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倒影,右手年华》 一个仰望天空的小孩 我是一个在感到寂寞的时候就会仰望天空的小孩,望着那个大太阳,望着那个大月亮,望到脖子酸痛,望到眼中噙满泪水。这是真的,好孩子不说假话。而我笔下的那些东西,那些看上去像是开放在水中的幻觉一样的东西,它们也是真的。 音乐 一直以来我就是个爱音乐的人,爱得排山倒海,骨子里的坚持在别人看来往往是不可理喻的。 在天空清澈的夜晚,我总会在CD机中放进一张民谣。我总是喜欢扬琴丁丁冬冬的声音,像是一个满腹心事的宋朝女词人的浅吟轻唱。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雨打窗台湿绫绡。而我在沙发温暖的包围中,在雀巢咖啡低调而飞扬的香味中,清清楚楚地知道,窗外的风无比的清凉,白云镶着月光如水的银边,一切完美,明日一定阳光明媚,我可以放肆得无法无天。 然而大多数夜晚我的心情是不好的。寂寞。苍凉。和一点点呼之欲出的恐惧。而这个时候我会选择张楚,或者窦唯。 我总是以一种抗拒的姿态坐在客厅墙角的蓝白色沙发里,像个寂寞但倔强的小孩子。满脸的抗拒和愤怒,却睁着发亮的眼睛听着张楚唱“上苍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 以及窦唯的无字哼唱。我是个不按时吃饭的人,所以上苍并不保佑我,我常常胃疼,并且疼得掉下眼泪。我那个心爱的蓝白色沙发的对面是堵白色的墙,很大的一片白色,蔓延出泰山压顶般的空虚感。我曾经试图在上面挂上几幅我心爱的油画,可最终我把它们全部取了下来。空白,还是空白。那堵白色的墙让我想到安妮宝贝掌心的空洞,以及我内心大片大片不为人知的荒芜。都是些暖昧且疼痛的东西。而一旦音乐响起,我就会在墙上摸到华丽的色彩,凹凸有致。 张楚总是让人想到烈日当空照的闷热长街,大群大群游手好闲的赤着上身穿着拖鞋的人从发烫的地面上走过,目光呆滞,像是一头头温驯愚蠢的羊。而有个孩子却穿着黑色的长衣长裤站在浸满沥青的黑色马路上,以炯炯的目光宣告他的寒冷。冷得骨头出现一道一道裂缝,像个易碎的水晶杯子。那个孩子叫张楚,他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他说蚂蚁没问题。 而窦唯总是给人一股春末夏初的味道,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我都能敏锐地感受到悬浮在空气中大把大把的水分子,附到睫毛上便成了眼泪。窦唯的声音总会激起一股穿堂而过的黑色的风,风中盛开大朵大朵黑色的寂寞,灼灼的光华烧疼了我浅灰色的瞳仁。窦唯总是给我一种向后退的感觉。一退再退。一直退到有个黑色的角落可以让他依靠,他才肯发出他春水般流淌的声音。孩子通常都具有抗拒的天性,我不知道窦唯还算不算个孩子,反正我是个孩子。我总是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营造并且守候那个角落里我的小幸福,热血沸腾或者全身僵硬怎么都无所谓,总之我不想有人靠近。 音乐真的是一种很好的镇痛剂,对我而言,它像一个可供一只四处流浪常常受伤的野兽藏身的洞穴,我可以在里面舔舐我的伤口。 朋友说她可以在音乐里自由地飞翔,一直飞过太阳飞过月亮,飞过沧山泱水四季春秋,飞过绵延的河流和黑色的山峰,飞到乌云散尽飞到阳光普照。 我想我没有那么自由,我只能在音乐中将身子蜷缩得紧一点更紧一点,我好沉沉睡去,一直睡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烦恼统统消失不见。 那样我就会很快乐,我就不会再在黑夜里一个人流下眼泪。 那些如天如地如梦如幻如云如电如泣如诉如花如风如行板如秦腔的歌/我的黑色的挽歌 电影 王家卫。 写下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指尖很细微但尖锐地疼了一下。 他是个善于制造幻觉的人,而我是个善于在幻觉中沉沦的人,正如他是个很好的戏子,我是个铁杆的票友。王家卫亲纵了太多太多的宿命,也寂寞了太多太多的人。欢乐的角色在剧终时总会悲伤,而悲伤的角色在剧终时不是疯了便是死了。寂寞是王家卫的杀手铜,而失落是他夜行的锦衣。 那些热闹的风啊,那些寂寞的人。不停地吃着过期的凤梨罐头不停地等待奇迹的金城武,目光空洞手势寂寞的王菲,反复地念着黄历的张国荣,对着水中的倒影舞剑的林青霞,对着墙上的一个洞口不停倾诉最终用泥封住了一切秘密的梁朝伟,在恍惚的路灯下穿着妖艳旗袍的张曼玉,这些如同不肯愈合的伤口一样寂寞的人,总会在每个夜晚铁马冰河般地闯入我的梦中。前世今生。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一梦千年。永世不醒。 王家卫一边创造着幻觉一边创造着黑色的伤口,每个伤口都像是一朵黑色的曼陀罗,一边妖艳一边疼痛,并且涌动无穷无尽的黑色暗香。 算算我的八字,看看我的掌纹,我想我在劫难逃。 一个人总是下意识地靠近一些与自己相似的人。我记得有人这么说过。于是我知道了,原来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是如此的寂寞。冰蓝色的血液最寂寞。 我总是对一些非主流电影中的人物有着细腻得惊人的触感,就像细小的冲击对含羞草都是雷霆万钧一样。我看过很多不为人知的电影,多数是我在成千上万张盗版碟中挑出来的。 而那些电影里的人总是寂寞的。我清楚地记得一个男人站在灯火阑珊的落地窗前撕日历,一页一页,执著且近乎疯狂,一直撕到最后他整个人都疯掉了,从十八楼跳了下去。在他凌空飞行的时候,天空闪出大朵大朵色泽华丽的云彩。我也记得有个女人每晚都给自己买一束玫瑰,然后第二天早上看也不看就扔掉了,直到有天终于有个人送了她一束玫瑰,她第二天早上看到玫瑰凋谢却无能为力时,她怎样流了一地的眼泪。 还有《东京爱情故事》,我一直将其看作一部加长版的电影。每当《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音乐响起的时候,我的眼前总会闪现出赤茗莉香痛苦的微笑,而那种微笑总会在一瞬间就将我的灵魂抽离我的身体,然后再在一瞬间将我的身体抽离这个世界。每看一次,心就缩紧一次,看到无人的车站栏杆上系着的迎风飞扬的写着“永尾完治”的手帕,看到赤茗莉香在火车上蹲下来哭得像个孩子,我就会觉得眼眶隐隐发胀。 看到你的身影蹲在足球场上,我也把球踢了过去,完治,我轻轻唤着你的名字。看到了吗?完治,我将“赤茗莉香” 刻在学校的柱子上了,上面有你十二年前毕业时刻下的字迹,那时的你该是个小萝卜头吧?真的希望刻下的名字能填补你我之间那段空白的记忆。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不是也能在此保留十年、二十年,正如你的名字一般。即使它可能很短暂,但只要我们的名字能够并排在一起,那就足够了。 是谁唱起黑色的挽歌/是谁守望白色的村落/我的水银/我的烟火/还有我长满鸢尾的黑色山坡/热闹的风/寂寞的人/灼灼光华的清澈灵魂/你们是我/不肯愈合的温柔伤痕阅读 阅读是午夜里的御风飞行,我一直这么认为。阅读似乎成了我生命中的一种极其重要的状态,黑色的风从翅膀底下穿过的时候,我总会有莫名的兴奋。 我所看的书很是极端,要么就是如许佳、恩雅般的安静恬淡,要么就如苏童、安妮宝贝般的冷艳张扬,或许我天生就是个极端的人。 记得我刚看许佳的的时候,我初中已经快毕业了。那时候第一次发现居然可以有作者用那么不动声色的文字而成就那么庞大的精致。后来看了她的《最有意义的生话》和《租一条船漫游江南》。她是安静的,像一株静立的木棉,而她的文字则像是从木棉枝叶间渗透下来的被洗涤了千百次的阳光,不急不缓地如春水般流进我的皮肤。因为彼此都是学生,所以看她的文字不太费力,很多时候共鸣可以毫无障碍无边无际地蔓延。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她的文字有一种向上的张力,就像是有人站在很高很高的蓝天之上嘹亮地歌唱。很多时候当我压抑或者寂寞的时候,我就会去翻的最后一章,看完之后我的心情就会波澜不惊了,我就可以毫无怨言地抱着数学参考书一直做到日月无光做到山无棱天地合。 然而安妮宝贝和苏童却给予我文字上的囚牢,犹如波光潋滟的水牢。而我站在水牢深处,仰望天空疾疾掠过的飞鸟,口袋里装着坐井观天的幸福。 苏童。我一直无法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会有那么冷艳张扬的想象力,像是海中色彩斑调的海英,漂亮,但会蜇人。他笔下的那口关于宿命的井总会在有风声有雨的晚上闯进我的梦中。我走到很多地方都会去看那个地方的井,看井下会不会有人喊我下去。 安妮宝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写她。一个异常漂泊的灵魂,一个可以将文字写成寂寞花朵的灵魂。安妮宝贝在水中编织了一座空城,而我仓皇地站在这个城中,像个迷路的孩子。安妮说她的掌心是有空洞的,而我看看自己的掌心,干燥而温暖,掌纹虽然错踪但脉络清晰,我想我最终还是一个好孩子。我只是需要安妮以尖锐的姿态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力度对我的灵魂进行必要的穿刺,好证明我并不麻木,证明我是个好孩子。 杜拉斯。她的那些支离破碎的语法像是海中茂密的水藻,一大团一大团晃动的灵魂,丝丝缕缕将我缠绕。她的文字总是潜藏在深深的水中,你一定要屏住呼吸潜下水去才可以看到那些深水中绽放的美丽焰火,那些华丽到极致的透明幻觉,然后你浮出水面,大口呼吸,同时迎接暴雨后的虚脱。 还有另外的一些他们或者她们,那些感动我的人。 梦中我是个爱走路的人,我走过了所有书中写到的村庄以及城市,甚至花朵开遍但空无一人的庞大草原。走过我的泱泱四季,走过我的悲悲戚戚。 骆驼的头流水的酒/下雪的城市空空的楼/我要拉着荞麦的手/向着风走/向着云走/走到落满桃花的/河的源头/谁的右手/拎起银针/挽起袖口/将一枚一枚铜扣/缝在我的世界尽头疗伤的方式 我是个容易受伤的孩子,打场羽毛球之后,手臂可以因为肌肉拉伤而疼痛一个月。拿着筷子发抖的样子挺难看的。可是一个月之后我又能握起球拍幸福地流汗了。但内心的伤痕却可以在每个晚上清清楚楚从头到尾地再疼一遍,那些伤口就像我一样,是个倔强的孩子,不肯愈台,因为内心是温暖潮湿的地方,适合任何东西生长。 我喜欢找一条漂亮的马路,然后在上面气定神闲地走,走过斑斑树阴的时候我像是走过了自己心中明明灭灭的悲喜。 一直以来我希望自己是个心如止水的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像白白一样,“忘记悲欢的姿势”。可是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面太大的湖,些许的风就可以让我波澜起伏。很多时候毫无先兆的悲喜在一瞬间就可以将我淹没。 我也喜欢蹲在马路边上,看着梧桐树叶一片一片地掉下来,一直掉满整个大地。我总是觉得那些树叶慌慌张张地掉下来是为了遮住一个大秘密,而我扫开落叶,看到的总是黑色的柏油马路。就像我蹲在路边看见天上慢慢走过一朵云,我就会傻傻地望着天空,想看看云走过了露出来的是什么,但云后面还是那个千年不变的天空,仍是那个天空,总是那个天空。同样,我家曾有个上了锁但找不到钥匙的漂亮的红木箱子,妈妈告诉我那是个空箱子,可是我不相信,于是有一天我终于用斧子将它弄开了,结果我毫无遮盖地看到了箱子的底部。为了一些空气我毁掉了一只漂亮的箱子。很多时候我就是为了这样一些莫名其妙的怀疑或者说是由不确定所带来的恐慌而将自己弄得精力憔悴。我想我真的是个麻烦的人。 身边的人说我走路的姿势是寂寞的,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盯着前面一处不可知的地方。朋友说我写字的时候才是真正寂寞的,眼睛里是忽明忽暗的色泽,姿势是一种完美的防御。其实当我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我才是真正寂寞的,可是我总是在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仰望天空。正如那个作家说的那样:你永远也看不见我最爱你的时候,因为我只有在看不见你的时候,才最爱你。同样,你永远也看不见我最寂寞的时候,因为我只有在你看不见我的时候,我才最寂寞。 和我一起玩的朋友很多,也许多到一个广告牌掉下来就能砸死三个的地步。可是我真正愿意去爱——不是男女之爱,而是真正敞开自己的灵魂去接纳另一个灵魂的爱——的人,真的不是很多。并且,我不是个高傲的人。我真的是个好孩子,只是偶尔寂寞的时候会傻傻地仰望天空。 小A说世界上最寂寞的植物是柳,在明媚的春天她抱着满怀白色的心事,抖落在空气里,随着风飘,一点一点寂寞地白。 我想也许我的前世就是一棵柳树,站在山风上,在风中开出大团大团白色的寂寞。 谁的寂寞/衣我华裳/谁的华裳/盖住我伤痕累累的肩膀/谁的明月/照我黑色的松岗/谁的孤独/挫疼山间呼啸的沧江/那是谁家寂寞小孩/头插莱美/夜夜夜夜/纵情歌唱/如此辽阔/如此苍凉 写作 写作是一种暗无天日的自杀,杜拉斯是这么说的。 有人说我很会讲故事,所以我拿了个在全国相当显赫的一等奖。其实他们错了,我一点也不会讲故事。我只是善于把自己一点一点地剖开,然后一点一点地告诉他们我的一切。我不会是个好的写小说的人,因为我不习惯去讲别人的故事。哪怕我想写一个宋朝勤劳的农民,写到最后我还是会扯到自己身上来。甚至我在写到女主角的时候,我都习惯用第一人称来铺展故事,构好框架,然后一点一点填进自己的血肉,这种状态需要有足够的神经质才能坚持。 并且我是双子座的人,所以我写出来的东西会有很大的反差。 我是双重性格的人,而且明显,小A总是告诉我说他分不清到底我是个阳光中乐天的人还是个习惯在黑夜里疼痛的人。 我现在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座老房子里,晚上我总是坐在窗台前写大量的字,一直写到手指开始抽搐我才停下。 小A说我是个不要命的人。还有些时候我坐在书桌前看窗外树枝在窗帘上投下的影子,晃啊晃的,像是手语。 其实我将来想要过真正平静的生活,干一份平常稳定的工作,找一个人好好地去爱,普普通通地结婚,住在一套普通的房子里。我想我总有一天要丢开写字的生活,丢开这种内心流离失所的生活。我只需要做一个好丈夫,当一个好爸爸。我想:紧握在手里的幸福应该是简单而透明的。就像两只大雁,依偎在一起飞过天空,那么简单,那么快乐。 一直以来我是个性格复杂的孩子,很多人说我很难了解。 我于是对他们笑,我是个经常笑的人,可是我不是经常快乐,很多时候当我感到悲伤,泪水还没来得及涌上来,笑容已经爬上了眼角眉梢。我对我喜欢的人才会生气,不喜欢的人却对他们微笑。 直到有天我发现写字给我带来的快感,于是我开始不停地写字。就像蒙着眼睛不断追逐那黑色的幸福。 河水的手/黑夜的喉/月光吊起竹楼/是谁为我煮好清酒/那些灼灼的竹简/那些盛开的伤口/而我的双子星/一颗在这头/一颗在那头 我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我诚实,我不说谎。但如果有天你在街上碰见一个仰望天空的孩子,那一定不是我。因为我仰望天空的时候,没人看见。 天亮说晚安——曾经的碎片 那天我站在路边的车站等车,我是要到一个老师家去补习,书包里是成千上万的试卷和参考书。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从我身边走过,背着把黑色的吉他,破旧的牛仔裤,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天真而狂妄,哼着一段重复的旋律,我知道那是平克amp;#8226;弗洛伊德的歌。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我悄悄地低下头,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是我马上又摇了摇头然后笑了。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可是我知道,那些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的柔软的灰尘,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了。 我叫晨树,我在中国的西南角生活。很多时间在念书,很多时间不说话,很少时间看电视,很少时间睡觉。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日复一日地继续。 至于我曾经的生活,我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它刻进了我的生命,留下深刻的痕迹,日日夜夜在我血管里奔流,不肯停息。而且,一直绝望地歌唱。 而歌唱的旋律,破裂而又华美。如同暮春樱花惨烈的凋零和飘逝。 我住在一栋三层楼的木房子里,最下面是我父母,中间是我,最顶层是个比我大一岁的男孩子,名字叫颜叙。生活沉默,摇滚乐听到死。 颜叙来租房子的时候提着两只很大箱子,他仅仅对我妈妈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来租房。当我妈妈对他讲了条件之后,他的第二句话是:好。然后他就提着箱子上去了。 我记得那天我企图帮他提一只箱子,可是发现箱子很重。他对我说,不用了,谢谢。可是依然面无表情。 很久之后我知道了那两只箱子中装满了CD碟片,除了摇滚还是摇滚。我说的很久之后是真的很久之后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整夜整夜地跑上楼去,一直听摇滚乐听到天亮。我记得每当天快亮的时候,颜叙总会站在那扇小窗户前面,伸出手指在光线中变换阴影,然后他会说,看,一天又这么过去了。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可是却弥漫了忧伤。我总是想看看他的眼睛在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可是他总是背对我站在窗前。当光线汹涌着穿进房间的时候,颜叙的背影总是像烟云一样,渐渐弥散。 颜叙搬到我的楼上之后,每天晚上我都会听到天花板震动的声音,然后会有柔软的灰尘从上面掉下来,落在我的头发和肩膀上。这一切我没有告诉我爸爸,因为我知道为什么。颜叙总是在晚上戴上耳机,将音量开到可以将耳朵震聋的程度,然后随着鼓点在房间里跳舞。我记得那天我站在他的门外,从虚掩的门我看到了手舞足蹈的颜叙,他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中起舞,如同黑色的精灵。 后来他发现了站在门外的我,他望着我一直没有说话,脸上是孩子般抗拒的表情。我们两个就那样站在黑暗里面,彼此沉默。最后他走过来,摘下耳机,递给我对我说,你要不要?听听看。 然后我笑了,我说你跟我下来。其实我叫他下楼也没做什么,只是给他看了我整整一抽屉的CD,然后他笑了。嘴角有好看的酒窝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从那天之后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形影不离。 我不是个阴郁的孩子,我在谨慎的家庭和精致的物质中成长,外表干净,成绩优秀。我妈妈收集了我所有的奖状和证书,一张一张看要看好半天。 可是我内心依然有绝望,只是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我只有在耳朵里充满暴烈的音乐和痛苦的呐喊,在看到一幅扭曲的油画,在陌生的路上看到一张陌生却隐忍着痛苦的面容,在满是霓虹的街上一直晃荡却找不到方向,在拿起电话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最终轻轻地放下的时候,我才会看见那些隐藏在内心的黑色从胸膛中汹涌着穿行而出,在我的眼前徜徉成一条黑色的河-- 哗啦啦,哗啦啦,绝望地向前跑。 颜叙告诉我说他原来住在城市边缘的一个9平方米大的屋子里,也是一座木质阁楼的第三层。他说他对木质阁楼的顶层有着很深的依恋。因为可以找到一扇天窗,打开来,望见星斗。我记得在一部日本的电影中,有个边缘的少年,他住在阴暗的阁楼上,每天抱着吉他,一整夜一整夜拨着同一个和弦,在电影结束的时候,是一场樱花惨烈的凋零,樱花树下,是那个等了他一整夜的女孩子,那个少年不敢下去,因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然后是那个女孩一瘸一拐地离开。因为站了一整夜,脚已经麻了,然后影片仓皇地结束,像是我们的成长,不知所措。影片的最后一句台词是那个女孩抬起头对着那扇窗说的,她说:天亮的时候请你打开窗,对我说晚安。因为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 颜叙在那个房子里总是整夜整夜地放着音乐,声响震得天花板上掉下细小的灰尘,他在里面总是大声地怒吼和放肆地挥舞四肢,他说那种感觉像是一遍一遍地自杀,可是永远也无法成功。他这样告诉我的时候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而我总是习惯戴耳机。我没办法把自己就那么暴露在别人面前。有时候走过学校空旷的亲场的时候会遇见同学,他们问我听什么,我也就说是香港流行乐。其实那个时候,我耳朵里的声音震得要让我疯掉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听摇滚,没有旋律性,没有完美的唱腔,可是CD还是一大摞一大摞地买。我记得有次我在离我家五站路的街区的一家音像店中找到了几乎所有的 NICK CAVE的CD,包括第一张《tender Prey》和最后一张 《Murder Ballads》。最后我身无分文地从那家音像店里出来,抱着那些刚买的CD和一张老板送给我的《Let Love ln》满心喜悦地回家。我走着回去的。穿越那些陌生的街道,看着华灯初上的暮色,看到几个妇人提着菜匆忙地回家,看到开往自己家的方向的公车从身边叮当作响地驶过,在一个街道的转角处我突然就停下来,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回到家的时候我都忘记了时间,我只知道父母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可是他们很相信我。他们叫我吃饭,可是我没有,我匆匆忙忙地跑上了三楼,我要去找颜叙。 那天我忘记了我回家的时间,可是我记住了那家音像店的名字:破。还有那个女老板,漂亮可是没有任何妆容,蓬乱的头发和干燥的皮肤,沉默寡言,只有眼睛依然明亮而且锐利。可是当我再去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那家店面了。我问了周围的居民,他们却一脸茫然地望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怪人。破消失了,像是彻底的人间蒸发。以至于我在很久之后抚摩着那些NICK CAVE的CD的时候,我都觉得那是一个幻觉,华美,可是一碰就碎。 我和颜叙总是喜欢坐在天桥上,让黑色的风一直吹我们的头发。那些从我们脚下匆匆驶过的车总是将尖锐的车灯打在我们脸上,有漂亮女孩子走过的时候我会响亮地吹起口哨,然后笑得很放肆。每当这个时候颜叙总是笑一笑,很沉默的样子。 我和颜叙总是在我父母入睡之后从楼上悄悄下来,然后翻过铁门,跑到街上。那个铁门很多次都在我的衣服上留下了斑斑的锈迹。每次我们成功地跑出来之后,颜叙总会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大吼一声,他说这是逃亡后应该有的心态。他总是喜欢用逃亡这个词语,因为很惨烈。 有时候我们仅仅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荡,像两个枉死在午夜的鬼。遇见24小时营业的超市我们就进去买咖啡,然后捧着纸杯吐着白气穿越冬天午夜寒冷的街道。看见美丽的广告牌就大喊一声:啊! 杰作! 颜叙是学美术的,理想是做广告。我看过他的画,一层一层的色彩晕染开来,画面全是抽象的色块,有时候是很多杂乱而扭曲的线条,彼此缠绕,像是部分意大利歌剧的高音,回旋缠绕细得像要断掉,逐渐勒紧直到缺氧。 我们总是喜欢走陌生的路,逛陌生的街区,在快要天亮的时候在陌生的电话亭里拨一些朋友的电话对他们说晚安。我不知道这是为了新鲜感还是为了陌生的人彼此间冷漠的隔阂。颜叙说他不喜欢和很多人在一起,因为吵。而我不喜欢和很爱说话特别是很会说话的人在一起,因为我觉得不安全。 我一直以来都喜欢一句话:我喜欢沉默的人,因为他们善良。 有一次我和颜叙经过一条喧嚣的街道,霓虹弥漫。酒吧彼此相连。颜叙带着我走进一间声响震天的酒吧,他对我说他有很多爱音乐的朋友在里面,他们都沉默,他们都善良。 我听摇滚CD的时候都已经习惯了将音量开到震天响,可是我进去之后10分钟我就头痛得像要死掉,无数的金属杂音朝我耳朵里挤进来,我看到那些扭动身躯的人那些陶醉沉溺的人心里一阵阵地难过。后来颜叙将我拉出来了,他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当我们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撞门冲出来,然后就蹲在路边吐。 颜叙对我说他认识这个女孩子,在重点高中上高三,可是却喜欢上了他的一个搞摇滚的朋友,她常常为了证明她的爱而跑进去,可是总是被那震天的声音震得呕吐。 我看着她素净的面容觉得心里很压抑,可是我还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突然想起《北京的乐与路》中舒琪说过的话:自杀的方法有很多种,其中一种就是找个玩摇滚的男朋友,最为痛快,因为又痛又快。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门上闪烁的字幕,原来这间酒吧的名字叫quot;地震quot;。 突然想起清和曾经告诉告诉过我的一句上海小乔说过的我深爱着摇滚,因为我深爱着那个深爱着摇滚的人。 我曾经对FOX讲过颜叙这个人,然后FOX发过来一段话,他说:他肯定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背着斑斓的画板沉默着穿越这个城市。我问他怎么会知道,他说不为什么,喜欢摇滚也喜欢画画的人都那个样子。 FOX毕业于那个最好的大学,从小家境优越且成绩好得让人羡慕。可是他却在全国几乎所有的门户网站上写摇滚乐评专栏。我问他有身边的人知道你写摇滚乐评吗?他说没有,他说身边的人几乎都不知道他听摇滚乐,而且还有倾慕他的女孩子不断地送他香港的情歌CD。我说那你真的隐藏得够好,他说对,所以他叫FOX。可是他告诉我,他不在学校的时候就有点像个小朋克,背着黑色的吉他,凌乱的头发,面容憔悴,匆匆地穿过街道,奔赴郊区那个低矮的平房中等待自己的乐队。他告诉我他的乐队叫quot;破quot;。我突然想起在这个城市中曾经出现过的那家音像店,可是我没有勇气问他。 我和FOX认识是因为我喜欢他的论坛,也总在里面不断地贴帖子,而且时间几乎都是凌晨。后来我对他讲了他文章中的一个错误,然后他回了我一封信,对我说谢谢。然后我就很轻松地成为了他的朋友,而且让他隔三叉五地给我寄北京的 CD过来。其中我最喜欢的《撞昆仑》也是他送给我的,听说极其难找。 于是我持续地收到包裹,有天我妈妈从破损的信封看到了一张CD的封面,一个人正在用手撕开自己的胸膛,我妈妈很吃惊,问我是不是遭到了恐吓。 FOX和我在一个城市,这多少有点戏剧化;我总是在街上遇见一个背着黑色吉他的人就停下来,然后问他你是不是FOX,然后理所当然地遭到很多的白眼。有次颜叙也背着一把黑色的吉他走到我的面前,然后他笑笑对我说,你猜我是不是FOX。 其实我很想让FOX和颜叙认识,我想那一定很有趣。 最早引我接触摇滚的人是林岚,我初中的同桌。她总是在上课的时候听CD,把头发垂下来遮住耳朵,当老师抽问到她的时候我总是撞她的胳膊,然后她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接过我匆忙写下的答案大声地念出来然后望着老师笑,然后坐下来继续听CD。脚在下面一下一下地打着节奏。 她最早给我的一张CD是Nirvana的《In Utero》。我听完了还给她的时候她问我好听吗?我说很好听,于是她说那就送给你。 林岚在十五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可是她没有跟着任何一方,她一个人住在市中心的一套一百四十多平米的居室里,在房间里的海面墙壁上挂满了油画并且每张油画下面都有题目。那是她自己取的。她说她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不断地买油画来挂在墙上然后给它们新的名字,她说她曾经有个梦想是开一个很大的画廊,然后等待有意思的人走进来。我问她为什么要用quot;曾经quot;这个词,她望着我带着嘲讽的口气说,很简单,因为现在的我,没梦可做,听歌听到天亮,然后对自己说晚安。 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我一直站在客厅门口走不进去,因为她的地板上到处散落着CD碟片和封套,于是她就对我说如果我想到什么地方那么将脚下的碟片踢开就好了。后来很多个周末我就是坐在她家的地板上找CD,然后放进CD机中,等待难以预料的声音突然地爆炸在空旷的房间里面。 后来在我初中还没有毕业的时候,有一天林岚突然就消失了。她前一天借给我的CD还在我的CD机中转,可是我旁边的座位却突然空了。我去过她家很多次,可是大门紧闭。有好几次我将耳朵贴在大门上,企图听见里面震动的声音,听见 CD碟片在地上散落的声音,可是门里面,却一直寂静如同坟墓。当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又去找她,结果开门的是个化着浓妆的女人,于是我说对不起找错了,然后悄悄地离开。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林岚,我总是在路上经过画廊的时候突然就想到她,而我抬头望向天空,只看到飞鸟惊慌失措地四面飞散,翅膀在天上划出寂寞的声响。有些人是突然就会消失的,而有些人,一辈子都会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地方。 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和颜叙坐在街心花园,我对他讲起了林岚,结果我一直讲一直讲讲到停不下来,颜叙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最后我双手掩面沉默的时候,他才低着声音说,爱画的人天生就是寂寞的,因为他们总是企图在画中寻找自己向往的生命,可是却不明白,那些落在画上的色泽,早就已经死掉了。 那个冬天的晚上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格外的冷,颜叙的话带着口中呼出的白色水气,弥散在黑色冰凉的空气中,最终消失不见,像曾经的林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和颜叙常去的那家音像店叫麦田风暴,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是家很大的音像店。从大门进去是流行音乐,然后是民族歌曲,再然后是古典歌剧和乐器,在最里面的一间小屋子里,放满了有着漂亮封面的摇滚CD。我和颜叙每次总是目不斜视地一直走到最里面。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和颜叙都会去找我们想要的CD,颜叙总是不上最后一节课,早早地在我的教室门口的走廊里坐着等我下课。我在教室里望着外面安静地听CD的颜叙,觉得他是那么寂寞而又善良的孩子,有人从他旁边经过,可是没人知道他耳朵里叫嚣的绝望的呼喊。 我和颜叙总是喜欢坐在地板上一张一张地找,有时候拂开封面上的灰尘会看到一行惊喜的英文字母,一张找了好久的 CD。那家音像店的老板是北京人,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性格粗犷,像那些北京地下的音乐人。每次我们去的时候他都很高兴,因为很少有人走到最里面。一见到我们他总是立刻就摘下耳机然后把我拉过去对我说你来听你来听,然后大大咧咧地为我戴上耳机。 有时候我们找不到碟,他就叫我们把专辑的名字写下来,他帮我们去找。他对我们很大方,常常打折打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后来我和颜叙送了他一幅很大的画,是《乌鸦群飞的麦田》,这幅复制品被他挂在店面的墙上,他每次见到我们都说很喜欢。 颜叙说,其实很多玩音乐的人都很单纯,简单得像孩子,可是还是有太多的人将他们与堕落、吸毒、滥交联系在一起,其实他们只是迷路的孩子,没有方向。 FOX从上大学的时候就开始一直给我寄各种各样的摇滚杂志,我总是在上课的时候在课桌下面匆匆地翻,书页发出哗哗的声音。 那些杂志里面到处都有FOX漂亮的字迹,圆体的英文歌词,一大段一大段没有尽头。有时候会在空白的地方画出残碎的花瓣。那些字都是用黑色的钢笔书写的,那些花瓣也是黑色的花朵,阴暗而诡异,可是仍然寂寞地开放,然后凋零。 我总是将这些杂志放在书包里,然后带着它们穿越整个城市,企图寻找它们来时的方向。遇见背着黑色吉他的人,我依然会停下来问他是不是FOX。 FOX总是介绍各种各样的乐队和唱片给我,然后我拿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去麦田风暴。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将他听歌的感受用黑色的墨水写在白色的打印纸上,然后经邮局转到我手里。每次都是厚厚的一叠。我总是将它们放在一个白色的纸盒子里,编号,装订。然后将要对他说的话扔到他的论坛里去。 颜叙喜欢在下午放学之后去人流汹涌的十字路口写生,而我就在旁边听音乐。颜叙喜欢画那些行色匆匆一脸麻木的人,画他们穿过街道走在斑马线上的样子。他告诉我越简单的面孔越隐藏着故事。颜叙的速写人物总是没有黑色的瞳仁,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为什么,我看到的就是那个样子。