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恕与珂雪》 风 我踩着一地秋叶,走进咖啡馆。 正想往靠墙的座位走去时,听见有人说话。 “先生,可以请你抬起脚吗?” 我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方向,看到一个女孩坐在落地窗边。 她坐直身子,视线朝向我,午后的阳光将她的左脸着上一层淡淡的白。 “你跟我说话吗?”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是的。”她说,“麻烦你。” “哪一只脚?” “左脚。” 我虽然纳闷,还是抬起左脚。 “不是这样的,我想看鞋底。”她说。 我旋转小腿,将鞋底朝向她,身体因此有些摇晃,我努力维持平衡。 她凝视我的鞋底,嘴里轻咬着笔,陷入沉思。 我低头看了看,发现有一片落叶粘在鞋底。 “好了。”她给了一个温柔的笑,“谢谢你。” 我撕下落叶,放下左脚,说:“要还你吗?” “不用。”她摇摇头,“那不属于我。” 我继续往前走,在靠墙的座位坐下来,随手将落叶搁在桌上。 老板走过来,我接住他手中的Menu,点了杯咖啡。 我拿起那片落叶,反复细看,发现落叶背面沾着黄黄的东西,痕迹形状很像人的侧面。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不禁将脸略往左转,偷偷注意那个女孩。 她正拿起笔,在一本簿子上涂涂抹抹。 好像是写,又像是画。 动作迅速而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这已经是我第八或第九次看到她。 有时我比她早到,会看到她直接走向靠落地窗的第二桌,拿开桌上“已订位”的牌子,将带来的簿子搁在桌上,缓缓坐下。 然后身体前倾,脸再往左转,看着窗外。 她的视线总是朝向窗外,连端起咖啡杯喝咖啡时,视线依然没变。 一般人凝视某处久了,下巴应该会酸,所以会用手掌托着腮或支起下巴。 但她从没有这些动作,我怀疑是她下巴的肌肉特别好。 或许这就是很多爱情小说中形容的男主角模样--具有坚毅的下巴。 我以前怎么也想不通下巴跟坚毅有关,没想到终于可以百闻不如一见。 老板刚好将咖啡放在我面前,并看了我一眼。 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从女孩身上移开视线。 打开公文包,拿出笔和一张白纸,放在桌上。 因为我没有坚毅的下巴,所以我左手托着腮,右手手指头转动着笔,构思该如何下笔。 突然“砰”的一声,我撑在桌上的左手肘跟着一滑,我吓了一跳。 原来是那个女孩冲撞到我的桌角,使桌子顺时针转了10度左右,而桌上的咖啡杯和汤匙也因碰撞而铿铿锵锵。 她却只是转头看我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又迅速转身离去。 拉开店门时,门把上挂着的三个小铃铛,紧张地摇晃,互相碰撞。 “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的视线跟在她身后,感觉她好像在草原上被狮子追逐的羚羊。 她停在亮着红灯的斑马线上,眼睛紧盯着马路对面,显得焦急而不安。 绿灯亮了以后,她快步向前,冲到马路对面,再往右跑了七八步。 然后迅速钻进停在路旁的一辆红色车子。 车子动了,她开走了。 我收回目光,回到咖啡馆内。 现在只有我和老板两个人,但他并没有因为好奇而停下手边的动作。 甚至连桌子的“砰”、咖啡杯和汤匙的“铿锵”、铃铛的“当当”,他都置若罔闻。 太冷静了,非常适合当武侠小说中大侠的原型。 相较于他,我显得大惊小怪,不禁哑然失笑。 目光再回到桌上的白纸时,看到白纸的左下方有一滴晕开的咖啡。 拿起笔,在咖啡滴外围,连续画了好几圈同心圆。 圈愈画愈大,使图形看起来像是一个射箭的靶,靶心是咖啡。 再画了几枝箭,由右上方射过来。 为了强调箭势来得又快又猛,在每枝箭的后面,用力画了几条线,同时嘴里也发出“咻咻”的配乐。 这是我画图时的坏习惯。 小时候上美术课时,老师曾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 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为了让同学们称赞我是厉害的画家,又怕他们的耳朵不好,听不到我的“画”,于是我在画画时,嘴里总会做些音效。 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于是我画狗时会汪汪,画猫时会喵喵,画鸟时会咕咕咕。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我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画家。 直到有次老师叫我们画“我的母亲”时,我的嘴里很自然地喊出:“死囝仔!不读书还看什么电视!” 结果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老师走下讲台来到我身边,看了我的画一眼后,说:“孩子,画画这东西是讲天分的,不要太强求。” 我才知道,我不是当画家的料。 扯远了。 把视线拉离画满箭的白纸,移到旁边的深色咖啡杯。 再移到深色的桌子、深色的椅子、坐在椅子上穿深色衬衫的我。 然后抬起头,看着深色的吧台内正在煮咖啡的老板。 我的思绪终于又回到这家咖啡馆。 自从不想当画家后,我就不太会分辨颜色。 只要比棕色脏一点、比紫色暗一点、比黑色浅一点,对我而言,就叫深色。 我的个性是如果不能把一件事做到最好,那就干脆摆烂。 但现在不是摆烂的时候。 我得想出一男一女的名字,来代表故事中的男女主角。 虽说名字只是方便称呼而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 但我还是希望能在故事开始前,给主角们适合的名字以表示尊重。 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把一件事摆烂,那就要做到最好。 所以,该叫什么呢? 我抓了抓头,又把视线回到白纸,咖啡滴已经干掉了。 仔细一看,痕迹的形状还满像人的侧面。 正想与那片落叶上的痕迹形状相比对时,左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细微却清脆的“当当”声。 我反射似地抬起头,朝向声音传来的位置。 那个女孩推开店门,又走进来。 “嗨,真对不起。”她说。 我抬起头看着她,一脸疑惑。 她站在我的桌旁,指了指略微歪掉的桌子,然后用双手将它转正。 “没关系。” 桌子又不是我的,你如果撞坏桌子(或是你的骨头),也与我无关。 “咦?你也画画吗?”她歪着头,注视着桌上那张白纸。 “随手涂鸦而已。”我有点不好意思。 “嗯……”她似乎很仔细研究这张“画”,端详了一会后,说:“我可以坐下吗?” “喔?”我楞了一下,“请坐。” “站着看图很累。”她微微一笑,坐了下来,在我斜对面的椅子。 她拿起白纸,靠近眼前,然后就不动了。 “你一定不是学画画的。” 等了几分钟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但眼睛没离开白纸。 我感觉被小小嘲笑了一下,脸上一红。 “这张图几乎没有画画的感觉,只是由很多杂乱的线条组成而已。” “喔。”我含糊地应一声。 “而且也没有半点绘画技巧。” 是啊是啊,我又不懂画画。 “构图很糟,完全没有主题。” 是怎样!不可以吗? “画画怎能这样呢?”她摇摇头,“唉,可惜了这张白纸。” 还没说够吗?小姐。 我把公文包的拉炼拉上,左手提起公文包,打算起身走人。 “你刚刚的思绪一定很乱。” 她没有察觉到我的动作,仍然看着白纸。 “嗯,我刚刚在想事情。” 我有点佩服她的敏锐,便回答她。 “你一定还没想出答案吧?” “没错。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张图虽然画了很多枝箭,却没有一枝箭插在靶心上。” 她的眼睛终于离开白纸,看了我一眼。 我松开提着公文包的左手,也看了看她。 “你学的东西是科学吧?”她把白纸放在桌上,问我。 “我学的是工程,应该可以算是科学吧。” “嗯。我果然没猜错。” “为什么这么猜?” “你看,”她指着白纸上很多同心圆所构成的靶,说:“这些圆形的感觉不是画,而是一种单纯的几何图形。” 她移动手指,指着几枝箭,“还有这些菱形的箭头也是。”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那些图形,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你应该很习惯常画些三角形、方形、圆形之类的东西。” 她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透露出一股自信。 “但是这些图形并没有表达出你的“感觉”,它们只是帮助你了解或思考东西时的工具而已。这好像是学科学的人常会有的习惯。” “喔。” 我再仔细看着白纸,觉得她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不过这些线条我不太懂。”她指着箭后面的线,又说:“这些线条很有力道,是整张图最有趣的地方。但是,代表什么呢?” “你猜猜看啊。”我不好意思告诉她,那是“咻咻”的声音。 “我猜不出来。只是好像可以听到羽箭破空的声音。” “真的吗?”我突然有点激动。 老师,你骗我!我应该有天分成为画家的。 “怎么了?”她似乎很好奇。 “没事。你能听到声音真好。” 虽然我还是不太相信她真能听到咻咻的声音,但我已经开始觉得这个女孩很可爱。 我的个性是只要女孩子相信我,就会觉得她可爱。 “可以借我一张白纸吗?”她笑了笑,“我想画画。” 我立刻从公文包拿出一张纸给她。 她起身到她的桌子上拿铅笔,再回到我的斜对面坐着。 然后她低下头,很专心地画图,不再说话。 我发觉当她开始专注时,她周遭的空气便散发一种宁静的味道。 仿佛所有的声音都睡着了。 咖啡馆内变得很安静,只听见铅笔磨擦白纸时,发出细细碎碎的窸窸窣窣声。 偶尔夹杂着她用手指或手掌晕开铅笔线条的声音。 于是我静静地看着她作画,不想发出声音以免干扰她。 “好了。” 她放下笔,抬起头说。 “可以让我看吗?”我问。 “当然可以。”她将白纸转了180度,轻轻推到我面前,“请指教。” “不敢当。我不懂画,只是想看看。” “画是一种美,不是用来懂的,而是用来欣赏的。” 我觉得这句话有点哲学味道,隐隐含着一层道理。 我的个性是只要觉得女孩子可爱,就会相信她的话有道理。 这张铅笔画的构图很简单。 左边有一个正在行走的男子,沿路上有几棵树,三片落叶在空中飞舞。 男子的头发略显凌乱,左脚下踩了片落叶。 天空画了几条弧线,还有用手晕开铅笔线条的痕迹。 凝视一会后,我感到一丝凉意,那是刚刚走进这家咖啡馆前,在路上被秋风拂过脸庞的感觉。 我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我张开眼睛,“感觉有股凉意。” “凉?” “是啊。好像凉风吹过。” “真的吗?”她好像也有点激动。 “怎么了?”这次轮到我好奇了。 “以前教我画画的老师曾说过……”她的声音带点兴奋,“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感觉一股被风吹过的凉意; 画雨时,会让人觉得好像淋了雨,全身湿答答的;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瞬间全身发麻,好像被电到一样。” 啊?怎么跟我老师说的不一样? 我老师说的厉害画家和她老师说的厉害画家,哪一种比较厉害呢? 或者说,我的老师和她的老师,到底谁说得对? “我可以听到“呼呼”的声音。” 老板突然出现在我们旁边,说了一句。 我和她同时转过头去,发现他也在看图。 正想问他为什么可以听到风声时,她却先开口问:“喜欢吗?” “嗯。”老板点点头,“5杯。” “7杯如何?”她说。 “那就6杯吧。”老板说。 “OK。”她也点点头。 然后老板便拿起那张图,走回吧台。 “这……”我一时语塞。 因为我不知道该问他或她?也不知道要先问什么问题? 她又将目光放在那张万箭穿心图,我顿时觉得很糗。 “这张是随便画的,见不得人。”我赶紧把图收进公文包里。 “不会呀。图画有时跟亲人或爱人一样,即使再怎么不起眼,总是会让某些人有特别的感觉。” “嗯?” “比方说,像你长这样……” “请问,”我打断她的话,““长这样”是什么意思?” “这是比喻而已。”她笑了笑,“也就是说,在别人眼中,你很平凡; 但你的亲人或爱人看到你,就会比一般人多了很多特别的感觉。” “喔。”我将万箭穿心图拿出,“所以你是这张图的亲人?” “可能吧。”她又笑了笑,“对我的画而言,你也是亲人呀。” 她笑声未歇,瞥见桌上那片落叶,将它拿起后说:“我刚刚正伤脑筋该如何画叶子的一生呢。” “是吗?” “有的叶子是干枯后掉落;但有的会被风吹落,让风帮它画出生命中最后的轨迹。” “喔。”我开始听不懂了。 “我很好奇,如果叶子最后的归宿是鞋底的话,它会有怎样的感慨。” “大概会觉得是命运的安排吧。” “不。”她笑得很开心,“是命运的捉弄。”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片落叶,还有上面的痕迹。 “你常来这里吗?”她又问我。 “两、三天来一次吧,已经来了八、九次。我每次来都会看到你。” “是吗?”她拿起笔,轻轻咬着,似乎正在努力回想。 “真抱歉。”她摇摇头,“我不记得看过你。” “没关系。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的人,通常不会看到路旁的蚂蚁。” 她笑了一下,拿下咬在口中的笔,说:“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太会认人的脸。” 她右手拿着笔,朝向我的胸口,在空中挥洒几笔。 “你在做什么?” “试着记住你。”她笑了笑。 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并没有发现胸前有任何异样。 “对了,你以后还会常来这里吗?” “应该会吧。” “怎么回答得不干脆呢?丝毫没有学科学的人应该有的霸气。” “好。我会常来。”我问她:“那你呢?会不会常来这里?” “应该会吧。” “你也回答得不干脆喔。” “我不需要霸气呀。”她笑了笑,“我是学艺术的,请指教。” 她回到她的座位,收拾起她的簿子和画笔,神情显得极为轻松。 经过我身旁时,她说:“我先走了。” “嗯。” 她要拉开店门走出去时,转过头朝我挥挥手说:“Bye-Bye,学科学的人。” 我也朝她点点头表示响应。 门把上铃铛的当当声快要停止时,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她是学艺术的,我是学科学的。 艺术?科学? 我终于想到合适的名字了。 拿起笔,在我的万箭穿心图上再画一枝箭,直接命中靶心。 迷糊 我决定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分别叫做亦恕与珂雪。 亦恕是学科学的;珂雪是学艺术的。 那么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和场景呢? 就选在刚刚那家咖啡馆吧。 邂逅的时间是秋天午后,屋外有柔柔的风,路旁的树偶尔洒下落叶。 在第三片落叶刚离开树枝时,珂雪拿起画笔,开始在咖啡馆内作画。 而亦恕则在第三片落叶落地的瞬间,踩着第三片落叶,走进咖啡馆。 珂雪为了画沾在亦恕鞋底的叶子,于是她们开始第一次交谈。 就先到这里吧,我也要回去了。 这是我三天来最大的进度,真该感谢那个学艺术的女孩。 拿起桌上的账单,走到吧台结帐。 结完帐后,我突然想起刚刚那个女孩没有付帐! 我是否要提醒老板这件事?毕竟喝咖啡要付钱乃是真理。 可是她给了我灵感,我算是欠了她人情,应该让她省下咖啡钱。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她没付钱。”我指着那个女孩离去的方向。 我的个性是非常直接,不喜欢顾左右而言他。 “你想帮她付钱吗?” 老板的声音低沉又干涩,好像把声音含在喉咙一样。 “今天的咖啡真好喝。” 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直接面对问题,就会顾左右而言他。 走出咖啡馆,穿过马路,将自己的身影融入捷运站的人潮。 自从试着开始写东西后,我很努力地观察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四季的天空变化、屋外洒进的阳光颜色、树木的摇曳方向和幅度、便利商店员工的笑容、等红绿灯的人的表情、擦身而过的人的背影…… 但我就是不会在捷运站内看人。 因为我老觉得在捷运站内移动的人,很像一个个罐头。 每个人都把自己包得好好的,外表虽然不同,但还是罐头。 罐头内的东西虽然有差异,但我的眼睛又不是开罐器,怎会知道里面是什么? 所以干脆闭上眼睛,摆烂不看。 我说过了,我的个性是如果不能把一件事做到最好,那就干脆摆烂。 下了车,回到我住的公寓。 刚在客厅的沙发坐下时,发现前面的矮桌上放了一迭纸。 第一张纸上写着:“荒地有情夫”。 这应该是我室友大东写的剧本纲要。 我觉得剧名很暧昧,忍不住拿起来翻了几页。 正琢磨着为什么要叫做荒地有情夫时,大东正好回来。 “喂,你怎么取这种名字?”我问他。 他看了看我手上的纸,说:“名字很俗,是吧?” “俗?”我很纳闷,“这名字不叫俗,只是有点限制级。” “限制级?” 大东似乎也很纳闷,走到我身旁坐下,我把那迭纸还给他。 “荒地有情天。”他念出来,然后问:“这名字哪里限制级?” “啊?”我很惊讶,“不是荒地有情夫吗?” “夫你个大头!”他站起身大声说:“荒地有情天啦!” 我不好意思地陪个笑脸。 其实这不能全怪我,大东写的“天”字稍稍出了头,看起来也像“夫”。 不过在这方面,我倒是满迷糊的,从小就是。 例如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我老是念成《卖女孩的小火柴》。 我的个性有时跟穿袜子一样,根本分不清左与右。 “你的小说进展如何?” 大东把荒地有情天放下,转头问我。 “刚想好主角的名字以及一开始的邂逅而已。” “太慢了。”他摇摇头,“我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已经开始接吻了。” “你又不用上班。”我不太服气,“可是我要上班啊,当然写不快。” “上班?”他一脸不以为然,“你上班时大概都在偷看女同事吧。” “你……”我脸颊发烫,说不出话来。 我的个性是如果被别人说中了糗事,就会开始结巴。 “对了,我女朋友晚一点会过来找我。” “咦?她不是不理你了吗?” “哪有。我们只是发生一些小误会而已。” “我知道了。你一定又跟她下跪道歉了吧。”我贼兮兮地笑着,“男儿膝下有黄金是真理,女朋友代表爱情;你跟我不一样,当真理与爱情发生冲突时,你会站在爱情那一边。” “你……”大东也开始口吃。 我的个性是如果开始说别人的糗事,就会口若悬河。 我再嘿嘿两声,就拿起公文包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个房间没啥了不起的,只是床上会特别凌乱。 因为我不想让自己有事没事便躺在床上睡觉。 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让自己死于安乐的话,就会想办法生于忧患。 打开计算机,整理一下思绪后,便开始在键盘上敲字。 我写得算顺,不过由于打字慢,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写完要存档时,想了几分钟还是想不到适合的檔名,只好暂时先把檔名叫做:亦恕与珂雪。 看了看表,已经很晚了,但大东的女朋友还没来,所以我还不能睡。 说来奇怪,别人都是女友要来时,把室友赶出去; 可是大东却是坚持要我在场。 大东虽说是我室友,但其实是我房东,这屋子是他父母留给他的。 他是戏剧系毕业,当完兵后,在广告公司待了两年。 但我刚搬进来时,他已经离开广告公司好几年。 这几年他作些广告文案和写些剧本过日子,一直待在家里工作。 我伸个懒腰,觉得有些累,走出房门跟大东说我要先睡了。 “你睡客厅好不好?” “有房间不睡,睡客厅干嘛?” “你睡客厅的话,我可以唱歌或说故事哄你睡。” “你有病啊!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拜托啦!”大东的语气近乎恳求,“你在的话,她比较不会骂我。” “我在客厅睡的话,她还是可以骂你啊。” “不会的,她会怕吵醒你。” “那我还是可以回房间睡啊。” “不行啦。你房间隔音太好了,外面发生凶杀案也吵不醒你。” “要我睡客厅可以,不过我要抵一天的房租。” “好,没问题。” “而且我醒来时,要看到我的早餐。” “你别得寸进尺喔。” “那我回房睡了。” “你早餐的饮料要牛奶还是豆浆?” “豆浆好了。”我走回房间拿出枕头和棉被,躺在沙发上说:“烧饼上的芝麻,黑的要比白的多;油条要酥脆,不要太软。” “是。” “跪安吧。” “混蛋。”大东骂了一声。 我的个性是如果开始捉弄人,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我一觉到天亮,梦里并没有听见大东被骂,醒来后只看到我的早餐。 漱洗完后,我开始找袜子。 对于袜子这东西,我始终是迷迷糊糊的,常常找不到另一只。 后来干脆所有的袜子都买深色无花纹的,只要凑两只穿即可。 虽然深色有很多种,但幸好色差都不大,不易被发觉。 不过即使袜子看起来都一样,我却开始分不清哪些是该洗的? 哪些是刚洗完的? 穿上两只袜子,再穿好鞋,却发现身上穿的是短裤。 只好再脱掉鞋子、脱短裤、换长裤、穿鞋子。 通常要出门前,我一定会提醒自己要细心,不要遗落东西没带。 但还是常会忘了某样东西。 今天还好,忘了带的只是早餐而已。 其实我上班的地方,刚好在那家咖啡馆附近。 以前每次下班经过咖啡馆时,都会学大禹,过门而不入。 直到我的下班时间从五点半提早到四点半,我才偶尔进去喝咖啡。 因为公司状况不太好,但老总又不希望裁员而造孽,所以从上个月开始,我们每天少上点班,但月薪也少了几千块。 为了弥补这失去的薪水,我开始帮大东工作。 但我能做的有限,除了帮他处理一些杂务外,顶多在他肠枯思竭时,帮他想想广告文案或是广告的slogan。 像护肤中心的“人尽可肤”、面膜广告的“人尽可敷”。 有次广告公司要找个畅销作家拍洗发精广告,我还跟他建议:“我就是用这种洗发精洗头,愈洗愈有灵感”这个文案。 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大东都没有采用我的建议。 虽然如此,他还是会依据我的贡献程度,酌量抵销掉几天的房租。 最近大东接了一个电视台的编剧工作,每天忙着写剧本。 他们那个编剧团队常常要开会,开会的时间也不一定。 一来我不会编剧;二来时间上不能配合,原本是帮不上忙的。 不过有一天我跟他坐在客厅看足球赛时,他问我:“篮球、棒球、网球等等都是一个颜色,为什么足球却是黑白相间?” “喔。”我随口说:“足球本来是白色的,但因为老是被人踢来踢去,久而久之被踢成瘀青,所以才会变成黑一块白一块。” 他转头看着我,打量一会后,说:“你有天分喔。” “什么天分?”我也看着他,“踢足球吗?我太老了。” “不。”他说:“你的想象力不错,应该有写小说的天分。” “是吗?” “嗯。小说的英文叫fiction,原本就有想象的意思。” 大东拍拍我肩膀:“怎么样?要不要写写看?” “可是我没写过小说。”我跟他摇摇头。 “谁学过抢银行?但第一次抢银行的人,还是可以抢到钱啊。” “这比喻好怪。” “别管这比喻了,反正写小说像吃香菇肉羹一样简单。而且如果写得好的话,也许可以赚到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房租喔。” “真的吗?”我想了一下,“那倒可以考虑看看。” “不必考虑了,就写吧。”大东说,“不过小说的主题必须是爱情。” “爱情?”我摇摇头,“我没什么经验,怎么写?” “写推理小说的作者杀过人吗?写武侠小说的作者是武功高手吗?” 大东笑了笑,“所以写爱情小说的人,干嘛要有丰富的爱情经验?” “说得也是。”我也笑了笑。 “你写完后,我再改编成剧本,说不定有机会拍成电视。” “听起来好像不错。”我还是有些犹豫。 “当然不错啊,而且女孩子容易对写小说的人产生好感呢。” “好吧。我试试看。” 我的个性是如果举棋不定,就会让女孩子帮我下棋。 我毕竟是学科学的人,遇到问题时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收集资料。 我到租书店租了很多小说来看,试着研究小说这种东西。 小说跟我以前写的研究报告差异好大,充斥大量的形容词和副词。 像什么“刚强的骑士坚毅的外表中有着冷峻的嘴唇”,好多形容喔。 而且如果把所有的形容词重新排列组合,改成“冷峻的骑士刚强的外表中有着坚毅的嘴唇”,和“坚毅的骑士冷峻的外表中有着刚强的嘴唇”,好像也不会差太多。 我还看过“坚定的骑士坚强的外表中有着坚忍的个性和坚毅的神情”,这种一路坚到底的形容词。 连续看了几天的小说后,我便决定放弃这项研究的工程。 因为我很害怕在耳濡目染下,我会把“我在海边等你来”这句话,说成“我默默的在静静的海边悄悄的等着你轻轻的来”。 于是我只好试着去那家咖啡馆找寻灵感,动笔写小说。 只可惜我没经验,光想主角的名字就花了三天。 要不是那个学艺术女孩的出现,我可能还在咖啡馆内画飞箭。 想到小说已经有了开头,我边走边晃着公文包,心情很轻松。 走进公司大门,第一眼便看到总机小姐,她正接电话,没有理我。 总机小姐姓曹,长得甜美可爱,很受公司男同事欢迎。 当老总开始减薪时,因为她要继续待着,所以我决定留下。 我甚至觉得公司里没有一个男生递辞呈的最大原因,也是因为她。 我的个性是如果自觉做了傻事,就会觉得别人也跟我一样笨。 从她第一天上班开始,她就很吸引我,我也很想更接近她。 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每天碰面总会打招呼点头微笑。 但没多久我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又是迷糊造成的。 那时她刚拿到公司给的名牌,把它挂在胸口。 我跟她打招呼时,看了一眼她的名牌,然后念出:“曹礼妈。” 我正觉得这三个字念起来的音好像常听到时,只见她收起笑容,瞪了我一眼。 我搞不清楚状况,摸着鼻子狼狈地回到我的办公桌。 后来我才搞清楚,她的名字是曹礼嫣,不是曹礼妈。 我很想跟她解释这只是我的迷糊而已,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可是每次看见她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连续几天她对我不理不睬也不跟我说半句话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曹……曹小姐,别来无恙吧。” 她只是抬起头看一下我,然后说:“你别来,我就无恙。” 从此以后,只要看见她,我都会因羞愧而有些害怕,甚至觉得她很凶。 我的个性是如果对一个女孩子感到害怕,就会觉得她很凶。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很想接近她。 我总会在起身去倒杯水时,偷偷看她一眼。 大东说得没错,我如果减少偷看她的时间,小说会写得更快。 如果她刚好跟我视线相对,我会紧张得把杯子的水一饮而尽。 因为是热水,所以我常烫到,久而久之我的舌头便比一般人红一点。 每天进公司时,我总会试着跟她打招呼。 但我老觉得我的姿势和神情像极了在树叶间躲雨的猴子。 今天也是如此。 离开她的视线后,我打起精神,再度挺起胸膛,走向我的办公桌。 我的公司虽然不算小,但承包的工程都不大。 我的工作性质很简单,画画设计图、跑跑工地,偶尔出去开开会。 虽然上班时会有很多空闲时间,可以偷空写小说,这是人之常情; 但工作要敬业不能摸鱼乃是真理。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通常只要坐在办公桌前,我就会非常专注,像老僧入定。 正因为专注,以致于常被电话铃声惊吓到。 照理说,一个迷糊的人应该不会让人联想到专注这种特质,就像看到白雪公主不会联想到妓院一样。 不过我的专注也是有所谓的生理时钟,只要快到下班时间,就会隐约感到一股杀气,于是自然清醒,准备下班。 按照惯例,我在下班前还会往曹小姐的方向看一眼。 只要看到她起身离开公司,我便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公文包,跟着离开。 如果我够幸运能跟她一块等电梯,她会立刻改变方向,走向洗手间。 我只好一个人坐进电梯,让郁闷与我一同下坠。 今天我仍然跟郁闷一起搭电梯下楼。 从力学的角度而言,电梯上升时,人的体重会增加; 电梯下降时,人的体重会减少。 但在曹小姐不理我的情况下,即使在下降的电梯中,我仍然觉得自己变沉重。 我渐渐体会到,人的感觉常会超乎物理定律之外。 因此就像电影里的超人总在公共电话亭换衣服一样,我总在电梯内改变思考模式,准备进入写小说的状态。 离开电梯,走出公司大楼,右转约三百公尺,就会到达那家咖啡馆。 推开店门,靠落地窗第二桌的桌上仍然摆着“已订位”的牌子。 我还是坐回老位置,靠墙壁的桌子。 从公文包拿出一张白纸,开始琢磨着亦恕和珂雪的个人特质。 想了一会后,我不自觉地拿起笔,又在白纸上乱画圆圈。 正当我的思绪进入那群圆圈所构成的漩涡内时,“当当”声又来了。我将思绪游离漩涡后,再抬起头时,学艺术的女孩已经坐在靠落地窗的第二桌,眼睛看着窗外。 我正犹豫要不要跟她打招呼时,她转过头,开始在桌子上找东西。 她要找的东西似乎不在桌子上,于是又打开手提袋,翻来翻去。 过了一会,她右手敲一下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她将身体后躺,靠在椅背,视线开始四处游移。 当她的视线朝向右边时,刚好跟我四目相对。 我点个头,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她虽因我的微笑而微笑,脸上表情却有些茫然,好像根本不认识我。 照理说我们昨天才见过面,她应该认得我才对啊。 于是我也因她的茫然而茫然,像一只正在思考香蕉在哪里的猴子。 我的个性是如果感到疑惑的话,看起来就会像只猴子,这是我妈说的。 可能她看到我的反应有些诡异,便开口问:“我们认识吗?” “咻咻。”我回答。 “啊?” “很多枝箭射来射去。”我又说。 “什么?”她的表情更茫然了。 我叹一口气,只得说:“学科学的人。” “哦……”她恍然大悟,“你是昨天的那个人!” “你好厉害。只经过短短一天,你竟然还能认出我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实在是不太会认人。” 她笑了笑,应该是听出我的话中“竟然”的涵义。 “这不能怪你。我天生长着一副间谍脸。” “间谍脸?” “嗯。我这种长相毫无特色,很不容易被认出,所以最适合做间谍。” “呵呵,你真是爱说笑。这跟你的长相无关。”她顿了顿,接着说:“其实最主要的因素是--我不是用“脸”来判断每个人的样子。” “喔?”我很疑惑,“那你用什么判断?” “感觉呀。” “感觉?”我这只猴子,又要思考香蕉在哪里了。 “从我的眼睛看出去,人们的脸都长得差不多。”她边笑边说:“所以我都是依赖他们给我的感觉,去判断个体的差异。” “你的眼睛太奇怪了。” “可能吧。”她接着说:“很多动物也未必光靠视觉来辨识个体呀,它们可能靠声音,也可能是气味。如果你养过狗就知道,你再怎么易容或戴面具,你养的狗还是可以轻易认出你来。” “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我们毕竟是人啊。” “人又如何呢?”她笑了起来,“从人们的眼睛看出去,狗呀、猫呀、猴子呀、老虎呀,它们的脸还不是都长得差不多。” 虽然我还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不过我倒是想起一部电影。 黑泽明的《影武者》中,跟武田信玄长得很像的影武者(替身),可以瞒过任何人,包括武田信玄的亲人甚至是妻子,但却无法瞒过武田信玄的爱马。 “对了,我有画你哦,要不要看?”她摊开桌上的画本。 “好啊。”我站起身,走到她对面,坐下。 “咦?我的脸有这么方吗?” 画中人物的脸四四方方,而且五官模糊,嘴边还长了几条触须。 “这是我的感觉呀。” “我的脸明明是圆中带尖,怎么感觉也没办法感觉成四方形的吧。” 我将视线离开画,问她:“你会把一颗鸡蛋感觉成一本书吗?” “这跟形状没有关系,只是我对你这个人的感觉而已。” 她的手似乎拿着一只隐形画笔,在空中画来画去,然后指着那张画:“你给我的感觉好像做事呀、个性呀都是硬硬的,线条不够smooth。 所以对我而言,这就是你的“脸”。” “可是我又没留胡子,怎么会有这些须须呢?看起来好像……” “好像狗是吗?”她很开心,“你也有这种感觉吧,这就对了。” “对个……”我硬生生把“屁”吞下,提高音量:“你把我画得像狗,我当然会感觉到一条狗啊!” 她笑得更开心,身体抖啊抖,抖落很多笑声,“昨天你给我的感觉像是很努力找寻某种东西,但不是用眼睛找,你只是四处嗅呀嗅的……” “说来说去,你还是说我像条狗。” “我不是说你像狗。”她摇摇头,“我只是感觉到狗的特质而已。” 听她狗啊狗啊的说,我心里有些闷。 虽然我爸也曾说我像狗,不过那次是因为我趴在地上找掉了的钱。 我仔细回想昨天在这里找灵感的样子,真的会让人觉得像狗吗? 想着想着就入了神,等我回神时,刚好接触到她的目光。 “又感觉到狗了吗?”我问她。 “没有。”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现在的感觉像……” “像猴子吧。是吗?” “没错。”她挺直身子,眼睛一亮,“就是猴子。” “你跟我妈的感觉一样。”我笑了起来。 我的个性是只要有人跟我妈的意见一致,我就会很高兴。 “对了,你刚刚在找什么?” “笔呀。”她有些沮丧,“我老是迷迷糊糊的,今天又忘了带笔。” “我也是很迷糊喔。” “是吗?我感觉不出来耶。”她笑一笑,“如果是迷糊的猴子的话,很容易从树上掉下来哦。” 说完后,她发现咖啡没了,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你在做什么?” “续杯呀。”她说:“我这样比,老板就知道我的咖啡要续杯。” 她低头将视线放在画本时,翻了几页,指着一张图笑着说:“这张画的主题就是迷糊。” 图中一个女孩子趴在地上,右手掀开床单,似乎朝床底下找东西。 “迷糊?”我想不通图名的涵义。 “你看看,她左手拿着什么?右脚又穿着什么?” “都是拖鞋吧。” “是呀。但她竟然还在床底下找拖鞋,这难道不迷糊?” 她笑着笑着以致接不下话,于是顿了顿,接着说:“其实她只要同时想到左手和右脚各有一只拖鞋就好了,但她始终没办法同时想到手和脚,她一次只能想一样东西。” “你在画自己吧。” “对呀。”她笑了笑,“我一次只能想一样东西,于是常犯迷糊。” “看不出来。”我也笑了笑。 “我常常要坐电梯下楼时,却是按了朝上的“△”。” “为什么?” “因为电梯在一楼,所以我要叫电梯上来,然后载我下去呀。” 说完后,她一直笑。我也觉得很好玩,于是跟着笑。 因为我总是看到她专注地凝视窗外,所以很难联想到她有迷糊的特质。 印象中学艺术的人要嘛颓废、要嘛前卫,似乎没看过迷糊的。 而且我觉得艺术家的思考比较轻,于是逻辑啊、想法啊,总是飘啊飘的,很难掌握落点和方向。 不像我们这一挂学科学的人,思考又硬又重,像混凝土和柏油路面。 思考要转弯时,也是硬邦邦的,而且还要考虑弯道的离心力。 “我有一个方法可以避免迷糊喔。” “真的吗?” “嗯。我常常在手心写字,只要随时摊开手心……” 说着说着,我朝她摊开手心,“就可以提醒自己,避免忘东忘西。” “你手心有字哦。” “是吗?”我将手心转向自己,上面写着:下午五点半市政府开会。 “哇!”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五点半,于是叫了出来。 我从椅子上弹起,朝她说:“我先走了。Bye-Bye。” 转身欲奔跑时,差点撞到正端着咖啡朝她走去的老板。 老板双脚钉在地上,身子微弯并后仰,避过我的正面冲击。 很难想象沉着冷静的人会有这么柔软的腰。 “你还没付帐。”他的声音依旧低沉。 看来整间咖啡馆内的人,就只有他不迷糊。 付了钱,冲出店门拦了辆出租车。 到了市政府后才发现,公文包放在咖啡馆没拿。 我离开咖啡馆,穿过马路,走进捷运站,上了车。 终于可以闭上眼睛,放松一下。 头皮似乎不再发麻,头发们也都安分地待着,不再蠢蠢欲动。 好像所有的麻痒正一点一滴从我的身体蒸发,并顺道带走一些燥热。 再睁开眼睛时,已通体凉爽。 回到家,刚打开门走进去,尚未弯身脱去鞋子时,看到客厅站着侧身向我的两个人,大东和他女朋友--小西。 我还没开口打招呼,小西指着大东喊:“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 我又走进另一个冲突的场合中。 大东、小西和我三个人,似乎同时感到尴尬。 我的头皮又瞬间发麻,大东的眼睛装作很忙的样子,东看西看。 小西先是一楞,过几秒后便快步经过我身旁,夺门而出。 大东在小西走后,慢慢地踱向沙发,然后坐下,打开电视。 我弯身脱去鞋子,也走到沙发旁坐下。 “什么是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 过了一阵子,空气中的硝烟散尽,我转头问大东。 “我也不太清楚。”他摇摇头,“大概是说即使状况再怎么紧急,我做事仍然不干不脆、拖拖拉拉。” “这比喻不错,起码有四颗星。不过……”我笑一笑,接着说:“我从没听过小西这样说话。” “她生气时,讲话的句子会一气呵成,没有半个标点符号。” “是这样喔。”我想了一下,“我倒是没看过她生气。” “你当然没看过。”他苦笑着,“有人在的话,她就不会当场生气。” 大东这话说得没错。 认识小西也有一段时间,印象中的她总是轻轻柔柔的。 她说话的速度算慢,而且咬字很清楚,一字一句,不愠不火。 以刚刚那句“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来说,她在正常情况下,应该会说:“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 而且结尾的语气会用句号,不是惊叹号。 小西的名字其实不叫小西,绰号也不是小西,小西只有我这样叫。 因为她是大东的女朋友,我自然叫她小西。 如果大东以后换了女朋友,我还是会叫他的新女友为小西。 大东听久了,也懒得纠正我,甚至有时也会跟着我叫小西。 我本来想问大东挨骂的原因,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因为大东的脸看来像是只差一步就可以爬进海里的乌龟的脸。 我的个性是如果看到别人一脸沮丧,就会想办法转移话题。 “你的剧本进行得如何?” “待会要去开会。”大东拿起遥控器,转了另一个频道,接着说:“我们要讨论如何加强主角间的冲突性。” “干嘛要冲突?”我下意识摸摸头发,“和谐不好吗?” “你不懂啦。”大东放下遥控器,转头跟我说:“电视剧中的主角人物,在外表、个性、背景、生长环境等,最好有一样以上是冲突的;或者他们的关系,与道德礼教或价值观冲突。 这样故事情节在进行时才会有张力。” 大东一提起剧本,精神都来了,像突然袭来的海浪将乌龟带进海里。 “武侠剧当然不用提,剧中人物的善与恶太明显,因此会直接冲突。 在爱情剧中,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大东偏过头想了想,接着说:“以罗密欧与朱丽叶来说,如果当罗密欧爱上朱丽叶时,他们的家族不是世仇而是世交的话,故事还有可看性吗?” “但我老觉得冲突不好,不可以完全没冲突吗?” “可以啊。不过完全没冲突的剧情,只能摆在晚上12点播出。” “为什么?” “这样观众刚好可以看到睡着。”大东好像脱去龟壳,一脸轻松:“那是最好的安眠药。作这檔戏编剧的人,可以试着改行当医生。” 我正想再多说些什么的时候,大东又说:“就像我们既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又是好朋友。如果把我们写进小说里,就是一个冲突点。” “嗯。”我应了一声,“我大概知道意思了。” “说到这里……”大东突然拍一下手掌,“你这个月的房租该缴了。” “喂,我行动电话费也还没缴,你忍心催我缴房租吗?” “套句你常用的说法,租房子要缴房租是真理,我们之间则是友情; 当真理与友情发生冲突时,我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你又不是学科学的人。”我闷哼一声。 大东嘿嘿笑了两声,打开门,回头说:“我去开会了。” 大东走后,我算一下这个月该缴几天的房租。 如果包括昨晚睡在客厅的酬劳,这个月我只要缴18天的房租。 但想到还有电话费没缴和失去的几千块薪水,我就觉得自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却无力爬出来的乌龟一样可怜。 我回到房间,打开计算机,把亦恕与珂雪叫出来。 在下笔前,想到刚刚大东说的“冲突”这东西,好像有点道理。 仔细想想以前看过的电视剧或电影,比方日剧来说,同样的阴影,也出现在男老实女凶悍的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中。 即使主角之间并不冲突,甚至可说相当和谐。 但正因这种和谐,却会形成另一种冲突。 如失乐园和恋人啊,男女主角在各方面都很契合,可是却分别拥有自己的家庭,于是很容易与社会道德观冲突。 