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青梅》 序 曾经有人问我:你对你文学创作生涯中的哪部作品最满意? 我的回答是:我的文学创作生涯还没开始。 到目前为止,我只是在讲故事。 既然是讲故事,那么重点是“故事”,特点是“讲”。 所谓“故事”,不过就是故旧的事,从前的事,无所谓“中心思想”,也无所谓“深远意义”。有深远意义,故事也发生了;没有深远意义,故事还是发生了。你不能因为某故事没深远意义就不让它发生,你也不能因为它发生了,就故意栽给它一个深远意义。同样,你不能因为某故事没有深远意义就不让我讲,你也不能因为我讲了某故事,就一定要咂摸出个深远意义来。 还是那句老话,我讲故事,只是告诉你:有这样一个人,她/他经历了这样一些事。 所谓“讲”,就是以讲话的方式把故事叙述出来。当然,我的读者分布在世界各地,我不可能搞个电话会议,亲口把故事讲给大家听,所以我只好写下来,放到网上让大家看。 但我写的方式,仍然是“讲”的方式,就像有几位朋友坐在我家客厅里,而我则坐在他们对面给他们讲故事一样,讲到张某说话,我便操起张某口音,讲到李某哭闹,我便模仿李某哭声,讲到张某跟李某对打,我便时而张某,时而李某,打过来,打过去,打得不亦乐乎。 凡是我在客厅讲故事时不会使用的词汇和句式,我在写故事时也不会使用。我不会像某些作家一样,虽然平时生活里说的也是大白话,但一提起笔来,就变成了所谓“书面语”“文学语言”,仿佛只有那样才算是在“写作”一样。 汉语的口语和书面语一直存在很大的差异,但总的趋势是走向统一。比如以前的人说的是“白话”,写出来却是文言文,但现在还用文言文写作的已经很少了。由于网络的兴起,这种趋势会越来越明显,那些看书时习惯于看到一种与口语不相同的书面语的人,会越来越失望。 并不是每件“故旧的事”都值得一讲。不值得一讲的故事,用讲故事的术语来说,就叫“此人无故事”,从写作的角度讲,就叫“没有可读性”。写了我与艾伦十年间发生的事情,还算有点悲欢离合,也就有点“可读性“。但如果我把我现在跟黄颜的日常生活写出来,就不过是些饮食起居柴米油盐了,可能刚开始还有几个人看,但如果我天天记录我的生活,就成了流水账,也就没人爱看了。 并不是每个值得一讲的故事都适合我来讲,像这样的故事,既然有这么多人看,说明有“可读性”,值得一讲。但这样的故事不适合我来讲,我也懒得细看,找个比较好的评论文章,看一眼了事,因为这样的故事,重点不在故事,不在细节,而在它传达的message,只要把message搞清楚,就算彻底领会这本书了,那些细节描写,都是作者创作出来传达message的,不看也罢。 有不少网友把自己或朋友的故事推荐给我,问我能不能写出来,我在这里感谢这些网友对我的信任,同时也向那些故事未被选中的网友道个歉,由于种种原因,我不可能把每个人的故事都写出来。 下面我就说说我选择故事的基本原则: 我选择讲哪个故事的时候,首先看有没有“故事”,也就是有没有“可读性”,其次我也要看看适合不适合我讲。 什么样的故事在我看来有“可读性”呢? 1、至少要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 与众雷同的故事就没有“可读性”,因为人人都经历过,没经历过也听说过,这样的故事讲出来就没人听,除非你的叙述语言非常出众,读者不在意故事如何,只享受你的语言。 我知道我的叙述语言还没到那种火候,我也知道懂得欣赏叙述语言的读者并不多,所以我很在意故事的“可读性”。 实际上,故事没有可读性,完全凭作者的语言特色吸引读者,也是不长久的。不管是怎样出色的语言,看多了,就厌倦了。风趣的语言,刚看的时候,会觉得很有趣,但如果一本几十万字的小说,没什么吸引人的故事情节,就是满篇插科打诨,耍嘴皮子,读者很快就厌倦了。 那么怎样才算“与众不同”呢? 我比较看重的不同,首先是故事的不同,也就是故事的发生、发展、结束至少有一样与众不同;然后是主要人物的不同,也就是主要人物的性格和命运至少有一样与众不同。 2、还没人写过 不论多好的故事,如果已经有人写过,我再写就没有意义了。 有人给了我一个婆媳矛盾的故事,是个很好的故事,很有可读性,但因为六六已经写过了一个,刚好就是一个农村婆婆和城市媳妇的故事,而且写到了极点,最后那位媳妇被公婆和丈夫折磨死了,我再怎么写,也不可能写得比这还耸人听闻了(总不能把媳妇写死两次吧?),所以我不会写此类故事。 当然有人会说,白血病不是也有人写过了吗?你怎么还是写了呢? 我说的“写过”,指的是整个故事,从主题到情节再到主要人物,都被人在一个故事里写过,而不是故事里的一个事件被写过。如果一个事件被写过,我就不能再写,那我就没东西可写了。现在已经是公元2009年,世界上写成的故事已经堆成了山,还有什么单一的事件没被人写过呢? 不能因为都写了白血病,就说两个故事是相同的;也不能因为写的是不同的病,就说两个故事是不同的。白血病只是故事里的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在故事里起什么作用,人物是如何对待这个事件的,这些才是决定故事是否相同的根本因素。 如果因为有一个事件相同,就认为两个故事相同,那我们可以说世界上很多故事都相同,因为它们都是写爱情的。我们甚至可以说世界上所有的故事都相同,因为它们都是写这个世界的,或者写这个世界上的人幻想出来的世界的。 什么样的故事不适合我讲呢? 1、我不喜欢的故事 比如有人给了我这样一个故事:她怀孕的时候,她丈夫有了外遇,还公开跟那个外遇招摇过市,搞得人尽皆知,她一气之下提出离婚,后来因为考虑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就改变了主意,接受了丈夫的道歉,没有离婚。 她认为这个故事很值得我写,写出来可以让大家向她学习,因为她觉得这是衡量一个母亲是否爱孩子的标准。 像这样的故事,就不适合我写,因为我不喜欢。 还有一个故事,是一位网友推荐的,据说是他朋友的故事。他刚开始时问我“你写不写打工仔的故事?”,我说我写故事不问出身,只关心故事内容。然后他告诉我,这是他朋友发家的故事,他那个朋友出身贫寒,没读什么书,后来在经济大潮中白手起家,现在变成了百万富翁,光宗耀祖,万人羡慕。 像这样的故事,我肯定也写不好,因为我不喜欢。 2、我不熟悉的故事。 有的故事发生在我很不熟悉的环境中,比如目前国内高中生的生活,或者港澳台地区的豪门生活等。 我觉得这样的故事不适合我写,因为我对国内现在那些高中生一点也不了解,对港澳台地区的豪门生活更不熟悉。如果我要勉强讲这样的故事,也不是不行,我可以向故事提供人打听,也可以阅读这方面的资料。我相信如果我打定主意要讲,一定能比很多人都讲得好,但我不想淘那个神,费那个力,所以还是选择不讲。 你的故事没选上,不等于你的故事不值得写,只是不适合我写而已。你可以开个博客,把自己的故事写了贴在你的博客里,然后告诉我你的博客地址,我会去那里看。如果我觉得可以转帖在艾园,我会通知你,得到你的同意之后,我会转帖在艾园。 综上所述,这个应该是一个(在我看来)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我所知)别人还没写过,(对我来说)还比较喜欢,(个人认为)涉及到的场景比较熟悉的故事。 祝大家跟读愉快! 第一章 一向对汉语不那么感兴趣的女儿突然问:“妈妈,竹马青梅是什么意思?” 岑今听得一愣,她跟女儿说话经常会这样一愣,因为突然之间有点拿不准女儿说的是英语还是汉语。她在家里一直是有意识地跟女儿说汉语的,女儿在她的要求下,也尽量跟她说汉语,但有时女儿说着说着会转而说起英语来,如果她没在意,常会把英语听成汉语,闹出笑话。 她意识到女儿说的是汉语,马上回答说:“竹马青梅啊,直接翻译成英语就是bamboo horseand—plum—branch—” 女儿似乎很失望:“啊?是这个意思?我还以为是……” “你以为是什么?” 女儿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是love(爱)。” “没错,是love的意思,Calf love(初恋,小孩子或青春期过渡性的、暂时的爱)。”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是Bamboo horse呢?” “那只是字面的意思,这个词像汉语里很多的词一样,都是有典故的,光从字面上看不出词的意思来。这个词来自一首诗,有一种解释是这样的: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在门前的水井旁玩,想采摘树上刚刚长出来的梅子,但够不着,刚好男孩骑着竹马过来,看见女孩够不着,就帮她摘了下来。” “梅子是什么?” “应该就是Plum。” “Plum?不好吃。竹马是什么?” “就是Bamboo horse,小孩子没马骑,就用一根竹棍子当马,叫竹马。” “哈哈,像ter(哈利-波特)一样!” 她本来想解释一下说竹马不是哈利-波特骑的扫帚,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事物,来自于两种不同的文化,引起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联想,但她觉得这太复杂了一点,会越扯越远,还是暂时不说更好。 她接着讲解那首诗:“还没讲完呢,诗里说:两个小孩子,还没开知识,在一起玩得很好,一点没觉得两人性别上的差异。” “So(那又怎么样呢)?” “后来他们结婚了,女孩才十四岁,很害羞,男孩怎么叫她,她都不敢回头。” “十四岁就结婚了?ate alloo get married at 14(哪个州允许十四岁就结婚)?” “不是美国哪个州,这是中国的事。” “哦,中国人十四岁就可以结婚?t’scrazy(真是疯了;太不可理喻了)!” “这是以前的事。” “哦,以前的事。妈妈,你十四岁的时候为什么不结婚?” “那时不兴十四岁结婚。” “但你说以前。” “哦,我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这首诗是唐朝的时候一个叫李白的大诗人写的。” “后来呢?我是说,那个十四岁就结婚的小女孩。” “后来?后来女孩长大一点了,就不那么害羞了,两人感情很好,但她的丈夫是个商人。” 女儿一惊:“he was wounded(他受伤了)?” 岑今忍不住笑起来。 女儿跟那些同样年龄到美国来的中国小孩子相比,汉语听说能力算好的了,有些孩子听得懂汉语,但不肯说,还有的孩子完全英语化了,既听不懂,也不会说,女儿能听能说,但还是经常闹笑话。 她笑了一会,解释说:“商人不是受伤的人,是Business man(商人),她丈夫是个Business man,经常到很远的地方去做生意,她非常挂念她的丈夫,希望她丈夫平平安安归来。” “后来呢?她丈夫死了?” “没有。” “离婚了?” “不知道,那时的人应该不兴离婚。” “她为什么不move(搬迁)到她丈夫工作的地方去呢?” “那时候交通没这么方便,人们住在一个地方往往就住一辈子。” “how boring(那多没意思啊!” 她解释说:“那时的人想法不同,可能他们觉得能够一辈子住在一个地方是一种幸福,而那些不得不到外地去的才令人同情,叫做漂泊,就像飘在空中的树叶、漂在水上的,浮萍样,总想着回到故乡去。” “You mean one’s birth place(你的意思是一个人出生的地方)?” “对,‘故乡’就是一个人出生的地方。” 女儿不解地问:“You mean you to go back to China(你的意思是你会总想着回中国去)?” 她答不上来,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回中国去,说不想,是假的,说想,似乎也不正确。 女儿放了她一马,没追问回中国的问题:“竹马青梅就是漂什么来着?” “呵呵,不是,‘竹马青梅’是从小就认识的男女结成夫妇。” “但你说过是calf love。” “也有这个意思。呃!英语里好像找不到一个完全对等的词。” “后来呢?” “后来?诗就写完了。” “后来呢?” “后来你就问了我这个问题。”她踌躇了一会,装作不在意地问,“小今,你怎么想到问这个词?” 女儿耸耸肩:“Not to know.(没什么,就是想知道)” 她一看女儿的表情,就知道今天是问不出什么来了。现在的小孩子,从小就知道自己有隐私权,不愿意让你知道的事,你就是问破嘴皮子,他们也不会告诉你,问多了,他们还挺不耐烦的,把你当个老土看待,说你侵犯他们的隐私权。 女儿上楼去了自己的卧室,岑今还待在那里琢磨这事,女儿怎么会想到问“竹马青梅”这个词?而且猜到这个词跟爱情有关?莫非女儿恋爱了?跟谁呢? 小今已经十七岁了,按美国这边的风气,谈恋爱也谈得了,不过这边不叫“谈恋爱”,叫Date(约会)。如果是美国孩子,可能早就开始Date了,但小今还没正式Date过。 对女儿的date问题,岑今的心情是很矛盾的,允许女儿Date吧,又怕影响女儿的学习,还怕女儿遇到坏小子,上当吃亏;不允许女儿Date吧,又怕把女儿搞得与众不同,被人当成怪物,还怕限制了女儿的自由,女儿会反叛。 她以前经常听她妈妈叹息,说还是生儿子省心,而生了她这个女儿,做妈妈的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小时候担心她被人拐走了,长大一点怕她被男人欺负,再长大一点,怕她早恋影响学习,还长大一点,又怕她找不着个好丈夫,等她结了婚,又怕丈夫对她不好,怕她不能生孩子,等她生了孩子,又怕她累着了,怕她身体不好,而且她生的又是女儿,于是她妈妈更得操心,要操她们母女两人的心了。 生下小今之前,她只觉得妈妈有点爱唠叨,有点夸张,妈妈的用心当然都是好的,但操的心都是白操的,她自己的事她还不知道?怎么会被人拐走,被人欺负,影响学习,不生孩子呢? 等她自己有了女儿,才明白妈妈的一番苦心,那是做母亲的与生俱来的担忧,除非没孩子,有了孩子就一定会担忧,不担忧就不叫母亲了。 对自己的女儿小今,她不也是从小就开始操心么?还不说生病什么的,就是八竿子还打不着的婚姻大事,她都一直在操着心。 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女儿还才几岁时,她就开始相女婿了。也不是她自己急切到这个地步,而是周围的人总会把话题往这上面扯。 女儿从小就被人夸长得漂亮,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额头鼓鼓的,嘴唇红红的,性格尤其可爱,乖乖的,不吵不闹,说几句小大人的话,乐死个人。 在国内的时候,总有人开玩笑说要跟她做亲家,要让自己的儿子做她家的上门女婿。但那都是些拖鼻涕的臭小子,没一个她看得上眼的,哪怕人家只是嘴里说说,她都觉得女儿吃了亏,总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人家:“我可不搞父母包办那一套。” 现在想来,那些人肯定都很讨厌她:不过就是开开玩笑,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她知道自己有时不太合群,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小事。 到了美国之后,这种要做亲家的人就少了,大概美国人不兴这一套,而国内来的留学生要么年纪轻,还没孩子,要么就忙于学业,没时间开这种玩笑。 只有一对姓卢的夫妇,年龄跟她差不多,有个儿子,叫卢明,英语名字叫Leary School(小学)读书,同一个年级。 美国的中小学,跟国内有点不一样,国内是固定的教室,流动的老师。学生分到哪个班,就待在那个教室里,不同课程的老师轮流到那个教室去教课。而美国的中小学,虽然也有一个eacher(班主任),但教室不是固定的,很多课都不是在homeRoom里上,而是像大学生一样,到不同的教室去上。 卢家的孩子比小今早来美国,英语比小今好,很多课都在GiftedClass(天才班,快板,资优班)上,而小今那时刚来美国,很多课都在普通班里上,跟Lewis在一起上课的时间其实很少,岑今从来没听女儿说起过Lewis。 但两个孩子都在学校的Orcra里拉小提琴,而Orcra是当做一门课来修的,每天都有一节Orcra课,五十分钟,所有Orcra的学生都到音乐室去上课。 学校的orcra每学期都要开几次Co(音乐会),听众主要是Orcra那些孩子的家长,岑今是每次必到的,一是自己的女儿在台上表演,做妈妈的自然要去捧场,还要拍照拍录像留念;二是Co一般都在晚上,家长得接送孩子,中间不便跑回家来,就干脆留下观摩Co了。 岑今跟卢家的人就是在学校的Co上认识的。 在一大片美国家长中,两个中国女人一下就发现了彼此,而且一下就坐到一起,攀谈起来。 像很多家长一样,两个人互相介绍的时候,就不再是通名报姓,而是以“我是某某的妈妈”自称。 小今来美国后,岑今按照女儿汉语名字的发音,给女儿起了个英语名字叫Jean,但女儿不喜欢,自己给自己起了个英语名字叫Petal(花瓣)。 两个妈妈做了自我介绍后,Leal的妈妈,怎么Petal的爸爸没来?也跟我们家老卢一样,忙着做实验啊?” 岑今坦率地说:“不是,我们离婚了。” Lewis的妈妈很不好意思,忙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 交谈中,岑今得知Lewis的爸爸卢正刚最初是来A大做访问学者的,做着做着,就改成了博士后,现在正在边工作边读统计学位,准备读完后用统计学位找工作。 Le炸过鸡翅,在FleaMarket(自由市场)卖过鞋,最近刚在A大找了个实验员的工作。 Lewis的妈妈让岑今把女儿小今指给她看,一看就赞不绝口:“哦,那就是你女儿啊?真可爱!真漂亮!” 后来Lewis的妈妈就经常约着两家一起玩,大概是想为两位小朋友创造竹马青梅的机会。 但岑今不太欣赏卢家的小孩,觉得他成绩是好,但有点书呆子气,虽然会拉提琴,但一看就知道是父母逼着孩子下笨功夫下出来的,而不是真有什么音乐天分。Lewis的五官还长得不错,眉清目秀的,但头型长得不好看,扁扁的,没后脑勺,而岑今从照片上看到过的著名音乐家,都是后脑勺很突出的。 Leal还在上ESL(EnglishasaSecondLanguage为外国学生开的英语课)?” “Petal进了GiftedClass没有?” “你为Petal请了小提琴tutor(辅导老师)没有?我们Leutor的,光靠在学校Orcra练琴不行的,一定要请tutor—” 岑今有点胆寒,如果攀上这么一门亲家,还真有点招架不住呢。 第二章 那时岑今觉得不管卢家是不是她未来的亲家,眼下都是她的“仇家”。说“仇家”可能过分了一点,但如果让她说句心里话,她真心希望卢正刚赶快读完统计硕士,在外地找个工作,全家都从A大搬走。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如果女儿学校就她女儿一个华人小孩,她的压力就不会那么大。不说整个学校就她女儿一个华人小孩,哪怕是女儿那个年级或者那个班只她女儿一个华人小孩,她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心理压力。 但现在有这么一个Lewis竖在那里,各科成绩都比女儿好,期末学校开颁奖大会,两个妈妈照例坐在一起。学校的奖项也真是多,各门功课得A的,各门功课得B以上的,各科老师选出的单科奖,赞助单位挑选的杰出奖,参加各类比赛的优胜者,为社区服务最多的志愿者,等等,等等,不知道有多少奖项,每个奖项都在大会上公开颁奖。 岑今听见“LewisLu”的名字不断被叫响,看见卢家那小子顶着个扁平脑袋不断跑上台去领奖,而小今的名字没响几回,心里无限失落。 颁奖会结束后,两个孩子都跑到妈妈跟前来,Lewis把手里一大把奖状往妈妈手里一塞,就跟一群孩子跑开玩耍去了,而小今手里只有一两张奖状,认识的人也不多,哪也没去,还是跟妈妈腻在一起。 Leal,你也跟Lewis他们一起去玩呀,别老跟着妈妈。” 女儿不肯去,岑今也很烦Lewis的妈妈,很想跟女儿躲一边去。 她知道女儿已经很尽力了,女儿刚来美国不久,语言不熟悉,不可能跟卢家小子那种学龄前就来美国的孩子比,但她脸上仍然很挂不住,有点讪讪的。不知情的人,只看见两个妈妈手里拿的奖状数不一样,她总不能逢人就解释:我女儿是后出国的呀,Lewis是先出国的呀,他的英语应该好一些呀,英语好其他课程自然就好一些呀。 从那之后,她就很怵跟卢家打交道,能躲就躲,能逃就逃。但Lewis的妈妈还是那么热情,不管学校什么活动,都要叫上她一起参加,躲都躲不掉。 岑今看过一个美国电视剧,写的是一个cheerleader(啦啦队员)的妈妈,因为女儿在竞争啦啦队员位置的时候,败给另一个女孩,这个妈妈就把那个女孩谋杀了。 据说那个电视剧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她看过之后,当然很同情那个被谋杀的女孩,但她也能理解那个杀人犯妈妈的心情,自己的孩子比不过人家的孩子,那口气真是很难咽下去。她当然不会干出杀人害命的事来,但她真心希望卢正刚一家能搬到别的城市去,或者她能搬到别的城市去。 她发现美国家长比较随和,不光是不爱过问别人家的事,对自己的孩子也很宽松。她那时每天早上送女儿到校车点去乘车,总能碰到一对美国夫妇,那对美国夫妇有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两个人都跟小今在一个年级。 她所在的B州很奇怪,孩子越小,校车来得越早,小学生的校车早上六点多钟就来了,而中学生的校车七点多钟才来,高中生的校车要到八点钟左右才来。听人解释,说这样安排的原因是小孩子需要父母照顾起居,而父母八九点钟就得上班,所以让他们早早地把孩子送上校车了,自己好去上班。而那些大孩子就不用父母照顾起居了,等父母走了再上学也行。 她住的地方离校车点还有点远,所以她每天早上送女儿去坐校车,那对美国夫妇的住处离校车点很近,基本就在自家门前,但那对夫妇还是每天早上送孩子上校车,两夫妇都到场,让她很羡慕。 等车的时候,她经常跟那对夫妇聊天,有时忍不住会问问那对双胞胎上没上giftedclass之类。 那对夫妇很惊异地问:“ to get into gifted class?to their own pace.(他们干吗要到资优班去?他们愿意按照自己的进度学习)” 她真恨不得所有家长都持这个态度,那她就没那么大压力了。但卢家非常在意进不进giftedclass之类的事,不仅在意自己的孩子进不进giftedclass,还在意她家的小今进不进giftedclass,总在她耳边念叨,搞得她心情十分郁闷。 她没法像美国人那样,看到孩子按自己的pace学习就很开心,她的血管里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既然是中国人,就不得不按别人的pace学习。 她先从ESL(EnglishasaSecondLanguage,为外国人开的英语课)下手。女儿学校的ESL,不是课余时间为孩子补英语,而是在上课时间让你丢下某门课不上,去上ESL。女儿来美国后的第一学期,是在别人上西班牙语课的时候,去上ESL。她知道后,有点意见,但也没办法,因为女儿刚来,不补英语不行,西班牙语丢就丢了吧,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到了第二学期,ESL是在SocialStudies(社会研究)课的时候上。不仅如此,岑今还从女儿口中得知,ESL的老师这学期上的内容跟上学期一样,因为新来了一些外国孩子,老师全部从头讲起,有时老师什么也不讲,让小今辅导那些刚来美国的外国孩子。 这让她难以接受,小学的SocialStudies是一门很主要的课,那学习刚好在讲美国历史,老师不让小今上SocialStudies,却把时间花在学一些小今已经学会了的英语单词上,那不是浪费时间吗?要说学语言,上SocialStudies课可能更利于学语言,老师整堂课说英语,课本也是英文,那不是比在ESL能学到更多英语吗? 她不想得罪老师,但更怕Lewis的妈妈嘲笑她女儿还在上ESL,于是狠了狠心,跑到学校去,要求退出ESL班。 ESL的老师开始不同意,但岑今指出老师总让小今辅导新来的外国孩子,而这本该是老师自己的职责。老师有点慌了,同意让小今从ESL班毕业,回到原班去上SocialStudies。 岑今怕女儿退出ESL班会影响女儿学英语,又怕女儿跟不上SocialStudies课的进程,只好自己先把SocialStudies课学一遍,然后辅导女儿,两母女可真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 正当小今各方面都快赶上卢家小子的时候,卢正刚在遥远的C州找了个肥缺,工资有目前工资的两倍,准备马上举家搬迁。 Lewis的妈妈高兴得不得了,逢人就吹自己的老公找了个多么赚钱的工作,还专门请岑今等一大帮朋友过去吃饭,特地嘱咐各家孩子都带上溜冰鞋,说他们楼房四周是水泥地,孩子们可以绕着楼房溜旱冰。 这可将了岑今一军,因为小今没溜冰鞋,也不会溜冰。她早就看到很多小孩子在门外水泥地上溜旱冰,穿的是那种像靴子一样的溜冰鞋,而不是她从前在国内穿过的那种铁板子溜冰鞋,那种溜冰鞋就是一块铁板子下焊着四个轮子,用绳子绑在脚上就算是溜冰鞋。 她也曾想给小今买双溜冰鞋,但娘儿俩跑到商店一看,一双溜冰鞋要六十多美元,那时她还在读博士,娘俩每个月就靠她那点RA(researcant,助研)工资度日,哪里有闲钱买六十多美元一双的溜冰鞋? 小今从小就很懂事,从来不问她要这要那,每次出去买衣服,小今总是先翻开价格牌看看,超过十美元的,就说:“太贵了,不买”。 她看得心疼,但她只有那个经济能力,也只能心疼而已。 这次她豁出去了,怎么也得给女儿买双溜冰鞋,不能让女儿去了卢家,却只能眼巴巴地站在一边,看那些孩子溜冰。卢家快搬走了,这个面子不要回来,就再没机会要回来了。 她带女儿去了商店,女儿一看价格,照例说:“太贵了,不买。” 但她坚持要买,最后终于买了,女儿很高兴,回到家就穿上溜冰鞋,扶着墙壁,在走廊上溜来溜去,很快就能放手溜了。 在卢家聚会的那天,总共来了五个孩子,四个都是男孩,只小今一个女孩,大人们做的做饭,聊的聊天,孩子们就绕着楼房溜冰。 四个男孩结成一团,你推我搡,互相追逐,小今一个人跟在后面慢慢滑,滑了一会,那四个男孩已经转了一圈回来,又跑到小今前头去了,小今跟不上他们,只好一个人在门前滑来滑去。 岑今站在二楼走廊上看孩子们滑冰,很心疼地看着女儿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滑着,滑一会,就站下看那几个男孩子,而那几个家伙只顾自己打闹,有时从女儿身边滑过,也不知道避让,像一群“飞车党”一样,横冲直撞地滑过来,吓得女儿慌忙往一边躲。 Lewis的妈妈对儿子大声嚷着:“怎么只顾着自己滑,不带着小今妹妹一起滑呢?” 卢家小子不屑地说:“Soo slow(她滑得太慢了)!” Leal,你别一个人躲着滑呀,追上去,跟他们一起滑。” 岑今看见女儿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解围说:“别管他们,你自己滑自己的,我来陪你。” 她扔下Lewis的妈妈,自己下楼去陪女儿,看着那几个男孩疯来疯去,心里很不舒服,不知道是卢家小子年龄太小,没开知识,还是那小子对小今没那意思,完全不知道过来陪陪小今。要说卢家小子也有十多岁了,如果是个怜香惜玉的主,也知道照顾女孩子了。 她想起若干年前,也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就很知道照顾女孩子。 那时她才五六岁,爸爸妈妈都是三中的老师,都得去游行,而且得跟着学校的大部队行动,不能带孩子,他们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待在家里,只好让她跟着隔壁的红姐姐。 红姐姐也就十来岁,但同样不甘落后,跟另一些十来岁的孩子组织成游行队伍,上街去游行。岑今就跟在红姐姐的队伍里,拼命迈动两条小腿,免得被拉下。 有一天,游行队伍走到一个狭窄的小巷子时,红姐姐的队伍被别的游行队伍给挤散了,岑今记得自己是跟着红姐姐一起走的,但跟到一条比较宽敞的街道时,她追上去拉红姐姐的手,才发现那不是红姐姐,而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孩子。 她吓慌了,一边大声叫着“红姐姐”,一边到处寻找自己的队伍,但她越走人越少,很快就发现那条街上只剩下她一个人。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街两边是破旧的木板民居,都关着门,没有灯光,不知道是都出去游行还没回来,还是全都睡觉了。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回家去,但也不敢待在原地不动,只好选择那些有路灯的街道走,边走边哭,边走边哭。 正当她快哭死吓死的时候,有个瘦高的男孩向她跑过来,挡在她面前,擦着汗说:“今今,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她认出那个男孩是学校军宣队长的儿子,就住在她家后面那栋宿舍里,她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卫国”,但她没跟他一起玩过,因为他比她大很多,他的那帮朋友也比她大很多。 她胆怯地声明说:“我是跟着红姐姐的,我不知道她走哪里去了,我在找她。” 男孩说:“她也在找你。来,我带你回家。” “你知道怎么回家吗?” “当然知道。” 她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一下安定了,乐颠颠地跟在他后面跑,渐渐又能看到游行的人了。 他听到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停下来等她,还伸出手来:“抓着我的手,别又被冲散了。” 她抓着他的手,跟着他在人群里穿来穿去。 她的两条腿都走痛了,不停地问:“还没到呀?还有多远?” 他告诉她:“不远了,不远了,转过那条街就到学校后门了。算了,我背你吧。” 她累了,真的走不动了,就让他背着她。她趴在他背上,看见他的影子照在地上,长长的,她的头搁在他肩上,好像他脖子上长出了一个大包一样。 第三章 其实在卢家搬走前,小今的成绩已经追上卢家那小子了。 在数学上,卢家那小子还是略胜一筹,他在accelerateclass(加速班,快班),小今在advancedclass(高级班,中班),比普通班高一级,比accelerateclass低一点。但小今在写作上比Leingclub(写作俱乐部)的成员,而Lewis不是。 ritingClub是全校性组织,只接受那些在写作上最有天分的学生,俱乐部里只有小今一个外国学生,其他都是美国土生土长的小孩。 岑今很引以为荣,觉得女儿到美国来没几年,英语写作能达到进ritingClub的程度,实在是很不简单。写作这东西,不是死记硬背就能做好的,也不是下下苦功夫就能写好的,至少百分之八十靠天分,百分之二十靠积累。 但Leal妈妈,你让女儿进那个ritingClub干啥?浪费时间。难道她今后还能靠写作吃饭?” “不靠写作吃饭,写作好总是没错的吧?” “写作好有什么用?很多大学录取新生的时候,都不看SAt(美国大学入学考试的一种)的写作成绩的,你还不如把她的数学擂紧点,不然以后考SAt会拉分的。” “她数学也很努力。” “那她是不是有点偏科?文科好,理科不大好?” “我觉得她数学不错,能进advancedclass,说明比一般人强,我已经很满足了。” Lewis的妈妈很不赞成:“这就是你做家长的不是了,你自己不把目标定远大些,怎么能督促孩子向远大目标努力呢?如果孩子知道你很满足于她能进个advancedclass,她就不会继续努力了。” 岑今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让Lewis的妈妈满意,觉得十分头疼。 不仅如此,Lewis的妈妈对岑今的婚姻状况也很担忧:“唉,孩子没爸爸,今后性格上会有缺陷的。” 岑今试图用开玩笑的方式应付这个话题:“谁说Petal没爸爸?没爸爸哪里会有孩子?” “哦,我不是说她没有生她的爸爸,我的意思是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孩子的性格肯定是有缺陷的,会比较阴柔,缺乏阳刚的一面。” “女孩子要什么阳刚?” “怎么不要阳刚呢?女孩子不阳刚一点,到了社会上怎么跟人竞争?只有父母双全的家庭,孩子才能健康成长。” 岑今咬紧牙关,开玩笑说:“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我能让时光倒转,把离婚纠正过来?” “离婚也不是不能纠正,不是还可以复婚吗?” “我们不可能复婚了。” “她爸爸不愿意复婚?” “她爸爸倒是愿意复婚,但我不愿意。” “你们为什么离婚的?” “性格不合。” Lewis的妈妈叹口气:“我觉得你的性格太强了。女人性格太强不好,跟丈夫处不好关系,这对孩子影响很不好。男人吗,性格比女人是要强一点的,你可以让着他一点,他知道你在让他,会对你更好,最终你不会吃亏。女人太要强,寸步不让,看上去是没吃亏,但最终吃的是大亏。” “吃什么大亏?” “离了婚还不是吃大亏?” “如果离婚就是吃亏,那他也吃亏了。” “但是男人不同啊!我猜他又结婚了吧?” “嗯,结了。” Lewis的妈妈大获全胜:“你看,我说对了吧?他离了婚,马上就能找到人结婚,但你就不能,这还不是你吃亏吗?” “我不觉得我离了婚没结婚就是吃亏。” “你可以硬着嘴不承认,但你的孩子就跟着你吃亏了。” “我的孩子吃了什么亏?她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她怎么会过得好呢?人家有爸爸,她没爸爸。”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她有爸爸。” Lewis的妈妈让步说:“好,就算她有爸爸,但她爸爸不跟她在一起啊!她看到人家父母双全,而自己只有一个妈妈在身边。难道她不难过?” “她从来没为这事难过。” “她难过也不会告诉你呀!这就靠你观察了。我一直都觉得Petal的性格有点儿孤僻,可能就是你跟她爸爸不在一起造成的。” “我不觉得我的女儿性格孤僻,她已经交了很多朋友了。” 她数了一串名字出来,Leal不跟中国孩子交往吗?” “跟谁交往不是一样?” “对那些外国孩子,我总是不放心,谁知道他们的家庭是什么样的?你得把Petal看紧点,别让她跟那些坏小孩在一起。” “我看得很紧,她不会跟坏小孩在一起的。” Lewis的妈妈担心地说:“唉,父母离婚的孩子,长大之后也容易离婚。” “为什么?” “他们从小就没看见过美满家庭是什么样的,你叫他们怎么知道如何建立美满的家庭?” “我听到的刚好相反,父母离婚的孩子,会更加珍惜爱情和婚姻。” Lewis的妈妈显出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表情,摇摇头,不再多说了。 进行了这样的谈话之后,岑今以为Lewis的妈妈会放弃跟她做亲家的念头,再也不管她和女儿的事了。但她估计错了,Lewis的妈妈不仅没有疏远她,还积极为她介绍起男朋友来。 不过Lewis的妈妈手里并没几张牌,只能到处托人帮忙:“老张啊,你那里有没有四十多岁的单身男人?我的一个好朋友离了婚,自己带着一个女儿过,怪可怜的,她托我帮她物色对象。” “小李啊,我听说你爸爸最近来探亲了?你妈妈不在了吧?那你爸爸有没有再婚的意思?我认识一个人,在这里读博士,跟你爸爸挺般配的。” 这样七传八传的,几乎搞得满城风雨,A大的学生学者家属都知道A大有个单身母亲,想再婚想疯了,到处托人说媒。 一时间,什么乌七八糟的男人都被推到她面前来了。 她不得不花很多时间向人解释,但人家也不相信。 她发脾气了:“我没有再婚的打算,请你们不要再为我撮合了。” 这下可得罪了那些好心为她介绍对象的人,都觉得她虚伪,狂妄,恨恨地说:看她傲!看她能找个什么人!以后有她哭的时候! Lewis的妈妈在告别宴会上也没忘记岑今再婚的事,趁着她在楼房外看女儿滑冰的机会,悄悄告诉她:“嗨,我快走了,但你的大事我一直没忘记,这回我邀请了王丹生,就是穿蓝色西服的那个,人那是好得没说头了,非常老实。前不久他老婆跟一个美国人跑了。” 岑今哭笑不得:“他老婆跟美国人跑了,你就让我去补缺?”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挺般配的。” “你还在想着把我嫁出去啊?我已经给你说了,我不想再结婚了。” “说是这么说,如果真遇到合心的人了,还真的不嫁?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Petal想想吗。” “难道我为Petal找个后爹,她就幸福了?” “后爹也比没爹强,单亲家庭是不完整的,不完整的家庭出来的孩子……” 岑今不想扯这个单亲家庭的话题,走过去跟女儿说话,总算打断了Lewis妈妈的长篇大论。 不过有了Lewis妈妈这句话,她对那个穿蓝色西服的王丹生就特别留意了一下。四十多岁,不算丑,但也没什么值得再看一眼的地方,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人,老实到没味道的那种。 大概Lewis的妈妈也对王丹生挑明了做媒的意思,因为她发现王丹生也在打量她,跟她的视线一碰,就很讨好地对她点头哈腰。她很同情这个叫王丹生的人,但如果要她跟他在一起生活,别说一辈子,就是一会子都会让她受不了。 过了一会,她还发现王丹生在跟小今套近乎,大概有谁教过他,说俘获单身母亲的最佳方式,是先赢得她孩子的好感。 王丹生问:“Petal,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呀?” “riting.” “riting啊?那是不是当作家呀?” “是写screenplay的er.(写影视剧本的作家)” 王丹生大概不懂:“screenplay?” 刚好卢家的电视里正在放一个电视剧,小今指着电视说:“看,就是这样的screenplay!” 有位客人插嘴说:“啊?Petal长大了要写电视剧啊?那太了不起了,我们以后就看你写的电视剧了哦。” 小今慷慨地说:“我把你们都写进去!” Lewis的妈妈泼冷水:“你写了电视剧,有没有人愿意拍哦?” “如果我写得好,会有人拍的。” “那也不见得,你不是美国人,英语能有人家美国人好?再说美国人是很歧视外国人的,外国人想挤进他们的电视电影行业里去?没门!” 小今问王丹生:“什么是‘歧视‘?还有‘没门’?” 王丹生大概也不知道这两个词怎么翻译成英语,尴尬地支吾着。 岑今告诉女儿:“歧视就是prejudice,bias,没门就是noway。” 小今回答Lewis的妈妈:“美国没人拍,我就到中国找人拍。” 大家都呵呵笑起来,开玩笑说:“Petal你别把我写太丑哦,把我写高点哈!别用我的真名行不行?” 在这之前,岑今还没听女儿说过想当影视剧本作家的事,她也没问过女儿长大想当什么,觉得女儿还小。今天一听,她也有点吃惊,没想到女儿已经有了这么固定的人生目标。 她和小今的爸爸都是理工科出身,平时也没谁谈论过当作家写影视剧本的事,但小今却认准了作家这条路,只能说是遗传了。 作家梦可能是写在岑家的基因里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梦想,岑家祖上好像出过几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在那个年代,能当秀才举人的,都是靠写文章得来的。 她父亲岑之继承了岑家的作家梦基因,也继承了岑家的写作天才,笔头子很厉害,经常有文章见诸报章杂志,很年轻就写出了获奖作品,在D省很有名气。 岑今的妈妈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用现在的话说,就叫“女文青”。爸爸以青年作家的身份到妈妈的学校去作报告,讲自己的创作经验,妈妈就这样认识了爸爸。 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作家在台上侃侃而谈,无数个女文青在台下听报告,一个个心猿意马,不知道是倾倒于岑作家的口才,还是倾倒于岑作家的风度。 妈妈一下就爱上了这个玉树临风口若悬河的青年人,成了岑作家的坚定拥趸,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成了岑作家的“铁杆粉丝”。 但岑作家那么多的粉丝,妈妈要想进入岑作家的视线,还真是不容易,努力了很久,也还只进入了岑作家的外围粉丝团,跟好几个女生一起,请岑作家上过一个文学小课。 如果不是那场史无前例的反右运动,妈妈可能永远都没机会获得岑作家的垂青。 有时生活过得太不如意,岑今就会诅咒那场反右运动,如果没那场运动,她的父母就不会结合,也就不会生下她来,那她就不用经受人世间的种种痛苦;但到了生活甜蜜的时刻,她又会感谢那场反右运动,如果没有那场运动,爸爸会一直在省城当他的作家,而妈妈也会在省城某个学校教书,但不会结为夫妇,生下她来。 第四章 岑今的父亲岑之,成名是因为笔杆子,倒霉也是因为笔杆子。岑之的一支笔,把自己写上了“青年作家”“获奖作家”的宝座,也把自己写进了“右派份子”的泥坑。 当年,年轻气盛的岑之响应党的号召,帮助党整风,用自己写小说写诗歌的笔,写下了几篇向党提意见的文章。这在他也算是屈尊俯就了,因为他原本是不屑写那些非文学的东西的。 反右运动一开始,岑之就被揪了出来,戴上了“右派份子”的帽子,被发配到一个边远的小城市E市,在第三中学当了一名教师。 岑之的到来,算得上E市的一大新闻,因为E市离省城有几百公里,交通很不方便,坐车坐船要花上一两天时间,所以E市很少有人去过省城。现在有个从省城来的右派,曾经是大作家,出过书,文章上过报刊杂志,那可真是非同一般啊。 但岑之的到来使三中领导大大地头痛了一番:能让这个省城来的右派份子教什么课呢? 岑之自告奋勇要教语文,说这是自己的本行。但学校不敢让岑之教语文,怕他向学生灌输右派思想。那就教历史吧。 不行,教历史太容易借古讽今了。 教音乐? 更糟糕,公开向学生传播靡靡之音? 多次讨论的结果,岑之成了一名“劳动课”教师。 以前三中的劳动课是由各班的班主任上的,也就是带着学生去打扫操场,挖坑种树,侍弄学校的几块菜园子,为学校食堂砍柴买煤之类。现在有了岑之这个专职劳动课老师,班主任们就解放了,轮到哪个班上劳动课,就该岑之去上,带领学生劳动,自己也从劳动锻炼中改造思想。 三中这个做法在当时还绝无仅有,一下就在E市传开了,三中校领导为此还受到上级嘉奖。 但岑之就倒霉了,一辈子都没干过体力活,真正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拎”,现在不得不带领学生劳动,不仅自己要身体力行,肩扛手挖,还得维持纪律,防止学生打架闹事发生工伤事故,可把岑之累坏了。 浑身布满了作家梦基因的岑之,被发配到这么一个小地方,沦落到干体力活的地步,而且没有一丝一毫重返省城重当作家的可能,自觉已到了人生的终点,了无生趣。 听说岑之那时经常在河边、池塘边和粪池边转悠,拿不定主意跳哪个可以死得更快更彻底。 那时E市的自来水还不普及,就是学校和工厂里有自来水,居民吃水都到河里去挑,岑之觉得跳河不保险,很容易被挑水的男人看见,搭救上来,前功尽弃,还会罪加一等,叫做“畏罪自杀未遂”,今后的日子更难熬。 跳池塘吧,又怕被洗衣服的妇女看见,一顿吆喝,被人从池塘里扯出来,还是前功尽弃。 跳粪池倒是没人会下去搭救,但眼耳鼻喉里灌进屎尿的滋味,想必会很难受,而且死得那么肮脏,想投胎转世当作家都没指望了。 正当岑之濒临绝望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寄自省城的书信,称岑之为“吾师”,落款是“一个敬仰你的文学爱好者陶今芬”,内容全都是鼓励的话。 岑之绞尽脑汁,都没想起这位陶今芬是何许人也,他把自己珍藏的小记事本找出来翻看,也没看到“陶今芬”的名字,而那些写在上面的名字,都成了往事,人家早已不跟他来往了。他撕掉了那个记事本,找出一个新的小本本,在“姓名”栏里恭恭敬敬写下“陶今芬”几个字,在“关系”栏里感激涕零地写下“救命恩人”几个字。 岑之很谨慎地回了一封信,说自己正在努力进行思想改造,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 陶今芬很快又来了第二封信,这次就没那么多客套了,在“吾师”这个称呼后面加了个“吾爱”,并直截了当地倾诉了自己对“吾师吾爱”的爱慕之情,感情真挚,文笔优美,岑之看得醉醺醺的,恍如梦中。 直到这时,岑之才想起一个模糊的脸相,陶今芬应该是那个脸色有点苍白的小姑娘,看上去比那群女文青都小很多,不像大学生,倒像一个还没发育成熟的中学生。他对陶今芬有那么一点儿印象,也是因为她的尚未发育,他当时以为是哪个女生的妹妹。 他万万没有没想到,陶今芬那小小的身躯里,竟然蕴含着这么巨大的勇气和力量,在所有的人都不敢跟他来往的时候,这个小女生却这么大胆地向他倾诉了心底的爱情,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即修书一封,倾诉衷肠。 作家是很容易将想象与现实混淆的,岑之写给陶今芬的第一封情书,不像是写给一个脸相模糊尚未发育成熟的小姑娘的,而像是写给一位自己渴慕了多年的情人一样,厚厚的一叠,热烈而浪漫。 从此岑之不再孤独寂寞,身体的劳累也变得可以忍受了,空虚的生活也变得充实了,他的业余时间全都花在写信上,像写小说一样,有时几易其稿,有时一气呵成,每封都写得极具文采,两人谈文学,谈戏剧,谈艺术,谈绘画,凡是与柴米油盐不相关的话题,他们都谈。 但他不敢谈未来,知道自己不配。 陶今芬几次问到他对自己的未来有何打算,他都支吾其词,混过去了。 后来,陶今芬写了一个短篇小说,请“吾师”指正。 小说写的是两个俄国青年,男的是被列宁称为“贵族革命家“的“十二月党人”,在推翻沙皇的起义失败后,被流放到寒冷的西伯利亚,他的未婚妻抛弃优厚的贵族生活,追随心爱的人来到西伯利亚,两人在冰天雪地里结为夫妇,终生不分离。 岑之看了陶今芬的小说,不仅感动于字里行间流露的坚贞爱情,也惊讶于她的文笔。陶今芬说曾经给他寄过自己的习作,请他指正,怎么他一点没发现这么好的文笔呢?是不是当时寄习作给他的人太多,他看都没看就扔进字纸篓了? 如果他当时看到陶今芬这篇小说,一定会惊为天人,马上向编辑推荐,把这篇小说发表出来。现在发表当然是不可能的了,不仅因为现在他的推荐不值一文,还因为他在反右运动中擦亮了眼睛,知道这样的小说很可能会被当成影射文字。 他没有马上回信,但他心里一刻也没停止思考,两天三夜之后,他将“指正”过的小说寄回给陶今芬。 小说的前半部分保留了原样,但结尾被改动了,那位十二月党人的未婚妻没有追随到西伯利亚去,而是听从父母的安排,留在了生活舒适的彼得堡,嫁给了沙皇的卫队长,过着优越的生活。 若干年后,那位年轻的十二月党人已经老朽了,于是被沙皇特赦,离开西伯利亚,到彼得堡来寻找他心爱的女人。他每天冒着风雪在街头行走,终于看见了他当年的未婚妻。她仍然年轻美丽,坐在豪华马车里,身边是魁梧的丈夫和娇嫩的孩子。 他走近马车,她没认出他来,但很仁慈地给了他一些钱。 马车在清脆的铃声中远去,马蹄激起的碎雪被凛冽的寒风吹起,扑进十二月党人的眼睛。 他倒在了雪地里,脸上是幸福的微笑。 这封信寄出去之后,陶今芬回信说“感谢吾师指正,正在写二稿,完成后即送交吾师大笔斧正”。 这个“二稿”,很久都没寄来。 夏天到了,学校放假了,岑之不用上劳动课了,但校领导给他分配了任务:负责学校那几块菜地,说暑假有些外地老师不离校,仍然吃食堂,不能断了蔬菜供应。 这显然是额外的工作,但岑之不敢吭声,于是岑之变成了菜农,每天忙碌于几块菜地之间,松土,浇水,施肥,治虫,十分劳累。 身体的劳累,他基本习惯了,但感情上的空虚,却加倍煎熬。品尝了陶今芬的爱情与敬仰之后,突然掉回到人人白眼视之的境地,岑之的生活更没意义了。他又开始到处转悠,看看怎样了断更具诗意。 有一天,当他给学校的菜地施完肥,高卷着裤腿,满身粪臭地回到自己的陋室前时,正在开门锁,就听身后有个女声叫道:“岑老师,你终于回来了!” 他回头一看,是一个年轻姑娘,从树荫下走出来,脸儿红扑扑的,手里拿着一条小手绢,不停地扇风。 “你是。” “吾师不认识学生了?” “你是陶。” “怎么?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我印象里,你是很瘦小的。” “不兴人长大?” 陶今芬是真的长大了,胸前鼓鼓的,腰肢细细的,白皙的手臂像莲藕一样,碎花的连衣裙,腰间系着同色花纹的腰带,把她身体的凹凸都很微妙地显现出来,脚下是白线袜黑皮鞋。 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岑之这个大文学家的脑子里却冒出一个家乡的土词:紧箍紧扎的。 他脑子昏了,只能想到这样一个形容词。 这也是岑今听爸爸讲自己的恋爱故事时,必然会听到的一个词。 “紧箍紧扎”的陶今芬看到“吾师”晕头转向的狼狈模样,很是开心,调皮地问:“老师屋子里是不是藏着一个师母啊?” “没有,没有,我都没结过婚,哪里有什么师母?” “不结婚也可以有师母啊,未来的师母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没有师母就好,如果有师母,我就不便打扰了。” “呃,快进来坐,我刚浇完粪,浑身脏死了,我去水库洗一下。” “我也跟你去。” “你。” “我也刚到,走得浑身是汗,我也去水库洗洗。” 父母那天在水库干了什么,岑今就不知道了。 父母讲这段历史给她听的时候,从来都是讲到这里就打住,跳到“后来”去了。她长大后,也曾涎着脸问过妈妈,但妈妈说那次什么也没干,那时的人,很规矩的,不领结婚证,不办婚礼,是什么都不会干的,顶多拉拉手,接个吻。但那天是父母第一次单独见面,谁也不敢造次,所以两人去了水库,也是各自躲在一个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擦洗了一下,就回家了。 那个暑假,妈妈就住在学校给她安排的临时住处,是一个教室,几张桌子拼成的床,妈妈在上面垫了棉絮,铺上自己的粉红格子床单,顶上还吊了个蚊帐。 而爸爸仍旧住在他那间十平方的陋室里,两条学生上课用的板凳,上面放一块门板,就是爸爸的床。 爸爸的蚊帐很旧了,已经破了洞,爸爸每天被蚊子咬。是妈妈从爸爸的旧汗衫上剪下几块布来,补在蚊帐上,爸爸才没有向蚊子“献血”了。 小的时候,岑今听到这里,总是问爸爸:“那蚊子有没有咬我呢?” 爸爸笑微微地说:“那时还没你呢。” “怎么会没有我呢?” “因为爸爸妈妈那时还没结婚呀。” “你们怎么不结婚呢?” “那时正放暑假,学校领导都不在学校,怎么结婚呢?” “为什么学校领导不在学校就不能结婚呢?” “因为结婚要学校领导批准了才能去登记啊。” “不登记就怎么样呢?” 爸爸郑重地说:“不登记?不登记就不能结婚,结了也不算数。” 后来的事实证明,结婚算不算数,不是看你登记没登记的。没登记的婚姻,可以算数;登了记的婚姻,也可以不算数。而这个算数不算数,直接影响了父母和岑今的一生。 但当时的岑今并不懂得这些,她只是很好奇,怎么不登记的婚姻就不“算数”呢?那是不是就成了“语文”呢? 第五章 据说岑之和陶今芬就那样一个睡在大教室的桌子上,一个睡在陋室里两条板凳顶一块门板的小床上,整整睡了一个暑假,没越雷池一步。 白天,他们形影不离,果真是你挑水来我浇园,你挑粪来我上肥,把学校几块菜地侍弄得十分兴旺。做完农活了,剩下的时间就是他们自己的。他们或者在家里看书吟诗,或者到水库去游泳,傍晚的时候,找个没人的地方,手拉手地散散步,倒也过得十分小资。 一直到开学了,学校领导都回来了,才由岑之出面向领导申请结婚。 领导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右派份子一个暑假就把省城分来的女大学生抢到手了,领导专门找陶今芬老师谈话,看是不是右派份子在玩什么花招。 陶老师羞涩地承认了两人的恋情,请领导批准结婚。领导慎重表示这事要报请学校党支部讨论决定。 讨论的结果,是不同意结婚,理由是陶老师刚到三中,还在试用期,不能结婚。 这个理由很过硬,陶岑二人接受了党组织的决定。 过了一个学期,陶岑二人再次申请结婚。学校党支部再次表示要进行讨论。这一讨论,就讨论了很长时间。 其间,陶今芬的父亲,省城某大学的陶教授亲自写来长信,询问女儿是否真的要跟一个右派份子结婚,是否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陶今芬回信,反问是不是E市三中领导告的状。 陶教授说:“人家也是为你好。你年轻,不懂事,很容易上当受骗。” 父女俩在信里唇枪舌战一番,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陶教授下了通牒:要父母,还是要那个右派份子,你自己拿主意吧。 女儿也不含糊:亲爱的爸爸妈妈,那就原谅女儿不孝了。 岑之发现自己成了陶家父女不合的因素,不由得含泪规劝:“今芬,你就听父母一句吧。为了我,你们父女反目,我于心不安啊!” 陶今芬态度明朗:“你别管我们父女反目不反目,你只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爱!” “你以前爱过别的女人没有?” “没有!” “你今后会不会爱别的女人?” “不会!” 陶今芬一展笑颜:“那就行了。你只好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别的都是我的事。” 父母那边偃旗息鼓,听天由命了,但群众又被发动起来了,熟悉不熟悉的人,走马灯一般地上来劝阻,有劝男的放女的一条生路的,有劝女的莫为了一时的感情耽误终生的,有现身说法的,有推荐更佳候选人的。 等到这一切都忙过,又一学期过去了。 陶今芬来到E市三中的第二年,学校终于批准了她跟岑之结婚。 没搞什么婚礼,正是困难时期,物资紧缺,糖都很难买到,更别说其他物品了。岑之把陶今芬的几件行李搬到自己的陋室里,在两条板凳旁各加了一个凳子,在上面再搭一块木板,就成了婚床。板凳与凳子不一样高,就在板凳上垫几本书。 就在这摇摇欲坠的高低床上,岑之与陶今芬结成了夫妻。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岑之和陶今芬一点也不觉得哀,大概是因为他们贱而不贫。 三中的老师,很多都是所谓“半边户”,夫妻中只有一方在学校教书,拿工资,吃商品粮,但另一方还在乡下务农。像岑之和陶今芬这样两个人都在学校工作,都拿工资,都吃商品粮的,还不多。陶今芬又是三中少有的正牌子大学本科毕业生,工资比很多老师都高。 那时正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物资匮乏,缺油缺盐缺糖缺肉缺米缺面,每个老师每个月只有二十多斤粮,又没油水,哪里够吃?有些“半边户”老师贪图农村吃粮不要计划,还可以在自留地里种红薯种南瓜种蔬菜,搞所谓“瓜菜代”,便辞职回到乡下种地去了。 老师不够了,学校决定让岑之出来教书,为了防止他借课堂重地向学生灌输反动思想,只让他教理科方面的课程。 三年自然灾害,成了岑之与陶今芬的三年梦幻蜜月,他们不仅没饿死,还孕育了一个孩子。 直到文革前,岑今家的生活在三中可以算个中上,她是同龄小伙伴里吃得比较好穿得比较好的一个,很惹人眼红。 后来,岑今姥姥的一封来信把全家人的乐观心情彻底摧毁了:岑今的姥爷,陶今芬的父亲陶教授,被揪出来批斗了,岑今那时还小,很多细节都是后来听妈妈讲的。她自己记得的,就是某天睡梦之中,听到“砰”的一声,把她惊醒了,睁开眼来,看见爸爸妈妈两人坐在小板凳上,中间是一团火,屋子里有些黑灰色的东西在飘动。 她好奇地问:“妈妈,你在烤火?” 妈妈走到床边来,拍她入睡:“睡吧,睡吧,妈妈有点事,办完就来陪你睡觉。” 烧掉的信有一大箱子,烧出来的纸灰,有一大堆,旧脸盆也烧变形了。处理这些东西要特别小心,万一被人发现,那就糟糕了,肯定要当成焚烧罪证来处理。 据说聪明的爸爸是这样处理“罪证”的:在旧脸盆底部挖了个圆洞,找了些黄泥,做成了一个小煤炉。而那些纸灰,据说是混在煤粉里,做成煤饼,用来烧饭了。 那个暑假,妈妈第一次带岑今去省城看姥姥和姥爷,爸爸因为在监督劳动,不能同去。 她只记得开船的时间很早,他们半夜就起了床,外面还有点冷,她穿着裙子和凉鞋,有点打哆嗦。小城空旷的街道上,没有别人,就他们三个。 爸爸把她顶在肩上,两手握着她的两条腿,她觉得暖和多了。 到了江边,在黑色的天幕下,她看到一条大船,有很多小窗子,透出灯光,像一幢大房子一样。妈妈告诉她,那是轮船。 从岸上到船上的跳板很长,爸爸踩上去,摇摇晃晃,她吓得抱住爸爸的头。 爸爸说:“今今,你遮住我的眼睛了,我看不见,会掉水里去的。” 她赶快放开手,改抓住爸爸的耳朵,问:“爸爸,掉水里去会不会淹死啊?” “爸爸会游泳,不会淹死,但坠着你这个大石头,就会沉水底去了。” “坠着石头就会沉水底去?” “是啊,石头重,浮不起来吗。” 爸爸把她和妈妈送到船上的一个小房间里,有四个床,上面两个,下面两个,她还小,没买床位,跟妈妈睡一张床。 她和妈妈站在船舷旁,看爸爸一个人走下船去。她提着一颗心,老觉得爸爸会从晃晃荡荡的跳板上掉到水里去。 江水拍打着船底,发出一种空寂的声音,轮船拉响汽笛,突如其来,声音凄厉。天还没亮,轮船突突突地起航了,爸爸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看不见了,她难过得哭了起来。 妈妈抱住她:“别哭,别哭,我们是去看姥姥姥爷啊,马上就回来的,爸爸在家等我们。” 船上生活很奇特,好像一所大房子在水上漂一样。妈妈不用上班,成天陪着她。但船上没什么玩的,她和妈妈经常站在船舷边,看沿岸的景色,但沿岸没什么景色,就是长长的河岸线,那么长,全都一样,使她觉得轮船一点都没开动,老停在一个地方。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她们才到了省城。妈妈怕红卫兵看见了找麻烦,带着她趁黑溜进了姥姥姥爷家。 姥姥姥爷住在楼房里,E市的楼房很少,岑今还是第一次亲自走进一幢楼房,第一次在楼上的房间睡觉,她老想着楼房会不会塌掉?会不会睡到半夜,床下面出现一个洞,把她连人带床全都掉下去了?会不会一觉醒来,发现不是什么楼房,而是一条大轮船,楼房里所有的人都是在一条大轮船上? 但她没机会问妈妈,因为妈妈忙着跟姥爷和姥姥说话,好像要把这一生的话都说掉一样,而且几个大人都把嗓音压得低低的,很紧张的样子。她每次想问妈妈什么,都被妈妈挡回了:“妈妈有事,今今自己玩会。” 在姥姥家玩了几天,别的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姥姥说:“唉,我们家今今完全成了一个乡下姑娘了,说一口的E市话,如果不是你姥爷现在这个样子,姥姥就不放你回E市了,就在这里跟着姥姥。” 姥爷说:“你妈那时不听劝啊,不然的话,你也不会生长在那个小地方。” 妈妈笑着说:“今今,姥爷老糊涂了,妈妈不去那个小地方,怎么会有今今呢?” 姥爷坚持说:“你留在省城,难道就不结婚不生孩子了?” “但那就不是今今了啊!” 然后几个大人谈论起爸爸来,虽然他们都没提爸爸的名字,但她知道他们是在说爸爸。 姥姥插嘴说:“婚都结了,孩子都多大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还想把他们两个人戳散掉?” 姥爷叹口气说:“戳散掉是不可能的了,孩子都有了,难道还能让孩子没爹?我就是担心那个人对我女儿不好。有些男人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我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他会不会反过来嫌弃我们家。” 妈妈安慰说:“他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他自己是右派,还能嫌弃谁?” 姥姥担心地说:“唉,我就怕他一生背运,越过越糟。” 妈妈自信地说:“不会的。他已经到了人生的最低谷,今后即使不往高处走,也不会更低了。” 后来妈妈回忆起这段,一直埋怨自己大话说早了。要知道,人生低谷这玩意儿,没有最低,只有更低。 第六章 去了一趟省城,小岑今觉得自己跟E市那些小朋友不一样了,有了一点儿卖弄的资本。 小伙伴里很少有去过省城的,还有的连轮船是什么样都没看见过,更不用说坐轮船了,因此都对她敬若神明。加上她还从省城带了一些糖果回来,所以那段时间她在小朋友当中特别受宠,总有人来约她玩,刚开始她还能一人发一粒糖,到后来糖越来越少,只能咬开了一人分一点,再后来就全吃光了,只剩下一些花花的糖纸,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后压在书里,压得平平整整的,当宝贝一样保存着。 糖吃完了,她在小伙伴里的风光也开始失色,有人出来挑战她了。 有一天,红姐姐庄严宣布说:“我爸爸也去过省城,他还去过很多地方。” 有的小朋友不相信:“为什么你爸爸去省城不带你去呢?” “因为是学校派我爸爸去的,没有派我去。” “学校派你爸爸去外面玩?” “不是去玩,是去外调。” 不知道为什么,岑今听到“外吊”两个字,脑子里就浮现出一根架得高高的铁丝,而红姐姐的爸爸就挂在那根铁丝上,晃来荡去,很辛苦。 她很同情地问:“红姐姐,为什么你爸爸总是要外吊呢?” “因为学校信任他。” “学校信任你爸爸,就叫你爸爸外吊?” “当然啊,学校信任谁,就叫谁去外调。学校不信任你们的爸爸,就不派你们的爸爸去外调。” 这下大家都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了。 岑今不服气:“你爸爸去过很多地方,但是你没去过!” “我爸爸去了,就像我去了一样,因为我爸爸给我带回来很多东西。” 大家争先恐后地问:“有没有带糖给你?” “有,我都吃光了。” 民愤看涨,红姐姐似乎也意识到了,赶快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我爸爸过几天又要去外调了,是外调今今的爸爸。” 岑今问:“为什么要外吊我爸爸?” “因为他是坏人。” “我爸爸不是坏人。” “你爸爸是坏人,不然军代表就不会叫我爸爸去外调他了。” 她知道军代表就是卫国的爸爸,住在她家后面那栋房子里,永远穿着军服,戴着军帽,扣着风纪扣,只从军帽下面露出一点花白的头发来,看上去挺和蔼可亲的,平时很爱逗孩子们玩,经常把孩子们手里的小玩意抢过去,玩个魔术,那个小玩意儿就不见了。等那孩子急得嚷起来了,他又可以一下子把那小玩意变回来。 孩子们都挺喜欢军代表,胆子大一点的还敢主动跟他说话,看见军代表了,就举着手里的小玩意叫他:“军代表,来把我的这个东西变没了!” 军代表有时就接过小玩意,变个戏法,有时说“不行,你这东西太大了,我只会变小东西。”还有时则严肃地说“我今天太忙了,以后吧。” 岑今不相信军代表会说她爸爸是坏人,她觉得军代表挺喜欢她的,因为军代表每次看见她都会逗逗她,不像别的大人,看见她就当没看见一样,也不像另两个年轻些的军人,他们有时逗其他小孩子,用两手放在小孩子的腮骨下,卡着小孩子的脖子,像提小鸡一样,把小孩子直直地提起来,但他们从来不提她。 她曾委屈地向妈妈抱怨:“那两个解放军叔叔为什么不提我?” 妈妈问清楚了是怎样个提法,安慰她说:“你可千万别让他们那样提你,那会把头从脖子上扯下来的!” 她认为妈妈说的没错,因为爸爸曾经给她做过一个玩具娃娃,是用铁丝和竹筒子做的,头就是一节竹筒,上面用笔画了眼睛鼻子,用根弹簧连在脖子上,玩具娃娃的头可以转前转后,还可以低头仰头。她想象人的头一定也是那样连在脖子上的,如果使劲往上拔,可能真会把弹簧拔断,把头从脖子上扯下来。 她警告那些小朋友:“别让解放军叔叔提你们的脖子,那会把头拔下来的!” 但那几个小朋友都不怕:“你想别人提你,别人不提你,你才编出瞎话来哄我们。解放军叔叔提过我,我的头没拔下来吗。” 她虽然是真的害怕那两个解放军那样提她的脖子,但人家从来没要求提她脖子,使她感到很失落,肯定是那两个人不喜欢她。 但军代表就不同,军代表如果跟她那群孩子玩,一定会把每个人都照顾到,不会把她拉下,有时还最先逗她玩,所以她不相信军代表会说她爸爸是坏人。 那天回到家后,她问:“爸爸,别人说军代表叫红姐姐的爸爸去外调你,还说你是坏人,你相信不相信?” 她本来还想问“外吊”是不是像她想的那样吊在一根高高的铁丝上的,但爸爸很紧张地追问:“你听谁说的?” “红姐姐说的。” 爸爸不追问她了,而是跟妈妈低声说起话来,都是她不懂的话,但妈妈仍然说:“别说了,别说了,孩子在这里,让她听到了不好,她会拿到外面去说的。” 她委屈地说:“我不会拿到外面说的。” “你不会?你姥爷游街的事,不是你在外面说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搞得我抬不起头来。我给你交待了又交待,叫你别在外面乱说,你总是不听。” 说到姥爷游街的事,她就心虚了,因为她的确告诉过小朋友。但那是因为小朋友都缠着她讲省城的事,而她已经把能讲的都讲完了,她怕一旦自己没什么可讲,小朋友就会不理她,所以她才把姥爷游街的事讲出来。 她觉得妈妈说那话的口气,是在责怪她,妈妈已经不喜欢她了,把她当成一个大嘴巴来防范,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挽回妈妈的爱,心里非常不安,睡觉都睡得不踏实。 半夜,她被爸爸妈妈的说话声搞醒了。她悄悄睁开眼,看见爸爸坐在床的另一头,穿着一件破了洞的白汗衫,腿放在被子里,但膝盖却竖着,把被子顶起一座高高的山。爸爸的头埋在竖起的膝盖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妈妈坐在她这一头,也穿着破了洞的白汗衫,不过妈妈的白汗衫跟爸爸的不一样,妈妈的是桃尖领,没袖子,爸爸的是圆领,有半截袖子。那时几乎每个人的爸爸妈妈都有这样的白汗衫,听说是最便宜的一种,没破洞的时候可以穿出去,破了洞就只能在家里穿,睡觉时穿。 妈妈说:“外调怕什么?你那点儿问题,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爸爸没有吭声,仍旧唉声叹气的。 “是不是你家里还有什么问题?” “我家里的问题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就是有个姨父去了台湾,其他没什么。” 妈妈狐疑地问:“是不是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没告诉过我?” “没有?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睡觉吧。” 爸爸长叹一口气,说:“我就怕外调的人瞎说八道。” 妈妈坚定地说:“我不相信外调的人会瞎说八道,他们总得拿出材料来吧?材料总要组织上盖章吧?” 爸爸仍然唉声叹气的。 一个“外吊”把父母吓成这样,小岑今也变得心虚了,见到红姐姐,就没以前那么趾高气昂了,因为红姐姐的爸爸受学校信任,派出去“外吊”,而她的爸爸是被“外吊”的人,那就是天差地别呀! 爸爸似乎比她更怕红姐姐的爸爸,自己长着腿,不敢去红姐姐家打听消息,而是有点鬼鬼祟祟地向她打听:“今今,红姐姐的爸爸回来没有?” “我不知道。” “你上她家玩看没看见她爸爸呢?” “没有。” 小孩子记性短,过了一段时间,她差不多忘了这事了,但有天半夜又被父母的说话声吵醒了。爸爸仍然是坐在床的另一头,把头埋在竖起的膝盖上。妈妈仍然是坐在她这头,两人还是穿着各自破了洞的白汗衫,但这次不同的是,妈妈在哭。 她很少看到妈妈哭,这好像还是头一次,她很慌,连忙问:“妈妈,你怎么啦?” 妈妈马上停止了哭泣,伸出一只手,隔着被子拍她:“睡吧,睡吧,妈妈没事。” 从那以后,她就觉得爸爸妈妈好像心事重重,两个人脸上都没了笑容,也不怎么说话,有时无缘无故地就吵起来了,大半是妈妈在数落爸爸:“如果你就是政治上的问题,我不会计较。哪怕你是杀人放火,我都可以原谅,但是你背叛了我们的爱情。” “我没有背叛我们的爱情,我始终都是爱你的。” “有你这样爱的吗?” 爸爸每次说不过了,就把她搬出来做挡箭牌:“今芬,我们别说这事了吧,孩子在这里,听见了不好。” 妈妈辩白说:“她不懂这些。” 但妈妈也就不往下说了,反而交待她:“今今,这段时间别到处跑,就待家里玩。要去外面玩,也只准在家属区这块儿玩,不准到教学区那边去。” 她总是很乖地回答:“知道,妈妈。我不会去那边的。” 即使妈妈不交待,她也很少到教学区那边去玩,因为她的小伙伴都是在家属区这边玩,教学区那边没什么他们能玩的东西,而且有很多年龄比他们大的学生,很爱欺负他们。 但她发现小伙伴都渐渐不理睬她了,本来一伙人在一起玩的,她一去,那些人就跑开了,还互相嘀咕:“她来了,我们到别处去吧。” 她是个最怕孤独的人,如果没人跟她玩,她就会茶饭不思,郁郁不乐,小脸蛋很快就会瘦下去,当地人称为“掉相”。 她一“掉相”,她妈妈就会发现,然后就会问她:“是不是又跟小伙伴吵嘴了?他们不跟你玩了?” 她点点头。 “他们为什么不跟你玩了?是不是又是因为你舍不得把玩具借他们玩?” 她又点点头。 妈妈开解说:“如果你舍不得把玩具借给他们玩,那你就一个人玩,别在乎他们跟不跟你玩。如果你要在乎,那你就只好把玩具借给他们玩。” 她争辩说:“我又想跟他们一起玩,又不想把玩具借给他们,他们会把我的玩具整坏的。” “整坏就整坏啰,玩具吗,迟早是要整坏的,整坏了爸爸再给你做。” 妈妈把她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就领着她去找那些小朋友,跟他们谈判:“我跟今今说了,她现在愿意把玩具借给你们玩了,你们只记得别乱整,别把玩具搞坏了。好了,现在大家一起玩吧。” 于是小朋友又跟她和好了,她的小脸儿也就长回原样了,当然,玩具也就整得乱七八糟了。 但这次不同了,她自己都知道自己“掉相”了,但妈妈好像一点儿没注意到似的,总是忙忙碌碌的,白天不在家,有时晚上也出去,回到家就催她洗脚睡觉,而睡到半夜,她经常被父母的说话声弄醒。但如果她问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总是支支吾吾不回答。 终于有一天,纸再也包不住火了。当她巴巴地跟在小伙伴们后面,想凑上去跟他们一起玩的时候,一个小伙伴告诉她:“你不要跟着我们,我们都不跟你玩了,因为你爸爸是流氓!” “我爸爸不是流氓!” “是,就是!他看女人的屁股,还不是流氓?” 第七章 岑今懵了,“屁股”这个词,她几乎从来没说过,她爸爸妈妈也不会说,都是找个别的词带过去。现在被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而且是说她爸爸,她气极了,回嘴说:“你才是流氓,你说下流话!” 红姐姐呵斥那个小孩说:“建建,叫你别说出来的,你怎么又说出来了?” 建建不服气:“她爸爸是流氓吗,怎么不能说出来?” “我爸爸叫我别把这事说出去的。” “我又不是从你那里听来的,是听我哥说的,我哥也不是听你说的,是从大字报上看来的。” 岑今辩白说:“我爸爸不是流氓!” 建建说:“你爸爸就是流氓!他看女人的屁股。” “我爸爸没有!” “就有!就有!“ 一个年龄稍大的男孩说:“如果你爸爸没看你妈的屁股,你妈怎么会生下你来?” 她哑巴了,因为她模糊记得有天半夜,她要拉尿了,因为是冬天,妈妈起床去替她拿尿罐到床边来,好让她少跑点路少挨冻。朦胧之中,她看见妈妈从床上下来,边走边往上拉内裤,她当时有点吃惊,难道妈妈刚才在被子里内裤是垮下来的? 但她事后并没多想这事,因为这不稀奇,她那些腰上穿橡皮筋的裤子,如果穿久了,橡皮筋就松了,裤子就会往下垮,就得让妈妈给她换新橡皮筋。也许妈妈的内裤橡皮筋松了,忘了换新的,所以就垮了。 但现在听到这个男孩的话,她突然想起了那件事,也许妈妈的内裤不是橡皮筋松了垮下去的,而是——? 她羞愧难当,正想逃跑,就听红姐姐呵斥那个男孩:“忠忠,你瞎说些什么呀?照你这么说,你爸爸也是流氓,他不看你妈妈的屁股,你妈怎么会生下你来?” 这可真是太大快人心了!她停住脚,暗自责怪自己:我怎么就知道跑,而不知道回这么一句呢? 但红姐姐很快就把矛头转回到她头上来,很权威地说:“今今,你别高兴,我不是说你爸爸不是流氓,我只是告诉忠忠,他根本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你爸爸的事是我爸爸去外调的,我比谁都清楚,你爸爸是流氓,因为他看了别的女人的屁股。” “我爸爸没有!” “就有!我亲耳听我爸爸对我妈妈说的!” “你爸爸乱说!” “我爸爸乱说?你到大字报栏那里去看看,大家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 有个小孩子吆喝起来:“来,把她弄到大字报栏那里去,让她自己看。” 几个孩子冲上来,把她往教学区那边推,她不肯去:“我不去!我不去!我妈妈叫我别去教学区的!” “哈哈,为什么你妈妈叫你别去教学区?肯定是怕你看见了你爸爸的丑事。” 她被几个孩子簇拥着,连推带搡地来到大字报栏跟前。红姐姐指着一张带漫画的大字报说:“看,这就是你爸爸!” 她胆怯地看了一下大字报,大多数字都不认识,但“岑之”两个字她还是认识的,上面画着一个大红叉。再看那漫画,左边画着一个男人,没穿上衣,只穿着一条短裤,腿上的黑毛像一颗颗钉子一样,夸张地立在那里,那男人手里抱着一个脑袋后扎个发髻的女人,地上坐着一个男孩子,瞪着大眼睛看着那一男一女。 画的右边还是那个男人,仍然是没穿上衣,仍然是光腿,仍然是钉子一样的硬挺挺的黑毛,但这次男人手里搂着一个妖冶的女人,很细的腰肢,很大的屁股,烫发,高跟鞋,地上坐着一个女孩,正哇哇大哭,眼泪飞得到处都是。 她辩白:“这不是我爸爸!” 不知道是谁从后面猛推她一把:“走跟前去,看清楚点!” 好几只手都来推她,她一个踉跄,向前倒去,头脸撞在水泥做的大字报栏上,一阵剧痛。 有个孩子惊叫道:“她鼻子流血了!” 一群人都惊叫起来:“真的流血了!不是我推的啊!” “我也没推!” “我碰都没碰她一下!” “是谁推的?” “我不知道!” “我没看见!” 红姐姐命令道:“今今,快把头仰起来,不然血流完了,你会死的!” 她连忙把头仰起来,但马上感到嘴里进了一股咸腥的东西,差点呛住她,她不得不低头吐出来,发现全都是红色的,她吓得大哭起来。 红姐姐急了:“快把头仰起来呀!你是沙鼻子,碰不得的,一碰就会老流血。” 她又仰起头。 四周没声音了,她知道那群小孩子全都逃走了。她不敢低下头来,怕血流完了会死掉,只有仰着头站那里哭。 有人从教室的方向吆喝道:“是谁家的孩子在这里哭?要哭到别处去哭!我们在开会,别在这里吵闹了!再吵我把你送派出所去!” 她吓坏了,不敢再出声,也不敢低下头来,只好半仰着头,捂住鼻子,跌跌撞撞往家走。 正走着,听到有人问她:“今今,你鼻子怎么啦?” 她听出是卫国的声音,又哭了起来:“我鼻子在流血,我要死了。” 卫国拉住她的手:“跟我来,我知道怎么止住鼻子流血。不用仰着头,仰着头走不快。” 她半信半疑放低头,跟着卫国来到学校的自来水管前。 卫国说:“把头低下。” 她不肯:“不能低,低了会流血的!” “不会的,快低下!” 她低下头,卫国用手接了冷水,在她后脖子上拍,拍得啪啪响。拍了一会,他说:“好了,不会流血了。” 她把头放平,他又叫她更靠近水管一点,用手掬了水洗她的鼻子和四周,然后撩起自己的衣服,给她擦了擦鼻子,特意把衣服给她看:“看,没流血了吧?你捧点水漱漱口吧,不然嘴里有股血腥味。” 水管很高,四周是一个小水池,隔着水池她够不着水管,他把她抱上水管旁的一个水泥台上,那是专门修了供大家洗被子用的,可以把被单摊在上面,用刷子刷。台子跟水管差不多高,她蹲在台子上,就可以靠近水管接到水。 她漱完口,他又把她抱了下来,问:“你没把脸洗一下?算了,我帮你捧水来洗吧。” 他捧了水,给她洗脸,突然惊叫道:“你额头上好大一个包!也是刚才撞的吧?你家有没有猪油?” “我不知道,要猪油干什么?” “抹点猪油,包一会就消了。走,到我家去,我家有猪油,我给你抹一点儿,不然你爸爸妈妈会发现的。” 她这才想起妈妈早就警告过她,叫她别去教学区的,如果妈妈看见她头上的包,肯定能猜出她去了哪里。她赶紧跟着卫国,上他家去抹猪油。 卫国住的房子,前窗和大门都对着她家的后窗。以前卫国刚搬来的时候,他爸爸总是把他锁在屋子里,不让他出来。但等他爸爸上班去了,卫国就在窗子那里叫她:“今今,今今,你想不想看我的玻璃珠子?红的绿的都有哦。” 她就跑到他窗子跟前去,隔着窗子上的铁栏杆跟他说话。他把他的玻璃珠子给她看,真的有红有绿,很好看,他问她:“喜欢不喜欢?” “喜欢。但是我妈不让我玩玻璃珠子,怕我放嘴里吞掉了。” “不会的,我借给你玩一玩。” 她拿着几粒好看的玻璃珠子在手里摩挲,他问:“你会不会用钥匙开门锁?” “我会。我还会锁门,我出去玩的时候,都是我自己锁门,回来自己开门。” “那好,来,这是我门锁的钥匙,你帮我打开门锁好不好?” “为什么你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不是我锁的,是我爸爸锁的,他怕我在外面惹是生非。” “那我放你出来,你会不会惹是生非?” “我不会的,我保证。” “我给你开了门锁,你爸爸会不会骂我?” “不会的,我不会让他知道,五点钟以前,我一定会回来,你在家等我,我来叫你,你帮我锁门。你帮了我,我就给你玻璃珠子。” 她帮他开了好几次门,也帮他锁了好几次门,每次他都会给她一粒玻璃珠子,而她则把那些漂亮的玻璃珠子藏在一只旧鞋子里,怕妈妈发现了会没收。 有一天,卫国又这样跑出去玩耍,玩完了回来,发现他的小同谋不在家,只好到处寻找,好不容易在女厕所旁的沙堆上找到了正在挖沙坑的小岑今,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就往家跑,但还没跑到家门前,就发现家门洞开,卫国知道大事不妙,对她说:“快跑,我爸爸发现了!” 她撒丫子就跑,跑回自己家后,连忙到后窗那里去观察敌情,见对面屋子的门已经关了,知道卫国被他爸爸抓进去了,要挨打了。果然,很快就听见卫国的哭声和告饶声:“我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 妈妈看见她趴在后窗那里不下来,走过来问:“你在看什么?” “卫国在挨打。” “他又调皮了?” “不是调皮,是我忘了把他锁起来。” 妈妈莫名其妙,等到问清缘由,就跑到卫国家去劝解。 岑今从后窗看见妈妈在敲门,卫国家的门打开了,卫国的爸爸出现在门前,难得的没戴军帽,没穿军衣,只穿着一件白汗衫,下面仍旧是军裤,手里提着一根皮带。 她吓得连连眨巴眼睛,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敢想象那玩意抽在身上会有多么疼痛。 然后她看见军代表把妈妈请进屋子里去了。 过了一会,妈妈回来了。 她问:“卫国死了没有?” 妈妈一笑:“怎么会死呢?” “我听他叫得很惨,像要死了一样。” “那孩子聪明着呢,他不叫那么惨,怎么会有人听见了去拉架呢?” “他妈妈呢?” “他?没妈妈,妈妈死了。要是有妈妈,他爸爸敢这么打孩子?如果谁这么打我的孩子,我跟他拼命!” 她赶快卖乖:“我有妈妈,所以我的爸爸不敢打我。” 妈妈又一笑:“你就是没妈妈,你爸爸也不会打你,就怕你爸爸给你找个后妈。” 爸爸听见了,赶紧表白:“你妈妈瞎说。爸爸肯定死在妈妈前面的。” 妈妈钻空子说:“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死在你前面,你还是要给今今找后妈的?” “就算你死在我前面,我也不会给今今找后妈。我今今这一生只有一个妈。就怕我死了,你会给今今找个后爸爸。” “瞎说,我今今这一生只有一个爸。” 爸爸压低嗓音说:“今芬,我总觉得那人对你有不良企图” 妈妈笑着说:“你成天觉得这个那个对我有不良企图,别自作多情了。人家是军官,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会对我有不良企图?你以前总说那个老秦对我有不良企图,结果怎么样呢?人家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疏远他一点儿。” “我跟他又没什么来往,还怎么疏远?今天是因为他在打小孩。” “人家打小孩,你管他干什么?” “你问你女儿,她是那孩子的同谋,每天把那孩子放出来玩,今天是因为她跑不见了,那孩子找不到人把他锁回去,才挨打的。” 爸爸转向女儿:“今今,别跟那孩子在一起玩。” “我没跟他在一起玩,我只帮他开了一下锁。”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以后别帮他开锁了。你把他放出来,要是他做了什么坏事,你还得负责任。” 不过这事没成为一个难题,因为从那以后,卫国的爸爸就没再把他锁起来了。卫国告诉她:“你妈妈那天说我爸爸了,她说:你把孩子锁在屋子里,万一失火了,涨水了,那怎么办?岂不是要把孩子活活烧死淹死吗?” “我妈妈从来不把我锁屋里。” “我爸爸可听你妈妈的话呢,她说锁起来不好,我爸就不锁我了。” 岑今虽然帮卫国开过多次门锁,但今天还是她第一次走进他的家门,屋子里有点乱糟糟的,她站在一进门的地方等他,他把手伸进一个罐子里去,手指上沾着一些猪油:“来,我给你抹在包上,过一会就会消下去。” 猪油刚抹上,她就性急地问:“消了没有?” “哪有那么快?” “怎么还不消呢?我妈要回来了,我怕我妈妈发现了会骂我,她叫我别去教学区的。” “别怕,你把前面的头发放下来,她就看不见你头上的包了。” “但是她给我洗脸的时候,会把我的刘海扒开的。” 卫国羡慕地说:“你这么大了,你妈妈还帮你洗脸啊?我从小就是自己洗。不要紧,万一你妈妈看见了你头上的包,你不承认去过教学区就行了。” “不行的,不去教学区,哪里还有水泥报栏可以撞头呢?” “你就说是在家门前撞的,你没看见门前的沟,一脚踩空,摔倒了,头撞在了水泥地上。” “你好会撒谎啊!“ “我要是不会撒谎,早就被我爸爸打死了。” “为什么你爸爸这么爱打你?” “因为我把我妈妈害死了。” 她吃了一惊:“你把你妈妈害死了?” “不是故意的,是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医生只保住了我,没保住我妈。” “不是故意的就不是你的错。” 卫国无奈地说:“我爸爸觉得是我的错,我有什么法?” 第八章 岑今生怕妈妈会发现她头上的大包,专门用刘海盖住,晚上洗脸的时候,也只让妈妈替她从热水瓶倒了热水,兑了冷水,她就抢着拿毛巾,说自己会洗。 如果是平时,妈妈一定会起疑心,会追问,但这段时间,妈妈有点像掉了魂似的,总有点心不在焉的,所以也没注意到她行为鬼祟。 后来有好几次,她都想问问妈妈,爸爸到底是不是流氓,但她一看妈妈那神情,就不敢问了。而她一看爸爸那神情,就觉得不用问了,爸爸肯定是做下什么不好的事了,因为爸爸总像心中有愧一样,胆怯地看着妈妈。 有一次,到了吃饭时间,爸爸到学校食堂打了饭回来,摆在饭桌上,给三个人都盛好了饭,但妈妈躺在床上,不起来吃,爸爸支使女儿说:“今今,去叫妈妈起来吃饭,别把身体饿坏了。” 她跑到床边去叫妈妈,但妈妈说:“饿坏了就饿坏了,像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她吓坏了:“妈妈,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妈妈叹口气,起床来吃饭:“不是为了你,妈妈真的不想活了。” 爸爸低声说:“今芬,看在孩子份上。” 妈妈一句话呛回去:“我在跟我女儿说话,没跟你说话。你还敢叫我看在孩子份上?如果你心里有孩子,你会做出这种事来?” “那时哪里有孩子呢?” “怎么没有?你不是在有了孩子之后才跟我的吗?” “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孩子。” 她听到“孩子”二字,赶快问:“爸爸,妈妈,你们是不是在说我?” 妈妈不耐烦地说:“不是。大人说话别插嘴。” 爸爸恳求说:“今芬,我们别当着孩子说这事了吧。” “她迟早是会知道的,我们不说,别人不会告诉她?再说我们离了婚,她也会知道。” “今芬,我求求你,别离婚,我不能没有你。”爸爸说着,眼泪都下来了。 妈妈狠心地说:“不离婚行吗?不离婚就判你重婚罪,关你去坐牢。” “我愿意坐牢,也不愿意离婚。” “你愿意坐牢,我还不愿意坐牢呢,如果我们都坐了牢,我女儿怎么办?” 爸爸失声痛哭起来:“天啦,共产党的天下,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啊!” 妈妈呵斥说:“你别在这里说反动话了!这跟共产党有什么关系?谁叫你娶一房太太,又娶一房太太?这是新中国,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 “但是我没跟她结婚啊!我们根本没登记,怎么能算结婚呢?” “你们三媒六证,花轿抬进门,拜了天地,进了洞房,怎么不算结婚呢?” “但我那是被迫的啊!我根本就不爱她,我是为了能出来读书求学,才答应跟她拜天地的。” “你要是真的不爱她,你干吗跟她入洞房?你不会在婚礼之后就跑出来求学吗?” “我不进洞房,家里就不让我出来读书。” “那你想怎么样?想出来读书的时候就听从家里的话,跟那个女人结婚,书读出来了,就不要那个女人了?我作为一个女人,也不能赞同你这个做法!” 爸爸抖抖地说:“今芬,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我逼死你?你才是要逼死我!我抛弃了一切,连父母都不要了,就为了跟你在一起,我跑到这个小地方来,住这么破烂的房子,过这么贫穷的生活,我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我们的爱情吗?结果你怎么样呢?你让我成了一个重婚罪同案犯,成了你的姘头,成了你的皮绊,成了一个不要脸的女人。不是为了我的女儿,我早就一头撞死了,你还敢说我逼死你?” “今芬,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但我不是有意的啊!我以为没登记,婚姻就不算数。” 爸爸妈妈两个人都哭起来,她也吓得哭了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爸爸就从家里搬出去了。她没看见爸爸是怎么搬出去的,只是突然发现床上的被子少了一床。 从她记事起,她家的被子就是两床,一床粉红色的,一床水绿色的,都是缎子的被面,条子花纹的被里。她有好长时间都以为每个人家里都有这样两床被子,后来才知道那是她姥姥在妈妈结婚的时候寄过来的礼物,这在当时是非常贵重的礼物,一般人买不起的。 但妈妈那时不怎么懂家务,洗被子的时候把缎子被面也一同放到碱水里洗了,结果被面很快就开始抽丝,有些地方变得非常稀薄,有的地方只剩下横着的丝线,竖着的都不知到那里去了,她小时候最爱把手从横线之间钻进去掏里面的棉絮了。 现在那床水绿的被子不见了,她问妈妈:“妈妈,我们还有一床被子呢?” “你爸爸带去了。” “爸爸他到那里去了?” “他搬走了。” “为什么他要搬走?他不要我了吗?” “不是他要搬走,是学校叫他搬走。今今,妈妈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哭,要勇敢,妈妈现在就指靠你了。” 她很勇敢地说:“妈妈,你说,我不哭,我好久都没有哭过了。” “嗯,今今勇敢。我想告诉你的,就是你爸爸他以前结过婚,有一个妻子,一个孩子,但他以为自己没结婚,因为他们没有登记,所以他又跟妈妈结了婚,生下了你。现在被学校查出来了,说他犯了重婚罪,因为一个人不能同时跟两个人结婚,结了就是犯罪。” “爸爸坐牢了?” “没有,但是派出所把我跟他的婚姻取消了,那样他就没犯重婚罪。” 她满怀希望地问:“那爸爸就可以回来了?” “他怎么能回来呢?我们的婚姻都取消了,他就不是我的丈夫了,他是别人的丈夫,所以他不能跟我们住一起了。” “他到别人那里去了?” “还没有,他不愿意去,他不喜欢那个人。” “他到哪里去了?” “他现在暂时住在工会办公室里。” “我可以去看他吗?” “你去看他干吗?他已经不是你爸爸了。” “那谁是我的爸爸呢?” 妈妈有点生气地说:“谁都不是你的爸爸,你没爸爸!” 她还想问什么,但有人在敲门,妈妈打开门一看,是军代表。妈妈把军代表让进屋里坐下,军代表说:“今今,你到我家去跟卫国哥哥玩好不好?” 她还没回答,妈妈就说:“我今今晚上从来不到外面去玩。” 军代表面有难色:“我们要谈的事,孩子听见不大好吧?” “没事,我刚才正在跟她讲她爸爸的事呢,她也不小了,也该知道了,再说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我不告诉她,别人也会告诉她。”妈妈命令她,“今今,上床睡觉吧。” “我还没洗脚。” “睡吧,睡吧,一天不洗脚不要紧。” 她赶快跑到床边,脱了外衣,上床睡觉。但她一点也睡不着,闭着眼睛装睡,不时地睁开眼睛,看看妈妈他们在做什么。 军代表和妈妈坐在桌子的两边,低声说着什么,她一点也听不见。军代表手里捧着妈妈泡给他的茶,笑微微地说话,而妈妈则低着头,手在桌上无意识地划着。 她从来没见过妈妈这幅模样,妈妈说话总是神采飞扬,有手势,有表情,有笑声,两眼炯炯有神,跟谁说话就看着谁,像这样默默无言低着头的情形,可说是从来没有过。 