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与安娜》 《王贵与安娜》:幸福其实是一种感觉 千万别相信世界上有培养作家的学校,在我看来,这事差不多都是半路出家。六六也不例外,她在大学学的是国际商贸,后来也操练过多年外贸工作,但是现在,出乎不少人的意料,她成了人们喜爱的一位网络作家。 无疑她是属于这个崭新的世纪的,但她又是从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开始“出道”的。现在几乎没有多少人可以说得出她的真实姓名,她的真实姓名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重要;同样,今天也没有多少人还知道她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什么,这显然也不重要,因为她发表于2003年的中篇小说,以及稍后创作的《安娜与王贵》,早已蜚声海内外的网坛了。 她是从网坛上向我们走来的,尽管她的这个网络文学的集子,远不是她迄今为止的全部作品,因为她还有大量的信笔小诗、散文随笔、家事记趣、人物特写乃至童话世界都还没有收进来,可是仅就收入其中的这五篇作品看,已经足以让人明白她六六为什么会越来越受到读者喜爱的原因了。 通读了六六的这本集子,我发现,它所以能打动读者,并非是她运用了什么特殊的技巧,也并非是她构思了多么离奇的故事,或是有什么发人深省的哲思;它之所以吸引我们,其实是她笔下展示出的多彩多姿而又屡见不鲜的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六六没有去追赶时髦,或是像一些美女作家那样,去颠覆传统,张扬内体感官的体验,而是以其清丽又细腻的笔触,在日渐变得喧嚣浮躁的生活中,幽默轻松,又不乏灵动聪慧地给大家讲着常常会被人们忽视了的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其实,这远比刻意雕琢,存心卖弄,更叫人感到真实可信,感到亲切可爱,进而会让人感动。 她写的确实都是家庭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小到你竟由不得会以为她就是在写你身边的某个朋友或熟人,其故事既不惊天动地,甚至谈不上有多么的曲折,看似平平淡淡,却因为通篇透出一个“真”字,生发出浓浓的艺术魅力,就使人捧起后不忍放下。正如六六所说:幸福是一种日积月累,是一种沉淀,日常人际交往中的磕磕碰碰,感情生活中的风风雨雨,烦恼,乃至挫折,回过头来心平气和地重新细细品味,便都成了有趣的回忆。六六正是在这样一些容易被大家忽略的生活的碎片中,用她的第三只眼睛去看人生的幸福。是的,发现幸福其实是一种感觉。有了这第三只眼睛,生活中哪怕只是细如发丝的点滴情趣,也不会被错过。 一般来说,女作家的情感都是比较细腻的,而且有着很细腻的眼光,六六无疑又是女性作家中特别细致的一类。 著名评论家何西来说过,情爱是有别于母爱和父爱的,就本质而言,它是男女两性相互吸引、相互爱悦的一种感情,很难说它是无私的,自我牺牲的,不讲条件的,但它又是永恒的,万古长青的,自然这也就是文学作品历久不衰的一个永恒的主题。从中外文学史上看,它占有的分量,以及表现出的强烈的程度,都是远远超过父爱和母爱的。出现在六六作品中的这些真切的、感人的情爱描写,不可能没有作者曾经有过的直接体验为依据、为依托,但是,她的笔墨,又确实没有放在自身的经历上,她着力描绘的王贵与安娜的情爱生活显而易见是她上辈人的事情,但是却通过她细致的感受与体察,竟把两代人感情上的不同的特点区分得是那么清晰,那么娓娓动人,这是很不容易的。在《公元2001年3月16日》的作品中,她又巧妙地借用莫小雨、刘雷、陈秋生和未荷四个年轻人同一天的日记的写法,(日记当然是宣泄隐私的地方),这就把四个性格迥然不同的年轻人情感上的纠葛,刻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且妙趣横生。至于《半晌贪欢》中的“他”与PUB坐台小姐,《风月》中的秦社长与杨太太,这又是发生在截然不同的两对人身上的风月故事,虽然又出自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却也随着她营造出的特殊氛围,使得不同年龄段的读者,一样地会产生出身临其境之感,不会觉出陌生,并于掩卷后自然而然地就进入她预设的对爱情婚姻和家庭问题所作的伦理的,或哲理的思考。 当然,六六的成功,还出于她富有幽默感的白描写作手法。叙事状物,看上去不露声色,却是挥洒自如的;尤其是在细节的提炼和选择上,可以发现她文字的功力。 如果这几篇作品排列的先后次序,就是六六完成这些作品时间上的先后次序,那么,我们不难看出她的作品是一篇比一篇写得“老道”。她正在以自己扎扎实实的作品,表明着自己已经不能被忽视,也不可能被忽视了。 当然,并不是说六六的作品就已是尽善尽美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的小说的创作已经走到了一个关结点上。要超越自己,要有所突破,首先就需要进一步拓宽生活的视野,扩大描写的范围,进一步加深对人生的理解,在别人止步的地方,让自己的思考更深进一步,发人未发,见人未见,给人以更多的启示。说到这一点,就不光是指六六,而是我们每一个立志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都应该引以共勉的。(陈桂棣) 《王贵与安娜》的缘起(自序) 文章的缘起是想说一段婚外恋。 我开始想写一段自己熟知的婚外恋。 整天在网上看见谁谁又挣脱婚姻的枷锁出墙了,谁谁又扔下老婆(老公)和孩子去追求幸福了。 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一种日积月累,是一种沉淀,是一种过往生活的堆积。我在试图用我的第三只眼睛看幸福。同样的故事,同样的对话,发生在不同的夫妻身上,因为不同的处理方法,得到的结果截然不同。 幸福是一种感觉,你注意到其中细如发丝的微小眼神,你忽略了无心的过错,你放平了生活好像舞台剧的心态,只如喝茶般慢慢适应由浓烈到随和、由刺激到不经意的一缕微甜,你就会觉得幸福。 曾有一段,我和所有的妻子一样,试图改造我的丈夫,想让他按照我心目中老公的样子发展。我还读了很多书,我觉得自己很聪明,凭我的努力,就不信收拾不了他。 我指责他的生活习惯,我指责他不努力工作,我指责他对生活态度的随意,我指责他对我的不上心。诸多指责的累积,造成了我们之间的巨大隔阂,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坐下来超过十分钟,不然一定是不欢而散。 我把生活当成电影电视上放的一样,主动制造了很多悬念,常常处于高潮状态,等待下回分解。争执激烈处还拳头相向,刀光剑影。 几次我都将分手放在口边,或者他将分手放在口边。冷静下来,觉得又舍不得。这一分,就将过去的好几年的生活抛在脑后,仿佛割断了历史。生命中好长一段成了空白。 后来想想,分手我都能接受,我还不能接受他的什么?我决定冷战,以理性看他表演。真处在分手边缘,经常出乎意料地发现他的爱。 他也以为我们要分开了,所有的关怀都是发自内心的,并不是为了刻意讨好——既然都要分开了,为什么不留点好印象? 他从不说爱我,却知道我怕黑,每次上楼前先冲进去拉亮路灯。一起出门的时候我注意路两边的服饰,而他却留心哪里有厕所。因为我肠胃不好,一旦有感觉,是一刻都忍不住的,他总是很细心地马上告诉我附近的厕所。这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习惯了。 他有时候会忽略我的感受,并不去在意我的那些莫名其妙的风花雪月。在他,这纯粹不可理喻:至于为部电影眼泪成河吗?至于抱着只小鸟感情澎湃吗? 但在我遭遇人生重大挫折的时候,他总是非常坚定地站在我身边,告诉我只要有他在,我就不会是这世界上最糟的人。相依为命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我常寻找自以为的爱情。因为我喜欢被宠被爱的感觉。我的确找到过我以为的爱情。我很喜欢那个飘渺的男人,觉得对他的感情比对我身边这个强烈多了。我甚至想抛弃这个家跟他走。结果他说:“你爱他要多过我,只是你并不觉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为什么我却像个瞎子? 我现在过得很随意,自己想怎样就怎样,也给他同样随意的空间。即便他把脚都翘到我的眼睛跟前了,我也视而不见。即便他喝汤的时候呼噜呼噜,我也觉得声音自然。即便他的烟灰弹得满地,我想擦就擦一把,不想擦就任由它随风吹散。即便有时候他很懈怠,我也觉得随他去吧! 人是人不是神,就那么短短几十年,干吗要把家搞得跟牢狱一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现在相安无事,有时候还很快乐。 看过爸爸妈妈的爱情生活。从不爱到爱到无法分开,越老,两个人的手牵得越紧。 两个不相干的人到最后都能变成血亲,为什么我们曾经深爱过,还要分开?珍惜你现在拥有的,多检讨自己,多要求自己,少要求别人,少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其实幸福根本就不曾离开。 第01章 感谢外婆 王贵原本应该配家里的远房表妹李香香。不想共产党给了贫苦农民王贵深造的机会,尽管王贵高考的时候数学吃了鸭蛋,但凭着傲人的英语和语文成绩,堂而皇之地进了省城大学的外语系,主修英国文学。 那时候安娜是落魄的凤凰。刚下放回来,坚持着没嫁给村长的儿子,没和群众打成一片。调回城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六七的大龄女青年了,被分在省城的皮革厂做了一名臭皮匠。 安娜原本不信命,但经过几年上山下乡的洗礼,她已经彻底成为宿命论者。当年她在省城里是科技大学预科班的班长,满脑子就是当科学家和出国留学的梦想。没想到毛老先生一句话,就把她一生的理想葬送了。她觉得自己的命如同一架滑翔机,从出生起就在走下坡路。她小时候是有奶妈的,在大上海被黄包车拉着看包厢沪剧。沪剧界响当当的头牌花旦是她的小奶奶,给她爷爷做小。她家以前在上海有一栋大洋房,她和姐姐住在顶楼一间尖顶、有半圆阳台的欧式阁楼上,和叔叔婶婶们的孩子一起跟奶奶生活。妈妈则每天招三姑六婆打麻将。这些都是听她妈妈我的外婆讲的,她自己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自己曾经有一件白纱软缎的衣裳。 不过幸福的回忆总不久长,余韵是颗泡泡糖,还没咂出甜味就过去了。没多久安娜就跟着爸爸妈妈到安徽那个穷地方支援建设。她常说,这都是命啊!当年很多人往香港台湾逃的时候,她爹已然在香港混上了一官半职,却因舍不得上海如花似玉的老婆和几个伶俐孩子,硬是逆流而上回了上海。于是也省却了一段两地分隔的日子,要苦大家就苦在一起,不必挨到90年代才能去中央电视台“天涯共此时”里寻亲。安娜每每看到电视里“刘老先生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他是1949年去台湾的,当时女儿只有两岁……”的时候,就感叹爹当年还不如带她去了香港算了,现在再回头寻找她姐姐,也不会有我们这两个讨债鬼。 安娜到安徽的时候才十一岁。想当初,那里穷乡僻壤,连个正经砖瓦房都没有,街上稀稀落落没几个人。她非常怀念上海的小笼馒头和鳝糊。如今牛奶是吃不到了,反要自己种菜。安娜每天把一马桶的粪抬去菜地的时候,就开始恶心,幼小的心里自然而然地埋怨新社会。安娜的抵触情绪是发自内心的,是刻骨铭心的,是到死都不会原谅的。她的口头禅就是,要是没有新社会,我怎么会到安徽来?要是没有新社会,我怎么会下放?要是没有新社会,我怎么会跟了那个乡巴佬王贵?安娜的妈妈倒是随遇而安的很,到哪里都是个家--以前做大户人家的太太,她就安然地由佣人伺候着,后来穷了,她也非常适意地下厨房。老头子被贬安徽,她原本可以和一群小孩子留在上海,但她毫不犹豫就跟来了,连上海的那种漆红漆的木箍马桶都一起带了来,摆定一副要扎根的样子。事实上,安娜的妈妈的确是扎根了,以前在上海的洋房里共生养了九个,到了安徽的草棚又再接再厉生出了老十来。安娜是老六,是妈妈当时带来的老大。娇小姐从天上到地下,开始承担保姆的责任--替妈妈带孩子。 安娜骨子里十足的小资。即便穿着短两寸的衣服,即便吃着榨菜炒青菜,她也会把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她给妹妹扎冲天辫子,并且穿上妈妈仅剩的一件水红色高档旗袍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她看的书都是不合时宜的,是被时代批判的。什么啊,啊,《哈姆雷特》啊,还有《安娜?卡列尼娜》。她常发的哀叹就是与安娜同病相怜,她唏嘘的就是安娜最后毅然决然奔向火车的壮烈。最动人的死法,就是一头撞向火车、四分五裂的不妥协。 高中的时候安娜遭遇了她的初恋:高大英俊的涡轮司机,她的同班同学,也是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小资。那个涡轮司机好像更不幸。父亲以前是蒋光头的贴身医生,留德回来的。只因陈果夫看中了他美貌的老婆,就很恶毒地将他和孩子扔在了大陆,席卷了他夫人而去。两个同命人在一起擦出了倍儿亮的火花。涡轮司机甚至教安娜德语,相约大学毕业后一起到德国的歌廷根大学去读博士。只可惜十年浩劫把两人原本读博士的时间都拿去种地放牛了。在安娜皱着眉头用手团着牛粪、烘干了当过冬柴禾的时候,涡轮司机正在山间的水田里噼里啪啦使劲儿地把蚂蟥拍出小腿肚子。 安娜回城的时候,第一次觉得以前憎恨的省城竟这样可爱;和乡下的煤油灯比起来,这里的电灯像个小太阳。她早已忘记了大上海的霓虹灯。 安娜进厂当学徒没两天,厂里人事科长就很有私心地将自己的表侄子介绍给她。原因是安娜在一群刚从乡下出来的老姑娘里出类拔萃,皮肤雪白,说话儒糯,相貌嗲得像周旋。安娜到现在还跟我说:“我是害怕周扒皮报复我,如果我不跟他侄子谈,他就不给我转正。”王贵的表叔就姓周。 安娜看王贵第一眼就打退堂鼓了。安娜一直嘲笑王贵是“相貌堂堂的天蓬元帅”。王贵因为是我爸,我一直不觉得他难看,魁梧敦实,很气派嘛! 安娜看王贵学英国文学,就跟他侃起了十四行诗。谁知王贵对这很不感冒,王贵最喜欢的是河南梆子,可以一个人又扮男又扮女唱一整台。安娜当下心就凉了半截。王贵的审美观点坚持了三十年不变,到现在还是喜欢听梆子和豫剧,后来洋气一点了,就喜欢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能把“美酒加咖啡”整曲连过门都不落地唱下来。每当安娜在家听施特劳斯的时候,王贵就说弹棉花的又来了,那算什么呀,连个歌词都没有,怎么记得住? 安娜见了王贵两次以后就决定断绝关系。起因是王贵请安娜看电影,之前很愚蠢地一起去吃了碗面。王贵是见饭不要命的主儿,以前在家乡饿惯了,到大学里才开始吃饱饭,能有碗阳春面吃,一定是连点油渣都不剩的。安娜见王贵并不推让,用筷子夹起一大缕面条,往空中径直拉起,还在筷头上快乐地抖几下,哧溜哧溜吸进肚里,声音大得像喂猪一样,顿时凤颜大变。她用脚踢踢王贵,小声说,慢点儿吃。王贵居然回答,慢就凉了,凉就不香了,并不理睬安娜的劝告,风卷残云般消灭了面条,吃到鼻尖冒汗。安娜大失所望。根据她的小资论调,吃相即教养,她实在无法跟这样一个毫无教养可言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特别是无法想像今后的孩子的模样,脑海里浮现三个字:种不好。以后安娜每每看我不顺眼的时候,都牵扯到王贵,最后的总结发言定然是:唉,不怨你,实在是我选的种不好。 安娜哭着跟妈妈说要跟那乡巴佬一刀两断。妈妈甚是老谋深算,不动声色地说,你带他来见见我。 王贵的圆滑与乖巧在见老丈母的时候充分体现了出来。虽然只见了安娜三面,却一进门就冲丈母喊妈,其亲热程度让丈母眉开眼笑,没有理由怀疑他不是发自肺腑。经历了前次面条风波,看着安娜毫不留情地负气而走后,王贵这回学乖了。丈母做了顿红烧肉,他只礼貌地夹了一块,并且连连点头夸妈妈手艺好。后来我问王贵,就那么一块,你吃出味道了吗?王贵说,刚进口就化了,心里痒痒的,回去以后三天都在回味那红烧肉的味道。我晕!你相信吗?当个年代,只一块红烧肉就可以压过小周旋的魅力!他脑子里想的不是玉女,却是红烧肉! 丈母手一挥,就把安娜的终身定下了。丈母说:“人家是三代贫农,出身多正?高中入党,底子多硬?学的是洋文,以后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吧。眼光放远一点,好看有什么用?不能当饭吃。想想你的年龄,看看你的出身,不过是个臭皮匠,有人不嫌弃你肯要你,算你走运!”安娜一腔悲愤,委屈地嫁了。在现实面前,爱情的幻想成了幼时珍藏的鹅卵石,让人喜欢却一文不值。 安娜嫁过去后没多久王贵就援外了。我是在大家的羡慕中出生的,当时王贵在非洲坦桑尼亚做翻译,帮助修建坦赞铁路,常常寄奶粉衣服和钱回来,安娜还拿着两个人的工资,小日子很是滋润。我从小就相貌俊美,人家都夸赞“还好不像爸爸”。安娜也为此得意了好久,认为基因分配很成功,把有害的那一部分略去了。直到我大了以后,安娜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她每次骂我,都说:“长了一副猪脑子,像极了你爸爸!”上帝对DNA的分配的确是公平的,他给了我小周旋的容貌,也把天蓬元帅的脑子给我了。不过如果叫我选,我还是不希望自己拥有天蓬元帅的外貌。至少,现在我比较容易嫁掉,只要找副大脑就行了。 第02章 安娜首战告捷 婚姻是一碗牛肉面。浮在上面的寥寥几片牛肉,不过是为了使寡面下咽而已。这是安娜看王贵吃饭的时候总结的哲理。因为婚姻中的快乐对安娜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结婚以后,家庭爆发了数次以生活习惯不和谐为起因的大战。首先是用水问题。安娜对遣词造句特别有研究,她总可以把市井粗语化为阳春白雪,让你觉得生活是一盆插花艺术。比如,安娜最听不得的话是“拉屎”,让她觉得形象到可以看见排泄物的样子,盘旋着上升,冒着热气。安娜从小就教育我说,上厕所如果非要表明其时间长短,就用“嗯嗯”或“嘘嘘”代替,既文雅又俏皮。所谓用水,在王贵嘴里就是洗腚。安娜坚持要王贵每天上床以前用水。王贵甚不以为然。一个礼拜都洗一次澡了,还每天跟个娘们儿一样蹲地下洗腚做什么,这有损王贵的大男人自尊。两个人从暗闹发展到明吵,安娜设的底限是你不用水就不要碰我。于是家里常会看到比较滑稽的场面,王贵隔三差五洗腚,洗腚成了一种暗号。王贵其实非常恼火,觉得自己为了求欢--一个很正常的婚姻权利而卑躬屈膝。王贵曾为尊严而冷战过,不过最终都以自己的彻底失败告终。幸好王贵心胸比较开阔,自我解嘲说:“孔雀求欢前还开屏呢!不就洗腚吗?”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王贵接受了这一事实并发展到自觉自愿。反正上次我回去,安娜私下里赞口不绝:“你爸爸现在每天不用水都睡不着觉,比我还爱干净。” 其次还是吃饭问题。安娜为了王贵的吃相,不晓得发了多少次火,流了多少盆泪,她显然把丈夫的吃相与自己的家教联系在一起。朋友家人一起吃饭,每当王贵甩开腮帮子狂吃海喝的时候,安娜的脸就青一阵红一阵,感觉非常挂不住。安娜自嘲结婚这么久还能保持良好的身材,实在是因为王贵的吃相影响了她的胃口。王贵其他缺点都能改,就是一上桌就进入极乐世界,天性使然。安娜在多次劝阻无效后,就把全部教育重点放在我身上。从我会拿勺子起就告诉我,不要用勺子刮盘子,显得一副馋相;吃饭要慢,不要上嘴唇打下嘴唇,食物是抿在口中含化的,不是用牙齿咬断的。如果我的腮帮子有了明显的咀嚼蠕动,安娜就面露不悦了,忍不住脱口而出:“改不了的农村坯子。”然后就手刷我脸蛋一筷子。王贵最不能忍受这种指桑骂槐。你安娜可以羞辱我,不可以羞辱我的祖宗;你安娜可以折磨我,不可以折磨我的孩子。王贵看不得我小嘴咧咧,想哭不敢哭的样子,于是在我噙着眼泪,含着米饭的委屈中,两个人开始破口大骂。安娜骂人阴损,语言丰富,常可以不重样地将王贵的祖上八代不带脏字地唾弃一遍。我长大后曾经冷静总结过,主要是种族歧视,还有就是城市对农村的居高临下。王贵骂安娜的语言比较贫乏,翻来覆去就是:“你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操!”“别他妈的自以为是,操!”有一次丈母蹲点,无意中听见了,当时不响。过后走到厨房轻轻告诉王贵:“阿贵啊,妈妈没什么对不起你,女儿脾气不好是我没教育好。但我把她许给你做老婆,还养了两个孩子,你的话里怎么能带上我呢?以后不能那样讲了。”王贵对丈母的感激犹如再造父母,当下点头称是。自此,惟一的出气语言也给封堵了。 从那以后,王贵的语言更加苍白,无论安娜骂什么,他只回一句:“骂你自己。” 王贵与安娜另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是王贵乡下的亲戚。王贵的母亲曾在儿子婚后来住过一段。安娜起先是抱着善意和友好的态度的,希望能跟家婆处好关系。她为家婆洗头,抓虱子,将农村的衣服一并扔掉,从里到外做新的。她还曾跟王贵说起家婆上公共厕所的笑话。当时王贵带着安娜住大学的筒子楼,厕所公用。安娜在家婆刚到的那天带家婆上厕所,替她拉开了灯绳。过好一会儿也不见家婆出来,就进去看看,发现家婆正起劲儿地将灯绳往上抛。问她干吗呢,老太太说,你拉绳就闪,我灭它不是要扔回去?安娜笑到肚子疼,觉得老人挺淳朴,也蛮会动脑筋的。 与老人的不快是因为生活的细节。老太太熬稀饭的时候,总拿把勺舀了尝尝,完了再丢回去。安娜一次无意看到,恶心了许久,觉得自己这一来不晓得喝了老太太多少口水。她跟老太太说了几次,老太太压根没改的意思。还有一次,她居然发现老太太拿她用水的布去擦锅台!她还真没觉得锅台给腌臜了,相反觉得自己下体一阵不适。为避免类似事件的发生,安娜每天做完清洁功课后,得把小毛巾晒在自己床头特地钉的钉子上。 还有诸如此类的小事,比如说老太太偷喝了新炖的鸡汤,怕媳妇说她馋,又兑回好多水去。有时候一不留神就在小夫妻俩的床上倒头午睡了。而安娜长了个狗鼻子,床上有点儿味道都闻得见,只要发现老太太躺过的痕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虱子满身跳一样周身发痒。零零碎碎堆积起来,安娜已经是满腹牢骚没地方发了。终于,有一天,老太太在吃饭的时候先是“咔”地一声吐了口痰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后又拿了手指头擤了鼻子抹在外褂上,再用同一只手给我剥虾吃。安娜的精神紧张到了边缘,终于崩溃了,开始歇斯底里爆发。当时的场景的确有点夸张,安娜哭到眼睛像个桃子,用手捶着王贵说自己前世欠债,遇人不淑,竟给人作践成这样,日子没法过了。 王贵的妈我奶奶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前在家也是说一不二的,在城里却受媳妇的歧视,早就不舒爽了。碍于相处没多久还留点面子,每天别扭着住在儿子家里,说话不能算话不讲,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太太白天整天见不到儿子的面,到了晚上想唠唠家常,问问情况,结果儿子还给媳妇霸占着,每天跟她都搭不上腔。这次看媳妇先撕破了脸,索性也拉下伪装,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据安娜说,哭得跟唱戏一样抑扬顿挫,还带着河南梆子的原腔原味,让安娜恍然大悟,原来王贵也是有艺术遗传的。具体唱腔如下:“我那死老头子呀,你当年作孽生下个冤家,冤家长大了翅膀硬啦,有了媳妇忘了娘啦。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我饿肚皮要饭送他出乡下,他挣的钱我一个子儿没花。我过来是想帮帮忙的呀,不想还受妖精气来给她骂,我不活啦……”是一篇非常完整的叙事诗,当时都把王贵和安娜听愣了。 老太太一看控制住了局面,立马儿起身点着王贵的鼻子骂到:“你也算个男人,眼见着你娘叫个X子欺负,你还是我肚皮里爬出来的,不护你亲娘你护她!今天你要不收拾了她,我就挂门梁上!”说着,真动手解裤带了。王贵从没碰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局面,缺少应对的能力,就那么错愕地站在那里不晓得如何解决。老太太果敢地下了命令:“你那巴掌是干吗的?女人不揍能听话?”王贵仿佛顷刻间鬼迷心窍,失去了主张,如木偶般给人指使着在安娜脸上拍了一拍。这么一巴掌下去,他就知道自己苦心经营三年的家完蛋了。 安娜目瞪口呆,几乎没反应过来王贵是在?她。等明白过来以后就失去理智了,先是将餐桌上顺手的一应家什都胡撸到地上,旋即丢下两个字:“离婚!”转身回了娘家。 妈妈看女儿都快疯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首先是一把封死女儿的话:“离婚你别想!我外孙女在他那里,我不能把好端端的一个孩子送到农村去。那是我带大的肉!”安娜虽然伤心,一提孩子就清醒了,想到宝贝女儿还在老妖婆手里当人质,开始后悔没把女儿带出来。只是现在人都出来了,总不好意思为了女儿自己再主动回去。“离了婚,我带孩子过。”安娜下定狠心。妈妈一撇嘴:“就你那一个月二十八块半?养活自己都不够!阿贵再不好,对这个家没话说,出国苦两年,省的钱可都花你们身上了,给你和女儿买吃买穿眉头都不皱的。这样的男人你哪里找?”安娜赌气说:“我就不信我找不到男人了。”妈妈一针见血:“省省吧你,拖个油瓶,还当自己是宝?后爸有几个是疼孩子的?还不把我外孙女打到嘴巴开花?”妈妈的威慑很有作用,几句话就把安娜吓得开始发抖,誓死离婚的念头也缩回去了。 王贵这边心里那个后悔啊,自己闷着头不吃不喝希望饿死了赎罪。看着老娘在家里神气起来、忙东忙西的样子,竟平白生了一丝怨气。他非常想跪在安娜面前乞求她的谅解,只是有碍母亲还在,多少有点不敢。王贵不想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爱情生活。他从第一眼看见安娜起,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愿望,要让这个女人和自己一生一世生活在一起。他喜欢安娜口里哼的小夜曲,喜欢安娜趴在他背上要背背,喜欢安娜对镜梳妆转头一笑,喜欢安娜抱着宝贝教她“白娘娘,做衣裳”。正是这个女人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了目标,工作有了动力,心灵有了依靠。他心里有谱,是绝对不会放弃安娜的。 他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经过几天的辗转,终于开口跟娘说:“妈,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妈,她要是跟我离了,我怎么过呀?”我奶奶知道这场斗争大势已去,跺了跺脚,罢罢罢,当我没养过你吧!收拾了包裹,带了点钱,回老家了。 王贵从火车站一出来就直奔丈母那里,带着宝贝我。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把妈送走了。”我很替王贵撑面子,一见到安娜就张开两手哭着要抱抱,安娜搂着我,眼泪又开始如长江流。王贵搂着安娜的肩低三下四哄安娜回去,尽管安娜的肩膀扭得像麻花。 丈母趁机做总结性发言:“阿贵啊,老婆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新社会了,妇女都解放了啊!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当然我女儿脾气也不好,对老人不够尊重,但打人总是不对的。你这里保证一下,以后不再动手了,安娜就跟你回去。”王贵欣喜若狂,赶紧赌咒发誓。安娜早动心回去了:反正婆婆不在,最后的胜利者是自己,离婚不过是个盾牌而已啊!她沉吟片刻,吐了一句:“他要写保证书。” 王贵在丈母和老婆女儿的监督下,写下了生平第一张保证书,非常诚恳而且带有起死回生的畅快淋漓。安娜拿了个装毛线的盒子收藏着,然后放在家里所有重要凭证,包括出生证、学历证书、户口本、粮油本的抽屉里。以后,这盒子又陆陆续续收了几张进来,比方说我保证做完功课才看杂书,或是儿子保证再不撒谎之类的经典收藏。 王贵虽是接了安娜回来,但一想到被自己亲手撵走的娘,好一阵子都很窝囊,老沉着头唉声叹气。安娜决定花钱买个安稳,免得自己日后也不好过,就主动提出来,你娘在乡下由王贵弟兄们伺候,以后少来城里,每个月给她寄五块生活费。这下皆大欢喜,王贵买个心理平衡,安娜安慰自己说只当送瘟神。 这一役安娜算是赢了,以后多了个借口:“我之所以跟王贵一直凑合,就是舍不得你这个讨债鬼。”我听这句话,听到耳朵都起老茧了。 第03章 命运多桀的二多子 安娜再次怀孕了,确切地说是动机不纯地怀孕了。从内心讲,安娜有我这个宝贝女儿就已足够,我小的时候曾被人称为神童,能言善道。安娜一心想把我培养成中国的居里夫人。安娜的理论是孩子贵不在多而在精,她比较推崇精品文化。玛格丽特?米切尔一生只出一部书,但安娜百看不厌,远胜过琼瑶的疯疯癫癫。安娜为标榜自己的档次,到现在都不看琼瑶电影。 一夜间传来了计划生育的风声,省城里开始宣传一个孩子好。安娜对强势宣传的政策抱有抵触情绪,凡是出台“东风吹战鼓擂”的政策,她认为从根儿上就“毁人不倦”。想到自己一生都毁在一拍脑袋就干的决策手里,哪能都三十了,还老像算盘珠子似的任人拨弄?虽然以前不计划的时候她非常痛恨,因为家里兄妹太多,直接影响生活质量;但现在计划了,她也反对,总之怎么都伺候不好她。“天生造反派,孙悟空的后代”--王贵一向这样批评安娜。何况中国人好像都有种生存紧迫感,凡是说某样东西马上要限量供应了,大家都赶紧囤积着,先别管用着用不着。所以,从1977-1979年,全国在风口上囤积了大批二胎。 王贵也想要个儿子,毕竟从乡下出来,若没带个带把儿的回去,好像后脊梁有点凉。乡下人最恶毒的咒骂就是“房断梁,米短仓,断子绝孙没福相”。再说大学里正分房子,眼见着一起入住筒子楼的难兄难弟们一个个凭着户口本儿上多几页纸都逃出去了,王贵也觉得不甘心--若是分房子就凭生育能力,那谁不会啊?王贵提出了为了房子大干快上的家庭计划,夫妻俩各怀心思,但对房子的追求还是一致的。安娜早就厌烦了半夜蹲痰盂、“嗯嗯”跑走廊的半集体化生活,各家墙挨着墙,别说吵嘴打架,就是放个屁都能听见声响。为了一套独立房,他们空前统一地奔着同一个目标就去了。于是,我弟弟侥幸赶上了末班车。 这小子也多灾多难,在安娜肚子里待到五个月的时候,安娜看见了基督耶稣下凡--高考恢复。安娜已经冷了十多年的心像火炉一样炽热。涡轮司机的脸开始在安娜脑海里整夜飘荡,还有德国的哥廷根大学,还有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还有黑色的博士帽。最主要的是,她向往已久的逃出令她窒息愤懑的牢笼,改变她命运的时候到了!虽然,这希望来得有些迟,但她毕竟等到了。 “我要把孩子做掉。”安娜冷静地说,“我要参加高考。”王贵的汗倏地就下来了,他知道安娜的梦想,也了解安娜的功底,像安娜这样离开高中十年都能把元素表一个不差地背下来的基本功,应该说这次高考简直就是特地为这样的才女打开的通往天堂的门。王贵的第一感觉是心疼她肚子里的儿子--他固执地认为,那是个儿子;随后,王贵也非常清楚地看到自己家庭地位的岌岌可危。安娜之所以屈就着跟了自己,就是因为现实束缚住了她的翅膀,一旦她飞出去了,这个家也就解体了,他将永远跟幸福生活撒油那拉。 他动之以情:“胡说!孩子都那么大了,引产不是伤你自己?等你休养好,考试时间都过了。再说,孩子都有生命了,你摸摸肚子,这里伸个拳头,那里蹬个腿,你要杀了他?”他晓之以理:“你都三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怎么去大学跟那些小家伙拼?等你读完出来,就算读到博士,毕业就该退休了,还能做什么成就啊!