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 《异域》提要 原以“血战异域十一年”连载于民国五十年的《自立晚报》,署名“邓克保”,其后由平原出版社出版,易名“异域”(一九六一),流传极广,一九七七年由星光出版社再版,十一年后另有跃升文化公司版本。 本书记载一九四九年底从云南往缅甸撤退的孤军之奋战及其艰难险阻,孤军腹背受敌(共军、缅军),又得不着政府之支援,在复杂情势中的战略拟定及战术运用,以及袍泽、亲子的关系等情节,交织成一部感人肺腑的战争文学作品。 如今世人皆已知邓克保是柏杨的化名,他以第一人称“我”叙述,像是自传体,但柏杨并未参与其事,而是一种“代言”,不过发表及初版的当时,人们都信其为亲身经历者的报告,这就形成文类归属上的歧异,全集从旧,列入报导文学类,一九九九年香港《亚洲周刊》票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排名三十五,从报导文学的“记实”到小说的“虚拟”,可论述空间极大。同年,在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举办的“柏杨思想与文学国际学术讨论会”中,仍有这一类的辨正,正可见其构成的特异及内涵饱满的张力。撇开文类的纠结,从战争文学的角度来看,堪称一部台湾文学的经典之作。 第一节 民国三十八年那一年变动之大,现在回想起来,心头还仍有余悸,共产党像决了口的黄河一样,汹涌的吞没了全国所有的省份,只剩下云南一片干净土,而在这一片干净土上的首领,却已决心向共产党投降,人心惶惶,昆明城一夕数惊,作为一个坚贞不屈的战士,内心的悲痛和旁徨只有上天垂鉴,我是第八军的一个军官,第八军和另外的二十六军的弟兄们,一直在焦急的等着变,但是,怎么变,变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只是马上就要变了。 三十八年十二月九日,云南省主席卢汉在省政府召开军政联席会议,他那时叛迹未露,还是堂堂正正的方面要员,李弥和余程万两位将军没有理由不去赴会,而且还希望卢汉能在最后关头,把稳了舵,他们去了,事情就真像古老的战争小说上描写的那样,当我追随李将军踏进会议室的时候,会议室里竟像一座坟墓一样的宁静,座位没有往常那样摆起来,桌面上也没有一盃茶,我心里觉得有点异样,我又蓦的发现,凡是宪兵岗位的地方,全都由步兵接替,他们头戴钢盔,双手举枪。 约莫经过一个小时,出现两个徒手的人,举手向李将军敬礼,说卢主席请他去,李将军站起来去了,但我却不能跟随,我挣扎着声明我是李将军的随从,我不能离开他,他们就把我架到一个好像是值日官住的房子,把门强从外面关起来。 我们一直关了四天,而李弥将军和卢汉谈过话后,便也被送到隔壁,我们只有一墙之隔,警卫人员虽不准我们谈话,但我每天都清楚的听到从他房间中传出来的谈话声,大笑声,咆哮声,和卢汉亲自来向他说服时带着一大队卫士的脚步声,我不断的在想我们的命运,我怕李将军的态度会激怒卢汉,将我们拖出枪毙,又怕李将军终于被他们说服,则我们有何面目走回军营,几天的煎熬,我想我已经疯了,我咽不下去一颗饭粒,那些马上就要成为共产党奴才,甚至终于要死在共产党手下的大小叛徒们,却一直向我发出得意的冷笑,我看见他们在撤走我面前原封未动的饭筷时那种嗤之以鼻的表情,不禁痛哭,我们如果死在这些人手里,真是在九泉也不瞑目。 第二节 在我们被扣留的一段时间内,我深切的体会到“度日如年”那句话的份量,古人锻链出来的成语,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会出它深刻的含义,我整天都在恐惧中,每一个在门外响起的脚步声都使我发抖,我怕随着那些脚步声出现的是头戴红星的共产党,我睡不着,刚合上眼便被猛烈的心跳惊醒,我在斗室里徘徊着,思念我的妻子政芬和我的两个孩子安国安岱,政芬和我结褵十年了,她是一个娇小的南方女儿,我虽一直转战南北,但总没有使她受苦,我不禁想到,我死之后,她和孩子将怎么活下去,她是不是要携着儿女,哀哀讨乞?还是被共产党解回她从没有回去过的我的故乡,受那些疯狂了的人的审判,于是,我哭了,一个中年人是不容易落泪的,但我竟忍受不住摆在眼前的生离死别。而在以后的十一年岁月中,我也常常哭,毫无羞耻之感的哭,在我们活在非人类所能活下去的中缅边区那里,只有眼泪才能灌溉出我们的力量,你要知道,我们是一群没有人关心的弃儿,除了用自己的眼泪洗涤自己的创伤外,用自己的舌头舐愈自己的创伤外,谁肯多看我们一眼? 我一直希望第八军二十六军的弟兄们能早一点发觉他们的军长失踪而有所行动,他们应该判断出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我陡的又害怕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已潜伏在军部掌握大权,或者,可能他们也和卢汉一样的也参加了叛变,想到这里,我的血液都凝结起来,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第八军和第二十六军在李余两位将军被扣的当天晚上,就采取强烈的军事行动,李国辉团长第一个发现情况不对,他在遍找他的长官不获的时候,就打电话询问卢汉,卢汉在电话中作出如获至宝的语气回答。 “天,我正要找你,快点到这里来,我在省府大门等你。” “我问我们的军长在什么地方!” “正是为他的事,你快点来,越快越好!” “我和军长说话!” “傻子,电话上不方便,快来。” 但李国辉团长并没有上卢汉的当,军心开始震动,幸亏,不久之后,他在军部参谋人员的口中听说李将军原来去省府开会去了,乃二度打电话给卢汉,当他提出开会这件事的时候,卢汉知道消息已经泄漏,他的答覆是── “炳仁兄刚刚才来,他很消极,感慨也很多,他要我无论如何接管第八军,国辉兄,我现在就委你为第八军军长,听绥宁公署的指挥,李将军会在电话中告诉你的。” 炳仁,是李将军的别号,卢汉在故意表示他和李将军仍站在同一条线上。 “我听李将军的电话!”李国辉团长说。 李弥将军不可能有电话,于是,李国辉团长便联合二十六军向昆明城垣猛攻,那时的第八军三个师有四万余人,二十六军也有二万多人,无论在人数上和武器上,都压倒守城的卢汉部队,卢汉只有龙泽汇的一个军和两个保安团,一种被出卖了的愤恨,对卖国贼膺惩的敌忾,和营救长官脱险的怒火,使攻势凌厉凶猛,在炮火中,伙伴们使用扩音器和军中电台向城里广播── “我们不会宽恕叛徒的,反正过来吧!” “你们叛变了,你们要知道历史是怎样审判反覆无常的小人们的!” 弟兄们的声音嘶哑悲壮:我想他们喊至痛心处会落下眼泪,我当时只听到一句,那是省府卫兵宿舍里那座收音机传出来的,但拍的一声被关掉了。 第三节 我被他们苦刑拷打是被扣后第三天的事,一直到今天,我都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十二月十一日,黄昏之后,我被带进一间屋子,好像是什么人的办公室,一个穿中山装的人,是的,是一个穿中山装的人,天会诅咒他,他渎亵了那具有纪念国父严肃意义的服装,他像礼宾司的官员迎接一个国王似的迎接我,热情的握着手,脸上堆着任何人看起来都是诚恳无伪的微笑,让我在一条很窄的长凳上坐下。 “这是误会,邓将军!” 他口中的“将军”是充满了敬意的,我便老老实实的告诉他,我说我只是中校,他摇了摇头,递给我一支纸烟。 “在我们党里,”他说,“永远是不问学历经历,而只问能力,我现在代表中央人民政府委派你为陆军中将,只看你对人民的功勋如何了,我相信总会帮一点小忙的,昆明可以免去一场可怕的屠杀,你总不忍心中国人打中国人吧。” “你是谁?” “我是共产党城工部的负责人。” “我们彷佛很面熟?” “对的,”他用一种充满了歉意的表情笑了笑,“我们在肃奸会议上碰过面,我们是老朋友了。” 便是一声霹雳打到我的脚前,我也不会如此惊骇,我认出他是谁了,我不能说出他的官衔,在祖国,具有这类官衔的人太多,那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但是,凡是在民国三十七八年在昆明参加肃奸工作的伙伴们,他们都会知道他,他就是苏文元,一个在表面上看起来简直是将近狂热的反共者和忠贞份子,我之所以逐渐的看出他是谁,是因为在讨论韦伦的专案小组上,我认为韦伦不过是一个爱发发牢骚的普通知识份子而已,而是他第一个站立起来表示反对的。 我永远记得苏文元在专案小组上那副狂热的姿态,他脖子上暴着跳动的青筋,愤怒而悲痛的指责韦伦言论怎么样的偏激,虽然韦伦也攻击共产党,但那明显的是一种伪装,以求在离间民心,打击军心,动摇社会秩序上更有力量。我稍微表示点异议,苏文元便进一步的用一种谁都听得出来含着什么意思的话,说我是在掩护韦伦。而现在,他却代表人民政府委派我为陆军中将,这是一场可怕的滑稽剧,我开始对共产党有一个新的认识,他们最厉害的手段之一便是使我们的高级长官有错误的决策,和用我们的手来消灭我们的忠贞同志,打击那些因希望我们好而作逆耳忠言的人,可惜我发觉的是太迟了,但对于以后我在中缅边区的游击战斗,却有很大的帮助,我的伙伴们都领略过类似的教训,否则的话,在两面夹击的边区中,我们不能活到现在。 苏文元找我谈的目的,是他以李弥将军的名义写一封信给曹天戈将军。事后我才知道,在我们被扣后,政府发表曹将军接任第八军军长,在信上,李弥将军请曹军长暂时停止攻击三天,让我代李弥将军签字;我不得不说,没有李将军的吩咐,我不能这么作。 我这一句话使苏文元想到不使用暴力不能达到目的,他唤了一声,进来两个壮汉,他们没有等到吩咐,便一直走到我面前,熟练的照我脸上狠狠的打下第一个耳光,这时候我才知道让我坐到窄凳上而没有让我坐到沙发上的缘故,只一个耳光我便从窄凳上滑下来,接着我被拉起,又是第二个耳光,血从嘴角流下,顺着下巴,一滴一滴的滴到我那抱在胸前发抖的双手上。 “签吧,克保兄!”苏文元温和的叫我。 我不答话,于是我便像一条狗一样的被他们再打下窄凳,在地上滚来滚去,鞭子,皮鞋,和种种咒骂,我最后蜷伏到墙角,用我的背抵抗他们的挞击,我的背便是那时打伤的,我哭叫着,每一次鞭子打下,我都哀号一声,我自己都听到自己凄惨的声音,当我受不住的时候,我用头往墙上猛撞,我希望撞死,我现在想起还要颤栗,世界上有一种比死更可怕的东西,那就是苦刑拷打,但他们不能让我死,他们把我拉到屋子当中,打一会问一会,我爬到地下,昏迷不醒。 但最后停止用刑的原因,并不是我的哀号使他们动了怜悯,而是李弥将军和卢汉虚与委蛇的关系,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十二日,苏文元笑着再度和我握手。 “克保兄,”他如对老友似的把嘴巴放到我耳边,“李弥已答应反正,好了,人民政府会升他当司令员的。你的军长没问题,刚才不过是误会,要知道,在大时代里,误会是难免的。” 苏文元一直是满面诚恳的笑,就是在我被打得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他表现的并不是我所想像的得意洋洋,而是一脸同情和痛苦,好像苦刑拷打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不得已才为之,这是共产党最厉害的手段,我深深的记在心头,很多坚强的人都是这样被骗住了,所以,我拒绝他们送来的使我连口水都要流出来的茶水,也拒绝他们送来的崭新的将校呢军服,我要把我被共产党苦打的原状带到伙伴们的面前,好像一个跌倒的孩子,一定要妈妈抚揉才能消痛。 我和李弥将军坐着卢汉自己的车子驶向城外,前线已经停火,李弥将军归来的消息已被通知第八军。李国辉将军当时只是一个团长,但他却是和叛军接触最近的指挥官。他在我们防线后边,陪同曹天戈将军和其他高级长官,戒备森严的迎接我们,虽然我们和部队分别了四天,却像隔了一生一世,除了在战斗岗位上的弟兄,大家却涌上来,他们向李弥将军敬礼,然后,蜂拥的包围看我,察看我被鞭子抽烂的衣服,和满身的鞭痕血迹,不禁失声,这时候,我听到一个人问── “我们真的要投降吗?” “不会的,”李弥将军说,“时间很重要,攻势不能停止,我们应该马上拿下昆明。” 第一枪马上划破长空,战斗重新开始,我听到背后弟兄们一阵尖叫,一颗子弹正击中我们刚坐来的正向昆明城飞奔的那辆卢汉的座车,司机和卫兵踉跄的跌下来,伏到路旁的水沟里。 第四节 就在李弥将军脱险之后,政府明令发表他为云南省政府主席和云南绥靖公署主任,受他指挥的,还有二十六军,共六万余人,那时候的士气十分高昂,武器精良,虽然只剩下小小一片河山,局势还大有可为,可是,事情往往与愿相违,一连串令人回想起来都要痛哭的不幸事件,使我们转攻为守,转守为退,以后更一泻千里的溃败下去,陷于全军覆没,假定这是气数,我们复夫何言,假定这不是气数,我们本身便是败军之将,虽然满身是血,满眼是泪,仍不能洗涤面上的羞愧。 我被送到澂江休养,澂江是一座紧傍抚仙湖的一个美丽的县城,政芬和两个孩子住在那里,他们早得到我还活着而且平安归来的消息,但她不知道我曾受苦刑,四五个要好的朋友送了一点酒菜,孩子换上新的,短仅及腰的夹克,同僚们在门口放起鞭炮,但我的伤口一阵一阵作痛,当两个弟兄扶着我委顿下车的时候,大家都怔住了,后来,我勉强爬到床上──只有我胸口是干净的,我的背部被鞭打的创痕几乎凝成一个和背一样大小的血痂,我劝止她们的哭声,告诉她们,无论如何应该欢喜才是,假设从汽车上抬下来的是一个尸首,又该怎样?其实,即令抬下的是一个尸首,人生的历程已经尽了,在一个百战余生的游击战士看来,似乎也很平淡。 这一次家庭团聚,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在一个月后,大军溃败,那天晚上在我家为我举杯的朋友们,不是被俘,便是战死,写到这里,我感到无限的惆怅,但我对他们没有惭愧,总有一天,我在中缅边区战死,或被共产党杀死,或被缅甸军杀死,或被毒蛇咬死,我都死而无恨,我会在另一个一定存在的世界里,看到我的朋友们,抱着我那个孩子,笑脸相迎,我的两个孩子,他们在一年后,先后死在中缅边区,一个死在我的怀抱里,一个爬到椰子树上望父归来,摔下来活活跌死,啊,苍天! 第五节 现在,我们回头谈吧,李弥将军脱险后,才发现余程万将军仍被扣押,于是,向昆明的攻势自然更趋猛烈,第四十四师师长石建中将军所部且进击到昆明以北,昆明城陷于四面包围,卢汉的抵抗一天比一天微弱,就在两度猛攻后的第三天,就是十二月十四日的那一天,余程万将军也被卢汉送了出来,大家的欢呼声,震动原野。 谁都以为余将军的恢复自由,是大局的转捩点,是的,余将军的恢复自由,是大局的转捩点,但那转捩点却使人昏眩,我们──包括李将军在内,都以为余程万将军将率领他的部下,继续和第八军并肩作战,攻克昆明,连上帝都想不到余将军脱险后,却悄悄的率二十六军向滇南撤退了。 余程万将军在胜利在望的时候,忽然率军撤退,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其中有什么内情,外边的传言太多了,我们并不相信,对于一个做部下的我,对我们的长官从不怀疑,我们只有希望将来历史家有一个公正的裁判,尤其是,余将军已经死了,我们不能要求每一个将军都要死在沙场,各人有各人的际遇,余将军是有福的,他的二十六军不但撤离昆明,而且一部份也很快的撤离云南,我不是说过我们是孤儿吗?民国三十八年我们便开始尝到孤儿的味道了。 第二十六军一撤,卢汉部队于介兴的一军也兼程赶到,我们反成了一个被敌人包围的局势,不得不也开始撤退,这是一场大悲剧的序幕,以后便是撤退复撤退,多少弟兄们的鲜血洒在滇南的土地上。我被连夜的推上车子,到了蒙自,第八军便在蒙自、建水、石屏一带布防,并将蒙自的飞机场重新修好,和政府取上联络。 我是于第二年,民国三十九年一月十四日,伤愈后随李弥将军和余程万将军飞往台湾的,到现在已十个年头了,只在报纸上看到台湾有很多进步和变化,但印象已经模糊,我唯一记得起的是,台北和曼谷一样,是一个升平的地方,但我并不后悔我没有住下来终其天年,在四国会议撤军的时候我可以堂堂正正到台北定居下来。不过我知道我们这些风尘满面的被人们称赞的战士,一旦真正的走到人们中间,并不会受到欢迎,何况是,我怎能离开那块强有力的土地。 在台湾,我每天为李弥将军整理资料,笔录他的指示,在包括往返在内的四天内,他参加三次最高军事会议,除提出报告外,并答覆询问,和接受指示,我是没有资格参加会议的,但我却大略的知道会议的一切进行情形,和它的结论,最高长官最先询问李将军的意见,那就是说,第八军撤退到海南岛也可以,撤退到台湾也可以,都由李弥将军自己决定。 “你怎么回答,将军?”我问。 “我报告说,我愿留在云南,建立基地。” 就这样的,我们决定留在云南,和共军、和叛徒,作殊死战。 四天之后,就是民国三十九年一月十七日,我随着李弥将军,余程万将军,和当时的陆军总司令顾祝同将军,张群先生,同机飞返云南,在海南岛途中,二十六军已有一个团撤到海口,余程万将军留下来整顿,我们继续飞到蒙自,蒙自那时还是二十六军的防地。因为李弥将军接受正在西康作战的胡宗南将军指挥的缘故,他第二天即将随顾张二位先生飞往西昌,于是,就在当天的夜间,李将军召集了一个通宵的军事会议,大家纷纷发言,回顾以往战役,面对着全国已完全沦陷,二十六军已撤走了一个团,剩下的也要于明天继续撤尽,第八军独撑危局的悲凉场面,谈到痛心处,无不泪声俱下。到了午夜,大厅上仍灯火辉煌,军事会议最紧张的时候,情报来了,报告共军陈赓越过文山,先头部队已接近芷村,正惊疑间,接着又来了一个情报,说并不是陈赓的部队,而只是当地土共,大家才安定下来,然而,事后才知道,那并不是土共,而是真正陈赓的部队,假设那时候大家得到的是这一项确实情报,该是多么好,那至少可以在心理上有一个准备,或许因此而免去元江城那一场浩劫,但是,本来是正确的情报却被错误的情报更正了,而以后再也没有情报续报,防守芷村的二十六军仓皇地撤退下来,他们急于乘机返台,连情报都来不及发了。 元江一战,应该是大陆上最后一战,结果是悲惨的,六万大军(包括第八军全军,二十六军的六分之五──他们只撤走了一个团)除了李国辉将军的那个团的一千人外,竟全军覆没,尸首和鲜血塞满了元江,便是铁石心肠,回忆起来,都会落泪,当时虽然昏昏噩噩,狼狈的逃出性命,如今检讨起来,却是历历可指。 如果当时曹天戈将军遵照着军事会议上的决定,可能不会有以后的结果,至少在背靠着中缅边区的南峤、车里的那个三角地区,我们退可以固守,进可以出击,昆明、百色,甚至重庆,便永远在我们的威胁之下。那将是第二个台湾,海上和陆上两把巨钳,将逐渐的把共产党的命脉钳断,尤其是,陆地上比较容易渗透,我们会号召更多的仁人志士参加我们的反共行列。可是,老天爷使我们的作战计划受到漠视,使我们落到草木皆兵的下场。 原来的作战计划是这样的:卢汉的叛军不足虑,可虑的是陈赓的正规军,共军是一个打包围战的能手,那时候广西的百色已经沦陷,陈赓的大军一定向西挺进,经文山、河口、金平、江城,直趋车里,这样的,我们便全部被裹在他的口袋之中,只要轻轻的将口袋束紧,我们便插翅难逃了。所以,在当晚军事会议上,决定将主力东移,在芷村、文山、马关一带,和陈赓部队决战,陈赓部队从东北转战到西南,那是真正的强弩之末,势不可穿鲁缟,我们是可以打胜的,滇南至少可以安定一个时期,可以从容补充训练,如果战败,则大军迅速的撤到元江以南。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分配情形,以后事实证明当时的决策是对的,但那要用六万人的生命去证明,怎不教人掩面悲恸。 原来的作战计划是: 驻蒙自的一师,南行十里,从蛮耗浮桥过元江,沿江向北急行军挺进,攻克元江县城,占领元江铁桥。驻开达的一个师和驻雄普的一个师,南下三十里,在水塘一带渡江,即行布防。驻石屏的那一个师则南下在水塘附近渡江。 然而,再好的计划抵不住气数──不要笑我迷信,一个经常和死亡为伴的人,我们惟有相信冥冥中自有主者,相信上苍一直像慈母样的在身旁看顾我们,我们的心头才能宁静。诸葛亮把司马懿围困在葫芦谷中,怒火遍山,却被大雨浇熄,那不是天意又是什么?我们全军覆没,大概也是如此,我想我们身上过重的罪谴,使我们痛苦的遭受毁灭。 第二天,是三十九年一月十八日,凌晨,军事会议结束,各将领返防,我被留下来,我想我留下来也是天意,使我能看到大陆上最后一战,是怎么开始的,和怎么结束的。也幸亏我留下,才能救出我的妻和我的孩子,两个孩子虽然以后终于也去了。但我已尽到我父亲的责任,啊,孩子! 李弥将军和顾张二位先生飞往西昌了,蒙自恢复平静,二十六军把装备收拾妥当,准备上飞机撤走,第八军的四十四师,在师长石建中将军率领下,进驻蒙自,预备明天正式接防,因为情报不灵,大家脑子里的判断是,大体上一切平安,卢汉的叛军被阻在十八寨附近,文山、芷村一带又不过是土共骚扰,而一月十八日那天,恰恰又是阴历年的除夕,云南气候,虽四季如春,但在心理上,总觉得要过年了,多少年来,伙伴们转战南北,难得有一个平静的除夕,于是,就在蒙自城,就在共军部队强行军向蒙自衔枚疾走挺进的时候,我们还兴高彩烈的在看演戏。 第六节 一个悲剧的造成,因素是多方面的,缺一个便不会铸成那样的结局,假使那一天芷村守军不急急于撤退,情报能早到一小时,第八军可马上接防,或者是原来就在防地的二十六军也能充份的沉着应战,无奈的是,偏偏那一天没有进一步的情报,偏偏那一天是两军交接的前夕,防务空虚,所以,当大家正在看戏,当大家有的包饺子,有的骨肉团聚,共庆新年的时候,陈赓部队已进入蒙自,甚至直到那个时候,我们还仍以为他们是土共或卢汉叛军,没有弄清楚真相。 仓促应战后,我们向个旧、建水撤退──这次撤退真是溃败的先兆,大家像逃避瘟疫似的,丢下所有可以丢下的东西(有家眷的人更丢下他们的家眷),狼狈的向西飞奔,我本来和政芬,带着我们的孩子,坐在走廊那里,一面看戏,一面吃刚买来的饼干,一阵枪声和嘶喊声之后,台上台下大乱,人们拚命的往外挤,我拉着妻儿,伏在墙角,这是我们能逃出魔掌的主要原因,凡是拚命往外挤,唯恐逃不出去的人,多半被践踏在地上──我不能再多说了,说了徒增已死的人和我们这些未死的人的羞愧。 第二天天亮之后,蒙自已陷敌手,事后我们才知道,李弥将军在西昌发现电讯中断,便立即乘机赶回,可是,蒙自机场已不能降落,他的飞机在蒙自个旧一带盘旋,看到的全是西撤的凌乱行列,和三五成群的败兵,他万想不到一夜之间,竟会发生这种天崩地裂的变化,他吩咐飞机直飞台湾,一场大会战计划是失败了,但他还希望我们能遵照着第二个计划,迅速脱离敌人,到元江南岸布防,严守元江,因为元江两岸,全是高插入云的悬崖绝壁,江面窄狭如带,水流急湍,一挺机枪便可控制相当长的江面,使敌人连头都抬不起来。 然而,所有的箭头都指向失败,天意如此,谁也阻挡不了,我带着政芬,抱着两个孩子,逃到建水,找一家民房安住下来,便到军部打听消息,我才知道,李弥将军到了台湾来了无数电报,命令大军照原来的作战计划,迅速行动。 “请绝对放心!”曹天戈将军的回电只有一句。 第一个最大的错误,是大军没有马上向元江南岸撤退,而在石屏建水一带逗留了四天,退却战需要有高度的将才才能指挥,主要的一点在于“迅速脱离敌人”,你必需像风一样的用逃跑似的速度撤退,不顾惜任何土地,不顾惜任何城市和装备,刘备长坡所以如此的惨,便是他的大军撤的太慢,被敌人尾追衔住了,假使我们不多逗留那不必要的四天,我们已从容的到了元江彼岸,再多的共军,他们都将无用武之地,即令他们在集结大军后能击破我们的防线,我们六万人也会平安的转战到中缅边区,和后来只剩下一千人的情况,两相比较,我们的命运该是多么凄凉,事后我的伙伴们曾经议论纷说参加决策的人有间谍在内,故意使我们的高级长官发出错误的判断,往事已成黄花,那就非我们所可知了。 第二个最大的错误,是撤退的程序,恰恰的把原来的作战计划全部推翻,原来的计划:四个师要直接南下,迳搭浮桥,横渡元江的,结果却成了下列的局面── 按照原来的作战计划,驻开达的一○七师本应该和驻普雄的教导师,南下在水塘渡江,这时候却奉令舍近求远的从蛮耗渡江,沿元江北上攻占元江县城。而本应从蛮耗渡江的四十四师,却奉命和其他两个师──一共是三个师,摆成一字长蛇阵,沿着矿山的小铁道,在石屏集结,再从石屏直向元江铁桥撤退。 事到如今,我们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我们还能再来讲谁呢,这次大军行动的指挥官军长曹天戈将军和陆军副总司令汤尧将军在元江铁桥被俘,一年后在昆明被共产党枪毙,当然不是他们要诚心如此,我和我的伙伴们每逢谈起,便为曹汤两位将军哭,他们把六万大军带到一个可怕的绝地,毫无抵抗的遭受屠戮。 我被派到四十四师部服务,和师长石建中将军在一起,眷属们则集中一块,在我们的先头前行,四天之后,(上苍,诅咒那可恨的四天吧!)我们在侧面全部暴露下,拖逦着进入山区,向西北行军,目标是元江铁桥,曹将军已命令一○七师师长孙进贤将军率部经蛮耗沿元江南岸北上,在那里等候,并掩护我们通过。 我和石建中将军过去一向是很熟识的,但要认识一个人,仅仅熟识还不够,而必需藉着相当长时间的谈话和共事,才能发现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人,我承认我对他的印象不太良好,因为他不像其他军官,他从没有谄笑的颜色,也从没有特别的殷勤表示,我们平常叫他“白面书生”,这是没有多少敬意的,但是,在这次行军途中,我和他生活在一起,才发现我是多么无聊,我和我的同伴在背后曾说过很多他的坏话,虽然他不知道,但我内心的责备,却日加剧烈,石将军是在我们全军覆没时自杀的,他是大陆最后一战中唯一的一位壮烈成仁的将领,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相信他的忠魂会看到我盈眶热泪。 第七节 在地图上看来,石屏和元江县城,相距咫尺,事实上,两地间直线距离也不过只四十华里,但是,谁都料不到那里竟是我们大军的葬身之所,横亘在那里的竟是高插霄汉,群峰如林,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诸葛亮在征南蛮的时候,也曾陷于这种窘境──云南到处是山,这种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太多了,但诸葛亮在焚香祈祷之后,有泉水涌出,有贤人指示他一条生路,而我们却是得不到一点救援,上苍眼睁睁的看着我们踏进死域,而没有给我们一点暗示,将领们都很英明,参谋们也人才云集,却是没有得到这一带地形的情报,贸然挥军进入,除了用天意来解释外,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大军一离开石屏,进入山区,大家心里便觉得有一种难以掩饰的紧张,山径崎岖而狭窄,像蛇的肚皮一样,在乱山中蜿蜒着向前伸展,只能容许一个人通过,六万大军不得不摆成单行,没有左卫右卫──山峦陡削,排成单行,通过已是困难,不可能再有侧面掩护,我们时时都提心吊胆,任何一个山头上露出一挺机关枪,我们便会像瓮中之鳖一样,束手待毙,所有的重武器都抛弃了,大家轻装备爬山,冬天的阳光虽然是温暖的,但在不久之后,大家便被晒的和累的汗流浃背。 当天中午,午饭后休息的时候,石建中将军扶着拐杖,不断侧起耳朵,很久很久。 “情形好像不太对!”他低低的对我说。 “你听到什么了吗?” “不,正是因为没有听到什么,你感觉出来没有,这一带的山是多么静。”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也侧起耳朵,除了弟兄们零落的谈话声外,大地上果然没有其他一点声音,连一点虫鸣的声音都没有,我们进入的分明的不是一座丛山,而是一座古墓。 “静的可怕,”石将军说,“而且这一带的山好像被火烧过似的。” 这种被火烧过似的不祥的预感却是每个人都有的,但都埋在心头,一句话道破心头的隐忧,围绕在石将军周围的师部官长们大家把头转过来,惊慌的期待着石将军的下文,但是,石将军没有再说什么,只低下头,那年他才三十五岁,但看起来他似乎已是很老了。 本来预计当天晚上便可到达元江铁桥的,可是,就在那绝地的乱山丛中,一个山峰接一个山峰,一个深谷接一个深谷,爬不完的山,越不完的岭,以为只要爬过前面那个山头便可以看见元江铁桥了,却另有一个山头在面前耸起,听不到声响,看不到鸟兽,假使能有一只鸟飞过,我们都会欢呼,可是什么都没有,尤其使人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的是,看不见一根青草,起初还有一棵两棵垂死的小树,后来简直是什么生物都没有了,所有的山峰都枯干的和死人脸皮一样的焦黄,万丈深谷,却没有潺潺的水声,俯身静听,听到的只是隐约的风吼。 七天之后,我们还在乱山里打转,粮食已发生恐慌,但更为可怕的还是没有饮水,我不能形容政芬她们那些眷属们和孩子们的惨状,她们满脚是泡,几乎是一面哭,一面一步一步的往前挨,母亲们用她们那只有少许津液的舌尖舐着孩子们的枯焦的嘴唇,更把自己哭出来的眼泪拈来润湿孩子们渴得一直伸着的舌尖,可是到了后来,她们连泪也哭不出来了,弟兄们像抽了筋似的喘息着,我紧跟在石建中将军身后,他早已不再骑马,只扶着手杖,带着他那满是创伤的身子,一拐一拐的走着,他的嘴唇干的裂着几条宽缝,两眼因缺少水份而焦红,但他仍支持着,告诉他的部下── “快到了,渡过元江铁桥,我们便可以好好的休息!” 