过了一会,她看到妈妈用火柴棍一点一点挖桌子缝里的油泥。那是一张很旧的桌子,好像是几块板子拼起来的,板子与板子之间是一道黑黑的缝,低于桌面,像个小沟,里面是软软的黑油泥。 她以前最爱用火柴棍挖那些缝里的黑油泥了,一点一点挖出来,堆在那道缝的旁边,形成一条黑黑的小山群,便很有成就感。但妈妈不让她挖,说那是桐油石灰,是用来粘合板子与板子的,如果都挖掉了,桌子就会散架,所以她再不敢挖了。 没想到妈妈自己也挖起桌子缝的桐油石灰来了! 军代表走了之后,妈妈关上门,她从被子里钻出来,问:“他走了?” 妈妈吃了一惊:“你还没睡着?” “我还没洗脚呢。” 妈妈在盆子里倒上水,招呼她洗脸洗脚,她问:“妈妈,你不是说不要挖桌子缝里的桐油石灰吗?怎么你今天自己也在挖呢?” 妈妈好像正在想什么问题,被她打断了思路,愣了一愣,才说:“我挖了吗?我没注意。” 爸爸搬走之后,有时会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跑来看她,每次都是慌慌张张的,说不上三两句话就要往回跑,说正在劳动,趁中间休息偷跑来的,现在得走了,不然被监督人员发现会很麻烦。 爸爸叫她别告诉妈妈他来看过她,她真的忍着没告诉妈妈,怕妈妈生气了会骂爸爸。 那段时间,她非常孤独,小朋友都不跟她玩,爸爸也不跟她住在一起了,妈妈虽然还跟她住在一起,但总是魂不守舍,沉默寡言。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暑假到了,妈妈对她说:“我们要到五中去集中学习两个星期,一星期才能回来一次,不能带家属,我想把你放在黄奶奶那里,让她照顾你。” 她还记得黄奶奶,是她小时候的保姆,就住在学校旁边。妈妈生下她来,工作很忙,姥姥又不能来照顾她,学校也没有托儿所,妈妈就为她找了个保姆,是妈妈一个学生的奶奶。 但黄奶奶自己还有孙子孙女需要照顾,虽然不是吃奶的孩子了,但也离不开大人,所以黄奶奶不能上他们家来做保姆,她妈妈就每天早上把她送到黄奶奶家,晚上下班了再接回来。 黄奶奶把她照顾得很好,妈妈很感激,总是在讲好的工钱之外,再给黄奶奶一些钱和礼物。后来她长大了,不用保姆照顾了,妈妈还不时给黄奶奶送点礼物。有时爸爸妈妈都要带学生下乡劳动,也把她放在黄奶奶家。 但她已经很久没去黄奶奶那里了,觉得有点陌生,想跟妈妈讲个条件:“我就待在家里不行吗?” “你这么小,怎么能一个人待家里,一待一星期呢?” 没办法,她只好去了黄奶奶家。 黄奶奶那里没人跟她玩,她只好玩黄奶奶的针线簸箩,是一个藤条编的脸盆大小的玩意,里面装着一些针头线脑,扣子夹子什么的,如果运气好,还能找到一分两分钱。如果能凑齐五分钱,就可以到小店子去买三颗薄荷糖。 黄奶奶比前几年老了,精神也不大好,多半时间是躺在一个靠椅里打盹。做饭也没什么花样,每顿不是泡菜稀饭就是白饭里放点油放点盐放点酱油,炒热了,又当饭又当菜。 每天吃过午饭,黄奶奶都要把她按在床上睡午觉,她胆战心惊地躺在黄奶奶身边,总觉得待会醒来,黄奶奶可能就已经死了,因为黄奶奶自己都说自己是“一幅死相,活不长了”。 她问黄奶奶:“什么样的相是死相?” 黄奶奶也不避讳,指着自己的脸说:“你黄奶奶这样的相,就是死相。” 她仔细看了黄奶奶的脸,很多皱纹,眼睛下面很肿,牙齿残缺不全,头发快掉光了。她很庆幸地想:还好,爸爸妈妈和我都不是一副死相。 黄奶奶睡着了的样子比醒着时还可怕,她吓得跑到黄奶奶脚头去睡,觉得那样可以离死神远一点。但她仍然睡不着,老是盯着黄奶奶的脚看,觉得黄奶奶的脚好奇怪啊,尖尖的,脚趾跑到脚底去了,脚后跟有很多裂口,看着就很干燥,恨不得吐点唾沫给黄奶奶抹一下。 终于熬到了妈妈结束集中学习的那一天,她想到妈妈今天晚上就会来把她接回去了,感到好开心,吃也吃得香,睡也睡得香。 可能是这两个星期她一直没睡好,那天的午睡她睡得特别长,醒来时觉得太阳都快落山了。黄奶奶不在床上,她听见外面有很嘈杂的说话声,跑到窗子那里一看,外面有一大群人,正大声议论什么。 有个中年女人说:“看来他是真的不想活了,水库多深啊,还在身上捆个大石头,那还不一沉到底?“一个男人说:“我们男人就是这样,想死就是真想死,不像你们女人,投河上吊都是用来吓人的,找个尺把深的水塘去跳,还要在水塘边哭个三天三夜,愁怕别人没听见不去拉住她。” 外面的男人女人分裂成两派,你攻击我,我攻击你。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岑今听到“身上捆个大石头”的时候,她心里一惊,好像头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一样,嗡的一声,耳膜都好像被震破了。 第九章 岑今跑出屋子,挤到黄奶奶身后,听大人说话。 有人说:“幸亏军代表今天回来得早,不然肯定救不回来了。” “就是啊,水库那么深,谁有那么好的水性?人家军代表是参加过武装泅渡的,那可不是空手游水,是要背着枪挂着手榴弹游的。” “光是挂个手榴弹?人家军代表他们是抬着大炮泅渡的,救个把人算什么?” “那人肚子里灌了多少水哟,鼓得像个大肚婆,两个人用扁担压在上面赶,才把水赶出来。” “我怎么听说是扁担放在肚子上,一头站个人踩,才把水踩出来呢?” “这都是瞎说,是人家军代表蹲下,把那人面朝下放在膝盖上,这样把水顶出来的。” “你看到了的?看你说得神乎其神,好像你亲眼所见一样?” “我怎么没看到呢?我当时站在最里层。” 黄奶奶问:“现在人怎么样了?” “人是救活了,但听说已经淹傻了,只会说一句话:我对不起你。” 黄奶奶问:“那他爱人知道不知道?” “哪里还是什么爱人?都打了离婚了,就是因为两口子离婚,那人才去跳水库的。” “不是离婚,是婚姻被注销了。那男的女的都不肯离婚,后来军代表说了,不离婚就当重婚治,关你们两个人坐牢,这才把他们吓怕了,同意注销婚姻。你想婚姻都注销了,那男的还有什么活头?干脆一死了之。”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拉住黄奶奶的手使劲摇:“黄奶奶,黄奶奶,你们是不是在说我的爸爸妈妈?” 那些人都吃了一惊,有人问:“黄奶奶,这孩子是谁呀?” 中年妇女说:“哎呀,我知道了,这孩子就是陶老师的女儿呀,小时候跟着黄奶奶长大的,好久没看见她来了,怎么今天——” 黄奶奶说:“她妈暑假集中学习,一星期才能回来一次,让我看着她,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哪知道出了这种事?” “幸好她是在您这儿,如果让她亲眼看见——” 她哭起来:“黄奶奶,我爸爸妈妈怎么啦?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吧。” 黄奶奶说:“乖啊,你妈妈没来接你,我怎么能让你回去呢?” 她大哭不止:“我要回去,我要我的爸爸,我要我的妈妈。” “乖,别哭了,我这就送你回去,等我去拿拐杖。” 中年妇女说:“我帮您送她回去吧,天快黑了,您走路不方便。” “钢钢妈,你跟我一起去吧,我腿脚不利索,眼睛也不好,你去了有个照应。但我也要去的,我去看我那苦命的今芬,出了这样的事还不急晕死了?” 三个人一起往学校走,岑今嫌黄奶奶走太慢,一路在前面跑,钢钢妈在后面叫她:“别乱跑啊!当心摔倒了!” 她跑回家,但家里没人,门锁着,她有钥匙,开了门,打开灯,一个人都没有。 外面一下就围上来一些人,都探头探脑往她家里望。她见人就问:“王老师,我妈妈呢?”“李叔叔,我妈妈呢?” 但那些人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黄奶奶说:“我说你妈妈还没回来吧,你不信。走,跟我回去吧。” “她肯定回来了,王老师李老师都回来了,我妈妈也肯定回来了。” 黄奶奶向周围的人打听,有人说:“她妈妈被送到医院去了。” 她放声大哭起来:“我要我的妈妈呀!我要我的妈妈呀!我要到医院去找我的妈妈。” 哭声引来更多围观的人,黄奶奶打躬作揖地恳求围观者:“你们哪个知道她妈妈去了哪个医院的,能不能行个好,带她去医院看她妈妈?这孩子哭得多可怜。” 人群七嘴八舌地说: “我们也不知道是哪家医院。” “现在这么晚了,公共汽车早就停开了,怎么带她去医院?如果走着去,只怕要走到明年了。” “小姑娘,别哭了,在家里等妈妈吧,妈妈病好了就会回来的。” 卫国从人群里钻出来:“我知道你妈妈在哪家医院,我带你去。” 她二话不说就跟卫国走,黄奶奶不放心:“今今,你到哪里去?他一个毛孩子,哪里知道你妈妈在哪里?” 有人安慰黄奶奶说:“他是军代表的儿子,肯定知道,陶老师是他爸爸亲自送医院去的。唉,就一下午,军代表就送了两个人去医院。” 黄奶奶仍不放心:“这么晚了,就两个孩子。” 卫国说:“我会骑车。” 她本来是个很怕黑的人,到了夜晚,一定要跟着一大群人才敢出去,但此刻她什么也不怕了,一个没有妈妈的屋子,比漆黑的街道更可怕。只要能找到妈妈,她哪里都敢去。 卫国让她锁上门,拉着她跑回他自己家,拿了一个馒头,塞到她手里,然后就带着她来到学校食堂前,叫她站那里等,他自己跑到食堂后面去了。过了一会,他打开食堂的大门,推了辆自行车出来,问她:“你会不会扶车?” 她正在大口吃馒头,含糊不清地问:“什么扶车?” 卫国说:“算了,你这么矮,肯定扶不住。” 他把自行车靠在树上,又跑进食堂去,关了大门,过了一会,从食堂后面的方向跑过来,握住自行车笼头,问:“你会不会上活的?” 那时E市自行车还不普及,很少人有自行车,她家也没有,她从来没坐过自行车。她茫然地问:“什么活的?” “就是我骑上了,你跳上来。”还没等她回答,他又说,“算了,你太矮了,肯定不会上活的,就上死的吧。” 他把自行车站架蹬下来,让自行车站稳,从后面抱起她,气喘吁吁地说:“快坐上去呀,不是那样坐,把腿叉开坐上去,好了,抱住坐椅,抓紧了,坐稳了,我骑的时候,可别往下跳。” 他走到前面去,握住笼头,死命往前推车,站架啪的一声弹了上来,他一脚踩在踏板上,另一只脚蹬地,滑了几步,从前面上了车。他的腿不够长,只能站在脚踏板上骑,人在横杆上晃过来晃过去,车也东摇西晃,她死死抓住座椅,生怕摔下去。 街上没什么人,但卫国一路都在打铃,嘴里还叫着“躲开了,躲开了,撞死人不抵命的啊”。骑到上坡,他两边晃得更厉害,有几处不得不下车来推;但骑到下坡的时候,他便坐到座椅上来,吆喝着“冲下坡啰!” 跌跌撞撞骑了好一阵,他们才来到医院,卫国把车停下,把她抱下车,小声说:“就是这里,我忘了是第几间了,你自己去找,这车没锁,我在这里守着车,千万别说是我带你来的。” 她一间病房一间病房推开看,终于找到了妈妈。妈妈躺在病床上,头上贴着块纱布。 她赶快跑过去:“妈妈,你怎么啦?” 妈妈睁开眼,看见她,眼泪直流:“今今,你来了?妈妈是想着一回来就去接你的。” “妈妈,你受伤了?” 有人在身后说:“你妈妈晕倒了,把头碰破了一点,不过不要紧,明天就可以回家了。谁送你来的?” 她回头一看,是军代表,便撒谎说:“我自己来的。” 军代表没说什么,把手里的热水瓶放在墙角落,起身往病房外走去。 她小声问:“妈妈,爸爸他怎么啦?” “他没怎么呀。” “我听黄奶奶他们说他跳水库了。” 妈妈的眼泪又流下来,嘤嘤地哭:“都是我害了他。” “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 “不是故意的就不是你的错。” 妈妈握着她的手:“今今,你真懂事啊!妈妈有了你,才有活着的勇气。” 正说着,军代表回来了,妈妈马上住口不说话了。 军代表说:“今今,跟我来,帮我把卫国叫出来。” 军代表把她带到走廊尽头,指着树丛说:“我知道他躲在那里,你大声叫他,让他出来。” 她不肯叫:“他不在那里,在家里。” “今天是他带你来的吧?” “不是呀。” “不是?我已经找到学校食堂那辆车了,肯定是他翻窗子进去偷出来的。” “那不是食堂的车。” “怎么不是?他上次把车偷出来骑,把车的货架都摔脱了,是我亲自找人焊上去的,我还不知道?” 她恳求说:“军代表伯伯你不要打他。” “不打他?不打他会胆子越来越大,现在只是偷个自行车出来骑,但如果不把他管下来,谁知道他还会偷什么?没妈的孩子就是这样,缺管教!” 妈妈也追来了,替卫国求情说:“军代表,你别怪孩子,他是一片好心,送我今今来看我的。他那么小的人,骑车跑这么远的路,还带着一个小人,真不容易!这孩子从小心肠就这么好,根子正,苗子红,长大肯定能成为红色接班人,这都是你教育得好啊!” 军代表对着矮树丛说:“卫国,出来吧,当心那里有蛇咬你。陶阿姨替你求情了,我不会打你了。” 卫国果真从矮树丛里钻出来:“谢谢陶阿姨!” “应该是我谢谢你,不然我的今今一定会把眼睛哭瞎了。你跟爸爸回去休息吧,今今就在医院陪我。” 那天晚上,军代表和卫国都走了之后,妈妈带着今今去找爸爸,转了很多病房,终于在另一幢房子的走廊尽头看见了红姐姐的爸爸。 妈妈走过去,对红姐姐的爸爸说:“陈主任,我女儿来了,想见见她爸爸。你不让我见他可以,但你让他们父女见一面吧。这么小的孩子,难道还能捣什么鬼?” 陈主任说:“不是我不让他们见面,实在是上头有指示。” 妈妈声泪俱下:“陈主任,你做个好事吧!俗话说,好事做了好事在,好人有好报,你成全他们父女这一次,你一定会得到好报的。现在这里没别人,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但小孩子——” 她连忙保证:“我也不会说出去。” 陈主任犹豫了一阵,说:“我绝对不会让你们进去看他的。我现在要去一下厕所,你们千万别擅自闯进去。” 妈妈连连保证:“不会的,不会的。” 但陈主任刚离开,妈妈就推开病房门往里走,她急了,提醒说:“你说了不会的。” 妈妈已经进了病房,转过身,低声对她说:“你进不进来?不进来我就关门了。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你现在不进来,就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她慌了,急忙跟了进去。那间病房好像是个放杂物的房间,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有一张病床,爸爸躺在上面,盖着白被单,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 妈妈走上前去,把手放到爸爸鼻子前,过了一会,舒口气说:“还活着,差点把我吓死。” 她也走上前去,看见爸爸鼻子下面有一小块血迹,她用手替爸爸擦了几下,擦不掉,便用指头沾了唾沫,再擦,血迹擦掉了,爸爸也被擦醒了。 爸爸的眼睛眨巴了好一阵,才嘶哑地说:“今今,真的是你?” “是我,还有妈妈。” 爸爸转过头,看见妈妈:“今芬,我对不起你。” “你知道对不起我就好。怎么想到走这么一条路?” “我失去了你和孩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怎么光想着你有没有意思呢?你怎么不想想我们娘俩呢?” 爸爸哽咽着说:“今芬,我对不起你。今今,我也对不起你。” 妈妈说:“陈主任马上就回来,我们长话短说。你要是真的爱我们娘俩,就好好活下去,我也带着孩子好好活,我相信你的事总有平反的那一天的。” 爸爸很绝望:“我的事怎么平反?又不是政治问题,而是婚姻问题,无论谁上台都不会为我这样的人平反。” “那你就争取离婚,如果你能跟那个女人离婚,我们还可以复婚。” “今芬,你这话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妈妈匆匆说,“好,那就这样说定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你再想到死。” 她也插嘴说:“爸爸,我们拉勾!” 爸爸从被单下伸出一只手,跟她“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陈主任在外面咳嗽。 妈妈说:“我们得走了,陈主任回来了。” 爸爸说:“今今,把你的红发夹给我一个好不好?” 那对发夹是爸爸用细铁丝为她做的,铁丝外面套着一种空心的红胶丝,很好看,她一直戴在头上。她边取发夹边问:“你已经送给我了,还兴要回去?” “我只要一个,你留着另一个,以后爸爸看见这个发夹,就像看见今今一样。今今看见那个发夹,就像看见爸爸一样。” 第十章 第二天,岑今就跟妈妈一起回到了家,自己乘公车回来的。本来军代表说要来接妈妈,但那时交通不方便,单位上没小车,军代表要来接,也只能是用自行车带或者用板车拖,所以妈妈没同意,自己带着女儿回到了家。 自那以后,妈妈就把岑今当成一个大人来对待,什么事都告诉她,跟她商量,她也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十倍一样,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妈妈:“妈妈别怕,你看我就不怕。”“妈妈别哭,你看我就不哭。” 她从妈妈口里知道爸爸第二天也出院了,还是住在工会办公室里,但对他的批斗升级了,经常是通宵达旦,车轮战术,要他交代他内心深处反党反人民的思想,因为他以自杀的方式来对抗人民民主专政,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说明他心里对党对人民怀有深仇大恨。 但爸爸总是一声不吭,问急了就说:“这跟党跟人民无关,我自杀是因为我觉得对不起我的妻子和女儿。” “收起你那套资产阶级温情脉脉的假面具!” 爸爸就沉默了,像只石狮子,一言不发。 有一天晚上,妈妈很晚才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告诉她:“他们打你爸爸了!还用绳子把他吊在梁上。那个姓周的还对人吹嘘,说我只把他两手往背后一拧,把他两个拇指拴在一起,往梁上一拉,他就昏死过去了。” 她吓得哭起来,妈妈呵斥她说:“你这么爱哭,我以后什么话都不敢告诉你了。” 她连忙去擦眼泪,但擦也擦不完,刚擦掉一些,另一些又流出来了。 妈妈说:“那个姓周的叫周友禄,记住这个人,他打过你爸爸,吊过你爸爸。但现在不能对人说这话,懂不懂?不然他们会说我教你记变天账的。” 她点点头。 妈妈拉起她:“走,我们去找军代表,让他管管他手下那些人。” 妈妈带着她来到军代表家,敲了门,卫国把门打开,对里屋嚷道:“爸爸,是陶阿姨。” 军代表马上出来了,请她们进去。 妈妈说:“我想向你反映一个情况。” “进来,进来,到屋里说,外面有蚊子。” 妈妈牵着她进了军代表家的外间,军代表说:“陶老师,我们到里屋说话,这里是厨房,乱糟糟的。” “我就在这里说。” “那卫国,来把今今带你屋里玩。” “她不爱跟男孩子玩。” 她立即声明:“我爱跟卫国哥哥玩。” 妈妈白了她一眼,放开了她的手。她跟卫国进了另一间屋,挺整洁的,摆着一张单人床,床上是军色的垫单。卫国把他的玻璃珠子拿出来给她玩,自己站在门边听外面说话。 她也跟过去,听见妈妈说:“军代表,毛主席亲自为革命军人制定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每一个军人都应该坚决执行,对不对?” “对。老百姓也应该坚决执行。” “但有的军人就违反了这一条。” “陶老师,请你明说了,究竟是谁违反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违反了哪一条?” “周友禄,他违反了第五条,‘不打人骂人’。” “他打谁了?” “他打岑之了。” “你听谁说的?” “你不管我听谁说的,你只说你管不管。” “当然要管,但我要先调查落实。” “行,只要你承认管就行。今今,我们走吧。” 她还没跟卫国玩呢,就被妈妈拉回了家。妈妈告诉她:“我告诉军代表了,看他管不管,如果他不管的话——” 后来,就没再听说谁打爸爸了。 但妈妈从那次昏厥摔倒后,就落下了一个头晕的毛病,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失去知觉,倒在地上,有时过一会就恢复了知觉,啥事没有了,但有时会连续头晕好几天,躺在床上不能起来。 妈妈最怕上厕所时晕倒在地,怕裤子都没拉好,就人事不醒了,或者更糟糕,正拉着呢,就晕倒在厕坑上了,所以妈妈上厕所时总是带上岑今。她见妈妈现在成了玻璃人儿,越发觉得自己肩上担子沉重,只要有可能,就寸步不离守着妈妈,照顾妈妈。 军代表打听到一个治头晕的方子,天麻炖母鸡,听说吃一次就能治断根。但那时很难买到鸡,更不用说母鸡了。不知道军代表从哪里搞来一只母鸡,还搞到一些天麻,亲自在家炖了,端到她家来,给她妈妈吃。 妈妈再三推辞,实在推脱不掉,就收下了,硬塞了一些钱给军代表。 妈妈把鸡肉让给她吃,她不肯吃,但妈妈说汤才是用来治病的,肉没用,如果她不吃,妈妈就把鸡肉扔掉算了,她只好把鸡肉吃了,吃了好几顿,真香啊! 一只鸡吃完了,妈妈的头晕并没好断根,有时还是会晕倒。妈妈很着急,经常念叨:“今今,万一妈妈病倒了,或者摔死了,你怎么办啊?” 有一天上午,卫国跑到她家来,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朝她面前一伸:“给你青蛙。” 她下了一跳:“你干什么呀!” “我爸爸借了本医书,那上面有个方子可以治你妈妈的病,田鸡炖汤。” “什么是田鸡?” “就是青蛙呀!这是我抓的青蛙,给你妈妈治病的。” 卫国说着,把袋子扔到地上,那些青蛙全都呱呱叫起来,还在袋子里蹦跳,把袋子搞得一动一动的,她吓得躲到一边,生怕青蛙跳出来,爬到她身上。 卫国笑她:“你胆子太小了,连青蛙都怕。我不怕青蛙,我还敢杀青蛙呢。” “别杀它们!” “不杀,你妈妈吃什么?” 她不响了。 卫国问:“你家有没有板子和钉子?” “要板子和钉子干什么?” “杀青蛙呀。算了,你家肯定没有,我回我家去拿吧。” 过了一会,卫国跑回来了,一手拿着一个长条形木板,上面有颗弯钉子,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小刀。他把木板放在地上,一头顶住墙,另一头踩在脚下,打开袋口,伸手进去抓了一只青蛙出来,用另一只脚踩住袋口,把抓出来的那只青蛙的头固定在那颗弯钉子上,用小刀在青蛙的脖子那里割了一刀,然后就像脱衣服一样,把青蛙皮剐下来了,再然后不知道怎么一弄,就把青蛙的头和肠子都去掉了,钉子上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没头青蛙。 她吓得跑开了。 他一边杀青蛙,一边问:“你想不想去抓青蛙?我可以带你去,不过要天黑了才好抓。” “天黑了我不敢出去,我也不敢抓青蛙。” “我就知道你不敢去。你会不会生火煮饭?” “我不会。” “但是我们要煮青蛙,就一定要生火了。” 卫国找到她家的煤炉煤块,还有一些引火柴,把炉子搬到屋外,教她生火:“把引火柴放在最下面,上面是硬柴,再上面是煤块。把炉门对着有风的那面,在炉桥下面放上报纸,点火,引火柴烧燃了,引着上面的硬柴,现在有了很多烟,这说明硬柴烧着了,要用扇子扇一扇,看见火苗了吗?再扇几下,火起来了,就别扇了,扇狠了,柴火一下烧光了,煤块还没烧着。” “你怎么这么会生火?” “因为我家的火都是我生的。” “但是我没看到你生火吗。” “我生火的时候,你还在睡觉。” 卫国从他家拿来一个圆柱形铁皮筒,放在炉子上:“这个筒子像烟囱,有吸引力,可以把火苗拔上来,煤块就燃得快。我把这个送给你吧,我再去做一个。” 火生好了,卫国把炉子搬进屋去放好,拍拍手上的灰,说:“算了,这么重的炉子,你肯定搬不动,以后还是我来帮你生火吧。不过,如果你保持得好,炉火就不会熄,你就用不着天天生火。” 快到中午了,卫国在炉子上坐上一个大饭锅,里面放上水,在锅里放了一个搪瓷碗,把洗好的青蛙放在碗里,再在碗里放上一些水,几块姜,几粒花椒,盖上锅盖,蒸了起来。 妈妈中午回家的时候,青蛙已经蒸好了,卫国也已经跑掉了。岑今喜不自禁地向妈妈报告:“妈妈,我给你做了田鸡汤,你快喝吧,喝了你的病就好了。” 妈妈看到燃着的炉子,还有已经端上桌子的大饭锅,吓坏了:“你瞎搞些什么了?” “我没瞎搞,是给你做的田鸡。” “你在哪里搞来的田鸡?” “是卫国抓的,炉子也是他生的,田鸡也是他炖的。” 她满以为妈妈要感谢她和卫国一番,但妈妈铁青着脸说:“以后别跟那孩子搅在一起,他是坏孩子。” “他不是坏孩子。” “他怎么不是呢?他手脚不干净,经常小偷小摸,还跟人打架闹事。” 她还想替卫国辩护,但妈妈说:“这田鸡不是他偷来的吗?青蛙是益虫,生产队不让抓的,他肯定是趁别人不注意偷偷抓的,要是被那些农民发现,会打死他的。” 这下她吓坏了,赶快跑去找卫国,他正在家里吃饭,看到她,就端着碗跑出来,笑嘻嘻地问她:“田鸡好不好吃?” “我还没吃。” “你妈妈说好不好吃?” “她也没吃。” “怎么都不吃呢?专门等到你妈妈快回来吃饭时才炖的,要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把妈妈的话转达了一下,交待说:“你再别去抓青蛙了吧,不然会被人打死的。” 卫国还是笑嘻嘻的:“我又不是在生产队的田里去抓的,我是在路边抓的,谁会打我?” “你真的是在路边抓的?” “当然啦。生产队田里的青蛙不能去抓,但是路边的青蛙又不是生产队养的,怎么不能抓呢?” 她跑回家去,告诉了妈妈。妈妈将信将疑:“他真的是在路边抓的?路边有青蛙抓吗?” 她证实说:“路边有,有时我走在路上,就看到青蛙跳到草丛里去了。” 妈妈没再说什么。 卫国每过几天,就送给她家一袋青蛙,开始是到她家来杀,后来干脆杀好了再送到她家,再后来,就直接端一碗田鸡汤送过来了。 他说:“你家刀不好用,炉子也不好用,锅子也不好用,什么都不好用,我还是用自己家的东西习惯。再说你家吃食堂,生了炉子也没用,光是炖个田鸡,不合算,就在我家炖好了拿给你吧。” “你爸爸知道了会不会打你?” “不会,他知道我是炖给你妈妈吃的,就不会打我。”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知道我炖田鸡,但他没为这事打过我。不光没为这事打我,这段时间也没为别的事打我。听我爸爸说,你妈妈最讨厌打孩子的男人,她说谁要是像我爸爸这样打她的孩子,她就跟他拼命,我爸爸就不打我了。我跟你说过,我爸爸很听你妈妈的话。” 妈妈吃了几次田鸡,好像真的有效呢,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发过头晕的病了。 但是有天晚上,岑今听到后窗那里闹哄哄的,一些人叫嚷着:“开门!开门!把他交出来!我看见他跑进这间屋子里去了!” 她和妈妈都跑到后窗那里去看,看见一群人围在卫国门前,有几个人手里拿着扁担或铁锹,还有人手里拿着一种两头有尖尖的铁头的扁担。 妈妈说:“糟了,一定是卫国在田里抓青蛙被农民发现了。” 她和妈妈都跑到卫国门前去,看见军代表已经开门出来了。那些农民看见一个穿军装的人出来,都愣住了,不敢再叫喊。 军代表说:“我儿子到你们田里去抓青蛙,是他不对,但你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要怎么样呢?” 有个胆子大的农民说:“他把我们的田埂都踩垮了,我们要他赔。” 军代表说:“我儿子踩垮了你们的田埂,我可以赔你们。但你们打伤了我儿子,你们也得赔医药费。” 那群人有点泄气了,有人说:“我们哪里打伤了你儿子啊?” 军代表朝屋子里叫道:“卫国,你出来,让他们看看到底打伤没打伤我儿子!” 卫国从屋子里走出来,军代表让他背朝着那群人,掀开他的衣服,那群人“啊”了一声,就开始散去。有人嘟囔说:“这是谁造的孽啊?人家小孩子踩个田埂,怎么就把别人打这么狠呢?” “反正我是没打的。” “我也没打。” 那群人慢慢散去了。 军代表等到农民都走了,一把抓住卫国,就往屋里拉。 妈妈赶快冲上去,护住卫国,对军代表说:“你想怎么样?这孩子已经被打成这样了,你还狠得下心来打他?你……你怎么这么野蛮?” 军代表说:“陶老师,你不知道这孩子多么不听话,我一再跟他交待,我到这里来,是来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是来帮助三中的老师搞革命的,人人都看着我,我得做出个好榜样来。但这个混蛋,总是给我惹祸,让我背黑锅。” 妈妈说:“他是为了给我治病才去抓青蛙的,你要打就打我吧。” 第十一章 妈妈当即就要把卫国送到医院去看医生,军代表不肯,说:“小孩子,没那么娇贵,就是一点皮肉伤,长长就好了。” 妈妈坚持要送,军代表只好说:“要送我明天送,你又没车,怎么送他去?” 妈妈回家拿了些红药水紫药水消炎粉,给卫国涂在背上,边涂边掉泪:“孩子,再别去抓青蛙了,我的病全都好了。你看你,为了给我抓青蛙,被打成这样。” 第二天,军代表带卫国去了医院,医生说没伤着骨头,就是皮肉伤,开了些外用药,就让他们回家了。 卫国又被爸爸锁在家里,他又在窗子那里叫:“今今,今今,来帮我开门锁。” 她不肯:“我妈妈说了,叫我不给你开门锁,你需要休息。” “但是我一个人在家里好闷啊!” “我来陪你玩吧。” “你会玩什么?就会跳橡皮筋。” “我还会讲故事。” “真的?我最爱听故事了,你来讲故事我听吧。” 她跑到卫国家的窗子那里,拿到钥匙,开了门,走进卫国住的房间,觉得他家好阔气啊,卫国一个人住一间房,军代表住另一间,还有一间做厨房,不像她家,只有一大间,一半是卧室,一半是厨房。 卫国光着背,趴在床上:“我躺好了,你讲故事我听吧。” 他背上有伤,总有几个苍蝇围在那里嗡嗡叫。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着一把蒲扇,给自己扇一下,给他扇一下,边扇边讲故事。 她知道不少故事,中外的童话故事都知道一些,还知道里的一些故事,都是爸爸妈妈讲给她听的,现在她就一个一个贩卖给卫国。 快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了,她就赶快从卫国家跑出来,替他锁好门,把钥匙还给他,然后溜回自己家去。吃过中饭之后,都要睡午觉,睡过午觉后,妈妈又到学校学习去了,军代表也到学校学习去了,她就又偷偷溜到卫国那里去,给他讲故事。 卫国崇拜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故事啊?” “都是我爸爸妈妈讲给我听的。你爸爸不给你讲故事吗?” “他不会讲故事,他没上过学,是在部队读的书。” “你已经上学了,识字了,你不会自己看书吗?” “我最不喜欢看书。” “那你喜欢什么课呢?” “我喜欢体育课。” “还有呢?” “还有?还有劳动课。” “还有呢?” “还有。课外活动——反正我不喜欢上学。” 她好奇地问:“你不喜欢上学,那你喜欢干什么呢?” “我喜欢打仗,我想当兵,打仗,那才过瘾。” “打仗会死的。” “死了才光荣。” 卫国的伤好了之后,军代表就没再锁他了,他又跑去跟他的伙伴们玩,而她又掉了单。 但有天中午,妈妈特意把卫国找来,叫他带她去外面玩:“卫国,这是两角钱,你一角,今今一角,你带她到市里去买冰棍吃,买糖吃,玩到五点钟再回来吃晚饭。” 卫国一口答应了,带着她往校门走,但出了校门,他就问她:“今今,你吃过冰块没有?” “我只吃过冰棒。” “冰棒要花钱买,三分钱一根,一下就吃完了,我说的冰块是不要钱的,好大块,硬邦邦的,吃好半天都吃不完的。” “哪里有这样的东西?” “有,你想吃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吃,我们可以省下这些钱买别的东西吃。” 她想起妈妈说过卫国爱小偷小摸的事,担心地问:“是不是偷冰块?” “不是,怎么会是偷呢?” “那怎么会不要钱呢?” “是我用劳动换来的。” “那说清楚了,如果是偷,我可不吃的。” “行。我保证,肯定不是偷。” 他们到卫国家拿了个煮饭用的铝锅,就向着工厂出发,不一会,来到一条窄窄的小河边,卫国指着对面说:“看,那里是个工厂,锅炉房有冰块吃。” “可是怎么过这条河呢?” “这哪里是河?只是一条小溪沟,有石头搭的路,踩着石头就能过去。”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一条石头路,隔一点就有一块石头露在水面上,从小溪这边一直延伸到对面。 卫国先踩着石头过了一趟,对她说:“看,很容易吧?一点都不可怕,几步就过去了。” 她试着踩上一块石头,有点摇摇晃晃的,下一块石头隔得很远,有点够不着。溪水很清,能看见水底的水草,她很怕一脚踩翻,掉进溪水里,会被那些看上去就滑滑腻腻的水草缠住,她试了几下,始终不敢往前迈步。 卫国心急地跑过来,站在水里,把手伸给她:“来,我扶着你吧,别怕,大步走啊。” 他几乎是一路把她拽过了小溪,上岸之后,他带着她走了一段,就到了工厂的锅炉房。她看见一个很大的铁炉灶一样的东西,炉门开着,里面是红红的火焰。几个工人排成队,每人手里拿着一把铁锹,轮流到一个大煤堆跟前去铲一锹煤块,然后走到炉门边,把煤块扔进去。 锅炉房的那些工人,肩上搭个脏毛巾,脸上也糊着一些炭黑。有个工人看见卫国,就跟他打招呼:“嗨,卫国,又来吃冰了?那你要帮我们加煤才行呢。” “我知道。”卫国问,“现在几点了?” “快三点了,马上就有冰来了。” “好,我帮你们加煤,今天我多加几锹,你们要多给我一些冰块,因为我今天带了人来。” 有个脸上糊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的工人咧嘴笑着说:“嗨,你小子这么小就知道讨好女孩啊?长大肯定不简单哦。” 另一个说:“这小妹妹长得很乖巧,你小子很有眼力呢。” 卫国把上衣一脱,塞到她手里:“你到树荫下去站着,我去帮他们加煤。” 她看到他满身的排骨,瘦精精的,问:“煤那么重,你端得动吗?” “端得动。” 卫国说完,就走进锅炉间去,从一个工人手里接过铁锹,铲了一锹煤,费力地走到炉口边,把煤投进炉口。 那些工人都停下了,坐的坐,站的站,帮卫国计数。 她站在树荫里,已经觉得炎热无比,真不知道那些在锅炉跟前的人会热到什么程度。还有卫国,在那么炎热的地方,一锹一锹地把煤块往炉口里投,肯定更热了。 卫国铲几锹,就歇口气,那些工人就使劲催,鼓掌的鼓掌,喊“加油”的喊“加油”,卫国只好接着干,最后终于铲到了二十锹,他拎起地上的水管,劈头盖脑冲了一通,穿着湿淋淋的短裤,跑到她面前来:“把锅子给我,冰块马上就来了。” 过了一会,冰块真的来了。她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大的冰块,差不多有她人那么高,有两块豆腐那么厚,有三四块豆腐那么宽,装在一个大桶里,用小车推来的。 有个人用大锤子敲那个大冰块,敲成豆腐大小的块块,锅炉工每人拿着一个大碗去领冰,每个人都分到很大一碗冰,卫国也分了一大块,他叫那个敲冰的人帮他把冰块敲小,装在锅子里,就端着锅子跑出来了。 她真不敢相信这一锅子冰块都是他们的,激动得直嚷:“这都是我们的?都是我们的?” “都是我们的。”卫国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可以搞到冰块吧?快吃,好甜。” 冰块是红色的,跟西瓜的颜色一样,看着就觉得甜,她拿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真的很甜,又冰又甜,让她觉得今天为此走的路,趟的水,受的热,都值了。 她边吃边问:“怎么这里有这么大的冰块吃呢?” “他们是锅炉工,很热吗,这是厂里自己做的冰,给工人防暑降温的。”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冰块吃?” “呵呵,我什么不知道?” 她觉得他真是什么都知道,太伟大了。 他说:“我们往回走吧,免得冰都化了。” 他们边吃冰块边往回走,走一会,就停下来喝锅子里化出来的冰水,她一生当中都没这么痛痛快快吃过冰,以前都是跟妈妈爸爸到市里去的时候,才能在街上买到冰棒,但一次也只买一根,一下就吃完了,这一桶冰块至少有二三十根冰棒那么多。 到了小溪边上,她傻眼了,刚才还是窄窄的小溪,现在变宽了,溪水也不那么清澈了,刚才踩过的石头路也不见了。 卫国说:“涨水了!” “怎么会涨水?” “肯定是上游下大雨了。” “那怎么办?” “我没问题,就是你。” “为什么你没问题?” “我会游泳,你肯定不会。” “我不会游泳。有没有船?” “这么个小溪沟,哪里会有船?” 她急得要哭了:“那怎么办?我回不去了。” “你等在这里,我去探路。” 卫国下到水里,找到那个石头路,一步一步探过去,然后从水里走回来,欣喜地告诉她:“没事,石头路还在,就是淹在水里看不见了。” 她跟着他来到水边,他一手端着锅子,一手牵着她:“来吧,先踩上一块石头,再伸出一只脚,去探前面的石头,探到了就踩住-” 她踩上一块石头,发现水流很急,好像要把她冲走一样,她不敢伸脚出去。 他安慰她说:“你看我,站在水里,也只淹到我的腰这里,你在石头上,更不怕了,走吧,伸脚出去。” 她一步一步往前探,歪歪扭扭的,把他也拽得东倒西歪的,两个人走得哈哈大笑,快到对面岸边了,她正在庆幸终于走到了,突然脚下石头一歪,她一下倒在水里。 卫国丢了锅子,两手死命拖她,终于把她从水草和烂泥里拖了出来。他又跑回去捡锅子,锅子捡到了,但冰块全泼了。 她余悸未消,浑身发抖,低头看看自己,担心地说:“我身上好脏啊!怎么办呢?如果被我妈妈发现——” 他看了她一眼:“把衣服脱下洗洗吧,就是水草和烂泥,洗洗就掉了,肥皂都不用。” “但是我没有换洗的衣服。” “要什么换洗的衣服?这么热的天,难道还会冻病?” “可是……可是你是男的呀!” “我是男的怕什么?我又不会看你。”他见她还是不肯动,就说,“你等等,我有办法。” 他跑不见了,她吓得要命,生怕他把她丢在那里,那就黑天无路了,因为她不知道怎么走回去。 过了一会,他拿着两片大荷叶跑回来:“来,这就是你换洗的衣服,你躲在荷叶后面,把衣服脱下来,我到水里去洗,你用荷叶遮着自己,像蚌壳精一样。” 他把一片大荷叶竖起来拿好,像一块幕布一样遮住她,自己扭着头,望着旁边。 她犹豫了一下,就把衣服裤子都脱掉了,扔到地上,接过大荷叶,遮住自己:“好了,我脱好了。” 他捡起她的衣服裤子,跑到水里去搓洗,搓几下,就提起来看看洗干净了没有,然后又放到水里去搓。过了一会,他把衣服拧干了,摊在大石头上晒,自己走到齐腰深的水里,在水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一条短裤来,搓洗了一番,又摸索着穿了回去。 然后他回到岸上,站在她下游的地方,远远地叫她:“你身上是不是有很多水草和烂泥?也到水里洗一洗吧,不然你妈妈会发现的。” 她用荷叶遮着自己,慢慢往水边走。先遮着前面,等走得快到水边了,就遮着后面。走到齐膝盖深的水里,她不敢往前走了,对他喊:“你到别处去了,我就洗。” 他说:“我不能到别处去,万一你被水冲走了呢?” “那你转过身去。” “我不能转过身去,万一你被水冲走了呢?你再往前走一点,我就看不见了。” 她又往前走了一点,齐腰深了,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快站不住了一样,她不敢再走了,觉得屁屁已经被水遮住了,也不用再往前走了,就把荷叶顶在头上,捧水洗上身。 刚洗了两下,荷叶就掉进水里,往下游飘去,她慌忙伸手去抓,溪流好像一下把她抬了起来,她的脚离地了,她探了几下,但找不到立足的地方,水很快漫过头顶,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淹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十二章 岑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岸边的树荫里,身上盖着几块荷叶,卫国正在掐她鼻子下面,她嚷起来:“你掐痛我了!” 他欣喜地说:“你醒过来了?差点把我吓死。如果你今天淹死了,我就不回家了,免得被我爸打死。” “我怎么啦?” “你掉水里,被水冲走了。” “是你把我捞上来的?” “不是我,还能是谁?这里又没别人。” “那你看见我的……那里了?” “我哪里顾得上看?吓都吓死了。” “你肯定看见了。” “没有。” “你撒谎。” “我没撒谎。” “你就撒谎了!” “好,我是撒谎了,我看见了,那又怎么啦?”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那里好奇怪哦,肯定很不舒服吧?” “为什么?” “看着就不舒服。” 她担心地说:“别人说,如果男的看见了女的。那个,女的就会生小孩的,我会不会生小孩?”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反正不会,不信你回去问你妈妈。” “我不敢问我妈妈,你也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不然别人要笑我的。” “我保证,绝对不会说出去。”他拉她起来,“走,去水里洗洗,衣服肯定快干了,洗了穿上,走到家衣服就干了。” 她还在犹豫,他又说:“我已经看见了,还怕什么呢?来,我牵着你,免得你又被水冲走了。” 她想了想,说:“那我也要看你,不然就不公平。” “你看吧。”他脱下短裤,转来转去让她看,“现在公平了吧?” 她觉得他从后面看没什么稀奇的,就是前面两腿间有一坨肉样的东西有点儿怪,不禁感叹说:“你还说我那里很奇怪,我觉得你那里才奇怪,肯定很不舒服吧?” “等你下辈子变个男的就知道了。” 洗干净身上的烂泥,穿上半干的衣裤,卫国牵着她匆匆忙忙往家赶,边走边说:“你回去后,要用冷水狠狠地洗几遍胳膊和腿,因为溪水有点浑,你泡了浑水,身上会有‘水锅巴’,如果你妈妈用指甲刮你的胳膊,就会看见一道白印,她就知道你下过水了。” 她用指甲刮自己的胳膊,真的有道白印子。 他又说:“还有你的衣服,也泡了浑水,会硬邦邦的,回到家就换了,用清水洗一洗,把浑水都揉出来,晾外面晒干。” “你真聪明。” “不聪明早就被我爸打死了。” 但等她回到家,发现这些善后措施都不用做了,因为妈妈已经回来了,躺在床上。她慌忙跑过去,问:“妈妈,你又晕倒了?” 妈妈好像哭过了,眼睛红红的,声音有点沙哑:“今今,你爸爸他走了。” “他不是早就走了吗?” “他那时只是从家里走了,搬到工会办公室去了,现在他走更远了,不回来了。” “他到哪里去了?” “他回他的老家去了,他的那个乡下老婆和儿子把他接回去了。” “你不是说他不想回去的吗?” “他那时是不想回去,但现在由不得他了,今天公安局到学校来开了公判大会,你爸爸被遣送回原籍管制劳动。他回到那个地方,就是到了人家的矮檐下,他老婆一家都是生产队的干部,民兵连长,你爸爸的胳膊还拧得过大腿?” 她正在揣摩谁的胳膊谁的大腿,就听妈妈哭着说:“今今,现在妈妈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要跟妈妈相依为命。” 她赶快把头贴在妈妈脸上,但她没有哭,也不那么伤心,因为她还有妈妈,而爸爸已经很久都不在家了,现在她还想象不出“走得更远”与“搬到工会办公室”有什么区别。 她正在给妈妈擦眼泪,军代表端着两个大碗进来,看见她就说:“今今,你回来了?我把饭打来了,找个碗盛饭吃。” 军代表把饭菜放在饭桌上,自己走到炉子旁边,拿起上面的药罐子,倒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子,叫妈妈喝。 妈妈不喝,只是哭。 军代表说:“这种时候,你可不能哭哭啼啼的,这是个立场问题,你今天在会上不肯发言,群众就很有意见,以后要特别注意。把药喝了吧,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如果你把自己身体哭坏了,孩子怎么办?” 妈妈接过药,一边哭一边喝掉了。 第二天,睡过午觉,妈妈去学校参加政治学习,她一个人在自家门口跳橡皮筋,正跳着,卫国端着个锅子跑来了:“快,来吃冰!” “你又去工厂了?” “嗯,昨天的冰都泼到溪沟里去了,没吃成吗。” “你去拿冰怎么不叫上我呢?” “叫上你太麻烦了,你又不敢过水,过水又掉水里去了,冰块也掉水里去了,还不如我自己去,快一些。” 卫国进了她家,在地上铺了张报纸,把冰块放在报纸上,找来菜刀,开始砍冰,砍得冰渣四溅,冰块蹦得到处都是。他捡起冰块,放手里摸一摸,脏东西就随着冰水流不见了,他说这是在“洗冰”,他把洗干净的冰块装在她家的热水瓶里,如果太大装不进去,就再砍砍。 她很好奇:“为什么装在热水瓶里?” “这么多冰,你一下吃不完,放在热水瓶里化得慢,你明天都有冰吃。” “热水瓶不是很热吗?冰放到热水瓶里不会化掉?” “傻瓜,热水瓶不热,是里面装的水热,如果你装的是冰,热水瓶就变成冰水瓶了。不过有时冰块会结在一起,倒不出来了,那时你要敞开瓶盖,过一会就能倒出来。” “你什么都知道呀?真聪明。” “从来没人说过我聪明。” “真的吗?可是你很聪明啊,为什么别人不说你聪明呢?” “因为我读书不行。” 说到读书,她就没词了,因为她还没上学,她是十月份生的,错过了今年报名的时间,要等到明年才能读书。 她一边说话,一边吃冰块,甜甜的,冰冰的,真好吃。 他问:“好不好吃?” “好吃。” “好吃我明天又去拿。” “可以天天拿吗?” “怎么不行?反正我帮他们铲煤就是了,现在要抓紧时间吃,等到天气凉了,就没冰吃了。” 有几个小孩子好像嗅到了冰味一样,跑到她家门口张望,艳羡地说:“她在吃冰!” “好多的冰啊!” “我也好想吃冰啊!” 她问卫国:“我可以给一点儿冰他们吃吗?” “随便你,我把冰给你了,就是你的了,你想给就给。” “我想给,我想叫他们吃了我的冰就跟我玩。”她端着装冰的碗,到门口去分给那些小孩吃,边分边说,“我给冰你们吃,但你们要跟我玩。” 小孩子们都保证:“我跟你玩,我跟你玩。” 卫国也帮腔说:“如果你们跟今今好好玩,我以后又拿冰你们吃,如果你们不跟她好好玩,我就不给冰你们吃了。” 小孩子们拿着冰,冻得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但冻也冻得开心,边吃还边盯着她的碗:“她还有好多冰哟!” “她一个人吃那么多呀?” “吃多了会肚子疼的。” 有几个大点的男孩也围上来要冰吃,她见是几个从来不在一起玩的小孩,就不想给冰他们吃,知道他们吃了也不会跟她一起玩。 那几个孩子等了一阵,没分到冰,就开始闹事了。 一个说:“这是卫国给他的相好搞的冰,你们都别想了吧,想也想不到的。” 另一个说:“卫国跟今今是两口子。” 卫国指着那几个孩子说:“你们讨打呀?” 那几个孩子都跑开了,边跑边喊: “卫国是流氓!” “卫国看了今今的屁股了,今今的肚子要大了,要生娃娃了。” 卫国追了出去,所有小孩子都跑掉了。 她也没心思吃冰了,胆战心惊地想着几个小孩子的话。等卫国回来,她着急地问:“你不是说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吗?” “我是没告诉别人啊。” “那他们为什么知道你看过我?” “他们瞎说的吗。” “但是——” 卫国急了:“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说了没告诉别人就没告诉别人,我保证过的,如果我告诉了别人,就抓我去坐牢!” “那他们怎么会那么说?” “他们对谁都是这么乱说的,他们不是还说过你爸爸。” 她惊讶地问:“你知道他们说我爸爸什么了?” “我怎么不知道呢?全校都知道。” “但是我爸爸他不是流氓。” “我没说他是流氓,他是右派,还犯了重婚罪。你别担心,他现在已经不是你爸爸了,你妈妈已经跟他离婚了。” 她呜呜地哭起来,他慌了:“到底怎么啦?我不是已经把那几个家伙打一顿了吗?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她哭哭啼啼地说:“我没叫你打他们,我是很怕我的肚子真的会大起来。” “我说了不会大的,你怎么不相信呢?大人的肚子才会大,你这么小的人,肚子怎么会大呢?你看见过哪个小女孩的肚子大了?” “但是别人没被人看见过。” “你不相信我,你问问你妈妈就知道了。” 她真的憋不住了,晚上躺到床上,她胆怯地问妈妈:“妈妈,你是怎么样生了我的?” 妈妈不解:“在医院生的呀!” “是啊,但是你是怎么样才生的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是开刀生的呀,我的盆骨够厚,但是不够宽,你的头卡在那里出不来,生了一天一夜,最后是开刀拿出来的。” “我不是问这个。” “那你是为什么?” “我是问你的肚子是怎么会大起来的呢?” 妈妈有点为难地说:“这个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是不是因为爸爸看见了你的——” “爸爸看见我什么?” 她壮起胆子说:“看见了你的……屁屁?” “这是谁告诉你的?” “是……红姐姐他们说的,他们说爸爸是流氓,看了女人的屁屁。他们还说,男人看了女人的屁屁,女人肚子就会大起来,就会生娃娃。” 妈妈咕噜了一句:“这些孩子思想都太复杂了,以后少跟他们在一起玩。”过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想起问这个呢,是不是有哪个男的看见了你的屁屁?” 她不敢说。 妈妈动员说:“今今,什么都不要瞒着妈妈,如果是有这样的事,你告诉妈妈了,妈妈才知道该怎么办,你瞒着妈妈,要是出了什么事,后悔就来不及了。你知道不知道,三中有个女孩,就是因为肚子大了,瞒着不告诉妈妈,后来就死了。” 她不敢再隐瞒,只好吞吞吐吐把昨天在溪沟边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妈妈。 妈妈沉默了一阵,很严肃地问:“他就是看了,没干什么别的?” “没有。” 妈妈很艰难地问:“他有没有摸你什么地方?” “他帮我洗背的时候摸过我的背。” “摸过别的地方没有?” “没有。” “你掉水里之后,他是怎么把你弄上岸来的,你还记得不记得?” “我不记得了。” “那就是说,你有一段时间失去知觉了,谁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没有?” “他给我盖了几片荷叶。” 妈妈又沉默了一阵,说:“今今,你这两天有没有觉得拉尿的地方疼?” “没有。” 妈妈自言自语地说:“他可能还小,还不懂这些……” “不懂哪些?” “你不懂。” 半夜的时候,她感到妈妈在掰她的屁屁看。她记得小时候,妈妈也曾经在半夜打着个电筒看她的屁屁,因为她那时有蛲虫,而蛲虫爱在半夜的时候爬到屁屁那里产卵,医生让妈妈半夜查看一下,如果看见就可以杀死成虫,治好蛲虫病。 但那时妈妈是看拉巴巴的地方,而这次妈妈看的是拉尿的地方。她无师自通地悟出这跟睡觉前的谈话有关,所以一点不敢动,装作睡着的样子。 妈妈打着电筒看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他应该没干什么。” 第二天,妈妈告诉她:“今今,别担心,男孩光是看见女孩的屁屁,女孩的肚子是不会大起来的。但是让男孩看见你的屁屁也不好,他们会想歪心思的,以后别跟卫国在一起玩了。他比你大那么多,他的思想很坏,怕玩出问题来。” 她央告说:“妈妈,你不要告诉他的爸爸,不然他爸爸会打死他的。” “我不会告诉,你们也不要告诉别人,不然别人会乱说的。一个女孩子,被别人乱说,就抬不起头来了。” “我跟他拉了勾的,他不会告诉别人,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他叫我问你,我才问的。” “他叫你问我?” “嗯,他说我肚子不会大的,不信你去问你妈妈。” 妈妈又陷入了沉思:“看来这孩子还是知道不少事的,你真的不能跟他在一起玩了,他太成熟了,很危险。” 第十三章 第二天,岑今听到卫国在叫她:“今今,今今,来陪我玩。” 她跑到后窗那里,问:“你又被锁住了?” “都怪你,把什么都告诉你妈妈了,我爸爸知道了你淹水的事,就不让我出来玩了。” “但是我妈妈说了不会告诉你爸爸的。” “大人的话你也相信?他们最爱骗小孩子了,说了话都不算数的。” “你挨打了?” “没有,你妈妈叫我爸爸不打我。” “你想我把你放出来吗?” “放不出来了,我爸爸把钥匙带走了。” “那怎么办呢?” “该你陪我玩,因为是你害了我。” 她正愁没人玩呢,马上回答说:“好,我来陪你玩。” “你把橡皮筋拿到这里来跳,一头栓在树上,一头勾在我手里。” 她太高兴了,因为有人帮她牵橡皮筋了,就可以自动“升关”,她就不用跳几下,又跑到树那里把橡皮筋往上升。 她把橡皮筋拿到他门前,一头栓在树上,一头让他牵着,他把手臂从窗子上铁栏杆的缝里伸出来,尽量放低,让她从“一关”跳起。她跳得头发翻飞,嘴里还唱着“咪咪来咪朵来咪来,咪拉朵来咪朵拉索拉多,咪来索米来,拉朵来拉朵……” 他听到“升关”后就把橡皮筋举高一点儿,而她就继续跳,一直从“一关”升到“五关”,他的手举到了不能再高的地步,她也够不着橡皮筋了,就从头来。 跳累了,他从屋子里递杯水她喝,说:“今今,你跳得真好看,谁教你的呀?” “我自己学的。” “你好聪明哦。” “别人都说我很聪明。” “你喜欢不喜欢读书?” “喜欢,我明年就能上学了。上学了就能认好多的字,我就可以自己看书,不用求我妈妈讲故事我听了。等我长大了,我就自己写故事。” “给不给我看?” “给你看,不给红姐姐他们看,气死他们。” 她喝了水,站在那里给他讲故事。 他听得很入迷,感叹说:“今今,如果你是我妹妹就好了,就不用站在窗子这里讲故事了,可以跟我住在一个屋里,睡在一个床上,你从早到晚给我讲故事。” “你妈妈怎么不给你生个妹妹呢?” “傻瓜,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怎么还能给我生妹妹呢?但如果我爸爸给我找个后妈的话,就可以给我生妹妹了。” “后妈不好,后妈会打你的。” “如果你的妈妈做我的后妈,就不会打我,还会叫我爸爸不打我。她也不用给我生妹妹,她已经生好了,就是你,你就是我的妹妹。如果我当了你的哥哥,我保证每天都跟你玩。” 这个前景真是太美妙了,她一直很想跟他玩,但他有那么多伙伴,根本瞧不上她,总要到了被锁在家里才想起她来。如果他真的成了她的哥哥,他就得每天陪她玩,他不陪就告诉妈妈,让妈妈叫他爸爸打他。 她神往地说:“我也想让我妈当你的后妈。” 卫国说:“你也想?那你就跟她说,她那么喜欢你,如果你跟她说,她肯定会答应。” 她听了这话,底气上来了,很有把握地说:“好,我跟她说,她肯定会答应。” 晚上睡觉的时候,躺在床上,妈妈给她打扇,挠背,讲故事,她觉得妈妈真的很喜欢她,便说:“妈妈,你当卫国的后妈好不好?” 妈妈吃了一惊,手中的扇子停了下来:“你听谁说的?” 她觉得妈妈的口气好像听见谁说了脏话一样,不由得底气大泄:“卫……卫国说的。” “你今天又跟他玩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吗?” “我没有跟他玩,我只在窗子那里跟他说话。” “他跑到我们窗子边来了?” “没有,他被他爸爸锁在家里了。” “你跑到他窗子那里去了?” 她见妈妈的口气很不赞成似的,撒谎说:“没有,我是……我是在我们窗子这里跟他说话。” “你们隔着这么远说话,那不像喊街一样,喊得全世界都听见了?” 她没想到撒谎撒得弄巧成拙,只好又撒回去:“不是喊街……是我到……他的窗子那里……我们是小声说的。” “再别理他了,那孩子肯定又犯了什么事,不然他爸爸不会把他锁在家里。” “是你告诉他爸爸淹水的事,他爸爸才锁他的。”她不满地说,“你说了你不告诉他爸爸的,你说话不算话。” 妈妈好像有点儿愧疚,解释说:“我没叫他爸爸锁他,我只告诉他爸爸……他带你出去乱跑,差点让你淹死在溪沟里了。” “他没有带我乱跑,我们是去工厂拿冰的。” “跑那么远,还要趟水,那还不是乱跑?” 她坚持说:“你说了不告诉他爸爸的,你们大人最爱说话不算话,哄小孩子。” 妈妈警觉地说:“这都是他教你的吧?你以前不知道这些话的,现在狡辩起来,一套一套的,还撒谎,都是跟他学的。以后不许跟他一起玩,在窗子那里说话也不行。如果我知道你又跟他一起玩,我会打你的。” 她失望地说:“那你不肯做他的后妈了?” “我做他的后妈?他爸爸把我们好好的一个家都拆散了,他家就是我们家的仇人,我还跟他爸爸结婚?别把头想歪了。” “不是跟他爸爸结婚,是当卫国哥哥的后妈。” 妈妈呵斥说:“你小孩子,懂个鬼,不跟他爸爸结婚,怎么当他的后妈呢?” “那你以前不是当了黄奶奶家小弟的妈妈的吗?” “说了你不懂,你还要逞能。那是什么,这是什么呀?小弟是他妈妈支边了,不在跟前,我让他叫我一声妈妈,安慰安慰他。” “那你能不能安慰安慰卫国哥哥呢?” “别瞎扯了,你只记住别跟他一起玩就行了。” “但是我答应过他的呀。” “答应过他又怎么啦?我不同意,你答应了也没用。以后少在外面瞎答应人。” 她见妈妈不肯答应,觉得妈妈不喜欢她,委屈得哭起来,妈妈咕噜说:“肯定是他爸爸教的,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得给自己找后妈?这父子俩没一个好的。” 第二天,她不敢跟他玩了,但他又在窗子那里叫她:“今今,今今,来陪我玩吗。” “我妈妈不准我跟你玩。” “她现在到学校政治学习去了,怎么会知道你跟我玩了?等她快回来的时候,你再跑回去就行了。我家有钟,我会告诉你时间。” 他的声音好像有种魔力,他一叫她,她就忘了妈妈的嘱咐,又拿着橡皮筋跑到他门前去了。 正跳着,红姐姐和一帮小孩子看见了,马上飞跑过来:“快来看啦,卫国坐牢了,在牢里帮今今牵橡皮筋呢。” 她反驳说:“他不是坐牢。” “那就是管制劳动了,跟你爸爸一样。来,我们来开公判大会!” 那几个小孩把一个最小的小孩抱到花坛的水泥台子上站着,其他人排成队,坐在小孩对面的地上,喊口号:“打倒流氓岑之!” “流氓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口号喊过了,就有几个小朋友跳到台子上去,把“岑之”的手反拧在背后,推下台子,吆喝着:“把他押回原籍管制劳动!” 她惊呆了,第一次知道爸爸就是这样被公判的,她又羞又气,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卫国在屋子里叫道:“滚开,滚开,别在我门前闹,不然我出来打死你们!” 那群小孩子讥笑说:“我们就闹,你怎么不出来打死我们呢?” “你爸爸把你锁在屋子里了吧?活该!” 卫国喊道:“今今,快把橡皮筋收了回家去,把门关上。” 她急忙去收橡皮筋,但那几个小朋不让她收,围住她质问:“你为什么不跟着我们喊口号?你不喊口号,你就是流氓!” “我不是!” “你就是!” 不知是谁喊道:“她不喊口号,就把她送派子所去!” 卫国讥讽说:“连个‘派出所’都不知道,我看你们是讨打!” 但他的威胁失去了效力,红姐姐嘲笑说:“你长上翅膀飞出来吧!” 那群孩子都笑着跳着跟风:“飞出来吧!”“飞出来吧!” 卫国拿来一副弹弓:“我用弹弓弹你们!” 红姐姐指挥说:“把她拖到那边去公判,拖远了弹弓就打不着我们了!” 几个人上来拖她,她吓得大哭起来,双手抱住一棵树,不让他们拖她去开公判大会。那几个人死命拖她,她的胳膊被粗糙的树皮擦得生疼,但她仍然不放手。 红姐姐说:“你们不会拖她的脚呀?” 于是有人拖她的脚,她滑到在地,手脸都被树皮擦痛了。那些孩子抓着她的手脚,一边拖,一边笑:“哈哈,像死猪一样,赖在地上不肯走。” “她裤子都拖掉下去了,肚子都露出来了,真的是流氓。” “拖呀,拖呀,拖这个流氓赖地猪。” 她的两手两脚都被人提着,没办法把裤子往上拉,只好闭着眼睛大声哭,希望闭上眼睛别人就看不见她的肚子了。 突然一下,那些拖她的人都放了手,她摔到地上,听见卫国的声音:“说你们讨打,你们不信。打死你!还有你!还有你!” 她急忙把裤子拉上来,刚拉好,卫国就过来了,两手放在她腋下,把她提站起来,气喘吁吁地说:“哼,欺负老子出不来?老子就能出来,一个个收拾。” 她看见他脸上流着血,伸手去帮他擦:“你脸上在流血!” 他一扭头躲开了。 “你怎么跑出来的?” 他指指门的方向:“我把门板敲掉了一块。来,我先钻回去,你来帮我把门板安上。” 门上只敲掉了很窄一块木板,他费了很大劲才钻进屋子里去,又把脸擦伤一道,他也顾不上自己的伤,只忙着把门板安回去。但两人想了各种办法,都没能把敲掉的门板装回去,因为已经断成两截了,接头处参差不齐,虽然可以勉强接起来,但无法让板子在门上生根,一放上去就倒了下来。 卫国气急败坏地坐在门里,隔着门上的破洞对她说:“装不回去了,这下我爸要打死我了。” 她安慰他说:“不会的,如果你爸爸打你,我就叫我妈妈来救你。” “那你听着点儿,一听到我爸打我,就快点叫你妈妈来救我,来晚了,我就被打死了,救不成了。” “我现在就去路上等我妈。” 她果真跑到路口去等妈妈,等了很久,才看见妈妈从教学区方向走过来。她连忙跑过去,把今天的事讲给妈妈听。妈妈连家都没回,就拉着她到卫国家去,见卫国正在焦急地想把敲掉的门板装回去。 妈妈蹲在门上的破洞跟前,对卫国说:“卫国,这装不回去了的。别怕,我今今都告诉我了,你救了我今今,你是好孩子,我叫你爸爸不打你。” 卫国在里面哭起来。 “你怎么哭了?别怕呀,”她很骄傲地说,“我妈妈说了救你,就一定能救你的。” 卫国还在哭:“我不是怕,谢谢陶阿姨。” 军代表回来了,看见妈妈蹲在门前,很惊讶:“陶老师,你这是……” 妈妈赶快站起身:“军代表,是这样的……” 军代表听妈妈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很温和地说:“陶老师,谢谢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无缘无故打他的,我每次都是调查清楚了才打的。” “这次千万别打他,他救了我的今今,不然的话,还不知道那帮小孩子干出什么来呢。” 妈妈救了卫国,就带着她到各家各户去告状,把她擦破的手脸指给那些孩子的家长看,好几个小孩都挨了骂,红姐姐还挨了打。 从那之后,天下太平,那些小孩子再不敢来欺负她了,稍微走近一点儿她都会警告他们:“你们敢过来,我就告诉我的卫国哥哥打你们!还叫我妈妈上你们家去告状!” 军代表没再锁卫国,妈妈也没再叫她别跟卫国玩,但卫国自己没时间跟她玩了,总是跑去跟他那伙男孩子玩。她抱怨说:“你说了天天跟我玩的。” “那要你妈妈做我的后妈才行啊,你妈妈不做我的后妈,我就不是你的哥哥,干吗天天跟你玩呢?” 她委屈得哭起来,他一下就害怕了,许诺说:“好,好,我跟你玩,但不能从早到晚跟你玩,每天只玩一小会儿。” 她开心了:“好,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我讲故事你听。” 他很守信用,每天都来跟她玩一小会,听她讲故事,每次来都拿点东西给她吃,有时是半根嫩黄瓜,很脆,很好吃,但吃到顶头时,有时会碰上“苦头子”,把前面的好味道全毁了;有时是一个半青半红的番茄,很酸,要一点一点地吃,不然会酸掉牙;有时是一个生玉米,他在炉子上烤熟了给她吃,香喷喷的;还有的时候,是街上才有卖的水果,柚子柑子什么的。 她问:“这是不是你劳动换来的呀?” “当然是劳动换来的。” “你帮他们铲煤?” “不是。” “那是帮他们干什么呢?” “什么都干。快吃吧,别让你妈妈看见,也别告诉你妈妈,她知道了就不让你跟我玩了。” 第十四章 渐渐的,岑今就不满足于卫国每天跟她玩一小会了,她想他从早到晚都跟她玩,不跟别人玩,于是每天都求他:“卫哥哥,你带我玩吗。” “我不是每天都带你玩了吗?” “我要你带我到外面玩。” “不行的,如果别人看见我跟女孩子玩,要笑话我没出息的。” “为什么跟女孩子玩就没出息?” “我不知道,别人都这么说。” 她怎么恳求他都不答应,只好使出杀手锏,呜呜地哭起来。 他慌了:“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可以带你玩,但是不能在学校这块玩,要躲到很远的地方玩,你走得动吗?” “走得动。” “不许要我背的啊。” “要你背是小狗。” 他很不情愿地带上她到外面去玩,但一走出了学校那块,他似乎就放下了思想包袱,跟她玩得很起劲。他带她粘知了,捉蜻蜓,到碗厂的垃圾堆去捡那些烧坏了被厂里扔掉但还能用的碗,到农具厂的废料堆去捡破铜烂铁,然后拿到旧货店去卖,运气好的话,能卖七八分钱,可以买糖吃。 她跟他在一起玩,真是太开心了,他不会欺负她,还有办法搞到钱买东西吃,于是她像个小糖人一样,天天粘着他,寸步不离。作为回报,她讲故事他听,唱歌他听,跳舞他看。 有天,她跟着他去上街,路过一个水果摊子,看到了香蕉,她激动地对他说:“卫哥哥,看到没有,那是香蕉,我妈妈买给我吃过,好好吃,像长生果一样好吃!” 卫国看了一眼,说:“我知道那是香蕉,很贵的。” “我们用劳动换香蕉吃吧。” “这是个水果摊子,又不烧锅炉,用什么劳动换?” “但是我想吃。” 他把她拉倒一个墙角落,对她说:“站这里,别乱跑,不管出什么事,都别乱跑,我一会儿回来找你。” 他交待完,就跑不见了,她想去找他,但他说过不能乱跑的,只好站那里等。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他从她面前跑过,后面有一个女人在追,边追边喊:“截住!截住!谁帮我截住那小孩?” 过路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谁出来截住,卫国一下就跑得没影子了。 她以为他跑掉了就不来找她了,急得拔脚就跑,朝着他的方向边跑边叫:“卫哥哥……卫哥哥……等等我!” 正叫着,那个女人返回来,抓住她:“原来你跟他是一伙的?那好,我抓住一个是一个。走,跟我走!” 她认出抓她的就是刚才水果摊子上的女人,长着一张麻脸,凶神恶煞的,一只大手像钳子一样把她抓得紧紧的。她知道这下糟了,不肯走,但那女人力气大,把她拖得跌跌撞撞。她赖到地上,那女人就揪住她的头发拖。 她吓死了,因为她听人讲过一件事,说有个小女孩也是这样被人扯住头发拖,结果把小女孩的头盖骨全扯下来了。 她生怕麻脸女人把她的头盖骨扯掉了,急忙用两手护着头,大声哭喊:“不要扯我的头发呀,会把我的头盖骨扯掉的呀!” 卫国跑上来了,拦住麻脸女人:“把她放了,我把香蕉还你。” “你还我就行了?想得便宜!” “那我跟你去,你把她放了。是我偷的,她又没偷,你抓她干什么?” 女人得意地笑着说:“抓她干什么?抓住了她就能抓住你。跟我走,你跟我到店铺里了,我就放掉她。” “你放掉她,我就跟你去店铺。” “你不跟我去算了,我把她送到派出所去。” “她又没偷你的东西,你送她到派出所有什么用?你在这里把她放了,我跟你去店铺。” 麻脸女人一把捞住卫国,松开了抓她头发的手。 卫国对她喊:“快跑吧,快回家去,别告诉你妈妈,也别告诉我爸爸。” 她呆站在那里,一直到卫国被麻脸女人抓走了,看不见人影了,她才哭了起来。 有人对她说:“还不快回家去?女孩子,不学好,在外面偷东西,再在这里哭,我连你一起送派出所去。” 她吓得拔脚就跑,但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她不知道回家的路,只好沿着那条街跑,朝水果摊子相反的方向跑。 街上的人议论纷纷:“这么小的女孩,就知道偷东西,真不像话。” 还有人跟在她后面,扔石头砸她:“砸小偷啊!砸小偷啊!” “把小偷抓起来,打死她!” “打死小偷不偿命!” 她看见过别人打小偷,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告饶,还被人踩在地上打。当地有个说法,如果说打人打得厉害,就说“像打小偷一样”,可见人们打起小偷来是下手最重的。她怕后面那些人追上来打她,拼命地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像要炸开了一样,一直跑到身后没人追没人砸了,才敢放慢脚步喘口气。 她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街上这么多人都知道她是小偷了,肯定一下就会传到妈妈耳朵里去,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去,他们都会叫她“小偷”,笑她,骂她,她妈妈肯定不会要她了。 她记得以前有一次,红姐姐偷了王老师的一团毛线,分了一点儿给她扎辫子,她还没扎呢,就被王老师发现,告上红姐姐的门,而红姐姐把那些分了赃的人全都供出来了。她妈妈知道了这事,狠狠教训了她一顿,说:“这次不打你,如果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就不要你了。” 这已经是“下次”了,妈妈不会要她了,卫国也被抓去了,她一个人都没有了,活不下去了。她决定去跳水库,那天她掉进溪水里,差点儿淹死,但一点儿也不痛,像睡觉一样,如果她跳到水库里去,肯定能淹死,那就不怕妈妈打,不怕妈妈不要她,也不怕别人叫她“小偷”了。 但她连去水库的路也不知道,只好一边走一边哭一边问:“到水库怎么走?” 没人理她,后来有个中年女人认出她来:“这不是陶老师的女儿吗?你到水库去干什么?” 她哭着说:“我要去跳水库。” 那个女人吓一跳:“这孩子,怎么跟爸爸一个样?出了什么事?” 旁边有人介绍说:“我知道,她偷东西,被人抓住了。” 中年女人说:“来,我带你去水库。” 那女人牵着她,边走边对街上的人说:“看,这么小小的年纪,就知道什么跳水库,还不都是跟她爸爸学的,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后面一下跟来一大串看热闹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吆吆喝喝,都说是去看人跳水库的。 走了一会儿,她看见了三中校门,知道上当了,想挣脱了跑掉,但那女人抓得紧紧的,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堵着,她没地方跑,一直被那女人拉进了学校,找到老师们学习的教室门前,推开教室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嚷起来:“陶老师,你女儿要跳水库,我帮你把她抓回来了!” 妈妈脸色煞白地跑出来,从那女人手里接过她的手,惊惶地问:“今今,怎么回事?” 她哇地一声哭起来,听见那女人高声大嗓地说:“她在街上偷东西,被人家抓住了,她就要跳水库。” 妈妈反驳说:“你别乱说,我女儿不会偷东西。” “我乱说?你问问他们,他们都是证人,亲眼所见。” 那群人都叽叽喳喳作证:“是的,是的,我亲眼看见的。” “被人当场抓住了。” “还是老师的小孩,这当妈的是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的?” 军代表出来把他们都赶到离教室很远的地方:“小声点,老师们在政治学习。陶老师,你把孩子带家里去吧。” 妈妈带着她往家走,那群人都被军代表拦住了,只有那个中年女人跟了上来,大声说:“陶老师,我救了你女儿一命,又给你把女儿送回来了,你连个谢谢都没有?还是当老师的人,这点礼貌都不懂。” 妈妈赶快说:“谢谢,谢谢!请你别对外人说。” 妈妈拉着她回到家里,那个中年女人跟到家门口。妈妈关上门,听到那女人还在外面骂骂咧咧。妈妈拿了两块钱,出去给了那个女人,那女人才叽叽咕咕地走了。 妈妈倒水给她洗脸,给她整理被拖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轻声说:“今今,妈妈不是告诉过你吗?妈妈现在只有你了,你怎么能想到跳水库呢?你跳水库死了,妈妈怎么办?” 她又哭起来,妈妈给她擦泪,等她哭声平息了,才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敢隐瞒,把今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都告诉妈妈,妈妈说:“你又没偷东西,怎么想到跳水库呢?这不是你的错,是卫国的错,他不该带着你去偷东西。” 她又哭起来:“我说了我不是小偷,街上的人还是叫我小偷,他们以后天天都会叫我小偷。” “别怕,妈妈想办法调到别的地方去,到了一个新地方,就没人知道这事了。” 她又想到那根架在空中的铁丝,妈妈和她都吊在铁丝上,一滑就滑到别的地方去了。她恳求说:“你把卫国也吊到别的地方去吧,街上的人也说他是小偷。” “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把他也调走?我连自己是不是能调走都不知道。”妈妈问,“卫国呢?他在哪里?” “他被抓走了。” “抓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妈妈说:“人家现在还没把他放回来,不知道打成什么样了。你就待家里,我去找军代表,让他去把孩子领回来。” 她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我跟你去。” 妈妈想了一下,就答应了,带着她到学校去找军代表。军代表正在开会,妈妈把他叫出来,低声讲了一阵,就听军代表生气地说:“我不管他了,没见过这么调皮的孩子,打了多少次了,就是不听。” “你不去把他领回来,当心人家打死他。” “打死了少个祸害。” “如果人家把他送派出所去呢?” “等他们去送,让他去坐牢,他迟早是要坐牢的,早坐牢我早省心。” 妈妈没再说什么,带上她往校门那里走。她问:“妈妈,我们到哪里去?” “我们去把卫国领回来吧,别被人家打死了。” “妈妈,你真是个好妈妈!” 妈妈问:“是哪条街,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 “那个女人什么样,你记得不记得?”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脸上到处点:“她的脸上有很多……” “很多麻子?” “嗯。” “那我知道是谁了。” 妈妈带着她来到麻脸女人的水果摊子,满面笑容地走上去:“这不是汪中明的妈妈吗?我是陶老师,教过他的。这香蕉多少钱一斤?” 麻脸女人也认出了妈妈:“哎哟,是陶老师啊?香蕉不贵,四毛四一斤,您要,我还可以便宜一点,就四毛三吧。” 妈妈挑了一小挂香蕉,放在麻脸女人的秤上,打开钱包拿钱,仿佛漫不经心地问:“您今天抓的那个小孩呢?” “怎么,是你家的孩子?” “不是,是我们学校军代表的儿子,他现在正在开会,听说我要出来买水果,就托我帮他把孩子领回去。那孩子在哪?” “我把他关在后面。你回去告诉你们军代表,这个孩子可得好好教育,不然肯定是挨枪子的下场,这么小,就敢在大白天偷我的香蕉,这长大了还得了?” 妈妈唯唯诺诺,点头哈腰,感激涕零地说:“您真好,没把他送派出所去?” “就是啊,如果我把他送派出所去,少说判他个十年八年的。” “那是,那是。” “他爸爸有没有给你钱带来赔我?” “带了,带了,要多少?” “二十。” “要……这么多?他……偷了您多少香蕉?” “偷只偷了一根,但我去追他的时候,好多人跑我店铺里来抢我的香蕉吃,我回来的时候,最少有一半香蕉不在了。” 妈妈掏出钱包,拿出里面所有的钱,给了麻脸女人:“汪大姐,实在对不起,我就这些钱了。” 那女人清了一下:“这还十五块都不到,我进货的钱都没回来。算了,我还是把他送派出所去吧。” 第十五章 妈妈说:“钱不够?那就算了,您把他送派出所吧,等他爸爸去派出所领他。” 妈妈说着,伸出手让麻脸女人把钱还回来,但麻脸女人万分不舍,又清点了一遍,说:“这几个钱是肯定不够的,不过我这个人心肠好,不忍心把他送去坐牢,看在你教过我家老大的份上,这次我就吃个亏吧。” 麻脸女人到后面去了一会,领着卫国回来了,卫国脸上一道道的血印,左眼肿得老高。 妈妈从麻脸女人手里接过卫国,说:“还不快说谢谢?” “谢谢陶阿姨。” “不是叫你谢我,是谢谢汪阿姨。” 卫国瞥了麻脸女人一眼,不肯说谢谢。妈妈说:“快说吧,说了我就带你回去了。” “谢谢……” 他们已经走出店铺了,麻脸女人还在后面嚷:“叫他爸爸好好教育他,不然迟早要吃枪子。” 走了一段,妈妈把买来的香蕉给了她和卫国一人一根,问:“卫国,她用什么打你?怎么把眼睛都打肿了?” “用秤打的,秤盘子打到我眼睛上了。” “脸上和身上呢?怎么都是一道道的血印子?” “她用刷尿罐的竹刷子打的。” “那我们先到医院去吧,刷尿罐的刷子,该多脏啊,可别感染化脓了,还有秤盘子,又脏又锈,可别搞成破伤风。幸好没把钱都给她,不然连挂号的钱都没有了。” 妈妈带着他们来到医院,挂了急诊号,但医生都去开批判会了,要等到散会才有医生。他们等了好长时间,才等来一个医生模样的人,随便看了一下说:“这点儿事也跑医院来急诊?我们医护人员还搞不搞革命?” 妈妈灰溜溜地带着他们两个离开医院。走了一会儿卫国问:“陶阿姨,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怎么啦?” “我爸爸肯定不要我了。” “不会的,自己的儿子。” “会的,他上次就说了的,如果我再偷的话,他就不要我了。” “他上次就说了,你怎么还要偷呢?” “今今说她想吃香蕉” “她想吃香蕉,我可以给她买呀,怎么能去偷呢?” 卫国站住不走了:“如果你不能收留我,我就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还能到哪里去?” “我去参军。” “你这么小年纪,哪里能参军?” 卫国很有把握地说:“可以的,我爸爸就是我这么大的时候参军的,他偷了地主田里的玉米,被地主发现了,抓住他,要把他押到官府去坐牢,他趁黑夜跑出来,参了军。” 妈妈说:“你爸爸那是什么时候,现在又是什么时候?那时参军,只要你跑去,就有人要你。现在参军,不到年龄,没有单位证明什么的,你参得了军?” 卫国傻眼了。 妈妈问:“你爸爸没告诉你这些?” “我没跟他说过想参军的事。” “别想参军的心思了,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去吧,爸爸要打,那也只好让他打一顿,谁叫你不听话,要偷东西的呢?这次打过了,下次再别偷了,再偷连我都不会去救你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食堂的午饭早已卖过,军代表也睡过午觉,又到学校政治学习去了。妈妈急忙生炉子煮面,卫国也去帮忙,两人忙了一阵,三人才吃上中饭。 吃过中饭,妈妈匆匆赶去参加政治学习,卫国就就待在她家。下午吃了晚饭之后,妈妈才送卫国回家去,怕吃饭前送回去,他爸爸知道了连晚饭都不给他吃了。 等妈妈从卫国家一出来,她就听到卫国的惨叫声。 她问:“妈妈,你没有叫他爸爸不打他吗?” “我说了。” “那他爸爸怎么又在打他?你们大人说话不算话。” 妈妈没吭声。 她着急地说:“妈妈,你去救他吧!他爸爸听你的,如果你叫他爸爸不打他,他爸爸就不会打了的。” “我今天不会去救他。这孩子,是得打打了,不然真的会是坐牢的下场。再不许你跟他一起玩了,他爸爸害了你爸爸,他害了你。” “他没害我。” “还没害你?你一个小姑娘家,就落下一个‘小偷’的骂名,你今后在人前怎么抬得起头?只怪我心肠软,没有尽早断绝你跟他的来往,现在我除了调走,没别的办法。但是现在调动多难啊,尤其是我这样的情况,只有往乡下调。” “那就调乡下去吧。” “你小孩子不懂事,到乡下去容易,从乡下回城里来就不容易了。妈妈要是调到乡下去,你就一辈子待在乡下了,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把你弄到乡下去过一辈子。卫国你不用替他操心,他爸爸是军人,本来就是流动的,所以他不怕,干了坏事,把名誉搞坏了,大不了换个地方。不像我们,在一个地方就像在那里生了根一样,哪里都去不了。” 后来,妈妈真的跑起调动了,有时回来会告诉她进展:“有个牛寨小学,倒是要人,但他们没中学部,只有小学部。” “红星中学要人,但那里隔河渡水的,很不方便,谁都不愿意去,只有调出来的,没有调进去的。人家听说我要从三中调那里去,都以为我疯了。” 她呢,全看当时的心情,如果那几天有人叫了她“小偷”,她就迫切想叫妈妈调走。如果没人叫她“小偷”,她又不想妈妈调走了,因为她舍不得卫国。 卫国从那以后就被锁在家里,她有时在自家窗子边跟他说话,有时跑到他窗子那里去陪他玩。 他问:“你来跟我玩,不怕你妈妈打你?” 她智勇双全地说:“如果我妈妈打我,我就去跳水库,我妈妈就不敢打我了。” “为什么跳水库你妈妈就不敢打你呢?” “因为我是她唯一的亲人,我跳了水库,她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卫国黯然说:“我也是我爸爸唯一的亲人了,但他肯定不怕我跳水库,他说我死了更好,少个祸害。” “你也想过跳水库吗?” “没有,我会游泳,跳水库没用的。” “但是你可以在身上绑个石头啊。” “绑石头也没用的,你爸爸不是绑了石头吗?还不是漂上来,被我爸爸救起来了?” “那是因为石头的边边太尖了,把绳子磨断了,你可以找个圆圆的石头啊。” “圆圆的石头怎么绑得住?不是一下就滑掉了吗?” 她想了一阵,终于想出一个办法:“那你就抱着我去跳水库,我爸爸说了,他会游泳,掉水里也淹不死,但是如果他抱着我,他就可以淹死,因为我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可以把他拽到水底去。” “嗯,你真的像一块石头一样,好重哦,那次你掉水里去了,我去拉你的时候,你一下子抱住我的颈子,两条腿夹住我的腰,我掰也掰不开,差点把我也拉水底去了。” “我说的对吧?只要你抱着我去跳水库,保证能沉到水底去。” 晚上妈妈回来了,她就把自己的伟大发明告诉了妈妈:“我和卫哥哥说好了,如果他爸爸再打他,我们就一起去跳水库,他抱着我跳,就漂不起来,可以沉到底。” 妈妈差点儿吓昏过去,目瞪口呆了好一阵,才连声嘱咐:“快不要想这些怪心思了,你以为你是孙悟空?到了水底还能去龙宫玩一趟?孙悟空是神,你是人,你掉到水里去,就淹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淹死了就怎么样呢?” “淹死了就永远没有今今了!别人都在吃饭,吃糖,吃香蕉,跳橡皮筋,但你就埋土里去了,什么都吃不成,玩不成了。” 她使劲想象,但想不出淹死到底有多可怕,不就是不吃不玩吗?她晚上睡觉也没吃没玩,好像并不可怕吗。 过了两天,卫国跑到她家来:“你怎么把什么话都告诉你妈妈了?” “怎么啦?” “你妈妈把我们约好一起跳水库的事告诉我爸爸了。” “你爸爸打你了?” “没有,但是他哭了。” 她很老练地说:“如果他哭了,就说明他不会打你了。你看,现在他也不锁你了吧?” “不锁了,他说再也不锁我了。但是我不想他哭,我宁可他打我。” 晚上,她又把卫国的话一字不漏地传给了妈妈,妈妈也哭起来,喃喃地说:“唉,这孩子,这孩子……” 她急忙讨好:“妈妈,我也不想你哭,我宁可你打我。” “我什么时候打过你呀?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妈妈跟你相依为命。” 她赶紧搂着妈妈的脖子,把脸贴在妈妈脸上,觉得这就是“相依为命”的意思。 妈妈调动的事还八字没一撇,军代表却接到了调动的命令。那天,妈妈告诉她:“军宣队要从我们学校撤走了。” 她好奇地问:“军宣队是谁啊?” “军宣队不是谁,是一个队,就是住在我们学校的那三个军人。” “三个军人?那军代表也要走了?” “其实他们三个人都是军代表,但我不知道怎么光叫他一个人军代表。是的,军代表也要走了。” “那卫哥哥走不走呢?” “他爸爸调走,他怎么不走呢?” 这个消息让她万分难过,在她心目中,军宣队就是妈妈学校的一部分,永远都是在一起的,不存在撤走这回事。她一直以为军代表一家会永远住在她家后面的房子里,卫国会永远在窗子那里叫她“今今,今今”。 但她看见卫国家在收拾东西,还叫了个收破烂的来,把一些报纸和破铜烂铁都收走了。这下她知道军代表是真的要撤走了,难过得哭了一场。 晚上,军代表上她家来,说有些锅盆瓢碗的,不准备带走,问妈妈要不要。 妈妈斩钉截铁地说:“不要。” “几张课桌和椅子都是学校的,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搬过来。” “不要。” 军代表还想说什么,妈妈说:“对不起,我们要睡觉了。” 军代表只好讪讪地走了。 妈妈给她洗了澡,叫她上床睡觉,天气很热,她睡觉时只穿短裤,不穿上衣,妈妈给她打扇。 外面有人敲门,妈妈问:“谁呀?” “我。” 妈妈低声说:“是卫国,”然后大声对门外说,“卫国呀?我们已经睡了。” 她奋不顾身地跳下床来,上衣都没穿,就跑去开了门:“我还没睡着。” 妈妈赶快拿件上衣给她穿上,对卫国说:“进来把,开着门有蚊子。” 卫国穿得整整齐齐的,平时鸡窝般的头发好像也梳理过了,像个小大人:“今今,我是来告诉你,我要走了,免得你明天去找我玩的时候我不在。” 她哭兮兮地问:“卫哥哥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跟我爸爸回部队去了。” “部队在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仗打的地方。” “你还会不会回这里来?” “我会回来看你的。” 妈妈说:“小孩子,别学着撒谎,这么远的路,你飞回来看她?我今今是个听实话的人,你说了回来看她,她会天天等的。” 卫国说:“我不是撒谎,是真的会回来看她的。” 她问:“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等我长大了,挣钱了,我就买火车票,坐火车来看你。” “你一定要来哦。”她跑回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仅剩的那个红发夹,拿来送给他,“我把这个发夹送给你,你看到这个红发夹,就像看到我一样。” 妈妈嗔道:“小孩子家,乱说些什么呀!” “爸爸就是这么说的。” “爸爸是爸爸……” 卫国有点不好意思地收下红发夹,搔了搔头,说:“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但我长大了要参军的,如果我打仗牺牲了,我叫他们把军功章送给你。” 妈妈又嗔道:“小孩子家,瞎说些什么呀!” “不是瞎说,是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证。” 卫国一家搬走了,她哭了很多次,趴在后窗那里,看着他家紧闭的门,特别是门上那块补上去的颜色不一样的木板,就止不住哭起来。 每过一天,她就问妈妈:“卫哥哥怎么还没来看我?” 妈妈安慰她说:“他不是说了吗?要等他长大了,挣钱了,才能买火车票来看你,现在他才多大?离挣钱还远着呢。” “那他要多大才能挣钱?” “总要到十八岁吧?十八岁才能当学徒工。” “那他还要几年才十八岁呢?” “总要五六年吧?”妈妈好像怕她过了五六年会要人一般,赶快改口,“做学徒工挣不了多少钱的,吃了饭,穿了衣,就没钱买火车票了。可能要等到他升级了,当了二级工三级工了,才能挣到买火车票的钱。” “那要几年才当二级工三级工呢?” “总要十几年吧?” 她对“十几年”还没有概念,但看妈妈的表情,应该是很长很长的时间,她忍不住又哭起来。 第十六章 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但一想到卫国一家搬走的情景,岑今都能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心痛。 她不知道当年Lewis一家搬走的时候,她的女儿小今是否有过她当年的那种心痛。小今好像没为那事哭过,情绪上也没什么明显变化,但也可能是她没注意到。 现在想起来,她感到很内疚,她那时完全没有注意观察女儿的喜怒哀乐,也没花时间去体会女儿的感受,一是她那时正忙着读博士,二是她很不喜欢卢家妈妈,内心深处一直希望卢家爸爸赶快毕业,在外州找到工作,把全家都带走,所以当卢家真的搬走的时候,她如释重负,仿佛美梦成真,就差开会庆祝了。 也许当她为卢家的搬走而欣喜的时候,她的女儿正在经受卫国搬走时她经受过的心痛,而她这个做妈妈的,一点儿也没觉察,真是该打。 她安慰自己说,女儿和Lewis之间,应该没有她和卫国之间那种深厚友谊,因为女儿跟Lewis之间,应该没什么时间接触。 感情这东西,不接触怎么能产生? 她跟卫国的感情,完全是经常接触的成果。那时她还没上学,卫国虽然上了学,但也经常停课,再加上那个漫长的暑假,她和卫国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玩,玩多了,自然玩出感情来了,至少是玩习惯了,一旦分开,就很难适应。 但女儿和Lewis,他们哪有时间在一起玩? 她家和卢家并不住在一起,小今和Lewis分乘不同的校车,顶多就是在学校接触一下。但美国学校没有午休时间,都是从上午一直上到下午放学,课间休息时间很短,顶多五六分钟,学生又不是固定在一个教室上课,课间时间能从一个教室跑到另一个教室就不错了,根本没时间跑出去玩。 美国学校也不兴做课间操眼保操什么的,没有早锻炼晚锻炼,更没有“课外活动”,学生在校基本就是忙着上课,没什么时间交往。 小今和Lewis虽然都在学校的Orcra(乐队)里,每天有一小时在一起拉琴,但那么大一帮人在一起练琴,又有老师,估计两人也没时间单独接触。 美国学生放学之后也不太可能待在学校玩,不回家,因为校车时间是固定的,错过了就没车了,所以小今他们都是一放学就坐上校车,各回各的家。万一误了校车,或者放学后有Club(俱乐部,兴趣小组)活动,那就得叫家长去接。 她回想了一下,小今参加的一些Club,很少有跟Lewis相同的,所以他们放学之后即便待在学校参加Club活动,也没机会接触。 晚上,小今一般都待在家里,写写作业,看看电视,顶多在外面跟同楼房的孩子玩一玩。如果小今想去Lewis那里玩,还得叫她出车才行,但她印象里从来没有为这事出过车。 那两人还有什么机会单独接触呢?唯一的可能就是通过网络和电话,发Email(电邮)啊,开博客啊,等等。 想到这些,她好有一番感叹,如果当初就有了互联网电话什么的,她也不会那么害怕小孩子们孤立她了,大不了咱不跟你们玩,咱上网! 