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青春期的诗》 封四文字 「你不能害怕你不相信的东西。」 只有幼稚的人,才能改变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幼稚到,完全不懂得害怕。 不想长大吗? 不想成为朋友们正在成为的那些大人吗? 现在,我们要对十年后的自己投下一张信任票。 绝对……绝对不要成为我们看不起的那种大人。 于是,我们在学校后面大树下挖了一个洞。 各自将我们的梦想写在纸条上,封印在登山水壶里,将覆盖在上的土踏实。 隔天毕业典礼,十年如沧海一声屁过去。 没人记得那个洞。 但女神于筱薇这场无与伦比的美丽婚礼, 一把铁铲,一声枪响,奇妙地将我们召唤回集体打手枪的那晚。 我们都忘了当年到底写了什么,藏在那个约定的洞中。<u>p://www.99lib.net</u> 但我们决定,不管这些梦想多么困难奇怪,所有人都要努力帮对方完成…… 推荐序——阿信 有一天,我们都会将会被世界完美地驯养。 好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常这样说了呢?我跟世界变得越来越hX了。 以前看「枪与玫瑰」的MV,只要看到一头乱发遮著脸的吉他手Slash,站上价值百万的平台式钢琴上solo,就会热血沸腾地认定,搞摇滚乐团是我梦想的唯一归宿。 然后,我搞了乐团,也唱过很多的歌,却从没有站到钢琴上去用力地吼几声。 上通告的时候,我都不说太超过的话。有记者问我问题,我总是小心地作答。每次出片,一定规规矩矩地努力宣传。有机会到颁奖典礼走红地毯,我都按照主办单位规定的路线走。 参加大型表演的晚会,结尾我一定会跟其他歌手站成一排,微笑挥手。 好吧,似乎算是不赖的人生啦。 但,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其实,也许只要让我站上一次平台钢琴,对著这个hX的世界,吼一声「赶羚羊之摆」就好了吧? 有很多很难说明的感觉啊!总之看完了这本小说,我知道你会懂啦。就算你不是什么狗屁摇滚歌手,还是倒楣小说家,我想,我们的遭遇都差不多。 小说里,出现了一句很棒的话,那也是我们人生终将踏入的遥远预言: 「有一天,我们都将会被世界完美地驯养。」 在那之前,我只想再为一生一次的青春期,恶狠狠地叛逆一次。然后在大树下挖个洞,把那些最风最杀最甜最痛最爱最恨的回忆,都埋进去,等待老了的时候,再好好地回味一番。 好吧,再一次就好! 推荐序——玛莎 总是在回头看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背后的风景和刚刚走来的时候感觉不同。 曾经,我们都有过许许多多的「曾经」。 曾经,我也想拒绝联考。因为自负地以为自己清楚自己的未来。 这些昏愚的制度根本是箝制梦想的枷锁。 曾经,我也被留校察看。除了过多的旷课之外,当然还有我总是跟学校老师作对的该死态度。 曾经,我心里也有个女神。即使她就在身边跟你说著话,但她依然是太阳永远都追逐不到的月亮。 曾经,我也用力咒骂这个世界。午夜的豆浆店总是出入著脑满肥肠搂著成熟马子的老男人,趁著一点醉意才有勇气无趣而大声地咒骂公司的上司和同事。 曾经,我也以为音乐就可以改变世界。因为深夜K书时候的披头四和迪伦伯总是让我感动流泪发愤图强,而他们改变了这世界何止一个世代的年轻人。 曾经,我根本就不觉得我需要回头看这些曾经,这些荒唐无趣、疑惑惨绿的曾经。我只想要无所忌惮地往前冲,我只想要抛头颅洒热血然后和平奋斗救中国。 曾几何时,现在我们却拥有越来越多的「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我总是得经由别人的提醒,才能知道今天的日期以及接下来的行程到哪里。 曾几何时,我得在深夜一个人开著车回家的夜里,非常努力地才能每天都提醒自己,哪一个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曾几何时,我看著枪流弹雨惊心动魄的新闻报导,居然也开始怀疑音乐到底是不是真的改变了世界,或是音乐只是节目广告那个六十秒短版的消耗品。 曾几何时,我以为爱情只能活在深夜偶尔灼伤的回忆里。女神依然在心中那个属于她的角落,但事实上她已经过了半个地球换了几个男朋友,然后现在只能偶尔吃个饭聊个天就像是所有多年不间的普通朋友。 曾几何时,我以为自己跑得很快,跑在童年的很前面,甚至超过了青春期一大截。而现在却不知道往哪里狂奔去,却也忘记了自己从什么地方来。 但是我仍然相信著,一切的一切,绝对没都还没有糟糕到三条命都死了然后只能再乖乖地掏出口袋里那最后五块钱接关的地步。 音乐还没有死去,只要乐器还在。 自己还没有忘记,只要信念还在。 爱情还没有逝去,只要勇气还在。 未来没有过去,只要今天还在。 青春期还有过去,只要梦想还在。 而现在的现在,先跟九把刀的第一章开始,我们一起大声地狂吼∶ 「去你妈的头版」! CHAPTER1 去你妈的头版 三十岁生日的那天,我收到一份不得了的「大礼物」。 全台湾销售量最大的水果日报头版新闻上,我的照片占了三分之一。 这年头能够霸占头版的新闻大概都不是什么好事,塞恁娘的标题上一句「新锐作曲家流星街,控高中生抄袭!」斗大印在上面。只一个早上,我就接到十几通来自各大报、各家记者的电话。 喂喂。 怎么你们这些记者平常都在干剿专拍尸体的水果日报没水平,却老是要跟在他们胡扯的新闻后面,一边喘一边跑? 「想请问一下流星街,你对评审季兰老师在报纸上说,黄姓学生在比赛中得奖的歌,虽然是模仿之作,但曲子根本就写得比你好,抱持什么看法?」 「另一个评审心心,对你私下去学校找黄姓学生恳谈这个作法觉得很不以为然,觉得模仿并不是抄袭,并严厉批判你没有身为一个畅销作曲家的度量,你会因此不满吗?」 「是不是可以稍微说明一下,你对主办第四届台北校园歌唱大赛的印刻唱片公司,表态认为黄姓高中生拿模仿你的歌曲写出来的歌,依旧保有得奖资格,有没有打算进一步采取法律行动?」 「水果日报说你要告高中生,到底是不是真的?」 在这个年头,保持沉默等同承认报纸上写的一切,干我做不到。 再也无法信任记者的我,为了澄清那些鬼扯,还是得打起精神站在镜头前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每个报纸记者打电话问我,我也没选择,也只能用最诚恳的语气把说了十几次的事情再说一遍……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要告那个学生,是水果日报婊我。」 「是的,我觉得是抄袭。」 「为什么是抄袭?两首歌一前一后拿出来听就知道了。」 「请问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比私下找抄袭者恳谈还要温柔的作法?」 「如果那些评审敢说没抄袭请看着我的眼睛说。」 只是到了晚上,打开电视,看见记者剪辑出来的那个我所说的那些话,统统不是重点,净剪些我义愤填膺的表情大做文章。 我差点对电视做出高难度的飞踢。 隔天买了报纸,水果日报做了一份澄清错误报导的新闻,但版面只有一个屁眼大,里面一句「据了解,新锐作曲家流星街并无打算控告黄姓高中生」连鬼都不会注意到。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难道大家都对真相不感兴趣吗? 报导错了,随便晃点一下就可以打混过去吗? 连续好几天,我的网志里每天都涌进了八万多人次,不晓得是来关心我,还是来研究我这边的「单方面说法」。但我想大多数只是来欣赏我咆哮的样子。 也许是自作自受。 写歌也写了八年,说我是新锐作曲家实在是有点不敢当。写久了,我原本以为自己相当熟悉这个圈子的运作,甚至还认为许多创作的前辈们也很欣赏我这个拿命写歌的臭小鬼,但一下子,那些「自以为」原来都是我的「误以为」。 那些日子我每天盯着网络超过十六个小时,一直按着网页左上角的重新整理,一直响应网友留言,一直按下一页,偶尔骂一声干,幸运的话稍微点头自言自语说本来就是这样啊谢啦……然后不断不断不断不断重复以上该死的步骤。 这样好吗? 当然糟糕透顶,如果我是女生,现在月经一定乱到不行。 为了回归正常生活,我试着不解释,试着暂时忘记印刻唱片公司私下跟我说的那些恶心至极的话,试着干脆将网络线拔掉!直到我接到下一通记者访问后续发展的电话,一切又重新倒带开始。 我想我已经罹患了,逢人就想把事情真相讲清楚的「澄清狂」。 电影《黑暗骑士》里蝙蝠侠的一句对白:「是的,小丑的确抓住了我的弱点!!蝙蝠侠不能被误解!」我总算是明白那句对白的心境。 原来我不是像自我想象里的天不怕地不怕,干,我的要害还真明显。 「星仔,早点睡,多睡几次事情就过去了。」 第四天,妈在电话里担心地说。 「妈,我不甘心。我真的没有错!」 我这么说的时候,正打开冰箱让自己冷静一下。 妈说的没错,多睡几次事情就会过去,只是我暂时还办不到。 这几天严重缺乏睡眠,加上过度注视计算机屏幕,我的头像是被塞了塑料炸药,痛得要命,想干脆关上计算机去睡,但一想到那些主导歌唱比赛的老前辈老评审是怎么婊我的,我就像是开启自动模式一样,睁开眼,起身走到计算机前面,继续在网络上宣泄我的愤怒!他妈的这个世界上没人抄你们的歌就装得一副不痛不痒的假清高。 到了第五天,下午起床我刷牙的时候,发现牙膏怎么味道怪怪的。 一看,才发现我挤错了东西当牙膏。 但到底我是挤了洗发精还是沐浴乳在牙刷上? 还是……刮胡膏? 我舔了舔,分辨不出来,嘴里充满昼夜煎熬的口臭,味蕾暂时丧失功能。 就在我对着镜子,仔细研究塞爆眼睛的几千条血丝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唱片公司?还是记者?妈? 还是……上个月刚刚好分手的小惠? 我猜是小惠打电话过来,表面上安慰我,实际上则是试探性问我复合的可能性。我忐忑不安地含着牙刷走出浴室,希望小惠不要给我来这套……我现在太虚弱了,说不定一个鬼上身就会说好。 拿起手机一看,原来是肥仔龙。 「陈国星,干你上头条了耶!」肥仔龙给我用吼的,还用恭喜的语气。 「干。」我简洁有刀地将牙刷吐了出来。 「头条超炫的啦,不过我是要问你,于筱薇的婚礼你去不去啊?」 「……于筱薇要结婚了?」我脑子一下子醒了。 十几年前,于筱薇可是我们这群人的女神。 现在女神要降级成人妻了,想去婚礼揍新郎的老朋友一定很多啊。 「咦?你没收到帖子喔?」肥仔龙有点意外。 「没啊,大概于筱薇寄到我彰化老家了吧,我两个多月没回去了,我妈从来也不管我的信。不管,婚礼是什么时候?」 「就这个礼拜天啊,中午十二点在台中新都饭店。大家都会去!」 「是喔……本来就一定要去的啊。于筱薇耶,一定要动手打新郎的啊。」 「那说定了啊,老同学自己一桌。我会带球棒,刚刚森宏说他要带铲子。你弄得到流星锤吗?」 「那我带火把去好了。」 挂掉手机,回到浴室重新挤了正常的牙膏。 这大概是我这几天讲过最正常的一通电话了,心情有点好。 包括肥仔龙,我们这几个死党从国中就同班了,到了高中都还念同一间学校,彼此的班级都靠在同一条走廊上,想不熟都有难度。 我们熟的原因里,有一点特别残忍。就是我们对女孩的品味过度重叠。 想当年我们都在喜欢于筱薇,原本大家为此比了十几次腕力、打了三次架,最后为了义气约好了通通都不准追,却还是暗中各自进行千奇百怪的追求行动。 到了最关键的高三,大家不约而同将誓言冲进马桶,卯起来向于筱薇求爱。 我写了生平第一首歌,在毕业旅行的晚会上,红着脸当着五百人的面把歌给唱完。从头到尾我都不敢看于筱薇一眼,头低低的,假装很深情,其实很想死。 「这首歌,献给我这辈子最喜欢的女孩。」当时我还来一段假哭。 快联考了,全高三在图书馆晚间自习时,肥仔龙每天晚上都会在校门口的那家老王香鸡排,买一块鸡排从桌子底下偷偷传给于筱薇,沿途还经手了两个班。 「于筱薇,这块……鸡排给你。」肥仔龙只能说出这种等级的话。 木讷的森弘虽然矮,但打篮球时常常惨电那些比他高一个头的人。 在忠班对和班的篮球对抗赛中,森弘每投进一颗球,就会朝于筱薇看一眼。 「……」然后,森弘会装模作样地拨一下头发,吹起一阵头皮层。 念书超强的杨泽于,则在高三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时候,在每一科考卷上的姓名栏,都写上于筱薇的学号跟名字,造成超级大的轰动。 最后学校王教官还在朝会时公开训了杨泽于一顿,说什么成绩好又怎样。 「我一定会带人打你。」杨泽于恨恨地对王教官说。 田径社的西瓜跑得很快,放学时于筱蔽搭校车回大竹,西瓜就会在校车后面冲刺。遇上红灯,校车停住,西瓜还会站在校车旁边喘气装痴情,搞得整台校车的人都知道西瓜在喜欢于筱薇,还鼓掌大声叫好。 后来校车司机怒了,叫教官警告西瓜不要再跟着校车跑了,那样很危险。 但西瓜反而越跑越快…… 花招尽出。 几年过去了,终究还是没有人追到我们的女神。 肯定是因为都没有人追到于筱薇的关系,所以大家这几年虽然比较少联络,可感情还是很好,每次过年都还是会聚在一起,连打好几天麻将彻底糜烂一下。只是我们之间的话题,还是常常绕着于筱薇打转。 半年前一个晚上,于筱薇打电话给我。 「恭喜你啰,成就不凡呢。」于筱薇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 「啊?」我故意装作不知。 「我看报纸,你入围了金曲奖最佳原创曲啦,你真的很让人惊讶耶!」 「有那么棒啊?哈哈,要不是当年写了第一首歌给你,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写歌咧。」 「所以啰,要是真的得奖了,记得请我吃饭啊!」于筱薇笑得很开心。 「那……一边吃饭,我一边再追你一次怎样?」 我故作玩笑,却很认真。 电话那头的于筱薇顿了一下。 原本我以为我终于得到女神垂青了,没想到子筱薇沉默过后,用很幸福的声音告诉我她新交了男友,两人感情稳定,已在筹备婚礼。 她说我是最重要的朋友,一定要来她的婚礼,看她当新娘的样子。 「真的假的,喔原来如此,恭喜啊,听起来很棒啊,新郎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吧……」我胡乱拼凑出一些言不及义的祝福。 挂掉电话后,我怅然所失在阳台上对着月亮干掉了六罐啤酒,连续写了三首歌。 果然人在失恋的时候灵感会像洪水爆发,填补刚刚失去的所有。 今天是礼拜五。 再过两天,当年所有的笨蛋又将聚在一起吃吃喝暍。 「红包要包多少呢?」我对着镜子,吐出一堆泡沫。 都追了这么多年,六千? 不,连手都没牵过,还是三千六吧! 打开冰箱,正好那些冷冻意大利面连一条都不剩,是该出去补货了。 等一会走在远离网络、接近阳光的大街上,我应该会更清醒些吧! CHAPTER2 拿着铲子的婚礼 高铁真的很快。 以前在台北念大学的时候,差不多是两个礼拜回彰化一次。搭統联都用很累的姿势在睡觉,搭自强号的话最快也要三个小时,一点也不强。 想省钱跟女友约会看电影的话,我就会搭四个多小时的复兴号,心想:不管花多久时间,反正最后都会回到家,在火车上慢慢写歌也不算浪费时间啊。 我写给螺旋乐团的第一首歌《发疯的红色月亮》,就是在从彰化开往台北的复兴号上写出来的。 写到最后,铁轨上的蹦锵蹦锵声还变成了那首歌的背景节奏,因为那已经是《发疯的红色月亮》创作情绪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现在从台北火车站到台中乌日,也不过一个钟头而已,什么归心似箭的感觉都恍惚了。想在高铁车上写歌,不管是谱曲还是填词,感觉来的时候也差不多到站了。 这么方便,却变成一个月只回家一趟,实在不能小看人生的变化。 这阵子不想跟人类互动,所以我搭了没什么人坐的商务舱。 将票放在隔壁桌上,戴上耳机,其实什么歌也没听,只是想保护自己。 效果有限就是了。 「请问你是……流星街吗?」高铁上,推着食物车的服务小姐瞪大眼睛。 「嗯。」我微微点头,却没有将耳机拿下来。 「请问要喝热茶、咖啡,还是……」服务小姐看起来有点兴奋。 「给我矿泉水就可以了,谢谢。」我迅速挤出一个微笑。 在以前,我都很大方跟认出我的人聊天,现在我多了很多份不知所措的腼腆。 原因自然是那份头条。 不管我的网志再怎么澄清,都打不过婊我一天头条的水果日报的销售量,我不知道这个服务小姐认出我的瞬间是不是联想到那件事、会不会受了鸡巴报导的误导,这个自我想象让我很不舒服。 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黑,脚底下也不再有铁轨声蹦蹦蹦的旁白。 从乌日站转搭电车回彰化,放下行李。 遛了快不认识我的狗,吹口哨逼牠尿尿后,就开着老爸的车到新都饭店。 新郎家里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应该很有钱,婚礼排场挺大,开了四十几桌。 婚礼还没开始。给了红包后,我在门口翻了一下摆在桌上的婚纱照。 这几年我在各大喜宴上看过的婚纱照千篇一律,就算是那些大明星、畅销歌手的婚纱照也是大同小异,风景美,灯光佳,角度漂亮,但好像只是把男主角跟女主角的脸挖起来、换上新郎新娘的五官罢了。Poshop王道啊。 只不过,跟真正超美的于筱薇比起来,要娶她回家的那个人真是格格不入。 哈。 看在我们这些追过于筱薇的人眼中,还真的是除了自己,谁都配不上她哩。 「喂,干嘛眼中充满敌意啊?」 一个女生走近婚纱照,在我旁边翻了翻。 我撇头,果然是阿菁。 大概有两年没见的她,为了婚礼罕见地穿了短裙跟高跟鞋,还真有点不一样。 「哪有。」我随口说,却又立刻承认:「……好吧,充满敌意就是我最好的祝福。」 「啧啧啧,啧啧啧。」阿菁继续翻着婚纱照,没有看我一眼:「男人嫉妒起来,就算是知名作曲家也很没品嘛。」 「对啦对啦你最强啦。」 我偷瞄了一下阿菁的小腿,便先走到人声鼎沸的婚礼大厅。 不用带位,顺着最吵的声音走过去,几个老同学自然就坐到一桌。 用力迎接我的,还是那鸡巴新闻。 「陈国星,没想到你已经可以上头条了!太强了吧!」欧阳豪高高举手。 「最好是这样啦。」我没好气地说,选了个空位坐下。 我的左手边坐着肥仔龙,右手边坐着欧阳豪。 欧阳豪顺手帮我倒了杯乌龙茶,笑笑说:「我有去你的网志上看,原来就是你被那些写歌只能写给鬼听的评审婊了啊……安啦,大家都看得出来你是里面最虽小的,也都看得出来那些评审只是看不爽你写的歌很受欢迎,所以借着比赛故意婊你啊。过几天大家就会忘记了啦!」 此时阿菁也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 「忘个屁,我这几天过得跟鬼一样。」 我拿起杯子,扫视了一下同桌的老友。 爱吃鸡排到干脆卖起鸡排的肥仔龙。卖了我一台苹果笔记型计算机的阿克。几年前因为车祸断了一只手的柯宇恒。因为想要合法打人于是去考警校的阿菁。据说在台北开了一间盆栽店、但实际上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的欧阳豪。在中山路三段卖福斯汽车的业务西瓜。在家里火锅店帮忙的清源。回到学校教书的如君。 没看见的,至少也有三个。 在美国念经济学博士的杨泽于,没理由为了一个婚礼搭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来。在中华电信上班的森弘超龟速还没有到。而柏彦,则是永远不会来了。 开始上菜了,大家的杯子里也斟满了乌龙茶。 「那么……敬柏彦。」我举起杯子。 「今天是婚礼耶,敬什么柏彦啊?」阿菁瞪着我。 「白痴,有点晦气。」西瓜皱眉。 嘴巴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大家还是不争气地把杯子举起来,敬了一下在念大学时卷入东别连环凶案的柏彦。 几年前那案子闹很大,报纸上说柏彦在租屋里被绑在铁椅上三天三夜,最后被凶手塞了一颗死猫头在喉咙里,看着天花板噎死。真的是相当奇特的告别方式啊。 敬完了死得很惨的柏彦,大家立刻回神到很幸福的婚礼。 其实我们不像电影上描述的所谓多年分开又重逢的老朋友那么夸张。我们即使有一大半人都在彰化以外的地方发展,只要一回到故乡,大家都满常联络,至少,打麻将得四个人才行啊。 很快地,我们就借着聊追于筱薇的往事将气氛炒热,每次都是这样。 「我不盖你们,说不定我接到于筱薇那一通电话后,还是死皮赖脸追她,今天就不会有这场婚礼了。」我相当认真地说:「所以新郎等一下应该向我敬酒!」 「真的!想当年要不是我太胖了,最后追到于筱薇的一定是我!」肥仔龙穿着快要爆开的大t恤,信誓旦旦地说:「我可是投资了八十四块香鸡排在我的爱情上!」 「斤斤计较什么鸡排。」阿菁冷冷道。 「白痴,要计较的话,我在校车后面跑的公里数可以绕台湾一圈好不好?」西瓜冷笑,不知道在瞎爽什么。 「想当年我们一起在农会水利大楼那里补数学,不是有一个彰女的正妹负责擦黑板吗?对对对,就是那一个,好像姓郑。其实那时候她常常回头看我耶,每次上课我都觉得被她电假的。」欧阳豪没追过于筱薇,但擅长转移话题。 「白痴,那件事我一直很想讲,记不记得当年我坐在你旁边,其实那个彰女女生是在看我,要不是全校都知道我在追于筱薇,最后也传到彰女那边,不然那个正妹一定会主动跟我告白好不好!」西瓜大言不惭。 虽然我认真觉得,当年那个负责帮老师擦黑板的彰女女生之所以一直回头看,其实是对坐在西瓜跟欧阳豪后面的我放电。不过,霎时间我有点迷惘。 我们不是才刚满三十岁吗,怎么有那么多「想当年」造的句子啊? 看见肥仔龙拼命夹最贵的生鱼片往嘴里塞,那画面才稍微令我安心了点。 我写歌填词,平常接触到的当然都是一些想唱我歌的人,对我来说那只是工作的一部分。但对我的老朋友来说,每次碰到我,他们都想听一些报章杂志里没有说过的明星八卦。 于筱薇的喜宴上也是一样,大家吃吃喝喝话当年之外,我也会说一些万一被媒体写进去、我就会被那些大明星乱棒打死的八卦,让大家畅快下酒。 「对了陈国星,你赚那么多,红包包多少啊?」 没追过于筱薇的阿克大声问,大家一齐向我看了过来。 说到阿克,以前那个超冲动的阿克好像被外星人调包了,自从他升职后,每次在老朋友的婚礼上看到他都穿着烫线的衬衫,球鞋跟牛仔裤整个消失。好像被这个世界完美驯养了。 我歪着脖子,认真地说:「最近我过得很不爽,所以红包就包一叠麦当劳折价券,算一算总共可以折六千块,所以算是六千块吧。」 阿克很吃惊:「干你真无耻,以后于筱薇一定会用报纸包回去!」 「不可能啊,我红包袋上是写你的名字。」我淡淡地说。 「……真的假的啦!」阿克霍然站起,嘴巴张得很大。 这才是我认识的热血笨蛋,阿克的样子啊。 「骗你干嘛?」我耸耸肩。 只见阿克立刻慌慌张张跑去柜台解释了。 大家哈哈大笑,这种随便编出来的豪洨也只有阿克会相信。 只有阿菁瞪着我,好像立刻就要把警枪拿出来指着我一样。 「陈国星,你真的包了折价券?」阿菁皱眉。 「怎么可能包折价券,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喔你。」我苦笑。 此时灯光慢慢暗下。 看样子新郎新娘立刻就要进场了。 大家都停下筷子,将视线摆向大厅后方。 从高中起就幻想过很多回,于筱薇披着白纱挽着我手的模样,她的样子很美,有点害羞,我的表情则是超级感动,一副就是立刻可以死掉的样子。 很快,再过几秒。 再过几秒,我就会目睹我……一半的梦想在我面前缓缓走过的画面。 「喂,你的火把咧?」肥仔龙擦了擦嘴,一脸狰狞。 「还真的带火把咧,那你的球棒呢?」我嗤之以鼻。 「当然是没带啊,西瓜?你不是说要带斧头?」肥仔龙看向西瓜。 「白痴。」西瓜答得很漂亮。 这个时候,大厅侧门突然开了一条缝。 门外的光透进灯光昏暗的喜宴大厅,闪进了一个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画面!! 是迟到的森弘。 他妈的手里竟然拿着……一把清明节扫墓等级的大号铲子! 我们赶紧举手用力挥舞,将那个冒冒失失的笨蛋召唤到我们这桌,但拿着大铲子低身跑步的森弘已经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很多人都瞠目结舌看着我们。 「怎样!应该赶上了吧!」 刚刚坐下的森弘兀自喘气:「还没走红毯吧?」 「靠夭,你还真的带铲子过来!」我笑死了。 「不然是怎样?不是要趁那个猪头牵于筱薇走红毯的时候,海扁他一顿吗?」穿着正式西装还打领带的森弘,紧握着超突兀的大铲子,满身大汗看着我们。 哈? 肥仔龙用力抓着森弘的肩膀,大声说:「要扁,也是等新郎新娘送客的时候再扁啊,趁人家走红毯的时候扁,超没品的吧!」 我附和:「会下地狱。」 当女警的阿菁瞪着我们,充满正义感地说:「都很没品好不好!」 「等一下,你们三个说好要带的兵器呢?」森弘左看右看,表情超狐疑。 肥仔龙跟我对看了一眼,同时用鼻孔喷气。 「白痴。」西瓜再度答得很漂亮。 这个时候,钢琴伴奏声悠扬地响起。 一道光打在大厅尽头,落在我们的女神身上。 于筱薇慢慢地在钢琴声里,挽着新郎的手,走在数百人的热烈注目中。 她很美。 美得,让所有人都忘了拍手。 「真漂亮。」肥仔龙懊丧地说:「当初应该多加码几块鸡排的。」 「不公平,哪有这样的。」森弘终于将手中铁铲放下。 我则完全呆住了。 那黑白琴键悠扬敲出的旋律,是我半年前入围金曲奖的情歌。 《一万年》。 