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 BOOK 1》 第一章 青豆 不要被外表骗了 计程车的收音机,正播放著FM电台的古典音乐节目。曲子是杨纳切克作曲的小交响曲『SINFONIEttA 』。在被卷入塞车阵的计程车裡听这音乐实在很难说适合。司机看来也没有特别热心地听那音乐的样子。中年司机,简直像站在船头观察不祥海潮浪势的老练渔夫那样,只能闭口眺望著前方整排不断的汽车行列。青豆深深靠在后座,轻轻闭上眼睛听著音乐。 一听到杨纳切克的『SINFONIEttA 』开头部分,就能说出这是杨纳切克的『SINFONIEttA 』的人,世间到底有几个?可能介於「非常少」和「几乎没有」的中间。但青豆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能。 杨纳切克於一九二六年创作这首小型交响曲。开头部分的主题,本来是為了当一个运动会的开场鼓号曲而作的。青豆想像著一九二六年的捷克共和国。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好不容易才从哈布斯皇室长久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人们在咖啡厅喝著Pilsen啤酒,製造著冷酷而现实的机关枪,品尝著造访中欧的短暂和平滋味。弗朗茨?卡夫卡於两年前怀才不遇地去世。不久后希特勒将从不知哪里出现,将这小巧美丽的国家转眼併吞,当时没有一个人料想得到。歷史对人类所显示的最重要命题可能是「未来的事,当时谁也料不到」。青豆一面听著音乐,一面想像吹过波西米亚平原悠閒的风,一面寻思著歷史的种种。 一九二六年大正天皇驾崩,年号改為昭和。日本即将进入一个黑暗而可厌的时代。现代主义和民主主义的短暂间奏曲结束,义大利法西斯主义开始兴起。 歷史和运动,都是青豆所喜欢的东西之一。她虽然很少看小说,但和歷史有关的书却看了很多。她喜欢歷史,在於所有的事实基本上都和特定年号和场所相连。记忆歷史的年号,对她来说并不太难。即使不勉强记忆数字,只要掌握各种事情发生时的前后左右关系,年号就会自动浮现出来。青豆初中和高中时,歷史考试经常拿到班上的最高分。每次看到有人说不擅长记忆歷史年号时,青豆就觉得不可思议。為什麼那麼简单的事都不会呢? 青豆是她的本姓。父亲这方的祖父,出身福岛县,在那山中的小乡或小村,据说实际上有几个姓青豆的人。不过她还没有实际去过。青豆出生前,父亲就和老家断绝关系。母亲方面也一样。所以青豆从来没见过祖父母。她几乎没有旅行,不过偶尔有机会时,总会习惯地翻开饭店备用的电话簿,查查看有没有姓青豆的人。不过,在她所造访过的任何都市、任何乡镇,都从来没有见过姓青豆的人。每次她都觉得自己好像单独被丢入大海原裡的孤独漂流者一样。 要说自己姓什麼都觉得麻烦。每次说出口,对方一定以奇怪的眼光,或怀疑的眼神看她的脸。青豆小姐?是的。写成青色的豆子。读成青豆。在公司上班时,不得不用名片,所以麻烦事特别多。递出名片时,对方会凝视片刻。简直像突然收到不幸的信那样。在电话上报出姓,有时对方会咯咯笑出来。在政府机构或医院候诊室被叫到名字时,大家都抬起头看她。看看姓「青豆」的人到底长成什麼样的脸。 有时有人叫错成「毛豆」。有时被叫成「蚕豆」。这时就要更正「不是,不是毛豆(蚕豆),是青豆。虽然很像」。於是对方会一面苦笑一面道歉。或说「哦,真是稀奇的姓啊」。在三十年的人生裡,不知听过多少次同样的说法了。不知道被人家开过多少次玩笑。如果生来不是姓这个,我的人生或许不是这样。例如姓佐藤、田中、铃木,那样普遍的姓,我可能可以度过比较轻鬆的人生,以比较宽容的眼光看待这个世间。也不一定。 青豆闭上眼睛,侧耳倾听著音乐。管乐器齐奏的美丽声响传入脑中。然后忽然想起一件事。以计程车的收音机来说音质未免太好了。虽然可以说是以较小音量播放的,声音却有深度,可以清楚听出倍音。她睁开眼睛倾身向前,看看埋在仪表板裡的汽车音响。漆黑的机器,晶莹闪亮发出自豪的光泽。虽然看不出厂牌名称,但可以一眼看出是高级品。附有很多按钮,绿色数字高尚地浮现在仪表板上。可能是high-end高阶机型。一般的计程车行应该不会在车上装这麼气派的音响设备。 青豆重新环视车内一圈。上车后一直在想事情因此没留意,不过这怎麼看都不是普通的计程车。内部装潢质感好,椅子坐起来感觉非常舒服。更重要的是车内安静。隔音性能优越,外部的声音几乎进不来。简直就像装了隔音设备的录音室一样。大概是私人计程车。私人计程车的司机中,有人不惜在车上花钱。她只移动眼睛寻找计程车的登记证,但没找到。不过不像是无照的违法计程车。附有正规计程仪表,正确标出车费。正显示2050圆车费。但却看不到登记司机姓名的登记证。 「很好的车子啊。非常安静。」青豆朝司机背后开口说。「这是什麼车?」 「tOYOtA的CRON Royal Saloon」司机简洁地回答。 「音乐可以听得很清楚。」 「这车子很安静。就因為这样所以才选这车的。尤其在隔音方面,tOYOtA拥有世界屈指可数的优越技术。」 青豆点点头,重新靠回椅背上。司机的说法中有什麼引起她的注意。经常把重要事情保留一件没说似的说法。例如(只是举例)对tOYOtA车的隔音没话说,但关於其他的什麼却有问题似的。而且说完之后,留下一点意犹未尽的小小沉默。车内狭小的空间裡,那就像迷你的虚构的云般孤伶伶地飘浮著。因此青豆的心情开始有点无法镇定。 「确实安静。」她像要赶开那云似地开始说。「而且音响设备好像也相当高级的样子」。 「买的时候,需要果断。」 司机以像退役的参谋谈起过去的战役时般的口气说。「不过像这样在车上要度过很长时间,所以希望能尽量听美好的声音,而且--」 青豆等著话继续说。但没有下文了。她再度闭上眼睛,侧耳倾听音乐。杨纳切克私底下是个什麼样的人,青豆不知道。不管怎麼样,他一定没想到自己所作的曲子会在一九八四年的东京,在非常塞车的首都高速公路上,tOYOtA CRON Royal Saloon的安静车内,被什麼人听到吧。 但她為什麼立刻就知道那音乐是杨纳切克的小交响曲『SINFONIEttA』呢?青豆觉得很不可思议。而且,我為什麼知道那是一九二六年作曲的呢?她并没有特别迷古典音乐。也没有对杨纳切克有什麼个人的回忆。然而从听到那音乐的开头第一节的瞬间开始,她脑子裡就反射地浮现各种知识来。就像从开著的窗口飞进一群鸟到房间裡那样。而且,那音乐带给青豆,类似扭转的奇怪感觉。其中并没有痛或不快的感觉。只觉得身体的所有组成好像一点一点被物理性地扭转绞紧似的。青豆不明白為什麼。是『SINFONIEttA』这音乐带给我这不可解的感觉吗? 「杨纳切克。」青豆半无意识地开口。说出之后,才想到别说比较好。 「什麼?」 「杨纳切克。这音乐的作曲者。」 「不知道。」 「捷克的作曲家。」青豆说。 「哦。」司机很佩服似地说。 「这是私人计程车吗?」青豆為了改变话题而问。 「是的。」司机说。而且停顿一下。「我是个人在做。这是第二辆车。」 「椅子坐起来非常舒服。」 「谢谢。对了小姐」司机稍微转过头朝这边说。「您是不是赶时间?」 「我跟人约在涩谷。所以请您走首都高。」 「约几点?」 「四点半。」青豆说。 「现在三点四十五分。这样来不及了。」 「塞车这麼严重吗?」 「前面大概有事故。这不是普通的塞。因為从刚才开始几乎没有前进。」 為什麼这位司机不听交通路况广播呢?青豆觉得好奇怪。高速公路陷入毁灭性的塞车状态,被阻挡在这裡。通常的计程车司机,应该会转到专用频道听路况情报的。 「不听路况报导,也知道是这样吗?」青豆问。 「交通路况报导不可靠。」司机以略带空虚的声音说。「那种东西,有一半是说谎。道路公团只播对自己方便的情报。现在真的发生什麼事情,只能靠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头脑判断。」 「於是依你判断,这塞车不能简单解除吗?」 「暂时还不行。」司机安静地点头一面说。「可以保证。一旦变成这样塞,首都高就成了地狱。您的约会有重要事情吗?」 青豆想一想。「嗯,非常重要。因為是跟客户约的。」 「这就伤脑筋了。没办法,不过来不及了。」 司机这样说,好像要鬆开肩膀的痠痛似的轻轻摇几次头。脖子后面的皱纹像太古的生物般动著。无意间看著那样的动作时,青豆忽然想起肩包底下放著的尖锐物体的事。手掌微微冒著汗。 「那,怎麼办才好呢?」 「没办法。这裡是首都高速公路,到下一个出口為止没办法。如果是一般道路的话,还可以在这裡下车,从最近的车站搭电车。」 「下一个出口?」 「池尻,不过要到那里可能天都黑了。」 天黑?青豆想像自己天黑以前被关在这辆计程车裡的情况。杨纳切克的音乐还在继续。附有弱音器的弦乐器似乎要抚慰高昂的情绪般,浮出前面来。刚才绞紧的感觉现在已经收敛多了。那到底是甚麼? 青豆在砧附近招了计程车,从用贺上了首都高速道路三号线。刚开始车流还顺畅。但快到三轩茶屋时忽然开始塞车,终於变成几乎动弹不得。下行线车还顺畅地流动著。只有上行线却悲剧性地停滞著。要是平常过了下午三点,三号线的上行方向是不会塞车的时间带。所以青豆才会指示司机上首都高速。 「高速公路并不会加收时间费。」司机对著镜子说。「所以不用担心车费。不过小姐赶不上约会时间一定很伤脑筋吧?」 「当然伤脑筋,可是也没办法吧?」 司机在镜子裡瞄了青豆一眼。他戴著浅色太阳眼镜。从光线的情况,青豆无法看出对方的表情。 「不过,方法倒不是完全没有。虽然是有点勉强的非常手段,不过也可以从 这裡搭电车到涩谷。」 「非常手段?」 「不太能公然说的方法。」 青豆什麼也没说。瞇细了眼睛等他继续说。 「你看,前面不是有一个车辆暂时停靠的空间吗?」司机指著前方说。「立著Esso大看板的那一带。」 青豆凝神注视,在二车道的道路左侧,看得见设有為了供故障车临时停放的空间。因為首都高速道路没有路肩,因此有好些地方设有这样的紧急避难场所。有设非常用电话的黄色箱子,可以联络高速公路事务所。那个空间现在没停任何一辆车。隔著对向车道的大楼屋顶有一面巨大的Esso石油的广告看板。笑嘻嘻的老虎手上拿著加油的油管。 「老实说,那裡有下到地面的阶梯。发生火灾或地震时,驾驶者可以捨弃车子从那裡下到地面。平常有修补道路的作业员在使用。从那阶梯下去,附近有东急线的车站。从那裡上车,转眼就到涩谷。」 「我不知道首都高竟然有太平梯。」青豆说。 「一般几乎都不知道。」 「可是没有紧急事态,擅自使用那阶梯,会不会成问题?」 司机稍微顿一下。「不知道会怎麼样。我也不清楚道路公团的详细规定。不过既然不会给谁添麻烦,应该不会追究吧。那样的地方,大概没有人在一一看守。道路公团虽然到处都有很多职员,但以实际能动的人却非常少出了名的。」 「是什麼样的阶梯?」 「这个嘛,类似火灾用的非常阶梯。旧大楼后面常常附有的那种,有没有?并不危险。高度虽然有大楼三层楼左右,不过很平常地下得去。入口地方虽然设有栅栏,但并不高,只要有心并不难翻越过去。」 「司机先生有没有用过那阶梯?」 没有回答。司机只在镜子裡淡淡地微笑。可以做各种解释的微笑。 「全看客人的意思。」司机指尖配合著音乐在方向盘上轻轻敲著一面说。「您要坐在这裡一面听著音质美好的音乐,一面悠閒地等候,我也一点都没关系。因為怎麼努力都没办法到任何地方,所以到这的地步,只好彼此觉悟。不过我是说如果有紧急事情的话,这样的非常手段也不是没有。」 青豆轻轻皱起眉头,看一下手表,然后抬起头眺望一下周围的车子。右侧有一辆薄薄蒙上一层白色灰尘的黑色三菱PAJERO。助手席坐著一个年轻人开著窗,无聊地抽著淤。头髮长长、晒得黑黑、穿著胭脂色风衣。行李室裡堆著几片脏兮兮用旧的衝浪板。前面停著一辆SAAB900。贴了反光纸的玻璃窗紧紧关闭著,从外面看不到裡面坐的是什麼样的人。打蜡打得非常漂亮。如果经过那裡可能可以从车体反映自己的脸。 青豆所坐的计程车前面,是一辆后缓衝板凹陷的练马区车号的红色SUZUKI ALtO。年轻的母亲握著方向盘。小孩无聊地站在椅子上动来动去。母亲以不耐烦的表情告诫孩子。母亲嘴巴的动作透过玻璃窗可以读出来。这光景和十分鐘前一样。在这十分鐘裡,车子可能移动不到十公尺。 青豆一直在动著脑筋。把各种要素,依优先顺位在脑子裡整理。到结论出来為止并没有花时间。杨纳切克的音乐,也像很配合似的正要进入最后乐章。 青豆从肩带皮包拿出小型雷朋太阳眼镜戴上。然后从钱包拿出三张千元钞票递给司机。 「我在这裡下车。因為不能迟到。」她说。 司机点点头,收下钱。「要收据吗?」 「不用了。也不用找钱。」 「那就谢谢了。」司机说。「风好像很强,所以请注意。脚不要打滑噢。」 「我会小心。」青豆说。 「还有」司机朝向后视镜说。「请记住一点,事情跟表面看到的不一样。」 事情跟表面看到的不一样,青豆在脑子裡重复那句话。然后轻轻皱一下眉。「这是什麼意思?」 司机一面选著用语说。「也就是说,现在开始您要做的是不寻常的事。不是吗?大白天的走下首都高速道路的太平梯,普通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尤其女性是不会这样做的。」 「说得也是。」青豆说。 「那麼,做了这种事之后,日常的风景,怎麼说呢,看起来可能会跟平常有点不一样了。我也有这种经验。不过不要被外表骗了。所谓现实经常只有一个。」 青豆想了一下司机说的话。在想著之间,杨纳切克的音乐已经结束,听眾间不容髮地开始鼓掌。偶尔也听得见安可的呼声。眼前浮现指挥者露出微笑,朝向站起来的观眾低头鞠躬了好几次的光景。他抬起头,举起手,和团长握手,转向后面,举起双手赞赏管弦乐团的团员,转向前面再一次深深鞠躬。长久听著录音的鼓掌声时,渐渐听起来不像鼓掌声。感觉好像在倾听著没完没了的火星沙风暴似的。 「现实经常只有一个。」好像在书本重要的一节上画底线似的,司机慢慢重复一次。 「当然。」青豆说。没错。一个物体,一个时间,只能在一个场所。爱因斯坦证明过。现实这东西毕竟是冷彻的、毕竟是孤独的。 青豆指著汽车音响。「声音非常好。」 司机点点头。「你说作曲家叫什麼来的?」 「杨纳切克。」 「杨纳切克。」司机反覆一次。好像在背诵重要约定语似的。然后拉起开关打开后面的自动门。「小心好走。希望你能赶上约会时间。」 青豆提起大型肩带皮包下了车。下车时收音机的鼓掌声还不停的继续著。她朝十公尺前方紧急避难用空间,沿高速公路边缘小心走。对面车道每次大型卡车通过时,高楼下的路面就摇摇晃晃地摇动。那与其说是摇动不如说更接近波动。好像走在漂浮於大浪上的航空母舰的甲板上那样。 红色SUZUKI ALtO车上的小女孩,从助手席窗户伸出头来,嘴巴大大张开眺望著青豆。然后转向母亲问「妈妈,那个女的,在做甚麼?她要去哪裡?」大声执拗地要求「我也要出去外面走。你看,妈妈,我也要出去。好不好,妈妈。」母亲只是默默摇头。然后对青豆一瞥,投以责备似的眼神。但那是周围发出的唯一声音,眼睛所见的唯一反应。其他驾驶者都只抽著淤,轻轻皱一下眉,对她以毫不犹豫的脚步走在侧壁和车辆之间的姿态,只以看见眩眼东西的眼神追逐著。他们似乎暂时保留判断。就算车子不动,但首都高速道路的路上有人走著也不算是日常会有的事情。要把那以现实的光景当知觉来接受,多少要花一些时间。走著的人是穿迷你短裙高跟鞋的年轻女性,就更不寻常了。 青豆缩紧下顎笔直看準前方,伸直背脊,一面以肌肤感觉著人们的视线,一面以确实的脚步走著。ChARLES JOURDAN栗色鞋跟在路面发出乾脆的声音,风飘动著外套的裙襬。已经进入四月了,风还是冷的,带有粗暴的预感。她在JUNKO ShIMADA岛田顺子薄毛套装上,穿一件浅茶色春装外套,背著黑色肩带皮包。及肩的头髮修剪整齐,整理得很好。完全没有配带装饰品。身高一六八公分,几乎看不到丝毫赘肉,所有肌肉都用心锻练过,不过这从外套上看不出来。 如果从正面仔细观察脸的话,应该知道左右耳的形状和大小都相当不同。左耳比右耳大得多,形状不正。不过因為耳朵经常都藏在头髮下面,所以谁也没注意到。嘴巴笔直地闭成一直线,暗示著无论任何事都不会轻易驯服的性格。狭小的鼻子,有点突出的颊骨,宽额,长而直的眉毛,这些各增一票在在添加了这样的倾向。不过大体上是工整的鸡蛋形脸。就算各有偏好,还是可以称為美女吧。问题是,脸上的表情极端缺乏。紧闭的嘴唇,除非必要很少露出微笑。两眼就像优秀的甲板监视员那样,不懈怠而冷彻。因此,她的脸首先就不会给人留下鲜明印象。很多情况吸引人们注意和关心的,与其说是静止时的面貌好坏,不如表情动态的自然和优雅。 大多的人都无法适当掌握青豆的面貌。眼光一旦移开,已经无法描述她的脸到底是什麼样子。应该算是有个性的脸,但不知怎麼脑子裡却没留下细部特徵的印象。在这层意义上,她就像昆虫的拟态一样。改变顏色和形状潜入背景中,尽可能不显眼,不让人轻易记忆,这才正是青豆所追求的。从小时候开始她就一直这样保护著自己的身体到现在。 然而有甚麼事情皱起眉头时,青豆那冷静的面貌,却戏剧性地大大改变。脸的肌肉各自朝向不同方向极力牵扯,造成左右的歪斜极端强调,到处出现深深的皱纹,眼睛迅速凹入深处,鼻子嘴暴力性地歪斜,下颚扭曲,嘴唇上翻露出白色大牙齿。而且好像固定的繫带断了面具掉落了般,她转眼之间竟然变成完全不同的人。目击者会被这惊人的变貌吓破胆。那是从巨大的无名性跌落意外深渊的惊人跳跃。因此她在陌生人前面,绝对小心注意不随便变脸。她会变脸,只限於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或要威胁讨厌的男人的时候。 到了紧急停车空间时,青豆站定下来环视周围一圈,寻找太平梯。立刻就看到了。正如司机说的那样,阶梯入口有比腰部稍高的铁栅,门扉锁著。穿著迷你窄裙要翻越那铁栅有点麻烦,不过只要不介意别人的眼光,也不是特别难的事。她毫不犹豫地脱下高跟鞋,塞进肩带皮包裡。打赤脚的话丝袜可能会破。不过这种东西到处店裡都买得到。 人们无言地看著她脱下高跟鞋,然后脱下外套的样子。从停在紧前面的黑色tOYOtA CELICA敞开的车窗,传来麦可杰克逊的高亢声音的背景音乐。『Billie Jean』。她感觉自己彷彿站在脱衣舞秀场的舞台上一样。没关系。爱看就尽量看吧。不过今天只到高跟鞋和外套為止。对不起。 青豆把皮包繫紧以免掉落。刚才坐的崭新黑色tOYOtA CRON Royal Saloon看得见一直还在那边。承受著午后的阳光,车前玻璃像镜子般耀眼地闪著光。看不见司机的脸。不过他应该在看著这边。 不要被表面骗了。现实经常只有一个。 青豆大大地吸进一口气,吐出一口气。然后耳边在『Billie Jean』的旋律追逐下一面翻过铁栅。迷你裙高高卷到腰际。管他的,她想。爱看就看吧。看到裙子裡的什麼,也看不透我这个人。而且修长美丽的双腿,是青豆对自己的身体中感觉最有自信的部分。 下到铁栅的另一边时,青豆把裙子拉好,拍拍手上的灰尘,重新穿上外套,皮包斜背在肩上。压紧太阳眼镜的镜框鼻梁。太平梯就在眼前。漆成灰色的铁梯。简单朴素,只追求事务性、机能性的阶梯。并不是為了只穿丝袜打赤脚、穿迷你窄裙的女性升降用而製作的。岛田顺子设计套装时,脑子裡也没有把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的紧急避难用太平梯的升降放在念头裡。大型卡车通过对面车道,造成阶梯摇摇晃晃。风吹过铁梯缝隙发出声音。但总之那裡有阶梯。接下来只要下到地面就行了。 青豆最后回过头,以演讲完毕站在讲台上,接受听眾发问的人那样的姿势,朝著满路大排长龙的汽车,从左至右,然后从右至左巡视一遍。汽车行列从刚才到现在完全没有前进。人们被阻挡在那裡,无所事事,只能盯著她的一举一动。这个女人到底要做什麼?他们满怀疑问。关心和漠不关心,羡慕和轻蔑交错的视线,投注在下到铁栅另一头的青豆身上。他们的感情无法完全转到一侧,就像不安定的秤子那样摇摇摆摆。沉重的沉默笼罩著四周。并没有人举手发问(就算被问起,当然青豆也不打算回答)。人们只是无言地等候著永远不会来访的契机而已。青豆轻轻收起下顎,咬紧下唇,从深绿的太阳眼镜后面品鑑他们一圈。 我是谁,接下来要去什麼地方做什麼?你们一定想像不到。青豆嘴唇不动地这样说。你们被绑在那裡动弹不得,哪裡也去不了。既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但我不一样。我有不能不去做的工作。不能不完成的使命。所以我先走一步了。 青豆最后,很想对在那裡的人乾脆变个脸。不过还是打消了念头。没有閒工夫去做这多餘的事了。一旦变脸之后,要恢复原来的表情还满费事的。 青豆转头背对无言的观眾,脚底一面感觉著铁管无情的冷硬,一面开始以慎重的脚步走下紧急避难用的阶梯。刚刚迎接四月的料峭春风吹动著她的头髮,偶尔露出那形状不正的左侧耳朵。 第二章 天吾 一点不同的创意 天吾最初的记忆是一岁半时的事情。他的母亲脱掉衬衫,解开白色长衬裙的肩带,让不是父亲的男人吸乳头。婴儿床上躺著一个婴儿,那可能就是天吾。他把自己当第三者般眺望著。或者那是他的双胞眙兄弟吗?不,不是。在那裡的应该是一岁半的天吾自己。他凭直觉知道。婴儿闭著眼睛,发出微小的沉睡鼻息。对天吾来说,那是人生最初的记忆。那十秒问的情景,鲜明地烙印在意识的壁上。前所未有后无来者。就像遇到大洪水的街上尖塔那样,记忆只是单独孤立著,探头伸出混浊的水面。 一有机会,天吾就问周围的人,人生想得起来的最初情景是几岁时的事?对很多人来说,是四岁或五岁时的事。再早也只到三岁。没有一个比这更早的例子。孩子对自己周围的情景,某种程度能够以合理性的东西,目击并认识,好像至少要三岁以后。在那之前的阶段,一切情景映在眼裡还只不过是不能理解的混吨状态。世界就像稀薄的粥那样模模糊糊不带骨骼,无从掌握。那在脑子裡无法形成记忆,就从窗外通过了。 不是父亲的男人吸著母亲乳头的情景,到底意味著什么,当然一岁半的幼儿应该无法判断。这很明显。所以如果天吾这记忆是真的,他应该也没有做任何判断,只是让目击的情景原样烙印在视网膜上而已吧。就像照相机只将物体以光和影的混合物,机械性地记录在软片上一样。而且随著意识的成长,才逐渐把那保留固定的映像一点一点加以解析,在那上面赋予意义吧。但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在婴幼儿的脑子裡这样的映像可能保存吗? 或者那只是假的记忆。一切都是他的意识日后在某种目的或企图下,擅自捏造出来的?记忆的捏造!!天吾也充分考虑过这个可能性。而且获得应该不是这样的结论。以捏造的来说,记忆未免太鲜明、太具有说服力了。当场的光线、气味、鼓动,那些实际存在的感觉是压倒性的,不觉得是造假的。而且,假定那情景是实际存在的,很多事情都可以顺利说得通了。无论从理论上、或从感情上。 以时间来说大约十秒鐘,那鲜明的映像没有前兆地就会出现。既没有预兆,没有犹豫。也没有敲门声。在搭电车时,在黑板上写著算式时,在用餐时,在和人面对面谈话时一就像这次这样》,那就会唐突地造访天吾。像无声的海啸那样压倒性地涌来。一留神时,已经挡在他眼前,让他手脚麻痺动弹不得。时间暂时停止流动。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稀薄,让人无法好好呼吸。周围的人和事物,全都化為和自己无关的东西。那液体墙壁将他全身吞噬。可以感觉世界陂关进黑暗中,意识却没有变稀薄。只是轨道的转向点被切换了而已。意识的一部分反而变得更敏锐。不恐怖。但无法睁开眼睛。眼瞼被坚固地封闭起来。周遭的声音也逐渐远离而去。而那熟悉的映像在意识的银幕上映出好几次。身体到处冒出汗来。可以感觉衬衫腋下逐渐湿掉。全身开始轻微颤抖。鼓动加速、加大。 如果是与人同席的场合,天吾会假装晕眩。那是事实,很类似晕眩。只要时间经过一下,一切又会恢复平常。他从口袋拿出手帕,捣著嘴巴安静不动。举起手,向对方示意,没什么,不用担心。有时三十秒就过去,有时持续一分鐘以上。在那之间同样的映像,以录影带為例的话就是在重复播放状态下自动反覆。母亲解开长衬裙的肩带,把变硬的乳头让某个男人吸.她闭上眼睛,深深吐气。微微散发着母乳令人怀念的气味。对婴儿来说嗅觉是最敏锐的器官。嗅觉教给他许多事情。有时候是一切事情。听不到声音:空气化為混沌的液状。听得见的,只有自己柔软的心音而已。 看吧,他们说。只要看这个,他们说。你在这裡,你只能在这裡,哪裡都去不成,他们说。那讯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这次的「发作」持续很长。天吾闭著眼睛,像平常那样用手帕捣著嘴,咬紧牙关。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能等一切都结东之后,看身体疲倦的程度才能判断。这非常消耗体力。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花很久时间才能睁开眼睛。意识想要早一刻觉醒,肌肉和内臟系统却在抗拒。就像搞错季节,比预定时间提早醒来的冬眠动物那样。 「嗨,天吾。」有人从刚才就在呼唤他。那声音好像从横穴的深处模糊地传来。天吾想到那是自己的名字。「怎么了?还是老毛病吗?还好吧?」那声音说。这次听起来稍微近一点。 天吾终於睁开眼,焦点眾起来,看看自己抓著桌子边缘的右手。确定世界还存在并没有分解掉,自己还以自己的身份存在这裡。虽然还有些微麻痺,但在这裡的确实是自己的右手。也有汗的气味。就像在动物园的什么动物栅栏前所闻到的那样,奇怪而粗野的气味。但那毫无疑问,是自己所发出的气味。 喉咙好渴。天吾伸手拿起餐桌上的玻璃杯,一面小心别洒出来一面喝了半杯水。休息一下调整呼吸,然后把剩下的一半喝下。意识逐渐回到原来的地方,身体感觉恢复平常的样子。把变空的玻璃杯放下,用手帕擦擦嘴角。 「不好意思。已经没事了。」他说。然后确认现在面对的人是小松。两个人正在新宿车站附近的喫茶店商谈事情。周围的谈话声听起来也像平常的谈话声了。邻桌坐著的两个人,怀疑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的正看著这边。女服务生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站在近处。或许担心他会不会吐在座位间。天吾抬起脸,朝她微笑,点头。像在示意没问题,不用担心。 「这个,不是什么的发作吧?」小松问。 「不是严重的事。只是像晕眩一样。不好受而已。」天吾说。声音听起来还不像自己的声音。不过已经总算接近了。 「开车的时候发生这种事,大概麻烦就大了。」小松看著天吾的眼睛一面说。 「我不开车。」 「那最好。我有一个对杉树花粉过敏的朋友,开车的时候开始打喷嚏,就那样撞上电线桿。不过天吾,你的情况好像不只是打喷嚏那么简单啊。第一次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呢。不过到了第二次,就稍微习惯了。」 「不好意思。」天吾拿起咖啡杯,喝一口杯中的东西。没什么味道。只是温温的液体通过喉咙而已。 「让他们加水好吗?」小松问。 天吾摇摇头。「不用,没问题。已经恢复了。」 小松从上衣口袋掏出Marlboro烟盒,叼起一根烟,用店裡的火柴点火。然后瞄一眼手表。 「那么,刚才在谈什么呢?」天吾问。必须快点恢复常态才行。 「嗯,我们在谈什么?」小松说著眼睛望向空中,想了一下。或装成想的样子。天吾也分不出差别。 小松的动作和谈吐中有不少演技的成分。「哦,对了,我正要提一个叫深绘里的女孩的事。还有关于《空气蛹》。」 天吾点点头。深绘里和《空气蛹》的事:正要对小松说明.就开始「发作」,话中断了。天吾从皮包拿出一叠原稿的影本,放在桌上。手放在稿子上,确认一下那触感。 「在电话上也简单谈过了,不过这《空气蛹》最大的优点是没有模仿任何人,这点。以新人的作品来说很稀奇,没有想要像谁的部分。」天吾慎重地选著用语说。「确实文章很粗糙没有细修,用语的选择也很稚拙。从名称开始,就把蛹和茧混淆不清。如果刻意挑的话,可能可以挑出很多其他缺陷。不过至少这个故事裡有吸引入的东西。故事整体虽然是幻想性的,但细部描写却出奇的真实。那平衡感非常好。我不知道用原创性或必然性这类用语是不是适当。如果说水準还不到这裡,或许也没错。不过中途一再丢开又断断续续读完时,之后却留下沉静的手感。就算那是不舒服的、难以说明的奇怪感觉也好。」 小松什么也没说,看著天吾的脸。他需要听更多话。 天吾继续说:「我不希望只因文章有稚拙的地方,所以一下子就被初选刷掉。这几年工作下来,读过堆积如山的投稿。与其说读过,或许更接近跳著读过。有写得比较好的作品,也有无可救药似的东西————当然是后者压倒性的多。不过总之看过这么多作品了,再怎么说,这篇《空气蛹》还是第一次觉得好像有感觉。读过后,还想从头再读一次,这也是第一次。」 「哦。」小松说。而且一副没兴趣似地吹著香烟的烟,撇起嘴来。不过从天吾和小松交往不算短的经验来看,却不会轻易被那猛一看的表情所蒙骗。这个男人脸上往往露出和本意无关,或完全相反的表情。所以天吾耐心地等对方开口。 「我也读了喔。」小松暂时搁置一段时间后才说。「接到你的电话,我马上读了稿子。不过,思,实在太差劲了。连个语助词都不会用,搞不清楚文章想说什么。要写小说以前,最好先去重新把文章写法的基础学一学。」 「不过还是读到最后。对吗?」 小松微笑了。好像从平常不开的抽屉深处拉出来似的微笑。「是啊。确实正如你说的。读到最后喔。自己都吓一跳。投稿新人奖的作品我从来没读到最后过。何况部分还重新读。这样一来简直就像几颗行星排成一直线了似的。这点我承认。」 「这表示有什么。不是吗?」 小松把香烟放在胚灰缸,用右手中指摩擦著鼻子旁边。却没回答天吾的追问。 天吾说:「这孩子才十七岁,高中生。只是读小说、写小说的训练不够而已。这次的作品要拿新人奖,或许确实很难。不过却有留到最终决审的价值噢。只要小松先生一个人的想法就有可能对吗?那么一定就有下次的机会了。」 「思。」小松又再低吟一次,嫵聊似地打著呵欠。并喝了一口玻璃杯的水。「嘿,天吾,你好好想一下。让这样粗糙的东西留到最终决审看看。那些评审委员们一定会昏倒噢。说不定会生气。一定不会读到最后的。四个评审委员都是现任作家。大家都很忙。一定只啪啪读最前面两页就乾脆丢开了。说这简直就像小学生的作文嘛。这裡并没有可以磨得出光亮的东西,為什么我要放下身段為她热烈辩护,谁又肯听我的话呢?我一个人的想法就算有力,也会想保留给更有前途展望的人哪。」 「你的意思是,直载了当就刷掉吗?」 「我可没这么说。」小松一面摩擦着鼻子旁一面说。「对这部作品,我倒有个特别的点子。」 「特别的点子?」天吾说。听起来有点不详的意味。 「天吾你说期待下一个作品,」小松说:「我也想期待.花时间珍惜地培养年轻作家。对编辑来说是最大的喜悦。在晴朗的夜空极目眺望,比谁都先发现一颗新星是令人雀跃的事。不过老实说,很难相信这孩子有下一次。我虽然不才,毕竟吃这一行饭二十年了。这期间看过各种作家冒出来又沉下去。所以还看得出有下一次的人和没下一次的人。因此,如果让我说的话,这孩子是没有下一次的。很遗憾,也没有下次的下次。没有下次的下次的下次。首先这种文章,就不是花时间不断钻研就能进步的东西。再怎么期待等待都没办法。只有空等一场。要问為什么吗?因為本人根本没有表现出要来写一篇好文章,或想变得能写出好文章的动机。文章这东西,不是天生具有文才,就是后天拼著老命努力才精通的,二者之一。而这位叫做深绘里的女孩,两者都不是。看得出并不是天才,而且似乎也没有要努力的跡象。不知道為什么。不过看来对写文章本来就没兴趣。想说故事的意志确实有。而且意志好像相当强。这点我承认。那以直接的形式,这样吸引了天吾你,也让我把稿子读到最后。试想起来还真不简单。虽然如此,却没有成為小说家的未来。连臭虫的大便那点大小都没有。虽然好像是在泼你冷水,不过如果要我老实表达意见的话,就是这么回事。」 天吾想了一下,觉得小松说得也有道理。小松毕竟具有身為编辑的直觉。 「不过给她机会总不是坏事吧?」天吾说。 「把她丢到水裡,看她会浮起来还是沉下去。你是这个意思吗?」 「简单说的话。」 「我到目前為止已经做了很多无益的杀生。不想再看更多人溺水了。」 「那么,我的情况又怎么样呢?」 「天吾至少有在努力。」小松选著用语说。「在我看来你没有偷懒。对写文章这种工作也怀著极谦虚的态度。你知道為什么吗?那是因為喜欢写文章。这方面我也给你妤的评价。喜欢写这件事,对于想当作家的人来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资质噢。」 「不过,光有这个还不够。」 「当然。光有这个还不够。一定还要有气特别的什么』才行。至少,要含有某种让我读不透的东西才行。我啊,尤其以小说来讲,对于自己读不透的东西评价最高。对于我能读透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这是当然的对吧!非常单纯的事。」 天吾沉默一下。然后开口。「深绘里所写的东西中,含有小松先生读不透的东西吗?」 「噢。有啊,当然。这孩子拥有某种重要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不过她确实拥有。这点很清楚。你知道,我也知道。那就像无风的下午烧柴所冒的烟那样,谁的眼睛都能明白看到。不过天吾,这孩子所拥有的东西,可能这孩子也应付不了。」 「丢进水裡也没有浮起来的指望。」 「没错。」小松说。 「所以不会让她留到最后决审?」 「正是。」小松说。然后歪著嘴唇,双手交握在桌上。「正因為这个,以我来说也开始不得不慎重选择用语了。」 天吾拿起咖啡杯.望著杯裡留下的东西,然后把杯子放回去。小松先生所说的特别的点子就在这裡浮上来了,对吗?」 小松像是面对得意门生的教师那样瞇细了眼睛。然后慢慢点头。「就是这么回事。」 小松这个人有某种深不可测的地方。他在想什么?感觉到什么?从表情和声音无法简单读出来。而且他本人似乎对让对方坠入五里雾中也相当乐在其中的样子。脑筋确实转得很快。别人的想法与他无关,他是依自己的理论思考事情、下判断的类型。不会做不必要的炫耀,但读大量的书,对分歧的各方面都拥有绵密的知识。不只知识而已,他还能凭直觉看穿别人,拥有挑出好作品的慧眼。其中虽然含有相当程度的偏见,不过对他来说,偏见也是真实的重要因素之一。 本来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不耐烦一一说明,但有必要时却能口齿伶俐地以理论表达自己的看法。只要他想,也可以变得彻底辛辣。能瞄準对方最弱的部分,在一瞬之间以简短的字眼予以刺穿。对人对作品都有强烈的个人偏好,相较之下,不能接受的人和作品要比能接受的多得多。而且当然别人对他,不具好感的,要比有好感的多得多。不过这也是他自己所求的。在天吾看来,他是寧愿孤立,被别人敬而远之————或明显被讨厌————他还乐在其中。精神的锐利无法在舒适的环境中產生,这日正他的信条。 小松比天吾大十六岁,现在四十五岁。在文艺杂誌的编辑这行长久下来,在业界素以能干闻名,不过私生活方面没有人知道。因為就算在工作上有来往,他对谁都不谈个人私事。他哪裡出生哪裡长大,现在住哪裡,天吾一概不知。即使谈很久,也完全不会出现那样的话题。这样难以捉摸,又不跟人交往,轻蔑文坛,居然还能拿到很多稿子,大家都十分不解,但本人似乎不太辛苦,必要时就能收集到名作家的稿子。托他的福,杂誌有几次总算能撑住门面。所以就算他不被人喜欢,大家对他还是另眼看待。 根据传闻,小松在东京大学文学部时适逢六〇年安保斗争,他曾经是学生运动组织的干部。樺美智子参加游行示威,遭受警察队暴行横死时,听说他就近在身旁,自己也受到不轻的伤。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只是这么一说,也有令人相信的地方。他身材修长高瘦,嘴巴奇大,鼻子很小。手脚长长的,指尖渗有尼古丁的黄斑。有某种令人联想到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中落魄革命家知识份子的氛图。很少笑,不过一旦笑起来就会满瞼笑意。然而就算这样,也不觉得特别快乐。看起来只像是準备发布不祥预言边暗自窃笑的老练魔法师而已。虽然仪容整洁大方,不过妤像在向全世界宣不自己对服装这玩意儿没兴趣似的,经常只穿类似的衣服。斜纹西装上衣、牛津棉质白衬衫或浅灰色Polo衫、不打领带、灰色西裤、小山羊皮鞋,就像制服一样。眼前浮现六七件顏色质料和花纹大小稍有差别的斜纹三扣式西装,仔细刷乾净,掛在他家衣橱裡的光景。為了容易分辨或许还加以编号也不一定。 像细铁丝般硬的头髮,前髮稍许开始变白。头髮蓬乱,盖到耳朵。不可思议的是那长度,经常保持在好像一星期前就该上理髮厅的程度。天吾不知道,他為什么能办到这点。他的眼光锐利起来,每每像寒冬夜空闪烁的星辰般。一有什么事情沉默下来时,则像月球背面的岩石那样一直沉默不语。变成几乎毫无表情。看来好像连体温都失去了似的。 天吾是在大约五年前认识小松的。他投稿给小松担任编辑的文艺杂誌的新人奖,进入最终决审。小松打电话来,说想见面谈谈。两个人在新宿的喫茶店(就是现在这同一家)见面。小松说,这次的作品你要拿新人奖可能很难(事实上没有拿到》。不过我个人很喜欢这作品。「不是要施惠於你,不过我难得会对人说这种话。」他说(当时不知道,不过真的是这样)。所以下次你有写什么作品希望能给我看,比谁都先,小松说。天吾说,我会。 小松也想知道,天吾是什么样的人。成长过程怎么样,现在在做什么。天吾能说的地方,尽量城市地说明。在干叶县的市川市出生长大。母亲在天吾出生不久.就因病去世。至少父亲是这样说的。没有兄弟姊妹。父亲后来也没再婚,一个男人一手把天吾扶养长大。父亲以前是NhK的收费员,现在得了失智症,住进房总半岛南端的疗养院裡。天吾从筑波大学「第一学群主修自然学类数学」名字奇怪的学系毕业。一面在代代木的补习班担任数学讲师一面写小说。毕业时虽然也有回本地县立高中任教的机会,但他选择上班时间比较自由的补习班讲师。住在高圆寺的小公寓一个人过日子。 自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当专业小说家。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写小说的才华。只知道,自己每天不写就不自在的事实。写文章这件事,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小松没有特别说出什么感想,只安静听著天吾说。 不知道為什么,小松好像私下挺喜欢天吾的样子。天吾体格魁梧(从中学到大学一直是柔道社的核心选手),眼睛长得像早起的农夫一样。头髮剪得短短的,肤色好像经常晒太阳的样子,耳朵像花椰菜般圆圆地皱成一团,看来既不像文学青年也不像数学老师。这种地方似乎也符合小松的偏好。天吾写好新的小说,就会拿去小松那裡。小松读过会说出感想。天吾会根据他的忠告改稿。把重写的稿子带去时,小松又再针对那个提出新的指示。好像教练把标竿一点一点往上栘那样。「你的情况可能需要花时间,」小松说:「不过不用著急。定下心每天不停地继续写。写出来的东西尽量不要丢掉都保存起来。因為日后可能会有用处。」天吾说,我会。 小松也把一些琐细的文笔工作转给天吾。小松的出版社所出的女性杂誌需要一些姆署名的稿子。从投书的改写、电影和新书的简介、到星座占卜,只要有委託,都写好交稿。天吾随手写来的星座占卜居然常常很準,因此风评很好。他写出「早晨请注意地震」时,有一天早晨真的就发生大地震。这种额外工作,以临时收入来说很有帮助,而且也成為写文章的练习。自己所写的文章,不管什么形式,能变成印刷品在书店排出来总是可喜的事。 天吾终於被交付文艺杂誌新人奖稿件的初审评阅工作。本人是新人奖投稿者的身分,另一方面却成為候选作品的初读者,好像很不可思议,但天吾并不介意自己立场的微妙,只公正地过目这些作品。而且靠著阅读堆积如山的无聊不良小说,而深深学到,什么是无聊不良小说。他每次都读约上百篇,选出大约十篇好像有点意思的作品,拿去小松的地方。每篇作品都附上便条写上感想。最终决审会留下五篇,由四位评审委员从中选出新人奖。 除了天吾之外也有别的初读的临时副手,除了小松之外也有好几个编辑担任初审。虽然期望能公正,不过也没有必要特地那样费事。至少有可取之处的作品,不管总数有多少,顶多也只有两三篇,由谁来读都不会错过。天吾的作品有三次进入决审。天吾自己毕竟没有选自己的作品,但另外两位初读者,和编辑部的主持人小松会留下来。那些作品虽然没有得到新人奖,但天吾并不觉得失望。一方面因為小松「不妨花一点时间」的话烙印在脑子裡,再说天吾自己并没有现在马上要当小说家的想法。 只要把上课的课程调整恰当,一星期就有四天可以在自己家做自己喜欢的事。七年来一直在同一家补习班当讲师,在学生之间评语相当好。数法得要领,不罗嗦,任何问题都能当场适当回答。天吾自己都很惊讶的是,他居然具有说话口才。既擅长说明,声音也清晰宏亮,还能说笑话引起满堂哄笑。在当老师之前,还一直以為自己不擅长说话。到现在跟人面对面说话,还会紧张得说不太出来。进入人数少的团体时,经常只有听人说的份。不过一旦站上讲台,面对不特定的多数人时,头脑会忽然清朗起来,不管多长时间都可以轻松地继续说下去。人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天吾重新这样想。 对薪水没有不满。虽然收入不算多,不过补习班是以能力支付报酬的。他们会定期实施学生对将是的审查审,如果评价高.待遇一就跟著提高:因為他们害怕优秀的老师会被其他地方挖角(实际上遇到几次这样的挖角)。一般学校不会这样。薪水是按年资计算的,私生活由上司管理,能力和人气没有任何意义。他对补习班的工作也觉得很愉快。大部分的学生都怀著要考大学这样明确的目的意识而来教室,认真听讲。讲师除了在教室教课之外可以不做任何事。这对天吾来说是值得庆幸的。不必為学生的不良行為和违反校规等麻烦问题伤脑筋。只要站上讲台,教授数学问题的解法就好了。而且用数字这种道具做纯粹观念的运行,又是天吾天生得意的强项。 在家时,早晨很早起来,大约写小说到将近傍晚。用Montblanc钢笔和蓝墨水,四百字稿纸。只要有这个天吾就觉得很满意了。一位有夫之妇的女朋友一星期会到他的公寓来一次,一起度过一个下午。和大他十岁的有夫之妇做爱,没有未来可言,相对的也轻鬆,内容是充实的。傍晚做长长的散步,天黑后一面听音乐一面一个人看书。不看电视。有NhK的收费员来时,就礼貌地拒绝说,很抱歉我没有电视。真的没有。到裡面检查也没关系。不过他们并没有进来屋裡。NhK的收费员依规定是不许进屋的。 「我在考虑的是,稍微大一点的事。」小松说。 「大一点的事。」 「是的。新人奖这种小儿科就别提了,乾脆把目标放大一点。」 天吾沉默不语。虽然不清楚小松的意图何在,不过可以感觉到其中含有某种不稳的东西。 「芥川奖啊。」小松隔了一会儿才说。 「芥川奖。」天吾把对方的话,像在儒溼的沙上用木棒大大地写出汉字那样重复一次。 「芥川奖。连这么不经世故的天吾也知道吧。报纸大大地刊登出来,电视新闻也会播出。」 「可是小松先生,我搞不太清楚,不过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在谈深绘里的事吗?」 「是啊。我们在谈深绘里的《空气蛹》的事没错。除此之外,话题应该没有提到其他事情。」 天吾咬著嘴唇,想读取那事情背后的情节。「可是这作品要得新人奖已经很难了,我们不是一直在谈这个吗?说这是没有任何指望的。」 「没错啊。是没指望。这是很明白的事实。」 天吾需要一点时间思考。「这么说来,您是指要在投稿的作品上动手脚吗?」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啊。编辑对有希望的投稿作品,提出建议让投稿者改写是常有的例子。并不稀奇。只是这次不是由作者本身,而是由别人来改写。」 「别人?」这么一说,那答案在开口提问之前,天吾已经心裡有数了。只是慎重起见再问一下而已。 「由你来改写呀。」小松说。 天吾寻找著适当话语。但找不到适当话语。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是,小松先生,这作品只修改一下还是不够的。必须从头到尾根本改写才可能完全整合。」 显然要从头到尾改写。故事的骨架可以照用。文体的气氛也尽量保留。不过文章几乎要完全换掉。也就是昕谓的悦眙换骨。实际书写白天吾负责。由我担任整体製作。」 「事情能这么顺利吗?」天吾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你听我说,」小松拿起咖啡匙,像指挥家用指挥棒指定独奏者般指向天吾,「这位叫做深绘里的女孩拥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者只要读《空气蛹》就知道。这想象力可不寻常。但很遗憾的是,文章是在不行:粗糙得不得了:另一方面你可以写文章。素质好、品味也好。有大气,文章富有知性而纤细。也确实拥有一股气势般的东西。