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合伙人》 第一章 梦的起源 “千万别跟最好的朋友开公司。”王阳新婚感言后半段说了些什么,成东青完全记不得了,只记住了这一句当着满堂宾客说出来的让他感到一阵阵锐痛的话,或者,这些都是有预兆的,只不过成东青一直在回避,或者说逃避去面对。 王阳、成东青和孟晓骏认识得有二十多年了,一起合伙创办“新梦想”也有十七八年了,可他在婚礼上,说出这么一句有些后悔共同创业并暗示分道扬镳的话,成东青即使将百般滋味都咂摸一遍,也咂摸不出和这句话一样的味道来。 孟晓骏给了成东青一个美国梦,美国梦牵引着成东青认识了苏梅,而苏梅实实在在地导致了“新梦想”的诞生。 当年,一起上学,一起泡妞,一起做梦,一起创业,一起挨穷,一起发财,一起成功……成东青和王阳、孟晓骏已被业内称为完美无缺的铁三角,是他们精心哺育了如今的“新梦想”。可是,王阳在结婚的大喜日子里,却说出了意味着要抛弃“新梦想”、背弃兄弟之盟的话。 刺痛——深深的刺痛,已贵为中国“留学教辅”的成冬青有一种被回忆出卖的剧痛感。 犹记得第一天踏进燕京大学门槛的光景……成东青的传奇从此开始。 那一天,天很蓝,正是阳光最好的时候。 成东青作为一个复读了两年,连续参加了三次高考,才得以高中的大龄农村土鳖青年,背着巨大的包袱行李,站在宿舍楼下,由衷地感叹,燕京大学果然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看,连示爱都得是英文的、名家的——这是后来孟晓骏告诉成东青才知道的,还得声情并茂地背诵出来。 好吧,作为一个因为英语成绩太差,从而导致前两次落榜,最后不得不硬生生将整本英语词典背下来的土鳖,成东青表示:很有压力。 “ed(昔日依依别) In silence and tears.”(泪流默无言) 王阳一手扶着栏杆,站在三楼窗外的小花台上,对着楼下路过的不知道哪位女生深情款款地,恨不得将心肝儿掏出来似的: “ed(离恨肝肠断) to sever for years.”(此别又几年) 楼下经过的女生们纷纷叽叽咯咯地笑着跑开了,成东青左右张望了好几回,才在树下发现真的有一个女生停住脚步,仰起头来看王阳。 王阳显然得意非凡,“诗意”越发勃发,隔着两层的高度,连身子也俯下来,似乎这样就可以拉近一点距离,更完美地表达出拜伦情诗的含义: “If I s thee(多年离别后) After long years(抑或再重逢) thee?(相逢何所语) itears.”(泪流默无声) 眉目阳光,姿态帅气,英语流畅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好吧,还很风骚。这就是成东青对王阳的第一印象。 不过,这个印象很快就被孟晓骏打破。 “兄弟,大中午的都在睡觉呢,别犯病了。”孟晓骏从四楼探出脑袋的时候,这尊容实在不符合他的家学背景,倒是安抚了成东青的心,就这蓬头垢面,一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样子,土鳖成东青也能收拾得比他精神。 “兄弟,大中午的,别做梦了。”王阳什么人,岂是随便谁一句话能够消停的?拉足身条抻长脖子仰着脸盘,对着孟大才子吊儿郎当地回了一句。 谁都没想到这一句话最后产生的蝴蝶效应,竟然深远到二十多年后的美国证券交易所。 “Idiot.”这是孟晓骏骂的,这个成东青知道,背过,白痴嘛。 “Asshole.”这是王阳骂的,成东青也知道,背过,呃,不是什么好词。 “Merde.”(法语,屎) “Vas te faire enculé.”(法语,去你妈的) “Mistvieh.”(德语,屎) “Misthund.”(德语,畜生) “Stronzo.”(意大利语,混蛋) “Morti toi.”(意大利语,去死吧) “痴线。”(粤语,神经病) “扑街。”(粤语,去死) 好吧,后面跟出来的这一串显然体现了他们被录取的西语系的最大特征,成东青恶狠狠地琢磨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到底有几国语言,宿舍楼里已经开始叮叮咣咣地摔盆子、摔碗了,表达着午睡被打搅的愤怒。 孟晓骏显然也被王阳的三不着四触怒了,探出身子恶狠狠地加了一句:“孙子!” “你大爷!”王阳不甘示弱。 Sun Jean?成东青被之前的那串完全弄不明白的单词弄得有点晕乎,站在楼下陷入苦苦的词汇搜寻当中。 楼上却不客气了,抄了饭盆、勺子、碗,开始上演全武行。 王阳显然是孙猴子,闪转腾挪,躲避四面八方纷纷来袭的各式“暗器”。 孟晓骏转眼间成了菜园子张青,一言不合,就咄地发出一枚不锈钢圆勺镖。 “严禁持械斗殴!”宿管大爷中气十足的一声巨吼才将成东青从镖林箭雨中解脱出来,池鱼哀嚎了几声都没能阻止的“斗殴”终于消停了下来,成东青脑门已经被砸得青肿,铺盖背包脸盆水瓶滚了一地。 “不好意思啊。”孟晓骏也反应过来误伤了围观群众。 王阳倒潇洒,翻过栏杆直接从花台上跳了下来:“哥们儿,对不起,没事儿吧?”一弯腰的当口,长发拂过成东青的脸,遮去了大半阳光。 等到孟晓骏下楼帮“伤患”扛行李,王阳已经“主动”请缨,帮忙去打了壶开水算是赔罪,一路晃晃悠悠提到成东青宿舍,冲着扛大包的孟晓骏龇牙咧嘴地笑:“不打不相识啊,兄弟。” 喝着酒的时候,成东青的那点子复读奋斗史就被扒得底儿掉了。 “哈哈哈,这就是你认为的最好的方法?哈哈哈。”王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世界上还真有你这种傻人,难怪会傻呵呵地站在那里挨砸,哈哈哈。”王阳捶胸顿足的模样简直要把心肺都笑出来,“背下整本词典?你还倒背如流呢吧,来来来,哥哥我考考你,那谁,词典呢,来一本。” “自己拿去,你爷爷没空。”孟晓骏显然还藏着对王阳的气,扯过啤酒瓶,直接对嘴喝了一气,递过去给成东青,“喝,别理那个高山族,Not our kind .” 好嘛,成东青就算喝得再醉,这句话也听明白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王阳是外国人?”成东青瞪着一双醉眼歪过去看王阳,嘴里念叨着,看上去确实呆气十足。 “高山族!高山族!知道么!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啊,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安……安……安……”王阳也不找词典了,凑到成东青耳边可劲儿嚎了一嗓子,差点被孟晓骏的拳头砸到鼻梁。 “安什么安,高山族,我看你是泰山族!人猿泰山的泰山族!就为了留个长发,撒这么大的慌,你也不怕等学校查清楚了把你劝退!”孟晓骏吼了回去。基本上任何人跟王阳接触,都能被他那一身的愤青气质刺激到,难以克制地嚷上一嗓子。 自从成东青的高考史被王阳那个大嘴巴传出去后,成东青就背上了“二东子”这个代表着傻气和憨气的绰号,直接导致了二东子先生惨淡的大学爱情生活。 成东青知道自己的大学生活来之不易,要不是自己给族长、村长们磕了那么多的头,老妈给叔叔、伯伯们行了那么多的好,成东青别说来燕京大学,就连复读,都没可能,成东青很清楚。 “知道孟晓骏为什么端着那张臭脸吗?”王阳一手提着热水瓶,一手勾在成东青肩上,长头发扎成马尾拖在脖子后面,脚上的拖鞋踢踢踏踏的,搁到大街上就是一二流子造型。 作为兄弟,王阳和孟晓骏的“历史”对成东青来说,也不是秘密了,只不过,不同的是,作为聪明人,王阳和孟晓骏的那点“历史”是靠他们俩相互揭发扒出来的,和成东青这种,就差没交代当初磕了多少个头才得以复读的“二东子”不是一回事。 “为什么?”成东青这两天也跟他们熟了,虽然还是有点内向害羞,但至少不用非要喝点酒才敢讲他那一口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了。 “那孙子想考清华——理科,被他爹死押着考了燕京西语,他最后半年都没复习,憋着要复读呢,谁知道还是被录了,你说他郁闷不郁闷?不过我看他也是读书读傻了,答题的时候直接交白卷不就铁定复读了,哪至于要上了燕京还扮忧郁呢!”王阳一说到孟晓骏的痛处,嗓门就不自觉地高了八度,带着几分揭人疮疤的得意,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一个傻子只能衬托一个聪明人,在成东青面前,王阳和孟晓骏那就是天生的冤家对头,怨不得王阳啊。 “王阳……”成东青的反应颇为奇特,不像王阳那么幸灾乐祸,也没有为孟晓骏惋惜心痛,倒像是背后说人坏话被逮住了的难为情。 “嗯?”王阳向水房张望了一眼,“快点,那帮孙子要下课了,赶紧的,晚了又得排长队。”说完就想扯着成东青跑。 “刚才孙子说谁呢?”成东青没扯动,孟晓骏倒是来了,刚下课,提着热水瓶也往水房去,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语句陈述得十分自然。 “孙子?孙子在哪?”王阳什么人,怎么可能上这种恶当,一转脸就端上了笑容,“晓骏打水哪?这么早就下课了?今儿上的啥?比较文学?” 成东青背后说人被活逮,脸一直红到脖子:“对不起啊,晓骏,刚才,刚才孙子说你呢。” “嗯,果然是孙子在说我。怎么,孙子,爷爷这么惹你惦记?” 王阳气得两眼发直,一直走到水房门口才缓过劲来。 “东子,和别人背后骂我孙子……你懂的。”孟晓骏塞过热水瓶时相当坦然,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好吧,我错了,成东青默默地接过热水瓶。 “东子,你故意给我对头递话茬挤对我是孙子……你懂的。”王阳当然也不会客气,理所当然地抱着胳膊站在了树底阴影下。 好吧,还是我错了……成东青认命地抱着三只热水瓶,默默地排队,默默地打水,心道:虽然苦,但笨人跟着聪明人混总还是比较有前途……我懂的! “嗨,《the Rise of Modern China》看过吗?”斗嘴一战得到最终胜利的孟晓骏没那么小气,主动和盘剥东子的地主二人组之一王阳搭话,其实抛开互相占不到便宜这一点,他和王阳还算是志同道合颇有共同语言的那一类。 “废话,1970年的初版。”没有几斤几两,能好意思在燕京西语混?王阳撇嘴。 孟晓骏笑了,没出声,嘴角一抿,有些坏坏的,总让人觉得那里面带着高傲的轻蔑与不屑:“我有最新的第三版。” 王阳两眼一瞪,噎在那里没吱声,孟晓骏又接了一句:“我亲戚刚从美国带过来的。”好吧,孟晓骏还算善良,没问“想看吗”之类的屁话。谁不知道孟晓骏的书是绝不外借的,这么炫耀,简直就是无耻! 王阳忿忿地,成东青拎着三只热水瓶走到树下,奇怪着两个地主的斗鸡气场,正琢磨着到底是赶紧溜以免遭池鱼之殃,还是劝解两位地主大人放下人民内部矛盾,突然就被王阳勾住了脖子,笑嘻嘻地问:“东子,告诉哥哥,你最想去哪?” 其实王阳不比成东青大,但是,地主二人组说了,人的大小,那不是以生理年龄来界定的,而是以心理年龄。好吧,成东青虽然没搞明白,为什么大了两岁的自己要叫王阳哥哥,但是也没反对王阳自称哥哥,因为反对也没用。 “最想去哪?”成东青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孟晓骏,有点怕踩了哪位地主的雷,想了半天,还是打算实话实说,“天安门,行吗?”后面两字声音很轻,带着点息事宁人的讨好。 事实证明,诚实的孩子虽然好,但是,还是要吃亏的。 “天安门?哈哈哈……”王阳爆笑,就连孟晓骏也没忍住,撇过脸去,憋得脸上都抽筋了。 “我的二东子哎,你去北京城满大街问问,现在啊,十个里边儿有九个半都想去美国!”王阳的话恨不能达到振聋发聩的效果,扯着成东青的耳朵嚷嚷,“剩下的那半个啊,只能是你这样从原始社会刚出来,下山时后脑着地的。” 好吧,成东青没打算对王阳毫不掩饰的嘲笑纠结——其实是没怎么理解那句嘲笑。 美国?美国很好吗? 孟晓骏很快就给了成东青答案。 燕京的孟晓骏,从来都是众人瞩目的中心,男的,女的,崇拜者无数。 孟晓骏最惯常的状态,是坐在众人中心,由一大圈像成东青这样用崇拜目光注视着的人围着,再由孟晓骏的青梅竹马——良琴坐在一旁弹奏钢琴,或者放一点流行音乐的磁带做背景,大家听孟晓骏读书,读沙翁,读泰戈尔,读海明威,读托尔斯泰,读大小仲马,也读威廉·曼彻斯特的。 “首先让我明确地说,我坚决相信,我们惟一引为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一种无名的、丧失理智的、毫无道理的畏惧心理。它能把我们搞瘫痪,什么事也办不成,使我们无法由退却转为进攻。”孟晓骏即使引用名人说过的话,也能让人觉得他才是原创,那种气度和自信,简直让人折服。 成东青照例给孟晓骏续上水,用王阳的话来说,这种拍孟晓骏臭马屁的事,只有二东子做得妥帖自然,没有一点难为情和不好意思。 孟晓骏从来不会因为同学伺候自己而有任何拘谨,端起茶水时的泰然,让人觉得,这种光芒四射的人物,即使把他捧到云端当成神明供奉着,也只是恰如其分。事实上,成东青心里也一直把他捧在了那个高度。 “今天就到这里吧。”孟晓骏喝了口水,勾起嘴角的一丝笑意,将眼神扫过凝神沉思的同学,“作为今天听我读书的代价,我有一个请求。”孟晓骏顿了顿,带着点神秘的笑,带着点认真的坚定,“请你们用一个词来形容我们这代人。” “追赶。” “理想。” “自由。” “怀疑。” “冲动。” “霸蛮。” “孤单。” “渴望真诚。” …… 成东青殷勤地给孟晓骏续着水,仿佛同学们的讨论与他无关,这种具有总结性的重要发言,成东青一向觉得和自己这个“二东子”不搭界。 “东子。”孟晓骏嘴角的笑意勾到最大的时候忽然消失,“你坐下来,你也说说。” “我?”成东青甚至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才确定孟晓骏说的是自己,捧着热水瓶局促地坐下,“我……”今天放的明明是温柔和思想并重的苏芮的歌,不是赵传的励志篇啊,很丑很丑的小小鸟也需要发言? “你认为呢?”孟晓骏问,“用什么词来形容我们这代人?” 收录机还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唱:亲爱的小孩,今夜你有没有哭…… 成东青有些茫然,认真地想了好久,犹豫了一会儿,才张嘴轻轻地吐出:“多灾多难?” 好吧,二东子说的让人嬉笑真的不是他的错,根本就是孟晓骏不该问他。 孟晓骏从来都那样容易掌控气氛,只需要一句话,立刻就让大家把成东青抛出的笑料忘却。 “你们想过没有,在这儿,我们总是谈论着思潮、主义、方法。为什么?因为我们希望找到一个现成的答案,希望有人能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去生活。”孟晓骏总有办法,把简单的词语组合到一起,弄成不简单的语句讲述出来,让人震撼,除了点头赞同再陷入沉思,别无他途。 收录机已经换了一首歌,不再是悲切慈爱的小孩,可成东青依旧茫然。 孟晓骏却很清醒:“其实,没有人能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去生活,我们只能自己去生活,我们自己问的问题,也应该由我们自己来回答。所以,我们这一代人,最重要的是——改变。改变身边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而唯一不去改变的,是我们此时的勇气。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一点……” 孟晓骏的话配合着苏芮一声声的呐喊,一直敲入成东青的脑海:“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是我们!我们将改变世界!”孟晓骏已经站了起来,挥着手,身后的阳光余晖映照着,像极了云端俯视众生的神明,“我们,将改变世界!”而改变世界的地方,就是美国!孟晓骏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成东青,换来顶礼膜拜一般的崇拜。虽然不久之后,成东青就知道,这个秘密,也就是成东青认为是秘密而已,但孟晓骏的偶像地位从此根深蒂固,无法撼动。 美国!我要去美国!去改变世界!成东青从此融入了燕京。 第二章 偶像兄弟 日复一日的打水、上课、自习,对于成东青来说,是最幸福的事。 虽然因为口语的浓重乡音被贬去了差班,照样不妨碍成东青追随孟晓骏的脚步。 孟晓骏上课,成东青上课,孟晓骏自习,成东青自习,孟晓骏去图书馆,成东青去图书馆,孟晓骏看原版电影,成东青看原版电影,孟晓骏打羽毛球,成东青打羽毛球,孟晓骏跑步,成东青跑步,孟晓骏约会,好吧,这个成东青实在跟不了,只能也去女生楼下转悠两圈,看看有没有希望紧跟偶像步伐也去约会,虽然结局不曾改变,成东青不是无奈地抱着热水瓶赶紧打好水,就是抄起扫把给偶像和王阳两个地主打扫寝室,再不然就是去水房给地主们洗衣服。 就这么任劳任怨的长工,地主王阳还要嫌弃:“你说说,你说说,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孟晓骏?是头发比他短,人不如他帅,还是脑子没他聪明?你怎么就这么黏他?改明儿你也崇拜崇拜我,让哥哥也好好做回偶像,找找感觉。”王阳嘴里叼着一根牛肉条,坐在桌子上,边嚼边看着成东青忙碌。 “脚。”成东青的扫把挥过去,伸到桌子底下,认真地打扫着犄角旮旯。虽然王阳有许许多多的毛病,可是谁也无法否认王阳的魅力,他可以轻易地让一个陌生人迅速称兄道弟,也可以让一个女生立刻赐予姓名、电话以及家庭地址,更可以让二东子在被人嘲笑时瞬间扭转局面。 论辩论口才、强词夺理这点本事,也就在孟晓骏那里占不着什么便宜,旁的人,哼,王阳什么时候败下阵过?兄弟,那是只有自己才能欺负的,打开门,哪个敢打上门来试试?王阳两个字绝不是吃素的。这一点,就连成东青也清楚得很,要不,为了那俩地主抡拳头的时候,成东青怎么从来都如此狠绝? “走,东子,哥哥领你吃烤鸭去!”王阳勾着成东青的脖子,夹在腋下,半拖着,甩掉成东青手里的扫把,“成天做这做那的,人还以为我虐待兄弟,哥请你吃顿好的去,就当是庆祝哥成人物了。” 这事成东青知道,“美国之音”的记者Lucy在燕京大学转悠了几天,最终选中了王阳这个伪高山族伪前卫叛逆者作为采访对象,拍摄地点就选在了蔡元培校长的铜像前,那一天的阳光,比成东青进校的时候还要好,周围的草坪和树荫底下站满了人,崇拜、羡慕、惊讶、嫉妒、不屑、憎恨……不一而足,成东青就坐在离王阳最近的拍摄死角,手里卷着一本《时代周刊》杂志,默默地看着他。 王阳说过,“美国之音”就和《时代周刊》一样,有着相同的巨大影响力。 “哥从今往后就是人物了!”王阳这么说的时候,除了成东青没人信,包括他自己。 除了善于破坏燕京的规矩,孟晓骏是绝对没看出王阳到底哪里算得上一号人物,跳跳舞、泡泡妞?留着头发冒充高山族?还是违反规定接受采访?也就是成东青才相信王阳满嘴跑的火车,说什么那是因为Lucy慧眼识珠,而不是因为没人敢违反校规。 当然,即使孟晓骏揭穿了王阳的丑恶嘴脸,还是没能遏制住成东青仰望地主王阳的视线。 “你们怎么看待美国?”Lucy这么问的时候,成东青也在问自己,不过,琢磨再多遍,和王阳的回答比起来,还是显得那么傻气十足,没有半分潇洒和个性。 王阳说:“其实中国人对美国是友好的,比如说给你们起的名字,美国——美好的国家。听听我们怎么称呼其他邻国的,老挝,柬埔寨,爪哇,菲律宾……” 成东青真的有仔细去图书馆查过“爪哇”到底是不是不丹的别称,可惜无果。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成东青对王阳回答的佩服,充满了年轻人的机智和得体,语言大方挥洒自如,充满吸引异性的荷尔蒙。显然,Lucy也是这么想的。 要不然她怎么会笑得那么灿烂地继续问:“你的父辈们也这么认为吗?” 成东青觉得这个问题比较傻,简直就是废话,父辈,那时候还是处于阶级斗争的年代吧?且不说美国援助了老蒋的那些武器、弹药最终都射向了如今的父辈们,光是资本主义这一条原罪,就足以让人畏如蛇蝎。 美国,那是改革开放之后才成为淘金的梦想之地的。 “尼克松在1972年说过:‘我们没有理由做敌人。我们都不寻求控制对方。我们都不想控制对方。’你不觉得他讲话的口吻就像在谈恋爱吗?”王阳嘴角弯起的弧度,足以将任何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勾走,长发飘散着,在微风中轻轻飘过两丝垂在眼角,让人瞬间就聚焦在那一双深情而诱惑的眼眸里。 “尼克松像在谈恋爱?我看是王阳那小子在泡妞。”孟晓骏的点评总是最犀利刻骨的,一句话就扒了王阳的羊皮,将他的狼心赤裸裸地拎到阳光下面暴晒。 “喂喂,有你这样的吗?吃人嘴短啊,一只烤鸭都塞不住你的嘴!”王阳拿筷子敲着碗抗议,一副恨不得扑上去把孟晓骏吃下去的烤鸭都抠出来的样子。 “真相总是残酷的。”孟晓骏一点也不客气地卷了两片烤鸭,吃完了拿出手帕擦擦指尖上不小心沾上的甜面酱,十分的斯文,继而慢悠悠地说:“因为真理总是赤裸裸的。王阳,也就是多亏你我才明白,对姑娘的追求,那就是真理啊。” 成东青狠吞了一个卷,赶紧接话:“晓骏说的对,我妈说过,这世上所有的关系,都是围绕男女关系展开的,男追女,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说着,还凑过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王阳的脸色,问:“这是真理,对吧?”一脸求表扬、求夸奖的傻样,看得王阳一阵哆嗦。 “靠!”王阳低骂一声,这俩人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了,一个应该是真聪明,一个似乎是真傻,偏偏能搭出哲学大师都破不了的圈套。王阳确实对金发碧眼的Lucy表达了一下真理,哦,不止一下,是自从采访之后一直在表达。不过,兄弟之间,至于这么抽筋扒皮的吗?留点face会死啊!啊!啊! “别啊了,嘴张那么大,整只烤鸭都塞得进了,赶紧吃完赶紧回去,我还得和良琴去外语角练口语呢。”孟晓骏塞过一个馒头,堵住王阳张了半天也没发出声音的嘴。 “赶紧滚你的,我有东子陪着,不稀罕你!”王阳叉着孟晓骏的后脖子顶回去,“别把老子的发型弄乱,回头绿卡飞了你就只能以身相许了,哥哥我吃亏点,就不计较你是个公的了。”王阳向来生冷不忌,任何束缚对他来说,都不是束缚。 “你不嫌我是公的我还嫌你丑呢,就你这发型,街上随便拉个流浪汉都比你个性,也就勉强能走个野兽派。”孟晓骏趁势站起,边拿外套边说:“行了,东子,我先走了,回头记着架这个疯子回去,这人可是连吃甜面酱也能醉的。Bye……” “甜面酱也有度数?糟糕,我吃了不少,不会醉吧?”成东青愣了好半天,直到孟晓骏都搭公交车走了,王阳的气也消了,才瞪着大眼睛,把憋了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说你傻你还真痴呆上了,二东子唉,你别是拿了别人的录取通知书混进燕京的吧?”王阳笑骂着呼了一巴掌,盖在成东青脑袋上,“那孙子憋着坏损我呢,你还帮腔,总有一天我得掐死你!” “哦。”成东青其实就是脑子有点直,不会兜三拐四地绕着弯骂人,当然也对这些文字游戏理解无能,二十年后,成东青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这真的不怪他傻,只能怪地主二人组太聪明了。 不过,成东青倒是确实一直没弄明白,明明只需要四个字:你大爷的,就可以完全表达清楚的事,为什么聪明人非要用几十上百个字,甚至上千个字来表达?甚至更简单的也有,北方“靠”南方“干”全国通用就是“操”,骂遍全国也够用了的三个字,上可骂皇帝,下能骂草民,可以骂人,可以骂物,可以发泄情绪,可以羞辱对手,真真万金油的几个字,偏偏就有人发展繁衍出那么多篇幅和种类来,分场合、分对象、分事情地区别运用,骂完了对方还得人想半天才能明白他骂的是什么,多累多没效率啊。 要是孟晓骏不是和良琴一起去的英语角,成东青多半是要跟去的。 不过有时即使孟晓骏跟良琴在一起,成东青也会看看孟晓骏的脸色,琢磨一下这是上小课还是公开课,要是公开课,不好意思,牛皮糖成东青必定会比牛皮癣还根深蒂固,死死地巴在孟晓骏身边。没办法,孟晓骏就是成东青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偶像。 “比单词量?”“怎么比?”孟晓骏心不在焉地问。他的词汇量是西语系的巅峰,轻易没人敢挑战,但成东青这个背下一整本词典的二愣子就是喜欢一次又一次地挑战这个巅峰。对孟晓骏来说,看原版书有时候也枯燥,国外的亲戚来得太不频繁,每次带的书都太少,以孟晓骏的速度,两天看一本,一个月,怎么也已经看得滚瓜烂熟,就连杂志的目录和出版社信息也熟读几遍。偶尔来点有趣味无悬念的比赛,孟晓骏还是相当有兴趣的。 “汉译英?还是同义词?”成东青自信满满地问,因为他也有赢的时候,虽然那真的非常非常少。 “要不,反义词?”成东青又小心翼翼地加了点难度,汉译英有四成赢的把握,同义词有三成,反义词的话,一成算不算把握? “No problem.”孟晓骏习惯性地耸耸肩。同样的动作,由孟晓骏做来,倒是少了王阳的那分吊儿郎当,多了一分高贵的淡定气度。 单词比赛,尤其是单词狂人“二东子”的比赛,必定是看客满堂。 别误会,绝大多数西语系的学生都是当免费搞笑片看的。穷学生嘛,那个年代远没有今天那么多的娱乐方式,能出校园花钱看电影、看戏剧的毕竟少数,都是穷学生。 像成东青这样,除了学费、生活费全部靠借之外,连当年的复读费也还欠着的,并不少见。 “今天人怎么这么多?”良琴微微皱眉,公共教室虽然并无限制,但是五十人的教室挤进百十来个,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爆棚了。以往孟晓骏的粉丝们虽然狂热,也没见这么热情万丈的。良琴狐疑地看了看成东青,这是她第一次围观西语系久负盛名的“东骏赛”。 “开始开始!”有人忍不住喊。 “二东子,来一个!”起哄的从来就不缺。 “东子,挺住!最少两百个。”这里面不排除别有用心的等着幸灾乐祸的。 “晓骏加油!”粉丝团照例是在的。 一片乱哄哄的嘈杂声,把成东青的耳朵都吵红了,转头问孟晓骏:“要不要换个地方?” 孟晓骏刚一耸肩,想说,“我随便”,就发现成东青的眼里虽然有难为情,却没有任何退却的意思,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这里蛮好,这么多会讲英语的观众,正好当做提前去美国被围观了。” 良琴在,孟晓骏的比赛理所当然是她当考官的,出题人是观众,随便谁都可以把单词写在纸条上递给良琴,让她读出来,再由比赛的两个人各自在黑板上写,然后一起念出来。 良琴的声音轻柔温婉,悦耳至极,听她念单词,是一种享受,像是午后的甜点,美味而惬意。 孟晓骏的口语当然更标准,祖上三代都是留美的博士,家传的绝学,甚至比老师还要标准,就凭那一口流利的美式口语,孟晓骏的裤下之臣遍及西语系内外。 偏偏白天鹅当中混进了一只黑色的生物,孟晓骏优雅如小提琴的声音里,混进了破埙一样不着调的杂音,不但不能衬托良琴的温婉、孟晓骏的优雅,还彻底将孟晓骏的语调“装饰”成了奇怪的调子,该上去的时候下来,该下来的时候上去,仿佛东洋鬼子喊口号似的,僵硬而肃杀,即便是情意绵绵的词汇,也念得比“八格牙路”还要粗鲁。 台下的讪笑渐渐蔓延,传染成一片,良琴的脸渐渐红了。 成绩比优班生还好的差班生果然威力非同凡响,让人不能直视。 孟晓骏却犹如世外高人般不为所动,念完单词就微笑着淡定自若地看向良琴,等她说下一题,好像和那只叫声古怪、姿势僵硬的黑天鹅同台竞技,是一件相当自然并且优雅的事。 几十个单词过去,成东青的紧张逐渐消失,动作慢慢协调起来,有时候甚至能比孟晓骏先一步写出来,然后再大声地念出来,铿锵有力。 “又输了吧?”王阳每次都这么幸灾乐祸,“孟晓骏那是从娘胎里就学的英语,你能跟他比吗?你没看咱系除了想泡他的,就你一个傻乎乎地敢凑上去找虐。不过,我还是得说,东子,咱别跟妖怪比妖法,你跟那些个正常人比比,我看你一个个把他们斩于马下之后,还有谁敢笑话你是日本人!”王阳横肘,做了一个凶猛的斜劈动作,仿佛这么来上一下,就可以把那些趁他忙于泡妞之机而讥笑成东青的人统统砍成两段。 “也没……那什么……”成东青憨笑两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事实上这次可是拼到了同学们都没词,用现拿的词典翻着考才输的,绝对算得上是虽败犹荣。孟晓骏说了,那是因为成东青背的词典不对,得背牛津的才行。 成东青小心翼翼地翻着边都卷没了的词典,汤渍、饭渍、小孩的涂鸦,甚至连尿渍都有。这陪伴了他五六年的词典,还是村长看在成东青终于考上燕京大学的份儿上,才当成礼物,没再要回去的,哪里比得上孟晓骏那本厚厚的、崭新的牛津英汉双解词典。 成东青见过,孟晓骏请他到家里玩的时候,爬上梯子到书架最上层拿下来过,成东青光是看那庞大得堪比图书馆的藏书量和整齐划一的书目架子,就眼馋得傻在那里挪不动步了,等到孟晓骏递过词典示意他翻翻开开眼界的时候,更是恨不得哈喇子都流出来。 “晓骏。”成东青没来由的紧张,舔了几次嘴唇,还是期盼着问:“能不能……” 孟晓骏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抬了抬眉,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书页、扉页。 成东青低头,一方鲜红的印章,端端正正地盖在上面:晓骏藏书,谢绝外借。 “Sorry.”成东青记得当时孟晓骏是这么说的。 “It doesn't matter.”成东青回答,孟晓骏不但没嘲笑他的鬼子口音,还带着他念了几遍标准发音,成东青终于将尴尬轻轻地掩去。 “拿去背吧,下次给我好好地赢一场,让那些狗眼珠子都掉出来。”王阳砸过一本牛津,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词典不如孟晓骏的版本新,但好歹是牛津了,成东青两眼放光,“反正我现捧着一本活词典,用不着这种死物,你是没我那么好的艳福了,就把我的二房给你过过瘾,别刘备借荆州啊。” 王阳什么时候晃出去的,成东青绝对没看到。牛津啊!这可是牛津词典!成东青恨不得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不睡,日夜抱着把它背下来。背到脑子里,这词典就谁也拿不走了,成东青认为这是他最好的保有词典的方法。这年头,问西语系的人借老婆都容易过借牛津词典。成东青懂的。 第三章 恋爱必修 大学时代,可以什么课都不修,但是,恋爱课必定是要修的,明的也好,暗的也罢,单相思互爱恋,无论被安排在了哪一个课堂,终归是要走上一遭的,要是精力足够像王阳似的,还能来回溜上好几圈。 成东青毕竟也是少年心性,也有动情之时,怀春之日,尤其那两位风姿招展如草原大树的惹眼地主,每日里不断地携伴行动,更是狠狠地刺激着成东青的神经。 兄弟固然可以一起读书、一起打球、一起喝酒、一起睡觉,甚至一起骂娘。可兄弟不能一起花前月下,不能一起捉着小手轧着马路体味甜蜜蜜、美滋滋的味道,更不能亲个小嘴,贴个脸体会小鹿乱撞的刺激。 成东青无数次不情愿地夹在王阳和Lucy之间,充当那个“采访”的大幌子,直到功成身退。 “Our generation desires all tively speaking,er understanding of you.”王阳又一次拎着成东青“陪”他“接受采访”,照例是王阳和Lucy互动,成东青充当活动布景,兼端茶送水,还能主动及时地帮忙捡个乒乓球,递块毛巾什么的。 我们这代人渴望美国。相比之下,我们也更了解你们。王阳说的其实有很多人都赞同,包括讥笑王阳约会的孟晓骏。不过Lucy显然不这么认为。 “Do you t truly understand you?” 一般这种难得的标准英语对话时间,成东青都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小声重复,反复地念,反复地模仿,嘴唇一动一动的时候,连着手腕也不自觉地跟着一起做出半个挥乒乓球拍的动作,仿佛不把所有动作都做上,学的语言也会跟着打折。 “Americans even believe t doo business.”王阳不无嘲笑,耸肩摊手的模样和美国电影里做鬼脸无奈状的黑人没多少表情上的差别。自从庄则栋、丘钟惠之后,中国的乒乓以霹雳之势开始席卷乒坛,当红的蔡振华、施之皓更是将中国乒乓球在外国人眼中树立了近乎妖魔化的地位,仿佛中国人在跟别人谈任何正经事前,都要来打一局乒乓球。 “ not like t?”Lucy显然也是持有这种误会,成东青机械地左右摆动脑袋,看着乒乓球过来又过去,哒哒地敲击着台面。 王阳是横拍,与世界潮流同步,和大部分直拍的同学有着泾渭分明的路数,别有一番潇洒,不过王阳的重点不在乒乓,也不在美国人对中国人有多了解,更不在于Lucy的采访:“As for me,I've seen over a anding of all timate facets of the American kiss.”(就我而言,我看过上百部好莱坞电影,我对其中所有的美式接吻都了如指掌。) 一百种!一百种接吻方法!成东青完全被震撼了:这得看多少部美国电影才归纳总结得出来啊?一百部?开什么玩笑,成东青没少跟着孟晓骏看原版电影,也没见几种啊。 “ang,quoting your neice is terion for understanding truth.”(王,用你们报纸的话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Lucy早就在这一次次超级主动配合的采访中,领悟了这个长头发中国男人的暗示。论主动性,还是美国人更领先一点,至少不会光是坐而论道,因为她明白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好吧,你俩眉来眼去地调情,为什么每次都要拉上我成东青做电灯泡?别人夹在一对儿当中的好歹还能当个炮灰。成东青倒好,干脆只是个纯活动布景,说不说话,是否移动,和事态发展没任何关系,也没人在意。 活动布景当多了,电灯泡当久了,就算迟钝如成东青,也终于醒悟过来:与其坐而论道,观摩爱情,不如也去选修一下,积攒点学分,要是能一次过,不需要补考,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遇见苏梅,是偶然也是必然。 成东青能在数万学生的燕京大学里,在同一个时刻——漆黑的夜晚,同一个地点——已经闭馆的图书室,遇见这样一位,和自己一样偷偷进入学校图书馆,却不是为了偷书的人,是不是就是命中注定? 要不是因为受了王阳的刺激,看了一场活春宫,成东青才不会丢脸地流泪。更不会听到偶像之神的指引。 “我只会为一件事哭,就是当我登上《时代周刊》封面的时候。” “当美国总统?只有这个我做不到,但不是我的错,因为我不是在美国出生。” 孟晓骏的高度显然超出常人,成东青如醍醐灌顶,瞬间彻悟:我要成为孟晓骏那样的人!所以呆愣愣地发下四年看完八百本书的宏愿想来也是理所当然,孟晓骏家堪比图书馆的藏书量,对成东青而言无疑是一种座右铭。 八百本,孟晓骏帮他算过,一年两百本,扣除寒暑假期间的图书馆闭馆日,成东青每天至少得看完一本,不剑走偏锋,根本不够时间。要不成东青也不至于需要这样半夜三更地潜入图书馆,点个蜡烛就为了多看一点书。 王阳为此还为兄弟做出来巨大牺牲,使出无往不利的美男计,帮他骗到了图书馆管理员的钥匙。 所以说转角遇到爱,成东青在王阳放浪的感情生活的阴影下一度怀疑爱情,差点就此断送了也找一个女朋友的念头。却在不经意的路口,遇上了一生的女神。 女神穿着当地最流行的白底碎蓝花布裙,黑直的长发用一块白手绢随意地扎着,微弱的烛光映照下,眉目如画,温暖而恬静,楚楚可人。 苏梅听到响动只是轻轻抬眼看了成东青一眼,成东青抱着一大摞计划看的书,看着苏梅发呆,很憨实的一只呆头鹅,没任何危险性,苏梅无声地低下头继续看书,烛光易逝,对于苏梅来讲,这一两眼的时光,都是浪费。 成东青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嘴唇动了半天,还是选择与苏梅相邻的桌子边坐下,像苏梅一样,点上蜡烛。然后将找出来的书筛珍珠似的整理一遍,在笔记本上认真地列好阅读计划,每一本书名后面都标注着预计读完的日期,然后把今天要看的书挑出来,其余的都码到了书架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夜深的时候,总会有许许多多的虫子,唧唧吱吱地叫唤着,声音透过重重的书架,伴奏似的映衬着平稳轻柔的呼吸,让人心沉静下来,无比安定。 有书有光有安宁,甚至还有佳人在旁,成东青的读书效率变得更加高。常年养成的背词典的习惯,已经让成东青足以做到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当笨鸟先飞之后,飞得熟练了,也总是可以熟能生巧的。 成东青翻到书本的三分之二时,旁边那团温暖的烛光开始摇曳起来,没有风却忽闪忽闪地,抖得成东青眼花了一下,转脸望过去时,那团烛光已经灭了,苏梅淹没在黑暗中,依旧一言不发,只依稀听得见轻柔的呼吸,以及成东青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随着黑暗中的苏梅站起,走过来,心跳声变得更加频密。 古人说,想读书而自家没有烛火的时候可以凿壁偷光,但此时苏梅有另一个选择,只需要走过来,到成东青身边坐下,就可以充分共享仅剩的一支蜡烛。 苏梅坐到了成东青身边,一言不发摊开书,安静地一如刚才,相识的机会稍纵即逝。 成东青僵硬着,佳人与书不可兼得,到底先看哪样,实在不好抉择。 前一半的书,成东青只用了三分之一根蜡烛。可没等成东青把剩下的那一半看完,蜡烛就已经完全燃尽,只留下桌面上的烛泪见证了刚才的邂逅,带着余温,仿佛成东青热烈燃烧过的心,在苏梅离去之后依然温热着、柔软着,轻轻一摁,就是一个深深的印迹。 成东青相信深夜图书馆之约是绝对是命运的暗示,但他没告诉王阳和孟晓骏。一方面是因为那俩人确实分身乏术,忙着泡妞、学习、参加各种讲演、听各大教授的公开讲座。另外一方面,是成东青憨实的心眼里仅存的那点自知之明:告诉他俩,不是被嘲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是被那俩人给勾走了心中所爱。 一起看书的日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成东青已经摸清楚苏梅来图书馆看书的规律。可以这么说,只要他想让苏梅见到自己,那么苏梅就一定不会孤单。 可惜成东青还是没有胆量表白,只敢在苏梅回去的时候跟在后面。苏梅骑车,他也骑车;苏梅下来推,他也下来推;苏梅从食堂门口绕一圈,他也跟着绕一圈。成东青跟得光明正大,无畏而执着。 “别跟着我。”苏梅其实早就发现成东青的“跟踪”了,这么毫不掩饰的跟踪,全燕京也就成东青做得出来。 成东青被猛然掉转车头冲过来的苏梅吓了一跳,一紧张,什么话都没说出来,跟踪的反倒被被跟踪的吓着了,二东子有些着恼地看着苏梅跨上自行车,鸽子一般飞着离去。 成东青确实算得上癞蛤蟆,尤其在苏梅这只白天鹅的映衬下,更加显得灰头土脸,不堪入目。法律系最有名的大才女,追求者可以排到后海去的苏梅,怎么可能站在连普通话都不标准的西语系差班同学的身旁?成东青连起码的门槛都没达到。 现实是残酷的,可成东青无法克制地出现在苏梅的附近,扮演着遭人讥讽的丑角,默默地登场,默默地谢幕,却换不来女主角哪怕一眼的正视。 无论是深夜宿舍拐角的路灯下,还是周日清晨未名湖畔的石头旁,成东青总是尽职地扮演着那只癞蛤蟆,诚恳而尽责。 “itution ten,no one most of our neelevision and radio reports.”(当我们的宪法写就的时候,没人能够想见有一天我们获取新闻的方式会是来自电视和广播。)当苏梅用标准的口语念出这个段落时。成东青知道,他彻底陷落了,他另一个需要顶礼膜拜的神祇产生了。 地主二人组终究还是知道了成东青光荣的明恋史。 “去追!”在王阳看来,天下没有追不到的姑娘,只要掌握方法。 孟晓骏深深地看了成东青一眼,想了想,半信半疑地问:“真喜欢?” “嗯。”这次,成东青倒交代得快,一点犹豫也没有。 “信我吗?”孟晓骏的眼神坚定而富有穿透力,成东青觉得自己心底的所有念头都被他看穿了,除了点头什么都不会,“信就听我的,我告诉你怎么去追。”孟晓骏一字一句,深沉而肯定。 “不过结果如何,我也不敢保证,只能说,你听我的,成功机率最大。”孟晓骏边说边放开抓着成东青肩膀的手,换上了一派轻松的模样。 