我慢慢拍手,胸口好像被很多热水填满,看着于筱薇走过我们这一桌。 她没有看我,只是在琴声中专注往前走。 每走一步,琴键往下深刻。 十六岁那年的回忆忽然出现。 教室后的运球声,风纪股长大叫不要吵闹。 坐在我后面的于筱薇,拿着笔不停戳着我的背。 坐在于筱薇前面的臭男孩,装作不耐烦地回头。 白纱拖过。 然后是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操场上生锈斑驳的篮球架:水远也没有胜负的三对三。 她的背影,亦步亦趋的花童,十八岁的毕业典礼。 女孩努力捧着十几束鲜花,不让男孩们失望。 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二十三岁…… 等我回过神,喜宴已经散了一大半人。 于筱蔽跟那个我可能永远都记不清楚名字的新郎,站在大厅门口,拿着喜糖送客。 作风神秘的欧阳豪有事先走,阿克搭欧阳豪的便车去赶回台北的高铁。柯宇恒什么时候走的没人有印象。清源前脚走,跟他有暧昧的如君后脚就跟着离开。 只剩下坚持要把桌上甜品全吃光的肥仔龙、默不作声的西瓜、莫名其妙把警枪大剌剌放在桌上的阿菁、缺乏社会常识将铲子扛在肩上的森弘。 还有我。 一个恍惚在青春回忆的三十岁男人。 「现在这样好像不错喔,突然有种想要找个人结婚的感觉。」 肥仔龙吃着第五盒冰淇淋,连他也来个有感而发。 很年轻就结了婚、小孩皮皮都八岁大了的西瓜,用超不屑的表情看着肥仔龙,说:「白痴,你是想找个人做爱。」 「到底是有没有要打新郎?我还特地回家拿铲子才迟到的耶……」森弘喃喃自语,明明刚刚就只有喝乌龙茶的他,不晓得在装什么醉。 阿菁看着我:「你呢,不是一直都有女朋友吗,怎么还不结婚啊?」 怎么还不结婚? 这个问题跟当初小惠一直问我的一模一样。 「不想结。」我直截了当。 「为什么?难道你觉得自己是偶像啊?结了婚,就没有人听你写的歌,结了婚,大家就不觉得你的歌很酷了?」阿菁带着嘲讽的语气。 「写歌又不是唱歌,没什么偶不偶像。」我也不晓得干嘛回答阿菁没礼貌的乱问,但起了头,只好把话给说完:「……只是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啊,交女朋友就交女朋友,谈恋爱不必谈到一定得结婚的程度吧?」 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森弘肩膀上的铲子:心中老是觉得怪怪的。 是,扛着一把铲子参加婚礼是很奇怪,但我现在心里的奇怪,又不像是那一种奇怪。说不上来,好像有异物卡在喉咙里的感觉。 「如果女生想结呢?既然谈恋爱跟结婚没什么差别,那就配合她结啊,把自己说得那么看很开,结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阿菁玩着放在桌上的警枪。 我的天,里面最好是没有塞子弹。 西瓜皱起眉头,忍不住说:「白痴,谈恋爱跟结婚怎么会没差别。」 阿菁拿起手枪,毫不客气对着西瓜说:「我没问你。」 我看着那把立刻转向我的手枪,只好举起双手说:「结婚,就不能专心完成我的梦想了,也不能随时随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熬夜就熬夜,想一个人看电影就一个人看电影……」 「哪有人会一个人去看电影?」阿菁板着睑质问,晃晃手上的枪。 「我就会。」我瞪着那把彻底被滥用的警枪,说:「总之这些都是常识,两个人生活一定会比一个人还不自由,靠,我是搞创作的耶,被管来管去我受不了。」 「对,没错。不过我不搞创作,我光卖车也不想被管来管去的。」西瓜懊恼地说:「当初没带套真的是超白痴,早知道我满十八岁那年就去动手术把输精管焊死。」 阿菁没好气地将警枪对回西瓜,说:「我又没问你。」 「那你呢?」我用筷子夹起一个汤圆,丢向阿菁。 「我怎样?」阿菁又将警枪对准了我。 「你自己干嘛不结婚啊,都三十岁了,女生的时间跟男生的时间,在人生上的意义……不一样喔。」我步步逼近:「是不是你太恰了,根本找不到男人娶你?」 「结婚又不是我的梦想。」阿菁想都没想就说。 「是喔,那你的梦想是什么?」正在挖第六盒冰淇淋的肥仔龙问。 「我的梦想是要当一个警察。」阿菁得意地说,一副梦想实现的样子。 一瞬间,我脱口而出:「放屁。你的梦想是结婚!」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阿菁瞪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绝、对、不、可、能。」 「就是,你的梦想就是结婚,哈哈!」我不知哪来的自信。 「乱讲什么?把身份证拿出来,驾照跟健保卡通通放在桌上!」阿菁怒道。 「你发什么疯啊?」西瓜白了她一眼。 但阿菁显然是失控了,又是一个把乌龙茶喝到醉的笨蛋。 「你也一样,快点!我现在怀疑你们……涉嫌用麦当劳折价券充当礼金,把身份证跟驾照都放在桌上,还有健保卡!」阿菁气到脸都红了。 突然,森弘肩膀上的铁铲斜斜晃了一下。 我忽然想起一件很厉害的往事。 「对了!」我指着那把铁铲。 大家看向我这边,连枪也对准了我。 「记不记得,毕业典礼前一天晚上,我们在!」我故意把话说一半。 「?」肥仔龙皱起眉。 「毕业典礼……」西瓜也瞇起了眼睛。 森弘愣了一下,说:「啊!我们在学校后面挖了一个洞!」 我看着森弘肩膀上的铁铲,这一把大铁铲似乎就是当年的那一把。 「挖洞?毕业典礼?好像有那么一回事……啊,对啊,那天晚上我们挖得很累啊!」肥仔龙恍然大悟。 西瓜也跟着点头:「好像,好像……」 「什么好像!」阿菁不晓得在抓狂什么,枪口扫过我们一遍,尖叫:「竟敢说得好像全部都忘光光一样,你们那天晚上根本就是大变态好不好!我会当警察,全都是因为想把你们这些大变态统统抓起来!身份证!驾照!健保卡!」 西瓜终于怒了,用力拍桌:「白痴,把枪收起来!」 阿菁更怒:「身份证!驾照!健保卡!」 我用力拍桌:「不要拿枪对人啦!」 碰! 时间停在每个人呆滞的表情上。 阿菁手中的枪微微颤抖,枪口冒着焦烟。 桌上的大罐乌龙茶烧出了两个弹孔,褐色的茶液汩汩流出。 正在散场的婚礼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宾客呆呆地看向这里,就连在门口发喜糖的于筱薇跟新郎也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这一桌。 我斜眼看着身后的墙壁,后面的墙板碎开约一个拳头大小,石灰落下。 「……」阿菁惨白着脸,慢慢放下该死的警枪。 碰! 当机立断,我拉炮,彩带在半空中缓缓落下。 碰! 西瓜也跟着若无其事地拉炮,肥仔龙也笨手笨脚拿起桌上的纸炮一拉,森弘也跟着慌慌张张地纸炮。而阿菁则头低低,不敢看向任何人。 一阵窃窃私语的骚动,婚礼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干,你刚刚差点打中我!」我瞪着头低到快埋到桌下的阿菁。 事实上,那颗子弹在爆掉乌龙茶后,还真的擦过我的左手臂,将我的班尼顿t恤烧出一条黑色卷边的开口。我左手臂上的皮肤红肿起来,有些剌痛。 「我还以为枪里没子弹,想不到你真的疯了。白痴。」西瓜不断摇头。 「……」阿菁全身发抖,额头都快顶到桌子了。 「喂,阿菁。」少了根筋的森弘,兀自拿着驾照跟健保卡刮着阿菁的肩膀,挨过去说:「我身份证忘了带,拿去。」 不过,这惊天霹雳的一枪彻底唤起了我们的记忆。 高中毕业典礼前一天,学校还是没有放过我们,为了步步逼近的联考,所有应届毕业生还是集体留校辅导,先花四堂课写考卷,再用四堂课检讨。 放学后我们这几个死堂依旧心浮气躁,不想就这么回家,可也不想再去补习班参加晚间冲刺什么鬼的。 于是,我们在学校最后一栋教室后面,相思林里,找了一棵看起来意志力很坚强的大树。 本来我们只是想将彼此的名字刻在树上,当作是友谊的见证。 但…… 婚礼上,每个人的眼中都开始出现大家过去的模样。 「陈国星说这样不但没公德心,而且没创意,说什么要在树下挖一个洞,把大家共同的秘密埋进去。」肥仔龙挖得满口冰淇淋,啧啧说道:「那天我们挖到几点?还每个人先回家再带铲子出来集合咧,最后只有森弘真的有带来的样子。」 「我记得,那是因为你看了一本烂小说……」森弘看着我。 「忘了作者是谁,不过书名我没有忘,叫『沉睡的友谊』,说的是一群好朋友连手杀了一个常常虐待其中一位好友的爸爸,每个人都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尸体的脸上,然后将尸体埋在一棵大树下,当作是彼此友谊的誓约,谁告密就一起坐牢。」我一想起来,往事的每个细节都瞬间组合起来,历历在目:「本来我们是想要把那个鸡巴透顶的王教官埋起来的,但想一想年纪轻轻就去坐牢,好像也不大恰当……」 原本头低低的阿菁咬牙切齿地说:「什么不大恰当,简直就是乱来!」 西瓜用手指朝我们点着点着。 肥仔龙,森弘,阿菁,还有我,加上西瓜自己…… CHAPTER3 那些年,我们一起挖的树洞 到底挖了多久了……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或许该用每个人的汗水来计算。 「可以了吧?到底我们要埋什么进去,非得挖得那么深?」森弘抱怨。 「不行,如果不挖深一点就没感觉了。来!换手!」我坚持。 「我们都是白痴。」西瓜冷冷地说。 洞越来越深,我们的兴奋也越来越少。 一开始挖洞,大家都觉得新奇有趣,抢着拿铲子插土。一、两个小时过去后,我们这些整天坐在椅子上写考卷的应届考生,全都满身大汗,谁也不想轮到当挖土的那个倒霉鬼。 「都是你们啦……如果你们每个人都有带铲子来,这个洞就不会挖那么久了啦!」森弘最有资格抱怨,因为最后只有他带了铲子来。 「白痴才真的带铲子。」西瓜冷冷地擦汗,双手叉腰:「要是连你也没有带铲子,我们就不会挖得那么辛苦了,早就回家睡觉。」 杨泽于推了推明显太大了的眼镜,说:「快点挖一挖,我还要回家念书。」 肥仔龙累得蹲在地上,将铲子高举递给阿菁。 「为什么连女生也要挖土?」阿菁恨恨地铲着土,瞪着一点也不怜香惜玉的我们抱怨:「如果于筱薇也有来,你们会让她挖土吗?」 我们异口同声说:「不会啊!」 阿菁怒得将铲子插在挖到一半的土里,向我们比了个中指。不挖了。 不挖了不起啊? 我拿起铲子,随便挖了两下,说:「要是于筱薇有来,这个洞我就一个人包下来了,而且中途绝对不擦汗,更有男子气概。」 将铲子扔给西瓜。 西瓜同意,也随便挖了两下:「于筱薇有来的话、我们一定抢着挖。白痴。」 然后将铲子扔给杨泽于。 杨泽于推了推眼镜,快速地铲了两下,说:「快点挖啦,太晚回家的话我会被骂耶。于筱薇真的有来的话,她也不可能跟我们待到这么晚,都十点了!」 铲子扔给了森弘。 森弘比较认真,挖了三下才交给快要暴毙了的肥仔龙,说:「于筱薇有来的话,看到只有我带了铲子,一定会觉得我最有责任感,唉,我们怎么没想到叫于筱薇一起来呢?」 肥仔龙勉强蹲着挖,简直只挖出一个布丁盒大小的土,就爽快地放弃了。 铲子虚弱无力地交给阿菁,但阿菁将头撇了过去,拒绝再挖。 无可奈何的铲子又轮回我的手里。 双手已经脱力发抖了,我只好宣布:「我想,这个洞应该够深了。」 大家一阵回光返照的欢呼。 「不埋王教官的话,我们到底要埋什么?埋陈教官吗?」森弘一屁股坐下。 一个人坐下,就像骨牌效应,大家也都围着树下的深洞拍拍屁股坐下。 「埋校长好了,要埋就埋最大尾的。」肥仔龙笑嘻嘻地说。 「白痴。」西瓜最擅长的,就是嗤之以鼻的表情。 「快点说正经的啦。」阿菁没好气地说。 「一般来说,这种洞都是挖来埋大家珍贵的东西用的,叫时光胶囊,过了很多年大家再聚在一起把洞里的宝贝重新挖起来,回忆一下,很有重温往日时光的感觉。」杨泽于解释归解释,还是同一个重点:「不过不管要埋什么,快点埋一埋好不好?现在都已经十点多了!」 其实一边在挖洞的时候,我就想好了要埋什么。 「如果要大家埋自己现在最珍贵的东西,好像办不到吧。」我双手握住铲子 「怎么说?」阿菁不解。 「阿菁,如果要你埋你最珍贵的东西进去,你要埋什么?」我看着坐在旁边的她。 「……你们先说。」阿菁拒绝第一个回答。 肥仔龙举手,说:「我要埋校门口的特大号香鸡排。」 西瓜超不屑:「白痴才埋香鸡排,我要埋我的限量爱迪达跑鞋,但埋了就没了,除非你们都认真埋,不然我埋个鞋带意思意思就算了。」 森弘同意西瓜,接着道:「我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我的第八代乔丹篮球鞋,不过鞋子是买来穿的,埋了就烂掉了。我不想。」 杨泽于想也不想,就回答出令所有人都不意外的鸟答案:「我要埋我的狄克森片语。它现在就在我书包里,但联考完了才可以埋。」 我看着阿菁,阿菁这才故作自然地说道:「我想埋我的张雨生CD。」 只剩下我,这个计划的始作俑者。 灰头土脸的大家都看着我,而我只有一个无敌热血、真爱永恒的答案。 「我要埋于筱薇。」 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大家的脸色全变了。 「太奸诈了吧!我也要埋于筱蔽!」 「于筱薇当然是我埋啊!」 「干!那我也要埋于筱薇!」 「白痴,于筱薇怎么可能被你埋。要埋也是我埋。」 无言的阿菁只是向我比了两根超鄙视的中指。 不理会阿菁的中指,我正色道:「所以了,既然最珍贵的于筱薇不可能被我们埋,大家就只好埋第二珍贵的东西,那样不是很逊了吗?既然要做一件特别的事,就不能妥协,不能拆衷,不能退而求其次。要勇往直前!」 森弘怯生生举手,打断了我的话:「……真的不可能埋于筱薇吗?」 「白痴!」 这次不是西瓜的独骂,而是我们异口同声干森弘。 我继续做我最擅长的事……也就是说服大家一起做我想做的事,说道:「过了明天,我们就高中毕业了,今年我们全都会满十八岁。十八岁耶,毋庸置疑,我们正站在人生第一个转折点上。」 大家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想到那个本来应该被我们埋在洞里的王教官。记不记得,王教官在军训课上讲过什么?他说为什么当年他要选择进军校,是因为他想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结果呢?」说到这,我故意停顿。 果然大家嘘声四起。 「烂人!尊敬个屁啊!」肥仔龙直截了当。 「那个白痴只会翻书包没收《少年快报》!靠!我们都还没轮完咧!」西瓜恨道。 「他就只会罚男生,女生只要稍微可以看的,他就露出淫荡的笑!」森弘皱眉。 「……我一定要打他。」杨泽于坚定不移地说。虽然那是他自找的。 「我觉得他常常偷看我的胸部。」连阿菁都有意见。 嗯,很好,一点也没错。 「结果,王教官在军训课上竟然说,他如今已成为人人景仰的人!妈的真是厚睑皮!无耻!会不会差太多了!」我越说越起劲,看着大家慷慨激昂的表情继续道:「我想,王教官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一定还不是那么无耻的人,一定是在他慢慢长大的过程里忘了自己当初的梦想,变成了一坨大便,到他四十几岁的时候甚至还误以为自己达到了当初的梦想,这也未免太可悲了吧?」 「喂。」轮到阿菁打断我。 「?」我不解。 「你在演讲什么啊?有话就快说。」阿菁竟敢赏我一个脸色不耐。 我握紧拳头,看着大家:「现在,十八岁的我们,对未来的自己有什么期待呢?我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十年后我一定可以实现我现在的梦想!不是尽力,是一定要做到!还有你们也是,大家都要实现梦想,不能像厚脸皮的王教官一样,多年后活在可悲的大便里,还自以为爽咧!」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多少孩子都在鄙视大人的青春里挣扎着成长,未来却成为他们当初瞧不起的大人。多年后沾沾自喜看着镜子,竟还反过来感叹当年自己的年少轻狂,连最后一点点失落、一点点的悔恨都省下来了。 真是太干脆的背叛。 现在,我们要对十年后的自己投下一张信任票。 绝对!!不要成为我们不想成为的那种大人。 杨泽于耸耸肩,说:「所以,我猜你是想要我们每个人都将未来的梦想写在纸上,然后把那些纸装在盒子里,埋进这个洞?」 真不愧是成绩最好的杨泽于,完全命中。 「没错,写下自己的梦想。十年后我们重聚,再一起将洞挖开,到时候再来认真检验一下,十年后的自己是不是实现了十年前自己的梦想,有没有让十年前的自己失望?十年当一个期限,自己跟自己约定,拼了命也要达到自己的梦想,不要成为我们现在很鄙视的王教官!」 我说完,立刻跟杨泽于击掌。 「听起来……真幼稚。」阿菁又这样了。 「不过还满有意思的。」西瓜罕见地给予正面的评价。 「铲子是我带来的,我投陈国星一票。」森弘也跃跃欲试。 「洞都挖了,不然是要怎样?」最懒惰的肥仔龙说到了重点:「把土填回去之前,我们就把梦想写一写吧。我觉得十年后我们偷偷爬进学校,一起再把洞挖一遍,一定很好笑!」 「……」阿菁翻白眼,没好气说:「那就来写吧……真的很幼稚。」 于是我从书包里翻出一张考很烂的英文考卷,将它撕成了六份。 每个人都拿到十截考卷纸,背面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大家把梦想写上去。 说好了彼此都不看对方写的东西,免得大家都不好意思写真的,我们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半遮着自己写的字,不让别人偷看到。 「喂,我觉得只写一个很虚耶。」森弘忍不住说道。 「对啊,我们都挖了那么久,只写一个梦想太划不来了。」肥仔龙附和。 「一个梦想真的太少了,每个人写三个梦想,怎么样?」杨泽于看着我。 所有人都赞成,我也觉得不赖。十八岁嘛,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梦想。 梦想有三个,其实刚刚好。 「我就直说好了,如果你们都写将来要娶到于筱薇,那一定会彻底失败的。」阿菁用嘲笑的语气说:「只会白白浪费一个梦想。」 「对,最后只有一个人会成功,那就是我。」我微笑。 「白痴,是我!」西瓜没有抬头。 「爽什么?是我!」肥仔龙吃吃地笑。 「别小看我!」森弘用吼的。 「等着看好了,当然是考上好学校的我会娶到于筱薇,请客的时候记得来啊!」杨泽于推推眼镜。 阿菁再度爆炸:「要写就写!吵什么啊!」 大家继续写,绞尽脑汁地写。 这个计划是我提出来的,我早就想好要写什么,一下子就搞定。 但我假装还没写完,偷偷往旁边瞄…… 阿菁是左撇子,正好用右手遮住刚刚写下的第一个梦想,左边却漏了一大块让我看个正着。我瞥见了阿菁的考卷上,写了「结婚」两个字。 那么恰的阿菁,竟然会有那么粉红色的梦想,我突然笑了出来。 「笑屁啊?」阿菁抬头瞪着我,右手警觉地将答案盖好。 「没啊,只是想谢谢你们陪我做这件事。」我笑笑说,将考卷折好。 「靠我是为了我自己耶!」肥仔龙不客气吐槽。 「我早就想到要这么做了,只是被你先说出来罢了。」杨泽于推推眼镜。 「白痴。」当然是西瓜:「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森弘没有说话,聚精会神写字。每次遇到这种需要体现自我的事,他都要烦恼很久。 好不容易大家都写好了,将考卷对折再对折,最后用原子笔在纸上签名。 拿什么装呢? 大家东看西看,翻了一下书包,最后所有人的视线都停在杨泽于随身携带的压克力登山水壶上。 「也可以啦。」杨泽于很干脆地捐出来。 我们将压克力登山水壶打开,把剩下的水倒干净,再用卫生纸仔细擦干。肥仔龙将刚刚从家里拿来的、预备要吃的三包洋芋片打开,拿出里面的干燥剂扔在水壶里。 大家轮流将写着梦想的考卷放进去,森弘将纸丢下前还念念有词地祈祷。 「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吧。」我将盖子旋紧。 我们六个人,一人出一手,一齐将饱满梦想的透明水壶放进洞里。 森弘拿起铲子,准备铲进第一把土。 「等等,这样太单调了。」我隐隐觉得这样有点无聊。 阿菁看着我,一副就是「你又想怎样」的表情。 我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说:「为了十年后不变的友情,我们立个誓约,十年后大家要众在一起才能把洞重新挖开,谁,都不准一个人自己来挖。」 「好啊。」阿菁两手一摊。 「不过,要怎么立约啊?」森弘的脚重重踏在铲子上。 「想个有趣点的,比如下个诅咒?自己一个人来挖的话就会瞬间死掉。」西瓜不知道在想什么,老是说一些狠话。 「耍什么狠啦,我们来想个非常禁忌的仪式就可以了,主要是有趣,平常不会做,一个人也做不来的那种事就可以了。」我说。 关于这方面的仪式我也没事先想好,只知道不酷不行。 大家都静了下来,一起思考有什么仪式可以装模作样一番的。 「埋小草人?」阿菁左顾右盼。 「很恐怖耶。」我拒绝。 「歃血为盟?」西瓜拿出美工刀,刀片上闪闪发出生锈的光芒。 「破伤风比较快。」我拒绝。 「那……」肥仔龙灵光乍现,说:「不如,我们一起打手枪吧!」 「啊?」森弘吓了一大跳。 「咦!」我精神一振。 「就打手枪啊,一起射在水壶上面,最后再把土盖好,如果十年后我们要把洞重新挖开,就要再聚集六个人一起打手枪,不然就无法解开手枪封印,怎么样?很有趣吧!」肥仔龙越说越兴奋。 我们面面相觑。真的假的啊? 「这个……我们的感情有好到一起打吗?」西瓜面有难色。 「回家跟我妈妈说的话,她一定会很伤心。」森弘非常犹豫。 「你干嘛跟你妈说啊!」肥仔龙用力巴了一下森弘的头。 「一起打手枪有什么有趣的!你们根本就在排挤我!」阿菁大声抗议。 阿菁不抗议还好,她一抗议,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有趣极了。 「那就……来打吧。」我率先把拉链拉下。 「你干嘛!」阿菁面如土色。 「打手枪啊,白痴。」西瓜也将拉链拉下。 阿菁慌乱地转过身去,凄厉大叫:「你们都是变态!」 森弘慌慌张张一手脱下裤子,一手拍着阿菁的肩膀:「不要叫那么大声啦,要是我们被校工发现就惨了,搞不好明天就不能参加毕业典礼!」 阿菁挣扎逃开,可又不甘心就这样走了,站得远远等我们打完。 「你们这些恶心的变态!」阿菁仿佛全身都在发抖。 我们五个男生都拿出了小鸡鸡,你看我我看你,不晓得怎么开始。 再不开始,很快我们就会察觉到这件事有多无聊、也真的很变态,拉链便会一个个拉回去。 「说真的我还没打过,可以教我一下吗?」杨泽于镇定地说。 「不要。」我第一个拒绝。 「不要。」西瓜斩钉截铁。 「不要。」肥仔龙没有商量余地。 「不要。」森弘也罕见地脱口而出。 这种时候我的主意最多了。 为了加快仪式的进行,我提议:「最后一个打出来的人,要教杨泽子怎么打手枪,开始!」 这个提议超级有效,谁也不想教另一个男生怎么打手枪,我们四个人都非常认真打了起来,而资优生杨泽于可没错过这个学习的机会,相当认真地研究我们是怎么进行打手枪这个再简单不过的简谐运动。 「靠,你不要看我!」我转身,避开杨泽于的视线。 「妈啦,转过去啦!你这样会射到我这里!」肥仔龙恐惧地往旁跳开一步。 「白痴,专心一点。」西瓜闭上眼睛。雪特,他一定是在想我的于筱薇。 「你们不要打太快啦,等我一下啦,还有啊杨泽于你跟着一起打就好了,我不想教你啦。」森弘慌慌张张地打着,又说:「先说好,铲子是我带来的,我有不教杨泽于打手枪的权利喔!」 「最好是有关联啦!」我驳回。 「你们不要出声好不好!快啦!」背对我们的阿菁几乎用吼的。 忘了是怎么结束的。 总之那天晚上我们四个打完、稀里呼噜射在洞里后,足足等了杨泽于打了半个多小时。我们筋疲力尽地在旁边聊天,阿菁则余怒未消,背对着我们坐着,一言不发。 杨泽子一直嚷着完蛋了他这么晚回家一定会被骂,一边终于说他好不容易才打了出来,快累死了……但其实我想是没有,其它三个人显然也不信,但杨泽于既然那么公开宣称打完了,我们也不想说破,毕竟那个时候真的很晚了,就这么草草结束打手枪封印梦想的仪式。 反正,接下来杨泽于还有整整十年的时间可以学会打手枪,应该够了吧。 我们将土盖好,阿菁呼了我们每个人一巴掌后,大家就解散回家。 这绝对是我做过最蠢的事。 隔天毕业典礼,十年如沧海一声屁过去。 没人记得。 然后又过了两年。 女神于筱薇果然没有被我们之中的任何人追到,阿菁一语成谶。 但于筱蔽的这场无与伦比的美丽婚礼…… 一把铁铲,一声枪响,奇妙地将我们召唤回集体打手枪的那晚。 CHAPTER4 收、好、那、支、手、枪! 「今年,是第十二年了。」 「除了在美国的杨泽于,当年一起挖洞的所有人都到齐了。」 散场的喜宴,迟迟不肯离去的筵席。 我看着大家,嘴角上扬:「我们都三十岁了。」 「迟了两年,竟然没有人想起那个洞。」肥仔龙摇摇头:「太烂了啦!」 「那个时候我到底写了什么东西在纸上,现在根本想不起来。」扛着铁铲的森弘,终于说出最可怕的事。 「我……嗯……」西瓜一向嘴巴很贱,却也支支吾吾。 我们面面相觑。 是啊,那一年我们写下了梦想,期许在十年后的自己,可以受到十年前的自己热烈拥戴,因为我们一定会用最厉害的努力赢得梦想的胜利,成为我们想成为的那个人。而不是成为一坨自以为是的大便。 先不说我们很有默契地忘了十年之约,有件事更教人在意。 不只森弘。 我们全都忘记当年到底写了什么东西,藏在那个约定的洞中。 