不过你跟深绘里相反,还掌握不住该写什么才好。所以往往看不到故事的核心。本来你该写的东西,应该确实在你心裡的。然而,那东西却像逃进深深的洞穴裡的胆小的小动物那样,老是不出来。知道那东西就躲在洞穴深处。可是牠不出来就没办法抓到。我说不妨花一些时间,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在塑胶椅上笨拙地变换姿势。什么也没说。 「事情很简单。」小松一面细微地挥动著那咖啡匙一面继续。「让这两个人合為一体,捏造出一个新人作家就行了。深绘里所拥有的故事粗胚,天吾赋予它完整的文章。以组合来说很理想。你有这种力量。所以我到目前為止,一直在支持你,不是吗?接下来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来办。只要同心协力,拿一个新人奖很简单哪。芥川奖也绰绰有餘。这个业界的饭我也算没白吃。这方面做法背后的背后我都了然於心。」 天吾轻轻张开嘴,盯著小松的脸看了一会儿。小松把咖啡匙放回碟子上。不自然地发出巨大声响。 「如果拿到芥川奖的话,接下来要怎么样呢?」天吾回过神来问道。 「如果能拿到芥川奖就会受到好评。世间大半的人,几乎都不仅小说的价值。可是又不想落后於世间的潮流。所以如果有得了奖成為话题的书,就会买来读。如果作者是在学的女高中生的话就更不用说了。书一畅销就有很多钱进来。赚的钱三个人就来适度分配。这方面我会好好安排。」 「钱的分配问题,现在怎么样都无所谓。」天吾以缺乏润泽的声音说。「可是这样做,难道不会跟编辑者的职业道德相抵触吗?如果这样的设计在世问被揭露的话,一定会造成大问题哟。公司也侍不住了吧。 」 「不会那么轻易被揭露的,我只要想干就可以运作得非常小心。而且万一事跡败露,公司的工作我也乐於辞掉。反正上面也对我评价不好,我一直都在吃著冶饭。工作要找马上找得到。我啊,并不是為了钱而做这种事的。我想做的,只是愚弄文坛一下啊。聚集在黑暗的洞裡蠢蠢钻动,一面互相讚美吹捧,彼此舔噬伤口,互扯后腿,一面高唱文学使命如何如何,一群爱逞强又没办法的家伙们,我想痛痛快快地嘲笑他们。直捣系统的背后,彻底开他们玩笑。你不觉得很愉快吗?」 天吾并不觉得有多愉快。因為他根本还没见识过文坛。而且当他知道了像小松这样有能力的人,竟然会由於这样孩子气的动机而正想强度危险的桥梁时,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小松先生所说的事,我听起来好像是一种诈欺。」 「合作并不是稀奇的事。」小松皱起眉头说。「杂誌的连载漫画有一半左右都这样。工作小组一起动脑想出创意,编出故事,画动画的入画出简单线画,助手继续把细部描画完整,再补上色彩。就像附近的工厂在製造闹鐘一样。小说的世界也有类似的例子。例如罗曼史小说就是。那有很多,是根据出版社方面所设定的模式(know-how),雇用作家写出那类故事。换句话说是分工系统。因為不这样就无法量產。但是坚实的纯文学世界,表面上这种方式是行不通的,所以以实战的战略,我但让深绘里这个女孩一个人站出表面。如果真相被揭穿的话,当然可能会闹成丑闻。不过并没有违反法律。这不如说已经成為时代趋势了。而且我们所谈的并不是巴尔札克或紫式部的事情。只是把普普通通的高中女生所写的漏洞百出的作品加以加工,把它修成更像样的作品而已。有什么不对呢?只要出来的作品是品质优良,能让许多读者读的开心的话,不是很好吗?」 天吾想一想小松说的事。然后慎重选择用语。「有两个问题。本来应该有更多问题的,不过暂且提出两个:一个是作者深绘里这个女孩,是不是同意经由别人的手来改写她的故事。如果她说NO的话,当然事情一步也进行不了。另外一个问题,假定她同意,实际上我是不是能把那个故事改写得很好?所谓共同作业是非常微妙的,事情可能没有小松先生所想的那么简单。」 「如果是天吾就办得到。」小松好像预料到会有这个意见似的,毫不迟疑地说。「办得到不会错。我第一次读到《空气蛹》时,这个想法立刻就在我脑子裡浮现。这东西应该让天吾来改写。进一步说的话,这是适合天吾改写的故事。是等著让天吾改写的故事。你不觉得吗?」 天吾只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不用急。一小松以安静的声音说。=告正重大的事情。不妨好好想个两三天。重新再读一次《空气蛹》吧。然后好好考虑看看我的建议。对了,这个也交给你。」 小忪从上衣口袋拿出茶色信封,交给天吾。信封裡放有两张制式彩色照片。是女孩子的照片。一张是大头照,另一张是全身的生活照。妤像是同时拍的。她站在某个阶梯前面。宽阔的石头阶梯。古典美的容貌,长长的直头髮。白衬衫。小个子,瘦瘦的。嘴唇努力装出笑容,眼睛却在抗拒这个。非常认真的眼睛。追求著什么的眼睛。天吾轮流地看了那两张照片一会儿。不知道為什么,在看著那照片之间,想起了那个年代时的自己。而且胸前有一点疼痛。那是长久以来没有嚐到的一种特别的疼痛。她的身影中似乎有唤起那种疼痛的东西。 小松说:「这就是深绘里。长得相当美吧。而且是清秀型的。十七岁。没得挑剔。本名深田绘里子。但本名不出现。要始终只用「深绘里」。如果拿到芥川奖,你不觉得会造成不小的话题吗?媒体就会像黄昏时分的鳊蝠群那样在头上绕著飞。书一出版就畅销。」 小松是从哪裡拿到这两张照片的?天吾觉得不可思议。投稿不可能附上照片。不过天吾并没有问这个。回答————无法预测会有什么样的回答————不过也不想知道。 「那个你可以带著。或许有什么用处。」小松说。天吾把相片放回信封,放在《空气蛹》的稿子影本上。 「小松先生,我对业界的事情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不过以一般常识来推测,这是非常危险的计画。一旦对世间说谎之后,就必须永远说谎下去。不得不继续配合著圆谎。这在心理上技术上,应该都不是简单的事。不管是谁在什么地方出了一点差错,可能就会要全体的命。你不觉得这样吗?」 小松拿出新的香烟点上。「没错。你说的既健全又正确。确实是有风险的计画。现在这个时点,不确定因素有点过多。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或许会失败,搞得大家都觉得无趣。这点我很清楚。不过啊,天吾,在考虑过各种事情之后,我的本能告诉我:「前进吧。」因為这样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到目前為止一次都没遇过。往俊大概也不会遇到了。拿赌博来比喻或许不适当,不过牌都凑齐了。筹码也充足。各种条件万事俱备。这次机会错过,会终生后侮。」 天吾默不作声,望著对方脸上露出的有点不祥的微笑。 「然后最重要的是,我们正要把《空气蛹》,改造成更优秀的作品这一点。那是应该可以写得更好的故事。那裡面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必须有人巧妙地去拿出来的什么。天吾内心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不是吗?因此我们才要合力来做。拟定计划、把每个人的能力集合起来。以动机来说,是拿到哪里都不可耻的噢。」 「不过小松先生,不管搬出什么样的理论,举出什么大义名分,这怎么看都是诈欺行为呀。或许动机是拿到哪里都不可耻的东西,但实际上却哪里也拿不出来。只能在背后鬼鬼祟祟地转着。如果诈欺这字眼不适台的话,也是背信行為。就算不违背法律,其中还有道德问题在。毕竟编辑捏造出自己文艺杂誌社的新人奖作品,以股票来说就像内线交易一样的东西,不是吗?」 「文学不能跟股票比。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例如什么地方不同呢?」 「例如,这个嘛,你遗漏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小松说。他的嘴巴开心地咧得从来没见过的大。「或者应该说,你故意把眼睛转开不面对那事实。那就是,你自己已经很想做这件事了。你的心情正转向改写《空气蛹》。这点我很清楚。没什么风险、道德、狗屁道理的。天吾,你现在应该想要亲手改写《空气蛹》想得不得了。应该想代替深绘里自己把那什么取出来,想得不得了。嘿,这才正是文学和股票的不同啊。这裡头没有善也没有恶。有比金钱更重要的动机在推动著各种事情。回到家不妨好好确认一下自己的真心。不妨站在镜子前面好好看看自己的脸。瞼上会清楚地这样写著噢。」 觉得周遭的空气好像突然变稀薄了。天吾短暂地望一眼四周。那个映像会再出现吗?不过没有这跡象。那空气的稀薄是从什么别的领域来的。他从口袋拿出手帕,擦掉额头的汗。小松说的经常是对的,不知道為什么。 第三章 青豆 已经改变的几个事实 豆只穿著丝袜的赤脚,走下狭窄的太平梯。风吹过无遮蔽的阶梯发出声音。身上的迷你裙虽然是紧身的,但偶尔被下方灌进的强风吹动就像帆船的帆一般膨胀起来,把身体往上推变得不安定。她徒手抓紧充当扶手的钢管,背朝外一阶一阶地往下栘步。有时停下来把脸上的头髮拂开,调整一下斜背的皮包位置。 眼底是国道二四六号线的车流正奔驰著。引擎声、汽车喇叭声、车辆防盗警报声、右翼政鲎一街头宣传车播出的古老军歌、大铁鎚正击碎某处水泥墙的声音,其他各种都会的噪音,把她团团圆住。噪音从周围三百六十度,由上面从下面,所有方向涌过来,随风起舞。听到这个(虽然并不想听,但也没有餘裕去塞住耳朵),逐渐开始感到类似晕船的不舒服。 走下梯子一小段的地方,有一段伸向高速公路中央再转回来的平面甬道。从那裡再接著走下笔直朝下的梯子。与无遮蔽的太平梯隔街对面,有一栋五层楼的小住宅大厦。造型相当新的茶色砖瓦建筑。朝梯子这边有阳台,但每扇窗都紧闭著,窗帘或百叶窗都拉上。到底是哪一种建筑师,会特地在紧临首都高速公路的位置设计阳台呢?应该没有人会在那种地方晒床单,也没有人会在那种地方一面眺望傍晚的塞车一面喝一杯Gin tonic吧.虽然如此,还是有几个阳台上照例拉着尼龙晒衣绳。有一个阳台上甚至还放有庭园椅和胶树盆景。垂头丧气褪色的橡胶树。叶子纷纷掉落,满地茶色枯叶。青豆不得不同情那橡胶树。如果转世投眙也绝对不要变成那样的东西。 太平梯子常大概几乎没有使用,好些地方掛著蜘蛛网。黑色小蜘蛛紧紧贴在那裡,耐心等候小猎物上洞。不过以蜘蛛来看,或许没有特别忍耐的意识。蜘蛛除了张开网子以外,并没有其他技能,除了静静在那理等候之外,也没有其他生活方式可以选择。留在一个地方继续等待猎物,在那之间生命就结束,於是死去、乾掉。一切都在遗传因子裡事先被设定好了。其中既没有迷惑、没有绝望,也没有后悔。没有形而上的疑问、道德上的纠葛。或许。不过我可不是。我必须依照目的移动,所以才会不惜弄破丝袜,在这没什么可取的三轩茶屋一带,一个人走下首都高速道路三号线莫名其妙的太平梯。一面拨开可怜的蜘蛛网,一面眺望愚蠢阳台的骯脏橡胶树。 我移动,故我存在。 青豆一面走下阶梯,一面想著大塚环的事。并不打算想,但脑子裡一浮现,就停不下来。环是她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一起加入垒球社。两个人搭档一起到很多地方去,一起做了很多事。又一次还学过女同性恋的样子。暑假两个人去旅行时,睡同一张床。只能订到小双人床的房间。两个人在那床上抚摸对方身体的各种地方。她们并不是女同性恋。只是被少女特有的好奇心驱使著,大胆尝试行行像那样的事情而已。那时候两个人都还没有男朋友,也完全没有性经验。那一夜所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只是以人生中「一个例外而有趣的」插曲留在记忆中而已。但一面走下无遮蔽的铁梯,想起和环身体接触的事情时,青豆身体深处似乎有点开始热起来。环的椭圆形乳头、稀薄的阴毛、臀部差丽的弧度、阴核的形状,到现在还鲜明得不可思议地留在青豆的记忆中。 在追溯这鲜活的记忆之间,青豆的脑子里那杨纳杰克的《小交响曲》管乐的庆祝齐奏就像背景音乐般,朗朗响起来。她的手掌轻轻抚摸大塚环的腰身部分。对方刚开始还觉得痒,后来就不再咯咯笑了。呼吸改变了。那音乐本来是为了作为某运动会的开场鼓号曲而创作的。随著那音乐,微风温柔地吹过波西米亚的绿色草原。她发现对方的乳头突然硬起来。自己的乳头也同样硬起来。然后定音鼓敲出复杂的音型。 青豆停下脚步轻轻摇几次头。不能在这种地方想这种事。必须集中精神下阶梯,她想。然而思绪却停不下来。那时候的情景一一浮现在她的脑子里。非常鲜明。夏天的夜晚,狭窄的床,轻微的汗味。说出口的话。没说出口的心情。已经被遗忘的承诺。未能实现的希望。落空的憧憬。一阵风扬起她的头髮,打在她的脸颊。那疼痛让她的眼睛薄薄涌起泪水。接著吹来的风又把那泪吹乾。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青豆想。然而时间在记忆中纠缠不清,变得像一团揉乱的线那样。失去了笔直的轴心,前后左右乱掉了。抽屉的位置对调了。该想得起的事不知怎么想不起来。现在是一九八四年四月。我出生在一九五四年。到这里还想得起来。然而那种刻印下来的时间,在她的记忆中急速失去实体。眼里浮现印有年号的白色卡片,在强风中纷纷吹散到四面八方的光景。她跑著,想把那一张张尽量捡回来。但风太强。失落的卡片也太多。1954、1984、1645、1881、2006、771、2041……这些年号一一被吹散了。系统遗失了,知识消失了,思考的阶梯在脚下一一崩溃散落了。 青豆和环在同一张床上。两个人十七岁,正在尽情享受著被赋子的自由。那对她们来说,是第一次,和好朋友出游旅行。这件事让两个人感到兴奋。她们泡过温泉,从冰箱拿出罐装啤酒各分一半暍,然后关灯上床。刚开始两个人只是闹著玩。半开玩笑地互相戳戳对方的身体。不过环在某个时点伸出手,从当做睡衣的薄t恤上悄悄捏青豆的乳头。青豆的身体像闪过一股电流般。两个人终於脱下t恤,脱下内裤,光着身体。夏天的夜晚。那是到什么地方旅行呢?想不起来了。哪里都行。她们没有谁先开口,就互相仔细查看对方的身体。看看、碰碰、抚摸、亲吻、用舌头舔。半开玩笑,然后十认真。环个子小,算起来属於丰满的。乳房也大。青豆个子算是高瘦的。属於肌肉体质,乳房不太大。环经常说不减吧不行。不过青豆觉得那样就够漂亮了。 环的皮肤很柔,很细。乳头呈椭圆形凸起。令人想到橄欖的果实。阴毛薄薄细细的,像纤细的柳叶那样。青豆的则粗粗硬硬的。两个人互相笑著彼此的不同。两个人亙相摸著对方身体的细微地方,互相交换什么部分最敏感的讯息。有些地方一致,有些地方不同。然后两个人伸出手指,互相触摸对方的阴核。两个人都有自慰的经验。有很多。摸起来和自己摸的感觉相当不同,彼此都这样想。风吹过波西米亚的绿色草原。 责豆又站定下来,再摇头。吐一口大气,重新抓紧阶梯的钢管。这种幻想非停止不可。非集中注意力在下阶梯不可。青豆想,应该已经下一半以上了。不过噪音为什么这么大?风怎么这么强?感觉这些好像在责备我、处罚我似的。 姑且不管这个,如果下到地面时,有人在那里,问我怎么回事,打探我的来歷,到底该怎么回答?说:「高速公路塞车,因为有急事,所以就用太平梯下来。」这样行得通吗?说不定会有什么麻烦。青豆不想被卷入任阿麻顷。至少今天。 幸亏下到地面并没有人看到她而责备她。青豆下到地面之后首先从皮包拿出鞋子穿上。阶梯下面是被二四六号线的上行线和下行线夹著的高架路下的空地,当堆放材料的场所。周围用铁皮围篱围起来,空地上横躺著几根铁柱。可能是什么施工剩下的吧,就那样生锈被丢弃了。有一个角落盖有塑胶屋顶,下面堆著三个布袋。不知道里面装什么,不过为了避免被雨淋湿而盖了塑胶布。那可能也是某个工程最俊剩下的东西。要一一运走嫌麻烦,所以就那样放著似的。屋顶下也有几个变形的大纸箱。地上丢著几个保特瓶,几本漫画杂誌。此外什么也没有。只有塑胶购物袋被风吹得漫无目的地飞著而已。 入口设有一扇铁丝网门,但缠了几圈鍊条,上了大锁头。高耸的门扉,上方绕著一圈带刺的铁丝网。实在不可能翻越。就算能翻越过去,衣服也会被割得破破烂烂。试著推一推拉一拉门扉,文风不动。连猫可以过的缝隙都没有。真要命,为什么需要这样门禁森严呢?并没有什么可偷的贵重东西呀。她皱起眉头,臭骂起来,还往地上吐口水。真是的,好不容易从高速道路下来,却被关在材料堆放场,真岂有此理。瞄一眼手錶。时间还有一点餘裕。可是也不能老在这里磨磨蹭腊。而且当然,现在也不可能再回到高速公路上了。 丝袜在两边脚跟的地方都破了。确定没有人看得见之后,脱下高跟鞋,拉起裙襬退下丝袜,从两脚上扯下来,再穿上鞋子。把有破洞的丝袜收进皮包。这样情绪稍微镇定一点。青豆一面小心谨慎地探视周围,一面绕著那材料放置场走。像小学的教室那么大。一下就绕完一圈。确实只有一个出入门。只有上了锁的铁丝网门扉。周围的铁皮围篱材质虽然薄,但都用螺丝牛牢固定苦。如果没有工具是不可能卸下螺丝的。投降了。 她检查了一下塑胶屋顶下的纸箱。然后发现那好像是床垫的形状。捲著几张起毛的毛毯。还不太旧。可能有流浪汉在这里过夜。所以周围才会散落著杂誌,和饮料的保特瓶。不会错。青豆动著脑筋。既然他们在这里过夜,一定有什么可以出入的漏洞。他们擅长避开别人的耳目找到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而且悄悄确保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祕密通路,像兽径那样。 青豆仔细地一一检查铁皮围篱。用手推推看,确认会不会摇动。果然,稍一使力,有一个螺丝好像鬆开了,发现一片铁皮会摇动。她把那往各个方向动动看。稍微变换一下角度轻轻往里一拉,就形成一个人可以穿过程度的空隙。那流浪汉天黑后一定是从这里进来,在屋顶下舒服地睡觉吧。如果被发现人在这里一定有麻烦,因此天色还亮著之间一定就在外面寻找粮食,收集空瓶子换取一点小钱。青豆感谢那夜间的嫵名居民。在大都会的背后,不得不以无名者的身分悄悄移动,青豆在这一点上也是他们的伙伴。 青豆弯下身,穿过那个狭缝。小心注意著,别让昂贵的套装被尖锐的部分勾破。因为这不仅是她所中意的套装,也是她所拥有的唯一一套套装。平常她并不穿套装。也没有穿过高跟鞋。但是为了这个工作,有时候不得不穿得讲究一点。这么重要的套装可不能毁了。 幸亏,围篱外没有人影。青豆再检查一次服装,让表情恢復平静之后,走到红绿灯前,穿过二四六号线,走进眼前看见的药妆店买了新丝袜。拜託女店员让她使用里面的空间,穿上丝袜。这样一来感觉舒服多了。胃一带留下的些许类似晕船的不快感,现在也完全消失了。她向店员道过谢走出店门。 可能是首都高速公路因车祸造成塞车的消息传开了吧,和那平行的国道二四六号线的交通,比平常拥挤。所以青豆放弃计程车,从附近的车站搭上东急新玉川线。这个决定没错。不能再被计程车捲进塞车阵里了。 在她走向三轩茶屋车站途中,和一个警察擦身而过。高高的年轻警察,正快步走向什么地方。她一瞬间紧张起来,不过警察好像急著走,笔直看著前方,视线甚至没有转向责显。正要擦身而过之前,她发现那个警察的服装跟平常不一样。不是看惯了的警察制服。虽然同样是深蓝色上衣,但款式微妙地不同。变得比以前休闲一点。没有以前那么贴身。材质也柔软一点。衣领小一点,蓝色也淡了一些。其次枪的型也不同。他腰上佩带的是大型自动式的。日本警察平常佩带的是轮转式手枪。在枪枝犯罪极少的日本,警察几乎没有被捲入枪战的机会,因此旧式六连发的左轮枪就够了。轮转结构单纯,便宜而故障少,也容易保养。但这个警察不知为什么,却佩带著可以半自动发射的最新型手枪。九毫米的子弹可以装十六发。可能是克拉克(Glock)或贝瑞塔(Beretta)。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警察的制服和配枪也在她不知道之问变更了吗?不,不可能。青豆相当频繁地查看新闻报导。如果有这样的改变,应该会大幅报导的。而且她经常注意警察的身影。到今天早晨为止,才几个小时前,警察还穿苦平常那硬邦邦的制服,佩带著和平常一样的庸俗左轮枪。她还记得清清楚楚。真奇怪。 不过青豆没有餘裕深入思考。她还有非做不可的工作要做。 青豆把外套寄放在涩谷车站的投币式寄物柜,只穿著套装,就朝那饭店的方向快步走上坡道。是一家中级的都会饭店。虽然不是特别豪华的饭店,但设施一应俱全,乾净,而且没有不正经的房客。一楼有餐厅,也有便利商店。离车站近,地点好。 她一走进饭店,就直接进去洗手问。很幸运,洗手间理没有任何人。先在马桶坐下来小便。非常长的排尿。青豆闭上眼睛不想什么,只像在倾听著远方海潮的声音那样听著自己的排尿声。然后面向洗瞼台,用肥皂仔细地洗手,用梳子梳头髮,擤过鼻子。拿出牙刷,不沾牙膏地快速刷了牙。因为不太有时间了因此省掉牙线。没有必要做到那个地步,并不是来约会的。对着镜子淡淡地擦一点口红。也补一下眉毛。脱掉套装上衣,调整一下胸罩的钢丝位置,拉平白衬衫的皱纹,闻一下腋下。没有汗味。然后闭一下眼睛,像平常那样唸著祈祷字句。那字句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意义无所谓。重要的定要唸祈祷这件事。 祈祷完,睁开眼睛看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没问题。从哪里看都没有漏洞,一副能干职业妇女的模样。背脊挺直,下巴收紧。只有巨大的鼓鼓的侧背包有点不搭配。可能该提一个薄薄的手提公事包。不过这样看来反而比较务实。注意再注意,再检查一遍皮包里的东西。没问题。一切都收在该放的位置。任何东西一伸手就拿得到。 接下来只要照预定去实行就行了。必须以不动摇的信念和无慈悲的心,勇往直前。然后青豆解开衬衫最上面的釦子,以便向前弯身时容易看见胸部的乳沟。如果胸部能再大一点效果就更好了,她很遗憾地想。 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搭电梯上到四楼,走过走廊立刻就看见四二六号的房门。从皮包拿出预备好的纸夹,抱在胸前,敲敲房门。轻轻简洁地敲。等了一下。再敲一次。比刚才稍微用力一点,强硬一点。听得见里面移动的声音,门打开一小缝。男人探出头来。年龄大约四十岁上下。穿著海军蓝的衬衫,灰色法兰绒长裤。散发著生意人暂且脱下西装、解开领带的气氛。眼睛红红不太开心的样子。大概是睡眠不足吧。看到穿著套装的青豆的模样,表情有点意外。可能以为是来补充室内冰箱东西的女服务生。 「对不超打扰您休息。我是饭店经理,敝姓伊藤,空调设备出了一点状况,我来检查一下。只要五分鐘就好,请让我进来房间一下好吗?」青豆一面微微笑著,一面以利落的口气说。 男人不愉快地瞇细眼睛。「我正在进行紧急的重要工作。一小时左右就会离开房间,请等到那时候好吗?而且现在这房间的空调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很抱歉,因为这是跟漏电有关的紧急安全确认,所以要尽量快一点完成才行。我们正在这样一间间巡迴检查房间。麻烦您配合一下,不到五分鐘就结束。」 「真没办法。」男人接著嘖了嘖说。「我就是想不被打扰地工作,才特地订了房间的。」 他指著桌上的文件。从电脑上列印出来的详细图表堆积如山。可能正在準备今晚会议用的必要资料。有计算机,便条纸上列著许多数字。 青豆知道这个男人在石油相关企业上班。是和中东各国的设备投资有关的专家。根据获得的资料,是在那个领域有能力的人。从举止可以看出来。教养好、收入高、开Jaguar新车。少年时代就备受宠爱,到国外留学,英语和法语流利,任何事情都自信十足。而且不管任何事情,都无法忍受别人要求。也无法忍受别人批评。尤其如果是女性提出的话。另一方面,自己对别人的要求则毫不在意。对於用高尔夫球杆打断妻子的几根肋骨也不感到痛痒。以为这个世界是绕著自己为中心转的。以为如果没有自己的话地球可能无法顺利转动。如果有人妨碍或否定自己的行动就会生气。而且是激烈地生气。就像节温器掛掉了那样。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青豆露出业务用的明朗微笑说。而且好像要造成既有事实般,把身体一半推进房间里,一面用背抵著房门一面摊开公文纸夹,用原子笔在那上面填写著什么。「先生,思,深山先生对吗?」她问。虽然看过几次照片记得瞼的长相了,但确认没有搞错人总不会损失。如果搞错可就无法挽 「是啊,我是深山。」男人以粗暴的口气说。然后好像放弃了似的嘆一口气。「好吧,随便妳好了。」似的。然后一手拿著原子笔走向书桌,準备重新拿起读到一半的文件。整齐铺好的双人床上胡乱丢著西装上衣,和条纹领带。看起来都是昂贵的东西。青豆肩上还背著皮包,笔直朝衣橱走。事先获知空调的配电板在那里。衣橱里掛著柔软科子製的风衣,和深灰色喀什米尔围巾。行李只有一个皮製公事包。既没有替换的衣服也没有盥洗包。可能没打算在这里逗留。桌上有向客房服务生点的咖啡壶。假装检查配电板三十秒左右之后,她就对深山开口说: 「谢谢您的配合,深山先生。这个房间的设备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我一开始不是说过,这个房间的空调没问题吗?」深山头也没看这边,就以蛮横的声音说。 「啊,深山先生,」青豆诚惶诚恐地说:「很失礼,您的脖子上好像有什么的样子。」 「脖子上?」深山这样说著,用手在自己的脖子后面摸一下。再摩擦一下后,怀疑地看看那手掌。「好像没有什么啊。」 「对不起失礼了。」青豆说著走近书桌。「可以让我靠近看吗?」 「啊,好啊。」深山说,一副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的模样。「妳说有什么,是什么样的东西?」 「好像是油漆。鲜艷的绿色。」 「不太清楚。从顏色看好像是油漆。对不起,可以用手摸一下吗?可能可以擦掉。」 「噢。一深山说著往前倾,把脖子朝向青豆。好像刚剪过头髮,脖子上没有头髮。青豆吸一口气,停止呼吸,集中意识迅速地找出那个地方。然后好像做记号般用指尖轻压那里。闭上眼睛,确认那触感没有错。对,就是这里。本来应该花久一点时间慢慢确认的,然而没有这个余裕。只能在赋予的条件下尽力而为。 「对不起,可以请您保持这个姿势安静不动吗?我可以从皮包里拿出小手电简来,以这个房间的灯光看不清楚。」 「可是怎么会在那种地方沾上什么油漆呢?」深山说。 「不知道。我现在马上查看看。」 青豆手指继续轻轻按在男人脖子上的一点,从皮包拿出一个塑胶硬盒子,打开盖子拿出薄布捲著的东西。用单手灵巧地摊开那布,里面出现一个像小型冰锥般的东西。全长十公分左右。柄的部分是紧緻的小木柄。但那不是冰锥。只是形状像冰锥而已。不是只用来碎冰的东西。那是她自己想出来,订製的。尖端就像缝衣针那样尖锐。为了不让那尖锐的尖端折断,还用一小片软木栓穿刺著。特别加工像棉花般软的木栓。她用指尖非常小心地取下那木栓,放进口袋。然后把露出的针尖对準深山脖子上的那个地方。要镇定,这里是最关键的,青豆对自己说。连十分之二毫米的误差部不容许。卯果稍有差错,一切努力都归於泡影。集中精神比什么都重要。 「还要花时问吗?这样要等到什么时候?」男人好像焦躁起来说。 「对不起。马上好。」青豆说。 没问题,一转眼工夫就结束了,她在心中对那个男人说。只要再等一下啊。那么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关於石油精炼系统、重油市场动向、对投资集团的分季财报、到巴林王国机票的预定、对官员的行贿、给爱人的礼物,一切的一切都不用再多考虑了。这些事情要一一考虑也很辛苦吧?所以很抱歉,就请稍等一下。我正在这样集中注意力认真工作呢,别吵我。拜託。 一旦决定位置,下定决心,她右手掌抬到空中,停止呼吸,停顿一下,然后咻然落下。朝向木柄部分。不能太用力。太用力的话针在皮肤下面会折断。事后可不能留下针尖。轻轻地、仿彿带著慈爱般,保持适当角度,以适当力道,落下手掌。不抗拒重力,咻然一下。然后让那细细的针尖在那个部分,好像非常自然地被吸进去似地。深深、滑滑、而致死地。重要的是角度和使力的方法————不,应该说是不使力的放鬆法。只要留意这个,剩下的就像针刺豆腐一样简单。针的尖端刺穿肉,到达脑下部的特定部位,像吹熄蜡烛那样停上心臟的跳动。一切都在一瞬之间终结。简直可以说太快了。那是只有青豆才能办到的事情。其他任何人都没办法用手摸到那样微妙的一点。但她能。她的指尖拥有这样特别的直觉。 听得见男人呼地吸一口气的声音。全身肌肉抽动收缩一下。确认过那感觉之后,她快速抽出针来。然后立刻从口袋里拿出预备好的小纱布压著伤口。以防止出血。针尖非常细,被那插上只短短数秒。就算有出血也只是极少量。但还是必须小心再小心。不能留下血的痕跡。一滴血都会要命。小心谨慎是青豆的本钱。 一度僵硬的深山身体,随著时间的过去徐徐放鬆力量。就像篮球的气消掉时那样。她的食指继续压在男人脖子上的一点,让他的身体趴庄书桌上。他的脸以文件当枕头,朝侧面伏在桌上。眼睛露出吃惊般的表情张开著。好像最后目击了什么非常个可思议的东西那样。并没有畏怯,也没有痛苦。只是单纯的惊讶而已。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但发生什么,却无法理解。那是痛呢?是痒呢?是快感呢?还是什么的啟示呢?连这都不清楚。世界上有各种死法,但可能没有像这样轻鬆的死法吧。 对你来说这死法未免太轻鬆了,青豆这样想著皱起眉头。未免太简单丁。我或许应该用五号铁杆把你的肋骨敲断雨三根,让你充分尝到痛苦的滋味,然后才慈悲地放你死去。因为你是个适合那样惨死法的鼠辈浑蛋。因为那是你实际上对你太大所做的事情。不过很遗憾,我没有做那选择的自由。让这个男人,神不知鬼不觉,迅速确实地离开这个世界,是我被赋子的使命。而我现在已经完成这个使命。这个男人刚才还好好活著。现在却死了。连本人都还没发现,就已经跨过分隔生与死的门襤了。 青豆等了整整五分鐘,纱布压著伤口。以不会留下指痕程度的力道,耐心地等。在那之间她的眼睛没有离开手錶的秒针。漫长的五分鐘。令人感觉像要永远继续的五分鐘。只是现在如果有人打开门进来,而且看到她正一手拿著细长的兇器,用手指压著男人脖子的话,一切就完了。没有可以狡辩的餘地。服务生可能来收咖啡壶。现在就可能会来敲门。但这却是不能省略的重要的五分鐘。她静静地深呼吸让神经镇定下来。不能慌张。不可以丧失冷静。必须保持平常冷酷的青豆才行。 听得见心臟的鼓动。随著那鼓动,杨纳杰克的《小交响曲》,开头的鼓号齐奏在她脑子里响起来。微风无声地吹过波西米亚的绿色草原。她知道自己正分裂成两个。一半正极其冷酷地继续压著死者的脖子。另外一半却非常害怕。她想把一切的一切都丢开,立刻从这个房间逃出去。我在这里,同时不在这里。我同时在两个地方。虽然违反爱因斯坦的定理,但没办法。这是杀手的禪。 五分鐘终於过去。但青豆为了小心而再增加一分鐘。再等一分鐘吧。越急的事,最好要越小心谨慎。那沉重的一分鐘怎么还没结束?她安静忍耐。然后手指慢慢离开,以笔型小手电筒查看伤口。连蚊子咬过程度的痕跡都没留下。 从那脑下部的特别一点用极细的针插所造成的,是酷似自然死的死。一般医师的眼里怎么看应该部只会以为是心臟病发作。正在书桌前工作之间,突然心臟病发作,就那样断了气。因为过劳和紧张。看不出什么不自然的地方。没有解剖的必要。 这个人物虽然很能干,但有点工作过度。虽然收入很高,但死掉也用不到了。就算穿Armani的西装、开Jaguar汽车,结果还不是和蚂蚁一样?工作、工作、无意义地死去。他曾经存在这个世界的事终究也会被忘记。可惜还年轻,人家可能会这样说,也可能不会这样说。 青豆从口袋拿出软木栓,把针的尖端刺上。重新把那纤细的工具用薄布捲起来,放进盒子里,收进皮包底郃。从浴室拿出擦手毛巾来,把留在房间里的所有指纹全部擦掉。留有她指纹的,只有空调的配电板与门把而已。其他地方她都没有用手碰过。然后把毛巾放回原位。把咖啡壶和杯子用客房服务的托盘装著,拿出去放在走廊。这样来收咖啡壶的服务生不用敲门,就可以相对拖延发现尸体的时间。等到打扫的女服务生在这房间发现尸体,顺利的话,就会到第二天退房时刻之后了。 他如果没有出席今晚的会议,人家可能会打电话到这个房间。但没有人接电话。大家可能觉得奇怪而请经理把门打开。或者不会。就看事情怎么发展了。 青豆站在洗手问的镜子前,确认服装没有凌乱。搞上衬衫最上面的釦子。没有必要再让人看到乳沟了。何况那个差劲的鼠辈浑蛋也根本没有好好多瞧我一眼。到底以为人家是什么?她适度地皱一下眉。然俊整理一下头髮,用手指轻轻按摩让瞼上的肌肉放鬆,对著镜子甜美地微笑。露出才刚让牙医研磨过的白牙齿。好了,我现在该从死者的房间走出去,回到平常的现实世界了。必须调整气压才行。我已经不再是冷酷的杀手。而是穿著时髦套装、面带笑容的能干职业妇女。 青豆稍微打开房门,看看周围,确定走廊没有任何人后溜出房间。不用电梯,走楼梯下去。穿过大厅时也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挺直背脊,注视前方,快步走著。但不至於快到引入注意的地步。她是专业的。而且是近乎完美的专业。如果胸部再大一点的话,或许可以成为更无可挑剔的完美专业吧,青豆很遗憾地想。捡再一次陘轻皱眉。不过没办法。只能接受天赋的条件活下去 第四章 天吾 如果你希望这样 天吾被电话铃声吵醒了。钟表的夜光针刚过了一点,不用说四周是漆黑一团。打一开始天吾就知道这是小松来的电话。能在凌晨一点多打来电话的熟人除了小松没有别人,而且非常执着地让铃声一直响个不停直到对方拿起听筒为止的人除了他也没有别人。小松没有时间的概念,自己一想起什么,马上抄起电话就打,根本不考虑钟点。不管是半夜,还是清晨,不管是新婚初夜,还是卧床临终,在他形似鸡蛋的脑袋中似乎就没有那种对方可能会被电话烦扰的世俗想法。 不过,他也并非对谁都那么做。小松也算是在组织中工作拿工资的人,不能不分对象做这种不合常理的事。但因为对方是天吾,所以他才毫无顾忌。对小松而言,天吾或多或少是处于自己的延长线上,如同自己的手足,不分你我。所以只要自己没睡觉就想当然地认为对方也没睡觉。天吾如没什么事晚上十点就寝,早晨六点起床,大体上过着很有规律的生活。他睡得很沉,但是一旦被惊醒,就再也睡不好了,在这方面有些神经质。这事天吾对小松也讲过多次,明确告诉过他,拜托你不要在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就像是农夫向神祷告,在收获前,请不要把成群的蝗虫打发到庄稼地里。“知道啦。半夜不再给你打电话了。”小松说。但是这样的约定并没有在他的意识里深深扎下根,下一次雨,转瞬间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天吾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总算摸到放在厨房的电话,这期间铃声仍在一直无情地响着。 “我和深绘里谈过啦。”小松说道。照例没有寒暄,也没有开场白。既没有“睡了吗?”也没有“这么晚打电话,对不起。”真行,总是叫人不得不服。 天吾在黑暗中皱着眉头默不做声。半夜被叫起来,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嘿,你在听吗?” “听着呢。” “跟她在电话里大致说了一下。基本上是我一个人说,她只管听,按说根本不能算是交谈。总之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说话的方式也有点特别,你一听就知道了。嗯,反正就是把我类似的计划跟她简单做了说明。比如说,是不是可以借助第三者的手重写《空气蛹》,以更成熟的作品去竞争新人奖。因为是在电话里,我也只能说个大概,我说详情见面再谈,问她对这件事是否感兴趣。我有点拐弯抹角,如果说得太直截了当,毕竟内容不同寻常,我的处境可能也多有不便。” “后来呢?” “没答复。” “没答复?” 小松说到这里刻意停顿片刻,叼上香烟,用火柴点上火。光从电话里听声音,其情景就历历在目。他从不用打火机。 “深绘里说想先见见你。”小松吐着烟雾说道。“她既没说对此事不感兴趣,也没说可以做,或不可以做。看来最重要的是先和你见面,面对面谈。她说见面后再答复怎么做。你不觉得你的责任重大吗?” “后来呢?” “你明天傍晚有空吗?” 预备校明天一大早开始上课,到下午四点结束。不知是走运还是不走运,四点以后就没任何安排了。“有空啊。”天吾说。 “傍晚6点,你去新宿的中村屋,我会用我的名字预订里面一张比较安静的桌子,我们公司可以赊帐,想吃喝什么尽管点好了。你们两个人好好谈谈。” “这么说,小松先生不来了?” “她只想跟天吾君单谈,这是深绘里提出的条件。她说现在还没有见我的必要。” 天吾沉默不语。 “就是这样。”小松声音爽朗地说道。“好好干。天吾君,别看你块儿头挺大,但很能给人以好感。何况你当的是预备校的老师,跟早熟的高中女生谈话也是得心应手吧。这个你比我胜任。只要你和蔼可亲地说服,给她以信赖感就行了。等你的好消息啊。” “请等一下。这不全都是小松先生自己一相情愿的计划吗?我还没有答复呢。前几天我也说过,我觉得这是个相当危险的计划,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运作的。很可能会成为社会问题。接受还是不接受,连我自己都还没作出决定,又怎么可能去说服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呢?” 小松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然后说道:“我说,天吾君,这个计划已经正式启动了,现在无法让电车停下来下车了。我决心已下,你应该也下了一多半的决心了。我和天吾君就是一条绳上拴的两个蚂蚱。” 天吾摇头暗叹,一条绳上拴的两个蚂蚱?哎哟喂,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变得这么严重了? “可是前几天小松先生不是说,可以花些时间慢慢考虑吗?” “已经过去五天了。你慢慢考虑的结果如何?” 天吾无言以对。“还没得出结论。”他实言相告。 “那你就先和深绘里这孩子见见面谈谈看不好吗?判断可以在那之后再下。” 天吾用手指头使劲按着太阳穴,脑子转得还是有些迟钝。“明白了。总之我先见见这个叫深绘里的孩子吧。明天六点在新宿的中村屋。基本情况也由我来说明吧。但是除此之外我可什么都不能保证啊。因为就算我可以说明,但绝对不可以说服啊。” “好吧,当然了。” “还有,她对我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大致都跟她介绍了。年龄在二十九岁或三十岁,单身,在代代木的预备校当数学讲师。虽然块儿头挺大,但不是坏人,不会把年轻女孩儿抓来吃掉的。生活简朴,长着一双和善的眼睛,而且很喜欢你的作品。基本上就是这些。” 天吾叹了口气。刚一要考虑些什么,现实就离自己忽近忽远。 “喂,小松先生,现在我可以回到床上去了吗?都快一点半了。我还想在天亮前能睡上一小会儿,明天早上开始我要上三节课那。 “好的,晚安。”小松说。“做个好梦。”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天吾盯着手里的听筒,看了半晌才放了回去。如果能睡着的话真想马上就睡,如果能做个好梦的话真想马上就做。但是他知道在这个钟点被吵醒,又提起了这么麻烦的事,可不是说睡着就能睡着的。虽说有喝酒帮助入睡的办法,但现在并没有喝酒的心情。结果倒了一杯水喝了下去,回到床上,打开灯,开始看书,本来是想看书催眠,但入睡时天已经快亮了。 天吾在预备校上完三节课后,乘电车前往新宿。在纪伊国屋书店买了几本书,然后去了中村屋。在入口处说了小松的名字,就被引到靠尽里面的一张安静的桌子旁。深绘里还没来。天吾跟服务生说,我先等同伴。服务生问,等人的时候您要喝点什么吗?天吾说,什么都不要。于是服务生把水和菜单放下就离开了。天吾翻开刚买的书开始读。这是本关于巫术的书,论述巫术在日本社会中都发挥了哪些功能。巫术在古代社会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对社会体系的不完备和矛盾加以弥补、完善是巫术的职责,是一个非常和谐的时代。 到了六点十五分,深绘里还没出现。天吾并不太在意,照样读他的书,对对方的迟到也没有大惊小怪。本来就是有点莫名其妙的计划,发展到莫名其妙的地步,对谁也抱怨不得。即便她改变主意根本就不露面也不足为奇。反而不露面倒是求之不得,那样事情就简单了。我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深绘里这孩子也没来。就这样报告给小松交差了事。以后怎么样,就跟天吾无关了。一个人吃饭,然后回家。这样也对得起小松了。 深绘里六点二十二分露面了。她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来到桌旁,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只纤纤小手放在桌上,也不脱大衣,眼睛直盯着天吾的脸。既不说“迟到了,对不起”也不说“让您久等了”就连“初次见面”、“你好”都没说。她的嘴唇紧闭,只是从正面直视天吾的脸,仿佛从远处眺望从未见过的风景。真行,天吾暗想。 深绘里身材小巧玲珑,比照片上还要美貌。在她的脸上最引人视线的就是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深邃的眼睛。 被一双水汪汪的漆黑眸子注视着,天吾感到浑身不自在,她几乎连眼皮都不眨,似乎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头发如同有人用尺子画的一条条线那样笔直。眉毛的形状和发型很搭配。和很多十几岁的美丽少女一样,她的表情缺乏生活气息,而且还给人有种失衡的感觉。或许是眼眸的深邃程度,左右有所不同。看上去让人感到心情不爽,不知在想什么,使人觉得深不可测。所以她不是那种能成为杂志模特、偶像歌手类型的美少女。但也因此在她身上有种撩拨人、吸引人的东西。 天吾把书合上放到桌子一边,把背挺直,坐正姿势,喝了口水。确如小松所言,如果是这样的少女拿了文学奖,媒体是不会放过的,肯定会引起不小的轰动。那么干了,可不会什么事都没有的。 服务生来了,在她面前放下水杯和菜单。但深绘里仍然一动不动,手碰也不碰菜单,只是凝视着天吾的脸。天吾没办法,只好说“你好。”在她的面前,感觉自己的块儿头越发大了。 深绘里也不回礼,仍然一直盯着天吾的脸。“我认识你。”过了一会儿深绘里小声说道。 “认识我?”天吾问。 “你教数学” 天吾点点头。“没错。” “听过两次。” “我的课?” “对” 她的说话方式有几个特点。去掉修饰词的句子、缺乏音调的习惯、有限的词汇(至少给人的感觉是有限)。正如小松所说,确实有些特别。 “就是说,你是我们预备校的学生?” 深绘里摇摇头。“只是去听过。” “没有学生证应该不让进教室的。” 深绘里只是微微耸了耸肩。那个意思好像是说,那么大人了,还说什么傻话。 “我的课怎么样?”天吾问道,还是没有意义的问题。 深绘里目不斜视地喝了口水,没有回答。哦,既然是来过两次,第一次的印象大概不太坏吧。天吾暗自推测。如果不是兴趣被激发出来,应该只来一次就不来了。 “你是高三的吧?”天吾问。 “算是吧。” “考大学吗?” 她摇摇头。这个意思是“不想说考大学的事”,还是“不考大学”,天吾无从判断,他想起小松在电话里说的,她可真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啊。 服务生来让点菜了。深绘里仍然穿着大衣。她点了沙拉和面包。“就要这些。”她说着就把菜单还给了服务生。然后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又补充说“还要白葡萄酒”。 年轻的服务生像是想要问她的年龄,但被深绘里的眼睛盯得脸红,就把话咽了回去。真行,天吾再次想。天吾点了意大利海鲜面,然后为了陪对方,要了白葡萄酒杯。 “老师在写小说”深绘里说。好像是向天吾发问。不带问号提问似乎是她的语法特征之一。 “目前是。”天吾说。 “哪个都不像。” “也许吧。”天吾说。他想要微笑,但却笑不起来。“我虽然取得了教师的资格,也在做预备校的讲师,但还不能说是正式的老师,虽然在写小说,但并没变成铅字,所以也不是小说家。” “什么都不是” 天吾点点头。“对,目前我什么都不是。” “喜欢数学” 天吾在她发言的末尾加上了问号后,再次回答了她的提问。 “喜欢啊。以前就喜欢,现在也喜欢。” “什么地方” “你问我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天吾把话补全。