因此恋人啊发展出精神外遇的问题; 早期引进台湾的韩剧中,也是充斥这类冲突。 看来明显的冲突,好像真是这些故事的精神。 可是一想到要加强主角间的冲突性,原本趴在头皮上的头发,又试着站起来。 今天已经碰过几次冲突的场合,我可不喜欢这种尴尬的感觉。 我的个性是如果有自己不喜欢的事,就不希望故事中的人物也碰到。 所以在我的设定下,亦恕和珂雪都是迷糊的人。 当珂雪忘了带画笔要拉开咖啡馆的门,准备回家拿时,刚好碰见要推开咖啡馆的门进来找公文包的亦恕。 这是他们第二次碰面的情景。 由于门把同时被推与拉,于是亦恕脚步踉跄、珂雪险些撞到门。 他们的个性特质并不冲突。 如果真要强调他们之间的冲突,那就从他们的学习背景着手吧。 毕竟一个学科学,另一个学艺术,一定会有很多想法上的冲突。 例如当珂雪告诉亦恕说:“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飞翔。” 亦恕不会说:“那就乘着我的爱吧!这是我给你的,最坚强的翅膀。” 亦恕会说:“那我会发明一种生物芯片,当它植入脑中时,便可让人体模拟鸟类的飞翔动作。” 嗯,这应该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冲突点,也是我所能接受的冲突极限。 不过这是故事以后的发展,目前为止,他们还是有共通点而且和谐。 完成今天的进度后,洗个澡,想好好睡个觉。 但由于脑子里一直徘徊着哪里冲突、如何冲突的问题,导致我也与床和枕头冲突,怎么换姿势都睡不着。 在一个180度翻身后,我在心里默念:“我会好好照顾亦恕与珂雪,不会让他们常常起冲突。” 我的个性是如果晚上睡不着,就会觉得应该是做了亏心事。 忘了多久后睡着,但总之是睡着了。 醒来后已经有点晚,迷迷糊糊中简单漱洗一下就出门上班。 走进公司大门,曹小姐一看到我,便低头拿起电话。 我一直觉得奇怪,好像每天早上她看到我时,都刚好在讲电话。 我恍然大悟,她应该是假借讲电话来避开每天早晨的第一次碰面。 又感到一阵尴尬,我完全清醒过来。 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热,老总就拨电话来叫我进他的办公室。 我一走进去,发现曹小姐也在,老总似乎在交代她事情。 “你先等一下。”老总跟我说。 我只好先转过身等他们谈完,眼睛顺便在墙上闲逛。 墙上贴了几张老总的儿子在幼儿园的奖状,不外乎是好宝宝之类的。 这实在是没什么好炫耀的,哪个杀人犯在幼儿园时就喜欢拿刀子的? 我小时候也是把奖状拿来当壁纸的人,现在还不是一样落魄江湖。 “你好啊,周在新先生。” 胡思乱想之际,我听到老总叫他自己的名字,我好奇地转过头。 “你真行啊,周在新先生。”老总看着我说。 “你在跟我说话吗?”我朝老总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曹小姐还在,我看了看她,发现她也是很疑惑。 “我当然是跟你说话啊,周在新先生。” “周在新是你啊。”我走近他办公桌,问他:“你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暂时性失忆?” “你才暂时性失忆咧!臭小子!” 老总似乎很激动,拿出一份传真文件,翻到其中一页,“你自己看!” 我拿起来看后,知道是昨天下午市政府的会议记录。 “这……”我将那份传真放下,下意识抓抓头,又尴尬了。 “如果你邻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亲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他还会想再继续活下去吗?”老总照着念完后,问我:“请问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嗯……那个……”我偷瞄了一下曹小姐,只觉得头皮又麻又痒,“也许水鸟看到同类所剩无几,于是起了不如归去的念头。” “不你的头!”老总的样子好像一只激动的鸟,翅膀拍个不停。 “你在市政府耍什么宝?要耍宝不会签你自己的名字吗?” “不好意思。”我又抓抓头,“我一时迷糊,忘了。” “你……”老总的翅膀还是拍个不停,说不出话来。 我的个性是如果挨骂时别人在场,就会觉得很尴尬。 尤其是这个“别人”,是曹小姐。 “那个……”我见老总一直不说话,只好问:“你叫我来,是……?” “本来是想问你昨天会议的事,现在不必问了。” “那要不要我描述一下当时混乱的情景?” “你马上给我消失!” 老总霍地站起身,好像终于一飞冲天的鸟。 走出老总的办公室,我甩动身体以甩掉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像淋湿的狗甩掉一身的水那样。 差不多甩干后,曹小姐也走出来,看到我的动作,吓了一跳。 我尴尬得笑了笑,好像刚弄干身体的狗,又走进雨中。 “真不好意思。”她说。 我很震惊,半晌反应不过来。 这有点像你欣赏了一辈子的月亮,有天月亮竟然开口跟你说话那样。 “我今天一早收到那份传真,刚刚拿给周总看,结果却害你挨骂。” “喔。”我恍然大悟,“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我的迷糊造成的。” “你很迷糊吗?” “嗯。”我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小心都没用,于是常发生状况。” “你念错我的名字也是迷糊?” “对对对。”我用力点头,“那是迷糊,不是故意乱开玩笑。” “哦。我原以为你是个轻薄的人。” “不不不。”我开始激动,“我不是。”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以后多小心,别再迷糊了。” “是是是。” 我的个性是如果要强调讲话时的语气,就会把一个字重复念三遍。 “你的头发是自然卷吗?” 在我们一起走回各自的办公桌时,她又问。 “这个……”我用手试着压下像飞檐般翘起的头发,“我的睡相不好,起床后也没梳头,刚刚又抓了几次头发,于是就……” 难怪我觉得整个人好像要飞起来,原来我的头发已像鸟类展开双翼。 “原来如此。”她坐了下来,用手指了指,“你的办公桌在那边。” “喔。” 我实在是尴尬到不行,刚好头发像鸟,于是飞也似的回到我的办公桌。 虽然今天挨了老总的骂,不过由于曹小姐主动跟我说话,算起来心情还是有赚头,而且赚得不少。 “以后多小心,别再迷糊了。” 曹小姐这句话说得真好听,我在脑海里不断倒带,多听几遍。 我也盘算着下班时搞不好可以跟她一起搭电梯下楼。 最好电梯突然故障,把我们困住,她应该会因为害怕而哭泣。 “想哭就到我怀里哭”,这是瘐澄庆的歌,也将是我对她说的话。 可是一到下班时刻,我突然想起头发不知道服服贴贴了没有? 赶紧到洗手间理一理仪容,出来后她已经下楼了。 我只好改唱张学友的“回头太难”。 走出公司大楼,一面走一面想着亦恕和珂雪的故事。 他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如果珂雪总是望着窗外,亦恕又如何与她有所交集? 搭讪吗?不可能。 亦恕是学科学的人,他知道氢分子是藉由燃烧而跟氧分子化合成水,而不是氢分子主动跑去跟氧分子说:“让我们结合吧。” 所以,该如何让氢分子燃烧呢? 正在伤脑筋之际,仿佛听到右边传来细碎的“叩叩”声。 转头一看,那个学艺术的女孩正在咖啡馆内用手指轻轻敲着落地窗。 她朝我笑了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点点头。 我右手推开店门,左脚刚跨进,突然想起今天并没有打算要喝咖啡。 于是动作停格。 “嗨,学科学的人。”她指了指她桌子对面的位子,“请来这里坐。”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板,感觉老板像正等着老鼠走出洞口的老鹰。 而我就是将头探出洞口的老鼠。 算了,喝杯咖啡也无妨。 我双脚走进咖啡馆,老板也同时飞过来。 我坐在她对面,跟老板点了一杯咖啡,然后问她:“有事吗?”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哦。”她的语气很开心,眼神水水亮亮的。 照理说她常过度使用眼睛来观察东西,眼神应该很锐利才对。 可是她的眼神却柔软似水,好像微风吹过便会产生阵阵涟漪。 “什么事?” “我这几天画画的灵感,像雨后春笋般出现。” “那很好啊。” “你知道吗?”她眼中波光潋滟,“你就是那场雨。” 说完后她笑了起来,连笑容都是柔柔软软的,让我想起去年尾牙摸彩时抽中的蚕丝被。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当面夸奖我,我就会很尴尬。 现在应该不只是尴尬,我猜我一定脸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种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感,在四肢间快速流窜。 “我真的很感激你。” “好好好。”我赶紧说话以免她继续说下去,“不必客气了。” “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你把那些春笋分一半给我就行了。” “好呀。从现在开始我画的每张图,你都可以看。” “喔。那就多谢了。” “不客气。” 我实在不习惯她的眼睛不看窗外,而盯着我瞧。 我又开始抓头发,刚刚顺好的头发,现在看起来大概又是自然卷了。 幸好老板把咖啡端过来,我喝了一口,平静不少。 “我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可以啊。” “你现在可不可以当我的模特儿?” “模特儿?”我张大嘴巴。 印象中的模特儿好像都是没穿衣服的女人,通常还是胖胖的。 而且好像都是刚吃饱饭便被叫去当模特儿,以致肚子圆鼓鼓的。 她怎么会叫一个还没吃饭的年轻男子来当模特儿呢?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吞吞吐吐,“不过我要穿衣服。” “你放心。”她微微一笑,“我不是要画裸体素描。”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 我双手拨拨头发,转头看着落地窗中的自己是否足够潇洒。 “那我要问你问题了哦。” “问问题?”我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回答:“好啊。” “你还是处男吗?”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惊讶过后便是强烈的尴尬,我下意识往后退,紧紧贴住椅背。 新仇和旧恨同时涌上来,我尴尬得几乎要飞到外层空间了。 “这……”我的牙齿好像在发抖,“你……” “我知道了。” 她摊开画本,拿起笔,低头开始画图。 我心想处男跟模特儿有关吗?难道模特儿得是处男? 我看她并没有盯着我瞧,只是低头猛画,心里更纳闷了。 而且她说她知道了,知道什么啊? 想端起咖啡杯到嘴边,她却突然抬头看我一眼,害我差点失手滑落。 真是够了。 “画好了。” 她笑一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我等尴尬的感觉慢慢散去,才低头看了看那张图。 图上只画了一个人,双手和双脚大开,眼睛似乎翻白眼,嘴巴也打开。 最特别的是,他的头发和全身的毛发直挺挺竖立着,甚至眼睫毛也是。 好像把针插满全身。 在人的上面一直到画纸的边缘,还画了很多条短直线。 “这是我吗?”我问。 “嗯。”她点点头,“不过这张图的名字,叫尴尬。” “尴尬?” “对呀。”她的咖啡没了,于是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我从你身上感觉到尴尬的味道,我就想画画看。” “那你干嘛问那个问题?” “这样你才会更尴尬呀,而且我想再确定一下你尴尬时的样子。” 她笑得很开心,手指着图:“你尴尬时好像全身都被毛发扎到,很好玩。” “是吗?”我指了指图上那些短直线,“这是什么?” “这个嘛……”她又笑了笑,“这是学你的,表示快飞起来的感觉。” 我又盯着那张图看,图上的人翻白眼、张大嘴巴的样子倒也满有趣的。 “这次我的脸怎么不是四四方方的?” “因为我开始觉得你有一些smooth的线条,不再又直又硬。” “smooth?”我摸摸自己的脸,“会吗?” “这还是跟脸的形状无关啦。”她指着图,沿着脸的线条走了一圈,“当你能很轻易释放自己的感觉时,你的线条就会很smooth。” “喔。”我虽然不太懂,但还是应了一声。 “下次能不能把我画漂亮一点?这次看起来像猴子。” “好呀,我尽量。”她笑一笑,“我会把你画得比猴子帅一百倍。” “比猴子帅一百倍也还是猴子啊。” “说得也是。”她又笑了笑,“下次会让你恢复人形的。” “不过下次不可以再问奇怪的问题。” “好。”她顿了顿,“可是那种问题只能问你,才会有尴尬的感觉。” “为什么?” 老板刚好端着新煮好的咖啡,放在她面前。 她抬起头问老板:“你还是处男吗?” “嗯,我还是。”老板面不改色,低头收拾她刚喝完的咖啡杯盘。 “真是辛苦你了。”她说。 “哪里。”老板收拾好杯盘,又说:“不过在21世纪的现在,如果要找我这个年纪的处男,倒不如去喜马拉雅山上找雪人。” 老板要离开时,转身对我说:“你说是吧?雪人先生。” “我……” 我的个性是如果被人当面猜中我不想承认的事,就会说不出话。 “你明白了吧。”老板走进吧台后,她说:“这种问题问别人,别人不见得会觉得尴尬。” “可是……” “我只是想画尴尬的感觉而已,希望你别介意。” “我不会介意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这种问题难免……” “不然这样好了。”她笑了笑,“你今天的咖啡,我请。”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请客,就会觉得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低头看了看图,似乎又能感觉到那股麻痒。 她的眼睛应该有点像天线或雷达之类的东西,能探测外界的细微扰动,于是能轻易捕捉无形的感觉。 不过她的眼神始终又柔又软,隐约可看到荡漾在其中的水波。 水? 没错,她的眼睛应该具有某种能量,而这种能量可以燃烧氢分子,然后再与氧分子化合成水。 我终于知道亦恕和珂雪的故事要怎么接下去了。 逞强 亦恕是学科学的人,当他看见月亮时,会联想到月球引发的潮汐现象,而非爱情的阴晴圆缺。 他习惯在思考推论的过程中引用逻辑,尽量避免用感觉来判断。 于是他的感觉不断被理性的外衣包住,一旦脱去外衣,这些感觉便会赤裸裸的呈现在观察力敏锐的珂雪眼中。 所以对于凭感觉作画的珂雪而言,亦恕将是最好的模特儿。 可是,亦恕为什么要脱去理性的外衣呢? 嗯,因为他要写小说。 那他为什么要写小说? 理由可以有很多,例如为了吸引喜欢的女孩、莫名其妙被人说有天分、想试着多赚点钱等等。 到底哪一种理由比较合理呢? 搞不好亦恕跟我一样,都是因为这三种理由而写小说。 把亦恕与珂雪之间的对白稍微润饰一下后,决定暂时收工。 走出房门倒杯水,看见大东正在客厅看电视。 “喂。”大东叫住我,指着电视问:“这句slogan如何?” 我看了看电视,知道那是毕德麦雅咖啡的广告slogan-- “喝过毕德麦雅,你很难再喝其它咖啡”。 “嗯……”我喝了一口水,“怪怪的。” “哪里怪?我觉得这句slogan很不错。” “搞不好这句的意思是喝过毕德麦雅咖啡后,觉得太难喝了,从此对咖啡绝望,于是便很难再喝其它咖啡。” “你的想法太奇怪了。”大东说。 “这句话本来就有毛病啊。就像有些人失恋后便很难再谈恋爱一样,那是因为恋爱的杀伤力太大,以致很难再谈下一个恋爱啊。” “这句slogan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它是表示:曾经沧海难为水。” “我偏偏觉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一般的消费者才不会像你这么想。” “一定会有像我一样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广告slogan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不要抬杠了。我最近接了一个咖啡广告的文案,你有空帮我想想。” “好吧。我如果想出来后,你要多扣几天房租喔。我最近手头很紧。” 我坐了下来,把茶杯放在沙发前面的矮桌上。 “对了,你小说写到哪?”大东问。 “你想看吗?” “嗯。”大东点了点头。 我回房把档案印出来,数一数只有35页左右,搞不好会被大东嘲笑。 于是把字体和行距加大,再印一次,变成50页的份量。 我的个性是如果要让别人觉得我很厉害的话,就会逞强。 走出房门,拿给大东。他只看一眼,便说:“亦恕与珂雪?好奇怪的名字。” “我是故意的。” 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不太会取名字的话,也会逞强。 “为什么不叫:痴汉与美女?” “你少唬我,那是A片的片名。” “原来你也看过。”大东笑得很开心。 “对啊,那是痴汉电车系列很有名的片子。”我也笑了几声。 突然觉得不对,立刻收住笑声,说:“喂!别拿我的小说名字乱开玩笑,快看。” “别着急。”大东不再说话,专心阅读。 随着大东翻页时所发出“啪啦”声响,我的心脏也会跟着抽动一下。 大东看得很快,没多久便看完,然后把稿子放在矮桌上。 “怎么样?” 我很紧张,好像打电话去问看了榜单的朋友,我有没有考上一样。 “嗯……你文章中出现很多次“因为”和“所以”。” 大东笑了笑,“应该是你以前研究报告写多了。” “这没办法。因为有那么多的因为,所以我们不得不所以。” “你也不能每件事都因为所以啊。” “可是我总觉得文字的逻辑顺序要清楚,有因才会有果啊。” “写小说时的脑袋要软一点,不必太用力解释很多东西。如果小说中所有大小事情的因果都要解释得很清楚,读者会以为在看佛经。” “不行。”我摇摇头,“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写小说的原则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你又在抬杠了。” 我不是抬杠,只是逞强。 “因为”我对文字的掌控还不是那么娴熟,“所以”小说中才会出现太多次因为所以。 “因为”不想让大东认为我能力不足,“所以”我不会坦白承认这点。 这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没有好好受教导,“所以”才会事事逞强。 我的个性是如果发现我的个性有偏差,就会觉得那是小时候的问题。 “还有,有些形容你用得怪怪的。”大东又拿起稿子,快速翻了几页,“很像在冬天的海滩出现比基尼女郎的那种感觉。” “这是什么意思?” “冬天的海滩应该很冷清,如果出现了穿三点式泳装的比基尼女郎,你不会觉得怪怪的吗?” “这怎么会怪?”我又开始逞强,“当你在寒冷的冬天海滩上而且心情正低落时,突然迎面走来比基尼女郎,你不会觉得精神一振吗?” “喔?”大东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微笑,“嘿,你说得没错喔。” “嘿嘿。”我很得意。 “目前为止还不错。”大东说,“尤其咖啡馆老板的角色很生动。” “是吗?”我很高兴,“那么我多描写他好了。” “不要忘了小说的主轴,支线部分要控制好,不要喧宾夺主。” “我会注意的。” “就这样吧。”大东伸个懒腰,“我回房间赶进度了。” “那我也要回房继续写。” 我们各自回房时,在沙发后方交错而过。大东回头说:“你还要上班,写小说不会太累吧?” “不会的。我是天生好手啊。” “别逞强。明后天放假,你可以休息两天,不急。” “我浑身上下都是精力,不需要休息的。” 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叫我不要逞强的话,就会更逞强。 其实这阵子写小说,耗去很多心力,觉得有些疲惫。 原本打算利用这两天休假去看看电影,或找朋友出去玩。 但我已经在大东面前夸下海口,只好关起门来写作。 除了在吃饭时间出门外,其余时间都待在房里。 即使是出门,也只到便利商店买微波便当,带回来吃。 每当撑不下去想溜出去玩时,看见大东还在他房里赶稿,我便打消念头,乖乖回到计算机前。 在亦恕与珂雪接下来的进展中,我将亦恕设定为逞强的人。 因此亦恕也许没有足够的理由写小说,却有不得不写小说的力量。 至于咖啡馆老板这号人物,每当我描写他时,都会联想到武功高手。 我甚至不小心写下:他在吧台上用内力煮咖啡,逼出咖啡的香气。 后来发现时立刻改掉,毕竟爱情小说中出现武侠情节是很诡异的事。 就像我们无法想象在武侠小说中,各路英雄豪杰争夺武林盟主时,突然出现外星人来捣乱的情节。 这跟“冬天的海滩出现比基尼女郎”的感觉完全不同,比基尼女郎也许可以让读者精神一振;外星人则一定会让读者疯掉。 我也发觉我可以专注于写小说这件事情上,这跟上班时的专注不同。 上班时的思考像依循藏宝图找宝藏一样,会有线索、路径和工具。 你只需演算、推论与判断,然后找出合理或正确的答案。 答案通常只是被隐藏,并非不存在。 思绪也许会迷路或找不到方向,但终归是在路上走着。 但写小说时的思考并没有藏宝图,甚至没有宝藏。 也就是说,答案不是被隐藏,只是不存在。 于是思绪很容易进入一种冥想的状态,完全不受控制。 前一秒还在沙漠中找绿洲,后一秒可能在大海里躲鲨鱼。 好不容易收敛心神准备离开沙漠或大海,思绪的后脚却像绑了条橡皮绳索,以为要一跃而出时,却会突然被莫名的外力拉回。 在思绪游离的过程中,我常想起过往记忆的片段。 脑海里有时会浮现曾经看过的电影情节;有时仿佛听到熟悉的音乐; 有时几乎可以闻到与初恋情人走在故乡海边时的空气味道。 我无法分辨,是以前发生过的场景和对白被我写入小说中; 还是小说将我带进过往的记忆里,让我在小说中再活一次? 这两天也曾想过到那家咖啡馆坐坐,喝杯咖啡换换心情。 但一来懒得出门;二来觉得钱还是省点用比较好,所以便没去。 幸好有这些现实生活上的理由,提醒我现在正简单生活着,而不是活在自己所架构的小说世界里。 星期一到了,我又得上班,思考的方式也将改变。 昨晚写到凌晨三点,早上起床时呵欠连连,走路像在打醉拳。 趁着坐捷运的空档,闭上眼睛休息。 再睁开眼睛时,隐约可以从很多人空洞的眼神中,感觉到一些东西。 他们虽然仍是罐头,但并不是真空密封,我仿佛可以闻到味道。 刚走进公司大门,正好与抬头的曹小姐四目交接。 “早。”她说。 我却说不出话来,毕竟好一阵子没听见她跟我打招呼。 “休假两天,应该有出门好好玩一下吧。” “我……” “你好厉害,每天都刚好在八点出现。” “这个……” 我的个性是如果漂亮的女孩主动跟我说话时,就会说不出话来。 走到我办公桌的路上,我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早。”公司另一位李小姐跟我打招呼。 “早啊。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我说。 “休假两天,应该有出门好好玩一下吧。” “开什么玩笑?哪有时间玩啊,而且也没钱可以出门去玩。真可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 “你好厉害,每天都刚好在八点出现。” “准时上班是真理,只拿公司微薄的薪水便想偷懒是人之常情。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漂亮的女孩主动跟我说话时,就会啰啰嗦嗦。 坐进位子,打开计算机。趁着开机的空档,按摩一下眼睛周边的穴道,准备打起精神并调整上班的心情。 看着计算机里的东西,觉得很陌生,好像上次看到时已是八百年前的事。 这也许是因为前两天在自己架构的世界悠游,而现在又回到现实生活。 电话突然响起,我又吓了一跳。 “你来一下。”老总的声音。 “好。”我说。 我心情有点忐忑,因为上次帮他到市政府开会的事。 他该不会因此而被冠上环境的屠夫或生态的杀手之类的封号,于是找我算帐吧? “这件案子你看一下,看可不可行。”老总拿一份招标文件给我。 “喔。”我暗叫好险,然后翻一翻檔的内容和要求的工作项目,“第四个工作项目不好做;第六个的话,我们应该做不到。” “是吗?”老总陷入沉思。 门外传来细碎的敲门声,曹小姐走进来。 “这是刚收到的传真。”她先朝我点点头,再将传真放在桌上。 “嗯。”老总抬头看了一眼,又将目光回到招标檔上,“这个……” 准备要离去的曹小姐,以为老总还有吩咐,便停下脚步。 “我们真的接不下这个案子?”老总看着我。 “未必。”看了曹小姐一眼后,我说。 我的个性是如果漂亮女孩在旁边而且不主动跟我说话时,就会逞强。 “喔?”老总有些疑惑,“你不是说第四个工作项目不好做?” “确实不好做。”我神情肃穆,“但我一定尽力而为。” “那第六个工作项目不是做不到吗?” “应该做不到。”我慷慨激昂,“不过反正事在人为。” “很好。”老总笑了笑,“你真是年轻有为、大有作为。” 再多说一点嘛。 曹小姐也笑了笑,对我说:“加油哦。” 我感觉我的血液已经沸腾。 曹小姐走后,老总说:“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交……交给我?”我的血液迅速结冰。 “是啊。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当然就由你负责。” “这个……”我嗫嚅地说,“信心跟冲动是两回事。” “什么?” “我刚刚太冲动了。”我小声说,“这个案子我们没办法做。” “你说什么?”老总的音量提高,又开始像只激动的鸟。 “年轻人难免冲动,这种心情你应该能了解。” “我不了解!”老总拍拍翅膀站起身,把招标文件丢到我面前,“总之你下礼拜一给我写完服务建议书!” 走回办公桌的路上,猛捶自己的脑袋,红颜祸水啊,我这么想。 我的个性是如果逞强逞出悲剧的话,就会觉得是别人害的。 经过复印机时,正在影印的曹小姐对我说:“周总把案子交给你了?” “是啊。” “你好厉害。” “哪里。”我笑了笑。 我的个性是如果害我的人是个美女的话,我还是会对她笑嘻嘻。 回到座位,拿出那份招标文件。只看了几页,便开始唉声叹气。 我干嘛逞强呢?没那种肛门就别吃那种泻药啊。 拿起笔,在檔内页写上:笨蛋、活该、罪有应得、自作自受…… 骂到词穷后,便楞楞地盯着檔内的工作项目,开始发呆。 “咦?”李小姐经过我桌旁,“这个案子很难做哦。” “嗯。”我点点头。 “不过你应该可以搞定吧。” “当然没问题。” 看了看李小姐,我不禁悲从中来。 我的个性是如果连在不漂亮的女孩面前也要逞强的话,就会觉得悲哀。 “一起吃中饭吧。”李小姐说,“小梁和礼嫣也要去。” 原本听到“小梁”时,我皱起眉头;但听到曹小姐的名字后,我迅速站起身说:“好。” 难得可以跟曹小姐吃饭,我一定要掌握机会多说话,好好表现自己。 走出大楼后,小梁提议去吃什么有机蔬菜,我说:“干嘛要吃素?” “吃素好啊。”小梁说,“而且有机蔬菜无污染,不洒农药。” “如果是爱干净的猴子,在丛林中一定会很难过。”我说。 他们三人几乎同时停下脚步,看着我。 “什么意思?”小梁问。 “猴子整天在丛林里荡来荡去,很容易弄脏啊,如果猴子偏偏爱干净,岂不是过得很痛苦?”我说,“习惯脏并喜欢脏的猴子才会快乐。” “这跟有机蔬菜有什么关系?”李小姐问。 “现在的蔬菜几乎都洒农药啊,而且食物也通常有化学成分。如果你从不吃含化学成分的食物,不仅没抵抗力而且也很难找到东西吃。” “原来如此。”小梁对我说,“所以你不是爱干净的猴子?” “当然啰。”我说,“我已经习惯脏了,正朝喜欢脏的境界迈进。” “可是我是爱干净的猴子呢。”曹小姐说,“而且我一直吃素。” 轮到我停下脚步,变成急冻人了。 “那我们去吃素,来不来随你,不勉强。”小梁笑着说,眼神很狡黠。 混蛋,我被耍了。 我怎么这么迷糊呢?连曹小姐吃素这种基本数据都不知道。 可恶,头皮尴尬得又麻又硬。 不过这样刚好可以硬着头皮跟去。 进了那家标榜不含农药的店,我们找位子坐下来。 我和李小姐坐一边,小梁和曹小姐坐对面。 “礼嫣。”小梁拿起她的碗,“我帮你盛饭。” “谢谢。”曹小姐微微一笑。 可恶,竟然被抢先了。而且礼嫣是你这家伙叫的吗? 正在悔恨不已时,李小姐把碗递到我面前。 “干嘛?”我转头问她。 “帮我盛饭呀。”李小姐说,“连这个基本的绅士礼貌都不懂。” “这么小的碗够你吃吗?要不要我帮你换大一点的碗?”我说。 “你找死呀!”李小姐笑着拍一下我肩膀。 菜一道道端上来,但我觉得每道菜的味道都差不多,于是吃得有些闷。 夹起一根长长的东西,却掉了两次,索性放下筷子,用手拿着吃。 “果然是不爱干净的猴子喔。”小梁笑着说,“怎么用手呢?” “用手跟爱不爱干净有什么关系?”我说,“这些菜在煮好端上来前,已经不知道被厨房内多少只手碰过了,你还不是照吃。” “那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你真是执迷不悟。印度人早就看破这点,所以才用手吃饭。正因为他们顿悟较早,所以释迦牟尼佛才会出现在印度啊。” 我说完后,他们三人又楞住了。 “还是用筷子吧。”过了一会,曹小姐对我说。 “对啊!”小梁立刻接着说:“印度有释迦牟尼,我们有孔子啊!难道孔子会输释迦牟尼吗?更何况筷子是我们的国粹!” 什么跟什么嘛,胡说八道。不过我还是听曹小姐的话,乖乖拿起筷子。 说来实在令人泄气,我很迷糊、容易尴尬、爱逞强,但却不像小梁可以厚着脸皮。 我的个性是如果吃饭时觉得闷的话,就会低头猛扒饭不说话。 “听说周总叫你接一个很难做的案子?”小梁问我。 “难不难做是因人而异。”我看了他一眼,心里开始戒备,“就像狗很难制伏狼,但老虎却可以轻易做到。” “是喔。那得恭喜你了。” “恭喜?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吗?”我说,“是不是你要辞职了?” 李小姐咳嗽一声,好像噎着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周总上星期说过,”小梁继续说,“接这种案子会有额外的奖金。” “所以呢?” “那今天这顿饭……”小梁没把话说完,只是贼兮兮地笑。 “怎样?” “没事。”小梁耸耸肩,“毕竟赚钱不容易。” “今天我请客。”我说。 我的个性是即使明知对方用的是激将法,我还是会逞强。 “这怎么好意思呢?”小梁又是皮笑肉不笑。 “大家同事一场,就当作替你送行。” “那你可要失望了。”小梁哈哈大笑,“我还要在公司待很久很久。” “你想待,老总还未必想留……” 话没说完,李小姐拉拉我衣袖,示意我别再说了。 结完帐,我身上只剩一百多块。 走回公司的路上,愈想愈闷,过马路时甚至想闯红灯。 回到办公桌,看到那份招标檔,双腿一软,瘫在椅子上。 过了一会,心想得振作,要化悲愤为力量。 于是整个下午都在公司里四处找资料,写服务建议书。 狠狠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呼出胸口那股郁闷气时,听到曹小姐说:“快五点了,怎么还不下班?” 我吓了一跳,直起身子,抬起头看着她。 “我来跟你说我要下班了。”她微微一笑,“还有,谢谢你请吃饭。” “不……不必客气。”我说话还是吞吞吐吐。 “那,明天见。”她挥挥手,“Bye-Bye。” 我连挥手的动作都有些僵硬,好像右手已经被打上石膏。 而且Bye-Bye也因紧张而没出口。 过了一会,李小姐也走过来说:“五点了,怎么还不下班?”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总是努力不懈、尽责敬业吗?” “我来跟你说我要下班了。还有,谢谢你请吃饭。” “怎么这么客气呢?一顿饭而已,不要放在心上。知道吗?” “那明天见。Bye-Bye。” “Bye-Bye。”我用力挥挥手,“有空再来玩啊!” 再做一些收尾的工作,然后把招标文件收入公文包,准备下班。 离开公司大楼时,已经五点半了。 走到那家咖啡馆前十公尺,停下脚步。 今天要进去喝咖啡吗? 我想还是不要好了。 右手举起公文包遮住脸,放慢脚步,低着头继续前进。 虽然不想喝咖啡,但很想知道那个学艺术的女孩是否还在? 因此我的眼睛一直往右下角偷瞄。 当我瞄到一个直挺挺的腰部时,不由得停下脚步。 将公文包缓缓上移,依序看到胸部、肩膀、后颈、左脸…… 没错,是那个学艺术的女孩。 她正低头作画。 我驻足半分钟,决定压抑想看她画些什么的念头,继续向前。 走没几步,迎面撞上一个人。 “对不起。”我说。 抬头一看,竟然是咖啡馆的老板! “为什么不进来?”老板说。 “今天有事要忙。”我有点不好意思,放下右手高举的公文包。 但我突然想到,我干嘛要觉得不好意思?我又没欠他钱。 “进来吧。” “不好意思,真的有事。” “如果是因为上次的事,那么我道歉。” “上次什么事?” “我说你是处男的事。” “喂。” “其实我说错了。” “没关系。知道错就好。” “事实上,没有男人是处男。有的初夜给了左手,有的给了右手。” “喂。” “进来吧。” “No。” “干嘛说英文?” “我以为你听不懂中文。” 我和咖啡馆老板站在店门口,像两大武林高手决斗前的对峙。 高手通常是不轻易出招的,我们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先出招。 “我明白了。”过了一会,他终于出招。 “明白什么?”我采取守势,谨慎接招。 “你身上一定没钱。”他凌空突击。 “我有钱!”我因逞强,招式已乱。 “不然你一定很小气。”他改攻下盘。 “我大方得很!”我收招不及,脚下踉跄。 “那为什么不敢进来?”他化拳为掌,气聚丹田,直攻我胸前死穴。 “谁说我不敢?”我感到胸口一阵郁闷,脱口而出:“我进去!” “承让了。”他抱拳行礼。 “……” 他走回店里后,我还楞在当地,调匀一下内息。 隔着落地窗,学艺术的女孩正笑吟吟地对我招手。 我推开店门,直接走到她对面的位子,坐了下来。 “你前两天怎么没来?”她问。 “因为没上班,所以懒得出门。” “哦。”她又问:“你在这附近上班?” “是啊。用走的不用十分钟。”我看了看她面前的画本,问:“你刚刚在画什么?” 她急忙阖起画本,“这两天画的东西不好,见不得人的。” 我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笑了笑,没再追问。 老板在我面前倒杯水,我顺便点了杯咖啡。 “你为什么每天都来这里?” “这里的视野很好。” “视野?”我看了看窗外,“捷运站前,哪有视野?” “很多人来来去去,我可以体验一下生活呀。” “生活?”我很疑惑,“在家里也可以体验啊。” “那不一样。”她笑了笑,“如果艺术家整天待在家里,很容易只活在自己架构的艺术世界里,这样可能会有偏执狂哦。” “是吗?”我又看了看窗外,“可是在这里只能看到人喔。” “人可是老天所创作的最复杂的艺术品呢。”她笑了笑,吐了吐舌头,“虽然缺陷很多。” “对了,你是怎样生活呢?” “嗯……”我想了一下,“我的生活很简单,工作和放假而已。” “你放假时做什么?” “我在写小说。”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惊讶。 因为除了大东外,我是第一次跟人说我在写小说。 “哦。那很好呀。” 她点点头,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咖啡。 “你好像不觉得惊讶。” “为什么要惊讶?”她的嘴唇离开咖啡杯,好奇地看着我。 “我是学科学的人啊,写小说不是很奇怪吗?” “如果念法律的都可以当总统……”她放下咖啡杯,微微一笑,“为什么学科学的不可以写小说?” “说得好。”我竖起大拇指。 看来一直困扰着我的亦恕写小说的理由,似乎有了简单的答案。 她又凝视着窗外,过了一会,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过头,说:“对不起。”她又吐了吐舌头,“我习惯了。” “没关系。反正窗外的帅哥很多。” “呵呵,我才不是看帅哥呢。”她伸出食指,指向马路斜对面,“你看,我车子总是停在那里。”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那辆曾看过的红色车子。 “那里不能停车啊。” “我知道不能停呀。”她笑得很神秘,“所以我得经常看着窗外,注意是否有警察出现呀。” “原来你上次急忙跑出去,是因为看到警察。”我恍然大悟。 “嗯。”她笑了笑,“我一面观察人群,一面注意警察,这样当我沉醉在美丽的艺术世界时,也不会忘了现实生活中还有罚单的残酷。” 老板端着咖啡走过来,把咖啡放在我面前,并瞄了我一眼。 我低头一看,咖啡上面浮着的奶白色泡沫,构成一根手指的图案。 我很好奇,再仔细左看右看,确实很像手指。 老板握住拳头,把拳头的中指指节接触咖啡杯,看起来像比了根中指。 “很像吧。”老板说完后,就走了。 可恶,这家伙竟然把奶油弄成中指的样子。 “老板煮的咖啡很好喝吧?”她问。 “嗯。只可惜人却怪怪的。” “是吗?”她笑了笑,不置可否,“不过他从不收我的钱。” “这么好?”我很惊讶。 “我都是用在这里画的图,跟老板换咖啡。” “这样喔。”我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张万箭穿心图,笑着问她:“不知道我这张图能换几杯咖啡?” 老板突然出现在旁边,打开桌上的糖罐,舀起糖加入我的咖啡杯。 “只能换几颗糖。”老板说。 我正想顶嘴时,老板转头对她说:“你的咖啡已经抵完了。” “哦。”她应了一声,“真遗憾,我原本想再喝一杯。” “那你只好现在开始画。” “她付钱不行吗?”我插进一句话。 “不行。”老板说,“她不能用钱喝咖啡,只能用画。” “哪有这个道理。” “如果你帮她付钱就可以。不过你并不是慷慨的人。” “谁说我不是?”我又逞强了,“我帮她付!” “谢谢。”她看着我,微微一笑。 这眼神很熟悉,好像她每次想画东西时,都是这种眼神。 难道她又从我身上看出什么了?该不会知道我是个逞强的人吧。 我突然惊觉,身上只剩一百多块,根本不够付两个人的咖啡钱啊。 “你等会。”我站起身,“我出去一下。” 准备拉开店门时,老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只有四分钟。” “什么?”我转过身。 “我磨豆到煮好咖啡,要四分钟。如果你不能在这杯咖啡煮好前回来,那我会自己喝掉这杯咖啡。” “你在开玩笑吧?” “开始。”老板转身磨咖啡豆。 我冲出店门。 停在亮着红灯的斑马线上,还有12秒才会亮绿灯。 绿灯终于亮了。 我快步向前,冲到马路对面,闪过一个垃圾桶后,再往右跑了七八步。 然后经过她的红色车子,进入骑楼,跑过五家店面,来到提款机前。 喘口气,掏出皮夹,抽出金融卡,放进提款机,输入密码,领两千块。 等提款机点钞票,拿了钞票,收好金融卡,放回皮夹。 所有的奔跑动作,反方向再做一次。 “多久?”一推开店门,我气喘吁吁地问。 “三分四十六秒。”老板说。 我松口气,走回位子,坐下。 “你也违规停车吗?”她笑着说,并从桌上抽出一张面纸给我。 “我……”我说不出话来,接过她递来的面纸,开始擦汗。 “我要开始画了哦。”说完便拿起笔,摊开画本。 我停止擦汗的动作。 空气又突然散发宁静的味道,我甚至不敢用力喘气。 原本注视着她的目光,也慢慢收回,偏向窗外,怕会惊扰她。 眼角余光瞥见老板把咖啡轻放在桌上时,赶紧转过头,将食指轻触双唇比了个“嘘”的手势。 老板竟然也跟我比同样的手势。 他转身回吧台时,脚步轻而稳,看来他的轻功也不错。 “画好了。”她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得意,“关羽初出茅庐时,酒尚温时斩华雄。我画完时,咖啡也还是热的。” “这是三国演义的描述,但其实是孙权之父--孙坚杀了华雄。” “是哦。”她睁大眼睛,眨眨眼,“这样会不会有损于我的厉害?” “不会。”我笑了笑,“你还是一样厉害。” “谢谢。”她笑得很开心,反转画,轻轻推到我面前。 我看到一艘船,船边有只吐着舌头的海豚,似乎正在奋力游着。 “海豚为什么要吐舌头?” “因为很累呀。” “累?” “海豚喜欢绕着船只游泳嬉戏。但若碰到一艘很大的船或是开得很快的船,那么坚持要绕船游泳的海豚,不就会游得很累很喘?” “所以这张画的主题是?” “逞强。” 我果然又被她看出来了。 “这张图可抵9杯。”老板又突然出现在我们旁边。 “那就8杯吧。”她说。 “嗯?”老板扬了扬眉毛,似乎惊讶她竟然不讨价还价。 “因为只能是偶数。”她笑了笑,指着我,“这样我才能跟这位逞强的海豚,一人一半呀。” 老板看了我们一眼,说:“好。” “学科学的人……”她边说边整理东西,“我该走了。” “嗯。” “以后别太逞强,这样会很累哦。”她收好东西,站起身。 “好。” “那么明天……”她拖长尾音,“见?” “这个嘛……” “你忘了学科学的人应该有的霸气了吗?” “好。”我拍拍胸脯,“明天见。” “你又逞强了。”她挥挥手,说:“Bye-Bye。” 她拉开门离去时,门把上的铃铛声听起来很兴奋,并不尖锐。 她刚离去,我立刻起身走向吧台结帐。 “你以后还是常来吧。”老板说。 “为什么?” “你在的话,她画的图会更好。” “是吗?”我想了一下,“你算便宜一点,我就常来。” “好。”他倒是想都没想。 “真的假的?”我有些怀疑。 “如果你能让她开心,我一辈子帮你煮咖啡都甘愿。” 说完后,老板便转过身洗杯盘。 我拉开店门时,门把上的铃铛声听起来,却很困惑。 追求 连续几天,我的脑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白天用浅显精确的文字构成服务建议书的内容; 晚上则用感性柔软的文字书写。 “她转身离去的那个冬天,气温寒冷异常。彷佛是她的背影,带走了所有的温暖。而从我眼角不经意溢出的泪,也迅速在心里结冰。” 这是只在晚上才可以出现的文字。 如果在白天,我不会把异常寒冷的冬天归咎于爱人的离去; 我只能由推论得出,那是因为反圣婴现象(La Nina)让冬天更冷。 