殷勤?他心里很乱,嘴里敷衍着母亲,谁给谁献殷勤了?是从香港来的白小姐,约我出去谈生意的。 他一下子就没有胃口了,进了房间关起门,对着屋顶说,什么意思?他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他能帮她什么忙?已经半年没见过面了,他对她的近况一无所知。有一个瞬间,他对这次约会的判断倾向于敲诈,下意识地打开抽屉,翻看了一遍自己的存折和现钞,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必多虑,她似乎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像那样的女人。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换衣服。内裤、袜子和衬衣,都换了最好的。他照了照镜子,衣冠楚楚了,只是发型不够时髦,便往头发上喷了好多摩丝。这时候父亲在外面敲房门了,柳生,你在房间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柳生你给我听着,这两年你赚点钱,骨头有点轻!对象八字没一撇,小姐认识了不少,你的生活作风要注意一点啦,别忘了你有污点,一辈子要夹着尾巴做人的。 他穿上了衣橱里最昂贵的一件西服,拍打着袖口往门外走,嘴里说,放心放心,我夹着尾巴习惯了,不夹尾巴还不会做人呢。母亲发现了他身上的西装,赶上来揪住了他的胳膊。这不是那件进口西服吗?脱下来脱下来,那么贵的西服,结婚派用场的,谈生意不能穿!他甩掉了母亲的手,教育她说,你们真是穷惯了,一件西服也当个宝。现在外面是物质社会懂不懂?你们知道什么生意经?告诉你们,穿得好不好代表你的身份,对生意很有影响! 也算是一次约会,地点是她指定的。他找到市中心那家新开张的港式茶餐厅,并不性急,先走到街对面,仔细地观察一番茶餐厅的店堂,然后穿过街道,又扫了几眼店门口的餐牌,店堂是安全的,餐牌价格也不算昂贵。他一手拉着西装的衣襟,以流行的成功人士的步态,走进了茶餐厅的大门。 她先到了,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对着桌上的一壶茶。有一棵仿真棕榈树竖立在她身后,棕榈叶子在光线下交织出一大片锯齿形的阴影,笼罩着她的面部和肩膀。他朝她走过去,忽然觉得四周冷清得蹊跷,偌大的店堂,似乎仅仅在等他一个人。小心。小心一点。是一次鸿门宴吗?是一个精心编制的圈套吗?是一场迟到的敲诈谈判吗?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种种不祥之念拖累了他的脚步,他站住,朝厕所方向张望。至少先去上个厕所?想一下,小心一点,再想一下。他转了个身,蓦然听见她的声音,你往哪儿走?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比划成一把手枪,做了个击毙的手势,气死我了,难道我现在这么丑?丑得你认不出来了? 只有老朋友之间的互相迎候,才会如此亲昵,那份亲昵给了他意外的惊喜,他一下子松弛下来。她当然没有变丑,只是追随时尚,挑染了头发,有一部分头发斜挂在额前,遮住她的半边脸,那绺头发是金色的。他坐下来,开始卖弄嘴皮子,肉麻地夸赞她的美貌。她敲敲桌子制止了他,好了,我马上还要去见一个客户,没时间听你的甜言蜜语,赶紧谈正事。她果然直奔主题,说她惹了个麻烦,要他帮忙解决。她斜睨着他的脸,眼神很隽永,忽然嘻地一笑,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总算派到你的用处啦。 他懂得她的言下之意,而她的麻烦在柳生听来并不新鲜。她向郑老板借了三十万,又转借给马戏团一个人开公司,说好是高利贷,半年还钱,现在逾期一年多了,那人还不出钱,郑家人发怒了,停发了她的薪水,下一步便是炒她的鱿鱼。他立刻明白了她的企图,你是要我帮你追债?她点头,暗示道,你社会上有人吧?他说,我以为什么事呢,这事我能搞定。她敏感地皱起眉头,你以为是什么事?以为我让你杀人放火?他说,杀人放火不好,追债好。他不知怎么笑了起来,从来都是别人追我的债,这次轮到我讨别人的债了。 他们面对面坐着,一壶水果茶已经冷了,几片苹果、菠萝和香蕉沉在壶底,色彩依然鲜艳。这是第一次,他和她面对面坐着,他坐在她的阴影里,忽然想起她当年的兔笼。现在,他像一只兔子被她的笼子收纳了,他钻进了兔笼,也许已经被她提在手上了。他有点怅然。谈完正事应该谈点别的了,这半年你跑到哪里去了?这半年来你都干了些什么?这些真切而愚蠢的问题都被他咽了回去,他几乎猜得到她的回答,你是我什么人?我在哪里我干了什么,关你何事?他不敢造次,耐心地看她发短信。偶尔地她抬起头,说,郑姐烦死人了,我恨不得杀了她。 他注视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在按键上灵巧地闪动,那只翡翠手镯不见了,一条银色的镶嵌宝石的手链坠在纤细的手腕上。她的面颊上斜挂着一绺金色的头发,一抬脸,金色的头发与黑发暂时分离,他注意到她右面颧骨处的一块淤青,你脸上怎么啦?他忍不住地问。她说,别看我脸,我的脸跟你有关系吗?他不敢多嘴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他能闻到她身上香水与皮革混合的气味。他觉得这个约会有点古怪,他到底坐在谁的对面?她是谁?是一个朋友还是一个仇敌?或者,仅仅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一个欲擒故纵的债主?她发完了短信,终于抬起头,你在想什么?怕我了?我可怕吗?他摇头道,你有什么可怕的?杀人越货的人我也没少见,怕你我就不来了。她从头到脚审视着他,甚至掀开桌布看了看他的皮鞋,今天不错。她忽然莞尔一笑,你今天仪表还不错,发型好,皮鞋很亮,西服也很合身。他有点得意,没来得及表白,她已经站了起来,不过,成功人士不穿你这种老土牌子,郑老板的西服,不是纪梵希就是阿玛尼。她边走边说,你要是讨到了那笔钱,我送你一套阿玛尼! 第十章 马戏团 谁不知道桃树街上的东风马戏团呢。 这家马戏团曾经无限风光,风光了三十年。他们驯养的骏马最喜欢挑战熊熊烈火,擅长穿越各种口径的火圈。他们驯养的猴子热爱劳动,善于模仿建筑工人,肩上搭一块花毛巾,心甘情愿地拉拽最沉重的板车。他们驯养的老虎号称音乐家,有着罕见的艺术素养,不仅欢迎驯虎师站在虎背上横吹牧笛,还能用它的虎牙叼着牧笛,吹出《学习雷锋好榜样》的基本旋律。他们驯养的大象对体育运动很有好感,驯象师利用它的身躯锻炼体魄,长长的象鼻是驯象师的单杠,驯象师吊在上面,可以连续做一百个引体向上。 柳生记得以前看过一档电视节目,东风马戏团的一头老虎和一个女驯兽员,分别代表动物和演员,接受主持人的采访。他记得很清楚,老虎名字叫欢欢,女驯兽员的艺名是乐乐。印象最深的是乐乐回忆她与一个非洲总统和东南亚国王的交往,言辞之间,透露出那两位贵宾曾经是她的超级粉丝。主持人问及一段传说中的桃色新闻,乐乐女士,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那个非洲总统是否曾经想把你带回非洲?柳生竖着耳朵听,柳生相信全市人民都竖着耳朵在听,可惜女驯兽员闪烁其词,既没有澄清什么,也没有证明什么。倒是那头老虎的表现让人欢喜,主持人当时请老虎向全国观众说点什么,老虎欢欢嘴巴一张,吐出一个横轴,然后用虎爪铺开横轴,铺开了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恭喜发财! 柳生不认识那个名叫瞿鹰的男人,但阿六迷恋过马戏,见过舞台上的瞿鹰。阿六告诉他,瞿鹰就是那个表演白马穿火山的驯马师,论驯术全国一流,又兼外表英俊潇洒,当年曾经大红大紫。东风马戏团解散之后,阿六还见过瞿鹰,说他把马戏团的马牵到西郊游乐场教人骑马,阿六去骑了一次钻火马,只骑了十分钟,也没有钻什么火圈,瞿鹰竟然收他八十块钱,狠狠地宰了他一刀。 去马戏团替人讨债,这事情多少有点怪诞,柳生心里没有底。他原先想约上七八个精兵强将,以此营造必要的声势,但最后的结果不理想,只有阿六和春耕来了。阿六想要两条香烟的犒赏,春耕胃口大一些,说我不要香烟,这次要到了钱,你再带我去香港旅游一趟。 他们在桃树街上寻找马戏团,走来走去,浪费了很多时间,记忆中马戏团那道威严的大拱门,似乎人间蒸发了。马戏团原址东面的红房子改头换面,开了一家游戏厅,很多孩子在里面打游戏,打出一片刺耳的嗡嗡的噪音。西面的房屋被一家丝绸经销部占用,橱窗里挂满了花花绿绿的丝绸,店堂里站着一个男人,拿了一只电喇叭对他们喊,全世界最便宜的真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进来看看进来看看!柳生走进了店堂,对那个男人说,你五大三粗的在这儿卖丝绸啊?我们不买丝绸,我们找马戏团,那么大的一道大拱门,怎么会不见了呢?那人扫兴地放下电喇叭,朝店堂外面指了指,哪儿还有什么大拱门?要找马戏团,到角落里去找吧。 他们转回去,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马戏团的门。已经是小门了,准确地说,是一扇侧门,开在游戏厅的西墙上。门上贴着供电局的欠费通知单,还有老军医治疗梅毒的小广告,一张盖着另一张。柳生推开门,看见一条窄窄的弄堂式的通道,通道尽头可见一棵树荫浓密的大树,树上晾着一条格子被单。阿六鼻子灵,先闻到了马粪的气味,他跑进去对着走廊上一堆黑乎乎的东西研究了一番,说,是马粪啊,这儿肯定是马戏团了。 他们穿过通道,都下意识地吸着鼻子。马戏团的空气是不一样的空气,有点腥,有点臭,还有一点点辛辣,那是动物们遗留的气息。走近那棵大树,阿六一眼认出是舞台上的背景,他称之为老虎树。柳生问他为什么叫老虎树,阿六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小时候这么叫的,因为这树一摆出来,老虎就要登场了。老虎树下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不知道是门房,还是过气的演员,她懒洋洋地剥着蚕豆,豆子嗒嗒有声地丢进碗里,空瘪的豆荚都扔到了一面铜锣里。她的目光落在柳生的公文包上,盘问道,你们哪儿来的?来买什么? 不买什么。柳生说,我们来找人的。 知道你们找人,找人买什么? 你们这儿不是马戏团吗?柳生好奇起来,你们马戏团,能卖什么? 什么都卖。卖了东西发工资。女人说,狮子卖了,老虎卖了,猴子卖了,连兽笼都开始卖了。 阿六在旁边插嘴,一只老虎卖多少钱? 女人从头到脚地打量阿六,撇着嘴说,老虎浑身都是宝啊,要好几十万呢,一般人买不起的。 那猴子呢?阿六又问,猴子便宜点吧?会拉板车的猴子,一只多少钱? 女人朝对面一间办公室张望着,小张不在啊。她说,猴子的价格要问小张,他管猴子的。 柳生及时推开了阿六,对女人说,你别听他的,他连猴子也买不起。我们找瞿鹰谈点事,瞿鹰住在这里吧? 找瞿鹰?那你们是来买马的?女人说,只剩下他的几匹马了,他不一定卖,听说要开骑马俱乐部,做生意。你们要找瞿鹰,就跟着马粪走吧,他住在马房里。 马戏团里空寂无人。他们经过了大排练厅,门窗都还开着,地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纸箱和木箱,有苍蝇绕着几只快餐盒飞舞,一件鲜红的练功服,不知怎么被人丢在一只木箱上了。马戏团昔日的荣耀与风光都在墙上挣扎,他们看见墙上挂着各种尺寸各种形状的红色锦旗,各个年代的五颜六色的演出海报。有一面铜鼓被遗弃在窗下,鼓槌扔在窗台上,阿六拿起鼓槌,探身进去敲鼓,咚咚咚,排练厅里响起了鼓声的回音。一只老鼠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跳到一只纸箱上,审慎地观察着窗外的三个不速之客。阿六扔下鼓槌说,他妈的,这地方以前多牛气,怎么说荒就荒了?我小时候翻墙来看他们排练,被看门老头拎着耳朵打出了门,老头说他们东风马戏团的排练也是国家机密,不能偷看的。 他们跟着马粪走,地上的马粪不见了,马房就到了。马房里阴暗潮湿,一股草料与马粪混合的气味扑鼻而来,透过铁门,依稀可见那三匹神奇的钻火马,它们被拴在水泥桩上,侧向四十五度站立,姿态统一,马眼睛闪闪发亮。马房的角落里辟出了一间古怪的小屋,屋顶盖着一块篷布,四面墙体用铁栅栏加三合板围拢,挂满了塑料袋和衣物,其中一件银色镶金边的礼服被隆重地套入衣架,放射出奢华而突兀的光晕。看得出来,那铁屋以前应该是虎笼或者狮笼,现在改变用途,算是瞿鹰的卧室了。 兽笼里的被窝蠕动着,有人从里面慢慢地钻出来,踉跄着来到铁门前。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浓眉大眼,宽肩窄臀,头上扎了一个时尚的马尾辫,穿一条红色的灯笼裤,他的面孔有点浮肿,但眼睛很亮,带着某种拒绝一切的怒意。不卖,不卖。他嘴里嚷嚷着,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走吧,我不卖马! 我们不买马。柳生说,你是瞿鹰吧?我们是白小姐的朋友,找你谈点事,谈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吧? 不清楚。瞿鹰打量着柳生,你们是她的哪一路朋友?黑道上的朋友? 黑道谈不上,白道也谈不上,我们不管黑道白道,我们只管替白小姐讨债。柳生考虑了一下,手指从公文包里夹出一张名片,他说,我公司不大,业务范围很大,这也算我的业务,三十万,今天我们拿不到钱就不走了。 瞿鹰没有接柳生的名片。他扫视着铁栅门外面的三个人,脸上不屑的表情很快变成了愤怒,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朝着柳生亮出了手机屏幕,看看吧,看看就懂了,我跟白小姐是什么关系?我为她妻离子散,我为她无家可归,我们之间谁欠谁还说不清楚,你们来讨的什么鸟债?你们走,不要管我们的事,我跟她会算账的。 柳生看清了手机屏幕,是一张标准的恋人照片。白小姐和瞿鹰合骑一匹马,瞿鹰从后面搂着她的腰,她正转过脸来亲吻瞿鹰,那个瞬间,她一定是幸福的,眼睛里流光溢彩,她的嘴唇,看上去血红血红的,充满爱情的欲望。柳生说了声,不错,很浪漫。然后便推开了瞿鹰的手机,都是以前的事了吧?给我看这个没用,别说一张手机照片,你就是拿一堆床照出来也没用,我们不管感情纠葛,只管要债。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纸包,塞到铁门栅格中,我也给你看一样东西,我们是干什么的,看一看你就知道了。 那纸包徐徐地绽开,一只猪蹄白花花软塌塌的,带着些血丝,躺在瞿鹰的脚下。你喜欢吃这玩意吗?拿去,红烧炖汤都可以。柳生做了一个剁手的动作,说,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干这个的。 瞿鹰冷笑了一声,你是剁猪手的还是剁人手的?麻烦你说得清楚一点。 剁猪手是专业的,剁人手不熟练。柳生说,剁人手的机会不多,要练,看你给不给我机会了。 给,给你机会!瞿鹰不假思索地将手伸出铁栅,向着柳生上下抖动,来,送给你剁,你不剁不是人养的!你没带刀?找上门来剁我的手,还要我给你找一把刀? 阿六挤上来,一边努力把瞿鹰的手推回去,一边安抚他,我们不带刀,说明我们想解决问题,我们不急,你急什么呢?瞿鹰的手转了个方向,固执地竖到阿六面前,快,他没胆你来剁,剁了不就解决问题了?剁了就滚蛋,滚回你们香椿树街去。柳生一时下不来台,对春耕使了个眼色,春耕过来抓住那只手,弹了一下手掌,你别慌,先给你看看手相,剁不剁我们再商量。春耕眯起眼睛打量着瞿鹰的掌纹,轻蔑地说,这才是天下第一倒霉鬼,比我还倒霉一百倍,怪不得你会混成这样,你这样的手,还真该剁!事业线那么短,爱情线不通,金钱线不通,该通的都不通,就你这种倒霉蛋,还敢借三十万去做生意?还敢跟白小姐谈什么恋爱? 很奇怪,手相打了个岔,瞿鹰像是服用了一帖镇静药一样,激愤的情绪渐渐地缓和下来。看起来瞿鹰对自己的厄运是有所认识的,他在灯笼裤上抹了抹手,对着外面的光线,研究起自己的掌纹来,问春耕,哪条是事业线?哪条是爱情线?哪条是金钱线?他妈的,我怎么老是记不住。 柳生对春耕说,别告诉他,拿出三十万,再告诉他。 瞿鹰放弃了他的手相,手插在灯笼裤的裤腰里,眼睛炯炯地瞪着柳生,嘴里打出了一个酒嗝,别拿三十万来吓唬我,三十万算个屁啊,我是运气不好,遇到了骗子,否则三百万都赚回来了。他这么说着,在暗处摸索了一会儿,忽然一扫腿,踢出来一只午餐肉的罐头,又扫一脚,踢出来一只白酒瓶子,瞿鹰说,午餐肉罐头里有八百块,酒瓶子里有一千块钱。我现在只有那么多,要不要随便你们,我中午喝多了,还要去睡一会儿,你们自便。 午餐肉罐头滚到了阿六脚下,那只酒瓶体积大一些,没能钻过门下的空隙,停在铁门里侧了。阿六捡起了罐头,数了数里面的一卷钱,说,对的,真的是八百。春耕蹲下去扒拉门缝里的酒瓶,被柳生拍了一巴掌,柳生说,捡它干什么?这是打发叫花子呢,这点钱,我都懒得弯腰拿。春耕说,积少成多么,你懒得弯腰我来弯腰,我先拿着,不行吗? 他们试图撞开铁栅门,撞不开,马房里的一切都出奇地坚固,除了它的主人。瞿鹰看起来酒意未消,他往食槽里抓了几把草料,摇摇晃晃地走到马房的角落里,对着一个什么容器撒了一泡尿,而后,又钻回了兽笼里的被窝。兽笼咯吱咯吱响了一会儿,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他们都分辨得出来,是属于男性的那种强忍的哭泣。瞿鹰哭了。瞿鹰躲在兽笼里哭了。瞿鹰压抑的哭声慢慢变得奔放而流畅,他用手摇撼着兽笼,兽笼发出了哐当哐当的巨响,瞿鹰的哭声混杂着含糊的嘟囔,起初他们以为他在咒骂什么,后来听清楚了,瞿鹰说他后悔,他说后悔后悔后悔后悔后悔死了。 外面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后悔。后悔。谁不后悔呢?他们各自的生活都充满了懊悔,所以他们静静地听着,并无人嘲笑他的哭声。但是,马房里的三匹白马受惊了。三匹白马转过了马头,马脖子侧向四十五度,谛听着主人的动静,马从未听到过主人的哭泣,那奇特的声音并不是它们记忆中的驯令,马的纪律因此出现了漏洞。第一匹马勉强保持了静止,第二匹马焦躁不安,左前蹄试探地伸向半空,马尾左右摆动,等待着主人更加明确的指令,第三匹马看起来是误会了主人的意思,以为要出征舞台,它忽然昂起头,前蹄举升,嘴里发出了尖利悠长的嘶鸣。 马的骚动使瞿鹰的哭泣声戛然而止,他从兽笼里踉跄着钻出来,轮流安抚三匹白马。第一匹马,他抚摸了马鬃,他对马说,胜利,你乖一点。第二匹马,他抚摸了马背,对马说,曙光,你老实一点。第三匹马有点特殊,他捏了一下马的生殖器,对马说,英雄,你别闹了,我心烦,再闹我把你宰了。 午后的阳光略显苍白,一片苍白的阳光带着恻隐之心,从附近的屋顶上逃下来,挤进马房的铁栅,努力勾勒出瞿鹰和三匹马的轮廓,那轮廓芜杂,也是苍白的。他们注意到阳光在瞿鹰瘦削的面颊跳动,他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珠。阿六轻声对柳生嘀咕,他在哭,他哭了。柳生冷静地说,不一定真哭,要防备苦肉计,他们吃文艺饭的人,都很会演戏。春耕已经对这趟生意泄了气,他把柳生拉到一边,拿起地上那只白酒瓶子晃了晃,说,这种酒三块钱一瓶呀,一喝就上头,我都不喝它,喝这种酒的人,你跟他讨三十万?哪来的三十万?柳生不甘心放弃,竭力地鼓舞朋友们的士气,你们千万别泄气,坚持就是胜利,他不是鹰吗,我们就熬这只鹰,再熬他一会儿,三十万拿不到,兴许拿个几万快,也算个给白小姐一个交代。 后来,马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瞿鹰牵着一匹白马走出来,脸色显得非常平静,那套闪亮的银色礼服搭在马背上,像一张过度考究的马鞍,你把这套礼服穿上。瞿鹰提起礼服对柳生说,穿上礼服,马会听你的话,你把马牵走吧。 柳生一下领会了瞿鹰的用意,大叫起来,谁要你的马?我们来讨债,不是来牵马的。 我没有钱,只有马,胜利是最乖的马,你们把胜利牵走吧。瞿鹰把马缰绳塞到了柳生手里,他说,我不骗你们,这匹马价值不止三十万,请你们转告白小姐,我输光了,她胜利了。 第十一章 白马 这个城市没有马,柳生从来没有骑过马。 那天他穿着驯马师的盛装,牵着马穿越大半个城市。一切如在梦中。繁华的街道是梦中的舞台,对于他来说,这舞台太长了,太大了,观众太多了。他有点骄傲,又有点害怕。那匹白马高大俊美,马的眼睛空灵而湿润,偶然的对视,他总觉得马的眼睛里噙着泪,因此他努力地向马示好,但除了抚摸马鬃,他并不知道怎么安抚这匹被主人抵债的马。 柳生的特权让阿六羡慕不已。途中阿六多次央求柳生,他要骑马,要柳生把驯马师的服装脱给他。柳生拒绝了。柳生说阿六你别出这个风头了,要是出点意外,马惊跑了,到手的三十万也没了,我们不是白辛苦一场吗? 他怕马受惊,牢牢地拽着马缰,专挑那些安静的街巷走。马蹄声给那几条冷清的街巷带来了节日的气氛,马来了,马来了!很多人从屋子里跑出来看马,有一个大脑袋少年一路尾随着他们,他一定是昔日马戏团的粉丝,一路上都在向白马高声叫喊,胜利,胜利,你去哪儿?白马不认识那个少年,少年便追着柳生跑,叔叔,你要带胜利去哪里?柳生顾不上理睬他,听见春耕在后面对少年说,你喜欢胜利吗?喜欢就回家去,跟你爸爸要三十万,交给我们三十万,你就可以把胜利牵走啦。 瞿鹰所言不虚,那套银色的礼服胜似魔服,白马的温驯出乎他的意料。柳生牵着马顺利地通过了北门老桥,来到香椿树街上。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是,香椿树街轰动,乱了,春耕的孩子来了,阿六的侄儿侄女来了,街坊邻居都来了。小孩们追着白马欢呼,恳求一次骑马的机会,柳生无动于衷,嘴里说,闪开,都闪开,踢到了人我不负责。春耕哄骗儿女说,这马我们不敢骑,我们明天骑游乐场的假马去,这是神马呀,价值三十万,你们骑坏了它,爸爸赔不起,只能把你们卖给人贩子。阿六试图把他的侄子抱到马背上去,要拍照留念,柳生毫不客气地制止了他,马怕镁光灯,你不懂的?沿途的居民们站在家门口,看一匹白马破天荒地通过香椿树街,嘴里都啊呀呀地惊叹起来,柳生,哪儿来的马?买的?捡的?还是偷的?有人羡慕柳生身上的那套银色礼服,柳生,你哪儿弄来的这套衣服?穿着好帅,像一个国际巨星啦。他懒得向那么多人解释,一路上只用半句话敷衍他们,抵债的,别人抵债的。 柳生牵着马抵达家门口,白马恰巧拉了一滩黑色的粪便,他父亲瞪着地上那摊马粪,愣住了,柳生,你到底在外面忙什么生意?贩起马来了?邵兰英闻讯出来,气得跺起脚来,要死了,要死了,怎么牵了匹马回家?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什么时候能学好?她从门后拿了把扫帚,先打柳生,柳生躲开了,又挥舞着扫帚去打马,白马嘶鸣了一声,前蹄离地,半个身子腾空,似乎要从她头上跃过去,邵兰英吓得蹲了下来。马似乎受惊了,柳生拼命拉住缰绳,对母亲吼,扔掉扫帚,这匹马价值三十万,打不得!邵兰英扔掉扫帚逃回家,砰地一声撞上了门,在门后尖叫,什么三十万?三百万也不准牵回家!你这个不成器的孩子,你和马,都给我滚! 他深知母亲的脾性,说破嘴皮子,她也不会允许一匹马进家门的。他和阿六商量过,能不能把马牵到他家天井里养两天,阿六心里对他有气,一口拒绝道,我家天井那么小,都是我妈晾的咸肉咸菜,回扣是你拿,你妈不肯养马,我妈怎么肯呢?他又找春耕拿主意,春耕说,那么大一匹马,谁家能让你放?你还是把马牵到石码头去吧。他接受了春耕的建议。在码头上,他给白小姐打了电话,一心向她报喜,但是,白小姐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了。 她的手机始终关机。他很纳闷,给她发了个短信,没讨到钱,只讨到一匹马,速来取马。还是没有回音。柳生不知道她那边是怎么回事,心里有点不安。暗自揣测她的下落,几种下落都不好,有的让他妒忌,有的让他心寒,有的让他害怕,干脆就不去想了。她是一个谜,她的谜底越来越深,他猜不出她的谜底。至于那匹白马真实的价值,也是个谜,解开这个谜,相对要容易一些。他有三教九流的朋友,宠物市场一个绰号叫垃圾的人告诉他,普通的马并不值钱,但是东风马戏团钻火圈的马,价值肯定不止三十万,只不过买家难寻,要出手,必须找对买家。垃圾还向他提议,如果怕麻烦,可以交给他中介,如果不放心他的中介,干脆他来直接收购,出价五万元。柳生知道垃圾从来不做蚀本生意,当场在电话里表态,五万元也不算少了,可惜,是别人的马,不是我的马。 第一夜,他把马拴在一台起重机的底座上,撬开操作室锈蚀的铁锁,裹了件棉大衣,凭窗守马,将就了一夜。水泥厂已经倒闭,石码头上一片荒凉,香椿树街的野猫野狗都喜欢来此处过夜,撞见一匹大白马,野猫悻悻地逃走了,野狗绕着白马观察了一番,看看不是猛兽,虚张声势地吠几声,也跑了。从小到大,他从未在室外过夜,码头上的这个夜晚,以其宁静与诡秘触动了他的心。星空下降了,极其温柔地铺在他的头顶上,河水向城外流淌,一路喃喃低语,偶有夜航的船只悄然经过,桅灯昏黄的光束从漆黑的河面上拖曳而过,河水稍稍亮了一下,很快又沉在黑暗里。石码头的夜色渲染了他的心事,他几乎彻夜无眠,明天开始,他要赡养一匹马了。是她的马。是白小姐的马。这个负担来得莫名其妙,带着挑战的色彩,还夹杂了一丝玄妙的诗意。他在夜色中注视那匹白马,发现马的夜晚比他更安详。它在一个陌生之地安睡,鼻息均匀而雄壮,马鬃在月光下闪烁着绸缎般的光泽,那光亮吸引他走出操作室,在马的身边铺满了各种蔬菜,他对马解释道,委屈你了,没有草,只能吃些蔬菜了。然后他轻轻地抚摸了马鬃,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胜利你真美,你比美女还美啊。 石码头上养马,毕竟是权宜之计,第二天,他开始为马寻找一个宽敞舒适的马厩。他熟悉香椿树街的每一快空地,圈起空地,便可以搭建一个简易的马房,但他不放心香椿树街的民风,觉得不安全,于是动起了房屋的脑筋。在柳生看来,最现成的马厩是保润的家,那老房子人去屋空,又有天井,养一匹马,倒是天造地设。他牵着马去找马师傅的儿子小马,小马也喜欢马,虽然认为这事有点不道德,但经不住柳生的纠缠,还是找出保润家的钥匙塞给了柳生。 柳生打开保润家的门,屋里涌出一股浓烈的霉味,窄窄的过道里有冷风吹过,门缝里射进一道晨光,像一把长剑斜插在地上。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听见小马的催促声,你发什么呆?我妈快来了,赶紧把马牵进去,别让我妈知道了。他进去展开双臂,试了试过道的宽度,宽度正好可以让马通过。他小心地把马牵进去,先经过灰蒙蒙的客堂,客堂的板壁上还挂着保润父亲的遗照,死者的眼睛从各个角度注视柳生和他的马,目光里似乎充满了惊疑。通往阁楼的楼梯上,还挂着一把黑阳伞,伞面爬满了白色的霉菌。他知道楼梯上就是保润的阁楼,他从来没有上过那个阁楼,突然就抑制不住好奇心了,他丢下马,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 差不多是世界上最荒凉的阁楼了。主人的用品都装入了两只蛇皮袋,扔在墙角,行军床上铺满了报纸,一床棉被和枕头堆在床角,枕巾上落满了灰尘,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他抓起枕巾抖了抖,灰尘散尽,原来是橘黄色的。他注意到枕巾上嵌着一根头发,黑黑粗粗的,摸上去很坚硬,那一定是保润留下的头发,一根十八岁的头发。他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根头发,保润,你好吗?头发无言,只在他的手指间飘动,他朝头发吹了一口气,手一松,头发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对不起。他说,保润,借你家圈一下马,算兄弟对不起你了。 他准备把马养在天井里。推开通往天井的门,第一眼瞥见的是保润的旧自行车,它失意地倚着院墙,龙头上盖了一件塑料雨披,后架上仍然缠着一捆麻绳。保润以前用过的石担和哑铃扔在地上,哑铃生锈了,石担的洞孔里长出了一丛绿油油的青草,他正要把白马往天井里牵,大门那边响起了一片吵闹声,然后他听见了小马恐慌的叫喊,柳生小心,我妈来了! 果然是马师母赶来了。柳生被骂了个狗血喷头。马师母说柳生你自己骑在人家头上拉屎不说,还要弄一匹马到他们家里去拉马粪?人在做天在看,这是你妈妈说的,回去问问你妈妈,难道天就看不见她儿子吗?再去问问你妈,别人做坏事天打雷劈,她儿子做坏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呀? 柳生知道马师母是一个障碍,为此他有思想准备,马师母你看清楚了,这是一匹马,一匹马关我妈什么事?拜托你别这么乱喊乱叫的,别人听见以为闹地震呢。柳生说,马师母你放心,我从来不白沾别人便宜的,这房子空着也浪费,我出钱租下来,行不行?我给保润家创收,行不行? 他忙着与马师母交涉,一时顾不上马。白马胜利滞留在客堂里,正默默地与一幅死者的遗照对峙着,骄傲聪明的马或许感受到了死者的敌意,马脖子忽然一扫,保润的父亲从墙上掉落下来,哐当一声,玻璃镜框碎了一地。马师母吓得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地捂住胸口,不好了,柳生你自己看啊,这张照片是粟宝珍留下守家的,连死人都在抗议了,你听不见?柳生你不知道怕的?你要是不把马牵走,我马上就去找你妈妈,让她来牵走! 柳生没有办法了。再僵持下去,人与马都没有好果子吃,他只好牵着马,讪讪地离开了保润家。 他去找小拐,这是事先推敲过的第二方案。小拐在废品收购站收废品。废品收购站的后院堪称香椿树街上最大的院子。小拐对马有兴趣,并且贪图小利,这都是马的福音。他塞给小拐两包香烟,小拐又问他要了一个防风打火机,问,这匹马能不能骑的?他警告小拐道,这马不是人骑的,是骑人的,你只有一条好腿,千万小心点,要把好腿摔坏了,我不负责任。小拐交出了后院的钥匙,帮着他一起把白马安顿好了。平心而论,除去保润家的天井,收购站的后院算是香椿树街上最安全最实用的马厩了。院子里的大磅秤权充拴马桩,一口巨型破铁锅正好做了马的食槽。他舒了一口气,抚摸着马鬃说,胜利,这回对不起你了,条件有限,只能将就一下喽。 饲料的麻烦不算太大,柳生弄不到马草,倒是有各种各样的菜蔬,便每天往院子里倒一筐烂菜,以菜喂马。这样养了四天马,马似乎认识他了,他故意不穿那套银色礼服,骑到马背上试了试,马很安静,仅仅甩了一下尾巴。他感到欣慰,表扬了马,也给了马一个慷慨的许诺,表现不错,明天让你钻火圈玩。 大约是第四天的凌晨,他在睡梦中听见了手机的蜂鸣声,他有某种预感,起来一看,果然是一条短信,署名白蓁。短信催促他:火速把马送到纽约花园郑老板家。 手机号码是陌生的。他打回去,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普通话带着明显的台湾口音。听得出来,对方身处夜生活的场所,背景声音很嘈杂。那男人不断地追问柳生,你是谁?柳生说,让白小姐听电话,我是她一个朋友。那男人说,我们都是她的朋友,你是她哪条道上的朋友?柳生耐着性子说,生意上的朋友,你让白小姐听电话,我们有急事,要商量马的事!那男人哈哈笑起来,商量马子的事?那你跟我商量更好,出来吧,我们边喝酒边商量。柳生急了,对着手机大声喊,白小姐!白小姐!你快出来说话。那男人说,白小姐出不来,她在卫生间里吐,她现在只跟马桶说话,她酒量太差,你要是她的朋友,就过来替她喝。对方的手机被谁抢过去了,柳生以为是白小姐来了,结果是另外一个男人,听口音是东北人。东北人喝得更醉,狂笑了一番竟然邀请柳生说,朋友,快过来,过来打炮,今天我请客!柳生忍不住了,我打你老娘的炮!他这样骂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他很生气。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白小姐一定回到夜总会,干起老本行了。已经凌晨了,她和那些男人到底在干什么?他擅长的种种联想都是不洁的、色情的。年轻美貌的姑娘千人千面,风月场上人各有志,但堕落总是雷同的,不过是一条狭窄黑暗的隧道,从无辜的肉体进去,从无辜的肉体出来。他想起很多年前水塔上的那个黄昏。一个被诅咒的黄昏,一个堕落的黄昏,因为诅咒的嘴唇已经合拢,堕落的痕迹已经冲刷干净,关于两个肉体的细节,他只记得自己这一边了。他竭力回忆那个少女的肉体,记忆竟然非常模糊,只记得树林里的夕阳之光打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勾勒出一片小巧玲珑的洼地,浅浅的,金灿灿的。他的欲望是金灿灿的稻浪,在这一小片洼地里快乐地歌唱。