说起上网,她几乎认定女儿和Lewis是通过网络恋爱的了,因为她很早就为女儿买了手提电脑,也没设定什么关卡,由着女儿自由自在地用,她从来不去检查女儿去了哪些网站。 女儿的第一个Email账号还是她帮着开的,因为网站要求开户人必须是13岁以上,而女儿那时还没13岁。 她记得当时听女儿说了不能开账号的事,就帮女儿开了一个,同时也很诧异美国是怎样培养孩子的诚实精神的,因为网站也就是问一下“你是不是13岁以上?”,并不要求提供证据,如果她是她女儿,可能就直接回答“是”,然后就蒙混过关,自己开了账号了。 但她女儿就不会这样做,没13岁就是没13岁,网站说不能开,女儿就不开,就像实验室的那些美国人一样,一人一张MicrosoftOffice(微软办公室软件)的CD,她想问那些人借来装在自己电脑上,结果没一个人敢借,都说这是有Copyright(版权)的,不能随便给别人装。 后来她是问一个中国人借来装的,那个中国人的CD也不是原装,而是拷贝的。那个中国人还嘱咐她装好了别上网去Rregister(登记),免得人家发现他们在盗版。 这让她感叹文化的力量真大,女儿是她生的,血管里流着她的血,外貌继承了她的特色,但在这些事情上,女儿却更像实验室的美国人,而不像她和她的中国朋友。 她给女儿开了Email账号,还不敢说是帮女儿开的,怕女儿认为她做假,她只说“这是妈妈的账号,借给你用”,女儿才用。而女儿是真的当做妈妈的账号在用,没改密码,还很诧异为什么从来没看见过有人给妈妈写Email。 她不知道女儿现在改了密码没有,但即便没改,她也不好意思偷跑进去查看女儿的Email。为此她很佩服美国的社会和文化,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监督着那些想做坏事的人,让他们感到心虚,感到羞愧,因而不敢做坏事。 她感觉自己到美国来之后,都变得洁净了,没谁给她做思想工作,也没谁对她进行道德教育,她也不去教堂,没参加任何党派,但她的女儿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她身上很多不光彩的地方,令她感到羞愧,偷偷改掉了。 记得刚来美国时她经常把实验室的一种擦手纸带些回去用,因为她很喜欢那种擦手纸,而商店里没看见卖的。那种纸比较厚,比较硬,用来擦湿手很好,比那些柔软的餐巾纸吸水,而且不会将纸绒绒留在手上。 实验室里那种纸多得很,大家用得也很铺张浪费,擦手时一抓就是好多张,弄泼了水在地上,就丢一大堆擦手纸在地上去吸干,所以她觉得带几张回去用也不算什么。 她女儿起先不知道,以为是妈妈买的,所以也跟着用,但有一次女儿跟她去实验室,看见她临走时拿了一小叠实验室的擦手纸装进自己包里,惊讶地问:“妈妈,你的纸是在这里拿的?” 她狼狈不堪,马上把纸从包里拿了出来,放回原处,从此再不打那些纸的主意了。 还有一些诸如为了省钱,买门票的时候把孩子的身高说矮,年龄说小之类,她知道很多中国人都这样干,但她坚决不干,她想做个洁净的人,配得上女儿。 所以她从来不后悔来了美国,哪怕那意味着离婚,做单身母亲,她都觉得合算,因为她的女儿少了很多被污染的机会,不光是空气方面的污染,也包括心灵方面的污染。 她本来还想查查家里的电话记录,看能不能查到谁是女儿的“竹马青梅”的,现在也打消了这个念头。想知道,就正大光明地问女儿,别搞歪门邪道,侦探女儿的隐私。 吃饭的时候,她问:“小今,你还记不记得Lewis?” “Lewiswho(哪个Lewis)?” “就是。卢叔叔的儿子,卢明,以前跟你在一个学校读书的。” “在一个学校读书?那太多人了。” “不光是在一个学校读书,你们是同一个Grade(年级),还一起在Orcra(乐队)拉琴的。” “那也有很多呀。” “我们以前经常跟他们一家在一起玩的,记不记得他家要搬走的那次,我给你买了滑冰鞋,你们在他门前滑冰。” “哦,tGuy(那个人,那个家伙)?他们不是到C州去了吗?” “嗯,是到C州去了,不过这么多年了,说不定他们也搬到我们F州来了呢?” 女儿耸耸肩,没置可否。 从表情来看,女儿对卢家人似乎没什么兴趣。但谁知道呢?有时一个很诚实很单纯的孩子,一旦堕入情网,也能想出很多花招来骗过家长。她自己年轻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本来是在意的人,却故意做出一个不在意的样子,原因很简单,因为知道妈妈不喜欢那个人。 她开玩笑地问:“你觉得Lewis长得帅不帅?” “’s帅(帅是什么意思)?” “呵呵,帅就是handsome,Goodlooking。” 女儿懒懒地回答:“Not really(说不上帅)。” 她越发觉得女儿的“竹马青梅”就是Lewis了,女儿跟Lewis分开已经六七年了,如果女儿真的不在乎,应该根本就不记得Lewis的长相了,如果还记得,说明最近见过面。 她绕着圈子问:“Brad Pitt(布拉德-皮特)帅吗?” “too old.(太老了)” “aboutOrlandoBloom(奥兰多-布鲁姆怎么样?)” “he’sOK.(他还行。)” “JudeLaw(裘德-洛)?” “Disgusting(恶心)!” “那你觉得哪个Star(明星)长得不错?” “Idon’tknow.(我不知道)” 看来女儿眼光还挺高的,明星都看不上,想必也不会看上Lewis。 女儿眼光高一点,她还是很高兴的,那样就不会随随便便着了某个臭小子的道,但她又担心女儿眼光太高,会把自己架空。 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有点吃了架空的亏,不是她自己把自己架空,而是家里人和旁人把她架空了。 她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说她长得漂亮,脑子又聪明,成绩也很好,班上没谁比得上她。那时无论有谁来追求她,她妈妈都觉得女儿跟了那人是吃了大亏,旁人也有这个看法,所以她整个大学期间都没找到一个男朋友,而她那个班上,至少成功了六对。 大学毕业后,她工作了两年,那时旁人已经不再把她架那么高了,有的已经开始给她介绍对象了,好像断定她靠自己是找不到了一样。但她妈妈仍然觉得自己的女儿不愁嫁,还把她架得高高的,一般般的追求者,完全不放在眼里,总是说“不用慌,等你去读研究生的时候,会有更多的选择”,于是她又虚度了两年光阴。 考上研究生之后,她发现男同学大多数都有对象了,有的甚至已经结婚了,没结婚没对象的,都是绝对看不入眼的家伙。女同学也大多有了对象,像她这样“单干”的,很少很少。 她向妈妈描绘了严酷的形势,但妈妈还不信邪,说肯定有一些条件好的漏网之鱼,硕士阶段没有,还有博士阶段呢,叫她不要着急,不要凑合。 一直到硕士毕业,她都没网到一条大鱼。 她是参加工作后才结婚的,那时她已经快三十了,周围的人早已替她操碎了心,连离婚的丧偶的都找来让她相亲了。妈妈倒没露出着急的样子,但说辞已经变成“有合适的就结,没合适的就不结,凑合的婚姻不幸福”。 不知道是小今的爸爸确实合了妈妈的心意,还是妈妈那时已经不得不向现实低头,降低了标准,总之妈妈那次没像以前那么挑剔,而是积极地大力地支持,她终于嫁了出去。 旁人都替她舒了口气:“不错,不错,比我们原来估计的好多了。” 妈妈也说:“我说不用着急吧?酒醉后来人!” 但她知道自己能结婚有多么侥幸,所以决定吸取教训,别把女儿架空了,如果女儿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她就别太挑剔,免得害女儿走自己的老路。 她温和地问女儿:“小今,Lewis跟你有联系吗?” “Likew(什么样的联系)?” 她觉得自己这句话没问好,有点过分了,简直像个包打听,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突然打住也不好,只好装作挺随意地说:“写写Email啊,打打电话什么的。” “Nope.?Idon’t even know (没有。我干吗要跟他联系?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电子邮件账号).” 她觉得女儿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在采取防御措施,关闭了通向心灵的那扇门,不禁感到十分尴尬,破罐子破摔地说:“我以为你喜欢他呢?” 女儿一哼:“Me?Likehim?Noway!he’sanerd.Boring…(我?喜欢他?没门!他是个书呆子,索然无趣)” 女儿那撅起的小嘴不像是在撒谎,而是发自内心看不上的样子,而女儿对卢家小子的评价,也跟她不谋而合,她觉得女儿的眼光还是很敏锐的,应该不会看上Lewis那种nerd。 于是,她在心里把卢家那小子从嫌疑犯名单上一笔勾销。 第十七章 如果不是Lewis,那还有谁称得上是女儿的竹马青梅呢? 也许应该问的是: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得上竹马青梅? 李白的《长干行》里,那两个小屁孩可能才四五岁,或者六七岁,因为诗中的男孩还在骑竹马,而后来他们结婚时,女孩才十四岁,说明那时的人成熟早,或者社会为“成熟”定的年龄比现在早,到了今天这个二十四岁、甚至三十四岁才结婚的年代,也许“竹马青梅”也得把尺度放宽点? 尺度一放宽,岑今的嫌疑犯名单上就又冒出一名来。 小今上七年级的时候,有个八年级的男孩经常来找她玩,那孩子叫Mic恤,裤腰跨到肚脐以下,裤脚拖在地上扫地。 刚开始时,岑今没有干涉,因为亚洲孩子在美国交友本来就不广,大多跟亚洲孩子在一起玩,如果管太多,孩子就交不到什么朋友了,尤其交不到其他人种的朋友。 她内心还真有点儿希望女儿嫁个高鼻子凹眼睛的老外,生个混血儿,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当然,人品是第一位的,人品不好,鼻子再高,眼睛再凹,都没有用。 不是她瞧不起华人男孩子,而是她实在没发现什么出色的。像卢家的那个Lewis,就算华人男生里很出色的了,成绩很好,长相也不太丑,还会拉提琴,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孩子缺点儿灵气,配不上自己的女儿。 而这个Michael就比Lewis看着舒服,突起的额头,突出的后脑勺,浓密微卷的棕黄头发,眼睫毛长长的,很耐看。 但她不让女儿上Michael家去玩,只让Michael上她家来玩,而且要是她在家的时候才行,她可以听着点,看着点。 Michael挺规矩的,好像还不太知道男女之事,跟女儿玩也都是小孩子的玩法,看电视啊,打球啊,打游戏机啊,看书之类。 她比较乐意培养女儿和Michael之间的友谊,有时她带女儿去学校体育馆游泳,也把Michael带去,有时上餐馆吃饭,也把Michael带去。 女儿很高兴,Michael也很高兴。 但后来她听女儿说,Michael的父亲是个SexOffender(性罪犯),坐过牢,已经刑满释放了,但没找到工作,成天待在家里。Michael的妈妈没正式工作,在家做首饰串珠子卖钱,经济来源大多靠政府资助。 她吓出一身冷汗来,SexOffender!那可不是开玩笑的,那些人都是犯过猥亵儿童罪或者强奸罪的,按美国的规定,这样的人即便刑满释放,都得在居住地报告注册他们的特殊身份,好让大家防范他们。 她心里那个后怕啊!幸好她平时没让女儿到Michael家去玩,不然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听说有些性罪犯是基因问题,不受大脑控制的,既然是基因有问题,那不就能遗传吗? 她不敢强行叫女儿不跟Michael在一起玩,怕引起女儿反叛,但她在离Michael家很远的地方找了个住房,搬到那里去住,女儿因此转到了一个新的学校,她不发一枪一弹,毫无刀光血影地斩断了女儿跟Michael的来往。 现在想来,岑今觉得自己也够残酷的,假设女儿喜欢Michael,那她这么活生生地拆开他们,岂不就像有人拆开她和卫国一样吗? 她不知道女儿有没有因为跟Michael分开而难过,女儿在这一点上不像她,她小时候,是比较外向的,有什么都放在脸上,放在嘴里,而且是夸张的放法,如果心里有五分难过,放在脸上就变成了十分,她妈妈一下就察觉了,而那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但她很少看见小今哭,不知道是因为不难过,还是藏在心里不表露出来。 小今这一点,可以说是既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小今的爸爸也算比较外向的人,喜怒哀乐也爱挂在脸上,情绪可以大起大落。 但小今不,小今好像一条平静的小溪,很少有暴涨暴跌的时候。 过了几天,她还是等到吃饭的时候,问女儿:“不知道那个Michael现在在干什么?应该高中毕业了吧?” 这次女儿一下就知道她在说谁了:“他早就Dropout(退学,离开)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Michael?” “不就是那个他爸爸是SexOffender的Michael吗?” 她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 “t’stheonlyMichaelyouknow(你只知道那个Michael吗)。” 她哑口无言,觉得女儿比她聪明多了,她提每一个问题,女儿都不仅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还知道她为什么问。 她停了片刻,问:“他高中都没读完?为什么?” 女儿耸耸肩:“他不想读了。” “那他现在在干什么?” “在麦当劳。” “在麦当劳打工?你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 “他跟你。打电话?” “嗯。” 她担忧地说:“他连高中都没读完,今后怎么办?” “打工啰,高中没读完的人多得很。” “那他就在麦当劳打一辈子工?” 女儿撇撇嘴:“howdoIknow(我怎么知道)?” “这样的男孩子……唉!” 女儿笑嘻嘻地说:“Mom,I’mnotdatinghim(妈妈,我没跟他约会)。” 她又一次觉得女儿比她聪明得多,她绞尽脑汁也猜不透女儿的心思,但女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猜出她的心思。她厚着脸皮说:“我还以为你在Date他呢。” “hy(为什么你这么想)?” 她索性全部坦白:“我听你问我‘竹马青梅’这个词,就想到你可能是有了一个竹马青梅的Date,所以我就想到是Lewis或者Michael,因为只有他们……” 手机铃响了,女儿拿着手机,跑到楼上去听电话,她像个呆子一样坐在那里发愣。 过了一会,女儿下楼来,很主动地汇报说:“Papa(爸爸)打来的。” “他说什么?” “他要我感恩节去他那里玩。” “你去不去?” “你让不让我去?” “如果你想去,我怎么会不让你去呢?你想去吗?” 女儿看着她,好像在揣摩她的意思,她马上主动表态:“去吧,去吧,你已经很久没见到你爸爸了。” “爸爸叫你也去。” “我才不去呢。” “hy?” “我们都离婚了,还去干什么?” “But ill loves you!” “他说的?” “我知道。” 她摇摇头,没答话。 女儿问:“你要他亲自邀请你吗?”不等她回答,女儿已经拨通了电话,用英语跟爸爸说了几句,把电话递给她,“他亲自跟你说,你自己听。” 她无奈地拿起电话,那头说:“小乖,感恩节跟小今一起过来玩吧。” 一个“小乖”,听得她肉麻麻的,很不客气地拒绝说:“不了。” “感恩节,一个人待在家里多没意思啊。” “你知道我一个人待家里没意思,就不要把小今哄到你那里去,你又不是没人陪。” 那边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很希望你能来的,不过还是你自己决定。” “我已经决定了。”她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女儿。 女儿不满地说:“你们总是吵嘴。” “我们没吵嘴。这叫吵嘴吗?” “为什么你不想去爸爸那里?” “我跟他都离婚了,还去那里干什么?你去那里还有个理由,因为你是他的女儿,再怎么也是一家人,我跑那里去算什么?” 女儿不响了。 她内心深处真想女儿说一句“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即便她最后还是会说服女儿去看爸爸,但她心里会是愉快的。 女儿没像她希望的那样说,只说:“那你记得给我订票。” 她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心里很伤感。在这个世界上,女儿就是她的一切。她跟丈夫离婚六七年了,一个人带着女儿过。这些年里,虽然女儿和爸爸每年都会见几次面,但毕竟只那么几次,而她,每时每刻都陪伴在女儿身边,全心全意地照顾女儿,为女儿牺牲了爱情,也牺牲了回国发展的机会,但那个每年只跟女儿见几面的男人却能分走女儿一半的心,想想就觉得不公平。 也许这就是血缘的力量。有血缘关系的人,即使没在一起生活,他们之间仍有一种神秘的牵挂。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爸爸在她六岁多的时候,就被那个乡下老婆领走了,但她一直都没忘记爸爸,老想着去乡下看爸爸。 记得那时妈妈已经调到了那个偏远的红星中学,虽然名义上仍然是E市的学校,但实际上是一所农村中学,离市中心很远,有很长一段路还没通公共汽车,只有每天一班的长途车。 妈妈下这么大决心离开三中到红星中学去,是因为她的“小偷”名声已经使她在三中待不下去了,连她不够年龄上学这件事都被说成因为她是“小偷”,学校才不接受她上学的。 到红星中学后,她已经不再是“岑今”,变成了“陶红”。妈妈说“陶红”这个名字在爸爸妈妈婚姻被注销的时候,就同时在派出所改好了,但因为三中的人叫她“岑今”已经叫习惯了,就没去纠正。现在到了一个新地方,正好趁机改名换姓,或者叫隐姓埋名,开始一段新生活。 事实上,她在红星中学的日子并不难过,倒不是因为她的“小偷”名声被大山大河隔住了没传进来,而是因为红星中学那块好像是另一个世界,那里的小孩子对“小偷”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 虽说交通不便,通讯不便,她又改了名字,但俗话说的没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的“小偷”名声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了“红星中学”。 她妈妈大失其悔:早知道调动也不能堵住人们的嘴,还不如不调动,这下可真是“眨巴眼整成了瞎子”。 但她并不后悔“吊”到这里来,因为她发现“小偷”在红星中学的处境比在三中强多了,可以说完全倒了个个。 她交的一班朋友,也是学校老师的孩子,但红星中学的老师跟三中的老师大不一样,三中有一部分老师是“半边户”,夫妻两人,一方教书,另一方在农业社劳动。但红星中学的老师,本来就是农民,读过几句书,抽出来当老师,大多是一部分时间教书,另一部分时间在田里劳动。 那些老师的孩子呢?主要任务不是读书,而是打猪草砍柴做家务,像红姐姐那样专职玩耍的几乎没有。 岑今跟那些孩子在一起,玩耍的内容也大大改变,不再是跳橡皮筋跳房子,而是跟着她们去打猪草,砍柴草,烧火做饭抱弟弟妹妹。 严格地说起来,那里的孩子几乎个个都当得起“小偷”这个称号,而且不像她一样是白背个名,她们可都是名符其实的“小偷”,因为她们个个偷东西。 她们挎着猪草篮子去打猪草,看见生产队里黄瓜架子上长的黄瓜,就摘一根来吃,看见邻居的自留地里长的番茄,也摘一个来吃。萝卜也偷,包菜也偷,萝卜偷来洗都不用洗,在衣服上擦几擦就吃起来。包菜偷了来,老叶子喂猪,嫩叶子喂人,中间的粗茎就当水果,把厚皮剐掉,吃里面部分,吃得嘎嘣嘎嘣响,煞是美味。 当她的那帮猪草朋友听说了她偷香蕉的光辉业绩之后,艳羡之情溢于言表:“香蕉啊?我没吃过,好不好吃啊?” “我吃过香蕉,又大又红。” “在那里可以偷到香蕉啊?” 这下她一点儿也不为自己偷过香蕉而脸红了,反而感到无比自豪,卖弄说:“香蕉才不是红的呢,是黄的,长长的,里面是白的,软软的,吃起来像糯米饭一样。” “你偷了几根?” “很多很多根,我吃不完,给卫哥哥吃,卫哥哥吃不完,给我妈吃,我妈也吃不完,给军代表吃,军代表也吃不完,给……” 那帮孩子听得口水流:“你可不可以带我们去偷?” “我是在市里偷的,很远的哦,你们没钱买车票,去不了的。” 这段光荣历史,使她成了那帮孩子的头头,再加上她姥爷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恢复了工作,她每年都跟妈妈回省城去看姥姥姥爷,可以带一些水果糖回来,大大巩固了她的领导地位。她那时基本达到了红姐姐在三中十岁以下孩子中的那种地位,也可以呼风唤雨,想孤立谁就孤立谁了。 由于她在红星中学的名气是因为“小偷”而打响的,所以她后来无论吃什么玩什么,一律说是偷来的。 第十八章 岑今在红星中学待了几年,完全长成了一个野孩子,成天赤着脚,跟那群农村孩子东跑西跑,打猪草,偷黄瓜,爬屋上墙,样样来得。 可以说她在大多数方面都没受到歧视,有些方面甚至具有领袖地位,但就有那么一方面,成了她的软肋,那就是她没爸爸。那些小孩打击她的唯一武器,就是拿她没爸爸说事,而一旦说到这事上,她就很心虚,虽然面子上还强撑着,但心里十分窝火,回到家就问:“妈妈,爸爸他到底去了哪里?” “他回老家了。” “他的老家在哪里?” 妈妈说了个地名,告诉她:“很远的,在外省。” “我想去看他。” “你不能去,那么远的路,你一个人怎么去得了?” “你陪我去。你不想去看爸爸吗?” 妈妈无语,良久才说:“你爸爸早就不要我们了,他跟他那个乡下老婆享福去了。” 她按照自己对“享福”的理解,追问道:“他是不是天天吃肉?” “天天吃肉倒是不太可能,但他跟老婆儿子一起生活,喝水都是甜的吗。” 她于是有了爸爸每天喝糖水的印象,觉得爸爸的确是在享福,她和妈妈半年才有一斤糖供应,不可能天天喝糖水,每次煮糖水蛋,妈妈都舍不得多放糖,说一下放完了,下次就没有了,结果搞得每次都不甜,等于一次都没放糖。 过段时间,她又问:“妈妈,我想去看爸爸,还有我的哥哥。” 妈妈吓一跳:“你什么哥哥?” “你不是说爸爸在乡下有个儿子吗?那不就是我的哥哥吗?” 妈妈咕噜说:“你还挺会攀亲呢,连你爸爸都不敢肯定那是他的儿子。” “妈妈,哥哥长什么样?” “我只看见过他一次,就那次公判大会的时候,后来就没见过他了,哪里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我知道哥哥长什么样,跟卫哥哥一个样。” “你又没看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长得跟卫国一个样?” “我知道,哥哥都是那样的。我想去找我的哥哥玩。” “他比你大那么多,会跟你玩?” “会的,他是我哥哥,应该陪我玩,不陪我叫爸爸打他。” 再过一段时间,她又问:“爸爸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 “他只是不要妈妈了,你他还是要的,因为你是他的女儿,血缘关系不是说不要就不要的,他就算走到天边,都是你爸爸。” “那他怎么不来看我呢?” “他被赶回乡下管制劳动去了,那就跟坐牢一样,走到哪里都有人监督,怎么能到这里来看你?再说,他都不知道我们调到这里来了。” “你没有告诉他?” “他没跟我们写信,我告诉他干什么?” 她哭了:“爸爸他是真的不要我们了。” 妈妈也跟着掉眼泪:“今今,记住,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你为他牺牲了一切,他也不会感动,更不会回报,他永远都是只为他自己活着。” 有一年,妈妈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她到乡下去看爸爸。 那年暑假,她和妈妈坐了很久的长途车,来到爸爸所在的那个县城。妈妈找了个旅馆住下,陪着她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条河边。 妈妈指着河的对岸说:“你爸爸就在河对岸那个生产队,但我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里,乡下没有街道名,房屋也不排号,要一家一家问。我现在不能陪你往前走了,你自己去坐船过河,下了船,自己去问路,我先在这边等你,如果你问不到路,或者不想去了,就赶快坐船回来,我们回旅馆去。如果你问到路了,就朝我这边挥挥手,我就知道了。” 她问:“妈妈,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看爸爸吗?” “他是你的爸爸,但他早就不是我的丈夫了,他有家有口,我去他那里算个什么?怕别人不骂我破鞋?” 她一个人去乘船,是一种很奇怪的船,平底的,不是用桨划,而是用手抓着一根横在两岸之间的粗绳子,一把一把拉过去。船上有一个中年男人,大概是负责摆渡的人。她上去之后,那个男人就开始用两手一把一把拉那根粗绳子,船就一点一点向对岸移动。 她觉得自己终于看见了那根横在空中的铁丝,原来不是她小时候乱想出来的,而是真有这么回事,不过不是“外吊”用的,也不是“吊动”用的,而是拉船用的。 过了那条小河,下了船,她看见一个妇女在河边洗衣服,就上去问路:“请问您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岑之的人?” 那个女人直起腰来,擦一把汗水,问:“你找他干什么?” “我是他女儿,我来看他的。” 那女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说:“你跟你爸爸长得还挺像的呢。” “您认识我爸爸?” “认识,认识,我带你去找他。” 她向河对岸的妈妈挥挥手,表示问到路了,但她看见妈妈还站在那里,可能要等她走得看不见了才会离开。 那个女人提起装衣服的篮子,带她去找爸爸,边走边问:“你叫什么名儿?” “陶红。” “你改了名儿,不跟你爸爸姓了?” “嗯,我跟我妈姓。” “快别告诉你爸,他每天都在念叨你,要是他知道你连他的姓都不要了,不知道多难过。” “你怎么知道他每天都在念叨我?”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是你大妈呀。” “我没大妈。” “你怎么没大妈呢?你爸爸妈妈没告诉过你?你爸爸先娶的我,后娶的你妈,你应该叫我大妈。” 她大吃一惊,这就是爸爸的那个重婚?人长得不丑,就是有点显老,再就是乡下人的打扮和作派。 那女人倒很大方:“你不想叫我大妈,那就叫我姑姑吧,我叫潘秀芝,我带你去见你爸爸。” 她跟着潘秀芝左拐右拐,在一间间土墙屋之间穿来穿去,看到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子在地上爬,还有猪羊到处乱窜,最后终于在一间相当破旧的土墙屋前停下了脚步。 潘秀芝说:“我进去看看他在不在家。” 过了一会儿,潘秀芝走出来:“他现在不在家,在队里谷场上赶雀仔,我带你去找他,你可以把东西放他屋里,你走累了要歇歇脚也可以。” “我把东西放这里吧,太重了。” 她跟着潘秀芝走进那幢黑乎乎的屋子,潘秀芝介绍说:“正屋是顺发一家住的,你爸爸住在那边的偏屋里-” 她跟着潘秀芝来到偏屋,所谓“偏屋”,就是傍着正屋的一面墙搭出来的一个小棚子,屋顶是斜的,很低矮,所以叫“偏屋”。 她走进爸爸的屋子,天啊,那哪是人住的地方啊!又矮又黑,床都没一张,就是在地上用土砖垒起一个尺把高的台子,上面垫了些稻草,铺上一床又破又黑的棉絮,再铺个破床单,就是爸爸的床了。 她还看到那床水绿的被子,已经烂得丝丝挂挂,但还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土床的一角。 锅盆瓢碗都放在一张又矮又破的桌子上,墙角有个土砖垒的灶,把那半个屋子的墙壁都熏得黑黑的。 屋子里唯一的亮点,就是墙上挂着的一个镜框子,里面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她那时还很小很小,抱在妈妈手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好像在滴哈喇子,胸前戴着一个围嘴。爸爸那时好英俊啊,留着分头,很浓的眉毛,很亮的眼睛,穿着有口袋的制服。妈妈那时好漂亮啊,梳着两条长辫子,很大的眼睛,很直的鼻梁,小嘴抿着,很矜持的样子。 她把带来的东西放在爸爸屋里,空手跟着潘秀芝去找爸爸。 又是七拐八拐,左弯右弯,终于来到队里的打谷场,看见一个佝偻的老人,坐在树荫里,脖子上搭一块肮脏的毛巾,头上戴一顶破草帽,过一会儿就“哦呀”叫唤一声,大概是在吓唬麻雀。 潘秀芝向那个老人走过去,说了会话,那个老人就向她走过来了。快到跟前了,那人站住了,不再往前走,站在那里,用肩上那个乌颜皂色的毛巾擦眼睛。 她问潘秀芝:“这就是我爸爸?” “是啊,怎么不是呢?你连自己的爸爸都认不出来了?” 她走上前去,把爸爸擦眼睛的手拉下来,仔仔细细看了一下,的确是爸爸,只不过比她印象中的爸爸老多了,脸很瘦,身上也很瘦,背很弓。 她问:“爸爸,你不认识我了?” 爸爸哽咽着说:“认识,认识,我的今今,我怎么不认识呢?我到队里去请个假,回家做饭你吃。” 爸爸走进打谷场旁边的那幢土墙屋,她也跟了进去,看见爸爸正点头哈腰地跟一个十分干瘦的中年男人说话,说女儿来了,要请假回家。 那个干瘦男人向她这边望了一下,很大方地挥挥手,大约是准假了。 爸爸连忙叫她:“今今,这是队长,快叫队长好。” 她从来不爱跟陌生人套近乎,但看到爸爸那卑躬屈膝的样子,知道爸爸很想讨好这人,只好无奈地走上前去,叫了声:“队长好!” 队长咧嘴笑着,露出很黑的牙:“好,好,你好,你来看爸爸呀?” “嗯。” “好,还挺孝顺呢,那你跟爸爸回去做饭吧。顺才,你下午就不用上工了,陪陪你女儿。” 爸爸又是一阵点头哈腰,然后转过身,跟她一起往外走。 潘秀芝跟爸爸低声说了句什么,爸爸说:“不用,不用,我能行。” 等潘秀芝走了,她问:“爸爸,刚才那个人叫你什么呀?” “刚才那个人?哦,他叫我顺才。” “他怎么叫你顺才?” “我以前就叫岑顺才,后来才改成‘岑之’的。” “顺才不好听,你叫他们别叫你顺才了,要叫你岑之。” 爸爸苦笑着说:“这哪里是由得我的?我在这里是受他们管制的,还不是他们想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想叫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 她觉得爸爸太窝囊了,比她小时候在红姐姐他们面前还窝囊。 爸爸问:“今今,你一个人来的?” “嗯。” “路上怕不怕?” “不怕。” 她在爸爸那里待了三天,有时陪着爸爸在打谷场上赶雀仔,有时在村里逛逛,还跟爸爸一起,到潘秀芝家里吃了两顿饭,见到了那个据说是同父异母的哥哥。 那个哥哥叫岑永革,长得比一般农村人秀气,白白净净的,上过中学,在村里小学教书,放暑假了,就下地劳动。 哥哥比她大很多,完全像个大人,似乎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觉得很陌生,听她叫“哥哥”,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应声,也没叫她“妹妹”,夹了几筷子菜,就端着碗跑到外面吃去了,理都不理她,令她大失所望。 她衡量了一下形势,知道叫爸爸打哥哥是不太可能的事,哥哥不仅比爸爸长得壮,气势上也比爸爸强大,爸爸对哥哥也像对那个队长一样,点头哈腰的,让她非常失望,这像个什么爸爸?看人家卫国的爸爸,多威风啊,想打儿子,就可以打儿子,不像这个爸爸,这么窝囊。 每天晚上,她都和爸爸到小河边去乘凉,爸爸就一点一点问她和妈妈这些年的生活,她就一点一点讲给爸爸听,什么事都讲,包括她当“小偷”的事。 爸爸似乎对她讲的每件事都很担忧,她和卫国去工厂拿冰吃,爸爸听了很担忧;卫国帮她打红姐姐那帮小孩,爸爸听了很担忧;卫国为她偷香蕉,爸爸听了担忧得要命;她对那些小孩子讲偷香蕉给毛主席吃,爸爸听了简直就吓懵了,连声嘱咐她说:“今今,这个话可说不得,当心被人告发,会判你反革命罪,抓你去坐牢的。” 她觉得爸爸太胆小了,像是吓破了胆一样,见到队干部,就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还要她也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见到生产队的社员,也是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还要她也点头哈腰,卑躬屈膝;房东顺发是爸爸的远方堂兄,但爸爸对顺发也是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还要她也点头哈腰,卑躬屈膝。 她觉得爸爸的背可能就是点头哈腰给弄弯了的。 她不肯对那些人点头哈腰,总是直直地站在那里,顶多问个好。 爸爸私下劝说她:“今今,这些都是管制我的人,你在他们面前可别大拿拿的。” 她回嘴说:“他们管制你,又不管制我。” 爸爸再不敢劝她,好像怕她生气了会跑掉一样。 她没想到爸爸会变成这样,心里很失望,她心目中的爸爸,是一个连拷打都不怕的人,连水库都敢跳的人,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这个“管制”是个什么玩意?怎么这么厉害?一下就把爸爸变成了个胆小鬼。 晚上,她就睡在爸爸那个土砖垒出来的床上,爸爸在地上睡。刚躺下的时候,爸爸坐在床边给她打扇,半夜的时候,她听到爸爸在帮她打蚊子,她问:“爸爸,你一点儿都没睡?” “睡了,睡了,我看到你在蚊帐里翻来翻去,知道有蚊子咬你。” 她问起爸爸这些年的生活,爸爸总是说:“我什么都好,就是想你和你妈妈。你回去告诉妈妈,我从回到这里起,就一直是一个人住在一边的,我没有跟潘秀芝在一起,她一直很照顾我,但我不爱她,我只爱你妈妈。” “你们离婚了吗?” 爸爸摇摇头,无奈地说:“离不掉,队上不批准。你妈妈她跟那个军代表结婚了吗?” “没有。她说她不会给我找后爸爸。”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擦擦眼角,说:“今今,你回去后告诉你妈妈,叫她遇到合适的人了就再结婚,我是没指望的了,就算离掉婚了,我戴着这么个帽子,窝在这个山旮旯里,也不能连累她。她那么聪明漂亮,再找个人容易得很。” 第十九章 岑今告诉爸爸:“妈妈说她不会给我找后爸爸,她说她有了我就够了。” 爸爸说:“我也是。如果你在我身边,我天天都像在天堂里一样。不过,即便你不能天天在我身边,你能来看我,跟我在一起待几天,我也很满足,也像在天堂一样。 她大胆地说:“其实妈妈这次也来了,在县城等我。” 爸爸惊喜地睁大眼:“你妈妈她在县城?” “嗯。” “为什么她不到这里来?” “她说你是别人的丈夫,你们一家人团团圆圆享福,她到这里来算什么?还怕别人叫她破鞋?” “她真是这样说的?我不是早就告诉她,我绝对不会跟潘秀芝一起过吗?” “你这样说了吗?她好像不知道哦。” “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相信。要么就是认为我跟潘秀芝是法律上的夫妻,但我们不是啊。我没跟潘秀芝登过记,潘秀芝也不想跟我做夫妻,她早就有了人,是公社书记,但是公社书记有老婆,人家不会跟结发夫妻离婚,只是暗中跟她好,这都怪那个。军代表。” 她不懂这里面的弯弯拐拐,但爸爸说到了军代表,她还是很有兴趣的:“军代表怎么啦?” “他派人到这里来动员潘秀芝到E市去接我,给她娘儿俩出路费,还给了一百块钱‘安置费’,好让你妈妈觉得我会跟潘秀芝一起生活,看来他这一招还真灵,你妈妈从那起就不理我了,信也不回我,调走了也不告诉我地址,如果不是你这次来看我,你妈妈可能要冤枉我一辈子,你回去一定要把我的话转告给你妈妈,你听不听得懂我说的事?” “我听不懂,你自己去给她说吧。” “但是我不能随便出村啊!” “你去向队长请假,就说要送我到县城,不行吗?” “我明天去试试看。你也跟我一起去,我对他们说你是省城来的,他们都很敬重你。” 第二天,岑今跟爸爸一起去见队长,由她去向队长请假:“队长伯伯,我要回省城去了,我对这里不熟悉,想让我爸爸送我到县城去坐车,你可不可以准他一天假?” 队长面有难色:“你爸爸是管制劳动,不能让他到处乱跑,要出街还得派个民兵跟着,但现在到哪里去找个民兵跟着他?” “不用跟着,他不会到处乱跑的,只是送我到县城,我保证他会按时回村。” “那我跟民兵连长商量一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 她提心吊胆地等着队长去跟民兵连长商量。在这里待了几天,她好像传染了爸爸的胆小怕事一样,看到生产队干部怕得要命,恨不得绕道走。 还好,队长很快就回来告诉她:“连长说可以,你爸爸这些年表现很好,老老实实劳动改造,没有乱说乱动,就批他一天假吧。” 爸爸点头哈腰,连声感谢。 队长交待说:“顺才,我这可是为了你女儿,提着脑袋在玩啊,你可别给我闹出乱子来。” 爸爸的头点得更深,腰哈得更低了:“那是,那是,队长的恩情,我没齿难忘,一定不会给队长闹出乱子来。” 父女俩欢天喜地回到家,收拾了一下,就往县城奔去。 爸爸特意刮了胡子,穿了她带来的新衣服新裤子新凉鞋,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而且走出了管制范围,没人监督,爸爸背也直了许多,一路走一路问:“我这个样子,你妈妈会不会嫌我老嫌我丑?” “不会的,你一点也不老,也不丑,比你们生产队的人好看多了。” 到了县城,找到妈妈住的旅馆,来到妈妈的房间外,她在敲门之前,看了爸爸一眼,发现他脸色都变白了,她安慰说:“爸爸,别怕,是我叫你来的。” 她敲了敲门,妈妈问:“谁呀?” “我,今今。”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明天上午才回来的吗?出什么事了?”妈妈边说边打开门,看到她身后的男人,吃了一惊,“这是谁?” 她闪到一边:“你自己看。” 妈妈看了一会儿,不敢相信,爸爸说:“今芬,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妈妈说:“是你?你胆子太大了。快进来,快进来,让旅馆工作人员看见就麻烦了。” 三个人都进了屋,妈妈又探出头去,四面张望了一下,才回到屋里,关上门:“你偷跑出来的?” 她抢着回答:“不是,向队长请了假的。是我帮爸爸请的,爸爸说我是省城来的,他们都很怕我,我一下就帮爸爸请到假了。” 妈妈舒口气:“差点认不出来了,你变多了。” 爸爸妈妈并排坐在床边说话,她就跪在他们身后,伸开两手,一手搂着妈妈,一手搂着爸爸,在这个脸上贴一下,在那个脸上贴一下,快活得像只小鸟。 后来,妈妈到外面餐馆买了午饭回来三个吃。吃完饭,妈妈问:“今今,你累不累?想不想睡一会?想睡的话,可以到对面那张床上睡,那张床没住人。” 她其实有点困,但她生怕一觉醒来爸爸就回去了,所以坚持着不肯睡:“我不累,我一点儿都不想睡,我陪你们。” 她强打精神陪着爸爸妈妈,内心被自己的伟大感动得不得了,心想这回妈妈肯定要说她长大了懂事了。 妈妈对爸爸说:“要不你去那张床上躺会,我跟今今在这张床上睡。” 爸爸要到另一张床上去,她揪住爸爸不放:“我不放你去,你就在这里陪我。” 最后三个人谁也没睡,爸爸妈妈一直坐在床边说话,她就一时跪在他们背后,搂着他们两个,一时躺在他们背后,用脚碰碰爸爸,碰碰妈妈。爸爸把手伸到背后,抓住她的脚,挠她的脚板心,她就咯咯笑,妈妈连忙嘘她:“嘘!小声点,当心人家听见来查房。”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妈妈说:“我们到外面去吃晚饭,吃了饭你爸爸好往回走。” 她很不情愿:“爸爸这么早就要回去?” 爸爸说:“队长只准了我一天假,我不能在外面过夜的。” “他怎么知道你在外面过夜了?” “怕他们会查,再说房东也会知道。” 妈妈也说:“爸爸不回去,在哪里住?我们住旅馆都是看了单位介绍信才登记的,介绍信上只我们两人,如果突然多出你爸爸来,被查出来还得了?” 她灵机一动:“那我们到爸爸家里去过夜。” “那也不行的,我算你爸爸的什么?怎么能去他家过夜?让他们民兵队抓住,还不挂串破鞋去游街?” “那我们就到爸爸门前的河边坐一夜,那里凉快,又没蚊子。” 爸爸说:“还是我自己回去吧,你们母女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还要坐很久的车。” 她撒娇说:“但是我想跟你在一起吗。” 妈妈问爸爸:“你一晚上不回去,队里会不会把你怎么样?” 爸爸很勇敢地说:“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已经把我发配到这个山旮旯里来管制劳动了,难道还能把我发配到西伯利亚去?我女儿想跟我在一起,我就陪我女儿一晚上。” 妈妈说:“那就按今今说的,我们去爸爸门前的河边坐一夜吧。” 妈妈去结了账,一家人就提着旅行袋离开了旅馆,先在县城里逛了一会,找一个小餐馆吃了晚饭,就慢慢往爸爸生产队的方向走。走到河边,天还没黑,三个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在树荫下坐了一阵,等天黑了,才到河边去,她让爸爸妈妈并排坐在一个大石头上,她自己站在石头后面,伸开两臂搂着他们两个,听他们讲古。 后来,她倦了,就横躺在爸爸妈妈两个人的腿上睡觉。 第二天清晨,爸爸不能不回去了,只好跟她们告了别,一个人去坐渡船,她看着爸爸的船一点一点向对岸驶去,爸爸的人变得越来越小,忍不住哭起来。 从那以后,她每个暑假都去看爸爸,而妈妈每次都在县城等,到了最后一天,爸爸就向队里请假,到县城来跟妈妈见一面。 后来,姥爷出面找关系,终于把妈妈调进了省城F市,先是在一个工厂的子弟中学教书,后来又调进姥爷那个大学的附中。她一直跟着妈妈,妈妈在哪儿教书,她就在哪儿读书。 后来,妈妈为给爸爸平反奔走起来。有人给妈妈出主意,说你只有找到当年主持这件事的人,才能纠正这件事。 于是妈妈开始四处寻找军代表。但寻找了几年,也没有下落。 不久妈妈又开始为爸爸跟潘秀芝的离婚奔走,从生产队到大队到公社,再到县公安局,妈妈一层一层去询问,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请你们出示结婚记录,我们才好为你们办离婚。 爸爸说:“我们当时根本就没有登记结婚,怎么会有结婚记录呢?” “既然你们没登记,干吗要来办离婚呢?” 妈妈问:“那这个婚姻到底算数不算数?” 县公安局的人大概以为妈妈就是潘秀芝,安慰她说:“如果你们一直是以夫妻的身份在一起生活的,那就是事实婚姻,将来他死了,你有权继承他的遗产。” “我不要什么遗产,我想问的是,他能跟别人结婚吗?” “女同志,我建议你尽快跟他办理结婚手续,这样他就不能跟别人结婚了,要结也得先跟你离了才能结。” 妈妈从县公安局出来,恨恨地说:“闹半天你那个婚姻根本就不算数?” 爸爸说:“我早就说了不算数吗。我跟潘秀芝又没登记,又没以夫妻的形式在一起生活,算什么数呢?都怪那个军代表,为了得到你,对我下这个毒手。” 爸爸很想跟妈妈补办个结婚手续,但妈妈不同意:“算了吧,别又搞得跟上次一样。今天说不算数,过两天又说算数,我算是搞怕了。我们就这么一起生活就行了,到时候想算数就算数,不想算数就不算数。” 爸爸在省城发现工作并不那么好找,主要是爸爸在农村劳动改造了这些年,学业职业都荒废了,年龄也大了,学新东西很慢,拼不过那些年轻人。 后来妈妈就叫爸爸干脆别找工作了,就在家里安心写作。但爸爸枯坐了很多天,最终什么也没写出来。 妈妈说:“政治运动断送了一个写作天才。” 爸爸找不到工作,又写不出东西来,情绪十分低落。这些年的管制劳动,不仅使他心态卑微,还搞垮了他的体质,爸爸患有大量慢性病,但因为工作问题没解决,不能享受公费医疗,经常是由妈妈出面,到医院去找医生,用妈妈的公费医疗开药。但有些病是没法这样开药治疗的,有时得去化验检查,有时得住院,所以妈妈总是省吃俭用,把钱存着,以备爸爸不时之需。 每逢这种时候,妈妈就会想起军代表,总是恨恨地说:“该死的军代表!都是因为他,你爸爸才落到这步田地!如果我找到他……” 她好奇地问:“妈妈,如果你能找到他,你就怎么样?还能把他杀了不成?” “我不杀他,但是我也不让他好过!” 第二十章 每次妈妈咬牙切齿痛骂军代表的时候,岑今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军代表的儿子——卫国,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当二级工三级工了?还是打仗牺牲了? 当她想到他当了工人的时候,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夏天那个工厂的锅炉房,不同的是,卫国已经是那些工人中的一员,赤裸着上身,脖子上搭一条脏乎乎的毛巾,脸上糊着很多炭黑,看不清面容,手里拿着一把铁锹,懒洋洋地走到煤堆旁,铲起一锹煤块,懒洋洋地走到锅炉门前,往里一扔。 循环往复,直到退休。 不知道现在的孩子还会不会去工厂锅炉房要冰吃?恐怕不会了,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手里钱多了,到处都能买到冰棒吃了,而且都是高级的,比那硬邦邦的冰块好吃多了,那种硬冰块,可能就是冷水加色素和糖精做出来的,除了甜味,没别的味道。 她觉得卫国参军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因为他爸爸就是军人,他自己也从小就想当兵。如果他参了军,不知道会是什么兵种?打仗了没有?立功了没有? 那段时间,打仗的机会不多,好像就一个对越自卫反击战,着实让她激动了一阵,总觉得过几天就有人给她送军功章来,神色凝重地告诉她:“我沉痛地通知你:卫国同志在自卫反击战中光荣牺牲,这是他的军功章,遵照他的生前遗嘱,我们将这枚军功章交给你保存。” 她想象自己接到卫国的军功章和遗物,应该昏厥过去,像妈妈听到爸爸跳水库的消息时一样。如果听到卫国牺牲的消息,而她没昏过去,那就太不像话了。她很担心自己不是昏厥型体质,因为她从来没昏厥过。 一直到对越自卫反击战结束很久了,也没谁给她送军功章来,她不知道是因为卫国没牺牲,还是他在遗嘱里把军功章许给别人了。毕竟他对她的那个诺言是若干年前许下的,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哪里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诺言? 有时她觉得他可能没牺牲,只是受伤了,像那个徐良一样,坐在轮椅上,唱《血染的风采》。她觉得自己一定不会嫌弃他是残疾人,会不顾一切地跑到他身边去,跟他结婚,那该是多么浪漫啊! 后来她想起好像有“独子不当兵”的说法,而卫国似乎是个独子,那他应该不能当兵,所以也就不会牺牲。 那他到底在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应该在E市什么地方生活,大概是因为她对他的记忆,都是在E市发生的,所以她一想起卫国,背景就总是E市。 有好几次,她都想回E市去玩,但爸爸妈妈都没兴趣:“去那里干什么?” 爸爸说:“我真是没脸回到那里去,我到现在都没恢复公职,那就等于三中对我的处理是对的,我跑那里去干什么?惹人笑话。” 她说:“去那里看看吗,那不是你们定情的地方吗?” 妈妈说:“什么定情不定情的,你爸爸那时如果不是被下放到那个鬼地方,他能看得上我?” 爸爸慌了,急忙申辩:“今芬,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难道我是那种人?” 妈妈不依不饶:“你怎么不是那种人?你在省城的时候,注意到我了吗?” “我……” “别‘我我我’了,你当我是个傻瓜,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能说我那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上了你的当,根本不知道你在乡下还有个老婆。” “你看你,又把这事拿出来敲打我,我……我……这么多年……还没……赎清我的罪过?” 爸爸妈妈这样斗嘴,令她很担心,怕斗来斗去把感情斗生分了,赶快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无事生非,E市那破地方,不去就不去吧,别为这事伤了和气。” 妈妈似乎知道她想去E市是因为卫国的缘故,所以总忘不了把卫国也敲打几句:“不知道那个卫国改了那些毛病没有,如果改了,倒也是个挺不错的人,挺仗义的。但是小偷小摸这种事,恐怕是改不掉的,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她替卫国打抱不平:“我觉得他是受了他爸爸的影响,他爸爸小时候偷地主的玉米,被抓住了,要送到官府去审判坐牢,他爸爸逃出来,参了军,成了英雄,当了军官。有这么成功的榜样在身边,他怎么会不偷呢?” “但是那怎么相同呢?” “有什么不相同?要说不同,他比他爸爸更高尚,不是偷了自己吃,而是因为我要吃香蕉他才去拿的。” “他何止偷那一次啊?他自己都说过了,他爸爸早就叫他别再偷了,再偷就不要他了,那说明他以前就有偷摸习惯。” “那肯定也是因为哪个小孩想吃什么。” “想吃就去偷?你说的那些黄瓜啊,西红柿啊,玉米啊,不都是他偷的?那也是因为你要吃?” “他每次都给我吃了的。” “但不是因为你要吃他才去偷的啊。肯定是他养成了小偷小摸的习惯,看到能吃的东西就顺手牵羊摘一个,摘了自己又不想吃,就拿来给你吃。” “才不是呢,他自己也很想吃的,他是看我小,让着我吃的。” “想想就后怕,那些东西都是直接从农民地里摘来就给你吃的,上面不知道洒了多少农药,多少大粪,如果把你吃死了,还不就这么去了?叫他抵命也抵不回我的女儿来。” 她笑嘻嘻地说:“我自己也偷吃了很多地里的东西,也没吃死吗。要说小偷小摸,我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我小时候也小偷小摸,难道我现在还是小偷?” 妈妈咕噜说:“你跟他不同吗,红星中学那种地方,偷窃成风,你能不受到影响?” “那说不定卫国以前也是待在一个偷窃成风的地方呢?” 妈妈辩不过她了,就耍赖:“反正我的女儿跟卫国不同。” 她也以一个玩笑结束战斗:“那当然不同啰,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吗。” 在她妈妈看来,军代表一家就是她家的仇人,但在她看来,军代表一家是她家的恩人,军代表从水库里救起了爸爸,卫国从溪沟里救起了她,那都是救命之恩啊。 妈妈不同意:“什么恩人?他们父子俩都是先害人,再救人,功过抵消,过大于功。” “怎么是先害人,再救人?” “怎么不是呢?军代表如果不是为了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私心,死整你爸爸,你爸爸怎么会去跳水库呢?他逼得你爸爸跳水库了,他又跑去救起你爸爸,这能算救命之恩?” “他整爸爸的时候也不见得就能预料爸爸会跳水库,他救爸爸的时候也许根本就不知道那是爸爸。” “是啊,那不更说明他并不是去救你爸爸的吗?他要是知道那是你爸爸,说不定救都不救了。” 每次说到这份上,她就尽量不跟妈妈争论,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又都是猜测和假设,有什么好争的?争来争去,也没个裁判可以裁定谁是谁非,反而把母女关系争坏了。 她放过军代表,只说卫国:“但是卫国怎么是先害人,后救人呢?” “他不把你带到那个溪沟里去,你会被水冲走?如果那溪沟深一点,水流得急一点,他下去得慢一点儿,或者他力气小一点儿,你就被淹死了。” “但是他带我去的时候,怎么会预料到溪沟里会涨水呢?” “他根本就不该带你乱跑。” “那次不是你叫他带我出去玩,玩到五点再回来的吗?” “但我没叫他带你去溪沟边玩啊!” 她笑笑,不置可否,知道她越反驳,妈妈就会越坚持。 但她知道,虽然妈妈嘴里会坚持抬杠不松口,但心里还是慢慢松动了的,因为凡是她们争论过的事,她妈妈后来就很少再提,既不再提自己的观点,也不重复她的观点,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只有一点,妈妈从来没改变过,那就是卫国的不爱读书,不爱学习。 妈妈说:“我们跟军代表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家庭,他们是那种工农兵家庭,天生不是搞学习的料,你看那个卫国,从小就不爱学习,成天在外面打架闹事。而我们的家庭,祖祖辈辈都是做学问的,天生就爱学习,会学习。 “工农兵家庭的人就不会学习?” “当然啦,你看看恢复高考后那两三届大学生,该有多少是地主富农资本家的子女啊!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家庭就是读书人的家庭。” “地主富农资本家就是读书人家庭?” “是啊,既然他们能被打成地主富农资本家,说明他们在旧社会是有钱的人,他们就能送孩子上大学,受教育。而那些工农兵在旧社会哪里有钱送孩子读书?越穷越没钱读书,越不读书就越穷。” “也不是每个工农兵家庭的孩子读书都不行。” “当然不是每一个,但卫国肯定是其中一个。如果现在让你跟卫国一个班读书,我负责你是尖子,他是尾巴。” 在这一点上,她无法说服妈妈。她跟卫国一起玩的时候,她还没读书,那时也不讲成绩,谁成绩好谁白专,所以即便卫国成绩不好,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他读书不行,还是他不愿意读书。 她读书时成绩是很好的,尤其是文科,又尤其是写作,大概继承了岑家的写作基因,上学时一直是语文课代表,作文更是深得老师喜爱,总是拿来做范文。参加过几次作文比赛,大赛小赛都是一等奖。 但高中阶段选择文理科的时候,她父母坚决主张她学理科,说学文科不光没出息,还挺危险,爱惹祸。 爸爸说:“写作是条不归路,写得出来,写不出来,都是苦。很多文人最后都是自杀身亡,为什么?才思枯竭,写不出来了。” 于是她进了理科班。 理科她也学得挺好,但总觉得不是自己最拿手的,本科她只进了省里最好的大学,研究生才考来G大,总算扬眉吐气。 不过她对自己的专业并没有多大兴趣,她考研究生,完全是因为无聊,本科毕业分到一个大学教书,没男朋友,生活很没意思,于是考个研究生玩玩,也好让大家知道她不是找不到男朋友,而是忙着考研究生,没时间找男朋友。不仅如此,她那时也挺相信妈妈的话,以为读个研究生,可以拓宽她找对象的范围。 她可以理解妈妈对军代表的仇恨,但她比妈妈平静得多,恨军代表又有什么用?那个年代的人谁又能说得清楚? 至于军代表在处理爸爸的问题时,有没有掺杂个人感情在里面,她就不知道了。她相信军代表还是真心喜欢妈妈的,但如果爸爸没那个小辫子在那里,军代表也不会编造一个出来,把爸爸整到乡下去。如果爸爸是军代表的亲戚,大概军代表就可以对外调结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根本就不会派人去外调爸爸了。 历史就是由无数个巧合组成的,个人历史是这样,国家历史也是这样。 而历史又是唯一不能回头重来的东西,发生了就发生了,可以算账,可以奖惩,但不能重新来过。 她不知道妈妈这些年是没找到军代表,还是找到了不愿意告诉她,怕她跟卫国联系上了。但她知道,如果她找到卫国了,肯定不会告诉妈妈。 第二十一章 岑今考上研究生后,离开父母,只身来到G大,住进了研究生宿舍,跟两个女孩合住,一个叫袁逸,h大袁教授的女儿,另一个叫田丽霞,G大某校级领导未来的儿媳。 袁逸长得很纤瘦,有个低血糖的毛病,自称“全靠饭撑着”,吃饭稍微晚一点就会晕倒,所以从来不睡懒床,有课没课都按时起床吃早饭,从秋天开始,就穿上了秋裤,线裤,到了冬天,再在上面加一条毛裤,但因为人长得瘦,还可以在这么多条裤子之上套一条牛仔裤而绝对不显臃肿。 田丽霞刚好相反,人长得比较结实健壮,腿粗,穿牛仔裤总是提不上去,所以从来不穿牛仔裤,最不爱穿多,冬天也只穿一条长裤,上面只穿一件薄毛衣,外面罩件半长的呢子大衣,不扣扣子,说扣上了显胖。 岑今居中,也不爱穿太多,但没田丽霞勇敢。 穿最多的袁逸,最爱叫冷;穿最少的田丽霞,从来不叫冷,但经常咳嗽。 她们三个人很快成了好朋友。 田丽霞的男朋友王峰也在G大读书,长相不行,但人不错,每次来都帮她们三人打开水,得到她们的一致好评。袁逸的男朋友张强在h大读研究生,长得比王峰强,但不那么入乡随俗,每次来都是坐那里等着袁逸去打饭来他吃,还特爱吹嘘h大比G大好,搞得她们寝室里经常吵起来。 三个人当中,就岑今没男朋友,可把那两个急坏了。袁逸说:“你读本科的时候,怎么就没抓一个在手里呢?” “没遇到什么合适的。” “条件别定太高了啊,现在是女生读书越多,越不好找对象,如果你本科都没遇到合适的,到了研究生阶段就更难了,都是人家找剩下的,眼光还高得不得了。” 田丽霞说:“也不见得,我跟王峰就是读研究生才开始的。” “你怎么同呢?你跟王峰是同乡,虽然他们家老早就到G市来了,但说起来总还是同乡吗,不然你们怎么会认识?” 岑今以前听信了妈妈的理论,以为读研究生会遇到一些优秀的候选人,随她挑来随她拣,结果进来之后才发现根本没什么优秀候选人,不优秀的候选人都没几个,有时她正在想“这个刘勇虽然不怎么出众,但跟其他几个比起来还算是最强的一个,如果他来追我,我是不是屈尊俯就算了?”,结果马上就看见刘勇挎着个女孩从她面前走过。 为了广开情路,她还特意修了一些大课,跟其他系的学生合上的,但也没发现什么优秀的候选人。 读了一段时间研究生,她还没对上像,而袁逸已经跟男朋友吹过三次了,每次吹了,都如胶似漆地跟她好上一阵,约着她独身一辈子,她也觉得只要有个女朋友陪着,有没有男朋友真的无所谓。 但过几天,袁逸又跟男朋友和好了,便又劝她赶快找男朋友,而她也觉得没个男朋友真的很孤独。 田丽霞的爱情比较稳定,每周到未来的公婆家去吃几次饭,没听说跟王峰闹矛盾,更没有吹过。 她很羡慕田丽霞,私下对袁逸说:“其实我的要求也不高,就像田丽霞这样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 袁逸不同意:“王峰长那么丑,能找到田丽霞这么漂亮的女孩,他当然安稳。你现在是没男朋友,所以觉得只要能找一个,就很满足了,等你有了男朋友,你就不这么想了。陶红,你别急,我有一种预感,你要么没男朋友,一旦有了,肯定是要生要死那种。” 她一天天等待自己的“要生要死”,但一天一天都在不生不死的状态中虚度了。 进校的第二年,她被通知要修“马哲”课,她很不喜欢这门课,本科就修过,进G大后就提出要免修,当时系里同意了,但后来又说研究生院不同意,说每个人都必须修“马哲”课,不修不能毕业。 她只好骂骂咧咧地去修“马哲”课。 “马哲”是在一个阶梯教室里上大课,她坐在最后排,靠门的地方,离讲台很远,准备只要老师不记出勤就翘课。 老师倒是没记出勤,还说知道大家都不想修这课,所以他有思想准备,准备上到最后,教室里只剩他老尹一个人。 老尹这么有自知之明,而且这么勇敢地嘲弄自己,使她对他产生了好感,他的外表也让她觉得赏心悦目,瘦高个,白衬衣,袖子挽到肘关节处,头发理得短短的,很精干的样子。 但她坐得很远,眼睛也有点近视,而且不爱戴眼镜,怕把眼睛戴鼓出来,更怕戴上就取不下来,所以她没看清老尹面孔的细节,但从轮廓来看,有点儿像日本电影《追捕》里的杜丘,即大名鼎鼎的高仓健。 她自认“笑点”还是比较高的,但老尹第一节课就让她笑了好几次,令她对他刮目相看,打消了翘课的念头,每节课都跑去上,但不好意思坐太前,怕被人看出来了。 这让她感到妈妈还是很有远见的,读研究生的确能广开情路,也许同学里没什么出色的,但还有年轻的老师啊,那不比同学更强?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直觉告诉她,老尹还是单身,这个想法使她心情无比激动,很想找个机会近距离地接触一下老尹。 机会终于来了,要交作业,那是她第一次走到讲台那去,大家都在往老师的讲桌上丢作业,她也把自己的作业往讲桌上一丢,借机看了老尹几眼,真的很像高仓健,很男人,很刚毅。 她不好意思多看,正转身往教室外走,听到老尹在身后叫她:“陶红!”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份作业,肯定是她的,他大概是从封面上知道她的名字的。她问:“您叫我?” “嗯,请你稍等一下。” 她等在教室门口,心咚咚地跳,不知道老尹找她是好事还是坏事。 过了一会儿,学生都走掉了,剩下老尹在归顺那堆作业,往一个大公文包里放。她走进去,问:“尹老师你找我有事啊?” “嗯,你以前是不是不叫陶红?” “是啊,您怎么知道?” “呵呵,我不仅知道你以前不叫陶红,还知道你以前叫什么。” “叫什么?” “叫岑今。” “您怎么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 这话好耳熟!她仔细打量他,他说:“我真的变得那么厉害吗?” “您是?” “我是卫国啊!” 她呆了:“你是——卫国?那你怎么让我们叫你老尹?你也改名字了?” “没有啊,我一直都姓尹吗。” “你是跟你爸爸姓的?” “当然是跟我爸爸姓的,我爸爸叫尹保山,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大家都叫他军代表。” 他呵呵笑起来:“这都多少年了,他老早就不是军代表了。” “但我只知道他是军代表。” 他看着她,很激动的样子,低声说:“今今,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她被他一个“今今”叫得一震,差点就叫他一声“卫哥哥”了,但他现在是她的老师,她不敢放肆。 他搓着沾满粉笔灰的手,问:“你现在有事吗?” “你不是找我有事吗?” “我?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今今。你有别的事吗?下午有没有课?” 她下午本来有课,但她撒谎说:“没有啊,怎么啦?” “没有我就请你吃顿饭,好好叙叙旧。” 她脑子晕晕乎乎地跟着他走出教室,他从车棚推出他的自行车,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把这些作业放到办公室去。” 他一偏腿上了车,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他骑车离去,他自行车的座椅升得高高的,好像高过了他的车笼头,所以他有点像是匍匐在车上,而他的两条长腿好像还没伸直,她想起小时候,他骑车只能站在踏板上骑,不由得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 过了一会,他骑车返回来了,在她跟前下了车,说:“校园里不许带人,先走一段。” 两人走出了校园,他问:“会不会上活的?” 她想起小时候的事,开玩笑说:“不会上活的,怎么办呢?” 他笑着说:“那就上死的。” “什么是上死的?” “我把车停稳,等你爬上去再启动。” “我还以为你要把我抱上车呢。” 他呵呵笑着,没答话,撩起一条腿,跨过自行车的横梁,叉站着,等她上来。 她说:“不用这样了,又不是小孩子,你先骑上去吧,我会上‘活的’。” 他骑上去,骑得慢慢的,她跟了几步,一手握住车座下面的铁杆,屁股一歪,就坐了上去。 他夸奖道:“真的会上,很轻,我一点儿没觉得。” “那你以为怎么样?难道以为我会把你坐得一歪?” “呵呵,遇到不会上的,可以把你从路的这边推到路的那边去。” “那说明你骑车不稳。” 他呵呵笑着:“坐稳了,抓紧了,我要骑快了。” “没问题。” 他真的骑快了,风把他扎在长裤里的衬衣吹得鼓鼓的,她看不见他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满背的排骨,但从他露在袖子外的手臂来看,应该不会那么瘦精精了。 她没来由地感到一种亲近感,很想用手摸摸他的背,还想用两手搂住他的腰,但她没敢这样,毕竟不是小时候了。 他带她来到一家僻静的小餐馆,两人分坐在桌子两边,点了菜。等菜的时候,两人的眼神像出了鬼一样,不断地粘到一起,但每次对视一下,又都不好意思地望别处去了。 他望着厨房的方向,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好像在急切盼望上菜。 他没望她的时候,她就敢看他了。她看着他的侧面,发现他腮骨那里一片铁青,看来是个络腮胡子,不过都刮掉了,眉毛很浓,眼睛有点烟雾迷蒙的感觉,真的很像高仓健,不过没高仓健那两个破坏形象的眼袋。 她看饱了,才说:“我没想到你在大学教书。” 他回过头,饶有兴味地问:“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我以为你参军了。” “没有,我爸爸不让我参军。” “他也不让你当工人?” “让啊,我当了几年工人的。” “学徒工?” 他一愣:“哦,是从学徒工当起。” “当学徒工能挣多少钱?” “很少,几十块,怎么啦?” 她笑了一下,低下头说:“没什么。那时你说你挣了钱会到E市去看我,我就天天问我妈,你怎么还没来看我,我妈怕我急出病来了,就说要等到你当上二级工三级工才行,因为学徒工挣不了多少钱。” 他没回答。 她抬眼看他,发现他直愣愣地看着她,她问:“怎么啦?” 他继续愣了一会,才说:“学徒工是挣不了多少钱,但是我还是去了E市的。” “真的?什么时候?” 他说了个年份,她遗憾地说:“那时我已经回省城了。你真的去了E市的?” “你不相信?你可以问三中的老人,他们肯定还记得。我去的时候,陈主任还在那里。” 她的眼睛迷蒙了,转过脸去望别处,但她能感觉他在看她。好一会,她回过头来,故作轻松地说:“那你去没去那些。老地方,像那个工厂啊,那条小溪啊。” “工厂还在那里,锅炉房也在那里,小溪好像快干了,很脏。” “你帮他们铲煤了没有?” “呵呵,没有,没人吃冰么,我帮他们铲煤干什么?” “你不吃冰?” “吃冰牙疼。” 她没好意思提起掉水里去的事,只感慨地说:“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我也是。”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 “我也没想到。” “你哪年考上大学的?” “工农兵大学生。” “怎么选了这么个专业?” “怎么?这个专业不好?” “好,怎么不好呢?军代表的儿子,教马哲,正好。”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对你说过,我这个人不喜欢读书,但我爸爸一定要我读。” “不读就打你?” “呵呵,没有,他后来一直没再打我。你知道他是怎么哄我读大学的?” 她想不出来。 “他说:陶老师一家都是读书人,她瞧不起我,就是因为我不是读书人出身。我这辈子是读不了大学了,但你一定要读,不读陶老师一家都瞧不起你。” “所以你就读了?” “嗯。” 她大胆问:“你爸爸那时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妈妈?” “肯定很喜欢,他到现在都常念叨你妈妈。” 她脱口而出:“我妈妈也常念叨你爸爸。” “真的?我觉得你妈妈会很恨我爸爸。” 她坦率地说:“是很恨,但她还是经常念叨。是在骂你爸爸呢,说你爸爸害了我爸爸。” 他脸上有点挂不住。 她连忙把爸爸的情况讲了一下。 他一直默默地听,最后说:“你爸爸我爸爸都是受害者。” 第二十二章 从那之后,“马哲”课就成了岑今最喜欢最盼望的课。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一次上“马哲”课,她没好意思跑到前排去坐,怕同学看出破绽,也怕尹老师笑话她。她还是坐在最后,但她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她的尹老师,她张着耳朵听,但听的不是他讲课的内容,而是他的声音,成了她胡思乱想的伴奏音乐。她盯着他看,觉得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迷人。 他的一切都变了,但所有陌生的东西里都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他长高了,长大了,长壮了,不再是瘦精精的,但他的手指还是属于修长的那种,让她回忆起他当年的瘦。他的声音变低沉了,宽厚了,完全没有小男孩的稚嫩,但他还是喜欢说“我什么不知道?”,也让她想起小的时候,他经常神气活现地来这么一句。 她觉得他讲课的时候也不时地向她坐的地方望过来,但她没把握两个人的视线触碰过没有。她觉得她近视的程度正好,既不是看不清他的外貌,又不是把一切瑕疵尽收眼底,就那么半清晰半朦胧的,使他显得完美无缺。 下课之后,她没从教室后门出去,而是往讲台的方向走,希望他又会叫住她。但她还没走到一半,就发现他已经收拾好东西往教室外走去了,她慌了,想叫住他,又有点不敢,就在她犹豫的那一刻,他已经走出了教室。 她心一冷,难道上次他请她吃了一次饭,就认为尽了地主之谊,叙完旧了?或者是因为上次她讲到父母辈的恩怨,他生气了? 她很失落地走出教室,发现他已经不知去向。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他跑去跟他那帮同龄的男孩子玩去了,丢下她,孤零零的。那时她如果对他哭,他就会害怕,会答应陪她玩,但现在这一招肯定不灵了。 她怏怏不乐地往寝室走,刚走了一段,看见他骑着车迎面过来。她站住了,他也在她跟前下了车。 她问:“你到哪里去?” “回宿舍,你呢?” “回寝室。你住哪里?” “青年教工宿舍。你呢?” “我住研究生楼。”她生怕他急着回去吃午饭,忙说,“你上次请了我,我今天回请你一次吧。” “那不得吃掉你半个月的生活费?” “我可以请你吃便宜东西。馒头炒饭之类的。” 他想了一下:“嗯,我知道一家餐馆,炒饭做得挺好的,我们就吃那家吧。” 她开心极了,跟着他往校园外走。一路上,她感觉有很多人向他们投来关注的目光,她不知道人家是在看她,还是在看他,或者是在看他们两人。 她有点不自在,他好像也有点不自在,两人保持着两尺来宽的距离,不声不响地走着,正是下课时间,路上人很多,不时有人插到他们中间,她总是急忙挤过去,紧跟着他。 到了校外,他才开始跟她讲话:“生怕把你挤丢了。” “吓得我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紧跟在你后头。” “现在挤丢了不会哭了吧?” “白天不会,晚上还是要哭的。” 他侧过脸看她:“现在还哭?我不相信。” “我马上就哭给你看。” “别,别,我最怕你哭了。” “你现在还怕我哭?” “更怕。” 他不再问她会不会上活的了,说了声“好了,现在可以带人了”,就一偏腿上了车,她紧走几步,追上他,坐上他车的后座。 他骑了一会,遇到一个小上坡,他又像小时候那样,屁股离开座椅,站在踏板上骑。 她说:“这是个上坡,我下来吧?” “不用。” 他像个蹬三轮的,站在踏板上,很卖力地骑着。她忍不住说:“你这样骑车,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你送我去医院看我的爸爸妈妈。” “这么久了,你还记得?” “你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 他挑了一家餐馆,说:“这家餐馆的扬州炒饭不错。” 一个带位的年轻女孩把他们领到一张桌子前,两人坐下,女孩问他们喝什么茶,他点了茉莉花茶,那女孩进去倒茶了,他们拿起桌上的菜单翻看。 正看着,他突然低声说,“我们换一家吧。” 她有顾虑:“都已经去倒茶了,现在换不大好吧?” “还没点菜么,怕什么?” 她感觉这有点像很久以前偷香蕉那次,他叫她站在墙角等他,虽然没说明是为什么,但总是有道理的,如果她照办,就一点事没有,如果她不照办,肯定会惹出麻烦来。她没再说什么,跟着他走出餐馆,听到身后女招待在议论什么,大概是在骂他们两个坐定了又跑了。 她说:“今天太好玩了,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偷香蕉那次。” 他笑了一下:“你怎么光记得我那些丢人现眼的事?” “我觉得一点儿也不丢人现眼,我记得那件事,是因为你……你是为了我……才去……偷的……你还为了救我……挨了打,那时你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半开玩笑地说:“怎么只是那时?现在不是一样吗?” “真的?如果我现在想吃香蕉,你还会去。偷?” “现在用不着偷了吗。” “如果用得着呢?” “用得着还有什么话说?一个字:偷!” 她见他把个“偷”字说得那么铿锵有力,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他感慨地说:“你妈妈真好,花那么多钱去把我领回来,连我爸都。没那么好。我那时真想叫她一声‘妈妈’,不光是那时,我一直都想。叫她一声‘妈妈’。”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我爸要把钱还给你妈妈,但你妈妈不收,她说‘如果你真心谢我,就对我发誓,从此不再打孩子’。” “你爸爸就发誓了?” “嗯。他从那之后就没再打我。” 她跟着他走进一家小餐馆,点了炒饭和两个菜,两人边吃边聊,吃了很长时间,一壶茶加了很多次,她也上了好几趟厕所,如果是跟别的人上餐馆,她肯定会觉得很不自在,但跟他在一起,她好像做什么都很自然,还巴不得做点能令他想入非非的事。 午饭时间早过了,晚饭时间还没到,餐馆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客人,账单早已放在他们桌子上,店员好像都有点哈欠连天的了。她小声说:“我们是不是吃得太久了?” 他环顾一下四周,好像刚注意到店里只剩他们两个了,连忙说:“哎呀,讲糊涂了。我们走吧。” 他拿起账单,她连忙去抢:“给我,给我,说好了我今天回请你的。” 他坚持要付帐:“你下次再回请我吧。” 她听说还有“下次”,喜出望外,不再抢了,让他去付了账。 两人走出餐馆门,他问:“现在想去哪里?” 她原以为吃完饭肯定是像上次那样回学校的,没提防他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愣了一下,才说:“你说去哪就去哪。” “前面有个公园,想不想去那里坐坐?” 她欣然同意:“好啊,只要不耽误你正事就行。” “我没什么正事,就是教几节课。” “你下了班不回家,你家里人没意见?” “我家里没人。”他一偏腿上了车,她也紧追几步,坐了上去。 大概因为不是周末,公园里没什么人,仅有的几对,看上去都是情侣,坐在树荫里,靠得紧紧的。 她把视线从那几对情侣身上拉回,偷看他一眼,发现他也在望那几对情侣,她心有点慌,不知他会不会受了感染,也来点亲热的小动作。 走了一会,他指着树下一个长条木椅子说:“走累了没有?我们去那边坐会吧。” 她跟着他来到椅子跟前,他从包里找出一张纸,擦了一下椅子,让她坐下,自己也坐在椅子上,中间隔着一尺来宽。两人都侧身坐着,便于讲话。 她讲了些小时候的事,然后问:“怎么都是我在讲?” 他微微一笑:“我喜欢听你讲,你从小就很会讲故事。” 她声明说:“但是我刚才讲的不是故事。”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口才很好,记忆力也好,想象力很丰富,我觉得你不应该学理科,应该学文科,当作家。” “但我妈不让我学文科,说文科又赚不了钱又危险。” “那倒也是,不过可以当成业余爱好,写点小说,拿去发表。” “你说如果我把我们小时候的故事写出来,有没有地方发表?” “只要是你写的,肯定有地方发表。” “真的?你这么相信我的水平?” “嗯。我爸爸说的没错,你们一家都是读书的料。”他有点自卑地说,“我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我干这行完全是赶鸭子上架,我一直都想换个工作,但是学我这个专业的,除了教书,就只有去做官了。” “你不愿意做官?” 他撇撇嘴:“我既不愿意做官,也没有做官的本事。” “那你想换什么工种呢?” “我也不知道我适合干什么,好像什么都不适合。” “我觉得你教哲学教得挺好的呀。” “但我自己对我教的东西都不感兴趣。” 她吹捧说:“你不感兴趣还教这么好,如果感兴趣,那不得了啦。” 他沉默了,低着头,脚在地上画。她趁机盯着他看,觉得他侧面轮廓特别好看,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英俊潇洒。她又看了看远处的几对情侣,心痒痒的,很想他能坐到跟前来,把一条胳膊搂在她肩上,像别的情侣那样。 她小声问:“还记不记得那次去那个工厂吃冰?回来的时候,溪沟里涨水了。” 他抬起头,笑着说:“怎么不记得?你差点淹死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啊。” “后来,你叫我把衣服脱下洗。” 他有点异样地望着她,她不好意思往下说了,希望他接着回忆,但他跳过了那一段:“那时的生活真穷啊,吃个冰还要费那么大力。你想不想吃冰棍?想吃我们到那边去买。” “等会再说。你还记得不记得你摘了几片荷叶让我当衣服。” 他站起来:“走,我们到那边去买冰棍,我看见卖冰棍的车了。” 她坐着不动,他把手伸给她,她抓住他的手,站了起来,就不肯放开了。 他们牵着手,慢慢地往卖冰棍的地方走。她感觉好像有股甜水从他们握着的手里一直传上来,涌进心里,甜丝丝的,就像若干年前,第一次吃那种红红的硬邦邦的冰块一样,滋润到心里去了。 走到卖冰棍的人跟前,他问了她吃哪种,就掏钱买了两根,递给她一根。她把冰棍纸剥了,扔进卖冰棍的人随车带着的垃圾桶里,边吃边走。 她特意把冰棍拿在离他较远的那个手里,空出另一只,好跟他握着。但他没再伸手过来。她有点失望,还有点生气,但她很快就注意到他两手不空,一手提着他的公文包,另一只手拿着冰棍。 她吃完了冰棍,想找点纸擦手,但他又递过来一根:“喏,还有一根,吃完了一起擦手。” 她这才发现他刚才只是拿着冰棍,并没吃,她问:“你不吃冰棍?那你买了干什么?” “给你买的。” “一次给我买两根?我哪里吃得完?”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吃冰吗?” “哈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遍地是冰棍,哪里还会那么贪?你吃吧,我实在吃不下了,再吃要把肚子吃坏了。” “真不吃?” “真不吃。” “那我只好吃掉了。”他剥开冰棍外面包的纸,刚送到嘴边吃了一口,大半个冰棍就掉下来了,他赶快接住,装了满满一大口,狼狈不堪。 她开心得哈哈大笑。 他很快几口吃掉,走到一个水管边去洗手,边洗边叫她:“来,这里可以洗手。” 她也走过去,把手伸到水管下:“还记得不记得以前E市三中那个水管?” 他笑了一下:“记得,你那时是不是觉得水管很高?” “嗯,还要你把我抱到旁边的台子上去,我才够得着。” 他看了她一会:“你长大了,长高了,再也不用别人抱上去洗手了。” 她甩着手上的水:“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时的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他也甩着手上的水:“可能过去了的时光总是显得比现在的时光更美好。” “也不见得,我觉得现在的时光也挺美好的。” 她的手还没甩干,就大方地牵住他的手,他的手也还有点湿,两只湿手牵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他们就这样牵着手在公园里玩,她很想再往前发展一点,但他没带头,她只好控制住自己。 回到学校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很多人都拿着碗往食堂走,还有些人打了开水往宿舍走。 他说:“我到了,你……” 她看了看几栋楼房,问:“你住这里呀?” “嗯,这就是青年教工宿舍。” “你住哪间啊?” 他指了指一栋楼房:“就那间,在三楼,305。要不要上去坐会?” 她看到楼里进进出出的全是年轻男人,知道这是男教工宿舍,现在正是人家吃饭洗澡的时间,她到那里去不方便,就说:“不了,我回寝室去了。” “我送你一下?” “不用了,反正校园里不能带人。” 第二十三章 岑今跟卫国才约会了几次,就被袁逸看出苗头来了,逮住她问:“是不是。堕入情网了?” “谁说的?” “我说的,看你那样子就知道。” “我什么样子?” “嘿嘿,堕入情网的样子呗。” “循环论证啊?” “才不是循环论证呢,真凭实据。” 她还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跟以前有什么不同,但袁逸从来没诈过她,所以她相信自己的确是有了什么变化,出卖了内心的秘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也不是什么堕入情网,是遇见了小时候的一个朋友。” “小时候?多小?” 她把童年时代跟卫国之间的故事大略讲了一下,袁逸说:“啊?你还有这么动人的竹马青梅故事?怎么早没听你说过?” “以前根本没想过还会再见面。” “那怎么能没想到呢?中国只有这么大,姓尹的只有这么多,如果你真的要找,哪能找不到?” “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他姓尹。” “但你妈妈肯定知道。” “我妈在我面前从来没提过军代表姓尹,只叫他军代表。” “那是因为你妈妈爱着军代表,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了,就叫不出他的名字来。” “才不是呢,我妈妈恨军代表。” “爱恨交织!”袁逸摇头晃脑地说,“太浪漫了!太浪漫了!我说对了吧?你要么不恋爱,一旦恋爱,就是要死要活的那种。现在是不是有要死要活的感觉?” 她答不上来,只咧着嘴笑。 袁逸说:“这个卫国你一定要抓紧,不能让他溜了。多好啊,两个人在一起多有话题啊,讲讲小时候光屁股的故事,肯定把他激动得要死。” 田丽霞听说这事后,提议说:“要不要叫王峰的爸爸帮你打听一下?” 她一愣:“打听什么?” “打听你那个尹卫国怎么样啊。” 她连忙谢绝:“不要,不要,八字还没一撇呢。” “就是要在八字没一撇的时候打听吗,如果八字有一撇了,打听了又有什么用?” 她还是不愿意:“真的不要叫王峰的爸爸去打听,我还是自己慢慢了解吧。” “至少要打听一下他结婚了没有吧?” “他应该没结婚。” “他这样告诉你的?” “不是,是我自己猜的,因为我问他家里有没有人等他的时候,他说‘家里没人等’,而且他住在单身教工宿舍里。” “嗯,他可能没结婚,但是有没有女朋友呢?你问过没有?” “这怎么好问?我们又不是在谈恋爱,我怎么好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袁逸也不赞成找人打听:“打听什么呀?打听出来就没有自己了解的那种乐趣了,再说,如果他知道你暗中派人调查他,肯定不高兴。” 她觉得根本不用打听,她从小就认识卫国,已经认识几十年了,难道还不比那些认识他几年的同事更了解他?她坚决不让田丽霞找人打听,逼着田丽霞作了保证才放心。 她跟卫国出去吃了几次饭,也只发展到牵手的地步,她觉得很奇怪,因为听袁逸她们说,男人在恋爱阶段是非常急于向前推进的,见了面了,就想牵手;牵了手了,就想接吻;接了吻了,就想拥抱;拥了抱了,就想抚摸;抚了摸了,就想上床;上了床了,就想做爱;做了爱了,就再不愿意退回到前几个阶段了,就老想着做爱,做爱。 但卫国为什么不是这样呢?他是见了面了,就想牵手;牵了手了,还是想牵手;牵手,牵手… 反倒是她自己,有点像袁逸她们描绘的男人,见了面了,就想牵手;牵了手了,就想拥抱,但却在牵手那里卡了壳。 两个室友作为过来人,都给过她警告:在每一步上,都要坚持至少一个月,这个月牵了手,就只能牵手,一直要等到下个月,才能让他拥抱你。这还是快速的,要搁在以前,每一步都得一年时间。 为什么?因为男人的恋爱步伐是只能往前,不能退后的,如果你一下子就让他推进到了做爱阶段,那他就没有动力向你献殷勤了。 但她真想往前推进,想被他搂在怀里,像公园里的那些情侣一样,如胶似漆。 下一次出去吃饭的时候,她就开始实施她的推进计划。坐上他自行车的后座,他骑了一段,她就将一条胳膊搂在他腰上。 他的车突然一下从路的右边冲到了左边,差点撞在一棵树上,他赶紧稳住笼头,从路左回到路右。 她明知故问:“怎么啦?你怎么差点撞树了?” 他没回答,故意走了几个之字形。 她知道他在掩饰,不禁暗中偷笑,看来还是个新手。 过了一会,她索性将两条胳膊都圈在他腰上,这次他没去撞树,但她感觉得到他很紧张,腹部的肌肉都绷紧了。 她很喜欢这种效果,他越紧张,就越说明他是个新手。 这样搂着骑了一会,他伸出左手,把她的左手往下摘,她很敏感地松开了搂他的手,有点生气。 过了一会,他又向后伸出左手,仿佛在寻找什么。她把自己的左手递过去,他拉着她的手,圈到自己腰上。 她不生气了,把右手也用上,两臂搂着他的腰,头靠在他背上,感觉醉醺醺的。 但她实在不想在这个拥抱阶段熬一个月,她想推进到接吻阶段,就当拥抱接吻是同一个阶段的,不行吗?怎么可能拥都拥抱了,却不接吻呢?那不是像吃饭不吃菜一样不完整吗?再说她跟他从小就认识,他很多年前就抱过她,那不等于她在拥抱阶段已经停留过很长时间,可以推进到接吻阶段了吗? 那次他们去了动物园,因为不是周末,又是个阴沉沉的天,一看就知道有雨下,所以动物园人不多,大多是一些外地游客,大概受到行程的限制,不得不赶在有限的几天把G市的景点玩遍,所以天气不好也出来逛动物园。 他们两个,这里逛逛,那里逛逛,其实也没心思看动物,只是找个地方待在一起而已。逛到猴山的时候,下起雨来了,游客们都跑开躲雨去了,只剩他们两个,站在猴山前。 她没带伞,但他带着一件薄雨衣,他把雨衣给她披上,自己站在雨里淋。她把他往雨衣下拉,他接过雨衣,披在身上,让她躲在他腋下避雨。 她从他腋下挤出来,站在他前面,他张开雨衣护住她,两人贴得紧紧的。 连猴子都知道躲雨,有几个猴子躲在猴山的洞子里,还有的躲在猴山的桥下,只有一对母子,没地方躲雨,就坐在猴山上挨淋。猴妈妈把猴宝宝搂在怀里,弓着背,为猴宝宝挡雨。 她感慨说:“你看,连猴妈妈都知道保护自己的宝宝,难怪说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呢!” 他没吭声。 她转过脸,看见他脸上很多的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想起他从小就没妈妈,连忙抱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他把她的脸转过去,让她的后脑勺对着他。 她问:“为什么不让我看你?” 他没回答,但她能听见他吞咽的声音,还有吸鼻子的声音。 她转过身,这次可以肯定地说,他是在流泪。她声明说:“我不是说了对不起了吗?” 他答非所问:“真想永远这么站下去。” “我也是。” 他们虽然没站到永远,但站了很长时间,才恋恋不舍地回学校。 快到学校的时候,又下起雨来,他们来不及披上雨衣,刚才快吹干的衣服又淋湿了。 到了他楼下,他说:“现在下得正大,到我那里躲躲雨再走吧。” 她求之不得,马上跟着她去了他的寝室。 寝室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桌,有个电视机,很小,再就是两个书柜。东西不多,但因为房子很小,也摆得满满当当的。 他拿起热水瓶,往一个脸盆里倒了些热水,又从一个桶子里兑了些冷水进去,然后找了一件他自己的t恤衫,一条三角内裤,和一条长裤给她:“我下去打饭,你擦擦身上的水,换上干衣服,免得搞病了。” 他出去之后,她随便擦了一下,换上他的t恤衫和内裤,但没穿那条长裤,因为太长了。他的t恤衫很长,可以遮住内裤,像条超短裙,不穿长裤也可以。 过了一会,他回来了,把打来的饭菜放在桌上,拿起她换下的湿衣裙,晾到衣架上,挂在门上的气窗边。 两个人坐下吃晚饭,正吃着,有人敲门,他去应门,只把门打开一道缝,问来人:“赵老师,找我有事?” “问你借块姜。” 他拿了块姜给赵老师,关上门,回到桌子跟前,继续吃饭,把炒菜里的瘦肉都夹给她,把她不吃的白菜帮都吃掉了。 吃完饭,他去洗碗,回来就拿起一本书,坐在桌前看起来。 她好不沮丧:“你是不是很忙?如果你很忙,就告诉我,我现在就回去。” “还在下雨,你回哪去?” “那我要你陪我。” “我是在陪你呀。” “你没有,你在看书。” 他笑了一下,还是低头看书。 她从床上下来,跑到他身后,搂住他的脖子:“你在看什么?” “我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把头贴在他脸上,觉得他太阳穴那里跳得很厉害。他伸出一只手,向后摸到她的腿,“哎呀,冰凉,长裤也不穿,快到床上去,当心感冒!” 她跑回床上,拉了他的被子盖在腿上,对他说:“我今晚不回去了,就在你这里睡,行不行?” 他有点为难:“但是我们楼里没女厕所,你要方便还得跑到女教工楼去。” “在哪里?” “就是左手边那栋。” “可不可以就用你们楼的男厕所,你帮我在外面站岗?” 