而我待在那家咖啡馆的时间,正好是日夜即将交换的时段。 这几天学艺术的女孩都比我早到,如果她看到我,会跟我招手; 如果没看到我,我也会主动坐在她对面的位子。 当她看着窗外或低头画画时,我会从公文包拿出服务建议书继续工作。 偶尔我们说说话、聊聊天,话题通常围绕着她的艺术世界。 说来奇怪,我一跟她说话时,思绪常会进入。 回到家后,我会关在房间内,坐在计算机前。 先甩掉白天时应用大量逻辑文字所产生的厚重感,准备写小说。 这有点像从战场归来的武士脱去一身盔甲,开始磨墨画画。 如果累了,就狠狠伸个懒腰,或是看着墙壁发呆。 我的房间采道家式装潢,以无为而治作原则,因此墙上没任何东西。 除非想喝点水,否则我不会离开计算机前。 起身走出房门,看见大东与小西正在客厅看电视。 大东苦着一张脸,小西的脸则像是新闻主播在报导空难时的脸。 我脚步放轻,慢慢走近冰箱。 “喂。”我拿了罐咖啡走回房间时,大东叫住我,“坐下来看电视。” “我要回房间写小说。”我没停下脚步。 “现在不要写小说,来看电视!”大东看着我说。 “为什么,你要妨碍,别人的,自由意志呢?”小西看着大东说。 “……”我看着大东与小西,不知道该向谁说。 “没有啊,我只是……”大东搓揉着双手,嗫嚅地说:“只是要他别太累,写小说慢慢来,偶尔看点电视休息一下。” “你不是老是叫我要……” 我说话的同时,大东对我摇摇头,并伸出右手食指。 他的意思应该是说可以抵销掉一天的房租吧? “要好好照顾身体吗?所以我决定听你的话,休息一下,看电视。” 我的反应还不错,讲话像紧急煞车后突然右转的车辆。 我坐在大东与小西的中间,转头轻声问大东:“是一天吗?” 大东点点头。 我很开心,又转头朝小西说:“妳怎么不天天来呢?” “你欢迎,别人不见得欢迎。”小西似乎很哀怨。 “乱讲!”大东提高音量,“我很欢迎妳啊。” “扬帆而去,是离开陆地,不是欢迎沙滩。”小西竟然说了深奥的话。 “我……”大东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这样太浪费了。”我脱口而出。 大东和小西同时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这样当然浪费啊,因为他们再怎么争执,我都只能抵销掉今天的房租。 最好是小西天天来,然后每天出点小状况,那么我就不必缴房租了。 不过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这其中的奥妙。 “这出韩剧在演什么?”我指着电视。 我的个性是如果讲话太快说错话,就会转移别人的注意力。 “男主角是有妇之夫,女主角爱上他……”大东一面指着电视一面说:“而这个男配角喜欢女主角。现在他正要阻止女主角跑去找男主角。” 大东说得很详细,但我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感兴趣。 “妳难道没有自尊了吗?”电视中男配角拉住女主角的手,气急败坏。 “不,自尊是我仅有的东西。”女主角回过头,神情很坚定,“所以我能为他抛弃的,也只有自尊。” “嗯,这对白不错。”大东转头对着我说:“你要多学学。” “喔。”我应了一声。 “我跟女主角,心情好象。”小西突然开口。 “不要胡说八道。”大东说。 “扬帆而去的人,总是听不到,沙滩的哭泣。”小西又说了深奥的话。 大东的脸又开始涨红,小西的脸依旧像报导空难事件的新闻主播。 而我则像是走进一间很臭的厕所里一样,不敢用力呼吸。 看来今天的房租真不好赚。 不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是真理;在尴尬的场合中装死是人之常情。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于是我伸出手指,“啵”的一声,打开手中的罐装咖啡。 大东和小西的目光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清脆声音所吸引。 “啊……”我喝一口后,说:“什么都不要,就是要咖啡!” 转头问大东:“你不是叫我想咖啡广告文案?这句slogan如何?” “咖啡又不是运动饮料或机能饮料,怎能用“啊”来表达畅快感。 应该要表达一种优雅的感觉,好象喝咖啡后就会世界和平那样。” “那你听听这句slogan……”小西插进话,大东好奇地望着她。 “扬帆而去的人,请别忘了,沙滩上的咖啡香。” 大东,对不起。没帮到你,反而又让小西说了深奥的话。 客厅的僵持气氛,一直持续到那出韩剧播完。 “我要回去了。”小西说。 真是天籁啊,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妳要走了吗?”大东站起身,“我送妳。” “不用了。”小西直接走到门边,打开门,回头说:“扬帆而去的人,何必在乎,沙滩是否有贝壳的陪伴。” 小西才关上门,大东立刻跟我说:“喂!贝壳。快跟上去。” “贝壳?” “我是扬帆而去的人,你当然只能做贝壳。”大东甩甩手,催促说:“还不快去!” 我迅速起身,跑出门,在电梯口追上小西。 小西看到我时略感惊讶,但并没说些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电梯来了,我随着小西走进,我们仍然没有交谈。 一路上,我始终待在小西身后一步的距离,安静地尾随她前进。 “听大东说,”小西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你在写小说?” “嗯。”我又往前跨了一步,刚好与她并肩。 “喜欢吗?”小西继续往前走。 “喜欢什么?”我也继续走,维持与她一样的速度。 “写小说呀。” “喔?”我停下脚步,“这我倒没想过。” 小西笑了笑,也停下脚步等我,我赶了上去。 “大东很喜欢。”小西说。 我没回答,开始想着我到底算不算喜欢写小说这个问题。 “自尊是我,仅有的东西。所以我能为他抛弃的,也只有自尊。” 小西讲了这句刚刚电视上韩剧的对白,我楞了一下。 “我常常羡慕,电视中的人物,可以只为了,一种理由,简单地活。” 小西仰望着夜空,“不像现实中,生活的理由,总是复杂。” “现实中的生活可能更简单,完全不需要理由,只是活着而已。” 我笑了笑,“又或者活着的理由,只是因为不想死。” “哦?”小西也笑了笑,“很古怪的想法。” “我希望,能过一种,稳定而简单的生活。” “嗯。”我点点头。 “大东的生活方式,让我觉得,不够稳定。” 小西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踩着地面,像酒醉的人努力寻求平衡。 “我好象踩在甲板上,虽然仍是地面,却随时感到,波浪的起伏。” 我虽然不能理解小西的感觉,却可以想象。 “就到这里吧。”小西笑了笑,“我自己坐捷运回去。Bye-Bye。” “好。”我看看四周,已到了捷运站门口,“Bye-Bye。” 小西走进捷运站,回头说:“可不可以,也让我,活在小说里?” 我楞了一下,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没事。”小西又笑了笑,挥挥手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继续想着我喜不喜欢写小说这个问题。 打开门,还没坐下,大东就问:“她还好吧?” “还好。”我坐了下来,“你怎么惹她不高兴?” “刚刚我和她看电视时,看到一个美白化妆品的广告,她说她想买。 我说干嘛买?多看几部恐怖片,脸就会变白了。” “哇!这句话有五颗星喔!”我哈哈大笑。 “我是开玩笑的。没想到她就开始不高兴。” “你不太适合开玩笑。狗啊猴子啊开起玩笑会很好玩,但乌龟开玩笑的话,场面就会很冷。” “胡说。”大东瞪了我一眼,“她只要一不高兴,接下来我们不管谈到什么东西,她总是会将话题导向要我好好找个稳定的工作之类的。” “嗯。小西可能练过如来神掌第十八式--万佛朝宗。”我笑了笑,“然后呢?” “然后我们愈讲愈僵,她就生气了。” “小西希望你能稳定一点。”我想起小西刚才的话。 “这我知道。”大东似乎很无奈,“她是国小老师,每天十点多睡觉,早上不到六点就起床。而我却习惯夜生活,生活作息差太多了。” “当初要离开广告公司时,她就很反对,这些年来总是要我找个固定的工作。可是……”大东又叹口气,“我真的很喜欢写东西。” “为什么喜欢?” “喜欢哪有为什么!”大东有点激动。 “嗯。” 就像不能理解小西一样,我不能理解大东的感觉,但还是可以想象。 回到计算机前,脑子还在消化大东和小西刚说的话。 “可不可以,也让我,活在小说里?” 突然想到小西这番话,我又陷入沉思。 小西跟大东从学生时代就在一起,感情算久。 她是个很传统的女孩,感觉上似乎是很会相夫教子的那种类型。 据大东说,小西以前很欣赏他的写作才华,那为什么小西现在反而因为大东的写作而不安呢? “喂,要不要出去喝点东西?” 大东敲了敲我房门,隔着房门对我说。 我看了看表,已经12点多,明天还得上班。 “可是现在很晚了。”我说。 “可是我想请你喝耶。”大东又说。 “那有什么好可是的。”我立刻站起身,打开房门。 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想请客,就会觉得时间根本不是问题。 我们到了一家Pub,通常在这个时候也只有这种地方还醒着。 所有的Pub都长得差不多,总是光线阴暗、音乐吵杂、烟灰缸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堆香烟尸体。 不过这家Pub可能音响设备不算太好,所以音乐并没有放得很大声。 而且音乐听起来很慵懒,好象演奏者是穿着睡衣在录音。 我们坐定没多久,只讲了两三句闲话,大东便朝门口方向招了招手。 我转身一看,有一男一女走近我们桌旁,然后也坐了下来。 男的坐我对面,女的坐我旁边。大东向我介绍这两人是他的编剧朋友。 “今天的进度如何?”大东问他们。 “我早上上厕所时,就知道今天运气很好,一定会写得很顺。” 男的开口回答,表情有些阴森,似笑而非笑。 女的没答话,只是从皮包摸出一包烟,打开后拿出一根。 “为什么?”大东问。 “因为我拉了“四条”。”男的说完后,嘿嘿笑着。 “你干脆说你拉了“同花顺”好了。” 女的很不以为然,叼着烟,点着火,冷冷地说。 我听了这些对话后,不禁开始打量起这两个人。 男的身材算是矮胖,而且脖子很短,下巴跟肩膀几乎呈一直线。 他的头发很厚很多,但大部分的头发不是往上长,而是往左右两侧。 好象在两耳旁包了一大团东西一样。 眼睛又圆又大,鼻子是鹰勾鼻,嘴唇很薄,唇上有十几根散乱的胡须。 说话时脸会习惯性左右摇动,偶尔牙齿还咬住下唇,发出吱吱的声音。 看起来有点像是猫头鹰。 女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非常小,但与她的眼睛相比却又足够大。 脸蛋瘦长,两颊稀稀落落的几个红点见证了青春痘曾经驻留的痕迹。 头发也很长,但似乎不怎么梳理,任其自然流泻在双肩。 坐下时似乎总觉得椅子不舒适,常会不安分地扭动着腰、调整坐姿。 比较怪异的是,她总是仰头向上吐烟圈,吐完后还会伸出一下舌头。 感觉好象是眼镜蛇。 “Jane,妳写得如何?”大东问眼镜蛇女。 “不要叫我Jane。”眼镜蛇女又吐了个烟圈,“我改名了。” “为什么要改?”猫头鹰男问。 “Jane念起来像“贱”,所以我改成一个很有气势的Katherine。” “Katherine跟气势有关?”猫头鹰男很好奇,脸又开始左右摇动。 “Katherine把中间去掉,像“King”的音,很符合我的王者风范。” “是吗?”鹰男的脸还是左右摇动着。 “这种姓名学的道理不是你这颗脑袋所能理解的。”蛇女瞄了他一眼。 “姓名学只对中文名字有效吧,英文也有姓名学吗?” 我终于忍不住发问。 鹰男和蛇女同时转头看着我,两个人的眼神都很锐利。 我感觉我好象是这两者共同的猎物--老鼠。 “中国的命理学博大精深,西方人当然也可以适用。”蛇女回答我。 “是这样吗?”鹰男咬着下唇,又发出吱吱声。 “例如面相学上说,鼻头丰满圆润是财富的象征。希腊人的鼻子就是因为又尖又挺,鼻头没什么肉,所以希腊才会是欧洲贫穷的国家。” 蛇女说完后,瞄了我一眼。 蛇女将左手平放在肚脐的位置,左手掌背托着直立的右手肘,两手刚好构成一个90度角。而拿着烟的右手,手指弯成弧线。 虽然这种姿势几乎是所有抽烟女性的标准动作,但我此时看来,却很像中国武术中的蛇拳。 而鹰男的右手五指成爪,正敏捷地抓取桌上的薯条,像鹰爪功。 “听妳在唬烂。”鹰男嚼了几根薯条后,摇着头说。 蛇女眉毛一扬,鹰男双眼圆睁,鹰蛇对峙正要一触即发。 大东轻咳两声,说:“言归正传,我们谈剧本。” 鹰男和蛇女听到“剧本”后,眼神都一亮,分别收起鹰爪和蛇拳。 “我一直觉得《荒地有情天》的名字取得不好。”蛇女说。 “我倒觉得不错。”鹰男说。 “荒地哪里好?应该叫雪地才对。”蛇女说。 “愿闻高见。”鹰男说。 “你听好了。”蛇女瞪了鹰男一眼,“爱情应该要发生在寒冷的季节,这样才会更显现其纯粹与温暖。荒地能有什么?尘土到处飞扬只会让眼睛睁不开而已,看得到爱情吗?” “可是很多爱情不都是因为眼睛被蒙蔽的关系?”我又忍不住说。 鹰男和蛇女又同时看我一眼,我下意识闭上嘴巴。 “荒地象征着一片荒芜,也许就像沙漠一样。但如果在沙漠中出现因爱情滋润而诞生的花朵,这意象不是很好吗?”鹰男边摇头边说。 “意象?”蛇女扭动着腰、调整坐姿,“我只能想象,在沙漠中三天没喝水的恋人,最后会为了一杯水而大打出手。” “在雪地里就会比较好吗?”鹰男的摇头速度加快。 “如果是受困在雪地里的恋人,他们至死都是互相拥抱取暖的!” 蛇女呈90度角的两只手,显得有些紧绷。 “沙漠的荒芜意象才可以对比爱情的生机蓬勃!” 鹰男的右手又变成鹰爪,吱吱声听来很尖锐。 “雪地的寒冷感觉才可以产生爱情的经典对白!” 蛇女急速仰头吐出烟圈,吐完后伸出了两次舌头,比平常多一次。 “对白?”鹰男停止摇头,似乎有些疑惑。 “没错!”蛇女伸长腰,“只有经典的对白,才是爱情故事的王道!” “沙漠的场景中也可以有经典的对白!” ““我爱你,就像这漫天飞雪”以及“我爱你,就像这风沙滚滚”,哪一种对白才能凸显爱情的浪漫?” “但风沙滚滚可以凸显激情!”鹰男弓起身子,大声抗议。 “激情?”蛇女哼了一声,“那干脆叫荒地有奸情,或荒地有情夫。” “哈哈。”听到荒地有情夫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了两声后,突然觉得不对,赶紧拿起水杯喝水,假装很忙的样子。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大东说:“我会再考虑一下篇名的。” 大东仍然沉稳的像只乌龟,丝毫不被鹰蛇的搏斗影响。 “Jane,喔不,Katherine。”大东微笑着,“先讨论妳的剧本吧。” “我现在的进度跟上次差不多,只是加强对白的部分而已。” 蛇女从皮包拿出三份文稿,一份拿在手上;一份递给大东; 另一份抛给鹰男,鹰男探出右手,凌空抓住。 “喂。”蛇女转头跟我说:“便宜你了,你靠过来跟我一起看吧。” “便宜吗?我觉得很贵耶。” “嗯?”蛇女好象没听懂。 “没事。”我惊觉刚刚的话可能导致蛇吻,赶紧凑过身看她手上的稿。 于是他们三人开始讨论起蛇女写的场景、人物角色以及对白。 蛇女写的故事和人物都很简单,场景不多,却有大量的对白。 而她的故事果然是发生在寒冷的季节,场景几乎都少不了雪。 在白色的世界里,出现了总是穿蓝外套的男生和总是穿红外套的女生。 故事一开头,便出现了一段话:“最寂寞的人,是所有的人都不认为他(她)会寂寞的人。” “这段话普普而已。”鹰男说。 “你懂个屁。”蛇女马上回嘴。 鹰男的意见很多,虽然蛇女总是反唇相讥,但仍旧做了一些笔记。 而鹰男的故事和人物明显复杂许多,主要人物是一男三女。 场景围绕着男主角的成长过程,横跨的时间超过十年。 “一男三女?”蛇女哼了一声,“这男的真烂。” “这样人物之间的冲突性才高。”鹰男说。 “拖了十年,真是不干不脆、啰哩啰唆。”蛇女还是不以为然。 “这叫结构庞大!”鹰男又尖着喉咙大声说话。 在这段时间内,我通常只扮演听众的角色,很少开口。 他们讨论时很专注,偶尔有争执,但通常是属于抬杠的那种。 由于明天还得上班,所以我频频偷看表。 我怀疑这时候大概只有我还会在乎“时间”这种东西的存在。 后来大东瞄到我的动作,于是也看了看表,然后说:“今天就到这吧。改天到我那里再讨论。” 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呵欠。 走出那家Pub,天气有点冷,我不禁打了个喷嚏。 蛇女走近我,对我说:“天气变冷了,多穿一件衣服,小心着凉。” 我吓了一跳而且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热,说:“谢谢。” “怎么样?”蛇女又说:“你是不是有点感动?” “嗯。”虽然我点点头,但很纳闷她这么问。 “这就是我刚刚所说的,爱情故事应该发生在寒冷季节的原因。这么简单的对白,却很容易让人感动。”蛇女咧嘴一笑,“如果我说:天气变热了,少穿一件衣服,小心中暑。你大概会想扁我吧。” 蛇女说完后哈哈大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 鹰男和蛇女走后,我和大东招来一辆出租车坐回家。 “他们两个人还不错吧?”在车上,大东问我。 “人还好,就是怪了点。”我说。 “怪?” “嗯。男的像猫头鹰;女的像眼镜蛇。”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象。”大东哈哈大笑。 “他们是不是常常争吵?” “嗯。他们分别有某种程度的偏执,但有时反而可以有互补的作用。” “偏执?” “他们都很喜欢编剧,兴趣、工作和生活都是编剧,难免会偏执。” “是吗?” 大东还没回答我,车子已到了住的公寓楼下。 进家门后,大东直接坐在沙发上,喘了口气。然后说:“我和他们的生活形态很简单,而且通常是为了写东西而生活。虽然也会尝试新的生活形态,不过这是因为要取得新的体验来写东西。 久而久之,难免会有一些偏执。只有你,才可以专心生活。” “专心?”我也坐进沙发。 “你在生活时,根本不需考虑写东西的因素,当然专心。” “可是我现在也在写啊。” “你只是从生活中取材,并不是为了写东西而生活。” 大东这些深奥的话,让我坐在沙发上低头沉思。 “去睡吧,你明天还得上班。”大东说。 “嗯。”我点点头,走进房门。 我回房后,便直接躺在床上。 当我闭上眼睛时,隐约在黑暗中看到几双眼睛。 那是小西的眼睛,还有鹰男与蛇女的眼睛。 他们的眼神透着一种欲望,像是正在追求某样东西。 小西要的应该是安定,而鹰男与蛇女呢? 成就感?兴趣的满足? 那么我呢? 我的个性是如果想事情想不出答案,就会想睡觉。 所以我很阿莎力地睡着了。 醒过来时,花了十秒钟,才知道自己人在台湾。 再花了半分钟,才知道该准备上班。 但我不管花多少时间,始终无法让头发平顺地贴住头皮。 以前不管早上起床后多么混乱,总能刚好在八点进入公司。 但自从曹小姐称赞我这种天赋后,我却失去了这种天赋。 太刻意追求八点正进入公司的结果,反而让我迟到了几分钟。 今天特地不看手表,凭本能移动,反而又在八点进入公司。 难怪人家都说:人生总在刻意中失去,却又在不经意中获得。 “早。”曹小姐跟我打了声招呼,转头看背后墙上的钟,“好厉害。” “哪里。”我用力拉拉嘴角,露出形式上的笑容,掩饰一些紧张。 “我们来做个约定如何?” “约定?”我的紧张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 “嗯。”她笑一笑,“如果以后你在八点到八点一分之间出现,我就唱首歌。但只能在这一分钟内出现才有效哦。” “我只要早点到,然后等八点再出现,妳不就得天天唱歌?” “说得也是。”她低头想了一下,“所以你不可以这么做。” “好。” “那就这么约定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愈来愈纳闷,不禁回头问:“为什么要这么约定?” “这样上班才会更好玩呀。” 曹小姐笑得很开心,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么笑。 “更好玩?” “我一直觉得上这个班很好玩,如果再更好玩一点也无妨。” “上班会好玩吗?” “虽然上班是工作,但我还是觉得好玩。” “是喔。”我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 走了十多步,脑中好象听到写作者最好的朋友--灵感,正在敲门。 我转身跑回曹小姐的位置,跟她说:“想不想听故事?” “嗯?”她抬起头,表情有些疑惑。 “有个女孩为了可以天天跟喜欢的人见面,用她的声音跟魔鬼交易,从此她每天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可以说话,然而她总是利用那一分钟唱歌给她喜欢的男孩听。” “然后呢?”她眼睛一亮,似乎很感兴趣。 “她唱歌的时间,也刚好都在八点到八点一分,只不过是晚上八点。 她每天都会唱歌,同一首曲子今天唱不完明天就接着唱,断断续续总共唱了几十首歌曲。” “真的吗?”曹小姐直起身子,“然后呢?” “那个男孩起先觉得很奇怪,后来不以为意,最后便习惯听她唱歌。” “结果呢?” “有一天男孩调到日本工作,女孩费尽千辛万苦也跟了去。但是……” “但是什么?” “男孩却再也没听到女孩唱歌了。” “为什么?”曹小姐终于站起来,身体并稍微往前倾。 “是啊,男孩在日本时也不断问她:为什么不唱了?” “那她为什么不唱歌了呢?”曹小姐似乎有些急。 “写得如何?” 我正想回她话时,老总突然出现在我身后,问了我一句。 “啊?什么?”我一时之间还回不过神。 “我问你服务建议书写得如何?” “对白还要加强。” “对白?”老总歪着头,“你在说什么?” “没事。”我突然醒悟服务建议书不是小说,“我快写完了。” “今天已经是星期五了,记得下星期一要给我。” 老总丢下这句话后,就走进他的办公室。 我也想走回我的办公桌时,曹小姐叫住我:“你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可是现在是上班时间。”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婉拒。 因为上班时要专心工作乃是真理,而我喜欢曹小姐勉强可以算是爱情;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爱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哦。”她有些失望,慢慢坐回椅子上。 我回到座位上,打开计算机,收拾一下桌面。 想到刚刚说给曹小姐听的故事,其实那是我编造的。 可是在说故事的同时,我却有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兴奋感觉。 那是一种因为有人专注聆听而产生的成就感与满足感。 女孩为什么不再唱歌了呢?是啊,为什么呢? 我想了几分钟,突然想到还有工作,不禁拍了一下脑袋,迅速回到计算机屏幕上。 中午休息时间到了,我不想出去吃饭,拿出一块面包将就着吃。 啃完最后一口面包,起身想去倒杯水喝时,发现曹小姐站在我身后! “呜……”我差点噎着。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她说。 “没关系。”我将口中的食物吞下后,说:“妳来多久了?” “有好几分钟了。”她笑了笑,“看你忙,不敢吵你。” “有事吗?” “我想听故事。” “原先男孩只是好奇女孩为何不唱歌,渐渐地,开始想念她的歌声。” 我起身去倒杯水,边走边说,边说边想,而曹小姐一直跟在我身后。 “后来,男孩渴望听见她唱歌,愈来愈渴望,甚至觉得没有她的歌声,他就失去在生活中前进的力量。他终于发觉,他爱上了这个女孩。” “但是女孩不唱歌了呀。那怎么办?” “最后男孩在最容易发生奇迹的耶诞夜里,想尽办法请她唱歌。但她只是一直摇头、猛掉泪,还是不唱歌。”我倒了一杯水,喝完后说:“男孩终于绝望了,转身离去。女孩始终泪眼朦胧,因此没看到他的离去。等她擦干眼泪时,男孩刚好走了一分钟。” “又是一分钟。”曹小姐叹了口气。 “突然间,女孩开口唱歌了,而且愈唱愈大声,她希望男孩能听见。” 我也叹了口气,“可惜耶诞夜的街上太吵了,男孩没听见她的歌声。” “……”曹小姐似乎欲言又止。 “女孩只有一分钟,唱完后便倒下。倒下的瞬间,男孩突然回过头。” “后……后来呢?”曹小姐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后来了,故事结束了。” “不可以!”曹小姐有些激动,“故事不可以就这么结束。” 我有点惊讶,看了看她,没有答话。 “故事真的结束了?” “嗯。”我点点头。 “礼嫣,一起去吃饭吧。”小梁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对不起。我现在没心情吃饭。” 说完后,曹小姐径自走回自己的座位。 小梁等曹小姐走后,问我:“你跟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也回到我的座位,“跟她说个爱情故事而已。” “是吗?”小梁说:“是不是讲你被抛弃的经验?” 我抬头看了看他,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就走了。 我懒得理他,继续做我的工作。 下班时间到了,我只剩下一点点就可以写完服务建议书。 原本想一鼓作气写完,但觉得眼睛有些累,决定下星期一再来收尾。 收拾好公文包,起身离开。经过曹小姐的座位时,发现她还没下班。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女孩在日本时不唱歌?”我说。 “嗯。”她点点头。 “日本的时间比台湾快了一个钟头,如果在台湾是八点唱歌,在日本就会变成是九点唱歌。因此女孩最后唱歌的时间,是九点正。” 曹小姐瞪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才说:“就这么简单?” “是啊。故事总是拥有曲折的过程和简单的结果。” “你知道吗?”她笑着说:“我无法客观看待别人的心情,因为我容易被牵动。所以请尽量别跟我说一些悲伤的故事。” “喔。” “约定还是算数,只要你在八点到八点一分出现,我就唱一首歌。” “是哪一种八点?妳的表?”我指着她背后的墙,“还是墙上的钟?” “有差别吗?” “妳忘了那个故事的教训了吗?” “那就墙上的钟好了。”她笑了笑。 我看一眼墙上的钟,估计它和我手表的时间差。 走出公司大楼,心情很轻松,如果吹来一阵强风,我也许可以飞起来。 除了困扰多时的服务建议书快写完以外,说故事所带来的兴奋感还在。 经过那家咖啡馆,想都没想,直接推门进去。 学艺术的女孩还在老位置,拿起笔,又放下,似乎很犹豫。 “嗨。”她笑一笑,然后目光又回到桌上,“真是伤脑筋。” “伤什么脑筋?”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想画一张图,图名叫:现在。可是始终无法动笔。” “为什么?” “因为当我开始画时,就已经不是“现在”了呀。”她摇摇头,“所以我无法捕捉“现在”的感觉。” 老板走过来,将Menu递给我。 “你在高兴什么?”他问我。 “不可以吗?”我指了一种Menu上的咖啡,然后将Menu还给他。 “只是好奇而已。”他收起Menu,“因为我总觉得你是个悲哀的人。” 他转身走回吧台,我很想朝他的背影比中指。 “喂。”学艺术的女孩叫了我一声,“给点建议吧。” “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当过去与未来两时间点的距离趋近于零时,谓之为现在。因此现在的特性就是它根本未曾真确地存在。” “是吗?” “嗯。所以妳画不出来是很科学的。” “这样呀。”她笑了笑,阖上画本,“那我就不画了。” “艺术和科学果然还是有共通点的。” “没错。” 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印象中,我好象没有跟她这么有默契过,即使我们认识也有一些时日。 每次碰面,除了说说话,就是看她画画,偶尔会一起看着窗外。 如果我们有了笑容,也是她笑她的、我笑我的,从没同时笑过。 因此这次无预警的同时笑,好象让气氛变得有些异样。 于是我们笑了一阵后,同时将视线朝向窗外,却又造成另一次默契。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过了一会,她将视线从窗外转回,“是不是小说写得很顺利?” “小说写得还好而已。”我也将视线转回,“可能是工作很顺利吧。” “工作顺利只会让你轻松,未必说得上高兴。你一定还有其它原因。” “我今天跟同事讲了个故事,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感到一种兴奋。” “那很好呀,恭喜你了。” “恭喜?”我很纳闷,“为什么要恭喜我?” “你看看那些人……”她伸手指向窗外的捷运站,“他们在干嘛?” “走路啊。”我想都没想。 “不要看他们的动作,注意他们的神情和样子。有没有感受到什么?” “嗯……”我看着在捷运站前出入的人群,凝视一阵子后说:“他们好象在找些什么,或是要些什么。” “我第一次到这里时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我那时画了一张画。” 我朝她伸出右手,手心向上,“给我看吧。” “好。”她笑着说。 然后打开画本,找出其中一页,摊在我手心上,我赶紧用双手捧着。 画纸上的人奋力向上跃起,伸长着手努力想抓住悬挂在上方的东西。 那些东西的形状很丰富,长的、短的、圆的、方的、扁的都有。 还有的像星星;有的像沙子;有的模模糊糊的,像阴影,看不出形状。 “这是?”我看了一会后,问她。 “追求。”她说。 老板刚好端着咖啡走过来放在我面前,听到这句话后,看了她一眼。 “嗯。”老板走后,我又端详这幅画,“是有这个味道。” “是呀。大家都很努力在追求些什么。” “所以这么多的形状是表示要追求的东西有很多种啰?” “嗯。有些东西虽然闪亮,但抓在手里却容易刺伤自己,像这些形状尖锐的星星。还有的东西像沙子,抓得再紧还是会漏。” “什么东西像沙子?” “感情呀。”她笑了笑。 “说得也是。”我也笑了笑,“那这些像阴影一样的东西呢?” “这是大部分的人一直想要的东西。”她的手指着画上几处阴影,“大家只知道要抓,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看着她的画,又想着她的话,入神了一阵,回神后问她:“对了。妳刚刚为什么要恭喜我?” “在追求的过程中,因为用力,表情会很僵硬,也通常不快乐。” 她说:“而你在追求的过程中有快乐的感觉,不是值得恭喜吗?” “是吗?那我在追求什么?” “这得问你自己。”她笑了笑,“不过如果在追求的过程中感到快乐,那么你到底追求什么,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有道理喔。”我笑了笑,身体一松,靠躺在椅背。 她将“追求”这张画翻到背面,然后问我:“这张画叫什么?” “画?”我很疑惑,“这是空白啊,完全没画任何东西。” “不。这个叫“满足”。” “为什么?” “追求的反面,就是满足。”她将手掌在空白的纸面上轻轻摩擦,“而且如果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必追求,当然就叫满足。” “妳是开玩笑的吧?” “是呀。不过虽然是开玩笑,还是有点道理。”她笑得很开心,“不是吗?” “嗯。”我点点头,“妳好厉害。” “谢谢。” 我们同时端起咖啡杯,彼此都喝了一口后,又同时放下杯子。 “说真的,我也一直试着想画“满足”,但始终画不出。” “真的那么难画?” “嗯。满足是因人而异的东西,羊认为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草就叫做满足,但狮子可不这么认为。” “妳每天都能在这里喝咖啡,难道不能说是一种满足?” “这确实很接近满足的感觉。不过……”她朝吧台伸出右手食指,然后笑了起来,“我总是喝完还想再喝,怎能说是满足呢?” “看来满足真的很难画。” “嗯。而且如果很想拥有满足的感觉,也是一种追求的欲望哦。” “好深奥喔。”我也笑了笑。 她把玩着笔,眼睛盯住“追求”的背面,似乎又试着想画“满足”。 为了不干扰她,我将视线转向窗外,竟看见对面有个警察。 “警察来了!”我压低声音,“快!” “快?”她歪着头,“快什么?” “快跑啊!” “我是学艺术的,又不混黑社会,干嘛要跑?” “妳的车子啊!”我开始着急了。 “哦。”她也看了看窗外,“我扭了脚,所以……”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意识到她今天一定没办法奔跑。 于是我像一只突然闻到猫味道的老鼠,反射性起身,拔足向外飞奔。 满足 “砰”的一声,我撞到桌角。桌脚摩擦地面也发出急促的嘎嘎声。 那张桌子并没有其它客人,桌上也没杯盘之类的东西。 所以桌子只是受了惊吓,但我的腰却好痛。 我右手扶着腰,左手拉开店门,冲向马路对面。 可是当我跑到马路对面四下张望时,竟然没看见她的车! 我没花太多时间犹豫,右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腰,在附近一面小跑步,一面搜寻。 来来回回好几趟,还是不见她那辆红色车子的踪影。 只好偷偷跟在那个警察背后,也许他能帮我找出红色车子。 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台湾的警察总能轻易发现任何违规停放的车子。 可是如果警察发现了红色车子,我该做什么或说什么? 正在思考之际,那个警察刚好回过头。 他的视线一接触到我,似乎吓了一跳,身子突然一弯,右手迅速移到腰际准备拔枪。 我也吓了一跳。 我们对峙了几秒,他才直起身子说:“下次别随便把手放在腰部。” 然后他转过头,继续向前走。 我原先很纳闷,想跟他说:阿Sir,我腰痛,不行吗? 后来仔细一想,才知道他应该以为我放在腰部的右手,像是要拔枪。 我暗叫好险,吓出一身冷汗。 没多久,警察上车走了,我还是没看到红色车子。 我右手仍然按着腰,慢慢走回咖啡馆内。 左手推开店门时,老板看了我一眼。 “妳车子不见了。”我刚坐下,立刻跟她说。 “我今天没开车来呀。” “啊?”我很惊讶。 “我刚刚本来要说:我扭了脚,所以今天没开车来。谁知道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急忙跑出去了。” “什么?”我直起身,牵动到腰部,忍不住呻吟一声,“唉唷。” “撞到桌子是不是很痛?” “还好。”我回头指着被我撞了一下的桌子,“那张桌子妳也撞过。” “嗯,我记得。” 我不禁回想起她第一次撞到我桌子的情景。 可是,为什么那时她丝毫没有痛苦的样子? “咦?我记得当时妳好象没有受伤?” “是呀。”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跑步也是一种艺术呀。” “妳在说什么?” “你看过非洲羚羊跑步的样子吗?” “在电视上看过。” “牠们都是边跑边跳,不是吗?” “是啊。” “我觉得羚羊的跑法很美,就学着这样跑啰。”她笑得非常开心,“所以你撞到腰,我撞到屁股。” “不会吧?” “你一定想不到艺术不仅是一种美,又可防止运动伤害吧。” “…………” 我揉了揉腰部,愈揉愈疼,左手想端起杯子喝口咖啡。 但老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伸手就把我面前的咖啡收走。 “喂。”我抬头说:“我还没喝完。” “咖啡凉了。”他说。 “谁规定咖啡凉了不能喝?我现在偏偏想喝凉掉的咖啡。” “我帮你换杯热的。” “换?”我很好奇,“不用钱吗?” “不用。”他看了看我,“你还是坚持要喝凉掉的咖啡?” “开什么玩笑?咖啡当然是热的好。”我说:“去煮吧,我等你。” “还疼吗?”老板走后,我接触到她的眼光,吃了一惊。 我知道她的眼神很柔很软,但就某种抽象意义而言,她眼神的方向总是向下。 那是一种细心的眼神,一种仔细观察或接收讯息的眼神。 这种眼神虽然专注,也可以看清任何东西,却不必带着感情。 可是现在她的眼神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却是向上。 这种眼神虽然也很专注,却往往看不清东西,因为常会被感情牵动。 举例来说,如果用抽象意义上向下的眼神看着雨天,可以看到檐下的水珠、地上的涟漪;但向上的眼神却总是模糊一片。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在我面前表达关心,就会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喂,还疼吗?”她见我没反应,又问了一次。 “嗯。”我皱了皱眉。 “你为什么要跑呢?” “因为……”我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不知道。” “很干脆的回答哦。” “是啊。” “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她也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说:“不知道。” “很干脆的回答喔。” “是呀。” 我先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回过头,往吧台方向望去。 也许老板可以适时出现,来化解我和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窘境。 但他在吧台内东摸西摸,似乎还没开始准备煮咖啡的意思。 我将头转回时,她将一张画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刚刚跑出去时,我画的。” 我低头看了看,看到画纸上有一个人背对着我,跑过马路。 他的右手按着腰,左手手指弯成勾,贴在眉上,似乎正在眺望。 而跑步的方向与眺望的方向并不相同,视线还要再往右偏移一些。 不必多想也知道画里的这个人是我。 “背部的线条好象很硬。”我指着画说。 “因为你很专心,也很执着。” “为什么背部的旁边还有三条弯曲的线?” “这表示你很痛呀。” 说完后,她笑了起来。 我突然觉得好象做了一件蠢事,脸上微微发烫。 “你不问我这张画的名字吗?” “大概是冲动的傻瓜或是容易受伤的男人之类的吧。” 我将视线离开画,不想再让话题停留在这张画上面。 “不。”她说:“这张画叫满足。” “满足?”我心头一震,视线又回到画上。 “嗯。对我而言,这就是满足。” 我抬头看了看她,她的视线却停留在画上。 “原先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急着跑出去,但当你跟在警察后头时,我就知道你在做什么了。知道了以后,就很感动。” “那为什么会叫满足呢?” “要达到满足之前,得先经过感动呀。”她抬起头,笑着说:“而且长时间的满足感很难拥有,满足感通常只是片刻的事。” “片刻?” “嗯。我觉得感动了以后,一不小心,就有了满足感。”她说:“因为只是一瞬间的事,所以我立刻拿起笔,画了这张画。” “嗯……”虽然我觉得画名叫满足有些牵强,但却说不出个道理来。 “你是不是认为这张画叫满足不太恰当?” “嗯。”我点点头。 “其实我只是把这一刻画下来,提醒自己曾经感到满足。”她笑了笑,“而且我不希望你再为我这样做,或是再受一次伤。既然我觉得这样就够了,为什么不能叫满足呢?” 我看了看她,又接触到那种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向上的眼神。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做了件蠢事,而是一件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事。 只是这个象征意义目前看来还很抽象。 虽然我知道这件事不能代表什么,但一定有某种力量让我这么做。 如果我知道这是什么力量,我就可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以及这样做的象征意义是什么。 那么这个象征意义就不再抽象,而是可以具体被描述。 我的个性是如果觉得某样东西抽象,就会说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 “我该走了。”她收拾好东西,站起身。 “妳的脚没问题吧?” “不要紧。”她走了几步,“你看,很正常吧。” 我看了看她走路的样子,只是有些不自然而已,便点了点头。 “想不想看羚羊奔跑的样子?” “喂!别开玩笑。” “呵呵。”她笑了两声,“我走了,Bye-Bye。” 她走后,我继续思考着所谓抽象的象征意义是什么。 “咖啡来了。”老板把咖啡放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 然后他竟然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又吓了一跳。 “对我而言,她喜欢喝我煮的咖啡,就是满足。”他说。 “是吗?” “所以我并没有再额外强求些什么,不是吗?” 我看了看他,不怎么了解他所说的,也没有答话。 喝完咖啡后,我离开咖啡馆,走进捷运站。 近距离看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更能感受到他们的追求欲望。 或许他们之中,有人常会有片刻的满足感,但总是稍纵即逝。 就像“追求”所画的,需要追求的东西太多了,满足可能只是刚好抓住某样东西时,瞬间的触感而已。 看来想要得到长时间的满足,是不太可能的。 “而且如果很想拥有满足的感觉,也是一种追求的欲望哦。” 