成东青被勒令不许再变态狂似的跟着苏梅,甚至连晚上的“图书馆之约”也不能去。 “你追苏梅,那是以卵击石。但哥哥我就是要帮你创造奇迹。”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懂吗?” “Know ourselves and know yourself!Come on,baby,跟哥哥听法律系的课去!” 成东青被“做出了巨大牺牲”的地主二人组揪着去了法律系。今天的公开课是法律系一位老教授讲的“今日美国讲座”,座无虚席。王阳不得不发挥情圣本色,换来了三个靠前排的位置,揽着一脸不好意思的成东青,大马金刀地坐下。 “为了帮你泡妞,哥哥我这回可是牺牲大发了。”王阳压在成东青耳根语重心长地讲,“好好听,回头把法律系高岭之花拿下!” 周围瞪过来几双责备的眼神,成东青赶紧正襟危坐,认真地注视着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一脸的忠厚勤奋。 “美国的种族歧视永远不会消除,为什么?”老教授是法律系出了名的脾气温和,慈眉善目得让人看着欢喜,“因为美国白人的种族意识不会消除。40年代,美国人说德国人冷血;60年代,美国人反过来夸德国人冷静,建设国家有效率。说到黑人呢,如果黑人是在白人住区有房子,常常会遭到白人的打砸袭击。电梯间里,如果一个白人看见三个黑人男子同时走进来,这个白人会在电梯关闭前的一瞬间逃出电梯间。在白人眼里,黑人永远是懒惰、无知、野蛮的种族。” 老教授讲得慢条斯理,倒是浅白易懂,难怪经常有别的系的学生过来旁听,成东青那张永远也藏不来事的脸,立刻写上了金光闪闪的“原来如此”四个大字,一副痴呆相。 孟晓骏看了成东青一眼,有些后悔带他来参加这种洗脑课,有点不耐烦起来。王阳也是一脸不屑,屁股扭了半天,还是忍耐着。 老教授继续侃侃而谈:“在美国华人总算聪明勤快吧,可他们又说华人抢走当地居民的工作机会,开餐馆制造噪音、污染空气……” “不好意思,请教您一个问题。”孟晓骏终究还是没忍住。他平日里尽管理智冷静,但在兄弟受到洗脑时,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教授正想点头示意孟晓骏继续,孟晓骏就点了个炮仗,“教授,您,去过美国吗?” 后面这句话,孟晓骏是一个字一个字念的,声音清楚响亮,发音标准清晰,就连刚才还在睡觉的同学都揉着眼睛惊讶地“啊”了出来。 教授,您,去过美国吗?成东青瞬间惊醒,立刻将崇拜的目光投向孟晓骏。 老教授目瞪口呆。他的课,从来没人这么带着一点质问的口吻提过问题,他当然没去过美国,一屋的学生统统安静下来,寂静得如同外太空。 “教授,您从书里看来的美国,我有理由怀疑。”孟晓骏的风采和帅气,从来都在他的口才上,风度翩翩、自信满满,“筷子不会知道菜的味道,除非你自己去尝。”孟晓骏的话刻薄而又犀利无比,直直地刺向老教授。 王阳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充满调侃和不屑,这是对兄弟的声援。 “你们是哪个系的?”老教授脾气再好,也有点端不住了,向前走了一步,扶着讲桌,看着孟晓骏问。 孟晓骏从来不会被人带偏话题,他的目标向来明确,路径也非常清晰,继续道:“据我所知,所谓American dream,就是在梦想面前,人人机会均等。全世界只有美国能做到这一点。” 老教授听了嗤笑出来:“年轻人,too young.”年岁大的人,总是有些福利,在他说不过你的时候,他可以凭借他的年纪,用一句“你还太年轻,不懂这里面的奥妙”来获得扳盘的机会。 孟晓骏又岂会如他所愿:“老师,我一定会去美国,I by myself!”孟晓骏已经相当不客气了,从教授直接换成了老师,并且从位置上站起来,摆出离席而去的慨然姿态。 王阳和孟晓骏都站起来了,成东青当然也不好继续坐着,毕竟那俩人是为了陪他才来的,不共进退就太不是东西了。 “坐下!”一声怒喝从前排传来,大约是老教授的亲传子弟,从孟晓骏提问开始就憋着火,看见他们三个站起来要离开,立刻站起来,炸出一声怒吼。 “哦?”孟晓骏拧着眉毛,一副你是不是智商有问题的表情看着那个炸刺的花短裤。 “听完再走!”花短裤坚决表示要捍卫教授的尊严。 “你谁啊?”王阳毫不示弱地调侃。 “他是我的老师。” 王阳笑着低声对成东青说了句,“瞧,亲卫队来了,”然后又向前两步,不无讥讽地说:“哦!我看出来了。”话音中带着再清晰不过的嘲笑,那丝钩针一样的笑意,扯住了人的脸面,狠狠拽下来,彻底点燃了火药。 “妈的,这帮孙子!事师长贵乎礼也。这他妈什么世道?给我打。”花短裤显然文武双全,骂完娘还能掉书袋,掉完书袋还能撸袖子。 子曾经曰过:敌众我寡,寡人先溜。王寡人和孟寡人被成侍卫保护性地推了一把,在成侍卫忠心耿耿地护驾下,从汪洋一般的敌人中战略性撤退。 成东青挥舞着书包,没两下就被蜂拥而上、义愤填膺的法律系男生扯下,摁在地上饱以老拳。 可怜的老教授只能徒劳地拍着桌子,高喊:“不要打架!不要打架!” 教授的高喊如同他的讲课一样,流于形式毫无效果,回过身来拉成东青的王阳和孟晓骏一样不能幸免地挂了一身彩。 “东子,我看太迂回的以你的智商也弄不来。”孟晓骏躺在地上喘着气,声音冷清,“我看明天咱还是换一个战术,来点直接浪漫的。” 成东青痛得没能说出话来,脸上却一直挂着被疼痛扭曲的笑,这个时候想的最多的不是苏梅,而是作为这俩人的兄弟,他成东青这下子是绝对够格了。 “这帮孙子!”王阳还有力气骂,“仗着人多势众欺负老子!还有那老头,仗着手里每年白送给那帮孙子的学分,竟然对爷爷动手!” 直接点的方式,成东青想,是什么呢? 第四章 爱的代价 被王阳撺掇着拿报纸剪了个带着LOVE字样的窟窿,好不容易黏成灯罩,成东青慌张得像一只被赶着上架的鸭子,被王阳顶上宿舍拐角那盏路灯的电线杆,而连孟晓骏那个平时高贵得不屑讨好人的家伙,这次也远远地站出去望风,专等苏梅一到,便吹口哨示意电线杆上的呆头鹅套上灯罩。 苏梅来了,灯罩套上了,地面上映出硕大的LOVE,成东青猴在电线杆子上,看着苏梅,只觉得今晚的风也特别凉爽,沁人心脾。 苏梅低下头,习惯性地翻书包找书,可惜,今天从图书馆出来没能外借,苏梅和路灯的约会便失去了意义。 直到苏梅走进宿舍,都没发现今夜的地面上,有为她而来的浪漫告白,更别说回头看一眼那电线杆上快要风干的成东青。 “以卵击石将是一场持久战,最重要的战术是死缠烂打,消耗对方,最后敌疲我打。”王阳嚼着学生食堂的夜宵这么说。 孟晓骏没吃,不过也点头表示赞同。 成东青却仿佛没听见,一直怅然地看着女生宿舍的方向,仿佛多看两眼,他心中的女神就能从宿舍里飞出来,像七仙女儿那样落到他的面前,告诉他,癞蛤蟆也是可以吃到天鹅肉的。 王阳出的第二招据说百试百灵,是追求爱情的必胜法宝——夺路告白。 为了成东青的顺利求爱不出岔子,王阳甚至不辞劳苦,一改王某人示爱的随机性和浪漫性,设计了详细到成东青走路的具体线路的完整方案,甚至还考究地论证了告白时的朝向和阳光的角度。 苏梅被成东青约出来的时候,穿着一身运动服,显得特别有朝气。 船是事先约好的,王阳前一天还陪成东青彩排了一遍,该划到哪个四不着边的位置,该转向哪个可以衬托出成东青浓眉大眼的角度,该用什么语气说出哪几句话……王阳都一一示范过。 “你说他会不会stage fright?”王阳眺望着远处湖面上的成东青,戳了戳孟晓骏。 孟晓骏躺在石上读尼采的《to Po Frost(罗伯特·费鲁斯特)说过,一个母亲花二十年时间让他的儿子长大成人,另一个女人只需要用20分钟就可以让他变回傻瓜。他需要的只是这个过程,走过一次,就好了。” 王阳若有所思,看着成东青没出声。 夕阳让人的眉目渐渐温暖起来,成东青的嘴唇动了动。 王阳激动地站起来:“嗨,他说了!” 孟晓骏倒似乎有些意外,放下书看过去。 成东青紧张了老半天,直到阳光将苏梅的阴影打到自己的脸上,才使劲握住自己的手说下去:“你不答应,我就拉你一起跳湖。”眼神里的执着和两手不自觉的发颤显得无比悖逆。 苏梅依旧那么高傲,面无表情地看了成东青一眼,转身一言不发地跃入湖水,鱼儿一样地游走。 湖水那样清澈,清澈到让成东青清楚地看到了苏梅的无视和不屑。 成东青不会游泳,只能傻愣愣地站在船头,看着高傲的白天鹅从癞蛤蟆身边游走,从头至尾,甚至没有说一句话。 高傲的白天鹅甚至已经算仁慈,才赏给癞蛤蟆这么一个婉拒,再好的可爱宝典,那也得看使用的人是谁,成东青绝望了。 王阳正式带着Lucy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孟晓骏告诉成东青,“苏梅病了,传染性肺炎。没有人敢去看她。你也不许去。” 癞蛤蟆的机会总是这样具有戏剧性,成东青拿半个月的伙食费换了一兜水果去了医院,瞒着孟晓骏和王阳。 “滚!”苏梅看见门口的癞蛤蟆时,终于对成东青说了第二句话。 成东青带着几分背词典的倔强,跨入传染病房,向前走了几步。 “听见没有,我叫你滚。”苏梅赏给成东青的第三句话里甚至带了一丝委屈,王阳说的对,生病中的人比较脆弱一些。这只癞蛤蟆是第一个来看白天鹅的。 成东青显然听清楚了,因为他的身子僵了僵,却也仅仅是僵了僵,然后立刻就大跨步走到床边,步伐僵硬得好像被检阅的士兵踢正步,带着无畏的倔强。 白天鹅终于认识到这一只癞蛤蟆是属牛的,完全不可理喻,只好转开脸,避过面对面的说话:“你走吧,会传染的。” 事实证明,即便是呆头鹅,也有福临心至、金石为开的一天。 成东青没有顺从白天鹅的意思,反而带着勇往无前的坚决扑过去,扳过苏梅流泪的脸,重重地吻下去。 那甚至不能算作吻,叫“啃”的话会更贴切一些,僵硬、鲁莽,没有任何技巧,这是成东青的初吻。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一如室内白天鹅的泪。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成东青?”苏梅的话只能算作叹息,轻轻的,带着哽咽和伤感,骄傲的白天鹅垂下了她美丽的脖子。 得之东隅失之桑榆,古人诚不欺我。 成东青在大三的时候,终于为了爱情付出惨痛的代价——休学一年,因为肺结核,因为那一次大胆而鲁莽的亲吻。 王阳来看成东青的时候,带来了孟晓骏私家珍藏的最新版牛津词典。 孟晓骏正在准备考托福,作为势在必得的理智者,自然绝不允许意外传染这种事发生。 成东青很开心,那本词典——包括孟晓骏的所有书——都是不外借的,成东青知道。 当然,更让成东青开心的,还是白天鹅的探望和日渐亲近的态度。 苏梅只要有时间,就会去医院看望成东青,会坐在成东青的病床旁,为他读即时翻译的,苏氏版本,这成了成东青医院生活的最大乐趣和甜蜜。 苏梅会用标准的口语,慢慢地讲述那个经典的故事。 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边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 故事美丽悲伤,苏梅的声音却和她的呼吸一样柔软轻盈,尤其在翻译对白时的抑扬顿挫,更是如天籁之音。成东青轻咳两声,对林黛玉理解多了些同病相怜的感悟,透过苏梅垂下的发丝,仿佛看见了病弱的林黛玉娇弱、楚楚可人。 果然,苏梅接下来念的情节,便是如今描写病美人用得最烂的桥段: 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 病美人总是会得到观众的格外垂青,因为命运总多舛,红颜尽薄命,病蛤蟆也“有幸”如此。 成东青一阵耐不住的猛咳,手掌摊开,分明是一口鲜红鲜红的血,惊得苏梅丢了手中的书。 苏梅急匆匆地站起,跑去叫医生,才刚走出病房,就看见一团烟雾飘过,王阳倚靠在走廊的墙上,漫不经心地抽着烟,一脸坏笑。 自从成东青生病,王阳几乎每天都来,捎上孟晓骏最近很忙的消息以及对成东青的问候,给成东青说笑话,顺便也当一当狗头军师,讲解一些男人该掌握的知识。 王阳带着点揶揄的眼神抛过来时,苏梅恍然大悟,折回病房,有些生气地瞪着成东青,一副不交代就让你吐真血的模样。 成东青傻笑着,用不着逼问立刻憨头憨脑地交代:“Sorry,是红药水。”其实用不着这些的,如今苏梅的青睐程度,已经足以让成东青恍若云端,飘飘然不知所以,甚至连病休一年的遗憾,都可称得上是另一种幸福。 苏梅生气不起来,对着成东青这么个又二又愣又倔的“二东子”,除了像王阳那样嗤笑一声,还真就没别的更好的应对方式。 “又是你给他出的馊主意?”王阳掐了烟走进来的时候,苏梅愤怒地逼问王阳。 王阳对于兄弟的女人、法律系大才女显然也是有所忌惮的,几乎跳着澄清:“喂喂,什么叫‘又’?今天之前,在医院里发生的事与我无关啊!”成东青那个土鳖能炸出那么破釜沉舟的一下子,就连王阳也完全不敢想象。 成东青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一直到脖子根。当初亲苏梅的那一下子,重来一遍,必定是没有勇气了的。 苏梅也听明白了,低下头悄悄瞥了成东青一眼,刚好的肺病似乎又犯了似的,脸颊染上了一丝红晕,慌乱地收拾起了书包:“有些晚了,你们聊,我还要去上课,bye。”说完,苏梅就飞快地走了。 “嗨,别看了,都走出三里地了,笑得可荡漾了。”王阳扯了成东青一把,召回魂魄,“真看不出来你们,亲都亲了,还那么古典纯情,拿练口语听力。” 成东青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岔开话题:“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王阳大概是被记者女朋友的文笔感染了,最近迷上了写小说,成东青生病之前还被拉着当读者说了无数读后感。 王阳从来都是自信满满,跟当初预言Lucy的爱恋一样,带着点吊儿郎当,斜睨着成东青说:“好几家出版社都哭着喊着要,全国人民就等着看我的书了。怎么,迫不及待了?放心,哥哥一定给你看免费的私家珍藏手稿,还附带亲笔签名!” “Congratulations.”(祝贺你)成东青对于王阳的能力自然是完全相信的。 “背你的单词去,都魔怔了你。”王阳伸出手扇了成东青一下,落在后脑勺上,轻得仿佛一片羽毛掠过。 孟晓骏的词典还是那样崭新,王阳帮成东青拿来,递过去,自己却背过身,看向窗外的风景,单调的白色病房外墙,零星种着几棵树。 成东青摩挲了好一阵子,仿佛爱抚情人一般等亲近够了才小心翼翼地翻开封皮,扉页上依然盖着那个鲜红的戳:晓骏藏书谢绝外借。心底涌过一阵暖暖的热流。 刚翻了几页,一张从没见过的书签就掉了出来,漂亮的绿色,一片希望的田野,以及一棵参天大树,背后端正地写着:有天你会让我妒忌的。 成东青一直以为孟晓骏心底其实是看不起自己的,可这一刻,心里汹涌而来一股暖流,沸腾的暖流,顶起了胸膛,却似乎要从眼角倾泻而出。 孟晓骏说,有天成东青会让他妒忌的。那个从祖父开始就留学美国,家学渊博的孟晓骏,自信高贵得需要成东青仰望的孟晓骏,演讲完全不需要打草稿的孟晓骏,单词永远比人多一截的孟晓骏,梦想永远比人真实可信的孟晓骏,理智冷静总是冷眼看世界的孟晓骏,才华横溢帅气无敌散发着闪闪光芒的孟晓骏……他说,你,成东青,这个从乡下来的,靠着全村人的接济复读了三年,继续靠着全村人的借贷上大学的穷光蛋,连一句标准发音都说不准的差班生,追个女生还要兄弟帮忙的癞蛤蟆,有一天,会让他,孟晓骏,这个应该站在云端供人仰望的偶像,妒忌的。 再没有比这还高的夸奖,再没有比这还强力的鼓舞。孟晓骏给予的梦想,就在这一瞬间,升华成了目标和计划。 成东青用力吸了吸鼻子,终究还是没哭。 窗外微风吹过,那三两棵树被拂得发出沙沙的轻响,王阳靠在窗台上,一直没回头。 成东青这一年的休学,不仅收获女朋友——苏梅,还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鼓舞,竟做起了和孟晓骏一起留学美国的梦。爱情的代价,虽然惨重,但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为了追随偶像孟晓骏的步伐,也为了跟随“女朋友”的脚步,成东青不得不制定出更为大胆明确的目标——留学美国。他不但不顾医生的忠告,在养病期间就不顾一切地疯狂背诵单词,而且还开始疯狂搜集出国留学的信息以及托福考试的资料。 再见孟晓骏时,成东青嘿嘿笑着,眼神里散发出来的光芒显得灿烂无比。 就在他休学的那一年里,成东青也考过了托福,并且取的了相当不错的成绩,甚至还跟着收音机纠正了口语里那些可笑的鬼子音。 孟晓骏还是有些惊讶的,成东青虽然有一股子永不服输、永不放弃的倔劲儿,可是倔到逆天的程度,多少还是让人吃惊的。就像你明明知道愚公的脾气,也知道他一直在移山,可当你出去旅游了两个月回来,发现山已经被愚公移走了时,那种震撼和吃惊足以让人产生嫉妒的同时心生敬畏。 第五章 成功之母 孟晓骏的留学申请递上去时,王阳和成东青也递了。 孟晓骏的签证面试通知到来时,王阳和成东青的也到了。 孟晓骏一如既往的从容,气定神闲,仿佛走在自己的花园里,随意地观花赏月。 王阳有了爱情的滋润,更加显得洒脱,眉眼之间全是春风得意,嘴角不自觉的就是笑。 成东青却有些紧张,不断地交握自己的双手,不时地偏头,想看看王阳和孟晓骏的身影。 面试是单独的,签证官也是随机的。 成东青坐在签证官面前,连耳后根都开始冒汗,总觉得隔着几道墙都能听见孟晓骏标准而流利的发音,用他的自信阐述着留学的理由。 “Do you er your study in ted States?”(在你留学美国后你有什么计划吗?)签证官这样问着成东青,这个几乎是必答题,美国留学签证套路中的必备题,孟晓骏当然提点过成东青。 “No,I'll come back to my country.”(不,我会回到我的祖国。)成东青的回答也是美国留学签证的标准答案,考生必背的原卷分析之一。不过,签证官这次显然改变了批改答案的标准,满脸的否定。 签证官直直地看着成东青的眼睛,似乎要从里面看出哪怕一丁点的诡计,沉默了一会儿,才相当认真地问:“ho is your idol?”(谁是你的偶像?) 偶像?我的偶像?这也算签证问题?这个和留学美国有关吗?成东青满脸疑问,等待了一会儿,确定签证官没问错,才认真地回答:“孟晓骏。”当然是孟晓骏。就是他,让成东青认识到这个世界的宽广,以及美国梦的意义,还有人的理想的高度,毋庸置疑,无可替代,只能是他。成东青无比确认。 孟晓骏?签证官用他可怜的汉语知识系统想了好一会儿,才在库存里找到一个可能:“孟子?”孟子他知道的,中国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嘛,诸子百家里面排名第二的孟子,堪比孟德斯鸠的高人。 成东青赶紧摇头,无比坚决:“No,not孟子,孟晓骏!”生怕回答晚了就会被洗脑似的,孟晓骏三个字还特地强调了,用重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签证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犯轴的年轻人很久。显然,这是他面试过的年轻人里从未见过的类型。 成东青还在忐忑地等着签证官的审判,眼神渐渐又带出些渴望,看起来颇像乡下等主人回家喂骨头的小狗,期盼而又认真,却相当规矩地始终蹲守在自家门口。 Reject!签证官最终落下来的大印,狠狠砸在成东青的心上,拒绝沮丧和失落将成东青迅速从美梦中拍回现实。 八百本书读完了,鬼子发音也纠正了,自己许下的誓言都完成了,可到头来,他还是被拒签了。灰溜溜地走回大厅,成东青才知道,王阳放弃了签证,不是因为签证官拒签,而是他放弃了。 世界并不公平,成东青想去美国而不得,王阳能去美国却放弃。 “因为我爱我的祖国!”王阳夸张地表示,做作的深情状彻底恶心了孟晓骏。 “我看你是爱上了爱你祖国的美国妞才对。”孟晓骏在揭穿王阳的真面目方面从来没有保留。 “那是,我们是真爱!”王阳得意洋洋,搂过成东青的脖子,压到耳朵根子,神秘兮兮地说:“Lucy说她不想离开中国。”说着,王阳忽然扬起头,对着孟晓骏的方向炫耀地接着说:“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刻薄,因为我早就先他一步登陆美国领土了,他那是嫉妒我!”王阳的笑声嚣张而畅怀,在孟晓骏眼前扭着腰转圈,嘴里的调子都带着炫耀:“嫉妒我!嫉妒我!嫉妒我……” 孟晓骏的签证当然成功了,签证官对于这种无可挑剔的青年从来都是通过,胜利者通常不需要通过羞辱对手来安慰自己,所以孟晓骏对于王阳的得意忘形相当宽容。 王阳想走,是分分钟的事。Lucy和他,大概是三对恋人里进展最快的一对,只要王阳愿意,只要Lucy同意,王阳甚至可以随时申请绿卡,更别提什么留学签证了。所以,作为最先进入美国领土撒野了无数回的王阳,确实有得意的资本。 孟晓骏不会放弃美国梦,因为那是他的家族遗传,从爷爷辈就开始的留美——回国——留美——回国,一切都像是宿命,血脉相承。唯一不同的是,孟晓骏的父亲和爷爷当年是坐轮船且独自一人,而孟晓骏这次是搭飞机,且有美人相伴——良琴也获得了美国签证。 王阳和成东青去送别的时候,孟晓骏春风满面,没有一丁点离别的不舍和难过,仿佛之前只是一次旅行,而去程是回家。 “我要打破我们家族的魔咒,坐飞机去,我不会再回来了!”孟晓骏挨个搂抱他的兄弟,显得特别兴奋,搂着成东青的时候,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前所未有温情,“东子,保重!” 成东青胸膛急促地起伏,他知道孟晓骏说真的,他确实不想再回来了。如果,如果自己和王阳不能去美国,那今天就可能是今生的永别,签证的失败此刻心如刀绞,不是因为不能去梦想中的美国,而是这辈子的偶像即将就此永别。 成东青用力吸了吸鼻子,紧紧地反搂回去:“谢谢。谢谢你在书签上写给我的那句话。”也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梦想,一个目标,一个与从前完全不同的世界。对成东青而言,孟晓骏不单单只是一个兄弟,而是引领了梦想、给予了信心的人,如同师长一般。 成东青的忧伤感染了孟晓骏,孟晓骏知道成东青误会了,那张书签,不是他写的,不过,孟晓骏笑了,没有去戳破这个美好的误会,反而一改往日的高贵冷淡,更紧地拥抱回去,夸张地开心道:“我从生下来就在等着这一天,我爷爷和爸爸都是坐船去的美国,然后又坐船回来,看,我现在已经在打破家族传统,为我高兴吧。” 成东青强力克制着,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勉强点点头。 王阳一直望着别的方向,看着国际候机厅那些哭得难舍难分的人,听到孟晓骏反复强调着的决心和始终招摇着的开心,瞬间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他沉下脸走过来,用力地推了一把孟晓骏,厉声呛道:“孟晓骏,你不是牛逼吗,有本事就不要回来,你他妈去了就不要回来。”话还没说完,王阳哭了,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紧咬着唇,眼泪不断地滚落,片刻就湿了脸颊。 成东青再也忍不住,嚎啕出来,死死地搂住两个兄弟,把脸埋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发泄着。 从今以后,天各一方,再难相见,孟晓骏的兴奋冷却下来。 一起读书,一起泡妞,一起谈理想,一起说抱负,这样的兄弟,这样的离别,没有谁,能够不伤感。甚至,连即将实现梦想的喜悦都瞬间躲了起来,只留下离别的痛苦。 孟晓骏和良琴消失在登机通道,留给成东青和王阳两个背影。孟晓骏永远不会告诉那两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家伙,那天登上飞机后,冷静淡定的孟公子,也曾哭成孩子一样。当然,他也绝对没有想到,这样坚决打破家族传统的出国,最后还是绕回了家族的传统——在多年以后,他还是回国了。 孟晓骏走后,成东青每年都去美国大使馆报道,一次次地申请,一次次地拒签,无论是穿着代表改良的中山装,还是穿着代表怀旧的复古大褂,甚至是完全西方的三件套西服,成东青无一例外地被签证官敲回一个硕大的Reject的戳。 成东青甚至都怀疑,是不是美使馆的签证官有一双X光眼,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深深烙印在骨子里的Reject,以至于总是在莫名中被迅速打回。 大学毕业的时候,作为燕京毕业生里没能出国而剩下的那三分之一,作为燕京毕业生里没继续读研也没被各大部委抢走的那三分之一里的三分之一,成东青留校了,担任本专业的助教。 高考三年,有两年因为英语太烂而落榜的失意者,最后成了一名代表了英语教学领域最高端的燕京大学的英语老师,成东青都觉得有些戏剧性。 幸而学生们都还算给面子,比较喜欢成东青的课,虽然王阳说,那是因为上成东青的课可以随心所欲地睡觉、泡妞,甚至逃课。 成东青拒绝承认。不过,成东青自己也明白,他的课,除了机械地照本宣科,没有任何特点,只要能看书,上与不上,确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成老师,你的包裹。”成东青刚刚宣布下课,就有讨喜的可爱学生抓着成东青的邮包跑上讲台,坚实地履行着尊师重道的传统。 邮包是孟晓骏寄来的,那一手漂亮的花体字,成东青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是一本《阁楼》。 成东青始终觉得这本杂志更适合王阳,可惜王阳已经失去联系好久了,自从毕业之后,王阳就一直在写着他那些成东青看不懂的小说,期盼着有一天能和他的记者女朋友一样,做个文化名人。 孟晓骏没寄《时代周刊》的原因,成东青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因为孟晓骏还没登上封面,不值得向兄弟郑重介绍。 成东青对于孟晓骏给的书,依旧保留了当年的供奉心情,即便扉页上再也没有出现过“晓骏藏书谢绝外借”的印章,但那种心态却成了习惯和烙印,无法消去。 宿舍很小,有些挤,成东青只能坐在床上小心地翻看。美国版的《阁楼》,漂洋过海数十万里,搭载着孟晓骏看着冷淡其实温热的心,从他离开的那个月起,就没断过,成东青知道,那是孟晓骏给他的鼓励。 “虽然更适合王阳,不过,我联系不上他,所以我先用批判的眼光审查一遍。”成东青笑着自言自语,仿佛透过这本《阁楼》,就可以和孟晓骏直接对话,脸上浮现出无限的追忆。 门锁嘎达一声,把手拧开,是苏梅来了。 成东青有些慌张地将《阁楼》塞到枕头下面,动作迅速而干净利落,仿佛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其实连成东青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但总是觉得,苏梅看见孟晓骏寄来的美国版的杂志可能会不高兴,至于到底为什么不高兴,成东青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想,而为什么明知道苏梅会不高兴,还一直贡品一样地保存着所有孟晓骏寄过来的东西,成东青更解释不清楚。 苏梅显得特别疲惫。毕业之后,与成东青一样,苏梅的留美签证也一直没能申请成功,当然,她也和成东青一样不肯放弃,所以去了一家纯粹为了混日子的单位。苏梅每天上着清闲得如同养老的班,复习着希望可以考出更高托福成绩的英语,每天在单位、托福、签证和寻求美国担保的中间辗转挣扎,脸上渐渐染上了焦虑和风霜,眼角总带着一股忧郁的浓愁,嘴角每每下挂着,在成东青房间的昏暗灯光下,愈发郁郁寡欢。 成东青其实是心疼的,看着苏梅凌乱的发髻,胡乱支出来的碎头发,有些不明白苏梅的急迫。在成东青看来,一辈子其实很长,只要一直坚持,总有一天可以实现,因为每天都在离梦想走近一步,所以那种明天做不到就痛苦到想死的心境,他完全无法体会。 “有水吗?”苏梅一屁股坐到成东青床上,房子太小,多一把椅子都是奢望。 成东青有些局促,赶紧站起身来给苏梅倒水,好像多坐一会儿,苏梅就能发现他的小秘密。 苏梅喝了一口水,抬起头来看着成东青,成东青也探询地回望着她,最近一年,苏梅每每来找他,必定是有些什么事需要解决一下的。苏梅也不兜弯子,开门见山地说:“最新的那本托福复习资料,贵得简直离谱。” 成东青点点头,那本复习资料他看见过,在书店,半个月工资的价,所以成东青也只是每天找点时间去书店看一会儿,并没有打算买。不过苏梅开口,成东青还是需要解决的:“你再等等,我努力攒攒,行吗?最近手头有点紧。” 苏梅有些失望,一口气喝完了水,略微有点赌气地说:“算了,不用了。”说完,就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打算休息一会儿。苏梅的宿舍是四人间,也就比大学生宿舍略好一点,成东青这里虽然小,但胜在安静,无论是复习还是恢复元气,都是苏梅现阶段最好的选择。 成东青轻轻“哦”了一声,却也还是没打算改变主意。他想下个月发了工资,给苏梅买上,就算晚了大半个月,应该也不会造成什么巨大损失,美国大使馆的签证官不会因为多了二十来天的复习就给PASS的,成东青太有经验了。 苏梅翻了个身,枕头下传来新书被压之后特有的“嘎嚓”声,成东青那个爱书如命的家伙是绝不会将书放在枕头下面睡觉的,这必定是临时藏匿。苏梅有些狐疑地起身,在成东青躲闪的眼光下揭开枕头。 一本崭新的英文原版《阁楼》赫然在目,且不说远隔重洋弄这么一本杂志所需要耗费的心力和功夫,光是这一本论美金卖的杂志,就已经价值不菲。对于只靠着那点子死工资的成东青来说实在是奢侈。苏梅有些嘲弄地翻开封面,扉页上果然没有孟晓骏的藏书印章,不是孟晓骏借的。 苏梅抬起头,眼神像利刃一样剜向成东青,带着点对成东青隐瞒的不敢置信,也带着点对成东青竟然花费“巨资”的震惊,以及对成东青压根没有想分享的愤怒。苏梅刀子一样的眼神飞过来,成东青惭愧地低下头,满是尴尬,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来。 成东青对着大衣柜上课:“rooster是什么意思?” 扣除必要的吃喝拉撒开销外,攒一本苏梅要的资料需要多久?自从算过这么一笔账后,成东青就陷入了痛苦的抉择:究竟是不吃饭给自己女朋友买一本她急需的复习资料呢,还是本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原则,先养活自己,推迟个半年给苏梅买上那本到时候可能已经过时的复习资料呢?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总是能在山穷水尽时现出柳暗花明。 老实本分有些胆小的成东青接到了一个家教的活,教学校领导高主任家的孩子英语。 成东青曲起手指,敲敲大衣柜的门,大衣柜里传出一声闷着气的童音:“公鸡。” 大衣柜门“砰——”地被踢开,蹿出一个八九岁的顽童,扮演着他手里的那只老鼠,飞快地跑着,成东青无奈又认命地跟着继续问。时至今日,他也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学校那么多优秀的英语老师都没有接这个活,偏偏轮到了老实巴交的土老帽。 好在成东青除了倔强坚忍也没其他什么明显的优点,对付高家冬冬这种顽童,一个“缠”字也还算有效,运用起“背词典”大法来,略有余刃。 “Good,crow呢?”一直追到院子里,成东青才将冬冬逮住,火速抛出第二个问题。 “打鸣。”就成东青那种唐僧似的念咒大法,即便不看书,也能背得出来。冬冬敏捷地绕过成东青,继续扮演着老鼠,钻向墙角。 “Very good,Daybreak?”成东青锲而不舍,狗皮膏药一样贴过去。 “天亮了。” “那把这句话连起来,er crow before daybreak?为什么公鸡会在天亮前啼叫?你怎么回答?”成东青追着泥鳅一样的冬冬一直出了院子,抓住每一个机会发问,这种颇考验体力的授课方式绝对能起到锻炼身体的功效。 冬冬把手里的老鼠塞进沙堆上刨出来的一个窟窿后,看了成东青一眼,心想这个新来的家庭老师确实有点意思,这个问题和之前的一样简单弱智。不过,为了安抚一下这个愿意配合这种上课方式的老师,冬冬决定给他一点面子:“.” 成东青伸手挡了一下冬冬刨飞出来的沙子,狼狈地甩头,继续贴上去“上课”:“No,不是clock,clock是钟的意思,应该是cluck,cluck是打鸣。你刚才发音错了,这句话的意思就变成了‘他的钟快了’,而不是‘他的打鸣快了’。”曾几何时,成东青才完全改掉他那一口的鬼子音,现如今已经可以义正词严地教导子弟:发音要准确。 可惜冬冬不是成东青,不是那个傻得发呆的倔牛,坚决不会惭愧地低下头,顺从地自我改变。 “成老师,他的打鸣快了,不就是他的钟快了吗?”冬冬一脸的理所当然。狡辩,这是成东青用一辈子也学不会的高深学问,冬冬这个八岁孩子却掌握得炉火纯青,成东青哭笑不得。 要不是孟晓骏的那张书签一直在鼓舞着成东青,成东青都觉得自己才是成功的老娘,考大学花费了三年时光,在燕京混了五年的差班,工作后被学生爱护着嘲笑,工资勉强糊口,恋人不自觉地轻视,就连做个家教,也只能捡人家不肯接的冬冬,而且还没钱。 高主任是怎么说的来着? “成老师,学校这么多老师,我为什么找你帮忙,因为我觉得你人还算忠厚。学校不是市场。给钱,性质就变了。” 说这话的时候,成东青已经教了冬冬两个月了,成东青给苏梅买资料也已经拖了快三个月了,实在不能继续往下拖,才鼓起勇气来问高主任,谁料想竟是如此。 高主任在一边看着电视,冬冬坐在桌边猛咽饺子,电视里播着改革开放后的大好形势,合资的合资,经商的经商,创业的创业,发展第三产业的、提供技术服务的……多样化的经营,多样化的发展经济补充钱包。比如,什么中国某某公司和德国某某公司合资经营中国第一个现代化乘用车工业基地,什么某某特区设立某某新技术开发区发展技术产业服务,什么某某人物下海炒瓜子发家致富。 现在明明已经是经济报酬时代了,为什么他的劳动不能得到补偿?成东青喉结上下艰难地挪动了好半天,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临走的时候,高主任从冰箱里拿了一袋饺子塞给成东青,速冻的,刚刚时兴起来的新玩意。 “你平时也买不起,拿去尝尝鲜,别客气了啊。”高主任一脸的恩赐。 成东青抱着那袋饺子,恨不得能像王阳一样潇洒地,一袋子摔到人脸上开骂:“老子不是要饭的!老子只要自己该得的报酬!报酬!”可惜成东青没那份骨气,一袋饺子,好歹也能吃两顿,能剩下二十分之一本资料钱,摔回去就没了,说不定还得背个大处分,连工作也没了。 成东青游魂一样抱着那袋饺子回到宿舍。当水煮开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冰箱,没办法储存剩下的饺子,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只好全部下了。 苏梅已经很久没来了,说是要专心复习,不想分心。成东青知道,白天鹅是对癞蛤蟆有点失望了,现实的困境已经让白天鹅失去了从前的骄傲和优雅,染上了湖边成群结队为了吃食儿成天奔忙的土鸭味儿。 饺子装了满满一大盘子,成东青每吃一个都觉得肉痛,两个多月的所有业余时间,就换来这么昂贵的一袋饺子,怎么咽都卡着喉咙吞不下去。 孟晓骏又寄了新一期的《阁楼》,这次还夹带着一封信。吃饭的时候,对成东青来说,书是舍不得看的,怕弄脏,信也舍不得,可惜今天的晚餐实在有些艰难,成东青把信摊在枕头上,吃一个饺子扭头看一段,仿佛这样就能忘掉今天的挫败,这几年来的挫败,这小半辈子的挫败。 “在哥伦比亚大学当助教?”成东青使劲咽下最后一只饺子,吃得实在太撑了,有些嘲弄地看向镜子,对着里面的自己,自言自语地说,“你用不用这么牛啊?你问我?别人下海,我下饺子,你觉得怎么样?”说完,连成东青自己都笑不起来,一言不发地躺倒在床上,浑身就像被抽了所有筋骨一样,连动一动都无法做到。 也许是那顿饺子吃得太撑了,也或者是因为情绪影响了消化,成东青没能熬到天亮,半夜就起来大吐特吐,把那袋昂贵的饺子贡献给了宿舍的下水道。 胃里翻江倒海一样的纠结逼出了成东青眼角的泪水,也不知道究竟是生理性的,还是心理性的,只知道第二天起来上课去的成东青,眼里多了一份坚决的热烈。 失败了这么多,当母亲的也够强大了,应该能赐予一个可爱的孩子了吧?成东青默念着当年孟晓骏的那张书签上写下的话,再次出发了。 第六章 命运转折 现实总是这样,在你以为一切都没有转机的时候,转机就来了。成东青的转机是那次被抓差,替教研室的老教授们批改卷子,免费的。 燕京大学作为国内的学术巅峰,经常有一些外部教研的任务,替别的职业学校、高中生、初中生什么的讲点课,然后出几张试卷考一下,批改完了给个评价,说两句今后授课的方向指导性意见,酬劳就哗哗地进来了。 不过这种好事一般都轮不到小年轻,即使轮到小年轻,也轮不到成东青,除了免费批改卷子这种苦活。 批改卷子也能看出商机,这得感谢苏梅、高主任以及每个月苦逼的工资,成东青对着那一批妄想考大学卷面却一塌糊涂的孩子,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冬冬。 要说坚忍和毅力,成东青说第二,没人能说第一。 挨个寄了信给那群孩子们,成东青的“私学”就这样办了起来,一开始在宿舍,没几天就需要出去借地方了,一切都那样简陋以及仓促,幸而报酬倒来得急促。 成东青将复习资料递给苏梅的时候,苏梅小小地感动了一下,癞蛤蟆,还是那只忠心耿耿的癞蛤蟆,对女神忠贞不二。 “你哪来的钱?”吃着成东青下的饺子,苏梅还是关心了一下,成东青的那点子死工资苏梅也清楚,每个月剩不下几页资料钱。 成东青又去锅里舀了一盘饺子,递给苏梅,眼角带着温柔的笑,显得特别憨厚地说:“我当家教呢,现在很多人想学英语。” 苏梅狐疑地抬起头看向成东青,那双聪明人的凌厉眼光,瞬间穿透成东青的掩饰。成东青赶紧低下头,抓起筷子飞快地吃着饺子。 成东青知道苏梅的复习得到了显著的成效,托福成绩很好,新的申请也早就已经递了上去,万事俱备,只差签证官那最后的一点东风了,所以最近主动跑来骚扰苏梅的时候也多了起来。 “苏梅,我帮你过过签证,现在我是签证官。”成东青吃完饭就一本正经地坐到苏梅对面,手里拿着一支笔,努力做出威严的模样,为苏梅做签证面试模拟,“ to study in this college?”(为什么你想在这所学校学习?)论签证面试经验,成东青还是颇有自信,比他丰富的人实在不好找,成东青拥有现阶段最全乎的签证官“试题库”,主动为苏梅做一下准备,增大签证通过几率,还是份所应当。 苏梅的经验也不算少,本能似的背诵:“Because my professor encouraged me to study ty e suitable for me.”(因为我的教授鼓励我去那里学习,而且这所大学的课程非常适合我。)流利无比,态度自然。 “o stay here?”(你计划在那里呆多久?)这一题已经是标准试题,签证必考,成东青再明白不过。 苏梅却没答出来,看着成东青诚恳憨厚的脸,浓眉大眼的全是真诚,一个单词也蹦不出来。 成东青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得到回答,奇怪地看了苏梅一眼,继续问:“ill you return to your country?”(你会回到你的祖国吗?)眼里透出的是对苏梅如此不上心的不解,当然也带着一丁点或许她是为了自己放弃签证的窃喜。 苏梅似乎终于挣扎了出来,腾地站起身,转过身去倒开水,飞快地说了一句:“不用对了,我已经签过了。” 已经签过了?成东青愣住,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床边地上有一只巨大的行李箱,半合着盖子,露出一条白底蓝花裙子的边。 苏梅要走了,成东青却才知道,迟钝如此,也唯有无言。 “谢谢你,东青。”呢喃一样的语句,轻得像幻觉。 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All my bags are packed,I'm ready to go...”(我的行李已备好,我即将离去……)似乎专为成东青度身定制。 苏梅也沉默着,两人心有灵犀地转开脸,避开了对视。 那一夜,成东青知道了苏梅出发的日期,就在周末,机票也已经买好。 那一夜,成东青接受了苏梅对他的歉意和怜悯,就在宿舍,丢失了初始的处子之身。 那一夜,成东青知道了苏梅这一去的坚决,就在她闪烁的隐瞒中,预知了两人的结局。 可成东青没有后悔过,没有后悔过充当了几年的癞蛤蟆。 成东青终究还是去送了苏梅。 那一天,下着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黏腻气息。 苏梅拖着行李箱,拒绝了成东青的帮忙和请求,一如当初拒绝成东青的追求一样,快步走向登机通道。