我更废,只记得偷看到阿菁写的其中一个梦想,却忘了自己写了什么。 桌上那一大罐躺着也中枪的开喜乌龙茶,已经全部流光光。 除了还在门口跟宾客合影的新郎新娘,宴客大厅已没什么人。 「既然大家都到了,今天又是礼拜天。」阿菁严厉地瞪着我们,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说:「现在才下午三点半,还有时间回学校挖开那个洞。我倒要看看你们写了什么东西!总之你们这群变态,大变态,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年你们排挤我的事!我敢打赌,你们没有一个人完成梦想,而且连低标都没有达到!」 他妈的咧,这个嚣张的臭女人完全忘记刚刚对着我开了一枪! 「也好,反正铲子有现成的。」西瓜摩拳擦掌:「我也想看看十二年前白痴的我到底写了什么。很久没那么刺激了。」 肥仔龙不置可否,根本就扛了铲子来的森弘也不反对,问题是:「去挖好啊,可是杨泽于没有到啊,难道要打电话叫他立刻回台湾打手枪?」 我心念一动,立刻说:「好,我们马上就回学校挖洞,我一边打电话给杨泽于,叫他回来,一起把当年的梦想挖出来!」 说干就干,大家一起站了起来。 离开婚宴前,我们去跟于筱薇拍大合照,四个男生拼命往于筱薇旁边挤。 新郎面色凝重,似乎不大愿意跟我们站在一起,虽然我们也不大想。不过比起我们这群当年打手枪封印梦想的蠢蛋,新郎可是个成熟的大人,还是装个僵硬的笑容出来跟我们合照。 「数到三喔。一……二……笑一个。」阿菁按下快门。 每个人都拿了一颗喜糖。 「谢谢你们今天来。」于筱薇笑得很甜:「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大家都很重要,不过我比其它人重要一点,喔?」 我故意这么说,立刻讨了大家一阵瞎打,也招来新郎的一记冷眼。 离开了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的婚礼,似乎也目送了很重要的一段时光。 有点惆怅,幸好我们已经有了短暂的人生目标。 我们都是各自开车过来的,要回学校,也是各自开自己的车。 「杨泽于,怎么那么久才接电话啊?」 我在车上,对着蓝芽耳机大声嚷嚷。 「吼,我在补睡觉啦,陈国星你是都没有时差观念吗?我最近报告很多,弄得我连作梦都在写报告,我要继续睡了,有事写email给我……」杨泽于困倦地说。 「管你那么多,你给我立刻买机票回台湾。」我用很欢乐的语气说着相当认真的事:「还记不记得,十二年前毕业典礼前一天晚上……」 「喔,你说那个洞啊,你们终于想起来了喔?」 杨泽于的声音还是昏昏欲睡。 终于想起来? 「……你一直都记得?」我傻眼。 「对啊,不过我一直都学不会打手枪,所以就不想提醒你们了。」他打了个欠揍的呵欠。 「靠,那是什么鸟理由啊!不管了,你一边搭飞机回来一边请空姐教你打,总之我们要去挖洞了,等你!快!快快快!」我说完,不给杨泽于机会推托就挂上电话。 校门口大集合,五台车,其中有一台还是警车。 「你可以这样把警车开出来喔?」我很诧异。 「我在做例行巡逻。」阿菁面不改色。原来她今天根本就是跷班! 今天礼拜天,学校没有上课。 只有零星几个成绩好的班留下来加强,还有一些学生穿便服在操场打篮球。 问题是,一群逼近中年的人就这样大大方方进去挖洞,好像有点怪怪的? 「要从学校后面翻墙过去,偷偷去挖洞吗?」森弘不安地说。 「白痴。」阿菁偷了西瓜的台词,说:「跟在我后面,什么话都不要说。」 只见阿菁走到校门口的警卫室,拿出警察证件晃过校工面前,正色说:「警察,有一个案件要找贵校的三年忠班问话。三年忠班今天有没有留校?」 「啊?案件?三年忠班?」校工怔了一下。 「我们还不确定是不是贵校涉案,为了校誉请不要张扬出去。」 阿菁把警察证件收回,便头也不回地走进学校。 我们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 果然把话说得乱七八糟的模糊,加上语带威胁,就是唬弄人的王道。 校工提心吊胆地跟在我们后面,不管他问什么我们都不断摇头叹气,什么话也不多说。直到我们来到最后一栋教室的后方树林,站在那棵十二年前就长在那里的大树下,校工还是没有停止发问。 阿菁大概也掰不出理由,只好沉着脸说:「不好意思,要请你离开。」 「请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需要请教官回校协助吗?」校工的表情越来越不解,也越来越不安。 「说过了,为了校誉……」阿菁看着我。 我只好接口:「我们现在怀疑有学生将涉案的工具埋在这棵树下,不过在我们实际勘验之前一切都只是怀疑而已,我们要挖洞了,请你避一避。如果有需要我们会到校门口找你,但如果你看到了洞里的涉案工具,之后就要请你跟我们到警察局做笔录,当污点证人。」 「啊?污点证人?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校工惊愕莫名。 「那就快走啦!安啦,这些警察确认一下而已,没事就没事了!告诉你我现在是这个案子的污点证人,每天都要做笔录,很烦啊!」肥仔龙在校门口摆摊卖鸡排,校工也认识的,校工多半以为就是肥仔龙看到学生犯罪。 肥仔龙这么一说,校工立刻慌慌张张道歉,闪得老远。 没有旁人了。 大家站在树下,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了十二年前后的差异。 除了肥仔龙跟我穿着不符婚礼礼仪的t恤球鞋,在卖车的西瓜、跟在中华电信上班的森弘都穿着烫线的衬衫、西装裤跟擦得闪亮的皮鞋。他们的衬衫甚至还扎进裤子里!!妈啦! 而职业选择错误的阿菁,则穿着不符她个性的小洋装与高跟鞋。 森弘解开衬衫扣子,第一个将铲子插下去。 「你们都很会唬烂嘛。」阿菁冷冷地看着我跟肥仔龙。 「好说好说,快点挖吧,不然又要继续唬烂了。」我毫不居功。 大树下的土硬得要命,很难往下挖,森弘铲了两下便宣布放弃。 西瓜从教室一楼的厕所工具间拿了塑料水桶,装满了水往树下狂洒,泼了三桶水后,水慢慢渗进土里,稍微让土变软之后,我们才开始轮流铲土。 那些埋在土里的树根比十二年前更加粗壮、盘根错节,将土纠缠得好比石块。 「当年我们有挖得这么累吗?」森弘汗流浃背。 「放心啦,我们没有老得那么快,而且我们还当过兵咧!」我接手,用力铲下。 「你当替代役算什么兵,我是陆战队!」西瓜白了我一眼。 「最好是替代役都很凉啦。」我故意将铲出来的土扔到西瓜的脚上。 大家一动手就要有动手的样子,连唯一的女生阿菁也没有办法置身事外,挖到最后,西瓜跟森弘身上的衬衫全都高高挂在树枝上,满身燥汗的肥仔龙干脆连t恤也脱了,露出他的F奶。 只是,当年那个洞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 「当年我们的体力真好啊。」 阿菁将头发扎成马尾,汗水将她的小洋装湿透了,露出颇为姣好的身材。 我跟肥仔龙偷看了阿菁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只是,到底我们十二年前是在发什么疯,把洞挖得那么深? 一度,我们还在怀疑是不是挖错了位置,才一直没有看到当年的水壶。 「有没有可能……学弟妹把我们的东西挖出来了?」肥仔龙灰头土脸。 「白痴,最好是别人有那么无聊。」西瓜接手,避开树根往下挖。 「说真的,快点挖一挖回家,我明天还要上班咧。」森弘双手叉腰。 「干嘛学杨泽于讲话?大家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别一直想要回去。」我是说认真的,尤其现在这一场汗水让我心情轻松不少。 起先我们还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现状,而大家对演艺圈的八卦都很好奇,我尽可能将我看到听到的一切奇形怪状说给大家笑。我发现,大家对明星私底下有多鸡巴比较有兴趣,对于谁比较有才华、谁对助理好根本就没有感觉。 我想,这就是媒体为什么喜欢杜撰艺人很难搞、很鸡巴、人面兽心的原因吧! 「所以到底你在网志上写的,是不是真的啊?」阿菁漫不经意地问:「报纸上把你写得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跟你写的根本就是两个故事。」 「我在网志写的都是真的啊,干,连你都这样问,让我很想打你。」我挖着土:「老同学了还不知道我吗?我打人,一向对着脸打。但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阿菁不晓得为什么脸红了起来。 「你说……连你。」阿菁局促地说。 「干嘛,不能不爽吗?」我瞪了阿菁一眼,将铲子扔了给她。 又挖了半个小时,大家渐渐不说话了,只剩下简洁扼要的三字经。 答案,往往就在你快要放弃的时候才浮现出来。 「应该是这个了吧?」发现水壶的,是阿菁。 我们围过来蹲下。没错,当然就是这个登山水壶。 虽然瓶子已经脏得要命,但还是看得出来里面塞了六张撕开来的考卷。 森弘捏着鼻子,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十二年了,那些鬼东西已经……被大自然彻底吸收了啦。」我说,一边拿着森弘的手把水壶捡起来。 「还……黏黏的。」森弘脸色惨白,拿着水壶的手狂发抖。 「当年的我们,真的是健康到不行啊。」我深感欣慰,说:「快打开吧。」 阿菁拿着树枝,用力打向森弘的手,说:「不行!」 「不行什么?」西瓜皱眉。 「忘了吗?当年你们这些大变态说,如果十年后要打开水壶的话,要全部对着洞再打一次。」阿菁面目狰狞地说。 我们都超傻眼的,阿菁怎么还记得那种烂约定啊。 「打啊?打啊!」只见阿菁得意洋洋地说:「快打啊,你们当年怎么排挤我,就再排挤我一次啊,快打啊!」 什么嘛。 「打就打啊。」我很快就站了起来,将牛仔裤皮带解开。 这种无聊又丢脸的事,用若无其事的态度去做就对了。 「等等,真的要打吗?我们以前只是说好玩的吧。」森弘惊慌失措。 「白痴,约定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无论如何都要遵守。」西瓜也站了起来,抖了抖,将闪闪发亮的皮带抽了出来挂在树上:「是不是男人啊!」 「说得不错,不过你们打就好了。万一你们被看到快跑就好了,但我每天都在校门口卖鸡排耶。这里每一个学生都认识我,要是被学生看到我在这里打手枪的话我以后就不用卖了。」肥仔龙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 「干,当初是你提议的,现在想逃的话一定会下地狱!」我一把拎起假装成熟的肥仔龙,重重给了他一脚。 四个三十岁的男人,就这么肩并着肩,围成圈圈打了起来。 刚刚才费了一番工夫挖了一个洞,那种硬是要打的感觉真的很虚。 「我们都三十岁了,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我在中华电信上班耶。」森弘简直快崩溃了:「如果被发现了,我的铁饭碗就不保了。」 「白痴,有空抱怨的话,不如打快一点。」西瓜倒是一贯的冷静。 时间很公平,在我们四个男孩慢慢变成四个大人的十二年间,当年唯一的女孩也没闲着。 没枪可打的阿菁站在我们后面帮忙把风,但这次她可没有背对我们避开视线,而是趾高气昂地在我们后面走来走去,还净说一些垃圾话配音。 「鼎鼎大名的流星街,竟然参加变态集体打手枪。」阿菁吹着口哨,啧啧不已:「万一被狗仔拍到,又可以上头条啰。」 「我本来就不走偶像路线好不好。」我没好气地说:「就算我专程回母校打手枪被拍到也是我活该我爽,就是不想被编故事。」 阿菁开始唱歌,还一边拍手打拍子。 那种奇怪的节奏严重影响到我们解开封印的速度。 「阿菁,你可不可以闭嘴!」西瓜稍微回头咒骂。 阿菁毫不理会,继续唱她的鸟歌,打她的拍于。 「One little,ttle,ttle Indians.Four little,five little,six little……」 我们四个大男人像犯错的小孩,低着头气愤地打着手枪。 好不容易,大家凭着一股同仇敌忾的意念将愤怒射了出来,身体不约而同哆嗦起来。老实说,在解开封印的那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世界都超空虚的。 同时拉上拉链,四个男人都不想接触对方的眼神。 「杨泽于那一份怎么办?还是要有人帮他打啊。」我疲倦地打了个呵欠。 「我……出门前才打了一枪。」肥仔龙承认:「再打的话会打出血。」 「我明天还要上班,今天晚上还要回家陪老婆。」西瓜淡淡看着森弘。 「看我干嘛,我明天也要上班啊!」森弘大吃一惊。 「你刚刚好像慢了大家两秒。」我开炮。 「对,我也有注意到。」肥仔龙附和。 「鬼……鬼扯啦!哪有这样的!」森弘竭力抵抗。 就在我们相互推托之际,阿菁大剌剌走过来。 不妙,那个疯女人手中还拿着那一把随时都装满子弹的警枪。 「?」 我的眼睛才刚刚发出疑问的光芒,阿菁就给了我答案。 「这次我也可以参加打手枪了,休想再排挤我。」 阿菁说完,拉开保险,就朝着刚刚被射了四枪的洞里补开一枪。 碰! 货真价实的一枪,轰得洞里直冒烟。 我们的小鸡鸡全都缩了起来。 「阿菁,你是不是真的疯了?」森弘目瞪口呆。 「收、好、那、支、手、枪。」西瓜非常认真。 「我简直可以为你这一枪写一首歌了。」我输了。 无论如何,封印算是解开了。 十二年后的黄昏时分,迟到的我们终于到了,跟十八岁的自己面对面的时刻。 泛黄的考卷发了下去。 除了杨泽于那张还好好躺在水壶里,每个人都拿到了签有名字的泛黄纸片。 我承认有点紧张,也有点迫不及待。 我想知道以前的自己在想什么,也想知道大家的梦想。 「大家……按照约定,轮流把自己的三个梦想念出来吧。」我对着最容易听话的森弘,说:「从森弘开始。」 「为什么?」森弘迷惘地看着我,看着纸。 「因为你带铲子。」我一副顺理成章。 森弘不解,其它人也不解,却非常配合地点点头。 「好吧,那就我先念了。」森弘有点别扭,将考卷纸打开。 大家屏息以待。 「第一个梦想,我要娶到于筱薇。」 森弘一念完这一行,所有人都疯狂大笑起来。 只有阿菁冷淡地对着森弘说:「我就说,你们没有人会成功的。」 耳朵赤红的森弘继续念道:「第二个梦想,不管花多少钱,拆多少包卡,我一定要收集到一张麦可乔丹的亲笔签名球员卡。这个可以吗?」 喔喔喔,球员卡吗! 「继续啊。」肥仔龙急着想听下去。 「森弘呆呆看着纸片。 「念啊。」西瓜不耐烦。 森弘难为情地念下去:「第三个梦想……我想成为台湾第一个到NBA打球的控球后卫。最好是可以打公牛或湖人。」 这个梦想,我们就不好意思大笑了,只是纷纷伸手巴他的头。 高中时期森弘的篮球真的很强,身高仅有一百六十五公分的他仗着鬼一样的运球、神准的跳投,常常将高他十几公分的对手电得星光灿烂。 但他现在连中华电信的员工球队都没加入。 至于球员卡,那又是另一段回忆了。 从高二开始,我们几个下课后常常一起去八卦山下的体育用品店柜台前集合,买NBA球员卡。当时我们都是穷小鬼,努力省下零用钱才能买一包七十元的SKYBOX球员卡,或是一包五十元的Upper Deek或topps球员卡。更便宜的,则是一包三十元的CC卡,买来拆爽的。 我们会那么喜欢收集球员卡,都是因为森弘起的头。 森弘爱打篮球,对NBA篮球明星如数家珍,我们被他逼着一起看NBA转播比赛逼出了兴趣,就连肥仔龙跟我这种篮球打得超赛的白痴也爱上了看NBA。 那些年麦可乔丹还在,当今NBA第一后卫的柯比布兰特简直就是被电假的。还穿着魔术队球衣的欧尼尔充满霸气,当着大屁股巴克利的面把凤凰城客场的篮框给灌碎了。欧拉朱万还在,戴维罗宾森还在,派崔克尤恩还在……我们一起看比赛讨论各自支持的球星,就好像在评论彼此养的狗。 有一本专门列出NBA球员卡浮动市价的外国杂志,俗称「卡书」,哪一张卡价值多少美金都写得清清楚楚,所以NBA的球员卡不只是我们的收藏品,我们也彼此买卖,有时候还会跟其它班的收藏者交易,什么金卡、雷射卡、全球限量卡、签名卡都是非常重要的交易对象。 有时候我们谁买到了价值不斐的球员卡,就会买特制的压克力板将球员卡嵌在中间装好,整个就是气势不凡。我有一张欧尼尔的Rising Stars卡,价值四十块美金,已足够让我装在压克力板里带去学校整天炫耀。 「现在我家里,还有一大堆不值钱的卡咧。」肥仔龙幽幽道:「现在那些学生已经不流行收球员卡了,都在打PSP跟ii。」 森弘看着西瓜,说:「该你了。」 西瓜罕见地承认上一个念出梦想的人,有点名下一个人的权力。只见他打开考卷纸,慢慢念道:「听好了白痴们,十年后我的第一个梦想实现,就是你们痛哭流涕的时候,我一定会……嗯嗯。」 我皱眉:「什么嗯嗯。」 西瓜红着脸,冷冷地念道:「我一定会娶到于筱薇。」 这话一说完,我们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真希望你老婆听到这一段啊,哈哈哈哈哈!」肥仔龙大笑鼓掌。 西瓜沉着脸等我们笑够了,这才继续往下念:「第二个梦想,我一定要开一台比沈主任那台爱快罗密欧更趴十倍的跑车,然后谁也不借。」 阿菁喃喃说道:「是那台总是停在教务处后面的红色跑车吧?我刚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还开过那台跑车违规停车的罚单。过那么多年,那台车现在看起来不怎么趴了。」 不过,当年那台红色跑车是真得很秋条啊,爱快罗密欧在校园里清一色tOYOtA车阵中更显得霸气十足。 车子的主人沈主任,他虽然是教务主任,不过常常捞过界处罚犯错的学生在中庭走廊站一排,然后用拳头尻每个人的后脑勺。 「站都站不好!还笑!被罚了还笑!给我出列!」沈主任总是这么咆哮。 久了,很多被机歪到的人就会拿十元铜板,偷偷伺候沈主任的跑车。 懒惰一点的就划一条线走人,勤劳些的就签名「樱木花道」或「我是男垫塾长江田岛平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难得有十天沈主任的跑车上是没有题字的。 每次跑车上出现新花样,沈主任就会在朝会时大爆发,要我们交人出来。 靠,超北烂的,交什么啊? 全校只好整个朝会都在操场罚站。 我一巴掌摔向西瓜的后脑袋,说:「谁也不借是怎样?小气!」 森弘愣愣地说:「反正又没有买。」 西瓜瞪了森弘一眼,说:「第三个梦想,就是我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厉害到全公司只有我一个人可以不用穿西装打领带上班,我说今天都给我暍可乐,就没有人敢喝水,就连泡面也要加煮沸的可乐。」 考卷纸被西瓜直接撕掉,因为我们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只是年轻不懂事,白痴。」 西瓜淡淡地说,但视线却飘到挂在树枝上的衬衫。 话说西瓜是田径健将,晚间自习前常常一个人跑三千公尺才进教室念书,满身大汗坐在教室最后面独享一台电风扇,边吹边背单字。 不管当天有没有体育课,西瓜总是千篇一律带体育服装到学校去换,升旗一结束从操场回教室,他就脱掉制服跟皮鞋,换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我们都算是乖乖牌,爱穿体育服装的西瓜当然从没打过老师,却常常在老师骂他没念书的时候故意表演卷袖子,那时我们就会起哄大叫:「西瓜!不要打老师啦!」、「西瓜!老师骂你也是为你好啊!」 有时候还真的会有几个人冲出来抓住西瓜,把老师唬得一愣一愣的。 那样的西瓜,真的很难想象有一天他会乖乖打好领带、把衬衫扎进裤子里去上班,若无其事卖着一台又一台自己都开不起的车子。 「换你,白痴。」西瓜看向肥仔龙。 「你每个人都骂白痴。」肥仔龙哼哼打开考卷纸,眼睛瞪得很大。 阿菁翻白眼:「第一个梦想,该不会还是于筱薇吧?」 肥仔龙清了清喉咙,还真的跳了第一个梦想,说:「至于第二个梦想嘛,如果十年后第一个梦想没办法实现,那我就娶阿菁好了,阿菁,其实你很漂亮,只是你太凶了,如果我现在正在念梦想的时候已经跟你生了小孩,希望小孩像我不像你。嗯嗯。」 这个梦想一说完,我们全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阿菁现在是什么表情,也没有人敢把视线移过去。 头也不抬,肥仔龙若无其事地看着纸片,继续说:「第三个梦想,我实在没有把握能不能实现,就是我想开一家鸡排店,最好还可以在校门口卖,生意才会好。」 将纸片放进口袋里,肥仔龙扭扭脖子说:「讲完了。」 我们一个个走上前跟肥仔龙击掌,大吼大叫。 「天啊!你真的达成梦想啦!」 「没想到你这个白痴竟然真的在校门口卖鸡排了,了不起!」 「结果竟然是你赢了,佩服佩服。」 阿菁冷冷走了过来,我们全都自动弹开。 「为什么我排在于筱薇后面?」 阿菁拿起手枪,对准肥仔龙的鼻子。 肥仔龙举起双手,冷汗瞬间从鼻头冒了出来。 「为什么卖鸡排比追我还难?」 阿菁怒道,手枪顶着肥仔龙的下巴。 肥仔龙什么也不敢说,只是用斗鸡眼盯着那支顶在自己下巴的手枪。 这个时候,就应该做一件事!!转移焦点。 我打开属于我的那张纸,大声念出第一行字:「我一定要娶到于筱薇!」 九个字加上一个惊叹号,字字劲力透过纸张,突然我有点感动。 那些年我真的像鬼上身一样,眼中只有于筱薇一个人。 大家把头撇向我,阿菁手中的枪也渐渐放了下来。 「不错嘛白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接下来呢?」西瓜赶紧接口。 我点点头,继续念:「第二个梦想,我想成为一个可以改变世界的那种人。」 这个梦想一说出口,大家立刻大笑出来。 改变世界啊……当年的我口气真大。 当年写下这几个字的我,真的相信我有可能会做到吗?我有点困惑。 「真酷喔,想不到你的梦想还满不小的嘛。」肥仔龙拍拍我的肩膀,把我拍得晃来晃去说:「像我一样写卖鸡排的话,是不是就比较容易实现呢哈哈!」 「其实也不算没改变啦,你这白痴写了那么多首畅销歌,很猛了。」西瓜拍拍手。 我看着第三个梦想,突然觉得有点感动。 「听好了。第三个梦想就是,我想在十年后带着大家回来挖洞,对,我就是想成为这种人,把大家聚在一起的那种人。」我念完,高高举起双手。 太棒了,连我自己都忍不住佩服自己。 「这个梦想,真的了不起。」西瓜与我击掌。 「虽然迟了两年,不过你还是办到了。」森弘与我击掌。 「还不错的梦想,啧啧啧。」阿菁用没拿枪的右手跟我击掌。 「帅喔,算给你扳回一城。」肥仔龙最后也给了我一掌。 只剩下阿菁了。 我等着阿菁念出当年的第一个梦想:「结婚。」大家一定会笑到疯掉。 迟迟没有动作的阿菁被我们四个围着,用监视的气势紧密包住。 「干嘛啊?我念就是了。」 阿菁不耐烦地打开考试卷纸,说:「第二个梦想,我想……我……」 「?」我故意挨近要看。 却见阿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考试卷纸揉成一团,往围墙后面一丢! 树林围墙后面是一片半荒废的稻田,稻田跟围墙中间还有一条臭水沟,纸团要是摔进了大水沟,就算我们翻出围墙也找不回来啊。 但阿菁忘记了一件事……她应该看好她丢出纸团时的方向,究竟站了谁。 森弘奋力跳了起来,高高一勾手,硬是将纸团从空中拦截。 「太奸诈了吧?」森弘皱眉。 阿菁惨白着脸,我看她意识完全陷入了空白。 「靠,给我念。」我从森弘的手中拿回纸团,塞在阿菁手中。 「别再搞花样啦白痴,大家都念了,也都被笑了,你别想逃避。」西瓜冷眼。 阿菁退无可退,只好用异常迟缓的速度打开纸团,虚弱无力地念着:「第一个梦想,我想……我想……我想结婚。」 大家忍着笑,但肚子已经剧烈震动起来,我们得靠避免眼神交会才能克制住火山爆发等级的大笑。 阿菁没有往下念,只是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继续啊?」我深呼吸,压抑住笑意。 「第二个梦想,我想成为一个警察。第三个梦想,我想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念完了,够了吧?」阿菁快速念完,把纸片重新揉成一团,作势又要丢。 不知道为什么,我第六感大爆发,一个眼神射向森弘。 当阿菁再度扔出纸团的瞬间,接到我讯号的森弘更快速地跳起来,像搧火锅一样将纸团整个巴在地上。西瓜跟肥仔龙同时叫了声好。 我捡起,交回给整个人快要哭出来的阿菁,挤眉弄眼说:「别唬烂了,认真一点念啊,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这下什么办法也没了,阿菁一改刚刚的魂不守舍,咬牙切齿地说:「念就念,不过我要先声明,十二年前的我是个大笨蛋,我写的通通都不算数。」 「快啦!」森弘的手指猛敲手表,说:「都几点了,明天我还要上班耶!」 阿菁用力念出:「第二个梦想,我想变得跟于筱薇一样受欢迎。」 我怔住了。 大家也怔住了。 阿菁继续吼叫:「第三个梦想,虽然不可能,但我想跟陈国星约会!」 这下我全身僵硬,简直无法动弹。 森弘、西瓜与肥仔龙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将纸片揉成一团、站在原地大吼大叫的阿菁。阿菁叫得很凄厉,然后直挺挺站着大哭了起来。 惨了,我们竟然把史上最强的阿菁弄哭了。 不管是十八岁还是三十岁,女孩哭,男孩就没辙。 