想到她说的这段话,又想到我跟这些穿梭的人都一样,不禁暗自叹口气。 不,其实我可以不同的。因为她也说:“如果在追求的过程中感到快乐,那么你到底追求什么,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笑了起来。 刚好我的站到了,匆匆下了车,然后回头看看又被列车带着走的人。 我突然发觉,我彷佛可以读到他们的某些感受。 这些罐头内装的到底是水果、鱼还是肉块,我已经隐约可以看出来。 我赶紧跑回家,立刻进了房间、打开计算机。 捷运站人群的眼神,和小西、鹰男、蛇女的眼神一样,都非常用力并且执着地在追求某些东西。 而大东和曹小姐的眼神则少了点力道,但却多了些快乐。 至于学艺术的女孩,虽然我不太清楚她要追求什么; 但若那张“追求”的图里面画的是她,我相信她一定是面带笑容。 我很努力地敲打键盘,让亦恕与珂雪愈长愈大。 如果现实中的人物是这么生活着,那么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如此吧? 而让每个人因感动而产生的满足,又是如何呢? 畅销作家在五星级饭店渡假时喝到一杯昂贵的咖啡觉得满足; 建筑工人工作一天后在路旁凉水摊喝到一碗豆花也感到满足。 作家和工人的身份、地位不同,咖啡和豆花的价格、味道也不同,但满足的感觉是一样的,并不会因人而异。 也没有因为谁的地位高、赚的钱多,谁的满足感就会比较伟大的道理。 “杯子借一下。” 我正专注于亦恕与珂雪的世界中,突然听到声音,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更吓了一跳,我看到蛇女正指着桌上的杯子。 “喔。”我迅速站起身,神情有些慌张,“请。” “我见你房门没关,就进来了。”她弹了些烟灰在我的杯子里。 “这是喝水用的杯子,不是烟灰缸。” “有烟灰缸的话,我还需要向你借杯子吗?” “这……” “写小说的人不能小气,否则写出来的故事格局便会不够大。” 蛇女叼着烟,看着我:“怎么?是不是杯子舍不得借我用?” “舍得,当然舍得。杯子送妳都没关系。” 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说我小气的话,我就会大方得近乎没有天理。 蛇女在我房间内走来走去,最后眼睛盯在计算机屏幕上,问:“你的小说篇名叫?” 我移动鼠标,指向档案第一页,让她看篇名。 “亦恕与珂雪?”她仰头吐了个烟圈,“你果然不是专业编剧。” “嗯?” “如果取珂雪这种名字,那她的身体要健康一点,起码没有肺结核。” “为什么?” “因为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对白:珂雪,妳怎么咳出血了?珂雪!别再咳血了!”她哈哈大笑,“说这些对白的演员,一定想杀了编剧。” 被她吐槽,我有些尴尬,头皮开始发麻。 “奶茶一杯15元,伯爵奶茶却要35元;皇家奶茶更狠,要50元。” 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同样都是奶茶,天晓得味道到底有没有差别。 但取不同的名字,价位便大不相同。” “妳想说什么?” “真笨。”蛇女瞪了我一眼,“所以说,取名是很重要的。” “咦?”我坐下来准备关掉计算机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忙站起身,“为什么妳会来我家?” “喂,你的反应也太慢了吧。”蛇女又往杯子里弹了些烟灰,“我都已经进来这么久,也跟你说了一会话,你竟然现在才问。” “喔。”我抓了抓头,觉得自己有些迷糊。 “你猜猜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蛇女说:“但要运用想象力。” 我只想了几秒,便说:“应该是大东叫妳过来讨论事情吧。” “这是正确答案,但却不是运用想象力所得到的答案。” “想象力?” “嗯。”蛇女又点上一根烟,“没有想象力,怎么当编剧?” “什么是想象力的答案?” “就是一般人较难猜到的答案,但却又合乎情理。这样在故事进行的过程中,读者不仅常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又会觉得恍然大悟。” “是这样喔。” “嗯。”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又开口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这个嘛……”我想了一下,“自从上次见了我之后,妳就无法自拔地爱上我,因此妳假借要跟大东讨论事情的名义,专程来见我一面。” “这个答案不错。”她拿下叼在嘴里的烟,手指夹着烟,烟头指向我,“你真是孺子可教。” 客厅传来大门的开启声,蛇女皱了皱眉头说:“白目的人来了。” “谁?” “你也看过的,一个人头猪脑的家伙。” “喔。”我知道她说的应该是鹰男,“妳还没看见,怎么知道是他?” “有些人跟大便一样,你不需要看见,就可以闻到臭味。” “喂!”鹰男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听到了!” “嘿嘿。”蛇女笑了几声,仰起头狠狠吐个烟圈,伸了伸舌头,说:“我们出去吧。” 蛇女拿起我的杯子,走出我的房间。 我和蛇女走到客厅,鹰男和大东坐在沙发上,鹰男瞪了蛇女一眼。 蛇女若无其事地走到鹰男旁边,把杯子放在矮桌上,坐了下来。 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烟,朝鹰男面前缓缓吐出。 鹰男右手挥了挥眼前的烟雾,大声说:“喂!” 蛇女笑了笑、耸耸肩,把烟丢进杯子里,杯子里的水弄熄了烟蒂。 “刚刚制作人打电话给我,他说……”大东开口说话,但留了尾巴。 鹰男和蛇女果然同时转过头聆听。 “他说我们三个人的案子都通过了。” “耶!” 鹰男和蛇女同时大叫一声,并转过身面对面,两双手互相紧紧抓住。 我原本正要坐下来,看到这一幕,身体不由得僵在半空。 他们的眼神,应该是传达出满足的讯息吧。起码这一刻是。 这应该是因为突然抓到长久以来一直追求的某样东西,而感到满足。 “喂,你抓着我的手干嘛?”蛇女瞪了鹰男一眼。 “是妳抓住我的!”鹰男说完后甩开抓住的手,低头看了看手心,“哇!我的手会烂掉!” “你说什么?”蛇女站起身,两手叉腰。 “先别斗嘴。”大东说:“不过我的剧本比较赶,你们先帮我完成,再搞定你们自己的剧本。” 蛇女和鹰男听完后,都点点头,互望一眼后,不再说话。 “这么好的消息,该请吃饭吧?”我说。 “你还没吃饭吗?”蛇女似乎很好奇。 “嗯。”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蛇女又问。 我看了看表,十点多了,我吓了一跳,原以为才八点左右。 “那我自己去吃饭,你们慢慢聊。” “喂。”蛇女叫住我,“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吃饭?” “我刚刚在写小说,忘了时间。” “这是正确答案。但我要知道想象力的答案。” “嗯……”我一面走回房间拿外套,一面想,再走出房间时,说:“我知道妳会来,于是我等妳。在没见到妳之前,我是吃不下饭的。” “很好。”蛇女掏出一根烟叼上,“要继续发挥你的想象力。” “想象力?”鹰男摇摇头,“那有什么用?” “你懂个屁。”蛇女斜过头看着鹰男。 “我是不懂。”鹰男发出吱吱声,接着说:“但我不管用哪种想象力,都无法把妳想象成美女。” “再说一次。”蛇女咬断嘴里的烟,再吐出口中的半截断烟。 “我走啰。”我很阿莎力地逃离这个即将冲突的场面。 我在街上走着,因为不觉得饿,所以就只是走着。 想到刚刚蛇女和鹰男那一瞬间的满足神情,很羡慕。 蛇女和鹰男在日后回想时,还会记得他们曾短暂拥有满足的感觉吗? 我不禁仔细回想自己生命的轨迹,好象不记得有过满足的时候。 或许有吧,只是现在不记得,或是发生的当下不觉得。 但不管是不记得或不觉得,都是一件悲哀的事。 而且在搜寻过去的记忆时,又意外找到许多难过的事和一些快乐的事。 那种难过的感觉,现在还记得; 但快乐的感觉,早已忘光,只记得当时是快乐的。 还是赶快停止胡思乱想吧,再想下去也许会想跳楼。 至于满足这东西,只要以后发生时,试着把它记下来就好。 想到这里,便羡慕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因为她可以把满足画下来。 这样起码会有证据,证明自己曾经满足过。 对着夜空叹口气后,已经12点了。 转过身,朝原路走回去。 一打开门,碰巧鹰男和蛇女也要离开。 “你回来刚好。”蛇女把我的杯子还给我,“我帮你泡了杯茶。” “这是什么茶?”我看了看杯内的深褐色液体。 “如果是想象力的答案,这是普洱茶。”蛇女说完后走出门。 “那正确的答案呢?”我追出门,到了电梯口。 “尼古丁和焦油混在水里所造成的。” 蛇女的声音从快关上的电梯内传出。 朝电梯比了个中指后,到厨房用力刷洗杯子,以免日后喝水会有烟味。 大东已经回房赶稿,剩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客厅。 肚子却在此时开始感到饥饿,只好泡碗面充饥。 等待面熟的时间,又想到自己该对将来有些远见,才能活得更充实。 但可惜我有深度近视,看不了多远。 吃完泡面后,正所谓:饱了肚子、空了脑子,于是便不再胡思乱想。 回房躲进被窝里,便开始专心睡觉。 关于睡觉这件事,我一直是很有耐心的。 也就是说,我可以连续睡十几个钟头的觉而不会觉得厌烦。 所以醒来后,已是下午时分。 我发呆了两分钟,等脑袋热机后,确定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 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应该会去咖啡馆吧? 我跳下床,没拖太多时间,便出门搭捷运到那家咖啡馆。 推门进去时,老板跟往常一样,不怎么搭理我。 “今天是星期六。”老板端咖啡来时,说了一句。 “我知道。”我抬起头,“然后呢?” “你一定不是为了我的咖啡而来。” “那是当然。” 老板看了我一眼后,转身往吧台走去。 “不过……”听到我又开口,老板停下脚步。我接着说:“你煮的咖啡真的很好喝,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 老板没有再转过身,只是顿了顿,然后说:“你别指望我说谢谢。” “无所谓。”我耸耸肩,“咖啡很好喝所以我该说实话,这是真理; 但你对我冷冷的所以我不想称赞你,这是人情。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我随手拿出一张白纸,试着想些情节来打发等她的时间。 无法专心时,就抬起头看看窗外、吧台和她桌上“已订位”的牌子。 我发觉这家咖啡馆的客人还不少,只是我以前从未注意。 这些人的脸我应该看过,但我既不觉得熟悉也不觉得陌生。 我该不会也像她一样,无法用脸来判断每个人的差异? 再瞥了瞥她的桌子,还是没来。 “已订位”牌子的颜色渐渐由亮转暗,最后突然变成金黄色。 我抬头一看,店内的灯打亮了,窗外的天却黑了。 她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我起身结帐,留下七张画满飞箭的纸在桌上,但小说进度一个字也没。 老板打了八折,我说声谢谢,他没反应。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时间好象过了好久好久,脚步也愈走愈慢。 在楼下刚好碰到小西,她两手各提了一大袋东西。 “小西。”我打声招呼,“真巧。” “你怎么老叫我小西?”她笑了笑,把左手那一袋东西拿给我。 “这是?” “我来煮东西给大东吃。” “有我的份吗?” “都被你看到了,能不,邀请你吗?” “这……”我有些不好意思。 “开玩笑的。”她又笑了笑。 我们一进门,小西就开始忙里忙外。 大东虽然走出房门,不过他手里拿着稿子,坐在客厅埋头苦干。 我试着走到厨房帮小西,但她总是摇摇手,把我推回客厅。 我隐约觉得大东这样不太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感觉上在这种场景中,男生应该跑到厨房从背后环抱着女生的腰,然后女生像被搔痒似地咯咯笑着,用手拿起一块食物转身,男生再仰头一口吃下。 她会问:“好吃吗?” 他会回答:“当然好吃,不过最好吃的是妳。” 她最后娇嗔地说:“讨厌,你坏死了。” 一想到这里,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发誓绝不在我的小说中出现这种情节。 不然我一定无法原谅我自己,我的父母大概也不会原谅我。 家门不幸啊,搞不好我父母会这样想。 “可以吃饭了。”小西的声音传来。 我停止胡思乱想,起身走向厨房。 但大东却要等到小西叫第二声才缓缓起身。 这顿饭其实是很丰盛的,看得出小西的用心。 但大东似乎并不怎么专心吃饭,甚至有些急。 我能体会大东这时急于赶稿的心情,也知道他很重视这次机会。 可是……可是在不断追求的过程中,应该常常要有一些满足来支撑啊。 大东啊,暂时把脑中的稿子抛去,看看面前的菜和小西的汗水,这将是多大的满足,你知道吗? “我吃饱了。”大东说。 “哦。”小西好象楞了一下,接着问:“好吃吗?” “嗯。”大东只点了个头,直接走到客厅。 小西的右手僵在半空,筷子不知道是要放下来?还是继续夹菜? “妳煮的饭真的很好吃,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我说。 “哦。”小西回过神,微微一笑,“谢谢。” 餐桌上少了大东,我和小西很有默契地迅速结束用餐。 我准备收拾碗筷时,小西又将我推向客厅。 看到大东的目光仍旧只专注在那一堆稿纸上,我忍不住便说:“喂,起码去洗碗吧。” “啊?”大东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你说什么?” 我用手比了厨房的方向。 “等一下吧。”大东说:“我把这一个场景处理好再说。” 然后他又低下头,直到小西洗完碗筷回到客厅坐下,他都没抬起头。 “我走了。”小西坐了一会,便开口说。 “不再多留一会吗?”大东终于又抬起头。 “不用了。”小西站起身,“你别写太晚,要早点睡。” “喔。”大东只应了一声,并没有站起来。 小西迟疑了一下,再转身走向门边。 她关门的力道非常轻缓,关门的余音听起来似乎很幽怨。 我愈想愈觉得不忍心,起身追了出去,在巷口追上小西。 “真的好吃吗?”小西问我。 “嗯。”我说。 我们并肩走着,约莫走了十多步,她开口说:“写东西,真的很累吧?” “应该吧。脑子里常常装满文字,无法再容纳任何东西。” “哦。”小西放慢脚步,“当这种人的女朋友,一定更累。” 我楞了一下,看了一眼她的神情,没有答话。 “我知道,写东西对他而言,很重要。所以我试着体谅,努力包容。 可是……”小西停顿了一会,才接着说:“可是,真的很累。” 我仍然没有答话,因为我觉得小西这时说话的句子,很难找到句点。 “我只希望,放假时,他能陪陪我,就只是这样。”小西回头问我:“这样,算自私吗?” “当然不算。”我说。 小西答谢似地笑了笑,说:“我会,再努力的。” “嗯?” “现在对大东而言,全世界只剩下,他的剧本。”小西呼出一口气,“我会努力体谅,不干扰他。”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过了彼此都沉默的几分钟后,小西突然问。 “目前还没。” “有喜欢的人吗?” “算有吧。” “那现在的你,最幸福。” “嗯?” “喜欢很单纯,在一起就复杂了。” “喔。” 我并不是很清楚小西话中的意思。 “你觉得,如果大东没有我,会不会,更好一点?” “当然不会。” “也许他这么觉得。” “妳别胡思乱想。”我倒是听出这句话的意思。 小西没答话,只是慢慢走着,停下脚步,仰头看了一会后,说:“没有云的天空,还是天空;没有天空的云,却不再是云了。” 小西又说了深奥的话。 坦白说,小西什么都好,但却有说深奥的话的坏习惯。 送走小西后,脑子里又充满小西的声音。 这些声音在我打开计算机准备写亦恕与珂雪时还在,送也送不走。 很想跟大东聊一聊,但他早躲进他房里写剧本。 大东曾跟我说,写东西的人通常敏感,很容易被细微的事物影响。 可是为什么写东西的人很擅长察觉四周的扰动,却容易忽略身旁的人的细微感受呢? 难道说写作者可以创作出一座森林,但往往会失去身旁的玫瑰? 脑子又打结了,在试着解开结的过程中,又想起那个学艺术的女孩。 她今天为什么没去咖啡馆呢? 有些东西虽然没有一定得存在的理由,但若不存在,却让人觉得奇怪。 而且我发觉,没跟她说上一会话,不仅小说的进度会停滞不前,甚至我也会浑身不自在。 还是睡觉吧,我的床等我很久了,应该好好跟它谈场恋爱。 一觉醒来后,发现时间还早,才刚过12点而已。 虽说还是假日,但实在没有看电影或逛街的心情。 勉强待在计算机前写小说,脑子却好象便秘,始终无法拉出字来。 像只困兽缠斗了许久之后,终于气力放尽。 离开房间,又到了那家咖啡馆。 一推开咖啡馆的门,便楞住了。 除了那张“已订位”的桌子外,所有的桌子都有客人。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老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进吧台。 我走进吧台,老板指着一个水槽,说:“把那些杯子洗一洗。” “喂,我是客人耶!” “你想等她,就待在这。不然就出去游荡。” 可恶,形势比人强,只好脱掉外套、挽起袖子,在水槽洗杯子。 “洗完后,去帮客人加水。”老板又说。 我开始穿梭于吧台内外,洗杯子、收盘子、端咖啡、加水。 今天店内的客人似乎是那种吃饱没事干的人,都赖着不走。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朝吧台招手,我立刻走过去问:“要结帐吗?” “我要续杯。” “不要吧,咖啡喝太多不好。”我说。 “什么?” “没事。”我赶紧收起桌上的空杯子,“浓度还是一样吗?” “嗯。” 走回吧台的路上,我突然觉得我满能胜任服务生的角色。 终于有一桌客人来吧台边结帐,老板帮他们结帐,我去收拾桌子。 “去坐吧。”老板指着那张空桌。 “不用了。”我已经没有喝咖啡的心情,“我就在这儿等吧。” 老板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右手边传来“当当”声,我顺口说出:“欢迎光临。” 说完后,自己吓了一跳,我竟然这么投入服务生的角色。 客人来来去去,窗外的阳光愈来愈淡,她还是没来。 “我要开灯了。”老板说。 我瞥了一眼窗外的灰,说:“开吧。” 老板开灯后,走向唯一有客人的桌子,说:“抱歉,今天提早打烊。” 客人走后,老板锁上门,对我说:“我煮东西请你。” “煮什么?”我问。 “猪脚。” “我不想吃。” “是不是不想吃同类?” “喂。” “如果我的咖啡可以在台湾排前十名,那我的猪脚就可以排前三名。” “那就煮吧。”我随便选张桌子,坐了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老板端了两盘猪脚,坐在我对面。 没有任何寒暄与客套,我和他开始吃猪脚。 “天已经黑了。” “我知道。” “她今天不会来了。” “我知道。” “明天我仍然会开店。” “我知道。” “一只猪有四只脚。” “我知道!” 没等到她已经够心烦了,我可不想再多说一些没营养的对白。 匆匆吃完猪脚准备要离去时,舌头忆起刚刚猪脚的香味。 “猪脚真的很好吃。” “我知道。” “在台湾排前三名应该没问题。” “我知道。” 拉开店门,天已经黑透了。 我和老板都知道很多东西,但应该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来。 回到家后,完全没有写东西的心情,也不想说话。 坐在客厅看了一晚电视,广告几乎都会背了。 开始打瞌睡后,便慢慢走回房里睡觉。 醒来后,才想起今天得把服务建议书给老总过目,我还剩一点点没完成,得好好振作才行。 一走进公司,看见曹小姐,立刻说:“早。” 我的手势和声音应该都很潇洒,那是从昨晚电视的手机广告学的。 再走没两步,突然传来歌声…… “如何让你听见我,在你转身之后。 我并非不开口,只是还不到时候。 每天一分钟,我只为你而活; 最后一分钟,你却不能为我停留。 魔鬼啊,我愿用最后的生命,换他片刻的回头。” 曹小姐竟然在唱歌? 飞 我楞住了。 从【满足】的结尾,到【飞】的开头。 “约定。”曹小姐说。 “嗯?” “一分钟。” “啊?” “八点正。” “喔……”我终于记起来了,“对,没错。” “你老是迷迷糊糊的。”她笑了起来。 “这首歌我没听过。” “当然呀。这是我自己作的。” “自己作?” “嗯。”曹小姐点点头,“听了你说的故事后,我以那个女孩的心情,写下这首歌。” “妳好厉害。” “我是学音乐的。”她微微一笑。 我一定是太惊讶了,以致身体的动作完全停止,脸部的肌肉也僵硬着。 “好听吗?” “嗯?”我还没回神。 “刚刚唱的歌好听吗?” “很好听。妳的歌声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 “谢谢。” 我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脑袋还是一片空白。 靠躺在椅背上,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直到被电话声惊醒。 “喂。”我紧急煞住正下滑的身体,接起电话。 “服务建议书写好没?”老总的声音。 “啊!”我惨叫一声,“我竟然忘了!” “忘了?很好。我也忘了要给你这个月的薪水。” “别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老总提高音量,“十分钟后拿来给我看!” 我赶紧打开计算机,但十分钟实在不够,我只好先暂时把结论匆匆补满。 慌忙走进老总办公室时,已经是廿分钟后的事。 “拿来。”老总伸出右手,我递了过去。 转身要走出去时,他又说:“先等会,我看看再说。” 我不敢找椅子坐下,在办公室内缓缓来回踱步。 “你昨天去了动物园吗?”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走路的样子,像动物园里的猩猩。” “喔。”我停下脚步。 不过我开始放轻松了,因为老总只有在心情好时才会有幽默感。 “坐吧。”老总说完后,我依言坐下。 他用红笔在文件上画来画去,偶尔跟我讨论一下内容。 “礼嫣。”他拿起电话,“麻烦帮我泡杯咖啡。” 我心想摆什么老板架子嘛,要喝应该自己去泡啊。 “不然你去泡。”他抬起头。 “我没说话啊!”吓死人了,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的眉毛说话了。” 这么神?难怪人家当老板,而我却在跑江湖。 曹小姐端了咖啡进来,放在桌子上后,朝我笑了笑。 “请你解释一下,”老总指着一段文字,说:“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结论的部分,我刚刚胡乱填上的。 “青山啊,青山依旧在;夕阳啊,几度夕阳红。” 没想到曹小姐低下头念了出来,然后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我。 “嗯……”完蛋了,又要出糗了,我不由自主地抓起头发。 “不要走路像猩猩、抓头也像猩猩!”老总又大声了。 “这要用点想象力才能理解。”我说。 “我不要想象力,我要正确答案!” 老总拍桌而起,桌上的咖啡杯微微晃动,洒出几滴。 “我们一定要做好水土保持,青山才会永远是青山。而我们世世代代的子孙,也才可以欣赏到美丽的夕阳。” 老总听完后,先是一楞,再缓缓坐下说:“真是至情至性的文字啊。” “哪里。”我有些不好意思,“写得普普而已,不算好。” “笨蛋!”老总又站起身大声说:“你分不出赞美和讽刺吗?” “这……” “这是一份正式的报告,你以为在写小说吗?” 我不敢再回话,只是望着文件上的青山和夕阳。 “算了。”老总坐了下来,“你把该改的部分改掉,尤其是什么青山和夕阳的,下午再交给我。” “喔。”我拿起桌上沾了咖啡滴的文件,跟曹小姐点个头,转身离开。 “其实这份服务建议书,你写得不错。”老总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 “这是赞美,还是讽刺?”有了刚才的经验,我小心翼翼回过头发问。 “当然是赞美。” “如果是讽刺,就要明说喔。不要不干不脆的。” “你说什么?” “我走了。”我知道说错话了,一溜烟离开老总的办公室。 站在办公室门外,我拍拍胸口暗叫好险。 “你好象常常挨周总的骂?” 我又吓了一跳,曹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旁。 “不是常常,偶尔而已。” “挨骂的感觉很不舒服吧?” “是啊。” “我想也是。” 我很好奇地看着她,觉得她的问话和回答都很奇怪。 “觉得奇怪吗?”她笑了笑,“因为从小到大,我好象没挨过骂。” “是吗?”我更讶异了。 “嗯。”她点点头。 “真好。” “不过我反而希望也挨点骂。” “要挨骂很简单啊,妳现在大声唱歌就会挨老总的骂了。” “会吗?”她清了清喉咙,“啦啦啦啦……啦!” 最后一声“啦”还特别响亮。 “快闪!”我想都没想,赶紧拉着她逃走。 “真好玩。”她竟然还面带笑容。 “别玩了,快回座位去。老总真的会骂人耶。” 她又笑了两声,走回她的座位。我也回到座位,修改服务建议书。 要改的地方并不多,不过结论的部分几乎要重写。 这几天用了太多想象力,所以有些文字看起来很不科学。 “生命也能这么深吗?”这句很怪,生命不是长度,怎能用深来形容? 我把老总所谓的至情至性的文字改掉,再重写结论。 中午时分左右,便大致搞定。 起身准备下楼吃中饭,在电梯口,幸与不幸同时跟我招手。 不,我的意思是我同时看到曹小姐与小梁。 “一起吃饭吧。”曹小姐说。 “想清楚喔。”小梁嘿嘿笑着,“不要委屈自己吃素。” “不会啊。把自己想象成一头羊,就会很快乐了。” “可是你说过你是不爱干净的猴子,怎么又变成羊了?”小梁说。 “不要太拘泥了,真理是以各种形式存在于日常生活中。” “又在胡说八道。”李小姐突然从后面出现,在我的后脑勺敲了一记。 “妳也要去?”我摸了摸后脑勺。 “不要以为我出场机会比较少,就可以忽视我的存在。走,吃饭去。” 我们四个人去吃素食自助餐,一人一份的那种。 吃饭时我一直在想曹小姐是学音乐的以及她从未挨骂这两件事。 “喂,有心事吗?”李小姐用手肘推了推我,“怎么都不说话?” “没什么。想些事情而已。” “在想什么呢?”曹小姐问我。 “我很好奇为什么妳是学音乐的?” “妳是学音乐的?”李小姐和小梁几乎异口同声。 曹小姐点点头。我暗自扼腕,原本这应该只是我知道的事。 “这有什么好讶异的?礼嫣的气质这么好,当然是学音乐的。” 小梁看了看我,“如果你是学音乐的,那才值得讶异。” “万一我真的是学音乐的呢?” “我不敢想象。”小梁说:“那应该是个悲剧。” “搞不好是个灾难。”李小姐说。 “也许是个笑话哦。”曹小姐竟然也说。 没想到今天是以一敌三,我只好把嘴巴闭得更紧了。 我的个性是如果必须以寡敌众的话,就会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匆忙扒完了饭,跟他们说要先走了,起身离开那家餐厅。 走出店门才十多步,曹小姐便追了上来。 “喂。”她的声音带点喘息,“刚刚真对不起。” “刚刚?”我停下脚步。 “嗯。”她也停下脚步,“我是开玩笑的。” “喔。”我笑了笑,继续往前走,“我知道啊,没事的。” “那就好。”她也往前走,并没有又要回去吃饭的意思。 我们并肩走了一会,我忍不住便问:“妳吃完了吗?” “还没。” “那妳回去吃吧,我自己先回公司。” “可是我觉得让你一个人走回公司是不对的。” “妳就当作我有事要忙,所以先走一步。” “当作?”她问:“那表示事实不是这样?” “嗯……”一件简单的事变得这么复杂,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有什么不愉快的感觉,一定要明说哦。” “我一直都在明说啊。” “我还是陪你走回公司吧。”她下了结论,态度还满坚决的。 以前老是期待能跟曹小姐并肩走一段路,现在机会真的降临,却觉得自己走路的样子像电池快没电的机器人一样。 电池似乎已经没电了,我晃了晃后停下脚步。 “怎么了?”曹小姐也停下脚步。 “想听故事吗?”我说。 “想呀。”她笑得很开心。 “是一个关于“明说”的故事。” “好。我洗耳恭听。” 看见她的样子,我的四肢又活过来了,甚至不再像机器人的僵硬摆动。 “有一对认识很久的男女,他们彼此爱慕,却从不明说。” “嗯。然后呢?” “后来男孩要出国留学,临行前他鼓起勇气跟女孩说:妳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女孩怎么说?” “女孩说:我要说的,就是您。” “您?” “嗯。” “什么意思?” “男孩也不懂。但女孩说来说去还是那句:我要说的,就是您。” 我们走着走着,已到了公司楼下。 刚来到电梯口,曹小姐便问:“后来呢?” “男孩出国后,他们还是常藉由E-mail联络。但女孩在信件的结尾,总是署名:您。” 电梯来了,我们走进去,她又问:“为什么女孩要署名“您”呢?” “男孩问了几次,女孩却从不回答。日子久了,两人通信的频率愈来愈少,最后男孩决定在异国娶妻,并打算定居,不回来了。” “女孩怎么说?” “她还是那句:我要说的,就是您。” 我们走出电梯,进了公司大门,我直接往我的座位方向走。 “你还没说完呢。”曹小姐仍跟在我身后。 “有一天男孩把女孩的mail打印出来,打算拿在手上看。他把纸折了两次,如果摊开来看,由上到下是四个小长方形。结果他看到……” “看到什么?” “在女孩署名的您中间,刚好有一条折痕,将“您”分成你和心。” “哦?” “于是男孩终于明白了“您”的意思。” “是什么意思?” 我坐了下来,缓缓地说:“你在我心上。” “哦……原来如此。” “故事结束了。” ]:“喂!”她一时情急,音量有些高,“你又来了!” “可是故事真的结束了。” “怎么可能结束?男孩知道女孩的意思后,一定会有所行动。” “男孩还是可以选择装死啊。” “不可以!” “这里是办公室,而且现在已经是上班时间了耶。” “是吗?”她看了看表,吐了一下舌头,“下班后故事还得继续哦。” 曹小姐回到她的位子,我也继续我快完成的工作。 把服务建议书完成后,再确认一次内容没有青山和夕阳等字眼,便拿到老总的办公室交给他。 老总又看了一遍,最后说:“就这样吧。” 我开始打印、装订,然后叫了快递把它寄出。 事情终于结束了,我心情很愉快,嘴里轻声哼起歌。 “你走调了。”曹小姐又突然出现。 “见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下班了。一起走吧?” “好。”我把一些东西塞进公文包,便起身走人。 我们走出公司时,刚好碰见小梁,他看见我和曹小姐走在一起,眼神像惊慌的羊。 于是我把自己想象成狐狸,给了他一个狡猾的笑。 一走出大楼,曹小姐便说:“继续说故事吧。” “我说过故事已经结束了啊。” “故事没有结束。男孩一定马上回国去找女孩。” “真的要这样吗?” “对。就是这样。” “好。”我笑了笑,“男孩立刻收拾行李、买张机票,冲回来找女孩。 当男孩终于来到女孩的面前时,她又给了他一个字。” “哪一个字?” “忙。” “忙?”曹小姐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把“忙”拆开来看,就是心已亡。女孩的意思是她已经死心了。” “你怎么老是喜欢说这种结局的故事呢?”她似乎有些不甘心。 “没办法,人物的性格决定故事的结局。属于这两个人的故事结局,就该是如此。” “好吧。那这个故事的教训是?” “我说过了,这是一个关于“明说”的故事。所以这故事教训我们,有什么话一定要明说。” “那你中午吃饭时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只有一点点啦。” “我就知道。”她笑了起来,我有些尴尬,也笑了笑。 “那我走了,明天见。”曹小姐停下脚步,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我家的方向是这边,Bye-Bye。” 我跟她挥挥手后,要继续往前走时,发觉已到了那家咖啡馆门口。 推开门走进去,老板一直盯着我看,眼神很怪异。 好象是已经掌握犯罪证据的刑警正盯着抵死不招的杀人犯一样。 拿Menu给我时、帮我倒水时、端咖啡给我时,都是这种眼神。 “她只是我同事而已!”我大声抗议。 “跟我无关。” 我闷哼一声,但他说得也没错。 我又开始等学艺术的女孩。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想起刚刚讲的故事以及跟曹小姐的相处情形。 总觉得面对曹小姐时,我显得太过小心翼翼。 好象手里拿著名贵的古董花瓶,还来不及欣赏它的美,就得担心不小心打破。 似乎只在讲故事时,我才能自然地面对她。 而学艺术的女孩则给我一种安全感以及亲切感,在她面前,我不必担心会做错事或说错话。 我愈等愈焦急,学艺术的女孩始终没来,这已经是她第三天没出现了。 前两天是假日,虽然等不到她,但心里存在着她出去玩的可能性,因此我只有失望,不至于有太多负面的情绪。 但我现在很慌张,好象忘了某样东西摆在哪,或忘了做某件事。 对,就是那种忘了却急着想记起的感觉。 但愈急愈记不起来,且又担心忘掉的事物是非常重要,于是更慌张。 我突然想到,“忘”这个字也是心已亡啊。 环顾四周,开始觉得这家咖啡馆变得陌生,窗外的景物也不再熟悉。 甚至觉得出入捷运站的人群不再是正在追求些什么,而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拉住脚跟,以致每个人的步伐都显得沉重。 难道他们也忘了什么吗? 我突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害怕她从此不再来这家咖啡馆了。 虽然很想嘲笑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但始终笑不出来。 我忍不住起身走到吧台。 老板背对着我,正在洗杯子。 “她……”我开了口,却不知该如何发问? “她只是你同事而已,你说过了。”老板说。 “我不是指那个她,我是问那个画画的女孩呢?” “她今天没来。” “我知道!”我提高音量:“她为什么没来?” “我不知道。”老板接着说:“而且,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 “碰碰运气而已。”我说。 “你运气不错,我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事。” 我有些惊讶,发楞了一会后,直接问:“那么她在哪里?”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就凭江湖人物的义气!”我握紧拳头,有些激动。 “你武侠小说看太多了。” “告诉我吧。”我拳头一松,像泄了气的皮球,“我真的很想见她。” 老板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转过身凝视着我,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他收回目光,缓缓说出:“现在她应该在那里,但如果她在那里,应该会先来这里……” “喂,说清楚一点。” “别吵。”他看了我一眼,再接着说:“因为她今天没来这里,所以她现在不会在那里。” “那么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他又转过身背对着我,扭开水龙头洗杯子,然后说:“我不知道。” “喂!你耍我啊!” 他关上水龙头,拿抹布把手擦干,再转过身面对我,说:“我只说:我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事,并没说我知道她在哪里。” “那你知道什么?” “她的手机号码。” “她有手机?”我惊讶得张大嘴巴。 “她为什么不能有手机?” “她是学艺术的啊!” “你以为学艺术的人现在还用飞鸽传书吗?” 可能是我的刻板印象吧,我总觉得学艺术的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就像我也无法想象一个学工程的人睡在蕾丝滚边的床单上一样。 我的惊讶还没完全褪去前,他拿起电话拨了一组号码。 “妳在哪里?” “那是哪里?” “怎么去那里?” 然后他挂掉电话,拿起笔,在纸条上写了一些东西。 “她在家里。”老板将纸条给我,“这是她家的地址,该怎么坐车我也写在上头。” “谢谢。”我接下纸条,看着上面的字。 准备拉开店门离去时,听见他说:“找到她时,记得问她……” “问什么?”我转过身。 “问她吃饭了没?” “可不可以问比较有意义的问题?” “这样问就对了。” 我不再多说话,拉开店门走人。 我大约坐了廿多分的捷运车程,再改搭公交车,第五站下车。 天已经黑了,街灯也亮了,但眼前的街景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 看着字条上的指示,准备迈步前进时,脚突然停在半空。 因为我想到:这样来找她会不会太唐突? 还有,我为什么这么急着想见她? 刚刚应该在咖啡馆内多考虑一会才是,如今却呆站在街头犹豫,不仅不智,而且还会冷。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硬着头皮找她吧。 她住在一栋老旧公寓的四楼,一楼的墙上爬了一些藤蔓之类的植物。 大门没关上,想按电铃时发现四楼有两户,但电铃上并没有门牌号码。 我直接走上四楼,发现其中一户的门上画了一张脸。 这张脸非常大,占了门的三分之一,表情不算可爱,只是张大了口。 虽然有些线条看起来像小孩子的涂鸦,但我觉得应该是她画的。 我找不到门铃,只好敲两下那张脸的额头。 “是谁?”门内传来声音,“是谁唤醒沉睡的我?” 这应该是女声,但刻意压低嗓子让声音变得沙哑,以致听来有些怪异。 “我找学艺术的女孩。”我说。 “你是谁?” “我是学科学的人。” “为什么说话时不看着我?” “妳在哪里?”我四处看了看,“我没看到妳啊。” “我就在你面前。” 我往前一看,只看到那张脸的画像。 “别玩了。”我恍然大悟,觉得应该是被耍了,“她在家吗?” “你讲一个跟画画有关的笑话,我就告诉你。”门内的声音仍然怪异。 我隐约觉得这是学艺术的女孩在闹着玩,因此很努力地想笑话。 “快哦,我又快睡着了。” “我以前如果要自我介绍时,都会说:我喜欢钓鱼和绘画,因此可谓性好渔色。” 我等了一会,门内没任何反应。 ]:“喂,我讲完了。” 门缓缓开启,果然是学艺术的女孩探出头,她笑着说:“你讲的笑话太冷,我刚刚冻僵了。请进吧。” 我走进客厅,稍微打量一下,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以为会看到很多艺术品。”我说。 “如果你走进一个杀手的家中,会在客厅看到枪和子弹吗?” “这……” “我有间工作室。”她笑了笑,“我的作品都摆在那里,不在客厅。” “喔。” “想不想看看我的工作室?” “好啊。” 她的工作室其实只是这屋子的一个房间,不过并没有床,只有画架。 满地都是画具和颜料,还有些半满的杯子,盛了混浊颜色的水。 墙上挂了几幅画,水彩、油画和素描都有,尺寸大小不一。 落地窗外有阳台,阳台上摆了张小圆桌和椅子。 “请坐。”她说。 “谢谢。”我环顾四周,找不到椅子。 “不好意思,忘了这里没有椅子。” “没关系。”我说:“画画要站着欣赏,音乐才要坐着听。” “你也会说这种奇怪的话哦。”她笑了起来。 “跟妳学的。”我也笑了笑。 “妳好几天没去那家咖啡馆了。” “我上次不是脚扭了吗?后来变得严重,没法出门。” “脚好了吗?” “嗯。但我前天在阳台上睡着了,可能不小心着凉,就感冒了。” “感冒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 “那就好。” “差不多要变肺炎了。” “啊?” “开玩笑的。”她笑着说:“今天去看了医生,应该很快会好。” 我在房间里漫步闲逛,欣赏墙上的画;她则靠着落地窗,悠闲地站着。 “这几天有画了什么吗?” “没有。”她说:“画笔好象浮在空中,我却连抓住的力气也没。” 我停下脚步,看了看她。她耸耸肩,很无奈的样子。 “你的小说呢?” “没什么进度。”轮到我耸耸肩,“心里空空的,无法动笔。” “没关系。”她笑了笑,“我明天就会去咖啡馆了。” “嗯。那太好了。” 我停在一幅红色的画前,这幅画涂满了浓烈的火红,没有半点留白。 只用黑色勾勒出一个人,但这个人的脸异常地大,甚至比身体还大。 “感觉到什么了吗?” “人的比例好怪,而且五官扭曲,不像正常的脸。这是抽象画吗?” “不是所有奇怪的或莫名其妙的画都叫抽象画。”她笑了起来,“听过一个笑话吗?画是抽象画没关系,只要价钱是具体的就行了。” “喔。”我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看不懂。” “我说过了呀,画有时跟亲人或爱人一样,如果不是它的亲人或爱人,自然比较不会有感觉。”她顿了顿,接着说:“这是我两年前画的,主题是痛苦。那时觉得世界像座火炉,我一直被煎熬,无法逃脱。” “那现在呢?” “我已经被煮熟了,可以吃了。”她又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笑,再看看画里扭曲的五官,试着感觉她曾有的痛苦。 “如果是你,你要怎么画痛苦呢?” “大概是画一个人坐在椰子树下看书,然后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 “很有趣。”她笑了两声,手指一比,“那张画如何?” 我往右挪了两步,看着另一幅画。 画的中间有一个女孩,女孩完全没上色,除了瞳孔是蓝色以外。 