颜叙在十字路口画过的惟一的一个有眼神的人是一具尸体,她被车撞死在公路中央,鲜血从她的身体下面蔓延出来,像朵莲花。颜叙的画中那个死在路中的女子仰望着天空,张着嘴,像是要说话。 当暮色降临天色渐晚的时候,颜叙就开始收拾画板,然后我们在路边站一会儿,然后就回家。其实我很喜欢傍晚时候的空气,一点一点白色的斑点散在空气中,像是模糊年老的胶片电影。我和颜叙就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多年以后我依然梦见这个画面。就像MtV中导演常用的手法,周围的行人都是快速地奔走,成为模糊的拉长的光线,而我们两个站在那里,清晰得毫发毕现。 我们站立在时光的外面,他们平躺在河流的下面,而我们的青春,埋藏在洞穴的最里面。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看不到他们的脸,只看到他们寂寞的背影,像在说再见。 我和颜叙喜欢去一家叫做翟略的咖啡厅,因为里面一直放着一张迷幻的摇滚CD,声音飘忽隐约,我和颜叙曾经问过放这张CD的那个女服务生为什么要这样,可是她也不知道,她取出碟片给我们看,可是上面全是日文。那家咖啡厅的海面墙上都有画,有复制的名画,也有学美术的孩子的作品。临街的落地窗大而明亮,我和颜叙总是喜欢在晚上坐在临街的位置上看外面行色匆匆的人。有次我们看见一个妆容精致可是一脸疲惫的女子一直望着我们,可是一直不说话。我以为她认识颜叙。可是颜叙告诉我,其实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她只是在看暗色玻璃中自己的影子。我跑出去,站在窗户面前,果然只能看见自己寂寞的身影印在玻璃中,而玻璃背后,只能隐约地看到颜叙深沉的笑容。 颜叙继续告诉我,其实在地铁上看车窗的人也一样,窗户外面是黑色的隧道墙壁,没有任何东西,其实每个人看的,只是自己单薄而明亮的影子。 在很久以后我和颜叙知道了那家咖啡厅名字的来历,翟略,原来是留下这家店的老板的名字。 在我家的后面有个破旧的教堂,尖尖的顶,顶上有口破旧得满是铁锈的钟,每天薄暮的时候就会有个穿长袍的老人去推动撞杆,然后突然响起的钟声总会惊起一群停在屋顶上的鸽子,它们开始在天空中寂寞地飞行。我和颜叙有时候会去那里面听唱诗,听管风琴清越的声响。记得第一次我和颜叙走进去的时候我们都戴着耳机,颜叙听着Godflesty e Machine》。当我看着那些祈祷的人的专注的面孔的时候,我没有办法再将耳朵里的喧嚣继续,我摘下耳机,听着安详的风琴声,可是颜叙一脸邪气的笑,戴着耳机,轻轻地晃动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我和颜叙总是常常坐在那些长木椅中间听音乐,可是我再也没有听过那些吵死人的唱片,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教堂的唱诗CD。可是颜叙不管那么多,依然在有鸽子翅膀扇动声音的安静的教堂内听摇滚,摇滚听到死。 后来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你看,你还是要向很多东西妥协。 他很随意地说说,可是我却认真地难过。 后来颜叙毕业了,FOX离开了,林岚消失了,而我上高三了。 后来,每次我用到这个词语我就很难过,多么无奈的一个词语,后来。 颜叙去了他心目中的中央美术学院,在里面过着与画板和摇滚乐相依为命的生活。他总是保持着三天一封信的速度将信寄到我的家里,每次我都拿着他的信走进那扇生锈的铁门穿越青石板的院子走上二楼,然后展开他的信,看完之后就将它们放进抽屉。 颜叙的信总是被我一遍一遍地读,读到几乎可以背下来。就像以前读FOX的信一样我就这样一边听着他对我说北京的音乐和北京的画一边过着我的高三生活。 我收起了那些FOX寄给我的杂志如同收起了一个不醒的梦,我将它们装在一个黑色的盒子里,我知道它们喜欢黑暗的地方。我剪掉了遮住眼睛的头发,一脸干净地走在校园里面。我不再会半夜翻铁门出去在空荡荡或者拥挤的大街上晃到凌晨晃到天亮。曾经有一次我半夜醒来,我想出去,我穿好衣服翻过铁门,可是当我准备从最高处翻到另一面的时候,我突然就没有了冲动,我望着脚下黑色的地面不知道该跳还是不跳,我似乎听到颜叙在外面叫我的声音,可是我明白其实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结果我还是没有出去,可是那个晚上我就失眠了。我坐在台灯下给颜叙写信,用黑色的钢笔,写漂亮的歌词,一大段一大段没有尽头,信的末尾我画了很多残碎的花瓣,还没有画完我就哭了。眼泪掉在信纸上,让那些英文不再清晰。 写完之后我就拿出本英语题库,随便翻开一页就开始做,ABCD飞快地写着答案,那天我一直做到天亮,可是我还是不想睡觉,当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拿着笔对着窗外渐渐消散的黑色说,看,一天又这么过去了,然后我想起了曾经在我楼顶上彻夜跳舞的颜叙,我抬起头,可是再也看不见那些柔软的灰尘从上面慢慢地落下。 aring straigo the shinning sun, FOX在他的论坛上消失已经半年了,我知道他的离开,他现在也许在英国长满香樟的干净的漂亮街道上行走,穿越地面潮湿贴着金黄色落叶的街道,看见五彩缤纷的英文广告牌,看见他曾经写给我的那种漂亮的圆体字,听各种原版没有任何中文的CD,只是没有再给我写信。我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是否快乐,不过我想应该很幸福。 后来,后来,FOX给了我一个电话,在凌晨的时候,而我早就睡下了,因为第二天要考试。我拿起电话听到信号极其不好的嘈杂的声音,然后听到一个人不断用询问的语气叫我的名字,晨树?晨树?我握着电话,一时间觉得时光倒转,光阴像潮水一样哗哗地向后退,我一字一句的说,我是晨树,你是不是FOX? 我问他是不是FOX,就像我当初在大街上问那些背着黑色吉他的人一样。然后我听见了他在电话里面的笑声,他告诉我他在英国,生活很好,不要为他担心。他说他现在安定下来了,可以重新给我寄信寄杂志,他说你会闻到飘洋过海的CD是什么味道,他说那里有很多摇滚的海报,精致得我无法想象,他说那里的地铁站里有数不清的摇滚乐手,披散着头发,自由地歌唱到天亮,他说他的房间的地板上堆满了散落的碟片,像我曾经告诉他的林岚的地板一样,他说他写了很多信给我,现在开始慢慢地寄过来,他要我代他向颜叙问好,还问我们是不是还是半夜翻铁门出去在冷清的大街走路。后来信号就莫名其妙地突然断掉了,一下子整个房间就安静下来,而我想说的话也没有说。 其实我只是想对他说不用给我寄CD和杂志了,真的不用了,因为我现在高三了,我在用心地念书。 放下电话我就再也睡不着,我起来光着脚在地板上来回地走,地板干净而冰凉,没有任何灰尘。我抬头望了望天花板,我想看看上面还会不会掉下灰尘,想看看一个已经没有人的房间会不会再响起跳舞的脚步声,响起颜叙曾经反复唱过的平克amp;#8226;弗洛伊德的《A Great Day For Freedom》。 On to th glasses high we raised a cry for freedom had arrived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好孩子,每天背着双肩包顶着简单而纯色的头发穿过校园,频繁地进出图书馆,安静地做题。只是我的书包里还装着颜叙写给我的信,一封一封沉甸甸的信。有时候我会打开来,然后用10秒钟看掉一页的速度迅速地阅读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句子和歌词,就像我曾经迅速地哗哗地翻 FOX寄给我的摇滚杂志。 有天放学的时候我经过音乐教室,看到门口有张海报,上面的内容告诉我里面正在开一场关于摇滚的讨论会,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推门走了进去。可是三分钟之后我就出来了,因为我坐下来就看到一个讲着粗话额前染着蓝色头发的男生坐在桌子上说他最喜欢的摇滚乐队是零点乐队,周围有一些小女生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我在后面安静地笑了,那个男的望着我不屑地说,你笑什么,你知道谁是迪克牛仔吗?你知道谁是臧天朔吗?他妈的你们这种被老师捧在手里的人怎么会知道什么是摇滚乐。我笑了,我说我真不知道,平时也就只听听刘德华。然后我转身离开。 关上音乐教室的门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笑了,我问自己,我看起来真的是个好孩子了吗?我抬起头,看到天空苍茫的颜色,我想,我曾经张扬的样子,我身上那些曾经尖锐的棱角,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然后我背着书包很快地走回了家,回到家的时候才6点,教堂的钟声都没有敲响,鸽子也还没有开始寂寞地飞行,我放下书包,开始做一张很大的数学试卷。 没有考试的晚上我依然睡不着觉,喝一口咖啡就整晚整晚地做习题。 FOX的包裹开始陆续地寄来了,里面的杂志精美得超乎我的想象。我翻着光滑的铜版纸看着那些漂亮的CD封面和那些诡异的纹身,安静地喝水,然后认真地做题,累了就又翻翻杂志,或者给颜叙和FOX写信,凌乱地写在草稿纸上,可是从来都没有寄出去。 而FOX寄过来的CD,我一张也没有听过,全部寄给北京的颜叙了。收到那些原版的CD颜叙高兴得像个孩子,在电话里明朗地笑。颜叙告诉我他总是听着我寄给他的CD走在北京古老的街道和各种酒吧中,也走在北京拥挤而嘈杂的地铁站里和行驶的轰隆隆作响的地铁上。他说,原来你没有妥协,还在听摇滚乐,而且听的碟比以前的更好。 每次他在信里这么说的时候我就特别的难过,我想告诉他,其实我早就妥协了,可是一直没机会说,颜叙也一直不知道,还有FOX和林岚。here have you gone? 在颜叙高三的日子里,我还在高二,那个时候我无法想见高三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只是我看到颜叙的眼神中总是有些愤怒。 而现在是我高三了,颜叙在北京的冰天雪地里画寂寞的雪景。 颜叙离开之后我开始有一个梦境,那个梦境来源于林岚家墙上的一幅画,那幅画是一些蹲在地上准备起跑的人,尽管他们都望着前方,可是他们全部没有眼睛,只有空洞的眼眶。那个画面在我的梦境中就变成了我身边的人蹲着准备起跑,有颜叙,有林岚,有FOX,还有我,每个人都准备出发,可是一直也无法动弹。每个人都在说话,可是说的都是同样的一句话,一直重复一直重复。 那句话是:让我离开。 我在以后的日子中,特别是在失眠的晚上,我总是对自己说,过了这个七月,让我离开。 我放CD的抽屉已经没有一张CD了,我将它们全部放进了衣柜项上的一个木箱中,就像是当初颜叙来我家的时候将 CD全放在箱子里面一样,我总是告诉自己过了这个七月,我就会出发,带着我的CD,去我想去的城市,住在木质阁楼里,每天在楼上跳舞,抖落灰尘。 那天爸爸看见这个木箱的时候问我里面装的什么,我想叫他不要拿下来,可是已经迟了,木箱从上面掉下来,里面的 CD摔在地板上。我看着那些蒙了灰尘的碟片上的疼痛的刮痕,心里狠狠地痛起来。 今年的冬天对我来说意味着各种各样的奇迹,先是FOX开始频繁地打电话给我,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有电话,每次我在台灯下面飞快地写试卷的答案的时候,我手边的电话就会响起来,然后显示一个很长的号码。我知道那是FOX。他说他的屋顶上现在已经积满了厚厚的雪,像住在童话中的白雪屋子里一样,他笑的声音让我想起那天缠着我讲童话的5岁的弟弟。每次他打来电话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在听什么歌?然后我就答不出来,看着寂静空旷的房间心里有隐约的难过。那些曾经整夜整夜如水一样弥漫在我的房间中的音乐就这样悄悄地退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我的青春,我飞扬的岁月也就这样流走了。 第二个奇迹是我突然收到了一封寄自新疆的信,信封上除了我的地址之外就只有两个字,两个黑色漂亮的钢笔行书,可是就是这两个字,让我几乎难过得哭出来,那两个字是: 林岚。 信封里有很厚一叠相片,里面的林岚笑容灿烂,清澈如同溪涧。她坐在空旷的草原上,野花从她的脚下一直烧到天边,她的面容清秀如同初中的时候一样,长长的头发在风里纠缠在一起,白色的衣服,黑色的鞋。 她在信里说,她一直住在新疆,因为她回到她妈妈身边了,她说其实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可以一个人生活直到死去,她对我说,晨树,我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对你说再见,因为我怕自己要难过,因为你是我在那个学校惟一的朋友。她现在依然爱着那些有着美丽色彩的画,一幅一幅地挂满了自己的房间。 里面有张照片是林岚站在一条延伸的铁轨上照的,照片上她指着那条黑色的铁轨安静地笑。照片背后她用漂亮的行书写着:这条铁路可以通到你现在的城市,我曾经的家。 我对着那条铁轨一直看一直看,看到眼睛都痛了,可是那条铁轨延伸到地平线的时候,还是跌落了下去,我的视线被残酷地挡回来。 最后一个奇迹发生的时候同时发生了另外一个奇迹,我的城市几乎不下雪,可是这个冬天居然下雪了。雪花弥漫在天空里面,然后我看到飞机降落,然后颜叙的笑容舒展在我面前,他对我说,晨树,我回来了。 颜叙回来的那天我旷了一整天的课,第二天去上课的时候我一直在编造借口,可是当我跨进教室的时候老师马上关切地问我昨天是不是生病了,还叫我在家多休息两天。那个时候我难过得要死。 颜叙依然留着遮住眼睛的头发,依然是黑色的长风衣,笑的时候依然会将一个嘴角斜斜地上扬,桀骜而又明朗。可是我的笑容已经让我的所有长辈评价为温文尔雅了。我想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好孩子。也许我应该高兴。 颜叙在我的房间里走动,他四处看了看之后说,没怎么变嘛,还是老样子。他说房间里怎么这么安静,放点音乐啊,然后他拉开他的背包取出几张CD兴奋地对我说,这是买给你的,我很喜欢,你也会喜欢的。然后他拉开我的抽屉,然后我们两个人一起沉默。 那些数学题典英语题库在台灯软弱的光芒下耀武扬威地望着我,颜叙也望着我,我低下头来,没有说话。 颜叙,不要望着我,不要望着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过了这个七月,让我离开。 颜叙说,我们上去看看我的房间吧,有人住吗?我说没有,走吧,上去看看。 房间里因为长时间没有住人,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和木头散发出来的潮湿的清香。颜叙在房间里兴奋地走,边走边对我讲话,他说你看这面墙上我写了好多的歌词,几乎都是我躺在床上听歌的时候写下的,你看窗子上面的那根丝,其实那是我断掉的吉他的琴弦。 颜叙转过身来,对我说,以前我就是一直在这个房间里放音乐,然后就在黑暗中在地板上整夜整夜不停地跳。 我笑了,说,然后开始有柔软的灰尘整夜整夜不停地从我天花板上掉下来。 颜叙,走吧。 我问他,去哪?问完之后我就懊恼得要死。我突然想起以前我们半夜出去的时候都是这样,颜叙说走吧,然后我就起来出门。 颜叙沉默了一会,说,出去随便走走。 我点点头,说好。 翻过铁门的时候我的风衣被铁条钩住了,跳下来的时候我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 我又走在了空旷冷清的街道上,在一个路口遇见了一个24小时的超市,出来的时候捧了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颜叙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在经过建园路的时候一个背着黑色吉他的男孩子从我们身边经过,他走过去了很远之后颜叙停下来问我,他说你为什么不问他是不是FOX?我望着他,张着口说不出话。颜叙一个人朝前面走去,他没有回过头,他背对我说,也许那个人,就是FOX。 在凌晨五点的时候,我们走在一条安静而空旷的街上,两边是安静高大的梧桐,光突突的树桠斜斜地撑开来,越过我们的头顶。颜叙看见一个电话亭,于是他笑着对我说,走,我们去打电话,对朋友们说晚安。 我问他,你要打给谁? 颜叙想了想说打给你的同学吧。 我停下来望望天空,上面黑得如同最深的峡谷,我说,不用了,他们已经起床了,现在也许在看外语或者数学。然后我一个人难过地向前走。 这个冬天结束的时候颜叙就离开了,他走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上课了。那天我没有去送他,我坐在教室里看一本厚厚的参考书,也没听老师讲课。可是上完第一节课之后我还是去了飞机场送他离开。可是我没有见到他,只听到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音从天上掉下来,砸在我的头盖骨上一直震。我观望着颜叙的离开,书包里装着今天刚发的试卷以及28页的物体知识总结,还有我所谓的沉沉的希望。 我闭上眼睛,然后想起前一天晚上颜叙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晨树,过了这个七月,你就可以重新笑得像个真正的孩子了。而我站在窗子旁边,当天快亮的时候,我对颜叙说,你看,一天又这么过了。 我对自己说,过了这个七月,请你让我离开。 回去的路上已经燃起了灯,黄色昏黄的街灯一点一点地漫到街上,我经过一家音像店的时候听见里面在放麦田守望者的那首缓慢迷幻的《时间潜艇》,那个男声对我唱,看,窗外的鱼,排成对,往前追。我站下来听了很久,然后离开。离开的时候那首歌放到了最后,一个梦呓般模糊而脆弱的声音在唱 Dreams come true。 黑色的风突然就灌满了我的风衣。 我仿佛又看见了在黑暗和寂静中跳舞的颜叙,在十字路口写生的颜叙,和我一起翻过铁门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的颜叙,和我一起去教堂听摇滚乐的颜叙,和我一起听钟声响起来看鸽子飞舞的颜叙;看见天花板上掉下的柔软灰尘,我看见了林岚坐在散落了无数碟片的地板上,看见了她在草原上奔跑,头发向后在风中飞扬,野花沿着她跑过的痕迹一路绽放,看见她指着一条黑色的铁轨说,你看这条铁路通向你的城市。我仿佛听到FOX张扬的声音,看到他背着黑色的吉他穿越一个个城市的样子,听见他写摇滚乐评时敲打键盘的清脆的声音,看见他在英国的地铁站里听那些披散着头发的歌手,自由歌唱直到天亮。 一个背着黑色吉他的男孩子从我身旁走过去,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响亮地吹了声口哨,我想停下来,可是却不知道停下来干什么,于是只有盲目地继续走。 那个晚上我就那么一直走走走,一直走到天亮,满心难过,没有方向。 当光线刺破天空的时候,我停下来,我抬起头对天空说了句晚安,可是我却不知道我在对谁说。我想那就给全世界吧。 可是那句晚安升到半空,却又掉了下来,因为没有翅膀,无法飞行。说给全世界听的晚安,最终还是掉下来,砸在我一个人身上。 天亮说晚安——带我回家 我叫晨树,我在新疆长大。很多时候我行色匆匆地穿越着不同的城市。可是内心依然没有方向,如果有一天你在地铁站火车站或者马路边看到一个背着黑色的登山包的孩子,一个眼神清亮可是笑容落寞的孩子,那么请你试着叫我的名字,叫我晨树,我会转过头来对你微笑,然后对你说,请带我回家。 我叫晨树,从小在新疆长大,现在生活在中国的西南角。我小时候总是在两个省之间频繁地穿行,火车绿色车窗圈住的风景成为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墨绿起伏的安静山脉,金黄色的麦田中突然腾空的寂寞飞鸟,飞逝的灰铁站牌,站台上陌生的面容,还有,进入新疆时大片大片的沙漠,一眼望不到边。偶尔会有一棵树在很遥远的地方孤单地站立着,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样子。 小的时候这些画面就开始印在我的脑海中,只是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明白,而现在,一想起总会有点恍惚的难过。有时候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我都会突然停下来低低地念一声:新疆。然后笑笑继续往前走。 很少有人知道我是在新疆长大的,每当听到别人讲新疆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温暖,有时候我会告诉他们我就是在新疆长大的,而有时候,我就只是坐在旁边安静地听他们讲,听到一些熟悉的生活就会心地笑,和所有听故事的人一样。 我墙上所挂的那幅挂毯是一个外国人送给我的,他去新疆旅行的时候买的,后来遇见我,我替他指路,然后他对我说谢谢,笑容单纯清澈。他说他要将挂毯送给我。回家后我将那块挂毯挂在了墙上,然后看见从里面不断掉落出细而柔软的沙子。我知道那是新疆连绵不断的沙漠中的沙子。 你给我一滴眼泪,我就看见了你心中全部的海洋。 我认识的人当中旅行次数最多的人是齐勒铭,因为他的所有的生活几乎都是旅行。他曾经告诉过我他也许一辈子都会在路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走不动那天倒下来,安静地死掉。他是我以前的朋友,初中的时候我们一起听摇滚CD,听到毕业的时候他就突然消失了,然后我开始不断收到他写给我的信,天南地北的邮戳不断出现在我的信箱中,我抚摸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邮票,心里念:齐勒铭,你现在在哪儿? 我总是将齐勒铭的信放在一个档案袋里,然后编号,分类,像是看精彩的旅行杂志。我不像他,我还有我的学业,所以我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会出发,而其余的日子,我就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齐勒铭远方的信笺。偶尔看看明朗的蓝色的天空,想着齐勒铭你现在在哪里? 曾经我和齐勒铭是全校最顶尖的学生,我们在晚上听各种各样的CD,然后在考试中拿最高的分数。只是我们有点不一样,我有最完美的家庭,可是他,用他的话来说就是quot;我只有妈妈,而且都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当我的妈妈quot;,我清楚地记得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忧伤弥漫的笑容,我看到他转过头去,之后就一直不说话。那是在他家门口,我们两个就一直站在梧桐浓密的树阴下,阳光从枝叶间跌落下来,在他黑色的头发上四散迸裂。然后他说他进去了,当他打开门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妈妈,气质高贵可是面容冷漠,她正要出来,她和齐勒铭擦肩而过的时候竟然没有一句话,我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齐勒铭静静地关上门,然后齐勒铭的妈妈从我身边安静地走过去。 他们家很大很富有,甚至有自己的花园和门卫,可是站在他家门前的那一刻,我觉得莫名其妙的难过。 小A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我们像是兄弟一样,甚至比兄弟都要好。我总是拉着小A天南地北四处乱跑,而他总是笑眯眯地跟着我疯,我记得有一个暑假离开学只有10天的时候我拉着他去了西安,那个有着古老城墙的城市,会在夕阳下让人想起过往的城市。 我记得我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弥漫了,昏黄的夕阳渐次延展穿越城市微微发烫的地面,我和小A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火车站,耳朵里充斥着完全听不懂的外地口音和那些爽朗的笑声,一对恋人手牵着手从我们旁边走过去,我开始自由地融入这个城市,像是一直生活在那里一样。那天晚上我经历了一件奇妙的事情,我推开旅馆窗户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在颓败的城墙下面吹埙,恍惚苍凉的声音中,我看到那个人的面容,有些苍老但是很精神也很明朗,棱角分明,他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那个地方,像是一幅年代久远的画,绝美得如同遗落的风雨飘摇的宋朝。我叫小A过来看,他走到窗户边上的时候低低地说了声哦,然后就没有了声音,我和他就在那里一直安静地看着那个吹埙的人,一直看到星光如扬花般落满肩膀。 梦里思大漠,花时别渭城。长亭,咫尺人孤零,愁听,阳关第四声。且行且慢且叮咛,踏歌行,人未停。 我和齐勒铭的出发时间总是错开,当他要出发的时候我总是在上课,而我要出发的时候,他已经在路上,前往下一个驿站。他总是称每个城市为驿站,我问他,那你觉得哪儿是家?他告诉我,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在找。我问,如果找不到呢?他笑笑说,那就一直找。 惟一一次我和齐勒铭一起去的地方是四川的边界,一个人烟很少的地方,没有人把那儿当作旅游景点,可是齐勒铭会。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个当地的人写他生活的地方,还配有照片,于是齐勒铭就决定去了,因为他喜欢上了其中一幅照片上的风景,一大片灿烂的金黄色的向日葵,铺天盖地地蔓延,像是流淌的阳光,浓郁而且散发出摩卡咖啡的香味。当我收到他的电子邮件的时候我刚刚放暑假,于是我告诉他,你要回我的城市,接我。 那个地方很小很偏僻很落后,而且没有旅馆。可是我觉得很平静也很安静,一个地方只要人不多不吵我就能忍受。而且那里的风景很美。那些树都是很安静的样子,朴实而且淡定,像山水画介于泼墨与工笔之间的状态,像是蒙了一层江南厚厚的水气。我和齐勒铭走在那些年代久远的青石板路上,有炊烟从两边的木房子中飘出来弥漫在长长的巷道里,带着世间甜腻而真实的味道。齐勒铭对着路边一只懒散的狗做鬼脸可是那只狗不理他,然后我看见他懊恼得像个孩子。 遇见一座长满青苔的石桥,我们走过去,走到中间的时候我觉得时光倒流我像是个宋朝的词人,长衫迎风而立。 我们试图找到那个写文章的人,可是只找到了照片上的那间草房子,一座我见过的最大的草房子,窗棂上门上落满了细小的灰尘,用手拂开的时候会留下清晰的痕迹,柔软而细腻。我们在房子前面站了很久,看了那棵开花的树很久,安静地笑了很久。 齐勒铭,你是不是很快乐? 你觉得我快乐吗?他转过头望着我,笑容像个天真的孩子。 于是我点点头,因为我相信他是真的快乐的。 离开的时候他在那条巷子的青石板路上玩起了跳格子,手舞足蹈,如同一个长不大的大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块厚厚的草地上,晚上齐勒铭裹着睡袋坐起来和我聊天,像个很大的粽子。我很开心地笑,然后叫他,喂,大粽子。 那天晚上天空散漫星斗,黑色的云被吹到看不见的远方。 我说,齐勒铭,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他问,想什么? 我说我想起了日剧。 他向后倒像要昏死的样子,说,你真是……真是…… 我说,我只是想起了一句台词。 他问我什么台词? 我笑了,我回答他,总有一天,星光会降落到你的身上。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那天齐勒铭的笑容印在我的脑子里,刻得那么深,也许永远也不会消失。 那是我看过的他最快乐的面容,而以前,我总是看到他听摇滚时冷漠的面容,一直看到他初中毕业后突然离开。 齐勒铭本来和我一样向着大学平稳挺进,没有什么好值得担心。可是在初三的那个冬天,在一个寒风灌满了整个城市的晚上,他给我打电话,他说我现在在街上,你可不可以出来陪我走走。那个时候我在颜叙的楼上,我在看他画画,然后我看电话上显示的时间,凌晨一点。电话里齐勒铭的声音让我害怕。我对颜叙说出事了,我们出去。 颜叙和我翻过铁门去齐勒铭告诉我的那条街,然后我看到他坐在路边上,将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他靠着一盏路灯,微弱的黄色灯光从他头顶上洒下来,笼罩着他,光线中,有无数的飞蛾。 我脱下风衣递给他,我说,你要干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我,没有说话,可是我看到他的样子都像要哭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大街上走了一夜,其间颜叙拿出CD机问他你要不要听CD,他摇摇头。我们进了一家很小的超市可是还是买到了咖啡,有一个瞬间我看见齐勒铭在喝咖啡的时候有滴眼泪掉进了杯中,可是我没有说话,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当天快亮的时候,他还是对我说了。他说他回家的时候发现用自己的钥匙居然打不开自己的门,然后他听见房间里发出一些刺耳的声音。 我和颜叙最终还是将他送回了家,他站在他家花园的铁门前面,手放在门铃上没有落下去。最后还是颜叙帮他按的门铃。我和颜叙看见门卫开了门,然后齐勒铭走进去,打开门,他的妈妈站在他的面前,望着他。然后齐勒铭从她旁边安静地走过去。 天已经亮了,我和颜叙离开的时候我忘记了有没有对他说晚安。 第二天齐勒铭没有来上课,第三天他来的时候对我说,我不想念书了。 我没有劝他,我知道他的决定不是我能够动摇的,于是我问他,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还有半年的时间可以想我应该干什么。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窗外的天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那些寂寞的飞鸟。 后来我毕业了,当我毕业的时候就突然消失了两个人,林岚和齐勒铭,初中我最好的两个朋友。 只是很快我就收到了齐勒铭的信,邮戳是海南。 他说他知道了自己想干什么,那就是一直走,寻找哪里是他的家。 从那之后他就一直给我写信。他寄给我的信从来就没地址,所以我只能在E-mail里将我的话说给他,可是他不是经常上网。于是我就只有处在被动的地位,听他讲西藏的雪和新疆的沙。 齐勒铭的妈妈曾经找过我,那天她穿着黑色的衣服,眼角已经有了皱纹,我发现了她的衰老和憔悴。她问我知不知道齐勒铭去了什么地方?我说不知道,我没办法和他联系,只有他联系我。我将那些信拿给她看,然后看到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砸在信封上面。她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从那天起我明白原来齐勒铭真的离开了,在一封邮件里我问他,你旅行和生活的钱从什么地方来?他告诉我,他在各个地方做不同的工作,然后存钱,存够了就出发,又去另外一个地方。他告诉我他在海南做过酒吧的服务生,在西安做过临时的建筑工人,在北京卖过CD,在乌鲁木齐送过牛奶,他说他总是5点就起床,然后开始工作。我问他辛苦吗?他回答说他很幸福。 我想象着骑着车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穿越街道送牛奶的齐勒铭的样子,头发飞扬在黑色的风里面,脸上有满足而单纯的笑容,吹着响亮的口峭,口袋里装着CD机,里面转动着节奏迅速的摇滚。 我也开心地笑了,我想对他说,勒铭,晚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站在一面墙的前面,墙的另一面,齐勒铭骑着自行车穿行而过,他嘹亮的口哨声穿越墙壁散落在我的脚边,可是我望不见他,只能隔着墙壁观望他的幸福。 我在网络上认识了两个很爱旅行的人,一个是黄药师,一个是清和。 我和黄药师的交谈总是平淡有时甚至相当短促,可是我们的关系异常坚固。因为他是惟一一个可以和我两个小时不间断地谈电影的人。他说,我们势均力敌。 有一次在谈到王家卫的时候我问他:知不知道《东邪西毒》中黄药师最爱喝的东西是什么? 一种叫醉生梦死的酒。 这种酒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对过往遗忘的彻底性。犹如迪诺的小提琴,所过之处,一片措手不及的荒芜。 黄药师,你是个有着黑色过去的人吧。 晨树,你只是个高中生,有些事情你永远也不会明白,至少是现在的你不会明白的。 黄药师,你不要小看我,有些事情我不讲出来并不代表我不知道,只是对自己或者对别人有所顾虑。其实你也应该像真正的黄药师一样,喝一坛醉生梦死,然后再在这个世界轰轰烈烈飞扬跋扈地纵横五个年。 晨树,不要忘了我有专业调酒师的执照,可是那种醉生梦死我调不出来,我想也没人可以调出来。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地方,古人说那里浮云无法掠,飞鸟无可渡。 你是说忘川?飞过了忘川又怎么样,忘不掉的还是忘不掉。我去过中国最西边的喀什,最南面的三亚,我想把那些曾经纠缠在我梦境中经久不灭的幻影统统遗忘在天涯海角,可是它们全部跟着我跑回来,在我的梦境和生命中继续纠缠,如同黑色的风,永远没有尽头地吹。1999年末的时候我正在漠河,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城市里面。那里有个很大的湖,可是地图上都没有标记。湖边有一个灯塔,已经荒废了很久,墙面很斑驳,可以看到黑色的砖和那些残留的裂缝,到处都是尘埃。我站在灯塔里面,寒冷的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无边无际的黑暗在身边叫嚣着东奔西走,我倚在长满铁锈的栏杆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哭了,新世纪就这么来了,新世纪就这么到了,而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迎接新的一百年。