大家唯一的盼望便是早一点到元江铁桥,这点希望支持着大部份的人咬着牙活下去,然而,仍不断有人倒下,他们没有一点预告的,正在茫然走着的时候,会猛然间扑倒到地上,没有人扶他,连作妈妈的栽倒,孩子在地上啼哭,都没有人多看一眼,每个人都剩下一丝气息,地狱就在脚下裂开,我们眼前不断浮着铁桥的影子。 “孙师长应该早到元江城了,”石建中将军对我说,“上天保佑他!” 第八节 然而,我们最恐惧的在途中会受到的侧击,却没有发生,而我们肯定的以为只要走出山区,便一定可以渡过元江铁桥的希望却粉碎了,我们好容易挣扎到江边,像一个受尽折磨归来的天涯游子,含着欣喜的眼泪,正要扑向慈母怀抱,却发现慈母已死,人生惨事,孰逾于此? 当先头部队遥遥望见元江时,欢呼如雷,这空前的消息立刻向后传递,不到二十分钟,拖达二十华里的士兵,全部知是已经得救了,大家的脚步也快起来,精神陡的百倍振奋,哭声和啜泣声也逐渐停止,甚至还听到了笑声和谈话声。我是在第七天下午,先头部队遥遥望见元江前的一个小时,在山径和政芬重遇的,她把头埋到双臂里,坐在乱石上,两个孩子就躺在她的身旁,我抱起国安,那一年,他才六岁,可怜的孩子,他已牵着妈妈的衣角,徒步走了七天,小脚肿的像面包那么厚,双目紧闭,脸上红得跟烧过的一样,再抱起安岱,她也正在发着高烧,我用舌头舐他们的嘴唇,我觉得我的舌尖上咸咸的,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政芬仰起头,瞪着鱼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我们互相看着,弟兄们的脚步在我们面前蹒跚的踏过。我听到死的呼唤,我想我们夫妻父子,就要葬身在这不知道那年那月才能走出来的丛山中了。 先头部队发现了元江的欢呼唤醒了我们,我抱起国安,将安岱交给政芬,扶起她来,怀着无比的投向母亲怀抱的心情,榨出最后一点力气前进,可是,不一会,我便听到带着恐怖的窃窃私语── “元江铁桥被炸毁了。” “对岸不是二三七师,好像是共产党。” 险恶的消息像暴风一样掠过耳际,没有人相信,犹如一个孩子不肯相信母亲会抛弃自己一样,我们坚强的互相安慰着,但逐渐的,越来越证实上边的传说,后来,我也走到江边,那座多少日子来都在梦中出现的元江铁桥,果然只剩下一个折断了的,而且被扭曲成像一团乱麻般的残骸,六万大军聚集在江岸与丛山之间的狭小山坡上,面对着滚滚江水,哭声震动山野,那是英雄末路的痛哭,上天有灵,听到这哭声,也会指示给我们一条生路的,但是,我们看不到一点动静,曹天戈将军纵马视察,发觉我们已是前进不得,后退也不能了。 当夜,大军露宿在江畔,满天星斗,月明如昼,触动了多少人的哀思,伙伴们在获得从元江汲出来的河水充份供应后,都疲倦的睡了,我安顿政芬和孩子们躺下,独自去找石建中将军,打听消息,他刚从曹天戈将军那里开会回来,脸色沮丧,我们在到处都是弟兄们躺着的山石中轻轻走过,走到江边,望着对岸黑漆一团的元江城。 “孙锦贤投降了。”石将军沉痛的说。 我像中风了的老人一样,呆在那里,事后我才知道,孙锦贤在打了一场胜仗后,心理上却告崩溃,他命令把铁桥炸断,又举军向那被他击败,尾追他的陈赓部队投降,天啊,孙锦贤将军是一位最恭顺,最得长官欢喜和欣赏的将领,否则的话,不会派他单独负担那么大的任务的,但是,当他发现必须向另外的主子恭顺才可保全他的生命和荣华富贵时,他用同样的手法照做了,我卑视他,六万人的血债都写在他那卑鄙的灵魂上。 “我想家,克保!”石将军怆然说。 “你家有什么人呢?建中!” “母亲,我的妈妈!” 我看到他哭了,他用他的拐杖轻敲着石子,把脸背向着我,无限的敬爱从我心底升起,他在四年前负的伤,迄今行动都不方便,那是三十六年十月,第八军固守临沂的时候,共产党以十四个纵队的兵力猛攻,石将军那时还是独立团团长,他和敌人一个桌子一堵墙的搏斗了八天八夜,他那一个团中,副团长和两个营长阵亡,他身负四伤,仍一手执枪一手执电话指挥,终于把敌人击退,他的勇猛善战和赤胆忠心,使山东境内的共军大大的震骇。但是,虽经李弥将军三次力保,他仍升不了师长,因为他的“学历”不够,啊,学历、资历,敌人在我们身上用刺刀刻下的记号不算,却靠着一张纸做的文凭,这是一个大动乱时代,不是伏案治国的升平之世,很多人都被学历经历和人事关系逼死逼走了,但石将军总还是幸运的,最高长官亲自提升他为师长,而他却一直迟到一年后才到职,因为他认为他不能接他朋友的差事。 那天晚上是我们最后一晚的安宿,明天,大军便被摧毁了,我和石将军在江边谈着,谈了很久,他谈他的将来,他要回家侍奉他的老母,他还有一个侄儿,可能已到台湾,谈到我们目前的处境,他闭目不语。 第二天一早,卢汉叛军由昆明兼程而至,而元江南岸的共军也开始射击,我们腹背受敌的抵抗着,饥疲之兵,再加上弹尽援绝,我不能再多说我们大军覆没时,被冲进来的卢汉部队和共军横加屠戮,女人和孩子都不能幸免的惨况,除了曹天戈将军和汤勤将军被俘外,教导师李正干师长也被俘了,第三师田宗达师长似乎明智的多,他悬白旗投降,只剩下石建中将军,他率领了大约一连的弟兄,退到江边,伏在岩石上,看见他的部下受到屠杀,六万人一霎时化为一滩鲜血,共军又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而他的子弹已快用完,他叹了一口气,一句遗言都没有,便举枪自杀,他的尸首滑到元江里,随波去了。 石将军的未婚妻那时正在台湾读书,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了,事过境迁,她会和别人另缔秦晋的,但我却永远难忘我最后听到的元江的呜咽。 第九节 战争是无情的,胜利和失败,决定于谁的智慧最高,《孙子兵法》上也说过,“多算胜,少算不胜!”元江悲剧,不但是我们算的太少,而且是我们算的太错,谈到这里,我想到很多问题,所谓气数,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是指这些事而言吧,当错误一连串的铸成,而且还加上一个决策性的大错误的话,那便是气数定了。 大军溃败之后,战死的战死,幸存的伙伴被缴去枪械,叛军把我们劫后余生的一些人赶到江边,警戒森严,世界上最难堪的事,莫过于被自己手下的败将俘虏,叛军们正是卢汉据守昆明的保安团,他们在警戒线外用尖锐的字眼,向我们讽刺挖苦,一批不知耻的,在李弥将军被扣前还在昆明高呼“蒋总统万岁”的卢汉的文工队员们,在寒风冽冽的山坡上,燃起营火,围绕着跳着秧歌舞,一个帽子上戴着耀眼红星的军官,向我们残余的士兵们训话,宣布共产党的六大政策,保证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平平安安回乡生产,大家很静的听着,头都在不断的缩动,孩子们的啼哭,女人们的啜泣,和叛军们的秧歌声呼应着,那个军官的训话,好像永不会说完。 “我们饿了!”一个孩子突然喊。 那军官似乎就在等这一句话,不管是孩子喊出来的,或大人喊出来,他已抓到了一个关键,他向大家笑容满面的宣布,“人民解放军已准备了热腾腾的馒头和大量的牛肉汤在等你们,但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交出你们中间的官长来,指给我,少尉以上的官长统统应该受到更优的待遇!” 没有人动,他是在用驯兽师对付禽兽一样的方法对付人类了,在发现诱惑不生效用之后,他转变了策略,决心激怒我们,于是,他拉下脸,指着大家── “你们这些猪都不如的东西,拿出你们的威风来,当官的平常表演十足,惟恐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官,现在,你们的行为比得上猪吗?用你们这种没有骨气的人当官,你们怎能不倒霉!” 大家的怒火在胸中燃烧,政芬拉了一下我那发抖的手臂,呻吟道,“忍耐,克保,孩子还小!”我向左环顾,弟兄们的嘴都紧闭着,从无数耸动着的面颊上,我知道他们正在不断咬磨着牙关,就在这时候,悄悄的,一声不响的,一个瘦削的,穿着破旧西服的人站起来了。 “天啊,”我心里喊,“他是韦伦,什么时候随军撤退的!他要干什么呀!” “欢迎你讲话,同志!”那军官如获至宝的伸出双手。 韦伦缓缓的走向那军官,像他在云南大学走上讲台那样的镇定,秧歌舞停止了,所有的眼睛集中到他身上,谁都不知道他要作出什么事,和说出什么话,大家的心都紧张的要马上崩溃,韦伦脸上却流下两行眼泪,他大声向那些文工队员们喊── “你们做的事,你们不知道……” “同志……”那军官说。 “我不是你的同志,”韦伦沉重的说。“我是中国人,一个有道义、忠贞不二的中国人,你看看你的帽徽吧,青天白日的圆圆印徽还留在上面,我们如果是猪,你是什么?你已换上五星的了,你们以为迫害讥刺你们过去的同僚越利害,共产党就越看得重你们,是吗?历史是会重演的,吴三桂是怎么迫害永历的,你们文工队,一群天真的孩子,你们杀了人还不知道是怎么杀的,你们,保安团的弟兄,你们才是一群猪,一群猪!” 大家陡的把头低下,五六个人拥上来把韦伦击倒在地,向营火堆上掷去,他惨叫着跳出来,身上带着熊熊的火焰,满地乱滚,但是他还是在骂,终于,一个文工队员浇上去一桶冷水,他喘息着,被拖走了,在拖走的时候,万籁寂静,只有他那还没有断气的身体在乱石上摩擦着发出使人肝肠都断的声音。 我一直惭愧我当时没有挺身而起,我想我是一个懦夫,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断的想起韦伦,他,一个不合潮流的书呆子,使他在人类中竖起一个永不向权势屈服的好榜样,为世界留一点正气,可惜我们不是朋友,没有他的照片,但我将来一定要请一位画家画下他的肖像,我可以仔细的形容出他的轮廓。 我逃过元江是第二天深夜的事,第一天晚上便有人逃过去,叛军们似乎没有发觉,或者是发觉也不重视,第二天晚上,几个伙伴们,帮助我,用绑腿带把安岱绑到我背上,把国安系到我肩上,然后我和政芬,一个人抱着一块木板,被绳子从悬岩上吊到江心。 第十节 我们顺着元江飘流,水寒刺骨,岸上不时传来枪声,我们往那里去呢,飘到那里为止呢,不过,满江的伙伴们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当大难临头的时候,人往往是群性的,元江既是唯一的出路,大家自然趋向这条出路。 一路上,因为有木板在怀,而且又是顺流而下的缘故,倒并不吃力,但内心却是无限的恐惧和忧伤,而孩子们的哭声一直没有停止,哭的心肠都碎了,假使他们的父母把精力用到别的事业上,他们正是天真欢笑的年龄,他们会在美国,会在台湾,挟着书包和小朋友们奔跑追逐……这是我的无能,我对不起孩子,他们的小小灵魂,恐怕永不会原谅他们的父母。 大概是半夜,我们望到南岸有一团营火,元江铁桥的营火印象正深,大家在江心里便更加发抖了,有的紧攀着悬岩上的小树,望着屿岩的江壁,喘息不语,有的却不顾一切继续划下去,营火所在地似乎是有个渡头,渡头上空无一人,只有那一堆营火,像天方夜谭故事里的妖宫一样,我们正在犹豫,堤岸后边传来声音──谗 “国军吗?” “谁叫我们!”大家喊。 “快跑上来,飞快跑过河滩。” “你们是谁?” “七○九团,我们在截救你们,快跑过来,小心对岸土共射击。” 就这样的,我和李国辉将军见了面,我们是老朋友了,他和他的那炸坏元江铁桥的孙锦贤师长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固执而过份的基督徒,不善讲话,不会应付,是一个最不受人欢喜的人,听说他现在住在台湾,生活很苦,我不知道他的住址,我身边还有他当年在中缅边区摄的照片,想寄给他,写了几封信,请朋友代转,都没有接到回信,不知道没有转到呢?还是他没有回信,抑或他回信了,而我没有收到?一切都在云雾里,整个中缅边区在他的指挥下开辟和壮大,游击队的干部,全部是七○九团的部下,以他那样貌不惊人,言不压众,又不能讨人欢心的人,作起战来,却是无比的凶猛,全部中缅边区的战史离不开他,他的部属不仅没有被缴械,反而打出另一个比台湾大三倍的天地,遍插青天白日旗帜,使联合国大为震惊,但是,他现在是在台湾靠养鸡为生了,我也不太喜欢他那副不知道逢迎的个性,他比石建中将军还要更糟的是,他只是行伍出身,一切不利的因素捆绑着他,听说他在台湾还吃上官司,经过特赦才恢复自由,我怀念他,追随他转战千里,全是他的袍泽,游击战士们都怀念他,但是,他既已被投闲置散,让他投闲置散吧! 见了李国辉将军,我才知道孙锦贤师长出卖大军的经过,讲起来像向孩子们说的故事一样,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但事实竟是真的,原来,当二三七师渡过蛮耗后,便向北前进,一举攻克了元江县城,并派兵据守铁桥,却料不到左等右等,一天一天的过去,大军始终不来,而陈赓的共军却从河口绕道北上,就在元江县城,双方发生接触,我军第一仗便俘虏了敌军八百人,这应该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了,却万万料不到,问题就出在这个辉煌的胜利上,天!那一次如果是打一个败仗的话,情形或许会是两样。 孙锦贤师长在俘虏了那八百人之前,始终以为和他作战的敌人只不过是卢汉的叛军和土共,可是,在俘虏了那八百人之后,他发现俘虏们的口音不对,经过询问,原来是来自山海关的共军野战部队,便是毒蛇咬了他一口,也不足以使他发生那种绝望的哀号,他彻夜的在他司令部走来走去,然后,召开军事会议,在会议上,他悲伤不已的提出停战的理由,俘虏中一个阶级最高的中尉,坐他旁边,很“客气”的听着,他把局势分析给大家听,如不能“起义”立功,那结局是很明显的了,孙锦贤师长似乎永没有想到,陈赓共军的主力怎么会一时集中在一起?如果不投降,六万大军是可将陈赓驱回元江东岸的,但是,他决定那样作了,谁还有什么办法呢? 只有李国辉将军悄悄的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用两条腿飞快的跑回团部,下令战备行军,重行出发,背弃了他那叛变了的顶官上司,悄悄的沿着元江,向南撤退,一直退到水塘,共军南北夹击,才将他团团围住,我们相晤的那一天,他已被围到第四天,枪弹虽有,粮食已绝。然而,就在第二天,我们突围成功,向中缅边境进发,也便从那个时候开始游击,开始过着另外一种日子,打着另外一种战争,也开始了我们十一年来,用血和泪洗面的生涯。 第十一节 七○九团所以能够突围,得力于李国辉将军的一个梦,要知道,没有粮食比没有弹药、没有援军,更使人绝望。没有弹药,可以肉搏,没有援军,可以孤军奋斗,然而,没有粮食,便什么都完了。七○九团所带的粮食已经用光,水塘──也叫大水塘,不过是一个丛山里的小村,根本搜集不到什么。可是,李国辉将军的一个梦救了我们。 那是突围的前夕,半夜时分,我和他正靠着椅子假寐,忽然间,他跳起来。 “醒一醒,克保兄,”他摇我,“发生了一件奇事?” “有什么情况吗?”我大惊道。 “不是,”他严肃的说,“我大概是一面祷告一面睡着了,我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穿着粗布衣服,乡下人打扮,他对我说,就在房子后面山洞里,有很多存粮,快快的走吧,他身后站着许多豺狼虎豹,向我张牙舞爪的吼叫着,他还说,不要怕,只要信。” 我叹口气,“可怜,国辉兄,你要病倒了。” “不管,我要去看看。” 我认为这件事是荒谬的,便仍睡自己的觉,他带了一个副官,手拿电筒去了,只一会功夫,两个人竟然笑容满面的跑回来,果真的山洞里存着大批粮食!天啊,谁能为我解释这个奇迹呢。李国辉将军高兴的跳来跳去。等到分派完毕,每个人携上四天的给养后,他下令造饭。 “真要突围吗?”我问。 “你看!”他把我拉到院子里。 即令到今天,我还能够说出来那时候我的惊喜,四周山巅空前浓烈的大雾正向镇上弥漫,而且刹那间,脸上觉得湿湿的,屋子里的灯光像一粒豆大样的磷光被沉重的雾裹住了,请恕我用这么多的言词来叙述一个神话,我也不相信会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向李国辉将军托梦,但我却相信他是有这个梦的,一个在患难中的人,有他不可思议的第六感,而那山洞中的食米,则分明是村人们为了躲避兵燹的私藏,但是我不否认我也是迷信的人,人们常说,真正的科学家都是迷信的,因为他发现他不了解的因素是太多了,一个整天和死亡握手的战士,心理上自然也总是蒙着命运的阴影,就以大水塘突围而言,没有那及时的雾,我们便无法逃出共军的掌握。 拂晓,一千多个士兵和妇孺,手牵着手,在持枪实弹的严重戒备下,由本地人在前向导,顺着山径,向西南突围,大雾迷茫,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个共军贸贸然就近察看是什么部队──他们万料不到我们有胆量滑出他们的包围──被弟兄们搯住脖子,把尸首推到山涧里,沿路分外的平安,我们特别挑选了三十几个北方籍的伙伴们,一面回答共军哨兵的口令;一面在发觉情况有异的地方,互相大声讲话,讲着山海关之役如何,徐蚌之役如何,陈司令员如何勇敢,卢汉同志如何合作等等,我们伪装成陈赓的共军,以出击的姿态前进,沿途的叛军也好,共产党的正规军也好,都以为我们是友军,让我们顺利的通过。 可是,到了捷克,大雾逐渐消失,一轮冬天稀有的沸腾了似的太阳照在空中,共军发现我们的行踪了,便重新调动大军,将我们包围,捷克这个村子比水塘还要小,然而,大军将我们围的水泄不漏。正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就在村后的山丛中,土人指给我们一条乱石堵塞了的山洞。 第十二节 那个山洞是谁堵塞的,和什么时候堵塞的,我们不知道,但村人说,他们曾经听老年人讲过,山洞的那一端,便是山的那一边,如能将山洞挖通,可缩短两天的路程,对追击我们的敌人,就可彻底的摆脱了,这是退却部队最希望的一点。于是,大家马上工作,天色入夜后不久,挖洞的先头弟兄们便发出惊奇的叫声,原来,山洞已通,在洞口那边展开的是另一个连峰插云的天地,我们向村人谢了,鱼贯的,悄悄的继续向西逃去。 然而,我们这一千多人的残军和老弱妇孺,虽摆脱了追兵,却仍不能平安前进,沿途土共们不断的向我们袭击,他们地势熟烂,使我们有一种神出鬼没的恐惧,我们那时候的目的地是江城,江城紧靠着寮越国境,拥有车里佛海广大的腹地,可以建立一个易守难攻的基地,但是,谁也料不到,共军正以急行军的速度由河口,顺着中越、中寮边界,越过万山千水,向江城和车里迂回猛进。而占领了昆明的共军,也马不停蹄的继续南下,直趋佛海,像一个螃蟹的双螯似的,把我们裹向它的巨口,以致我们后来虽然狼狈的到了江城,仍不能驻足。 就在捷克,早期附近,一个叫做炭山的,比捷克还要小的村子里,我们第一次遭到土共无情的埋伏,当我们踏进村子的时候,那不到四十户人家的大门,个个紧闭,街上没有一点声音,李国辉将军急命撤出,枪声已响起来了,村子里,山峦上,枪声和呼喊投降声此起彼落,幸亏我们是百战之师,而且武器也比他们土共要精良的多,两个小时后,一个手持白旗的村人出现了,他带给李国辉将军一封信── “亲爱的部队长,第二十六军已全部投降了,你们如不投降,只有死在人民的枪下。” 下面署名,“人民解放军联合作战部”。 我想,任何人都会知道那次招降的结果是什么,但李国辉将军并没有杀掉来使,也没有像廉价小说上所形容的那种武夫式的拍案怒骂,而只让他等一会。一会之后,一个副官和他接头,告诉他我们已答应了向朱家壁纵队投降的,他允许今晚接我们一块去江城,如果今天晚上他失约不来,就向他们联合作战部队投降。为了证实我们的诚意,副官还拿出朱家壁的亲笔信让村人看,一个乡下老百姓知道什么呢,没有枪毙他已使他感激不尽,他早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村人刚刚走出防线,李国辉将军下令给随军的眷属和文职人员,马上做一千个红星帽徽──女人们和孩子们的红衣服、红袜子、红鞋、弟兄们的被血染污的绷带,统统给她们,剪成红星,发给大家,贴到或缝到帽子前边。 “我们从现在起,是人民解放军了,”李国辉将军集合中级以上的官长宣布,“今天晚上,大家突围,问到口令,让外省弟兄回答,告诉他们我们是朱司令独立第三支队,据我们所知,朱家壁正在这一带盘据,我们一定要很快的赶到江城,不然的话,终于要消灭在他们手里。” 这一天,晚上虽然没有雾,但也没有月,大军在山谷中行进,手电筒不断的像蛇一样的从草丛里,从山峰上射过来,在伙伴们的帽子上晃了晃,都缩回去熄灭了,偶尔有询问的声音,也被外省口音的弟兄们骂了回去。 “妈拉八子,”往往是这样的,“同志,你不嫌烦吗,你说怎么的,我们得马上到江城和陈司令会师,好,好,谢谢,谢谢。” 这是我们第二次的摆脱敌人,可是,像元江铁桥使我们绝望一样,江城竟然是第二个元江铁桥,当我们孤军咬牙疾驰,母亲们用手掩住孩子们的嘴,提心吊胆的走到距江城只几里路的地方,我们碰到了真正的朱家壁纵队,而且偏偏碰到的是我们所冒充的那个独立第三支队。<dfn>http://www?99lib?net</dfn> 就在那里,经过四个小时的战斗,江城既已陷落,把江城作为根据地的计划又化泡影,孤军只好且战且往西再行撤退,我们希望能以车里、佛海、南侨作为据点,建立基地,在这四小时里,我们是后退无路的哀兵,加上因不断遇到阻挠而激出的愤怒心情,我们环山猛攻,终于打开一条血路,朱家壁纵队的共军退下去,我们只死了一个弟兄和伤了一个弟兄,等到翻山前进,我们才发现共军遗下的尸首竟达二百余具,这是上苍保佑我们迅速的击溃敌人,否则的话,只要再过一个钟头,据后来得到的情报说,从江城开出的敌人更可以加入夹击,我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十三节 在这里,我要提一下田乐天团长,听说他现在也在台湾,这件事无关我们作战的大局,但却可以看出板荡识忠臣的道理,当一个人发现用效忠的表情可以获得很多利益,谁不表示效忠呢?但是,当他发现继续效忠便有危险,那就要考验他一向是不是真心的了,田乐天团长部下的一个营长,在大家穷途末路的时候变了节,使我们的力量分散,据田团长告诉我,这个营长平常表现的一切都很如人意,是的,和我们的孙锦贤师长一样,和任何一个叛徒一样,他们平常都是处处如人意,才获得升迁,才获得叛变的资本的。 我们和田乐天团长的一团一千多人,在鸡街会合,他是二十六军一六一师四八二团,大军溃败后,他逃过元江,聚合了他的残部,迤逦着也向西撤退,但和孤军相遇后最初几天,却并不融洽,在风声鹤唳的残败之余,孤军疑心他们会叛变,他们也疑心孤军会叛变,田乐天团长从不到我们团部来,李国辉也从不到他们团部去,无论行军或宿营,双方都严密戒备,而且,因为互不信任的关系,气氛越来越形紧张,连卫兵之间的谈话都带着会使对方跳起来的“刺”,田团的人认为如果不是第八军的师长先投降,如果不是第八军指挥错误,他们早飞到台湾了。孤军的弟兄们便猛烈回敬,如果二十六军不从芷村溃退,我们现在还在蒙自。这种抱怨声逐渐化为愤怒的咆哮,而且更增加双方的猜忌,到了后来,两个团长更避不见面,大家都深深的感到不安,我似乎已经闻到了双方火并的火药气味。 幸而,共军的三十九师救了我们,使我们将暴戾化为祥和,就在距江城附近的一个叫直米的村子,共军和我们发生遭遇战,那一战是我们到车里前最后一战了,只几小时共军便留下大批武器和尸首向北方丛山中退去,而在这一战中,七○九团和四二八团,互相发现谁都没有叛变,这才不仅破涕为笑。 事情就发生在这场遭遇战之后,当李国辉将军和田乐天团长商议决定,轮流指挥,继续向西前进的时候,田团的一个营长,忽然带着他的那一个营向相反的方向东进,那是折返元江,甚至是折返昆明的路径,这个打击几乎使田乐天团长昏迷,他想不到他最得力的部下竟在他最艰苦的时候叛他而去。 “我要找他算账!”他悲愤的喊。 田乐天团长就这样的回师追击,那个营长叫什么名字,我已记不清了,但那是可以查出来的,战史俱在,谁也逃避不开历史的审判,我们在直米等了田团长一天,他再也没有回来,事后听说那一营遁入越南,他尾追不舍,也进入越境,送到富国岛去了,我一直到今天都怀念田乐天团长,不知道他在台湾作些什么?是也在养鸡,或是也在做小本生意?假如那时候他能和我们并肩进入缅甸,我们的武力增加了一倍,那现在又是什么局面? 第十四节 好容易到了车里,那里尚是一个世外桃源,也没有土共,抗战时候,从国军九十三师退役下来的两百多位在乡军人,由他们的代表叶文强和当地宣慰司刁栋材给我们亲切的欢迎,眷属们统统安置进民宅,我急急的找到政芬,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卧房里,她和两个孩子已经沉沉入睡,房子里燃着细细炉火,温暖如春,我坐在那里,听着窗外弟兄们在高度兴奋下的带着愉快的喘息,和其他眷属们的鼾声,精神上的惊恐,加身体上的疲劳,她们是太疲倦了。我轻轻走到身傍,看看他们那枯黄的小脸,他们承受不了不是他们这种年龄所能承受得住的痛苦,我又退回到炉边,我知道,距我们最近的共军也在二百里以外,他们不会贸然进犯的,李国辉将军已决定长期计划,将车里作为根据地,只要十天左右的时间,我们便可以把民众组织起来,现在,弟兄们正把我们沿途掳获的武器分发给以叶文强为首的在乡军人,我想,等政芬和孩子们醒了后,先行洗澡,我们已很久很久不知道热水澡是什么了,我想起以往很多事情,沂蒙山区的会战,徐蚌的会战,一幕一幕的在眼前浮起。车里安顿下来后,我又将作些什么呢,于是,就在那细细的炉火旁边,我也睡着了,那是自从蒙自溃退之后第一次安眠,我分明的记得。在梦中,韦伦向我庄严的望着,似乎在责备我参加昆明肃奸会议时的模棱两可的态度。 等我醒来,天已渐黑,感谢主人的厚意,我面前的炉火一直没有熄灭,在闪闪的灯光和跳动着的火焰里,我那苦涩的眼睛看到政芬挂着泪珠的面孔。 “你醒了吗?”她悲切的说。 “的是,你一定很难过,脚上的泡,等一会热水烫一下,用头发穿过,明天便会痊愈的。” “不是这个,你摸一下安岱!” 我把前额按到安岱头上,她的热度使我震惊,连小手也像滚了似的发烫,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医生,医生!在那穷乡僻壤,异地绝域,我疯狂的奔出去找到我的居停主人,刚要开口说我的孩子,而我被副官拉住。 原来,共军三千人正猛烈围攻佛海,守佛海的两个营已不能支,李国辉将军下令全军备战增援,眷属向南撤退,我们澡也没有洗,政芬摇醒安国,痛哭失声的抱起安岱,我用手捶击着胸脯,踉跄的向团部跑去。 在团部里,我看到所有的官长们一个个愁容满面,援军已派出去了,但大家仍拂不去前途茫茫的阴影,即令可以守住佛海,又将如何,共军会越来越多,而我们只不过是一支喘息未定的败兵,而共军可能舍佛海而围车里,江城的共军也随时可能赶到,一灯如豆,大家相对唏嘘。可是,谁也料不到当我们的援军刚出城十里的时候,佛海守军已经溃败下来,我的任务是负担城防,情势既然急变,还谈什么呢。 共军这时正乘战胜余威,从佛海向车里猛扑,我们必须再度迅速脱离敌人,否则只有被困饿而死,幸亏眷属已经先走,我们乃和叶文强的二百多个伙伴并肩撤退,在撤退时,我看到比我们更旁徨无依的居停主人的那副迷惘面庞,一家人伫立在院子里,为我们的前途也为他们自己的将来愁,他们太需要保护了,但孤军却不得不离他们而去,时间悠久,我已忘记那一家姓什么,但我还依稀记得他们的房子,老人把一块上面用朱砂画着红佛的黄缎子,缝在我衬衫袖口上。 “它可以助你脱离危险,”老人说,“我家老婆给你太太也缝上了,可惜她走的太急,来不及为孩子们缝,但已交了她两块,告诉她洗手焚香后给孩子缝上,我们世代信佛,这道符救过几代人的急难,你要爱护它,等天下太平之后,要在露天焚毁。” 这道符,我还带着,但到了后来等我追问政芬这件事时,她已把它弄丢了,假如她不弄丢,我的两个孩子可能不会死在异域,我向老人一再招手,和他的家人告别,走到门口,我再度回首,看见大厅上烛光和香火正闪着红光。 在叶文强和刁栋材的向导下,孤军向车里以南蛮宋撤退,蛮宋是一个较大的村落,距缅甸国境已经很近了,我们离开车里时,已是黄昏,孤军在满天星斗下,顺着不知名的山径,绕着不知名的乱山,像一群被野狼追逐的羔羊,我们低头疾走,那不是走,而是跑,天亮之后,大家都以为可以休息一下,却仍不能停留,饥了的只有抓着口袋里的饭团充饥,渴了的只有俯到水涧上狂饮,有很多弟兄俯下去便再也爬不起来,也有很多弟兄卧倒在地上呻吟不止,他们被别的伙伴们夹着,或是用枪托把他们打起来,而最可怜的却是那些眷属了,我们在半途追到她们后,我抱着安国,夹着政芬,她一路啜泣着要坐下歇一歇。 “不可以。”我严厉的说。 “让我死在这里吧!”她哭道。 我向她怒骂,向她诅咒,最后又向她哀求,只有行过军的人才知道,假使不休息,总是可以一直走下去的,一旦坐下,便会瘫下去,我们便完了。政芬几乎是被我一直拖着走的,她那双满是泥灰的破烂布鞋,往外渗着鲜血,使我回忆到我们在重庆七星岗胜利大厦结婚时的盛大典礼,她在她同系同学簇拥下,像百花涌出一朵初开的牡丹,我觉得天地都在旋转,我哭了。 “不要难过,”政芬反而安慰我,“我一定要支持,我会支持的,你放心。” 我更哭了,我还哭我的女儿安岱,她像小虫一样的蜷卧在母亲怀抱里,无医无药,我无语问天,为什么把大人的罪愆写在孩子们的名下。 这次急行军是我从军以来最猛烈的一次,蛮宋距车里二百四十公里,在太阳刚刚落山的时候,我们已经到达,这真是一个凄凉的局面,每个人都饥疲不堪,但是,我们却不能有片刻的休息,李国辉将军立刻派遣第二营护送眷属,继续向蛮生前进,并在蛮生建立据点,作为犄角,而留在蛮宋的两个营,除派遣一连下山游击外,其他的人一齐动手,构筑防御工事。 然而,孤军以蛮宋为根据地的计划,又化为泡影,在工事刚刚初步完成,大家正要好好的睡一觉的时候,叛军卢汉的保安团第十团,和共军正规军第三十九师的一一七团,还有车里、佛海一带的士兵,约五千多人,衔尾追至,向我们攻击。 