他记得自己金灿灿的欲望,记得那一小片肩胛骨,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是第四天的早晨,天空阴沉沉的。他去废品收购站牵马,发现后院的大铁门虚掩着,一堆新鲜的马粪散落在门外,他惊呼了一声不好,推开大铁门一看,果然不好了,大磅秤孤独地竖立在院子中央,铁锅里还留着昨天的莴笋和卷心菜,白马不见了。他吓出一身冷汗,操起一根铁管奔进收购站店堂,一路大叫着,马,马,我的马呢?小拐刚刚上班,正蹲在地上捆扎一堆纸箱板,他惊恐地看着柳生手里的铁管,竭力表明他的无辜,别瞪着我啊,我以为是你骑走了。小拐说,你拿着铁管要夯谁?不关我什么事,昨天是你自己关的门。柳生怒吼道,是我关的门,我问你是谁开的门,马没有手,它自己会开门逃走吗?小拐抢下他手里的铁管,扔在废旧金属堆里,我怎么可能给马开门?肯定是谁夜里翻墙进来了,谁让你到处吹牛了?你说那马价值三十万,不是给小偷做向导吗?小拐委屈地说,你怎么还瞪着我啊?要是不相信我,你马上去报警! 他回到收购站后院,细细地察看了现场,看了也是白看,大磅秤上留着半截绳子,地上有马蹄印,那印子从泥地上拖曳到大街,最终被大街上的柏油水泥所吞噬,什么也看不见了。 有人看见过那匹白马。 白马在清晨的香椿树街上奔跑,惊动了沿街的菜市,曾经有人想去拖拽马辔头与缰绳,都没成功。那匹马穿行于街市,旁若无人。炸油条的小癞子告诉柳生,白马喜欢火苗,在他的火炉子前停留过至少五分钟,他不知道马的心思,扔了根老油条给它,马不吃油条,跑了。有个卖豌豆苗的女菜贩告诉柳生,白马跑过她的摊位时停了下来,把马脖子伸进了菜筐,豌豆苗很贵,女菜贩不舍得让马吃,拉拽了一下菜筐,马就跑了,女菜贩向柳生夸赞道,你那马懂事啊,比人强,有人买半斤豌豆苗,顺手要抓一大把呢。 柳生找马,找了整整一个上午。相对来说,一匹失踪的马比一个失踪的人要醒目许多,马是向市区方向跑的,他沿途呼喊马的名字,胜利,胜利!听起来像是一个人的游行示威,但没有人嘲笑他,大家都听说柳生丢了一匹马,那匹马价值三十万。从妇产医院上夜班回来的胖阿姨给他提供了最初的线索,说白马曾经出现在人民街和改革路的十字路口,它在花坛边徘徊,马辔头上不知被谁挂了一条粉红色的丝巾,胖阿姨还说那马很讨人喜欢,路人们只要向它挥动丝巾,粉的也行,红的也行,花的也行,它一律抬起前蹄,不停地给人们作揖。公交车司机老徐说白马就在他的十一路汽车前碎步前行,他按喇叭赶马,那马对不文明的喇叭声似乎有所抵触,故意不给汽车让路,步点悠闲而均匀,司机和乘客只好耐着性子,在马路上慢慢地蜗行,直到十一路抵达春风街的站点,公共汽车与白马才分道扬镳。老徐提供的信息提醒了柳生,春风街离桃树街很近,他一拍脑袋说,我怎么那么笨?胜利认识路的,我知道它去哪儿了! 柳生错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等他寻到桃树街上,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远远的,他看见一辆白色的急救车停在游戏厅的门口,车边挤了一群人,脑袋高低错落,都朝向马戏团的夹弄张望着。他跑过去,听见人们谈论的不是马,而是死亡的方法。两个从游戏厅出来的男孩,一直在高声争论,一个说,是安眠药,三瓶!另一个说,什么安眠药,是割腕,割到了静脉,我看见血了!那个做丝绸生意的小老板也在人群里,他对两个男孩说,吵什么?你们说的都不全面,安眠药他吃了,静脉他也割了,你们以后要是活腻了,记得要像他这么干,要死就死个痛快。 柳生没来得及打听什么,马戏团幽暗的门洞亮了,里面外面响起一片吆喝声,几个白大褂抬着担架从门里出来了。他看见瞿鹰的半张脸露出白色的罩单,像一轮苍白的月亮,他头上的马尾散开了,一绺卷发垂在他尖削的额角上,随着担架的颠簸,微微颤动。瞿鹰的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酒气,混杂了一丝甜腥味。柳生注意到担架上有血滴落,血像雨珠一样缓缓地洒下来,一沾地,那些血滴就变黑了。他打了个寒噤,嘴里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声,怎么回事?旁边有人说,怎么回事?活不下去,轻生了么。他退到人群外面,张大嘴呼呼地吐出几口气,说,我操。好死不如赖活,这道理都不懂? 急救车呼啸起来,很快驶离了桃树街。马戏团门口的人群渐次散去。男孩们跑回了游戏厅,卖丝绸的老板站到店门口,用一根火柴剔着牙,他对柳生说,小瞿是有名的驯马师啊,一表人才,以前很风光啊的,很多女孩迷他,等在马戏团门口要签名。柳生说,有什么用?他有名,女孩子才迷他,他混惨了,还有谁理他?老板说,不光是女孩子,很多中央领导省里领导,还有外宾,都跟他合过影。柳生说,合个影有什么屁用?一转脸谁也不认识谁了。那老板说,他以前手头很阔的,买东西都不还价,上个月还在我这儿买了一堆礼品,花了好几千。柳生说,他阔过?阔过李嘉诚了?阔过比尔盖茨了?几千块算什么?上个月有几千块,这个月还不是家破人亡了?那老板将柳生引为知己,不停地点头,这位老板是过来人,说得对,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想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马上关了店门去加州海滩,洗温泉,做按摩,做足疗,来个豪华套餐!老板你去不去加州海滩?我们做伴一起去,可以免一张门票。 柳生的心思在马身上,敷衍几句,便开始打听白马胜利的踪迹。那老板认识白马胜利,说他早晨来开店门,看见胜利站在马戏团门口,浑身都是灰尘,不停地用马嘴拱门。门房龚阿姨被惊动了,出来牵了马,去找瞿鹰,瞿鹰已经叫不醒了。那老板感叹说,胜利是一匹神马呀,它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为什么今天回来?是来给瞿鹰送终的!瞿鹰交过那么多女朋友,谁来了?都跑了。只有马来了,还是马好,马比人有情义啊。 马戏团的那扇侧门还开着,白马胜利应该在里面。柳生的一条腿跨过了门槛,另一只脚不知为什么往后缩,僵在门外了。门内是一个人的死亡现场,似乎也是某些人的犯罪现场。他有点怕,又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正扶着门框进退两难,马戏团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马蹄声。他的眼睛一亮,果然是胜利,他看见了他的马。门房龚阿姨牵着马出来了。她肩上斜挎着一个大布包,眼睛里满含泪水,一边走一边低泣。柳生迎上去说,阿姨,你要把胜利带哪儿去?龚阿姨抬起胳膊用衣袖擦干了眼泪,牵到肖书记那里去,昨天瞿鹰送走的曙光,前天送走的英雄,今天瞿鹰人就不在了,只好我去送胜利了。柳生说,为什么要送到肖书记那里去?她说,肖书记吩咐的,马是国有资产,不是瞿鹰的私人财产,谁要买胜利,要跟肖书记去谈价钱,谈出了好价钱,我们才拿得到全额工资。柳生一把抢过缰绳,说,胜利已经抵债了,胜利是自己跑回来的,阿姨你忘了吗,胜利是我的了?龚阿姨抬起泪眼打量着柳生,突然扬手在柳生胳膊上打了一巴掌,你们这些黑社会,瞿鹰是让你们害死的啊,一条人命都搭给你们了,还不够?还要来抢我们的马?柳生抓紧马缰不松手,阿姨你不要乱说,谁是黑社会?我不过是替朋友要债的,没有这匹马,朋友那边交代不了。龚阿姨说,我不管你的朋友,我不管你是黑社会还是讨债鬼,我问你,你还是不是人?说,是不是人?柳生被她问得一愣,当然是人,你看不出来吗?龚阿姨激愤地叫起来,是人都有良心,你有良心吗?你有良心就别来跟我抢这匹马,看看那匹马,好好看看,马身上都是血,都是瞿鹰的血啊! 他们争抢着马缰,缰绳松脱了,白马胜利碎步通过马戏团幽暗的夹弄,穿越门框的时候,马头熟练地下俯,就像人那样低了下头,庞大的身躯便顺利地挤出了狭窄的小门。现在,白马胜利站在明亮的光线下了,昂着头,侧身四十五度站立。白马的皮毛显得肮脏不堪,马眼睛依然湿润澄澈,目光如同两颗宝石,闪闪发亮。柳生终于看清楚了,马背与马腹洒满的那些暗红色斑点,其实是血痕。它是一匹白马,不是花斑马。他知道那是瞿鹰的血。柳生从来不怕血,但这次不一样,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他晕血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晕血了。他扶着墙走了几步,找到一个墙角蹲了下来,背对着龚阿姨和白马胜利,干呕了几声。他放弃了他的权利。算了,反正不是我的马。他挥了挥手说,算了,不关我的事,你把马牵走吧。 第十二章 后悔 好多天过去了,白小姐那边无声无息的。柳生不知道她是否听闻了瞿鹰的噩耗。她怎么看待瞿鹰,这是她的事情,而他的义务是那匹马,他以为她会来催讨那匹马,但不知道她是忘了马,还是忘了她的债务,或者是在酝酿什么新的人生计划,他试探着打她的手机,信号已经不在服务区了。他说不出自己的心情是侥幸还是忧虑,设想了某种不祥的可能性,或许,她那边也出事了。 有一天他开车路过善人桥,看见桥堍的台阶上挤了很多人,原来捕捞船刚刚开走,船员们从桥洞里捞上了一具无名女尸。他向那些看热闹的人打听,多大年龄的女尸?是二十五六岁吗?长得什么模样?别人都称自己随便瞎看,没有去注意死者的年龄和容貌。他站在善人桥下,看着桥洞里肮脏而静止的河水发愣,先是担心她的生死,瞥见台阶上来了两名警察,便又开始为自己担心了。他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偏偏遇见她,智商便急剧地降低,一不小心又淌了一次浑水,说不定,公安人员很快会找到他门上来了。 她像一个魅影,悄然侵入他的生活。那魅影躲在暗处,妖冶神秘,充满灾难的气息,不是在守候他,便是在召唤他。白马不在了,她还在,她的魅影像一把剑,亮闪闪的悬在他的头上。他思念那匹白马,也牵挂着白小姐,只是他对白小姐的牵挂显得怪异,那牵挂越来越消极,也越来越像一个道义的负担了。 乔院长算是消息灵通人士。有一天他们下棋,乔院长向柳生透露,郑姐正在到处寻找白小姐,扬言要给她点颜色看了。郑姐声称白小姐骗了郑老板三十万,还不出来,炒她鱿鱼她还委屈,竟然拿走郑老板的一只钻戒,留下一张纸条昭告主人,说钻戒用来做她的遣散费了。乔院长说郑姐很懊恼自己当初顺从弟弟,挑选白小姐做了公关小姐,她弟弟认不出蛇蝎美人,她是应该有这个眼光的。她亲口对乔院长发誓,我饶不了那丫头!迟早要摆平她,有钱还钱,没钱让她选两条路,要么毁容,要么进监狱,这样的丫头,再也不让她在社会上害男人了,我要为民除害! 他听得心惊,背上渗出很多冷汗,打断乔院长说,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下我们的棋。但棋局也很肃杀,他定睛一看,他的黑棋已经没有希望了,乔院长要追杀他的大龙,黑棋像一座华而不实的城堡,被一支白色冷箭射塌了。他瞪着棋盘苦笑,我输了,肯定输了。乔院长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是输了,输给我是小事,一盘棋而已,千万不要输给她,那是一世人生,你输不起的。他听出乔院长话里有话,哪个她?我还会输给哪个她?乔院长你到底什么意思?乔院长说,你是聪明人,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吧?我消息很灵通,我是为你好。 他母亲邵兰英的消息似乎也很灵通。不知是什么人在街上告诉邵兰英,说柳生和那个仙女谈起恋爱了,还为她去讨债,逼死了一个马戏团的演员。她又惊又怕,回来向柳生兴师问罪。柳生一口咬定是谣言,那是造谣,妈妈你怎么相信谣言?邵兰英说,人家平白无故造你什么谣?他说,怎么平白无故?人家嫉妒!看我家过上了小康生活,那么多人心里不舒服,难道你没感觉? 做母亲的最了解儿子,凡事柳生否认得越彻底,邵兰英通常都越有怀疑。在她看来,儿子当婚不婚,是一个最大的安全隐患,好比一道篱笆,四处镂空,外面的野物容易钻进来,家禽猫狗也容易钻出去,为了防范,一定要扎紧篱笆。柳生这样的儿子,总是需要管束,父母再怎么操心,难免百密一疏,儿子若能缔结一门理想的婚姻,才是扎紧篱笆的正途。邵兰英与丈夫连夜商量一番,很快拟定了一个未来儿媳妇的名单。她走访了相关的几家人家,权衡之下,绍兴奶奶的侄女小金符合她的要求,成了首要人选。邵兰英也是专制惯的,事先没有征求儿子的意见,擅自敲定了约会的时间,没料到柳生不仅违抗母命,还对无辜的小金姑娘进行了人身攻击。 谁要跟她约会?柳生说,她的脸比面盆还大,屁股像一袋面粉,连个腰身都没有,我好歹算个帅哥,你让我跟她约会,不是给我制造丑闻吗? 邵兰英认为儿子如此诽谤小金姑娘的容貌,一半是意气用事,一半是思想幼稚,所以她努力地为小金的外貌辩护,结婚过日子,腰身有什么用?人家小金是双眼皮大眼睛啊,脸盘大一点怎么不好?脸大福大你不懂吗?还有屁股大,算什么缺点?女人的屁股就是要大,屁股大,能生儿子的! 你们那套审美观早过时了,现在流行日韩系美女懂不懂?我的女朋友,还用你们操心?我要海选的,要决赛的,决赛时候要PK,那时候再带给你们看,行不行? 邵兰英不懂什么是PK,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美女叫日韩系美女,很想弄清楚,香椿树街上哪个姑娘算日韩系美女?那个仙女,现在又出落成了什么系的美女?但她终究没有这个心情,径直跑到儿子房间里,取出那套进口西装,命令儿子穿,给我穿上西装,穿上就去!人要讲信用,约好了人家,你不想去也要去! 柳生穿上了西装,穿上了才向母亲申明,今天我跟春耕他们打麻将,穿西装看看手气好不好,我不见那个丑女,影响心情,是你约的人,要去你自己去吧。 邵兰英劝也没用,恫吓也没用,拿了把扫帚要打儿子,柳生整了整西装迎上去,这套西装三千块,你舍得就扫,随便你扫。邵兰英气昏了头,丢下扫帚跺着脚,冷眼看见桌上的一串佛珠,抓过来就捻,这串佛珠在慈云寺开的光,很灵验,你这孩子还有没有救,我来问问慈云寺的菩萨!她手上恶狠狠地捻着,嘴里念着经,每一颗檀木珠上映现的都是仙女的面孔,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有的正值豆蔻年华,有的已经被岁月打造过,妖媚惑人了。沉重的回忆使邵兰英面色发灰,嘴里不停地哀叹,不好了,不好了,慈云寺的菩萨告诉我了,妖魔又上了你的身!她不是什么美女,是你命里的妖孽啊,柳生我告诉你,你要是还跟仙女纠缠不清,我们这个家,又要灾祸临头了! 他不得不承认,母亲的佛珠不能预见幸福,预测灾祸却是灵验的。该来的麻烦,还是来了。当天他在春耕家的麻将桌上,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那人自称是郑老板的手下,催他把白小姐的马送过去。他心往下一沉,嘴里矢口否认,什么白小姐黑小姐?我不养马,我在打麻将,你们要买马去内蒙古大草原,那儿有的是马。对方似乎料到了他的口径,很捧场地大笑,笑完了还祝贺他,手气怎么样?祝你大杠开花啊。祝贺过后,那人才撂下了一句话,我们认识香椿树街,认识你家的门洞,柳生,请你准备点好茶叶,我们去了要泡茶。 那些要喝茶的人,来得很快。 第二天他从井亭医院驱车回家,路上接到他母亲的电话,声音听起来非常怪异,她说有三个男人守在家门口,向她索要一匹马。他一下就猜到,喝茶的人上门来了。母亲在电话里说,你有马就牵回来给他们,没有马就去忙你的生意,家里有我们呢。关键时刻,母亲总是可以强压怒火,保持冷静,他听出母亲的暗示,你千万不要回家。关键时候他总是听母亲的,他的面包车在十字路口果断地掉了头,驶向了郊外的方向。 他驾车向西,开了足有二十公里路,再往下走,就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墓地了,他忌讳墓地,停下车,在公路下的玉米田里坐了一会儿。那三个人到底是谁?他是否认识他们?他脑子里闪现过一排排人脸,又被自己所否决。东门老三和西街阿宽都已经过气,洗手不干了,现在外面谁还在干这种营生,他心里其实也不清楚。他想象了那三个人在他家喝茶的样子,并没有多少恐惧,只是觉得自己渴了。暮色在原野上弥漫,灿烂的云霞转眼变成了无边的黑暗。野外的夜晚来得那么快,他心里忐忑,偏偏手机的电池所剩无几,不宜打电话回家打听什么,他致电春耕,委托春耕去家里察看一下他父母的安危。春耕马上就去了,过了一会儿告诉他,他父母好好的,正在家里招待那几个人喝酒吃螃蟹呢。他松了口气,知道母亲正在施展她擅长的外交攻势,家里暂时应该无恙了。春耕问他,你在哪儿?要不要我过来陪你,你今天反正回不了家么,我们去洗桑拿,找个好地方过夜?他说,你少来趁火打劫,我现在哪儿有心思洗桑拿?我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春耕嗤地一笑,好好想一想?你去想什么?你能想什么?他一时答不上来,模仿电视剧里的人物说,想什么?想我的人生之路,不行吗? 他的人生之路,暂时只能局限在公路上。他把面包车开到路边的一间小旅馆,停车进去开房间。老板问他要身份证,他随口说,你们这种破旅馆,客人来是抬举你们,还要什么身份证?老板倒不生气,认真地解释道,我们这种旅馆,公安查得最严了,住我们这儿的客人,好多形迹可疑的,不瞒你说,坏人比好人多啊。他说,那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那老板打量着柳生,诚实地说,这个,不好说的,我哪儿看得出来?坏人脸上又不写字的。柳生在公文包里掏了半天,没找到身份证,倒是摸到一把陌生的钥匙,举到眼前仔细辨别,是水塔的钥匙,泛着银白色的光。他灵机一动,想起香火堂里专门为郑老板准备了一张双人沙发,睡那张沙发,也许比小旅馆更舒适更安全,于是他傲然地走出旅馆,回头对老板说,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干脆,我今天去我别墅住了。 这个夜晚要小心行事。他想起以前看过的那些黑帮电影,被追杀者总是尽量缩小自己的目标,面包车无疑是个累赘,要确保安全,必须人车分开。他把面包车停在一个加油站的空地上,自己沿着公路往井亭医院走。公路上夜色四合,天空与路面都是黑黢黢的,风很大,有点冷,野地里似乎鬼影重重。他干脆一路小跑起来,跑了很长的一段路,看见井亭医院温暖的灯光,他弯腰喘气,眼睛不知不觉地湿润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井亭医院的门卫都认识他,他轻易地获得放行,还借到了一个手电筒。夜色中的井亭医院静得出奇,他穿越黑暗中的树林,来到水塔下面,只惊动了两只乌鸦。两只乌鸦在水塔顶部发出沙哑的叫声,似乎在抗议一个夜晚的入侵者。郑老板遗留的香火堂仍然紧锁铁门,借着手电筒的光,可以看见信徒们奉献给菩萨的香火委屈地摆在水塔的台阶上。他穿过无数由塑料碗铁皮盒改制的香炉,还有好多用肥皂改制的烛台,打开了有点锈蚀的门锁。推开门,他一眼看见佛龛前的一团亮光,崇光寺的菩萨端坐于莲花座上,正在黑暗与空寂中普度众生,菩萨的手指向他发射出五道花瓣似的金光。他走过去,小心地触碰了一下菩萨的金手,菩萨,你最近好吗?他不知道菩萨能否听见他的问候,他不知道菩萨是否介意他深更半夜跑来借宿,但既然人们都说菩萨普度众生,众生之中自然包括他柳生,菩萨能保佑别人,也应该保佑他的。 他跪坐在蒲团上,瞪着菩萨。菩萨就是菩萨,菩萨看起来愿意收留他,菩萨金色的面孔一如既往地慈祥,并无愠色,他感到心定了。香火堂里装了电灯,但他不敢开灯。他在黑暗中给菩萨磕了头,心想光磕头不成敬意,还应该给菩萨上一炷香。郑老板当初置办了很多香火,都藏在一只纸箱里,他找到了那只纸箱,为自己上了第一炷香。香烟在佛龛上笔直地上升,带着某种冲刺的热情,空气里开始溢满檀香和艾草的香味。水塔的往事不堪回首,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回忆,突然记起白小姐那天的嘱咐,又到佛龛前郑重地献上了一炷香,他对菩萨说,这炷香是白小姐的,请菩萨收下她的一点心意吧。 外面风声萧萧。他无法入睡。菩萨允许他在水塔里睡觉,有个神秘的幽灵不允许。每当他迷迷糊糊的时候,水塔里便适时地回荡起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来自被堵隔的铁梯,似乎有人在铁梯上轻轻地走动,慢慢上升,上升到水塔顶部的泵房,那声音变得清脆,当,当,被封堵的泵房里传来了隐隐的敲钟声。他害怕起来,睡意全消,仰起头大喊一声,谁?他忽然想起了保润,想起保润十八岁的面孔。他打开手电筒,走到佛龛的旁边,屏息倾听佛龛后面的动静,他拉住崇光寺菩萨的金手,以此壮胆,高声对着上面喊,保润,是你吗?保润,是你在上面吗? 幽灵保持沉默,像一个真正的幽灵。他不敢睡了,干脆摞起几个蒲团,坐在佛龛下面抽烟,准备坐等天亮。灯还是要打开,他看着那两炷香火。他的香火,还有她的香火。两股乳白色的香烟在灯光下显得平等,显得匹配。她的,他的。他坐在蒲团上,困倦地回忆自己的人生之路,这不是他所擅长的回忆,况且他的人生之路过于曲折,很快,又呵欠连天了。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头顶上传来泵房的声音,似乎是谁绝望的抗议,也似乎是谁委屈的嘟囔声,不公平,不公平。他被唤醒了,什么不公平?他看一眼香火,觉得泵房的声音是一个命令,他忘了什么,这座水塔里至少应该有三炷香的,他的,她的,还有保润的。于是他起身,点燃了第三炷香。他对菩萨说,这炷香是保润的,菩萨,请你也保佑他吧。 第十三章 回家 后来柳生一直相信,崇光寺菩萨是偏心的,普度众生只是信徒们的愿望,该保佑谁,不该保佑谁,菩萨心里自有主张。后来柳生一直相信,那个夜晚他点燃的三炷香,浪费了两炷,菩萨偏心,只接纳了他为保润点的那一炷香。菩萨没有保佑他,也没有保佑她,菩萨仅仅保佑了保润。 那天早晨他去石码头开车,发现车下的垃圾比平日多,以为是野狗野猫干的,并没有在意。他打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听见有人在车厢里打呼噜,一回头,发现一个人的脑袋钻在菜筐里,身子像虾米一样蜷缩着,还在睡觉。他大喝一声,谁?干什么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一张男人的脸慢慢从菜筐里钻出来,苍白,浮肿,眼睛红肿,看起来疲惫不堪。车厢里瞬间充满了惊悚的气氛,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保润。保润穿着一件肥大的不合体量的西装,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皱巴巴的棒球帽,帽檐上有香港旅游四个金色的字样。保润憔悴的模样看起来像个中年人,唯有帽舌下的目光还残存着一丝稚气。你是柳生?他好奇地打量着柳生,从头到脚地打量,操,总算等到你了。你混得不错啊,真有汽车了? 柳生打了个冷颤。他下意识地想弃车而逃,一条腿已经跨出了车子,保润扑过来,抓住了他的衣襟,别跑,你跑什么?怕我啊?柳生的另一条腿留在了车内,努力保持着体面,我不是怕你,是怕鬼,以为车子里闹鬼呢,他强自镇定地说,回来怎么不打个招呼?我好歹有个车,可以去接你。 保润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之后突然伸出来,和柳生握了一次手。是一次过于隆重的握手,颇具仪式感,柳生感觉到对方的手很有劲道,他不想示弱,把浑身的力气都聚在手上,两个人默默地较量着手劲,目光对视着,保润说,吔,你紧张什么?你的手怎么在抖?柳生抽出了手,甩一下,说,是你的手抖,我的手从来不抖。保润笑了一声,好,我抖没关系,你不抖就好,不抖好开车,我搭你车到井亭医院,去看我爷爷。柳生舒了口气,问,你不先回一趟家吗?马师母有你家的钥匙,我带你去拿。保润摇着头说,钥匙不急拿,先看我爷爷,其他的事情,一件一件来。 柳生主动向保润介绍了祖父的近况,说老头子好好的,虽说脑子越来越不清楚,身体还很硬朗,一顿要吃两碗饭。又问保润,我每个月给他三百块钱,还给他买营养品,你在里面听说了吗?保润含糊地应了一声,哦,好。算是致谢。过了一会儿问,现在的三百块,就抵以前的三十块吧?柳生不知道他用意何在,谨慎地说,通货膨胀么,现在物价天天涨,什么都涨,连避孕套也涨价,不过你别担心,你家的房租也涨了,听说马师傅每个月给你存一千块,省着点用,也够了。保润说,我担心什么?有你这个大老板在,还能苦了我?是不是?柳生讪笑道,是,那当然。保润拍拍他肩膀,又问,大老板,一个月挣多少钱?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柳生刻意保持了低调,我算什么大老板?天天跟猪肉蔬菜打交道,挣几个辛苦钱糊口,连商品房也买不起,春耕阿六他们都抱儿子了,我跟你一样,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保润在后面沉默着,突然说,我打光棍不是我的错,你打光棍是你自己的错。他回头看着保润,老兄,什么意思?保润怪笑了一声,那个仙女呢?她对你那么好,怎么不娶她做老婆? 一句话点亮记忆之火,一簇暗火在面包车上无声地燃烧,微妙的热量在他们之间来回流动,柳生觉得脸上有点发烫。他想谈论仙女,又思前顾后,最后叹了口气,说,算了,都是不愉快的事情,还是不谈她了吧。 反光镜映出了保润的脸,那张脸在早晨的光线里颠簸,有时候显得呆滞,有时候显得阴郁。保润的额头上有一片蹊跷的湿润的光芒,他挺直身体端坐在一只倒扣的菜筐上,手里拿着两根胡萝卜。他用一根胡萝卜敲击另一根胡萝卜,咚。咚。咚。敲断了一根,又从菜筐里拿出一根。柳生不知道保润为什么要敲胡萝卜。咚。咚。咚咚。是很多年以后的保润,不是当年的愣头青,是一个危险的陌生人了,他的身上散发着里面特有的气息。柳生很警惕,耳朵里似有风暴隐隐地呼啸。他时刻盯着反光镜,冷眼瞥见一卷白色的包装绳在车子里来回滚动,绳子的一头善解人意地掖紧了,另一端却调皮地拖曳在地上,挑逗那只擅长捆扎的手,保润捡起了那团包装绳,一点点地抖开,往自己的手腕上缠绑,然后他听见了保润沙哑而突兀的声音,她为什么那么恨我?你知道吗? 一个致命的话题,终究绕不过去,该问的迟早要问,该答的却不好回答。柳生脑子里斟词酌句,嘴里蹦出来的是轻飘飘的套话,算了吧,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大家向前看。又诚恳地说,她现在也可怜,惹了一身麻烦,不知跑哪儿去了,听说去了日本。 后面安静了。保润冷笑了一声,抓起一根胡萝卜咬了一口。柳生听着保润咀嚼胡萝卜的声音,不敢轻易说话,心里有点打鼓,怀疑下面该轮到他了。关于栽赃,关于出卖,关于嫁祸于人,他迟早要对此作出合理的辩解,如何让罪恶听起来合理,他也没有什么良计妙策。柳生朝着车窗外的街道张望,希望遇见个拦顺风车的,车上多一个人,会多出一份安全。说来也怪,平时他的面包车从香椿树街经过,总是有熟人拦车,要去这里要去那里,但是那天早晨街上熟人的面孔不多,更没有任何人需要搭他的车。面包车驶过保润家的门口,他故意放慢了速度。马师母一家肯定不知道保润回来的消息,小马的红色摩托还堵着他家的门,门上贴满的各种小广告,没有人顾得上清理,这使那扇小门看上去更像一个广告栏。到你家了。他回头问保润,要不要停一下?放一放行李? 不停。保润说,我没有行李,你只管开车,开过去。 他们路过了春耕家。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穿着棉毛裤,在门前搭晾衣架,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埋怨天气还是骂人,后面跟着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床棉被,棉被高过了她的头顶。柳生动起了脑筋,对着小女孩高喊一声,小铃铛,让你爸爸出来一下,看看是谁回来了?小女孩不理柳生,女人朝面包车翻了个白眼,气咻咻地说,谁回来也不关我们的事,春耕出不来,还在床上挺尸呢,昨天又是一夜麻将。柳生有点失望,向保润介绍道,那是春耕的老婆,很凶的,母夜叉!他女儿也是个怪小孩,不爱学习,就爱做家务。春耕以前跟你玩得不错吧,要不要下去跟他打个招呼? 我跟春耕不熟。我在街上没什么朋友。保润顿了顿,突然一笑,要说以前,我就跟你玩得不错,对不对? 他听出弦外之音,心里一紧,岔开了话题,你从里面出来,先要去街道登记吧?正好顺路,我带你到街道办事处去登记。 登记不着急。这个街道少我一个人多我一个人,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在乎。柳生说,我知道你的小算盘,别想那么多,今天是我出来头一天,是个喜庆日子,大家太平无事。 一路上果然太平无事。面包车经过工人文化宫门口的广场,刚有车祸发生,交通一时堵塞,车子无奈地停在一幅巨型化妆品广告旁边。柳生从反光镜里注意到,那个广告女郎吸引了保润的目光。广告女郎就是广告女郎,挑逗的嘴唇是猩红色的,湿润蓬乱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裸露的肩胛骨是尖锐而性感的。一个西洋姑娘盲目而放肆的性感释放,在保润的眼睛里找到了聚焦点。柳生心里暗自好笑,回头向保润挤了挤眼睛,怎么样?憋了这么多年了,今天有什么想法?有想法尽管说,我带路,我请客。保润的目光很快从广告上闪开,什么想法?下面早就憋馊了,上面能有什么想法?他在菜筐上欠了欠身子,歪着脑袋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用手指着工人文化宫的大门问,文化宫里那个旱冰场,还在吗? 你想滑旱冰?柳生惊讶地说,你不想打炮?想滑旱冰? 不。我什么都不想。随便问问。 那旱冰场早没了,你看见麦当劳了吗?还有那边的肯德基?柳生说,原来的旱冰场,一半给了麦当劳,一半给了肯德基。 第十四章 全家福 祖父不认识保润了。 祖父问柳生,保润是谁? 柳生说,保润就是保润,保润你都不认识了?是你孙子啊。儿子的儿子是孙子,你就他这么一个孙子,记起来了吗? 祖父说,我是孤寡老人,孤寡老人哪来的儿孙? 你不是孤寡老人,你有儿孙的。柳生说,你记得德康吗?他爸爸是德康,德康是你儿子,保润是德康的儿子,好好想一想,想一想就记起来了。 祖父念叨着德康与保润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他坚决地摇头,什么德康,什么保润?我一点也想不起来。祖父的脸上露出了痛苦而烦躁的表情,用两只手按摩着脑门,你别让我想事情,一想事情我脑袋就痛,我的脑袋又要爆炸了。 我也拿他没办法。柳生无奈地转向保润,摊开手说,你爷爷身体是不错,脑子越来越糊涂了,去年他还念叨过你,今年谁都不记得了,现在,他就认我一个人啦。 保润站在祖父的床边,他的目光在柳生与祖父之间来回穿梭,有点焦灼,有点失望,渐渐的,他的唇边流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好像祖父与柳生正在合演一出蹩脚的双簧,他不得不捧场,嘴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喝彩,好,很好。好得很。有一个瞬间,保润似乎要放弃这个糊涂的亲人,他朝病房外面走,走了几步又返回来了。柳生没有料到,保润会突然扑向祖父,他用两只手夹住祖父的脑袋,发疯般地摇晃起来,给我想,我是谁?想,给我好好想,德康是谁?保润是谁?谁是你的孙子?你脑袋疼?疼死也要想,给我想! 祖父发出了一声声惨叫,柳生好不容易把保润拽开,发现祖父的裤子上热乎乎的,床铺上也湿了一片,祖父尿裤子了。柳生对保润说,你看你看,你把你爷爷吓得尿裤子了。他不是故意忘记你的,这叫失忆,你懂不懂?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他? 这老东西,气死我了。保润走到窗边,用手蒙着脸说,什么失忆?我怎么不失忆?操他妈的,气死我了。 柳生从柜子里翻出一套病号服,替祖父更换裤子。这样的事情,保润不在他会做,保润在旁边,他做得就更积极了。祖父赤身裸体,瑟瑟地坐在床沿上,听凭他的指挥。祖父雪白的头颅一年一年地萎缩,已经状如婴儿了。祖父的身体处于风烛残年,一切器官都在下垂,眼睑下垂,眉毛下垂,胸脯下垂,睾丸下垂。风烛残年的祖父有点臭了。他的头发是臭的,他的臀部是臭的,他的呼吸不仅发臭,还夹带了一种烂咸鱼的腥气。以前柳生伺候祖父总是吸着鼻子,这次他没有,他替祖父穿好裤子,带着一种解放的喜悦,好了,这次我替你换裤子,下次就是你亲孙子替你换了。你熬出头了,我也熬出头了,大家都熬出头了。 他瞥了眼保润,保润站在窗边,表情木然,没有感激之色,也没有妒忌之意。他招呼保润,你过来替他穿袜子,正常人的感情也要慢慢培养,何况你爷爷?