你在现在的岗位上好好工作,凭你的能力,没准那时候还能混到厂长呢。”他搬来了救兵丈母娘,他知道这是他战壕里最坚强的堡垒。丈母跳着脚跑过来哭着骂:“你怎么这么狠心?虎毒还不食子,你不如杀了我吧!可怜的孩子,真是投错胎,哪个肚皮不好去,往地狱钻!学有什么上头?你妈妈我一辈子就读到小学,还不是开开心心?最主要是人要满足!一条命换一张纸,你还算妈吗?小心遭报应!你去,你去,你要是杀了这孩子,以后就别回来了!” 安娜的头,一个已经有两个大了。 王贵还玩儿了把阴的。这是王贵为了保全这个家,惟一一次对安娜背地里动手脚,为此,王贵曾暗自发誓,只要成功了,以后任打任骂,任劳任怨,安娜再怎样虐待他,都受着。 他去找表叔周扒皮,当时周扒皮都混到副厂长了。王贵一进门眼泪就流下来了。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王贵那可是绝望的泪。 第二天,周扒皮就跟人事科打招呼,安娜的档案坚决不放,安娜的证明坚决不开。这是一条纪律,谁违反谁就别在厂里待。 安娜原本举棋不定,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如何。真去高考,众怒难犯,就为个大学生的帽子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何况肚子里的小生命,天天在动呢! 但安娜天生反骨,就在她犹豫的时候,突然发现她所有前行的路都给封死了,厂里已经把她迈出去的大门关了。安娜当下不悦。她知道是王贵捣的鬼,你想要儿子是吧?你动用领导压我是吧?大家一拍两散,你不让我考大学,我不给你儿子,分开拉倒!安娜内心原本是希望王贵支持她一把,她想,只要王贵说“你去”,她一定不去,她安心守着家过日子,即便真去了,她也会报答王贵,对这个贫贱丈夫不离不弃,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呢!她要的,不过是王贵的理解。事已至此,她的愿望彻底破灭,她知道跟这个乡巴佬,无论是从行动上还是思想上,永远都是两条平行线,不会有交点。 在她去人事科开报名介绍信被婉拒的那天,安娜一个人躲在逍遥津的小树林里失声痛哭到天黑。晚上万念俱灰地回到那个冰冷的牢笼,眼里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一言不发,和衣躺了一夜。第二天,自己去了妇幼保健院。 医生是一个察言观色的职业。很多医生具有通灵的本事,可以号称半仙。大夫一看安娜的脸色和神情,就决定不给她做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你爱人来签字。这个有危险。”安娜说:“离婚了。”医生并不多问,量了量血压,说,“外头排队去吧。” 安娜独自坐在冷板凳上,一边是人流室,一边是产房,都是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只不过人流室外头的人都垂头丧气。这里等候的,大多没什么好脸色,进去的时候一脸沉重,面色土黄,出来的时候摇摇晃晃,脸色煞白;产房外头的人都伸头期盼,面带兴奋。安娜应该是惟一只身前往,如丧考妣的。两边都不时传出压抑的,或是放肆的哭声,叫喊声。安娜一手攥着衣角,一手捂着已经可以看出隆起的肚皮,口中苦涩得像是刚吐过胆汁。不晓得这孩子现在长成什么样了?有脑袋胳膊了吗?小鸡鸡出来了吗?能感觉到痛了吗?安娜胸口阵阵发紧。 “你先去排尿,等下就到你了。”护士出来通知安娜。安娜步履沉重,觉得每迈出一步都像是万里长征快到尽头的虚脱。她内心一直不断问自己:“大学对自己真的这么重要?重要到要用一条鲜活的生命去换?在我人到白头的时候,在我辞世的时候,什么是我最大的遗憾?是一纸文凭,还是丢弃了一个儿子?”可是,安娜并没有想到王贵,她觉得,无论要不要这个儿子,王贵都已经远离她的生活了。 一进厕所,安娜就给沿墙的两个痰盂吓住了。满痰盂都是鲜红的血,还有个白白嫩嫩的、五官眉脸都清晰的孩子塞在里面,一只小手就挂在痰盂边上。一个护士边洗手,边跟安娜说:“吓死人吧?真作孽哦!都八个月了,都成型了。听说是丫头就硬打掉。这种父母不如死了拉倒!若不搞死在肚子里,生下来都能活了。”安娜奔到水池边狂吐不止,泪水连同胃里的黏液打湿了衣服的前襟,这次,真的连胆汁都下来了。她眼前是女儿天真的笑脸,叫妈妈的稚嫩声音,用小手捧着她的脸亲呀亲,还有满地的血和一双破碎的眼睛。 安娜果断地走出医院,头都不想再回一下。去他娘的大学,回家生儿子去。 她一出院门,就看见王贵推着二八加重自行车站在门口。她并不说话一歪屁股坐上去,简短命令:“回家。”王贵的儿子,我的弟弟,是母爱救下来的,是用安娜一生的理想换来的,比金子可贵多了。加上他日后糟蹋安娜的钱,生下来的时候,一斤总能折合一斛珍珠吧? 在昔日一起进厂当学徒的一些人收拾行李拿着录取通知书各奔东西的时候,在涡轮司机一手握着离婚证书,一手握着北大物理系录取通知的时候,安娜正在医院的产房里汗流浃背,哀号震天地分娩。医生倒提着那个粉嘟嘟的肉蛋子,照着屁股吧唧一巴掌,“大头儿子,恭喜!” 安娜心中并没有多少喜悦。又不是头一遭做母亲,况且这儿子的代价太大……有些人天生就是调皮捣蛋,从肚子里就能看出倒霉蛋儿的端倪。就好比安娜的这个儿子,妈要追求理想,他在她肚里做窝;原指望他生下来能帮着分房子,哪里想到了临产,学校政策突然变了,为宣传独生子女政策,独生孩子除了享受每月六块钱津贴外,还能在分房子的时候一个孩子算俩的分。这一来安娜里外折,生老二亏大了。 “要不是你这个二多子,我怎么会受这么多气?要不是你这个二多子,我怎么会跟这个乡下人在一起?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安娜在医院的床上,当着王贵的面骂那个眼睛都没睁开的婴儿。我弟弟一生下来就给扣了这样一顶大帽子,而且基调也就这样定下来了。他的小名儿就叫“二多子”。 除了安娜讨厌“二多子”,我和王贵还是很喜欢这个小肉球的。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肉球的样子,屁股连着小腿,胖到看不清楚模样,哭起来声音嘹亮。王贵更是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爱不释手,一想到大胖儿子,在课堂上讲课的时候都会笑出声来。 我喜欢二多子,还因为他是真正的大救星。我有一种被彻底释放的感觉。以前没他的时候,我整天被四只眼睛盯着,做什么都能引起安娜与王贵的惊叫和意见不合的争吵。自从有了二多子,再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尽可以不刷牙就睡觉,尽可以想吧嗒嘴就吧嗒嘴,尽可以玩到天黑才回家,还可以从高台上往下跳。曾有前辈告诉我:“老大是给老头生的,老二是给老大生的,主要就是做个伴儿。”我觉得太有道理了,没我的时候,王贵一人受骂,有了我以后,王贵是牵连受骂,有了二多子以后,我和王贵就多一个陪绑。一旦牵扯到种族问题,我是担责任最小的。因为我奶奶说女孩不写进家谱。 安娜得了产后抑郁症。以前的不快统统发泄出来。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流泪,大声吼叫,人也消瘦到皮包骨头。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有产后抑郁这个词,王贵只归结为心情不好。王贵和我都小心伺候着,大气不敢出。王贵总偷偷警告我,离你妈远点儿,小心她骂你。 二多子没事总扯嗓子哭,安娜都懒得哄上一哄。哭多了,安娜火就上来了,噼里啪啦在嫩嫩的屁股蛋上一阵乱拍,“叫你哭,叫你哭,丧门星!家里死人了啊?没事都给你哭死了!”完了安娜也跟着哭。王贵便慌慌张张把儿子抢过来,不停地抖着,设身处地琢磨着这小家伙到底想干什么。王贵没带过孩子,我小时候他在国外。“小家伙饿了,你喂他口奶吧。”王贵低声下气站在安娜身边,好像犯了多大错误,“你喂喂他。”安娜大叫着:“不喂!饿死他!你要的,你自己喂!”王贵笑了,把自己的衣襟掀起来,露出两颗大图钉给安娜看,“我没有啊,我要有奶,我还麻烦你干吗?借你奶用一下啊!” 王贵用他特有的幽默总能哄安娜把儿子喂完,看儿子吃饱了,王贵叹口气说:“安娜,我什么都能干,只要你把他喂饱就行了,孩子都出来了,总不能把他饿死吧?” 二多子没吃好。母亲的情绪估计对孩子很有影响,加上安娜自己也不吃什么,奶水质量不好。二多子天天生病,拉稀,很快就从个肉蛋子消瘦下去。稀屎拉到尿布来不及换,王贵一天天就泡在尿布里,手指头上给水和肥皂泡出的皱皮都没下去过。小二子拉到后来半夜抽筋,吃不进奶,于是总见王贵半夜骑着自行车,后座带着老婆儿子,前杠的小板凳里坐着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疯狂向医院奔去。这样的故事,在二多子一岁前的日子里,像电视连续剧一样上演。 王贵会在医院急诊室的等候椅上一只手抱着熟睡的我,一只手举着第二天要上课的教案,就着昏暗的走廊灯备课,累了就靠在椅背上打个盹儿。儿子,在不远处的床上吊水;安娜,头趴在床沿上休息。 “这小子真命大!他好想活啊,几次从险境里闯过来,真是命大!”安娜以后一直这样感叹自己的儿子。二多子几次病危通知下来,几次又绕过鬼门关,在跌跌撞撞中长大。一岁以后,竟不怎么生病了。 王贵每天课排得满满的,下了课就冲进厨房,把儿子的奶泡好,给女儿蒸上鸡蛋,拎个方凳倒卡过来,把儿子架在里面,搁厨房门口眼皮底下,然后在水池里择菜。为省时间,他特地在水池上面做了个架子,把书放上头,边择菜边备课,翻书只要一低头用舌头舔一下就翻过去了。一学期下来,王贵的课本右下拐角处总比其他地方松厚一点,全是因为给口水泡过了。 “DA!DA!”某一天,王贵择菜的时候突然听见缄默的儿子发出清晰嘹亮的声音。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眼里泛出惊喜,冲到儿子身边,将头凑近儿子的小嘴边,想要听个仔细。“DA!DA!”儿子很费劲,但依旧不停地重复,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晶莹透亮的口水顺着嘴角流。那一刻,王贵觉得憋得慌,他真想欢呼,他王贵的儿子也开口说话了!他不确认这孩子说的究竟是“大”还是“打”,但这是王贵听到的,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DA!DA!”王贵骑着自行车,脑子里想着儿子的声音,口里竟然不自觉地重复着儿子的话,声音响亮到等红灯的时候,一个老妇女恼怒而不知所以然地看着他。他浑然不觉。“DA!DA!……” 第04章 我要上学 安娜要上班了。王贵面临一个重大难题,他必须得把宝贝女儿我送到幼儿园去。小家伙可以请丈母来看着,但丈母一个人不能看两个。最重要的是,我到了受教育的年龄。所有同事的孩子都进大学附属幼儿园,这没什么挑头,下面就是做我的思想工作。王贵和安娜特地去买了个塑料斜挎背包,上面有个熊猫脸的,里面放上糖果和画片。随即跟我谈好条件:“你不哭啊,到学校去跟小朋友玩,还有老师带你玩,爸爸一下班就来接你。”我随口就答应了。王贵觉得我还很懂事,挺好商量的。 第一天去幼儿园的路上王贵是抱着我去的。他不想骑自行车,主要是想延长安慰我的时间,多给我舒缓点压力。那时候我哪有什么压力呀,我看王贵的思想负担比我还重。直到进幼儿园大门的时候都是好好的。可是就在王贵跟幼儿园阿姨交代完一切,把我从他胳膊里移交给阿姨的一刹那,我开始放声大哭:“爸爸!爸爸!……”我反复叫着王贵,鼻涕、眼泪混杂着汗如雨一起下,声音异常凄惨。以我当时的智商还不能理解什么叫上学,只以为王贵有了儿子不要我了。以前外婆就吓唬过我,说如果我不听话,王贵就喜欢二多子,不喜欢我了。 王贵原本送出去的胳膊,突然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开始与阿姨进行孩子争夺战。两个人扭着劲在争夺孩子。王贵口里哄着:“爸爸一下课就来接你,很快的,马上!”阿姨不耐烦而且司空见惯地催促王贵,你快走吧,都这样,你一走就好啦!“我马上走,我马上走!”王贵一边跟老师保证,还一边哄着我。他为了要我相信他会马上回来,还特地躲到不远的拐角先藏几十秒钟,然后突然跳出来冲我招招手,说,你看,爸爸马上就来了吧?阿姨顿时恼怒,训斥王贵说:“你搞什么名堂!赶紧走!”王贵给老师训得很紧张,仓皇逃出幼儿园的走廊。直到出幼儿园大门,他都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出门,他看见有个卖冰棒的木箱子。灵机一动,从挎包里掏出喝水的茶缸,一口气买下十根奶油冰棍儿,赶快跑回幼儿园,躲在门后,趁老师不注意,奔过去把茶缸塞在鼻涕都掉进嘴巴里的我的怀里,用别在我衣襟上的小手巾给我擦了擦鼻子,亲一亲我的头发,扭头就走了。 那天,王贵破天荒上课迟到十分钟。 那天,王贵又破天荒提前下课十分钟。 整个上午,王贵都在不停地看表,老觉得每堂五十分钟的课,怎么那么长,好像上了一个世纪。 下了课,他直奔幼儿园,却并不急着接我,而是很有心计地转了个圈儿,绕到后院看我是不是没有受到老师的重视。果然不出所料,我可怜巴巴地坐在水泥地上,跟他早上走的时候一模一样。虽然不哭了,却很萎靡,既没有小朋友跟我玩,也不见老师特别关照。王贵很想冲老师发火:“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新入幼儿园的孩子呢!” 王贵指责的话都要出口了,结果见了老师还是一连赔笑,只暗示“让您费心了,孩子还小,刚进幼儿园,请您多多关照啊!”老师答应得倒很爽快,反正已经答应过几百回了。 “爸爸来接我!……”这是我起初每天掺杂着痛苦的眼泪和放肆的嚎叫向王贵告别的话。那声音简直就像刀一样在挖王贵的心。有好几次王贵都下狠心,不送了不送了,就放家里给丈母看着。 安娜对孩子的教育问题非常冷静。她和老师一样像个局外人:“每个孩子都这样的,你怎么跟孩子一样弱智?”在安娜的坚持下,我才得以继续我的求学生涯;不然,我生命中的早期教育,也许就给王贵抹杀了,而我的履历也只能从小学填起了。其实现在填履历的时候,我也是从小学填起的,否则填不满那长长的横线。我曾经非常羞愧地看过一女同胞在第一栏里就直接填本科,因为她好像读了三个硕士和一个博士。我常自卑受得教育太少,连履历的起点也要比别人矮了一大截。但惟以自慰的是,我从落地起就待在大学,到成人后离开大学,我的校龄比很多人的工龄都长。上至校长,下至校门口修鞋的,大多都认识我。王贵后来虽贵为一个大系的系主任,也经常被人冠以我的名头,“XX的爸爸”。我是跟安娜姓的,王贵因为沾我的光,也常被认识我却不认识他的人改姓了安。“你是嫁给我的,你哪里有资格娶老婆?要不是我救济你,你到现在还是单身汉呢!”安娜经常以这样的玩笑来肯定王贵的家庭地位。“对,对!”王贵并不以为意,他一点不觉得羞辱,什么嫁呀娶的,反正你是我孩子的妈就行了。谁嫁谁不一样? “你孩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哭吗?”那一段时间,王贵突然变得婆婆妈妈的。 他以前总体上还算得上个大男人,不屑于跟人讨论这样的话题。可是从我开始上幼儿园起,王贵的身段就突然放下来了,经常向人讨教教育孩子的问题。“你孩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哭吗?”他逢人便问。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如同找到知音般小心发泄心中的牢骚,诸如老师不是特别在意啦,孩子每天哭得筋疲力尽以至于回家倒头就睡啦……他不敢太放肆地评论老师,怕传到老师耳朵里,所以每次诉苦还得斟酌词句。别人都略带同情地敷衍他:“都一样哦,都一样……” 第05章 经济危机 有了二多子以后,安娜与王贵明显感到生活质量下降,经常入不敷出,没到月底就已捉襟见肘。以前,安娜和王贵都是把工资连同工资条一起放在家里桌子的中间抽屉里,谁用谁拿。因为家里的日常采买都是王贵负责,安娜其实很少从里面拿。但是偶尔拿一次钱给儿女添点衣服什么的,就突然发现抽屉里的钱不见了。安娜搞不懂为什么每次轮到她用钱的时候抽屉总是空的。 到月底的最后几天,两个人对着空空的米缸不住叹气,进而检讨花销。因为安娜不花钱,最后的结果总是安娜把王贵骂一顿:“钱都给你花到哪去了?我吃没吃着,穿没穿着,什么都没感觉到就没有了。你说,是不是又给你妈寄钱了?”安娜总疑心王贵在规定额度以外偷偷给家里寄钱,到死都不能和农村断了根儿。“天地良心!谁给家里偷偷寄钱出门叫车撞死!”王贵非常委屈。“那钱呢?钱都到哪去了?难道给你拿去养小老婆啦?”安娜一发火就口无遮拦。她明明知道这根本就是废话,谁能看上猪八戒一样的王贵哦!倒贴都送不出去。不过说这个话她觉得很解气,说完连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贵觉得像个冤大头,自己没干什么呀,怎么钱就没了?正想反击,见安娜笑了又升不起火来,说:“不都花在孩子身上了吗?天天吃天天喝的!”但剩下几天的日子总要过啊,再吵,四张嘴都要吃饭的。 每次吵完,安娜就一跺脚跑回娘家去。她一进门,她爸爸就不声不响塞给她五块钱,然后低声嘱咐她:“不要告诉你妈啊!不然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不好做。”她妈也在房间里等她,一把拉过她说:“不要响,给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摆不平。”然后再塞她五块。临走,父母聚一起,很冠冕堂皇地递给她一包米和几样荤菜叫她带上,估计这是每个兄弟姐妹都有份儿的。 安娜就这样连蒙带骗带拐地从娘家搜刮油水,也过了好一阵子。只是王贵每次看安娜从娘家带救济回来都觉得很惭愧,男性自尊很受伤害,一个大男人,居然靠老婆向娘家伸手要钱过日子。月底那几天,王贵总是觉得直不起腰来。 安娜关起门来骂王贵是家常便饭,出门在外却很给王贵作脸。她偶尔去娘家送东西都趁兄弟姐妹在的时候,叫王贵提着进门,当着弟妹的面儿也对王贵非常恭敬。而她去要钱的时候都独闯龙潭,不想叫丈夫面上无光,更不愿叫父母看不起王贵。她觉得若是旁人看不起她丈夫,也就是看不起她自己。无论她多想跟王贵脱离干系,但现实明摆着,他们俩早就拴一根绳儿上了。所以王贵从这点上很是喜欢安娜,觉得她识大体,不像有些妇女那样扯着嗓门跑二里地外追着丈夫骂。虽然大学里很多女同事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可处理起家庭问题来,怎么看怎么像乡下婆娘。这点上,安娜又显出她非比寻常的教养。 “我们要换种方法管理开销。我来掌钱,不能由着你。”安娜决定来个家庭改革。不过,改革效果似乎并不理想,因为安娜虽然开始把钱放在自己口袋里,却仍旧没空自己采买,反倒变成王贵每天张口管她要。 “给我五块买菜。” “给我三块交入托费。” “给我六块订牛奶。” 钱还是一样不见了,只不过是安娜大体知道钱的去向和用钱的名头罢了。她不得不惊叹生活中要花钱的地方竟这样多! 不到月底,安娜的钱包又空了。这下安娜可比钱放在抽屉里不见的还要慌张,因为是管理上出了漏洞。这回轮到王贵问她了:“钱你天天保管着,怎么不见了?”王贵突然觉得很放松,也很出气,再不用低头认罪了,还可以兴师问罪。从来没有过的扬眉吐气。 还是安娜脑筋转得快。她马上反击:“我怎么知道?难道是我花的?每天还不是你买菜,你用钱?我又没添一件衣服,没往娘家贴钱,不过是把钱从抽屉转到我口袋。你还来问我!你天天买菜,到底花了多少?记账了没有?要是你克扣了,我怎么知道?说,是不是又把钱扣下来偷寄到老家去了?” 问题转了个圈,又回到起始点。王贵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无论绕多大弯,安娜总能回到这个问题上,并用防贼的眼光看着他。他又开始额头冒汗了。“天地良心!谁给家里偷偷寄钱出门叫车撞死!……”咦?怎么又回来了? 这次“家用纷争”的结果是,以后仍旧安娜管钱,王贵花钱,但是王贵又多了个任务--记账。 又到月底了,还差几天发工资。又不够花。两个人一边对着账本一边对着工资条,一项一项核查。王贵觉得记账是科学的,至少洗清了他的不白之冤。不过,王贵有时候太粗枝大叶,花了钱却忘记登在本子上,或临时记在纸片上却忘了誊写。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王贵发动我和二多子替他找零散在家里的各种小纸头,只要上面有数字的,就拿来给他看看。有时候他会在儿子叠的“宝”里拆出一张小账单,于是非常恼怒地在儿子屁股上拍一把:“操蛋的家伙,把你爸爸的清白藏起来啊!两块三毛二呢!”即使这样,王贵的支出与安娜的收入还是对不上账。有一次,王贵把葱二分,蒜三分,儿子的画片五分,玻璃弹子一毛都算上了,还差三块多。安娜因为又到了没饭吃的生计问题上,又到了要回娘家讨钱的面子问题上,非常恼火,不依不饶,非叫王贵吐出那三块四毛钱来。“你说,是不是又把钱偷藏起来好寄给你妈?”王贵都快晕倒了。他实在佩服安娜的心思缜密,她会根据金额的大小判断王贵是已经寄出去了呢,还是攒起来留着下次一起寄出去。因为邮局每次汇款的最小金额是五块。王贵觉得安娜吵架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失去理智,考虑问题有条有理。你说她糊涂吧她清楚得很,你跟她解释说没有吧,她又坚决不相信。王贵憋着一肚子气,惟一可以出气的方式就是把账本一推,转身就走,说:“你再这样子,以后你买菜,家里都由你管好了!”他明明知道这不可能。安娜上班的地方偏僻,每天在路上都要花一个小时,哪里有可能中午接孩子,下午接孩子,一大早起来买菜?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不说话,再过一会,安娜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王贵得赶紧趁这安静的空把那三块四找出来。他去厨房里溜了一圈,从屋顶到地板每样东西都仔细扫一遍。突然非常神气地大摇大摆走出来,将一张卡片往安娜面前一丢,说:“下个月奶卡六块!”然后长长吁了口气,开始唱他的河南梆子。 安娜对着奶卡笑了,先是偷偷抿嘴笑,到后来忍不住放声大笑。她觉得王贵有时候也蛮可爱的,虽说土吧,却很坚强,能经得起她长年累月的无理取闹。她知道王贵打心眼里爱她,所以她就喜欢肆无忌惮地捉弄王贵,看他着急冒汗,张口结舌,有一种暗暗喜欢的促狭。 “怎么多出两块六来了?你是不是经常小账大报?扣下我们的口粮,省下钱来寄给你娘?”安娜说这话的时候,眼泪都笑得掉下来了,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王贵彻底认输了。 安娜和王贵曾经认真检讨过花销的细节。首先菜是不能省的,这点上安娜和王贵出奇地统一。安娜嘴硬心软,也许心里并不怎么爱王贵,却绝对不能忍受让身边这个大男人吃亏,无论如何要让王贵吃饱吃好,何况孩子们也在长身体。宁可穿上省一点,嘴巴不能省,身体是第一位的。其次,孩子的教育不能省。王贵和安娜在孩子的教育上很舍得下本钱投资。我打认字起就是书虫,看书的速度比吃书还快,一天读几本书没问题。每年年初,一到订书报杂志的时候,王贵都直接问邮局要书刊杂志一览表,任我在上面打勾。回回结算,都是上百的书报订阅费,那可是王贵和安娜一个多月的工资!王贵抽票子去柜台付款的时候心甘情愿,眼皮都不眨一下。安娜跟着我沾光,常把、《译林》这样的杂志强行塞进我密密麻麻的书单里,逼我这个只有七岁的孩子去看。挂着羊头卖狗肉,其实自己拿去消化。这笔娱乐和教育费用不能省。再次,孩子的服装费不能省。孩子见风长,常常是春季买的衣服,到秋季就盖不住胳膊腿儿了。而且这俩孩子不重样,连小的接大的衣服的可能都没有。 算来算去,就只有把大人的服装津贴砍了。问题是,等俩人埋头找置装费这一项的时候,才发现好像一年都没添置过衣服。安娜突然注意到王贵的中山装领口都磨烂了,袖口也磨得发白。该给王贵添件儿正经衣服了,他要上讲台的,安娜心想。得,不但没削减开支,又多一大项。 第06章 王贵扒分 “安娜,这样不行。节流不是办法,得开源。不然怎么都不够花的。”王贵考虑了很久做出了决定。 “怎么开?我们都拿死工资,从哪里开?”安娜一筹莫展。 “我去代课,这样就有外快了。”王贵开始了他的走穴生涯。 起先王贵只知道吃窝边草。系里规定的教师工作量是每周十节课,超课时部分付报酬,每课时一块五。王贵每多上四节课,就等于多出了全家的牛奶。再多上六节课,就多出了女儿的书费。王贵一站就是一天,幸好年轻身体壮。八戒吃得多,活做得也多啊!有钱进口袋,女儿有蛋糕吃,儿子有画片玩。想到这里王贵累也累得开心。王贵并不满足于现有的地盘,他还把盘口扩大到外校,扩大到社会。当时正掀起职大电大学习热潮,各种资格考试一期接一期。王贵凭着牌子老、信誉好、通过率高的好口碑,在外面代课竟然赚到两块五一课时。 王贵教书很有一套。首先他看对象。对于学校的大学生,他就狠抓基本功,课讲到透为止。反正你们有四年要耗在里面,不学点真材实料很难混毕业的。而对于社会上应付资格考的塌班生,王贵知道他们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所以只教应试技巧。一上课就往黑板上总结规律:什么样的词看着像名词,什么样的词看着像动词,每次完型填空一定考一个非谓语动词、一个不定式、一个过去完成时、一个将来时,到时候你们往里面套就行了。他甚至独创了“考试必过杀手锏”,只在考前的最后一课上交代一下注意事项。比如阅读理解的时候,如果你什么都看不懂,就选ABCD里句子最长的一项;如果考写作,就全部用简单句,Iam…eare…,文章要短,要你写八十个词,一定不要写八十一个,因为写的越多,错的越多。王贵这种实用授课方式,深得广大工作繁忙的在职学员的青睐。请王贵上课的单位排长队。 王贵骑着那辆二八加重自行车满城翻飞,真正为这个家做到了披星戴月。王贵课多的时候,曾经全靠胖大海泡茶发音,有时候喉咙沙哑到需要用手势讲解他的意图。每天半夜,他一踏进家门,就瘫倒在床上,鞋都不脱就歪头睡去。安娜只在王贵沉沉的呼吸中悄悄展现她的温柔:替王贵脱了鞋,擦了脚,挪好位置。关灯前,很仔细地端详一下王贵,有时候甚至偷偷亲一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安娜开始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常常引起自己的关切和爱怜。 安娜嘲笑自己是日久生情。她拒绝承认爱上了王贵这个乡巴佬。即便是刚对王贵温柔体贴过,也转脸就说:“养个小猫小狗时间长了还有感情呢!”问题是,她慢慢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了。不仅从生活上照料孩子的爸爸,还从感情上关切他。 有天夜里王贵一进门,安娜“呀”地就惊叫起来。王贵看安娜惊讶地瞪着自己,不晓得出了什么毛病,问安娜,却只答道,王贵你好像有白头发了!王贵说,赶紧拔啊!其实,安娜在王贵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他的裤门没拉,第一反应是责备他怎么这样马虎。但话没出口就止住了。她不知道王贵这裤门敞了多久,跟着他跑了几个课堂,有多少学生看见了在下面指指点点,但她仿佛看见王贵马不停蹄,连上厕所喝水都一路小跑的样子。她觉得很心酸。她不能让王贵知道了觉得羞愧,因为王贵很注重师道尊严。安娜突然担心起王贵的心理感受起来,她要保护这个大男人的自尊。她什么都不说,只哄着王贵赶紧休息,却在熄灯后独自脸红着低低啜泣了很一会儿。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安娜随口一句“你有白头发了”竟令王贵开始关注起头发问题来。每次经过镜子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拨弄一下头发,看看有没有早生的华发。白发不怎么看见,他却发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脑门儿变大了!这显然不意味着王贵在他三十七岁上变聪明了。安娜有个奔脑门儿。女同志大额头实在不是什么优点,至少刘海部分很难处理。你搞不清楚是让刘海遮住脑门反而欲盖弥彰呢,还是索性梳上去就那么突兀着。这原本明显的缺点在安娜嘴里却都是花,她永远在心理上有优势。她非常自信地告诉王贵:“那是我脑容量大,凸出的这部分都是智慧--聪明容不下了才冒出来。哪像你,猪脑子一个。”然后顺手在王贵脑门上拍一把。强迫性记忆久了,王贵也同意奔脑门是美女的一个象征。 现在,王贵的脑门变大了。换句话说,他开始秃顶了。王贵不敢确定,他需要证明这一点。每次梳完头,他都仔细搜集掉下的头发,洗了头后也用手指头一点点捞干净盆里的发茬。他把这些落发都放在一个信封里。半个月后,信封鼓鼓囊囊了。 王贵真的慌了,照这速度掉下去,不到年底自己就该光头了。王贵的确是个猪脑子,他显然忘记了还有一部分在生长的。他下了几次决心,要告诉安娜。他是怕突然某天安娜大叫:“我的天!你头发呢?”他得给安娜一个心理准备。 “喂,我头发怎么掉得厉害?” “大概累的。”安娜在收拾碗。 “好像都开始谢顶了。” “没看出来。”安娜在擦桌子。 “你看都不看!”王贵觉得安娜一点都不关心他。 安娜停下手,眯着眼睛,歪头看看,“掉就掉呗,你多点头发少点头发对整体局面没什么影响啊?本来基础就不好,缺了哪儿不怎么看出来的。” “爸爸老啦,孩子啊!”王贵摸着我的头,声音里竟有些凄凉。 安娜哈哈笑了。“你该高兴啊!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丑人都巴望自己快点变老,因为人老了就没有丑俊的区别了。如果我们俩一起变老,损失大的应该是我呀!” 安娜一开始就给王贵定下了很轻松的基调:头发多少并不重要,因为跟他众多的缺点相比,这不是最糟糕的。男女的视角的确不同。安娜长第一条皱纹的时候趴在王贵眼皮底下,叫他找。王贵半天都没找着。王贵一点不觉得安娜的脸因为多了一条皱纹而有了明显的变化。安娜却受了很大刺激,突然间抱回一大堆膏啊霜的,整天对镜子抹。后来月月长,年年长,安娜也就习惯了。物理上有个定理,似乎是两个速度相同的物体沿同一方向前进,相对而言是静止的。其实夫妻俩一起变老,谁也没觉得各自今天与昨天有什么不同,今年与去年有什么不同。有些旁人看起来夫妻间很奇怪的事情,夫妻本身却不觉得。比方说我现在都三十而立了,再听安娜称呼大肚皮秃脑门的王贵为“小王”就觉得很滑稽。“小王”也坚持喊安娜为“小安”。三十年下来,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再过几年他们的女儿都要被人称呼为“老安”了。 女人心思是缜密的。安娜的确不觉得王贵少一撮头发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既然王贵心里别扭,安娜也就留心起来。她一有空就拿着抹布擦干净每个门后墙角。枕头下面床单上面,床底下的发丝也一根根拣干净扔掉。王贵隔一阵子没收集到什么头发,也就自以为多心了。某一阵子,我们常看见安娜猫着腰,低着头,盯着地板,在家一圈一圈溜达。 “妈,你在干吗呀?”二多子问。 “找头发。这头发真讨厌。” 裤门事件以后,王贵再出门,安娜都不忘嘱咐,“别忙啊,路上小心,上课前照照镜子,看头发乱不乱,扣子扣好没有,裤门拉没拉。”安娜在她三十五岁上,沾染了大多数妇女都有的啰唆。 每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是安娜的收获季节。王贵会隔三差五地揣着一叠票子回来,塞到安娜手里:“数数。” “多少?”王贵报出一个数字,连同拿钱的收据一起交给安娜。 安娜是会计,数钱很麻利。 “再数一遍。” “不会错的。” “我就是喜欢看你数钱的样子,那样认真,像个小傻子。” 安娜嗔怒地拍王贵的脑门儿,“好啊!你也敢嘲笑我!” 王贵这时候才觉得心满意足,很有男人的威风,说话也很硬气。男人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叫女人孩子幸福的吗? 第07章 不打不行 夫妻俩不愁钱了,却很头痛这个儿子。