他面有难色,她马上说:“我就到女教工楼去方便吧,挺近的。” 他提议说:“如果你不想跑那么远,我可以找个脸盆给你。” “不用,不用,我趁现在天没黑,去女教工楼里方便一下。你帮我把我的裙子拿下来。” 她把自己半干的裙子扎在他的t恤衫外面,跑到旁边的女教工楼方便了一下,又跑了回来,脱下裙子,他又帮她把裙子晾在衣架上,挂在门上的气窗边。 她回到床上去,拍着床叫他:“到这里来陪我。” 他使劲抿着嘴,抿得脸上出现了两道纹路,然后毅然决然地说:“好,到这里来陪你。” 他坐在床边,头靠在墙上,一条腿伸在床上,另一条腿还踩在地上。 她往里挪了挪,拉他:“上来。” 他把上身往她那边挪了一点儿,但下半身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她搂住他的脖子一扳,把他的头扳到了她怀里,他整个人折成了个歪歪扭扭的“7”字。 他在那个姿势上停留了一会,突然翻过身,把她压在身下:“你这个调皮鬼,你到底要干什么?嗯?我问你呢?” 她不说话,张着嘴让他吻。他吻了下来,很深很长的一个吻,让她血液奔涌,浑身都软了,只想他来侵犯她。但他把自己撑起来,上身离开了她的身体。她伸出两手,把他的衣服往上卷,露出他那不再排骨根根的胸膛。 她等着他也如法炮制,但他没有,只用两手撑着,大口喘气。 她向下拉他,他挣脱了,起身下床,倒了半盆冷水,用手捧着往脸上浇,嘴里“噗噗”地往外吹气。 她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 他洗了一会脸,端着水出去倒,回来之后,从窗子那里取下她的衣裙,说:“外面没下雨了。” 她生气了,从他手里夺过半干的衣裙,说:“你想赶我走,就直说。” 他没吭声,有点胆怯地看着她。 她当着他的面就脱掉了他的t恤衫,但没脱他借给她的那条内裤,她穿上自己的衣裙,把自己的内裤卷成一团,塞进自己的提包,气昂昂地往外走。 他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没人的地方了,才从后面叫道:“今今,别生气。” 她不理他。他几步追上来,抓住她,拉到自己怀里:“今今,别生气,我不想惹你生气,告诉我,你没生我的气。” 她想赌气挣脱,但他搂得紧紧的,她挣脱不开。 他低下头来吻她,她一下就原谅了他。他是爱她的,他也很想那样做,但他没有,是为她好,爱护她,如果是一般的臭男人,送上门来,还有不吃的?不管爱不爱,都会吃了再说,像他这样不吃的,才是真爱她,替她考虑。 两人热吻了很久,都搞得气喘吁吁的,然后就那样拥抱着,站在黑地里,既不说话,也不动,很久很久。一直到十点多了,她说:“我们寝室楼十一点关门。” 他有点嘶哑地说:“回去吧,再不回去就进不了寝室楼了。” 她恋恋不舍地跟他告别:“那我回去了。” “嗯,晚安。” 她走了一段,回头看他,他还站在那里,见她回过头来,就对她挥挥手,飞了一个吻给她。 第二十四章 岑今回到寝室楼的时候,还差十多分钟就要关门了,守门的大爷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但她全然不介意,回报大爷一个甜甜的微笑,就像只梅花鹿一样轻捷地跑上楼去。 到了寝室门前,她掏出钥匙开门,发现里面反锁着,她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然后袁逸把门打开一道缝:“你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呢!” 她全明白了,小声问:“张强来了?” “嗯,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来,以为你不回来了,刚好田丽霞也没回来,就——” “没事,没事,我——” “进来吧。” 她犹豫了一下,进到屋子里,看到张强已经把该遮的都遮好了,很窘地坐在她床上。 袁逸指挥说:“张强,你到上面我床上去睡吧。陶红,你到田丽霞床上睡,我睡你的床,因为你的床在我的床下面,你睡那里不方便。” 张强龇牙咧嘴的,不知道该不该照办。 她说:“算了,你们在这睡,我出去。” “你到哪里去睡?” “我有办法。”她不等袁逸回答,就匆匆跑出去,抢在守门大爷关门之前,挤出楼去,听见守门大爷在后面吆喝:“喂,喂,我关门了啊,你跑哪里去?我可不等的。” “不用等。” 她沿着刚才回来的路奔跑,想在卫国的宿舍关门前跑到他那里去,如果那边也关了门,那她就完蛋了。 她刚跑到他们刚才分别的地方,就看见了卫国,他还像她离开时那样站在那里,她心里一阵狂喜,跑过去,扑进他怀里,把他撞得一歪。 他好像从梦中惊醒,惊讶地问:“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袁逸的男朋友来了,在这里过夜,她以为我今晚不回去。” “那你怎么办?” “到你那里去。” 他没吭声。 她不高兴了:“怎么啦?不肯帮这个忙吗?” “去我那里不方便。” “为什么?” “那是单身男教工宿舍。” “我就不信那里没藏过女生,如果你现在把他们的门敲开,我保证至少有一半的人房间里有个女生。” 他笑了一下:“但人家那不同,房间里藏的是女朋友,没什么不可以的。” “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你也是我的学生。” “我躲在你寝室里不让人看见还不行吗?” “但是我还是会看见啊。” 她想起他用冷水洗脸噗噗吹气的情景,知道他在怕什么,感觉自己魅力不可阻挡,心里十分得意,不再继续为难他,转而提议说:“那我们就在外面玩一夜吧。” “只能这样了。等我先回寝室拿件厚点的衣服来,不然半夜待在外面会冻死的。” 他们手挽手地往他寝室方向走,她问:“你刚才怎么站在那里不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 “因为你知道我会跑回来?” “不是。” “那你为什么站那里不回你寝室?” “我不知道。” 她咯咯地笑:“是不是被我使了定身法?” “真像是被你使了定身法。” “如果我今晚不跑回来呢?你会不会在那里站一夜?” “我也不知道。不过要是超过十二点了,我们宿舍楼也会关门的。” “那你就只好在那里站一夜了。” “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不傻,很可爱。” 他们走到他宿舍楼下,他上楼去拿了件厚衣服出来,搭在一边肩上,另一只手挽着她在校园里走。 深夜的校园,很静,有一种不知名的香味飘过来。 她紧挤着他走,看着地上两个人粘在一起的影子,回忆说:“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跟红姐姐她们去游行,结果走丢了,是你领我回家。我走不动了,你就背着我,我的头靠在你肩上,影子那里就像是你的脖子上长出一个大包。” “你的记忆力真好。” “你不记得了?” “记得。” “那你的记忆力不是也很好吗?” “但我只记得。这些事,别的东西我记不住,你是什么都记得住。” 她反驳说:“不是的,我也是只记得这些事。跟你有关的事。” “想不想再让我的脖子长个大包?” “你背我?” “嗯。” “你背得动?” “试试看喽。” 她接过他手中的厚衣服,走到他身后,伸开两臂,搭在他肩上。他往下矮了矮身,两手托着她的腿弯,把她背起来,然后往上耸了两下,她就稳稳当当趴在了他背上。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他的影子成了一个双头怪物,还从腰里长出两条腿来,十分滑稽,她开心地笑起来。 他警告说:“小声点,小声点,人家都睡了,别把人家笑醒了。” 她忍住笑,趴在他背上,吻他的脖子,他又警告说:“当心,当心,别把我弄痒了,我一松手,把你摔个屁股墩儿。” “你好大的力气啊!现在还背得动我。” “什么时候我都背得动你。” “真的?” “你一点儿都不重吗。” 他们找了个长条椅子坐下,他坐在很靠边的地方,让她在椅子上躺下,把头和上半身放在他腿上,给她盖上厚衣服:“你就这样睡一会儿吧。” “我要你抱着我。” 他抱着她上半身:“好,睡吧。” “但是我不想睡。” “这么晚了,你不睡,想干什么呢?” “想跟你说话。” “好,你说吧,我听。” 她絮絮叨叨地回忆了一会小时候的事,感觉有点困了,打个哈欠,说:“现在我想睡了。” “那就睡吧。” “你哄我睡。” “怎么哄?” “唱歌哄。” “你想听什么歌?” “随便。” 他想了一下,小声唱起来: “时光一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 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 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她知道这首歌,也会唱,但她只听过女声的,没听过男声唱这歌,今天由他唱出来,唱得那么动情,她发现男声唱这歌也很好听,别有一番风味。 等他唱完了,她问:“你很喜欢这歌啊?” “嗯。” “为什么?” “里面有‘竹马青梅’几个字。” “你唱到这几个字,是不是就想到了我们?” “嗯。” “但是这个歌里说‘你就要变心’,可我没变心啊。”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喜欢这个歌呢?” “因为有‘竹马青梅’几个字。” 她想了一下,没想到别的歌有这几个字,可能因为她知道的歌太少了。 他又唱了几遍,但没把她哄睡着。他问:“怎么唱歌哄不睡你呢?” “这个歌唱得我很伤感。” “那我换个别的歌?” “别换,我现在的情绪已经进到这歌里去了,换别的肯定听不进去,我唱给你听吧。” 她小声唱起来,但唱了一半,就唱不下去了,眼泪涌进眼眶。 他吓坏了:“怎么啦?怎么啦?”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啦,可能是这个歌的词太悲了吧。” “太悲就别唱了吧。” “还是你来唱,你唱的时候,我不觉得这歌悲。” “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了一会儿,才说:“可能我知道我不会变心,所以你唱我不觉得悲。但是如果我来唱,我就觉得你真的要变心了,就觉得很伤心。” 他搂紧她:“今今,今今,我不会变心的,永远都不会。” “我知道,但是我一唱就唱出那个意境来了,可能我太富有想象力了吧。” “那你的想象力是反的,至少在这件事上是反的。以后不管你唱什么歌,也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我是不会变心的。” 她觉得这句话也有点悲,好像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一样,但她不敢往下问。沉默了一阵,她问:“你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我的?” “一开始就很喜欢。” “我是说像现在这种喜欢,不是小孩子的那种-” 他认真想了一下:“是从跟我爸爸去E市那次起。” “啊?你是跟你爸爸去E市的?不是你自己跑去看我的?” “也是我自己跑去看你的,刚好我爸爸要去E市那边看望一个战友,我们就一起去了。” “你到了那时才开始喜欢我?” “那你呢?难道比那还早?” “我从五六岁就开始喜欢你了!” “那是小孩子的那种喜欢,如果那也算数,那我也是从十一二岁就开始的。” “我那不是小孩子的那种喜欢,是像现在这样的喜欢,你走了我哭了很多次,但是你肯定没哭过吧?” 他搔了搔头:“没有。” “我说对了吧?你那时根本不是象现在这样喜欢我,这不公平!” “可能我太傻了吧,没你那么懂事早。” 她知道自己五六岁时也只是小孩子的喜欢,就不再为难他,转而问:“为什么你去了一趟E市,就喜欢我了呢?” “我也不知道,就记得到了那里,发现你已经不在那里了,心里就很难受,想哭。” “你哭了没有?” “没有,不好意思哭,但是那种感觉比哭出来还难受。” 她很满足,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又跟我爸爸一起到那个红星中学去,又没找到你。” “哭了没有?” “没有,跑到山里使劲喊了一阵儿。” “喊什么?” “喊‘今今’‘今今’,山里的回声好响。” 她很感动:“再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就回来了。” “你爸爸到E市去,是不是去找我妈妈?不是真的去看战友吧?” “也看了战友的,但是他肯定是想去找你妈妈,想见见她。”他笑了一下,“是不是很好玩?爸爸去找妈妈,儿子去找女儿,结果都没找到,两父子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到现在还记得那趟回程很沉闷,很漫长。” “后来你就没再找我了?” “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了。” “红星中学的人没告诉你们,说我们回了省城?” “我们去的时候正放暑假,学校没什么人,找到的几个都是新人,不知道你们究竟去了哪里。” 她无言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不过我爸爸后来去你爸爸下放的地方找过,打听到你爸爸已经离开乡下了,听说是你妈妈来把他领走了。” “你爸爸就没再找了?” “找了的,但是你爸爸他们生产队的人说你们去了他们那个省的省城,我爸爸到那里找过,没找到。” “你没有你爸爸重感情。”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爸爸后来还在找我妈妈,而你不找了。” 他没吭声。 她爬起来,坐在他腿上,面对着他:“你后来为什么不去找我了?” 他还是不吭声。 “是不是你找了我的,被我妈妈赶出来了?” “没有。” “或者你给我写了信的,但我妈妈扣下了没给我?” “没有。” “我不相信。” “是真的,你别瞎猜疑,错怪你妈妈。是我没再找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怎么可以不为什么呢?我要你说出个为什么来!你今天一定得说出个为什么来!不然的话——” 他好奇地问:“不然就怎么样?” “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他并没像她希望的那样吓坏了,马上交待为什么,而是轻轻搂着她:“我也希望你不要理我了。” 她生气了:“为什么?为什么你希望我不理你?” “今今,我配不上你,我知道我不该跟你在一起,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只有靠你不理我才能做到。” “为什么你配不上我?” “我是个工农兵大学生,没什么真才实学我在大学混不了多久的。你这么聪明,又是硕士,以后还可以读博士,出国留学前途无量。” “我出国可以把你带出去啊。” “可是我出去干什么呢?英语又不好,别的也不好,出去饿饭?” “我不会让你饿饭的。” “但是我不能光靠你养活啊。” “那我就不出国。” 他沉默了。 她发脾气:“为什么你老想着这些失败的前景呢?你不能为了。爱情。奋斗吗?学好英语,考出国去。”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不会读书,也不爱读书,可能是因为不会读书,所以我不爱读书,也可能是因为不爱读书,所以我不会读书。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我这个人不会读书。” “但是你要改变自己啊!怎么能破罐子破摔呢?” 他又沉默了。 她让步了:“好了,好了,我不要你改变自己,你就是你那个样,我还是喜欢你,你不想读书,就不读书,你不想教书,就不教书,不管你干什么,我都喜欢你。” 他抱住她,抱得紧紧的。 她低声说:“我只要你喜欢我就行,别的我都不在乎。你喜欢不喜欢我?” 他狠狠点头。 “不是小孩子那种喜欢吧?” 他狠狠摇头。 “是爱吧?” 他又狠狠点头。 “不是哄我的吧?” 他又狠狠摇头。 “你怎么不答话?” 他吻她,紧搂着她。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岑今逃了一天的课,因为前一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实在太累太倦了。她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吃第一顿饭,然后又睡。睡到下午,去澡堂洗了个澡,换下了卫国借给她的那条内裤,洗干净了,但不准备还给他了,留下自己保存。 吃过晚饭,她瞌睡是没有了,但也没心思学习,仍然躺在床上,想心思。 袁逸很抱歉:“对不起啊,你昨晚肯定没睡好。后来你去哪里了?去他那里了吗?” “没有。” “那你到哪里去了?” “就在外面坐了一夜。” “啊?那真是太对不起了。主要怪我太经验主义了,看到你过了十点半还没回来,就以为你不回来了。” “没事。” “其实你不用跑出去,就在寝室里睡,没问题的,很多人都这样,有时我到张强那边去,就在他床上睡,他同寝室的人就在自己床上睡。” “真的?那你睡得着?” “有什么睡不着的?张强在那里,谁敢欺负我?” “但是你们能那个?” “哦,那个吗,当然是在寝室的人回来之前就那个过了。张强懒得送我回来,我就留那里过夜了。你昨晚一个人在外面坐了一夜?” “不是,跟他一起。” “那你们干吗不去他的寝室?他跟人合住?” 她摇摇头:“不是,他不跟人合住,他一个人住。” 袁逸叫起来:“他一个人住还不让你去他那里过夜?怎么这么傻?” “傻点好。” “我就怕他不是傻,而是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是不是不能人道?” “人道?” “呵呵,别当成‘人道主义’了。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比如——不能勃起?” 她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替卫国洗刷了一下:“应该不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觉得到的。” “那我就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了,总觉得他有点儿怪,我从来没听说过哪个男人是这样的。” 两人聊了一会儿,袁逸到学校用功去了,她仍然躺在床上,回忆昨夜那幕,她相信卫国是能勃起的,因为她很清楚地感觉到了,两人抱那么紧,不可能不感觉到,她也没傻到认为他裤兜里揣根香蕉的地步。他最终并没跟她“人道”,但他吻了她一夜,抱了她一夜,爱抚了她一夜,使她享尽了爱情的欢乐。 她猜他今天可能也睡了一整天,因为她昨晚多少还睡了一会儿,而他一直抱着她,根本没睡,肯定更疲倦。 她正在床上胡思乱想,听到有人叫她下去接电话。她以为是他,但拿起听筒发现是妈妈。 她觉得她跟卫国都到这地步了,如果还瞒着妈妈,就太不像话了,总不能一定要等到孩子抱手里了,才让妈妈知道吧?她豁出去了,决定把一切都告诉妈妈,于是勇敢地说:“妈妈,你猜我在学校碰见谁了?” “谁?” “你猜吗。” 妈妈猜了几个,她都说不是,妈妈说:“那我猜不出来了。” “我碰见卫国了。” 妈妈不响了,很久才说:“他跑你们学校去干什么?去找你?” 她咯咯笑:“不是去找我,他早就在G大了。” “他在G大干什么?保卫科的?” “不是。” “基建处的?” “不是。” “政工干部?” 她又咯咯笑:“都不是,他是我的哲学课老师。” 妈妈一炸:“什么?他是大学老师?” 她很满意于这个效果,开心地说:“你没想到吧?连我都没想到呢,总以为他不是在烧锅炉就是当兵去了,哪知道居然是堂堂G大的哲学老师。” “他是怎么混成大学老师的?” “不是混成大学老师,是读了G大,留校当老师的。” 妈妈咕噜说:“他那么不爱读书,还能考上G大,这真是出了鬼了。” “不是考上的,是工农兵大学生。” 妈妈得胜地说:“我说呢!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考上G大,果然不出我所料,工农兵大学生!” 她有点不高兴:“工农兵大学生就个个都没水平了?” “反正他不是考上来的。”妈妈担心地问,“你没有跟他谈恋爱吧?” “没有。” “那就好。” “为什么?” 妈妈解释说:“你已经说了,他是工农兵大学生,那都是历史的遗留现象,他那样的人,在G大那样的地方是站不住脚的,迟早会被淘汰掉。” “但是我觉得他在学校干得还不错吗。” “这只是暂时现象,七七年才恢复高考,人才的培养还需要一段时间,现在大学教师还青黄不接,当然要用他那种人。一旦真正的人才培养出来了,他那种人就站不住脚了,除非他自己在G大能够不断进取,读硕士,读博士……” 她撒谎说:“他是在读硕士,在职的。” “哦,那还差不多,就是不知道他读不读得出来?” “肯定读得出来。硕士吗,只有考不进去的,没有读不出来的。再说,他是在职的,本身就是G大的人,导师都是他的同事,难道还会不让他毕业?” 妈妈问:“你是不是跟他……” “不是。” “你知道我说什么?马上就说‘不是’。” “我知道你说什么,你是问我是不是在跟他谈恋爱。” “是不是喽?” 她害羞地说:“有那个意思,但我想听听你有什么意见。” “难道我说不行,你还真能听我的?” 她撒娇说:“你不会说不行的。” 妈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对他爸爸是很有意见的,但是你们这辈人的事,不应该受到我们这辈人的影响。我以前主要是怕他不爱学习,不求上进,既然你说他还是挺上进的,那我也没什么要反对的,只不知道他人品怎么样?” “你是不是想问他还偷不偷东西?” 妈妈马上声明:“别瞎说了,我怎么会那么问?我是说各方面——” “我也是这学期才碰见他的,还没机会多了解,不过我觉得他挺不错的。” “他应该三十出头了吧?还没结婚?” “应该没有。” “什么叫应该没有?你连他结婚没结婚都没搞落实,就跟他……” “我这不是正在了解吗?总不能一上去就问他结婚没有吧?” “为什么不能一上去就问?我是吃了这方面的亏的,你可不要像我一样,被人家哄得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她听见爸爸在旁边嘀咕:“我什么时候把你哄卖了?” 妈妈说:“别多嘴。” 她问:“难道你跟爸爸在一起不幸福?” “老都老了,幸福不幸福也就这样了,但是如果生活能够重新来过,我肯定要先把他的婚姻状况搞清楚了再说。” “卫国肯定没结婚,如果他已经结婚了,他怎么会对我……” 妈妈警惕地问:“他对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觉得他很爱我,真的。” 她讲了几件她认为卫国爱她而又说得出口的事,妈妈说:“哎呀,那都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啊,男人想把一个女人骗到手的时候,他什么不能做?什么不能说?你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答应给你摘,但你以为他真的会去摘吗?只不过是那样说说,好骗你上他的当的。一旦骗到手了,你要他给你摘个菜他都不会去摘,更别说摘星星了。” 她又听到爸爸在旁边说:“你别把男人都说得那么坏。” 妈妈小声呵斥说:“你懂什么呀,在这里瞎说,像你这么傻乎乎的,别人把你女儿骗去卖了,你都还要帮着数钱。” 妈妈叮嘱了又叮嘱,说一定要打听清楚卫国的婚姻状况,千万不能走妈妈的老路。 晚上田丽霞回来后,她就谈起这事:“你上次说可以叫王峰的爸爸帮忙打听尹老师的情况,我那时没同意,但是我妈妈担心得不得了。” 田丽霞热心地说:“你现在想打听了?那我明天去他家吃饭的时候,就请他爸爸帮你打听。你妈妈是对的,她是过来人,知道社会有多么复杂。” 袁逸还是不赞成:“要打听,你自己不会向他打听?请别人打听,又拐了这么多道弯,搞得一点儿也不浪漫了。” 田丽霞说:“那就两头都进行,我叫王峰的爸爸帮你打听,你自己也亲自向他打听,两边打听到的东西,放一起对比,就知道他这人诚实不诚实了。” 袁逸气得直哼哼:“唉,再浪漫的事,被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一搞,就一点儿也不浪漫了。” 田丽霞说:“难道你当初就没打听一下张强的底细?” “我打听什么呀,张强是我爸爸的学生,我爸爸早打听清楚了,所以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就希望找个完全不认识不了解的,很神秘的那种,杀人越货的,刑满释放的,在逃的,那才刺激。” 她决定赶在田丽霞的公公调查之前,自己跑去调查,如果她自己就能查出真相,就不用麻烦田丽霞的公公了。 于是,她跑到单身教工宿舍去找卫国,这是她第一次不在“马哲”课之后来找他,也算是一个“突击检查”。 她来到他住的305门前,敲了敲门,但没人答应,她又叫了几声“尹老师,尹老师”,还是没人答应,她正准备离开,斜对面有个男人把门打开了,就是上次借姜的那个,那人说:“尹老师不在吧?可能回家去了。” “他家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听说挺远的。” 她客气地说声“谢谢你”,就离开了那栋楼房。 第二天傍晚,她又到他楼里去找他,又没找到,她心里很窝火,觉得他肯定有鬼。 第三天傍晚,他找到她寝室楼来了,但他没上来,只让门房叫她下去听电话。 她以为是妈妈打电话来了,穿着一双拖鞋就跑下楼去,到了楼下才看见是他,心情很激动:“是你呀?我还以为是我妈妈打电话来呢。” “听对面的老赵讲,你去找过我了?” “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不知道你的名字,他只说有个女孩来找过你。” “你一听说有女孩找你就知道是我?为什么?” “因为没别的女孩会去找我。” 她开心死了,问:“你这么出众,还没女孩子去找你?” “除了你,没别的人说过我出众。” 她问:“你现在有事吗?” “没什么事,怎么啦?” “没事的话,我就上去换双鞋,我们到外面走走。” 他没反对。她急忙跑上楼去,换了双鞋,又跑下来,挎住他的胳膊说:“走,我们到外面走走。” 他很含蓄地摘掉了她的胳膊,说:“走,去外面走走。” 她跟着他往校外走,问:“你怎么不让我挽着你?” “怕别人看见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 “我是你的老师吗,正在教你,人家知道了,不说你的成绩是我包庇的?” 她释然了:“我还没想到这上头去呢。” 到了校外没人的地方,他主动把一条胳膊弯起来让她挽住,她开心地挽住了,像个小女孩一样,在他身边连蹦带跳地走。 他不时侧过脸来看她,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也很高兴。 走了一会儿,他说:“我跟我爸爸谈了你爸爸的事,我爸爸说只要他写的东西起作用,他愿意为你爸爸写个东西。” 她兴奋地问:“真的?他这么说的?” “嗯。” “那我现在就打电话告诉我妈妈。” 他们找到一个电话亭,她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把军代表的话转达给妈妈,妈妈也很兴奋:“好啊,那就拜托他帮忙写个申诉材料,不管有用没用,主要是想尽到一个心。你有他的电话号码没有?如果有的话,给我一个,我可以自己跟他联系。” 她急忙问卫国要军代表的电话号码,卫国给了她,她又转给妈妈,妈妈问:“他现在跟你在一起?” “嗯。我们在外面散步。你想不想跟他说话?” 妈妈连声推辞:“不了,不了,你们散步吧,不打搅你们。” 打完电话,她又挎住他的胳膊,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憧憬:“要是你爸爸一封信,把我爸爸的问题解决了就好了。” “希望这事能办好。这些年,让你们受苦了。” “别的都还好,就是我爸爸的医疗费是个很大的负担,他现在年纪越来越大,病也越来越多,如果没公费医疗,光靠我们自己掏钱,真是难以负荷,所以我想到美国去读书,在那里挣美元,寄回来给我爸爸看病。” “你真是个孝顺女儿。你一定能到美国去读书,我听说学你这个专业的,很好出国。” “那你呢?” “我?我这个专业很不好出国,出国了也没前途,再说我英语也不行。” “我们结婚吧,结了婚我可以把你带出去。” “但是我到美国去干什么呢?” “陪我呀!” “你养我?” “我养你。” 他苦笑着摇摇头:“那有什么意思?” 她生气了:“有意思!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有意思,你不这样想吗?” “我当然这样想,但是……” 她挤到他前面,挡住他,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但是,只要两人在一起,就有意思,听见没有?” 他被她捂着嘴,只能嗯嗯地说着什么,含糊不清,她觉得他的样子又憨厚又老实,太可爱了,忍不住笑起来。 第二十六章 现在妈妈成了岑今倾吐内心秘密的最佳人选,因为妈妈比两个室友亲,也比两个室友生活经验丰富,她有什么话都爱跟妈妈说。 最近几次,卫国一再提到配不上她,令她非常不安,如果他真这么想,无论她怎么劝也劝不好,那该怎么办? 她跟妈妈打电话时,说起卫国的担心,妈妈也很不安:“唉,这孩子,怎么这么钻牛角尖呢?现在你们都在读硕士,学历上是平等的。而他在G大教书,要做个在职博士还是很容易的,总比外面的人考进来容易吧?” 她知道卫国的硕士是她编出来的,所以没妈妈那么乐观,担心地问:“如果他真的这么自卑,那怎么办?爸爸那时怎么样?打成右派后是不是也很自卑?” “当然是很自卑啰,又爱面子,不愿意连累我。” “那你是怎么样打消他的顾虑的呢?” “我那时已经分到你爸爸学校去了,他也不能把我赶回去。” “那我也这样,不出国,就留在G大,他也不能赶我走。” 妈妈叹口气说:“唉,我一直都怕你。在这些方面像我,结果怕来怕去你还是像我。” “为什么你怕我在这些方面像你?像你不好吗?” “好什么呀,为了爱情,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那你希望我傻乎乎的,什么人也不爱?” “当然也不是那样,我只是希望你别把爱情看太重,看太重了容易受伤害。”妈妈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他敢伤害我的女儿,我就对他不客气!” “他不会伤害我的,他说了他对我。永远都不会变心。我就怕他伤害他自己,如果他伤害他自己,就比伤害我更难受。” 妈妈安慰说:“现在不像从前,有那么些政治运动,太多的旦夕祸福,无法预测。现在他无论怎样落魄,也就是学历低点儿而已,但他已经读到硕士了,也不算低了,相信他不会太自卑的。” 她决定下次再见到他,就把自己坚决不出国的想法告诉他,希望能打消他的顾虑。 但下一次的见面,带给她意外的惊喜,使她忘了他的自卑,自己还差点儿自卑起来。 那天,他突然来寝室找她,那是他第一次到她寝室里来,她刚吃了午饭,正准备睡午觉,已经躺进被子里了。田丽霞也钻进了被子,只有袁逸还在泡脚,因为袁逸怕冷,不泡脚睡不暖和。 听到有人敲门,袁逸指挥说:“陶红,快去开一下门,可能是张强来了,但我脚是湿的。” 她听说是张强来了,就从被子里钻出来,衣冠不整地跑去开门,反正她这幅尊容已经被张强和王峰都看见过,不以为意。 但她一开门,看见卫国站在门口,衣冠楚楚,英俊潇洒,顿时愣住了。 袁逸也发现不是张强,立即发布命令:“关上,关上!” 她急忙把门关上,但又怕卫国跑掉了,赶紧把门打开一道缝,挤了出去:“你怎么来了?” “找你有点儿事,”他解释说,“是这样的,我爸来了,想见见你。” 她激动万分:“真的?他在哪里?在你宿舍吗?” “不是。”他说了个宾馆的名字,问,“你现在可以跟我去吗?” “可以,可以,我去换一下衣服,你等我。” “我到楼下去等你。” 她返身进屋,无比激动地说:“他爸爸来了,要见我,我穿什么好呢?” 两个室友比她还紧张,一个说穿这,一个说穿那,意见无法统一。最后她怕卫国等不及跑掉了,随便抓了套衣服穿上,跑下楼去,看见他就问:“我穿这身去见你爸爸行不行?” “你穿什么都好。” 他带着她来到他宿舍楼前,看见那里停着一辆小汽车,几个小孩围在车边看稀奇,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站在旁边。 卫国对那人说:“小崔,她来了,我们走吧。” 她跟着他上了车,但没坐在一起,她坐在后排,他坐在前排。 到了宾馆,他把她带到一个房间,她在时隔几十年后,再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军代表,还是一身军装,没戴军帽,头发仍然是花白的,但身材没有她记忆中那么高大巍峨,好像比卫国矮一个头,可能这些年里,她长高了很多,卫国长高了更多,而军代表革命到头了。 卫国介绍说:“爸爸,今今来了。” 军代表很热情地向她伸出手来:“今今啊?你长大了哟。”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急中生智地叫道:“军代表伯伯好。” 军代表笑起来:“呵呵,卫国说你连我的姓都不知道。” “我以为您姓卫呢。” “你妈妈从来没告诉过你我姓尹?” “没有,她也叫你军代表。” “呵呵,是的是的,前几天我跟她通过电话,她在电话里还是叫我军代表。” “你们通过电话了?” “嗯,她没告诉你?” “我寝室没电话,她给我打电话不那么方便。” “你长得跟你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 军代表的兴趣似乎全在妈妈身上,一点一点打听妈妈这些年的生活,鸡毛蒜皮的事都很感兴趣。 大概受了军代表的影响,她心理上有点错位,感觉面前坐的就是爸爸,跟妈妈分别多年,突然见到她,便一点一点打听妈妈的情况。她看到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还没忘情于多年前爱过的女人,但又只能这样间接地打听心上人的消息,鼻子有点发酸,尽可能地讲得详细些。 卫国给他们削了些水果,摆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自己坐在对面,听他们说话。 她能感到他注视的目光,她嘴里讲着,心里却幻画出这样一幅画面:若干年后,她有了女儿,而且长大了,那时卫国已经头发花白,一个偶然的机会,卫国遇到了她的女儿,于是就这样一点一点打听她的情况。 她使劲摇摇头,好像要把这幅画面给摇掉。天,怎么会这样想?卫国怎么会落到军代表这步田地?我又没跟别的男人结婚,怎么会轮到卫国走他爸爸的老路? 但她马上想到,如果卫国遇到的不是我的女儿,而是另一个女人的女儿,那么他一点一点打听的,就是那个女儿的妈妈,也就是另一个女人。那个画面似乎更恐怖,如果这两个画面一定有一幅是真的,她宁愿要前面那幅。不能活在他生活中,也要活在他心里,如果二者必居其一的话。 军代表说:“我听你妈妈说了你爸爸的情况,我知道你妈妈一定。很恨我,但是你爸爸的问题也不是我一个人处理的,那都是集体的决定,而且我们作为基层干部,也没权决定如何处理你爸爸的问题,我们只能向上级报个材料,最终的决定都是上面作的。” 她很理解地说:“我知道,你们也是如实汇报,没撒谎,没编造。” “你是个明白人,有机会多跟你妈妈谈谈,解开她这个心结。” “我会的。” “你告诉你妈妈,叫她别着急,我会跟E市那边联系,把你爸爸的事办好。他现在年纪大了,回去教书是不大可能了。” “我妈妈也没想过让我爸爸回E市去教书,她只是想给他弄到公费医疗。” “我知道,你妈妈给我说过了,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我这里准备了一点钱,你寒假带回去给你妈妈,在我把你爸爸的事办好之前,她可以用这些钱给你爸爸治病。” 她慌忙推脱:“不要,不要,我妈妈一定不会要您的钱的。” “就当是我还给她的。” “您不欠她的钱,为什么要还?” “我欠她很多,当年她为了救我的卫国,自己掏钱付给那个卖水果的。” “那才多少钱啊?顶多十几块。” “那时的十几块可就不少呢,快到你妈妈半个月的工资了。” “那也就半个月的工资,但您这太多了。” 军代表坚持说:“那个时候半个月的工资,加上这些年来的利息,还不该有这么多?这些年,你妈妈为了给你爸爸治病,省吃俭用,她过得太苦了。这钱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生气了。” 她仍然不肯收,卫国把钱接过去:“给我吧,我待会给她,她不收,我就直接送到陶老师家去。” 她太开心了:“好啊,你春节送我家去吧。我代表我父母邀请你们春节去我家玩。” 军代表呵呵笑着说:“今今的嘴巴从小就甜,‘军代表伯伯’啊,‘卫哥哥’啊,叫得晕人。” 她马上叫了起来:“军代表伯伯,卫哥哥,请你们春节上我家去玩。” 军代表说:“呵呵,我怕你爸爸妈妈把我赶出来。” “肯定不会的。” 卫国抿着嘴笑。 她和卫国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他陪她回寝室。 她感叹说:“其实你爸爸对我妈妈也是很真心的,我都分不出他和我爸爸谁更爱我妈妈。” “当然是我爸爸更爱。” “为什么?” “你爸爸是在自己落魄的时候才爱上你妈妈的,而我爸爸是在你妈妈落魄的时候爱上她的。” 她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说:“我爸爸输在时机不对上。” “为什么?” “他迟到了吗,如果他先遇到你妈妈,就没后面那么多悲剧了。” “但那就没我了。” 他赞同说:“就是,但那就没你了,所以我还是愿意我爸爸迟到。” “你爸爸后来一直没再婚?” “后来结了一次婚的。” “哦?我还以为……” “是在知道你父母复合之后。” 她好奇地问:“那你后妈呢?现在在哪?” “早离掉了。结婚不到两年就离了。” “你喜欢你后妈吗?” “没感觉。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他们的事,我不管。” “如果我妈妈做你的后妈,你喜欢不喜欢?” “那当然很喜欢啰,但是不可能吗。”他伤感地说,“我爸爸是不是很可怜?这样贴心贴肝地爱一个人,但却永远也没有得到的可能,没可能又还是要爱。” 她也很伤感。 他又说:“其实你爸爸没有我爸爸值得你妈妈爱。” 她附和说:“就是,他以前有一段婚史,又不告诉我妈妈。” 他反驳说:“那段婚史应该不算他的问题,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个也算数。” 她好奇地问:“你到底是站在哪个立场说话?” 他有点尴尬:“我没站哪个立场,就是说说事实。” 她庆幸说:“还好,我们没有错过时机。” “谁?” “我跟你呀。”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我们错过了,那怎么办?” “我们没有错过呀。” “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们错过了?那我们就去跳水库,还是你抱着我,我们一起沉到水底去。” “你现在还不会游泳?” “会游了。” “那还怎么沉到水底去?” 她把他拉停下,走到他面前,两臂抱住他的腰:“就这样,箍得紧紧的,像一个大石头,一起沉到水库底去,我保证不会中途松开-” “你想到死,怕不怕?” “如果是跟你一起死,我就不怕。你呢?” “我也不怕。” 她热烈地说:“那就说定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两人不能在一起生活,我们就去死!” “但是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很多的责任,很多的义务。” “什么责任义务?” “如果你死了,你妈妈肯定要哭死了。” “如果你死了,你爸爸也要哭死了。” “所以说,怎么能死呢?可能我爸爸以前也是这样,想死,但不能死,因为有我。” “我妈妈以前总是说,如果不是为了我,她早死了。” “父母为了孩子,只好活在这个世上;孩子为了父母,也只好活在这个世上。唉,人哪!” 她打断他:“我们不说死不死的话了吧,我们又没错过,为什么要想到死上头去?” “好,不说了。” “你寒假跟我回F市去吧,去见我妈妈。” “你不怕你妈妈骂你?” “她为什么要骂我?” “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坏孩子呀。” “你不是已经改了吗?”她坦白说,“我已经跟我妈妈讲过我们的事了,她挺喜欢你的。真的,不过我对她撒了谎,说你在读在职硕士。” “为什么要撒这个谎?是不是怕她瞧不起我是工农兵大学生?” 她有点儿尴尬地承认道:“是有点儿怕,但她没有瞧不起你,是我瞎担心。” 他笑着说:“其实你根本不用撒谎呀,我是读了在职硕士的,但我跟那些脱产的硕士一样,是正规考上的,只是因为我已经是G大的老师,才读在职,应该算半脱产,每学期只教一门课。” 她吃了一惊:“是吗?你什么时候读的?” “上学期刚读完。” “啊?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你没派人调查我一下?” “没有。我为什么要派人调查你?难道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吗?” 他紧紧搂住她,喃喃地说:“今今,今今……” 第二十七章 岑今太开心了,赶在第一时间给妈妈打电话,不仅汇报了见军代表的事,还把卫国已经硕士毕业的事也告诉了妈妈。 妈妈也很开心:“这孩子。读硕士是好事,怎么还瞒着呢?” “他以为我派人调查过他,以为我知道呢。妈妈,我还代表你们邀请卫国和他爸爸春节上我们家来玩,妈妈你不会把军代表赶出去吧?” 妈妈笑呵呵地说:“怎么会赶他呢?我这么不懂礼貌?” “我觉得你很恨他。” “恨他是因为你爸爸的事吗,现在他讲清楚了,又在积极帮忙解决你爸爸的问题,我还恨他干什么?” “卫国说他爸爸比我爸爸更爱你。” 妈妈嗔道:“瞎说些什么呀!” “是不是爸爸在旁边?” “他不在旁边也不要说这些话,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觉得没过去哦,军代表还是那么喜欢你呢。” “那又有什么用?难道我还能跟你爸爸离了去嫁他?” “假设,我是说假设啊,你跟爸爸离了婚,你会不会嫁给军代表?” “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怎么能假设呢?” 她觉得妈妈没把话说那么死,说明妈妈还是喜欢军代表的,至少是被军代表的感情给感动了。也是的,如果有那么一个男人,几十年如一日地爱她,她肯定也被感动了。但如果她已经结了婚,有了丈夫,还有了孩子,那么再感动也没办法了。 她开玩笑说:“如果一个人可以同时嫁两个人就好了,那你就嫁给爸爸和军代表两个人,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 那段时间,她简直像在天堂一样,每天都在设想着寒假的情景,跟卫国一起回家过春节,两人可以在一起待整整一个寒假,卫国可以圆他多年的美梦,叫声“妈妈”,军代表也去看望妈妈,圆一圆他多年的梦,那该是多么幸福啊!她唯一的担心,就是怕爸爸看见军代表会不高兴。 有天晚上,吃过晚饭,她和两个室友正准备到自修室去做学问,突然听到有人在敲她们的寝室门,她走过去开了门,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抱着个孩子,站在门前。 她一点也不认识那个女人,以为是敲错了门,便客气地问:“您找谁?” “请问陶红是不是住这里?” “您找陶红?我就是。” 那女人盯着她看了几眼,说:“是你?那我就是找你。” 她闪在一边,把那个女人让进屋,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女人在田丽霞的床上坐下,把孩子放在床上,然后伸出一条腿,搁在床沿,大概是为了挡住孩子,但没脱鞋,连鞋子都搁到床沿上去了。 她皱皱眉,指着另一张床说:“请把孩子放到那张床上吧,你坐的这张是我室友的床,别把她床搞脏了。” 田丽霞硬撑着说:“没事,没事,只要孩子不尿床就行。” 那女人没动窝,语音铿锵地说:“我是尹卫国的爱人。” 她脑袋“轰”的一响,眼前一团雾气,全寝室的人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了。她的思维能力仿佛都雾化了,只剩下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回荡:撑住,撑住,千万别昏厥,一昏厥就露馅了。 田丽霞问:“哪个尹卫国?” “就是你们尹老师。” 两个室友都没气了。 那女人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个开场白的效果,接着说:“我叫郑东陵,金陵的陵,不是一般女孩子爱用的那个‘玲’,我是在南京生的,我爸爸就给我起了这个名。” 袁逸幽幽地说:“我还以为是十三陵的陵呢。” 郑东陵不满地瞪了袁逸一眼。 田丽霞指着床上的孩子,半信半疑地问:“那这是尹老师的孩子?” “不是他的孩子,还能是谁的孩子?” 袁逸大惊小怪地说:“人家尹老师的孩子,你抱来干什么?” 郑东陵不屑地看着袁逸说:“这是我和尹卫国的孩子。” “怎么样证明?” “你不会看脸相吗?” 三个人都凑上去看孩子脸相,岑今觉得是有卫国的影子,不由得心头发堵,感觉自己快要尖叫出来。 郑东陵很有把握地说:“他肯定没告诉你们他已经结了婚。” 田丽霞脸不变色地撒谎说:“告诉了的,告诉了的。” 袁逸进一步证实道:“他上课的第一天,就告诉我们他有孩子了。” 郑东陵把脸转向岑今,生气地问:“他告诉你们他结婚了,你还跟他约会?” 她抵赖说:“我哪里有跟他约会?你听谁说的?” “你先别管我听谁说的,你只说是不是跟他约会了?” “没有。” “你没跟他约会,别人会平白无故造你的谣?” 袁逸插嘴说:“如果不是平白无故,那还叫造谣?” 郑东陵大概再也无法忍受袁逸了,大声说:“我没跟你说话,你别插嘴,你再插嘴……” “怎么样?就把我赶出去?” 岑今急忙用眼色制止袁逸,对郑东陵解释说:“我们那不叫约会。” “不叫约会叫什么?” “叫商量事情。” “有什么事情需要跑到餐馆去商量?” 她听郑东陵的口气,应该只知道她跟卫国上餐馆的事,于是镇定了许多,解释说:“他可能没跟你讲过,文革的时候,他爸爸是我爸爸那个学校的军代表,我爸爸的问题是他爸爸主持处理的,后来我爸爸被遣送回原籍管制劳动,到现在还没恢复原职。我爸爸一直在寻找他爸爸,想让他爸爸为我爸爸出个证明,解决我爸爸的工作问题。” 郑东陵似乎相信了她的解释,很有同感地说:“我爸爸他早就平反了,怎么你爸爸到现在还没平反?” “就是啊,所以我爸爸一听说我在学校碰见了尹老师,就叫我向他打听他爸爸的下落。” 郑东陵说:“你爸爸跟我爸爸是很不同的,你爸爸还是有问题的,谁叫他前段婚姻还没解除,又跟你妈妈结婚的呢?” “问题是他家乡那边不承认他以前那桩婚姻啊!我爸爸想办个离婚都办不成,因为那里没他结过婚的记录。” “既然没他结过婚的记录,那怎么能说他是重婚呢?” “就是啊!所以说很不公平吗!“ “只怪你妈妈运气不好,嫁了这么一个男人。唉,这世界上的男人,真是没一个好的!” 她附和说:“男人惹下的麻烦,总是连累到女人。” “就是,你们尹老师不也是这样吗?已经结了婚,还在外面冒充单身男人,吸引那些女学生。” “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呢?我是他的爱人,如果他没这些事,我会抓起屎往自己脸上抹?” “他到底怎么啦?” 郑东陵摇摇头:“唉,我都懒得说。我在J大工作,离这里比较远,没在这里住,住在我父母那边,他们帮我请了保姆带孩子。尹卫国呢,在这里上班,住在单身教工宿舍,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已经结了婚,更不知道他连孩子都有了。有些年轻的女学生不懂得自珍自爱,就跟他暧昧不清。” “你是不是以为我也是那样的女学生?” 郑东陵坦率承认:“我刚听到别人说时,觉得你也是被他蒙混了,以为他没结婚,在跟他谈恋爱,不过听你一解释,我知道你跟他没那事。” 她开玩笑说:“你这么信任我?” “你爸爸是他爸爸整倒的,到现在还没平反,那也可以说你们两家是仇人了。” “嗯,我爸爸妈妈很恨他爸爸。” “你不恨?” “我到底又是一代人了,没他们那么恨。” “但还是有点儿恨的,对吧?这个我有体会,我现在见了他们理都不理,巴不得他们一个个早死。” “我如果不是为了打听他爸爸的下落,也不会理他。” 郑东陵好奇地问:“你打听到他爸爸的下落没有呢?” “如果打听到了,我老早就不理他了。” “他不肯告诉你?” “嗯,大概怕我们家报复他爸爸吧。” “我现在把他爸爸的下落告诉你,你以后就不用向他打听了” 郑东陵把军代表的部队番号和地址都说了出来,岑今装模作样地记在了笔记本上,记完之后,她好奇地问,“你跟尹老师是怎么认识的?” “别人介绍的。” “别人介绍的?你这么漂亮,还需要别人介绍?” “我本来是不需要别人介绍的,以前追我的人多得很,哪里用得着别人介绍?但那时我刚跟我男朋友吹掉,而我跟我男朋友谈了很多年,别人都认为我们俩会结婚的,追我的那些人都死了心,找了别人了。我跟我男朋友吹了之后,受的打击很大,想抢在他前面结婚,刚好别人把卫国介绍给我,就答应了。” “你是为了跟以前的男朋友赌气才跟尹老师结婚的?那他知道不知道?” “他知道又怎么样?他对我是一见钟情,但我根本瞧不起他,他比我以前那男朋友差太多了,我要是嫁给他,根本不可能在我男朋友那里挽回面子,所以我马上就告诉介绍人,说我不想跟尹卫国谈恋爱。但他死乞白赖,不把我搞到手不罢休,使用了很不光彩的手段迫使我跟他结了婚。” 她马上想到了未婚先孕之类的事,十分恶心,不想听到具体的细节,转而问:“那你跟你男朋友为什么吹掉呢?” “他出国了。” “他出国了就跟你吹了?这种男人也太……” “不是他跟我吹,是我跟他吹。我是独女,父母舍不得我出国,我也舍不得离开他们,就跟我男朋友吹了。” “那你是为了父母牺牲了自己的爱情了?” “有什么办法?谁叫我是独女呢?” 郑东陵滔滔不绝,完全没有告辞的意思,如果不是张强跑来,郑东菱说不定会讲到第二天早上去。 张强一来,袁逸就对郑东陵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是G大副校长的儿子,陶红的男朋友。” 张强十分圆滑地说:“快别提我爸爸了,我可是靠自己赢得美人归的。” 郑东陵看了张强两眼,抱起孩子:“你们有客人来了,我不打扰了,改日再谈。” 郑东陵走后,张强问:“你们几个在搞什么鬼?” 袁逸对张强解释了一下,然后感叹说:“这就是尹老师的夫人?太差劲了!” 田丽霞也说:“你看她那个得意哟!‘我是尹卫国的爱人’,尹卫国的爱人怎么啦?很稀奇吗?怎么听到G大副校长几个字还是羡慕得流口水?” 几个人哈哈大笑,袁逸说:“这个人真是死要面子,防丈夫出墙像防贼一样,还吹她是多么不在乎人家,既然不在乎,干吗这么防范呢?” 田丽霞说:“你看,我说要早点调查他一下吧?你们不相信,这下搞得好,搞得人家老婆找上门来了,幸好两家还有那么一点恩仇在那里,不然她今天跟陶红没完。” 袁逸说:“别怕,他老婆这种德性,你轻轻一拉,就把他拉过来了。” 田丽霞说:“算了吧,老婆是不怎么地,但人家儿子都有了,你还想把人家拆散?” “有儿子就拆不散了?” “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一结婚就给人家做后妈。” “让他老婆把孩子带走。” “那孩子多可怜啊。” 两个室友撇开张强和岑今,自顾自地争论上了。岑今心里乱成一锅粥,只想着:糟了,怎么跟妈妈交差?马上就放寒假了,妈妈可别真的去邀请军代表上家里来玩。 她只好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你还没邀请军代表上我们家过春节吧?” “没有,你不是邀请过了吗?是不是我也应该邀请一下?” “别别别,我今天给你打电话,就是叫你别邀请他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那个卫国……我……我已经……没理他了。” “是吗?为什么?前两天你们不还好好的吗?” “是的,但是现在我知道他已经……” “已经结婚了?” “嗯。” “那你们接触这段时间,他都没告诉你?” “我没问他。” 妈妈很生气:“这种事还要别人问起才说吗?自己就应该主动告诉对方,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不告诉就是不诚实。” 她没替他辩解,知道越辩解妈妈会越生气。 妈妈叹口气,说:“唉,最怕的就是你也像妈妈一样,遇到这种不诚实的男人。你爸爸也是这样,家里有老婆,也不告诉我,如果不是文革兴外调,他不是会瞒我一辈子?” 她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恨军代表呢?他派人去外调,不是帮你拆穿了爸爸的谎言吗?你不是应该感谢他吗?” 妈妈尴尬地说:“你把我问糊涂了。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我恨你爸爸不诚实,我也恨军代表拆散我们夫妻。” “看来你说得对,男人没一个好的。” 妈妈又替爸爸辩护起来:“你爸爸也就是在这一件事上对我不够诚实,其他方面,他还是有一说一不撒谎的。这跟那个卫国不同,我记得那孩子从小就爱撒谎。再说你爸爸跟那个女人没登记,他以为那场婚姻不算数,但这个卫国,难道也是只拜了天地没登记?” “现在哪里还有包办婚姻?” “所以说卫国比你爸爸性质恶劣,”妈妈担心地问,“你跟他接触好像还没多久吧?就是这学期的事吧?” “嗯。” “他没对你动手动脚吧?” “没有。” 妈妈舒口气:“那就好。” 她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但是我对他动手动脚了。” 妈妈仿佛跳了起来一样:“别瞎说了,女孩子……” 她赶快改口:“跟你开玩笑的。” “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的,我的女儿,从小谨慎,肯定不会做这种事。” 第二十八章 连着两夜,岑今的梦里全都是郑东陵,但却长着一张麻脸,伸出一双老虎钳似的利爪,扼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在校园里走,边走边喊:“看啊,这就是那个勾引我的丈夫,破坏我的婚姻的女人!” 路人侧目,众皆义愤,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议论纷纷,有的还朝她呸过来:“小偷!小偷!” 她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恐惧,知道从此以后,“小偷”这个帽子就会一直跟随着她,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叫她“小偷”。她只有一条出路:跳水库。 于是,她沿着一条昏暗的街道,向水库狂奔…… 这个噩梦每次都是做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令她心儿狂跳,好一会才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恐惧感消失,但犯罪感依然,就像当年卫国偷香蕉而她被麻脸女人抓住时感受到的一样。要躺很长一段时间,而且要把两个室友智斗郑东陵的过程再三咀嚼,犯罪感才慢慢减轻,仿佛回到了红星中学那个黑白颠倒的小世界。 她知道自己这次当得起“小偷”这个称号,她的确是偷了郑东陵的丈夫。的感情,因为她从第二次约会开始,已经意识到卫国的已婚身份,但她一直不愿意从任何渠道证实这一点,就那么捏着鼻子哄眼睛地哄自己。即便被郑东陵强行揭穿,她仍然不愿意相信,如果卫国现在告诉她,说郑东陵是在陷害他,她肯定愿意相信卫国。 但田丽霞的马后炮轰掉了她最后一根自欺欺人的稻草:“陶红,我打听到尹卫国的情况了,虽然晚了点,但还是很有用的。” 她胆战心惊地问:“什么情况?” “你算是幸运的了,郑东陵只是找到寝室来兴师问罪,除了我和袁逸,没别人知道,而我们两个肯定不会传出去。要知道她对付别人,可没这么讲究策略,她都是直接闯到人家上课的教室里去大闹的。” 袁逸问:“闯到教室里去?那不搞得满城风雨?” “可不是满城风雨?听说有一个女老师后来不得不调走,还有个女生为此休了学。” 她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他还不光是跟我这样?” 田丽霞仿佛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小声说:“除你之外,至少还有。三个。” 袁逸问:“这是你公公帮你打听到的消息?” “不是我公公,我公公一个男人,哪里好意思去打听这些事?是我婆婆,王峰的妈妈帮忙打听的。其实很容易打听出来,因为很多人都知道,你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行。我早就说要打听一下。” 她彻底晕菜,心理昏厥,失语。 田丽霞安慰说:“现在发现也不晚,你不是说你们还没走到那一步吗?那可真是万幸万幸。” 袁逸不解地说:“这我就不懂了,你未来的婆婆打听到的,全都是花花公子的事,但他怎么这么久都没动陶红一指头呢?难道陶红不比那几个女生强?” 田丽霞说:“可能是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吧。” 她说:“应该不是没机会,我还是给了他很多机会的,是他控制住了。” 两个室友异口同声地说:“那他还是真心喜欢你的。” 她搞不懂了:“真心喜欢的,就不动手,不是真心喜欢的,反而要动手,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室友面面相觑,袁逸说:“我们没遇到你这么复杂的情况。我跟张强很早就公开了,两边就没人再瞎打主意了,所以我们算是铁板上钉钉,吹多少次都会回原窝。” 田丽霞说:“我也是,我比你还彻底,一开始就跟两边父母摊开了,就算我们想吹,两边的父母也不会同意。看来还是早早公开好,公开了,别人就不会再打主意了,两个人都死心塌地跟对方好,像尹老师这样的,两个人总也不在一起,各住各的学校,外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婚姻状况,就很容易把他们当成未婚,一旦有人送上门来了谁还抵得住诱惑?” 她还是没搞懂为什么男人对真心喜欢的女孩反而不动手,但她愿意相信卫国是真心喜欢她的。 只是她实在没勇气再到课堂上去面对他,她怕她会难过得哭出来,所以下次“马哲”课的时候,她就翘了课,躲在寝室里,躺床上发愣。 她估计他会来找她,但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她焦急地等待着,一直等到下课,他果然打电话来了,她一拿起听筒,他就担心地问:“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是不是病了?” 一旦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在为她担心,她的底气就足了,讥讽地说:“你还没跟你爱人接上头?” “我爱人?” “是啊,郑东陵不是你爱人吗?” “她去找你闹过了?” “你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很生气地说,“这个女人!等我回去找她算账!” “你算了吧,你凭什么找她算账?难道是她做出了什么不轨的事吗?” 他没话说了。她问:“没事了吧?没事我就挂了。” 他叫道:“别挂!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想跟你谈谈。” “行啊,在哪儿谈?” “动物园?” “太远了。” “公园?” “行。” “我在校门那里等你?” “不用,我自己骑车去。” “那在哪儿碰面?” “就上次坐过的那个椅子吧。” 她打完电话,上楼去整理了一番,然后骑车来到那个小公园,远远就看见他坐在那个长条木椅子上。 已经是冬季了,一片萧瑟的树林,一条寂静的长椅子,上面坐着一个孤独的男人,那个景色,难以言说的凄凉,镌刻在她记忆里。 她推着自行车来到他面前,也不停车,就用手推着,一副马上开拔的架势,问:“找我有什么事?” 他有点可怜地看着她:“坐都不坐一下?” “哪里敢坐?坐了又会被你夫人发现。” 他无话可答,只可怜巴巴地仰脸看着她。 她好奇地问:“她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事的?” “我也搞不清。” 她笑了一下:“你不知道你夫人多神气活现噢,一进门,就大喇喇地说:‘我是尹卫国的爱人’,好像尹卫国的爱人有什么不得了似的。”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她就是这种人。” “不过实事求是地说一句,她长得还是满不错的,你是不是觉得她长得挺漂亮?” “没觉得。” “骗人!你不觉得她长得漂亮,怎么会爱上她?” “说不上爱她。” “不爱她怎么要跟她结婚?” “别人介绍的。” “别人介绍,你就跟她结婚了?别人肯定不止介绍了她一个给你。” 他不吭声。 她咄咄逼人地追问道:“别人介绍过的肯定不止她一个吧?” “不止。” “就是啊,为什么你没跟别的人结婚,刚好跟她结了婚呢?说明你还是看上了她的。” 他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这是我这段时间一直在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她嘲笑说:“你别问自己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跟她结婚,因为你太爱她了,不惜使用不光彩的手段,逼她嫁给你!” 他无奈地说:“这是她的说法。这你也相信?” “我为什么不相信?有你的儿子为证。” “这跟我儿子没关。” “怎么会没关呢?什么不光彩的手段?肯定是未婚先孕喽!” 他摇了摇头:“我没使用什么不光彩手段,结婚不是我的主意,我不过是在绝望之中变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算了,不说这些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自己做的事,后果该我自己承担。我今天找你,是想向你道歉,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你替她赔礼道歉?” “不是替她赔礼道歉,而是替我自己赔礼道歉,我给你添麻烦了。” 她看他面色悲戚,眼神绝望,不好再发他脾气,只抱怨说:“你已经结了婚,怎么也不告诉我一下呢?” “告诉了你就怎么样?” “告诉了我,我就不会跟你跑出去吃饭了。” “我结了婚,你就连饭都不跟我一起吃一顿了?” “一顿还是要吃的,那是老朋友叙旧吗,但后面的几顿,就不会吃了。” “我预料到了,”他有点儿哀伤地说,“所以我不敢告诉你。” “那你就瞒着我?你准备瞒多久?” “只想能多一点儿时间跟你在一起,”他惨淡地一笑,“是不是很自私?我也知道自己很自私,但是我在你面前。缺乏意志力。有几次也想告诉你的,但是怎么也舍不得说出口。” “看来你这人撒谎成性了,小时候就爱撒谎。” “我小时候没有对你撒过谎。” “所以你现在来加补?” “我知道你会说我不诚实,但是我真的害怕你知道我结了婚,就完全不理我了。” “那你就欺骗我?” “我对不起你。” 她苦笑了一下:“我还以为这句话是我爸爸的专利呢,哪知道每个男人都可以使用-”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我是真心觉得对不起你,我应该一直等着你的。” “那你为什么不等着我?” 他恳求说:“来这里坐一会儿吧!站着不累吗?” 她想了想,把车的站架蹬下来,放好车,大义凛然地走到椅子边坐下,那神情仿佛在正告他:“我不怕你,我就坐了,怎么样?难道你还敢碰我不成?” 他没敢碰她,只垂头丧气地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结这么一个婚,但是那时年纪也大了,很多人都劝把我劝烦了。我爸爸也很着急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也从来不敢相信你会爱我,更不敢指望我能跟你结婚。”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像我爸爸说的那样,你们一家都是读书人,而我只是一个混饭吃的。你前途不可限量而我一辈子就这个样了。” “你都读到硕士了,怎么还会觉得配不上我呢?” “读到硕士也是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而不是因为我。真是个读书的料。” 她不懂他的逻辑:“你那时觉得你配不上我,所以你跟别人结了婚。难道现在你改变主意觉得配得上我了?” 他好像被她问愣了,好半天才说:“现在我也觉得配不上。” “那你怎么又后悔结婚呢?” “因为……因为……我……发现你……是爱我的。”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不爱你,你是不是就不后悔跟你爱人结婚了呢?” 他茫然地看着她:“你……不爱我?” 她咬紧牙关说:“不爱。” “那你为什么……” “为我爸爸妈妈报仇!你爸爸把我爸爸整那么惨,我也要整整你爸爸。” “所以你就拿我开刀?” “不可以吗?你爸爸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不拿你开刀,拿谁开刀?” 他惨笑一下:“那你成功了,终于报仇雪恨了,我这一辈子,会像你爸爸一样,永远背负着一个错误的婚姻,活在内疚和自责里,但我没你爸爸那样的好运,我会像我爸爸一样永远羡慕地看着你和你的丈夫幸福无比。” 她没回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没让泪水掉下来。 他伸出一只手,试探地握住她的手。她知道自己应该把手抽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他握着她的手说:“好想回到小时候,一切都那么简单,没有现在这么复杂。” 她没好气地说:“还不都是你自己搞复杂的?你不结这个婚,不是挺简单的吗?” “我对不起你。” 她以为他会说到离婚,起初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一个离婚的他;过了一会,她觉得自己能接受一个离婚的他,但不能接受他的孩子;又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能够接受他的孩子,只要他愿意离婚就行。 但他完全没提离婚的事,只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对不起你”,使她非常生气,看来他只是因为偶然与她相遇,偏离了一下婚姻的轨道,但最终他还是要回到他的婚姻里去的。 她站起身,问:“话说完了吗?说完了我就回去了。” 他也站起身:“今今,希望你原谅我,别生我的气。” “我生你什么气?你又没勾引我,强迫我,是我自己傻!” 他拉住她,拉到自己怀里,搂紧了,喃喃地说:“不是你傻,是我傻,我明明知道我不该。” 她无力抗拒他的拥抱,心想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要说犯错,早已犯了好多次了,再多犯一次也没什么。 他就那样搂着她,没说话,也没进一步行动。 她靠在他怀里,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特有的气味,所有的理智都化为乌有,如果他叫她做他的秘密情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如果他许诺他会离婚,她一定会死死地等他。 但他没叫她做他的情人,也没提到离婚,只喃喃地说:“好想能永远这样站下去。” 她抬起头看他,只见他低头望着她,满脸的泪水。 第二十九章 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里不想让女儿去看爸爸,岑今搞到离感恩节只一个多星期了,才想起还没为女儿订票。她知道女儿的学校会放一个星期的假,但她不想让女儿到爸爸那里待一个星期,于是跟女儿商量,看看订哪天的票比较合适。 但女儿说:“妈妈,你不用为我订票了,我thanksgiving(感恩节)不到爸爸那里去了。” 她一阵感动,到底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虽然已经过了搂着妈妈的脖子,贴着妈妈的脸,做“相依为命”状的年龄,但也只是方式变了,本质没变,仍然是心疼妈妈的。 她感动之余,大公无私地说:“还是去看爸爸吧,我一个人在家里没问题,我只放两天假,连周末一起才四天,我看看电视,上上网,很好打发。” “我不用去了。” “为什么?” “爸爸说他过来看我们。” 她一愣:“他跟谁说的?” “跟我说的。” “他怎么不跟我通个气?” “他怕你不答应。” “怕我不答应就先斩后奏?”她很生气,马上拿起手机拨号。 小今嚷道:“妈妈,你干什么呀!不要打电话骂爸爸,是我答应他来的,他说如果你不欢迎他,他可以到el(旅馆)去住,还可以带我到外面去玩,不打扰你。” 她已经拨通了电话,那边问道:“Petal?” “不是,是我。” “小乖?” “你可不可以别叫我‘小乖’?听着就肉麻。” 女儿逃掉了。 那边说:“呵呵,不是故意的,只是叫惯了。” “什么叫惯了?我们离婚都这么多年了。” “是离婚前叫惯了,离婚后没机会用新称呼,就没改掉老习惯。你找我有事吗?” “你感恩节要到我们这里来,怎么也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呢?” “我跟Petal说好了的。” “你光跟她说好就行?” 那边也强硬起来:“我对我女儿有探视权,她同意我去哪里看她,我就可以去哪里看她。你可以不接待我,甚至可以不让我进你的门,但你没权阻止我看我的女儿。” “不是说好她去你那里的吗?” “我查了一下机票,直飞的很贵,但Petal这么小,转机我不放心。” 她的火气下去了一些:“你过节期间跑出来,你那位不说你?” “我跟她分开了。” 她撇了撇嘴,心里想:哼,难怪不得,那边搞散了,就想到这边了。但她没往下问,那两个家伙分分合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对此已经失去了兴趣。 那边也换了个话题:“小红,Petal报大学的事,定了没有?” “你没问她?” “我前段时间问过,那时她还不知道去哪个学校好。” “如果她都不知道,你问我有什么用呢?在这些事情上,我都是听她的,她自己作主,想上哪个学校,就上哪个学校,不管她选择哪个学校,只要考得上,我都全力以赴支持她。” “如果上私立学校,学费会很贵的。” 她笑了一下:“你这么关心她选校的事,原来是担心要你出钱?你放心吧,我从来没做过你的指望。我的女儿上大学,我会想办法的,大不了贷款就是。” “我不是怕出钱,只要我有,我会尽力资助她。别忘了,她也是我的女儿。” “那你还担心什么呢?” “我主要是怕她一个小孩子考虑问题不可能那么周到,你这个做妈妈的还是要帮忙把关。” “这个我知道。” “学校还不是我最担心的,主要是专业。我听她说想读英语专业,我很担心,怕她读出来找不到工作。” 她也有这个担心,两人似乎找到了共同语言,她问:“你有没有开导开导她?” “我说是说了一下的,但不敢多说,怕她不高兴。你有时间了,好好开导她。” 她忍不住笑起来:“你可真狡猾,自己不想得罪女儿,叫我去做恶人?” 那边有点尴尬:“不是叫你做恶人,主要是你天天跟她在一起,可以循序渐进地向她灌输学英语找不到工作的观念。我离得这么远,通话时间这么少,如果一打电话就跟她唱反调,她不恨死我?” “你感恩节不是要过来的吗?那时你可以跟她好好谈谈。” “行。小乖,你到时可不可以到机场接我一下?” 她也懒得纠正他的称呼了,回答说:“你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当然会去机场接你,难道我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 “那我把航班号给你,你记一下。” 她记下了他的航班号。 那边得寸进尺:“我去你那边,不用订旅馆房间吧?” “你不是说你可以去住旅馆的吗?” “可以当然是可以,但是你的Room(客房)吗?就让我住那里吧,可以跟Petal在一起多待一会。你天天跟她在一起不觉得,很难体会我这个难得跟她在一起的人有多么想她。” 她发现他还是那么会抒情,稍不注意就会上他的当,不由得笑了一下,打断他说:“行了,行了,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兮兮的了,你不用订旅馆房间。” “谢谢,谢谢。” 下午,小今从教堂回来,她提起选专业的事,把小今的爸爸拉出来做恶人:“小今,你爸爸今天在电话里说,他不希望你读英语专业,怕以后不好找工作。” 小今一笑:“我知道。你呢?你赞成不赞成?” “我也。觉得英语专业不好找工作。你干吗要读英语专业呢?写screenplay(影视剧本),也用不着读英语专业啊!你看那些大作家,大剧作家,有几个是英语专业毕业的?” “他们都是什么专业毕业的?”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说他们不是Englishmajor(英语专业学生)呢?” 她哑口无言,看来跟女儿说话也应该做足功课,不能信口开河。 女儿问:“妈妈,为什么你和爸爸总是担心找工作的事呢?我还没进大学,你们就在担心我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那不是很多年之后的事吗?” “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但是如果选的专业不对头,这很多年就白费了。” “怎么会白费呢?我可以学很多东西啊。” “但是如果你学了很多东西,却找不到一个工作,那你靠什么谋生呢?” “我写Screenplay(影视剧本)啊,我还可以写Novel(长篇小说)啊。” “但是,如果你靠写作谋生,你就很难写出好东西来了。““为什么呢?” “因为你老想着怎么样写才卖得出去,你就老想着迎合读者的口味,那就写不好。” “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读者的口味不一样吗……而且是可以变化的。伟大的作者,不是迎合读者的口味,而是造就读者的口味,提高读者的口味。” 她侃侃而谈了半天,以为肯定把女儿侃服了,结果女儿问:“妈妈,什么是‘口味’?” “就是taste。” “那什么是‘迎合’呢?是不是Milkyay(银河)?” 看来刚才是白说了,她只好用英语再说一遍。 女儿很随和地说:“妈妈,随便你,你叫我读什么专业,我就读什么专业。” “还是要看你喜欢什么专业,妈妈替你选了,如果你不喜欢,读起来也不高兴,没动力。” “你说说你想要我读什么专业,我看看我喜欢不喜欢。” “你喜欢学医吗?” “Youmeanmedicalschool(你是说医学院)?” “嗯,读了出来当医生。” 女儿抱怨说:“怎么Asian(亚洲)妈妈都要自己的孩子读MedicalSchool啊?Nadia的妈妈要她读MedicalSchool,Rajishi的妈妈要他读MedicalSchool,Sean的妈妈要他读MedicalSchool。” “这些都是Asian妈妈?” “都是。” “Sean应该是美国人吧?” “Sean是美国人,但他家是Korea(韩国)来的。” 她答不上来了。 女儿说:“我知道,因为Asian妈妈都很爱钱,她们要自己的孩子读medicalschool,就能赚很多的钱,她们就不用工作了,让她们的孩子养着她们。” 她赶紧声明:“我没说你一定得读medicalschool,我只是提供一个选择,我也不是为了赚钱才提这个选择,只是觉得女孩子当医生挺好的。” “但是做medicaldoctor(医生)要上很多年的学,四年under(本科),四年medicalschool(医学院),还要做residency(住院医),还要oncall(值班,随叫随到)。” “当作家也很辛苦啊,不分白天黑夜地写,还不一定有人愿意发表。” “ButIdon’ttobeamedicaldoctor(但是我不想当医生)。” “不当就不当吧。”她见女儿不高兴了,不敢再谈这个话题,留给小今的爸爸去对付。 感恩节前一天的晚上,她带着小今去机场接小今的爸爸。 女儿很兴奋,特地打扮了一番,还化了淡妆,并要她也打扮起来:“妈妈,别穿这件衣服,这是你平时穿的衣服,不行的,你要穿节日的衣服!” “为什么?我们是去机场接人,又不是去参加舞会。” “你要穿漂亮点,让爸爸眼睛一亮。” “我才不管他眼睛亮不亮呢。” 女儿无奈:“Youdon’tknowopleasemen(你不知道怎样取悦男人)。” 她呵呵笑起来:“我Please(取悦)他干什么?” “hyouagain(他就会重新爱上你呀)!” “你上次不是说illlovesyou(他仍然爱你)吗?怎么今天又要我打扮起来让他重新爱上我?” 女儿坚持说:“youcan’ttakeitforgranted.Youshen(他是爱你,但你不能当成天经地义啊,你要不时地做点什么,激发他对你的爱)。” 她好奇地问:“这是不是你的经验之谈?” “’s经验之谈(什么是经验之谈)?” “就是你从自己的experience(经历)里学到的东西。” 女儿不说话了。 她关切地问:“怎么了?” “Nothing(没什么)。” 她感觉女儿在恋爱方面不是那么顺利,可能遇到了什么傲慢无礼的小子,还非得女儿一而再、再而三地rekindle他的爱不可。她很担心,担心得胸口都有点痛起来,不知道是哪个混账小子,这样对待我的小今,不把我女儿当成公主来膜拜,反而要我的女儿这样讨好他,如果我查出来是谁,我一定要…… 她还真不知道她能干什么,总不能跑去把那个混账小子痛打一顿吧?也不能跑到那个混账小子面前,去请求他好好爱女儿。 她安慰女儿说:“天下男孩子多得很,东方不亮西方亮。” “妈妈,为什么‘东方不亮’?是不是到了他们的晚上?” “呃!这是个比喻的用法意思就是,这个男孩子不爱你,还有那个男孩子爱你。” “Buttguyisnotthisguy(但那一个不是这一个)。” 她没词了,胸口更加发紧。 两母女上了车,她开车,女儿摆弄GPS(卫星导航系统)。不知道女儿把GPS报路名的语言调成了什么,总之不是英语,她一句也听不懂,紧张地说:“小今,你可别瞎调,我路不熟的,你调个我听不懂的语言,我就不知道怎么开了,别错过了机场的出口。” “没事,快到机场了我就调回英语。” 女儿跟着GPS怪声怪气地报Direction(方向),她完全听不懂,只能靠看GPS上的地图来开,开了一会,她问:“这是什么语?怎么老是‘冻你娃’‘冻你狗屎’的?” 女儿笑瘫在座椅上。 她暗中感叹,到底是小孩子,刚才情绪还挺低落的,一下又好了,只希望女儿是真高兴,而不是装给她看的。 到了机场,她先把车停到hourlyParking(按小时付费的停车处),然后跟女儿一起,到候机大厅去等小今的爸爸。 机场有个书店,出售各种杂志,都放在书架上,谁都可以翻阅。她和小今各找了本自己感兴趣的杂志,站在那里翻看。但她心神不宁,一点也看不进去,眼前老晃动着Lewis的面孔,心里愤愤地想:不知道是不是那臭小子在折磨我的小今,哼,什么破小子,还得我的女儿一而再、再而三地rekindle他的爱? 过了一会,女儿走过来叫她:“妈妈,快到时间了,我们到取行李的地方去等爸爸吧!” 她看了看机场电脑屏幕上的Arrivals(到达航班),说:“你爸爸的航班还没到呢,到了还得走出来,最少还有半个小时。” “去吧,别错过了。” 她只好放下杂志,跟女儿一起到取行李的地方去等小今的爸爸。 足足等了四十分钟,才听到小今的欢呼:“Isaa(我看见爸爸了)!” 小今迎了上去,但她没动,等在原地。人家父女见面,而她不过是车夫而已。 她远远打量着前夫,那个曾经玉树临风的男人,现在也胖了,壮了,皮肤晒黑了,头发稀少了。 岁月不饶人啊! 小今挽着爸爸的胳膊走了过来,很兴奋地说:“妈妈,爸爸来了。” 爸爸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拖着行李箱,笑吟吟地说:“小乖,你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第三十章 三人从机场回到家,岑今打断前夫对她家大房子的啧啧赞叹,很柴米油盐地说:“芷青,刚才在路上忘了问你吃过晚饭没有?” “没有。” “你没吃晚饭,在路上怎么也不提一下呢?” “提了干什么?” “提了我们可以找个餐馆吃饭啊。” “你们也没吃?” “我们当然吃了。” “就是啊,你们已经吃了,干吗要为了我去上餐馆呢?我在家里随便吃点儿就行了。” 她听他说“在家里”,说得那么自然,自然到天经地义的程度,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是有点怪。 小今自告奋勇地说:“爸爸,你要吃什么?我帮你Fix(做)。” 爸爸很开心:“你会给爸爸做饭了?真不简单,我就吃个Sandwich(三明治)吧。” “行。Sandwich我会做。” “你除了Sandwich,还会做别的吗?” “我还会做甜烧饼。” 爸爸大吃一惊:“甜烧饼你都会做?” 岑今解释说:“是买的现成的,她放在toaster(烤面包机)里烘一下就行。” “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我的宝贝女儿会做烧饼了呢,那我们父女俩可以开个烧饼铺子,肯定赚钱。” “还开烧饼铺子!”岑今对女儿揭发说,“你爸爸享了一辈子的福,都是别人做好了他吃。” “那不是以前吗?现在我经常做饭。” 她没吭声,心想你那是做给别人吃的,对我来说,你就是享了一辈子的福,从来不做饭。 女儿打开冰箱,寻找着。 她阻止说:“小今,算了,还是我煮面他吃吧,不是说‘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吗?” 芷青乐呵呵地说:“好,好,就吃面,只要你不让我吃饺子就行。” “小今你吃不吃点面?” “吃,爸爸吃我也吃,我陪爸爸吃。” 她心里有点酸溜溜的,都说女儿跟爸爸亲,还真是这么回事,女儿在她面前,有点像个小大人,说话是平起平坐的感觉,但到了爸爸面前,就一下变小了,娇滴滴的,嗲得不得了。 她煮好了面,给芷青盛了一大碗,给女儿盛了一小碗,把几盘剩菜热了一下,端到桌上,就上楼去了,不打搅他们父女团聚。 她家三间卧室都在楼上,她住的是masterroom(主人房,大卧室),自带洗手间的,小今住的是间小点的卧室,还有一间卧室做了客房,那两间卧室都在masterroom的对面,共用一个洗手间。<bdo>http://w</bdo> 她洗了澡,换上睡衣,坐在沙发上,用手提电脑上网,听见楼下女儿咯咯笑,芷青哈哈笑。 过了一会,父女俩都上楼来了,她走出去,安排一下:“芷青,客房给你收拾好了,你用这个浴室,里面浴巾什么的,都放好了,需要什么就吱个声。” “好,好,谢谢你了。” 她回到卧室,关上门,上床睡觉。 过了一会,她的卧室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她问:“谁呀?” “我。”是芷青的声音。 “什么事?” “想跟你谈谈Petal考大学的事。” “这么晚了,我要睡觉了,明天再谈吧。” 外面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芷青说:“OK(行),晚安。” “Goodnight(晚安).” 第三十一章 但岑今迟迟没有睡着,毕竟家里多了一个人,而且是个男人,又而且是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就睡在不远处,多少有点奇怪的感觉,主要是很好奇,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在打她的歪主意吗?如果他一点儿没打她的歪主意,她会有点儿失落;但如果他真是在打她的歪主意,她又觉得麻烦。最好是他心里打了歪主意,但行动上不敢实践,那就既不失落又不麻烦。不过,如果他不实践,她又怎么知道他打了歪主意呢? 她躺在床上,回想与芷青的婚姻,脑子里冒出“倾城之恋”几个字来,很久以前看过的张爱玲的小说,具体细节不记得了,主题似乎是这样的:一座城池的陷落,将一对本来不会成为夫妻的男女送进了婚姻的殿堂。 她觉得自己和芷青的婚姻很有的味道,本来是不会成为夫妻的,但因为一个可怕的灾难,使他俩上演了一出。 硕士毕业之后,她的两个室友都离开了G大。王峰在父亲的帮助下,搞到一个留学英国的名额,先去了英国,田丽霞走过场地留了校,但屁股还没坐热就到英国探亲去了。袁逸则去了G市的一个研究所,就她一个人,留在了G大。 袁逸说:“陶红,留校说明你还是没彻底忘记你的尹老师。”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如果不是因为他,你会留校吗?” “有他没他我都会留校,我留下是为了方便考托福GRE办出国。” “那倒也是,硕士读完了还没对上像,那就只能出国了,听说外国优秀男人多。” 她那时已经不对“优秀男人”抱任何幻想了,虽然一直都在相亲,但始终没相到一个合自己心意的男人,她觉得自己条件并不高,但不知为什么,就总是没有看得入眼的。袁逸和田丽霞都说那是因为她没忘记卫国,但她自己觉得不是这个原因,哪怕她从来不认识卫国,她也看不中那些被她相过的男人,找不到感觉。 留校之后,她住进了那栋她曾经“方便”过的单身女教工宿舍,占了田丽霞的半间房,一个人住了一间,没跟人合住。 但卫国已经不在隔壁那栋楼住了,可能搬回妻子那边去了,也可能在G大分了大点的房子,把妻儿都搬过来了。总之,她在那里住的时候,从来没碰见过卫国,有次到他住过的那栋楼去找人,她还特地去305看过,已经换了新住户。 她和他的下一次相遇,已经是留校后的第二年了。 那是一个傍晚,她在校门那里碰见了他,两人不约而同站住了。 苍苍的暮色之中,两人默默站了一会,他问:“你现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结婚了没有?有男朋友了没有?” 她笑了一下:“你管我这些干什么?” “随便问问。”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 他没回答。 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儿伤人,作为补救,主动汇报说:“我还没结婚,也没男朋友。” 他犹豫了片刻,小声说:“希望不是因为我影响了你。” “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他满脸尴尬。 她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儿伤人,作为补救,主动汇报说:“我根本没准备在国内。成家,我正在复习英语,准备出国留学。” “那好啊,祝你早日办成留学。” “你呢?你现在怎么样?” “我?老样子。” 她知道他的“老样子”就是仍然是郑东陵的丈夫,顿时失去了兴趣。 一阵儿沉默,似乎都意识到该说“再见”了,但两人都没说。 她开玩笑说:“我们这样站在这里,你不怕你夫人看见?” 他没回答,只撇嘴笑了一下。 她笑着说:“我室友曾经帮我调查了你一下,结果发现你在G大鼎鼎有名。” “我有什么名?” “臭名。” “什么臭名?” 她把田丽霞的婆婆打听到的消息简单复述了一下,问:“你夫人是不是真有这么厉害,敢闯到人家课堂上去闹?““早就不是新闻了。” 她好奇地问:“那你是不是真有那些风流韵事?” “如果有,学校还不把我赶走了?” “那她怎么会去找别人闹?” “道听途说,捕风捉影。” “但那些被闹的人怎么会调走呢?如果她们跟你没那事,干吗要心虚?” “不是心虚,而是厌恶。” “看来她对我还算客气的了,没闯到课堂上去闹。” “因为我警告过她。” “警告什么?” 他没回答,但她猜到了,无非是“再闯到课堂上去闹,就离婚”之类。她不解地问:“她这么撒泼,你怎么还能忍受她?如果是我早跟她离婚了。” “你不会遇到这样的人的。”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你的婚姻会幸福美满。” “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到哪里去找婚姻?” “会有的,你会有男朋友的,一个非常完美、非常爱你的人,相信我,再见!” 