何况是阿菁! 「喂,对不起啦。」森弘口齿不清地道歉。 「对啊,人家就不想念,你干么把纸团抢回来啊。」肥仔龙落井下石。 西瓜无言,只是看了看置身阿菁梦想之一的我。 「……」我呆呆看着哭得超崩溃的阿菁,完全无法挪动一根手指。 天啊,原来阿菁喜欢我! 我太震惊了,从国中开始阿菁就一直跟我们这几个臭男生混在一起。 扫地时间一起爬围墙出去买鸡排买甜不辣。 体育课打篮球分组,我负责守阿菁,被电到不知道自尊心三个字怎么写。 高二西瓜好奇从训导处偷了一包烟,大家一人一根,阿菁也边抽边咳嗽。 我们太要好了,导致很多感觉都变得很粗。 「对不起。」我感觉到耳根子滚烫。 「你们都欺负我!你们都只喜欢于筱薇!你们都只会排挤我!」阿菁嚎啕大哭:「我去念警校都是你们害的!你们都欺负我!」 没有人看过阿菁哭,更别提哭得这么惨。 气氛很尴尬。 正当我一直在苦苦思索要说什么打破僵局时,肥仔龙慢慢靠近阿菁。 「喂,哭什么啊?我也有写我要娶你啊,谁欺负你了啊?」肥仔龙不解。 「可是你先要娶于筱薇啊!」阿菁哭个没完。 「我当年可是满喜欢你的啊,就算排第二,也还是很喜欢啊。」肥仔龙一直盯着大哭的阿菁:「赢徐若瑄跟广末凉子耶!」 「反正你们都欺负我!你们欺负我!逼我念梦想,就是想笑我!如果我没有哭,你们现在一定在笑!一定在笑!」阿菁哭得抽抽噎噎,像个十八岁小女孩。 没错。 如果你没哭,我们一定在笑。 而且一定会笑到你抓狂再开枪为止。 我看西瓜,西瓜看森弘,森弘又看回了西瓜。 那么,就由西瓜开始吧。 「阿菁,我们都很喜欢于筱薇。不过……」西瓜拿着铲子,轻轻插在土里。 「但不管我们再怎么喜欢于筱薇,十二年前跟我们一起挖洞的女生,是你,不是于筱蔽。」我笑笑地说:「就因为是你,我们才会什么都说给你听,跟你一起收集球员卡,还敢背对着你一起打手枪。」 「这是……你的特权。」森弘抓抓头,难为情地说:「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阿菁红着眼,含着大把鼻涕,抬起头。 「我们偶尔会欺负你,但我们很喜欢跟你在一起混。有几次你开警车经过学校门口,跟我买鸡排吃,干我哪一次算过你钱?」肥仔龙这一击有点鸟掉了。 「……」阿菁勉强止住了哭泣。 我看向森弘。 最后一句话,由看起来最老实的森弘来说再合适不过。 「所以,某个方面来说,你比于筱蔽还要受欢迎啊。」森弘认真说道。 阿菁脸红,眼睛看着地上的洞。 肥仔龙看着我,有点羡慕地说:「话又说回来,没想到阿菁喜欢陈国星呢,好好喔。」 我涨红着脸,但故作不在乎道:「阿菁都说她乱写的了。」 阿菁的头垂得更低了。 西瓜摇摇头,架着我的脖子说:「白痴,如果我们今天只是把梦想挖出来看一看,那不是哭八无聊吗?既然大家都聚在一起了,就稍微延长一下计划,所有人都要帮对方完成部分还能达成的梦想,怎样?」 这个主意,还真不赖耶! 却见肥仔龙整个人狂震了一下。 「那就是说,今天我要娶阿菁?」肥仔龙张大了嘴,手指指着自己鼻子。 「不是吧,按照顺序应该是……陈国星先跟阿菁约会,然后再跟肥仔龙结婚,这样比较不那么奇怪。」森弘异常认真执着地说道。 「什么!搞了半天你们还是在欺负我!」阿菁突然大爆发,拿起枪对着我们一阵乱晃,大叫:「你们统统是坏蛋!身份证!驾照!健保卡!」 我看着阿菁这样乱发飙,突然有股感动。 她偷偷喜欢我那么久,我却不知道。因为我忙着喜欢于筱薇。 感动之后,是冲动。 我的身体在大脑进行思考前就做出行动。 我的手伸出,轻轻按下阿菁拿着警枪的左手,然后用力握住。 「不关西瓜,也不关森弘跟肥仔龙的事,我,嗯,想跟你约会看看。」我脸红。 「看看……看看是什么意思?是假好心给我机会吗?」阿菁发抖。 阿菁的语气充满了被欺负的愤怒。 可她的手却没有挣脱我的手。 「约会也不错啊,今天晚上我们就一起约会,然后顺便一起帮森弘跟西瓜,实现他们当初的梦想吧。」我说,轻轻摇着阿菁的手:「当然啦,杨泽于的梦想我们等一下帮他拆开后,也会帮他实现。」 「……」阿菁脸又更红了。 阿菁的个性像个男孩子,但手,却比我牵过的任何一个女孩要软。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我要在这个时刻牵起阿菁的手,说要跟她约会? 我会说,我不知道。 你问我是不是也喜欢阿菁? 我会说没有,但就是很感动。 你问我是不是因为同情阿菁,才用怜悯的心态赏她一次约会? 我会说不是。 用比较细腻的文字来说,应该是:我抱着很感动的心情,想对十二年前的阿菁有所响应。这个道理如同我苦苦追求于筱薇那么多年、却从未牵过于筱薇的手;但若现在于筱薇笑笑将我的手牵起来,我大概会立刻写出一首歌吧! 「等等!」 肥仔龙呆呆指着自己的鼻子,好像我们刻意忽略他一样。 「你第二个梦想比较复杂啊,今天晚上过了以后,自己想办法。」我说,将视线瞥向据说要被肥仔龙娶走的阿菁。 「……」阿菁什么也没说,收起手枪,乖得像一只猫。 森弘看着我,问:「等等,你刚刚说到杨泽于的梦想?」 我理所当然地看着水壶里最后一张考卷纸,说:「谁教他没来,当然是我们帮他念啊!念完了,就顺手帮他实现梦想吧,这是作朋友的义气。」 西瓜说干就干,立刻就从水壶里捞出考卷纸,打开。 我们都好奇地靠了过去。 西瓜边念,眼睛边瞪得老大:「我的第一个梦想,就是打王教官。」 「打王教官?」我们的脖子一起歪掉:「不要要娶于筱薇吗?」 「我的第二个梦想,就是打王教官第二次。」西瓜的五官扭曲起来。 「我不信。」我伸手拿过西瓜手中的考试纸,继续往下念道:「我的第三个梦想,就是打王教官第三次……挖靠,杨泽于是疯了吗?这么想打王教官?」 西瓜看着我。 脸上写着:那要怎么办?要帮杨泽于那个白痴打王教官吗? 森弘看着我。 脸上写着:打王教官好麻烦啊,可以不帮杨泽于打王教官吗? 肥仔龙看着我。 脸上写着:可不可以把阿菁的手借我牵一下啊,好像不赖耶。 我呢? 如果我打了王教官,又得上一次水果日报的鸡巴头版。 「那……打王教官这种事,就等杨泽于下次回来时再一起去吧。」我试探性地问大家:「他不在,我们就帮他打,好像也怪怪的呴?」 大家点头如捣蒜。 不过既然大家都同意今天就让我们豁出全力帮忙彼此实现梦想,那么,虽然有些梦想比较接近痴汉妄想、不可能实现了,但还是可以从一些近一点的梦想开始干起。 例如…… 「现在才六点五十,还早。」 我提议:「我们一起去买森弘的球员卡如何?」 麦可乔丹的签名球员卡,不用说肯定很贵,印象中在十年前,具最高级检定证书的一张卡片就要两百块美金,现在不晓得叫价到多少。 「球员卡……其实我没有在收集了啦,不用去买没关系。」森弘难为情地说。 西瓜一拳敲在森弘的后脑勺,骂道:「白痴,没志气,以前我们拆不到麦可乔丹的签名球员卡,也买不起,现在你难道也买不起吗?」 森弘反驳:「是真的没在收集了啦,以前买的那些也放在纸箱里,好几年我连打开都没打开过咧。我们先去做别的事,比较不会浪费时间啦!」 肥仔龙用力拍着森弘的肩膀,大声道:「别推辞了,帮朋友实现当年的梦想是一件很酷的事,你是想逼我们变成没义气的混蛋吗?」 森弘不断抗辩,整个人手足无措:「真的!不用买了啦!真的没收集了啊!」 也许森弘是对的。 我想他也没必要说谎。 当年我买了一大堆球员卡,几千张绝对有,淘汰了重复的卡片跟名不见经传的球员后还有满满两大纸箱。可高中毕业之后,大家各自上了大学,我就没再去过那一间体育用品店了。 因为那里只有球员卡,没有大家了。 我们一直打森弘的头,但森弘还是一直摇摇手局促地说不用麻烦了。 「那就是说,你想让十二年前的王森弘失望了?」阿菁开口。 森弘愣了一下,像是瞬间看见狮子的兔子。 我用很佩服的眼神看着阿菁,她顿时又低下头来。 森弘不再反抗,耸耸肩,默认大家得帮他这一把。 「那就,这么说定了。」西瓜踢了一脚土到洞里。 于是我们将土铲回洞里,填满,一齐将土用力踏平。 这个感觉真奇妙。 回想起来,那年我为什么要大家跟我一起把梦想写在纸上? 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写,也可以挖洞埋啊。 为什么要嚷着大家一起做呢? 也许,我在十二年前就梦想着这一刻的神奇感觉。 CHAPTER5 麦可乔丹的签名球员卡 从树枝上取回衬衫穿上,森弘跟西瓜又是一副有为青年的模样。 装作若无其事走出学校时,校工慌慌张张跟在我们后面,问东问西的。 「不好意思,请问需要通知教官吗?需要我怎么配合吗?」 阿菁酷酷地说:「暂时找不到关键性的甲级证据,过几天再做一次确认。」 校工像是松了一口气,忙着道谢又忙着道歉。真是太难为他了。 太阳只剩下地平线上的一点余晖,今天已经过了大半。 ——但真正精彩的绝地大反攻才正要开始! 「大家一起开一台车就好了吧?大家集体行动才有意思,进市区也比较好停车。其它四台车就暂时放在学校这里吧,反正有校工帮我们顾着。」我说。 大家都同意。 问题是,要开哪一台车? 「开警车很秋耶!」森弘跃跃欲试。 阿菁举起我的手,淡淡地说:「我没办法一边开警车,一边跟陈国星牵手,别忘了我们还在约会。我的警车停在校门口就好了,事情结束我再回来开。」 「警车一直停在校门口……不要紧吗?」我怔了一下。 「没关系,我常常这样。」阿菁一本正经。 是的,这位女警还常常拿枪逼我们交出身分证跟健保卡咧! 于是我们坐上西瓜的车。 肥仔龙最胖,毋庸置疑坐在前面副座。 我坐在西瓜后面,森弘坐在肥仔龙后面,阿菁是唯一的女生,坐在我跟森弘中间,她的手还是跟我的手用刚刚好的力道牵在一起……正在约会嘛。 在中山路德国福斯展场卖进口车的西瓜,自己开的是便宜的国产tOYOtAVISO,老实说,这真是尴尬啊,虽然业代不一定得开自己卖的车,但对于梦想二十八岁的自己能够开一台很趴很秋的跑车来说,现实人生未免相去太远。 「原本这应该是一台超猛的跑车的啊。」森弘白目地说。 「好挤。」肥仔龙抱怨:「排气量是不是才一千五而已啊?载我们五个人好像有点跑不太动喔?」 西瓜一边开车,一边将手机的耳机塞进耳朵里,按下拨号。 「老婆……我今天跟朋友在一起吃晚饭,然后陪朋友买一个东西,晚一点才会回家喔。对,就是陈国星那几个啦,好,我会帮你跟他要签名的,放心啦我要他签一百个也没问题。嗯,知道了,那我吃过晚饭才回家,皮皮的作业就麻烦你一个人盯啰。好,没问题,真的啊就陈国星,王森弘,肥仔龙,还有阿菁……对,就是那个我提过的阿菁,嗯嗯,对了我们婚礼阿菁也有来啊……」 我们听着西瓜跟老婆巨细靡遗地报告他不能回家的原因,每个人都注意到,动不动就把白痴挂在嘴巴上的西瓜,一次也没有把白痴干出口。 真的是,被老婆养的很好啊。 我们大概在车上听西瓜跟老婆报备了快十分钟,这才等到手机挂断。 「……」大家都用一种嘲笑的眼神看着西瓜。 「看三小?」西瓜握着方向盘,冷淡地说:「要笑就笑啊,白痴,你们这些还没结婚的人,根本不晓得结婚对一个人的人生有多大的影响。」 森弘不解:「大家都知道结婚是怎么一回事啊,你有比较特别吗?」 是啊,没结过婚,也看过很多结了婚的,自己的爸妈不就是基本款吗? 西瓜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说:「如果我的薪水不用拿来养老婆养小孩,我也可以拿去养跑车啊,买一台一百五十万的进口车,分期五年,一个月月付两万八,扣一扣每餐都喝蔬果五七九就搞定了,但老婆跟小孩可以学我每餐都喝蔬果五七九吗?干!他妈的长大了,梦想难免要跟现实折衷,这才是长大。」 跟现实折衷,这才是长大……是吗? 开着被折衷了的tOYOtA,西瓜整个人就是度烂。 车上弥漫着一股负面的能量。 话说西瓜得知他当爸爸的那一天,我们每个人都接到了电话。 还记得那一通血淋淋的对话发生时,我正在第二首歌的主旋律上鬼打墙。 「干,我当爸爸了。」 二十二岁的西瓜,正在大学第四年最后一学期里挣扎。 「没有带套吗?还是纯粹意外?」 我摔在床上,看着宿舍天花板上的老旧电风扇以快要挣脱螺丝的姿态,呜咽地旋转:「我要决定我要说活该咧,还是说恭喜咧?」 「……没带套。」 「活该……不过,也恭喜!」我科科科笑了起来:「我要当叔叔了!」 「白痴。」 「哈哈,不过所以呢?不会只是想打电话跟我告解吧?」 我听到粗粗震动的声响,似乎西瓜在电话那头深呼吸。 「……你有多少钱,可以先借我几千块吗?」 幸好,当时第一笔写歌的收入还没汇进我的户头。我只能说抱歉。 在西瓜打给已经在大卖场打工两年的肥仔龙前,先打给了森弘。 这个选择至关重要。 后来听了西瓜转述,森弘跟西瓜的手机对话非常经典。 「干,我要当爸爸了。」 「这种事啊……那,要打掉吗?」 「啊?你赞成打掉吗!」 「如果有找到可靠的道士,打掉也不是不行啦。」 「什么意思?」 「婴灵啊,没有出生就被打掉的小孩,怨气很重的,会一直缠着你不放,轻一点让你工作不顺利,生病又好不起来,半夜起来上厕所连自己家里也会迷路……道士找强一点的才有办法解决啊。」 「干你在说什么啦!」 「就是那些灵异节目说的啊,严重的话你会出车祸,再来就是躺在加护病房时看见奇怪的东西,例如全身发出绿光的婴儿、还是在地板上弹来弹去的婴儿的头,洗澡的时候遇到停电又停水,想出去,门却打不开……再来就是……喂?喂?」 「再来会怎样啦干!」 「再来就是出第二次车祸啊!」 就是这一通关键的恐吓电话,让西瓜从一个准备借钱带小女友去夹娃娃的穷小子,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去小女友家里罚跪十八小时的小坏蛋。 西瓜结婚的那一天,双方家长都缺席了,只有我们几个好友到场力挺。 在杯盘狼藉的海鲜餐厅里,我们轮流表演才艺,我一连清唱了六首我自己写的歌,森弘表演很干的胯下运球,肥仔龙花钱请了两个上了年纪的脱衣舞女郎代替自己表演!你可以想象那有多轰动! 「干这两个有没有四十岁啊?」我大笑,举杯。 「妈啦你们只会嘴炮,是我一个人出的钱耶!」肥仔龙很干,举杯。 原本我们以为肥仔龙在好友的婚礼上请老女人跳脱衣舞已经很绝了,没想到正在准备考托福的杨泽于更绝。 他表演了一段非常白烂的英文秀:杨泽于一边看着在婚礼台上放映的周星驰电影,一边用字正腔圆的语调将那些对白同步翻译成英文……这一段长达九十分钟的冗长表演,没有人觉得有趣,也不晓得他这么搞到底是在冲虾小,但也因为如此,所有人都因为杨泽于的白目笑翻了。 后来我将那一天晚上去喝酒的情境写成了一首屌歌,你一定没听过,因为没有歌手愿意在专辑里收容我那首歌。 ——「婴灵大追杀,我那忘了穿衣服的屌!」 后来西瓜从大学毕业时,小孩子皮皮也正好出生,迎接他的是快去当兵的爸爸、努力学习跟西瓜爸妈相处的小妈妈,以及一堆兴奋异常的叔叔阿姨。 我们在人生周期表上首度落后西瓜,往后的八年也没能赶上。 「说起来,我们几个里面,就只有西瓜一个人结婚了呢。」肥仔龙试着稍微转移话题:「森弘,你一直没找到对象吧?」 森弘无辜地说道:「我之前都玩奇摩交友啊,现在都上无名留言,我很努力在找了啦,不过缘份还没到的感觉。」 一直在正妹的无名网志上乱枪打鸟地留言,听起来就是怪叔叔的行径啊。 阿菁倒是自己招了:「我妈妈帮我安排过几次相亲,但对方一直不交出身分证、驾照跟健保卡,我觉得不适合我。」 靠北,我倒是可以想象是什么样的画面,我很同情那些去相亲的男人。 可已经被度烂到的西瓜兀自不停口:「白痴,正确来说,就只有我顺利长大到三十岁。森弘,你的性经验除了手之外还有别的吗?我敢打赌你一定常常买新的硬盘!」 「……我有认真在买书学搭讪了啦。」森弘委屈地说。 「那种烂书就是专门卖给像你这种臭阿宅的!还有肥仔龙,你每天都一边在校门口卖鸡排一边偷泡高中女生,你是不知道耻字怎么写吗?人家年纪还小耶,就要被你这种白痴中年大叔调戏!万一心灵受创怎么办?」 「我?中年大叔?」肥仔龙显得很吃惊:「我才三十岁耶。」 「白痴你还知道自己三十岁了。杨泽于不在这里我就姑且不说他了,不过干陈国星你根本就定不下来,你还记得住几个女朋友的名字?」西瓜说上了火。 靠,又是一个被报纸养坏掉的人。 我快速反驳:「喂喂喂,我这辈子就交过四个女朋友,四个女朋友的名字不会很难记谢谢。」 「对啊,报纸上不是说,你有一个圈外女友吗?」阿菁问。 「嗯,小惠,最近分手了。」 「是因为水果日报那件事吗?」阿菁锲而不舍。 「扯你的蛋,完全不相干啊。就只是找不到想继续交往下去的感觉,所以就提分手了。」 「听不懂,你不爱她了吗?」还是阿菁。 「……」我傻眼。类似的对话不是在于筱薇婚礼上已经播映过一遍了吗? 以下这些话,其实我已经说得很熟练了,因为我不停地跟小惠说过很多次。 要一直交往下去,也没什么不可以。毕竟有爱。 但怎么说那种「毕竟有爱」都缺了一种疯狂的质素。 我很喜欢那种为一个人痴狂的感觉,为一个女孩不断写歌,为一个女孩在电话里不小心说漏的一句话彻夜失眠,为一个女孩不断不断去她常去的咖啡店枯坐等待……任何得过失心疯的人,都会知道那种心脏随时都在拚命怦怦跳的感觉。 爱情有很多种,我没办法否定爱情展现出来的种种形式。 但我知道自己特别特别喜欢这一种。 小惠很好。 但相处久了,那种「非你不可」的感觉渐渐淡去。 明明有爱,却因为我失去特定的感觉而提分手,对小惠不公平。 若继续下去,迟早会因为失去热情而褪去这段爱情里的其它感觉,接下来,就只是无限制拖时间罢了。再来当然也不会结婚。 除非……试纸出现两条红色的杠,而我又接到来自森弘的恐吓电话。 我的见解说完,森弘那小子竟然给我做笔记。 「做什么笔记啊?追女生不需要做笔记!」我笑骂。 「可是你讲得很有道理啊,我想记下来,下次当作是我自己讲的话说一遍给喜欢的女生听,你不介意吧?」森弘无比认真地看着我。 害我很想打他。 西瓜慢慢踩煞车,停在红绿灯前。 「陈国星,你这是烂人提分手的标准借口。」西瓜看着后视镜里的我。 「我只是实话实说。」我承认:「如果这是烂人的借口,我当烂人也没关系。」这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森弘又给我低头抄笔记:「这句不错,很有魄力。」 「既然要记,那就再加上一句……总比某人说,早知道在十八岁就把输精管焊死,当诚实面对自己感觉的烂人要强多了。」我用脚踢了踢坐在我前面的西瓜。 红灯转绿。 西瓜泄恨似地重踩油门:「结婚是不自由,但你当每个结婚的人都是白痴啊?结婚当然也有结婚的爽啊!」 虽是故意重踩油门,不过VISO的瞬间加速度并没有让满座的我们感到传说中的「贴背感」。西瓜似乎又败了一次。 「对啦,再过十年你四十岁,你儿子就十八岁了。他上大学以后你可能就有钱买跑车了。再十年,撑一下喔!」我哈哈大笑。 「你当西瓜不用帮他儿子付大学学费啊?」阿菁转头过来。 西瓜冲车大叫:「白痴!我一定会逼我儿子半工半读,给我办就学贷款!」 「如果不小心又有了,西瓜的跑车又要等一等了。」森弘很认真。 「白痴!闭嘴啦!」 西瓜一手抓住方向盘快转向左,右手朝后座比了根中指。 技术真好,拿来开跑车一定很杀。 话说我有时从台北回彰化,打电话叫西瓜出来喝个啤酒都超困难,他不是忙着交车,就是在家里陪小孩玩积木、写功课。 只有一次西瓜打电话叫我跟他一起去家乐福,因为他要买两个新柜子一个人搬太重,我可以当免费的工人。我们买了一堆木板组合家具,跟他一起回去他家把东西组一组后,顺便吃他老婆将晚餐没吃完的饭煮成的粥当宵夜。 我看着以前的田径健将西瓜肚子凸起了一块,整天穿皮鞋,还满无言的。车子以非常利落的角度,倒飘进路边停车格。 「到了,你们这些白痴都给我滚下车。」西瓜解开安全带。 我们下车,就像以前一样推开聚会过数百次的运动用品店大门,迎接我们的是门上既熟悉又陌生的摇铃声。我们鱼贯走了进去。 店里没几个人,只有两个国中生站在篮球鞋架前讨论。 这间体育用品店很老了,里面的装潢没什么变,东西却越堆越杂,天花板不够高,灯管也没那么亮,视觉上显得很拥挤,已经跟不上那些越开越多、窗明几净大空间的连锁新店。 老板没有换,依旧是那一个戴着深咖啡色胶框眼镜、头发持续维持当年很流行的绝对中分的男人,只是眼角多了很多皱纹、身形看起来稍微矮了点罢了。 这就是老店最让人安心的部分。 「老板,我们要买卡。」我的手肘架在玻璃柜上。 跟以前一样,玻璃柜下摆了好几十张用透明压克力板装好的MLB、NBA球员卡展示,只是这几年NBA已经没什么在看了,新球星认识不多,倒是因为王建民跑去大联盟K死那些老外,对MLB的一些洋面孔倒是看熟了几个。 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正一边吃饭一边看高尔夫球比赛转播,撇头看见我们五个人挤在柜台前,放下碗筷走了过来。 「喔,你们还有在收喔?」老板认了出来,表情中惊讶多过于高兴,看向我,又说:「陈国星,你现在很红喔,还流星街咧,前几天报纸上还有看到你。」 「看虾小……叮当啦,报纸都乱写的。」我翻白眼。 「那个抄你歌的高中生本来就很白烂,叫你经纪公司告他是对的。」老板乱七八糟地挺我:「没必要同情高中生啦,上次有两个高中生到我店里偷鞋子,被我抓到以后还不承认,我要搜他们书包他们就放话要告我,听清楚……说要告我喔!他们还当场打电话要他们家长叫立法委员来店里,呛声看谁的后台比较硬。要打电话?干我是不知道一一〇怎么按喔!就一一〇给他按下去啊,逼得我真的打电话叫警察过来搜书包。这下人赃俱获啦!你说我这样火不火?」 「干我没有要告啦,报纸乱写的。」我没好气地说。 但老板已经演讲上了瘾,继续干下去:「最好笑的是,我跟警察准备押他们去派出所时,那些家长到了店里还破口大骂,说我怎么不给那两个小、孩、子、机、会!干剿我怎么不先在店里等家长到了再沟通、再叫警察,弄到大家都要到派出所做笔录咧?去你妈咧,最后竟然变成是我不对!」 「老板,干我就说我没有要告啊,报纸乱写的啦。」我虚弱地强调。 肥仔龙一手勾着森弘的脖子,大声转移话题:「老板,我们今天要买麦可乔丹的签名球员卡,要有认证的喔。」 「那个啊,我自己就有一张啊……」老板伸手弹去嘴角沾了蛋黄的饭粒。 顺着老板弹出的饭粒,我们看向柜台后面墙上挂了几张特别裱框过的球员卡,不只球员卡镶在里头,还附上了Beckett公司正式认证的十级签名证书放在旁边,奖状一样的大小,有模有样。 其中最显眼的一张,上面还有小盏卤素灯的光特别打在上头,闪闪发亮。 ——那不就是篮球之神,麦可乔丹正在运球的迫人帅样吗? 「看一下。」森弘眼睛微微发亮。 我们也都精神一振。 老板可得意的呢,没见他转身去取,只是从柜子下面拿出一个小型望远镜,递过来说:「不好意思啊,每天都有太多人指名要看那一张麦可乔丹的签名卡了,拿来拿去的很麻烦,你们就将就一下吧。」 用望远镜?会不会太秋了! 「可是我们要买的话,就要拿给我们看一下啊。」说是这么说,我还是接过了望远镜。 「买?跟谁买?我只是放给客人看,我不卖!」老板科科科地笑了。 虽然无法达成目的,我们还是轮流用望远镜看了一下。 乖乖不得了,麦可乔丹原本就够酷了,而那种好东西限定用望远镜看,更有一种不可亵玩的高级感,看来老板真会做生意。 那张是隶属二〇〇四至二〇〇五年Upper Deck UItimate Collection tradingCard series的球员卡,麦可乔丹穿着号码二十三的白色公牛队服,右手运球正要冲出。蓝色的签名字迹很明显,让整张球员卡顿时亮了起来。 「说真的,到底要卖多少?价钱不是问题。」西瓜放下望远镜,淡淡地说。 森弘恐慌地瞪着西瓜,说:「价钱当然也要考虑啊!」 我瞪着森弘,又看向老板:「不,价钱不是问题。至少不是大问题。」 「不卖就是不卖,那张卡片是镇店之宝,卖了,我连这具望远镜也得一并卖了。」老板用手指敲敲我手肘底下的玻璃柜,说:「你们要买,就买这些吧,有些是寄卖的,有些是我自己以前的收藏,都是好货,从二十几块美金一张到一百多块美金一张都有,挑挑看?」 「白痴,我们只要麦可乔丹。」西瓜以前跟老板说话就一直这样。 老板也没生气,只是没有去取墙上那张裱框球员卡的意思。 「如果不要亲笔签名的超限量版本,我还有这几张,不错喔,你看这一张乔丹复出后的明星赛纪念卡,一比三十的喔……还有这一张,货真价实的奥运梦幻一队,一比二十五,也不容易拆到啊。还有这一张是乔丹的菜鸟卡,我记得卡书上写是一比十,现在可夯了……」 那些乔丹球员卡当然都很棒,全部都是我们被迫穿着高中制服的那些年,无法撒银弹猎取的好货。 但此时此刻出现得不对,我们连看也不看,只是望向森弘。 在我们充满逼迫的眼神夹攻下,森弘满脸通红。 「……」森弘支支吾吾地说:「我只要有乔丹本人签名的。」 「说得好啊!」我们一起用力巴着森弘的头。 「水啦,就是要这样。」阿菁也没有放过趁机巴森弘的机会。 老板两手一摊,对我们的坚持无动于衷。 「出个价。除了少女的爱,什么东西都有个价。」我展现气势。 老板面无表情,说:「办不到。」 「出个价。」肥仔龙抖脚:「出个价出个价出个价出个价出个价。」 「不卖就不卖啊,你们要的话可以去网络上找看看啊,拍卖里或许会有。」老板无动于衷。 行情价多少钱我实在不知道,不过麦可乔丹明明就还活着,签名球员卡想来也不可能太贵。我想算它个两、三万也就很多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毁灭老板的嘴炮。 我随口说:「我们出一百万,买那一张卡。」 老板眼睛瞪得很大,瞬间说不出话。 「不要啦!一百万耶!」森弘用力一拳槌在我的肩膀上。 「……」西瓜、肥仔龙跟阿菁也同时傻眼了。 老板还在巨大的惊吓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九十万,现在我们只能出九十万。如果你继续考虑下去,每十秒就少十万。」我看着表,用电影里赌神的冷静气势说着非理性的话。 「……」老板的表情陷入奇怪的纠结。 「八十万。」我看着表。 「陈国星你吃大便啦!」