第十五节 蛮宋一战,是我们在我们的国土上最后一战,大家悲愤和绝望交集,一千左右的孤军,据险困守,和五千以上的追兵鏖战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中,我们的防线逐渐缩短,那也就是说,我们的据点逐渐陷落,而且在第三天的那一天,共军的重武器抵达,我们开始遭到山炮的轰击,士气低落,负伤的弟兄们躺在湿泞的泥地上呻吟呼号,前方虽然不断击退共军的猛扑,但大家心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尤其是共军的心战人员,他们抓住了我们的弱点,孤军绝域,弹尽援绝,日夜用喇叭向我们呼唤,保证只要放下武器,就可安全还乡。他们用人间亲切诚恳的声调说── “你的父母妻子,在家盼你归来!你为什么要死在万里外的荒山上?投降吧,举起白旗吧,把帽徽撕掉吧,走出工事来,我们会好好招待你的。” 接着便是女孩子们的歌声,她们会唱着各地的乡歌,尤其是河南小调,更可耻的是,他们把孙锦贤师长的部下,也是我们过去的同僚,弄来向我们讲话,告诉我们他们所受的优待,和“起义”后所得的好处,那些人,我认识他们,我想我还是不说出他们的名字,一落入虎口,还有什么自由?他们可能被逼出此。但是,我却开始第一次的听到弟兄们那种带着懊恨感情的啜泣声,我知道军心开始动摇,危险越来越严重,但我们无法回击,因为我们没有喇叭,而弟兄们偶尔回骂两句,也只是一些粗野的和愤怒的吼叫,无法使对方心服,李国辉将军也注意到这个局势,他唯一的办法是日夜巡视碉堡,和弟兄们生活在一起。 这时候,李国辉将军和我忽然发觉,我们是非再向后撤退,退出国土,进入缅境不可了,冥冥中的主将我们先是固守元江的计划,后是江城的集结的计划,再后是以车里为根据地的计划,更后是以蛮宋为根据地的计划,全部打的粉碎,无限江山,却把我们这一群孤臣孽子,逼的无立足之地,经过一番一番计议,我们如此决定,至于退入缅甸后怎么办?没有人知道,包括李国辉将军在内,谁也料不到竟有那么一天,我们这个不到一千人的残兵败将,会变成两万多人的精锐军团,控制了比台湾还大两倍以上的土地,两度击败缅甸国防军,一度重回故土,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已种下复兴的种子。 可是,我们当时感到的却只是穷途末路,现在,我们对中缅边区的每一角落都滚瓜烂熟,那里有一条河,那里有一个大蚁塚,也都如数家珍。但当我们第一次在脑海中闪出“退入缅甸”的念头时,眼前展开的却只是一幅穷山恶水,和上描述诸葛亮南征孟获时那种不毛景色,我又想到王阳明的〈瘗旅文〉,我们真是要像一片枯叶一样,窜身蛮荒,埋骨异域了。 第一节 刚刚安定了三天的眷属们,听到还要撤退的消息,比听到她们的孩子惨遭谋杀还要使她们疯狂,撤退!撤退!她们实在是再走不动了。我找到政芬,她正靠着床头坐着,怀里抱着安岱,两只闭着的眼睛流泪不止,我粗鲁的跑到她跟前,她听出是我,没有睁开眼,只咽噎的说── “你看看安岱!” 我不敢向安岱的头上伸手,我怕我会撞死到墙上,一切痛苦都让政芬一个人负担吧,我大声的告诉她立刻就走,先头部队已经出发,如果再不走,便只有落在后面,不落入共军之手,也会被野兽撕裂,这时,安国一拐一拐跑了来,过份的跋涉使他左腿酸痛的不能站稳,但是孩子并不在意,他什么都不懂,他懂得的只是又要“逃”了,他只希望在“逃”的时候,爸爸能抱着他,他的年龄不允许他了解作爸爸的也疲惫不支。 “儿子走不动,”他扑到我身上,说道,“要爸爸抱!” 我用我那觉得要断了似的胳膊抱起他,政芬挣扎着爬下床来,我看她两脚上密密的缠着布条,每走一步,都发出一声呻吟,然而,我们不能再多停一分钟了,像有一根鞭子在背上抽着,我们杂在孤军的行列里,向国境奔去。 中缅边界,是以漫路河作界线,河堑上的独木舟把大部伙伴们渡了过去,等到我和政芬到时,差不多已是最后一批人了,我们过河后往前走约三四华里模样,后面火光冲天,后卫部队将所有的独木舟全付之一炬。当初刘邦进入四川,焚去栈道,大概也是这种情形吧。从此,我们踏的是外国的土地,接触的是外国人民,刘邦不过几年功夫,便兵出陈仓,进入中原,而我们何时才能重回故乡? 后来,我听到后卫人员说── “当我们要焚毁那些独木舟的时候,土人说什么都不肯,他们哭号着向我们恳求,但我们还是焚毁了,我们不能留着让共产党利用,他们会马上追过来的。” 我曾经和李国辉将军谈过,一旦等我们国土重光,一定要加倍的赔偿当地土人的损失,可是,十一个年头过去,李国辉将军赋闲居台,而我又不知何时战死,恐怕是没有人肯为我们了这桩心愿! 孤军到三岛的时候,是第二天晚上,“三岛”,不是三个岛,而是丛山中的一个平原,在那个四面都是怒峰插天的盆地上,住着白夷四五千人,他们男的梳着小辫子,女的脸上刺着花纹,很热烈的欢迎我们,并且迫不及待的告诉说,昨天有一支约摸有五六百人的中国军队,刚从他们这里通过。 “帽上有红星吗?”我问。 “没有留意,但他们留下一部份伤兵在这里。” 孤军立刻进入戒备,眷属们统统伏在山脚下岩石的缝隙中,弟兄们在白夷人的引导下,分别去察看那些伤兵的番号,一时气氛又趋紧张,幸亏,马上就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惊,伤兵们原来是二十六军的弟兄。 在那些负了伤的弟兄们口中,他们垂着泪珠,告诉我们一段比我们还要凄惨的撤退故事,他们是二十六军九十三师和二七八团的弟兄,在元江大军溃败后,他们突围的突围,潜逃的潜逃,向滇西盲目的摸索,一路上,大家稍稍的集合起来,可是,等到发现大局已不可收拾的时候,和他们同时逃出来的高级将领,包括他们的师长、副师长、团长、统统的走了,像一个父亲在苦难时抛弃了他的亲生儿女一样,他们抛弃了那些为他们流血效命的部下,轻骑走了。 “他们走到那里去了呢?” “到台湾去了,”伤兵们衰弱的答,“他们是不愁没有官做的。” “那么,谁在率领你们。” “副团长,谭团长,谭忠副团长。” “他不逃,他是个傻子!”我悲痛的说。 “谭副团长打算把你们带到那里去的呢?”李国辉将军问。 “带到泰国,可能可以找驻泰大使馆。” 这是我们和谭忠合作的伏笔,第二天一早,李国辉将军便下令急行军向缅甸更形深入,追赶谭忠。 第二节 我们追赶谭忠,是为了想说服他不要进入泰国,而和孤军合作,留下来整训,准备重返国土,孤军原来也不过一千多人,沿途伤亡落伍,现在已不足一千人了,我们希望我们的反共武力能够增加一倍。 为了这个重大的决定──有人提议,我们假使追不上谭忠,便不如也索性进入泰国,也回台湾去吧,假使要留下来继续和共军作战,那便有邀请谭忠副团长那五六百位训练有素的战士参加我们行列的绝对必要,在三岛住宿的那一天晚上,大家各有意见,一部份人是坚决主张依样葫芦,进入泰国转向台湾的。 他们的意见是── “我们在这儿蛮荒的异域,只有困死!” “走吧,回到台湾,只要有人事关系,绝对可以升官发财,我们留在这里,败则陈尸沟壑,与草木同朽,胜则又有什么好结果?我们的惨痛教训太多了。” 但是,大家仍决定留下来,我们不是替别人反共,而是为我们自己反共,一片血海深仇,和人性上对专制魔王的传统反抗,使我们不和任何人斗气,何况人生自古谁无死?战死沙场,固然凄苦,而一定要回到台湾,老死窗牖,又有什么光荣?只不过多一个治丧委员会罢了,我们不怕别人踏在我们的尸骸上喝他的香槟酒,只要不嫌我们,不再抛弃我们,便心满意足了。然而,事实又是如何呢,“昔日戏言身后事,而今都到眼前来”,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我们急需要的是弹药、医药、图书,可是,我们得到的却只有冷漠,和一些不能解决问题的会议,这不是我们后悔,我们从不后悔,我们每一滴血都为我们的国家滴下,假使有什么感触的话,我们只是愤怒和忧郁。 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三岛,三岛的白夷对孤军的亲切,使我们没齿不忘,假使他们用坚壁清野的方法对付我们,或是向我们保证前途是阳关大道,我们会饿死在那里,或饿死在中途的,而他们对我们太好了,我们每位弟兄身上都背满了饭团和泉水,在晨光曦微中向泰国边境急急进发。 在三岛和小猛捧之间,有一片直径约数百华里,和台湾岛面积几乎一样大小的原始森林,在那不见天日,虎吼与狼啸震耳欲聋,落叶及膝的丛山巨林之中,我们怀着恐怖的心情,整整走了十二天,很多没有死在共军手里的伙伴们,在森林中倒下去,解开衣服,我们毛骨悚然的发现,蚂蝗竟像树叶悬在树干上一样,悬在他们枯瘦的身躯上,他的血已被吸吮尽了。 第一天我们便被这种现象慑住,中午休息的时候,我解开政芬的裤角,便有一条比烟斗还大的蚂蝗,头部已整个钻进肉里去了,她发出令人发抖的哭叫,在向导的指示下,我们用鞋底吃力的敲打着它,它才松掉口,而它那本来是青黑色的带着黏液的蠕动着的身体,已变成一团鲜红了。我们不知道它是从那里来的,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咬住我们的肌肉,它悄悄的在吸我们的血,一直把我们吸死。 然而,我们的苦难,还不仅仅是蚂蝗,瘴气和毒蚊才是更可怕的灾害,我们对热带林根本没有知识,唯一的知识来自,我并不相信瘴气,在我的脑筋中,瘴气不过是神话,可是,我们却亲身经历到了,像浓雾那样沉重的茫茫云烟,无边无涯的挡住去路,孤军必须等到中午时分云烟散去,才能通过,在最初,我曾贸然走进去试探,那云烟带着一种腐臭的味道,一吸进鼻孔,便立刻感觉到有人在头上用利斧猛劈下来,而且胃里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剧烈的搅动,忍不住大口的向外呕吐。 瘴气延误了我们的行程,而毒蚊却使我们衰弱,却使我们慢性的死。啊,世界上恐怕只有我们弟兄,患着十一年都不痊愈的疟疾,而且还不知道要害到那一天,谁比我们更需要疟疾特效药?──不是“奎宁”,奎宁对我们这些浑身都是疟菌的人没有用,我们需要的是更猛烈的药,你如果到中缅边区,你会发现我们的岗哨卫兵,都是两人一组,当一个人疟疾突然爆发时,另一个人可以继续执行任务,而你也会常常的看到,一个弟兄突然的倒到地下,呻吟,发抖,流泪,但你不要动他,等到疟疾一阵过去,他会自己爬起来,继续走路,继续作战,这些事情,最初曾使我自伤其类的掉过眼泪,可是,当我也被毒蚊叮过之后,便没有多的眼泪为别人哭了。祖国,啊,祖国,我们亲爱的祖国,你在那里! 然而,我们的苦难如果仅是蚂蝗、瘴气和毒蚊,我们就非常幸福了,在我们深入森林的第四天,便开始听到低沉的虎啸,而越是深入,虎啸声和其他不知名的野兽吼叫声也越逼越近,我们是单行进军的,向导告诉我们,它可能从那密不见人的树丛中穿出,抓一个人再跳入另一边树丛里去。 第三节 就在第五天的黄昏,一个传令兵被虎攫去,比一个猫抓老鼠还要轻盈,它悄悄的从我们行列上跃过,大家一阵惊呼之后,它已杳无影踪了,那位名叫俞士淳的传令兵,随我们退到缅甸时,才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在我们参加徐蚌会战,途经山东曲阜他的村子时,才投入我们的阵营,一个典型的乡下孩子,老实,温顺,倔强而负责任,那一天我只是差他到后队报告李国辉将军,我们前面就是卡瓦族的部落,敌友不明,请他下令全军戒备,那孩子用他那用不完精力的双腿,飞也似的向后跑去,山径上通不过的时候,他就钻到两侧矮林中和草丛中,拨开它们,继续前进,想不到,他竟会丧生虎口,在那只老虎跃过,大家惊魂不定了一阵之后,突然有一个弟兄带着不敢自信的语调诧异说── “我恍惚看见它抓着一个人!” “一个人,对了,”有人附和,“两条腿还在乱踢着!” 大家才从半呆了情况下苏醒,检查人数,才发现士淳不见了,我们立刻到老虎逸去的那个方向搜索,已什么都没有见,士淳,我永远记得他从军的时候,他姊姊送他到我们营房里来的情形,他的父母早死,姊姊痛哭着牵着她的弱弟,蒸了很多馒头塞给他,但她却没有给他钱,她没有钱,他们是一对孤苦的姊弟,士淳常常对我说,他要化装回去,把他姊姊接出来,现在上苍又为人间勾却了一桩公案,因为我们始终没有找到他的尸首的缘故,我但愿他还活着,不是有很多的传奇小说上说过,忠臣义士头上都有三尺白光,老虎会退避的吗?他可能已经真的化装回山东去了,也或许明天早上,他领着他姊姊,会站在我的面前。 虎患和毒蚊一样,一经开始,便没有终结,传令人员和哨兵,是老虎最好的目标,疟疾是那一位弟兄开始患上的,已记不清楚,而士淳却是第一个遭到虎袭,以后不断的发生这类事情,我想还是不要谈的太多了,不管是如何死法,死总是归宿,他安息了。 我们入缅后的第一战,发生在卡瓦族的村子上,卡瓦族是一个好战而又善战的民族,但也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民族,我们后来才知道,我们贸然通过,而没有先派人送上香烟和布疋,使他们发怒。──其实,我们那里有香烟和布疋呢。 双方在第六天中午接触,卡瓦族在他们村落面前一带的悬崖上埋伏下射手,一个弟兄在毫无预告的第一枪声下,连声音都没有喊出来,便栽下深谷,伙伴们愤怒的还击,这枪声使随军的眷属们再度混乱,她们紧蹲在林木的背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巨爪一样抓住她们,政芬也在发抖,连安国,也和他那一群年龄相若的小兄弟们,伏在乱石里,用小手抱着头,一动也不动。 她们恐惧的是,在国内作战时,如果战败,大家还都是中国人,她们可以杂在人群中,保全孩子的性命,而现在是在外国,如果战败的话,她们脑筋浮出的惨绝人寰的情景是:一群手执长矛铁盾,赤脚大耳的土人,对她们奸淫杀戮。这种想法一直在我们的眷属们脑海里徘徊不去,以后,每一次缅军进攻,都使她们受一次惊吓,幸而老天看顾我们,使我们能不被消灭,而我也真不敢想像真的溃散的一天时,我们被杀是没有怨言的,谁叫我们战败?谁又叫我们不往台湾逃命?可是,妇女何辜?啊,我想的真是太多了。 双方僵持约两个小时,我们不得不使出唯一的重武器──迫击炮,这才使战况急转。 第四节 我们后来还是和卡瓦族归于和解,而且把他们从敌人的地位翻转过来,成为我们坚强的盟友,从印度西康边界雅鲁藏布江,直到我们通过的那个原始森林,卡瓦山脉连绵千里,成为我们游击基地的天然屏障,这归功于我们参谋人员的策划,大家可能是受诸葛亮七擒孟获和普奥之战普军屯兵维也纳城下的影响太大了,当我们的弟兄击溃了一些卡瓦族的抵抗,占领了他们的村子时,全村妇女和一小部份战士未能来得及逃走,但我们没有杀一人,也没有对一人严词厉色,我们士兵成双的逐户搜索──一个人执枪戒备,一个人手执白旗,另外,我们虽言语不通,但人类间的喜怒哀乐表情是相同的,我们发动那些仍然在胆战心惊的眷属们去和卡瓦族的妇女接近,送他们些针线,和从孩子们身上临时脱下来的毛衣等等,当然,有些受尽了委屈和受了伤的弟兄们,咆哮着要膺惩他们,但我们还是坚持这样做,历史永远证明一件事,恢宏的胸襟和宽大的气度,才可以成大功,建大业,我们那时假使只求快意,不过只是多杀几个没有抵抗力的妇女和孩子罢了,而我们的宽厚和求和的诚心,使他们感动,当我代表孤军,被一个卡瓦人领到山后一座类似前哨的营寨里时,一个名叫伦努的老人接待我,拿出很多的饭团在我面前,那时候我的疟疾刚刚过去,浑身虚弱,但我仍不断的朝他笑──我只有用笑来表达我们孤军的友谊,这种言语不通的困难,一直等我们到了小猛捧,和马帮华侨会合后,由他们充当翻译,以后信使不断,才告解决。 伦努村长派了向导给我们带路,我们在他们全村人的营火欢呼声中,继续向南进军,可是,我们的苦难并没有结束,一个更大、更无法抗拒的灾害加到我们这一群孤臣孽子的人身上,那就是,我们赶上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闻名全世界的缅甸雨季,在离开卡瓦以后,下午一时左右,天空中忽然一声雷鸣,太阳立刻由暗淡而迅速的被不知道从那里来的那些浓云吞下去,一阵飒飒的巨响,天空破了洞口似的,像大水一样的大雨迎头浇下,一个小时后,天开一线,浓云澎湃退去──和它来时那么突然,我们不知道它退到何处,只知道一霎时又是阳光普照,而我们却像刚从海里被捞出来一样,地上的积水把落叶都漂浮了起来,脚下泥泞不堪,每天一次的阵雨使我们的部队受到比疟疾更严重的打击,谁能不断忍受那浑身湿淋淋的褥热!而我们却要用我们的体温,把尚是棉制的军服暖乾,我不知道身在台湾的袍泽和我们的长官们,可曾思及我们的弟兄,他们的部下,在含着眼泪,一步一滑,一步一跤,眼中布着红丝,身上发着高烧,却始终不肯放下武器! 十二天后,我们终于走出森林,这一支每一个人都胡子满面的孤军,抵达小猛捧的那一天,是民国三十九年四月二十一日,距元江军溃,已整整三个月之久,当我坐在小猛捧郊外,等候向导和交涉员进村察看情形时,我靠着一颗老松坐着,回忆一路上种种遭遇,恍惚一场梦寐,望着眼前一片花香鸟语的平野,我想到我的故乡,不愿生回酒泉郡,此生但盼有那么一天再看一下我的故乡,吻一下我的故乡的泥土,我便心满意足了,我幻想着小猛捧就是我家的村子,我一手牵着安国,一手抱着安岱,一步一步的走向我那一别十五年的家门。 “你又哭什么?”在我身旁的政芬悲切的摇我。 我这才惊醒,我想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流过更多眼泪的战士了,但是,一切绝望和愁苦,经过一番洗涤,我们还是我们,我们有的是无穷的哀伤,但我们没有动摇,我们的心在泪水中凝固了。 就在我睁开眼的时候,我们的交涉员像中了风一样的口吐着白沫跑回来,向李国辉将军报告── “我们追上了,我们追上了!” 上天有眼,我们果然追上了,果然追上了谭忠副团长和他的部属,他们就驻在小猛捧,预定明天便通过大其力进入泰国,假定我们迟到一步,他们便走了。而现在,双方面的弟兄会合在一起,经过一番商讨,他们接受留下来的决定。 接着,我们改组为复兴部队,由李国辉和谭忠二位将军分别担任总指挥和副总指挥,以小猛捧为司令部所在地,开始我们入缅后生活的一个新页。 第一节 我们在缅甸的国土上,成立中国军事司令部,自问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但是却至少有三点理由,可以使我们稍感安慰。第一、我们是一支溃败后的孤军,在人道和友情立场上,我们有权向我们的兄弟之邦要求暂避风雨。第二、小猛捧一带本是一个三不管的地带,缅甸最前线的官员只驻到大其力,再往东便是土司、部落和华侨的力量了。第三、迄今为止,那里还是一个三不管的地方,共产党所以在去年匆匆的,丧权辱国的和缅甸“划界订约”,就是企图明确的显示出来我们侵占了缅甸的国土,作为消灭我们和控告我们的法律根据,其实,那里万山重叠,森林蔽日,边界很难一时划清,我们是中华民国的部队,在中华民国没有和缅甸划界前,我们不承认任何人有这种权力。 那时,我们的实力由不足一千人,膨胀为一千五六百人,我不能不特别提出谭忠副团长领导二七八团撤退的情形,和我们在三岛时所听的略有点不同。原来,他们的团长×××是一直和他们一道行动的,可是因为他的妻子很早的时候便飞到台湾的缘故,到了小猛捧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出卖他部下手中的枪械,共产党用血的代价都没有夺去兄弟们的武器,他却轻易的卖给土人了,他把卖得的钱换成金条后,正色的对他的副团长谭忠说── “我要先到台湾去,部队归你指挥,我会请政府派飞机接你们!” 就这样的,×××悄悄的,毫无牵挂的走了,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面目重见我们弟兄,也不知道他的金条──那是最敬爱他的部下们的血,能用到几时?但我得特别提到谭忠副团长,在那种只要再往前走二十分钟,便可进入泰国和×××一样的享受舒服安全生活的关头下,他却愿留下来受苦,而且甘愿屈居副职,是一个使人低回仰慕的好男儿,他现在在那里呢?我不知道,听说他在台中,又听说在嘉义,啊,当我们队伍以泪洗面的时候,没有人管我们,当我们的队伍强大起来的时候,却有人管了,管的结果便是现在的局面,立过血汗功劳的弟兄大批投闲置散,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再多说的呢?只有苍天知道我们在缅边还有何求?什么是名?什么是权?我希望我有一天能再看到谭忠副团长,我们的伙伴中,有三分之一是他的部下。 复兴部队当时的编制是这样的── 李国辉──复兴部队总指挥兼七○九团团长 谭忠──复兴部队副总指挥兼二七八团团长 陈龙──特务大队长 马守一──搜索大队长 张伟成──独立第一支队支队长 蒙保业──独立第二支队支队长 石炳麟──独立第三支队支队长 在复兴部队组训完成的时候,我们已经扩充到将近三千人,这应该归功于“马帮”华侨,我想我必须说明一点,这种从前根本没有听说过的“马帮”,是孤军所以能成长扩大的主要血轮,没有马帮,孤军不但不能发展,恐怕还难立足。 远在清朝中叶,马帮便有了,云南边境一带的贫苦农民,为了求生,常常赶着一匹马或两匹马,比孤军还要艰苦的,成群结队的穿过丛林,越过山岭,到寮北和缅北山区里做点“货郎”一类的小本生意,他们贩卖药材,贩卖英国布疋和化妆品,更贩卖违法犯禁的鸦片烟,抗战时期,他们更贩卖枪枝弹药。我们只要闭上眼睛回想一下美国电影上那些西部拓荒者的面貌,便能构思出马帮弟兄的轮廓,他们跃马丛山,双手放枪,举酒高歌,充满了草莽英雄,义气招秋的悲壮气氛。虽然他们在山区中成家立业,他们的妻子多半是白夷的女孩子,但他们爱国思家之心,和豪迈慷慨之情,却依然是百年前遗风。全部马帮华侨大概有四万人至五万人,他们捐给我们医药、子弹、马匹,甚至,以马守一大队长为首,他率领了他们那些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子弟兵,自带马匹枪械,加入我们的队伍,从此,我们不但在缅边活下去,而且也生了根。<strike>http://w</strike> 复兴部队设立在小猛捧一个教堂里面,我分明的记得,我们在教堂广场上升起青天白日国旗的那一场面,除了正值勤务的卫兵外,我们全体──包括眷属和孩子,一齐参加,国旗在军号声中,飘扬着,一点一点爬上竿头,从萨尔温江上晨雾中反射出的一道阳光,照着旗面,眷属们都默默的注视着,孩子们也把手举在他们光光的头上,我听到有人在啜泣,接着是全场大哭,国旗啊,看顾我们吧,我们又再度站在你的脚下。 李国辉将军的大孩子李竞成,今年该十二岁了吧,他便是在小猛捧降生的,李夫人唐与凤女士是政芬最好的朋友,她在怀着八九个月身孕的痛苦情形下,随着败军,越过千山万水,她是眷属们的大姐,我说出这一件事,是希望大家知道,在小猛捧的一个月休养时间内,我们是安定的,一个七拼八凑,除了红药水,几乎其他什么医药都没有的卫生队,也跟着成立了。 在那时候,我们已和台北联络上,我们请求向我们空投,答覆是叫我们自己想办法,我们只好自己想办法了,为了不饿死,我们开始在山麓开荒屯田,为了取得枪械弹药,我们计划在整训完成之后,重返云南,向共军夺获。然而,苍天使我们不能有片刻安定,缅甸政府侦知我们孤军无援,而且,诚如《托兆碰碑》前哭唱的那一段:“内没有粮,外没有草”情形下,他们出动两倍于我们的国防军,向我们攻击,使我们不得不展开缅境中一连串的战斗中的第一个战斗,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法,我们这一群孤儿,刚脱虎口,喘息甫定,便又遇到咻咻狼群,使我们永不能获得喘息。 第二节 在和缅军作战之前,曾经有过四次先礼后兵的谈判,我们不便对兄弟之邦的缅甸说什么,但由以后所发生的种种事实来看,我们至少可以说他们现在的这个政府,是由一群脑筋混沌,而又带着原始部落气习的人统治着,我们始终不了解他们为什么要消灭我们,我们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为他们守住后门,任何人都不能想像,一旦我们不存在,他们有什么力量阻挡中共的南下──中共用不着傻里傻气派兵的,只要把缅共武装起来就够了,而世界上却多的是这种萁豆相煎,怎不使人扼腕! 五月二十日,正是我们进驻小猛捧一个月的最后一天,缅甸国防军一连人进入一向没有任何武装部队的大其力,并立刻派人持函到小猛捧,要我们派员和他们谈判。 我们的首席代表是复兴部队副参谋长,原九十三师参谋主任蒙振生,我也是代表之一,缅甸方面的出席人则是一位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少校──这个少校应该是中缅两国的罪人,从他那种傲慢的地头蛇气质的态度上,我和蒙代表发现我们好像是前来请降而不是前来谈判,他不告诉我们他的名字,也不告诉我们他是不是缅甸政府的代表,我们简直是和一具暴跳如雷的留声机讲话,他发表了一篇指斥我们“行动荒谬”的言论外,像法官判决一件案子时那么戏剧化的站起来宣布说── “我代表缅甸政府通知你们,限你们十天之内,撤回你们的国土!” 我们一再向他请求延缓撤走的时间,他都听不进去,最后,蒙代表说── “如果贵国逼我们太甚,我们只有战死在这里。” “你们只有两小时的弹药!”他冷笑说。 原来缅军已得到我们不但“援绝”,而且也“弹尽”的情报,我们怅然的告辞出来,深知道对一个没有受过人性教育而又有权势的人,只有实力才可使他低头,我们把结果报告李国辉将军,他知道战斗已不可避免了,刚刚安定下来部署,不得不重新变更,第一个是把眷属送到泰国夜柿,这时候,孤军的危急处境,为当地华侨,泰国华侨,和马帮华侨探知,啊,我想,世界上只有这两种东西是无孔不入的,一种是水银,一种恐怕就是华侨了,在繁华富强的英美,固然有中国人,在我们所处的蛮荒边区,也有中国人,而且是更爱国的中国人,小猛捧和大其力虽然是缅甸的城市,但只要到大街上走一趟,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它不是中国乡镇,侨领马守一已率领武装弟兄组成搜索大队,而另一位侨领马鼎臣,他更为他祖国所抛弃的这支孤军,到处奔走呼吁,于是在泰国华侨协助下,运来了大量我们最渴望获得的医药和子弹,我们永远感激他,他们帮助我们,除了危险外,没有其他任何好处,这才是真正的爱国者,可是,真正的爱国者的下场往往是令人叹息的,那当然都是以后的事了。 第二次谈判在五月二十五日,我和蒙副参谋长再度和那位少校接触,他的态度依旧非常强硬,我们只好支吾其词。第三次谈判在六月一日,那位少校的态度忽然变的和蔼起来,他不但脸上有了笑容,而且还为我们拿出两盃茶和一些糖果,这种突变的态度使我们起了戒备,果然,他开始询问我们的兵力、武器以及弹药等等,我想那个可怜的少校一定把中国人看成和他们缅甸军人一样的幼稚了,蒙代表当时便用一句话堵死了他的嘴,以致不欢而散。 “少校先生,这是军事秘密,你是不是也可把贵军的配备情形告诉我们呢?” 第四次谈判在六月三日,大其力县长通知我们说,缅军要求我们派出更高级的代表,最好是李国辉将军亲自出席,去景栋和他们的团司令谈判,以便彻底解决,当时谁也料不到堂堂缅甸国防军连草寇都不如,李国辉将军是不能去的,我们便派了丁作韶先生和马鼎臣先生前往。 可是,就在丁马二位先生抵达景栋的当天,缅军便在景栋检查户口,把丁马二位先生和当地若干华侨领袖们,统统加以逮捕,这种卑鄙的行动燃起了孤军的激动,有人主张立刻进军,有人主张异地为客,还是忍耐,于是,六月八日那一天,我们向缅军提出一个温和的照会,内容是── 一、请立即释放和谈代表。 二、声明中缅两国并非敌人。 三、我们决无领土野心,唯一的目的是回到自己的国土。 四、请不要再采取敌对行动。 缅甸的答覆是开始向大其力增援──三辆大卡车武器耀眼的国防军由景栋南驰,我们急迫的再提出第二个照会,缅甸的答覆则是用空军向我们的防地低飞侦察。 三天之后,就是三十九年六月十六日,缅军向小猛捧进发,经我们哨兵阻止,他们即行进攻,一场中缅大战,终于爆发。 第三节 这一战从六月十六日,一直打到八月二十三日,孤军经过三个月的狼狈撤退,以残兵败将,迎击缅甸国防军,内心的恐惧和沉痛,每一小时都在增加,我们真正是到了进一步则生,退一步则死的地步。 在缅军向我们哨兵攻击的同时,他们另一团约两千人,配备最优良的英式武器,向猛果进攻,直趋原始森林的边缘,一举切断我们的归路,像铁剪一样,两片利刃,分别由南北两面,夹向小猛捧,当情报传来时,我们司令部的人相顾失色,这并不是赶我们回国,而是处心积虑的要消灭我们了,谈判不过只是碍眼法而已,这对我们的打击是很大的,尤其是,我们从没有和缅军作战过,不知道他们的战斗力如何,但,事已如此,除了胜利,便是战死,我们已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 在这两个月的会战中,证明了缅甸人是英勇的,缅甸军队也同样的和我们骁勇善战,我们承认他们是第一流的对手,他们最后归于失败,以及以后所有进攻都归于失败的原因,在我们说,应该感谢他们军队风纪的败坏,他们没有不战胜我们的理由,可是却硬是失败了,我们从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比缅甸军风纪更败坏的军队了,他们对他们本国同胞,比对敌人还有惨无人性,蛮无理性,奸淫烧杀四个字每一样都使我们这些外国人都忍不住发指,缅甸善良的老百姓在他们国防军的刺刀下贡献出金银饰物,缅甸良家妇女在她们国防军的拳打脚踢下哀号着被剥去衣服。