她看着他骑车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一丝悲凉。他在她心目中,一直是有点儿反叛意味的,反传统,反正统,这是她喜欢他的一个重要原因。也许年轻的女孩,特别是有点浪漫的女孩,都会被那些反传统的男人吸引。 但现在的他,似乎不再有反叛色彩了,政治上归顺了统治阶级,情感上归顺了一个泼妇,他身上那种神秘的吸引力顿时大大降低。她觉得他只要换上一身军装,把头发搞花白一点,他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军代表。而她,就是当年的陶今芬,只不过她连一个岑之都没有,而他却有一个郑东陵。 她很羡慕妈妈,虽然一生坎坷,但得到了两个男人的爱。而她,似乎只有坎坷,爱情却仍然是一个光板。 第三十二章 从那之后,她就没再见过他。 她认命了,知道他从小就只是她的保护神,救命星,平时他有他的生活,他有他的玩伴,只在她有危难时才会照耀她,解救她,危难过了,他就收起投在她身上的那束光芒,改照别人去了。唯一的例外是上“马哲”时的那段交往,但那不是他的本意,而是她偷来的,是她强加在他头上的,使他暂时偏离了他的轨道,她相信她迟早得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接下来的几个月很枯燥无聊,她申请报名考托福GRE,但没被批准,说她工龄太短。 她失去了复习英语的热情,对教书一向就没多大兴趣,对政治学习更是深恶痛绝,上班的时间很难熬,周末更难熬,孤独,无聊,没有奋斗目标,前途一片死寂。 就是在那段日子里,芷青闯入了她的生活。 芷青是袁逸的妈妈周老师介绍的,而周老师是芷青父亲的同事,芷青的父母急于解决儿子的婚恋问题,便广为托人替儿子介绍对象,这一托,就托到了袁逸的父母那里。袁逸的父母在家里念念叨叨的,被袁逸听见,就想到了岑今。 袁逸刚提起芷青的时候,岑今并没多大热情,但袁逸有一句话提起了她的兴趣:“这孩子真老实,他一定要我妈告诉你,说他因为跟导师和学校闹矛盾,分配受到影响,本来是留校的,结果学校变了卦,不要他了,他好不容易才在近郊一个民办大学找了个临时的教职。” “他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他说他不想骗你,先说明了,你好做决定。” 她的兴趣一下上来了,决定去见见这个“老实孩子”。 袁逸虽然是介绍人,但只负责过个话,坚决不肯亲自引荐相亲的双方,说还没到婆婆妈妈的年龄,丢不起那个人。 岑今和芷青是在袁逸父母家见的面,她到那里的时候,那“老实孩子”已经先到了,袁逸的妈妈周老师特意介绍说:“他一大早就起来了,先坐郊县到G市的长途车,怕迟到,打的奔来的。” 她看了那人一眼,感觉还行,秀才型,但还没到弱不禁风的地步,戴着眼镜,接人待物的样子很知识分子,见到她也落落大方。 周老师替他们做了介绍,就退了出去,随手关上门。 在相亲方面,她已经是久经沙场了,早就摸出了一个规律:只要是你不在乎的人,你一点也不会觉得尴尬或者手足无措,完全能饶有兴趣地看对方尴尬和手足无措,而对方越尴尬越手足无措,你就越不尴尬越不手足无措。 但今天的“对方”似乎也是久经沙场,一点儿也不尴尬,更不手足无措,开场白很文绉绉,像是老早就打好了腹稿一样:“周老师对你说过我的历史与现状吧?”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如果你说的历史就是跟导师闹过矛盾,而现状就是你的工作受到影响的话,嗯,她说过了。” 他也笑了一下,露出很整齐的牙,这使她好感大增,以她饱经风霜的相亲经历来看,男人能有这么一口整齐的牙,真是太难能可贵了。她印象中男人的牙,不是高低不平,就是东倒西歪,颜色那更是不敢恭维,一看那牙就倒了胃口,再也提不起兴趣。好像就只卫国的牙还不错,跟这个芷青不相上下,但卫国的牙是中看不中用,吃冷的酸的就疼,恐怕迟早会变得稀稀拉拉。 芷青开玩笑说:“知道了你还来?那你胆子真不小呢。” “为什么说我胆子不小?” “一般女孩,听到我的历史与现状,早就跑掉了。” “那你为什么见面之前就要把你的历史和现状端出来呢?不怕别人跑掉?” “跑掉不是可以省掉我一笔车费吗?” “呵呵,不好意思,今天让你破费了。” “破费得值。” 她觉得他的眼神有点情在里面了,心里有点得意:“你不是第一次相亲了吧?” “是第一次。” “但你不是说有些女孩跑掉了吗?” “跑掉了就没相成吗,怎么能算?” 她被他钻了空子,但并不气恼,开玩笑说:“你总不会是等到倒霉之后才开始考虑个人问题吧?” “刚好就是等到倒霉之后才开始考虑个人问题的。” “为什么?” “因为之前并没有个人问题。” 她又被他钻了一次空子,仍旧不气恼:“也就是说,你之前有女朋友?” 她本来是估计到他没女朋友,或者即便有过,估计他也不会承认,才问这么一句的,但他很坦率地说:“嗯,有过。” 她有点不舒服:“怎么吹了?” “没吹。” “没吹?” 他低下头说:“她死了。” 这可是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了:“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事。” “没什么,我叫周老师告诉你的,可能她忘了说。”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她什么时候过世的?” “今年。” “是因为生病吗?” “不是。” “那是……” “车祸。”他抬起头,看着她,满眼泪水。 她猜到了:“就是Y城那次大车祸?” 他点点头:“所以我根本没心思考虑这些事,半年都不到,尸骨未寒。” “那你为什么同意见面?” “为了我父母,他们总以为找个女朋友就会让我忘记这事。” “但其实你不能。” “你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忘掉你的初恋吗?” 她没回答。 沉默了一阵儿,他有点儿嘶哑地说:“对不起,我太自私了,为了应付我父母就把你拉进这个……” “没什么,我能理解。” “谢谢你。” 她很理解他的心情,也很尊重他的感情,陪着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你不要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如果她在天有灵,一定会希望你过得幸福。” 他感激地点点头,也站起来:“我也该走了。” 他们俩一起到外间去向主人告辞。 周老师一看两个人的表情,就明白出什么事了,马上做自我检讨:“小陶,他是叫我把什么都告诉你的,是我多了一个心眼,没告诉小逸。害你白跑一趟,真对不起。” 她很大方地说:“没白跑,认识一个朋友吗,谢谢您。” 周老师一定要留他们两个人吃了饭再走,但两个人都不肯吃饭,坚持告了辞,离开了周老师家。 走到外面,他问:“你饿不饿?” “怎么啦?” “如果你饿的话,我们就一起去吃点什么。我走得慌,没吃早饭,饿了。” 她笑了起来:“你这个人才怪呢,刚才周老师留你吃饭,你怎么说不饿不饿呢?” “我看见你不肯吃。” 她倒不讨厌跟他一起吃饭,也的确饿了,就答应了。 他说他知道一个小饭馆,还不错,两个人就到街边去坐车,坐了几站路,又走了一会,才到了他说的那个小饭馆。 两人进去,他点了几个菜,介绍说是那家餐馆的拿手好菜。 她有一点儿预感,但没说出来。 那顿饭吃得还比较愉快,他说话挺风趣,也能找到两人都能侃几句的话题,吃相也挺有风度,她感觉不错。 但吃完饭出来,他留恋地看一眼饭馆,感叹说:“我跟她的最后一顿饭,就是在这里吃的。” 他们没再说话,各回各的家。 她认为这事结束了,既然他陷在对前女友的哀思里不能自拔,那么她不会责怪他,但也不可能接受他。只能说造化弄人,如果没那次车祸,他跟他女朋友可能婚都结了。但出了那件事,他的一生就彻底改变了,回不到从前,又进不了今后,注定受苦。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芷青还是挺不错的,是她相过的人中最出色的一个,也是唯一让她有点儿感觉的一个。如果没有那件事,她会愿意跟他谈场恋爱。但如果没有那件事,他又不会来跟她相亲了,所以说,他命中注定不是她的。 但过了几天,她收到芷青写来的一封信。她从来没收到过这么有文采的情书,或者说,没文采的情书她都没收到几封。 他在信里说,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个人寡情,但是我仍然要告诉你,我爱上你了。我以为我今生永远不会再爱上任何别的人了,但是我错了。爱情来了,我措手不及。 他把那天见面的情形很诗意地记录了下来,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做过的每一件事,他都写了下来,使她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么短的时间,他居然能观察到这么细致入微的地步,记得这么清楚,而且能这么生动形象地写出来,只能说他记忆过人,文采出众。 他说他周末要回父母家,就在h大,离G大不远,如果她不反对,他想来看她。 她被他的情书感动了,今生今世第一次收到这么抒情的情书,无法不感动。 她答应了,约了个时间,在后门那里等他。他仍然是比她先到,斜靠在自行车上。见到她,就一脸阳光地对她笑。等她走到跟前,他自嘲地问:“我是不是很傻?”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傻。” 他老盯着她看,看得她怪不好意思的。她问:“我是不是很像她?” “像谁?” “你的那个前女友?” “不像。” “那你怎么老看着我?” “老看就是因为像她?刚好相反,像她我就不会老看了。” “因为已经铭刻在心中了?” 他有点儿不自在:“你是不是对这事有顾虑?” “我没顾虑,就怕你有顾虑。” “我没有。” “没有就好。”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很寡情?尸骨未寒……” 她打个寒战,提议说:“别提这个‘尸骨未寒’好不好?听着就……” 他很顺从地说:“好,我再不提这事了。” 但她自己又提到了:“她埋在哪里?” “她老家。” “她老家在哪里?” “K县。” 不是很有名的城市,但她知道大致方位,离这里很远,如果他坐火车去那里,途中会经过F市。 她问:“你去过她家没有?” “去过。我陪着她父母到Y城去领她,然后送她回家乡。”他仰起头看天,很久才把头放低,“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什么也没说,拔脚就回了自己的寝室。 但不知为什么,她眼前老是晃动着他的影子,他抱着一个骨灰盒,坐在火车上靠窗的位置上,外面的光线照进来,照在他泥塑木雕的脸上,把他的脸照得一边亮一边暗,每隔一下,火车就发出嘁哩喀喳的声音。 他就一直那样坐着,骨灰盒在他怀里变得温暖起来。 第三十三章 下一个周末,芷青又打电话来约岑今,但她不肯去了:“算了,你还是先一个人待一段时间吧。” “上次太对不起了。” “我能理解。” “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什么?你又没犯什么错误。” “我不该在你面前……” “真情流露?” “不是。” “那是什么?” “我不该还没走出从前,就想走进今后。” “难道你现在走出从前了?” “嗯。” “那也太寡情了吧?” 打完电话,她回到寝室,也没情绪干别的,就躺床上看电视,但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心情很矛盾。如果他认识她之后,还是走不出从前,她会觉得很失落;但如果他一下就走出了从前,她又觉得他很寡情,免不了会做些“既然他对她是这样,那么他对我也会……”之类的推理。 但她觉得自己的做法也有点寡情,也许他现在很需要一个人静听他的倾诉,也许他现在很需要一个人把他从沉痛的过去解救出来,不管怎样,她作为一般朋友,完全可以给他一只倾听的耳朵。像她这样跟他赌气,刚好说明她不是把自己当做他的一般朋友,而是当做一个跟他前女友争风吃醋的新女友。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给他写封信,把自己“一般朋友”的身份亮一亮,就听到了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是芷青,带着一股寒风,站在她门前,自报家门说:“一个人在老地方等了一会儿。” 她听到“老地方”几个字,差点儿抢白他一句“是你和她约会的老地方吧”,但想起“一般朋友”的准则,终于忍住没说,只淡淡地回答:“我又没答应去那里。” “我知道,是站那里回忆上次。” 她心动了一下,口气缓和了许多:“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问来的。” 她把他让进屋,给他搬了把椅子,倒了杯水,又坐回床边去看电视。 他坐在椅子上,捧着那杯水,边喝边看电视。 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她起身拿碗去打饭,讲个客气说:“开饭时间了,就在这里吃吧?” 他没客套,说:“外面冷,我去打吧。” 她把饭菜票给了他,他拿着碗下去了。饭打上来后,两人坐下吃饭,她仍然坐回床边,边吃饭边看电视。他也仍然坐在椅子上,边吃饭边看电视。 饭吃完了,她把碗拿到水管去洗,他跟了去,引得同楼的人驻足旁观。 洗了碗,她回到床边接着看电视,他也回到椅子上接着看电视。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你今天就是来看电视的?” “不是专门来看电视的,但有电视看,我干吗不看呢?” 她有点好笑:“你爸爸妈妈家没电视?” “有。” “那你怎么不在他们家看呢?” “他们家没有你么。” 她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眼神挺含情脉脉的,她的态度更软化了:“电视好看吗?” “我看的是电视机。” 她扑哧一笑:“电视机好看吗?” “平面直角,挺好看的。你刚才不是在看电视机?” 她坦白说:“我也是在看电视机,不知道演的什么。” “你真可爱。” 她被他赤裸裸的恭维搞了个大红脸。 “瞧,脸红了,”他继续赤裸裸,“更可爱了。” 她忸怩了一会,问:“最近怎么样?” “你指什么?工作?还那样。” “心情呢?” “心情?很复杂。” “为什么复杂?” “因为我堕入情网了。” “你早就堕入情网了。” “嗯,从那次在周老师家见到你开始。” 她嘟了嘟嘴:“难道你以前没堕入情网?” 他恳求说:“小陶,我们约定一下,从今以后,我们都别提那件事了,好不好?” “你只能保证你不提,你不能限制我不提。” “好的,我保证我不提了,你呢,随便你,你想提就提,但如果我不响应,那不是我不讲礼貌,而是我已经做了保证。” 她笑了一下,算是答应了。 从那以后,他们每个周末都在一起度过,大多数时间是他到她这里来,有一次他也带她去他学校玩,还一起去看过袁逸的父母,并跟袁逸张强一起到郊外远足。 虽然都是谈恋爱的老套子,但她毕竟是第一次经历,也觉得很新奇,最重要的是,这些老套子令她的生活充实起来,她再不惧怕周末了。 现在她才发现以前两个室友对男人的描绘是正确的,因为现在不是她在想着推进他们的关系,而是芷青在想着推进他们的关系,握了手了,就想拥抱;拥了抱了,就想接吻;接了吻了,就想上床,没有任何一个环节愿意停留一个月的。 他在他们正式约会的第二次就吻了她,是在她房间里。他按约定的时间来敲她的门,她知道是他,事先还稍稍打扮了一番,但她没料到他会吻她。 她刚一打开门,他就挤了进来,反手关上门,拥住她,吻在她嘴上。 她吃了一惊,准备表示一下反对,但他附在她耳边说:“你太美了!我要为你疯掉了!” 这本来是很俗套的情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她一定会嗤之以鼻,哪怕从书上看见,都要鄙夷一番。但从一个她并不讨厌的男人嘴里说出来,就有了不同的意义。 她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他的吻,而这就形成了他们约会的模式,每次见面,都会以吻开头。 她听袁逸非常愤世嫉俗地说过,说真正喜欢接吻的男人并不多,喜欢女人乳房的也不多,男人之所以吻女人,抚摸女人的乳房,是为了攻破女人的层层防线,占领自己的阵地。一旦攻破了防线,占领了阵地,他的兴趣就转到了下一层防线下一个阵地去了。 作为证据,袁逸说张强就是这样的,老早就不光顾她的嘴和胸了,叫他接吻,他都是找借口推脱,什么没刷牙啊,没漱口啊之类,把他的手拉到她胸上,他都只敷衍了事搓弄几下。 当然,男人对别的女人的嘴和乳房还是感兴趣的,因为那是他还没攻破的防线,还没占领的阵地。一旦攻破了,占领了,同样会失去兴趣。 田丽霞没有袁逸那么愤世嫉俗,替男人说了一句公道话:攻破了防线的男人也不是个个都不再碰女人的嘴和乳房的,有时为了激起女人的性趣,他们也会爱抚一下那里的。 但两个室友的话似乎都昭示着一个真理:真正喜欢女人的嘴和乳房的男人并不多,当然这是指男人“自己的”女人。 如此说来,芷青还真有些与众不同,他好像很爱吻她,不管是做着什么,他都会不时停下来,吻她一下,有外人在场时,他也会趁人不注意,偷吻她一下,让她感觉很幸福。 抚摸也是从第二次正式约会就开始了,不过他只抚摸了她那些非要害部位,脸啊,头发啊,手啊,背啊等等。 他这些外围进攻,很合她的意思,既让她感到了他的爱,他的倾慕,他的冲动,又没显得太猴急,太功利主义。 有时她想问问他跟以前的女朋友究竟到了哪个地步,但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她也没把自己跟卫国的事告诉他,但她心里有时会做个比较:她跟卫国在一起,是她想亲热,而她跟芷青在一起,是他想亲热。 不知道这是不是竹马青梅与非竹马青梅的区别。 她把芷青的事告诉了爸爸妈妈。 爸爸相当担心:“今今,他跟他倒是闹矛盾的事会不会影响他一辈子?” “不会的,现在也无所谓影响不影响,h大不要他,他不是还可以在民办大学教书吗?” “会不会连累到你?” “不会的,这事能怎么连累我?难道把我也赶到民办大学去?” “他在民办大学教书,有没有公费医疗啊?” 她知道爸爸被公费医疗的事吓怕了,虽然在军代表帮助下,E市那边勉强恢复了爸爸的公费医疗,但规定只有在E市医院看病才能报销,如果要到别的医院看病,须经E市医生批准,所以这个公费医疗等于是个镜中花水中月。 她根本没问过芷青的公费医疗问题,但为了让爸爸放心,随口说:“有,有,他怎么会没有公费医疗呢?什么福利都有,比G大h大都好。” 妈妈叹口气说:“常听人说有什么‘命运的怪圈’,以前总是不相信,现在看来,不信还不行呢。” “什么命运的怪圈?” “我们娘俩不就是遭遇了命运的怪圈吗?” “我们?怎么是命运的怪圈?” “我们那时候吗,政治运动多,一不小心就撞上一个运动挨整的人。你现在呢?基本上就没什么政治运动了,但你怎么就可以这么神手,千扒拉万扒拉的,硬是找了个挨整的人呢?最怕的就是你走妈妈的老路,而你偏偏就走了。你说这不是命运的怪圈,还能是什么?” 真是醍醐灌顶,简直就是茅塞顿开,也可以叫做豁然开朗。总而言之,平时经常使用的这几个词,这次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不过她也不怕这“命运的怪圈”,不就是经历曲折一些吗?父母最终还是在一起了,而经历了那些曲折,更见父母爱情的坚贞可贵,如果就那么平平淡淡过一生,说不定早就吵架离婚了。 她把父母的故事和“命运的怪圈”理论告诉了芷青,他很专注地听完,自我辩护说:“我跟你爸爸的情况不同,他跟那个女人结了婚,有了孩子,但我没有。” “你们没有……那个过?” 他支吾说:“那个当然有过……但是……” “我知道,你们没结婚,也就是说,没登记。别忘了,我爸爸当时也没登记。” “但我没孩子。” “我爸爸也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他的。” “但你爸爸的那个女人还在,而我的已经……” 这下两人都沉默了。 他抱歉说:“对不起,我说了不提她的。” “没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他好像很难开口,挣扎了好一会,才说:“叫……蔺……枫……” “林枫?树林的林?” “不是,是蔺相如的蔺。” “你们两个人的姓都很稀少呀,如果不是袁逸告诉我,我连你的姓读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姓也不常见,我是说你原来的姓。” 她想起卫国的姓也不算常见,马上又想到“命运的怪圈”这个说法。 芷青问:“你在想什么?” “想哪天把名字改回‘岑今’。” “为什么?” “因为‘陶红’这个名字太常见了。” “但是我喜欢,因为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陶红’。” “你没觉得我的名字很土?” “没有。没见面的时候觉得很一般,但是见了面之后就很喜欢,现在我觉得‘陶红’是世界上最美的名字。” 她发现他太会抒情了,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能展开来抒情,把她抒得乐滋滋的。 她把芷青的话告诉了爸爸妈妈,爸爸自我辩护说:“他的情况是跟我有些不同,但我觉得他的情况比我糟糕。我跟潘秀芝完全是被迫的,我对她根本没感情,而他则不同,他跟他那个女朋友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妈妈也说:“其实一个死去的情敌更难对付,因为她已经死了,缺点错误都被带到坟墓里去了,生者只记得她的好,老想着如果是跟她在一起,那该是多么美好。” 她试探说:“你们说得对,我跟他吹了吧。” 爸爸妈妈又都反对起这个主意来:“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有这些考虑,但整体来说,他还是很不错的。前面那个女友吗,人死不能复生,时间是最好的遗忘剂,相信过段时间他会淡忘的。” 妈妈说:“最好是春节你把他带来给我们看看,我们帮你参谋一下。” 她有点犹豫,两人才谈了这么几天,就要他春节跟她回家,好像太急切了一样。 但芷青好像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一样,仿佛亲耳听到了她跟父母的对话,突然问:“这个春节你准备在哪里过?” “我每年都回家跟父母一起过。” “这个春节还回去吗?” “怎么不回去呢?不回去一个人在这里过?” “怎么是一个人呢?我不是人?” “难道你不回父母家去?” “我回去,你也跟我一起回去。” “我还是回我父母那里去吧,你跟你父母离得近,每个星期都能见面,但我就不同了,要一个学期才能见一次面。” “你要在家待多久?” “当然是待一个假期。” 他叫起来:“一个假期?那我们十几天都不能见面?” 她很喜欢看他的急切样,但她只笑了一下,没回答。 他问:“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吗?” 她逗他:“想去面试啊?你不怕我父母给你打个不及格?” “不及格再补考吗,只要你允许我补考,我总能考及格的,再说你还可以事先给我漏点题。” “你春节不陪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会不会不高兴?” “他们才高兴呢,就是希望看到我投入到爱情里去。” “你是为了在他们面前显得投入才要去我家的?” “当然不是。我想到寒假不能跟你在一起,就觉得很可怕。” 她开心了,答应寒假带他回父母家过春节。 第三十四章 岑今把芷青提出跟她一起到F市过春节的消息告诉了父母,父母高兴得不得了,立即展开了房屋大整修大清扫,还寄了些钱,叮嘱女儿买两张卧铺票,说芷青是独子,父亲又是h大的教授,家境一定很好,没受过苦,可别让他坐十几个小时的硬座到我们这里来,第一次就把他坐怕了,以后再不敢到F市来了。 她每次回家都是买坐票,可以省些钱,这次也不准备例外,如果芷青那么娇生惯养,一定要坐卧铺才愿意去她家,那他就不值得爱了。 她准备就用这事来考验考验他,但她还没来得及订票,芷青就把票买来了,硬卧,一下一上,说买不到两个下铺。 她要把票钱给他,但他不肯要:“小乖,你愿意让我跟你回家,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这钱我是坚决不会收的。” “我从来不买卧铺,都是买坐票。” 他很真诚地惶恐着:“啊?是这样?我不知道,那我把票拿去换一下吧。” “买都买了,还换什么?” “为什么不买卧铺?是腰不好吗?” 她咯咯笑起来:“腰不好,不是更应该买卧铺吗?”她把爸爸医疗费的事说了一下,解释说,“不坐卧铺是为了省钱,留下钱来给我爸爸看病。” 他很心疼地说:“小乖,现在有了我,多了一份收入,你不用那么省了。” “你是百万富翁啊?” “我不是,但我还可以问我父母要钱。他们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只要我问他们要,他们一定会给的。让我们一起来解决你爸爸的医疗费问题。” 这话说得她心里甜蜜蜜的。 他们是晚上上的车,她开始还有点担心坐火车会让他想起护送蔺枫骨灰回乡的旅程,但后来发现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他快活得像个孩子,坐在下铺跟她说话,分吃东西,耳鬓厮磨,一直到很晚了,人家都睡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到上铺去睡觉。 以前她都是自己一人坐火车来去,觉得很无聊。在硬座车厢里,通宵都有人不睡,打牌,聊天,吵得她也睡不成。中途还有人上下车,她不敢睡,怕有人把她的东西顺手牵羊拿走了。再说就一座位,也没地方睡,头靠在硬座的椅背上,一睡着就左右乱滚,一下就醒了过来。 这次完全不同了,卧铺,伸手伸脚躺在铺上,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中途也没人上下,不怕失窃。又有他一起回去,她感觉特别充实,特别开心,即便在车上住一星期,她都没意见。 睡了一会儿,他下来上厕所,上完就不愿意回上铺去了,跑到她床上来,跟她挤在一起,两人盖在毛毯下,他紧贴在她身上,搂住她,她一阵眩晕,无力抗拒。 下车的时候,她感觉整个身心都已归顺于他。他提着旅行袋,她空手,还要靠在他身上,让他支撑她的体重,因为她浑身软绵绵的。 从火车站到父母家,她一向是坐公汽的,但芷青一出站就招来一辆的士,两人坐了进去。他不顾司机通过反光镜射来的睽睽目光,吻她,搂她,她也不觉得害羞,好像这就是坐的士的常规礼节一般,一直到了父母楼下,两人才恋恋不舍地从的士里钻出来。 爸爸妈妈对芷青的第一印象都很好,爸爸说他“玉树临风,谈吐不凡”,妈妈说他彻底堕入情网了:“一点儿也不觉得他还在怀念从前那个女友,眼睛一直都跟随着你,爱痴了的样子。” 她很得意,偷偷问芷青对她父母的印象,他也很满意:“很好的老人,很相爱的一对,他们的故事可以写成一部小说了。” “那你来写吧。” “我会的,等我有了时间,我会把我们几代人的故事写成小说的。” “你会怎么写我?” “我会照实写你,写你是我的女神。” 她没问他会怎么写蔺枫,不想自找不快。 父母为芷青准备了一间房,她还睡她以前的闺房。 第一晚就寝前,他就偷偷对她说:“晚上别拴门好不好?” 她在家里住,本来没有拴门的习惯,但经他一提醒,反而想到了拴门,她明知故问:“为什么叫我别拴门?” “我想到你那里睡,我一个人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很孤独。” “现在还陌生吗?” 他撒娇地说:“嗯。我要你陪我,如果你到我家去,我一定陪着你。” 第一晚她没好意思为他留门。半夜她听见他在敲门,但她装睡没开。 第二天他指着自己的眼圈说:“看,黑了,都是你搞的。” “我怎么啦?” “你不给我开门。” “不开门就怎么啦?” “我就睡不着。” 第二天夜晚,他又来敲她的门。她开了,他欣喜地挤进来,反身关上门,把她抱到床上去。 她小声说:“你还是回你房间去吧,别让我妈妈发现你在这里。” 他也小声说:“你妈妈发现不要紧,她在这个房间放了一张大床,不就是希望我们。” “你瞎说,我一直都是睡这张床。” 他吻住她:“小乖,我爱你,想你。” 她没再抵抗,任由他脱去了她的衣服。 她没想到做爱竟然是这样的滋味,从前想啊想啊,怎么想都没想明白,做爱到底是个什么感觉,现在突然一下明白了,真的是飘飘欲仙。 他搂着她问:“好不好?” “好。” “喜欢不喜欢?” “喜欢。” “喜欢我们就天天这样,一辈子这样,好不好?” “好。”她抚摸着他的胸,轻声问,“你跟她是不是也这样好?” 他不回答。 “为什么不回答?” “我说了不提她的。” 她撒娇说:“我要你提。” “你要我提,那我就提了。提了你可别生气。” “我不生气。” “我跟她没这样好。” 她很高兴,故意问:“为什么呢?” “不知道,就是没这样好。” “你为什么叫我小乖?是不是你也这样叫她?” “不是。” “你叫她什么?” “叫她蔺枫。” “我不相信,难道你做爱的时候也叫她蔺枫?” “做爱时什么都不叫。” “为什么?” “因为都是偷偷摸摸的,怕人听见。” 她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学生嘛,还不都是抽空子躲在寝室里干事:“你没把她带到你家里去过?” “没有。” “你没上她家去过过春节?” “没有。” “我不相信。” “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但我说的是事实。” “为什么你不上她家去呢?你不是一下就跑我家来了吗?” “我跟她认识不久。” 她无语了。 “小乖,你是不是还对这事有顾虑?” “我没顾虑,就怕你还没忘掉她。” “我早忘了,有了你,就忘掉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只怕你说我太寡情。” “我不会那样说你。” “不会就好。” “如果我和她同时出现在你生活里,你会爱谁?” “两个都爱。” 她生气了,转过身去,把背对着他。 他从背后搂住她:“逗你的,生气了?谁叫你明知故问。” “我没有明知故问。” “没有明知故问?好,那我告诉你,如果你们俩同时出现在我生活里,我会爱你,只爱你。” “为什么?” “因为你很美很可爱。”他自嘲说,“我刚听到周老师提到你的时候,还以为是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呢,没想到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可爱……” 她开心了,转过身,钻到他怀里。 他好奇地问:“以你的条件,你应该早就被人追跑了,怎么会轮到我?” 这下轮到她做解释:“没遇到什么合心的人。” “谢天谢地!” 后来她很欣慰地发现,虽然他们已经上床了,但他仍然很爱她的嘴和胸,每次做爱他都会从接吻开始,吻她的嘴,吻她的胸,事前事后他都会给她很长时间的爱抚,床下他也寻找一切机会吻她,有时趁她父母一转身,他就吻上来了,吃饭的时候,他也会从桌子下面伸过手来碰碰她,令她又羞涩又紧张又幸福。 虽然她每次都是在天亮之前就把他赶回他自己的房间,但妈妈好像觉察到什么一样,私下跟她商量:“你看是不是趁着假期,简单办个婚礼,把这边的亲戚朋友请一下?” “还没拿结婚证呢。” “那没什么吗,回去就拿,对这里的人就说已经拿了,免得你们到时又得跑回来一趟。” “结婚的事不是应该等他开口吗?” 妈妈笑着摇摇头:“男人啊,在某些方面开口很积极,但在另一些方面开口就不那么积极了。” 她知道妈妈已经识破天机,红着脸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妈妈笑而不答,反而问她:“他对你体贴不体贴?” “你什么意思?” “床上不体贴的男人,千万不要嫁。” “他……我觉得他……很体贴……” “我猜也是,不然我女儿也不会这么大放光彩了。” “我放光彩了吗?” 妈妈又是笑而不答,问急了才说:“别忘了我是过来人。” 她也将妈妈一军:“爸爸对你体贴不体贴?” “不体贴谁还爱他?” 她想到一个屋顶下,她跟芷青在这里体贴,爸爸和妈妈在那里体贴,就觉得很奇异,又有点儿想笑。再看到爸爸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儿怪怪的感觉。 那几天家里总是做很多好菜,每天不是煨鸡汤就是煨甲鱼汤喝。 半夜幽会的时候,芷青说:“你妈妈真好。” “怎么啦?” “知道我辛苦,专门煨汤我喝。你知道不知道,甲鱼汤可是最壮阳的。” 她在被子里踢他一脚:“瞎说。” “是真的,这才是聪明丈母娘,不把女婿喂得壮壮的,怎么能把她女儿侍候得开心呢?” 她又踢他一脚:“谁是你丈母娘?你是谁的女婿?” “禀告夫人,陶老师是小人的丈母娘,小的是陶岑二老师的女婿。” 既然妈妈已经知道了,她脑子里那根弦也放松了,做完爱也不催他回自己房间,两人搂着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后,她跟他商量:“我妈说想趁着我们在这里请几桌客人吃饭,以后我们结婚的时候,就不用跑回来请客了。” “真的?我通过面试了?我怎么这么能干呢?” “你舞弊了吗。” 婚礼搞得很热闹,妈妈把家里的三亲六戚同事熟人朋友都请来了,在一家餐馆摆了十几桌酒席,费用都是妈妈包圆。 客人对新郎赞不绝口,都说芷青比他们原来想象的强多了。 芷青私下开玩笑说:“怎么,难道那些人都觉得你会嫁不出去吗?” “他们看我这么一把年纪还没男朋友,都以为我会找个缺胳膊少腿的呢。” “那我四肢健全,为你增光了吧?” “嗯,增光了。” “等我们回到G市,我父母肯定也要大宴宾客。” “我能为你增光吗?” “太增光了!我都等不及要跑回G市去了。” 回到G市,他们就去领了结婚证,芷青的父母也为他们搞了个婚礼,客人对新娘也是赞不绝口。 她婆婆私下拉着她的手说:“出了那事,我们都担心他会一蹶不振。现在有了你,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开心,我们也放心了。” 第三十五章 感恩节那天早上,岑今睡到快十点才醒,她昨晚陷在回忆里,几乎一夜没睡,一直到早上五点左右才勉强睡去,做了很多梦,睡眠质量不高,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 她起了床,梳洗一番,打开卧室门,发现对面两间卧室的门都洞开着,知道父女俩都起床了。她下了楼,也没看见父女俩,但在早餐厅的餐桌上看到芷青留下的一个纸条:“我带Petal练车去了,早餐在炉子上,我们吃过了。” 她走到炉灶边看了一下,有一个锅子里装着小半锅熬得很稀的粥,还有一个锅子里有只小碗,里面装着几个她从中国店买来的小馒头,已经热过了,还没冷。 她知道小今不会煮稀饭,也不会蒸馒头,小今只会用西式的厨具,主要是toaster(烤面包机)和Oven(烤箱)之类,会烤蛋糕,做Cookie(饼干)等,是在学校的烹调课上学来的,但小今不会用中式厨具。今天的早饭肯定是芷青做的,看来他说的“现在经常做饭”还真不是吹的。 她盛了半碗稀饭,把那碗馒头也拿到早餐桌上,就着一盘榨菜,美美地吃了顿早餐。很久没用馒头稀饭做早餐了,因为小今不爱吃。凡是小今不爱吃的东西,她就没兴趣做,做出来自己一个人吃,没意思。今天可能是芷青不知道小今爱吃什么,所以做了馒头稀饭,也可能因为是爸爸做的,小今就爱吃了。 吃完早餐,她把碗拿到水池去洗,发现水池里干干净净的,昨晚和今早父女俩吃了饭的碗都洗掉了,令她有种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感觉。 都说爱情是家务劳动的原动力,芷青以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既不会做饭,也不爱做饭,洗碗也是戳一下,动一下。而现在是饭也会做了,碗也自觉洗了,这人爱谁不爱谁,真是一目了然。 她打开冰箱,拿出一些鸡鸭鱼肉之类,准备做感恩节大餐。小今不爱吃火鸡,她也不爱吃火鸡,所以没买火鸡。不知道芷青爱不爱吃,如果爱吃的话,可以让芷青跟小今去教堂吃。 她正忙碌着,父女俩回来了。 女儿兴奋地汇报说:“妈妈,爸爸说我的车开得很好,可以去路考了。” 女儿一向是她陪着练车的,她当然知道女儿的车已经开得不错,而本市考驾照不难,连高速公路都不用上,就在一个ShoppingPlaza(购物中心)四周开开,考考倒车停车三点转向之类就行了。如果女儿去参加路考,肯定能考过。但她一直拖着,没让女儿去路考。现在女儿没驾照,就不能单独开车,到哪儿去都得她接送,她至少知道女儿去了哪里。如果女儿拿到了驾照,想去哪里就可以自己驾车去,那叫她怎么放心? 她推诿说:“不用慌着考驾照,家里就一辆车,考了也没用。” 芷青提议说:“让Petal去考吧,考上了我送她一辆车。” 小今问:“把你的车送我?” “当然不会送你旧车。” “你给我买辆新车?” “当然是买新车。” 小今欢呼起来:“爸爸,你太好了,谢谢你,好爸爸!” 妈妈有点不开心:“你听他乱许愿,一辆新车几万块,他想买就能买?” 小今很聪明地问:“是不是还要我SstepMother(后妈)批准?” 她很不喜欢这个“SstepMotepMotepMother”呢?但她知道女儿不过是按英语习惯在说话,她就不好纠正女儿什么了。 芷青很坦率地说:“没有什么SstepMother了,我已经跟她分开了。即便没分开的时候,我们经济上也是独立的,给你买辆车绝对没问题,就算是爸爸送你上大学的礼物吧。” 女儿更开心了,对妈妈挤眉弄眼:“妈妈,听见没有,爸爸跟Amanda已经Divorce(离婚)了。” “他们呀,一会儿Divorce,一会儿Remarry(复婚),谁知道?” 芷青很肯定地说:“这回是真的Divorce了。” “难道以前都是假的Divorce?” “其实两年前就Divorce了,后来也没再注册结婚,只不过又住到了一起。” “哎呀,别在孩子面前讲你们那些乱七八糟。” 小今强调说:“妈妈,听见没有?爸爸这次是真的Divorce了,再不会跟AmandaRemarry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呢?你们可以Remarry(复婚)啊!” 她觉得芷青的眼光似乎是在打探她的意思,她淡淡地说:“老都老了,还Remarry什么呀。” 芷青自嘲地说:“你妈妈要Remarry,也不会跟爸爸Remarry。” “为什么?” “你妈妈。有更好的选择。” 她呵斥说:“当着孩子面,瞎说些什么呀!” 小今帮妈妈证实清白:“妈妈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忍不住笑起来。 小今意识到自己的话没说好,改进说:“Imean,Momdoesn”therchoice(妈妈没有别的选择).“这次连芷青也笑起来。 小今有点恼羞成怒:“笑什么呀!你们知道我的意思?” “知道,知道,你是说你妈妈没男朋友。” “妈妈,你没有男朋友,对吧?” “没有。” “爸爸,听见没有?妈妈没有男朋友。” “你妈妈有男朋友,也不会让你知道。” “我每天跟着妈妈,我知道妈妈没有男朋友,我给妈妈作证。” 三人正说得热闹,有人按门铃,小今说:“哎呀,Sharon来接我了,我要到Church(教会,教堂)去了,你们两个在家好好的啊,拜拜!” Sharon是个台湾女人,就住在附近,跟小今同一个Church,每次教会活动都来接送小今。 岑今走到门边跟Sharon打个招呼,回头问:“芷青,你想不想跟小今一起去教堂?想去就坐Sharon的车去。” Sharon也竭力邀请,但芷青说:“我不信教,就免了吧。” 女儿走后,芷青说:“你放这,等我上去换个衣服下来做饭。” 她幽幽地说:“想不到你现在学这么勤快了,看来她把你调教得不错啊。” “不是什么调教,是被逼的,她什么都不会做,也不愿意做,还宁可不吃。我有什么办法,自己总要吃吧?” “哈哈,你以前不就是这样吗?什么都不会做,也不愿意做,还宁可不吃。” “那时在国内餐馆多吗,还可以到父母那里蹭饭。哪像在美国这种鬼地方。” 芷青上楼去了,好一会儿也没下来,她心里有点儿不快,换个衣服要这么长时间?看来刚才只是卖个嘴,最终还是等着她来做饭。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芷青在楼上叫她:“小乖,你快上来!” 她怕他是在打她的歪主意,想趁女儿不在家把她骗上床去,便回答说:“我正忙着呢,有什么事你下来说。” 芷青咚咚咚地下楼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纸:“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啦?” “这好像是Petal写的情诗,你看看。” “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Petal桌子上。” 她呵斥说:“你这个人才有意思呢,怎么跑到女儿卧室去乱翻?” “我没乱翻,她就放在桌上。” “就放在桌上也不能随便拿来看,你跟本就不应该进她卧室去。” “你先看看吧,这孩子好像在单恋。” 她一听“单恋”二字,也顾不得尊重女儿的隐私了,擦干净双手,接过女儿的诗歌看了起来:UntilForeverEnds(直到海枯石烂) I’mstandingfromadistance(远远地站立) AndasIchyoumove(我凝视你的步履) Sobeautifully,perfectly(那样优雅,那样完美) ButthingIcando(但我却只能远远看你) ogether(当我想到我和你) Forever(永远的二位一体) Itmakesmecry(美得让我泪眼婆娑) Cary(可否让我们一试) Ineedsometcanneverstop(我想要永不止息) Idon’ttostartalloveragain(我不愿重新开始) Butilit’sdone(但如果不到海枯石烂) I’llountilforeverends(我怎知我们能否相爱一世) Iknoknowme(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Isfeellikethis(我不该如此深深爱你) ButItly(但我知道我们是天造地设) Becauseitfeelslikesomething’smissing(没有你我的生命总是有所缺失) Canyouseeifulyoumakemefeel(你让我感到如此美丽) Isthisreal(美丽到令我怀疑) Let’sgivetry(让我们开始爱的旅程吧) Don’tletitpassby(不要让美丽青春稍纵即逝) Ineedsometcanneverstop(我想要永不止息) Idon’ttostartalloveragain(我不愿重新开始) Butilit’sdone(但如果不到海枯石烂) I’llountilforeverends(我怎知我们能否相爱一世?) Ifforeverends(如果一切终将过去) Iayfriends(我愿与你保持友谊) ButIneedyoutoknow(但我恳请你明白) tIcan’tletthisgo(我不会坐失良机) Ican(我能等你) Fortakes(等多久都愿意) ButI’mtiredofdreaming(但我厌倦了白日梦) Ithing(请给我一个明示) Ineedsometcanneverstop(我想要永不止息) Idon’ttostartalloveragain(我不愿重新开始) Butilit’sdone(但如果不到海枯石烂) I’llountil…(我怎知我们能否相爱一世?) Foreverends(海枯石烂) Foreverends(永不止息) henwillforeverend(海什么时候枯,石什么时候烂) Untilforeverends(直到海枯石烂你方能得知) 她连看几遍,越看越紧张,越看越难受,她没想到女儿小小年纪,已能写出这样荡气回肠的诗歌,感情已经这样成熟,体验的已不再是小孩子得不到玩具的失望,而是一种贯穿生命的痛苦,至爱而不可得,不可得仍然至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啊! 芷青担心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我也是刚看到,还是你先发现的。” “你平时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吗?” “什么蛛丝马迹?我从来不过问小今的私事。” “她自己也没透露过?” “没有。就有一次,她问我‘竹马青梅’是什么意思。” “‘竹马青梅’?那你怎么说?” “我就把‘竹马青梅’这个词的来历讲了一下,李白的《长干行》什么的。” “你没问她为什么要问这个词?” “那怎么好问?” “那有什么不好问?” 她有点儿生气:“你说好问,那等她回来,你来问她。” 芷青马上做了缩头乌龟:“我怎么好问她这些?还是你问比较好,你是妈妈。” “妈妈就该全包?你做爸爸的就什么都不干?”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只不过是说她是女孩子,这些事由做妈妈的去问比较合适,如果是个儿子,我负责去问。” “如果是儿子,你就敢问他爱上了哪个女孩子没有?” “呃,可能也不好问,但是可以旁敲侧击地试探一下。” “我怎么没试探呢?”她把她跟女儿之间有关Lewis和Michael的对话复述了一下,总结说,“小今的嘴紧得很,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提醒说:“快把这诗给她放回去,当心她回来发现。” “你也上来,我们一起搜搜,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 她坚决反对:“快别搜查她的房间了,这是侵犯她隐私的做法。” “我们只看看,又不说出去。” “不说出去也不能看。” 芷青拿着小今的诗上楼去了,又是好一会没下来。她不放心,怕他一意孤行,仍然去搜查小今的房间,便跟上楼去,却看见芷青坐在小今的床上发愣。 她招呼他:“快出来!你坐她床上干什么?” 他仿佛如梦初醒,走出小今的卧室,感叹说:“想起她小时候,坐在我自行车前面,看到卖冰激凌的,就奶声奶气叫着‘爸爸,我要吃冰冰凌’。那时连个‘冰激凌’都说不清楚,怎么一下就长这么大,在经受爱情的痛苦了。小乖,怎么办?我们怎么帮她?我不想看她受苦。那男的是谁?我真想揍他一顿!” 她也很难受,也不想女儿受苦,但见他这么火爆,生怕他真去揍谁,只好反过来安慰他:“也许我们应该这样想,有一个人令她爱成这样,总比一辈子没遇上一个值得爱的人要好吧?” “这大概是你的切身体会。得没得到无所谓,只要爱过就好。”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 “我?我爱了,就想得到,得不到还不如不爱。” “说得那么简单,爱情这事,是你想爱就爱,想不爱就不爱的?如果真能那样,就不叫爱了。” “那怎么办?我们怎么才能帮到她?” “要想帮她,你自己先得振作起来。像你这么哭丧着个脸,还想帮谁?也许这首诗是她以前写的,现在这事已经过去了,所以她才会把这张纸随便扔在桌上,说不定正准备扔垃圾桶去呢?” “就算已经过去了,她的心灵还是受了伤害,我不会放过那个臭小子!” “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臭小子,”她宽慰说,“这不过是一首诗,写诗的人,总要往悲伤和痛苦方面写写,不然就写不出好诗来了。” “但愿你的猜测是对的。” 两个人强作镇定,回到楼下继续准备感恩节大餐。但她心不在焉,剥着虾皮,不时地把虾肉扔了,把虾皮放进盘子里。 第三十六章 女儿从教堂回来的时候,岑今和芷青正在忙碌着感恩节大餐,但女儿很不捧场地宣布:“爸爸妈妈,我今天晚上不在家吃饭。” 两个大厨好不失落,异口同声地追问:“那你在哪里吃?” “我要去参加一个Party(聚会)。” “什么Party?” “CCL的Party,那里有吃的。” CCL是本市华人协会的简称,岑今以前也去过CCL的聚会,参加者大多是拖家带口的中年人,她比较放心,只问道:“有人车你去吗?” “有,Church(教会)的人会来车我去。” 她听说是Church的人,更加放心了,因为她知道小今那个Church的人大多是中老年妇女,台湾人居多,都是些很文明很有礼貌的人,很乐于助人,女儿跟她们在一起,她不用担什么心,所以她没反对,只遗憾地说:“唉,你怎么不早说呢?说了我们就不用花这么大力气准备晚餐了。” “晚餐你们自己可以吃呀!” “光我们自己吃,有什么意思?” “你们两个人这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今晚能在一起吃饭,怎么会没意思呢?”小今大慈大悲地说,“我明天陪你们吃吧。” 父母两个像得到了皇帝明天驾临的喜讯一样,生活又有了盼头,干活又有了劲头。 小今上楼去了,芷青低声说:“小乖,你把这里的事放下我来做,你上楼去问问她。” “问什么?问她是不是在单恋?” “当然不能这样问,要迂回曲折一点儿。” “我也知道要迂回曲折,问题是怎样迂回曲折呢?” “迂回曲折就是不要直接问,要旁敲侧击。” “你这么有点子,还不如你去问。” 芷青连连推脱:“我怎么好问?我是爸爸,怎么好跟女儿讲这些事?” “你就把你们男人那些鬼心思鬼花招讲给她听,好让她警惕一点儿。” “我不知道男人有什么鬼花招。” “你不是男人?” “我是男人,但我没有鬼花招。” “哼,别把自己说得像朵花一样。我看小今的这个‘他’,肯定跟你一样,见一个爱一个,脚踏几只船。” 芷青又激动上了:“真的吗?你知道这人是谁?那你告诉我,等我去收拾他!” 她又好气又好笑:“我在说你啊,你听不懂?” “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把主要精力用在斗争我上。我在这里,跑不掉的,你先把女儿的事解决好了再来斗争我不迟。” 父母两个在那里内讧得欢,但谁也不敢去跟女儿过招,还自我开解说:“算了,这些事情最好别直接问她。” “对,免得她产生逆反情绪。” 等两人兢兢业业地做好了感恩节大餐,女儿去Party的时间也快到了,穿好了衣裙,化好了妆,打扮得像公主一样,下楼来等着,但自家的饭菜一口也不肯吃,怕把口红吃掉了。 爹妈两个垂头丧气。 门外有汽车开近的声音,女儿像只蝴蝶一样飞了出去。 妈妈急得在后面交待:“多穿点,外面冷啊!” 爸爸索性追了出去,扯着嗓子嘱咐:“早点回来!” 女儿回赠父母一人一个“知道!”,再赠给两人一个“拜拜!”。 芷青站在门外,一直目送女儿的车走了,才回来向岑今汇报:“来接Petal的不是那个Sharon呢,是个年轻的男孩。” “是吗?” “嗯。” “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外面那么黑,你看得见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他从车里出来了么,我怎么看不见?” “从车里出来了?” “嗯,他给Petal开的车门。” “哦?还挺会殷勤ladies(女士)呢。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应该是中国人。” “那可能真是Lewis了,是不是头有点儿扁扁的?” 芷青不解地问:“扁扁的?” 她比划了一下。 芷青说:“不扁啊?” “你看清楚了?” “我就站在门边,怎么没看清楚呢?” “难道人长大了,头也长圆了?”她灵机一动,“你如果再看见他,能不能认出来?” “当然能认出来。” 她边解围裙边说:“走,我们也去CCL的Party。” “去干什么?” “去看看是谁在折磨我们的女儿。” “你的意思是这小子就是Petal诗里写的那个?不会吧?我看这个挺讨好Petal的。” “即便他不是那小子,我们去Party也能碰见那小子。” “你这么肯定?” “你想想啊,如果那小子不去Party,小今肯定没兴趣花那么长时间打扮。” “那倒也是,但是我们去Party,如果被Petal发现……” “我们就说你想去开开眼界,因为你没去过CCL的Party。” 芷青不满:“你怎么拿我做挡箭牌?”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一个人去了。” “我当然去。” 她吩咐说:“上楼去,打扮打扮,别丢了我女儿的脸。” 过了一会,两人分头从洗手间出来,看见对方打扮得人模狗样的,都忍不住好笑。 芷青说:“幸亏还带了套西服,不然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衣服。” 西服挺能藏拙,垫肩,深V领,掐腰放摆,能把浑圆肩膀、短粗脖子、水桶腰、将军肚都掩盖起来。当然芷青没那么糟糕,后三条都不占,就是肩部比较浑圆,穿西服可以得到掩盖。 “这套西服你穿着挺好的。”岑今夸奖前夫说,“打扮一下,比不打扮那还是强多了。” 前夫眼里也放着光,不仅嘴里夸奖,还身体力行地走上来,想要搂她吻她。她慌忙推脱:“干什么干什么?别把我脸上的妆搞乱了。” “搞乱了再化吗。” 她一声断喝:“别瞎扯了,快出发吧,不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一点儿不解风情。”芷青放开手,咕哝说,“喊这么响,真要把人吓出病来了。” 她也不管他吓病不吓病,直接下楼去开车库门。 两人开车来到CCL的聚会,人山人海,每个摊点前都排着队。他们象征性地买了杯珍珠茶拿在手里,就开始在人海里寻找女儿和“他”的嫌疑犯。 大厅里找遍了,也没找到女儿的身影,芷青说:“Petal是不是在骗我们?” “不会的,我女儿从来不骗人。” “不骗人的女孩子,到了谈恋爱的时候,就会骗人了,你以前不是这样吗?” 她不答话,只睁大眼睛到处找,终于在大厅顶端一个卖纪念品的小店子门前看见了小今。她拉住芷青:“看,小今在那里!” “在哪里,在哪里?那个男的在不在?” “有个男生跟她在一起,走,我们也去那个店,你找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瞄一眼,看看那男生是不是今天接她的那个。” 两人挤到店子门前,芷青绕来绕去地找到一个角落,偷看了几眼,低声汇报说:“是的,是的,就是今天接她的那个。” 她顾不得暴露身份,也挤到他身边,但人头攒动,她矮了点,看不见。芷青一把抱起她,给她增加了一点高度,她也不客套,借着他的抬举偷看女儿小今,只见女儿正站在柜台前,仰起脸跟一个高个子男生说话,她无比欣慰地发现,那男生不是Lewis,也不是Michael,肯定是个华人,但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人。 她以丈母娘相女婿的眼光打量了那男孩子一会,觉得挺不错的,主要是男孩子的表情和姿势是很讨好的样子,而不是像女儿诗中写的那样,对女儿的心意全然不觉。 她看见女儿在试手镯,一会戴上一个,伸出手来给那男孩看。那男孩评价几句,女儿又换一个。 她正看得兴起,芷青却把她放了下来,她小声问:“怎么回事?” “实在坚持不住了。” “再来!再来!” 芷青深吸一口气,再次把她抱起,她看见女儿低头看手腕,那男生在付账,然后女儿伸出手腕,在男孩子面前晃来晃去,大概是在告诉他钱花得值。女儿很得意,男孩很欣赏,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很甜蜜,她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恨不得冲上去对那男孩说:谢谢你,谢谢你,请你从今往后都这样好好待我的女儿。 她看到女儿和那男孩在往店子外面走,是从另外一个门出去,她立即掰开芷青的手,落到地上,拉着芷青离开那个店,远远地跟在女儿后面,见那男孩很自然地用一条手臂搂住女儿的肩,她觉得这一幕很甜蜜,非常感动,感动到准备允许芷青也这样搂她的肩了,但听到身边芷青愤怒的低吼:“这小子!手都伸到Petal肩上去了!看我不把他……” 她拉住他:“别发神经了,想想当年的你自己吧。” “我自己怎么啦?” “你自己不也是老想着搂女孩子吗?” “但是Petal十八岁都不到。” “别老土了,现在什么年代了?难道你还指望她像我一样,搞到二十七八岁才开始谈恋爱?” 两人眼看着那男孩搂着女儿的肩膀,进了另一家小店。 芷青还要继续跟踪,被她劝阻了:“好了,我们看见了是谁,也看见了他俩挺好的,就行了,你还跟踪他们干什么?” “我要保护我女儿,怕那小子对我女儿起坏心。” “什么叫坏心?” “车上就他们俩,谁知道他……如果开到一个没人的地方……” “别傻了,如果他们两人相爱,那就没什么能算做坏心。” “那你的意思是你允许他现在就跟我们的女儿Makelove(做爱)?” “如果他们要Makelove,难道你还管得住?” “我怎么管不住?” “你怎么管?顶多给自己的女儿多交待交待。” “你平时给Petal交待过没有?” “怎么没交待?SafeSex(安全性关系),避孕,过早怀孕的坏处,单身母亲的苦衷,什么都讲过,每次遇到这方面的电视,我都叫她一起看。” “看电视有用?” “怎么没用呢?电视多形象啊,比我枯燥的说教更有用。记得有个电视剧,里面有个十五岁的女生,怀了孕,男朋友跑掉了,她不得不做单身母亲,学也上不成了,人也搞胖了,再想约会都很难。小今对那个电视剧印象很深。” “唉,辛辛苦苦养大一个女儿,却被那小子……” 她忍不住笑起来:“亏你自己还是男人,我也是人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还不是被你……” “你怎么这么说呢?难道你没从中得到快乐?” “就是啊,难道小今不能从中得到快乐?” “但你那时已经快三十了,Petal才多大?” “又绕回来了,我已经对你说了,现在时代不同了,地方也不同了,快三十岁了还没性经验,已经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了。小今的同学,很多都有过性经验了。” “她的同学就有了性经验了?这美国也真是太无法无天了!” “难道中国不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中国现在怎么样,至少我们那个时候……” “但现在不是你们那个时候了!” 芷青仍不服气,但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她决定今天的行动到此为止,别让女儿发现他们在跟踪,坏了女儿的情绪,也坏了他们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 两人开车回到家,上了楼,她正准备进浴室去换衣服,芷青一把抱起她,像刚才跟踪女儿时那样竖抱着,她吃了一惊,边掰他的手边问:“干吗?干吗?本次行动早已结束了。” 他把她放下,但仍然紧搂着,吻了上来,她挣脱:“你才真是起了坏心。” “是起了爱心。” “滥爱!” “不是滥爱!” “不是滥爱是什么?你那边一个,还想这边也一个?” “那边不要了。” “那边不要了,就想起这边了?” “你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是爱你的。” “你也从来就是爱她的,你两个都想要。” “你不是两个都想要?” “我不是。” “好的,好的,你不是两个都想要,你只想要他,你。为了他。把我推出去。但结果怎么样呢?他不识抬举,你还是落得个孤家寡人。” “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听Petal说的。” “所以你就来取笑我?” “不是取笑你,是来取代他。小乖,我们才是属于彼此的,他们都是多余的,现在我们都把多余的部分丢掉了,该我们自己回归彼此了。” 她放弃了抵抗,让他把她抱到床上。 刚缠绵完,就听到外面汽车声,两人急忙披挂下楼,在家居室坐下,做看电视状。 女儿开门进来,岑今问:“回来了,今天的Party怎么样?” “挺好玩的。” “吃东西没有?” “吃了,吃了好多东西。” “还饿不饿?再吃点吧?” “不吃了,吃太饱了。”女儿得意地伸出手腕,“妈妈,看,好不好看?” 她装作刚知道的样子:“Bracelet(手链,手镯)?刚买的?好看,好看。” 女儿又跑到爸爸面前秀一把:“爸爸,好看不好看?” “嗯,好看,好看。今天玩得开心吧?” “嗯,很开心。你们在家干吗?” “我们?什么都没干。” 女儿嘻嘻笑:“什么都没干?那你脸上怎么有口红印?” 爸爸尴尬地问:“哪里有口红印?” 女儿跑上去,指指爸爸的唇角和腮边:“这里,这里。” 爸爸急忙用手去擦。 “哈哈,爸爸,你吃妈妈的口红了?” “没有啊!” “没有?那你就是吃了别的oman(女人)的口红了。” “没有,没有……” 女儿指点说:“爸爸,下次你记得让妈妈帮你检查一下!” 爹妈两个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第三十七章 后来发生的事,使岑今不得不惊叹爱情的力量。 她和芷青费了那么大力,都没说服小今不选英语专业,但不知道那小子说了什么,小今就彻底改变了主意,坚决不读英语专业了,要读医学院,做心脏科医生。 她跟女儿开玩笑:“我这个Asian(亚洲)妈妈可没逼着你读MedicalSchool(医学院)哦。” “妈妈,你知不知道全世界每年有多少人死于心脏病?” “我不知道。” “有一千七百万!” “哇,这么多啊?” “你知不知道中国每年有多少新生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不知道。” “有十五万到二十万!差不多是百分之一!” “你连中国的情况都摸清楚了?” “你不知道吧?很多Asian妈妈都不知道,她们只知道当医生能赚很多钱,但她们不知道当医生可以拯救很多人的生命!” “可是当医生要读八年的书哦,还要做Rresidency(住院医),还要Oncall(待命,随叫随到)。” “我不怕,我想拯救生命,这才是有意义的生活。” “写Screenplay(影视剧本)就没意义了?” “也有意义,但我可以在业余时间写啊,医生就不能业余时间当。” “你当医生,成天累得要死,哪里还有时间写Screenplay?” “会有的。我可以把我当医生的经历写成Screenplay,像ER(《急救室》,美国电视连续剧)一样。” 女儿的这个转变令她欣喜,但女儿连IvyLeagueColleges(藤校,美国最有名的八所精英大学,即Broy,ColumbiaUniversity,CornellUniversity,Dartmouty,y,PrionUniversity,UniversityofPennsylvania,YaleUniversity)也不去读了,这就让她有点担心了:“你不是最想去M大的吗?现在都拿到录取通知书了,怎么又不去了呢?” “M大学费太贵了,我就读我们这里的L大,是州立大学,可以省很多钱。” “我早就说了,只要你考上了,无论是多贵的学校,我都会支持你,资助你。” “你也没有多少钱,如果我去读M大,每年要花几万美元,你拿得出来吗?” “你爸爸还可以资助一部分。” “他也没多少钱。” “我们可以贷款啊。” “干吗要贷款?读几年M大,学费都够买栋房子了!” “可是王阿姨的儿子李叔叔的女儿都要去读藤校啊!” “妈妈,你为什么要管别人的孩子读什么学校呢?难道我不读藤校,就不值得你爱了吗?” 她哑口无言。 女儿进一步开解说:“本科不用读那么好的学校的。我的同学Samantha,是我们学校第一名,她也被藤校录取了,但她就不去读,她也跟我一样,就在这里读州立大学。我们是本州人,学费便宜,我们还能拿到本州的奖学金,就不用出一分钱的学费了。等我们本科读完了,我们可以到藤校去读MedicalSchool。” “但是如果你们本科读的不是藤校,那么去藤校读MedicalSchool的机会是不是就会小一些呢?” “不会的。读medicalsc(美国医学院入学考试)成绩,再就是看reendation(推荐),volunteer(志愿者工作)等等。” “藤校的本科生是不是能得到更好的推荐呢?比如他们自己的老师。” “也许吧,但那也没什么,像我这样读medicalscern(实习)的机会好不好,做residency(住院医)的医院好不好。我们这里有很多医院,各种各样的医院,我在这里读医学院,一定有很好的intern和residency机会。” “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我参加过L大MedicalStudentClub(医学院学生俱乐部)的活动,那些seniorstudents(高年级学生)都是这么说的。” 她装着不经意地问:“上次CCL开Party(聚会)时来接你的男生是不是L大MedicalStudentClub的?” 女儿脱口而出:“他不是的。” “哦?那他是哪个专业的?” “跟你一样的专业。” “你怎么认识他的?” “教堂认识的。” “他叫什么名字?” “Victor,”女儿不愿意再谈这事,改了话题,“妈妈,我留在这里读大学,难道你不高兴吗?” “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我是怕你为了省钱错过了读藤校的机会。” “我不是为了省钱,我是为了跟你在一起。” “如果你是为了跟我在一起,那你还是应该去读藤校,我可以到M大去找个工作。” “那不好,我们的房子怎么办?” “房子可以卖掉,到那边再买。” “那边的房子很贵的,你买不起的。” “我买不起就住公寓。” “公寓也很贵的,你还要拿钱给我读书,哪里有那么多钱呢?” 她有点难过:“只怪妈妈没用。” “不是这样的,美国的爸爸妈妈都不负担孩子读大学的费用的,美国孩子读大学都是自己贷款,我也应该自己贷款。但我不想欠那么多债,而且我喜欢L大。妈妈,藤校也不是个个专业都好,像medicalschool吧,L大的排名就比很多藤校还前。” 现在她有八成肯定女儿是在跟这个Victor谈恋爱,最近的这些改变,可能都来自于Victor的影响。不去M大,而要留在本市的L大,可能也是为了能跟Victor在一起,因为女儿以前成天想着有朝一日上大学了,就可以跑到很远的城市去,过独立生活。 从Victor上教堂这一点来看,他很可能是在美国这边长大的,有可能是台湾人,因为大陆来的男生一般不怎么爱上教堂。 她不想干涉女儿的爱情生活,也无权干涉。女儿现在已经快满十八了,也算成年人了,这个年纪开始date(约会)也不算太早,尤其是这个Victor似乎还挺不错的,没有干涉的必要。就怕女儿太认真,为了Victor改变了自己人生轨迹,放弃了藤校,放弃了自己喜欢的专业,但到最后Victor却负了女儿,那也许会毁了女儿一生。 但今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总不能现在就把女儿和Victor拆散吧?只能烧着高香,拜着菩萨,走一步,看一步了。 女儿的生日快到了,她旁敲侧击地问:“马上就是你生日了,准备怎么庆祝一下?” “Grace她们会上我们家来开个Party(聚会)。” 她知道Grace是女儿的同学,是女儿那个Luncy一般都是到她家来开,因为她家房子比较大,又只母女两个,没男人,比较方便。 她有点失望地问:“那你们会不会邀请男生参加?” “No.我们女生的Party,为什么要邀请男生参加?” “你们几个都不带男朋友?” “她们都没男朋友。” 她觉得女儿这是变相地承认自己有男朋友了,但她不敢继续追问,只客套一下:“要不要我那天躲出去?” “不用。” “我在家,你们会不会觉得不方便?” “你也是Girl,我们不会觉得不方便。” 小今生日的那个周六,四个女孩到她家来开了Party(聚会),她像前几次一样,替她们买了Pizza(比萨饼)、鸡翅等食物和饮料,就上楼到自己卧室去,躲在里面上网,让几个女孩自由自在地在楼下玩。 一直到Party(聚会)结束,也没见到Victor来访,纯粹是个Girl’sParty(女生聚会)。 第二天是星期天,女儿照常去教堂,Sharon照常来接女儿,但教堂活动完了之后,女儿打了个电话回来,说要跟Grace一起去看电影。 她马上意识到女儿在说谎,肯定是跟Victor一起去看电影,因为女儿刚跟Grace聚会过,怎么会又聚会呢? 但她没戳穿女儿的谎言,只叮嘱说:“早点回来。” “我知道。” “需要不需要我来接你?” “不用,不用,Grace会送我回来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总有点坐立不安,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实在忍不住了,就给芷青打了个电话,把自己的猜测和焦虑说了一通。 芷青比她还着急:“你怎么能放Petal跟那个男的去看电影呢?” “她又没说是男的,我怎么好不准许呢?” “她不说是跟那男的看电影,那不是更说明有鬼吗?你更不应该准许了!” “现在去都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这不是你自己提起的吗?” 她烦了:“你这个人才有意思呢,帮不上一点忙,就会骂人。” 芷青缓和了口气说:“我哪里有骂你?我这不是着急吗?” “你着急又有什么用?鞭长莫及。” “我知道我现在是鞭长莫及,但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改变的,我正在你们那边找工作。” 她吃了一惊:“你想调这边来?” “嗯,怎么,不欢迎?” “这里又不是我的地皮,有什么欢迎不欢迎的?但你在那边干得好好的,干吗要离开?” “我想跟Petal在一起。” “你早就知道她不去M大了?” “不是刚听你说的吗?” 她不响了,不想点穿芷青话里的漏洞。 芷青很自信地说:“你别着急,等我过来了,我会想办法把事情搞清楚的。” “你搞清楚了又能怎么样?”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你说现在该怎么样?” “如果我是你,我就直截了当问问Petal。” “又在卖嘴。” “不是卖嘴,真的是这样,我看不出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问问。” 她虽然嘴里还在反对,但心里已经准备试试了。 还好,女儿九点不到就回家了,她听见门外汽车声,急忙去开门,然后站在门边观察,看能不能找个机会邀请Victor进来坐坐。 但她的出现显然让车里的两个年轻人大吃一惊,男生躲在车里没动,女儿急忙从车里钻出来,红着脸解释说:“Grace她……” 她提议说:“问问你的朋友,要不要进来坐坐,喝口水?” 女儿问也没问,就自作主张回答说“不用不用”,然后对着车里挥挥手,那辆黑色的小汽车就像刚抢了银行一样,很快地退到门前的车路上,逃走了。 女儿脸上有点不高兴:“妈妈,你刚才怎么站在门那里?” “我听到汽车声,帮你开个门。” “我有门钥匙。” 她决定开诚布公谈一谈:“Petal,我不是那种老古板妈妈,只要是正当的交往,我不会干涉你,你没必要瞒着我。” “我没有瞒着你。” “你是在跟这个Victor约会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刚才不是Victor吗?” “Victorwor)?” “就是上次CCL开party(聚会)时来接你的Victor。” 女儿不置可否。 “你刚才不是跟他一起去看电影吗?” 女儿不回答。 “你是跟Victor一起看电影,为什么要对我说是跟Grace呢?” “Grace也去了的吗。” 她不想进一步揭穿女儿,让步说:“那你是不是在跟Victor约会呢?” “一起看电影就是date(约会)?” “我没说一起看电影就是date,我在问你是不是。” “不是。”女儿说完,就跑楼上去了。 她好生遗憾,真不该跑到门前去看那么一眼的,现在什么也没问出来,还把母女关系搞坏了,万一女儿生气了,跑到外面去跟Victor同居,甚至跟Victor结婚,那她还真傻了眼呢,因为本州的法定结婚年龄好像是十八岁,而女儿已经年满十八了,要结婚根本就不用征得父母同意。 她上楼去问女儿吃不吃晚饭,但女儿说不吃,在外面吃过了。 她一个人回到楼下吃晚饭,但一点也吃不下,生怕女儿从此以后就跟她隔心隔肝,什么都不告诉她了。 楼上传来女儿的小提琴声,很熟悉的音乐,她屏住呼吸,静听了片刻,发现女儿拉的是《往事只能回味》。 她有点吃惊,因为这是个很老的中国歌曲,她那个年代的人才知道,十七八岁的中国孩子可能都不知道,更别说从小就来美国的小今了。 不仅如此,小今拉琴一般是看谱拉琴,看着五线谱,就知道哪个音符是琴弦上哪个位置。小今也会听歌拉琴,但没有看谱拉琴那么熟练。现在能拉出《往事只能回味》,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小今从什么地方找到了《往事只能回味》的五线谱,另一种可能就是小今反复听歌,把音乐记了下来,然后摸索出了每个音符在琴弦上的位置。 她忍不住走到女儿卧室门口,好奇地问:“小今,你怎么会拉这个歌?你有曲谱?” “别人帮我写了一个。” 女儿从谱架上拿下曲谱,递给她看:“妈妈,你看写得好不好?手写的哦,像Print(印刷)的一样吧?” 她看了一下曲谱,如果不是小今预先指点,她真看不出是手写的,五条线划得笔直,豆芽瓣画得大小一致,不仔细看真跟印刷的一样,曲谱下面有汉语的歌词,汉字也写得非常漂亮,还用英语为汉字注了发音,是铅笔写的。 她把曲谱递还给女儿,由衷地赞扬说:“写得真漂亮!谁写的?” 女儿面有得色,但没回答她的问题,邀请说:“妈妈,你唱,我给你伴奏。” 她推脱说:“妈妈不会唱这歌。” “你会唱,我知道你会唱,唱吧,我给你伴奏。” 第三十八章 女儿一再邀请,盛情难却,岑今只好唱了一曲,调子高了点,有个地方差点唱不上去,但仍然得到了女儿好一通夸奖:“妈妈,你唱得真好!我还不知道你嗓子这么好呢!” 但等她想多打听一点抄谱人的信息的时候,女儿的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她只好退了出来。 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她耳边还回响着《往事只能回味》这首歌,一会是女儿的琴声,一会是个男子的歌声,但她不知道那男子是谁,好像是卫国,又好像是Victor。 这首歌让她回想起自己生活中最纠结的那段往事,她一直都尽力避免回味那一段,但今天她却不能不回味一番了,因为她有了一个很不好的预感,直接牵涉到那段往事。 当年她跟芷青结婚后,就向G大递交了分房申请。按G大的规定,夫妻双方都在本市(含郊县)的,只要对方单位出具一个证明,证明对方未在该单位分房,G大就可以给在G大工作的这方分一套鸳鸯楼的房间,当然这里面还有学历工龄职称等方面的要求,很繁琐很详细。 简而言之,就是芷青的单位开了一个证明,证明芷青夫妻没在那边分房,于是岑今在G大分到了一套房间,虽然只有一室一厅,且是很小的室,很小的厅,但至少不用跟人共用水房和洗手间了,两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天地。 他们两人工作时间都不长,没什么积蓄,她不愿意伸手向父母要钱,也禁止芷青伸手向父母要钱,就没装修房屋,也没买什么家具,仍然欢天喜地搬进了鸳鸯楼。 芷青每周才能回来一次,但他想办法把课调整了一下,一周算上周末,有三天可以待在家里。 住进了鸳鸯楼,再跑到学校食堂吃饭就太远了,于是改为自己开伙。芷青不会做饭,也不爱做,叫他做饭,他就拉她上餐馆,而她舍不得花钱,坚持要在家里做,所以平时一般都是她做饭,周末多半是跑到公公婆婆家蹭饭。 公公也跟芷青一样,不会做饭,也不爱做饭,公婆家的饭都是婆婆做,而婆婆做饭的手艺也不过尔尔,差不多就是水煮盐拌,好在那两父子吃了半辈子的水煮盐拌,吃惯了,自己又不愿意做,所以也吃得相安无事。 岑今去公婆家蹭了几次饭,发现婆婆做饭手艺实在不敢恭维,有时就自告奋勇露一手,结果一下就被尊为“特级厨师”,个个周末都会受到邀请去表演厨艺,婆婆甘愿给她打下手,搞得她受宠若惊。 小日子过得行云流水般惬意。 有一天,她跟芷青从公婆家蹭了饭回来,走到鸳鸯楼门口,碰见了卫国,正推着一辆自行车往外走。她大吃一惊,很久没见到他了,印象里他好像是在地球的另一半似的,此生绝无碰面的可能,完全没想到会在自家楼门前碰见他。 但卫国似乎一点儿也不吃惊,很镇定地跟他们打招呼:“刚回来?” 她愣了一会儿,才说:“啊,你到这里来找谁?” “不找谁。” “你住在这里?” “嗯。” “什么时候搬来的?” “搬来很久了。” “我怎么没在这里碰见过你?” “这不是碰见了吗?” “我是说以前。” “你不是刚搬来吗?” “你住哪间?” “404。” “巧了!我们住在一层楼啊?我住401,有空过来坐。” “好的。” 回到自己家,芷青问:“刚才是谁?” 她这才想起刚才由于紧张,都忘了为两个男人介绍一下了。她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哦,是尹卫国尹老师,小时候认识的人。” “竹马青梅?” 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哪里是什么竹马青梅?文革的时候,他爸爸是我爸爸那个学校的军代表。” 他听完她“他爸爸我爸爸”的介绍,问:“那你们应该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喽?” 她有点儿生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搂住她:“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儿吃醋。” “你吃他的醋干什么?” “因为他令我很紧张。” “为什么?” “因为我看得出他很爱你。” 她呵呵一笑:“那才怪呢,他都结婚多年了。” “那又怎么啦?难道爱情在乎这些东西吗?爱上了就是爱上了,结婚再多年也不可改变。” “我怎么没觉得他爱我?” “因为你内心深处希望他爱你,所以你总觉得他不够爱你。” “你倒很像一个爱情专家呢。”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喽?” “不对。” “不对最好。” 夜晚两人在床上亲热,她却不断地想起卫国来,而他似乎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一反常态地草草完事,没头没脑地问:“怎么有这么巧的事?刚好就分到一栋楼里?刚好就分到一层楼上?是不是你知道他住这里,专门选的这栋楼?” 她生气了:“你这么不相信我?” “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感到太危险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是我命中一劫。” “别瞎说了,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申请换房。” “如果换房能化解,那就不叫命中一劫了。说不定换得越远,危险越大,不如就让他待在我的眼皮底下,也好监督防范他。” 她不相信他真的认为卫国是他命中一劫,很可能是一种表达爱情的方式,便开玩笑说:“你怎么变得迷信起来了?” “不是迷信,而是直觉。我的直觉是很准的,可惜我以前没意识到。” 第三十九章 自从在楼门口碰见卫国,并得知他就住在她一层楼之后,她进门出门就有点儿提心吊胆,害怕碰见郑东陵,但到底是怕什么,她也说不清,按说她也没做什么亏心事,或者说郑东陵也没掌握什么不利于她的证据,她应该不怕郑东陵河东狮吼,但她就是提心吊胆的,害怕陷入尴尬局面,不管郑东陵有没有证据,只要在楼里叫骂起来,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人会认为她跟卫国有一腿。 她最怕的就是芷青会相信郑东陵的指控,看他那天晚上的模样,如果他认为她跟卫国有一手,肯定不会放过他们两个。 但她一直没碰见过郑东陵,更没听见郑东陵的河东狮吼。这使她很好奇,难道卫国已经离了婚,一个人住在这里?但这是鸳鸯楼,单身教工应该是分不到这里的房子的。 有一天,她在楼房外碰见了卫国和他的儿子,那天她从学校回家,在路上顺便上了趟菜市场,买了大包小包的蔬菜水果,挂在自行车龙头上,骑到楼房前,她下了车,正在后悔买得太多,一次搬不上去,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今今,别动!” 她条件反射地停下手中的活,循着声音望去,看见是卫国,站在楼门口,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大概因为天冷,衣领竖了起来,更像高仓健了。 她想问他为什么叫她“别动”,但发现他脚边还有个小男孩,正想去摸一辆自行车的踏板。卫国警告说:“别动,当心把人家的车搞倒了!来,爸爸抱。” 那孩子依依不舍地看着泥巴糊糊的脚踏板,看样子还想去摸,但爸爸把孩子抱了起来。 她抓紧时机说了句:“你刚才是在叫我吗?” 他转过身,看见了她,表情比小时候偷东西被人发现时还尴尬,但很快就走过来,要帮她提东西。 她推脱说:“不用了,不用了,你抱着孩子,已经够沉的了。” “没问题,我有两只手吗。这么多东西,你一次提不上去,放这里又怕人拎走。” 这正是她的担心所在,就不再客套,让他帮着提了几个塑料袋。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好几个塑料袋,往楼上走。她急忙锁了车,提着剩下的塑料袋,追上他,一前一后爬楼梯。 上了几段楼梯,他手里抱着的小男孩想挣脱:“爸爸,我自己上楼!” “你自己上得累。” “我不累,我能上楼,你看我上!” 父子俩讲了半天价,已经快到四楼了,卫国把孩子放在楼梯上,交待说:“慢慢上啊,别上太快了。” 孩子显摆地上了几步楼梯,得到爸爸无数的夸奖,但爸爸很快又把孩子抱了起来。 她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朋友有点忸怩地说:“我叫今今。” 她愣了,卫国说:“他叫尹维今。” 她小声说:“这名谁起的?” “我起的。” “那他妈妈没意见?” “维护我们共同的今天,她有什么意见?” “哦,是这样!” 到了她家门口,他把手里提的菜放在她家门前的地上,对着她家的门努努嘴,小声问:“他知道不知道你以前的名字?” “知道,我告诉过他。” “哦。” “怎么啦?” “没什么。”他抱着孩子回到了他的404,她站那里看了一会儿,没看见郑东陵从里面出来。 她没想到他会给他的儿子起名叫“尹维今”,虽然他解释为“维护我们共同的今天”,但他后来又打听芷青知道不知道她以前的名字,看样子是怕芷青会对“尹维今”这个名字起疑心。 她想到他每天“今今”“今今”地叫儿子,不知道是不是也会同时想起她来? 但她知道如果她自己生个儿子,是一定不能起名叫“卫国”的,“尹卫国”三个字,一个都不能带,不然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后来她还看见过卫国和他的儿子两次,一次是在路上,她骑车去学校,他骑车带着儿子回家。小家伙坐在爸爸车前带孩子的兜子里,小手比比划划,跟爸爸呀呀吧吧地讲着什么,父子俩都很陶醉的样子。 她下了车,他也下了车,两人站住说话。 孩子已经比较认识她了,爸爸让叫“阿姨”就叫了“阿姨”。 她问:“孩子几岁了?” “四岁了。” “在这里上幼儿园?” “不是,在他姥姥那边上。” “今天不上幼儿园?” “病了,在家休息。” 孩子很乖巧地说:“我感冒了。” 另一次是在菜市场外面,她进去,他出来,也是孩子坐在他车前的兜子里。 她开玩笑地问孩子:“你又逃学了?又不上幼儿园?” 孩子仍是乖巧地答:“我感冒了。” 卫国解释说:“身体不大好。” 她听说有的小孩子为了得到父母的关心,会故意装病,甚至真病。她不知道卫国的儿子是不是这种情况,好像每次孩子感冒,就到爸爸这里来了,也许孩子为了跟爸爸在一起,就装感冒,或者把自己弄感冒。 她甚至冒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也许这孩子机灵着呢,害怕爸爸妈妈离婚,就不停地生病感冒,只要爸爸妈妈一谈离婚的事,孩子就病了,感冒了,于是爸爸妈妈放下离婚的议题,全力以赴照顾孩子。慢慢的,爸爸妈妈之间也就建立起感情来了,孩子用他的疾病拯救了父母的婚姻。 难怪卫国死也不肯开口说离婚,有这样一个儿子,他怎么离得了婚? 第四十章 暑假快到了,岑今跟芷青商量暑假的过法:“以前我每年都回父母家过暑假,除非学校有事走不开。” “今年还这样吗?” “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 “以前回父母家,那是因为你没结婚,还没有自己的家,现在都有自己的家了,还回父母家去过暑假?” “我每次都是半年见不到父母,如果暑假不回去,那就一年都见不到了。再说,不回去,待这里干吗呀?” “一定要干吗吗?跟自己的丈夫待在一起,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去父母家也可以跟丈夫待在一起啊,难道你现在就不跟我回F市去了?那你春节的时候,干吗那么积极地要跟我回F市去?” “春节的时候不是还没结婚吗?” “原来你一结婚就从奴隶到将军了?” “我哪里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时还没结婚,你还没有自己的家,春节当然要回父母家去,但现在不同了吗。” 商量了半天,两个人都搞得有点气鼓鼓的了,才说定一半时间待在G市,一半时间待在F市。 她很不好意思地打电话回去说明这个安排,生怕爸爸妈妈说她有了丈夫忘了爹娘,但爸爸妈妈都很理解:“你现在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了,当然是以自己的小家为主,爸爸妈妈家吗,有时间回来看看就行了,我们能理解。” 但刚放暑假,芷青就来跟她打商量:“蔺枫的父母想为她修墓,你跟我一起去她家吧。” “你不是说已经埋了吗,怎么又要修墓?” “当时很匆忙,只是找了块地方埋了。现在她父母特意买了块地皮,要修个水泥墓地,比较长久一些。” “为什么要你去?难道你会修墓?” “我当然不会修墓,他们希望我去护送她的骨灰。” “从旧墓到新墓?” “嗯。” “多远?” “我也不知道,应该不远。” “不远还叫你跑这么远去护送?” “你知道的这不是路程远近的问题,这是……” “感情问题?” 他不说话了。 她很想爆发,想对他尖叫:“你自己答应过的,以后再不提这事的,但你不仅提了,还一再地提,现在居然还要我陪着你去护送她的骨灰,你说话不算话!” 但她当然没有这样尖叫,知道自己还没泼到那个地步,也不忍心这样对待他。如果她不能忍受这一切,就跟他离婚;如果她还做不到离婚,就别计较这事。闹是没有用的,既不能断绝他对蔺枫的感情和怀念,也不能加深他对她的感情,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她说:“还是你自己回去吧,我去那里不好。” “小乖,你……” “我没什么,但我觉得蔺枫家的人看见我们俩一起回去不大好。你一个人去,他们可以闭着眼睛安慰自己,说你还没忘记他们的女儿,如果我们两个人一起回去,他们怎么想?蔺枫在天有灵,又会怎么想?” 他心服口服:“还是你考虑得周到。那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别把我的小乖饿瘦了。” 他走了,冒着酷暑去坐火车,两倍于F市的距离,只为了把蔺枫的骨灰从一个墓坑捧到另一个墓坑。 她知道他的“枫儿”在他心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他坚持要她送他去火车站,她送走了他,但回来之后,她大哭一场,为她自己,为他,也为蔺枫。 然后她打电话给妈妈,把芷青和蔺枫的故事全都告诉了妈妈,但不许妈妈说任何安慰的话:“你什么也别说,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只想把这些都告诉你,因为我需要告诉一个人,而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妈妈果真什么都没说,连气都没叹一口,但她知道自己刚刚在妈妈的心上捣了一个大洞。她很后悔把这一切告诉妈妈,也许她应该跑到山里去,对着大山喊一通,也好过把痛苦转嫁给妈妈。 她设想死去的是她自己,她的父母一定也希望芷青长情一点儿,能在每年的忌日回来看看自己的女儿。像修墓这样的大事,她的父母一定也希望芷青能到堂,好让女儿的在天之灵看到自己生前爱过的男人,还没完全忘记自己。 再化身为芷青的父母,难道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早日从沉痛的过去挣脱出来,开始新的生活? 想到这里,她心血来潮,跑到卫国那里,去敲他的门,说正在做饭,发现姜用完了,想问他借块姜。 他刚好在家,听说她要一块姜,就到厨房拿了一块给她。 她拿了姜,还不走,站在门口往屋子里张望。 他邀请说:“进来坐会儿?” 她欣然接受邀请,进了他的屋子。 