其实,苏梅是拒绝成东青来送机的,那种生离死别式的告别场景,由成东青来演绎,总有那么点违和的感觉,苏梅宁可孤单地离去,一如骄傲的白天鹅振翅高飞。 一直走到安检口,苏梅都没有回头,一直沉默着。 成东青眼看苏梅经过安检门,发出滴滴的两声轻响,安检员走过去,拿着手持的检测器前后扫了两遍,示意苏梅可以走了。 苏梅取了行李,却没有立刻离开,转过身,望着成东青,眼神复杂。 成东青明白苏梅应该是有话要说,奋力地向前靠了两步。 “成东青,我对签证官说,udy,I urn to my country.”(当我完成学业,我会回国。)说完,苏梅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梅像一个贵族小姐,对于穷门小子的爱,难免夹着些居高临下的恩赐,何况还有些患难时同病相怜的错觉,成东青活到快三十,多少也明白了一些。可惜有些东西,就跟本能一样,成东青明明知道,却依然改变不了什么。苏梅走了,踏上了梦想的旅程,成东青没能哭出来,这种离别,实在太平常,也太司空见惯。 成东青落寞地转身,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雨后的天空,晴朗而温和,让人心情轻松,除了不远处看过来的眼神。 成东青发现眼神的主人时,顿时沉重起来——那个满脸胡须,头发蓬乱,落魄不堪的人,真的是王阳?是那个洒脱不羁,总是微笑着调侃世界,调侃庸人的王阳?那个孤孤单单、狼狈不堪的竟是王阳? “Lucy走了。”和她的男人,一个美国人。王阳的解释很简单,成东青听得出里面的心酸和伤感。Lucy说她的录像机现在只剩下快进功能。她想回美国,因为行李已经够多,带上王阳会超重,所以她跟王阳分手了。而王阳的快意人生,此刻也死了。 王阳没说他这几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成东青也不问,只是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许多年前,燕京大学那个还没纠正一口鬼子音的乡下少年。 一路跟到王阳住的地方,成东青和王阳都没再说话,没有问对方这几年过得好吗?也没有问对方现在在做什么?当然,更没有问对方今后的打算。两个人,都在今天,正式失恋了,并且失恋的对象都去了同一个地方——美国,那个他们也曾心心念念想去过的地方。他们都沉默着,王阳想着心事,成东青努力揣摩着王阳的心事,成东青知道王阳对待爱情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挥洒自如,至少在Lucy那里不是。 王阳的宿舍很乱、很乱,乱到几乎没有伸脚的余地。屋里到处都是书稿和剧本,一页一页的,密密麻麻全是王阳手写的巨著。那些稿子随意而凌乱地到处堆放着,间或夹杂着横七竖八的酒瓶。 王阳随意地提起一瓶喝了一半的酒,顺手就倒进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自己找地方坐,想喝什么自己找。”王阳的手随意地指了指墙角的方向,只有一箱子啤酒,成东青多少有些知道王阳为什么没能留住Lucy了,艺术家总是孤独的,文字艺术那也是艺术。 “没人他妈的肯出版我的书,都成了废纸。”王阳喝到半醉的时候终于开口。 成东青看着那样落魄而又寂寞的王阳心痛得想哭,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地说:“王阳,你不能这样,你要振作!”语意诚恳。 王阳挥手砸了手中的酒瓶,有些暴躁地说:“成东青,你他妈少跟我来这套。”王阳怎么可能需要成东青来安慰鼓励?王阳提点成东青的时候,成东青连话都说不清楚呢!就你,也好意思张嘴? 成东青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说完了该说的之后,自顾自地抄起扫把开始打扫。 王阳看着成东青一如既往的傻样,不知怎么很想笑,扯了半天嘴角也没能笑出来,点着打火机开始烧手稿,惊得成东青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蹿起来扑火。 火还没扑灭,王阳就已经丢了打火机,趿拉着拖鞋走到阳台上,挥舞着手臂,站在阳台的台沿子上,朗诵起那首经典绝伦的拜伦情诗——《ed》(昔日依依别)。 ed(昔日依依别) In silence and tears(泪流默无言) ed(离恨肝肠断) to sever for years(此别又几年) If I s thee(多年惜别后) After long years(抑或再相逢) thee?(相逢何所语) itears(泪流默无声) 时隔多年,再次听王阳念这首情诗,成东青已经没了当年那种仰慕的心情,反而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想把王阳搂住,好好地拍一拍他的背,让他可以像上次送别孟晓骏那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王阳终究没哭,弃我去者,今日之日不可留。 嘈杂的街道,忙碌的人们,成东青骑着自行车搭王阳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去买菜。 王阳剪掉了他连燕京大学也没能让他减掉的长发,眉目也精神了许多,没了以前那股子吊儿郎当的坏劲儿,穿着一身白衬衣牛仔裤,倚在菜场门口等成东青。 两个一身牛仔装的倒爷看着王阳那副公子哥样儿,赶紧凑过来,巴结地问:“嗨,哥们,有美元吗?有兑换券吗?”言辞里带着几分谄媚。 还没等王阳说话,不远处的日本轿车里传来肆无忌惮的谈判声,“你能给我弄几个车皮?开个价呗……好啊,我明天去深圳……嗯,下周咱在海南碰头。” 旁边另外一个脑满肠肥的主大约因为大哥大的信号不好,也在扯着脖子喊:“我这边能搞到出口许可证!什么?进口?进口也成……好的,你搞土石方工程,我也能帮你进日本的挖掘机和翻斗车……啊?价格?当然便宜……嗯……贷款你有路子吗……你说哪家银行……” 王阳一脸木然地看着这帮子熙熙而来攘攘而去的人们,对着倒爷耸耸肩,下巴向那边歪了歪——那几位,才是有外汇,有兑换券的主。 成东青提着买好的韭菜,扯了王阳就走,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王阳住的巷子口有一家小书店,成东青路过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卡耐基的《成功的12种方法》。”成东青念着书名。 王阳一脸忠告:“Carnegie是个骗子。” 成东青看看巷子口东一摊西一摊的尿渍,实在有些没理解王阳这几年对生活品质的追求如何就堕落到这个地步,招呼着店主,边掏钱边转头问王阳:“你们怎么搬到这儿来了?” 要不怎么说巷子口的大妈得罪不得,书店大妈捻了捻手里的大钞,确定不是假钱,瞟了王阳一眼,分外爱怜地告诉成东青:“前边那地儿,是个美国人开的店。”说完还指了指,一副见了八国联军进村的民族仇恨样。 要不怎么说成东青是个不聪明的老实人呢。成东青吃完了饺子,才琢磨出美国人开店和王阳住过来,以及Lucy跟着美国男人回美国去这之间的关系。 王阳辞了职,偶尔也会到成东青宿舍挤两天,两人瞬间恢复了往日的亲密,仿佛那一段分别的时光从来不曾存在过,除了王阳不时流露出来对于爱情的愤世嫉俗,其他没有一点差别。 “晓骏在美国挺好的,哥伦比亚大学的助教。”谈论起共同的朋友,成东青非常骄傲,就连对着王阳也不自觉地用仰慕的口吻阐述,献宝似的将孟晓骏这些年来邮寄的杂志和信件都一一摊出来给王阳欣赏。 孟晓骏过得如何王阳不知道,和成东青失去联系的时候,也同时和孟晓骏失去了联系。不过孟晓骏自己知道,他其实过得没成东青想象得那么好。<strike>http://w</strike> 哥伦比亚大学是真的,助教也是真的,只不过他这个“助教”,是“帮助教授打杂”的意思——在实验室刷各种各样的器具。良琴看上去体面一点,可惜教小孩练琴成天弹那几个启蒙的调子,已经弹得几乎忘了什么叫古典音乐了。 在美国的日子是艰苦的,孟晓骏在一开始甚至不得不住着地下室,直到找到那份在实验室刷洗精密仪器和所有瓶瓶罐罐的活。唯一的娱乐就是看唐人街里租借来的港产电影碟片,唯一能想起来微笑一下的,就是和成东青、王阳在一起的日子。 就像《英雄本色》里的周润发一样,明明吃着盒饭,写给狄龙的信里却描述了另外一种生活,孟晓骏也从来没在给成东青的信里提过这一切。 至少要给兄弟们美好的念想。 年代的更替,改革的推进,春风吹满了城市的各个角落,肯德基、麦当劳这些洋快餐店摇身变成高档餐厅,楔入了城市的中心。 成东青依旧保持着本我,从来没去光顾过一次,哪怕他已经有了足够的消费资本,但他舍不得。他教孩子英语赚的那点钱,需要还当初上大学欠下来的债,需要供养苏梅复习托福,需要接济苏梅在美国刷盘子的生活。 成东青的唯一享受型消费,就是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和王阳一起去看录像,那个年代,周润发红到发紫,华人圈子无人不识小马哥。 “我一直在学校外面教人英语……”成东青絮絮叨叨地,说得又轻又模糊,说上一句就要顿半天,满是彷徨,“可是这事儿被学校知道了……他们说我是办私学,给我记了行政大过。” 王阳兀自盯着屏幕上的周润发不满地说:“最近怎么都是港产片?美国片呢?” “这次学校研究了,可能要开除我。”基本可以确定,成东青不是来找人出主意应对的,而是来倾诉的。 “开除?开除你?”王阳前一秒还在指责港产片的配音既烂又不标准,除了情节和演员勉强可看之外,都和美国片比起来乏善可陈,直到听见成东青冗长的倾诉中的那个词,惊讶地差点跳起来。 成东青可怜兮兮地看着王阳,眼巴巴地问:“原来你一直都在听啊?”有些感动,也有些羞囧,好像混得那么狼狈,确实大大地丢了朋友的面子。 王阳上下打量了成东青一番,确定他只是沮丧,并没有一丁点绝望或者崩溃,抬了抬眉,勾着成东青的肩膀来了一句王氏赞美:“Congratulations,你将永远活在学生的心中。” “我是不是看起来一直都很傻?”成东青任由王阳搂着,用夸张的力道搓他的肩,心情似乎好了一点,还能咧出一个难看的笑,问:“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能安慰我?” 王阳也感觉到了成东青的挫败感,放下胳膊,注视着成东青,认真地说:“没事,你不就是当家教嘛,怎么说你办私学啊?肯定是弄错了,回头好好解释一下,就没事了,别这么紧张。” 成东青可不像从前那样好忽悠了,王阳即使再认真,也不能让成东青立刻相信一切都在掌握。他用更沮丧的口气抱怨道:“我当家教就没挣到过钱。我实在没法子,只好在外面办了个英语培训班,就是一群小孩子,我一边陪他们玩,一边教儿童英语,怎么能叫办学呢?”成东青问着,望向王阳,似乎是希望王阳能给他的问题一个否定的答案。 可惜王阳今天没喝酒,清醒得很。应该说他自从那天喝醉了之后,就再没喝过酒,一直清醒得很,如今要昧着良心装糊涂,胡乱安慰一下成东青,也不可能。 “喂,东子,你真不知道你这就叫办学?学校还真没冤枉你啊,你都纠集了一帮子学生办培训班了,还不叫办学?非得成立一个学校你当上校长才算吗?”王阳分析完了,还研究似的看着成东青的脸,继续说道:“你可真是学坏了啊,哥哥也就没罩着你两年的功夫,你就不乖了,你以前可是很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的。” 成东青笑不出来,交代似的揶揄:“我真的没办法……你们都知道我上大学是我妈问全村人借的钱,我也不能要她来还……苏梅考托福,一本复习资料就要我半个月工资,没多久就出一本新的……她在美国也很辛苦……” 开头的那些王阳还能听着,到了最后一句,王阳忍不住鄙视地说:“你现在还一直寄钱给她?”要不怎么说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呢,成东青的自甘下贱就是他堕落的根源啊,王阳恨不得抽两巴掌扇醒他。 成东青理解不了王阳的鄙视,只能无辜地看着他:“给女朋友寄点钱不对吗?” “不是不对,而是那个女朋友还是不是你的啊?” 王阳转头看录像,看着周润发被狄龙发现在吃盒饭时,冷冷地丢过一句半带着责问的话:“有人是通过爱别人来爱自己,有人是通过爱别人来失去自己,你说你是哪一种?” 成东青如今倒也多了几分灵光,顶了回去:“反正你是第一种。”王阳爱Lucy,但他没有失去自我,他还是最爱他自己,Lucy只不过是他爱自己时,需要拿来奖励自己的一个丰厚奖品,成东青这么觉得。 王阳嗤笑一声,没准备纠缠这个话题,极其认真地告诉成东青:“如果我是你,就在被他们开除之前,去辞职。”这是最体面的一条路,也是成东青最好的处理手段。 “辞职?我会饿死的。”成东青几乎要跳起来,工资养自己,办学的收入还债养家里人,成东青的收入分配向来合理而机械。没了工作,养不活自己,怎么去办学养家人? 王阳一脸不屑地说:“我也辞职了,我饿死了吗?”你个鼠目寸光的东西。 成东青一脸愤然:“没有我,你早就饿死了。”你个数典忘祖的东西。 “世界变了。街上卖鸡蛋的都比你挣得多,你饿不死。”“有哥哥我在,怎么可能让你因为丢了工作而饿死?”王阳嗤笑。只不过这个时候,谁也没想到,他们三个好兄弟的命运从此有了一个转折点,梦想将通过另外一个方式和过程浮现出来。 第七章 被迫下海 成东青的辞职方式大概空前绝后,王阳没少为这事笑话他。 在王阳的劝解下,成东青第二天就去交了“辞职报告”,诚恳而卑躬屈膝地写道: “本人在校外私自办培训班,违反校规,理当受到处分,本人心悦诚服。但恳请各位领导从轻处分,给本人一次痛改前非的机会。” 落款是检讨人成东青。 几位校领导——包括高主任——喝着茶端坐着,面无表情。 成东青的温顺没有换来宽大的结果,等待学校处理意见的成东青灰溜溜地回到家,王阳只给了个四字评语:怒其不争。 幸亏巨大的霉运之下,兄弟一直在,恋人也还在。 “喂,你听得清吗?老翟也下海了……去了海南,给我寄了两盒椰奶咖啡粉,太难喝了,我就不寄给你了……你跟孟晓骏联系上了吗,我把你的地址给他了……”成东青还是那样事无巨细的给苏梅一一汇报,恨不得连今天吃了几个饺子都说清楚。 王阳照例站在公用电话的格子间外面一边陪着成东青汇报思想工作,一边搂着个热辣美女卿卿我我地腻歪,不时还不放心地瞟上成东青一眼。 管理大爷走过来如避开蛇蝎一样绕过王阳,去敲格子间的门,催促成东青赶紧结束,免得耽误他下班——美国和国内有时差,成东青不得不每次都在这个时候来,大爷每个星期都要受这么一次耽误下班的折磨。 这也是王阳他们每个星期的必备功课。虽然苏梅来来回回说的都是基本相同的一套话:每天上课,争取拿奖学金,然后去餐馆洗盘子;学校的白人男生爱裸奔,所以一般不在校园逛;不去参加什么姐妹会,因为白人姑娘曾在会上派给她大麻…… 当然,苏梅的中间过程无论选用哪一句,结尾都是那一句:“就这样吧,我好累。”然后挂掉。 今天也一样,王阳和辣妞还没变换几个姿势,成东青就和以往一样,拿着已经发出“嘟嘟——”音的话筒开始发呆,然后没有任何表情,愣愣地走出来,眼神始终落在冰冷僵硬的花岗石地面上,看着光滑得跟镜子一样的地面反射出的几束灯光,仿佛和苏梅一样,虽就在手边,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及。 王阳撇开辣妞,搂过成东青的肩膀,就着灯光看了看他的脸色,还好,应该没分手,放下心,夹着成东青回家去。 谁也说不清成东青到底是真没感觉出来白天鹅的渐行渐远,还是一直在自我欺骗做着那个癞蛤蟆一直和白天鹅相亲相爱的美梦。总之,王阳不会去点破,做梦不痛苦,梦醒来才痛苦,王阳最清楚。 成东青办离职手续没用多久,课也只需要再上一堂,就有人接替了。在燕京待了十来年,他走到这一步,终究难舍,何况走得这么难堪——开除。 上最后一堂课的时候,成东青特别压抑,发丝纠缠在一起,一身灰塌塌的旧西服——还是当初为了给签证官一个良好的印象去服装市场淘的——皮鞋也沾满了灰,鞋头的皮已经踢烂了,毛扎扎的像是被老鼠磨过牙,整个人垮着肩膀站在黑板面前,显得疲惫不堪。 教室无比空荡,和以往的每次课差不多,能容纳五十人的教室里只坐了十几个学生。这些人打瞌睡的打瞌睡,聊天的聊天,看小说的看小说,十有八九心不在焉。 成东青早就已经无力去纠结学生们的逃课和目无尊长。从高考就开始的失败,一直延续了整个的燕京生涯,包括工作阶段,这宿命般的失败不可逆转。 成东青努力整了整自己的衣襟,仿佛在整理自己的心绪,翻开教案,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话,“Botayed behind.” “由他们两个留守。Stay behind,留守。”成东青的声音尽量和以往一样,可惜连自己听起来都有些低哑,备受折磨似的疲惫沧桑。 成东青停顿下来,想调整一下,顺便带着警告意味地对完全没在听课的学生们扫了一遍。但威信不是一两天就能够建立的,和以往一样,这一眼没有起到任何功效。 成东青努力平静自己,克制着眉头的皱起,尽量用以往的平淡面容继续讲课:“留守这个词我们可以展开讲一下。留守男人,tay be behind.”这个词实在有些代入感,成东青在别人的眼里,就是这么一个男人,为爱人留守的也是被爱人留下的。 成东青嗓音发涩,无奈地又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那几个学生依旧故我,该睡睡该玩玩,一丁点也没有学习听课的模样。 成东青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带着点不耐烦和无奈地屈指敲敲讲台:“我说,能不能不要在课堂上睡觉。” 或许成东青发出的声音太轻,或许是成东青以往的形象太过温和好对付,睡觉的、走神的、玩乐的,一众学生如山似岳,无动于衷。 一股憋了许久的无名火蒸腾而上,瞬间吞噬成东青的理智和自律,伸出巴掌狠狠拍案,被入侵了地盘的受伤雄狮一般嘶吼咆哮:“能不能不要睡觉!” 从来不发脾气的人忽然炸毛,还是很有震撼力的,所有睡觉的学生都被惊醒,看小说的、玩游戏的,一个个都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成东青,仿佛不明白,这个一向温顺好说话,从来不计较来不来、听不听的老师,为什么忽然发飙。 其实,成东青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是计较他们不听课。这燕京大学的最后一堂课,成东青实在想认真地讲,认真地来,认真地走。即使曾经有过那么一段不够较真的时间,成东青也希望自己的燕京生涯,有一个不至于一无是处的结束。 沉默许久,成东青疲惫万分地说:“你们上的是中国最好的大学,父母花了半辈子的辛苦钱,不是让你们来这儿睡觉的。如果不想听课,可以走。”当初如果有人这么对成东青说,成东青一定会羞愧至死。这是成东青能想到的最严厉的责骂了,语重心长。 话说完,成东青带着哀伤的眼神怜惜地看过每一个学生。让他惊愕的是,一个一直在认真听讲、抄写笔记的女生收拾好书包,径直走出了教室。 成东青怔住,这对他是最讽刺性的抗议。人生最大的失败就在于此。再也没有比这个举动对一个教师更侮辱的了。 成东青有些沮丧,叹了口气,无奈地坐上讲台,腿搭在半空。 “谁有烟?”事到如今,没人拿他当正经的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看待,成东青自己也不吊着,干脆扒下教师的外皮,当个普通师兄吧。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过,来上课的几个人虽然大多心不在焉,倒都还算是成东青的拥护者。一个男生犹豫了一会儿,掏出半包烟扔给成东青,另一个男生赶紧扔了一盒火柴。成东青点上烟,却被呛得咳嗽连连,他不会抽烟。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老师,可我一直在努力成为一个好老师。我曾经背下过我能收集到的所有词典里的单词,因为我英语成绩曾经非常差。当然,也正因为这样,我才做得到你们来问我单词的时候我可以随时回答得出来,是不是?可是我不能给你们每人一本字典,叫你们全背下来。那还要我上课干吗,对不对?”成东青的话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哀伤,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听着特别难受,好像每一个字都在黄连里浸泡过。 有人没忍住发出了笑声,依靠背下整本词典来入手学习英语的,全天下估计也就成东青这样的奇葩,而且还背了那么多本,最后还当了英语老师,还是燕京的。多少有点不可思议。要是哪个老师教英语的方法就是让学生背下词典,那想必更是空前绝后的奇葩一朵。 “笑什么,我说真的。”成东青其实知道学生们在笑什么。背词典这种事,也就是他那个年代的人干得出来,放到现在来讲,已经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在成东青的课堂上,这还是第一次发出笑声。 学生们笑得更来劲,毫不掩饰的。 等笑声过去后,成东青似乎好过了一点,伸出夹着烟的手指,点点坐得最近的学生,问:“你为什么学英语?” 被指到的胖男生咧着大嘴,笑得吊儿郎当,直着脖子喊:“去美国啊,成老师。”一点也没有和老师对话的自觉。 成东青也不在意,继续问:“这是标准答案,来这里的人都想去美国。那你喜欢英语吗?” 胖男生摇摇头,一脸愤慨:“不喜欢。”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崇洋媚外!洋鬼子的语言哪里有自己的好!当然,这个跟想不想去美国是两回事。 成东青将手里摆设似的烟掐灭,站起身来,眼神慢慢扫过每一个学生:“你们喜欢吗?” 没有一个点头的。 成东青似乎终于放下包袱似的舒了口气,一摊手,说:“其实我也不喜欢。”那口气,那神态,仿佛王阳附身。 学生们发出热烈的笑声,表示终于找到了知音。 成东青越说越自然,仰起头看着窗外,身子倚在讲台边,胳膊肘支在台面上,一派放松,语气无限向往:“其实我说的是一开始。我上大学时一直被人瞧不起,因为我鬼子音的口语以及乡下土音的普通话,后来下定决心去追一个女生,法律系的系花。结果人最终倒是追到了,可我也因此生病休学了一年,所以说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代价就是送去医院治治癞蛤蟆一身的疥疮。” 学生们没忍住,跟着成东青自嘲的笑一起哄堂大笑。成东青的课从来就没这么有趣过。 成东青却没有任何介怀,继续用那种王阳的调侃腔调述说往事:“我得的是传染性肺炎,住在学校医院里的时候,女朋友每天来陪我,把即时中翻英给我听,表面上我们是练习口语和听力,其实是一石二鸟。” 男生们一阵坏笑,还有人发出了嘘声表示嫉妒。 成东青笑了笑,带着些落寞和怀念:“从那时候起,我真正爱上了英语,改掉了鬼子音的口语,背下了更多的词典。后来毕业了,我俩一起考托,申请签证,她过了,我被拒了。”他指了指黑板上的板书,继续说道:“所以,我不是tay be behind.” 教室里发出一阵嘘声,仿佛在说成东青瞎编。 “我说的都是真的。”成东青站直身体,舒展了一下,转身去黑板上写下两个词:expel,impel。 “expel,这个词有很多意思,其中一个意思是驱迫,某人被赶着去做一件事。比如,为了考燕京大学,我被迫学英语,是expel;有人用枪指着你的头,学不好英语就去死,是expel,那impel呢?也有驱迫的意思,但它表示的是主动的驱迫,内在推动的驱迫。比如,当你躺在病床上,你爱的人每天陪在你身边,你很感动,你想用最美好的语言告诉她,你有多爱她,被爱推动,这才是impel,如果你们找到了自己的impel,学英语就不再是忍受,而成为一种享受。” 教室里陷入一阵思索的静默。 刚才还在坏笑的胖男生也感觉出了成东青浓重的伤感:“成老师,听说你女友去美国很久了?” 成东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回答:“对,至于我,很明显,我被拒签了,而且是很多回。不是因为我英语不好,是签证官觉得我一脸的移民倾向。” 成东青没去想大家的笑究竟是同情还是嘲笑,拿着粉笔指向刚才写的t beay be be behind,既没有灵魂,也没有身体。” 成东青转过身,扫视了一遍教室的每一处,最后落在学生们的脸上,用无比落寞的腔调说:“我的灵魂已经被她锁进行李箱,托运走了。而身体,也已经在她出国的前夜被她拿走了。” 学生们笑得更厉害了。 成东青不得不发出苦笑,背过身去擦黑板,神情无可奈何,他把最隐秘的伤口供给别人撒盐取乐。 胖男生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喊了一嗓子:“成老师,你今天讲课跟平时很不一样啊。” 成东青恍然大悟一般,向学生深深鞠了一躬,勉力微笑着说:“谢谢你们的笑声。可惜,这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堂课。” 学生们纷纷怔住。 他们还不知道,expel还有一个意思,叫做开除,成东青苦笑。 收拾好东西走出校园的时候,正在播放眼保健操音乐的校园广播忽然插播通知,高主任那把冷硬无情的声音尖锐地响起,钻入成东青的耳膜:“我校外文系教师成东青在校外私自办学,扰乱教学秩序,造成极其严重的恶劣影响,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成东青老师以开除教职处分……” 成东青从来没觉得学校广播如此余音绕梁过,嗡嗡嗡震得人耳膜发疼,四处都是异样的目光,仿佛连在草丛扎窝的那只野猫也知道,眼前这位落魄万分的人就是广播里被开除的那位老师。 作为燕京第一个被公开除名的教师,成东青被写进校史,这是连孟晓骏都不曾做到的事。王阳于情于理,都不忍成东青一人面对,吱吱扭扭地骑着自行车来帮成东青收拾行李——宿舍当天就被收回了。 成东青租了个三轮车,叮叮当当地装了一车,落在王阳后面老远,咯吱咯吱地踩着。 才走到校门口,就被刚告别不久的胖男生拦住了:“成老师,你在哪里办学啊?” 成东青也知道自己在这帮学生当中没什么分量,不算个什么玩意,脑子也不够活络,不知道背后有什么圈套等着,只好苦笑着挥挥手示意让开。雪上加霜的事,还是少来为妙,现在的成东青,也觉得自己有点经不起打击。 胖男生却表现得和以往完全不同的不屈不挠,执拗地继续拦住,忠心耿耿地说:“成老师,我下个月考托福,我怕考不过,想找你补课。” 成东青一怔,停下车,转头看着胖男生,后者一脸真诚。 王阳永远不会告诉成东青,那个胖小子是被胁迫的。因为如果他不答应,就会挂彩。毕竟王某人的拳头也和他的泡妞技术一样,在燕京也曾经是有名号的。 破釜沉舟之后,成东青自然需要去找可以背水一战的地理位置。 王阳没少陪着满北京城地转悠,后海前门大街四合院胡同口,地下室天台棚子办公室,宿舍楼学校仓库储藏室……成东青恨不得掘个老鼠洞来安置他那几个少得可怜的学生——教儿童英语启蒙可以顺应孩子的喜好,满院子跑着教,教托福、考大学不能。 没有租金便宜的场地,而且成东青根本没有支付场地的能力。 但资本主义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成东青干出了这辈子让王阳刮目相看的第二件事——第一件是办私学被开除,第二件就是把授课地点选在了麦当劳! “这里离学校近,而且不用交房租,我观察过了,买一个苹果派就可以坐一天,太划算了。”成东青非常诚恳地这样对王阳解释。 成东青和他的首期托福培训班的学生都集中在了燕京门口的麦当劳里,总共只有六个学生,还包括了那个识时务为俊杰的胖男生。 成东青以身作则,完善了授课方应提供授课场所的义务,先买了一只苹果派放在桌子上,入场券似的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向服务员展示。 “上课之前,先宣布一个规定,我的学生,一个都不许背词典。”成东青根本没带词典,也没准备厚厚的试卷或者题集,教案只有一张纸,非常简单。 学生们面面相觑,疑惑之情溢于言表。 成东青很淡定,他当然知道学生们的忐忑,可他们不知道,成东青比他们更在意这个培训班的成败。如果他没教好,学生们顶多就是损失一次考托福的机会,可以下次再来过,可成东青却要面临着饿死,在这个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的年代,活活饿死在繁华的都市,实在有些对不起国家。 成东青胸有成竹地说:“从前我背过词典,结果我讲的英语别人以为是日语。用死的方法学英语,只会把英语学死。” 一群人,七个,只买了一只苹果派,却占据了一大张桌子侃侃而谈一个多小时,多少有些诡异。麦当劳员工不时走过来,在离开一段距离的位置警惕地观察他们,提防、猜测着这帮目的不明的人的真实意图。 成东青毕竟对占人便宜的事有些心虚,被多看了几次之后终于掏钱,对着胖男生低声吩咐:“再去买个苹果派。”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苹果派买回来,“监视”似乎就稍微放松了。 成东青继续他的英语学习论,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词典,竟然开始一页一页地撕书。 刚放下新鲜滚烫苹果派的胖男生哇哇大叫:“成老师,这是我的词典……” “从今天起,把词典都扔掉!”成东青潇洒地扔下词典,“这几天我觉都没睡,基本上自己把自己逼疯了,终于总结出了12种英语单词记忆法。今天先讲词根词缀法,比如pro在单词里作为前缀,一般表示‘向前,在前’的意思。看这个词,progressive,进取的,革新的。” 学生们习惯性地跟着成东青边念边背:“progressive,进取的,革新的。”六个人的声音汇到一起,弄得麦当劳的员工们都纷纷侧目,显然这一下都听明白了这一桌人“秘密谈判”的内容——好像是在背英语单词?这会不会有点天方夜谭的感觉? “轻点。”成东青平生第一次有了做贼的感觉,压低了嗓子,小声而又清晰地继续讲下去,“A progressive artist is a continual self-sacrifice,continual extinction of personality.一个进取的艺术家会不断的自我牺牲,不断的个性消失。” 谁也无法料到,被迫下了海的成东青竟这样办起了他的第一个托福培训班。王阳也只给了四个字:哥哥佩服。 第八章 渐行渐远 成东青一旦决定了做什么事,往往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哪怕撞上南墙也绝不回头。单论这一点,王阳自愧不如,那种透着血色的坚决,和自己那种识时务的机灵相比,若是搁在战乱年代,无疑就是十大酷刑加身也不叛变的烈士和轻轻一甩皮鞭就变节的汉奸之别,前者总叫人肃然起敬。 成东青锲而不舍地讲课,锲而不舍地占着资本主义的便宜。 燕京大学门口的那个麦当劳成了一个口耳相传的秘密,在附近的几所大学的学生当中,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 第二天的课堂,成东青意外地发现,学生变成了二十几个人,挤挤挨挨地坐成一圈,认真地等着成东青讲课,一旁的麦当劳员工依然如故地在一旁虎视眈眈。 这一回,学生们非常主动配合地每隔二十分钟就去买一只苹果派,就像在学校上课四十分钟然后课间休息似的,规律而自然,“资本家”对此也无可奈何。 经历过昨天的上课以及今天人数的骤然增加,成东青已经建立了足够的信心和胆量,准备的教案依旧简单精炼,面对一群没有笔记只带了耳朵和脑子的学生侃侃而谈。 “今天讲拆解记忆法。举个例子,超凡魅力的,cic,cha中国,ris升起rise,ma毛!连起来就是东方升起了毛泽东!毛主席当然有超凡的魅力!按照这个方法,我担保你们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单词。” 成东青环顾四周,一一扫过听得目瞪口呆的学生,对着那满脸“怎么会这么教英语”的疑问自信地一笑。 要是和从前那些英语老师一样教,何必有成东青?如果学生们还是和成东青一样依靠背词典来考托福,何必要成东青?成东青要教的英语,是要让他们不再那样枯燥而痛苦地学习英语,不用重复成东青曾经的蹒跚脚步、曲折路程。 王阳去看成东青的“课堂”时,学生数已经迅速扩张成了四十几个,隔着大玻璃,满满当当地坐了半个餐厅,要不是占用的是非用餐高峰期,估计就算成东青高喊美帝亲爹,也得被轰出门去——翻台率太低了,人均消费还特别的低——坐上三小时,也就是人均一块钱。 男男女女高高矮矮的学生当中,甚至还掺着两个麦当劳员工,成东青坐在当中,讲得非常用力,嘴巴一张一合之间,王阳总觉得能看清楚他长了几个牙。王阳忍不住笑了,勾勾嘴角,朝经过的一个女学生抛了个媚眼,却没再搭理,扬长而去。 成东青被拥在人群当中,投入地上课,根本没有发现王阳来看过,依旧用他清楚响亮的声音上着课:“中文提示记忆法你们以前都用过,但我教你们的一定最特别。救护车ambulance,你念俺不能死,是不是记住了?怀孕,pregnant,你念扑来个男的,是不是又记住一个?痛苦agony,怎么念?爱过你。”说着,成东青的嘴角掠过一丝难得的坏笑,带着点自嘲。 麦当劳课堂的气氛显然比燕京的要热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以及认真的提问。成东青不时会点一点举手的学生提问,包括那几个麦当劳的员工——成东青不会特别去拒绝临时的听课学生,真心想加入培训班的,听上几次免费培训,自然而然就加入了,不想加入的,偶尔听上那么一两次也没什么损失。 越来越多的学生,以及不断加入的麦当劳员工,没用太长的时间,资本主义的便宜就无法再占了——餐厅里面已经水泄不通,并且学生们也无需买苹果派了。因为学生当中的麦当劳员已不在少数,就算是免费为资本家培训,那资本家提供一下免费场地也是应该的,互惠互利嘛,成东青想得明白。 “什么叫比较记忆法?”拿着一只微型麦克风——这还是王阳赞助的,成东青坐得最高,否则根本看不见最外圈的学生,“还是举例子,flagrant和fragrant,前一个是臭名昭著的,后一个是芳香的。这两个词就差一个字母,前一个是l,后一个是r,很容易混淆,对不对?我告诉你们怎么不混淆,你把后一个的r想象成鲜花,鲜花是芳香的。再把前一个的l想象成掏大粪的屎棍子,是不是臭名昭著啊?” 又是一场哄堂大笑,灿烂阳光,一如窗外的天色。 “喂,你丫说什么呢,我们这儿吃东西呢。”刚刚还竖着耳朵边听边进餐的食客放下汉堡立即投诉。 成东青向人群外张望了一会儿,才发现角落里的食客:“哦,不好意思,对不起啊。”因为不在三餐时间,餐厅一般很少有食客出现,成东青有些难为情,压低了声音继续上课,仿佛那食客的投诉不是因为搅屎棍子的比喻,而是因为他的上课,“你们如果这么记忆,不仅不会混淆,而且一次可以记住两个单词,对吧?” 看看时间,也快到了下一波进餐高峰期,成东青赶紧宣布:“今天就到这儿吧。”资本家的便宜占到过了就不符合古人“见好就收”的忠告了。成东青拿起教案,准备回家。 学生们三两成群地散去,纷纷交谈着上课的心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女生反倒没有离去,挤上前来走到成东青面前,诚恳地问:“成老师,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你是……”成东青疑惑地看向青春的学生,实在有些记不住,这些天来上课的学生,来来去去也有小一百号人,因为坐得太挤,多半都记不得面孔。 女生难为情地笑笑,有些歉意地解释:“我是你的学生,有一次中途离开过你的课堂。对不起啊,老师。” 成东青恍然大悟地说:“哦,有点印象。你也来听我的课?”曾经的讽刺和侮辱,已经随着时间一起流去了。成东青如今再面对她,已经可以微笑着不再丢失风度。 “成老师,I'm back.See you.” 女生鞠躬离去,成东青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感慨,正想说点什么让自己对那段失败的时光可以更加释然的时候,王阳出现了。 王阳倚在麦当劳大叔的身上,隔着玻璃冲着成东青打招呼,脸上挂着他习惯性的微笑。 成东青一下子顿悟。事实证明,一个人迫于无奈之下的选择,往往是人生的转机,燕京教学生涯的失败,不代表成东青的失败,以及人生的失败。 第一次坐在麦当劳里就餐,成东青还是有些不习惯,王阳却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 成东青握着麦当劳员工学生送过来的冰可乐,拿吸管搅着里面的冰块,哗啦哗啦地弄了半天才喝了一口,冰凉沁脾,所有暑气都被扫去,对着王阳开口:“这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我想找个更大的地方,招更多的学生。”成东青虽然看着像是在跟王阳商量,语气里却没有一点商量的意思,顶多也就能算个通报:嘿,兄弟我有了新的想法和目标,来帮一把。 王阳没吭声,埋头苦吃,似乎只关心那一堆汉堡薯条零食。 成东青等了一会儿,拿吸管戳戳王阳的手:“咱俩合伙吧,你比我强,你是标准美语。”不是帮忙,不是求助,是合伙,平等的合伙。 王阳终于抹了抹嘴,盯着成东青,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虽然这个决断在多年以后导致的另一个决断会伤害成东青,但即使时间倒流再来一次,王阳今天也不可能有另外一个决断——兄弟,不可能斩断血脉各自撇清,兄弟,就是在你需要肩膀的时候给你后背的人。 “有我的就有你的。”成东青说出的话从来都这样质朴而坚实,值得信任。 王阳笑了,摸摸滚圆的肚子对成东青感叹:“成功者,都不约而同配合了时代的需要。”你就是那个成功者,因为你配合了时代的需要。兄弟,那张书签是哥哥我写的,但哥哥确实不曾真的想到过你会真的成功,王阳笑得灿烂而衷心。 成东青一愣,似乎是搜索了一遍脑海才问:“这是谁说的?” “Carnegie.” “你不说他是骗子吗?”成东青佯怒,就因为王阳那句造谣,他买了书却也没好好看过,原来王骗子自己早就偷偷拿去看了! 王阳瞥了他一眼,没吱声,遥望着窗外的天空,仿佛看见了大洋彼岸的孟晓骏。他心里叹息,却始终说不出那一肚子的话:最大的骗子是我们自己,因为我们总是以为能改变什么,却拒绝改变自己。我们改变不了世界,是世界改变了我们。这就是所谓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孟晓骏,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吃人嘴短,王阳陪着成东青顶着烈日又一次将全城的角落扫荡了一遍,只不过这次成东青的眼光远大了些,放在了可能扩张的大空间上。 “你看这里怎么样?”成东青不无得意地向王阳展示。 这是一家废弃的国企工厂,无主之地,成东青触觉无比敏锐地乘虚而入。在钻了美国的空子之后,这次他干脆来钻国家的空子,也亏得他找得着。 “你这几天晚上出来就是找这个?”王阳又惊又喜地边走边看,厂内空旷无人,到处废弃着各种各样破烂的生产资料,一派萧索没落的荒凉感。 “嗯。”成东青让看守厂房的老头打开厂房门,二人步入厂房,空旷阴凉,足足可以容纳上千人。 “就这儿?”王阳反问了一句,顺手叨了一颗烟,既没赞同也没反对。 教室终于张罗了起来,一块刷了黑漆的三合板挂在墙上充当黑板,上面抄满了托福英文句式。自此,成东青的“办私学”终于具备了办私学该有的几大要素:公开招募大批学生、有公开的固定授课地点、有正式的受聘老师——王阳。 苏梅的电话依旧换汤不换药,王阳几乎每次都有些嘲弄地想,她究竟能熬到什么时候才摊牌,终于——成东青站在格子间里,和以往一样,忠犬似的握着听筒,巴巴地等着白天鹅再赐予一点可供他自我欺骗的余料,可惜再多的欺骗也都成不了现实。即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成东青还是有些无法承受,僵硬地呆在那里,失去任何言语的能力。 回天无力。四个大字仿佛冒着金光一样在成东青脑海里闪现,放肆地嘲笑着这一场闹剧一般开始,又玩笑一般结束的爱情。白天鹅早就拍着翅膀远走,可怜癞蛤蟆还抱着白天鹅拍翅膀时掉下的那根羽毛,傻瓜似的自我安慰着过了这么久。 “保重。”干涩的喉间鼓动了许久,成东青才挤出两个字,深深地无力着。 