“嗯,我只要是一面对数字,就会感到特别踏实,就好像事物都各得其所了。” “积分讲得有意思。” “你是说我在预备校讲的课?” 深绘里点了下头。 “你喜欢数学?” 深绘里轻轻摇了摇头。不喜欢数学。 “但是积分的课有意思?”天吾问道。 深绘里又轻轻缩了下肩。“你把积分讲得很重要。” “是吗?”天吾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 “就好像是在讲一个重要的人。”少女说。 “我讲数列课时,说不定会更有激情。”天吾说。“在高中数学科目中,我个人喜欢数列。” “喜欢数列”深绘里又不带问号地问道。 “对我来说就好比是巴赫的平均律,百听不厌,总有新的发现。” “我知道平均律。” “你喜欢巴赫?” 深绘里点点头。“老师经常听。” “老师?”天吾问。“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深绘里没有做答。在天吾看来,她脸上浮现出谈及这个为时尚早的表情。 随后,她像刚想起似地往下脱大衣。如同虫子蜕皮时那样,身体蠕动着脱衣而出,大衣没叠就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大衣里面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圆领薄毛衣,下穿一条白色牛仔裤。没戴首饰,也没化妆,但她依然吸引眼球。她的身材虽然很苗条,可从比例来看,胸部实在大得惹眼,形状也很好看。天吾必须注意不要把自己的视线转向那里。但尽管这么想着,视线还是不自觉地瞟向胸部,就和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大大的旋涡中心一样。 白葡萄酒杯拿来了。深绘里饮了一口,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酒杯后,放回到桌上。天吾只是略表意思抿了一下,现在开始必须要谈重要的事情了。 深绘里手抚直直的黑发,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头发。很好看的动作,很好看的手指。仿佛一根根纤细的手指各具不同的含义和方针,从中甚至竟能感觉到有点巫术的味道。 “我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天吾为了将注意力从胸部和手指转移开,再次出声问自己。 “数学就如同流水。”天吾说。“比较深奥的理论当然有很多,但基本的道理却非常简单。就和水以最短的距离从高处流向低处一样,数字的流动也只有一个方向。如果你凝视它,自己就会看出其流向。你只需凝视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如果聚精会神定睛注视,它自然会全部明明白白地展现给你。能如此善待我的,在这大千世界里只有数学。 深绘里听了这话,想了一会儿。 “为什么要写小说”她用缺乏音调的声音问道。 天吾把她的问题转换成更长的句子:“既然数学那么使我快乐,不是没什么必要辛苦地写小说吗?一直只搞数学不就行了吗?你要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深绘里点点头。 “嗯,实际的人生和数学是不同的,事物并不一定是以最短距离流动的。数学对我来说,怎么说好呢?是太过于自然了。对我来说就像是美丽的风景。只是存在于那里,甚至就连置换点什么的必要都没有。所以身处数学当中,有时就感觉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透明了。对此有时我会感到害怕。” 深绘里目不转睛地直视天吾的眼睛,就像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窥视空房子。 天吾说:“写小说的时候,我用语言把我周围的风景置换成对我来说更加自然的东西,也就是重新构成。以此来证明我这个人肯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和身在数学世界的时候相比,写小说是个很不一样的工作。” “证明存在”深绘里说。 “还不能说我做得很好。”天吾说。 深绘里似乎并不认同天吾的说明,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酒杯移到嘴边,然后仿佛在用吸管吸啜一样悄无声息地呷着。 “要让我说,你其实也在做同样的事。把你看到的风景置换成你的语言加以重新构成,然后确定了你自己这个人存在的位置。”天吾说。 深绘里拿着酒杯的手停了下来,思考了片刻,但是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 “并且你把这个过程以作品的形式保存了下来。”天吾说。“如果这部作品能引起很多人的同感和共鸣,那就会成为一部有客观价值的文学作品了。” 深绘里很干脆地摇摇头。“对形式不感兴趣。” “对形式不感兴趣?”天吾重复了一遍。 “形式没有意义。” “那你为什么要写那个故事,应征新人奖?” 深绘里把酒杯放到桌上。“我没有” 天吾为了稳定下情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就是说,你没有应征新人奖?” 深绘里点点头。“我没投稿。” “那到底是谁把你写的东西作为新人奖的应征稿件投给出版社的?” 深绘里稍微耸了一下肩,沉默了大约十五秒,然后说道“爱谁谁” “爱谁谁”天吾重复道。然后缩起嘴唇,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唉,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地进行。如我所料。 第五章 青豆 需要专业技能与训练的职业 工作完成后,青豆走了一阵,打了辆出租车,进了赤坂的一家酒店。回家睡觉之前,她需要一点酒精来解除神经的亢奋感觉。毕竟她刚刚把一个大男人送到了那边的世界去。虽然是个死有余辜的混蛋,说到底还是一个人。她的手上还残留着生命消逝的感觉。灵魂随着最后一口气的呼出飘离身体。这家酒店的酒吧青豆来过几次,在高层建筑的顶层,视野开阔,吧台也很舒适。 走进酒吧的时候刚过七点。年轻的钢琴手和吉他手二人组在演奏着“S Lorraine”。纳特?金?科尔的老唱片上拷贝下来的,不过还不坏。她像往常一样在吧台前坐下,要了杯金汤尼和一碟开心果。酒吧里还没什么人。一对年轻夫妇在喝着鸡尾酒看夜景,四个西装革履的人似乎在谈什么业务,还有一对外国中年夫妇端着马丁尼酒杯。她慢慢地喝着金汤尼,不想太快喝醉。夜还长着呢。 她从背包里拿书出来看。一本讲一九三年满州铁路的书。在日俄战争结束的第二年,满州铁路(南满州铁路株式会社)从俄国接手了那里的铁路线和所有权利而发迹,规模迅速扩大。这家公司成为大日本帝国侵略中国的先锋,一九四五年被苏联军队解散了。一九四一年德苏战争开始前,这条铁路可以从下关一直通到巴黎,全程十三天。 青豆想,如果穿上职业装,身边放着大背包,专心看着满州铁路的书(还是硬皮本),就算一个年轻女子一个人在酒店的酒吧里喝酒,肯定也不会被人当成拉客人的高级妓女。不过青豆也不太清楚那种高级妓女一般是什么样子。如果她是一个高级妓女,专门盯着有钱的业界人士,肯定会努力隐藏妓女的气息才对,以免让对方太紧张,或者被轰出酒吧。比如穿上岛田纯子的职业装,穿白衬衫,少化妆,背着实用的大背包,拿本满州铁路的书来看。这么一想,她现在所做的一切跟拉客人的妓女也没什么两样。 过了一阵,客人多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周围已经充满了嘈杂的说话声。不过她需要的那种类型的客人一直没有出现。青豆又叫了一杯金汤尼,要了碟蘸酱菜拼盘(她还没吃晚饭),然后继续看书。又过了一阵,一个男子走过来在吧台边坐下,没有人陪。他晒黑得恰到好处,穿着设计典雅的蓝灰色西装,领带的品味也不坏。不太张扬,也不太土气。年纪大概五十岁上下,头发已经有点稀薄了。不带眼镜。看样子是到东京来出差,工作做完了,来喝杯睡前酒的。跟青豆一样。适当向体内灌些酒精,让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 大部分到东京来出差的公司员工是住不起这种高级酒店的,都会找更便宜的商务酒店去住。离车站比较近,一张床差不多就把房间塞满,窗户里只能看到隔壁那幢楼的墙壁,冲个澡要在墙上撞个二十次手肘,大体上就是这样子。各层楼的走廊里都放着饮料或者洗漱用具的自动贩卖机。有的可能是只有这么一点差旅费,有的可能是想省下钱来私吞,总之必占其一。那些人在附近的小酒馆里喝点啤酒就会去睡觉。到早上了就在旁边的牛肉饭小店里填一碗下去。 不过在这酒店里住的人可都是另外一种。他们到东京来办事时肯定要坐绿皮的新干线,并且住在固定的高级酒店里。工作完成后就到酒店的酒吧里喝几杯昂贵的酒。就是那种在一流企业里任管理职位的人。或者是干个体,还有医生律师一类的专业人士。年纪都在中年,不会为钱发愁,并且或多或少都很习惯于寻欢作乐。青豆想找的就是这种类型。 青豆从二十来岁的时候起就莫名其妙地对头发略为稀少的中年男性感兴趣。多少剩一点头发也要比光秃秃的好一些。不过也不是头发稀少就好。脑袋的形状也要好。最理想的就是约翰?康纳利的秃法。形状很漂亮,很性感的那种。看上一眼就觉得心里乱跳。坐在吧台边,和她隔两个座位的那男子,脑袋的形状就感觉不错。当然没有约翰?康纳利那么端正,但整体感觉也还过得去。发际已经从前额后退了许多,残留下来的头发像是一片深秋的草坪上结了霜冻一样。青豆的视线从书上抬起少许,观赏了一阵男子的头颅。相貌给人印象不算深刻,属于那种随处可见的中年男子。不过她还是很喜欢他脑袋的形状。 酒保拿来菜单和手巾时,男子没看菜单,直接要了杯苏格兰鸡尾酒。酒保问:“您有什么喜欢的牌子吗?”男子说:“没什么特别的,随便调就好。”他说话的声音很沉静,能听出一点关西口音。然后男子忽然问了一句:“有没有卡蒂萨克?”酒保说有。青豆想:不错。没有选芝华士或者纯麦芽威士忌这一点也让人产生好感。在青豆个人看来,在酒吧里太纠结于酒的种类的人,性方面都很冷淡。理由倒不是很清楚。 关西口音也是青豆的喜好。尤其是在关西长大的人来到东京,努力讲东京话时那种异样的落差,格外惹人喜爱。那种无法保持一致的词汇和发音难以言喻地美妙。那独特的声音让她莫名地感到安心。她下定决心:就是他了。她想要尽情用手指拨弄那所剩无几的头发。酒保给男子端来卡蒂萨克调的鸡尾酒时,她叫住酒保,用男子能够听到的音量说:“一杯卡蒂萨克加冰。”酒保面无表情地回答:“是。” 男子解开衬衫顶端的第一颗钮扣,把带有纤细花纹的深蓝色领带松开了一点。西装也是蓝色。衬衫是常见的浅蓝色。她一边看着书,一边等卡蒂萨克端上来,若无其事地解开了衬衫的一颗钮扣。乐队在演奏着“It’s Only A Paper Moon”。钢琴手只唱了一节副歌。加冰的卡蒂萨克送上来,青豆拿到嘴边抿了一口。她知道,那男子正在往这边瞥。青豆从书上抬起视线,自然地、偶然地,向男子的方向望去。和男子视线相对时,她若有若无地微笑了一下,然后立即转回正面,装作在看夜景。 这是男人向女人搭讪的最好时机。她故意为他提供了这种情境。可是男子没有过来。青豆想:你这家伙在搞什么啊,又不是刚出家门的毛头小伙子,这点事总该明白的吧。或许是没这个胆量吧。青豆揣测着。他自己五十来岁,我二十多岁,他担心主动搭话的话可能会被冷落,或者被我嘲笑秃顶老头?唉,真是不解风情的家伙。 她合上书,塞进了背包里,然后自己过去搭话。 “您喜欢喝卡蒂萨克吗?”青豆问。 男子吓了一跳,一脸迷茫地看着她,似乎没听懂她在问什么。过了一会,他的表情才松懈下来。“啊,哦,卡蒂萨克。”他恍然大悟一样说着。“以前就很喜欢这牌子,喝了很多。上面画着帆船嘛。” “您喜欢船啊。” “是啊,我很喜欢帆船。” 青豆举起了杯。男子也轻轻抬了一下鸡尾酒杯,算做干杯的样子。 然后青豆背起旁边的背包,拿着加了冰的酒杯,挪过了两个位子,在男子旁边坐下。男子有点吃惊,不过努力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跟高中女同学约好在这里见面,不过似乎被爽约了。”青豆看着手表说。“人没有出现,也没跟我联系。” “是那人弄错日子了吧?” “大概吧。以前就是个呆头呆脑的女孩子。”青豆说。“我想再等上一会,可不可以跟您聊一阵子?还是说您想自己慢慢喝?” “不,不会,一点也不会。”男子的声音有点慌张。他皱着眉,像查验抵押品一样望着青豆,看来是在怀疑她是不是拉客的妓女。不过青豆身上没有这种感觉。怎么看也不是妓女。所以男子略微放松了一些。 “你住在这酒店里吗?”男子问。 青豆摇摇头。“不,我住在东京,只是在这里约了朋友见面。您呢?” “我是出差。”他说,“从大阪来的,参加个会议。很无聊的会议,不过总公司在大阪,没有人来参加的话形式上说不过去嘛。” 青豆礼节性地笑了一下。我说,你的工作跟我有几毛钱的关系啊。我只是喜欢你脑袋的形状而已啊。当然,这些她都没有说出口。 “做完了工作,所以想要喝上一杯。明天上午再办件事就回大阪去。” “我也是刚刚做完一件大工作。”青豆说。 “哦。什么样的工作?” “我不太想说工作的事,啊,类似专业性的工作吧。” “专业工作。”男子重复了一遍。“普通人通常做不了的,需要专业技能和训练的职业。” 青豆想:你是会走路的广辞苑吗。不过这句话自然也没有说出口。她仍然微笑着说:“啊,差不多吧。” 男子又喝了口酒,从碗里拿了颗花生吃。“我倒想知道你做什么工作的,不过你不太想说啊。” 青豆点点头。“现在还不想。” “莫非是跟语言有关的职业?比如,嗯,编辑或者大学研究员什么的。” “为什么会这么想?” 男子伸手拉紧领带的结,系上了衬衫钮扣。“总有这么一种感觉。因为刚才你好像专心地在看那么厚的书嘛。” 青豆用指尖轻轻弹了弹眼镜的边。“我只是喜欢看书而已。跟工作没什么关系。” “那我就没办法了,完全想像不到。” “我也觉得您想像不到的。”青豆说。她在心里默默加了句:怕是永远也想像不到吧。 男子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青豆的身体。她装作掉了什么东西,弯下腰去捡,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乳沟。乳房的形状,以及带蕾丝边的白色内衣应该也看到了一些。然后她抬起头,喝了口加冰的卡蒂萨克。杯子里圆滚滚的大块冰块当啷啷一阵响。 “要再来杯酒吗?我也要来一杯的。”男子说。 “那就不客气了。”青豆说。 “你很能喝嘛。” 青豆暧昧地一笑,然后突然换上认真的表情。“对了,有件事想要问您。” “什么事?” “最近警官的制服有变化吗?还有他们带的手枪种类。” “最近是什么时候开始算?” “这个礼拜吧。” 男子的表情有些微妙。“变是变过的,不过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硬梆梆的制服换成了运动衫一样休闲的款式,手枪也换成了新型的自动手枪。之后应该就没什么大变化了吧。” “上礼拜日本的警官还都在用老式左轮手枪吧?” 男子摇摇头。“不会啊。很久以前警官们就在用自动手枪了。” “您有自信下这个断言吗?” 听到她质问的语气,男子有点动摇了。他皱着眉,认真地回想着。“哎呀,你这么认真地问我的话,我也有点弄不清楚哪。只是报纸上写了所有警察的手枪都换成新型了。当时还出了点问题。因为手枪性能太高,市民团体照例去向政府抗议来着。” “几年前的事情了?”青豆说。 男子叫来上了年纪的酒保,问他警官的制服和手枪是什么时候换成新式的。 “两年前的春天。”酒保立即回答道。 “看,一流酒店的酒保就是什么都知道。”男子笑着说。 酒保也笑了。“不,不是的,只是我弟弟刚好是警官,所以记得很清楚。弟弟不喜欢新式制服的样子,发了好多牢骚,还说手枪也太重了。现在说起来也会发牢骚的。新式手枪是Berette的9毫米自动手枪,动一个开关就能变成半自动,现在由三菱掌握着版权在国内生产。日本没什么枪战一类的东西,那么高性能的手枪根本用不上,反而会让人担心丢了怎么办。不过政府提出的方针就是要强化警察的应战能力。” “那老式的手枪呢?”青豆尽量控制着声调问他。 “应该是都回收以后拆掉了。”酒保说。“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了拆解作业的过程。拆掉那么多的手枪,废弃那么多子弹,花了不少时间的。” “卖给外国不就好了?”头发稀少的公司职员说。 “宪法是禁止向外国出口武器的。”酒保谦逊地提醒着。 “看,一流酒店的酒保——” “也就是说,两年前开始,日本警察就完全不再使用左轮手枪了。是这样吗?”青豆打断男子的话,问酒保。 “就我所知是这样。” 青豆的表情微微凝重起来。我的脑子出问题了?今天早上才刚刚看到穿从前的制服,拿老式左轮手枪的警官啊。从来没有听说过老式手枪已经一枝不剩地销毁掉了。可是这中年男子和酒保又不会同时记错,也不可能是在联手骗我。也就是说,错的只会是我。 “谢谢,没事了。”青豆对酒保说。酒保像是适当画上句号一样露出职业性的笑容,然后就回去工作了。 “你对警官有兴趣?”中年男子问她。 “不是。”青豆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是记忆有点模糊了。” 两人继续喝着新端上来的卡蒂萨克鸡尾酒和卡蒂萨克加冰。男子说起了游艇。他在西宫的游艇码头上存了一艘私人游艇,每到休息日就坐游艇出海。青豆根本不想听什么游艇的事情,聊聊滚珠轴承的历史或者乌克兰的矿产分布都要好得多。她看看手表。 “夜已经深了。我可以直截了当地问个问题吗?” “好啊。” “怎么说呢,是个很私人的问题。” “只要我能回答的就好。” “你的那玩意大吗?” 男子微微张着嘴,眯起眼睛朝青豆的脸上望了一阵,好像对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有些难以置信。但是青豆脸上一直是一副认真的表情,似乎不是在开玩笑。看眼神就可以看得出来。 “这个嘛。”他非常认真地回答。“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在普通标准吧。你突然这么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 “你今年几岁?”青豆问。 “上个月刚满五十一岁。”男子踌躇着说。 “大脑很正常,活了五十多年,干着普通人的工作,还有游艇,但是却判断不出来自己的那玩意比普通标准大还是小吗?” “啊,可能比普通的稍大一点吧。”他想了一阵,有点难以启齿地说。 “真的?” “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感兴趣?谁说感兴趣了?” “不,是没人说过……”男子在椅子上微微蠕动着说。“不过现在的问题好像就是这个嘛。” “根本就没有什么问题。”青豆干脆利落地说。“我啊,只是从个人方面很喜欢大一点的那玩意。我是说外观。不是说太小了就没感觉,不是那类原因。而且也不是越大越好,只是说很喜欢感觉上大那么一点的。不行吗?每个人都有喜好吧。大得太离谱的不行,会很痛。这你明白吧?” “那说不定你会喜欢吧。比普通大上一点,不过完全说不上离谱。也就是说,刚刚好一类的吧……” “没骗我吧。” “这种事谁也不会被骗到吧。” “呵。那就让我看一下吧。” “在这里?” 青豆的脸扭曲了起来,不过小心控制着扭曲程度。“在这里?你有病啊?你活这么久都在想什么的?穿着高级西装,打着领带,难道一点社会常识都没有吗?在这里把那玩意亮出来,你想要干嘛?周围的人会怎么想?当然是去你房间里,脱掉裤子再看啊,就我们两个人,那还用问吗?” “给你看了之后呢?”男子有些紧张地问。 “之后?”青豆屏住呼吸,表情很激烈地扭曲了一下。“当然是要做啦。别的还有什么?难道特意跑到你房间去,看完之后,我说声‘谢谢,您辛苦了,真让我开了眼界,晚安’就回家去吗?你的脑子肯定有什么地方坏掉了吧。” 看到青豆表情的剧烈变化,男子相当震惊。她的脸一旦扭曲起来,绝大多数男人都会被吓倒。小孩子说不定会立即尿出来。她的扭曲表情包含着足够的冲击力。青豆想:是不是有点过头了。不能让他那么害怕,该做的事情得先做完才行。她急忙将表情恢复原状,勉强堆起一个笑容,然后重新用说教般的语气对男子说:“总之就是到你房间去上床做爱。你该不会是同性恋或者阳痿吧。” “应该不是。我都有两个孩子了……” “我说啊。谁管你有几个孩子啊。我又不是来做人口普查的,别那么多废话。我只是在问你跟女人一起上床的时候能不能正常立起来而已。” “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的时候倒是从来没有过。”男子说。“不过你是职业……或者说这就是你的工作吗?” “不是啦,别开玩笑。我才不是职业干这个的。也不是变态。只是个普通的市民。一个普通市民单纯地耿直地想跟异性发生性行为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极为普通的那种。有什么不可以吗?做完麻烦的工作,天黑了,喝点酒,找个不认识的人睡一觉发泄一下,放松神经,我需要这样。你也是个男人,总该明白这感觉吧。” “这我当然是明白的……” “我不要你一分钱。能让我好好满足的话,要我掏钱给你也无所谓。套子我也准备好了,不用担心生病。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 “你好像不太积极啊。对我不满意?” “不,怎么会呢。只是不太明白。你这么年轻漂亮,我的岁数差不多和你父亲一样大……” “求你了,别再说没用的了。管他差多少年纪,我又不是你那没用的女儿,你也不是我那没用的父亲。这还要我解释吗?这么无聊地推广下去,神经会崩掉的。我只是喜欢你的秃头,喜欢你脑袋的形状而已。明白了吧?” “可是我的头还没到秃的程度吧,只是发际这里有点……” “哎呀,真罗嗦!”青豆很想让整个脸全力扭曲起来,不过她忍住了,把语调放柔和了一点。不能再让他害怕下去了。“无所谓吧。拜托,别再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了。” 青豆想,不管你自己怎么想,秃头就是秃头。你上天堂的话,肯定会进秃头天堂;下地狱的话,肯定会进秃头地狱。明白了吧?明白了就好好面对现实吧。走吧,一路送你到秃头天堂去。 男子付了酒钱,两人进了他的房间。 他的那玩意确实比普通标准大一点,并且大得不算离谱。他自己的主张并没有差错。青豆熟练地玩弄了一阵,让那玩意变大变硬起来。她脱掉了衬衫和裙子。 “你肯定觉得我的乳房不够大吧。”青豆俯视着男子,冷冰冰地说。“自己的那玩意相当大,看到我这里这么小,在嘲笑我对吧,觉得亏了对吧。” “不会啊。你的乳房不算小,形状很漂亮。” “是吗?”青豆说。“事先声明一下,我平时不戴这种稀里哗啦的蕾丝胸罩的。今天为了工作才勉强戴上的,为了给人家偷看的机会。” “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喂,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不想在这里谈工作。不过不管做什么,女人都是很麻烦的啊。” “男人也有很多难处啊。” “但是总不会在不想戴蕾丝胸罩的时候非戴不可。” “那倒是的……” “那就别说得好像什么都明白一样。女人的麻烦事比男人多好几倍。你知道穿着高跟鞋爬下楼梯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穿着紧身迷你裙翻栅栏是什么感觉吗?” “抱歉。”男子老老实实地道了歉。 她把手伸到背后摘下胸罩,扔在地板上。然后把丝袜卷下来团成一团,也扔在地板上。她在床上躺下来,重新开始玩弄男子的那玩意。“喂,还不错嘛。我很满意。形状不错,大小也很理想,还像树根一样硬。” “你这么说我倒是很感激啊。”男子终于有了些安心下来的样子。 “好吧,姐姐来好好疼爱你,让你开心得全身颤抖吧。” “是不是先冲个澡比较好?毕竟出了身汗。” “真罗嗦。”青豆像是发出警告一样拨弄着他右边的睾丸。“我是来做爱的,不是来冲澡的。明白吗?要做就做个痛快,管他什么汗呢。我又不是那种一碰就脸红的女学生。” “明白了。”男子说。 做完之后,男子精疲力尽地伏在那里。青豆抚摸着男子赤裸的脖颈,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用针刺进那个特定的位置。强烈到她几乎真的要动手这么做了。用布包着的破冰锥就在背包里。花费不少功夫磨成的针尖上刺着特制的柔软木塞。想做的话非常简单。用右手的手掌敲在木柄上,咚地一下就好。对方会毫无知觉地死去。没有任何痛苦。只会被当成自然死亡。不过她还是放弃了。她没有任何理由要把这男人从社会上抹掉。唯一的理由就是对青豆来说已经没有存在价值而已。青豆摇摇头,把危险的想法从脑子里驱赶出去。 青豆对自己说,这男人并不坏,很会做爱,还有在她到达顶峰之前控制自己不射出来的分寸。脑袋的形状很好看,秃顶的程度很讨人喜欢,那里的尺寸也刚刚好。很有礼貌,穿衣服品味也很好,不会强人所难。家庭教育想必也相当不错。虽然说话无聊透顶,让人很恼火,但这算不上死罪。应该算不上。 “可以看电视吗?”青豆问。 “好啊。”男子一动不动地说。 青豆赤着身子躺在床上,看完了十一点的整点新闻。中东那里,伊朗和伊拉克还在野蛮地争战着。战争陷入僵局,没有任何解决的线索。逃避兵役的伊拉克青年们被吊死在电线杆上示众。伊朗政府指责萨达姆?侯赛因使用神经毒气和细菌武器。沃尔特?蒙代尔和盖里?哈德在美国总统选举中争夺着民主党候选人的位置。这两个人看上去都不像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聪明的总统会被人暗杀,所以比一般人聪明点的人大概都会努力不去当总统。 月球上正在建设永久性的观测基地。美国和苏联难得合作在一起。跟南极的观测基地一样。月球上的基地?青豆满脑疑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到底怎么了?但是她没去多想。因为还有其他更严重的问题存在。九州煤矿火灾事故死伤惨重,政府正在追查原因。不过在一个能够建设月球基地的时代里,人们仍然要采煤矿,这一点最让青豆感到惊愕。美国坚持要求日本开庭金融市场。摩根?斯坦利和梅利?林奇向政府施压,寻求利润来源。岛根县有只聪明的猫,能自己打开窗子出去,然后再关好。是主人这么教它的。看到瘦瘦的黑猫转身伸出一只爪子,带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轻轻关好窗,青豆不由得感到有些佩服。 该报道的新闻都报道了。只是没有提到在涉谷的酒店里发现尸体。新闻节目结束之后,她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旁边躺着的中年男子发出微微的鼾声。 那个男人应该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伏在桌子上,看上去跟熟睡一样。就像我身边这个人,只不过没有声音而已。那混蛋绝对不会再醒过来了。青豆望着天花板,想象着尸体的样子。她轻轻摇摇头,表情扭曲了一下。然后她下了床,把地板上散落的衣服一件件捡了起来。 第六章 天吾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礼拜五早上五点刚过,小松来电话了,把天吾从梦境中唤醒。他走过长长的石板桥,正要去对岸拿什么重要的文件。过桥的只是他孤身一人,下面是一条美丽宽广的河流,水中点缀着几处沙洲。河水缓缓地流着,沙洲上生长着柳树,水里有鳟鱼优雅地游过。嫩绿色的柳叶轻轻垂在水面上。中国产的器皿上经常会有类似的风景。他醒过来,在黑暗中看了看枕边的钟。当然,在拿起听筒之前,他就可以猜想得到是谁在这种时候打电话。 “天吾君,有文字处理机吗?”小松问。连声“早上好”或者“睡醒了?”都没有。他这会没在睡觉,想必是通宵了吧,总不会是早早起来等着看日出的。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想到了某些事情,觉得应该对天吾说,所以才打电话来。 “当然没有啊。”天吾说。周围还很暗。而他感觉自己仍然站在石板桥的中央。天吾难得会做清晰到如此地步的梦。“虽然不怎么值得自夸,我是没有多余的钱去买那玩意的。” “会用吗?” “会啊。电脑也好,文字处理机也好,都还算是会用的。预备校里就有,工作里不时要用到的。” “那今天你去转转,买一台回来吧。我对机械类的东西一窍不通,所以牌子啊型号啊你就看着办好了。费用回头找我要。我希望你能尽快开始写《空气之蛹》。” “可是再便宜也要二十五万日元一台吧。” “那点钱不算什么的。” 天吾握着听筒一脸惊诧。“也就是说,小松先生要给我买文字处理机?” “啊,一点小钱罢了。干这笔生意投这点钱是应该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也知道,《空气之蛹》是用文字处理机写的原稿送来的,所以重写的话还是用文字处理机比较方便。尽量把格式什么的弄得和原来一样。今天能开始写吗?” 天吾想了想。“好啊,想写的话随时都可以开始写。不过深绘里说,允许我重写的条件是礼拜天去跟她指定的某个人见面,现在还没见过。说不定见面以后谈不拢,钱白花,力气白费啊。” “无所谓。总会有办法的。不用管那些小事,马上着手去办吧。我们是在跟时间赛跑。” “您认为面谈会顺利?” “是直觉。”小松说,“我在这方面的直觉很准的。虽然没有什么天生的才能,但直觉要多少有多少。我就是凭着这个战战兢兢活到了现在。我说天吾君,你知道才能和直觉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 “不知道啊。” “有再多的才能,也未必能换来一顿饱饭;但是有优秀的直觉,就完全衣食无忧了。” “我会记住的。”天吾说。 “所以不必担心。今天立即开始工作就好。” “既然小松先生这么说,我是无所谓的。我只是不想贸然启动,事后再来说‘唉,全都一场空’啊。” “我会负起所有那类责任的。” “明白了。中午过后要见个人,然后就空下来了。我早上出去找找文字处理机。” “就这么办吧,天吾君。靠你了。用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把世界翻个底朝天吧。” 九点多,有丈夫的女朋友打电话来。这是她开车送丈夫和孩子到车站之后的时间。本来她会在今天午后去天吾家里。两个人总是在星期五见面的。 “身体状况不太理想。”她说。“真遗憾,看来今天是去不成了,下周吧。” 所谓身体状况不太理想,是来月经的婉转说法。她从小就在高贵而婉转的语言环境中长大。虽然她在床上一点也没有那种气氛,不过那是两码事。天吾说,见不到你我也很遗憾。不过既然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就这一礼拜而言,见不到她也不是那么遗憾的事情。虽然和她做爱很开心,但天吾的心思已经完全转到了重写《空气之蛹》的工作上。就像生命的萌芽在上古时期的海洋里涌动一样,各种重写的思路在他的大脑中时隐时现。天吾想,我也跟小松先生一样。事情还没正式确定之前,心思早已经飞了出去。 十点钟,他来到新宿,用信用卡买了台富士通的文字处理机。这台是最新的型号,比同系列从前的产品都轻便了许多。他顺便还买了备用的色带和纸,一起提回公寓,放在桌上,接通电源。工作时他用过富士通的大型文字处理机,小型机的基本用法也相差不多。他一边确认机器的用法,一边开始动手重写《空气之蛹》。 要怎么重写这部小说,天吾并没有明确的计划,只是某些细节部分有些零散的想法,没有想过重写中需要贯彻的方法或者原则。其实天吾本来也不是很确定,像《空气之蛹》这样幻想、感性的小说,到底能不能用理性的方式重写?小松说的没错,这文章是要重写,可是能保证原来的气氛和资质毫不受损吗?就像给蝴蝶安上骨架一样?想到这里,他感到有些迷惑,越发不安起来。但是一切都已经开始运转了,时间也很有限,没有时间慢慢思考了。只能从细节开始一点点具体起来了。处理细节的时候,整体感觉说不定就会自然浮现出来。 天吾君,我知道你做得到。小松很自信地断定过。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这样肯定,天吾还是暂且接受了他的看法。这个人言行都有诸多问题,基本上只为自己考虑。如果有那种必要的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天吾扔到一边,头也不回地走掉。但是他也说过,作为一个编辑,他具有某种特别的直觉。小松从来不会感觉到迷惑。有什么事都能立即判断作决定,然后开始实施。这一点天吾身上是绝对没有的。 中午十二点半,天吾正式开始重写。他把原稿开头的几页原封不动打进了文字处理机里,直到差不多一章左右为止。内容基本上不动,只是彻底改变其中的文字。跟装修房子一样。因为结构本身没什么问题,所以保持不变。水管的位置也不用动。只是把能换掉的东西,——比如地板,天花板,墙壁或者隔板,——统统拆掉,换上新的。天吾对自己说,我是一个负责全包的优秀工匠。没有什么设计图。我只能凭着直觉和经验,当场开工。 在初读之下难以理解的地方加些说明,让文字更加流畅,删掉多余或者重复的部分,描述不足的地方作些补充。偶尔调换一下文字或者段落的顺序。原文里的形容词和副词少得可怕,这算是一大特征,需要尊重。但是确实需要形容的地方,还是适当加了些词进去。深绘里的文字虽然稚嫩,但优点和缺点泾渭分明,所以文字取舍的工作没有想象中那么花时间。因为稚嫩,会有难以理解或者难以读懂的部分,但是也正因为稚嫩,才会不时出现令人眼前一亮的新鲜表现。前一种类型就全部换掉,后一种类型留着就好。 重写工作的进展中,天吾意识到,深绘里写这部作品的目的并不是要留下什么文学作品。她只是把自己酝酿出的故事——按她自己的话说,是她亲眼目睹的故事——暂且以语言的形式记录下来而已。不用语言记录也是可以的,但除了语言,没有什么更适合表达的手段了。只是这样。所以她根本没有什么文学上的野心。因为没想过要把写出来的文字变成商品,所以就不会注意表现中的细节问题。以房子来比喻的话,只要有墙,有屋顶,能遮风挡雨就够了。所以无论天吾怎么改,深绘里本人都不会介意。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想怎么改都可以”,应该是她的真心话。 然而形成《空气之蛹》的文字绝对不是只为了自己看明白而写的。如果深绘里只是想要把自己看到的和脑中浮现的东西记录成信息,只要一条条写下来就可以了,没必要用麻烦的方式写成读物。无论怎么想,这文字都是为了另外某个人拿来看而写下的文章。所以尽管《空气之蛹》的写作目的不是文学作品,尽管文字相当稚嫩,它仍然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不过这个“另外某个人”似乎与近代文学基本原则中强调的“不固定的多数读者”不一致。天吾越是读下去,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那么,她设想的读者是哪一种呢? 当然,天吾不知道。 天吾只知道,《空气之蛹》同时具备巨大的优点和巨大的缺陷,是个相当极端而独特的幻想故事,其中包含着某种特殊的目的。 重写之后,原稿的字数是原来的两倍半。因为不足的部分要比多余的部分多得多,只要按条理写下去,总量总是会增多的。毕竟原来的样子太过于空荡荡了。现在文章条理更清晰,观点更稳定,更容易读懂了。但是整体感觉也有些臃肿。理论的东西说得太直白,原稿那种尖锐的笔触弱了许多。 接下来要把臃肿的文章中“可以拿掉的部分”给去掉。把所有多余的赘肉从头到尾一点点抹掉。删除的工作要比添加简单得多。之后文字量又少了三成。这就是一种头脑游戏。先给一段时间,能加多少字就加多少字;再给一段时间,能删多少字就删多少字。这种工作反复下去,振幅就会越来越小,文字量最终稳定在应该稳定的位置,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删掉自以为是的语句,除去多余的修饰,把太露骨的大道理藏好。天吾天生就是做这种事的专家,像空中盘旋着寻找猎物的鹰隼一样集中精力,像运送水桶的牲畜一样坚韧,绝对忠实于游戏规则。 他屏着呼吸埋头苦干,不知不觉抬头望望墙上的钟,已经快下午三点了。午饭好像还没有吃。天吾到厨房烧上开水,然后磨了些咖啡豆。他吃了几块带奶酪的饼干,咬两口苹果,然后用开水煮咖啡。一边用马克杯喝着咖啡,他开始专心地回想跟那个年长的女朋友做爱的情景,用来转换心情。本来平时正是他们在一起缠绵的时间。他在做什么。她在做什么。他闭起眼,仰头深深叹了口气,满含着暗示和种种可能性。 天吾回到桌边,重新整理思路,在文字处理机上反复读了几遍《空气之蛹》开头的一节,就像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突击》开头那一场,将军在战壕里巡视一样。但是还不够。很多地方需要修补。几处沙袋掉落下来。机枪的弹药不足。铁丝网也出现许多失修之处。 他把这些文字打印了出来,然后保存文档,关了处理机,放在桌子一边。他把打印稿摆在面前,拿起铅笔,又仔细地重读了一遍。觉得多余的地方继续修剪,觉得不足的地方继续补充,不太自然的部分继续润色。仔细地选择与每个位置相适应的语句,从各种角度检查效果,如同给浴室的缝隙里贴瓷砖。贴不进去的话,就得调整形状。一点点潜台词的区别,都可能给文章带来或好或坏的影响。 同样的文章在处理机屏幕上和打印纸上看来有微妙的差异。斟酌词汇时,用铅笔写下来与在处理机上敲键盘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从两种角度分别确认是必不可少的步骤。他打开处理机的电源,把用铅笔在打印纸上修改的部分一个个输回屏幕上,然后在屏幕上重新读一遍新的原稿。天吾想,不错。每句话都带着应该有的份量,以及自然的节奏。 天吾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仰起头重重呼了口气。当然,这还远远没有完成。过几天再来看的话,肯定还会看到什么需要改的地方。不过现在就先这样吧。精神集中力差不多到极限了,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时钟指向了五点钟,周围渐渐暗了下来。明天再继续写下面一节吧。开头的一节就花了差不多一天时间。比想象中要麻烦一点。不过摸清门路,找好节奏的话,后面就会快得多了。而且其实最花时间的就是开头的部分。只要写好开头,后面的—— 天吾想起了深绘里的脸庞。如果她看到自己改写的原稿,会有什么想法呢?天吾想象不出来。他对深绘里这个人还几乎一无所知。十七岁,高三,对考大学完全没有兴趣,说话怪怪的,喜欢喝白葡萄酒,具有能迷乱人心的美丽相貌,除此之外再无所知了。 但是天吾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掌握,或者说接近于掌握了深绘里在《空气之蛹》中试图描写的(或者说试图记录的)那个世界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在天吾仔细地、用心地润色那些文字的过程中,深绘里用那种特别而有限的语言努力描绘出来的景象,更加鲜明地浮现了出来。一条涓涓细流已经诞生了。天吾知道这一点。虽然他只是在技术层面做些修补,但就像完全由自己笔下诞生的一样,修补后的文字自然而沉稳。《空气之蛹》这个故事有力地现出了雏形。 天吾格外欢喜。虽然长时间集中精神做这些工作感觉很累,但心情却很高涨。即使关掉文字处理机的电源,离开了桌边,他仍然一心想要继续写下去。他打心底享受着重写工作。这样下去,应该不会让深绘里太失望。不过天吾实在想像不出深绘里高兴或者失望的样子。或者说,就连嘴角翘一翘或者表情微微低沉下来的样子都想象不出。她的脸上从来没有表情。天吾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感情才没有表情,还是因为感情和表情联系不到一起。总之,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天吾由衷地想。 《空气之蛹》的主人公可能就是过去的深绘里本人。 她是一个十岁的少女,在山林中的一个特殊的公社(或者类似公社的地方)照看着一头盲眼的山羊。这是别人交给她的工作。所有孩子们都会接到相应的工作。这头山羊年纪很大,但是对公社意义非凡,需要一刻不离地看守,防止受伤或者走失。她接到的指示就是这样。可是她一时疏忽没有照看到的时候,山羊死掉了。于是她受到了惩罚,和死去的山羊一起被关进了古老的仓库里。整整十天,少女完全与世隔绝,不得出门一步,也不得与任何人交谈。 山羊的作用是连接小人与这世界的通路。她不知道小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当然天吾也不知道)。一到晚上,小人们就通过山羊的尸体来到这个世界,天亮了就回到原来那一边。少女能与小人们对话。小人们教少女如何制作空气之蛹。 天吾最佩服的,就是那只盲眼山羊的习性和活动描写得实在细致入微。这种细节描写让整部作品都生动了起来。她莫非真的养过一只盲眼的山羊?还有,她真的在她所描写的这种山林中的公社里生活过吗?天吾觉得应该是生活过的。如果完全没有这种经验的话,深绘里讲故事的才能就是绝对少见的天生异禀了。 天吾想,下次跟深绘里见面的时候(也就是这个礼拜天),问一问山羊和公社的事情吧。当然,深绘里未必会回答。回想一下上次对话,她似乎只会回答那些回答一下也无妨的问题。不想回答的问题,或者没打算回答的问题就会直接跳过,简直就像没有听到过一样。跟小松一样。他们在这方面很像。而天吾不会。不管别人问他什么,他都会规规矩矩地寻找些答案来回答。这大概是天生的吧。 五点半,年长的女朋友打来电话。 “今天在做什么?”女朋友问。 “写了一整天的小说。”天吾半真半假地说。毕竟不是在写自己的小说,可是又不能详细解释给她听。 “工作还顺利吗?” “还可以吧。” “真不好意思,今天突然取消了,下周我想能见面的。” “那我就期待着了。”天吾说。 “我也是。”她说。 然后她聊起了孩子。她经常对天吾说自己孩子的事情。两个小女孩。天吾没有兄弟姐妹,当然也没有孩子,所以不知道小孩子是怎样一种生物。但她并不介意,时常聊起自己的孩子。天吾自己不太说话,只是莫名喜欢听别人说话。所以他总是很感兴趣地听她说这说那。她的长女上小学二年级,在学校里似乎总是被人欺负。孩子自己从来没有说起过,但是同学的家长说似乎是有的。天吾从来没见过那孩子,只是看过一次照片。看上去跟母亲并不很像。 “为什么会被人欺负的?”天吾问。 “因为不时会有哮喘发作,没办法跟大家一起活动。可能是这个原因。本来是个很率直的孩子,学习成绩也不错。” “真不明白。”天吾说。“有哮喘的孩子应该是用来保护的啊,怎么会用来欺负呢。” “孩子的世界没那么简单啊。”她叹了口气,“只是因为跟大家不同,就会被鄙视。虽然大人的世界里也差不多,但在孩子的世界里会以更为直接的形式表现出来。” “具体是怎样的形式?” 她具体举了些例子。每件事看起来都无足挂齿,但形成常规的话,对小孩子来说就很痛苦了。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不跟她说话。恶意模仿。 “你小的时候被人欺负过吗?” 天吾回想了一下小时候的事情。“应该没有。或者说就算有我也没去注意。” “如果没注意的话,就说明一次也没有过。因为欺负这种事的根本目的,就是让对方感觉到自己被欺负了。受害者完全没注意到的欺负,那还叫什么欺负啊。” 天吾小时候个子高大,也很强壮,非常惹人注目。这应该也算一个没有被欺负过的原因。不过当时天吾在为更严重的问题烦恼着,完全没去在意这些事情。 “你被欺负过吗?”天吾问。 “没有。”她肯定地说,之后露出了一点犹豫的神情。“欺负人,倒是有过的。” “和大家一起吗?” “嗯。小学五年级时,跟所有人一起不和某个男生说话。我想不起来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应该是有什么直接原因的,不过既然想不起来,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事情。