从穿袜子开始,慢慢来,万事开头难啊。保润挪了两步,又站住了,他看着桌上一只搪瓷杯子。杯子里浸泡着祖父的假牙,一只苍蝇从窗外飞来,钻进搪瓷杯子里寻觅着什么,保润拿起杯子晃了晃,假牙叮当一响,苍蝇飞走了。保润说,你替他穿,我无所谓,算我也失忆吧。什么他妈的感情?我还稀罕感情吗?早不稀罕了。 柳生不知说什么好,自己动手替祖父穿着袜子,冷眼看见保润在翻床头柜的抽屉,似乎要找什么东西,他问保润,你要找什么?保润说,照片,小时候拍的全家福,看看我们一家人以前是什么模样。抽屉的垫纸下面果然有那么一张照片,保润捏着照片,放到窗前的光线下看,突然笑了一声,他妈的,没我了,我没了。柳生说,不是全家福吗,你怎么会没了?保润说,我的脸没了,我妈妈的身子没了,我爸爸全没了,就他好好的,他都在! 柳生纳闷地凑上去,发现那张全家福照片被水渍浸泡过,影像的侵蚀效果很离奇,产生了神秘的取舍。保润胸前的红领巾还在,但颈部以上都腐蚀了,保润的母亲只剩下半边身体,依稀可见她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裙子,保润的父亲几乎完全消失,唯一残存的是一只皮鞋。全家福照片里只有祖父幸存,祖父在时间与水滴的销蚀中完好无损,祖父的苍老常在,祖父的猥琐常在,祖父的怯懦常在。祖父穿深色的中山装,脚上是一双解放鞋,头发梳得整齐光亮。祖父当时尚属健康,拘谨的眼神透露出一道狭窄的灵魂之光,他用躲躲闪闪的目光注视着摄影师的镜头,似乎向未来表达着某种深奥的歉意。对不起,你们都将消逝,只有我长寿无疆。 第十五章 旧货交易 不仅是祖父,很多香椿树街居民都忘了保润的名字。 有人注定被历史遗忘,保润是个典型。不知该归咎于他们家族在街上冷淡的人缘,还是要归咎于保润自己不清不楚的声誉,香椿树街对他的回归并没什么热情。保润回家了,保润是回家了,但这消息就像雨天屋檐上的一滴水,仅仅是滴答一声,落下来之后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有柳生客气,执意要为保润接风。他带着春耕和阿六来征求保润的意见,喜欢什么样的热闹?是拉一帮朋友摆个酒席,还是去桑拿房洗桑拿,或者到歌厅包厢去唱卡拉OK?保润不肯选择。不要,都不要,你借我一个拉杆箱就行了。他说,我明天去省城看我妈,说不定不回来了,我姨夫当了大官,处级干部,听说很有权,他要是给我安排个好工作,我以后就在省城混了。 保润坐火车去省城探亲,去了几天,一个人回来了。 听说他姨妈一家对他很冷淡。他在亲友圈里一样名声不佳,姨妈带着一丝戒备之心接待这个外甥,姨夫干脆不屑于跟他说一句话。保润在姨妈家吃第一顿晚饭,吃到一半,姨妈姨父和表妹先后借故离去,饭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脾气上来了,把半碗饭往桌上一扣,从姨妈家扬长而去。与姨妈一家闹翻后,他放低了此行的目标,一心要把母亲接回家。可是,母亲也不是他想象中的母亲了。粟宝珍在省城找了老伴,老伴待她很好,那边的子女慢慢也接受了她。她的暮年生活曾经留下悬念,这个悬念在儿子出狱之后无情地揭晓了,在老伴与儿子之间,在异乡与故地之间,粟宝珍放弃了儿子,放弃了香椿树街。母亲的决定出乎儿子的预料,保润问母亲,你不回去,我一个人怎么过?粟宝珍反问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你还要靠我吗?让我回家去伺候你?他找不到正当的理由劝导母亲,既不肯表态从此要做一名孝子,也羞于倾诉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思念,他说服母亲的方式更接近某种诅咒,到底谁伺候谁,现在谁知道?他说,你以后要是老年痴呆呢?你要是瘫痪了呢?要是得癌症了呢?你要不要我伺候?粟宝珍气得朝地上连吐三口唾沫,她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有老张管我,你只要伺候好你爷爷,管好你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他还不死心,又对母亲说,我看你已经得上老年痴呆症了,忘了我是你儿子?儿子还不如一个糟老头?我看那糟老头子蹦跶不了几天的,老头哪天死了,你怎么办,还要不要回家?粟宝珍被逼急了,打了保润一个耳光,你咒我可以,人家老张没得罪你,不准咒他!实话告诉你保润,香椿树街那个家,我早放下了,从今往后都归你了,我的房间你尽管拆,我的东西你尽管扔,我靠不上老张也不靠你,我情愿死在老人院,也不回香椿树街了。 这一次,他看清了自己的未来,是一个剩余的未来,剩余的未来里,不会再有母亲了。探亲之旅戛然终止,他趁着天黑,无声无息钻回家,闭门不出。人们只看见阁楼上的灯光,看不见他的人影。柳生听说保润回来了,去敲门,怎么也敲不开。他有点多疑,问隔壁药店的马师母有没有听到过保润的动静,马师母说,他跟鬼魂没两样,早晨阁楼上有响声,下午就听不见动静了。柳生去撞门,撞了没几下,门开了,保润出现在门后,满嘴酒气,手里拖拽着一条长长的麻绳,你撞什么门?他对柳生说,你们家死人了吗? 柳生说,我们家没死人,我来看看你,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还有几口气,死不了。保润砰地关上门。过了两秒钟,门又打开了,保润堵着门,手里拿着一股绳子,斜着眼睛看柳生。柳生说,你闷在家里玩绳子?这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出去散散心?保润沉默了一会儿,将手里的绳子一抖,绳子驯顺地盘缠在他肩上,像一条蛇。我不需要散心,我要温习功课。保润说,好久没玩绳子了,十八种绳结,我已经想起来十一种了,你要进来也可以,让我在你身上试试,试试法制结。柳生摆摆手说,谢谢你对我这么客气,我就不进来了,那个法制结,你还是在自己身上试吧。 几天后保润有了迎接新生活的迹象,开始在家里大扫除了。老房子尘封太久,厨房的碗橱里爬满了蟑螂,五斗橱被潮气腐蚀,门关不上,抽屉拉不出来,靠背椅子断了榫头,洗澡的大木盆漏水,都被他一个个抬出来,放在门口出售。起初标价很高,自然无人问津,后来每隔一天降一次价,街坊邻居还是不捧场,最后实在太便宜了,一个收破烂的货郎路过,用五十块钱把所有旧家具搬上了他的板车。隔壁的马师母走出店堂,正好赶上了最后那笔交易,她听见保润问那个货郎,还有一张大床,便宜给你要不要?货郎检查了一下板车的空间说,便宜就要,床是实木的吗?保润说,是我爹妈的老床,当然是实木,五十块给你,你要我就拆,立等可取! 马师母本要上去阻止,被儿子媳妇拉回了药店,按在店堂里看电视连续剧。隔着大门玻璃,能听见隔壁保润的锤子声。咣。咣。咣。保润在敲。保润在拆卸父母的大床。咣。咣。咣当一下,沉重的床架訇然倒下时,马师母打了个寒战,捂着胸口说,造孽啊。他们一家人目送着货郎的板车满载而去,这一笔旧货交易,令人目瞪口呆。以和睦幸福的马家人的眼光来看,隔壁人家不啻发生了一起杀父弑母的凶案,连空气都血淋淋的。马师母咬牙切齿地评价道,粟宝珍真是命苦,养了这个孽子,还不如养一条狗护家呢。儿媳妇的感受非常简单,她说,那个保润是蛮恐怖的。只有小马的态度稍微开放一点,他开导母亲和妻子说,你们也别那么骂人家保润,不过是些老东西,迟早都要卖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么。 过了没多久,保润来了。保润抱着一只陶瓮推开了药店的门,店堂里涌入一股肃杀的寒气。马家人一齐惊慌地站了起来,就像迎接一个凶手来访。马师母问他陶瓮里装的什么,保润说,我爸爸的骨灰,放在我妈妈床底下的。马师母尖叫起来,你把骨灰盒搬我店里干什么?还要卖?我不买你爸爸的骨灰!保润说,你们店里有没有磅秤?我想借用一下,称一称,我爸爸还有多重。马师母差点被他气哭了,说,没有磅秤,有磅秤也不给你称骨灰!保润低头注视着陶瓮,掂了一下,太轻了,我就是不相信,我爸那么大一条汉子,死了怎么就剩下这一点点?不到一公斤吧? 马师母忌讳那只骨灰瓮,毫不客气地驱逐保润,一边推他出门,一边训斥他,没见过你这样的不孝子啊,你这样慢待你爸爸的骨灰,他的魂灵升不了天的,难道你妈妈没告诉过你,你爸爸的墓地在哪里?赶紧去,赶紧去安葬了。保润被马师母推着走,勉强地回过头说,我妈妈说是光明公墓,你们知道光明公墓在哪里吗?马师母挥挥手说,别问我,我们家不跟墓地打交道,去找柳生吧,柳生经常开车带人去扫墓的。 第十六章 扫墓 柳生开着面包车,陪保润去了光明公墓。 不是扫墓季节,墓园里很冷清。他们转了几圈,没发现保润父亲的墓地。去管理处打听,人家告诉他们墓地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有豪华型普通型经济型,造价不一,保润父亲的墓地是经济型的,不能在正南方向的阳坡上找,要去坡后面找。他们找到了坡后,看见一个小小的墓碑上刻着杨德康的名字,其实,早已经对号入座了,一张黑白照片被提前镶嵌在石碑上,死者的目光穿越时空,带着生前的苦楚,带着某种恨铁不成钢的遗憾,打量着久违的儿子。石屉打开着,里面积满了雨水,等待着一瓮灰的降临。旁边是死者当年为祖父预先购置的墓地,地盘更小一些,两颗马尾松栽得早,长得茂盛浓密,已经窜到半空去了。 保润比较着两块墓碑,发现父亲的名字是黑色的,祖父的名字是红色油漆描的,他从未到过墓地,不懂其中的奥秘,问柳生,为什么一个是红的,一个是黑的?柳生耐心地告诉他,黑字代表人死了,已经进来了,红字代表人还健在,还没进来呢。保润摸了摸祖父的那块碑,突然咧嘴一笑,好,你看看我们家多好,该来的不肯来,不该来的倒进来了。柳生知道他在说祖父,问,你爷爷万寿无疆,你烦不烦他?保润想了想,摇头说,不烦,好歹是个亲人,就剩他一个了。 有个老头带着塑料桶过来,指挥他们埋置骨灰盒。他们按照老头的吩咐,把骨灰盒放进石屉里,用桶里的泥灰糊好了所有缝隙。老头用瓦刀修了修边,说,好了,泥灰十五块钱,人工五块钱,一共二十块钱。 只要付二十块钱。无需动土,也无需填埋,如此轻易完成一个儿子的大业,出乎保润的预料。他茫然地问柳生,这就好了?柳生说,是好了,你以为要掘土挖墓呢?知道现在是什么社会?现在是服务型社会了,什么都讲求简单快捷。 真的简单快捷。 保润的父亲被严严实实地糊起来了。 真的很简单,真的很快捷。寥寥几分钟,保润的父亲安居于一只小小的石屉内了。 柳生对墓前的仪式较为熟悉,他让保润跪在地上,对石碑磕三个响头。保润磕完了三个响头,忽然将耳朵贴在石屉上,倾听着什么。柳生说,你在听什么?里面有蟋蟀吗?保润说,不是蟋蟀,你来听这声音,我爸的骨灰在里面跳呢。柳生凑上去听,果然听见一些粉末在石屉里的喧嚣,像是米粒在热锅里不停地翻炒。柳生说,不是跳,是你爸阴魂不散,死得不甘心,大概要关照你什么话吧?柳生轻轻拍了几下石屉,没用,里面的骨灰仍然在骚动,他看看自己的手说,我拍没用,他要嘱咐儿子,你来试一试,你说你听见了。保润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伸出了手,开始拍打石屉,保润边拍边说,爹,你别吵了,我听见了,都听见了。 柳生自己也没想到,他在安抚死者方面有如此的天赋,石屉果然静下来了。保润惊讶地说,真的好了,他不吵了。柳生过去亲耳验证,听见那个父亲的亡魂已经归于安静。柳生得意地说,你爸爸人好,很容易搞定,你看,他这不是安息了吗? 后来起风了,他们顶着风朝墓地外面走,穿越了很多陌生人的墓碑。有纸钱和锡箔的碎屑被风卷起,在两个人的头顶上飘飘荡荡,像一群金色的飞蛾追逐着他们。他们在风中点起了香烟。柳生抽了一口烟,问保润,你爸爸嘱咐你什么,你都听进去了吗? 保润说,我不知道他嘱咐我什么了,你听见了吗? 柳生拍一下自己的脑门,我来猜猜,他肯定是嘱咐你,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要向前看。 保润踩灭了烟头,慢吞吞地说,这都是报纸电视瞎诌的话,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那,怎么可能呢? 第一章 六月 六月的一天,她回来了。 她与我们这个城市之间,似有一个不公的约定,约定由命运书写,我们这个城市并不属于她,而她天生属于这个城市。她又回来了。一条鱼游来游去,最终逃不脱一张撒开的渔网。 春天与庞先生的欧洲九日游已经烟消云散,什么巴黎,什么罗马,什么埃菲尔铁塔,什么梵蒂冈,她所向往的欧洲,最后变成一些破碎的风景,漂浮在记忆里,脑袋晃一晃,欧洲就消失了。留下来的,是庞先生的一些精子,它像一堆毒草籽落在肥沃的泥土里,在她体内生根发芽。是一次意外。她依稀记得卢瓦河边那座城堡里的绛紫色客房。因为窗外的河畔美景,因为床边的玫瑰,因为露台上的一瓶香槟,因为一个从未有过的浪漫之夜,她被庞先生打动了,以往应景式的感情忽然有了诚意。那一夜她没有敷衍庞先生,任凭庞先生脱下了她的内裤。玫瑰与香槟酒都是有害的,她勉强的性欲被庞先生悉心发掘,一点点地放大,高涨,最后趋于疯狂。避孕措施是怎么失败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她只是觉得自己傻,为了报答一个夜晚的恩情,也许要付出一生的代价。 妊娠反应很强烈,她的演艺生涯被迫中断。酒吧旋转的迷彩灯光让她恶心,麦克风隐喻式的形状让她恶心,劲歌劲舞的节奏和动作也动辄让她恶心。有一天她在酒吧的小舞台上唱着歌,唱到高潮处,忽然就对着架子鼓呕吐起来,秽物喷到鼓手身上,鼓手抱头逃下台,客人们哄堂大笑。女老板看出她是怀孕了,手在她腹部摸索了一圈,把她拉下台说,你该回家了,唱歌归唱歌,赚钱归赚钱,我们不能迫害下一代啊。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麻烦,她并不慌乱,只是感到懊丧,与男人们周旋这么多年,自以为得计,最终还是要用女人的身体买单。不仅是身体的疆域失守了,她生活中某些坚定的信条,也一下子破产了。为什么?她并不爱那个男人,怎么会怀上了他的骨血呢?她发现自己的弱点像雨后春笋,任何一场雨下在任何一个角落,笋尖便会猝不及防地钻出地面,若要长成一棵竹子也好,可惜,弱点的春笋,最终都是被人割去食用的。 她很懊丧。要么是富翁,要么是帅哥,要么服他,要么爱他,这是她选择男友的标准,为某个男人怀孕,则需要这些标准的总和。庞先生在标准之外。在她的眼里,庞先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台商,矮,微胖,模样不丑但也没有吸引力,有钱,但不算富翁,至于爱,一时无从谈起。她在歌厅酒吧夜总会干了多年,认了不少哥哥,也认了好几个干爹,哥哥们和干爹们替她摆平了不少麻烦。庞先生不一样,他是处于哥哥与干爹之间的那一类客人,她与他的关系,比哥哥要黏糊一些,又比干爹要简洁一点。她始终叫他庞先生,这个捧场者的心,半开半合,有的部分是透明友善的,有的部分浸泡在荷尔蒙里,还有的部分,是一片模糊的阴影,难以看清。她分析过庞先生对她的好,与其说庞先生迷恋她,不如说是庞先生害怕寂寞,她是他治疗乡思的一帖伤膏药。她答谢庞先生的方法曾经很简单,脸颊上送一个香吻,喂他一杯酒,这些免费,如果陪他去见客户,所有的交杯酒,所有的眉来眼去打情骂俏,都计入劳动报酬,庞先生会赠送她最心仪的礼物,一只名贵的手袋,一款最时尚的手机。如此而已。他们之间的关系比露水还虚无。她很懊丧。原以为庞先生的欧洲游邀请是他发放的最后一次红利,旅游兼顾答谢,逃避兼顾散心,原以为巴黎之行是一场轻松的闭幕式,没想到是一场严峻的开幕式。她离开酒吧的时候,听老板娘正在向旅行社咨询去欧洲的旅游路线,巴黎罗马维也纳这些地名触痛了她的心境,她对老板娘没头没脑地说,欧洲再好,你也不能塞旅行箱里带回来,有什么用?浪费钱!老板娘说,你不是才去过吗?你都去欧洲了,我怎么去不得?她自知这样的阻挠太唐突了,气呼呼地补充道,我是为你好,你钱多花不了就去,记住千万别去卢瓦河,那地方有灾气,去了要倒大霉的。 她的室友深蓝小姐也是酒吧歌手,比她还小一岁,已经有过两次流产的经验,有幸获得一家妇产医院的VIP金卡。深蓝小姐热心地陪她去了那家医院。医院在一个新兴的工业区内,外观看起来像一个休闲会所,有个别致的人性化的名称:雅典娜女性关爱中心。 手术室外等着好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容貌身材各异,焦躁怨恨的表情则显得雷同,这支独特的人马汇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腹腔与子宫里,都秘密地隐藏着一份简短的人生小结,专供医生浏览。错误的性。性的错误。这个时代,很多错误都是用手术来解决的。有一张双人沙发椅空着,她和深蓝小姐走过去,发现沙发上盖了一层塑料膜,掀开一看,塑料膜下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痕,有的地方像一块暗红色的袖珍地图,有的局部像涓涓溪流。两个人都捂着心口惊叫,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为他们介绍了血的来历,介绍得细致而冷静,她说刚才有个拿香奈儿包的女孩子坐在这里,半天没抬头,我以为她在发短信的,看她慢慢躺下来,我还想呢,发短信怎么还躺下来发呢?谁想得到,她手上还有一把刮胡子刀片,跑这儿割腕来了! 她们逃离了那张双人沙发,转移到走廊上。她随口点评了那个女孩古怪的行径,都香奈儿了,都坐到手术室门外了,还割腕?想不开!深蓝小姐回头看着那张沙发,说,不一定是想不开,说不定人家是想开了呢。 雅典娜关爱中心业务繁忙,VIP也要等。她坐在长椅上听女友谈她在深圳的购房计划,起初听得认真,渐渐脑子开了小差,走廊上几个年轻男人等候的身影,让她想起了庞先生。她掏出手机翻找她和庞先生在卢瓦河城堡外面的合影。先看自己,她显得那么开心,鬓上斜插了一朵红玫瑰,像一个女巫,时过境迁之后,她纳闷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地开心。再看庞先生,他围着一条红围巾,搂着她的腰,眼睛里有幸福而内敛的光芒。照片的取景角度掩盖了庞先生的身材缺陷,他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年轻、高大。怀孕是微妙的,不仅改变了她,也改变了他。庞先生是受益者。这个瞬间,庞先生在她眼里获得了新生,他不再是那个寂寞而多情的商人了,他以一个男人的方式驻扎在她的身体深处,虽然是毫厘之地,却覆盖了她的一部分未来,她与庞先生,因此陡然亲近起来。她叹了口气,心里承认一个最大的意外悄悄发生了:世上有个男人,她不在乎他,她不爱他,但她开始思念他了。 她第一次向女友亮出手机屏幕,公开了庞先生的真实面目,这个台商,你觉得他怎么样?深蓝小姐仔细地看着手机上的照片,捂嘴一笑,就是个台商大叔,不怎么样啊,比那个驯马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她知道深蓝小姐说的是瞿鹰,心里不悦,收起手机说,帅哥不能当饭吃,我其实早想开了,帅有什么用?又不能换美元。 她放弃预约的决定来得很突然。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站在她身边,满脸倦容,靠着墙打着瞌睡,她站起来对女孩说,你来坐吧,坐着睡,我们要走了。深蓝小姐很惊讶,不做手术了?你要去哪里?她说,买机票,回老家,去找庞先生。深蓝小姐说,你不是发过誓,永远不回老家吗?她摆摆手,苦笑道,我发的誓你千万别较真,发了那么多誓,当歌星灌唱片,做生意发大财,找个白马王子嫁出去,哪个誓言实现了?我发的誓,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 他们走到医院的门外,看见工业区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初夏的阳光照耀着一个年轻的南方城市,这个城市她来来去去,终究没有成为她的家乡。她拍了拍路边一棵棕榈树的树干,说,我操,又要走了。深蓝小姐说,迟早都要走,就看你往哪儿走,去年你说要去日本,今年你说要去澳洲,没想到一番折腾,最后还是要回老家去。她说,其实也不是我老家,你们都有老家,我没有,到哪儿我都是一个人。深蓝小姐觉得她的决定太草率,你对他有把握吗?你们以后怎么样,认真谈过吗?她说,谈这种事,我认真不起来,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我走的都是黑路,摸黑走惯了,哪儿有点亮光就往哪儿走。深蓝小姐问,那个庞先生算亮光吗?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亮光,这次可以测出来了。 第二章 庞先生 庞先生起初有点亮。 他开车去机场接她。在出口处,他们有过一个漫长的拥抱。拥抱的时间偏长,那并非出于缠绵的需要,是因为她傲慢的身体投向一个矮胖男人肉鼓鼓的怀抱,从体态到感情,都需要一次艰难的调整。她觉得出口处的人群都在观察他们的拥抱,似乎在观赏一只倦鸟飞上枯树的枝头。一点点屈辱,一点点恐惧,加上一点点暖意,使她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她不想让庞先生发现她哭了,她在他的肩头上擦干了眼泪。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衬衣湿了,她听见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奉承她,你今天看上去好漂亮啊! 汽车音响播放的是她自刻的CD,都是她在夜总会翻唱的港台流行歌曲。她知道这是他刻意准备的,这份心思让她有点感动,作为回报,她把头枕在他肩上。她说,我们去你的别墅?庞先生说,还是去酒店好,别墅不方便,我太太这几天会来。她说,为什么你太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跟我撞到一起来了?他耸耸肩膀,我也不知道。又说,酒店条件很好,四星的价位,五星的标准。她的头慢慢地离开了庞先生的肩膀,你订了几天酒店?庞先生观察着她的表情,说,你想住多久就订多久,住一辈子也行,我买单。她说,只有做鸡婆的女人,才住一辈子酒店。庞先生分析着她的眼神,你要不喜欢住酒店,就去租房子,找个好一点的公寓,别墅也行,反正我买单。她说,那不是租房子,那叫包二奶,你要包我吗?庞先生有点尴尬,目光来回瞄了她几眼,鼓起勇气说,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包你啊。我们公司,明年要上市了。她的脸扭向车窗外面,嗤地一笑,上市?我怎么觉得我也上市了呢?庞先生说,做小姐的才可以叫上市,要流通么,你不流通,不叫上市。她盯着庞先生侧面的脸部轮廓,我不流通?专门陪你一个人睡觉的?她突然拍了拍他的脸颊,正色道,知不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事?庞先生关掉了音响,到底什么事?要大老远地飞回来谈?她说,你猜,猜猜看。庞先生开始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最怕猜谜,还是到酒店再猜吧。 酒店在市中心,与夜巴黎俱乐部一街之隔。她离开夜巴黎的时候,酒店还没建好,重返故地,她竟然住进了这幢摩天大楼,恰好面对自己的一页履历。站在房间的窗口,可以看见街对面夜巴黎的霓虹灯已经提前闪亮,英文,法文,日文,中文,四种文字渲染着这家夜总会的国际化路线,五色灯管勾勒出一个年轻女郎的轮廓,侧脸,撅臀,短裙和高跟鞋,看不出是什么种族。霓虹灯是她的一页履历,她的过去,闪烁着艳丽而务实的光芒,那光芒指向虚无。她拉上了窗帘。庞先生从背后抱住了她,鼻孔里呼出了粗气。她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庞先生说,你没有,我有那个意思,可不可以?他的手在她胸部停留了一会儿,越过无袖衬衫,越过裙裤的腰绳,慢慢向下,向下。她挣脱了他,厉声说,不可以,小心伤着你的孩子。庞先生的手触电似的收回来,你说什么?她说,我说小心,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他倒退着,退到沙发边坐下来。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僵硬,细小的眼睛里投射出一道戒备的目光,那目光落在她的下半身,然后慢慢上升,我的孩子?在法国?他说,就那一夜,怎么会? 你不高兴?她斜睨着他,用刻薄的语气说,我也不高兴,我想怀巴乔的孩子,李嘉诚的孩子,成龙周润发的也行,谁想怀你的孩子?没办法罢了。 不会。他说,不会的。我记得很清楚,我戴套了。 不会?什么叫不会?她的声音失去了控制,变得尖利起来,是我怀孕了,不是你,你说清楚一点,不会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会就是不会怀孕的意思。他干笑了一声,我戴套了,那么好的套子,你不会怀孕的。 她的脸发灰了,眼睛里喷射出怒火,怒火从他的脸部蔓延到腹部。他揿了下西裤的裤裆处,架起了腿,一条腿不停地晃悠着。她看见了他的白袜子,他的小腿肚比袜子更白,上面长着稀稀拉拉的几根黑色的汗毛。她说,操,我不管什么套子不套子,我就问你一句话,不是你,难道是鬼让我怀孕了? 不是鬼。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提醒她道,是鬼佬吧,你不是说鬼佬帅,你不是说鬼佬性感吗? 你记性真好,那你告诉我,是哪一个鬼佬? 不要搞错了,是你怀孕,不是我怀孕。他嘴角上的微笑消失了,适时地进行反击,是哪一个鬼佬,应该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啊。 你把我当婊子看?婊子也只有一个身体,欧洲十天我都卖给你了,白天黑夜都和你在一起,还卖给谁去?她尖声叫喊着,血往头顶上涌,抓起一只杯子便朝他砸过去,算我瞎了眼睛,早知道这样,不如选个鬼佬,谁的遗传基因都比你好! 他没来得及躲闪,额头上出现了一个小嘴巴,鲜血立刻从他额头上钻了出来。她被血吓住了,捂着眼睛惊叫一声,活该,你怎么不闪一下?庞先生仓皇地跑进了盥洗间。她跟过去,被关在了门外。过了一会儿,庞先生用毛巾捂住额头冲出盥洗间,嘴里说,好,好的。她说,我有创可贴,在箱子里!但她没有机会为他敷创可贴了,庞先生已经站在走廊里了,他回过头注视着她,满手是血,眼神充满憎厌,脸上是一种决绝的表情,白小姐,我今天算看透你了。他说,我告诉你你是什么人,你,就是婊子,一个堕落的婊子! 米黄色的地毯上留下了庞先生的血渍,起初是红色的,后来颜色渐渐变黑了。她跪下来,用纸巾擦拭地毯上的血痕,纸巾变红了,地毯上仍然是一串黑斑。她的头脑一片空白。行李箱沾到了庞先生的一摊血,血在尼龙面料上湮出一个图案,像一束小巧而精致的焰火,无声地绽放。她万念俱灰,跪在地上反思自己的过失,忽然想起那个在手术室外割腕的女孩,心里产生了效仿之念。她打开行李箱,找出一把水果刀,试探着手腕上的血管,她分不清什么是静脉,什么是动脉,刀剑胡乱对准一条暗蓝色的血管,终究下不了手。她怕血,怕疼,她根本不想死。但是,除了死,她不知道怎样更好地惩罚自己。后来她专心清洗行李箱,咬着牙,想哭,哭不出声音来。她心里的仇恨吞噬了哀怨,忽然记起来行李箱是庞先生在欧洲买给她的,便朝行李箱恶狠狠地踹了一脚,滚,你才是婊子。 第二天中午她还在昏睡,酒店前台打来了电话,问她是否需要续住房间。她迷迷糊糊地说,别问我,去问庞先生。对方说,庞先生已经结过账了,今天开始他不承担房费了。她清醒过来,拿着电话愣了好久,骂了一声脏话。对方说,这位小姐怎么骂人?她对着电话喊起来,谁有兴趣骂你?我骂姓庞的,你又不姓庞,关你屁事! 她不舍得自费住这么昂贵的酒店,想起粮食局一个人称马处的干爹,平素待她很殷勤,他那里什么都可以报销,以前她去商店买皮鞋买香水,都拿发票给马处报销过的。她给马处打电话,打手机是空号,打他办公室,是个女人接的电话,起初还算客气,问她是马处的什么人,她说是干女儿。女人发出一声冷笑,干女儿算什么人?他干女儿多呢,你是哪一个?她不情愿地说,唱歌的,白小姐!那女人追问,你在哪里唱歌?夜巴黎,棕榈泉,加州阳光?24K俱乐部?她觉察到马处的办公室气氛有点反常,正在揣测马处的现状,听电话那端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翻纸的声音,白小姐,你有没有拿我们局的宝马汽车?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你说话我怎么听不懂了?我怎么能拿你们局里的汽车?那女人沉默着,继续翻纸,翻了一会儿向她道歉,对不起,查到了,不是白小姐,是黄小姐拿的宝马。最后那女人总算绕回正题,指点她说,你要找马处?去纪委找吧,马处双规了,现在只有纪委知道他在哪里。 她愣了一下,赶紧挂了电话。想想当初夜总会女孩们对马处的预言应验了,马处迟早要出事,用他要趁早。马处那边,果然靠不上了。那个黄小姐,是不是夜巴黎做大堂领班的那个东北女孩?平素爱谈理想,爱读琼瑶。真可谓真人不露相,她从马处那里得到了几双皮鞋几瓶香水,人家黄小姐竟然开走了马处的宝马汽车。 住宿是当务之急,她来不及为自己惋惜,也无心为自己庆幸,从手机上删除了马处的号码,另一个干爹杨主任的名字便跳了出来。杨主任是一个基金会的领导,也是夜巴黎的常客,他一来,她必定要陪他唱闽南语的《爱拼才会赢》。这个男人尖嘴猴腮,场面上出手阔绰,可惜人有点脏,沾了他钱财的便宜,他必定要沾你肉体的便宜。她找出杨主任的名片,依稀看见名片上长出了两只汗毛浓重的手,一只手袭向她的胸部,另一只手蠢蠢欲动,准备袭击她的臀部,所以,她拨打杨主任的电话,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护着胸部。杨主任的电话倒是畅通的,但他只发出喂的一声,便没有了下文。他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但她清晰地听见杨主任在向什么人评价自己,这个小姐很麻烦的,她找我没什么好事,不理她!杨主任一定是在娱乐场所,隔着遥远的空间,她又听见了熟悉的《爱拼才会赢》的伴奏音乐。她气极了,对着手机骂了一声,去拼吧,拼死你这个老色鬼! 她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算算自己留在这个城市的社交网络,看上去人多势众,其实细若游丝,碰一碰就断了。她决定暂且放弃这个酒店,匆忙收拾了一下,拖着行李箱去退了房。接待小姐似乎知道她的身份,打量她的眼神,多少流露出了一丝不屑。她情绪恶劣的时候锱铢必较,拍拍台子说,看见你们就不爽,你们还狗眼看人低?你们为什么穿得跟一群乌鸦似的?这是酒店,又不是殡仪馆。看小姐们愣在那里,她还不泄愤,撇撇嘴说,你们这酒店,我住不惯!硬件不行,软件更不行,离五星还差六颗星呢。 这个城市如此熟悉,但她迷失了方向,拿不定主意该去哪里。通往庞先生的这条道路,原本就是偏僻的小径,走不通了,她有心理准备,庞先生的那一点点亮光,原本就微弱,是她自己不小心,亲手弄灭了,让她绝望的是另一个事实:她的世界如此狭窄,一个冲动,一次旅程,这个世界竟然已经到了尽头。 有出租车等在酒店门口,司机的脸探出窗外,眼睛瞥着她的腿,嘴里问,小姐去哪里?她说,等一会儿,没想好。司机又问,火车站还是机场?去火车站天天堵车,要走趁早。她火了,对司机厉声道,老娘哪儿都不去了,偏站这儿,这是你家的地方吗?我不能站吗?司机笑了一下,脑袋缩回了车内,车子发动起来,她听见了他报复的声音,那你就站街上吧,你们做小姐的,反正站惯了街。 她站在街上思考下一步的人生。下一步的人生其实很局促。回南方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哪儿都不想去了。胎儿还在她子宫里,事情没有完结,她不认输。她赌气。她不宽恕。她要较量。为了一个模糊的未来,她不准备如此放过庞先生。 对面是夜巴黎,十一楼上有一个化妆间,曾经是她与其他人合用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她走了,夜巴黎的生意倒越来越红火了。有人在更换玻璃橱窗里的海报,新来了一支外国的乐队,一群男女和一片椰林,花里胡哨地站在橱窗里。她看不清那个女主唱的面孔,很想知道她长得是否漂亮,于是她横过了马路,先问那个更换海报的小伙子,小波你还认识我吗?小伙子打量着她,挠着头说,面熟。是玛丽还是露丝?她猜人家已经不认识他了,不强求,敲敲橱窗问,哪个国家的乐队?答:菲律宾的。她轻蔑地一笑,我猜也是菲律宾的。又朝海报扫了几眼,对浓妆艳抹的女主唱作出了一个恶毒的评价,女猿人似的,不在森林里好好呆着,跑这儿来捞钱! 