苏梅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在电话那端呼唤:“喂……” 不管苏梅是道歉还是道谢,都是一种侮辱,侮辱成东青曾经真心珍视的爱情。成东青挂断电话,黯然离去。 成东青走得太过孤独,王阳连叫几声都没能唤住。孤零零的身影,被夜晚的路灯映照着,在马路上拉下长长的尾巴,沉重而拖沓地缀着,仿佛要拖干成东青的精血。 即使王阳早就看出苏梅和成东青的结局,甚至一直在等待着苏梅的摊牌,可真的发生时,仍不免为成东青心痛着。 这样一个认真,或者努力向前走着的人,每每总得不到人的尊重和正视,相反却经常收获轻视和鄙夷,有时候这里面甚至还有称兄道弟的自己。不得不说,王阳在这一刻有了一些惭愧和内疚:为什么没有在感觉到苏梅的无情时及时说出来,为什么只是用一种带着嘲讽的笑去看待成东青的沦陷,为什么自己落魄时成东青可以做那么多,而成东青难受时,除了跟随,没有别的可以做。 成东青无比落寞地走在街上,疲惫、失落、伤心、失望……各种各样的情绪都逐渐漫上来,似乎和这无边的夜色一样,要将人吞噬。 从邮电局走回家不算近,成东青一步一步地走着,听不见任何声音,也仿佛看不见任何东西,走回去,只是本能作祟,走了太多遍,以至于都忘了,这一次走回去,要做什么?办培训班要养活的人已经彻底割断了成东青的给养输送管,不需要成东青的输送了,可培训班依旧需要办下去。 成东青默默地走着,一台电视机从天而降,“哐——”地砸在成东青身边,旁边的居民楼里猛然爆出一声粗口国骂。 有什么不能好好谈呢?非要用这种方式来宣告决裂?成东青仿佛游魂一样,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孤独地走着。路边的广告牌上,刷着巨大的宣传广告:“给中国一个机会,还世界一个奇迹”。 今年大概流年不利,工作被开除,恋爱被出局,朋友被失恋,申奥被失败,什么都是滑铁卢。 当一个人失恋,吃了上顿没下顿,难免就会不正常。 王阳被迫跟着成东青发疯,一个在墙上麻利地刷玉米糊,一个熟练地往上面贴“成东青托福培训”的小广告。墙上密密麻麻地,已经贴满了他们的小广告。 没办法,正常人是没办法跟疯子讲道理的。 不过王阳还是想跟兄弟好好开导一下:“其实,东子,你应该想得明白,苏梅不能离开美国,所以她只能离开你。”这是迟早的事,谁都看出来了,包括成东青自己。可是,成东青不会承认,他只会面无表情,佯装没听到王阳揭露的赤裸裸的现实,继续机械地贴他的广告——生存之下,成东青除了记得这个,已经无法再考虑其他任何东西。他这么催眠自己。 催眠成功的结局,是成东青不能看见任何空白墙面,只要看见,他就会上手贴广告,从燕京到厂房,再到住的地方,几乎所有的他能经过的墙面都饱受他的摧残。小广告刷上去,再被其它商品小广告覆盖,然后成东青又去反覆盖,无限循环。 偶尔清醒的课余时间,成东青也会问王阳:“如果孟晓骏在,他会怎么做?”行尸走肉的日子里,也就孟晓骏那盏明灯还能给成东青希望,以及为生活坚持下去的理由。 “你就忘了孟晓骏吧,人家在美国当助教,吃牛排。”王阳嗤之以鼻,用虚幻的东西当做救世主来拯救自己,王阳干不出来。 成东青想了想,终于领悟似的,一本正经地宣布:“王阳,我觉得我的青春结束了,而且就埋葬在这里。” 王阳一巴掌呼过去,恨铁不成钢似地骂道:“成东青,去他妈的青春,你让我恶心。” 或者兄弟就是这样,说不来什么安慰人的话。不过,他还是可以在你需要的时候一直陪着,然后骂上两句,把那些负面的情绪一起宣泄掉。 成东青大约是豁出去了,没了苏梅那个念想,也彻底绝了再去美国大使馆碰壁的心,将所有精力和心思都花在了培训班上。为了扩招学生,成东青很不要脸地爬遍燕京大学所有的电线杆子。 没错,用的是当初王阳教他泡妞的法子,在路灯上罩灯罩,投影出他的广告:成东青托福8832676。他还为这个培训班专门去安了一部电话。 无论是甜蜜的情侣在路灯下亲昵,还是勤奋的学子在灯下苦读,都很难不发现这个无处不在的广告——每一盏路灯下都有,相同的字影,相同的灯罩,相同的广告。 成东青用这招泡妞没成功,用它办培训班倒是相当有效——培训班的学生增加了三倍,因为再也没有人能覆盖掉成东青的广告。 “学英语好比学鸟叫。你在树林里学鸟叫,当有四只鸟落在你肩上时,说明你过了英语四级。”成东青认真地备课,认真地讲课。甚至为了讲得有趣,他努力扩充了自己的幽默细胞。 乔迁之后的培训班正式开课那天,成东青曾站在讲台上向学生鞠了一躬。王阳明白,从今以后,这些学生就是成东青的衣食父母,卑躬屈膝这么一次,成东青能够接受。 成东青讲课再不会觉得艰涩难懂,也再不需要拍桌子叫人不要睡觉,从照本宣科的紧张,到妙趣横生的自然,仿佛一夜之间就蜕变完成。 “当有六只鸟落在你肩上时,说明你过了英语六级,当有许多鸟落在你肩上时……”成东青顿住。 学生们纷纷接茬:“说明过了托福。”其中甚至不乏三两声叫好的口哨声。 成东青抿嘴一乐,坏笑着补充完下半句:“说明你成了鸟人。” 夜晚的课堂里传出一阵大笑。 气氛调节得足够轻松后,成东青才正式开始讲课:“好了,今天我们开始讲句式。” 成东青还没伸手在黑板上点出要讲的句子,教室忽然陷入一片黑暗,停电了。 学生们平静地习惯性打开手电,各执手电照射着台上讲课的成东青,一副司空见惯的架势。没办法,新教室认生,常常停电,学生们都得自备手电。 成东青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继续转着身,在手电的光芒照射下指着黑板,讲:“我从上百套真题中提炼了托福句式结构100句,你们熟读熟记,托福语法结构问题就不成障碍了。看第一句:typical of tinent is telope,or pronghorn.美洲羚羊,或称叉角羚,是该大陆典型的草原动物。你们记一下。” 手电光迅速从讲台聚焦变为各自照射课桌,成东青瞬间陷入了黑暗。 成东青知道,自己不但是与苏梅越走越远了,和从前的那种光明正大却古板的燕京教学生涯也越走越远了。那些别人所追求的,就像这教室的灯光一样,很难照射到自己的身上。可是,他却没有退路,也不会让黑暗永远持续下去。 第九章 三箭合一 成东青的托福培训班迅速扩容成了拥有1000名学生的庞大规模,王阳也一本正经地带了一个班,特别有王氏风格——好莱坞电影特训法。 “每个人的学习方法都不同,我只要找到适合我方法的学生就行了。”王阳是这么跟成东青说的,标准的流氓逻辑。当初,成东青在燕京教课的时候怎么就没一个学生适合呢! “那是你的方法不对头,天下除了傻子,没人会选择那种学习方式,可是看电影不同,大多数人都喜欢。”王阳用手仔细地梳理头发,看上去已经走出了Lucy的阴影,完全恢复了自恋得瑟的臭屁劲儿。 成东青得不得承认,每个人的方法不同,但是唯一的准则就是,能够让学生学得有趣。王阳做得到,也做到了,甚至比他拿自己调侃,讲点幽默的笑话更轻松有效。 听成东青讲课,有一种无限的贴近感,学生们总能从成东青那里找到认同,找到自己的影子。 成东青一般都会这样开头:“先讲个题外话,刚才有个女生来问我,说他爱上一个男生,但这个男生除了长得不错,其它一无是处,怎么办?我告诉她,女生找男生,如果只看长相,那叫好色。” 等学生们都哄笑起来,成东青会多说几句:“不过,男生找女生,如果只看长相,那是审美。” 成东青的那点子陈年往事也经常会被拿出来自我调侃一下:“当年我们上大学的时候,环境比你们恶劣得多,但我的审美能力一直保持在法定范围内,后来我追到了法律系最漂亮的女生!” 学生们往往能大笑得忘记了紧张,忘记了这是来学习他们并不喜欢的英语。 王阳始终觉得成东青没放下,真正放下就应该再也不提,而不是这样一边上课,一边嘲弄那段爱情,来博学生一笑。不但手段卑鄙,心里更是痛苦。 所以王阳就从来不提。 “You don't understand!I coulda ender,I coulda been somebody,instead of a bum,w I am!”(“你根本不明白!我本可以是个有社会地位的人,我本可以是个竞争者,我本可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王阳上课都在讲电影对白,还是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演员念白,比如这段,是马龙·白兰度腔。 学生们哪里见过这种世面,学英语,还是加入黑社会?听着有些熟悉的口音,却绝不是王阳的本色发音,这是学配音?学表演?纷纷目瞪口呆地看着王阳。 “怎么,没听懂?”王阳也诧异,这一手绝活,可是连正宗美国娘们也听不出什么分别的,梦幻一般的美式口语,不表示点仰慕之情就算是失败了。 总算有几个学生恢复一点神智,点点头表示明白:“大概能懂,就是……”就是太诧异这种上课方式,也没听过这段经典念白。 王阳恍然大悟:“没看过这部电影?马龙·白兰度的《码头风云》。” 学生们纷纷摇头,果然五年一代沟,王阳这已经差出去两个代沟了。 王阳决定贴近距离,消除代沟,不耻下问:“那你们最近看什么电影?” 学生们这下积极了:“G,《人鬼情未了》。” 王阳干脆弄了台录像机,寓教于乐嘛。二人董事会一致同意特批,虽然有一个有那么丁点被胁迫的意思。 当初觉得空旷无比的教室,如今挤得满满当当,王阳正在播《G》,英文原版的,正是男主帕特利克·斯威兹与女主黛米·摩尔人鬼相离的镜头。 深情款款:“I love you,Molly.I've always love you.”(“我爱你,莫莉,我永远爱你。”) 黛米·摩尔作为好莱坞一线当红女神,演技自然也无可挑剔,哀伤而又深情地轻轻吐出一个词:“Ditto.”(我也是)仅仅一个词,凄婉动人,那种分离的痛、深情的爱表达得淋漓尽致。 王阳相当煞风景地掐断画面,如醉如痴的学生才从如痴如醉中穿越回来,这是在上课。 “Ditto,同样的,同上的,跟Me too的意思一样。为什么不用Me too,要用Ditto?用Ditto不落俗,但更重要的是,这个词能赋于深情,表达说话者强烈深沉的感情。”说着,王阳摆了个帕特利克·斯威兹的造型,深情无比地对着远方虚空念道,“I love you.” 学生们被瞬间入戏的王阳带动,不由自主地接上:“Ditto.” “I've always love you.” 又是一声无比齐整的“Ditto”。 多少个深情的回答汇到一起,就成了响亮的合唱,倒衬得王阳的深情显得有些可笑。不过王阳不在意,看着学生们认真的样子,他觉得当个英语老师还是蛮有点意思的。 成东青的不正常,朋友可以很轻易地看出来;可王阳的不正常,直到Lucy离去都三年了,成东青才真正感觉出来。 王阳喜欢特别热闹,甚至是嘈杂的环境,最好得是RockRoll做背景,再来几瓶Johnnie alker,美女云集,喝个烂醉,再趁着酩酊大醉,左拥右抱地占人便宜,权当还在占着资本主义的便宜。这次他也一样,不同的无非是成东青跟在身边。 “王阳,别喝了。”成东青去夺王阳手中的酒瓶,王阳一巴掌推过去,却被自己的反作用力一冲,倒在地板上,成东青赶紧去扶他。 “东子,你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你会怎样?”王阳勾过手,挂在成东青的脖子上,两眼迷离,看不清任何东西。 一股浓重的烈性酒精味直冲鼻腔,成东青耐心地劝:“王阳,你喝多了……”成东青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对恋爱投入少的王阳,会比恨不得粉身碎骨扑上去的成东青伤得更深、更重。而王阳的表达方式,竟然是闷在体内,捂住这个脓疮,让它在体内慢慢腐烂、溃败,直到再也无法掩饰住。 王阳微笑着说,就像他一直表现出来的那样潇洒体面和轻松淡然:“那么,你也欺骗生活。”王阳说的是真的,他选择的就是欺骗生活,欺骗身边的人,欺骗他自己。 王阳继续歌舞升平,放荡着,放纵着。成东青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从来,都只有孟晓骏才能说服王阳,成东青明白。 想念一旦撕开缺口,决堤就是不可避免。 成东青无法克制地期盼着孟晓骏的回来,写信、电话,甚至更多的诱惑。 孟晓骏回来不但可以解决王阳的问题,还可以解决托福培训班急剧扩张后带来的问题,以及带回一个能够管理日益壮大的培训机构所需要的“丞相”。成东青需要他,非常迫切。 “我想叫晓骏回来帮我们。”成东青和王阳商量,慕名而来的学生越来越多,培训班已经扩张到了让人震惊的地步,光凭他们俩,有些支撑不起来,老师可以招,可灵魂招不来。在培训班早就突破当初的预期之后,成东青有些感觉到驾驭不来,更何况身边的这位兄弟还一直在玩着双面人生,背地里那被腐蚀殆尽的一面,实在让成东青担心。除了孟晓骏,成东青想不出还有谁可以做这个救星。 孟晓骏终于在成东青的唐僧大法中答应回来看看。也就是看看,孟晓骏这么告诉成东青的,并无打算走上父辈的老路,留学美国,再从美国回来。 那是在1994年,时隔十年,孟晓骏搭乘逆向的航班,从上次满怀理想和激情离开的机场走出来。 十年前兴奋与悲伤的激烈对撞,十年后却心如止水般地久别重逢。孟晓骏的眼中布满了沧桑,虽然和从前一样,不喜言笑,可王阳还是能看出来,孟晓骏不一样了。他的眼神中再没有当初的那种激越的理想光芒,也没有那种自然而然的凌驾于旁人的贵气。骄傲的、优雅的,宛若神明一般的贵气,似乎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掩上了所有的光芒。 孟晓骏确实是被成东青游说回来的。成东青描述的世界相当具有诱惑力,尤其是对相当不如意的孟晓骏。而且成东青依然保持了大学时期的崇拜和仰望,奴颜婢膝地恳请好兄弟、老朋友能够不吝赐教,能够回来给予强有力的声援和指点,孟晓骏无法拒绝。 机场一直在播放着流行歌曲,温柔的、悠扬的、激越的……慢慢地循环着。走出国际到达厅,孟晓骏站在门口环顾左右,却不见成东青和王阳人影,有些失落。人走茶凉、物是人非其实也是正常的,通透如孟晓骏自然也能理解。音乐声似乎忽然响亮、清晰起来,在耳边反复吟唱那首流行的歌: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会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你 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 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 天空中虽然飘着雨 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孟晓骏拎着行李箱,往机场大巴的方向走去,才迈开步伐,就听见身后传来车喇叭声,一转头就看见成东青和王阳坐在车里,从那辆略显破旧的二手奥迪100上伸出手向他召唤,成东青甚至把头探出来,兴奋地喊了一声:“晓骏,这里。” 孟晓骏笑了,整整十年,再一次面对两位至交好友,发自内心地微笑出来,浑身说不出的轻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古人诚不欺我。 真的见了面,三个人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笑,开车的成东青在笑,挪到后座上去的王阳在笑,刚刚回来的孟晓骏也在笑。笑的当间儿,还不时互捶两下,亲昵地蹭蹭肩膀,就连成东青也趁着红灯的时候,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孟晓骏拼命地看,仿佛要把这几年亏欠下来的份一次补上。 王阳悄悄地握住孟晓骏的手,轻轻地摩挲着。 手指已经染上了岁月的风霜,似乎饱受资本主义摧残,虽还是干净、修长、有力,却不再柔软如钢琴家的手。 到家的时候,成东青不让孟晓骏进门,熄了火下车,把孟晓骏一把揪住,摁在院子外面,就在车门旁边,支了张凳子:“我们老家的规矩,出远门回来,剪了头,才能进家门。”这样,亲人就可以不再远走,不再分离,平安吉祥。 孟晓骏忽然就鼻子发酸了,眼睛迅速湿润。 成东青去扯了件雨衣,给孟晓骏披上,王阳照例只干辅助工作——举镜子,大师傅成东青抄推子给孟晓骏剪头。 来来往往的车辆,三三两两的人群,从身边穿过,却没有一个人去注意,仿佛这样就可以当做昨天就是当初分别的那个夏天,然后一切都和这些来了又去了的车似的,快进着忽然拉到了今天。 成东青手艺不赖,孟晓骏即使没有翩翩浊世佳公子一般,也至少算得上精神干练、海龟金领。 抖抖雨衣,成东青还是那副憨笑的模样。 王阳端详着竟然敢放心让成东青剪头发的孟晓骏,挑剔了半天才发现唯一不大对劲的地方:“喂,怎么了?眼睛都红了。” 孟晓骏一脸自然,看都不看王阳,走过去搂了搂成东青,才说:“风大,吹眼睛。” 好吧,有人的谎言如此不可信,偏偏还有傻瓜相信,哪怕编个“碎头发掉眼睛里”都好过这么个蹩脚的借口啊。看来孟晓骏的美国十年,把人变蠢了。 成东青美不自胜,拾掇了东西,整了整身上新采购的西装领带,努力折腾出一幅精英的模样,快步走到孟晓骏身边,领着他向教室走去,走的时候,不自觉地挨得很近,不时蹭蹭肩膀,亲昵而又夸张地笑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王阳跟在一旁,在车里已经和孟晓骏亲昵够了,这会儿就让成东青美着吧,背着个手,模仿中央领导的步态和口吻,用一种夸张的严肃问道:“晓骏同志,祖国培养你这么多年,送你去美国念书,现在希望你回国参加建设,报效祖国。你个人是怎么考虑的?” 这个问题其实是成东青想问的,不过他没胆子。他怕被拒绝,幸而王阳善解人意,用这种半开玩笑的形式问了出来。 成东青飞快地瞟了孟晓骏一眼,有些难为情地掩饰道:“行了,你要他为我们放弃美国高薪,你以为我们是做导弹的啊?”成东青口是心非的说着,身子不自觉地端着,离着孟晓骏半步远,拘谨得仿佛是在束手等待审判的被告。 王阳哈哈大笑,不以为然地抚了抚成东青的头,笑骂一声:“小鬼。”哥哥明明是在帮你,你倒好,装起来了,装多了被雷劈的,知道吗? 成东青避开王阳,小心地偷偷看着孟晓骏的反应。 孟晓骏心中五味杂陈,一直没说话,沉默着,冰冷着一张脸,连刚才透着点亲昵的微笑都收了。看在成东青眼里,恰恰坐实了孟晓骏在以沉默婉拒。 默默地走了两步,成东青还是没能忍住,小心翼翼地诱惑道:“其实,那个,晓骏,我觉得我们这个也是有搞头的。虽然,跟你在美国没法比。”一双眼诚恳地望着孟晓骏,水汪汪的样子,就像一只巨大而憨实的忠犬,在企盼主人垂怜。 “小鬼,让首长先讲话嘛。”王阳乐了,伸手过去要勾成东青的脖子,似乎是想掐住了摇一摇,被成东青敏捷地躲开了,好像被孟晓骏看见他们这把年纪还这么没正形,就会真的拒绝似的。 孟晓骏依旧没出声,沉默着,冷硬着,像是在拒绝,又像是在武装自己。 成东青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说不清是为什么,于是也沉默下来,埋头默默地走着。就连王阳也没再出声,跟在一边,头却转过去,张望着天上的云彩。 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孟晓骏忽然伸出手,拉住成东青的手,用力捏了一下,然后迅速放开。成东青诧异地看过去,心底里的欣喜简直要让人发狂,可孟晓骏的眼神一直放在相互打通的各间教室里,那里,足足可以容纳2000个学生! 孟晓骏有些意外。他原以为成东青的培训班,应该就是家教和培训班最流行的小班制,每个班也就有个三十来人,招上那么三五个班,由成东青和王阳轮流分班教学,教室也理所当然的是那种小而温馨的小教室,可是孟晓骏看到的绝不是这种模式。 站在门口,孟晓骏的眼神努力四处打量着,掩饰着自己的意外,每一丝理智都在控制着浑身的细胞,希望可以表达得更自然些:“现在有多少学生?”问出口的时候,孟晓骏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成东青的培训班,规模很大!大到了足以媲美一个正规学校。 成东青还沉浸在不敢置信的忐忑当中,觉得孟晓骏那一握是暗示可以留下的意思,又觉得那可能只是孟晓骏在安慰自己。患得患失中,成东青用最认真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回答:“已经2000多人了。”一点也不比当初签证官面试时轻松。 孟晓骏还是被震撼到了,竭力不去看成东青和王阳,将视线死死地定在教室里的黑板上,以掩饰自己的震惊。 成东青一直在看着孟晓骏的反应,恨不得连孟晓骏的一个眨眼也分析出动向来。那一身笔挺的西服在不安中忽然显得如此不合身,用王阳的话来说,那就是:穿上龙袍,你也顶多就是个被庶子毒傻了的太子。 孟晓骏一直没有给成东青正面的安抚。停了一会儿之后,他慢慢走到窗前,这是一片老厂房,确实无疑,窗外的墙上依旧刷着那个时代的鲜明特点——一副巨大的老标语:“东风压倒西风”。窗边种了许多沧桑的大树,树干上纠结凹凸,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在人视线高度的位置,被裹上了一圈广告,不大不小的字体,用花体刷着“成东青托福培训班”,以及几句响亮的口号。 孟晓骏还是没有说话。老旧的厂房,新鲜的学生,以及规模庞大的培训班,这里的一切,对于他,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孟晓骏眼神渐渐坚毅起来,他已经无须再犹豫,决定就在眼前。 第十章 梦想起航 这一片厂区已经都被成东青租了下来,分了大教室、小教室、休息室和几个办公室等空间。甚至,还在厂房的屋顶上,改建了一个小小的游泳池,王阳特别喜欢泡在这里,哪怕就在不远处,矗立着几根巨大的工业烟囱。 成东青为了迁就王阳这个任性的大小孩,不得不把大部分的、兄弟之间的公事放在这里,轻松地谈。 天气有些热,王阳非常乐意向兄弟们展示他的身材。他戴着一个大潜水镜,赤裸上身,扑通一声,跳下泳池,晃得水一波一波地荡漾起来,拍打着池岸。 孟晓骏坐在旁边的一张沙滩椅上,仔细地翻看着一整摞培训班介绍、学生登记表之类的材料。大约适应了时差,孟晓骏的精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即使袖子卷起,也依旧贵气非凡。 成东青已经脱了西服,束手束脚地站在一旁,更加一副进城开眼界的模样,所有的精气神都放在了孟晓骏身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孟晓骏的脸色,不时又有些忐忑地看看孟晓骏翻看的资料,好像生怕那些资料里忽然伸出一双手,一拳就把孟晓骏揍回美国。此刻的成东青比参加高考、签证面试还要焦虑,一瞬之间就回到了等待评判的学生时代。 王阳浑然不管岸边两人的沉默张力,自顾自在水池里畅游,欢快地换着各种姿势,不时拍起一片水花,溅出一番响动。 孟晓骏还和从前一样,翻阅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不过,成东青并不担心他看的不够仔细,偶像之所以是偶像,当然不只是一两样本事值得人膜拜。孟晓骏皱眉,微闭上眼,一言不发地陷入思考。成东青更加不安了,如果他能够拥有一条忠犬的尾巴,估计现在就开始惶急地拿尾巴扫地了,最好嘴里还能发出那种“呜呜”的讨饶声。 留下其实已经是一定的了,可是如何留下,留下做什么,怎么做,这是个巨大的问题,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孟晓骏缓缓地转过头,盯着成东青看。眼中的青年,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忠厚、倔强,还是一样的认死理、犯拧。不,也不算一样,现在的成东青比以前更自信更成熟了,不再会轻易怀疑自己,也不会觉得自己不够优秀,他已有了明确的事业追求。 这样的成东青,能接受改变吗?孟晓骏仔细地斟酌着,考量着。 成东青很想像以前一样,扑上去搂着孟晓骏,说出一番最没出息的恳求话,说那些他对苏梅都没有说过的话。就算不能晓之以理,至少也要动之以情,让孟晓骏留下。可惜就连成东青自己也知道,这么做只能让孟晓骏失望,然后离开。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到他开口说话。 孟晓骏站起身来,故意忽略成东青渴望的眼神,没有给予一个肯定、鼓励、安慰的拥抱,走到池边看着金枪鱼似的王阳,斩钉截铁地说:“我可以暂时留下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语气决绝坚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已经可以算相当不客气的口吻了。 成东青却根本没在意那个条件,满脑子里只有“留下”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几乎是跳跃着说:“太好了,晓骏,有什么你尽管说。”那一刻的眼睛里,闪闪发亮地全是兴奋和激动。欢喜鼓舞的样子把孟晓骏也染得有些想笑,不自觉地放松神经,剩下的话也就说得自然柔和起来。 “我们应该把这里办成一个学校。”孟晓骏走到成东青身边,望着他的眼睛说。 “学校?”实在有些出乎意料,成东青瞬间呆住了。这个议题超乎想象,从来就没有被考虑过,更无从回答接受与否。笨的人一向需要更多的消化新事物的时间,成东青从来都认为三人组当中,自己就是那个衬托另外两个人聪明的人。 孟晓骏终于笑了,成东青果然还是没变,和从前一样直白,没有任何心机,心里所想的,就差大声念出来了——那脸上,写得明明白白。孟晓骏有时还真想不通,创业有所成功的为什么竟是这么一个毫无心机的家伙。 孟晓骏伸出手,拍拍成东青的肩,一时间斗志昂扬,语气也跟着激越起来:“对,一个别人从没见过的学校。”微风掠过,迎面扑来,吹拂得人意气风发。 成东青陷入了纠结,就好像明明想包个饺子,结果面和好了,馅调完了,包也包了,正打算煮一锅水下了吃,忽然被人告知:你那是蛋糕,应该送去烤箱,烤完了将是一个美味无比的奶油蛋糕! 对于老实孩子来说,成东青实在接受不了啊! 成东青挣扎了半天,反复斟酌着用词,才揶揄着说:“那个,晓骏,其实呢,我和王阳吧,目前只想办培训班,当然也可以再大一点,可是……” 成东青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地斟酌,一字一字地说。可还没等他说完,孟晓骏就忽然将那堆材料扔进泳池,哗啦啦地撒了一池。纸张漂浮在水面,随着水波晃荡,弄得王阳也被吓了一跳,蹭地从水底钻出来,张望了半天才放心:没打起来。 成东青急了,那可是他的衣食父母身家性命。这些年和王阳,都是指靠这些才过过来的。成东青蹲下身去四处打捞,明明已经气上心头,偏偏又不敢对着孟晓骏发,一方面是出于多年下来的偶像崇拜的惯性,另外一方面是出于对孟晓骏没有十足把握不会瞎胡闹的了解。于是,他只能半带着焦躁压抑地抱怨:“晓骏,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不行吗?为什么扔材料!”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西裤衬衣贵不贵了,成东青完全不顾形象地趴在游泳池边上,努力打捞着已经被沾湿的材料。王阳顶着两页已经湿透的材料,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人:没打起来,可是气氛好像很不好。 孟晓骏优雅地坐回沙滩椅,半靠着,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地敲击着,仿佛在弹一首温柔和缓的钢琴曲,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温和:“东子,你们已经在办培训班了,那你准备的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我问你一个问题:拿破仑站在阿尔卑斯山上的时候,他看见了什么?” 成东青把这几句话使劲在脑子里来回嚼了几遍,也还是不确定该如何回答。拿破仑站在阿尔卑斯山上的时候,他会看见啥?能看见啥?应该看见啥? 孟晓骏收回他那一身的优雅温和,猛然站起,用一种咄咄逼人的态势向成东青倾过身子,声音尖锐冷硬地说:“只有当你也站在阿尔卑斯山上,你才能知道他看见了什么。”说完,孟晓骏迈步离去,再没多看成东青一眼。 成东青愣住。 只有当你也站在阿尔卑斯山上,你才能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只有当我也站在阿尔卑斯山上,我才能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只有当我也办成一个学校的时候,我才能知道办成学校是什么状态。 成东青从来都承认自己反应不够快,但是成东青从不承认自己是个无法领悟的人。当孟晓骏就要走下这片屋顶的时候,成东青终于叫住了他:“Yes,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晓骏。”我从来都是听你的,只有你有能力指引我的梦想,做大家的偶像。 孟晓骏缓缓转过身来,暗自松了一口气,能这么快接受新的发展建议,成东青还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孟晓骏快步走回,边走边开机关枪似的说:“那好,马上订发展规划,加大规模,目前班级数量远远不够,还要去招聘老师。你来做校长。”计划显然早就有了腹稿,一旦得到采纳,立刻就是雷霆之势,典型的孟晓骏作风。 成东青继续傻眼:“校长?”好吧,孟晓骏不在的时候,成东青从来没觉得自己的想象力是如此的贫乏。以至于现在一见孟晓骏,他就基本可以和弱智来比拼了。 孟晓骏一派理所当然,很不可理解似的说:“你是创始人,当然是校长。规划,我帮你做。当然,我也会出力。明天,我办一个关于美国签证的讲座,免费的。” 成东青越发傻眼:“免费?”免费还赚什么钱? 孟晓骏看着成东青的呆样,勾起了嘴角:“对,免费。营销的价值不是新奇,而是真诚。” 营销?真诚?成东青苦苦思索,慢慢消化。孟晓骏已经走到了泳池边,没有一点脚步声地,走到成东青身边,忽然抱住他的腰,脚下一绊顺势一推,成东青毫无悬念地跌进游泳池,狼狈地胡乱扑腾着大喊救命:“我不会游泳!”声音里已经有了惶急。 刚才还一直傻呆着的王阳赶紧游过来搭救成东青。 孟晓骏当然也不会坐视,优雅地蹲下,将手缓慢而坚定地伸向成东青。而成东青就像所有溺水的人一样,死死地抓住孟晓骏的手,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 “掉进水里你不会淹死,呆在水里你才会淹死。”孟晓骏注视着成东青有些慌乱狼狈的眼,轻轻地说。声音淡定而温柔,却无比地坚定,就像当初坚定的信念一样,能改变他的,始终只有他自己。 孟晓骏居高临下,几乎是以俯视的视角看着他的两个兄弟,认真地说:“我会告诉你们,什么叫真正的营销,不是在路灯底下投字影,那是青春期后遗症。营销就是……告诉大多数人,有一个东西,叫做梦想。” 成东青和王阳再一次因为孟晓骏而感到震撼。十年前的美国梦,十年后的这个新“梦想”,仿佛孟晓骏这个人,生来就是为了给人理想,为了给人指引道路的。几句话,一次点拨,就如神明加持一般,醍醐灌顶。 孟晓骏等待了一会儿,又无比温和地问:“梦想,现在你还相信吗?” 成东青想都不用想,立刻回答:“我相信。”孟晓骏给予的,成东青当然相信。当初的美国梦,如今的“梦想”,成东青真的相信。就孟晓骏的这种谈话方式,想要成东青不相信也难。 孟晓骏却笑了,发出轻轻的笑声,微微摇着头,叹到:“你没有相信,你只是相信你在相信而已。” 成东青和王阳再次傻眼:这孟晓骏话里有话,弄得玄而又玄的,不是哲学家就是神经病。当然,后半句的猜测仅限于王阳,不包括成东青,就成东青的那点脑子,光顾着琢磨孟晓骏的玄机去了。 王阳抹了一把脸,才故作淡定地调侃:“东子,这他妈的吃过汉堡、喝过洋墨水的人,好像就是不一样啊,顺带着连脑子里的回路都进化改造过了。” 浑身衣服湿透了粘在身上的成东青,除了用崇敬的眼神膜拜岸上的孟晓骏,什么都觉得多余。 孟晓骏的建议和计划得到了完全的实施,成东青对于执行力一向有足够的韧劲。 大教室的讲台上方张挂了巨型条幅,红彤彤地底子写着六个鲜黄色大字:“签证美国讲座”。 孟晓骏看了看,台下聚集了将近1000名学生,黑压压一片,嗡嗡嗡的,发出一片低沉而又鼓噪的交头接耳声,就像数万只蝗虫一起鼓动翅膀,低频的声音让人焦躁。孟晓骏忽然觉得有些紧张,或者是太久没有进行演讲了,尤其是面对这么多人的,都有些不太适应。孟晓骏有些自嘲地笑笑,坐在休息室里,闭上眼,深呼吸,慢慢地放松自己。 成东青和王阳站在一旁,小声地讨论着今天的安排,不时探头看看教室里的听众,仔细地安排着演讲的进程环节。孟晓骏的演讲是完全不需要担心的,但听完演讲之后的效果利用,是需要一点手段和必要的措施。成东青早就不否认自己已经是一个商人了,贩卖知识和希望,哦,现在还多贩卖一个梦想。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成东青和王阳打了个招呼,向孟晓骏点了点头,快步走上讲台,隆重而诚恳地向众学生介绍孟晓骏:“同学们,允许我先介绍一下今天的主讲人,孟晓骏老师。孟老师刚从美国载誉归来,孟老师是成某人一直以来的偶像,一直想追赶,却只能望其项背的人。请大家用掌声欢迎孟老师。” 掌声雷动,孟晓骏缓步走上讲台,只是略显僵硬的姿态似乎有些状况,孟晓骏知道自己不光是紧张,不正常的状态让人心里一阵发慌,手心在冒汗。 孟晓骏强自镇定地坐在麦克风前,喉头发干,仿佛一张嘴就会脱水失音。他前所未有的不在状态,可箭在弦上,除了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去面对,别无他法。 “自信、真实、合理、具体,是美国签证哲学的四项基本原则……”开场白很糟糕,嗓音果然也很干,如同拉锯似的破音干涩地念着。太多停顿,太多涩音,太多勉强而出的词,以及孟晓骏太过不自然的脸色,那一瞬的演讲,仿佛穿越了,成东青有些诧异地看着孟晓骏,完全不在意料之内。 而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孟晓骏在说了那短短的一句话之后,就陷入了长时间的停顿,脑中一片空白。 学生们愕然,优秀的导师——成东青如此隆重介绍的人物,竟然连一场演讲都无法驾驭,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成东青和王阳面面相觑,终于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妙。 孟晓骏努力地尝试着控制自己的状态,用曾经掌握的所有方法调整着,可再张嘴,依旧是语速混乱:“一个申请者面对签证官,首先必须表现出强大的自信……”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失常,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示在了上千名学生以及自己的两位兄弟面前。孟晓骏在这一刻,越发地难以控制,除了停顿下来调整,孟晓骏甚至有些无助。 台下开始窃窃私语,孟晓骏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雷鸣,鼓噪着超过了台下的声音,速度越来越快,一定超过了200。 王阳歪着头仔细看了看孟晓骏的侧脸,还是没能从他的状态中分析出这出意外的根源,伸手捅了捅成东青,问:“他怎么了?”实在不像是故意制造的玄虚啊?难道又是孟晓骏运用心理学摆的龙门阵? “不知道啊。”成东青也是一脸的疑惑,多年以来习惯性的崇拜,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换任何一个人出现这种状况,成东青都可以判定他怯场了,可孟晓骏是谁啊,孟晓骏当年演讲的时候,成东青还连口都不敢开呢。孟晓骏风靡燕京全校的时候,台下这帮崽子们都还拖着鼻涕喊妈妈呢。 “不自信你就是弱者,美国人鄙视弱者,他们认为弱者不可能真诚……”孟晓骏仍在做最后的挣扎,可语气已经无比虚弱,再次出现的长时间停顿,让孟晓骏的脸色苍白起来,这是不得不正视的问题。 没有思考多久,孟晓骏就站起身来,对着学生们说了句“Sorry”,然后快步离去,台下一片哗然。 成东青和王阳赶紧从休息室迎出来,深深地看了孟晓骏一眼,成东青顾不得多问,上台安抚听众。 王阳询问地看着孟晓骏,眼神里透着关切。孟晓骏尴尬地躲避着他的目光,不得不承认,这是他一生中最失败的时刻。 “孟老师刚回国,还在倒时差,可能身体有些不适。我被拒签过三次,在这里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失败的经验……”成东青的风范已经被十年的教学生涯磨练得自然流畅,不需要有任何的担心。 免费演讲结束后,成东青和王阳坐在已散场的观众席中,沉默着。 孟晓骏避开了两位兄弟的关怀,独自一人坐在合盖的马桶上,面色苍白,脸上的肌肉紧绷,浑身上下的僵硬和发冷,以及无法接受的挫败感,让人不断地冒出虚汗。 成东青终究还是没能沉默下去,有些担心地对王阳说:“明天还有一场……” “先取消吧。”王阳淡淡地说。 成东青有些无法接受,瞪着王阳问:“为什么,他就是没睡好。”在说出时差那个理由之后,连成东青自己都相信了。正常状态下的孟晓骏不可能出那种状况的,除非他身体不舒服。 王阳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慢慢开口:“没那么简单,他这么跟自己死磕的人。也许是stage fright……”语音清淡,带着一丝哀伤。学生时代的畅意人生确实一去不回了,被改变的,不光是成东青和自己,还包括了那个曾经被同学们奉为神明一样的孟晓骏。 怯场?!成东青完全无法接受,甚至是激动地反驳:“不可能,绝不可能。”以前的孟晓骏,哪怕面对数万人也不会紧张卡壳,他只会享受并风采绝伦地迷倒他们,怎么可能怯场?! 王阳难得如此感伤,低沉地吐出一句:“你几年没见他了?”十年的时间,足够Lucy变心跟美国男人回国,足够苏梅占完成东青的便宜再一脚踹开他,然后飞奔美利坚的怀抱,足够王阳自己种下表面潇洒背地里放纵的双面生活,足够成东青蜕变成自信坚定锐意进取的培训班掌舵人,当然也足够让孟晓骏产生一些大家无法接受的变化。 成东青其实心里都明白。只是,他更愿意骗自己去相信这不是事实,难耐的沉默蔓延开来,压得人沉重得无法喘息。 当孟晓骏终于从洗手间走出来时,已经恢复了自信威严的气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成东青和王阳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诧异地看着刚刚才历经了挫败的孟晓骏。 孟晓骏根本没看他们的诧异脸色,径直往外走,边走边说:“我想清楚了,这不仅仅是一个学校,明白吗?”依旧是今天之前的那个什么事都成竹在胸的孟晓骏。 成东青和王阳定在原地。 王阳还是开口,关切地问了一句:“晓骏,你还好吧?” 孟晓骏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们,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今后我不再办大型讲座,只办一对一的Mock Interview.”(模拟面试)即使知道自己需要面对这种挫败和精神压力,孟晓骏依然有些不自然。当然,也仅仅是有点不自然而已,直面自己的弱点,孟晓骏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办。 成东青只知道点头,想不出任何话来说,也压根没去想,有孟晓骏在,大脑只需要思考一件事就够了:怎么执行孟晓骏的想法。 孟晓骏很快就撇开了自己的那些挫败感和不自然,昂首挺胸地望着窗外,带着一丝兴奋地宣布:“还有,名字我也想好了。” “学校的名字,就叫做‘新梦想’。” 第十一章 领航梦想 孟晓骏的一对一Mock Interview很快就办起来了。其实,就是模拟面试,也就是相当于美国签证咨询,一个全新的指导留美申请人通过签证的培训模式。 第一天的时候,人其实不多,孟晓骏也不在意,人的优势往往是在行进的过程中得到体现的,而不是一开始。 来咨询的是个年轻男孩,和孟晓骏十年前一样年轻,只是少了那股意气风发。孟晓骏带着几分威严,坐在咨询台边,眼神从金丝眼镜后边透出来,冷淡而睿智地说:“我不明白,你被拒签跟你女友有什么关系?” 男孩带着一脸的沮丧和不忿,用带着控诉的腔调说:“她伤害了我,她去美国才一个月,就跟我提分手。”绝对的受害人嘴脸。 