女孩的视线所及,所有的东西都是蓝色; 但女孩背后的东西,却仍拥有各自鲜艳的色彩。 “这张画叫忧郁。”她说。 “怎么说?” “忧郁其实是一副蓝色隐形镜片,当你戴上后,你看到的东西就全部是蓝色的。但其实每件东西都分别拥有自己的色彩,未必是蓝色。” “很有道理喔。” “谢谢。”她接着问:“那你怎么画忧郁?” “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的人,躺在地上等救护车的心情。” “这还是痛苦吧?” “不,那是忧郁。因为他的书还没念完,隔天就要考试了。” 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忧郁是多久前画的?” “去年画的。”她说:“那时我刚回台湾。” “喔?” “我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去年回来。” “那妳现在还会戴着这副蓝色镜片吗?” “我已经很少戴了。” “那很好啊。” 我离开忧郁,走近她右手边靠落地窗的墙上,一幅金黄色的画。 “这是?”我指着图上一大片的金黄。 “油菜花田。”她转身看着这幅画,“这是我今年春天在花莲画的。” 油菜花占了画面三分之二以上,剩下的是一点淡蓝的天,几乎没有云。 我很少看她画景物,尤其是这么忠实地呈现,不禁多看几眼。 彷佛已躺在金黄色的花海中,并闻到甘甜清新的空气味道。 “怎么了?”她问。 正想回答时,发现她刚好站在我身旁,我偏过头说:“好舒服。” “会吗?”她看着我,笑了起来。 “嗯。”我点点头,“这张画好象可以让人重新活过来。” “知道这张画的名字吗?” “不管它叫什么,一定可以让人联想到快乐幸福之类的感觉。” “没错。它就叫天堂。” “天堂?” “嗯。人们总以为天堂的地板是白云,所以天堂应该是白色的。但我一看到这片油菜花田,突然觉得:这就是天堂的颜色呀。这颜色在我眼中愈来愈明亮,让我彷佛看见天堂,在我心里。”她笑着说:“我的感觉很难理解吧?” “不会啊。天堂是很主观的概念,妳觉得是,就是啰。” 她站在画前,右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欢迎光临我的天堂。” 我笑了笑,觉得她很可爱。 她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我也跟了出去,然后并肩倚靠着栏杆。 这里是市郊又接近山区,住宅不算拥挤,视野可以延伸得很远。 “我只要站在这里,就会想飞。” “那妳飞过吗?” 她转过头看着我,突然噗哧一笑,边笑边说:“你是学科学的人,应该知道人根本不可能会飞呀。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 我有点小尴尬,陪着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终其一生,一定无法飞翔;但想象力的翅膀,永远不会折断。” 她闭上眼睛,微微一笑,“所以我一直在飞呀。” 她张开眼睛时,露出诡异的笑容,说:“嘿,我又想画了。” ]:“现在吗?” “嗯。”她说:“又要委屈你了。” “先说好,不可以问问题。” “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 “嗯。”她走回屋子,向我招手,“来,别怕。” “别耍花样。”我也走进屋子。 她笑了笑,拿出纸笔。我不再说话,立刻闭上眼睛。 不闭眼睛还好,一闭上眼睛,我开始想睡觉。 这也难怪,神经紧绷了一天,现在突然完全放松,当然会想睡觉。 几乎要进入梦乡时,隐约听到细微但清脆的大门开启声。 我睁开双眼,正好接触她的视线。 “唉呀。”她说。 “怎么了?” “你掉下去了。” “嗯?” 我有些纳闷,她没再说话,迅速在纸上补上几笔。 “好了。”她说。 我走过去看图,看到图上有一男一女。 女的背后长了一对翅膀,闭上眼睛、嘴角泛起微笑,正遨游于空中。 男的原本也有一对翅膀,但只剩一只在身上,另一只飞在半空。 他的双眼圆睁,似乎惊讶自己正急速坠落。 “谁叫你要睁开眼睛。”她说。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仔细看着画里的女孩,再看看她。 “妳画自己画得很像耶。” “是吗?” “嗯。”我很认真观察她的长相,“妳长得很艺术喔。” “你是说我长得像毕加索的画吗?” “不不不。”我急忙摇手,“我的意思是……” “小莉!”她叫了一声,然后蹲下来。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房间门口。 小女孩跑过来抱住她脖子并在她脸颊上亲一下,她也回亲小女孩一下。 看她们亲昵的样子,正想开口询问她们的关系时,小女孩说:“妈,妳好点没?” “小莉乖。”她摸摸小女孩的头发,“妈好多了。” 我像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冰水,全身冻僵。 她又逗弄小女孩一会后,站起身问我:“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挤了个微笑。 “嗯?” “没事。”我呼出一口气,“她爸爸呢?” 她朝我摇摇头,眼神示意我别问这个问题。 我大概可以猜到她的意思,不禁叹口气说:“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没错。” 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的,我先是一楞,再转过头,看见一个女子。 她大约30岁,身材高挑,脸虽只上淡妆,但口红颜色是亮丽的桃红。 “小莉,别打扰干妈和叔叔。”女子向小女孩招手,“跟妈回房间。” “我不要。”小莉摇摇头。 “让她在这里玩一下没关系的。”学艺术的女孩朝那女子笑一笑。 “好吧。”女子点点头,对我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再走出房间。 女子的高跟鞋踩出扣扣声,是典型都会女子上班族的标准走路声。 她仍然蹲着,对站在她身前的小莉说:“喜欢这张图吗?” “嗯。”小莉很用力点头。 “那妳帮它取个名字好不好?” “就叫飞呀。”小莉的右手食指,指着画里飞翔的女子。 “很好听哦。”她指着画里的男子,“那这个人为什么会往下掉呢?” “因为他不乖呀。” “说得好。”她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我,“他的确不乖。” 小莉也抬头看我一眼,我朝这小女孩挥挥手,她却装作没看见。 可能由于我是陌生人的缘故,小莉待没多久就走了。 小莉走后,我和她可能都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于是安静了下来。 这时从另一个房间传来对话声:“小莉,把鞋鞋穿上,妈妈带妳出门。” “我的鞋鞋不见了。” “那我就揍妳。” “我的鞋鞋真的不见了嘛!” “那我就真的揍妳!” “……” 我和她互望了一会,同时笑了起来。 “你是她干妈?”我问她。 “嗯。”她站起身,“她的母亲是单亲妈妈,我跟她们一起住这里。” “喔。”我问:“为什么收她当干女儿?” “这样如果有人问小莉为什么她没有爸爸时,她就可以说:但是我有两个妈妈呀。” “妳真是个好人。” “哪里。”她笑了笑。 “对了,妳怎么都没问我:为什么知道妳住这?” “想也知道是咖啡馆老板告诉你的。” “啊!”我突然想起他的吩咐,“妳吃饭了没?” “还没。”她耸耸肩,“我常忘了吃饭,总是要让人提醒才会记得。” “肚子饿的时候不就知道该吃饭了?” “我会当它是幻觉。” “啊?” “开玩笑的。”她笑了笑,“我只要一画图,就会忘了饥饿感。” “嗯,这叫废寝忘食。” “不,那是没钱吃饭。” 她又笑了起来,我发觉她今天的心情很好,一直在开玩笑。 “已经很晚了,我去买东西给妳吃,然后我再回家。” “我们一起去吧。” “外面天凉,妳又感冒,妳就别出门了。” “嗯。” “想吃什么?” “都可以。” “吃面好不好?” “好。” 我下楼到附近找了家面店,包了一碗面,上楼时她在门边候着。 我把面拿给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指着门上那张大得出奇的脸说:“这是我和小莉一起画的。” “很可爱的画。”我看了看表,说:“我走了,明天见。” 走了两阶楼梯又回头说:“记得要吃面。” “我会的。Bye-Bye。” 走到一楼准备打开大门时,她从四楼喊了声:“喂!” 我停止动作,转身仰头,只看见交缠蜿蜒的楼梯,并未看见她。 只得大声说:“什么事?” “你说我长得很艺术是什么意思?” “记不记得妳曾说过艺术是什么?”我仍然仰着头。 “艺术是一种美呀!”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说完后,我打开大门,直接离去。 走出大门没几步,我才发觉肚子好饿。 哗啦啦 搭完公交车转捷运,出了捷运站买了点食物,走回家时大约十点半。 一进家门,发现鹰男和蛇女也在,他们应该是又来跟大东开会。 我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便走回房间。 把从快餐店买的炸鸡、薯条和可乐摊在桌上,准备先填饱肚子再说。 “怎么不买点别的呢?”蛇女突然出现在我右手边,叼起一块炸鸡,“吃油炸的东西容易长青春痘。” “有得吃就好,别嫌了。”鹰男则站在我左手边,也抓起一块炸鸡。 “喂,这是我的晚餐啊!” 我面前只剩一块炸鸡,我赶紧用双手将它护住。 蛇女无视我的抗议,一面吃炸鸡一面问鹰男:“你多久没洗头了?” “一星期而已。”鹰男也是边吃边回答。 蛇女啐了一声,说:“真脏。” “妳知道吗?”鹰男说:“我头发又卷又膨,洗头时抓不到头皮耶!” “说点新鲜的行不行?”蛇女又哼了一声。 “有一次我洗完头,发现地上躺了两只蚊子尸体,妳猜为什么?” “我没兴趣猜。” “原来是蚊子飞进我头发,结果飞不出去,在里面闷死了。” 说完鹰男哈哈大笑,笑声既尖锐又诡异,好象吸血鬼。 蛇女不想理他,拿起我的可乐,插上吸管便喝。 “喂!”我喊了一声,不过蛇女也没理我。 “妳有感冒吗?”鹰男问。 “没有。”蛇女说。 “那我也要喝。” 鹰男接下蛇女手中的可乐,用手指在吸管上缘擦拭了几下,再喝。 “东西好少。”蛇女的眼睛在我桌上搜寻一番,“只剩薯条了。” “是啊,太不体贴了,根本不够两个人吃。”鹰男抓起薯条吃。 “下次多买点,别这么粗心。”蛇女也开始吃薯条。 “喂,我是买给自己吃的!” 蛇女又不理我,拿面纸擦拭油腻的双手,“继续刚刚的讨论吧。” “嗯。”鹰男说。 “我对分手的场景有意见。” “什么意见?” “为什么分手一定在下雨天?为什么不可以在洗手间旁边?” 蛇女说完后,点上一根烟,斜眼看了一下我。 我把已经被他们喝光的可乐杯子递给她,当作烟灰缸。 “雨天的意象很好啊。”鹰男说:“分手后仰望着天,脸上就会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了。” “在洗手间旁分手后,冲进洗手间洗脸,脸上也会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自来水。” “哗啦啦的雨可以让人联想到老天正在哭泣啊。” “扭开水龙头也会哗啦啦流出水来,有人会认为水龙头在哭吗?” “会啊,因为水龙头被扭痛了。” “那我扭你这颗猪头,你也会哭啰?” “不会。”鹰男把头向左转向右转,转动的幅度竟然比一般人大得多,“妳看看,我的头可以这样转咧。” “恶心死了,好象猫头鹰。” “真的很像吗?”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还不忘把我的薯条吃得一乾二净。 “喂。”我站起身,说:“够了喔。” 鹰男和蛇女停止争论,同时转头看着我。 “你有何高见?”鹰男问。 “这是我的房间啊。”我说。 “废话。”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人家是问雨天跟洗手间哪个好?” “洗手间好。” “喔?”鹰男很好奇。 “女主角分手后会冲进洗手间,一面哭一面上厕所,脸上和屁股同时可以哗啦啦!” 我有点心浮气躁,这些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鹰男和蛇女反而安静了几秒,互看了一眼。 “晚安了。”鹰男拍拍我肩膀,“早点休息。” “不要太累了。”蛇女说。 鹰男走出我房间,回头说:“生活中难免有压力。” “跌倒了爬起来就好。”蛇女也跟着离开,然后带上房门。 我刚觉得松了一口气时,鹰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小子疯了。” “我也这么觉得。”蛇女说:“我们难得意见一致。” “值得纪念喔。” “是呀。” 然后是一阵并未刻意压低的笑声。 我把耳朵摀上,过了一会才放开,确定没声音后,便打开计算机。 已经好几天没进度了,得趁今晚好好写点东西。 不知道是因为又看到那个学艺术的女孩的关系; 还是小莉把那张图的名字取得好的关系,今晚的文字几乎是用飞的。 文字在脑海飞行的速度远大于双手打字的速度,我一方面得苦苦追赶,一方面又得担心文字会不小心飞入鹰男的发丛以致受困。 幸好我脑海中的文字并不是没长眼睛的蚊子,他们总是飞一阵,然后停下来等我一阵,当我快追上他们时,他们又会继续向前飞。 最后我在珂雪说:“明天咖啡馆见”时,追上他们。 看了看表,发现已经连续写了好几个钟头。 不过我并不觉得累,反而有一股畅快淋漓的感觉。 客厅还隐约传来大东他们的声音,看来他们大概会讨论到天亮。 我不想再被鹰男和蛇女缠住,关掉计算机和灯,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漱洗完毕换好衣服准备上班时,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谢谢你的炸鸡,送你一个吻。Katherine。ps.睡觉记得锁门。” 想了半天,才记起Katherine是蛇女的英文名字,不禁打了个冷颤。 立刻把穿在身上的外套脱下,换穿一件比较厚的外套,再出门上班。 虽然昨晚大约只睡了三个钟头,但起床后的精神还算好。 快走到公司大楼时,突然想起跟曹小姐的一分钟之约。 出门前曾被蛇女的字条耽搁了一些时间,今天会不会因而失去准头? 下意识加快脚步,边走边跑,希望能抵销失去的时间。 一走进公司大门,胸口还有些喘,看见曹小姐时,她似乎楞了一下。 我们互望了几秒,她急忙拿起一张纸,清一下喉咙,开始唱:“我无法开口说,你在我心上。 啦啦啦啦啦,你在我心上。 即使你离去,你依然在我心上。 可是呀可是,啦啦啦,我等你等得心伤。 虽然你在我心上,啦啦啦,但请你原谅。” 啦啦啦啦啦,我的心已亡。” 唱完后,她把纸条放下,“这首歌作得不好。” 虽然觉得这个曲调怪怪的,而且也不太通顺,但我还是说:“不会啊,满不错的。” “是吗?”她似乎不太相信,“要说实话哦。”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歌词怪怪的,有很多“啦”。” “那是混字呀。”她笑得很开心,“在很多歌曲里,当歌词不知道该填什么时,就会用啦、喔伊呀嘿等等没什么意义的字混过去。” “真的吗?”我想了一下,“我以后听歌时会注意这个。” “还有呀,曲调我是随便凑合着哼的,没时间好好谱曲。” “是喔。”我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对了,说到混呀,有个关于音乐的笑话哦。想听吗?” “嗯。” “一位观众看完演出后,跑去找负责人,问他:你们的节目单上明明写的是混声合唱,可是合唱队里却只有男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她停顿了一下,只好顺口问:“怎么回事?” “负责人回答说:没错啊,因为他们之中只有一半的人会唱,另一半的人不会唱 --是用混的。” 曹小姐说完后,自己笑了起来,而且愈笑愈开心。 虽然这个笑话很冷,但她难得讲笑话,更何况她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因此我勉强牵动已冻僵的嘴角,微微一笑表示捧场。 “我去工作了。”等她笑声停歇时,我说。 “不可以用混的哦。” 她说完后,可能又陶醉于刚刚自己所讲的笑话中,于是又笑了起来。 我这次没等她笑完,点个头,便往我的办公桌走去。 打开计算机,趁开机的空档,慢慢消化刚刚发生的事。 曹小姐虽然是个美女,但实在是不会说笑话。 我想起念大学时教英文的女老师,她在期末考时把每个人叫到跟前,然后用英文讲笑话给他听。笑得愈大声的人,英文分数愈高。 那时我虽然听得懂她说什么,但那个笑话实在太冷,我根本笑不出来。 结果我英文差点不及格,补考后才过关。 后来我便养成再怎么冷飕飕的笑话,我也可以笑到天荒地老。 看了看计算机屏幕,想想今天该做什么事? 服务建议书刚赶完,现在只要准备演示文稿时的数据即可。 虽然很想将全副心思放在工作上,但这样的工作并不用花太多脑筋,因此心思常偷偷溜到小说的世界里晃来晃去。 偶尔惊觉自己是学科学的人,应该严守上班要认真的真理,于是又将心思强力拉回到计算机屏幕。 但心思的活动原本就是自由的,很难被干涉与限制,这也是种真理。 就像牛顿在苹果树下被苹果打到头是地心引力所造成,地心引力是真理;被苹果打到头会痛,也是真理。 当牛顿的头感到疼痛时,并不表示他不相信地心引力的存在。 所以当我的脑袋在上班时胡思乱想,也不表示我上班不认真。 我的个性是如果做出有悖真理的事,就会想办法证明那也是种真理。 “你停在这个画面很久了。”李小姐在我身后说,“在打混哦。” “我在训练自己的专注力和耐性。”我说。 “少吹牛了。”李小姐说,“想去哪里玩?” “什么?” “公司要办员工旅游,周总叫我调查一下大家的意见。” “要交钱吗?” “不用。” “周总会这么慷慨?他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良心发现的人耶。” “你少胡说。”李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头。 “喂,小梁。”李小姐叫住经过我桌旁的小梁,“想好去哪玩了吗?” “妳再等我一下。”他回头说:“我去叫礼嫣一块来讨论。” “曹小姐可以去玩吗?”我问李小姐。 “废话。她是员工呀。” “那我也可以去吗?” “你讨打吗?”李小姐又拍了一下我的头,“你也是员工呀!” “如果不去的话可以折合现金吗?” “当然不行。” “那我没意见,去哪都好。” 小梁带着曹小姐走过来,我的办公桌旁刚好凑成一桌麻将人数。 李小姐拉住曹小姐的双手,笑着问:“礼嫣,想去哪里玩?” “嗯……”曹小姐想了一下,“美国、澳洲、纽西兰都去过,欧洲去了法国、瑞士和奥地利,听说希腊很美,但还没去过,那就希腊吧。” 曹小姐说完后,我、小梁和李小姐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曹小姐看我们没接话,问了一句。 “礼嫣。”李小姐收起笑容,“能不能去近一点的地方?” “那就日本吧。”曹小姐说,“要不,韩国也行。” “能不能再更近一点?”李小姐的语气几乎带点恳求。 “东南亚吗?”曹小姐摇摇头,“可是我不喜欢太热的地方。” “礼嫣。”李小姐缓缓松开拉住曹小姐的双手,说:“妳知道这次公司办的员工旅游是不用交钱的吗?” “我知道呀,所以我很纳闷公司为何会这么大方。”曹小姐说,“因为如果出国去玩,光来回机票就得花很多钱呢。” “那妳有没有想过,也许公司的意思是不坐飞机。”李小姐说。 “坐邮轮吗?”曹小姐睁大眼睛,“那也不便宜呀。” 李小姐张大嘴巴,不知所措地望着我,眼神向我求救。 “曹小姐。”我轻咳两声,“听过一句话吗?” “哪句话?” “攘外必先安内。” “嗯?”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出国去玩前,先要把台湾玩遍。” “你少唬我,我知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曹小姐笑了起来,“你还是明说吧。” 我也笑了笑,“公司不可能出太多钱,所以我们只在台湾玩。” “原来如此,我会错意了。”曹小姐吐了吐舌头,说:“不过我通常都出国去玩,不知道台湾哪里比较好玩耶。” “想知道哪里好玩,”小梁插进话,拍拍胸脯说:“问我就对了。” “真的吗?”曹小姐的声音有些兴奋。 “嗯。我念大学时,我寝室隔壁的室友很会玩喔。” “住在动物园旁边的人就会比较了解猴子吗?”我说。 “什么意思?”小梁说。 “如果我寝室隔壁的室友在总统府工作,我就会比较懂政治吗?” “喂。”小梁瞄了我一眼,转头跟曹小姐说:“礼嫣,别理他。” “妳比较喜欢风景美丽的地方?”小梁问曹小姐,“还是像原始山林或海边之类的地方呢?” “嗯……”曹小姐沉吟一会,转头问我:“你觉得呢?” “如果是妳的话,风景美丽的地方可以不必去了。”我说。 “为什么?” “如果妳已经是刘德华,妳还会觉得梁朝伟很了不起吗?” “什么意思?” “一般人看到明星会非常兴奋,但如果妳自己也是明星,就不会觉得看到明星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在说什么?”曹小姐的表情愈来愈困惑。 “妳已经是美丽的人了,应该不会觉得美丽的风景有什么了不起的。 所以我才会说,妳可以不必去风景美丽的地方。” “我一直很认真听,没想到你在胡扯。”曹小姐笑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李小姐在我耳边轻声问我。 “秘密。”我也半遮住口,小声说。 其实也不算秘密,我想可能是因为最近的心思总在小说的世界里游荡,一不小心小说中的对白就应用到日常生活中了。 小梁虽然因为被我抢了锋头而显得有些泄气,但随即转守为攻,说出一长串台湾好玩的地方,让曹小姐听得津津有味。 反正对我而言,到哪去玩都一样,因此我也不再插嘴。 “结论是,”小梁说:“到东部去玩最好,还可以泡温泉。” “可是听说泡温泉是不穿衣服的。”曹小姐有些不好意思。 “日本人确实是不穿衣服泡温泉,但在台湾可以穿泳衣啊。” 小梁不愧是小梁,竟然能想出这种让曹小姐穿泳衣的方法。 “泡温泉好吗?”曹小姐转头问我。 “当然好啊,妳不必担心。” 我也不愧是我,即使不屑小梁,也知道要以大局为重。 李小姐把我们三个人的意见都写成:东部、泡温泉。 然后她继续去征询其它同事的意见,小梁和曹小姐也先后离开。 我将视线回到计算机屏幕,但心思很快又跑到小说的世界中; 或是幻想曹小姐穿泳衣泡温泉的画面。 工作、小说、曹小姐穿泳衣,刚好构成三度空间的x、y、z轴。 我的思考不是线性的,无法刚好只落在任何一轴上。 也就是说,思考的运动轨迹,都是x、y、z的函数。 我只好不断离开座位去洗手间,用冷水洗脸,希望能让自己专心。 但今天不晓得怎么搞的,就是无法专心。 脑子里不仅有亦恕和珂雪的对话,曹小姐的声音也来凑热闹。 “温泉好烫呀。” “是啊。” “要一起下来泡吗?” “好啊。” 我快疯了。 第N次站起身,拿着杯子到茶水间想泡杯热茶,刚好曹小姐也在。 她先朝我笑一笑,然后按了饮水机的热水键,加热水。 “你也要泡茶吗?” “嗯。” “来。”她伸出右手,“我帮你泡。” 我突然又想到一起泡温泉的画面,于是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感觉,立刻钻遍全身,手中的杯子差点滑落。 “我……”我开始结巴,“我自己泡就好。” 可能我的表情和动作太怪异,她笑了起来。 加完了热水后,我红烫着脸返回办公桌。 我想今天大概没救了,干脆就摆烂吧。 心思爱去哪就去哪,如果它晃到小说的世界,我就拿笔写下历程; 如果它晃到温泉,我就尽情想象曹小姐泳衣的款式; 如果它回到计算机前,我就整理演示文稿的内容。 “天啊!”李小姐惊呼,“你今天一整天都停在这个画面耶!” 我回头看了看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上班能混成这样,你真是太神奇了。”她啧啧几声。 我看她提了公文包,于是问:“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吗?” “对呀。” “终于解脱了。”我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顺便告诉你,已经决定员工旅游要去东部泡温泉,两天一夜。” 李小姐顿了顿,接着说:“看来我得去买件泳衣了。” “…………” 我突然受到惊吓,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小姐走后,我不敢想象她穿泳衣泡温泉的画面,于是想赶紧下班。 但挣扎了好几下,始终提不起劲,最后索性趴在桌子上。 我觉得我好象一只半身不遂的无尾熊。 “喂。”曹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左肩,“你睡着了吗?” 我弹起身子,全身上下都醒了过来。 “下班了,一起走吧?” “嗯。” 我匆忙收拾好公文包,起身离开。 “我想问你,”等电梯时,曹小姐说:“我今天会不会很失礼?” “失礼?”我很纳闷,“妳是说哪件事?” “就是讨论去玩的事呀。我不知道只在台湾玩,还说了那么多国家。” “这没关系啊。”我笑了笑,“妳多心了。” 电梯来了,我们同时走进去。她接着说:“从小我父亲都只带我去国外玩,印象中好象没特地在台湾玩过。” “哇,妳父亲应该很有钱吧。” “嗯。”曹小姐低下头,“真是对不起。” 电梯门打开,曹小姐先走出去,我却因她一句对不起而发楞。 当我回神跨出电梯时,差点被快关上的门夹住。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问。 “因为我的家境很好。” “嗯?”我一头雾水。 “大部分的人都得为生活努力打拼,或是牺牲某些理想;而我从不必烦恼这些,可以任性地照自己的意思活着。”她叹口气,接着说:“这让我觉得对不起很多人。” 走出公司大楼,因为她家要向左,而咖啡馆却在右边,因此在告别前,我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妳会下暗棋吗?” “会呀。” “其实下暗棋跟人生一样,既靠运气,也凭实力。” 她虽没回话,但眼睛却一亮。 “生在富裕家庭,是妳运气好;但妳若要成就自己,还是得靠实力。” “是吗?” “嗯。”我点点头,“乔丹天生的弹力和肌肉协调性都比一般人好,那是他的运气;但他可不是光靠运气而成为篮球之神的。” “哦。” “乔丹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先天条件太好,占了很多的优势,于是觉得对不起篮球场上的其它篮球员。”我笑了笑,“不是吗?” “是呀。”曹小姐也笑了起来。 “曹小姐。”我叫了她一声。 “嗯?” “我原谅妳。” “为什么要原谅我?” “因为我的家境不好。” 她先是一楞,随即笑出声音,而且愈笑愈开心,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我觉得刚刚讲的话不可能让她笑得这么夸张,于是问:“怎么了?” “我想到当我说想去希腊玩的时候,你们脸上的表情。”她忍住笑,“真的很好玩。” “是啊。”我笑了笑,“当妳正陶醉于希腊天空的蓝时,我们的脸色却像希腊医院内的床单一样白。” “不好意思。”她又笑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只能在台湾。” “没关系。我可以再原谅妳。” “谢谢。” “我的方向在这边……”我伸出右手往右比,“Bye-Bye。” “嗯,Bye-Bye。” 我往右走了两步,听到她叫我,我回头问:“什么事?” “以后叫我礼嫣就好,不要再叫曹小姐了。” “好。” “Bye-Bye。”她挥挥手。 我也点个头响应,再转身往咖啡馆的方向前进。 走着走着,心里突然涌现一个疑问:曹小姐,不,应该叫礼嫣,她既然是学音乐的,家里又很有钱,那为什么她会在我们公司当总机小姐呢? 她会不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应该不会。 因为在我们做那个一分钟约定时,她曾说过上这个班是很好玩的事。 推开咖啡馆的门,发现靠落地窗的第二桌还是空着的,于是我带着这个疑问坐在我的老位子上。 “她还好吧?”老板走过来,把Menu递给我。 “哪一个她?”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画图的?还是唱歌的?” “画图的。” “喔。她还好,只是感冒而已。” “她今天会来吗?” “她说会。” 老板没答话,转身走回吧台。 “喂!”我朝他喊了一声。 他停下脚步,回头问:“干什么?” “我还没点咖啡啊。”我晃了晃手中的Menu。 他又走过来,我点了杯咖啡,再将Menu还给他。 “你很关心她耶。”我又说。 “跟你无关。” “你现在的脖子很粗喔。” “什么意思?” “因为你脸红啊。”我说,“这叫脸红脖子粗。” 老板没反应,甚至也没多看我一眼,就直接走回吧台。 我拿出今天在办公室写了一些小说进度的纸,打算边写小说边等她。 曹小姐,不,礼嫣的事以后再说。 有个小孩子常玩的游戏是这样的,先让人把“木兰花”连续念十次,等他念完后马上问:代父从军的是谁? 他很容易回答:木兰花。 因此我得多叫几次礼嫣,就会习惯叫曹小姐为礼嫣。 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 老板走过来把咖啡放在桌上,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停止喃喃自语。 喝下第一口咖啡后,我开始全神贯注于身上。 虽然有着等待的心情,但我相信学艺术的女孩会来,所以我很放心。 纸写满了,再从公文包拿出另一张白纸,顺便看看表。 已经有些晚了,学艺术的女孩为什么还没出现? 正因为我相信她会来,但她却没出现,我又开始心神不宁。 咖啡杯早已喝完,茶杯也空了,我拿起空杯往吧台方向摇了摇,向老板示意要加些水。 老板走出吧台,直接到我桌旁,却没带水壶。 “为什么她没来?”他问。 “我怎么知道。” 我又比了比没有水的杯子,但他没理我。 “你不是说她会来?” “那是她自己说的。” “她感冒好了吗?” “她说快好了。” “感冒会好是医生说了算?还是她说了算?” “当然是医生说了算。” “她是医生吗?” “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相信她感冒会好?” “喂。” 我和老板开始对峙,他站着我坐着。 我发觉他全身上下几乎没有破绽,正苦思该如何出招时,左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清脆响亮的“当当”声。 “快!”学艺术的女孩推开店门冲进来,拉住我的左手,喘着气说:“跟我走!” “我还没付钱。” 我不愧是学科学的人,在兵荒马乱之际,还严守喝咖啡要付帐的真理。 “算在我身上。”她先朝老板说完后,再转向我,“来不及了,快!” 我顺着她拉住我的力道而站起,然后她转身,拉着我的手冲出咖啡馆。 感觉她好象是小说或电影情节中,突然闯进礼堂里把新娘带走的人。 她一路拉着我穿越马路,跑到捷运站旁的巷子,她的红色车子停在那。 “快上车。”她放开拉住我的手,打开车门。 说完后,她立刻钻进车子,我绕过去打开另一边的车门,也钻入。 她迅速发动车子,车子动了,我还喘着气。 我正想问她为何如此匆忙时,她突然右转车子,以致我身子向左移动,碰到车子的排檔杆。跟在她后面的车子也传来紧急煞车声。 “妳一定很会打篮球。”我说。 “什么?”她转头问。 “所有的人都以为妳要直行,没想到妳却突然右转。” “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要右转。”她说:“但这跟篮球有关吗?” “这在篮球场上是很好的假动作啊。”我说:“当所有的人都以为妳要跳投时,妳却突然向右运球。” 她听完后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对不起,我开车的习惯不好。” 我瞥见后座放了一个抱枕,于是把它拿过来,抱在胸前。 “你在做什么?”她又转头问。 “这是我的安全气囊。” 她又笑了起来,看着我说:“你别紧张,我会小心开车的。” “那请妳帮个忙,跟我说话时,不要一直看着我,要注意前面。” “是。”她吐了吐舌头。 “妳在赶什么?” “上班呀。”她说:“我六点半要上班,快迟到了。” 我看了看表,“只剩不到十分钟喔。” “是吗?”她说,“好。坐稳了哦!” “喂!”我很紧张。 “开玩笑的。”她笑了笑,“大概再五分钟就可以到。” 果然没多久就到了,她停好了车,我跟着她走进一家美语补习班。 “妳在这里当老师吗?” “不是。”她说,“我是柜台的总机,还有处理一些课程教材的事。” “为什么不当老师呢?妳在国外留学,英文应该难不倒妳吧?” “没办法。”她耸耸肩,“老板只用外国人当老师。” “喔。” “我在国外学艺术,但我没办法靠艺术的专业在台湾工作。”她说,“不过还好,我的留学背景让我可以胜任这个工作。” 她叫我也一起坐在柜台内,我看四周并无其它人,便跟着走进柜台。 一位金发女子走楼梯下楼时差点跌倒,说了声:“S!” 金发女子瞥见我在,大方地笑了笑,说:“Excuse my French。” 她跟金发女子用英文交谈了几句(是英文吧?),金发女子向她拿了一些讲义后,又上楼了。 “为什么她要说:Excuse my French?”金发女子走后,我问。 “英国和法国是世仇,所以英国人如果不小心骂了脏话时,就会说:请原谅我说了法文。” “妈的,英国人真阴险。”我说。 “嗯?”她似乎吓了一跳。 “对不起,请原谅我说了日文。” 她表情一松,又笑了起来。 “其实我的英文不太好。” “是吗?” “妳知道Bee Gees 这个乐团吗?” “嗯。” “我以前一直误以为他们是女的。” “为什么?” “因为Bee Gees 我老听成Bitches。” 她笑得岔了气,咳嗽了几声。 我看她应该有些工作要忙,便站起身四处看看。 偶尔有人进来咨询,她很客气地回答,接电话时也是如此。 忙了一阵后,她说:“对不起,让你陪我。”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事。” “我通常都是四点多到咖啡馆喝咖啡,然后再赶来这里上班。但今天小莉突然发烧,我带她去看医生,就耽误了。” “她还好吧?” “已经退烧了。” “那就好。” “你会怪我把你拉来吗?” “不会啊。”我说:“如果妳不拉我过来,我才会怪妳。” “为什么?” “因为如果今天又没看到妳,我会很担心。” “我也是觉得你会担心我,才匆忙去咖啡馆。原本只是想告诉你今天没空,不能陪你喝咖啡。”她笑了笑,“没想到却硬把你拉来。” “妳拉得很好,很有魄力。” 她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接话。 “妳在这里还画画吗?” “几乎不画。”她摇摇头,“而且,这里毕竟是工作的地方。” “妳喜欢这个工作吗?” “工作嘛,无所谓喜不喜欢。”她说,“毕竟得生活呀。” “我也有同感。” “这世界真美,可惜我们不能只是因为欣赏这世界的美而活着。” 她叹口气,接着说:“我们得用心生活,还得工作。” “我去帮妳买杯咖啡吧。” “咦?”她很疑惑,“怎么突然要帮我买杯咖啡呢?” “我猜妳是那种喝了咖啡后,就会觉得世界的颜色已经改变的人。” 我笑了笑,“所以我想让妳喝杯咖啡,换换心情。” “谢谢。”她终于又笑了起来。 这里的环境我并不熟悉,走了三个街口才看到一家咖啡连锁店。 我买了一杯咖啡和两块蛋糕,走出店门时,天空开始飘起雨丝。 我冒雨回去,幸好雨很小,身上也不怎么湿。 到了补习班门口时,隔着自动门跟她互望,发现她的眼神变得很亮。 我刻意多停留了十几秒,再往前跨步,让自动门打开。 “我想画图。”她说。 “我知道。”我说。 “我有带笔,可是却忘了带画本。” “我的公文包里有纸,我拿给妳。”我将咖啡和蛋糕放在她桌上,“以后不要再这么迷糊……” 一讲到迷糊,我的嘴巴微微张开,无法合拢。 “怎么了?” “我的公文包还放在那家咖啡馆。”我很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笑了笑,“这里纸很多,随便拿一张就行。” 她找了张纸,开始画了起来。 我背对着她,面向门外,并祈祷这时不要有任何电话来打扰她。 我的视线穿过透明的玻璃门,依稀可见天空洒落的雨丝。 雨并没有愈下愈大,感觉很不干脆,像我老总的别扭个性。 “画好了。”她说。 我回过头,她把图拿给我。 图上画了一个女孩,面朝着我,是很具象的女孩,并不抽象。 我一眼就看出她画的是自己。不是我厉害,而是她画得像。 女孩似乎是站在雨中;或者可说她正看着雨。 由于纸是平面,并非立体空间,因此这两种情形在眼睛里都可以存在。 当然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只要看女孩的头发和衣服是否淋湿,便可判断女孩是在雨中,或只是看着雨。 但我并没有从这种角度去解剖这张画,我深深被女孩的眼神所吸引。 “你猜,”她说,“女孩是站在雨中?还是看着雨?” “她站在雨中。”我回答。 她有些惊讶,没有说话。 我凝视这张图愈来愈久,渐渐地,好象听到细微的雨声。 然后我觉得全身已湿透,而且无助。 我转头看着她,一会后说:“我能感受到,妳在这里真的很不快乐。” 她更惊讶了。 我们沉默了很久,突然外面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下大雨了。 “这张图让我命名吧。”我打破沉默,问她:“好不好?” “好。”她说。 “就叫:哗啦啦。” “哗啦啦?” “嗯。听起来会有一种快乐的感觉。” “是吗?” “没错。而且最重要的是,虽然妳站在雨中,但妳只会听到哗啦啦的雨声,并不会被雨淋湿。” “为什么?” “因为妳有我这把伞。” 她没有回答,抬头看了看我,眼神的温度逐渐升高。 我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再把视线回到那张“哗啦啦”的画时,感觉画里的女孩已经不是站在雨中,而是正欣赏着雨。 改变 学艺术的女孩十点半下班,下班后她开车载我到那家咖啡馆,但咖啡馆已经打烊了。 “你的公文包怎么办?”她问。 “明天下班后再来拿。”我说,“反正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们不顺路。”我打开车门下了车,“明天咖啡馆见。” “好。”她笑了笑,挥挥手告别。 我坐捷运回家,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走进客厅,看到大东悠哉地看电视,我很惊讶地看着他。 “干嘛?”大东说,“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怎么会有时间看电视?” “我的剧本写得差不多了,想轻松一下。” “那你应该去找小西,你好久没陪她了。” “这个时间她早睡了。”大东又看了看我,“咦?你的公文包呢?” “说来话长。”我坐了下来。 “嘿。”大东突然很兴奋,拿出他写的剧本,问我:“想看吗?” “好啊。不过我要抵一天房租。” “喂。” “不然我不看。” “你不像是学科学的人。”他把剧本丢给我,“你应该是学商的吧。” “嘿嘿。” 我拿起剧本,仔细翻阅。 看了几幕场景后,我说:“这个男主角一定很有时间观念。”。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大东一面说,一面凑近我。 “因为他有事没事便频频看表。” “也许他很喜欢这只表。” “是吗?”我点点头,“难怪他连潜水时也戴着这只表。” “嘿嘿。” “嘿什么?”我看了大东一眼,“不过有些形容很诡异,比方说……” 我翻阅的速度加快,边翻边找,然后念出:“他举起左手大拇指,表面散射出七彩炫光,让他显得意气风发。” “他在黑暗中振臂吶喊,只有表面透出的水蓝光芒见证他的愤怒。” 我转头问大东,“干嘛要这样写?” “说来话长。”大东说。 “喂。” “有家钟表公司新推出了一款手表,原本要我负责广告的业务。” 大东笑了笑,“后来我就把它跟这出戏结合,可谓一举两得。” “怎么结合?” “我让镜头常常带到这只表,不就是免费的广告?”大东哈哈大笑,“这只表的外型很炫,在黑暗中可以发出水蓝色的冷光,而且防水性可深达水下一百米,这些功能在戏里面都很巧妙地被强调。” “我原以为你是老实的乌龟,没想到你是狡猾的狐狸。” “过奖过奖。”大东还是嘿嘿笑着,“还有更狠的喔。” “在哪里?” 大东接过剧本,翻到其中一页,指出一句对白:“我会一直爱着妳,直到我的表慢了一秒。” “什么意思?”我问。 “这只表号称一万年才会误差一秒,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大东站起身,举起右手做宣誓状,大声说:“爱妳一万年!” 说完后,他得意地笑着,愈笑愈得意,一发不可收拾。 “你对小西也有这般心思就好了。”我说。 大东紧急煞住笑声,吶吶地说:“我对她很好啊。” “是吗?” “这阵子太忙了,冷落了她。”大东有些心虚,“我会补偿她的。” “小西也没要你做些什么,你只要多放一点心思在她身上就好了。” “嗯,我会的。”大东缓缓坐下,接着说:“其实我对她也很浪漫啊,就像她过生日的时候,我会……” 我见他过了许久都没往下说,便问:“你会怎样?” 大东没反应,表情好象陷入昏迷的殭尸。 我走到他身旁,摇摇他的肩膀,他才醒过来。 “完蛋了,昨天是她的生日。”大东苦着一张脸,“怎么办?” “节哀顺变吧。”我叹口气。 在我的认知里,忘记生日几乎是所有女孩子的地雷,踩到后就会爆炸。 “我怎么会忘了呢?” 大东仰天长啸,样子像一只歇斯底里的马。 “你跟她道个歉,再帮她补过生日就好了。” “也只能如此了。”大东恢复镇定,“也许她知道我因为写剧本太专心而忘了她的生日,会称赞我是个工作认真、值得托付的男人。” “你想太多了。这是科幻小说的情节,不会出现在日常生活。” “说得也是。”