不过我现在也觉得很对不起那孩子。那么做实在很丢脸。为什么那么做了呢。我也不是很明白。” 天吾忽然想起了什么。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不时还是会记起。不过从前他从未提起过。提起来话就长了。而且一旦说出口,其中包含的最重要的信息就会丧失殆尽。他从未对别人说过,以后应该也不会对别人说。 “最后呢,”年长的女朋友说,“知道自己不是被人排斥的少数,而是排斥别人的多数时,大家就安心了。啊,真好,我不是那边那个人。无论在什么时代,什么社会,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有很多人跟自己在一起,就不用考虑太多麻烦事。” “如果身处少数那一边,就要考虑很多麻烦事。” “是啊。”她带着几分忧郁说。“不过在这种环境里,至少可以让自己动动脑子。” “动脑子去考虑麻烦事。” “这也是个问题。” “别想太多。”天吾说,“最后不会那么严重的。班上总该有几个能自己好好动脑的孩子才对。” “也对。”她说着,默默思考了一阵。天吾握着话筒,耐心等待她整理自己的思绪。 “谢谢。跟你聊聊感觉轻松了点。”她过了好一阵才若有所思地开口说。 “我也轻松了点。”天吾说。 “为什么?” “因为能跟你聊天啊。” “下周五见。”她说。 挂掉电话后,天吾出门到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些食物。他抱着纸袋回到屋里,把蔬菜和鱼一件件包好放进冰箱,然后听着调频音乐节目开始做晚饭。这时,电话响了。一天接到四次电话,对天吾来说也是件难得的事,一年也不会有几回。这次来电话的是深绘里。 “这个礼拜天的事。”深绘里没做任何铺垫,劈头就是这一句。 电话那边可以听到汽车排气的声音。司机好像在发什么火。她大概是用繁华街道上的公共电话打来的。 “这个礼拜天,也就是后天,我先和你见面,然后再去见另外那个谁。”天吾把她的发言补充完整。 “早上九点,新宿车站,立川方向一号车。”她并排列出了三个事实。 “也就是在中央线下行站台的一号车那里等吗?” “对。” “买票要买到哪里?” “哪里都好。” “随便买张票,然后到站时再算吗?”天吾推测着补充上去,感觉跟重写《空气之蛹》的感觉好像。“还有,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现在在做什么。”深绘里没理会天吾的问题。 “在做晚饭。” “都有什么。” “因为一个人住,做不了太好的东西。烤一条梭鱼干,配上萝卜泥。用葱和蛤仔煮个味噌汤,加上豆腐一起吃。用醋醃些黄瓜和海带,再就是白米饭和白菜做的泡菜。没了。” “好像很好吃。” “是吗?说不上多好吃的东西吧。平时多半都在吃这些。”天吾说。 深绘里没说话。她似乎并不介意长时间保持沉默,但天吾很介意。 “对了,我开始重写你的《空气之蛹》了。”天吾说。“虽然还没经过你最终同意,但时间紧迫,再不开始写的话就来不及了。” “小松先生这么说的。” “对,小松先生叫我开始写的。” “跟小松先生关系很好。” “嗯,大概吧。”天吾心说这世上会有人跟小松关系好吗?不过说出口的话还要浪费时间解释。 “重写还顺利。” “目前还算顺利。” “那就好。”深绘里说。听上去好像不只是口头的表达而已,可以感觉到她对重写顺利这件事以自己的方式欣喜着。不过她有限的感情表现形式只能给出这么一点点提示。 “但愿你看了会喜欢。”天吾说。 “不必担心。”深绘里立即回答。 “为什么?”天吾问。 深绘里没有回答,只是在电话另一端沉默着。这是种刻意的沉默。让天吾去思考些什么的沉默。不过天吾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种自信。 为了打破沉默,天吾开口说:“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你真的在公社一样的地方住过,养过山羊吗?你这方面的描写非常逼真,所以我想知道是不是真实发生过。” 深绘里轻轻咳了一下。“我不说羊的事。” “没关系。”天吾说,“不想说就不必说了。我只是好奇而已。不必介意。对作家来说,作品就是一切,不需要再多加说明。礼拜天去见你。还有,要见那个人的话,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我不太清楚。” “也就是说,用不用穿整齐一点,或者带点见面礼什么的?因为我完全无从想象要见怎样一个人啊。” 深绘里再次沉默了。不过这一次不是刻意的沉默。她只是单纯地无法理解天吾问这问题的目的,或者说无法理解天吾的这种想法。天吾的问题在她的意识里飘来飘去无法落地,仿佛已经超越了意识所能理解的范围,永远消失在了一片虚无之中,好比孤独的行星探测火箭径直从冥王星身边划过。 “好吧,也不是什么重要事情。”天吾无可奈何地说。本来向深绘里问这种问题就是问错了人。算了,随便买些水果就好。 “那礼拜天九点见。”天吾说。 深绘里等了几秒,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没说“再见”,也没说“礼拜天见”,只是突然挂了电话。 或许她是对天吾点点头之后挂的电话。可惜多数情况下肢体语言在电话里是发挥不了作用的。天吾把话筒放回原处,深呼吸了两下,把大脑回路切回比较现实的状态,然后继续准备朴素的晚饭。 第七章 青豆 要静悄悄的别惊醒蝴蝶 星期六的下午一点多,青豆造访了“柳宅”。那家宅院里有好几棵饱经岁月沧桑的大柳树,枝繁叶茂,从石头院墙上探出头来,阵阵微风吹来,就像一群无处可去的幽魂无声地摇曳。所以附近的人们从很早以前就理所当然地将那座西洋风格的古宅称为“柳宅”。爬上麻布的那个陡坡就是那座宅院了。柳树梢头停留着一群身体轻捷的小鸟。在屋顶的向阳处,一只大猫正眯缝着眼睛晒太阳。周围的道路都很狭窄,蜿蜒曲折,车辆也几乎没法通行。高大的树木很多,即使白昼也给人一种幽暗的印象。踏进这幽暗的一角,甚至让人感觉时间的脚步都放慢了几分。附近有几座大使馆,但少见人进人出。平日里很寂静,但是一到夏天就成了另一番景象,蝉鸣令人耳朵生疼。 青豆按了门铃,对着对讲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对着头顶上方的摄像头脸上浮起了若有若无的微笑。铁门通过机械操作缓缓地打开了,青豆一脚踏进去,铁门就在身后关闭了。她像往常一样横穿过庭院,向古宅的玄关走去。她知道摄像头正在追踪着自己,所以青豆就像时装模特一样挺直腰板,昂首挺胸沿着院中小径径直走过去。青豆今天是一副休闲的装束,上身是藏青色的防风夹克和灰色的游艇防寒衣,下身是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篮球鞋。肩上背着肩带挎包。今天挎包里没装冰镐,不需要的时候,冰镐都是静静地躺在大衣橱的抽屉里。 玄关的前面安放着几张柚木做的花园椅,一个身形庞大的男子紧巴巴地坐在其中的一张椅子上。身材并不是很高,但可以看得出上半身惊人地发达。年龄大概四十岁左右,头发剃成了光头党,鼻子下面蓄着一撮精心修整过的胡子。肩膀很宽的灰色西装下面是雪白的衬衣,打着一条深灰色的真丝领带。一双黑亮的马臀皮皮鞋一尘不染。两只耳朵上带着银色的耳环。看上去既不像区公所出纳科的职员,又不像推销汽车保险的推销员。一眼看上去就像一个专职的看家护院的打手,实际上那正是他的专门职业。有时候还身兼司机。他是一个拥有高段位的空手道高手,如果有必要还能娴熟地使用武器。露出锋利的牙齿,可以比任何人都凶暴。但是平时的他沉稳而冷静,甚至还很知性。如果目不转睛地看进他的眼里——当然,如果他允许你那么做的话——你还能看到一丝温柔的目光。 在私生活方面,爱好摆弄各种机械和收集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前卫摇滚唱片。和他的男朋友—一个做美容师的帅气的小伙子两个人也生活在麻布的一角。名字叫tAMARU,不知道那是姓还是名,也不知道该写成什么汉字。但是人们都称呼他tAMARU先生。 tAMARU在椅子上坐着不动,看到青豆点了点头。 “你好!”青豆说。然后坐在了男子对面的座位上。 “涩谷的酒店里好像死了一个男的。”男子说,一边检查着他那双黑皮鞋闪闪发亮的情形。 “没听说。”青豆说。 “因为也不是什么值得登报的事件吧!好像是心脏病发作。才四十出头,真可怜!” “得注意心脏。” tAMARU点点头。“生活习惯很重要,生活没规律、精神紧张、睡眠不足,这些东西会杀人。” “但是有些东西迟早会杀人的。” “从道理上讲是那样。” “有没有尸体解剖?”青豆问道。 tAMARU弯下身子,拂去了鞋面上似有似无的一丝灰尘。“警察也挺忙,预算也有限。哪有功夫一一去解剖那些不见外伤的整洁尸体啊。就算死者家属也不希望安安静静死去的人被毫无意义地切来切去吧。” “尤其是从被抛下的妻子的角度来说。” tAMARU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他的棉手套般厚实的右手伸向她,青豆握住了那只手,那是一种很结实的握手。 “累了吧?该稍微休息休息。”他说。 “阿文还好吗?”她问道。 “你说它啊,很好啊。”tAMARU回答道。阿文是这座宅子里养的一条雌性的德国牧羊犬。性情好,很聪明。不过有几个怪怪的习惯。 “那只狗还吃菠菜?”青豆问道。 “吃很多,近来菠菜一直很贵,我们都有点儿撑不住了。怎么说它吃得太多了。” “真没见过喜欢吃菠菜的德国牧羊犬。” “那家伙不认为自己是条狗。” “那它认为自己是什么?” “好像它认为自己是一个超越了那种分类的特别的存在。” “超狗?” “或许吧。” “所以就喜欢菠菜?” “和那个没关系,菠菜只是喜欢而已,从小时候就那样。” “不过,或许因此就有了危险的思想。” “或许有那种可能性。”tAMARU说。然后看了看手表,“今天约的时间应该是一点半吧?” 青豆点点头。“是的,还有一点时间。” tAMARU慢慢地站起身来,“在这里稍等一下,或许可以提前一会儿。”然后身影就消失在了玄关里面。 青豆一边凝望着那些风姿卓越的柳树一边在那里等候。没有风,柳枝静静地垂向地面,就像一个陷入无边思绪的人。 过了片刻,tAMARU回来了。“到后面去吧!说是今天想让你到花房去。” 两个人绕过庭院,穿过柳树身旁,向花房走去。花房在堂屋的后面,周围没有树木,阳光可以毫无遮掩地照在上面。为了不让里面的蝴蝶飞到外面来,tAMARU 小心翼翼地把玻璃门拉开一条缝,先让青豆进去,然后自己也闪身进去,间不容发地把门关上了。那不是身形庞大的人所擅长的动作,但是他的动作深得要领,非常简洁。只不过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得意洋洋之色。 巨大的玻璃花房里面春意盎然,各种各样的鲜花在美丽地绽放,摆放的植物大半都是极其平常的品种,花架上的花盆里栽种的都是一些平常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像唐菖蒲啦,秋牡丹啦,雏菊啦等等。还有一些在青豆看来只能算做杂草的东西也混杂其中。价格昂贵的兰草、珍稀品种的蔷薇、波利尼西亚的原色花等等颇有身价的花草一棵也看不到。虽然青豆对于植物不是特别感兴趣,但她还是比较喜欢这个花房里的那种毫不矫揉做作的风格。 虽然花草不出奇,但这个花房里生息着无数的蝴蝶。在这个宽敞的玻璃房间里,比起培育那些奇花异草,女主人好像更关心培育珍稀品种的蝴蝶。花房里的那些花也主要是一些花蜜丰富的品种,那些花蜜都是蝴蝶所喜欢的。听说在温室里培育蝴蝶需要非同寻常的心思、知识和辛劳,但那些细致的心思都花在了什么地方,青豆是一无所知。 除了盛夏,女主人时常把青豆邀请到花房里来,在那里两个人单独说话。如果是在玻璃花房里面,就不用担心话被别人听了去。她们之间的谈话并不是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大声讲的那一类。另外,身边被鲜花和蝴蝶所包围的话,神经也可以得到放松。看看她的表情就能知道这一点。花房里面对于青豆来说有几分太暖和了,但也不是难以忍受的程度。 女主人是一位七十开外的小个子妇人。美丽的白发剪得短短的。穿着长袖粗布工作服、奶油色棉长裤,弄脏的网球鞋。戴着白色工作手套,用大金属花洒为一盆盆的盆栽浇水。她身上穿的衣服,看来都大了一号,虽然如此,穿在身上还是很舒服的样子。青豆每次看到她的身影,对那毫不做作的自然气质,都不禁油然生起类似敬意的感觉。 战前嫁入贵族之家,身为有名财阀的女儿,却完全没有给人虚假做作或娇弱的印象。战后不久丈夫去世后,参与亲族所拥有的小投资公司的经营,在股票运用上表现出卓越才能。那是任何人都承认的,也可以说是天生的资质。投资公司在她主持下急速发展,存下的个人资产也大为膨胀。她以这为本钱,购入好几笔其他旧贵族和旧皇族拥有的都内精华地段。十年左右前退休下来,看准时机将拥有的股票高价卖出,财产因而更增加。由于极力避免出现在人前,因此世间一般人几乎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在商界却无人不知。据说在政界也拥有广大人脉。不过以个人看来,则是个豪爽而聪明的女性。而且不知道什么叫害伯。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一旦决定的事情一定贯彻到底。 她看到青豆,放下花洒,指着入口附近的小张铁质庭园椅,示意在那里坐下。青豆依指示坐下后,她也在对面的椅子坐下。搜剔论做什么,几乎都不发出声音。就像穿过森林的聪明母狐狸那样。 「要喝什么饮料吗?」tamaru问。 「热香草茶。」她说。然后问青豆。「你呢?」 「一样。」青豆说 tamaru轻轻点头离开温室。探视过周围,确定没有蝴蝶靠近后打开一道门缝,快速闪出去,再关上门。就像踩着社交舞步那样。 女主人脱下工作棉手套,把那像对待晚宴用丝质手套般,细心地重叠放任桌上。然后以温润闪亮的黑眼睛笔直看着青豆。那是曾经见过许多世面的眼睛。青豆以不失礼的程度回望那眼睛。 「好像有一个可惜的人去了啊。」她说。「在石油相关业界似乎相当有名的人。据说还很年轻,是个颇有实力的人。」 女主人说话经常很小声。风稍强一点就会被吹掉程度的音量。所以对方必须经常侧耳倾听才行。青豆有时,会被一股想伸手把音量钮向右转的欲望所驱使。但当然任何地方都没有那样的音量钮。所以只能紧张地竖起耳朵来听。 青豆说:「不过那个人突然消失了,看来好像也没什么不方便。世界还是照样在转动。」 女主人微笑着。「这个世界,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不管拥有多强大的知识和能力,一定在什么地方有他的后继者。如果世界充满了找不到后继者的人,我们一定会很困扰。当然——」她补充。而且像要强调似的将右手食指笔直举向空中。「像你这样的人,要找代替的人可能就很难找。」 「就算代替我的人很难找,但代替的手段却不难找吧。」青豆指出。 女主人安静地看着青豆。嘴角露出满足的微笑。「也许。」她说。「不过就算这样,我们两个人现在在这里这样共同拥有的东西,那里恐怕找不到。你是你。只有你,我非常感谢。甚王到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地步。」 女主人向前弯,伸出手,叠在青豆的手背上。她把手停在那里十秒钟左右。然后栘开,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把背靠到后面。蝴蝶翩翩地从空中飞来,停在她蓝色工作服的肩上。是白色的小蝴蝶。有几处红色斑纹。蝴蝶好像不知道害怕似的,在那里睡着了。 「你以前应该没有看过这只蝴蝶。」女主人一面瞄一眼自己的肩头说。那声音里听得出轻微的自负。「这在琉球都很难找到。这种蝴蝶只从一种花摄取营养。一种只在琉球山上开的特别的花。养这蝴蝶,必须把那花运到这里来种植养育。相当费工夫。当然费用也很高。」 「这只蝴蝶好像跟你很亲啊。」 女主人微笑着说。「者个人把我想成是朋友。」 「可以跟蝴蝶成为朋友吗?」 「要跟蝴蝶成为朋友,首先你必须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才行。消除人的气息,在这里安静不动,把自己完全当成树木和草和花。虽然花时间,不过一旦对方对你放心之后,就能自然地成为朋友了。」 「你会给蝴蝶取名字吗?」青豆出于好奇地问。「换句话说,就像狗和猫那样,每只都取名字。」 女主人轻轻摇头。「不会给蝴蝶取名字。但就算没有名字,只要看到花纹和形状就能分出每一个人了。何况给蝴蝶取名字,反正蝴蝶不久就会死去呀。这些人,是没有名字的极短暂期间的朋友。我每天来这里,跟蝴蝶见面打招呼,什么话都说。不过蝴蝶时间到了就会默默的消失无踪。我想一定是死了,但就算找也找不到死骸。就像被吸进空中了一样。不留任何痕迹就这么消失踪影了。蝴蝶是比什么都脆弱优美的生物。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只安静地追求有限的极少东西,然后又悄悄地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可能是跟这里不同的世界。」 温室中的空气温暖而带着湿气,充满闷闷的植物气味。而且很多蝴蝶,就像将没有开始也没有终了的意识之流分隔开来的短暂句读点那样,随处出现又隐藏。青豆每次进到这个温室,就彷彿失去时间的感觉似的。 tamaru端着装有美丽青瓷茶壶和两个成套茶杯的金属托盘进来。并附有布餐巾,和装了饼乾的小碟子。香草茶的香气,和周遭的花香相融。 「tamaru,谢谢。接下来由我来。」女主人说。 tamaru把托盘放在庭园桌上,行一个礼,脚步静悄地走开。然后以和刚才一样轻巧的连串步骤开门,关门,走出温室。女主人拿起茶壶盖子,闻闻香味,确认过叶子舒展的情况后,在两个杯子里慢慢注入。留意让两杯的浓度平均。 「也许多问了,不寡酞什么入口不装纱门呢?」青豆问。 女主人抬起头来看青豆。「纱门?」 「嗯,如果内侧装上纱门成为双层门的话,每次出入,就不必小心翼翼地防止蝴蝶逃走吧。」 女主人左手拿着碟子,右手拿着杯子,把那送到嘴边,安静地喝了一口香草茶。品尝着香气,轻轻点头。把杯子放回碟子,碟子放回托盘。用餐巾轻轻压下嘴角后,放在膝上。这些动作,以非常保守来算,她就花了普通人的大约三倍时间。就像森林深处在吸着有营养的朝露的精灵那样,青豆想。 然后女主人轻轻干咳一下。「我不喜欢网子这种东西。」 青豆沉默地等她继续说,但没有下文。所谓不喜欢网子,是对束缚自由的事物的整体姿态,或从审美观点出发,或没有特别理由只是生理上的好恶?话题在不明之间已经结束。不过现在,这不是特别重要的问题。只是忽然想到就问而已。 青豆也和女主人一样把香草茶的杯子连碟子一起拿起来,不发出声音地喝了一口。并没有特别喜欢香 草茶。她偏好的是像深夜的恶魔般又热又浓的咖啡。不过那可能不是适合在下午的温室里喝的饮料。所以 每次来温室,她都喝和女主人一样的茶。女主人请她吃饼乾,青豆拿起一片来吃。是姜饼。刚烤好的,有 新鲜生姜的味道。女主人战前曾经有一段时期在英国住过。青豆想起这件事。女主人也拿起一片饼乾,一点一点地咬。好像不要吵醒在肩头睡觉的蝴蝶那样轻悄安静。 「要回去的时候tamaru会像每次那样,给你钥匙。」她说。「事情办完后,你再邮寄回来。像每次那样.」 「明白了。」 安稳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在紧闭的温室里任何外界的声音都传不进来。蝴蝶好像很安心地继续睡觉。 「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女主人直视着青豆的脸说。 青豆轻轻咬着嘴唇。然后点头。「我知道。」 「请看看那个信封里的东西。」女主人说。 青豆拿起放在桌上的信封,把里面的七张拍立得相片,排在高雅的青瓷茶壶旁边。像塔罗牌占卜时排出不吉的牌那样。年轻女子裸体的局部特写。背部、乳房、臀部、大腿。甚至连脚底。只有脸部的相片没有。各个地方都留下暴力的痕迹,乌青斑痕、红肿条痕。似乎是用皮带抽打的。阴毛被剃掉,那附近有像被香烟烫过的痕迹。青豆忍不住皱起眉头。她以前也看过类似的相片,但没有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你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吧?」女主人问。 青豆无言地点头。「大概情况是听说了,不过照片是第一次看到。」 「是那个男人做的。」老妇人说。「三个地方的骨折处理过了,一边耳朵显示有重听症状,可能无法复元。」女主人说。音量不变,不过声音比之前变冷变硬。好像被那声音所惊吓般,停在女主人肩头的蝴蝶醒了过来,展开翅膀翩翩飞到空中。 她继续说:「会做这种事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他。」 青豆把照片整理好放回信封。 「你不觉得吗?」 「是啊。」青豆同意。 「我们做了对的事。」女主人说。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可能为了镇定情绪,拿起放在旁边的花洒。彷彿拿起精巧的武器那样。脸有点苍白。眼睛锐利地凝视着温室的一角。青豆把目光转向那视线前方,但看不到任何奇怪的东西。只有蓟的盆栽而已。 「谢谢你特地来一趟。辛苦了。」她还拿着变空的花洒说。这样面谈似乎结束了。 青豆也站起来,拿起皮包。「谢谢你的茶。」 「我要对你再说一次谢谢。」女主人说。 青豆只稍微笑一下。 「不用担任何心。」女主人说。口气不知不觉间恢复了原来的平稳。眼睛浮起温暖的光。她的手轻轻放在青豆的手腕上。「因为我们是做了正确的事。」 青豆点头。每次都以同样的台词结束谈话。她可能对自己也不断重複这样说吧,青豆想。就像曼陀罗或祈祷那样。「不用担任何心。因为我们是做了正确的事。」 青豆确认过周围没有蝴蝶的身影后,打开一小缝温室门,走出外面,关上门扉。留下女主人手上拿着花洒。走出温室后,外面的空气凉凉的很新鲜。有花草树木的香气。这里是现实世界。时间照平常那样流着,青豆尽情地把那现实的空气送进肺里。 tamaru坐在玄关同一张柚木椅上等着。要拿给她私人信箱的钥匙。 「事情办完了?」他问。 「我想办完了。」青豆说。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收下钥匙放进皮包的夹层里。 两个人暂时什么也没说地,眺望着飞到庭园里来的一群鸟。风依旧完全停止,柳叶安静地低垂着。几根枝头末梢,差一点就碰到地面。 「那个女的还健康吗?」青豆问。 「哪个女的?」 「在涩谷饭店里心脏病发作的男人的太大。」 「目前不能算太健康。」 tamaru一面皱着眉说。「受到太大的打击。还不太能说话。需要时间。」 「是什么样的人?」 「二十出头。没有小孩。长得漂亮、气质也好。身材也相当不错。可惜今年夏天可能没办法穿泳装了。明年夏天可能也还不行。你看到拍立得照片了?」 「刚才看到了。」 「很过分吧?」 「相当过分。」青豆说。 tamaru说:「这是常有的模式。男人以世间的眼光来看是能力很强的人。周围的评价也很高,教养好、学历高。社会地位也高。」 「可是一回到家就完全变了个人。」青豆接下来继续说。「尤其喝了酒就变得更凶暴。话虽这么说,却是只会对女人出手的类型。只会打太大。对外表面上却很好。周围的人看来,都以为他是个温和的好丈夫。即使太大投诉说明自己受到多悽惨的暴力对待,也绝对没有人会相信。男人也知道这点,所以用暴力的时候,都选择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或不留痕迹地做。是这样吗?」 tamaru点头。「大致上是。不过他一滴酒也不喝。这傢伙不喝酒,大白天就堂堂干起来。恶性更重大。她希望离婚。但丈夫却顽强地拒绝离婚。也许喜欢过她。也许不想放开手边的牺牲者。也许喜欢以蛮力强暴太大。」 tamaru轻轻举起脚,再确认皮鞋的光泽情况。然后继续说: 「如果提得出家暴证据,离婚自然能成立,可是那既耗时间,又花钱。而且如果对方请了高明的律师的话,还会受到不愉快的对待。家庭法庭很拥挤,法官人数不足。就算顺利离婚,判定了赡养费和生活补助费的金额,却很少男人会老实支付。总会找藉口赖掉。日本几乎没有哪个前夫因为没付瞻养费而被关进监狱的。只要摆出愿意支付的姿态,象征性付了一点,法院都会从宽放过。日本社会依然还在纵容男人。」 青豆说:「不过几天前,那个暴力丈夫在涩谷的一个饭店房间里,很巧活该心脏病发作。」 「很巧活该的形容法有点过于直接。」tamaru轻轻咋舌说。「我比较喜欢说是上天的巧妙安排。无论如何,死因既没有可疑之处,保险金的金额也没有到引入注目的高额地步,所以人寿保险公司也不会怀疑。应该会顺利支付。话虽这么说,金额还是不错的。以这笔保险金她可以重新踏出新人生的第一步。何况还可以完全省下离婚诉讼所须花费的时间和金钱。可以回避掉由于繁杂而无意义的法律手续和事后纠纷所带来的精神折磨。」 「而且,不再放任这种杂碎般的危险傢伙继续在世间撒野,就不会在什么地方发现又出现新的牺牲者了。」 「上天的巧妙安排。」tamaru说。「幸亏心脏病发作,一切都顺利收场。最后好的话一切都好。」 「如果什么地方有这所谓最后的话。」青豆说。 tamaru嘴角做出令人联想到微笑的短暂皱纹似的表情。「在什么地方一定有最后的,只是没有一一写出「这里是最后』而已。楼梯的最上面一段有写着「这里是最后一段。请不要再踏出去』吗?」 青豆摇摇头。 「跟那一样。」tamaru说。 青豆说:「动用常识,好好睁开眼睛的话,自然知道哪里是最后了。」 tamaru点头。「就算不知道——」他以手指做出落下的动作,「不管怎么样,那里就是最后了。」 两个人暂时无言听着鸟的声音。安稳的四月的午后。到处都看不到恶意或暴力的气息。 「现在这里住几个女人?」青豆问。 「四个。」tamaru即刻回答。 「都是处境相同的人?」 「大概类似。」 tamaru说。然后撇一下嘴。「不过另外三个人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对方那个男人,全都是没什么用的卑劣傢伙,不过没有我们现在谈的这个人那样恶质。全都是虚张声势的小人物。不需要烦劳你出手。这边大概就可以处理。」 「合法地?」 「大致合法。顶多也只是稍微恐吓一下。不过当然心脏病发作也是合法的死因。」 「当然。」青豆搭腔。 tamaru暂时什么也没说,双手放在膝上,安静地眺望着下垂的柳枝。 青豆稍微迟疑一下后乾脆开口。「嘿,tamaru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 「警察制服和枪是几年前换新的?」 tamaru稍微皱一下眉。她的语调中似乎稍微含有提起他戒心的声响。「为什么忽然这样问?」 「没什么特别理由。只是刚才忽然想到。」 tamaru看着青豆的眼睛。他的眼睛始终是中立的,其中没有所谓的表情。留有可以转向任何一方的余地。 「八一年的十月中旬,激进份子与山梨县警在本栖湖附近发生枪战,第二年警界就有了重大改革。那是两年前的事。」 青豆表情不改地点头。完全不记得有这种事,不过只能配合对方的话。 「是一个血腥的事件。旧式六连发左轮手枪,对上五把卡拉希尼可夫AK47。没办法跟那东西比胜负。三个可怜的警察,好像被缝衣机车过般被打得体无完肤。自卫队的特殊空降部队即刻出动直升机。警察的面子挂不住。后来,中曾根首相立刻决定认真强化警察力量。组织大幅改组,设置特殊武装部队,一般警察也开始佩带高性能自动手枪。贝瑞塔九二型。你射击过吗?」 青豆摇摇头。怎么可能?她连空气枪都没射过。 「我射过。」tamaru说。「十五连发的自动式。用九毫米的帕拉贝伦(Parabellum)子弹。有一定评价的枪型,美国陆军也採用。虽然不便宜,不过没有西格(Sig)或克拉克那么贵是它的卖点。不过这不是新手能简单操作的枪。以前的左轮式重量只有四九〇公克,而这这则重达八五〇公克。这种东西让训练不够的日本警察带着,更没有作用。在这么拥挤的地方射击高性能手枪,伤及一般市民就完了。」 「那种东西,你在哪里射?」 「啊,经常有噢。有时候在泉水湖边,弹竖琴时,妖精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出现,交给我贝瑞塔九二型,就以那边的小白兔试射。」 「说认真的。」 tamaru嘴角纹路稍微加深一点。「我只说认真的。」他说。「总之制式手枪和制服换新是在两年前的春天。正好这个时候。这有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两年前。」她说。 tamaru再一次,向青豆投出锐利的视线。「嘿,如果有什么事情挂心,可以对我说。你跟警察有什么瓜葛吗?」 「不是这样。」青豆说。然后双手的手指在空中轻轻摇着。「我只是稍微想到制服的事而已。我想是什么时候换的。」 沉默继续了一阵子,两个人的对话在这里自然结束。tamaru再一次伸出右手。「很庆幸事情顺利结束。」他说。青豆握了那手。这个男人明白。在完成事关人命的重大工作之后,伴随着肉体接触的温暖安静的鼓励是有必要的。 「休个假吧。」tamru之说。「有时候也需要停下来深呼吸,让脑子放空。不妨跟男朋友去关岛度假。」 青豆背起皮包,调整一下连帽上衣的帽子位置。tamaru也站起来。个子虽然一点也不算高,但他一站起来,看起来简直像那里生出一堵石牆般。经常会让人对那紧密的质感感到惊讶。 tamaru在背后一直目送着她走出去。青豆一面栘动脚步,背上一面继续感觉着那视线。因此收紧下颚,伸直背嵴,像沿着一条笔直的线走般踏着确实的步子走。然而庄看不见的地方,她却感到很混乱。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陆续发生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稍早前,世界还在她的掌握中。还没有什么破绽和矛盾。然而现在却开始分崩离析了。 本栖湖的枪战?贝瑞塔九二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样重要的新闻青豆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个世界的系统不知道什么地方开始乱了。一面走,她的脑子里一面继续转着。不管发生什么,总要想办法重新把这个世界整理成一束。一定要合乎道理。而且要赶快。不这样的话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青豆内心正混乱着,这点tamam应该看穿了。他是个很谨慎,直觉很灵的男人。而且也是个危险的男人。tamaru对女主人怀有深深的敬意,尽忠职守。为了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几乎所有的事他都做。青豆和tamaru互相肯定,彼此怀有好感。至少怀有类似好感的东西。不过如果他判断由于某种理由,青豆的存在对女主人不利的话,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捨弃青豆,把她处理掉。非常务实地。然而这种事不能怪tamaru。因为那毕竟是他的职责。 青豆穿过庭园时,门扉打开了。她对着监视摄影镜头尽可能露出可亲的微笑,轻轻挥挥手。就像什么事业没发生过那样。走出牆外后,背后的门扉慢慢关上。青豆一面走下麻布的陡坡,一面在脑子里整理出现在自己得不做的事情,列出表来。细密,而有要领地。 第八章 天吾 到陌生的地方去见陌生的人 很多人把星期天早晨当成休息的象征。但整个少年时代,天吾从来没有把星期天早晨当成喜欢的事情来想过。星期天经赏让他心情沉重。一到周末他身体就会变得沉甸甸的,没有食欲,全身到处痛起来。对天吾来说,星期天就像只是一直面对着形状扭曲的月亮的黑暗背面那样。少年时代的天吾经常想,如果星期天不来的话该多好。如果每天都要去学校,没有休假日的话不知道有多快乐。他还祈祷过希望星期天不要来!当然那样的祈祷没有被听到。长大后,星期天已经不再是现实的威胁后的现在,星期天早晨醒来,有时心情也会莫名地黯淡起来。觉得身体的关节咯咯作响,有时还会恶心想吐。那种反应已经深入内心深处。可能深到潜意识的领域了。 父亲以前当过NhK的收费员,一到星期天就带着年纪还小的天吾到处去收款。那是从天吾上幼稚园以前开始的,到他上小学五年级为止,星期天除了学校有特别活动之外,一次也没有例外地持续。早上七点起床之后,父亲就会帮天吾用肥皂把脸洗得乾乾淨淨,仔细检查耳朵和指甲,帮他穿上尽量清洁(但不美丽)的衣服,并约好:「结束后会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哟。」 其他的NhK收费员假日是不是也工作,天吾并不清楚。只是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星期天是一定会工作的。不如说比平常更卖力地工作。因为星期天比较容易逮到平常不在家的人。 他带着幼小的天吾去到处收款,有几个理由。把幼小的天吾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妥当,这是一个理由。平日和星期六可以把他放在托儿所或幼稚园或小学,但星期天这种地方也休息。另一个理由是,有必要让儿子看到,父亲在做什么样的工作。自己的生活是建立在什么样的营生上的,所谓劳动是什么样的事,必须从小就让他知道。父亲自己从懂事开始,就不分星期天与否地被带去田里帮忙,这样长大的。农忙期连学校都暂时休息不去。那样的生活,对父亲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 第三个,也是最后的理由是比较有打算的,也因此对天吾造成最深的伤害。带着小孩同行的话,比较容易收到款,这点父亲很清楚。面对牵着幼小儿童的收费员很难说:「我不想付这种钱所以请你回去。」小孩一直抬头盯着你看时,很多本来不想付的人也付了。所以父亲总是把特别难收的家庭比较多的路线排在星期天。天吾一开始就感觉到自己被期待这种效用,觉得厌烦得不得了。但另一方面为了让父亲高兴,他也不得不动用他的智慧,扮演好被期待的演技。就像要猴戏的猴子那样。如果能让父亲高兴的话,天吾那一整天就会受到温柔的对待。 对大吾唯一的救赎,是父亲所负责的区域,离自己家有一点距离。天吾家住在市川市郊区的住宅区,父亲收款的地点则在市内的中心地带。学区也不一样。所以总算可以避免到幼稚园或小学同班同学家去收款。虽然如此,走在市内的闹区街上,偶尔也曾遇到同学。那时候他会很快地闪到父亲背后躲起来,以免对方发现。 天吾同班同学的父亲,几乎都是在东京都心通勤的上班族。他们把市川市当成像由于某种原因碰巧被编在千叶县的东京都一部分那样。一到星期一早晨,同学们就会热烈地谈论自己到什么地方去做了什么…… 第九章 青豆 风景变了,规则变了 青豆去了离家最近的一家区立图书馆,在服务台申请阅览报纸的缩印版,一九八一年九月至十一月,三个月的。有朝日、读卖、每日和日经,您希望阅览那一种?图书馆员问。那是位戴眼镜的中年女人,看上去不像图书馆的正式职员,更像个打临工的主妇。人倒不算很胖,可手臂像英式火腿一样肥腴。 随便哪种都行。青豆答道。不管哪种都是一回事。 “也许是这样,不过您得指定一种,不然我们不好办。”妇人用拒绝继续争论般的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如此说道。青豆也毫无争论的意思,并无特别理由地随意选择了《每日新闻》。然后在设有挡板的桌子前坐下,翻开笔记簿,一只手捏着圆珠笔,眼睛追逐着报纸上刊登的新闻。 一九八一年初秋,并未发生重大事件。这一年七月,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举行了婚礼,余波至今还未平息。两人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戴安娜穿了什么衣服、戴了什么首饰等等,连篇累牍。查尔斯和戴安娜结婚,青豆当然知道,不过并没有特别的兴趣。世上的人对英国皇太子和皇太子妃的命运为何竟有如此深切的关心,青豆完全无法理解。查尔斯从外表上来看,与其说像皇太子,不如说更像一个胃肠有毛病的物理教师。 在波兰,瓦文萨领导的“团结工会”加深了与政府的对立,苏联政府对此表示“忧虑”。换成更明确的语言来说,就是如果波兰政府无力收拾事态,可要像一九六八年的“布拉格之春”时一样,把坦克军团派过去啦。这些消息青豆大致有记忆,还知道经历种种变故之后,苏联终于放弃了介入,因此不必详细阅读报道内容。只有一处,即美国的里根总统大概是为了牵制苏联.发表声明称:“希望波兰出现的紧张局势不至于给美苏联合建设月球基地计划带来障碍。”建设月球基地?这话可是闻所未闻。如此说来,好像上次的电视新闻中也提过此事。就是和来自关西的头发稀薄的中年男子做爱的那天晚上。 九月二十日在雅加达举行了世界最大规模的风筝大赛,一万多人聚在一起放风筝。这则新闻青豆不知道,但不知道也不奇怪。三年前在雅加达举行的风筝大赛,又有谁现在还记得住? 十月六日在埃及,萨达特总统遭到伊斯兰激进组织的暗杀。青豆记得这次事件,再度为萨达特总统感到悲伤。她相当偏爱萨达特总统那秃顶的方式,而且对涉及宗教的激进组织一贯抱有强烈的厌恶。这帮家伙偏执的世界观、自以为是的优越感、盛气凌人的嚣张态度,只要想一想,就不由得怒火中烧。她无法巧妙地控制这怒气,但此事和她目前面临的问题无关。青豆深呼吸数次镇定神经,移向下一页。 十月十二日在东京板桥区的住宅街,一位NhK『景安』收款员(五十六岁)同拒付收视费的大学生发生口角,用包里随身携带的牛耳尖刀刺中对方腹部造成重伤。收款员被赶赴现场的警察当场逮捕。当时他手持沾满鲜血的尖刀恍惚呆立,被捕时毫无抵抗。该收款员六年前被录用为职员,工作态度极为认真,业务成绩也优秀。一位同事介绍说。 青豆不知道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她订阅的是《读卖新闻》,每天仔细浏览一遍,不漏掉任何角落,社会版的报道——尤其是涉及犯罪的消息——更是详细阅读。这则报道几乎占据了晚报社会版近一半的版面,漏掉如此重大的报道恐怕不太可能。当然也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没能读到。这种可能性极低,但不能断言绝对没有。 她额头上蹙起皱纹,沉思片刻这种可能性,然后在笔记簿上记下日期和事件概要。 收款员名叫芥川真之介。好神气的名字,像文豪一样。没有刊登他的照片,只登了一张被刺伤的田川明(二十一岁)的照片。田川君是日本大学法学院三年级的学生,剑道二段,如果有练习用的竹剑在手,恐怕不会如此简单地被刺伤。当然,普通人不会单手握着竹剑和NhK『景安』的收款员交谈,普通的NhK『景安』收款员也不会在包里放上把牛耳尖刀走动。青豆仔细地追踪了其后几天的报道,没有发现那位被刺学生死去的消息,大概是保住了一条命。 十月十六日北海道夕张的煤矿发生了重大事故。在地下一千米的采掘现场发生火灾,正在作业的五十余人窒息身亡。火灾蔓延至地表附近,又有十人被夺去性命。公司为了防止火势扩展,甚至不曾确认其余作业人员的生死,便开动水泵放水淹没坑道。死者共达九十三人。这是一桩令人发指的事件。煤炭是“肮脏”的能源,挖煤则是危险的作业。采掘公司合不得投资设备,劳动条件恶劣,事故经常发生,矿工们的肺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但煤炭廉价,所以存在需要它的人们和企业。青豆清楚地记得这次事件。 青豆要寻找的事件,发生在夕张煤矿火灾事故的余波还未平息的十月十九日。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在数小时前tamaru告诉她之前,青豆居然一无所知。无论怎么想象,这都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关于此次事件的标题,是用绝不可能看漏的大号铅字印在早报的第一版。 于山梨县山中与过激派枪战警察三人身亡还配了大幅照片。是事件发生现场的航拍照片,在本栖湖附近。还有简单的地图。从开发为别墅用地的地区出发,深入山中。三位死亡的山梨县警察的肖像照。乘坐直升机出动的自卫队特种空降部队。迷彩战斗服,装有瞄准镜的狙击步枪和枪身短小的自动步枪。 青豆久久地扭着脸。为了正当地表现情感,她将面部各处的肌肉尽量拉伸。但桌子两侧都有挡板,没有人目击她面部如此剧烈的变化。然后青豆深深地呼吸,将四周的空气完全吸入,再全部吐出。就像鲸鱼浮出海面,将巨大的肺里的空气全部更换时那样。背靠背坐着正在学习的高中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扭头看了看青豆,当然未发一言,只有心惊胆战的份儿。 把脸扭了一阵子,她再努力舒缓各处的肌肉,恢复原来普通的脸庞。然后用圆珠笔杆的末端,咚咚地久久敲击门牙,试图将思绪整出个条理。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理由,不如说必须有理由才对。为什么这样震撼整个日本的重大事件,我居然会漏掉呢? 不,还不仅仅是这一桩事件。就算是NhK『景安』的收款员刺伤大学生的案件,我也毫不知晓。太奇怪了。不可能连续出现如此重大的疏漏。再怎么说,我也是个一丝不苟、一向谨慎的人,哪怕是一毫米的误差都不会放过,对记忆力也很有自信。才会把好几个人送到那个世界去了,却不曾犯过一次错误,得以平安无事。我每天细心地阅读报纸,而我说“细心读报”,就意味着从不放过任何稍有意义的信息。 本栖湖事件连续多天充斥着报纸的版面。自卫队和警察为了追捕逃走的十名过激派成员,进行了大规模的搜山,击毙三人,重伤二人,逮捕四人(其中一名系女性),一人行踪不明。报纸通篇充斥着这一事件的报道,结果NhK『景安』收款员在板桥区刺伤大学生一案的后续报道,就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 NhK『景安』——当然不会表现出来——无疑很高兴。如果没有发生这桩重大事件,媒体肯定会抓住此案不放,对NhK『景安』的收款制度或这个组织的现有形态,大声提出质疑。在这一年年初,发生了自民党横加指责NhK『景安』的洛克希德贿赂事件报道特辑,逼迫其更改内容的事件。NhK『景安』在播放前向几位执政党的政治家详细说明了节目内容,毕恭毕敬地请示:“内容即是这样,是否可以播放?”令人震惊的是,这居然是习以为常的例行公事。NhK『景安』的预算必须经国会批准,上层害怕得罪执政党和政府而遭到报复。执政党内也存在着认为NhK『景安』不过是自己的宣传机关的想法。这样的内幕被揭露出来,众多国民当然开始对NhK『景安』节目的独立性与政治公正性抱有不信任感,于是拒付收视费的运动也势头大增。 除了这起本栖湖事件和NhK『景安』收款员案,青豆对这一时期发生的其他变故、事件和事故,每一件都记忆犹新。这两件事以外的其他新闻,记忆中并无疏漏。她记得每篇报道当时都仔细阅读过。然而,唯独本栖湖枪战事件和NhK『景安』收款员案件,根本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记忆。究竟是什么缘故?就算我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但只漏掉这两起事件的相关报道,或只把记忆中与之相关的部分巧妙地删掉,这种事可能吗? 青豆闭上眼睛,用指尖使劲揉着太阳穴。不,说不定这种事真有可能。在我的大脑中生出了某种试图改造现实的功能般的东西,它选出某种特定的新闻,严实地蒙上黑布,不让我的眼睛触及,不让它留在记忆中。像警察的佩枪和着装的更新,美苏联合建设月球基地,NhK『景安』收款员用牛耳尖刀刺伤大学生,本栖湖畔过激派与自卫队特种部队进行的激烈枪战,诸如此类。 然而,这些事件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共性? 再怎么想,也不存在什么共性。 青豆用圆珠笔杆的末端咚咚地敲击门牙,动脑思索。 