孟晓骏到底年纪增长了,一点也没有曾经讽刺王阳的那种犀利,只是平静而认真地说:“许文同学,这说明她没有骗你,她完全可以一年以后再告诉你。” 许文同学怔住了: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角度来告诉他这件事情的另一个可能。朋友多半都帮着控诉,对立的人多半都在嘲笑,一个跳脱出事件的可以公平审视这件事的人,孟晓骏是第一个。 孟晓骏向来善于把控谈话的方向和气氛,看了一眼手里的表格,语气尽量温和地说:“好,现在我们说回你被拒签的事。你被拒签是因为他们认为你有移民倾向,对吧。” 许文一脸不认同,完全的无法接受,简直都要出离愤怒了,道:“我为什么要移民?给我移民我都不要。可不管我怎么讲,他们就是不听。” 孟晓骏了然于胸,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反问道:“OK,既然你没有移民倾向,为什么你要在申请表上写,你去美国的目的,是为了增加收入?” 许文依旧没有明白过来孟晓骏特别提到这一点的用意,甚至是理直气壮地说:“我说的是实话,证明我不心虚。这有错吗?”岂不闻“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许文完全不认为这是不利于签证的。 孟晓骏根本不受许文情绪的影响,依旧用他那副温和而冷静的腔调,慢条斯理地分析:“如果你去美国的目的是为了增加收入,那谁都知道在美国挣钱比中国容易,他们为什么不能认为你有移民倾向呢?” 为什么呢?许文再次怔住,从最简单的常理推断,确实如此。 孟晓骏让许文认识到自己申请签证时的漏洞之后,开始点拨:“如果申请者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去美国的目的不是仅仅为了接受教育,那他的签证申请就一定会被拒绝。你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的话,还怎么去签证?”孟晓骏高屋建瓴式的指导,说的往往都是谁都知道却都被疏忽了的真理。 许文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垂头丧气起来。 “你被拒签,说明你不了解美国。你怪罪女友,说明你不了解女人。归根结底,是你不了解你自己。”孟晓骏之所以能在十年前成就“神”的高度,并不全是他的个人优秀程度。他的非凡,在于给人梦想,给人富有哲理的指点,哪怕只有那么一两句,都受用无穷。 许文再抬起头来看着孟晓骏时,眼里闪着泪花,这是父母都未曾教过的做人道理,如今由一个签证咨询老师讲来,如何能不感激涕零? 孟晓骏微笑着,轻快地加了一句话:“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去修改申请表。”简单的一句话,化解了青年的一时激动,既顾全了面子,又给予了实际指导,一场完美的签证咨询,一次受用无穷的指导。 许文站起来,真诚地向孟晓骏鞠躬,说道:“孟老师,thank you very much.” 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再强大的广告,也不如邻居的那一句“我用过,效果不错”。这种口口相传的隐形广告,更能起到煽动作用。也就是第二天,孟晓骏的咨询室外面就排起了长龙。 王阳总能在孟晓骏的咨询室外看到各种各样被感动到涕泪交零的学生,抽泣的、激动的,但都无一例外地带着无限憧憬的眼神,欢欣离去。王阳知道,那都是感动和希望的泪水。 孟晓骏依旧用他那清淡冷峻的声音喊着:“下一个。”状态丝毫不受庞大的咨询人潮影响。 刚刚建立起来的“新梦想”培训学校,从此有了第三块金字招牌——孟晓骏的签证咨询。 对孟晓骏的指导趋之若鹜的,不单单是学生们。其实,孟晓骏觉得,并不是王阳自己想来的,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孟晓骏淡淡地笑了。这个人,才是成东青百般厮缠,磨着要自己回来的原因,至少也得算导火索。 王阳依旧是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跷着二郎腿,人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两只手环抱在胸口,心理学上说,这属于对人的谈话有所防御。 孟晓骏不会在意,就算分别了十年,这仍是他曾经最扛得住刺激的兄弟,当然还是得看门见山。孟晓骏相当认真地说:“王阳,你的看电影教学法很有趣,但是效果慢,不系统。你想过没有,你没去过美国,口语却比我好,为什么?因为你是我们所有人中唯一泡到美国妞的人。”就算孟晓骏知道这是王阳永远也不能提起的伤疤,孟晓骏也不想回避。在朋友自己无法面对的时候,兄弟帮着面对,是最好的选择。 王阳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不虞的眼神,清晰地表明了他不想别人提起此事。 孟晓骏仿佛没看见王阳的脸色似的,淡定地追问:“你跟Lucy还有联系吗?”还联系吗?走出Lucy的阴影了吗?你可以面对你的情伤了吗?孟晓骏的话含义很多。作为兄弟,尤其是聪明的这个兄弟,当然听得出来。 王阳简直要暴跳起来,无比焦躁地骤然发作:“孟晓骏,这他妈关你屁事。你以为你能指导我吗?”那一瞬间被戳到痛处的气急败坏,和伤疤再一次被揭开暴晒在太阳下的羞耻感,让王阳甚至有打一架的冲动。 孟晓骏依旧淡定,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微微抬了抬眉毛,用世外高人的口吻说:“你很清楚,口语的核心是什么,不是表达,而是思维逻辑。因为你了解美国人是怎么想的,你说话才跟美国人一样。因为你和Lucy在一起的那些年,其实已经完全接受了他们的思维方式,也掌握了他们的逻辑,你没走出那段感情,那是因为你一直用Lucy的眼睛在看世界,你如何走得出来?” 王阳一怔,那一瞬的暴怒瞬间冷却,似乎意识到了孟晓骏话里的双重用意。 “你把这些教给学生,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些,别的老师都教不来。”孟晓骏明白,兄弟的谈话,虽然可以很直接,但有时也必须只是点到为止,除了面对成东青。 王阳是个聪明人,孟晓骏的话虽然戳到了痛处,可溃烂的疮疤不戳破了上药,是好不了的。王阳再无视这个疮疤,再回避这个疮疤,也无法掩饰这是一个疮疤的事实,也就永远好不了。 真正回头审视这段感情的时候,其实收获良多。 王阳再次去上课的时候,果然有了不同,连带着上课的掌控力也更强了,自信满满。 “有个学生来问我,王老师,我的口语perfect,我的语法accurate,我的词汇量huge,我平时读《China Daily》很轻松,比读《北京晚报》还溜,我的英语应该算很好了吧?”王阳笑嘻嘻地说。他的课从来都很轻松,今天却多了一份认真和严肃,“我给了他一份《华尔街日报》,《China Daily》同样报道过的新闻,他却基本看不懂。” 王阳顿了顿,看着底下学生的茫然,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问:“为什么?因为《Chink in American English,美语思维。” 底下一片夹杂着震撼的恍然大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王阳更加确定了孟晓骏的判断,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孟晓骏后来说的话:“你应该举一个形象的例子。” “如果一个美国人到你家里做客,他敲门,你开门,看见他,你第一句话说什么?”王阳继续上课,看着学生们的热烈反应,挂上了得意的微笑。 学生们整齐划一地回答:“elcome.” “No!”王阳斩钉截铁地批驳,“这是中国人的思维。美国人不会对自己家里的客人说欢迎,他们很直接,没那么客气,只说Come on in,你进去就是了。”这是王阳亲身经历的生活经验啊,和美国人一起生活过八年的活生生的经验。 王阳知道,光说这些没有用,那天孟晓骏一直在反复引导:“你还能讲得更形象吗?” 王阳知道孟晓骏想让他说什么,十分明确。 虽然有些犹豫,不过,大约也确实是时候了,经过那一下午点到为止的谈话,王阳终于下定决心回顾过去,也开始和成东青一样,在课堂上分享起那段过去的时光。 “如果你跟一个美国妞谈恋爱,谈了4年,忽然有一天她对你说,‘thing’,你该怎么回答?”问出这句话之前,王阳觉得自己会心痛到无法自已,甚至失态。可真的问出来时,才发现,原来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没有什么不可以面对的。 “Don't you love me anymore?” “Do you leave me?” “ did I do wrong?” “Don't go,stay h me.” …… 一片乱哄哄的回答,一点也不出王阳所料,一如当初傻乎乎的自己。 王阳有些惋惜,为什么当年没有那么一个人来告诉自己,No,你一句话也不要说,转身就走。否则她会把你比作一件行李。她会告诉你,你太重了,带上你,她的行李会超重。 “这就是美语思维。”王阳看着讲台下拜倒的学生,心里却对孟晓骏佩服起来。学生们不会知道,这些,都是孟晓骏的想法。 这就是王阳今后的风格,美语思维教学法。孟晓骏已经为王阳定了调,指引了方向。 成东青来找孟晓骏的时候,孟晓骏只是长久地看着他,却一言不发。成东青没来由地陷入了忐忑不安的情绪,唯恐自己哪里做得不入偶像法眼,屁股下面像是扎了个钉子一样,一点也坐不住。 等到成东青都快发出一身汗来的时候,孟晓骏终于开了口:“东子,你觉得现在你还是个loser吗?” 成东青其实问过王阳,孟晓骏都和他谈了什么,也对自己的这次谈话设想过许多可能。或者,孟晓骏会问苏梅的事,会问被燕京开除的事,又或者被拒签无数次的事,到处爬电线杆子刷小广告的事,无耻地占资本主义便宜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事。可孟晓骏的这个问题完全出乎成东青的想象,猝不及防之下,成东青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没有答案,还是我问错了问题?”孟晓骏解决问题的方式,从来都是手术刀一般的直接和精准,切入人最不愿意去面对的,自欺欺人的那一块隐秘地带。 成东青纠结着,喉结上下滚动了几遍,才艰难地面对,用一种半带着乞求的目光看向孟晓骏,苦笑着说:“晓骏,一定要把气氛搞得这么销魂吗?”如果这是一场谈判,这已经基本可以判定是求饶认怂了,对手可以见好就收,潇洒地获取这不战而胜的完美结局。可惜,这是一场咨询,心理咨询。 孟晓骏不会因为成东青的求饶放过他,他不会放任兄弟心底里的那个隐藏得最深的症结继续存在,真正的兄弟,是可以为兄弟挖出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痛楚,将它剖开切除,彻底痊愈:“东子,be serious,我为学生提供签证咨询,王阳教授美语思维,但这都只是技术竞争力。”我问你:“‘新梦想’最核心的竞争力是什么?” “新梦想”最核心的竞争力是什么?成东青不假思索地说:“是你。”如果说“新梦想”和其他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的培训机构有什么不同,显然是因为“新梦想”拥有一个神一般的引路人——孟晓骏,成东青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孟晓骏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轻哼了一声表示不满,又反问道:“你以为你现在看起来很幽默吗?” 成东青也一脸正经,相当严肃认真地说:“我是认真的。” 孟晓骏叹息,正因为知道你是认真的,才不满啊。搞了半天,你还是没有明白,为什么“成东青”的托福培训班能够这么红火,为什么“成东青”的号召力如此广泛强大。可连自己为什么成功都不明白,又如何去延续成功,扩大成功的范围? “东子,是梦想,关于如何实现梦想,还有什么比一个被美国拒签现在却教人去美国的loser校长更有说服力?成东青,你才是我们最核心的竞争力。”孟晓骏从来没有如此认真过,以一种肯定的眼神和口吻,在回国之后,第一次给予了成东青这十年奋斗的一个最终定调:你才是“新梦想”的核心,你才是“新梦想”最大的优势所在。 成东青愣住了。他从来也没想过这一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这么高的一个调子,而且这还是从偶像孟晓骏嘴里说出来的,就像他当年在书签上写下的那句话——有天你会让我妒忌的——直接给了成东青最强有力的鼓励和肯定。 十年,孟晓骏从“你会让我妒忌”的鼓励,变成了“你是我们最核心竞争力”的肯定。这十年,成东青走得有多辛苦有多艰难,显然在这一刻都得到了理解和回报,成东青感动得无以复加。 孟晓骏却没有看成东青水汪汪的眼睛。对于接受感谢,他一直比较陌生和害羞。孟晓骏站起身,把一份演讲稿扔给成东青:“演讲稿我已经拟好了,主题——梦想是什么。接下来,该你了。”语意中的那份期许和鼓励不再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多了一份送战友上战场的祝福。 成东青演讲的那天,异常酷热,教室外的大树上无时无刻都聚集着成群的知了,闹蝗灾似的趴在树干上,吱啊吱啊地嚷嚷,非得把人的冷静全都喊没了为止。满满当当一教室的学生,汗流浃背,鸦雀无声地等待着他们心中的伟大导师——成东青开始演讲。 成东青还和往常一样,带着斗志昂扬而又谦逊温和的状态走进教室,手中照旧拿着几页讲稿,只不过这次是孟晓骏给他准备的演讲稿。站在讲台上,成东青例行向学生们鞠了一躬,然后坐下。学生们安静地坐着,等待成东青开讲,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 孟晓骏和王阳在搬运着大冰块,放在教室各处,用作降温。酷热的暑假,在还没有空调的年代十分难熬,弄点大型冰块立着,再用电风扇放在背后这么一吹,具有消暑奇效。这也就是高考的重点考场才享有的特权,“新梦想”也拥有。 成东青谦卑地一鞠躬,正好被搬着冰块进来的孟晓骏看见,顿时眉头一皱,相当地不认同成东青的卑微态度。这个态度,和孟晓骏为他制定的定位和演讲有太大差别。孟晓骏始终认为,任何东西,都不可能通过卑微的姿态来获得。“站着生,跪着死”,这是孟晓骏奉为神谕的做人原则和姿态。他,是骄傲的,可惜,成东青不是。 成东青把演讲稿放在台面上,孟晓骏写的演讲稿他已经看了许多遍了,到底要不要照着念,他有些犹豫。 孟晓骏的姿态永远不是成东青的姿态,孟晓骏的思想永远不是成东青的思想。成东青一直都知道,孟晓骏的那份骄傲和气度,不是自己学一学,就可以学会的,与其刻鹄类鹜,不如走自己的步伐,免得回头邯郸步没学会反倒要爬回家去。 成东青抬起头,将演讲稿放到了一边,眼神扫过台下济济一堂的学生,响亮而带着激情地问:“热不热?”不得不说,成东青有着演讲的优秀条件——一把好嗓子,浑厚有力,无论说点什么,都带着一股煽动人的激情。 学生们果然嗷嗷直叫,齐心协力地发出一声巨大的回答:“热!”作为“新梦想”,也就是曾经的成东青托福培训班的当家招牌,成东青的号召力在学员当中,具有不可替代的煽动性,仿佛一看到成东青那张憨实土气又不时傻笑一下的脸,就无比斗志昂扬。 成东青笑了笑,又继续问:“热,你们为什么还来这里?” 学生们发出一片哄笑声,这差不多已经成了成东青讲话的惯例,前三句,必定需要学生们哄笑一次,大喊一次,好像是为了泄压,也好像就是纯粹的个人特色。总之,时间久了,哪怕成东青只是说一句:今天天气不错,也能达到这个效果。有时候连王阳也嫉妒,觉得必定是学生们被成东青洗脑了,除了跟在他们的成老师后头哄笑、喊叫、学习之外,连自我的个性都消失了。不得不庆幸,成东青的学生当中没有像王阳这种异见分子和捣蛋分子。 为什么来这里?显而易见的问题呀,成东青竟然还问,可见有时候老师也并不是那么高深。 “因为我是loser.”一个男生在哄笑之后嚎了一嗓子,这也算成东青课堂的特色,他从来不会因为学生出格的叫喊和意见而不满。换句话说,成老师的课堂纪律很松,教师威严的架子也端得不够。他算是个相当宽容的老师,难得的没有架子,也难得的幽默风趣,最难得的还是他的教学方式确实有效。 学生们又一阵地哄笑,成东青将目光看向那个男生,稍带期许。 男生没被阻止,自然而然地往下接着嚎,带着些悲痛的自我否定:“如果我不是个loser,我就不会坐在这里。” 真相往往如此伤人,事实被喊出来的时候,刚才的哄笑声瞬间熄灭,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向成东青,心里一片默然,气氛瞬间沉重起来,甚至带了点对前途忧伤的哀沉。 真是天赐良机!孟晓骏赶紧用眼神示意成东青,这个时候开始念演讲稿的效果,将是无法想象的好。 成东青一直注视着台下的学生,像是很随意的聊天,也像是不经意地诉说:“其实,我也是个loser。”成东青对自己的定位,一直都相当的低。成东青的姿态,相对于其他人来讲,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不但不骄傲,而且还带着一点自卑,只不过今天的“自卑”里,没有伤感和怯懦,只有一种成功之后回头审视的谦逊。 成东青停顿了一下,再次瞥了一眼一旁的演讲稿,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把演讲稿翻了过去,扑在台面上。成东青只是成东青,不是孟晓骏,孟晓骏这个天之骄子写不出成东青的心声,也写不出成东青曾经的失败和自我否定到鄙视的心态。如果要讲失败者,成东青觉得,三人当中,没有比自己能够讲得更好的。 “你们一定会问,你怎么会是loser呢,你现在混得不错嘛,你是个校长啊。”仿佛在倾诉一般。面对自己,其实也不像成东青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难,苏梅都可以面对,都可以当做一个笑料来分享,那么,这么多年下来的失败经历又为什么不能分享?那种煎熬在失落、挫败、自卑的负面情绪当中的挣扎,其实完全可以分享出来。或者,这就是学生们最需要的鼓励。 台下此起彼伏地轻声附和:“对啊。”成校长怎么能算失败者?有如此庞大的拥趸,有如此口碑的教学能力,有如此规模的事业,怎么能算?这是相当事业有成的典范啊。 成东青微微一笑,继续侃侃而谈:“对,我现在的确是个校长。可我的学生们,坐在废弃工厂改建的教室里上课,摄氏40度,连一台风扇都没有。没有食堂,没有操场,没有图书馆,连北京最普通的小学都比不上。难道我还不是全世界校长中最loser的?” 王阳讶异地看了孟晓骏一眼,眼神里充满询问,这不可能是孟晓骏写出来的稿子。孟晓骏的演讲方式和这种平实的吐槽风格差别甚大,孟晓骏点了点头,肯定了王阳的猜测。 “在大学里,我就是个loser,孟晓骏老师和王阳老师,就像是哈雷彗星的星核,而我像哈雷彗星的尾巴一路跟随他们。接下来,我还当过失败的老师和被留下的男友。同学们,人是平等的,但人生是不平等的。”成东青的吐槽远没有结束,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东青其实一直忍受着失败,以及失败所带来的自卑,而这一切,或者孟晓骏和王阳都不能完全体会。成东青看向孟晓骏,眼神里带着一丝悲哀和坦诚,对不起,我要让你失望了。成东青的眼神这样告诉孟晓骏。 “我从来就没有什么dream,我也不知道什么是dream,我只知道什么是failure。”成东青转身在黑板上写下“failure”大字,孟晓骏的演讲稿,他实在不会。不过,这个他可以讲得很好。孟晓骏时至今日才感受到成东青的心情,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他和王阳,其实都没有资格做成东青的好友,他们都不了解成东青内心的那些痛苦,也没有真正关心过他。 “别的我讲不好,讲到failure我草稿都不用打。同学们,中国的学生是全世界最容易失败的,因为你们面临全世界最残酷的考试。教育部公布的1993年升学率,初中升高中是44.1%,就是说有近600万人失败了;高考升学率是39.9%,140万人失败了;来‘新梦想’参加托福和GRE考试的,我算过比例,平均四个学生中只有一个能拿到美国奖学金出去,又有3万多人失败了。” 触及人内心的演讲,往往能使人潸然泪下,成东青的failure触痛了在座学生最敏感的神经,无不动容。 成东青又在黑板上写下“despairing”的大字:“failure无处不在,人生如此despairing这就是现实,那我们该怎么办?”成东青说着,又看了一眼孟晓骏。这个人,一直是成东青奋斗的方向和目标,也是他奋斗的引航灯,“掉进水里你不会淹死,呆在水里你才会淹死。”成东青在引用孟晓骏说过的话。 “你只有游,不停地向前游,成功是明天才会发生的事,那么失败也是。那些从一开始就选择放弃的人,不会失败,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失败了。失败并不可怕,害怕失败才真正可怕。” 成东青在黑板上写了最后一句话:“Seek tory in failure”,“Seed the hope in despairing”。 “所以,我们只能在失败中求得胜利,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发人深省,动人肺腑,台下的学生泪光闪闪,掌声雷动,这才是真正从精神方面竖立他们信心的时刻。什么都不如完全不相信自己来得可怕,成东青其实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惜,非要孟晓骏来点出才恍悟。 孟晓骏坐在冰块上,没有鼓掌,好像是第一次认识成东青。这样一个光彩焕发,信心十足,拥有无限魅力的成东青。 满堂喝彩中,教室门口出现了几名警察,威严肃然。 大事不妙。成东青和孟晓骏同时有了这种预感。 第十二章 平地波澜 “新梦想”托福培训学校其实并没有办理办学手续。这个年代,私人办学还是一个陌生的领域,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文和依据可供参考,现如今为人所知的“有关部门”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拖延着成东青的申请。作为“新梦想”的领航人,孟晓骏绝对没有想到“有关部门”这个“程咬金”。 成东青刚结束那场轰动而热烈的演讲,警察同志就来了,并义正严词地表明:“你们未经政府部门许可,擅自使用废弃工厂作校区,是严重的违章行为。你们的手续不全,依法将被取缔。” 成东青、孟晓骏和王阳坐在一起,老实地赔着笑,一脸的丧权辱国:“警察同志,没那么严重吧,我们一直在申请补办手续,材料早就递上去了,这不是还一直拖着呢嘛,我们也没办法啊。” “申请办学证的条件是办学人一定要有副教授以上的职称,还需要原单位同意,你两项条件都没有!”小警帽严正批驳,横着的眉毛无端带出一股驱邪压祟的杀气,冷不丁让人浑身发寒——难道果真做了贼? 成东青更加讨好,一脸的卑躬屈膝样:“警察同志,这个事我们在跟有关部门协商,他们也理解我们的现实困难,同意帮我们解决。” 小警帽哪里是看人办案的主?一律的公事公办,严格得如同机械:“我们这是按制度执法办事,你不要再解释了,有什么话,跟教育部说去,那才是正管。公安局,那只是执行部门。” 听了这一茬,孟晓骏总算明白了问题所在,原来都过去这么久了,成东青还一直被“有关部门”忽悠着踢皮球哪?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凭什么你说取缔就取缔,国家现在鼓励民间办学,我们是受法律保护的!”突然拍案一怒。越是平时冷静自持的人,发起怒来越不可遏制。孟晓骏猛然站了起来,大声地咆哮着。那失控的神情,连王阳和成东青也未曾见过。 警察同志显然没见过世面,哪里见过如此狂妄之辈?脸上有些挂不住,越发严厉起来,用审罪犯的语气大声呵斥:“你是谁,你怎么说话的!给我坐下!” 孟晓骏哪曾受过如此腌臜气,怒不可遏,眼神恨不得飞成刀子:“这根本不是我们不办手续,而是他们一直在拖!现在是法治社会,你要是滥用权力,我就去告你们!”在美国,那“有关部门”就是渎职罪,滥用权力就是严重的控诉。 小警帽显然没见过如此刺头的知识分子,原以为不过是宣布个处理决定,没成想还是个会炸刺的挑衅者,气急之下口不择言:“你去告啊,去告啊!我在这儿等着你!”要不怎么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还得多亏成东青和王阳都是老实本分的主儿。要不是他俩拽住孟晓骏,这场面真不好收拾。 “对不起,警察同志,他喝高了!” “不好意思,警察同志,我朋友刚从美国回来,还在倒时差。” “从美国回来了不起啊,有本事别回来啊。” 小警帽的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孟晓骏最疼痛的伤口。在他暴怒之前,王阳果断地一扣脖子,将他拖了出去。 成东青小心地给警帽们赔不是:“您别生气,罚多少,我都认。” 手续还得继续办,罚款也必须得交,成东青装了整整一个月的孙子,才将这事弄过去。交完罚款的那天,成东青从警察局出来,坐到一直在外面等他的孟晓骏和王阳身边。高高的石阶上,前方是车来车往的大街,冷硬威严的警察局就在背后,一如此刻的心情,外热内冷,好像背后有靠山,可面前却又是一条不得不趟的湍急河流。 成东青大约是孙子装得实在有些疲惫,半带着乞求的口吻,劝说道:“晓骏,这里不是美国,是中国,你搞美国那一套,没意义嘛。”讲自由,讲权利,这里不适合啊。 王阳也鄙视着帮腔:“孟晓骏,我也是才发现,原来你比我还天真。” 孟晓骏一直没说话,似乎在神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场了好一会儿,才忽然说:“我不走了。” 没头没脑的话,让成东青一愣,甚至都没懂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的含义:“你说什么?” 孟晓骏转过脸,很认真地看着成东青,坚定地说:“我留下来。成东青,以后我跟你混。”虽然决定早就下了,可这样正式地说出来,绝对不是孟晓骏的风格,也绝对仅此一次。 成东青完全没料到幸福来得这么快。这个决定,可是成东青做了多少梦也没实现的,就这样忽然地砸了下来,简直要把他砸晕在这幸福的台阶上。 王阳已经换上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调侃道:“嘿,我们可就只想办学,以后也没打算研制导弹。”怎么看怎么一副欠抽样。 孟晓骏并不在意,站了起来,看着远方镇定地说:“‘新梦想’前面是什么,我看见了。我留下来不是为了你们,是为我自己。”曾经远赴美国的抱负,曾经孜孜以求的梦想,曾经画下过的改变世界的蓝图,曾经高谈阔论的精神理想,在这一刻,都已经成了一个现实的、伸手可及的未来,孟晓骏看得很清楚。 成东青激动地握住孟晓骏的手,无限的感激,甚至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抖:“晓骏,thanks。”这是兄弟为了自己,放弃美国的高薪和远大前途,做出的牺牲。成东青感动得无以复加。 孟晓骏知道成东青误会了,本想解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出口。有些误会,比如那张书签,还是不点破来得更美丽。 如果说“新梦想”也是一台录像机,遥控器始终在孟晓骏手中。对他来说,遥控器只有一个功能键,就是快进键。成东青相当开心,甚至用不着决定,就已经付诸实施:跟着孟晓骏。 只需要跟着孟晓骏走,无论孟晓骏指向何方,必定都是坦途。成东青对于孟晓骏的信任,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无论是在办公室、走廊、屋顶还是空地,孟晓骏永远都可以给予成东青新的不同的商业计划书。与其说他在征求成东青的同意,不如说他是在讲解或着干脆是在命令。短短的一年之内,孟晓骏启动了二十五个发展项目,而“新梦想”也已经扩张了数倍,有了完整的架构,有了完善的行政职能部门,受聘教师自然也是一直在壮大,作为一个培训学校,“新梦想”已经相当具有规模和影响力。 “不,不是二十五个,是三十个。这是未来互联网教育的筹备计划书。”站在游泳池旁,孟晓骏把一份计划书扔给成东青,纠正成东青的错误。孟某人的计划,还远不止此。 “互联网?”成东青继续傻眼,好像每次孟晓骏抛出一个新的计划,都需要傻眼一次,实在是太超乎人意料了。“好像离我们还很远啊。”成东青的脑子有些不够用,带着些委屈地表示了一下意见。当然,也仅仅就是表示一下,意思意思而已。 孟晓骏高瞻远瞩,严肃地说:“离我们近的离别人也近。”如果都和成东青、王阳一样鼠目寸光,光想着守住目前的样子就好,用不了多久,“新梦想”就会变成大清的旗头,需要放在博物馆里供着才能见到。 成东青瞪了瞪眼,却无从反驳,只能勉强自己翻看那份计划。 远处依然是巨大的工业烟囱,偶尔有些也会冒出白白的烟气,孟晓骏坐在躺椅上,眺望着,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成东青也用不着去猜,他只是相信,从美国回来的孟晓骏,能看到他和王阳看不见的地方。所以对他,成东青只会说一个字:“Yes。” 成东青当然只能说好,自己想不到,计划也做得十分完美,眼光也足够老道,不单单只是现下的,更重要的是有长远的前瞻性。这样的计划书,不说好,还能说什么?只有蠢材才会说不好。成东青不是。 成东青将互联网计划书交给孟晓骏。作为校长,孟晓骏得到了最重要的支持,不过孟晓骏已经习以为常。这样的计划,以这样的方式轻易通过,简直就是天理。 市场经济的最大副作用,就是当你尝试了,成功了,就会立刻涌现一大群照猫画虎的竞争对手,一个个逃过成功者前期的失败投入,直接照搬了最后的成功模式,然后加以发扬光大,迅速将规模和细节做得超过创造者,“新梦想”亦不能幸免。 王阳将一堆竞争对手的招生广告抛在桌上,这已经是第三摞了。成东青当年的刷小广告和套灯罩早就已经过时,现如今的广告早就升级换代,迅速占领了街头,免费派发,精美而有诱惑力,甚至还有不惜重金砸向媒体的,电台、报纸、电视、地铁……无孔不入,投入远超“新梦想”,口号和卖点却无一不模仿着“新梦想”。 “现在所有竞争对手都打美语思维和励志牌,接着就会抄你的签证咨询。我们必须考虑新对策了。”王阳难得如此一本正经,严肃地提出问题。 孟晓骏好似没听见,查看着电脑,电脑上各种教师的资料图片快速闪过。 成东青赶紧捡起那一大摞广告,翻看起来,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对策。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电脑上正出现老师牛咏啸的资料图片,孟晓骏停下鼠标,转身。 成东青停下手里的翻阅,用他一贯的平易近人温和地说:“请进。” 走了进来的,是个戴着眼镜,长相滑稽的胖子——牛咏啸,“新梦想”的一个明星老师。 “校长,你找我?”牛咏啸礼貌地问。 成东青一脸茫然地说:“没有呀。” 牛咏啸一脸的不悦,对于这个校长,“新梦想”的员工里就没有害怕他的,无威不立嘛,大家说起话来时当然也就少了一点敬畏,牛咏啸哼哼唧唧地抱怨:“校长,我刚喝了两杯咖啡,准备睡觉,你这不是逗我玩吗?” 成东青愣着,王阳也瞪大了眼睛,这是神马情况? 孟晓骏看了一会儿,确定这正是自己要找的人,赶紧在一边解围:“是我叫你来的。” 牛咏啸立刻换了一副神情,敬畏有加地点头打招呼:“孟副校长,您好。” 孟晓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道:“听说,你上课很受学生欢迎?” 牛咏啸颇为得意,笑得脸上的肉都鼓起来:“是,我有时真嫉妒他们能遇到像我这么牛的老师。” 王阳正端了茶在喝水,一时没忍住,呛了出来。 孟晓骏还是那张冷峻的脸,很平静地问:“听说你讲课很幽默。” 牛咏啸又换了一副表情,便秘似的皱着眉苦着脸,哀怨道:“孟副校长,可能你对我不大了解,早期我是个诗人,非常的忧郁。” 这么个没皮没脸的东西,竟然也是“新梦想”的老师?!王阳生气地瞪着他,成东青却似乎相当欣赏,忍不住哈哈大笑。 孟晓骏依旧冷峻地说:“我想,有一种幽默你还不会。” 牛咏啸嬉皮笑脸却又自信满满,脸上的表情恨不得一秒一变:“孟副校长,这种可能性为零。” 成东青发誓,他看见孟晓骏笑了,虽然浅淡得只是勾了一下嘴角,却分明是笑了。 只听孟晓骏那清俊的声音淡淡地说道:“那好,明天你来听我的课。” 不要说是牛咏啸,就连成东青和王阳,也不知道孟晓骏这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成东青没来由地心底有些发虚。 牛咏啸按照孟晓骏的约定来听课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课堂里没有一个学生,孟晓骏一个人站在讲台上,就像一个孤独的战士。 牛咏啸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不由地有些疑惑。 孟晓骏仿佛没看见他似的,面对空荡荡的教室,好像对着坐满了整个教室的学生在讲课,语气自然,富有魅力:“同学们,成校长当年学英语非常的不容易。他每天跑到王府井,看见老外就说‘Can I speak Engliso you?’当老外一点头,成校长马上就对着他狠背词典。” 孟晓骏的幽默一课很是出乎意料,讲完了开头,牛咏啸似乎有些明白了这堂课要讲的是什么。 孟晓骏用他那种认真而自然的口吻继续讲着:“从此以后,成校长碰见外国人就背,背到最后,王府井所有的老外都认识了他。远远看见他,说那个背词典的疯子又来了,望风而逃。但成校长毕竟以这个独特的方式成为了英语专家。” 幽默一课讲完,孟晓骏看向牛咏啸,而胖子牛咏啸心领神会之下,诡秘地笑了。 第十三章 新的招牌 牛咏啸果然是个人才,略加点拨,就有了非凡的领悟,并且还能化为行动力。 作为“新梦想”的第四面金字招牌,被孟晓骏一番“咨询”外加点拨之后,牛咏啸参透了禅机,上起课来也和以往大有不同。 “在座各位都很敬仰成校长,对吧?”牛咏啸一点也不担心拿成东青开涮会有什么恶果。论拥戴度,‘新梦想’当然是成东青的天下;可论威信,谁又能比得过样貌气质才学魄力样样甩人几条街的孟晓骏?孟晓骏的指示,牛咏啸焉肯放过? “大家都清楚成校长怎么记单词,对吧?害虫pest,他念拍死它。雄心ambition,他念俺必胜。肥胖的ponderous,他念胖得要死。病态morbid,他念毛病。这种记忆法你可能听完了一辈子也忘不了,对不对?”这是成东青曾经的独门秘技,如今早就家喻户晓发扬光大了,不再是教学秘密,就连竞争对手都能来上几手,其广泛程度连成东青自己都无法想象,而它的有效程度也早已经从记忆转变成了放松的笑料。 不过牛咏啸的目的并不在此,语气停顿之后有了转折,那张胖胖的发面馒头脸上挤出一簇促狭的笑:“今天我要告诉大家一个成校长绝不会教给你们的秘密。那就是,这个记忆法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像这么有效的,一共就十五个左右,数量有点少,是吧?你不能老讲,对不对?” 台下一片笑声,伴随着纷纷响应的附和:“对!” 牛咏啸继续挤着那张胖脸掰扯:“所以现在,你们会发现,成校长很不喜欢回答学生的英语问题。一般来讲,当你们向成校长提问时,他就会给你们讲他当年自己奋斗的故事,把你们都感动坏了,然后就忘了刚才的问题了。为什么?因为就十五个左右,你们明白了吗?” 学生们大笑。 “新梦想”新实行的讲课老师评分表里,这一次牛咏啸的打分,都停留在了“高于期望”选项,效果卓著。 成东青、孟晓骏和王阳站在教室门后,听到学生们热烈的回应,看着新出炉的满意度调查,心满意足。任何学校的强大,只有教师队伍的强大才是长久发展的不竭动力,成东青和王阳深深地认同孟晓骏这一次的手笔。 牛咏啸的课还在继续,继续调侃他的“成校长”:“如果你数学不好,可以去当英国首相嘛,谁?丘吉尔。再不然,也可以去当台湾作家嘛,谁?李敖呀。还可以去英国写写诗,徐志摩。当然,以上的都需要签证。不过签证不行的话,你还可以在国内当作家嘛,钱钟书。最最次你也可以当个老师嘛,谁?” 学生们哄笑,相当不客气地点出:“你。” “嗯。”牛咏啸点点头,算是承认,表情一瞬间变得特别奸诈地说:“如果你连课都讲不了,你总可以去当个校长吧。” 一片放肆的笑声,台下的学生都笑疯了,直接拿成东青开涮也就罢了,涮成这样,都快成肉汤了,捞都捞不起来的,实在是破天荒第一次。 王阳对于兄弟被涮得皮离肉散有些不舒服,转脸看着孟晓骏,很认真地为成东青声讨:“是不是有点过?” 成东青自己倒是乐得哈哈地,连连摇手:“不过,不过,还可以再刺激一点。” 牛咏啸的课成东青三人一直在关注着,牛咏啸也一直在“连载”着成东青的“光辉历史”,甚至发展衍生出许多段子。 “孟晓骏是海归,成东青呢,是个土鳖。孟晓骏晚上做梦都在思考‘新梦想’今后该怎么发展,想不通了,就对自己说,早上起来我要去问问校长。第二天,当孟晓骏睁开眼,发现校长就站在他床前,战战兢兢地问他,晓骏,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发展呢?” 学生们继续欢笑满堂,给牛咏啸的打分,在一共七档选项中,如今已经选择成了最高等级的“完美”选项。 孟晓骏看着打分单,一张一张的,全是“完美”,有些得意地逗王阳:“王阳,他分数比你高。”王阳一脸不以为然,拿成东青开涮换回来的“完美”,老子不屑。 成东青坐在办公桌后,脸色有些难看。当时听着还没特别觉得,可这一大沓的“完美”,竟然是建立在近乎诋毁的侮辱之上。即使失败已成为历史,即使心胸再开阔,成东青也还是有些不舒服。 王阳感觉到了成东青的别扭,过去戳了戳成东青的肩,说道:“喂,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成冬青尴尬极了,赶紧掩饰道:“不会,不会。”当初可是他自己说的,还可以更刺激,如今被涮了几次,竟然就不适应了,实在显得胸襟太窄小。 在成东青毫无原则的纵容下,在孟晓骏刻意的引导下,“新梦想”的第四块金字招牌立了起来——上课幽默风趣的牛咏啸。而令成东青和王阳颇为意外的,是成东青平易近人的温和亲民形象深入人心,成东青要说他只是全国第二的宽仁校长,那就没人敢说第一。 当然,这一切都在孟晓骏的计划之中。 成东青算是个脾性温良的人,哪怕有人直面问他对被涮的看法,他也顶多就是笑笑。 在孟晓骏的主导下,“新梦想”有了自己的新校区,一期、二期……N期,也在CBD拥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领航者孟晓骏的手笔恢宏壮观,就连成东青自己都想不到,一个简简单单的英语培训班,能发展成一个产业。 一个一个分校的设立,一块一块金字招牌的竖起,孟晓骏不单单在造就“新梦想”的梦想,还在成就“新梦想”人的梦想。多少英语老师,把加入“新梦想”当作人生理想,这在十年前完全不可想象——有谁会放弃公办学校的体面和稳定待遇,放下身段来这么一个私营的培训机构教书?成东青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不是被逼到绝路,怎么可能放弃燕京的教职,全身心投入到和小商小贩一般地位的培训班行列中去? “新梦想”如同天兵天降一般的异军突起,伫立在一片公办学校当中,显得尤为惹眼,一时间成了私立学校的丰碑,供世人仰望,同侪忌羡。 成东青也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培训班老师,成为了媒体的宠儿。他总是一副温和憨厚的模样,诚恳而老实,温和亲民到甚至不介意老师学生们拿他取乐,发展眼光总是高瞻远瞩,每一个布局都显得超前独到……如此优秀的一个人,或者说,被塑造得如此优秀完美的一个人,自然有粉丝拥趸无数。 成东青在孟晓骏的建议下,善加利用这些明星效应。这是免费广告,孟晓骏这么解释,成东青深以为然。 新校区落成时,孟晓骏邀请了一些记者,带领他们参观新校区教室,顺便也接受一下采访。 平时低调温和的人,此刻完全不拒绝闪光灯的追捧,也善意地对所有问题进行着回复。