他请她在客厅坐下,忙着去给她倒茶。她四处打量,发现客厅里就摆着两个单人沙发,中间是个茶几,对面有电视机音响什么的,再就没什么家具了。 他端着茶杯出来,放在茶几上,请她喝茶,自己把一个单人沙发拖到她对面坐下。 她劈头盖脑地说:“他到他以前的女朋友家去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他笑了一下:“我什么不知道?” 她又找回了一点儿时的感觉,调侃说:“你还是那么神气活现。” “也就是你才觉得我神气活现,别人都觉得我灰头土脸的。” 她问:“可不可以看看你别的房间?我那套肯定跟你的格局一样,我准备买点家具,先看一下你的,好决定买什么。” “你要是照着我的买,那就什么都不用买了。”他虽然这么说,但还是站起身,带她到别的房间去观摩。她发现他家跟她家全都是反的,比如她家的厕所在一进门的右边,而他家的则在左边;她家的卧室在左边,而他家的卧室在右边。 他卧室里也没什么家具,就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桌,一把椅子,几个书柜,没有挂衣柜梳妆台之类的东西。 观摩完了,她边回客厅,边好奇地问:“你家怎么这么廉洁?” “哦,没装修,也没买什么家具。” “那你夫人没意见?” “她不在这里住。” “你离婚了?” “还没有。” “什么叫‘还没有’?你的意思是你还是准备离婚的?” “嗯。” “为什么?” 他搔搔头:“一直都没什么感情,长期处于冷战分居状态。” “怎么会这样?” “我的婚姻是个错误。” “那你怎么到现在还没离?” “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要长大一点儿才能做手术,等他手术做了。” 她待在那里,老半天才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就怎么样?” “我会等你离婚。”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得长多大才能动手术?” “学龄前。” “那不是快了吗?” “是啊,但是谁知道手术成功不成功呢?” “成功就怎么样?不成功又怎么样?” “成功的话,可能孩子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像正常孩子一样。但如果不成功……”他迷茫地摇摇头,“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一下子的事,也许是一辈子的事。” “如果手术不成功,你就一辈子不离婚?” 他仍然是满脸迷茫:“我也不知道,要看她什么态度了。现在是一提离婚她就要带着孩子去死,但也许以后她的情人能娶她了,她就不会这样了。” “她有情人?”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嗯。” “她有情人你怎么还跟她结婚?” “结婚之后才知道。” “她的情人为什么不娶她?” “因为有妻室,每次一提离婚,那边就寻死觅活。” “那她说的那个出了国的男朋友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没打听过。” “那你这些年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嗯。” “那你不跟没结婚一样吗?” 他叹了口气:“怎么会跟没结婚一样呢?如果没结婚,一切都不同了,我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跟他结婚了。” 她哭起来。 他没劝她,只走过去把门关严实了,回到座位上,看着她哭。 她边哭边问:“你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年纪大了,。家人着急别人撮合生理上也有那个需求,就结了。” 她遏制不住地看了他那个地方一眼:“但像你们现在这样分居着,能解决你的生理需求吗?” 他苦笑了一下:“不能。” “那你干吗要结婚呢?” “结之前哪里知道呢?” “既然结了,你怎么不就用她解决你的生理需求呢?” 他很尴尬,支吾了半天才说:“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我们看到彼此就烦,根本没生理需求。” “完全没有了?” 他的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没说……完全……没有,我的意思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没有。” “现在有没有?” 他更尴尬了:“你问这干什么?” 她诚恳地说:“因为我关心你,想帮你。” “这种事怎么帮?” “你愿意我怎么帮,我就怎么帮。” “我们别说这个了吧。” 她见他满脸严肃,只好放下那个话题问:“难道你就没想过,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会有什么后果吗?” “结了之后才知道。但结之前以为既然跟你结婚不可能,那就随便找个人结婚吧。” “你为什么不早点发现呢?” “有些事,只有等到做过之后才知道做错了。” “等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一切都晚了,我都已经结婚了。” 他苦笑一下:“那有什么办法?可能这就是我的命。” 她生气地说:“这不是你的命,是你自己搞成这样的!如果你不慌慌忙忙跟她结婚,我们就不会是这样。” “我觉得芷青也挺不错的,至少比我强,博士,父母是大学教授,不像我……” “但是他以前有过女朋友。” “那有什么?也比我强,我就不只是有个女朋友了。” “但是他一直都忘不掉她。” “我比他更糟,一直都离不掉婚。” “他跟她家还有来往,现在又去她家上坟去了。” “上坟也就一年一次,我每个星期都得去那边带孩子。” 她冲过去,打他:“都怪你!都怪你!” 他不躲闪,也不还手,让她打。她打够了,坐回沙发上:“现在怎么办?” 他满眼的泪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现在就是活一天算一天,只想存点儿钱给孩子做手术,希望孩子手术成功。” “你看到我和他在这栋楼里进进出出,你不难过?” “怎么会不难过呢?难过得想一死了之,但是有什么办法?是我自己造成的,可惜的是我现在连死的权利也没有了。” “你要不要我搬走?” “搬走没用的,不管你在哪里我都是一样的难过。也许你住在这里,我偶尔能看到你,还好一点儿。你不在跟前的时候,我会到处去找你。” “你到哪里找我?” “随便哪里,只要是你会去的地方。” “我怎么没看见过你?” “不敢让你看见。” “那说明你没去找我。” 他笑了一下:“寒假的时候我去了F市,看到你和他在逛星月大厦,你们两个在吃羊肉串,你吃完了,到处找纸擦手,我恨不得给你递过去几张。” 她知道他真的去过F市,春节期间,在人家的鞭炮声中,他一个人孤寂地走在F市的街道上。 “春节你都没回去看你父亲?” “他看到我一个人回去会更难过。” “那就把妻儿都带回去?” “她不愿意去,我也不想带她去。” “你就对你父亲撒谎,说你在你岳父母家过春节?” “嗯。” 沉默了片刻,他问:“你春节结的婚?” “嗯。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 她开玩笑说:“别告诉我你春节去了我家。” “正要告诉你这一点。” “什么?你真的去过我家?” “我把那个红发夹留在你家门上那个布袋子里了。” “什么红发夹?” “你送我的那个。” “我什么时候送过你红发夹?” “你很小的时候送的。不记得了?那天晚上,很热,你连上衣都没穿,只穿一条短裤,从床上什么地方摸出一个红发夹,跑到门边送给我,说‘卫哥哥,我把这个红发夹送给你,你看到这个红发夹,就像看到我一样’。” “你把红发夹留在我家门上的布袋子里了?” “嗯。” “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也许你们家的人看见后收起来了。” “你为什么要把红发夹留在我门上?”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头脑发热,想告诉你我来过,想阻止你们的婚姻。不过我很快就明白过来,我不该这样,既然我自己不能跟你结婚,我干吗要阻止你结婚呢?那我不是太自私了吗?我跑回去拿那个红发夹,但已经被谁捷足先登拿走了。” 第四十一章 第三天,芷青才打电话回来报平安:“小乖,我到了。” “我以为你昨天就到了呢。” “是昨天到的。” “你路上还——顺利吧?” “挺顺利的。你在家还好吗?” “挺好的。她家里人——都好吧?” “她爸爸——还行,但她妈妈——自从那之后就一直生病——” 她无语,也不敢想象如果自己遭遇蔺枫这样的事,爸爸妈妈会成什么样子。 他说:“感觉很累,想回去休息,不多说了,我挂电话了——” 她听他说“回去”,感到很奇怪,问:“你在哪里打电话?” “在外面。” “是不是怕她家里人——不高兴?” “不是,她家没电话。这地方——很小,打电话很不方便——” “那你快回去休息吧。” “好的,”但他又不挂电话,“那天在火车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和那个——尹卫国——” 她一惊,难道他真有什么超验的直觉?她不吭声,他接着说:“他见我不在家,就来找你,你们叙旧,然后就——” 她听到“他见我不在家,就来找你”,知道他的直觉也不怎么直,笑了一下说:“是不是又觉得自己直觉挺准的?” “哦,这个不是直觉,是个梦。” “你的梦准不准呢?” “有时准,有时不准。”他突然冒出一句,“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他等不下去,先行结婚了吗?” 她想了想,承认说:“是的。” “为什么他等不下去呢?” “因为他——以为再也找不到我了。” “那他现在找到你了,怎么不离婚呢?” “他的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 “哦,是这样。那他还是一个——-很负责任的父亲——可惜自己把自己逼进死胡同了,难怪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悲怆——” 她仔细回想那天在楼门口碰见卫国时,他脸上的表情悲怆不悲怆,但怎么也想不出来,可能她那时太紧张了,没注意他的表情,也可能她不懂“悲怆”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芷青问:“他孩子的心脏病治不好吗?” “听说治得好,动个手术就行了。” “那他还是有希望离婚的。” “他妻子不同意离婚,要离就带着孩子去死。” “怎么遇到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难怪他脸上的表情又那么——无奈——” 她笑他:“人家是通过表情揣摩内心,而你是通过内心瞎诌表情——” “不是瞎诌,是真的么。” “那你上次看见他时怎么没觉得他表情悲怆——无奈——?” “我怎么没觉得呢?当然觉得了,只不过没——说出来罢了。他也很可怜啊——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什么怎么办?” “你跟他的事啊。竹马青梅,错过了,但现在又遇上了。你该怎么办?” “你说呢?” “我说有什么用?这还不都是你嘴里一句话吗?” “我嘴里什么话?” “离婚啊。” 她好奇地问:“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提出离婚,你会——同意?” “如果你提出离婚,我不同意又有什么用?我又没个孩子可以吓唬你,我这一条命,拿来吓唬你肯定不够分量——” “是不是你想——跟我离婚?” “我怎么会想跟你离婚呢?” “那就别说这些事了吧。” “好的,不说了,我回去休息了。” 那天下午,她又去找卫国。 他开了门,让她进去,请她在客厅坐下,问:“是喝茶还是吃西瓜?” “吃西瓜。”她很爱吃西瓜,但不爱冒着大太阳去菜市场买西瓜,骑车跑那么远,又要哼哧哼哧提上楼,西瓜还没吃到嘴,人已经快中暑了。 他到厨房去开西瓜,切了一大块,拿到客厅给她。她挑剔说:“这么大块,怎么吃?不啃得到处是水?” 他笑着说:“故意切成这样的,就想看你大口啃西瓜的样子,像小时候那样。” 她不客气了,接过西瓜,向前躬着身子,啃了一大口,西瓜水滴在地上,她连忙叫道:“糟了,把你的地板搞脏了——” “没关系,吃完了拖一下就行了。” 他坐在她对面,看她吃西瓜,她有点不好意思:“你不吃?” “我吃冷东西牙疼。” “那你干嘛买西瓜?” “知道你喜欢吃嘛。” “你知道我会来?” 他笑着说:“有备无‘串’嘛。” 她笑得把嘴里的西瓜都喷出来了,笑完了,接着吃,把中间部分啃完了,不好意思啃边上部分,怕整个脸都陷进月牙形的瓜皮里去了,她拿着吃剩的西瓜问他:“吃到这样可不可以丢了?” “想丢就丢,这不是从前了,一定要啃到没一点红色才放手。” 他接过她手里的西瓜,走到厨房去,过了一会走出来,一手拿着一块没啃过的西瓜,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啃掉了全部红色的瓜皮,嘴里咀嚼着。 她问:“你把我吃剩的西瓜吃了?” “嗯。” “你不觉得——脏?” “以前你吃不完的,不吃了的,不都是我吃掉了?还记不记得你吃薄荷糖?吃到一半不吃了,说太辣了,口水滴滴地吐出来给我吃。” 她开心地笑起来:“你吃过我多少口水哦!”她接过他手里的瓜,又把中心部分啃掉了,然后递给他。 他问:“再吃一块吧?” “不吃了,不吃了,吃胀死了。” 他没再去给她拿瓜,而是当着她的面,就把她吃剩的瓜吃掉了。他问: “现在你吃不完的可能都扔给你——丈夫了吧?” “他才不吃我剩下的东西呢。” “人啊,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吃我的剩东西是——福?” “对我来说是如此。”他走到洗手间去,从那里叫她,“来洗个手吧,满手西瓜水,粘粘连连的——” 她去了洗手间,很窄,是个长条形的,大概一米宽的样子。 他已经洗了手,在用毛巾擦干,她挤进去洗手,他紧贴着墙壁让她。他家的洗手间没装修,没洗脸池,只有一高一低两个水管,高的那个是洗淋浴的,低的那个可以洗手洗脚洗衣服。 她躬下腰去洗手,从两腿之间看见身后他的腿,和腿上的汗毛,淋了水,贴在腿上,像溪沟里那些水草,向着下游倒伏。她伸出手去,揪住几根,扯了一下。 他的腿条件反射地一动,正好撞在她屁股上。他不好意思地说:“你还是这么调皮!” 她直起腰,转过身,钻到他怀里。 他靠在墙上,动弹不得,嘴里说着:“我的手是湿的——” 她把他伸在身体两旁的手拉起,围在自己的腰上。 他搂住她,低下头来吻她。 两人在窄窄的洗手间吻了一阵,他放开手,低声说:“我们别这样吧,别把事情搞复杂了——” 他带头离开洗手间,回到客厅坐下。她也跟着他回到客厅。 接下来的几天,她还去找过他,但他都不在家。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躲她。 芷青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如约去接站。一直等到半夜,都没等到他那趟列车,后来车站才通知说那趟车晚点了,因为路上有段铁路被洪水冲垮,北上南下的列车全都无法通过。车站也不知道那趟列车什么时候能到,但她从冲垮铁路所处的位置来判断,明天早上六点以前是肯定到不了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像疯了一样冲到街边去叫出租,一车坐到鸳鸯楼附近,付了钱,下了车,就直奔卫国的房间。他门上的气窗是黑的,屋子里没灯,不知道是睡了,还是不在家。 她屏住呼吸,轻轻地敲了敲他的门。 他好像就等在门边一样,她刚敲门,他就把门打开了。她一下扑进他怀里,嘴里说着:“天意!天意!” 他把她抱进卧室,放在他的单人床上。 她低声问:“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 “你在家。” “嗯。” “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我怕——” “怕我吃了你?” “怕我吃了你。”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觉得对不起——芷青——” “对得起爱情就行。” “只好这么想了。” “你刚才没睡?” “睡了,没睡着。” “为什么?” “因为知道你去接他,该回来了。” “早就该回来了——” “所以我知道你没接着——。听到外面汽车声,知道你回来了——” “铁路被冲垮了——” “也许是天意。” “肯定是天意!” 她的眼睛习惯了黑暗,看得见屋子里的东西了,她到桌边开了台灯,返回床上,脱了他的白背心,又去脱他的短裤,他抓住裤腰,不让她脱:“你想干什么?” “想看看你那里长变了没有。” 他一笑,松了手,让她去脱。她脱掉了他的短裤,他问:“变了没有?” “没有。” “什么?没变?还跟小时候一样?” “变大了些。” “那还差不多。” “还变得讲礼貌了,在冲我点头——” 他赤身裸体躺在那里看她,她问:“想不想看看我的变了没有?” “想看。” “那你找两片荷叶来——” 他拿了个枕巾给她:“就当这是荷叶吧。” 她用嘴咬着枕巾,装模作样地遮住自己,脱掉了上衣。然后掀开枕巾,问:“变了没有?” 他抽了一口气:“变了,变了,平地上冒出两座山来。” 她又脱掉裙子和内裤,跪在床上:“变了没有?” 他不答话,只盯着她看。 她说:“你以前说我这里长得好奇怪,还记不记得?” “呵呵,你也说过我这里长得好奇怪——” “现在还觉不觉得奇怪?” “不是奇怪,是——奇——圣——” 她躺进他怀里,握住他的“奇圣”,小声说:“那次从溪沟边回来,我怕我的肚子会大起来,专门问了我妈妈,你知道她做什么了?” “做什么?” “她问我拉尿的地方疼不疼,半夜的时候,她还——看了我那个地方,大概是怕你把我怎么样了——” “我那时还没发育,它都不会站起来,哪里能把你怎么样?” “现在能站起来了吗?” “你说呢?” “我说能。” “你说能就肯定能。” “现在能把我怎么样了吗?” “你说呢?” “我说能。” “你说能就肯定能。” 他吻她,吻她的脸,她的嘴,她的胸。她也吻他,逮住哪里吻哪里。两人吻了个够,然后他翻上来,轻轻打开她的两腿:“我要把你怎么样了,怕不怕?” “不怕。” “不怕——妈妈骂?” “不怕。” “不怕——肚子会大起来?” “不怕。” 他在下面找地方,有点不得要领,她伸出一只手去,带领他,让他进入了阵地。 两人都舒了口气。 她问:“你——没怎么——做过?” 他有点尴尬:“很少。” “为什么?” “总在吵架么。” “你可真亏。” “你肯定不亏吧?” 她有点不好意思,没回答。 他说:“你有经验,你好好指点我,告诉我——你喜欢——怎样——” 她真的指点起来: “这次你先来吧,你这么久没做过,肯定——坚持不了多久——” 他很听话地“先来”了。 两人躺了一会,他又开始吻她,然后再次进入阵地。 不知道为什么,她跟他在一起很放松,好像老夫老妻一样。她一点一点告诉他:“我喜欢这样——嗯——这里——嗯——用劲——” “用劲你不疼吗?” “不疼——” 他终于把她送上了高峰,他惊异地看她皱着眉,苦着脸,又扭动,又呻吟的,以为做错了什么,连连问:“怎么啦?怎么啦?弄痛你了?” 她搂紧他,在他肩上轻轻咬了一口,悄声说:“傻瓜,人家这是——好啊!” 他不太相信:“好——就是这样的?” “那你说应该是哪样的?” “我也不知道。” 事过之后,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好奇地问:“你没用力,是我在用力,怎么你比我还累呢?” 她笑了一下,轻声说:“希望今天做个孩子出来。”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要真做出孩子来怎么办?” “不要紧,他会以为是他的孩子。” 他又沉默了。 她问:“你是不是在吃醋?” “嗯。我知道我不该,我没资格,但是——还是很难受。” “那我就再也不跟他——那样了——” “那怎么行?那不闹得你们夫妻不和吗?”他叹了口气,“算了,你该跟他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吧,别管我怎么想。” “他回来了,你——还要不要我到你这里来?” “你决定。” “你想不想我来呢?” “怎么会不想呢?但是我怕你——精神上会有负担——” “我没负担,就怕你——有负担。” 他紧搂着她:“我真想真想一个人独霸你,不准任何人碰你一下,但是我有什么资格?我自己都是——超越了自己的权限,在——盗用别人的权利——” “这没有什么权利不权利,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我想跟谁就跟谁——” 第四十二章 卫国问:“那你——想不想跟他——呢?” “我——”她语塞了。从技术上讲,芷青不比卫国差,她对芷青的身体也不反感,作为妻子,她也没道理拒绝芷青。 他问:“是不是他比我——做得好?” “哪里呀,”她撒谎说,“他没你做得好——” “那他是不是——比我长比我大?” 如果让她说实话,她会说两人一样长一样大,但她看得出他想听到什么,于是很认真地说:“他没你长,也没你大——” 他用手比划一下:“那他只这么长?” “嗯。” 他开心了:“那我还是有超过他的地方?” “你超过他的地方太多了,样样都超过他——” “别骗我了,学历上我就超不过他,他是博士,我只是硕士。” “学历有什么用?他连正式工作都没有——” “但他水平是有的,只不过——运气不好罢了,都是我这种不学无术的人占了他的位置。” “你怎么是不学无术呢?” “我是工农兵大学生。” “工农兵大学生就一定不学无术?况且你已经读了硕士,那就不能叫工农兵大学生了。” 他发誓说:“今今,我一定会读博士的。一定。” 她发现他虽然在很多方面都很成熟,但在这几个方面,又十分幼稚,像个小孩子,总爱纠缠一些无足重轻的细节。她知道他不会在乎她的长短和技术,也不会在乎她的学历,但如果她告诉他:“我不在乎你的长短和技术,我也不在乎你的学历”,他一定不相信,或者即便他相信她不在乎,他自己仍然会在乎,所以她干脆不劝了,只顺着他说:“我相信你一定会读博士的。” 五点钟,她缠着他又来了一次,不是她还有余力,而是想让他多一点享受。她觉得他太苦了,结了婚像没结一样,活了三十多岁了,可能总共没做几回,青春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从芷青的情况来看,她知道这个年龄段男人的性要求还是很强的,因为芷青在家的那几天,几乎每晚都要做爱,刚从学校回来的那一天,连晚上都等不到,恨不得一进门就做爱。而卫国一生中做爱的次数,可能还没芷青一个月多,真是天上地下啊! 两人云雨过后,她赶在六点以前溜回了自己家。 芷青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朦胧之中,听见有人开门进屋的声音,然后是开冰箱的声音。她知道是芷青,大概饿极了,在找东西吃。 她又睡了过去。 后来她被他弄醒了,感到有个赤裸的身体靠近了她,好像刚洗过澡,没完全擦干。 她问:“你回来了?我去车站接你,没接着,就回来了。” “铁路被洪水冲垮了,列车晚点,害你白跑一趟。” “没关系。” “想我了没有?” “嗯。” “我想死你了。”他翻身上来,刺了进去,“哇,好多水!” 她吓醒过来,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有什么异样。 他边动边问:“想我了吧?刚才是不是正在做春梦?” “嗯——” “做的什么春梦?” “嗯——记不清了——” “是不是梦见了我们在——做这个?” 她没回答。 他迅猛地冲刺,很快就解决了战斗,趴在她身上小声说,“今天太激动了,控制不住,待会我们再来一次。” “不用,你刚下火车,太累了。明天再来吧。” 但他说话算数,休息了片刻,又来了第二次。她怕他太累了,很快就装作高潮到了的样子,让他收了兵。 接下来的几天,她觉得他情绪有点低落,但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给蔺枫修墓使他想起了从前,也许他直觉到了她和卫国的秘密。 她怕他会提起那个有关卫国的梦,或者直截了当问起她跟卫国的事,如果他真要问起,她没勇气撒谎,只能告诉他事实,但她很担心他知道了事实会去找卫国闹。 但他没再提那个梦,也没问起她跟卫国的事,而是翻箱倒柜找出她那些托福GRE复习资料,开始背单词。 她问:“你想考托福GRE啊?” “嗯。” “怎么突然想到要出国?” “一直都有这个想法,但英语太差了——” “现在怎么又想起来了?” “暑假没事干么。你也复习复习吧。” “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就想睡觉。” 她真的是就想睡觉,每天都是懒懒的,煮一锅稀饭,炒两个小菜,就混一天,吃得精光了,才又懒洋洋地做顿饭。 天天稀饭小菜,把两个人吃得无精打彩。芷青提出上餐馆,她也没兴趣:“算了吧,我现在想到餐馆的菜也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就算你陪我吧,我对餐馆的菜还是有兴趣的。” 她还是不同意:“你暑假没课上,就没工资拿,我们就别大手大脚老上餐馆了吧。” 芷青的热情下去了一半,但仍然坚持说:“我可以问我父母要点钱——” “那又何必呢?你都成家了,还问父母要钱,而且——是用来上餐馆,那怎么好意思?” 他不言语了。 不知道芷青是不是被这种清汤寡水的生活吓怕了,竟然主动要求提前到F市去,但她那时已经不想那么早去F市了,因为那样就见不到卫国了。她不情愿地说:“现在就去?不是说好八月份再去的吗?” “你不想早点见到爸爸妈妈?” “我都给他们说好了八月份回去的,现在突然提前回去——我怕他们还没准备好。” “准备什么?” “装个空调。” “你打电话问问,看空调装好了没有?” 她无奈地打了个电话,妈妈说空调已经装好了。 芷青得意地说:“看,我说吧?” 她想到即便不去F市,也见不到卫国,因为芷青天天呆在家,她根本不敢到卫国那里去。 于是她同意提前回F市。 爸爸妈妈见他们提前回来,高兴得要命,像欢迎皇帝老倌一样欢迎他们,让他们住空调房。所谓“空调房”,就是家里唯一一间装了空调的房间,其他房间仍然吹电扇。 妈妈解释说F市的人都是这样的,都只给一间房子装空调,吃饭睡觉都在那间房里进行,因为空调贵,哪里能一家装几个空调?再说F市的电力也很紧张,装多了空调,动不动就跳闸停电,还不如只装一个。 但小两口怎么好意思独享空调呢?先是要跟父母换房间,父母不同意,他们又力邀父母也到空调房睡觉,说那些家里装了空调的,都是这样的,全家老少都在一个房间睡。父母当然更不会同意,最后父母再三坚持老骨头经不起空调的冷风吹,终于把小两口说服了,住进了空调房间。 有空调没空调就是不一样,在G市的时候,他们没空调,就靠吹电扇,家里又是吊扇又是落地扇,都开到最高档,还是热得连觉都睡不好。现在房间里有了空调,凉快多了,虽然空调响声有点大,像有架小飞机对着窗子飞来,但习惯了就不觉得了。 老两口把做饭的事全包了,每天一大早就出去买早点,都是前一天晚上就问好了,谁要吃什么,第二天就照单买来。有些早点冷了不好吃,老两口还专门等到小两口起床了再去买。 然后老两口就上菜市场去买菜,蔬菜都只买当天的,做饭也只做当顿的,不留剩菜,说剩菜不好吃,没营养。 岑今刚回家时还跟着父母去了几趟菜市场,但每次都嫌路远,嫌天气热,后来妈妈就叫她别跟去了,反正也买不了多少菜,老两口就能提回家。 她也不勉强自己做孝顺女儿了,因为她实在是没兴趣去买菜,人总是懒懒的,吃什么都不觉得特别好吃,玩什么都不觉得特别好玩。她想可能是因为思念卫国的缘故,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不是又暗中跟到F市来了? 芷青在F市过得很开心,住的是空调房间,吃的是美味佳肴,又不用干活,搂着老婆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起床吃早点,吃完早点看报纸看电视,再跟岳父下几盘棋,睡睡午觉,陪老婆逛逛街,快活似神仙,带去的几本托福GRE书放在旅行袋里根本没拿出来。 在F市呆了一段时间,岑今发现自己怀孕了,嘴里总是无缘无故地就冒出一口清水来。她对妈妈说:“我这两天嘴里老是冒清水——” 妈妈说:“是不是怀孕了?” “不知道啊——” “应该是怀孕了,我怀你的时候也是这样,嘴里老是冒清水,快到医院去查一下吧。” 她和芷青去了医院,验了尿,医生说:“恭喜啊,你要做妈妈了!” 两人欢天喜地回到家,把喜讯告诉了爸爸妈妈,两个老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今今,恭喜你啊,你要做妈妈了!芷青,恭喜你啊,你要做爸爸了!” 芷青马上打电话告诉了父母:“爸爸,妈妈,小乖怀孕了!” 公婆也都高兴得不得了:“恭喜你们啊,要做爸爸妈妈了!”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全家人都恨不得把她当神险嗷样供起来,什么活都不让她干,她自己也感觉神圣得不得了,买了好些关于怀孕生产的书,拿出做学问的劲头,钻研起来。 暑假过后,她和芷青回到G市,一直等到芷青上班去了,她才有机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卫国:“我怀孕了。” “真的?去医院验过了?” “嗯,去F市最大的医院验的,回来后又到校医院去验了一次,他们已经给我发了个孕期保健卡,要我定期去检查。” “恭喜你啊!” 他抱起她,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放下来,让她坐下,他把头贴在她肚子上听,很久没把头拿开。 她笑他:“还小得很呢,哪里听得见?只听见我的肠子在叫吧?” 他仍然没动。 她用手撑起他的头,发现他在流泪:“怎么啦?你——不高兴?” “怎么会不高兴呢?是太高兴了。从前的小今今,现在都要做妈妈了。以后别干重活了,有事就叫我——” 她要跟他做爱,但他不肯:“别把孩子——做掉了——” “不会的——” 他还是不肯:“小心没大错。” 芷青仍然是每周回来一次,在家的那几天,每天傍晚都拉她出去散步,说多走动有好处,以后生起来容易。 她也知道散步有好处,但她很怕碰见卫国,怕他看见他俩手挽手地散步会难过。 有几次,还真的碰见卫国了,双方打个招呼就各走各的路,她心里很难过,希望身边陪着散步的是卫国。但看到芷青心满意足幸福无比的样子,又觉得如果身边走的真是卫国,她恐怕又会为芷青难过。 如果左边走着卫国,右边走着芷青就好了。最好肚子里怀的是双胞胎,一个是卫国的,一个是芷青的,还是一儿一女,那就好了。 她知道这个想法很大逆不道,在她一生中不可能实现,只能是她一个隐秘的梦想。但也许在人类历史长河的某个将来,这样的事情会变得天经地义,只要彼此相爱,就能在一起,如果彼此不相爱,就不用在一起,那这个世界会少很多很多悲剧。 她不知道自己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是不是怀孕引起的,但她知道,因为怀孕,她在很多地方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她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很少生病,也不怕生病,但现在她变得贪生怕死,身体有一点不舒服,她就怕会影响孩子。她高跟鞋不穿了,穿橡皮底的平跟鞋,自行车也不骑了,走路上班。 不仅如此,她还变得非常多愁善感,顾影自怜,疑烧嗌鬼,瞬息万变。以前芷青不做饭,她觉得他懒,现在芷青不做饭,她觉得他不爱她和孩子。但她又不说出来,只憋在心里,让他自己去悟。他悟不出来,她就更觉他不爱她和孩子,常常会凄凄惨惨地哭起来,搞得他莫名其妙。 那段时间,G大正在转播电视连续剧《渴望》,以前她根本不爱看这类电视,但那段时间,她看得很起劲,眼睛看的是刘慧芳、宋大成、王沪生的爱恨情仇,但心里想的却是她自己和卫国芷青的感情纠葛。与《渴望》不同的是,刘慧芳是既不爱宋大成,也不爱王沪生,刘对宋是感恩,对王是同情,而她是既爱卫国,又爱芷青。 每当片头曲响起,她就丢下手里正备着的课,躺到床氏看电视。她怕电视的射线影响了孩子,所以把电视机放在比床高的位置,把肚子放在比电视低的地方。 每当片尾曲响起,她就跟着李娜一起哼唱: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一生平安 谁能与我同醉 相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 此情温暖人间 她一边唱,一边在心底祝愿肚子里的孩子一生平安,祝愿爸爸妈妈一生平安,祝愿卫国和他的儿子一生平安,祝愿她自己和芷青一生平安,祝愿公公婆婆一生平安,祝愿——所有的亲戚朋友一生平安。 等她祝得差不多了,歌曲正好唱到这一句:如今举杯祝愿,好人都一生平安。 她每次唱到这句,都会流下泪来,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第四十三章 刚回到G市的时候,岑今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吃一种罐头鱼,叫豆豉鲮鱼,椭圆形的铁盒子,扁扁的,面有装着一条炸鲮鱼和一点豆豉。她就着豆豉鲮鱼,可以吃一碗水泡饭而不会吐,但如果她吃别的东西,首先是吃不下,勉强吃下去了,也会马上吐出来。 芷青见她爱吃豆豉鲮鱼,就买了很多放在家里,由着她吃,上班去的时候,还兴致勃勃地说一句:“小乖,在家乖乖的啊,我去给你挣豆豉鲮鱼去了!” 她知道她的豆豉鲮鱼其实不是他挣的,因为他的学校是按课时付他工资的,上几节就付几节的钱,不上就没有。而他一周就那么几节课,能有多少钱呢?他还要在那边租房子住,在那边吃饭,再加上跑来跑去的路费,就没什么盈余了。 他每个月倒是按时把工资交给她,要用的时候再问她拿,但他时常会用出多的来,也不知道他看出这点来没有,反正她从来不跟他算细帐,怕伤了他的自尊心。现在看他摩拳擦掌地要去给她挣豆豉鲮鱼,她也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只鼓励地说:“去吧,去给我挣豆豉鲮鱼。” 家里豆豉鲮鱼的罐头倒是多,但她没有开罐头的工具,想吃到嘴也不容易。前两次是芷青用菜刀砍开的,但现在他上班去了,她只好自己来砍了。 她怕砍伤了手,总是把左手藏在身后,只用右手握着刀去砍,一砍就把罐头盒子砍跑了,捉回来再砍,又砍跑了,直把自己砍得气急败坏,还没砍出个头绪来。 正想着今天怎么才能把豆豉鲮鱼吃到口,就听见有人敲她的门。她打开一看,是卫国。 他一闪身进了她的屋,关上门,问:“你在干什么?怎么弄得这么惊天动地?我从外面走过都听见了乒乒乓乓的声音。” 她不好意思地说:“嘴馋了,在砍罐头呢。” “砍罐头?什么罐头?” 她指指砧板上剥掉了包装纸被砍得乱七八糟的罐头盒子:“鱼罐头。” “罐头怎么需要砍?” “不砍怎么打开?” “我有开罐头的工具,我去拿过来给你。” 他说着就跑回去拿了开罐头的工具来,很小巧,一头有个夹子一样的东西,可以咬住罐头盒子,另一头有个旋转柄,可以转动,转啊转啊,就把罐头盒子打开了。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玩意,不禁惊奇地问:“你在哪里搞到这玩意的?太神奇了!” “是在外汇商店买的,听说外国人爱吃罐头,所以很多这玩意卖。” “我还以为罐头就是用刀砍开的呢。” “我把这玩意留给你,免得你用刀砍罐头把自己砍伤了。”他给找了个碗,把豆豉和鲮鱼都装在碗里端给她,“这么咸,你怎么吃?” “这个跟水泡饭一起吃,一点也不咸,好吃得很。” 他担心地说:“你就吃罐头鱼和水泡饭?那怎么够营养?” “别的我吃不下么,吃了就吐。” “那也不能吃太多罐头鱼,罐头里面都有防腐剂,还有豆豉,很咸的。你吃多了盐不好,会升高血压的。” “总比不吃饭强吧?” “我来帮你做饭吧,也许能做点什么你吃了不吐的东西。” 她担心地说:“你来帮我做饭,别人知道了不——说闲话?” “我又不是敲着锣在走廊上做饭,谁会知道?” 她想想也是,这里不是单身教工宿舍,不用共水房共厕所,这里家家都有自己的厨房厕所,平时各家各户都是关起门来,自成一统。大学老师又不坐班,各有各的上下班时间,彼此碰见的机会不多。她搬来这么久,进进出出也没碰见多少邻居,到现在都不怎么认识隔壁左右的人。只要没人看见卫国进出她的家门,就没谁知道他在她这儿。 他果真来帮她做饭,从星期一到星期四都来,但周末他不来,因为周末芷青就回来了。 不知道是他做的饭菜好吃,还是她的孕吐期过去了,她吃着他做的饭菜,慢慢就不吐了。 有一天,她无意中对他说:“我现在变得好馋,每次看到《渴望》里的人吃什么,我就好想好想吃什么。” 他说:“这不是馋,你现在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嘛,正常的。” 第二天晚上,《渴望》里的人在煮饺子,她一想到饺子,就馋得要命,决定明天到街上一家饺子店去吃,她在那家吃过,萝卜瘦肉馅的饺子,很好吃,可惜一碗只八个,她决定明天买两碗吃,再买些冰冻的饺子,带回来煮了吃。 她正在那里馋得慌,听到有人敲门,她去开了门,看见卫国捧着个饭盒站在门边,问:“《渴望》里的人在吃饺子,你想不想吃?” 她把他让进来,关上门:“想啊,我打算明天去——餐馆吃饺子,吃两碗。” “明天?明天《渴望》里的人又在吃别的东西了。” “那怎么办?” “现在就吃啰,跟他们一起吃,看谁吃得香。”他把饭盒放在她桌上,拿了双筷子给她,“看看这比不比得上《渴望》里的饺子?” 她看见饭盒里煮熟了的饺子白白胖胖的,十分诱人,马上夹起一个,咬了一口,萝卜瘦肉馅的,真好吃。 他给她调了些作料,装在一个小盘子里,放在她面前。 她夹起一个饺子,蘸了调料,更好吃了。她边吃边问:“你怎么知道今天这集《渴望》里会吃饺子?” “我什么不知道?” “说正经的,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肯说,逗了她一阵,见她急了,才告诉她:“这集早上就放过了,晚上是重播。我听你说看见《渴望》里的人吃什么,你就馋什么,所以特意赶在早上看了这一集。” 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你这样——照顾我,可别把我——惯坏了。” “不会的。现在中国只兴生一个,你一辈子就这么一个机会馋嘴,还不抓紧时间好好吃一吃?” “难道不生孩子就不能馋嘴了?” “以后你就是妈妈了,就要让着孩子吃了,哪里还有机会自己馋?” 打那以后,只要《渴望》里的人吃什么,卫国就会送同样的东西过来给她吃。 但有时《渴望》连着好多集都没吃东西的场面,卫国就问她:“除了《渴望》里的人吃的东西,你还想吃什么?你说了,我做给你吃。” “真的?只要我想吃的,你都能做给我吃?” “那还用问?只要你不想吃人就行。” 她刁难他:“如果我就是想吃人呢?” “你实在是要吃人也行,我把我自己做了给你吃。” 她上去搂住他,啃他的耳朵:“嗯,这两个耳朵可以卤了做下酒菜。” 他也吻了一下她的耳朵。 她抚摸他的胸:“嗯,这两块可以先煮煮,再切成片,做回锅肉吃——” 他没如法炮制,只无声地笑。 她拍拍他的屁股:“这里的肉,最嫩,可以切成肉丝,炒辣椒吃——” 他站起身,她轻轻碰了一下那个已经变了形的部位:“这个怎么吃?” 他笑着说:“可以煮汤喝。” “那我们来煮汤吧。” 但他掰开她的手:“好了,我要回去了,你接着看电视,吃饺子。” “等等,我还没把我想吃的东西列出来呢。” “那你快列吧。” “但我现在要看电视吃饺子啊,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吃完饺子就列给你。” 他只好坐下等她,但不跟她坐在一起。 她问:“你怎么坐那么远?” 他避而不答:“快吃吧,待会就冷了。” 她知道他在躲避她,但她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是怕伤害了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因为计较她跟芷青有那种关系。她相信他是爱她的,不然就不会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她了,但他很可能在心里后悔那次的冲动,更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 他从来没问过“孩子是不是我的”,她也从来没说过孩子是谁的,因为她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她现在最最担心的,就是孩子生出来不像芷青,而像卫国,那就糟糕了,不知道芷青这个戴了绿帽子的丈夫会干出什么来。但她知道如果孩子生出来不像卫国,像芷青,卫国不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因为他不是戴绿帽子的丈夫,也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 她也怕孩子出生前,芷青就怀疑起她和卫国来,不问青红皂白就踢她几脚,把孩子给踢流产了。她现在怀着孕,觉得自己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如果芷青想加害于孩子,她很可能没本事保护。 但她不敢把这些担心对卫国说出来,说了怕他担心。 她想过跟芷青离婚,但暑假里他没收入,她说不出口,紧接着就发现怀孕了,她更说不出口了。 想来想去,都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吃完饺子,真的列出一个单子来,都是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很多都是E市特有的,G市根本没有。 他拿了单子,一样样弄来她吃,实在弄不到的,就找个类似的代替。 那段时间,他差不多把她做饭的任务全包了,到了星期四那天,他还特意多做些饭菜,够她和芷青吃一个周末。 芷青吃了很久的“白食”,都没察觉背后有名厨,只开怀痛吃,不停夸奖:“小乖,你的菜越做越好吃了!” 她也不谦虚,就冒名顶替,沽名钓誉,让芷青认为饭菜是她做的。 有一天,芷青说:“小乖,我这段时间吃你做的好菜,把嘴吃刁了,学校食堂的饭菜简直吃不下,上个星期,我天天跟小陈一起下饭馆,他请我一顿,我请他一顿,差不多吃掉了半个月的工资。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 “那你就从家里带些菜去吃吧。” 芷青果真找了个塑料饭盒,每星期都从家里带菜到学校去吃。 于是卫国每个星期四就做更多的菜。 终于有一天,芷青看出了破绽。 那天他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芷青特意买了很多排骨,说小乖做的糖醋排骨好吃,今天多做点,他可以带到学校去吃。 她没吭声,觉得糖醋排骨不是什么难做的菜,她妈妈经常做,卫国也做了很多次,她看也看会了,待会就照着做一锅糖醋排骨就行了。 但回到家,真的准备做糖醋排骨的时候,才发现刚才忘了让卖肉的把排骨砍成小块了。如果是卫国来做,应该是没问题的,他家备有一把砍刀,砍骨头很容易。但她家没有砍刀,只有一把弱不禁风的切菜刀。她刚砍了一下,刀就陷进了骨头里,舍命地拔了半天才把刀拔出来,但刀已经砍卷了口,还把她肚子上的肌肉拉痛了。 她不敢再砍了,怕拉伤或者震伤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怕把切菜刀全砍豁了,就把排骨用塑料袋装好,扔进冰箱,等下星期卫国来做,然后炒了一大碗青椒肉丝,装在饭盒里,让芷青带到学校去吃。 芷青是从来不检查她给他装了什么菜的,她装什么,他吃什么,充分相信老婆。但那次芷青不光准备自己吃糖醋排骨,还对小陈许过愿,说会带些老婆做的糖醋排骨来给小陈吃的。结果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人在食堂打了饭,找个地方坐下,芷青兴高采烈地打开饭盒,却发现没有排骨,只有炒肉,这才知道自己牛皮吹炸了,心里很窝火。 周末回到家,芷青问:“小乖,你上次是不是装错了菜?把排骨搞成炒肉了?” 她坦白说:“不是,上次是因为忘了让卖肉的把排骨砍成小块,我们家的切菜刀又不好砍,就没做糖醋排骨,改做了青椒肉丝。怎么啦?青椒肉丝不好吃?” “好吃啊,只是我答应了小陈,说要带你做的排骨给他吃的——” “哦,是这样,那——对不起,让你在小陈面前失言了,这个星期带排骨去加补吧。” “这星期你做排骨了?” “嗯,待会我给你多装一些。” “那你——又把排骨拿回到菜市场去了?” “我把排骨拿回到菜市场干什么?” “请卖肉的砍成小块啊,你不是说在家里没法砍吗?” 她忘了这个细节,只好支吾说:“你问这么详细干什么?” “我怕你一个人提那么大一袋排骨去菜市场太累了——” 她一感动,就说了实话:“排骨是对面——卫国帮忙——砍的。” “哦?那太谢谢他了。” 她见他没说怪话,便继续坦白:“其实糖醋排骨也是他帮忙做的——” “真的?看不出来他烧菜还很有一手呢。” 她见他如此爱才,索性全面坦白:“其实——这一向——我们家的菜都是他做的——” 他没吭声。 她解释说:“我从怀孕之后,鼻子就变得特别娇贵,很多气味我都闻不得,闻了就想吐,像厨房的油烟味啊,砧板的气味啊,生鱼肉的腥味啊,很多很多——几乎就是下不得厨。”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 “早说了就怎么样?” “早说了我来做啊!” “你又不会做菜。” “不会可以学嘛,怎么可以——麻烦尹老师天天来帮我们——做饭呢?这让人家看见了像什么话?” “你管人家干什么?” “人家不说我这个做丈夫的懒,没用吗?” 她开玩笑说:“就算人家说你懒,没用,那也没说错啊。” 他没理睬她的玩笑,站起身,说:“等我去找他。” 第四十四章 岑今吓了一跳:“你找他干什么?” “谢谢他呀,不然我吃了这么久他做的饭,连个谢谢都没说,他还以为我不通人情呢。” 她松了口气,说:“你不用谢他,我都替你谢过了。” “你替我谢过了?那我更得去谢谢他了——” “为什么?” “如果你没替我谢过他,他还有可能以为我不知道,既然你已经替我谢过他了,他当然知道我知道了,我不去谢谢他,就更说不过去了——” 芷青说着就往外走,她不敢拦他,怕越拦越激起他的怀疑,更怕万一扭打起来,伤了孩子。 她见他走到卫国门前,敲了一会门,没人搭理,便走了回来,问她:“他今天不在家?” “人家也是有家有室的人,周末不回家去给妻儿做饭?” “他平时在这里做,周末回家做,真是——能者多劳啊。” 她觉得他这话里有点讽刺的意味,心里很紧张。 他问:“你有没有他家的电话号码?” “我怎么会有他家的电话号码?” “你连他家的电话号码都没有?” “他住在他岳父家,我怎么会有那里的号码?” “那你有没有他这里——的电话号码呢?” “他这里没电话。” “那我打到他系里去吧。” 下星期芷青一离开家,她就急忙找个机会把这事告诉了卫国:“他说要打电话谢你,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你——当心点。都怪我,不该把你帮我做饭的事说出来的——,当时我看他好像很通情达理的样子,就——说了出来。” 卫国安慰她说:“也许你说出来更好,如果他从左邻右舍嘴里听见,可能更不高兴。” “那倒也是。” 她担了好大的心,但过了两天,卫国告诉她:“他给我打电话了,把我好一通感谢。” 她松了口气:“就是感谢你?没说别的?” “还说了你很多好话,家务事啊,挣钱啊,对两边的父母啊,很多,他都对你赞不绝口。” “是吗?他对你赞我干什么?难道想把我推销给你,还怕你——不要我?” “肯定不是——推销,”他显得很尴尬,“我觉得——他是真的心疼你,他打电话给我,是为了谢我,因为我替他照顾了你。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也不是来刺探秘密的。跟他相比,我真是太——卑劣了——” 她最怕的就是他念起“卑劣经”来,急忙说:“你不卑劣。” “怎么不卑劣呢?他这么爱你,你们这么——恩爱,过得这么好,我却在里面插一杠子——” “你哪里有插一杠子?他自己不会做饭,难道还不允许——别人帮我做?” “他没说不允许,他只一连声地感谢我,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你做的都是好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动机不纯嘛——” 她急忙自我检讨:“快别说什么动机不动机,卑劣不卑劣了,要说卑劣——也只能说我这个人很——卑劣——” “你不卑劣,你是——天下最好的——女人——” “你也不卑劣,你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他才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为什么?我怀孕了,他——饭都不帮我做——” “也许他是特意给我一个——机会呢?” 她还没想到这上头去呢,一直以来,她都在担心芷青发现这事会大闹天宫,还从来没想过芷青是故意给他们一个机会的。现在经卫国一点拨,她也觉得有这种可能。芷青老早就说卫国是他“命中一劫”,还说他们是“竹马青梅”“罗密欧与朱丽叶”,说明他的直觉真的很灵,一开始就悟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后来芷青又提到那个梦,说不定就是一种试探。她自己也向芷青承认过跟卫国是竹马青梅关系,只是因为阴差阳错,才没能走到一起的。 她问:“他有没有——叫你再别替我做饭了?” “没有。” “那你还——敢不敢来替我做饭?” “这不是什么敢不敢的问题,我肯定是会来给你做饭的,一直做到他学会做饭为止——” 她急忙说:“他学不会的,他肯定学不会的!” “做饭又不是什么尖端科学,哪里有学不会的?” “但他不想学啊!他对你说了他要学做饭吗?” “没有。” “就是啰,他根本就不想学。” “所以我说他是想给我一个机会。” 卫国仍然像往常一样来帮她做饭,也没再念他的“卑劣”经,但她能感觉到,他在极力争取脱离卑劣,使自己高尚起来,因为他除了帮她做饭,从生活上照顾她以外,尽力避免跟她有任何亲热的言谈和举止,搞得她十分沮丧。 她说:“我受不了啦,我要跟他离婚。” 他连连阻拦:“那怎么行,你现在提离婚,他——怎么受得了?” “他受得了的,他那次就说了,如果我提出离婚,他会同意。” “但是——那也只说明他不会——纠缠,不等于他愿意跟你分开啊。” “我觉得他愿意跟我分开——”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如果他不想跟我分开,怎么会故意给你一个机会?” 他好像被问住了:“我说他给我一个机会,也就是随便说说,也许他并不是这样想的。” 她猜测说:“我觉得——他很可能跟他以前的女朋友——蔺枫——和好了——” 他大吃一惊,看那神情,差不多就要上来摸她的额头发烧不发烧了。 她解释说:“他上次去——蔺枫家——不像是去修墓的——” “不是修墓还能是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么一种感觉,也许他是去会蔺枫的——” “但是——他那个女朋友——蔺枫——不是——过世了吗?” “谁知道?也许蔺枫——根本没有——过世?” “不可能吧!如果没过世,那——坟墓里埋的是谁?” “反正我既没看见过坟墓,也没看见过——骨灰,都是听他说的。” “但如果蔺枫没过世——他编这么一段出来——干什么呢?” 她也想不出个道道来,连自己都觉得牵强附会地说:“也许只是一种——苦肉计?” “但是他——那次犯病——你不是亲自看见的吗?那个——难道能装出来?” “那个——应该是装不出来的——” 他劝道:“快别疑神疑鬼了,他不像那种——搞苦肉计的人。即便蔺枫没过世,他肯定也——不爱她了,不然还不赶快去跟蔺枫——在一起?” “也许他见我现在怀孕,不好意思提出离婚?” “怎么会呢?他修墓回来的时候,你又没——怀孕——他怎么不在那时提出——离婚呢?” 她想想也是,可能是她受怀孕的影响,太爱疑神疑鬼了。她问:“那你说怎么办?” “他是个很好的人,有才华,也很爱你,你对他也不是没感情,两人又有了孩子,干嘛要——分开呢?” 她想说:“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他的,也可能是你的呢?”,但她觉得那样说没有任何好处,一是她也没有多大把握,二是她知道卫国这人特爱负责。如果他听说孩子是他的,他肯定会认为自己有责任跟她结婚,而他现在又不可能跟她结婚,那不是让他左右为难吗?她又何必给他加重思想负担呢? 于是她没再提离婚的事,也不勉强他跟她亲热。对她来说,只要能不时地看见他,听见他,她就很满足了,更何况她还能时时得到他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她更该知足了。 至于他那边,她知道他不是没有生理上的欲望,也不是没有感情上的欲望,但他又有很沉重的道德责任感,两相权衡,还是不亲热为妙,免得让一时的肉体欢娱和情感交融换来他长期的负疚和自责。 就当是兄妹吧。 那个寒假,她肚子大了,坐车不方便,没回 F 市,父母到 G 市来看她,跟她一起过春节,住在她家的客厅里。 父母一来,就把做饭的事包了,卫国自然是退居二线,不敢再上她家来。 那个寒假过得很热闹,两边的父母见了面,彼此都很满意。 有一天,芷青去父母那边拿东西,岑今嫌冷,没去。等芷青走了,她告诉妈妈:“卫国也住在这层楼。” 妈妈吃了一惊:“就在一层楼?” “嗯,就在我们斜对面。” “你们怎么搞到一层楼来住着?” “是巧合,又不是故意的。” “他——爱人孩子也住在这里?” “没有,他一个人在这里住。” “他离婚了?” “还没有,他跟他爱人关系不好,但他现在不能离婚,因为他儿子有先天性心脏病,要等到动手术之后,再看情况——” 她把卫国的婚姻状况讲了一下,妈妈叹口气说:“唉,这孩子,怎么这么命苦?” 母女俩唉声叹气了一会,她说:“我这段时间多亏他照顾,做饭买东西干重活,都是他。不然的话,芷青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回来了也不会做饭,真得把我苦死累死——” “我早说让你爸爸来照顾你,你又不肯。” “爸爸怎么照顾我?他又不怎么会做饭,身体又不好,如果病倒了,我也没本事替他拿药——” “只怪我——现在还不能退休,不然的话,我住在这里照顾你,比什么都好。” “那还用说。” “你婆婆她不能——” “她还没退休,怎么照顾我?再说——她也不怎么会做饭——而且她——当年怀孕的时候都是自己做饭——,到现在都还当光荣历史讲呢,我叫她来给我做饭,她肯定觉得我太——娇气了——” 妈妈沉默好一会,说:“今今,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卫国那孩子——不可靠啊。如果他真的喜欢你,他干嘛要结那么一个婚呢?儿子又有心脏病,爱人又刁蛮,这是个扯不清的结。你可别为了他把自己的——美满婚姻——甚至事业都葬送了——” “你放心,我不会的。” “你还是跟学校说了,换个地方住吧。” “为什么?” “怕别人说闲话啊。他天天来帮你做饭,隔壁左右的看见不知有多戳眼睛,如果传到他爱人耳朵里,给你到处去一闹,你怎么在 G 大做人?” “隔壁左右的人问起来,我都说卫国是我的——干哥哥——” “人家会相信?” “这有什么不相信的?不如你这次——正式认他做干儿子吧。” “他现在在这里吗?” “很可能在,因为他没哪里可以去。我去看看他在不在——” 妈妈慌忙叫住她:“现在去干什么?芷青一会就回来了——” “不要紧的,芷青知道卫国经常帮我做饭的事。妈妈,你也跟我去他家坐会,他爸爸帮我爸爸平了反,难道我们不该去谢谢他一下?” 妈妈想了想,跟她一起去了卫国门前。她敲了敲门,卫国开了。 她介绍说:“卫国,这是我妈妈,还记得不记得?” 卫国说:“记得,记得,陶老师,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年轻。” 妈妈说:“卫国长大了,长高了,差点认不出来了——” 卫国从卧室搬来一个椅子,自己坐在椅子上,把沙发让给她们娘俩坐,又给她们泡茶拿点心,还找了个枕头让她靠在背后。 寒暄了一会,妈妈问:“你爸爸他现在还好吧?” “挺好的。岑老师现在还好吧?” “挺好的,他也来了,不过他现在在——睡午觉。你爸爸他——还在工作吧?” “还在。陶老师呢?” “我也还没退休。” 三个人聊了一会,母女俩就告了辞。回到家,妈妈悄声说:“这孩子——怪可怜的——过年——也没个去处——要不我们请他来吃顿饭吧?” “你请吧,你请他肯定来,他以前就想叫你妈妈的——” “唉,那时候因为恨他爸爸,对他的态度也不好,这孩子从小没妈,那时该是多么想叫一个人妈妈呀,可惜我硬是没应他一声。” “那今天你让他多叫你几声‘妈妈’。” 芷青回来后,妈妈把想请卫国来吃饭的事说了,芷青很赞同:“好啊,好啊,我已经说了几次了,请他来吃饭,小乖总说碰不上他——” 妈妈和芷青一起到卫国家去请他来吃饭,他说到时一定来。 爸爸妈妈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芷青跑去买了几瓶啤酒。六点半,卫国来了,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头发好像也吹过了,衣服也换过了,英俊极了,像个电影明星,衬得没怎么打扮的芷青像个邋遢的住家男人。 大家坐下来吃饭,三个男人喝点啤酒,席间,岑今提到小时候卫国想叫“妈妈”的事,妈妈当着卫国的面做了一番自我检讨。 卫国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声说:“那不怪您,不怪您,怪我爸爸当时——太左了,我也太调皮了。我就借这个机会,叫您一声‘妈妈’吧!” 于是,卫国成了妈妈的干儿子,岑今的干哥哥。 第四十五章 不知道是不是卫国的饭菜做得太好吃了,岑今的体重增加很快,到那年年底的时候,医生已经对她发出了警告:“你的血压升高了,你得控制一下饮食,别吃太多,别吃太咸,当心搞成妊娠中毒症——” 前两次孕检的时候,医生也提醒过她体重的事,但那时血压还正常,所以她没告诉卫国,只暗中下决心要少吃点。但卫国做了饭,如果她不肯吃,他会以为是他没做好,再说她少吃点也很难受,饿得心慌,所以每每打破了自己“要忌口”的誓言,不知不觉又吃多了。 这次孕检发现血压升高,她紧张了,怕影响肚子里的孩子,只好把医生的话告诉了卫国。 他一听,内疚得不得了,自责说:“都怪我,都怪我,菜做得太咸了——” “你做的菜一点都不咸,是我太馋了,吃太多了。” “那也是我的责任,我应该盯着点,不让你吃太多的。” “不吃太多也没用,我就是这样的体质,我爸爸就有高血压,我这是遗传——” 他还是内疚得不得了:“可能我让你喝了太多的汤,盐都在汤里——” “你做的汤一点都不咸。” 他自嘲说:“早知道是这样,真该让芷青来做饭的,他做得不好吃,你的体重就不会增加这么快了——” “那怎么行?如果他做饭我吃,老早就把我和孩子饿死掉了。” 她也把血压升高的事告诉了芷青,生怕他来一句“这都是卫国害的”,更怕他以这个为借口,跑去叫卫国别来给她做饭了。 还好,他没说这话,只着急地问:“你这么年纪轻轻就得了高血压,那怎么办?” “是妊娠高血压,等孩子生了,血压就会降下去的。” “真的?” “是真的,医生就是这么说的。” “那就好,我就怕你年纪轻轻就得了高血压,那就糟了。我爸爸有高血压,我知道这病有多麻烦——” 他把他爸爸的血压计拿了过来,让她经常查查血压。 他们约好了没把这事告诉她的父母,但春节的时候,她妈妈还是有所察觉:“今今,你是不是——长太快了?怀孕期间体重增加太多不好——孩子的个子太大——生起来很费劲的——” 她安慰妈妈说:“没事,现在兴剖腹产,孩子太大,到时候开刀取出来就是了。” 她的预产期是在春天,那年的春季学期系里就没再给她排课,因为排了也上不了几天,中途又得找人顶替她。按系里规定,女老师生孩子有半年产假,她的时间还掌握得比较好,修完产假正好赶上秋季学期开学。 妈妈听说她寒假过后不用上班,就想让她跟父母一起回 F 市去,就在那里生产,父母可以侍候她坐月子。但芷青不同意,说那样不方便他去看她和孩子,再说孩子在 F 市出生,也不知道上 G 市户口时会不会出麻烦。 于是她就留在了 G 市待产。 寒假过后,父母都回 F 市去了,芷青每周有四天不在家,很担心万一她有什么紧急情况,来不及往家赶,于是就拜托干哥哥卫国帮忙关照妻子,如果出现紧急情况,麻烦卫国先帮忙把妻子送医院。 卫国自然是满口答应,几个人都严阵以待,等候产期的到来。 离预产期还有一两个星期的时候,校医院的医生建议她到市里的医院去检查一下,让那边决定她要不要提前住进医院,因为她孕后期的血压一直有点高,越往后越高,校医怕出危险,叫她提前转院。 卫国陪她去了市里的医院,结果一检查就被留下住院了,每天输液降压。周末的时候,芷青在医院陪她,其他时间,大多是卫国来医院看她。 三月底,岑今生下一个女儿,是剖腹产,一是因为她血压比较高,二是胎儿脐带绕颈,这两项都是“剖腹产指征”,有一项就得剖腹,而她有了两项,当然是剖腹无疑了。 她早上八点多进手术室,十点多取出孩子,十一点多回到病房,医生说很顺利。但她发现自己病床边的输液架上吊着一个血红的瓶子,知道是在输血。她问了她同病房的剖腹产妇,好像她们都没输血,所以她知道自己的情况可能还是比较严重的。 她早就跟芷青商量好了,无论生男生女,名字都叫小今,她自己也赶在生产前把姓名改回了“岑今”。 小今生下来有七斤多,但在那一拨孩子里,还只算个中等,因为还有好几个八斤多的孩子,一个个长得肥头大耳的,小今算很秀气的了。 同产房的人都说:“这孩子长得跟妈妈一个样。” 但等到芷青一来,大家又说:“这孩子真是爸爸一个模子浇出来的。” 而等到卫国一来,大家又都说:“常听人说‘外甥多像舅’,看来真没说错!” 小今的姥姥姥爷特意从 F 市赶过来看孩子,爷爷奶奶更是赶在第一时间到医院来看了孙女。 岑今出院那天,芷青叫了出租车去接她。姥姥姥爷,爸爸妈妈,再加上小今,把个出租车挤了个满满当当。 到了鸳鸯楼前,才发现有问题,因为楼里没电梯,姥姥抱着孩子,姥爷提着东西,岑今只好由芷青扶着慢慢爬楼梯。 她剖腹产的刀口很痛,肚子里面还有两处也很痛,她听人说是因为剖腹产里外要开两刀,她外面的刀口是竖切的,里面的刀口是横切的,所以总共有三个地方痛。 她一步一步艰难地上楼,每上一级楼梯,都痛得要命。也许疼痛本身并不是不可忍受,但她觉得疼痛就表明刀口裂开了,一想到肠子会从刀口流出来,她就胆战心惊。 芷青惭愧地说:“只怪我太没用了,抱不动你。” “是我太重了。” “要不我背你上去吧。” “不用,背着更痛,还是我自己上吧。” 恰好在这时,卫国出现了,二话没说就抱起她,一直抱进她家,把她放在床上。 一家人都不绝口地谢卫国。 姥姥姥爷在 G 市呆了几天,就匆匆回 F 市去了,因为姥姥要上班。芷青的父母出钱请了个保姆,照顾她坐月子。 芷青因为是代课性质的,不好请太久的假,妻子一出院,他就回去上班了,家里只剩下岑今小今和保姆。保姆是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女人,姓王,人很好,也勤快,就是不怎么熟悉城里生活,带孩子侍候月子都是乡下那一套,做的饭菜也不合他们的胃口。 多亏卫国时常过来帮忙,到底是过来人,带孩子比岑今老练。 但卫国只能干白天的活,晚上还得岑今亲自动手,不知道是她奶水多,还是小今新陈代谢快,每晚都要吃五六次,拉五六次,基本就是刚吃完就要拉了,刚拉完就要吃了,川流不息。 保姆瞌睡大,又不睡在一个屋,很难叫醒,叫醒了也总是做得不尽人意,还不如自己干算了,于是岑今每晚都在侍候孩子吃了拉,拉了吃,休息不好。 她肚皮上的刀口,拆线之后就一直发痒,整个肚皮上都是红疹子,奇痒难忍,得不停地挠,没法睡觉。 由于休息不好,孩子满月了,她的血压还没降下来。 卫国急死了:“怎么办,怎么办?让孩子晚上跟我睡吧!你可以好好休息,让血压尽快降下来。” 她倒不在乎自己的血压降不降下来:“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我很担心自己的血压,因为血压高了会危及孩子,现在孩子已经生出来了,我血压再高也不会影响孩子了,怕什么?” 卫国听她这样说,更着急了:“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呢?如果你年纪轻轻就落下一个高血压,那今后怎么办?你身体不好,还不是该孩子倒霉吗?” “医生说了,像我这样妊娠高血压的,这辈子迟早会患上高血压——” “那也应该尽量推迟啊!” 她无奈地说:“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让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睡一个床,晚上帮我给孩子——换尿布?” 他尴尬地说:“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但我可以晚上把小今带到我那里去,我替你照看孩子,让你好好休息。” “你有奶给她吃?” “她可以吃奶粉。” “算了吧,我有奶,干嘛让她吃奶粉?最少要让她吃半年母乳——” “你可以把奶——泵出来,我喂她。” “她不在我身边,我怎么睡得着?” “那我白天多带她,你好休息。” 他说到做到,白天只要有时间,就过来带小今,让孩子多玩玩,晚上就能多睡睡,做妈妈的就可以好好休息。 过了一段时间,她的血压降下去了一些,但还是没恢复正常。 暑假的时候,她决定带孩子回 F 市爸爸妈妈家,因为那边有空调,又有父母帮忙看孩子,可以休息得好一些。但芷青不肯去 F 市,说他被学校辞掉了,得利用暑假的时间找工作。 她也不在乎他回不回 F 市,他不会做饭,又不会带孩子,去了 F 市也只是给父母增添一个需要照顾的人。 为了省钱,她没让芷青送他,也没让父母来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回到了 F 市。 爸爸妈妈自然是尽心尽力照顾她和孩子,晚上妈妈跟她睡一床,替她看孩子,白天也尽量把做饭看孩子都包了,让她好好休息。 熟人朋友都有点诧异,老爱向她父母打听:“怎么孩子的爸爸没一起回来?” 父母只好一遍遍解释:“他那边有事,走不开。” 但那些人显然不相信:“不是说你家女婿也是老师吗?老师不放暑假?” 父母只好撒谎:“放啊,但是他暑假也很忙,要搞科研。” 那些人都担心地说:“那你家女儿就不该跑回这里来,夫妻这样两地分居,嗯——不好。” 她听父母说起这些,心里就很烦:“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吃饱了没事干吗?怎么管这么多闲事?” 父母后来就没对她说这些了,但她知道,那些人肯定不会停止骚扰她的父母,只是父母没再把话传给她而已。 妈妈私下问她:“你跟芷青——没什么问题吧?” “我们能有什么问题?” 妈妈小心翼翼地说:“有些男人——在妻子怀孕生产的时候——觉得妻子体型变了——没吸引力了——很容易——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来——” 她不知道芷青有没有嫌她体型变了,但怀孕期间应该是没有的,因为那时他做爱还是很积极的,是她比较保守,怕影响了肚子里的孩子,不怎么愿意跟他做爱。 但生了孩子之后,芷青在做爱方面就不那么积极了,刚开始是因为她还在坐月子,下面恶露没净,不能做爱。但后来下面干净之后,他好像也没以前那么积极了,而她因为带孩子劳累,更是没一点兴趣。回 F 市之前的几个月,他们好像没做几次爱。 她觉得芷青没跟她回 F 市,这可能是一个原因,因为按她对芷青的了解,如果他想做爱,他是可以舍弃很多别的东西的,更何况找工作也用不了整个暑假。 她没把这些说出来,只轻描淡写地说:“你是怕芷青移情别恋了?” 妈妈说:“他自己应该不会主动招惹——别人,但男人嘛,很少经得起诱惑,你们现在不在一起——我怕别的女人会——趁虚而入——” 她呵呵笑起来:“别的女人趁虚而入?那不正好?他现在连工作都没有,谁喜欢谁拿去好了。” 妈妈又愁起芷青的工作来:“唉,这孩子,也是——运气不好,撞上这么个事,搞得正式工作也没一个,最终还是苦了我的女儿。你这一辈子——大概就像妈妈一样,只能靠自己了。不是说自己养不活自己,但是一辈子都得靠自己,他不能帮你分担一下,甚至还得养着他,也是很辛苦的啊。” 她问:“爸爸他——靠你 — 负担——有没有什么——想法?” “怎么会没想法呢?他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结果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当然心里不舒服,动不动就要一个人住到 E 市去,说去了那里就不需要我给他出医疗费了。” “你让不让他去呢?” “他这都是些不现实的想法,他去了那里,谁照顾他?还专门请个人照顾他?那不鸡蛋盘成肉价钱了?” 她苦笑,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后的芷青,于是跟妈妈开玩笑说:“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别的女人会把芷青弄跑,没有他,我可能还过得好一些。” 但妈妈不同意:“那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是他跑掉的,不是你不要他的,你心里总会不舒服的。再说,孩子没有爸爸也不好。你现在带着一个孩子,再找人就不那么容易了,男人都不愿意抚养——别的男人的孩子——” 她想到卫国,觉得他应该不会计较这些。 妈妈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你对卫国也别太有把握了,他人是很好,但正因为他人好,他就没法对那头硬起心肠来,我看他这事会裹裹粘粘拖一辈子,只要那头寻死觅活不肯离婚,他这个婚就永远离不掉。” 第四十六章 不知道是累了,是热了,还是又累又热,岑今的爸爸在暑假里犯了高血压,吓得妈妈什么也不敢叫爸爸做了,就休息,养病,可别中个风,瘫痪在床,那就更惨了。 妈妈苦笑:“高血压可是个富贵病,吃得喝得做不得。” 爸爸也苦笑:“本来是想多做点事,让我女儿好好休息,把血压降下去的,结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忙没帮上,还把自己搞病了,成了你们的累赘。” 她急忙安慰爸爸:“我这是妊娠高血压,跟你没关系的。你也没成累赘,这不还可以逗孩子玩吗?” 爸爸没病的时候,岑今也不觉得爸爸做了多少家务,但爸爸一病,她就觉出来了,因为她马上感觉累多了,没什么时间休息,妈妈做饭,她就得看孩子,妈妈看孩子,她就得洗尿布。洗尿布不能用洗衣机,怕残留的洗衣粉对孩子的屁屁不好,得手洗。阴雨天,尿布不能拿到外面去晒,干不了,孩子没尿布换,还得用熨斗把尿布熨干,或者生火烤干。熨干烤干的尿布,孩子用了又容易上火,总之是头头难。 妈妈总是竭尽全力多做点,好让她多休息一点,但她也不能全让妈妈一个人做啊,妈妈不是三头六臂,做了这头,就顾不上那头,再说妈妈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如果把妈妈累病了,那就黑天无路了。 她自从生孩子,就一直觉得人很虚,精神不好,每天都有快累瘫的感觉。生之前还有雄心壮志,准备孩子一生出来,就仰卧起坐,锻炼身体,注意饮食,恢复怀孕前的体型。但生了孩子之后,才发现哪里有时间和精力锻炼身体?每天都是一睁眼就在盼天黑,以为天黑了好睡觉,但有时孩子天黑了也不睡觉,半夜起来玩,把她磨得精疲力竭。 由于是剖腹产,她也不敢仰卧起坐,怕把伤口搞裂了;又由于要喂奶,她也不敢节食,怕孩子营养跟不上。结果是又吃又喝又不锻炼,人长得虚胖虚胖。 刚开始,芷青还隔三岔五地打电话过来,除了询问她们母女的情况,就是兴致勃勃地汇报自己在跟人合伙做生意,准备到素有“药材之乡”美称的某山区去,把村民采集的药材廉价买进来,然后拿到 G 市高价卖给药房,可以赚一大笔钱,如果做得顺当,以后就不用教书了,就靠这个赚钱。 她听得胆战心惊:“你一没资金,二没经验,三没关系网,你做个什么生意?当心被人坑了,欠一屁股账,连累我替你还债。” 他很有把握地说:“怎么会欠账呢?我又不掏钱不投资,只负责出力,怎么会欠债?顶多就是赚不到钱而已,但如果赚了,那就不是几十块几百块了。” “如果有这么简单的赚钱法子,难道人家不早就跑去赚了?还等到你去赚?” “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就好好带孩子,好好休息,赚钱的事,等我来想办法。” 后来他就没什么电话来了,因为已经去了“药材之乡”,而那边打电话不方便。 无独有偶,卫国也说在跟人合伙做生意,但做的是木材生意,也是在城乡之间跑动,把山里的木材搞到城里来卖。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是很担心卫国欠一屁股债,不知道是因为卫国欠了债也不会叫她还,还是她比较相信卫国的判断能力。 她为这两个男人操碎了心,生怕他们两个被人坑了害了杀了剐了,妈妈安慰她说:“不奇怪,不奇怪,现在就是这样的,人人都在想做生意赚钱,其实就是倒买倒卖,把这里的东西倒到那里去,把那里的东西倒到这里来。有的人就是这么倒发了,所以个个都眼红,都想倒发。其实也是没办法,光靠几个死工资,能干什么?只好去找发财路。” 还算运气,卫国做生意还赚了一点钱,打电话来报喜:“这下好了,我儿子动手术的钱完全没问题了,还可以支援你一下。” 芷青虽然没赚到钱,但也结识了几个大款朋友,其中一个帮他找到了工作,是在一个“贵族学校”教数学。虽说是教中学,但待遇不比教大学差。那个学校似乎挺看重芷青的名校博士头衔,给他封了个“副教导主任”的官,暑假就让他走马上任,到 G 市各地去招生,接触的全都是大款,把芷青的眼睛都看直了:“小乖,这回我算开了眼界了,人家那生活过得!真是花钱如流水 --- ” 八月下旬,芷青来接她娘俩回 G 市,见到她就脱口而出:“小乖,你怎么 --- 长成这样了?” 她知道他说的“这样”是哪样,就是不仅没恢复到怀孕前的体重,还比刚生孩子时更重了,不知道是在父母家吃得太好了,还是体内淤积的水分没消耗掉,她的脸看上去好像肿了一样;她抱孩子完全靠腹部顶着,所以她的肚子也没消下去,还是鼓鼓的,像个孕妇;屁股两边靠腰部的地方,各长出一大块多余的肉来,活像以前外国女人穿的裙撑,把裙子向两边撑开。 她知道自己变丑了,但她希望他能视而不见,至少别说出来,而他偏偏这么没眼睛,气得她抢白说:“我这样怎么啦?你不爱看就别看。” 芷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快赔礼道歉:“我又没说你 --- 什么不好的话 --- ” 刚到 F 市的那天,芷青还是逮住岑今做了两次爱的,大概实在是憋久了,再不做要憋出病来了。但接下来的几天,他的热情就下去了,只做过一次,很敷衍了事,连她的衣服都没脱,还关了灯,搞得她非常生气,差点把他踢下床去。 回到 G 市后,还是芷青的父母掏钱为他们请保姆,还是上次那个王妈。 一切都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有小今长大了好多,会认人了,谁都不要,只要妈妈。 卫国要抱小今,小今直往妈妈怀里躲,搞得卫国十分尴尬。不过,卫国坚持不懈地跟小今拉关系,终于让小今认识了舅舅,愿意要舅舅抱了。 芷青的运气也有好转,女儿仍然不喜欢他抱,但如果用自行车带到外面去兜风,女儿倒也开心。这下芷青总算找到一个讨好女儿的方法,只要气候条件许可,就把女儿带出去兜风,每次兜风回来都带回一大堆赞扬:“呵呵,个个都说我女儿又漂亮又可爱!” 芷青的学校虽然就在 G 市,但中学比不得大学,不能有课就来,没课就走,再加上是副教导主任,更得从早到晚都守在学校里,所以干脆在学校搞了间小屋子住下,周末才回家。 卫国还是不时过来帮忙,主要是做饭。他仍然是把个哥哥架子端得十足,兢兢业业地避免跟她有任何亲热的言谈或举止。 但她现在的感觉不同了,不认为他是道德责任感沉重,而觉得他是在嫌弃她长胖了长丑了。 有一天,保姆抱着小今到外面玩去了,就剩他们两人在家,他在厨房做饭,她在客厅备课。她见保姆出去了,就走到厨房去,问:“我是不是长很丑了?” “谁说的?” “我在问你呢。” “我没说你长丑了啊。” “你是没说,但你心里是这么想的。”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当然知道。你看着我,你敢说我 --- 没长丑吗?” 他看着她:“我怎么不敢说?我就说:你没长丑。你能把我怎么样?” 她一笑:“我问反了,应该问‘你敢说我长丑了吗?’” “那我真的不敢了 --- ” “为什么不敢?” “因为那不符合事实嘛。” 她觉得他是在安慰她,伤感地说:“我知道我长很丑了,人长胖了几十斤,脸至少长大了一圈,小肚子也鼓出来了,屁股上好多的妊娠纹,肚子上 --- 也长花了,不是妊娠纹,是 --- 脱皮脱成那样的 --- ” 他一直看着她:“我觉得你一点也没长丑,而是长 --- 丰满了,圆润了 --- ,更 --- 有 --- 吸引力了 --- ” “瞎说,我这个样子还有吸引力?他现在都 --- 懒得碰我了 --- ” “那他有问题了。” “什么问题?” “那方面的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他对你没反应,那不是有问题是什么?” 她好奇地问,“那你有没有 --- 问题?” “我没有。” “我不信。” 他很安详地说:“不信你可以过来检查。” 她真的走过去,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碰了碰他那个地方,欣喜地说:“你真的 --- 没问题。” 他搂住她,吻在她唇上:“今今,今今,你怎么会觉得自己长丑了?我觉得你比以前更 --- 漂亮了 --- ” “你是不是在安慰我?” “我的嘴可以是在安慰你,但它呢?它也是在安慰你?” 她抚摸着它:“是不是因为你好久没 --- 那个了 --- ” 他笑起来:“你是非得证明自己长丑了不可还是怎么的?那我们找个机会,我好好向你证明一下 --- ” 第二天,她等保姆抱孩子出去玩了,就跑到他那里去。他好像知道她会来一样,等在家里。 但她进了他的门,勇气全飞了,感觉有点像虎妞去找骆驼祥子似的。她心虚地站在他客厅里,撒谎说:“我来告诉你一下,我现在要出去,我怕你不知道,会到我那里去 --- ” “出哪里去?不许出去,只许进去。”他一把抱起她,往卧室走。 她一路挣扎,小声说:“不要,不要,不是现在,现在是白天 --- ” 他把她放在床上,问:“白天怎么啦?” 她嗫嚅说:“我不想在白天 --- 被你看见 --- ” “但我想看怎么办呢?”他微笑着,开始解她的衣服扣子。 她还想挣扎,但他很坚决,把她的两手合到她头上方,用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继续解她的扣子。她两手动弹不得,腿也被他压住,只好闭上眼睛,做自我检讨:“别看,别看,到处都很丑。两个奶都被孩子吃得变型了 --- ” 他吻她的两个“变型”,她人一紧,奶水冒了出来。他赶紧放开,用毛巾给她擦干净:“对不起,对不起,把小今的口粮浪费了。” 他解她的裙带:“干嘛扎这么宽一根带子?” “想 --- 把腰扎细点 --- ” “扎太紧了,吃的东西下不去,会胃痛的。你的腰又不粗,干嘛折磨自己?” “还不粗?以前两尺不到的裤腰,现在两尺多了 --- ” “那又怎么啦?我们不都是两尺多的裤腰吗?” 她扑哧一笑:“你是男的,我怎么能跟你比?” 他往下拉裙子,她使劲扯住不让他拉:“别脱我裙子,腿太粗了 --- 难看 --- ” “让我看看到底粗不粗。”他脱掉了她的裙子,在她大腿上抚摸了一阵:“哪里粗啊?正好,性感,难道要像两根细柴火棍子才好?” 她拉住内裤的腰:“你要脱别的,我让你脱了,但这个我是坚决不让你脱的 --- ” “为什么?” “因为这一块 --- 最丑了 --- ” “让我看看到底有多丑 --- ” 她斗不过他,终于被他脱掉了内裤,她捂住眼睛说:“我说了你不听,把自己恶心死了别怪我啊 --- ” “哪里恶心?” 她指指肚皮:“这里不恶心?脱皮脱得白一块,黄一块的 --- ” “这可能是酒精过敏,很快就会消失的。” 她指指屁股两侧靠腰部的地方:“还有这里,肌肉都绷断了,一道一道的水波浪 --- ” “不明显。” “我的小肚子是不是 --- 很鼓?” “看不出来。” 她欠起身:“让我来检查你一下,看看你 --- ” 他很踊跃地向前一挺身,让她检查。她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差点流下泪来:“你真的不 --- 嫌弃我?” 他搂住她:“傻瓜,我怎么会嫌弃你?别说你现在是这么美,就是你今后老了,你在我心目中也永远都是仙女 --- ” 他们开始做爱,她还在惦记着自己的丑,拉了个毛巾被,想盖住自己。但他一下扯开扔地上去了:“别遮着,让我好好看一看,不然的话,你以后七减八减的,把自己减得瘦精精的,我就没得看了 --- ” 她在他欣赏的眼光里慢慢放开了,不再躲躲藏藏,她也欣赏他健康结实的躯体,羡慕地说:“你们男的真划得来,不用怀孕生孩子,可以保养得这么好。” “我还觉得你们女的真划得来呢,可以品尝怀孕的滋味 --- ” 她很久没有高潮过的身体,也渐渐被他唤醒了,哼哼叽叽地说:“哦 --- 太好了 --- 好舒服 --- 要来了 --- 它 --- 来了 --- ” 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以前她有时觉得高潮来自外部的花蕾,有时觉得高潮来自内部的花心,来自外部的快感会沿着身体的正面往上传,来自内部的快感会沿着脊梁骨往上传。但这一次,她内外都来了高潮,快感向身体的各处放射,她快乐得蜷成一团。 他竖立在她里面,供她紧紧缠绕,等她舒展开来之后,才又徐徐推进,看她快要蜷起来了,便加大力度,把她送上另一个峰巅。她又蜷了起来,而他则笑吟吟地看着她,等她再次舒展开来。 那一天,她高潮了很多次,仿佛把一年多的欠额都补上了。 第二年春天,小今满一岁的时候,岑今已经基本恢复了从前的体重,脸小了一圈,肚子上的花纹消失了,小腹也平坦了许多,就是屁股两边靠腰部的那两团肉还没完全消失,但如果穿条有紧身作用的内裤,就可以压平了。 也是在那年春天,卫国的儿子做了心脏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一点不影响今后的生活,与正常人无异。 第四十七章 卫国的儿子手术成功,岑今为他父子俩感到高兴,但又突然觉得心里很慌,很像本科毕业分配时的那种感觉,渴望毕业,渴望分配,但又不知道会分到哪里去,一时在心里嘀咕:毕业了就好了,分配了就好了,不管分得好不好,至少不会这么悬而未决了;过一会又嘀咕:人干嘛要毕业要分配?就这么读一辈子书,不行吗? 她不知道卫国会不会提出离婚,她从来没问过他这件事,他也从来没提过这件事,他们总是像两个没有明天的人那样爱着,仿佛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仿佛这次就是最后一次。 但她跟芷青在一起,就没这种“末日感”,因为知道有明日,还知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就像自己家乡的景点一样,总想着应该去那里玩玩,但总是对自己说:不慌不慌,就在家旁边嘛,什么时候去都行,但结果是一直到景点撤消了都没去。 这段时间,不知道是因为芷青在工作上干得春风得意,钱也挣得多了,还是因为她慢慢恢复了昔日的风韵,或者是因为女儿越长大越好带了,总而言之,芷青似乎越来越爱她和小今了。每个周末回来,芷青都会花很多时间带女儿玩,每次发了奖金,都会给她们母女俩买礼物,床上更是不用说,又恢复了刚结婚时的热乎劲。 而她呢,因为有个卫国,心里老觉得欠了芷青一坨,所以也就特别温柔,特别依顺。 认识他们的人都说她和芷青是模范夫妻。 现在维今的病治好了,她很想知道卫国下一步的打算,但她又很怕听到他下一步的打算,如果他说不离婚,那无疑会要她的命;但如果他说要离婚,恐怕也会要她的命。 她不敢想象如果卫国提出离婚,郑东陵会是怎么个闹法;她也不敢想象如果她提出离婚,芷青会是怎么个难过法。 郑东陵的闹,令她头疼;芷青的难过,令她心疼。 命运仿佛感念她的难处似的,特意来解救她:卫国的岳父岳母病倒了,岳父中了风,岳母在忙乱中摔伤了腿,家里乱成一团。 她知道他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提出离婚,居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卫国把儿子带到G大来上学,真没想到,多一个小人儿会多那么多的事出来,光是接送儿子上学放学,就得跑四趟,早上送,中午接,下午再送,晚上再接,还要做饭洗衣,辅导孩子写作业,带孩子玩,他自己还要备课上课,周末还要赶回去照顾岳父岳母,忙得不亦乐乎。 她叫他不用来帮她做饭了,她现在请着保姆,自己身体也复原了,孩子也大些了,好带了,完全不用他来帮忙了。 他答应了,但有时还是过来帮帮忙,来的时候就把儿子带过来跟小今玩。 小今很仰慕维今哥哥,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哥哥跑,哥哥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两个人坐在地上玩拼字游戏,都是哥哥拼,小今看,哥哥说声“把那块递给我!”,小今就忙不迭地把字母捡了递给哥哥。 岑今问卫国:“是不是很像我们两个人小时候?” 他开玩笑说:“不像。” “不像?” “我们小时候哪有这些东西玩?如果那时有拼字的玩具,肯定是你拼,我帮你递字母,因为你比我聪明。” “那你是说我小今没你儿子聪明?” “我哪有这样说?她现在还小嘛,还不会拼字。” “就是,等她长大了,还不定谁的孩子——更聪明呢。” 他微笑着看她,没答话。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太好胜了?都好胜到儿女一辈去了。” 他趁没人看见,摸摸她的头,吻她一下:“跟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 她也趁没人看见,搂他一会,然后问:“你打过他没有?” “没有。我怎么会打他?我小时候已经把我子孙万代的打都挨完了。” 她想起他小时候挨的那些打,很心疼,问:“你恨不恨你爸爸?” “小时候还是有点恨的,但现在不了。他也很可怜,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孩子——” “你爸爸他——还好吗?” “还好。” “退休了吗?” “退了。” “没再找个——老伴?” 他摇摇头。 “怎么不再找一个呢?一个人过——多孤独。” “没遇到让他动心的人。” “都这把年纪了,还讲什么动心?年龄相当,性格过得去就行了。” “他试过一次的,但发现找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比不找还——孤独。” “怎么会这样?” “他喜欢清静,喜欢想点——心事,但有了那么一个女人在身边,他就没法清静了,得陪着讲话,而两个人又没什么共同语言,所以觉得很——心烦。” “你怎么不接他来跟着你呢?” “我这个样子,怎么好让他来跟着我?” “你哪个样子?” 他没回答。 她想他可能是因为夫妻关系不好,不想让爸爸看见,也可能是怕爸爸来了发现她跟他的秘密,影响他们幽会。 他低声说:“我觉得我老了——就会跟我爸一样——” “什么一样?” “一个人——” “为什么?” “一种预感。” 她眼前浮现出卫国老来的样子,像军代表一样,头发花白了,皮肤打皱了,但腰背笔直。她想象不出老年的自己走在他身边的样子,也想象不出老年的郑东陵走在他身边的样子,真的就他一个人。 她打了个寒噤,很坚决地说:“我绝对不会让你老了跟你爸一样孤独。” “但你能让芷青老了像我爸一样孤独?” “他——不会孤独的——他——会找到别的人的——” “如果他不愿意找别的人呢?” 她坚持说:“他会的。” 他主动停止了这个话题。 晚饭前后,楼里的人都爱带着孩子到楼外去玩,孩子们玩,家长就站那里,边聊天边看着孩子。 她和卫国也经常带着孩子到楼外去玩,每次都是维今跑来叫小今,然后两家四个人就都下楼去,两个孩子跑去玩,两个父母就站那里说话,不熟悉他们的人,都以为他们两个人是夫妻,看见他们有两个孩子,都很惊异,忍不住上来打探,他们解释了好几回了。 她发现维今做了手术之后,变得越来越像卫国小时候了,胆子又大,精力又好,爬上爬下,东跑西跳,小脸总是红扑扑的,玩得汗流浃背。 小今也想跟着哥哥跑,但人小腿短,跟不上哥哥,只能羡慕地观望,有时就跑来求妈妈求舅舅:“妈妈,你让哥哥跟我玩嘛。舅舅,你让哥哥跟我玩嘛。” 卫国就拿出父亲的威严,命令维今带妹妹玩。 