他说,“明天晚上的时间给我吧,我们一起帮她庆生。 不过我已经跟Katherine她们约好要讨论,干脆她们也一起吧。” “小西认识蛇女和鹰男吗?” “认识啊。” “嗯,那就这样吧。”我站起身,“我还要再扣一天的房租喔。” “为什么?” “因为你犯了错。”我打开房间的门,“我要代替月亮惩罚你。” 回到房里,打开计算机,想将今天的进度整理到的档案,却想起那张记录今天进度的纸,还留在咖啡馆的桌子上。 我犹豫了几秒钟,决定关掉计算机,明天拿到后再说。 那张纸的两面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还画了很多奇怪的符号,大概只有我自己才能看得懂。 老板会不会把它当成垃圾丢掉呢? 不管了,先睡觉再说。 要进入梦乡前,隐约听到窗外传来雨声。 不禁回忆起今晚看到那张“哗啦啦”的图时,也曾短暂听到雨声。 但后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浑身湿透的感觉。 我突然又想起以前老师所说的话:“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 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我记得学艺术的女孩提到,她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好象是:“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感觉一股被风吹过的凉意; 画雨时,会让人觉得好象淋了雨,全身湿答答的;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瞬间全身发麻,好象被电到一样。” 我是学科学的人,总觉得这两种说法也许都对,但一定会有一种比较接近真理。 因为不小心起动了思考机制,使得原本已躺平的脑神经又开始活跃。 虽然仍闭着眼睛,但脑子清醒得很,窗外的雨声也听得更清楚。 想了许久,还是得不到解答,决定逼自己赶快回到梦乡。 然而窗外的雨,像围攻喊杀的敌人,一波波向我进逼; 我像个盲剑客,只能听声辨位,然后挥舞手上的剑,斩去恼人的雨。 渐渐地,我听不到声音了,不知道是敌人被我砍杀殆尽? 还是他们变聪明了,无声无息地逼近我? 但即使听不到雨声,我仍能感觉雨的存在,好象窗外的雨在心里下着。 想听不到窗外的雨,用力摀住耳朵即可; 一旦雨的声音钻入体内,那是躲也躲不掉的。 跟雨鏖战了许久,我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然后我醒了,雨停了,天也亮了。 要出门上班时,习惯提公文包的左手觉得好空虚。 连走路时两手交互摆动也觉得怪怪的。 走进公司大楼时,在电梯口刚好碰到李小姐,她一看到我便问:“你的公文包呢?” “说来话长。”我说。 电梯来了,但似乎只能再容纳一人,我让李小姐先进去。 她进去后,电梯因超重而发出警示声,她只好再走出来。 我原本想走进去,但马上想到如果我进去时电梯不叫,那岂不是泄漏了李小姐的体重? “我等下一班。”我说。 没想到这一等便是几分钟,以致我走进办公室时已超过八点一分。 礼嫣看到我,指了指墙上的钟,微微一笑。但随即疑惑地问:“你的公文包呢?” “说来话长。”我说。 “是不是忘了带?”礼嫣又问。 “不是。” “一定是忘了带。”李小姐说,“这小子最近很混。” “不不不不。”我急忙摇手说,“我没有。” “你以为你是陈水扁呀。”李小姐说。 “嗯?”我很纳闷,“为什么这样说?” “你刚刚总共讲了四个“不”和一个“没有”,这就是陈水扁所说的“四不一没有”。” “很冷耶。” “你知不知道上班族也有所谓的四不一没有?”李小姐又说。 “不知道。” “不要打我、不要骂我、不要扣我薪水、不要开除我,我没有打混。” 李小姐说完后,哇哇地笑着。 “…………” 我冷到说不出话来,看了看礼嫣,她似乎也觉得咻咻寒。 李小姐的笑声像鲜血,引来了小梁这头鲨鱼。 “这里好热闹喔。”他转头看着我,“咦?你为什么没带公文包?” “说来话长。”我说。 “少在那边装神秘。”他哈哈大笑,“你根本就是忘了带!” “神秘也比你便秘好。”我回了一句。 “不错。”李小姐拍拍我肩膀,“这句话有三颗星。” 我不想再跟小梁和李小姐闲扯淡,跟礼嫣挥挥手后,走向我的办公桌。 只走了七八步,便听到后面又有人问:“为什么没带公文包?” 现在是怎样?不带公文包有那么伟大吗? 我一时冲动,边说边回头,“不爽带不行吗?” 说完“吗”这个字后,嘴形保持大开,久久无法阖上。 “当然可以啊。”老总冷冷地说,“你不爽上班也行。” “不要打我、不要骂我、不要扣我薪水、不要开除我,我没有打混。” 我情急之下,说了李小姐所谓的四不一没有。 “到我的办公室来。”老总哼了一声,便往前走,背影看来像只公鸡。 我畏畏缩缩跟在他身后,像一只做错事的小狗。 进了老总的办公室,我轻轻把门带上。他坐了下来,眼睛直视我,说:“上次叫你写服务建议书的那件案子,下星期招标,你跟我一起去。” “好。” “演示文稿资料准备好了没?” “还没。” “赶快弄一弄,这两天拿给我看。” “是。” “好了。”他靠躺下来,“你回去工作吧。” “就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 “如果只要说这些,”我很纳闷,“在外面说就好啊。” “笨蛋!你喜欢我在外面大声骂你吗?”老总开始激动,“我是给你留面子!” “喔。”我摸摸鼻子,赶紧逃离。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打开计算机,想整理演示文稿的数据。 但随即想起服务建议书还留在咖啡馆,根本无法做事。 我叹了一口气,左思右想该怎么办? “喂。”李小姐走过来,“你又在混了。” “我哪有。”我看了她一眼,“妳才混吧,到处晃来晃去。” “我才没晃来晃去。”她说,“我是来告诉你,员工旅游可以携伴哦,你要不要携伴参加?” “携伴要多交钱吗?”我问。 “不用。” “这么好?”我又问:“如果我不携伴的话,可以给我钱吗?” “当然不行。” “那不就是:不携白不携?” “没错。” “嗯,我想想看。” “记得早点告诉我,我要统计人数。” 说完后,她就走了。 我的个性是如果找不到筷子,就会觉得吃不下饭。 因此不管我想认真做点什么,只要一想到公文包,便觉得浑身不对劲。 就这样东摸摸西摸摸混到午休时间,赶紧跑到那家咖啡馆去。 当我正准备推开店门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看见礼嫣。 “你来这里吃饭吗?”她说。 “这个嘛……”我搔搔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上次请我吃饭,”她笑着说:“这次该我请你了。” 她推开店门,我只好跟着走进。 老板看见我们,眼睛似乎一亮,但随即回复冷冷的神情。 “好可惜那个位子有人订了。”礼嫣指了指学艺术女孩的专用桌。 我突然心跳加速,好象做了亏心事,红着脸走向我的靠墙座位。 “这应该是家咖啡馆,”礼嫣看了看四周,问我:“有供应餐点吗?” “当然有。”老板刚好走过来。 “可是我吃素呢。”她抬起头看着老板,“有素食的餐吗?” “有。”老板说:“我不要放肉就是了。” “呵呵。”礼嫣笑出声音,“老板真幽默。” 老板微微一楞,但随即恢复正常,走回吧台。 我猜他大概是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家形容为幽默。 礼嫣的眼神突然变得专注,好象正凝视着远方。 过了一会,一字一字说出:“我-被-遗-弃-了。” “妳……”我吓了一大跳,牙齿和舌头同感震惊。 “你看那边。”她倒是很正常,伸长右手,指着我身后的方向。 我回过头,看见吧台上方挂着一个公文包,上面贴张字条写着:“我被遗弃了” 我马上跑到吧台边,跟老板说:“大哥,可以把公文包给我吗?” 老板二话不说,把悬挂在上方的公文包拿下,递给我。 “谢谢。”我说。 拿着公文包回到座位时,礼嫣的眼神满是笑意。 “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说来话长”哦。” 我有些尴尬,搔了搔发痒的头皮。 “这家店不错,老板也很性格。”礼嫣看了看四周,“你常来吗?” “嗯。”我说,“下班时会进来喝杯咖啡。” “很有生活情趣哦。”她笑着说。 “还好啦。” “这里的咖啡应该很好喝。” “嗯,还不错。” “你似乎很紧张?” “没……没有啊。” 我背对店门坐着,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容易产生不安全感的状态。 每当传来“当当”的声音,我总会反射性地回头看一眼。 虽然知道学艺术的女孩这时候不会出现,但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好象是正帮小偷把风的人,只要看见闪烁的亮光,就以为是警车出现。 老板端着餐点走过来时,对我说:“她来了。” 我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慌张地左顾右盼,但没看到其它人出现。 “怎么了?”礼嫣很好奇。 “他以为他在演古装剧。”老板说。 “嗯?”礼嫣更疑惑了。 “古装剧里,皇帝的侍卫只要一听到“有刺客”时,就是这种反应。” “呵呵。”礼嫣又笑了,“老板真会开玩笑。” “嗯,没错。”老板看着我,“我是在开玩笑。” 可恶,这家伙居然在这时候开玩笑。 这是我跟礼嫣第一次单独吃饭,照理说我应该觉得皇恩浩荡,然后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才对。 但我却像只容易受惊的猫,老觉得有野狗在旁窥伺。 礼嫣的心情似乎不错,一直没停止说说笑笑; 而我只是嗯嗯啊啊的,完全无法享受愉快的用餐气氛。 幸好午休时间不长,我们又该回公司继续上班。 “说好了是我请客,别跟我抢着付帐哦。” 礼嫣走到吧台,我跟在她身后。 “妳叫茵月吗?”老板说。 “不是呀。”礼嫣回答。 礼嫣回头看着我,眼神很疑惑,似乎正纳闷老板问的问题。 我原本也很疑惑,但看到老板手里拿着一张纸,那张纸看来很眼熟。 我恍然大悟,那是我昨天写了一些小说进度的纸。 我冲上前去,夺下老板手中的纸,并说了声:“喂!” “茵月的谐音是音乐,”老板无视我的激动,转头问礼嫣:“妳是学音乐的吧?” “你怎么知道?”礼嫣睁大眼睛。 老板没回答,看着我手中的纸,我急忙将纸收进公文包里。 礼嫣看看我,又看看老板,眼睛愈睁愈大。 她正想开口发问时,我赶紧对她说:“上班时间到了。” 右手拉开店门要离去时,老板在背后说:“依谐音取名字,很没创意。” 我装作若无其事,还朝礼嫣挤了个微笑。 “这是懦弱的创作者才会做的事。”老板又说。 我用力深呼吸,试着让开始发颤的右手冷静下来。 “真可悲。” “你管我!” 我回过头大声说。 说完后,惊觉礼嫣在身旁,突然一阵尴尬,全身上下又麻又痒。 她倒是不以为意,跟老板说Bye-Bye后,拉着我衣袖走出店门。 “你跟老板是不是很熟?”她问。 “勉强算是。”我呼出一口气,麻痒的感觉稍减。 “你们之间的对话很好玩哦。” “是吗?”我看了看她。 “嗯。”她点点头。 我笑了笑,麻痒已消。 “你那张纸到底写些什么?” “没什么。” 话刚出口,便觉得这样的回答很敷衍,于是接着说:“我在写小说,那张纸上写了一些草稿。” “是这样呀。”她问:“那为什么老板会问我是不是叫茵月?” “因为妳学音乐,所以我小说中有个人物叫茵月,取音乐的谐音。” “很聪明的作法呀。”她笑了笑。 “不。”我有些懊恼,“这是懦弱的创作者很没创意的作法。” “老板是开玩笑的。” “他才不会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有一种人认真时像开玩笑,开玩笑时却很认真。”她笑着说,“我猜老板是这种人。” “是吗?”我停下脚步。 “嗯。”她也停下脚步,“而且老板的音乐品味很不错哦。” “喔?” “你可能没注意,刚刚店里播放的音乐都是很棒的古典音乐。” 我不是没注意,而是我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 “我对古典音乐不熟。”我继续向前走,“对我而言,披头四那个年代的音乐就已经够古老,可以称得上是古典音乐了。” “呀?”她突然停下脚步,眼神很疑惑,“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看了看她,发现她似乎对我刚刚的话觉得不可思议,于是笑着说:“是啊。我是开玩笑的。” “嗯。”她也笑了笑,“我想你不可能连古典音乐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暗自庆幸刚刚没承认:其实我是认真的。 我们回到公司,小梁远远看到我,大声说:“你还特地跑回家拿公文包喔,真是辛苦啊。” 说完便哈哈大笑,像专门破坏地球和平的怪兽的笑声。 我转头轻声对礼嫣说:“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好呀。什么游戏?” “我待会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妳只要重复句子中的第一个字就好。” “嗯。” “今天我到办公室。” “今。” “遇见老总。” “遇。” “他问我。” “他。” 我等小梁走近,稍微提高音量问她:“你喜欢的人是谁?” “你。” 小梁好象听到晴天霹雳,而且这个霹雳正好打中他的脸。 怪兽已经被消灭,正义终于得到伸张,我不禁嘿嘿笑了两声。 “我去工作了。”我对礼嫣说。 我愉快地晃着公文包往前走,留下一头雾水的礼嫣,和呆若木鸡的小梁。 终于可以专心工作,我的心情好到无尽头。 心情一好,事情做得就更顺利。 只花一个下午,我便把演示文稿资料弄完。 下班时间一到,我把公文包紧紧抱在怀里,离开办公室。 一路上哼着歌到了咖啡馆,隔着落地窗看到了学艺术的女孩。 我朝她挥挥手,挥了十几下,她才感觉到窗外的扰动。 她抬起头,也挥挥手,笑得很开心。 我推开店门,先拉下脸瞪了老板一眼,再转头微笑着走向她。 “你今天的心情很好哦。”她说。 “是啊。”我说,“妳呢?” “我在这里的心情一直都很好呀。” “嗯。”我坐了下来。 店里的音乐果然是听起来很有格调的那种,虽然我实在是不懂得欣赏。 对于音乐这东西,我始终只停留在流行歌曲这种程度。 不过在咖啡馆内放流行歌曲似乎怪怪的,像我有次在一家咖啡馆内,听到闪亮三姊妹的歌,差点将刚入口的咖啡吐出来。 如果礼嫣像学艺术的女孩那样,可以说出:音乐是一种美,不是用来懂的,而是用来欣赏的。 那么我也许可以更亲近音乐一些。 突然音乐声停了,随后老板拿Menu走过来,递给我。 “怎么不放音乐了?”她问老板。 “因为茵月没来。”老板说。 “嗯?” “妳问他。”老板指着我。 “喂。”我点了咖啡,将Menu还他,“别乱说。” “茵月是学音乐的,珂雪是学艺术的,亦恕是个大白痴。” 老板说完后,转身走回吧台。 “怎么回事?”她问我。 我有些尴尬,吶吶地说:“老板偷看到我写的小说。” “不公平。”她说,“为什么我没看到?” “说来话长。” “喂。” “我昨天把公文包留在这,我猜老板已经偷看了一些。” “这么说的话,”她指着我的公文包,“你的小说在里面?”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拿出纸笔,我以为她要开始画画了,便探身向前想看究竟。 她却伸出双臂抱住面前的纸,说:“不让你看。” 我有些无奈,打开公文包,拿出一迭纸递给她,然后说:“先说好,不可以笑。” 她用力点点头,眉开眼笑。 她很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翻阅纸张的动作也很轻柔。 阅读的速度虽然算快,但专注的神情丝毫不减。 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偶尔还会发出笑声。 时间似乎忘了向前走动,窗外的阳光颜色也忘了要慢慢变暗。 从咖啡杯上冒出的热气愈来愈少,但她始终没腾出右手来端起咖啡杯。 我想提醒她咖啡冷了,又怕打扰她。 她突然又笑出声音,然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再回到小说上。 我原本是局促不安的,但看到她阅读的神情后,开始觉得安慰。 这跟拿给大东看的感觉完全不同,大东的角色像是评审,而她只是单纯的读者。 我的第一个读者。 如果对于她的画而言,我是亲人或爱人; 那么我也希望,她是我小说的亲人或爱人。 “呀?”她已经翻到最后一页,“还有没有?” “没了。目前只写到这。” “好可惜。”她坐直身子,将小说放在桌上,“正看到精彩的地方。” 她终于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说:“怎么变凉了?” “妳看了好一阵子了。” “是吗?”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很坏哦。” “啊?” “你干嘛把我写进去?” “妳还不是把我画进去。” “说得也是。”她笑了笑,“难道这是我的报应吗?” 我跟着笑了两声后,看看桌上的小说和面前的她,突然陷入一阵迷惘。 学艺术的女孩是小说中的珂雪,现实中的人看着小说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如果我又把珂雪看着小说中珂雪的情节加入小说里,岂不成了循环? “怎么了?” “没事。”我回过神,“自从开始写小说后,变得比较敏感了。” “其实你本来就是敏感的人,这跟写小说无关,也跟你所学无关。” “是吗?” “如果你是学商或学医,你还是一样敏感,只是敏感的样子不一样,或是你不知道自己其实很敏感而已。” “请妳把我当六岁的小孩子,解释给我听好吗?” “我不太会用说的,”她笑了笑,“用画的好吗?” “这样最好。”我恭敬地捧起她的笔,递给她。 她咬着笔,看了看我,再偏着头想一下,便开始动笔。 这次她画画的神情跟以前不太一样,虽然仍很专注,但看来却很轻松。 偶尔她会面露微笑,嘴里还哼着歌,这令我很好奇。 “画好啰。” 她拿起图左看右看,似乎觉得很好玩,又笑了起来。 我接过她手中的画,然后她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这张图画得很可爱,主要画一只狮子,角落附近还有只奔跑的羚羊。 狮子有些卡通味道,因为牠穿了衬衫、打上领带,鬃毛还梳成绅士头。 虽然牠正在追逐羚羊,但奔跑的姿势很滑稽,像在跳舞; 而嘟起嘴巴的样子,倒像是在哼着歌或吹口哨。 另外狮子的左前脚还绑了一个样子像手机的东西。 “这张图叫?” “改变。” “很多东西容易改变,但本质是不变的。” “喔?” “这只狮子可能学了音乐、艺术和科学,因此牠的外型变了,奔跑时嘴里会唱歌。但牠狩猎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牠也学科学?” “是呀。”她指着狮子的左前脚,“这是GPS,先进的科技产品。” “牠装个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干嘛?” “这样不管牠追羚羊追了多远,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呀。” “妳想太多了。” 我微微一笑,觉得她有些调皮。 老板端着咖啡走过来,看了这张图一眼后,说:“只能换3杯。” “3杯?”我大声抗议,“太小气了。” “3杯就3杯吧。”她倒是不以为意。 老板带走“改变”后,她轻声对我说:“老板也是学艺术的哦。” “啊?真的吗?”我非常惊讶。 “嗯。他个性一板一眼,比较不喜欢活泼俏皮的画。” “这种人如果学音乐的话,大概会指挥人家唱国歌吧。” “没错。”她朝吧台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掩着嘴笑了起来。 “所以呀,不管你是不是学科学的、写不写小说,你还是一样很迷糊、容易尴尬、爱逞强,这是不会改变的。” “嗯。” “你写的小说还要让我看哦。” “好吧。” “我该走了。”她说。 “嗯。Bye-Bye。” “有空的话,多出去走走,我看你最近的气色不太好。” 她收拾一下东西,跟我挥挥手,“Bye-Bye。” 她拉开店门时,我想起今天李小姐提到的事,赶紧站起身追了出去。 我在亮着红灯的路口追上她,说:“跟我玩吧。” “呀?”她睁大眼睛。 旁边一起等红灯的路人,也投以诧异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我红着脸解释,“跟我一起去玩吧。” “嗯……”她似乎在犹豫。 “公司办员工旅游,可以携伴,不用交钱。” “会过夜吗?” “嗯。” “那会不会不方便?” “不方便?”我很纳闷,“什么地方不方便?” 绿灯亮了,她往前走,我还在原地思考这个不方便的问题。 当她走到马路对面时,我才弄懂她的意思。 “妳放心!”我双手圈在嘴边,大声说:“我们不必一起睡!” 话一出口,立刻惊觉不妙,下意识用双手遮住眼睛,以为这样别人便看不到,跟掩耳盗铃的那个人一样笨。 过了一会,缓缓放下双手,她仍然站在马路对面,红灯正好亮起。 “好!”她的双手也圈在嘴边,大声说:“我跟你去!” “我知道了!”我的双手又圈在嘴边,也大声说。 “要幸福哦!” 我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但看到她脸上的调皮神情,便知道她在干嘛。 “妳也是喔!一定要幸福喔!” “要记得我们的约定!” “我永远不会忘记!” “夏天吹过你耳畔的凉风是我!冬天照在你脸上的朝阳也是我!” “够了!不要在街头写言情小说!” 绿灯又亮了,我们同时转身,她若无其事往前走、我回到咖啡馆。 我收拾好公文包,走到吧台付帐。 “带我去吧,我可以跟你一起睡。”老板说。 我懒得理他,结了帐,离开咖啡馆,走进捷运站。 回家的路上,我思考着那张“改变”的画,还有大东以前强调过的,小说人物的冲突问题。 冲突的应该是人与人之间,而非他们所学的领域。 换句话说,艺术和科学并不冲突,会冲突的只有人。 每个人的个性和本质并不会随着所学的东西而改变,就像狮子不会因为学了音乐而变成绵羊。 学了音乐的狮子可能会在追逐猎物的过程中哼着进行曲,但嗜杀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所以亦恕和珂雪也许会因为所学的东西不同,导致价值观、思考逻辑和思考事物的角度有差异,但他们之间的很多感觉是共通的。 只要感觉共通、内心契合,那么所有的冲突都不会再是冲突。 回到家,屁股还没在沙发上坐热,便接到大东的电话。 他要我买一束鲜花和蛋糕,然后到餐厅去一起吃饭。 我出门时想到应该送个生日礼物给小西,于是我便像花木兰一样,东市买鲜花、西市买蛋糕、南市买礼物、北市……嗯……餐厅在北市。 我双手提满了东西,走进餐厅时,只看到鹰男和蛇女两个人。 “大东呢?”我问。 “接寿星去了。”蛇女说。 鹰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说:“我等到大便都干了。” 蛇女瞪了鹰男一眼,“别那么恶心行不行。” 我坐下后没两分钟,大东便带着小西出现。 这家餐厅小有名气,今晚生意又好,大东只能订到一张四人份的圆桌。 “我去找服务生加张椅子吧。”我站起身说。 “不好意思。”大东对鹰男和蛇女说,“大家稍微挤挤吧。” “喂。”蛇女对鹰男说:“坐过去一点。” “人们像天上繁星,一样拥挤,却又彼此疏远。” 小西开了口,又是一句深奥的话。 鹰男、蛇女和我三个人同时被冷到,久久无法动弹。 “先点菜吧。”大东说。 我们三个人这时才恢复知觉,然后招来了服务生。 点完了菜,大东拿起我买的鲜花送给小西,并说:“对不起,昨天是妳生日,今天才帮妳庆生。” “没关系。”小西接下鲜花,露出微笑,然后说:“我们不能,站在今天的黎明中,去诉说,昨日的悲哀。” 我和鹰男、蛇女面面相觑,试着理解小西想表达的意思。 吃饭时的气氛还不错,鹰男和蛇女也不斗嘴。 小西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看似心情不错,但其实小西的情绪像杯水,除非端起来喝,不然是看不出温度的冷热。 吃完饭、切完蛋糕后,我们四人各送一件礼物给小西。 我送的礼物最不容易让人惊喜,因为那是个布偶,一看就知道了。 而他们三人送的礼物,都有非常精美的包装,会让人期待里面的东西。 “你们的盛情像海,可以感受到,小河的谢意吗?”小西说。 “我们都感受到了。” 我和鹰男、蛇女为了不再让小西说出深奥的话,几乎是异口同声说。 我们开始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大东和小西在一起的经过。 “大东是我学长。”小西说:“我原先像老鼠,只能偷偷的,喜欢他。 后来像猫,小心翼翼的,维系我们的感情。” “现在呢?”蛇女问。 “现在像狗,想拥有自己的地盘。”小西叹口气,“只可惜,我的地盘在海上。所以,我注定要漂流。” 我瞥了一眼大东,觉得他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正被农夫责骂的水牛。 现场的气温迅速降了下来,跟其它桌的热闹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们这桌好象是开票后,落选那一方的竞选总部。 “我该走了。”小西站起身,“明天还有课,我得早些回去。” 大东急忙站起身,“再待一会吧。” “不。”小西摇摇头,“你们应该还有事,要讨论。” 大东像当场被逮到偷摘水果的小孩般,红着脸低下头。 小西走了几步,大东才追了过去。小西回头说:“别送了。有些路,还是要我自己,一个人走。” 这句话不太深奥,我听得懂,小西在暗示什么呢? 大东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喝了一口水后,说:“念书时,她知道我在创作,便称赞我有才华,并鼓励我。出社会后,她看到我仍然在创作,便说我不切实际。”大东叹口气,接着说:“是谁改变了呢?” “你们应该都没改变吧。”我说。 “那么到底是谁的问题?” “应该都没问题吧。”鹰男说。 “也许是吧。”大东说:“狗没有问题、猫也没问题,但狗和猫在一起就会产生很大的问题。” 大东似乎被小西传染,也开始说些深奥的话了。 “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蛇女说。 “为什么要听?”鹰男说。 “因为我好歹也是个女人。” “看不太出来耶。”鹰男说。 蛇女狠狠瞪了鹰男一眼,“出去说吧。这里不能抽烟。” 大东结完帐,我们走出餐厅。 蛇女点上一根烟叼上,吸了两口后,仰头吐了个烟圈。 “我曾经有个很要好的男朋友,后来他受不了我,便离开我。” “是因为妳的个性?”我说。 “我想是因为长相吧。”鹰男说。 “是因为我的创作!”蛇女大声说。 “喔?”大东很好奇。 “爱情这东西就像口香糖一样,刚嚼时又香又甜,嚼久了便觉得无味而恶心。”蛇女将身体靠在路旁的树干上,仰头吐个烟圈,说:“我跟他刚认识时,他知道我在写作,觉得与有荣焉。后来觉得我的创作世界很陌生,又认为我把创作看得比他重要,心里便不舒服。” 蛇女也叹口气,“我们开始吵架,愈吵愈凶,没多久就散了。” “妳没对他施加暴力吧?”鹰男说。 蛇女踢了鹰男一脚,鹰男惨叫一声。蛇女接着对大东说:“我想你女朋友或多或少也有这种心情。” “是吗?”大东陷入沉思。 在我的印象里,小西是个简单的人。 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很简单,生活的理由也简单,更向往着简单的生活。 只要她喜欢的人开始笑,那么全世界也会跟着笑。 相对而言,大东就复杂多了。 我突然想起今天老总叫我进办公室的事,于是问大东:“你知道为什么只要有旁人在场,小西就不会对你发脾气?” “我不知道。”大东摇摇头,“大概是不希望别人认为她很凶吧。” “不。”我说:“她是给你留面子,不是留自己的面子。因为她知道,你是个爱面子的人。” 大东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大东啊。”鹰男开了口,“我相信你跟我一样,认为创作的目的是要完成自己、成就自己。对不对?” “嗯。”大东点点头。 “但如果创作的果实无法跟人分享,那岂不是很寂寞也很痛苦?” 大东楞了一下,又缓缓点个头。鹰男继续说:“我相信她只是很想分享你创作过程的点滴,不管是甜的或苦的。” “唷!你难得说人话。”蛇女啧啧两声,“这句话讲得真好。”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 大东依序看着我、鹰男和蛇女,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未开口。 “去找她回来吧。”我、鹰男和蛇女这次又几乎是异口同声。 “好!”大东的眼睛射出光芒,转身拔足飞奔。 “我带鹰男和蛇女回家等你!”我朝着大东的背影喊叫。 大东没回头,右手向后挥了挥,背影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爱情在哪里? “谁是鹰男?” 鹰男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双手五指成爪,指节还发出爆裂声。 “蛇女是谁?” 蛇女仰头吐完烟圈后,伸出一下舌头,并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我感觉有一道凉凉的水流,顺着背脊缓缓流下。 “现在国难当头,我们不要谈这种儿女私情。”我说。 我们三人立刻拦了出租车,鹰男和蛇女一左一右,把我夹在后座中间。 一路上,我们讨论如何帮大东,同时我也饱受鹰爪和蛇拳的攻击。 下了车,回到家,我们终于得到结论:蛇女负责对白、鹰男制造情节、我提供场景 --我家客厅。 我拨了大东的手机,然后鹰男和蛇女分别对他交代一些事项。 大东总算了解我们要他做的事情后,便挂了电话。 我们在客厅大概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大东带着小西回来。 小西一进门,看见我们三个都在,似乎有些惊讶。 “我请他们留着当证人。”大东说。 “要证明什么?”小西说。 “证明在我心里,妳比什么都重要。”大东说。 小西的神态显得忸怩,我猜她应该脸红了。 “对不起。”大东说。 小西楞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对不起。”大东又说。 “嗯?”小西的表情很困惑。 “对不起。” “干嘛一直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好了。”小西制止大东,“别再说了。” “妳知道吗?”大东说,“男人的一句对不起,相当于千金。” “那你为什么,还一直说对不起?” “因为妳比万金还重要。” 这次我很确定,小西的脸红了。 我转头向蛇女竖起大拇指,并轻声说:“这个设计对白很棒。” 蛇女扬了扬眉毛,非常得意。 大东拿起沙发上的《荒地有情天》,那是鹰男放着的。 “如果因为这个剧本使妳觉得被冷落,那我宁可不要它。” 大东说完后,便动手撕破《荒地有情天》。 “别撕!”小西吓了一跳,慌张拉住大东的手,“你写得很辛苦呢。” “我虽然辛苦,”大东说,“但是远远比不上妳的痛苦啊。” 话说完后,大东更迅速利落地撕稿子,纸片还洒在空中,四处飞扬。 “不要这样。”小西急得快掉下眼泪,“不要这样。” “对不起。”大东轻轻抱住小西,“对不起。” 小西终于哭了出来,大东轻拍她的肩头,温言抚慰。 “这段情节还不错。”我转头朝鹰男轻声说。 “那还用说。”鹰男的牙齿咬住下唇,发出吱吱声。 “不过老土了一点。”蛇女说。 “妳的对白才无聊咧。”鹰男说。 “好了,现在别吵起来。”我夹在他们中间,伸出双手分别拉住两人。 “你的稿子怎么办?”小西在大东的怀里,抬起头说。 “没关系。”大东摸摸小西的头发,“没事的。” 废话,这当然没关系。因为在计算机时代用键盘写作的好处,就是不管你在任何歇斯底里、心智丧失的状态下撕掉你的稿子,档案永远在计算机里睡得好好的。除非你极度抓狂拿榔头敲坏计算机。 但即使如此,仍然有一种小小的叫作磁盘的东西,完整保存你的稿子。 “男主角的表情看起来不够诚恳,而且有些紧张。”我说。 “没差啦。男女互相拥抱时,女生看不到男生的表情。”鹰男说。 “而且只要对白具杀伤力,女生很难抗拒的。”蛇女说。 我们三个开始讨论这个场景的效果,原先刻意压低的声音也愈来愈大。 大东朝我们挥挥手,我们很识趣地闭上嘴。 然后我回房间,鹰男、蛇女各自回家。 我想大东和小西之间应该没事了,起码大东已经知道小西要的是什么。 打开计算机,把那张写了小说进度的纸的内容,放进。 弄了半天,眼皮愈来愈重,计算机来不及关,便迷迷糊糊爬到床上躺下。 醒过来时,已经是崭新的一天。 我提着公文包出门上班,一路上又开始思考“改变”这个问题。 记得以前念大学时喜欢装酷,面对女孩通常不太说话。 可惜那时受欢迎的男孩类型是能言善道、风趣幽默; 后来我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但却开始流行酷酷的男孩。 这就像是林黛玉生在唐代或是杨贵妃生在宋代的状况。 同样的人,放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评价可能会完全不同。 想着想着,步伐便比平时慢了一些,走进公司时已超过八点五分了。 今天又没办法听礼嫣唱歌,觉得很可惜。跟她打声招呼后,便往里走。 “等等。”礼嫣叫住我。 “有事吗?” “我也要玩第一个字的游戏。” “好啊。”我说。 “昨天我在办公室。” “昨。” “你跟我玩一个游戏。” “你。” “那个游戏。” “那。” “是不是在占我便宜?” “是。” “这个……”我很尴尬,搔了搔头,“不好意思,那是……” “既然你承认是占我便宜。”礼嫣说,“那我要处罚你。” “嗯……”我的头皮愈搔愈痒,“好吧。” “我要你现在唱歌给我听” “在这里?” “嗯。”她点点头,“而且要大声一点。”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唱什么,礼嫣又一直催促着,再加上最近老听到闪亮三姊妹的《快来快来约我》,于是便顺口唱出:“快来快来约我,快来快来约我,我是你的新宝贝……” 李小姐刚好从旁边经过,对我说:“你的歌声很像刘德华哦。” “真的吗?”我很兴奋,突然忘了尴尬的感觉。 “你真是单纯的傻瓜。”李小姐笑了起来,“这样讲你也信。” “…………”我的尴尬迅速加倍。 “好了。”礼嫣掩住笑,“我原谅你了。” 我摸着鼻子走到办公桌,慢慢释放身上的麻痒。 打开计算机,印出演示文稿数据后,便走进老总办公室,将演示文稿数据给他。 “你知道吗?”老总说,“你让我想起了我妈妈。” “为什么?”我很好奇。 “我小时候,我妈常会在厨房内杀鸡。”他说,“她杀鸡时,在鸡脖子画一刀,下面拿个碗装血。鸡还没死透时,总会发出一些怪声。” “这跟我有关吗?” “那种怪声,跟你刚刚的歌声很像。” “…………” 可恶,最好是这样啦! “嗯。”老总看了演示文稿资料一会后,说:“就这样吧,你准备一下。” “好。” 我转身要离开时,老总又叫住我。 “我很感激你让我想起我妈妈。”他说。 “那我这个月要加薪。”我说。 “好啊。” “真的吗?”我不敢置信。 “嗯,当然是真的。”他点点头,“下个月再扣回来。” 今天一定不是我的日子,我得小心谨慎以免出错。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把所有的相关数据再确认一遍,然后把需要的数据存了一份在NOtEBOOK里,以便出门演示文稿时用。 剩下的时间便到工地去看看,看工程的进行是否顺利。 到了下班时间,我还在外面的工地,于是自动解散,不回公司了。 但我还是专程走回在公司附近的那家咖啡馆。 咖啡馆对我而言,早已不是下班时的短暂休闲或是追逐灵感的猎场,它是我和学艺术的女孩每天固定的交集。 快走到咖啡馆时,看见一辆熟悉的红色车子正在停车。 我来到车子旁边,确定是学艺术的女孩。 “嗨。”她视线离开后视镜、手离开方向盘,跟我打声招呼。 “砰”的一声,红色车子撞到后面车子的保险杆。 她吐了吐舌头,我四处张望没看见任何异动,跟她说:“没人看见。” 她停好车,打开车门走出来。 “我们赶紧去喝杯咖啡,”她看了看表,“我待会还得去接小莉呢。” “那就不用喝了啊,我现在就陪妳过去。” “到了咖啡馆门口却不喝咖啡,会不会很奇怪?” “经过情趣用品店时,一定要进去买保险套吗?” 她笑了笑,又钻进她的红色车子;我也绕到另一边的车门,开门钻进。 大约十分钟的车程,我们到了一家安亲班。 一进门,小莉便泪眼汪汪的跑过来抱住学艺术的女孩。 后面跟过来一个应该是老师的女子,絮絮叨叨地叙述发生的经过。 我听了半天,整理出重点为:小莉、奔跑、撞、柱子、哭。 但她却具有写长篇小说的天分,比方描述奔跑时,会提及鞋子、鞋带、飞跃的腿、地面的情况、环境的气氛和奔跑者的心理状态。 等她说完后,小莉已经又多哭了十分钟。 “小莉乖,不哭。”学艺术的女孩蹲下来摸摸小莉的头发,“小孩子要勇敢一点哦。” 小莉稍微降低哭泣的音量,但还是抽抽噎噎。 “对。”我在旁接腔,“小孩子要勇敢一点,所以要勇敢的大声哭。” 小莉止住音量,从学艺术的女孩怀中探出头,楞了楞后便露出微笑。 我好象是电影导演,一喊卡后,原本痛哭流涕的演员立刻笑逐颜开。 我猜小莉在女老师长达十分钟的叙述过程中,应该早就想停止哭泣了,只是她始终找不到停止哭泣的台阶。 我给了她台阶,她也给了我微笑,我想这是我和她之间友谊的开端。 学艺术的女孩看看时间还早,便让小莉再去多玩一会。 然后跟我一起坐在草皮上,晒晒夕阳。 “怎么今天是妳来接小莉?”我问。 “因为小莉的妈妈临时有事。” “喔。” “你知道吗?小莉的妈妈是个艺术工作者呢。” “是吗?”我很好奇,“我一直以为她是粉领族耶。” “没错呀,她在一家百货公司的化妆品专柜工作。” “那怎么能算是艺术工作者?” “当然算呀。”她笑了起来,“只不过她的画布是女人的脸。” 我也笑了起来,并觉得这个草皮的绿很柔和。 “妳很喜欢小孩子吧?” “是呀。”她说,“而且小孩子都是具有丰富想象力的艺术家哦。” “是吗?” “嗯。”她点点头,“小孩子会想象很多事情,不一定只靠眼睛所接受的讯息来判断“真实”这东西。” “嗯。” “不过随着被教育,小孩子逐渐分清楚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想象。但艺术的领域里很难存在着真理,因为艺术是一种美。” “艺术是一种美这句话,几乎要成为妳的口头禅了。” 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对了,出去玩时,我可以带画具吗?” “当然可以啊。” “那太好了。”她笑了笑,“我好久没在外面写生了。” “还会去泡温泉喔。” “是吗?”她说,“那我也可以在温泉边,画画女体素描。”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 “嗯。” “要画具象的喔,不可以画抽象的。” “好。”她好象知道我的意思,笑得很开心。 有一只毛茸茸黄白相间的狗,朝我们缓缓走来。 “这只狗好可爱。”我伸出右手,想逗弄牠。 “小心哦,牠是一只会骗人的狗。” “会骗人的狗?”我很疑惑,“狗怎么骗人?” 牠突然吠了一声,张口便咬,我吓了一跳,幸好及时收回右手。 “没错吧。”她笑了笑,“牠会让人以为牠很可爱,但其实牠很凶。” “有一只这么凶的狗,小孩子们不是会很危险吗?” “不会呀。这只狗有牧羊犬血统,牠会把小孩子当羊群一样保护。” “怎么保护?” “如果小孩子在户外玩耍时跑得太远,牠会把他们赶回来呢。” “真的假的?”我说,“那岂不是成了牧孩犬?” 这真是一家神奇的安亲班,不但有一个极具写长篇小说天分的女老师,还有一只会骗人的牧孩犬。 时间差不多了,学艺术的女孩载着我和小莉到她工作的补习班。 刚下了车,我看到上次见过的金发女子很兴奋地喊声:“hi!” hi谁啊,在hi我吗? 我举起右手,也说了声:“hi。” 但她却绕过我,直接抱起小莉。 这洋妞的眼睛有毛病吗?没看到我高举右手像自由女神吗? 我只好顺势将举起的右手改变方向,搔了搔头发。 学艺术的女孩看见我的糗态,在一旁掩嘴偷笑。 “今天不可以画我。”我转头对学艺术的女孩说。 “好。”她还在笑。 我在补习班内坐了一会,看她今天似乎很忙,又有小莉要照顾,便跟她说我先回去了。 “明天咖啡馆见。”她说。 “嗯。”我点点头,又朝小莉说:“小莉再见。” 小莉跟我挥挥手,并给了我一个微笑。 回程的捷运列车上,我闭上眼睛休息时,突然有一股惊讶的感觉。 不是惊讶自己没事竟然陪着学艺术的女孩跑来跑去; 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不觉得陪她跑来跑去是件值得惊讶的事。 我甚至怀疑只要她说:“我想去XX”,我立刻会说:“我陪妳去”,不管XX是什么地方、什么行为或是什么○○。 就像是绘画一样,我无法将我的心态用具象的文字来表现; 只能用抽象的文字来表达。 我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差点错过我的停靠站。 回到家,打开门一看,大东和小西正在客厅看电视。 “回来了?”大东说。 “嗯。”我看他们依偎着坐在一起,便说:“没打扰到你们吧?” “坦白说,”大东哈哈大笑,“是有一点。” 小西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说:“我去煮饭了。” “有我的份吗?” “当然。”小西露出微笑。 “小西,妳要天天来煮饭喔。” “我是向日葵,只要这里有阳光,我自然天天,向着这里。”小西说。 从此以后,小西果然天天来。 当大东在写东西时,她就静静的在一旁看书。 大东想休息时,她就陪他看电视或是出去走走。 她不要求大东在专心创作时还要注意到她,但大东的视线只要从剧本上移开,回过头,便可以看见小西的存在。 