她沿着人行道往工人文化宫的方向走。想想还是要找老阮,工人文化宫的招待所让老阮承包了,住老阮的招待所虽然寒酸,至少不用花钱。打定主意之后,她为自己感到委屈,命运为什么总是对她不公?她的选择,为什么总是错的?生活亏欠她的,什么时候能够偿还?她像一条不安分的鱼,自以为游得很远了,最终发现一切是个幻觉,游来游去,还是逃不脱这个城市的渔网。 我们这个城市新兴的高楼大厦吞噬了她的影子,一张巨大的疏密有致的渔网随时准备着,放纵她,或者打捞她。她的身上,隐隐地散发着蹊跷的鱼腥味。不,她还不如一条鱼,鱼有大海,而她的大海,海水已经枯干了。 第三章 另一个人 有个年轻男人尾随她穿过了十字路口。她打量过他一眼,是这个城市街头常见的游荡者,手提塑料袋,表情略显严峻。他有一张黝黑的方脸膛,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项链,横条的短袖衫配竖条的黑红相间的沙滩裤,再加上一双噼啪作响的塑料拖鞋,某种粗野的底层身份昭然若揭。她自知容貌出众,被街头的年轻男人尾随是很寻常的,只是这名尾随者的目光特别,她不太适应。那目光并无挑逗的色情成分,也不是久违的熟人之间的试探,而是一道凛冽的刀锋般的光芒,刺过来,带着些许凉意。她想尽早摆脱他。走过一家点心店,她闻见门口的大木桶里飘出一股鸡汤的香味,那家店的鸡汤馄饨她一直是喜欢的。她闪了进去,要了一碗馄饨,刚坐下来,发现那男人也进来了。他坐在对面的一张桌子上,一动不动,眯着眼睛看她。看她。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条绿色的尼龙绳子,摆在桌上,眯着眼睛,看她。她突然想起保润这个久违的名字,心里一阵惊悸,赶紧起身,换了个位置背对着他。她背对着他,听见了他的声音,仙女,我们去跳小拉?你现在还跳小拉吗? 她一下跳了起来,拉起行李箱冲出了点心店。 他无声地追了上来,尼龙绳子被草草地塞进沙滩裤口袋,露出一截绿色的绳头,像一条摇摆的蛇。你跑什么?你不跟我跳小拉,请我吃碗馄饨行不行?你不请我,我请你? 她回头说,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呀。他在后面说,我看也别跳小拉了,也别吃馄饨了,我们一起散散步,行不行? 你别跟着我,我心情不好。再跟着我,我就喊了! 喊什么?强奸!强奸!他模仿着女声,兀自笑起来,可以喊么,你再喊一次,我等着听,我心情很好。 我不是吓唬你,往前走十几步右拐,就是派出所,你要是再跟着我,我们就一起去派出所。 好,那就去派出所,你在前面领路,我跟着,我要是跑了,就不是人养的。 她拖着行李箱仓皇而行,人行道路面刚刚被挖过,到处坎坷,箱子底部掉了一个轮子,怎么也拖不动了,她拎起箱子跑了几米,突然崩溃,把行李箱踢倒在地,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你到底要怎么样?不是放出来了吗?不过是坐几年牢,又没死人又没伤残,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样子,像是耍泼,又像是挑战,还有点像一名安慰者,里面呆几年也没什么损失吧?外面世道不好,多难混啊。 我在里面比外面好?他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有道理,我明白了。还有什么赐教?今天机会难得,都告诉我。 她的高跟鞋也跟她作对,鞋跟突然松脱了,她脱下高跟鞋,对着地面忿忿地敲紧鞋跟,笃,笃笃。我最近怎么这么倒霉?笃。笃。他妈的,倒了血霉!看,德国行李箱坏了,在法兰克福机场买的,两百欧元呢。鞋子也是好鞋,真正意大利名牌,就这么坏了。她看他无动于衷,自己无趣了,慢慢穿上高跟鞋,言归正传地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自己活该,谁让你绑我的? 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古怪的微笑,介乎于嘲讽与悲伤之间。他抖动着腿,交叉抖动,看得出来,这样的交谈,需要他付出极大的耐心,还有克制。他凝视着她的脸,突然说,绑是绑的错,强奸是强奸的罪,谁绑你谁强奸你,这么简单的事,你分不清? 不怪我,我那会儿丢了魂。她嗫嚅着站起来,试了试高跟鞋的鞋跟,忽然意识到软弱的害处,声音一下高亢起来,你不绑我,他怎么做那下流事?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们都犯罪了! 保润说,有道理。我们都犯罪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强奸你可以,绑你一下就不可以?你方便不方便说,当初到底拿了人家多少好处? 那算什么好处?那会儿是什么消费水平?小恩小惠罢了。她用诚实的目光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换了种交心的口吻,说,反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实话告诉你,你以前很丑的,比现在还丑,又丑又抠门,柳生以前多帅啊,花钱大方,舞又跳得好,帅哥么,女孩子心里都喜欢的。 保润点点头,鼻孔里发出吭哧一响,他说,有道理,这回说清楚了,你喜欢他,讨厌我,就把我当他的替罪羊了? 她几乎要脱口承认,注意到他阴郁的眼神,便谨慎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恨我,我承认你有点冤,你冤难道我不冤?你想报仇来找我,我想报仇,都不知道该找谁去了。 你承认我有点冤?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报仇呢? 当面道歉?她探询地说,我是有点对不起你,我说对不起,对不起,行吗? 说一声对不起就打发我?这个态度,哄傻瓜也哄不了。 那你说清楚,你到底要怎样?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戒备的表情,目光里集合了愧疚、烦躁、委屈、刁蛮,以及非凡的勇气,一滴眼泪涌出她的眼眶,她抹抹眼睛,忽然喊叫起来,我跟你说一百个对不起行不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行了吧? 对面的街道有行人站住了,朝他们这里张望。保润抱着胳膊,冷淡地欣赏她歇斯底里的表演,等她安静了,他摇了摇头,你态度有问题。说对不起不值钱,喊对不起就更没用,喊一万声也没用。我在里面十年,十年时间,你要赔偿。 赔钱?你不早说?她麻利地打开了钱包,数着里面的钱,你别敲竹杠,我不是富婆,一千二,一千三行不行?我自己节省一点好了,我只有一千五,给你一千三,这样总行了吧? 赔偿不一定是钱,我不要你赔钱。保润按住了她的手,严肃地说,我损失什么你赔什么。先赔时间,十年时间,还有自由,你还要赔我十年自由。 她愕然,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脸,时间怎么赔?自由怎么赔?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要赔什么? 我也没想好,我们要商量。保润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吗?要不,我们再去看一场电影?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想慢慢商量,总能商量个结果出来的。 谁跟你去看电影?谁跟你商量?本小姐恕不奉陪!她涨红了脸,指着保润的鼻子说,以为我怕你吗?要杀要剐随便你,我等着! 她想跑,但跑不掉,行李箱被保润一脚踩住了。保润对着大街歪了歪嘴巴,你喊吧,那么多人听着呢,他们会来帮你的,你喊抢劫喊强奸喊杀人都行,我奉陪。 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终究喊不出口,眼泪珍珠般地挂在脸颊上。有个老头从他们身旁经过,以为他们是吵架的一对儿,好言相劝道,小两口有什么事,千万别冲动,回家好好商量。她抹着眼睛抢白老头,谁冲动了?谁跟他小两口?你才跟他小两口!老头转身就走,嘴里忿忿地说,小伙子跟老头子怎么成小两口?现在的年轻人,不识好歹啊,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保润从口袋里拽出了那根尼龙绳,他用绳子的一端搭在手腕上,绕了几下,那手很快被一个绿色的五角星覆盖了,怎么样?他向她亮出手上的绳结,漂亮不漂亮? 依然是他炫耀和示威的方式。绳子。狗链子。她觉得头皮发麻,低下头看他的拖鞋,看他裸露的双脚。塑料拖鞋是廉价的,他的脚趾缝里有黑泥,脚趾甲是灰色的,开裂的,脚和鞋共同泄露了主人穷困潦倒的生活现状。不远处有人在铺设地下管线,一把铁铲靠在墙上。她心一横,奔过去抢过了铁铲,保润追过来,正好撞上枪口,她手持铁铲,像一名女战士拿着冲锋枪,以为我怕你?我什么人没见过?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用绳子来吓唬人?别让我笑死!她用铁铲去铲保润的拖鞋鞋底,边铲边说,社会上冤假错案那么多,又不是你一个人吃错官司,还有人冤死在里面呢!赔什么时间,赔什么自由?你这种人,在哪儿都是虚度光阴,在里面在外面,有什么区别? 铁铲铲到了保润的脚。趁着保润躲闪之际,她提起行李箱奔向大街上的一辆红色出租车。毕竟光天化日之下,保润有所忌惮,追了几步,放弃了。她听见他在后面喊,你跑,跑吧,跑一天算一年,我给你记着,你会后悔的!她和行李箱一起撞进了出租车。司机的脑袋探出车窗,好奇地打量着保润,后面那男的什么人?她对司机说,强奸犯!快,快点开,绕两个圈,开到工人文化宫去!出租车发动了,她从车窗里瞥见保润站在人行道上,弯腰察看他脚上的伤势。司机回头看着她,眼神诡谲,那个强奸犯怎么回事?强奸谁了?她觉得有必要作出更正,对司机说,我刚才开玩笑的,他不算强奸犯,他是井亭医院逃出来的疯子! 第四章 顺风旅馆 山穷水尽的时候,她投靠了老阮。 老阮的这家顺风旅馆,前身是工人文化宫招待所,更早以前,是著名的工人电影院。她认得出来,旅馆的两樘玻璃门,就是当年工人电影院的大门。她还隐约记得两个年轻漂亮的女检票员,他们穿着浅绿色的制服套裙,梳着长辫,其中一个是独辫,另一个总是将长辫盘在头上。她还记得小时候的梦想,长大了到工人电影院做检票员,天天穿漂亮的制服,还可以免费看到所有的电影。从前许多辉煌的事物,如今都莫名其妙地迅速衰败,工人电影院亦如此,只有一个小小的放映厅被勉强保留下来,缩在旅馆侧面的角落里,天天放映僵尸鬼怪片或者谍战片枪战片。 顺风旅馆的房价便宜,更因为是黄金地段,老阮吸纳了很多长租客户。一楼有一个专治白癜风的私人诊所,门口贴满剪报、奖状和感谢信,布帘子后面依稀可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他操四川口音,总是高声大嗓地劝解病人,急啥子么?白癜风又不是伤风感冒,几帖药怎么好得了?慢慢来啰。诊所隔壁是一家温州皮鞋厂的办事处,里面坐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姑娘,他们从不讨论皮鞋的业务,总是在争论巩俐和刘晓庆到底谁更漂亮,周润发与张国荣到底谁更英俊。二楼的两个房间打通了,有人在此创立了一个模特儿培训基地。一个高挑的瘦骨嶙峋的女人在教一个少女走猫步,另一个女人更瘦更高,躺在长沙发上午睡,因为头上戴着一个金色的头套,睡姿看起来像一具古老的木乃伊。还有几间客房没有人,门上挂着某某商贸公司某某信息咨询公司的牌匾,里面的桌椅上都积了灰,租户不知去了哪里,只有灰尘与空气默默地做着交易。 她来投奔老阮,老阮是高兴的。老阮给了她一个免费的房间,当天夜里还安排了一场麻将,说麻将桌上有生意谈,要她唱歌助兴,顺便介绍几个大哥给她。她如约进了三楼的棋牌室,里面烟雾腾腾,三个男人都是陌生人,一个阴沉,一个猥琐,另一个看起来比较阳光的,是个大胖子。她早就没有胃口结交这种大哥了,赶任务似的拿起了麦克风,为了配合气氛,特意唱了一首粤语的《恭喜发财》。那个大胖子一边听歌一边笑,问她,你是恭喜老阮一个人发财吧?她逢场作戏地说,都是大哥么,恭喜大家都发财。此后她勉强陪着老阮,说替他收钱,可惜老阮手气不好,她坐了半天,没收到什么钱,好不容易看到一副清一色的筒子大牌,老阮竟然把筒子一只一只地开掉了,她提醒老阮,反被他在腰上掐了一把,她懂了,知道他打的是贿赂牌,不能赢只能输的,一下就兴味索然了。她坐在旁边打起了哈欠,闻到空气里充满了不洁的气味,她怀疑大胖子有口臭,老阮也有口臭,正在思忖,为什么她结交的中年男人口臭比率如此之高,脚上被踩了一下,是左手边的郭老板。她已在心里给他起了绰号:猥琐男。猥琐男努力从眼睛里放电,试图用眼神与她调情,她懂,只是觉得肉麻,腾地站起来说,吃点水果,吃点水果!她把大果盘里的水果分到小碟子里,端到每人的手边,怕再坐下去还有什么难以应付的剧情,就谎称头疼,擅自告辞了。 与庞先生的第一次谈判,她没有出面,是老阮插手张罗的。老阮自己也没去,他有个熟人是庞先生的供货商,供货商去与庞先生结账,顺便谈了她的事。谈判绕了太多的弯,最后的结果倒是简明扼要。庞先生要她把孩子生下来,验DNA,如果孩子是他的,他保证对母子负责到底。她追问庞先生准备怎么负责,老阮说,给钱呗。男人对小蜜负责,不就是给钱吗?又提醒她说,人家是台商,对他动作不能太大,动作太大了犯忌,会牵扯两岸关系的,你懂一点政治的吧?她说,我才不管什么政治,我就要个公平。老阮说,公平可以卖,也可以买,不还是钱的事?你给我一句实话,你到底是要他的钱,还是要他的人?她心里乱透了,回避着老阮的目光,嘴里忿忿地说,谁要那个人?一只矮冬瓜,要了他干什么,冬瓜炖排骨汤啊? 这趟旅程临近终点,她几乎看见了终点的站牌:此路不通。庞先生那里不会给她什么惊喜了,卢瓦河谷催生的柔情蜜意已经零落成泥,那个台商终究是别人的丈夫,他们在对方眼里互相沦落,现在,她成为他一个最难缠的客户,而他半明半暗的亮光,已经在她的生活里彻底熄灭。 第二次去找庞先生,可谓声势浩大。老阮带了三个精壮小伙,一起陪她去了庞先生的公司。庞先生谨慎应对,叫来几个保安,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黑社会那一套毕竟属于电影,他们双方的表现都算明智。老阮西装革履,摆出谈判的架势,要庞先生写一份欠条,庞先生拒绝了。他说,我不欠白小姐的钱,不能留欠条给你们,我们不是清理债务,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按规矩办,还是签一份合同好。庞先生在他的文件柜里翻找了半天,亮出了一份期货公司的合同样本。她望文生义,怒声道,你混账,把我的肚子当期货啊?不签!庞先生异常冷静,强调女生的肚子其实就是人类的矿山,铁矿石、铜矿石、棉花、石油都有期货,孩子为什么不能做期货处理呢?我是讲公平信誉的人,相信我,参考期货买卖的条款来签,保证我们谁也不吃亏。她一时无措,用目光向老阮求援,老阮明显也不懂期货买卖的原理,又不肯示弱,摆手道,庞先生你别搞得太复杂了,我们这边不相信期货,搞惯现货的。庞先生说,孩子还在她肚子里,怎么搞现货交易?我们按规矩来,要么一次性买断,我相信你,我冒风险我出价,要么你相信我,分期付款,你出价。二选一。 二选一。他们之间的信任,也只能二选一了。老阮思考了一下,跟她耳语道,期货就期货吧,孩子在肚子里,好像只能算期货。她木然地坐在庞先生的对面,第一次觉得自己无知,而且无用。庞先生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疤痕,她凝视着那张微胖的保养良好的面孔,依稀发现了某些字迹,他的半边脸上写着商业,另半边脸上写着道义,往昔的痴情,已经荡然无存了。这样精明世故的男人,痴情是一次性产品,用过即抛,哪里会留什么痕迹?她不怀疑庞先生的信用,唯一怀疑的是自己的算计,如果庞先生不是她的未来,他的骨血怎么能给她提供未来?她对自己的贪欲没有把握,对自己的恨,对自己的爱,都估计不清,其实,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留着胎儿,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想做一个母亲,所以,她颓丧地垂下了头,说,我不知道,老阮你替我做主吧。 她从庞先生的公司拿回了一份合同,合同的封面上是一排大号的黑体字:期货买卖合约。从那天开始,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座矿山,从那天起,她只要看到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都会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沉重的词汇:矿山。 她害怕遇见熟人,在工人文化宫出出进进的时候,都小心地戴着口罩。躲避是必需的,她说不清与这个城市结下了何等的孽缘,糊里糊涂之间,便惹下了那么多的麻烦。她回归这个噩梦之地,孤注一掷,不过是来谈一笔蒙羞的生意。这笔生意,定会被她奶奶的在天之灵所诅咒。奶奶很早便预见了孙女一生的羞耻。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天,她从工人文化宫滑旱冰回家,奶奶把她堵在门口,用一块毛巾擦干她的头发,奶奶的眼神充满谴责,表情则无比悲伤,她说,亏你还记得回家的路,你丢魂了,仙女啊,你的魂丢在外面了,女孩子的魂丢不得,今天丢了魂,明天就丢脸了。现在她从心底承认,奶奶世俗的目光能够洞悉她的未来,奶奶讨厌的絮叨,对她具有某种神性。她承认她丢了魂,她承认她丢了脸。但是,她无意取悦奶奶的在天之灵,她总是宽容自己。无论是魂,还是脸面,丢就丢了,她并没有那么羞愧。现在她是谁?谁也不是,她只是一座矿山了。 正逢周末,楼下的小放映厅在促销一部好莱坞僵尸片。一个男人拿着小喇叭在售票窗口边喊,进来看看,买一赠一,新到好莱坞僵尸大片,奉送爆米花,吓不到你,票款全额退还!她领了一包爆米花钻进去,坐在黑暗的放映厅,看着僵尸从墙里钻出来,吸血鬼从抽水马桶里浮上来,起初她以冷笑挑战这些虚假的恐怖,渐渐地她觉得脖颈不适,似有利齿接触,那些死人的鲜血和僵尸的腐液从屏幕上淌下来,沿着地砖悄悄蔓延,她的双脚下意识地悬空了,后来便感到反胃,跑进洗手间干呕一阵,仓皇跑出了放映厅。 她的发展,快于工人文化宫的发展,巴黎都去过了,工人文化宫不再是她少女时代的世界之巅,过去的诸多美好,现在在她眼里只剩下个热闹。热闹是否好,要看她心情。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厌恶四周的噪音,厌恶空气里的油烟,心情好了,又乐于享受这种集市般的嘈杂。她躲在顺风旅馆,逛工人文化宫成了她唯一的消遣。她在花岗岩地面上袅袅婷婷地走,有男孩子踩着滑板从她身边绕过,嗖嗖地飞向中心广场。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谁喜欢滑旱冰了,她曾经热爱的那个溜冰场早已不复存在,原址南边竖起了一座埃菲尔铁塔,北边新盖了一幢白色的购物中心,因为外立面是白色的,人们称其为白宫。埃菲尔铁塔下面是美食一条街,路边摊档陈列着天南海北的各种食物,香的,臭的,腥的,还有酸的。她是孕妇,当然爱酸的。去一个摊档上吃酸菜鱼,不知是鱼的问题,还是胃的问题,她吃了几口又反胃,筷子一放,要求老板收半价,老板还没确定,她扔下几块钱,扔下一锅鱼,擅自走了。她穿过埃菲尔铁塔往白宫走,遇见一对旅游者打扮的母女,请她帮忙拍照,她勉强答应,草草地把埃菲尔铁塔和母女俩一起装进了镜头,心里很鄙夷,忍住了没奚落他们。偏偏那女儿检查了画面,不符合要求,还想请她多拍一张,她居然拂袖而去,嘴里刻薄地说,你们这些人,就喜欢假货!有这么矮的埃菲尔铁塔吗?要拍埃菲尔铁塔,去巴黎拍!这地方有什么可拍的? 她进了白宫。白宫是回廊式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只陀螺,被寂寞狠狠抽了一鞭子,开始无主地旋转,这个回廊,倒是适合陀螺的转动。到处都是售卖外贸衣物的小店铺,她东看西看,觉得所有店主的眼光都有问题,货物不是过时的,就是平庸的,难得看到一件喜欢的白色热裤,一试,穿不上,她怪衣服尺寸标错了,那女店主斜睨着她的腰说,我的尺寸没错,是你身材的错,你,怀孕了吧?她翻了翻眼睛,不好再跟女店主理论,怏怏地离开。她是个孕妇了,必须承认自己身材的变化,不适宜穿热裤了。 只好回到老阮的旅馆去。老阮去广东谈生意了,她暂时卸去一个应酬的负担,乐得清静。她从来没有培养起长久性的业余爱好,夜里早早地休息了,窝在床上看电视连续剧。荧屏上讲述着别人的人生,一波三折,惊喜交集,她一边认真地看,一边严厉地批评剧情,假的,骗人,太可笑了。入夜之后窗外依然人声嘈杂,有一群中学生在楼下的咖啡馆开生日派对,他们在用英文大声地唱生日歌。她也经常为客人唱生日歌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生日歌一贯厌恶透顶,尤其是在招待所狭小的房间里,那歌声于她几乎是一种冒犯。别人的生日,映衬了她凄凉的身世,别人的快乐,放大了她在这个城市的孤单。她忽然自怜,并且迁怒于窗外所有的人声,她起来跑进卫生间,用漱口杯接了一杯水,朝窗外泼去。她一连泼了三杯水,直到听见楼下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有人受到惩罚,她感到舒服了一些,用第四杯水刷牙,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看见一张疲惫而怨恨的面孔,眼圈发青,嘴角一堆牙膏泡沫,是她自己的面孔,她一样讨厌,便把剩下的半杯水泼到镜子上去了。 这个城市里埋伏着她的许多冤家。她新换的电话号码不知被谁泄露给了瞿鹰的前妻,那个女人不断地打她手机,给她发短信,追问一块手表的下落,欧米茄呢?瞿鹰的欧米茄呢?我不要你还人,只请你把手表还给我!她听见瞿鹰的名字,想起他和他的白马,竟然觉得像一部老旧的电影画面,恍若隔世了。后来看见陌生的号码,她总是对着那些阿拉伯数字想象来电者的身份,那些久违的冤家面孔渐次浮现,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还接什么电话?别人欠她的,她努力追索,她欠别人的,往往无法偿还。与庞先生的合同已经在手里,她要切断与这个城市千头万绪的联系了。 那天中午她决定离开,房间的门怎么也打不开了。透过门缝,她看见一根绿色的尼龙绳子拴在门把手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楼梯上,还在微微抖动。绳子来了。绳子是保润的影子,她知道绳子来了,保润便来了。保润就像一个追凶的鬼魂,鬼魂又来了。她打电话叫来了服务员,对她大发雷霆。服务员很委屈地解开了绳子,说,小姐你别对我们发火,我们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那人就在下面等你,说是你丈夫,你是离家出走的?她指着那女孩的鼻子说,你们都是弱智啊?看看他那副样子,给我当马仔都不配,怎么会是我丈夫?他是井亭医院跑出来的疯子啊! 躲是躲不过去了,她只好选择面对。保润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看报纸,她拉着行李箱径直走到他面前,你是我丈夫?我离家出走了?她说,那好啊,我现在跟你回家,你告诉我,家在哪里? 她刻意的强悍态度震慑了保润,可惜只有短短的一个瞬间,保润很快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好,跟我回家,是你自己说的。他说,你跟我走,我有别墅,去了就知道了。 你有别墅,我还有直升飞机呢。她嘴里讽刺着他,眼睛看着柜台里的两个服务员,你们还傻愣在那里干什么?赶紧把手机拿出来,给这个人拍个照。她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人一定是凶手,你们记得去报案。 两个服务员都很慌张,那小伙子胆大一些,问她,要不要报警?她瞥一眼保润说,现在还不用,先取证,你拍张手机照就可以了。小伙子从身上掏出了手机,看了眼保润,终究不敢造次。保润自己走过去,站得笔挺,你尽管拍,多拍几张。他对小伙子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拍啊,到时去报案,可以拿奖金的。 她用仇恨的目光瞪着保润。保润摆了几次姿势,正面,侧面,还让那小伙子拍了他的后脑勺。拍好手机照,他过来提她的行李箱,好了,取证过了,连后脑勺都拍了,现在你放心了?他说,说话要算数,现在可以走了,跟我去我的别墅。 她抢下行李箱,坐在沙发上不动。跟你这种人,没法好好说话,我找公安局的刘局跟你说话。她嘴角上的微笑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食指在手机上灵活地闪动,翻了半天号码,最后说,算了,这点屁事,还用惊动刘局?要不,我先礼后兵,请你吃个饭怎么样?她说,你点地方,贵一点无所谓,我今天陪你好好喝几杯。 我倒是爱喝几杯。他嘿地一笑,说,不过请我吃饭喝酒你不划算,吃一顿饭你能喝几杯酒?一杯酒最多抵消一个星期,我在里面十年,你算算,你要喝多少酒,才能抵掉那十年? 能喝几杯算几杯。吃完饭我们去逛商城,你这身衣服太寒酸了,像个难民啊,我给你买几套像样的衣服,然后陪你去唱卡拉OK,行了吧? 他摇摇头,说,你还是不了解我啊,衣服我无所谓,你送我一件最多抵消一天,卡拉OK就免了,我没兴趣,一个小时也不能抵,白花钱了,多不划算。 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才划算?她的目光尖锐地逼视着他,忽然冷笑一声,我陪你睡最划算?你要睡,睡,睡,是不是? 他的视线慌张地一跳,从她脸上慢慢坠落,落在行李箱上。他开始研究箱子上的那张托运标签,你去过巴黎?洋文我也认识几个,我在里面学外语的。他用手指在托运标签上勾画了几下,说,巴黎都去过的人,怎么那么俗气?我们的问题,酒解决不了,睡解决不了,我是请你去跳小拉,小拉,你还会跳吗? 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打了个冷战。她的面孔瞬间变得灰白,咬着牙说,不跳,不会跳,我不跳小拉。 他似乎预想过她的拒绝,并没有发作。你还是不给我面子,啊?我什么舞都不会,只会小拉,在里面学会的,都是跟男人跳,跟男人跳了十年,今天我想跟女人跳,今天我要跟你跳。 谢谢你的抬举,我跳不了,早忘了。她说,都什么年代了,你到舞厅夜总会看看,还有谁在跳小拉?土鳖才跳什么小拉。 我就是土鳖,土鳖请你跳个小拉,行不行? 她斜睨着他的面孔,审视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她轻蔑地笑了,真的是跳小拉吗?有那么简单?拜托你别把我当白痴,你葫芦里卖什么药,趁早给我倒出来。 倒出来也没别的药,还是小拉。去了你就知道了,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是要个公平。 他话里有话,她开始认真倾听他对公平的解释,但保润点了一支烟,不说话了。他夹烟的手指在颤抖,她第一次从他的脸上发现了伤感之色,还有一丝疲惫。他用手搓着两侧面颊,几次欲言又止。公平是什么?怎样才公平?她猜他说不出来,或者,他说不出口。她从他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自己点上了,说,那我们谈笔交易吧,我今天豁出去了,欠你的都还给你,你要什么样的公平,我都给你,从此清账,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行吗? 第五章 水塔与小拉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顺风旅馆门外,她惊讶地发现了柳生的身影。柳生穿着白衬衣和黑色西裤,衣冠楚楚的,正用抹布擦着面包车的挡风玻璃。见她在台阶上发愣,柳生满脸堆笑,朝她挤了挤眼睛,哈罗,白小姐,你从日本回来了? 她没有料到柳生等在外面。那两个香椿树街男人的关系令人费解,她分不清他们是朋友,还是敌人,或者干脆就是同伙?她不清楚现在谁是老大?唯一清楚的是她的处境,现在她像一个猎物,他们是两个猎人,她被围剿了。她骂了一句粗话,返身走回旅馆,倚靠着玻璃门怒视柳生,你们两个人,到底搞的什么鬼? 柳生用抹布擦了擦手,走过来要跟她握手,被她用力拨开了。你误会了,我们是来跟你叙个旧。柳生说,保润请我开车,说给他当司机,给你当保镖,他说要请你跳小拉,怕你不给面子,我来了,你不就放心了? 她厉声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凭什么让我放心? 柳生做了个鬼脸,看看顺风旅馆的招牌,说,连我也不放心?那老阮你总归放心的吧?你去问问老阮认不认识我?他以前开餐馆,都是我给他送菜的。你去问他,我柳生是不是好人? 她仰着脸思忖一会儿,豪迈地走下了台阶,什么好人坏人的,本小姐还怕坏人?她将一片口香糖塞到嘴里,鄙夷地说,你们好我就好,你们坏,我比你们更坏,今天就跟你们走,我倒要见识一下,看你们的小拉怎么跳。 她素来不辨方向,面包车驶上了郊区公路,才发现那是去井亭医院的路,保润所称的别墅,原来是井亭医院的水塔。这个舞会的目的地太阴险了,这样的和解之路,闪着一圈邪恶而深沉的光晕,她的脑袋訇地一响,依稀看见一个黑暗的陷阱,十分钟前的豪迈,忽然便烟消云散了。停车停车,我不跟你们去,我凭什么跟你们去跳舞?她大叫着去拉扯柳生的胳膊,面包车在高速公路上扭出了一个S形。柳生赶紧刹车,面包车停在了路边。冷静,白小姐你冷静点!不过是去叙个旧跳个舞啊,有我在,能出什么事?她朝柳生脸上啐了一口,厉声道,你们俩的智商,加起来也没我高,敢把我当白痴?要跳舞去舞厅,跑水塔去干什么?说啊,你们究竟要干什么?柳生抹了一下脸,委屈地咕哝道,我不好说,是他要去水塔,是他要跟你跳小拉,十年前没跳成么,现在要补跳一次。她回头朝保润瞥了一眼,补?你到底要补什么?你补了损失,我的损失找谁去补?保润朝驾驶座上的柳生努努嘴,说,你的损失,找前面的人补。她的情绪一下失控了,推开车门就往下跳,嘴里喊,两个人渣,你们俩跳小拉去,我不奉陪,本小姐不做你们的舞女! 她没来得及跨过隔离栏,保润从后面擒住了她,他的鼻息急促地喷在她脖子上。然后绳子来了,保润的绳子来了。绳子先是箍住了她的肩膀,然后是胳膊,至多十秒钟,她来不及挣扎,身体已经像一只包裹被保润拽在手上了。今天的舞会少不了你,不给面子只好捆人,算我对不起你了。保润说,这是如意结,记得吗?绳子如意不如意,要看你老实不老实,你老实就如意,你要是犟了,绳子肯定不如意,自己慢慢去体会吧。 车子又发动起来,她被保润按在一只塑料菜筐上,保润的手捂住了她的嘴,那只手大而粗糙,手心上有一丝淡淡的咸味。如意结果然阴险,她越挣扎,绳子便越来越紧。绳子捆扎了她的身体,也勒断了她的意志,她渐渐地安静下来。一个噩梦回来了,一个记忆也回来了。疼痛回来了,羞耻也回来了。水塔在前方,水塔在目的地等待她。她不敢与保润的目光交锋。保润的眼睛愤怒而空洞,空洞堪比当年,而愤怒比当年更炽热更尖锐了。她寄希望于柳生,柳生从驾驶座上回过头来,脸上有些歉意,但更多的似乎是怨气,不怪我,怪不了我吧?你看你,还说你智商高?智商高的人会自讨苦吃?你吃了那么多年娱乐饭,都白吃了?法国日本也去过了,都白去了?拜托你不要装烈女了,开放点嘛! 她听懂了柳生的劝告。你不是烈女。请开放一点。她在他们的眼里是下贱的,她的身体在他们看来是一个秘密的花园,而他们是持票的游客,她应该向他们开放。是什么纵容了他们?是什么贬低了她?辱没了她?纷杂的往事里隐藏着千百个理由,千百个理由都不公平。她仇恨地看着柳生的鼻子,那个高挺的鼻子堪称完美,鼻尖上泛着一小圈油光。有一部分封闭的记忆突然喧嚣而至,她记起了柳生青春期刀片似的腹股沟,他的生殖器像一根紫色的萝卜,在水塔的夕照里闪烁锥状的光芒。那光芒原始,蛮横,猝不及防,它剥夺一个少女的贞洁,也刺伤了一个女人的未来。她想起了小拉。小拉。遗弃了十年的舞步,现在她都想起来了。咚嗒嗒咚。她朦胧的爱,从小拉开始,她炽热的恨,也是从小拉开始。咚,嗒,嗒咚。一,二,三四。那舞步的节奏很像一个咒语,你堕落了,你堕落了。小拉,该死的小拉,小拉所有的舞步,都是堕落的咒语。 她的泪水落在保润的手上。