成东青看起来已经像一个明星人物,有礼、有节、有风度、有涵养,还有知识。 “成校长,‘新梦想’新建的校区是我见过最酷的,你们已经是中国最大型的私立学校,请问你的成功有公式吗?”一名女记者拿着录音笔问道。 “新梦想”的新校区不再是从前那个破旧的废弃厂房,而是经过专门设计建造的现代化综合学校,教学楼、办公楼、运动场馆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学生宿舍、食堂、大礼堂以及小卖部,温暖的墙面,厚实的地面,还有景观式的校园绿化,所有的一切,都有一个远远领先于时代。 “有吗?至少我不知道。”成东青一脸真诚,“我个人的经验是,当你意识到失败只是弯路,你就已经走在了成功的大道上。” 女记者迅速在本子上记了点什么,满意地点头。采访到合适的人,能够说出合适的亮点,这是一个记者的幸福。 “成校长,现在的人都很务实,不相信还有梦想,你认为梦想是什么?”提问一旦开始,就没有尽头,另外一家媒体的男记者也不甘落后,提出自己的问题。 成东青来者不拒。事到如今,成东青早就不是那个说话脸红、反应生涩的学生,也不是那个有些自卑总是无比谦恭的老师,即使记者再多一倍,成东青照样侃侃而谈。 “梦想就像一个闹钟,可以让你在无数失败、冷漠、蔑视、不公中,安心熟睡。在你该醒来的时候,它会叫醒你,让你勇往直前。”都说近朱者赤,和孟晓骏接触的时间多了,也难免会传染上他的“哲学性”。 成东青的比喻震撼了在场的记者,一个英语老师,拥有的哲学智慧实在让人刮目相看。数只录音笔、麦克风递上来,对准成东青,纷纷期待成东青接下来的金玉良言。 成东青微笑着,那一瞬的风采迷人之极:“有梦想的人首先有一颗平静的心,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平静的世界。” 闪光灯不断闪烁,成东青的优雅自信和温和亲民瞬间定格在了照片上,一时间成了坊间流传的偶像小照,为广大学生收藏——励志啊!长得憨实没关系,足够励志就好了。 “新梦想”昂首阔步着向前走,成东青也跟着孟晓骏的设想昂首阔步地向前走。“新梦想”的老师们,也一起昂首阔步向前走着,包括牛咏啸。 牛咏啸早已经成为“新梦想”的明星教师。他在新校区的课,依然继续用取笑成冬青,来博得学生的欢迎。就某种角度来说,敢于取笑成东青的老师,还透着一股不畏强权敢于挑战权威的独立精神,更加契合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美国梦精髓所在。 成冬青与王阳已经基本不带班了,他们的工作包括隔着教室玻璃巡视各个老师的教学情况。 走到牛咏啸的课堂外,成东青停顿了一下。牛咏啸隔着教室玻璃看到成东青,立刻放肆地伸手,隔着玻璃指着成的鼻子,用一种嘲讽的口吻涮道:“我说的就是这个人,大家要小心啊。”显然,幽默在上升到人身攻击之后,失去了勒住烈马的缰绳,已经失控了。 成东青被指着鼻子骂,却也无可奈何。当初就是自己的纵容,才发展成这种局面,如今也只能对着学生笑上一笑。 一转头,看见王阳那一脸缤纷的表情,成东青还是忍不住生气:“他污蔑我。”一如当初倾诉追求苏梅的悲惨和受到的蔑视。 王阳没有搭理成东青的悲愤控诉。很多事,都是成东青自己的优柔寡断和没有原则才造成今日的不可控制。再多冷静睿智的孟晓骏,再多打抱不平的王阳,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成东青才是事实上的“新梦想”掌舵人,而王阳和孟晓骏,只不过是大副和二副,永远不可能完全代替船长,代行其责。 成东青和王阳从教学大楼走出来,新的教学楼确实不错,除了硬件一流外,如今的“新梦想”坐拥着无数的明星老师。 孟晓骏也难得悠闲,坐在报名处看报纸,看到二人出来就把报纸摊开,向他们展示。 巨幅的彩照将成东青的模样刊登得潇洒不凡,晶亮的眼睛,淡定的气度,王阳兴奋地抢过报纸,发出一声夸张地欢呼:“哟,东子上报纸啦!”那兴奋劲,比事主本人还要高兴。 成东青却一脸的不好意思,有些难为情似的,好像因为自己独得了风头,没有捎上两位好友,而显得十分地不自在。 王阳开心得一个劲嚷嚷着要成东青请客,什么“麻雀终于变凤凰,你该请”,又是什么“兄弟发达,哥们落魄,你该请”,最后连“你丫现在出去泡妞比老子行情好”也成了理由,拽着成东青一起往办公室走去,非要他给个明确答复。 成东青被纠缠不过,顶出一句“昨晚上发的麻袋够你包上香山饭店连吃带住大半年了”,把王阳气得挑眉瞪眼上去揉他。 成东青不喜欢把钱存银行,用他那一辈子也改不掉的小农思想来解释,就是宝贝得放在自己眼前才放心,所以成东青给两位兄弟发放利润分成时,总是神秘兮兮地半夜从床下拖出麻袋,一人一袋。“新梦想”的利润,早就被资本市场注意到了而成东青自己却没意识到。 孟晓骏一直不吱声,仿佛这种层级的笑闹不是他这样的精英该有的样子,一路走到楼梯,看那俩人终于消停了,才跟成东青说了一句:“东子,是时候加紧实行股份制了。” 成东青听了一愣,没像往常一样麻溜地点头称是,反倒一缩脖子,默不吭声地装作没听见,顺着墙根低头走路。 这是一部矗立在办公大楼中心的弧旋楼梯,富丽堂皇,充满着阳光和广阔的视线。踏步一级一级的,仿佛没有尽头,不断地重复。 孟晓骏知道成东青这是用沉默来抗议,和以往一样,习惯性地带上了施压的语气,从楼梯上方回头,很有些威严地说:“这是大事,我不勉强你,但是你要好好考虑。”当一个公司、企业壮大到一定程度以后,最大的障碍不是利益分配,而是掌舵人的眼光。如果不能在最有利的时候进行最有利的扩张,那么结果不会是规模的恒定或者江山的稳固,而是在强大的竞争当中遭受灭顶之灾。 成东青看着站在高两级台阶上的孟晓骏,知道这个建议已经避无可避,只得习惯性地低声说:“Yes。”那一刻的魂不守舍和沮丧压抑,甚至让他再迈开步时,差点滚下楼梯。 成东青不是不愿意分出股份来。相反,他很愿意将自己这百分之百的控制权分出很大一部分来,给孟晓骏,给王阳,这是他们应得的,成东青一直这么认为。 可孟晓骏想让“新梦想”上市,将股份卖给广大的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股民,让一个个完全不懂教育是怎么回事,不理解“新梦想”是怎么回事的人来控制这艘航船,成东青怎么可能答应?更不要说什么扩大规模,做成集团化产业。 一肚子的反对意见,硬生生憋在里面,还得顾着孟晓骏的情绪点头称是,成东青心里复杂极了,一个趔趄,直接栽到王阳怀里去,王阳赶紧伸手扶住,打趣着解围:“嗨,东子,我怎么听着你好像是在说No啊!” 成东青一片僵硬,孟晓骏却没当回事。成东青迟早会同意的,就像以往的每一个建议一样。 成东青第一次和孟晓骏不欢而散。 第十四章 神的弱点 凡人都有弱点,自从“新梦想”成了众人追捧的典范,成东青也随之成为业界瞩目的冉冉红星,一时间光芒万丈,耀眼到亮瞎钛合金狗眼,而新梦想的三驾马车,也因为十余年的风雨同舟以及神话式的不离不弃,加上性格样貌上的各具特色,被追捧成业界同学创业的典范合伙人。 典范合伙人,王阳对此喜不自胜,成东青也觉得这是必须的,孟晓骏……谁都不知道孟晓骏在想什么,除非他自己说出来。 事实上,成东青、孟晓骏和王阳也一直保持了学生时代的亲密,依旧能和从前一样,并排站在一起,上厕所,尿尿,谈论自己内心最隐秘的伤口。 “新梦想”是如此耀眼,以至于燕京大学也伸出橄榄枝,邀请这三个燕京的子弟回学校进行演讲,一点也没有当初将成东青逐出校门的尴尬。 三人欣然而往。 还是那个美丽浪漫的湖,还是那栋青春洋溢的宿舍,还是那些历史悠久的校舍,再次以被欢迎的姿态走进来,成东青百感交集。当年他灰溜溜如同过街老鼠一样的逃离,和今天风光无限左膀右臂地相携而归,实在判若云泥。 成东青站在燕京大礼堂主席台一侧等待上台的时候,还有些恍惚,好像被驱逐也就是昨天。 女主持人语笑晏晏,隆重地介绍:“今天我们请到了‘新梦想’的三位创始人,成东青、孟晓骏和王阳回校为同学们做演讲……” 台下一片热烈的鼓掌欢呼声,成东青微笑着看了一眼王阳,王阳难得正襟危坐,十分正经的严肃模样,孟晓骏不在,上厕所去了,成东青知道孟晓骏或许又怯场了,这几年下来,除了这个阿喀琉斯之踵,孟晓骏几乎无敌。可见上帝是公平的,孟晓骏太完美了,所以不得不给他额外的一处弱点。 孟晓骏的确在卫生间里,又坐在合盖的马桶上,默默地做着他自己的心理建设,手里拿着一张卡片,默念着上面的台词,这一次,他信心爆棚。 主持人继续叨叨着:“……分享他们的创业体验和成功心得……”稍有停顿,就是一片雷动的掌声和欢呼。 孟晓骏知道,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他可以重新站在台上,向1000名听众证明他已经克服了stage fright,在燕京,在这个他曾经收获无限崇拜和风光的地方,在这个他人生大道最成功巅峰的地方,在这个他的梦张开翅膀开始翱翔的地方。 主持人的冗长开场白终于一句三顿地结束了。 成东青和王阳站在主席台一侧等候上台,孟晓骏微微错后,似乎在竭力掩饰着激动的情绪。成东青看了王阳一眼,对于孟晓骏的怯场,两人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主持人微笑着,带着欢欣鼓舞的语气,煽动情绪地提高嗓音宣布:“下面有请三位燕京人上台。” 幕布被徐徐拉开,成东青和王阳瞥了瞥身后的孟晓骏,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瞬间有了决断,拉开大步沉稳大气地走上主席台,淡定地拉开座椅,雍容地依次坐下。另一边赫然就是当年开除成东青的四位领导,甚至还有几个当年西语系的行政老师,作为培养了这三个优秀毕业生的代表,坐在旁边接受众人仰慕,此时也照惯例,都很给面子地微笑鼓掌。 成东青拉了拉麦克风,似乎是在试音,王阳一脸坏笑,凑到成东青耳边低语:“我特意请来的,just for you.”眼神随即飞了一眼高主任那几个冠冕堂皇的校领导,一副君子报仇的小肚鸡肠。成东青冲王阳咧了一下嘴,龇出两颗大白牙,窝心得像是刚吃饱的大狗,恨不得摊在冬日的阳光里翻翻柔软的肚皮。 开始演讲前,成东青微微前探了身子,向四位领导微笑致意,那笑容里没了当年的讨好,甚至连憨厚也消失无存。那一笑间的风度,成熟而迷人,倾倒无数渴望成功的孩子,学生们忍不住纵情欢呼。 站到麦克风前,成东青已经不再为这种场面紧张。这种演讲,甚至已经成了成东青展现个人魅力的机会,一如当初的孟晓骏,风度翩翩地开口:“各位同学,各位领导,大家好。”话还没说完,就被狂热的崇拜者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成东青在燕京享受这种待遇,还是第一次。 “这里是改变了我一生的地方,使我从一个农村孩子走向了世界的地方。没有它,肯定没有我的今天。我在这里有许多美好的回忆,但更多的是不堪回首的痛苦。”成东青果然还是不够仁慈,当着众领导的面述说当年的悲催,要是识相一点的,早就该重点强调当年燕京所给予的帮助,连带对校领导、系领导歌功颂德,最好是上网下载些溢美之词,念得有文采一些,有感情一些。 可惜成东青毫不客气地直接说了事实,还是最悲惨的事实:“当年我念的是西语系,入学分班的时候,五十个同学分成三个班……因为我的英语考试分数不错,就被分到了A班,但在一个月以后,我就被调到了C班……” 成东青已经足够成熟,也已经足够成功,所以这巴掌甩得,啪啪直响,打向领导们的脸上,用一种气定神闲微笑连连的风度,叙说自己当年的失意。是当年有人看走了眼,抑或是如今有人错得了成功?不过,既然以一种成功者的身份被邀请回母校办演讲,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王阳颇有几分得意,带着他那讽刺的吊儿郎当的笑,看向校领导们,仿佛这报的是他王某人的仇,无比畅快,快意恩仇,要是可以,其实王阳更愿意上去亲自玷污一下自己的手。不过,算了,成东青是个老实人,他必定不愿意闹事的。王阳如今也改邪归正了,轻易不动用武力,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文明人,闹事就太不成熟了,孟晓骏说的。 孟晓骏坐在王阳身边,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嘴唇抿成了花岗岩雕塑,僵硬冷峻,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片黑压压的头颅上,还是觉得紧张。孟晓骏克制着,强迫自己盯着面前的茶杯看,忽略台下的人,忽略这个巨大的空间。 王阳悄悄地看了孟晓骏一眼,尽量弄得自然一些,好像在看正在演讲的成东青似的,顺着眼角瞄了孟晓骏一眼。 孟晓骏立刻发现了,怯场的感觉,其实就跟放大了所有感觉器官的感受似的,稍微有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跟被狮子盯上了的羚羊似的,恨不得狂跳而起,极力飞奔,逃脱这个致命的注视。 王阳只是带在眼角的那一瞥,就让孟晓骏差点跳起来。太紧张了,孟晓骏不得不向王阳示意,他需要去一趟洗手间。 王阳还是有些惊愕,孟晓骏的怯场情绪看来比他们想象的、所见的要严重许多,那一瞬间的眼神直白地袒露了王阳的心声:你不是刚去过了吗? 孟晓骏被那一个眼神刺痛了,夹杂着羞愧的自我厌弃情绪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负面情绪需要尽快处理,孟晓骏在王阳诧异的眼神中起身离席,尽量不引人注意。 成东青腆着脸调侃自己,也调侃燕京当年的歧视性分班制,惹得台下不时哄笑。 “C班叫做‘语音语调及听力障碍班’……说我讲话有障碍,可是现在,我已经到了用讲话代替性生活的境界……”台下一片狂笑声。报仇的最高境界,是将当初仇人扔到脸上来的侮辱,再当众用优雅的方式扔回去。成东青无疑做到了,而且相当体面,校领导的脸色不大好看,尤其是高主任,忽然很担心当年的免费家教会不会被旧事重提,看来今日不吉,不适宜参加这种活动。高主任忐忑起来,有些胆战心惊地等着成东青扔出第二只靴子,那颗老黑心就这么一直悬到了成东青结束演讲,一头的汗。 孟晓骏没去上厕所,虽然真的很想去,但是他知道这是紧张引起的错觉,而不是真的有生理需要。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到一处安静的走廊,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掏出卡片,继续默记台词。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可孟晓骏还是会背上一段,就需要做一次深呼吸来舒缓紧张,孟晓骏有意识地控制自己深呼吸的间隔,希望不至于在台上也需要深呼吸来完成演讲。 走廊的窗外不时有男女学生骑车经过,无忧无虑、意气风发,一如当年的自己。孟晓骏的脸有些僵得发冷,使劲揉了揉才感觉出的一丁点温暖。 背了两遍台词,终于可以不再深呼吸而背完通篇,孟晓骏掀开幕布,小心翼翼走回座位,台上已经换成了王阳在麦克风前演讲。 王阳的演讲绝对不是正路子型的,一张嘴就是老师最讨厌的无政府主义的自由散漫做派。当然,作为知音,必然会深受学生们欢迎。 王阳用他泡妞的花腔,油油地调侃:“那个时候校园跳舞必须得跳很正规的,男女生稍微靠近一点就认为是违反风纪。有一次我们玩高兴了,跳起了贴面舞,第二个礼拜就被教育部通报批评……”一片笑声。其实学生们跳跳慢三慢四什么的,也不算多大的事,可是那个年代,能让跳个舞就不错了,要是像王阳似的,来点热辣滚烫的,自然顺不了老顽固们的心。 古板僵硬的领导们面面相觑。这算是什么演讲?难不成是批判大会?用所谓幽默风趣的言语来控诉当年所受的约束和歧视?翻身农奴斗地主吗? 王阳还在胡侃:“当时,如果男女手拉手在校园里面走,会被人扔到未名湖里去,所以我一般都是晚上十二点以后才敢出来活动。现在不一样了,我的学生告诉我,他们学校一旦发现一夜情就开除。我说,你再搞一次,不就不是一夜情了嘛。”论哗众取宠,王阳的段数自然高杆,他要忽悠起来,就连美国妞也在劫难逃,何况相差了十多岁的愣头青?几句话就换得了上千粉丝,还是爱慕崇拜又疯狂的。 成东青压根没听王阳都在臭屁些什么,一看见孟晓骏回来,担心焦急的心就有了下落,一改台上潇洒的状态,关切地看着孟晓骏,生怕他过不了自己的那个关口。孟晓骏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自己很好,已经平定下来,不用担心,可惜成东青对孟晓骏的在乎程度已经超越了自己。 王阳的自由散漫主义,宣扬的不良生活作风问题,遭到了领导们的大声咳嗽抗议。王阳才不放在眼里,装作没听到,目无领导地说完,然后还假模假式地感谢了一番领导们的民主宽容。好吧,王阳确实没有一句说领导们古板僵硬的,可这个感谢,实在比扇上两耳光还要凶残,比扒光了示众还要羞辱。 台下一片讽刺的掌声,王阳满意地谢幕,终于轮到了孟晓骏,他应该是第三个演讲的人。 孟晓骏信心满满,正要起身上台,却被成东青一把拉住,急急地跨上两步走到台前,伸出另一只手拽过王阳。孟晓骏猝不及防间被成东青的举动弄得有些发懵:成东青这是要干什么? 成东青站在中间,三人彼此手拉着手,一起向台下学生鞠躬致意。 一鞠躬,掌声如雷,孟晓骏神情如泥塑木雕,脑子里一片空白;二鞠躬,欢呼声更响,孟晓骏却什么也听不见;三鞠躬,孟晓骏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碎得人想哭,那种打击和伤害,是他认识到自己stage fright以来,最深最深的。 成东青浑然不觉孟晓骏的异样。他太在乎孟晓骏,在乎到超越了在乎自己。成东青可以接受自己的失败,却无法接受孟晓骏的失败;成东青可以接受自己的懦弱无用,却无法接受孟晓骏的stage frigage fright.那是对他信仰的毁灭,也是对他心目中的神的侮辱。何况这个神,还是他最珍爱的朋友、兄弟。 成东青牵着他今生最重要的两个朋友,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下台,志得意满。人生的最高境界,成东青觉得他已经达到,有三两知己好友,不离不弃;有完美的成功事业,笑傲同侪。成东青,成功了。 “新梦想”的明星效应逐步显现,每一次采访都是巨大的免费广告公关。成东青坐收渔利,志得意满之余,也无限宽容仁慈,捎带着对每一位员工都慈爱有加。用孟晓骏的话说,就是提前进入了老年阶段,多了许多妇人之仁。 “成校长,我怎么好像看见了已经离职的李萍?”孟晓骏要是用“成校长”这样的称呼开头,一般来说,已经证明他很生气了。孟晓骏语气严肃,甚至有点苛刻,一板一眼地毫不留情面。李萍这人东青知道,不可能不知道,这是最早跟着成东青混“成东青托福培训班”的元老,追随历史甚至堪比王阳。很腼腆老实的一个小姑娘,农村来的,没读过什么书,好像是初中毕业,一直在以前的培训班现在的新梦想打扫卫生,影子一般的存在,只有当地面脏了,玻璃灰了,才会想起的人,特没存在感。 成东青知道孟晓骏生气了,赶紧赔着笑解释:“她平时是有点二,但毕竟是老员工,这么多年总有感情。晓骏,你大人有大量,我看还是再给她一次机会,我把她调到资料室去了。” 就上次延误打扫大礼堂的事,孟晓骏领着一帮不能得罪的领导,准备到大礼堂开一个体面的展现实力的报告会,可惜李小姑娘很不给力,留了前一天学生活动的一大堆垃圾,桌面上地上都是学生们活动之后留下的彩纸、花炮,还有零食袋子、破书本,甚至还有结婚典礼才用的拉花、喷花。孟精英瞬时下不来台,里子面子都丢了,震怒之下,直接喝令李小姑娘回家吃自己。 “就是说,她不仅没走,反而升迁了。”孟晓骏的语气已经不能用生气来形容了,那种冰冷到极致的温度,像一把刻骨的刀,活生生将成东青和自己的立场切割开来。那一眼的瞪视,仿佛就是一个耳光,直接把成东青给扇出了房间,鄙夷、愤怒、悲哀……无数种负面情绪涌上来,不禁怀疑自己,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在孟晓骏的心里,“新梦想”无疑是一架现代化的全新设备,依序一声令下,全部机器就能配合无间地快速运行,可现实活生生地扇了他一巴掌。成东青的消极抵抗无疑是釜底抽薪的最狠招数,甚至都不和他这个“新梦想”的实际决策人商量,就偷偷摸摸地将他这个副校长开除的人悄没声地弄回来,还升迁了,安插在孟某人的眼皮子底下! 这比甩脸还严重。可成东青竟然没意识到,甚至还觉得孟晓骏小题大做,不给他留面子,不够宽容,也不够有人情味。 世界上最悲催的事,不是你为他恶人做尽,让他坐享善人荣光,而是你为他恶人做尽,他还甩了你一巴掌,表示你这厮乃坏东西,老子跟你道不同,不屑!对的,就是不屑!孟晓骏空有副校长的光环,空有成东青托以心腹的所谓信任和依赖。实际上,成东青根本就是摆出了一副被胁迫受迫害的嘴脸,让孟晓骏背负了所有的骂名,以及背后不支持的那一刀。 孟晓骏和成东青面对面坐着,隔着宽大木质会议桌,脸色相当难看。 插刀教教主,成东青,你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成东青很尴尬,他一直都这样,用尴尬或者憨厚的表情来抵挡所有的道理、规则、法律。孟晓骏有时候甚至判断不出来,他究竟是真的尴尬,还是需要尴尬?他究竟是真的憨,还是需要憨?这样的人,即使去拍电影,那也是可以当影帝的吧? 孟晓骏忍下一口气,还是决定公事公办。这是在处理公事,不是讲私人交情的时候,如果连他都丧失了最后原则,那么新梦想就会从最核心垮掉。就像一个人没有了脊梁,再庞大的身躯,也将瘫倒,孟晓骏明白这个道理,这个恶人,他不得不做,也只有他做。 孟晓骏的语气已经非常严厉,却在对成东青的称呼上泄露了自己的真实情绪:“东子,你连开除一个保洁工的勇气都没有,今后怎么做企业领导人?”那一声的东子,多少无奈,多少伤痛,多少乏力,多少隐忍,都统统化作对兄弟无条件的支持,倾泻出来。 成东青自然抓住了孟晓骏这一刻的放松,立刻顺杆爬,用他潜藏在心底,许久不曾示人的奴颜婢膝,对着孟晓骏猛摇尾巴:“我改,一定改,你再给我点时间。”活生生一副被迫害的模样,看得孟晓骏心下发凉。 孟晓骏狠狠呼出一口气,总算泄了那一股莫名的怨气,恢复他的冷静,身子向后一坐,目光直直射向成东青,追问早就提出了无数遍的事:“股份制改造,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成东青一怔。这事,都已经顾左右而言他无数次了,也插科打诨过无数次了,还沉默抗议过无数次了,孟晓骏怎么还不死心?看不出他的暗示吗?还是非得要强迫自己同意这个自己并不想同意的事? 第十五章 裂隙初现 孟晓骏有一个优点,和成东青一样,相当地坚定并且执着,对于认定的事,从来都是勇往直前的,这次也一样。 王阳坐在会议室外,孟晓骏和成东青关于股份制的争执,已经上升到了正式撕开兄弟、朋友的顾忌,发展到每次谈及这件事,都会有一场相当漫长的“讨论”,王阳感到厌倦极了。兄弟共事,一起创业,王阳觉得,讲究的就是那份完全可以托付和信任的融洽,还有互相包容的那份情谊,而不是如今为了是或者否,吵到几乎要撕破脸皮的针锋相对。股份制还是个人持有,上市或者不上市,对于王阳来说,都没任何意见。夹在两个朋友之间,王阳不但尴尬,而且痛苦。无从调解,都是倔牛。 王阳有些烦躁,站起身来走到走廊上抽烟,一回头,发现李萍正端着小饭盒躲在资料室的角落里吃饭,粉粉的塑料饭盒,白白的米饭,油亮的酱汁,还有碧绿的青菜,最重要是还有三两块看上去炖得熟烂的红烧肉,很香很诱人。 王阳咂巴咂巴嘴,忽然来了食欲,厚着脸皮问:“还有么?” 还有么?这是要吃啊还是要吃啊还是要吃啊? 李萍惊恐地转头,发觉王阳没有因为她违反规定,在非食堂区域进餐而责怪的意思,有些诚惶诚恐,后知后觉地接收到了王阳想分一瓢羹的意图,赶紧抓起桌上准备送给王阳的复印资料:“有,有的。王校长,这是您要的资料。”低眉顺目的老实样,卑微到毫不起眼。 王阳随手把资料放到一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萍的那只保温桶。资料什么的,现在实在没什么兴趣,马车的赶车人和指挥人都在吵架,他这个搭车人实在没心思研究这辆马车将前往何处。 王阳拉了张凳子,在拥挤的资料室坐了下来,一副打定秋风的模样,李萍赶紧给他盛饭。 “你自己做的?”王阳看着红烧肉,口水都快下来了,有许多年没吃上家常菜了。孟晓骏是早有了家,有良琴给嘘寒问暖的。成东青这人有家没家都一样,米饭能吃,方便面他也不挑剔,他们都不能理解王某人对于生活品质的要求。 “我再给你热热。”李萍有些害羞地点点头。十年前跟着成东青时才十多岁,刚刚初中毕业,现在也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只不过当初扎着两个小辫儿的形象太过深刻,以至于王阳总觉得这还是个孩子,一眨眼,这都是超了晚婚多少年的年龄了,王阳一瞬间有些恍惚。 李萍巴结地捧着扒拉了所有菜的饭盒,去微波炉那里加热。 这台微波炉本来是买了给三驾马车加班熬夜时加热点心用的,结果这仨,吵架的吵架,鬼混的鬼混,即便熬了夜,也没那心思吃饭,也没有这么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儿给做了饭菜,专等熬了夜加热来吃,于是这个美好的设想显得特别多余。 孟晓骏在上次收拾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吆喝人给扔了出去,被李萍悄悄给捡了回来,既不敢给人看见,又不愿意带回家,最后就给安置在了资料室柜子的顶上,全了李小姑娘省钱吃饭的自助可能。平时拿一块大花布盖着,需要使用时再端了凳子爬上去摁开了加热。 微波炉发出嗡嗡的轻响,玻璃上透出温暖的亮光,王阳默默地坐着,眼睛看着窗外,显得些许疲惫,李萍也不敢搭话,屋子里非常安静。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李萍赶紧爬上凳子取出饭盒。 这一盒本来是李萍的晚饭,准备的颇有些丰盛。饭盒刚一打开,红烧肉、酱牛肉和蔬菜就弥漫着热香勾引着食欲,热腾腾地把人最原始的欲望勾引出来,馋涎欲滴。 李萍把满满的菜都给了王阳,自己依旧坐下,把吃了一半的饭盒捧出来,小心细致地吃着,扒一大口饭,才吃上一小丝的菜,认真计划着的模样就好像那是在绣花。 王阳喉头有些发堵,轻声客气地说了句“谢谢”,埋头默默地吃饭,每一口都细嚼慢咽,细细地品味那里面的酸甜苦辣咸淡味。红烧肉炖得烂,喷香,用酱汁淋了,油亮金黄,瘦肉上顶着的一层肥肉,颤颤巍巍地在灯光下抖着,上上下下都透着诱人的味道,小青菜是拿蒜煸香了才下的锅,蒜蓉炒青菜,清淡脆爽,光看颜色就很流口水,酱牛肉大约是早就酱好了的,放冷了之后切成极薄的片,照着灯光还能看清楚牛肉纤维的边缘,用自己做的酱香蘸料这么一点……就该弄点酒,窝在家里好好吃。 王阳吃得很慢,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的家常菜了,王阳由衷地夸奖:“很好吃。”眼神难得这么正经,透着多年未见的温柔,诚恳无比。 李萍很开心的样子,红着脸给王阳添了一筷子菜。 一顿饭吃得和乐融融。 成东青和孟晓骏还待在会议室里,饭也顾不上吃,继续他们的分歧大业。 成东青甚至有些可怜地乞求:“晓骏,能不能再缓一缓?”那副委曲求全的哀婉模样只能让人更加火冒三丈,这是在商谈新梦想的方向和根本,而不是今天你借我两万块钱,明天我送你台车的事,为什么总要弄到孟晓骏像是在逼迫他的样子? 虽然成东青更愿意送孟晓骏两套别墅十台车的,也不愿意弄这个什么狗屁的上市,可这是孟晓骏想谋取私利的事吗?这关系到整个新梦想的前途好不好?心有多大,舞台才有多大,固步自封,这不是孟晓骏想要的。孟晓骏也最不愿意看到,前进的步伐,竟是被自己最看重,最要好的朋友、兄弟给拖住了。 顽疾就要下猛药,孟晓骏沉声发难:“你一拖再拖,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想分权?”其实孟晓骏心里也清楚成东青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这样拖下去,造成的现实后果就是成东青不愿意分权导致了新梦想计划的搁浅,等到其他的竞争对手先一步做到了,那么,等待新梦想的,可能就是折戟沉沙,从此灰飞烟灭。 成东青还是拎得清轻重缓急,火速否认:“没有,我从没这么想过。”开玩笑,认可这一点虽然可以立刻阻止孟晓骏的上市提议,可也就等于要损失孟晓骏这位一手撑起新梦想天空的兄弟、朋友,成东青宁愿失去“新梦想”也不愿意失去这样的兄弟,这种背信弃义的事,他干不出来。 孟晓骏深深地看着成东青,眼神里一片失望和寂寞,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起身就走。太忒么失望了,就是这样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就算有诸葛亮的雄才伟略,就算有气势磅礴的胸中丘壑,又能奈何?信任如此的朋友、兄弟,依然不能理解这种远瞻计划,创业、扩张,这一切都开始显得无比可笑,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 成东青在孟晓骏起身的那一刹那脸上发抽,他知道这次孟晓骏是真的失望了,很彻底,也很坚决。成东青脸上闪过犹豫、不甘以及豁出去的决然,他终究还是不愿意失去孟晓骏,决心很容易下,只要别无选择。 成东青站起身来,一把拉住孟晓骏,握在手臂上,滚烫的手心透过西服,烫得孟晓骏暖和起来:“Yes,I agree.” 两个人就这样相互注视着,眼神里都有坚决和妥协,也有失望和沮丧。只有那一点二十年来的信任和默契,依旧存在着,鼓舞着,让孟晓骏重新坐下。成东青甚至不敢松开那只手,好像生怕一松手,孟晓骏就又拍拍翅膀,飞过大洋,回他的梦想之地,美利坚合众国去了。 手指摩挲过孟晓骏袖口的扣子,成东青相当依恋地,就像儿时期盼英勇无敌的哥哥一般,完全依赖着,带着点撒娇,希望哥哥能替自己打败那个不给自己玩具的坏孩子,给自己一颗糖果。 孟晓骏依旧镇定坚决,眼神中的光芒始终如一,骤然让人的心平定下来。 这是一个无私的人,也是一个理想坚定的人,光明磊落、坦荡坚决,他从来不会因为你而改变原则,也不会因为你反对而离开你,成东青看清楚了。 成东青松了口气,放开了抓住孟晓骏的手,也坐下来,在一张A4纸上写下一个数字,郑重地推给孟晓骏,一副邀功请赏的模样:“晓骏,没有你,就没有‘新梦想’,你在‘新梦想’居功至伟,我不敢说这些就代表你应得的,但这至少是我的一点心意,权股分配除了你的这部分,我打算我占百分之五十一,王阳占百分之十四。” 孟晓骏作为最后一个加入“新梦想”的第三驾马车,仅仅五年时光,就获得百分之三十五的股权,无疑是成东青对他的肯定和笼络。且不说当初孟晓骏回国时,成东青给开了天价的工资,就连分红时,成东青都是平均分成三份,谁也没亏待了。如今股份制,成东青依旧拿出了份额庞大的部分来和自己的兄弟、朋友分享。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成东青绝对算得上是一个仗义的合伙人。 孟晓骏看都没看一眼纸条,他并不关心成东青到底分了多少,怎么分配。其实,孟晓骏要的只有一个:上市! 至于股权中有没有他孟晓骏,有没有王阳,孟晓骏并不在意。没有也是理所当然的,成东青十五年的创业史,有五年是自己一个人背负着各种压力在黑暗中摸索,接着的五年是王阳陪着他在破旧厂房里苦熬。孟晓骏刚刚加入五年,论资历论权属,孟晓骏都绝对排不上号,也没必要排上号,CEO不等于就必须是股东,孟晓骏给自己的定位始终是总裁,而不是董事,更不可能是董事长。 孟晓骏闭上眼,心里已经开始高速运转,成东青同意了股份制,那么上市的计划就可以推行了,什么时候去美国,什么时候做财务报表,什么时候路演,什么时候正式挂牌……孟晓骏仿佛可以看见美国证券交易所里,代表“新梦想”的那个编号一片红色,不断地翻番,带来无限发展的可能。 成东青看着孟晓骏的脸色,一时拿不准孟晓骏到底是满意了还是不满意,强笑了一声,拼命想活络一下气氛,半撒娇似的说:“我们赶紧找个时间签署股份认购协议书吧。我最近常常做一个dreadful dream,你离开我单飞,另起炉灶,每次我都哭醒。” 其实成东青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把自己的隐忧假托梦境说了出来。成东青最害怕的不是股份被分,也不是“新梦想”发展搁浅,更不是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成东青害怕的只有一样:孟晓骏离开他。 可惜孟晓骏显然不喜欢这个玩笑,成东青假托的这个梦境,让孟晓骏更悲哀地认识到,原来成东青对他的信任,远不如他对成东青的信任。至少,在这一天之前,孟晓骏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成东青去发展,哪怕成东青再气人,再顽固,再鼠目寸光,再扶不上墙,孟晓骏想的,依旧是如何去让成东青接受自己的计划、自己的观点,发展“新梦想”。 而成东青,竟然在每一次妥协时,都是因为怀疑自己要离开而做的让步,这究竟是该欣慰还是该悲哀?孟晓骏苦笑,脸上一片苍凉。 成东青看着孟晓骏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心里不禁更加忐忑,笑容变得愈发勉强。 闭着眼想了好一会儿,孟晓骏还是打算开诚布公,再睁开眼,一对目光灼灼如炬,盯得成东青心里发慌。 孟晓骏语重心长地说:“东子,我听一个人说话,不会只听他讲了什么,而是要听他没讲什么。”成东青刚才的那番话,显然是:股权我分了,上市我否了。后半句的潜台词掖在嗓子下,让孟晓骏自己去理解罢了。而孟晓骏刚才说的,也根本不是什么要求分股权,而是股份制作为上市必要条件的提前准备而已,没有股份制,就没有上市可能,没听说过哪家上市公司的大股东仅仅只有一个人的,这不合规则呀。 成东青照例该装傻时务必装傻,故意做出一副苦苦思索孟晓骏的话的样子,皱着眉头老半天,愁眉苦脸的模样,标准的成东青傻憨表情:“晓骏,你没讲什么?” 还不等孟晓骏发作,他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表情变化迅速而夸张:“你搞女学生了?晓骏,你这么做我很为难,良琴毕竟也是我的朋友。”说到后来,甚至一脸沉痛,诚恳的样子不得不让人怀疑他平时的那副德行都他妈是装的。 到底谁他妈才是最精的那个?孟晓骏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绝不可能是处处原则办事、精英强干到孤家寡人的孟某人。孟晓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冲成东青竖起中指,跟你哥哥我玩儿这套,你丫是不是忒不把孟某人当朋友了?每次都这样稀里糊涂就想混过去,你是无视自己的智商呢?还是藐视孟某人的智商? 成东青从来都是能屈能伸,至少屈起来的时候,能让王阳都觉得下贱。再说了,对着自己兄弟耍耍贱招也没什么心理压力,成东青很看得开,冲着孟晓骏笑得贱兮兮地,扑过去一把抓着孟晓骏竖起的中指,打闹起来。 孟晓骏恶狠狠地还了他几下,像是要揍他似的,拳头攒起来,落到成东青身上的时候,却又轻得像是在拍灰尘。拍了两下,被成东青勒住腰掀倒在地,骑上去狠狠揉散了领带,连带着弄得发丝也乱了,衬衣也皱了,完全没了成功人士、商界精英的模样,瞬间回到了二十年前在燕京宿舍楼前“持械斗殴”的青葱岁月。 两个人打滚似的折腾了一会儿,直到把桌子上的台灯也撞翻了才消停下来,站起身对视了一眼,恶狠狠的一眼,然后立刻都绷不住笑了,兄弟之间,前嫌尽释。 王阳美美地蹭了一顿好食,吃饱了饭摸着肚皮,终于有心情搭理那两只斗殴的雄狮,终于良心发现准备调停一下,拿着刚才李萍给的资料,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看见那两只刚才还一言不合,就恨不得活撕了对方的家伙已经凑到一起互相整理门面。成东青马屁悻悻地给孟晓骏掸着身上的灰,还一个劲地扯着被他揉皱了的西服,被孟晓骏嫌弃似的转身背过去。 王阳也就是愣了愣,跟这两只非常人呆在一起这么多年,心理素质那是杠杠的,一点没有惊讶的意思,将手中的资料递给成东青:“这些是关于EtS问题的资料。” 孟晓骏立刻恢复了冷峻严肃的表情,对着成东青解释:“我们自办的教材有一部分托福和GRE试题,没有美国教育服务中心EtS的授权,这是我们的一个巨大隐患,以后可能会有麻烦。”这个问题必须尽快解决,孟晓骏心里已经有了计划,只等成东青一点头,立刻去推进。 成东青也瞬间严肃起来,低下头,一边翻看资料,一边消化这孟晓骏的提醒里面暗含着的汹涌波涛,脸色渐渐严峻起来。 王阳歪着头看了看孟晓骏的脸色,估量了一下形势,然后难得严肃地给成东青垫了一句:“我咨询过律师,也问过我们聘请的管理咨询师,他们也都这么认为,这也许是我们能遇见的最大的麻烦,必须尽快解决。” 孟晓骏看成东青没什么反对的意思,干脆直接决定:“给我订一张去纽约的机票吧,我去一趟。” 孟晓骏从来都是一个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好手。有一个笑话,说的就是这种苦命人的真实写照。 江湖野史,说刘禅由于长坂坡被刘备愤怒一摔,摔傻了,成年之后非常之蠢。有一回去江东吴国作客,张昭问:“少主英才,他日若袭皇叔之位,将如何治国?” 刘禅吃着香糕,喝着酒,答:“问孔明叔父。” 张昭又问:“少主即位,若曹贼来犯,将如何应对?” 刘禅吃着香糕,喝着酒,答:“问孔明叔父。” 张昭不死心,又问:“少主即位,是否该还皇叔当初所借之荆州?” 刘禅吃着香糕,喝着酒,答:“问孔明叔父。” 张昭出离愤怒,问:“少主即位,将与东吴联姻否?” 刘禅吃着香糕,喝着酒,答:“问孔明叔父。” 张昭怒而冲冠,问:“少主即位,堂上大位能坐稳否?” 刘禅继续吃着香糕,喝着酒,答:“问孔明叔父。” 孟晓骏就不是那个孔明叔父嘛,而成东青当然就是那个甩手的掌柜——装得跟白痴似的刘禅,当丞相的要有才干,无所不通、无所不晓,当皇帝的呢?只要认得该谁来当丞相就行了。成东青相当具有识人之能,孟晓骏就是才堪大用的栋梁之才,就是成东青“新梦想”帝国的丞相,一无篡位之野心,二无谋利之私心,三无妒贤之小心,眼光独到,高瞻远瞩,如何能不狠狠信任? “新梦想”的架构设计怎么办? 成东青只需憨笑卖萌:问晓骏丞相。 “新梦想”发展受阻怎么办? 成东青只需憨笑卖萌:问晓骏丞相。 “新梦想”扩张计划如何? 成东青只需憨笑卖萌:问晓骏丞相。 “新梦想”有官司隐忧怎么办? 成东青还是只需憨笑卖萌:问晓骏丞相。 成东青心安理得地送孟晓骏独自去了美国,自己窝在“新梦想”,白天上班,晚上睡觉,不亦乐乎。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成东青正睡得毫无压力,嘴角甚至有些发潮。恍惚间听得孟晓骏喊了一声“东子”,赶紧一骨碌爬起来,立刻清醒了,揉着眼睛穿着睡衣,就从卧室里跑出来,走到门边,敲门声却再也听不见了,连喊“东子”的声音也再也没听见过,想想觉得似乎是梦中幻觉,孟晓骏此刻应该在美国才对。成东青狐疑地问了一声:“谁?” 孟晓骏拎着行李箱站在成东青门外。他回来了,听到成东青起床的声音,却停顿在门口,还傻不愣登地问“谁”,心里不禁有些好笑,这半夜三更的,你不是因为听到兄弟我的声音,你能起来吗?年纪大了果然多疑,顺手敲了敲门板,低声笑道:“东子,开门,是我。” 这一声,就足够成东青听清楚外面站着的是谁了。他立刻开门,一把搂进来,活像一百年没见面似的,恨不得来一句“您可回来了!都盼了你多久了!” 孟晓骏把行李甩给成东青,自己快走两步坐在沙发上,简简单单地发出了指示。 成东青揉了揉鼻子,傻站在那里,表情怔愣,一身的花睡衣显得十分搞笑:“上市?”没听错吧?这是梦吧?这是幻觉吧?这是太想大干的晓骏同志做的梦吧? 孟晓骏毫不留情地戳破成东青的自我欺骗,掷地有声地强调:“对,上市。” 瞬息间,风云翻涌,成东青的憨笑消失了。 第十六章 上市之争 孟晓骏风尘仆仆,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成东青。成东青揉了半天眼睛,也还没找到混过去的招,赶紧蹩到厨房给孟晓骏倒了杯水,坐到沙发扶手上,把水递给孟晓骏,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用他屡屡得手的耍赖招数,一副真诚的憨样:“晓骏,你怎么了?EtS谈不拢,我不怪你,你不该有什么压力啊。”眼睛甚至还眨巴着,一把年纪了装天真无辜,实在有些让人倒胃口。 