──结果是,缅军像一条驶上了沙漠的独木舟,而我们这些异国的军队,却在缅甸人的协助向导下,反过来截断他们的退路,一批一批的把他们击毙和俘虏,一直到八月二十三日,他们承认失败为止。 和陆上攻势并进的,他们的空军也出动轰炸,孤军不得不撤出小猛捧,退入山区,但这不过是暂时现象,在躲过缅军的锐气之后,根据当地人的情报,我们重新反攻,由七○九团副团长张复生担任前敌总指挥,二七八团沉鸣铸的一个营和叶鼎的一个营担任防卫,陈良的一个营,和七○九团董亨恒的一个营,共两个营,担任突击,这几位营长,他们的英勇事迹和忠心耿耿,我想战史上应该记载他们的,中缅边区的反共大业,全建筑在他们这些钢筋上,虽然他们一直不为外人所知,但他们用血写下这篇史诗,却是真的啊! 六月二十八日,在缅军发动攻击十二天后,李国辉将军下令反攻,而缅甸政府也颁布全国总动员令,增援到一万余人,预备入山搜索,而我们就在他大军未立定脚跟前行动,董亨恒营长率领他的四百多位弟兄,以类似跑步的速度,在山丛中七个小时急行军一百四十里,于拂晓时分,到达猛果。 这是没有声音的一战,那一夜,满天星斗,没有月亮,大地上清莹的像水晶塑的一样,四百多条黑影飞一般的迤逦前进,没有声息,没有火光,只有雨点般的脚步在响,当我们到达猛果时,缅军的哨兵已被从背后跃起的我们的弟兄掐住脖子拖走了,董亨恒营长亲自在前面率队,占领该镇,在悲愤莫名的当地土人指导下,董营长率队冲进缅军团司令部,可是,他还是去迟了,当他冲进去的时候,那位缅军团长光着身子翻墙逃脱,热烘烘的被窝里缩着一个赤身露体,战栗不已的白夷少女。 “我如果抓到他,”董营长愤怒的对我说,“我会当着那少女,唾他的脸!” 我们击溃缅军的这个团后,缅甸空军对我们的轰炸更为猛烈,于是,他们的空军总司令的座机被我们击中,总司令跳伞逃走,座机撞毁在景栋山上,这位总司令现在是缅甸政府国防部长,我想用不着说出他的名字了,虽然我们从不为已甚──当时如果我们要抓他,会抓住他的,但他迄今似乎都认为那一次被击落是他的奇耻大辱,我们不敢说他一直主张消灭我们是为了这一件恨事,不过,从那一次后,他对我们的仇视陡的增加,却是事实,我们不愿开罪任何一个人,环境却逼我们开罪,那叫我们如何是好? 趁着有利于孤军的形势,我们托土人带给缅军一个照会,吁请两点,一点是释放和谈代表,一点是不要再继续切断我们的退路,但缅军的答覆是痛骂我们“残忍”,责备我们发动“无耻的夜袭”,坚持一定要继续把重兵屯在森林边缘,最后警告我们这些“残余”说,他们将在七月五日,堂堂正正发动总攻,这答覆使我们弟兄们悲愤发抖。 七月五日那一天的一早,缅军果然向我们攻击了,这一战的寿命只维持了四个小时,未到中午,便行结束,我们的收获是:一百多具缅军的尸苜,四辆大卡车(大概就是大其力增援的那四辆),和被我们活捉的将近三百人缅军,而我们却只伤亡十一个弟兄──他们为国战死在万里外的外国国土上,骨灰现在供在我们孤军的忠烈祠里。 第四节 从七月五日到八月五日,一个月间,双方成胶着状态,可是,到了八月五日,缅甸政府颁布他们举国动员以来的总攻击令,我们才第一次尝到猛烈炮火滋味,在缅军总攻击后不久,孤军便撤出猛果,接着再撤出公路线,向寮国边境丛山中退却,当退却时,大家回顾两个月来惨淡经营的基地,废于一旦,而前途比我们初来缅甸时还要渺茫,一旦退入丛山,又与瘴气毒蚊为伍,不知何日才能生还,大家更觉颓丧。 但是,在我们日暮途穷的时候,缅军仍穷追不舍,两门八一重炮和四挺三○轻机枪把我们团团围住,像向陷阱里投掷火球一样,集中炮火向我们轰击,以致弟兄们连头都抬不起来,中午之后,缅军攻势更猛,伤兵不断的抬下来,前卫受不住压迫,也逐渐向核心山头后撤──这是我们入缅以来情况最恶劣的一天,李国辉将军在一个被巨炮震撼得摇摇欲崩的山洞中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商量应变,大家只有面面相觑,估计剩下的弹药已不能支持到明天了。在那从洞口漏进来而又反射到各人身上的微弱阳光里,我看到一个个脸色苍白。墟☆ 这时候,侨领马守一被哨兵领进来,他的衣服被沿途的荆棘撕破,鞋也裂开了大口,眼睛发直,一屁股坐下来,向我们报告噩耗,原来缅军已把大其力、小猛捧、猛果、阿卡等地所有的华侨,全加逮捕,无论男女,都横加拷打凌辱。缅军对他们的同胞,尚且那么野蛮,现在,更何惜于中国人,我的毛发禁不住在根根的往上倒竖。 “李将军,”马守一先生嘶哑的叫,“你们是祖国的军队,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李国辉将军沉痛的望着大家,我们自己已到死亡的边缘,那有力量伸出援手,最后,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我们没有弹药!” “我可以供应!”马守一先生说,他保证天亮前可以向缅军或向泰国购买若干发,──他没有欺骗我们,在天黑后,他送来四千发子弹和一万缅甸盾,他匆匆的走了之后,我们军事会议仍没有结论,大家都知道,无论去救大其力华侨也好,或是我们孤军要活下去也好,必须先要摧毁缅军的巨炮和机枪,但这和老鼠决定要往猫脖子上挂铜铃一样,谁去作这件事?又怎么作到这件事呢? 最后,张复生副团长站起来,他愿率领敢死队包抄缅军背后,去毁灭那六尊使我们战栗的武器,在征求那个营愿意前往的时候,第三营董亨恒营长应声举手。 “我也去!我跟你去!”我蓦然说。 “你不可以,你有妻子,老邓!”董亨恒营长阻止我。 “你也有妻子!” 他低下头,我在他脸上看到一种不祥的阴影。 天黑下来之后,在土人向导下,董营弟兄悄悄的撤出火线,向后山进发,中夜时分,忽然大雨倾盆,伸手不见五指,敢死队折向西南,却想不到,缅甸的一个营这时也正向我们背后包抄,两支迂回的军队在狭小的山口猝遇,发生了使我们损失最惨重的一场恶战,董亨恒营长身中两枪,被伤风菌侵入创口,我们没有医药拯救他,两天后,他呼号着惨死在他那从夜柿仓促赶回来的妻子的怀抱里,遗下一个女儿,现在不知道她们流落在何方?第一连杨仲堂连长,当场被乱枪打死,葬身谷底,始终寻不着他的尸首,第七连连长和第九连连长也都战死,可惜我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但我相信他们的忠魂将和石建中将军在一起,为我们祝福。 第五节 这一次遭遇战使我们第三营连长以上的官长全部殉难,队伍溃不成军,哀叫呼号之声,震动山谷,张复生副团长据守在一堆乱巨石后面,仰天大哭,这真是天绝我们了。但他在枪声稍息之际,大声命令未死的弟兄们,有排长的听排长指挥,有班长的听班长指挥,向敌人炮兵阵地进击。 “向前冲,我们死也要死在那里!” 张复生副团长,他猛的跳起来,沿着水沟冲上去,一个伤亡惨重,被击溃的败军这时受到他英勇行动的感召,大家重新集结,把生命交给他们的长官,向山崖猛扑,缅军的那一个营不得不节节撤退,于是,我们的弟兄,踏着血迹,跟了进去。 这是一场惨败后的大胜,我们攻进缅军的炮兵阵地后,把那两门八一重炮和四挺三○轻机枪毫无损伤的俘获到手:李国辉将军乃下令进攻大其力,现在,是我们拥有可怕的攻击武器,而缅军空无所有了,这种霎时间便把战局颠倒过来的事迹,今天谈起来,仍历历在目。 就在这一仗之后,我们重新回到小猛捧、猛果,并进入大其力、阿卡。 在进入大其力后,缅甸国防军的覆文来了,解释从前扣押丁作韶先生、马鼎臣先生,和逮捕华侨,都是政府的事,军方不知,务必原谅,并请求把被俘的缅军释放,对这种类似儿戏的外交文件,使我想到中日之战两广总督向日本索回军舰的稀奇往事,但我们从不逼人太甚,一共俘虏了将近六百位缅军,我们把他们集中起来,向他们报告我们的反共意识,和介绍他们认识共产党的本质,三天课程后,一个人发给他们一百盾,打发他们回去。 于是,缅军的第二个覆文到了,那就是八月二十三日,他们声明同情我们的反共立场,但为了他们的颜面,请我们务必离开公路线和撤出新占领的城市,其他可以一切照旧。这同情虽然来的太迟,我们仍然接受,第一个回合的大会战,就这样的结束。 这一场会战虽然是大获全胜,可是,我们提出的释放和谈代表的要求,缅甸只接受一半,他们把马鼎臣先生送回,却把丁作韶先生继续扣押,那果然不是缅军的行动,而是缅甸政府的行动,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对来使的有无礼貌,说明了那个统治集团是否有人类文明──因为,在原始部落里,来使往往会被煮得稀烂的。不过,他们虽然没有释放丁作韶先生,却在我们突袭占领猛果的同时,把丁作韶先生,从景栋大牢中“请”了出来,专机送往眉苗。 眉苗相当于中国的庐山,是缅甸全国最优美的风景区,位于腊戌、曼德里之间,在英治时代,是英国总督避暑的地方,现在,则是缅甸总统和他的阁员们避暑的地方。有各式各样避暑山庄的建筑,安静的像一片真正的世外桃源。 当丁作韶先生最初被关进景栋大牢,他自分必死,所以,那一天,狱吏“请”他出来的时候,他感觉到无比的伤恸,便偷偷的用一个破纸条,写给李国辉将军几句话,“国辉乡兄:千万不要缴械,千万不要投降,弟命已矣,死亦瞑目!”──这纸条从牢中传出,辗转到李国辉将军手上时,我们已进入大其力,但我们却永记于心,以后,每当情况危急的时候,我们就想起那纸条──弟兄们戏称之为“衣带诏”的那张纸条,便会觉得生气陡的勃蓬,现在,丁作韶先生,也随着老长官老伙伴离我们而去了,听说他在成功大学担任训导长,我想,他,还有他的共患难的夫人胡庆蓉女士,会一直纪念着我们,只是,见面却不容易了。 丁作韶先生在眉苗被软禁了一年零两个月,在这一年零两个月中,事后丁先生告诉我们,他受到的待遇,成为我们孤军奋斗的寒暑表,当我们战胜时,他的饮食就好起来,猪排、牛排、咖啡、水果,而且可以到眉苗公园散步,眉苗市长也设宴招待,也为我们的反共大业举盃。可是,当孤军战事不利的时候,猪排没有了,牛排没有了,咖啡没有了,水果没有了,而且不准走出房门一步,偶尔探一探头,便会遭到昨天还婢膝奴颜的警卫们的喝止。丁作韶先生告诉我们,最使他痛若的一件事是,当孤军反攻云南,节节胜利的那一段时期内,他几乎是天天参加宴会的。可是,在孤军开始撤退的一天,他却立刻被从宴会席上拖下来,啊,祖国,你强大吧,强大吧! 第六节 八月末旬,我们在缅甸大批给养和车辆的供应下,由大其力撤退,这是一个悲壮的军事行动,大其力那个有两千多户人家的县城,是缅泰边境最大的一个都市,可是,当我们撤退时,全城却顿成一空,住民们恐惧缅军的野蛮报复,华侨统统渡过河到泰国夜柿去了,白夷人则统统跟着我们撤退,这些在血统上可以溯源出来是中国人的白夷男女老幼,杂在孤军中,抛弃了他们的房屋店铺,当天色黄昏,大家撤退完竣的时候,我一个人孤独的徜徉在那凄凉的没有灯光的大其力黄土狭街上,面对着无穷的死寂,使我想到三国时代刘备的襄阳撤退,历史是不骗人的,人民和我们在一起,这应是我们在战胜后仍不得不吐出战利品所激起的愤怒中的唯一安慰。 我们第一步先撤退到小猛捧,在这个小小平原上,孤军停留了一个月,九月间,我们进入猛撒,把猛撒作为复兴部队的基地,猛撒比小猛捧要好的多,是一个拥有四十几个村庄的大盆地,在四周都是插天的高山峻峰中间,我们在那里停留了半年,半年的安定生活,在我们这满是创伤的伙伴们看来,真是一个奇迹,而且也使孤军有一个较长的时间整训,我们必须感谢上苍,这半年时间对我们是太重要了,一则使弟兄们得到一个彻底的休息,一则是,我们成立了干部训练班,使我们日渐扩大的部队,有充份得力的干部,这是必要的,因为我们不久就扩充到两万人。训练班的教育长是何永年,副教育长是苏振声,学员两百多人,他们来自部队、华侨和当地白夷,每期三个月,一共训练了两期。 然而,民国三十九年十月十二日,缅甸空军却突然向猛撒作一次破坏君子协定的无耻的偷袭,那一天中午,大家刚放下碗筷,便听到隆隆的机声,接着便是疯狂般的轰炸。 我们不知道是上苍保佑我们,还是缅军训练不够,这次轰炸的结果只炸死了一条水牛,使我们孤军不得不赔出一笔钱给牛主。第二天,我们向景栋缅军提出抗议,缅军的答覆来了,在覆文中,他们说── “盼望你们早日反攻大陆,一切粮食、汽油、车辆,我们可完全供应!” 但他们却没有提到我们抗议的主题轰炸这回事,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大家传递的看看,啼笑皆非。 不过孤军也并不完全在沉重的心情中过活,十二月间,猛撒县长,也就是猛撒的土司──刀栋,新生了一个孩子,寄养给李国辉将军作为义子,无论如何,和大汉的将军拉上亲戚使他们骄傲,李将军收下了,并为他起一个名字叫“刘备”。 刀土司为这个名字,曾大宴宾客,因为当他知道刘备是皇帝的时候,他隐藏不住他内心的喜悦。 第一节 我们反攻的序曲开始于四十年二月十日,在共产党云南贸易公司的经理蒋世才,这位在大陆沦陷前担任土共司令的老共产党,带领了三百多人全副武装的马帮,从车里运来将近三百吨的巨量鸦片,趋向大其力,被我们密如蛛网的谍报侦知──在中缅边区,没有一个共产党能逃过我们眼睛的,全体华侨社会和每个人身上都背着血海深仇的弟兄们,使任何共党一经工作便马上暴露身份,然而,我们最恐惧的是打入高阶层的内奸,和那位肃奸委员苏文元一样,他表现的比任何人都忠贞,而且用他那狂热的忠贞,打击和消灭我们的得力同志,使人才溃散,怨声载道,然后再画龙点睛的教导我们无法挽救和无法抗拒的一项错误决策,那便一切都完了,大陆上的往事,一件一件的可作为例证,今天谈起来,我还觉得浑身颤抖。 李国辉将军在得到情报后,立刻向住在曼谷的李弥将军请示,李弥将军覆电来了。 “截击!” 当天──二月十日夜间,张复生团长(他已升为团长)于接到两个字的覆电十分钟后,率领全团出发,这一仗使人紧张,也使人兴奋。睽违了整整一年之久,又再度的和共产党交手了,当我们到达猛广的时候,据报他们已经通过了两个小时,也连夜向大其力进发,张复生团长立刻命令追击,和贩毒的三百名共军在距大其力只有一公里的地方接触,张复生团长一方面急行军增援,一方面向大其力包抄,终于,在大其力街口,我们愤怒的弟兄,把敌人团团围住,一举消灭。 李弥将军在这次大捷后,才到猛撒,才开始亲自指挥行动,不过,实际上,李弥将军已是第三次到缅边来了,我想我叙述的有点乱,一方面是,事情隔的太久,一时不能像流水账那么一笔不漏的顺序说下去,一方面是,连我自己有时候也弄不清楚了,我亲身参加过的事,我还可记得,我未亲身参加过的事,便难免遗忘,对于一个满身是疟疾菌,而又随时都可以死去的老兵,每天所遇到的,都可以说是大事,但也都可以说是小事,即令是死亡,在我们看起来,不是也太平淡了吗? 李弥将军第一次到缅边是八月十六日,那时正是中缅大战结束,我们占领大其力期间,侨领马守一先生从夜柿送来一封信,告诉李弥将军已经化装到了夜柿,迫切的盼望和弟兄们见面,由马守一先生派人把李弥将军护送到赖东,孤军再派一个营越过叭喝,前往迎接至大其力,李弥将军和我们已是一年多没有见面了,他握住李国辉将军的手,泪流满面,咽噎着说──佬 “我一直到后来才知道是你,最初外边只传说第八军李团把缅甸国防军击败,很多人问我李团的负责人是谁,我曾试写了十几个人,却想不到是你,我对不起你们,你们是太辛苦了。” 我们没有像儿女般的抱头痛哭,但英雄的感情有时比儿女还要沉重。当夜,李弥将军住在马守一先生开的财福祥布店的楼上,马先生带着他的货物暂避到夜柿,一切委托李国辉将军代管,在一灯如豆下,李弥将军告诉我,阴历年的时候,他心绪不宁,曾到台北仙宫庙香焚祷告,抽了一支签,默问孤军和他的夫人龙女士的前程,签是“上上”,签文是这样的── 头胪盈斗血盈腔 赠与人间识货郎 忠义堂前定八荒 跨鹿插花下洛阳 “我当然猜不透仙机,”李弥将军唏嘘的说,“但在签文上看起来应是非常的吉祥,心里觉得平安的多。” 那天晚上,谈了很久,第二天,连长以上的军官分别晋见,第三天,孤军撤出大其力,他仍回到夜柿。 二月二十日,李弥将军第二次到缅边,在猛撒也勾留了三天,更进一步的对孤军有深刻的认识。所以,他于三月十八日,决定将总部迁至猛撒,而这一次的莅临和前二次不大相同了,我们已立定了脚跟,所以,当他通知我们行程的时候,李国辉将军派出了陈显魁营长率领他的一营弟兄,深入泰国迎接。 李弥将军第三次进入缅甸,带着他全部随员,包括参谋长钱伯英,副参谋长廖蔚文,第一处处长胡景瑗,第二处处长王敬箴,第三处处长柳兴镒,第四处处长王少才,和我们上述的那些新发表的将领们,他们在清迈下火车后,换乘小汽车北进,可是公路到距缅边还有四十华里地方就没有了,陈显魁营的弟兄们乃临时在荒野中修出一条公路,一直修到缅边蚌八千。在这里,我想你一定不明白,我们不但在缅甸打仗,而且又在泰国修路,缅甸已败,尚有可说,难道泰国也愿容忍?假如你有这个疑问的话,这个疑问是对的,不过,事实上已说明了我们在那里真是来去自如,李弥将军所以不经过大其力,便是为了不愿泰国颜面上过不去,蚌八千是一个缅甸小镇,位置在缅泰边境,不但没有军队,连警察,和那无孔不入的税务员都没有,泰国境内正是我们修筑了公路之后,才派了一两个警察在那里巡逻的,假如我们不去找他们麻烦的话,他们是从不理会我们的,这应归功于我们华侨的社会力量,和孤军战胜东南亚各国中最强大的缅甸国防军后的声威。 第二节 我们以隆重的仪队和三番军乐,把李弥将军接到猛撒,当天晚上,他便和李国辉将军深谈。 “依你现有的兵力,”李弥将军问,“能不能反攻云南?” “可以的,”李国辉将军答,“但我们只能游击战,恐怕不能守。” 这两句对话是以后作战的蓝图,第二天,云南反共救国军总指挥部正式在猛撒成立,啊,在这里,我想你一定看得出来,虽然有了一个人员庞大的总部,虽然有两个师的番号,实际上仍是李国辉将军和谭忠将军麾下的那支孤军。 十天之后,那一天是三月十八日,李弥将军下令向云南反攻,一场返回祖国,重睹故土的大战,于焉展开。 反攻大军由李弥将军指挥,分兵两路──南北两个梯队,向北进发,北梯队是反攻主力,由李国辉将军率领,于三月十八日凌晨,悄悄的离开猛撒,南梯队是佯攻,由吕国铨将军率领,在北梯队悄悄的离开猛撒一个星期之后的三月二十四日的那一天,大张声势的出发,他们的目的地是车里,南峤、佛海,李弥将军希望这支佯攻的南梯队能吸引住共军的兵力,使北梯队可以迅速的攻取耿马、澜沧,然后,在增援车里、佛海、南峤一带的共军来不及回师之前,向东急进,一举克复昆明,再回军南指,和佯攻的南梯队前后夹击,一举摧毁共军野战军主力,我们预期,人民会站在我们这边的,我们打算在三个月后,迎接中央政府迁到昆明,以便和共产党短兵相接,再向北平进军。 一切都不是不可能的,当初蔡锷将军便是提一旅之师,从云南北伐,推翻袁世凯的,我们相信我们可以如法炮制的推翻共产政权,远大的前程和祖国国土的芳香吸引着我们,使我们在接到出发命令后,心都要狂喜的跳出腔子。 我是被派到葛家壁那一营,作葛营长助手的,我前一天从夜柿回来,在夜柿,我和政芬作了一个星期的团聚,大孩子已由他母亲那里,开始读方字块了,而安岱自从在车里发过高烧之后,起起伏伏,延误到中缅大战前,送到夜柿,才请华侨医生看好,我永远感激那位年轻的大夫周维信先生,他没有收我一文钱的费用,但他却对我那已经完全痊愈的女儿默默摇头。我告诉你,朋友,过度而又长期的高热,使我那活泼的女儿成了白痴。在她一年后死在我臂膀里之前的期间,她一直是憨憨的傻笑着,她不再狂欢大叫,也不再机警地躲避那最后终于致她死命的毒蛇。啊,所以,当我向政芬提到孤军可能反攻云南的时候,她重新哭泣起来,在她眼睛中,我读出一种悲愤哀怨的疑问,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安享余年的时候,她的丈夫和游击队的伙伴们,却偏偏的整天战斗,战斗。 我没有逃跑,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在曼谷在台北买房子,我仍回到猛撒去了,我说不出我是什么心情,我回去后,便请求到葛家壁营工作,他是北梯队的前锋,以一营的兵力,为大军开路,我愿和他工作在一起,至于我为什么不请求留守,而却跑到第一线,那不是我英勇,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我想大概是我再也受不住我心灵上的负担了,我死也要死在故国的国土上。 三月十八日,我们向第一天的宿营地猛因出发。 第三节 猛因位于景栋之东,是“熟卡”区域,“熟卡”指的是接受过现代文明的卡瓦人,好像我们贵州的“熟苗”“生苗”一样,在“熟卡”区域,我们可以放心的行军。但第二天一早,离开猛因,一直到永恩、西盟,连绵五百华里,全是“野卡”区域,大家心理上便蒙着一层阴影。 猛研,是南北两个梯队分兵的地方,北梯队继续向北挺进,南梯队就在此挥军东指,进攻南峤,我不知道外边怎么传说我们是多少万大军,真正领国家薪饷的,即令在我们势力最高峰的时候,也不过五千人,而这次,把李国辉和谭忠将军的不到三千人的队伍,再分为二,每一个梯队不过一千多人,而共军据守南峤的部队,有一个加强团,旺盛的火力和以逸待劳的形势,使南梯队进入国境后,便停顿不前,不但没有能像我们期望的一鼓攻克南峤、佛海、车里,而且到了后来,共军援军大集,忽然变成有被歼灭的危险,吕国铨将军不得不仓皇的败退下来。一个钳形攻势缺了一边,只剩下一千多人的北梯队继续深入,这当然是后话了,但在越过猛研之后,伙伴们心里那种反攻的和重返故园的喜悦,便开始被荒草茂林中传出的“野卡”鼓声慑住了,三月天气,在我的故乡──我和葛家壁营长都是北方人,仍是冰天雪地的季节,卡瓦山一带却热得像天上泻下火浆,那碧青的蔓草比人还要高出一尺有余,弟兄们双手执枪,警戒着随时出现的老虎,我们本来是可以用高声吆喝,驱走虎豹的,但又怕传到“野卡”耳朵里,遭受毒箭袭击。 从猛研到邦桑,孤军大体上一路平安,我们在乱草中拨擘前进,脸上、手上、脚上、布满了刀子一样锋利草叶割出的血痕,每天晚上宿营,大家升起营火,三个人一组的哨兵背靠背的环绕着营地,老虎低沉吼声彻夜的在附近传出。到了第四天,我们的粮食尽了,大家只有个别为政,两人一组──一人持枪掩护,一人去挖芭蕉心和野菜充饥,我是和一位云南籍的少尉陆光云合作的,啊,纪念陆光云吧,他在一个月后,潜进昆明,被共产党发觉,全身浇上汽油,活活烧死!我坐在地上吃芭蕉心的时候,观察我们悲壮行列,不禁心都缩作一团,难道国家就只剩下我们这一千多人吗?我们反攻,我们死,是义不容辞的,但我们觉得我们的担子是太重了,不是我们挑得动的,假使我们能吃得饱,或许会好一点。但我仍有无限的欣慰,总算政芬和其他眷属们不在这里,一切苦难让男人们单独的负担吧。 在邦桑,住了五天,李弥将军临时变更计划,改攻沧源,我想这个改变是明智的,我们假如不能攻克沧源而迳攻耿马,势必陷入共军的重重包围。 我随着葛家壁营再度出发,在这中缅边境地带,是“野卡”的大本营,大家的戒心更加提高。行军到第三天的中午,弟兄们饥渴交加──尤其是渴,那比饥还不能忍受的痛苦使大家软瘫下来,一营人,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无数连泪水都流不出来的枯乾眼睛,默默的望着葛家壁营长,葛营长拉我一下。 “听!” 我们听到鼓声,隐约而狂热的鼓声,从一排林木那里传出来,我点点头,知道是野卡的村子,它使人恐惧,但也使人们知道那里有水。 “我不去!”担任我们翻译的熟卡人惊慌的拒绝我们的要求。 “不去打死你!”陆光云用枪指着他的胸口。 “我不去,他们会割掉我的头的,”他几乎要哭起来,“这正是祭谷的时候!” 最后他还是去了,条件是我们汉人得出面接头,陆光云带着两位弟兄在背后掩护,我和翻译前往,我的愿意去,并不是我不怕死,而是我实在太渴了,如果求不到水,大家会一齐渴死在那里,我们收集了一些别针、盐之类的礼物,由我携带着,前往交涉。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第一眼看到野卡时所受的惊吓,和美国蛮荒电影上所显示的没有分别,在广场的一根杆子上,悬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鲜血像漏了的屋顶似的往下滴着,人头的眉毛和眼角垂下来,像为他的被残杀而哀伤,一个女人正拿着一把在阳光下发亮的钢针,向人头的眼睛刺去,当她刺进去之后并不把针取出来,却翻转身子,大叫一声,一群野卡便围绕着人头,一面唱歌,一面中了魔似的狂跳,他们女人穿的是一条短到什么都盖不住的短裙,男人则像月经带似的只在胯下系着一条长布,后来,那位翻译告诉我,他们唱的是── 你瞎了眼 才叫我们杀了你 祝你的鬼魂早早升天 保佑我们丰收 “他们什么人都杀吗?”我问。 “不,只杀汉人。” 我听了不禁毛骨悚然,这应归咎于那些欺骗卡瓦族的汉族的败类,他们本来只是互相残杀的,但在不断的被汉人欺骗之后,开始专杀汉人了。 第四节 这个和非洲探险镜头一样的可怕场面,被一包食盐打断了,翻译将一包扎得非常松懈的食盐掷过去,纸包在空中裂开,盐末一条线的撒过去,在野卡们惊叫声中落在地上,所有食盐全部显露出来,他们低头凝视着,然后各人的箭陡的都顶到弦上,他们上弦的速度是那么快,在上弦之前,我几乎想都没有想到他们还带着弓箭,这种足可和美国西部电影中拔枪速度同样媲美的动作,使我浑身抖个不停! “快笑,”翻译说,“一直不停的笑,露出牙来,那是说明你友善的标帜。” 但我内心却只有恐惧,没有一丝笑意的,不过我仍是笑了,张开枯乾得快要焦了的嘴唇,双手把食盐和别针举到头上,露着满是隆起肋骨的胸脯,想到那古老的武器贯穿进去时的痛苦,我后悔我太轻率了,我默默的祷告着,我是什么都不信的,但我不断的在喉头里呼唤天主,呼唤上帝,和呼唤我佛观音。那一次是我一生中最胆碎的一次了,我如果能掉头逃跑的话,我会不顾一切掉头逃跑,我想我如果被野卡的毒箭射死,恐怕一定有些人在酒余饭后,语意中还会讪笑,说那是我应得的报应。我宁愿饮下敌人的一颗子弹。 幸亏毒箭没有射过来,熟卡翻译后,有一个青年人,我想他就是酋长了,轻蔑的接过我高举着的礼物,检视了一下,点点头,他答应了,我高兴的几乎要跪下来吻他的脚。 在我们获得饮水的补给后,我像躲避毒蛇一样的急急逃出村子,和掩护的部队会合,却看见翻译熟卡满面愁苦的坐在那里吸他的烟草。 “你一定有心思,”我故意轻松的说,“想太太吗?” “不,”他回答,“永恩一带的野卡更利害,刚才那酋长告诉我的,他们把那里的野卡叫山头人,你们通不过去的。” “我们可以打过去。” 翻译向我笑了笑,我立刻不安起来,我知道我们的一切都可以瞒过缅甸,可以瞒过共产党,可以瞒过新闻记者,甚至可以瞒过祖国,但瞒不过善行山路的卡瓦族,他们孙膑一样的,从我们宿营时所用的柴草,可以准确的判断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使我们唯一显得声势浩大的是骡马大队,在边区,每一个骡子都有它的名字,例如:小黑、小白、小花、嘎青等等,骡夫们像唤孩子们似的呼唤着它们,它们也灵活的和孩子们一样的听从呼唤,三百匹骡子,在狭小山径上和过人的草丛中,看起来浩浩荡荡,可惜的是,它们背上坐的只是李弥将军总部的人,而没有为他的部下多驼一点饭团和多驼一点饮水,翻译告诉我,连英国殖民力量鼎盛的时候,有飞机助战,都没有能够打进以南徐河为主的永恩峡谷。 我们这支先锋部队自不能听了一个不相识的酋长的一句话而停止军事行动,便是满山满谷的蛇蝎,也要通过,这是军人的本色,万事都有一个终结,最悲惨的终结不过是死而已。 永恩,这个我们缅境的最后一站,又叫永列,又叫岩城,南徐河和它的支流,紧紧的夹抱着它,万山重叠,我们越是接近,对那一带墓道似的山径和不时发现山坡上立着的高杆顶端悬着的乾瘪了的人头,使我们弟兄一个个面无人色,从缅甸一直带来的疟疾,大概过于恐惧的关系,发作时更特别利害,不时的有人栽倒路旁,那就必须另外一个弟兄留下来像守尸一样的守到他能再爬起来。 然而,事情往往有出意料之外的,在我们先锋部队正要全军覆没的前一刹那,一个奇迹救了我们,不但救了我们,并且找到一位有力的伙伴,和三百多位骁勇的战士,在以后进入国土的大战中,三百多位野卡弟兄的血染红了南龙河。 在我们行程最后的一天中午,山径越来越狭,碧青如洗的天空变成一条线在双峰夹缝中隐约的忽隐忽现,阳光只照在高插云际的峰头上,脚下是南徐河支流的深谷,阴风和涧水声混合在一起,我和葛家壁营长前后走着,我仰头高望,想到古时候的战争,假设敌人从上面源源滚下巨石,我们只有葬身在这里。 就在大家最紧张的时候,一个宏亮的声音在山头响起── “下边走着的弟兄们,不要动,不要开枪,你们看不见我们,三百支毒箭在草里已瞄准你们的眼睛了,我们只要你们的枪,不要你们的命,把枪放下来,乖乖的退出去。” 我们面面相觑,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草丛中和山峦上密如繁星般微露着的箭头和稀落的枪管。墟☆ “放下武器,”那声音又喊着,“举起双手退出去。” 说话的是中国人,而且带着浓厚的云南口音。 “你们还要顽强吗?上天有好生之德,才不叫我下令歼灭你们。” 这是一个发生在肘腋的巨变,我不知道即令是世界名将处在这个可悲的地位会生出什么办法,葛家壁营长不知道是那里来的灵感,他木木的看着我,全部先锋部队都在等他的一句话,他的一句话便可以决定大家的生和死,但他忽然高声喊了一句── “我们不是共产党!” “混账王八蛋,你们骗那一个!”回答的是臭骂。 好了,一线生机在我们眼前浮起,葛家壁营长向山头大声解释我们的身份,对方不相信,他认为国民政府已经没有了,但我们要求他见见我们的代表,经过一番计议,我再度的被指派担任这个差事,于是在我前面五百公尺处爬上一个陡岩,有两条绳子垂下来,把我吊到一个山洞里。 在那里,我看到了草莽英雄屈鸿斋,和他的两个内弟大马黑、二马黑,屈鸿斋是一个怪杰,他十年前因打抱不平杀了人逃到永恩,在那以杀汉人为业的野卡区域中,不但活了下去,而且成了当地土司永恩王的女婿,当他确切的知道我们是国军不是共产党的时候,他虎目中流下激动的泪珠,抓住我的胳膀,痛切的摇动着,然后下令他的野卡弟兄们,撤回弓箭手,摆队欢迎。 