森弘想一拳揍倒我,却被阿菁拿着枪按住脑袋。 老板像是松了一口气。 「不卖。」老板瞥了一眼后面的麦可乔丹。 「七十万。」我绝不放弃。 「陈国星你胡说八道够了喔。」老板微笑,说:「说起来也要谢谢你们,原来在球员卡的迷恋里,我是一个可以抵抗得了一百万的收藏家啊。不过真的不卖,倒是你们要买,我可以帮你们打电话问问看我认识的几个收藏家里面,有没有人愿意割爱的。怎样?」 也是,收藏球员卡的人不少,我们用眼神迅速沟通一遍。 「不过我们今天晚上就要,这是底线。」阿菁收起顶在森弘头上的手枪。 「不能太少钱的。」肥仔龙很坚持:「那种几十块钱美金的我们不要。」 「白痴,最好是有几十块钱美金的乔丹亲签啦。」西瓜在店里随意运球。 「干嘛一定要我买贵的?我也可以买稍微不贵一点的啊!」森弘脸色发白。从他刚刚一进到店里,就一直处于不断流冷汗的状态。 是吗? 那样你爽,我们不爽啊! 我很遗憾地巴了森弘的脑袋一下,说:「我们可以对不起十二年前的你,但你自己可要对他好一点啊!钱再赚就有了,但今天晚上一过,青春就甩尾加速飙走了。加油森弘,你可以的!」 森弘无言。 「……到底是在赶什么啊?」老板咕哝了一声,转身到后面翻电话数据。 老板开始一个一个打电话问,而我们就晾在店里干等。 西瓜大概很久没来逛这种地方,一直在那边试穿跑鞋,若有所思地看着镜子里的肚子。森弘、我、阿菁跟肥仔龙隔着玻璃柜看着堆在里头寄卖的球员卡,讨论著少数我们还认识的球员。 「喂,他谁啊?看起来很面熟,海报上看过。」 「他就是詹姆斯啊,很强啦,什么大帝的。」 「喔,就是他喔。怎么胡子都不刮的啊,看起来很凶残。」 「这个又是谁?卡标价那么贵,很强吧?」 「韦德啊,就跟欧尼尔搭档的那个,被欧尼尔叫闪电侠,满强的。」 「白痴,欧尼尔被交易到太阳了好不好,结果拖垮了太阳整个球风。」 「欧尼尔跑去太阳,这个有印象。不过他干嘛去一个要跑很快的队啊?」 我们现在的对话,听在现役高中生耳里,肯定是幼稚不堪吧。 说起来好笑,现在可说是NBA最强的得分后卫柯比布兰特,刚刚出道进NBA时我们还满讨厌他的,因为他号称是乔丹接班人,打球也屌屌的,但我们怎么能容许心中的篮球之神被这种毛头小子侵犯呢? 于是每次乔丹对上柯比,把他给电得死死的,我们在电视机前就会狂吼:「去死吧!让乔丹教你什么才叫打篮球啊!」 其实我们的心里,都很害怕我们所崇拜的乔丹越来越老,然后跳不动了、跑不久了,渐渐地越跳越低、终于被新来的年轻小伙子猛赏火锅。 一旦出现可以威胁乔丹的后起之秀,都一律被我们列进讨厌的名单里,又比如当时还带领着魔术队威震天下的大块头欧尼尔与一分钱哈达威,也饱受我们的嘘声,即使是不可能被任何人讨厌的好好先生葛兰特希尔,在他对上乔丹的时候,我们也希望他干脆一点、直接被电爆算了。 一九九九年,乔丹第二次宣布退休。 随着乔丹高挂球衣、我们越来越少看NBA之后,不知不觉的,我们认识的球星越来越少,只有从报纸上的体育版去「感受」NBA的变化。而当年那些被我们度烂到的超级新人不再年轻,也开始受到更新、更年轻的猛将挑战,可因为他们属于我们少数还认识的球星,于是越看越顺眼。 但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一分钱哈达威膝盖受伤,再来连葛兰特希尔也扭伤了。 这两个应该名垂青史、继承NBA王者命运的广告牌人物化成悲伤的流星,只为我们这一代球迷所认识,下一代打开电视看NBA的球迷对他们一无所悉。这两个超强的名字变成了非常严重的代沟。 然后王建民上场了,在洋基的投手丘上投出了台湾史上最疯狂的大联盟热,还教了我们「伸卡球」怎么写。 大家开始对大联盟的投打手如数家珍,对许多专有名词如防御率、滚飞比、好坏球比、自责分、有人在垒时的打击率等等琅琅上口。 相形之下NBA便逊色了不少。 在今年NBA打到总冠军赛的时候,洛杉矶湖人对上波士顿塞尔提克队,极具传统的经典对决上场,莫名其妙再度吸引了我。我在心中奋力支持柯比布兰特,希望他真正成为乔丹的接班人,干掉塞尔提克一大堆面生的家伙! 于是柯比布兰特打球的动作,越来越贴近了我认识的乔丹。 说到底,就是等到我心目中的神宣布退位后,我的心才能接纳另一个神。 我们大家都一样。 最后柯比布兰特输了,塞尔提克热闹封王。 难以置信的,我在柯比落寞离去的背影中,看到了九五至九六年的乔丹。 我望着那些闪闪发亮的压克力板,出了神。 「当年我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傻傻地跟着你们买了很多卡啊,如果现在可以一口气把那些卡片卖出去,应该可以回收个几千块吧?」阿菁靠在我旁边说。 我不以为然,说:「几千块?就算是几万块要买我的回忆,我也不要。」 「有道理啊,不过我还要加码。」此时肥仔龙突然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说:「老板,我要买一盒。」 「一整盒?」西瓜放下手中正在试穿的跑鞋。 「对啊,以前我就想自己拆一盒,反正现在也没事。」肥仔龙漫不在乎。 「那我也要,干我有钱了啊,我也要自己拆一盒。」我掏出一张信用卡。 是啊,许多限量的球员卡就是这样整盒整盒被拆出来的。 就机率的配置上,一盒球员卡只有一张超限定的球员卡,如果那一张球员卡被买走了,那一盒里其它包装的球员卡……就大大失去了价值。如果老板自己拆盒,拆到一半就将限定的球员卡拆走,剩下的一包一包球员卡才倒在一起让我们买,这样我们买一百年也买不到最珍贵的限定卡。 最保险的作法,莫过于自己买下一盒。 这个方法白痴都知道,但不是每个白痴都有钱买一整盒啊! 现在我们都不是跟父母拿零用钱的臭小鬼了,没道理不自己拆一盒过过瘾。 老板放下打到一半的电话,一脸奸笑地走了过来:「买一盒可以啊,不过行情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手上的钞票不见得够啊。」 我冷笑:「少臭屁了,我们可不比当年啊。我是流星街,他是鸡排王啊还用信用卡用力刮着手肘下的玻璃柜示威。 老板随手堆了几盒不同牌子的球员卡在柜子上,开始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举例来说,这一盒2007-08的UD Premier Basketball的卡,一盒里面就只有一包,运气好的话有机会拿到缝线签名卡、用球衣切割的Patch平行卡、Premier八星签名卡喔。」 「缝线?球衣?八星是什么鬼啊?统统听不懂。」我直说:「不过一盒里面……」 「一盒里面,就只有一包?」森弘探头过来。 老板继续说着外星球的话:「但一包就要一万零六百块,每包里面只有七张球员卡。所以要回忆的话,你们要不要干脆买一箱?一箱里面共有十盒,这样拆起来才过瘾啊。」 靠天,一包就要一万多,这也太贵了吧! 现在的学生都那么有钱?还是现在当爸爸妈妈的都那么凯! 「那……买一箱,不就要花十万多块!」西瓜跳了起来。 「不用十万多,我算你们十万整就好了。」老板微笑:「老主顾了嘛。」 后来老板继续介绍球员卡的买法,那种逻辑已经跟我们当年熟悉的那一套大不相同,很多名词我都不想理解。更重要的是,现在的球员卡已经不是我们省便当钱跟偷补习费就可以得逞的东西了。 比如2007-08 Exquisite Basketball系列的Upper Deck卡,一盒就要两万两千多块钱,每盒才一包,每箱才三盒!我管你里面有什么超稀奇的卡,比如放了球员打赌赌输切断的手指、比赛后跟拉拉队上床自拍的色色照,太贵就是太贵了! 其它如2007-08 Letterman Basketball的topps卡,每包两千八百块已经算是便宜的了,每包四张卡,每盒只有三包,每箱只有八盒。 「他妈的,这已经是有钱人才玩得起的收集啊。」肥仔龙恨恨说道。 「……是没错。」看着那些贵得发光的球员卡盒,我迷惑不已:「当初那种盒的概念,已经变成箱了,整个就是不对劲。」 老板不晓得在得意什么,慢慢将那些贵得要死的球员卡收起来,拿出另一种货色,介绍:「放心,还是有贱民买得起的球员卡,这种二〇〇八到〇九年的Upper Deck MVP Basketball卡,一包只要八十块,每盒二十四包,应该就是你们回忆里的那种等级吧!要不要买一盒?」 让我松了一口气,说:「幸好这个世界还没有变得太扯。」 肥仔龙赶紧问:「这么便宜,里面有没有好东西啊?」 「有,里面也有亲笔签名卡、限量的隐藏卡组金版笔迹平行卡,限量一百张,还有柯比布兰特的MVP特卡,不过这就要看你们运气啦。」老板说着说着,又拿出另一盒不同牌子的球员卡说:「还有这一盒topps treasury卡,一包两百块,每盒有十八包,里面也有不少好货,每箱都有机会得到魔术强森跟大鸟博德的全新人团队双签卡,还有亲笔签名卡跟标签卡,怎么样?要不要两个人买不同的?」 听不是很懂,但价钱对了。 我跟肥仔龙各买了一盒,我买Upper Deck,肥仔龙买topps。 森弘一看到我们拿着美工刀割开球员卡卡盒外表塑料封套的瞬间,当年比我们都还要热爱球员卡的他,忽然激动大叫:「为什么我只能买一张乔丹签名卡?我也要拆盒!老板,我也要一盒这个topps!」 阿菁被森弘这么一叫,也跟着兴冲冲说:「好吧,那我也要一盒Upper Deck。我们来比赛看谁拆到的卡最厉害!」 我们一边将球员卡盒子拆开,一边看着无动于衷的西瓜。 西瓜翻白眼:「别看我,我钱都花在老婆跟孩子身上了。」 「……」老板继续打电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拆盒。 记得当年老板自己也疯狂迷上球员卡,我们拆一包一包的,他拆一盒又一盒的,我们围在他旁边看,大叫这种拆法真是过瘾,搞得老板每次都得意洋洋的,秋得要死。 可是老板常常被他老婆骂,后来被规定一个星期最多自己只能拆一盒,其它的都要确实拿去卖给我们这些小鬼,免得最后店先被自己拆倒了。 我们一包一包拆开,小心翼翼将卡片倒出来,一边讨论着卡片上的人物,一有看起来好像不同凡响的材质或设计,就忙着问老板是不是拆到了好货。 谁拆到好卡,其它人就停止手边的动作,忙着将头挤过去,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手中的卡片。 「我在想,为什么我后来卖鸡排赚了不少钱,却没有再来买过球员卡?」肥仔龙边拆边说:「靠咧,这张卡已经重复出现了十几次啦,老板你是开黑店喔?」 我也有同感,科科科说道:「对耶,我后来在网络上写网志回忆我们的青春时,有想起过球员卡这一回事好几次,也有突发奇想过,以现在的收入爱怎么拆就怎么拆,一定要找机会干这件事一次……但就是没有真的自己跑去买。没动力啊。」 不知不觉,我的手边已经堆了好几张比例特殊的卡片,最猛的一张还是柯比布兰特跟詹姆斯的巨星组合双比赛卡,在卡书上肯定有很好的美金行情。 要是十二年前的我看到我这种拆法,一定会乐得嘴巴歪掉。 认真一想,如果当年我们挖洞埋梦想的时候,规定的是写十个梦想而不是三个而已,「买一盒球员卡拆到爽」一定会名列其中吧。 「你们到底是在急什么啊?花那么多钱,当然要慢慢拆啊。」阿菁拆得很慢,每一张卡都仔细先做分类再拆下一包,慢吞吞的一点都不像平常的她。 当年带我们进入球员卡世界的森弘也拆得很乐,笑笑说:「其实还是要大家一起拆球员卡才爽啊,自己一个人来多无聊啊。」 说得一点也不错。 有些事,自己怎么做,就只有怎么无聊的份。 非得要揪着好朋友一起干,才真正有意思。 号称没钱的西瓜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只是脸上简单写了个大大的干字,我们感觉到他的手奇痒无比,于是用施舍乞丐的表情丢了几包让他帮忙剪开,过过干瘾。 西瓜边拆边干,直说要是没有结婚,他当然也想试试这种拆法。 这个时候,老板放下电话看向我们,问:「喂,听好了。麦可乔丹的亲笔签名卡,现在有一个老收藏家愿意让出四张,你们要哪一张?」 「哪四张?」阿菁问。 老板将刚刚抄在纸上的数据倒转过来,让我们看个清楚。 BGS 9 Micimes GOLD Autograph-3000(us) 98 Mico Signature 1/1-2500(us) 03/04 UD Finite Signatures GOLD Mico/10-1200(us) 2002 Upper Deck ultimate Signatures-650(us) 「啧啧啧,最贵要三千美金,差不多快十万块了。」阿菁看着森弘。 「最便宜也要六百五十块美金,就是说……」我拿起桌上的计算器,按了按说:「差不多两万出头,这样应该不算超出你的预算吧?」看向森弘。 森弘在中华电信上班,薪水一个月四万多,又稳定又爽,加上没有交女朋友帮忙花钱,每次看森弘认真存钱就很想用力打他,现在一张梦幻球员卡不过花他半个月薪水,我们才不会觉得逼着他做这件事很过份咧。 森弘一时之间无法决定,只是张大嘴巴。 老板晃着手中电话,催促道:「总之比你们刚刚出价的一百万便宜很多啦,要不要?卖家在线上,要的话,我就请他明天把卡片用限时挂号寄到店里。」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今天晚上就要。」 森弘点点头,说:「对,如果不行,就下次再来。」 西瓜跟肥仔龙抓住森弘的两手,大叫:「还下次咧!老板,我们今天晚上就要,叫那个卖家现在就来店里吧,我们现金交易!」 「他人不在彰化市内,他在线西!」老板摇摇头。 线西啊,也是在彰化县里,靠海的一个小城镇。 ……不过从这里开车过去至少要花一个小时啊。 我们面面相觑。 「白痴,那就我们过去啊。」西瓜淡淡地说:「把住址给我们吧。」 就这样,我们将刚刚拆出来的好卡拿给老板,请老板帮我们用压克力板装好。 那些卡片被压克力板这么一镶,整个感觉就不一样。 沉甸甸的,颇有份量。 「感觉真棒啊,下次有机会再一起拆卡吧」 「啧啧啧,我都还没拆完呢。」 「下次就要认真比赛了,拆到最贵的卡的人,可以并吞其它人的所有卡。」 「白痴,看我干嘛?那种烧钱的烂比赛我才不想参加。」 「先说好,等一下不准逼我买最贵的那张卡!」 回到西瓜车上。 五个三十岁的臭大人,慢慢往森弘的十八岁梦想继续靠近。 CHAPTER6 改变世界个屁 车上听着广播音乐,大家有一搭没一搭乱聊着。 只一下,坐在森弘跟我中间的阿菁就睡着了。 她的头靠着我的肩,睡到连口水都滴在我的衣服上,害我不敢乱动。 说起来,一点也不好笑。 以一个女生来说,阿菁的运动神经出类拔萃。 即使站在男生的立场来看,阿菁还是很厉害。 从前不管是国中还是高中的体育课,女生都很喜欢在点名后分成一个又一个的小团体在树下聊天、或是在跑道上用散步的节奏手牵手说笑,最多就是打羽毛球流点香汗。 但阿菁跟她们格格不入,总是卷起袖子、甩着马尾,跑来跟我们这些男生玩。 起先是国一的躲避球,再来就是国二的垒球跟国三之后的篮球。 尤其是篮球,明明就是非常的……该怎么形容好呢,明明就是非常典型的男性流汗运动,充满了篮下推挤、架拐子、粗鲁地打手、用脏话运球、恐吓对手再打手就打架等元素,但每次体育课,阿菁都乐此不疲地跑来跟我们组队。 「干,你去玩跳绳啦!」 我皱眉,指着远方一堆在树下跳绳的女生。 「陈国星,你不要打不过我就不想跟我打,烂人。」 阿菁用中指戳我的头。 猜拳选人分队以后,我总是被叫去守阿菁。 那真是相当糟糕的经验。 我的运动神经很烂,运球时漏洞百出,常常被阿菁抄假的,逮到空档想快攻上篮,却常常被阿菁从后面把球给巴走。 反过来,阿菁就厉害多了。 国二就学会用单手投篮、快速过人上篮、三分线神准、传球只要瞥一眼就到位。除了抢篮板会被臭男生的大屁股撞开外,阿菁打得几乎跟森弘一样好。 面对我紧张兮兮地运球,阿菁总是精神奕奕地张开双手、低着腰,虎视眈眈准备偷球——然后得逞。 轮到阿菁持球时,我防守,阿菁却总是轻易地摆脱我,跳投、跳投、跳投! 「靠,陈国星你黏阿菁黏紧一点啦!」大伙总是这么对我大叫。 「她是女生耶,我黏那么紧不就是性骚扰!」我反驳。 其实真相是,我根本想黏也黏不了。 虽然我肯定是自己队上最烂的,但阿菁可绝对不是另一队最烂的一个,照道理说,不会是由我来守阿菁,可大家却都用命令的口气逼我守她。 好像,守女生是一件很丢脸的差事似地。 明明我就守不住阿菁。 可阿菁从来没有嚷嚷:「陈国星守不住我啦,换一个好不好?」之类的。 就只是默默电着我。 被一个女生痛电四年,可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事。 ……拿来写歌倒是不错的点子。 「陈国星,你这一首《盖我火锅的马尾女孩》,就是在写阿菁吧!」 开车的西瓜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看着后照镜里的我。 对啦对啦 我运球有手残 最好你再抄我球 对啦对啦 我还在双手投 最好你再盖火锅 还有你们这些猪朋狗友 叫我守 叫我守 守恁老师你自己守 帮我加油加三小 干恁老师你自己守 这女孩不是人 开了外挂加速器 手心装弹簧 瞬间移动了不起 我运球 可不可以尊重我 硬要抄就立刻走 回眸一笑做什么! 运动细胞我没有 给你拐子办不到 最常干就是被你晃过 晃过 晃过 看着你的马尾 扬长而去 一眨眼我人生也晃过 晃过 晃过 看着你的马尾 扬长而去 喔喔,广播电台正放着这一首、我在五年前写给当时快过气的嘻哈团体「臭油条」的怪歌。当年他们一唱,就整个逆转翻红,本来说好这张专辑发完就要解散的臭油条,被迫继续又唱了五年。 偶尔臭油条还会跟我邀歌,不过上一首我写的《不要在我的脸上涂奶油》被他们唱挂了之后,我就没接过他们的电话。我可没办法保证什么。 现在牵着阿菁的手,这才感觉到,那些年一直巴我火锅的那只手一点也不大,还软软的满好握的。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这只是假象! 我不会忘记这个女孩今天在婚礼上,还对着我开枪! 「当初一开始听到的时候,吓了一跳。」西瓜随意抓着方向盘,笑笑:「想说,什么啊,原来你这白痴也会写嘻哈啊。」 「靠,我什么歌都会写好不好。」我刻意压低声音,怕吵到睡着了的阿菁:「从我在网络上放第一首歌《杰克戴上面具的那一夜》开始,我就什么类型的歌都想碰一下,厉害到连我自己都会害怕啊!」 「太臭屁了喔。」森弘也笑了。 「说认真的,你们干嘛让我守阿菁啊?明明阿菁就很厉害,我都被电假的。」 「……」森弘看着窗外。 「……」西瓜看着前方。 「……」肥仔龙看着痴肥的手指。 「你们是怎样?都不说话是想打混过去啊?」我用脚踢了一下前座。森弘勉为其难接话:「就……反正事情过了就过了。」 我又踢了一下前座:「你们害我体育课常常不想打篮球,很贱耶!」 肥仔龙闷闷地说:「你不打篮球的时候,阿菁就变成我守的耶,我也是被电假的啊。妈的,其实我当年就觉得阿菁的实力根本就和森弘不相上下。」 西瓜冷冷地说:「照道理来说,反正森弘跟你还有阿菁都差不多高,应该是由森弘去守阿菁,你去守跟你一样烂到爆炸的杨泽于。但问题是,如果连森弘也被阿菁吃掉了,我们男生的面子怎么办?白痴,我这样说你懂了吗?谢谢你的牺牲啊!」 我用力踢了一下前座,骂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我这一踢,阿菁微微靠在我肩上的头抽动了一下,发出睡得不舒服的呼吸音。 「不说阿菁了。说到你的歌,我还满喜欢你这一阵子写给那个黑妹妹的《夏日烟火》,很芭乐啊,但很好听,听几次一下子就记住副歌了。」 肥仔龙转过头,对我竖起肥肥的大拇指:「跟我买鸡排的几个女生也常哼那一首喔,我就跟她们说这首歌是我朋友写的,她们都不信咧!最后还是我叫她们去看你网志里,那一本标题『矢志追随我的臭家伙们』的相簿里有我跟你的合照,她们才吓一跳咧!」 「白痴,我也满喜欢黑妹妹那一首《夏日烟火》,还有那一首《我的回忆,你的口袋》也不错,我老婆很爱,整天都在放。」西瓜也向我竖起大拇指。 「芭乐的歌传唱度是比较高,也比较容易畅销。」我不置可否:「但太常写芭乐歌的话,在网络上就会被乡民干成只想写赚钱的歌,不管我说我多喜欢夏日烟火,还是我多喜欢《我的回忆,你的口袋》都不会有人相信啊。」 「会这样吗?」森弘疑惑。 「就是会这样。」我苦笑。 「喂,流星街先生,你写歌写这么多,是写好了再投稿,还是只要等人来跟你邀歌就行啦?」西瓜稍微摇下了车窗,让车子里的空气换一换。 「各种状况都有啊,不过要等人跟我邀歌再开始写,不就太晚了?大部分我都是自己写自己的,比较不用顾虑什么。写完了,就想看看市面上有哪个歌手比较适合唱,我就投稿给那一间唱片公司,注明我想给他们底下的谁谁谁唱,看他们要不要用……就这样。」 森弘看了过来:「写歌应该很好赚吧?除了专辑卖几张抽几张,报纸上还说,我们在KtV每唱一首歌,KtV业者就要付给你们这些写歌的几块钱,是不是真的啊?」 「一开始都马是卖断,到前几年才开始抽版税。不过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我很喜欢这个工作……其实说工作也不是,毕竟是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都没有不爽的事吗?」肥仔龙回头。 「没啊。」我看着窗外。 「比如说被歌手打枪,没发生过吗?」肥仔龙锲而不舍。 「当然有啊,我写了很多歌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要唱咧,都是一些怪歌,或是没办法感动人的假芭乐。」我怪笑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啊,本来就不可能每一首歌都中,没有爽成那样子好不好。」 其实,不爽是有的。 但不用为我担心啊老朋友。 你们只要替我开心就可以了。 这几年我写了很多首歌。 不敢说每一首歌都很好听,但我真的每一首歌自己都很喜欢。 我从小就看不懂五线谱在干嘛,连最基础的高音笛都吹得很炮,所以我写歌不可能乖乖写谱,而是靠哼哼唱唱,将旋律反复咬在嘴巴里直到烂熟,回到家,再用录音机录下。 写给子筱薇的第一首情歌,就是这样孵出来的。 慢慢手机有了录音功能后,我就能随时随地停下脚步,在马路边、公交车上、捷运月台、骑楼角落、公厕马桶上录下我的即兴灵感。 也许是从未受限于乐理的束缚,我写歌的姿态真的很自由。 一开始根本没想太多,只是为了让更多人听到我写的歌,于是我将写好的歌放在网络上让大家自由下载,还取了一个笔名,叫「流星街」。 表面上「流星街」三个字听起来颇诗情画意,实际上的典故是日本漫画家富樫义博画的中,杀人如麻的「幻影旅团」的根据地。 大概是我的声音很难听,又没有配乐,只是很干的清唱,我放在网络上的歌,不管是点阅率或是文章响应数都少得可怜。 那时我很喜欢写一些天马行空的怪歌,例如描述人格分裂的变态到处杀人的《都市第九部曲》、幻想外科医生在手术房里大暴走的《内脏烟火》、叙述一个落魄男子决定到菜市场拍卖自己妈妈尸体的《一公斤一百》、从古怪新闻中取得的灵感写成的《妈,我的头,很冷》……虽然说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当时我的脑袋都是一些很不正常的画面,所以写出来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太规矩的东西。 虽然那些畸型的怪歌非常不受欢迎,但总有几个思想同样怪怪的网友觉得很好玩,常写信鼓励我多创作,说他们总是等着我将新歌放上网,还弄一个「大」字给我。 「流大,总有一天你会跟方文山并驾齐驱的,只是你现在还不知道!」 「流大,华语歌就靠你跟周董了。相信我你绝对不会饿死的。」 「请你千万不要放弃创作啊流大!我已经准备好追随你一百年了!」 「改天等我学会编曲,再帮流大把曲子修一修,唱片公司一定会收的。」 那些网友让我觉得自己很酷,觉得自己有点特别。 说真的,一开始我只是想写歌娱乐我自己,并不觉得自己可以靠写歌维生,毕竟要达到那种程度也太困难了吧?如果有人跟我说,他想靠写歌赚大钱,我只会在心里大笑他发疯了。 我很天真,但还没有天真到想把自己饿死的程度。 大学快毕业的我很实际地盘算我的人生,我想,再怎么喜欢写歌,毕业当兵后我都得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不管有多枯燥、多繁琐,总之我得自己养活我自己,不能成为拖累家人的米虫。 我想象的画面是,三十岁的我,五点从某间灯光不足的公司下班后,在巷口吃个面,回到家先洗个澡,再来就可以好整以暇打开计算机桌上的麦克风,将我一整天得到的灵感全唱录进去。 所以我想办法考上研究所,想从研究所的所学里找到未来的职业。 然后事情发生了变化。 我的歌,我的人生。 某一天,唱片公司开始采用我的歌,将我的歌送进录音室重新装潢打造,我的歌不再只有傻气的清唱,而是套上有模有样的编曲与伴奏,交给比我会唱一兆倍的歌手诠释。 如此一来,大家才渐渐注意到我的创作。注意到我的存在。 歌开始畅销,收入多了,让我得到用全部的时间都拿来创作的自由。 我不必打领带上班,每天要做的就是到处走来走去,捕捉这个世界低声唱给我听的声音、攫取这座城市敲打在我耳里的节奏。 我看着西门町六号出口的人群写歌。 我看着在大安森林公园牵手散步的情侣写歌。 我看着在小区篮球场上的挥汗身影写歌。 我看着在捷运上大声嬉闹的高中生写歌。 我看着入夜的中山北路上打扮超辣的女孩写歌。 我从来不会抱怨自己写歌很累,因为我已经太幸运了。 有多少人可以真正拿自己的兴趣当职业? 