小子从会跑起心就野在外面,用安娜的话说,玩起来不带三班倒的。“人家回家吃饭了你也玩,人家吃完了出来你还在玩,你都没有中场休息的啊?”安娜老这样训不开窍的儿子。二多子是不开窍,除了瞎玩什么都不懂,四岁了还不能数到十。他最高数到七,因为家里上三楼的阶梯只有七个。“爸爸,我要下去玩。”二多子每天从幼儿园一回来就要求。“就玩五分钟。”然后一溜烟就不见了。二多子根本没时间概念,他嘴巴里的五分钟是跟家长学来的。等王贵放下手里的活赶出去看的时候,小子早跑没影子了。 “你为什么又放他出去!?”安娜回回到家都看不见儿子。 “哪看得住啊,一眨眼就跑了。我还能给他拴条绳子?” “天又黑了,还不快去找!” 王贵骑个自行车满校园溜达。他已经非常熟悉儿子的藏身地了,游泳池边,臭水沟边,小山头上,四百米操场。“你看见我家多子了吗?”王贵起先是逢个孩子便问。“我看见多多了!”孩子们认识王贵以后就会主动举报,然后王贵就会像揪泥鳅一样把儿子拎回家,夫妻俩把儿子一顿鬼训。 二多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训他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眨巴着眼睛昂头看着爸爸妈妈。直到有天出了个大楼子,夫妻俩才决定改变教育方法。 “王老师,我看见你儿子出校门了,往十六中那边跑,就一个人。”有人好心跟王贵汇报。王贵正去食堂买馒头的路上呢,一听赶紧掉头就追。追出校门三里地才看见儿子摇着根小树枝在前头走。王贵又跟抓泥鳅一样把儿子揪回家。 “你不想好了!小小年纪都出校门了!”安娜指着儿子的头训。 “大马路能去吗?不怕汽车轧你?”王贵也指着儿子的头训。 “光骂你一点也不长记性!”安娜指着儿子的头训。 “好好讲你也不听!你哪里都敢去,现在连校门都敢出去了!”王贵也指着儿子的头训。 “得打!”王贵恶狠狠地吐出这两个字。 “就是!马克思教育不起作用!我们就用法西斯!”安娜王贵以前没打孩子的经验。我小时候聪明伶俐,乖巧懂事(不好意思),没激怒过家长。若说打,顶多是爱抚地拍一下。 “你打。” “你打。” “你打。”安娜和王贵把儿子晾在一边,商量由谁动手。 “好!我打!男同志下手重,别打坏了。”安娜狠狠心,决定牺牲自己。 “用什么打?”安娜问王贵。 “尺子。”王贵印象里私塾老师都用尺打。 “太重了,用手好点,疼不疼自己知道。”安娜反对。 “好。” 商量定了,王贵和安娜又回头把严肃的行刑气氛重新表演一遍。“你心都野掉了!”安娜板起脸。 “哪里你都敢去!”王贵附和。 “不打不长记性!”两人都故意把脸拉得长长,放得黑黑的。“今天不打你下次你还往外头跑!”安娜扬起巴掌。 “打哪?”安娜刚举手又停了。 “当然打屁股啊!还能打头吗?打傻了怎么办?” 安娜把二多子夹在胳膊下面,弯下腰,扒下裤子,照着二多子白花花的屁股蛋子拍了下去。 “你那样连蚊子都打不死。”王贵不满意,“要重打!不疼他记不住!”安娜又“啪”地加了点力。两个人对视一下,他们不太搞得清这个力度行不行,声音倒是挺响。 “不疼。”二多子从安娜胳膊肘下面露出脸,冲王贵笑了。他还觉得挺好玩。这下真把安娜惹火了,下了劲用力揍,自己的手都有点疼了。 “哇……”二多子开始鬼哭狼嚎。 “你以后还野外面吧?”王贵指着儿子恶狠狠地骂。 “啪,啪!”安娜和着王贵的问话赶紧加两巴掌。 “不啦!” “你以后还敢出校门吗?” “啪,啪!” “不敢啦!” “你以后还天黑了都不会来吗?” “啪,啪!” “不会啦!” “你以后还去水塘边上吗?” “啪,啪!” “不去啦!” “去洗手吃饭!”王贵命令。 儿子咧着嘴巴,哇哇哭着往厨房跑。安娜直起腰来收工。“不会打坏了吧?”安娜拿不准。 “不会。小子不打不长记性。”王贵给安娜鼓励。王贵自己下不去手,他得找个打手。 打不是目的,打完了还得教育,得让他知道为什么打他。 等儿子吃完了,王贵问:“今天妈妈为什么打你?”多子摇头又点头。 “因为你不听话!到处乱跑!外面车那么多,轧了你怎么办?断一条腿看你还往哪儿跑!”王贵说。 “外面那么多坏人!你跑出去,给人拐骗走,把你卖掉!”安娜补充。这其实是王贵和安娜真正担心的。“把你卖到乡下去!跟你奶奶一样种田喂猪!”王贵很恼怒地瞪安娜一眼,很严肃的教育,前面还上路,到后面又扯到老娘了。安娜赶紧收口。 “下次可千万不能跑远了!”王贵扯回正题。儿子赶紧点头,好像小鸡啄米。 “再跑远怎么办?”安娜又扬起巴掌吓唬二多子。 “法西斯。”二多子回答,他居然记住这个了。打那儿以后,法西斯就是我们家动家法的代名词,“不听话就法西斯!”安娜总先警告我们一下。 这次肉刑基本上算成功,二多子老实了好长一阵子,天不黑就回来。“嗯,还是得打!小孩不打不成器!”王贵和安娜也和其他家长一样,开始了棒头底下出孝子的生涯。坏处是,二多子一看到安娜就害怕,有时候安娜伸手想摸他一把,他都吓得一缩头。安娜心里有点难受。但家里教育,总得有个唱红脸唱白脸的区别。都打,家庭就不温暖了,都不打,孩子又难管教。 此次开打,是我家教育史上的转折点,奠定了以后慈父严母的家庭教育格局。万事开头难,第一巴掌下去后,安娜逐渐掌握了打的要领,也不断尝试新的体罚工具,由以前的单纯手打,发展到尺子,衣架和扫把头。打的多了,安娜也积累了蛮多经验。孩子其实是很皮实的,只要悠点劲,巴掌扬得高,下得轻,以吓唬为主的话,根本打不坏,顶多就是屁股上多两道印子。 不过打人的确是不好的习惯,扬手成性了,三言不和就要上巴掌,有时候甚至波及到我。于二多子,打是家常便饭,痛一下就忘记了。于我,体罚与其是肉体的痛苦,不如说更多的是心灵的伤害。我从尝到第一巴掌起,就觉得那是屈辱。我若受了一次打,能关着门,闷在被窝里哭半夜。心灵的痛让我下定决心,以后无论我孩子怎样淘,我都不会动手的,我下不了狠心。孩子,得靠教育。 “别把话说那么早!”安娜很有经验地告诉我,“到时候你也会打!你光靠讲,他不听你的,就得打!” 第08章 王贵的第二春 安娜最近老疑神疑鬼的。她能嗅出王贵的不对劲。她非常不想承认,却又总疑心--王贵有别的女人了。 安娜思想斗争也很厉害。她一面告诉自己,怎么可能?如果这个家有一个人有机会外遇的话,那一定是她安娜而不是王贵啊!那个猪头三。何况王贵现在课又那么多,人那么忙,自己一定是对王贵倾注了感情才跟家庭妇女似的想把丈夫拴在裤带上。 她的怀疑是有理由的。首先,王贵爱照镜子了。每天出门前都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其次,王贵现在回家老不准时,先迟十分钟,再迟二十分钟,有时候竟然迟半小时。安娜每次询问,王贵都顾左右而言他,让安娜憋了一股无名火。上周日早上下课回家,通常都是十二点半,那天到家都快下午两点了。害安娜急得在家直转圈,以为王贵骑车出事,他们还为这个吵了一架。 “你死哪儿去啦?”王贵一进门,安娜就大声吼上了。 王贵好像早就预料到安娜会骂他一样,张口就说:“马上要考试了,学生要我多讲会儿,我就多上了一课时。”神情坦然到满脸写着“没什么呀,没什么”。 “你骗老鬼啊?大家都不吃饭?不给钱你也这样卖力?”安娜才不相信。“你最近有问题!我告诉你,王贵,我观察你好久了。你总不按时回家,还好打扮,你打扮给谁看?你有外心了就直说,别叫我猜来猜去。只要你讲出来,我这就跟你离!拖你一分钟后腿我就不姓安!” “你瞎扯什么呀?根本没影的事情,我喜欢谁了我?当着孩子的面,别胡扯八道!注意点影响好不好?我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看你是闲得慌了!”王贵的声音也高起来。 “我闲得慌?我怎么不讲张三,怎么不讲李四?偏把帽子扣你头上?好日子没过上两天,你就本性暴露!就你那副样子,还一肚子花花肠子,你也去搞那东西,改不了的好色本性,儿子都像你!”这话在我们家已经成一个定式了。凡是我和二多子的优点,都随安娜,凡是我和二多子的缺点,都随王贵。安娜一批斗王贵,我们俩总有一个受牵连。这次是二多子。不过这好色的缺点,确切地说应该是二多子祸害了王贵。 二多子是个人物,且不讲他日后如何风流倜傥,打小就能看出这天生的禀赋。在他四岁头上就坐在我家14寸孔雀牌黑白电视机前,眼睛都不眨地看芭蕾舞“天鹅湖”,而且居然一坐就是一个钟头,期间还不时蹲下来站起来。安娜从电视机前路过,小子还一脸不耐烦地叫安娜走开。安娜正高兴儿子遗传了自己的艺术细胞呢,“儿子才四岁居然喜欢看芭蕾,认真的很,这种艺术遗传随我。”安娜笑眯眯地问二多子:“好看吧?阿姨在演小天鹅。”二多子不响。过一会突然冒出一句:“妈妈,阿姨裙子下面是穿裤头,还是光屁屁呀?”安娜大惊失色,照着儿子屁股就拍一巴掌,“你个小流氓,一点点大不学好!这样好色,都随你爸!”王贵就这样父凭子贵沾染上了好色的毛病。 “谁好色了?谁好色了?你胡说什么呀!”王贵不悦,转身去了厨房。 “就说你好色了!你还不承认?大街上见个好看点的女的,头都扭不回来,口水滴出二里地。一点形象都没有。你就是个情种子,有点合适的土壤水分你就发芽!以前没钱你乖得很!这刚过两天好日子你就开始心花花,你还记得你有老婆孩儿……” 王贵对安娜连篇累牍,不带思索和喘气的大段指责总显得语言苍白,整个家现在就剩安娜的声音。间或传出王贵突然爆发的吼声:“别没话找话!有病!” “你有病!” “你有病!” “你有病!” “你有病!” ……无限循环小数,我知道离结束不远了。 “吃饭!”安娜盛了饭,冲躲在厨房里的王贵喊。 “不吃。气饱了。” “不吃拉倒,饿死你,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吃!”王贵那天就是少了一顿。 隔两天,安娜给王贵洗衣服的时候,从上装小口袋里掏出张发票:光明小吃部七块二。安娜注意了一下日期,上周日的。安娜越发觉得王贵在捣鬼。 她把发票拍在王贵面前,“这是哪里来的?” 王贵看了一眼,面色微变。“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会跑到你口袋里?” 王贵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我是不知道。” 安娜已经忍不住眼泪了,“王贵我告诉你,今天你不解释清楚这发票哪里来的,你就滚出去不要回来了。外面有人收留你了是吧?你都跟人家下馆子了是吧?我说你怎么突然能抗饿了,一顿不吃也不心慌,原来外面有野食了!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我告诉你王贵!你不要以为我多稀罕你!我一直就当你是块破抹布!我就是要你句实话!有人你就讲,大家好说好散!骗我算什么?把谁当傻子哄?” “我是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我还说是你塞进我口袋栽赃陷害呢!”王贵一口咬死三个字:不知道。这情景很有些像共产党员在渣滓洞受刑的样子,咬紧牙关,大义凛然。 赌气不说话也好,拧也好,掐也好,安娜这次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口供。 王贵的确有点小故事了。他正后悔自己给安娜管教得太好,养成了把所有票据花费都存根的坏习惯,让安娜一抓一个着。下次要记得了,销毁证据。王贵遭遇第一次冲突,预感到不好。 这个女孩是王贵教学小组新分来的毕业生,我姑且叫她村姑小芳。小芳过去还听过王贵的课。从外形上看,若论相貌,除了比安娜年轻一点,其他实在没什么可比的。可这女孩就有一个优势--对王贵发自内心的崇拜。小芳家在农村,读书晚,到大学毕业也是二十六的大龄了,留校后无依无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时候,王贵是教学小组的组长。出于领导的关心,帮她解决了一些实际难题。 小芳刚来的时候,学校安排她住进筒子楼,和化学系的一个女辅导员分一间宿舍。谁知等她拿了钥匙去开门,却发现铁将军早就换了,还在门鼻儿上又加了把锁。半夜也没见前屋主回来,她心下开始着急,哭着去敲王贵家的门。当时还是安娜给开的门。 王贵过去一看,就明白了几分,明摆着是人家不欢迎,想把她赶走呢!王贵从男生宿舍叫了几个学生,说了句“出什么事情我负责。”拿起斧子撬开门,替青年女教师安顿好一切,又给她重新装了把锁,说:“你就在这里住着。她回来要问,你叫她找我。新锁的钥匙你放她枕头上一把。” 过几天,女辅导员哼着歌回来了,到门口一看,小芳已安营扎寨,还把她的东西按一人一半空间的合理布局全部挪好。小芳主动赔笑脸说:“我以为你出差了。我没地方去,就叫我们领导来帮忙先搬进来,新钥匙在你枕头上。”那张驴脸虽然拉得很长,拍桌子打板凳声音很响,却并不能奈何小芳。小芳就在王贵的鼎力帮助下在大学里安插了张床。 王贵是小组带头人,就安排小芳跟自己学艺。除了让小芳空闲时跟班听课,王贵还把以前教过的教学资料都翻出来给她参考。小芳很是感激。 小芳刚分来没几个月,家里老父亲就得了肺癌,住进了县城医院,全家就指望着小芳拿钱。小芳安顿下来没多久,哪里来的闲钱治病?东凑西挪也不够,只好硬着头皮再去找领导。王贵一听就说,救人要紧,哪家没点病灾?连忙带着小芳到工会打借条支了款,一千块,每月从工资里扣还。 燃眉之急解了,小芳还是发愁。一个月工资给扣下一多半,吃什么呀?王贵不忍心看小芳每天在办公室啃白馒头,就匀出手头职大一个好带的班给她带,算是贴补点荤菜。这是校外的外快,虽然路远点儿,但课时费高。惟一的不方便就是课安排在晚上,小芳没法回去。好人都做成这样了,索性做到底。王贵又大包大揽,说反正咱俩在一块儿上课,我回去的时候骑车载你吧! 几次帮助,又不求回报,小芳心里就有了依赖。她在这大学里惟一的亲人,她感觉,就是王贵了。天地良心,王贵这时候所下的一切套子都是无心的,纯粹是大公无私。 另一件私事让小芳对王贵产生了特别的好感。某天下课铃一响,小芳从前面的教室出来。王贵从后面的教室出来,一抬头,赶紧追上去紧贴着小芳走,一路护送到教研室小芳的位置上。小芳一转身看见王贵贴着自己,问王贵:“王老师,您有什么事?”王贵笑笑说没事。然后调头跟边上的李大姐讲了一句什么就出去了。李大姐关切地走到小芳边上,提醒她:“你例假来了吧?搞到裤子上了,我走你后面陪你上厕所。”小芳满脸通红,却特别感激王贵处理问题的周到,又很有男人的风范,并不让这种关怀流于婆婆妈妈,不显山不显水。 新学期一开始,小芳便喜得不得了。职大的课有收入了,她至少不必担心生计;更叫她满意的是,每周二、五的晚上,有那么四十五分钟的时间,王贵是彻彻底底属于她的啊!王贵满脑子赚钱养家,哪有心思干那营生?但你不想,架不住人家不想啊!起先,小芳出于感激,总在王贵上课前替他泡好茶。后来,发现王贵每周三去资料室找资料辛苦,就主动问清王贵要哪些书,她先去了,替王贵一并带回来。最后,为了替王贵省时间,干脆问清楚王贵要哪些相关内容,她一页页查看,把有关部分用铅笔做下记号、插个书签直接交给王贵。这的确帮了王贵的大忙,替王贵略去无用信息,省了王贵宝贵的时间。王贵觉得在教学上比以前轻松多了。只是小芳累点儿,而且不止一点儿。以前王贵每天备课到半夜两点,现在王贵倒是提前上床了,改成小芳孤灯寒窗苦。小芳因心下存了暖意,自是一点不觉,反而为王贵的奔波暗自心疼,恨不能替王贵上课去呢。这长久的替太子读书,原本是想为王贵减轻点负担的,不成想无心插柳柳成荫,日后系里选拔年轻教师去英国留学的时候,竟因她的日积月累拔个头筹,因情得福了。 每周二的晚上下了课是十点。王贵从教室里出来就在职大的篮球场上开了自行车等小芳。俩人有说有笑地往家奔。职大离省大总有十好几里路,横穿的部分都是省城的郊外,荒凉的很。路不平不说,灯火还稀寥,一路骑回去很是费劲。若后座上再带个人什么的,没一把力气是不行的。小芳非常乖巧,王贵骑车她也不闲着,不时跳上跳下,逢上坡就下车在后头推,跟着王贵的自行车跑。王贵开始不好意思,说干脆下来一起走吧!小芳不让,说赶紧回去,不然嫂子着急。 一路上四十五分钟,两人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闲话。起先是纯工作问题。小芳若哪个难点啃不下来,或是读了什么有意思的文章,就讲给王贵听。王贵帮着出出主意,提供点评论。王贵的语法功底扎实,但发音不是特别标准。从前上大学的时候,系里上海来的教授就跟王贵老婆安娜一样很是瞧不起乡下人,曾当着全班的面儿批评王贵“伦敦口音里略透一点河南梆子的腔调。鼻音太重。”王贵有好一阵子都抬不起头。不过当时还真没什么学生计较,因为大家几乎都是从乡下爬出来的,也都是苦出身。以前那些个城市小姐、书香门第什么的家伙们,发音能透着上海大舌头洋腔的一伙儿,当时都正跟王贵他们命运掉个头,在乡下学豫剧、二人转或秦腔冒充鼻音呢!反正班上的学生都有点儿南腔北调,大家谁也别笑话谁。小芳和王贵基本上是一个地界上出来的,连说的英国话里,都透着乡音,让王贵感到甚是亲切。王贵本不知道小芳的籍贯,但他从小芳的英文里找到与自己的共同点,断定小芳的家应该离他家不远。一问,果然,相差不到百里地,一聊起来还能扯到大家都曾去过的一个附近的小城镇。这下,两人的关系突然拉近了,以前是同事小芳,现在是小老乡小芳。 聊完工作,多余的时间就开始聊人际关系。小芳初到此地,很多人头不熟,也不晓得该跟谁近跟谁远。小芳想走个捷径,透过领导王贵早早熟悉同事。她不想自己一来就站错立场,常跟老乡哥哥王贵讨主意。小芳发现王贵虽然很健谈,但出言谨慎。你很少能从他口里套到他对某领导、某同事的真实想法,他永远说,某主任人很热情,某书记工作很细致,某老师教课严谨。即便到后来很熟了,小芳从王贵口里都问不出个别人的“不”字。小芳觉得,王贵这男人踏实嘴紧,不是那种大嘴巴,不像有些上海男人,整天东家长西家短,自己不怎么样还喜欢对旁人品头论足。王贵的圆滑里透着一股诚挚和谦和,让小芳觉得,这男人真可靠。一次,小芳问王贵系里最热门的话题,副书记和一个女教师在办公室亲热给人撞到,系里满是风风雨雨的。王贵只说了句,人在这世上,谁不犯点儿错误啊!旁人看不清楚的就不要瞎搅和了。搞好工作是最主要的,其他的跟我们无关,不都是混口饭吗?不谈了,不谈了。 小芳心咯噔地动了一下:对呀,人,谁不犯点儿错误啊,与别人又有什么妨碍?她似乎是从这简单一句话里得到了王贵的默许。原本暗暗喜欢,还带点儿自责的心竟突然敞亮起来,继续在自己的错误道路上乐滋滋地滑行。 美这东西,属于抽象概念,没有惟一标准。比方说,王贵在安娜眼里的五大三粗,在小芳眼里就是伟岸;在安娜眼里的语言贫乏,在小芳眼里就是深沉。王贵还有个毛头小伙不能相比的优点,就是成熟稳重。 “王老师,我发现你很幽默。”小芳由衷赞叹。在某天回家的路上,王贵无意中说起当年他在地方中学和同学一起看守菜地,因为实在饿得受不了,几个人就监守自盗,偷吃萝卜的故事。他说:“第二天老师来查,我们三个排队进办公室。‘是你偷的吧?’老师问我前面的一个。‘不是。’‘那是你偷的吧?’老师指着我。‘不是。’‘那既不是他又不是他,肯定就是你啦咯!’老师马上就判断出来,然后送到学校去批判。”王贵把当时老师说话的样子表演得活灵活现,还故意学着老师的侉话,叫小芳忍俊不禁。“王老师你很幽默。”小芳再次肯定王贵。王贵哈哈一笑,心里却有莫名的感动。他从没听安娜这样夸过他,从没看见过那种倾心的目光。安娜即便是表扬,即便是语气中带着娇嗔的时候,也不忘跟着贬两句。他曾跟安娜讲过这个笑话,也跟我和二多子讲过。安娜第一次听的时候礼貌敷衍,因为安娜觉得这种土得掉渣的故事充其量只能算滑稽,绝对不是幽默,实在没什么好笑的。王贵讲的多了,安娜就烦了,忍不住冲王贵喊:“就那么点乡下故事,老讲!土包子一个。”然后在王贵脑门上戳一下。王贵正在兴头上,立时就没了声音,而且觉得有点受伤。后来就很少讲他小时候的生活,他的往昔在结婚没多久后就湮没了。 现在,同样的故事,只换个人听,王贵就变得很幽默。王贵恍惚觉得自己很高大,隐藏在胸中很久的男人豪气蹭地就起了。在小芳面前,他也敢于在讲话的时候指手画脚,他也敢于说那些特别土的乡音,他觉得自己变得很鲜活,而且深藏在心中的乡情尽可以毫无顾忌地吐露。他惊讶自己对农村的生活竟记忆得那样清晰。虽然他努力做个城里人,娶了个上海老婆,还生了一对城市儿女,他每天都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并暗自跟虹云学说话。他以为自己脱胎换骨了,但骨子里,他仍然那么……那么……“侉”。虽然王贵并不觉得生活有什么不快乐,只是现在,他非常享受这路上的四十五分钟。我想,那是一种放松。“共同语言”,王贵用这四个字总结。 共同语言是一个阶级词汇,用它可以将人划分成三六九等。它是一个档次,像筛选水果的机器一样,把大小相等的果子划拉到一个筐里。“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是,我们俩根本不在一条起跑线上。王贵和小芳就是给划拉到同一个筐里的果子,他们有共同语言。 两个人以前是急忙赶路回家,慢慢竟心照不宣地逢上坡就散起步来。于是乎,四十五分钟的路发展成了一个小时。“王老师,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错。”某天,王贵把小芳送到楼下,小芳突然冒出一句,然后拉了一下王贵的手。这是拉手,远不同于握手。握手是礼节,是客气,是一种同志间的招呼,是两只手之间掌对掌的紧密结合,虽说握得紧,却没什么私心。而拉手,就是小芳拽住王贵的几个手指头,轻轻地摇了一摇。只这一摇,就摇出了王贵心中的小波浪。 王贵愣在那里,两分钟没回过神儿来。望着小芳远去的背影,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是王贵生凭第一次被不是老婆的女人这样意味深长地拉着。 第09章 安娜又赢了 安娜要想抓王贵,太容易了,凭安娜的智商。但安娜不想。首先,安娜鄙夷那种为了捉奸而跟踪躲藏的行径,安娜就喜欢坦荡荡。有你就说,我要你自己承认。其次,安娜从内心不愿意承认自己失宠的现状,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王贵的女皇,是王贵心中的宝贝。再一个,她也走不开。她有工作要做,有孩子要带。她是一个母亲,不可能把孩子丢在家里,自己跟着王贵满世界乱转。以前安娜“小老婆长,小老婆短”地打趣王贵,是因为她根本没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一旦这个“小老婆”真的挤进安娜的生活,安娜才觉得,有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很不自在。 她观察着王贵。王贵本来是个很克制的人,喜怒哀乐都不太溢于言表。这一向,王贵却如同受伤的狮子般异常敏感。他有时候沉思不语,心不在焉;有时候喜上眉梢,哼着小调;有时候又很暴躁,莫名其妙地对我和二多子大叫。“爱情综合症”。安娜冷静总结。照理说,安娜是当事人,可她却能够做到冷眼旁观,跳出这个圈子看王贵表演。安娜并不怕离婚,在她看来,婚姻又不是什么宝贝,谁要谁拿去好了,但安娜不喜欢欺骗。你王贵究竟想瞒多久? 如果安娜真漠不关心,也许事情的结局就是王贵家一头,外一头地摇摆。问题是,安娜咽不下这口气,在没什么凭据的情况下老刺激王贵。王贵低头看书的时候,安娜就冷不丁扔过去一句:“借着看书,想什么鬼心思哪?都俩钟头没翻页了。”王贵若是心情愉快哼着小调,安娜也看着不舒服:“哟!什么事情这样兴奋啊?情人约会啊?”王贵若是心情不好骂我们两句,安娜就会说:“看我们都不顺眼吧?我们是没外头的花香。”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敲得王贵心烦意乱。 安娜最终决定保护这个家,是因为王贵的感情已经影响到我们了。有一天王贵为件小事,突然跳起来扇了二多子一个嘴巴。安娜的忍耐限度也到了极点,就此翻脸,忍不住跟王贵打了起来。 “你拿孩子撒什么气?你想怎样你就去,这个家没你我一样能行。你打儿子算什么?以前一个指头你都舍不得动,现在外面有相好的了,看我们都不顺眼了吧?你不想要的是我,你打孩子做什么啊!这儿子跟你姓王,你打,你打,打死了最好!”安娜也跟着往二多子头上敲。倒霉的二多子没招谁惹谁,莫名其妙挨两顿打,看爸爸妈妈吵架,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安娜打完儿子又觉得心疼。明明是老子的错,却要小的承担过错,爸爸打妈妈也打,一下就伤到安娜的心坎里。 “你要出去花你就去!别把外头情绪带回家里!你看我们不顺眼,你滚好了,谁也不会拦着你!”安娜像母老虎一样哭着冲向王贵,想将王贵推出门外,力气大得让王贵不得不拉住门框才停下脚步。 “你瞎扯什么?你瞎扯什么?”王贵任凭安娜在自己身上推搡,看安娜和孩子哭作一团,既愧疚又慌张,还有点怕邻居听到。 安娜也不想这样发无名火,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好像隔着布打空气,除了弄得家庭气氛紧张,两个人都心猿意马,实在是没什么效用。安娜下狠心要打枪上靶了。在某天安顿我和二多子上床睡了以后,安娜就到王贵回校必经的路上等,抓了个正着。 安娜看见王贵的时候,王贵正牵着小芳的手有说有笑地上坡。因为离学校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俩都很放松。王贵和小芳总是心照不宣地在离校还有二十个灯柱左右的地方彼此松开。安娜拿捏得恰到好处,她是在第二十二个灯柱下等的。这就是老婆的直觉吧!王贵的贼胆有多大,安娜算得一清二楚。 当安娜从黑暗的灯柱背后突然走出的时候,三个人就面对面站着了。王贵根本没想到安娜的出现,惊得猛然甩开小芳的手,赶紧跳到一边,力气大到将小芳甩了个趔趄。我绝对相信这是王贵第一次做贼被抓的真实写照,这是不经过大脑思考的本能。只是这一甩,同时伤了两个人的心。小芳看了看安娜与王贵,什么都不说,自己回去了。 王贵想追小芳,他回神过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伤了小芳。可看安娜不动,他也只好陪着。 安娜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她决定先沉默对应。 王贵没有想好怎么解释,他也决定沉默对应。 于是,那几天家里特别安静。王贵和安娜脸色都不好,心情都沉重,我和二多子大气也不敢出。害怕。我想,当时我的感觉是害怕。孩子对父母的情绪变化简直像风湿病人对天气的变化一样敏感,我们很容易从父母的表情上读懂今天是可以要玩具还是不可以。这是多年讨价还价积累的经验。因此,孩子的察言观色,首先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 安娜处理婚外情的方法有别于其他女人。在没证实之前她漫无目的乱发脾气,真抓住了,反而出奇地安静。她难过又生气,但她并不责怪小芳勾引了自己的丈夫,从事情发生起她就没觉得这是小芳的错。这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世事很奇妙,如果一个男人抓到老婆与他人的奸情,一定是冲过去暴打自己的女人。一个女人若抓到老公与其他女人的奸情,又是冲过去暴打女人。过去,我将它归咎于女性地位的低下,男人看不起女人,女人也看扁同类。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柿子单拣软的捏。你既然去打架,何不找个打不过的人作对手? 安娜才不会杀上门去揪住小芳一顿猛打,更不会披头散发冲到系里去找领导汇报情况。如果那样,安娜也不叫小资了。小资的定义就是自以为高雅,在大乱面前处变不惊。她恨王贵,但要恨得出位,她要把这种仇恨化作对王贵、对小芳的轻蔑。她一反常态不跟王贵胡搅蛮缠,甚至不跟王贵口角。她一如既往在家里教孩子功课,打扫卫生,眼里就当王贵不存在。安娜小事上糊涂,比方说永远不知道钥匙放哪里,永远搞不清楚东南西北。大事上她可一点不糊涂,家里存款数目她可以随口报出,精确到小数点,而每逢变故,她隐藏在内心的精明也就体现出来。很多女人一碰上这样的事情,第一就是哭诉,跟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哭诉,先博得不相干人等的同情;然后就是找领导找家长,恨不能把大字报贴到布告栏上,把奸夫淫妇搞臭出一口恶气再说。其实这种方法,纯粹是把丈夫推进敌人怀抱里。安娜认为这种处理方法很幼稚,很掉价。旁人谁能帮你留住丈夫?不过是徒增饭后谈资,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罢了。自己管不住丈夫原本就是做人的失败,难道还四处宣扬叫旁人笑话? 安娜并不打算跟王贵过下去,也不愿以柔情拉王贵回来。她一点不稀罕王贵,就凭王贵这样的也敢闹叛变?想当年这样的穷犊子都是娶不上媳妇的,如今刚给点糖果舔舔,还想翻花样?既然王贵想走,她就主动把王贵拱手让给小芳。她只是为自己这一向对王贵付出的真感情感到不值。男人,哼,没一个好东西!在你真正付出的那一刻,你其实已经失去了。 沉默一周后的那个周日的晚上,安娜趁我们都睡熟了,跟王贵摊牌:“王贵,无论我们有没有感情,这个家都过了近十年了。你想怎么处理我都没意见,你说离婚,我马上签字。只一条,孩子归我。两个!女儿儿子我都要!这个家,什么都留给你,孩子给我。你不要跟我争,我想这对你以后的家也好,我是不能把孩子留给后妈的。以后,我就带孩子过。”说完,安娜把自己的铺盖收拾收拾,就跟我和二多子挤上一张床。那时安娜已经三十六七了。她觉得,只要王贵离了婚,按时给抚养费,她不用为拉扯孩子的钱发愁,她就满意了。她根本不去想什么未来,她要用两个孩子把自己后半生的路彻底堵死。连王贵这样的都能被腐蚀掉,还谈什么相伴到老? 安娜这副样子,一把点了王贵的死穴。王贵虽然感情摇摆着,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安娜和我们分离。他完全沉醉于小芳为他带来的轻松,甚至没想到有一天要和小芳结婚,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的样子。肉体,与精神,很多时候是可以分离的。王贵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每天天不亮就出去买菜买早点,送儿子女儿上学,回来烧饭;平常上课,周日跟孩子疯一会儿。如果离了婚,王贵都不知道每天要干什么了。王贵思忖过,如果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他可以舍弃安娜,却断断舍不得我和二多子。他整天这样忙,不就是为了我和二多子吗?没了我们,他心里会空荡荡的。再说,让安娜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独自生活也太残忍了些。然而,他最最不能忍受的是,安娜一旦离婚,就是自由女人了。也许有一天,两个孩子还会有新爸爸。他怎么能让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管别人叫爸爸? 安娜的个性挽救了我们这个家。如果安娜和其他妇女一样打到外语系去;如果安娜也跑到娘家哭诉,不顾形象;如果安娜也当着王贵的面对小芳极尽羞辱之能事,叫王贵心疼情人;如果安娜也整天跟孩子灌输“你爸不要你们了,他给狐狸精勾跑了”,让王贵脸面全无,王贵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带着安娜逼他下的决心,带着小芳走人。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一个人活着,如果连脸都没有了,他还怕什么?王贵很感谢安娜给他留下了一张脸,也给他留了跨进家门的缝。大学里隔一阵就上演类似的故事。也许是因为园子大吧,很多“奸夫淫妇”在原配的大吵大闹下速成好事,却未必都有美满的结局--大多不久便天各一方或是在校园里销声匿迹了。 我不知道王贵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因为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每天去买早点买菜,再分别送我们去小学幼儿园,中午还是一下课就冲回来烧饭。只是,过了一段时间,王贵回来跟安娜说:“职大的课我让给张老师代了,他家庭困难。” 安娜的情绪明显好了起来,恢复了家庭晚期智力开发--教老二加减法。都五岁多了,二多子还是怎么都学不会。“妈妈,为什么三加二等于五,四加一也等于五啊?”二多子面对满地的卡片迷惑不解。