阳光在周围空旷的大地上践踏出一片空荡荡的疼痛,一瞬间我看到了自己的孤独,它竟然那么庞大。我就像是那只凤凰,五百年五百年地寂寞着。晨树,你知道朝阳下结冰的湖面是什么颜色吗? 蓝色?红色?我不知道。 看过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是黑色,无穷无尽的绝望和汹涌。你知道在新世纪的曙光中流泪的感觉吗? 不知道,而且机会已经错过,我无法等到下一个百年。 那种感觉就是没有感觉,因为眼泪一流出来就已经结成了冰。离开那个灯塔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日记留在了那个灯塔里面,还有我发出白色光亮的手电。我不知道那些光线可以持续多久,但我希望另外一个看到灯塔的人会在黑暗中看到那点微弱的光。不过我想应该没有人可以找到那个灯塔了,所以我的往事也会永远地冰封在那里,没人可以触及。 我总是喜欢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床散发的温暖。我觉得自己是在找一种可以抵抗麻木的无常和变数。我总是行走在这个城市不同的陌生的街道,看着陌生的门牌,想象里面的人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同我一样,颠倒过来。我喜欢看着自己在大街上行走时留下的不清晰的轻微的脚印,然后看着它们被滚滚的人流喧嚣着掩盖。 那些流淌在街市上的所谓的人类的文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无穷无尽的广告牌,流光溢彩的宽幅荧幕,西装笔挺面容冷峻且麻木的男人一边匆匆地走一边用很低的声音埋头打电话,偶尔抬起头的时候可以看到他们空洞的眼神,我想那就是我以后的样子,想着想着就绝望。我记得春树的一句话:我就是那么地热爱绝望。 我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喜欢人多的地方,比如商场比如地铁站,我喜欢那些平凡的人所表现出来的生存状态,洋溢俗世喧嚣而腻人的香味,然而我却总是无法融入其中,我总是无法避免地要抬起自己的头去望那个沉默的天空,然后听到飞鸟扇动翅膀时寂寞的声音。周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都是别人的热闹,我的寂寞,在地下黑暗潮湿的洞穴里彼此厮杀。 我记得在离开西安的时候我满心喜悦地在地摊上买很小的兵马俑,准备拿回去送人,在我付钱的时候小A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直到火车离开的时候,他才在刺耳的汽笛声中缓慢地说,晨树,其实你是最怕寂寞的人。 陌生的人啊,请你停下你匆忙的脚步,我不认识你,但我看得懂你背着登山包时的寂寞的姿势。我知道你一直在走一直不停留,你想找到你生命中那个等待了你很久的驿站,也许是一个人温暖的眼神,也许是一个明媚的笑容,也许是一个宽厚得可以避风的胸膛,梨花落满肩头。可是在你没有找到的时候,请让我给你个休息的地方,因为我知道,你心里的疲倦。我知道你们纯洁的愿望,那就是找个温暖的地方睡觉。 每个旅行的人总是用自己的方式来见证在一个地方曾经留下的痕迹。我和小A总是在天亮的时候离开我们昨晚停留的地方。在我们把睡袋装进行囊之后,我们会对着那些空旷的峡谷,辽阔的草原,温柔的溪涧大声呼喊,然后对它们说再见。曾经有次我们离开一个山谷,我们的声音一直在那里飘荡,回声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我和小A在我们自己说quot;再见quot;的声音中离开,走在微微消散的黑暗中,走在渐渐到来的光明里。 而齐勒铭总是将自己的随身携带的CD碟片用线系起来,然后将它们挂在树上,他总是在那些树下面一个人说话,也许是讲给树听,说完之后他就背着行囊继续上路。头发飞扬在风里面,树上的CD碟片在风中轻轻地摇晃。那些说给树听的话,嵌在树的年轮中,随流年一点一点长成参天的记忆。 黄药师总是会留下自己的日记,他总是一边走一边写,然后离开一个地方就将日记撕下来留在那里。我曾经问过他,你写的那些东西你还记得吗?他说,不记得了。我说,那你还写它干什么?他说,写下来,就是为了要遗忘。 而清和,总是有很多很多的地图。她每到一个地方总是会买张地图。我记得我去上海的时候她来接我的飞机,我们坐在记程车上,她拿出一张上海地图来看我们要去哪里。我记得当时我笑了,我说我好自卑,住在上海的人都买上海地图,而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清和是我认识的很独立的女孩子,她告诉过我一些关于她在外面流浪或者说是行走的事情--一个人,单独地在路上。她对我讲她曾经拉着一棵树爬上一个小山坡,结果发现手上全是被压死的虫子,黄色的汁液粘在手上,没有水洗手,于是用塑料袋套住手然后吃面包。她说的时候像在讲一件很好笑的事情,笑容灿烂单纯如一个孩子。可是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有不为人知的长满阴影的角落。她对她曾经在网吧里度过的没日没夜的六天轻描淡写,可是我知道那种压抑的状态,没有希望,没有方向。她对我讲起她旅行途中的事情,详细可是又简略,像是破碎的散文,一段一段跳跃。 当她讲的时候,我们行走在上海的凌晨的街道上,有些风,冷,可是人很清醒。我们走进一家很小的超市买了咖啡,当时我感觉像是和颜叙走路一样,只是我没对她提起。我忘记了是哪条街,只记得有几栋木头别墅,安静地站在路边上。然后我对她说以后我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我们一直走走到一个陌生的街心花园,看到几个恐怖的雕塑,路上我对她讲刘亮程,讲刘亮程文字中的大雪。 她和我一样爱用照相机照风景而不是照人,她告诉我曾经她见过的最美的风景,那是她在火车站的站台上,落日从铁轨的尽头落下去,天空全部被烧成红色,铁轨的尽头淹没在落日的余辉里。 我听着她讲话,然后安静地笑。 黄药师是个软件设计师,收入不稳定,时而暴富时而长期没有收入。可是他永远不会没有钱花。他不需要供养父母,相反他的父母会在他没有钱花的时候为他提供相当丰厚的物质保证。他总是在各个城市之间晃荡,认识他的时候他在上海,然后他一路游荡,笔记本电脑跟着他,他随时告诉我他在哪儿哪儿哪儿,杭州,北京,西安,拉萨,洛阳,开封,武汉,离我最近的时候他在成都,可是那个时候我在考试,于是我们还是没有见面。他总是喜欢从全国各地给我寄明信片以及关于电影的一切,比如《东邪西毒》的英译版海报,比如王家卫在电影学院的发言稿。最近他从E-mail里告诉我他在敦煌。 敦煌不是没有人烟吗?你在那里干什么? 你一定没来过敦煌。这儿也是车水马龙充满俗世迷人的香气,这儿不是世外桃源,这儿依然有为了几块钱而大打出手的街头小贩和为了几十块而陪陌生人睡觉的女人。那些人们深深信仰的东西早在几千年前飞天的飞天,羽化的羽化,剩下的雕塑没有灵魂。下次你来敦煌的时候,我带你去看飞天脸上呆滞的光芒。 中国文物保护协会和旅游协会的一定恨你入骨。 呵呵,我一直觉得《东邪西毒》里的沙漠是在敦煌,我一直在这儿等待那些沉默的刀客。初六日,惊蛰,天龙;中煞,宜出行,忌沐浴。 所以你就一直呆在那儿?如果那些刀客一直不出现呢? 我就一直呆在那儿。 那么黄药师,你什么时候才回你那没有桃花的桃花岛? 也许永远也回不去了。欧阳峰不是也没有回白陀山庄吗? 也许你和他都会成为流亡者,从中原到边塞,满眼风沙。 黄药师说我对他的定位很准确--流亡者。我不置可否。其实我更像是在说自己。很早以前我就说过,我的生命是从一场繁华漂泊到另一场繁华或者苍凉,我停不下来。黄药师曾经对我说过他走到一个城市就会努力地去找让自己停下来的理由,可是依然没找到,目光看出去,到处是沙漠。那些在黄沙漫天的风中飘扬的残破的旗帜,像是心中一些绝望的标记,无法磨灭。 晨树,其实我们不一样,你比我幸福。尽管我们都无法到达彼岸,可是你起码知道你的彼岸在哪里,即使你无法泅渡,可是彼岸的焰火依然可以衣你华裳。可是我不一样,我是迷失了所有方向的人。你知道杜可风吗? 知道,王家卫的御用摄影师。 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是个水手的后代,我不知道我的家和陆地在哪儿。我是在雕刻时光中看到这句话的,它出现在杜可风的一本影像文学集上。你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盲目和绝望吗? 我明白,就像传说中的那只最悲哀的鸟。 对,没有脚的鸟,一直飞到死,一直不停息。 我总是翻那些精致的旅游画册,翻到绝美的风景就剪下来寄给朋友。我总是喜欢那些小说中描写陌生城市的文字,它们总是让我感觉温暖。 比如我看到描写卡萨布兰卡的段落,卡萨布兰卡,一个北非偏西海岸的地方,一个摩洛哥境内的城市,一个讲阿拉伯语和法语的区域,一个离欧洲和非洲交界的直布罗陀海峡不远的地方,一个面朝大西洋有着磷酸盐矿产的领地。我看着这些文字总是在地理方面的联想中得到安抚,却完全忘记了在那曾经演绎过的爱情,英俊硬汉亨弗兰amp;#8226;鲍嘉,多情少妇英格丽amp;#8226;褒曼,永恒的分离,黑人钢琴师山姆弹奏的《时光流转》…… 我曾经看到过一个电影画面,长达三分钟的镜头,全是描写布鲁塞尔机场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我对黄药师谈起这个画面,他对我说,那是《繁花满城》中的镜头,然后我想起了那部电影里所有昏黄的场景。 我曾经问过齐勒铭,我说你这样一直走会不会累,会不会寂寞? 他说其实一直旅行的人最寂寞,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停下来,所以他们只有一直走。因为陌生的环境中,什么都是新鲜的,没有时间停下来让一切变得熟悉和无聊,最后就变成寂寞。 而清和告诉我,其实人们的漂泊还有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离别。 我记得小许曾经对我说过一段话,那是一个人写的的书评里面的内容: 在这个地球上生活的人们,每天只能看到一次落日,但他们仍然拥有在不同的地方看落日的自由,这或许是部分人漂泊的理由。离去,使事情变得简单,人们变得善良,像个孩子那样,我们重新开始。 《春光乍泻》里面,何宝荣总是说,黎耀辉,让我们重新开始。那个电影里面我最喜欢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瀑布,美丽忧伤如同情人的眼泪。电影开始的时候有段公路,笔直延伸,没有尽头。 而有些离开,却没有任何原因。我曾经有一个同桌,一个讲话声音都不敢过高的文静的小女生,家境富裕,父母总是给她大把大把的钱,可是却很少在她身边,因为他们总是很忙。于是她就离开了,离开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中,她依然按时上课依然考试,因为她就住在离她家一百米的一家宾馆里面。每天早上她站在宾馆门口看她的父母行色匆匆地上车,没有任何异常,也许他们只是觉得她去同学家住几天,她总是在等待自己的父母开始寻找自己。七天之后这个女生回去了,没有对父母提到这次的离开,父母也不问,依然忙。她表面风平浪静的样子,其实我知道她内心的难过。当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看到她滴下来的眼泪。 我将这件事情告诉清和,当我讲到我知道她心里很难过的时候,清和说,我也知道,那种感觉,很难过。 2002年的冬天,我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冬天,小A去了日本,一下子隔了国境。我总是望着东边的地平线想象着他讲着低低的日语的样子,想象樱花落满他的肩膀。 突然想起小A会不会再背着行囊出发,去陌生的空旷的地方,走陌生的路,听陌生的语调;想起我和小A曾经差点死在一片空旷的平地上,那天我们睡下的时候离公路还有一段距离,可是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边全是车的轨迹。我吓得要死可是小A居然一直在笑。 我抬起头看天空,可是没有飞鸟的痕迹。 这个冬天下了一场大雪,一个晚上我在电脑屏幕面前和黄药师quot;讲话quot;。我问他你现在在哪儿,他告诉我他在大连。 黄药师,年尾又到了,准备去什么地方? 不了,也许今年我就呆在这个城市静静地听下雪的声音。大连冬天的大海很漂亮,夜晚的时候会变成银白色,你可以来看看。 那个晚上我坐在电脑屏幕前面,看着黄药师打过来的字一行一行飞快地出现又飞快地消失,像是书写在水面的幻觉。我捧着手呵着气,看窗户上渐渐凝起霜花,屋外的雪漫天漫地地飘,我的心里一片铁马冰河的冲撞,听着一个来自大连的声音。 年末的时候齐勒铭给了我一个电话,他告诉我他在云南,那里好暖和,风都是绿色的。他说他奔跑在那些参天的绿树之间,像是大闹天宫的那只得意的猴子。然后我告诉他,我马上就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了。我讲完之后齐勒铭就没有说话,我一瞬间觉得自己那么恶心。 有些人是可以一辈子不被改变的,我行我素,可是,有些人,却一辈子困在牢笼中。 接近天亮的时候我挂掉了电话,可是我忘记了对他说晚安。 一年就这样过去,而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想对所有在路上的孩子,那些背着行囊匆匆赶路的孩子说晚安;我想站在他们旁边告诉他们你不孤单;我想重新找回自己曾经张扬的日子;我想重新看到异域他乡落日的余辉,重新躺在睡袋里像个孩子一样梦中发出甜美的笑容;我想和齐勒铭再去那个被人们遗忘的小镇;我想和小A一起继续站在人潮汹涌的站台上;我想和清和在午夜冷清的上海街头喝着外卖咖啡,我想对齐勒铭对小A对黄药师对清和说话;我想告诉他们很多事情可是我却忘记了所有的语言。 CD机突然没电了,发出刺耳的断电的声音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茫然四顾。我停下来。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寻一夥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思想的声音 我,一个普通的孩子,身体健康笑容灿烂,热爱生活可惜爱过了头。我总是思考一些不容易有答案而且容易让我对生活失去信心的问题,其难度不会低于哈姆雷特在生存与死亡之间的痛苦挣扎。 其实我觉得我是将自己美化了,我的这种状态与其说是思考不如说是神经错乱,而且后者明显要贴切很多。 坐在车上我总是很容易就灵魂出窍,因为窗外穿梭不息或激动或冷漠的人群总是给我太多太多关于这个城市的暗示。比如路边高傲的白领女子与满面尘灰烟火色的老妪。尽管艺术需要对比和参差的落差美,可是这样的对比让我束手无策。就正如我接受艺术中的夸张和移接,可是我还是会对达利笔下的象群感到恐惧。我总是不明白那么伶仃的细脚如何承受上吨的体重,况且背上还有人类耀武扬威的行动宫殿。越不明白就越恐惧。人类总是害怕自己未知的东西。其实这是一个好现象,如果有一天人类什么都不怕了,那人类也快玩完了。我不是危言耸听。余光中有本散文集叫《高速的联想》,我想我是低速的联想。没人会对公车的速度抱有希望,我也没有,但是我也不失望。我觉得这样的速度比较适合我神经的运转速度或者说是错乱速度。公车高大的玻璃总是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个精致的橱窗,外面的人和物像是精心编排的设计,一千一个渐次上演。看着他们我总是很难过,这个城市是如此的诡异却又如此的单调,重复的生活让那些匆忙的人陷入一种不易觉察的麻木,没人会思考城市与尘世的区别,偶尔会有学生在语文考卷上区分quot;城市quot;与quot;尘世quot;的读音。所以我也只好继续重复先哲说过的:生存即苦难,活着即炼狱,我们无处可逃。窗外路边是各种各样的商店以及里面用一般等价物来购买劳动产品的人,街道边是春深似海的香樟以及从枝叶间摇晃下来的阳光,一瞬间我想到辛酸想到忧伤,我觉得自己矫情恶心得像一个文人。 我也会在看电影的时候发出各种各样的思考,以至于我不得不将电影重看一遍、两遍直到N遍,电影的内容往往模糊而电影带来的感觉却清晰分明犹如切肤。我喜欢看恐怖片可是我不害怕好莱坞高科技所幻化出的怪物,不管是虚幻的异形还是真实的恐龙,我想只要恐龙敢到我家的后院喝水我就用加大型猎枪将之射杀。可是我怕贞子,因为她太像人。如果贞子从电视机里爬出来我会果断而迅速地从另外一台电视机爬进去。蒲松龄说人死后会变成鬼,鬼死了会变成鬼的鬼。鬼的鬼非常地怕鬼,就正如鬼非常地怕人。按照如此推算人就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我可以想象一只狮子咬死另外一只狮子,可是我却无法想象一只狮子用辣椒水老虎凳来对付另外一只狮子。可见智慧并不完全是善良的东西。雅典娜赐给人类的是一把双刃剑而非盾牌,砍伤敌人也割破自己,最后的最后大家同归于尽。很多人将《A.I.》归于科幻片,少数人将其归为探索人性的艺术片,而我则将它看成恐怖片。电影里疯狂的人以屠杀外型与人类一样的机器人作为生存的乐趣,手段包括肢解,火烧,浇硫酸,而一个机器人却在为得到人类的亲情而倾其一切努力。如此荒唐的倒置叫我作何反应?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不仅存在而且一抓一大把。恐惧已是必然,只是恐惧的程度高低而已。《A.I.》的结尾大卫终于还是得到了人类一日的亲情,而他的代价是机器人近乎永恒的生命。quot;当你学会睡觉的时候你就学会了死亡。quot;大卫最终还是拥着他的妈妈睡着了,表情温暖而甜美。可这样温情的画面却让我难过得胃痛。快乐的猪和痛苦的苏格拉底我历来都是向往前者,并且思考越多越痛苦的道理我也早就明白,可是脆弱丑恶的人性总是让我无可避免地成为痛苦的猪。一痛三四年。 可是在中国,写论文的思想家看不起卖弄技巧的小说家,小说家看不起电影剧本创作人。众人叫嚣:别拿电影说事儿。无论是主流票房大片还是边缘另类作品一律遭到四分之一眼角余光的待遇。似乎渐渐小说都不再玉洁冰清,上海的那几个宝贝为某某卫生间够气派否某某男人够猛烈否穷尽言辞,并且把所谓玉照满世界扔,一同在网上破口大骂如同泼妇,也许就像王泽说的:也许她们约好了,so t大家一起出名。 没有天,没有地,没有酒,没出口。什么都没有,也许这才是世界的本质。quot;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quot;,佛祖的训诫常常有用。我是个多信仰的人,我知道肯定所有的信徒都会骂我的不专与轻狂,可是只要是能让我释然的信仰我都乐意去接受,哪怕做一个讽刺漫画里戴着十字架拜观音的基督教徒。梦中的梦中,梦中人的梦中,也许一切都只是繁华的布景,可能某一天,人们在布景前所有的蠢动都会突然消失,一夜间繁华落尽,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几亿年前猖獗的恐龙也是无声无息地消失掉的,徒剩下庞大静默的骨骼让人唏嘘。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有那么多的人选择朝生暮死放浪形骸,也许大家只是想在死亡之前与尽可能多的人发生尽可能多的关系,然后一起手拉手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是悲哀还是悲壮?释迦牟尼脸上的表情永远慈悲,可千山万水五行三界却还是逃不过一个quot;空quot;。 我觉得好笑,我笑了笑结果脸上是痛苦的表情。我觉得自己无可避免地重新恶心得像一个中国的小文人。就像他们乐意称喜剧为quot;讽刺剧quot;或者quot;含泪的闹剧quot;,他们认为笑要笑出眼泪笑出痛苦才算笑得深刻,可是这违反人的生理本能。郭小橹说:quot;中国的知识分子天性崇拜苦难鄙夷轻浮。他们认为喜剧的目的必须与喜剧形式的出发点相背离那才是对的。quot; 我不喜欢走路可是我却走了很多路。人类发明以车代步对我而言真是意义重大。我想人类建造的庞大的物质文明的确不断削弱人的精神意志,哪儿舒服就往哪儿靠,理所当然地往死里懒惰。我走路的时候总是浮想联翩,街上的车水马龙与光怪陆离,无穷无尽的广告牌,今天的有点甜,明天的27层净化,一切都给我物质上的直击与精神上的暗示。我不止一次地碰见一个低眉善目的修女就跟着她走,忘记自己原来的方向,一直走到这个城市惟一的一所教堂里面。我既不祷告也不聆听,我就站在34排长木椅中间神经错乱。思想上下沉浮生生不息。我看着修女圣洁的脸就只想到圣洁,很少去想当年被抛弃在教堂后门边的小女婴如今已长大成人。很少想可是我还是想过,我觉得自己异常恶毒。古人说了人的三重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是庸人,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是伪装智者的恶心的庸人,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注意与第一重境界含义有了根本的区别)的才是真正的智者。我总是在思考庸人与智者的区别,两者是那么地相象却又那么地疏远。我看见修女圣洁的脸就看到了圣洁,可是我还看到了圣洁背后聚集在一起又弥散开来的历史的烟云。我不知道自己算是智者还是庸人,或者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心的伪装者。 以前我总是用一些独特的言行来标明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独一无二,可是我发现没有必要。以前我总是自豪于自己品位的非主流而嘲笑一切主流的东西,可是我却忽略了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几年前认识朱哲琴的人少得可怜,可是转眼她的演唱会开到全国疯转,在上海我看到《天唱人间》的海报飘荡在各条大街上,上面朱哲琴画着精致的妆,回想她刚出道时披着氆氇素面朝天唱《阿姐鼓》的样子真是恍若隔世。然而我的另类却不能彻底,我干什么都不能彻底。比如我成绩很好可是却不是顶尖,我无法让自己安守在那个用书本围起来的金字塔里面享受刺人的高处不胜之寒,外面的红尘对我有太多太多的诱惑,我双手抓满的同时双眼仍应接不暇,可是我不讨厌考试因为它证明我的价值。比如以前我想过要让我的文字绽放其价值,可是当我第一次领到稿费的时候我体会到了理想转变为现实时一瞬间的恶心,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现实有什么好恶心的。比如我听重金属听死亡摇滚,可是我却有干净明亮的好学生样子,我不会将自己装扮得像一个愤世嫉俗的小朋克,当我带上耳机的时候别人总是问我是不是在听刘德华,我笑笑说不是我是在听黎明,没人知道高速运转的是一张摇滚CD--连北京都很难找到的《撞昆仑》。我很早就听过伊索寓言中的quot;一百只鸟有一百零一种落地方式quot;,可是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无论高调低调主流另类,怎么活都是活,欢欢喜喜一百年。你拔下一根头发它也是独一无二的,别人的要么比它黄要么比它黑,可是没有和它一样的。甚至连quot;今天的你已不再是昨天的你quot;,因为生物老师说细胞持续分裂与更新。所以我开始听一些纯商业的流行乐,比如格莱美比如tOP 20。我收起以前的摇滚CD如同收起一个不醒的梦。梦人人会做可是能占梦的有几个?占不破就不要做。 说着说着我就很悲壮。我总是在悲壮的情绪里反复游走企图寻找到一条出路,偶尔我会想到王菲眼角用碎钻拼成的眼泪和她梦呓一样的RAP:我想找条出路,到底有没有出路。这种情况有点像我置身子一口枯井之中四面碰壁,情况更糟一点的时候连井口都会封起来。那不再是上穷碧落下黄泉,而是上黄泉下也黄泉,彻底地没有出路。其实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我总是在等待别人将路走出来,可是等白了头发还在等着。只有轮回继续地转,日升月沉草木枯荣。有些事情沉淀了,但太多的事情却被遗忘,刻意或者无心。我的朋友说:若能不去遗忘,只为纪念,只感温暖,那么我宁愿一生只作一季,一个笑容带走一年。是谁说过:时间仍在,是我们飞逝。 所以悲壮的时候我就昂首挺胸,仰天一笑泪光寒,然后继续像顾湘一样满面笑容地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滚滚红尘翻两翻,天南地北随遇而安。小蓓说哪怕再不和谐的旋律,唱到最后,暗哑也变作了深情。可是那需要怎样的坚持怎样的勇敢和怎样的神经质? 佛祖脸上的笑没有轻浮却有嘲讽:世人太执着,镜月看不破。可是怎样才看破,放下十八界是否就身轻如羽化?身上的枷锁与脚下的水牢该如何超脱?李白花间一壶酒可以邀得明月徘徊影凌乱,可是就我而言,明月邀不下来,只有单薄的影子空空荡荡地飘在枝叶间被刺得千疮百孔。 谎言终究是谎言,可我还是不忍将那张薄薄的窗纸捅破。我宁愿自己骗自己。可是这样的生活让我难过得胃痛,痛得肝肠寸断死不足惜。无知者无畏无痛无忧伤,知者早已超脱,只有我这样的半知者活该痛得肝肠寸断死不足惜。 生活的琐碎与空洞密密麻麻地回旋缠绕,编织成铺天盖地的一张网,我在网中央神色安详地坐着,没有逃跑的欲望与冲动,因为我总是幻想自己已经身在网之外,如同佛经中的quot;觉是quot;,想着是也就真的是了。我坐在网中而时光荏苒,物质和岁月轰轰烈烈地向后退,而思想和灵魂欢欢喜喜地向前奔,如同飞天一样升华精神而空留下肉身。惟有思想冰清玉洁地持续拔节,如同雨水丰沛中欢天喜地的麦子,张楚说:麦子向着太阳愤怒地生长。 我和我的思想也在向着太阳生长,可是我不知道有没有愤怒。 但可以肯定的是,明天的太阳总会升起,而且一定是新的。 毕业骊歌 还记得两年前看《将爱情进行到底》的时候,看到若彤、杨铮他们一起对着镜头喊“我们毕业了!”的时候我正在喝水,看到他们阳光而清澈的笑容,觉得幸福就是那么简单而且一击即中,纯净水顺着喉咙往下往下,一直流到那个最深最深的地方,回旋,凝固。那个时候我才高一,想象高三毕业时盛开的凤凰花,那是离我多么遥远的事情。尽管遥远,可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过去,像夸父一样,朝着那个注定涂满如梵高画作般惨烈妖冶的色泽的结果,步履蹒跚地走下去。 然后日子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诗人说:一回首一驻足,我们都会惊叹,因为我们以为只过了一天,哪知道时光已经过了一年。 某某杂志上说,毕业如一窗玻璃,我擦着凛冽的碎片不避不躲一扇一扇地走过去,回头一看,只是一地的碎片;一地的流质。 考完外语的那天下午,我很平静地从考场中走出来,阳光耀眼甚至可以说是刺眼,一瞬间,我曾经预想的激情和放肆离我很远,我觉得自己19年的生命在阳光下被轻易地洞穿,当我想着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我的心里竟然感到了那么一些难过。周围人流汹涌,兴奋与沮丧如寒暖流交织着从校园地面流过,我看到周围年轻的面孔,斑斓的表情,想起了他们的还有我的在橙黄色台灯下度过的无数疲惫的夜晚,头顶寂寞的星星,忧伤渐次灭顶。 我以为自己是永远不会忘记高三的,我以为自己可以随时回忆起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时,如同看自己的掌纹,丝丝入扣。可是仅仅是现在,在高考结束的第三天,我已经对那些莫名忧伤的夜晚感觉到模糊,如同大雾中的玻璃窗,外面的世间百态氤氲成模糊的水气只有忧伤的感觉,一再一再,一再一再地倏忽而过。 我能记起的只有我书包里被认真装订的试卷,上面有我认真的蓝色墨迹和更加认真的红色墨迹,我总是不厌其烦地翻看它们如同几年前我翻看小说一样虔诚。我能记起的只有我书桌上厚厚的参考书,大部分没有时间做,可是仍然一本一本地买回来,微微说这是满足内心的愧疚,为自己浪费时光而赎罪。可是让我自己惊奇的是,我居然可以清晰地记得每本书的名字,乃至每本书中知识章节的排布。只是我在高考完的那天就把它们全部送人了,我没有勇气去面对它们,面对那些空白的习题,怕后悔萦绕我将来的生命。我还可以记得各科老师的电话,在高考前的十天假期中,我总是打电话给他们,在他们详细的讲解之后听他们温和地鼓励我说:不要紧张。我记得自己的模拟考试排名,记得填报志愿时的惶恐,记得放弃理想时的难过,记得雀巢咖啡的味道,记得午夜星星寂寞的清辉,记得自己在相框中放的卡片上面写着:Evennowtill。 记得绝望和希望,彼此厮杀。 毕业了。连续玩了两个通宵,一大群的朋友,啤酒摇一摇,拉开,四处的泡沫,午夜冷清的街道,卡拉OK嘶哑的声音。 其实和我想象的毕业的样子不一样,我以为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激情,像是死里逃生般的欣喜若狂。可是大家似乎都没劲了,微微说越玩越空虚,空到自己手足无措。大家在唱歌,我在喧闹的歌声中对她讲一个故事,只有开始和结局,却没有经过,因为我忘记了,讲到后来连我自己都忘记自己在讲什么了,只知道自己的故事中反复出现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微微说她将来要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前提是她有了很多的钱。 后来我们唱歌,唱到后来眼泪都要出来了。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或者两者都没有,更加值得难过。 睡在露天公园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流浪汉,想起学过的成语:幕天席地。头顶的星空看起来格外空旷和庞大,感觉如果不是路灯与霓虹奋力地将黑色天幕向上撑,那么天空真的会掉下来的。周围的风在夏天的夜晚带着让人讨厌的黏腻的水气,又热又闷。大家玩累了都不怎么说话。我和CKJ头靠头睡在长椅上的时候突然想起很多事情,一幕一幕像是放电影。突然想起中那些弥漫热气和浮躁的青春日子,一段一段剪影时光,那些迷惘寂寞孤单愤怒的孩子似乎和我们一样。未成熟的脸,明亮的年轻的眼睛,落寂的笑容,明亮的伤痕,孤单地在站台上观望火车的身影。似乎我们的青春就是在这样的喧哗和宁静,希望和失望,振奋和沮丧,开心和难过中渐渐发酵,或者变得如酒般香醇.或者腐烂得不可收拾。在我一次转头的瞬间,我看见微微和ABO在我们对面的长椅上似乎在说着什么,ABO很难过的样子,而微微低着头没有说话,我想问,可是想想又算了。 我又想起了关于曾经讨论过也一直在讨论的关于离别的问题。我身边的朋友换了一拔又一拔,大家纷纷地聚拢来,然后有些人匆忙地离开,有些人一直在我身边。我像是站在斑马线上的一个迷路的孩子,周围的喧嚣、速度、人潮全部打乱我的思想和记忆。 曾经有句话说:一个人要学会在自己的记忆中选择,那么他才可以经常快乐。 我学会了选择,却做出了最错误的选择。我选择记住了生命中冷雨弥漫的寂寞黄昏,寒风凛冽的孤单清晨。我记住了生命中那些让我低落的难过却没有记住那些温暖的眼神和柔和的声音。我是个失败者。而天空的星斗明亮且永世流转。 小A说他回忆起自己高三毕业第一个感觉就是好像看到亮得刺眼的阳光,浓郁的绿阴和盛开的凤凰花。小A没有毕业纪念册,因为他的朋友不多,我也没有,却不是因为没有朋友。我忘记了自己当初选择不写毕业纪念册的理由,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彼此要忘记,那么那些终将发黄的精美的纸页也无法挽留记忆的遗忘,而如果彼此记挂,那么即使没有联系,依然温暖。 在我们毕业离开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学校广播里反复地放着那些略显暗淡的校园民谣。在最后的那几天里我和微微一起在湖边上倒数我们还能看几个校园的落日。那些温暖但哀伤的夕阳将我们的姿势剪成忧伤的剪影,留在了弥漫花香的空气里面。 “你说每当你又看到夕阳红,每当你又听到晚钟,从前的点点滴滴都涌起,在我来不及难过的心里。”很多人开始拍照,可是我没有。微微说要下什么时候我们去拍照片吧,我说好啊。可是就一直这样讲,谁都没说出来,似平是怕一拍完照片,大家就各奔东西,没有了再相聚的理由。我每天穿行在高大挺拔的香樟下面,抬头的时候总会想到我就要离开,而伤感就弥漫了上来。 拍毕业照那天,CKJ站在我旁边,我站在小杰子旁边,然后一按快门,一闪光,定格,凝固。 我们的高三。我们的十九岁。我们打球玩游戏的日子。我们骑在单车上的青春。仿佛一瞬间,又仿佛是永恒。 序 每次站在夜色中我总是会获得一些恍惚的暗示,我是城市中一个习惯倾听的人。我总是喜欢站在大厦的顶上,仰望寂寞的天空,看到有飞鸟寂寞的身影斜斜地从我眼前消散。我的思想绵延整个世界,布拉格的第一场雪,布鲁塞尔喧嚣而空洞的机场,上海昏黄的天空和外滩发黄的外墙,拉萨湛蓝色的湖水,苏州深远悠扬的暮鼓晨钟,丽江古老的青石板路,东京飘零的樱花,扎幌的最后一班地铁和田间突然腾空的飞鸟每个城市都是一种印记,而我孑然一身见证一场又一场的别离与伤逝。我可以看到生命中凌乱的碎片从眼前缓慢地飞过,捕捉到每场繁华间短促的罅隙,而我在这些片段和罅隙间起舞。当幻影消散,我热泪盈眶。每个城市,每条街道,都有人在阳光下彼此赤裸地厮杀,也有太多沉默的孩子在黑暗中悄悄地流泪。我可以听到他们内心绝望的歌唱。那些孤独,寂寞,伤痕,死亡,别离,思念,等待,稍纵即逝的温情和绵延永恒的绝望,如同夜色中一支华美的骊歌。突然想到一句我看到过的最绝望的话:我就是这么地热爱绝望。 天亮说晚安——曾经的碎片 那天我站在路边的车站等车,我是要到一个老师家去补习,书包里是成千上万的试卷和参考书。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从我身边走过,背着把黑色的吉他,破旧的牛仔裤,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他险上的表情天真而狂妄,哼着一段重复的旋律,我知道那是平克·弗洛伊德的歌。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我悄悄地低下头,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是我马上又摇了摇头然后笑了。