哥哥虽然不情愿,但摄于爸爸的压力,也只好带着妹妹玩。 岑今开玩笑地对卫国说:“你儿子真是得了你的遗传,你以前不是这样吗?在屋里跟我玩得好好的,一到外面就不愿意跟我玩了。” 他笑了笑,说:“还在记仇?” 她开玩笑说:“怎么能不记仇呢?你那时不跟我玩,现在你儿子不跟我女儿玩,两代人的仇——” “我到现在都在后悔,小时候能跟你在一起玩的时候,为什么不跟你在一起玩,到了现在,想在一起也——”他停了片刻,说,“希望我儿子运气比我好——” “什么运气比你好?” “不会错过小今啊。” 她想到维今的妈妈是郑东陵,不由得说:“维今的妈妈那么厉害,我女儿找那么个恶婆婆,那不是受不完的气?” 他没吭声。 她解释说:“其实我挺——喜欢维今,就是——觉得他妈妈太——” “也许你妈妈也觉得我爸爸太——” 她觉得他好像当真了,连忙说:“算了,我们别吃咸萝卜操淡心了,还才两个小不点呢,哪里就谈得到那上面去了?” “时间晃起来还不快?我经常觉得我们还是在E市的时候那么大呢,这不一下就——” 一句话说得她伤感起来。 有个周末,卫国约岑今全家一起去公园,提前一天就来跟她商量这事。 她问:“你这个周末不用回你岳父岳母那边去?” “不用,那边怕孩子去了会吵着姥姥姥爷。” “那他妈妈不想念孩子?” “她现在照顾两个老人,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时间想念孩子?” 她还没遇到过类似情况,所以不敢吹嘘自己无论多忙,也会想念孩子,只感叹说:“她对她爹妈还是很好的。” “谁对自己的爹妈不好呢?” “她对孩子怎么样?” “还行。” “她对你爸爸——怎么样?” “没什么接触。” “她跟——她那个——怎么样?” “不太清楚,应该挺好的。” “那个男的会为她——离婚吗?” “可能不是会不会的问题,而是离不离得掉的问题。” 她想起她妈妈说的话,估计那个男人也是个很好的人,所以对自己的“那边”狠不下心肠来。 她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由“好男人”组成的连环套:郑东陵的情人是好男人,所以他狠不下心来离婚,因此就不能娶郑东陵;卫国是个好男人,所以他狠不下心来跟郑东陵离婚,因此就不能娶她;也许芷青也是这样一个好男人,狠不下心来跟她离婚,所以就不能娶蔺枫或者什么其他的女人。 她把自己刚发现的新大陆讲给卫国听,他放过了前两个男人,只对芷青发表了一下评论:“别乱猜芷青了,我看他没别的女人,就是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 “你怎么知道?” “直觉。” “你这么相信你的直觉?” “我觉得我的直觉很准。” “呵呵,芷青也觉得他的直觉很准。” “我觉得他的直觉是很准。” “你怎么知道?” “还是直觉。” “如果他的直觉很准,他怎么不知道——我们——的事?” “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 她一惊:“你觉得他知道?” “肯定知道。” “那他为什么没——闹?” “并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样,一知道就要闹,甚至不知道都要闹嘛。我不也知道她的事吗?我闹了没有?” 她知道这个“她”指的是郑东陵,便推理说:“你知道她跟那个男人的事,但是你不闹,因为你自己也有——秘密;那么芷青知道我们的事,但是他不闹——那不就说明他有他自己的秘密吗?” “他肯定有他自己的——秘密——” “但你刚才还说他——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 “这不矛盾嘛。秘密是秘密,日子是日子,他有秘密也可以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也许他的秘密——只能是一个秘密——不可能变成现实——” 她马上又推理开了:“那也就是说,如果你不能跟我——成为现实的话,你就会一心一意跟郑东陵过日子?” 他笑起来:“我刚说完上句话,就想到你会这么推理了,果不其然。但我跟芷青的情况不同嘛,我根本不喜欢她,再说,我跟你不是已经——成为现实了吗?”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很贪心?不管自己能不能跟你在一起,都不愿意你跟——她在一起——” “我希望你更贪心一点。” “还能怎么贪心?” “不希望我跟任何女人在一起。” “我是这样的呀,我是不愿意你跟任何女人在一起啊!” “那就最好了。不贪到这个地步,就不算——爱情。” “那你没希望我不跟芷青在一起,是不是——不算爱情呢?” 他又笑起来:“我还没说完上句话,就想到你会这么推理了。我当然不希望你跟芷青在一起——只是不好这么说罢了——。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女人在一起的——” 她撒娇地拧他一把:“你这张嘴太会哄人了。” 他微笑着,无声地指指两个孩子,她看见两个孩子都张大嘴望着她,小今还叫起来:“妈妈,不要打舅舅!” 维今老练地说:“你妈妈没有打我爸爸,他们是在开玩笑。” 她小声说:“这孩子太——机灵了,我们今后在他面前得小心点。” 第二天,她和芷青卫国三人带着两个孩子去公园玩,三个大人骑了三辆自行车,两个男人的车上各带着一个孩子。到了公园,两家五口人汇合了,芷青问维今:“小朋友,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今今。” 一阵尴尬的沉默。 她急中生智撒谎说:“他是南京的京,因为他妈妈是南京人。我们尹舅舅是模范丈夫,给儿子起名叫‘维京’,父子俩一起维护妈妈。” 芷青恍然大悟:“哦——你们南方人是‘今’‘京’不分的。” 这个小插曲虽然被她机智地应付过去了,但也让她品尝了一下秘密被发现的恐惧。她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再跟卫国幽会了,一是因为他儿子来了,没以前方便,但更重要的是怕被人发现。 哪知道,她不怕也不谨慎的时候没被人发现,又怕又谨慎的时候反而被人发现了。 第四十八章 有一天下午,岑今去系里开会的时候,发现很多老师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会开完了,系领导留她下来单独谈话,她才知道那些老师异样的眼光是怎么回事。 素有“好好先生”之称的刘主任很含蓄地告诉她:“今天幸亏你来得晚,不然会撞见那一幕——很尴尬很难堪的——-” “怎么回事?” “你认识——尹卫国和他的——夫人吧?” “嗯,尹卫国跟我住在一层楼——” “他夫人今天找到系里来了。” “他夫人?找到我们系里来?干什么?” “告你的状。” 她的心一沉,但仍然镇定地问:“告我的状?我有什么状她告?我都没怎么——见过她——” “这个她说了,她说她不在G大住——但是她还说了一些——很不好的话——” “她说什么了?” “我——真的不好意思向你重复她那些话——说不出口——” 她心慌意乱,急于知道郑东陵到底掌握了些什么:“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刘主任坚决不肯告诉她:“她说了些什么,我没必要转告给你,你听了会很生气的。总之,是些很——肮脏龌鹾的事——我相信你——不会做那样的事——” 她脸色煞白地坐在那里,大脑停止了转动。 刘主任安慰说:“你也别太生气了,我们都不相信她说的那些话。” “系里的人都——听见了?” “我今天下午到系里来的时候,她正在会议室——瞎说,很大的声音,我马上把她叫到我办公室来,把门关上了,但还是有些老师听见了。” “但是——”她的大脑空空如也,什么也没“但是”出来。 “我知道有些女人——心眼小,丈夫跟别的女人稍有接触,就疑神疑鬼。”刘主任建议说,“你看是不是——向学校要求换套房子,搬到别处去住?也免得人家说闲话。” “好的,我会注意的。谢谢您。” 回到家,她顾不得避嫌,马上去找卫国,把郑东陵到系里大闹的事告诉了他。 他很恼怒:“等我去找她算账!” 她慌了:“你——你别——去找她算账,你越算,她越——生气,就越会大闹,闹来闹去,还是该我们吃亏,毕竟我们——也不是——无懈可击的。” 他气呼呼的,看样子还没放弃算账的计划。 她问:“你知道不知道她——掌握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 “她是从哪里——听到这些的?”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这楼里早就有人看不惯了——” “但是这楼里的人——又不认识她——” “谁知道怎么会传到她那里去的——” “她会不会跑楼里来闹?” “她敢!” 她看他怒气冲冲的样子,胆小地问:“难道你还会——打她?” “为什么不会?既然她讨打——” “别——别别别——你一打她——就等于——承认我们的事了——”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听你的。” “你知道不知道她——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闹?” 他没吭声。 她问:“是不是你——向她提出了离婚?” “嗯。” “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向她提出离婚?她——父母的病——好了?” “没有。” “没有你怎么向她提出离婚?” “她父母的病——好不了的,老年人,中了风,就是一辈子的事,腿摔坏了,也是一辈子的事——” “那她这个时候不是正需要你——帮助吗?” “我是在帮助啊!但她这次做得——太不像话了。” “她做什么了?” 他气呼呼地说:“我不想说这些,说起来就心烦。” 她不敢再问了,但他可能发现自己态度不够好,主动说:“她居然当着全家人的面说——维今不是我的儿子。” 她一惊:“她怎么说到这上头去了?你们吵架了?为什么?” “还不都是为教育孩子的事——,每次我教育孩子,她总是在旁边唱反调。” “那这次——” “这次我叫孩子吃完饭再去玩,她就叫孩子先去玩,待会再来吃饭,你说这样怎么教育孩子?” “你们就——吵起来了?” “我没吵,是她——在瞎闹——叫我别管她的孩子——说孩子不是我的——我没资格管。” 她小心地问:“那——维今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呢?” “我怎么知道?但不管是不是,她都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说这话,这叫孩子怎么想?” “但是你跟她离婚,孩子不是更——惨?” “我会把孩子带好的,现在我不是带得挺好的吗?没她在里面捣乱,我会带得更好——” “她会把孩子给你?” “这不是由得她给不给的,得由法院判。” “但是法院不是一般都会把孩子判给——母亲吗?” 他很有把握地说:“我们的情况不同,她有两个老人要照顾,根本没时间带孩子,法院不会把孩子判给她的。” 她不知道如果卫国坚持要离婚,郑东陵还会干出什么来,担心地说:“我就怕你把她——逼急了,她又跑到我系里去闹——” 他的底气没那么足了:“你们系里——不会相信她的话吧?” “刘主任今天的话是说得很好的,一再说他不相信她的话,还说系里老师也不会相信她的话。但是——谁知道呢?如果她再去我系里闹——或者拿点什么证据出来——也许系里就会相信了——到那时——可能系里就不要我了——” 他面色凝重,好一会才说:“对不起,给你添这么大麻烦。” “你怎么这么说呢?又不是你到我们系里去闹——” “她去闹,说明我——没能耐——管不住她——” “快别这么说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想办法——解决这事,而不是——追究是谁的责任——” “你说得对。” 她犹犹豫豫地说:“我看你现在先别——催着她离婚吧——免得她——狗急跳墙——” “但如果我现在突然不提离婚了,她不是越发觉得自己闹准了?” “那倒也是。你——看情况——处理吧。” “行。” 那几天,她进出鸳鸯楼的时候,碰见任何一个人,都觉得像是告密者,但她拿不准究竟是谁告的密,告的又是什么,是仅仅一些鸡毛蒜皮的表面现象,还是什么具体的实质性的东西。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楼里的人应该不知道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无非就是卫国经常上她家来帮忙,她有时去卫国家串门之类的事,但这也算不上作风问题,况且芷青也知道。 周末卫国带着儿子回了家,下个星期一来,她就找机会问他:“你——跟她谈过了?” “嗯。” “谈什么了?” “谈她到你们系里去大闹的事。” “她怎么说?” “她不承认。” 她目瞪口呆:“她连这种事——都可以不承认?难道她敢说——是我们系里在撒谎?” “她没敢说你们系里撒谎,她说你撒谎。” “那你怎么说?” “我假装信了她的,但我也威胁了她一下。” “你怎么威胁她?” 他不肯说究竟是怎么威胁的,但她猜到无非是打啊杀的之类。她问:“她——怕你威胁吗?” “是人都会怕。” 她没想到他那么一个温和的人,也有威胁人的时候,而且肯定是很可怕的威胁,不然怎么“是人都会怕”呢?看来他也不是对谁都温和的。 她由此想到,很可能世界上根本没有对谁都温和的人,比如她自己吧,应该还算温和的,但她记得有一次楼里一个男孩子欺负小今,她也是愤怒地冲上去,把那个男孩子狠狠拉到一边,大声呵斥了一通。如果不是还有点法律意识,她肯定要踢那男孩子几脚,那种恨意真不是开玩笑的。 她生怕他真的干出打啊杀啊的事来,担心地说:“你只是——威胁一下吧?不会真的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吧?” “不会的,你放心。” 自那以后,郑东陵没再到她系里去闹了,但她总觉得郑不会善罢甘休,一定在想别的办法报复。 她最怕的就是郑东陵拿到什么证据,现在系里是不相信郑东陵,是因为没证据。如果郑东陵拿得出证据来,系里就会相信,说不定会解雇她。现在学校在搞所谓“聘任制”,一般情况下,只是走过场,不管水平高低,每个人都聘任了。但如果系里想整谁,也很简单,随便找个理由不聘就行了。 她记得系里有个年轻老师就是这么被赶走的,那个老师除了在G大教书,也在外面兼职做生意,学校没明文规定不能兼职,所以系里就算知道也没办法。但那个老师做的也有点过分,经常是上着上着课,BB机就响了,于是就把学生丢在教室里,自己跑出去找电话打。 后来就没看见那个老师了,听说是被“解聘”了。 但人家有能耐啊,人家被G大解聘,反而因祸得福,一心一意在外面搞公司去了,听说搞得很红火,自行车换成了摩托,BB机换成了“大哥大”,威风得不得了。 她想到自己,哪有那个能耐?又不会开公司,只能去学校教书,而自己拿着一纸解聘书,又只是一个硕士,到哪里去找书教?恐怕只能去喝东南西北风。 以前她一个人的时候,还真不怕这些,底气很足,哼,到了我都得喝东南西北风的时候,那所有的人都要喝东南西北风了。但现在有了孩子,感觉就不同了,时刻在担心会落到喝东南西北风的地步,把一份稳定的工作看得比山还重,系里每次讲到“聘任”,她都要担一下心,怕把自己聘掉了,因为没工作就意味着孩子没房住,没饭吃。 到了这种时候,她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有了后悔的感觉,怎么可以为了个人感情就冒这么大的风险呢?这不是拿着孩子的前途开玩笑吗? 她责骂自己说,大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孩子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难道你不跟卫国来往会死吗? 她想去对卫国说,我们不再来往了吧,免得弄出事来,丢了工作,连累孩子。但她一看到他,就舍不得这样说了,生怕一说他就同意了,就真的不跟她来往了。 她一想到两人从此不来往,就觉得心痛欲裂,于是在心里安慰自己: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可怕,郑东陵怎么可能拿到证据呢?没证据系里干嘛要相信呢?再说,就算被G大解聘了,不还可以到别处去吗?我就不信以我G大硕士的资格,在中国找不到个工作,大不了也去教中学。 估计卫国一定跟她一样的矛盾心理,有时一连几天不到她家来,但一旦来了,就像饿晕了的人看到饭菜一样,满眼都是火辣辣的渴望,捞住机会就对她说:“下了决心不来找你,但是——实在忍不住——我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 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没别的”,就是互相看一眼,看一眼了,心里就踏实了,该干嘛干嘛,但如果一连几天看不到一眼,那就日夜不安。 她被这种坐牢般的生活搞得烦恼不堪,决定逃离这种被人监视被人告密的环境。她对卫国说:“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疯了,我想办出国去。” 他非常支持:“办出国去吧,到了那里,就不会有这么多爱管闲事的人了。” “你也办吧。” “好。” 她把托福GRE的复习资料翻了出来,分了一些给卫国,两人开始复习。 但他英语不好,得从头来,于是把托福GRE复习资料还给她,跑去买了几本英语入门教材来看。 而她自己几年没摸,以前记的一点单词全都忘光了,又得从头开始。现在有个孩子打扰,不可能像以前单身时那样集中精力复习,往往都是刚钻进去,孩子就来叫妈妈陪着玩了;好不容易得着个机会看几页书,王妈又在叫吃饭了。 芷青看见她在复习托福GRE,非常支持,一到周末就主动带孩子:“小今,来跟爸爸玩,让妈妈复习英语。” 她想到自己复习英语是为了逃到国外跟卫国一起生活,就觉得很对不起芷青,于是叫他也来复习英语。 但他没兴趣也没信心:“我现在忙得很,哪里有时间复习英语?再说我这人天生不是学英语的料,别的学科,除非我不学,一学就会。就这英语,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花的时间最多,下的功夫最深,但学得最不好。” “别谦虚了,你这么聪明,真的要学,肯定能学好。” 芷青还是没兴趣:“一家有一个人学就行了,哪里用得着两个人都考托福GRE?难道你办出国去,还会把我丢在国内?” 她哑口无言。 有个周末,她正要带孩子出去玩,芷青满脸严肃地对她说:“小红,我想跟你谈谈。” 她见她把“小乖”换成了“小红”,知道大事不妙,忙问:“谈什么?” “你先坐下。” 她推脱说:“待会再说吧,现在我先带孩子出去玩——” 芷青对着厨房叫道:“王妈,你带孩子出去玩会,我跟小红有话说。” 王妈走过来,打量两个主人一眼,很乖觉地带着孩子下楼去了。 她故作轻松地问:“什么事呀?搞这么隆重?” 芷青掏出一个黄色信封,递给她:“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她接过来,掏出信,展开,一眼看到“芷老师,您好,我是尹卫国的妻子”几个字。 第四十九章 岑今一看到“尹卫国的妻子”几个字,就知道这肯定是郑东陵的告状信。她看了一下信封,居然是寄到芷青单位的,连她都不怎么知道芷青单位的邮寄地址,不知道郑东陵是怎么打听出来的。 她想到过郑东陵再到系里去闹,到楼里来闹,在路上拦住她闹,她连郑东陵找她肉搏的可能都想到了,所以这段时间出门连高跟鞋都没穿,但她没想到郑东陵会去向芷青告状,因为她觉得郑东陵根本不认识芷青,更不知道芷青的工作单位,从哪里告起? 她有点颤抖地把信看了一遍,没怎么看明白,只看出郑东陵在挑拨芷青跟她闹,因为信里有“你一个大男人,不会允许自己的妻子卖淫”之类的言词。 芷青问:“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她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 “你指那些?” “她信里说的这些。” 她只好又看了一遍,发现通篇都是“卖淫”“勾引”“不要脸”之类的指责,但并没有任何时间、地点、物证、旁证之类的东西。她觉得这些指控都不对,于是坚定地说:“她说的不是事实。” “那她怎么——会想到写这么一封信给我?” “大概是因为我们系里人都不相信她的——瞎说,所以她跑去找你告状。” “她还跑到你们系里去了?” “嗯。” “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我说这干什么?怕不能给你添堵?” “她为什么到你们系里去——瞎说?” “因为他们夫妻之间发生了矛盾。” “他们夫妻之间发生矛盾,她干嘛要——把你扯进去,还把我也扯进去?” “她这个人嘛,就是这么个德性。丈夫不喜欢她,她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总认为是——别的女人——勾引了她丈夫——” “那这次他们夫妻又是因为什么闹矛盾?” 她把卫国夫妻为孩子吵架的事说了一下,他皱着眉说:“这个女人也是太恶毒了,怎么能说孩子不是丈夫的呢?这是最伤男人面子的话了。如果换了我,老早就一巴掌甩过去,然后跟她离婚了。” “卫国是提出了离婚,所以她才大闹的。” “但她怎么不到别人系里去瞎说,偏偏到你的系里去瞎说?是不是卫国告诉她——他是为你离婚的?” “卫国怎么会这么说呢?” “为什么不会这么说?” “他不是为我离婚,怎么会编这么个谎话出来呢?” “他不是为你离婚,是为谁离婚?” “怎么一定得为谁离婚呢?两个人在一起过不下去了,就离婚,干嘛一定得‘为谁’?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如果换了你,你会甩她一嘴巴,然后离婚。”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会写封信给她。” 她一惊:“你写信给她干什么?” “我警告警告她。她跟她丈夫闹矛盾,那是他们自家的事,不要把别人扯进去,更不要向我妻子头上泼污水,不然的话,我会对她不客气!我现在认识很多社会上的人,随便叫几个揍她一顿,破她的相。” 她听得一哆嗦,发现芷青狠起来也不是好玩的。 不知道芷青给郑东陵写了信没有,更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但从那之后,郑东陵就没再来闹了。 这事把她吓得不轻,感到郑东陵比她想象的厉害多了,卫国说他的威胁“是个人就会怕”,而郑东陵就不怕,继续闹。不光如此,郑东陵还查出了她丈夫是芷青,连芷青的单位都查出来了,真是神通广大。 她不知道郑东陵还会查出些什么来,但她知道郑东陵不会就此收手,一定在暗中收集证据,伺机报复。 她把郑东陵向芷青告状的事告诉了卫国,一再嘱咐他别又内疚,更别干出“是人就会怕”的事来,他答应了。她又叫他把一切跟她有关的东西都销毁,免得被郑东陵拿到证据,他也答应了。 过了一段时间,她系里准备给每个老师都装个电话,系里出一半的钱,老师自己出一半的钱。她跟芷青商量要不要装电话,芷青说:“当然要装,现在家用电话越来越普及,你又有这么好的机会,系里出一半的钱,怎么能错过?刚好我下个月要发奖金,凑足那一半的钱应该没问题。” “那就装吧。” 芷青说:“你干脆趁这个机会到学校要求换个房吧,搬了家再装电话,免得到时要重装。” “你以前不是不赞成换房的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知道你们之间没什么事,但隔壁左右的不知道,容易造成误会。换了房,你们不在一起不接触了,人家就不会——有那些风言风语了。” 她不想换房,好像一搬走,就跟卫国永诀了一样。但她又怕不换房会让芷青起疑心,把事情闹得更糟糕。 她跟卫国说起换房的事,他也很难过,但还是说:“换就换吧,免得芷青不高兴。反正不管换到哪里,总还在一个学校里。” “但我搬走了,我们——怎么联系?” “我也去申请装个电话,我们可以打电话联系。” 她知道他们系是个穷系,不会掏钱为老师装电话,担心地说:“那你不是得花一大笔钱?” “没关系。你装电话的钱够不够?” “我够了,芷青说这事他包了。” “他比我强。你要是跟着我,就该受穷了。” “但我愿意。” 他搂住她:“真不想让你走——” 这下轮到她安慰他:“走到哪也在一个学校里——”但过了一会,她又说,“今后我们就只能打电话了?不能见面了?” “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第五十章 她到学校申请换房,等了一段时间,学校给她换了房,她从鸳鸯楼搬了出去,装了电话,还添了一点新家具。 卫国那边的电话装好后,两人就可以经常打打电话了。她觉得卫国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特别好听,说的话也特别温柔,就像在她耳边对她倾诉衷肠一样,她有事没事都要打几个电话给他,就为了听听他的声音。 就是从那些通话里,她得知卫国已经写了个离婚协议,叫郑东陵签字。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孩子。但郑东陵不肯签字,说她也什么都不要,只要孩子。相持了一段时间,无法达成协议,卫国向法院递交了离婚诉状。 刚开始,她有点担心:“你现在提出离婚,不怕她——大闹?” “她这种人,不管我什么时候提出离婚,她都会大闹。但你放心,她现在不会去找你闹了,因为她向你系里告过状,向芷青也告过状了,都没告准,还被芷青威胁一通,她一定知道你丈夫很维护你,你们关系很好,那就说明你跟我没什么,再加上现在你搬走了,她会认为我提出离婚跟你没关系——” 她对此半信半疑,但后来郑东陵的确没再找她闹过。 有次她去电信局办事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机密,吓得她再也不敢从家里给卫国打电话了。 那次她正在排队,看见墙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拿着一张长长的打印纸,两边有洞洞的那种,在那里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地质问:“我上个月哪里往长沙打过电话?”“这才怪了呢,我从来没往这个号码打过电话!” 然后那个男人冲到窗口去跟电信局的服务人员理论,被窗口排队的用户一阵好骂:“你他妈的想插队?滚出去!” 那人辩解说:“我不是插队,我早就站到了,是他们把我的账搞错了,这个通话记录上有好多个电话,都不是我打的,我要问个明白——” 结果窗口那里一阵混战,终于将那人挤了出去。 轮到她办事的时候,她出于好奇,也向服务员要一份通话记录。服务员说要交打印费的,她问了价钱,不贵,只几块钱,就要了一份,拿出来一看,上月的通话一个一个记录在案,卫国的电话号码一清二楚地写在上面,连每个电话打了几分钟都写在上面。 她惊呆了,急忙把通话记录撕掉扔了。 她不知道芷青知道不知道可以从电信局查到通话记录,估计是知道的,因为芷青父母家老早就有了电话,说不定芷青那么积极支持装电话,就是为了抓住她和卫国通话的证据。 她由此想到,芷青上次说什么要给郑东陵写封警告信,很可能是在骗她,信是写了,但写的不是警告信,而是勾结信,让郑东陵先按兵不动,等他来收集证据,一旦拿到证据,就联名到学校去告状。到那时,系里不信也得信。 她吓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从家里给卫国打电话了,改从外面的电话服务点给卫国打电话,一般都是下班之后,骑车回家的路上,找个电话服务点给卫国打电话。为了不让电话服务点的人怀疑,她经常变换服务点,今天在这家打的,明天就到另外一家去打,有时还用英语交谈,像搞间谍工作一样。 除了卫国,她就没什么别的电话了,所以家里的电话变成了芷青专用,连小今都掌握了规律,只要电话铃声一响,就大声叫:“爸爸,电话!” 芷青的电话大多是跟他工作有关的,因为芷青在学校管招生,家里的电话号码列在招生简章上,很多人都打电话来谈孩子读书的事,还有人找上门来,请客送礼,想把自己的孩子搞进贵族学校。 她越来越多地听到芷青在电话里跟人争论,好像是为学校招生的事,芷青说不能光看钱,学生要通过考试才能招收,不然会影响学校的教学质量,但对方显然不赞成。两边总是和风细雨地开场,脸红脖子粗地收尾。 她担心地问:“你这是在跟谁——吵架?” “不是吵架,是讨论招生的事。” “跟谁讨论?” “还不是学校那帮负责人!都是些不懂教育的家伙,只想捞钱,但他们没有想过,质量是学校的生命线,如果学生中考成绩不好,谁还把孩子送你学校来读书?” “你说的是对的呀,他们不赞成?” “他们赞成我就不会跟他们——吵了。” “他们为什么不赞成?” “他们说这学校明摆着是为赚钱办的,现在人家愿意交钱你不收,要把人家卡在校外,那你还到哪里去招生?” “你没把质量是生命线的——理论——跟他们说说?” “怎么没说呢?他们不相信嘛,他们说不管中考成绩好不好,只要愿意交高费,就能进高中,还能进重点高中。” 她觉得这也是个事实,她妈妈在重点高中工作,知道每年有多少学生是靠钱进来的。她建议说:“那你就对他们说,高中可以靠钱买进去,大学就不行了,高考是全国统一进行的,高考成绩不好就上不了大学。如果从你们学校毕业的学生,都上不了大学,你们今后也很难招生。” “我当然对他们说了这个,但他们不信嘛,他们说只要有钱,就能进大学。” 她仔细一想,就没那么理直气壮了:“这倒也是个事实,我们学校就有很多高费生——” “但是这样搞不是害了学生害了国家吗?这样一层层地买上去,教育质量怎么保证得了?” 既然芷青把认识提到这个高度了,她就只有同意的份了。 她以为这只是工作上意见分歧而已,没想到芷青就为这个丢了工作。 有一天她下了班,看时间还早,就弯到卫国那里去了一趟,然后去幼儿园接了女儿回家。一进门就看见芷青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她一愣,做贼心虚地问:“你今天——不上班?” “没班上了。” “他们把你——解雇了?” “谁敢解雇我?” “那你怎么——今天就跑回家来了?明天不用上课了?” “我辞职了。” 她一愣:“怎么突然一下就辞职了?” “不是突然一下,是老早就不想干了,那伙人完全不懂教育,不按教育规律办事,我跟他们在一起共事,干得憋气。这几年我一直想改造他们,但最终发现他们——不可造就,稀泥巴扶不上墙!” 她现在关心的不是那几坨稀泥巴扶不扶得上墙,而是芷青的工资拿不拿得到手。她问:“那你——不就没工作了?” “没工作了再找呗。” 她一下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起来。这几年,芷青的收入还不错,工资啊奖金啊外快啊,加起来比她的收入多多了,现在一下少了这份收入,她很惊慌,好像马上就得克扣孩子的用度了似的。 芷青安慰她说:“别担心,我很快就会找到工作的。” 但这个“很快”一下就“很”掉了好几个月,芷青还没找到工作,不知道是用人单位越来越挑剔,还是芷青越来越挑剔,总没有看对眼的时候。 芷青把保姆辞掉了,自己带孩子,反正小今已经上幼儿园了,就是晚上和周末需要人带,再就是生病的时候家里得有个人。 芷青对孩子还算有耐心,但对自己的工作和前途,则怨声载道。她不敢跟他谈任何有关工作和金钱的事,一谈就会打开他的牢骚坛子,滔滔不绝。她开始还提点建议,开解开解,但她发现他根本就不想听建议,越建议他牢骚越多,专门跟她唱反调,说着说着就变成两夫妻抬杠了,于是她自我闭嘴,再不管他的闲事。 第五十一章 当岑今拿到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卫国才刚开始复习GRE。 她催他去考GRE,但他不肯:“要考就要等到复习好了再考,不要留下一串不好的记录。” “去考吧,你一定会考好的,你看你的托福,不是一下就考出630多的好成绩来了吗?” “可是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气力在托福上?GRE比托福难多了,而我还才刚开始复习,怎么能去考呢?那不明摆着是去求败吗?你还是让我复习一段时间再考GRE吧。” 她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又于心不甘:“但是我马上就要走了——” “你安心地去读书,我会积极努力,争取尽早跟你在海外汇合的。” “那我这次也不走了,等你考了GRE,拿到录取通知一起走。” “你怎么能这样呢?这么好的机会,你可千万别错过了。”他安慰她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谁说不在朝朝暮暮?我们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年了——” “但是你不去美国,我们也不能在一起共度——朝朝暮暮啊。” 她知道这也是个事实,因为卫国的离婚官司还没打出结果来,先是两边都要孩子,相持不下。后来卫国狠了狠心,同意让孩子跟着妈妈,但郑东陵又说自己有两个老人要照顾,没力量照顾孩子。于是卫国又提出要孩子,于是郑东陵也提出要孩子。 法院让双方单位出面调解,卫国的系里派出一位副系主任负责这事,是位四十多岁的女性,有丈夫有孩子,家庭十分幸福,本人作风也很正派,从来没有桃色新闻。但郑东陵居然说副系主任与卫国有一腿,并因此拒绝副系主任的调节,还闹到卫国系里去了。 这事虽然进一步延缓了卫国的离婚案,但也让他系里认清了郑东陵的为人,决定不再为他们调解,退出此事,一切交由法院处理。 就这么反反复复东扯西拉的,搞了几年也没搞出个结果来。懂行的人都说一定是女方买通了法院哪个环节,不然的话,这案子早就判下来了。问题是谁也没证据,想告法院徇私舞弊都没地方告。 她不知道卫国何时才能离掉婚,甚至不知道卫国今生究竟能不能离掉婚,但她也不在乎这些了,只想能跟卫国在一起,有没有妻子的名分都无所谓,而要跟卫国在一起,恐怕只能走出国这条路。她担心地说:“我就怕我不在这里——你——就不考GRE了——” “怎么会呢?你去了美国,我会更想考GRE,因为不考就没办法跟你在一起。” 她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一想到去美国,就有一种“鞭长莫及”的恐慌。 他保证说:“你放心,我一定会紧步你的后尘,到美国与你汇合的。难道你不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我相信。” 她开始办出国的事,从录取她的几所美国大学中选了一所,没怎么考虑学校的名气,只考虑了与蔺枫之间的距离,她选了一个离蔺枫最远的州,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护照签证都办得很顺利,临走前,她找了个机会跟卫国在一起呆了半天,没敢去他的鸳鸯楼,更不敢邀请他上自家来,而是去了一家餐馆,他选的地方,说那里有卡拉OK,可以边吃边唱。 他们俩还是第一次单独去这样的地方,感觉很新鲜。他定的是一个包间,里面就他们俩,又因为是白天,餐馆里几乎没别人。 两人真的是边吃边唱,各自唱了几首歌,还一起唱了几个男女对唱,然后,他唱了那首《往事只能回味》:时光一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 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 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大概是有音乐伴奏的缘故,她觉得他这次唱得特别好听,特别动人,特别感伤。虽然伴奏音乐的节奏有点快,过门也有种欢快的感觉,但她仍然听得很伤心。 等他一曲终了,她忍不住问:“你——怎么想到唱——这么一首歌?” “因为里面有‘竹马青梅’几个字。你不喜欢吗?” “你唱的我都喜欢,但是——我总觉得这歌——不吉利——” “为什么?” “因为里面有‘你就要变心——’” “你不是说过,这歌我唱就不悲吗?因为你知道你不会变心——” “我是不会变心,但是我怕你会变心。” “我怎么会变心呢?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永远都不会变心的。” 虽然说的都是“不变心”,但灌进她耳朵的却总是“变心”,这两个字像雷电一样,在她眼前闪过,灌进她的耳朵,令她毛骨悚然。她说:“我们别说什么变心不变心了吧,兆头不好——” 他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迷信了?” “我一直都很迷信,你不知道?” 他搂住她:“你要迷信,就迷信我好了。” “我是很迷信你呀,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我说了我永远不会变心,你怎么不相信呢?” 他说得那么安详,那么天经地义,她相信了他。 那年夏天,她只身一人来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业很繁忙,还要做RA(助研),成天泡在实验室里,连周末都不例外。但她仍然时刻牵挂着大洋彼岸的亲人,她的孩子,她的父母,她的丈夫,当然还有卫国。她对他们每个人牵挂的内容各不相同,但牵挂的心都是一样的。 过了一段时间,她把芷青和孩子办了出来。 芷青一到美国,她就跟他讨论离婚的事,他很沮丧:“小乖,我千里迢迢带着孩子来跟你团聚,屁股还没坐热,你就要跟我离婚,叫我怎么——想?” “我这不是为了成全你们吗?” 他无语了,良久,才低声说:“你就一点也不为——离婚难过?” “怎么会不难过呢?但是——你说怎么办?” “你先让我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吧。” “你可以到她那里去熟悉。” “但我——舍不下你和孩子——” “那你舍得下她?你不是说她——受了很多的罪——现在孤苦伶仃——你想一步冲过去照顾她——保护她吗?” 他不响了,很久才说:“但如果我走了,你不是也孤苦伶仃吗?” “我有孩子,怎么是孤苦伶仃呢?” “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不是更——需要人照顾?” 她开玩笑说:“你别把自己当救世主了,好像两边都等着你去解救一样。放心吧,离了你,我的地球照样转,说不定转得更快,因为你现在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去了那边我还少一个负担。” 他哑了。 她知道自己这个玩笑开得不好,赶快做检讨:“别当真,我跟你开玩笑的——” 但芷青还是当真了:“虽然你是开玩笑,但也说出了一个——真理。我看我现在哪边都不该去,我应该出去找工打,先做到自立再说。自己都不能自立,还想解救谁?去哪边都是人家的负担——” “你又没工卡,到哪里去找工打?” “中餐馆总行吧?” “你受得了那个罪?” “别人能受得了那个罪,我相信我也受得了。” “我看你还不如就呆在家里复习英语,也好早点进学校读书,打工不是长远之计。” “我知道不是长远之计,但我至少要先混口饭吃才能活着复习英语吧?” “你怎么会没饭吃呢?不管你是在我这里,还是去她那边,我相信都不会——饿死——” “但我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 芷青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气昂昂地出门去找工,又不会开车,只能步行和坐公车。找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一个餐馆工,洗碗。 她劝他别去:“洗碗很累的,工钱又少,我们对门的老王干过洗碗工,你不信可以去问他。” 芷青去找了老王,但没被老王的话吓倒,反而信心更足了:“老王那个身架都把碗洗下来了,难道我比他还不如?” 现在岑今不敢催芷青去蔺枫那里了,一催他就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住了你的房子?我可以搬出去。” 她解释说:“我不是怕你住了我的房子,你在不在这里,我带着孩子都不能跟人合住,都得自己租房。我知道你很——爱我和小今,你也很爱——她,但你——不能脚踏两只船啊,你想踏,但船不允许啊。我也很——舍不得你,我知道小今也舍不得你,但是——现阶段你只能选一个——” 他很痛苦:“命运为什么对我这么残酷?为什么非得要我做这种——不人道的选择?” “为什么是不人道的选择?” “这当然是不人道的选择,这不是逼着我把心切成两半吗?” “你不用把心切成两半,就当是——两地分居的嘛——” “但是我的孩子——” “就当是你——出差的嘛——” “哪有出这么长的差的?” “你以前在中国,那么你跟我们呆在一起不去她那里,她也不会怪你。现在你来了美国,你还跟我们呆在一起不去她那里,她会——多难过。” “如果我去她那里,你就一点不难过?” “我也难过,但是我——有孩子——还有——他——而她——只有你——” 她亲自给蔺枫打了电话,两个人谈得还算投机,蔺枫说:“我知道他——很舍不得你们,我随他自己决定,无论他怎么决定——我都理解,我早就叫他别为我担心——” 她把自己跟卫国的事告诉了蔺枫,蔺枫似乎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是吗?他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但我从来没听他说起过。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同了,他不该——夹在你们中间——” “也不叫夹在我们中间,毕竟——” 蔺枫解释说:“是这样的,我一直没催他——过来,一是知道他——很爱你和孩子,另外我现在也——暂时不能为他办身份——” “你不是拿了绿卡了吗?怎么还不能为他办身份?” “我虽然拿了绿卡,但如果我要替他申请身份,还需要很长时间。” “如果你们结了婚,你替他申请身份也需要很长时间?” “当然是说结了婚嘛,不结婚——根本就不能替他申请身份。” “怎么这么难?” “绿卡持有人不是公民,只是永久居民,我本人可以永远在美国居住,但如果要申请配偶签证,就得等候排期,在等候期间,他必须以合法身份呆在美国,或者回中国去等——” “要等多久?” “具体年限是不断变动的,但一般来讲,要等——好几年。” 她愣了,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么折磨人,现在她的选择是:要么等几年再跟芷青离婚,要么就让芷青回国去等。她茫然地问:“没——别的办法?” “他也可以不要身份,黑在美国,等我成为美国公民,就可以让他由黑变白,但那是很冒险的,在他黑掉期间,如果美国移民局发现,可以把他遣送回国,那就麻烦了——” 她跟蔺枫打过电话之后,也找机会给卫国打了个电话,把这事详细告诉了他。他不加思索地说:“那你快不要逼着他离婚了,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现在你逼他离婚,他不会认为你是在成全他,反而会觉得你——是想甩包袱——” “我是没逼他离婚了——” “没逼就好,免得他——想不开——” “但是这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好几年的——” “好几年就好几年,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我想——尽快把你办出来——” “你不相信我自己能考出来?” “当然相信。” 她把给蔺枫打电话的事告诉了芷青,他苦笑着说:“是不是跟她商量如何处理我这个包袱?” “怎么会呢。你不是包袱,是——抢手货,我们在商量——到底谁有资格——得到你呢——” “别开玩笑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包袱是什么?如果不是在国内也混不好,我——早就打道回府了——” “快别冒傻气了,好不容易出了国,又跑回去干啥?” “你放心,只要你不跟我离婚,我不会跑回去的,我就算在这里洗一辈子碗,也能活下去——” “但你何必要洗一辈子碗呢?你是个读书的材料,还是应该在美国读点书,然后找个轻松又赚钱的工作。我听蔺枫说,她现在还不能替你办身份,那我们就暂时不离婚吧。但你还是应该到她那边去,她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 说到蔺枫的身体,芷青就黯然了,因为蔺枫在东南亚的那几年,受了很多罪,落下一身的病。 最后,芷青决定去蔺枫那边,临走的那天晚上,他坐在熟睡的小今床边,流了很久的眼泪,岑今看得无比心酸,只好忍着眼泪安慰他:“又不是上杀场,干嘛搞得这么生离死别似的?美国的交通发达,你随时可以来看她——” 他交代她:“如果小今问起来,你就说爸爸出差了——” 小今这边还比较好哄,每次问起来,她总是告诉女儿“爸爸出差了”,而女儿就忙着体会美国新生活去了。 但爸爸那边很不好哄,每次打电话来,都是开头讲得挺热乎的,爸爸问,女儿答,而女儿讲起美国的生活,总是眉飞色舞。但等到女儿问“爸爸,你的差出完了没有?什么时候回来?”,那边就没声音了,小今拿着电话,听老大一会都没听到爸爸的声音,就把电话交给妈妈:“爸爸不说话了。” 她接过电话,自编自演:“是爸爸啊?你很忙啊?那你忙去吧,我们要睡觉了,过几天再给你打电话——” 然后对女儿说:“爸爸他要开会了,我们先去睡觉吧——” 等女儿睡觉了,她再给芷青打电话:“你要控制一下自己,不然的话,你会搞得几边都难过。如果孩子听见你在电话里哭,肯定吓坏了。还有蔺枫那边,你知道她不能生孩子,你还这个样子——她看见了——该多么难过——” 他哽咽着说:“我知道——” “知道就好,凡事多为别人想想,以后少打电话来,要打也要等到能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候再打,不然我换电话号码了——” 第五十二章 刚出国那阵,岑今和卫国之间主要是靠信件联系,那可都是手写的信啊,说给现在的人听,人家打死都不会相信。 但他们那时真的是铺开一叠信纸,拿起一支圆珠笔,就那么一笔一划地写起信来。她一点一点描绘自己在美国的生活、工作和学习,他一点一点描绘自己在中国的生活、工作和学习。只在信的开头结尾,有一些抒情的话,还不是太肉麻的那种。 她的信总是比他的信长,她一写就是五六张信纸,有时为了信件不超重,她还正反两面都写。但他的信一般都只两三张纸,有时也写到反面去了,但大多数时间都只写正面。 她免不了向他撒娇,抱怨他信太短。 他总是解释说:“我不能跟你比,你是作家的女儿,自己也是当作家的料,你一下笔就才思如泉涌,随便一写就可以写成一个长篇。而我写东西就像捉虫一样,要一个字一个字往纸上描。我写这两三张纸,要花你三倍四倍的时间呢。” 她相信了他,原谅了他。 他们写信的频率,开始是半个月一封,然后变成每个月一封,因为从美国寄一封信到中国,需要半个月时间;从中国寄一封信到美国,又需要半个月时间,一来一去正好是一个月。如果碰上生日啊节日啊什么的,就额外写封信,或者寄张明信片,当然不是真正的“明信片”,而是“暗信片”,有信封的那种。 慢慢的,她发现认识的人中,就只有她还在用手写信,人家都进步到打电话了。她也发现写信太不合算,电话里几分钟就可以讲完的话,如果写在纸上,就得几个小时,而且还要半个月他才能看见,不能即时对话,太急人了,于是他们慢慢停止了写信,改成打电话,但生日节日的“暗信片”还是要寄的。 那时美国打到中国的电话费还比较贵,要几毛钱一分钟,中国那边打过来更贵,而她经济来源就是那点助研工资,要养活娘儿两个,有时还给爸爸寄点医药费,手头不宽裕,所以她一个星期才打一次电话给卫国,每次不超过半小时。 那段时间的电话内容,基本都是卫国考GRE的事。她出国之后,就一直催着卫国去考GRE,但他总不肯去考,觉得还没复习好。后来她一催再催,连报名费都给他寄回去了,终于把他催得报了名。 她比自己复习考试时还紧张,因为她自己对自己有个底,知道自己复习到了什么地步,能考出什么成绩。但现在是他考GRE,她就没那份把握了,从他考托福的情况来看,他还是有学英语的天分的,但GRE不光是英语,还有数学,虽然不算很难,但对于一个文革期间上学、数学只学到二元一次方程的人来说,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他考完之后,她打电话过去询问考试情况,他的情绪很低落:“没复习好,感觉很糟糕——” 她安慰他说:“就当是练兵吧。谁不是一考好几次呢?没谁一次就考过的。” “你就是一次考过的。” “我是撞大运了。” “不是撞大运,是你聪明,你从小就聪明,不像我——” “你怎么啦?你也很聪明——” “我一点都不聪明,不是学习的料。” 她壮起胆子问:“你考得——到底有多糟糕?” 他有点胆怯地回答说,“太糟了,我——没考完,中途就——离场了。” 她忍不住叫起来:“中途就离场了?那怎么行?肯定会影响成绩的!” “不会的——” “怎么不会呢?你中途离场,题目都没做完,怎么会不影响成绩呢?” “我——连名字都没写,根本就没成绩,怎么会影响?” 她差点昏倒,但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责备他,只猛做自我检讨:“都怪我,我不该逼着你这么早就去考试——” “不怪你,是我自己——太没用了。” “怎么能说是你没用呢?你没有什么英语基础,能够把托福考这么好,说明你——很聪明——” “但我数学太差了——” “你上学时正是文革,学校里根本没教嘛。” “GRE可不管你学校教没教——” “没关系,慢慢来。” 她打完电话又赶着写信,鼓励他再复习再考。 但她能感觉出这次考试对他打击很大,GRE仿佛成了他的心病,也成了她的心病。每次她打电话过去,都不敢问他GRE复习情况,他也似乎尽力避免说到GRE上面去,而以前他是经常把GRE里面的问题拿来跟她探讨的。 有时她鼓起勇气问他一下GRE的事,问他有没有什么问题,他总是支支吾吾的,像个没完成家庭作业的小学生。 她心急如焚,但不敢逼他太紧,怕又跟上次催他考试那样,催早了,催急了,揠苗助长,弄巧成拙。 不知道有没有“考场失意,情场得意”的说法,但她发现至少贴切地描绘了卫国的情况。考场失败的事发生没多久,就传来了卫国离婚的消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她怎么一下想通了?” “不是她想通了,而是她的——情人想通了,办了离婚。” 她仿佛看见那条由“好男人”组成的链子断了个稀里哗啦,不禁欣喜地问:“那他就可以娶她了?” “应该是这样。” “孩子——跟着谁?” “都判给了母亲。” 她本来是问维今的,但估计他听成那男人的孩子了,也便跟着问一句:“都?他好几个孩子?” “嗯,两个,一儿一女,所以他一直——舍不得离婚——” “那他还是很爱孩子的。” “谁不爱孩子呢?” “你的——儿子呢?判给了谁?” 他没回答。 不回答她也知道了答案,本来想安慰他一下,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心里满是内疚,好像他是为了她才失去儿子的一样。 过了一阵,他主动说:“判给她了,但我每周可以去看他。” “维今他——还好吧?” “还可以,大概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他长叹一口气,“真对不起他——这些年——我们没给他一个——好的家庭环境——让这孩子——受了很多苦——感情上——很早熟——” 她安慰他说:“这样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有时比一般人更懂事更聪明。” “只好这样想了。” 好一阵,她才真正认识到他离婚的重大意义,抱歉说:“对不起,你那边办好了,但我这边——一时还不行——” 他有点沙哑地说:“应该是我说对不起,如果不是我——结那么一个婚——” “现在不是——解除了吗?” “是啊,但是——耽误了我们多少好时光啊!” “现在抓紧就行了。” “你可别去催着芷青离婚——他现在需要你——” “主要是身份问题,别的方面——我觉得他已经——get over(克服,熬过)了。” “你别让他丢了身份——” “那你——自己抓紧时间考出来?” “尽力而为吧。” 这个“尽力而为”让她非常不安,但她不好说什么,只能在心里祈祷他会为了爱情爆发出超常的“力”来,然后再去“尽”那个超常的“力”。 不知道是不是她不去教堂的缘故,她的祈祷好像一点作用都没有,祈祷着祈祷着,祈祷出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来。 有一次,当她打电话问他GRE报名的事时,他好像豁出去了一样,大胆地说:“我不想考GRE了。” “为什么?” “我已经探出了自己的极限,知道再复习也复习不好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像打机关枪一样责备了他一通,说他变了心,说他不愿意跟她在一起,说早知道是这样,她就不出国了,还说她现在就去退学,马上打道回府。 他一句话也没说,任由她责备。等她的机关枪终于打完了,他才说:“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希望。” 她不依不饶:“我不许你辜负我,我不接受你的对不起,我要你考GRE,我要你出国!” “好的,我听你的。” 正好在那之后不久,芷青被一所州立大学录取了,读电脑硕士。看来芷青在学习方面还是有能力有天分的,以前是没动力,所以总是学不好英语,现在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生死存亡的关头,使劲冲刺一下,就把托福和GRE考过了。 芷青打电话来向她报喜,也问起卫国办留学的事,她支吾说:“他——正在复习GRE——” “我估计GRE对他来说比较难,因为他那代人,在学校几乎没学过数学——” 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她听着很刺耳,反驳说:“你不是他那代人?” “我是啊,但我是那代人里的特例嘛,我爸爸就是搞数学的,我的数学能不好?我的GRE全靠数学挣分,我数学部分考了800,满分,但我根本就没复习数学,只看了看题,能把题目看懂就行了。” 她知道芷青说的每句话都是事实,但她就是不爱听,抢白他说:“你吹个什么?你爸爸是数学教授,GRE的数学又那么简单,你要不考个800分,真该去跳河!” 他沉默了一会,小声说:“小乖,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向你——报一下喜,你不是老急着离婚的吗?现在我被录取了,有了自己的身份,你——离婚的愿望可以实现了——” 这话让她的情绪好了一点:“对不起,我——态度不好,主要是他考试的事——” “你别太着急了,也别太催紧了,也许他像我以前一样,还没到时候,到了时候,一定会考好的——” “现在还没到时候?还要到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 “你看,你看,又着急了吧?你像这样逼他,不怕把他给逼跑了?” 她还真怕把卫国给逼跑了,基本不敢提GRE的事,只把芷青被美国大学录取的消息告诉了卫国,原本是为了告诉他现在可以办离婚了的,哪知卫国一听就想到别处去了:“今今,我真的不是出国读书的料,你看芷青,他这么短时间就把托福GRE全都考过了,而我呢?搞了这么久——” “他是在美国国内考,分数线要求低——” “但他数学考了满分,而我呢——可能一半都考不到——” “你怎么能这么长他人之气,灭自己威风呢?你怎么不这样想想:既然他能做到,我为什么不能做到呢?” “人与人是有区别的,不是他做得到的事,我就一定做得到的,就像有些事我能做到,他就做不到一样。你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扯得一般平,我在学习方面,肯定不如他——” 她发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后悔莫及,赶快从GRE上转开:“现在他有身份了,我可以跟他离婚了。” “干嘛非得离婚不可呢?他一直都是爱你的——” “但是不离婚怎么把你办出来?” 他不响了。 她发现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她这样说,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对他考GRE完全绝望了吗?不然怎么会想到用探亲方式把他办出来呢? 她急忙解释:“我不是说你非得靠探亲出国,我的意思是——” 他安慰她说:“今今,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很想到美国读书,更想早日到美国跟你团聚,但是我——真的是没那个本事,我就在国内读博士吧,也好就近照顾我父亲——” “你父亲怎么啦?” “他——病了。” “严重吗?” “肝不好,肺也有问题——” “现在谁照顾他?” “现在他跟着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段时间了。” “你怎么不早说呢?” “早说了干什么?” 她答不上来,愣了半天才说:“早说了我就不会那么——逼着你复习GRE了。” “这跟复习GRE没关系,是我自己没用,即便没他这事,我也——考不过GRE,我就在国内读博士吧——,我答应过你,一定要读个博士的——” 有段时间,她很沮丧,觉得他不够爱她,没有爱到为了她愿意再考GRE的地步,没有爱到为了她愿意来美国来打工的地步。但她慢慢就想通了,也许人都是这样,什么事干得好,就愿意干那事;什么事干不好,就不愿意干那事了。 她记得读中学的时候,最怕体育课了,特别是田径运动。她跑不快,跳不高,掷不远,一到田径运动会就发愁,因为老师总是逼着每个人都报项目。她是班干部,不得不带头报名,但每次比赛都是输,有时输到最后一名,搞得她无比仇恨学校的田径运动会,干嘛要开什么田径运动会?还每学期都开?干嘛不多搞搞作文比赛? 那时的体育课也总是考些跑跳掷之类的项目,短跑,六十米,女生好像是16秒及格,她记得班上一个调皮捣蛋的男生总是8秒多就跑完了六十米,而她跑个16秒都是夜晚偷偷练习才达到的。还有长跑,1500米,差点把她的肺都跑炸了,体育老师才给她一个及格分数。 她设身处地体会卫国对GRE的惧怕,可能就像她那时惧怕田径运动会和体育课达标一样,每次快到这两件事的时候,她的生活就变得非常凄惨,吃不好,睡不好,干什么都没心思,连做梦都是跑输了被人笑话,没达标毕不了业。 她决定不再勉强他考 GRE,而是支持他的选择,就在国内读博士,等她博士毕业了,就回国去与他团聚。 他听她这样打算,开心极了,但又很不好意思:“今今,真是太——难为你了,愿意为了我放弃海外的好生活——” “海外没有你,还有什么好生活?” 她以为他一感动,就会如法炮制,放弃在国内读博士的计划,再考GRE。 但他没有,只内疚地说:“只怪我太没用了。” 也许他的英语用来考GRE还不够好,但用来唬国内那些英语更不好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很容易就考上了本校法律系一名资深导师的博士生,而那个导师录取他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英语好,已经替导师翻译了不少资料。 她热烈祝贺他,发自内心替他高兴。 两人在大洋两岸攻读各自的博士,等候着她毕业的那一天,回国与他团聚。 第五十三章 为了办离婚,芷青特意飞过来一趟。 到底是考上美国大学了,今非昔比,鸟枪换炮,芷青各方面都发生了变化,不光精神面貌极佳,谈吐也极洋,嘴里多了很多英语单词,特别是跟小今说话,一口的英语,比很多中国人都流利,让岑今不得不佩服他的语言天分。 他们的离婚很简单,因为两人都是穷光蛋,真正的两袖清风,没共同财产要瓜分。女儿的归属也很好决定,小今天经地义跟着妈妈,爸爸根据自己情况付抚养费,有探视权,但没定死探视的时间和次数。 离婚手续办好后,芷青半开玩笑地说:“这下你彻底解放了,可以把他办出来了。” 她没吭声。 他似乎猜到了什么:“是不是他——不肯出来?” “肯又怎么样,不肯又怎么样?” “不肯就说明他——不够爱你——” “你管他够不够爱我干什么?” “我这不是替你——担心吗?” “我要你替我担什么心?你是谁,我是谁?” 芷青很尴尬:“小乖,别这样好不好?是你自己要离婚的,怎么又搞得这么——气愤愤的呢?” “我气愤不气愤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是因为离婚气愤。” “我知道你不是因为离婚气愤,你是因为他——不肯到美国来气愤。唉,也不怪你气愤,你为了他——丈夫都不要了,但他呢?就不肯为了你到美国来。” “谁说他不肯为了我到美国来?是我叫他就在中国读博士的,因为他爸爸病了,要人照顾。” 芷青意味深长地说:“是的,我知道是你叫他呆在国内的,你那是为他着想,但是他怎么能真的就呆在国内了呢?他怎么不为你着想呢?如果是我,不管你嘴里说什么,我都会跑到美国来跟你团聚,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是希望我到美国来的,谁不希望夫妻团聚?” “我就不希望跟你团聚。” 芷青被噎得一歪,掩饰说:“我说的是夫妻,而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她穷追猛打:“是夫妻的时候我也不希望跟你团聚。” 芷青又被噎得一歪:“我这不是在说你跟他吗?我知道你是希望早日跟他团聚的,但他就不见得了——”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芷青说:“不过说实话,我觉得他还是呆在国内比较好,他那个专业,到了国外也很难发展——一个男人——你叫他成天呆在家里——让你去赚钱养家——他怎么可能过得好呢?对这一点,我有过切身经历,所以我有发言权,我只能说,那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你呆在家里的时候,我——亏待过你吗?下作过你吗?” “没有,没有,我哪里说过你亏待我?” “那你怎么说不是人过的日子?” “因为我自己心里难受嘛,你越不亏待我,我越难受。” 她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都是真理,但她就是很生气,越是真理越生气,如果他胡说八道,她反而不生气了,正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理,而且是她不愿意看到的真理,所以她非常生气。 从那时起,她跟他之间的说话方式似乎就定在了这个基调上,他说什么她都很生气,他说得越正确,她就越生气。不知情的人,肯定以为她是在为离婚怨恨他,但实际上,她只是恨他说出了她不想看到的事实。 离婚的事办好之后,她又试了一次,动员卫国到美国来:“现在我们都——自由了,如果我们结婚,我可以很快把你办到美国来——” “但是我现在已经在读博士了,还要照顾我父亲,怎么走得开?” 她想说“难道这些都比我重要?”,但她没说,因为她觉得这样说很蛮不讲理,也不会有好结果。她提议说,“那我们先把婚结了吧,你办不办探亲来美国,以后再说。” “我们之间还在乎一个婚姻的形式?” 她撒娇说:“怎么不在乎?不把婚结了,如果你——跑了呢?” “真要跑的话,结了婚也没用的,我以前跟她不也结了婚的吗?” 她知道这个“她”是指郑东陵,心里很生气,他怎么能把她跟郑东陵相提并论呢?想都不该这么想,更不该这么说,说出来就是讨打。但她现在鞭长莫及,打不到他,只好作罢。她突然想到,难道他现在已经找到下家了?就像他当初跟郑东陵还没离婚就跟她好上了一样? 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找到什么人了?” “我?怎么会呢。”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结婚?” “我哪里是不愿意跟你结婚呢?我这不是怕给你添麻烦吗?我听说去美国签证很麻烦,搞不好就签不回去了,你跑回来跟我结婚,万一你签不回去了怎么办?那不把你的学业给葬送了吗?” “谁说签不回来?我是博士生,学业还没完成,美国签证官疯了,不让我签回来完成学业?” “这谁知道呢?我就听说有人没签回去的,在这边急得要命,就差疯掉了。你还是稳打稳扎比较好。你放心,我总是在这里的——等着你的——” 其实她也没那些钱飞来飞去,也不是完全不担心签证的事,她只不过是更担心结婚的事而已。现在他做了保证,会永远等着她,她也就不急着飞回去办结婚证了。的确像他说的那样,他们之间不缺这一纸婚书。 该在一起的,没婚书也会在一起;不该在一起的,有婚书也会离掉。 当她的博士快读完的时候,她发现回国已经是件不太现实的事情了,女儿的汉语是能听能说不能写,如果回国去读书,只怕要从小学一年级的汉语补起,而国内中小学的课业负担之重,也使她不忍把女儿带回国去。 想想国内那些孩子,从幼儿园起,就拼命读书,做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无非是为了进清华北大这样的好学校。但即便是进了清华北大,又还是向往出国留学。也就是说,她把女儿带回去,辛苦一圈,累死累活,女儿最好的结果就是出国留学,那她为什么不干脆就让女儿在海外读书呢? 但如果女儿在海外读书,她又怎么能回国呢?把女儿交给芷青照顾?芷青自己都还没站稳脚跟呢,因为芷青的运气不好,毕业的时候, it业好找工作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虽然找了个工作,但听说干不长,没准哪天就被 lay off (辞掉)了。 她自己也不是皇帝的女儿,但她这个专业要想找个工作总是能找到的。 她跟卫国商量:“我有一年 opt ( 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实习)时间,可以在美国就业,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不想错过——想——先干一年——赚点钱再——” 卫国很理解,力劝她不要回国,就呆在美国。 她问:“那我们怎么办?” “还是等我博士读完了想办法出国吧。” 她大喜过望:“你愿意到美国来了?” “一直都愿意嘛,只是没那个本事而已。” 她想说“你博士读完就有了本事了?”,但她没说,既然他姓“许”,她就姓“望”好了。 那年的冬天,一个寒冷的清晨,他打电话给她。她刚说了 hello ,他就哽咽着告诉她:“我爸爸 — 可能不行了——” 她想起头发花白的军代表,孤独的一生,心里很哀伤,主动提议说:“要不要我打电话叫我妈妈去看看你爸爸?” “可以吗?她会去吗?” “应该会去。” “你爸爸会不会——有意见?” “应该不会吧?军代表人都快——走了——” 她真的给妈妈打了电话,问妈妈可不可以去看看军代表,妈妈说要跟爸爸商量,商量的结果是两个人都去 g 市。 她觉得她的爸爸好小气,都到这份上了,还跟去监督个啥呢?难道还怕军代表回光返照,跟妈妈发生点什么? 但妈妈对此有不同的理解:“你爸爸是怕我一个人去路上没人照顾——” 后来她听妈妈说见面的场景很动人,爸爸呆在卫国的住处没去医院,只卫国陪着妈妈去了,然后就离开了病房,让妈妈跟军代表单独呆在一起。 军代表已经病入膏肓,人都认不清了,但一下子就认出了妈妈,轻声叫着:“今芬——今芬——你来看我了?我怕是不行了吧?” 妈妈责怪说:“谁说你不行了?你这么说我还敢来看你吗?你再这么说我可就走了。” 军代表受了责备,还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你别走——” 其他情节,妈妈就不肯细说了,只说坐在军代表床边说了很多话,都是拣军代表喜欢的说,其中不乏谎话,只怕这回要遭雷打了。 她估计妈妈一定说了些“我也很爱你,但因为先来后到不能接受你的爱”之类的话。她说:“你那不是撒谎,是真话,你的确是喜欢军代表的嘛,只不过——爸爸捷足先登了而已——” 妈妈矢口否认,她也就不再逼着妈妈承认了。妈妈那一代人,别说对别人承认自己对丈夫以外的男人有爱情,哪怕是对自己,都是绝对不会承认的,那多不道德啊,打死也不承认。 军代表去世之后,卫国又打电话来。他在电话那头哽咽抽泣,她在电话这头流着泪安慰他。 最后他说:“谢谢妈妈来看我爸爸,他走得毫无遗憾——”抽泣了一阵之后,他突然说,“我只希望——我走的时候,你也能来看看我——” 她吓坏了,急忙问:“你——你是不是——身体出什么毛病了?” 他也急忙答:“没有。” “那你怎么会——” “是因为我爸爸——” 他博士快毕业的时候,写了个 resume (简历)给她,让她帮忙在美国找工作,或者找个做博士后的机会。她也把自己的 resume给了他,让他帮忙在中国那边找工作。 她拿着他的 resume ,替他到处发,在网上看到任何有点沾边的工作,就把他的 resume发过去申请,但一直都没找到一个。 他也在国内替她到处分发 resume ,但也是没替她找到一个满意的工作。 他安慰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苦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没多少朝朝暮暮了。” 他劝她:“你在那边找个人结婚吧,一个人带着孩子,太苦了。” 她也劝他:“你也在那边找个人结婚吧,一个人生活,太苦了。” 他说:“我有你的爱情,就足够了。” 她也说:“我有你的爱情,还有孩子,就足够了。” 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里,如果说还有什么她认为不会变的东西的话,那就是卫国的爱情,她相信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永远都不会变心,所以当她发现他有好久都没给她写电邮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他病了。 她发了很多电邮去询问,但他都没回复。她又给他打电话,也找不到他的人,只听到里面一个公事公办的声音说该电话号码已经注销了。 那年的生日,她没接到他的祝贺,她知道出问题了。 她写了封电邮给他,问他是不是结婚了。 这次,他回了信,坦白说他是结婚了,那年的五月份结的,他说他等得太久太久,已经 exed(精疲力竭)了,他说他终于明白他当年为什么要结婚了,就是这种 exed的心境,只不过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英语单词。他请她原谅他的再次背叛,也许命中注定他们只有那么多缘分,最终是走不到一起的。 她问他跟谁结婚,是不是跟郑东陵复婚。 他说不是,是他读大学时的一个同学,也离过婚,说不上多少爱情,就是结伴过日子而已,但他强烈希望这次婚姻能成功,因为他不想像他爸爸那样,孤独一辈子,孤独终老。 她祝贺他,给他寄去一张 1000 美元的支票,作为贺礼,但他一直没去兑现。 然后她就跟他失去了联系,她再往那个电邮信箱发信,他就不回了,往他的邮寄地址写信,也没有回音。 她曾经想过,这也许是他的一个计策,想断了她回国的念头,让她安心在美国陪女儿读书。但他后来连她生日都不来个贺词,她知道他是真的move on (向前,抛开过去)了。 因为他等得太久, exed 了。 她能想象出他 exed的样子,精神上,身体上,都因等待而疲惫不堪。他能跟一个从前的同学结为夫妇,过上平静的日子,也许是他今生最好的结局。不然的话,他要么继续等待,要么到海外来打拼,经历失业的痛苦,改专业的痛苦,最后彻底失去自我。 她自己的感觉,很难描绘,痛苦是自不待言的,但痛苦之中,似乎又有一丝解脱的感觉,不是丢掉一个包袱后的那种解脱,而是去掉了一个难题后的那种解脱。现在她不用绞尽脑汁,徒劳地试图在女儿和爱情之间做个两全的选择了,她不用担心卫国来美国后事业无成而失落沮丧了,她也不用担心自己回国找不到比g 大更好的工作了。 回想自己的一生,尤其是与卫国有关的部分,她总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很美好,但只能是一个梦。正因为是梦,就总比现实生活要美好;也正因为是梦,就总有醒来的一天。 他背叛了她两次,但她一点也不恨他,她能理解他两次背叛前的那种绝望的心情。当一个人彻底绝望的时候,他做什么,选择什么,对他来说,都已不再重要。 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到了某一天,他又为这次婚姻后悔。 她知道只要自己不去他面前晃悠,他就不会为这次婚姻后悔。他上次的婚姻,如果不是跟她在 g 大重逢,很可能他也不会离婚。 她决定不再打搅他,就让他好好经营他这第二次婚姻。 第五十四章 岑今虽然已经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了好几年了,但还从来没有过“孤儿寡母”的感觉。人家提到“离婚女人”“单身母亲”之类的名词,她从来不觉得也包括她。 可能在别人眼里,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一个人带着孩子,身边没个男人,孤苦伶仃。有个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华人女同事就经常说:“唉,你真坚强,如果我像你这样,可能早就跳楼自杀了。” 而那个女同事的丈夫个子矮小,其貌不扬,事业无成,脾气还不大好。 那时她听到女同事说这样的话,只觉得好笑,还当成笑话讲给别人听。 但现在她第一次觉得那个女同事的感觉没错,活到她这个份上,真的值得跳楼自杀,只不过为了孩子,没那个权力罢了。 她这才明白这些年她作为单身母亲过得这么充实,并不是因为她意志坚强,而是因为有卫国,虽然人不在一起,但心是在一起的,她感觉自己有人爱,生活有盼头。现在他结婚了,不再等她了,突然一下,她除了女儿,什么都没有了。 她唯一的安慰,就是卫国说他跟他现在的妻子结婚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结伴过日子。如果放在从前,她一定会鄙视他,一个人怎么能为了结伴过日子就放弃自己追求了一生的爱情呢?但现在她不会鄙视他了,因为她自己也可以说是为了孩子放弃了自己追求了一生的爱情。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她一毕业就回国去,卫国也就不会跟别人结婚了。 她想起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写过这样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首诗在中国广为流传,现在读来有种特殊的感受。如此说来,爱情并不一定总是占据着一个人生命中最高的位置,自由可以高过爱情,孩子可以高过爱情,逃离孤独的需求也可以高过爱情,凭什么认为自由高过爱情就高尚,而孩子高过爱情就不高尚? 她竭力不去想“单身母亲”“孤儿寡母”的事,但生活就是这么严酷,你越是不愿意去想,生活就越是逼着你想;你越是想闭上眼睛不看现实,现实就越是冲到你眼前,掰开你的眼皮,逼着你看。 她在工作上还算顺利,一年的opt(optional practicaltraining,实习)还没用完,单位就给她办了三年的h1b签证。她对自己的工作和老板都很满意,对l市也很满意,决定就在那里呆下来,便动了买房的心。 以前总是住公寓,而且总是住比较便宜的公寓,她一直心有愧疚,觉得对不起女儿,搞得女儿都没办法请同学到家里来玩。现在她想趁着女儿还没上大学,买栋房子,让女儿过过住house(独立屋)的瘾。 到了这种时候,她才发现单身母亲好难啊!她只有一份工资,贷不了多少款,虽然她自己计算过了,买栋三卧室的房子,她能付得出每个月的房贷,但银行不是像她那么算的,银行是按照美国人大吃大喝的消费习惯来算的,所以觉得她的收入在吃饭穿衣之后,不足以支付她的房贷。 为了让女儿住上自己的房子,她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最后她撞上了一个胆子大的华人经纪,不知道使了什么魔法,让她贷到了想要的款,买了一栋三卧室的房子。 母女俩搬进新居之后,“单身母亲”的难处迎面扑来,家里的水呀电呀什么的,都得她自己来弄。以前住公寓就没这问题,水坏了,电坏了,厕所堵了,老鼠闹了,打个电话给管理处,人家就派人来修来灭了。但现在水坏了,电坏了,厕所堵了,老鼠闹了,都得她自己来搞定。 她是第一次买房,很多东西都搞不懂,刚搬进去的头几天,连洗澡的热水都没弄出来,幸好那几天还比较暖和,洗冷水也行。后来她打电话问她房屋的inspector(安检员),为什么我家没热水你都没检查出来?inspector人很好,马上开车跑过来,结果发现是她没把电闸上的热水开关推上,她这才知道家里的不同部分是有不同的闸刀管着的。 还有次是车库门刚安了遥控装置,但上面的灯不亮,打开车库门,里面是黑乎乎的。但她看见过人家的车库,不是这样的,门一开,灯就亮了。 这事不好找inspector了,于是她跑去找隔壁的邻居,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印,很热情,马上扛着自己的梯子过来了,一检查,发现是缺个灯泡。她找了个灯泡,让老印帮忙装上,车库的灯就亮了。 她连声致谢,夸老印水平高,老印谦虚地说:“it’s easy.any man kno。(这事很简单啦,任何男人都会做)” 她伤心地想,可我家没有man(男人)啊! 为了省钱,她没请人割草,买了割草机,自己割草。但她不会用割草机,买回来后,连发动都发动不起来,只好去求对面的邻居。对面的邻居是个美国人,高大英俊,也很殷勤,不仅帮她把割草机发动起来了,还帮她把草割了。 但她不好意思每次都去麻烦人家,所以后来都是自己割,小今也帮妈妈的忙。人家从她家门前路过,看到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在割草,割得满头大汗,都同情地看着她们,因为那个小区没见过女人割草,都是男人割,如果不是请人割,那就是丈夫或者儿子割。 虽然她想好了不去打搅卫国,但她总有一点不放心,怕他是为了让她安心呆在美国才撒谎说结了婚的,所以她给他写电子邮件,描绘自己没有男人帮助的困难处境,希望能让他现身。她知道他是她的救星,如果她有困难,他一定会现身。 但他仍然没有回音。 她哭了一场,发誓不再理他。 但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开始怀疑,既然他打定主意断她的念头,他当然得硬撑着不理她。他肯定能想到,她说的这些困难都是暂时的,即便是永久的,他也帮不上忙,还不如让她死了心,在美国就近找个丈夫帮忙。 于是她又疯了一样打听他的消息,托了很多人,终于打听到他已经不在g大了,博士毕业后就去了o市。 费尽周折,她终于打听到他住所的电话号码,无比激动地打了个电话过去,是个女人接的。她想扔下电话跑掉,但终于没舍得,自报家门说是卫国在美国的一位朋友。 那个女人叫卫国接电话,他来接了,听见是她,很惊讶也很友好地跟她打招呼:“啊,是你啊?好久没你的消息了,现在还好吧?” “我给你发过很多email,你怎么都不回?” “哦,那个账号我很久没用了。” 她正想问他为什么不去那个账号,就听到孩子的哭声。她问:“你们——有孩子了?” 他掩饰不住喜悦:“啊,是个女儿,可爱极了——” 她听到那孩子嘹亮的哭声,又听到那女人不耐烦的吆喝声:“奶冲好了没有?” 她赶紧说:“孩子等着喝奶,你快去吧,以后再谈。” “好,那我去了。” 她照着那个地址,用快件寄了一些现金过去,是给孩子的礼物。这次他收下了,还打电话来感谢了她一番。两个人聊了一会孩子,气氛很融洽。 到这里,她的心才算沉到肚子里去了,再没去打搅他。 但她没想到,她跟卫国之间的缘分并没完结,只不过以不同的形式在延续,女儿认识的这个victor,很可能就是卫国的儿子尹维京,因为只有维京才符合“竹马青梅”的定义,而且知道《往事只能回味》这首歌。 她想起当年在鸳鸯楼住的时候,卫国有时也带着儿子过来玩,那孩子当时可能有五六岁,而小今才一两岁,不知道维京本人记得不记得小时候那些事,按她的情况,应该是记得五六岁的事的,她不就记得自己五六岁时跟卫国的那些点点滴滴吗? 但她又想起,自己记得小时候那些事,有一半的功劳是因为妈妈后来经常讲起,如果妈妈从来不提,她恐怕也记不了那么清楚。那么维京记得小时候那些事,是不是因为他的爸爸卫国经常在他面前提起呢? 还有芷青提到的卫国“不识抬举”的事,肯定是指卫国第二次结婚的事,这事她没跟任何人讲过,包括小今在内,而芷青说他是从小今那里得知此事的,那么小今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呢?只能是从维今那里知道的,而维今只能是从他爸爸卫国那里知道的。 她觉得victor的专业跟她的一样,victor到l大来留学,victor去小今去的那个教堂,一直到victor跟小今建立恋爱关系,很可能都是卫国一手促成的,因为她在电邮里说过这些,虽然卫国没回她的电邮,但他可能看过。 也许卫国今生没能跟她终成眷属,就想让这个梦在儿女身上实现。但他为什么这么糊涂,就没想过小今可能是他的女儿呢? 其实她以前也很少认为小今是卫国的女儿,因为她跟他就是在芷青火车误点的那晚有过那么几次,后来芷青就回来了,再后来就去了f市,在那里发现怀了孕,她觉得小今有90%的可能是芷青的孩子。而她内心深处一直希望小今是卫国的女儿,所以小今百分之百是芷青的女儿。 但现在不同了,她一点也不希望小今是卫国的女儿,那么小今就很有可能是卫国的女儿了。 生活不就是这样与人唱反调的吗? 如果小今真是卫国的女儿,那么她这个母亲十几年前做的事,就变成一只铁拳,砸在了女儿和victor的头上。 她知道现在不是曹禺的《雷雨》那个年代了,小今和victor不会因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兄妹乱伦就去选择死的道路。但这两个年轻人,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如果现在突然发现两人是兄妹,不得不终结恋人关系,那该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她决定先找victor谈谈,因为这个最简单易行。如果他根本就不是卫国的儿子,那就不用淘神费力去弄清小今的生父是谁。 她根据小今所说的victor的专业和victor这个英文名,费了不大功夫,就找到了他,发现他的中文名叫“jieliu”,很陌生的一个名字,但她仍然决定找victor谈谈. 她查到了victor的email(电邮)地址,给他发了个email,开诚布公地讲明自己是petal的妈妈,想跟他谈谈。 她估计victor可能会不回信,或者不同意见面。但刚过一天,victor就回了信,问在哪里见面。 她约了个地方,是l大的一家pizza(比萨饼)店,刚开的,人比较少。 她提前五分钟去了pizza店,过了一会,victor也来了。这是她第一次正面打量他,觉得长相和举止都不讨人厌,穿着也比较低调,不那么新潮,但也不老土,头发像眼下那些美国小子一样,前面不知抹了什么,有点站立起舞的意思。总的来说,比那什么lewis之类,不知强了多少倍。 victor径直走到她那张桌子前,在她对面坐下,笑吟吟地问:“您是——岑阿姨吧?” 她点点头:“你是victor?” 他也点点头:“您怎么知道的?” “名字是听——petal说的,专业也是听她说的,其他是我查到的。我没告诉她约你见面的事。你没告诉她吧?” 他笑了一下:“您觉得我该不该告诉她呢?” 她没正面回答,只问:“你想要点什么?” “今天上午没课,刚起来一会,才吃过早饭,现在还不饿。您——随意——” 她也吃不下,就点了两杯咖啡。 他喝咖啡的动作也还比较入她的眼,不做作,也不怯场。 他主动问:“岑阿姨您——找我有事啊?” “嗯,我——看见过你——送小今回家,知道你们——是——好朋友,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介意,您问吧。”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大陆来的。” “哦?以前是哪个学校的?” “g大的。” “哦?那我们还是校友呢。你爸爸——” “我爸爸是‘正大’律师事务所的——” 她一听说是律师,马上心头一紧:“他叫——什么名字?” “叫刘正辉。” 她舒了口气:“你妈妈呢?” “我妈妈——没工作——家庭妇女—理家——” “你妈妈——姓什么?” “姓李——” 她脱口而出:“哦,那就不是——” “不是谁?岑阿姨是不是在——找什么人?” “呃——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我以为你是——他的儿子——” “是岑阿姨的朋友吗?” “说不上是朋友——只是——认识——”她恳求说,“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事告诉小今,她肯定不喜欢我在背后——过问她的事,但是——这事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希望你理解——” “我理解。” “你跟小今——是不是在——date(约会,谈朋友)?” victor望着她,没回答,但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很坦诚地说:“作为petal的妈妈,我当然是比较——担心的,但是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不会——干涉你们。你有空了,可以上我家来玩。” “谢谢阿姨。” 回到办公室,她马上到网上查询“正大”律师事务所和刘正辉,发现victor没撒谎,g市的确是有个“正大”律师事务所,而“正大”律师事务所的确是有个刘正辉,还是个相当有名的律师,网上有刘律师的照片,她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刘律师和victor很相像,应该是父子。 她也从l大的网站找到了victor的网页,里面有他临出国时拍的一些照片,其中有他和父母的合照,她仔细看了那些照片,认出victor的父亲正是刘正辉,而母亲绝对不是郑东陵。 一场虚惊! 我就说呢,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又不是肥皂剧! 第五十五章 虽然victor答应不把今天见面的事告诉小今,但岑今知道他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就告诉小今。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正相反,如果victor真的瞒着小今,她反而要担心了。 那天她回到家,主动向女儿汇报:“我今天把victor——约出来——谈了一下——” 小今调皮地问:“interview(面试)啊?” “不是,主要是——想问问他——的情况——” “问到没有?” “问到了一些——” “问到了什么?” “他爸爸妈妈的情况。” “你干嘛要问他爸爸妈妈的情况?” 她有点难以启齿:“主要是——妈妈以前——认识几个人——想问问——他父母是不是——我认识的人——” “是不是呢?” “应该不是,除非他撒谎。” “他干嘛要撒谎?” 她也相信victor不会撒谎。 小今问:“妈妈,hink of him(你觉得他怎么样)?” “还——可以——” “只是‘还可以’?” “那你觉得呢?要我说很好?excellent(优秀,特别出色)?非常喜欢?” “no(不),我也只觉得他——还可以——比我们highschool(高中)的那些人——强些——但他是在china(中国)长大的,跟我有很多不同——” 她见女儿有这么清醒的认识,放心了不少:“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请他到家里来玩——可以多——了解——有时——一些在学校和教会了解不到的东西——可以在家里——的一些活动中——了解到——” 下一个周末,victor果真登门拜访了,不过不那么正式,还是等在门外,然后小今跑来向妈妈告假:“妈妈,我去练车。” “谁带你练车?” “victor。” “去吧,开车小心点。” 女儿欢天喜地跑出去了,她很快就听见汽车开走的声音。大约练了半个钟头,两人又回来了,但没跟她照面,两人就躲到小今卧室里去了。 她赶快到厨房去做饭,准备留victor吃饭,但还没等饭做好,就听到开门声和汽车开走的声音,然后小今过来向她汇报:“妈妈,victor回去了,他问我要不要向你告辞,我说不用。” “你怎么不留他在这里吃饭呢?” “他——说他有事。” “他是不是很怕我?” “有点。” “他怕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他。” 小今呵呵笑:“他知道你不会吃他,但他怕你——不喜欢他。” “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呢?