安娜忽然觉得,这个问题的确很难解释。 再过一段时间,王贵又回来说:“我想调到大学英语教学部去当小组长,那边在要人。你说好不好?” 安娜打心眼儿里笑了。她抿着嘴,挂着那特有的小酒窝说:“你看着办吧,我管你那些个咸淡事。” “我得征求你意见啊!大学英语部不是本系的,出去了很难回来。” “不都是教书吗?” 再过一段时间,王贵每天回来都把地拖得锃亮,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他催促着我们搞卫生:“丫头,把你桌上的书都拾掇拾掇,塞柜子里去。多子!叫你现在不要拿玩具出来!等下玩,等你妈回来你再拿。”以前安娜老说王贵猪投胎,到哪儿都能拱个窝躺下,就不晓得收拾。王贵费劲打扫完卫生,看了看表,就骑车去车站接安娜下班回家。 “吃个包子。”王贵在饭桌上把包子递给安娜,却并不松手,而是非举着让安娜张口过来咬。 “不吃。讨厌。”安娜扭头。 “来呀,吃个包子。”王贵笑着坚持。 “滚一边去!谁理你!讨厌!”安娜再别过身去,肩膀像麻花一样扭着,声音里却带着笑。 “来呀,快来!”王贵把包子都快塞到安娜嘴里了。 “你怎么那么讨厌?烦!去去去!”安娜笑了,张口小小咬了一下包子的边缘。 王贵赶紧接着吃完了整个包子。 晚上,王贵跑过来问安娜:“用水的盆呢?” 安娜正看电视。她坐着,翻眼看着王贵笑,嘴巴一瘪一瘪,喉头笑得乱颤。 “不要脸,滚一边去!讨厌!”安娜嗔怒,“在厨房水瓶架子底下。先用肥皂洗洗,上面都落灰了。” 安娜连同她的铺盖卷儿又从我们床上搬走了。以后没人半夜给我和二多子盖被子了。唉!王贵真讨厌。不过也好,我们这个不大的床松快多了。 王贵也真是可怜,回回闹出个事儿后,就多点任务。从那以后直到安娜退休,王贵都坚持执行着每天接安娜下班的任务。不过,这是王贵心甘情愿的。 第10章 同志,你要记住 这个故事后面的花絮是,王贵每次回系里开大会的时候,都努力避开小芳那水汪汪,欲语还休的眼睛。即使他正在走廊上跟其他老师聊天,只要看见小芳远远过来,也会赶紧找借口躲开。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没气概,本该给小芳个理由,可他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王贵一句话都不留的态度,促使小芳下定决心参加系里的出国选拔。很快,她就如愿待发了。 在系里的欢送聚餐结束后,小芳主动走到王贵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老领导,我要走了,你送送我,以后难得见面了。王贵无声地随着小芳迈向以前常走的路。他心中的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很想像个大哥哥或老领导那样嘱咐小芳两句,一个人出门在外,凡事要小心,有什么困难都要靠你自己了。可他就是固执着不开口--那样似乎太虚伪。 到了小芳宿舍楼下,小芳突然叹口气,冲王贵很柔和地笑笑,说:“我就要走了,你都没什么话跟我说?要不,上去坐坐?” 王贵的心咯噔一下,犹如陪孩子坐海盗船那样悬在空中没有着落,说不清是激动是感慨还是难受。“不了,你那还有别的同志,太晚了不方便。”王贵脱口而出。 “同屋的早搬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小芳这话叫王贵更加心慌慌,搞不懂是真的客套呢,还是别有意味。上去了,会怎样? 王贵愣在那里。只一分钟,就果断说了句:“不了,你多保重。家里老婆孩子还等我回呢!”然后转身毅然投入夜幕的黑色。 王贵这段经历原本不为人知。只是过了N年以后,王贵彻底没有心理负担了,某天跟安娜聊天就说起了这夜的故事。 “她叫我上去坐坐。我想想,就没去。”王贵说。 安娜居然笑了,拍着王贵的脑门说:“后悔了吧?悔得肠子都歪了吧?你这个人也真是,怎么这样伤人家的心啊?不就去坐坐吗?我看你是心里有鬼,不然坐坐怕什么?” 安娜是个奇怪的女人。若是王贵掖着揣着,藏五藏六不说实话,安娜就气到发狂,认定是有什么;若是王贵自己说出来,她倒觉得没什么了。“我就是想要他句实话。爱就爱了,什么大不了的?人是感情动物,哪能一辈子没点儿波折?爱了就要承认,敢作敢当。我就从不隐瞒,我爱别人了我就说出来!不说,才有鬼呢!”安娜指的是她后来那段差点要了她命的婚外情。这家也真邪了。王贵其实若有若无的“恋”情,竟时不时挂在安娜嘴上;而安娜差点都给人带到美国去了,王贵却从不提起。安娜的故事,都安娜自己说。 “你瞎说什么啊?根本没有的事,你就喜欢造谣。都是同事,传出去还真以为有什么了呢!”王贵坚持一辈子都是,没有!“我这个人在感情上,最忠诚了,从不跟人家瞎来。”王贵一直这样标榜自己。直到我后来有了男朋友,回家跟父母抱怨他跟其他女人亲近,骑车带别的女孩给我抓到的时候,王贵意味深长地告诉我男朋友:“同志,你要记住!这种事情,不是捉奸在床,你就咬死两个字:没有。打死都不能承认。你不承认,她顶多就是怀疑,瞎闹闹。你一承认,这一辈子就完啦!”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我男朋友受益匪浅,他小心翼翼地问王贵:“叔叔,这是您的经验之谈吧?” 安娜听这话不乐意了,伸头过来质问王贵,还当着我们孩子的面儿,揪着他耳朵,喊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搞了半天,你还是骗了我一辈子,到死没个实话!你说!到底有没有?!……” “没有!你瞎说什么呀,就是没有!”王贵抱着头,死不承认,很有点怕死不是共产党员的风范。 (全文完) 第01章 乡下的记忆 安娜怕秋天。一年四季的节日,安娜最不要过的就是中秋节。每年大学一开学,安娜便心神不宁。她常常会翻日历,然后问王贵,今年八月十五什么时候?或者问,今年是大年小年?再不然就是乡下人什么时候来?不晓得今年收成怎么样,梨子甜不甜? 安娜不是对梨子有特别的好感,恰恰相反,她一看见梨子就头痛。 安娜刚认识王贵的时候,就听王贵说他家乡满园的梨树,绵延十好几里地,春天梨花雪样的一片。“土地软得像踩在云朵之上,满园的枝杈任意舒展。当梨果挂满枝头的时候,肥硕的果实在风中摇摇摆摆,不小心坠落在地上,摔个粉碎。汁水蜜得招来群群果蝇,香飘十里开外。”这是安娜听了王贵说他小时候在梨园里玩耍的故事以后,自己在脑海里刻画的田园景象,无比诗意。 不过在安娜第一次跟王贵去乡下见公婆,缠着王贵带她去看梨园的时候,安娜就失望了。她称之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等长于她与王贵之间的距离。也许是因为冬天,梨园分外没落。梨树倒是够粗,树干矮胖矮胖才一人多高,枝丫也伸展得像把伞,可惜上面连片叶子都没有。更煞风景的是,恰逢沤冬肥,满地都是牛屎猪粪,下脚得十二分地小心。 安娜不是没下过农村,不过农村有富裕和贫困的区别。安娜下乡的地方算得上江南农村,水土不错,虽不比城里,但也山清水秀。日子清苦得很,乡里人却比较爱干净。在没去王贵老家以前,安娜印象里农村最差也不过如此了。 到了王贵家,她才知道农村有天壤之别。安娜和王贵是在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回去拜望公婆的。当时还没我呢!搭乘的慢车走走停停,车厢拥挤,头上是扁担鸡笼,得十二分提神,别一不小心叫鸡屎掉头上。人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塞满过道,长卡座下面都躺着个人让你没法缩腿。从座位到厕所不过十几步路,挪过去得半小时。如果有一点尿意就得赶紧起身,不然难免要尴尬了。车厢弥漫着一股不透气的酸臭味道,令安娜窒息。虽然外面冰天雪地,安娜还是要把车窗打开,把头放在外面透气。到了县城,火车晚点五个小时。再转小泵泵,这是一种载客拖拉机,后车厢两侧是长凳,中间的空地人摞人。虽然顶棚的帆布千疮百孔,车厢后头也敞着门,车里居然不冷。 挨到小集镇,安娜跳下泵泵车,看见王贵冲两个推着自行车的鼻头冻得通红的男人径直迎去,跟安娜介绍:“这是我的兄弟。大弟弟,二弟弟。” 安娜坐在王贵的车后坐上,屁股颠得生疼,看王贵拄着车把扭来扭去在乡间小路上逶迤前行。四周是漆黑的夜空,连颗星星都没有,放眼望去,不见一点鬼火。安娜心里很害怕,虽然两个弟弟在前面带路,她还是怕王贵瞄不准田垄,一不小心掉进田里去。车是越换越小,人影也日渐稀少。 安娜听王贵喊一声“到了”,便从二八加重车上蹦下来。车停在横一向纵一向两排茅草房的前面,正对门的屋子里亮着油灯,炕上黑压压一窝孩子。安娜心里很难受,当下就意识到这是个填不满的钱坑。 进门的时候一家人都坐等他们吃饭,昏暗的煤油灯下,脏兮兮的孩子们已经趴着睡着了。王贵的父母一见王贵带着安娜回来,赶紧打醒一窝孩子,婆婆一个一个介绍,这是老五,这是老六,公公则抽着自制的土烟蹲在炕头间一声不吭。当时最小的老八还没炕沿高。 饭还是精心准备的,据婆婆说特地去集上割了块肉。但安娜根本没发现肉的踪影,只看见白菜帮子和一坨一坨拧成疙瘩的粉丝,花椒倒是放了不少,还有一把干辣椒。弟弟妹妹们吃得很香,王贵也是一样投入,三下两下就扒了一大碗进肚。满屋子没有说话的声音,却像进了猪圈一样光听见吸粉丝的呼噜声。安娜拿起筷子,一根短,一根长。她掏出口袋里的手绢擦了擦,然后尝了一口,又涩又辣又咸,难以下咽。虽然安娜饿了一整天没有吃饭,还是决定就这样饿着。她在王贵起身准备再盛一碗的时候,赶紧把自己碗里的倒给王贵。 安娜也不适应上厕所。这里没有厕所,所谓厕所就是在屋尾用枯树枝搭的并不紧实的篱笆,风一吹摇摇晃晃,像是会迎头砸下一样。进去后,妇女同志就把裤带挂在篱笆头上以示有人。安娜以前一直自叹是苦日子过惯的。江南乡下也没厕所,都在地上挖个坑,然后放进去个粗瓷坛子,装满了拉上来用肥。但这里就是进了篱笆找个能下脚的没屎的地方解决了拉倒。安娜实在受不了里面任意绽放、如大写意般的股股黄金,还有不畏严冬不屈不挠掘金的绿头大苍蝇。那苍蝇如同一架架豪华直升机,放肆地在你面前静止着凝视你,发出刺耳的轰鸣。这种近距离的凝视让安娜感到恐惧,不晓得哪只苍蝇一时兴起,黄金上爬爬,然后再在她脸蛋上停留一阵。丰富的联想让安娜止不住地恶心。第一次上厕所,安娜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马上转身出来跑去拉王贵的袖子,眉头拧成团。王贵进了篱笆二话不说,拿了把锹左铲右铲扬手丢在篱笆后面的积粪坑里,再跑到外面挖点冻土在厕所里铺上一层。动作之熟练,一点不像大学教师。安娜在乡下就住了四天。有了第一次如厕的可怕经历之后,安娜将人体小宇宙发挥到了极限,以坚强的毅力与身体抗争,以后再也没去过这土厕所嗯嗯,带着满肚子的脏东西回城以后解决,副作用是憋出一脸小痘痘。安娜那几天才知道人和骆驼一样有天生的隐忍功能,可以不吃不喝不拉也活好几天。从此安娜经常便秘,抱怨王贵是那次回乡落下的病根。 安娜晚上上炕的时候实在睡不下去。她连外褂都没脱就躺下了,即便如此,还是被跳蚤咬得浑身是包。那种又痒又痛却无法抓挠的凌迟之苦,让安娜认定这里的跳蚤喜生。凭什么不咬旁边的王贵偏偏咬安娜呢?四天下来,王贵如鱼得水般自在,安娜却憔悴了许多。眼圈乌黑,嘴唇干裂且苍白,以前白嫩光滑如剥了壳的水煮鸡蛋一样的小脸儿已经开始打皱皱了,整天很萎靡地靠在门框上不怎么说话,只一味朝着出村的方向上望。原本计划住上十天的,王贵看着难受,就说回吧!安娜突然有种牢底终于坐穿的快乐,赶紧把带来的钱主动都交给公婆,连同饼干、大白兔奶糖、水果硬糖什么的,都留在农村,毫不迟疑地就回了。这以后安娜最少十年没回去过,直到有一年姑姑把我和弟弟带回乡下给爷爷奶奶看,安娜不放心再次主动投诚过来。 那是我惟一一次乡村经历。奇怪,我天生应该是写回忆录的人,幼儿时期的短暂生活都会如此鲜活地存放在脑海里。 我去的时候,横一向的茅草棚已经换成砖瓦房了,为给两个叔叔娶媳妇作新房。而爷爷奶奶还住在纵一向的草屋里。我们去了,跟叔叔婶婶住。当时新过门的小婶婶刚有宝宝,用的尿布很有意思,一块纱布,里面包上门口刨出的黄泥巴,他们叫尿揭子。儿子拉撒都在泥巴上,换的时候只要扔泥巴就行了,根本不用洗洗涮涮。二多子那次回去真应验了安娜的话--和羊住一起。他的床边拴了头羊。多多倒是很高兴,每天疯吃疯玩,显得比在城里还胖些。安娜当时是非常不愿意姑姑带我们回去的。怎奈七姑姑口齿伶俐,把家乡吹得跟以前比已是天上地下了。安娜想改革开放那么多年,报纸电视都说乡下一片大好,叫我们回去看看也好,反正就是二十天的寒假。走的时候安娜依据经验做好充分准备,大包小袋里连草纸都装了。怕我们没的吃,特地带了牛肉干、酥糖和巧克力这样的零食;又怕给表兄弟们分去,特地再多买了些。不过,这些东西到了乡下,就给奶奶很大方地四处分派了。她说:“都拿走,都拿走。他们什么没吃过,都吃厌了,你们都拿去尝尝!”然后拿了山芋干,馓子和糖三角来换。我一点不喜欢吃山芋干,满脸委屈带着恋恋不舍看着一把把被抓走的零食,又不敢反抗,立时就不喜欢乡下了。二多子却吃得很欢,他说山芋干比牛肉干好吃。安娜风尘仆仆来到村头,看到二多子正抓着牛尾巴往老牛身上爬,忍不住说,这才真是个乡下坯子,过得这样自在。到走的时候都拉不动他,说喜欢住奶奶家,不愿意回去了。我后来问二多子为什么喜欢乡下,又没吃又没喝的。他说自由,可以不用读书,整天玩耍。 奶奶不喜欢我,因为我里里外外都像安娜。首先我跟乡下人保持距离,来个人从不主动张口叫,每次都要奶奶连哄带吓才开口。其次就是跟安娜一样有张白净的脸,用他们的话说俊得像个戏子,让奶奶觉得我一点没沾上她家的气质。再就是我挑食,吃顿饭能把粉丝里夹的花椒一个一个挑出来,遇到粉丝打结的粗梗处还非要咬断了吐掉。奶奶很是看不惯,说一顿饭下来猪都吃饱了我还没吃完。我也是一上厕所就头皮发麻,所以住二十天只嗯嗯五次。我每次要嗯嗯了都去找姑姑先清理干净。奶奶一听我叫姑姑,就沉着脸说,假干净,她吃的哪个不是粪浇出来的?别理她,不行就叫她到自己家田头拉。我非常羞辱,毕竟都发育了,已是个大姑娘,怎么可能光着屁股在外头拉?结果为了嗯嗯还得挨顿骂。所以我跟奶奶一直不亲,每次看到她都怕。某个傍晚,看到安娜抱着二多子不期而至进了草棚,憋了多少天没人疼没人管的委屈终于如洪水般爆发出来,感觉就像翻身农奴见到解放军一样,放声嚎哭!我搂着安娜,不依不饶地哀求回家。奶奶的脸色甚不好看,嘀咕着:“哪个欺负你一样,疼不过来地疼,还做出这副样子。这才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安娜看到我的时候,头发沾在一起,脏得结球,手背上一搓一道泥巴。安娜果断地说,男孩脏点没关系,女孩不行,要得病的,我带她去洗澡。我奶奶又嘀咕:“还真养出个娇小姐啦,精贵的!”奶奶不敢讲安娜,就老当安娜面说我。安娜特别会看场面,知道这是奶奶的地盘,若跟奶奶对着吵,没准给村里人骂死了。安娜从不在乡下跟奶奶正面冲突,但她很有主见:你说你的,我只不理,仍旧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安娜掏出给姑姑们带的花布一一分送,然后要求她们带我去洗澡。 姑姑们骑了三个半小时的自行车带我去最近的镇。澡堂里人山人海,全是白花花的肉。女澡堂跟男澡堂一样,是泡的,不大一个池子,挤得想搓搓灰都伸不开胳膊。人一进去就先烫泥。池里的水跟糨糊一样浓,不过是黑的。我都怀疑好几年没换过了。姑姑居然坚持说,瞎说,两天一换!我当时就哀叹自己运气如此不好,赶上水池的第二天。下去以后根本不能呼吸,味道太刺激。我得跟游泳似的先憋一口气,然后站进去烫,再赶紧出来搓泥。安娜一进澡堂,闻到近乎致命的气息就开始干呕,吩咐姑姑带我洗,自己赶紧躲出去喘气。 搓完泥,每人才发两茶缸水把身上冲干净。洗完了出来,我看见安娜的手里拿个塑料盆,说:“回去用水的。”姑姑跟安娜说农村一到冬天,成年成年不洗澡,缺水。水是轧井打出来的,吭哧吭哧轧半天,都听不见井底有水花冒泡的声音。一天一夜才能集小半缸水,还沉淀出半盆泥。吃饭喝水都用这个。我那时候就觉得乡里人虽然没受过文化教育,但用水的程序很科学,先撇出上头的清水准备一天烧饭和喝的,再打半缸水大家洗脸。“大家”的意思就是一大家子人都用那半缸水,而且不刷牙。 安娜不管,早上站水井边等水。最清的留下晚上用水,虽然量只够湿一块小毛巾。然后还带我和二多子刷牙。安娜不强迫王贵一起刷,晓得如果这样出份会给奶奶骂。奶奶不骂安娜,但骂王贵声音大点给安娜听还是可以的。 叔叔婶婶姑姑们都喜欢安娜,可能因为安娜看上去很文雅,除了不理睬奶奶,对其他兄弟姐妹倒很和善。安娜闲着没事就帮姑姑们梳头,告诉她们要讲卫生,不然以后要得妇科病,生不出孩子来就麻烦了。这种吓唬还是很管用的,特别是蒙那些读书不多、对科学将懂未懂的乡下姑娘们。每逢集市,安娜看见廉价的彩色纱巾头绳什么的也帮姑姑们买。 这次去乡下,安娜又是住了四天就回来。安娜觉得,四天是她的极限。 安娜每次回来对王贵都会特别好一阵。她觉得王贵太苦了,在这样穷的地方生活了那么多年。王贵能混到省城,端上银饭碗,很不容易。 第02章 皇帝也有两门穷亲戚 既是嫁了他,后面的麻烦也就只有应承下来。王贵的兄弟们年年一到中秋便进城找惟一的亲人王贵推销自家产的梨。“大哥,大嫂,又来麻烦你们了!”安娜虽然早早做好心理准备,但一进门,看见门口蹲的几个影子,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王贵每年这时候都特别老实,叫干什么干什么。他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熟人,城里的关系网都是安娜的。王贵也不用多说,安娜已经成习惯了,只要看见自家楼下停了大卡车,就开始四处奔波。“小妹,你单位要不要梨?没办法,乡下又来人了。你去联系几箱福利。”安娜回娘家指使妹妹,“还有,小马他们门市部也要发点。”安娜说的小马是她妹妹的对象。小马把未来大姨子指定的福利当成讨好对象的创收任务,年年超额完成,不但自己门市部消化点,还拉来其他哥们儿分担。 “厂长,又要麻烦你。梨来了。”安娜安排小叔子们先斩后奏,先把车开到厂办楼底下,厂长视线能及的地方,不要多说,厂长就批条子。每年厂里过八月十五,都发王贵家乡的梨。有时候职工抱怨,说,厂长啊,今年能不能换点东西发发,月饼什么的?安娜马上挡在前面说,不行,我这有实际困难!再说,这是贡梨,以前都是皇上吃的,我都拉到厂门口了你还挑剔?安娜在厂里已经混成老资格了,对厂从没什么要求,也没为自己争过什么。几任厂长累计下来欠安娜许多。 最早厂里没会计,叫安娜以工代干,安娜把报表做得干净漂亮。她根本没上过会计课,自己跑书店买本书翻翻就知道怎么做了,连师傅都不用问。后来厂里需要个统计,没人干得了,安娜又一个人扛下,一直以工代干了好几年。安娜回回一到转干的当口上就气得心口疼,在家泡病假若干天,无法直面那些如小鸟般从她眼前飞过的小娃娃们。吵了几回,泪也流了,硬话也说了,最终都没她的份,只落个厂长们歉意的微笑和空头的许诺:“下次!下次一定先保证你!”可下次一到,情况照旧。转正这东西都有指标的,大学生一茬一茬的,越往后越轮不上她。安娜对文凭有发自内心的羡慕。只要人家说,这次不行啊,你没文凭啊,她便哑口无言,转身就出去了。她只气自己没赶上好时代,整整被耽误了十年,还要独自承担这时代的不公平,却从不抱怨人家走后门,暗箱操作。安娜转干都是后来很老的时候了。省里统一弄了一次转干考试,把所有耽误的一群按成绩选拔定名额,安娜这才扬眉吐气。据说当时参加考试的共几千人,只有二十个名额。安娜以四个100的成绩名列第一,让人连拱她下来的借口都没有。当时,安娜已是四十岁的“高龄”,和她竞争的都是些小毛孩子,别人都很尊敬地称她“安师傅”、“安大姐”。 厂长在这方面欠安娜的,他知道自己背后多少次把该转的安娜拉下,换成二轻局局长的女儿、工会主席的外甥。他欠安娜的,是十几年的工资和人格尊严。所以,在每年的卖梨工作上他都给予绝对支持,算作对安娜的心理补偿。因此,我们可以总结说,王贵家乡的梨子,是安娜十几年辛苦工作换来的。 “你和二多子到楼下看车,换叔叔上来吃饭。”安娜常把我们当小使子。我和弟弟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反正每年都有梨吃,有汽车坐,多好啊! 安娜不喜欢婆婆,因为婆婆怂恿过丈夫揍她一巴掌,她很难原谅。但安娜对王贵的弟弟们没话说。当年王贵去县城读书,家里供不起那么多,爹娘让弟弟们把机会给哥哥,弟弟们都答应了。安娜觉得,王贵今天的生活是牺牲了弟弟们的前途得来的,尽管叔叔们每次回忆过去都笑着说:“俺们读不进去,看见教书先生就发抖。不读最快活!” 安娜不嫌弃王贵的弟弟们,虽然他们一样随地吐痰,虽然他们在家抽土烟,虽然他们不是坐,而是蹲在我家沙发上。安娜没什么笑脸,也没热情到迎来送去或没话找话,她会依旧板着脸劝诫弟弟们:“少抽点土烟,对身体不好,肺都黑了”,或是“做完生意就赶紧回去收拾田,不要老打牌赌博”。弟弟们对这个大嫂都非常尊重的,从不在安娜面前放肆,不管是看在卖梨的份上还是看在大哥的份上,无论大嫂说什么,都点头哈腰地应承着。 处理完梨,乡下叔叔还会提上早就准备好的大包小袋,都是安娜收拾出来的旧衣服和安娜的姐妹兄弟送来的用不着的东西。 “兄弟们这次回去,可要给娘捎点儿钱儿?”王贵在兄弟临走前的夜里总是黑着灯跟安娜商量。没亮儿,感觉胆子大点,也不用看安娜的脸色好看还是难看。“不给!填不完的坑!还不落一句好!按月都寄过了,又不是我请他们来的,哪里有帮着卖完梨还要倒贴钱的道理?!”安娜止不住就声高了,“自从我进你家门,可穿过你娘一根线一根纱?孩子们可吃过她一块糖?我又不欠她的,给她是情分,不给是正常。我不是银行,养了小的还要养老的?还没完没了了!”“你小声点儿!半夜了,人家都睡了……”王贵慌张得很。不过王贵心里有谱,只要他张口了,磨一磨总是缠得来的。 乡下有句土话,好女也怕赖汉缠。安娜要面子。王贵收拾安娜都拣她软骨按,只要达到目的,王贵还是愿意舍下些脸面的。这方面二多子着实得到王贵的真传,为买一辆三轮脚踏车,就躺在百货大楼正中央的大厅里耍赖,哭声震天:“我要嘛!我要车车!”鼻涕眼泪都往嘴里灌,拉不起,拽不走。安娜狠心不理转身走了,二多子能如磐石般坐在冰冷的地上意志坚定地号啕大哭。通常在这种耐力与面子的较量中都是安娜败下阵来。 “下星期英语之角的代课费就发了,听说今年春节系里要多分点奖金……”王贵不急不徐地下套子,舒缓安娜绷得很紧的经济斗争的弦,絮叨得安娜眉开眼笑了再峰回路转:“兄弟们难得来一趟。你都贤惠那么久了,干脆好人做到底啊!明天多少让他们带点回去啊!”安娜久经战场,原本已经笑意盎然了,顿时就沉下脸来:“没有!” 有也好,没也好,反正第二天早上王贵是乐滋滋地将钞票塞进兄弟手里:“你嫂子叫带点钱给娘,让她扯件衣裳。” 跟领导硬顶是永远没有好果子吃的,一定要迂回。王贵多年的斗争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后来的爱人。 “安师傅!这次的梨好多都烂了!” “安师傅!箱子一打开,上面的大,下面的小啊!” “姐,我同事讲梨不甜,涩嘴!” 安娜每次都要处理这些后续问题,常把她弄得无名窝火。对外赔着笑脸,回家冲王贵发火:“你家那弟弟这样,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啊!我自己一辈子都不给人家讲闲话,回回都是你给我出难题!以后叫他们不要来了!再来我轰出去!讨厌!” 王贵知道安娜受夹板气了,总是不断赔笑脸,说,“人家欺负你,不就是因为你好说话吗?人家来又没来找我,不都说找大嫂吗?谁叫你应承的呢?” “再说了,人家不都给你留梨了吗?”王贵赶紧从箱子里挑个大梨,削好了递给安娜。 “别给我削,我一闻那味儿就恶心!你们都赶紧吃,等下又坏了。王贵!你明天给李主任送点去,就讲是家乡来人送的特产。” 安娜每年这时候都四处送那最后留下的几箱梨。与其烂掉,不如送掉。 我从七岁起,就能把梨从屁股底下削到顶头不断皮,长长盘旋着像条蛇。那都是每天被逼吃梨练出来的。“妈妈,你看!”我曾非常得意地把整条果皮递给安娜欣赏。安娜哭笑不得。 第二年,卡车照样开来。 如果一年一次,安娜尚且可以忍受。问题是,乡下好像把王贵培养进城,目的就是搞个根据地。那边常常车水马龙地来,穿梭不断。今天是二大爷,明天是妗子。来的时候都不空手来,带点新棉花什么的;走的时候也不空手走,不是钱就是东西。几年以后安娜手不紧了,就平添了购物的怪僻,她后来想方设法调到商场工作,简直是乘工作之便。商场里什么打折什么内部削价,她都门清,没事就往家里搬东西,也不管用得着用不着。在我十二岁上,安娜就把给我陪嫁的内蒙古羊毛毯准备好了,以后每到冬天翻出来看的时候都忍不住自我炫耀:“看我多会投资!当时买才七十几块一床,现在一千七都买不来了!”不过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樟脑丸塞满柜子,过夏的时候更要频繁晾晒。安娜一边感慨便宜买穷人,从调到商场以后家里没攒上过钱;一边又对王贵说:“知道为什么咱家东西都老用新的了吧?旧的存不住,都给你乡下亲戚拿走了。”反正安娜干什么都得拉王贵的乡下亲戚垫背,栽赃起来也比较方便。 安娜总搞不清楚王贵家的族谱。王贵介绍的时候不用辈分的,都先介绍地理位置,“这是村东头间的老王家儿子,就是我跟你讲的他家小五子掉到水塘的那个。”“这是我家院子向北、麻油作坊的王四叔的外甥女儿,她舅是我三姨夫的堂兄弟……”安娜早就晕了。首先她辨不清东南西北,其次她弄不清楚裙带关系,第三她也记不住王贵小时候的故事。总之,她就负责来个人就搜罗搜罗家,看有什么可带的。 来就来吧,吃几顿饭也穷不到哪里去。可就怕带问题来,安娜宁可他们是进城旅游的,可惜不是。通常是谁谁的孩子要入学,求大舅舅帮个忙;或谁谁来看病,请堂叔联系个大夫;再就是,谁谁家里贫困,求大哥哥给介绍个零时工。这种需要能量的硬任务,王贵是完成不了的,总把难题塞给安娜。安娜抓狂的时候会对王贵大叫:“就算当初我嫁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都不该嫁你这个猪八戒!老猪生小猪,一生生一窝,净是你家的事!”安娜发这种火的时候,总忘记自己妈也是共生了十个,当年戴了红花做英雄妈妈的。这时,王贵便赔着笑说:“你家猪也不少啊!所以我们才相配!你就想想办法嘛!” 乡下人并不晓得王贵在城里不过是个普通教师,官阶连九品都算不上,农闲时候一提起话头就是:“咱城里有人儿!我大姨娘的小表弟城里做官儿,你去找他。我给你写个条子捎个口信就行了!”胸脯还拍得当当响。 安娜多少次都下定决心,再来人就给撵出去。脸也拉了,话也出口了,可人家就是不走,你总不能整天让他们住在家里吧?越住头越大,再加上王贵三天两头说好话,最后还是得解决问题了事,说不定还得贴上车票。安娜多少年都没跟老三届的同学断了联系,谁要找以前的朋友,通过安娜就行了。道理很简单,安娜这么多年来,没少麻烦过任何一位可以用得上的关系。安娜过去是老班长,大家多少还是给点面子的,能帮就帮帮,皇帝家里还几门穷亲戚呢!谁都能理解。 安娜事情都干了,还没落个好。每次办完事儿都板着脸熊那些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以后别来啦!你以为省城政府是我家开的啊?你动动嘴皮子我们得跑断腿!”当下他们都头点得跟个鸡啄米似的,“以后再不来了!哪能老给你找事儿?就这一回!”可刚回到村就宣传开了:“我家找过了,不好去了。你家没找过啊!你去!你去!”每次来的亲戚都说:“你帮谁谁谁了,没帮过我呀!我从不张口的,亲不亲一家人。你可不能偏谁向谁!”搞得安娜王贵越办事欠债越多。乡下的亲戚一说起王贵都是满脸夸耀:“那小子,真出息!混得好!什么都能给你办得了!就是讨个婆娘蛮得很,脸拉二尺长,成天介挂个苦瓜脸。” “女儿,我告诉你,妈妈这一辈子就吃了乡下人的亏。以后结婚,千万不能找乡下人,不然你这辈子有的烦了,到死都缠不完!”我谨遵教诲,早早就挑了个城里人。 其实,安娜碰上的还不算最糟。隔壁邻居李老师的爱人刘医生,一个非常知书达理的人,说话细声慢气,都能叫她家老李的亲戚给弄火了。安娜有时候到楼下收被子,看见刘医生正摊煤球,俩人便能唠嗑好半天,大有相逢恨晚之感。刘医生说自己每天忙完了工作到家都手脚瘫软了,还得伺候公公婆婆。俩闲人什么都不干,就张口等吃饭。吃就吃呗,意见却不断,今天这个咸,明天那个淡。老家来人,老头老太指使媳妇干活就跟指使家里养的下人一样,连个请字都不说。刘医生稍微抱怨几句,老头老太就拍桌子打板凳,怂恿儿子打老婆或者离婚。最过分的一次,竟然冲刘医生喊:“你给我滚出去!这个家不欢迎你!”气得刘医生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忍不住骂回去:“你给我滚!这家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别搞错了!”完了又一阵拳脚。 “我多少次都想离,主要是舍不得孩子。我一个人带两个怎么过?把孩子给那样的乡下人带我能放心吗?老李还不如你家老王呢!老王至少不动手。”刘医生居然还羡慕安娜?安娜第一次知道她也是被人羡慕的对象,还有人更不如她,心里顿时平衡不少。原本是去讨安慰的,不但赔了眼泪,反要过去安慰别人。 “怎么搞的?这也算是时代悲剧吧,不独你我一个。唉!熬吧,总有出头的时候。再怎么说,老的总拼不过我们吧?等他们都过去了,我们就好过了。不受怎么办?嫁他了你就得受着,这就是命啊!”安娜高屋建瓴地总结发言。这真不是咒老人死,可是说她自己心里话呢。 “我只怕,没活到他们过世,自己就先趴下啦!”刘医生一点都不乐观。 第03章 这班老三届 安娜和其他同样命运的女人一样,一过四十,便觉得没什么奔头了,离婚也没什么指望,就开始安心混剩余的日子。 不成想,安娜的第二春,就在她已经安贫乐道的时候,不期然地来到了。 “安娜,你知道吗?涡轮司机回来了!”安娜听到同学蒜头的电话时,心砰地跳了一下。 这一段时间,安娜因为得了胃炎,在家休养。现在还算好点,以前更严重,前一向都住进了医院。同学打电话到她办公室,找不到人,特意追到家里。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现在在哪儿混呀?好多年没他消息了。” “你别问我啊,你问他!这是他现在的电话。好像住他父亲那里,安医大。你打他家电话。” “哦!你怎么不把我电话告诉他?”安娜问蒜头。 “我没敢,想先问问你。”蒜头知道安娜和涡轮司机从前的关系,怕不请示就告诉涡轮司机给安娜添麻烦。 “什么话?!都多少年的事情了,我都老太婆了。老同学打个电话怕什么?” 安娜放下电话,就拨响了涡轮司机的号码。接电话的估计是涡轮司机的继母,一个还比较年轻的声音。“他在科大作报告呢!要不,你留个电话?”安娜不晓得怎么称呼对方,就含糊招呼了一下留了自己的电话。 晚上安娜在看电视,电话铃响了。“安娜,是我。你好吗?”电话那头的男人一张口,安娜就知道他是谁了。 她愣在那里,不晓得说什么。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 “安娜,我刚到,就托蒜头找你。我找她方便,她跟我在一个大院。听说咱们俩住得不远啊!”涡轮司机的男中音柔和而有安神作用,带着一股南方的糯糯的口音,说话和当年一样咬舌头。 “是的,很近,你步行过来也不过十多分钟。”安娜的声音有一点点抖。 “好久不见了,什么时候见见?” “好啊,好啊!好多年不见了,干脆搞个同学聚会吧!难得聚一聚。我一直跟大家保持着联系,我去找,找到了通知你!”安娜开始兴奋起来,声音也很活跃。 “好啊!我也想看看大家都成了什么样。什么时候给我消息?” “很快的。城市又不大,没电话的上门找都不要两天!” “嗯,等你消息。” 又没话了。 “好。”安娜准备放下电话,又觉得有什么没说完。 “安娜,听见你声音真高兴!你的声音一点没变,和当年一样年轻。” “哪里啊!都老太婆了,女儿都比我高了呢!怎么会?”安娜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便故意放得娇柔纤细些。 同学聚会的地点在一中旁边一个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酒店。酒店的外装饰很简陋,用蓝漆刷了四周的墙充当蓝天,还画了几片白云。相比之下,里面的装饰倒很有意思:凳子是那种四脚长板凳,地上是镰刀,墙上是红宝书,大厅前头还刷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字样,叫同学们很是唏嘘感慨,心头如打翻了五味瓶。 上菜的顺序也很奇怪,先来一道“忆苦思甜饭”,又上了几样野菜,甚是爽口。 