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可是我知道,那些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的柔软的灰尘,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了。 我叫晨树,我在中国的西南角生活。很多时间在念书,很多时间不说话,很少时间看电视,很少时间睡觉。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日复一日地继续。 至于我曾经的生活,我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它刻进了我的生命,留下深刻的痕迹,日日夜夜在我血管里奔流,不肯停息。而且,一直绝望地歌唱。 而歌唱的旋律,破裂而又华美。如同暮春樱花惨烈的凋零和飘逝。 我住在一栋三层楼的木房子里,最下面是我父母,中间是我,最顶层是个比我大一岁的男孩子,名字叫颜叙。生活沉默,摇滚乐听到死。 颜叙来租房子的时候提着两只很大箱子,他仅仅对我妈妈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来租房。当我妈妈对他讲了条件之后,他的第二句话是:好。然后他就提着箱子上去了。 我记得那天我企图帮他提一只箱子,可是发现箱子很重。他对我说,不用了,谢谢。可是依然面无表情。 很久之后我知道了那两只箱子中装满了CD碟片,除了摇滚还是摇滚。我说的很久之后是真的很久之后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整夜整夜地跑上楼去,一直听摇滚乐听到天亮。我记得每当天快亮的时候,颜叙总会站在那扇小窗户前面,伸出手指在光线中变换阴影,然后他会说,看,一天又这么过去了。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可是却弥漫了忧伤。我总是想看看他的眼睛在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可是他总是背对我站在窗前。当光线汹涌着穿进房间的时候,颜叙的背影总是像烟云一样,渐渐弥散。 颜叙搬到我的楼上之后,每天晚上我都会听到天花板震动的声音,然后会有柔软的灰尘从上面掉下来,落在我的头发和肩膀上。这一切我没有告诉我爸爸,因为我知道为什么。颜叙总是在晚上戴上耳机,将音量开到可以将耳朵震聋的程度,然后随着鼓点在房间里跳舞。我记得那天我站在他的门外,从虚掩的门我看到了手舞足蹈的颜叙,他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中起舞,如同黑色的精灵。 后来他发现了站在门外的我,他望着我一直没有说话,脸上是孩子般抗拒的表情。我们两个就那样站在黑暗里面,彼此沉默。最后他走过来,摘下耳机,递给我对我说,你要不要?听听看。 然后我笑了,我说你跟我下来。其实我叫他下楼也没做什么,只是给他看了我整整一抽屉的CD,然后他笑了。嘴角有好看的酒窝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从那天之后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形影不离。 我不是个阴郁的孩子,我在谨慎的家庭和精致的物质中成长,外表干净,成绩优秀。我妈妈收集了我所有的奖状和证书,一张一张看要看好半天。 可是我内心依然有绝望,只是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我只有在耳朵里充满暴烈的音乐和痛苦的呐喊,在看到一幅扭曲的油画,在陌生的路上看到一张陌生却隐忍着痛苦的面容,在满是霓虹的街上一直晃荡却找不到方向,在拿起电话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最终轻轻地放下的时候,我才会看见那些隐藏在内心的黑色从胸膛中汹涌着穿行而出,在我的眼前徜徉成一条黑色的河——哗啦啦,哗啦啦,绝望地向前跑。 颜叙告诉我说他原来住在城市边缘的一个9平方米大的屋子里,也是一座木质阁楼的第三层。他说他对木质阁楼的顶层有着很深的依恋。因为可以找到一扇天窗,打开来,望见星斗。我记得在一部日本的电影中,有个边缘的少年,他住在阴暗的阁楼上,每天抱着吉他,一整夜一整夜拨着同一个和弦,在电影结束的时候,是一场樱花惨烈的凋零,撄花树下,是那个等了他一整夜的女孩子,那个少年不敢下去,因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然后是那个女孩一瘸一拐地离开。因为站了一整夜,脚已经麻了,然后影片仓皇地结束,像是我们的成长,不知所措。影片的最后一句台词是那个女孩抬起头对着那扇窗说的,她说:天亮的时候请你打开窗,对我说晚安。因为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 颜叙在那个房子里总是整夜整夜地放着音乐,声响震得天花板上掉下细小的灰尘,他在里面总是大声地怒吼和放肆地挥舞四肢,他说那种感觉像是一遍一遍地自杀,可是永远也无法成功。他这样告诉我的时候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而我总是习惯戴耳机。我没办法把自己就那么暴露在别人面前。有时候走过学校空旷的操场的时候会遇见同学,他们问我听什么,我也就说是香港流行乐。其实那个时候,我耳朵里的声音震得要让我疯掉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听摇滚,没有旋律性,没有完美的唱腔,可是CD还是一大摞一大摞地买。我记得有次我在离我家五站路的街区的一家音像店中找到了几乎所有的NICKCAVE的CD,包括第一张《tenderPrey》和最后一张《MurderBallads》。最后我身无分文地从那家音像店里出来,抱着那些刚买的CD和一张老板送给我的《LetLoveIn》满心喜悦地回家。我走着回去的。穿越那些陌生的街道,看着华灯初上的暮色,看到几个妇人提着菜匆忙地回家,看到开往自己家的方向的公车从身边叮当作响地驶过,在一个街道的转角处我突然就停下来,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回到家的时候我都忘记了时间,我只知道父母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可是他们很相信我。他们叫我吃饭,可是我没有,我匆匆忙忙地跑上了三楼,我要去找颜叙。 那天我忘记了我回家的时间,可是我记住了那家音像店的名字:破。还有那个女老板,漂亮可是没有任何妆容,蓬乱的头发和干燥的皮肤,沉默寡言,只有眼睛依然明亮而且锐利。可是当我再去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那家店面了。我问了周围的居民,他们却一脸茫然地望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怪人。破消失了,像是彻底的人间蒸发。以至于我在很久之后抚摩着那些NICKCAVE的CD的时候,我都觉得那是一个幻觉,华美,可是一碰就碎。 我和颜叙总是喜欢坐在天桥上,让黑色的风一直吹我们的头发。那些从我们脚下匆匆驶过的车总是将尖锐的车灯打在我们脸上,有漂亮女孩子走过的时候我会响亮地吹起口哨,然后笑得很放肆。每当这个时候颜叙总是笑一笑,很沉默的样子。 我和颜叙总是在我父母入睡之后从楼上悄悄下来,然后翻过铁门,跑到街上。那个铁门很多次都在我的衣服上留下了斑斑的锈迹。每次我们成功地跑出来之后,颜叙总会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大吼一声,他说这是逃亡后应该有的心态。他总是喜欢用逃亡这个词语,因为很惨烈。 有时候我们仅仅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荡,像两个枉死在午夜的鬼。遇见24小时营业的超市我们就进去买咖啡,然后捧着纸杯吐着白气穿越冬天午夜寒冷的街道。看见美丽的广告牌就大喊一声:啊!杰作! 颜叙是学美术的,理想是做广告。我看过他的画,一层一层的色彩晕染开来,画面全是抽象的色块,有时候是很多杂乱而扭曲的线条,彼此缠绕,像是部分意大利歌剧的高音,回旋缠绕细得像要断掉,逐渐勒紧直到缺氧。 我们总是喜欢走陌生的路,逛陌生的街区,在快要天亮的时候在陌生的电话亭里拨一些朋友的电话对他们说晚安。我不知道这是为了新鲜感还是为了陌生的人彼此间冷漠的隔阂。颜叙说他不喜欢和很多人在一起,因为吵。而我不再欢和很爱说话特别是很会说话的人在一起,因为我觉得不安全。 我一直以来都喜欢一句话:我喜欢沉默的人,因为他们善良。 有一次我和颜叙经过一条喧嚣的街道,霓虹弥漫。酒吧彼此相连。颜叙带着我走进一间声响震天的酒吧,他对我说他有很多爱音乐的朋友在里面,他们都沉默,他们都善良。 我听摇滚CD的时候都已经习惯了将音量开到震天响,可是我进去之后10分钟我就头痛得像要死掉,无数的金属杂音朝我耳朵里挤进来,我看到那些扭动身躯的人那些陶醉沉溺的人心里一阵阵地难过。后来颜叙将我拉出来了,他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当我们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撞门冲出来,然后就蹲在路边吐。 颜叙对我说他认识这个女孩子,在重点高中上高三,可是却喜欢上了他的一个搞摇滚的朋友,她常常为了证明她的爱而跑进去,可是总是被那震天的声音震得呕吐。 我看着她素净的面容觉得心里很压抑,可是我还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突然想起《北京的乐与路》中舒琪说过的话:自杀的方法有很多种,其中一种就是找个玩摇滚的男朋友,最为痛快,因为又痛又快。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门上闪烁的字幕,原来这间酒吧的名字叫“地震”。 突然想起清和曾经告诉过我的一句上海小乔说过的话:我深爱着摇滚,因为我深爱着那个深爱着摇滚的人。 我曾经对FOX讲过颜叙这个人,然后FOX发过来一段话,他说:他肯定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背着斑斓的画板沉默着穿越这个城市。我问他怎么会知道,他说不为什么,喜欢摇滚也喜欢画画的人都那个样子。 FOX毕业于那个最好的大学,从小家境优越且成绩好得让人羡慕。可是他却在全国几乎所有的门户网站上写摇滚乐评专栏。我问他有身边的人知道你写摇滚乐评吗?他说没有,他说身边的人几乎都不知道他听摇滚乐,而且还有倾慕他的女孩子不断地送他香港的情歌CD。我说那你真的隐藏得够好,他说对,所以他叫FOX。可是他告诉我,他不在学校的时候就有点像个小朋克,背着黑色的吉他,凌乱的头发,面容憔悴,匆匆地穿过街道,奔赴郊区那个低矮的平房中等待自己的乐队。他告诉我他的乐队叫“破”。我突然想起在这个城市中曾经出现过的那家音像店,可是我没有勇气问他。 我和FOX认识是因为我喜欢他的论坛,也总在里面不断地贴帖子,而且时间几乎都是凌晨。后来我对他讲了他文章中的一个错误,然后他回了我一封信,对我说谢谢。然后我就很轻松地成为了他的朋友,而且让他隔三叉五地给我寄北京的CD过来。其中我最喜欢的《撞昆仑》也是他送给我的,听说极其难找。 于是我持续地收到包裹,有天我妈妈从破损的信封一角看到了一张CD的封面,一个人正在用手撕开自己的胸膛,我妈妈很吃惊,问我是不是遭到了恐吓。 FOX和我在一个城市,这多少有点戏剧化,我总是在街上遇见一个背着黑色吉他的人就停下来,然后问他你是不是FOX,然后理所当然地遭到很多的白眼。有次颜叙也背着一把黑色的吉他走到我的面前,然后他笑笑对我说,你猜我是不是FOX。 其实我很想让FOX和颜叙认识,我想那一定很有趣。 最早引我接触摇滚的人是林岚,我初中的同桌。她总是在上课的时候听CD,把头发垂下来遮住耳朵,当老师抽问到她的时候我总是撞她的胳膊,然后她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接过我匆忙写下的答案大声地念出来然后望着老师笑,然后坐下来继续听CD。脚在下面一下一下地打着节奏。 她最早给我的一张CD是Nirvana的《InUtero》我听完了还给她的时候她问我好听吗,我说很好听,于是她说那就送给你。 林岚在十五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可是她没有跟着任何一方,她一个人住在市中心的一套一百四十多平米的居室里,在房间里的每面墙壁上挂满了油画并且每张油画下面都有题目。那是她自己取的。她说她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不断地买油画来挂在墙上然后给它们新的名字,她说她曾经有个梦想是开一个很大的画廊,然后等待有意思的人走进来。我问她为什么要用“曾经”这个词,她望着我带着嘲讽的口气说,很简单,因为现在的我,没梦可做,听歌听到天亮,然后对自己说晚安。 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我一直站在客厅门口走不进去,因为她的地板上到处散落着CD碟片和封套,于是她就对我说如果我想到什么地方那么将脚下的碟片踢开就好了。后来很多个周末我就是坐在她家的地板上找CD,然后放进CD机中,等待难以预料的声音突然地爆炸在空旷的房间里面。 后来在我初中还没有毕业的时候,有一天林岚突然就消失了。她前一天借给我的CD还在我的CD机中转,可是我旁边的座位却突然空了。我去过她家很多次,可是大门紧闭。有好几次我将耳朵贴在大门上,企图听见里面震动的声音,听见CD碟片在地上散落的声音,可是门里面,却一直寂静如同坟墓。当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又去找她,结果开门的是个化着浓妆的女人,于是我说对不起找错了,然后悄悄地离开。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设见过林岚,我总是在路上经过画廊的时候突然就想到她,而我抬头望向天空,只看到飞鸟惊慌失措地四面飞散,翅膀在天上划出寂寞的声响。有些人是突然就会消失的,而有些人,一辈子都会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地方。 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和颜叙坐在街心花园,我对他讲起了林岚,结果我一直讲一直讲讲到停不下来,颜叙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最后我双手掩面沉默的时候,他才低着声音说,爱画的人天生就是寂寞的,因为他们总是企图在画中寻找自己向往的生命,可是却不明白,那些落在画上的色泽,早就已经死掉了。 那个冬天的晚上在我的记亿中变得格外的冷,颜叙的话带着口中呼出的白色水气,弥散在黑色冰凉的空气中,最终消失不见,像曾经的林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和颜叙常去的那家音像店叫麦田风暴,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是家很大的音像店。从大门进去是流行音乐,然后是民族歌曲,再然后是古典歌剧和乐器,在最里面的一间小屋子里,放满了有着漂亮封面的摇滚CD。我和颜叙每次总是目不斜视地一直走到最里面。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和颜叙都会去找我们想要的CD,颜叙总是不上最后一节课,早早地在我的教室门口的走廊里坐着等我下课。我在教室里望着外面安静地听CD的颜叙,觉得他是那么寂寞而又善良的孩子,有人从他旁边经过,可是没人知道他耳朵里叫嚣的绝望的呼喊。 我和颜叙总是喜欢坐在地板上一张一张地找,有时候拂开封面上的灰尘会看到一行惊喜的英文字母,一张找了好久的CD。那家音像店的老板是北京人,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性格粗犷,像那些北京地下的音乐人。每次我们去的时候他都很高兴,因为很少有人走到最里面。一见到我们他总是立刻就摘下耳机然后把我拉过去对我说你来听你来听,然后大大咧咧地为我戴上耳机。 有时候我们找不到碟,他就叫我们把专辑的名字写下来,他帮我们去找。他对我们很大方,常常打折打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后来我和颜叙送了他一幅很大的画,是《乌鸦群飞的麦田》,这幅复制品被他挂在店面的墙上,他每次见到我们都说很喜欢。 颜叙说,其实很多玩音乐的人都很单纯,简单得像孩子,可是还是有太多的人将他们与堕落、吸毒、滥交联系在一起,其实他们只是迷路的孩子,没有方向。 FOX从上大学的时候就开始一直给我寄各种各样的摇滚杂志,我总是在上课的时候在课桌下面匆匆地翻,书页发出哗哗的声音。 那些杂志里面到处都有FOX漂亮的字迹,圆体的英文歌词,一大段一大段没有尽头。有时候会在空白的地方画出残碎的花瓣。那些字都是用黑色的钢笔书写的,那些花瓣也是黑色的花朵,阴暗而诡异,可是仍然寂寞地开放,然后凋零。 我总是将这些杂志放在书包里,然后带着它们穿越整个城市,企图寻找它们来时的方向。遇见背着黑色吉他的人,我依然会停下来问他是不是FOX。 FOX总是介绍各种各样的乐队和唱片给我,然后我拿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去麦田风暴。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将他听歌的感受用黑色的墨水写在白色的打印纸上,然后经邮局转到我手里。每次都是厚厚的一叠。我总是将它们放在一个白色的纸盒子里,编号,装订。然后将要对他说的话扔到他的论坛里去。 颜叙喜欢在下午放学之后去人流汹涌的十字路口写生,而我就在旁边听音乐。颜叙喜欢画那些行色匆匆一脸麻木的人,画他们穿过街道走在斑马线上的样子。他告诉我越简单的面孔越隐藏着故事。颜叙的速写人物总是没有黑色的瞳仁,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为什么,我看到的就是那个样子。颜叙在十字路口画过的惟一的一个有眼神的人是一具尸体,她被车撞死在公路中央,鲜血从她的身体下面蔓延出来,像朵莲花。颜叙的画中那个死在路中的女子仰望着天空,张着嘴,像是要说话。 当暮色降临天色渐晚的时候,颜叙就开始收拾画板,然后我们在路边站一会儿,然后就回家。其实我很喜欢傍晚时候的空气,一点一点白色的斑点散在空气牛,像是模糊年老的胶片电影。我和颜叙就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多年以后我依然梦见这个画面。就像MtV中导演常用的手法,周围的行人都是快速地奔走,成为模糊的拉长的光线,而我们两个站在那里,清晰得毫发毕现。 我们站立在时光的外面,他们平躺在河流的下面,而我们的青春,埋藏在洞穴的最里面。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看不到他们的险,只看到他们寂寞的背影,像在说再见。 我和颜叙喜欢去一家叫做翟略的咖啡厅,因为里面一直放着一张迷幻的摇滚CD,声音飘忽隐约,我和颜叙曾经问过放这张CD的那个女服务生为什么要这样,可是她也不知道,她取出碟片给我们看,可是上面全是日文。那家咖啡厅的每面墙上都有画,有复制的名画,也有学美术的孩子的作品。临街的落地窗大而明亮,我和颜叙总是喜欢在晚上坐在临街的位置上看外面行色匆匆的人。有次我们看见一个妆容精致可是一脸疲惫的女子一直望着我们,可是一直不说话。我以为她认识颜叙。可是颜叙告诉我,其实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她只是在看暗色玻璃中自己的影子。我跑出去,站在窗户面前,果然只能看见自己寂寞的身影印在玻璃中,而玻璃背后,只能隐约地看到颇叙深沉的笑容。 颜叙继续告诉我,其实在地铁上看车窗的人也一样,窗户外面是黑色的隧道墙壁,没有任何东西,其实每个人看的,只是自己单薄而明亮的影子。 在很久以后我和颜叙知道了那家咖啡厅名字的来历,翟略,原来是留下这家店的老板的名字。 在我家的后面有个破旧的教堂,尖尖的顶,顶上有口破旧得满是铁锈的钟,每天薄暮的时候就会有个穿长袍的老人去推动撞杆,然后突然响起的钟声总会惊起一群停在屋顶上的鸽子,它们开始在天空中寂寞地飞行。我和颜叙有时候会去那里面听唱诗,听管风琴清越的声响。记得第一次我和颜叙走进去的时候我们都戴着耳机,颜叙听着GodflestyeMachine》。当我看着那些祈祷的人的专注的面孔的时候,我没有办法再将耳朵里的喧嚣继续,我摘下耳机,听着安详的风琴声,可是颜叙一脸邪气的笑,戴着耳机,轻轻地晃动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我和颜叙总是常常坐在那些长木椅中间听音乐,可是我再也没有听过那些吵死人的唱片,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教堂的唱诗CD。可是颜叙不管那么多,依然在有鸽子翅膀扇动声音的安静的教堂内听摇滚,摇滚听到死。 后来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你看,你还是要向很多东西妥协。 他很随意地说说,可是我却认真地难过。 后来颜叙毕业了,FOX离开了,林岚消失了,而我上高三了。 后来,每次我用到这个词语我就很难过,多么无奈的一个词语,后来。 颜叙去了他心目中的中央美术学院,在里面过着与画板各摇滚乐相依为命的生活。他总是保持着三天一封信的速度将信寄到我的家里,每次我都拿着他的信走进那扇生锈的铁门穿越青石板的院子走上二楼,然后展开他的信,看完之后就将它们放进抽屉。 颜叙的信总是被我一遍一遍地读,读到几乎可以背下来。就像以前读FOX的信一样我就这样一边听着他对我说北京的音乐和北京的画一边过着我的高三生活。 我收起了那些FOX寄给我的杂志如同收起了一个不醒的梦,我将它们装在一个黑色的盒子里,我知道它们喜欢黑暗的地方。我剪掉了遮住眼睛的头发,一脸干净地走在校园里面,我不再会半夜翻铁门出去在空荡荡或者拥挤的大街上晃到凌晨晃到天亮。曾经有一次我半夜醒来,我想出去,我穿好衣服翻过铁门,可是当我准备从最高处翻到另一面的时候,我突然就没有了冲动,我望着脚下黑色的地面不知道该跳还是不跳,我似乎听到颜叙在外面叫我的声音,可是我明白其实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结果我还是没有出去,可是那个晚上我就失眠了。我坐在台灯下给颜叙写信,用黑色的钢笔,写漂亮的歌词,一大段一大段没有尽头,信的末尾我画了很多残碎的花瓣,还没有画完我就哭了。眼泪掉在信纸上,让那些英文不再清晰。 写完之后我就拿出本英语题库,随便翻开一页就开始做ABCD飞快地写着答案,那天我一直做到天亮,可是我还是不想睡觉,当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拿着笔对着窗外渐渐消散的黑色说,看,一天又这么过去了,然后我想起了曾经在我楼顶上彻夜跳舞的颜叙,我拾起头,可是再也看不见那些柔软的灰尘从上面慢慢地落下。 aringstraigotintandlostintime.FOX在他的论坛上消失已经半年了,我知道他的离开,他现在也许在英国长满香樟的干净的漂亮街道上行走,穿越地面潮湿贴着金黄色落叶的街道,看见五彩缤纷的英文广告牌,看见他曾经写给我的那种漂亮的圆体宇,听各种原版没有任何中文的CD,只是没有再给我写信。我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是否快乐,不过我想应该很幸福。 后来,后来,FOX给了我一个电话,在凌晨的时候,而我早就睡下了,因为第二天要考试。我拿起电话听到信号极其不好的嘈杂的声音,然后听到一个人不断用询问的语气叫我的名字:晨树?晨树?我握着电话,一时间觉得时光倒转,光阴像潮水一样哗哗地向后退,我一字一句的说,我是晨树,你是不是FOX? 我问他是不是FOX,就像我当初在大街上问那些背着黑色吉他的人一样。然后我听见了他在电话里面的笑声,他告诉我他在英国,生活很好,不要为他担心。他说他现在安定下来了,可以重新给我寄信寄杂志,他说你会闻到飘洋过海的CD是什么味道,他说那里有很多.摇滚的海报,精致得我无法想象,他说那里的地铁站里有数不清的摇滚乐手,披散着头发,自由地歌唱到天亮,他说他的房间的地板上堆满了散落的碟片,像我曾经告诉他的林岚的地板一样,他说他写了很多信给我,现在开始慢慢地寄过来,他要我代他向颜叙问好,还问我们是不是还是半夜翻铁门出去在冷清的大街走路。后来信号就莫名其妙地突然断掉了,一下子整个房间就安静下来,而我想说的话也没有说。 其实我只是想对他说不用给我寄CD和杂志了,真的不用了,因为我现在高三了,我在用心地念书。 放下电话我就再也睡不着,我起来光着脚在地板上来回地走,地板干净而冰凉,没有任何灰尘。我抬头望了望天花板,我想看看上面还会不会掉下灰尘,想看看一个已经没有人的房间会不会再响起跳舞的脚步声,响起颜叙曾经反复唱过的平克·弗洛伊德的《AGreatDayForFreedom》。 Ontothglasseshighweraisedacryforfreedomhadarrived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好孩子,每天背着双肩包顶着简单而纯色的头发穿过校园,频繁地进出图书馆,安静地做题。只是我的书包里还装着颜叙写给我的信,一封一封沉甸甸的信。有时候我会打开来,然后用10秒钟看掉一页的速度迅速地阅读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句子和歌词,就像我曾经迅速地哗哗地翻FOX寄给我的摇滚杂志。 有天放学的时候我经过音乐教室,看到门口有张海报上面的内容告诉我里面正在开一场关于摇滚的讨论会,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推门走了进去。可是三分钟之后我就出来了,因为我坐下来就看到一个讲着粗话额前染着蓝色头发的男生坐在桌子上说他最喜欢的摇滚乐队是零点乐队,周围有一些小女生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我在后面安静地笑了,那个男的望着我不屑地说,你笑什么,你知道谁是迪克牛仔吗,你知道谁是臧天朔吗?他妈的你们这种被老师捧在手里的人怎么会知道什么是摇滚乐。我笑了,我说我真不知道,平时也就只听听刘德华。然后我转身离开。 关上音乐教室的门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笑了,我问自己,我看起来真的是个好孩子了吗?我抬起头,看到天空苍茫的颜色,我想,我曾经张扬的样子,我身上那些曾经尖锐的棱角,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然后我背着书包很快地走回了家,回到家的时候才6点,教堂的钟声都没有敲响,鸽子也还没有开始寂寞地飞行,我放下书包,开始做一张很大的数学试卷。 没有考试的晚上我依然睡不着觉,喝一口咖啡就整晚整晚地做习题。 FOX的包裹开始陆续地寄来了,里面的杂志精美得超乎我的想象。我翻着光滑的铜版纸看着那些漂亮的CD封面和那些诡异的纹身,安静地喝水,然后认真地做题,累了就又翻翻杂志,或者给颜叙和FOX写信,凌乱地写在草稿纸上,可是从来都没有寄出去。 而FOX寄过来的CD,我一张也没有听过,全部寄给北京的颜叙了。收到那些原版的CD颜叙高兴得像个孩子,在电话里明朗地笑。颜叙告诉我他总是听着我寄给他的CD走在北京古老的街道和各种酒吧中,也走在北京拥挤而嘈杂的地铁站里和行驶的轰隆隆作响的地铁上。他说,原来你没有妥协,还在听摇滚乐,而且听的碟比以前的更好。 每次他在信里这么说的时候我就特别的难过,我想告诉他,其实我早就妥协了,可是一直没机会说,颜叙也一直不知道,还有FOX和林岚。herehaveyougone?在颜叙高三的日子里,我还在高二,那个时候我无法想见高三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只是我看到颜叙的眼神中总是有些愤怒。 而现在是我高三了,颜叙在北京的冰天雪地里画寂寞的雪景。 颜叙离开之后我开始有一个梦境,那个梦境来源于林岚家墙上的一幅画,那幅画是一些蹲在地上准备起跑的人,尽管他们都望着前方,可是他们全部没有眼睛,只有空洞的眼眶。那个画面在我的梦境中就变成了我身边的人蹲着准备起跑,有颜叙,有林岚,有FOX,还有我,每个人都准备出发,可是一直也无法动弹。每个人都在说话,可是说的都是同样的一句话,一直重复一直重复。 那句话是:让我离开。 我在以后的日子中,特别是在失眠的晚上,我总是对自己说,过了这个七月,让我离开。 我放CD的抽屉已经没有一张CD了,我将它们全部放进了衣柜项上的一个木箱中,就像是当初颜叙来我家的时候将CD全放在箱子里面一样,我总是告诉自己过了这个七月,我就会出发,带着我的CD,去我想去的城市,住在木质阁楼里,每天在楼上跳舞,抖落灰尘。 那天爸爸看见这个木箱的时候问我里面装的什么,我想叫他不要拿下来,可是已经迟了,木箱从上面掉下来,里面的CD摔在地板上。我看着那些蒙了灰尘的碟片上的疼痛的刮痕,心里狠狠地痛起来。 今年的冬天对我来说意味着各种各样的奇迹,先是FOX开始频繁地打电话给我,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有电话,每次我在台灯下面飞快地写试卷的答案的时候,我手边的电话就会响起来,然后显示一个很长的号码。我知道那是FOX。他说他的屋顶上现在已经积满了厚厚的雪,像住在童话中的白雪屋子里一样,他笑的声音让我想起那天缠着我讲童话的5岁的弟弟。每次他打来电话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在听什么歌?然后我就答不出来,看着寂静空旷的房间心里有隐约的难过。那些曾经整夜整夜如水一样弥漫在我的房间中的音乐就这样悄悄地退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我的青春,我飞扬的岁月也就这样流走了。 第二个奇迹是我突然收到了一封寄自新疆的信,信封上除了我的地址之外就只有两个字,两个黑色漂亮的钢笔行书,可是就是这两个字,让我几乎难过得哭出来,那两个字是:林岚。 信封里有很厚一叠相片,里面的林岚笑容灿烂,清澈如同溪涧。她坐在空旷的草原上,野花从她的脚下一直烧到天边,她的面容清秀如同初中的时候一样,长长的头发在风里纠缠在一起,白色的衣服,黑色的鞋。 她在信里说,她一直住在新疆,因为她回到她妈妈身边了,她说其实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可以一个人生活直到死去,她对我说,晨树,我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对你说再见,因为我怕自己要难过,因为你是我在那个学校惟一的朋友。她现在依然爱着那些有着美丽色彩的画,一幅一幅地挂满了自己的房间。 里面有张照片是林岚站在一条延伸的铁轨上照的,照片上她指着那条黑色的铁轨安静地笑。照片背后她用漂亮的行书写着:这条铁路可以通到你现在的城市,我曾经的家。 我对着那条铁轨一直看一直看,看到眼睛都痛了,可是那条铁轨延伸到地平线的时候,还是跌落了下去,我的视线被残酷地挡回来。 最后一个奇迹发生的时候同时发生了另外一个奇迹,我的城市几乎不下雪,可是这个冬天居然下雪了。雪花弥漫在天空里面,然后我看到飞机降落,然后颜叙的笑容舒展在我面前,他对我说,晨树,我回来了。 颜叙回来的那天我旷了一整天的课,第二天去上课的时候我一直在编造借口,可是当我跨进教室的时候老师马上关切地问我昨天是不是生病了,还叫我在家多休息两天。那个时候我难过得要死。 颜叙依然留着遮住眼睛的头发,依然是黑色的长风衣,笑的时候依然会将一个嘴角斜斜地上扬,桀骜而又明朗。可是我的笑容已经让我的所有长辈评价为温文尔雅了。我想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好孩子。也许我应该高兴。 颜叙在我的房间里走动,他四处看了看之后说,没怎么变嘛,还是老样子。他说房间里怎么这么安静,放点音乐啊,然后他拉开他的背包取出几张CD兴奋地对我说,这是买给你的,我很喜欢,你也会喜欢的。然后他拉开我的抽屉,然后我们两个人一起沉默。 那些数学题典英语题库在台灯软弱的光芒下耀武扬威地望着我,颜叙也望着我,我低下头来,没有说话。 颜叙,不要望着我,不要望着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过了这个七月,让我离开。 颜叙说,我们上去看看我的房间吧,有人住吗?我说没有,走吧,上去看看。 房间里因为长时间没有住人,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和木头散发出来的潮湿的清香。颜叙在房间里兴奋地走,边走边对我讲话,他说你看这面墙上我写了好多的歌词,几乎都是我躺在床上听歌的时候写下的,你看窗子上面的那根丝,其实那是我断掉的吉他的琴弦。 颜叙转过身来,对我说,以前我就是一直在这个房间里放音乐,然后就在黑暗中在地板上整夜整夜不停地跳。 我笑了,说,然后开始有柔软的灰尘整夜整夜不停地从我天花板上掉下来。 颜叙,走吧。 我问他,去哪,问完之后我就懊恼得要死。我突然想起以前我们半夜出去的时候都是这样,颜叙说走吧,然后我就起来出门。 颜叙沉默了一会,说,出去随便走走。 我点点头,说好。 翻过铁门的时候我的风衣被铁条钩住了,跳下来的时候我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 我又走在了空旷冷清的街道上,在一个路口遇见了一个24小时的超市,出来的时候棒了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颜叙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在经过建国路的时候一个背着黑色吉他的男孩子从我们身边经过,他走过去了很远之后颜叙停下来问我,他说你为什么不问他是不是Fox?