第五节 先锋部队因祸得福的结识了屈鸿斋之后,反攻形势更为有利,就在永恩,已接受我们纵队司令番号的莫乃土司石炳麟,率领他的部下向澜沧进击,屈鸿斋,这个顶天立地,胸怀大志的男儿,他不但有可惊的智慧娶了永恩王的女儿,而且,在那满坑满谷的鸦片窝里,他不但不吸鸦片,甚至连纸烟都不吸,他和西盟方面接头,作为石炳麟部队的向导,向东推进。 我们继续出发,三天之后,进驻孟茅,这里原有一连缅甸国防军,为了避免他们逃跑──我们需要他们留在那里,以便我们攻入国土后,使共军不能包抄我们的后路,派人带了屈鸿斋为我们准备的礼物前往致意,缅军答应不逃跑的要求,等我们到了孟茅的当天晚上,葛家壁营长特别的招待他们各连官兵,聚餐大嚼。 孟茅是一个相当大的村子,除了地图上显出它是属于缅甸外,在街上看见的全是中国字的市招,听到的也仅是云南方言,这是我们进入国土前的大本营,三十九年大陆沉沦后,逃出铁幕的官兵、地方官吏,和不堪压迫的老百姓,这时候听说大军云集(可怜的一千多人的“大军”)要反攻回去,便自动向我们报到,李弥将军到达孟茅之后,主要的工作便是组织他们并分配给他们任务,在这里,我想说出几个人,像罗绍文、李文焕、张国柱、文兴洲、文雨辰、甫景云,他们都在不久和共军的大战中,尽过最大力量。李弥将军命令他们率领那些赤手空拳的部下,随着反攻部队后面进发,以便补充武器。 中华民国四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距我们自猛撒出发一个月,距我们撤出国土一年,那一天,我们重新踏上国土,我和葛家壁营长并马立在山涧的悬崖上,向导指着脚下的峡谷说── “这就是中缅边界,谷的那边便是中国国土了。” 我们点点头。 “有屋子的那个山头,就是雍和!”他继续说。 我如痴如醒的伫望着,想起“近乡情更怯”的诗句,寤寐都思的祖国江山,就摆在眼前,却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分明的,迎接我们这些归来的弟兄,不会是成群结队的笑脸,而是无情的炮火!担任斥堠的弟兄已过到谷的那一边,可以清楚的看见他们持枪前进的警戒着的英勇姿态,我们慢慢的纵辔下谷,马蹄声踏碎了重返家园的诗情画意,这只是祖国的国土,我真的家园还在千里外的黄河。 “假如有一天,”我说,“我们能这样的驻马黄河堤上,遥望着开封古城,我们就更高兴了。” “那时候,我会大笑起来。” “没有人干涉我们,你现在就可以笑。” “我只觉心情沉重。” “但我们的士气是旺盛的。” 他不再言语,我说的话是真的,我想世界上只有反攻的部队才是士气最旺盛的部队,虽然,我们没有得到什么照顾,虽然,不管有些官员发了多少万美金的财,我们弟兄的月薪,却始终只有两个老盾,我忘记告诉你了,老盾是缅甸币,一个老盾折换五铢泰国钱,而二十铢才能合一元美金,我们弟兄们自民国三十九年七月(听说是五月间国防部便发出我们的薪饷了)起,一直到现在,每月的薪饷仍只有美金五角,我们如终穿着草鞋,但我们只求反攻,我们愿意死,祖国,让我们死在你怀抱里,我们便死也瞑目了。 当天下午,先锋营进驻雍和,这是我们真正的国土,葛家壁营长下令封锁,他派出一连兵力,担任警戒,除了情报人员,只准进入雍和,不准任何人离开,一面和孟茅联络,当天夜间,李国辉将军赶到,召开进入国境后第一次军事会议,出席的有团长张复生,第一营营长邹浩修,第二营营长葛家壁,第三营营长陈显魁,副团长姚昭。 第二天,四月二十五,凌晨一时──正是午夜,全军出发,四个小时行军四十华里,于拂晓时到达沧源,即行攻城。 第六节 沧源城驻有共军部队一个连,和民兵一个大队──四百多个武装齐全,骁勇善战的卡瓦青年,这些民兵,是云南四部最大最强的民间武力,岩帅王田兴武便是这些民兵的领袖,田兴武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土司,虽然他对老百姓有潜在的影响力,却从没有得到过政府的尊重,而且还常常受到官员们的轻视和欺凌,所以,当大陆沉沦时候,他率领强悍的卡瓦部下,和共军并肩作战,使国军无法立足。 我们这次所以选定沧源为目标,便是田兴武允许他可以反正,世界上很少真正喜欢共产党的,尤其是田兴武当初和共军合作,只不过激于一时气愤,时过境迁,气早消了,而共产党硬派他作沧源县县长,借他的双手,杀他的属民,使他深痛恶绝。 原来约好的是,只要我们进驻雍和,他们便将驻防沧源的一连共军消灭,占领城垣,可是,当我们驻进雍和之后,他们的态度反而犹疑起来,情报人员仓皇的报告说,那个军校出身的胡大队长告诉他,要等我们攻城时,他们才可以表示态度,然而,我们一旦攻城,他们却起而应战,这真是一件使人万分懊恼的事,很多伙伴们坚信着只要我们向前推进,老百姓便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而现在,已经接洽过愿意起义的人竟仍猛烈抵抗,不得不大感困惑,尤其最使人震惊的是,共军那一连正规军,最初还和我们接触,等到发现双方人数悬殊,他们立刻悄悄的撤走了,陈显魁营长虽率部猛追,击毙他们一个排长,但其他的人全逃的无影无踪,伙伴们开始面面相觑,一股不安的念头又升上来,仅仅是一个连长,便可做到迅速脱离敌人,回想到我们大军在元江溃败的往事,大家恍然的发现,我们的对手已不是缅甸国防军,而是共产党。墟☆ 沧源经过四小时的激战,李国辉将军下令让出一条生路,让民兵向岩帅退却,这一次让路,是岩帅王田兴武终于反正的张本,假使那一天,我们凭藉着优势的武力将那一大队民兵消灭,不但我们自己死伤增加,而留在岩帅的足足还有五个大队的武力,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之后,我们马上就要叙述到,田兴武反共后,他的民兵对我们的反攻大战,有可歌可泣的贡献。 沧源于四月二十五日中午克复,我是第一次到这个边陲小城,那拥有一千多户人家,只有一条街道的破败城垣,寂静如死,我没有故旧可访,但我希望能看到一个当地人的面孔,却什么都看不见,对我们这些重返国土的国军,没有鞭炮,没有欢呼,大街上黄土飞尘,也没有人影,家家关门闭户,除了我们弟兄的岗哨,便是政工队员们在兴奋而忙碌的张贴布告标语和散发传单,在传单上,我们提出八章约法,那八章约法是── 一、立功者有赏,自新者不究。 二、凡公共机关团体附共职员官员一律宽大,不加杀害,但应保有公家财产文件,听候接收。 三、绝对保护私人财产,不得以非法任意没收。 四、缴械和投诚者,一律以本军待遇。不没收私人财产,不杀害生命,不辱人格。 五、在共产统制下非法处理的一切土地财产,须候法律解决;不得私自报复,任意抢夺分配。 六、根绝饥饿杀人政策,及其参军献粮运动。 七、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 八、凡执迷不悟为共产党继续工作,遗害人民者,一律处死。 我所以把这八章约法写出,是提醒你,这是一个心战,对那些平常骑在老百姓头上,尊贵万分的那些人的假面具,藉着文字予以无情的戳穿,使当官的发生自卑,使当民的发生仇恨,而共产党政权则正是建筑在官吏的尊严和人民的顺服上,我们不希望我们的宣传能发生正面效果,只希望能发生侧面效果,虽然这效果是看不见的,但它一旦茁壮,便不是任何枪炮所能抵御的了。 一直等到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才有老头和老婆婆试探着把头伸出来观察动静,枪声和共产党的宣传把他们吓坏了,他们满怀着恐惧的看一下国民党是不是像共产党所说的那样对他们展开杀戮。在以后我们占领沧源的两个月时间内,和老百姓相处的非常融洽,但我一直觉得,我们从他们嘴中得不到什么,共产党的残酷控制,使他们养成守口如瓶的习惯。 攻克沧源的第二天,并未继续前进,李弥将军由缅甸孟茅赶到雍和,李国辉将军坐镇沧源,命令赶筑工事,一连五天,弟兄们比作战更辛苦的在环城的丛山上昼夜不停的工作。 五月一日那一天,中午,在西南天角,出现一架巨大的飞机,沉重的轰轰声,使整个山谷都震动起来。我那时正在和葛家壁营长一同前去河坝视察,巨机就在头上掠过,像一条大海中跃出来的银鲸,没有国徽,也没有其他标帜,狂吼着向河坝俯冲,我们惊魂还没有定时,它已拉起机头,在山丛中打一个周旋,第二次的再度向河坝俯冲。 “这是怎么回事?”我叫。 “不知道,不知道,”葛家壁失色的说,“我想一定有变化,一定有变化。” 第七节 我们迅速的向河坝奔去,弟兄们也感到十分惊慌,等到我们爬上高堤,才发现从那架巨机肚子里吐出来的降落伞,正点点斑斑的向河坝降落,欢呼声,和弟兄们奔走相告的喊叫声,霎时间从河坝传遍全城,再传遍群山,正在办公的和正在建筑工事的伙伴们都走出来,参加那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的雷动般的行列,我们不知道那架飞机是那个国度的?也不知道那架飞机是谁在驾驶?但它的空投使我们掩饰不住那种天涯游子听到母亲呼唤时的喜悦,有的弟兄为了看得更清楚,竟猴子似的从这块岩石跳到那一块岩石,又从那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有的弟兄则始终举帽子向巨机挥舞,我说不出我内心的兴奋和欣慰,便是四月二十四日重踏国土,也没有空投开始那一天使我感觉到欢欣欲狂。我和葛家壁营长站在高堤上,脉搏猛烈的跳动,泪珠盈满了眼眶,我们几乎忘记我们是出来干什么的了。 空投从五月一日,一直到七月五日共军大军包围沧源止,每天都在进行,投下的全部是轻武器,包括卡宾枪、轻机枪、重机枪、子弹,和大量“人民币”。我十二万分的佩服那些“人民币”,无论纸张、图案,便是专家恐怕也分辨不出真伪,可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是制造厂里有共产党的工作人员呢?抑是设计师一时疏忽?在毫无挑剔,至善至美的情形下,万万料不到,桅杆的位置却向右偏了一线,把两种“人民币”重叠在一起,举向阳光,或举向灯光,所有图案,便简直和一个模子里浇出来一样,连一个斧头,一个花纹,都密切吻合,只有在那帆船上,却出现了两根桅杆,我们的桅杆略微的向右偏了一点点,然而,仅只这一点点就够了,陆光云胆大包天的携带着它去昆明购买我们最迫切需要的奎宁丸和廉价的红药水之类的药品,就在经过保山时,被共军发现了那条桅杆,把他押到昆明,为了对“残余份子”杀一儆百,对了,我想你会记得苏文元的,他那时仍是肃奸委员会的委员,不过“奸”的对象不同了,他和陆光云也有过一段交情,两个人同是水泥地上四轮鞋子的溜冰能手,经常的互相请对方吃北方水饺,但在共产党来看,友情是太可笑和太落伍的东西了,苏文元下令把陆光云捆住双手双脚,浇上汽油,然后引火,天!我怎能说得下去,逃回来的人泣不成声的告诉我,陆光云,那位莽张飞型的忠臣义士,在大街上被烧的滚来滚去,他凄惨的哀号声连执行他死刑的刽子手,都不忍心看下去,陆光云是这样的死了,死在那个桅杆上。至于我们自己使用的货币,是我们自己用银子铸造的“半开”银元──三个“半开”,兑换银元一元。 空投下来的武器弹药,在空投完毕后,立刻一分钟也不停的由骡马大队运送到雍和总部,分配给徒手的各纵队和各支队弟兄,李弥将军希望在短期间内能把他们训练成作战劲旅。 在空投后不久,新装备起来的民间武力,便开始向北推进,耿马土司罕裕卿率领他的部下,配备一九三师朱大松连长的那一个连,向耿马进发。罗绍文、李文焕、张国柱,率领他们的部下,直趋沧源西北的军事要地班洪、猛定。后者很快便把两地占领,前者也没有遇到太大抵抗,共军驻防耿马的一个营很早便撤出城垣,罕裕卿进入耿马并没有停下来,只号召了一千多个青年之后便行退出,这样的,双方以耿马城为军事真空地带对峙着,一直对峙到我们再度撤出国土。 第八节 和罕裕卿出发的同时,葛家壁营奉令进攻岩帅。 仅仅在地图上,看不出岩帅的重要,实际上却是,这个和缅甸猛撒同样的大平原和富庶的盆地,是云南西部的重镇,也是中国籍卡瓦族的领导中心,田兴武这位被尊为岩帅王的沧源县长,就住在岩帅,他手下拥有五个民兵大队的精悍武力,共约三千人,成为那一带的主要安定力量,田兴武后来虽然终于反正,但在那个时候,他却尚在犹豫,所以,一得到我们进攻的情报,他便下令民兵迎击。 我再度的参加葛营出发,第一天晚上,抵达糯良,糯良那个小村子上的居民用一种恐慌的和怀疑的眼光注视着我们,不但问不出任何消息,也买不到任何东西,我们知道已进入充满了敌意的卡瓦族区域,不得不加倍小心,葛营长亲自执行封锁,对凡是企图越过警戒线离开村子的人,一律格杀。但是,那仍阻不住岩帅民兵的进攻,天刚黑下来,田兴武的两个卡瓦大队,约一千余人,开始攻击。 糯良这一仗虽是一场战史上不会提到的小型战斗,但我们却饱受惊恐,卡瓦族青年的饶勇善战,使我们初次领略,逼得我们一点一点后退,在那到处都是敌意的地区,我们只有死守住村子中心待援,可是,因为地理不熟,防备中伏,援军必须等到天亮才能到达,我和葛家壁彻夜守在通话机旁。 “你们能支持到天亮吗?”张复生团长在沧源问。 “我们拚命支持,拚命支持!”葛营长颤声说。 天亮时,邹浩修和陈显魁的两个营赶到,才告解围,葛家壁对他的出师不利感到沮丧和愤怒,他发誓要消灭田兴武和那些发动夜袭的叛徒,他要把战死的弟兄们的忠骸埋到岩帅的平原上,这一点是做到了,在田兴武反正后,我们把那些忠骸运到岩帅,隆重安葬。 田兴武是六月二日反正的,那应归功于一位可敬的青年朋友丁世功,他和被共产党烧死的陆光云一样的胆大包天,在我这戎马一生中,见过忠贞的人和勇敢的人是太多了,但我还没有见过像丁世功和陆光云那样,他们不但是对着死亡微笑,而且是恣意玩弄死亡,在历史上,我们常看到军前的说客,或立功,或被杀,都淡淡的读过去了,但在丁世功自告奋勇的前去游说田兴武的时候,我才真正的察觉到这种工作的阴森可怖,我相信我迟早是要战死的,但我宁愿战死,宁愿一粒子弹结束我,我却没有胆量接受在敌人谈笑宴前,被浇上汽油烧死,或被一刀一刀的凌迟的那种任务,但丁世功似乎毫不在乎,当我警告他田兴武可能杀他的时候,他说── “他杀就叫他杀好了,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我对什么狗入肉☆的人都不在乎,我死了你们再进攻,捉住他,把他的头悬到我的腿裆里!”入肉☆入肉 他是那么轻松,好像说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我们送他出门,他举着白旗,好像去街上买扑克牌马上就要回来大玩特玩那样的兴兴头头。这一次,他为反攻部队立下奇功,田兴武被他说服了,并且挥军进攻双江,但就在那一役中,丁世功战死在双江城下,我们的忠烈祠中,还有他的牌位,一直到如今,我还记得他那满不在乎的笑声,和那双左右都可开枪的厚厚的手。 田兴武反正后,带了很多鹿皮,牛肉之类的礼物,去雍和晋见李弥将军,李弥将军以云南省政府主席的身份,加委他为沧源县长,仍回岩帅,这位五十余岁,彪形身材的“王”,一口流利的汉话,唯一和我们不同的是,他一年四季都赤着双足。 田兴武反正后的第四天,六月五日,就派他的一个卡瓦大队进攻双江,和这个卡瓦大队配合作战的,有我们原来的双江县县长彭肇栋,和葛家壁营的一部。 在这里,我要说明的是,所谓“葛家壁营的一部”,“一部”也者,并不是一个连两个连,而只是几个弟兄而已,这和罕裕卿进攻耿马非要求配属国军一连不可的情形相同,完全是象征性的壮胆作用,田兴武向葛家壁营长说── “你就是派一个人去也好,表示有国军和我们并肩作战,士气就旺盛,共产党就胆寒了!” 在双江附近有一场战斗,丁世功就在那里阵亡,卡瓦大队的大队长,我一时记不清他的名字了,也在那里阵亡,但我们终于攻克双江,彭肇栋县长进城宣抚,号召了四五百个青年,又告退出,和耿马的情形一样,双方以双江城为军事真空地带,遥遥相峙。就在相峙的这个阶段,由永恩出发的石炳麟,和一九三师政治部主任兼政工大队长修子政,联合攻克莫乃,莫乃是共产党的澜沧县治所在地,这一带已不是卡瓦族而是猓狸族了,而石炳麟正是猓狸族的土司,重回故乡,自有一番盛况,后来我们才知道最享福的要算那些和他配合的政工大队了,他们被敬为上宾,每天都被灌得醺醺大醉,在缅甸时连做梦都梦不到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都蜂拥而至,使得有些弟兄不得不开始拉肚子,但却无法拒绝他们的盛情。 这样的,到了六月二十八日,共军十四军在保山结集完成,以两师兵力向我们猛烈反攻,大局遂变。 第九节 这一次,也是唯一大规模的一次反攻,时间继续了两个月(自四月二十四日至七月八日),地方克复了四个县(沧源、耿马、双江、澜沧),但在这四个县中,实际上耿马和双江并没有驻防进去,如果再分析的话,耿马、双江、澜沧三个县都用民间武力克复,国军自己克复的不过一个沧源而已。 但这不能责怪我们,我早就感觉到把反攻大任交给我们这一千多个,名义上是一个师,实际上只不过一个团的弟兄们的肩上,那担子是太重了,我们这些营养不足的孤儿是挑不起来的,尤其是加上南梯队的败退,他们把司令部设在缅甸的猛研,高级将领们舒适的遥遥指挥着进入国境的弟兄去和共军拚杀,和当初他们把总部设在曼谷的豪华旅馆里的作风一样,派头是够了,但力量却用到别的上面去了,一个最大的牵制就此消失,这使我们想到诸葛亮《隆中对策》上所提到的计划──荆州和四川同时北伐,结果关羽急躁,军败身死,两轮失其一,两翼也失其一,使得诸葛亮不得不只提一旅孤军作战,结果虽六出祁山,仍不能成功,假使南梯队能迅速克攻南峤、车里、恐怕又是一个局面,历史上若干事是往往重演的,徒使我们这些有责无权的人,相对叹息!同时原来计划将投奔自由的两万以上的青年们,加以迅速而严格的训练,使成为战士,因为时间的仓促,也没有完成,假使能够完成的话,我们的两万大军该是怎么样的一个力量? 然而,“假使”的太多了,我们终于被迫再度退出祖国,我们的收获只是接受了相当数量的武器弹药,和号召出两万多青年参加战斗行列。 共军十四军军长李成芳,亲率他的两个师:四十一师师长查玉升,四十二师师长廖永洲,分兵三路,从保山出发,向我们反攻,一路攻双江,一路攻耿马,另一路是他们的主力,迂回班洪,包抄沧源的退路。 共军开始反攻是六月二十八日,耿马城下的罕裕卿部队迅速的退回沧源,双江城下的卡瓦大队也迅速的退回向岩帅,葛家壁营长接到紧急命令,叫他除留下一个连固守外,其他部队立向沧源增援,而这时,共军主力已击溃了罗绍文支队。七月一日,猛定失守。七月二日,班定失守。七月三日,甫景云支队败散。七月五日,共军三路大军在沧源合围,展开了一场自入国土以来最惨烈的战斗,事后我才知道,我们在山头上修筑得坚固如铁的工事,到最后毫无用处,共军人海战术使战士们陷于昏迷,满山遍野的,全是蚂蚁般的“人民解放军”,他们一面前进,一面高呼着── “弟兄们,我们不要打死你,我们都是中国人!” “投降吧,你们已经绝望!” “国民党官长朋友,你们为谁牺牲呢,放下武器,快放下武器,保证你们原官原职!” “阵前起义是有功的,我原在二十六军当兵,现在是排长啦!” “你真忍心丢下你的父母妻子儿女,为国民党去死!” 各式各样的心战呼喊,和蜂拥而上的人海,弟兄们把机关枪筒都打红了,甚至尸首堆积的已堵住枪眼,仍挡不住共军的猛扑,但那时葛家壁营还没有赶到,如果撤退的话,葛营会正撞进共军的怀抱,李国辉将军下令逐街抵抗。到了七月七日,共军已攻进指挥部。七月八日,葛家壁抵达雍和。李国辉将军命令撤退。可是,命令已不能传达,传令排派出又折回,折回又派出,张复生团长亲率陈显魁的一个营在山头掩护,陷入重重包围,无法通知他下来。 “我们不能丢下他们!”李国辉将军大叫。 结果是宁辉排长达成任务,他率领他的武装齐备的传令排弟兄,杀开一条血路,到达山头,张复生团长才能在拂晓前突围。 我是留在岩帅的,葛家壁营长留下了我,副营长刘扬,连长莫顺理,和一连的弟兄,他向沧源增援去后,我和莫顺理连长视察山口工事,陡然间感觉到一阵凄凉,我发现我们这一连弟兄在这个人心慌慌的广大盆地上,像是大海里一叶随时都可以覆灭的扁舟,情报报告说,共军约三千人的兵力正由双江南下,沧源之战的结果也早在意料中,田兴武眼光中射出对我们兵力薄弱的怨恨,我几乎不敢见他,他在反正的时候,曾把五个共干的头悬在高竿上,他以为我们能庇护他,现在他似乎已经看出我们无此力量了。 七月五日,和猛攻沧源同时,共军猛攻岩帅,一经接触我们便感不支,强烈的火力像巨伞一样的笼罩山口,莫顺理连长疯子似的在被炮火震动的要崩裂了的石洞走来走去。 “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是的,我们怎么办?援军不会有的,而子弹终于会打光,我和刘扬副营长简直呆住,我承认我那时想到的一些事情都不足以告人,每一响较近的枪声都使我心跳,我把手枪的保险机扳开,一想起被俘后的羞辱和苦刑,我都发抖,而我真正的求仁得仁,战死在自己国土之上了,政芬和孩子们都在万里外的异国,日夜盼我归来,将来,我的伙伴们永远不会告诉她我的生死,像我们对其他死者的家属一样,祭君疑君在,她将一直怀着一颗不绝望的心,但是,我担心她的生活,我是死了,谁会照顾她,霎时间我懊悔我不该不去台湾,我不该不改行经商,我不知道我死在滇西边陲岩帅的一个石洞里,对国家民族有什么贡献?和有什么代价。 快到中午时,大雾弥漫,情报报告说── “岩帅王已率部撤退!” 这使得我们更六神无主,莫顺理连长号叫着,“我们只好也撤!”但是,第一排的狐穴密布在山头,共军火力似海,却是撤不下来了,当一连串三个传令的弟兄一去不回,战死山口的时候,莫顺理连长把头埋到手臂里,痛哭起来。 第十节 在这里,我想告诉你孤军的渊源,这对于你了解孤军官兵的下场将会有很大的帮助,而我说出来,使我这块久久积郁的心情,也能得到倾泻后的宁贴。李国辉将军所率领的七○九团,是民国初年雄据河南,被 国父孙中山先生亲口赐名为“建国军”的范钟秀部队,所以孤军里面,上自最高长官,下至士兵炊事,差不多都是中原健儿,后来范钟秀加入阎冯集团,在许昌战死,部队经郜子举将军接收整顿,编过剿匪大队,也编过其他师团,最后并入第八军,改为七○九团,官长们多半是行伍出身,顶多也是在当了官之后再被调受训,这些终身跃马沙场的弟兄,既没有派系,又没有背景,而问题就发生在这上面,没有人事关系的人,虽然你把血和泪为国流枯,也没有什么人惋惜的。我们这些伙伴,战死的战死,没有战死的,像张复生团长吧,听说他在台中压面条营生,我真不忍想到一个满身伤疤的憔悴英雄,天天卑屈的和顾客们争论一斤多少钱,这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结局,然而,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啊,我主要的意思不是这些,我是想告诉你,我们这些转战万里的孤军,虽没有响亮的口号,喊在嘴边,但我们义薄千秋。李国辉将军一定要等到葛家壁营到达雍和才肯撤退,便是如此。而现在,当我们在岩帅被围,决定要撤而撤不下,也是如此。我看到太多的将军在生死关头抛下他那相依为命的部下,仓促逃走,等到发现平安无事,再钻营归来,还厚颜的说他的走是奉有命令,他们都是有办法的人,他们永远是有官有势,永远领导我们的。而我们,这支孤军所以能屹立不摇,那是即令在最危急的时候,我们都不出卖我们的朋友,都不背弃我们的弟兄。 第一排既撤不下来,第二、三排不肯先撤,莫顺理连长也不肯命令他们先撤,要死死在一起,刘扬副营长霍的站起来,说他要亲自传令,莫顺理连长不答应,但他已夺门而出了。 然而,敌前撤退使我们这一连溃不成军,第一排在炽烈的炮火下,一经后撤,共军便冲下来,双方胶着在一起,火力归于无用,第二三排也加入战斗,我和莫顺理连长各持一挺卡宾枪且战且走,幸亏,那一天又是大雾,这和大水塘那一夜的大雾一样,救了我们,使我们只要离开敌人两步之外,便无影无踪,我们三位长官在另一个山口把守,迎接陆续退下来的弟兄。大概一个小时后,我发现我成了单独的一个人,大雾如墨,远处只有零落的枪声,和低低的人语,莫顺理连长不知到那里去了,任何人走出两步之外都会像被地球吞没了似的消失,而互相间又不能大声呼唤,我只好向崖下摸索,那正是向绍兴撤退的山径,就在这时候,谁也料不到,共军已衔尾追至,他们的先头部队在大雾掩护下,也进入山径,双方面的士兵混乱杂在一起,只是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认识谁。 我永远记得一个叫郭永年的有趣弟兄,这位满口河南方言,后来在缅境战死的大汉,我是在山径旁边休息时几乎误坐到他身上的,他实在太累了,我们两个默默的蹲在一棵树后,聆听着脚步声向西延伸,他悲哀的说── “官长,你有没有烟?” “在大雾里吸烟,你真是一个好靶子了。” “死了也不比发瘾难受。” 我没有给他烟,因为我是不吸烟的,我拉着他,并肩前进,有一个伙伴,便觉得心情平安多了,然而,这位郭永年弟兄的趣事就在后半夜发生,当我们再继续前行一个钟头的时候,忽然后面一只大手抓住他的领子。 “你是那一部份的?”那人问。 “我操你妈,”他扭头大骂,“你不嫌累吗,老子是人民解放军。” 问话的人口音是陌生的,我刚要制止他骂,他已骂出了,等到两人面对面的时候,那人帽子上的红星像血一样的使他一跳,这时候,听到他骂声的莫顺理连长在左方的大雾里大叫── “郭永年,快到我这里!” 郭永年的“人民解放军”几个字使那个共军一呆,等他一呆过后,郭永年的卡宾枪已射中他的胸膛,但莫顺理连长的掩护显然救不了我们,郭永年一响枪声马上召来雨一样的射击,我向后倒退一步,想不到下边便是万丈悬岩,我像一块滚动的石头一样滚了下去,昏厥在那谷底。 第十一节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虽是七月间最炎热的天气,谷底阴森冷冽,却冻的我发抖,阳光在插入天际的峰头照耀,混身骨头像全折断了似的痛起来,用手摸一下前额,抹下的却是一手湿腻的鲜血,心里陡的害怕起来,一种即将葬身谷底的恐惧袭击着,我站起来,向我认定是往绍兴的那个方向走去,然而,却一直等到一声巨喝,在我身后爆起,我才发现竟是向岩帅走回去。 “不准动!” 我听到这一声巨喝,还没有来得及判断是怎么回事,一枪托已经猛烈的打到我腰窝上,我被打倒在地,一个人的皮鞋照我头上猛踢,接着,我所知道的事,便是我已被带回岩帅,在那一个月来天天被尊为上宾的大厅上,我双手缚在背后,猪一样的被掷到墙角,另外还有两个也被俘虏的伙伴,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名字是庄威和文展强,那叫文展强的一位是一位一表人才,五官端正的弟兄,给我的记忆也最深。 一个解放军官坐在从前田兴武坐的那个黑漆靠背椅上,和颜悦色的询问我们的番号、兵力、各级官长的姓名,和撤退的路线,为了表示友善,把我们的绑松开,端上热茶,但却把热茶放在距我们五尺左右的地方,我们在炎热的天气中已一天一夜滴水未进,那阵阵扑鼻的茶香使我们发狂,但我们回答的只有一句话── “我们都是士兵,听命令行事,其他不知道。” “我没有耐心和你们拖下去,”那解放军官说,“吊起来打。” 他们像绑鸡鸭一样的绑住我们的双脚,倒悬在屋梁上,一直到现在,我从不倒提鸡鸭,只有被倒提过的人才会知道倒提的彻骨痛苦,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部,胀的脑浆都要崩裂。 “讲,你们一共多少人?” “不知道。” 皮鞭像雨点一样落到我的背上,每一记鞭子都使我痛的大声哀叫,我觉得我的眼珠都要爆出来了,而他们每打一鞭子便问一句,终于,文展强哭着说── “我讲,我讲!” “把他们分别带开。” 一个小时后,我又被带回大厅,庄威也在那里,他是跪着,我被棍子打中腿窝,也不得不跪下来,而文展强却和那个解放军官面对面坐着,吃着熊脯。 “叫你们看看,”那军官说,“我们对坦白份子不究既往,而且特别优待。” “他是官长,”文展强指着我说,“和李国辉也是好朋友,就是他非留在岩帅和人民解放军拚命不可的,他说他能把你们全部消灭,坦白吧,官长,我们过去被骗了,只有毛主席才可以救中国。” 决定留一连人在岩帅的既不是我,而我也从没有说过以一连人的兵力去消灭三千劲旅那种没有常识的话,但我只有不作声,我和庄威面面相觑,那军官笑了。墟☆ 当天晚上,我和庄威逃走,共军在谷场上开庆功营火会,营火冲天(滇西气候,入夜后便冷得像冬天一样。)使我想到元江畔的那次营火,文展强被他们众星捧月似的包围着,他忘记了他的俘虏身份,也忘记了他立身的大节和心灵已受到的亏损,我在窗缝中看到他用生硬的动作随着共军扭秧歌,在大家如狂如醉的时候,他突然喊── “毛主席万岁!” 大家一怔,他们想不到一个俘虏竟转变的这么快,但接着也是一声喊──“毛主席万岁!” 我虽然在黑暗中,也觉得浑身起一阵寒栗,我对最敬爱的人,让我为他死可以,但我做不出这种肉麻的举动,而这个时代,似乎只有文展强这种人才能无往不利,才能永远有他伟大的前程。 在共军的欢呼,和营火里干柴燃烧时发出的那种烘烘的声音掩护下,我和庄威从房子里溜出来,壮着那快要裂开的胆子,庄威扶着我,像扶着一个喝醉酒了的解放军,踉跄的向山坡走去,在没有道路的山坡上,爬一步,息一息,终于脱离了魔掌。 然而,我们一路上也受尽了艰苦,我的头痛的利害,我们两人背上的鞭痕满布,痛的连呼吸都感困难,尤其是午夜的风和中午的热,没有水,没有饭团,勉强支持到第二天清晨,我们仍在谷底,两个人爬在乱石上休息时,忽然看到就在不远的前面,有几具骨骸,骨骸旁边,还有几支木头已经腐烂,枪管全锈了的步枪,头部附近,捡到几个青天白日的帽徽,显然的,他们是三十八年大陆撤退时迷途的国军,在这里冻饿而死。 