经过很长时间,青豆忽然这样想: 比如说,可不可以这样思考——出问题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包围着我的外部世界?并非我的意识和精神出现了异常,而是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的作用,我周围的世界本身接受了某种变更。 想来想去,青豆越发觉得这种假设显得更自然。无论如何,没有任何真实感让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出现了缺损或扭曲。 于是她把这个假设继续向前推演。 发生了错乱的不是我,而是世界。对,这就对了。 在某个时间点,我熟知的世界消失了,或说退场了,由另外一个世界取而代之。就像铁轨被切换了道岔一样。就是说,此时在此地的我,意识还属于原来的世界,而世界本身却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东西。发生在此地的事实的变更,目前还很有限。构成新世界的大部分东西,沿用了我熟知的原先那个世界的,所以就生活而言,(眼下几乎)没有出现现实上的障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被更改的部分”恐怕会在我的周围制造出更大的差异。误差一点点地膨胀,于是在不同的场合产生不同的误差,它们或许会破坏我采取的行动的逻辑性,会让我犯下致命的过错。如果真的形成那样的局面,的确会成为致命伤。 平行世界。 就像口中含了个很酸的东西,青豆扭起了脸,但不像刚才那样剧烈。然后再次用圆珠笔杆末端咚咚地使劲敲打门牙,喉咙深处发出沉重的呻吟声。背后的高中生听见了,但这次假装没听见。 这简直是科幻小说。青豆暗想。 说不定是我为了保护自己,随意编了一套假设?也许只是我的脑袋出了毛病。我以为自己的精神完美正常,以为自己的意识毫无扭曲。然而,声称自己完全正常,是周围的世界发了疯,难道不是绝大部分精神病患者的主张吗?会不会只是我提出了平行世界这个荒诞的假设,强词夺理地想把自己的疯狂正当化呢? 需要冷静的第三者的意见。 但又不能去找心理医生接受诊察。事情太错综复杂,不能直言相告的事实也太多。比如说我近来做的工作,毫无疑问是违背法律的。要知道那可是用自制的冰锥偷偷地把男人们杀死啊!这种事不能告诉医生。即使对方都是一些坏事做绝死有余辜的坏蛋。 就算能把这些违法的部分巧妙地遮掩过去,我走过的人生道路中那些合法的部分,哪怕往好里说,也难算得上中规中矩。就像一只皮箱,里面结实地塞满了肮脏的衣物。其中有足以将一个人逼得精神异常的材料,不,大概足够三个人用的。只需举出性生活这一条即可。绝非可以在人前说出口的东西。 不能去看医生。青豆想。只能自己单独解决。 先把我自己的假设继续推演下去。 假定这样的情况真的发生,换言之,我置身的这个世界真的被变更了,那具体的道岔口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又是如何被扳转的呢? 青豆再度集中意识,搜寻着记忆。 最先想到的世界变更的部分,是数日前在涩谷的酒店房间中处置油田开发专家那一天。在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上走下出租车,利用紧急避难阶梯下到二四六号公路,换了一双连裤袜,走向东急线三轩茶屋车站。途中青豆和一位年轻警察擦肩而过,第一次发现对方的外表和平时不同。那便是开端。如此看来,恐怕是在稍往前一点,世界发生了转换。因为那天早上,她还在家附近看见警察身穿看惯的警服、佩着老式左轮手枪。 青豆想起在陷入交通拥堵的出租车中听到雅纳切克《小交响曲》时体验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那是一种身躯被扭绞的感觉,一种身体组织像抹布一样被一点点地绞干的感觉。那位司机告诉我首都高速公路上有紧急避难阶梯,我脱下高跟鞋,从那条危险的阶梯走下去。在强风的吹拂下光着脚走下阶梯时,《小交响曲》开头的鼓号曲始终断断续续地在我的耳中鸣响。没准那就是开端。青豆暗想。 一出租车司机给人的印象也十分奇妙。他在临别时说的那句话,青豆依然记得清楚。她尽量准确地在脑子里再现那句话。 一旦做了这样的事,往后的日常风景,看上去也许会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但是,不要被外表迷惑。现实永远只有一个。 这个司机说话挺奇怪的。青豆当时想。但是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她心里并不明白,也没特别在意。她急着赶路,没时间多想麻烦事。但现在重新回味,这段话显得十分唐突、奇妙。像是忠告,又似乎能理解成暗示性的讯息。司机究竟想向我传达什么寓意? 还有雅纳切克的音乐。 为什么我立刻明白那音乐是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我怎么会知道那是谱写于一九二六年的曲子?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并不是听了开篇主题就能说出名字的通俗乐曲。一直以来我也没有热心地听过古典音乐,连海顿与贝多芬在音乐上的差异也不太清楚。尽管如此,为什么一听见出租车的收音机里流出的那支乐曲,我立刻就明白“这是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为什么那支乐曲会给我的身体带来激烈的个人震撼? 对,那是一种非常个人的震撼。像长期休眠的潜在记忆,因为某个契机在不曾料想到的时刻被忽然唤醒,就像那种感觉。其中有种仿佛被人抓住肩膀摇撼的感觉。如此看来,也许我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的某个地点,曾经和那支乐曲发生过深切的关联。也许当音乐流过来,开关就自动打开,我身体内部的某种记忆就自然苏醒了。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但无论怎样苦苦搜寻记忆深处,青豆也毫无头绪。 青豆环顾四周,凝视自己的手心,检查指甲的形状,为慎重起见还隔着衬衣用双手抓住乳房检查形状。没有特别的变化,大小与形状一如平日。我还是原来的我,世界还是那个大千世界。但某些东西开始发生变化。青豆能感觉到。就像寻找图画上的错误一样。这里有两张图画,左右并排挂在墙上比较,似乎完全相同。但你仔细地一一检查细节,就会发现有几处细微的差别。 她调整情绪,翻动缩印版报纸,抄录了本栖湖枪战的详细情形。五支中国制造的卡拉什尼科夫AK47自动步枪,据推测大概系由朝鲜半岛走私进来的。恐怕是军方转让的二手货,水准不低,弹药也充足。日本海海岸线漫长,利用伪装成渔船的作业船,趁着夜幕把武器弹药偷运进来,也不算难事。他们就这样把毒品和武器运进日本,再把大量的日元带回去。 山梨县的警察不知道过激派组织已经这样高度武装起来,他们以伤害罪——完全是名义上的——领到搜查证,分乘两辆巡逻车和小巴,携带着普通装备前往一个叫“黎明”的组织的根据地所在的“农场”。该组织成员表面上在那里采用有机耕作技术经营农业。他们拒绝警察进入农场搜查,理所当然地演变为肢体冲突,并由于某个契机开始枪战。 尽管实际上并未使用,但过激派组织甚至预备了中国制造的高性能手榴弹。没有用上,是因为手榴弹刚到手,训练还不充分,他们用不好。这实在是幸运。如果动用手榴弹,警察和自卫队的损失肯定会大得多。警察们开始甚至连防弹背心都没准备。警察当局情报分析的疏怠与装备的陈旧受到了指责。但世人最惊愕的,还是过激派竟仍然作为实战力量继续存在,还在暗中活跃的事实。人们还以为六十年代后期喧嚣一时的“革命”早已成为过去,过激派的残余也在“浅间山庄事件”中彻底毁灭了。 青豆做完全部摘录,把缩印版报纸还给服务台,从放着音乐图书的书架上挑了一本叫《世界作曲家》的厚厚的大部头,回到书桌前。然后翻开了雅纳切克这一页。 莱奥斯·雅纳切克于一八五四年生于莫拉维亚的乡村,一九二八年去世。书上登着他晚年的肖像照。没有谢顶,头顶被生气勃勃的野草般的白发覆盖,没法看出脑壳的形状。《小交响曲》作曲于一九二六年。雅纳切克过着没有爱情的不幸婚姻生活,直到一九一七年六十三岁时,邂逅了有夫之妇卡米拉,于是双双坠人情网。这是两位已婚者的成熟恋情。一度为创作低迷期苦恼的雅纳切克,邂逅卡米拉后,再次唤起旺盛的创作激情,于是晚年的杰作陆续不停地问世。 一天,两人在公园里漫步时,看见户外音乐堂正在举行演奏会,便停下脚步聆听演奏。这时,雅纳切克忽然觉得有一种幸福感充满全身,《小交响曲》的主题从天而降。他后来回忆说,当时他感觉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崩裂,浑身包容在鲜活的恍惚之中。雅纳切克那时碰巧受托为一个大型运动会创作开场鼓号曲,那开场曲的主题和在公园里获得的“灵感”融为一体,于是作品《小交响曲》降生了。虽然名字叫“小交响曲”,其结构却彻底非传统,铜管乐器演奏的辉煌开场曲与中欧式的宁静管弦乐组合为一体,酿造出独特的氛围。书中如此解说道。 青豆为慎重起见,把这些传记内容和乐曲说明大致抄录下来。但《小交响曲》和青豆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接触点,或可能会有怎样的接触点,书中的记述没能提供任何启发。出了图书馆,她沿着临近黄昏的街道信步走去,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摇头晃脑。 青豆边走边想,一切当然只是假设,但目前对我来说,这却是最有说服力的假设。至少,在更有说服力的假设登场以前,似乎有必要依据这个假设采取行动,否则很可能会遭到淘汰。哪怕只为了这一点,似乎也该为自己所处的这种新状况起个恰当的名字。为了和警察们佩着老式左轮手枪走动的曾经的世界区别开,也需要有个自己的称呼。连狗儿猫儿都需要名字,接受这种变更的新世界不可能不需要。 1Q84年——我就这么来称呼这个新世界吧。青豆决定。 Q是question mark的Q。背负着疑问的东西。 她边走边独自点头。 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目前我已经置身于这“1Q84年”。我熟悉的那个1984年已经无影无踪,今年是1Q84年。空气变了,风景变了。我必须尽快适应这个带着问号的世界。像被放进陌生森林中的动物一样,为了生存下去,得尽快了解并顺应这里的规则。 青豆走到自由之丘车站附近的唱片行里,寻找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雅纳切克并非人气很高的作曲家,汇集了他的唱片的角落非常小,收录有《小交响曲》的唱片只找到一张,是由乔治·赛尔指挥,克利夫兰管弦乐团演奏的。A面是巴托克的《为管弦乐创作的协奏曲》。不知演奏得如何,但别无选择,于是她买下了那张密纹唱片。回到家,从冰箱里拿出夏布利酒②,打开瓶塞,把唱片摆在转盘上,放下唱针。然后一面喝着冰得恰到好处的葡萄酒,一面聆听音乐。开头那段开场鼓号曲辉煌地鸣响,和在出租车中听到的是同样的音乐,没错。她合起眼,把意识集中到音乐上。演奏不错。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有音乐在轰鸣。既没有身躯的扭绞,也没有感觉的改变。 她听完了晋乐,把唱片放回封套里,坐在地板上,倚着墙壁喝葡萄酒。独自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喝的葡萄酒,几乎毫无味道。走到卫生问,用肥皂洗了脸,拿小小的剪刀修剪眉毛,用棉棒掏净耳朵。 不是我疯了,就是世界疯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疯了。瓶口和瓶盖尺寸不符。也许该怪瓶子,也许该怪盖子。但不管怎样,尺寸不符的事实不容动摇。 青豆打开冰箱,查看里面的东西。这几天没有买菜,里面的东西不太多。取出熟透了的木瓜,拿厨刀一切两半,用调羹挖着吃。然后取出三根黄瓜,用水洗净,蘸着沙拉酱吃了。慢慢地花充足的时间咀嚼。把豆浆倒进玻璃杯里,喝了一杯。这就是晚餐的全部内容。虽然简单,却是理想的预防便秘的饮食。便秘是青豆在这个世界上最厌恶的事之一。几乎和讨厌实施家庭暴力的卑劣男人,以及精神褊狭的宗教激进分子一样。 结束晚餐后,青豆脱掉衣服,冲了一个热热的澡。走出洗澡问,用浴巾擦拭身体,在嵌在门上的镜子中观察全身。纤细的腹部,精练的肌肉,不够惹眼的左右不对称的乳房,让人想起没好好修整的足球场的阴毛。正望着自己的裸体,忽然想起再过一个星期自己就要三十岁了。无聊的生日又将来临。真是的!第三十个生日偏偏是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迎来的!青豆心想。随即蹙起眉头。 1Q84年。 这就是她的栖身之处。 第十章 天吾 真正的流血革命 “转车。”深绘里说,然后再次牵住天吾的手。那是在电车即将抵达立川车站时。 走下电车,上楼梯下楼梯,来到别的站台,其间深绘里一刻也没放开天吾的手。在周围的人们眼中,他们肯定被视为一对恋人。虽然年龄相差不少,不过天吾看上去总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身材高矮的差异,从一旁望去大概也让人感到温馨。春季周日早晨幸福的约会。 然而从握着他的手的深绘里手中,却感受不到对异性的情爱那样的东西。她始终用一定的强度握着他的手。她的手指间,仿佛有一种为病人试脉搏的医师般的职业性的精确。这位少女也许是通过手指或手掌的接触,在交流一种无法用语言传达的信息。天吾忽然这样想。但就算真有那样的做法,那也不是交流,不如说更接近单向通行。天吾心中的所思所感,深绘里也许在通过自己的手掌汲取与感知,但天吾却不能读出深绘里的内心。天吾并不担心,因为什么被读取了都无所谓,自己心里没有任何害怕被深绘里知道的信息与情感。 不论怎样,就算这位少女心中毫无异性意识,她对自己大概也抱有一定的好感。天吾如此推测。至少肯定没抱坏印象。否则,不管出于何种打算,也不会如此长久地牵着自己的手。 两人转到青梅线站台,登上了等在那儿的始发列车。因为是星期天,车内坐满了一身登山打扮的老人和携家带口的乘客,比想象的要拥挤。两人没在座位上坐下,而是并肩站在了车厢门口。 “好像是来远足一样。”天吾环顾车厢内,说。 “可以拉着你的手。”深绘里问天吾。走进车厢后,她依然牵着天吾的手不放。 “当然可以。”天吾说。 深绘里似乎放了心,仍旧牵着天吾的手。她的手还是那样干爽,不出一滴汗。好像还在继续探寻他的所思所感。 “不害怕了。”她不加问号地问。 “我想是不害怕了。”天吾说。这不是假话。大概是深绘里握着他的手的缘故,星期天早晨袭来的惊恐确实失去了锐气。汗也不出了,僵硬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幻觉也没有出现。呼吸也恢复了平日的安静。 “太好了。”深绘里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太好了。天吾也觉得。 简洁快速的广播声传来,通知电车很快就要发车。于是,像老派的大型动物睡醒后浑身打战一样,车门夸张地发出哆哆嗦嗦的震动声,闭拢起来。电车好像终于下了决心,缓缓地驶离站台。 天吾与深绘里互相握着对方的手,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开始是司空见惯的住宅区,但随着列车的前进,武藏野平坦的风景变成了山峦更为醒目的景致。从东青梅站开始,线路成了单线,在那里改乘四节编组的电车,四周的群山开始一点点地增加存在感。从这一带起已经不再是在东京中心城区工作的上班族的通勤圈了。山坡的地表上虽然还残存着冬天的枯色,但常绿树的绿色已鲜明地映入眼帘。每到一站打开车门,就可以发觉空气的气味变了。连声音的回响似乎都有所不同。沿线的农田变得醒目起来,农家风格的建筑不断增多。与轿车相比,轻型卡车的数量大大增加。这地方好远啊!天吾想。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不用担心。”深绘里似乎读出了天吾的心思,告诉他。 天吾无语地点点头。简直有点像去拜见恋人的父母,向人家提婚。他心想。 两人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叫“二俣尾”的车站。这个站名他从未昕过,是个相当奇怪的名字。在这个古老的木结构车站,除了他们俩,下车的还有五六个乘客。无人上车。人们为了在空气清新的山道上漫步而来到二俣尾,绝不会有人是为了什么《梦幻骑士》的公演、以野性著称的迪斯科舞厅、阿斯顿·马丁的陈列室、因大龙虾焗通心粉闻名的法式餐馆而跑到二俣尾来。这只要看一眼下车人的装束,就大概知道了。 车站周围没有可以称得上商店的东西,连个人影也没有,却还有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恐怕是算准电车的抵达时间赶来候客的。深绘里轻轻地敲了敲车窗,车门打开,她坐进去,随即招手叫天吾也坐进去。车门关闭,深绘里简短地把目的地告诉司机,司机点点头。 出租车行驶的时间不算长,路线却异常复杂。沿着险峻的山丘忽而爬上忽而爬下,驰过很难错车、田问小道般的窄路。弯道和拐角多不胜数,但司机在这样的地方也不减速,吓得天吾心惊肉跳,只好死死抓住车门上的把手一路不放。然后车子爬上一座陡峭得惊人、像滑雪场一样的斜坡,在一处山顶般的地方终于停下。与其说是坐了出租车,不如说更像坐了游乐场里的过山车。天吾从钱包中取出两张千元纸币,要了零钱和收据。 在这座传统的和式住宅前边,停着一辆短型黑色三菱帕杰罗和一辆绿色大捷豹。帕杰罗擦洗得锃亮,捷豹却是老式的,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灰尘,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挡风玻璃肮脏不堪,看来很久没有驾驶过。空气新鲜得让人吃惊,周围充溢着深深的静寂,静寂到要重新调节听觉才能适应的程度。天空仿佛穿透了一般高远。裸露的肌肤可以无碍地感受阳光柔柔的暧意。不时传来未曾听惯的高亢的鸟鸣声,却看不见鸟儿的踪影。 这是一座雍容大方的宅邸。看来已经建造多年了,却维护得很好。庭院里的树木也修剪得十分美观。因为修剪得过于整齐,有几棵树木看上去甚至像塑料做的。巨松把宽大的树影投在地上。视野相当开阔,但举目所及,看不见一户人家。特意选择如此不便之处隐居的,一定是个很不愿意和人交往的人物。天吾揣测道。 深绘里哗啦哗啦地拉开没有上锁的大门,走进去,示意天吾跟上。没有人出来迎接。他们在异常宽敞宁静的玄关脱去鞋子,走过擦得明亮的冷飕飕的地板,进入客厅。从客厅的窗口能望见连绵的山峦,像一幅全景画。波光粼粼、蜿蜒而行的河流映入眼帘。景致非常美丽,天吾却没有观赏风景的闲心。深绘里让天吾坐在宽大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沙发散发着古老的时代气息。究竟古老到什么程度,天吾不得而知。 这是一间朴素得惊人的客厅。一整块厚厚的木板制成的矮桌上,没有摆放任何东西。没有烟灰缸,也没有台布。墙壁上连画也没挂一幅,没有挂钟和挂历,更没有装饰柜之类,也没放书和杂志。只铺着一块颜色退尽、已辨认不出原来花式的旧地毯,放了一套同样古老的沙发,就是天吾坐的大得堪比木排的大沙发和三张单人沙发。有一个开放式的大暖炉,但根本没有最近点火用过的痕迹。虽然是四月中旬了,室内却冷森森的。这个房间似乎是从下定决心不再款待任何人开始,已然经过漫长的岁月。深绘里回来了,依然一声不响地在天吾身边坐下。 许久,两人都不发一言。深绘里沉浸在自己谜一般的世界里,天吾则静静地做着深呼吸,平静自己的情绪。除了偶尔听见的鸟鸣,整座房屋悄无声息。天吾感觉到,如果侧耳倾听,这静寂中似乎含着好几种寓意。并不只是悄无声息。仿佛是沉默自身在谈论自身。天吾无意地看了一眼手表,再抬眼看看窗外的风景,然后又看看手表。时间几乎没有流逝。星期天早晨,时间总是过得极慢。 大概过了十分钟,没有任何预告,房门忽然打开,一位瘦削的男子步履匆忙地走进客厅。年龄大约在六十五左右,身高大概有一米六,由于姿态优雅,并不让人觉得寒酸。后背挺得笔直,像插进了一根钢筋,下巴紧紧地向后收。眉毛浓密,戴着一副仿佛是为了吓人而造出来的、镜架粗大漆黑的眼镜。举手投足中有种东西,让人联想起每一个零部件都被压缩、制作得小巧紧凑的精妙机械。没有任何多余之处,所有的部件都有效地彼此咬合。天吾正准备站起来打招呼,对方却迅速挥手示意他坐着别动。天吾按指示把浮起一半的身体又沉了下去,对方也像是和他竞赛似的,急忙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然后,男人不言不语地久久端详着天吾。目光虽然不算锐利,却毫不松懈地洞穿每个角落。眼睛忽而眯起,忽而睁大,像摄影家在调整镜头的光圈一样。 男子上穿白衬衣,外套墨绿羊毛衫,下穿深灰毛料裤子。每件衣服看上去都像家常穿了十来年,十分合身,却略微有些旧。他大概是个对衣着不太讲究的人,要不就是身边没有一个替他讲究衣着的人。头发稀少,后脑勺偏长的头形就更明显。脸颊瘦削,下巴方方正正,唯有孩童般小巧丰厚的嘴唇和整体的印象不太协调。脸上处处留着未剃干净的胡茬,也可能只是光线的原因,看去像是如此。从窗口射进来的山地阳光,似乎和天吾平时看惯的阳光的成分有点不同。 “有劳你远道而来,十分抱歉。”此人的语调带有一种独特的抑扬顿挫,是长期面对不特定的多数听众的人讲话的方式,所讲的恐怕还是很有逻辑性的内容。“因为事出无奈,我很难离开此地,所以只得请你屈尊驾临了。” 小事一桩,不用客气。天吾答道,并且报上姓名。为自己没有名片表示歉意。 “我姓戎野。”对方说,“我也没有名片。” “戎野先生?”天吾又问了一遍。 “大家都喊我老师。连亲生女儿不知为何也叫我老师。” “字是怎么写的?” “我这姓氏很少,难得一见。绘里,你把字写给他看。” 深绘里点点头,取出一个笔记本一样的东西,用圆珠笔在空白页上缓慢地写下“戎野”二字,那字就像用钉子在砖头上刻出来似的。倒也有特别的韵味。 “用英语说就是field of savages。我从前是搞文化人类学的,这名字和那门学问倒很相配。”老师说,还在嘴角浮起了一缕类似笑意的东西,眼睛却仍旧没有丝毫的松懈,“不过很久以前就和学术研究绝缘了。我现在搞的是和学问毫不相干的东西,转移到另一种field ofsavages来混日子了。” 这名字的确少见,不过天吾觉得很耳熟。六十年代后半期,好像是有过一个叫戎野的著名学者,出过几本书,在当时很有声誉。不知道那些书是什么内容,但这个名字却留在记忆的一角。然而不知何时这名字就销声匿迹了。 “我好像听说过您的名字。”天吾试探地说。 “也许吧。”老师好像在谈论无关的他人,眺望着远方,说,“不管怎么说,早已是过去的事了。” 天吾可以感觉到坐在身旁的深绘里宁静的呼吸。慢慢的、深深的呼吸。 “川奈天吾君。”老师像在朗读姓名牌似的说。 “是。”天吾应道。 “你念大学时攻读数学,如今在代代木的补习学校里当数学老师。”老师说,“但同时还在写小说。这些情况我从绘里那儿大致听说了,没错吧?” “完全正确。”天吾回答。 “但你看上去既不像个数学教师,也不像个小说家。” 天吾苦笑着回答:“就在不久前,我还被人家这么说过。可能是身材的缘故吧。” “我倒不是出于恶意。”老师说,随后把手指放在黑框眼镜的鼻夹上,“看上去什么也不像绝不是坏事。因为那意味着你还没有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 “您能这么说,我自然十分荣幸。不过我还不算个小说家,只是在尝试着写小说。” “在尝试?” “就是说正在反复摸索。” “哦。”老师说,然后像是才觉察到室内的寒意,轻轻地揉搓着两手,“而且据我所知,绘里写的小说将由你进行修改,要使它更成熟些,去争取文艺杂志新人奖,把这孩子打造成作家推出去。可以这样理解吗?” 天吾慎重地挑选着词句:“基本像您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姓小松的编辑拟定的方案。我不知道这种计划实际上能否顺利进行,也不知道这么做在道义上是否正确。在这项计划中与我有关的,只是对《空气蛹》这部作品的文字进行改写的部分。说起来就是个手艺人而已。其他部分,则全由这个姓小松的人负责。” 老师静静地想了片刻。在安静的房间里,好像可以听见他脑筋转动的声音。然后他开口说:“是那位姓小松的编辑想出了这个方案,而你在技术方面予以配合。” “是的。” “我原来是个学者,说老实话,小说之类的我不太热衷阅读,因此对小说界的规矩不太清楚。不过你们打算做的事,在我看来好像有些诈骗的味道。是我理解错了吗?” “不,您没理解错。我也觉得是这样。”天吾答道。 老师微皱眉头。“可是你一面对这项计划提出道德上的异议,一面却仍然主动打算参与。” “主动倒是谈不上,打算参与却是事实。” “那又是为何?” “这正是一个星期以来,我反复追问自己的问题。”天吾老实地答道。 老师和深绘里无言地等着天吾说下去。 天吾说:“我拥有的理性、常识和本能,都告诫我应该尽早从这种勾当中抽身。我原本就是个谨慎的普通人,不喜欢赌博和冒险。不妨说是胆小鬼一个。可是只有这一次,面对小松提出的这项危险的计划,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说不。理由只有一个,我的心被《空气蛹》这部作品彻底征服了。如果是其他作品,我大概当场就拒绝了。” 老师好奇地久久盯着天吾。“就是说你对计划中诈骗的成分不感兴趣,却对改写作品有浓厚的兴趣。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甚至远远超过了浓厚的兴趣。如果说《空气蛹》非得改写不可,那么我不愿把这项工作拱手让给别人。” “原来如此。”老师说,然后露出一副不小心把什么酸东西塞进了嘴巴的表情,“原来如此。我觉得大致能理解你的心情。那么,小松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金钱?不然就是名声?” “小松的心思,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天吾答道,“不过我觉得,他的动机恐怕是比金钱和名声更大的东西。” “比如说呢?” “这一点小松可能不愿意承认:其实他也是个沉湎于文学的人。这样的人的追求只有一个:就是一辈子只有一次也行,发现一件不折不扣的真品,把它捧在托盘上,奉献给世人。” 过了片刻,老师凝视着天吾的面庞,说:“就是说你们各自拥有不同的动机。某种既非金钱也非名声的动机。” “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但不管动机的性质如何,正如你自己所说,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计划。如果在某个阶段真相败露,毫无疑问会成为丑闻,会受到世间非难的恐怕不只是你们两个。绘里的人生也许会在十七岁时便遭受致命的伤害。就这项计划而言,这是我最为忧虑的一点。” “您感到担心是理所当然。”天吾点头赞同,“您说得完全正确。” 一双漆黑的浓眉的间隔缩短了大概一厘米。“尽管如此,尽管结果可能会让绘里暴露于危险之中,你还是希望由自己动笔改写《空气蛹》?” “刚才我告诉过您,这种愿望来自理性和常识都无法触及的地方。从我的角度来说,也想尽量保护绘里。但是我不敢打包票,说绝对不会危及她。因为那么做就是说谎。” “难怪如此。”老师说,然后仿佛要为论题分段,咳了一声,“别的先不说,你好像是个诚实的人。” “至少我希望尽力做一个率真的人。” 老师仿佛在观察未曾见惯的物体,眺望了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好半天,望望手背,再翻过来望望手心,然后抬头说:“于是,那位姓小松的编辑真以为这项计划万无一失?” “他的意见是‘任何事物都会有两面’,”天吾说,“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 老师笑了。“非常独特的见解。小松这人是乐天派呢,还是个自信家?究竟是哪一类?” “哪一类都不是。只是愤世嫉俗而已。” 老师微微摇头。“这人一开始愤世嫉俗,就会变成乐天派,或者变成自信家。是这样吗?” “也许有这种倾向。” “好像是个很棘手的角色。” “相当棘手。”天吾答道,“但是并不愚蠢。” 老师缓缓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把脸转向深绘里。“绘里,怎么样? 你怎么看这个计划?” 深绘里凝神静思片刻,然后回答:“这样就行。” 老师给深绘里简洁的发言做了必要的补充:“就是说,请这个人来改写《空气蛹》也没问题,对不对?” “没问题。”深绘里说。 “但因为这件事,今后你可能会遇到麻烦哦。” 深绘里没有回答,只是把羊毛开衫的衣领拢得比刚才更紧。但这个动作表明了她不可动摇的决心。 “大概这孩子是对的吧。”老师认输似的说。 天吾凝望着深绘里那双握成拳的小手。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老师对天吾说,“你和那位姓小松的,打算把《空气蛹》推向世间,把绘里打造成小说家。但是这孩子有诵读障碍,就是阅读障碍症。你们知道吗?” “刚才在来这里的电车上,我对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恐怕是先天性的吧。因为这个缘故,她在学校里一直被认为是弱智,但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慧心慧质。尽管如此,她患有阅读障碍症这个事实,哪怕说得客气点,对你们正在考虑的计划也肯定不会有好影响。” “知道这个事实的人,一共有几位?” “除了她本人,总共三人。”老师答道,“我和女儿阿蓟,然后就是你。再没有别人知道了。” “绘里念书的学校的老师不知道这个情况吗?” “不知道。那是一所很小的乡村学校,阅读障碍症这个词,他们大概连听都没听说过。况且她也没去上过几天学。” “既然如此,也许我们能巧妙地遮掩过去。” 老师注视了天吾片刻,仿佛在估价。 “绘里对你好像很信任。”过了一会儿,他对天吾说,“理由我不清楚,不过……” 天吾默默地等待着下面的话。 “不过我信任绘里。如果她说可以把作品托付给你,我也只能认可。只不过,如果你真的打算推进这项计划,那么关于她,有几个事实你必须了解。”老师仿佛发现了细小的线头,用手轻掸了几次右腿的膝盖处,“这孩子在什么地方度过了什么样的童年,又是经过怎样的原委由我收留下来。说起来话就长了。” “愿意洗耳恭听。” 深绘里在天吾身旁换了个坐姿,依然用两手抓住羊毛开衫的领子,拢在颈部。 “好吧。”老师说,“这话得从六十年代说起。绘里的父亲和我,是相识多年的密友,我的年龄要比他大十来岁。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里教书,性格、世界观都相差甚远,但不知为何很合得来。我们两人都是晚婚,婚后不久都生了女儿,因为住在同一处教员宿舍里,所以两家人来往很多。工作上也进展顺利。我们当时都是所谓的‘学界后起之秀’,风华正茂。时不时地还在传媒上露面。那是个其乐无穷的时代。 “然而随着六十年代的落幕,世间渐渐变得火药味浓烈起来。一九七。年安保斗争爆发前,学生运动越发高涨,又是关闭大学,又是和警察机动队冲突,又是血腥的内部斗争,还死了人。这些事让我心烦,于是决定退职离开大学。我本来就和学院派格格不入,这时更是深觉厌恶。体制也好反体制也好,这种事情先由它去,无非是组织与组织的抗争罢了。而我呢,只要是组织,不管是大还是小,一律毫不信任。看你的样子,那时候恐怕还不是大学生吧?” “我考进大学,是在风波彻底平息后。” “这么说是在好戏谢幕以后了。” “是这样。” 老师把双手向上举了片刻,然后放在膝盖上。“我辞去了大学的教职,绘里的父亲也在两年后离开了大学。他当时信奉毛泽东的革命思想,支持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至于文化大革命包藏着何等残酷、何等非人性的一面,这样的信息当时几乎完全没有传入我们耳中。拿毛泽东语录当幌子,对一部分知识分子来说甚至是一种知性的时尚。他组织起一部分学生,在学校里建立了一支模仿红卫兵的激进队伍,参加了大学罢课。其他大学也有一些学生信任他,前来参加他的组织。因此他领导的派系一度规模相当庞大。大学当局请求警察出面干预,机动队冲进了大学,坚守在校园内的他和学生们一起被捕,被控刑事罪,于是实质上被大学解雇。绘里那时还很年幼,对这些事恐怕没有一点记忆。” 深绘里沉默不语。 “深田保,这就是她父亲的名字。他在离开大学后,率领曾经构成红卫兵部队核心的十几个学生,加入了‘高岛塾’。学生们大半都被大学开除,需要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高岛塾则是个不坏的落脚处。当时这在媒体上也成了一个热闹的话题。你知不知道?” 天吾摇摇头。“我不知道。” “深田的家属也跟着他一起行动,就是说他夫人和绘里。全家都加入了高岛塾。高岛塾的事你大概知道吧?” “了解大体的情况。”天吾答道,“是一个类似公社的组织,过着一种彻底的共同生活,靠农业维持生计。同时也致力畜牧业,其规模是全国性的。不承认一切私有财产,所有的东西一律公有。” “完全正确。深田就是要在高岛塾这种体系中追寻乌托邦。”老师神情不快地说,“不用说,乌托邦之类的在任何世界里都不存在,就像炼金术和永动机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一样。高岛塾的所作所为,要我来说,就是制造什么都不思考的机器人,从人们的大脑中拆除自己动脑思考的电路。和乔治·奥威尔在小说里描绘的世界一模一样。r但恐怕你也知道,刻意追求这种脑死状态的家伙,这世上还不少。不管怎么说,这样更为轻松呀。不用思考任何麻烦的事情,只要听从上方的指示做就好了,不愁没饭吃。对追求这种环境的人们来说,高岛塾也许的确是乌托邦。 “但深田可不是这样的角色。他是一个彻头彻尾自己动脑思考的人,是一个以此为专业、借此为生的家伙,根本不可能满足于待在高岛塾这种地方。当然深田自己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可是他率领着一群被大学开除、满脑袋空想的学生,无处栖身,于是暂时选择了那里当落脚处。进一步说,他企求的是高岛塾这种体系的秘诀。首先,他们迫切需要掌握农业技术。深田和学生们都是城里人,对农业运作一无所知,就像我对火箭工学一无所知一样。所以他们必须从头学起,掌握实际的知识和技术。以及流通体系的构造、自给自足的可能性与局限性、集体生活的具体规则等等,必须学习的东西很多。他们在高岛塾中生活了两年,该学会的都学会了。这是一群只要有心学就能迅速学好的家伙。准确地分析了高岛塾的长处与弱点,然后深田率领自己的一派人马离开高岛塾,宣告独立。” “在高岛塾很开心。”深绘里说。 老师微微一笑。“对小孩子来说一定很开心吧。不过等长大后,到了一定年龄,自我一旦成熟,许多孩子就会觉得高岛塾里的生活差不多是一座活地狱。因为希望自己动脑思考的自然欲望,会被来自上方的压制粉碎。这可以说就是给大脑缠足。” “缠足?”深绘里问。 “从前在中国,人们强迫小女孩穿很小的鞋子,不让她们的脚长大。”天吾解释道。 老师继续说道:“深田率领的分离派的核心,自然是一直追随他的那批模仿红卫兵的前大学生,不过也有一些愿意追随他们的人跟了出来,分离派便像滚雪球一样日益扩大,人数远比预想的多。怀抱理想加入高岛塾却对其现状深感不满和失望的人,在他们的周围为数不少。其中既有追求嬉皮士式的公社生活的家伙,也有在学生运动中遭受挫折的左翼人士,还有不满平淡的现实生活、追求新的精神世界而投身高岛塾的人。既有独身者,又有深田这样拖家带口的人。那是一个群居式大家庭,成员形形色色,深田担任了他们的领袖。他是一位天生的领袖,就像统领以色列人的摩西一样。思维敏捷,能言善辩,拥有过人的判断力,还具备天赋的领袖魅力,身材也高大伟岸。对了,就像你这样的体格。人们理所当然地把他奉为群体的中心,听命于他的判断。” 老师摊开双手,比画着那人的身材大小。深绘里望望他两手的宽幅,又望望天吾的身躯,依然一言不发。 “深田和我,性格和外貌都完全不同。他是天生的领导人,我则是天生的独往独来者;他是个政治人物,我则是个彻底的非政治人物;他是个大个子,我则是个小矮子;他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我则是个脑袋奇形怪状的穷学者。尽管如此,我们却是患难与共的朋友,相互赏识,相互信任。毫不夸张地说,是彼此平生唯一的知己。” 深田保率领的集团在山梨县的深山里,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人烟稀少的村落。那是一个年轻人纷纷流失、仅靠剩下的老人操持农活、农业几近废弃的村落。他们以几乎等于白送的价格买下了那里的耕地与房屋,甚至还附送塑料大棚。地方政府也同意以接手既有农田继续经营农业为条件发给补助金,至少最初几年可以享受税金上的优待措施。而且,深田好像还有个人的资金来源。这钱来自何处、属于何种性质,连戎野先生也不知道。 “关于资金来源,深田守口如瓶,对谁都不泄露秘密。总之,深田从某处为创办公社筹来了数额不小的必要资金。他们用这笔资金备齐了农机具,购买了建筑材料,储蓄了准备金。自己动手改修原有的房屋,建成了可供三十名成员生活的设施。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新生的公社被命名为‘先驱’。” 先驱?天吾在心中念道。这名字好像听过,却想不起来是在何处听过。他无法在记忆中追寻,这让他的神经一反常态地焦躁不安。 老师继续说下去: “在习惯新的土地以前,公社的运营恐怕会有几年的艰难时期。深田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进展却比预想的要顺利。天气也帮了大忙,邻近的居民也伸来了援手。人们对领袖深田诚实的人品抱有好感,看到‘先驱’的年轻成员汗流浃背地专心干农活的身影,无比钦佩。本地人经常过去给他们出各种有用的主意。就这样,他们掌握了有关农业的实地知识,学会了和土地共生的方法。 “‘先驱’基本是沿用在高岛塾学来的诀窍,但在几个地方进行了独创性的改造。比如说改用彻底的有机耕作法,不使用化学药品防治害虫,只使用有机肥料种植蔬菜。并且以都市富裕阶层为对象,开始蔬菜食品的邮购服务,这样做也可以提高单价。这其实是现在所谓生态农业的先导。大多数成员都是城里人,熟知城里人追求的是什么东西。为了无污染的新鲜美味的蔬菜,城里人乐于支付高价。他们与配送业者签订合同,简化流通环节,创立了一整套把食品迅速送往城市的体系。把‘带泥土的、外观不整的蔬菜’反过来当作商品卖点,其实也是他们最先提出的。” “我曾经好几次去访问深田的农场,和他交谈。”老师说,“因为得到了新的环境尝试新的可能性,他显得生气勃勃。那个时期对深田来说也许是最为平静、充满希望的年代。一家人好像也适应了新的生活。 “听到‘先驱’农场的美誉,前来农场希望加入的人也增多了。通过邮购服务,农场的大名渐渐被世人知道,媒体也有所报道,把他们视为这类公社的成功先例。想逃离被横流的物欲和泛滥的信息驱使的现实世界、去大自然中挥汗劳作的人,在世上并不少,‘先驱’就吸引了这样的群体。每当有希望加入的人到来,就举行面试和审查,大概可用的才吸纳为成员。并非来者不拒。必须保持成员高度的素质与道德水准。公社需要的是懂得农业技术的人,以及身体健康、能够承受繁重体力劳动的人。想把男女比例维持在各占一半的程度,所以也欢迎女性参加。随着人员不断增加,农场规模也逐渐扩大,好在闲置的耕地和房屋附近还有许多,扩充设施不是什么难事。农场成员开始以未婚青年居多,后来带着妻儿一起加入的人渐渐增多。在参与新规划的人当中,也有受过高等教育、从事过专业工作的人。比如说医生、工程师、教师、会计等等,这样的人深受共同体的欢迎。因为专业技术毕竟能派上用场。” “在这个公社里,是不是实行高岛塾式的原始共产制度?”天吾问。 老师摇摇头。“不,深田摒弃了财产公有制。他虽然在政治上很激进,但同时也是个冷静的现实主义者。他追求的是更为松散的共同体。建立一个蚂蚁窝式的社会,并不是他的目标。他采取的方式,是把整体分割成几个单位,在每个单位中实施松散的共同生活。承认私有财产,也分配一定的报酬。如果对自己所属的单位不满,还可以调换到别的单位去,甚至还允许自由地脱离‘先驱’。与外部的交流也是自由的,思想教育、洗脑之类也几乎从未搞过。采用这样一种通风状态良好的自然体制,有助于提高生产效率,这是他在高岛塾时学到的。” 在深田的领导下,“先驱”农场的运营顺利地上了轨道。但不久,公社鲜明地分裂成了两派。这样的分裂,只要是采用深田设计的松散的单位制,就在所难免。一派是武斗派,是以深田从前组建的红卫兵组织为核心、志在革命的集团。他们只是把农业公社生活看作革命的预备阶段。一边从事农业一边潜伏,等时机一到就拿起武器闹革命——这是他们不容动摇的姿态。 还有一派是稳健派,在反对资本主义体制这一点上,和武斗派有共通之处,但同政治保持距离,以在自然中过自给自足的共同生活为理想。就人数而言,稳健派在农场内占多数。武斗派与稳健派水火不容。平时从事田间劳动时,由于大家目的一致,并不会发生什么问题,但要在公社的整体运营方针上做出某些决定时,双方意见总是针锋相对,常常找不到妥协的余地,这时就会激烈地大声争论。长此以往,公社的分裂只是时间问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接受中间立场的余地越来越狭窄,最终深田也被逼到不得不在两者间做出抉择的地步。这时,他也大致悟出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日本发动革命的余地和机会都不存在。况且他本来设想的,只是作为可能性的革命,进一步说就是作为比喻、作为假设的革命。他相信这样一种反体制的、破坏性的意志的启用,对一个健全的社会来说必不可缺,就像健全的调味料。但他率领的学生要求的,却是真正的流血革命。深田当然也有责任,他趁势发出令人热血沸腾的言论,把这种不着边际的神话灌输进了学生的大脑。他从来不会告诉他们,说这不过是加了引号的革命。他为人诚实,思维也敏捷,作为学者自然非常优秀,但可惜的是,因为过于能说会道,常常有陶醉于自己的话语的倾向,可以看出他身上还有缺乏深层的内省与证实之处。 就这样,“先驱”公社两派分离。稳健派以“先驱”的名字继续留在最初的村落里,武斗派则移居五公里外的另一个荒村,把那里当作革命运动的根据地。深田一家和其他有家眷的人一样,留在了“先驱”。这大致是一次友好的分手,分离之后重新开始的新公社所需的启动资金,又是深田不知从哪儿筹来的。分离后,两个农场仍然维持了表面上的合作关系,有必要的物资交换,产品出于经济理由也利用了同一条流通渠道。两个小小的共同体想继续生存下去,就有互相帮助的必要。 但“先驱”和分离出去的公社之间的人员往来,不久就在实际上中断了,因为他们追求的目标实在相差太远。只是深田和他从前带来的激进学生在分离后仍然继续交流。深田深感对他们负有责任。他们本来都是由他组织起来、带到这山梨县深山来的,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就随便将他们弃之不顾。而且分离出去的公社,也需要由他控制的秘密资金来源。 “可以说深田处于一种分裂状态。”老师说,“他在心底已经不再相信革命的可能性和浪漫性。但是,他又不能对它全面否定。否定革命,就意味着否定他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等于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错了。这,他做不到。他的自尊心太强,不允许他这样做。另外他还担心一旦自己抽身,可能在学生中引发混乱。在这一阶段,深田在某种程度上还拥有控制学生的力量。 “于是,他过着在‘先驱’和分离派公社之间往来的生活。深田担任‘先驱’的领袖,同时又承担了武斗派公社的顾问工作。就是说,一个已经从心底不再相信革命的人,却还要继续向人们宣传革命理论。分离派公社成员一边务农,一边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和思想教育,而且在政治上完全背离了深田的原意,变得越来越激进。这个公社实行彻底的秘密主义,根本不允许外部人士进入。治安警察把主张武装革命的他们列为要注意的团体,置于疏松的监视之下。” 老师再一次凝望着膝部,然后抬起脸。 “‘先驱’的分裂,是在一九七六年。绘里逃离‘先驱’来到我家,是在第二年。并且从那时起,分离派公社开始有了新名字——‘黎明’。” 天吾抬起脸,眯起眼睛。“请等一下。”他说。黎明。这个名字显然也听过,但记忆不知为何异常模糊,无法把握。他伸手可及的,仅仅是几个看似事实的东西含糊的片段。“这个‘黎明’不久前是不是闹出过什么重大事端?” “正是。”戎野先生答道,然后用前所未有的严肃眼光看着天吾,“正是,就是在本栖湖附近的深山里和警察部队展开枪战的那个有名的‘黎明’啊。” 枪战。天吾心里念道。这件事听人说过,是个重大事件。但不知为何却想不起详情。事情的前后顺序乱作一团。拼命地想回忆,整个身体就像被人狠狠地拧成麻花,上半身和下半身被朝着相反的方向扭绞,脑袋深处钝钝地发痛,四周的空气急速地变得稀薄。就像钻入了水中一样,声音听上去含混不清。“发作”即将袭来。 “你怎么啦?”老师担心地问。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天吾摇摇头,然后挤出了声音:“不要紧。马上就会好的。” 第十一章 青豆 肉体才是人的圣殿 像青豆这样熟知如何踢中睾丸的人,怕是屈指可数。她每天刻意钻研踢蹬的招数,坚持实地训练。想踢中睾丸,最重要的是排除犹豫的情绪。对准对方最薄弱的环节,无情而猛烈地进行闪电式攻击。就像希特勒无视荷兰和比利时的中立国宣言对其狂加蹂躏,突破马其诺防线的弱点,轻易攻陷法国一样。不能犹豫,瞬间的犹豫都会致命。 一般来说,女性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想击倒高大强壮的男人,大概除此以外别无他法。这是青豆从不动摇的信念。肉体上这个部分,是男人这种生物拥有的——或悬吊的——最大的弱点。而且在许多场合,这里并未得到有效的防御。没有理由不利用这个有利条件。 睾丸被猛踢后,究竟会有怎样的痛感?作为女性,青豆当然无法具体理解,也无从推测。但那好像相当痛,从被踢一方的反应和表情大概可以想象出来。不论怎样健壮强悍的男人,似乎也忍受不了那种痛苦。而且好像还伴随着自尊心的大幅度丧失。 “那是一种让你觉得世界马上就要毁灭的疼痛。没有更恰当的比喻了。和一般的疼痛完全不一样。”一位男子应青豆的要求,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这样回答。 青豆仔细思考了一通这个比喻。世界毁灭? “反过来说,世界马上就要毁灭的感觉,就像睾丸被人狠狠踢了一脚那样吗?”青豆问。 “世界的毁灭我还没有体验过,没有办法准确地回答。不过也许就是那种感觉。”那位男子说着,眼神漠然地瞪着空中,“其中只有深深的无助感。阴暗、苦闷,无可救药。” 青豆后来偶然在电视的深夜节目中看了电影《在海滨》。这是拍摄于一九六○年前后的美国片。美国与苏联爆发了全面战争,大量的核导弹像成群的飞鱼一般,在大陆间飞来飞去,地球顷刻间便遭毁灭,在世界上大多数地方,人类死绝,但由于风向的关系,也许是其他原因,只有位于南半球的澳大利亚,放射性尘埃还未抵达,不过这死亡之灰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人类的灭绝已然无可避免。苟延残喘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束手无策地等待注定到来的末日。众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一部无可救药的阴暗电影。(尽管如此,其实人人都在心底期盼着世界末日的到来。青豆看着电影,更加坚定了这样的信念。) 总之,深更半夜独自看着这部电影,青豆推测:“睾丸被人猛踢,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啊。”大概明白了。 青豆从体育大学毕业后,有四年之久在一家生产运动饮料和健康食品的公司工作,并作为这家公司女子垒球部的核心选手(主力投手兼四号击球手)而大显身手。球队曾获得差强人意的战绩,几度进入全国大赛的八强。但在大冢环死后的第二个月,青豆提交了退职报告,给自己的垒球选手生涯画上了终止符。因为她再也没有心情继续垒球竞技,生活也彻底地改变。经过大学学长的介绍,在广尾的一家体育俱乐部当了教练。 在体育俱乐部里,青豆主要负责肌肉训练班和武术班的课。这是一家入会费和会费都很昂贵的著名高级俱乐部,会员中名人很多。她开设了几个女性防身术训练班。这是青豆最拿手的领域。模仿彪形大汉的模样做了几只帆布假人,在胯间缝上只黑色工作手套算是睾丸,让女会员们彻底练习踢那里。为了让效果逼真,还在工作手套里塞了两只壁球。对准它迅猛地、无情地反复练习踢蹬。许多女会员很喜欢这个训练,技艺也显著提高。但也有一些人看到这光景就频频皱眉(当然多是男会员):“那么做未免太过分了吧?”便向俱乐部上层投诉。结果,青豆被经理喊去,接到指示,要她停办踢睾丸训练班。 “可是不踢睾丸的话,女性想抵御男性的攻击保护自己,事实上是不可能的。”青豆对俱乐部经理极力说明自己的观点,“大多数男性体格比女性高大,力量也强得多。迅速攻击睾丸对女性来说是唯一的取胜机会。毛泽东也说过:找准敌人的弱点,集中优势兵力先发制人,这是游击队战胜正规军的唯一法宝。” “你也知道,咱们可是东京屈指可数的高级体育俱乐部。”经理一脸困惑的表情,说,“会员大多数是社会名流。不论在什么场合,都必须维护我们的品位。形象至关重要。一群妙龄女子聚集在一起,一面怪叫一面狠踢假人的胯问,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这种训练都未免欠缺品位。申请入会的人前来参观,偶然看见了你们班的训练,便取消入会计划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不管毛泽东是怎么说的,或者成吉思汗是怎么说的,这种光景给许多男性带来了不安、焦躁和不快。” 给男性会员带来不安、焦躁和不快,青豆没有感到丝毫的愧疚。和遭受强暴造成的疼痛相比,这种不快微不足道。但上司的指示不能违抗。青豆主办的防身术训练班不得不大大降低攻击强度,假人的使用也遭到禁止。于是训练内容变成了不痛不痒、流于形式的东西。青豆自然觉得无趣,会员中也有人表示不满,但自己受雇于人终究无可奈何。 按照青豆的说法,当男人凭借蛮力步步紧逼过来时,如果不能有效地踢他的睾丸,就几乎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反手揪住扑上来的人的手臂,一把扭到背后将其制伏之类的高招,在实战中根本别指望能克敌制胜。现实和电影不同。与其去尝试这种招数,还不如什么也别做撒腿就逃更现实。 总之,青豆精通十几种攻击睾丸的方法。还让学弟带上护具实验过。“青豆学姐的踢法,就算带着护具也疼得要命。您就饶了我吧。”他们叫苦不迭。如果需要,她会毫不犹豫地把这洗练的技艺派上用场。要是有哪个蠢货想打我的主意,就让他好好地体验体验世界末日。她下了决心。让他好好见识见识天国的到来,直接送他去南半球,让他跟着袋鼠和小袋鼠们,劈头盖脸地浑身撒满死亡之灰。 一面默默想着天国的到来,青豆一面坐在吧台前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姆·柯林斯鸡尾酒。她假装正在等人,不时看看手表,其实谁也不会来。她不过是在店里的来客中寻找合适的男人。手表已经过了八点半。她在CK的黑褐色西装上衣下,穿了件淡蓝色衬衣,下穿藏青色迷你裙。今天没带特制冰锥。它在衣橱的抽屉中,裹在毛巾里和平地休息。 这家酒吧位于六本木,是家有名的单身酒吧。因为有许多独身男子前来寻找独身女子——反之亦然——而闻名。外国人也很多。内部装潢模仿海明威当年在巴哈马一带待过的小酒吧,墙上装饰着旗鱼,天花板上吊着渔网。还挂着许多人们钓上大鱼的纪念照。也有海明威的肖像画。快活的海明威老爹。这位作家晚年为酒精中毒苦恼而开猎枪自杀一事,来这里的人似乎并不介意。 这天晚上有几个男人过来搭讪,青豆都看不上眼。一对一看就是花花公子的大学生走来邀请她,她嫌麻烦,连理都没理。对另一个目光不善的三十来岁的白领,她则说“我在这里等人”,冷淡地拒绝。年轻男子大多不合青豆的口味。他们咄咄逼人,自信十足,却话题贫乏,谈吐无味。而且在床上犹如饿虎扑食,根本不懂性爱的真正乐趣。稍有点倦意、头发最好有点稀薄的中年男子,才是她的偏爱。还得不猥琐、感觉清爽。头形也得好看才行。但这样的男人不容易找到,必须有个妥协的空间。 青豆环顾店内,无声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世上怎么也找不到“适当的男人”?她想到了肖恩·康纳利。仅仅是浮想起他的头形,身躯深处就钝钝地发痛。如果肖恩·康纳利在这里忽然现身,我不管做什么,都得把他弄到手。但不用说,肖恩·康纳利不可能在六本木的冒牌巴哈马单身酒吧里露面。 安置在店内墙上的大型电视屏幕上,流淌出皇后乐队的影像。青豆不太喜欢皇后乐队的音乐,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投向那边,还努力不听扬声器里传出的乐声。皇后乐队终于结束,这次却又换成了阿巴乐队的影像。天哪,真行啊。青豆感叹道。她预感到这一夜恐怕不会称心。 青豆在供职的那家体育俱乐部里,结识了“柳宅”的老夫人。她参加了青豆主办的防身术训练班,就是那个中途夭折的、主要练习攻击假人的偏激班级。她个头矮小,在班上年龄最大,却动作轻捷,踢蹬也很凶猛。这人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大概能毫不犹豫地踢向对方的睾丸。青豆暗想。她从不说多余的话,也从不转弯抹角。青豆喜欢这位女性的这些特点。 “到了我这样的年龄,本来也没什么防身的必要。”她在训练班中途夭折后,对青豆这样说,面带优雅的微笑。 “这并不是年龄的问题。”青豆爽快地答道,“这是人生态度的问题。重要的是永远维持一种认真地保护自己的姿态。如果一味地只是遭受攻击不反抗,我们就只能止步不前。慢性的无力感是会腐蚀人的。” 老夫人片刻无言,看着青豆的眼睛。青豆口中说出的话,或是她的语调,似乎给了老夫人强烈的印象。然后她静静地点头。“你的话很对。完全正确。你拥有坚定的信念。” 数日后,青豆收到一只信封,是委托俱乐部前台转交她的。里面有一封短信,用漂亮的笔迹写着老夫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并附言:知道您很忙,如能抽空联络,不胜感激。 接电话的是个像秘书的男子,青豆报上名字后,他一言不发地转到内线。老夫人接了电话,说:谢谢你特意打来电话。如果你不嫌弃,我想和你共进晚餐。有一些事情想和你私下谈谈。青豆答道:不胜荣幸。老夫人问:那么明天晚上如何?青豆没有异议。只是暗想:和我能谈些什么呢?心下觉得很是奇怪。 两人在麻布某个幽静地段的一家法国餐馆共进晚餐。老夫人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她们被领到了里面的上座,一位似乎熟识的半老侍者彬彬有礼地为她们端菜送酒。她身穿剪裁得体的淡绿色连衣裙(看上去很像六十年代的纪梵希),戴着翡翠项链。中间经理亲自出面,恭敬地过来问候。菜单上的菜肴多是蔬菜类,味道也很高雅清淡。那一天特制的汤恰巧是青豆汤。老夫人只喝了一杯夏布利,青豆也陪着喝了一杯。和菜肴相似,这葡萄酒的滋味高雅清淡。青豆的主菜要了丝网烤白肉鱼,老夫人点的则全是蔬菜。她吃蔬菜的样子简直像艺术品一样美。到了我这个年龄,只要吃一点点就能维持生命啦。她说。然后开玩笑似的又加上一句:“可能的话,最好吃上等货色。” 老夫人请求青豆为她做私人教练。可否每周二至三天,到她家中教授武术。如果可能,也希望帮她做肌肉舒展运动。 “当然没有问题。”青豆说,“不过作为私人教练上门授课,一般得通过健身房的前台办理。” “很好。”老夫人说,“只是关于日程安排,我想直接跟你商量,希望最好不要有人夹在中间传话,那反而麻烦。这样不要紧吧?” “不要紧。” “那么下周就开始吧。”老夫人说。 于是,正题到此结束。 老夫人说:“上次在健身房里,你说的话让我很钦佩。就是关于无力感的那段话。无力感怎样腐蚀人。你还记得吗?” 青豆点点头。“记得。”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老夫人说,“为了节约时间,我的问题恐怕会很直率。” “不管是什么问题,您问吧。”青豆回答。 “你是不是女权主义者或女同性恋?” 青豆面孔稍微泛红,马上摇头说:“我觉得不是。我的想法完全是个人的,既不是女权主义也不是女同性恋。” “很好。”老夫人说,仿佛安下了心一般,非常优雅地将花椰菜送入口中,非常优雅地咀嚼,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后说: “就算你是女权主义者或女同性恋,对我来说也一点都没有关系。这件事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但非要说的话,如果你不是,事情会比较轻松。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青豆答道。 每周两次,青豆到老夫人的宅邸去,在那里指导她武术。老夫人的女儿还小的时候,为了让她上芭蕾课,建造了一个镶嵌着镜子的宽敞的练习场,两人就在那儿细致有序地活动身体。照年龄来看,她的身体柔软,进步也快。虽然身材矮小,却是长年累月尽心地保养至今。另外,青豆还传授她舒展肌肉的基本方法,为她做放松肌肉的按摩。 青豆擅长做肌肉按摩。在体育大学里,她在这方面的成绩比谁都好。她把人体所有骨头和肌肉的名字都刻在了大脑里,熟知每一块肌肉的作用与性质、锻炼方法与维持方法。肉体才是人的神殿,不管在那里祭祀什么,它都应该更强韧、更美丽清洁。这是青豆不可动摇的信念。 她不满足于一般的体育医学,还出于个人兴趣学会了针灸。她跟着一位中国老师正式学习了好几年,老师感叹她进步之迅速,对她说:像你这样,完全可以做职业针灸医师。青豆记忆力极佳,对人体机能的细微之处有永不厌倦的探索心。最重要的是,她拥有直觉好得令人诧异的指尖。就像有人拥有绝对音感,有人拥有寻找地下水脉的能力一样,青豆的指尖能在瞬间找出那左右身体机能的微妙的一点。这并不是跟谁学来的,她只是自然地知道。 青豆和老夫人在训练与按摩结束后,就喝茶消磨时光,后来渐渐谈论起各种话题来。每次总是tamaru把整套茶具放在银质托盘上送来。tamaru在开始的一个月左右,从未在青豆面前开口说过一句话,青豆甚至只好向老夫人打听:这个人是不是不会说话? 有一次,老夫人问青豆,迄今为止有没有为了自卫而实际试过踢睾丸的招数。 只试过一次。青豆回答。 “效果好吗?”老夫人问。 “很有效果。”青豆谨慎而简洁地回答。 “你觉得对我们家的tamaru,踢睾丸会起作用吗?” 青豆摇摇头。“恐怕没用。tamaru先生对这一套很清楚。如果被懂行的人瞧出了意图,就束手无策了。踢睾丸能对付的,只是没有实战经验的外行。” “这么说,你看得出tamaru不是‘外行’?” 青豆斟词酌句:“是啊,和普通人的感觉不一样。” 老夫人在红茶里放入奶油,用茶匙缓缓地搅拌。 “你当时那个对手是个外行?他是个大块头?” 青豆点点头,但什么也没说。对方体格强壮,很有力气,但是太傲慢,见眼前是个女子就放松了警惕。他从来没有被女人踢中睾丸,也从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人受伤了吗?”老夫人问。 “不,没有受伤。只不过有一段时间感到剧痛。” 老夫人沉默片刻,然后问:“你以前有没有攻击过什么男人?不光是让他感到痛苦,而是有意让他受伤?” “有过。”青豆回答。说谎不是她的长项。 “这件事,你能对我说说吗?” 青豆微微摇头。“实在对不起,这件事几句话说不清楚。” “算了。那一定是几句话无法说清的事。你不必非说不可。”老夫人说。 两人默默地喝茶,各自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儿,老夫人说:“不过,等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告诉我了,能不能请你说说当时发生的事情?” 青豆说:“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告诉您。也许永远不能。说老实话,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 老夫人端详了一会儿青豆的面庞,然后说:“我向你打听并不是为了好奇。” 青豆默默不语。 “在我看来,你心里好像埋藏着某种东西。某种异常沉重的东西。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感觉到了。你有一双坚强的眼睛,充满了决心。其实,我身上也有这种东西,埋藏在心底的沉重的东西。所以我能看出来。我们不必着急。不过,这样的东西还是早晚排出体外为好。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也有一些切实可行的办法。凑巧的话也许能帮你做点什么。” 后来,当青豆终于下决心把那件事向老夫人和盘托出时,她打开了人生的另一扇门。 “哎,你喝的是什么啊?”青豆的耳边有人问。是个女人的声音。 青豆回过神,抬脸看着对方。一个头发束成五十年代风格的马尾的年轻女子,坐在邻座的高脚凳上。她身穿碎花图案的连衣裙,肩上搭着小巧的古琦包,指甲上漂亮地涂着淡粉色指甲油。不能说胖,但一张圆脸肉肉的招人喜爱,和蔼可亲。胸脯很大。 青豆有点困惑。她没料到会有女人来搭讪。这里是男人找女人搭话的地方。 “汤姆·柯林斯。”青豆回答。 “味道好吗?” “不怎么样。不过这酒不太烈,可以小口慢慢喝。” “为什么要叫汤姆·柯林斯?” “这个嘛,我不知道。”青豆说,“会不会是最早调制这道鸡尾酒的人的名字?可这也算不上什么惊人的发明。” 那个女子招手喊来侍者。给我也来一杯汤姆·柯林斯,她说。很快,汤姆·柯林斯送了上来。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女子问。 “可以啊。反正空着。”你不是已经坐着了吗?青豆心想,不过没说出口。 “你大概不是在这里等人吧?”那女子问。 青豆并不接话,默默地观察着对方的面庞。恐怕比自己年轻三四岁。 “哎,我说,我对那方面几乎毫无兴趣,你不用担心哦。”女子小声地挑明,“如果你是在提防那种事。我也喜欢以男人为伴。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一个人跑到这里,肯定是为了找个不错的男人吧?” “看上去像吗?” 对方微微地眯起眼睛。“这总看得出来。这家店就是为了这个开的嘛。而且咱们好像都不是靠这行吃饭的。” “当然。”青豆说。 “我说,咱们合伙干怎么样?对男人来说,和一个单身女人相比,两个结伴的女人好像更容易搭腔。对咱们俩来说,也是两人结伴要比单独行动更轻松、更安心吧?我呢,看上去比较女性化,而你呢,威风凛凛地像个男孩子。咱们俩搭档肯定不会有错。” 像个男孩子。青豆暗想,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说我。 “呃,虽说你建议合伙干,可咱们偏爱的口味可能不一样。能弄好吗?” 对方微微歪了歪嘴。“你这么一说,也确实如此。口味嘛……那么,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 “最好是中年。”青豆答道,“我不太喜欢年轻人,偏爱稍微有点谢顶的。” “哦。”女子似乎很佩服,说,“是这样啊,中年啊。我可是喜欢年轻活泼的美男子,对中年男人没什么兴趣。不过既然你说那样的好,可以陪着你试一试。怎么说来着?对了,什么事都要试试嘛。中年男人怎么样?我是指做爱方面。” “因人而异吧。”青豆答道。 “当然。”女子说,然后仿佛在验证什么学说,眯起眼睛,“做爱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不过,如果勉强概括一下呢?” “不错。次数当然没法强求,但时间比较持久。不是那么着急。做得好的话,能给你好几次高潮。” 对方想了一小会儿。“你这么一说,倒引起我的兴趣了。要不我就试一次?” “随你的便。”青豆说。 “四个人做爱你试过没有?就是中途交换伙伴的那种。” “没有。” “我也没有。你有兴趣吗?” “我想大概没有。”青豆回答,“嗯,咱们俩搭档也没关系。不过哪怕是临时的,既然得共同行动,我想再了解一点你的情况,不然,到了中间咱们的话对不上怎么办?” “好啊。你的意见很有道理。那么,比如说你想了解我哪些方面?” “比如说,这个……你做什么工作?” 女子喝了一口汤姆·柯林斯,把它放在了垫盘上,用纸巾像敲击似的擦拭嘴巴,检查纸巾沾上的口红。 “这不是很好喝嘛。基酒好像是杜松子酒吧?” “杜松子酒加柠檬汁和苏打。” “的确算不上了不起的发明,不过味道不坏。” “那太好了。” “呃,你问我是干什么的?这可是道难题啊。就算我说实话,只怕你也未必肯信。” “那我先说。”青豆说,“我在体育俱乐部做教练,主要教武术,还有肌肉舒展。” “武术。”对方似乎很佩服,说,“是像李小龙那样的吗?” “像那样的。” “你很厉害吗?” “马马虎虎。” 女子嫣然一笑,仿佛干杯似的举起酒杯。“那么,万一遇到危险,咱们俩搭档也许能天下无敌呢。你别瞧我这模样,我也练过许多年合气道。老实告诉你吧,我是警察。” “警察?”青豆说,惊得合不拢嘴。 “我在警视厅供职。看不出来吧?”对方说。 “的确。”青豆说。 “不过这可是千真万确。是实话。我叫亚由美。” “我姓青豆。” “青豆。是真名吗?” 青豆郑重其事地点头。“警察,得穿制服、佩手枪、开着巡逻车在街道上巡逻吧?” “我正是想做那样的工作,才当了警察,可是人家根本不让我干。”亚由美说,然后拿起小钵子里的椒盐小脆饼,嘎巴嘎巴地大声咬,“穿着滑稽可笑的警服、开着迷你巡逻车去取缔违章停车,是我目前的主要工作。手枪当然也不肯发给我。因为冲着把丰田卡罗拉停在消防栓前的一般市民,没有鸣枪示警的必要。我在射击训练中也取得了相当好的成绩,可这种事根本没有人关心。因为是个女的,就得日复一日地拿着根一头绑了支粉笔的细棍,在柏油路上到处写时间和车牌号码。” “说起手枪,你打的是贝雷塔半自动吗?” “对。现在都是那家伙啦。贝雷塔对我来说有点太重了,好像装满子弹后重量将近一公斤呢。 “枪身自重八百五十克。”青豆说。 亚由美用鉴定手表质量的当铺老板般的眼神看着青豆。“我说青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一向对各种枪械很感兴趣。”青豆说,“只是从没实际射击过这种东西。” “哦。”亚由美好像信服了,“其实我也很喜欢射击手枪。贝雷塔是很重,但后坐力不像老式手枪那么大,只要反复练习,身材较小的女性也可以运用自如。可是上面那些家伙不这么考虑,他们以为女人用不了手枪。警界上层全是一帮男权主义法西斯一样的家伙。我的警棍术成绩也极好,绝不输给一般男人,但是根本得不到好评。冲着我说的都是色迷迷的讽刺话。什么警棍的握法很像样啊,如果还想多做实地练习,就别客气跟我说一声吧。诸如此类。这帮家伙的脑筋啊,整整落后了一个半世纪。” 亚由美说完,从包里掏出弗吉尼亚女士香烟,以娴熟的手势抽出一根叼在口中,用细细的金质打火机点上火,然后对着天花板缓缓地吐出一口烟。 “你怎么会想当警察呢?”青豆问。 “我本来不打算当警察,但又不想做一般的事务工作,也没有什么专业技能。这么一来,能选择的职业就十分有限了。于是在大学四年级时去报考了警视厅。而且,我们家的亲属不知道为什么,警察很多。老实跟你说吧,我爸爸我哥哥都是警察,还有个叔叔也是。警界基本是个关系社会,亲属中有人是警察的话,就会优先录用。” “警察世家。” “没错。不过在自己进去以前,我根本没想到警察是性别歧视如此厉害的职业。女警察啊,在警察世界里可以说是二等公民。不是去取缔交通违章行为,就是坐在写字台前管理文件,再不就是到小学去给孩子们进行巡回安全教育,或者是给女嫌疑人搜身,派给你的全是这种无聊之极的工作。那些能力明显不如我的男人,却一个接着一个被派到好玩的现场去。上面的家伙嘴上说着男女机会均等之类的漂亮话,实际上远不是那么简单。人家好好的工作积极性,全叫他们给弄得一干二净。你能理解吧?” 青豆表示赞同。 “这种事情叫人气不打一处来,真是的。” “你没男朋友吗?” 亚由美皱起了眉,然后盯着夹在指间的香烟看了一会儿。“女人当了警察,要找个恋人在现实中非常困难。因为工作时间不规律,和普通上班族的时间凑不到一起。而且就算两人有那么点意思了,一旦知道我是警察,一般的男人都忙不迭地溜掉。就像水边逃命的螃蟹。你想想,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青豆附和着,表示同意。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职场内恋爱这一条路了。说来也怪,就没有一个像样的好男人,都是些除了说色情笑话什么也不会的蠢材。要不就是天生的笨蛋,要不就是到处找门路想升官的小人。就是这帮家伙在负责社会的安全。日本的未来可不够光明啊。” “你长得可爱,看上去好像很招男人喜爱嘛。”青豆说。 “啊,是很招人喜爱呀,只要不暴露职业的话。所以在这种地方,我就说自己在保险公司工作。” “这里你经常来吗?” “也算不上经常。有时候。”亚由美说。然后想了一下,又坦白地说,“偶尔想做爱。坦白地说就是渴望男人了。嗯,有点周期性。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里面穿上华丽的内裤,跑到这儿来。然后随意找一个玩伴,痛痛快快地干一夜。这样情绪就能稳定一阵子。我不过是有健康的性欲,既不是色情狂也不是性交癖,只要好好地发散了,就没事了。不会留下后遗症。第二天又勤恳地去取缔路边的违章停车了。你呢?” 青豆举起汤姆·柯林斯的杯子,静静地啜了一口。“呃,大概差不多吧。” “没有恋人吗?” “恋人我是不找的。我讨厌麻烦事。” “固定的男人太麻烦。” “嗯。” “可是有时会特别想干,几乎难以控制。”亚由美说。 “不过想发散这个说法,更合我的口味。” “想拥有一个丰盛的夜晚,这个说法怎样?” “也不坏。” “不管怎么样,仅此一夜,不留后患。” 青豆点点头。 亚由美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托着腮,沉思了一小会儿。“我们也许有不少共同点。” “也许有。”青豆承认。可你是女警察,我却杀过人。我们俩一个在法律内侧一个在法律外侧。这肯定是个很大的不同点吧。 “咱们俩这么办好了。”亚由美说,“我们在同一家财产保险公司工作,公司名称保密。你是学姐,我是学妹。今天在公司里发生了不愉快,于是到这儿喝酒解闷,喝得正开心。这个场景设定行不行?” “当然行。不过我对财产保险一窍不通。” “这个嘛,就全包在我身上啦。滴水不漏地编造这类小故事,正是我的拿手好戏。” “那就拜托啦。”青豆说。 “注意,我们正后方的桌子前有一对中年男人,一直在馋涎欲滴地东瞅西看。”亚由美说,“你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一看,验验货?” 青豆于是扭过头望望后面。只见隔着一张桌子,两个中年男子坐在桌前,两人都像是下班后来散心的白领,穿着西装系着领带。西装不算旧,领带的品位也不俗,至少没有不洁之感。一个大概四十五还多,另一个看去不到四十。年长的那个身材瘦削,长脸,额头的发际线已经后退。年轻的那个大概读大学时在橄榄球部活跃过,最近却因为缺少运动开始长肉,还残留着青年时代的面容,但下巴一带渐渐开始变得肥厚。两人一边喝着兑水威士忌一边谈笑,视线的确在漫不经意地扫视店内。 亚由美对这个两人组进行了分析:“看样子,他们对这种场所还不习惯。虽然是来玩的,却把握不好和女孩子搭话的时机。而且这两个人大概是有妇之夫,多少带着点内心有愧的感觉。” 青豆对对方准确的观察力钦佩不已。分明在和我交谈,究竟是何时得到这么多信息的呢?警察世家果然有不同凡响之处。 “青豆,你不是喜欢头发少的吗?那我要那个壮实的啦。你看这样行不行?” 青豆再次扭头望去。那个头发稀少的人脑袋轮廓还说得过去。离肖恩·康纳利当然差了几光年,不过大概能及格。反正是个被迫不停地听皇后乐队和阿巴乐队的夜晚,不能指望十全十美。 “这样就行。可是怎么才能让他们来邀请咱们?” “咱们可不能悠闲地等到天亮。得主动出击。笑容满面、友好而积极地。”亚由美说。 “你当真?” “那当然。看好了,我这就过去,肯定马上成功。你就在这里等着好了。”亚由美说着,猛然把汤姆·柯林斯一口灌了下去,用力搓了搓两只手掌。然后把古琦包猛地挎上肩头,嫣然一笑。“好啦!警棍术开课!” 第十二章 天吾 愿你的国降临 老师转向深绘里,说:“绘里,对不起,给我们沏点茶端来好吗?” 少女站起来,走出客厅。门静静地关上。天吾坐在沙发上调整呼吸,重新振作精神。老师一言不发地等着他,摘下黑框眼镜,用一块看着并不干净的手帕擦拭镜片,重新戴好。窗外,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体迅速飞过,也许是只鸟儿。也许是谁的灵魂被吹到了世界尽头。 “对不起。”天吾说,“我已经好了。一点事也没有了。请您说下去吧。” 老师点点头,开始说:“那场激烈的枪战之后,分离派公社‘黎明’毁灭了,这是一九八一年的事,距今三年前。在绘里来到这里四年后,发生了这起事件。但‘黎明’的问题暂时和这次的事情无关。 “绘里开始跟我们一起生活时,只有十岁。事先没打任何招呼、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的绘里,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绘里完全不一样了。她本来是个少言寡语、和陌生人从不亲近的孩子。但她从小和我很亲近,常和我说话。可是那时的她却处于对谁都无法开口说话的状态。似乎丧失了语言功能。问她话,她也只会点头或摇头。” 老师的语速稍微加快,声音也更加清晰。显然,他是想趁深绘里离席之机把话题向前推进。 “抵达这里的途中她好像经历了千辛万苦。虽然随身带着一点现金和写有我家地址的纸条,但要知道她一直在封闭的环境中长大,话也说不明白。但她还是凭着手中的纸条,换乘好几次火车和汽车,总算到了我家门口。 “一看就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在我家帮忙的女人和阿蓟全力照顾绘里,几天后绘里基本平静下来,于是我给‘先驱’,打电话,说要和深田通话,但他们说深田现在处于不能接听电话的状态。我问那是什么状态,他们不肯告诉我。我说要和他夫人说话,但他们说夫人也不能接听电话。结果我和谁都没能通话。” “您当时有没有告诉对方,说您把绘里收留在家里了?” 老师摇摇头。“没有。我当时觉得,除非直接告诉深田,否则绘里在我这里的事还是不提为好。当然,在那以后我曾再三尝试和深田联系,用尽了各种手段,但怎么做都一无所获。” 天吾蹙起眉头。“就是说,这七年间一次也没能和她的父母联系上?” 老师点头。“整整七年,毫无音信。” “绘里的父母在这七年中,就没有打算寻找女儿的下落?” “是啊。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不能理解的事。因为深田夫妇非常疼爱和珍视绘里。如果绘里得去投奔什么人,去向也只有我这里。他们夫妻俩都和各自的父母断绝了关系,绘里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两边的祖父母。她能投靠的只有我家。他们也一直教导绘里万一出了什么事就来投奔我。但他们居然连一个字也不跟我联系。这实在无法理解。” 天吾问:“您刚才说,‘先驱’是个开放的公社。” “没错。‘先驱’自从建立以来,一直作为一个开放性的公社运作。但就在绘里出逃前不久,‘先驱’开始逐渐切断和外界的交流。我最初觉察到这个征兆,是在和深田的联络开始出现不便时。深田一向是个下笔勤快的人,时常给我写来长信,把公社内部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心境告诉我。但从某个时刻开始来信断绝了,我给他写信,也没有回音。电话打过去,也不肯转接。就算转接过去了,通话时间也被限制得很短。而且深田的说话方式简直像知道有人在一旁偷听似的,总是冷冰冰的。” 老师在膝头将双手合拢。 “我到‘先驱’去了好多次。我需要和深田商量绘里的事,既然写信打电话都不行,剩下的就只有当面交谈了。但他们不放我进入他们的地盘。在大门处就吃了闭门羹,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回来。无论如何交涉,他们也根本不理睬。‘先驱’的地盘不知何时也被高高的栅墙围绕起来,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公社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边的人无从得知。武斗派‘黎明’需要采取秘密策略,那可以理解。因为他们追求的是武力革命,有些东西不得不讳莫如深。但‘先驱’不过是和平地利用有机耕作法经营农业,从一开始就对外界采取友好的态度,因此当地人对他们很有好感。但如今,这个公社简直像一个要塞。里面的人态度和表情都完全变了。附近的邻居们也和我一样,对‘先驱’的变化深感困惑。一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深田夫妇可能发生不测,我便担忧不已。但在那个时候,除了收养绘里精心抚育,我什么也做不了。就这样,七年时光流逝,一切依然不明不白。” “甚至连深田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吗?” 老师点头说:“没错。毫无线索。我尽量不往坏处想,但深田整整七年没有只字片语的联系,一般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只能认为他们出什么事了。”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也许是被强行拘禁在内部。或者是更严重的事态。” “更严重的事态?” “就是说,绝对无法排除最坏的可能性。‘先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和平的农业共同体了。” “你是说,‘先驱’这个团体开始朝着危险的方向推进了?” “我觉得是这样。据当地人说,出入‘先驱’的人数和以前相比似乎大幅增加,车辆频繁地进出,以东京牌照的车辆居多。在乡间难得一见的大型高级车也常常见到。公社成员的人数急剧增加,建筑和设施的数量也有所扩充,内容也充实了。他们用便宜的价格积极增购邻近的土地,还添置了卡车、挖掘机和水泥搅拌机之类。农业也一如既往地继续经营,这应当是他们可观的收入来源。‘先驱’品牌的蔬菜越来越广为人知,还向以自然素材为招牌的餐馆直接供货,也和高级超市签订了合同。利润肯定也有所提高。但与之齐头并进,农业以外的某种东西似乎也在进展。光凭贩卖农产品,无论如何也凑不齐那些扩大规模需要的资金。就算‘先驱’内部有什么事情正在进展,从他们那彻底的神秘主义做法来看,只怕那也是难以公之于世的东西。这就是当地人所抱的印象。” “他们又开始从事政治活动了吗?”天吾问。 “肯定不会是政治活动。”老师应声答道,“‘先驱’不是在政治上,而是在另外一条轴线上出现了变化,正因如此,他们才在某个时间点不得不把‘黎明’切割出去。” “但后来‘先驱’内部发生了某些变故,致使绘里不得不逃离那里。”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老师说,“发生了具有重大意义的变故,某种致使她不得不抛弃父母、只身一人出逃的事。但绘里对此绝口不提。” “会不会是受到严重刺激,或者是受到心灵创伤,以致无法诉诸语言?” “不。受到强烈刺激、对某种东西感到惊恐、离开父母自己生活而不安等等,这类的感觉全然没有。仅仅是麻木。但绘里还是顺利地适应了在我家的生活,顺利得几乎让人觉得扫兴。” 老师瞟了一眼客厅的门,然后把视线收回天吾的脸上。 “不管在绘里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愿硬生生地撬开她的心灵窥探其间。我以为这孩子需要的恐怕是时间,故意什么也不问她。当她沉默不语时,我也假装毫不在意。绘里总是和阿蓟在一起,阿蓟放学回家后,两个人连饭也不好好吃,就钻进房间。两人在里面干什么,我一无所知。也许只有在她们两人之间,某种类似会话的东西才能成立。但我没有多问,而是随她们去。而且除了不说话,她在共同生活上没有任何问题。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也非常听话。和阿蓟成了彼此唯一的密友。不过这个时期,绘里没有上学。因为你不能把一个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孩子送到学校里去。” “老师您和阿蓟以前一直是两个人生活吗?” “我妻子在十年前去世了。”老师说,然后稍稍顿了一顿,“汽车追尾事故,当场猝死,留下了我们父女俩。远亲中有一位女士就住在附近,家务全由她帮忙打理,她还帮忙照应女儿她们。妻子去世,不论对我还是对阿蓟来说,都是巨大的痛苦。她死得太突然,我们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所以绘里来到我家和我们共同生活,先不管前因后果如何,对我们来说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哪怕不言不语,只要有她在身边,我们就不可思议地会变得心绪宁静。而且在这七年中,尽管只是一点点地恢复,但绘里毕竟恢复了语言能力。和刚到我家时相比,会话能力显著地提高。在别人看来她说话与众不同十分奇妙,在我们看来却是不小的进步。” “绘里现在上学吗?” “不,她不上学。只是在形式上报了个名。要坚持上学实际上不大可能。所以由我,以及到我家来的学生们抽空给她授课,但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知识,根本谈不上系统的教育。她阅读有困难,所以一有机会就大声读书给她听,还给她买了市面上销售的朗读磁带。这几乎就是她受的全部教育了。但她是个聪明得惊人的孩子。凡是自己决定吸收的东西,就能迅速、深入而有效地吸收。她这种能力超群。但不感兴趣的东西几乎看也不看一眼。其间的差距非常大。” 客厅的门还没有打开。大概烧开水和沏茶很花时间。 “于是绘里对阿蓟讲述了《空气蛹》,对不对?”天吾问。 “刚才我说过,绘里和阿蓟一到晚上就两个人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她们在干些什么。那是她们两个人的秘密。但似乎从某个时刻开始,绘里讲故事成了她们两人交流的重要主题。绘里讲的内容由阿蓟笔记或录音,再用我书房里的文字处理机转换成文章。从这时起,绘里好像慢慢恢复了情感,像皮膜一样笼罩全身的麻木与冷漠消失了,脸上也重新唤回了一些表情,开始接近从前那个绘里。” “‘恢复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并非全面地,只是部分地恢复。但的确如你所说。恐怕是通过讲述故事,绘里的恢复才得以开始。” 天吾思考片刻,然后改变了话题。 “关于深田夫妇音信断绝一事,您有没有找警察商量过?” “嗯。我去找了当地的警察。没提绘里的事,只说有个友人在里面,长期联系不上,会不会是遭到拘禁了?但那时他们也帮不上忙。‘先驱’的地盘是私有地,只要没有掌握那里发生了犯罪行为的确凿证据,警察就不能擅自闯入。无论我怎样交涉,警察就是不予理睬。而且以一九七九年为界,进入内部进行搜查事实上不可能了。” 老师仿佛要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频频摇头。 “一九七九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吾问。 “那一年,‘先驱’获得了宗教法人的认可。” 天吾一时目瞪口呆。“宗教法人?” “实在令人震惊啊。”老师说,“不知何时,‘先驱’变成了宗教法人‘先驱’,由山梨县知事正式颁布了认可。一旦名称变成宗教法人,警察想进入他们的地盘进行搜查就十分困难了,因为这种行为将威胁宪法保障的信仰自由。而且‘先驱’似乎设置了专人负责法律事务,部署了牢固的防御态势。地方警察根本斗不过它。 “我在警察那里听说了宗教法人的事,也大为震惊,简直如晴天霹雳。起初根本难以置信,亲眼看到了有关文件、亲自确认了相关事实以后,依然很难理解。我和深田是老朋友了,熟知他的性格和为人。我研究文化人类学,和宗教也有不少接触。但他和我不同,是个彻头彻尾的政治人物,是事事讲究以理服人的家伙,按理说对一切宗教都抱有生理性的厌恶。就算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也绝不会去接受宗教法人认可呀。” “而且获得宗教法人的认可,应该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倒未必。”老师说,“的确有许多资格审查,还得一一通过政府的复杂手续。不过如果从幕后施加政治压力,消除这些障碍在某种程度上就会变得简单。而何为严肃的宗教,何为邪教,其界线划分原本就十分微妙。并没有确凿的定义,全看怎样解释。凡是留有解释余地的地方,常常会产生政治和特权介入的余地。一旦获得宗教法人的认证,就可以享受税赋方面的优惠措施,还可以得到法律的重点保护。” “总之,‘先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农业公社,而是变成了宗教团体。并且是个异常封闭的宗教团体。” “新宗教。更直率地说,就是变成了邪教团体。” “想不通啊。发生这样巨大的转变,肯定有什么重大的机缘。” 老师望着自己的手背。手背上长着很多蜷曲的灰色汗毛。“你说得对。无疑存在一个导致了巨大转变的契机。我也一直在思考,考虑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丝毫没弄明白。这个契机到底是什么?他们采取彻底的神秘主义,不让外人窥知内部的情况。而且从那以后,‘先驱’的领袖深田的名字再也不在公开场合出现了。” “然后在三年前发生枪战事件,‘黎明’毁灭了。”天吾说。 老师点头。“而实质上将‘黎明’剥离的‘先驱’却幸存下来,并作为宗教团体稳步发展。” “就是说,枪战并没有给‘先驱’造成太大的打击。” “是的。”老师说,“不仅如此,甚至反而等于为他们做了宣传。这是一群肯动脑筋的家伙,把一切都扭转到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来。但总的说来,这是绘里从‘先驱’出逃后发生的事。正如刚才所说,应该是和绘里没有直接关系的事件。” 这似乎是在要求改换话题。 “《空气蛹》您读过了吗?”天吾问。 “当然。” “您怎么看?” “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老师说,“很精彩,而且充满隐喻。但究竟暗示了什么,说老实话,我也不太明白。瞎眼的山羊意味着什么?