我望着他张着口说不出话。颜叙一个人朝前面走去,他没有回过头,他背对我说,也许那个人,就是FOX。 在凌晨五点的时候,我们走在一条安静而空旷的街上,两边是安静高大的梧桐,光突突的枝桠斜斜地撑开来,越过我们的头顶。颜叙看见一个电话亭,于是他笑着对我说,走,我们去打电话,对朋友们说晚安。 我问他,你要打给谁? 颜叙想了想说打给你的同学吧。 我停下来望望天空,上面黑得如同最深的峡谷,我说,不用了,他们已经起床了,现在也许在看外语或者数学。然后我一个人难过地向前走。 这个冬天结束的时候颜叙就离开了,他走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上课了。那天我没有去送他,我坐在教室里看一本厚厚的参考书,也没听老师讲课。可是上完第一节课之后我还是去了飞机场送他离开。可是我没有见到他,只听到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音从天上掉下来,砸在我的头盖骨上一直震。我观望着颜叙的离开,书包里装着今天刚发的试卷以及28页的物理知识总结,还有我所谓的沉沉的希望。 我闭上眼睛,然后想起前一天晚上颜叙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晨树,过了这个七月,你就可以重新笑得像个真正的孩子了。而我站在窗子旁边,当天快亮的时候,我对颜叙说,你看,一天又这么过了。 我对自己说,过了这个七月,请你让我离开。 回去的路上已经燃起了灯,黄色昏黄的街灯一点一点地漫到街上,我经过一家音像店的时候听见里面在放麦田守望者的那首缓慢迷幻的《时间潜艇》,那个男声对我唱,看,窗外的鱼,排成队,往前追。我站下来听了很久,然后离开。离开的时候那首歌放到了最后,一个梦呓般模糊而脆弱的声音在唱Dreamscometrue。 黑色的风突然就灌满了我的风衣。 我仿佛又看见了在黑暗和寂静中跳舞的颜叙,在十字路口写生的颜叙,和我一起翻过铁门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的颜叙,和我一起去教堂听摇滚乐的颜叙,和我一起听钟声响起来看鸽子飞舞的颜叙看见天花板上掉下的柔软灰尘,我看见了林岚坐在散落了无数碟片的地板上,看见了她在草原上奔跑,头发向后在风中飞扬,野花沿着她跑过的痕迹一路绽放,看见她指着一条黑色的铁轨说,你看这条铁路通向你的城市。我仿佛听到FOX张扬的声音,看到他背着黑色的吉他穿越一个个城市的样子,听见他写摇滚乐评时敲打键盘的清脆的声音,看见他在英国的地铁站里听那些披散着头发的歌手,自由歌唱直到天亮。 一个背着黑色吉他的男孩子从我身旁走过去,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响亮地吹了声口哨,我想停下来,可是却不知道停下来干什么,于是只有盲目地继续走。 那个晚上我就那么一直走走走,一直走到天亮,满心难过,没有方向。 当光线刺破天空的时候,我停下来,我抬起头对天空说了句晚安,可是我却不知道我在对谁说。我想那就给全世界吧。 可是那句晚安升到半空,却又掉了下来,因为没有翅膀,无法飞行。说给全世界听的晚安,最终还是掉下来,砸在我一个人身上。 天亮说晚安——带我回家 我叫晨树,我在新疆长大。很多时候我行色匆匆地穿越着不同的城市。可是内心依然没有方向,如果有一天你在地铁站火车站或者马路边看到一个背着黑色的登山包的孩子,一个眼神清亮可是笑容落寞的孩子,那么请你试着叫我的名字,叫我晨树,我会转过头来对你微笑,然后对你说,请带我回家。 我叫晨树,从小在新疆长大,现在生活在中国的西南角。我小时候总是在两个省之间频繁地穿行,火车绿色车窗圈住的风景成为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墨绿起伏的安静山脉,金黄色的麦田中突然腾空的寂寞飞鸟,飞逝的灰铁站牌,站台上陌生的面容,还有,进入新疆时大片大片的沙漠,一眼望不到边。偶尔会有一棵树在很遥远的地方孤单地站立着,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样子。 小的时候这些画面就开始印在我的脑海中,只是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明白,而现在,一想起总会有点恍惚的难过。有时候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我都会突然停下来低低地念一声:新疆。然后笑笑继续往前走。 很少有人知道我是在新疆长大的,每当听到别人讲新疆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温暖,有时候我会告诉他们我就是在新疆长大的,而有时候,我就只是坐在旁边安静地听他们讲,听到一些熟悉的生活就会心地笑,和所有听故事的人一样。 我墙上所挂的那幅挂毯是一个外国人送给我的,他去新疆旅行的时候买的,后来遇见我,我替他指路,然后他对我说谢谢,笑容单纯清澈。他说他要将挂毯送给我。回家后我将那块挂毯挂在了墙上,然后看见从里面不断掉落出细而柔软的沙子。我知道那是新疆连绵不断的沙漠中的沙子。 你给我一滴眼泪,我就看见了你心中全部的海洋。 我认识的人当中旅行次数最多的人是齐勒铭,因为他的所有的生活几乎都是旅行。他曾经告诉过我他也许一辈子都会在路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走不动那天倒下来,安静地死掉。他是我以前的朋友,初中的时候我们一起听摇滚CD,听到毕业的时候他就突然消失了,然后我开始不断收到他写给我的信,天南地北的邮戳不断出现在我的信箱中,我抚摸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邮票,心里念:齐勒铭,你现在在哪儿?我总是将齐勒铭的信放在一个档案袋里,然后编号,分类,像是看精彩的旅行杂志。我不像他,我还有我的学业,所以我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会出发,而其余的日子,我就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齐勒铭远方的信笺。偶尔看看明朗的蓝色的天空,想着齐勒铭你现在在哪里?曾经我和齐勒铭是全校最顶尖的学生,我们在晚上听各种各样的CD,然后在考试中拿最高的分数。只是我们有点不一样,我有最完美的家庭,可是他,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只有妈妈,而且都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当我的妈妈”,我清楚地记得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忧伤弥漫的笑容,我看到他转过头去,之后就一直不说话。那是在他家门口,我们两个就一直站在梧桐浓密的树阴下,阳光从枝叶间跌落下来,在他黑色的头发上四散迸裂。然后他说他进去了,当他打开门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妈妈,气质高贵可是面容冷漠,她正要出来,她和齐勒铭擦肩而过的时候竟然没有一句话,我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齐勒铭静静地关上门,然后齐勒铭的妈妈从我身边安静地走过去。 他们家很大很富有,甚至有自己的花园和门卫,可是站在他家门前的那一刻,我觉得莫名其妙的难过。 小A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我们像是兄弟一样,甚至比兄弟都要好。我总是拉着小A天南地北四处乱跑,而他总是笑眯眯地跟着我疯,我记得有一个暑假离开学只有10天的时候我拉着他去了西安,那个有着古老城墙的城市,会在夕阳下让人想起过往的城市。 我记得我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弥漫了,昏黄的夕阳渐次延展穿越城市微微发烫的地面,我和小A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火车站,耳朵里充斥着完全听不懂的外地口音和那些爽朗的笑声,一对恋人手牵着手从我们旁边走过去,我开始自由地融入这个城市,像是一直生活在那里一样。那天晚上我经历了一件奇妙的事情,我推开旅馆窗户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在颓败的城墙下面吹埙,恍惚苍凉的声音中,我看到那个人的面容,有些苍老但是很精神也很明朗,棱角分明,他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那个地方,像是一幅年代久远的画,绝美得如同遗落的风雨飘摇的宋朝。我叫小A过来看,他走到窗户边上的时候低低地说了声哦,然后就没有了声音,我和他就在那里一直安静地看着那个吹埙的人,一直看到星光如扬花般落满肩膀。 梦里思大漠,花时别渭城。长亭,咫尺人孤零,愁听,阳关第四声。且行且慢且叮咛,踏歌行,人未停。 我和齐勒铭的出发时间总是错开,当他要出发的时候我总是在上课,而我要出发的时候,他已经在路上,前往下一个驿站。他总是称每个城市为驿站,我问他,那你觉得哪儿是家?他告诉我,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在找。我问,如果找不到呢?他笑笑说,那就一直找。 惟一一次我和齐勒铭一起去的地方是四川的边界,一个人烟很少的地方,没有人把那儿当作旅游景点,可是齐勒铭会。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个当地的人写他生活的地方,还配有照片,于是齐勒铭就决定去了,因为他喜欢上了其中一幅照片上的风景,一大片灿烂的金黄色的向日葵,铺天盖地地蔓延,像是流淌的阳光,浓郁而且散发出摩卡咖啡的香味。当我收到他的电子邮件的时候我刚刚放暑假,于是我告诉他,你要回我的城市,接我。 那个地方很小很偏僻很落后,而且没有旅馆。可是我觉得很平静也很安静,一个地方只要人不多不吵我就能忍受。而且那里的风景很美。那些树都是很安静的样子,朴实而且淡定,像山水画介于泼墨与工笔之间的状态,像是蒙了一层江南厚厚的水气。我和齐勒铭走在那些年代久远的青石板路上,有炊烟从两边的木房子中飘出来弥漫在长长的巷道里,带着世间甜腻而真实的味道。齐勒铭对着路边一只懒散的狗做鬼脸可是那只狗不理他,然后我看见他懊恼得像个孩子。 遇见一座长满青苔的石桥,我们走过去,走到中间的时候我觉得时光倒流我像是个宋朝的词人,长衫迎风而立。 我们试图找到那个写文章的人,可是只找到了照片上的那间草房子,一座我见过的最大的草房子,窗棂上门上落满了细小的灰尘,用手拂开的时候会留下清晰的痕迹,柔软而细腻。我们在房子前面站了很久,看了那棵开花的树很久,安静地笑了很久。 齐勒铭,你是不是很快乐?你觉得我快乐吗?他转过头望着我,笑容像个天真的孩子。 于是我点点头,因为我相信他是真的快乐的。 离开的时候他在那条巷子的青石板路上玩起了跳格子,手舞足蹈,如同一个长不大的大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块厚厚的草地上,晚上齐勒铭裹着睡袋坐起来和我聊天,像个很大的粽子。我很开心地笑,然后叫他,喂,大粽子。 那天晚上天空散漫星斗,黑色的云被吹到看不见的远方。 我说,齐勒铭,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他问,想什么?我说我想起了日剧。 他向后倒像要昏死的样子,说,你真是真是我说,我只是想起了一句台词。 他问我什么台词?我笑了,我回答他,总有一天,星光会降落到你的身上。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那天齐勒铭的笑容印在我的脑子里,刻得那么深,也许永远也不会消失。 那是我看过的他最快乐的面容,而以前,我总是看到他听摇滚时冷漠的面容,一直看到他初中毕业后突然离开。 齐勒铭本来和我一样向着大学平稳挺进,没有什么好值得担心。可是在初三的那个冬天,在一个寒风灌满了整个城市的晚上,他给我打电话,他说我现在在街上,你可不可以出来陪我走走。那个时候我在颜叙的楼上,我在看他画画,然后我看电话上显示的时间,凌晨一点。电话里齐勒铭的声音让我害怕。我对颜叙说出事了,我们出去。 颜叙和我翻过铁门去齐勒铭告诉我的那条街,然后我看到他坐在路边上,将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他靠着一盏路灯,微弱的黄色灯光从他头顶上洒下来,笼罩着他,光线中,有无数的飞蛾。 我脱下风衣递给他,我说,你要干什么?他抬起头,看着我,没有说话,可是我看到他的样子都像要哭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大街上走了一夜,其间颜叙拿出CD机问他你要不要听CD,他摇摇头。我们进了一家很小的超市可是还是买到了咖啡,有一个瞬间我看见齐勒铭在喝咖啡的时候有滴眼泪掉进了杯中,可是我没有说话,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当天快亮的时候,他还是对我说了。他说他回家的时候发现用自己的钥匙居然打不开自己的门,然后他听见房间里发出一些刺耳的声音。 我和颜叙最终还是将他送回了家,他站在他家花园的铁门前面,手放在门铃上没有落下去。最后还是颜叙帮他按的门铃。我和颜叙看见门卫开了门,然后齐勒铭走进去,打开门,他的妈妈站在他的面前,望着他。然后齐勒铭从她旁边安静地走过去。 天已经亮了,我和颜叙离开的时候我忘记了有没有对他说晚安。 第二天齐勒铭没有来上课,第三天他来的时候对我说,我不想念书了。 我没有劝他,我知道他的决定不是我能够动摇的,于是我问他,你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还有半年的时间可以想我应该干什么。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窗外的天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那些寂寞的飞鸟。 后来我毕业了,当我毕业的时候就突然消失了两个人,林岚和齐勒铭,初中我最好的两个朋友。 只是很快我就收到了齐勒铭的信,邮戳是海南。 他说他知道了自己想干什么,那就是一直走,寻找哪里是他的家。 从那之后他就一直给我写信。他寄给我的信从来就没地址,所以我只能在E-mail里将我的话说给他,可是他不是经常上网。于是我就只有处在被动的地位,听他讲西藏的雪和新疆的沙。 齐勒铭的妈妈曾经找过我,那天她穿着黑色的衣服,眼角已经有了皱纹,我发现了她的衰老和憔悴。她问我知不知道齐勒铭去了什么地方?我说不知道,我没办法和他联系,只有他联系我。我将那些信拿给她看,然后看到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砸在信封上面。她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从那天起我明白原来齐勒铭真的离开了,在一封邮件里我问他,你旅行和生活的钱从什么地方来?他告诉我,他在各个地方做不同的工作,然后存钱,存够了就出发,又去另外一个地方。他告诉我他在海南做过酒吧的服务生,在西安做过临时的建筑工人,在北京卖过CD,在乌鲁木齐送过牛奶,他说他总是5点就起床,然后开始工作。我问他辛苦吗?他回答说他很幸福。 我想象着骑着车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穿越街道送牛奶的齐勒铭的样子,头发飞扬在黑色的风里面,脸上有满足而单纯的笑容,吹着响亮的口峭,口袋里装着CD机,里面转动着节奏迅速的摇滚。 我也开心地笑了,我想对他说,勒铭,晚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站在一面墙的前面,墙的另一面,齐勒铭骑着自行车穿行而过,他嘹亮的口哨声穿越墙壁散落在我的脚边,可是我望不见他,只能隔着墙壁观望他的幸福。 我在网络上认识了两个很爱旅行的人,一个是黄药师,一个是清和。 我和黄药师的交谈总是平淡有时甚至相当短促,可是我们的关系异常坚固。因为他是惟一一个可以和我两个小时不间断地谈电影的人。他说,我们势均力敌。 有一次在谈到王家卫的时候我问他:知不知道《东邪西毒》中黄药师最爱喝的东西是什么?一种叫醉生梦死的酒。 这种酒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对过往遗忘的彻底性。犹如迪诺的小提琴,所过之处,一片措手不及的荒芜。 黄药师,你是个有着黑色过去的人吧。 晨树,你只是个高中生,有些事情你永远也不会明白,至少是现在的你不会明白的。 黄药师,你不要小看我,有些事情我不讲出来并不代表我不知道,只是对自己或者对别人有所顾虑。其实你也应该像真正的黄药师一样,喝一坛醉生梦死,然后再在这个世界轰轰烈烈飞扬跋扈地纵横五个年。 晨树,不要忘了我有专业调酒师的执照,可是那种醉生梦死我调不出来,我想也没人可以调出来。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地方,古人说那里浮云无法掠,飞鸟无可渡。 你是说忘川?飞过了忘川又怎么样,忘不掉的还是忘不掉。我去过中国最西边的喀什,最南面的三亚,我想把那些曾经纠缠在我梦境中经久不灭的幻影统统遗忘在天涯海角,可是它们全部跟着我跑回来,在我的梦境和生命中继续纠缠,如同黑色的风,永远没有尽头地吹。1999年末的时候我正在漠河,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城市里面。那里有个很大的湖,可是地图上都没有标记。湖边有一个灯塔,已经荒废了很久,墙面很斑驳,可以看到黑色的砖和那些残留的裂缝,到处都是尘埃。我站在灯塔里面,寒冷的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无边无际的黑暗在身边叫嚣着东奔西走,我倚在长满铁锈的栏杆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哭了,新世纪就这么来了,新世纪就这么到了,而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迎接新的一百年。阳光在周围空旷的大地上践踏出一片空荡荡的疼痛,一瞬间我看到了自己的孤独,它竟然那么庞大。我就像是那只凤凰,五百年五百年地寂寞着。晨树,你知道朝阳下结冰的湖面是什么颜色吗?蓝色?红色?我不知道。 看过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是黑色,无穷无尽的绝望和汹涌。你知道在新世纪的曙光中流泪的感觉吗?不知道,而且机会已经错过,我无法等到下一个百年。 那种感觉就是没有感觉,因为眼泪一流出来就已经结成了冰。离开那个灯塔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日记留在了那个灯塔里面,还有我发出白色光亮的手电。我不知道那些光线可以持续多久,但我希望另外一个看到灯塔的人会在黑暗中看到那点微弱的光。不过我想应该没有人可以找到那个灯塔了,所以我的往事也会永远地冰封在那里,没人可以触及。 我总是喜欢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床散发的温暖。我觉得自己是在找一种可以抵抗麻木的无常和变数。我总是行走在这个城市不同的陌生的街道,看着陌生的门牌,想象里面的人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同我一样,颠倒过来。我喜欢看着自己在大街上行走时留下的不清晰的轻微的脚印,然后看着它们被滚滚的人流喧嚣着掩盖。 那些流淌在街市上的所谓的人类的文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无穷无尽的广告牌,流光溢彩的宽幅荧幕,西装笔挺面容冷峻且麻木的男人一边匆匆地走一边用很低的声音埋头打电话,偶尔抬起头的时候可以看到他们空洞的眼神,我想那就是我以后的样子,想着想着就绝望。我记得春树的一句话:我就是那么地热爱绝望。 我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喜欢人多的地方,比如商场比如地铁站,我喜欢那些平凡的人所表现出来的生存状态,洋溢俗世喧嚣而腻人的香味,然而我却总是无法融入其中,我总是无法避免地要抬起自己的头去望那个沉默的天空,然后听到飞鸟扇动翅膀时寂寞的声音。周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都是别人的热闹,我的寂寞,在地下黑暗潮湿的洞穴里彼此厮杀。 我记得在离开西安的时候我满心喜悦地在地摊上买很小的兵马俑,准备拿回去送人,在我付钱的时候小A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直到火车离开的时候,他才在刺耳的汽笛声中缓慢地说,晨树,其实你是最怕寂寞的人。 陌生的人啊,请你停下你匆忙的脚步,我不认识你,但我看得懂你背着登山包时的寂寞的姿势。我知道你一直在走一直不停留,你想找到你生命中那个等待了你很久的驿站,也许是一个人温暖的眼神,也许是一个明媚的笑容,也许是一个宽厚得可以避风的胸膛,梨花落满肩头。可是在你没有找到的时候,请让我给你个休息的地方,因为我知道,你心里的疲倦。我知道你们纯洁的愿望,那就是找个温暖的地方睡觉。 每个旅行的人总是用自己的方式来见证在一个地方曾经留下的痕迹。我和小A总是在天亮的时候离开我们昨晚停留的地方。在我们把睡袋装进行囊之后,我们会对着那些空旷的峡谷,辽阔的草原,温柔的溪涧大声呼喊,然后对它们说再见。曾经有次我们离开一个山谷,我们的声音一直在那里飘荡,回声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我和小A在我们自己说“再见”的声音中离开,走在微微消散的黑暗中,走在渐渐到来的光明里。 而齐勒铭总是将自己的随身携带的CD碟片用线系起来,然后将它们挂在树上,他总是在那些树下面一个人说话,也许是讲给树听,说完之后他就背着行囊继续上路。头发飞扬在风里面,树上的CD碟片在风中轻轻地摇晃。那些说给树听的话,嵌在树的年轮中,随流年一点一点长成参天的记忆。 黄药师总是会留下自己的日记,他总是一边走一边写,然后离开一个地方就将日记撕下来留在那里。我曾经问过他,你写的那些东西你还记得吗?他说,不记得了。我说,那你还写它干什么?他说,写下来,就是为了要遗忘。 而清和,总是有很多很多的地图。她每到一个地方总是会买张地图。我记得我去上海的时候她来接我的飞机,我们坐在记程车上,她拿出一张上海地图来看我们要去哪里。我记得当时我笑了,我说我好自卑,住在上海的人都买上海地图,而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清和是我认识的很独立的女孩子,她告诉过我一些关于她在外面流浪或者说是行走的事情——一个人,单独地在路上。她对我讲她曾经拉着一棵树爬上一个小山坡,结果发现手上全是被压死的虫子,黄色的汁液粘在手上,没有水洗手,于是用塑料袋套住手然后吃面包。她说的时候像在讲一件很好笑的事情,笑容灿烂单纯如一个孩子。可是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有不为人知的长满阴影的角落。她对她曾经在网吧里度过的没日没夜的六天轻描淡写,可是我知道那种压抑的状态,没有希望,没有方向。她对我讲起她旅行途中的事情,详细可是又简略,像是破碎的散文,一段一段跳跃。 当她讲的时候,我们行走在上海的凌晨的街道上,有些风,冷,可是人很清醒。我们走进一家很小的超市买了咖啡,当时我感觉像是和颜叙走路一样,只是我没对她提起。我忘记了是哪条街,只记得有几栋木头别墅,安静地站在路边上。然后我对她说以后我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我们一直走走到一个陌生的街心花园,看到几个恐怖的雕塑,路上我对她讲刘亮程,讲刘亮程文字中的大雪。 她和我一样爱用照相机照风景而不是照人,她告诉我曾经她见过的最美的风景,那是她在火车站的站台上,落日从铁轨的尽头落下去,天空全部被烧成红色,铁轨的尽头淹没在落日的余辉里。 我听着她讲话,然后安静地笑。 黄药师是个软件设计师,收入不稳定,时而暴富时而长期没有收入。可是他永远不会没有钱花。他不需要供养父母,相反他的父母会在他没有钱花的时候为他提供相当丰厚的物质保证。他总是在各个城市之间晃荡,认识他的时候他在上海,然后他一路游荡,笔记本电脑跟着他,他随时告诉我他在哪儿哪儿哪儿,杭州,北京,西安,拉萨,洛阳,开封,武汉,离我最近的时候他在成都,可是那个时候我在考试,于是我们还是没有见面。他总是喜欢从全国各地给我寄明信片以及关于电影的一切,比如《东邪西毒》的英译版海报,比如王家卫在电影学院的发言稿。最近他从E-mail里告诉我他在敦煌。 敦煌不是没有人烟吗?你在那里干什么?你一定没来过敦煌。这儿也是车水马龙充满俗世迷人的香气,这儿不是世外桃源,这儿依然有为了几块钱而大打出手的街头小贩和为了几十块而陪陌生人睡觉的女人。那些人们深深信仰的东西早在几千年前飞天的飞天,羽化的羽化,剩下的雕塑没有灵魂。下次你来敦煌的时候,我带你去看飞天脸上呆滞的光芒。 中国文物保护协会和旅游协会的一定恨你入骨。 呵呵,我一直觉得《东邪西毒》里的沙漠是在敦煌,我一直在这儿等待那些沉默的刀客。初六日,惊蛰,天龙;中煞,宜出行,忌沐浴。 所以你就一直呆在那儿?如果那些刀客一直不出现呢?我就一直呆在那儿。 那么黄药师,你什么时候才回你那没有桃花的桃花岛?也许永远也回不去了。欧阳峰不是也没有回白陀山庄吗?也许你和他都会成为流亡者,从中原到边塞,满眼风沙。 黄药师说我对他的定位很准确——流亡者。我不置可否。其实我更像是在说自己。很早以前我就说过,我的生命是从一场繁华漂泊到另一场繁华或者苍凉,我停不下来。黄药师曾经对我说过他走到一个城市就会努力地去找让自己停下来的理由,可是依然没找到,目光看出去,到处是沙漠。那些在黄沙漫天的风中飘扬的残破的旗帜,像是心中一些绝望的标记,无法磨灭。 晨树,其实我们不一样,你比我幸福。尽管我们都无法到达彼岸,可是你起码知道你的彼岸在哪里,即使你无法泅渡,可是彼岸的焰火依然可以衣你华裳。可是我不一样,我是迷失了所有方向的人。你知道杜可风吗?知道,王家卫的御用摄影师。 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是个水手的后代,我不知道我的家和陆地在哪儿。我是在雕刻时光中看到这句话的,它出现在杜可风的一本影像文学集上。你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盲目和绝望吗?我明白,就像传说中的那只最悲哀的鸟。 对,没有脚的鸟,一直飞到死,一直不停息。 我总是翻那些精致的旅游画册,翻到绝美的风景就剪下来寄给朋友。我总是喜欢那些小说中描写陌生城市的文字,它们总是让我感觉温暖。 比如我看到描写卡萨布兰卡的段落,卡萨布兰卡,一个北非偏西海岸的地方,一个摩洛哥境内的城市,一个讲阿拉伯语和法语的区域,一个离欧洲和非洲交界的直布罗陀海峡不远的地方,一个面朝大西洋有着磷酸盐矿产的领地。我看着这些文字总是在地理方面的联想中得到安抚,却完全忘记了在那曾经演绎过的爱情,英俊硬汉亨弗兰·鲍嘉,多情少妇英格丽·褒曼,永恒的分离,黑人钢琴师山姆弹奏的《时光流转》我曾经看到过一个电影画面,长达三分钟的镜头,全是描写布鲁塞尔机场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我对黄药师谈起这个画面,他对我说,那是《繁花满城》中的镜头,然后我想起了那部电影里所有昏黄的场景。 我曾经问过齐勒铭,我说你这样一直走会不会累,会不会寂寞?他说其实一直旅行的人最寂寞,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停下来,所以他们只有一直走。因为陌生的环境中,什么都是新鲜的,没有时间停下来让一切变得熟悉和无聊,最后就变成寂寞。 而清和告诉我,其实人们的漂泊还有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离别。 我记得小许曾经对我说过一段话,那是一个人写的的书评里面的内容:在这个地球上生活的人们,每天只能看到一次落日,但他们仍然拥有在不同的地方看落日的自由,这或许是部分人漂泊的理由。离去,使事情变得简单,人们变得善良,像个孩子那样,我们重新开始。 《春光乍泻》里面,何宝荣总是说,黎耀辉,让我们重新开始。那个电影里面我最喜欢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瀑布,美丽忧伤如同情人的眼泪。电影开始的时候有段公路,笔直延伸,没有尽头。 而有些离开,却没有任何原因。我曾经有一个同桌,一个讲话声音都不敢过高的文静的小女生,家境富裕,父母总是给她大把大把的钱,可是却很少在她身边,因为他们总是很忙。于是她就离开了,离开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中,她依然按时上课依然考试,因为她就住在离她家一百米的一家宾馆里面。每天早上她站在宾馆门口看她的父母行色匆匆地上车,没有任何异常,也许他们只是觉得她去同学家住几天,她总是在等待自己的父母开始寻找自己。七天之后这个女生回去了,没有对父母提到这次的离开,父母也不问,依然忙。她表面风平浪静的样子,其实我知道她内心的难过。当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看到她滴下来的眼泪。 我将这件事情告诉清和,当我讲到我知道她心里很难过的时候,清和说,我也知道,那种感觉,很难过。 2002年的冬天,我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冬天,小A去了日本,一下子隔了国境。我总是望着东边的地平线想象着他讲着低低的日语的样子,想象樱花落满他的肩膀。 突然想起小A会不会再背着行囊出发,去陌生的空旷的地方,走陌生的路,听陌生的语调;想起我和小A曾经差点死在一片空旷的平地上,那天我们睡下的时候离公路还有一段距离,可是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边全是车的轨迹。我吓得要死可是小A居然一直在笑。 我抬起头看天空,可是没有飞鸟的痕迹。 这个冬天下了一场大雪,一个晚上我在电脑屏幕面前和黄药师“讲话”。我问他你现在在哪儿,他告诉我他在大连。 黄药师,年尾又到了,准备去什么地方?不了,也许今年我就呆在这个城市静静地听下雪的声音。大连冬天的大海很漂亮,夜晚的时候会变成银白色,你可以来看看。 那个晚上我坐在电脑屏幕前面,看着黄药师打过来的字一行一行飞快地出现又飞快地消失,像是书写在水面的幻觉。我捧着手呵着气,看窗户上渐渐凝起霜花,屋外的雪漫天漫地地飘,我的心里一片铁马冰河的冲撞,听着一个来自大连的声音。 年末的时候齐勒铭给了我一个电话,他告诉我他在云南,那里好暖和,风都是绿色的。他说他奔跑在那些参天的绿树之间,像是大闹天宫的那只得意的猴子。然后我告诉他,我马上就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了。我讲完之后齐勒铭就没有说话,我一瞬间觉得自己那么恶心。 有些人是可以一辈子不被改变的,我行我素,可是,有些人,却一辈子困在牢笼中。 接近天亮的时候我挂掉了电话,可是我忘记了对他说晚安。 一年就这样过去,而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想对所有在路上的孩子,那些背着行囊匆匆赶路的孩子说晚安;我想站在他们旁边告诉他们你不孤单;我想重新找回自己曾经张扬的日子;我想重新看到异域他乡落日的余辉,重新躺在睡袋里像个孩子一样梦中发出甜美的笑容;我想和齐勒铭再去那个被人们遗忘的小镇;我想和小A一起继续站在人潮汹涌的站台上;我想和清和在午夜冷清的上海街头喝着外卖咖啡,我想对齐勒铭对小A对黄药师对清和说话;我想告诉他们很多事情可是我却忘记了所有的语言。 CD机突然没电了,发出刺耳的断电的声音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茫然四顾。我停下来。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寻一夥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桃成蹊里的双子座人 双子座·结束很多时候我的脑子里冷不丁会冒出个念头:我的生活结束了。不论这个念头是怎么来的总之它是不可思议且可怕的。虽然我长得并不是貌比潘安颜如宋玉,但起码我不会影响市容,偶尔碰上母亲的同事她们还说我长得很乖;虽然我的成绩上中青院难点儿,但起码上个重点应该没问题;虽然我的零花钱不够隔三岔五买台电脑,但起码对付日常的吃喝拉撒不成问题;虽然我父母并不是把我捧在手心里怕化了,但我知道他们是爱我的;这我敢肯定;虽然我的朋友还没有多到一个广告牌掉下来就能砸倒三个的地步,但起码我不会寂寞。 那么“生活结束”的念头从何而来呢,我问夜叉,夜叉告诉我:“因为你不知足。”是吗,我搞不清楚。我觉得自己挺知足的。我没有过高的愿望,很多时候我连过低的愿望都没有。那么要不是夜叉说错了,要不就是我不够了解自己。而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桃成蹊·夜叉我和夜叉是在桃成蹊认识的。我和他是那种在父辈眼里不可思议在前卫分子眼里俗不可耐但在我们眼里挺好玩的网络朋友。 我最初的一个傻气的网名是阿修罗,佛经中善恶参半的战斗神。某天一个叫夜叉的人找上了我,我说我不是MM要找MM走远点儿。这是我在网上认识朋友的第一句话,习惯了。我讨厌在性别方面的游击战,两个大男人眉来眼去可不好玩。夜叉说,我知道你不是美眉,你现在在哪儿?告诉我。你别怕我没什么企图。我说我怕什么呀是人是妖你都放马过来,我在桃成蹊。夜叉说那简单你举几下手我就可以看见你了。于是我举了手,于是我们成了朋友。 如果我不说大概没人知道桃成蹊是个什么东西。它是书店,也是咖啡店也是网吧,夜叉称之为三面夏娃。我至今仍不知道“桃成蹊”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意思,估计不是现代人说出来的。