同学大多久不见面,碰到一起就互相打趣,熟悉的还相互拥抱,边抱边自我嘲笑。 “脸没贴上,肚皮先亲嘴了!” “你这头发,怎么比你肚子里的墨水掉得还快?整个一‘中间一块足球场,四边都是铁丝网’了嘛!” “我头发掉得快,你褶子长得多,都跟包子的肚脐眼儿一样了!你还笑我?” 没过十几分钟,以前的绰号都被想起,开始边喝酒边抖以前的糗事,惹得满堂哄笑。 安娜心中是兴奋的,仿佛骤然回到了少女时期。看看周围的女同学们都是当妈妈的人了,却在老同学的拍拍打打中显得举止随意,少了很多拘束。岁月的痕迹只在这青春的回放中有了些许抚平。 安娜没见到涡轮司机。聚会开始二十多分钟了,涡轮司机才匆匆赶来,进门就作揖,说是不认识路,变化太大,先自罚三杯。 安娜看着眼前这个高大颀长的男人,禁不住感慨大家都老了。以前那整齐的小平头,现在居然吹得很奔儿。惟一不变的是那一股与众不同的书卷气--一件本白的细绒羊毛衫外面套了一件暗绿的休闲西装,松散地扣了一颗扣子,透着清爽与儒雅,明显与其他男同学前襟有油点、后领有头屑的松松垮垮的西服不同。讲究,安娜心中冒出这样的字眼。涡轮司机以前就很讲究,即便是洗得发白的衬衫,都压在屁股底下坐平了才穿。就连他的课本也干净整洁,一个角都不折,笔记记得工整而仔细。 涡轮司机与老同学一一握手,最后走到安娜面前,拉着安娜的手,重重抖一抖,很有激情地喊了声:“安娜!” 安娜抬起她奥菲利亚般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你好。”大方一笑。 “让班长跟学习委员拥抱一下!大家鼓掌!”同学三窝起哄。在座的各位,没谁不知道安娜与涡轮司机的感情,没喊“让老情人拥抱一下”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安娜很窘迫,恼怒地白了三窝一眼。涡轮司机却非常大方,张开双手给了安娜一个很结实的熊抱。“噢……!”四周一片欢呼,还有人抢下了快门。 席间大家互相交流着现在的生活情况。这一届英才,当初个个是人尖儿,而今却大多不如意。很多返城后随便找了个地方窝着,不死也不活。当然有几个后来考上大学的,也都混出省去了,这次都没来。于是,焦点便聚集在涡轮司机身上。 “我是高考恢复后第一届啊!上的北大物理系。”涡轮司机笑着说。 “当初志向不是‘裤子大’吗?怎么跑那么远?”有同学问。按当地的土话读出来,科技大就成了“裤子大”了。 “唉,当时就想逃得远远的,所以……不提了,不提了。” 这个“不提了,不提了”大约是这次同学聚会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基本上概括了二十年的不如意,是长长一段青春的缩写。于是,“不提了”就成了失意的代名词。 安娜陆陆续续知道了涡轮司机后来留校读研究生,没读一半就跑美国读博士,读完博士又找了个州立大学教书的整个过程。历史遗留问题就算是交代清楚了。涡轮司机应该算恢复高考后最早出去的那一拨。 安娜心中既是羡慕又是酸楚。当年她与涡轮司机是不分伯仲的,每次考试都是你追我赶、第一第二的成绩。原本在同一起跑线上,现在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而当年曾经一下课就把全国著名大学排成一张表,翘着腿指指点点选心目中的学校,大有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那一拨,真正实现理想的,却只有涡轮司机这一个。人生是这样的奇妙,每个少年都有美丽的梦想,而能够奔着目标去的,惟有执着的吧!成功的路上,堆满了浮尸。“哼,涡轮司机之流就是踏着我们的腐肉前行的!”安娜冒出这样恶毒的想法。 这二十年,我又得到了什么?安娜看着散去的人流,心中无限怅惘,仿佛觉得这二十年自己的人生书页缺了好大一个角,已经影响整本书的故事情节了。 “安娜,我送你回去。”涡轮司机站在安娜身边。 “不用了。爱人说好来接我的,我打个电话去,等会儿他就来了。”安娜非常礼貌地客套。她的自尊与自卑,让她主动与涡轮司机拉开了距离。 “不好。我要送送你,想跟你聊聊。当散散步,消化一下。”涡轮司机不由分说,拉了安娜的手就走进蒙蒙的雾气里。昏黄的路灯下,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早春三月,春寒料峭。没走一会,安娜就开始抽肩膀。今天她是特意打扮了来的,吹了头发,还换上了王贵上次出差时买的羊毛衫,大大的蝙蝠袖,很是别致。问题是这衣服不耐寒,凉风直往心口里钻。安娜的胃开始隐隐作痛。 “听蒜头说你最近在家休养,没上班?” “嗯,胃炎。不晓得怎么得的,吃饭也正常啊!” “五脏六腑的病,大多是郁积攻心。与其说是体病,不如说是心病。重在调养,要放宽心。你呀,就是操心太多!你得这种病我一点都不奇怪,就跟我看见西施捧心一样。” 安娜觉得涡轮司机话里有话。“我最烦人做出一副参透一切的架势,动不动就切入表象看实质,自以为了不起。什么心病啊?你干脆摆明了说我整天期期艾艾跟林黛玉一样没病装病不就完了吗?!”安娜从小就这样好斗,伶牙俐齿,一句话都输不起。 “哈哈,多少年了,你一点没变嘛!”涡轮司机脱下西装给安娜披上,又在安娜肩膀上握了一握,“怎么还跟小刺猬一样?见了面就跟我顶。唉,当初我就没教育好你。失败啊,失败!” 安娜笑了,“去你的,你才是穿山甲呢!动不动就拿弗洛伊德、叔本华给我扣帽子。每次先给我下个诊断,然后还非得引经据典。你这样杞人忧天,迟早会成圣人的!” “不啊,是你的救世主!” “救世主来得太迟了。没你我也苟活了二十多年。” “活是活着,苟延残喘罢了。” 安娜非常喜欢这样的斗嘴与机锋。她喜欢智慧的男人,欣赏聪明的脑袋。她称之为思想的匹配。以前和涡轮司机一起,没事就斗脑筋,从智力题到象棋围棋,最后发展成纯斗嘴。这种酣畅她很多年没有过了,因为王贵根本不接下茬,主要是搞不懂个所以然。 “安娜,我会联系你的。”在涡轮司机把安娜送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安娜并没客气到假意邀请涡轮司机上去坐坐。都夜里十一点了,估计孩子都睡觉了。三楼上,家里客厅的灯光透过窗口亮着,映出王贵伏身写字的背影。四周很安静,间或三两声猫叫。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嗯。”安娜竟没有拒绝。 涡轮司机摆摆手走了。安娜没有动,她知道他会转身,跟二十多年前送她回家一样,过十米后会飞来一个吻。当然,也许他已经忘了。 很准。十米左右,涡轮司机转身,扬手送来个飞吻。一切竟那样熟悉,安娜回到十八岁的光阴。她竟有些迷惑了。 第04章 青苹果的岁月 安娜踏进门。王贵伏在教科书上写着。他抬头憨厚一笑,“回来啦!”然后继续伏在教科书上写着。没话了。 安娜都准备好告诉王贵是涡轮司机送她回来的,然后跟他讲今天的同学聚会。只要王贵问一声,怎么那么晚啊?可王贵什么都没问。 “哼!他一点都不关心我,一点都不着急。他要晚回来,我急得心都要跳出去了,追着问他到哪里去,怕他出事。他根本都不把我放心上,连问都不问,他早就不爱我了!我还把自己当个宝贝!”安娜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恼怒。她今天有好多话要告诉王贵,王贵若主动表现一下关心,她就要竹筒倒豆子了。结果……这男人,榆木疙瘩一个! 满腹的倾诉突然就像翻滚的熔岩到了火山口上被山顶的岩石压住一样欲吐不快,沸腾着,灼烧着,熊熊燃烧着找不到出口。 安娜坐在王贵身边的小板凳上洗脚。因为恼怒,把水踩得稀里哗啦乱响,还溅出去一大片。王贵依旧没有反应。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晓得我生病了也不来接,要我一个人走回来,人家进门了你连问都不问一声。你的心跟铁一样硬,不懂感情!养条狗,还知道主人回来了摇尾巴呢。对你好都是白好,只晓得叫人家付出,根本没有回应的。石头扔进水里连个响都没有!”安娜冲王贵开始嘀咕。 王贵这才抬头看安娜,“咦?好好的怎么又把我比成狗了?说好了你打电话回来我去接你。你不打,我到哪儿去接啊?”王贵申辩。 “我不打电话回来也没见你着急啊!你要是会心疼老婆,早早就站校门口等我了。我穿高跟鞋,那么长的路,走回来脚都起泡。你看人家刘老师,爱人稍微回来晚点,到处打电话去问,急得跟什么似的。你怎么就没这个心?” 王贵莫名其妙,放下手里的笔,有点恼怒地说:“本来聚会高高兴兴的,怎么一回来就没好脸?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我气你没把我当你老婆!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路上碰见坏人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出车祸了?你心里根本没我!” “今天怎么跟吃枪铳一样啊?”王贵一头雾水,“这种事情概率很小的!何况你们那么多人一起,不会出事的。你们班男同学也太功利主义了,看你现在有了丈夫再加两个油瓶,连送都不送你这朵班花?” “去去去!老不正经!还花?都爆米花了!”安娜突然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被王贵一句“班花”逗乐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晓得自己好好地发什么无名火。 “早点休息吧,我备完课就去睡。记得吃药啊。”王贵嘱咐了一句,继续备课。 安娜低头收拾干净地上的水,欲言又止地看了王贵一眼,径直去睡。 “他回来了。”王贵躺下后,安娜还是张口了。 “哪个?” 安娜犹豫了一下,说:“狐狸臊。” “哈哈,我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原来是敖包相会。看你回来脾气那么大,失望了吧?早知道不让你去了。见初恋情人是最不明智的举动,是中年妇女头脑发昏的臆想。初恋这东西,原本就是纪念青春的,应该保存在你脑子里。蓦腾腾翻出来嚼嚼,吓自己一跳。肯定看到水桶腰,秃脑门了吧?说不定牙都掉了。回家看见自己丈夫,顿感无比庆幸,证明当年的决断是英明的。过来,抱抱,老头安慰一下。”王贵趁机将安娜揽在怀里。 “呸!恰恰相反,充满希望,还是比你帅!”安娜话没说完,挣扎着拍了一下王贵的脑门。“他从美国回来,现在在美国一个不晓得什么大学教书。” “哦!同行啊!你跳来跳去跳不出这个圈子嘛!命中注定要嫁老师。我算先下手为强。”王贵打趣安娜。没说两句就鼾声一片了。 安娜蜷缩在被子里睡不着,却又不敢乱动。刻意限制自己的舒适程度,让安娜有种压迫感,不一会儿竟有点手脚酸麻了。安娜明人不做暗事,以前曾一五一十地把和涡轮司机的恋爱跟王贵交代过。她就是这样,话要敞开说,不喜欢躲躲闪闪,让自己心里留个结,好像藏了个大秘密一辈子亏负了王贵似的。“反正我交代了,剩下的包袱你背去吧!” 当初安娜交代的时候,把涡轮司机说得甚好,又聪明又有情趣,家庭教养好,还特帅,总之三千优秀于他一身了。 这种近乎夸大的渲染弄得王贵很不甘心,再三问,他就没什么缺点? 安娜想了想,很不好意思地说:“他有狐臭,味道好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夏天刚过,才开学。我不知道他有狐臭,赶紧捂着鼻子跑开了喊,什么味道?这么难闻?弄得他脸好红。” 王贵当时就笑起来了,加了句评语:“千好万好,原来是个狐狸臊。” 安娜有受辱的感觉,马上追加一句:“他后来割掉了,没味道了。” “那你也不能跟他呀,种不好。”王贵快意地反诘。 从那以后,家里一提起安娜的初恋,王贵就说“那个狐狸臊呀”。 涡轮司机这次是有备而来的,一现身便踌躇满志,志在必得。我想他并不觉得他在破坏安娜的家庭,而只是在讨回二十多年前就应属于他的珍宝。他从见到安娜起就绝口不提王贵,以一种拒不承认王贵存在的态度重续前缘,甚至也不很在意安娜已经为人妻子并且是两个孩子母亲的事实。在他眼里,如果不是特殊的历史时代,安娜现在拥有的一切原本都是他的,而他所拥有的一切也是安娜的。 我过去并不相信男人有至情至性者,当然现在依然不相信。因为安娜给我灌输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把自己的命运拴在一个男人身上,就好比将风筝拴在鸟尾巴上一样不牢靠。 不过涡轮司机当时给我的印象,倒是个重情的完美主义者。以我十几岁的年纪都能看出这个男人看安娜的眼神跟王贵看安娜不一样--他看安娜的时候非常专注。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我就是从他身上得到的验证。不晓得是因为舍不得眨眼,还是因为他眼睛太大容易进水汽,总之,凝视着没一会儿,涡轮司机的眼睛便雾气霭霭了。 当年要下放的时候,在分别前的一夜,涡轮司机和安娜坐在校门口的雕像下,整夜握着安娜的手。他的伤感是不言而喻的。他非常痛恨自己“显赫”的出身,显赫到不仅无法保护眼前这个柔弱的小爱人,甚至没有资格要求和安娜去同一个乡下。虽然只比安娜年长半岁,他却觉得在爱情面前,安娜像个孩子,永远无法理解他浓得如徽墨般化不开的感情。他常嘲笑自己前生结了孽缘,在见到安娜第一眼,在她扇着鼻子翩翩笑着跑开,大叫着“哎呀”的时候,这段孽缘就开始轮回了。他喜欢安娜的聪明狡黠。他自认为自己拥有世界一流的大脑,但在安娜面前,他还是不得不感叹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个女孩就是那样的聪明。似乎没见她完整地听过一堂课,她总是在课堂上歪着脑袋拿支笔在本子上描啊描,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一会便传来张老师奋笔疾书、露出裤子后头绽线的漫画,或者是某同学辫子一高一低的形象描述。其中一句他到现在都觉得很鲜活:“由于海拔不同,即使是同一品种的树苗,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下,高度也是不等的。丘陵地区略高于平原。”这就是淘气安娜对同学蒜头的捉弄,只因为蒜头总说自己的头两边不对称,小时候睡左边睡多了。涡轮司机非常享受安娜不时传过来的小纸条。同样的世界在另一双秀眼里竟比他看到的色彩缤纷。 他也曾很多次在后头拿铅笔戳安娜,提醒她老师都走到身边了她还在埋头看小说。被老师逮个正着的安娜态度是极其恭敬的,总是非常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虔诚地将课本捧在眼前。 他从没见她记过笔记,只咬着山楂片翻翻书就知道怎么解决答案。在安娜面前,涡轮司机这样的不可一世都有压迫感。 安娜认识涡轮司机的时候如一块璞玉般就知道看小说,傻玩。她会踢毽子,上下翻飞踢整个课间休息不带换场;她会抓骨子,将四个骨子攥在手里任意把玩。涡轮司机费好大劲才让她学会倾听,他精心地钻到图书馆里为安娜读书,给她讲希腊故事,引她每天一放学就敲他桌子:“快!快!在我回家做饭前赶快讲完!”涡轮司机会笑着让她着急:“欲听结局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然后享受安娜冲他狠狠挥动拳头、牙根痒痒的表情。 涡轮司机教安娜下围棋下象棋。只一个学期下来他就得小心应对了,一不小心就会听安娜欢呼“我提!”然后一脸得意地告诉他“早就做了陷阱等你了!” 在他们高中毕业,各奔东西的前夕,安娜已经把涡轮司机肚子里所有的故事挖完。没挖出的,只有涡轮司机深藏心底的那个小秘密。 安娜一直懵懵懂懂的,如果不是班主任,最欣赏最喜欢安娜的化学老师一语点破,安娜根本看不出涡轮司机的感情。“我发育晚,开窍迟。”安娜一直这样总结自己,“你们发育这样早,都像你爸!”难道发育早也算不光彩的缺点? 化学老师是个老姑娘,自视甚高,为了男朋友才从大城市调来这个小城镇教书。她男朋友分在这里的一家大型化工厂,后来因一次化学实验意外死了,她便从此关闭了爱情的门。她仿佛从安娜身上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推荐安娜看所有与课本无关的书,甚至教安娜戏剧表演。她跟安娜讲,凭你的天资,只需要一只眼睛看世界。安娜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那我的另一只眼睛干什么?我岂不成了独眼龙了?”安娜跟涡轮司机学老师话的时候一脸困惑。 化学老师把涡轮司机的款款情深一丝一毫都看在眼里。她老了,不再期待爱情,但从这对金童玉女身上,她感受到青春曾经在自己的身上闪烁光彩。她一直想告诉安娜,你注意过身边有个男孩,每天的目光一直追随你吗?但是出于老师的身份,她不好点穿。 直到高三的上学期,她敏感地估计到这群天资卓越的孩子们也许要永远跟大学的殿堂说FAREELL的时候,她觉得是时机了。一个人不应该在瞬间失去所有的憧憬。她告诉安娜:“你的另一只眼睛可以睁开了。” 安娜这才睁开另一只迷糊的单眼。 安娜回城比较早,而涡轮司机特殊的出身,让他等了一茬又一茬,在所有的知青都走了,那间大宿舍只剩他和隔壁的猪的时候,他彻底绝望了。他曾经想过死了算了:既无法与命运抗争,我至少可以活得有点尊严。但一想到安娜他就退缩了。这世界如果有一个理由值得他活下去,那就是安娜。他后来还结了一次婚,当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知道安娜已经有孩子了,也许是觉得今生反正都要结婚的,跟谁不一样?但他后来发现,有个不爱的女人在身边,心中的烦躁总是处于压抑状态,简直比单身还难。在经历了十个月的婚姻后,在他决定去报考大学的时候,他不带一丝留恋地办了离婚。 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无法对安娜要求什么。他是背负着他与安娜两个人的梦想进学堂的,所以他永不厌倦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如果他可以自由选择专业,他一定选安娜想学的化学。 涡轮司机曾告诉安娜,他这二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她。不过我现在长大了,又到了国外,了解了很多不为安娜所知的感受。我觉得,涡轮司机其实是找不到合适的女同胞。人在异乡活着若连点牵挂都没有,寂寞都可以把你杀掉。哪怕是假想的爱人,也要心里存一个。人最惧怕的感觉不是死亡,而是无可思念。思念是一条奋进的小溪,推着你生命的船往前走,并且不觉得路途遥远。就好比女人喜欢男人,心中有个男人被自己惦记着,便是支柱。时间久了,她本人已经并不在意那人的真实样子,追求的只是心中的影子,并为这个影子爱人设定目标,“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两年后要嫁给他,三年后要为他生个孩子。”这种故事最圆满的结局应该是求而不得,穷其一生都不能实现愿望。否则,一旦心愿达成了,人就失落了,回头看看自己的路,觉得好笑,当年费这么大劲,难道就为了这个人吗?安娜在涡轮司机心中,也就是个影子爱人吧。 根据众多杰出的海外华人男青年浮生过半仍保持单身的状况,我总结出一个定理,那就是国外妇女紧张。这话是我套用王贵的。每次安娜嘲笑王贵打都打不跑的时候,王贵都狡黠一笑说:“不能跑啊!现在妇女紧张,不够分配,我可不能一个人占俩。” 我真的很为这群精英未能延续他们的遗传基因而感到惋惜--如果在国内,他们一定是排行榜上tOP10。他们完全有资本拥有最美丽的容貌和最骄傲的工作,到头来却牺牲了自己,把生活的快乐留给了剩下的90%。这是怎样的雷锋精神啊!能出去的,都是优秀的(不包括偷渡的),与之相对应的女性少之又少。好不容易发现个合适的,还面临国际竞争危机,跟起跑线在百米开外的白人赛跑。这叫不公平竞争,白人掠夺我们的资源,而我们很少能分享他们的内存。经济基础,个人身高,语言问题等一系列实际情况束缚了我们同胞妄图伸出去的脚。我有个博士女友因为相貌惨点儿而一直单身,我总为她惋惜。她却蛮自信地跟我说,你别急呀。我现在在新加坡是背点儿,等我考到了美国就截然不同了。即便算不上大熊猫级的,再不济我也是只金丝猴啊! 当然这话我绝对不会告诉安娜。安娜是那种永远充满幻想的女人,王贵对她保护得太好,我若说了实话怕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以为我替乡巴佬王贵辩护。初恋,总是要保护的,无论这个女人现在有多老。 一定是孤独得太久,涡轮司机又不愿意瞎凑合。他标榜自己属于有品位的一类,可品位的标准是什么?他没接触过杰奎琳?肯尼迪,也不认识戴安娜,心中美丽的样子就是初恋里的安娜了。被自己幻想中的爱情早已打倒的他根本没觉得安娜与二十多年前有什么改变,还是那么俏皮,还是那么咄咄逼人,还是那么举手投足间洋溢着光彩。在他眼里,安娜如同圣母玛利亚般散发着金色光晕,使整个世界都变得充满生机。他很自然的将她拥抱入怀。 第05章 情调这调调 安娜正经历着“每日一痛”的早修课呢!这该死的胃,居然还分贲门和幽门。胃疼的过程好比涨潮,先是隐隐掀起点小波浪,不疾不徐,只稍稍打湿岸边的水藻,而历练的水藻早已知道没多久海水就要湮没头顶。窒息,挣扎,漫长的忍耐之后才会重归平淡。疼痛一旦拉开序幕便波涛汹涌,而且一浪接一浪,绵绵不绝,疼完上面的门再疼下面的门。安娜在孩子和王贵都匆忙离开家以后,就静坐在床上一手抵着胃,一手握住床梆等待涨潮。 涡轮司机就这时候敲的门。 安娜开门时的第一句是:“怎么这么早过来?也不事先打电话告诉我?”安娜的言下之意是,你不打电话来让我准备一下,收拾收拾家,拾掇拾掇我自己。安娜很不好意思,自己还穿着睡衣。床上的被子也没叠,一半的被窝敞开着,床上映出王贵躺过的睡痕。早餐的碗碟堆在一进门就能看见的桌子上。骤然呈现在涡轮司机眼前的真实,让安娜有种菜叶沾在牙床上的尴尬。她不愿意让讲究的涡轮司机看见自家的凌乱。 涡轮司机笑笑,说:“突击检查社员。”他并不急着进客厅,而是走进厨房,说,带点水果给你,搁厨房里吧!进去以后又出来了。厨房太小,转不开身,里面都塞满了。涡轮司机出来后,将水果放在客厅的饭桌上,顺手把碗碟堆了堆,收进厨房。“抹布呢?我擦擦桌子。不然手没地方放。”涡轮司机问安娜。安娜正关了卧室门换见客的服装,喊了声,等下我来收。 涡轮司机便在餐桌边坐下。 一会儿,安娜衣着光鲜地出来了。头发盘得一丝不乱,还很客套地换上了羊毛衫。虽然看着大方,涡轮司机仍然喜欢安娜刚才的模样--绒布的圆领衫,宽宽大大的睡衣,绒拖鞋,很家居,很女人。 安娜手脚麻利而且非常熟悉地在“鸟巢”里来回转着,一会儿就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口中还不时招呼涡轮司机两句:“吃早饭了没有?我这里可没什么吃的呀!就饼干。” “你要喝茶吗?坏了,孩子们洗脸把热水全用光了。我得烧!” “你别忙。我这次回来很匆忙,没准备什么礼物。临来的时候去首饰店选了个胸针送给你,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涡轮司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轻轻放在桌子上。 “来就来呗,带东西干吗呀?跟我还搞这套?”安娜看都没看就先把老同学训了一顿。 那胸针安娜倒是一直珍藏着,春秋换季的时候偶尔戴戴,对着镜子欣赏的时候总抿着嘴笑,说:“他眼光是不错,多少年了看着还是那么高雅。”我出国后曾被一首饰狂热爱好分子拖去tiffany看过,瞬间惊叫起来:“这牌子的东西我家也有!”然后马上打电话问安娜,胸针还在不在了,下次回国送给我做结婚五周年的礼物好了。 涡轮司机一直笑着看她,一言不发。 安娜拎着热水瓶出来给涡轮司机泡茶的时候,低头回脸一看,奇怪地问:“这样看我干吗?搞的我心惶惶的,老怀疑自己是不是衣服穿反了。” 涡轮司机说:“你在家的样子很有意思。边讲话边干活,看着还有点贤惠。” “岂止是一点贤惠?我集中华妇女所有美德于一身呀!等下我让你看看我的毛线。”安娜就喜欢跟熟人炫耀她的毛线。她有一整箱的毛线,外带一抽屉。这个箱子,是那种出国留学首选的最大号箱子的样子。安娜把它放床底下,没事就拖出来看看,欣赏。她喜欢那种柔软的手感,有种贴肌肤的温暖,还有各种绚丽的色彩,让她有无数种幻想的组合。这是她结婚十几年的收藏,只要攒点私房钱她就去买。我从小就反感安娜的这种怪癖,打的少,买的多,还麻烦。一过梅雨季节,天空稍稍放晴了,家里根本来不及晒的。以前是满满一阳台,现在都发展到去楼下搭架子晒了。 涡轮司机看到安娜的收藏后叹为观止。他也搞不懂这小女人--确切地说都快老女人了--怎么有这种爱好。常见电视里有人收藏火花、筷子、尿壶什么的,如果安娜的收藏也能搬上电视,肯定是一整集的故事。 “这是王贵第一次出国的时候从坦桑尼亚给我带回来的,当时全毛毛线可贵了!还是细羊毛的!我一直舍不得打,打了以后拆,就没这么有光泽和弹性了……” “这是我生老二的时候,同学兔子从上海带来送我的。恒源祥的。你摸摸,手感好吧!这种最适合打大花的棒针毛衣。可惜我觉得一种颜色太素,一直想配同样牌子的紫罗兰色,就是没找到……” “这个毛线最高级!你一定想不到是什么毛。这是骆驼毛的!” 安娜眉飞色舞,边抚摸她的宝贝边满脸的陶醉。 涡轮司机并不觉得这种枯燥的谈话如居委会大妈一样叫人厌烦,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饶有兴趣地观察安娜的表情。 “你会打吗?” “我怎么不会?打得可好了,下放没事的时候跟村里妇女学的。不过现在没时间。等退休了,没事情做的时候我慢慢打。” 涡轮司机大笑。他最清楚安娜的这种小花招了。以前所有的功课,安娜都不做,临上课要交了才鬼画符。一问她怎么不做功课?安娜就赶紧接口:“我没空做。要做家务,要带弟弟妹妹。等我老了以后有空了我把攒的功课一下补完。”还摆出一副对老了以后的那种空闲的向往。涡轮司机知道“等退休以后打”肯定是她花钱以后内心不安,找出来安慰自己的借口。 要说了解安娜,还得看涡轮司机。王贵被安娜哄一辈子,老盼望着等以后安娜退休了打毛衣给他穿,所以每次看安娜买回毛线也欢天喜地的,听安娜勾勒线变成衣以后的理想画面,乐得合不拢嘴,好像都穿在身了似的。虽然当时离安娜退休还远,就当未来投资好了。现在安娜真退休了,毛线还放在皮箱里动都不动,只偶尔拿出来摸摸欣赏。每年一到夏天,安娜就鼓动王贵跟她一起搬到楼下晒,却绝口不提打毛线的事。王贵若追问得紧了:“你以前说的给我打的毛线衣呢?”安娜就拿出女性特有的娇嗔(虽然很老了,依旧管用,至少在王贵面前):“现在谁打毛线啊!买的羊毛衫又便宜又好看!” 老天保佑!希望安娜不要把房子留给二多子,而把两箱毛线留给我当遗产。 正说着话,安娜发病了。“哎哟!”安娜一手捂着胃一手撑着箱子,眉头紧蹙。涡轮司机忙把她拉起来,轻轻搀着她的胳膊问:“怎么了?胃疼啊?”安娜点点头,“我得上床躺着去,斗争开始了。” 安娜刚叠上的被子又给涡轮司机拉开。“你别动,躺着。我去给你冲个热水袋。”在拉被子的时候,涡轮司机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芬芳,是安娜身上的味道,很多年前他就熟悉的。心颤。 安娜依床躺着,告诉涡轮司机热水袋在哪里,又吩咐涡轮司机给她热牛奶。“我等下吃药,不能空腹,你去冰箱里拿瓶牛奶热一下。” 从涡轮司机干活,便可看出理科生的有条不紊和从容不迫。他先冲了热水袋,还顺手拉了条枕巾把热水袋裹上塞给安娜,说:“搁胃上暖着。脱了外套,盖好被子。”然后去客厅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到厨房找了个合适的小奶锅,上下翻翻,从灶台下面摸出火柴点上煤气。转身倒了杯热水给安娜送去。没一分钟,牛奶的边缘就开始冒小泡泡,表面皱皱地结了层皮。他把火关到最小,在牛奶缓缓沿锅边上升的时候迅速熄火,然后再找出个玻璃杯将牛奶倒进去,放进刚才准备好的半茶缸凉水里冰着。 “很快就凉了,你先忍一下。” 安娜说:“不急,有的药是饭前吃的,我先吃药。” 涡轮司机回卧室看见安娜在摸一个糖浆一样的小瓶子,用专用茶匙喝了两勺。 “苦不苦?” “不苦,味道淡淡的,有点怪。” 安娜吃完后突然停下来,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两眼,放声大笑。涡轮司机莫名其妙,不晓得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安娜忍住笑,跟涡轮司机讲,你先出去,我要翻跟头了。又笑。 安娜是真要翻跟头。安娜第一次吃这药的时候也是这样笑。因为处方上写:“遵医嘱,服用后翻滚摇匀。”这药得在胃壁上抹匀。以后每次安娜吃完药,只要我们在家,王贵都会招呼我和二多子来看“狗熊打滚”,全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涡轮司机看了医嘱以后,也笑得前仰后合,“你以前体育及格了没有?” “没。反正不算成绩。” “让我看看嘛!我觉得有趣。” “不行!太丢人了!你出去啊!” 涡轮司机笑着,摇摇头走出卧室,顺便去厨房把牛奶杯从已经变温的凉水里捞出来。 服侍完安娜吃药,涡轮司机挑了个自己带的橙子,搬把凳子坐在安娜旁边。涡轮司机边跟安娜絮话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揉捏手里的橙子,好像在转太极图一样。涡轮司机有问必答地向安娜汇报自己的近况,也夹杂着说些美国大学的趣事。听得安娜满眼羡慕。 涡轮司机突然停下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将橙子的顶端切下个盖儿,露出好看的花瓣型橘瓤,然后找了根麦管插进去,对安娜说:“吸。” 安娜一直注视着涡轮司机的一举一动。“这怎么吸的出来?”安娜问。 “你吸吸看。我捏半天了,汁应该都出来了。” 安娜吸着还带有涡轮司机体温的橙子,感觉眼泪就要掉下来了。这个男人,和二十多年前一样细致,什么都为安娜安排周到,所做的一切都让你感到温情。他怕安娜的胃吃不了凉水果,竟先用手来暖。 安娜以前一直受涡轮司机的照顾,都习惯了。一起出门时,涡轮司机永远让安娜走在马路内侧;过马路时,永远先示意安娜停一停。每次考试虽然明争暗斗,还是忍不住嘱咐安娜做题目仔细小心点儿。涡轮司机一定要超过安娜,才觉得自己在心理上有优势;但若赢了安娜,又不忍心看她撅着嘴的样子,而是去逗安娜高兴。“你总是这样不小心,不晓得以后会出什么纰漏。”某次运动会后,涡轮司机替安娜按摩扭伤的脚,这样说道。安娜当时就有了错误印象,认为男人生来就是照顾女人的。 等安娜认识王贵以后,才知道男人真是不同。王贵从不做什么亲密举动,也很少悉心照顾安娜。有时候安娜亲昵地拉着王贵的胳膊,都会被他非常不好意思、甚至略带粗暴地甩开,很伤安娜的自尊。他俩一起上街,基本上每次都是吵着回来,不欢而散。王贵走路像疾行军,安娜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稍微在哪儿流连一阵,就要互相找,一找到,安娜就忍不住发火。“你不能走慢点?跑起来跟个驴一样横冲直撞,低着头只顾自己走!人家怎么追得上?!”王贵也烦躁,不晓得哪个瞬间安娜就溜出了他的视线范围,站在一个制高点四处张望令王贵在大庭广众之下很是尴尬。 王贵很少在安娜生病的时候端茶倒水,主要是想不起来。但安娜如果要求,王贵就会去做。“心不细。没有眼色。不会关心人。像算盘珠子,一拨一动。”这是安娜给王贵下的操评总结。王贵感到勉为其难,也想通过判断安娜的眼神猜测安娜想要什么,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求求你了夫人,你能不能别叫我猜?想要什么你就直讲,我能干就去干。”王贵这样央求安娜。王贵有时候觉得安娜不可理喻,难道女人都这样? 一次,安娜在工农兵纺织品商店里拿了两块布,冲着自己比来比去,问王贵:“哪件好看?”王贵随口讲“红的”。 “乡下人,就喜欢大红大绿。”安娜嗔怪。 王贵赶紧改口,另一块也不错。 “我讲好你就讲好?人云亦云,一点主见也没有!”安娜又责怪。 “那你到底想要哪件?我看哪件都可以,只要你喜欢!”王贵顿时就毛躁了,有点上火。 “我哪块都不买,就是问问你。” 说完,安娜无比惆怅地又把布放回去。王贵彻底头大,原来是选什么都不会满意,那干吗浪费时间?真是生活无处不考验!