保润凝视着他的手背,手掌突然一翻,将那滴泪珠抹在绳结上了。绳结无声地吞噬了她的泪水。那绳结出自一个捆绑天才之手,简约而流畅,呈现出一种几何线条,静止不动的时候,她的身体并没有太多的不适。她后来的顺从,不知是出于智慧,还是因为绝望。井亭医院到了,她听见柳生和门卫热络地打着招呼,面包车畅通无阻地经过井亭医院的三道门岗,停在水塔外面的空地上。保润终于松开了手,看看她的面孔,用手指弹掉她眼角的一滴泪珠,不管多漂亮的脸,哭肿了都很难看。他说,哭什么呢?你欠我十年时间,十年自由,跳个舞就还清了,你会吃亏吗? 又进水塔了。 她注意到水塔的门上新挂了块小木牌:护工宿舍。她闻到了一股男宿舍特有的酸臭之味,来自鞋袜,来自久泡未洗的衣物。香火堂原有的格局并未有太多的改变,郑老板当年请来的菩萨还放在佛龛里,供着一盘灰蒙蒙的塑料水果,佛龛下面摆了一张行军床,皱巴巴的格子床单上扔着保润的汗衫和运动裤,还有几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最奇异的风景悬在她的头顶上,她看见一根粗铁丝横跨半空,铁丝上搭满了长长短短粗细不一的麻绳,门一开,绳子闻风起舞,似乎在向客人表达热忱的敬意。 她命令保润解开身上的绳子,遭到了拒绝。保润说,怎么?都进水塔了,你还想跑?她冷静地说,你到底长没长脑子的?不是要跳小拉吗?你绑着我,我怎么跟你跳?保润观察她的表情,似乎无法判断她的诚意,用眼光征求柳生的意见。柳生说,你别小看了人家白小姐,白小姐也是女中豪杰,说话算话的,你赶紧解开她吧。 她不给柳生留面子,绳子刚刚离身,马上就要复仇,手抬起来,原意是要打保润,但保润凛冽的目光使她胆怯,她退而求其次,走到柳生面前,赏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柳生捂住脸说,打我?好吧,没关系,我替兄弟挨你的耳光,算我的荣幸。她气咻咻地说,你们都欠打,绑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狗屁男人? 这个瞬间,她的耳朵灌满了时间呼啸而过的声音。水塔的桶状空间隐隐回荡着一个少女尖利的呼救声,它被水塔保存了十年,至今还在井亭医院飘荡,却没有人听见。她抬眼注视着保润的绳阵,门已经关上,水塔里没有了风,但绳阵仍然微微颤动,向她倾诉多年以来的思念之情。她看见了自己一绺一绺的魂,它们在一根粗铁丝上微微颤动。她的魂曾经散落各处,现在被保润收集起来,一绺一绺地挂在水塔里,陈列,或者示众。这座水塔是她的纪念碑,它也许一直在等她,等她来瞻仰自己的魂,等她来祭奠自己的魂。柳生递过来一罐饮料,被她推开了。她的脚在地上踮几下,咚,嗒,嗒咚,准确地踮出了小拉的节奏,然后踢掉了脚上的凉鞋,她突然拍拍手,COME ON!来音乐!今天豁出去了,就做一次你们的舞女! 她的洒脱多少有点可疑。保润靠着墙一动不动,目光追随着她的凉鞋,两只粉红色的坡跟凉鞋,一只被她踢到床上,另一只飞到了佛龛下面。保润说,我这里没有音乐,我从来不听音乐。保润的目光稍稍上升,注视着她裸露的脚踝,我在里面跳小拉,从来没有音乐,是干跳,你陪不陪我跳? 她毫不示弱地说,干跳湿跳随便你,不过你要记得规矩,今天我做你的舞女,不是你的妓女。 柳生斜倚在钢丝床上,表情乍看轻佻,轻佻中透出了一丝紧张,他突然讪笑一声,跳起来往门边走,你们跳,我出去上个厕所。她一下慌了,厉声喊道,柳生你站住,你往哪儿跑?柳生回头对她挤了挤眼睛,外面有我,里面有菩萨,你怕他干什么?他是个老实人么,你白小姐一定能搞掂他的。 水塔的门被撞上了。她倚门而立,眼睛看着佛龛,嘴里咕哝道,老实不老实,跳了才知道。他们各占水塔的一角,僵持着,谁也没有向对方主动靠近一步。她的后背在铁门上不安地晃动,嘴里试探道,这样多别扭啊,我看就算了吧?保润摇了摇头,他端详着她的眼睛,开始用手势命令她,过来一点,再过来一点。她很不情愿地朝保润挪过去,别扭死了,太荒唐了,哪儿有这么跳小拉的?简直笑死人了。保润抓住了她的手,先是左手,抓得拖沓,然后是右手,抓得急切一些。她能感觉到那两只手上有冷汗,像两件湿润的铁器。咚,嗒,嗒咚。她尽职地念出了拍子,小拉其实是四拍,先拉,后拽,跳一会儿才转。她说,我最近容易头晕,你别急着让我转啊。他拉起她的手,摆了一下,突然停住了。她说,手摆得对呀,你忘了步法了?他还是摇头,表情显得很痛苦。她说,怎么了?要不我来带你?他说,不行,这样跳不起来。她说,主要是没音乐,没音乐,本来就跳不起来么。他用一条胳膊箍住她的腰肢,抬头看着铁丝上的麻绳,另一只手突然往空中一探,抽下来一股麻绳,音乐无所谓,还是要有绳子。他说,算我对不起你,我要把你捆起来,捆起来跳。 保润如此依赖绳子,出乎她的预料,所有的妥协,并没有换来任何好结果。她气恼地挣扎起来,放开我,变态!白痴!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你还不如狗,狗有良心,你没有良心!我一直在配合你,为什么还要捆我?你捆了我还怎么跳小拉?保润说,捆还是要捆,我们不跳小拉了,改跳贴面舞吧,我从来没跳过贴面舞,你教我跳。她不知道他是临时起意,还是事先设计的阴谋,她觉得自己受骗了,大声向外面的柳生呼救。柳生闻声在外面敲门,你们怎么啦,跳个小拉,怎么还吵起来了?保润大声说,我们在商量,我们不跳小拉了,我们要跳贴面了。柳生在外面思考了一下,说,保润你别太急了,从小拉到贴面,要注意过渡啊。 柳生轻薄的表现让她伤心。她在保润的怀里徒劳地挣扎,脑子里想到了一些自救措施。保润你冷静点,她说,贴面就贴面,你别捆我,我保证陪你跳,你对我尊重点行吗?保润说,我很冷静,你也要冷静,我告诉过你了,你今天不会吃亏的。他说话的时候注意力集中在绳子上,他凝视绳子的那道目光,分不清是阴郁还是温存。麻绳很快勒紧了她上身的皮肤,一朵绳结编织的花朵,瞬间在她的腹部绽放。保润说,别说我不尊重你,这是梅花结,梅花结最舒服,你马上就知道了。她尖声叫喊,什么结都不准捆,我不是牲口!你又犯法了知道吗?你才刚刚出来啊,我再告你一次,你又要坐十年牢!他说,无所谓,跳完这支舞你就可以去告,我哪儿怕坐牢?最好的十年都毁了,再来十年怕什么?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一个疤。 起初保润并没有贴她的脸,贴住的是身体。他用身体抵住她往前走,不像是跳舞,像是一种稚气的恶作剧。除了绳结带来的刺痛,她能感受到他的胸肌、髋骨和大腿从上而下的压迫,还有紊乱的毫无节奏的冲撞。她敏感地留心他生殖器区域的动态,幸运的是,那个区域,暂时风平浪静。她熟悉各种舞步,如此愤怒的舞步是罕见的,她见识过暴力,如此绝望的暴力是无法反抗的。她在酒吧夜总会遭遇过几次性侵,视其身份地位不同,她给予那些男人不同的惩罚,或者耳光相向,或言语警告,但保润的侵害与众不同,它似乎代表了正义的复仇,它如此粗暴,却合情合理。因为内疚,或者因为软弱,她最终选择了忍受。当他的面孔突兀地贴住她的左侧脸颊,她没有躲避,任凭他粗硬的胡须刮过她脸上的皮肤。她紧咬着嘴唇,在心里默默预设第一道防线,贴就贴吧,不能接吻,严防他的舌头。但是,那张温热而粗糙的脸静止了,它贴着她的左侧脸颊,久久不动,像一块石头依偎着悬崖,像一个受惊的孩童,无助地依偎着母亲。然后,她感到脸上被打湿了,是属于男人的温热而节制的泪水。她听见了他哽咽的声音。她不敢动,不敢看他的脸,僵硬地保持配合的姿势,冷眼瞥见右手边的佛龛被撞倒了,菩萨斜倚在墙角上,一只神圣的金手下降了大约一米左右,正指向她的腹部。她腾出一只右手,探出去够菩萨的金手,勉强触到了菩萨的金手,食指上沾了一小片凉意。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使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保润的脸因此离开了。保润凝视着她的左侧脸颊,几秒钟后,目光下垂,落在她的肩胛骨上,她觉得从肩胛往下,有一种被烧灼的感觉。他的呼吸急促,混杂着烟臭与酒气,热乎乎地喷在她脸上。她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了妊娠反应,也不清楚它来得是不是时候,在一阵强烈的反胃之后,她开始吐了。她吐,吐。她在保润的肩头嗷嗷地吐,不停地呕吐。 保润任凭她的呕吐物滴落在身上,茫然,垂手站着,过了一会儿他拿来一块毛巾,仔细地擦去肩上的秽物,他说,我让你吐了?我在你眼里那么恶心吗? 不,不是你,是孩子。她一边吐,一边拼命地摇头,是一个小宝宝,你放开我,我怀孕了。 第六章 公路 水塔的铁门在她身后砰然关上,她听见了保润沙哑的声音,你跟柳生走吧,从今天开始,我们清账了。 清账了。她半跪在台阶上,下意识地抬头仰望水塔。水塔老了,茂密的爬山虎已经发黑了,枝蔓攀援到了水塔的顶部,抱墙蔓延,为塔身戴了一顶多余的帽子。泵房的窗口钉了半块木板,剩下的一半黑黢黢的,窗台上栖息着一只乌鸦,另一只乌鸦不知飞到哪儿去了。留守的乌鸦正以苍老的眼神俯瞰着她,俯瞰她蹊跷的命运。她不知道,她的命运,为什么会与一座水塔纠缠不清?水塔是她的纪念碑。她半跪在自己的纪念碑下,仰望一面肮脏的旗帜缓缓降下来,她不知道,降下来的是她的羞耻,还是她的厄运。 柳生从面包车里出来了,手上捧着一块西瓜,来,这是海南西瓜,吃一块消消火。她朝西瓜上啐了一口,滚开,你这个人渣,离我远点。柳生抹了抹脸,表情看起来很无辜,这一趟走得不亏吧?冤家宜解不宜结,那么复杂的三角债,这不清账了吗?她说,没那么容易,你欠我的三角债,我还没跟你清账呢。 她迁怒于柳生,拒绝上他的面包车。柳生说,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你不坐我的车,看你怎么出门。她不信,从车上拿下行李箱,径直跑到电动门旁边喊门卫开门,老钱,给我开门。老钱的脑袋探出岗亭,打量着她和行李箱,哪个病房的?你要出院?怎么没有主管医生陪着?你的证明呢?她说,我不是病人,我是白小姐呀,老钱你怎么不认识我了?老钱眯起眼睛看了看她的面孔,有点面熟啊,你是新来的医生?你的工作号牌呢?她勉强记起来为郑老板服务时的工作号牌,我是078呀,今天忘了带号牌了。老钱仔细地端详着她,突然朗声一笑,小姐,你别跟我玩这种花招了,我在这儿守了二十年大门,谁是医生谁是病人还分不清吗?赶紧回病房去吧。自以为是的老钱伤了她的自尊,她又羞又恼,跺着脚说,我是仙女,以前铁皮屋里的仙女啊!我爷爷以前是这里的花匠,以前你经常给我糖果吃,我小时候给你跳过新疆舞的,你怎么都忘了?老钱眨巴着眼睛,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但出于谨慎,他依然不肯开门,我知道你以前是仙女,老钱说,仙女也会有病的,你要是想病好,你要是还想做仙女,赶紧回病房去吧。 柳生的面包车悄悄地滑到了她身边,车门敞开着,她听见了柳生得意的声音,你别犟了,还是上我的车吧。她无奈地上了车,踹一脚门,嘴里骂道,全世界的人都瞎了眼!他凭什么把我当病人?我看起来像个精神病人吗?柳生诡谲地一笑,你现在的样子,是很像女病区出来的人啊。话一出口,看她要翻脸,他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开玩笑的,你别介意,我自罚一个大嘴巴。 去机场的路很远,柳生执意要送她,她归心似箭,也无意反对,坐下来便给深蓝小姐打电话。不知什么缘故,深蓝小姐始终不听电话,而车厢的某个角落有大葱或韭菜在悄悄腐烂,那气味让她嫌厌,她捏着鼻子抱怨,你这是运尸车还是运粪车?怎么臭烘烘的?搭这样的车,我路上肯定要吐。柳生去扔掉了那捆大葱,回到驾驶座上,眼睛偷窥着她的腰肢与腹部,听说,听说你怀孕了?她装作没听见。柳生的手沿着座椅悄悄探巡,快要触及她的腿部了,又缩了回去。你现在的男朋友是谁?干哪一行的?他问得很小心,怕她抢白,自己打圆场道,我是关心你,随便问问,你不方便说就不说。她用纸巾擦着嘴角,冷冷地说,不是方便不方便,告诉你有什么意义?你开面包车,他开宝马车,他跟你,不是一个阶层的。他讪笑道,是个有钱人?有钱人好,不过都是花花肠子啊,哪天他要是对不起你,你告诉我一声,我来替你出气。她说,拜托你不要再跟我甜言蜜语,我看透你的嘴脸了,你好好开车,别说话,你一说话我就想吐。 午后的阳光在公路上流淌,公路像一条银色的河流。面包车驶近那棵老榆树,柳生忽然换挡,车速慢了下来,随后她听见了柳生惊慌的声音,不好了,看保润他爷爷,又跑出来啦!老榆树下果然站着一个老人,他怀里抱着一只纸箱,上身穿着井亭医院蓝白条的病号服,下身只穿了一条破烂的内裤,露出两条枯瘦苍白的腿。她正在纳闷祖父是怎么从井亭医院跑出来的,他是要搭顺风车还是要卖东西给路人,一只白兔的耳朵陡然露出了纸箱,迎风颤动,她贴着挡风玻璃朝纸箱里看,又看见了另外一只灰兔,于是她也失声尖叫起来,兔子,两只兔子! 面包车在老榆树下戛然停住,祖父看见柳生的脸,丢下纸箱便往野地里跑,两只兔子顺势从纸箱里跳出来了,两只兔子,一灰一白,它们在公路上欢快地奔跑。奔逃的祖父与兔子配合默契,兵分两路,难住了他们,她要向前追兔子,柳生要倒车去追人,面包车一时横在了公路上。他们争执之际,注意到前方那辆运煤卡车响起了疯狂的喇叭声,柳生反摁了喇叭,对着运煤卡车大骂,急什么?急着去太平间吗?一个秃顶男人的脸孔从卡车驾驶室里钻了出来,一圈红绳挂了块碧绿的玉佩,在他粗短的脖子上晃荡。卡车与面包车的喇叭声尖锐地对峙,盖住了秃顶男人的骂声,她依稀看见那男人的嘴唇在动,他的眼睛里射出了一道暴怒的白光,短暂的静默不过两三秒钟,司机与卡车好像一同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哐地一声,运煤卡车像一头巨兽朝面包车直冲过来。她记得自己抱住了脑袋,失声尖叫,来了!那个瞬间她一定识破了命运的预谋,所以她失声尖叫,来了!不仅如此,在面包车飞向老榆树的怀抱之前,她还听清了卡车司机愤怒的吼叫,婊子养的看我们谁去太平间……太平间……太平间! 轰然一声巨响,整个世界轻盈地弹跳起来,然后沉重地下压,倾倒在她的胸口。她被天空掩埋了。菩萨浮在空中,菩萨的金手,温柔地指向她的腹部。一个倒置的世界围绕着她狂欢,有数道绛紫色的光束挣脱了她的头脑,箭矢般地射出去,她猜那是她的魂。她看见了她剩余的魂,剩余的魂是一绺一绺的,绛紫色的,像箭矢一样,会飞。她剩余的魂,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第七章 苏醒 后来医生告诉她,她昏迷了十八个小时。 她苏醒过来的第一眼,看见自己的头顶悬着三只输液瓶。乱糟糟的急诊室里,两个年轻女护士白色的身影来去匆匆。她的左右两边都塞满了病床,空气里萦绕着一股酸臭的气味。有个老妇人在大声地呻吟,疼死我了,你们让我死,不是都嫌这里挤吗?我死了,给大家腾个地方。旁边不知是谁接了她的话茬,你死了,马上又来个抢救的,你能腾出个什么地方来?好死不如赖活,还是活着吧。 她活着。她记起来公路上诡秘的风景,怀抱纸箱的祖父,纸箱里的两只兔子,还有那辆愤怒的运煤卡车。十八个小时之后,她清醒地认识到,她在那条公路上收到了死亡精心修饰的礼物。那个卡车司机的吼声犹在耳边,去太平间去太平间!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宣读了命运对她的审判,如此简洁,充满正义。离太平间还有一步之遥,她又活过来了。是谁推翻了那个陌生男人对她的判决?她活着,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庆幸,她的心里充满了委屈,还有气恼。 鼻子里塞了饲管,手上打了针头,身上缠着绷带,她不能动。试了试腿,左腿被固定了,右腿的活动还算自如,于是她用力地蹬踢着床铺,人都死了吗?来人,放开我,快放开我。她的叫声引来一个怒冲冲的护士,护士本来要教训她一顿,看她的表情又凶悍又凄楚,扭身走了,说,我没空跟你吵架,我找你家属来。 最初她以为护士弄错了她的身份,除了过世的爷爷奶奶,她还有什么家属?大约过了十分钟,有个妇女捧了一串香蕉,风风火火地进了急诊室,她只是觉得来人面熟,等到那妇女慢慢靠近她的病床,俯身看着她,那张忧愁而悲恸的面孔充满了尖针一样细碎的寒光,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认出来了,那是柳生的母亲邵兰英。 邵兰英近年老了许多,头发灰白了,以前白嫩的皮肤终究敌不过岁月的腐蚀,不仅起了褶皱,还长了几颗褐色的老人斑。邵兰英摸了下她的头发,摘下一粒煤屑,捻一下,扔掉了,她用床单擦了擦手,说,脏死了。 她容忍邵兰英坐在自己的身边,但及时地把脸孔侧向了另一边,表明她不准备与邵兰英交谈。她等着邵兰英发言,偏偏对方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叹气,一声长一声短的。她终于还是无法忍受,率先出言抗议,阿姨为什么要坐我身边叹气?你叹什么气?她说,你儿子,他活着的吧? 如此不友善的态度,让邵兰英又多叹了一口气,邵兰英说,仙女啊,我不计较你,从小说话就不中听,出落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还是改不了你这臭脾气,他活着,你也活着,不幸中的大幸,难道你不开心吗? 请你别在我身边叹气。她说,我无所谓,我不舒服,听见别人叹气就犯恶心。 邵兰英剥了个香蕉,试图往她嘴里喂,看她紧咬住嘴唇,也不强求,自己吃了。邵兰英说,仙女啊仙女,知道你心情不好,我的心情也不好。你跟我们家有缘分啊,最近柳生的魂不在身上,我右眼皮老是跳,担惊受怕好一阵了。我也不怕你不爱听,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和柳生在一起!人倒起霉来没办法,怕什么就来什么呀,柳生开车那么多年,从来没出过事,这下可好,捎上你这个仙女,一出就是大车祸,差点丢了命。 阿姨你别说了,我都懂了,我是扫帚星,我承认还不行吗?她闭上眼睛,下了逐客令,我刚刚活过来,没力气陪你说话,去陪你儿子说话吧。 我可没说你是扫帚星。邵兰英说,我知道你没力气说话,你好好躺着,听我说几句。世界那么大呢,你那么漂亮,又会唱歌会跳舞,可以去香港台湾发展,至少也可以去北京去上海当歌星,为什么要回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呢?你要回来,我也挡不住你的道,怎么又去招惹柳生呢?人都有记性,也不用我提醒你吧,你们是前世冤家,凑到一起就是祸,谁也没有好果子吃呀。 我有记性,是你儿子没记性。她说,你走吧,去问问你儿子,他为什么没有记性? 他也该骂,男人都是轻骨头,看见漂亮姑娘就犯贱,管不住自己的。邵兰英潦草地骂了儿子,还想继续数落她,看看她的眼睛已经泛出了一丝泪光,只好就此打住,伸手替她拉了一下袜子,还是你仙女命大啊,什么事也没有,醒过来就能发脾气!邵兰英说,我家柳生这回惨了,人财两空,断了三根肋骨一根腿骨,脸上缝了六针,破相啦!那面包车撞得稀巴烂,以后拿什么做生意? 她湿润的眼睛很快干涸了。那串香蕉放在她枕边,被她用手一扫,扫到地上去了。她说,阿姨你不知道我有多烦,你行行好,快点出去,你要不出去我就起床,我出去。 邵兰英从地上捡起了香蕉,周围的病人们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她很大度地一笑,说,现在的年轻人,跟他们计较不得,谁懂礼貌?都是长辈宠出来的,受点他们的气,也是活该。她这么安慰着自己,又弯着腰凑到了病床边。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心情也不好,还有最后一句话,说完我就走。邵兰英目光炯炯,两侧的鼻翼不知为何抽搐起来,仙女啊,你躺在病床上,我也不忍心跟你吵架,就是要问问你,这么多年了,柳生欠你的债,是不是还没有还清?以前要是没还清,这下,该都还清了吧? 她惊讶地凝视着邵兰英的面孔,紧紧地咬着嘴角,似乎在心里掂量那一句话的重量。过了几秒钟,她的眼神恢复了常态,烦躁,尖锐,桀骜,嘴角上绽露出一丝坚硬的微笑。 这就还清了?不一定。她用一种夸张的娇滴滴的声音说,阿姨,那可不一定哦! 胎儿还在她的腹中,安然无恙。 医生告诉她,这么严重的车祸,你没有流产,算是一个奇迹了,你的孩子,比你还命大。她对这个喜讯反应木然,只是用手指在腹部小心地揉了一下,说,无所谓,我没什么感觉。这是实情,她的母爱不过是另一个胚胎,处于液体与固态之间,模模糊糊的,忽大忽小的,所谓的母爱,离她还很远。她从来不是那种喜爱婴儿的女人,她只偏爱小动物。现在,什么都丢了,只保住了一个胎儿,她不知道是否值得庆幸。 为了丢在公路上的行李箱,她打电话,找关系,忙了好几天,最终未能如愿。交警抵达之前,肇事的运煤卡车已经不知去向,附近的农民在车祸现场捡拾物品,钱包,手机,衣服和名牌化妆品,无一幸免,她只从警方那里收到一只沾了煤灰的凉鞋,听说农民们最忌讳死人的鞋子,把它踢到公路下的菜地里了。 老阮答允给她送钱,她等了几天,等来顺风旅馆的一个女服务员,送过来两千元。那女孩新近从贵州乡下出来,说话打扮都还很土气,她笨嘴拙舌地转达了老阮的歉意,说老板最近很忙,老板最近手头很紧,又说老板最近找一个大仙算了命,大仙警告老板不得靠近孕妇,以免血光之灾。她一听就明白了,老阮要脱身了,老阮要摆脱她这个大麻烦了。她心寒嘴硬,没等女孩说完就下了逐客令,你也快走,我身上有血光之灾,谁靠近我谁倒霉。那女孩倒是忠厚,说,我什么灾没见过?天灾人祸见得太多了,还怕什么血光之灾?老阮让我来照顾你的。她说,我要你照顾?你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自己还要人照顾呢,怎么来照顾我?女孩有点倔,一屁股坐在床上,气呼呼地说,不懂可以学,我要是走了,老板不骂你,要骂我的。她发现那女孩憨朴得难缠,便拿起一根拄杖顶她的后背,说,快走快走,你留在这里,那边的工作就黄了,回去告诉老阮,我自己照顾自己,他这样的大哥也算仗义了,以后再也不连累他。 也幸亏老阮的那些钱,救了她的急。临到要出院了,她为服饰打扮焦虑起来,在医院附近的百货公司转了半天,看上一件名牌连衣裙,试试合身,让营业员包好了,才发现钱包里已经没有钱。她跑到柳生的病房借钱,正好撞见邵兰英和柳娟,邵兰英戒备地瞪着她,如临大敌。她慌忙退了出来。柳娟待她倒是热情,跟在后面喊,仙女,仙女,我给柳生熬的鸡汤,给你留了一碗。她回头说,我不爱喝鸡汤!怕柳娟纠缠,她急急地跑到厕所里,把厕格的门关上了。 她静静地坐在厕格里,托腮盘算自己的未来,越盘算越心慌。那个未来被乌云所遮蔽,根本看不清,她只看见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像一座神秘的矿山,掩藏着一个陌生的生命。她的身体里住了两个生命,她不知道是自己孕育着一个胎儿,还是那个胎儿在孕育她。未来,就是那个孩子吗?现在,胎儿是她唯一的财富吗?她的腰变粗了,腿略微有点浮肿,怀孕的身体让她感到好奇,这身体犹如一片荒田,以剩余的养料饲育着一棵孤树,那个种树的人,却已经绝情而去。她想起庞先生,心里不免怅然,那份感情来得快,去得更快,但胎儿是一座桥,把她的身体与庞先生连接在一起了。她忽然觉得,她有权抛弃庞先生,庞先生却无权摆脱她,比起那些逢场作戏的男人,庞先生有义务善待她,至少善待她的身体。 她记得与庞先生的合约内容,孩子出世以前,不能见他,但为了那件漂亮的连衣裙,她还是去打了庞先生的电话。听到那个台湾男人的声音,她几乎哭了出来,你包我吧,我可以做你的二奶。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是他冷淡的态度让她寻回了尊严。她省略了很多铺垫,要庞先生帮她最后一个忙,去指定的时装店买两套夏装,带到医院来,顺便替她付掉剩余的账单。庞先生追问她为什么会住院,她说,我自杀,到公路上撞汽车,不巧,没撞死。庞先生或许猜到她在随口撒谎,他说请你别骚扰我了,不是都谈妥了吗?我们按合同办事,等到孩子出世以后再联系。他把她的求救视为骚扰,对她是一个莫大的羞辱,她沉默了一下,突然冷静地说,好,很好。我不骚扰你,就去骚扰你太太,你不是喜欢二选一吗?这次也是二选一,你选吧。如此赤裸裸的要挟与威胁,首先吓着了她自己,她为自己的阴险与邪恶感到震惊,因此呼呼地喘起了粗气。但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庞先生,庞先生在电话那头说,好久不见,你成长得很快么,学会敲诈了?然后他发出了很怪诞的笑声,你这是犯罪,懂吗?我有录音,要不要回放给你听听?你要是不敢听,我去放给警察听?她愣了一下,破口大骂,你这个老狐狸,你这个下流胚,你在欧洲舔我的时候怎么不录音?舔得吧唧吧唧的,怎么不录音?庞先生先是干笑,最终长叹了一声,堕落,堕落啊,你这种堕落的女人,我早该料到你的品行,怪我当初瞎了眼睛,还以为你有多单纯。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病房里,枯坐半天,忽然向邻床的病友借了一支笔两页纸。邻床的病友见她表情凄楚,问她要写什么,她说,不写什么,写个账单。她趴在床上开始写,写了几个字就抽泣起来,如此反常的举动引起了所有病友的注意,有人凑上来要看她写什么,她把那页纸往枕头下面一塞,人往被窝里一钻,说,你们偷看我就不写了,还是睡觉吧。 后来柳生拄着拐杖来了。柳生的脸上还蒙着一块纱布,他说,白小姐,听说你在写遗书啊?我问你,遗书的遗字怎么写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近乎快乐,某种应有的悲剧气氛被莫名其妙地消解了。她不愿意跟他说话。她转过脸,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泪脸,却给了他窃取遗书的机会。柳生从枕头下掏出了那页纸,就这样,那份仓促的未完成的遗书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我恨死了这个世界,我恨死了这个世界。 她怕柳生念她的遗书,起身夺回了那页纸,又羞又气,干脆唰唰地撕碎了。柳生咧着嘴想笑,终究不敢,抬脚扫着那几片纸屑,说,这个世界谁不恨?我也恨,再恨也不至于写遗书么,现在写,不嫌太早了吗? 我愿意现在写,关你什么事?她说,你滚,别来烦我。 他执著地坐在她的床边,思忖良久,拿起柜子上的圆珠笔,啪地打在一张纸上,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怎么一点不珍惜呢?你这么轻生,不光是给党和政府脸上抹黑,我的脸面也没地方搁。柳生说,不就是丢了一只箱子吗?等会儿再写张纸,缺什么写什么,我保证三天之内,全给你买回来。 幸亏柳生,她得以熬过了医院里的日子。这个不可信的男人,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他们彼此的亲近,是必然的,也是被迫的。之前她从未想过,柳生的殷勤,甚至轻浮,会变成她的救命稻草。后来的几天,他们像一对幸存者一样互相依赖,像一对情侣一样凑到一起吃饭,不分你我。他们坐在一起,她的膝盖无意中撞到过他的小腿,因为卷起了裤管,可以看见柳生黑色而浓密的腿毛,某种男性荷尔蒙的气息,在他下半身放肆地挥发。她忽而走神,回想起这个男人十年前的样子,英俊,浮夸,轻佻,微卷的头发上抹了过多的钻石牌发蜡。他是她的舞伴。小拉。他们一起跳舞。小拉。咚,嗒,嗒咚。她记得小拉的舞步。她记得钻石牌发蜡的香味。她记得自己当初对柳生紊乱的情感,有时讨厌,有时是喜欢的。如果当初他们是在水塔里跳小拉,如果当初他懂得爱抚女孩的方法,如果当初她爱他多一点,如果水塔之约推迟三年,他们之间的故事会是什么样呢?往事令她心痛,她鼻子发酸,眼睛莫名其妙地湿润了。柳生注意到她异样的神色,关切地问,菜不好吃吗?她回过神来,用不锈钢调羹在他腿上狠狠捅了一下,厉声说,把你的裤管放下来! 留在这个城市待产,是权宜之计,也是柳生劝说她的结果。她答应了柳生,想象预产期的日子,也许会是柳生把她推进产房,她的生活,竟然要交给柳生打理,不免百感交集。有一根绳子伴随着她的生活。有一根绳子,至今仍然捆绑着她的身体,还有灵魂。她犟不过命运,她的命运由绳套控制,那诡异的绳套在一个个男人手上传递,最终交到了柳生手上。她被套住了。绳套对她说,留在这里。绳套对她说,你丢了魂,一切听我的。 第八章 房客 柳生为她租赁的房子在香椿树街上。 对于城北的那条街道,她想象过它的破败与寒酸,但左邻右舍竟然夹道欢迎一个陌生的房客,如此无礼的热情,她缺乏心理准备。她和柳生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看见香椿树街居民射灯般的目光,她像一个走t台的时装模特,面对着两边观众的挑剔或者赞赏,有一种裸身过市的尴尬。空气里有嗡嗡的来历不明的欢呼声,她听清了他们的议论,大多在赞美她的容貌,漂亮的,身材很好,脸盘也很漂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刻毒的声音传到了她耳朵里,漂亮是漂亮,就是那做派,有点像小姐吧?她朝那个饶舌的妇女掷过去一个白眼,张嘴要骂人,想想又忍住了,初来乍到的,她还不宜跟人吵架。柳生提醒过她,香椿树街的妇女虽然千人千面,但有一点雷同,他们个个都有吵架的天赋。 隔壁药店的老板娘守在门边,像化验员一样检查着她的面孔和身体,尤其是腰腹部位。她听见老板娘对柳生说,柳生你好本事呀,不声不响的,要当爸爸了?她绕过那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感到腰上被一根手指偷偷地摁了一下。她瞥一眼那女人,不便发作,说,拜托啊,请你不要动手动脚,好不好?那女人撇嘴道,我又不是男人,摁一下有什么?我一摁就知道你几个月。她低头往门里走,嘴里埋怨道,我几个月,关你什么事?柳生说,你还真别那么说,我们这街上,你的事就是大家的事,都是热心人,你要是讨厌就关上门,门一关,就清净了。 于是她用力撞上了大门。那堆香椿树街居民被隔离在门外了,她贴着门听外面的动静,不知是哪个妇女及时发出了暧昧的笑声,笑得很浪荡,哎呦,关门了,大热的天,他们还这么性急!很多人跟着笑。有人说,这柳生,我上个月还看见他跟一个姑娘压马路呢,怎么一眨眼带回个孕妇?都怀孕了,怎么不回家住?有人答,你蠢不蠢,这叫先斩后奏,邵兰英不准这姑娘进门,柳生才租了这房子,他们这是同居,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干,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一听便恼了,在门里大叫恶心,回头质问柳生,我跟你同居了?你配跟我同居?你到底是怎么跟房东说的?柳生无辜地说,我什么也没说,别冤枉我,是他们自己想歪了。又说,香椿树街上的人其实也不坏,就是喜欢乱嚼舌头,你别听他们的,耳朵不就清净了? 房子被潦草地收拾过,算是干净的,只是室内光线阴暗,家具与墙面都散发着霉味,一只老鼠从客堂的八仙桌上跳下来,飞快地遁入了墙角。往上看,人字形的屋顶很高,木质的椽梁发黑了,顶墙上有漏雨的痕迹。她站在一所陌生的老房子的屋顶下,感到空气里飞行着无数古老而神秘的细菌,她仍旧被围观着,这次,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幽魂对她围观,那些幽魂在屋顶下焦灼地奔走,互相打听,这是谁?她是谁? 柳生把水壶放到炉子上,从厨房出来了,看她目光游移不定,问她是否选好了卧室。她说,有什么好选的?这破房子,哪儿都阴森森的,我都担心会闹鬼。柳生腆着脸一笑,你要是怕闹鬼,我来陪。看她要翻脸,不敢再轻薄,改口说,你不用怕鬼,不是怀孕了吗?孕妇身上两条命,鬼怕你的。她厉声说,我没心情听你胡说,你嘴里能不能正经点?柳生很认真地说,我正经着呢,香椿树街上的老人都这么说的,孕妇天下最大,连鬼都不敢欺负孕妇。他察看着她的脸色,拿起扫帚胡乱扫了几下,说,这房子的软件配不上你的硬件,克服一下,熬上半年,等孩子生下来,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她用嫌厌的目光四处打量着房子,首先看见了头顶上的阁楼,楼梯一半是水泥的,一半由杂木拼凑而成,一只男人的帽子挂在楼梯柱上,帽子上印着香港旅游四个字。她问柳生,你这个朋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穷,还去香港旅游?柳生笑了笑说,穷人也可以旅游么,你巴黎都去过了,人家就不能去一次香港?她又问,他人呢,房东怎么不露个面?柳生说,我这朋友最不喜欢呆在家里,又跑出去旅游了,人家不光去过香港,还去过很多地方呢。 她对阁楼有兴趣,顺手抓起那顶旅游帽,一路扫着楼梯扶手上的灰,爬了上去。阁楼上有点闷热,阳光照耀着一张老式的行军床,草席是新的,还散发着芦草新鲜的香气,枕席没来得及准备,只有一个油腻腻的枕芯竖在床角。