我知道我才疏学浅,但中国的古典书籍浩如烟海,天知道是出自哪本经哪本传里的。但孔子曰:不耻下问。于是我去问卖书的收银员,她冷冰冰地说不知道。于是我自作聪明地去买了一本书,然后结账的时候再问,终于她微笑着对我说:对不起先生我还是不知道。夜叉在旁边笑得几乎病危,大有撒手而去之势。 桃成蹊里有网虫、书虫还有懒虫。很多人在这里一泡就是半天,喝喝咖啡,翻翻书,上上网,吹吹牛,说说这个小小寰球还有几只苍蝇在碰壁之类,悠闲得下行。看着他们你会发现其实中国人挺会生活的。 夜叉是个高三的学生,而我高一。按照那种“三年一代沟”的理论来说,我和夜叉能做朋友真是幸运。如果他早出生一年或者我晚出生一年那么“鸡同鸭讲”或“对牛弹琴”就在所难免。 就在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夜叉走进了桃成蹊。我说我在写你。他说写吧我不收你钱。我望着眼前的夜又叹了口气。是羡慕是自卑。 夜叉具有太多我不具有的东西。比如一个男人应有的冷静,比如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一米八五的身高;比如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比如一只能画油画的右手;比如稳上清华、北大的成绩;比如其他一切可以比如的东西。 还有夜叉家比我家有钱,他家富得不像话,就算他用钱来当墙纸贴我也不会太奇怪。坦白地说钱是样好东西,我对好东西的态度一般是“来者不拒”。这句话很可能会触动某些卫道士的神经,他们可能会说我“爱慕虚荣”什么的,同时告诉我“金钱买不到朋友,朋友比金钱珍贵”之类的。我同意我也承认,但我看不出金钱与朋友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之处。再退一步讲,古人说:“金钱如粪土,朋友值干金。”从这句话不难得出“朋友如一千堆粪土”这个概念,这就正如数学上的A=B,B=C,从而推出A=C的结论一样。 北京有个女生写篇《我是个钻进钱眼里的妞》仍然拿到了作文比赛的一等奖,而的作者却被骂得狗血淋头。原来中国人的民族激情依然是汹涌澎湃的。也许作者把书名改成《我爱人民币》会少挨一点骂。 我把写好的这一段拿给夜叉看,他看完之后说原来我一直是你的偶像啊。 双子座·沉思者很多时候我在沉思,思考这个世界,思考我的生活,想得多,做得少。但这个忙碌的城市或尘世却要求我做得多想得少。所以我很多时候都有种幻想美好现实残酷的感觉。 我随时随地都在思考,睡觉时思考,吃饭时思考,连走路也在思考,为此我常常被突如其来的汽车喇叭声吓得目瞪口呆,常常走错路,常常撞树撞人撞电杆。但我最爱思考的地方还是在车上。 我是个偏爱乘车的人。 但我不是什么车都爱往上跳,我喜欢的仅仅是那种玻璃宽大,硬座硬椅的大巴士,准确地说,我喜欢的是那种一边随着汽车上下颠簸,一边看着玻璃窗外芸芸众生奔走不息,一边思考是生存还是死亡的感觉,那时候,伤感劲儿就涌啦。 那种感觉是在小车里感觉不到的,为此母亲说我是天生的劳碌命。劳碌命就劳碌命吧,我依旧偏爱庞大的巴士。 我思考的东西很多,包括我这个年龄应该思考的和不应该思考的。我思考的东西大多与时间有关,对于时间,我敏感得如同枝繁叶茂的含羞草。我想自己很快就会进入高三,很快就会上大学,很快毕业,很快工作,很快结婚,很快把孩子带大,很快老了,坐着摇椅晒太阳,我的一生简单得只剩下几个“很快”。 夜叉说你上辈子一定有九个脑袋。我问他你是说我上辈子很聪明吗,夜叉说不,我是说你这辈子只有一个脑袋所以你这么笨。别人都知道要轻装上阵,你却想东想西地把一个个包袱压到肩上,把一个个解不开的死结塞到脑子里,把自己搞得那么悲观,你累不累呀,以后再想不通什么就告诉自己,这是宿命。 我的确很累,可这也是宿命吗? 桃成蹊·美丽新世界我对桃成蹊有种依赖,我会把稿子拿到桃成蹊去写,把作业拿到桃成蹊去做,把小说拿到桃成蹊去看,夜叉说我很可能死也要到桃成蹊去死。 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在桃成蹊里写写划划而其他人都忙着喝咖啡上网聊天谈恋爱。我是惟一一个背着书包走进桃成蹊的人。 我很爱写东西,诗,小说,日记,信及其他。我想我前世的前世一定是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帮凶,上上上辈子毁掉的文字注定要我这辈子写出来作补偿。我写东西很拼命,常会写到凌晨一点方肯罢休。熬夜伤身,我妈常常告诉我。伟人说:人们在四十岁之前拿身体去换钱,四十岁之后再拿钱去换身体。这不仅仅是个黑色幽默而已,有太多太多的人正沿着这条轨道前进。尽管我写稿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钱,但我依然可以算是这条轨道上玩命飞奔的火车头。 我对自己写的东西很自负,说孤芳自赏也行,因为老师不喜欢。在每篇文章开头的时候我都对自己说这一定要是篇传世之作,但我天生缺乏耐性,写到后来传不传世也无所谓了,草草收场。所以我写的小说前半部分人物一个接一个层出不穷,到后来不想写了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他们全部死掉,剩一个人来收尾就行了。写小说最大的好处就是:杀人不用偿命。 这样写出来的东西头重脚轻在所难免。夜叉读了我的小说之后问我,你写最后部分的时候是不是尿急呀? 桃成蹊的环境很中庸,不会太安静也不会太喧闹,音乐不痛不痒,灯光不明不暗,这样的环境可以给我虽大的自由,我认为这是最适合我写作的美丽新世界。 双子座·迷路我降生到这个世界十七年,有十六年在迷路。剩下的-年我停在原地思考我为什么迷路。 我想上个普通的高中,结果我被送进了省重点。 我想读文科,结果鬼使神差地进了理科。 迷路。迷路。迷路。 都说是久病成医,但我足足迷路了十七年,我是久病不愈。 我一直迷路的原因恐怕得归结于我是个双子座的人,有着双重性格。我有一些朋友说我是个彻头彻尾无药可救的小疯子,而另一些朋友说我像个温文尔雅书卷气的书生。要下就是我矛盾得要死,要不就是他们辩证得要命。而我认为多半是前者。一句“我星双子座的”就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但“很多”不是“全部”。比如我做不出一道物理题我就不能说:这很正常,因为我是双子座的。 星座书上说:双子座的人永远不安分,渴望扮演不同的角色。 很对,但没人知道我想扮演什么。夜叉有句口头禅:打死我也想不到。我相信,打死再多的人都想不到。 流浪作家,小太监,乞丐。这就是我向往的人生。 一直很喜欢流浪作家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自恋气质。夜叉说“自恋”是“自信”的比较级。大凡作家都自恋,视文学的神圣如贞操。但在物质需要飞扬跋扈的年代,精神方面的执著往往退居二线。也听说过知名作家为了生计而被迫写鬼故事的。而流浪作家压根就不在乎什么钱不钱的事儿,一个旅行包,一支笔足够了。路上没钱了,在饭馆里打一阵工之后继续上路。三毛为了钱会跑到撒哈拉去?怪事! 相信小太监会令大家大跌眼镜甚至跌破眼镜吧,其实我主要是喜欢那种古代的氛围。天色微亮的时候,小太监捧着个金盆,穿过朱门红柱的走廊,步履匆匆怕金盆里的水冷了主子生气,单薄的身影荡开悬浮不动的浓雾。这是我所向往的单纯宁静的生活,没有正弦函数和全校排名。夜叉说这反映了你血液中有奴性。我不同意,其实它反映的是我对这个社会的一种畏惧,一种退让。 更彻底的退让就是当一个乞丐。因为乞丐的欲望已经降到了只剩“生存”二字。乞丐浪迹于城市的每个角落,比任何人都敏锐地观察着这个尘世。所有为名为利为权奔走的人们在他们眼里只是粉墨登场的跳梁小丑。乞丐是另一种形式的得道高僧。看破红尘得先看不起红尘。无处不在的竞争已经把人们训练成了各种各样的机器,六七岁的小孩子为上重点小学而竞争不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托儿所里也有婴儿爬行比赛。我对乞丐的感觉无法说得很清楚,一句话,就像麦田守望者唱的那样:他没钱他孤单他流浪可我喜欢。 并不是我有多高尚,多纯粹,多觉悟,我也在人流俗世中摸爬滚打垂死坚持,为将来的名、利、权头悬梁锥刺股。所以现实与理想的落差让我觉得迷失了自我迷失了路,就像王菲唱的一样红灯绿灯红灯。 所以当我看到成龙在屋顶上大喊“我是谁”的时候,我的眼睛会有点湿。 桃成蹊·静夜思我是个奇怪的人,从晚上八点开始我不是越来越疲倦而是越来越清醒,我想我要是在美国就好了。 书上说“在黑夜中坚持苏醒的人代表着人类灵魂最后的坚守。”我并没有那么伟大。并且我知道高中生是没有资格去坚守什么的,那不属于我们的职责范围。我们生存的全部意义就在于高考,而高考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将来能生活得好一点,而生活得好一点则是为了将来能舒舒服服风风光光地死掉。 但如果我现在去死的话我依旧可以死得舒舒服服风风光光。我所需要做的惟一一件事情就是从这个窗口跳下去。我家住在第二十层楼,离地六十米,通过自由落体公式我可以计算出我在死亡之前可以享受三到四秒的飞翔感觉,然后“砰”的一声把整个城市惊醒,在万家茫然不知所措的灯光中,我在街心摊成一朵红色的玫瑰,接着在众人的尖叫声中我的灵魂微笑着升入天国,找马克思、张爱玲聊聊天。 那么我们现在这么拼死拼活地读书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困惑。没有人给我指点。长辈们总叫我们摸着石头过河,但河水中却没有供我们摸索的石头,冷不丁还会摸到一把锋利的匕首。 星期六晚上我常把夜叉约出来,坐在天桥的栏杆上,看看车,喝喝可乐,对着路过的美女吹吹口哨,活脱脱像个痞子。痞子也是分很多种的,痞子蔡那种网络英雄注定离我们很遥远而我们只能是那种人见人恨的学痞地痞。 在这种时候,我和夜叉往往会讨论一些沉重的话题。 也许大人们都认为“沉重”,是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身上的他们认为我们永远都该阳光灿烂,永远天不怕地不怕像三毛一样大喊远方有多远,请你告诉我。但他们永远也不知道,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和心情去问这种浪漫而没有价值的问题了,如果要我们问,我们就一定会问高考考什么,请你告诉我。 世界杯的主题曲已经被我们改成了“啊累啊累啊累”,但长辈们还是在说,“你们玩得太好了。”谎言重复一千遍也是真理,于是我们向题海更深处猛扎。 我对同桌说我除了上语数外理化之外,其余的课都在回信,这样是不是很堕落,同桌说我除了体育课之外都在睡觉,那我堕落吗?我觉得说“是”太伤人了,说“不是”又太虚伪了,所以我只好斜四十五度晃动脑袋。我拿这个问题问夜又,夜叉说我也常上课写信。我问,那你的成绩为什么还是那么好?问完之后我觉得这是个傻问题。并不是所有顶尖的学生都会上课认真听讲,就正如并不是所有上课认真听讲的就都是顶尖学生一样。 人和人本来就不平等。 老师和教堂里的神父都说,人世美好生命可贵,你们要相信人相信爱,没有什么错误不可原谅。 只有张爱玲说,人生是一袭华丽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 双子座·开始夜叉顺利地考上了他理想的大学,我目送他的火车越走越远,最终跌到地平线以下。星星很赏脸地布满夜空,为夜叉的离开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背景。夜叉走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相信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回家的路上一片霓虹。我对自己说;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你的未来一片光明,青蛙复生,美人鱼唱歌,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 不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不诚惶的眼等岁月改变/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斜/人和人在街边道再见/是谁的声音唱我们的歌/是谁的琴弦撩我的心弦/你走后依旧的街有着青春依旧的歌/总是有人不断重演我们的事。 某年某个春末夏初 一2001年的三月刚刚过半.我和小蓓就开始每天消耗掉l00Oml的雪碧,以此与发了疯日益飙升的气温抗衡。每喝光一瓶雪碧的时候小蓓总是说这个三月彻头彻尾地疯了,春天热得像夏天简直不像话。而我总是不说话,一来说话加速体内水分蒸发,二来在小蓓说话的时候我在考虑要不要再买500ml雪碧。 上戏的那个才华横溢的MM说她小时侯看见以“二零几几年”开头的文章就知道人们又开始编假故事了。 我也一样。小时侯总是以为二零几几年的人都应该戴着个笨重的金属头盔在黑色肮脏的天空中飞来飞去,或者准确一点说是茫然失措地荡来荡去,怎么都无所谓了,反正是在空气里悬着,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可是当站在二零几几年的时候,我发现时光依旧流转街市依旧太平,我依然是每天都要做完七八张印满阿拉伯数字的试卷,小蓓依然是每天要抱着厚得是够砸死人的中国近代史穿行于长满香樟的校园,我依然要为了语文拿高分而写些恶心自己也恶心别人的文章,小蓓依然要每天喝掉1000ml的雪碧否则就会像白素贞一样被夏天的阳光晒得毛骨悚然。 我依然可以心平气和毫不激动地写下开头的那句“2001年的3月刚刚过半”。 站在二零几几年的影子上我心如止水。小蓓说这是由于被痛苦长时间持续猛烈地袭击而造成的感觉神经麻木。我于是点点头,随即想起生物书上写着生物对环境总有一定的适应性。后来我翻生物书,发现下面还有一句:生物的适应能力有一定的范围,当环境的恶劣情况超过生物的适应能力会引起生物的死亡。 我吓了一跳把书扔得远远的,我觉得生物书像条毒蛇,它狠狠地咬了我一口,伤口很小但却很深,留在看不见的地方隐隐作痛。 二某某人说:频繁的月考像翻来覆去的死。 2001年的春天我和小蓓就开始一直处于一种反复的状态:死,然后重生,然后再死,然后再重生。小蓓说凤凰火鸟之类的东西比我们差远了。 高三的师兄师蛆们刚刚挨过了三摸,走过校园的时候我和小蓓都不敢看他们,怕看到一张咬牙切齿目露凶光的脸,怕他们的恶劣情绪波及下来影响我们。他们说高三的学生是“坐在地狱仰望天堂”,而我们是什么呢?小蓓说:我们是坐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无所事事。 2001年的夏天也就是我们高一末的夏天,小蓓和小A选择了文科,把我孤身一人扔在理科,他们说是要把我扔在恶劣的环境里培养我高水平的抗击打能力。我笑小蓓是一个变节者而小蓓则说我这个人太软弱。我说我留在理科拥有所谓的气节,小蓓说她选择文科就算死也死得轰轰烈烈。我们都有自己的理由于是我们在各自的方向上义无反顾,削尖了脑袋奔向新的生活——或者新的死亡。谁知道呢。 我看到生命从我头顶飞过时投下的斑驳深邃的暗影,沙漏翻过来覆过去,千重鹤又灿烂地开了一季。我知道又过了一年了。很多事情也改变了。 小蓓已经可以将自己的物理成绩只有一位数当作笑话来讲了,而我也可以心平气和地说鸦片战争的年代是1804年了。无所谓,随便的事儿。 我想我这辈子一定不能出国,否则我一定会后悔。因为当那些外国friend们问起我的国家的历史时,我一定会不知所措。而后那些蓝眼睛黄头发的朋友就会瞪大眼睛问我:AreyouChinese?这问题可就严重了。我是个爱国的人。 于是我就开始思考我拼命将外语成绩考到全年级前十名到底有什么意义。或者像人们关心的那样说,有什么价值。 三窗外的蛙鸣一阵一阵袭击我的耳膜,我不知道是不是它们的更年期到了,因为我从蛙声里听出了从未有过的惨烈、烦躁以及绝望。 这个三月我的绝望一拨赛过一拔,我听得见忧伤在我心里疯长的声音,就像雨水丰沛的季节中麦子欢快拔节的声音一样,我听得见骨头炸开一道又一道裂缝的声音,我听得见自己的大脑被某种东西侵蚀的声音,可我不反抗也不挣扎,我想只要你不把那些方程式和公式挤掉,那么这团白花花像豆腐一样的大脑随你怎么弄好了,我无所谓。我目光游移地坐以待毙,神色安详地迎接死亡,脚踏实地地陷入虚无。 我甚至连像窗外更年期的青蛙一样叫两声的企图都没有。我破罐子破摔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打电话给小A的时候我就这么告诉他。他在电话里骂了我近半个小时,他说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的没有斗志。我说斗志这东西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想的时候多了,也便有了,不想的时候,斗志就一点一点地削弱。这就好像冬天睡在寝室里冻得要死一样,你想想这是睡在家里暖气的笼罩下面,想着想着就能睡着了,一旦睡着了不想了,寒意就卷土重来,冻醒是必然的结果。说完之后我发现自己比喻论证的技巧越来越纯熟。 我听见小A电话那头长长的叹息声。于是我对他说你放心好了我暂时死不了,我是那种“看起来特弱,怎么都弄不死”的人。 小A说五一我回来看你,你小子在五一前给我安安分分地活着。 我说我一定留着小命等你回来过五一。 四小A转学了,小蓓去了文科,小许离开我的城市上大学。这是半年前我可以想见的最大的悲哀。可现在我又觉得无所谓了,觉得有时候一个人的生活也挺好的,可以自己对着自己任意地发脾气,然后一个人抱着枕头乖乖地睡。那么现在我能想见的最大的悲哀是什么呢?我想了想,无可悲哀。 小蓓第N次将数学试卷揉成一团准备扔出窗外,可冷静了一下之后又第N次小心地将试卷展开抚平。我说小蓓你这个动作充分反映了你的软弱。小蓓面无表情地说如果高考不考数学我可以比谁都坚强。接着我和小蓓同时听到新建的综合大楼里传出卡拉OK的声音。小蓓听出来那是某某某美术老师在唱莫文蔚的《坚强的理由》。我觉得某某某的声音除了沙哑之外没有任何像莫文蔚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我窗户外面绝望的蛙鸣。 综合楼从修好的那一天起就没停止折腾。先是川美的教授来上课,然后是华师大,现在是复旦的教授来了,我朝思暮想的大学的教授来了。我做好蹲踞式起跑的准备,结果还是被挡在新修的宽敞明亮的礼堂之外。原因是在我之前报名的名额已经满了。我朝里面望了望结果看到了某某某,某某某。我不知道这些打开电脑之后除了会开OICQ之外一无所知的人来这儿听电脑讲座有什么意义,或者有什么价值。我只知道我被挡在了门外,不管我拿了多少次计算机考试的A级证书和参加了多少次计算机培训。我在楼前看了一会儿欢迎牌上大大的“沪”之后,就晃晃悠悠地回家去了。 五我回到了自己的家。我这个住校生居然也有了自己的家。 去年的夏天我和小蓓尝到了没有风扇是什么味道,频繁地停水不能洗澡是什么味道,面对一群用可以弄死我们的杀虫剂也弄不死的蚊子时是什么味道。小蓓住的女生楼面朝湖泊,蚊子相对少点。而男生楼则坐落在茂密的树林之内,我们自我安慰地说森林中有一座宫殿,里面住着许多英俊的王子。我每天晚上睁着眼睛听着寝室里嚣张叫嚷的蚊子总是恍惚地觉得自己站在1999年南斯拉夫的大地上等待不可预计的空袭。 在我和小蓓的忍耐达到最大限度之后我和小蓓一起逃了出来,到外面租房子。我住在街头的一栋小阁楼里,而小蓓住在街尾。中间隔了五分钟的步行距离。君住街之头,我住街之尾,共同停电,共同停水。 遇到朋友恭贺乔迁之喜,我和小蓓会满脸严肃而沧桑地说,我们都是有家的人了。 小蓓的房间很大,空空荡荡地像个车库。我对小蓓说我觉得停辆东风卡车都没有问题。而我的房间很小,停辆摩托之后大概也剩不下多少地儿了,所以我能搬进去的东西不多,最后我选择了大堆的书和磁带。看着12平米的房间被我一点一点填满我有种满足的感觉,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家了。 之后每天晚上我就在这12平米之内来回溜达,听窗外绝望的蛙鸣,这些更年期的声音多少可以冲淡一下生活的无聊。 于是这种状态就一直持续下来。 六四月的愚人节一点也不好玩,以后的日子我和小蓓依然翻来覆去地死,身经百战。 这个春末夏初我开始疯狂地想上海小蓓开始疯狂地想北京。 我做梦的时候常常梦见华亭路上大大小小的老房子,衡山路漂亮的街道,南京路的灯火辉煌,和平饭店粗糙而厚重的外墙,江面上飘忽而过的汽笛,张爱玲住过的院子,人民广场上群飞的鸽子,还有我在里面进行了3个小时考试的中学,还有浦东,可是我没有过江,没有站在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下面深情地仰望一次。 而小蓓却在想北京的冰天雪地,四合院温暖的灯光,大串大串的冰糖葫芦,各种酒吧里的摇滚乐队,北大未名湖里清澈的涟漪以及故宫厚重的黄色布幔及金光闪闪的龙椅。 这个春末夏初我和小蓓就这样一边做着白日梦一边苟且地活着。我说我要考上复旦而小蓓说如果不考数学的话她可以考虑一下北大的问题。 期中考试的情况可以说是惨烈。全年级数学及格的人可以用手指头数出来,小蓓很开心,因为就数学而言有很多人为她陪葬。她嬉皮笑脸地说一个人的死亡是莫大的悲哀,而一千人的阵亡是不可抗拒的命运,所以她不打算挣扎了。 期中考试的作文题目是《梦里走了许多路,醒来还是在床上》。结果我写了我梦中的上海,小蓓写了她梦中的北京,不约而同。我想我是彻底被这个春末夏初的白日梦情绪控制了。 期中考试之后老师对我们进行考后教育,她说全年级的前二十名上北大清华应该没有问题了。于是我就乐了,我想我要考上复旦还是大有希望的。 七钟钟和蚊子去参加成人宣誓了,光明正大地旷了两节课据说地点是在烈士陵园,为此我和小蓓笑了很久。小蓓说不就成个人吗气氛弄得那么悲壮干嘛呀。我和小蓓暂时还是未成年,所以我们这两个孩子可以没心没肺地一直笑。 蚊子说宣誓那天陵园里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你挤我我挤你,烈士陵园随时有多添两个烈士的可能。蚊子说宣誓宣了十分钟,握成拳头的右手酸得像要掉下来。我和小蓓同时对她说这是growingpains。 八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面对着窗外黑暗的天幕和绝望的蛙鸣思考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我应该算个安静的人吧。我可以-言不发地看书写字很长一段时间,给我喝不完的咖啡和看不完的书我就可以维持一个天荒地老的姿势。 我想或许我是一个聒噪的人吧。我在朋友圈子里叽里咕噜不停说话,小A就曾经说过:你要找郭敬明很好找呀,去高二(3)班教室,看见围着一大群人,中间那个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的家伙就是了。 我想我是一个可以安于平凡的人。我曾经想过如果以后可以在城市的喧嚣蔓延不到的地方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农场,有自己的牛群和羊群,有自己种下的干净的蔬菜,那么这也是一种幸福的生活。 我想也许我是一个虚荣且向往繁华的人。不然我不会喜欢上海这种流光溢彩万丈红尘的地方。我向往宝马香车挥金如土的生活。 第二天我拿着这个问题问小蓓的时候,小蓓想了很久。最终她和我一起分析出了我甚至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其间甚至用到了生辰八字和指纹掌纹之类的东西。小蓓最终引用了痞子蔡的理论:我们是平凡的人,我们也是特别的人,所以我们是特别平凡的人。 九人间四月天,人间五月天,日子一天天过,我和小蓓继续翻来覆去地死。 春末夏初,凤凰花和鸢尾放肆地盛开。学校随处可见“摘花一朵罚款五十”的牌子。小蓓看了之后说这年头物价怎么这么贵。 学校的新食堂后面又在开始修学生公寓了。这个学校总是保持着让我吃惊的扩张速度。我总是担心这样发展下去会不会弄到从食堂到教室需要乘公车的地步。 小蓓依然重复着不断把数学试卷揉皱又抚平的工作;我依然写着恶心别人也恶心自己的作文;我依然每天K掉五十道理科题目;小蓓依然每天背完五百字的历史问答题。 我和小蓓依然每天消耗1000ml的晶晶亮透心凉的雪碧否则就熬不过极具穿透力的阳光。我有些怀疑自己这样一直下去到最后会不会像王小波说的那样死时“肿得像只透明水母”。 没有什么不一样,春末夏初似乎可以千秋万代地持续下去我看着头顶的阳光一天比一天明亮,一天比一天不可正视,香樟树投下的影子一天比一天浓密,我开始感到自己在这个春末夏初实在是碌碌无为。 我对我消散的生命激情深深叹息,我为我流逝的光阴捶胸顿足。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顶多像个迟暮的女人-样站在青春的河边大声吼叫:我的青春!我的青春!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该有七十岁的悲哀吗? 那些荏苒的光阴啊,那些一去不回的流水啊,我看到森林里吹过来黑色的风,我和小蓓在风里不知不觉地就站了整整一年。怎么就一年了呢?怎么悠长的时光就变成了短短的一瞬了呢?水晶球不管是在皇后手里还是在巫婆手里,我都想问个明白。 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几千年前有人站在河边大声地说。 十有一天我和小蓓同时发现了我们每天消耗的雪碧已经达到了1500ml。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和小蓓都惊诧不已。我想我们又朝“透明的水母”迈出了一大步。 小蓓说:春末夏初结束了,夏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点头,我说夏天终于来了,我要和我的碌碌无为做个了断。 我想我真的应该做个了断。 八月天高人浮躁 我在新的日记本的第四页写到:八月是个疯狂的季节。 高三的学生上天的上天入地的入地,剩下一个空荡荡的人间给我。我在天地中间翩翩起舞,可是越舞越凄凉。《荷塘月色》里的朱自清说:“热闹的是他们,我什么都没有。”其实我挺热闹的,可我还是什么都没有。 除了浮躁。八月让我浮躁。 我开始浪费大量的时间行走于这个城市森林的夹缝,看满城的灯火摇曳车水马龙,看一个接一个的街道路牌,看妆容无懈可击的女子行走时打电话的样子,看八月天空中罕见的风筝,看自己的脚印刚刚留下便被身后的人群重新踩过,覆盖,消失,仿佛我从来没有来过一样。什么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可我已经飞过,见他妈的大头鬼。而这一切的一切像是八月对我的一种暗示,我开始逐渐听懂季节的语言。 我开始放弃速溶咖啡而选择磨咖啡豆,尽管这样会浪费掉父母眼中如黄金一样的时间。一个小时不仅等同于60克金子还等同于一篇规矩的800字作文50个英文单词20个陌生的化学方程式和3道有难度的数学题。我看着自己制造出来的咖啡常常很有成就感,于是我也明白了为什么父母那么喜欢自己的孩子,他们制造出了精密复杂而且对他们言听计从的小孩子,他们理所当然地更加具有成就感。但我更多的是悲壮的感觉,可我想没有哪个父母看见自己的孩子会觉得悲壮吧。 我开始白日做梦地设想自己将来挥金如土的生活。我的朋友飞鸢曾经说过她也想过宝马香车的生活不过一切要以“假如我中了百万彩票”为前提。梦中的梦中,梦中人的梦中,也许一切都会美丽一点。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它在远方等我,可是我怎么去?地铁?飞机?火车?轮渡?还是像我一样慢慢地走过去?抑或是像爱丽斯漫游? 我开始对自己的前途失去信心且摇摆不定。我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可是却不希望违背父母的愿望成为一个优秀的理工科人才,我想放弃学了两年的理科而投奔文科只为了能上一上中文系但这个念头也在三秒钟之后被无情地否定。朋友飞鸢说:“就连罗伯特·弗罗斯特这样的智者都会在鱼和熊掌之间犹豫不决,何况摆在区区在下我面前的同时还有鲍鱼和大闸蟹。”我想我的问题还要严重一点,我面前摆着满汉全席。 对于以上种种我妈说我浮躁,我觉得她一针见血堪称语言大师。王菲的浮躁有三个寂寞的音节:LAJABO,而我的浮躁无声无息。喧嚣注定离我很远,可我不知道我拥有的是安静还是寂静。小A说得对:有时候寂静比喧嚣更为张扬,比如我们总是在飞机起飞时庞大的噪音下面麻木地低头行走不会停留,却会在一只鸟飞过天空的时候驻足抬头张望,哪怕“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 其实我还是有过很多的计划与目标的。比如我很早就下过决心要在高三来临前的那个八月一日开始全面进入高三冲刺阶段,晚睡早起身体健康,我甚至连写字台对面的墙壁上要贴的标语都想好了:我要和白炽灯一起散发顽强的生命!比如我从暑假一开始就决定了我要去参加c大的英语夏令营,我要成为集语法、听力、口语三位-体的上帝。可是最终还是一切宣告破灭,我的理想和泡沫经济一起灿烂地诞生然后又轰轰烈烈地消失。八月十日的时候我还是每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才起床刷牙洗脸戴隐形眼镜,偶尔运气不佳走动中还会碰翻几张凳子.英语夏令营最终被数学补课取代——我没办法和数学撕破脸,因为我还要靠它搀扶着进大学,所以我对它百般谄媚卑躬屈膝且机关算尽毫不手软,尽管我知道和老外们的交道会让我相当愉快,但我还是果断地放弃了c大的夏令营。 对于“晚睡早起”的目标我的完成情况是虎头蛇尾,“早起”没有达成,但“晚睡”却完成得保质保量,白炽灯也和我一起在黑夜中垂死坚持。可是45瓦的灯光下面却是五本很厚的古龙全集。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让我在初中时极度着迷的作者。十天之后我发现了“天妒英才”的内涵,同时感叹惋惜古龙的英年早逝。 那天做梦的时候我见到了花满楼,那个风度翩翩的瞎子张开双手对我说:我有万花满楼。于是我也很肉麻地张开双手深情款款地说:我有万卷满柜。并且将那些有着各种分数的试卷拿给他看,完全不考虑一个武侠世界的人如何面对英文的虚拟语气和化学平衡,况且他根本就看不见。醒过来之后我觉得这真是个好笑话于是就打电话讲给小A听,结果他说我脑子烧掉了。 其实我一直很崇拜那个花先生,温柔,善良,生机勃勃且充满感恩,古龙让他看不见东西也许是最明智的举动。而我,一个在现代科技镜片支撑下看得见花花世界的红旗下的像头驴一样欢快蹦达着年轻生命的新青年却百无聊赖,我怎么不羞愧得要去死呢? 是生存还是死亡,这是全天下的事情。 有时候人的思维可以产生爆炸性的突变,所有细胞自由思考然后产生让人莫名惊诧的决定。所以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所以老子告诉我们“天地不仁”。“不仁”就是不思考。2002年的8月12日我的思维爆炸性突变,我穿越大半个城市只为去吃一碗牛肉面,天气预报说今天阴到多云,可是太阳却前所未有的毒。我想起小A说的话:这世界上除了天气预报之外没什么不可相信。我走在太阳下面,浑身淌水冒蒸汽,像一个行动的电水壶。我突然想起上海戏剧学院的那个MM说过的话:看谁更毒,看谁先弄死谁。我觉得这样下去可能太阳会被我先热死也说不定。 牛肉面很辣,太阳很毒。我旁边一个小女生一边吃面一边把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进碗里。我想可能她的男朋友以前常带她来这里,而现在物是人非了。看见她快要吃完的时候,我对她说;小姐,其实失恋没什么的。她白了我一眼说:我倒情愿是失恋呢,别招惹我,我刚落榜烦着呢。于是我恍然大悟,同时我也想起一个笑话:两个女生打架打得死去活来,老师问她们为什么,其中一个很有理地指着另一个女生说她说她做梦都要诅咒我高考落榜。我不知道该把笑话讲给身边的哪个人听,于是我只好自己笑了笑。 在我吃完牛肉面之后我的思维恢复正常,所以我没有傻到想要重新走回去。11路的大巴很空旷,因为现在不是下班时间。我有过在下班时间乘车的经历,那一刻我觉得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挤公车。而现在我和我的背包一人占一个座位坐得相当心安理得。高背整洁的木椅,窗外是春深似海的香樟,而我,由城市的西南角向东北方向穿行,闭目养神,满心喜悦,没有方向。思维重新爆炸。 离开学还有几天的时候我开始不停地翻看2002年的高考指南,尽管它已经过期。王家卫说:沙丁鱼会过期,凤梨罐头会过期,连爱情也会过期,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不会过期。我知道,也许高考永远不会过期。那天看到宽带的广告,宽阔的桥面,可能有一百条车道,成千上万的汽车在上面轻松地跑,于是我就想如果高考的独木桥变成那个样子该有多好,大家一起手牵手一路小跑进大学。但我知道这就像比约克唱的那样:It——sjustadream。梦人人会做,能占梦的有几个,而最终将梦实现的一个也没有。梦之所以称之为梦就在于它的不可实观。很残酷,可是也很有道理。我记得谁曾经说过当一个孩子开始学着去讲道理的时候他就长大了。我想我还是无可避免地长大了,可我不知道我是从幼虫变成了一个封闭的茧还是从一个封闭的茧破裂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我想也许可能会是后者,不然不会那么痛。 补课日渐逼近,我知道开学和“一摸”匍匐在后,“二、三、四摸”渐次埋伏,老王高考等在最后,一切像是国际象棋。这个八月最终还是被我浪费掉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要么上天要么入地,总之不会在天地间悬着,想浮躁都已是不可能,而这也是我早就知道了的。 剧本 我喜欢王家卫的电影开始于17+N年前,其中N大于等于零。 我现在17岁,数学老师说那个N的取值范围实在是不可理喻。 其实没什么不可理喻的,用一句大家都明白的话来说就是:上辈子我爱王家卫的电影爱得要死,然后喝孟婆汤的时候我少喝了一口或者吐掉了一点,而那一点恰恰是用来消除我脑中关于王家卫的东西的,所以上辈子的喜好这辈子再接再厉。 提到孟婆汤我想这又可以拍出一段类似王家卫风格的电影了。画面开始的时候一片漆黑,然后头顶一束光打下来,照着-个很沧桑的男人,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或者说是麻木,然后低沉的画外音开始浮出来我上辈子少喝了一口孟婆汤,所以这辈子我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它们令我的生活恍惚很好很好,我想也许将来我可以做个大导演,像王家卫一样。