到处是陷阱,一不留神就掉里头。 “我就不说,我就要你猜。什么都说出来还有什么味道?古人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就是想看你跟我之间通不通。无数次考验都证明你我是沉石落水--不通不通。”安娜不依不饶。 “情调。”安娜跟王贵说,“你一点都不懂情调。” 王贵真纳闷,这么讲究通与不通,按说最合适安娜的丈夫应该是水管工,没什么不能疏通的。 王贵到现在都不懂,这情调,到底是个什么调调? 第06章 钢铁是这样炼成的 后来王贵开始学聪明了。如果安娜问他意见,他首先得搞清楚安娜的心思,而不贸然提出自己的想法。要学会揣测领导意图,这个很重要--关键不在你心里想什么,而在领导心里想什么;说出你的想法不是本事,能一言说出领导的想法才是本事。“我觉得吧,你眼光很独到,哪个都好,这个很配你的气质,那个把你衬托得很白。”王贵一本正经的评论常叫我从偷笑到放声大笑,觉得马屁能拍到这水平,不是普通丈夫可以达到的,非一日之功也。马屁都会讲,但能发自内心,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跟真话一样自然,并且还由衷高兴,舍王贵其谁?!更可笑的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们觉得很夸张,惟有安娜觉得很受用,她常肯定王贵的想法:“嗯!你说得对!王贵,你这几年审美眼光进步不少。自从你跟了我之后,已经逐渐摆脱了很多农村习气,越来越像城里人了。”从此,王贵就可以顺利过关。后来王贵当上一个大系的副主任,上下关系都拢得很好,别人都夸他有办法,能屈能伸。他很得意:“这有何难?我干这活好几十年了,安娜我都哄得好,还怕哄谁?!” 梯队这个词很有创意,领导要从基层培养锻炼,从苗子抓起。“要不是我,你哪有今天?你别以为你当主任有什么了不起,在家里就翘着二郎腿等吃等喝。告诉你,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个乡巴佬王贵。”安娜老这样给王贵家训,教育他不要因官忘本。“是,是,夫人所言极是!”王贵俯首帖耳。 涡轮司机给安娜揉一个橘子,安娜整整记了十多年;王贵每天接送安娜上下班半辈子,安娜则视而不见。“你就不如人家体贴。你看人家,要把橘子揉暖了才给我吃。”安娜总拿这件事情挤兑王贵,还乐此不疲的。我后来忍不住打击安娜:“我爸接送你上下班,你都成习惯了?!一点不感动!一个破橘子值得叫你唏嘘十来年?”安娜居然理直气壮地告诉我:“他接我不应该啊?换旁人接,他还不乐意呢!他该感谢我给他这样一个表现的机会。” 什么是浪漫?浪漫就是少见,就是稀罕。如果涡轮司机每天给安娜揉一个橘子,哪天不揉了,安娜才会觉得不习惯。我有时候真的很担心王贵比安娜先去,然后安娜就会跟写回忆录一样每天念叨王贵的好。“就你爸对我好,孩子都是虚的!饭菜上桌了,连我的筷子都不拿!”现在安娜老了,已经这样掉头了。唉!世事无绝对,眼光自不同。“好”这个词,也是要靠比较才得来的。没有我们的不孝如何衬托出王贵的贴心? “别皱眉头,会长皱纹的。”安娜一脸苦相按着胃的时候,涡轮司机突然伸出手,用拇指在安娜的眉心轻轻按了按,有抚平安娜痛苦的渴望。安娜愣在那里,抬眼看着涡轮司机。对方没有一点蓄谋的亲热或猥亵的意思在里面,非常坦然,就好像每天都做的举动。 “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安娜立时竖起了她满身的小刺。 “胡说!女人的皱纹是笑纹,笑得越多,纹路越深。你的还不够深,因为你笑少了。每天开开心心的,早点变成老太太。”涡轮司机顺手在安娜的头上捋了捋,把安娜的头发都拨弄乱了。 安娜将他的手挡开,非常恼怒地说:“一回来就咒我老,对你有什么好处?心地最不善良的就是你。我告诉你,我现在有危机感,不许你在我面前提那个‘老’字,我忌讳!什么皱啊,松啊,垂啊,走样啊,都不许讲!” 涡轮司机大笑起来,问:“引申下来,什么无光啊,姜太公啊,缩水啊,黄花菜啊,珍珠啊,风韵啊,不新鲜啊,不是都成了禁忌?!你要不要颁布一本禁忌词典?好叫我们草民搞清楚什么时候犯了你的嗔戒?哦!我觉得这种提法不科学,还是颁布一本可供使用词典比较方便,估计薄一点,便于迅速掌握。” “哎呀!”安娜哭笑不得,抡起拳头砸在涡轮司机的胳膊上。 十八岁的夏季又回来了。 “安娜,放轻松。每个人都要变老的,只要一起变老,优雅地老着,就很好。我可不愿意在我八十岁上看见一个大姑娘冲我走过来喊‘你猜我是谁?我是安娜!’太诡异了,我受不了。我宁可那时候你是个满脸皱纹,口里没牙,一说话就漏风,一咬东西就瘪嘴的小老太太。蛮好看的,反正那时我也眼花了,看你八十岁跟看你十八岁没什么区别。人为什么要老花眼?就是要让世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印象派,越来越美。人这一辈子就是在清楚与模糊中度过的,年青的时候心模糊眼清楚,年老的时候眼模糊心清楚,算是减少痛苦吧!”涡轮司机边慢慢收拾着床边的零碎,边声音糯糯地跟安娜絮着话,让安娜绷在心头的弦一点一点舒缓,病痛竟也没那么强烈了。 “你吃药了没有?”王贵晚上回来的时候问安娜,顺便抄起涡轮司机买的香蕉剥了就吃。 “吃东西一点都不晓得让人,只顾自己!”安娜皱着眉头嗔怪王贵。 “你要吃你就说啊!每次给你,你又说不吃。”王贵早就习惯安娜了,反正她得有话题。 “什么东西都要人家讲的啊?只能说明你自私,心里没别人。我不要是我的事,你不给可就是你没心了。” 王贵赶紧把咬了一半的香蕉递给安娜,“来,咬一口。” “你吃过的给人家吃?也不怕人家嫌你脏。要先让我吃你再吃,怎么老教不会?不吃!”安娜今天反正怎么样都伺候不好。 王贵不晓得涡轮司机来过,问一句:“今天几号?你是不是日子到了?火气这样大?” 安娜也觉得自己过分,笑了,说,“去去去!一个月几回啊?刚来过,没脑子!” “女人你得让。她们跟我们不一样,她们有生理周期。”王贵常常这样向他女婿传授经验。我爱人也就同一问题咨询过老前辈,“她怎么动不动就发火啊?妈妈是不是也这样?遗传?”“做女人很不容易的,人家流血流汗,我们不就出点忍耐吗?”王贵生怕我爱人失去耐心而让他的宝贝女儿受了委屈。 晚上该睡的时候,躺了一天的安娜如夜猫般精神,开着个小台灯在梳妆台前照来照去,仔细端详,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冲着躺在床上看书的王贵问:“我这几年是不是老好多?” “嗯?”王贵心不在焉,一边翻书一边应付。 “我是不是眼角皱纹太多了?一笑起来跟风干的苹果似的。” “啊?”王贵还是没回过神来。 “听说现在有拉皮技术,把人的脸皮绷紧,看着跟十七八一样年青。你看电视里的刘晓庆,跟我一般大的,怎么看着像小丫头似的?该不是拉过皮了吧?” “是吗?”王贵用圆珠笔在书上画了画。 “我和刘晓庆,谁看上去年青?”安娜停下手里往脸上涂涂抹抹的工作,回过脸来问王贵,一脸期待。 “对。”王贵习惯性应答。 根据王贵多年的观察与总结,女人说话的时候,大部分是自说自话;你专注去听,会被搞得神经错乱,最后出现与她们一样的杞人忧天。以前安娜没事就抱着本《家庭医生》看,边看边对着镜子按按乳房说“小叶增生”,按按肚子说“肝肿大”,按按屁股说“坐骨神经坏死”,描述得还活灵活现。基本上那期《家庭医生》介绍什么疾病,安娜就会出现相应的症状。诸如四肢无力、手脚麻痹、腰酸背痛、腹胀胃寒等小现象基本上没断过;咳嗽半个月不好,便自我诊断:“完了,一定是肺结核早期现象!”口气的权威与不容置疑,常把王贵吓得寝食难安,医院陪着跑了无数趟,最后就是拿点“感冒清”或“鼻炎灵”之类的药回来。经过几年的瞎折腾,在安娜五脏六腑能被怀疑的大毛病都被怀疑一遍以后,王贵至少懂得了几个道理:1.癌症这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得上的;2.女人知识越多越反动;3.有知与无知都可以,就怕一知半解;4.男人若听女人的话,时间会浪费一半,若做出反应,时间会全部浪费。 自从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王贵在安娜漫长的自言自语生涯中,连耳朵都不出了,只出点象声词就够了。不过也不能太松懈,象声词要用得恰到好处。在需要有相应反应而期望落空的时候,会遭到以下报复:安娜一脸坏笑趿着拖鞋踢踢踏踏走到床边,倚身上床,揪着王贵的耳朵说:“对什么对?啊?对什么对?我刚才说什么了?” 王贵迅速从书中回过神来,处变不惊大言不惭地说:“老婆说的,一句顶一百句,什么都对!错了都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安娜拍拍王贵的脸,“我什么时候错过?你举例说说看!” 王贵嘻嘻哈哈抱着脸回应:“根本没发生过!要不怎么有红宝书一说呢?安娜的话就是我家的红宝书!” 安娜咯咯笑着再拍一下王贵的额头:“不要脸,就会应付我。” 化险为夷。 第07章 二多子力挽狂澜 那段时间,涡轮司机每天都到我们家报到,有时候上午,有时候下午。若是他下午来,而我放学早,偶尔就会碰到他们俩在聊天或者下围棋。安娜的神情是愉悦的,五官是柔媚的,笑声是轻盈的。总之,我觉得,那个安娜不是我的妈妈。 王贵和涡轮司机曾经遭遇过。那天王贵下了早上一二节课,大概是忘记了什么重要东西,特地赶回家取。开门的时候,看见涡轮司机和安娜正在下象棋,两人倒是大大方方的。王贵因为赶着上课,礼貌地招呼了两句:“久仰久仰!经常听安娜说起你!这次回来感觉变化大吧?”“客气客气,我看跟以前差不多啊!总体没变。”涡轮司机答。我认为这是两大高手的首次战役,不分高下。王贵在态度上坦荡,涡轮司机在气质上雍容。王贵问的是这城市变化大吧,涡轮司机答的是安娜没怎么变。“你们聊!我还有课!不陪了,周日有空过来吃饭!”王贵盛情相邀。“那怎么好意思?该我请你们才对。”王贵拿出男主人的身份请客,涡轮司机不爽,他觉得应该是自己做东报答王贵替他照顾安娜这么多年。 “快走吧你,要迟到了!”安娜催促。王贵扬扬手走了。 涡轮司机如往常般在王贵下三四节课以前告退。安娜一边准备午餐一边想万一王贵问起,她如何回答?“开饭开饭!我抓紧吃了休息一会,下午有课。”王贵根本不提,好像未曾与涡轮司机照面过,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危险。 这既让安娜有种松口气、省了解释的放松,又有种猜题押宝忙半天却突然考试取消的不甘心。 我第一次见到涡轮司机就很喜欢。虽然当时他对我太老,我还是能感受到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我不得不承认,安娜的智慧没怎么给我,小资的臭脾气我倒是都拿来了。我喜欢清爽的男人,衣服笔挺不带褶皱,举止文雅,修长的手指和修剪整齐的指甲。男人的手是他本人的名片,没有刻意的修饰却让你读出很多。眼神尚能掩饰,手不会。王贵虽然是我爸,但我不喜欢他像棒槌一样的粗短手指和硕壮到可以一把将我举到半空的手臂。我喜欢那种不带一个老茧,皮肤纹路清晰,手指长到像弹钢琴一样的公子哥的手。男人另一个性感的部位是鼻子。鼻梁要高挺,从侧面看像希腊雕像的上品。涡轮司机的外貌特征从一开始就符合我的理想。我把他描写得如此完美,大概因为涡轮司机是我情窦刚开一条缝时钻进来的第一个男人。我很难解释,为什么安娜的情人也是我的梦中情人。我在认识涡轮司机以后的好几年里,都希望自己快快变老,这样就可以嫁给涡轮司机。这个夙愿当然没有实现,但我依旧按照涡轮司机的模子套了个小资。当时非常欢喜,不过,跟那个臭小资过了十个年头之后终于明白,为了生活,还是找王贵比较省心。 他笔挺的衣服是我用被电熨斗烫满泡的手熨出来的。他修长无茧的手,是我每天洗碗、抹地、泡洗衣粉替他保养的。他文雅的举止,是我风吹日晒晴里雨里奔波呵护下养成的。惟一不受我恩泽的希腊鼻子我也恨不得哪天一拳下去打扁。看着越过越滋润、被人疑为我姐姐的安娜,我真想告诉她,要不是你害我,我怎么会在三十岁上长得这样糟糕?小资实在不可靠。安娜现在也意识到这点,看见我拎着煤气罐上楼,脸不红,心不跳,她很吃惊娇生惯养的宝贝女儿现在竟这样干练,很有点大男人气概。“男人是过日子用的,不是装饰品。我觉得吧,找男人过日子,还是你爸这样的好。你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家里煤气罐藏在哪里。”安娜叹口气。“备用的那个?在储藏室的椅子后面。”我随口就答。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到哪里不是注意人家窗帘床罩,而是看人家米罐煤箱。 曾经做过一个生活IQ测验:给你一所房子,请你给孤单的房子配上背景图画。一张是森林草地阳光,一张是蝴蝶和花,还有一张是狗和满天星星。我相信安娜这类人一定会选蝴蝶和花这样纯属生活装饰品的无用东西,因为生活必备的森林阳光王贵已经筹备妥当了。 涡轮司机第一次看到我就满脸喜欢,因为我是活脱脱一个小安娜,加上发育早,十几岁上已经看着像个大姑娘。他从我身上找到安娜当年的秀气,一把将我拥入怀,激动得语言都不连贯。 青青竹笋年纪的我,对男人很防备,别说陌生男人搂着我,就是我爹王贵拉拉我的手都会害羞。奇怪的很,涡轮司机初次的热情竟然将我的羞涩融化,让我很自然就与他亲近。想来,女儿是妈妈前世的情敌这话无比精辟。安娜喜欢的东东,也是我所欣赏的。 “叫叔叔帮你看看数理化。妈妈都忘光了,帮不了你,叔叔可以。”安娜不晓得是为了炫耀涡轮司机的水平,还是希望我多与涡轮司机亲近,常常叫涡轮司机辅导我的功课。 这是我一生致命的硬伤。从那以后,我就有了“重商主义”。这个商,不是商人的“商”,而是智商的“商”。高智商的男人令我心生景仰,看他们驾轻就熟地解决那些于我是螳臂挡车的东西是精神的享受。王贵好像从我小学三年级起,就将辅导数学的重担交给安娜一个人扛。涡轮司机用铅笔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工整地展开运算,符号与数字错落有致,如小蝌蚪在五线谱上跳跃一般灵动舒畅。清晰的思路和细致的讲解与他温和的笑容让我感受到理科的魅力,让我头疼的圈圈叉叉星星点点被他调理得一丝不乱。数学因为这个男人而可爱起来。 每次讲解完,他都会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不难吧!叔叔说的还有错?你那么聪明,只要耐心点,一定可以做得出。要充分运用你灰色的脑细胞,勤思考,不畏难。”我的脸因为他的夸奖而变成了红苹果。他怎么知道脑细胞是灰色的? 涡轮司机在某个周六带安娜和我还有二多子出去玩,一行四人去了他们熟悉的逍遥津。王贵系里周六下午政治学习,根本走不开。当安娜说带我和二多子去玩,王贵马上说:“我去不了,你自己去吧!”于是安娜非常自然地隐瞒了和涡轮司机一起去的事实。 周五涡轮司机问安娜要不要来接我们,安娜怕被王贵的同事看见,桃色新闻乱飞,就说不要。涡轮司机非常理解安娜的心思,便约好在附近一个车站见面。“我在你出了路口左手转的车站等你,去市区的方向。”涡轮司机说,临走还不放心,追加一句:“记住,去市区的方向。如果你到时候等不到我也不要急,也许我们等错了方向。你站那里别动,我会来找你。孩子你要带好,不要叫他们乱跑,路上车多,危险。”涡轮司机总是很细致,不厌其烦。安娜享受着他的啰唆,抿着嘴笑眯眯地应承。 安娜和王贵在这方面都是马大哈,常常因为约会没说准方位不欢而散。王贵喜欢用什么的南面,什么向东这样抽象的词汇。我认为东南西北这种词语在女人的大脑里就是抽象词语,与意识流、后现代主义以及纳米技术并列。偏偏王贵只知道这种标准用语,如果安娜追问“是不是那下面有个书摊”或者“对面是不是有个早点店”这样以醒目建筑标志为辨认标记的问题,王贵就傻眼,王贵脑子里根本没这些概念。王贵曾认真教过安娜如何辨认太阳的位置以确定方向。“那要是阴天,我怎么知道东南西北?”安娜强词夺理拒绝接受。“那要是书摊拆了,你又怎么找到地方?”王贵反诘。 “如果你有男朋友,一定不要约他在哪里见面,那是吵架的根源。你就叫他到家来接你。”安娜向我传授她的经验教训,避免我们重蹈她曾经走过的无谓争吵之路。是的,我是按安娜的话去做的--每次约会,我都去那臭小资的家等他。果真从不吵架。 涡轮司机一路很照顾我们,上车用身体挡着我和安娜,一只手牢牢抓住二多子不让他乱跑。二多子真是王贵的儿子,天生对接近安娜的男性有反感,总不叫涡轮司机碰他,一摸他就扭头甩手,令涡轮司机很是尴尬。安娜很抱歉,她好像就没成功迫使二多子喊过涡轮司机一声“叔叔好”。小子愣头青一样虎视眈眈地瞪着涡轮司机,紧闭着嘴巴不吐一句金言。安娜向涡轮司机解嘲:“这孩子,一点礼貌都没有,怪我没教育好。”涡轮司机有点怅然,却还能掩盖,就说,还小,不懂事,以后就好了。其实那时候,二多子都八岁了。由此看来,如果一个男人打算找个有孩子的女人再续前缘,一定不能找有个愣头青儿子的,特别是亲爸爸当心头肉哄着的那种,无论你如何真心都喂不熟。儿子原本就有恋母情结,你抢了他妈再顶替他老爸的位置,他会打心眼里憎恨你。当然,找个有女儿的就不要紧了。我很快就和涡轮司机打成一片,被他牵着到处跑,听他讲逍遥津的由来,还有教弩台的故事。这些精彩的故事都是王贵根本不知道的。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根本没像二多子那样警觉地意识到涡轮司机对自己亲爹已经造成了威胁。人的职业在少儿时期就已经可以看出端倪。在我直到三十岁都坐在家里云里雾里乱编故事的时候,二多子早在五年前就成了一名英雄干探,不晓得破了多少大案要案。 涡轮司机很自然地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安娜在公园僻静的林荫道上漫步。惟一不和谐的是在前面拿着一根小树枝边走边乱画的二多子。涡轮司机很有意境的谈话,常被安娜大声的呵斥所打断。 “可还记得‘曲径通幽处’的下一句是什么?”涡轮司机带着我们从菊展的小路上绕出来。 安娜一时想不起,看到远处庙宇的尖顶,突然有了灵感:“禅房花木深。” 涡轮司机笑着说:“以前我们俩还对诗呢,现在真是忘得差不多了。” 安娜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刘海,说:“轻舟只在片刻间就已经略过万重山。我这二十多年不摸书,常有提笔忘字的尴尬,离文盲已是不远,更不要提什么诗了。” 涡轮司机安慰地拍拍安娜的背,想冲淡安娜的惋惜,“都一样,都一样。我现在想写封中文信也很不利索,许多生僻字不常写真的会忘记,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安娜说:“我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的时候学写字,中午十二点本该派上用场的时候却跑去种地。现在真要用了,才发现自己已经是下午的太阳了,日暮西斜,伤感!” “没关系,心还年青就好。说起来都是四十的人了,可总有恍若隔世的感觉,自己的精力,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还像二十多年前一样年青,往日的点滴回想起来仿佛昨日重现。你不觉得?”涡轮司机意味深长。 “多子!看车!差点撞着你!”安娜心思并不集中,分神盯着多子,一声惊叫将涡轮司机处心积虑经营的怀旧气氛破坏得荡然无存。 “妈妈,我要去动物园!我不要在这里散步!”二多子终于憋不住严重抗议。我很喜欢这种静谧,大姑娘总要表现出对小孩子的轻蔑,动物园是幼儿园的童子们玩的,我不感兴趣。两个人在路中间就争了起来。 妥协的结果是去湖上划船。二多子非要玩那种水上自行车,两人一组。涡轮司机大约不想和安娜分开,就说危险,不放心安娜和姐姐两个女生,还是划船吧!这一下又得罪了二多子。在船上二多子一直别别扭扭,很危险地站在船头摇来摇去,要把我们都翻下去。安娜头疼欲裂,如果依性子早一巴掌上去了,但碍于涡轮司机在边上,不好意思拉下凶脸自毁形象,只好当着涡轮司机的面软语相劝,趁涡轮司机不注意便恶眉相向,暗地威胁二多子:“回去再收拾你。”既然是以后的事情,反正逃不了一顿打,二多子索性为所欲为,更放肆。“我要划船。”二多子突然转身要求。 涡轮司机看小子终于肯开口提要求了,自然很高兴,递给他一只桨耐心教他。涡轮司机一介书生是真不了解二多子的诡计多端,估计从没吃过小孩的亏。凭二多子破坏力,应当和电影《小鬼当家》里的那个小坏蛋有得一拼。二多子没划两下,就非常恶毒地把桨投进水里。涡轮司机等半天不见桨浮上来,只好拿另一只去捞。二多子不老实地故意乱晃,终于把涡轮司机手上那仅有的桨也给摇跑了。看着渐渐远去的桨,涡轮司机直挠头,安娜的怒火像三伏天经过长期干旱终于迎来了大暴雨,不顾形象地爆发了。她戳着二多子的脑袋恫吓:“现在好了,大家都回不去了!等下我们就跳到水里游回去,留你一个人在船上,半夜里叫阿姆斯特丹的水鬼拖走你!”当时二多子刚看完一部恐怖片《阿姆斯特丹的水鬼》,胆小到夜夜钻我被窝要和姐姐一起睡。听到恐怖的威胁加上夕阳渐落,二多子忍不住扯开嗓门放声大哭。涡轮司机终于尝到“合家欢”的滋味,原来竟是那样的喧闹与无力。“你别吓唬他呀,他小孩子一个嘛!想想办法,想想办法。二子别哭了,叔叔等下就是游泳游回去都背着你。这世界上哪里有水鬼?鬼是自己吓自己的。”涡轮司机一面用手拍着二多子的背安抚着,一面脱下夹克当成个小白旗儿在手中挥舞,以吸引附近的游船注意。 反正那天玩得很糟糕,很狼狈。我们见个船路过就叫,让人来搭救我们。在坚持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被管理员像训孙子似的边训边拖回去。涡轮司机赔了超时的钱,赔了双桨,赔了笑脸,再陪着我们去吃西餐。 省城惟一一家西餐厅淮上酒家,在长江路上,是家百年老店。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以现在的眼光看,那家店的西餐做得实在很糟糕,简直就是当地土菜。惟一值得我留恋的是环境看起来比较幽静,没什么人。火车车厢一样的包厢卡座当时正流行着。餐厅在二楼,整整一个厅里,就稀稀落落几个人,个个都以为自己人五人六儿,举止端庄,拿着架子假装有情调。 当时的餐厅或饭店,光做点菜生意的话,不够红火,通常都带着外卖和小吃。坐着吃的人吃得心焦,旁边等待的人则虎视眈眈,还端着滚烫的小笼包来回换手。地板油到万一你鞋子穿得久些,纹路浅点儿,便很容易滑出丈八,汤水全洒。我想涡轮司机一定是不愿意跟那些个糊饱的人挤一起赶潮才选择西餐店的。 端上的牛排煎得很老,鸡蛋炒得很焦,服务的大嫂很胖,盘子有好几个缺角。 那顿饭涡轮司机没吃好,他很忙。多多是用手抓着吃的,不用他管,但我和安娜一直捂着耳朵不愿意下刀。安娜曾拿了刀去切牛排,一听到刀刮盘子的声音就捂着牙不肯吃了。安娜说:“这个声波和我补过的牙的频率一样高,引起共振,刺激大脑。”涡轮司机只好先替安娜切好,再转身替我切。我对声音也很敏感,不能忍受刀刮盘子或是老鼠爪子抓玻璃的高亢音调,那种折磨对我是酷刑,堪比老虎凳和灌辣椒水。 “这里的西餐很有乡土气息。下次我带你去美国芝加哥吃牛排。当地有家店很有名,吃饭要提前一周预约,里面的男服务生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训练有素,服务专业,很有点英国大庄园男管家的味道。里面的牛肉分得很细,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烹饪方法,再配上有年头的红酒,按照你要求的熟度端上,很诱人。不过中国人还是吃不惯三分熟的那种,下刀的时候血淋淋,我最少都要求六成熟。”涡轮司机跟安娜边吃边聊。 我现在可以绝对肯定这位老先生假充大尾巴狼。当然,没准他的确就是热衷于那样的享受,否则以我在海外生活多年的经验来看,他经常光顾高档牛排店的几率微乎其微。如果约会女伴,特别是白人女性,那则除外。舒服不过躺着,好吃不过饺子。要说吃,海外华人谁去吃牛扒那种垃圾呀。没事就寻访中国餐馆,涮涮火锅,点个鱼香肉丝,炸盘回锅肉才是真享受。吃饭是让肠胃满意的,那种让眼睛享福,让手脚都受苦,身体还受约束的西餐绝对不是我们的追求。 吃完了,涡轮司机想带着我们一起散步,与安娜一起享受家庭气氛,同时也欣赏一下长江路星星点点的灯河夜景。可气的是,二多子满脑子挂着他的动画片圣斗士星矢,死活要坐车回家,闹得不让人说安稳话。安娜也怕我们玩一天累了要休息,就很抱歉地跟涡轮司机说,赶快回家吧! “周一来看你。”到学校大门口,涡轮司机捏了捏安娜的手,转身离去。这一转身,让涡轮司机下了决心,只带我和安娜走,让二多子跟王贵好了。 王贵问我们逍遥津好玩吗?二多子很是兴奋,跟爸爸汇报自己的杰作--把两支桨给弄到水里,妈妈和叔叔在水里捞来捞去。“叔叔?哪个叔叔?”王贵问。安娜非常后悔带了这个小讨债鬼去,一刻没安稳,净找麻烦,还话多,没什么能不汇报的。“狐狸臊。”安娜赶紧自己交代,然后在王贵面前狠狠把二多子的劣迹从头学了一遍。王贵居然哈哈大笑,摸着二多子的头说:“不错嘛!很会捣乱。” 第08章 我爱我家 对于涡轮司机,周日是兴味索然的,因为那天安娜属于她的家。很快就好了,等安娜回来,每一天都是他的。或许因为得不到,涡轮司机觉得,周日是一周里最重要的一天,从早到晚一周的忙碌都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天是属于家的。 单身与非单身的区别是,周日的时候你是否觉得太闲。现在,涡轮司机就一个人在包河公园里飘,穿着长风衣闲逛,看到所有的人都是一家大小,有说有笑,孩子跑,风筝摇。涡轮司机年轻的后母领着涡轮司机的父亲一起回了娘家,涡轮司机突然就落了单。涡轮司机懒懒的,什么都不想干,谁也不想见。这个周日,王贵带老婆孩子回丈母家。一大早把我们拉起来,用车驮着我们,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去大门口吃早点。王贵跟安娜说,你带儿子闺女先去妈家,我去七桂塘买只老母鸡买点水果带去。然后把我们送到车站,自己骑车走了。 丈母就喜欢王贵一家过来,因为可以看见宝贝外孙女,还能和王贵说话。丈母喜欢王贵的亲热、话多,进了门并不像女婿那样成了娇客,而是很有眼色地站在厨房跟老太太拉呱,夸妈妈菜香,跟着学手艺,并四处翻翻是不是缺米少盐,什么时候该换煤气罐,什么时候该买米。王贵心里清楚得很,这让老太太由衷欢喜女婿选得跟儿子一样贴心。 我也不懂为什么婆婆就很难伺候,丈母就很好糊弄,其实都是妈。外婆批评人很有意思。儿子和媳妇吵了架,她虽然不做声,过后却总结,我儿子老实呀,总是给媳妇欺负。但若安娜跟王贵吵了,老太太便一味偏向王贵:“你的脾气太大!也只有王贵好叫你欺负了。”有时,我怀疑,老太太眼里,是不是天下女人一般黑?就没好的? 王贵很喜欢去丈人家,他现在的一切都拜岳父岳母所赐,因为对安娜的喜欢,对一双儿女的疼爱,便自然而然把孩子的外公外婆当作自己亲爸爸妈妈待。在那里他总是被安娜和丈母娘捧得高高的。到了吃饭时间不需要动手,筷子就会自动到面前,饭也由安娜恭恭敬敬盛好了端在脸前头。偶尔客气一下要洗碗,还给丈母推得远远的,说用不到你。这一天总是王贵彻底享受生活的日子,所以王贵跑丈人家很勤,跟安娜的弟弟妹妹,包括弟弟妹妹的孩子们,都很熟悉,一家上下其乐融融。 安娜心有点活,不晓得怎么了,手里忙着心里却想到了涡轮司机。“不晓得他现在在哪里?”她伸出拇指来与小妹的孩子斗牛,并假装输掉把孩子逗得前仰后合的时候,心里冒出个念头:“如果孩子的爸爸是涡轮司机,这里也会这样和谐吗?”摇摇头,觉得自己有点神经,一切都是过眼烟云,自己已经过了幻想爱情的年纪。尽管,看到涡轮司机略带忧郁的侧面,和专注的凝视,还是让安娜有一种发自内心地想摸一摸他的脸颊的冲动。那种亲昵与喜欢,多年前就深埋在心底了。 安娜把王贵当成丈夫。丈夫--好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称呼--应该算是孩子的爸爸吧?或者说是生活互助组成员?有困难合力解决,有矛盾互相协商,在一起就是为了生活,相互有个伴儿,却--没有爱恋,没有那种让你有发自内心期待被他揽入怀抱的感觉。安娜从没有主动亲吻王贵的冲动,最狎昵的举动,也不过是顺手在王贵的脑门上拍上一拍。 而涡轮司机,安娜如果不用意念与定力去控制,也许早已瘫软在他温柔的怀中,就如两块相吸的磁铁,自然相拥。安娜最近常有罪恶感,在王贵的面前也很温柔,怕自己的小秘密被参透。已经有好几个夜晚,王贵在身边发出平和的鼾声,而她在梦中与涡轮司机手牵着手。 安娜的想像力只能延伸到手牵手,再往后,她就会梦见自己是一位母亲,两个孩子在前面走。婚姻其实就是枷锁,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一旦套上,就会因为已有的承诺而主动缴械,放弃自由。甚至连梦境这样一块最后的私密地带,也被无形的篱笆监控。 安娜没事的时候顺手翻翻弗洛伊德,想从那本中看出自己的五行是不是乱了。她总做那些意识流的梦,诸如森林里熊熊燃烧的火,一头惊慌的小鹿,在浓烟中乱窜着而无法逃脱;或者是富士山一样雪白而清冷的山下有一片如青海湖般清澈湛蓝的湖水,还是那只小鹿,在水边徘徊着将蹄子小心伸进池中试探。鹿是什么?山是什么?水是什么?火是什么?森林又是什么?安娜找不到答案。安娜宁可自己梦见观音敲她的头,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未来,也好过这样乱猜。安娜心中有期待,又害怕期待的东西真的出现。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安娜便会怅然,如果真的发生了,安娜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另一个总做意识流梦的人是涡轮司机。四十多天的假期眼看就要耗尽了,涡轮司机还没有张口向安娜表白。看着安娜对孩子的一心一意,看着王贵别无他求的满足,涡轮司机几次三番想到了放弃。就当是故地重游吧,缅怀爱情。可是,熬了那么多年的孤独,难道真的到今天就算结束了?未来的日子用什么填充?甚至没有了继续拼搏的动力。 一想到未来茫然无可依,甚至连思念的对象都没了,涡轮司机就不寒而栗。越是逼近归期,涡轮司机就越心急。也许面子上看不出什么,依然悠闲淡定,心却不受自己控制,脑袋一沾枕头就开始满负荷工作。与安娜不同的是,涡轮司机的梦境简洁,内容完整,没什么象征的东西,总梦见自己临去机场了找不到飞机票,找到飞机票了又找不到护照,出了门没搭上车,到了机场飞机正好腾空;或者是回去以后学校已经开学而自己耽误了课;再或者是前脚刚离开安娜的家后脚再回去,房子就不见了。 涡轮司机突然迷信起来,梦的兆头不好啊!大多是不吉利的。涡轮司机宁愿相信“反梦”这句话。也许,梦在告诉他,如果不将心事说出来,这一辈子就耽误了? 涡轮司机边下棋边试探地问安娜:“做噩梦是卜吉,还是卜凶?”安娜回答:“上半夜做的还是下半夜做的?上半夜卜凶,下半夜卜吉。若是午睡做的,就是白日梦。”安娜举着棋子看不出面部有什么好奇,甚至没追问涡轮司机究竟梦见了什么。也许以安娜的冰雪聪明,心中大概有数了。“眼皮跳不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看你心神不宁的,怕是凶相环绕。” 涡轮司机勉强笑笑,却觉得苦涩,有心想跟安娜逗乐,又觉得嘴角沉重,积压在心头几十年的话蓦地蹦了出来,没考虑后果。 “安娜,你不觉得上天造物弄人?如果是现在的时代,回到二十年前,也许我们俩已经双双在美国了。”涡轮司机夹着黝黑的围棋子的手指突然停顿下来。 “是啊!我这辈子已经毁了。不过也平衡,像我这样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批。我也不算垫底的,王晓培不是到现在都在长风乡下回不来了?人要知足,要学会平衡。否则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安娜抱着茶杯,以安慰自己无数遍的话来安慰着涡轮司机。 “如果,如果你现在有机会重新再来呢?”涡轮司机并不抬眼看安娜,将棋子轻轻落在设定的位置上。 “什么意思?” 安娜看着涡轮司机。涡轮司机也看着安娜。 “我想带你走。我们白白浪费了二十年,我很心疼。可是一想到未来,也许我们还有三、四十年甚至更久,我就不后悔了。” “什么意思?” “跟我走,去美国。我那里现在一切都稳定了,你可以干你爱干的事情,读书也可以,在家里呆着也可以,总之做你喜欢的。我在学校里教书,如果你想继续你的学业,在我们学校里选课是免学费的。