只是,当我的歌越来越红,越来越多歌手跟我邀歌的时候,以前我无法想象的批评,从我过去再熟悉不过的温暖土壤中蔓延攀爬出来。 我始终很困惑,如果我写歌无迭让自己快乐的话,写歌还有什么意义? 怪里怪气绝不押韵的歌,我还是很喜欢写。 但我也很喜欢写情歌啊,我也喜欢写一些押韵押得无限柔软的歌词啊。 我很喜欢张学友的《一路上有你》,自然就会想要写一些像《一路上有你》那么真挚温柔的陪伴型的歌。 张雨生的《天天想你》从我国小五年级就一路陪我到高中,我那么爱,怎么下会想要写出同样可以陪着小男孩长大的经典情歌呢? 梁咏琪的好可爱,听的时候就好像有一个像猫一样的女孩在旁边搔我痒,徐怀钰的《我是女生》也很俏皮活泼,我一个大男生也想挑战能不能写出那种让人甜在心头的曲风啊。 郑中基的《左右为难》、苏永康的《男人不该让女人流泪》、李圣杰的《痴心绝对》被大家唱到烂掉,但反过来说,不就是大家一直唱一直唱一直唱不完的经典芭乐吗?我也很受感动,我也很想种出那么厉害的芭乐啊! 我以写怪歌出道,不代表我只能写怪歌、或我是一个以反市场为乐的怪咖,写怪歌更不代表志气高啊! 我写中国风,不代表我就准备抄袭方文山。因为我就很爱方文山啊! 摇滚的精神绝对不是唱摇滚歌。 而是摇滚激荡这个世界时,所散发出的光芒。 如果摇滚不是这样——我不摇滚,也没什么。 「我说流大,你是不是向市场妥协了?为什么又是这种芭乐呢?」 「不知道该不该说……流大,我觉得你的歌越来越商业了。」 「我该叹气吗?现在的流大,已经不是我当年认识的流大了。」 明明就,一样吧? 我的心根本就没有改变过。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无所谓向不向市场妥协,没想到自己的内心戏不见得可以被所有人听见。特别是一些早就准备好讨厌我到底的人,最喜欢装作是我的旧粉丝,大声叹气我已经被商业机制给同化了。 记得有一次,有一个常常在网络上被Ptt乡民干到爆炸的少女偶像团体,在制作新专辑时向我邀歌。 她们找我开会,跟我说她们对专辑走向的想法,甚至跟我吐露她们的初恋,希望我写歌的时候放进她们的感觉。 怎办? 写了的话,乡民在干剿她们的时候,肯定也不会放过我。 但我还是写了。 「为什么还是写了?」 有个只帮天王天后写歌的前辈,笑笑在我脸上吐了一口烟。 「因为如果我不写,就代表我输了。」 我避开那股烟,无奈地说:「因为我觉得她们不错啊,开会也满有感觉的,如果我顾虑到帮她们写歌的后果,而不是我想不想写这首歌,那我就不算完全自由了。」 前辈颇有深意地说:「流星街,你会这样想,就已经不自由了。」 我沉思了片刻。 「我想我大概懂你的意思。」 我慢慢地整理我心中的想法:「但我也想挑战看看,也许我的歌可以让她们有一种新的感觉,也许我的歌够好听,她们就会因为唱了它,逆转那些老爱酸她们的网友的批评吧。」 前辈耸耸肩,不再说什么。 你没猜错,就是那一首我相当满意的那首《我的口袋,你的回忆》。 结果也没什么特别的结果。 那个少女偶像团体的专辑如往常一样热卖,但她们也没有免俗地在网络上被乡民奚落嘲笑到不行。明明除了耍可爱,什么也没做,歌喉也在中上,真可怜,总是取悦不了矢言终生反偶像的那些人。 我没时间同情那几个特会装扮可爱的女孩,因为我自己也被同一批人用言论海扁了一顿,说我写的《我的口袋,你的回忆》是烂到吐的大便歌,拿给那些女孩唱是刚刚好…… 「去你的!」 我在网络上泄忿似不停地敲这二个字,然后又不停删掉。 我是自作自受。 那件事之后,当时还在一起的小惠建议我:「要不要干脆用不同的笔名写歌,这样就不用怕别人的眼光啦。」 「表面上是,但……」 我也不是没想过,问题是:「但这样就输了!他妈的为什么我要写歌给谁唱还要顾虑到其它人的想法?我高兴写,他高兴唱,就对了啊!我就是想克服这种不自由的感觉嘛!偷偷摸摸的,我又不会真的高兴。」 自由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却意外成为束缚我的囚衣。 我知道我想要自由,但我并没认真想过,有自由,有时不见得快乐。 曾经有一个认识很久的《商业周刊》记者,在咖啡店里采访我。 明明就认识,她还是照往例问了几个我答过无数次的问题,比如从什么时候开始写歌、哪一种风格的歌我最擅长、跟哪个歌手合作的经验最特别、没有灵感的时候怎么办。 访谈快结束时,她问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流星街,你为什么写歌?」 我想都没想就说:「因为我很喜欢写歌啊。」 记者不知为什么感到好笑,原子笔在笔记本上顿了顿,说:「不是想带给这个世界更多的快乐,更多的感动……之类的吗?」 「如果这个世界因为我写的歌,变得更快乐,那很好啊。」 我用塑料叉子戳着桌上的巧克力蛋糕,尽情地将它虐待分尸。 「什么叫,那很好啊?」 记者的表情要笑不笑的,颇为古怪。 「如果我写歌是为了让别人快乐,自己不快乐,老实说我写个屁。」 我坦白地说:「我没有那么伟大啊。」 「流星街。」 那个记者按掉录音笔,说:「这是我采访过你,第几次了?」 我歪起头,当真慢慢数:「从你还在《数位时代》时就访过一次,在《野葡萄文学志》也访过一次,不过倒了……后来你帮《壹周刊》写人物报导时也写过我一次。这次应该是你第四次采访我了吧。」 记者点点头,说:「对,我采访你四次,每次都很好玩,因为你是一个不造作的人,很敢讲。缺点就是回去后很多干啊、赛啦、屁咧之类的字眼都不能写进去,写进去也没有用,上面的总编还会删掉,哈哈。」 「……谢啦。」 「可是,每次问到你为什么写歌,你都是这一个答案,继续问你,你好像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我如果就你的答案写上去,感觉就很干啊。重点是,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别的答案对你的形象更有帮助,却还是只用这个国小学生都会说的答案应付呢?」 「其它的答案,又不是我真的答案。」 我坦白地说:「我大部分的时间,都过着对地球毫无贡献的生活。我写歌只想到自己快不快乐,只想到自己是不是又更自由了,这样的答案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不够好。」 记者叹气,用凝视着在马路上淋雨的野狗的表情说:「你知道每个我采访过的歌手都跟我说,他希望他唱的歌可以带给听众更深的感动。每一个演员都跟我说,他会演戏是为了挑战更深刻更杰出的演技,打动更多人心。每一个社会杰出人士都用很认真的表情跟我说,他们想为这个世界多做一点什么。」 「……」 「没有一个人跟我说,他想当明星是因为从小就想红,他唱歌是为了赚钱,他演戏是为了在信义区买房子,他主持节目是为了把开腻的跑车换掉。没有一个社会成功人士告诉我,他只是喜欢银行存折里的数字越来越多。」 我懂了。 我当然懂。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得那么伟大……或虚伪吧。但现在的我,还只是忙着让自己快乐,我很喜欢这样的自己啊。」我似乎该为自己的单纯感到骄傲,但却被那位记者的眼神逼到有点困惑起来。 「所以,你觉得那些答案虚伪啰?」 「如果不是虚伪,至少也是做做样子。」 「小孩子,如果你连做做样子都不会,怎么能期待有人拿你当目标、拿你当榜样呢?有时候稍微符合别人对你的期待,也是一种成熟的表现。」 记者摇晃手中的录音笔,用很逗趣的表情说:「当我再一次按下P尸AY键的时候,你不妨再告诉我一次,你为什么写歌?」 接下来,记者轻轻地按下PLAY键,将录音笔放在支离破碎的蛋糕旁。 当时我语重心长地说:「记者,是一个最难听到真话的职业。」 连做做样子也不会吗? 其实,我还真的是做做样子。 我是真心想借着我写的歌改变这个世界。 但我不想,也不敢说出来。 任何人问我为什么写歌,我只想回答最简单的那一个答案:我喜欢。 我喜欢,我高兴,我快乐,这样的答案既真实又真诚,对谁都无害。 可是这个世界有太多操弄冠冕堂皇语言的人,他们口口声声把自己说得很棒、很好、为人着想、他们写网志都是为了教导网友如何过更好的人生跟经营网志人气一点也没有关系、所有他们正在干的事都跟银行存款有几个零完全无关,他妈的都是为了这个世界! 那些人,很多骨子里都是一堆烂人。 就算还不到烂,也是有够假的了。 光是看看,有多少艺人红了才开始参加公益活动、宣称帮助人是一件很棒的事,就知道有多诡异。是没错啦,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是很棒啊—— 问题是,为什么你在红起来之前,对这个世界上那么多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呢? 为什么总是要等到你帮助别人这个举动会被所有人看见时,你才去做这些事呢? 明明这个世界在你红起来之前,已经乱七八糟、亟待援手了啊! 我不想再变成一个微笑宣称,想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那种人。 多我一个不多。 但对我来说,在任何人面前说出如此大言不惭的梦想,都是一种假。 我的左手放在口袋里,轻轻揉着那张考试卷纸。 十八岁的我,比现在的自己勇敢。 正在挖洞、弄得灰头土脸的那个自己,还幼稚地幻想可以改变世界,而且毫不畏惧认为自己担当得了那样的梦想。 对不起啰,十八岁的我自己。 现在三十岁的我,只想说创作为了自己爽比较多,帮助世界只是意外良好的副作用。我真的无法宣称自己是为了让大家过得更快乐更有勇气而写歌,因为我现在办不到,以后也办不到。 明明知道绝对办不到的梦想,还硬要说出来,不就是无耻之徒吗?! 「那太假了。」 我记得曾在网志写下:「不如关掉冷气开电风扇比较实在。」 然后我还写了一首叫《热心助人的伪慈善家们》的歌……结果没有人用。 因为没有人敢唱,我又坚持不改歌词,最后我这唯一、有可能成为让我与虚伪假人们战斗的这一首歌,就这么默默沉睡在我的硬盘里。我也完全忘记了我是一个想要改变世界的那种人…… 讽刺的是,当我在Youtube上看到那一场校园歌唱比赛,那一个高中生笑呵呵拿着吉他,弹着明显改编自我的《杰克戴上面具的那一夜》的那首歌,我脑中一黑,瞬间一脚踩进水果日报头版的前奏。 于是这个世界开始逆向改变了我。 或者,屠戮了我。 CHAPTER7 我看你是自己也想打吧? 突然,一阵喧嚣从车后快速逼近。 「又是那些没水平的飙仔。」西瓜吹着风,淡淡地说。 我朝后看了一下。 是一台改装又改装、又锲而不舍乱改装的白色BM,车灯闪烁着让人眼睛瞎掉的氙气大灯,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张牙舞爪地飞奔而至。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两车车影即将交错的瞬间,我感觉到两台车之间的距离几乎是零,好像随时都会摩擦出电影里飞车擦撞时的喷溅火花。 「……喂。」我傻眼。 「王八蛋!」 西瓜快速将车子微微打右,这才让白色BM轻而易举地把我们给巴掉。 我探头看了一下西瓜面前的时速表,我们大概开六十五不到,刚刚那辆超机巴的白色BM至少时速破一百二,简直把滨海公路当高速公路开了。 只是刚刚两车交会时的快速转向,把阿菁给摇醒了。 「到了吗?」阿菁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快了吧。」我随便讲。 「我刚刚睡了多久?」 「二十几分钟吧。我猜的。」 「我们还在约会吧,陈国星?」 「嗯啊。」我微微举起跟阿菁的牵手。 「那我们等一下去吃冰好不好?」阿菁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约会也可以吃冰啊!」森弘不解。 「吼,想吃冰也不刚刚还在彰化市的时候就讲?我们就去八卦山下那一家超好吃的木瓜牛乳大王吃就好了啊,那边也有我们以前的回忆啊。现在这条路上哪有什么冰?」在小小的位子上始终坐不好的肥仔龙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话题拉回刚刚那台改装车:「他们那样听音乐,耳朵不会聋掉吗?真强。」 「开太快了啦,虽然这条路都没什么车,还是很危险耶,他们不要命可以直接开去撞安全岛啊,为什么要开那么快吓别人呢?」森弘随意埋怨。 「白痴,要是我有那种车,我也会开很快。」西瓜恨恨不已地看着对方猖狂的车尾灯:「不过我才不会故意靠那么近,王八蛋,刚刚他们一定是故意的。」 「开那么快干嘛啊,这里路灯那么少。」森弘抱怨道:「我一个人开车的话,如果是在晚上,我的时速绝对不超过四十。」 「真的假的啊!森弘!没想到你就是传说中的路队长!」我惊呼。 「安全第一啊。」森弘一点也不以为意。 这几年遇到森弘几次,觉得森弘还是没变。 森弘以前就有一种别扭的感觉。 照理说爱打篮球的男生都很阳光很外放才是,但森弘却有一股腼腆的阿宅气质。过份执着,对认定的意念深信不疑,都是森弘的特色,这也就是为什么十二年前跟十二年后,都只有他一个人傻呼呼地拿着铁铲到学校后面报到、拿着铁铲到婚礼上预备痛殴新郎。 以前大家打篮球时,森弘真的非常厉害,如果让他的身高飘到一百九十公分,说不定,说不定啦,森弘去打NBA的控球后卫真的没有问题。 只不过森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他非常厌恶推挤、碰撞、打手等伤害身体的动作,于是他的厉害也大打折扣。 高中周末放假时,常常我们骑着脚踏车到八卦山体育场找人挑球,一旦遇到球风强悍的队伍,不管对方是国中生还是中年大叔,森弘总是抱怨连连。 「打球就打球,干嘛打那么粗啊?抄不到球就打手,抢篮板架什么拐子,干嘛啊?」森弘常常丢下这么一句,就转身不打了。 「白痴啊,没你我们怎么打啊?」西瓜在后面大叫。 「你们还有阿菁啊!」森弘头也不回就走了。 森弘要是决定在高速公路上保持时速九十公里整,那你要逼他开到一百,那是绝无可能。如果有附设「危险自动弹跳系统」的车,森弘也一定会买。 「那是刚刚的车吗?」 吹着风,西瓜突然这么说。 的确是刚刚那一辆白色改装BM,好像刻意在内线慢了下来。两车相会的瞬间,吵得要死的电子音乐再度轰炸过来。 「……」开在外线的西瓜,本能地朝左边看去。 啪! 一件物事从那辆白色改装BM上扔了过来,不偏不倚穿过打开的车窗,扔在西瓜身上。那一瞬间,那辆白色飙仔车快速将我们抛在后头。 「干你娘!」西瓜破口大骂,不断催动油门。 「刚刚丢过来是什么啊?」肥仔龙紧张地看着西瓜。 前座传来一阵浓郁的食物气味,不用问,他们一定是把刚刚吃过的食物残渣扔了过来。 太鸡巴了吧!我好像闻到了卤味汤汁的味道,超恶烂的! 「干!干干干干干干干!」西瓜发疯大吼,用力按着喇叭,脚底猛踩。 「不要追啦!没看到他们一副飙仔的样子吗?」森弘伸手轻拍西瓜的肩膀。 但载了五个人的小VISO,不管引擎发出何种程度的悲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鸡巴人扬长而去,留下一大堆三字经在我们车内。 阿菁皱眉说:「他们的车牌好像是改过的?一定有问题。」 那些飙仔开得那么快,只剩下公路尽头的车尾余光。 没辙了。 西瓜只能将车子停在路边,将身上与座位上的汤汤水水清干净。 「绝对是故意的,干!下次让我遇到的话我一定整台车撞上去!」 西瓜脱掉衬衫,也一并将里面的汗衫给摔进后车箱里。 这个时候,好像应该劝劝西瓜不要再发飙了比较有成熟大人的风范,但我整个也很怒,对着远方竖起中指骂道:「下次遇到,靠咧,就整个把它的车屁股撞烂!」 幸好西瓜在车子后面多放了一件刚烫好的衬衫,此时正好派上用场,真不愧是汽车营业员,随时都准备上场谈新生意。 只是少了一件西装裤搭配,于是西瓜就只能穿着四角内裤配上新的衬衫,很恐怖的打扮。 「线西差不多到了啊,要不要打电话叫卖家出来了啊?」 阿菁看了一下附近。 换好衣服的西瓜心情持续恶劣,此刻的他只想猛踢自己车子的轮胎泄恨。 肥仔龙接过从体育用品店老板那里抄来的电话跟住址,打了通电话跟卖家确认。 我牵着阿菁,两个人有点尴尬地在原地走来走去。 「喂,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啊?」 我尽量用「讨论事情」的语气说。 「……就……在守你的时候啊。」阿菁的眼神飘来飘去。 「可是我的篮球,不是打得很烂吗?」我诧异。 我还以为是我很会讲笑话咧! 「不知道,大概是……我们两个一直守来守去的关系吧。」阿菁的手微微出汗,脸红道:「我还以为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才会跟我互守那么久。」 真是误会大了。 「对不起。」我吐吐舌头。 「没关系。」阿菁倒是下定决心似地拾起头,说:「反正我们也在约会了。」 森弘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歪着头说:「你们的对话好奇怪啊。」 挂上电话,肥仔龙说:「买家的家快到了,我们跟他约在他家巷子口的7-11交易,卖家说等一下钱直接从7-11里面的提款机提出来给他,免得他收到假钞。」 「很龟毛喔这个卖家。」森弘说。 肥仔龙摸着巨大的肚子,又说:「顺便去那里吃一下东西吧,超饿。刚刚挖了那个洞,在婚礼吃的那些东西都用光了啦。」 「我也饿了,去小七随便买个东西吃吧。这种乡下地方的小七前面都有座位让人坐,我们在那里等卖家也好。」我附议。 不过肥仔龙脸色有点古怪,说:「对了,刚刚那个卖家的声音老老的,不知道在哪听过,很耳熟!」 之前跟卖家讲过一次电话的西瓜,用力踢了一下小VISO的轮胎,也忍不住说道:「对,声音很熟……绝对在哪里听过。」 是喔。 「传说这个世界上会有两个人的脸长得跟你几乎一模一样,声音的话,如果有三个人的声音都一模一样,也不稀奇啦。」我不以为意。 我们上了车,很快就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小镇找到了那一间便利商店。 大家胡乱买了一些便当加热,坐在店门口外的桌椅吃,等卖家出现。 「喂,对不起啦。」森弘看着穿着四角内裤的西瓜,有点抱歉地说。 「对不起个屁,干你什么事?就不要让我再看见他们一次!超不爽!」西瓜越想越气,跷着长满长毛的大腿用力扒饭。 说真的,要是我穿着四角内裤,我绝对只想待在车上吃便当。 没想到西瓜已经气到什么也不管了,大剌刺地跟我们坐在一起扒饭。 肥仔龙真的扯毙了,我们便当才吃到一半,他就已经嗑了两个国民便当,还干掉两包纯喫茶,不愧是万中选一买鸡排的天才。 「买家什么时候来啊?」我问,看了一下表。 都十点半了。 「快了吧?卖家说他会穿短裤汗衫跟蓝白拖出现。」肥仔龙含糊地说。 「十点半,现在最快回去也十一点半了。我会被我老婆骂死……真不晓得,我到底为什么要陪你们买球员卡买到这样。」西瓜瞪了我的手表一眼,好像忘记现在我们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一开始就是他的提议。 「我明天还要上班啊,赶快买一买要回家了。」森弘苦着脸。 「啧啧啧,再过一下下就可以实现你十八岁的梦想,多少笑一下啊。」阿菁咬着插在可乐上的吸管,两只脚像鸭子一样踢踢踢。 「对啦你这白痴最高兴了啦,终于可以跟暗恋多年的人约会了。」西瓜冷淡地说:「可惜喔,约会过后,陈国星就要回到台北当他的流星街,还是不会跟你交往的啦!白爽一场。」 「要你管。我现在就很高兴,怎样!」阿菁举起我跟她紧紧相握的手,故意笑得很灿烂,说:「不像有人喔,如果刚刚开的是跑车的话,就可以轻松追上那一台飙仔啦。」 眼看一场凶猛的嘴炮就要展开,这时,穿着蓝白拖鞋的卖家终于出现了。 「……那个,你们就是买家吧?」 上了年纪的卖家站在我们面前。 我们抬起头,表情不约而同都傻住了。 这个所谓的卖家…… 「王教官!」阿菁第一个叫出声来。 「啊?你们是……以前我教过的学生吗?」王教官倒是没有很惊讶。 「对啊!」我们异口同声说道。 太太太太太扯了! 为什么王教官就是这个卖家?王教官这种人为什么会搜集球员卡? 「喔,我退休很久了,不过还是常常在街上被学生认了出来,没办法,作育英才的工作嘛。」王教官即使没有穿着军服,还是露出以前在上军训课时、那种自以为受人尊敬的笑脸,说:「你们要买麦可乔丹的签名球员卡,是吧?」 「……对。」森弘支支吾吾答道。 在我们五人的灵魂都还没有归位的时候,王教官就从手提的透明塑料袋里拿出四张约定好让我们看看的、用压克力板镶嵌好的麦可乔丹签名卡,放在桌上。 这一看,麦可乔丹的光芒暴冲,五个人的灵魂瞬间都归位完毕。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教官你怎么会搜集球员卡啊?」我冲口而出。 王教官面有得色,说:「以前我在走廊巡堂的时候,常常有学生在上课的时候偷偷在底下交换卡片,被我没收了好几张。我本来以为那种东西哪有什么?没想到后来有学生带家长到学校来跟我讨,说什么一张卡片就要好几百块、甚至几千块钱一张?希望我还给学生。就这样啊,没想到球员卡这种东西值那么多钱,于是我就花了一点时间偷偷研究,不过我从来不拆卡的,我都是直接跟收藏家买增值空间比较好的卡片,这样在投资上比较有效率啊。」 喔,原来如此。 「未免也太巧了吧?王教官……就是卖家?」肥仔龙一直搔头。 「哈哈,虽然你们被我教过,不过价钱不能便宜你们,毕竟是麦可乔丹啊。」王教官露出非常鸡巴的笑脸。 最讨厌这种纯粹把球员卡当作投资标的的收藏家了,竟然把那么厉害的卡片放在菜市场等级的塑料袋里提着就来。靠,简直就是看不起篮球之神啊! 不管森弘买走哪一张,都算是为那一张卡片找到更好的主人。 「森弘,你自己挑一张吧,不要看价钱,就看你比较喜欢哪一张?」我拍拍森弘的肩膀,大家都把头凑过来看。 而西瓜,就只是怔怔地盯着王教官的脸看。 我觉得西瓜的表情有点怪怪的,可我怎么也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王教官,你是以前就住在线西,还是退休后才搬过来啊?」我醒神。 「我老家就在线西啊,就在后面巷子里而已,毕业纪念册的师长联络方式不都有写吗?唉,很多毕业的学生都会到我家找我泡茶聊天话当年啊,毕竟我是作育英才的嘛,哈哈。」王教官自己爽笑了起来。 有那种学生……才怪! 在青春时期,只要不是吃镇定剂吃过头的那种乖乖学生,差不多都会跟教官有过战斗。不管当时的对抗多么惨烈,事后回想起来,好像都会觉得是当时的自己太幼稚,然后缅怀教官一下。 是的,谢教官罚过我们兔子跳操场一圈,张教官喝斥我们站成一排打墙壁,李教官命令我们拔了整个操场的草,都是我们偶尔在茶余饭后缅怀的对象,干一干也笑一笑。 但王教官远远不是! 王教官的行事风格,绝对距离受到学生尊敬的标准太远,当年他处罚学生的方式一点都没有顾及学生的尊严,让我们很多人私下都干得要死。 举个例。 还记得高二时,班上有人在下午最后两节、忠班跟孝班合上的军训课时不见了钱包,失主怎么找也找不到,班长怎么呼吁就是没有人承认,眼见就要放学了,两个班级的学生鸟兽散后就永远不可能有真相。 此时王教官大发雷霆,要大家开始在学堂测验纸上匿名投票。 「写下你认为可能是小偷的人的名字,投票结果前十名,要把书包倒在讲台上让我检查!」王教官重重拍着桌子:「立刻!马上!把笔拿出来!」 大家超傻眼的,连失主也一脸茫然的后悔。 我立刻站了起来,第一个反对这种畸形的投票。 「陈国星,你干嘛!」王教官对着我大叫。 「王教官,这不合理。」我全身发抖:「凭什么逼我们怀疑自己的同学!」 「我教官还是你教官!」王教官怒了。 「你是教官,但也是个——烂人!」我握紧拳头。 我不晓得怎么精准说出我的想法,就浓缩成「烂人」这两个字。 ——但应该很接近真理了! 「陈国星,我看你是作贼心虚!拿着你的书包过来!」王教官五官扭曲。 我整个龟兰趴火,眼前一黑,只想用最大的力气将胸口里的躁郁排挤出来。 「我不要!我又不是小偷!」我想理直气壮大叫,声音却抖到不行。 两个班级加起来超过七十个男生都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气氛很僵,那时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呜呜咽响的旋转声还刻在我耳朵里。 我的脸很热,耳朵很烫,鼻子里的水满了起来。 「我叫你拿书包过来!」王教官一掌重重拍在讲桌上。 「我不要!你这个烂人!」我激动大叫。 十七岁的我远远没有现在厚脸皮,我好像快要哭了。 妈的不妙。 我站起来就是为了当英雄的啊,为什么搞得我要当众崩溃的感觉呢? ……他妈的我出糗了! 幸好女生的军训课是分开来上,于筱薇并没有在教室里加入凝视我的行列。幸好幸好。 我一定要吼些什么。但只要我再一出声,眼泪一定夺眶而出。 永远都不会忘记。就在我濒临落泪的瞬间,听见一阵椅子脚磨动地板的声音。 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西瓜,慢慢站了起来。 照我们恶搞许多老师的往例,西瓜面不改色将袖子往上卷、上卷、上卷。 王教官的视线、两个班级同学的视线忽地从我身上栘开,我如释重负。 「西瓜!你不要打教官啦!」肥仔龙第一个冲过去拉住西瓜。 「西瓜你冷静一点!教官也是逼不得已的啊!」森弘也拉住西瓜。 