所谓小小人与空气蛹又意味着什么?” “您认为这个故事是在暗示绘里在‘先驱’里经历的,或者说目睹的某些具体的事实吗?” “也许是这样。但究竟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想,很难判断。既像一种神话,似乎又可以解读为巧妙的讽喻。” “绘里对我说,小小人真的存在。” 老师听了,浮出严峻的神情,过了片刻才说:“就是说,你认为《空气蛹》中描写的故事是真实的事?” 天吾摇头说:“我想说的是,故事的每个细节都描写得非常真实细腻,成了这部小说的一个强项。” “而且,你打算运用自己的文章或文理来重写这个故事,把它暗示的某种东西转换成更为明确的形态,是这样吗?” “如果顺利的话。” “我的专业是文化人类学。”老师说,“虽然我早就不做学者了,其精神却至今依然渗在骨髓中。这门学问的目的之一,就是把人们拥有的个别意象相对化,从中发现对人类来说具有普遍性的共同项,然后再次将它反馈给个人。通过这么做,人也许能获得一个在自立的同时又隶属于某种东西的位置。你明白我的话吧?” “我想我明白。” “恐怕要求你做同样的工作。” 天吾在膝头摊开双手。“好像很困难。” “但似乎值得一试。”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 老师注视着天吾。此刻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光芒。 “我想知道,在‘先驱’里,绘里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深田夫妇又走过了怎样的命运之路。这七年间,我努力试图揭开真相,却连一丝线索也没抓住。挡在面前的,是个我无力抗争的庞然大物。也许在《空气蛹》中,隐藏着破解谜底的关键。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性,但只要有这种可能,我就情愿一博。至于你是否具备这样的资格,我不知道。但你给了《空气蛹》高度评价,并深深地沉湎其中。这,或许就可以成为一种资格。” “有一件事我想确认是Yes还是No。”天吾说,“今天我登门拜访就是为了这个。老师,您是否把改写《空气蛹》的许可给了我?” 老师点点头,然后说:“我也想读一读由你改写的《空气蛹》。绘里好像也非常信任你,而这样的对象除了你再没有别人。当然这是说除了阿蓟和我之外。所以,你尽管放手去做,作品就完全托付给你。我的答复是Yes。” 一旦谈话中断,沉默就像注定的命运一般,降临在了这个房间。恰好这时深绘里把茶端了进来,仿佛算好了两人的交谈已经结束。 归途是独自一人。深绘里出去遛狗了。天吾对照电车的发车时间,请他们叫来出租车,赶往二俣尾车站。然后在立川换乘中央线。 在三鹰车站,天吾的对面坐了一对母女。那是一对穿戴得干干净净的母亲和女儿。两人穿的都绝不是昂贵的衣服,也不新,却很干净,收拾得十分精心,该白的地方雪白,熨烫得服服帖帖。女儿大概不是小学二年级就是三年级,眼睛大大的,五官长得很漂亮。母亲身材瘦削,头发束在脑后,带着黑边眼镜,拎一只退了色的厚布手提袋。里面好像装满了东西。她的脸庞长得也很端正,只是眼角旁流露出神经性的疲劳,使她看上去大概比实际年龄显老。还是四月中旬,她却带着把阳伞。阳伞卷得紧巴巴的,像一根干透了的棍子。 两人坐在座位上,始终一声不响。母亲看上去似乎在脑中考虑着什么计划。坐在邻座的女儿无所事事,忽而瞧瞧自己的鞋子,忽而望望地板,忽而看看从车厢顶垂下来的广告,忽而瞅瞅坐在对面的天吾,像对他高大的身材和皱皱的耳朵生出了兴趣。小孩子们常常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天吾,像看着无害的珍稀动物。这位少女脑袋和身体几乎不动,只有眼睛活泼地转来转去,观察着周围各种事物。 母女俩在荻洼车站下了车。电车刚开始减速,母亲便拿起阳伞,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左手拿阳伞,右手提布手袋。女儿也立刻跟上,飞快地站起来,跟着母亲走下电车。站起来时,她又瞥了一眼天吾的脸。眼睛里蕴含着奇怪的光芒,似乎在要求,又似乎在倾诉。虽然只是微弱的光芒,天吾却能看清楚。这个女孩是在发送信号——他这样觉得。但不用说,就算有信号发送过来,天吾也无能为力。他不了解内情,也没有干预的资格。少女在荻洼车站和母亲一起走下电车,车门关上,天吾坐着不动,朝下一个车站继续前进。少女刚才坐过的座位上,坐着三个初中生,像是刚考完模拟考试结伴回家,开始热闹地大声交谈。但有一会儿,那位少女安静的残像仍留在那里。 那位少女的眼睛,让天吾想起了另一位少女。那是在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的两年间和他同班的女孩。她也长着一双和刚才那位少女一样的大眼睛。她曾用那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天吾,然后…… 那位少女的父母是一个叫“证人会”的宗教团体的信徒。那是基督教的一个支派,宣扬末世论,热心地进行传教活动,对《圣经》上所写的,一一忠实地按照字意实行。比如说完全不赞成输血。如果遭遇车祸身负重伤,生还的可能性便会大大减少。也基本无法接受大手术。但据说坚持这样做,等到世界末日来临时,就可以作为上帝选中的子民幸存下去,能在至福的世界里生活千年。 那位少女像刚才的少女一样,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那是令人难以忘怀的眼睛。五官也很美丽。她的脸上似乎永远蒙着一层不透明的薄膜,那是为了消除自己的存在感。若无必要,她从不在人前开口,也不会把感情表露在脸上。薄薄的嘴唇总是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天吾当初关心这位少女,是因为她每到周末就跟母亲一起去传教。在“证人会”信徒的家庭里,小孩子一学会走路,就被要求和父母一起参与传教活动。从三岁左右开始,主要是跟着母亲步行,挨门挨户地走访人家,发放一种叫《洪水之前》的小册子,传播“证人会”的教义。浅显易懂地向人们解释现在世界上出现了多少灭亡的征兆。他们把上帝称作“尊主”。当然几乎每次都会吃闭门羹,就在他们的鼻子前砰的一下关上大门。因为他们的教义过于褊狭、一厢情愿、远离现实——至少和世界上大部分人认识的现实相差太远。但非常罕见地,偶尔也有人认真地听他们的布道。世上总有一些想找谈话对象的人,不管谈的是什么。而且非常罕见地,其中偶尔也有人去出席他们的集会。为了这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们走街串巷,挨家按响人们的门铃他们就这样不懈地努力,即使成效甚微,也想让世界走向觉醒,这就是他们被赋予的神圣使命。而这使命愈是严峻,门槛愈是高不可攀,赐予他们的至福也就愈是辉煌。 这位少女跟着母亲四处传教。母亲一只手拿着塞满了《洪水之前》的布袋,另一只手常常拿着把阳伞。几步之后跟着这位少女。她总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面无表情。天吾随着父亲四处去征收NhK的视听费时,曾经几度在路上和这位少女擦肩而过。天吾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天吾。每一次,少女的眼中似乎都有某种东西悄悄地闪亮。他们当然从未交谈过,甚至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过。天吾的父亲忙着提高收款业绩,少女的母亲则忙着宣扬注定到来的世界末日。少年和少女只是在星期天的街头,被父母拉着,步履匆匆地交臂而过,在一瞬间交换过视线而已。 全班同学都知道她是“证人会”的信徒。她因为“教义上的理由”不参加圣诞节的活动,也不参加走访神社、佛寺之类的远足或修学旅行。从没参加过运动会,也没唱过校歌和国歌。这样一种只能称为极端的做法,使她在班级里越发孤立。而且,每次吃午饭前,她必须念诵一种特别的祈祷词,而且得清晰地大声念诵,让人人都能听见。自然,周围的孩子都觉得那祈祷令人毛骨悚然。她肯定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但已被训练得坚信在进食前必须念诵祈祷词,即使没有其他信徒在一旁守着,也不能敷衍了事。“尊主”高高在上,把一切都仔细地看在眼里。 我们在天上的尊主,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免我们的罪。愿你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阿门。 记忆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居然还能大致回忆起那祈祷词。愿你的国降临。每当听见这句祷词,小学生天吾就不由得思考:“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度?”那里会不会有NhK?一定不会有。既然没有NhK,就不会有收款。如果是这样,也许那国度早点降临才好。 天吾一次都没和她说过话。虽然在一个班级,天吾却从来没有和她搭话的机会。少女总是远离群体,孤独一人,没有必要就和谁都不说话。看样子不可能特地走到她面前,跟她打招呼。但天吾心里十分同情她。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休息日都不得不跟在父母后面四处挨家按门铃。尽管有传教活动和收款业务的不同,但不由分说地强迫孩子们扮演这种角色,对他们的心灵是何等严重的摧残,天吾深有体会。星期天,孩子们应该和小伙伴在一起尽情地玩耍嬉戏,而不应去威吓人家征收款项,也不应去四处宣扬恐怖的世界末日。那种事——如果真有必要做的话——让大人们去做就行了。 天吾只有过那么一次,由于小小的冲动,曾向那少女伸出援助之手。那是四年级的秋天,在上理科实验课时,和她一个实验台的同学对她恶语相向。因为她弄错了实验步骤。究竟是什么样的错误,他已经没有印象了。当时一位男同学揶揄她,提到她参与“证人会”的传教活动,挨家挨户地散发荒唐的小册子,还叫她“尊主”。这应该说是少见的事。因为大家平时不欺负她也不捉弄她,不如说把她当作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彻底地漠视。但像理科实验这样的协同作业,不可能只把她一个人排除在外。当时那些话骂得相当恶毒。天吾本来是另一个小组的,使用旁边的实验台,但他再也无法置若罔闻。不知为何,他只是觉得不该放任不管。 天吾走过去对她说,要她换到自己的小组来。没有深思熟虑,也没有丝毫犹豫,几乎像条件反射一般,他这么做了。并且仔细地把实验要领说给她听。少女全神贯注地听着天吾说明,仔细地理解,没有再犯相同的错误。在同一个班级的两年间,天吾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她交谈。天吾成绩好,又长得高大强壮,大家都对他另眼相看。所以没有人因为天吾袒护了她而戏弄他——至少在当时那个场合。但由于袒护了“尊主”,他在班级里的声望似乎在无形中下降了一个级别。恐怕是因为和那位少女有了瓜葛,被认为染上了污垢吧。 但天吾对此毫不介意,因为他深知她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儿。如果父母不是“证人会”信徒,她当然会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长大成人,被众人接纳,肯定也会有要好的朋友。但只因为父母是“证人会”的信徒,她在学校竟受到像隐形人一般的待遇,谁也不跟她说话,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天吾觉得这极不公平。 天吾与少女此后并没有什么交谈。没有交谈的必要,也没有交谈的机会。但每当视线偶然相触,她的脸上就会浮出隐约的紧张。他看得明白。也许天吾在理科实验课上的行为,让她觉得困惑。也许她心生愤怒,觉得他是多管闲事。对此,天吾捉摸不透。他还是个孩子,不会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细微的心理变化。 然后有一天,少女握了天吾的手。那是十二月初一个晴朗的下午,窗外能望见高远的天空和雪白笔直的云。在下课后清扫完毕的教室里,偶然只剩下了天吾和她两个,再无别人。她仿佛下了决心,快步穿过教室,来到天吾面前,站在了他身旁。然后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天吾的手,仰面注视着他(天吾大概比她高十厘米)。天吾吃了一惊,也注视着她,两人视线叠合。天吾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透明的深邃。那少女无言地久久紧握着他的手,非常有力,一瞬间都不曾放松。然后她放开了手,裙裾翻飞,小跑着出了教室。 天吾莫名其妙,目瞪口呆地站着不动。他的第一反应是,幸好没人看见。万一被谁看见,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他环顾四周,先是长舒一口气,随后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从三鹰站到荻洼站问坐在对面的母女俩,没准也是“证人会”的信徒,正赶赴例行的星期日传教活动。鼓鼓的布手提袋里,看上去也很像塞满了《洪水之前》小册子。母亲手中的阳伞和少女眼中闪烁的光芒,让天吾想起了同班那位寡言的少女。 不,电车中的两人也许不是什么“证人会”的信徒,只是正赶去上课外班的普通的母女俩,布手提袋里装的也许只是钢琴乐谱、练习书法用的文具。一定是我对各种事物过于敏感了。天吾心想。于是闭上眼睛,缓缓地舒了口气。星期天,时间流逝的方式显得很奇妙,种种景象奇怪地扭曲着。 回到家,简单地做了顿晚饭吃。细想起来,其实午饭也没吃。晚饭后,想起该给小松打个电话,他肯定想知道会见的结果。但这天是星期天,他不上班。天吾不知道小松家里的电话号码。算了,随它去。如果想了解情况,他大概会打电话来的。 时钟的指针转过了十点,正打算上床睡觉时,电话铃响了。他猜测大概是小松,拿起听筒,传来的却是年长的女朋友的声音。 “哎,后天下午我到你那儿去一小会儿行吗?不过没办法待太长时间。”她说。 背后可以听见轻轻的钢琴声。好像她丈夫还没回家。行啊。天吾回答。她来的话,《空气蛹》的改写工作就得暂时中断。但听着她的声音,天吾感觉自己强烈地渴望她的身体。挂断电话后,他走到厨房,把肯塔基波本威士忌倒进玻璃杯里,站在洗碗池前一饮而尽。爬上床,读了几页书,然后昏昏睡去。 天吾这个漫长而奇妙的星期日,就这么结束了。 第十三章 青豆 天生的受害者 醒来时,青豆明白自己正处于严重的宿醉状态。她几乎从未宿醉过。不管喝了多少酒,到了第二天早晨脑袋总是清醒如常,立刻就能进行下一个行动。这一点她引以为豪。今天却不对劲,太阳穴钝钝地痛,意识似乎被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脑袋就像被人用铁箍一圈圈往里勒。时钟的指针已经转过十点。向正午逼近的晨光,像针刺一般,令眼底深处生疼。从门前的路上疾驰而过的摩托车的引擎声,把拷问机般的嗥叫传遍整个房间。 此刻一丝不挂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她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家的。地板上,胡乱地扔着昨晚穿的全套衣服。看样子是自己剥下来的。挎包放在桌子上。她跨过散落在地板上的衣物走到厨房里,一口气喝了好几杯自来水。然后走进浴室,用冷水洗了脸,照着大镜子检视赤裸的身体。仔细地上下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任何痕迹。她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尽管如此,下半身还是微微残留着激烈做爱后翌日早晨会有的感觉。仿佛身体深处被翻搅过来般的甜甜的倦怠。然后她觉得肛门也有微微的不适。狗东西!青豆心想,用指尖按住太阳穴。那帮浑蛋,居然连那儿也碰了吗?但令人气愤的是,她什么都不记得。 依旧沉浸在模糊浑浊的意识中,她用手撑着墙洗了个滚热的淋浴。用肥皂使劲擦洗全身,把昨夜的记忆——某种近似记忆的无名之物——从身体上洗掉。尤其细心地清洗性器官和肛门,还洗了头发。一边忍受牙膏的薄荷味,一边刷了牙,消除口中沉闷的气味。然后从卧室的地板上拾起内衣和连裤袜,别过脸,把它们扔进放待洗衣物的筐子里。 她检查放在桌上的挎包。钱包好好地还在,信用卡银行卡也都没有丢,钱包里的现金几乎没少。她昨夜支付的现金,好像只有回家的出租车费。包里少了的,只有事前准备好的避孕套。她数了一数,少了四只。四只?钱包里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上面写着一个东京市内的电话号码。但究竟是谁的电话,她毫无记忆。 她再次倒在床上,横躺着,尽量追忆昨夜发生的事情:亚由美走到男人们的桌子前,笑嘻嘻地谈好了,四个人喝酒,大家都有了醉意。接下去就是老一套的程序。在附近的城市酒店里定了两个房间。青豆按照商量好的,和头发稀薄的做了爱。亚由美则要了那个年轻的大块头。做爱相当棒。两个人一起入浴,然后是漫长而细心的口交。插入前也绝不疏忽,已经戴好了避孕套。 大约一小时后房间里打进一个电话,是亚由美,问道:现在可不可以到你那儿去,大伙儿接着喝?行啊。青豆回答。一会儿,亚由美和她那位男伴来了。然后他们叫酒店把威士忌和冰块送进客房,四人喝了。 后面发生的事她想不起来。四人再次聚齐以后,好像突然间醉意大发。可能是威士忌的缘故(青豆平时不喝威士忌),也可能是和往常不同的缘故。往常总是她自己面对男人,而这次身边还多了个搭档,于是放松了警惕。她依稀记得她们好像还交换伙伴再次做爱。我是在床上和那个年轻的做,亚由美和头发稀薄的在沙发上做。好像是这样。然后……后来的事就模模糊糊,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唉,这样也好,想不起来,就这么忘了吧。我尽兴地做了爱,仅此而已。反正今后恐怕不会再和那些家伙见面了。 第二次做爱时有没有戴避孕套呢?这才是让青豆担心的事。千万不能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怀孕或染上性病。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不论醉到什么程度,不论意识怎样朦胧,在这种事上都毫不含糊。 今天有没有要做的工作?没有工作。今天是星期六,我没安排工作。哦不,不对。并非如此。下午三点要去麻布的“柳宅”,给老夫人做肌肉舒展。几天前tamaru曾来电联系:因为要去医院做个检查,可不可以把星期五的预约改到星期六?这件事竟然会忘得一干二净!不过离下午三点还有四个半小时的时间。到那时,头痛一定已经消失,意识也一定会更加清醒。 泡好热咖啡,径直往胃里灌了好几杯。然后光着身子套上件浴袍,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凝望着天花板度过了上半天。什么事都无心做,只是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没有有趣之处,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天花板安装在那里,原本就不是为了让人感到有趣。时针指向了正午,但她全无食欲。摩托车和汽车的引擎声还在脑中轰鸣。这样正式的宿醉,还是头一回体验。 尽管如此,做爱好像还是给了她的身体良好的影响。被男人搂着,任由他凝望、抚弄、舔舐、啃咬赤裸的躯体,被阴茎插入,连续多次体味性高潮,于是盘踞在体内的芥蒂之类的东西解开了。宿醉当然痛苦,但其中却存在一种释放,足够弥补这种痛苦还有余。 可是,这种局面我还得持续多久?青豆心想。这种局面到底我还能持续多久?我马上就要到三十岁,慢慢地,四十岁便会挤进视野。 不过关于此事,先停下不再多想,下次再慢慢思索吧。反正目前还没到迫在眉睫的地步。要认真考虑这种事的话,我…… 这时电话铃响了。铃声在青豆听来就像雷鸣,简直像坐着在隧道中疾驰的特快列车。她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下来,抓起听筒。墙上的大挂钟正指着十二点半。 “是青豆吗?”对方问。稍有些沙哑的女人声音。是亚由美。 “是的。”青豆回答。 “要紧吗?刚才那声音听上去好像被巴士辗过。” “没准差不多啦。” “是宿醉吗?” “嗯,相当厉害。”青豆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你不记得了?不是你自己写给我的吗?还说过几天再见呢。我的电话号码应该也放在你的钱包里。” “是吗?我什么都不记得。” “嗯。我猜就可能会这样,有点担心,才打个电话看看。”亚由美说,“我担心你是不是安全到了家。虽然看着你在六本木十字路口坐上了出租车,把目的地告诉了司机。” 青豆长叹一声。“我毫无印象。不过好像安全地回了家。因为我睁开眼时,是睡在自家床上。” “那就好。” “你这会儿在干什么?” “在干活呢,规规矩矩的。”亚由美说,“十点开始驾驶着迷你巡逻车取缔违章停车。这会儿正在休息。” “真有你的。”青豆佩服地说。 “不过真有点睡眠不足。但是昨晚好开心,玩得这样痛快还是头一次呢。全亏了青豆你啊。” 青豆用手指按着太阳穴。“说实话,下半场我记不清楚。就是你们来到我们房间以后的事。” “哎呀,那太可惜啦。”亚由美用严肃的声音说,“后来很厉害哟,我们四个人干了好多荒唐事。真难以置信,简直像色情片似的。我和你还光着身子学同性恋的样子。还有啊……” 青豆慌忙拦住她的话头:“这个算了,不过有没有戴避孕套啊? 我记不清了,有点担心。” “当然戴了。这种事我都严格检查过,没问题。要知道我除了取缔交通违章,还到区内的高中去巡回,把女学生们集中到礼堂里,相当详细地指导她们如何正确使用避孕套呢。” “如何使用避孕套?”青豆愕然地问,“警察怎么会教高中生这种事情?” “本来的目的是到各个高中去巡回宣传,教育女生们认识可能遭遇约会强暴的危险,还有如何对付色情狂、如何防止性犯罪等等。我就顺势作为个人忠告增加了点这样的知识。告诉她们在某种程度上做爱在所难免,所以要千万注意别怀孕或染上性病。大概就是这样。当然还得顾及老师们的颜面,话不能说得那么透彻。所以嘛,这些差不多成了我的职业本能。无论喝了多少酒,也绝不会有疏漏。根本用不着担心。青豆,你是干干净净哟。不带避孕套,别想来真的。这就是我的信条。” “谢谢。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啦。” “喂,我们昨天夜里都干了些什么,你不想详细听听吗?” “下次再听吧。”青豆说,然后把淤积在肺里的沉闷气体吐出去,“下次找个机会听你仔细说说。不过现在不行。只怕这种话听上一句,我的脑袋就要裂成两半了。” “知道啦。下次再说吧。”亚由美用爽朗的声音答道,“不过青豆,今天早上醒来后我一直在想,恐怕咱们俩能组成最佳搭档呢。我可以再给你打电话吗?就是说,如果又想像昨天晚上那样干的话。” “可以啊。”青豆说。 “太好啦。” “谢谢你打电话来。” “保重哦。”亚由美说完,挂断了电话。 下午两点,靠着黑咖啡和小睡的作用,意识正常多了。幸好头痛消失了,只是在身体内还残留着微微的倦怠。青豆背着运动包走出家门。里面当然没放特制的冰锥,只有替换衣物和毛巾。一如平素,tamaru在门口迎接她。 青豆被领到细长的日光房内,巨大的玻璃窗面对庭院敞开,但是拉着蕾丝窗帘,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窗边排列着观叶植物,天花板上的小型扬声器流淌出安详的巴洛克音乐,是羽管键琴伴奏的竖笛奏鸣曲。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按摩床,老夫人已经脸朝下趴在那儿,身穿白色浴袍。 tamam走出房间。青豆换上了活动时穿的衣服。老夫人在按摩床上扭头望着青豆脱衣的情形。自己的裸体被同性看见,青豆并不在意。只要当过体育选手,这种事情就会习惯,就是老夫人自己,在接受按摩时也得差不多全脱光,因为这样才方便观察肌肉的状态。青豆脱去棉布长裤和衬衣,穿上一套针织运动衣,把脱下的衣物叠好摞起,放在房间的角落里。 “你浑身的肌肉真结实。”老夫人说道,然后起身脱去浴袍,只剩下一套薄薄的丝质内衣。 “谢谢。”青豆回答。 “从前我的身体也是这样。” “看得出来。”青豆说。这话大概是真的。青豆心想。纵然已经年过七十,她的身体还清楚地保留着年轻时代的影子,体形没有走样,乳房也有一定的弹性。是节制的饮食和长期的运动让她保持了身体的自然美。青豆推测其中恐怕也加上了适度的美容整形手术。比如定期的除皱,以及眼角和嘴角的提升术。 “您现在的体形仍然很好。”青豆说。 老夫人微微地撇了撇嘴。“谢谢你。可惜无法和从前相比。” 青豆没有回答。 “我曾经充分享受过这个身体,也曾让对方充分享受过它。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 “如何?你也在享受着吗?” “有时候。”青豆回答。 “仅仅是‘有时候’的话也许不够。”老夫人脸朝下趴着说,“这种乐趣必须趁着年轻充分地享受。尽情尽兴地。等到上了年纪,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以后,从前的记忆就会温暧你的身子。” 青豆想起了昨夜的事。她的肛门里还隐约残留着插入感。这样的记忆难道真的会温暖衰老后的身体吗? 青豆把手放在老夫人的身上,开始精心地为她舒展肌肉。刚才还微微残存在体内的倦怠,此刻已经消失。从换上针织运动衣、手指触及老夫人的身体开始,她的神经就明确地变得敏锐起来。 青豆仿佛遵照着地图上的路线一般,用指尖一一确认老夫人的肌肉。每一块肌肉的弹力、硬度、韧度,青豆都详细地牢记在心,像钢琴家熟记琴谱。只要事关身体,青豆就拥有这样细致的记忆力。即使她有所遗忘,她的指尖也记着。如果某块肌肉有丝毫异于平常的触感,她就从各种角度给它各种强度的刺激,查看有何种反应反馈回来。这种反应究竟是疼痛,是快感,还是毫无感觉?对僵硬滞重的部分,她不只是替老夫人放松,还指导她凭借自身的力量活动那块肌肉。当然也有单凭自身的力量难以缓解的部分。这种地方就需要精心地舒展。但肌肉最赞成最欢迎的,还是自身日常性的努力。 “这里疼吗?”青豆问。大腿根部的肌肉比平时僵硬得多。僵直得似乎在有意发难。她把手伸进骨盆的缝隙间,将大腿朝着特别的角度轻轻折弯。 “很疼。”老夫人扭歪了脸,回答。 “很好。感到疼是好事。如果感觉不到疼,那就不妙了。还会更疼一点,您能忍受吗?” “当然。”老夫人回答。无须一一询问,老夫人性格坚忍,大多数事情都能默默地忍耐。即使扭歪了脸,也不会呻吟出声。接受青豆的按摩,高大强壮的男人都会忍不住发出呻吟声。这样的光景,青豆见过许多次。她不得不佩服老夫人意志的坚强。 青豆像固定杠杆的支点一样固定住右手的肘部,把老夫人的大腿折得更加弯曲。只听嘎巴一声钝响,关节移动了。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但没有出声。 “这样,下面就没问题啦。”青豆说,“接下去就轻松啦。” 老夫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额角有汗珠闪烁。“谢谢。”她小声说。 青豆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让老夫人的身体彻底地放松,刺激和拉伸肌肉,舒展关节。这要伴随着相当的疼痛,不过,没有疼痛就没有解决。青豆明白,老夫人也明白。因此两人几乎一言不发地度过了这一个小时。竖笛奏鸣曲早已演奏完毕,激光唱机沉默着。除了飞来庭院的鸟儿的啼鸣,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我觉得身体轻快了好多。”过了一会儿,老夫人说。她瘫软地趴在那儿,按摩床上铺着的大浴巾被汗水染得颜色发暗了。 “那就好。”青豆说。 “有你在身边,真帮了我大忙。要是你不在,我肯定会觉得痛苦。” “您放心吧。我暂时还没有‘不在’的计划。” 老夫人仿佛犹豫不决,沉默了片刻后问道:“我想问你一个冒昧的问题一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我有喜欢的人。”青豆回答。 “那很好啊。” “不过可惜,这个人不喜欢我。” “我的提问可能有点不太合适……”老夫人说,“为什么对方会不喜欢你呢?我觉得客观地看来,你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年轻女子。: “因为这个人甚至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 老夫人思考了片刻青豆的话。 “你难道没有把你存在的事实传达给对方的意思吗?” “目前还没有。”青豆回答。 “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比如说你不能主动接近他之类的。” “原因也有几种。但几乎都是我自己的心境的问题。” 老夫人似乎无比感叹,注视着青豆的脸庞。“迄今为止我遇到过许多不寻常的人。你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青豆微微地放松嘴角。“我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只是比较率真地面对自己的心情而已。” “一旦自己定下了规矩,就会坚守到底。” “对。” “而且多少有点固执、易怒。” “也许的确有。” “不过昨天夜里有点放浪形骸了吧?” 青豆脸红了。“这也看得出来?” “看一眼肌肤就知道。根据气味也能知道,你身上还残留着男人的气味。人一上年纪,许多事情都能一眼看穿。” 青豆微微扭歪了脸。“这种事也是需要的,有时候。虽然我明白这不是值得赞许的事。” 老夫人伸出手,轻轻地放在青豆的手上。“当然,这种事偶尔也是需要的。你不必介意,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我只不过觉得,你完全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得更幸福一些。比如和你喜欢的人结合,迎来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也觉得能这样当然很好。但只怕很困难。” “为什么?” 青豆没有回答。这件事并不容易解释清楚。 “如果你有私人的事情想找个人商量,就找我好了。”老夫人说着,把手抽了回去,拿起擦脸毛巾拭去脸上的汗水,“不论是什么事。也许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 “非常感谢。”青豆说。 “也有某些事情,只靠不时的放浪形骸是无法解脱的。” “您说得对。” “你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自己有损的事。”老夫人说,“一件也没有。你知道吧?” “我知道。”青豆说。的确如此。她想。我从未做过任何对自己有损的事。但仍会有什么东西静静地留下来,就像葡萄酒瓶底的沉渣。 大冢环死去前后的情形,青豆至今还常常回想。一想到再也不能和她相见、交谈,就觉得身体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环是青豆生来结交的第一个挚友,无论什么事都能推心置腹地互相倾诉。在认识环之前,青豆从不曾拥有这样的朋友,在她之后也不再有过。无可替代。如果没有遇到她,青豆的人生肯定会比现在更加悲惨、更加晦暗。 两人年龄相同,是都立高中垒球队的队友。青豆从初中到高中,把自己的全部热情都奉献给了垒球运动。起初她并不是特别热心,本来是因为队员不够拉她去凑数的,谁知不久这竟然成了她人生的意义。她就像眼看要被狂风卷走的人死命抱着柱子不放一样,死死地抱住了这项运动。对她来说这样的东西是必需的。而且连她也没有觉察到,作为运动员,她天生就拥有出类拔萃的资质。在初中和高中,她都是队里的核心选手,由于她的缘故,球队在淘汰赛中一路过关斩将。这给了青豆自信(正确地说并非自信,而是相近的东西)。在球队中,自己有绝不算小的存在的意义,尽管这是个狭小的世界,自己却在其中被赋予明确的位置,这种喜悦对青豆来说胜过一切。世界上有人需要我! 青豆是投手兼四号击球手,不容置疑是整个球队攻防的核心。大冢环是二垒手,是球队的灵魂,还担任队长。环虽然个头矮小,却拥有超群的反应速度,知道如何动脑,能敏锐而全面地把握场上的形势。每次投球时,她都能正确地判断该把重心向何方倾斜,对方的击球手一击球,她立刻就能判断出球会飞向何处,跑向准确的位置补防。拥有这种能力的内野手十分少见。不知道有多少次,她的判断力挽救了危机。她虽不是青豆这样的长距离击球手,但击球锐利准确,跑得也快。而且环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能统合球队,制定战术,给众人有益的建议,激励同伴。她的指导虽然严格,却获得了选手们的信赖。因此球队日益强大,在东京的大赛上打进了决赛,甚至还参加了全国高中运动会。青豆和环还入选了关东地区代表队。 青豆和环认可对方的优点,自然地相互亲近起来,很快成了彼此独一无二的挚友。球队远征时,两人在一起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她们毫不隐瞒地坦诚相告各自的成长经历。青豆在小学五年级痛下决心和父母断绝了关系,去投奔舅舅。舅舅一家清楚事情的原委,满怀温情地收养了她。但那毕竟是别人的家,她孤身一人,渴望温情,不知该向何处追寻人生的目的和意义,过着不明不白的生活。环家境富裕,也有社会地位,但由于父母关系不好,家里十分冷清。父亲几乎从不回家,母亲屡屡陷入精神错乱,甚至头痛严重得多日不能起床。环和弟弟几乎处于被遗弃的状态。两个小孩的吃饭问题大多靠附近的食堂或快餐店,或买现成的盒饭解决。她们俩各有不得不热衷垒球的缘由。 两位满怀苦闷的孤独少女,当然有说不完的话。暑假里,两人结伴出游,并且在一时无话可说之际,在酒店的床上触摸了对方的身体。这完全是突发的偶然事件,仅有一次,再也没有反复,两人甚至绝口不提。但这件事却使两人的关系更为加深,变得更像同谋了。 高中毕业考进体育大学后,青豆仍然继续垒球竞技。她是全国知名的优秀垒球选手,某私立体育大学邀她加入,还给她提供特别奖学金。在大学的垒球队中她仍然作为核心选手大显身手。而且她一面打垒球,一面对运动医学深感兴趣,开始认真钻研,同时也对武术产生了兴趣。她想在大学期间尽量多学点知识和专业技术,没有时间东游西逛。 环则考进了一流私立大学的法学院。高中一毕业,她就和垒球竞技一刀两断了。对学习成绩优秀的环来说,垒球只是途中经过的一点罢了。她打算去考司法考试,将来做个法律专家。虽然两人未来的目标不同,却仍是对方唯一的挚友。青豆住进了免住宿费的大学学生宿合,环依旧住在冷清——却给她经济上的宽裕——的家里走读。两人每周一次见面吃饭,畅所欲言。不论畅谈多久,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 环是在大学一年级时失去了童贞。对方是网球协会中高一级的学长。在一次聚会后,学长请她去他的房间,在那里几乎是强暴了她。她对这位学长并不是没有好感,才会在受到邀请后独自去了他的房间,但对方用暴力强迫她发生性行为,以及他当时表现出的自私粗暴的态度,让她受到极大的打击。所以她退出了协会,很长一段时间深陷于忧郁中。这件事在环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无力感,她丧失了食欲,一个月内瘦了六公斤。环对男友的期望,是理解和体贴。只要他有这样的表示,再花点时间准备一下,把身体交给他也不是什么重大问题。环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何一定要那样粗暴呢?根本没有必要嘛。 青豆安慰她,忠告说应该用某种方式制裁那个家伙。但环不同意。我自己也有不够检点之处,事到如今即使报警也没用。她说。我自己也有责任,谁叫我受到邀请就一个人到他的房间去呢,看来我只能把这件事忘掉。但这件事给挚友的心灵造成了多么深刻的创伤,青豆完全明白。这绝不是丧失童贞之类的表面性问题,而是人的灵魂的神圣性问题。谁都无权粗暴地践踏这份神圣。而无力感会彻底腐蚀一个人。 青豆决定自己实施私人的制裁。她从环口中问出了那家伙的住址,把一根垒球棒塞进装设计图纸的大型塑料圆筒里,来到他的住处。那一天,环到金泽出席亲戚家的法事去了,这足以构成她不具备作案条件的证据。事前摸清那家伙不在家里。青豆用螺丝刀和铁锤破坏了门锁,进入室内,然后用毛巾在垒球棒上缠了好几道,小心翼翼地注意不发出声响,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挨个捣毁。电视机,台灯,时钟,唱片,电烤炉,花瓶,只要能破坏的就无一遗漏地破坏干净。电话线就拿剪刀剪断,书籍就把书脊撕裂把书页扯碎,牙膏和剃须膏就全挤出来喷在地毯上,床上洒满沙司酱,抽屉里的笔记簿撕碎,钢笔铅笔统统折断,电灯泡一律敲碎。窗帘和靠垫用菜刀割破,衣橱里的衬衫也用剪刀剪坏。放内衣和袜子的抽屉里则浇上大量番茄酱。拔下冰箱的保险丝扔到窗外。把马桶水箱里的水塞拆掉弄坏,还把淋浴的莲蓬头砸碎了。破坏进行得十分细心而彻底,遍及每个角落。房间内变得就像不久前在报上看过的、遭受炮击后的贝鲁特市区的光景。 环是个聪明的姑娘(就学习成绩而言,青豆远远比不上),在垒球赛场上则是个无懈可击、心细如发的选手。每当青豆陷入危机,她马上就会来到投手板前,简明扼要地给她有益的建议,嫣然一笑,用戴着垒球手套的手在她的屁股上砰地拍一下,再返回防守位置。她视野开阔,心地善良,也具备幽默感。在学业上也刻苦用功,还口齿伶俐。如果坚持学下去,她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法律专家。 但面对男人,环的判断力就会变得支离破碎。她喜欢英俊的男人,就是所谓的以貌取人。她这种倾向在青豆看来,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无论那男人多么人品出众,多么才华横溢,并且是主动追求她,只要外表不合口味,环就绝不会心动。她感兴趣的,不知为何永远都是外貌俊美而内心空洞的男人。而且只要事关男人,环就会变得十分顽固,不管青豆如何劝说都不听。而平时对青豆的意见,她总是仔细倾听,只是一律拒绝对男朋友的批评。渐渐地,青豆也死了心,不再劝告她了。她不愿为了这种事情发生争执,损害了与环的友情。说到底,这毕竟是环的人生,只能随她去。总之在大学期间,环和很多男人交往过,每次总是卷入麻烦,遭到背叛受到伤害,最终遭到抛弃。每一次她都陷入半疯狂的状态。还堕胎两次。就男女关系而言,环真是天生的受害者。 青豆没有结交固定的男朋友。如果有人邀请,她不时也赴约,其中也有相当不错的男人,但她从未堕入很深的关系。 “你也不交男朋友,难道想一直当处女?”环问青豆。 “我太忙了。”青豆回答,“应付每天的日常生活已经让我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时间和男朋友玩!” 环本科毕业后,留在研究生院里准备司法考试。青豆在一家生产运动饮料和健康食品的公司就职,在那里继续打垒球。环仍然从家里去上学,青豆则住进了位于代代木八幡的公司宿舍。和学生时代一样,周末两个人见面吃饭,聊各种各样的事情,从不厌倦。 环在二十四岁时,和一个大她两岁的男人结了婚。刚订婚,她就从研究生院退学,放弃了继续学习法律。理由是丈夫不同意。青豆只见过这个男人一面。是个富家公子,不出青豆所料,有一副端正却显然毫无深度的面孔。爱好是玩游艇。能说会道,脑子似乎也够机灵,但人品缺乏厚度,谈吐没有力度。就是环一贯钟情的那种男人。而且从他身上甚至能觉察到某种不祥的东西。一开始青豆就不喜欢这人,对方似乎也不太喜欢她。 “你这场婚姻肯定不会美满。”青豆对环说。她本来不想多说,但这毕竟是结婚,不是一般的恋爱,况且环是她多年的挚友,她可不能袖手旁观。她们俩第一次大吵一场。环因为结婚遭到好友反对而歇斯底里,对青豆说了一通难听话,其中有几句是青豆最不愿意听到的。青豆连婚礼都没去参加。 但青豆和环很快就和好了。新婚旅行刚回来,环连招呼都没打,便来看望青豆,为自己的失礼道歉。我当时说的话请你统统忘掉。她说。我那时是疯了,整个新婚旅行中我一直在想你。这种小事你不必在意,我早就忘得一千二净了。青豆说。两人紧紧拥抱,说着笑话,放声大笑。 尽管如此,环结婚后两人见面的机会骤然减少。经常通信,也常打电话。但环好像很难找出时间和青豆见面。因为各种家务太忙。环辩解说。专职主妇其实很辛苦啊。她说。但听她的口气,青豆有一种感觉,好像她丈夫不希望她到外边和别人见面。而且环和公婆住在一起,似乎很难自由外出。青豆也从未被请到环的新居去玩。 婚姻生活十分美满。环一有机会就这么告诉青豆。丈夫很温柔,公公婆婆都是热心肠。生活上没有不如意之处。周末不时去江之岛玩游艇。对放弃法律学习的事并不觉得可惜,因为司法考试的压力相当大。这样一种平凡的生活,说到底也许对我最合适。以后还要生儿育女,这样我就是一个到处可见的索然无味的妈妈了。弄不好连你都不愿再理我了。环的声音总是那么明朗,没有理由怀疑她口中说出的话。那太好啦。青豆说。她真的以为很好。不祥的预感与其应验,当然不如猜错了好。环大概在心中找到了安居之地吧。青豆猜测。或者说,她努力这样想。 因为再没有可以称作朋友的人了,和环的接触减少以后,青豆的日常生活就变得无聊起来。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把意识集中在垒球上了。似乎随着环渐渐远离自己的生活,自己对这项竞技的兴趣也逐渐变得淡薄了。青豆已经二十五岁了,仍然是处女。情绪不稳定时,她不时会自慰。这样的生活,她并不觉得特别寂寞。在个人层面和别人维系深入的交往,对青豆来说是一种痛苦。与其那样,还不如孤独下去。 环自杀,是在三天后就将迎来二十六岁生日的晚秋,一个刮着大风的日子。她在家中自缢身亡。第二天傍晚,出差回来的丈夫发现了。 “家庭内部不存在问题,也从未听她流露过不满。我根本想象不出她自杀的原因。”她丈夫告诉警察。公公婆婆的说法也一样。 但这是谎言。由于丈夫不断施加虐待狂式的暴力,环在肉体和精神上已经伤痕累累。她丈夫的行为已接近偏执,公婆也基本清楚。警察当局也在验尸时看到她的身体状况,对事态有所察觉,但没有公开。也把她丈夫喊去询问,但她的死因明显是自杀,死亡时丈夫又远在北海道出差。所以他没有受到刑事处罚。是环的弟弟后来偷偷把情况告诉青豆的。 从一开始就存在暴力行为,并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严重,执拗而凄惨。但环无法逃离那噩梦般的地方,她对青豆一句都不曾提及此事。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如果找青豆商量,得到的回答将是什么。现在立刻离开那个家。青豆肯定会这么告诉她。然而,这正是她无法做到的。 自杀前不久,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环给青豆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的开头写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而青豆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她就这样结束了这封信: 每天的生活就是地狱。