你可以一直学下去。” “你开玩笑?我多大了!” “你才多大?美国学校里须发全白的学生也有,你怕什么?凭你的基础,凭你的聪明,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何况还有我。” “那不可能!孩子怎么办?” “孩子当然带着。孩子在国外生活,应该比国内好。二多子那么聪明,虽然成绩不好,我觉得是教育体制的问题,换一个环境,应该更适合他发挥特长。中国孩子去了美国,基础比国外孩子好,语言抓一下,适应能力会比我们强。女儿就不用说了,女孩子在西方社会比男孩子受欢迎。你若喜欢,就都带着。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们现在这个年纪,想再有个小孩子也不太可能了,我会当他们亲生的一样。” “不行!这不行!这对王贵太不公平了!时代的错,又不是他的错。何况他那么爱孩子,孩子是他的命根。老婆可以不要,孩子不行。带走了就是要了他的命!” 安娜最初拒绝的方向就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里。从她的言语里,涡轮司机听出来,不是她不肯,而是她觉得对不住王贵。 “当然不是他的错。他是好人,好人不等于好的爱人。安娜,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涡轮司机很坚定,“我知道这对王贵不公平。要不,二多子留给爸爸,我们带女儿走?” 安娜苦笑,说:“我都四十了,还奢谈什么爱情?生活又不是放电影,按照理想的情节皆大欢喜。其实,这部电影里根本就没有皆大欢喜,说不清楚谁赢。” “爱情在什么时候谈,都不会太迟。自己都不想争取,电影还能有什么剧情?”涡轮司机一把抓住安娜的手。 “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不可能。太突然了吧?”安娜喃喃发呆。 “不突然,我已经等了二十年。什么都别想,答应我,说‘好’!” 安娜坐在那里,凝固成一尊雕像。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我月底走,还有六天的时间。你慢慢跟王贵说,必要的时候我去说。我并不想伤他,如果他有什么要求,我一定满足,尽我所能。” 安娜抬起她的大眼睛,矛盾满脸。 “这两天我不过来了,你好好跟王贵说。周四早上我过来看你。”涡轮司机紧紧握了一下安娜的手,又拍拍她的肩,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留下安娜蜷缩成问号一样的身影在沙发上呆坐。 门口传来干脆而有礼貌的叩门声,安娜知道是涡轮司机。 “坐。”安娜指指沙发。 涡轮司机边走向沙发,边问:“你跟他说了?” “你喝什么茶?红茶还是绿茶?”安娜在装饰柜的玻璃门里找茶罐。 “不喝,谢谢。” “喝我们安徽的名茶黄山毛尖吧,明前的,我看可以赛龙井。” “这么好?那我尝尝。你跟他谈了?” “嗯。你走的东西收拾好了吗?”安娜在开茶罐的盖子,掰了几下没掰开,还夹了指甲,疼得轻轻甩手。 “我来。”涡轮司机赶紧跟过去替安娜打开盖子,然后拉了安娜的手指头过来看看,“弄疼了吧?” 安娜笑笑,抽回手。 “他怎么说?”涡轮司机自己捏了点茶叶放在玻璃杯里,走到厨房给杯子兑了小半杯水,拿在手里轻轻晃晃,眼睛并不看着安娜,而是专注地盯着杯子里慢慢舒展的茶尖尖。 “没说什么。你还缺什么东西要带吗?” 涡轮司机冲安娜非常温暖地一笑:“我这次走,什么都不打算带,空着行李箱,把你塞在里面,省我一张飞机票。” 安娜笑了,眼睛眯成半个月牙,眼角的一颗泪痣令她显得非常有韵味,“你就这样对我啊?我还不值张机票钱?” 涡轮司机哈哈笑了,拉安娜坐到沙发上,“我回去就给你发邀请。如果需要,我再回来一趟办手续,然后接你和孩子一起走。孩子的问题你跟他谈了吗?” 安娜笑着摇头,“哪有那么快?美国政府跟你家开的似的,你好像都成竹在胸了。” “安娜,我等了那么久,已经很慢了。” “对了,我给你看看孩子的照片!”安娜起身去书橱边,打开底层的抽屉,抱出一叠影集。 “这张是女儿一百天。那时候王贵在援外。” “这么小!” “嗯,她早产,很不容易带,现在居然能长这样高,都超过我了。” “这张是女儿抓周时拍的。拍得不是很清楚,相机不好。其实,她怀里的是苹果和书。” “怎么抱着这个?” “她自己抓的呀,第一次选的苹果,第二次选的书。一点不错,现在就是好吃好看书。”安娜非常温馨地笑着。 “这张呢?” “这张是儿子跟女儿在逍遥津玩碰碰车。” “小子这样凶?眼睛瞪老大的,不像现在,晓得害羞了,一摸他就跑。” “这张是女儿演出照,跳的小天鹅。她爸爸激动死了,头都趴在舞台下面,所以非常清楚。” “嗯,不错。” “这张是我妈七十大寿,全家福。左边的是我姐姐,这个是我姐夫。小王抱的孩子是我大姐的孙子。”安娜指指王贵手里的孩子。 “怎么男同志抱孩子?人家拍照片都女的抱啊!” “没办法,孩子缠他,就要六爷爷抱。他有小孩缘。” “这张是王贵第二次出国回来,我们一家去上海接他,在虹桥机场拍的。” “哟!你女儿这时候真是大姑娘了,很漂亮!” “是的,长得真快!……还有这张!这是王贵带孩子们坐海盗船,我拍的。我拍的不好。那东西摇得好高,我不敢坐,都是王贵带他们去玩的。” “这个呢?……” “这个……” 涡轮司机的话开始少了。他的眼角流露出一丝无言的哀愁。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昨夜梦里的倾盆大雨现在浇落到他心底。 他突然合上安娜手中的影集,一把攥住安娜的手,说:“安娜,你过去二十年的生活,我都看见了,非常清晰。而我的二十年,你没有看见,让我给你看看。” 涡轮司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从里面仔细掏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照片都有点模糊了,里面是三十多个人,前排坐在草地上,后排蹲着,最后一排站着。照片小,人挤得密密麻麻,根本看不清楚眉脸,但安娜一眼就找到第一排左侧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依稀笑得很灿烂的样子。那是安娜。这张照片的顶部印着“实验中学高三(二)班全体师生留念”的字样。 “这是我的二十年,仅此一张。”涡轮司机有些哽咽了,喉头一动一动,他用拳头抵着嘴唇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我下放时带着它。在我艰难的时候,我想,就算为了安娜,也要活下去。我去北京读书的时候带着它。我知道你结婚了,有了孩子。我什么都没有,我不能给你好的生活。累了,我就看看它。去了国外,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这里和儿子女儿一起欢笑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泡在实验室里,半夜里对着你的照片说说话想想你在远方有可能在做什么。”涡轮司机仰起脸控制着湿润的眼睛。“安娜,我爱你。我知道这很土,也许你听过很多遍,可我从没说过。安娜,我欠你二十年,我会用以后所有的日子来偿还。没有你,我很孤单。我一直想忘记你,可从未做到过。你知道一个人二十年想念另一个人的滋味吗?安娜,我希望你能跟我走。”涡轮司机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安娜的手,他非常希望将自己的坚定,自己的渴望通过这一握做最后的一搏。 安娜的脸极其安详,嘴角挂着浅浅的笑,眼眶里,荧光闪动。胸膛里却是一种钻心的痛,生离死别的痛。一边是她一生梦想的爱情,一边是她如呼吸般缠绕不息的家庭。一边是未来美好的光环,一边是现实的平淡。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安娜的声音不带一丝颤动,冷静而温柔。“对不起。时间就像河流,只能向前奔走,无法回头。人不能同时踏进不同的河流,也不可能拥有所有的幸福。既已逝去,就随风吧。” 安娜非常想将自己的头靠在涡轮司机的怀中,但她坚持着不去。她不能,让这一拥毁坏她下了一万次决心才做的决定。 涡轮司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他离开前,轻轻揽了一下安娜的头,吻吻她的头发,像哄一个孩子,又带着无限的眷恋。“我走了。”他快步走出安娜的家,将门轻轻阖上。 安娜失神坐着。她已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也记不得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我说的是跟他走,还是留下?”安娜有点恍惚,反正,这两个抉择中的任何一个,就好比是抛硬币决胜负一样,哪个对她都无所谓。 真的吗?真的无所谓吗? 装饰柜上的三五座钟当当敲了十一下。安娜突然惊醒过来,她回神的速度之快,仿佛是死去后又重新投胎。该做饭了,再有一小时,王贵和孩子们就回来吃饭了。我是一个妈妈。安娜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她去厨房洗了把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平静,内心的波澜也瞬间静止。她忙着把豆角洗干净,把肉切成片,把水烧上,打开电视,让客厅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传到厨房。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妈妈,我饿了!”儿子先冲进来。 “马上开饭,等爸爸回来。” “妈妈,我数学考试卷子下来了。”女儿回来。 “考多少?” “79。” “怎么搞的?这么差?!” “老师出题目偏,我们班长这次都才考了92……” “你还好意思说?人家考92,你才70多!我警告你,下礼拜不许看小说!不考到90以上,我把书橱锁起来!”安娜的角色转换很成功,脸一拉,母亲的感觉就回来了,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一无所知的柔弱女孩。 “哎哟!腿都站酸了,连口水都没喝上。”王贵举着沾满粉笔灰的手冲进厨房,“替我开开水龙头。” 安娜侧着身打开龙头,口里喊着,“开饭开饭!” 安娜把菜一样一样端上桌。儿子拿筷子敲着桌子。 “安娜,你做的饭呢?”王贵掀开电饭锅的盖子,回头看看安娜。 “哎呀!”安娜下意识地捂上了脸。 “没事,没事。今天下面条,马上就好。”王贵系上围裙去厨房烧水。 “哎呀……!饿死了!怎么搞的啊,后勤都搞不好!妈妈你干脆退休算了!”我开始伺机报复。 周日,安娜破天荒给一家人包饺子。王贵站在后面打下手。 “再加点水,再加点。”安娜口头指挥。 “多了!肯定多了,等下又加面。这已经一大盆面了。” “少废话!我包你包?” 安娜包饺子是受罪。她是上海人,跟王贵以后,两个人中和中和,家里的菜不咸不淡,口味不北不南。某天王贵突然想起乡下老娘包的扁食,口水直流。安娜不服气,想自己一上海大小姐,搞吃的还能搞不过他乡下的娘?遂跟自己北方同学现学,但没学地道,满桌子面粉,饺子皮也擀得不利索。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很快活,吃饺子在我家是件大事。 “哎!你的狐狸臊好像今天走吧?”王贵夹饺子进口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 “嗯。” “你怎么不去送送他?你这个人,真薄情。买卖不成情分在嘛!你连个屁都不放,真是的。” “吃饭呐!说什么呢!闭嘴!饭桌上除了厕所你都没别的话!”安娜最讨厌人饭桌上说话口无遮拦。“有什么好送的?来看看不就行了?还搞十八相送?送到最后送去美国了,叫你连老婆都没了。”安娜抿着嘴笑着说。 “怎么可能,我还不知道你?你现在哪里都去不了。人家不是说嘛,没结婚的女人是燕子,自由自在。结婚的女人是鸽子,到点就回来。有了孩子的女人是鸭子,屁股后面跟一串。你左翅膀下面挂一个,右翅膀下面拖一个,屁股后头还牵着我,你去哪儿啊!” “是哦是哦!要不是你们两个小讨债鬼!”安娜拿筷子在我和二多子头上各敲一下,“还有一个老讨债!”又在王贵头上敲一下,“我早都不晓得飞到哪儿去了!” 晚上忙完一切,安娜和王贵上床熄灯睡觉。突然,安娜在黑暗里一把捧住王贵的脸,“你……认识我这么都年,好像没讲过‘我爱你’吧?” “啊?!” “你说,你爱我吗?” “咦?今天发神经啦?” “问你呀,爱我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嗯啊!” “不行,你就要说出来。心里有爱就要说出来。” “哎呀,都七老八十了怎么讨论这个话题?睡觉睡觉!” “好啊!你今天不讲就不许睡觉!”安娜真生气了。 “我的天,爱这个东西,还有强迫人家讲的,不讲不给睡觉?!什么世道?!” “你到底爱不爱!讲一下有什么关系?” “好,好,我讲,我讲,爱。”王贵哭笑不得。 “爱什么?” “还不行啊!” “爱什么啊?” “爱你爱你。” “你完整说一遍啊!” “哈哈……”王贵都快笑晕过去了,“爱不是靠说地,爱是靠做地!”王贵伸手示范。 “你讨厌!……没正经!” 安娜到现在都没讨到王贵一句完整的“我爱你”。 (全文完) 1、风月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献给77、巴兄以及所有网虫们的似水流年 风月早已逝,花是旧年红。 这个故事的前半段我是听来的。因为在我们那个大院里流传甚广,版本也不尽相同。我实在难以想像眼前这个糟老头子就是那个故事里的风流才子。他都老到失去作为一个人应该享有的最起码的尊严了,让你根本不想再多看他一眼。走路巍巍颤颤,手里的拐棍跟他一起晃悠着,仿佛四级以上的风就能令这个组合随风而逝。他的脸上总挂着痴呆的微笑,口角的涎水止不住地往下巴上淋落着。于是他的胸前被家人用大头针别着一小块毛巾,如用餐的孩子。他得了老年痴呆。幸好还没呆到不识回家的路,每天傍晚独自出门散步,目不旁视地重复着单一路线,然后按时回家。这个杨姓老妇人却还依稀可见当年风采。虽然高雅的长裙难以掩盖明显发福的腰身,精致的化妆遮不住松弛如面袋般下坠的眼袋,可她优雅的举止和矜持的微笑,还有那依旧乌黑浓密的发髻让你可以立刻断定当年她曾无限风光过。 那老头儿姓秦,早年是大院的实权派。因为他既是红小鬼——据说,十三岁上就扛枪打仗了,后来又被选派出去受了正统的苏联学院派教育,所以当仁不让地在三十八岁光景就坐上了社长的宝座。这个社可不是一般的社,也算是国家的前沿阵地,宣传喉舌。提起他当年的才华横溢,至今仍令老一辈学富五车的先生们点头称道,由衷赞叹。当然此种夸赞不免含有对失意者的怜悯。若是秦老头的光明仕途是寿终正寝的话,一定是无法博得众口一词的赞美的。人们对胜利者的缺点通常用放大镜去找寻,而对失败者优点的赞美却从不吝惜。 秦社长的背运要从杨太太搬入他家隔墙的小院开始。打从第一眼照上面儿,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字正腔圆如玉珠落盘的清脆京片子,还有那象牙凝脂般的手伸过低矮栅栏温婉地搭在秦社长的手的一刹那,便封闭了他一马平川的光明大道。 她自我介绍:“杨茵如,您的邻居。” 秦社长也是自由浪漫主义的文化人。他的一些非革命的阳春白雪诗词至今还作为当代大家文选珍藏在我们社的文库里。倒是那批附庸风潮的红色文章没留下什么痕迹。可见其骨子里是个消极颓废虚无主义者。 杨太太进这大院的门伊始就是个焦点人物,在阶级斗争如火如荼的年代属于异类。现在我们可以称她为杨太太,而当年据说大院里的人们因为要给她一个合理的头衔而煞费脑筋。 那个年代流行喊同志或师傅,或其职务,如某主任某编辑。对于师傅,那是给予无产阶级手艺工人无上光荣的头衔,比方说修鞋的王师傅或食堂掌勺的李师傅。同志,则是指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朋友加兄弟,这是一个明显带有阶级立场和感情倾向的称呼。显然以上称呼皆不适用于杨太太。所以大家见到她都报以不加名称的一笑:“吃啦?” 她倒也不在乎,回以一笑:“您忙呐?”似乎并不急于与人民打成一片。这要归功于她的丈夫,当时人们无论性别统称自家那口子为爱人。偏偏她对丈夫的称谓却沿袭老传统“我先生”.她先生是很重要的统战对象,所以大家为了联合她先生,对她客气恭敬有加。她先生的主要任务就是编写家史,间或搜集些野史什么的。虽然他后来被誉为史学家,在我看来只不过是把自家的奶奶爷爷曾祖什么的故事从他家的族谱中挑选着抄一抄再加上些自己的想像而已。他不愿让自己的家史没人关心,没人评论。可换了别人就麻烦了,有可能被他这个后代告上法庭,说你篡改历史,说你诋毁先人。 杨太太与当时忙于投身革命建设的女同志截然不同。她留长发,不剪运动头。运动头不是后来所说的那种俏皮短发,而是一色儿的类似童花头的前一刀刘海、后一刀切头。当年的女同志们大多朴实无华——这个词的代名词是寒伧。大家都一个水平的穷酸,穷酸到女性失掉妖娆本色,一律土布灰蓝,不修边幅。 杨太太却每天把她齐腰的长发打理成一个粗大的发髻盘在脑后,还随意地插上一把竹箅子。只这一丁点儿装饰就显出别样韵味。刚来的时候,她是穿旗袍的。至今在我父亲口中,她都是旗袍的最佳代言人。按我父亲的说法,“她的人看起来像一片柳叶,在水面上飘。”我父亲此话一出口,立刻被我母亲敲了一个爆栗在脑门顶,并因此过而终生承担了洗碗的家务。想来,当年大院里因偷瞥杨太太而心生异想、甘愿受罚的勇士们不在一二。终究是太扎眼了,杨太太也改穿当年时髦的列宁装。却是一样地尽显身段,风情哪堪。 杨太太另一个令其他女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特色是她的悠闲。她那时总也有三十四五了,却还是与夫君过着逍遥的二人世界。大家后来才知道是她夫君不孕。在我眼里,那时的女同志过的日子可谓暗无天日、毫无享乐。如果说她们“猪狗不如”显然是夸张而且不尊敬,但至少猪儿狗儿们没那么重的心理负担。她们上有老人,大多在农村需供养;下有孩子,还不止俩。每月工资十几二十块,除去一应日常开销,月底剩余的钱连买块花手绢都紧张。我还记得当年自己都十岁了,父亲出差去南方,给母亲带了一条羊毛围巾,她竟激动得半夜起来试戴。那条羊毛围巾后来成了我母亲心中的爱情标志,尽管现在都穿羊绒了,还不舍得淘汰。杨太太不仅没有孩子,连其本人和夫家都仿佛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经年不见一两门穷亲戚造访。于是,她可以安然地在自家小院里侍弄花草。每到春天,她家的小院就格外养眼,姹紫嫣红;盛夏时分,茂盛的爬墙虎便在她那三分小院里散布浓荫。那时的人大多为生计奔忙,少有闲情逸致摆弄那玩意儿。即便得个空也是在院里养两只鸡鸭,下几个蛋补贴伙食。我们小时候都是跟鸡一起跑大的。基本上,芦花鸡在家里的地位要高过孩子,可以任意在地上啄啄,在我们碗里啄啄。小时候身手敏捷,母亲一声令下,我追不出几步就能逮着她点名的鸡。现在不行了,肚子出来了,腿也粗了,鸡在眼前散步我都抓不着。 那年月,大人都是天不亮就要投入战斗。女的忙着打醒昏睡的孩子,手忙脚乱,骂骂咧咧地把老大从热被窝里拖出来,给老二穿衣,给小三子喂奶。男的则套上衣服就奔炉子而去,开了炉门,熬上粥,然后直奔菜场。杨太太少了这些凡人的琐事,便过上了八旗遗老遗少的生活。她沿着屋檐挂了一排鸟笼,养了一溜小鸟。每天清晨,空气中还漾着薄雾的时候,她便选择性地提着个鸟笼,去不远处池塘边的小竹林里溜达,也就是现在流行的健身或早锻炼。兴致好的时候,她会在竹林深处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杨太太以前是干什么的,没人知道。但大多数人猜想她定是什么艺苑出身的,受过科班训练。因为她可以毫不费力地唱上一整出折子戏,唱念坐打,眼波身段有板有眼,举手投足间俨然透着练家子的气派。在那些大院的土包子眼里,这根本就是个艺术家了。不过杨太太的艺术生涯早在她来我们大院以前就终止了。因为她先生的关系,她跟来后被安排在一个闲极无聊的科室搞校对。杨太太不但没融入赤色革命中去,反而搞消极抵抗。她原本是有一套行头的,据我父亲说是“贵妃醉酒”的那一套,凤冠霞帔,大红锦缎,当初被极其醒目地别在她家迎门的中堂上,旁边配以一把紫檀色的梨花木京胡。我父亲曾有幸目睹杨太太的舞台风采。那是庆祝国庆的大院自办晚会上,秦社长拉京胡,杨太太登场,表演了一段霸王别姬,台上那摄人魂魄的气势和哀婉的唱腔让一大堆门外汉报以热烈掌声。父亲直到去年还在学虞姬抖袖的样子,“手颤了几十下,不疾不徐,都没从那长袖里伸出来,只伸出一长指甲,人家就拜倒了。”我母亲冷眼瞟着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道:“是人家,还是你啊?”可惜那套行头,因为杨太太在“文革”中拒唱“沙家浜”、“红灯记”之类的曲目而被付之一炬。 这个故事的铺垫实在够长了。下面才是那段扯不清的风月。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杨太太的先生比杨太太年长许多,那时候总也近六十了吧?一副孱弱公子的样子,还是那种让婢女搀扶着半依在亭台楼阁间,望着雪中红梅,轻叹一声,咳两口残血的多愁善感的富家公子。可惜时运不济,解放时被组织了,丢了万贯家财不说,还被挤得与平民为伍。尽管如此,这个落毛凤凰倒有几分架势残存。这只是我依言的想像,即使与当年的贵族有半面之缘,那记忆也早已模糊不清。在我懂事的时候,他好像就过世了。 文革的事我已没有印象,只记得满目的萧瑟和凝重的面容。然而对于孩子,童年时光始终是快乐的,只知道成天疯玩。曾调皮到颠着脚去按杨太太家的门铃,一听到“叮咚”的响声和渐近的脚步就欢呼着拔腿跑。那时候门铃可是个稀罕物,是生活档次的标志。谁有那闲钱高雅到省了叩门的劲儿?钱是没有的,只剩一把傻力气了。 他们爱情的起点,我猜想是一个唱戏一个伴奏。起初秦社长是杨家的座上宾。秦社长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着团结进步的旗帜老慰问隔壁的邻居。不晓得对家的公子爷是不谙世事,还是装作不知,总之搞起了夫人外交。再后来就亲热到大家常可以在半夜九点以后还闻到琴瑟和谐。秦社长是那个拉胡的,杨太太是那个唱戏的,拍巴掌请好的便是须发斑白的公子爷,窗外映出的景象却也其乐融融。我之所以说半夜九点,并非笔误。那个娱乐贫乏的年代,大家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哪里有什么灯红酒绿?大人们夜晚惟一的乐趣就是几家搬个凳子,搭个凉床,打着蒲扇侃大山。小孩子就坐在凉床上玩“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十,我拍十,十个小孩打倒蒋介石”之类全国通行的游戏。间或听见噼里啪啦用扇子驱赶蚊子的声音。这还是漫漫夏夜。若赶上冬天,大家听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虹云的新闻之后,就拉灯上床睡觉了。通常不过八点。 革命形势在大院里变得异常尖锐起来。秦社长根正苗红,年富力强,要想搬倒这棵常青树实非易事。有敌对派便想着从生活作风上把他彻底斗倒,再踩上两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进而达到占山为王的目的。回顾历史,也许无数政治斗争的背后都掩藏着羞于示人的私欲吧?前人的经验总结就是,把敌人打倒的最佳途径不是从经济上整倒你,便是从男女问题上搞垮你。这两样都是踏上一只脚就永不能翻身的,比以政治名义整垮要厉害得多。很多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久又都登台了,却没听说哪个贪污犯或流氓能平反的。那个继任的社长便是组织了一班人马,历尽千难万苦,搜集证据,蹲点跟踪,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冬夜里牺牲了革命小将的睡眠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奸夫淫妇的销魂窟,将两人赤条条堵在床上。周围见证之男女贯穿大院各个等级。有看热闹的,有无限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心怀鬼胎的。我父亲说,当时有人半夜敲门拉他去看热闹,被我父亲婉拒。以父亲的话说:“太残忍。”我不敢追问什么是他心中的残忍,是他心中的美丽的最终倒塌,还是惨不忍睹的凌辱? 凌辱在各人眼中也是不同的。我非常欣赏当年杨太太面对众人亵渎的注视时的镇定。她坦然地裸露着皎月般的身躯,丝毫不去阻挡那班野兽贪婪的眼神的侵略,只高傲地昂着头,以平日里回复大家问候的平和语气说了一句:“天冷,让他穿上衣服吧。”记住,在这关键时刻,她要保护的竟是身边那个令她终生蒙羞的男人。我觉得这时候与其说是野蛮对爱情的凌辱,不如说是杨太太悠游的神态、无所谓的态度对众人长期侦破工作取得辉煌战果的羞辱。 毕竟,无论那年月人性如何泯灭,这帮人里的大多数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反对派头头虽尝到胜果,却没有享受到从心理上重捶敌人的快感。媾和男女在这场战斗中明显占了心理优势。沉静片刻,反对派头头挥挥手说,让他们穿上衣服。 这场活生生的智擒荡妇的戏竟被大人们津津乐道了好几年,可见当年的生活有多么无聊。每当他们一说到这出戏的时候,便口沫横飞,眉飞色舞。这也是为什么故事发生的时候我虽是个孩子却也至今印象深刻的原因。小时候一直鄙夷故事里的那个荡妇破鞋,还跟着大家往她头上挂过又臭又烂的球鞋,往她身上扔过石子,仿佛有宣泄不尽的革命情绪。我曾向母亲兴奋地大谈又去扔石子了,母亲顺手抽了藤条来揍我,并厉声呵斥说,再去就打断我的腿。吓得我自此与杨太太保持距离。已是黄昏的母亲现在跟我说,从杨太太出事的那天起,她就心生敬佩与同情。女人,其实只是男人世界里你死我活斗争下的牺牲品,却要背负许多无力承受的东西。 杨太太就这样默默承受了。她每天依旧高傲地去上班,越发与这个半人半兽的群体保持距离。即便在大家找话题斗争她的时候,风度也依然超群。更想不到的是,被捉奸在床后不到几个月,大家就看见杨太太挺着一个骄傲的大肚子在大院里来回走动。常有人猜测,这孩子是不是那晚……?我想,当年的杨太太被腹中生命的喜悦冲昏了头,满脸的幸福叫人妒忌,哪里在意别人看她的眼光和对腹中孩子出处的猜疑?也正是在她孕育生命的时候,她那短命的公子爷适时去世了。我不相信那位老爷像别人说的那样是被她活活气死的,要气死早死了。当年的捉奸就发生在他的家里他的床上,而他却躲在楼下的书房一直不照面。想来是心知肚明的。 杨太太独自一人抚养这个所谓的遗腹子。孩子长大了,活脱脱就是一个秦社长的翻版,想赖账都不行。她依旧住在秦社长的对面。只是当年的秦社长已经被贬为秦编辑了。秦编辑原本没资格住这代表地位的小洋楼的,怎奈人家政治级别低而军事级别高,就凭十几岁闹革命的资历,别人也奈他无何。一个奇怪的景象就这样诞生了:情妇与情夫隔门而望却鲜有言辞,情夫眼见自己的骨血满地乱跑却不能听见他开口叫父。我想,秦编辑对杨太太是矢志不渝的。可偏偏他的原配竟也是个倔主,经历了夫君偷情,被捉,降职,孽种出世,情敌面对面,依然可以不屈不挠地死守家庭;既不公开表示支持,如希拉里,也不暗中倒戈,如王熙凤。虽然窝心,却窝囊地挨了几十年,直至那小孽种都成人了她才撒手西去。 我从此不再相信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美好的结局。原本苦难一生的爱人,经历无数风雨,现在相干人等都如鸟兽散了,应该有个大团圆了吧?否。那半个世纪的恋人直到现在都门对门地住着,互不叨扰。以前老头清醒的时候兴许还无言地传达几个眼神,现在他迷糊了,便仿佛真成了两陌路。 想起翻炒这个故事,是因为前些日子,我去食堂买大馍,正撞见不远处两个欢喜冤家聚头。那是傍晚时分,天际一片绚烂的云霞将整个西天燃烧得火红。老头还是摇晃着走,杨太太迎面过来。我听到她用黄鹂般清脆的京片子招呼着往昔的爱人:“瞧呀,您的鼻子都流出来了,别感冒喽。让我给您擦擦吧。”说完,用小手巾悉心擦去老头儿都快流进嘴里的稀鼻涕。 老头傻笑着,也许早已不记得眼前的女人曾和自己相傍缠绵过,既不道谢,也不见当年柔情万种的眼神。正当老头继续迈步的时候,杨太太温柔地拉住他的胳膊,又说:“您的鞋带儿散了,别绊着自己。等等,我给您系上。”语毕,俯身蹲下,挽起垂在耳边的一缕发丝随手绾在脑后,以免挡住视线。老头困惑地低头看看腿边的女人,突然间,似曾相识的眼神在他眼里迸射出清晰的光芒。一点心疼,一点内疚,一点期待。只须臾片刻。那女人并不曾看见。 我看见了,看见了当年那一抹风月。 2、半晌贪欢 老婆回娘家了,要去一个月,刚走。确切地说,是被他连哄带架给劝走的,说得还在情在理:“好久不看咱妈了,想啊,你替我回去孝敬孝敬。”说老实话,他是感到厌倦得不行。每天固定的时间起床,看固定的一张蓬头垢面,吃固定的食物,散步走固定的路线,每周固定的时间做爱,完事后固定地抽一支烟。那种ROUtINE的感觉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慢慢地剐,剐得他有血流不出,有泪无名流。闷到极点的时候,真想冲那张精品玻璃茶几一拳砸下去,听尖利的爆裂声,看手掌上的血,剧痛一下。那也是快感,好过每天麻木到懒散,像被温开水慢慢煮死的青蛙。老婆要再不离开一阵子,他就得疯了,没准儿哪天压不住心头的渴望,突然蹦一句:“我们离婚吧!” 老婆走了。飞机上天的一刹那,他竟然冒出个恶毒念头——万一飞机不小心掉下来,他顷刻间就是个自由的鳏夫了。念头一出,他就冲自己吐吐沫,骂自己真不是个东西。老婆再不好,也是直系亲属了,即便是离婚也比咒她死强啊!何况老婆实在是说不出有什么不好。 以前通常是下了班就回家上网,等吃现成的。老婆临走前,忙活到大半夜,做了一冰箱的菜,还按先吃后吃的顺序排好、贴上标签,满足地叹口气自我欣赏着,说:“至少能管十天的,你就只受二十天的罪。”呸!总共就享三十天的福,还被她克扣去十天。 不理她,自己出门找食去! 楼对面一排小饭馆,随手推开一扇门都有半老徐娘涂脂抹粉难看得像老鸨一样迎上来,堆着媚笑打招呼:“老板,搞两个小菜?”他怎么听都像电影里的“客官,这里的姑娘可标致啦!翠花,上酒!” 他点了一荤一素一冷盘,一盏汤,一包烟和一瓶啤酒。 这季节正是啤酒抢滩的时候,弹丸小店里居然站了一窝推销不同品牌啤酒的小姐,一色的短裙盖不住裤衩,身披绶带,就他这一瓶啤酒的生意都快打破头了。真是百样米养百样人,一瓶啤酒提成不过毛把,都能如此卖力,可见生活没他过的那么简单。他要的啤酒叫“零点”,以前没喝过。不过,在他眼里,有酒就是享受的标志。至于是XO还是二锅头,没什么区别。区别还是有的。零点小姐在推销那瓶毛把利润的啤酒的同时,顺便也推销了一下她那肉奶奶的大腿,就差贴着他的根了。他觉得都有些肌肤之亲的嫌疑了,不买过意不去。这酒要是改叫“三点”或是“十三点”什么的,大概都会比零点有卖点。 老婆从眼前消失了,没人跟在后面嘀咕——臭袜子丢筐里,衣服挂架子上。不过他还是一如平常地遵守了规矩。边找衣筐边骂自己没出息。好不容易自由了,干嘛不把袜子扔床上享受一下?试着扔了,发现连自己都受不了那股味儿。多年的家庭生活,好像已经使他习惯了整洁。 打开电脑上网,打牌。真畅快,想打到几点就几点,没老婆在耳根催,“还不睡?”边打牌边抽烟,使劲抽。想以前,抽烟是见不得光的,得躲阳台上、厕所里抽。这晚杀到天昏地暗,中途输急了还找来了网管,投诉对家作弊,一夜下来没赢反丢了十几分。抬眼看表,得赶紧睡了,明儿还要上班呢! 几天一过,总体感觉还是无聊。黄色图片一律裸着,A级电影一样叫着。以前梦想老婆不在了可以不必像老鼠偷花生一样掖着藏着了。梦想成真了,才发现原来这乐趣根本不在敞开了看小电影上,却是偷偷摸摸做贼上:反锁了门,边看边听门口的脚步,还后备几个正儿八经的新闻网站以备不时之需,必要时来个屏幕保护。看了黄片也急,老婆不在,连个泻火的地方都没了。唉!吃片维生素。老婆在家的时候,总适时地端杯水,硬塞片VC什么的。