这一个打击使庄威双手掩住面孔,我想这个山谷恐怕是走不出去了,政芬和两个孩子,她们将再想不到我会如此下场,我拉了庄威一把,两人并肩跪在骨骸旁边,叩了三个头。 “朋友啊,”我说,“我不知道你们是那一个部队,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丧生的,你们为国捐躯,使我为你们落泪,如果无灵,我们二人恐怕不久便和你们一样,如果有灵,请可怜我还有一妻两子,远在异域,指示一条生路,将来反攻大陆,只要我不死,千山万水,我也要来为你们重葬骨骸。朋友,朋友,你听到我们的呼唤吗?” 叩头而起,就在不远的前面,有一股剧烈的旋风卷起,我和庄威搀扶着跟着它前进,那旋风后来变的忽隐忽现,它并不顺着山谷,却不断在根本没有路的山坡谷底前进。我们一面虔敬的在心里许愿祷告,一面跟着它走,结果,当我们从间道走到绍兴,和沧源最后撤退的警卫营会合时,那旋风忽的不见,我和庄威再度叩头拜谢,然而,我害怕的是,我这一生没有机会了此再葬他们忠骸的心愿。 第十二节 和警卫营会合后,感谢吴金铭营长,为我们找了两个担架,不知道是心理关系还是我们果然被打得很重,一经爬到担架上──满背的鞭伤使我们不能仰卧,便再也不能起来,头上伤口似乎在发炎,我害怕里面已生了蛆,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品。不久,我就呓语起来了,但在我陷入时昏时醒的状态之前,我看到和我同时被担架抬着的,还有四个受伤的共军俘虏,我试着攀谈,他们都惊恐的一句不漏的回答着,他们是死守孟角南山头三昼夜的邹浩修营捕捉的猎物,而共军作战,最大的特点是,决不让他们的伤兵落到我们之手,大陆上千千万万次战役,人们应该还有这个记忆,而这一次我们在大包围中撤退,还活捉到他们的伤兵,说明不是我们溃败,而只是力量不足。 我们既撤出国境,不敢再回孟茅,恐怕缅军生变,只好经过绍兴,向正北方向落荒挺进,我虽然爬在担架上而且神志模糊,但那一带全是比永恩还要荒蛮的“野卡”地区,每一寨子周围都竖着无数高杆,上面挂着一排一排使人发抖的人头,全军惴危危的走到第四天,到了山通那个寨子的时候,野卡阻住去路,他们有毒箭,而且还有步枪和轻机关枪。 一个完全原始的脸上刺着花纹的野蛮人,赤身露体的持着最现代的武器机关枪,真是一个荒谬的场面,他们当然打不过正式部队,一个小时后,山通王和他属下的所有寨子,都挂起了降伏标帜,那标帜不是白旗,而是一个顶端系着两根芭蕉的竹子,并且送来许多他们认为世界上最香的美味──臭牛肉,越是臭得使人连肠子都要呕出来的牛肉,他们认为越是贵重,使得为了表示友善的弟兄们,宁愿和他们作战,怎么也咽不下去。 在永恩住了一个星期,开会检讨战果,因为粮食将尽,永恩王无法供应,李弥将军乃下令分兵── 一、李国辉将军的一个师充实为两个团,除了张复生团长外,姚招也升任为五七九团的团长。(他不肯接受五七八团的番号,那和“乌七八糟”的声音太接近了。) 二、李国辉将军率张复生团进驻邦央。 三、石炳麟支队和屈鸿斋支队合组为十一纵队,由廖蔚文将军任纵队司令,驻扎永恩。 四、李崇文第十三纵队和李文焕第八纵队,进入腊戍为目标游击。 五、刘阳升为营长,率一营弟兄驻扎邦桑,防守南卡河。 六、蒲兴云部改编为保安第一师。 七、田兴武率领他部下驻守曼东。 八、李弥将军率领姚招团,继续南下,返回猛撒。 一场反攻大战,这样淡淡的告一个结束,在以后,虽然也不断有部队进入国土,但都是游击性质,甚至只是训练性质,时间不允许我们卷土重来,投奔我们将近三万之谱的青年,没有训练完成,便被迫用来抵抗缅军,后来更被迫撤退,否则的话,现在的南中国又是谁家天下?一切都难预卜,不是吗?这是天定?抑是人为? 因为必需疗养,我跟随着李弥将军南下。 第十三节 到了猛撒,经过一场反攻大战的士气,虽然我们终于仍是退出国土,但平空增加了二十倍以上的兵力,使我们的士气更加旺盛,李国辉将军留在邦央,吕国铨将军的南梯队则进驻三岛──一直到今天,三岛仍是我们游击队最强大的基地,共军和缅军的重要包围和屡次的猛攻,都不能把我们消灭,三岛的天险使他们所拥有的现代化武器无法施展,而这个基地,便是在那个时候建立起来。 我并没有回猛撒,而是迳行回到夜柿,经过半个月的行军,鞭伤已大部痊愈,头上伤口也已结痂,但因为怕鞭伤化脓,而一直没有洗澡的缘故,浑身汗臭,使抬担架的弟兄都得掩鼻,然而政芬不嫌肮脏的扑到我身上,两个孩子守在榻畔,对他们的爸爸为何如此狼狈的回来,困惑而悲哀的流泪,他们的哭声使我想到,抬回来的假如是我的尸首,他们将是怎么一个情形。 我就躺在我那用竹子编成距地面约一尺半高的草屋里养伤,其实,伤很快的就养好了,但浑身骨头却一直疼痛不已,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身怀暗疾,山谷里的两天两夜逃亡生活,那阴冷如冰的深夜,使我染下迄今每逢天雨便腰酸的毛病,而晚上稍为盖的被子薄了一点,双手便冰凉麻木,至少要暖一两小时才能握住东西,但我总是幸运的──虽然有更幸运的人,他们有官有财,现在在台湾纳福,但比较其他战死的,或残废的伙伴,要好的多了。我说这话,不是有什么不平,也不是有什么胆怯,而是说,再大的磨难,再大的使人扼腕的叹息,都不能减少一份我为国家、为自由而死的心,这是上天注定,连政芬,连我那可爱的孩子的生命,都不能改变我的意志,我想我是太不足取了。 丁作韶先生是我们回军猛撒后释放的,那是八月中旬的事,我正在家中养伤,后来才知道,当我们三万大军,不是吗?人数差不多是这么多的,浩浩荡荡南下的时候,缅甸总统苏瑞泰先生为丁作韶先生举行一次盛大的欢送大会,一方面对扣留他的“误会”,表示歉意,一方面送他荣归祖国,和当初把丁先生绳捆索绑到景栋大牢的情形,成一个尖锐而强烈的对照。然后,用一架总统专用的飞机,把丁先生送往腊戍。 李弥将军得到消息后,立刻派一排马队前往,经过十天跋涉,把丁先生迎到猛撒。 第十四节 我所以这样告诉你关于丁作韶先生的事,并不是他拥有一堆官衔,像云南省政府秘书长,云南总部咨议,以及什么顾问等等,那些官衔在时过景迁之后,一文钱都不值,人们不会对一个当官的永保敬意的,但丁作韶先生那瘦削和蔼的影子,却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在四国会议之后,他曾受到实力人物猛烈的攻击,甚至有一个上帝使他发疯了的我们平常最尊敬的伙伴,咆跳如雷的要枪毙丁夫人胡庆蓉女士,然而,距四国会议之后又七年了,事实证明丁先生当时的见解是多么正确。所以,我常想到一个问题,看得远的人往往受目光短浅的人的迫害,耶稣基督便是在这种气质下被吊上十字架,我当然不是说丁作韶先生可以上比基督,而是说,无论是什么形式什么时代的悲剧,上帝总会安排一个可以挽救那场悲剧的人,问题是在,那人能不能发挥力量罢了,刘邦可以一下子对张良、韩信、萧何三个人言听计从,而项羽对他那唯一的范增,却逼的他疽发于背。我们对于丁作韶先生最后的失败,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如果当初能按照着他的计划,我们现在会是一个更强大的局面,无奈机会只敲门一次,不再来了。 反攻后退回猛撒,是我们力量鼎盛时期,一个“反共大学”在猛撒成立,李弥将军和李则芬将军分别担任校长和教育长,在那拥有三千人的边区最高学府里,分为等于六个科系的六个大队── ?政工;?军官;?财务;?通讯;?学生;?行政。 我用不着告诉你每个大队学习的内容是什么,我只提出两点,学生队的学生,全是从云南随军撤出的青年学生,和泰国、缅甸、寮国投奔来的华侨学生,还有一部份是当地的白夷、掸族、吉伦族等强烈反缅的土着,他们和我们感情处的如兄如弟,可惜的是他们最需要我们协助的时候,我们撤退了。 军官队受训的学员,固然是以部队中下级干部为主,但大部份却是寮国的现役军官,这批前后四期为数约四百余人的接受我国短期军事教育的军官,现在正是他们国家和共军作战的国防军的主力。 第一节 在缅甸国防军二度向我们猛攻,一场以萨尔温江为中心的惨烈大战发生之前,我们的游击区域,已有台湾三倍大的面积,孤军作为两万余人大军的主干,我们获得暴风雨前夕的喘息。 我想在叙述萨尔温江大战之前,介绍几位伙伴,他们在那蛮荒的边区,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他们不会重视我的介绍的,他们只是为了自由而战,而不是为了博得令名,但我怀念他们,我不告诉你现在仍活跃在边区的英雄,那可能涉嫌互相标榜,我只告诉你那些现在在台湾的,或是已经战死的,他们的可歌可泣的事情。 我永远怀念马力坝的那唯一的女英雄杨二小姐,我还是在邦桑撤退时俯在担架上见到她的,但她的印象却留在我的脑海里,随着日月的增加,而更清晰,她那时刚从泰国购买枪械归来,和政芬在夜柿相识,而且迅速的结拜为乾姊妹,那一天中午,我在一棵遮不住太阳的椰子树底下,正被苍蝇困扰,却听到躺满了一地的伙伴们发出一阵欢呼,在大道上中冲天的飞尘中,一个头上裹着红巾的女孩子驰马而至,她身后追随着七八个骑着川马的彪形大汉,跑到我们跟前时,她紧勒缰绳,那匹雪白的战马嘶鸣着仰起前蹄,几乎人立起来,她向那些高叫她“二小姐”的弟兄扬鞭问── “你们这里有没有邓克保!” 我们是这样的见了面,她跳下坐骑,就坐在石子地上向我报告政芬和孩子们的消息,她的面庞飞红的像一张孩子的脸,两个大眼睛,和那两排细而小的贝壳般的牙齿,使我蓦然的想起美国西部电影中那些美丽绝伦的女盗,我怀疑那山峦重叠里的风沙和雨季后特别显得毒烈的太阳,为什么没有把她晒黑,她似乎不像英雄,而像一个电影明星在拍战争实况电影,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 “我只是一个野丫头!”她脱掉她的红巾。 “听你的口音,好像是云南人。” “不,我是马力坝人,马力坝归缅甸管。” 但她承认她是中国人,一股兄妹之情使我永远关心她,她那娇小身躯可以抱着马腹奔驰百里,而且双手可以开枪,百发百中,在我们谈话时,弟兄们蜂拥四周,要求她表演给大家看,她站起来,刹那间,当两个比人头还大的椰子随着枪声在一百公尺外另一棵椰子树上掉下来时,我们还没有看清楚她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位一年四季围着红头巾,穿着美军夹克的双枪女郎,李弥将军委她为独立第三十四支队司令,她大发脾气,因为她手下有三百多健儿听她指挥,她希望的是纵队司令。民国四十一年春天,萨尔温江大战初起的时候,她率部从马力坝星夜向猛撒增援,在景栋以北的丛林里,中了缅甸的埋伏被俘,从此没有下文,是生是死,我们不知道,而缅甸国防军对俘虏的残无人道,使我和我的妻子,为她作过多少祈祷,上天把这么沉重的报国救民的大任,加到一个还没有出嫁的弱女子肩上,使人想到法国的圣女贞德,上帝,上帝,祝福她吧。 第二节 史庆勋,这位河南籍的壮士,他拥有一位云南籍美丽年轻的妻子,夫妻两个跃马滇边,达五年之久,他的历史是平凡的,曾经在五十三军当过连长,退伍下来,在开封做过小本生意,我们不能想像一个沙场英雄会低声下气和顾主争蝇头小利,所以他赔了个净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他遇到那几乎全是河南人组成的孤军,便带着他的六十岁的母亲,参加那充满了乡音的战斗行列,辗转到云南后,大军溃败,他和母亲盲目的逃向腾冲。 在腾冲,他结识了那时才十八岁,后来成了他妻子的林永兰,他们结识经过和小说上写的一样传奇,林永兰是房东的女儿,正在腾冲中学读书,胆子比斗还大,可是和见了女孩子却面红心跳的史庆勋朝夕相遇,渐渐发生爱情──所谓爱情,史庆勋事后告诉我,只是他天天在他母亲敬的佛像前跪下祷告:“我要能娶她为妻,一定为你重装金身!”一直到他们订婚的前夕,他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而在订婚后,双方家长鼓励他们去照像馆照相时,他的舌头却像被钉到下颚上一样的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婚后不久,共产党便占领腾冲,史庆勋想安安静静的过下去,就在万里外的异乡,了此一生,可是,共产党区政府要他去登记,因为他作过国军的军官,他只好登记了,而且接受每天早上前往报到的约束,和接受种种讪笑讥问的羞辱,但共产党在政策上是要消灭任何被怀疑的人的,越是忍受折磨的人,越引起他们的严重注意──他们想:他为什么要忍受?是不是包藏祸心?最后一次报到时,史庆勋和一批过去在政府任过职务的人们,被关进了拘留所,林永兰黑夜混过那些被美色迷了心的看守人员的耳目,把牢门打开,一场自共军进入腾冲第一次囚犯暴动,和闻讯仓促起事的我方地下工作人员,配合在一起,且战且走,向卡瓦山退去。 史庆勋和他的娇妻就这样的成为三百人以上战士的首领,他自封为救国军总司令,专杀共产党徒。民国四十一年夏天,他一个人潜入腾冲,把他那饥寒交迫的老母背出来,独行二百里,背到永恩,作母亲的在儿子背上不断哭泣,眼泪湿透了他的双肩,他像安慰孩子似的安慰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坚持着不肯再走。 “我会连累你的,儿子,”老人涕泪横流的说,“你快逃吧,史家靠你传宗接代,媳妇能早生一个孙子,我死也高兴了。” “妈,你再噜苏我就跳到涧里摔死!”作儿子的恐吓。 但是,等他再潜入腾冲太东乡陈家村接他的岳父母时,消息走漏,一排共军团团围住,他和他的太太仓促应战,掩护二老突围,结果是二老战死,剩下两个人大哭着落荒逃去,在山坳那里,回首东顾,岳家的村庄火光冲天,已被共产党纵火焚烧。 史庆勋和他那在婚前见了枪都要发抖的妻子,都成了射击名手,可以双手击中百步外摇曳的烛心,他膀臂上刺着自己的姓名,以及“反共抗俄”四个大字,和水手们骄傲他们的刺花一样,他每杀一个共产党,便在他背上刺下一个五星。 “你应该隐藏自己?”我常劝告他。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明人不作暗事!” 然而,就在萨尔温江之战的前夕,他和他的妻子,以及十几个部下,在长胜村里,被共产党伪装的村民们用渗有迷药的酒灌醉,押送腾冲,在十字街头执行枪决,他们夫妻是面对面被一枪穿过脑子的,我不知道他临死时流过眼泪没有,他没有为他的母亲生下一个孩子,而他们的母亲,那想念儿子几乎双目全盲的老婆婆,虽然所有的伙伴都向她发誓,史庆勋已到台湾去了,她也相信上天不会断绝史家的后代,但她仍是天天哭,啊!她现在孤苦的住在夜柿,伙伴们都回台湾,我不知道还有谁会照顾她。 第三节 多数英雄,都已战死,只有李泰兴还活在人世,这大概是上帝见怜,他是在四国会议后撤退到台湾的,这一位名震滇西的传奇人物,无论他的内心,或他的行动,都是典型的怪杰,然而,造成他那种怪杰性格的,却是血泪的代价,和一个诗人故意蓬头垢面不同,他不是为了怪而怪,而是惨痛的历史使他那纯孝的天性,有时候竟变成杀人魔王。 李泰兴的父亲早亡,留下无依无靠的母子二人,靠着给人缝纫和捡些山柴出卖度日,就在他十六岁的那一年,在镇康赶街子上,“赶街子”,江南一带叫“集”,黄河流域一带叫“会”,镇康每逢阴历初一、十五两天,四面八方的商旅,东边来自昆明,西边来自仰光,齐集镇康,店铺林立,万头钻动,他和他自幼就在一起玩耍的女伴──我们没有办法称她为“女朋友”,在那个风气闭塞的滇西,太洋化的名词,似乎不太符合实际,实际上李泰兴和他那邻居女孩子赶了十里夜路,在天亮前赶到镇康,觅了一块接近十字街口的屋檐,摆下摊子,搬出他们的商品,村上妇女们绣的枕头及布鞋,和他母亲手纺的白粗布,以及加过工,用石灰泥染成,粗陋不堪的印花布等等,和武侠小说上描绘的一样,大约上午十点钟左右,几个地头蛇众星捧月似的捧着一位警察前来通知他,要他快一点搬走。 “我们一早占的!”女伴抗议说。 “我的小心肝娘儿,”一个流氓说,“我一年前便占下了。” 他们并没有继续调戏他的女伴,但他们却把地摊上的东西统统摔到大街上,恁来往的人踏践,和顺手牵羊的偷去。十六岁,只能算是一个孩子,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被虐待,他向警察求援,警察却责备他扰乱治安,他哭了,抓住一个最凶顽的人拚命,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在被暴打一顿之后,他被带进警察局,关到第二天,他的母亲由女伴扶着,赶到城里,哭哭啼啼的向警察叩头求请,才放了出来。 李泰兴是这样的被逼成匪,他和史庆勋一样,背了母亲,漏夜逃到缅甸,落草为寇,在当了土匪后,不到三年,那就是说,他还不到二十岁,便拥有为数四百的人枪,成为云南一支最大的悍匪,专劫“赶街子”,被虐待的痛苦,养成他杀人不眨眼的性格,我们伙伴中没有比李泰兴杀人更多的了,那些过去欺侮他的地头蛇全都抖成一团死在他的双枪之下,他捉住他们,在烛火辉煌的大厅上设筵宴客,然后,纵他们逃走,在二百步之外,双枪齐发,取他们的性命。 在反攻云南的战役中,他接受独立第三十二支队司令的番号,继续抢劫镇康的赶街子,但不再单纯劫富济贫了,他专抢共产党的贸易公司,纵马西归时,就把战利品分送各村穷苦的老百姓,所以他大小数百战,从没有一次失风,他就是鱼,老百姓就是水,他每进驻一个村子,便采取共产党当初困扰我们的那种战术,先行封锁,凡企图越过封锁线的,一律就地格杀,孟子曾经说过,唯不杀人者能统一天下,我似乎觉得,如果能正正当当的杀人,宁使一家哭不使一路哭,民心恐怕反而更会倾向于他。 李泰兴是一个典型的老粗,但他有和张作霖相同的老粗的道理,他把他的部队分为两个梯队,一个梯队作战,一个梯队训练,他对知识份子的尊重,超过我所知道任何文武全才的将军,那些将军们一旦获得权势,便自认为是万能,只有李泰兴知道他有许多自己所不懂的东西。 四国会议后,他背着他的老母,坐上飞机,飞往台湾,他的母亲是不是健在,我不知道,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我永不能忘记我眼前的英雄孝子们的塑像,而且,一直到撤退的那一天,他从没有理过发,和女人的头发一样长的披到肩上,在他那个单纯的只知道忠和孝的脑筋里,他认为国家所以弄成这个样子,完全是没有“真主”的缘故,因此,他曾在佛前发誓,不遇真主不剃头。 现在,听说这个杀人如麻的英雄,在台湾中坜做浆糊生意,我不知道做浆糊对国家的贡献会不会超过他在滇西游击对国家的贡献,但我知道,使他,以及和他类似的志士,凄苦的老死窗牖,实在是一个悲剧,国家并不拥有用不尽的人才,不是吗? 第四节 我想不再用更多的篇幅介绍我们的英雄了,实际上也不允许我一一无遗的介绍,仅只战死的伙伴们的名单,便可以厚厚的写出一本书。他们,有些名字是三个字,有些是两个字,在那简单的三个字或两个字里面,却含着无限热泪。有一半以上死于毒蚊,犹如油尽灯熄,等到血被疟菌吸枯,人也不起。有一半左右则死于缅军和共产党之手,子弹洞穿他们的胸膛,鲜血淹没了他们痛苦裂开的嘴巴。我记得曾国芬父子,他们是云南缅宁曾家坝子的人,在反攻云南战役中,他们盛张筵席,招待村子里人民区政府区长以下五人,用甜言蜜语和酒把他们灌醉后,砍下头颅,举家奔向国军,可是,父子二人终于阵亡在岩帅,共军的机枪把父亲的双腿从膝盖那里打断,儿子背着父亲,沿着涧底向雍和那个方向狂奔,希望能赶上大军,后来,有看到他们的弟兄告诉我,父子二人双双死在山口,浑身是血的靠着崖石坐着,眼珠已被鸟鼠啄去了,是共军打死他们,还是冻饿而死,没有人知道。 除了这些,我还可以说出更多的惨烈事迹,那些壮士们现在都像烟云一样的消散,唯一留在世上的,是那位于猛撒的忠烈祠里的一纸牌位,但四国会议后,忠烈祠拆除,牌位失散,便再也找不到他们曾经为国捐躯的痕迹,但这一切都不能使我们气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这些百战蛮荒的孤臣孽子,根本不可能留名史页,也从没有想到要留名史页,同时,即令留名史页,又该如何?我们只是尽到做人的本份,用我们枯瘦如柴的骨骸,奠立大多人幸福的基础,然而往往事与愿违,生离死别,葬身异域,已使我们听到深夜鬼哭,而战果竟被人摘去,弄到目前这种境地,我似乎听到他们的哭声更加悲切。 我在家里休养了三个月之久,鞭伤才告痊愈,本来用不着三个月之久的,但伤口普遍化脓,而医药又十分缺乏,政芬每天只有煮一盆滚水,凉冷后为我洗涤,孩子们随着妈妈守在床前,六只茫然的眼睛望着我红肿的背,深恐怕溃烂会穿入肺部,有时候,当我们有钱的时候,政芬便去买一点红药水为我涂擦。后来伙伴们在他们那每月可怜的两个老盾薪饷中抽出一部份捐给我,才正式延请医生治疗。 我痊愈后,便决心再凑钱为安岱看病,孩子的笑容永远不断,但她那大而圆的眸子却不能灵活的转动,她不太会玩,因此她的哥哥安国也不喜欢和她玩,她只孤单的傍着椰子树,看她的哥哥和邻居的华侨孩子们追逐,一站便是几个小时,从不欢叫,也从不哭号,我隔着竹窗看过去,看见她无知无识的,得意的吮着小手,口水顺着肥胖的手腕流下来,我忍不住狂奔过去,把她抱到怀里,吻她,亲她,眼泪洒满了她那傻笑的面庞,如果能用我的心换取她的聪明,我愿把心挖出来,我愿为我的女儿死,愿为我的女儿作任何事情,只要能使她恢复往日的伶俐。 在萨尔温江大战前三个月,我们终于前往曼谷求医,我和政芬,她拉着安国,我抱着安岱,从夜柿乘长途汽车去清迈,转乘火车去曼谷,我们坐的是头等车厢,这并不是我们有钱,而是,头等车厢的乘客最容易受到尊重,我们是中国人,却没有中国护照,必须藉着头等车厢的声势才能安全通过,在车子轻微的震荡中,眼前逐渐展开苍茫的平原,极目所至,全是稻田,风吹禾动,像是无涯的浪波,向铁路线汹涌而来,使我回到我那千里青青的梦中家园,政芬端坐在那天鹅绒的,足可以把身子全部吞没的巨大沙发里,不自然的搓着她那满是裂纹的手指。 “我要唤回我当年的记忆,”她激动的说,“可是已唤不回来了,多少日子的蛮荒逃亡,使我忘记自己。” 安国最为兴奋,他对每一件事物──包括前进着的车厢,呜呜的车头,涂蜡的地板,以及我们身上穿的竭尽力量购置的新衣服,和虽然太阳高照,却有点微凉的头等车上的冷气,他不断的向我和他妈妈问长问短。只有安岱憨憨地笑着,我当时的心情很好,我以为马上就可以把她医治痊愈。 “孩子病好后,”政芬畏怯的提议说,“我们也住在曼谷吧!” 我正在犹豫怎么回答,政芬接着严肃的说── “他们的眷属都是住在曼谷的。” 但是,到了后来,她却自动的提出重返夜柿,曼谷是一个好地方,高级官员的眷属都住在那里,然而,就在那里,我隐约的察觉到非亲临其境便无法察觉到的不祥的阴影。 第五节 曼谷,和世界上任何一个滨海的大都市一样,热闹、喧哗、人潮澎湃,到处都是使我和政芬昏眩的汽车和摩天楼,我们的补给──国防部发给的实际上超过我们实有人数的薪饷弹药,和那每月七万五千美金的巨额现款或物资,都以曼谷为转运点,而共产党的间谍人员也以曼谷为重站,这些因素促成这个泰国首都畸形的繁荣,云南总部办事处的官员们自然的成为一掷千金毫无吝色的时代宠儿,我和政芬相形见绌的住在一家名叫客升的,华侨开的,专收容板车夫和象童的三等旅馆,第二天,去办事处报到,当天下午,便带着安岱去看医生。 我和李国辉将军夫妇是一个星期后相遇的,就是这一次的相遇,使我察觉到我上边所说的那个阴影,李国辉将军于五个月前把他的太太唐与凤女士送到曼谷后,便飞台湾受训去了,他走的时候,他的眷属还没有安顿好,等到他受训归来,也就是我和他们夫妇相遇的那一天,他发现他的妻子和仍在襁褓的孩子,被人像堆垃圾似的堆到两栋巨厦之间的一间小木屋中,而那两栋新购的巨厦──左边那一栋的主人是李弥将军夫人的弟弟龙昌华,右边那一栋的主人是李弥将军夫人的姊丈熊伯谷,李弥将军夫妇就住在名义上是内弟龙昌华为主人的那栋富丽堂皇的巨厦里。 唐与凤女士用含着哀怨恚恨的眼睛,望着她那土豹子的丈夫,一句一句回答他的询问。 “李弥将军来看过你们母子吗?” “没有。” “他们邀请过你们母子吗?” “没有。” “有人来探望过你们母子吗?” “没有。” “你们有钱吗?” “没有。”两行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流下了。 事实上唐与凤女士在曼谷过的是一种孤寂的日子,她和我们一样,被繁华把她吓昏了,能住进一间木屋,已是求之不得,但是,两边巨厦的金碧辉煌,男人们的风度翩翩,和女人们的雍容华贵以及办事处官员因她没有“见过世面”而对她的轻蔑,使她的心都碎了,她絮絮的向她的丈夫说个不停,像李弥将军夫人和她面对面碰见不屑和她打招呼啦!像她想搬一个较为不潮湿的地方而办事处的官员推说没有钱啦!像每次借钱,都要再三请托才能打折扣批下来啦!等等等等,我侧耳听着,每一个字都不遗漏,我注意着李国辉将军脸上的表情。 那一天晚上,大家的心情很是忧郁,第二天晚上,我又到那里,他们夫妇在院子里小凳子上坐着,李国辉将军袒胸露背的挥着芭蕉扇,送过来扑鼻的酒味。 “克保兄,”他说,“那些大官和贵夫人们在皇家酒店为我设宴洗尘,我没有去。” “你应该去的。” “我不去,”他冷笑说,“我自己也有老酒,”他霍的站起来,用芭蕉扇向左右指着,凄凉的说,“你看,克保兄,这两栋大厦,是我们孤军的血和美国钞票盖成的。” “闭嘴,你要死!”他太太喊。 “我要问那些美金,和那些在沧源空投的枪械那里去了!” 我上去捂住他的嘴巴,李太太哭哭啼啼的把他拖回那闷热得像蒸笼一样的木屋,我上街去买了五铢的冰块压到他头上,刚要告辞的时候,一批我不大熟习的办事处的官员拥进来,说大家已等了很久,非请他去一趟不可。结果是,我被拉去充数,在那被白衣侍者拱绕着的、地板光滑的像玻璃一样的大厅上,有十几桌筵席摆在那里,我几乎是唯一的在边区作过战的军官,但光荣却分属大家,华侨小姐和泰国小姐都用充满了崇敬的眼光向大家敬酒,接着是一个舞会,我一个人躲在墙角,一盃一盃的喝着冰水,“壮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走出大厅,在门口,那弹簧门几乎把我击倒,我迅速的逃了出去,在湄公河堤岸上,望着那满江画舫,深吸了一口气,我发现我已不能适应这个世界。 回到客升旅社,政芬已把孩子们的蚊帐放下,我们默默相对着,半天,她猝然说── “我们还是回夜柿吧!” “为什么?你说过要住下的。” “我们住不起,克保,”她呜咽说,“你也知道我们住不起,我不使你为难,我们回去吧。” 我们是和李国辉将军一起回去的,在回旋金莲步,歌舞玉堂春的太平世界的另一个边际,我和政芬,抱着病儿,重新回到蛮荒,回到伙伴们的行列里,迎接不久即行爆发的萨尔温江大战,当火车辘辘的离开曼谷北上的时候,我彷佛觉得做了一场梦,然而,那梦却有无限的真实,和无限的沉重。 第六节 我回到夜柿,已是民国四十二年的春尽,在已经获得年余安定的中缅边区,表面上显得平安无事,我到猛撒总部报到,只有寥若晨星的几个低级军官在那里,身负重责大任的处长级军官们都在曼谷,我到副官处坐了一会,吸了一根烟,办公桌上铺着一层在那广大盆地中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灰尘,我又到我过去住过的竹寮里张望,一个人正在蚊帐里呼呼大睡,想去反共大学看看有什么朋友在那里,走到门口,遇见郭全,从这位警卫营的排长口中,知道副总指挥李则芬将军,和李则芬将军的老师,也是总部参谋长杜显信将军,还在猛撒。 “他们为什么不去曼谷?”我喊。 郭排长困惑的望着我,我只好不自然的向他笑笑,感谢上苍,当萨尔温江大战初起,孤军几乎全军覆没之际,李弥将军飞返台湾,其他高级官员都去了泰国和香港,幸亏有李则芬将军和我们全军衷心信托的杜显信将军,亲率援军增援拉牛山,写到这里,我有说不出的积郁和忧伤,我们真正是一个没有亲生父亲的孤儿,在最需要扶持的时候,每一次都遭到悲惨的遗弃。 通讯连转来政芬的电报,告诉安岱的噩耗,我续了一个星期的假,租到一匹马帮的川马,星夜赶回夜柿,可怜的安岱,她连父母给她的双倍的怜爱,都无福享受,自从曼谷回来,因为借贷太多,每月付租金不是长久之计,便搬到匹科居住,匹科位置在国境河边,几个兄弟帮我们搭了一座三间大的草房,谁也想不到,这三间草房,竟成为我那小女儿葬身之所。 因为住地偏僻,孩子们找不到淘伴,做哥哥的又万分不愿意和妹妹游戏,因为他的妹妹是太傻了,做哥哥的年龄还小,还不知道妹妹是个白痴,他只嫌她呆笨,一吃过饭,安国疯了一样往市区奔去,妹妹就啼啼哭哭地跟着,每次都被政芬苦苦的哄住,只有那一次,她那拙笨的小脑筋使她溜开母亲的视线,向她的哥哥追去,等到母亲发觉情形有异,喊叫着也追上去的时候,她的小身躯已横躺在路旁,小腿上血流如注,是毒蛇咬了她,还是被树枝刺破,破伤风菌传染进去,还是其他什么,一直到今天,我们都不知道,孩子死的那么快,政芬把她抱到家,刚放在床上,她的小眼睛已经闭上了,没有一句声音留下来,似乎是她到死都怨恨她的无能父母,生下她却不能养她长大成人。 我赶回夜柿的时候,孩子尸体已发出臭味,我把她抱在怀里,哭不出眼泪,我用舌头舔她那痴呆的小脸,她连一声傻笑都不会回答了。 就在茅屋旁边,我为她砌了一个坟,竖了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刻着,“中国游击战士之女邓安岱小姑娘之墓”,去年,当我奉命去淡棉加运输给养,我还特地潜赴她那小小的墓前,哭唤几声,经过五年的风吹雨打,茅屋已颓,只有那块石碑还矗立在那里。我不知道她那无知的灵魂,会不会听到我的声音。