大东用不着跟小西说明创作中甘苦的模样,因为小西关心的不是大东的创作,而是大东因创作而引发的心情。 我也天天到那家咖啡馆。 当学艺术的女孩在画画时,我也在一旁写小说。 她会让我看她的画,我会让她看我的小说。 我的小说进展得非常快速,不知道是因为心里平静了许多? 还是为了要让她能看到更多内容? 公司方面的事也很顺利,我每天几乎都能控制在八点正进入公司,因此礼嫣也唱了好几首歌曲。 礼嫣的歌声很好听,甜甜软软的,好象棉花糖。 后来有些同事知道我和她之间的这个约定,还特地待在礼嫣旁边,如果我在八点正出现,他们会欢呼鼓掌,然后大家一起听礼嫣唱歌。 要演示文稿的前一天,礼嫣问我要穿什么? “穿件衬衫、打条领带就行了。”我说。 “我不是问你,我是问我该怎么穿?”礼嫣说。 “妳也要去?” “嗯。周总叫我也去。” “比平常的穿著再稍微正式一点。” “我明白了。”她说。 然而演示文稿当天,礼嫣竟然穿了件黑色礼服。 “妳……”我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我们不是去参加演奏会耶!” “你不是叫我要穿稍微正式一点?” “是“稍微”啊。”我说,“妳的稍微也太稍微了吧。” “可是我已经没戴项链和胸针了呀。” “妳还想戴项链和胸针?”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她睁大眼睛,眨了几次后说:“不可以吗?” 我叹了一口气,说:“走吧,别迟到了。” 我开着老总的车,载着老总和礼嫣两人,我很紧张。 不是因为要报告,而是这辆车的一个车轮几乎相当于我一个月的薪水。 到了会场,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礼嫣身上。 即使我已经上台开始报告,评审委员们还是会偷偷瞄她。 当我在台上报告时,礼嫣偶尔会起身帮委员们加些茶水,有些委员看到她走过来加水时,还会紧张得手足无措。 这也难怪,如果你走进一家餐厅,发现是盛装的林青霞帮你摆刀叉,你搞不好会把刀子拿起来自刎。 当我的目光刚好跟礼嫣相对时,我也差点出状况。 因为礼嫣微微一笑,我便朝她比了个“V”字型手势。 突然惊觉后,赶紧说:“这个第二点,就是……” 虽然混了过去,但我已冷汗直流。 这件工程案子,一共有四家公司竞标,我们是第二家报告的公司。 等所有的公司都演示文稿完毕后,马上会宣布由谁得标。 结果我们没有天理的得了标。 回程的车上,礼嫣很兴奋,嘴里还哼起歌。 老总则看起来很疲惫,一上车便闭上眼睛休息。 “真好,我们终于中标了。”礼嫣说。 “是得标,不是中标。”我说。 “有差别吗?” “当然有差。一个要看医生,另一个不必。” “为什么?”她似乎听不懂。 “因为所谓的中标就是……” “你给我闭嘴!”老总突然睁开眼睛,大声对我说。 我只好闭上嘴,专心开车。 “过了下班时间了哦!”礼嫣看了看表,“周叔叔,我们去吃饭吧。” “好啊。”老总微笑着回答。 我很纳闷她怎么不叫“周总”,而改叫“周叔叔”? “要吃大餐哦。”礼嫣很开心。 “那是当然。”老总笑了笑,又对我说:“你也一起去吧。”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我说。 然后我下了车,老总载礼嫣去吃饭。 老总的车子离开视线后,我赶紧招了辆出租车到那家咖啡馆。 推开门的力道因为匆忙而显得太大,“当当”声急促而尖锐。 “你似乎很匆忙?”学艺术的女孩说。 “再忙,也要跟妳喝杯咖啡。”我说。 “你今天打了领带耶。” “因为今天要上台报告。” 我点完了咖啡,擦了擦额头的汗。 “对了,明天早上七点集合,我们6点55分在这里碰面。” “要干嘛?” “出去玩啊。妳忘了吗?” “不好意思。”她吐了吐舌头,“真的忘了。” “还有,别忘了带泳衣。” “泳衣?”她很疑惑,“为什么?” “因为要泡温泉啊。” “如果要穿泳衣,那还泡什么温泉?” “这话很有道理。不过有时是男女一起泡,所以……” “如果男女分开泡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耸耸肩,“毕竟我没看过。” “如果是男女分开泡,那我可不可以不要穿泳衣?” “当然可以啊!”我说,“妳要在温泉内潜水,我也管不着。” “那就好。” “今晚记得要早点睡,把眼睛养好。” “眼睛?”她很好奇,“做什么?” “妳不是要在温泉边画女体素描吗?眼睛好,才能看得清楚。” “哦。” “如果其它女孩想穿泳衣泡,妳要对她们晓以大义,知道吗?” “我知道。”她笑了笑,“必要时,我会以身作则。” 我咖啡刚喝完,她也该去上班了。 我和她一起离开咖啡馆,分手时,我再叮咛她一次明早的事。 照惯例坐捷运回家,拿钥匙开门时,故意发出清脆的响声。 门打开后,先说声:“打扰了!”,等过了十秒,再走进去。 因为大东小西的感情愈来愈好,我怕突然开门进去会看到激情的场面。 小西看见我回来,便起身到厨房煮饭,大东则和我在客厅闲聊。 我告诉他说,明天要出去玩,他说写完剧本后,也想带小西出去玩。 “我请假不好请呢。”小西在厨房说。 “如果不能请假,那我们只好放假时再去。”大东说。 “去哪里玩呢?”小西问。 “我带妳去很棒很好的地方。”大东回答。 “不可以花太多钱。”小西又说。 “为了你,再贵也值得、多苦都愿意。” “够了喔。”我说,“这里还有旁人在耶。” 大东自从在家里演了一出浪子回头后,便开始有讲煽情对白的后遗症,常常让我听得汗毛直竖。 吃饭时,我跟他们说要去东部泡温泉,他们说这个季节泡温泉最好。 “我们也可以来个鸳鸯泡。”大东对小西说。 我握住筷子的右手,剧烈地颤抖着。 饭后回到客厅,大东突然说想看我写的小说,我立刻回房间去打印。 印完后,我算了算大概有一百多页,走出房间拿给大东。 大东拿到稿子便低头专心阅读,我跟小西继续闲聊。 “小西妳愈来愈漂亮了喔。” “因为大东的体贴,像台风。吹走了,我脸上的沙子。” “没错。沙子不见,人自然变漂亮了。” 小西的话虽然还是深奥,但已能在我的理解范围内。 “看完了。”大东说。 “如何?”我问。 “嗯……”大东靠躺在沙发背上,沉吟了很久,说:“爱情在哪里?” “你说什么?” “爱情在哪里?”大东又重复一遍。 “当初说过小说的主题得是爱情,不是吗?” “嗯。” “可是我在你的小说中,看不到爱情。”大东摇了摇头,说:“不管是珂雪还是茵月,我看不出她们和亦恕之间,是否存在着爱情。” 我陷入沉思,努力回想小说中的情节。 我失眠了,脑子里反复出现大东那一句:爱情在哪里? 是啊,在我的小说中,爱情到底在哪里呢? 虽然小说中未必要描写爱情,但当初说好是爱情小说,怎能没有爱情? 会不会是因为我把生活写成小说,所以如果我的生活中爱情没出现,小说中也一样不会出现? 换言之,我对礼嫣或学艺术的女孩,根本不存在着爱情的感觉? 天亮了,我虽然整夜闭上眼睛,但始终没睡着。 打起精神漱洗一番,把小说稿子放进旅行袋,便出门去了。 我大约6点50分到咖啡馆,学艺术的女孩还没来,老板反而出现了。 “你不是还没营业?”我问。 “我是来告诉你,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出事。” “开什么玩笑?”我说,“我们是去玩,又不是上战场。” “你认为我在开玩笑吗?” 老板的脸很严肃,像法场中的监斩官。 老板走了,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看我一眼。 我还没来得及纳闷,学艺术的女孩便出现了。 我看她背了画架,便说:“要去打猎吗?”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接过她手中的袋子,便带着她走到公司楼下。 迎面走来李小姐和礼嫣,我跟她们打了声招呼。 “这位是你朋友?”李小姐问。 “嗯。”我说。 “怎么称呼?”李小姐微笑着问学艺术的女孩。 “我叫珂雪。”学艺术的女孩回答。 我吓了一跳,转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挂着微笑。 “很好听的名字。”礼嫣说。 “谢谢。”珂雪问:“妳呢?” “我叫礼嫣。” “这名字更好听。” “谢谢。”礼嫣也笑了。 我们上了车。 由于车子有40几个座位,而我们大约只有35个人,因此珂雪和我都是一个人坐,礼嫣和李小姐则坐在一起。 珂雪坐在窗边,拿出画本;我坐在她右侧的窗边,闭上眼睛休息。 我睡了一阵子,精神便好了些。 睁开眼睛,第一个反应便是向左看,刚好接触她的目光。 她微微一笑,然后向我招招手。 我起身到她旁边坐下,她把画本递给我。 她今天所画的图都很可爱,而且还洋溢着快乐的气氛。 树木啊、花草啊、行人啊,几乎都带着笑容。 “妳今天画的图,好象都会笑耶。” “嗯。”她笑了笑,“因为我今天很快乐呀。” “难怪妳眼中所有的景物都在笑。”我也笑了笑。 “你知道吗?”她说,“如果情绪有方向性,那么快乐的方向是向外; 悲伤的方向是向内。” “什么意思?” “人在快乐时,会尽量往外面看,愈看愈远;而悲伤时,却只能看到自己。” “是吗?” “嗯。”她点点头,“你们学科学的人,不会认同这种说法吧?” “不。我认同。”我说,“就像我在快乐时,会想出门看电影、逛逛或找地方狂欢;但悲伤时会一个人关在家里,躲起来。” “这样解释也可以啦。”她笑得很开心。 车子经过几个旅游景点后,终于在晚饭时分到了下榻的温泉旅馆。 我们先分配房间,礼嫣、李小姐和珂雪同一间; 我则和一位单身的男同事同一间。 晚饭时,我、珂雪、礼嫣和李小姐坐同一桌,一切看来是如此美好,但我远远看到小梁挂着邪恶的微笑走来,心情不禁往下沉。 “你怎么了?”坐在我左边的珂雪问。 “没事。”我说。 “你好像是一颗气球,正看到一根针逐渐逼近呢。”珂雪说。 “这个比喻好。”我反而笑了。 “唷!”小梁把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怎么不介绍你身旁的美女呢?” “你好,我叫珂雪。”珂雪说,“请问你是?” “他是爸爸的姨太太。”我说。 “嗯?”珂雪听不懂。 “小娘(小梁)。” 刚好坐在我右手边的李小姐噗哧一声,然后掩嘴对我说:“虽然很冷,但这句话还是有三颗星。” 小梁瞄了我一眼后,还是不识相地挤进我们这桌。 “委屈大家陪我吃素了。”礼嫣说。 “是啊,委屈大家了。”小梁立刻接着说,“但希望大家能跟我一样,充分享受吃素的乐趣。” “不好意思。”我转头轻声对珂雪说,“忘了告诉妳,这桌吃素。” “没关系。”珂雪笑了笑,“我属兔。” “不过看不出来你是吃素的人。”珂雪说。 “坦白告诉妳。”我声音更轻了,“我坐错桌子了。” 珂雪笑了起来。礼嫣好奇地看着她,她报以微笑,然后开始动筷子。 吃过饭后,我回到房间,休息了一阵子,准备去泡温泉。 但我在旅行袋里翻来翻去,就是找不到泳裤。 虽说这里的温泉是男女分开泡,但我是个生性害羞保守的人,不想在温泉边跟其它的男人比大小。 只好把小说稿子带着,走出这家温泉旅馆。 这家温泉旅馆盖在山腰,我往山下走去。 山脚下有家咖啡馆,号称有温泉咖啡,我便走了进去。 咖啡的味道还可以,视野和气氛也不错。 开始构思小说接下来的情节时,脑子里却一直浮现大东所说的,爱情在哪里的问题。 我坐了许久,始终得不到解答。 离开咖啡馆,往上走,慢慢走回温泉旅馆。 在一个隐蔽却明亮的地方,我看到了珂雪。 “泡完温泉了吗?”我问。 “嗯。”她甩甩微湿的头发,“很舒服。你呢?” “我没带泳裤,所以没去泡。” “真可惜。”她说,“难怪你看起来闷闷的。” “还好啦。” “告诉你一个会让你振奋的事。”她说,“我有画女体素描哦。” “真的吗?” 我果然振奋了,双手颤抖着接下她递过来的画本。 “不过只有李小姐肯让我画耶。” 我正准备打开画本时,听到她这么说,叹口气,把画本还给她。 “你不看吗?” “为了晚上能睡个好觉,我不能看。” “怎么这样说。”她笑了笑,“其实从某种角度看,她的身体很美。” “哪种角度?”我说,“是指闭上眼睛这种角度吗?” “没想到你嘴巴这么坏。”她又笑了起来。 “你小说写得如何?”她笑完后,指着我手中的稿子。 “今晚没进度,而且我碰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什么问题?” “爱情在哪里。” “嗯?” 我知道她不懂,于是跟她解释当初开始写小说的情形,和大东说的话。 “我明白了。”她说,“我画张图给你。” “好啊。” 我们找了一处看起来比较干净的草地,我陪她坐在草地上。 她将画纸放在盘着的腿上,开始低头作画。 “画好了。” 她画得很快,没多久便完成。 这张图的天空下着大雨,一个女子右手遮住头,向前疾奔。 “如何?”她问。 “妳愈来愈厉害了,我彷佛可以听到倾盆大雨的声音。” “然后呢?” “嗯……”我说,“也可以感觉全身湿透了。” “好。”她顿了顿,说:“请你告诉我,在这张图中,雨在哪里?” “这些都是雨啊。”我指着图上雨的线条。 “如果你可以听到雨声,那么雨声在哪里?” “啊?” “你也可以感觉全身湿透,那么被雨淋湿的感觉在哪里?” 我看了看她,无法回答。 “你可以听到雨声,但却看不到雨声,不是吗?” “嗯。” “你也可以感受到雨,但却看不到这种感觉,不是吗?” “嗯。” “我想小说应该也是如此。从文字中看不到爱情,不代表爱情不存在,因为爱情未必存在于文字中。” 她笑了笑,接着说:“你也许可以听到爱情,或是感受到爱情,但这种声音和感觉都不会存在于作者的文字中,它们是出现在读者的耳际和心里。” 她这席话让我很震惊,我低头看着画,说不出话来。 “我再画一张图吧。”她说,“接下来的这张图就叫:爱情在哪里。” “妳好象是急智画家喔,我随便点个图名,妳就可以开始画。” “那你应该拍个手吧。”她笑着说,“我画得很辛苦呢。” 我啪啦啪啦鼓起掌来,她说了声谢谢后,又低头开始画。 这张图她画得更快,一下子便完成。 画面上有一对相拥的男女,男的右手勾在眉上,正翘首眺望; 女的右手圈在耳后,正侧耳倾听。 “我明白了。”我说。 “明白什么?” “他们不管是用看的或是用听的,都找不到爱情。”我指着图说:“因为爱情不存在于画纸上,爱情存在于彼此相拥的感觉里。” 她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觉得豁然开朗,站起身伸出右手,她把右手交给我,我拉她站起。 “我请妳喝杯咖啡。” “好呀。” 我带着她又走到山脚下的咖啡馆,点了两杯温泉咖啡。 咖啡端上来后,我问她:“说到声音,我一直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我的老师说过: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 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这说得很好呀。” “那为什么妳的老师不是这样说?” “嗯,没错。”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着说:“我老师说的是: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感觉一股被风吹过的凉意; 画雨时,会让人觉得好象淋了雨,全身湿答答的;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瞬间全身发麻,好象被电到一样。” “那么谁说得对?” “两个都对呀,差别的只是程度的问题。” “程度?” “会听到声音,还是属于感官;但如果能感受到,那就更深入了。” “嗯?” “如果你蒙上眼睛、摀住耳朵,便看不到、听不到;但如果感觉钻入心里,难道你要叫你的心不跳动吗?” 我突然想起那次雨声钻进心里几乎导致失眠的经验。 “再举个例子来说,如果我画一枝箭正朝你射过来,你觉得听到羽箭破空的声音,和感觉被箭射中的痛苦,哪一种比较深刻呢?” “当然是被箭射中的感觉。” “所以啰,如果图画是画家射出的箭,那么最厉害的画家所射出的箭,不是经过你耳际,而是直接命中你心窝。” “我懂了。”我笑了笑,“妳老师说的厉害画家,才是最厉害的。” “其实艺术又不是技能,哪有什么厉不厉害的。”她微微一笑。 咖啡喝完了,我们离开咖啡馆,又往山上走。 走着走着,我转头问她:“为什么妳要说妳叫珂雪?” “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我只是好奇。”我停下脚步,说:“因为妳的名字不叫珂雪啊。” 她也停下脚步,看着我,微微一笑。 “你知道吗?”她没回答我的问题,“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种。” “我知道。那就是男人跟女人。” “不。我说的这两种人,一种是想成为最好的发型设计师;另一种是想拥有最好看的发型。这两者之间其实是冲突的。” “为什么?” “发型最好看的人是谁?”她笑了笑,“一定不是最好的发型设计师。 因为他没办法帮自己弄头发。” “这跟妳叫珂雪有关吗?” “从这个道理上来说,”她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许可以成为最好的画家,但我一定没办法完整地画出我自己。” “喔。”我愈听愈纳闷。 “但在你的小说中,我却可以看到自己被完整地呈现。” “是吗?” “嗯。”她点点头,“所以我要叫珂雪。” “好,没问题。”我继续往前走,说:“妳就叫珂雪。” “谢谢。”她笑得很开心,也跟着走。 “如果这部小说写得不好,妳不要见怪。” “不会的。”她说:“不过我对这部小说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因为所有爱情小说中的女主角都会流眼泪,所以……” “所以什么?” “这是部女主角从头到尾都没掉眼泪的小说。” 悲伤 我又停下脚步。 她往前走了几步后,见我没跟上来,也停下脚步。 “为什么女主角从头到尾都没掉眼泪?” “因为我不想掉眼泪。” “那妳悲伤时怎么办?” “就画画呀。这样通常可以安然度过悲伤的感觉。” “如果是巨大的悲伤呢?或是那种排山倒海而来的悲伤呢?” “真正的悲伤,是掉不出眼泪的。” 我仍然楞在原地咀嚼她讲的话。 她看我迟迟没有举步,便往下走,来到我身旁。 我回过神,笑了笑,我们又开始往上走。 走没多久,远远看到礼嫣和李小姐往下走来。 “嗨!”李小姐挥挥手,高声说:“珂雪!” 我和珂雪停下脚步,珂雪也朝她们挥挥手。 “我和礼嫣要去喝杯咖啡。”她们走近后,李小姐说:“一起去吧?” “好呀。”珂雪回答完后,看了看我,我点点头。 我第三度来到那家温泉咖啡馆。 看起来四十多岁的老板娘终于忍不住对我说:“你真是一位神奇的客人。第一次一个人来;第二次两个人;第三次就变成了四个人。下次呢?会是多少人?”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喝第一杯咖啡叫享受;第二杯还可以接受;第三杯就只能忍受了。 我们坐了下来,珂雪坐我旁边,礼嫣坐我对面。 李小姐一坐下来,便说:“珂雪有画我哦,礼嫣妳要不要看?” “好呀。”礼嫣说。 珂雪拿出画本,她们三个便开始欣赏那张画,而且边看边笑。 “很羡慕吧。”李小姐对我说。 我干笑两声。 “想不想看?”李小姐又说,“想看的话,求我呀。” “我求妳不要让我看。” “你这小子!”李小姐敲了一下我的头,珂雪她们则笑得很开心。 “妳画得好好哦。”礼嫣说,“妳是学画画的吗?” “嗯。”珂雪点点头,“我是学艺术的。” “那妳做什么工作?” “我在一家美语补习班当总机兼打杂。” “跟我一样耶。”礼嫣说。 “真的吗?”珂雪问:“妳学的是?” “我是学音乐的。”礼嫣回答。 “我们都没有学以致用。”珂雪笑了笑。 “可是我觉得做这个工作,可以让我对生活有感觉。”礼嫣说。 “我倒是为了生活而做这个工作。”珂雪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李小姐专注地看着以她为模特儿的画,礼嫣和珂雪相视而微笑,并没有继续交谈。 我转头望着窗外,但窗外流动的温泉水流持续冒着热气,窗户始终是模糊的。 “妳最想做什么事?”礼嫣打破沉默。 “我想开个人画展。”珂雪说,“妳呢?” “我想开个人演奏会。”礼嫣回答。 可能是她们的答案很有默契,于是两人便同时笑了起来。 “你呢?”珂雪问我,“你最想做什么?” “是呀。”礼嫣也附和,“你最想做什么?” “我想看珂雪的画展,还有听礼嫣的演奏会。”我说。 我的回答又让她们两人笑了起来。 “妳最想做什么?”我试着唤醒仍然低头看着画的李小姐。 “嗯……”李小姐缓缓抬起头,指着她的画像说:“我想减肥。” 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我笑得最大声,甚至有些失控。 结帐时,李小姐坚持要请客,因为珂雪把那张画送给她。 离开了咖啡馆,我们四人成一列往山上走去。 渐渐的,礼嫣和珂雪走在前面;我和李小姐走在后面。 礼嫣和珂雪沿路说说笑笑,声音虽轻,但在寂静的夜晚还是可以听见。 由于李小姐腿短走不快,因此我跟她们的距离愈拉愈远。 她们的谈笑声也随着距离而愈来愈细微。 最后我只听见礼嫣的声音。 原先我很好奇,以为珂雪不说话了,所以我才只听见礼嫣的声音。 后来仔细一看,她们仍然持续交谈,从未间断。 而接下来的几分钟内,我还是只听见礼嫣的声音。 虽然我听不到珂雪的声音,也无法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她的脸,但珂雪说话时的神情在我心里头雪亮得很。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如果用画来比喻礼嫣和珂雪,那么礼嫣是会让我听到声音的画? 而珂雪则是让我心里有所感受的画? 我下意识加快脚步,把李小姐抛在后头。 一不小心,拿在手上卷成筒状的小说稿子掉落,我蹲下身想捡起来。 首页上只有这五个字,珂雪在明亮处; 亦恕则被我的身影遮住而躲在阴暗里。 捡起稿子的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珂雪所说的,有想成为最好的发型设计师,与想拥有最好看的发型,这两种人。 而最好的发型设计师不会有最好看的发型,因为他无法自己弄头发。 所以珂雪即使是最好的画家,她也无法在画里完整呈现自己。 同样的道理,即使我是最好的作家,但当我把自己当成亦恕时,是否也无法在小说中完整呈现自己? 而大东无法在中看到爱情在哪里的部分理由,是否也是因为我无法完整呈现亦恕的情感? 珂雪可以在我的小说中找到完整的自己,而我呢? 回想一下所看过的珂雪的画,我发觉自己的身影和感觉都被完整呈现。 原来我也在珂雪的画里找到完整的自己。 “发什么呆?”李小姐轻拍一下我的头。 我回过神,看到自己还蹲着,便站起身。 “走吧,她们在等我们呢。” 我往上看,她们已到温泉旅馆的门口,正招招手,示意我们快点。 我们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再去泡一下温泉吧?”李小姐跟她们提议。 “好呀。”礼嫣说。 “嗯。”珂雪也点点头。 “如果泡温泉能把自己泡瘦就好了。”李小姐说。 “接受事实吧。多泡只会脱皮,不会去掉脂肪。”我说。 “你也接受事实吧。”李小姐笑着说,“我们三个美女要去泡温泉啰,你自己一个人只能回房间睡觉。” “事实是只有两个美女。” 我话一说完,拔腿就跑,不给李小姐用暴力攻击的机会。 我回到房间,另一位同事不在,不知道去哪遛达。 靠躺在床上,重新翻阅我的小说,仔细检视亦恕的内心世界。 我发觉亦恕就像“爱情在哪里”那幅画里的人,始终是用看的和听的,去找寻爱情。 却不知爱情早已在怀中,只要用心感受便能察觉。 我拿起笔,试着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但写下的文字本身却不失激动。 就好象垂钓一样。 写作的过程中,脑子里不断浮现珂雪所画的图,一张接着一张,尤其是曾经在珂雪家中看到的三幅画:痛苦、忧郁和天堂。 我觉得这三幅画泄露了最多部分的珂雪,也是她所画的图当中,最接近完整呈现自己的图。 我又想到珂雪曾说,如果你对一幅画很有感觉,那么你有可能是这幅画的亲人或爱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于珂雪的画而言,我是亲人?还是爱人?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后就准备开始第二天的旅程。 礼嫣和李小姐似乎很喜欢珂雪,每当到了一个景点下车游览时,她们总是围绕着珂雪。 有时小梁想挤进去凑热闹,但李小姐总能适时地让他知难而退。 李小姐的角色像个保安人员,体型更像。 我通常在车子里沉思或睡觉,下车时也是一个人乱晃。 偶尔接触到珂雪的目光,也是笑了笑而已。 我只有一次和她们三人短暂共游,那是在海边的偶遇。 “西部的海像比萨,薄薄的。”李小姐说,“东部的海则像双层汉堡,感觉很厚实。礼嫣,妳说呢?” “西部的海是轻音乐,东部的海是交响乐。”礼嫣笑着说。 “我觉得画西部的海,要用水彩;东部的海最好以油画呈现。” 珂雪说完后,看了看我。 “东海岸是岩岸,常可见奇岩怪石的鬼斧神工,却极少浅滩。”我说,“西海岸是沙岸,有明显的海滩,潮间带又宽又广。” 我看着面前的海,接着说:“所以说东部的海和西部的海……” “走了走了。”李小姐不等我说完,两手分别拉着礼嫣和珂雪走开,“这小子有病,在美丽的风景前面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楞在当地,过了一会,才朝她们的背影喊:“喂!我还没说完耶!” 上了车后,珂雪主动坐在我身旁,说:“你话还没说完呢。” “什么话?” “东部的海和西部的海。” “西部的海岸很温柔,每天送走爱人离开,又张开双臂拥抱爱人回来。 所以西部的海,像常常离开却眷恋爱情的人。” “很传神哦。”她笑了笑,“东部的海呢?” “东部的海岸很骄傲,双手交叉胸前,任凭海浪拍打,总是不为所动。 所以东部的海,像热烈追求爱情且不屈不挠的人。” “嗯。你的想象力很棒。” “那妳呢?”我说。 “西部的海是亲人,要用水彩来表达明亮、温暖的感觉。而东部的海是爱人,色彩不能稀释,最好用油画来表达浓烈与热情。” 我听到她又用了亲人和爱人的比喻,不禁一楞。 “怎么了?”她说,“说的不好吗?” “不。”我回过神,说:“比喻得太好了。” “谢谢。”她笑了笑。 回程的路上,几乎全车的人都在睡觉,珂雪、礼嫣也是。 我反而是睡不着。 试着闭上眼睛,但老觉得心里有东西在翻滚,始终无法入眠。 干脆又把小说稿子拿起来看,只看了几页,眼皮便觉得沉重。 不知道该庆幸我的小说可以让人心情平静? 还是该惭愧它会让人看到睡着? 车子回到公司楼下,已经是晚上十点多的事。 彼此简单道别以后,大家便做鸟兽散。小梁跑过来对礼嫣说:“很晚了,女孩子独自回家很危险。我送妳回去吧。” “不用了。”礼嫣摇摇头,“我爸爸已经叫人来接我了。” “喔。”小梁显得很失望。 “别失望。”李小姐拍拍小梁的肩,“你送我回去吧。” “这……”小梁欲言又止。 “我也是独自回家的女孩呀。”李小姐说。 一辆黑色的轿车接走礼嫣,李小姐拖着小梁一起走,我和珂雪则往咖啡馆的方向走。 走到咖啡馆时,发现老板站在门口。 “咦?”我看了看表,“这时候你应该打烊了啊。” “你管我。”老板回了我一句后,接着说:“进来喝杯咖啡吧。” 珂雪转头问我:“好吗?” 我只犹豫两秒钟,听到老板说:“不用付钱。” 我便朝珂雪点个头,一起走进咖啡馆。 我们还是坐在“已订位”的那张桌子。 虽然是同一家咖啡馆、同一个老板、同一张桌子,但窗外的景色已完全不同。 以往都是下午到刚入夜的时分在这里喝咖啡,但现在却是深夜。 少了窗外的明亮,少了她画图、我写小说的样子,让我觉得坐在椅子上的感觉有些陌生与不自然。 珂雪好象一直在想着某些事,然后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 “笑什么?”我问。 她收起奇怪的微笑,改用正常的笑容,“你一定很喜欢她。” “喜欢谁?” “礼嫣呀。” 我突然觉得耳根发烫,有些困窘。 老板端了咖啡过来,把咖啡放在桌子上,然后说:“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你又知道了。” “上次你跟她一起来喝咖啡时,我就知道了。” “你跟礼嫣一起来过?”珂雪睁大了眼睛。 “这个……”我觉得头皮又麻又痒,用手抓了几下,“那是因为……” “嗯?”珂雪问。 “说来话长。”我说。 珂雪笑了笑,看我非常尴尬,也不再追问。喝了一口咖啡后,便问:“说说礼嫣吧。” “要说什么?” “说你为什么喜欢她呀。” “哪有。”我有些心虚。 “你别忘了,”珂雪笑了笑,“我看过你写的小说。” “真的要说吗?” “嗯。”她点点头,“因为我想听。” “我第一次看到礼嫣,发现她很漂亮,没多久,便觉得自己喜欢她。” 我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这样会不会很肤浅?” “肤浅?”珂雪问:“为什么这样说?” “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只因为她长得漂亮便喜欢,这难道不肤浅吗?” “如果喜欢美丽的东西就叫肤浅,那所有学艺术的人都很肤浅。” “为什么?” “因为学艺术的人都在追求美呀。”她笑了笑,接着说:“喜欢美丽的人、事、物是天性,不是肤浅。” “是这样吗?” “我们喜欢一幅画的理由很单纯,就是因为美。难道你是因为这幅画心地很好、个性善良、会孝顺父母和报效国家才喜欢它吗?” 她说完后,自己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 “而且呀,喜欢美丽的画的人,叫品味;而喜欢美丽外表的人,却叫肤浅。这样讲不公平吧。” 她还是笑着的,我也跟着笑了笑。 “有的画虽然美,但就只是美而已,喜欢的感觉很简单;但有的画,可以让人有共鸣或是感受,那便是更深一层的喜欢了。” “嗯。”我点点头表示认同。 “如果礼嫣是一幅画,你的感觉是什么?” “刚开始是单纯的喜欢,后来我觉得可以听到声音。” “然后呢?” 我仔细想了一下,“没有然后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那么我呢?” “妳?” “嗯。如果我是一幅画,你的感觉是什么?” 虽然这个问题我已经有答案,但突然面对时,我却无法直接了当回答。 而且这问题并不像吃饱了没、天气如何、现在几点那么单纯。 “打烊了。” 老板出现在我们桌旁,说了这一句。 “干嘛突然说要打烊?” “太晚回去不好。”老板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盘。 “怎么开始关心我了?”我问。 “我关心的人不是你。”老板说。 珂雪笑了笑,收拾好东西,我陪她一起走出咖啡馆。 我们慢慢走到她的车旁,我帮她把东西放好,她发动了车子。 “妳刚刚那个问题,我想……” “没关系。”她摇下车窗,“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然后她摇上车窗,挥了挥手,便开走了。 我还在犹豫该怎么回答她时,她的车子已经被黑夜吞没。 搭上最后一班捷运列车,我回到家。 客厅是一片黑暗,我猜大东大概不在,便直接回到房间。 洗个澡后,打开计算机,想把这两天的进度写进里。 只写了几分钟,便呵欠连连。 关上计算机,直接扑到床上,没多久便进入梦乡。 早上醒来时,觉得精神很好,应该是昨晚睡了个饱觉。 出门上班时,还在地上捡到十块钱,真是幸运。 一走进公司大门,看看墙上的钟,刚好八点,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礼嫣也笑了笑,清清喉咙,开始唱: “亲爱的海呀,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说? 为何你的倾诉,总是一波接一波? 不要认为你的汹涌,我无法感受; 我知道你激起的浪花朵朵,是情人间的问候。 请看看我的心,已被你侵蚀与淘落。 但我是坚硬的岩石,只能选择沉默。” 这首歌的旋律和歌词我从未听过,应该又是礼嫣自己作的歌。 “怎么样?”礼嫣问。 “很好听,有一种澎湃的感觉。歌名叫?” “我还没命名呢。” “这么好听的歌,怎么可以没有名字?” “这样呀……”她想了一下,“那么,就叫海与岩吧。” “海与岩?”我说,“嗯,不错。” “谢谢。”她笑了笑。 走到我办公桌的路上,脑子里还回荡着这首歌。 礼嫣取名的方式跟我很像,我把小说叫:亦恕与珂雪; 她把歌名叫:海与岩。 看来我和她同样都是不太会取名字的人。 不过,这首歌真的好听。 今天老总召集大家开个会,他说景气渐渐复苏,公司业务也开始成长。 要不了多久,便可以恢复正常上班,薪水也会恢复正常。 照理说,这是一个好消息,可是我听到时的第一个反应却是:下班后还能跟珂雪喝杯咖啡吗? 如果恢复正常下班,那么下班时间是五点半,可是通常会拖到六点。 珂雪六点半要上班,六点十分左右就得离开咖啡馆。 这样岂不是我刚走到咖啡馆时,珂雪正好要离开? 就像《鹰女》这部电影的情节:男子白天是人、晚上是狼;女子白天是鹰,晚上是人。 两人注定无法以人形相见,只能在短暂的日夜交替时分,匆匆一瞥。 “太悲伤了。”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你其实可以不必悲伤。”老总说。 “真的吗?” “你不要干这个工作就可以了。” 我的思绪立刻回到会议现场,老总正瞪着我,我搔了搔头,赶紧闭嘴。 如果公司的业务开始成长,那现在这种上班较为清闲的日子,恐怕是此情可待成追忆了。 写小说久了,好象忘了自己的工作,以为写小说是生活的重心,这实在不太应该。 话说回来,写小说可以放弃,但要我放弃跟珂雪喝杯咖啡的机会,那绝对是做不到的。 光是用想的,就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 下班后,到咖啡馆跟珂雪喝咖啡时,脑子里还是在想这件事。 珂雪问我怎么了?我跟她详述老总开会时所说的话。 她说没关系,还有礼拜六、礼拜天呀。 我想想也对,便不再自寻烦恼。 不过我又忘了要告诉珂雪:她是一幅会让我心里有所感受的画。 而她也没继续问。 我想这样也好,因为就像礼嫣所唱的:我是坚硬的岩石,只能选择沉默。 坐捷运回家的途中,我突然想到:我可以不必对珂雪明说啊。 我只要把对珂雪的感觉写入中,不就得了? 这样珂雪看完小说后就会明白了。 想通了这点,我不禁在捷运列车上哈哈大笑。 回到家以后,又出现一个好消息:大东的剧本终于写完了。 大东很兴奋,找来了鹰男和蛇女,并让小西下厨请大家吃饭。 小西在厨房忙碌时,大东在客厅讲解剧本的结局。 他愈讲愈得意,还站在沙发上弹来弹去,有些得意忘形。 “你平时沉稳得很,但如果碰到兴奋的事,却显得太激动。”我说。 “是啊。”鹰男说,“这算是个缺点。” “嗯。”蛇女也点点头。 “狮子,已经是万兽之王,总不能,因为牠不会飞,就说牠不好吧。” 小西从厨房说出这段深奥的话,我们三人的嘴巴同时被冻住; 大东也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 吃饭时,原本气氛很热烈,但蛇女突然掉下眼泪。 你看过蛇在流泪吗?或是说,能想象吗? 所以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干嘛哭?”鹰男问。 蛇女狼狈地擦拭眼泪,说:“我现在好丑好丑,所以不要跟我说话。” “妳曾经漂亮过吗?”鹰男说。 蛇女的脸色立刻由白变青,简直比川剧中的“变脸”还迅速。 鹰男挨了三记重击后,大东才问蛇女:“怎么了?” “没事。”蛇女回答,“只是突然觉得悲伤。” “喔?”我很好奇。 “我只要看见别人很幸福,就会为自己感到悲伤。” 蛇女说完后,看了大东与小西一眼。 “我倒是看见别人很悲伤,就会觉得自己很幸福。”鹰男说。 “你还想挨揍吗?”蛇女说。 鹰男识趣地闭上嘴。 吃过饭后,大东与鹰男、蛇女在客厅讨论,小西也在。 他们主要讨论接下来的蛇女和鹰男的剧本。 我听了一会,便回房间写我的小说。 写着写着,就想到悲伤这种东西。 悲伤真是一种神奇的情绪,总会无声无息、无时无刻、莫名其妙而来。 幸好我还是睡得很安稳,没被这种情绪影响。 但隔天一早进了办公室,便感到悲伤,因为已经过了八点一分。 我垂头丧气地往里走时,听到礼嫣说:“别忘了今晚的尾牙宴哦。” “尾牙?”我停下脚步,很疑惑。 “昨天周总在开会时说的呀,今晚要吃尾牙。” “是吗?” “你开会时一定不专心。”她笑了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天开会时一直在想着跟珂雪喝杯咖啡的问题,所以根本不知道今晚有尾牙。 礼嫣跟我说了尾牙的时间地点,餐厅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饭店内,时间则是晚上七点。 这次公司联合其它三家有业务往来的公司共同举办尾牙宴,算起来大概会有20桌。 关于尾牙,我最大的兴奋是对于摸彩的期待。 去年抽中蚕丝被,盖起来柔柔软软的,后来还用它来形容珂雪的笑容。 今年会抽中什么呢? 正在幻想是否会抽中第一特奖时,老总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 他跟我讨论新接到的案子该如何进行,这一讨论便是一整天。 五点过后,我开始坐立难安,但老总还没停止的迹象。 到了六点,我终于忍不住说:“可以了吧。” “可以什么?” “可以结束讨论了吧。再讨论下去就天荒地老了。” “是日月无光吧。” “知道就好。” “嗯?”老总拉长了尾音。 我不敢再说话,只是呆坐着,并像蛇女一样,不安分地扭动着腰。 “好吧。”老总看了我一眼,“明天再继续吧。” 我立刻冲出老总的办公室,整间公司的人都走光了。 气喘吁吁跑到咖啡馆,推开门,门把上的铃铛“当当”响个不停。 “我……”我双手撑在桌上,上气不接下气。 “不用急。”珂雪微微一笑,“今晚我不用上班。” “是吗?”我坐了下来,“可是今晚公司要吃尾牙。”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 “嗯。” “那你去吧。” “不。”我笑了笑,“先喝杯咖啡。” 珂雪也笑了起来。 喝完了咖啡,我直接走到饭店,很近,走快一点只要十分钟。 进了餐厅,现场闹烘烘的,好象所有的人同时高声说话。 正四处张望想找个位子坐下时,看到李小姐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 “我帮你占了个位子。”她拿起放在她右手边椅子上的外套。 正准备坐下去,她又说:“我也帮礼嫣占了一个。” 我看着她左手边椅子上的皮包,领悟到今晚又得吃素。 礼嫣来了,一袭浅蓝色的礼服,远远的在入口处发亮。 她缓缓走过来时,现场的音量分贝,大概减低了一半。 “今晚可以让我穿更正式一点了吧。” 她指着衣服上的一些配件,对我笑了笑。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穿的外套很破旧。 菜开始端上来了,我还没看到小梁,心里松了一口气。 “嗨!”小梁出现在我背后,双手搭着我双肩,“想念我吗?” 我右手一松,筷子掉了下来。 “我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差点就赶不上了。”他坐了下来,“礼嫣,妳今晚好漂亮喔。” “谢谢。”礼嫣笑了笑。 李小姐用手肘推了推我,“你也说说赞美的话吧。” 我实在无法自然地称赞礼嫣,只好对李小姐说:“妳今晚好强壮喔。” “你找死呀!”我的脑袋挨了一记李小姐的右钩拳。 台上不时喊出中奖号码,我拿出摸彩券比对,总是擦身而过。 礼嫣突然站起身,拉了拉衣服下襬,拿起杯子说:“谢谢各位同事这几个月来的照顾,小妹以果汁代酒,敬大家一杯。” 李小姐偷偷告诉我:“这段话是我教她说的。” 小梁站起身,高举杯子,“礼嫣是我们公司的荣耀,我们敬她一杯。” 我在心里嘀咕:如果礼嫣是荣耀,那你就是耻辱了。 虽然不情愿随小梁举杯,但看在礼嫣的份上,我还是干了这杯。 摸彩的奖项愈来愈大,但中奖名额却愈来愈少,我看着手中的摸彩券,正紧张万分时,台上突然传来:“有请曹礼嫣小姐。” 我正纳闷时,只见礼嫣站起身说:“该我上场了。” 她缓步走上台,现场安静了三分之一;她坐在钢琴前,现场又安静了三分之一;她掀开琴盖,试弹了几个音,最后的三分之一也安静了。 然后响起一阵掌声。 礼嫣弹了一首像流水般哗啦啦的曲子。 我不知道她弹的是什么曲子,但听起来却有哗啦啦的感觉。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我竟然联想到珂雪画的那幅“哗啦啦”的画。 为什么礼嫣弹的曲子会让我一直听到哗啦啦呢? 我还没得到答案,音乐便已结束。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还有一些人高声叫着:安可。 礼嫣站起来,转过身回个礼。 然后又坐下来,现场再度回复安静。 她清了清喉咙,调了调身旁的麦克风,开始边弹边唱: “如何让你听见我,在你转身之后。 我并非不开口,只是还不到时候。 每天一分钟,我只为你而活; 最后一分钟,你却不能为我停留。 魔鬼啊,我愿用最后的生命,换他片刻的回头。” 礼嫣第一次唱歌给我听时,就是唱这首,当时我整个人楞住。 现在也是。 后来她因为约定的关系,前后唱过约20首歌,但这首歌却不再唱。 我记得第一次听到时,觉得这首歌的旋律很优美,虽然带点悲伤,但那种悲伤只像是冰淇淋上的樱桃,并不会影响冰淇淋的味道。 可是我现在却听见一种悲伤的声音。 这种声音不是来自旋律、也不是来自歌声,而是来自演唱者。 也就是说,礼嫣唱歌的神情让我听到悲伤的声音。 就像是会让我听到声音的画一样。 礼嫣唱完了,全场响起更热烈的掌声,但我忘了拍手。 我怎能为悲伤的声音拍手呢? 即使全场在礼嫣的手指离开琴键、歌声停止时,响起如雷的掌声,我仍然可以听到悲伤的声音。 它根本不能被掌声抵销,也无法被掩盖。 礼嫣回到座位,我发觉她脸上没有泪痕,神色自若。 但我耳际还残留一些悲伤的声音。 我觉得我无法再看着她,起码现在不能。而她似乎也有类似的心情。 于是我们的目光便像同性相斥的两块磁铁,一接近便同时弹开。 尾牙宴结束了,我没抽中任何奖项,算是一种小小的悲伤。 