「……虽然不关我的事,打个几拳意思意思就好了。」杨泽于随便讲个两句。 「西瓜你不要这样!打教官会直接退学的!」阿克也挡在教室中间。 「暴力不能解决一切啊西瓜,快想一点快乐的事!」欧阳豪也装模作样大叫:「上次你打英文老师那件事忘了吗?英文老师以后都不能发O的音你忘了吗!后侮的事就不要再做一遍啊西瓜!」 从没看过我们玩这一套的王教官,简直傻住了。 「你……你……」王教官整个人超僵的:「你不要太过分啊!」 接下来当然没有那什么鬼的匿名投票,当然也没有找到干钱包的小偷。 焦点变成师生冲突,西瓜被记了一支华丽的大过,我只分到一支警告。 论过行赏。 英雄变成了站起来卷卷袖子的西瓜,骂教官烂人的我只成了配角。 总之,王教官——很烂! 现在当年被记过的学生就大剌剌站在王教官面前,但他显然没有认出我们来……这也难怪,王教官一向不缺仇家,结仇可是王教官的强项。 「那么……我想要……这一张!」 森弘拿着「03/04 UD Finite Signatures GOLD Mico/10」的麦可乔丹亲笔签名卡,画面是穿着红色球衣—— 乔丹双手持球,预备跨步上篮的瞬间,深蓝色的笔迹位于右中方。 我没记错的话,这张卡片要价美金一千两百块钱。 「确定是这张吗?」阿菁提醒。 「对,我很喜欢这张卡的感觉,很有霸气。」森弘将卡片对着便利商店门口的路灯,微微左斜右晃,感受角度变化时麦可乔丹的身影。 王教官点点头,说:「乘以三十的话,就是三万六千块台币。」 三万六千块台币,完全就是一台笔记型计算机的价格。 拿一台笔记型计算机,去换一张压克力板夹住的球员卡,这真是啧啧啧…… 「我知道很贵,买这张卡的钱都可以拿去买计算机了,不过计算机会贬值啊!球员卡又不会贬值,只会涨价。对!是有可能贬值,那也要球员受伤或消失啊,你选麦可乔丹就是选对了啦,乔丹风光退休了,他的卡以后只会一直涨下去,掉不下来啦!算你有投资眼光!」王教官滔滔不绝地说。 混蛋,你在讲的那些东西都是商人眼中的计算式,真不想听到。 「那我去提款。」森弘说完,转身就要进便利商店提款。 王教官点点头,说:「我可以站在旁边看你提款吗?我怕你把钱调包。」 「……好啊。」森弘的五官抽动了一下。 两个人走了进去,我们其它人就站在外面等着。 一时之间我们都说不出话来,只是隔着玻璃看着森弘跟王教官走到提款机前。 「嗯。」我从喉咙间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个字。 「嗯嗯。」西瓜很努力,也才比我多发出一个音。 「啧啧,王教官耶。」阿菁用下排牙齿咬着上嘴唇,竟然有点可爱。 「不会吧,你们真的……」肥仔龙张大了嘴。 「喂,我才没有想那么可怕的事。想的人是你们这些白痴吧?」西瓜冷冷说。 「杨泽于的梦想,就在我们面前,不到十公尺的距离。」我胸口起伏。 「一公尺也一样,我们都是社会人士了,打下去不是只有记过而已。」西瓜瞪着我,难以置信地说:「你啊,还想上一次头版吗?」 「当年卷起袖子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出一张嘴骂烂人而已。」我恨恨不已:「我一直对当年那一个快哭出来的我很不齿,妈的,现在又加上一个杨泽于的梦想。」 「更正,是三个。」肥仔龙插嘴。 「对,是三个。」我抓着头,焦躁地走来走去说:「杨泽于三个梦想都写要打王教官,那可不是随便开玩笑的。十八岁的杨泽于的人生,全靠我们了耶……」 十二年前,那一个拿着原子笔、将对另一个人的怨念用力刻在纸上的男孩,还连续刻了三次!他是我朋友! 「说不定是杨泽于自己的问题。」肥仔龙歪着头:「一个人连续三个梦想都想要打另一个人,光是想就觉得很恐怖,这不正常吧?」 不正常? 对,不正常。 我想起了漫画《海贼王》里,薇薇公主的「阿拉巴斯坦篇」中,骗人布跟乔巴连手对抗Miss.圣诞节跟Mr.4的时候,骗人布提到鲁夫的梦想是要成为海贼王,却被又矮又丑的Miss.圣诞节耻笑:「啊哈哈哈啊哈哈哈……海贼王?别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骗人布大怒,说了一段话。 对着西瓜、肥仔龙与阿菁的面,我握拳引述了骗人布当时经典的对白:「男人,有时候是绝对不能逃避战斗的——尤其是当伙伴的梦想被人嘲笑的时候。」 「这个时候提《海贼王》干嘛啊?这个时候不是说那种话的场合吧?陈国星,你要想一想你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流星街啊!」肥仔龙朝我的脑袋用力拍了过来,却破我彻头闪开。 我瞪了肥仔龙一眼,虽然我没有霸气,但肥仔龙还是被我的眼神给弹开。 「妈的……妈的……」我拉着阿菁走来走去。 如果要打,真的要快一点。 便利商店的提款机,一次限制最多只能提两万块钱。 三万六千块钱,只需要两次就会提完。 等到王教官拿走森弘领出来的三万六千块钱出来,就会立刻拍屁股走人。 下次要再燃起打王教官的雄心壮志,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不,根本就是遥遥无期,绝不可能。 「陈国星,别推给杨泽于,我看你是自己也想打吧?」 西瓜冷淡地看着我。 「……」我无法辩驳。 但,至少也有百分之一是杨泽于的份啊。 不过,西瓜倒是再度卷起了袖子。 「打个意思意思就好了,算我陪你。」西瓜露出狰狞的表情。 剎那间,我感觉到西瓜身上传来一股暴涨的战斗力。 妈的,这小子自己其实也想打人的吧! 「当年要不是被记了那一支白痴大过,我也可以参加大学甄试。要是参加甄试,我就可以避开大学联考当天拉肚子失常了。嘿嘿。嘿嘿。」西瓜就像突然变身成超级赛亚人,整个人发出的斗气将我往后吹倒了两三步。 肥仔龙求救似看着阿菁。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不是警察吗?快阻止他们啊! 「真的想打就打吧。」阿菁只是低声:「不过我是警察,我旁边看就好了。」 先是一怔,肥仔龙再来是深深叹了口气,像一头斗败的猪。 也只能准备就范了他。 「我……我是为了杨泽于。」肥仔龙懊恼地说,无奈地卷起袖子:「牢牢记得这一点啊,我跟你们完全不一样,我是讲义气,你们是意气用事。」 我看着森弘拿了第一次提出来的两万块给王教官,又开始按第二次密码。 快了快了。 西瓜开始在做暖身操,左手拉住右手手腕翻到后背拉筋,相当认真。 我扭动脖子,摩拳擦掌:「总之不要迟疑,等一下他们一出来就打。」 阿菁松开了我的手,越走越远,只用一眨一眨的眼睛陪着我们。 我不怪阿菁。 如果她不是警察,肯定也会卷起袖子加入我们的。 「打完记得道歉啊。毕竟对老师要有礼貌。」阿菁远远地提醒。 「没问题啊,这是基本的嘛。」我科科笑了起来:「打了人就跑,是小孩子的行为,我们都是大人了,打之前就准备好要负责了,喔?」 「对啊。我也会好好道歉的。」西瓜一脸的诚恳,微微空跳暖开膝盖。 「你们……都疯了。」肥仔龙五官扭曲,两眼无神。 此时,就当森弘在提款机前一手将刚刚领出来的钞票交给王教官,而王教官也一手将麦可乔丹的亲笔签名球员卡交给森弘的时候,一阵非常急促的轮胎摩擦声停在距离我们仅仅五公尺外的白在线。 顺着那不寻常的尖锐煞车声,我们同一时间转头看向后方。 「……」我的呼吸好像暂时停止了。 那辆刚刚停在便利商店旁的黑色奔驰轿车,门打开,从驾驶座跟副座下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的手上,一个拿着疑似手枪的东西,一个晃着开山刀,手里还拿着一只大麻袋。 两人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唯一牵动他们五官线条的,就是吃槟榔的咀嚼动作。 明明就是相当危险的一个画面向我们逼近,但我们却像在草原上呆呆看见老虎的兔子,只是茫然迪让那两个拿枪拿刀的非善类朝我们走来。 我的意念并非一片空白,而是出现一个相当浓烈的祈祷—— 阿菁,什么都不要做拜托! 「不要动。」 拿枪的男人停了下来,将枪口对着我们这几个预备殴打教官的人。 拿刀的恶煞直接走进便利商店,没有高喊一声累赘的「抢劫!」,而是一刀劈在桌上,另一手用力将灰色的麻袋扔在店员脸上。 表情僵硬的店员像是训练有素的抢犯同伙人,用最快的速度打开收银台,将零钱跟钞票通通扔进大麻袋里,一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 「烟啊!」拿刀的恶煞又是一劈。 「啊!好!」店员立刻将身后的香烟扫了好几条进去。 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用眼角余光看向店内的森弘,并疯狂祈祷阿菁不要大爆发。 只见拿刀的恶煞一手抓起装了零钱跟钞票的大麻袋,正要转身走出便利商店时,好死不死,看见双手拿着刚刚从森弘那里接收过来的一大迭钞票的王教官,正站在距离他身后只有两个箭步的距离。 该死的巧合?还是幸运的巧合? 森弘的手里拿着刚刚到手的球员卡。 王教官的手里拿着三十六张千元大钞。 「千万别抵抗啊。」我只有这个念头。 那个拿刀的恶煞大叫:「拿来!」 我听不到王教官讲什么,总之嘴角在动,竟然像是在辩解什么。 失去耐性的拿刀恶煞一踏步,在漫长的时间流动中快速缩短了之间的距离。刀拿起。 王教官完全忘记他在军训课上大言不惭教过我们的防身术,完全没有任何动作,完全没有抵抗,完全没有一点当年我们认识的王教官的样子。 接下来的画面,让我的心整个揪住不动。 王教官倒下。 拿刀恶煞拿刀架在森弘的脖子上,大叫了一声我无法接收的命令。 脸色苍白的森弘蹲下、把满地染了血的钞票快速搜集捡起,扔进那个大麻袋里。 有几个画面肯定是无意识地加速消失了。 让我真正回过神的声音,是黑色奔驰将车门重重摔上的沉闷声响。 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黑色奔驰驶离我们僵硬的视线,留下地上的轮胎刮痕。 「叫救护车!」森弘大叫,触动了时间开关。 在我还没有任何想法时,西瓜就冲向他那台小VISO。 「做什么?」我呆呆地问,却发现自己的手正帮忙关上车门。 不对啊,我在做什么? 怎么大家都上了车? 跟来的时候一模一样的位置,只是每个人都将身体弓了起来。 「王教官刚刚只被砍到手,死不了!」森弘很激动:「追上去!」 「坐好。」 还用得着森弘提醒,西瓜已经发动引擎,暴踩油门。 「阿菁有枪,那两个白痴一定想不到。」西瓜只说了这一句话。 「有机会。」我脱口而出。 我这时才醒觉,我们这些人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追上那群抢匪! 黑色奔驰的车尾灯飙得很快,越缩越小。 我们几乎忘了自己坐的是引擎档次相差太多的小VISO,何况车子上还满载着五个人,其中还有一头超过一百公斤的猪,根本不可能追上对方! 只凭着正义,是没有办法得到正义的。 「……」西瓜无语。 「……」肥仔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拖垮速度的凶手之一。 「有办法跟多远就跟多远,我一边通知附近的分局把路封起来。」阿菁镇定地说,手机已经贴在耳朵上。 此时她猛然对着我说:「对不起,约会变成这样了。」 我虎躯一震,这个时候还有办法想到约会,真不愧是那个阿菁。 正当阿菁忙着跟分局说明黑色奔驰的特征时,我们已经完全看不到那两个逞凶匪人的踪迹。 夜晚的西滨公路又长又直,毫无商量空间,我们彻底输了。 也许输了正好。 真的追上去,我们又能怎样? 说实话,我们又不是超人特攻队,也不是在演警察故事,没有学过功夫或拥有血继界限,充其量不过是几个再也不年轻了的普通大人。 一个卖车的。 一个写歌的。 一个卖鸡排的。 一个卖门号的。 唯一手上有枪的,却是一个最令人放不下心的怪怪女生。 对方车上有两个拿枪拿刀的暴力狂……不,说不定车子后面还有坐人。 说不定是更狠的角色,说不定竟然会是一具尸袋? 万一车子再度相会,丢过来的不会只是一包没吃完的卤味汤汁,而是手榴弹也不一定。他妈的我们现在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等一下,前面那辆白色的BM是怎样?好像是刚刚那一台!」 肥仔龙抖擞。 我往前探头。 远远的,一辆白色轿车停在路边,几个人在稀薄的路灯下放着烟火。 依稀就是刚刚那一辆作弄我们的飙仔车没错。 「就是!」西瓜急甩方向盘,煞车急停。 一个让人恶心想吐的超级甩尾,直接将我们甩到那几个飙仔旁边。 ……肥仔龙则真的吐了。 靠那么近,又是暴吵的电子声浪。 没错,就是那一台行径恶劣的白色BM! 根本就不必多说什么,我们用最快的速度下车。 对方有四个人正吆喝着一边喝酒、一边用手放冲天炮。 他们愣了一下,随即认出我们就是刚刚被他们作弄的那台车。 「干!不服气啊!来啊!」一个正在放冲天炮的猴死孩子霍然站起。 「来啊!来啊!干你娘鸡掰咧!」一个顶多十六岁的削瘦男生甩着三七步。 另外两个男的也丢下手中的啤酒罐,朝着我们恶形恶状地走过来。 「冲瞎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竖起中指。 「赛恁娘是在不爽啥?那个脸是要摆给谁看!」故意脱掉上衣的剌青男咆哮。 我叹气,看着阿菁。 西瓜叹气,看着阿菁。 森弘叹气,看着阿菁。 肥仔龙没有叹气,他还在吐,但也看着阿菁。 也许平常我们很怕这种屌儿啷铛的坏飙仔,但我们刚刚才见识过真正的危险人物,现在可没心情跟他们耗。每一秒都非常珍贵! 阿菁拿起警枪,对空扣下扳机。 碰! 「听好了,我是警察,现在要征用你们的轿车追捕犯人!」 阿菁这毫无迟疑的一枪,将那四个死飙仔吓得立刻趴在地上,连屁也不敢放。 「全都留在原地等警察来!清不清楚!」阿菁又开了一枪。 这一枪连做好准备的我,也心悸了一下。 「清楚、清楚!」四个飙仔赶紧说。 白色BM车子上的钥匙还插着,西瓜直接开门坐进驾驶座。 阿菁坐在副座,我跟森弘则坐在后面。 「肥仔龙,你开西瓜的车跟上!」我一脚将也想上车的肥仔龙踢出去。 「为什么?」肥仔龙问归问,还是乖乖上了西瓜的小VISO。 两台车一前一后发动,再度往前冲出。 目标:黑色奔驰。 CHAPTER8 大爆发的青春火焰 夜的西滨公路。 我们的车速很快,一下子就将肥仔龙抛在后面。 「喂,会不会开太快了?」森弘忍不住说道。 「还不够快。」西瓜回答森弘,表情却更像自言自语:「刚刚那一台车就是用这样的速度把我的车甩在后面,他们甚至连我们想追上它都没有感觉。你们坐好,交给我。」 「……我们真的要追上去吗?」森弘这个时候也察觉了不对劲。 幸好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有脑袋。 「都追到这里了。」西瓜简洁有力地回答。 乍听之下有点道理,其实根本就说不通。 正常人会这样追上去吗?对方的手里可是拿着枪的大恶棍啊! 「听好了,刚刚不是一般的抢劫……」阿菁非常认真地分析:「一般抢匪都是很低调地拿开山刀抢完钱就走,就算不遮脸,至少也会戴一顶安全帽。那两个人什么也不掩饰,说动手就动手,太狠了……像是在跑路的兄弟,样子被认出来也不在乎的那种大尾仔。」 「对,一般欠钱的抢匪都骑机车吧,他们还有钱开奔驰。」森弘点点头。 「白痴,那辆车不像歹徒自己的车,感觉是抢来的赃车……」西瓜皱眉。 「说不定他们是很大尾的通缉犯,一路抢车抢钱在逃。」阿菁握着手枪,一边擦着手汗,说:「等一下不要太勉强,让我开枪打爆他们的轮胎就可以闪了,后面赶上的警察自然会处理剩下的事情。」 「嗯,我可是有老婆小孩的,绝对不会太勉强。」西瓜深深吸了口气。 「不过阿菁,你的枪法怎样?」森弘紧张地说。 「不知道……还可以吧。」阿菁的语气听起来也很紧张。 比起讨论对方的身分,我倒是一直在想实际的作战方式。 我一进车,就看到后车座上都是各式各样的烟火,有冲天炮、烟雾弹、水鸳鸯、十二连发金满天、六连发轰天雷、群龙乱舞、菊花盛开、大雷王……光是看名字就觉得威力强大。那群飙仔真是好兴致,今天什么节都没有,却闲到来这个海边小镇测试烟火。 「这个……七彩霓虹大龙炮,听起来很猛。」森弘看着我手上的烟火。 在前座的阿菁看向我。 「如果阿菁没打中轮胎,我们就放烟火弄瞎他们,趁机逃掉。」我说。 「我会打中。」阿菁信誓旦旦保证。 我拿起打火机测试。打火机没问题,等一下只要赌一下烟火从点燃到实际喷出的时间差,成功了,就可以制造出让人眼睛花掉的大爆炸。 「森弘,等一下你拿菊花盛开,我拿七彩霓虹大龙炮。」我分配火力,又说:「这个群龙乱舞听起来也很威,你的菊花盛开用完了就换这个。然后我再弄这个大雷王……」 「等等,要用手捧住朝他们那边射,还是丢在地上?」森弘开始流汗了。 我打开车子上面的天窗,说:「当然是想办法朝他们那边射啊,逼不得已才丢地上……丢地上搞不好还会往我们这边射咧!」 徒手放普通冲天炮是一回事,但用双手施放这种庆典等级的烟火又是另一回事,随便都会把手烧伤。 不过逼不得已的时候自然会生出逼不得已的勇气吧。 「真的假的啊?」森弘看着即将烧伤的双手。 「人生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意义。今天森弘会带铲子去女神的婚礼不是偶然,晚上我们去学校挖洞不是偶然,为了买球员卡跑来线西不是偶然,王教官正好就是卖家也不是偶然,为了追上那一台快得要死的奔驰、路上正好出现一台BM给我们抢也绝对不是偶然啊!现在!这些烟火此时此刻出现在这台车子里,也一定有它的意义!」我胡说八道,希望自己说的的确是真:「你从窗户里面射,我从天窗上面射!两个只要有一个成功就可以!」 我从天窗探出头,伸出双手,想象待会手持烟火的感觉。 现在是逆风,车速又超快,如果要让烟火顺利遮蔽歹徒的视线,一定得开到对方前面、再往后放……在那之前,就要看阿菁的枪法了。 前方。 黑色奔驰的车尾灯终于出现。 对方显然没有刚刚开得那么快,才会被我们追上。 可恶,我的心跳得好快。 「给你两枪的机会,够不够?」西瓜的声音既高亢又急迫。 「我要……射到都没子弹!」阿菁咬牙切齿,按下副座的车窗。 「太任性了吧?」森弘张大嘴。 两台车越来越近,这种不正常的接近法,对方绝对也注意到我们了。 我可以感觉到西瓜的肾上腺急速上升,油门的声浪也越来越满涨。 「……现在后悔还行不行!」森弘鬼叫:「我明天还要上班啊!」 「阿菁!」我在巨大的风切声中大叫:「不要想太多!」 阿菁可不是爱说废话的女生,伸出手,几乎没什么瞄准就往前面开枪。 碰! 枪声划破的瞬间,那种自以为在演警匪追逐戏的幻觉戛然消失。 ……我差点要尿出来。 没打中,那一枪到底打到了哪里我见鬼的什么也没看见。 这一枪让歹徒的车子立刻减速。 但对方可不打算靠边停,而是打算整个撞了过来。 「好啊!来啊!」西瓜也快踩煞车,方向盘一阵我无法描述的乱打。 两台车正好在两线道对换左右位置的时候,对方从摇下的车窗伸出手…… 「小心!」我在天窗上看的很清楚,那只手拿着枪! 轰隆! 我们车前挨了一枪,挡风玻璃整个碎掉,但没有立刻摔掉下来。 「干!」西瓜大叫:「看不清楚了!我要停了!」 阿菁好像在这个时候硬是朝他们开了一枪还是两枪,大叫:「直直开!」 警枪子弹击中宾土的车板,但没能贯穿,更没打爆轮胎。 此时我还卡在天窗上头昏脑胀的时候,一向胆小怕事的森弘自己按下了后面车窗,抱着点燃的「菊花盛开」朝驶在我们旁边的黑色奔驰一阵狂射! 耀眼的大束大束的橘色烟火朝黑色奔驰冲去,浓烟则呛满了我们自己这台车。 对方肯定想不到会被烟火突袭,整个车开始不稳地向外线滑去。 但不知道森弘是因为手整个烧得太痛、还是车速不稳,一不小心将射到一半的菊花盛开脱手而出,摔在路上。 这时我看到让我心脏停止的画面。 一颗头探出对方车顶,拿着枪对着我。 「!」我立刻缩头下车。 砰! 砰! 子弹从我的头发上呼啸而过。 刚刚如果我没有即时把头缩进车子里,我现在已经脑残了。 「会死啦!」森弘尖叫。 「……J我背脊都是冷汗。 不过这个恐怖的景象,却给了我一个相当不正常的灵感。 我像是抓住了什么,大叫:「西瓜,靠近他们!整个侧面撞上去 「白痴啊!他们有枪啊!」西瓜大骂。 「我也有!」 阿菁朝对方又开了一枪,我已经无法注意阿菁到底有没有收获。 对方还是跟我们保持平行。 这个完全不怕我们的嚣张举动,就是想互相开枪直到某一方翻车为止。 「西瓜!撞一次给我就好!」我大叫。 「……」几乎是低着头开车的西瓜没有回答。 「撞一次!」我用脚踢。 「干!」西瓜手中的方向盘做出回应。 「十秒内一定要给我撞到!森弘帮我点火!」我整个脑充血。 西瓜闷不吭声用奇怪的姿势开车,而阿菁整个身体也弯向前面闪子弹。 两台车真的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对方又趁机开了两枪,我可以感觉到车子某个部分被打中了,一种金属碎裂的怪异声响,沉重至极地威吓我们。要撤退,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但西瓜没有停手,继续朝对方横向撞去。 森弘也真的将刚刚点燃的烟火交在我手上。 「西瓜稳住!」 大叫最后这一声后,我憋住呼吸,整颗心跳得疯狂快。 两车即将横向撞上的瞬间,我两只脚踩在椅子上,上半身整个探出天窗。 森弘跟阿菁牢牢抱住了我的脚。 迎着几乎让我眼睛睁不开的风,两台车之间的距离逼近零。 对方手中的枪,又伸出了车窗。 其实,我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青春。 很多毛头小子在变成大人后,老朋友把酒言欢,特别喜欢聊以前在厕所偷偷抽烟被记过、兴致一来就翻墙逃学、没事干就打群架偷东西等等离经叛道的「历史」。越是充满对抗意识的叛逆青春,好像就有趣、越热血。 比起来,我们这几个家伙只是把书读好的那种乖乖牌。 很多人都跟我们一样省零用钱搜集球员卡,很多人都跟我们一样用立可白在书包上涂鸦,很多人都跟我们一样喜欢班上的某个漂亮女生,很多人都跟我们一样会在扫地时间偷偷出校买鸡排,很多人都跟我们一样……明明就普通得要命,却又自命不凡地认为自己的青春相当特别。 那次唯一跟教官杠上的冲突,竟是我们最不凡的回忆。 除此之外,十八岁的我们,真的就是忙着补习,忙着写测验卷。 忙着习惯苦闷跟琐碎的抱怨。 很平凡。太平凡。 不过……幸好在那些平凡苦闷的日子里,我们认识了彼此。 这才没有浪费了那些年。 「陈国星!」阿菁尖叫。 带着绝对疯狂、全无根据的自信,我将即将引爆的七彩霓虹大龙炮丢出。 那条经典的拋物线到底长什么样,我根本毫无印象。 事后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 只记得脑中只有一个白痴念头…… 麦可乔丹,显灵吧! 七彩霓虹大龙炮,就这么扔进了对方打开了的天窗。 CHAPTER9 不能害怕自己不相信的东西 演艺圈里很多人抽烟。 当导演的抽,写剧本的抽,演戏的抽,扛镜头的抽,写歌的抽,唱歌的抽,弹乐器的抽,主持的抽,走秀的抽…… 我没想学过,因为不想让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容易被影响的人。 后来我慢慢知道,有些人抽烟不是戒不掉那股气味,也不是想借着抽烟拖延身体的疲倦感,而是,抽烟的姿势慢慢会变成一种自以为帅的风格瘾。 我原本觉得那种帅都很空洞,直到《海贼王》里的香吉士咬着烟出现…… 现在,在大部分需要很酷的抽烟姿势时,我只是不停咬着瘪掉的吸管。 YES——就是我现在坐在公路路边的姿势。 「这真的是,太扯了。」 我只能这么笑笑,装作一切都是不经意的帅。 「这一切,都是靠我精湛的开车技术。」 西瓜穿着湿了一片的四角内裤坐在我旁边,抽着货真价实的烟。 「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我明天还要上班……等一下还要做笔录……我都已经三十岁了……」 森弘啰哩巴唆地抱怨,好像自动重复倒带的坏掉录音机。 「妈的啦,怎么搞得我什么都错过了一样啊!歧视胖子吗?!」 肥仔龙将生平所学的三字经全骂过一遍,然后逼我们承认他也有功劳。 至于阿菁,她就没有坐在我们旁边加入自我陶醉或碎碎念的阵容了。 因为我们的旁边,倒了一台一百八十度翻转的黑色奔驰。而阿菁正代表我们这些见义勇为的帅男人们,正经八百地跟当地派出所的警察们解释整个事情发生的起承转合。 救护车刚刚开走,在警察的戒护下送走了两个榜上有名的枪击通缉犯。 他们以后在牢里大有精彩的故事可说。 比如……在快要拿枪干掉对方的时候,突然车子天窗被扔进双十国庆等级的烟火,一阵难以言喻的华丽大爆炸后,方向盘失控,车子撞上安全岛,漂亮地在半空中转了半圈才在公路上吱吱吱滑垒。 之类的。 现在已经错过了明天报纸的截稿期限,所以我只能预定后天的各大报头版。这次应该算好事了。 警察在我们「借来」的白色BM上不停拍照,将里面的剩余烟火拍了很多下来,不晓得是当作证物还是警察个人拍照的兴趣。 打开白色BM后车箱,除了更多的烟火,还有更让人大开眼界的东西。 四把开山刀、一捆童军绳、黑色强力胶带、一把改造手枪……我想等一下那四个死飙仔应该有很多故事可以跟警察说。 「怎么地上有那么多烟火盒?」拍照的警察皱眉。 「……不能放吗?」西瓜若无其事地说。 刚刚在等待姗姗来迟的警力驾到之前,时间很难打发。 我们闲到将两个晕死过去的歹徒拖出车外狂揍一顿外,还不顾阿菁的苦苦哀求,硬是在败走的黑色奔驰旁边放了好多超惊人的烟火,庆祝这场大胜利。 「你们怎么那么幼稚?好好等警察来不行吗?」