而现在,又是一年过去,也不知那坟是否无恙,我每天幻想着有一天重返故土,纵隔千山万水,我也要把她的小小骨骸,运回我的祖茔,使她永依在父母身旁,不再害怕孤独。 为了安岱的死,我们举家搬到猛撒,政芬和我都不是迷信的人,但我们仍到华侨铺子里买了很多纸帛钱焚化,我还给孩子写了一封长信,使她在冥冥中长大后,能记得做父亲的无限恨悔,然后,在政芬大哭声中,我们走了。 第七节 缅甸国防军发动第二次攻击,是一个空前强大的军事行动,动员了一万人以上的精锐兵力,在这里,我们应该了解的是,一万人的兵力在缅甸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负荷,他们那时的全部国防军,包括海陆空勤,也不过两万余人,显然的对我们欲得之而甘心的。 一万人的缅甸军中,有七千人至八千人是骠悍善战的钦族,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军在缅甸便吃尽钦族的苦头,他们受过森林作战和山岳作战双重训练,身负轻机枪能像壁虎一样的爬上断崖,而且全是英式配备。另有三千至四千人,是比钦族更骠悍,更善战,更令人惊愕的国际兵团,以印度人为主,受雇于缅甸军部,约定他们行军一天多少钱,打死一个中国士兵多少钱,和打死一个中国军官多少钱,重利之下,把那些浓须黑脸的印度人诱惑的像疯狂一样的凶猛,多少负伤的弟兄,本来生还有望,却都惨死在他们的刺刀之下,对这种和盗匪无异的残无人道的暴徒,等到孤军在拉牛山最后反攻的时候,几乎一半弟兄丧生在他们之手的邹浩修营长,下令不准接受他们的投降,用枪托逐个的击碎他们的头颅,来为那些战死的伙伴复仇。 缅军的攻势于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一日开始,距我到猛撒不过十天。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一天早上,天气转阴,浓云沉厚的布在天际,像随时会崩塌下来,政芬要到郊外去采野菜,我劝她不要去了,安国渐大,学业却一直被父母荒废,识字寥寥无几,无法进当地华侨小学,我建议她应好好教他。 “我们明天便没有菜了,”她说,“如果下两天雨,该怎么办?” “明天再说吧,政芬,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或许我们会死。” “你胡说。” “我可以从办公室溜出去挖一点,”我说,“你还是教孩子吧,我们不能使他成为文盲,我常常的想到他的前途,我要他比我们强,我不知道他长大了怎么样去作就可以比我们强,我和你,政芬,都是失败者,我们的为人做事,都不足孩子效法,我只有祝福他,祝福他!” 这是我们对孩子的事情最后一次谈话,就在这时候,郭全排长暴风一样的闯进来。 “杜显信将军请你!”他喘气说。 “为什么你亲自来?传令兵呢?” “快走,请你一分钟也不要停。” 在杜将军处,我得到大战已起的消息,派我率领当时在猛撒所可能动员的兵力──只有不到两个连,还是七拼八凑,官兵互相间都不熟悉的部队,向萨尔温江增援,邹浩修营长率领的两个连在缅军的猛烈火力下于拂晓接触后已向江口撤退,缅军却正向那里迂回,如果江口失守,邹营长受到前后夹击,势必覆没,而猛撒,这个总部所在地只有郭全的一个排拱卫,缅甸如果急行军前进,可以用如入无人之境的速度,二十四小时内予以占领,如果他们再以一部份的兵力向大其力迂回,我们便成为瓮中之鳖,全部被俘,或全部被杀了。 我前面说过,边区的游击纵队和游击支队是很多的,但他们迄未能训练成为劲旅,至于为什么他们不能成为劲旅,说起来使人扼腕,我想我还是不谈它吧,不过不管什么原因,他们迄未能成为劲旅,却是事实,而李国辉将军的孤军,始终是唯一的主力,这主力,在大家都以为天下太平时,自然受不到重视,弟兄们仍是每月两个老盾──连付给皇家饭店门口那个为你开门的侍者小账,都会被轻蔑的拒绝,但在变动的时候,却完全要靠这一支可怜的孤军,底定大局。 然而,半年前从缅北猛央调回猛布驻守的孤军,因粮食不继,复派张复生团长率领他七○九团再返缅北,向各土司催粮,因此,在猛布那里,也和猛撒一样的空虚,只剩下九十三师的师部和一个师部连,官兵合计起来不到四百人,而缅军很显然的趋势是,渡过萨尔温江后,分兵两路,一路进攻猛撒,一路进攻猛布──事后证明杜显信将军判断正确。 所以我们一开始便立于无法应战的窘境,邹浩修营长在猛畔的一个营,实际上只有两个连,另一个连驻拉牛山,驻猛畔的两个连正在败退中,即令抢先到达江口,再加上驻拉牛山的一连也增援上去,我们也不能相信一个营──只有五百人,能抵抗住缅甸一万人以上的精锐国防军,而我率领的两百个老弱或刚出医院的战士,百里驰援,不仅仅是强弩之末,也是一场飞蛾扑火。想到这里我便痛彻心腑。 我没有再回到家便立即出发,政芬闻讯,踉跄的赶来,拉着安国,把安国推到我的怀里,泪如雨下,她听不得作战,六年来的浴血苦斗,使她一听到作战都浑身发抖,是的,兵凶战危,谁敢保证枪弹不洞穿肺胸。 我抚着紧抱着我双腿的安国的背,汗津津的,我不能用空话安慰她们母子,我只能咬紧牙关擘开孩子的手。 “政芬,”我说,“挖野菜去吧,天恐怕要下雨,记住,我如果战死,不要收我的尸首,趁你年纪还轻,早一点结婚,政芬,原谅我,我这是真话。” 政芬不像一个出征英雄的妻子,她拭不乾她的眼泪,坐在地上饮泣,安国追在我的身后,不断嘶哑叫── “爸爸,爸爸!” 但我终于走了,我也不像一个出征的英雄,走到盆地边缘,开始进入丛山的时候,天已中午,浓云仍重,我看看弟兄们脚上的草鞋,和那瘦得像麻杆一样的双腿,一个弟兄倒下去,他是疟疾发了,大家没有理他,继续前进,知道他会赶上来的。 第八节 在猛撒土司指派的向导带领之下,我们这支两百人的援军,向江口急进,多少次,我脑筋里都浮出弟兄们被围江口,遭受缅军屠杀的惨景,这不是在国内和共党作战,战败后可以化装老百姓,混在难民群中逃走。这是在异国,战败了只有死,我知道我们这两百人即令赶到,投入火海,也无济于事,但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覆没,任何人都可以在重要关头遗弃我们,我们自己却不能遗弃我们自己,一路上,断崖重重,每条涧水都密布着蚂蝗,身体不支的人只有留在半途,入夜以后,那东南亚深山中特有的,白天酷热到百度以上,天一黑下,却立刻降低到零度以下的气候,使我们一面行军,一面不断觳觫,天上没有星,也没有月,我们不敢点燃火把,恐怕万一江口军败,缅军可能从这条小路进袭猛撒,火把将供给敌人射击目标,我们手拉着手,在那跌下去便碎骨粉身的断崖上摸索前进。疲倦、寒冷和对战局的恐慌焦急,阵阵的袭击着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江口已发生了什么事,元江大桥那绝望的景象,我们曾经努力去忘掉它的,现在又升到眼前,这不是太相似的局势了吗,我要了一支纸烟想试着吸一口,结果又把它掷掉,一星火光都可能引来巨大不幸,我只好把腰皮带束得紧紧的,不去想得太多。 第二天下午,在我们急行军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后,到达江口,江口没有失守,但争夺战已经爆发,后来我才知道,缅军约一个团的兵力果然向江口迂回,以猛烈的火力进攻,想把那一个连一举消灭,却想不到孤军在受过无数血的教训之后,已学会了如何的迅速脱离敌人,邹浩修营长自猛畔后撤时,由彭少安连长担任先头部队,以每小时二十四华里到三十华里的跑步速度,向江口撤退,把所有的缅军截击部队撇在身后,当一团敌人猛攻江口的同时,彭少安恰好衔着缅军后卫的尾巴赶到,在那一瞬间的短短时间内,形势大变,变成缅军陷于我们的夹击之中,守江口的李南阶连长看到信号后下令反攻,缅军只好狼狈后撤,彭少安立刻迎接后面邹浩修营长率领的部队进入阵地,刚刚进入阵地,缅军援军已至,重新合围,那真是使人回想起来心跳的一瞬间,只要有十分钟,甚至五分钟的迟缓,都会全军覆没。 我渡江和邹营长会晤的时候,他正凭着工事,用望远镜眺望,阵地上没有一点声息,气压低的使人吐不出气,很久很久,他把望远镜递给我── “苍天,你看!” 在望远镜中,我看到山麓那里,有三四个缅军正在那里用刺刀屠杀我们的伤兵,那些为国身负重伤,落伍下来而被俘的弟兄,他们的哀号声我们听不见,但他们有的在狂奔,有的在刺刀下绝望的挣扎,狂奔的被截回去,在刺刀下挣扎的终于不挣扎了,我默默的把望远镜放下,抬起头,邹营长已把脸转过去,他怕我看见他那夺眶而出的泪水。 就在这一刹那,山头上传出攻击军号,那惨厉的号音逐次的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响起,邹营长一直凝视着前方,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才好,从号音分布的地区上,可以推测缅军的人数总在一万以上,身经百战的弟兄们都知道这一点,用不着询问,从他们焦黄无语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的恐惧。 缅军的攻击在号音停止后开始,先是疏落的枪声,接着便有重机枪迫击炮参加,再接着便是冲锋号起,那些骠悍的钦族士兵和凶残成性的国际兵团在冲锋号音下,如醉如狂的向我们阵地猛扑,这一次缅军比上一次大战要强劲百倍,无论素质和武器,都使孤军震惊,不久铁丝网就被冲开一道约五十公尺宽的缺口,邹浩修营长在无线电中向猛撒总部请示行止。 “死守!”回电说。 然而,缅军的攻势更趋猛烈,从当天下午,到第三天中午,攻击没有停止,他们轮流着休息,每隔三个小时到四个小时,便有一次山崩地裂使人心悸的冲锋,而我们却不能换班,不能休息,铁丝网已被夷平,和第二线碉堡联络的交通壕半数摧毁,尤其是,到了第三天下午,缅军一○五榴弹炮进入阵地。 要知道,江口的工事做的非常坚固,用泥沙和巨木筑成的碉堡、掩体,和曲折回绕的交通壕,比钢骨水泥还要结实,而且比钢骨水泥还要耐得住震动,可是,巨炮炮弹击中那普通炮火永远攻不陷的碉堡和掩体,却像一块巨石击中一颗鸡蛋,轰然间就化成一堆杂着弟兄们血肉的碎片,加以杀伤力强,逼得弟兄们头都抬不起来,恐怖像魔爪一样抓住大家,军心开始动摇,邹浩修营长向总部请援,回电是稍待,再请求撤退,回电仍是死守。 “我们只有死在这里,”邹营长悲切的说,“只有死在这里了!” 第九节 缅军的不断冲锋,虽然使大家恐怖,但精神上还承受得住,因为和共产党作战时,共军便是如此凶残,但缅军的一○五径巨炮加入轰击,我们便知道大势已去,江口是一片平原,全靠工事抵抗,每一个据点,都毫无隐蔽的暴露在射程之内,我们局坐在一个随时都可能轰成粉碎的掩体里,头顶上的麻包不断有尘土随着炮声落下来,邹浩修营长忽然推一下身旁的他的副营长刘占。 “你到九号堡去,”他说,“克保兄到十六号堡,我们不要聚在一起,万一一个炮弹下来,便没有人指挥了。” “我想带敢死队去夺那巨炮,”刘占副营长说,等到发现我们惊慌的反应,他解释说,“我们可以夜战,天黑后弟兄们报名,悄悄集中,拂晓攻击。” 我们不得不点点头。 “啊,”他说,声调平淡得像他接受的任务只不过是去山麓那里买一包纸烟,他把头靠到墙上,闭着眼睛,“我如果战死,死也瞑目了。” 他的话好像向大家永诀,我和邹营长沉重的听着,然后我和他匍匐着爬向交通壕,可是,刘占营长这一次没有求仁得仁,在天黑之后,他正征求弟兄们志愿的时候,我们却奉到急令撤退。原来缅军采取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军的跳蛙战术,跳过江口,主力分兵两路,在距江口南北各三十里左右的地方渡江,一路进攻猛撒,一路进攻猛布,他们已探知我们的后方空虚,决心一举把孤军歼灭,而事实上他们也有此雷霆万钧的力量。 这就是我们在拉牛山被困十天的原因,为了赶到缅军迂回部队的前头,我们再度用和跑一样速度的强行军,偷偷的渡过萨尔温江向拉牛山急进,我们已经四天四夜没有休息,弟兄们的眼睛布满了红丝,一半以上的嘴唇都因缺乏水分和蔬菜而寸寸崩裂,有的双腿已经浮肿,但大家仍拚命的狂奔,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比我们更悲壮的战士,多少年来,我们所得到的,只有随时都会临到的死,和无尽无休的熬煎痛苦,在那江口到拉牛山四十华里,而我们在一小时内便狂奔到达的崎岖山径上,弟兄们多数都赤着脚,草鞋已断,血从他们的脚趾上和脚趾里流出来,我举首祈祷,啊,祖国,看顾我们吧,我们过去的要求太奢侈了,我们不再要求医药、书报、子弹,只要能给我们每人一双皮鞋或每人一双胶鞋,我们便高兴了,就是在阵亡的那一刹那,我们相信弟兄们看见自己脚下的皮鞋,也会在微笑中死去。 强行军救了自己,也救了大局,我们刚进入山口,缅军的迂回部队便接着抵达,我们仓皇应战,缅军国际兵团的印度人唯一的手段是虐待被俘的弟兄,那些幸而没有在江口阵亡却在向拉牛山撤退途中落伍下来疲惫不堪的和身负重伤的弟兄,被印度人用刺刀在后逼着,排成一排,在火把高照下,向山口逼进。 “你们开枪好了。”印度人喊。 “叫我们印度人和缅甸人看看你们中国人怎么屠杀中国人。” 第一线守军战栗了,他们不能下手射击自己弟兄。但不射击却又无法阻挡国际兵团的进攻,那些印度人卑鄙的把俘虏当作战车使用,邹浩修营长找到我,像中了风似的撕着衣服。 “快救我们,”他朝我喊:“告诉我怎么办,”没有等我开口,他自言自语说,“不能杀自己的弟兄,我们如果被俘,他们也不会向我们下手的。” 他忽然又跳起来。 “你看,”他说,“我们孤军就是靠着义气千秋,我要打死他们,然后全体冲锋,一齐战死在山口。” 刘占副营长不主张开枪,他主张让他们进来。 “只有肉搏才可以救我们弟兄!”他说。 和缅甸作战以来第一次肉搏战于十分钟后展开,我们这些饥疲交集但却充满了愤怒的哀兵,在刘占副营长指挥下,装上刺刀,挑开木栅,印度人以为我们屈服,他们却再也料不到,在他们越过木栅之后,遇到埋伏。 “孤军弟兄们爬下!”大家一齐狂喊。 然后,刘占副营长首先冲上去,黑夜,火把,山风,使整个萨尔温江流域都听到我们孤军嘶哑惨烈的杀声,在肉搏战中,没有思考,没有犹豫,每一个人都像一头被围得无法逃生的野兽,这场大战是胜了的,我们伤亡之重,曾使邹浩修营长倒到地下放声大哭,他下令把被俘的缅军放回,把国际兵团的印人就地枪决,挖出心肝,祭奠阵亡弟兄,那时,我和刘占副营长都负伤躺到担架上,他的高烧到第四天才退,用绷带把左臂吊到脖子上,立即返防。 第十节 就在拉牛山,我们被重重包围,肉搏后的残军只不过剩下四百余人,一面赶做工事,一面还要派出轻便部队封锁各个凡是可以通往猛撒的隘道山径,和每一条可能暗渡的深谷,弟兄饥疲交加,伤者躺在担架上呻吟呼号,除了红药水外,没有其他医药,我和刘占副营长都是左臂负伤,我的伤是太轻了,不过被刺刀削去一片约一个老盾大小的肌肉,两天后便可运用自如,但我仍在那里躺了很久,那是我唯一的休息机会,而刘占副营长的伤却重的多,他的脊椎骨几乎被缅军打断,但他比我起的早,他吊着那也被刺刀刺伤的左臂,从担架上爬起来,到第一线去了,我在地上横望着他那一摆一摆的脊背,心头升起无限凄切的感想,啊,这一个面对着死亡还微笑的沙场英雄,他在不久后如愿以偿的果然夺得了敌人的那门一○五巨炮和两千多发炮弹,仅仅搬运炮身便需要一百多人,而且山行不便,使得杜显信将军不得不下令拆卸掩埋,然而,四国会议后,刘占副营长回到台湾,听说他在中兴新村当砍竹子的苦工,一天收入二三十元,艰苦的维持生活,啊,我不能有太多的回忆过去,不回忆他们,日久便都遗忘,我想,还是遗忘的好,回忆起来,便难以排遣我的伤感,任何时候,一谈起萨尔温江和拉牛山,我都想到那山岳震动的炮火,和刘占副营长那孤忠的和寂寞的背影。 缅军的攻击于第二天恢复,一○五巨炮摧朽拉枯的在扫荡山口,幸亏山口狭隘,它的威力不能完全施展,白天被摧毁的工事,弟兄们在夜间修复。第四天,情形开始危急,我那时仍躺在担架上,刘占副营长已经返防,突然间,就在营地所在一排山洞后面的一排土人居住的草屋那里,传出剧烈爆炸,和立刻冒出冲天的烟硝。 “听!”我说。 “敌机!”一个弟兄喊。 原来缅甸空军也加入战斗,缅机同时还向猛撒、猛布、和拉牛山展开轰炸,而且低飞盘旋,使我们不得不抽调两挺机枪架在山头防卫。第五天夜间,缅军开始使用探照灯,像太古巨兽的眼睛一样,七八条直径比屋子还大,强烈耀眼的灯光集中山口,使我们的工事无法复建。 邹浩修营长不断的向猛撒请援,他守在发报机旁边,一面在电话上指挥各堡,一面苦苦的望着发报生的那被蚊子叮得满是疮疤的手指,“的答”“的答”,每一声“的答”都使人心碎,援军不来,弹药还只能支持一天,蔬菜、饭团,全靠弟兄们下到涧底捞的水草和小虾,好像全边区只剩下我们这一支残军,从昆明败逃下的往事又历历呈现在眼前。当天晚上,从猛畔撤退那一天便阴沉的天气,转为晴朗,明月像一个发光的玉轮在群山上徘徊,探照着山口,我们弟兄在岩石的阴影下抢筑工事,除了十字锹和石头撞击时发出的叮叮声外,群山如死,万籁都寂,我,邹浩修营长,刘占副营长,还有身负重伤的彭少安连长,傍着石壁坐着,刘占狠狠的吸着烟,在他发现我一直望着他的时候,他把残余的烟头递给我,我接过来吸着,吸了两口,火便熄灭了,石洞里又暗了下来,只有惨淡的月光笼罩着,就在十步以外,我看到躺在那里甜睡的李南阶,和一些不久便战死在山下的弟兄,这是最凄凉的一夜! 第十一节 我们在那荒凉险恶的拉牛山苦撑了十天,杜显信将军亲率援军抵达,十天的日子,欢乐的人只不过一瞬功夫,炮火下的战士,却是漫长如年,但援军无法早来,当缅军发动攻击的时候,我们的兵力像天上疏星般分散在边区那个比台湾大两倍多的地域上面,等到猛畔告急,江口被围,才飞调各路部队集中,可是万山重叠,往往直径不过一天路程的,事实上却需要跋涉三天四天,赖着双脚行军,于我们被围的第十天夜间,杜显信将军亲率着总部所能动员的保一师,和反共大学的学生,进入阵地。 “难为了你们!”杜将军握着邹营长的手,再逐一的向我、刘占副营长、彭少安连长们慰问,这一生中,我见过的慰问太多了。但在杜将军眼睛中,我们看到了他的自咎和歉意。 援军使我们兴奋,但也使我们悲痛,甫景云师长和他的保一师弟兄装备还算整齐,可是,那些反共大学的学生们,他们几乎全部来自缅甸、泰国、马来亚的华侨子弟,年轻、英俊,精神旺盛的如同第一次在原野骋驰的小马,他们放弃了椰子树下品茗挥扇的优闲生活,不远千里投奔到反共大学,为的是献身反共大业,如今献身的日子到了,在兵源竭绝的时候,李则芬将军不得不忍痛的徵调他们。 当天晚上,杜显信将军在山头碉堡里召开军事会议,告诉大家必须夺回江口,下令拂晓反攻。由反共大学机炮大队长陈义率领反共大学学生担任第一波攻击,保一师第一大队长高林率领保一师弟兄担任第二波攻击,警卫营长邹浩修率领主力担任第三波攻击。 会议散后,各单位开始部署,趁着月黑风高,陈义命他的学生爬出碉堡,在丛草乱峰中匐匍前进,尽量接近敌人,其他两波弟兄均在碉堡里休息。 那一夜,我没有睡好,凭着枪眼,俯眺万山,清爽的和一幅中国山水古画一样,萨尔温江闪烁一线的躺在四十里以外,缅军阵地寂静无声,这是大战爆发的前夕,我潜行到杜显信将军那里,他正靠着土丘假寐,这位东北籍的炮兵老将,是这一场战役的主宰,他亲自为每一座炮测定目标,因为炮兵必须在第一次开始攻击之前,用几秒钟的时间摧毁敌人第一线工事,他现在睡了。 第二天,那是民国四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拂晓、大雾,萨尔温江像一条浑身冒着热气的巨龙在远处哮喘。我和杜显信将军并肩站在山头,七点十二分──我记得是那么清楚,一道强烈的阳光透过云层,照着群峰,大雾突然消散。双方阵地仍没有动静,杜将军端详了一会,向他身后的号兵挥手。 冲锋号起,两门无后座力炮直取山巅缅军指挥部所在的碉堡──这两门无后座力炮是缅军的克星,它是一种和步枪一样可以直射的炮,在杜将军的运用下,像两条火龙一样,短短几秒钟内烧毁了敌人的主要据点。 冲锋号音和炮声并发,第一波开始攻击,反共大学学生们从掩体后面跳出,陈义大队长领先,向缅军第一线猛扑,缅军用机关枪和步枪织成一片火海,学生们一批批战死,啊,上苍垂怜,他们有一半以上没有武器,只有教练用的竹枪,和他们自己结的绳子──天真的企图活捉缅军,我紧握着望远镜,看见他们用他们血肉之躯,高声喊杀,执着竹枪,踏着他们同学的尸体,疯狂的扑向铁丝网。 第二波于第一波攻入铁丝网后开始,高林大队长,这位原籍安徽寿县的英雄,就在这一役阵亡,当他攻入缅军第二线主阵地的时候,一个埋伏在山凹里的缅军碉堡阻挠攻势,高林大队长亲自爬过去,把手榴弹塞进炮眼,可是,就在他举手投掷的时候,一枪击中他的心脏,倒了下来,他的尸首被运回猛撒时,甫景云师长曾用两块老盾塞向他口中,他的牙关紧紧的闭着,但他的双眼却是开的,一直到安葬的那一天,都没有瞑目,他那时已四十多岁,没有结婚,但他的哥哥在台湾,我曾经托人找过他,久久没有消息,或许已不在人世了。 第十二节 第三波攻击于中午开始,由邹浩修和刘占副营长率领,穿过第一波和第二波占领的阵地,向缅军第二线主阵地进攻,烈阳高照,山岳震动,巨炮丧失作用,三十分钟后,缅军向江口溃退,蚂蚁般的爬上橡皮艇和木筏,丢下所有的轻重武器,像他们当初发动攻击时那么迅速的渡过萨尔温江,向仰光逃去,就在江口,刘占副营长掳获了那门一○五巨炮,向溃退中的它过去的主人轰击。 拉牛山战役于下午一时许结束,然而,一个胜仗之后并不像传奇小说上所写的那样,接着便是休息,或是英雄凯旋式的受到欢呼,一切都没有,李国辉将军的孤军在猛布已被围二十余日,出发滇边徵粮的陈昌盛参谋主任和陈杰营长,率部星夜赶回,可是缅军的主力显然旨在猛布而不在猛撒,攻占猛撒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可以再物色第二个猛撒,他们的目的是一举消灭以李国辉将军为主的我们的野战军主力。 就在拉牛山战役结束的当天晚上,我们向猛布被围的部队增援,从拉牛山到猛布,平常是五天到六天的行程,但救兵如救火,我们抛下待清理的江口战场,再度进入丛山,向猛布挺进,一路上古树参天,穷山恶水,没有遇到几户人家,饿了便啃饭团,渴了便喝石缝里的涧水,只有在午夜的时候获得两小时或三小时的休息,我们用了三天半的时间,走完五天到六天的行程,部队留在深谷,我和邹浩修营长从小径进入猛布──我们永不知道是缅军过于疏忽呢?还是冥冥中有不绝中华的天意,缅军的每一次包围都顶多围上一半,这也可能和山势有关,事实上无法像江口那样合围,反正是,我们从缅军的空隙中穿过,在村庄附近一个防空壕里,看到了疲惫不堪的李国辉将军。 “我盼援军眼都盼穿了。”他说。 “要我们部队也进入阵地吗?” “不必,迎头痛击固然好,但我们的力量不够,”他霍的站起来,“我领你们迂回,抄老缅的后路。” 李国辉将军布置完毕后,就率领我们向西北方面的庄金出发,那一带的山势更复杂更陡削,我们一直在山凹中戒备行军,于午夜时分,绕到缅军背后,我们伏在山峦上,眺望灯火辉煌的缅军第一线兵站──缅军作战一直是带着他们的眷属的,女人、孩子、来来往往,好像是太平盛世,我们不了解缅军是不是知道,军中有妇女的话,士气永不会旺盛,圣女贞德对法国的最伟大贡献,不是她执干戈而卫社稷,在所有的战役中,她从未挨过任何武器,但她却肃清了法军携带眷属的恶习,才能转败为胜。 我们于拂晓攻击,守军亦同时反攻,缅军在发现前后受敌时,一方面急急把妇女送到当地老百姓家里躲避,一面困兽苦斗,我们的死亡几乎和拉牛山一役一样的惨重,七○九团第三营陈杰营长,刚由滇边回来,便率军冲锋,被缅军火箭炮击中,浑身被烧得像一堆焦烂了的木头,而头部也平空削去。第七连皮文斌连长,下巴被刺刀劈掉,脊背和右臂全负重伤,他最后空运来台,死在台北荣总医院。另外,他的排副王明俊,现在也在台湾,但他仍躺在床上,恐怕永不会痊愈了。 经过一个小时的肉搏血战,缅军终于不支,我们的冲锋号音压过他们的撤退号音,我们弟兄们在临死时都要向敌人刺出最后一刀,啊,我们为的是什么,自由。是的,自由,和中华民族一分人格。 为时一个月的萨尔温江大战就这样的结束,我们以为我们至少可以再有一个时间的安定局面,可是,谁也料不到,缅甸向联合国对我们的政府提出控诉,四国会议接着召开,我们的命运竟在会场上被注定向台湾撤退。 第一节 缅甸政府向联合国控告我们政府,说孤军是侵略者,国际法上怎么判断这件事,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的防区恰在我们看来是双方的边界之上,共产党可以用出卖土地的手段把我们立脚的地方划给缅甸,以实缅甸攻击我们“侵略”的藉口,但我们政府却并没有参与其事,和宋朝的人永远不承认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一样,我们也永远不承认把那一带未定界的边区,割让给缅甸,缅甸当局对我们的态度随着他们兵力的强弱而时好时坏,当孤军最初退到边区的时候,他们认为可以一举把我们歼灭,他们不承认我们是侵略者,而且不屑和我们谈判,甚至把我们谈判的代表扣留,而称我们是“残余”,我们永不了解我们这些残余怎能会成为含义较强的侵略者,我们只是求活,求生,求反攻而已。 在萨尔温江大战之前,我们和缅甸相处的非常之好,但那种和好只限于缅甸无利可图时和兵力薄弱时,一旦等到情势有变,这和好便不能保持了,萨尔温江大战导源于猛布张复生团的遭受攻击,和一个排长一个排附的阵亡。 原来驻在猛布的孤军和驻在猛研的缅军相安无事,缅军曾要求李国辉将军撤出猛布,但受到拒绝,我们不能撤离猛布,因为猛布产米,撤离猛布等于自断粮源,但我们却接受了他们两点要求:一点是,我军赴猛研采买菜蔬和日用品时,改穿便衣;另一点是,我军通过公路时,改为夜间。 通过公路,是当时驻防猛布部队最大的任务之一,从滇边缅北南下的部队官员,和从猛撒北上的部队官员,必须由猛布部队护送,在那万山丛里,公路如线,山口错综,走错一步,便迷入歧途,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都摸不出眉目,且除了约定的山口外,其他地区,均有缅军岗哨。 最后一次偷渡公路是萨尔温江大战半年之前,总部的一位参议带着五六匹骡子,驼着文件,向缅北出发,这四五个骡子使缅军的眼睛都冒出火来,他们可能以为里面全是美钞和老盾,就在山口,他们埋伏下口袋阵地,我们的护送部队便恰恰的进入陷阱,但所有的骡队仍平安通过,只有一个排长和一个排附阵亡,这使张复生团长,那位重然诺的山东英雄,集合全体官兵,发誓为死者复仇。 从那个时候起,公路便被孤军寸寸切断,这是一个导火线,一直发展到最后缅军的全面攻击和全面溃败。然而战场上不断胜利所得到的果实却无法保持,四国会议在曼谷召开,叫我们撤退的消息开始传到边区,但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相信。 我是猛布之战结束后第三天返回猛撒的,我在医院得到政芬的信,政芬的信上没有说什么,只是叫我快快回来,我回来了,回到猛撒,政芬只身的迎接我,却没有带着安国,我以为他贪玩去了,她却躲开我的眼睛,我追问她,一个四十岁以上,千里归来的中年人父亲,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狂奔上来,搂着脖子,攀登在肩膀上,狂欢喊叫,然而,什么人都没有看见,却看见无数眷属们的奇怪眼光。 “安国呢?”我说。 啊,安国,孩子,政芬领我到他的坟前,缅军日夜轰炸猛撒的时候,他正爬在椰子树上盼望爸爸归来,椰子树被炸断,他摔下来,脑浆崩裂,我扑到那黄土已干的小小坟墓上,没有哭,没有泪,只抓住那黄土,抓到手里,浑身颤抖。 第二节 关于四国会议的经过情形和讨论内容,我想,不必再加叙述了,我因为连丧二子,臂伤未痊,请假在猛撒休养,对四国会议的进行,并不比别人知道的更多,而当时各国记者云集曼谷,差不多每一个细小的节目,都有报导。我只能就我所亲眼看到的告诉你,在我们面临着非撤退不可的局面时,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李国辉将军身上。猛布大捷后,因为存粮和民房全被缅军烧毁,不能再住,乃撤到猛满。四国会议期间,也就是“撤”和“不撤”濒临最后决定关头的时候,孤军已全部集中到猛撒。 那时候,李弥将军在台湾,副总指挥李则芬将军是我们的谈判代表,另一位副总指挥柳安麟将军代理总指挥。回到祖国,这正是我们多少年来的憧憬,在台湾,有我们的亲友,我们可以安住下来,不再恐惧共军的压迫,也不再恐惧缅军的攻击,尤其是,大多数年轻伙伴,都愿早一点回去,接受更高阶段的军事教育,所以撤退,是大家寤寐求之的,假如它发生在我们初到边区之时,假如它发生在大其力之战初结束之时,我们该是多么兴奋,而现在,当我们用血建立起一个局面的时候,却要撤退了,弟兄们开始体验到岳飞在朱仙镇大捷后的心情,但我们没有怨尤,只有一种像是旁徨无依的凄凉。 李弥将军是不主张撤退的,丁作韶先生更是不主张撤退,而且态度尤其强烈,只有柳安麟将军主张撤退,在这里,我要强调说明的,李将军和丁先生不主张撤退,并不是他们打算反抗命令,而是,他们认为,协议上只有规定撤退的人数,并没有规定撤退的那些人是不是强壮,我们可以把老弱的弟兄送返台湾,而留下主干──那就是说,留下李国辉将军和我们全部孤军。 