孟晓骏看着又一次扮鸵鸟的成东青,恨铁不成钢地说:“东子,当初我回国的第二天,我就告诉过你,这不仅仅是一个学校,我当时没说,是怕吓着你。你到了今天,还不能理解吗?” 眼看这次是再也躲不过去了,成东青抹了一把脸,坐到孟晓骏身旁,表情也收敛了那些憨态,一本正经地反问:“你以为现在没有吓着我吗?你给我带了安眠药没?你以为今天晚上我还能睡着吗?我问你,我们为什么要上市?”疑问句一句接一句,语气一句比一句强烈。 成东青显然也是被逼急了,两手撸着头发,胳膊肘顶在膝盖上,花里胡哨的肥大睡裤挨在孟晓骏铁灰色的西裤旁。明明挨得那么近,却是完全不同的分类,泾渭分明。成东青看着两条紧紧挨着的腿,第一次真正认识到,或者孟晓骏和自己,一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孟晓骏向后靠在沙发背上,显得很疲累的样子,脸上却难得挂上了一丝情绪,望着天花板的角落,带着神往和希冀,轻轻地说:“成为NO.1。”成为NO.1,大学时代希望改变世界,美国十年被世界改变了,回国五年,孟晓骏给了兄弟们一个崭新的广阔未来,以及无限可能的梦想,如今的孟晓骏,依然没有放弃改变世界的理想,成为NO.1,引领行业革命,成为改革的先锋。孟晓骏做得到这一切,成就成东青,也成就自己。 可成东青不理解,即使跟在孟晓骏屁股后头打转了二十年,成东青依旧是成东青,依旧是那个脑子里全是大米小麦老牛土狗的乡下孩子,没有改变,也不愿意改变:“难道我们现在不是NO.1吗?”成东青义正词严地反问。 孟晓骏脑子忽然就出现了王阳的那句话:成东青这小子,就算穿上龙袍,那也是被庶子毒傻了的太子。 孟晓骏看着成东青的后脑勺,头发已经被他揉得乱成了稻草,胡乱支楞着,背拱成了桥,脸几乎埋到了膝盖中间去,痛苦和纠结不言而喻。孟晓骏伸手摸了摸成东青的背脊,安抚似的解释:“在中国,我们是,可出了中国,就不是了。所以我们要启动上市,越快越好。”孟晓骏的手照例带着冰冷的温度,无法给人带来温暖,却能让人镇定。 成东青挣扎着直起腰,盯了孟晓骏好一会儿,身体微微侧了一下,躲开了孟晓骏的触碰,吐出一个坚决冰冷的字:“No。” 成东青的拒绝冰冷无情,斩钉截铁,孟晓骏有些恍惚,难以置信,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成东青抬起脸,扬起下巴,用从未有过的坚决冷静,重申:“No。” 这个字,孟晓骏还是第一次从成东青口中听到,就像成东青的温度一样。孟晓骏也是第一次发现,成东青也会拥有和自己一样低的体温,冷得让人发颤。孟晓骏看着成东青,愣了一会儿,接着他的嘴角露出笑容,笑容不像平时一般节制,这是一个很不明确的笑,谜一样的笑容。 成东青努力做出来的傲视状态在孟晓骏的笑容中逐渐溃败下来,他完全不理解孟晓骏笑容的含意,究竟是讽刺,还是反对,或是终于同意放弃的无奈,抑或是为这一次意外的反对自我保护的笑。 气势一萎,成东青立刻化身狗腿,搓搓脸站起来,一脸讨好关切:“你还没吃东西吧?我去下点面?”习惯性的语言和行为,从二十年前就没变过,即使今日身为中国民办教育界的龙头老大,“留学教父”,成东青一样可以为孟晓骏下个面说得自然妥帖。 孟晓骏根本没接话,微笑着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给成东青一个不回头的背影。 成东青眼睁睁地看着孟晓骏离去,连挽留的话都说不出来,手尴尬得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摸了摸鼻子,最终还是插在睡衣口袋里,落寞伤心,又有些不甘愿服从的倔强。 自从孟晓骏从美国回来,就和成东青陷入了冷战。成年人的冷战相当隐蔽,不会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见了就跟没见似的,更不会幼稚地坐在一起就互相别开脸,宣示明目昭彰的不和。 孟晓骏的冷淡是不露痕迹的,只是忽然就让人感觉拒人千里之外。本来孟晓骏就不是个多热络的人,旁人是非,孟某人才不会放在心上,也就是成东青、王阳和良琴的事,孟晓骏才上心,才投入情绪非要指出个是非对错来。 如今孟晓骏有些跳脱三界外了,至少孟晓骏那种微妙态度的改变让成东青认识到这一点。王阳也察觉到了。 孟晓骏不再会在私人时间里跟成东青亲昵地捏脸笑闹,更不会用他那张合该冷冰冰装神的脸做出温和的微笑来安慰成东青,就连一个温暖的眼神,也开始吝啬赐予,扫射过来的,始终是公事公办的冷硬,和为人下属的本分,让人痛彻心扉的疏离。 作为两个人共同的朋友,还是唯一的共同的朋友,王阳很悲催。 作为二十年来始终用个人魅力中和这一冷一愣两个家伙的王阳,在自己吃饱了私房菜心满意足的同时,不得不稍微考虑一下朋友们的幸福,安排了劝和大业。 孟晓骏被王阳约到了俱乐部,那里有一套不错的设施,还有两人在学生时代最爱的运动:乒乓球。兄弟之间的谈话,还是尽量自然进行为好,王阳作为当年燕京风靡全校的出尽风头的标新立异者,劝和也是不走寻常路。 来回推挡了几拍,聊了一会儿天气,又说到全球气候变暖问题,再谈到中国入世,然后兜到经济局势,以及全球经济增长点,最后再从宏观回到了微观:“你说企业的经营必须要有国际眼光,这没错。不过,进入了资本市场这笼子,是不是会局限‘新梦想’的发展?你看啊,我们去美国上市,靠,还是美国上市,圈了钱,‘新梦想’是可以发展了。可我们也同时等于多了一道紧箍咒,多了一个婆婆,要时时刻刻向美国证交所那个婆婆汇报我们的一切行为举动,点滴不得贻误,这不是给新梦想加上枷锁吗?”王阳吊了一个高球,落下时高速旋转着,弹跳起来的那一瞬改变了应有的方向,朝斜刺里飞去。 孟晓骏对于王阳的球路甚有心得,并不急着反应,待那球弹到最高正开始下落时,一拍挥过去,“啪”地正中后台,又快又沉,一如他的声音:“谁不是在笼子里?上市是最大的笼子,可也只有进去了才能跟其他对手玩,你要是不进去,连玩的资格都没有,枷锁?他的土鳖思维才是禁锢他的枷锁,才是个打不破的铁笼子。‘新梦想’要实现国际化,要借助强大资本,升级运营规模,必须上市。” 王阳立刻听出了孟晓骏的火气,赶紧安抚:“他也不是完全反对,他只是反对现在上市,你要给他一点时间嘛。” “时间?所有竞争对手都在吸引风投,都想尽快成为中国第一支教育产业股,他以为还有时间等吗?我告诉你,没人会记住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孟晓骏甚至早就将新梦想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孩子,恨不得给这个孩子全天下最好的起点,最好的条件,成就最高的巅峰。 孟晓骏恨铁不成钢,话里已经带上了他特有的刻薄:“他不敢冒险,因为他害怕失败,害怕又变回一个loser,原因只有一个。” 王阳追着一个球,努力拍回去,下意识地问:“什么?” “因为他配不上今天的成功。”孟晓骏一板抽过去,球打在王阳脸上,气势凌厉,王阳忍不住“哎呦”了一声。 王阳丢了球拍,一屁股坐到地上,颇有些丧气地问:“你想过成东青究竟想要什么吗?”讲道理讲不过孟晓骏,感情攻势总可以吧?二十年的交情,从十七八岁开始的情谊,岂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孟晓骏没去捡球,拎着球拍,站在那里从上而下地看着王阳,带着威压和高傲,冷淡地说:“他想要什么,你觉得还重要吗?”他想要什么?他只想要守住他那一亩三分地,他根本就不懂得,商场如战场,不是你不去侵略,就不会被蚕食的。 王阳无语。 约成东青的时候,王阳再次被他的小农思想打败:“会议桌上弄块板子就可以打了,何必去那些杀猪的地方?”成东青一脸的不能理解。 王阳只好将就,在会议桌上架了一块板子,陪着成东青艰苦。 话题才转到证交所上,成东青立刻就爆了:“我们不缺钱,为什么要上市?我只会教书,只想办教育。而且现在‘新梦想’是我们自己的,独立王国的成本是最低的。上市了就是投资股东的,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套笼子?”还是上次谈话的腔调口吻,那一套理论一丁点也没变,这一次成东青反应得特别快,根本就不给王阳摆事实讲道理的机会,听出话外的那一点音,就将话堵死。 “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地球,他太急了。教育求稳,资本求快,本来就不相容。现在这艘船上坐的不只是我们三个,而是五万名学生,我必须首先保证船不会翻。”成东青毕竟不是真蠢,挖空心思寻找理由反对起来的时候,也有那么一些站得住脚的理由,一时间还不太好反驳。 王阳只能换话题,从当年的那张书签说起,又说到孟晓骏不惜辞了美国的工作,违背誓言,背弃当年的理想,举家回京,就为了加入“新梦想”,发展“新梦想”,事实上也确实让“新梦想”成为了全国第一的教育产业集团,为成东青的腰包、成就、脸面、自信,全方位地进行了扩容。 而今的孟晓骏,是想将“新梦想”推向更高,因为他认为“新梦想”可以,成东青可以。 成东青深受触动,孟晓骏所做的一切,他虽然不言说,也从来都冷着那张脸,可成东青自己知道,孟晓骏的心比其他所有热着脸歌功颂德的人都要来得热辣滚烫,他从来都是默默地做,默默地站在身边,扶持兄弟的人。 推了一拍,成东青有些犹豫地问:“他是这么说的?”不得不说,成东青心软了,犹豫了,对于上市的反对,有了那么瞬间的动摇。 “对,他说你现在很成功,他为你骄傲。”王阳打蛇随棍上,立刻抓住了这个难得的契机,加以巩固。这可能是三驾马车重新配合无间的唯一机会。 成东青推出一板球,将信将疑地看着王阳。 王阳越发有信心起来,打铁趁热,循循善诱道:“你想过没有,孟晓骏究竟想要什么?”其实这一点,成东青该清楚,王阳也清楚,孟晓骏要的,始终是让“新梦想”站立在世界的制高点,这是当年三人最高的理想,只不过实现的方式,和当年设想的不一样罢了。殊途同归,成东青应该记得这个理想。 成东青缓缓放下球拍,坐到一旁,陷入沉思。 孟晓骏想要什么?这是个高深的问题。 成东青苦苦思索了一个星期,才想出个结果,又马不停蹄地准备了整整一个月,才终于将和好的大礼准备好。对于孟晓骏,成东青从来不吝啬,无论是情谊、信任,还是金钱。 这一天,阳光明媚,正是冬日里最舒服的时光,成东青神秘兮兮地约了孟晓骏和王阳,信誓旦旦地说是要给孟晓骏一个明确的答复。 地址是城里最高档的社区,和成东青这个土鳖住的二手房有着天差地远的距离。孟晓骏在拿到地址的时候,甚至有一瞬间以为成东青真的改性了,这种冲击,就想看到杨白劳开着大奔抽着雪茄,然后拎着一瓶路易十三,告诉你:嗨,老子的账准备利息本金一起还清,来家取吧。 王阳也接到了邀请,正好和孟晓骏一起过去。 这是一幢别墅,从地址门牌号上就看得出来了,经典的欧式古典设计,漂亮的围墙,美丽的花台,精致的百叶,处处散发出优雅的法国情调。雕花的别墅大门打开,成东青站在屋里,一脸邀功地迎接孟晓骏。在孟晓骏进门时,顺手就将钥匙塞了过去——这就是礼物,使用权70年的300平米土地。 孟晓骏的脸上没有笑容,十分难看。 而屋里传来的钢琴曲声,将孟晓骏的情绪激到了临界点:良琴坐在客厅的一角弹奏着钢琴,向孟晓骏和王阳微笑着。好大一件礼物! 王阳一转脸就看见孟晓骏脸上的肌肉紧绷,脸色铁青,心中暗叫不好。这二愣子果真指望不得,这家伙又会错意了,这是要把孟晓骏往死里得罪,比扇他一耳光骂他贪财还要严重的侮辱。这个举动简直就是对着孟晓骏轻蔑地宣示:你丫要上市不就是想让自己的财富增值吗?不就是想要更多的财产吗?老子赏你,你给老子闭嘴! 可怜成东青却浑然不觉。 三人都沉默着,成东青还在掂量着怎么说出求和的话,王阳是恨不得没来过,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化解这场危机,孟晓骏更是气得连言语都不能。 大门敞开,两个小工超没眼色地趁机搬进一株圣诞树,挂得五彩缤纷,琳琅满目。 成东青带着几分讨好,走过去,对着孟晓骏微笑:“晓骏,圣诞节快到了……”话还没说完,孟晓骏就爆了,忽然走上前,脸几乎贴住成东青,愤怒地质问:“你什么意思?你他妈这是什么意思?” 在你眼里,我就是因为个人私利,所以不惜一次次地提出股份制、让新梦想上市?在你眼里,我回国这样全心全力地投入,就是为了今天你分出的利润以及犒赏?在你眼里,我就值这么一栋别墅?在你眼里,我为了一栋别墅就能把兄弟的心血给不负责任地卖掉?在你眼里,我就是见钱眼开的势利小人? 孟晓骏说不出来,那些话奔涌到胸口,快要将胸膛都挤爆了、挤碎了,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年少时轻易说得出口的梦想和追求,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已经不可能再那样轻率地挂在嘴边。那些兄弟一个眼神就能领会的默契,也不可能再需要一次次深刻入骨地剖白了,你能理解,你是兄弟,你不能理解,为什么还要如此羞辱?孟晓骏的眼睛似乎要滴出血来,通红一片,委屈、愤怒、伤心、绝望……统统掺杂在一起,化作一滴泪,滑进心底。 王阳和良琴急忙来过来拉扯孟晓骏,成东青吓坏了,完全不知所措。这样的孟晓骏,从未见过,失去风度、失去理智、失去涵养的,不优雅的,暴躁的孟晓骏,成东青第一次见。 孟晓骏一把甩开王阳和良琴,力度大得有些失控,颤抖着手指,指着屋子,厉声质问:“你觉得我需要这个吗?S!你他妈什么意思?”真正伤人的羞辱,一定来自于最亲近的人,成东青满足这个条件。 王阳眼看冷面公子彻底发飙了,赶紧不顾一切地抱住,一叠声地安抚:“他是好意,你别误会。” 孟晓骏动作起来,用王阳前所未见的力度挣脱,却并没有继续发飙,整了整衣衫,瞬间恢复了风度,走到圣诞树前,接上圣诞树的电源,圣诞树瞬间亮光闪耀,用刻骨的讥讽对着成东青说:“成校长,Merry Cmas.” 孟晓骏将钥匙扔在桌上,拉着良琴的手离去,良琴边走边回头道歉:“成东青,不好意思,你别介意啊……”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成东青和王阳。成东青无比尴尬,沮丧地看着那一闪一闪的圣诞彩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孟晓骏拉着良琴的手,走在阳光下,背影却显得孤独无比,那样清俊冷情的一个人,其实心底里藏着最火热的血,在这一个温暖的冬日阳光里,冰冷而孤独地走着。 孟晓骏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成东青不知道。 成东青望着孟晓骏的背影,陷入纠结的沉思。王阳看着他,无奈地摇头,成东青根本不知道孟晓骏想要什么,他只能确信他自己不想要什么。 孟晓骏和成东青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孟晓骏已经发展到除了公事再不愿意和成东青多说哪怕一句话,这种孩子气的冷战,让新梦想笼上了一层不安的气氛,持续发酵着。 为了上市,孟晓骏寻求着一切的可能,而成东青也寻求着一切阻止的可能。 “今天是新梦想召开的第一次股东扩大会议。”成东青召集了包含自己在内的三大股东,以及新梦想的十几个精英骨干开会讨论,用意所在,当下即明。 孟晓骏拿着开会前分发的一份文件材料翻看着,才翻两页,就脸色大变。 “这是什么?”孟晓骏愤怒地将文件扔在桌上。从没见过哪一家现代化管理的公司会这样儿戏一般地更弦易辙,玩弄规则的人,最终都将被规则玩弄。 成东青一脸诚恳,眼底却带着不妥协,甚至有些挑衅地说:“晓骏,我们三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应该团聚所有人的力量。现在,新梦想是我们在座所有股东的。”冠冕堂皇而大公无私的说法。 孟晓骏压根不买账,直接点出问题实质:“成校长,我的股份为什么只占到了28%?”这和当初的约定不符啊。关键是,股份权重减小之后,作为上市的支持方,孟晓骏将面临更大的阻力。更何况这是成东青在和孟晓骏因为上市意见不一致翻脸之后的举措,这是在清除异己吗? 成东青一脸坦然,无辜的样子让人想抽他:“我决定增发20%股份,一部分发放给老员工,一部分作为我们的期权池。这样,我和你的股份被稀释了一些,但你和王阳仍是除我之外,最大的股东。” 成东青的目的很明显,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虽然持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却仍没有把握阻止孟晓骏的上市举措。何况王阳很有可能站到孟晓骏那边去,到那时,他将孤立无援,是时候拉拢几个死忠了,成东青想到的方法就是:重赏。 孟晓骏彻底寒了心,用着最后的一点希望,问:“王阳,你早知道了?”究竟是你们一起需要将我逐出,还是其他?孟晓骏只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上,诛心的箭就在眼前,只等王阳一声“是”,就立刻破胸而入,洞穿心肺。 “我也是刚知道。”王阳赶紧澄清,停顿了一下,看看两位好友,又说,“不过,我赞成。” 孟晓骏极快地思索,立即弄清楚了成东青的真实意图,尖锐地逼问:“你这么做,就为了阻止我的上市计划?” 成东青没有回答,这一刻的脸色,镇定安宁,竟然默认了。 孟晓骏到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强笑:“我说对了?” 成东青一推资料文件,摊牌:“晓骏,你太快了,我想停一停。有些事情,只有停下来,我们才能看清楚。” 孟晓骏被背叛了。这一天,孟晓骏在之前的被羞辱上被更深地伤害了。他的兄弟,背叛了他,话是如何说出来的,孟晓骏都不知道。那冷峻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外,犹如梦境,透着刻骨的悲凉:“现在,你用利益团聚在座所有人,除了我。今后我提出的每一项计划都可能被否决。你开始接管了,对吗?”孟晓骏执掌“新梦想”已经五年。五年来,一直都是有着正式的任命和正式的职位,手掌大舵,指引着新梦想的航向。而如今,功高震主,兄弟要卸磨杀驴了。 成东青一点头,又认了:“如果你非要这么说,我同意。现在,这是制度。” 孟晓骏不敢置信地瞪着成东青,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第十七章 梦想巅峰 什么叫过河拆桥?什么叫狡兔死走狗烹?什么叫飞鸟尽良弓藏?什么叫釜底抽薪?什么叫杯酒释兵权?一本就可以述说殆尽,历朝历代,多少良臣赐死,多少开国功勋被诛,孟晓骏是不是该谢谢成东青的“不杀之恩”? “成东青,你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时代。”孟晓骏依旧只愿意相信这是成东青一时的糊涂,成东青不会这样对他。 成东青没有躲闪孟晓骏的目光,他显得如此坚定和决绝:“晓骏,我是新梦想的领导者,负有最重大的责任,决定要做什么的人,应该是我。” 孟晓骏一怔,彻底被诛杀,那一瞬间心死如灰。 气氛剑拔弩张,会议室内一片寂静,谁都不敢介入这两大巨头之间的纷争。 王阳看了半天,硬着头皮解救战战兢兢的与会者:“那什么,散会吧,我们约好下午去游泳,一起去。” 孟晓骏依旧看着成东青,目光意味深长,微笑着:“学会游泳了?我很惊喜你现在的变化。” 王阳感觉到了孟晓骏不同寻常的挑衅,立刻严肃起来,强行插入两人的纷争:“孟晓骏,我们换个场合私下谈,不行吗?”言辞中有几分强硬,却更多的是乞求。 孟晓骏盯着成东青,并没有发作,只是用他那冰冷的话,一字一字地说:“成东青,没有人能阻止新梦想上市。你说得对,现在这艘船上不止我们三个,现在它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你已经没得选了。” 孟晓骏说完,站起来准备离去,那一站的动作过猛,椅子狠狠摔在了地上,显然,孟晓骏远不如他表现得那么冷静,那么理智。 成东青正想说点什么,一块石头洞穿玻璃,砸在了会议桌上,把成东青吓了一跳。 突变忽起,三人瞬间从“内外”中抽离,愣神了一小会儿,快步走到窗前,只见校门外站满了游行示威的学生,他们在呼喊口号,投掷石块。 硕大的红色标语横亘队伍前列:严正抗议北约导弹袭击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 游行学生很快冲破学校大门,蜂拥而入。 壮观的队伍,煽动的口号,一遍一遍地声讨:“成东青,卖国贼!新梦想,卖国学校!成东青,美国走狗!新梦想,走狗学校!” 石块呼啸着穿越人群,飞向窗前的成东青,学生们挥舞着手臂,义愤填膺地控诉着,暴力披上了正义的外衣立刻就有恃无恐,还有学生找到了远程发射工具——用弹弓射击教学楼。 一片混乱。 一众精英站在玻璃后面,隔着那一层脆弱的隔断,观望着游行人群,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孟晓骏似乎还没从方才的伤害中回过神来,眼神飘忽。 等到大家发现不对劲,成东青已经不见了。 楼下的游行人群很快就发现了独自一人向他们走来的成东青,愤怒瞬间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出口,一个个怒不可遏地高喊:“打倒卖国贼成东青,打倒美国走狗成东青!” 成东青只是迟疑了一下,脚步略顿,但片刻就被豁出去的蛮劲占了上风,继续迎面而上,就像一只大鹅,不顾敌众我寡只有保家护院的唯一念想。 孟晓骏和王阳已经发现了成东青的身影,脸色大变,用不着商量也用不着打招呼,一起飞奔下去,冲向楼前。 石块向成东青飞过来,如蝗虫掠境,成东青抱头护住要害,却挡不住愤怒的庞大基数,被一块石头击中头部,坚硬的棱角立时在成东青额头上刻下伤痕,鲜血横流。 成东青没有停下脚步,干脆放下了手臂,坦然而无畏地走过去,气势瞬间变得不再亲民温和,多了几分君临天下的威压。 学生们被成东青忽然释放出来的气势震住了,纷纷停止了袭击,改用眼神怒视着成东青,发泄着被压回来的情绪。 成东青走到楼前的一个垃圾桶边,摇晃着爬了上去,俯视着众多学生。 孟晓骏和王阳已经扑到楼下,见到成东青脸上的鲜血,王阳急得想立刻扑上去,把他从学生们的包围当中解救出来。孟晓骏打量了一下情势,伸手制止了他。 眼下这个状况,情绪积累,一触即发,不如让成东青讲一番,化解学生心中的戾气,将此事花解。若是此时用一种对立的解救姿态将成东青拉出,无疑将是点燃火药桶的最佳引线,孟晓骏十分清楚。 成东青环视着乌压压的学生,从前,都是享受崇拜,享受敬仰,而今,变成了仇视,变成了对立。成东青没有鞠躬,这一次的演讲,不适合谦恭,也不适合亲民和宽容:“砸够了吗?”成东青声色俱厉,充满了作为一个校长该有的威严。 学生们一时没反应过来,没人搭腔。 “砸够了,就都散了,都给我回去。”说到最后一个字,成东青的话音里已经充满了严厉的斥责,眉毛微微皱起来,拧得眉头中心的那坨肉隆起,像是山庙门口的四大金刚。 成东青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和一反常态的严厉,震住了学生。大家纷纷诧异一贯以来温和亲民得有些懦弱的成校长怎么竟然如此威严,一时间都愣住了。 孟晓骏和王阳等人也目瞪口呆。这样的成东青,岂止是不常见,简直就是换了个人,从来不曾见过。 “成东青,你是卖国贼,你让学生去美国,就是为了赚钱。”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愤怒的指控,立刻就开始有人响应。 “你让中国的人才流失去了美国,你是民族罪人。” 成东青一脸轻蔑:“谁是卖国贼,谁是民族罪人?新梦想是给那些自愿去美国留学的中国学生提供英语教育服务,这句话逻辑前提很清楚,不需要我解释。我怎么就成了章宗祥、曹汝霖了?我是一名老师,一名教英语的老师,美国人炸了大使馆,你们就来砸英语学校,要是外星人来炸地球,你们就去砸航天部吗?你们跟30年前有什么区别?就知道窝里横,中国人打中国人,愚昧,懦夫!”这会儿成东青的嘴脸,像极了孟晓骏斥责他时的样子,带着一点讽刺,带着一点怒其不争的恨。 孟晓骏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顿时搅成一团烂兮兮的泥巴,不是个滋味。 学生们被成东青的剽悍震慑住,鸦雀无声。 “学生的工作是学习,不以这个为目的,就是偷懒,是不负责任。昨天我有一个学生,砸完大使馆,就换车去排队等签证。他也爱国,但他知道怎么爱,去向那个打你的人去学,直到你变得比他更强。别忘了,100多年前,清朝那些要亡国的学生,是流着泪向打他们的人去学。跟他们比,你们不惭愧吗?你们强,国家才会强,这样做是不是更负责任一些?还愣着干吗,该上课的上课,该签证的签证。散了,都散了。”成东青大手一挥,确定了这场闹剧的结局。 学生们失了那股子气势,可又不甘愿就此偃旗息鼓,站在那里,骂也不是,砸也不是,走也不是,气氛变得呆滞诡异起来。 就在僵持的时候,一阵倾盆大雨忽然从天而降,彻底浇熄了这场无名之火。 一触即发的对峙被倾盆而下的雨浇得七零八落。学生们开始觉得意兴索然,有人开始率先离开,几个活跃分子还想重整旗鼓和成东青对个台,被同行的温和伙伴半拉半扯地带走了,大势已去,再闹下去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人群散开。 就像汇集的时候一样,游行的队伍从齐整的大部队,变成了三三两两的小团伙,分成一团一团,逐渐拉开距离,各自离开。 成东青看着人群散去,直到确定再不可能聚集,才从垃圾桶上往下爬,两脚沾地的那一瞬间,腿有些发软,人趔趄着扑向垃圾桶,王阳赶紧扑过去将他扶住。 缓过那阵高度紧张的气,王阳才有心思调侃:“东子,刚才你怎么想起说到外星人?这也扯得太远了点吧?” 成东青仿佛梦中惊醒一般,方才的那一切好像是被人操纵了身体,脑中空白得近乎失忆,现在去想,猛然生起一股后怕,成东青掩饰着咒骂:“我靠,我说过吗?”两腿软得都迈不开步。 孟晓骏一个人站在不远处望着成东青,目光悲伤而复杂。上市的时机,看来不该是现在,不该是成东青如今声望瞬间达到巅峰的时刻,此时再提上市,成东青只需一个示意,就有死忠粉丝替他跳出来镇压孟某人。孟晓骏抬头望着天,眼角有些湿润:天意!这是天意!人事再大敌不过天意。 孟晓骏没再为难自己,为难成东青。上市一事,就这样被突发的意外事件给无限期搁置了,大家都很默契地再也没提这事,仿佛这是一个地雷,谁碰谁就得捐躯报国。 孟晓骏依然忙碌,依然鞠躬尽瘁,就差死而后已了。 三年的忙碌,孟晓骏换来了新梦想帝国的诞生——在代表身份和地位的CBD,拥有了自己的大楼。 剪彩那天,成东青、孟晓骏、王阳三人一起举锤砸开一块大冰,取出里面一块巨幅。成东青当仁不让地站在中间,和其他两位一起合力拉开巨幅,“新梦想”三个大字,赫然在目,气派雄伟。满堂的鼓掌声,掩不住那三驾马车强颜欢笑、貌合神离的状态。 这一栋位于CBD中心的新梦想高楼,在一般人看来,只是个教中国人学英语的地方,没有任何神奇;可在“新梦想”人看来,这是一个给予梦的地方,多少学生的梦,就在这里起航,驶向遥远的大洋彼岸。 什么也阻挡不住学生们前赴后继涌向现代化“新梦想”校门的潮流。学生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在校门口挥手合影留念,奔赴各自的理想殿堂;学校里宿舍成群,校舍林立,在开学的时分,这里甚至会大堵车,奥迪、大奔各展风采,都是来学习的狂热粉丝。 对他们而言,这里够酷,因为最重要的,这里通往美国。 成东青、孟晓骏、王阳总是在这个时候隔着玻璃窗俯瞰众生。如今的他们,分利润已经不是麻袋了,保险箱里打开时的红色小山也足以让孟晓骏这个见过世面的人感到震撼。 成东青志得意满之余感慨良多,一番欣慰过后,又有些庆幸。 孟晓骏根本没在意这些,楼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学生,都化作了一排排闪现的数字,红的绿的,交替出现,他们都属于一个地方:新梦想。 “新梦想”学生考托福、GRE以及雅思的分数足以傲视群雄,甚至有美国人怀疑,怎么可能这么高,你们一定是舞弊了。老外就是这么天真。成东青嗤之以鼻。 墙上悬挂着的巨幅美国地图上,那些代表各州大学的位置已经插满了红旗标记。 这些都是“新梦想”输送过留学生的地方。 当初憧憬未来时,谁也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一千个在美国留学的中国学生中,有四分之三出自“新梦想”,而“新梦想”的赤旗已经插遍了整个美利坚。 成东青、孟晓骏、王阳经常在新梦想有了新的业绩时,站在图前点燃古巴雪茄,碰杯同饮Johnnie alker Blue Label,青烟拂过,笑看风云。 《国际歌》里唱得好,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成东青的梦想帝国,也终于实现了。 王阳高兴了也会去兼个课,这个时候的课堂会人满为患。 “一百年来,中国人一直都是闭着嘴说英语。”王阳不止一次如此断言。 “你们为什么不敢开口,因为你们已经被传统教育摧毁了自信,你们不敢表达,怕自己的broken English说了让别人难受!但是,你英语讲得烂,难受的是听的人,你怕什么?”王阳的课一如既往的有趣,也一如既往地带着一点痞子兮兮的无赖劲儿,深得追随者的拥戴。 要想开口,首先你要开心。这是王阳的英语教育座右铭。 孟晓骏也会偶尔放下副校长的繁冗事务,重拾签证咨询。 依旧是一对一的会面咨询。 这些年下来,孟晓骏越发地不爱当众讲话,喜欢私聊,你以为他跟你聊签证,其实他是跟你聊美国。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孟晓骏把握住了七寸,怎么打怎么到位。 “因为你不自信。自信是美国文化对个人的基本要求,也是签证官最喜欢看见的。”孟晓骏经常这么教育哭泣着来寻求帮助的咨询者。 “拿出你的勇气。Courage is resistance to fear,mastery of fear,not absence of fear.勇气是抵御恐惧,把握恐惧,而不是没有恐惧。”孟晓骏也有恐惧,stage frigage frigage fright,而不是逃避,这就是勇气。 孟晓骏用他富有哲理的咨询,俘获了无数女学生的爱戴,英俊的外表,理性的思维,事业有成的光环笼罩着,典型的高富帅一枚。 会有女学生表白:“孟老师,我暗恋你,已经一年多了。”这样的男人,即使再老十岁,也照样有大把的女学生错爱。 孟晓骏在最初收到表白的时候还会愣一下,然后用他无与伦比的理智镇定住,微笑着告诉女学生:“我已经结婚了。” 当然也有女学生会用孟氏思维逻辑告诉他:“我知道。但是现在,至少你看见了我的courage。” 孟晓骏对此显得很无可奈何。 受邀参加创业大会,对于如今的新梦想来说,也是理所当然。 会上名贵齐集,甚至还有美国卸任总统克林顿的身影。 成东青作为教育产业的龙头老大,必不可少地需要站在台上演讲。这已经成为一个常态,让二十年前耻于带着一口鬼子音当众开口的成东青,将各种各样的演讲当成生活的一部分。 孟晓骏坐于听众席前排,一边望着成东青,一边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 成东青照例喜欢调侃自己,发言显得有趣生动。 “最近我心情不好,因为一直在挨骂,有个知识分子指着我的鼻子说,中国人都被你这样的暴发户给教坏了,搞得现在如果不成功好像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我风度一向很好,我很耐心地跟他讲,没有梦想而成功的人才叫暴发户,我不是,我有梦想啊。他摆出一副恶心的样子,非常阴险地问我,那你说说看,什么是梦想?我还真被他问住了。” 成东青没有在意满堂的笑声,这对于成东青来说,早就不算稀奇,说完一段要是不笑,才是值得惊讶的事,人都有个弱点,喜欢听到旁人悲催凄惨的事,仿佛那样就可以治愈自己的不如意。 成东青深谙此道:“从一个男性的角度讲,我认为男人的梦想最初都是由女人开始的。就拿我来说,在认识我的初恋女友之前,我常常去帮另一个女生打热水,后来我发现她有男朋友,我就问她为什么还要让我打热水,她说是为了让她男朋友休息一下。” 听众果然大笑,纷纷觉得有趣。 王阳坐在听众席前排,一点也没有用心听讲的自觉,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手指却尽量隐蔽地在手机键盘上敲按,free tonight?my place? 按下发送,喜滋滋地等待回复。 王阳谈恋爱了,成东青从未发现。 成东青还在继续白话:“后来我再也不想看见她。可是说到我的first love,尽管她一次次拒绝我、伤害我,我还是每天都想看见她。因为她是我的梦想。梦想是什么?梦想是一种让你感到坚持就是幸福的东西。”太质朴的道理,太质朴的解释,众人笑,纷纷鼓掌。 孟晓骏也适时结束了他的漫画,成东青下台,像一只树熊一样拦腰抱住比尔·克林顿,对着台下谄笑着打出一个V形手势。 这一刻,成东青根本没发现巍峨壮观的“新梦想”帝国下,地基正在发出“隆隆”巨响,震动正在酝酿着寻找突破口,喷发。 二十年前,谁都想不到,三个人会合伙开公司,更想不到的是,竟会在最得意时各自分道扬镳。 第十八章 乾纲独断 巨大的成功,无限的风光,如今的成东青,早已是中国历史上最富的老师,没有之一,而且来路正当,夜里睡得也安稳,这是他应得的。新梦想始终在言传身教这样一个信念:人不为梦想奋斗不如去死。这也是当初孟晓骏传递给成东青和其他同学的信念。 成东青最近几年一直在研究上市的各种规则和手法,用尽一切和商业巨擘探讨上市的机会。绝大多数人都觉得成东青经过这几年的深沉思考,已经弄明白上市的大势所趋和必然性。可惜孟晓骏再清楚不过,成东青那是在深入了解之后,总结出阻止“新梦想”上市的一切手段和可能。 创业大会是个很好的交流机会,成东青撇开他的两位兄弟,坐到了冯仑等商界巨擘的那一桌,谈笑风生,幽默风趣。菜还未上,举杯共饮Johnnie alker Blue Label之际,成东青与那些掌门人攀谈。 冯仑也相当健谈,和成东青碰了碰杯,调侃道:“说起来我跟你差不多,也是落草为寇,被迫做了民营企业家。我们民营企业家没人疼没人爱,基本就是小姐的心态,寡妇的待遇。”一番话,引来全桌大腕们的哄笑,豪爽而自然,没有半分鄙视和不尊重,十分的妥帖。 成东青也笑,往事如同旧电影一般,仿佛只是一个故事坐在这个场合回忆起来,当然和落魄得四处借米时的述说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当初越落魄,越能衬得你如今的成功,成东青不介意分享那段过去。 喝了一口酒,成东青叹:“我刚办学校那会儿,天天拎着糨糊桶刷电线杆子贴小广告,从此落下了病根,现在见到电线杆子还是控制不住有一种刷小广告的冲动。” 众人大笑,过往的岁月如此艰苦,成东青作为燕京讲师被逐出,做的又是属于清高的教育产业,竟然也有这么屌丝的往事。冯仑瞬时开怀,靠近成东青,两人笑意盎然地密聊起来。 企业大佬,即便目光有所局限,在有心人看来,也总是那么富含神机。云山雾罩也好,简单直接也好,不管你唱的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听者自能听到他想听的,说者自然也只会说他想说的。 孟晓骏和王阳坐在旁边一桌,都是业界名流,各大财团的精英,一个个都精神饱满,锋芒毕露,气场全开。孟晓骏却懒怠和那些人交谈,一切的机会其实都在内部,新梦想如果过不了自己那关,再多外部消息和经验都是空谈。举杯的时候,孟晓骏又看了成东青一眼,只是这一眼里,诸葛丞相竟然流露出张居正的眼神,庄重而倨傲。 孟晓骏对成东青的打量不怎么掩饰。这一场宴会,上了多少道中外名菜,开了多少瓶年份好酒,来了多少位商界巨擘,完全都不在孟晓骏心上,他其实一直都在观察成东青的一举一动。成东青跟这位交谈,成东青跟那位密议,成东青有些失望,成东青面露喜色,成东青开怀大笑,成东青郁卒纠结……每一个动作,每一丝表情,都落在孟晓骏眼里,仔细地分析,恨不得从这些细微的蛛丝马迹中分析出成东青如今的心态和可能的举措。 王阳又给孟晓骏添了半杯酒,轻轻碰了碰,示意孟晓骏不必如此操心。 孟晓骏轻抬手腕,缓缓饮尽,一偏头,拿下巴指着成东青那一桌,问:“他最近在做什么?” 他当然是指成东青,自从三年前几乎决裂的争执之后,孟晓骏和成东青就陷入了相当冷淡的相处模式。 孟晓骏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在半夜敲响成东青的家门,让成东青给他下一碗面条,或者包一顿饺子,也不可能累了直接躺到成东青办公室的沙发上小睡一会儿,让成东青给他捏头捏脚地放松。即使成东青想凑上来,孟晓骏也没那个脸面再平白享受,何况成东青已经开始表现出那种撇开的姿态。 孟晓骏不再单独对成东青开放接受亲密的模式,不再给让自己难堪的机会,成东青分钱也好,送股权也好,送别墅也好,送车也好,什么都改变不了那锥心的一剑,刺透了孟晓骏冰冷外壳下的那颗心。 孟晓骏开始不再了解成东青,从兄弟成了雇佣关系。成东青心里想什么,成东青最近在干什么,成东青最近对什么感兴趣,孟晓骏都无从得知,只能通过自己的猜测和分析,以及王阳的透露。 王阳对于数年来充当传声筒,当那个夹板中间的那一层,也颇有些暴躁,很不耐烦地丢给孟晓骏一句:“他每天在读各种工商管理类的书,还研究其他公司的上市计划书。”一个要上市,一个不愿意上市;一个摆出冷漠姿态却又忍不住关切,一个摆出关切却又冰冷拒绝。谁都搞不懂,这两人究竟要干什么,究竟是要做兄弟啊还是仇人。 孟晓骏带着尖刻,毫不留情地讥讽:“他研究这个,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阻止‘新梦想’上市。”文人特有的尖酸刻薄,都不需要特意表达,自然而然就从话里渗透出来,浸得到处都弥漫着牙软的不舒服劲儿。 王阳没有否认,对于这两只斗了几年气却又奇异地相安无事的雄狮。王阳有时候甚至希望他们彻底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省得这么一直纠结着拗劲儿,把二十年的情分都在这种漫长而磨人的过程中消磨得丁点不剩。 孟晓骏扭头,只见成东青和冯仑一直在密聊着什么,嘴唇都要贴到耳朵上了,不时发出愉悦的笑,抖得胸腔不断起伏。孟晓骏无比落寞,好像失去了些什么。 冷战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新梦想的每一天,都在催促着上市的步伐。证交所,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中心,不断地吸引着企业前赴后继,企业规模越大,收到的引力越大。新梦想不可控制地向这个磁场中心滑去,却又在成东青强硬的拉扯下阻涩了脚步,一端是钢钉一般落地生根的顽固,一端是巨大诱惑的不可抗拒,生生要把“新梦想”扯成两半。 孟晓骏蓄积数年,终于在冷静而沉默的背后,酝酿了最后一次的逼宫。 崭新而现代化的会议室里,到处都是尖端科技的体现,玻璃窗外林立着各种各样现代、后现代的高楼,解构主义、超现实主义,都用他们最时尚的模样抢滩,站在窗前,甚至还能看到奥运的广告牌。 新梦想所有的股东齐聚一堂,成东青、孟晓骏、王阳,以及那些当年成东青用来拉拢对抗孟晓骏的精英股东们,哦,还包括当年来找孟晓骏咨询的第一个学生——许文,他现在是一个海归投资顾问。 王阳一看架势,就知道宴无好宴。这会,照例是不可善终的,来开会的丁点热情也立刻消失干净,干脆把腿翘在桌子上,用他的吊儿郎当来置身事外,表达厌憎和抗议。 孟晓骏显然有备而来,资料十分详尽齐全,论述也相当具有说服力,对于上市的预期也计划得十分合理,孟晓骏势在必得:“评估报告讲得很清楚了,我不想再重复,这件事已经拖了五年,我希望今天能有一个决断。机会从来不会等待,五年,都足够我们办一间新的上市公司了。” 孟晓骏看着成东青死硬着脖子,一副顽抗到底的样子,我就不同意,你能拿我怎么着?简直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劲儿,孟晓骏生气地把报告扔在桌上。 孟晓骏在这场漫长的拉锯战中,已经磨灭了风度和耐心,甚至连对成东青的情谊也消磨得千疮百孔。许文侧身附耳过来,对着孟晓骏低语了几句,似乎是在宽慰,似乎是在给予安抚,孟晓骏冷着个脸,点点头,紧皱的眉头微微舒散开来。 相对于在座的各位,许文的脸无疑显得太年轻,三十来岁的年纪,风华正茂,又有卓绝的学识和留洋的见识做底子,十分的英俊潇洒,气度不凡,站在一群四十出头的人当中,显得鹤立鸡群。 难怪能得孟晓骏赏识,成东青一直暗自打量着许文,这是成东青第一次见到他。