阿菁刚刚是那么说的。 「不行!我刚刚都没放到!」肥仔龙异常坚持,蹲在地上又点了一根大炮。 「幼稚?阿菁你好像没资格说我们。」西瓜用烟屁股点了一大串连发炮。 「陈国星!你是名人,你跟他们说!阿菁气急败坏。 喔喔喔,原来我是名人啊…… 「阿菁,我们不是在约会吗?放烟火也是约会的一部分啊。」 我走过去,拉着阿菁的手一起点烟火。 「吼!」阿菁哀号。 天空亮了,又亮。 亮了又亮。 幸好有阿菁罩着,笔录很顺利,过程也让整个派出所充满了爆笑。 做完笔录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闻风而来的记者将楼下团团包围。 「怎办?」大家看着我。 「等他们撤啊。」我伸了个懒腰。 暂时还不想跟那些媒体打交道,我们躺在派出所的顶楼天台上吹吹风,喝着警察请客的冰啤酒,比起楼下的热闹场面,我们这几个英雄惬意得有点过分。 原本今天晚上要帮大家实现未完的十八岁梦想的,却横生枝节了那么多。 充其量,竟然只有帮森弘买到一张麦可乔丹的签名球员卡。 对啦!还有我跟阿菁的约会、让西瓜开了一分钟的跑车! 顶楼好凉快,啤酒也好凉快。 除了滴酒不沾的森弘狂喝鸟龙茶外,我们每个人都至少喝了两罐啤酒,空啤酒罐散了一地。 约莫半个小时我们什么都没说,只是躺着,各自回忆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穿着楼下警察借给他的运动短裤,西瓜打了电话回家给老婆报平安,说什么刚刚跟我们合力干掉了两个通缉犯、超屌超神奇的。只是这种说词似乎不被老婆采信,给狠狠臭骂了一顿,西瓜只好无奈地挂掉电话。 「是怎样,偶尔当一下英雄也不行?」他很干地说。 「老婆就是老婆啊。」我随便乱附和。 阿菁跟我的手有时牵在一起,有时没有,梦想的约会也接近了尾声。 肥仔龙好像瞬间睡了一下,隆隆的打呼声听起来很催眠。 森弘反复看了乔丹签名球员卡约一万次,我注意到他偷偷在哭。 娘的,害我也有点鼻酸。 「对了,王教官没事吧?」肥仔龙忽然醒了。 「听说王教官没事,在医院观察几个小时就可以回家了。」阿菁转述最新讯息。 「半夜被砍了一刀,真衰。」我说,虽然我其实没什么感觉。 「被砍就被砍了啊,过几天我们包个简单的红包去看王教官,那个时候再打他好了。」西瓜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很鸡巴的事。 「真的假的?」森弘大惊。 「大家聚会总要找个理由吧!」我赞成。 最后,意思意思打一下就成了我们最后讨论的定案。 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手中啤酒又空了一罐。 「刚刚子弹打中挡风玻璃的时候,我的人生在一瞬间跑了一次。」 西瓜拿着冰凉的啤酒压在额头上,慢慢说:「最后的画面,停在,我将脸靠在小祯的大肚子上,小祯慢慢拍拍我的头,说……没关系,我们一定会幸福的……乖乖,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西瓜的人生,就是从那个画面开始,慢慢跟我们分道扬镳的。 冰凉的啤酒在他的额头上冽出一道冷水,顺着西瓜的眼角流了下来。 「……」我深呼吸。 此时胸口无比畅快,好久没有这种「什么都没有背负」的感觉。 「我也是。」我说:「我的人生跑马灯,在我丢出烟火的一瞬间闪了一轮。」 如果那个时候,坐在副座上的飙仔不是好好坐在位子上,而是正从车子天窗探头出来朝我开枪的话,此时此刻的我,大概躺在冰冷的太平问,霸占掉夜间即时新闻好几个小时的特报跑马灯。 「我的人生跑马灯……同一个晚上跑了两次!」森弘全身扭来扭去。 一次是在开山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一次肯定是飞车追逐时的某个瞬间。 真是难为他了。 肥仔龙呆呆看着深蓝的天空,喃喃说:「我没有看到什么人生,妈的。」 「……我也没有。」阿菁幽幽说道:「我的人生精华,现在全都在我的旁边了。」 我们不约而同将头撇向阿菁。 当我们的视线因停留在阿菁的脸上互相碰触的时候,我们又敏感地、迅速地将头撇回。 ……真会说话啊,平常不是牙尖嘴利得很吗? 「喂,西瓜。」 森弘将那张珍贵型让我们几乎丢了性命的球员卡,高高举起。 「冲瞎?」 「我的球员卡买到了,天亮以后就轮到我们押着你去买跑车了。」 「……白痴,跑车怎么能够跟球员卡比?其实我刚刚一听到麦可乔丹的签名卡要削你三万多块,我已经觉得贵爆了,可以让我儿子去上三个月的双语学校了。」西瓜嗤之以鼻。 只是,说归说,西瓜的脸上还是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刚刚你开得很杀,超猛的。」我不禁称赞。 不过我省下了一声谢谢。 谢谢他不顾性命地,给了我一次恰到好处的绝对逼近。 「手感超棒的啊,引擎的感觉好像直接连到我的脚底神经了……妈的,小孩长大后,一定要买一台好好浪费一下钱!」西瓜闭上眼睛。 大概是不想我们看到他真正的表情吧。 有些梦想,纵使永远也没办法实现,纵使光是连说出来都很奢侈。 但如果没有说出来温暖自己一下,就无法获得前进的动力。 「上次我去你家,小祯看起来很幸福。」我说,这倒是真心话。 西瓜沉默半晌,还是得意地笑了:「……谢谢。」 也许,连西瓜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经努力活在另一个梦想里。 肥仔龙高高举起有点不冰了的啤酒,说:「那就敬一下西瓜吧。」 于是我们硬是用躺着的姿势,艰难地灌了一大口啤酒。 「敬肥仔龙——唯一确实达成梦想的男人。」西瓜很不习惯被祝福的感觉,立刻pass给肥仔龙。 「谢谢啦,欢迎大家常常来吃我的鸡排。不过我还有阿菁没追到,今天之后我会好好努力的。」肥仔龙大声说,举酒向天。 阿菁白了我们一眼。 「然后也敬一下……永远的麦可乔丹吧。」我跟着说。 大家又是艰难地灌了一大口啤酒,这次肥仔龙还呛到。 「球员卡买了,NBA我们就没办法帮你了。抱歉啊。」西瓜淡淡嘲讽。 「……谢谢。不过三万六是真的很贵。」森弘科科科地拿着乌龙茶笑道:「轮到敬一下阿菁的枪法吧!要不是阿菁的枪法很烂打不到轮胎,我们也看不到烟火在奔驰里爆炸的经典画面耶。」 阿菁哼哼,却开心地与我们隔空干杯。 「敬陈国星,你的篮球烂到不行,可是最后那一投实在没办法挑剔。」 阿菁啧啧啧:「干杯!」 「干杯!干杯!」 「大家干杯!」 「乌龙茶代酒啊!」 我得意洋洋地接受大家的干杯。 「我认真起来,连我自己都会害怕啊!」 只有这些人整天在叫我陈国星,而不是叫我流星街。 这两个名字都是我自己,两个名字我都很喜欢。 但真正可以跟我一起喜欢陈国星的人,就是这些可以用力巴我头的混蛋。 只有这些人才能代表那些年啊。 「十二年了,陈国星,我们这一群人还是你混得最好。」西瓜开口。 「喔。哈哈。」我是过得很快乐没错……大部分的时间。 「其实你写的第二个梦想,也算是实现了不是吗?」 森弘的语气很直率,说:「你写了那么多首歌,里面又有很多首歌被唱红,很厉害了啊,又常常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这样应该也算是实现梦想了吧?」 我的第二个梦想,我想成为一个可以改变世界的那种人。 那种人应该很强很强,而不是被水果日报跟抄袭高中生连手捅了一刀后,怀忧丧志了好几天的我能比得上的。 「你说的只是公众人物而已,虚有其表的人多的是。那没什么。」 我叹气,却没有叹气时该有的闷:「那些梦想,似乎只属于十二年前的我。当不了就当不了吧,也没什么。」 「至少当年的你,不怕在十年后当众念出梦想的时候会被大家笑。」肥仔龙有点认真地说:「这可是相当不得了的勇气呢。」 我回敬:「你也一样啊,竟然敢那样写阿菁。」 肥仔龙忙说:「不,不一样。我当年是真的满喜欢阿菁的,可是阿菁又不喜欢我,她喜欢你,我看得出来。所以我那样写,应该……应该是当年的我不敢跟阿菁告白,所以才会想,至少十年以后我再怎么不敢,也要当着大家的面把纸条上的字念出来。」 「难怪你字写的那么多,不像平常的你咧。」森弘说。 「……」阿菁似乎偷看了肥仔龙一眼。 那个动作被我发现,阿菁的脸瞬间红了起来。 「阿菁,你会看不起我吗?」肥仔龙慢慢坐了起来,动作有些吃力。 「不会啊。」阿菁想都不想。 「可是,我不像你喜欢的陈国星,我是个没有什么梦想的人。」 肥仔龙嘿嘿地笑着:「我就是喜欢吃鸡排所以干脆就卖鸡排,我的人生一下子就达到满足点了,每次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偷懒啊。」 阿菁也坐了起来。 拿着不晓得还有没有子弹的警枪,阿菁摇摇晃晃地说:「……我自己也没什么大梦想,要说有的话,就是希望你们聚会的时候不要忘了找我一起吧。」 五个人里面有两个人都坐了起来,剩下的三个不知怎地也跟着坐起。 天快亮了。 远方的天际,从深蓝慢慢亮透了一抹清澈的淡紫。 「虽然不爽,不过我同意森弘说的。他妈的我真羡慕你这个白痴,从很久以前你就无视我们这些普通人生存的方式,自以为是地走自己的路,也不怕会不会被饿死。」 西瓜看着我,拿着手中啤酒向我晃一晃:「写歌啊,真有你的!」 其实我很怕饿死啊,只是我比较幸运罢了。 「大家都有各自的才能啊!」我拿手中啤酒去撞西瓜的啤酒。 「什么话?少在这里装谦虚,我们之间就只有你的才能可以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这很猛啊!」肥仔龙用力拍了我一下头:「很猛啊听到了没!」 靠,好痛。 「很猛是很猛,但一个人的才能被放在每一个人都看得到的地方,不可能听得到的都是好听话。」我有感而发,又想起了那些试图想击溃我的人:「很多人……他们都说我过度商业化,已经突破不了以前的自己。」 「你有吗?」西瓜随口。 「……蝙蝠侠说过,他的弱点就是不能被误解。」 我用力捏烂手中的啤酒罐,恨恨说:「他妈的,我可以突破不了自己,但我就是一直想写歌写下去啊!突破不了就不能写吗?我的歌越来越受欢迎,为什么就一定代表我商业化?干!很多人都说我写过最厉害的歌就是我一开始写的那几首,我真搞不懂耶,既然那些歌最厉害,为什么当初那么少人喜欢?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为什么大受欢迎的歌就一定是芭乐歌?为什么我就不能一边喜欢写畸型的怪歌、一边写副歌听过一遍就会唱的芭乐歌?靠!」 这些话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刚刚那些在黑色奔驰里爆炸开来的巨大烟火,一定是撞开了我心里的什么,或毁掉了。什么。 我们一整个晚上都在胡说八道,专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突然这么认真地抱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有点认真过头了。 他们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接不上话吧我想。 「陈国星,你不能害怕你不相信的东西。」 阿菁转头过来,慢慢地说。 「我?害怕?怕虾小?」我皱眉,面露不层。 当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说害怕,不管是不是事实,都想奋力挣扎一下。 「你在怕。」阿菁锲而不舍。 「怕虾小啊?怕我写的歌不再受欢迎了吗?我以前有长达五年的时间写的每一首歌都卖不出去,只是干放在网络上让人免费下载,我以前不怕,凭什么现在我要怕?」我有点动怒了。 阿菁静静地看着我,说:「你不是怕你写的歌不受欢迎了,你是怕被说,因为你不想孤独,所以只想拚命写一些听起来就是会受欢迎的歌。」 我愣了一下。 阿菁倒是说到了,我更不可能跟别人说出来的想法。 那些想法连我自己都只敢偶尔……很偶尔地想一次。 想太多,心情就会很差。 「我不知道曲子有多难写,也听不出来怎样叫突破,但我知道,一个默默无名的人在地下道里彻夜弹着吉他给空气听,很酷,但一个知名歌手在小巨蛋弹吉他唱歌给一万个人听,看起来绝对不会比较逊喔。」 阿菁慢慢斜着脸,嘴角露出微微的笑:「如果大受欢迎的人反而要羡慕不被任何人期待的人,那不是很扭曲吗?」 「……」 「陈国星,你不能因为你很受欢迎,就害怕你从此以后都无法拥有孤独。被很多人喜欢,当然是一种幸运啊,当然很好啊!你想想,有多少孤独的人想跟你一样拥抱世界,却办不到……所以你不能随便背对着它,不能随便讨厌你的幸运!」 阿菁手中的啤酒轻轻递过来,跟我的敲敲。 她喝了好一大口,眉毛都挤在一起。 「嗯。」 我吞了一大口啤酒,也吞下阿菁所说的话,装出认真思考的样子。 大概是喝太多罐酒了,说实话刚刚那些东西我听不是很懂,也不晓得阿菁到底是去哪里背来的超级台词,乍听之下说得乱有道理,可是又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 但要我露出听不懂的表情,我又整个办不到……可恶,我好像输了。 「阿菁,你说的我都听不懂。」肥仔龙举手:「是在暗示我追你吗?」 「差很多好不好!」 阿菁瞪了肥仔龙一眼,大声说道:「你敢追我就试试看!我开枪打你喔!身分证!驾照!健保卡!」 森弘、西瓜跟我都哈哈大笑起来。 OK啦。 即使我还是没有得到解答。 但我得到了力量。 很多很多继续往前进的力量。 超爽的今天……不,昨天。 从森弘带着一把铲子去于筱薇的婚礼开始,就注定了此时此刻的大笑。 够了。 「走吧!去吃早餐吧,我好饿。」我站了起来。 「我早就饿死了。」肥仔龙迫不及待跟着拍拍屁股站起来。 在破晓的阳光下,我们将空啤酒罐叮叮咚咚踢在一起踩扁,踩扁,伸展累了一夜的筋骨。 远方天际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闷响, 我抬头,大家也自然而然抬起头来。 一架飞机从我们的头顶慢慢划过。 记得,于筱薇跟那个男人今天就要启程去渡蜜月吧。 也许就在这一架飞机上? 「于筱薇!再见!喔喔喔喔喔!」我一阵莫名的激动,对着天空大喊。 「女神!再见!再见!」肥仔龙非常配合地一起对空大喊。 「于筱薇女神!我的青春啊!」森弘高举球员卡,非常用力挥手。 「……白痴,都嫁别人了还叫什么女神。再见。」西瓜踩扁了一个空罐。 不过,我们这次的举动并没互让阿菁皱起眉头。 我好奇地看了阿菁一眼。 明明我刚刚带头喊叫的动作,就是带着让阿菁吃醋的意味啊,怎么…… 「于筱薇再怎么被你们喜欢,也飞走了。飞走了啦!别忘了今天晚上跟你们一起开枪抓坏人的,只有我!于筱薇很快就会被你们忘记了好不好!」 阿菁哼哼地笑。 脸上的笑容臭屁得、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守死我的那个马尾女孩。 昨晚的巧合太多了,不过好像还欠一个。 正当我们走出派出所,走向西瓜的小VISO时,我的手机响起。 号码显示,是杨泽于。 「喂?干嘛啊?」 我暗暗感到好笑,立刻将手机功能切到扩音,让大家都听清楚。 「陈国星,我杨泽于啦!」电话那头有点吵,熙熙攘攘很多人的感觉。 「你打来的时间点真妙啊,你一定不能想象我们趁你不在都做了什么?」 「告诉你,你错过了太多事情啊!」肥仔龙大言不惭地在旁边笑着。 「啊?刚刚那是谁?肥仔龙吗?」杨泽于的声音顿了一下。 「有话快说啦。」 「先跟你说我人在洛杉矶机场,已经买到候补座位,再过十二个小时我就回台湾了。我警告你们喔,一定要等我回去找你们,你们才可以去挖那个洞,知不知道啊!」 我差点笑了出来。 大家在旁边一起听手机,也都忍得快崩溃了。 「……喔喔,了解了解。那是一定的啊,少了你就不算好兄弟了嘛。」 「对了,你刚刚说什么,趁我不在都做了什么啊?」 「没啦,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跟你说我报告真的赶不完了,等一下在飞机上还要用笔电写。我回台湾以后就要立刻再飞回美国,你们开车到桃园机场来载我,我们直接冲去学校挖一挖,知不知道?」 「是,可以啊。」我快笑死了,非常压抑地说:「不过,你练好了没啊?」 「……没时间练啦。」 杨泽于现在的表情,肯定很不耐烦。 「等一下上飞机,还有十二个小时,分一点时间请空姐教你啦。哈哈!」 我挂掉手机,所有人都笑到飙出眼泪。 「那……等他回来应该是晚上了吧?」西瓜哈哈大笑说:「我再跟我老婆请一个晚上的假吧!我真想看看那个书虫的表情啊!」 刚刚够了。 马上又不够了。 天完全亮了,唯一没喝酒只喝乌龙茶的森弘载我们回学校拿自己的车,途中我们不顾森弘地呼呼大睡,完全不理驾驶孤单心情的感觉真爽。 之后,阿菁开警车回去正常值勤,西瓜跟森弘回家后洗了澡,几乎又立刻出门上班。我回家睡觉补眠……职业选择上的好处啊。 晚上十点半,我们又出现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 比前晚的阵容又多了一个人,愤恨难消的杨泽于。 不过铲子还是只有一把。 这次重回案发现场,全是杨泽于异常坚持、在近乎挟持我们友情的状态下逼我们偷偷翻墙进校的结果。 虽然我们已经在接机的时候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不过特地回台湾参加挖洞仪式的杨泽于完全不理会,就只是歇斯底里地大叫,要我们还他一个正义。 「正义?啊?」我们的脖子同一时间歪掉。 「给我回去!立刻!马上!Right Now!」杨泽于真的生气了。 是是是。 立刻,马上,还Right Now咧。 大树下,我们卷起袖子轮流铲土。 同样位置前晚才挖过一次,土质松松软软的,让今天的开挖格外顺利。 洞挖好了,汗也擦了,被杨泽于骂也骂过了。 在从机场开来的途中,我们已经想好了现在要干嘛。 「喏。」我撕开一张纸,分成六等份。 各自找角落,用原子笔在纸上刻下十年内一定要完成的梦想。 对十年后的自己更新的期许,更新的想象。 「不是尽力,是一定要做到。」 我说,第一个将折好的纸片塞进登山水壶。 「我是绝对没问题的啦,哈哈,十年后又要独赢了我。」 肥仔龙趾高气昂,将纸片用力塞进。 「啧啧啧,啧啧啧。嘻嘻。」 阿菁神秘地憋笑着,快速丢进纸片。 「你们这些白痴,看到十年后的我不要太惊讶啊。」 西瓜竟然在冷笑,将纸片轻蔑地揉成一团塞进。 「神秘兮兮的,真想立刻就知道你们写了什么。」 森弘小心翼翼将折好的纸片放进去。 「听好了,十年后你们要是敢再丢下我一个人……」 杨泽于恨恨不已,最后一个丢进纸条,用力栓紧水壶盖。 「知道了啦!」我们五人不耐烦地大叫。 水壶轻轻放在时光洞穴里,接受我们最后的凝视。 十年后的我们又将挖开这里,展开新的冒险。 在这十年间,我们还有好多的快乐要拥有,好多的困难得战斗。 好多人要相遇,好多人要道别,好多人会帮我们,好多人会婊我们。 好多泪要流,好多笑要笑。 不管遇到什么挫折,只要想起那天晚上登峰造极的烟火,什么都不怕了。 十年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现在还可以再决定一次。 「准备好了吗?」 大家面面相觑,叹气,然后点点头。 阿菁拉开保险,我们慢慢拉下拉链。 ——接下来就是限制级的画面啦! 第一个梦想,我想拍一部电影,一部纪念我们美好青春的电影。 第二个梦想,我不想再害怕我不相信的东西,世界很大,我要持续改变它。 第三个梦想,是最重要的梦想,我想在十年后带着大家回来挖洞,对,我就是想成为这种人。 把大家聚在一起的那种人! 流星街2008 后记 不是不想长大,是我的青春太棒 高中毕业那年暑假,我十八岁。 那年的夏天很热,热到让人发疯。 我跟着几个持续不断在我生命里作祟的臭朋友,一起到了超级热的澎湖。 永远记得第一天晚上,我们骑着租来的摩托车在海边跑来跑去,想做一点「很青春的事」,却没什么天份,只是迎风瞎晃。 我提议不如迎着海风喝个啤酒吧,这样很有大人的感觉。 一伙人于是兴致高昂地拿着身分证跑去便利商店,各自买酒。 「买什么酒好?」姑讨呆呆地着很陌生的饮料柜前。 「……嗯嗯。」我装模作样地看着不同品牌的啤酒,做出在考虑的样子。 「柯景腾,你平常都喝哪一种啊?」勃起一副很有研究的表情。 「我啊,海尼根啊。」我唬烂。 「海尼根不错啊。」杀人王打开饮料柜,径自拿了一罐。 于是我们几个人都用非常酷的无表情姿态,各自都拿了一罐海尼根去付帐。 之后大家兴冲冲骑车到码头,找了一个很酷的海堤坐下,打开啤酒大喊干杯。 我嘿嘿嘿灌了一大口!!赛咧,啤酒好臭好难喝啊! 原来所谓当大人,就是要假装很好喝的样子去喝这么难喝的东西啊? 「还……还不错。」我微笑。 「今天一定要喝醉!」P19哈哈笑。 「来来来,干了啦!」杀人王大叫。 所有人嚷着要干,却都慢慢地喝,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过了半小时,谁也没喝完。 倒是剩在罐里的啤酒没有气泡,越来越难喝。 我到底是最诚实的人,拿着还沉甸甸的半满啤酒,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 「干,其实啤酒一点也不好喝!」 我用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种终于爆发的解脱。 然后我将啤酒反手一倒,通通倒进海里。 「……也是,好像没有想象中好喝。」勃起淡淡地说,跟着将剩酒倒进海里。 「太苦了。下次换一种牌子的吧。」姑讨也悻悻地反转手中啤酒。 一个接一个,大家都将属于大人的啤酒倒进台湾海峡。 然后买可乐跟麦香红茶回旅馆狂欢。 我觉得我们很可爱。 在我们最青春洋溢的时候,最爱追逐属于大人的一切。 后来不知不觉,我们在各自精彩糜烂的大学生活里,养出一身好酒量。 等到我们越来越大,有人结婚了,有人生小孩了,有人还生了两个小孩了,有人干他妈的上《苹果》头版了,不再年少轻狂的我们却开始逆向狂奔,想要向老天乞讨回一点青春的感觉。 可以逆转吗? 不能。 但我们躺在线西海边,一个个用胯下夹住冲天炮往天空发射的画面,让我觉得,偶尔硬是要跟自己证明自己「还可以过得很疯狂」的那种挣扎滋味,真不错。尤其那天晚上勃起干脆用嘴巴放冲天炮,超猛,完全就是嘴炮仙人的风范。 我们都彻底败给了勃起,他最幼稚,所以最赢。 两千零八年,我顺利抵达三十岁的垒包。 三十岁了,好像跟青春没什么关系了,然而我却一点也没有三十岁的自觉。 我一直很任性的活着。 每次接到喜帖,看着那些跟我一起疯狂过的好朋友一个个结婚、在人生横冲直撞的轨迹中被迫稳定下来,都觉得那样的人生跟自己无关,我还是很适合现在的状态,不想改变。 想熬夜就熬夜。 想连续狂写几天小说就狂写几天。 想藉取材的鸟理由出国放风就出国放风。 想找人打麻将就找人打麻将。 想不刮胡子就不刮胡子。 想不穿内裤就不穿内裤。 想只穿内裤就只穿内裤…… 想打就打啊! 常常周末我跟我的死党仆人们一起打麻将,一边聊着好久没去哪里玩、是不是要一起向各自的公司请假去做个短暂旅行时,就会出现以下的鸡巴对话。 「我想请礼拜五的假,然后连着五、六、日玩三天。」阿和:「五筒。」 「吃。礼拜五人也很多啊,不如请礼拜一,去玩六、日、一三天吧!」老曹:「发。」 「我投六、日、一这三天一票,因为我在图书馆上班,正常来讲礼拜六都没放啊,要是决定五、六、日的话我就要连请两天了耶。柯景腾,你呢?」该边。 「……我都可以。」我漫不在乎地说:「自摸。」 然后大家都会对我投以憎恨的眼神,让我爽得要命。 有一度,我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我没有结婚,所以不会有「另一个人」来强制改变我随性的生活。在这个想法底下,我是不是该畏惧婚姻?因为结了婚我就无法随心所欲、过我一个人才能过的快乐人生? 但刻意抵制结婚,我肯定会错过很多只有结了婚、才能体验到的幸福生活。 怎办? 总不能说「幸福是创作的坟墓」,我就死不结婚吧? 我这种笨蛋也想得到幸福不可以吗! 后来我想起一件事,我才逐渐释怀。 因为随时随地都想写小说,所以我得背着笔记型计算机到处跑。 过去八年来我一共换了十几个计算机背包,看到更酷更帅的、或垫肩更软更厚的、或靠背的泡绵更扎实的,我毫不犹豫就换。 换换换换换换换换,没在管上一个背包到底用了多久,有的我甚至还没发现夹层里的密袋就被我遗弃,放在衣柜的最上层。 那时我常常误以为,自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还有点羞愧。 直到前一阵子,我不经意发觉到我现在正在用的计算机背包,已经用了快三年,我才震惊自己怎么会守着同一个背包那么久! 明明它的空间不是最大,但刚刚好。 明明它的夹层不是最多,但刚刚好。 明明它的样子不是最帅,但刚刚好。 明明它的外表已经出现破损风霜,但……我喜欢它一路陪我的痕迹。 谢谢它坚强的存在,让我对自己有了全新的想法!其实在遇到这个背包之前,我只是遇不到命中注定的背包罢了,才会没定性地一直换一直换。 也许最后的这个背包对其他人来说充满各式各样的缺点,但它完全属于我。 就够了。 人生啊…… 如果遇到了「那个女孩」,到时候我的人生被「强制往前推进」也不错吧。 在那之前,我只要愉快地等待,快乐地放肆就行了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