有一块椭圆形的光斑在行军床上漂移,鬼鬼祟祟的。她怀疑街上有人在用玻璃观察他们,走到临街的一扇小窗边,一探头,发现街上果然还站满了人,赶紧缩回来,跺脚道,要死了,还没走,他们到底要看什么?柳生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都下岗了,没事做么,你不想让他们看,就拿那块床单做窗帘,挂上去。她拿过椅子上的床单,看了看又放下了,敏感地说,现在不能挂,这种人我懂的,挂了床单他们就更不肯走了。 街上杂乱的人声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妇女的声音,柳生,柳生,快去医务所,该去换药了!她闪到窗边,一眼看见街上的邵兰英。邵兰英正站在对面人家的门前,嘴里与几个妇女说着什么,视线不时地抬起来,朝小窗瞟一眼。柳生啊,你耳朵聋了?邵兰英高声喊道,你伤还没好透呢,快去换药,医务所快打烊了! 她示意柳生快走。柳生摸了摸身上的纱布,换不换药无所谓了,别去管她,我把你安顿好了再走。她堵着楼梯,像赶鸭子一样赶他,别给我装体贴了,没什么可安顿的了,你把钥匙交出来,赶紧换药去。她说,回去告诉你妈妈,不是我勾引你,不是我逼你,我住到你们香椿树街来,那是落难。柳生点着头,手在口袋里摸着那把钥匙,有点舍不得。要不要我再去配一把?进出方便点?他观察着她的反应,试探着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有把钥匙,我好照应你。她沉下脸,厉声道,那不真成同居了吗?别跟我花言巧语的,我再堕落,还没堕落到和你同居的地步。她将手掌朝他摊开,快,快把钥匙交出来,回到你的好妈妈身边去吧。柳生无奈地交出钥匙,走到门口想起了什么,回头说,明天我再过来,春耕他们要为我接风压惊,吃海鲜去,你一起去。 她断然拒绝。什么海鲜?烂鱼烂虾吧?我爱吃鱼翅鲍鱼,你那些朋友请得起吗?我才不跟你一起去,我不做你女朋友的。她随手打开了电视机,屏幕上跳出一个白髯长须的侠客,拿着把刀追杀一个妖怪,她拍打了一下电视机,讨厌死了,又是这种烂片,住在这种地方,要是没有好的电视剧看,日子怎么熬?柳生回头说,打发时间还不容易?不爱看电视就看碟片,阿六的哥哥开碟片店的,你要看什么让他拿什么。她不置可否,见柳生还站在门边,说,你怎么还不走?不走我就多提醒你一句,我们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懂吗?你只当我在这房子里坐牢,以后要来探监,事先电话申请。 她被困在一个陌生的屋顶下了。 有一扇木门通往天井,透过门边的小窗,可以看见天井里的满地青苔,堆在露天的杂物,其中一辆老式的二十六寸自行车倚着墙,锈迹斑斑,后架上还整齐地缠着绳子。她去推门,发现门上挂了好几把锁,原来那天井是无法进入的。她在阁楼上朝香椿树街张望,首先看见的是楼下药店的一个灯箱广告,延年益寿,返老还童。这条乏味的街道,这所老旧的房子,是为她的落魄量身定做的。她是一个囚犯,是一个胎儿的囚犯。她是一个人质,是一个模糊的未来的人质。她也是一件抵押品,被命运之手提起来,提到这个陌生的阁楼上了。 第一天她很疲惫,很早就睡了。夜里下了场雨,闷热的空气里有一丝凉意,香椿树街很宁静,没有噪音侵扰,但她还是莫名其妙地惊醒了,似乎有个男人睡在她的身边,睁开眼睛,草席上一片月光,并没有人,只是某种熟悉的男人的气味惊醒了她,那气味从床铺上渗出来,从枕芯里爬出来,缠绕着她的面孔,甚至身体。谁?她朝着楼下先发制人地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她还是多疑,来到阁楼的小窗边,掀开窗帘检查,看见窗台上有一颗烟蒂,已经被雨水泡软了。街上无人,夜雨为新铺的沥青路面上留下几潭积水,大小不一,都是圆形的,闪着碎玻璃般的光。一只白猫站在对面人家的屋顶上,一动不动,与她隔街对峙,她一贯喜欢猫狗动物,但是这只白猫来得不是时候,它看起来像一个阴险的监视者,她捡起烟蒂朝对面扔过去,猫被她惊着了,一眨眼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早晨她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柳生,开门一看,是隔壁药店的女人。女人提着几只大塑料袋,说,柳生让我送给你的,看他对你多体贴。她接过那些蔬菜水果,要关门,门关不上,那女人一条腿已经跨了进来,目光穿过她肩膀,朝里面张望,你一个人住这儿?不害怕的?她说,有什么可怕的?这屋子闹鬼吗?那女人脸上有一种讳莫如深的表情,摆手道,不是这个意思,鬼不惹孕妇,倒是要提防人,我们这条街风气不好,夜里门窗千万要关紧啊。她说,我知道,我白天也关门关窗的。她做出明显的逐客的姿态,女人却不肯走,视线热切地投在她的腹部周围旋转,有四个月了吧?是柳生的?她傲慢地笑起来,说,怎么可能?我跟他,你看配吗?女人说,那不一定,很多鲜花都插在牛粪上的。女人说着话,一只手悄悄地探过来,试图揿她的腰部,她闪开了。让我揿一下怕什么?我再揿一下,就知道你怀的是男是女了。女人说,跟我不用这么生分的,提防谁都别提防我啊,你到街上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马师母的为人?街坊邻居有什么难处,都要找我商量的。她说,我没有别的难处,反正是呆在这里,吃喝拉撒睡,能有什么难处?马师母说,那不一定,听说要住到生产?还有半年光景呢,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我们街上是非多,你千万要小心,最好少出门。她说,你们街上的是非,不关我的事,我要是住不惯,说不定明天就搬了。又说,我以前习惯住酒店的,被偷了,没有办法,只好将就了。见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马师母的满腔热情终于凝固,慢慢向门边退,你的气性这么大,对胎儿不好的,要注意保胎啊,我店里新到了保胎药,要不要给你拿一盒来?她跟着马师母去关门,说,谢谢你,保不保胎我无所谓,有了是有了的打算,没了是没了的打算。 第九章 房东 对于她来说,见到那个隐身的房东,不啻见到一个鬼魂。 电视当时开着,她在厨房里煮面条,听见楼梯间有响动,探头出去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弯着腰,正在搬弄楼梯下面的纸箱。她起初以为是柳生,柳生?你怎么进来的?跟小偷似的!为什么不先打电话?谁批准你进来的?那人缓缓地直起身子,回过头来,向她晃动着手里的一把钥匙。我不是柳生,是房东。保润说,我是房东,这是我的家,我回来拿样东西。 她失声惊叫,以为在做噩梦,拧了自己一把,又惊又疼,原地跳起来了。她撞上厨房的门,顺手在案板上捞了把切菜刀,持刀躲在厨房的门后,跺着脚朝门外喊,混蛋,两个混蛋,我又上你们的当了!为什么骗我住到你家来?你们还要干什么? 外面沉寂了一会儿,她听见保润说,去问柳生,问他要干什么。我也上他的当了,柳生说租房子给他女朋友住,我不知道你是她女朋友。过了几秒钟,又问,你是他女朋友吗?没等她回答,他发出了一声冷笑,我明白了,他妈的,你们两个人在我家里同居?有意思,很有意思啊。 她气哭了,朝着厨房的门大声喊道,放屁!谁是他女朋友?谁跟你们这种人同居?哭了几声之后,她的情绪稍稍放松了,听保润在外面翻箱子,她在里面用刀背击打门板,你们在给我演恐怖片吗?比恐怖片还恐怖。她说,世界那么大,我怎么就住到你家来了?怪不得老做噩梦,原来你是房东,我明天就搬走! 随便你,爱搬不搬。保润在外面说,我房子是租给保润的,不是租给你的。 煤气灶上的水煮沸了很久,面条已经糊了,厨房里蒸腾着水汽,她过去关掉煤气阀,人渐渐冷静下来。现在她才回想起来,阁楼上萦绕不去的男人的气味为何如此熟悉,那正是保润的头油、体味和脚臭混合的气味。也许不是什么阴谋,也许柳生只是为了省钱,捉弄她的,是命运。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个魔鬼仍然在他们三人之间牵线搭桥,多么精巧的手艺,多么邪恶的手艺,她不知道该如何脱身。她从门缝里偷窥保润,训斥他道,你在翻什么东西?这么大的人了,懂不懂规矩?房子租给别人就不是你的了,谁付钱是谁的,你还回来翻动找西的干什么? 保润蹲在纸箱旁边,终于找出一张相框,抱在怀里。你别吵,我马上就走。保润说,我爷爷昨天又跑了,找了两天没找着,我回来拿他的相片,要贴寻人启事。 她相信保润没有说谎,祖父又逃走了。让她纳闷的是,井亭医院那么高的围墙,那么多道门岗,祖父到底是怎么跑出去的?她很好奇,又不屑于问。隔着门缝,可以看见保润额头上闪亮的汗珠子,他抱着镜框来回走动,似乎还在找什么东西。照片不是找到了吗,你还找什么?她说,你在这里晃来晃去,我心烦,拜托你快走。 我马上就走,你不用赶我。他说,你要不要进天井?要是嫌屋里憋闷,就到天井透透气,要不要给你把天井的门打开? 那建议听上去是诚恳的,她没料到他会有这份善意,考虑了一下,说,随便你,不去天井憋不死,去了天井也不会多活几年。 保润往天井的门那边去了。我家不怕偷,不防盗的,钥匙都放在门框上,摸一下就摸到了。他踮起脚摸着门框,说,天井里有辆自行车,以前你坐过的,我带你去工人文化宫,还记得吗?打了气车子还能骑,要是不嫌丑,你随便用。 她说,多谢你关心,我不骑自行车,我出门都打车的。 然后她听见他开锁的声音。咔嚓,咔嚓,两把挂锁打开了,一道光线投在阴暗的客堂里,保润的两条腿粗壮地立在门边,脚踝处染了一片明亮的阳光。他把几把钥匙放在了门槛上。钥匙都在这儿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进来的。他说,我们清账了,不算朋友,也算熟人,孩子要紧,你就好好在这里待产吧。 他在厨房的门外,她在厨房里,隔着门,两个人以静默交流,她终于被打动了。她接受了他的善意,这善意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之间的和解比想象的要快,而且细碎,但她信任这样的和解。她看见了他怀里的相框,祖父的人像被保润粗壮的胳膊遮住了,那胳膊上沾了一团凝结的灰团,灰团也在光线下发亮。她忽然觉得保润人很好,保润其实很好,作为回报,她也应该对他客气一点。你爷爷,怎么让他跑了?她对着门缝说,你没把你爷爷捆起来吗? 忙不过来。保润说,我现在在井亭医院做临时工,那边的男护工越来越少,我每天忙着捆人,倒把我爷爷漏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也下不了手,以为我爷爷半死不活的,不捆也没事了,没想到他还能跑那么远。 该捆还是要捆,捆了才放心。话一出口,她便懊悔地吐了下舌头,捆人的建议出自她的口中,听起来不免有点讽刺,还有点下贱,她赶紧申明立场,他是你爷爷,不关我的事,捆不捆要从实际出发,你快走,我要上厕所了。 保润走了。楼梯间的大纸箱还打开着,她过去翻看了一下,纸箱底部是各种各样的绳子,上面盖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相框。有好几张祖父的标准像,配着统一的黑色塑料相框,祖父以重复的姿态躲在框里,恍惚的眼神里充满了问号,似乎在向她询问,我的魂呢?你知不知道我的魂在哪里?她拿起了另外一个相框,看见一堆人坐在北京天安门前,人很朦胧,天安门也模糊不清,她用湿布抹一下,天安门的轮廓清晰起来,是七十年代盛行的全家福照片,雄伟的天安门其实是画出来的一块布景。四个家庭成员的面孔从尘埃中破茧而出,一个老人,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坐姿端正,笑容是被摄影师逼出来的,看起来僵硬而勉强,唯一不笑的是后排的少年,一看就是保润,他独自站着,一簇头发突兀地翘起来,形状像一只飞鸟,他忿忿地站着,目光是受骗者的目光,瞳仁里隐隐可见两朵愤怒的火焰。 那天下午她难得地出了门,打着黑阳伞来到锁匠老孙的摊子上,挑了一把门锁。她要求老孙上门替她换锁。老孙狐疑地看着她,姑娘你是谁家的新媳妇吧?街上的人我都认识,怎么不认识你呢?她懒得介绍自己,撇嘴说,我不是谁家的新媳妇,我是扫帚星下凡,下凡到你们香椿树街上来了。老孙面露惊恐之色,认真地问,是谁家?你究竟下凡到谁家去了?她看自己的幽默吓着了对方,不禁捂嘴笑起来,不下凡到你家就行了,你怕什么呀?她说,有意思,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怕扫帚星呢。 街上的沥青路面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她的凉鞋在路上咔嗒咔嗒地响,老孙提着工具匣跟在她身后走,觉得她的背影比正面更好看。她走路时髋部摆动得很厉害,这使她的步态透出一丝难言的性感,她的花短裙是流行的大红牡丹图案,衬托出两条藕节般的长腿,腿显得很白,最妖娆的风景在她的脚踝上,一根彩色珠子串成的脚链沿途发出细碎的声响,闪烁着艳丽的光。 居民们大多在午睡,街道在寂静中构思黄昏以后的流言蜚语。他们在一只水泥垃圾箱附近遇见了绍兴奶奶的猫,她朝猫表达了爱意,喵地叫了一声,没想到那只猫恩将仇报,跑回家去给主人通风报信,绍兴奶奶急匆匆地从家里冲到街上,用蒲扇挡着光打量她,嘴里发出了一声隐晦而悠长的赞叹,哎呦呦,长得真算标致的,怪不得呀!她听那赞美声刺耳,怪不得是什么意思?她一时猜不透,朝绍兴奶奶翻了个白眼,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了。绍兴奶奶与她搭讪不上,追着老孙,用蒲扇去捅他的后背,孙师傅,你跟着个大美人要去哪里?老孙说,美人丑人都是顾客,我跟这位顾客去换门锁么。她的身后有一阵诡秘的静默,然后她听见了绍兴奶奶一语双关的声音,门锁能随便换的?老孙,你可要当心一点呀! 她回了下头,嘴里嘟囔一声,老不死的。她横过街道,到冷饮店里买了一支雪糕,举在手上耐心地吮着,扭着腰肢向前走,凉鞋一路咔嗒咔嗒地响,很快到了保润家门口。她倚到门上,向老孙做了一个表演性的手势,谜底现在揭晓。她说,扫帚星下凡到这户人家来了。老孙茫然,说,这不是保润家吗?她径直开门进了屋,边走边说,过去是他家,现在是我家了,我的房子我做主,老师傅你别在那儿翻眼睛了,没事的,赶紧动手换锁吧。 隔壁药店的马师母端着一只饭盒走出来了,老孙朝屋里努努嘴,悄声问马师母,这姑娘,不是保润的新媳妇?马师母的脸上露出了神秘莫测的表情,不是,不是,这个姑娘很复杂的。老孙说,我也觉得有点复杂,你给我出个主意,这锁给不给她换?马师母回避了老孙的请求,急于陈述事情的复杂性,老孙你猜啊,你猜她是谁,打死你也不相信的。没等到老孙启动他的头脑,马师母迫不及待地凑到了他的耳边,你还记得柳生和保润当年犯的案子吗?我也是刚刚听邵兰英说的,她就是水塔里那个女孩,就是那个仙女啊!马师母拍着膝盖说,你能猜到吗,这三个前世冤家,现在混到一起去啰! 第十章 门外 午睡的时候,门外人声鼎沸。最初她以为是邻居拌嘴,不愿起来,等到那嘈杂声越来越响,她料到自己脱不了干系,爬下床凭窗俯瞰,看见一堆人已经堵住了她的门口。一堆人挤在她的门口吵吵嚷嚷,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一个枯槁干瘪的老人。 祖父回来了。 大多数人热衷于打听那只手电筒的下落,关心祖父还有没有返魂的希望,也有人替祖父发表高见,说这些年来香椿树街死了那么多健康的老人,只有祖父成了一棵不老松,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丢魂可以长寿,丢魂说不定就是最好的养生之道,还有什么必要去找一只手电筒呢?还有什么必要强求返魂呢?人们针对祖父顽强的生命现象,各抒己见,祖父只是不停地摇头,神情凄苦。有人从家里拿了一瓣西瓜给他,祖父贪婪地啃着西瓜,脸上染了些红色的瓜汁,他身上的衣服黑不溜秋的,隐隐可见蓝白色的条纹,还有胸口一弯红色的月牙,那是井亭医院的徽标。她绝望地俯视着祖父的身影,嘴里不禁抱怨起保润来,又没捆!自己的爷爷都捆不住,你有什么用? 后来,外面的人群开始敲门了。 白小姐快开开门,保润他爷爷要进来! 看在人家那把年纪的分上,你就行行好,让他进来坐一下,他脑子有病,腿脚不便,找回家来不容易呀! 白小姐,你不要这么冷酷,这不是你的家,这是他的家,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家产啊,人家魂不在身上,很可怜的,你开门让他进来看一下,坐一会儿,你会死吗? 她的漠然,点燃了街坊邻居胸中正义的烈火。所有人都可怜祖父,都想帮祖父一把,有人开始向楼上的小窗投掷石子,有人干脆撞门了,一边撞,一边发出最后的通牒,白小姐,你不仁我们不义,知道你才换的门锁,你要再不开门,门锁撞坏了,我们不赔。 她在楼梯口徘徊,听着门锁发出尖利的撞击声,脑子一热,抓过桌上的钱包冲到了门口,以为我稀罕住这房子呢?进来,老头进来,你们大家都进来!她打开门说,我走,这烂房子,还给你们! 她侧身穿越人堆,昂首挺胸,以一种倨傲的姿态离开保润的家。后面的人群沉寂了一下,很快响起欢呼声。祖父回来了,她被驱逐了,她被一条街道驱逐了。走了一段路,她回头一看,家门口的人群疏散有致,有人进去了,有人出来了,不知是谁家的一条大黄狗,正欢乐地跳进她的家门。她能想象人们在参观她的厨房,床铺,鞋,内衣,CD机。她能想象他们在研究她的所有物品,尽情地捕捉她私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信息。但是,仙女作为她的名字,已经在香椿树街上流传,她还有什么需要掩藏呢?除了腹中的孩子,她一无所有。她并没有太多的不安,心里愤愤地想,看吧看吧,随你们看,这么贫贱的生活,就向更贫贱的人们开放吧。 走到善人桥桥堍,她腿脚有点累了,坐在桥栏上给柳生打电话。柳生耐心地听她痛骂自己,不以为意,还勉励她说,你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还怕一个疯老头吗?你要坚强,忍一忍,我们马上就去给你清场。她又气恼,又自怜,差点哭出来了,但善人桥下人来人往的,实在不是哭泣的好地方,她想不出什么调节情绪的良方,就用手机掩着半边脸,看乌黑的河水从桥洞下流过。乌黑的河水令她联想起一些溺死者惨白的尸体,她有点反胃,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封未完成的遗书:我恨死了这个世界,我恨死了这个世界上的人。要是往下写,该再写些什么呢?她头脑一片空白。她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头脑一片空白,因为她不想死。如何对付这个世界,如何对付这个世界上的人,除了恨,她并不知道其他的方法。 桥上下来一对年轻夫妇,手搀着手,女的是孕妇,步态缓慢而幸福,大概快要临盆了,肚子已经状如山峰。她盯着孕妇的肚子,对方也在研究她的腹部,两个人目光相撞,她先红了脸。遇见别的孕妇,她总是感到害羞,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那孕妇已经走过去了,又朝她回眸一笑,你有五个月了吧?有没有做过B超?现在做,可以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了。她摇摇头,表示缺乏与陌生人讨论婴孩的兴趣,孕妇没再说什么,旁边的男人用自豪而响亮的声音说,我老婆怀的是儿子! 她低声咕哝了一句,神经病。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一时怅怅然的。她怀的是什么?儿子。女儿。都是庞先生的。她的母性,至今若有若无,有时候类似爱意,有时候类似好奇,更多的时候是某种深深的恐惧。她能不能做一个母亲?她凭什么做一个母亲?想想她失败的生活都源于各种错误的赌注,千错万错,也许都不及这一次更愚蠢,除了一笔钱,这个巨大的赌注还能赢取什么?她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腹部,突然说,算了,不要你了!那恶狠狠的声音在善人桥上回荡,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的恨,其实远未波及无辜的胎儿,如此粗暴地威胁胎儿,让她有点自责。她想起马师母探测胎儿的手势,便竖起一根手指对准了自己的腹部,左边摁一下,右边摁一下,试着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向胎儿摊牌。孩子,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都是他的,我不要。她说,孩子,你做谁的孩子不好,怎么非要钻我肚子里来?不怪我无情,怪你自己太笨了,对不起,我不做你的妈妈,你找别人做你妈妈去吧。 她从善人桥下来,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去了妇产医院。 妇产医院永远是孕妇的世界,她这个孕妇与众不同,挤在里面东张西望,显得鬼鬼祟祟的。护士以为她要做围产期检查,指导她该去的路线,她说,我不检查,随便看看。她在手术间门口转悠了一会儿,忽然掀开帘子要进去,被护士一把拽住了。她说,里面现在不是空着吗,我要做引产啊。护士见怪不怪,扫一眼她的腹部,皱着眉头问,跟丈夫吵架了?吵架也不能拿胎儿撒气,丈夫的孩子不也是你的孩子吗?她随口说,孩子又不值钱,我丈夫无所谓的,他在外国工作,在巴黎呢。她无意中冒犯了所有母亲的心,孕妇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朝她射来,带有围剿的性质,像是注视一个不可饶恕的妖魔。那护士一定也是做了母亲的,问她,孩子不值钱,什么才值钱?她一时答不上来,那护士的脸已经黑下来,话也说得阴阳怪气了,你丈夫在巴黎?巴黎不远么,让他飞回来,引产手术会死人,死了人我们不负责,要亲属签字! 她莫名其妙地惹了众怒,有点悻悻然的,钻到角落里动了一番脑筋,又跑到护士那里。实话告诉你,我从小是孤儿,现在离婚了,变不出亲属来签字。她说,我的亲属就是我自己,自己签,为什么就不行呢?护士觉得她胡搅蛮缠,犀利地打量着她的面孔,你以前是不是孤儿我没法调查,不过我看你那么时髦那么漂亮,现在总有几个亲属吧,就算离婚了,前夫男朋友都算亲属,否则,你怎么怀孕的?她听出护士话里有话,忽然就失控了,尖声喊起来,我没有前夫不行吗?我没有男朋友不行吗?你把我当妓女不行吗,妓女怀上嫖客的孩子,可不可以引产?那护士一定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孕妇,反应异常冷静,问,这位小姐,谁说你是妓女?我们是为你好,你怎么不知好歹呢?你的精神状态,正常的吧?她说,现在正常,再拖下去就说不定了!护士说,趁着现在正常,就做点正常的事吧,别自己作践自己,回家去冷静一下,休息一下,明天心情就好了。她跺起脚来,你少给我装好人,什么回家?什么明天?你们有家我没家!你们都有明天,我没有明天! 然后她扑在墙上哭起来了,用手掌咚咚地擂着墙壁。四周的孕妇们都对她心怀反感,并没有谁去安慰她。手机一直在响,她哭够了才想起接电话。是柳生。柳生说祖父已经送回井亭医院了,家里太平无事了,她可以回去了。她抹着眼泪说,那不是我的家,我不回去,你快到妇产医院来,给我签个字。柳生问她在干什么,她气咻咻地说,妇产科的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赶紧过来,记住,今天你算我的家属,你做我的家属,是你一生的荣幸。 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柳生,不容分说,一把拽住他闯进了办公室。签字的来了!她用报复性的腔调对护士说,我男朋友来了,我丈夫来了,我家属来了,现在可以给我做了!护士斜着眼睛,先瞄柳生,再睨视着她,这么快就从巴黎飞来了,坐宇宙飞船来的?来了也不行,引产不是人流,是杀生,正常爹妈都不做的,你们做爹妈的不负责任,我们医院要负责任,先登记预约,手术什么时候做,我们还要研究,回去等通知。 柳生很快明白过来,见她还要跟护士理论,大声喊道,暂停!听我家属的!柳生把她拉到了走廊上,指着她鼻子说,你在江湖上混这么多年,看来都白混了,你把孩子拿掉,前面的苦都白吃了,后面的盼头也没了,我现在对你的智商深表怀疑!她疲惫地倚在墙上,说,我改主意了,我饶了姓庞的,救我自己。柳生看了眼她的肚子,嘻地一笑,现在改主意晚了吧?现在要救自己,也迟了点吧?他说,坚持就是胜利,再坚持几个月,你就熬出头啦。她说,我熬不下去了,不跟他赌这口气了,拿掉了这孩子,我回深圳去唱歌,从头再来。柳生摇头,越说你越糊涂了,从头再来?那是唱歌用的歌词!再过几个月,那台湾人就要付你钱了,不是说有六位数吗?我问你,你要挣够六位数,要唱多少歌?她说,你们这种穷人才整天钻在钱眼里,我不稀罕那点钱!他那点资产,他那种男人,不配让我怀孕!柳生既不敢质疑她的新规划,也不敢质疑她的自信,搓着手说,冷静,你冷静,我们再想想办法。他眨巴着眼睛搓着手,眼睛忽然发亮了,就算拿掉这孩子,也不能便宜了那台商吧?你们的合约怎么签的?她低下头,恨恨地说,合约就是二选一,孩子没了,只好便宜他了。柳生叫起来,这合约不公平!台商有钱啊,怎么能这样便宜他?生他的孩子该付钱,拿掉他的孩子也该付钱,营养费,精神损失费,青春补偿费,去跟他要,先付钱再行动!她红着眼圈思忖柳生的建议,觉得是合理的,又不好意思自食其言,思想斗争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想再见他了,你要是不怕丢人,你去要。柳生说,没问题,要到了我们对半分?她一下又生气了,你好意思对半分?是你怀孕的?你有子宫的?她抢白着柳生,看柳生的表情不太自然了,又慷慨地谦让一步,算了,还是四六开吧,你四,我六,这样行了吧? 第十一章 柳生和庞先生 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听说庞太太来大陆了,庞先生带着她去了桂林,又去丽江旅游。柳生找不到他。过了几天,又有消息称庞先生夫妇回来了,柳生去了他们租住的河滨别墅,去的时候摩拳擦掌,回来却是蔫头蔫脑的,对她说,那个庞太太是坐轮椅的,两条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庞先生推着她散步,两个人不分开,我找不到谈判机会啊。 她很震惊。她曾经逼迫庞先生打开钱包,公开他太太的照片,记得那台湾女人姿色平平,但笑容可亲,连眼神里都透露着温良恭俭让的美德。庞先生只说他太太是个会计师,身体不太好,其他方面,他总是三缄其口。她从来不知道,庞先生的太太,竟然是坐轮椅的。她怔了好久,问柳生,庞太太还漂亮吧?柳生说,老妇女了,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人家是个基督徒,膝盖上摊了本《圣经》,坐在轮椅上研究上帝呢。 她自己也说不清,明明已经对庞先生恩断义绝,为什么却摆脱不了对庞太太的好奇心?她想象那个坐轮椅的台湾女人,就像破解一部悬疑电影的结局,心里燃起一种奇怪的激情。柳生听她说要去见庞太太,以为她开玩笑。她说,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想见她。见柳生露出讶异之色,她说,你眼睛为什么瞪那么大?我去见庞太太,又不是去见鬼,怕什么?柳生怪笑一声,脱口而出,我是不怕,该怕的是你,你见她干什么?你是小三啊!这一次,她难得地容忍了柳生的冒犯,大概觉得他的观念是人之常情,她撇撇嘴,揶揄自己说,小三跟大婆谈谈心,谈谈孩子,谈谈上帝,有什么不可以吗? 她让柳生陪她去河滨别墅,要求他务必穿得体面,一定要穿名牌,没有真货,情愿到市场上买一套仿冒货。柳生的反应还算敏捷,狡黠地一笑,又让我冒充你家属?明天是冒充男朋友,还是冒充老公?她反问柳生,有什么区别?没听你妈在街上到处宣扬,说我从小就是公共汽车吗?公共汽车谁都可以搭,什么男朋友老公野男人,都是一回事,都是乘客。 适逢星期天,他们谎称是庞先生公司的雇员,骗过了河滨别墅的保安。沿着车道往水边走,很容易发现这个高尚住宅区的高尚之处,看不见什么人,只有各式各样的狗,忠诚地守在主人的花园里,这里的狗也吠叫,但比较起香椿树街的狗来,它们叫得很有教养,你靠近栅栏它们叫,等你走过去了,它们立刻就安静了。对于四周的景致,他们各有各的兴趣。她往沿途的窗内张望,挂着窗帘的,就看窗帘的色泽和花纹,拉开窗帘的,就看室内的家具灯具和小摆设,以及客厅卧室隐约闪动的人影。柳生关注的是停放在车库路边的各种汽车,奔驰!宝马!他一路向她介绍着车款,嘴里发出近乎哀叹的声音,我操,又一辆大奔,一台路虎,这他妈的是什么车?是卡宴吧?她对柳生的表现很反感,不屑地说,你真是没见过世面,这些车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在深圳坐过兰博基尼的,好几百万!坐着一点都不舒服,兜了一圈风,下车就吐啦。 来到庞先生的别墅外面,他们的脚步踌躇起来。玫瑰和月季花满园盛开,姹紫嫣红的,草地上有秋千架,秋千架上扔着一条绿色的薄毯,裹着一本书。铁栅门开着,一个园丁在花园里锄草。园丁告诉他们,庞先生陪他太太去教堂做礼拜了,家里没有人。她看看楼上的白色百叶窗,再看看花园里的露台,对柳生说,那就等啊,我们去露台上等。 经过秋千架,她顺手从毯子里抽出那本书,带到了露台上。书的印刷装帧很粗糙,似乎是非公开发行的,书名是繁体字,看起来很奇怪:如何向上帝赎回丢失的灵魂。露台上有遮阳伞和桌椅,桌子上摆放着一盆鲜花,还有一套紫砂茶具,两只茶盅里还残留着主人喝剩的茶汁。她拿起茶盅闻了闻,说,冻顶乌龙,还香呢。柳生说,他妈的,天天在露台上喝功夫茶,看看人家过的,这才叫生活。她把两只茶盅倒扣在桌上,慢慢地坐在沙滩椅上,不知为何,她叹了口气。打开那本书,看见的第一个标题是,虔诚让上帝听见你的祷告。她若有所思,问柳生,你做过祷告吗?柳生说,什么祷告,不就是念经吗?前年去慈云寺念过,去年到大悲寺念过,我妈妈催我去的,没屁用,要是念经能住上这样的别墅,我倒愿意天天念经。她说,祷告是祷告,念经是念经,祷告是给上帝的,念经是念给菩萨的,上帝比菩萨大,上帝管菩萨的,你连这也不懂吗?柳生说,上帝和菩萨,我都无所谓。我就巴结财神爷,财神爷才是老大,你不信到庙里去看看,谁那儿的香火最旺?谁的香火旺,谁就是老大! 他们正说着话,看见园丁站了起来,迎向车道。庞先生的汽车鸣了一下喇叭,她条件反射,捂住了耳朵。庞先生一定注意到了露台上的不速之客,他打开车门,朝他们看了一眼,钻出驾驶座,又看一眼。是受惊的目光,一部分恐惧,一部分厌恶,更细微的眼神深处,还有一点点羞耻之色。 轮椅先下来了,在阳光下闪烁镍镉制品锋利的光。他们看着庞先生把一个女人抱到轮椅上,动作娴熟麻利。那女人在庞先生怀里显得娇小,像一个孩子,坐到轮椅上,兀然高大了许多。是庞太太。她见到了庞太太。庞太太穿着一套米色的西装,不施脂粉,梳复古的发髻。膝盖上那部暗红色封皮的书,应该是《圣经》。一切都还在她的想象之中,只不过庞太太的容貌比照片上更苍老一些,她的眼睛,则比照片上更加明亮,更加亲善。 她没有料到庞先生如此之快地镇定下来,他推着轮椅朝着露台而来,嘴里清晰地向庞太太介绍着自己,那个白小姐来了,就是她。她敏感地觉察到,她在庞太太那里不是一个秘密,此前为自己的身份精心准备的谎言,看来是没有必要了。就是她。就是她而已。不必演戏,不必斗智,不必攀比。这样简洁的局面,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使她有一丝沮丧,似乎准备了华丽的盛装赴宴,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是浴室,她只能与宾客赤裸相对了。 庞太太的身上有一股无名草药的气味,说不上好闻,但也不算怪味。她刻意地打量庞太太伤残的下肢,但它被长裤有效地遮盖了,庞太太的脚上,穿的是一双布鞋,脚背裸露着,露出一片弧形的苍白,除此,并无异样。 你一定是白小姐吧?庞太太主动跟她打招呼,大美女,果然名不虚传,好漂亮啊。 没你漂亮。她像刺猬般地随口防御,自己都觉得无礼,不知如何挽救,瞄一眼庞先生,那意思是说,我不针对你太太,针对的是你,我的无礼,都是你的错。 庞太太摇了摇头,脸上仍然挂着微笑,那种微笑因为充满宽恕的意味,显得温暖而大度,而且牢固。庞太太的手朝她伸出来,认识一下吧,我是庞太太。她差点要说我知道你是谁,不要多此一举,想了想改口说,认识一下也好,我是白小姐。庞太太的手枯瘦苍白,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镯子,她潦草地捏了下庞太太的手,盯着那镯子看,你的镯子很漂亮,玻璃种,还是冰种?