或者当个写剧本的,像李碧华一样的也不错。记得我刚看王家卫的电影的时候我暗暗地对自己说将来我要去为王家卫写剧本。后来知道原来王家卫拍电影是从来不用剧本的。笑。 河的左岸有个男人叫左岸。他出现在我的潜意识里浮现在我的剧本上。 左岸是个摇滚乐手也是个很有灵性的诗人。他有一头很有光泽的长发,明亮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 左岸之所以叫左岸而不叫右岸是因为他偏激、愤怒、冲动、自负。左得很。 就像曾经的我。 很难想象十六七岁的孩子会符合上面四个词语。但有时候是会有奇迹或意外的。 在《重庆森林》里王家卫就让金城武不停地吃凤梨罐头,不停地等待奇迹。 十五岁的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打断老师的讲课,然后对他说这里的to。不是不定式结构而是介词所以它后面不应该用动词原型。然后我骄傲地等待老师对我的表扬。结果我等来了一个奇迹,我比金城武幸运。我等来的是英语老师的一刹那尴尬至极和随后的不可压抑的愤怒。他一边在空气中漫无目的地挥动着手臂一边冲我吼:你给我坐下。我说:错的是你我为什么要坐下,然后一切变得不可收拾。 最后他对我说:以后你别上我的课了。 然后我对他说:我现在就可以不上你的课了。 我记得我冲出教室的时候把门摔得震天响。 然后我以外语满分的成绩从学校毕业。 走的时候我对他说:我终于还是赢了。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疲惫,就像油灯熄灭前奋力地一晃。所谓的瞬间衰老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转身的时候听见他在背后小声地说:原来你一直没有明白,我以为你明白的现在我十七岁了,站在成人世界的大门前向里面张望。我觉得当初的自己实在是太过年轻太过冲动太过骄傲太过盲目了。其实一切都不必要的,为了一个动词。 美丽的错误。 回望中的道路总是惊心动魄。我记得白岩松曾经这么说过。好了让我们回到左岸身上。 他住在几平米的阁楼上,每个夜晚光着脚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晃。木质地板吱吱地响。 “寂静的夜里并不黑/趁着首都光辉/开着窗缓慢地来回/忽然亮起的红灯/淹没我窥视/开着窗真理在徘徊。”他会站在窗前盯着外面阑珊的灯火呢喃:如果我可以飞翔可以不再忧伤想到这儿就会戛然而止。如果那么的结构没有完整。因为左岸从来就没想过“那么”之后的事。那么我会怎么样那么我能怎么样? 左岸的生活是一种单调的重复,有着王家卫的空虚和张爱玲的琐碎,像是翻来覆去的沙漏或者不断回放的电影。左岸对现实的生活采取的是一种回避的态度,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然后大声唱歌,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左岸会想他的女朋友——曾经的女朋友。每天每时每分每秒想。 他总是想她和他分手的时候说的话。很多很多的话。她说:你太漂泊而我不习惯流浪,你太叛逆而我却很宿命。你是个天生寂寞可是才华横溢的孩子。谁做你的女朋友谁就是最快乐的人但同时也是最痛苦的人。我很普通我承受不了那么大的落差。我所想要的只是平凡——一盏灯亮到天明的那种。我只是想有个人可以和我说话可以给我你认为很俗气的玫瑰可以把我的手放到他的口袋里然后问我暖不暖和。我很平凡所以你放过我。 而左岸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以后没人唱歌给你听了怎么办。当左岸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眼泪纷乱地下坠。他的还有她的。 又是一个夜晚。左岸照常想他的女朋友。但今天他的思念极度放肆,犹如洪水猛兽席卷所有理性的坚持。于是深夜一点或是两点或者三点,随便导演怎么安排,总之是深夜。左岸跑到街上的电话亭里打电话。 他握着话筒说:我想你了,你想听我唱歌吗?我唱给你听好吗?你让我唱吗?好吗?成吗? 然后他蹲下来哭了,头埋在两个膝盖间。而这时导演可以考虑不时地让车灯打入电话亭。一明一暗。 然后左岸站起来往回走。 然后左岸听到一阵很尖锐的刹车声,他回过头去看到刺眼的车灯和司机惊慌失措的眼睛。 画外音:我发现自己的眼泪原来是这么烫的。我想我该回家了。起雾了,街上影影绰绰。前面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在排队,他们等着干什么,我挤到了前面,发现队伍前面有个慈祥的老妈妈,她正在给排队的人喝一碗又一碗的汤。 thEEND我的朋友看完问我:你在写恐怖片?我说是啊是啊写得好不好?他说好啊好啊真是好啊。 想不到把我这样一个好学生生活中被掩盖的东西写出来竟会是恐怖片。想想真是惊世骇俗。 河的右岸右岸是个老实的男人。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按照最让人放心最不会让人害怕的条件打造出来的男人,那么右岸就是这样的人。右岸之所以叫右岸而不叫左岸是因为他的温文尔雅他的逆来顺受。右得很。 右岸留一头简单纯色的头发,穿合乎场合的服装,有恰如其分的微笑,用平和清淡的古龙香水。 就像现在的我。 以前我七七八八棱角很多,连走路都是张扬的。我斜挎着背包双手插在口袋里晃——注意,是晃,不是走——看见漂亮的女生就对她们笑。 而现在我背着双肩包贴着墙根快快地走,双眼盯着脚尖像在找东西一样快快地走。同学说我捡到钱包的概率会比别人高很多。 现在不要说让我把门摔得震天响,我连同老师讲话的时候也在考虑应该用怎样一个无法申诉的眼神怎样吐出优雅得体的措辞。因为老师的评价是高三保送成功的重要筹码。 小时候我想当一个伟大的作家,写出流芳百世的作品;大一点我想当个畅销小说家,有很多很多人来买我的书,那我就会有很多的钱;而现在我想我可以为那些钱多得没地方花而且又想出名的人写传记。 小时候我的理想是当一个科学家把祖国建设得很富强;再后来一点我的理想是要有很多很多的钱;而现在我的理想是能上复旦。好听一点说是“一切从实际出发”,难听一点说是我越来越世俗。 我是老师、家长眼中的好孩子,我有单纯的眼神和漂亮的成绩单,安分的性格和其他长辈们视作珍宝的东西。我妈的同事常对她讲的一句话就是:你看你的儿子真是争气,你活这一辈子算是值了。 好了回到右岸。 右岸每天早上坐同一时间的地铁坐同一个座位去上班。从地铁站口走出地面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同时看看被高楼切成几何图形的蓝天。 右岸的生活也很简单。 白天在电脑前喝纯净水,晚上在电脑前喝咖啡。 简单的重复。 在王家卫的电影里重复是永恒的主题。无常的宿命一次又一次直到N次地呈现在你眼前,就像是一个人在你面前不断地撕开伤口来向你证明“我在流血”一样,最终逼迫你恐慌逼迫你心疼逼迫你流下眼泪。 又是一天,重复的一天,右岸像往常一样坐地铁上班一样抬起手遮住眼睛一样仰望蓝天。不一样的是他今天要交一份计划书。 和他一样,另一个人,暂时叫他小B好了,反正是个小人物,也要交份计划书。在主任的办公室里,主任微笑着说:好的,基本可以,不恰当的地方我再改改。 然后计划被公司采用了,但策划人却变成了主任,右岸和小B的名字出现在助手栏里。 不同的是小B向上级报告说要讨个说法,而右岸则平静地坐在电脑前一如既往地喝纯净水。 后来主任升职了。主任走的那天右岸就搬进了主任的办公室。而小B被调到了资料室。 再后来右岸成了四个部门经理中最年轻的一个。 再后来右岸结婚有了个女儿女儿嫁人孙子出世。 孙子出世之后右岸就躺在了病房里。但他依然很胖,右岸从三十多岁就开始胖了。右岸躺在医院就会想到自己在读书的时候是怎么也长不胖的。 右岸习惯在医院洒满阳光的午后开始回忆,然而回忆总是进行到大学毕业的那一刻就中断了。 后来终于有一天右岸想起了大学毕业后的生活,电脑与纯净水、电脑与咖啡。 右岸想自己好像过了很多个那样的日子,应该很多吧?应该有一两年吧? 然后右岸就想睡觉了。在眼皮快要合拢的时候右岸看到一个慈祥的老护土走到他的床前对他说:右岸起来,该喝汤了。 右岸想:现在的医院真是好,还有汤可以喝thEEND朋友看完说:那个右岸的生活真是无聊,不痛不痒像温吞水一样,与其活得那么沉闷还不如去跳天安门城楼来个举世瞩目。 其实右岸的生活就是按照长辈给我设定的当前的状态发展将来一定会出现的生活,不想却被朋友骂得那么惨。 暗自心惊。 河的第三条岸河的第三条岸到底在哪里,连舒婷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就是河床嘛!只不过是另一种说法而已。就像我在网上的名字第四维一样,其实第四维就是时间而已。简单复杂化河的第三条岸不属于右岸也不属于左岸(那属于我好了),它就是第三条岸,属于过渡区的。 过渡区的东西是最复杂难懂的,比如化学的过渡型元素就令我相当头痛。但复杂有复杂的美,总比处在两个极端要好。珠穆朗玛峰太冷,吐鲁番盆地太热,中原多好。 就像现在的我。 我上高二了,轰轰烈烈的生活.寻找每一个理由善待自己。我不是全年级的前三名,但我总是在前二十名内徘徊以便不使我的父母过分操心。我爱看严肃的电影也爱看日本的偶像剧。我看卡夫卡、大江健三郎也看古龙、卫慧。我在传统的杂志上发文章也在榕树下说些疯话。 我常常思考自己的生活,自觉是个比较有深度的人。 有人说: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在自己的眼泪中开始在别人的眼泪中结束。我觉得说这话的人很聪明但未免太宿命。两次眼泪之间的几十年是光芒万丈还是晦涩暗淡完全由你自己做主。所以说我既不是右岸也不是左岸,我是第三条岸,所以我写的剧本缺乏真实的体验难以操作。我很想写写自己的生活我想那一定是几万字的巨著,但韩寒说了:给自己写自传的人都很恶心。他的风头正健所以我只好放弃。我说了,我不是个出挑的人。 还是那句话,我希望能给王家卫写剧本。虽然这句话也很不可理喻。但请注意我用的动词是“希望”。同类型的句子还有:“我希望我能飞翔。”这样想就没什么不可理喻的了。 猜火车 2002年8月齐铭寂寞的人总是会用心地记住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所以我总是意犹未尽地想起你。在每个星光坠落的晚上,一遍一遍,数我的寂寞。 我叫齐铭生活在浙江,每天背着单肩包在校园里面闲晃,头发长长地荡在我的眼睛前面,那些树阴和阳光进入我的眼睛的时候就变成了凌乱的碎片和剪影,一段一段如同碎裂的时光。这一年的夏天我满了19岁,我站在凤凰花的中央,却没人对我说生日快乐。 我不喜欢说话,格鲁诺说:和自己不喜欢的人说话是在强奸自己的舌头。我喜欢的女孩子叫岚晓,有着柔顺的头发和明亮的笑容,很爱说话也很爱笑。每天晚自习结束后她总是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回家,我背着吉他跟在她后面走。我们隔着一段距离,彼此不说话。就那样看着她,我就觉得很快乐了,因为可以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害。 当看着她走进楼道之后,我就转身离开,回家,走进黑暗中的时候吹声响亮的口哨。 可是以前,在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总会用自行车载她回家,幸福的笑容,单车上的青春。 2002年炎热的夏季,我和一些和我同样落拓的男孩子一起,每天站在火车站外的铁轨边上,听着列车匆匆地开过去,如同头顶响起的沉重的雷声,一下一下砸在我的肩膀上。偶尔会有雨,灼热的雨滴落到我脸上的时候,我会怀疑是不是我哭了。 想起岚晓,我的眼泪就如大雨滂沱,我好久都没这么哭过。 这个夏天似乎被定格,无限拉长,如同那条静默的黑色铁轨,看不到来路,看不到尽头。 在每天太阳隐没到山岚背后,阴影覆盖到我的头发上的时候,我会躺在铁轨旁的水泥地上,望着天空,想岚晓。我很想她,想她白色的裙子在夏天反射的阳光,想念她做试卷时认真的样子。我想打电话给她,可是我的手机早就没电了。我忘记自己究竟有多少天没回家了。因为回家也一样寂寞,空荡荡的房间冷气十足,没食物没生气。 每当火车从我旁边飞速而过的时候,我总是会产生幻觉,我总是看见自己跳进轨道,然后头颅高高地飞向天空,我的身体在铁轨上如莲花散开,空气中传来岚晓头发的香味。 不知道什么地方,响起了晚钟。 C朝着太阳坠落的方向唱歌,留给我们一个边缘很模糊的剪影。他唱每当你又看到夕阳红,每当你又听到晚钟,从前的点点滴滴都涌起,在我来不及难过的心里。 我突然想起了小王子,那个每天看四十三遍落日的孤单的孩子,那个守着自己惟一一朵玫瑰的孩子。 当整个花园开满了玫瑰他却找不到他那朵花的时候,他蹲下来难过地哭了。 1999年8月岚晓你讲一个笑话,我要笑上好几天,但看见你哭了一次,我就一直难过了好几年。 夏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因为天空格外辽阔清远,这在南方很少见。我喜欢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有时候会听到飞鸟破空的鸣叫。 从学校报名出来,我站在校门口等车,一边望着天空一边想自己现在是高中生了,不用再穿那些乖乖的校服如同幼稚园的孩子了。 喂,那位同学,你是新生吧,把你手机借我用一下好吗? 我抬头看见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男孩子,头发长长地飞扬在风里面,笑容清澈如水,他好像很快乐的样子,因为他笑得白色牙齿全部露出来了。我看见了他有两颗尖的虎牙。 我把手机递过去,三秒钟后我开始后悔,因为他很快乐地用普通话对别人问候:哎呀,小子你居然在北京啊!然后我面部表情格外痛苦地看着他打手机打得兴高采烈生机勃勃,到后来他干脆从自行车上下来,然后来回踱步频繁换姿势。 十几分钟后他把手机递给我,睁着大眼睛很天真无邪地问我:怎么没电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三遍“我是淑女”之后微笑着说:那么同学,要不要我回家给你充电? 他歪着脑袋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说:不用了,反正也差不多打完了。 我向上帝发誓我真的想踢死他。 当我转身走了两三步之后,他在后面叫我:那个手机妹妹,你要不要请我吃饭? 我转身说:你想请我吃饭? 他摇摇头说,不是不是,是你请我吃饭,因为我今天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然后他很大方地把他的所有口袋翻出来给我看。 我对天发誓恳请上帝让他在被我踢死后活过来,我要再次踢死他。 第二天点名的时候,我听到老师叫齐铭,然后我后面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到!我回过头就看到了那个家伙的虎牙。 他好像很高兴似的问我,手机妹妹,你怎么坐在我前面啊? 因为我今年命犯太岁。我心里第三次向上帝发誓。 然后齐铭就成了我的同学,我每天都可以看见他穿着款式不同但价格昂贵的衣服在我面前晃,他那个人,爱干净爱讲究得要死。我说你都干净得可以吃了。他总是嘿嘿地笑。 那个夏天在我的记忆中轻快得如同没有忧伤的青春电影,一幕一幕流光溢彩,无论我什么时候回过头去,看到的都是快乐,没有难过。 也许是因为那个夏天过得太快了吧。很多年后我对自己这样说。 2002年8月齐铭每到这个季节,我就喜欢在街上闲晃,看风穿越整个城市,穿越每棵繁茂的树,穿越我最后的青春,我的19岁。 穿行在这个城市的夹缝中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抬头看那些楼房间露出来的蓝色的天空,我可以听见风从缝隙中穿过的声音。 岚晓在家等待成绩,我知道她高考非常不错,可是我考得很差劲。从电话中听到成绩的时候我觉得突然有什么东西压到我的胸口,然后迅速撤离,而深藏在我胸腔中的某种东西也随之被带走了。我难过到连哭都哭不出来。我一次一次拨电话到信息台,然后反复听了三遍那个让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数字。挂掉电话我蹲在马路边上,有很多的车和很多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我听到不断有玻璃碎裂的声音。 我打电话给岚晓,我握着电话发不出声音。可是她知道是我。她说,你别难过,我已经帮你查了分数了,知道你考得不好。然后我的眼泪轻易地就流了出来。那些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滚烫的地面上,迅速就蒸发掉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我突然开始明白,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很多东西都会被蒸发掉的,再也不会留下痕迹。 我开始和一些落拓的男孩子混迹于这个城市的黑暗的底层,挥霍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在酒吧如同地震的摇滚乐声中,我再也想不起以前弹着吉他唱给岚晓听的歌了。 记忆像是倒在掌心的水,无论你摊开还是握紧,水总会从指缝中,一点一滴,流淌干净。 我不知道我的将来扎根在什么地方,或者,我根本就没有将来。我和那几个朋友计划着去西安念一所民办大学,很可笑的是我们居然连报名费都不够。 如果我问我妈妈要的话,毫无疑问,我拿到的钱足以让我把那个大学的文凭“买”下来,可是我不想再见我妈妈,从她离开我爸开始。同样我也不想再见我爸爸,从他离开我妈开始。 于是我们几个人就在这个城市的喧嚣中孤独地站立着,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就像那些很矫情的人说的那样,我们是寄居在暗地中的病孩子,面孔幽蓝,眼神嶙峋。 可是我们不愤世嫉俗,不张扬顽劣,我们只是沉默,大段大段时间地沉默,躺在车站外的平台上,听列车开过,看头顶昏黄炎热的天空,看飞鸟疾疾飞驰而去,有些飞鸟会突然中枪,然后笔直坠落。 我的记忆开始模糊,因为我无法再想起自己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和岚晓站在树阴下面的情形,想不起自己曾经清澈干净的笑声,想不起岚晓第一次在我生日那天送我一本广告画册时我脸红的样子,想不起我们逃课出去,看一场电影,或者找个浸满阳光的草坪睡觉。 想不起我的十七岁,想不起凤凰花第一次盛开的那个夏天。 2000年9月岚晓我每天都在数着你的笑,可是你连笑的时候,都好寂寞。他们说你的笑容,又漂亮又落拓。 我和齐铭熟识得很快,并且当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尖叫的时候,没有老师告诉我们关于夏天未成熟的果实的传说。原因是在这个学校里,如果你成绩够好,那么那些学生守则对你来说约等于零。 我是学校的第一名,齐铭是第七名。齐铭说我像个在学校横行霸道的土财主。 我开始养成逃课的习惯也是齐铭调教得好,而且在我发现即使逃课我还是第一名之后,我就开始逃得心安理得乐此不疲,毫无思想负担。 齐铭在第一次带我逃课的时候对我语重心长如同培养一个间谍:第一,你见着老师不要慌。 我慌个屁。 第二,你翻铁门的时候不要乱叫。 我叫个屁。 第三,你真可爱。 我可爱个屁,哦不,我真可爱。 后来我在齐铭的帮助下顺利地翻过了学校的铁门,不过之后我决定以后少穿裙子。因为在我的裙子被铁门勾住的时候,我看见齐铭笑得几乎要撒手人寰像是病危,两颗虎牙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有时候我们逃课也不干什么,就随便找片草地,然后睡觉。于是躺在草地上看天空成为我高一的时候最清晰的记忆。有一次我看见有人放风筝,于是就很兴奋,我对齐铭说:哎呀.你看你看,有人放风筝,我们也去吧! 齐铭睁着他那双好像没睡醒的眼睛说:小姑娘,你几岁?你以为你在拍爱情片啊? 你这个人,没劲。我继续看我的风筝。 齐铭这个人你告诉他海水好蓝,他会告诉你那是因为光线中的蓝色没有被海水吸收。而且和他说话他的节奏总是比你慢一拍,以至于你会觉得他分明是在睁着眼睛睡觉,他的眼睛恍惚地望着我的时候我总是感叹:长得那么好看,可惜了智商那么低。 可是还是有很多无知的小女生喜欢这个低智商的人,不可否认齐铭长得很好看。因为我在所有的场合都表示我不喜欢齐铭,所以那些女生就放心大胆地把她们酝酿很久的情书交给我让我转交齐铭。我从来没看见过一个女人如此相信另外一个女人。 可是他都几乎没有看过。我问他:喂,你干嘛不看人家写给你的信啊? 因为她们叠得都好复杂,我打不开。齐铭低头啃排骨,头都不抬地回答我。今天的排骨很好吃,你不吃可惜了。 后来再有女生交给我的时候我都很想告诉她们不要叠什么相思结呀千纸鹤呀,因为那个笨蛋打不开。 齐铭家很有钱,父母都在经营公司。他整个夏天几乎没有穿过重复的衣服,只喝百事可乐他说他喝纯净水会呕吐。我总是花很多时间来教育他要如何成为一个朴素的人,他总是很认真地点头,然后说:喂,你说完没?我看见一件衣服,才600多块,下午你陪我去买。 齐铭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广告设计师,而我的理想是读完国际会计专业。他总是说我整天钻在钱里面真是个庸俗的女人;而我总是说他整天不切实际真是个好高骛远的男人。可是我还是在他生日的时候送了他一本广告画册。他事过画册的时候整个脸红得像个番茄。 我说:你脸红。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说:我脸红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有什么好奇怪。然后转身玉树临风似地走了。走了三步之后转过身来,脸更红得像个番茄,他说:那个,谢了。 然后他突然很惊讶地说:哎呀,你脸红! 2002年8月齐铭对于列车中的那些人来说,我们这些躺在铁轨边的站台上的孩子只是一窗一窗呼啸而过的风景中很普通的一幅画面,可是他们却不知道,那些躺着仰望天空的孩子,偷偷地哭过多少回。 在一场暴雨之后我回过一次家,可是家中依然没有人。冷气十足。我看到我的床上有我妈妈放下的很厚的一叠钱。我看着它们没有任何感觉。只有窗外的雨声,像是电影中的背景音乐,被无限放大。 电话记录上岚晓的号码一直重复出现。从晚上6点到凌晨3点,几乎每个小时都有电话。我突然觉得很难过。我将电话打过去,可是岚晓不在家。 挂下电话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岚晓守着电话,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的样子。头发垂下来盖住她忧伤的脸。 我的书桌上落了一层柔软的灰尘,我用手指写了岚晓的名字。 我的书桌还保留着我高考前一天的样子,到处是参考书和演算纸,墙壁上还有岚晓送给我的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祝齐铭高考成功——小布什。 我从书堆中找出一册信纸,然后突然想坐下来给岚晓写信。我打开了台灯,突然像是回到了七月前的那些在咖啡香味中流淌的日子。 “岚晓,你还好吗,这几天我和c他们在一起,我们决定去西安念一所民办大学,在那个地方搞一个乐队,听我一个朋友说那个城市的音乐很不错的。所以我想去看看。而且那个城市有古老的城墙和隐忍的落日,我想一定很漂亮,有时间我拍下来给你看啊。” “那天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的时候遇见个老人,他的头发胡子全白了。我们在街心花园里坐下来聊天。我都忘记了我们说了什么,但很奇怪的是最后我自己竟然哭了。我从来没在别人面前哭过的,我是不是很没用,你肯定该笑话我了吧。忘了告诉你,那个老人长得很像我爷爷。我爷爷在新疆,我好久都没见过他了。” “暑假你应该是继续学钢琴吧,每次看见你弹琴的时候我都不敢说话,觉得你像天使,嘿嘿。你的手指好灵活,不像我,手指那么苯。”“我突然发现火车站是个想问题的好地方,因为非常吵闹。可是当你沉溺在那些噪音中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们根本不会影响你。周围是各种各样的面容,眼泪与欢笑,重逢与离别,可是都是别人的热闹,与我没有关系。” “还有就是早点睡,我这几天很少回家,不用每天都打电话给我,我没事的。你不要那么担心,早点睡,不要熬夜等我电话,眼睛像个熊猫就不好看了。”我将信装进信封,然后工整地写上了岚晓的地址。到了邮局我将信投进邮筒的时候,信掉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我的心突然抽紧了一下。 然后我从邮局出来,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吃饭。我突然想起了在这个城市西南角的一家卖牛肉面的路边摊。于是我开始散步过去。烈日继续烤着这个城市,而我在蒸腾着热气的地面上走得似乎有点悲壮。 当我开始吃那碗面的时候,我发现我旁边的一个女生边吃边哭,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我看着她的左手抓着一张成绩单,因为太用力,都可以看见她手上白色的骨头。 我没有说话,可是心里好压抑。 回家的路上已经灯火通明了,各色的霓虹在我的眼睛里弥散开来像是倾倒在水中的颜料,一层一层斑斓而混乱。路上有些孩子开始庆祝他们的高考成功,他们穿上了平时不敢穿的衣服,染了头发,青春的张扬弥漫了整个大街。没有人责备他们的张狂,所有的过路人及司机都对他们微笑。时光那么幸福,可又那么残忍,难道没有人看到路边还有孩子一边微笑一边流下眼泪吗? 我抬起头想忍住泪水,发现天空黑得史无前例,没月华没星光。像是某种绝望,无边无际地繁衍生息,最后笼罩一切。 2000年12月岚晓如果等待可以换来奇迹,那么我愿意一直等下去,无论是一年,抑或是一生。 浙江的冬天很少下雪,而在我居住的城市,几乎没有雪,所以这个圣诞节对我来说缺少了必要的气氛,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拉着齐铭逃掉了班上几个干部精心策划的所谓的经典舞会。大街上人很多,到处是穿着情侣装的年轻男孩子和女孩子。2001年的冬天,我已经高二了,而我也莫名其妙地成为了齐铭的女朋友。 我记得那天早上风很大,齐铭骑在自行车上在我家楼下等我。我出现的时候齐铭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喜欢你,你可不可以做我女朋友?他低着头不看我,脸红的样子很好笑。 一直三分钟我都没有说话。我看见了齐铭的表情从脸红到惊讶到着急到惶恐,像是在看电影表演系的学生面试。我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我吓傻了,可是我的表情却错误地传达给齐铭“我要哭了”的错觉。 他很紧张地说,你别哭啊,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别吓我。 然后我开始大笑,笑得几乎将双手变前足。齐铭一脸懊恼的样子说:你在那鬼笑什么啊,我是认真的! 然后我突然不笑了,直起身说:齐铭,我也喜欢你。 从那之后我经常翻看我这一天的日记,我看见自己在淡蓝色的纸页上写着:那天我第一次看见齐铭如同阳光般清澈的笑容,眼睛眯起来,牙齿好白,笑容如同冬天里最和煦的风。我坐在齐铭自行车的后座上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快乐,他开心的口哨声弥漫在冬天的雾气中,我靠在他宽阔的背上穿越这个城市,一点都不觉得冷,我脖子上围着齐铭的围巾,闻到了他的味道。我问他,你是不是用了香水啊?他说,我才没那么娘娘腔呢!过了一下,他回过头来认真地问我:“沐浴露算不算啊?然后我笑得几乎车毁人亡。”齐铭给我的感觉总是像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却总是无限度地迁就我。 有段时间我赶一份英文稿子,每天写到凌晨两点。然后我打电话给齐铭,对他说我写完了,他总是用无可奈何的声音对我说:小姐你打电话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写完了啊?现在凌晨两点啊,你要不要我活啊?可是我总是不讲理地挂掉电话,然后抱着枕头开心地睡。 当我完成稿子的那天,我很早就睡了,结果半夜我被电话吵醒,我听到齐铭的声音,他很可怜似地说,岚晓,你怎么还不打电话啊,我好想睡。我看看表,已经四点了,于是我很开心地笑了,然后沉沉地睡去。梦中有齐铭孩子气的面孔,拿着吉他,笑着,又年轻又好看。 学校后面有块荒废的操场,长满了野草,风吹过的时候有泥土和青草的香味。草地边缘是面白色的残缺的墙,年久失修,剥落的白色涂料下面可以看见水泥沧桑的裂痕。这面墙是我和齐铭的记事本,我们约好把自己觉得值得记下来的事情都写在上面。齐铭写左边,我写右边。每次我拿着2B的铅笔在右边写的时候我都好想去看齐铭写的是什么,但他总是笑眯眯地不要我看,他说我在写你坏话怎么可以让你看到。 其实仔细想一下我写的也全部都是齐铭欠我的东西,比如我写的“1999年8月齐铭借我手机打长途没付我电话费”,“1999年8月吃饭让我一个陌生人付帐而且还不感激”,“2000年1月放学踢球忘记时间让我在校园门口等了一个小时”。 日子就这样在我的2B铅笔下面慢慢地流淌过去,两年后,我总是想那个时候的天气,时间,场景,人物,心情。想着想着就泪如雨下。我突然明白一切不可能再回去了,时光倒转只是美丽的神话,骗骗小孩子的。 可是,如果可以,请再编个故事骗骗我,好吗? 2002年8月齐铭青春是个谜,如同我的理想一样。理想迷失了,我不知道它在什么鬼地方没完了地游荡,固执地不肯回来。 几天之后我从提款机里提出很厚的一叠钱。当机器哗哗地喷出粉红色钞票的时候我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我想我妈妈发现卡中少掉一笔钱后应该是在微笑吧,因为她骄傲的儿子还是不能摆脱她给予他的金钱。也许就像我妈说的那样,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钱不能办到的事情。 我用那些钱买可乐,买酒,买烟给c他们,将那些钱挥霍在午夜躁动的酒吧中,挥霍在各种摇滚CD上,挥霍在一条看不见开始也看不见结束的路上。那条路似乎是我们的青春,又似乎不是,因为太黑暗,看不清楚。 在一家叫“地震”的迪厅中,有个女孩子打爵士鼓打得很好听,每次听到她打碟我就会觉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爆炸,不断往更高的地方升腾,最终如烟雾散去没有痕迹。有一次我去问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她抬起头目光很模糊地望着我说,我叫雅典娜,我看见漂亮的男孩子就想要和他接吻。说完她将头靠过来,开始吻我。当她的舌头接触到我的牙齿的时候我突然推开了她,她望着我笑,一边笑一边说,怎么,有女朋友还是没有接过吻的小处男啊? 我踉跄地冲进洗手间开始呕吐,酒喝多了,我的胃一直灼疼。我吐了一次又一次,一边吐一边哭,因为我想岚晓了,我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睡,有没有在等我的电话。 用冷水洗脸,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自来水顺着我的脸流下去,我越哭越难过。我从破旧的挎包中找出2B的铅笔和纸,我要给岚晓写信。当铅笔在白色的纸上划过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学校的那面白色的墙,我想现在它一定很寂寞,因为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去看它了。 “岚晓,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这几天都在唱卡拉OK,他们说我唱歌很好听。我开始发现我喜欢唱一些老歌,很老很老的歌。每次唱的时候我都好喜欢回忆。也许年轻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忆的,喜欢回忆的人都已经老了,老得必须靠回忆来缅怀一些东西,来祭奠一些东西,埋葬一些东西。” “c他们唱歌好难听,可是有好几次听他们唱歌我都哭了。眼泪掉进酒杯里我都没有告诉他们。我不知道看着昏黄的灯,模糊的画面,听着笨拙的歌声,我怎么就突然被打动了,难过突然从喉咙深处那个看不见光的地方涌上来,堵得我好难过。”有时候我们会去看电影,这几天我看了三次,我觉得自己有时候好像里面的那些孩子,很无助也很仓皇。我忘记了他们的名字,但记住了他们的面容,他们没有年轻便迅速地老去了,他们站在年轻和衰老的河界上张望,长时间驻足,感伤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回肠荡气过。 破牛仔裤怎么可以和晚礼服站在一起,我的吉他怎么可以和你的钢琴合奏。 四季歌 六月木鼓鼓点敲在心脏上,一声一声渐次衰弱我喜欢的网络作家说:这是个告别的年代。 我想我要和我的青春,和我整整十七年悠长悠长的青春好好地做一次告别,因为这个眼睛明亮的孩子快要长大或者已经长大了。 那个网络作家是安妮宝贝。起先我怕传统作家有点烦她,所以不想把她写出来。后来想因为这样的原因就把别人牺牲掉实在是太无耻。安妮笔下的青春太华丽,太激烈,可看到最后我居然会看出绝望。我不知道被人们历代歌颂传唱的青春怎么会是一副绝望的样子。 看安妮的书是会绝望的。我坐在沙发上抱着电话对小A说。 可是我觉得有时候看你的散文更绝望。小A的声音很稳定。 我一下子就来了气,我说我不绝望,我一样可以写很多搞笑的文章,那个被媒体炒作的狂妄小子算什么,我可以更搞笑。 小A说,是是是,你可以,可是你觉得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有意思吗? 我觉得有意思,我觉得有意思极了,而且我还是闭着眼睛说的。 小A说,你觉得有意思就成,反正谁也管不了你。 