走出饭店时,远远看见礼嫣的蓝色身影,我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一起走走吧。”礼嫣说。 “嗯。”我点点头。 然后我四处张望,很怕小梁突然出现。 “你放心。”她说,“玉姗又拉着小梁送她回去了。” “李小姐真是个好人。”我笑了笑。 我们并肩走了几步,礼嫣说:“想听我的故事吗?” “好啊。” “我是家中的独生女,从小父亲就宠我,长这么大,没骂过我半句。” 我没接话,只是简短嗯了一声,算是表达聆听者最基本的礼貌。 “我像是温室中的花朵,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雨和风。” “其实不知道比较好。” 我笑了笑,礼嫣也微微一笑。 “我学的是音乐,虽然学得不好,却依然热爱。” “您太客气了。” “后来我发觉,我的音乐少了一种……”她似乎在想适合的形容词,“一种像是生命力的东西。” “嗯?” “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即使歌声依然悦耳,但总觉得少了点声音。” “什么声音?” “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她说,“或者说,飞过山谷的回音。” “喔。” “我就像那只笼子里的鸟,但我想飞出笼子,用力拍动翅膀。” “嗯。” “所以我想走入人群,试着自己一个人生活。” “妳父亲会反对吧?” “嗯。”她笑了笑,“不过他最后还是屈服在我的坚持之下。” “妳父亲毕竟还是疼妳。” “可是他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只有一年。” “一年?” “我只能在外生活一年。” “喔。” “我刚开始是到百货公司当播音员。”她清了清喉咙,然后说:“来宾曹礼嫣小姐,请到一楼服务台,有朋友找您。” 我笑了笑,突然想到以前逛百货公司时,搞不好听过她的声音。 “后来到周叔叔这里上班。” “周叔叔?” “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她微微一笑,“在公司我叫他周总,下班后自然就改叫周叔叔了。我今晚能上台唱歌,也是周叔叔帮的忙。” “原来如此。”我又笑了笑。 “我的故事讲完了。”她停下脚步。 “妳的故事好象小说。”我也停下脚步。 “是吗?” “嗯。” 我们驻足良久,彼此都没有移动的意思。 “自从在外生活以后,虽然日子过得比较苦,但收获和体验都很多。” 她叹口气,“我其实是很舍不得的。” “舍不得什么?” “今天是一年之约到期的日子。” 我喉咙突然哽住,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这几个月来的照顾。”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连客套话也没出口。 “今晚我唱的歌,好听吗?” 我点个头。 “我特地唱给你听的。”她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那你可以再说一个故事给我听吗?” 我用力咳了几声,终于可以说声:“好。” “谢谢。”她说。 “从前有个学科学的男孩,很喜欢公司里的一个女孩,每天都会期待多看她一眼。但一开始,女孩不喜欢他,没多久女孩发现是她误会男孩,便不再讨厌他。男孩为了讨女孩欢心,会说故事给女孩听,也会做些傻事。后来女孩要离开公司了,男孩的心里很悲伤。”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故事结束了。” “你以前都可以让我然后的。” “以前说的,是虚构的故事;现在说的,是真实的故事。虚构的故事可以一直然后下去;但真实的故事,没有然后。” “男孩还是可以跟女孩在一起的。”礼嫣说。 “妳觉得可能吗?”我反问她。 她没回答。但其实没回答就是一种回答。 “妳知道为什么男孩跟女孩无法在一起吗?”我又问。 “为什么?” “因为男孩和女孩都在现实中生活,并不是存活在小说里。” “这个结局不好。” “不是故事的结局不够好,而是我们对故事的要求太多。” 礼嫣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我也跟着沉默。 “我想再玩一次第一个字的游戏。”礼嫣打破了沉默。 “好。”我点点头。 “今天我要走了。” “今。” “不会再回来了。” “不。”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有。” “我喜欢的人是谁?” “我。” “接我的车子来了。” “嗯。” “再见。” 礼嫣说完后,打开车门,回过头,终于掉下眼泪。 黑色的轿车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我没听见车声,只听见悲伤的声音。 我试着开口说话,但总是说不出话来。 即使由喉间发出的嗯嗯啊啊声,我听起来,也很悲伤。 悲伤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萦绕,赶也赶不走。 虽然想摀住耳朵,但又想到这是礼嫣最后的声音,手举到一半便放弃。 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咬着牙,用力摀住耳朵。 过了一阵子,手缓缓放开,悲伤的声音已经变小,渐渐听不到了。 看了看四周,才发觉我和礼嫣一直站在那家咖啡馆的对面! 突然想起珂雪还在咖啡馆内等我,我立刻冲过马路。 用力推开咖啡馆的门,却没看见珂雪。 只见老板冷冷地看着我。 “她走了。”老板说。 “啊?” 我终于可以正常发音。 “她留了个东西给你。” 老板说完后,便递给我一张画。 画里只有一个女孩子,脸上没有表情。 而她的右手,正拿着笔,在脸颊上画了几滴眼泪。 我完全没听见任何声音,只觉得胸口有股力道在拉扯,很痛。 试着调匀呼吸,但氧气始终不够。 凝视这张画愈久,女孩脸上的泪水便愈多,我彷佛快要被这些泪水所淹没。 我知道这张画的名字了。 它一定就叫做悲伤。 爱人 “如果图画是画家射出的箭,那么最厉害的画家所射出的箭,不是经过你耳际,而是直接命中你心窝。” 珂雪曾对我这么说。 由此看来,珂雪一定是最厉害的画家。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一天,我下班后仍然到咖啡馆等她。 “已订位”的牌子还在,但我等到咖啡馆打烊,她却未出现。 我和老板之间没有对话,他只在结帐时说了一句:“一共是120元。” 然后我掏钱、他找钱。 搭上捷运列车回家,我度过失眠的第一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二天到第十天,我每天都到咖啡馆等她。 “已订位”的牌子一直都在,但她始终没来。 老板连话都不说了,结帐时右手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然后我掏钱、他找钱。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1天,是礼拜六,我早上十点就到了。 老板正好打开店门开始营业,我直接走进去坐在靠墙座位。 “已订位”的牌子消失不见,我心里一阵惊慌,以为她不会来了。 只见老板从吧台下方拿出“已订位”的牌子,轻轻擦拭一下,再走到靠落地窗的第二桌,放在桌上。 太阳下山了,对街商店的招牌亮起;招牌的灯暗了,黑夜吞没整条街。 她依旧没出现。 结帐时老板的右手又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我摇摇头。 老板再比一次: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我还是摇摇头。 “什么意思?”他终于开了口。 “我忘了带钱。”我说。 “对面有提款机。” “我连皮夹都没带。” 这是我和他这11天以来的第一次对话。 老板凝视我一会后,说:“今天我请客。” “谢谢。”我说。 “饿了吧?” “嗯。”我点点头。 “你去坐着等。”老板转过身,“我弄些东西来吃。” 我回到座位,安静等待。 十分钟后,老板端了两盘食物走过来,放了一盘在我面前。 “你那盘比较多。”我说。 老板把两盘食物对调,然后说:“吃吧。” 我吃了几口,听到他说:“我和她是大学同学。” “不会吧?”我抬起头,“你看起来像是她叔叔。” “你想听故事?”他说,“还是想打架?” “听故事。”我做了明智的选择。 “大三时,她突然想出国去念书。” “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她的画是死的,没有感情。” “是吗?” “图画跟工艺品不一样,你不会觉得花瓶在哭或在笑,但一幅画……” “怎样?” “会。”他说:“画会哭,也会笑。甚至可以让看见它的人哭或笑。” “喔。” “她不想只学画画的技巧,她想学习如何在画里表达感情。” “那还是可以留在台湾啊。”我说。 “在台湾,感情容易分散;在国外,全部的感情都会集中在画里。” “她想太多了。” “你懂什么。”他瞪了我一眼。 我不想跟他顶嘴,于是说:“你说得对,我不懂。” “她还在台湾念书时,就喜欢来这家店,也说这里的咖啡很好喝。” “这家店不是你的吗?” “那时候还不是。”他说,“她出国念书的那几年,我拼命赚钱,后来顶下了这家店,也拜托店长教我煮咖啡。” “那个店长人还真不错。” “不。他以为我是黑道人物,所以不得不教。” 我觉得很好笑,笑了几声。 老板看起来酷酷凶凶的,又留了个平头,难怪会让人误会是黑道中人。 “她回台湾后,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喝咖啡。我不希望她花咖啡钱,又想看她继续画,所以我让她用画来抵咖啡。” “嗯。” “她给我的每幅画,我都好好保存。有机会的话,想帮她开个画展。” “你人真好。” “自从她认识你以后,便愈画愈好,这点我该感谢你。” “不客气。” “但她现在离开了,也是你造成,所以我无法原谅你。” “对不起。” 我们开始沉默,同时把注意力回到餐盘。 “说说你吧。”我打破沉默,“你也是学艺术的,怎么不继续画?” “艺术是讲天分的,跟她相比,我没天分。” “会吗?” “没错。我顶多成为艺术评论家,不可能成为好的艺术创作者。” “为什么?” “创作者必须只有自己、保有自己;评论家却能站在第三者的角度。” “你没有“自己”吗?” “认识她以后,就没有了。” 老板说完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 老板摇摇头。 “你不是有她的手机号码?” 老板站起身,走到吧台。从吧台下方拿了样东西,再走回来。 “这是她的手机。”他把一只红色手机放在桌上,然后说:“你要的话,三千块卖你。” “你有病啊,我要她的手机干嘛!” 我有点生气,不是因为三千块,而是因为找到珂雪的机会更渺茫了。 老板将盘子收回吧台,我也起身准备离去。 离去前,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板:“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会等。” 拉开店门后,我回过头跟老板说:“你生错年代了,在这个流行爱情小说的年代里,你只能够当配角; 但在流行武侠小说的时代,你绝对是一代大侠。” 老板没回答,走出吧台到靠落地窗第二桌,拿起“已订位”的牌子,再走回吧台,慎重地收进吧台下方。 我走出咖啡馆,店内的灯也完全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捷运最后一班列车早已离开,我慢慢走回家,不知道走了多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2天起,我不再到那家咖啡馆了。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8天,我来到珂雪的住处。 应门的是小莉的妈妈,她一看到我,便说:“原来是你这个没良心的人。” “我……”我瞬间头皮发麻,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在。你可以走了。” “她去哪里?” “不知道。她带了画具和画架,只说要出去走走。” “什么时候回来?” “她没说。” “轮到我问你了。”她说。 “嗯?” “你有没有跟她上床?” “喂!” “喂什么喂?”她提高音量,“到底有没有?” “没有!”我的音量也提高。 “那就好。”她说,“你还不算丧尽天良。” 我觉得跟她话不投机,而且该问的也问了,便往楼下走。 “她有打电话回来。” “真的吗?”我停下脚步,“她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是小莉接的。” “喔。” 我又开始往下走,听到她问:“你最近常熬夜吗?” “没有。”我又停下脚步,“只是晚上睡不好,有些失眠。” “难怪你皮肤看起来没有光泽。” “嗯?” “我们公司最近新推出一套白抛抛系列的保养品,要不要试试看?” “多少钱?” “两万块。” “太贵了。” “还有幼咪咪系列,只要一万二。” “还是太贵。” “还有金闪闪系列、水亮亮系列、粉嫩嫩系列……” 我不等她说完,用跑的下楼,不再回头。 搭完公交车转捷运,再走路回家,度过失眠的第18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20天,我来到小莉的安亲班。 小莉正坐在草皮上低头画画,我弯下身问她:“妳在画什么?” “小皮。”她回答,但没抬起头。 我的视线往她的前方搜寻,看到那只神奇的牧孩犬。 再低头看看小莉的画,画里的狗全身毛发直立,有点像刺猬。 “妳在画小皮被雷打中的样子吗?”我问。 “什么!”小莉双手插腰,大声说:“是小皮生气的样子啦!” “画得真好。”我干笑两声,有些言不由衷。 小莉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透着怀疑。 “妳妈妈呢?”我试着问。 “她待会才会来接我。”小莉又低头画画。 “我是问妳那个会画画的妈妈喔。” “她走了呀。” “她不是有打电话给妳吗?她跟妳说了些什么?” “她叫我要乖乖的,还要听妈妈的话。” “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妳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 “你很吵耶!” 小莉转身背对着我,似乎不想理我。 “妳知道吗?”我移动两步,走到她身旁,弯下身接着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 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小莉没反应,我又继续说:“而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 话还没说完,小莉突然站起身,一溜烟跑掉了。 然后我听到狗的吠叫声,不是来自小莉的画,而是来自草皮的那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一个月,我又开始继续写。 自从礼嫣和珂雪离开后,我原本已经停笔; 但现在觉得,我一定要往下写、不断地写,才会化解心中的悲伤。 写到〈悲伤〉这个章节时,我不断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也感受到珂雪的悲伤。 于是写完〈悲伤〉后,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不过我领悟到一个道理:如果图画能让人听到声音,也能让人心里有所感受; 那么小说是否也是如此? 我把拿给大东看。 他说当他看到小说中所描述的珂雪那张“爱情在哪里?”的画时,他突然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我问。 “画里相拥的这对男女,应该就是亦恕与珂雪。”他说。 大东让我更加确定,亦恕与珂雪之间,存在着爱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两个月,公司恢复正常下班。 但小梁却提出了辞呈。 小梁说他才28岁,想出国再念点书。 其实从礼嫣走后,我就不再觉得他是个讨厌的人了。 在爱情小说中,最大的冲突通常不是来自不同,反而是来自相同。 也就是说,两个男人喜欢相同的女人,或是两个女人喜欢相同的男人。 这就是我和小梁之间最大的冲突点。 于是在我的小说中,小梁成了反派人物。 如果小梁也写小说,那么在他的小说里,亦恕一定扮演着反派角色。 李小姐决定减肥,因为她没陪礼嫣吃素的这两个月来,胖了三公斤。 她开始运动、跑步,也不坐电梯了,爬楼梯到公司上班。 九楼耶!难怪如果我早上刚进公司时碰到她,她总是气喘吁吁。 一个星期下来,我觉得她变壮了,大概是脂肪转化为肌肉的缘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三个月,我租了一辆车,开车到东部。 在花莲附近,见到一大片油菜花田。 我不禁停下车,在这片金黄色的世界里徜徉。 这就是珂雪那幅“天堂”的画里所呈现的景象啊。 我忘记所有的追求和悲伤,觉得又重新活了过来。 天空突然下起大雨,我一时之间忘了车子停在哪,刚好看到附近有座房舍,便跑了过去,在屋外的檐下躲雨。 那似乎是一座庄园,有三四间简单的砖瓦房,院子是一大片绿草地。 草地上摆放了二三十颗巨大的石头,被人工雕凿过。 我四下一看,屋外立了个小招牌,说明这是一座石雕庭园。 “年轻人。”一位看来六十多岁蓄着灰白长胡子的老先生撑伞走过来,“进来躲雨吧。” 看他面带微笑,态度又很亲切,我便点点头说:“谢谢。” 我们一起撑伞走到庭园中的凉亭,他收了伞,说:“喝杯茶吧。” 我坐了下来,感觉头上有雨,抬头一看,凉亭的屋顶只覆盖茅草,于是大雨穿过茅草,在凉亭内形成几股水柱。 我挪了一下位置,躲开雨柱,接过他递来的热茶。 凉亭外的大雨虽然倾盆,但凉亭内的老先生正烧着水沏茶。 我觉得温暖而宁静。 他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的?我据实以告。 然后说:“如果这座凉亭让我来盖,一定不会漏水。” 他听完我的话后哈哈大笑,笑声非常爽朗,像热情的年轻人。 老先生一面喝茶,一面开始告诉我他的故事。 原来他是个素人石雕师,没受过正统艺术学院的洗礼。 年轻时为了生活,不管工作性质,前后做过几十种工作,但都做不长; 后来终于在石雕的世界里,找到自己。 “我刚开始做石雕时,常潜到海里找石头。”老先生说。 “为什么?”我很疑惑,“山上到处是石头啊。” “海里的石头更坚硬。”他说,“石头愈硬,雕凿的难度愈高。这样在雕凿的过程中,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我发觉他年纪虽大,身体也看似孱弱,但眼神中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雨似乎停了,他看了看凉亭外,说:“我带你四处看看吧。” “嗯。”我点点头,站起身。 我们经过一间屋子,只见满地都是坏掉的铁锤和凿子,我很震惊。 右手拾起一只沉重的铁锤,铁制的部分已因反复的撞击而弯曲。 我心里琢磨着,这要经过几千次、几万次的用力敲打才会如此啊。 “有时我会觉得,跟我的石雕作品相比,这些才是真正的创作。” 老先生淡淡地笑了笑。 老先生的石雕作品都随意摆在屋外的草地上,没有多余的装饰。 “反正是石头,也不怕日晒雨淋。”他笑着说。 他的作品似乎都以中年妇女为主,而且都呈现圆润与坚毅的感觉。 他说那是他母亲的形象,一个典型的台湾农村妇女,朴实而健壮。 有一件作品则明显不同,它比较像年轻女子,而且石头形状像蚕豆,使她看起来像是怀抱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 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朝上,左眼被凿空。 由于刚刚下了雨,凿空的左眼内蓄满了水,风一吹,水面扬起波纹。 “这个作品很特别,它叫?”我问。 “柔情万千。”他回答。 “原先雕凿时,并没打算把左眼凿空。但后来凿左眼时,觉得凿坏了,干脆把左眼凿空,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说。 这个作品让我目不转睛,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 “平时看来没什么,但只要下了雨,凿空的眼睛内便会有水,看起来还真像眼波的流转。”他笑着说,“喜欢这个作品吗?” “非常喜欢。”我点点头,“而且石头是那么坚硬的东西,但这件作品竟然能传达一种柔软的感觉,很厉害。” “哈哈哈……”他突然发声狂笑,一发不可收拾。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他停止笑声后说:“有人说了相同的话。” “是吗?” “三天前,有个女孩开车经过,那时也是刚下完雨。”他说,“她和你一样,停在这件作品前很久,然后说了跟你相同的话。” “是这样啊。” “她应该是学艺术的,还画了一幅画送我。” 我心跳微微加速,然后问:“她开什么样的车子?” “红色的车子。”他笑了笑,接着说:“厂牌我不知道,我没什么钱,对车子没研究。” “我可以看她的画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点点头,走回屋内,拿出一张画,递给我。 这幅画很忠实地呈现柔情万千这件石雕作品,凿空的左眼内水波荡漾,画中女子的眼波便转啊转的,显得含情脉脉。 女子的外缘画了些线条和阴影,使她看起来像躺在一张极柔软的床上,而这张画纸,就是柔软的床。 虽然我已经三个月没看见珂雪的画,但我对她的画太熟悉了。 没错,这是珂雪的画,我的眼眶开始湿润。 “她……” 我一出口,便觉得声音已沙哑,而且哽在喉咙,无法再说下去。 “年轻人。”他微微一笑,“慢慢来,没关系。” 我擦了擦眼角,说:“她还好吗?” “她很好。”他说,“不过她跟你一样,看起来很悲伤。” 我觉得刚刚应该失态了,平静一会后,又问:“她有说什么吗?” “我们坐着说。”他又带我走回凉亭。 “她说……”老先生又开始烧开水,“快乐是向外的,悲伤是向内的。 正因为悲伤,所以让她看清了自己。” “嗯。” “她觉得自己可以在画里表达很多情感,唯独对人,她还不会表达。 所以她要不断地画,一面化解悲伤,一面学习表达对人的情感。” “嗯。” “但她画了三个月,悲伤依旧,直到看见那件石雕,她才领悟。” “她领悟了什么?” “她必须先把自己凿空,才能蓄满柔情。” “凿空?” “嗯,她是这么说的。” “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他笑了笑,“她只说她想要画一幅画,让这幅画能够装满她对那个人的感情。” “嗯。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她跟我说声谢谢,就走了。” “喔。”我很失望,低着头不说话。 我觉得已经打扰他很久,而且雨也停了,便起身告辞。 他陪我走到门口,突然说:“对了,我有告诉她,要她早点回去。” “她怎么说?” “她说她画完那幅画后,就会回去。而且她会让那个人看到这幅画。” “是吗?” “嗯。”他点点头。 我说声谢谢,转身离开时,他又说:“别担心,她会回去的。” “嗯。” “她是为你而画的,所以你一定会看到那幅画。” “你怎么知道?” 老先生又开始发声狂笑,笑声暂歇后,说:“我是个石雕师,我连石头的感情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人的感情呢。” 我脸上微微一红,笑了笑,便离开那座石雕园。 开车回家,心里觉得有些踏实。 我不必再像无头苍蝇四处找珂雪,只要安心等待即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四个月,大东的《荒地有情天》终于开播。 从第一集开始,每晚九点,大东、小西和我都会守在电视机前。 “拜托,荒地耶!”大东大声抱怨,“女主角竟然化了个大浓妆!” “还有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少一点蕾丝会死吗?” “我写的是王宝钏耶!她竟然可以演成潘金莲!” “男主角抹的发雕也太神奇了吧,风那么大,头发竟然一点也不乱!” “我要他演出在逆境中向上的勇气,不是拿刀去砍人的狠劲啊!” 大东总是边看边骂,声音通常盖过电视机的音量。 小西曾安慰大东,说:“唐太宗之后的皇帝,是很难当的。” “什么意思?”我问。 “唐太宗,是那么好的皇帝,继任的皇帝,当然倍感压力。”小西说。 “嗯?”我还是不太懂。 “大东故事中的人物,性格那么美好,演员当然有压力。”小西说。 “喔。” 我总算听懂了。 一个月后,《荒地有情天》下檔。 看完最后一集后,大东跟我说:“你的呢?” “结局还没写。” “为什么?” “因为结局还在进行中。” 大东听不太懂,把我的小说稿子再拿去看一遍后,说:“其实还是可以拍成电视剧。” “是吗?” “不过要小心,茵月可能会被演成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千金大小姐; 珂雪则会被演成好象不用上厕所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东说。 “那亦恕呢?”我问。 “亦恕?”大东说,“随便找个人来演就可以了。” “喂。” “开玩笑的。”他笑了笑,“亦恕可能被演成油腔滑调的花花公子。” “这么惨啊。” “没办法。”大东耸耸肩,“这就是文字创作和影像创作的不同,文字总是可以给人想象的空间。” 我起身要回房时,大东又说:“你还是继续写结局吧。” “可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大东,因为珂雪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所以结局根本没办法写。 “故事没结局很奇怪。”大东又说,“还是写吧。” 我回房后想了很久,决定打开计算机,开始写的结局。 万一珂雪始终没回来,或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但总有一天,当珂雪看到的小说或电视剧,便会明白我的心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六个月,礼嫣终于要举办个人的钢琴演奏会。 老总给公司每个人买了张门票,要我们大家都去捧场。 他还特地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说:“这张最贵的票,给你。” 我低头看这张票,第五排的位置,很接近舞台了。 “为什么对我最好?” “因为你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 “是礼嫣交代的吧。”我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的话。 “你怎么知道?”老总似乎很惊讶。 “因为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等等,不可能用来形容我。” “你倒有自知之明。”老总反而笑了笑。 我说声谢谢,便转身离开。 “其实你是个不错的人,只是礼嫣跟你的差距实在太大,所以……” “这点我明白。”我回头说。 “明白就好。”他说,“好好去听她的演奏会吧。” “嗯。” “听完后写份报告给我。” “什么?”我吓了一跳。 “开玩笑的。”他又笑了笑。 礼嫣的钢琴演奏会那晚,她穿了套深红色的礼服,人显得更明亮。 我忘了她总共弹奏了多少首曲子? 因为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比耳朵聆听琴声的时间,要长得多。 我不再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我听到的是,她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 礼嫣,属于妳的天空并没有牢笼,所以用力飞吧。 这晚礼嫣在台上弹的很多首曲子,都曾在公司唱给我听。 每当我听到熟悉的旋律,总会陷入那个一分钟约定的回忆里。 而以前在公司相处的点滴,也随着琴声,在我心里扩散。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喜欢听故事呢? 礼嫣最后弹的曲子,是《海与岩》。 她重新编了曲,以致她弹第一遍时我还听不太出来。 后来她应听众要求,再弹一遍,而且边弹边唱,我才知道那是《海与岩》。 《海与岩》弹完后,礼嫣站在台上接受热烈的掌声,并鞠躬回礼。 当她视线转向我这边时,我朝她比了个“V”字型手势。 她忘情的挥挥手,而且笑得好开心,好象整个人快要跳起来。 我知道礼嫣看到我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断想着我跟礼嫣的关系。 刚刚我在台下、她在台上;我比V、她挥手,看起来是如此自然。 我突然觉得,我是仰慕礼嫣的。 仰慕仰慕,“仰”这个字说得好; 但需要抬头的爱慕,终究是一段距离。 大东曾说,我写的小说很生活;可是礼嫣的生活却像小说。 原来小说和生活之间,有时是没有分际的。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七个月,大东终于要跟小西结婚。 喜宴那天,我和鹰男坐在一起,没多久,蛇女便摇摇晃晃走过来。 “怎么了?”我问她。 “我今天改戴隐形眼镜,觉得看到的东西都怪怪的。”蛇女说。 “如果妳平时穿裤子,今天改穿裙子,是不是就不会走路?”鹰男说。 “想吵架吗?”蛇女说。 “来啊。”鹰男说。 “这是喜宴场所。”我说完后,他们就闭嘴了。 “你们的剧本都写完了吧?”我问。 他们都点点头,鹰男还说:“已经送给制作单位审核了。” “说到这个,我想起昨晚的梦。”蛇女说,“昨晚我梦到野岛伸司说:他是日本第一的剧作家,但只能算是亚洲第二。” “那谁是亚洲第一?”我问。 “野岛对我说:就是妳!”蛇女回答。 鹰男听完后,在旁边笑得不支倒地。 蛇女瞪了他一眼,说:“不服气吗?” “如果梦境会成真,那宫泽理惠就不是处女了。”鹰男说。 “什么意思?”我问。 “我常梦到跟宫泽理惠在床上缠绵,如果这也算数的话,那宫泽理惠还能是处女吗?”鹰男边说边笑。 “可恶!”蛇女站起身,大声说:“我一定要教训你!” “谁怕谁!”鹰男也大声说。 “这是喜宴场所。”我双手分别拉住两人,拉了几次,他们才闭嘴。 还好喜宴现场始终是闹烘烘的,鹰蛇之间的斗嘴不至于太显眼。 上了第二道菜时,新郎新娘开始在台上说话,现场稍微安静下来。 大东说得很体面,不外乎就是感谢一大堆人之类的废话。 大东说完后,把麦克风拿给小西,她摇手推辞,最后才接下麦克风说:“嫁给大东,即使到北极,卖冰箱,我也心甘情愿。” 小西说完后,现场所有人手中的筷子,几乎都掉了下来。 鹰男和蛇女的筷子也掉在桌上,但我手中的筷子还拿得好好的。 蛇女问我:“你听得懂?” “嗯。”我点点头,“在北极,谁还买冰箱?所以卖冰箱的人生活一定很困苦。即使这么困苦,她也心甘情愿,真是坚毅的女人啊。” “佩服佩服。”鹰男说,“我只知道北极冷、冰箱也冷,所以她这段话实在冷到不行。” “我也觉得好冷。”蛇女说。 我看了看他们,知道自己终于不再觉得小西的话很深奥了。 觉得小西的话不再深奥之后的两个礼拜,我搬离了大东的家。 把空间让给这对新婚夫妇后,我独自在外租屋。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八个月,是我第一次看见珂雪的季节。 但我已经很久没去那家咖啡馆了。 自从不去那家咖啡馆后,我上下班都得绕路走; 搬到新住处后,便不必再绕路了。 我相信花莲那位石雕师的话,珂雪一定会回来,也一定会带幅画回来。 我只是等着。 老板在咖啡馆内等,我在我的生活以及小说中等。 已经是落叶的季节了,我走在路上,常把叶子踩得沙沙作响。 今天到公司上班,一坐下来,便发觉左脚的鞋底黏了片落叶。 弯下腰,把叶子撕下,又看见落叶背面沾着黄黄的东西。 我转了一下小腿,低头看着鞋底,原来我踩到了狗屎。 我迅速从椅子上弹起,鞋底不断摩擦地面,想把狗屎抹掉。 “你在跳踢踏舞吗?”老总刚好经过,说了一句。 我动作暂停,他又说:“跳得不错。” 老总走后,我继续跳踢踏舞,不,是继续把鞋底的狗屎抹掉。 把鞋底弄干净后,我才知道去年落叶会黏在鞋底的理由,也是狗屎。 没想到由于狗屎,才会让珂雪想画黏在我鞋底的落叶,也因此而有的开头。 如果是部爱情小说,那这部爱情小说的肇因便是狗屎。 难怪常有人说,爱情小说都是狗屎。 我突然很想把完成,于是打开计算机,又开始往下写。 不管上班时要认真工作这个真理,我只知道小说要有结局也是真理。 我很专心写,连午休时间也没出去吃饭。 就剩下一点点了,剩下的只是珂雪那幅画的长相,还有我要对她说的话而已。 下班时间到了,公司里的气氛开始热烈,有好几个同事在一起闲聊。 “什么?你也去了那家咖啡馆?” “是啊,咖啡满好喝的。不过老板很酷。” “最后那幅画,你取什么名字?” “我把它叫:女人与海。” “太普通了。我取名为:海的女人。” “那还是一样普通,听听我取的名字:跳海前的最后一瞥。不错吧?” “你们取的名字都不好,我把它叫:谁来救救我。” “你耍宝吗?那怎么会是图名呢?叫绝望不是很有文艺气质吗?” “我最有文艺气质了,我取名为:汹涌中的凝视。” “太拐弯抹角了,我取的画名比较直接,就叫:我想跳海。” “你找死吗?取这种名字。” “老板听完后,一脚把我踹出咖啡馆,我现在屁股还很疼。” 这几个同事说到这里便哄堂大笑。 “在咖啡馆内办画展,确实很特别。” “那些画其实都很不错,看起来很有感觉。” “我觉得很多图都是自然挥洒而成,甚至连画纸也是随便一张白纸。” “嗯。就像女人如果漂亮,穿什么衣服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总之,一面喝咖啡;一面欣赏画,真是一种享受。” “不过很多张图的名字非常奇怪。” “是啊,如果不是这些图名,我也不会把那幅画取名为我想跳海了。” “说得也是。哪有图名叫迷糊、尴尬、逞强、哗啦啦之类的。” 最后这句话是李小姐说的。 我立刻站起身想走过去问清楚,匆忙之间左小腿还撞到桌脚。 顾不得小腿上的疼痛,我把李小姐拉到旁边,问她:“你们说的是哪家咖啡馆?” “捷运站对面那家呀。” “真的吗?” “嗯。”她点点头,“大概从上礼拜开始,同事们纷纷跑去这家咖啡馆喝咖啡。因为听说咖啡馆内挂满了画,好象是开画展。” “然后呢?” “结帐时老板还会拿出一幅画,让你命名哦。那幅画里面画了……” 我不等李小姐说完,转身便跑出办公室。 出了公司大楼,往右转,依循着过去习惯的路径,往咖啡馆快步前进。 沿路上,秋风不断拂过脸庞,我感到阵阵凉意。 快到咖啡馆时,我放慢脚步,试着让自己激动的心冷却。 听到脚下又沙沙作响,低头一看,我正踩着满地的落叶。 不禁想起的一开头:我踩着一地秋叶,走进咖啡馆。 爱人 推开咖啡馆时,一对男女正在吧台前结帐。 “你觉得这幅画该叫什么名字?”老板问。 “嗯……”男子说:“画里的女人似乎在等待,但海是这么汹涌,几乎要吞没她,她却无法离去。所以我觉得图名可以叫:无助的等待。” “妳觉得呢?”老板转头问女子。 “我也觉得画里的女人在等待,但即使大海的波涛汹涌,她仍然不肯离去,所以图名是:坚持的等待。”女子回答。 “你们的答案还算可以。”老板对男子说:“你的咖啡打八折。” 然后转头对女子说:“妳的咖啡打六折。” 结完帐后,这对男女经过我身旁时,老板突然说:“你们两个不适合的,还是趁早分手吧。” “你说什么!” 男子很气愤,转过身想找老板理论,但女子还是硬把他拉出咖啡馆。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走到吧台前。 “男生把女生的坚持当作无助与软弱,怎能在一起呢?”老板说。 “给我看那幅画吧。”我伸出右手。 “结帐时才能看。”老板说。 “好,没问题。” 我马上点了杯咖啡,然后转身走到以前常坐的靠墙位置。 “已订位”的牌子在靠落地窗的第二桌上,但桌旁依旧没有人。 整间咖啡馆内目前只有我和老板两个人。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到处是珂雪的画,不管是素描、水彩、油画,都随性地挂着,很像那位石雕师的石雕园风格。 几乎所有的画我都看过,不管是珂雪为我而画的、她画本里的、还是她工作室里所摆的。 我觉得整个心里都充满了珂雪,再多一点点就要泛滥。 老板才刚把咖啡放在我桌上,我立刻端起来喝光。 没加糖、没加奶精,也顾不得烫。 喝完咖啡后,我搧着发烫的嘴,走到吧台前。 “可以给我看那幅画了吧。” 我的舌头应该是烫伤了,讲话的发音和腔调都很奇怪。 老板拿出那幅画,问:“你觉得这幅画该叫什么名字?” 这是幅油画,画了一个女子的半身,她的脸正朝着我,眼睛睁得好大。 她的背后是一大片海,海浪汹涌,旁边还有几颗小岩石。 不用半分钟,我就感受到这幅画了。 “这幅画什么时候拿来的?”我问。 “上星期。”老板回答。 “谁拿来的?” “一个女人拿来的,她还带了个小女孩。” “是“她”吗?” “不是。” 我知道应该是小莉的妈和小莉。 “你一定知道,这是“她”画的吧。”我说。 “嗯。”老板点点头。 “那你先说。”我说,“这幅画表达了什么?” 他看着画,说:“有汹涌、有澎湃、有思念、有牵挂、有殷切。” “所以呢?”我问。 “她非常想家,眷恋着家里的一切。”他说。 “你也很想念她吧?” “这还用说。”老板瞪了我一眼。 “你再告诉我,这一大片海,是西部的海?还是东部的海?” “西部的海。”他说。 “为什么?” “海浪这么汹涌,一定是急着想回到岸边。所以是西部的海。” “你是不是可以听到波涛汹涌的声音?”我又问。 “嗯。”他回答。 “图画跟亲人或爱人一样,总是会让某些人有特别的感觉。” 我笑了笑,“这是她说过的话。” “我知道。”他说。 “如果让你选择,你觉得画里的女子,是亲人?还是爱人?” 他犹豫了一会,然后说:“是亲人。” “那么对她的画来说,你是亲人。”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接着说:“而我,是爱人。” “爱人?”老板抬起头,看着我。 “这是东部的海啊,这么浓烈的感情,你没感受到吗?” “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渴望。” “你再看看画里女子的眼睛。她眼睛的颜色,跟海的颜色是一样的,好像她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海水。”我说。 “是吗?”他低下头看着画,非常专心。 “你难道不会觉得,她正在看她的爱人吗?” 他没有回答,依旧低头看着画。 “所以说……”我指着画,“这幅画的名字,就叫爱人。” “答对了!” 珂雪突然从吧台下方冒出来,我吓了一跳。 “妳怎么会在这里?” “我才刚走进来,便远远的看到你走过来,就只好躲进吧台了。” “妳躲了多久?” “十分钟吧。” “不。”我说,“妳躲了八个月。” “对不起。”她说。 我和珂雪都沉默下来,咖啡馆内变得好安静。 只有从“爱人”这幅画里,隐隐传来浪涛声。 突然响起“当当”声,我和珂雪才同时醒过来。 转头一看,老板竟然拉开店门,走了出去。 我和珂雪互望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同时把目光回到画上。 过没多久,又同时抬起头接触到对方的视线。 然后便同时笑了起来。 “这幅画我画了好几个月呢。”珂雪终于又开口说话。 “嗯。”我点点头,“看得出来。” “喜欢吗?” “这幅画讲的不是喜欢,而是爱。” 珂雪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不过她的眼睛并没有涂满颜色喔。”我指着画里女子的眼睛,“好像还留了一点点空白,这是为什么呢?” “我把自己凿得太深了,再多的海水也填不满。”珂雪笑了笑。 “妳为什么要凿空自己呢?”我问。 “我以前所有的感情,都给了画,若不把自己凿空,怎能装进对人的感情呢?” “妳果然是把自己凿得太深了,害我多等了那么久。”我笑了笑,“那件石雕作品,也只凿空左眼,右眼并没凿空,不是吗?” “你也去过那里?”珂雪很惊讶。 “嗯。”我又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没想通这点,于是左眼、右眼都凿空了。”珂雪笑了起来。 “这样也好,剩下这一点点空白,阳光一照,便热情灿烂;微风一吹,便柔情荡漾。” “其实眼睛要留一点点空白,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哦。”珂雪说。 “什么原因?” “因为她的爱人还没看到这幅画,如果她的爱人看到了而且也能感受的话,那她的眼睛就可以涂满颜色了。” “妳现在就可以涂满了。”我说。 珂雪拿出画笔,调好了颜料,准备涂满画里女子的眼睛时,我说:“想知道最后的结局吗?” “嗯。”珂雪点点头,放下画笔。 “最后珂雪会问: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 “没错,珂雪一定会这样问。”珂雪说。 “亦恕会回答:因为科学追求真、艺术追求美,而我们两个都很善良,所以结合在一起时,就会达到真善美的完美境界。” “亦恕会这么说吗?”珂雪问。 “是的,我会这么说。”我说。 珂雪拿起画笔,沾上颜料,涂满了画里女子的眼睛。 jht.于2004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