现在要十几万吧?庞太太淡淡一笑,不是什么好翡翠,我在丽江地摊上买的,五十块钱。又补充一句,我从来不戴那么贵重的东西,有罪的。她嗤地一笑,翡翠有罪?凭什么?谁说的?庞太太拿起膝盖上的《圣经》,举高了,庄严地说,耶稣说的,奢侈是罪恶。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的柳生对庞太太的言论不以为然,抢先发表了他的见解,耶稣说什么不算数吧?耶稣管外国人的事,不管我们这里的事。 庞太太瞥了一眼柳生,目光中有温婉的谴责,转过脸问庞先生,这位先生是谁?你怎么不介绍? 庞先生朝妻子摊手耸肩,我不认识这位先生,问白小姐。 她从庞先生的脸上读出了一种潜藏的态度,那是对柳生的蔑视,对她的轻慢,她正在犹豫怎么介绍柳生,是男朋友,还是朋友?或者,干脆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称他是道上的朋友?柳生按捺不住,给夫妇俩各塞了张名片,开始自我介绍了。我谁都不是,我是来打抱不平的。柳生说,庞先生庞太太,我先请教你们一个问题,戴个翡翠有罪,那玩弄女人有没有罪?有人玩弄女人,把人肚子搞大了,拉起裤子就走人,这种事,耶稣怎么说的? 庞先生推一下轮椅,提醒妻子说,他在亵渎,这种问题你不必回答,我推你进去。 可以回答。庞太太面无表情,坚定地看着柳生,有罪。 那好。有罪就好。柳生得意地说,你放一句话下来,他有罪,怎么处置? 有罪要赎罪。要祷告,要忏悔,向上帝赎罪,让上帝听见,宽恕他的罪。 庞太太我佩服你,你太聪明了,我提醒你,孩子在她肚子里,不在上帝的肚子里!上帝宽恕他,白小姐有什么好处? 上帝是来拯救你们的。庞太太想了想,诚挚地说,拯救,就是好处,拯救难道不是好处吗? 没有好处叫什么拯救?救了也是白救!柳生歪靠在墙上,抱着双臂抖着腿,庞太太拜托你来点实际的好吗?我们谈谈妈涅的事,她明天要去引产,营养费总少不了,你们出多少妈涅? 什么妈涅?庞太太迷惑地看着庞先生,他要什么妈涅? 庞先生尴尬地说,钱,Money,英文。他是要钱。 庞太太的脸有点发灰了,她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用手掌盖住《圣经》。太卑鄙了。太肮脏了。她喃喃自语,用一种凄苦的眼神环顾两个客人,一转脸,忽然对庞先生发怒了,你也很脏,你也有罪,我不要跟你们说话了,快推我进去! 她看着庞先生把轮椅推过露台,闻到庞太太身上的草药味从她身边一曳而过,带着些清凉的圣洁的刺激。哐地一声,别墅的大门撞上了。她听见柳生说,虚伪啊,你看,一谈钱就跑,虚伪透顶。她咬着牙,说不出话来,只听见胸口剧烈的心跳。她承认自己又错了。见庞太太,完全不是她所想象的场面,为什么要来见她呢?她不知道自己从庞太太那里受到了无理的羞辱,还是受到了合理的批判,有点想哭,又不甘心哭。她想离开,又不甘心就此离开,离开之前,她至少要看一眼庞先生的别墅。 她毅然地往别墅的大门走,透过大门的玻璃,看见轮椅就在门后,已经空了,《圣经》掉在轮椅的踏脚上,书页打开着。转眼之间,那对夫妇不知发生了什么样的冲突,她惊讶地发现庞太太躺在客厅的地上,半仰着身子,而庞先生从庞太太的身体上跨来跨去,似乎忙着找什么东西,依稀可以听见庞先生愠怒的声音,我不怕讹诈,签过合同的,我们有合同!庞太太的手在半空挥舞,闪着一圈暗绿色的光,抓不到庞先生,那手便垂落下来,不停地拍打着地板,有罪,你们都有罪!你们的合同是跟上帝签的吗?你们太脏了,宽恕不了了,拯救不了了,上帝也救不了你们了! 她不敢推门,室内的景象让她不安,庞太太尖利的哭声击溃了她。是刹那间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脏。真的有点脏了。她觉得自己有罪。真的有罪了。她转身朝花园里走,柳生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她,要走?你怎么能走?她说,算了,一个残疾人,我不跟她斗。柳生说,女的残疾男的不残疾啊,你怎么能放过姓庞的?她说,算了,又不是没见过钱,饶了他们。柳生愕然地瞪着她,这一趟,就这么白跑了?你不是把我卖了吗?她不管柳生,兀自推开栅栏门朝外面走,回头吩咐柳生,就摘几枝玫瑰带走吧,要黄色的。 走出去大约五六十米远,柳生没有跟上来。迎面跑来几个穿制服的保安人员,好像奔赴战场的样子,有人拿着对讲机说,保安马上就到!她警觉地折返了,尾随着他们。庞先生的别墅门口很嘈杂,远远地可以看见庞太太的轮椅倾翻在地上,柳生和庞先生厮打成一团,看起来双方都要去夺那辆轮椅。她听见了庞先生的叫喊,流氓,人渣,你还算不算人?光天化日的你来抢劫残障人士的轮椅?柳生也在喊,我是人渣,你是衣冠禽兽,连人都不算,你不是一毛不拔吗?这轮椅我推走作抵押,抵押白小姐的营养费! 柳生没有去摘黄色的玫瑰,他去推轮椅了。她了解柳生的逻辑,脸一下羞红了。这样的抵押方法,只有柳生想得出来,有点过分,有点下作了。她想过去打个圆场,或者帮柳生下个台阶,走到绿篱旁边,一抬头看见别墅的门在不停地摇晃,庞太太的半个身子爬出了门缝,白小姐,你回来,我们是姐妹,我要跟你谈谈!庞太太仰着面孔嘶喊,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闪闪发亮,白小姐,要信上帝啊,信上帝!你这样堕落下去,要下地狱的! 她忽然胆怯了,躲到一棵大树后左右察看,决定先脱下高跟鞋再说。她把高跟鞋胡乱塞进挎包,快速地换上一双平跟鞋,踩两下,向别墅区的出口一溜烟地跑去。她的身后传来了保安们的吆喝声,揍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快报警!一片混乱中,隐隐可以听见柳生在向她求援,白小姐你回来,回来解释一下,这不是抢劫,是抵押!她曾经站定,以一个迟疑的背影背对这起突发事件,终究没有勇气,在路上停留了几秒钟后,她还是一个人跑了。 第十二章 两个人的夜晚 半夜里有人敲门,她猜到是柳生。 起来打开阁楼的窗子,果然发现柳生缩在门洞里,抬头看着她。我通了关系,派出所刚刚放我出来,算民事纠纷了。柳生在下面做了个胜利的V型手势,无罪释放,我没事了! 没事就好,今天算我对不起你了。她先向他道歉,道歉之后又数落他,你有没有脑子的?深更半夜跑这儿来嚷嚷?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商量。 回不去了。他压低声音说,我妈妈生我的气,不给我开门,我在你这儿过一夜,行不行? 她对着下面冷笑了一声,放屁!她关上窗,关上灯,想想不忍心,又打开了窗子,一个大男人,随便哪儿不能凑合一夜?你睡我这里,自己想想合适不合适?你妈妈知道了,明天又骂我公共汽车! 柳生说,是我妈妈自己说的,她让我睡你这儿来。 你妈妈记恨我,那是气话!她让你来有什么用?我没让你来!回去问问你妈,我这儿是不是妓院,深更半夜随便来? 柳生在下面沉默了一会儿,嘀咕了一声,不仗义。女人都不仗义。他忿忿地走到街上,又朝阁楼的窗子望一眼,这次加重了谴责,他说,我算认识你了,对你好有什么回报?你这个人没良心,没有良心啊。她看见他失意的脸,被路灯照亮了一片,面色惨白,胡子拉碴的,英俊与憔悴结合在一起,显出一丝奇特的性感。我的良心早就让狗吞了,你刚刚知道?她嘴上这么回敬他,心里的怜悯却在一瞬间占了上风,算了算了,她敲着窗台说,公共汽车就公共汽车吧,自己开门。她把钥匙用抹布包好,从阁楼窗子里扔了出去,如她所愿,钥匙落在路面上,只发出噗地一声闷响。尽管这样,她在关窗之前还是观察了一番邻居们黑洞洞的窗口,隐约看见很多潜伏的眼睛和耳朵,她说,随你们明天怎么嚼舌头,本小姐早就身败名裂,无所谓了。 她不肯下阁楼,让柳生去厨房泡了碗方便面充饥,安排他睡在楼下的大房间里。柳生在天井里用冷水冲了个澡,回到屋里问,你知道保润的衣服放在哪儿?她说,大房间衣橱里有几件男人的衣服,不知道是谁的,自己找去。柳生去了大房间,老旧的柜门和抽屉都被他打开了,楼下传来持续的嘎吱嘎吱的响声,还有柳生的埋怨,这烂裤子怎么能穿?不是保润他爹的,就是他爷爷的,不是死人的,就是疯子的,我上阁楼找一条保润的裤子,行吧?她说,不行!不准上来,我这儿没有保润的裤子,别管死人活人的,你凑合穿吧。 她谨慎地用一只纸箱放在楼梯口,象征一扇门。之后,她关上灯,下面也关灯,四周安静了。这个夜晚有点古怪,她睡在阁楼上,他睡在阁楼下,他们都睡在保润的家里。她觉得这个夜晚好奇怪,她和柳生,居然都睡在保润家的屋檐下。她无端地想起那只天蓝色的铁丝兔笼,想起她饲养的两只兔子。她和柳生,多像两只兔子,两只兔子,一灰一白,它们现在睡在保润的笼子里。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依稀觉得消散已久的保润的气味又回到了阁楼,油腻的头发,忘记清洗的鞋袜,还有汗腺挥发的那股酸味,所有保润的气味都回来了,它们萦绕着她,诡谲地质询她,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直到黎明时分,她被楼梯上的响动惊醒。柳生的脚步来了,那脚步在木质梯级上小心翼翼地探索,忽然就大胆了,咚地一声,一面粗大的人影已经竖在楼梯口。 她从床上坐起来,对着柳生的黑影厉声叫道,怎么了,还想强奸一次吗? 黑影一愣,站那儿不动了。别那么说,我没那个意思,你挺那么大的肚子,畜生才干那种事。黑影跨过纸箱,说,我是心里闷,睡不着,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好,我奉陪,你就站那儿说。她打开灯,把一柄剪刀抓在手里,说吧,你到底要说什么? 柳生坐在纸箱上挠头。要说的太多了,不好开头。先说过去的事,那个那个那个,那个水塔里的事。他说,我其实是个好人,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好人。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明白,当年怎么对你做了那种事?他们都说我是丢了魂,我的魂不在身上,那年我们街上不是有好多人丢了魂吗? 我知道了,不怪你强奸我,怪你丢了魂。她说,现在呢,现在你的魂在身上了? 现在?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了。柳生说,你不在,我的魂就在,你回来了,我的魂又丢了。 什么意思?我是鬼,勾了你的魂?你妈妈的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了? 不,不一样,我妈妈迷信,她怪你,我不是怪你。柳生的脸转来转去,最后看着灯,说,这灯泡刺眼睛,照着我不舒服,你能不能关了灯?我跟你再说几句话就下去睡了。 她犹豫了一下,关上灯,在黑暗中举着剪刀。说吧,简短一点,不准表白,不准求爱,我什么都不信了,我烦这一套。 不是求爱,也不算什么表白,就是说几句心里话。他过于努力地搜寻恰当的词汇,话语因此显得艰涩起来,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你,我对你好,其实是对仙女好,他说,这个复杂性,我家里人不懂,你懂吧? 她不耐烦地用剪刀拍床铺,厉声说,你要说话就好好说,你一颗大蒜头冒充什么西洋参,跟我来装深奥?你说不清楚我替你说,仙女是我,白小姐也是我,是我让你逍遥法外这么多年,你内疚罢了,还债罢了,有什么不好懂的? 不,很复杂的。不是内疚,不是还债,我的情况比这个复杂。他停顿了一会儿,眼睛在黑暗里放射出诚挚的光芒,你承认不承认,我各方面的条件不算差?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不结婚吗?实话告诉你,这些年我睡过不少女人的,好几个美女呀,有比你更漂亮的!可我觉得,谁也不如仙女干净,谁也不如仙女刺激,谁也不如仙女性感,我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睡过了就觉得没意思,你帮我分析一下,这是为什么? 他与她谈论仙女,就像谈论另外一个人,他与她谈论仙女,就像她是另外一个人。她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心里的钝痛渐渐地变得尖锐,忽然一咬牙,她手里的剪刀朝他掷过去了,我告诉你为什么,人渣!因为她被绑着,因为她是处女,因为她只有十五岁,因为你们这些男人都是强奸犯!强奸犯,给我滚下去! 他闪过了飞来的剪刀,颓丧地站起来,息怒息怒,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你交流了,人人都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他妈的怎么就过不去?他站在楼梯上回过头,带着深深的遗憾,说,你看你看,没意思吧?我把你当知心朋友,你还是把我当罪犯! 天已微亮,送牛奶的人推着小车从街上叮叮当当地过去了。她在阁楼上辗转反侧,楼下的大房间里响起了柳生响亮的鼾声,一次不成功的交流,勾起了她的痛楚,却足以使他放下了心事。起初她很烦躁,拿了只塑料拖鞋笃笃笃地敲楼板,刚才还谈心,一会儿就打呼,你是猪啊?楼下说,猪没我这么累啊,我不打呼了,我侧着睡吧。他也许真的太累,并不能保证自己的睡姿,很快鼾声又响起来。她把塑料拖鞋拿在手里,却不忍心再往楼板上敲了,她忍受着。忍受是一种化学过程,出现了一个非常意外的结果,渐渐的,那鼾声似乎变奏成一支摇篮曲,像背景音乐了,所有的音符都在哄她,睡吧,你好好睡吧,我在楼下陪你,我陪着你。 黎明之后,她有了睡意。厨房里的水龙头在滴水。滴水声给她带来了安宁的感觉。安宁的背后,是一丝说不清的甜蜜。是的,甜蜜。夜晚过去之后,黎明是甜蜜的。她开始享受这个黎明。岁月有点奇异,岁月仿照她少女时代的兔笼,编织了一个天蓝色的笼子,她像一只兔子,被困在笼子里了。有人陪着她,困在笼子里,她至今不敢指认,是谁在笼子里陪她。她在阁楼的曙色里依稀看见保润的影子,那影子在楼上楼下穿梭游荡,一双纯真悲伤的眼睛,监视着他们,也守护着他们。断断续续的梦来了。梦总是诡异的。保润不在她的梦乡,柳生也没有进入她的梦乡,闯进梦里的是祖父。她梦见祖父坐在房顶上,浑身被缚,满面是泪,他的目光像一只夜鹰,阴郁而悲伤。我的魂丢了,不知丢哪儿去了。姑娘,你看见过一道光吗?有个小女孩偷了我的魂,是你吗?姑娘,是你偷了我的魂吗? 她睡到九点多钟,才姗姗地下了阁楼。从天井里传来了柳生的声音,我熬了一锅粥,你趁热吃吧,我在晾衣服,我的你的,都洗干净了。她朝天井瞥了一眼,问,你为什么还不走?柳生似乎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他把她的一条绛紫色的百褶裙晾上了竹竿,歪着脑袋欣赏一下,用两只夹子将裙子固定在衣架上,他说,这条裙子很漂亮。 炉子上还留着小火,一锅粥冒着新米的香气,桌上有切好的咸鸭蛋,还有一盆榨菜丝。她坐下来喝粥,忽然觉得这个早晨,其实很好。她和柳生在一起,其实没什么不好。他们未经恋爱,未经婚礼,未经相处,竟然像一对恩爱夫妻那样默契了,他在天井里晾衣服,她在厨房里喝粥。她咬了一口榨菜,说,滑稽,真滑稽。怎么不滑稽呢?这是她想象过很多次的家庭生活场景,这是她心目中女人最起码的幸福,她曾经以为驯马师瞿鹰会给她这幸福,她曾经以为庞先生会给她这幸福,她曾经遇见过几个心仪的男人,问过他们相似的问题,你以后会不会为我熬粥?你以后愿不愿意为我洗内裤?他们都作出了郑重的承诺,到头来,承诺者已经不见踪影,为她准备早餐的男人,为她洗衣服的男人,竟然是柳生,这怎么不滑稽呢? 她还想去盛一碗粥,正要站起来,觉得腹中的胎儿突然动了。胎儿踢了她一下,轻轻的一下,从左侧移向右侧,又是一下,这次踢得有点重了,她甚至看见了睡裙面料随之发生的颤动。像是被施了魔法,她僵坐在椅子上,说,滑稽,你怎么会动了? 柳生来到厨房,看她端着一只碗发愣,问,怎么了?你不爱喝粥?她说,不是粥,是孩子,活了,他已经会动了。柳生说,你又看不见孩子,怎么知道他活了?她放下碗,手按腹部,追随着胎儿那只调皮的小脚,他在我肚子里,我不知道谁知道?她说,这是他的小脚,他的小脚,在踢我呀! 惊喜持续了几分钟,胎儿安静下来,她也冷静了。她的脸色看起来很凝重,问柳生,才五六个月大,怎么会蹬腿了?我怀的会不会是怪胎?柳生对她挤了挤眼睛,说,孩子是不是怪胎,要看他爹是人是鬼。她说,我都要愁死了,你给我正经点。柳生的表情一本正经,我怎么不正经了?我在说遗传说基因呢,你认识东风吗?东风他爸爸左手有六根手指,东风的左手也是六根手指!还有阿六,阿六他爸是鹰钩鼻,阿六也是鹰钩鼻,两个鼻子钩得一模一样!她说,那你呢?你的遗传基因怎么样?你以后要是有了儿子,也是强奸犯?柳生被她呛得尴尬,不敢说话了。她垂下头,手指缓缓越过腹部的山峦,指尖渐渐颤抖起来,孩子一动,我怎么害怕了呢?她说,你听没听见那个护士的话?我后天去医院,不是去做手术,是去杀人了。 柳生捂住嘴拍一下,意思是他拒绝说话,看她的目光还在逼问,一摊手说,你别这么瞪着我,又不是我的孩子!要不要孩子,爹妈拿主意,爹是鬼,妈好歹是人,妈自己拿主意。 我心里乱,我请你给我拿个主意呢? 这主意,我不敢替你拿。柳生说,横竖左右都是错,你又不信任我,我出什么主意,最后都落个骂名。 她用异样的眼神盯了他一眼,开始继续喝粥。客堂里电视开着,是甲A联赛的录像,有个狂喜的声音在高喊,进了进了一记世界波终于进球了!她说,吵死了,只有你这种人,还有胃口看中国的足球,去关掉电视,现在,轮到我跟你谈谈了。 柳生狐疑地跑过去关了电视,回来看着她的表情,忽然有点紧张,我们谈心不用这么隆重吧?随便点好,你现在一张嘴管两个人,喝粥不够饱,我出去给你买点肉包子回来吃? 他要跑,被她用力一拽,拉回到椅子上了。你坐这儿,我先要咨询你一件事。她的目光直射在他的脸上,闪闪烁烁的,人人都说我是公共汽车,你觉得我是公共汽车吗? 咨询这个啊?柳生讪笑起来,豁达地说,你要是公共汽车,我就是公交司机,哈哈。哈哈。 说得好。她的表情看不出来是恼怒还是悲壮,她的手指沿着碗沿转圈,微微有点颤抖。我是公共汽车,你是公交司机,我们不正好是一对吗?她突然说,现在你听好,问你第二件事了,我这辆公共汽车,你要不要开? 他一愣,脸陡然红了,连连摆手,我那是开玩笑的,白小姐,你千万别认真。 你不认真我认真。她说,我认命了,没有什么好日子在前面等我了,我想好了两条路,第一条路是留下孩子,让孩子陪我,第二条路要问你,我如果把孩子拿掉,你陪不陪我? 陪?陪是什么意思?他的脑袋撞在橱柜上,里面的锅碗瓢盆震颤起来,他用手捂着后脑勺,怯生生地看着她,这个陪,到底是做老公,还是做情人? 你说呢?她的脸孔发白了,声音开始颤抖,我不是在咨询你吗?你要做老公,还是做情人? 他犹豫了一下,舔舔嘴唇,脸上掠过一丝腼腆的微笑,做老公不合适,我做你情人吧。 厨房里的空气一下凝滞不动了。她感到窒息。她忍不住要哭,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及时地把头部枕在桌子上,不让柳生看见她的面孔。好,柳生,这下我总算看清楚你了。她枕着桌子笑起来,滑稽,太滑稽了,鲜花要插在牛粪上,牛粪瞧不上鲜花!少女要嫁强奸犯,强奸犯嫌弃她,嫌她不干净,嫌她是辆公共汽车!她笑了一会儿,终于冷静下来,用一根筷子点着柳生的鼻子,你上当啦!我不过是探探你的心,你倒认真起来了?她说,你凭什么做我的情人?你做我的狗我都嫌脏,快滚吧。 柳生移到了她身后,作为一种起码的安慰,他试图抚摸她的肩膀,手在空中虚晃两次,最终还是谨慎地缩回去了。从她眼角的余光里可以看见一个慢慢逃离的身影,柳生站在厨房的门口说,你不要意气用事,冷静一下,春耕在喊我,今天我们要去汽车市场。她没抬头,她端起粥碗,响亮地喝了一口。柳生的脚步又在大门边停留了一会儿,春耕真的在喊我了。柳生大声说,车祸的保险费下来了,我们要去看车,没车做不了生意,我准备买一辆沈阳金杯。 第十三章 柳生的婚礼 她打定了主意,准备做一个母亲。 作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她浮躁的心安定了许多。 她开始出门,举着一把阳伞去逛商场。她一直热爱购物,只要手头宽裕,她可以在商场里逛上整整一天,绝不嫌累。裙子、首饰、指甲油和睫毛膏,都曾是她迷恋的物品,现在,以往的兴趣淡了,她去商场,焦点务实地聚集在婴儿用品上。这么沉重的身孕,怎么打扮自己都没用了,她想反正无事可做,为未来的孩子逛商场,虚度的时光倒是有了些积极的意义。 她想提前买好一辆婴儿车,但她眼光高,又不舍得乱花钱,兜来转去的,不是嫌婴儿车质量不好,便是嫌售价太高,她向售货员发了一通牢骚,移师服装区,还是处处不称心。好不容易看见货架上一只小太阳帽,帽子上开满了细碎的五彩花朵,价格也适中,偏偏有个孕妇歪着头,也在研究那帽子,她挤过去,先下手为强了。她抓着帽子问售货员,这是女孩的帽子吧?男孩能不能戴?售货员说,都可以戴,婴儿用品么,漂亮就行,你怀的是男是女?她怔了一下说,我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买下再说吧。 她拿着帽子去收银台,横刺里撞过来一个妇女,汗涔涔地堵在收银台前面,她对这类人素来不客气,出手就推人,这位女士,你难道日理万机的?一共两个人,你还非要插队?那妇女回过头,伸出一只手来,你把小帽子给我吧,我来付钱。她一惊,认出是柳生的母亲邵兰英,愕然中她倒退了几步,把帽子藏到了身后。 把帽子给我呀,算我给小外孙的礼物。邵兰英的脸上堆砌着过度热情的微笑,她说,你别这样瞪着我,我不是你仇人啊,你是我干女儿,记得不记得了?我给小宝宝买个帽子,不是应该的吗? 你在跟踪我?她用憎恶的目光盯着邵兰英,至于吗?我跟你的宝贝儿子早划清界限了,你凭什么还要跟踪我? 这是什么话?你又不是美国特务,谁跟踪你?邵兰英指了指楼上,指了指自动扶梯,我要去五楼买床上用品呀,碰巧看见了你。我平时不到这种高档地方来的,这次没办法,要布置婚房,我家柳生跟小李,要结婚啦! 她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刻薄地说,什么小李,是女的吗? 邵兰英翻了翻眼睛,似乎无意与她计较,你见过我们家小李吗?人很漂亮的!她用一种非常自豪的语气说,小李不光漂亮,还本分,还很贤惠,小李是个公务员啊! 她不知道谁是小李,她没有想到柳生会这么快结婚。很明显,邵兰英是刻意来张扬这个消息的,她闪烁的眼睛流露出欢天喜地的光彩,那光彩由得意、解脱、幸福组成,像一束束胜利的礼花。她看见胜利的礼花在邵兰英的眼睛里尽情绽放,每一朵礼花都在告诉她,驱魔成功了,你这个讨厌的妖魔,总算被驱除了,我儿子柳生,总算得救了。她的心被灼伤了,脸上还保持着矜持的微笑。好啊,小李好,结婚好。她这么说着,突然把帽子朝邵兰英怀里一放,结婚了你就抱孙子了,这帽子,买给你孙子戴吧。 她发过誓,从此不见柳生,柳生知趣,也不敢再来敲她的门。关于柳生突如其来的婚讯,她没有机会去核实。来自一位母亲的消息通常是可靠的,但柳生的母亲是邵兰英,邵兰英心眼多,对于她传播的消息,她也不得不多长一个心眼。尊严禁止她打探婚讯的真伪,她在马师母的药店里转悠了好几次,最后买了一堆药,白花了不少钱,该问的事情,始终没有问。那件事情存放在她心里,就像一只舢板漂在水上,总是摇摇晃晃的。直到有一天,一辆崭新的金杯面包车停在街对面,柳生带着他的未婚妻来了。 柳生在外面按喇叭,她知道喇叭为她而鸣,一时手足无措,跑到阁楼的窗边朝外观察,看见西装革履的柳生钻出面包车,站到了药店的台阶上。还是那个柳生,但有点不一样,他新烫了卷发,晃着腿抽着烟,和药店的小马攀谈,显得春风得意。新面包车是银灰色的,车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姑娘,皮肤偏黑,面容轮廓有几分姿色,头发也是新烫过的,发型蓬松,看起来有点老气。那姑娘倚窗仰望,她注意到姑娘的目光锥子似的举着,一点点地向上盘升,开掘,旋转,向着她的阁楼,发出质疑的光芒。 面包车开走之后,她在门缝里发现了一份婚礼请柬。请柬上额外添加了柳生蹩脚的字迹:麻烦你来献几首劲歌。有红包。她哭笑不得,对着请柬研究新娘的信息,并没有什么收获。在请柬上,新娘不过是一个名字,原来新娘不姓李,新娘叫小丽。新娘的名字是崔小丽。柳生从来没谈起过什么崔小丽,她不认识什么崔小丽,但是凭着直觉猜测,那个崔小丽,一定是认识她的。 农历八月初八,这是最流行的结婚的日子,从香椿树街到全国各地,人们都热爱这个日子。 八月初八,柳生结婚。她无意去为柳生贺喜,也没兴趣为婚礼献什么劲歌,只是一心琢磨,八月初八,她该怎样对付这个日子的分分秒秒?她该怎么过得更好一点?她曾经有过一个浪漫的创意,去夜巴黎开一个派对,让别人为她唱歌,为她跳舞,摆玫瑰,开香槟,热热闹闹地过一天。但是,这么好的创意谁来买单?她自知囊中羞涩,只好退而求其次,适合她的欢乐,还是用自己的积蓄款待自己。为此,她早早地写好了八月初八的日程:去丽人行美容店做一次美容。去哈根达斯吃一次冰激凌。去翡翠行买一个玻璃种挂件。去西部牛排吃一块牛排。最后她提醒自己,一定记得把那瓶名叫毒药的香水买回来,她搽了毒药香水回家,这一天,应该就完美了。 八月初八,香椿树街好几户人家办婚礼,有点竞赛的气氛。河对面的荷花弄里也有一个女孩子要出嫁,从早晨开始,对岸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鞭炮声。她在鞭炮声中盥洗打扮,听见屋顶上砰地一响,有什么东西落在瓦上了,很快,空气里有了一股火硝的气味。她跑到天井里察看,不知谁家的礼炮飞到了她的屋顶上,还在冒烟。她担心火种引燃屋顶上的一块油毡,找了根晾衣竿,站到椅子上把礼炮捅下来了。她拿了扫帚簸箕来打扫,这才发现,除了那个红艳艳的礼炮渣,还有一只手电筒,静静地躺在天井的角落里。 是一只式样老旧笨重的铁皮手电筒,筒身已经锈蚀发黑,前端的玻璃罩和小灯头都碎了,积了一层污泥,污泥里奇迹般地长了一株青草。她先用扫帚扫了一下,手电筒以挣扎的姿态滚动了一点距离,很快就滚不动了。手电筒很重,里面似乎盛满了异物,她好奇,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拧开锈蚀的盖子,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她看见一坨板结的泥土被时光浇灌在局促的圆柱体内,泥土里插着两根白骨,骨头上蠕动着一堆灰色的细小的虫子。 她惊叫着扔掉手电筒,忍不住反胃,干呕了几声。这只奇怪的手电筒,来得太蹊跷了。她环顾四周分析手电筒的来历,觉得它应该是从屋顶掉进天井的,也许是随那个礼炮渣一起捅下来的。可是,它为什么会在她的屋顶上?为什么会装满泥土和骨头?为什么会伴随八月初八漫天的鞭炮礼花掉落下来?她无心推敲,屏住呼吸,用一块抹布包住手电筒,奋力往墙外一扔。她听见了手电筒在废弃的石埠台阶上滚动的声音,然后,河面上响起扑通一声,那只恶心的手电筒,那只古怪的手电筒,应该沉到水里去了。 她疑心重,洗了三遍手,阴着脸去了隔壁药店,张嘴就盘问马师母,有没有把一只手电筒扔到她的天井里来?马师母起初摸不着头脑,渐渐地听清原委,眼睛便放出了一轮一轮的光,嘴里惊叫起来,给你扔河里去了?保润他爷爷找了十几年呀!他家没祖坟了,只剩下那两根尸骨,你扔的不是一只手电筒,是人家的祖宗啊!闯了那么大的祸,你还委屈?你还骂骂咧咧?赶紧去把手电筒捞回来啊!她听说过祖父的故事,心里一惊,嘴上不肯示弱,说,我才不捞!谁让它掉我天井里的?这么恶心的东西,我有权利扔! 八月初八,临近正午,她正准备出去,保润来敲门了。 保润穿着西装,打了领带,明显是准备喝喜酒的装扮。他站在门边核实马师母提供的信息,眼睛却不看她,看着门框,听说你找到我爷爷的手电筒了?她说,不是我找的,是它自己从屋顶上掉下来的。他仍然看着门框,听说你把手电筒扔河里去了?她有点胆怯,先发制人地说,那手电筒恶心死了,又是骨头又是虫子的,不扔河里扔哪里?他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并没有多少愤怒的迹象,我能不能进来?他说,我下水去看看,从天井里借个道,行吗? 她开了门,觉得事态比想象的严重,他的态度则比想象的温和,她跟在他身后,为自己开脱道,这事不能怪我,谁知道你爷爷的魂装在手电筒里?谁知道你爷爷的魂放在屋顶上的?保润径直穿过夹弄,神色漠然,我没怪你,几根尸骨而已。又说,都是迷信,都是骗人的,我爷爷的魂早飞上了太空,哪儿还喊得回来?保润的理性使她感到欣慰,她点头称是,说,你爷爷真是个怪人呀,既然是祖宗的尸骨,怎么不好好埋起来?为什么会放倒屋顶上去呢?保润似乎也惘然,我也不知道,原来说是埋在冬青树下的,怎么会从屋顶上掉下来?真是出鬼了。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爷爷不是怪人,不过是被吓破了胆,他的魂,也是被吓飞的,没准祖先也信不过我爷爷,自己转移了,屋顶上毕竟比地底下安全,不是吗。 天井外面是临河的,但通往河边的小门早就封死了,保润去药店借了把梯子,翻墙到了河边石埠上。她微微侧转身子,小心翼翼地爬到梯子上,她想看,看保润怎么打捞祖父的魂。因为心里有歉意,她在梯子上积极地指挥保润,往那边去一点,往右,还要过去一点。保润几次潜入水中,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他的手里抓上来一块条形磨刀石,一只青花小碗,其余尽是河底乌黑的淤泥。她弥补不了自己的错误,那手电筒不知被水流冲到哪儿去了。有人从河对岸的荷花巷跑出来看热闹,大声喊:那是谁?在水里捞什么?她替保润回答,捞一只手电筒!对面的人问,手电筒里有什么?有黄金?她说,有黄金还会扔河里?只有两根死人骨头,你们要不要帮他一起捞? 荷花巷的几个看客很快散去了。保润钻出水面,坐在石埠上休息,浑身湿漉漉的。她扔了一块毛巾下去,保润朝她点了点头,他似乎是不会说谢谢的,谢意只在眼睛里表达。保润的上身裸露着,黝黑,宽厚,有一片水渍在他的肩膀上闪闪发亮,像一片银饰。她看那片水渍穿越他粗壮的大臂,慢慢流下来,干涸了,大臂上的刺青在阳光下显得清晰起来,他的左臂和右臂各刺了两个字,左侧是君子,右侧是报仇。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裸露的保润。她不知道保润的大臂上有这样扎眼的刺青,有四簇暗蓝色的火焰在他皮肤上燃烧。君子。报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正好是现在,确实不晚。君子要向谁报仇?她像是看见一份通缉令,通缉令上隐约写着她的名字,突然的窒息感袭来,她的腿发软,赶紧爬下了梯子。 她不怕男人的刺青,但保润的刺青令她畏惧。君子报仇。她想起那四个字,耳朵里响起了绳索爬过皮肤的沙沙之声,她的身上,从肩膀到髋部,竟然产生了微妙的痛感,是绳子勒紧皮肤带来的那种疼痛。她撒腿跑回屋里,找到楼梯下那只大纸箱,把里面的绳子一股脑地抱起来,抱到了阁楼上。抱到阁楼上也没用,想想这是他的家,绳子藏哪儿都不安全,她急中生智,找了把剪刀,开始努力地剪绳子。剪绳的工作并不容易,她咬着牙,使出浑身的蛮力,一部分绳子被剪短了,短到无法捆绑的程度,她才罢手,还有几根尼龙绳的质地异常牢固,怎么用力也剪不断,她正在发急,听见天井里有响动,保润放弃了打捞,上岸了,回来了。 大概他惦记着柳生的婚礼,在阁楼下大声问,现在几点了?她慌忙把几根长绳塞到床底下,不早了,一点多了。他说,是不早了,我不捞了,两点钟要帮柳生去接新娘。她说,对啊,你赶紧走,接新娘不好迟到的。她屏着气等他离开,但他固执地站在楼梯口,白小姐,你能不能下来一趟?她的头皮一麻,条件反射地说,干什么?下来干什么?他沉默了几秒钟,说,是一朵莲花,你不要就算了。 她从楼梯口探了下头,看见他乌黑的手里抓着一朵睡莲。他说,不知从哪儿飘来一朵莲花,你不是喜欢花的吗?她说,是啊,怎么不喜欢?但她僵立在那里,不敢轻率地下去,偷偷瞄他的胳膊。他的身上闪烁着一层釉彩般的古铜色光芒,右臂用毛巾刻意地包住了,于是她只看见左臂上的刺青:君子。她迟迟不下阁楼,他的神情有点窘,夹杂着些许失望,随手把莲花放在桌子上,一朵莲花而已,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了。 她带着剪刀下去,接过了那朵半开的红色的睡莲,不知怎么想起当年水塔里的夕阳之光,眼睛顿时湿了。她把睡莲捧到厨房,找了一只汤碗装满水,睡莲便浮在碗里了,半开半合,欲言又止的。隔着厨房的窗子,她看见保润一手捂着内裤,一手拿着西服套装,往他父母的房间里钻,嘴里嘀咕道,对不起,我要换一下衣服。她听他推开了他父母的房门,吱呀一声,门销从里面插上了。她感到安心,晃了一下汤碗里的睡莲,大声问,你还要不要回来捞了?还要捞你爷爷的魂吗? 不好捞,也不方便捞。他在房间里迟疑了一下,说,干脆不捞了,我爷爷那魂不值钱,沉在河里也好。 