因此,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李国辉将军身上,他是边区唯一的叱风云人物,他如果表示不愿撤退,便不会有一个孤军走上飞机,李弥将军一封信连一封信的向他解释不可撤退的理由,丁作韶先生──这位孤军上下一致爱戴的可敬老人,更向李国辉将军反覆陈说不应撤退的道理,他并且不顾一切的向凡是他所见到的伙伴们,呼吁接受他的意见,这种几近煽动叛变的行动,只有真正出于爱心和出于真知灼见的人才敢出此,才肯出此,事到今天,使我们永远为他当时的寂寞落泪,他和他的夫人胡庆蓉女士,像孔子当年游说列国一样的,冒着烈阳毒蚊,和可能随时被捕的危险,逐个营房痛下说词,我记得就在事情发生的前两天的晚上,我、政芬、毛有发副团长,还有几位一时记不清名字的兄弟,坐在那淡黄色的月光下,毛有发是张复生将军那一团的副团长,我应该补充一点的是,萨尔温江战役之后,李国辉将军升任第三十二路军司令,张复生将军升任副师长,啊!这些用鲜血而不是用人事关系博得的官阶,在他们回台湾之后不久,部队被编散,便不太算数了,少将成了中校,中校成了少校上尉,而且有的压面条,有的为人当苦力磨豆腐,有的年老力衰,儿女成群,靠着哭泣度日。 我和毛有发并不太熟,他不是第八军和二十六军的老弟兄,这位河南籍,不认识几个字的老大哥,他的年龄比我们大的多,他是对日抗战时远征军九十三军的干部,抗战胜利时,他没有返国,就留在景栋,和一位比他年轻二十余岁的白夷小姐结婚,就在那里做起小本生意,因为经营得法,着实过了一段安适的日子。 可是,大其力战前,缅军大肆逮捕华侨,他看情形不对,便向孤军投效,他一口流利的白夷话,和他作战时那股疯了似的勇猛,使弟兄们五体投地的对他敬爱,猛布战役时,缅军拂晓突袭,一下子便攻进师部,李国辉将军翻窗逃出──这是以后他愤怒的亲自率领邹浩修营迂回百里,冒炽烈炮火亲自攻击的原因。在那约十天的时间内,全赖毛有发副团长的不断冲锋才阻挠缅军的攻势。后来,李国辉将军退到猛满;率邹浩修营迂回时,命令毛有发副团长率敢死队在山口策应,他那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苍白,乾瘪的像一块豆腐乾,但他却在半夜越过缅军重重防线,一直摸到缅军司令部,和美军战争电影上所显示的一样惊心动魄,他报复了缅军冲入我们师部的耻辱,用刺刀歼灭了缅军司令部的官员,使缅军群龙无首,全军溃败。 那一天晚上,我们面对面对着,政芬靠到我背上,自从安国死去,她很少说话,我更是沉默,只有毛有发在侃侃的谈他的过去,和他的故乡,而这时候,丁作韶先生来了。 第三节 记得是《圣经》上曾经说过,先知总是不受尊敬,和总是不幸的,他的眼光看得越深越远,赞成他的人便越少,等到形势有变,往者已不可追了。历史上多少失败的人物,都在这个时候对他过去严厉处份过的那些好说逆耳之言的人,流泪怀念:“我悔不听他的话!”现在,大家正是如此,我知道弟兄们──包括我们最敬爱的各位将军在内,都在追悔当初不听李弥将军的命令,和采纳丁作韶先生的建议,然而,机会只叩门一次,上苍赐给孤军建立奇功的机会,而孤军也已经用血筑成不可破的堡垒,到了终结,却像一个梦游人一样,轻松的,毫无吝惜的把它丢掉,啊!事到如今这步田地,还说什么呢? 丁作韶先生找到了我们后,还没有来得及坐下,便气急败坏的告诉我们情势紧急。 “不要撤,兄弟,”他说,“我们要留在这里,以我们的兵力,可以和当地要求独立的土着结合,成立缅甸民国,取现政权而代之,然后进入联合国,不但我们弟兄有出路,将来反攻的时候,我们至少可动员一百万精兵,像蔡锷将军当年一样,由云南四川,一路打到北平。如果撤退,大家挤在一个小岛上干什么?东南亚无限江山,等我们这匹强壮的马去骋驰!眼光放大点,兄弟!兄弟!” “事情恐怕不这么简单。”我疑惧的说。 “兄弟,”他说,“一件伟大的行动往往是简单的,俗话说,光棍老了,胆也小了,才会觉得干什么都不简单,要知道,世界上只有家务事最不简单,我年纪虽比你们都大,但我雄心还在,你们不应该怕的。” “这只有李国辉将军可以决定。” “他已决定撤了。”他绝望的说。 这是一个重大的消息,我和政芬的手紧握着,心绪澎湃,连丁先生接着又说了些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但是大局显然的已经决定。于是,就在第三天,事情终于发生,柳安麟将军集合全体官兵训话,那真是一个充满了杀机的场面,在执法队闪耀的刺刀下,空气沉重,柳将军厉声的宣布,有一个人正在鼓动部队叛变,那人必须即刻停止他那卑鄙的误国行动,否则只有军法从事。 训话结束后,我陪着丁作韶先生去总部,刚踏上台阶,柳将军勃然变色的跳起来,指着丁先生的鼻子。 “你,丁作韶,你是参议、秘书长、顾问,但你却反抗政府命令,鼓动叛变,扰乱军心,阻扰撤退,打击国家信誉,破坏四国协定,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你犯的什么罪?” 事后我才知道,就在同时,丁夫人胡庆蓉女士在军部和李国辉将军起了冲突,李将军也勃然变色的跳起来,向她吼叫── “你胆敢如此没有礼貌,我枪毙你!” 当天夜间,我和政芬已经安寝,但不能入梦,窗纸上的月光和稻田的蛙声使人心碎,丁先生悄悄的走了进来。 “能给我找两匹马吗?”他说。 “我可以试一试。” “我要走了,”他说,“他们会杀我的。” “不会的,你们都是情同骨肉的老朋友了。” “但现在已经翻脸无情了,兄弟,你会知道,我是不是煽动叛变?我只是想我们要为国家着想,假使我们有一天挥军北上,收复北平,是不是我们的贡献?我们退到台湾又如何?克保,我得走了,国辉使我失望,我作梦都想不到他非撤退不可,他对我说了很多理由,但我知道他却隐藏着那真正的理由,既不能开诚布公,我想我该走了。” 丁先生不安的在茅屋里徘徊,我听到他的叹息,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我几乎要大声喊,我知道李国辉将军非撤退不可的真正理由,──真正的理由往往是说不出来的,但我闭着嘴,我想我可能会说的太多了。 “丁先生,你们往那里去?”政芬问。 “不知道,克保,能为我找两匹马吗?” 这样的,丁作韶夫妇走了,我和政芬送他们走了三里多路,握手告别,这位与孤军同患难共生死,为孤军坐了一年余监狱,一直是孤军精神导师的老人,在事情快要终结的时候,却寂寞的走了,但是,不久之后,人们开始怀念他,怀念他说过的话,可是,任何力量都不能挽回当时的撤退,李弥将军在台北越是不主张撤,李国辉将军越是主张的彻底,连李弥将军官邸的卫士都不允许留下一个。 这些都是往事了,我想还是不谈它,马蹄声渐远渐杳,山底的峦雾渐渐把丁先生夫妇吞没,我和政芬并肩立着,有一种好像是被挖空了似的惆怅。 第四节 孤军正式撤退的日期是民国四十二年十一月八日,距我们三十八年进入边区,整整五年的岁月,在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前导下,孤军以整齐的行列,通过大其力,穿过国界河,到达夜柿。我和政芬是第三批撤退的,那已是民国四十三年三月了,在临走的时候,我把茅屋重新整理了一下,用水把竹桌竹椅和竹床重新洗过,带上我们所能够带的──在那荒烟野蔓的天地中,我们能有什么?我指的只是一些孩子们过去的衣服和一些简陋的玩具,政芬都舍不得丢下。那一天清早,我们天不亮便起床,先到安国坟前焚化纸帛,和他同时安葬的那块山坡上,还有数不清的其他弟兄们的和眷属们的坟墓,几天来,或是伙伴,或是父母兄弟,在临走之前,为他们的亲人焚下最后一批纸帛,哭声不断,我把孩子的小小坟墓再用黄土加高,并在旁边竖了一个牌子,上面用缅华两种文字写着── “缅军先生,谁无父母,谁无子女,坟中是一流浪异域的华人爱儿,求本佛心,不要毁坏,存殁均感,泣拜。” 到了夜柿,我们再去安岱坟上烧纸,坐在老屋前孩子的坟墓旁边,我把头埋到双臂里,政芬一面焚化,一面嗫喃的诉说── “岱儿啊,你看见妈妈和爸爸了吗,我们要到台湾去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儿啊,你要照顾自己,把钱拣起放着,等大了再俭省的用,爹娘恐怕不能再为你烧什么了,宽恕我们吧,孩子,宽恕我们的穷苦,使你和哥哥都半途夭折,我已告诉你的哥哥,叫他再长大一点,前来找你,孩子,孩子,你听到妈妈的哭声了吗?” 政芬被两个同伴扶着,向小小孤坟叮咛了最后一句,回到市区,汽车已隆隆待发,在国界桥那里,中美缅泰四国的国旗迎风飘扬,几个我不知道姓名和国籍,但看起来一定是高级官员的人,在那里有趣的注视着我们憔悴的行列,我想他们是高兴的,而且也应该高兴,他们已圆满的达成了上级所交给他们的任务,用香鬓舞影解决了共军和缅军千万人死亡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几个月来,差不多天天都听到“要顾全大局”,“你所看到的只不过一点,我们看到的是全部!”等等的话,我想,在这个大时代中,我们是太渺小了。 三小时后,车到米站飞机场。 我已记不得我们所乘的那架飞机是什么公司和什么号码了,不过,那是容易查出的,因为在全数将近万人的大规模空中撤退中,只有我们坐的那架飞机起飞后即行失事,我不知应该用什么感想来看那架飞机,假如它不失事,我和政芬现在一定身在台湾,以我的这种非常不适合现社会的性格和毫无人事奥援,加上没有积蓄,我可能和刘占副营长一样,在豆浆店为人磨黄豆为生,也可能和张复生将军一样,为人压面条,生意萧条,入不敷出。我或许可以教书,我和那被我误尽了青春的政芬,都受过高等教育,但我们没有证件,而证件却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不过飞机终于失事了,决定我留下来的命运,对一个军人来讲,战死是正常的归宿,啊,“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话到英雄末路,忽凉风索索。”我不要再说这些了。 第五节 现在回想起来,事隔多年,已记不清飞机上有什么人,和有多少人了,大概总在四十人和五十人左右,张复生将军、政芬、我,我们并肩坐在右边靠着机翼的那一排座位上。舱门紧闭,发动机像疯狂了一样的怒吼着,机身开始向前滑动,而且渐渐提高,有些弟兄隔着那小小的像囚窗一样的窗子,向外眺望,外面可能还鸣着鞭炮,也可能有无数挥动着的热情的手,但大多数弟兄都沉默不语,那些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呢?我愿再重复一句,一切一切,如果发生在五年前该多好,那时弟兄们会抱着飞机感激落泪,现在,我们虽然终于实现了重返祖国的愿望,但大家都已经过千难万劫,尝尽人间辛酸,心情己僵,思绪已呆,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了,当飞机震荡着离开地面的时候,往事忽然如绘,我看了一下四周,那些生死与共的伙伴都合着嘴唇,我彷佛看到大家狼狈渡河,进入三岛的那幅图画,而如今,这样淡淡的走了,丢下了千百孤坟,和一场难以排遣的午夜梦回。我和政芬紧倚着,她靠着我的肩膀,抱惯了孩子的双臂无力的垂在胸前,我怀疑她怎么还能活下去,从一个活泼美丽,充满了嫁给王子幻想的少女,只不过短短十年,已变成了一个不堪憔悴的老太婆,是我害了她,我握住她的手,她没有反应,无论内心或身子,都是一片冰冷。 飞机起飞后二十分钟,忽然有一点异样,谁也说不出到底怎么异样,只有张复生将军发现右边引擎已经停止,那三个箭头的螺旋桨钉死在机翼上。他用手指给我,我刚看了一眼,机身便像掉下去似的陡的下降了二千公尺,之后重新被什么东西托住,机舱里立刻大乱,弟兄们跌撞成一团,政芬紧抓住我,我的头重重的撞到舱盖上,身上被摔的每一个细胞都发出刺骨的痛。 大家正惊骇的当儿,那位中国籍的副驾驶员出现了,他满头大汗,踉跄的走到张复生将军面前,要求紧急处置。 “将军,”他喘息说,“飞机发生故障,万分危险,请你命令弟兄们打开舱门,把凡是可以推下的东西统统都推下来,我们必须马上减轻重量。” 大家所有的简单行李,以及堆在舱尾的那些看起来像是救生圈的东西,全被抛出机舱,飞机沿着一条小河飞行,不断的跌下,又不断的挣扎上升,河坝上的鸭群被巨大的阴影惊散,我们可清楚的看到孩子们在追逐奔跑。引擎吼声里带着嘶哑,似乎随时都会着火爆炸,那巨大的机翼,似乎也随时都会撞到两岸的群峰上,我走到驾驶室,注视着那位正驾驶美国人和副驾驶中国人的后背,他们在忙碌的计算又计算,交谈着,询问着,我看不到他们的面孔,只看他们双臂上汗珠密布。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候──后来才晓得,只不过二十分钟,我们在泰国的彭世洛堡新修的机场,不顾红旗的阻挠而强迫降落,弟兄们从死神怀里复苏,那些百战英雄,一个个面如槁灰,有的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对着那前来欢迎的机场上的泰国官员,张将军不得不宣布他们都患有重病,非被人抬着,不能行动。 就在弟兄们下机,闻讯而至的大批华侨和泰国空军负责官员还没有到达,还没有展开空前盛大的欢迎之前,我和那位副驾驶员在机旁有一段谈话,他告诉我,这架飞机已不能再用,必须另派飞机来接,他已有十三年的飞行历史,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意外,而且,再多半秒钟都不可能支持。 “驾驶员的技术不好吗?”我说。 “不,恰恰相反,幸亏是他的技术好,要不然我们早已撞成粉碎。我们超载的太多,这架飞机规定只可乘二十人的,现在却搭了五十人,而且还有行李,和把一头象放到一匹马身上一样,一开始就承不住。” “但我们得救了。” “是的,不知道是谁的福,我们才平安着陆,真应该感谢天上的主。” “可是,”我说,“假使真正非撞山不可的时候,你和驾驶员会不会先跳伞逃生?” “不会的,”他说,“我们一定和自己的飞机共存亡,不能把乘客丢在机上,自己却跳伞逃生,全世界的飞行员都是如此,不等到最后一个乘客跳出机舱,我们不能跳,这是我们的飞行道德。” 啊,我只知道这位副驾驶员是安徽人,却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但那是可以在他服务的公司查出来的,我对他有无限的敬慕,他的话像剑一样刺中我的心,我对我刚才悄悄跑到驾驶室,察看他俩会不会逃走的鬼祟动作,感到无比羞耻,我上前和他握手,当时我便决定,每一个行业都有他的道义,我一定要留下来,留下来重返边区。 第六节 我们在彭世洛堡住了两天,泰国空军恳切的招待我们,就在机场拨出一栋房子,供大家休息,一个小时后,当地华侨协会听说祖国的陆军迫降,便向机场蜂拥而来,我记得那位泰国华侨协会林荣尊理事长,他的小汽车几乎是到了要撞到泰国警卫的身上才停住,像见到阔别多年的兄弟,他握住张复生将军的手,连连说着对不起,把我们中途迫降的歉意都揽在自己身上,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比华侨更奇妙和更可爱的人,他们从不在政治上招侨居地人民的嫉妒,他们的制胜致富不靠祖国的强大,也不靠暴力和欺诈,而靠那种中华民族特有的吃苦耐劳的精神,而他们更热爱自己的祖国和自己的同胞。在彭世洛堡,我们像是凯旋的王子,那位当年曾任过 国父孙中山先生卫士的张监初,彭世洛华芳影相楼老板曾彦忠,林荣尊理事长的助手广东丰顺人张德光,和无数我一时记不起名字来的华侨,他们用卡车载来三个月也用不完的罐头、香蕉、水果、和毛毯──毛毯是张复生将军提出的,弟兄们的行李全部抛掉,便是当初败退到边区的时候,也从没有这样真正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彭世洛堡的气候和大其力的气候相差无几,中午热的能使人发昏,半夜却会冷的使人发战。 第二天晚上,我把我留下来的决定告诉张复生将军,他困惑而不安地看着我,疑心我说的话不是我的真意,我知道他马上就要说什么了。 “复生兄,”我抢先说,“我知道你很为难,在你率领的队伍中有一个人半途潜逃,无论如何,这是严重违纪,而且也为你惹来无谓的麻烦,但只有一点略微不同,我不是在开赴前线时潜逃,而是在撤回后方时潜逃,我忘不了两个孩子的坟墓,和那荒野累累的弟兄们的坟墓,我一定要回去,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剩下的伙伴能长大成人,能像孤军一样的从覆灭的边缘茁壮起来,成为一支劲旅,克复昆明,克复北平,迎接在台湾的同胞重返家园,如果不能这样,也可能随时战死,不要为我难过,我不是不为自己打算,每一个人便是为自己打算的太多,才把国家弄到这个地步,我留下来不妨碍什么人,你不会叫泰国警察逮捕我们夫妇吧。” “你应该为政芬想想!克保兄。” 我蓦的跳起来,我怕人提到政芬,他的话可能使我再改变主意,我爱我的祖国、爱我的妻、爱我的孩子,如今孩子已死,我怕提到政芬,她的每一滴眼泪都使我痛彻心腑。 “复生兄,”我说,“我永远记得驾驶员的话,他在飞机最危险的时候还不肯抛弃那些和他漠不相干的乘客,我也不愿抛弃那些始终仰仗我们,把我们看成救星的,不肯撤退的游击伙伴,和视我们如保母的当地土着和华侨,一想到驾驶员的那句话,我便汗流浃背,复生兄,我会终生不安。” 第七节 第二天,另一架飞机在机场着陆,张复生将军在欢送的呼声中登机而去,在他前头,紧靠着他上机的,是那位右眼全盲,两腿又一瘸一瘸的李春放排长,他的右眼珠是被敌人的刺刀挑出来的,啊,我不知道我怎么会仍记得他,去年我还得到他的消息,因为他也是山东人的关系,他到台湾后一直帮着张复生将军压面条。他今年总该五十岁了,上帝,祝福一个没没无闻的,可怜的受苦英雄吧。 我和政芬眼睁睁的看着飞机起飞,当天下午,感谢林荣尊理事长,把我们用车子送到大其力,两天后,我们绕道叭老,重回猛撒,而猛撒已被缅军占领,一向悬挂着青天白日国旗的竿头,已升起缅甸国旗,只不过短短一周,景物依旧,而人事已非,我换上便衣,在土冈上遥望安国的坟墓,有两个缅军正坐在那里吸烟,我只好怀着咽噎的叹息,转身离去,当天晚上,我找到石守敬,一位云南籍,誓死也不肯离开边区的游击英雄,我在他的游击基地景勒住下。不久之后,我再度看到丁作韶先生,这位被认为罪大恶极的老博士,不复当年高兴勃勃了,但他却把希望寄托在未撤退的伙伴们的身上,和他当初希望孤军一样,希望我们也早一天壮大,另外,在邦央,我看到了田兴武,这位赤着双足的岩帅王猛烈地摇着我的肩膀。 “你们为什么撤退?”他哀号道,“丢下我们这些没有娘的孤儿。” “司令,”我说,“我们没有撤退,我不是留下了吗?” 我知道我不能安慰他,也不能安慰每一位伙伴,尤其是这不仅是安慰问题,这是一个求生存,争自由,共患难的,把心都要为朋友扒出来的千秋道义,我感觉到我愧对苍天。 我想,这篇报导可以停止了,四国会议后,边区呈现着的是一个比孤军当初抵达时还要凄凉,和还要紊乱的场面,我在景勒,几乎可以听见从仰光和从莫斯科,和从北平传出来的狂笑,当地土着用一种轻蔑而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我们,他们只知是我们当初曾经答应过永不抛弃他们的要求。 自从我留下来,又是匆匆六年,六年中的遭遇,有比过去六年更多的血,和更多的泪,景勒于民国四十四年十二月被缅军攻陷,我满身鲜血的被政芬拖着,和全部弟兄退入丛林,从此我们只有用鸟声来代替传递,我们这里没有传奇,没有美国西部武侠片上所演的罗曼蒂克的镜头,我们这里只有痛苦,和永不消灭的战志,加里波里将军曾向愿意加入他的军队而询问待遇的人说过:“我们这里的待遇是:挨饿、疾病、衣不蔽体、整天被敌人追逐逃生,受伤的得不到医药,会辗转呻吟而死,被俘的会受到苦刑,被判叛国。但,我们却是为了意大利的自由和独立。” 我不知道加里波里将军的话是不是也可以用到我们身上,我们的苦难连我们自己想起来都会战栗,这是伙伴们都怕那月光之夜的理由,我们比孤军当初更缺少医药,弹药、和书报杂志,啊,但我们没有气馁,“伤心极处且高歌,不洒男儿泪!”但我们是常哭的,因为眼泪可以洗愈我们的创伤。我们也常常高歌,为我们自己,为我们前途,也为广大的苦难同胞,声泪俱下。 现在,应该停止了,我必须马上回去,你看,这世界多么的乱,又是多么的寂寞,丛林中弟兄们的声音使我的血都沸腾起来,为我们祝福,至爱的弟兄,再见吧。 一 邓克保致编者函 《自立晚报》按:本报自连载邓克保先生《血战异域十一年》后,接到不少电话和不少信件,或对邓先生赞扬,或对邓先生同情,也有对邓先生抗议和怒责者,均经本报转寄,尤以文中涉及的×××先生曾派人来社,并要求调查邓先生地址和身份,本报曾建议其来函更正,或提出资料,以便出书时更正,但×先生均未采纳,仍在报上刊登启事,当亦转告邓先生,顷接邓先生直接寄编者一函,对边区诸事,有所解释,但一再嘱咐不要发表,经考虑结果,仍是觉得发表较好,从邓先生来函上,读者先生可看出一个孤臣孽子的悲愤和沉痛。编者先生: 贵报及转来四十多封信,以及剪报,都收到了,万分感谢。 ×××先生的启事也收到,我非常难过在我的文中提到他,因为那一类的事在当时是太多了,假使追究起来,恐怕还有更高级的官员和他一模一样。事实上是这样的,他的那一团人驻防滇南,他下令他的部下死守南峤,而他,和当时的师长×××将军,以及一些可以查考出来,但却一直到今天都十分有势力的官员们,却抛下他那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走了,以致全团溃散。如果不是谭忠副团长招抚流亡,有谁管那些残兵败将呢,假使国防部在大敌当前的时候竟有命令调他们所有高级军官离开,那就太不可思议,也太使人可怕了,后来,他们随着李弥将军重返猛撒的时候,他们的部下贴着标语,“不欢迎临阵脱逃的×××”等等,这是几千人目睹的事,使人心都结成一团。我告诉你这些,请千万不要发表,因为,我刚才说过,这一类的事太多了,在那天崩地裂的时候,我们不能希望每一个人的表现都能一样,很多人靠着“关系”得官,有“关系”便可以了,他用不着为国家效死,不久的将来,李弥将军不是就把他们从台湾、从香港请回猛撒,作我们的长官,再度训诫我们忠心报国吗?我和任何人没有恩怨,只有利心和权心使人昏迷,我求什么利?贵报能付给我多少稿费呢,我又求什么权?有权的人永远是有“关系”的人。我能直率讲出我心里的话,仅只这个性格,就可看出我不是一个冀求权力的人,而在那蛮荒万里,猛虎毒蚊,缅军和共军重重包围的边区,我可能随时战死,我曾说过,我不过和草木同朽而已,连一掬荒坟,都不敢奢求。 似乎是那位哲人说过,任何一个悲剧,都是当事人性格造成的,我不得不心情沉重的告诉你,举目所及,我们所看到的,都是些结局失败的人。记得有一天月夜,我和丁作韶先生,在沙拉的草地上,盘腿坐在那里,谈到国人的风仪,像刘邦,他不但允许韩信代理齐王,且索性封他为实缺的齐王,虽然是权术,但他恢宏气度使韩信甘愿为他死,而这种人现在不多见了,除了一个杨永泰,其他的当权人物似乎只懂得乘人之危和糟蹋人才,只懂得拚命的用力挖凿自己的墙基,关于这些,我写了一点点,谅已鉴及,不再多赘,(编者按:这一段未刊出!)边区所以落得今天这个局面,似乎是这种气质的报应,我们真是叹息,多少血流疆场的伙伴,他们一直到死都希望能遇到值得为他们死的长官,啊!苍天! 我想我谈李国辉谈的太多了,我不能不谈他,他从一个政工人员,由代理团长而团长,孤军是他带出来的,任何写孤军战史的人,不能把他抹杀,他是边区的唯一权威,其他机关,不过是平空加到上面,不但隔膜,而且种下四国会议后那种连李弥将军也指挥不了的非撤不可的结局,李国辉将军有他的倔强和陷入牛角尖不可自拔的严重错误,关于这一点,也请千万不要发表,我为他可惜,项羽当成功之后,自以为天下已定,对总是违反自己意思的范增,便翻脸无情,李国辉将军便犯了这个毛病,他一向对丁作韶先生言听计从,却在最后紧要关头,他自以为他的想法高过任何人,他自以为他的权势便是他的智慧。啊,写到此处,我禁不住为那千载难逢的如同闪电般逝去的往事,痛哭失声。 我们,在这里的伙伴,虽然距离祖国万里,但我们什么都知道,我们所钦慕的老长官在台北那豪华如皇宫一样,备有冷气暖气的巨厦里,和穷苦的部下全部隔绝,而听说他的夫人每次麻将都要输掉使我们吃惊的数目,但我们仍怀念他,我们希望我们的老长官能够回来,人心思汉,我们一直幻想着四十一年那个盛大的局面再度出现,但他们即令回来,历史是不是还会重演,那又难说,这是天命,抑是人为? 盼贵报不要为我担心什么,我说的都是事实,对一件不愉快的事,我只有保留甚至彻底掩盖,但既经说出来,我不仅负法律上的责任,也负道义上的责任,一支孤军用血写下他们的史迹,不容许有权有势的人把功勋拉到自己的头上,即令官场没有是非,应有社会公论,假使连公论也没有,我们还说什么呢? 恕我不能像《对马》那本书一样,用十年的精力,用将近一千页的巨着,描写只有二十四小时的对马海峡日俄之战,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料,但我心情的痛苦,却随着每一个字而增加,我只想说一句,在大势已去的局面上,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是没有私心,没有错误的,千万美金不知道那里去了,我们只是感觉到要流泪,我不知道别人如何,我的两子已亡,我将一死报国,我盼望我的死能赎去我的罪愆。 盼望能陆续寄给我你们的报,或许我等不到看完便动身赴寮国,那里血战正烈,如果出单行本,我想如有对你们记者采访有所删改时,请许我再看一遍,再见吧。敬祝撰安邓克保百拜 二 邓克保致编者函二 编辑先生: 谢谢您,寄来的剪报于前天收到,多少年来,我们很难看见一本新书,也难看见一本新杂志,更别说报纸了,一本破烂不堪,最前几页和最后几页全部磨掉了的书刊,会被弟兄们珍宝般的传来传去,刚刚接到手里的时候,便有人要你指天发誓看后一定借给他了,我不知道我们的祖国为什么不能在这方面稍加供应。先生,把你们掷到字纸篓里,当废纸抛弃的书刊,捡起来,寄给我们吧。剪报被我们的弟兄们传阅着,我对我拙劣的文笔深感遗憾,我已尽我的全力去写,将近十八年辗转沙场,提起笔有时候连字都想不起来,我想我如果是一个作家,有文学素养,该多么好,我胸中积壅澎湃着无限的痛苦、愤怒、和忧伤,都无法写出,写出的只不过我所想要写的万分之一。 转来的读者来信也收到,谢谢他们的关心,在这广漠的世界上,仍存在着人生的温暖,但不要为我悲,也不要为我惋惜,可悲的是那些已经埋身黄土的弟兄,可惋惜的是那些已经撤退的弟兄,我还报国有日,还可以随时为我那可怀念的祖国战死,而他们不能了,他们或骨骸已腐,或投闲置散,困于生活,渐衰渐老。 有很多封信是老朋友写的,凡书有地址,我都一一直接函覆,他们指出的若干错误部份,像时间,像地点,像人名事迹等等,我想请贵报就近访问一下,加以改正,往事如烟,虽是己耳亲历,有些地方也都记不太清楚了,在这些信中,我最感动的是牛寿益同学的信,请转告他:我永远记得他的鼓励。还有张雪茵女士的信,我把她的信在我的孩子坟前焚化。另顾纪卿先生愿告诉简治疟疾蚂蝗的单方,弟兄们为这件事欢呼,我的通讯地址一时不能确定──您会知道的,我们又要撤退了,盼望顾先生能把药方在贵报或《中央日报》上发表,即令我看不到,也总有弟兄们看到,会带回边区来应用,请转顾先生,我们感激他,千万个带病作战的弟兄等待他的援手,告诉他,只要病不折磨我们,我们是坚强的。 全文最后关于曼谷的那几段,务请删去(编者谨致歉意,全文已刊完毕,来不及删矣)。那是当时太多忧愤使我说出来我的伤感,《圣经》上,基督重临人间的时候,他是悄悄而来的,而且轻轻敲着人们的大门,接待他的人便随他升天,贪睡的人便永远丧失这种机会了。是的,机会只叩门一次,李国辉将军当时的撤退使我们每一回忆起来都流下热泪,我们不但没有理会敲门的基督,而且硬生生的赶走了。我想的很多,而且很紊乱。彷佛是在历史上读过,祖逖击楫渡江,把黄河以南全部光复,可是,在结局的时候,却派了戴渊为大都督,祖逖便只好忧郁而死,他的伟业成功一半,从此南北朝成为定局。啊,我说的太远了,请您原谅,事情已经过去,而且前边已为你们惹了不少麻烦,我知道你们的处境,愿接受任何删改,因为我即令有什么感想,我和我的伙伴们对李弥将军,对李国辉将军,一直都有崇高的敬意,李弥将军的高瞻远瞩是难得的,当初如果不是他教李国辉将军退出大其力和公路线,孤军一天平均有三个伤亡计算,我们早全部丧生了。李国辉将军作战的勇猛和忠心耿耿,也非其他将领所及,边区的江山是他打下的,事实上只有李国辉部队。每个人都有他的缺点,我们不应要求完人,那是不可能的,是吗? 现在,我们又要面临第二次撤退,听说赖名汤将军已抵达曼谷,再也没有这个消息使弟兄们惊愕了,除了极少数,像我们这样留下来的弟兄外,其他大多数游击队员都是平民,孤军虽撤,来自各地的华侨和从云南逃出的青年,是取之不尽,堵塞不住的兵源,那是撤不尽的,但却给我们以最大的损伤。祖国,啊,在我们生死呻吟的时候,你在那里?在我们稍微能够站起来走路的时候,你出面再把我们击昏。“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四摘抱蒂归。”一摘已枯,现在我们面临的是无法抗拒的再摘。 先生,我永不会回去,这不是我违抗命令,是我舍不得我内心的痛苦和担当,我和政芬已过惯这里蛮荒穷困的生活,可能不会适应台北那种文明社会,政芬已怀了八个月的身孕,我已把她送到曼谷,生女叫安明,生男叫安华,我将留在这里,即令没有一个伙伴,我也要在这里等待那些冒险来归的青年,即令没有一个冒险来归的青年,我也要把青天白日旗插在山头,无论是共军和缅军,在打死我之前,都不能宣传他们把游击队消灭。 来信说要出版单行本,这使我惶悚,如果出版,盼能寄给政芬十册八册,我会看到的,如果我战死,我的儿女长大成人之后,也会在书中认识他的父亲。一灯如豆,举头遥望,月光皎洁,先生,啊,再见。邓克保百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