放下电话的时候我听到小A沉重的叹息声。我觉得小A的叹息像一记沉闷的重锤砸在我的身上,可我却不知道砸在了哪儿。我觉得身上哪儿都疼,却又好像哪儿都不疼。 七月霓裳长着天使翅膀的魔鬼跪在黑暗里哭泣七月是条分水岭,我随大军浩浩荡荡奔赴理科,义无返顾且满怀悲壮。 2001年的七月我回过头抛出目光和记忆编成的长长的线,于是我看到十二个月前的那个自己是怎样的左右彷徨。当初那个坚强的小孩真的就像是王泽说过的那样,扬起鞭子掉转马头,杀向180度的那个方向。我要立志成为一个理工科的人才,以此对抗文字给我带来的动荡流离的生活。我想我总有一天会心平气和地面对不同的金属丢到盐酸里冒出相同的气泡面对两个表面光滑摩擦不计的小球彼此相撞,面对DNA极其复杂的排列,面对各种双曲线和各种参数方程。 我曾经设想过将来我要过一种与文字相依为命的生活,当个编辑,运气好一点的话可以当个作家。我的房间简单而整齐,一台电脑,干净的木质地板,累了坐在地板上喝水,不累了又打字。周而复始。生活简单而明快。 可是现在我要告别我那些忧伤的文字,顺便告别我忧伤的青春。既然贫嘴张大民可以有幸福生活,那么我,一个理工科的优秀人才也可以有。 我抛开键盘改邪归正重返独木桥,重蹈千万人留下的覆辙。决绝而悲壮。 八月霜降魔鬼终于笑了,他说,我终于长出了天使的翅膀我终于还是习惯了理科快节奏的生活,其实一件事情可以激动地看,可以平静地看。随便的事儿,就正如我曾经预想我会在理科王国的疆域上如何惨烈地死去,结果我活得精神充沛,像头驴一样欢快地蹦跶着我年轻的生命。 每个长辈都说我走上正途了,郭家的家谱上本来就没有文人。我笑着说对,一边笑一边想怎么弄点过氧化钠来补充身边渐渐稀薄的氧气。 我开始形成一句自我感觉很有幽默感的口头禅:你是一个优秀的理工科人才。 我开始计算自己究竟看完了多少参考书和习题集,我把它们过过秤,然后在同学中公布一个惊人的数字,然后等待别人或者自己去不断刷新。我的理想是将数字后的单位变成吨。 只有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当看到键盘上落满柔软的灰尘的时候,当风刮过树梢响起空旷辽远的声音的时候,那些纤细的长长的比喻句和哀伤的蓝色段落才会重新以血液的形式流回我的身体,犹如电池颠倒两极重新充电。我会有三到五秒的感伤,然后拍拍胸口告诉自己:你是个优秀的理工科人才。然后看着自己亲手扼杀的灵感再次离我远去。 突然觉得武则天杀死自己的女儿不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觉得我比她还要出色或者还要绝情。 九月潮水黑色的潮水匆匆离去又急急卷回,我该上升还是下沉空气温度下降,太阳光芒减弱,校门口的香樟史无前例地猛掉叶子。我站在大树之下想起谁说过的“思念不重,像一整个秋天的落叶”。阳光从枝叶间照下来,穿过我明亮的眼睛,穿过我的头发,穿过我十七年来亲手精心雕刻的青春。然而一切都是镂空,仿佛极度精美的镂金艺术,可是本质却是——空洞。 当有一天所有的日子都如九月的黑色潮水一样哗哗地朝身后退去,当日暮后喷薄的末世繁华开始落幕,一瞬间我就看到了我鬓间白雪的痕迹,看到我脸上朔风的踪影,看见我忧伤的青春在我面前浩浩荡荡地打马而过。 我看见我的青春从容而冷酷地离开我,我观望它的离开,冷静而近手残酷。 十月弥漫白昼上升黑夜下降,白鹤上升黑鹭下降,我悬浮于半空,茫然四顾那天乘车过隧道,车子在悠长的黑暗中穿行了五分钟。窗外的灯一盏接一盏飞快地向后退,我的脸被照得忽明忽暗。一瞬间想起我的青春,想起我爱得如痴如醉却又恨得咬牙切齿的青春。我的青春被切成了无数片段,现在正挨着顺序忽明忽暗地从我面前闪过,然后飞快地后退,退到我身后无法预见的黑暗里去。而我像骑着快马的三月牧童,在我的青春里打马而过时感叹时光如流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天车子开上高架,我又想起我的青春。无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有音像店里的电子舞曲,有附近公园里的鸟叫和孩子清亮的笑声,有菜市场大妈们惊天动地的讨价还价的声音,有街道边快速行走的白领打手机的声音,整个城市或者说整个中国的人都在忙着,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坐着大巴穿越大半个城市,同时将自己的青春一掷千金般地挥霍。《肖中克的救赎》中说,人活一辈子,不是忙着生,就是忙着死。而我呢?我在忙着什么?我想我在忙着思考我应该忙着生还是忙着死。或者我应该不生也不死地就那么悬着,反正天地正中间四千五百米的高空谁也管不着谁。 十一月荡空山我应该以怎样虔诚的目光来迎接黎明,抑或用怎样冷酷的姿势来扼杀朝阳最近在看阿城写的《威尼斯日记》,阿城将他的生活写得如流水般平静,让处于兵荒马乱的生活中的我看得咬牙切齿。阿城评价罗西尼的歌剧,说他的东西像小孩子的生命,奢侈而明亮,又有世俗的吵闹快乐,好像过节,华丽,其实朴素饱满。我觉得像在说我的青春,我的青春又奢侈又明亮,又华丽又朴素,最后还是要落在饱满两个字上。我的青春是饱满的,我觉得有时候都太饱满了。可是饱满的就是好的吗,我说有个金库装得满满的,可装的一定就是满满的财宝吗,万一是一屋子毒蛇呢?说完这句话我发现我把自己的青春比喻成毒蛇猛兽般的东西了。于是我后悔。我觉得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我想如果让我走过横跨威尼斯水域的叹息桥,让我在短短十来米的路程中回顾我的一生,我想我会发现后悔几乎缠绕了我大半部分生命。我的四川同胞项斯微曾经说过:“我总是在自己十八岁的对候缅怀自己的十七岁,等到十九岁的时候又后悔虚度了十八岁。”作为同乡我们有相同的感悟。或许文章开头的那句话应该改成“这是个后悔的年代”。可是我爱听的一首歌却是《青春无悔》,可笑吧,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可笑的人。 十二月双刃剑我手中的修罗刀饱蘸鲜血,敌人的,还有我的我的心情随着气温的下降而迅速地变质腐烂最终不可收拾。 石康说:脚踏实地地陷入虚无。 这个冬天我的绝望一拨赛过一拨,我听得见忧伤在我心里疯长的声音,就像雨水丰沛的季节中麦子欢快拔节的声音一样,我听得见骨头炸开一道又一道裂缝的声音,我听得见自己的大脑被某种东西侵蚀的声音,可我不反抗也不挣扎,我想只要你不把那些方程式和公式挤掉,那么这团白花花像豆腐一样的大脑随你怎么弄好了,我无所谓。我目光游移地坐以待毙,神色安详地迎接死亡,脚踏实地地陷入虚无。 一月孤独是青春的底蕴就是孤独,抑或是孤独弥漫了整个青春《乌蓬船上的凯恩》中,凯恩面对着空旷的大海说,我是多么孤独啊。 中戴着金色围巾的小王子在巨大的月亮下像棵树一样倒在沙漠里时,他说,我曾经那么的孤独。 里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站在永无岛上看着伙伴们飞走的时候说,我永远都是这么孤独。 可我呢,可我呢,一个善良而笑容明亮的孩子,一个衣食无忧朋友成群的孩子怎么会孤独呢? 于是有一天一个人对我讲了个故事,或者说我自己对自己讲了个故事:有一群羊在山坡上吃草,突然一辆汽车开过来,所有的羊都拾起头来看车子,于是那只低头继续吃草的羊,就显得格外的孤单。 二月焰火我如松鼠一样在树洞里安睡,任凭时光在洞外飞速地奔跑,像是八月的台风我不知道我有多久没有感受过童年时过年的气氛了。童年的时候我记得春节我周围是铺天盖地的焰火,而现在,除夕的晚上我手边是一本数学发散思维和一本薄冰语法书。 十二点的时候我听到千家万户电视机里厚重而深远的钟声,我知道千重鹤又灿烂地开完了一季,卡尔斯维亚又把手中的沙漏重新颠倒过来,水中美丽的普耶娜女神又点亮了另外一颗星星,我向着十八岁的方向又迈进了一大步,我就这么拥抱着无数的参考书奔向我十八岁新的生活——或者新的死亡,谁知道呢。 三月忧伤有时候人能不思考却是一种莫大的幸福犹太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阿城说:其实上帝一思考,人类也会笑。 老子说:天地不仁。“不仁”就是不思考。 这个三月我前所未有地忧伤。那种感觉像是小A说的被扔在4900米的高空举目无亲。白岩松说,有时候一个人的战争注定单枪匹马。我现在就是,我觉得这个三月我一下子多了很多要思考的东西。比如我将来的大学,比如我以后的工作,比如我未来相依为命的生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一边走向十八岁一边在慢慢成熟,因为以前打死我我也不会考虑这些事情的。以前我最远大的理想或者说是计划就是等稿费存够了就去换把羽毛球拍。可是现在我一想就是几十年后的事情。我像是《重庆森林》里的金城武一样,在等待一个人,或者等待一个奇迹。可是就像某某某说过的一样,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该有八十岁的等待吗?而且是一种没有目的的盲目等待,连守株待兔都不如——起码那个千百年来被人们称为笨蛋的人知道自己要等的是一只兔子。 等待仿佛是一个黑洞,肆意张扬地吞噬我的时间。大半年的时光就在等待中迈着优美的舞步离我而去。我看到森林里吹过来黑色的风,我站在黑色的风里一脸阑珊地长大了。可是怎么就一年了呢?怎么我就长大了呢?水晶球不管在皇后还是巫婆手里我都想问个明白。 四月梦魇沙逊大厦在黑色的江风中,灯火辉煌扎克斯说:梦是灵魂被撕开的缺口。 最近我总是梦见我重回上海。 我靠在和平饭店粗糙厚重的黄色外墙上,听到江对面浦东嘹亮而奢侈的俗世喧嚣,听见天空上云朵轻移莲步的声音,听到江面上飘过来的恍恍惚惚的汽笛。 我趴在江边栏杆上,看见水面被灯光映得斑斓夺目,而江面以下的黑色潮水,让我想到我瞳孔深处寒冷的汹涌。 两个漂亮的女生从我身旁经过,一个发出银铃般清越的笑声,一个调皮地吹了声口哨。然后我蹲下身来,一个人难过地哭了。 五月红莲我在《春光乍泄》中看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瀑布,美丽忧伤如同情人的眼泪五月的时候学校的睡莲开了,早上有时候我就一个人安静地站在水池边上看。因为书上说,如果看到一朵真正的红莲,那么你就可以达成一个心愿。我在等待一朵真正的红莲,如同金城武等待一个奇迹。 这个五月我重温了王家卫所有的片子,那个一直戴着墨镜的人拉扯着我重新回望了我整个青春。弄堂里昏黄的灯光与墙上斑驳的广告招贴,过期的凤梨罐头与黑咖啡,大漠的风沙和黄历里的宜出行忌沐浴有血光大利西方天龙冲煞忌新船下水,破碎的台灯以及美丽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瀑布。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夜风吹过来,我突然想到:如果我看到红莲,我应该许下什么愿望,六月永生我终于笑了,我找到了我的愿望六月生日,大堆的朋友,蛋糕,啤酒,摇一摇,再拉开,哗啦满屋的沫。 我是真正地长大了,我不再是个孩子。然而这是幸福还是悲哀? 小A从他的城市寄来生日礼物,打开来,一幅蓝色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瀑布。画下面写着:送给曾经是个孩子的我最好的朋友郭敬明。 我在看到“曾经是个孩子”的时候眼泪就流了下来,也许是酒喝多了,水分多了。 我看到告别仪式终于降下了华丽的帷幕,一瞬间我找到了我的愿望。 我希望我能够重回我孩提时没有忧伤的幸福时光,如果一定要在这个时光上加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冬日的幻觉 一这个冬天像是一个美丽的幻觉。 二前世今生。 这好像是素素的一本书。我记得自己买回来没有看完就被小A拿去了。我没看到最后一页写的是什么。我是个在乎结局的人,看电视剧如果没看到大结局我是说什么也不会甘心的。但这本书我就是没看到结尾。怪了。 我常想自己的前世会是什么。毫无疑问这辈子我是个人,答案铁定。铁定的东西对我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可是关于前世却没人能给我一份标准的答案。我总是喜欢想一些永远没有办法弄明白的事。我是个奇怪的人。 我知道席慕容曾经写过一些很漂亮的句子,什么前世我是在沙边写诗的女子,前世我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朵莲,前世我是你路边的一棵树,前世我是在佛前为你祈祷的那盏灯。但她是她我是我,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是那么精致的东西。没准前世我是撒哈拉的一粒小沙子或者火焰山上的一块大石头。 前世告诉我:其实你前世是一枚钟面上的指针,孤独地原地转圈,一边转一边看着时光一去不返,而你无能为力。 三前世是我比较固定的一个网友。他很聪明。我和他最初认识是他想把我的几篇文章弄到他的网站去,他很负责地发了E-mail告诉我。 前世最初是个诗人,所以他在聊天的时候会时不时地丢一些支离破碎的意象过来。比如“为贞操歌唱的酥油灯”,“十指洞穿瞳孔”之类的。 前世是十任性的人,偶尔孩子气,而我也同样顽皮。我们之间的保留节目是看谁在半小时内令QQ上最多的MM对自己说“我爱你”。 我很看不起那些在网上做出一副纯真样子的女孩子。当一个有着琼瑶式网名的人在和你聊不到三句的时候就问你帅不帅可不可以寄张照片过来的时候,你除了想喷水喷饭之外还想做什么,而我总是很绅士地告诉她:你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北极的雪上一定很漂亮——一种极度婉转的“你去死吧”的版本。但有很多笨到一定程度的人居然会说:真的吗?你怎么知道我穿裙子好看?说完还打几个笑脸过来。水饭都喷完之后我想把电脑砸掉。 四我是个孤独的人,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所以我是个又孤独又可耻的人。暗夜零度胎生。舒婷的诗。 当黑夜以顽固的姿态一再膨胀的时候,无边无际的漆黑要么令我僵硬,要么令我热血沸腾,而这种状态很是歇斯底里,我是知道的。 前世说:漂泊的浮萍没有根,断线的风筝没牵挂,无家的流水没有脚,孤独的郭敬明没灵魂。他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地刺伤我,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关上电脑,然后喝上一大杯热水对自己说:不用怕不用怕,今晚好好睡,今晚好好睡。但事与愿违。我感到一点悲哀,但无关痛痒,犹如彗尾温柔地扫过地球。 黑夜中坚持苏醒的人代表着人类最后的坚守,而这种人却往往容易最先死掉。伟人的话。 五我问上帝:怎样才可以对悲伤的事情一边笑一边忘记? 上帝回答:把自己弄得疯掉。 六西北偏北羊马很黑你饮酒落泪西北偏北把兰州喝醉把兰州喝醉你居无定所姓马的母亲在喊你我的回回我的心肺我把小引的《西北偏北》给前世看,前世看完后打过来一行字:小引不是人。我当时想如果前世坐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把手中的咖啡向他泼过去。但他接着打过来一行字:他妈的居然写得这么好。我笑了,然后我想如果前世坐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将咖啡献给他,然后告诉他:你是我的知音。 我:你原来也是写诗的,为什么停了? 他:因为我的手指不再忠于我的思想。 我:你的手指失去了贞洁,呵呵。 他:被与我做爱的女孩的眼泪打湿,嘿嘿。 我:但那个女孩却不是安妮宝贝,呵呵,小杂种。 他:你说对了,嘿嘿,小混蛋。 我在电脑面前放声大笑,在午夜显得有点恐怖。 什么麦加什么姐妹什么让你难以入睡河水的羊灯火的嘴夜里唱过古兰经做过忏悔谁的孤独像一把刀杀了黄河的水杀了黄河的水你五体投地这孤独是谁七如果上帝要一个人毁灭必先令其疯狂。 可我疯狂了这么久为何上帝还不把我毁掉?这是个问题。 八我喜欢坐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怀里抱着本很厚的英文词典,在眩目的阳光里眯起眼睛,心平气和地看那些一条一条的很长的词条。这是我白天最安静也最正常的时候。我曾经对我的朋友说其实我骨子里是个安静的人只是偶尔莫名其妙地聒噪。但我的朋友告诉我其实你骨子里是个聒噪的人只是偶尔莫名其妙地安静。我不知道究竟谁对谁错。当我解决别人的问题时我果断而自信,然而一旦事态关已我的判断力就会变得不堪一击。 我家对面的阳台上常出现一个梳着细长辫子的女中学生,她似乎总是在大声地背诵一些乏味的英文语法,而且通常还是错的。不过她读外语时的表情真的很虔诚,像是匍匐于朝圣山路上的藏民。说实话她长得有点像我的初中同桌小溪。她的名字好像叫叶小溪,我不大记得了。但我很清楚地记得小溪也是扎着两条细细的辫子,读英文的时候因为过于咬牙切齿而咬到舌头。不过记忆是一堆散在地上的碎片,拼凑起来要花我很多时间,况且现在我手边也没有一块橡皮之类的东西来供我想起同桌的她。 所以我只会觉得对面的女中学生像小溪,而不会想到打个电话问她声好。况且电话号码已经遗失,遗失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黄昏。 九某年某月某日,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我对荷边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妇人开始感兴趣,我想她的糖炒栗子也许和熊姥姥的一样,吃过之后就如同驾鹤西去一般。于是我买了一包,想看看我会在吃到第几颗时死掉。 结果我吃完整整一包之后我仍然在街上幸福地游荡,像条产前兴奋的鱼一样摇头摆尾。昨夜西风凋碧树。路旁高大的法国梧桐开始疯狂地掉叶子,由于没有风,所以叶子一片一片直挺挺地砸下来,甚是恐怖。阳光从枝桠间破破碎碎地掉到地上,摊成一层散发着模糊光亮的淡金色油彩,像是一层很厚的骨灰。 我为自己的比喻暗暗吃惊,我想是看前世和小引的诗看多了,有点中毒。在吃完栗子一个小时之后,我确定自己没有任何不良反映和中毒的迹象。我吃了熊姥姥的糖炒栗子,这是大难。 而我居然没有死掉,所以我必有后福。 聪明的人善于在适当的地点适当的时候安慰自己。我不算很笨。 十我开始爱上一个人,可我却不知道那个人是否爱我。 世人说这叫单相思。 前世说这叫寻找肋骨行动失败。 十一这个冬天异常地可恶,不仅冷,而且潮湿。大把大把的水分子悬在空气里,捕捉着每一个渗透皮肤的机会。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骨缝间停留的东西,那是毒蛇皮肤表面般的阴冷与黏腻。 我开始长时间蜷缩在沙发上,同时把暖气开得异常地足。父亲说这个月的电费是个问题。于是我用三张汇款单把电费交了,然后光明正大地把温度继续升高。 我想其实人也是需要冬眠的。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前世,他说:你很会给自己的懒散找借口。我于是准备下线。他问为什么,我说我要冬眠。 昨天吃饭的时候母亲又谈到我将来的生活。她永远也搞不懂生活在这个懒散的城市其实是一种慢性自杀。她总是对我说,你看生活在这儿是很舒服的,除了记者忙点其它的人活得都挺滋润,连上班的时候也可以翻翻报纸上上网,品品好茶吹吹牛。 可是我总是有种向外突围的趋势,远方的生活像是一幅诱人的大拼图,等待着我去创造一个完美。我的一意孤行和垂死坚持总是让母亲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直到N次地暗淡。我想我是个不怎么孝顺的孩子。我发过誓的,下辈子我会陪在我妈身边,不走,一步也不走。 十二在我们文理分科大半年之后,在我们彻底忘掉历史政治之后,在我们连鸦片战争的年代与什么是商品的价值都无法想起之后,学校告诉我们说我们要考文理大综合了。然后理科生开始开心地笑,因为他们认为熬几个夜就万事OK了。文科生开始摔本子摔笔,开始人仰马翻。小A是文科的,他问我“化学应该怎么补上去”的时候的样子真正是让我心疼了。 一个星期前我还在考虑是否将理科半途而废,然后快乐地一头扎进文科。现在好了,我不必再为无法选择而痛苦,因为已经没有选择。没有选择其实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我记得谁这么说过。 十三这个冬天像是十美丽的幻觉,我觉得自己始终处于悬浮的状态,这种状态让我恐慌。厚厚的日历越撕越薄,电脑里储存的文字却越来越多。 我的电脑里有我最最亲爱的文字,文档像个华丽的垃圾场,装满了各种外表光彩夺目的垃圾。在我一一清理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小乞丐。 这个冬天,这个如电影音乐一样模糊的冬天,这个如凡高的色彩一样喧嚣的冬天。这个一去不再回头的美丽幻觉。 在日渐明媚的春光中,真的一去不再回头了。 关于《生活在别处》的生活 生活在别处,这真是句好话。 1968年前,兰波将这句话从嘴里或笔尖创造了出来;1968年,这句话被刷在巴黎大学的围墙上;1968年之后,米兰·昆德拉将它弄得世人皆知。 我用1968年作为一个分界点是因为我很震惊于这句话居然可以出现在一堵围墙上。我在中国的围墙上几乎看到的都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之类的,好像中国人脑子里除了生孩子就没别的事了。所以我觉得巴黎大学的围墙是世界上最有品位的围墙。 二十世纪的时候这句话还只是一句很普通,充其量不过是一句颇有哲理的话,于我无关痛痒。而从二十一世纪开始,这句话就一天一遍地在我脑中刻下痕迹。如同浓硝酸腐蚀过的铜板,痕迹斑斑。历历在目。不可磨灭。 关于上海恩雅说过,每个人都是有根的,长在脚底下,轻轻地触动它,就会有细小的疼痛。但我不会。 我的根似乎是扎根在上海的,就像人的迷走神经一样,一迷就那么远。这多少有点不可思议。 记得有人说过,喜欢上海的人都很世俗。我笑笑,当一个疯子的酒后胡言。很多人喜欢西藏,说那儿是真正孕育灵感的地方,并且大多数人在声明他们喜欢西藏的同时还要影射一下我的上海。于是我问他们格桑花什么时候开央金玛是什么神转经筒向哪个方向转,他们看着我的时候一脸茫然。其实我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喜欢西藏都了解西藏,但我不会为了表示自己很有品位就整天说西藏西藏我爱你。那很肤浅。其实当你真正爱一样东西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语言多么的脆弱和无力。文字与感觉永远有隔阂。 小蓓是我的朋友,她和我一样,根不在脚下,在北京。她说她喜欢北京的琉璃瓦反射出的暖色夕阳,很厚很重的光芒。因此我们就要在生命的前二十年里活得比别人辛苦比别人累以便可以到那两个城市的大学去,二十年后我们再呕尽自己的心血去换一本蓝印户口,然后开怀大笑或者失声痛哭。就在那些无聊的上海人大谈上海的俗气并且一胜不屑的时候,我却在为虚无的明日黄花做困兽之斗。 为什么要让不爱上海的人出生在上海?上帝一定搞错了。 我的同学曾经在复旦大学里逛了整整一天,并且拿了很多照片给我看。我望着那些爬满青藤的老房子目光变得有点模糊,我想那才是我真正的家。我不是复旦的学生但我却想成为复旦的学生,这就是我和复旦目前唯一的联系,有点像单相思。 我妈希望我是个安于现状的人,考个实惠的大学上个实惠的专业,结个实惠的婚生个实惠的孩子,最后躺进一具实惠的棺材里实惠地去死。 但我命中注定是个漂泊的人,从一场繁华漂到另一场繁华或者苍凉。有首歌唱到:一辈子住在一个地方,一辈子睡在一个人身旁。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地方。命中注定。所以每分每秒都会有人无限憧憬地开始漂泊也会有人心满意足地停止漂泊。 喜欢上海是因为它从六十年代沿袭下来的文化底蕴——繁华而苍凉。繁华而苍凉。张爱玲如是说。 旧上海在我的心中是一部老的胶片电影,画面上布满白色斑点,没有一句台词,华贵的妇人优雅的绅士幸福地微笑。夜总会的灯光像凡高的色彩漫过整个城市。没有背景音乐,或者有也是淡得不着痕迹,时不时地浮出画面,如轻烟般一闪即失,令画面无可名状地微微摇晃。 是谁说过:燃亮整个上海的灯火,就是一艘华丽的邮轮。 而我的城市多少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一句话,它是一个像农村一样的城市,一个像城市一样的农村。恰恰这是最可怕的。如果它是个纯粹的农村,山明水净,青草粉蝶的话,那我会义无反顾地拥抱它,不用给我任何解释。如果它是个有自己特色的城市那我也会张开我的双臂不要任何理由。但它不是。这里有穿着高级西装脚下踩双Nike的所谓的“先富起来”的人们,他们会在过圣诞节的时候装模作样地在圣诞树上把小天使用上吊的方式桂起来,然后抱着胳膊在一旁傻傻地笑,傻傻地欣赏他们弄出来的在风中晃动的小小尸体。 所以我固执地认定我将来的生活应该在上海。生活在别处就是我的美丽愿望。 伟大的米兰·昆德拉。回顾上面的文字,我在极力宣扬一个人如果爱一个东西是不用长篇累牍的,但我却在这里喋喋不休。难道我不爱上海,嘿嘿,埃舍尔的怪圈。生活在别处。这是为我和上海写的。 关于文字我妈说你要考经济系或者法律系免得将来挨饿受冻风吹日晒雨淋。其实她的潜台词是:你不要考中文系就好了。我妈多少懂一点文学,所以她知道文人的生活不会富裕,至少在物质生活上如此。而我妈又很爱我不愿我生活动荡不愿我离家太远,所以当我说我要考复旦的中文系的时候我们的分歧很大。最终的结果是我做出牺牲,而且很大。我放弃了我的中文系而改学理科,并且正在参加为全国化学学科大赛而组织的集训。家人期待着我的显山露水,而我觉得那毫无希望也毫无意义。 我对随便哪种感觉的文字上手都很快。曾经我用一天的时间看完《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然后第二天就写出了两万多字类似的东西,把同学吓得目瞪口呆。尽管我认为那种东西几乎没有存在的价值,时光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淹没得不留一丝痕迹。 我把考试中得到满分的作文随便丢掉,却把老师说的毫无内涵的文章装订好放在抽屉里。我常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然后拿给同学看,然后他们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喜欢上海我也喜欢文字,所以我喜欢上海的文字。 当我写下上面的文字之后我才猛然意识到令我心动的那些精致的女子都是上海的姑娘,比如恩雅比如安妮宝贝比如许佳比如顾湘。 我喜欢安妮宝贝和苏童的文章。因为两个人都有绝世华丽的想象力和冷艳张扬的文字。更多的时候我喜欢一本书是没有理由或者因为很奇怪的理由。比如我就很喜欢的书名,注意,我说的是喜欢书名。等我买回那本书的时候我又不想看书里到底写的是什么了。但还是很喜欢“我在梦见你”五个字。后来老师告诉我那是个病句。当时我就傻了,原来自己一直喜欢的是个病句哦! 可能我看的小说多了所以我大脑构架场景的能力很强。很多时候当我看由小说改编的电影时我会想下一个镜头应该怎么拍,和导演一比高下。很是不自量力。 我的梦想是将来能做广告,极具震撼力的那种,而不是什么牙好胃口就好之类的。小蓓也想做个广告人,但她似乎比我更为理想化。我还有很大的功利情绪在里面,我说我要用一个企业家的身分来经营艺术,而小蓓却说她要用一个艺术家的身分来经营企业。我说那你的公司肯定垮了,小蓓说垮就垮吧。 那些小说中的画面常常在生活中浮现出来,比如苏童笔下的那口关于生死和宿命的井,比如安妮宝贝笔下的棉布长裙。我常常在想:其实人真正最完美的生活应该是在文字里的,活得像电影一样,活得像小说一样,最次也要活得像电视剧一样。虚幻的生活。 安妮宝贝说,柏拉图是一场华丽的自慰。 当我在草稿纸上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同学吓得要死。他问:你写来干什么的?我说:投给榕树下。然后他就真的吓死了。生活在小说里面的人其实是最开心的,所有的结局都设定好了,沿着宿命的轨迹你只需无尽滑翔就好了,抗争是没有用的,所以只活不想,暂它结尾是死亡还是永生,这似乎也是种人生的大境界。 写小说的人也很快乐,生活中谁得罪了你,没关系,写进小说里好了,好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李碧华就这么“恶毒”。 扮演上帝的滋味不错不错! 生活在别处。这是为我和我的文字写的。 关于流浪 我一直认为流浪是一种大境界,不管是关于脚的还是关于心的。 一直以来我很喜欢武侠小说中关于扶桑浪人的情节,不是哈日,而是敏感于浪人那两个字。 我的网友KK去过很多地方,而且他总是一个人背起背包就上路了,一路流浪一路看。他告诉我西藏的雪很白很傲气,苏州的钟声很厚很悠远。雾隐霞红。暮鼓晨钟。 有次他问我你到过峨嵋吗,我兴高采烈地说我去过,我们先坐车然后又坐缆车直接上了金顶。我们住在五星级的宾馆里享受暖气,第二天拍了好多照片。KK说他用脚爬上去的,沿路住了好多个寺庙,在山泉里洗了个澡,被冻得差点感冒。听他说的时候我觉得周围的氧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听他讲完之后我觉得自己实在俗气得恶心。我吐得一片狼藉。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参加旅行社是最最愚蠢的事。一大帮人被导游呼来喊去,像阿姨带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阿姨问:这里漂不漂亮?小朋友们说好——漂——亮——哦! 实在俗气得很有级别。 曾经有段时间我迷三毛迷得紧。不为别的,只为只身跑到沙漠的神经质。那时候娶一个像三毛一样的女子为妻然后一起远行成为我最大的梦想。但它高高在上地悬在我的头顶使我不得不仰望,在脖子酸痛的同时让我明白:它遥不可及。 后来我就常常坐在西秦会馆对面的咖啡店里透过落地窗望繁华的大街。因为这儿是旅人最多的地方。 我躲在玻璃之后,在咖啡厚重光滑的香气里安详地打量外面背着行李的人们,想象南腔北调弥漫整个天空。偶尔为外国人提供我绵薄之力。他们的问题通常都很简单,无非是哪儿有厕所哪儿可以买到门票哪儿有宾馆之类的。所以尽管我的英文非常的poor,但也可以应付了。 一般他们在接受完帮助后都会在说谢谢的同时掏出一叠钱来,而我总是微笑着摇头。然后他们的眼睛就会很亮,嘴角上扬,露出好看的白牙齿。 并不是像报纸上说的竖起大拇指不断地说OK。 曾经有个叫David的大学生把他在新疆买的挂毯送给了我。我回家后把它挂在电脑上方的那墙墙上。现在我打稿子的时候我就在看它。在挂毯里面混有沙子,沙漠的沙子。我妈曾经要将它洗干净而我誓死不从。因为里面有我所向往的沙漠的味道。一洗就没了。 我冒着跑题的危险写了上面那么多关于和外国人打交道的废话其实就是为了引出这块挂毯,而引出这块挂毯则是为了说明我对流浪疯狂到了一定的程度了。 我曾经说,如果有一天我很有钱了或者我彻底没钱了我就开始流浪。同桌说:那你不是座流动的金库就是个流浪的乞丐。说完甩甩他的头发,很帅或者装作很帅的样子。我每次都用反语说:帅哦帅哦帅得不得了哦。而他总是用“没有最帅只有更帅”来自我谦虚或者自我吹嘘。他比我冷静比我现实比我更善于理性思维,总之就比我像个人。 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要整天在空气里悬着。 但远方的土地对我的脚掌永远是一种烫贴。我矢志不渝。 生活在别处。这是为我和我的流浪写的。 关于钱我和钱的关系比较暧昧。我们是情人,我爱她,她也爱我。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向四周看了看,觉得没人注意我于是大舒一口气。现在安全了我继续写。 老师说把“她”用在没生命的东西上必须那个东西是很美好很令人热爱的,比如祖国。如果老师看见我称呼孔方兄为“她”,那他的表情多半会很精彩吧?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很坏。 我爱钱,这设什么好掩饰的。我在一家杂志社混了个脸熟然后在上面发点酸得吓死人的文章,然后坐在家里等稿费。 钱似乎也很偏爱我。我暑假正电台做撰稿人的时候我的身价是千字25元。等我开学离开的时候主任挽留我说:千字50如何?因为那个时候我的节目已经开始火了。 开学后的日子很平淡。偶尔有同学问我喜不喜欢那档关于校园民谣的节目,我大言不惭地说:喜欢喜欢,那真是个好节目。没人知道那个节目是我做出来的。 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没上大学不一定都会饿死。但我还是沿着父辈画好的轨迹朝复旦平稳挺进,同时心里很放心——有后路的生活总是快乐而放肆的。 我曾经学过插花和陶艺,当初的目的也是为了将来不会饿死。但高中快节奏的生活把那段记忆冲得很淡很模糊。直到那天有个女生问我黑色的曼陀罗花代表什么意思,我脱口而出:代表不可预知的死亡和爱。她说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于是我想起了自己曾经学过插花。 我曾经可以很轻松地背出花的物语但当时觉得很设意思。如果送花的人和被送的人都不知道的话,那么白菊花也是可以在情人之间粉墨登场的。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屋子人一边笑一边说我够恶毒。而现在当我努力地回忆那段笑声的时候它却变得很模糊,就像用橡皮擦过的铅笔画,只剩些斑驳的痕迹,低眉顺眼让人唏嘘。 学陶艺是在看完《人鬼情未了》之后,目的是以后追女孩子多点夸耀的资本。 我曾经有过一个陶器,很薄很薄的那种,代表我的最高水准。当然我的老师可以做得更薄。说“曾经”是因为我现在没有了。它碎掉了。 像我曾经的生活。 而我现在每天背着书包快快走,希望快点快点快点回家。我的生活曾经五彩斑斓,但它没能和我一起长大一起穿过时间缓缓向前。它在锁定的时间里看着我越走越远。 生活在别处。这是为我和我的节目我的花儿我的陶器写的。 关于什么还有什么没有说完那就算了吧。 我现在每天很努力地学外语每天喝麦士威尔每天想上海想复旦想得心里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一种幸福,如果是那就最好,如果不是,也没办法。 至于我的生活在这里还是别处,我一百年前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