那恰好是她的愿望,但她不敢轻易表态,问,让你爷爷的魂沉在河里,你真的忍心吗? 我是为他好。房间里的保润似乎在拉抽屉,他说,我早总结出来了,我爷爷为什么那么长寿?因为没魂。没魂他长寿,没魂他太太平平的,非要找那魂,不是催他上西天吗? 她笑出了声,捂着嘴,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爷爷疯疯癫癫的,还那么长寿,你不嫌拖累你吗? 不嫌拖累。疯爷爷也是爷爷,好歹是亲人吧。大房间里面窸窸窣窣的,抽屉和橱柜的门交替发出响声,保润不知怎么咳嗽起来,等到咳嗽平息了,她听见他突然问,我爸那条衬裤呢?灰色的,一直放在衣橱里的,怎么找不到了? 一条衬裤。一条死人留下的衬裤。她想起柳生那天半夜借宿的细节,脱口而出,你爸爸的裤子,让柳生穿走了。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嘴快,但是,后悔来不及了,门那边一片死寂。大约过了五分钟,保润从他父母的房间里出来,西装革履,头发已经干了,他的脸色看起来很阴沉,透出一股肃杀之气。她懊丧地守在门边,还想解释什么,还想弥补什么,注意到他的条纹领带有点歪斜,像是遇到了救星,你领带怎么像根麻花?歪了,不好看的。她动手去替他整理领带,啪的一下,手被保润甩开了,保润怒喝一声,婊子,别碰我的领带! 后悔来不及了,她清晰地看见他眼角的一滴泪花。她看着保润往门口走,想解释,甚至想再挽留他一会儿,无奈她说不出口,隐隐觉得那样的澄清,一半是事实,另一半像谎言。他的泪水使她惶恐。她跟着他走了几步,不知道该如何告别,干脆倚着墙,看他慢慢地拉开大门,她说,你心情不好,去多喝几杯吧,一醉方休。 来自香椿树街的光线投在保润的黑色皮鞋上,有一片三角形的光亮忽隐忽现。保润垂首站在门缝里,看着自己的鞋尖或者裤管,过了两秒钟,他突然回过头对她笑了笑,他说,我喝多少酒你明天就会知道的,你等着。 她打了个寒噤,依稀觉得门外的街道上时光倒流,发出恐怖的巨响。这个瞬间,她又听见了保润十八岁的嗓音,她又看见了保润十八岁的眼睛。 第十四章 天井里的水 半夜的时候,天井里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不停地往地上泼水,哗啦啦,哗啦啦,泼得耐心,遵循着一种稳定的节奏。她在楼梯上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敢下去察看,对着天井虚张声势地喊了几声,谁?干什么的?我是孕妇!很奇怪,她一喊,天井里里的水声明显弱了,潺潺地响,听起来像是漏雨管里的流水了。她不知道香椿树街的鬼魂是否真的不惹孕妇,她开着灯,手里抓着剪刀,不敢睡,但白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太累了,终究没有敌过浓重的睡意。 迷迷糊糊之间,她又梦见了祖父。祖父坐在屋檐上,两只枯瘦的脚垂在她窗前,月光照着他乌黑肮脏的脚趾,脚趾间有水滴源源不断地坠落下来。她用剪刀去敲祖父的脚趾,你怎么又上屋顶了?下去,下去,你不下去我就剪你的脚趾。祖父不怕她的剪刀,他坐在屋檐上哭泣,姑娘,把手电筒还给我啊,你为什么要把我的魂扔到河里去?你把我的魂还给我,我就下去了。她在梦里记起保润的话,劝导他说,你别不知好歹,没有魂你才那么长寿的,你的魂,还是沉在河里好。祖父说,我不要那么长寿,没有魂活着也是受罪,我受了一辈子罪,就指望下辈子好,你把我的魂沉到河里去,我下辈子就是一条鱼,我苦了一辈子,难道就为了下辈子做一条鱼吗?姑娘,你行行好,把我的魂还给我吧。 她被祖父持续的哀求惊醒了。梦醒了,那把剪刀还在手里,两条交叉的刀锋,居然也湿漉漉的。她再也不敢合眼了,想起古人悬梁刺股的故事,把自己的马尾辫拴在墙上的挂衣钩上,恨恨地坐着,瞪着眼睛等天亮。窗外的香椿树街静悄悄的,天井里的水声消失了,但沿河的老墙一直咚咚地响,似乎有人无法逾墙而过,因此烦躁地捶击墙面,惩罚着那堵墙。马师母的预言应验了,她闯下了大祸。闹鬼了。保润的家,果然闹鬼了。河水也不安分,隐隐约约的,她听见不远处的河面上浮动着某种古怪的声音,比鱼类吹吐泡泡的声音要响亮,比人类的咕哝声要低沉,那声音悲伤,压抑,舒缓,但很固执,她悉心辨识那些音节,断定它们来自河底的手电筒,她想,一定是两根死人的骨殖在向她呐喊。 捞起来。 捞起来捞起来。 捞起来捞起来捞起来。 等到天蒙蒙亮了,她有了下楼的勇气。跑到天井里一看,地上果然有大片的水渍,墙头似乎被水浸泡了几个世纪,一夜之间,砖石的缝隙里已经覆满了新鲜的青苔。她招惹了保润家世世代代的鬼魂,它们都来了。据她的观察,天井里到处都是鬼魂们留下的踪迹。除了奇形怪状的水渍,有一片褐色的三角形树叶伏在地上,怎么扫也扫不掉,细看之下,那褐色其实是一层霉菌。一颗珍珠样的颗粒粘在红砖上,扫帚过去,珍珠不见了,扫帚须里飞出了一只白色的蛾子。还有一块五彩的鹅卵石,摸上去居然比海绵还软,差点沾住她的手。一只袖珍型的蜥蜴,她以为是标本,用脚尖碰一下,蜥蜴飞快地爬行,爬到墙上的青苔里,贴着青苔不动了。她知道它们来者不善,她惹恼了保润家的祖先,鬼魂们来声讨她了。 整个早晨她都在琢磨如何驱鬼,但她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的经验,不能确定有效的驱鬼方法。她先挂了一把竹帚在天井的墙上,又怀疑竹帚的力道,这么一把破竹帚,怎么镇得住鬼魂?她在保润父母的房间里翻出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搬来放在墙角上,想想还是不行,毛主席死了这么多年,法力一定退了,何况毛主席也不一定愿意帮她,像她这样一个堕落的女人,完全不符合他对下一代的要求。她知道只有菩萨普度众生,菩萨可以镇妖,偏偏保润家里不供菩萨,她只好摘下脖子上的白金项链挂到墙上,项链的翡翠吊坠,好歹也是一尊佛像。忙完了,她将耳朵贴在墙上,谛听来自河面的声音。也许她镇妖降魔的方法不对,四周仍然鬼气森森,她听见河水始终发出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命令,捞起来捞起来捞起来啊。 走投无路之际,她去向药店的马师母讨教良方。马师母对她惊悚的描述不以为怪,我早就料到了,保润家要闹鬼!马师母说,人家的祖宗就剩下两根尸骨,给你随随便便扔到了河里,这户人家怎么会不闹鬼?怎么不要捞起来?当然要捞起来啊!她听马师母的话音明显偏袒鬼魂那一方,便绝望地叫道,捞起来捞起来,鬼魂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你们讲不讲人性的?我挺这么大的肚子,又不会水,让我下水去捞手电筒,不是存心要我死吗?马师母瞥一眼她隆起的腹部,替鬼魂辩解说,鬼魂也是人变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哪儿会忍心让你一个孕妇下水捞?鬼魂是计较你的态度啊,你态度不对!她自我检讨了一番,承认她态度不对,问马师母该怎么改正态度,怎么才能与鬼魂和平共处?马师母对此很有经验,她认为人与鬼魂的相处之道,与邻里关系是一致的,不过就是互相尊重,她告诫她不要急着驱鬼,先要笼络鬼魂们的心,而笼络鬼魂最好的方法,就是烧纸。马师母说,古人今人活人死人都喜欢钱的,你要烧纸,天天烧,烧到鬼魂满意了,就不会来烦你了。她半信半疑,说,我不过是个房客,又不是他家的后代,万一他家祖宗不收我的钱呢?万一他家祖宗记恨我,收了钱再来吓人呢?马师母很有主见地说,不会的,鬼魂不也要适应时代么?现在的鬼魂,说不定就爱收别人的钱呢,你赶紧去买纸,多买点,多烧点,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去老严的杂货店里,买了一堆锡箔黄纸。 老严建议她再买一点冥钞,说他的冥钞不仅有十万元面值的人民币,还有美元、日元和欧元,鬼魂收到外币后可以周游列国,一定会很开心的。她捂嘴一笑,听从了老严的建议,人民币和几种外币各买了一捆,扔在塑料袋里。偏偏老严提供的塑料袋是劣质的,她走了没多远,听见手里噗地一声,那只白色塑料袋裂了个口子,锡箔黄纸和冥钞趁势逃离袋子,洒了一地。她下意识地要蹲下来,但沉重的身孕妨碍了她,一个简单的捡拾动作,竟然难以完成,她只好守着那堆东西,向一个过路的男孩子求助,来,学个雷锋,帮我捡一下东西。那男孩弯下腰捡起了一捆冥钞,眼睛瞪着巨大的金额,突然反应过来,烫手似的扔回了地上,假的钱,给死人用的钱,你自己捡去!她看着那男孩一溜烟地跑掉,心里有点气,对男孩的背影大声说,蠢货!要是真的,还轮得到你来捡? 是个晴朗的天气,香椿树街浸泡在初秋干爽的阳光里。她不知道那阵风是不是传说中的阴风,那阵风似乎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呼啸声极其短促,但风力持久而有效。那阵风首先扬起了地上的黄纸,继而是冥钞,她的手在空中徒劳地阻挡,哪儿挡得住风的力量?她眼睁睁地看着黄纸从头顶上一片片地飞过去,然后是人民币、美元、欧元,它们像一支花花绿绿的精灵的军队,从空中突围,由东向西飞行,越过人家的屋顶,消失不见了。只有一捆日元冥钞被橡皮筋捆紧了,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赌气,一脚踢飞了它。 她认定那阵风不过是假象,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保润家的祖宗,这是他们古老的地盘,他们的幽魂熟识这条街道,他们在闹鬼,他们在向她示威。看起来,保润家的祖宗是记仇的祖宗,难以相处,他们如此阴险地拒绝了她的敬意,令人心寒。谁都拒绝她,谁都厌弃她,连鬼魂也不例外,因此,她很伤心。 她空手而归,怏怏地走到家门口,瞥见药店里挤了一堆人,他们生动活泼的表情显示,香椿树街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马师母在店堂里发现她回来,目光亮得怪异,她预感到那件大事与自己有关,不敢停,又不甘心走,且走且听,马师母果然追出来了,白小姐你过来,出大事了!她回头,站在家门口不动,我知道出事了,到底谁出了事,到底出的什么事?马师母过来一把挽住了她,闹出人命了!昨天夜里保润去闹柳生的洞房,喝多了酒,捅了柳生三刀,三刀!她惊叫起来,怎么回事?马师母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一笔糊涂账,谁说得清怎么回事?听春耕他妈说,柳生凶多吉少,肠子都露出来了,恐怕救不回来了。她愣在那里,身子虽然吓得瑟瑟发抖,却努力保持冷静,不愿轻信马师母。你别听他们乱嚼舌头。她说,保润要捅早捅了,他们现在是好朋友,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保润昨天去喝喜酒的,怎么可能去捅新郎?马师母说,他们说保润喝了一瓶白酒呀,老毛病犯了,他一喝醉就要捆人的,偏偏盯上了新娘子,拿了根绳子满屋子追新娘,劝也劝不住,春耕他们把保润反捆起来,推他到街上去醒酒,没想到他挣开绳子,拿了刀子就冲回洞房,三刀,三刀啊,他们说柳生的喜床上都是血!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哭起来的。不怪我,我又没去喝喜酒。她边哭边开门,不是我的错,我又不在场。马师母撵上来,眼神戚戚地看着她,我们是不怪你,谁捅人谁犯罪,这道理谁不明白?可是邵兰英受了刺激,脑子不清楚啦,她口口声声说这是清账,说你指使了保润,你们三个人的旧账,我们其实都知道,现在我们这边的人都相信你,街东边那些人都相信邵兰英,都说你是幕后凶手啊。 她默默地点头,泪水刚刚拭去,又涌出眼眶。好,好吧。她捂住脸,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算我是幕后凶手,他妈的,我在家里等警车来吧。 第十五章 突围 她人生最大的风暴来了,来得如此迅猛。 先等到了一个噩耗。下午马师母来敲门,告诉她柳生没有能抢救过来,走了。她一时发懵,听不出走了的意思,反问道,走了?他去哪儿了?马师母看她的样子不像表演,朝天翻了个白眼,你看看,看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这回也吓傻了。 她的耳朵里灌满了风暴尖利的呼哨,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隐约的碎裂声,似乎来自窒息的胸腔。风暴卷起她,就像卷起一根枯树的断枝,将她推向一个湍急的漩涡。她拼命站定,张着双臂挡住门,眼睛直直地瞪着马师母,别跟我提他们,不关我的事。马师母说,你怎么跟个刺猬似的呢?你以为我喜欢做你的通讯员吗?还不是看你孕妇的面子?你掌握了他们那边的情报,对你有好处的。她对马师母的表白不置可否。马师母又问她,你知不知道柳生是奉子成婚?可怜那个小丽,她也是个孕妇呀,才做了一天新娘子,就要做寡妇啦。她怔住了,突然翻了脸,你到底什么意思?她是不是孕妇,她做不做寡妇,关我什么事?她关门的动作很突然,很粗暴,马师母猝不及防,手被夹到了,疼得在门外大叫,白小姐,你这人真是不能交啊!马师母踢了一脚门,毫不客气地发出了绝交声明,你这种姑娘,谁关心你谁倒霉,也难怪人家都说你是扫帚星! 她在门后团团转,觉得那团风暴从香椿树街的天空漫卷过来,要把整个房屋原地拔起,卷到一个黑暗的深渊里去。她怀孕之后作出的所有决定,现在证明都是错误的,这条街道,这所房子,终究不是她的避难之地。她横下一条心,命令自己远离此地。说走就走,她匆匆跑到阁楼上去收拾东西,打开行李箱,里面居然飞出来一只灰色的大蛾子,她一惊,突然想到那只行李箱是柳生替她买的,大蛾子说不定是柳生的阴魂呢,万万不能带着它去旅行。她抱着一堆红红绿绿的婴儿用品,不知往哪里放,情急之下,发现新购的折叠婴儿车倚靠在墙角,她灵机一动,果断地拆开了包装。以一辆婴儿车替代一只箱子,是一个明智实惠的办法,她一边往婴儿车里扔东西,一边给深蓝小姐打电话,想让对方做好迎接她的准备。这次,深蓝小姐的电话是一个陌生男人接的,带着山东口音,她以为是深蓝小姐的新男友,结果却是深蓝小姐的父亲,他吞吞吐吐,不肯透露深蓝小姐的行踪。她自报家门,说我是白小姐呀,您上次到深圳,我还陪你们去世界之窗玩呢,还吃了海鲜烧烤,您想起来了吗?老人沉默了一下,忽然怒声大喊,去戒毒所找她吧!你算她什么好朋友?她吸毒,你不劝她?她戒毒你也不知道,世上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吗?她惊骇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们好久没联系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扔掉了电话,尖叫了一声,怎么回事?也许她与深蓝小姐真的算不上好朋友,对方是什么时候吸毒的?为什么?她真的一无所知。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走上这条绝路呢?她在心里对比自己与深蓝小姐的际遇,终究对比不出,谁的厄运更加可悲。不就是吸点粉吗,不就是堕落吗?她在愤慨中得出了一个结论,既消极又解恨,反正是堕落,怎么堕落都他妈的一回事! 稍稍冷静之后,她跑到天井里收取晾晒的衣物。驱鬼用的翡翠佛像还挂在墙上,她顺手摘下来戴在脖子上,拍拍墙,对那些隐藏的鬼魂说,惹不起躲得起吧?我走,这房子还给你们,随你们闹去。老墙静寂无语,鬼魂们大致表露了一种宽容的态度,要走要留,悉听尊便。她跑到厨房里看了几眼,厨房里并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只有保润馈送的那朵莲花,还在汤碗里盛开,莲花似乎会喝水,碗里的水剩下了一半,红色的莲花便往下沉沦,也沉沦了一半,她往碗里加满了水,对莲花说,你开着吧,我走了。 但是,她走不掉了。 最初是几颗石子投在阁楼的窗子上,然后是一块碎砖,最后,有只啤酒瓶子咣当一声飞进来,窗玻璃碎了,啤酒瓶子穿越阁楼,滚下楼梯,在她的脚下滚动。她捡起酒瓶回到阁楼窗边,看见下面浮动着一堆大大小小的脑袋,邵兰英披头散发,面色灰白,坐在大门口。不知是谁给她拿了一张小板凳,邵兰英的臀部勉强接触着板凳,身体不停地向下坍陷,像是濒临昏厥,又像要下跪,她女儿柳娟搀扶着她,柳娟的头发上,已经别了一朵白花。 邵兰英身边原本簇拥着一堆人,包括马师母,看见她出现在窗口,马师母他们都走了,剩下几个半大的孩子还仰着脸,痴痴地看着她,出来了,白小姐出来了!她看见邵兰英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嘴里念念有词。那不是祈祷,肯定是诅咒。邵兰英的嗓子也许哭坏了,嗓音喑哑不堪,她听不清诅咒的内容,有个男孩很亢奋,自愿充当扩音器,不停地跳起来,大声向着阁楼上传译。 白小姐你听着,邵奶奶说你从小就是破鞋,腐化堕落,勾引男人! 白小姐你听着,邵奶奶说你是害人的妖精,祸国殃民,菩萨要为民除害了!邵奶奶说你的良心让狗吞了,不配做人! 白小姐你听着,邵奶奶问你话了,你是狐狸精为什么不去深山老林,为什么要跑到香椿树街来害她的儿子,她只有一个儿子啊! 白小姐你有没有认真听啊,邵奶奶说你不配生孩子,就算你的孩子生出来,一定没有屁眼! 人群里响起一阵短促而压抑的笑声,她把那只啤酒瓶子朝那男孩扔过去,下面一片惊呼,看,她还那么嚣张,她还有脸扔酒瓶子?随后,有更多的易拉罐甘蔗头和碎玻璃片从窗子里飞进来了,她抱头从阁楼上逃离,逃到了天井里。 天井离街道远,乱哄哄的嘈杂声一下变弱了,但是,流通的空气传导了街坊邻居的愤怒,天井里的鬼魂被活人挑逗了,教唆了,正在骚动,失散多年的鬼魂们从河上石埠上以及墙缝里迅速聚拢,团结在一起,他们从自己家族的利益出发,以遗传性的瓮声瓮气的音色,向她发出熟悉的呐喊,捞上来!捞上来捞上来!捞上来捞上来捞上来! 她徒劳地挥舞着扫帚,看见天井里弥漫着奇异的淡蓝色雾霭,保润家的祖先借助雾霭的掩护,以古老的方式排列了一支幽灵的队伍,向她索取,向她施压。那是一支清算的队伍。她害死过人,也伤害过鬼,现在,鬼和人都来向她清算了。她终于分辨清楚,两天来折磨她耳朵的风暴声,其实是人鬼混合的清算的呼声。 她推起满载行李的婴儿车,跑到大门边,准备从人群里突围,为了应对不测,她顺手拿起了保润家的火钳,作为必要的武器。但是,她走不掉了,不知谁在门外加了把链条锁,她怎么也打不开门。隔着门缝,她看见邵兰英悲伤的头颅,斑白的乱发上也有一朵白色的花。柳娟在门外,红肿的眼睛正对着她,喷射仇恨的光,你想往哪儿跑?让你跑了,我弟弟就白死了!你是幕后凶手,哪儿也不准去,给我呆在家里,等警察来抓你! 有一只苍白而粗糙的手爬过链条锁,慢慢地伸进门缝来了,她注意到那只手在颤抖,努力地上升,似乎要抓她的头发。她一时分不清那是谁的手,用火钳狠狠地夹了一下,被夹的手毫不退缩,她一下辨别出来,那是邵兰英的手。那只手无畏地迎接她的火钳,然后是一张灰白浮肿的面孔,颓然歪倒在火钳下方,邵兰英脸上的泪痕叠加起来,闪烁着一层盐霜般的白光,仙女,我后悔啊,早知道今天,当初我情愿让柳生去坐牢,还清你的债!仙女啊仙女,我打不了你,也骂不动你,就问你一句话,现在柳生死了,现在你满意了吗? 她摔掉了火钳,一跺脚,尖声回答,满意了! 去意已定。她横下了一条心,陆路走不了,就走水路。她把婴儿车扔在门边往厨房里跑,一张条桌两把椅子被她搬到了天井,垒在墙边,她开始登高,开始突围。她小心地爬上墙头观察突围的路线,看着外面的石埠与河水,看着河对面荷花巷里绰约的人影,心里不免有点害怕。所有可行的路线都是浸在河水里的,她不知道河水的深浅。淌水是危险的,她可能会被淹死,她淹死了,胎儿也就淹死了。她的头脑一片空白,隐隐听见荷花巷里有人在喊,快看那个孕妇,挺那么大的肚子,还爬墙头呢!那喊声令她慌乱,如果再犹豫下去,又落一个供人参观的下场,她一咬牙跳下了墙。她跌坐在布满青苔的石埠上,又被台阶上更茂密的青苔接应,带她下滑,引领她扑向河水的怀抱。一切都很意外,一切都很顺利,她听见自己的身体像一节脱轨的车厢沿途颠簸,身体深处发出一阵尖利的嘶喊,她不知道那是她的孩子在嘶喊,还是她自己的灵魂在嘶喊。 河水有点脏,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工业油污,它们在阳光下画出一圈圈色彩斑斓的花纹。水上没有路,她先向河中央慢慢地试探,走几步,水已经没到她的胸前,她放弃了横渡河面去荷花巷的路线,退回来,贴着河边的石埠和房基走。凉鞋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河底的淤泥和垃圾咬着她的脚,有点黏,有点凉,更多的是疼痛。她怀疑自己在做噩梦,拧一下胳膊,疼,很疼,这不是噩梦,是真的,这是她人生中真实的一天,她必须从河水里寻找最后的一条路。 她淌过裴老师家临河的窗口,那窗子开着,裴老师的孙女正在窗边写作业,看见她的脑袋在窗下移动,那小女孩吓得尖叫起来,有鬼,爷爷快来,河里有个水鬼!她用手指压住嘴唇,示意小女孩保持秘密。她在河水里艰难地行走,并没有人阻拦她,阻拦她的是蜷缩在驳岸墙根上的一片片垃圾。有一只避孕套令她恶心,似乎刚刚被人使用过,套口还拖曳着一丝黏液,它促狭地尾随着她,提示她的欧洲之行犯下的某个过错:我在人类生活里非常重要,你不善待我,便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她推水撵走了那只避孕套,咬紧牙关淌过十几户河边的人家,总算看见了废弃多年的石码头。两台产自七十年代的固定式起重机,依然张开钢铁的长臂,守望着莫须有的驳船。从石码头上岸,那是她设想的逃跑路线之一。她探到了水下的石阶,石阶上长满了青苔,走不上去,她只好慢慢地爬,爬到一半觉得码头上风声鹤唳的,抬头一看,已经有一堆人提前占据了码头。来了,白小姐来了!她听见了男孩们的喊叫,柳娟从人堆里冲过来,手持一根长长的晾衣竿。柳娟用竿头拍击她周围的水面,回去,回去,回到河里去!柳娟天使般纯洁的眼睛,现在只剩下愤怒的光芒,死仙女,臭仙女!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柳娟说,你算什么仙女?你不知道你有多脏,回到河里去,好好洗一洗! 她试图去抓柳娟的竹竿,竹竿抽走了,没有抓住。柳娟抱着晾衣竿,像抱着一支枪,严阵以待。码头的水泥地上洒满初秋的阳光,几个男孩躲在柳娟的身后打量她,发现她的身上沾满烂泥和青苔,她的嘴唇上结了一层胡须般的污垢,有人窃笑,有人陡然动了恻隐之心。有个男孩冲到岸边对她喊,白小姐你真笨啊,你为什么非要从这里上岸?从裴老师家能上岸,从小铃铛家也能上岸,你赶紧回到河里去,再找一条路线突围吧。她对着那男孩笑了笑,想说什么,但说不出话了。她感到岸上的香椿树街在拒绝她,整个世界在拒绝她,只有水在挽留她,河水要把她留下,她僵硬的手臂颓然垂下,膝盖一松,水下的青苔顺势把她送回了水中。 她没有挣扎。 她没有抵抗河水的力量。 很奇怪,她仰面浮在河水之上了,以一堆垃圾的速度,或者以一条鱼的姿态,顺流而下。她带着她的胎儿,顺流而下。她不知道溺水是这么美好的感觉,天空很蓝,有几朵棉絮状的白云。她看见了自己绛紫色的魂,一绺一绺散开的魂,一绺一绺绛紫色的魂,它们缓缓上升,与天上的白云融合在一起。河水其实也很美好,水面上有一条宽松而柔软的履带,风的动力在推送这条履带,推她顺流而下。河两岸的房屋富有节律地闪过,一扇窗,又一扇窗,一个人影,又一个人影。杂货店破败的石埠上,一盆被人遗弃的绣球花在怒放,半红半绿的。有个老妇人把一条毛巾毯搭在临河的窗台上晾晒,看见她在河里漂,以为是游泳爱好者,大声劝告她,这么冷的水,这么脏的水,别贪玩了,赶紧上岸吧。 水上的这条路,她走得很顺畅,死神的手以水的形态托举着她,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肯放下。她顺流而下,心里想这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时光了,很快,很快就要沉下去了,应该抓紧对这个世界说些什么,但千言万语,她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她的耳朵里始终充满水的呓语,水的呓语重复着柳娟的声音,洗一洗。洗一洗。她不接受柳娟的恶意,但她接受河水的训诫,洗一洗。洗一洗吧。她安抚了自己,又用手蘸水,摁一下腹部,以河水安抚胎儿,孩子,好好洗一洗,我们洗一洗再死吧。她的手指感觉到了胎儿的暴动,非常粗鲁,非常愤怒。她腹部每一寸紧绷的皮肤,都传导了胎儿灼人的热量。她绝望地预感到,孩子,她的孩子,不愿在肚子里陪伴一个蒙羞的母亲了。河水的履带渐渐减速,前面是善人桥,河面上突然出现一片圆拱形的阴影,河上这条宽阔的自由之路,终于被堵住了。善人桥下在施工,有几个民工赤身站在河里,打桩,抽水,垒沙包,他们在加固那座古老的石桥颓败的桥身。 她依稀记得自己被几个民工抬上岸,第一次看见了善人桥桥壁上残破的石匾:善人桥。她记得自己的身体上桥,下桥,有一绺绛紫色的烟霭,跟着她上桥,下桥。烟霭那么轻盈,她的身体却如此沉重,她的身体,像一袋破碎的湿漉漉的沙包,她的孩子,要从沙包里钻出来了。她还记得自己在昏迷之前保持了罕见的清醒,我愿意死,是孩子不想死。她对民工们说,我的孩子不想死,我要早产了,麻烦你们把我送到妇产医院去。 第十六章 红脸婴儿 我们这个城市素来缺少新闻。关于红脸婴儿的诞生,晚报的社会新闻栏目,电视台的娱乐频道,甚至街头的一些地摊读物都曾经作过报道。很多人在不同的媒体上见到过红脸婴儿的影像照片,正面反面,各一张,编辑们出于保护儿童的法律意识,对红脸婴儿的脸部进行了模糊化处理,打上了马赛克。马赛克往往给读者观众造成一定程度的遗憾,同时也极易引发探究的热情,秋天以来,几乎整个城市的人们都急于知道红脸婴儿的脸到底有多红,是火红,紫红,猩红?或者仅仅是桃红色,粉红色?用时尚的话语来说,无图无真相,大家因此只能想象真相。 必须承认,想象有时候是谣言的温床。渐渐的,坊间谣言四起。最浪漫的谣言说红脸婴儿的母亲去亚马逊热带雨林旅游,与一个印第安野人坠入情网,所谓红脸,其实是混血的标志,是一场跨国爱情的纪念。最务实的谣言说红脸婴儿的红脸,不过是一块大面积的胎记,别的婴儿胎记点缀在屁股上,红脸婴儿的胎记,恰好均匀地铺在脸上,如此而已。流传最广的谣言也最简短,几乎接近一个命名,它把红脸婴儿称为耻婴,羞耻的耻,婴儿的婴。耻婴。这是综合了香椿树街居民对那个母亲的不良印象,概括了母子间不可分割的荣辱关系,或许不算谣言,只是偏见,这偏见一针见血地告诉我们,红脸婴儿的红脸,因为母亲的羞耻而生。 妇产医院的育婴室里有个女护士,是网络红人,网名叫做我见过你的孩子。她为了追求粉丝们的点击量,偷偷地从互联网上上传了很多红脸婴儿的私照。与媒体的尺度不同,年轻的女护士关注的是婴儿红色的脸,正好拾遗补缺,我们得以见到了早晨七点钟的红脸婴儿,他的脸是鲜红色的,类似玫瑰怒放的色彩。我们见到了中午十二点三十分的红脸婴儿,他的脸是火红色的,比火苗还要热烈。我们见到了傍晚时分的红脸婴儿,他的脸呈现猩红色,巧妙地呼应窗外天边的晚霞。我们甚至见到了夜里的红脸婴儿,他的面孔像一块小小的炭火,在黑暗中燃烧,放射透明的橘红色光芒。我们看见了他的浓密卷曲的头发,还有硕大漂亮的耳朵,我们见到了婴儿正常的奶油色的身体,甚至可爱的肚脐眼,但遗憾依然存在,我们看不到他的眼睛,因为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照片上的红脸婴儿都在哭。哭,不是啼哭,是恸哭。不是早产儿常见的羸弱的啼哭,是老人般的悲怆的恸哭。红脸婴儿捏着拳头恸哭,举着手哭,仰着脸哭,侧着身子哭,他总是闭着眼睛哭,看上去暴躁,而且绝望。 不仅是那些新生儿的母亲,不仅是香椿树街居民,很多知识分子也追捧我见过你的孩子的热帖。有一个著名的抒情诗人跟了帖,发表自己对红脸婴儿的观感,他用诗性的语言,称其为怒婴。怒婴。所有见过红脸婴儿照片的网民,几乎都被这个名字所打动,很快,怒婴便取代耻婴,成为了红脸婴儿最流行的昵称。 听说白小姐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茶饭不思,拒绝哺育自己的孩子。她离开妇产医院的时候,身后跟着大批欢送的人群,人群心照不宣,都想借机亲眼一睹红脸婴儿的面孔,但是,这个简单的愿望并不容易实现。白小姐用一块红丝巾严密地遮住了孩子的面孔,人们一直将母子俩护送到汽车上,只看见那条红丝巾在风中舞动,像一簇火苗,除了孩子发出的暴烈的哭声,送行者们一无所获。有人注意到那辆桑塔纳轿车上印有井亭医院的字样,问,她怎么不回娘家?不就是产后忧郁症吗?为什么要去井亭医院?有人对白小姐的身世略知一二,说人家是在井亭医院长大的,现在无亲无故,井亭医院就是她的娘家了。 她回归井亭医院,确实类似于投奔故乡。乔院长可谓她的长辈,井亭医院勉强可算她的娘家故里。乔院长和他的同事们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只是忌惮于怒婴的名声,唯恐对母子俩安置不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井亭医院的很多病人有读报看电视的习惯,也有追逐名人的癖好,女病区明显不适宜这对特殊的母子,医院方面一时不知道怎么给他们安排病房。她自己向乔院长提议,是否可以住到医院的康复健身馆去?乔院长当然记得从前老花匠的铁皮棚屋,她的少女时代,是在那片土地上度过的。乔院长很为难,说健身馆倒是有个小房间,只不过你带着孩子住在那里,病人们天天要去做操,不是互相影响吗?她立刻说,我不怕他们影响,从小住在这里的,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乔院长笑了,坦言道,你是不怕他们影响,但病人们自制力差,他们会受你们影响啊。乔院长斟酌再三,试探她是否愿意住到水塔里去。也许那住处太特别,太敏感了,她怀疑乔院长别有用心,涨红了脸说,乔院长你什么意思?乔院长诚恳地陈述了水塔的诸多好处,她思忖了一番,最后表态同意了,说她落到这步田地,没什么可挑剔了,水塔好歹安静,她愿意带着怒婴,住在水塔里。 这样,白小姐住进了水塔。 就这样,从前的仙女,又回到了水塔。 水塔前不久还是保润的宿舍。保润走得仓促,给她留下了好多方便面,很多脏衣服,还有一个亟待清洁的宿舍。她花了两天时间打扫水塔的卫生,把保润的衬衣裤子都洗了,晾在一棵大松树的树杈上,另一棵矮一点的松树上,晾着她自己的衣物和孩子的尿布。 她是一个母亲了。 她对怒婴的母爱虽不张扬,但也不容怀疑,乔院长经常看见她抱着孩子坐在水塔门口喂奶,一边听着音乐。不知是她自己想听,还是让孩子听。水塔里回荡着流行歌曲忧伤而寡淡的旋律,有时候是那英,有时候是田震,有时候则是香港的王菲。她记得自己是个抑郁症病人,也记得自己是个母亲,到医师办公室去拿药,或者去食堂打饭,怀里都抱着那个传奇的婴儿。即使是在井亭医院,人们也看不见怒婴红色的面孔,她似乎很注重保护孩子的隐私,怒婴的脸上总是戴着一只自制的小口罩,小口罩上绣了两只白兔,一只在左,一只在右。不过,有很多人看见了怒婴的眼睛,那眼睛,据说是湛蓝湛蓝的,暗处看像海水的颜色,亮处看则像天空的颜色。 后来,水塔附近的树林开始落叶了,秋意深了。 正逢为白小姐会诊的日子,天气骤然降温。乔院长他们在诊疗室没等到她,一群人去水塔找她,看见祖父抱着怒婴,端坐在水塔的门口。门口有一张方凳,凳子上摞着一堆洗净叠好的衣物,翻看一下,衣物都属于保润,其中一件崭新的护工的春秋工装,保润明显还没穿过。凳子后面扔了一只大号的蛇皮袋,塞得鼓鼓囊囊的,渗出一股植物的清香,乔院长好奇地打开袋子,很快又合上了,对同事们说,我一猜就是绳子,果然是绳子,都是保润的绳子。 祖父说白小姐去给孩子买奶粉了,她把保润的衣物和蛇皮袋交给他,把她的孩子也交给他了。祖父向他们抱怨,她拜托他抱一会儿的,可是他抱了整整一上午,怎么还不见她回来?乔院长他们猜到她走了,回来的可能及其渺茫,她的抑郁症也许是加重了,也许是痊愈了。他们在水塔门口探讨着她的去向,有人乐观,有人悲观,也有人的兴趣集中在孩子的身上。这是红脸婴儿,这是怒婴,这是本地生育史上的一个奇迹,母亲不在,倒是有了验证奇迹的机会,有个年轻的医生动手去摘孩子的口罩,想看一眼那张神秘的红脸,祖父及时地拢紧了孩子的口罩,说,白小姐关照的,她不在,孩子的口罩不能摘,等她回来了,你们再看孩子的脸吧。 但是,白小姐不见了,怒婴的母亲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回来,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够看见怒婴红色的脸。乔院长他们注意到,怒婴依偎在祖父的怀里,很安静。当怒婴依偎在祖父的怀里,他很安静,与传说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