好像好几天没吃绿色的东西了呢! 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去PUB泡个妞吧,天知地不知,我知老婆不知。别辜负了这三十天的春光,一生能有几回啊! 手里提着他的猎装,直奔三里屯就去了。他选的这家PUB,叫“深蓝”,DEEPBLUE.他走进去是因为这名字好像是一机器人的名字,下棋把“怕挖懦夫”给下得快背过气去的那个机器人的名字。而且,深蓝好像有忧郁的含义。这是他给自己的借口——我是因为想老婆想得忧郁了才不轨的呀!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由此可见,犯错误得趁年轻啊! 一进门他就瞄上她了。真够艳的!一头染得像板栗一样的头发蓬松在后背,像俞小凡一样妖艳。他就喜欢那气质,一看就不是良家妇女。女人也得分长相的,不同的功用得不同的长相。老婆就得周正,不施粉黛;即便施,那也得巧夺天工,淡到看不出来;与这名称搭配的打扮就是工作装,淑女装,围裙,平跟皮鞋。情人就得艳荡(这个艳荡可不是雁荡山的雁荡),她得是嘴唇性感到像元宝,抹着DARK RED的口红,睡裙下滑不溜手,一丝不挂,没事老端着酒杯凭窗眺望,装酷扮靓的那种。这女人就是这种。 他走过去搭讪。“小姐寂寞么,要人陪么?”那是80年代初的低劣手法。“给这位小姐一杯血腥玛丽,给我一杯白兰地。”这是90年代的流行方式。现在都过了米来年了,新世纪都开始了,新时代要有新概念。 他掏出家乐福的会员卡,在她眼前晃一下,说:“FBI.你被捕了。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但你所有的言论将被作为呈堂证供。”她毫无惊异之色地冷瞟了他一眼,果然沉着。“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以为你套上坎肩我就不认识你了?看见门口那块警告牌了么?”他掏出一支烟,自己点上,并不急于往下说。那女人冲他眯眼一笑,说:“那块18岁以下不准入内的牌子?”这下愣的是他了。那是他随口编的,门口并没什么牌子,原本想抖个包袱引她注意的。她怎么知道自己后面要说什么?“你多久没出来混了?结过婚了吧?我打赌,至少3年以上徒刑了。”这次是女人自己主动开口的。他说:“错,2年11个月零13天。” 抽烟,他们对熏着;喝酒,他们互灌着。他还被她拉到小舞台上尴尬地扭了两下。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一点。边说着笑话,他脑子里就边盘算着怎么拉她上自己的床。既要表达自己的意思,万一她拒绝的话,也不致伤自己的面子。说老实话,以前他也不是柳下惠,可自从结了婚,还真收心养性了。 “你夫人出差了?家里没人?今晚我不想回家了,你带我走吧。”她边细细吐烟丝,边说,眼都不看他,仿佛在说“再给我一杯酒”那么自然。因为脑子里还在费劲打鬼主意,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傻愣在那里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跳下高凳,拎上衣服,夹着她的腰,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一进门,她踢了脚上的鞋。高跟鞋像两只白色的小鸟,四散飞向空中,奔赴不同的角落。他本能地想起每天老婆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摊在地上的鞋子逐一收到鞋柜,工整摆好,有时还就势擦上点鞋油。 “不错,你夫人有点品位,家里很漂亮。”她径直走到酒柜前,抽出一只杯子,挑了一瓶红酒给自己满上,斜依在沙发上,一副天生享受的姿势。 当年老婆走进自己简陋的单身宿舍,进门就趴到窗台上嗅那盆太阳花,转头嫣然一笑说:“嘿!这花真美!”他当时回答说:“这是我屋里惟一的美丽,不过现在多了你。” 眉不皱眼不眨,一杯酒下肚了,喝雪碧也不过如此。而老婆,只啜一小口酒,就双颊绯红,恼怒地用小粉拳捶他:“那么难喝还骗我喝!” 她走到音响前,选了一盘CD,播放着,是经典情歌,还是他最喜欢的一首,EL CALIFORNIA.有点意思了。他开始脱猎装,松衬衣扣子,抄起酒杯走到沙发前。她伸出涂满豆蔻的手,一把拉他入怀,把口中含的半口残酒吐入他口中,热吻。他觉得头晕。 她很主动。只吻了一阵子,便翻身上了他的腰,从他的额头吻起,一点一点向下移着。眼睛,眉毛,鼻尖,唇,耳朵。她轻轻噬他的耳朵的时候,幽兰吐芬。她的手指在他的颈项里轻轻划着圈,并不时探进他的胸膛,在他敏感的前胸两点上轻轻蹭蹭。他心里痒痒的,人懒懒的。有那么一处景致开始从深山老林里向外扩张。他的LIttLE BROthER打算在半夜两点以后开始锻炼一下身体了。 她还是不紧不慢。像调戏,抑或挑逗,用她贝壳般的牙齿解开他衬衫上剩余的扣子,一点点褪下他的衬衣。突然间,她用力抬起他的胳膊,把头埋在他的腋下,用舌尖细致地梳理他腋下的杂草。她的长发拂着他的肩膀、脖子,浓郁的香水味道很煽情。他决定有所动作,实在受不了她的风骚如此戏弄着他,他打算认真给她点颜色看看。小兄弟也不是白养那么多年,不让她见识点手段,老觉得被她压着。给个女人控制住了,丢了他偶尔野食的面子。 一扭身,他压住了她。沙发真的太小。当年老婆要买个L型旁边带小床的那种,他嫌占地方给否决了。早知道老婆有几年之后的先见之明,当时就该顺了老婆的意思买个大的。他跪在地上,一发力就把她给抱到了地下。她其实不重,只是他婚后伙食太好,肌肉逐渐转化成肥肉,力量也慢慢由全身各处集中到关键部位。上次老婆讪笑他做爱躺在下面懒得动弹,他当时还嘴硬说,你懂什么,我这是四两拨千斤,小家伙赛过千斤顶。 刚才那一抱,好像有点闪了腰。唉!AFtER thIS,他真的要每天去做早操了,否则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的手很蛮横地就伸进了她的衣下,没什么好客气的,先让她热热身。将她的内衣直接推上去,他开始用手掌挤压她的胸部,并且在她的小葡萄上点两下,捏一下。这可是从品花宝鉴上学来的正宗学院派工夫。说老实话,书他读了不少,但能记住的,除了混饭吃的专业知识,好像就是肉蒲团、玉女心经之类的实用书籍了。 她还真应景,三摸两不摸,就开始配合地轻轻呻吟了。声音恰到好处,既不高,也不低,既不夸张也不沉闷,也许是他耳钝,反正听着像是真动情了。他心中不禁感叹,难怪自古男人都采野花,味道果真大不相同。虽说他现在是正在上演的春宫片的男主角,可是有鉴于很久没有近距离欣赏女人如此精细的表情了,他居然耐得下性子慢慢折腾着。他的手探到芳草地,拨开花丛,寻找着机关暗道。他知道女人身上有个密码,按对了就通关无阻了。他按照公司保险箱的旋转口诀,左转30度,右转50度,平移至12点的位置,对准按钮揿一下。“啊~~~~~”随着她一声带着颤音的低叫,嘿嘿,果然,闻声见宝藏。 他放缓步伐,认真做着准备工作。俗话说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晓得怎么搞的,当他游刃有余地抚摩身下的妙龄艳女的时候,内心竟开始内疚。他不得不承认,婚前跟老婆偷嘴的时候因为时间地点的局限,每次都跟冲锋陷阵似的,来似飓风去似退潮。对他而言没什么不满足,只苦了没经验的老婆,每次还没尝到甜头就开始打扫战场了。那时候他的单身宿舍里还有另一个家伙合住着,每次老婆一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就紧张到浑身发抖。后来实在无法忍耐这种本应光明正大的偷偷摸摸的革命行动,一狠心就去领了结婚证。婚后好一段时间,老婆都还没从偷情的角色中转换出来,硬憋着不敢出声。 第一次下力讨好老婆,是读了一本科普杂志,英文的,翻译过来好像是“让你的爱人hIGh起来”之类的。他以前是青苹果,只顾蛮干加出傻力,不懂什么技巧啊,手段啊的。包括在老婆之前的几个,他好像都没注意到女人也有高潮之类的事。反正在他眼里女人都差不多,无论潮不潮的,总归叫唤就对了。他就喜欢听女人音调起伏转折的呻吟,仿佛是机关枪的润滑油,稍微抹一点,靠住百发百中,不射不归的。 那次,他认真做了一把功课。事前先自己躲着打了一下手机——这也是书上教的,如果怕自己不持久,就要先耗费点弹药粮草。光那个FOREPLAY,就让他忙了一堂课的时间,是大学里上大课的一堂课的时间,连着上,中间不带休息,最后提前下课的那种大课。他印象里到最后半张床单都叫老婆给沾湿了,哼唧的他美得不行。老婆死拉活拉他上来,他就不肯,喜欢看老婆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的表情。那次是他老婆第一次体验欲仙欲死,完事以后,泪流满脸,瘫在床上无论他再怎么调戏都不反应。他当时大笑说,终于知道什么叫不应期了,就是无论你怎么叫她都不答应的意思。那次之后他足足享受了一周的总统待遇,老婆低眉顺眼,娇羞万状地每天把他服侍得妥妥帖帖,晚上早早就沐浴薰香上了床,乖乖躺床上等待他的临幸。以至于那阵子他老觉得肾虚。 小日子也美了好一阵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觉得夫妻生活的劲头没那么大了。老婆给他总结规律:最初是日报,然后改周报,现在是半月谈,只怕过了四十得成季后赛了。其实他们的婚龄已近四年,一直没要孩子是因为俩人都还觉得自己小,生活还没享受够。俩人现在上床那叫默契,比赛似的脱衣服,互相像擦背似的和拉两把,从头到尾二十分钟内搞定,还双双共赴仙境。只是此仙境与彼仙境相比似乎褪味很多。 从这点上说,老婆还真是不错的。他感觉自己在走下坡路,而老婆怎么变得情绪激昂。有时候他都紧张到不敢拉她的手。现在老婆可是浑身遍布机关,不可随意乱动,不小心就摸着电门了。老婆有时候脾气不好,急躁,他也觉得烦。不过静心想想,是不是没满足啊?得的情欲饥渴症?老婆有时候示好,拿胸紧贴着他的冷背,他是知道的,只是提不起劲儿,推脱说,我累了。老婆便体贴地拱在他怀里睡去,第二天还炖枸杞排骨汤给他补。就这一借口,都不知道骗了老婆多少排骨汤了。 他是真觉得厌倦了,干什么都懒。再不吸口鸦片,只怕要就此萎靡不振。 他身下的女人已经目光涣散。如果说她是他的鸦片的话,他倒觉得他成了她的海洛因了,还是高纯度的那种。她可能比他还醉生梦死。她究竟在几个男人手下如此销魂过?有几个男人在她体内进出过?是喷在她体内还是涂鸦在她光滑的小肚皮上?对了!他妈的,别忘了带套子!要是一时之欢换来痛苦二字,这可不是他追求的。他脑子里出现了大幅的公益广告,好像是挂在长安街口的,硕大的AIDS字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靠!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今儿就放肆一把吧! 他在她耳边低语:“AIt,I ILL BE BACK SOON.”他并不确定她懂不懂英文,不过这时候跑出去拿套子总归是煞风景的,好像用点儿洋文就有意境了。他光着膀子,裤门半敞着,皮带松弛着,就奔进卧室里。他记得保险套在床头柜里,靠老婆的那一边。每次都是老婆细心替他打理好一切。在他顺利找到保险套并用嘴撕开封口的一刹那,他抬头看见了床头他和老婆的大幅结婚彩照,精致地包着框。老婆正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那个笑醉死人。 他冲那彩照上的明星老婆双手一抱拳,念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得罪了。就边褪长裤,边往客厅走去。 结婚时刚开始流行什么艺术婚纱摄影,所有的新人都套在一个模子里,化流水线妆,穿摄影制服。男人对此类事情必须报以十二万分的耐心,无论老婆以什么形象出现在你面前都不可露出内心的吃惊,要保持大面上的绝对平静,最好略带欣赏的眼光,附和上两声虚假的赞叹。这是他这位有经验者的感悟。 当时因为缺少前车之鉴,他犯了绝对错误。老婆从化妆间款款走出,脸上带着以为自己是希茜公主再世的自信的时候,他居然手捂胸口向后夸张地倒跳一步,好比周星驰做戏。他是着实给吓着了,老婆真似吊睛白额大虫,眉毛一律剃光,画了一条半长的~型,嘴唇如刚吃过死孩子般血红,脸上涂的白粉比家里刚刷的墙还夸张。 老婆保持着面部表情的绝对静止,还跟他解释,“千万不能笑,一笑粉直掉。”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呀,还不如你本人好看呢!”旁边的化妆师高傲地损他:“你懂什么?!这是流行美。人在镁光灯下的妆是不同的。没见刘晓庆在武则天里的装束?人家都五十多了,看着还像十六岁的少女,那都是化妆师毛戈平的功劳。”他没听说过什么平不平的,倒是相信那刘晓庆若被这化妆师一画,演暴君杀人绝对妥帖。 她居然在拨弄自己身体的琴弦,以在他不在身边的期间内保持高昂的斗志。这场景令他有些别样的兴奋。男人喜欢淑女,看她们优雅的姿势,听她们不俗的谈吐,见识她们与自己不同的举止风范,感受异性的温情。不过,说老实话,一旦如初生婴儿般赤裸相对,男人的兽性便暴露出来了,与之相匹配的豪迈与迎合更适合狂放的运动。就好比天天吃精致小菜,偶尔还是需要吃点糙米苞谷;天天对着塞尚、莫奈,猛一看非洲部落的手编草席也觉得艺术不减一样。 经过刚才那一打岔,他的小弟弟有点泄气。他依偎在她身旁,把她的头轻揽到自己的腿上,拉她的手过来,用她的兰花指拂弄自己的小山丘。她漫不经心地上下轻压短笛,娴熟程度仿佛是专业演奏员。不好,演奏员练完指法以后开始要练口型了。她把头渐渐凑近,哀怨地抬头看他一眼。不知为什么,他理解那眼光是哀怨,然后听她从胸腔里发出低声的叹息,隔着他的白色内裤与弟弟说着悄悄话。弟弟怕是耳朵不好,不自觉凑近些妄想听得更真切。 唉!现在叹气的是他了。没办法啊,不听指挥。怪不得人说,老大管不住老二呢!他是想让它往东的,可恶的它跟着她就往西了。人生命中最大的悲哀是你不曾真正拥有过任何属于你的东西。无论是老婆也好,孩子也罢,他们也许依附于你,也许爱你需要你,却不属于你。你身体的一部分也是如此。你要尊重他们,把一切都奉为独立个体,你要辛苦养活他们,却不能让他们听命于你。他们坦然从你这里索取,但你要始终铭记,他们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脾气,他们是他们自己。 她的吴侬软语沾湿了他的前襟,她和它之间越发亲密起来。奇怪,以前一直觉得老婆的婚纱照照得像别人,每次都看着别扭;今天才发现,那照片还是像老婆的,尤其是那意味深长的笑。每当他撒些无关紧要的小谎,他都觉得老婆肯定是知道的,只是不揭穿他,神秘地笑笑,让他心虚。所以每次谎言之后,他都会老实很久。 他把手指塞进她的口中,辗转地画着圈地让她舔湿润了,他想做些挖掘工作,类似于古墓探宝一样。她突然抓住他下滑的手,说:“不要,我想要你吻我。”他俯下身去寻找她的唇。她别过脸。他顺着她丝滑的芊芊玉颈溜到那两个半月上,轻咬着红宝石。她还是不乐意的样子,用手轻轻推他。他已经下探到蓓蕾般的肚脐附近,实在无可躲藏了。他的脸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来回摩擦,让她感受胡茬痒痒的刺痛。 他不是不懂她的暗示。他在犹豫。这种事上他与普通大众没什么区别,既不保守,也不算开放。别的什么都可以,只这一口,他不太喜欢。就算人是自私的吧,在给予和索取这两者之间,他更喜欢索取。以前夫人也扭扭捏捏地示意过他,他尝试了一次就放弃了。不为什么,也许内心里觉得自己还是个人,是个男人,需要尊严的男人——他也搞不明白这码事怎么就和尊严挂上钩了。从这点上说,他觉得女人的奉献精神更大些。他疲倦了或是不想了,夫人就会很温存地软玉包容,一点点让他雄风大振。最初他看见夫人在他身下悉心劳作时,内心既是激动又有感激,会报以感恩的心去婆娑老婆散乱的长发。可时间久了就习以为常,认为这是家庭生活中必备的工作,若少了这一环,倒似吃饭不喝汤,睡觉不洗脚一般不自然了。老婆也曾抱怨过,略带娇嗔的那种,“不公平,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服务你?”他则狡辩说:“各有所长。俗话说长舌妇嘛!长舌不是缺点,它好工作啊!我不行,我舌头短。瞧!”他翘起舌头,让老婆看他的舌带,的确比较短。这也是他不善言辞的原因。 他是那种一紧张,说话就有点结巴的人。他注意过,不少男人都下意识地结巴。所以每次看到笨嘴拙舌的男人,他就心生好感,颇有同病相怜的感怀。老婆曾经跟他说过:“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撒谎的时候,眼里都会放出真诚的光芒。还有你的小动作——你一撒谎就揉搓大拇指。”为此,他特地照着镜子纠正这一该死的恶习。依稀记得电影《赌神》里周润发演的老千似乎就有这毛病,没想到这一富贵的习惯也被他传染上了。不过最近他已经改了说谎的习惯了,确切地说,他的遮掩的本事又步入了一个新的台阶。他会避重就轻,他保证,他所说的都是真的,但不是所有的真的都说出来。这就是技巧。因为说谎是件很麻烦的事。老婆曾讽刺他,“每次记得把自己的谎言写在记事本上,隔两天翻看一下,免得谎话多了自己也记不得。”他也头疼,为保持前后一致着实费劲。最讨厌的是,谎言原本应该是关键时刻才用的,说得溜了,就习惯成自然了,连一些可有可无的事也随口抹上蜜。这不是好习惯,会令他的信誉度由AAA降至AB.自从跳出那个蠢笨的怪圈以后,他觉得轻松多了。选择性语言比信口开河要方便得多。 他抬起头来,冲身下扭曲如蛇的她眯眼一笑,说,“知道我最讨厌什么食物吗?” 她正在兴头上,愣了一愣,说:“蛋糕?” 他说:“错。方便面。又叫速食面。另外就是肯德基,麦当劳。这些食物只能起到果腹的作用,失去作为美食的享受作用。我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吃我老婆做的饭,经过长时间烹调的、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他坐起身来,将她也扶起,从地板上捞过凌乱的内衣,给她套上,从背后系上扣,拍了拍她的背,扶着她的肩膀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如坠雾里不知所措。好在也算经过大风大浪,她轻轻笑了一声,说,“别抱歉呀,我也喜欢吃家常菜。只是真饿了,才来者不拒的。”当着他的面,她款款套上所有的衣服,冲他眯眼一笑,眼如弯月:“好男人,不多了。” 他也收拾停当,拉着她的手说,“我送送你,太晚了。” 她大笑,说:“你还真不做作,好事不成情谊在嘛!不那什么了,就不能留我睡一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也忍心赶我走?” 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还是送送你吧,与野兽同眠不安全。”就势做了个张牙舞爪的表情。 她笑着说:“我们俩到底谁是野兽?” 她拾起地上的鞋子,提在手中冲他一挥说:“都不必客套了,我自己可以走。你别跟着我了,免得打扰我下一次艳遇。白白。”说完光着脚走出了门。 她的脚很纤细,皮肤很白。当时应该吻一下。他有点后悔。 待她走后,他如特工般仔细收拾家里的一切,甚至心虚地把她用过的酒杯洗了又洗。女人是天生的特务。即便一切没有疏漏,也难免老婆能像狗鼻子一样嗅出别人的味道。掸平沙发的时候,他还真揪起了几根栗色长发。 他将长发缠绕在指间,仿佛看见她妖媚的长发和饥渴的眼神,不禁又一阵心神荡漾。 次日,他一觉睡足后,拨了老丈母娘家的号码,接电话的是老婆。 “老婆,我阳痿了。昨天带小弟弟出去散步,洗头。哪知道小家伙死倔,又认门,不是自家门誓死不肯进。我伤心死了,快来安慰我。”他以前在家胡说八道惯了,什么讨二房啊,打墙扒灰呀之类的玩笑百无禁忌。估计老婆是不会当真的。 果然,那边传来一阵娇笑:“好啊!背着我干坏事呢吧?我走前在上面贴了咒语封条的,嘛糜嘛糜訇。没有我解咒,自然不听你指挥。开玩笑!到底是党指挥枪还是枪指挥党?原则问题不能马虎。虽说小弟弟从所属地界看归你管,但从行政隶属关系上,他可是我的属下。你没辙啊!” “老婆,有点想你了。是他想不是我想。我是担心,从此不中用了可怎么办?你什么时候回来呀,让咱们的导弹试一下火力。”他开始死皮赖脸。 “要死!你老丈母娘就在边上,你怎么口无遮拦?”老婆抱怨。 “怕什么?咱妈又听不见。” “我刚洗了头,正在吹风,电话免提着。” “啊~~~~~~!”他大叫一声,本能地迅速放下电话,脸发烧。 十分钟后,老婆打电话来说:“吓你的,死鬼。三天后回家。” 放下电话他就直奔冰箱去了。冲着冰箱发愁。是把这一冰箱的东西都扔了毁尸灭迹呢,还是一脸真诚地跟老婆说:想你的时候就打开冰箱,见菜亲卿如晤? 3、公元2001年3月16日 老婆莫小雨的日记 2001年3月16日星期四,又在下雨 靠!刘雷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我知道“靠”这个词粗,从女人嘴里冒出来更不雅。用未荷的话说,当你想说“靠”的时候,记得发音成X,读如“叉”.这样既文明又动听,更具遐想的魅力。而我认为这只能是未婚女人勾引男人、故作娇嗔的把戏。当你气急而又无处发泄的时候,靠!还是“靠”最解气。 他都半个月不理我了。开始还没发觉,直到两天前我欣喜若狂地奔回家告诉他我升部门的头儿的时候,他不冷不热地瞟了我一眼,我才知道。哦!那个怪物又生气了。我知道他不平衡,总赶不上我。同去学驾车,我先拿到驾照,同去工作,我涨工资永远在他前头。可这能怨我吗?看我付出了什么,他又付出了什么?我加班的时候他正打保龄球,我读书的时候他在网上聊得正欢,这般工作状态怎么和我抗衡?当初追我的时候,觉得他挺向上的呀,至少每天装模作样地单找有女生的地方举哑铃。不管动机纯不纯,好歹胳膊上的小老鼠是出来了。现在呢,靠!腹上的那六块都团结到一起了。我不是爱虚荣,身材差可以忍受;可是你也不能差到影响我们的性生活呀!一到床上,无论怎么激情万丈,等实干的时候,一定是一句“你上来”.除了女上位他什么都不肯尝试了。 这不是懒是什么?至少证明他臂力不够了,证明他性欲低下。居然能憋大半个月不沾我,看样子是对我失去兴趣了。 女人三十可真要命。身体的欲望由不得自己控制了。无论你工作有多疯狂,精神有多疲倦,欲望还是想来就来,门也不敲。刘雷要是再不用我,我就要吉屋出租了!早上办公室里来了新同事,既不高也不帅。可当他斜依着隔板,用那种试探而略带嘲讽的眼神打量我的时候,我立刻起了反应!克制克制,办公室恋情是最要不得的,是最为我所不齿的。跟上级吧,别人肯定怀疑你的工作能力——那风骚娘们是靠什么爬上来的?跟下级?已经有人在声讨女上司性骚扰了,我可别去吃那夹嘴的螃蟹。 爱情丧失了新意,生活失去了目标,豪情没有了追求。该换种方式过了。我没离婚的意思。这么多家当,分起来该多麻烦啊,虽然当他说离的时候,我嘴硬地说“离就离!”hO怕hO?!我试图跟他谈谈,可他拒不张口,只当我不存在。 刘雷,你到底想怎样?为什么生气?倒是吱声啊!我们在一起都七八年了,还叫我像初恋时那样费心猜度你的心思。你也不想想,有三十岁的少女吗?! 哦,对了。未荷说她恋爱了。恋爱不奇怪,都二十七八的大龄了,轮班也该轮到她的。奇怪的是,她说对象是网上认识的男人。这能叫人相信么?别是一个人憋久了得了幻想症,把所有理想伴侣的样子都强加到陌生人头上。那都是什么人呀!据说是高中肄业,待业在家,有老婆的男人。这,这,这不是搞笑嘛!文学硕士的未荷,号称俗人不入法眼的她能看上这样的?问她有没有网上性爱,她用看怪物的眼光看我,说“哎呀,你都说些什么呀?!纯聊呢!”小样儿!虚伪!纯聊谁陪你呀!要我看,网上性爱倒不错,既爽了又不失去什么,至少远离了艾滋和怀孕。憋急了,我也去试试。改天问未荷要那人的ICQ,先尝尝他的手段。 晚了,该睡了。唉!换件性感的内衣再挑逗他一次吧。倒不是我想,算是我为婚姻献身吧!闹的我都够了,如此委曲求全,该拿诺贝尔和平奖了! 老公刘雷的日记 2001年3月16日星期四,雨 既然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告诉你。 我烦她那目中无人的样。在外头再怎么神气,回家来你也是我老婆。是我提离婚的。我厌倦了。 我讨厌她早上提前一个钟头起床,对着镜子用无数把刷子折腾那张都开始皱巴了的脸。一直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样子:她在宿舍打扫卫生,头上扎着蒙尘布,汗珠子顺脸流淌,满脸通红,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我连自己的床都不收拾,却主动帮她爬上爬下拉蜘蛛网。那种不加修饰的美,那种天然,是她打动我的原动力。现在呢,也不知跟谁学的吊样,往任何地方一坐,先摆个POSE,故作高深含蓄地瞟你两眼,一句话没出口先装腔作势地思考一下。累不累啊! 半个月前,公司宣布我们部门裁员四个。我自己掂量了一下,十二个里走四个,我没准儿就是这三分之一的幸运者。经理是扛大梁的,新来的小兵是肯干活、好指派、工资又低的劳力,也只有我是最适合走人的了。我这儿已经惴惴不安地开始重新捣腾我的履历了。张了几次口,想跟她商量;可一看她那飞扬跋扈的样,觉得自己都成了灰老鼠了。好,既然你那摊烂事儿比我都重要,分开也好!我也懒得沾你光! 这个家是越来越没我的地位了。我这正背运,她还飞黄腾达。是,好名儿都让她一人背着。夜夜加班到十点后才回来,家里冷锅冷灶。原指望找个老婆等于找了个食堂,现在倒好,找个老婆像地主婆似的伺候着,只有我这个糟糠之夫下堂了。刚过三十,怎么好像都阳痿了?对那事一点都提不起兴致。头两天她不在,我一人看A片,浑身激情澎湃,巴望着等她回家拿她开刀。谁知,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升经理了!”看她那个得意劲儿,顿时就萎了。这原本轻松的事,现在成重石压心了,一勃起就觉得那是给国家交国税呢。唉! 有多久了?她没有再搂着我的腰,拿头蹭我胸口,乖乖地喊我老公。其实,只需这一声,我心头的墨云就会散了。也许,这墨云永不散去。 好朋友男A陈秋生的日记 2001年3月16日星期四,雨 今天未荷拉我去劝架,结果被刘雷拒之门外。我看未荷净瞎操心,人家好坏与你何干?现代人都标榜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你强留就留得住了?!清官都断不清的家务事,我们又怎奈何?从旁观的角度看,我觉得那对活宝没什么事关生死的大问题,不过是吃饱喝足了找点别扭热闹热闹。换了我这样饥寒交迫的窘日子,哪那么多毛病啊!所以,这就是无病呻吟。 导师催我在毕业前转博士。我哼哈着,应承着。但凡能找到工作,我绝对不会在学校泡下去谋杀我的青春。可工作前景不容乐观啊!上周CItI BANK招人,据说在报纸登出后的三个钟头内,FAX就堆满了人力资源部的案台。一大群饿狼虎视眈眈地盯着可怜的红烧肉呢。 男人将至三十,深切感到娇贵的爱情是与富足的金钱紧密相连的。上周,未荷约我去国家美术馆。想想,这一趟出去,连门票带咖啡,没有一百块是打不住的。知道未荷不是傍男人的人,可要我堂堂三尺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女人ShARE可怜的小钱,实在是让我颜面无光。就这一百块的小钱也能憋死英雄汉!它是我半个月的口粮,三分之一个月的房租和论文审稿费的全部啊!看看口袋中不多的银两,叹口气,遂以周末待在试验室里等数据为由拒绝了。理由还非得冠冕堂皇,显示着我不是碌碌无为,我在忙着。男人内心的猥琐! 周一,未荷打电话来问结果如何。我竟没反应过来,反问她:“什么结果?”“实验数据啊!”立刻慌了手脚,只说不错。其实,周末在家窝了一天,啃了六包方便面。更可恶的是,早上在与未荷缠绵的梦中被电话惊醒,她从梦中跑掉,我被迫回到现实。我死党中的最后一个王老五打来电话,他决定要进坟墓了。同时带给我一个噩耗,我要做生命中第五次伴郎,那个掘墓人,还要收下一个红色炸弹。我的天啊!屋漏偏逢雨。 这世界怎么了?像是乱了套。一拨人在忙着恋爱,一拨人在忙着结婚,一拨人在忙着离婚,还有一拨人边看笑话边耐心等待。乱吧,乱吧,大乱才有大治。等诸位忙完了大换班,总有一两个漏网的鱼儿掉进我张了一万年的都结了蜘蛛网的陷阱里。我下半辈子就有口粮了。但愿吃得好点。 我的口粮,可是那可爱的未荷? 如果你是水里的鱼儿,我就是那钓钩上的饵,我要钓你。如果你是一座青山,我就是那环山的小溪,我要绕你。如果你是那馍馍,我就是那羊肉汤,我要泡你。未荷,你可是昂贵的馍馍呀!我暂时是做不了你的羊肉汤了,我得赶紧把有限的爱心投入到无限的工作中去,直到我赚到足够的银两,喝那除了苦没什么味道的资本主义的咖啡为止。 好朋友女B未荷的日记 2001年3月16日星期四,点点离人泪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下午,拉秋生一起去小雨和刘雷家劝和,竟被刘雷索然挡在门外。我看秋生一定是不想去的,心里恨我八婆。我摇着雷的手问:你好歹给我句话,为什么非要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底满是空洞,只给我两个字:厌倦。 厌倦?爱情在岁月的磨砺下竟如此不堪一击?仅数年,他俩的亲密就能烟消云散?当刘雷捧着小雨冻得通红的手在嘴边呵着,当刘雷拥着小雨共赏国庆礼花,郑重发誓“爱你一万年”的时候,他可曾预知今天的厌倦?万年有多远,弹指一挥间,其实也就是七八次的斗转星移。 我不是在劝说他们,我是在劝说自己,不要让眼前的风月化成他日的相互憎恨。憎恨不可怕,有爱才有恨。在憎恨撕扯着你的心灵的时候,必定是有爱掩藏其后。可怕的就是厌倦,那种无可无不可、逝去不回头的懒惰。 我不想把自己和秋生的关系拉近一步。爱情好比冰花,只存在于可望不可及的范围内,你捧在手心的时候也就是它消逝的时分。做好朋友吧!多年后还不至于相逢成陌路。 小雨对我的网恋持绝对怀疑态度。根本不必怀疑,因为它根本不存在。网恋的好处,在于你消耗了多余的难以打发的空暇,而在现实生活中又不会损失什么。我把一腔柔情赋予机器,当寂寞不再的时候,只需轻轻按灭按钮,不用抱歉,不用说BYEBYE.我浪费的只是自己的感情和时间罢了。 青春在孤独中老去。我只能伤害我自己。 亲爱的朋友,请你在今夜入眠以前一定小心问一问枕边人,你厌倦了吗? 公元2001年3月16日 这一天,朱镕基总理在九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记者招待会上答记者问。 这一天,沙特特种部队发动突然袭击,制服了劫机者,救出了人质。 这一天,江泽民主席在委内瑞拉访问。 这一天,石家庄市棉纺三厂宿舍等处发生爆炸,造成108人死亡,38人受伤。 这一天,亿万对夫妇中的一对在闹离婚,两个好朋友去拉架,未果。 后记 世界的奇妙就在于未来的不可知性。两个月后的今天,那个小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刘雷意外地坐稳了他的钓鱼台,而走马上任的莫小雨却莫名被裁。倾斜的天体瞬间回归平衡,欲坠的大厦重新平稳。刘雷多年没这么决绝、硬气地说话了。他揽着小雨的肩用力挤一下,粗声说:“怕什么?有我呢!大不了我养你。”在眼泪与无助的渲染下,小雨一枝梨花春带雨,竟也楚楚可怜起来,呜咽着说:“谁都没你好,老公……”就势把一双小手环在刘雷日渐发福的腰上。 那一夜,小夫妻顶着巨大的压力癫狂数次。心理上的优势竟可以改善一个男人的性能力。刘雷掌控着家庭的生计,进而觉得在床笫间也运筹帷幄了。在喷射的刹那,他畅快淋漓地想:“以前的恨,与其说是对成功的妒忌,不如说是对失败的懊恼。什么是成功?成功和美女一样,都是靠比较才得出来的。”低头间,他无限温情地吻了吻身下那个曾经觉得是钢筋铁骨转眼间化为一潭春水的女人。 未荷见到小雨,听她感慨:“妈的,什么功名啊利禄啊,全都是虚的!只有守着老公,养几个龟儿子才实在!我以前怎么就没参透?!”边说,边把一沓厚厚的求职信愤愤丢进邮筒。 未荷嫣然一笑,说:“前人早给你精辟地阐释过了。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小雨傻傻地张着嘴,困惑地说:“有吗?谁他妈的比我道行还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