成东青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也曾哭泣着来到新梦想寻求过帮助。而今,挟着雷霆之势,以海龟身份回到新梦想来报答旧恩,对于推动新梦想上市,不遗余力。 成东青一直冷着场,不发一言,将股东们的心都悬成了冰坨子,才从桌子底下掏出一摞厚厚的材料,码整齐,推给孟晓骏:“这是我私人做的上市评估报告,采纳了各方意见。”缓兵之计,在孟晓骏的充分准备下,不得不拿出来,即便只能拖过这个会议也好。至少,成东青可以拿着孟晓骏的计划和报告去寻求新的突破点,再次狙击上市提案。 孟晓骏仿佛早就猜到了成东青的举动,对那一大摞材料看都不看一眼,目光始终定在成东青脸上,带着尖锐的凌厉,势要将此事做个了结:“别浪费时间,说你的结论吧。” 撇开问题表象看本质,孟晓骏知道快刀斩乱麻的方法和必要的雷霆手段。成东青的打算,孟晓骏再清楚不过,二十多年的相识,其实早就熟得撅个屁股就知道要拉什么屎。 成东青被逼上悬崖,不得不给出一个交代,看着一众静观其变的股东,郑重地表态:“我的结论就是,现在我们不适合上市。”看着股东们变化的脸色,成东青又飞快地加了一句,希望增加自己的砝码,“我们需要等一个机会。” 孟晓骏绝不会给成东青一个可以混过去的机会。所有含糊其辞的假托,所有冠冕堂皇的搪塞,所有借以逃遁的烟雾,都必须在今天放到聚光灯下来现出原形,孟晓骏追问:“什么机会?”你说的机会,是什么机会?你在等待的,是什么机会?莫须有的机会? 成东青果然没让孟晓骏失望——彻底让孟晓骏绝望了,手一摊,脸一整,竟然无赖得如此光明正大:“不知道,我还在等。”这个回答,简直就是等于耍流氓。 孟晓骏被刺激得脑门青筋扎扎直跳,努力克制着,一挥手终止这场无意义的对话:“好了,够了。再说下去,你会提议请个风水师来。”泼皮无赖也不过如此,无法想象这样不负责任的话,会出自一个行业领头羊的掌门人口中。 成东青兀自不肯罢休,言辞凿凿地强调,试图将孟晓骏的计划彻底粉碎:“我最后再强调一次,我们是教育产业机构,不能盲目跟风上市。况且,这两年在美国上市的中国公司,停牌的停牌,破发的破发,大多沦为垃圾股……” “垃圾股也是股票,也比你把几亿现金放在银行囤灰有出息。”孟晓骏忍无可忍,终于正面批判起来。成大事者,不能拘泥私人情谊,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哪怕面对过后会带来的巨大灾难,可孟晓骏确定,自己没有私心。停下来缓了一口气,孟晓骏在许文关切的眼神中微微合了一下眼皮,表示自己没事,继续发难:“成总,你该问问在座的股东,现在要不要启动上市?”破釜沉舟,置之死地,孟晓骏唯有背水一战。 一面是大势所趋的上市计划,一面是授以财富股权的恩义,孟晓骏没有把握,却有信心: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成东青一样,拎不清轻重利弊,枉做挡车的螳臂。 成东青对于亲自加恩的人相当有信心,在中国,钱财开道,一向畅通无阻。一栋别墅换不来孟晓骏的放弃,那是因为他被资本主义的自由散漫给惯坏了,可扎扎实实的股份出去,铁杆自然就应运而生,这么几年下来,已经验证了这一点。 成东青点头,志在必得,信心满满地开口:“那好,我提议无限期推迟‘新梦想’上市计划,同意的请举手?”这一次,成东青甚至在话语里加上了作为掌门人的傲慢,三年前从孟晓骏手里回收了部分权力之后,这种与权势并生的东西就开始扎根,小心地发芽,如今已经长出了累累果实。 同意的人,请举手,无限期搁置新梦想的上市计划。 没有一个人举手。 包括王阳。 成东青不敢置信地瞪着在场的人,最后定在王阳脸上。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这些人,都是成东青为了阻止孟晓骏的上市计划而百般拉拢和施恩的,不就是希望他们能在这种关键时刻,帮助他阻止孟晓骏推行他的计划?到了如今,竟然没有一个人肯举一下他们那只有力的手。 现实狠狠地将成东青曾经甩到孟晓骏脸上的巴掌,甩回了自己的脸上。 众叛亲离,成东青呆怔当场。 孟晓骏第一次在上市的问题上握有完全主动,立刻掌控全局,以胜利者的姿态安慰成东青:“股东最想要的是什么?让手里的股票增值,东子,这是民意。” 成东青干脆豁出去了,露出最后一招:“我反对!这次我就独裁了,我是最大股东,有一票否决权,我反对上市。”成东青行使了他掌权以来最一意孤行的一次否决权,乾纲独断,话音焦躁而蛮横,就像拿不着糖的孩子躺倒在地上撒泼耍赖,难看到极点。 这种事,要么,你就干脆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表露出这种坚决的泼赖相,彻底死了人家的心,寒了人家的意;要么,你就在条件成熟,在对方拿出合理合情的计划后,做出正确的让步。怎么能既要装个样子,表达出我只是没感受到上市的好处,我只是要考虑大家的利益,然后又在这一切的理由都成为泡影的时候,来上这么一出撒泼的戏码?你当初借以反对时所昭彰的民主在哪里?你当初阐述不上市理由时的专业科学态度在哪里? 孟晓骏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土鳖,你他妈就是个土鳖!”数年心血,就毁在这样的一念之差;如此多的心血,抵不过一句耍赖,失望透顶。 王阳依旧跷着脚,漠然地看着孟晓骏,劝都不想劝。这种纷争,实在太伤兄弟情分,无论哪一边,王阳都不想站。 许文看着孟晓骏的脸色,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诚恳地汇报,希望能改变成东青的主意:“成总,作为一名投资顾问,我有必要提醒你,未来人民币升值,对国内许多产业会造成冲击,唯独对留学事业有正面影响,因为美元低了,留学的人会更多。现在网络投资降温,投资者都在寻找新领域,时机很好。我预估新梦想未来的市值将达到50亿。”有理有据,有礼有节,许文作为孟晓骏的死忠,果然和他是一路的,说话行事自有一套风格,旁人压根挑不出错,也驳不倒,这一波的上市推动,无疑有他强劲的发力。 成东青哼了一声,轻蔑地看着许文,带着强烈的敌意,问:“这位是?” 孟晓骏还在做着最后说服成东青的梦,耐着性子解释,希望成东青能听进去哪怕一点:“许文,他是我以前的学生,现在是我新聘的上市投资顾问。” “他被开除了。”成东青以一种带着欢快的口吻宣布,有些幸灾乐祸似的嘲笑,斜吊着眼,瞄向依旧站立着的孟晓骏,带着浓重的挑衅:你的人,凭什么?聘用他你经过我了吗? 孟晓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成东青说的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组合在一起,却怎么也理解不了。 成东青得意地解释,朋友一场,难得你也需要我的指点:“我听你的,正在学习如何开人。”这句话是如此的讽刺,明明白白地嘲笑着孟晓骏这些年来的自作多情。 你一直以为你是被需要的,到头来,却发现,人家只是赏赐给你一个幻象,让你得以一梦十年。 孟晓骏怒不可遏,彻底丧失了理智和风度,抄起桌上的材料扔向成东青,破口大骂:“成东青,我操你大爷!” 成东青狼狈地躲着,迫不及待地宣布:“散会。”这是今天从一开始就确定的最大目标——散会,议题……就不了了之吧。 小股东们纷纷逃窜出去,许文站起来,握了握孟晓骏的手,有些不舍,也有些担心,眼睛里闪着无奈和关切,尽力了,却也成功地刺激出成东青的困兽之勇,将整个上市计划彻底否决,连最后的那一点幌子都不装了。对于孟晓骏的期盼,许文只能让他失望了。 孟晓骏回握了一下,示意自己还好,慢慢地呼出胸中憋着的闷气,在许文的担忧中坐下,点头。 会议室里终于只剩下了成东青、孟晓骏、王阳三人,沉默,带着决裂的痛弥漫开来,裂痕已无法挽回。 难耐的沉默,却又无法打破。 王阳终于翘够了腿,慢条斯理地从桌上拿下他的脚,冷淡地说:“吵完了?吵完安排一下行程,抽个空参加一下,我要结婚了。”说着,从兜里抽出两张请柬,丢在桌上。 成东青和孟晓骏吃惊地看着他,王阳这一次的恋爱,根本就没有任何动静,悄无声息的,他们压根就不知道。 不知道王阳是何时从Lucy的阴影中彻底走出来的,不知道王阳是何时从糜烂的颓废中振作起来的,不知道王阳是何时找到心里的那个她,打算就此安稳过日子的。作为朋友,他们失职了。 王阳却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脸上明晃晃的,只写着“厌倦”两个字。 第十九章 一剑穿心 王阳的婚礼对于孟晓骏和成东青来说,甚至觉得有些仓促,从接请柬到出席,没用去几天时间,而请柬上那个平凡到不可思议的名字,更是让这两个人觉得恍如做梦。 不算盛大的宴席,却也宾客满堂。 王阳穿着一身礼服,英俊潇洒,手里牵着身穿白色婚纱的李萍慢慢走出来,司仪欢呼了一声:“新郎新娘驾到。”宾客们凑趣地欢呼鼓掌起来。 成东青和孟晓骏并没有坐在一张餐桌上。作为王阳最亲密的朋友,他们没有随俗地坐在男方至亲的一桌,反倒像是陌路人一般,各自一边,脸上难有喜悦,倒像是来奔丧的。 成东青看着王阳牵着的李萍,无论是才貌,还是身份,都是云泥之别。即使穿上了婚纱,也不能掩盖她的平凡,成东青有些不能理解。 王阳和李萍挨桌向宾客敬酒,十分的开心。 当年如此风头出尽、花枝招展的青年,最后竟栽在这样平凡的一个女孩手里。 单身的成东青略有遗憾,却想不通原因。 王阳始终牵着李萍的手,寸步不离,这颗老了的心,是彻底被俘获了,得意地展示,开心地喝酒,美滋滋地分享,王阳无比畅怀。 站在台上发表祝酒词时,王阳依旧紧紧握着李萍的手,给这个害羞而胆怯的小妻子最稳固的依靠。 “严重感谢大家来参加我的婚礼。”王阳的语意里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那股子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荡漾,恨不得透过每一个毛孔蒸发出来,播撒每一丝的兴奋,“结婚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酷,最有成就感的事。严重感谢我的妻子李萍,她让我明白,真正的感情总是安静地到来,一点也不折腾。在这里送给所有来宾三句忠告:千万别跟着知识分子瞎起哄,千万别跟想法比你多的女人睡觉。”王阳喝得有点多,舌头大着,说话有些肆意,看着宾客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笑,更是得意非凡,补了一句:“别急,别急,我还有最后一句,千万记好了啊,千万别跟最好的朋友开公司。” 婚宴上哄堂大笑,没有人认为王阳这不是在开玩笑,除了那两位。 一剑穿心。 成东青只觉得心脏透凉,里面呼呼怒啸着的风,冰冷得仿佛来自万年雪原,冻得心脏一阵阵发抖。 成东青从没觉得自己亏待过王阳,甚至也没觉得自己亏欠过孟晓骏。这些年来,他一直尽心尽力地打算着,也让出了最大可让出的股权作为报酬,为什么这样托以心腹、赋以家财的朋友,会说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王阳会说出这么一句,后悔共同创业,暗示分道扬镳的话?成东青苦苦地思索。 一起上学,一起泡妞,一起做梦,一起创业,一起挨穷,一起发财,一起成功……成东青、王阳和孟晓骏,被业内称为完美无缺的铁三角,精心哺育了如今的“新梦想”。可是,王阳竟然在事业的巅峰时期,在中年找到伴侣的喜庆时刻,说出了要背弃新梦想、背弃兄弟之盟的话。 这个会因为自己泡妞不利,想尽办法的兄弟;这个会因为自己肺病,不顾传染危险前往探视的兄弟;这个会因为自己受到歧视怒而出头的兄弟;这个在自己最艰苦、最黑暗的创业阶段无言相随的兄弟……如今,他后悔了吗? 有时候玩世不恭久了,说起真心话的时候,反倒显得没那么正经。王阳从台上下来,捶肩的有,笑闹的有,偏偏就没有一个旁观者认为,这是王阳的心声,纷纷调侃着。 “你小子结婚就结婚吧,还把兄弟给涮进去了,不厚道啊!” “你说东子是哪里对不起你,值当你这么挤兑?” “唉,我说,你后悔了,哥哥等着呢啊,赶紧麻溜儿地把你的股份转给哥,哥不在意和朋友合伙!” “得了便宜还卖乖,王阳,你这是头一份哪啊。” 这些都是大学同学,西语系的毕业生。哪怕当年多半都出了国,如今也回流了很大一部分,王阳算是超晚婚的,又是正当壮年的年纪,一个个都事业有成,即便不如成东青他们这么风光,也都极体面,趁着这个机会,也算是同学聚会了。 一通乱灌。 王阳来者不拒。 宴席散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李萍早早就被伴娘护着去了房间休息,同学们也拍着肩膀一一告别,好在都在北京,相聚有的是机会,又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至于不舍到失态。 成东青和孟晓骏都没走,空荡荡的宴会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个,心有默契般地都留了下来,坐在一桌。 王阳确实喝大了,很安静地坐着,脸上一反刚才的兴奋得意,带着忧伤,仿佛想起了什么让他痛苦烦恼的心事。 成东青也很低落,三个人里,如今只剩下他是孤家寡人,而且面临着众叛亲离的落寞结局。 孟晓骏最让人意外,冷静理智的人,难得喝醉了,两眼朦胧着,眼神迷离得像是处在虚幻中,唯有一丝坚决闪闪发光,是时候该决定了。 王阳带着醉意,却又像是清醒似的说:“以前我只会一种生活,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现在我明白了,大多数人都会选的生活,一定是值得的。”二十年浪子回头的心声,也是王阳夹在那两人中间被折磨出来的心声。 什么王权富贵,利禄功名,其实落到人的心里,抵不过两个字:开心。不开心,不幸福,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如此简单的道理,可笑用了二十年才想明白,也寻觅了二十年才找到。幸福是如此简单,一碗饭,一碟菜,热气腾腾的,温和柔顺的,不需要争执,不需要搏杀,幸福就这样平淡。 成东青沉默着,仿佛在思考王阳话里的含义。 孟晓骏忽然开口,带着冰冷的决绝:“我要退股。”明明已经醉了,却又出奇的冷静,没有冲动的暴躁。一点也没有撒酒疯、开玩笑的意思。 成东青和王阳怔怔看着他,一阵寒意从脚底冲上来,掠过所有毛孔和血管,飞速占领脑海。 “你说什么?”王阳的酒一下子就醒了,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孟晓骏的话,仿佛是个魔咒,谁先说出来,谁就打破了三人的禁锢,也打破了三人苦苦维坚持的底线。 一直以来,谁都没真正去想过拆伙,这是一个不可测的魔界,踏入,就意味着背叛,背叛青春,背叛兄弟,背叛曾经的努力和奋斗,背叛自己的决心,背叛一切,然后背负骂名。 孟晓骏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心灰意冷到不惜决裂,用着冷静的苍凉,轻轻地说:“我要退股,我不玩了。”话说得再轻,也掩饰不掉里面的力量,几个字,如同雷击一般轰入成东青的大脑,炸得头晕眼花,痛苦不堪。 如果知道今天这个结局,成东青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那样一意孤行,还会不会那样有意无意地伤害孟晓骏。 成东青讨饶:“晓骏,现在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们可以学会和而不同……‘新梦想’不能没有你。”成东青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心里有数,只是对于孟晓骏的舍不得太有把握,就算真的有过这样的担心,也在孟晓骏一次一次的纵容和隐忍下选择了忽略。 那一年的拒绝,那一年的耍赖,那一年的别墅,那一年的夺权,即便当时想不明白,这么多年下来,成东青也早在黑夜里想得明明白白。 三年多的冷战,三年多的刻意回避,三年多的执意阻挠,三年多的铁腕如山,成东青其实都明白,每一点,每一滴,都是对孟晓骏的伤害。 可成东青怎么可能放他离开?怎么可能舍得放他离开? 孟晓骏是成东青的丞相,孟晓骏是成东青的心脏,孟晓骏是成东青的大脑,孟晓骏是新梦想的发动机! 孟晓骏已经伤透了心,对于这样苍白无力的挽留,丝毫起不了波澜,挥一挥手,告别似的说:“行了,我已经决定了。”事已如此,不可挽回。 成东青已经绷不住了,声音里发着颤,那样的恐惧和害怕,颤抖着流露出来:“晓骏,新梦想是我们三个创办的,我们三个是二十年的朋友……”你能不能看在这些年的情谊上,再想一想? 孟晓骏嗤地冷笑出声:“朋友?改谈感情了,是不是?”孟晓骏只觉浑身发冷,从三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已经冻成了冰川,不觉得痛苦了,“当年你在学校替我和王阳挡人家拳头的时候,我相信过。现在,我不相信了。今天索性都说开了,当初我送你词典,书签上那句话,不是写给你的,是写给我自己的。不好意思,你误会了。” 冰冷的拒绝,冰冷的揭破,冰冷的态度,冰冷地粉碎了成东青最后的念想。 成东青又被一剑穿了心。 这是他曾经最依赖的信念,依靠着那个信念,成东青撑过了最艰苦的岁月,撑过了最黑暗的时光,熬过苏梅的背叛,熬过被开除的艰难,熬过创业的苦楚,熬过剖开心扉自我嘲弄的卑微。而今,这个曾经无比光辉的信念也成了一个笑话。 成东青低下头,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奇怪笑容。 王阳终究看不下去,成东青对于那句话的重视,王阳最清楚,夸张点说,那甚至曾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勇气。 “孟晓骏,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你从来都认为你自己是最重要的,当年他得肺结核住院,你去看过他吗?”如果要算总账,那么王阳有不平要抱。孟晓骏当初的借口,王阳其实一直有个疙瘩。 孟晓骏被狠狠地戳中了,这是成东青的想法?因为没有去看望一个烈性传染病的朋友,于是怀恨二十年? 孟晓骏此刻才发现,原来没有最冷,只有更冷,那种通身都被刺痛的寒冷来临之后,还可以将人瞬间投入烈焰,用那种焚化人心的温度来反衬出那种刺骨的寒冷。 “原来如此。”孟晓骏到此刻才想明白,为什么成东青会这样不顾一切地反对上市,为什么会不惜众叛亲离也要一意孤行,原来如此!孟晓骏无法接受一般地问:“你一直都记着?从那天开始,你就认为我瞧不起你,所以一定要找个机会,做一件什么事来阻止我,好让我有个教训?成东青,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成东青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晓骏,心里如同被岩浆炙烤过一般,每一个细胞都呼喊着疼痛,每一滴血液都叫嚣着无法接受。孟晓骏的这一剑,彻底洞穿了成东青,直直地穿过去,将他钉在墙上,任由风吹雨淋,痛到极致。 成东青破罐子破摔一般,豁出去抬杠道:“对,你说对了。可我觉得很有意思。你随时可以走,我会以每股100万收购你的股权。”斗气中的人毫无理智,这种时刻说出来的话,只有一个目的:刺伤对方。哪一句最狠,必定说哪一句;哪一句最伤人,必定说哪一句;哪一句最无可挽回,成东青就会说哪一句。 彻彻底底的决裂,彻彻底底的对立,两人对视着,一息之间从手足变为仇敌。 王阳瞬间爆发,三年多的夹心气和三年多的痛苦一起爆发出来,指着成东青的鼻子骂道:“成东青,你他妈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现在像是朋友干的事吗?你既然要在今天这么对他,当初为什么把他叫回来?他把每一分钟都给了学校,给了公司,为你用尽了他的心血,你觉得他现在值吗?” 成东青苦笑,一片落寞地说:“难道我不是吗?在你们眼里,我这么做是为我自己?” 孟晓骏针锋相对,丝毫不肯退让:“我跟你的区别是,至少我敢承认这一点。” “我说,你俩能像个男人吗?婆婆妈妈的,现在就他妈打一架。”王阳彻底炸毛,“打啊!以前吃两块钱的炸酱面,反倒开心,现在吃他妈鱼翅,一吃我就想吐。孟晓骏,不管怎么样,提分家的是你,自打你从美国回来,就他妈一直不对劲。” 要不怎么说劝架是门技术活呢,一般人他干不了,劝着劝着,王阳就把自己给搁进去了。 孟晓骏已经被彻底激怒,美国的那十年,其实是他内心最痛苦的黑暗,就如同王阳的Lucy一样,触碰不得。可惜,没有人帮他面对,也没有人了解这一切。 孟晓骏的话带着无比的尖刻,一刀见血:“至少我在那里奋斗过,你呢,一个美国妞就能让你败下阵来。” 事实证明,Lucy确实是王阳的命门,即便如今已经结婚,选择遗忘,仍然经不起挑衅。 王阳一拳挥过去,击中孟晓骏面部。孟晓骏自然还击,二人扭打在一起。王阳说的对,有时候打一架反倒来得畅快些。 成东青扑上去拼命拉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两人分开。 王阳嘴角挂着血,露出伤心惨淡的笑:“对,我是败下阵来。我承认。你们成功了,留学教父,海归精英,又怎么样?啊?又怎么样?你们他妈的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顾情谊,撕破脸皮,这样的合伙,确实不如当初不合伙,至少那样,还能完整地保有情谊,虽然可能不能这样成功。 孟晓骏一把甩开使劲搂着自己的成东青,悲情地冲着王阳咆哮:“我他妈从来就不是什么海归精英,去他妈的美国!去他妈的梦想!我在美国,从来就没当过什么助教,我每天的工作是喂白鼠,洗玻璃瓶,当一个连er都不如的bus boy,一个小费都没资格收的bus boy,我就是个在美国混不下去的loser,我没有朋友,只有你们两个。我没有保留,我不怕得罪你们,想什么我说什么。可你们呢,明知道我有stage fright,为什么从来不提?回学校演讲,你们不想让我上台,为什么不跟我商量,是为了可怜我吗,真正的朋友是装看不见,还是帮他去面对?这叫什么朋友?” 孟晓骏的咆哮抖落了他最后的自尊,敞开了他堡垒中最后的一道大门,如此地绝望,才会需要用这样的方式自己说出来。没有人认为他也会受伤,没有人认为他也需要安慰和帮助,一直一直的肆意索取和伤害,以至于今天积重难返,不得不分道扬镳。 最深的伤害,总来自于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最痛的深处,有时候其实只是互相的不了解。你想要一颗糖,我觉得给你盐最合适,拼命给拼命给,却不知道那是他的伤口,没有糖来滋润一下心田会很难熬,在上面撒上盐,会钻心的疼。 无言以对的沉默、难耐、尴尬、伤心、痛苦,以及悲伤。 孟晓骏无力地,浑身都在发软,精疲力竭地宣告:“王阳,你错了,我曾经认为自己最重要,我是说,曾经。”顿了顿,孟晓骏还是说出了今后的打算,“明天我就去沈阳,那里有人要办一间英语学校。”一切,就都到今天为止吧,趁伤害还没有到达最高值的时候,趁大家还能互称朋友的时候。 孟晓骏起身离开,孤独落寞的,却也坚决不留恋。 成东青和王阳呆坐着,说不出任何话。 过了很久,王阳才缓缓地站起身,灰心而疲累地说:“这么多年,从早忙到晚,你以为我快乐吗?是为了你们两个,我才这么做。成东青,我累了。我不玩了。”我不玩了,我累了,一直夹在你们俩当中,拼命想维护好三个人的情谊,最后还是失败了,落个曲终人散的结局。孟晓骏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你也没有得到你想得到的,我又何尝得到了我想得到的?既然都是输局,何苦继续一起痛苦?不如散了。 王阳也悲伤地离去,空荡荡的宴会厅,惟有成东青独自枯坐。 谁也没想到,王阳的婚宴,竟成了三人的散伙宴。从此,割袍断义。 第二十章 渡尽劫波 现代化的CBD“新梦想”大楼,王阳面无表情地抱着纸箱,走出办公室,经过无人的走廊。在“新梦想”十多年,其实搬起来也就是一个纸箱那么多,虽然有些沉,却也没想象中那么无法负担。人的耐受力果然是随着时间环境变化而变化的。 成东青坐在豪华的办公室内,望着窗外的钢筋森林,神情阴郁。一连两天,他失去了最亲最近的两位至交好友,失去了赖以前进的左膀右臂。 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王阳不能说没有一点伤感,弄到现在,彻底散伙,是当初从来也不曾想过的,也是这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即使这已经成了事实,也依旧难以接受。丢在后座的那一纸箱物品一直在发动机的震动下发出极轻微的簌簌声,仿佛也在难受不安。 车刚刚拐出大楼,就遇见了孟晓骏,同样坐在驾驶室里,和王阳对视一眼,却没有任何招呼,擦车而过,呼啸而去。 成东青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楼房,看着街道上的人流、汽车,神智早已经飘到了天外,放在桌上的手机不停在震动,却仿佛根本没听见,无动于衷。 这一刻的成东青,只觉得自己已经被挖空了五脏六腑,这伫立在高处的一切,是如此寒冷。没有了孟晓骏的“新梦想”,是如此没有生气;没有了王阳的“新梦想”,是如此寂寥。 王阳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打转,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往前不停的走,似乎要把一切的不愉快和痛苦都远远地抛在身后。车窗开着,让风呼啸着扑过来,仿佛只要如此,就可以吹散心头的雾霾。 孟晓骏还是去了沈阳,诸葛丞相的诱惑从来就遍布三国,如此能力卓绝又有品格的人,从来都是帝王们的追捧对象,让另外一个妄图裂土割据的后起雄主相中,委以心腹重任,孟晓骏最后还是“被”做出了这个选择。 还是一样拽着拉杆箱,还是独自走进机场,可这一次,孟晓骏不再是代表新梦想,不再有一个人等待他回来,问他:饭吃了吗?我给你下面。 可孟晓骏连头也没回。 孟晓骏一个人坐在飞机上,直到安静下来,才觉得没事可做的时间里,特别地难熬,口有些渴,想喝水,却再也没人会主动端来一杯茶,憨厚地笑笑,说:这是新买的明前龙井,味道不错。也不会再有人磨出一杯咖啡,得意地炫耀:正宗蓝山,想喝让土鳖给你磨去,爷爷我没空啊。 耳边仿佛回响起王阳那肆意招摇的哈哈大笑声,孟晓骏一阵烦躁,干脆自己走到服务舱找水喝,刚回到座位,却发现空姐开始供应饮料了。 孟晓骏有些落寞,百无聊赖地坐在位置上,旁边的乘客正在看着当天的报纸,熟悉的模样一晃而过,被折进了报纸的内侧,孟晓骏想都没想,赶紧向空姐要了一份。 头版果然刊登着巨幅成东青照片,半身、浓眉、大眼,略显憨实,自信坦然,忠厚无比,标题是硕大的黑色字体,夸张地强调着:“留学教父成东青”。 到了今天,大家都已经习惯称他为留学教父了。孟晓骏改变了成东青,而成东青改变了世界。 成冬青依旧过着他的“留学教父”的生涯,孤独地形影相吊,不再有王阳插科打诨的活跃气氛,不再有孟晓骏看着冰冷、实际贴心贴肺的温柔,不会再有人陪着一起吃饭,不会再有人约着一起打乒乓球。成东青独自一人去了孟晓骏和王阳偏爱的那家酒店,坐在孟晓骏最喜欢的露天餐厅喝闷酒,感觉真的很寂寞。 离开时,成东青走出电梯,看见了多少年前的心中女神,一瞬间仿佛有了穿越的感觉。 苏梅带着一个漂亮的混血儿,正在轻声说着什么,弯着腰,偶尔倾听那个才五六岁的孩子嘟囔。 “嗨。”苏梅在目光相接时认出了他:“成东青,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成东青曾经无数次设想与苏梅的重逢,想着苏梅会对他说,说些为他今天的成就感到骄傲之类的话,然后还会努力让成东青看不出她在后悔的表情。 成东青和苏梅面对面坐着,苏梅一直在照顾儿子吃东西。孩子纯真无邪的目光投向成东青,夹杂着好奇。 成东青凝视着苏梅的脸,历经岁月磨洗,已是青春不再。 苏梅微微地笑着,优雅体面地说:“我为你今天的成就感到骄傲。” 恍然如梦,成东青礼貌地一笑,却没了当初设想时的激动和亢奋,好像什么地方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苏梅没再说什么,刚才的那句,仿佛只是客套,目光很快就再次回到了儿子身上,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 成东青看着她,忽然就明白了。一个母亲只会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而他不过是客套里的“骄傲”。 之前的那些,憋着劲,想要如何,又要如何,其实都是一场无谓的自我催眠,成东青忽然很想念孟晓骏和王阳。 苏梅带着她的骄傲走了,再次留下成东青一个人,孤独地坐着,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愣怔,无言。 成东青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独自枯坐了。天早就暗下来,变成漆黑,窗外却并不黑暗,一幢幢的高楼亮着喧嚣的灯火,照耀得如同白昼,驱散了一点点的寒冷和孤独,可成东青依旧寂寥。 手机叮叮咚咚地响起,这铃声,还是王阳下载安装在成东青手机上的,相当的热闹有趣。成东青飞快地接起电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种期待,到底是在期待什么。 对方的话可能不太如成东青的意,成东青的脸色沉了下来,最后陷入了严阵以待的敌对模式,一场保卫领土的战争,已经打响。 成东青立刻打开电脑,按着电话上的提示键入网页搜索,点开,电脑屏幕上立即出现了一幅网页,是《华盛顿邮报》,标题巨大而醒目,“Cest tempest(中国考试的强风暴)”,不算明显,也没有特别明确的指向性,可副标题却泄露了文章的天机:“成东青是小偷,EtS起诉中国新梦想”。 EtS,新梦想曾经部分课件内容中有使用过,还是几年前,那一次孟晓骏去处理的,可回来的时候因为上市的争执,成东青彻底忘了关注这件事。这些年下来,回想一下,成东青竟然发现自己除了针对孟晓骏的上市在做各种阻挠和研究外,竟然没做过一件真正关于新梦想生存和发展的决策…… 以往,这种事,都是孟晓骏这个能干无比的丞相大人,第一时间就处理了,根本用不着惊动到他,也不会在对方忽然出招之后有这样的焦灼和茫然。 成东青盯着电脑,脸色铁青难看,一把抓起电话,想拨打,却又烫手似的立刻挂掉。 该给谁打?谁都已经不是新梦想的人了。现在,如今,那两人都已经离开多日,缘由自己的伤害和实质上的驱逐。 又怎么有这样的脸皮去要求他们回来,回来帮忙处理这样的烂摊子?孟晓骏当初的处理,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如今再次被掀出来,想必是对方有了新的诉求,该如何以对? 直到真的失去了,成东青才意识到,孟晓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重要,还要不可或缺,懊悔、痛苦、无助,点点滴滴漫上心头。 我给你我想给你的,你要你想要的,可惜我想给你的,和你要的,真的差别太大,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原来孟晓骏给予的一直是成东青要的蜜糖,而成东青给予的,竟是孟晓骏的砒霜。 世上哪里有后悔药可以吃?成东青陷入痛苦。 门被推开,王阳走了进来,成东青抬起头,顿时一脸惊愕,不知道该狂喜,还是哭泣。 “我已经订了去美国的机票。”王阳说。 成东青已经感动得无法言表,甚至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是上去来一个兄弟之间的拥抱,还是感激涕零地说几句,成东青都做不出来,只是僵在那里,眼眶里热热的,流着的全是血液。 王阳顺手将半掩的门整个推开,向旁边让开半步,孟晓骏拎着行李,站在门外走廊,看着办公桌前的成东青,一脸的风尘仆仆。 孟晓骏刚刚下飞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从这里离开时,孟晓骏确实想过再也不回来,也想过再也不见成东青。可是消息传来时,两腿仿佛有自己的主张,就这样,拖着行李,带着躯壳,和王阳一起,在第一时间,赶回了这里。 两人隔着一个门框,默默地对视着,孟晓骏依旧是那张冷淡到克制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愿意回来。可成东青明白,孟晓骏绝不像他一贯表现得那样冷淡、那样无情,孟晓骏能来这里,已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我们一起去。”孟晓骏简单地说明,没有和成东青打招呼,也没有说原谅成东青,更没有说回“新梦想”。 只是一起去美国,只是一起帮“新梦想”渡过这个难关,只是帮成东青应对这个难缠的对手。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简单,却又暗藏着复杂的情绪,仿佛都在竭力维持着,不让那面具似的情绪崩溃,露出深藏着的最脆弱柔软的东西。 窗外一片灯火通明。 成东青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当然引起了媒体的狂追。新梦想,国内最大的民办教育产业集团,受众人瞩目的“留学教父”,竟然被美国公司起诉,控以剽窃抄袭,诉以高额赔偿。这一战,事关荣耀和成败,何况新梦想三驾马车的各自单飞,影影绰绰地已经开始在坊间流传,一时间这个猛烈而来的官司,更有了势若破竹的冲击力。 成东青刚下车,就被记者们蜂拥包围,孟晓骏和王阳也走过来,站在成东青身边,依旧和这些年来一样,共同面对着记者,没有任何罅隙,看不到任何分裂过的痕迹。 王阳油嘴滑舌,孟晓骏滴水不漏,和新梦想打交道久了,媒体人自然也知道该把突破口放在哪里。一番追问之后,记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向成东青开炮,希望套点猛料,问:“成东青先生,从新梦想出走的老师牛咏啸说,你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没有原则的人之一,你赞同他的看法吗?” 成东青一本正经,很认真地回答:“他应该去掉之一。” 孟晓骏依旧表情冷峻着,似乎丝毫不为成东青的诚恳认识感动;王阳大笑着,似乎在掩饰着什么;记者们失望而归,成东青也是说笑话的高手,想套话,确实越来越难了。 二十年前,成东青还没学会当众讲笑话,孟晓骏也不像现在这么严肃,只有他,一直没有改变。 坐在前往美国的飞机上,王阳一脸轻松,不断地吃着零食,其实他对自己的定位蛮准确的,不就是来协调两位至今还别扭着的兄弟嘛,平时当个发点声音的布景,打架时当个厚实有效的肉盾,隔开两只斗牛就好。 零食,很好吃!王阳丝毫没有成东青的那种压力。 成东青其实一直想跟孟晓骏说说话,无论是卑贱点直接软磨硬泡服软求饶,还是撒泼打滚无理取闹,只要对孟晓骏有效,一切办法都是好办法,成东青都不排除采纳的可能性。 可孟晓骏一直回避着成东青,即便成东青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想和他商量一下,孟晓骏也丝毫不给机会,脸一撇,装作没看见,要是敢张嘴,他就能拔腿走开,活像见了瘟疫。 是要在什么时候告诉他,自己决定这次的事情摆平之后正式考虑“新梦想”上市的事?又要怎么告诉孟晓骏,自己真的对之前的那些伤害感到了后悔和难过?又是该如何去求得他的回头,让他不要再撇下“新梦想”,去追逐自己的梦想?成东青觉得这是个有史以来最大的命题。 孟晓骏压根没搭理成东青焦躁的蠢动,担忧官司也好,希望和好也罢,此刻孟晓骏都没有心思去想。作为新梦想十年来实际上的掌舵人,孟晓骏很自然地把这场官司归结到了自己应该背负的责任里。成东青该去,那是因为他是法人;王阳该去,那是因为自己目前还不愿意和成东青直接接触,需要有个人作为缓和的中间;而孟晓骏自己该去,那当然是因为这是他的分内事。孟晓骏很自然地揽过一切,分秒必争地分析资料,试图寻找突破口。 长途的飞行相当无趣,憋屈的座位,巨大的轰鸣,嗡嗡得人耳膜发疼,喝了太多水,孟晓骏合上厚厚的文件,成东青已经识趣地离开了座位,大约是知道孟晓骏目前不大想搭理他的心思。 难得这么有眼色,孟晓骏这样想着,走到厕所外边。成东青正站在厕所门外努力地背版权法,一看到孟晓骏,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却又立刻因为孟晓骏冰冷的脸,迅速明白过来,看了一眼厕所,正要说什么,孟晓骏已经回头走了。 成东青尴尬极了。这次就算再自作多情,成东青也没办法以为,孟晓骏这是特地过来叫自己回座位的。孟晓骏那是宁愿不上厕所,也不愿意和自己多说哪怕一句话。成东青无奈极了。 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 二十年前,拒绝为成东青的签证盖上PASS大戳的签证官绝没想到,有一天,成东青还是光明正大地飞向了美国,用另外一种身份,另外一种目的。 成东青也没想到,二十年前的梦想,在历经了执着的信仰,和现实的毁灭之后,还能用这样一种方式给予一个追求的完满。 二十年,成东青从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屌丝,已经逆袭成了如今的高富帅,哦,还是单身的,金光闪闪的钻石王老五,褪去了一身的灰,在全中国闪闪发亮地存在着。 二十年,沧海桑田,那样全情信赖过、依赖过的兄弟,如今也有了裂隙,却又在这样的巨变来临之际,相逢一笑泯恩仇,一起去渡尽劫波,幸而,兄弟都还在,成东青庆幸。只要兄弟都还在,一切就有回环的转机!一切,都还有希望,一切也都还有可能!成东青暗自想着。 尾声 犹记得燕京时光,王阳还是披着他那一头标新立异的长发,骑着自行车,穿梭在男男女女的学生当中,笑得很开心。 犹记得燕京时光,路灯下,苏梅走过LOVE的光影,低头翻书,视成东青如无物。 犹记得燕京时光,孟晓骏坐在大教室里,侃侃而谈,身旁围满了粉丝,崇拜又爱慕。 …… 那时候的王阳,总有许多主意,他那个荒诞的谎言,学校的调查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了确切结果——不是高山族。可惜,那时候王阳已经毕业了。 那时候的成东青,自卑而胆小,他那一面对众人讲话,就开始脸红、结巴的毛病,如今早就已经荡然无存,甚至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用演讲代替了性生活,以至于让王阳觉得恶心,因为他现在在公共场合基本不说人话。 那时候的孟晓骏,高贵而优雅,有着坚定的信念和明确的目标,可以对着无数追随者传播他的信念,如今,也已被岁月摧折,磨出了stage fright的毛病,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中,被兄弟好友掣肘,直到灰心。 再多的争吵,再多的挫败,再多的磨难,都将过去。 成东青、孟晓骏,还有王阳,还是一起去了美国,一起去面对了新梦想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并肩作战,应对官司。 他们甚至还去了拉斯维加斯,让成东青那个土鳖输得直流鼻血。 苏梅作为东道主,也特意请他们吃了顿饭,还告诉成东青,重要的不是成功,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你不丧失尊严。 孟晓骏也彻底喝醉了一次,说他回首往事时,让他自豪的不是财富或名望,而是他曾经通过帮助改变了一些人和事。说他只是没想到,这些人中也包括他自己。 Keep walking,而他将会去哪里,没人知道。 成东青在夜晚依旧不喜欢开灯,但不是为了浪漫,而是为了省钱。 是的,他将土鳖下去,永远地土鳖下去,孟晓骏只能接受。 有时候,他会回到过去,想起那些闪亮的日子,想起那些温暖而富足的时刻。 如果额头终将刻上皱纹,你只能做到,不让它们刻在你的心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你我都曾拥有过,纯粹的友情,辉煌的成就,一笑泯恩仇的机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