他又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那你喜欢他了?” 她不正面回答:“我喜欢不喜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欢不喜欢。” “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他。” “只是有点?” 小今撒娇说:“有点还不够啊?你怎么跟他一样,这么贪心?” 她想象victor在小今面前撒娇要求多一点爱情的样子,不觉笑了起来,仿佛顺口问道:“你选择读l大是不是为了他?” “不是的啊,他也不见得在这里呆一辈子,等他博士读完了找工作,说不定就到别处去了——” “那你们怎么办?” “还有好几年呢——” “但也不能不考虑到啊。” “到时候再说吧。” 她担心地说:“就怕到时候你们感情已经太深了,而他不得不去别的地方,那你们会——两地分居——很难受的——” “我可以跟着他到别处去啊,他也可以就在这里找工作。” “但是——”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她也说不出应该怎么办,总不能因为今后可能会两地分居,就现在一棒把鸳鸯打散吧?她只告诫说:“反正我觉得——要做好各种思想准备——” “我做了呀。” “做了就好。” 过了几天,小今兴冲冲地向她汇报:“妈妈,我拿到驾照了!” “你去——路考了?” “嗯。” 她多此一举地问:“谁带你去的?” “victor.” 小今说着,把自己新拿的驾照给她看,她看着驾照上女儿稚气未脱的照片,心里百味杂陈,感觉女儿正在这个victor的帮助下,一点一点羽翼渐丰,一点一点远离她。现在女儿有驾照了,可以开车了,也许某个周末,等她起床的时候,会发现自己的车已经不在车库里,被女儿开跑了,而女儿的手机也关了,她找不到女儿去了哪里,又没车开出去找女儿,还不敢报警,只好呆在家里着急。 但她知道不让女儿拿驾照也不是个办法,女儿马上就上大学了,虽然跟她在同一个大学,但女儿的课都在下午和晚上,不能跟她carpool(搭车,合用车)。她也不能一辈子控制着女儿,不让女儿开车。 她听见女儿在给爸爸打电话,大概是在询问爸爸许下的买车诺言,两父女谈得很开心,谈着谈着,小今把电话塞到她手里:“妈妈,爸爸要跟你说话。” 她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喂——” 芷青那边却是兴高采烈:“petal拿到驾照了?真不简单,我像她这个年纪,还只会骑自行车——” “她刚才打电话叫你给她买车?” “不是她叫我给她买车,是我自己要给她买,她只是告诉我驾照拿到了。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看你能不能在你那边先替她看个车,买下来,我马上把支票寄给你。” “慌什么?” “我说了这个话的嘛,她现在考到驾照了,我得兑现诺言。” “等她上大学时再买不迟。” “她这不马上就上大学了吗?” “还有几个月才开学呢。” “趁现在让她先开开,熟悉一下不好吗?也免得开学才独自开车会出问题——” 她知道芷青说得有道理,但她就是不想这么早让小今有车,推脱说:“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垫上——” “那就搞分期付款吧。” “分期付款要交利息,不合算——” “那你把银行账号告诉我,我马上把钱电汇给你——” “我现在也没时间带她出去看车——” 哪知道,芷青下一个周末就跑来了,说要亲自带着女儿去买车,过过把车钥匙交给女儿的瘾。 岑今不好扫父女俩的兴,只好开车带他们去看车,就那么匆匆忙忙的,也不管减价不减价,划算不划算,就给女儿买了辆皮座椅带天窗和gps(卫星导航系统)的honda(本田)车,大红的,两门,比爸爸妈妈开的车还贵,把女儿喜眯了眼睛。 买完车,三个人到餐馆去吃了饭,然后爸爸坐女儿的车,妈妈独自一人驾车,回到家中。 女儿一回家就躲到自己卧室里打电话去了,大概是向victor报告买新车的喜讯。 剩下老两口坐在家居室里大眼瞪小眼。 芷青问:“听小今说,是那个victor带她去路考的?” “嗯。” “victor—— 怎么样?” “还不错。”她把跟victor见面的情况汇报了一下。 芷青抱怨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下呢?” “我这不是在告诉你吗?” “我是说——当时——” “当时告诉你和现在告诉你,有什么区别吗?” “我得亲自见见这个victor。” “你见他有什么用?” “我得亲自跟他谈谈,我的直觉是很准的,对男人尤其准。” “那你自己跟小今说,看你有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芷青上楼去了,过了一会下楼来,面有得色:“我已经跟小今说了,小今约了victor明天过来打网球。” 她也很高兴能有个机会实地考察victor,不由得笑着说:“你还打得动网球?” “怎么打不动呢?这些年一直在打,victor打不打得过我,还很难说。”芷青开玩笑地对着楼上喊,“petal,下来,跟你商量点事。” 女儿下来了,笑吟吟地问:“爸爸,商量什么事?” “我们就这样定了,如果victor打得过我,我就同意你们date,如果他连我都打不过,那就——太蹩脚了,我就不许你跟他date。” 岑今以为女儿会反对,哪知女儿高兴地说:“好啊,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芷青慌了:“是不是他网球比爸爸打得好?” “我不知道啊,你又没跟他打过,我怎么知道?” “那你不怕他打不过爸爸,爸爸不让你跟他date?” “如果他连你都打不过,我还跟他date什么?我去date学校球队的人——” 那天晚上,芷青摩拳擦掌,拉着女儿和岑今去小区的网球场,要她俩陪他练网球。岑今上去打了几下,发现早就忘光了,只觉得球拍好重,舞都舞不开。小今也不怎么会打网球,最后芷青找了个看球的老外一起打了几场。 岑今没想到芷青还很能打几下,穿了短裤t恤在网球场上跑动,年轻了不少。 那天晚上,芷青等女儿睡了,跑来敲岑今的门,她犹豫了一下,就给他开了。他一进来就搂住她,她开玩笑说:“你不养精蓄锐,明天好跟女婿打球?” “这不影响打球嘛。” 两人做了爱,芷青不肯回自己的客房去睡,赖在她房间,搂着她说:“等我调过来了,我们天天都能过这种滋润的小日子——” “你什么时候调过来?” “争取在petal开学前调过来,开学第一天,亲自送她上大学。” “又不是上幼儿园,她会让你送她?” “不让送,我就开着车悄悄跟在后面。” 其实她也很想亲自送小今上大学,只不过这种心情被芷青说了出来,她就只有嘲笑他的份了。 他低声问:“小乖,我调这边来,不用找——住处吧?” 她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但不好回答,支吾说:“如果你一时找不到地方住,你可以先在我这里住段时间——” “有你这句话就行。” 芷青又回忆了一会女儿小时候的趣事,才搂着她沉沉睡去。 第二天,victor 如约登门拜访,这次是很正式地在客厅拜见了岑阿姨和芷叔叔。 岑今问:“吃早饭了没有?” “吃了。” “要不要再吃点稀饭馒头?纯中国的呢。” 小今替victor拿主意:“吃点吧,吃点吧,很好吃的,我都觉得很好吃。” victor腼腆地同意吃点,小今马上跑到早餐厅去,把稀饭馒头摆在桌上。两个老家伙知趣地躲上楼去了,留下两个小家伙慢慢用餐。 过了一会,小今在下面叫:“爸爸,你不是要跟victor打球的吗?他好了。” 两个老家伙这才敢下楼来,岑今说:“刚吃了东西,马上打球不好吧?” “已经有一会了,我们可以慢慢往网球场走。妈妈你过会开车来接我们——” “你不要你妈妈去看?” “妈妈要看?那就现在把车开过去吧,待会可以载我们回来,打球打累了,就走不动了,是吧,victor?” victor好脾气地笑着说:“it’s up to you(你决定)。” 岑今等他们三人先出门,她自己磨蹭了一会,把厨房收拾了一下,才开车去网球场,看见芷青和victor正在热身。 小今看见妈妈来了,马上宣布说:“好了,妈妈来了,可以开始比赛了。” 两个男人一本正经地比赛起来。 她看见victor也穿着短裤t恤,毕竟是年轻人,看上去比芷青青春多了。也不知是victor让着芷青,还是芷青真的水平不错,总之两人打得不相上下,最后可能是体力问题,芷青有点渐渐不支,让victor险胜了本次比赛。 一家人开开心心地乘车回家,两个男人去冲澡,两个女人去厨房做饭,小今叽叽喳喳的,兴奋得不得了。两个男人冲完澡出来,也都到厨房来帮忙。岑今退居二线,看两个男人边交谈边忙碌,心里很是甜蜜。看来这个victor不像年轻时的芷青,厨房的活一窍不通,victor似乎还能做几样菜。 她夸奖说:“victor,你挺能干呢,还知道怎么烧茄子,你芷叔叔年轻的时候,什么菜都不会烧——” 芷青说:“你看,你看,总是提我当年的丑事,我现在不是都学会了吗?” victor说:“我也是到美国来之后才学做饭的,因为不做没得吃。” “你现在都是自己做饭啊?” “嗯,我们大陆来的学生都是自己做饭,吃不惯这里的东西,而且又贵——” 小今也急于表现自己:“我也会做饭,我会烤蛋糕,我烤蛋糕你们吃吧。” 她看到victor很宠爱地看着小今,小今要到很高的柜子里去拿蛋糕粉,victor就走上去帮小今拿,他站在小今身后,比小今高一个头,他一只手伸出去拿蛋糕粉,另一只手很自然地轻搂着小今的肩,小今则半侧身仰起头看他,而他也半垂下头看小今,很甜美的一幅画面。 小今拿了几个鸡蛋出来,敲在碗里,用打蛋器使劲搅拌,victor马上接了过去,说:“我来吧,打这个要手劲,很累——” 她心里好感动,眼泪都快出来了,赶紧跑到洗手间去呆了一会。 吃饭的时候,victor还有点腼腆,放不开,但小今很大方,坐在victor旁边,用公筷给他夹菜,还不时碰碰他。 看到女儿这样幸福,岑今放心了很多,只不知道这样的幸福能持续多久,怕此刻越幸福,日后分手越痛苦。 她经历了卫国的事,对爱情有点看穿了的感觉,总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永恒的爱,诱惑太多,考虑太多,人太脆弱,心太难定,白头到老可能已经成了一种奢侈或者神话。 虽然她觉得自己看穿了爱情,但她并不顾影自怜,也不怨天尤人,她觉得她的看穿还是比较成熟的,不是“世界上根本没有爱情”那种愤世嫉俗的看穿,而是“世界上的事嘛,都是千变万化的”那种心平气和的看穿。前者从根本上否定世界上有爱情,而后者则承认世界上还是有爱情的,只不过没有永恒的爱情而已。 她也不为世界上没有永恒的爱情难过,仿佛这事跟她没关一样,她不过是在看一本书,里面写着各种各样的爱情故事,而她都读过了,发现每一个爱情故事都有它的美丽,也都有它的遗憾,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现在女儿开始恋爱了,她对“世界上没有永恒的爱情”就很敏感了,如果小今和victor的爱情不能永恒,那该怎么办?如果卫国那样的人都可以最终变心,那么这世界上还有谁不会变心? 现在这样的年代和风气,victor不变心的可能性似乎比卫国不变心的可能性还小。 第五十六章 吃完饭后,小今和victor上楼去了,爹妈两个留在楼下家居室里看电视。 芷青吃饭时喝了点啤酒,脸有点红,趁着酒意上来亲热,搂搂抱抱的。岑今拉开他的手,小声说:“干什么呀,当心孩子看见!” “又没做什么,只是抱抱,孩子看见怕什么?” “别忘了,我们是离了婚的。” “你不说,我真的忘了,也许我从来就没觉得跟你离了婚。” “要不要我把离婚证书拿出来提醒你?” “离了婚怕什么?两人都是单身,再谈一场恋爱正好——” “老都老了,还谈什么恋爱?” “谈恋爱还有年龄限制?你看人家杨振宁——” 她没好气地说:“你敢跟杨振宁比,我可不敢跟他那小媳妇比,人家多年轻——” “你在我眼里永远年轻。”他甜言蜜语了几句,突然向楼上努努嘴,“喂,你说他们俩在干什么?” 她小声呵斥说:“别下流了!一个做爸爸的——” “我又没说什么,怎么你就说我下流?” “你问这个意思不就是——” “不就是什么?我只是问他们在干什么——是在上网还是——在——看书——”刚狡辩完,芷青就问,“你说那个victor有没有——侵犯我们的女儿?” “我怎么知道?再说这也不叫——侵犯——” “你还是应该跟petal嘱咐一下,不要过早地让那小子——占了便宜——” “什么叫做‘占便宜’?怎么你脑子里那么多封建思想?” 芷青辩白说:“这怎么是封建思想呢?” “难道你现在就是本着占便宜的思想才——对我——这样的?” “我当然不是,但我们跟他们不同嘛,我们是——” “是什么?” 他不吭声了,她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今天不是考核过他了吗?他不是已经通过你的考核了吗?” “他考核通过的,只是他够格跟我女儿date(约会,谈恋爱),我没说他够格跟我的女儿——做爱——” 说到做爱,她的心情也是很矛盾的,知道不该干涉女儿的事,但又免不了担心;知道两个相爱的人做爱,是两个人的幸福和享受,但又总觉得女儿吃了亏。她自己这个疙瘩解不开,就总是觉得芷青唠叨得烦人。但她内心明白,其实她的心情跟芷青是一样的。 她旁敲侧击地跟女儿说了说这个意思,当然是拿芷青当炮灰:“小今,你爸爸说——你对victor还不是很了解,最好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不知道女儿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没跟他走太近啊,我们出去都是开车——” “你爸爸的意思是——victor上我们家来玩的时候——你们——最好是在——familyroom(家居室)——看电视——” “可是我不喜欢看电视,他也不喜欢看。” “他喜欢干什么?” “上网,听音乐,打球什么的。” “那就——出去打球?” 女儿后来果然把victor叫出去打球,但也不能成天打球,球打完了回到家,两人还是窝进小今的卧室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她也不好要求女儿把门开着,只好安慰自己:在老妈的眼皮子底下,这俩孩子应该不会干出什么来。 女儿上大学的第一天,芷青实现诺言,来送女儿上学了,他已经在l市附近的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不在同一个城市,但中间只隔100英里左右,开车不到两小时。 出乎岑今意料之外,女儿对爸爸送去上学一点也不反感,开着自己的新车,让爸爸坐在旁边,像是个由车夫陪着的大小姐一样去了学校。 过了一会,芷青打电话来,汇报女儿第一天上学的情况:“幸亏我跟去了,不然她今天根本没法上课。你们学校完全没停车的地方,转来转去都停不了车——” “小今不是买了学校的停车牌吗?” “是买了,但都停满了呀。” “学校怎么可以这样?有多少车位,就卖多少个停车牌,怎么能卖出多的来呢?” “谁知道?可能因为是刚开学吧,学生特别多,大概过几天,就有好些人不来了,那时就好停车了。” “你现在在哪里?” “我回家来了,待会她上完课,我再去接她。” 她下午下班回家,见晚饭已经做好了,芷青坐在家居室的沙发上看电视。她问:“小今什么时候回来?” “我给她打过电话,她说还有晚上七点的课——” “她叫你待会去接她?” “她说不用接,有人送她回来。” 两人吃了饭,就坐家居室里等女儿,一直等到九点多了,女儿还没回来。两人慌了,急忙打电话去问,但只听到女儿手机的留言。 芷青说:“完了,完了,肯定是那小子把petal拐跑了——” “你送她去上学,怎么不等着接她回来呢?” “她不要我等她,说她中午一节课之后,要到晚上才有课,我不可能在学校等那么久——” “我们都被她涮了。” 两人正要开车到学校去找女儿,女儿的电话来了:“妈妈,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嗯,你怎么不接?” “上课时关了,忘了打开。” “手机怎么能不记得打开呢?给你买手机不就是为了方便联络的吗?” “好了,好了,我马上就到家了。” 女儿果真一会就到了家,自然是victor送回来的,跟父母打个招呼,说已经吃过晚饭了,两人就又到楼上小今卧室去了,自然把两个老家伙又急出一身汗来。 芷青第二天就开车回自己公司上班,接下来的日子,都是小今自己开车上学,放学之后倒是按时回家,但整个白天母女俩都见不到面,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她就不知道女儿究竟干了些什么了。 周末的时候,她抽空跟女儿谈了一次,主要是safesex(安全性关系)之类。女儿笑着说:“妈妈,你是不是很怕做grandma(奶奶,姥姥)?” 她吃了一惊,支吾说:“你——你你们——已经——那个了?” “哪个?” “make——love(做爱)了?” “did i say t(我那么说了吗)?” “那你怎么说什么——grandma(奶奶,姥姥)?” “你给我讲safesex(安全性关系)的事嘛,当然是因为你怕我——pregnant(怀孕)啰,那不就是你怕自己做grandma(奶奶,姥姥)吗?” “为什么不是怕——std(性病)呢?” “他没std。” “你怎么知道?” 女儿没回答,只扮个鬼脸。 她沮丧地说:“我觉得他不该——这么心急——真正爱女孩子的男生——应该不这么——急这回事的——” “为什么?” 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勉强找了个理论:“因为他——会等到女孩子——成熟——” 女儿似乎受到了伤害:“你觉得我不——成熟?” “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是不是我——发育得不好?可我的bra(胸罩)是32c啊!我只比samantha差一点,她是d,但是我比grace和mellissa都好,她们都是b——” 她知道自己又在以中国的老观念教育孩子,马上改口说:“我知道,你发育得很好,是个非常sexy(性感)的女孩子,男生想跟你——makelove(做爱)是很正常的,不想就不正常了。但是你现在——还要读书——也不是很了解——victor——所以还是——要把速度放慢一点——” “但是如果我不跟他——-他会去找其他女孩子的——” 她惊呆了:“他——这么说的?如果他以这个威胁你——” 女儿有点不耐烦:“他没有这样说,这是我的想法。” 她稍稍放了一点心:“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如果你不跟他——make love(做爱),他就要去找别的女孩子makelove(做爱),那说明他——不是真心爱你——” “为什么?” “因为——因为如果他——真心爱你——他会只希望跟你一个人——make love(做爱)——绝对不会想到跟别人——” “妈妈,你不懂men(男人),他爱你,所以想跟你make love(做爱),如果你爱他,你也会愿意跟他makelove(做爱)。如果你不愿意跟他make love(做爱),那就说明你不爱他,他为什么不跟别的人makelove(做爱)呢?如果victor不愿意跟我make love(做爱),我也会去跟别的男生make love(做爱)。” 她完全惊呆了,不知道如何才能劝说女儿,只结结巴巴地说:“小今,别——别这样,这样——这样——不好——” “为什么不好?” “爱情——爱情就应该是——专一的——你爱一个人——你就应该只跟这个人——make love(做爱)——不应该跟别人——” “我是这样的呀,但是你又叫我别跟victor make love(做爱)——” “我不是叫你永远不跟他,我只是说你还小——” “我不小了,我已经十八岁了,读大学了,我已经到了legal(法定的)结婚年龄了——” 她的腿都吓软了:“你们——要结婚?” 小今嫣然一笑:“哪里呀,我才不结婚呢,我一辈子都不结婚,结婚太麻烦了,结了婚,就不能date(约会)别的人了,如果不喜欢他了,还得办离婚,多麻烦啊。” 她黔驴技穷了,只好把safe sex(安全性关系)的重要性又讲了一遍。 小今嘻嘻笑着说:“妈妈,你给我讲safe sex(安全性关系),你自己做到了没有?” “我?” “你和爸爸呀,你们用了condom(安全套,避孕套)没有?” 她羞红了脸,支吾说:“我们——我们——” “妈妈,你要注意哦,一定要使用condom(安全套,避孕套),你跟爸爸这么久不在一起,谁知道他——干过些什么?你可别染上std(性病)。不过,如果你们还想要小孩子,那就不同了。你们想不想要个小孩子?我是很想有个小弟弟的,我的同学joan,就有一个小妹妹,是她妈妈来美国后生的,好可爱哦!不过我想要个弟弟,我可以帮你带他——” 她教育女儿,反被女儿教育一通,惭愧万分,草草收场。 但她慢慢的,也就放开了些,不再操那么多心,着那么多急了,一是知道操心着急没用,二是知道女儿比她想像的要成熟得多,智慧得多。再说,很可能女儿已经跟victor有过那种关系了,按照她根深蒂固的中国式处女情结,最担心的是第一次,能阻拦就阻拦,能防范就防范,如果已经有了第一次,那么后面再有多少次,就没什么区别了,防范也没用了,只要别搞出孩子别染上性病就行。 也许是因为有爱情的滋润,女儿好像越长越漂亮,也很喜欢大学生活,觉得比高中生活自由多了,早上不用那么早就起来,晚上可以很晚才睡,又有自己的车,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真是像插上了翅膀的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 芷青每个周末都回来,星期五的晚上就开车回来了,星期一早上才赶早开车回去上班。她也不扭扭捏捏了,两个人公开地住在了一间卧室里。 女儿很开心,总把他们两个往一个沙发上拉,拉到一起了,就跑到沙发后面,一手搂着一个人的脖子,在爸爸脸上嘬一下,又在妈妈脸上嘬一下,然后拍拍他们的头,说:“你们两个,乖乖的啊!不调皮,不吵架,我待会再来看你们”,然后就上楼去忙自己的。 芷青说:“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不由得微笑起来。 芷青问:“怎么不把爸爸妈妈接到美国来呢?” “他们来过,每次住半年就回去了。” “怎么不给他们办移民呢?” “他们不肯,说语言不通——”她知道芷青的父母都去世了,她还想起军代表也去世了,不禁感慨说,“唉,人啊,老得真快,我跟我妈妈到乡下去看爸爸,他们俩坐在旅馆的床上,我像小今一样,从背后搂着他们两个,就好像是昨天的事一样。怎么一晃,就是我们坐在这里,小今从后面搂我们了——” “以前觉得爸爸妈妈很亏,那么老了才团聚,现在想来,也不亏啊,团聚了几十年了,整个算起来,还是团聚时间多啊。” 他不说,她还没想到这点上去呢。 他又说:“小乖,我们也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在一起生活,像爸爸妈妈一样——” 他的话,像有一种催眠的作用,她听得晕晕乎乎的,呆呆地问:“你真的不——回她那里去了?” “不回去了。” “为什么你跟她——过不好?” “也不是什么过不好——” “那是什么原因?”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字斟句酌地说:“她——不能生孩子,思想负担很重,总爱为这事想七想八,念念叨叨,人又特别敏感,我一提到petal,她就不高兴,说我——不爱她,老是在想你们——” 她默然了,过了一会才说:“她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可能总怕你嫌弃她——你要——体谅她——” “我是很体谅她啊!难道我这些年嫌弃过她吗?但一个人不能总把过去当个包袱背在身上,自己累,把别人也搞得很累。” “所以我说你不够体谅她,你没那些可怕的经历,你当然觉得可以把过去当双破袜子一样甩掉——” “我没经历过吗?我不也是——被噩梦纠缠过吗?但是我早就放下了,她怎么可以过了这么多年还——” “你这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最可怕的经历,就是失去了她,你那时不也年年——闹病吗?后来你找到了她,你心里那块石头就掀开了,也不闹病了。而她呢?受了那么多苦,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还落下一身的病,这些都是无法挽回的,她心上的石头永远都无法掀开,你怎么能要求她像你一样,完全放下呢?” 他眼里浮起一层泪光。 她知道自己一席话把他启蒙了,心里有点自豪,但也很失落,知道他还是很爱他的枫儿的,只不过无力面对,就以逃避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男人的通病,但至少卫国和芷青都是这样的。无法面对或者无法得到一个女人,就逃到另一个女人怀里去,但很可能到了另一个女人怀里,又牵挂着前一个女人,结果搞得所有的人都不快活。 第五十七章 两人沉默了一会,岑今问:“你——调到这里来——她——不难过?” “是她自己一再催着我来的——” 她不由自主提高了声调:“她催你来你就来了?你怎么这么傻?” “我怎么傻了?” “她——催你——是试探你的嘛,怕你想着这边,所以推你一下。如果她推你,你不走,那她就知道你很爱她。结果她一推,你就走了——你叫她该多么伤心——” 芷青咕噜说:“我真搞不懂女人,推也是你们推的,把人家推走了又来难过,这到底是搞的哪门子战术?男人怎么知道你们女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你想知道女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简单得很,想的就是一件事,要你一生一世爱她,只爱她,不爱别人,不管她推你也好,拉你也好,你都不要跑掉,永远等着她,关心她,绝对没错——” 他看着她,问:“你是不是这样?” “我?” “你当年也推我,是不是其实并不想我走?” 她像被人从一个梦里扔进另一个梦里一样,好一会才把这些个“她他你你”的关系搞清楚,解释说:“我不是说我——我的意思是——反正我那时跟蔺枫不同——” 他打断她:“是的,我知道你跟她不同,你那时心里有人,而蔺枫心里没人——” “你知道她心里没别人,你还离开她?你怎么做得出来?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又不能生孩子,结果她一推你,你就跑了,还不让她难受得要死?” “我又不是马上就跑的——” “不马上跑也一样,你最终不还是跑了吗?” 他低着头,不说话。 她问:“你自己呢?你——跑这里来,一点也不——挂念她?” 他坦白说:“怎么会一点也不挂念呢?她不怎么会料理自己——人又很——颓废——还有一身病——我不在那里——她恐怕是——顿顿吃泡面了——” “那你还不赶快回去照顾她?” “但是我也不能做一辈子——看护啊!我也想过——正常的生活——我——想有个家!” “你跟她在一起难道不是一个家?难道你跟她在一起过的不是——正常的生活?” “那怎么能叫正常的生活?” “没孩子就不正常了?” “也不光是没孩子的问题,她根本就——不愿意跟我——make love——” 这可出乎她意料之外:“为什么?她——不爱你?” “如果说她不爱嘛,又不像,很多时候是她主动要做的,但等到真做起来——她又——改了主意——不是哭就是——中途叫停——” 她愣了一会,就悟出来了,可能做爱会使蔺枫想到自己不能生孩子的事上去,会觉得做多少都是白做。她设身处地想想,觉得也能理解,要怪只能怪那件可怕的事,改变了蔺枫的一生,改变了芷青的一生,也改变了她的一生。 虽说大家的生活都因为那件事受到了影响,发生了变化,但她和芷青两人的苦难加起来,也比不上蔺枫的苦难多。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蔺枫,如果没有芷青夹在中间,或许她会跟蔺枫成为好朋友,让蔺枫到l市来找个工作,说不定她能从生活上照顾蔺枫,还能从思想上开解蔺枫。 但有个芷青夹在里面,她就不好跟蔺枫交朋友了,不光是面子上有点难堪,感情上也有点疙瘩。 她想起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一篇报道,说的是一对夫妻,女的生了重病,卧床不起,不能照顾家庭,也不能跟丈夫做爱,而那丈夫是个重情的男人,对妻子不离不弃。最后在妻子的劝说下,两人离了婚,男的娶了个年轻健康的妻子。但他仍然没有抛弃重病的前妻,两口子齐心合力照顾前妻,三个人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 她不知道这报道究竟是不是事实,国内爱搞这种催人泪下的报道,记者报道完了,屁股一拍走了,但人家那三个人还要过日子。她想象自己就是那个重病的前妻,如果没孩子,她肯定自行了断了,怎么好拖着自己的丈夫?还连累那个新娶的女人?搞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怎么忍心? 对于那个新妇的心情,她更好理解了,因为她现在的处境就很像那个新妇的处境,不同的是,她没跟芷青领结婚证,但他们从前是夫妻,现在在同居,这跟那个新妇有什么两样? 也许不好理解的,就是芷青的心情和打算。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要哪头?莫非真的两头都想要?但那是由不得他的呀!他想两头都要,但蔺枫和她都不会答应。 她省掉了中间的思考过程,直接问:“那怎么办?总不能一下娶两个女人吧?” “只能怪命运太残酷了,不然的话,我们——-的生活本来是很简单的——” 她突然流下泪来,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慌了:“小乖,小乖,怎么啦?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我没说什么呀。” “我知道,你没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流泪——可能是老了——泪腺——发达了——” 他同意说:“我也是,这几年,好像心特别软,泪特别多——” 她流了一会泪,建议说:“你还是——回到她那里去吧。” “调都调来了,哪里能一下子又跑回去?现在经济不景气,工作也不好找,尤其是干我这行的,哪里能说走就走,说回就回?” “那——让她也调这边来?” “那倒是个好办法。”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许正在把自己搞进一个尴尬的境地。但她想到蔺枫一个人,拖着一个病弱的身体,还有满心的创伤,顿顿吃方便面,心里就很不忍。她建议说:“等她来了,你们在p市那边买个房子,把家安下来。现在房价低,正是买房的好机会。你跟她在一起这么久,就一直没买个房?” “那边房子贵,我跟她又总是——分分合合的——” 她苦笑一下:“一把年纪了,还像两个小孩子一样,一会合,一会分。不过,像你们这样分分合合的,正好说明你们的感情还是很深的,不然的话,分了就分了,哪里还会和好?” 那天半夜,她被芷青的抽泣声弄醒了,开始以为他是在做梦,但扳过他的脸,仔细看了一下,才发现他不是做梦,是醒着的。她关切地问:“怎么啦?” 他泣不成声:“我好——难啊!” 她知道他的意思,但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别看他平时没事人一样,其实心里还是很苦的。她把他搂进怀里,让他在她怀里抽泣。他叹了几口长气,便开始吻她,然后他们做爱。她想起小今的调笑,担心地说:“我们不会——弄出孩子来吧?” “弄出孩子不好吗?” “好什么呀,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可别生出一个——弱智儿来——” “怎么会呢?你这么聪明,我也这么聪明,我们绝对不会生出弱智儿来,你看小今,多聪明多漂亮!我认识一对国内来的夫妇,女的都48了,还生了一个二胎。” “那他们胆子也是太大了。48岁才生,等他们退休的时候,孩子还才——一点大,谁抚养它啊?” “美国又不逼着人退休,最少还可以干二十年。” “二十年后,孩子也还没自立。” 芷青安慰说:“别担心了,我们这把年纪,怀孕的机会应该很少了——几乎为零——” 她不知道她这把年纪怀孕机会是不是为零,但她发现她这把年纪反而更容易达到高潮了,不知道是很多年没做的原因,还是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反倒是芷青,明显的不如年轻时了,虽然嘴里还是吹嘘只要碰着她就想做,但真做起来,常常得花点时间才能进入状态,不像以前年轻时,精力都花在如何控制之上。现在芷青好像每次都从容不迫,从来没有“对不起,我先走一步,待会再来一次”的情况,都是像个运筹帷幄的大将一样,把敌人搞定了,才消消停停地搞定自己。 像这样两个人边聊天边做爱,也只能发生在今天,如果是放在从前,芷青可能早就忍不住了。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对她来说,应该说是好事;但对芷青来说,也许就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说明他在变老了。 做完爱,两人躺在床上,她感叹说:“以前总听人说,‘年轻的夫妻老来的伴’,看来没说错——” 芷青调笑说:“我们又没老,你哪来的体会?” “谁说我们没老?” “我老了,但你没老,你比以前——更年轻了。人跟人——真是不同啊!” “你什么意思?难道她——老了?” 他沉默了很久,含含糊糊地说:“可能是因为她——身体搞坏了吧——” 他从来没详细讲过蔺枫流落到东南亚的时候,到底受了些什么苦。但从蔺枫不能生孩子来看,应该是那方面的苦。她替蔺枫难过,也对芷青生出一份敬意,他知道这一切,但一点也不嫌弃,还是那么爱蔺枫,这样的男人还是很难得的。 她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我们今天真做出孩子来了,我把它生下来,送给蔺枫吧。” 他没吭声,很久才说:“那也不能掀掉她心里的大石头。小今不就是我们俩做出来的孩子吗?她要是能接受我跟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早就该接受小今了——” “我也只是开个玩笑,真要有了孩子,我才舍不得送给别人呢。” “我也舍不得送给别人。”他很诚恳也很期待地说,“小乖,我们再生一个吧。以前我没好好照顾小今,这次我一定要加倍补偿。相信我,我会做一个好爸爸好丈夫的,我会把你和孩子照顾得好好的,我现在可会做饭呢。” 她把话题扯回到他和蔺枫身上:“你们不能找个——代孕的?” “找代孕的也没用,还是得用别人的卵,因为她——那方面有问题,不能正常排卵。” “那怕什么呢?她不喜欢你跟我——的孩子,你找个代孕的,再找个捐卵的,不就能了结她一桩心愿吗?” “你不了解她,她只希望我跟她生个孩子,其他任何别的女人——跟我生的孩子——她都不会——喜欢的——” “那就领养一个?” “她不愿意领养。” “那怎么办?” “所以说我很难做啊——” “但是你这么逃避也不是办法?”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也想不出办法来。 看来女人比男人认真,是哪条路上的障碍,就只在那条路上愚公移山,绝不绕道而行,哪怕那山在有生之年是肯定移不完的,但仍然不绕道而行。 男人就不同,一条路走不通,先移一下山,实在移不动,就换另一条路了。 她知道蔺枫的症结所在,但她不知道如何解开;她知道芷青应该回去,但她也知道芷青回去未必就能解开蔺枫的症结,还会把芷青自己也弄得烦恼不堪。 此题无解。 日子就在有解和无解之间摇摇摆摆地过去了。 有一个周末的晚上,女儿跟victor出去看电影。老两口已经习惯了,也不担惊受怕了,自己呆在家里看电视,等女儿。 快十一点了,女儿才回家来,兴奋地向父母报告电影内容,还赏光吃了一点父母精心制作的菜肴,把两个老家伙激动得热泪盈眶。 不知道为什么,岑今老觉得女儿什么地方不对头,但她一时没琢磨出来。一直到女儿上楼去了,她才恍然大悟,追上楼去,敲女儿的门。 女儿开了门,问:“什么事,妈妈?” “你——刚才回来时头上是不是——戴着两个——红发夹?” “怎么啦?” “我想看看——” 女儿不情愿:“发夹有什么好看的?” 她一点也不退让:“拿来给我看看。” 女儿从来没见过妈妈这么强硬的态度,胆怯地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红发夹。她一看,差点晕倒,那是两个自制的发夹,细铁丝的外面包着红色的空心胶丝,因为年代久远,红胶丝已经有些褪色了。她颤抖地问:“你这两个发夹——哪来的?” “姥爷——给我的。” “瞎说!姥爷只有一个,你怎么有两个?” 女儿不吭声。 她急了:“你一定得告诉妈妈,这个红发夹是哪里来的!你不说实话,妈妈会——打你的!” 母女俩的说话声,惊动了芷青,他也跑上楼来了:“怎么回事?petal怎么惹妈妈生气了?” 岑今不耐烦地说:“去,去,这里没你的事。” 芷青吓得不敢吭声了。 小今也委屈得流泪。 岑今缓和了口气说:“小今,妈妈只是要你如实说出来,这个红发夹是哪里来的——” “是victor给我的——” 她气急败坏地指着女儿说:“那他——-他—为什么要撒谎?” “他撒什么谎了?” “他是——他为什么说他爸爸的名字叫——刘什么?” “他爸爸的名字是叫刘——什么嘛——” “那他怎么会有这个红发夹?” “我怎么知道?他看到我有一个,他就说他——也有一个——后来他就把他那个——给我了——” 芷青问:“红发夹怎么啦?很贵重吗?” “不是很贵重,而是——,这是我小时候,我爸爸为我做的。” “就这么点事?姥爷给妈妈做的,现在petal戴戴,有什么不行呢?” “你懂什么呀!这对红发夹,我送了一个给我爸爸,另一个——” 芷青的悟性极高:“是不是送给——他了?” 第五十八章 岑今解释说:“是小时候送的,还是在——e市的时候,军代表调回部队去,他们全家都要走了——” 芷青略带讽刺地说:“你真不简单啊!那么小就懂情啊爱的,知道临别时送点贴身物品——” “我那么小,懂什么情啊爱的?我是看我爸爸要了一个红发夹做纪念,说看到发夹就像看到我——我才——”她意识到这样解释根本解释不清,越解释越糟糕,况且即便解释清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干脆不解释了。 芷青问:“victor是卫国的儿子?” “如果红发夹是他送给小今的,那就肯定是——他的儿子了。” 小今茫然地问:“你们在说什么?怎么又是‘他’,又是‘他的儿子’?你们到底在说谁?” 芷青回答说:“没说谁,随便聊聊。baby(孩子),你睡吧,我们也——回房间睡觉去了——” “你们可不许吵架!” “我们不会吵架的。” 两人回到主卧室,芷青关上房门,感叹说:“这可真是巧啊!这么大的美国,这么大个世界,怎么就转不出他的——手心呢?当年在g市时也一样,那么大的g市,那么大的g大,偏偏跟他转到了一层楼上。他那一劫还没把我劫够?他的儿子又接着来劫我的女儿?” 她没吭声。 他问:“怎么办?” 她的头像要裂开了一样,见他一个劲地催,便不耐烦地反问:“什么怎么办?” “小今和victor的事啊,你说该怎么办?你愿意让他们继续——处下去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victor是卫国的儿子,那就——不适合跟我们petal——谈恋爱,我记得他有心脏病的,虽然说动了手术,治好了,但我总觉得不可能跟正常人一样,还不知道他那病遗传不遗传。还有他那个妈,是个不讲道理的女人,如果我们家petal做了他家的媳妇,那还有个好?不如趁早把这事——” 她垂头丧气地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唉,还是等明天找victor谈谈再说吧。” 那一夜,两个人都没睡好,更没心思做爱,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想心思,芷青有几次想找她说话,都被她一句话挡回去了:“别吱声,别吱声,我在想问题!” 她的确在想问题,而且全都是问题,没有答案。 她想起她小时候把那个红发夹送给卫国,完全是出于模仿的天性,因为爸爸问她要过红发夹,她就觉得告别时应该送红发夹。 发夹送出去了,她也就忘记了,虽然她心里一直都记得卫国这个人,一直都想能跟他重逢,但她并没觉得这个红发夹与重逢有什么关系。 等到她真的在g大与卫国重逢时,她根本就没想到这个红发夹上去,更没想到卫国还一直保存着那个发夹。 一直到那次卫国告诉她,说她结婚的那个寒假,他曾偷偷跑到f市去,把那个红发夹放在她门上的布袋子里,她这才知道那个红发夹竟然跟了卫国那么多年。 她太感动了,世界上怎么有这么深情的人?一个破发夹,竟然保存了几十年! 那次她听说了红发夹的事后,就打电话问了妈妈,妈妈说是从门上的布袋子里发现过一个红发夹,以为是爸爸的浪漫主义情结发作,放在那里的,就拿了出来,准备有机会打趣爸爸几句,但刚好那时忙,就把红发夹随手丢在了家里的柜子上。 卫国听说红发夹没丢,喜出望外,求她下次回家时带过来给他。 她问:“你要那个发夹干什么?” “那是你送我的,我带在身边这么多年,就像我身上的一块肉一样。如果不是一时头脑发昏想——阻止你结婚,我真舍不得把红发夹放在你家门上的布袋子里——” 她很感动,后来真的把那个红发夹带过来给了他。 另一个红发夹,一直是姥爷保存着,姥爷什么时候把那个红发夹送给小今的,她一点都不知道。如果不是突然一下看见小今戴着两个红发夹,有点土头土脑的,她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上头去。 她真不知道是该感谢这两个红发夹,还是该痛恨这两个红发夹。 她相信从前那个年代不止她爸爸一人做过发夹,那是个贫穷的年代,买串珠子,买对发夹,都是奢侈的事。既然他爸爸会做发夹,那么人家的爸爸也会做发夹。爸爸扭的那几个花,也不是什么尖端科学,就是一个简单的蝴蝶图案,想必别人的爸爸也扭得出来。 但这么一个破发夹,谁会小心翼翼地保存这么久呢?贫穷的时候戴一戴,等到后来生活好了,人家还戴那玩意?肯定早就扔到爪哇国去了,victor手里的红发夹,只能是卫国给他的。 但卫国为什么要把红发夹给victor呢? 就算victor是卫国的儿子,他也没必要把自己珍藏了多年的爱情信物送给儿子吧?除非是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把红发夹交给victor,让他到美国来——寻亲? 她想到卫国可能不在人世,心里一阵绞痛,慌忙想其它可能,把这种最可怕的可能彻底淹没掉。 那一夜,很难熬,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着过没有,因为她的脑子一直在运转,一刻没停。也许她还是睡着了一会的,但因为在梦里也是想着这件事,所以睡着没睡着,感觉都一样。 第二天,是星期天,victor肯定会去cor谈比较好。 她走之前跟小今打了个招呼:“我到cor谈谈,只是问他几个问题,你不要——担心——” 小今嘱咐说:“don’t be stupid! don’t ask stupidquesti内容已被和谐!(别傻乎乎的,别问傻乎乎的问题)” “我知道。” “我今天不去church了,我不想看到你在那里——make a scene——(闹事,出洋相)” “我不会的。你——别打电话告诉他这事,不然——” “我不会的。” 她开车去了小今的cor,然后就站在停车场等。 终于看到了victor的车开进了停车场,停下了,然后看见victor从车里出来。她急忙走上去,打招呼说:“victor,我想找你谈谈——” victor吃了一惊,等看清是她,马上很有礼貌地说:“岑阿姨好,您想在哪里——谈?” “对面有个麦当劳,我们就去那里吧。” 两人进了麦当劳,找了个僻静的桌子坐下,因为是星期天上午,店里没什么人。 她也顾不上买吃喝,就那么空手坐在那里,急切地问:“小今那个红发夹,是你给她的?” victor显然被打了个冷不防,好一会才承认道:“嗯,是我给她的。” “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买的。” “别撒谎了,你知道那不是——买得到的,那是我的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为我做的——” “那个——以前很多的——那时很多人——做发夹——” “不可能,两个红发夹做得一模一样?” victor犹豫了一会,回答说:“是我——爸爸给我的。” “你的意思是刘——正辉刘律师?” “不是,是我的——biological father(生父)——给我的——” “他是不是叫——尹卫国?” victor默认了。 她激动起来:“你是尹卫国的儿子,为什么我上次问你的时候,你不承认呢?” “我没有不承认啊!” “怎么没有?你说你爸爸——” “你上次并没问我是不是——尹卫国的儿子——” 她噎住了:“但是——我问了你——爸爸是谁呀!” “我也回答了——我爸爸是谁——” “你——你——我还问了你——妈妈——姓什么。” “我也回答了你,我妈妈姓什么。” “但是你妈妈——不是姓郑的吗?” “那是我的biological mother(生母)。” “你到底有几个妈妈几个爸爸?” “两个爸爸——两个妈妈——” “你的——biological mother呢?” “她——去世了。” 她一惊:“去世了?她跟我差不多年纪吧?” “是车祸。” 她心里一紧,仿佛亲眼看见那个年轻气盛的郑东陵,被一辆汽车撞飞起来,倒在血泊里,不由得感叹命运无常,无论什么人,都不该遭逢这样的灾难。 沉默了一阵,她问:“那你现在那个姓李的——妈妈——” “她是我爸爸的——第一个妻子——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结发妻子——原配——” “你爸爸——跟她离过婚?” “嗯,我爸爸跟她离婚之后,就跟我妈结婚了——” “那后来——” “后来——我爸爸赚了一些钱,给我妈买了一辆车——我们家是g市很早有车的家庭之一,当时是很——荣耀的——但也因此害了我妈——” “后来你——爸爸就跟他以前的妻子复婚了?” “嗯。” “那你跟你的——biological father(生父)一直有来往?” “他在g市的时候,经常去看我,但是后来他去了o市,又去了p市,我们见面的次数就少了一些,但是他仍然会找机会去看我——” “你这个红发夹——” “我以前在他那里看见过,他总是放在他的钱包里,我从他钱包里拿钱时看见过。” “你问他要来的?” “嗯,我看见petal有一个,跟我爸爸那个一模一样,我就问他要来了。” 她无语了,感到自己已经灵魂出窍,明明应该昏厥过去,却非但没昏厥,还很镇定地打听更多细节:“有一天,petal从教堂回来,问我‘竹马青梅’是什么意思。这个词是不是你——告诉她的?” “我——对她说过——我和她是——竹马青梅——小时候——一起玩过的——” “你还记得——小时候跟petal一起玩的事?” “记不太清楚了,但我爸爸记得——” “那首《往事只能回味》的——词曲——是不是你帮petal抄的?” “是我帮她抄的,她听我唱了,就想用提琴拉出来,我就帮她抄了乐谱。” “这歌是你——爸爸——你的biological father(生父)教你的?” “不是。” “那你在哪里学来的?” “网上就有啊。” 她提醒说:“这是一个很老的歌了,你怎么会注意到它?” “我看到里面有‘竹马青梅’几个字——” 她简直要昏倒了,分不清面前坐的到底是victor还是卫国,连爱一首歌的理由都是一样的!她勉强支撑着说:“我——就是想问你这几个问题,谢谢你——如实告诉我——” “阿姨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去church(教堂)吧,小今她——今天不来了——” “她是不是病了?” “没有,没有。” “阿姨,请你告诉我,她是不是病了?如果是病了,我——想去看她。” “她没病,真的,你不要去看她。这几天,请你别去找她,也别给她打电话,我——你先等几天——我有些事要——sort(理清)一下——” 他怀疑地说:“她肯定是病了吧?不然她怎么不来church?” “她没病,她听说我要找你问几个问题,她怕我make a scene(闹事,出洋相),不敢来了——” 她看见victor很理解地一笑,觉得跟卫国的表情一模一样。她不等victor起身去church,就率先离开了麦当劳,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车里,开车回家。 她像高烧病人一样,开着车在公路上跑,但感觉像是驾着棉花在天上飞,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了,一切都靠多年养成的惯性,惯性开车,惯性停车,惯性进车库,惯性关车库门,然后惯性进了家居室。 芷青等在那里,但小今没见人影。芷青一见她就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问得怎么样?他是不是——卫国的儿子?” “是。” 她生怕他会问“那他上次怎么说他爸爸姓刘”,那她又得淘神费力解释一遍victor的两个爸爸两个妈妈,而她现在一点精力都没有。 还好,他没问,只沮丧地说:“我昨天就猜到了。” 她没问他猜到什么,只问:“小今呢?” “在楼上。” “她没事吧?” “她会有什么事?” 她上了楼,看见小今的卧室门关着。她迟疑了一会,举起手,在小今的门上敲了两下。 小今开了门,问:“妈妈,你——问了victor了?” “嗯。” “你问什么了?” “我问他——爸爸是谁。” “你上次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上次问得——不全面。”她把victor两个爸爸两个妈妈的事说了一下,安慰说:“没事,你——忙你的吧——” 芷青也上楼来了,把她拉进主卧室,关上门,说:“我昨晚想了一夜,今天又上网做了研究,我想通了。先天性心脏病不遗传,很多人动手术后就彻底治好了,不会再犯。petal今后主要是在美国生活,完全可以不跟victor的那个妈来往。两个孩子感情好,我们做父母的,就不——干涉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 她说不出口。 但他又悟出来了:“你的意思是——petal——和victor——” 事到如今,她也不能再回避了,老实承认说:“我担心petal是卫国的女儿。” 他哑巴了,好一会才说:“那你——这是——承——承认你跟他——有过——” “到了现在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承认不承认的?是的,我那时跟卫国——有过那种关系——” “什么——时候?” “你到蔺枫家——修墓的时候——” “你那是为了——报复我?” “现在谈这些有什么意思?现在最主要的是弄清楚小今是谁的女儿。” 一阵尴尬的沉默,芷青说:“怎么弄清楚,验dna?” “先看看你是什么血型吧,也许凭血型就可以鉴别。”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血型。” “我的化验室就可以验血型。明天你先到我化验室验个血型吧。” 第五十九章 芷青不情愿地说:“明天我一早就要开车去上班,哪里有时间到你化验室验血型?” “你不能请个假吗?” “要请假也得早说啊,我们公司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不去上班,你叫人家临时到哪里去找个人顶替?再说我刚到这里不久——” 她有点烦了:“到底是上班重要,还是女儿重要?” 他也烦了:“你别把责任往我身上推,这事都是你引起的,如果不是你——” “现在谈谁引起的有什么用?先查清真相,再追究责任,如果小今真是——,你要杀我剐我随你便,但明天你得先去我实验室验血型。” “我才不去你那里丢人现眼呢。” “这怎么是丢人现眼呢?” “去验血型,还不丢人现眼?人家一下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无缘无故你验什么血型?” “那我们现在就去验,周末我实验室没人。” 他气哼哼地说:“不用验了,我是o型,你要验,验你和petal的就行了。” 岑今的心一沉到底。 他见她不说话了,问:“怎么啦?你是不是知道你们的血型?” “嗯。” “她——什么型?” “ab型。” “你呢?” “我是b型。” 芷青不相信地问:“你怎么会知道你们的血型?你们献血了?” “我生小今的时候,输过血,我那时就知道自己的血型了,我记得我还告诉过你,可能你没注意。” “petal呢?” “她去我们实验室的时候——我们那里的实验员——教她——自己验的——” “你们实验室的人疯了?干嘛教她验血型?” “小今的学校每年都有一天特殊的课——让孩子到父母的单位去——见识父母的工作——” “她自己验的,准吗?” “我看了的,不会有错。” 他低沉地咆哮一声“内容已经被和谐!”,然后就双手握拳,闷着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她不知道他在转什么念头,很怕他伤害小今。她自己无所谓,已经活了几十年了,死也死得了。但小今还小,而且是无辜的。她想打911,但芷青什么都没干,她打了911也没用。她又想叫女儿把门拴好,谁敲也别开,但她又怕那样会吓着女儿,还怕反而把芷青激怒了。 恐慌了一阵,她鼓足勇气说:“请你——回你——那边去吧——” “为什么?” “因为这事——跟你不相关——” 他愣在那里,好半天才说:“你的意思是——petal不是我亲生的——这事就跟我没关了?”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好,不敢正面回答。 他气呼呼地说:“是的,你根据血型知道我不是petal的——biologicalfather(生父),但是你不要忘了,从法律上讲,我仍然是她的父亲。这么多年——我爱她养她,从感情上讲——我也是她的父亲——。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想叫我走就叫我走?” 她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 “怕我什么?” “我看你——生那么大气——” “我生气,也不是生——petal的气啊,我怎么会生她的气?她是我从——一个小肉团——慢慢养大的——她就是我的血肉我的命——我怎么会生她的气?” “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 “我也没生你的气,我是在生——命运的气。” 她哭了起来。 好一会,他才满怀希望地问:“有没有可能——petal也不是——卫国的女儿?” “不可能,如果她不是你的女儿,就只能是他的女儿。” “你没跟别人——” “你瞎说些什么呀!我是那种人吗?” “会不会是在医院里——抱错了?” “应该不会——她一生下来,医生就给她手腕上戴了个——牌号——回到家才取下——你忘了?几天功夫,她的手腕就长胖了好多,差点取不下来——” 他不响了。 她很没底气地说:“现在就寄希望于——卫国不是victor的——biological father(生父)了——” “那怎么可能?victor不是已经说了吗,卫国是他的生父——” “但也许victor不知道呢?我记得郑东陵曾经说过——他不是卫国的儿子——” “那也能信?那不明明是吵架的时候说的气话吗?” “如果他是卫国的儿子,郑东陵怎么会——那样说?” “你刚好说错了,如果他不是卫国的儿子,郑东陵就不敢那样说了。她那时还不想离婚,她那样说,不怕卫国起了疑心,去搞个亲子鉴定?” 她心里承认芷青的分析更有道理,但她仍然不甘心:“但是——如果卫国是victor的生父,郑东陵死后,他爸爸——我是说刘律师——怎么还会——怎么不把孩子还给卫国呢?” 芷青嗤之以鼻:“你以为人家都像你一样?一旦发现孩子不是自己亲生,就一手推出去?我告诉你,父亲与孩子之间的感情,不光是个——亲生不亲生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亲养不亲养——的问题。亲生的怎么啦?无非就是贡献了那么一个精子而已,只不过是寻欢作乐的副产品,如果他除了精子,其他什么也没为孩子做——那能叫什么父亲?” “卫国还是养了victor很多年的——” “很多年?多少年?难道有人家刘律师养的年代多?卫国一向跟郑东陵分居,躲在g大,孩子都是跟着妈妈,离婚之后孩子又没判给他,他顶多带了那孩子两三年。但人家刘律师带了那孩子多少年?郑东陵是开自家的车出事——的,那也就是最近的事,刘律师最少带了那孩子十多年。” “但是他的原配——” “原配怎么啦?既然人家等在那里多年没再婚,说明人家是铁了心爱刘律师的,人家会在乎多养个孩子?更何况又不是丈夫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只不过是个养子——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如果蔺枫知道petal不是我亲生女儿——肯定就好接受了——” 她知道他说的都有道理,她还知道murp can go or 谈谈——” “谈什么?问他是不是卫国的亲儿子?如果他不是,他干嘛要说是?” “也许他的父母都瞒着他呢?” “卫国瞒着他,我相信。但刘律师干嘛要瞒着他?” “也许刘律师自己也不知道?” “既然他们不是瞒着,就是不知道,你去问又能问出什么来?” “那你说怎么办?”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这事你得去问你那个——卫国,都是他干出来的好事!” “我很久都联系不上他了——” “victor也联系不上?” 她愣了一阵,说:“所以说还得去找victor。” 不等芷青答话,她已经起身走出房间,去找女儿了:“小今,能不能把victor的电话号码给我一下?我想找他谈谈。” “你不是已经找他谈过了吗?” “我又想起一点事来——” “什么事?” 她支吾说:“我刚才给你讲过,他有——两个爸爸——” “我早就知道他有两个爸爸,你不是也知道了吗?怎么还要去问他呢?这是他的privacy(隐私),你不应该去打探——” “我不是要打探他的privacy(隐私),我只是想知道——谁是他的biological father(生父)——” “他不是已经告诉你谁是他的biological father(生父)了吗?” “但是——我——记得他妈妈——他的biologicalmother(生父)——” 小今叫起来:“你还说不是打探他的privacy(隐私)!你连别人父母吵架的事都要管——” “我不是要管他父母吵架的事——是——这样的——我是为了你——你们——你和victor——因为——你的——biologicalfather(生父)——不是——你——爸爸——” 女儿愣了几秒钟:“我去叫爸爸来。” 芷青跟着女儿过来了。女儿问:“爸爸,妈妈说你不是我的biological father(生父),是不是真的?” 芷青问:“你都告诉她了?” “嗯。” 芷青对女儿承认:“是真的,我不是你的biological father(生父)。” “那谁是我的——biological father(生父)?” “victor的爸爸——但不是那个姓刘的——是另一个——叫——尹卫国。” “谁说的?” “不是谁说的,是——事实——因为我们知道几个人的——血型。” “爸爸你什么血型?” “我是o型。” 女儿睁大眼睛:“妈妈,这是不是真的?怎么听上去像soap opera(肥皂剧)一样啊?” 芷青作证:“当然是真的,你没看见你妈妈都——哭成这样了吗?” “soap opera就是很多眼泪的嘛。” 岑今做检讨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很对不起你——让你——处于这么一个——可怕的境地——” 小今认真想了一会:“you mean(你的意思是),我的biologicalfator的biological father(生父)?” “嗯。” “那就是说,我和victor是——er(同父异母兄妹)?” “嗯。” “你们是不是不愿意我date(约会)victor,就make up tory(编了这个故事)?” 芷青又作证说:“不是,这不是编出来的故事,是真事,你想想啊,这就等于承认我不是你的爸爸,我会愿意编这么一个故事吗?” “你是我的爸爸,永远都是我的爸爸,那个——尹卫国,他只生了我,没有养我,他只是我的biologicalfather(生父),但你才是我的爸爸,懂了没有?” 爸爸挨了女儿的训,还开心得不得了:“我懂,我懂,petal说得对,我永远都是petal的爸爸。” 岑今想替卫国说几句公道话,但觉得现在不是时候,便把话题扯回她最关心的地方:“现在就看victor的生父到底是谁了——” 小今很有把握地说:“当然是尹卫国。” “你怎么知道?” “victor说的。” “victor有把握他的biological father (生父)是——尹卫国?” “怎么没把握呢?他小时候动手术,是尹卫国给他输的血——” 岑今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而芷青又气得在屋子里转圈,只有小今没事人一样:“妈妈,你哭什么呀?这不是挺好的吗?” “这怎么个——好法?” “为什么不好呢?我就有了一个哥哥了嘛。” “但是你们——不是在date(约会)吗?”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不date(约会)不就行了吗?但他还是可以陪我看电影,上我们家来玩,不是吗?” 她含着泪点头:“是的,是的,他还是可以跟你——做朋友的。” “他不光是朋友哦,他是我的broter(妹妹)。妈妈,别哭了,这是好事啊,干嘛要哭呢?” “我怕你——怕你们——” “哦——你是怕我们——made love(做过爱)?” “你们——有没有呢?” 女儿不正面回答:“does it matter(那要紧吗)?” 父母俩一愣,然后齐声回答说:“no.it doesn’t matter(不要紧)。” 岑今没想到女儿这么开通,这么洒脱,把一个她认为无法解决的难题,轻而易举就解决了。她问:“那——victor那里——” “我会告诉他的。他肯定也会很高兴,找到一个sister(姐妹)!” “但他不能跟你date(约会)了——” “不能跟我date(约会)怕什么?他可以date(约会)别的女孩子,我也可以date(约会)别的男孩子呀。” “可是你——心里不难过吗?我觉得你——很爱他的,我看见过你为他写的一首诗——” “什么诗?” “就是那首——until forever ends(直到海枯石烂)——” “哦,那不是我为他写的诗,是我写的歌词,参赛的——” “是歌词?” “你看不出来?那里面不是有很多refrain(独唱中加入的合唱部分)吗?” 她不知道refrain是什么,但从这个 “re”猜到是歌词里那些重复的部分,心里放松了许多:“你真的——不难过?” “又不是他dump (甩)我,我干嘛要难过?”小今调皮地一笑,“等我吓唬他一下,就说我要dump他,看他难过不难过——” 她制止说:“快别搞——恶作剧了!” 女儿嘟起小嘴:“只是试试嘛——” “他不知道你是在试他,万一他——做出什么——” “做出什么?” “伤害他自己或者——伤害你——” “不会的!妈妈,你怎么老是把生活想象成soap opera(肥皂剧)啊?肯定是因为你看了太多的life time(“生活频道”,美国电视频道,以婚姻爱情剧为主)movie(影片)。”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多了life timemovie(生活频道影片),但她真心希望生活别像movie(影片)那样戏剧性,平平安安就行了。 她注意观察了女儿一会,觉得女儿的开通洒脱不是装出来的,也许自己的思想真的是老了,跟不上形势了。 静下心来想想,也的确是的,不就是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爱上了彼此吗?知道了,就变型为兄妹之情,那不就行了吗?难道非得像《雷雨》里描写的那样,痛不欲生,撕心裂肺? 从任何一个角度讲,这都没有造成什么大不了的恶果。乱伦的概念,也是人类社会在发展过程中,慢慢建立起来的,可以说是因为优生的目的才发展起来的。远古的时候,人们根本不知其父,只知其母,那时也就肯定没有兄妹乱伦这个说法。 古希腊罗马神话里,天神几乎都是兄妹通婚,像大神宙斯和他的妻子,就是兄妹,说明那时候的社会实践就允许兄妹通婚,因为神话是社会状况的折射。 既然禁止乱伦是出于优生的考虑,那么只要没生痴呆儿,也就不算什么十恶不赦,更何况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呢? 她原来最担心的,是小今和victor不能从彼此的爱情中自拔,但现在看来,小今是想得很开的,一定能自拔。 至于victor,她相信小今会在第一时间把这些告诉他,她也相信这事由小今告诉他更好。 第六十章 小今像哄孩子一样对父母说:“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哭哭啼啼了,该干嘛干嘛,这事就交给我吧。” 两个老家伙面面相觑,芷青说:“那我下楼做饭去了。” 岑今忍不住又交待几句:“小今,你不是要给victor打电话吗?赶快打吧,但别恶作剧吓唬他。” “知道。” 她刚走了两步,又退回去再嘱咐几句:“我看还是先别告诉他,只请他今晚上咱们家来吃饭,那时候再告诉他吧。” “我知道怎么办,你去忙你的吧。” 她只好从小今的房间退了出来,到楼下去帮忙做饭。 厨房里的气氛很尴尬,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干活也老出错。 最后,芷青打破沉默,试探说:“如果你不反对,我想把这事告诉蔺枫。我不是指petal和victor的事,那事我对谁都不会说,就烂在我肚子里。我是指——petal不是我亲生的事,我想告诉蔺枫——” “如果你觉得告诉她有好处,你就告诉她吧。” “我觉得告诉她会有好处。她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petal是我跟你——的孩子,她说如果是个不相干的人的孩子,她反而没——隔阂了——” “那你就赶快告诉她吧。去吧,去给她打电话吧,饭我来做——” 芷青解下围裙,上楼去打电话。 她神思恍惚地做着饭,一会觉得小今要跟着芷青到蔺枫那里去生活了,一会又觉得小今要到中国找生父卫国去了,而她最担心的,还是眼前,怕小今的镇定是装出来的,现在正在卧室里干傻事。 她匆匆跑上楼去,来到女儿门前,却听见女儿正在讲电话,讲得唧唧咯咯笑,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讲。她觉得应该不是跟victor讲电话,因为这事没什么好笑的,即便两个人都洒脱,那也顶多就是不难过,断不至于开心到唧唧咯咯笑的地步,可别是受刺激太深,神经搞得不正常了。 她想推开门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又觉得那样太鲁莽。她站了一会,觉得女儿不像发疯的样子,便又神思恍惚地下楼去了。 过了一会,芷青也下楼来了,得意地汇报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怎么啦?她很——高兴?” “嘿,你们女人啊,就是小心眼!孩子是同一个孩子,以前说是我的,就百般不能接受;现在说不是我的,就全盘接受了,早知道是这样,我早就编个故事哄她了——” 她担心地问:“你是不是——想把小今带到——她那边去生活?” “我怎么会呢?她在这里读书,我把她带哪里去?” “那你说——蔺枫接受小今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她心里没疙瘩了。” 她没再往下问,因为她现在满脑子仍然是小今和victor的事:“你说小今会不会是装的?” “装什么?” “装着不在乎的样子——” “不会吧?她干嘛要装?” “怕我们担心。” 芷青也不答话,兀自跑上楼去,过了一会,又跑下来:“我觉得她不是装的,我听她讲电话讲得咯咯笑呢——” “你听见她讲什么没有?” “好像是在讲血型,没好意思老听。” 是在讲血型!她担着的心没法放进肚子里去。 过了一会,芷青也担心地问:“你说victor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我也担心这个——你看你是不是请几天假——护送小今上学放学?” “你怕victor伤害小今?”芷青不赞同地说,“那怎么会呢?怎么说小今也是他的妹妹,又是他爱过的人,他怎么会干出——那么蠢的事来?” “那你说的出格的事是指什么?” “我是怕他想不开——” “他一个男生,有什么想不开的?” “男生就没想不开的事了?男生比你们女生更——重感情——他们只不过不好意思表现出来罢了。” 她发现自己对victor的担心还不及对小今的一半,感到有点惭愧,也更敬佩芷青,已经知道小今不是他的女儿了,还是这么爱小今,换了她,很可能做不到。victor是卫国的儿子,她都没感觉有多爱他,以前在国内时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过了一会,小今也下楼来,看见桌上有盘剩菜,随手抓了一块扔到嘴里。 芷青心疼地问:“饿了吧?我给你盛点饭,你先吃点吧。” “好啊!“小今坐在桌前,撒娇说,“爸爸,妈妈,你们的女儿今天中饭都没吃哦!” 岑今这才想起女儿今天没去教堂,没在那里吃午餐,而她回家后也光顾着想事说事了,连午饭都没给女儿开。 父母俩连忙给女儿盛饭端菜,让女儿先垫垫饥,两人手下的动作也更加快一些。 芷青问:“petal,你请了victor过来吃饭了吗?” “请了。” “你说没说是——为什么?” “我说你们要跟他严肃地谈一谈。” 岑今急了:“叫你别搞恶作剧,你怎么又——” 小今委屈地说:“我没搞恶作剧啊!你们不是要跟他严肃地谈一谈吗?难道你们把他叫过来是为了给他讲笑话?” “你这样说,可别把他吓得不敢来了。” 小今嫣然一笑:“他才没那么胆小呢,他肯定会来的,因为他也要跟你们严肃地谈一谈。” “他要跟我们谈什么?” “等他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岑今估计victor会给两个老家伙,特别是她,上堂政治课,生活作风方面的,对后代的影响,人不能太自私,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之类。她准备接受他的任何责备,哪怕再苛刻都接受,因为这事的确是她的责任,而victor应该算是受害者。 父母俩都有点忐忑不安,而女儿则兴奋莫名,不时跑到大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向外张望,又不时地打电话,追问:“怎么还没到?”“你到了哪里了?” 岑今嘱咐道:“小今,他在开车,你别老是给他打电话,当心出事——” “没事,他的车开得好得很,别说是打电话,就是——” 女儿一吐舌头,不往下说了,但两个老家伙都悟出了女儿没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不免一阵尴尬,又一阵心痛,以后就没这个“就是”了。 好像过了几百年似的,victor终于到了,气色不错,不像是刚被人告知犯了兄妹乱伦罪的样子,很有礼貌地跟几个人打了招呼,就帮着端菜开饭。 一切就绪,四人坐定,客气一番,默吃几口,岑今忍不住说:“victor,小今把那事——告诉你了吧?” “您指的是——我爸爸那事?” 她不知道他这个“我爸爸”是指谁,尴尬地向女儿求助:“小今,你没告诉他?” “我告诉了啊。” 她转向victor:“那你——有什么——看法?” victor欲言又止,跟小今用眼神探讨了一阵,终于下决心说:“岑阿姨,本来petal叫我多吓唬你们一会,但是我——真不好意思——” 芷青问:“吓唬?吓唬我们什么?” “是这样的,petal刚才打电话告诉了我那事——我的意思是——她告诉我——她的生父不是——芷叔叔——而是——我爸爸——我是指我的——我是指卫国爸爸——-” 终于有人把这难出口的话说出来了,岑今舒了一口气,探寻地问:“那你对这事——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庆祝一下?” “庆祝?庆祝什么?” “庆祝petal找到——biological father(生父)呀,这不值得庆祝吗?” “但是你们——” “哦,是这样的,我们没问题的,因为我的生父并不是——尹卫国,而是刘正辉——” “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爸爸——” “但是你动手术时,他不是给你——输过血吗?” “是输过,我是ab型,万能受血者,几乎人人都可以给我输血。” 芷青问:“那你的——卫国爸爸是——a型血吗?” “是。” 芷青得意地说:“我早就知道他是a型血,看他那个性格就只能是a型——保守、悲观、不信任自己、缺乏闯劲——” 小今恭维爸爸说:“爸爸你是典型的o型血人,热衷政治,不甘失败,既有浪漫的一面,又有现实的一面,你是‘英雄型’的——” 芷青得了女儿的表扬,十分开心:“嗬嗬,血型真的很说明问题呢——” 小今又恭维妈妈几句:“妈妈,你是b型血,也很好,自信,聪明,多才多艺,能做成很多人做不成的事业。” 不等妈妈谦虚几句,小今又转向victor,挤眉弄眼地说:“我们俩的血型最好,ab型的,把他们几个人的优点都占全了。善于与人相处,对人公平,燃烧着美丽的爱情之火,爱经常带有戏剧性。victor,还有什么呀?你刚才念给我听的,我只记住了这么多——” victor有点羞涩地笑着:“那都是网上瞎说的,念给你听,是让你开开心,不能当真的。” “我没当真啊,我这不是在开开心吗?快说,还有什么?” “我也不记得了,待会吃完饭我们一起上网查吧。”victor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电话,“叔叔,阿姨,你们先吃着,我给我爸爸打个电话。”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哪个爸爸?” “卫国爸爸。” 芷青疑惑地问: “他是在中国吧?现在不正好是那边——凌晨吗?” “是凌晨,不过他很忙,每天都是很晚才睡,我刚才打电话的时候,他还没睡。” 岑今阻拦说:“这么晚了,他可能已经睡觉了,别打搅他,等明天再打吧。” “没问题的,我告诉他我会来这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他肯定还没睡,在等我的电话呢。” “他在等你的电话?那你就——给他打一个吧。” victor 用手机打通了卫国的电话,讲了几句,把手机递给岑今:“爸爸要跟你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点抖抖的,接过电话,得用一手握着,一手托着。她抖抖地说:“hello,喂——” 那边是很高亢的声音:“喂——” “喂——”(升调) “喂——”(降调) 两人像第一次打电话的乡巴佬一样,“喂”来“喂”去了好几个回合,那边先找到了言语:“是今今吗?” “是我。你是卫国吗?” “是我呀。对不起,没早告诉你,让你们受惊了——” 她眼睛的余光看见芷青把两个孩子都带出去了,餐厅就剩她一个人。她按捺着激动的心情问:“victor——生父的事,他没搞错吧?” “不会搞错的,他生父那边因为遗产分配的事,验过dna的——” “遗产?他生父——过世了吗?” “哦,没有,是因为他有点——财产,他以前的两个孩子怕外人争夺遗产,要求检验的。” “那victor以前不知道检验结果?” “他知道。” “那我前段时间问他的时候,他为什么说——你是他的生父?” “大概是怕你传给我了吧,他以为我不知道——” “那他也应该告诉我,不然让我着多大急啊!” “他可能没想到小今会是——我的女儿。别怪他——” 她一点也没责怪victor的意思,只压低了嗓子,很兴奋地问:“小今是你的女儿,你——高兴不高兴?” “怎么会不高兴呢?从维今打电话告诉我这事起,一直在喝酒庆贺呢,人都喝得有点飘了——” “你会喝酒?” “呵呵,不会,但是太高兴了,想喝一点——” “你想到美国来看——小今吗?” 他迟疑起来:“这个——再说吧——” 她知道他为什么犹豫:“你——夫人和女儿都好吧?” “她们很好,谢谢你问候。” “你现在打电话不会——吵着她们?” “呵呵,现在不是从前住鸳鸯楼的时代了,屋子大着呢——” 她知道该挂电话了,但她舍不得:“那个红发夹,是你给victor的吗?” “是的。” “你怎么要把红发夹给他?” “他问我要,我就给他了,反正我带着也没什么用。” “《往事只能回味》,是你教他唱的吗?” “没有啊,我没教过——” 她感觉他的声音里有种不当一回事的成分在里面,心里很失落: “是你告诉他——我们在l市的吗?” “哦,他出国前,怕没人接机,我告诉过他,有个以前的邻居在美国的l市,如果他没人接机,可以跟你联系——” 好实用主义!她不甘心地问:“你对他讲过——以前的事吗?” 他似乎不知道她指什么:“以前的事?哪方面的?” 她很失望,看来他真的是走出过去了。她迟疑了一会,问:“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承蒙关心,很幸福。” 她听见了“很幸福”几个字,就没再往下问,再问就是自讨没趣了。 她打完电话,把几个人叫回餐厅继续吃饭。她抱歉说:“对不起,让你们——虚惊一场。” 小今说:“我喜欢,像坐过山车一样——” 她看见victor以一种宠爱的神色看着小今,那个表情真的很像卫国,使她的心仍然悬在那里,但她安慰自己说,也许天下宠爱恋人的男人都是一样的眼神吧,或者因为她自己还没彻底getover(忘掉,不再迷恋)卫国,所以看谁都觉得像卫国。 小今说:“victor,我现在跟你一样,两个爸爸,两个妈妈。” 她忍不住问:“你哪来两个——妈妈?” “amanda呀,她不是我的妈妈吗?stepmother,等她搬过来了,我可以自己开车去她那里玩——” 她觉得心里好难受,知道女儿再也不会完全属于自己了。她希望女儿洒脱,但女儿洒脱得连妈妈都不是唯一了,她心里又很难受。 芷青问:“你想不想去看你的——biological father?” 小今不正面回答:“victor圣诞节要回中国,我跟他一起回去。” 岑今担心地问:“victor,你要回中国?你的签证还没过期?” “过了,要重签。” “那会不会——签不到?” 小今抢着回答:“不要紧的,如果签不到,我可以跟他结婚,把他办出来。” 爹妈都愣了,妈妈阻拦说:“你爸爸——我是说你卫国爸爸——现在又组成了新的家庭,你们跑去他那里——不太好吧?” victor很有把握地说:“没关系的,我经常去他那里,从来都没问题的——” “他夫人——你叫她什么?” “叫阿姨啊。” “你阿姨——欢迎你去看你——卫国爸爸吗?” “她很欢迎的。” “但是如果小今也去——” “没问题的,她很开通——” 小今恳求说:“妈妈,让我去吧,你看爸爸就让我去。爸爸,是不是?” 芷青表情复杂,但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 竹马青梅(尾声) 真像是坐过山车一样,即便回到了地面,还有点晕头晕脑,似梦非梦。 生活又复归平静,但不再是从前那种平静,而是一种新奇的,甚至可以说怪异的平静。 蔺枫很快就搬到芷青那里去了,连工作也不要了,使得岑今越发相信自己以前的猜测没错:蔺枫推芷青,只是为了试探他的感情。哪知道芷青不解风情,一推就真的推出去了。蔺枫一定是大失其悔,心里不定多难过呢。现在有了一个借口,当然是立马抓住,估计再也不会用推的办法来试探芷青了。 她不知道芷青是什么心情,会不会想起她来。她估计还是有点想的,因为这是芷青的特点,跟她在一起,放不下蔺枫,跟蔺枫在一起,放不下她。也许不仅是芷青的特点,很多人都这样,包括她自己,只不过芷青敢承认,而别的人不敢承认而已。 蔺枫搬过来的头一个周末,就跟芷青一起到她家来过一次,五个人一起过了个周末,表面上挺融洽的,也许其他人的确很融洽,但她心里并不那么舒服,总觉得很拘束,不自在。 那次她安排蔺枫跟芷青住主卧室,但他们两个都不干,最后是她跟蔺枫住在主卧室,芷青跟victor住客房,小今还是住她自己的卧室。 那晚她跟蔺枫讲了半夜的话,自己都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讲。讲的时候,也觉得挺融洽的,两个人有很多观点相同。但不管讲多少话,她还是有种隔膜的感觉,好像中间躺着个芷青一样。 一直到芷青和蔺枫周日晚开车回去之后,她才感觉神经终于放松了。 不知道芷青是不是觉察了什么,后来就没再提议这种聚会了,只邀请大家都过去玩,小今和victor去了,但她婉言谢绝了。 芷青经常给她打电话,有次很坦率地说很想念她,她呵斥他说:“又来了,又来了!怎么总是跟着这个想那个,跟着那个想这个呢?” “不是这样的,我一直都——想你的。” “你也一直都想她。” 他涎着脸说:“两个都想不行吗?” “行,但你总不能两个都霸着啊!” 他沮丧地说:“我没两个都霸着呀,不管选择是多么痛苦,我都做了选择。我只是想想,不可以吗?其实——如果她不是这么一身的病,不是这么不会料理自己的生活,不是这么需要我,我真的——会选择你——” “好了,别大发慈悲了,好像你选择谁就是谁的荣幸一样,难道我说过我希望你选择我吗?” 那边很尴尬:“小乖,你真是——一点不给我留面子——” “你要我怎么给你留面子?哭着恳求你回来?” “我知道你不会。没有我,你会过得很好,但蔺枫没有我,就会过得——很不好——” “那你还不老老实实当你的救世主?” “小乖,你生这么大气,搞得我有点担心你了 她意识到自己这么气冲冲的很失风度,马上缓和了口气说:“你安心照顾她,你是个——好人,换了别人,谁有这个耐心和爱心?你也别老给我打电话了,她知道了肯定不高兴。” “不会的,我给你打电话都事先征得她同意的——” “你又在想当然了,完全不了解女人。她同意你给我打电话,不等于她高兴你给我打电话。你听我的,保险没错,再不要给我打电话了,再打我也不会接了。” 后来芷青打给她的电话就少了,但跟小今还是经常联络。 小今和victor两个小家伙处得不错,当然也有小恋人的小烦恼小矛盾,但总的来说,还比较令她放心,毕竟victor比小今大四五岁,成熟多了,很多事都能让着小今。 她不知道这两个小家伙会不会白头到老,甚至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结婚,但她已经学会了不去操那么多心。要知道,时代不同了,白头到老已经不再是衡量爱情婚姻美满不美满的唯一标准了。她只希望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开开心心,万一分手,仍然是开开心心。 现代爱情,大概就是这样的,也很难说就比从前的爱情糟糕。 她对自己的生活要求不高,只要没什么烦心的事就行了。至于爱情什么的,那都是年轻人的事。她已经快五十了,还谈什么爱情?每年的体检别检出高血压、冠心病、脑血栓、糖尿病、乳癌、子宫癌、卵巢癌就不错了。 不过有时候,当她想到小今再过几年参加了工作,连经济上都不靠她了的时候,她就觉得前景有点惨淡。这些年来,她一心都在女儿身上,有个女儿需要照顾需要抚养的时候,别的事都无足重轻,她埋头苦干,忙里忙外,一心就是要把女儿抚养成人。一旦女儿成了人,不需要她照顾不需要她抚养的时候,她不定多么空虚呢! 不过她安慰自己说,没关系,小今是要学医的,那得学个七八年,等到小今把医学出头了,也该结婚生孩子了,那时她又有事干了。即便小今不要她帮忙带孩子,那也没什么,她就像爸爸妈妈那样想:只要我的孩子过得幸福,她在不在我跟前都没关系。 她对卫国和芷青也是这个想法,只要他们都过得幸福,在不在我跟前都没关系。担心一个人,牵挂一个人,主要是怕他过得不好,既然知道他们都过得很好,那还牵挂什么呢?难道非得把所爱的人箍到一起受苦才好? 圣诞快到了,小今要跟victor回中国去看卫国爸爸,两个孩子一起来征求她的意见,她很爽快地同意了,把自己的信用卡给了两个小家伙,让他们自己上网订票。 两个小家伙像得了宝一样拿着她的信用卡跑掉了。 她心里有点嘀咕,怎么这么兴奋?不会拿我的信用卡疯狂购物吧? 过了一会,两个小家伙来给她还信用卡。她一看小今那个激动样,就知道他们捣鬼了,不由得问:“你们两个小鬼头,是不是拿我的信用卡乱划一通了?” “是乱划了。” “买什么了?花了多少钱?看你那个兴奋劲,不下一千吧?” “嗯,不下一千。” “就这么一会,你就花掉这么多?” 小今兴奋地说:“妈妈,我们给你也订了票!” “给我订票?到哪里去的票?” “回中国的票啊!” “我刚回去过——” “但是你没去看你的卫国啊,今年可以去看他——” “我的——卫国?你瞎说些什么?你们去了中国可别这样乱说,当心他阿姨听见不高兴。” victor解释说:“岑阿姨,是这样的,我没有什么——阿姨,我爸爸——我是说我卫国爸爸——他没结婚——” “他没结婚?那他怎么说他结婚了?” “他怕你——会为了他回国去。” “为什么怕我回国?” “因为——petal在——美国呆这么久——回国读书——会跟不上。” “可是现在petal不是上大学了吗?他怎么还——” “他以为你会和芷叔叔——复婚呢——” “他这样说的?” “嗯。” “可是有一年我打电话过去,是个——女人接的,还有孩子的哭声——” “这事我听我爸爸说过,那是我爸爸的房东,他刚去o市的时候,没地方住,住在那个房东家,房东也是g大的,在那边的分校工作,住的是g大为他们租的房子–” “可是我听见那个女人——叫他给孩子冲奶——” “不是叫我爸爸冲奶,是叫她丈夫冲奶,他们的电话放在客厅,是共用的。” 她恍然如梦,良久,才追问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爸爸不让我告诉你。” “那现在他——让了?” “我没问他,但我和petal决定告诉你,因为芷叔叔——都已经跟——amanda在一起了——petal也上大学了,你和我爸爸——应该在一起了。” 小今叮嘱说:“妈妈,你别把这事告诉我爸爸——我是说我卫国爸爸,让我们给他一个surprise(惊喜)!哈哈,不知道他在机场看见我们的时候,会不会把心脏病吓得发作了?” 她担心极了:“victor,你——爸爸有心脏病?” “没有啊。” “那小今怎么说他——” 小今笑着说:“我随口乱说的嘛。妈妈,你可真关心你的卫国啊!” “别‘卫国’‘卫国’地叫了,他是你爸爸。” “是爸爸就不能叫‘卫国’了?我偏叫,卫国!卫国!我见到他也不叫他爸爸,就叫他卫国,谁叫他不到美国来照顾我的?” 她赶快替卫国申辩了一番,小今笑起来:“妈妈,你什么都向着他!” 圣诞节的时候,岑今跟女儿和victor一起回国,但他们事先没告诉卫国,只由victor出面,说圣诞节会回国看他,告诉了他航班号,请他到机场接儿子。 小今兴奋极了,好像在搞什么恐怖活动一样,兴奋得几夜睡不着觉。victor比较镇定,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激动万分的小今,有点像过来人看着一个刚出道的小徒弟。 当他们三个人下了飞机,拖着旅行箱走到大厅里的时候,她在接机的人群里看见了卫国,穿着一件黑毛衣,胳膊弯里搭着一件灰色的风衣,身材还是那么挺拔,头发也仍然是理得短短的,只是花白了。 她突然两腿发软,心跳加速,手心也冒出汗来。 还离着老远,victor就叫了声“爸爸!”,快步走过去。 卫国迎上来,叫了声:“今今!” 两父子站住寒暄。 她和女儿也走了上去,她开玩笑说:“听见你在叫今今,还以为你在叫我呢。” 他看见了她,还看见了小今,愣在那里,脸色有点白,好像犯了心脏病一样。 她赶快问:“你没事吧?” 他愣了一阵,有点嘶哑地问:“真是你——们?” 她对女儿说:“小今,这是你爸爸——” 小今大方地叫了声“爸爸!”,就走上去,给爸爸一个大大的hug(拥抱)。 卫国的脸涨红了,不敢回抱女儿,只很小心地摸了摸女儿的头:“你是小今?” “嗯。你认识不认识我?” “认识,我看过你的照片,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认识不认识我?” “以前不认识,现在认识了。我喜欢你,你很帅!很man(男人)!” 女儿走到一边,叫道:“妈妈,该你了。去呀,给爸爸一个hug!” 她忸怩了一下,走到卫国跟前,搂住他。他又是一阵脸红,但这次没客套,也伸出双臂搂住她,两人旁若无人地搂在一起,小今和victor则肆无忌惮地鼓掌,引得路过的人都看稀奇一样看着他们四个。 她扎在他怀里流了一会泪,抬起头问他:“你没结婚,怎么骗我说结了婚?” “想让你安心在美国陪孩子。” “你总是骗我!” “但有一件事我从来没骗你。” “什么事?” 他微笑着,低头看她,不回答。 她再问一遍:“什么事?” 小今等不及了,大声对妈妈说:“就是他爱你呀,连这都不知道?” 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