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个地狱逃脱。因为我不知道逃离这里以后,该去什么地方。我被关在无力感这座恐怖的牢狱里。是我自己主动钻了进来,自己锁上了门,把钥匙扔得远远的。这场婚姻当然是一个错误。正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最深刻的问题不在于我丈夫.也不在于婚姻生活,而在于我自己。我感觉到的所有痛苦,都是我应该承受的。不能责怪任何人。你对我来说是唯一的朋友,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能信赖的人。但我已经没有救了。如果可能的话,请永远记住我。要是我们能一直在一起打垒球该多好啊。 青豆读这封信的时候,难受极了,浑身抖个不停。她往环的家里打了好多次电话,但谁都不接,只能接通录音留言。她乘上电车,赶到环位于世田谷奥泽的家。那是一所高墙环绕的大宅院。她按响了门口的对讲电话,仍然没有回应,只有狗在里面吠着。她只好死了心,回去了。青豆当然无法知道,那时环已经断气了。她在楼梯栏杆上拴了条绳子,孤零零地吊在那儿。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只有电话铃和门铃声空洞地响着。 得知环的死讯,青豆几乎毫不惊讶。一定是大脑的某处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了。也没有悲哀涌上心头。她事务性地应答之后,挂断了电话,坐在椅子上。很久很久,她感觉体内全部的液体似乎都向外流淌出来。许久许久,她都无法从椅子上站起身。她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身体不适请假几天,一直待在家中闭门不出。不吃饭,也不睡觉,连水都几乎不喝。也没去出席葬礼。她感觉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砰地被更换了。以此为界,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我了。青豆强烈地断言。 必须制裁那个家伙。青豆下定了决心。不管会发生什么,必须实实在在地给他世界末日。如果不这么做,那家伙肯定还会对其他人干出同样的事来。 青豆花了充足的时间,制订出周密的计划。她拥有充足的知识。知道用锋利的针尖从哪个角度刺入后颈哪个部位,能让人在瞬间猝死。这当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青豆却能。必要的是,要磨炼在最短时间内找准这微妙的一点的感觉,以及弄到合适的利器。她凑齐工具,投入时间,制造出一件特殊的器具,形似小巧细长的冰锥。那针尖有如冷酷无情的观念,锋锐,冷峻,尖利。然后她用种种方法精心地反复训练。在自己觉得万无一失之后,才把计划付诸实施。没有踌躇,冷静而准确地,让天国降临到了那个浑蛋头上。她在事后甚至还念诵了祈祷词。那祈祷词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 我们在天上的尊主,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免我们的罪。愿你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阿门。 青豆变得周期性地,并且狂热地追求男人的身体,就是在那之后。 第十四章 天吾 几乎所有的读者都从未见过的东西 小松和天吾在老地方碰头。新宿站附近的咖啡馆。一杯咖啡当然价格不菲,但座位间的距离较大,交谈时可以不用留意别人的耳朵。空气比较清净,无害的音乐小声流淌。小松照例迟到了二十分钟。小松大概不会准时赴约,天吾则一般不会迟到,这似乎已经成了规律。小松手提皮质公文包,身穿天吾看惯了的粗花呢西服上衣和藏青色Polo衫。 “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小松说,但看上去并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似乎要比平时心情愉快,嘴角浮着黎明时分的月牙般的笑容。 天吾只是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一直催促你,不好意思。这事那事的,恐怕很辛苦吧?”小松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说。 “我不想夸大其词,不过这十天我连自己是死是活都弄不清楚。”天吾答道。 “但你干得非常出色。顺利地得到了深绘里监护人的承诺,小说的改写也大功告成。了不起啊。对远离世俗的你来说,实在是干得好极了。让我刮目相看呀!” 天吾似乎没听见这几句赞美。“我写的关于深绘里背景的报告,您看过了没有?那篇长的。” “哦,当然看过了。仔细地看过了。该怎么说呢,情况相当复杂。简直像超长篇小说中的一段故事。不过这个先不管,那位戎野老师居然做了深绘里的监护人,我是怎么也没想到啊。世界可真小。那么,关于我,老师有没有说起什么?” “说起您?” “是啊,说起我。” “并没有特别说什么。” “这可有点奇怪。”小松似乎觉得不可思议,说,“从前我和戎野老师一起工作过,还到他在大学里的研究室拿过稿子呢。不过那是很早以前了,我还是个年轻编辑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他忘掉了吧。他还向我打听小松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会吧。”小松说着,不快地摇摇头,“不会有这种事。绝无可能。这位老先生可是个过目不忘的人,记忆力好得惊人,何况我们当时谈了那么多话……不过,这事就算了。那可是个不容易对付的老头。根据你的报告,深绘里周围的情形好像相当复杂啊。” “岂止是复杂,我们可是不折不扣地抱着颗大炸弹呢。深绘里在每层意义上都不是个普通人,并不只是个十七岁的美少女。她有阅读障碍症,不能正常读书,也写不了文章。好像受过某种心灵创伤,丧失了与之相关的部分记忆。她在一个公社一样的地方长大,连学也没有正经上过。父亲是左翼革命组织的领袖,尽管是间接的,却好像和涉及‘黎明’的那次枪战事件也有些瓜葛。收养她的又是昔日的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如果小说真成了话题,媒体只怕会一拥而上,追根究底地挖出种种诱人的事实来。咱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呀。” “嗯,只怕会像把地狱的锅盖揭开一样,天下大乱啊。”小松说,但嘴角的笑容并未消失。 “那么,要中止这个计划吗?” “中止?” “事情大得过分了。太危险。还是把小说文稿换成原来那份吧。” “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啊。由你改写的《空气蛹》已经送到印刷厂,这会儿正在印小样呢。一印出来,就会立刻送到总编辑、出版部长和四位评审委员手中。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去告诉他们:‘对不起,那是个错误。你们就当没看过,把稿子还给我吧。’” 天吾长叹一声。 “没办法。时光不可能倒流。”小松说,然后把一根万宝路叼在口中,眯起眼睛,用店里的火柴点上火,“接下去的事由我来仔细考虑,你就不用多想了。就算《空气蛹》获奖,我们也尽量不让深绘里抛头露面。只要巧妙地把她塑造成一个不愿在公众面前曝光的神秘少女作家就行了。我作为责任编辑,将充当她的发言人。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处理,我都知道,不会有问题。” “我并不是怀疑您的能力,但是深绘里和那些满街晃悠的普通女孩可不一样。她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类型。只要她拿定了主意,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会我行我素。对于不合心意的话,根本听不进。事情可不会那么简单。” 小松不说话,在手中把火柴盒翻来倒去。 “不过啊,天吾君,不管怎么说,反正事已至此,咱们只能下定决心这样走下去。首先,你改写的《空气蛹》精彩极了,远远超过了预期,几乎完美无缺。毫无疑问,肯定会夺得新人奖,占尽话题。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把它埋没了。要我说的话,如果再这么做,简直就是犯罪。刚才我也说了,计划正在不断向前推进。” “犯罪?”天吾注视着小松的脸说。 “有这样一句话。”小松说,“‘一切艺术,一切希求,以及一切行动与探索,都可以看作是以某种善为目标。因此,可以从事物追求的目标出发,来正确地界定善。’” “这是什么?” “亚里士多德呀。《尼各马可伦理学》。你读没读过亚里士多德?” “几乎没有。” “可以读一读。我相信,你肯定会喜欢上他。我每当没书可读就读希腊哲学。百读不厌。总能从中学到些东西。” “这段引用的要点何在?” “事物归结到底就是善。善就是一切的归结。把怀疑留给明天吧。”小松说,“这就是要点。” “亚里士多德对希特勒屠杀犹太人是怎么说的?” 小松把月牙般的笑容刻得更深。“亚里士多德在这里谈论的主要是艺术、学问和工艺。” 和小松交往的时间绝不算短,其间天吾既看到了他表层的一面,也看到了他深层的一面。小松在同行中是个独来独往的人,看上去始终任性而为。许多人也让这外表欺瞒了。但只要把握来龙去脉,就会明白他的一举一动都经过精密算计。比作象棋的话,就是预先看准了好几着。他的确喜欢出奇制胜,但总是在万全之处画好一条界线,小心翼翼地绝不越过一步。不妨说这是神经质的性格。他的诸多无赖言行其实只是表面的演技罢了。 小松在自己身上小心地加了好几道保险。比如说他在某报的晚刊上撰写每周一次的文艺专栏,对众多作家或褒或贬。贬损的文章写得相当刻薄,写这类文章是他的拿手好戏。虽然是匿名文章,可业内人士都清楚是谁执笔。当然,喜欢让别人在报纸上大写自己坏话的人,大概不会有。所以作家们都留心尽量不得罪小松,他来为杂志约稿时,都尽量不拒绝,至少是几次中必有一次痛快答应。不然,天知道他在专栏中会写出什么来! 天吾对小松这种算计太精明之处喜欢不起来。此人一方面打心里瞧不起文坛,一方面又对其体制巧加利用。小松拥有一名优秀编辑的直觉,对天吾也十分看重,而且他关于小说写作的忠告大多恳切而宝贵,但天吾和小松交往时还是注意保持一定的距离。万一走得太近,冒失地陷得太深却让他抽掉脚底的梯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在这层意义上,天吾自己也是个小心的人。 “刚才我也说了,你对《空气蛹》的改写几乎完美无缺。实在厉害。”小松继续说,“但是有一处,仅仅只有一处,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请你重新写一遍。不用现在就动手。新人奖的水平,现在这样就足够了。等得了奖以后,要拿到杂志上发表时,再动手改写就行。” “什么地方?” “在小小人做好了空气蛹时,月亮变成了两个。少女抬头望天,天上浮现出两个月亮。你还记得这个部分吗?” “当然记得。” “要提意见的话,我觉得对这两个月亮的描述还不够充分,描绘得不足。最好能描写得更加细腻具体一些。我的要求就这么一点。” “的确,那段描写也许有些平淡。但我不愿加进太多的解释,怕破坏了深绘里原文的流向。” 小松举起了夹着香烟的手。“天吾君,你这么想想:只浮着一个月亮的天空,读者已经看过了太多次。是不是?可是天上并排浮现出两个月亮,这光景他们肯定没有亲眼看过。当你把一种几乎所有的读者都从未见过的东西写进小说里,尽量详细而准确的描写就必不可缺。可以省略,或者说必须省略的,是几乎所有的读者都亲眼见过的东西。” “我明白了。”天吾说。小松的主张确实合情合理。“我把两个月亮出来的那一段,描写得更加细腻些。” “很好。这样就完美无缺了。”小松说,然后把香烟摁灭,“其余的没有任何可批评的。” “我很高兴自己写的东西得到小松先生的表扬,不过这一次我高兴不起来。”天吾说。 “你正在迅速成长。”小松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作为写手、作为作家,你正在成长。你不妨为此高兴。通过对《空气蛹》的改写,关于小说,你肯定学到了许多东西。下一次你写作自己的小说时,这肯定会大大地起作用。” “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 小松微微一笑。“不必担心。你做了应该做的事情。现在该我出场了。你只要退出场外,悠闲地观看比赛的进行就可以了。” 女服务生走过来,给杯子里添了冷水。天吾拿起来喝了半杯。喝下去才想起来,其实自己并不想喝水。 “人的灵魂是由理性、意志和情欲构成的。说这话的是亚里士多德吗?”天吾问。 “那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完全不同,举个例子来说,就像梅尔·托美和平·克劳斯贝的区别一样。总而言之,从前万事万物都更为简单啊。”小松说,“想象一下理性、意志和情欲举行会议,围着桌子热心讨论的情形,不是很有趣吗?” “至于谁毫无胜算,大致可以预测。” “关于你,我深感兴趣的,”小松把食指举向天空,“就是这幽默感。” 这可不是什么幽默。天吾心想。但他没说出口。 天吾与小松分手后,走进纪伊国屋书店,买了几本书,在附近的酒吧里一面喝着啤酒,一面阅读新买的书。这是所有的时间中,他感觉最为放松的时刻。从书店里买来新书,走进街头的酒馆,一只手端着饮料,翻开书本读下去。 但这天晚上不知为何总是无法集中精神读书。总是在幻影中看到的母亲的身影,依稀地浮现在他眼前,怎么也不消失。她解开白色衬裙的肩带,露出形状美丽的乳房,让男人吸吮乳头。那个男人不是父亲,更为高大年轻,容貌也很端正。婴儿床上,还是幼儿的天吾闭着眼睛,正呼呼大睡。母亲的乳头被男人吸吮着,脸上浮出忘情的神色。那和他年长的女友迎来性高潮时的表情很相似。 天吾从前出于好奇心,曾经请求过她。我说,你能不能穿一次白色衬裙给我看看?他问。“行啊。”她笑着回答,“下次我就穿,只要你喜欢。还有其他要求吗?什么我都答应你,别不好意思,只管说出来。” “可能的话,衬衣最好也穿白色的。越简单越好。” 上个星期,她穿着白衬衣白衬裙来了。他脱去她的衬衣,解开衬裙的肩带,吸吮那下面的乳头,和在幻影中出现的男人相同的姿势、相同的角度。那时有种轻微的晕眩感。脑子里仿佛朦胧地升起了雾,神志变得模糊不清,下半身生出沉重的感觉,并急速地膨胀开。回过神来,他浑身颤抖,正在猛烈地射精。 “我说,这是怎么了?已经射出来了?”她惊愕地问。 天吾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把精液射在了她衬裙的腰部。 “对不起。”天吾道歉说,“我不是有意的。” “你不用道歉。”女朋友鼓励天吾说,“这东西只要用自来水冲一下就洗掉了。不就是这东西吗?如果是弄上酱油或红葡萄酒,倒不大容易洗呢。” 她脱掉衬裙,到卫生问去搓洗沾上精液的地方。然后把它晾在了悬挂浴帘的横杆上。 “是不是太刺激了?”她问道,温柔地微笑着,然后用手掌缓缓地抚摸天吾的腹部,“你喜欢白色衬裙嘛,天吾君。” “也不是。”天吾说。但他无法解释自己提出这种要求的真正理由。 “如果你喜欢这类妄想,不论是什么,告诉阿姐就行。阿姐一定尽力帮忙。其实我最喜欢妄想了。人要是没有或多或少的妄想,就没法活下去了。你说是不是?嗯,下次还要我穿白色衬裙吗?” 天吾摇摇头。“不了。一次就够。谢谢你。” 在幻影里出现的吸吮母亲乳头的年轻男人,会不会就是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天吾常常这么想。因为这个算作父亲的人——NhK的优秀收款员——和天吾在任何方面都毫无相像之处。天吾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额头宽,鼻子细,耳朵呈圆形,皱巴巴的。父亲则又矮又胖,其貌不扬,额头狭窄,鼻子扁平,耳朵尖得像马耳一般。整张脸的造型可说几乎和天吾形成绝妙的对比。天吾这张脸庞称得上悠闲自得、落落大方,父亲则长着一张神经质的、总让人觉得吝啬的面孔。很多人看到他们两个,都说不像父子。 但父亲让天吾深深地感到疏离的,倒不是外貌,而是精神上的资质和倾向。在父亲身上根本看不到可称为求知欲的东西。的确,父亲没有受过充分的教育,他出身贫寒,没有余裕在体内构建系统的智力体系。对这样的境遇,天吾也在某种程度上觉得同情。即便如此,希望获得普通水平的知识的基本愿望——天吾觉得这恐怕多少是人的自然欲望——在这个男人身上却过于淡泊。生存必需的实践性的智慧倒是相应地发挥着作用,但努力提高与深化自己、盼望了解更为辽阔远大的世界,这种姿态在他身上却丝毫找不到。 他在狭窄的世界里,严守狭隘的规则,辛苦地度日。对那空间的狭小和空气的污浊,他似乎不觉得痛苦。也从没见过他在家中读书,连报纸都没订阅过(他说只要看看NhK的整点新闻就足够了)。对音乐和电影也不感兴趣,甚至从未出去旅行过。如果说对什么东西稍微抱有兴趣,就是他负责的那条收款线路。他画了一张那片地区的地图,用各种颜色的笔做上记号,一有空就拿出来研究,像生物学家区分染色体一般。 相比之下,天吾从小就被视为数学神童,算术成绩出类拔萃,小学三年级时就能解高中的数学题。至于其他学科,他也根本不必拼命努力,就能成绩超群。只要有时间,他就不停地读书。好奇心旺盛,就像挖土机掘土一般,效率极高地将各类知识逐一吸收。所以每次看见父亲那种样子,他就怎么也不能理解为何这个狭隘而无教养的男人的遗传因子,居然在生物学上占据了自己这个存在至少一半。 自己真正的父亲肯定另有其人,这是少年时代的天吾得出的结论。自己是因为某种机缘,由这个自称是父亲、其实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一手养大的。就像狄更斯的小说里那些不幸的孩子一样。 这个可能性对少年时代的天吾来说,既是噩梦,也是极大的希望。他贪婪地阅读狄更斯的小说。第一本读的是,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狄更斯,把图书馆收藏的狄更斯作品几乎全部熟读。他一面畅游在这样的故事世界里,一面沉湎于对自己身世的种种想象中。这种想象(或说妄想)在他的脑海中越变越长,越变越复杂。尽管类型只有一个,却生出了无数变奏。总之,自己原本的位置并非这里。天吾告诉自己。我是被错误地关在一个错误的牢笼里。有朝一日,真正的父母肯定会在偶然但正确的引导下来找我,把我从这狭窄痛苦的丑恶牢笼中解救出去,带回原本属于我的地方。于是我将获得美丽、和平、自由的星期天。 天吾在学校成绩优异,父亲十分高兴,为这件事得意扬扬,还在邻居中炫耀。但同时也看得出,他似乎在内心某个角落对儿子的聪明和才华感到无趣。天吾伏案学习时,他经常故意进行干扰。不是命令他去做家务,就是找出些琐碎的小事,絮絮叨叨地埋怨个不停。埋怨的内容常常相同。自己做收款员得怎样不时忍受辱骂,日复一日地走街串巷,不辞劳苦地工作;相比之下你又是怎样轻松自在,过着幸福的生活;自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怎样在家中被奴役,一有大小事就要饱受父亲和兄长的铁拳;怎样吃不饱穿不暧,被当作牲口一般;不能因为你在学校的成绩还不错就神气。如此种种,父亲哕哕唆唆地数落个没完。 这个人也许在嫉妒我。从某个时刻起,天吾这么想。对我的资质或处境,这人大概非常嫉妒吧。但父亲居然嫉妒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样的事难道真会发生吗?当然,身为孩子的天吾无法做出这样难的判断。但他不可能感受不到父亲在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某种狭隘浅薄,在生理上觉得无法忍受。不,并不只是嫉妒,这人是憎恨儿子身上的某种东西。天吾经常这样感觉。父亲并不是憎恨天吾这个人,而是憎恨蕴藏在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觉得它无法容忍。 数学给了天吾有效的逃避手段。躲进计算公式的世界中,就能逃脱现实这个烦扰的世界。只要把脑子里的开关转到ON,自己就能轻易地转移到那一侧的世界里——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事实。而且只要在那个无边无际、富于条理的领域中探索与徘徊,他便是彻底自由的。他顺着巨大建筑中曲折的走廊前进,依次打开编好门牌号码的门扉。每当有新的光景呈现在眼前,留在现实世界的丑陋痕迹就会变得淡薄,干脆地消逝。由计算公式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说是合法的、并且绝对安全的藏身之地。天吾比谁都正确地理解这个世界的地理环境,能够准确地选择正确的道路。谁也无法追上来。逗留在那一侧的世界里,就能把现实世界强加给他的规则和重负干净地忘却,彻底地忽略。 数学是一座壮丽的虚拟建筑,与之相对,由狄更斯代表的故事世界,对天吾来说则像一座幽深的魔法森林。数学从不问断地向着天上延伸,与之相对照,森林却在他的眼底无言地扩展。它黑暗而牢固的根,深深地布满地下。那里没有地图,也没有编好门牌号码的门扉。 从小学到初中,他忘情地沉浸在数学世界里。因为那种明快和彻底的自由最有魅力,而且在他的生存中不可缺少。但从进入青春期开始,他越来越觉得只有这些怕还不够。在造访数学世界期间毫无问题,一切都称心如意,没有任何东西从中作梗。但一旦离开那里返回现实世界(他不能不回来),他置身的仍然是那个和原来完全一样的悲惨牢笼。情况没有得到丝毫改善,甚至让人觉得枷锁更为沉重。既然如此,数学究竟起了什么作用?难道只是一时的逃避手段吗?难道只是反而让现实情况更加恶化吗? 随着这个疑问不断膨胀,天吾开始有意识地在自己和数学世界之间设置距离。同时,故事的森林开始强烈地吸引他的心。当然,读小说也是一种逃避。一旦合上书页,又不得不返回现实世界。但有一次,天吾发现从小说世界返回现实世界时,可以不用体会从数学世界返回时那种严重的挫折感。这是为什么?他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很快得出一个结论。在故事森林里,无论事物的关联性变得何等明确,大概也不会给你一个明快的解答。这就是它和数学的差异。故事的使命,说得笼统些,就是把一个问题置换成另一种形态。并根据这种置换的性质与方向的不同,以故事性来暗示解答的形式。天吾就带着这暗示,返回现实世界。这就像写着无法理解的咒文的纸片,有时缺乏条理性,不能立刻就起作用,但它蕴含着可能性。自己有一天也许能破解这咒文。这种可能性从纵深处一点点温暖他的心。 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故事性的暗示越来越吸引天吾的兴致。数学在长大成人后的今天,对他来说仍然是极大的喜悦之一。他在补习学校里向学生们讲授数学时,和孩童时代一样的喜悦便会自然涌上心头。他愿意和别人分享这种观念自由的喜悦。这是非常美好的事。但天吾如今无法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计算公式主宰的世界里了。他明白,无论在那个世界里探索多远,也不可能找到要找的解答。 天吾在小学五年级时,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向父亲发出了宣言。 星期天,我不愿再像从前那样,跟着爸爸一起去收NhK的视听费了。我想用这个时间学习,想看书,还想出去玩。就像爸爸您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一样,我也有自己应该做的事。我想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过正常的普通生活。 天吾就说了这些。简短,但条理清晰。 不用说,父亲勃然大怒。不管别人家怎样,那和咱们家没关系!咱们家有咱们家的做法。父亲说。什么正常的普通生活!不许你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叫正常的普通生活?天吾没有反驳,始终沉默不语。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说什么都是白说。这样也行。父亲说。不听爸爸的话的人,爸爸没有饭给他吃。给我滚出去! 天吾依照父亲说的,收拾好行李离开了家。他本来就下了决心,无论父亲如何怒不可遏,如何咆哮如雷,甚至动手打人(实际上并未动手),他也一点都不害怕。得到可以离开牢笼的许可,他甚至深感庆幸。 话虽如此,他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还没有办法自己生活。无奈,只好在下课后把自己目前的情况,老实地告诉了班主任老师。他对老师说,自己今天就无处过夜了,而星期天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去收NhK的视听费,对自己来说是多么沉重的心灵负担。班主任老师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单身女子,说不上美丽,还戴着一副式样难看的厚眼镜,为人却公正善良。她体格矮小,平时少言寡语,十分文雅,其实有点性急,一旦发起火来就像变了个人,无人能阻止。人们都对这种落差哑然失色,天吾却很喜欢这个老师。即使她发怒,天吾也不觉得可怕。 她听了天吾的话,对天吾的心情表示理解和同情。这天晚上,她让天吾在自己家里留宿,在客厅的沙发上铺了一条毛毯,叫他睡在上面。还给他做了早饭。第二天傍晚,她陪着天吾去见父亲,进行了一次长谈。 天吾被要求回避,因此不清楚他们谈了些什么。总而言之,父亲不得不停战。无论怎么发怒,总不能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流落街头。法律规定父母有抚养孩子的义务。 谈判的结果,天吾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星期天。上午得做家务,其余的时间做什么都可以。这是天吾有生以来头一次从父亲手中赢得的有形的权利。父亲忿忿不已,很长一段时间不理睬天吾,但这对天吾来说无关紧要。他赢得了远为重要的东西。这是迈向自由和自立的第一步。 小学毕业以后,很久都没见过那位班主任老师。如果出席偶尔寄来通知的同窗会,倒可以见到老师,但天吾无意在那种聚会上露面。因为那所小学几乎没有留给他任何快乐的回忆,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想起那位女教师。要知道她不仅留自己在家睡了一夜,还说服了顽固不化的父亲。不可能轻易忘怀。 与她再度相遇,是在高二。天吾当时属于柔道队,由于小腿负伤,大概有两个月不能参加比赛,他便被管乐队借去,临时充当打击乐手。因为眼看大赛在即,原来的两位打击乐手却一个忽然转校,另一个又染上重感冒,急需援军解脱困境,只要能拿得起两根鼓槌,是谁都行。纯属偶然,因腿伤无所事事的天吾被音乐教师一眼看中,在老师开出了提供丰盛的伙食、期末小论文轻松过关的条件后,他便被赶去练习演奏了。 天吾从来没有演奏过打击乐,也没有产生过兴趣,但实际动手一试,竟然和他头脑的资质惊人地相合。先把时间分割成细小的片段,再把它们组装起来,转换成有效的音列,这样的做法让他感到由衷的喜悦。所有的音都变成了可视的图式,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就像海绵吸水一般,他理解了形形色色的打击乐体系。经音乐老师介绍,他去了一个在交响乐团担任打击乐演奏者的人家里,接受定音鼓演奏的入门指导。经过几小时的授课,他大致掌握了这种乐器的构造和演奏方法。因为乐谱和计算公式相似,掌握读谱方法并不困难。 音乐教师发现了他的优秀音乐才能,感到惊喜。你好像生来就拥有复合节奏感,音感也极佳,如果继续进行专业学习,也许可以成为职业演奏家。老师说。 定音鼓是一种复杂的乐器,具有独特的深度和说服力,在音的组合上隐含着无限的可能性。他们当时练习的,是从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中抽出几个乐章、专为吹奏乐演奏改编的曲子,在高中管乐大赛上作为“自选曲”演奏。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对高中生来说,是支很难演奏的曲子。在开篇的鼓号曲部分,定音鼓纵情施展。管乐队的指导老师——那位音乐教师——就是考虑到自己拥有优秀的打击乐手,才选定这支曲目,谁知道由于刚才提到的理由,打击乐手忽然没了,便一筹莫展。所以作为替补,天吾要承担的责任极其重大。但他没有感到丝毫压力,而是发自内心地在享受演奏。 大赛顺利结束后(虽然未能夺冠,名次也很靠前),那位女教师来找他,称赞他演奏出色。 “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天吾君。”那位身材小巧的老师(天吾想不起她的名字了)说,“我想,这定音鼓演奏得真好。仔细一看,真是天吾君。虽然你比从前长得更高大了,可我一看到你的脸,立刻就认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学音乐的?” 天吾把前因后果简单地说了一遍,她听了感叹不已:“你真是多才多艺啊!” “柔道对我更轻松一些。”天吾笑着说。 “对了,你爸爸好吗?”她问。 “很好。”天吾回答。但这是随口说说。父亲好还是不好,这个问题他不知道,也不是特别想知道。这时他已经离开了家,住在学生宿舍里,甚至很久不曾跟父亲交谈了。 “老师您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天吾问。 “我侄女在另外一所高中的管乐队里吹单簧管,这次担任独奏,叫我来听听。”她答道,“你以后还会继续搞音乐吗?” “等腿好了,我还回去练柔道。不管怎么说,练柔道不愁吃不上饭。我们学校非常重视柔道,有宿合住,还每天包三顿饭。管乐队就没这些好处了。” “你想尽量不依靠爸爸照顾,是不是?” “因为他是那种人嘛。”天吾答道。 女教师微笑。“不过太可惜啦。你原本这么有音乐才华。” 天吾重新俯视着这位身材矮小的女教师,想起了在她家里留宿的情形,脑海中浮现出她那间非常实用的整洁房间,蕾丝窗帘和几株盆栽植物,熨衣板和读了一半的书,挂在墙上的小小的粉红连衣裙,他在上面睡过一夜的沙发的气味。此时此刻,他发现她站在自己面前,简直像个年轻姑娘一样忸怩,也再次认识到自己已不再是那个仅有十岁的无力少年,而是一个十七岁的高大青年了。胸脯厚实,胡须也长了出来,还有难以应付的旺盛性欲。而他和年长的女性在一起时,就奇妙地会觉得安心。 “见到你太好啦。”这位老师说。 “我也很高兴见到您。”天吾回答。这是他的真实心情。但他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 第十五章 青豆 像给气球装上锚一样牢固 青豆对每天的饮食十分注意。蔬菜是她自己动手做的一日三餐的中心,再加上鱼类,主要是白肉鱼。肉类则只限于偶尔吃点鸡肉。食材只选择新鲜的,调味料的用量控制在最低限度。脂肪多的一律排除,碳水化合物控制在适量范围。吃沙拉时不用现成的调味酱,只浇上点橄榄油、盐和柠檬汁。不只是多吃蔬菜,还仔细研究营养,注意把各种蔬菜均衡搭配着食用。她制订出自己独特的菜谱,在体育俱乐部里也不时应邀进行指导。她的口头禅是:别去计算什么卡路里!只要掌握了正确选食、适量进餐的感觉,数字之类的无须介意。 但她并非一味死抱着这种禁欲主义式的菜谱不放,怎么都忍不住的时候,她也会闯进餐馆里要上一份厚厚的牛排或小羊排。她认为,如果嘴巴偶尔馋得难以忍耐,一定是身体出于某种理由需求那种食物,正在发送信号。她则听从自然的呼唤。 她喜欢喝葡萄酒和清酒,但是为了保护肝脏,也为了控制糖分,她注意不过度饮酒,每周规定有三天不喝酒精饮料。只有肉体对青豆来说才是圣洁的神殿,必须保持纯净,不沾一星尘埃,不染一丝污迹。至于那里祭祀什么,是另外的问题,不妨留到以后思考。 她的肉体现在还没有生出赘肉,长出的只有肌肉。她每天都要一丝不挂地站在镜子前,仔细地确认这个事实。她并非痴迷自己的躯体,不如说正相反。乳房不够大,左右还不对称。阴毛长得像被前进的步兵方阵践踏过的草丛。她每次看到自己的身体,就不由得皱起眉。不过毕竟一点赘肉也没有,想用手指捏起多余的肉来都不可能。 青豆过着节俭的生活。她最有意地花钱的是饮食,毫不吝惜在食材上的花费,葡萄酒也只喝上等的。偶尔外出用餐,总是挑选烹调慎重而考究的店。但除此以外,她几乎对一切事物都不关心。 对服装、化妆品和首饰,也几乎不关注。去体育俱乐部上班,牛仔裤和羊毛衫这种随意的装扮便足够了。反正一踏进俱乐部的大门,就得一身运动衣对付一整天。自然也不戴首饰。而且她几乎没有刻意盛装打扮外出的机会。没有情人,也没有和别人约会的机会。大冢环结婚以后,连一起吃顿饭的女朋友也没有了。为了寻找一夜情,也相应地化妆,打扮得时尚些,但那一个月最多一次,不用很多衣服。 需要时,去青山的时装店逛逛,买一套“杀手装”,再配上一两件合适的首饰,买一双高跟鞋,就好了。平日的她,总是穿一双平底鞋,头发拢在脑后梳成一束。用肥皂仔细地洗脸后,只抹一点面霜,皮肤就总能光润夺目。只要有一个清洁健康的身体,就别无奢求。 她从小时候起,就习惯没有装饰的简朴生活。禁欲和节制,是她刚懂事时最先被灌输到脑中的东西。家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可惜”两字,在她家是用得最为频繁的字眼。没有电视机,连报纸也不订——在她家里,连讯息都是没有必要的东西。肉和鱼很少上桌,青豆主要依靠学校提供的免费午餐补充成长需要的营养。同学们都说“难吃”,把午餐剩下来,但她甚至连别人那份午餐都想拿来吃下去。 身上穿的总是别人的旧衣服。信徒团体中有这种处理衣物的交换会。因此除了学校指定的体操服,父母从未给她买过新衣服,她也从不记得自己穿过合身得体的衣服和鞋子。颜色和图案的搭配也糟糕透顶。如果因为家境贫寒不得不过这样的生活,则另当别论,但青豆家并不贫穷。父亲是工程师,收入和储蓄都不在世间的平均水平之下。他们完全是为了主义,才选择过着这样极其简朴的生活。 总之,她的生活和周围的普通孩子相差太悬殊,因此有很久她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没有和同学们一起外出时穿的衣服,大概也没有外出的余裕。她从来没有领过零花钱,如果被请去参加别人的生日派对(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她连一件小小的礼物也买不起。 因此她憎恨父母,对父母所属的那个世界和思想深恶痛绝。她想要的,是和其他人相同的普通的生活。她不希望奢侈,只要极其普通平常的生活就行了。只要能这样,别的我都不要,她想。她盼望自己尽快长大,离开父母,按照自己的心意一个人生活。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钱包里的钱可以自由地花。穿着喜欢的衣服,穿着合脚的鞋子,去想去的地方。结交好多朋友,彼此交换包装美丽的礼物。 但长大成人后的青豆发现了一个事实:最让自己心绪宁静的,还是过着禁欲而节制的生活。她最渴望的,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什么人外出游玩,竟是穿着一套运动衣,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待着。 环死后,青豆从运动饮料公司辞职,搬出住了多年的宿合,在自由之丘租了一套一室一厅、厨卫俱全的公寓。虽然不算大,看上去却空荡荡的。厨房用具虽然齐全,家具却只有最低限度的几件,财物也很少。她虽然喜欢读书,但是一读完就卖给旧书店。也喜欢听音乐,但并不收集唱片。不管是什么东西,自己拥有的财物在眼前不断地积聚,对她来说是一种痛苦。每次在商店里购物,她都会产生罪恶感。心想这种东西其实不是真的需要。看到家中衣橱里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她便感到胸痛难受,心情郁闷。这种自由富足的光景,却很有讽刺意味地让青豆想起一无所有、不自由并且贫穷的童年。 人获得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青豆常常如此自问。难道就是从一个牢笼里巧妙地逃出来,其实只是置身于另一个更大的牢笼吗? 每当她把指定的男人送往另一个世界,麻布的老夫人就会付给她报酬。那是用纸裹得紧紧的、既不写收款人也不写寄款人住址姓名的,成捆现金,放在邮局的私人信箱里。青豆从tamaru手上拿过信箱钥匙,取出里面的东西,再把钥匙还回去。她会把那封得好好的纸包,连内容也不确认就扔进在银行里租的保险箱。共有两包这样的东西,如同坚硬的砖块一样,躺在保险箱中。 青豆连每个月的工资都用不完,有一定的积蓄。因此根本不需要这种钱。她在领取最初的报酬时,这样告诉老夫人。 “这不过是一种形式。”老夫人轻声细语地谆谆教导她,“你就当它是例行公事好了,所以你得先收下。如果不缺钱花,你不用它不就行了。要是这么做仍然觉得不高兴,那你匿名捐献给哪家团体也行。如何处理它,完全是你的自由。不过,如果你肯听我一句忠告,我觉得你最好暂时不要动这笔钱,放在哪儿保存起来。” “可是,我不想借这种事情做金钱交易。”青豆说。 “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正因为那些恶棍们顺利地迁移了,才不会发生烦人的离婚诉讼,也不会出现争夺监护权的纠纷。也不必整天提心吊胆,担心丈夫会闯上门,把自己的脸打得奇形怪状了。还能拿到人寿保险金,领到遗属养老金。这笔交到你手上的钱,你就当成是她们对你的感谢方式吧。毫无疑问,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但这不该是无偿的行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不太明白。”青豆老实地回答。 “因为你既不是天使,也不是上帝。我清楚你的行动完全出自纯粹的感情,理解你不愿接受金钱的心情。但纯粹无瑕的感情其实是危险的东西。一个活生生的人要抱着这样的东西活下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你必须像给气球装上锚一样,牢牢地把你这种感情固定在大地上。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并非只要目的正确,只要感情纯粹,就可以为所欲为。你懂了吗?” 思考了片刻,青豆点点头。“我不太明白。不过先照您说的做吧。” 老夫人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香草茶。“别存到银行账户里。万一被税务局发现了,他们恐怕会产生怀疑。就这样把现金扔进在银行租的保险箱好了。到时候会派上用场。” 我会这么做的。青豆答道。 从俱乐部回到家里,正在准备晚餐时,电话铃响了。 “青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声音稍微有些沙哑,是亚由美。 青豆把听筒贴在耳朵上,伸手把煤气关小,问:“怎么样啊?警察的工作顺利吗?” “一个劲儿开罚单,处理违章停车,被满世界的人厌恶。没有一点男人缘,正在精神抖擞地拼命干活。” “太好了。” “我说青豆,你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在做晚饭。” “后天你有空吗?我是说傍晚以后。” “有空是有空,不过我可不打算像上次那样干啦,那方面我要暂时休息几天。” “嗯。我也一样,暂时不想那样干了。就是最近没见到你,可能的话想和你见面聊一聊。” 青豆沉思了片刻,但无法立刻决定。 “哎,我这会儿正在炒菜呢,”青豆说,“放不开手。你能不能过三十分钟左右,再打个电话来?” “好啊。那我三十分钟后再给你打。” 青豆挂掉电话,炒完了菜,又做了个绿豆芽味噌汤,和玄米饭一起吃了。罐装啤酒喝了一半,剩下的倒进了洗碗池里。洗完餐具,刚在沙发上坐下休息,亚由美又打来了电话。 “可能的话,想跟你一起吃饭。”亚由美说,“总是一个人,吃起来没意思。” “你吃饭时总是一个人吗?” “我住在供应伙食的宿合里,一直是大家坐在一起吵吵嚷嚷地边聊天边吃饭。但偶尔也想不慌不忙、安安静静地吃一顿美餐。最好是在高雅点的地方。但又不想一个人去。这种心情你能理解吧?” “当然。” “可是,我周围没有能在这种时候一起去用餐的伙伴。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他们都喜欢去小酒馆。所以我想,没准青豆可以和我一起去这种地方吃饭。大概让你为难了。” “一点也不为难。”青豆说,“行啊,咱们去吃一顿高雅的。我也很久没这么做过啦。” “真的?”亚由美说,“我好开心!” “你刚才说后天可以,对不对?” “嗯。第二天我休息。你知道什么好饭店吗?” 青豆报出一家位于乃木坂的法国餐厅。 亚由美听了这个名字倒抽一口气。“青豆啊,那不是一家大名鼎鼎的餐厅吗?我好像在哪份杂志上看到过,说是价位高得不得了,订座得提前两个月呢!凭我的薪水可去不起呀。” “没问题。那儿的店主兼主厨是我们俱乐部的会员,我是他的私人教练,还在营养价值方面帮他出主意。我打个招呼的话,订座可以优先,价钱也会便宜许多。只不过,位置可能不会太好。” “我不在乎,就是安排在壁橱里也不要紧。” “那你可得好好打扮。”青豆说。 挂断电话后,青豆发觉自己对这位年轻的女警察很有好感,略感吃惊。对别人抱有这样的情感,自从大冢环去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自然,这和自己从前对环的感情完全不同。尽管这样,和对方两个人一起进餐的情况,甚至是觉得一起进餐也不错的念头,都好久没有过了。而且对方居然还是个现役警察!青豆叹了一口气。这世界真是不可思议。 青豆身穿青灰色短袖连衣裙,外面套了件短小的白色毛开衫,脚穿菲拉格慕高跟鞋,戴着耳环和细细的金手镯,平日一直用的挎包放在家中(当然还有冰锥),改拿了一只小小的百家利手袋。亚由美穿了“川久保玲”的朴素黑夹克、大领口的茶色t恤、碎花荷叶裙,拿和上次一样的古琦手提包,戴小小的珍珠耳坠,穿茶色低跟鞋。和上次相遇时相比,显得可爱、高雅得多,看不出来她是个警察。 二人在吧台前见面,稍微喝了点含羞草鸡尾酒,然后被领到桌旁。位置还不错。主厨过来了,和青豆寒暄,告诉她葡萄酒是店里赠送的礼物。 “对不起啦,已经开了瓶,少了试饮的量。昨天,有个客人对味道不满,于是给他换了~瓶。其实酒的味道毫无问题。那客人是个著名政治家,在政界号称葡萄酒大家。但实际上几乎对葡萄酒一无所知,不过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硬充内行,才故意挑剔,张口就说‘这瓶勃艮第怎么会有涩味啊’。对这种客人我也无可奈何,只好瞎说:‘是啊,说不定是有点涩味。大概是进口商仓库管理上的问题吧。马上给您换一瓶。不过到底是某某先生啊,一品就品出来啦。’又给他拿来一瓶。这么一来不就没事了嘛。当然,这话不能大声说——结账时只要加上一点它的钱就行了。反正他也是花的交际费嘛。但不管怎么说,凡是客人表示不满退回来的东西,本店当然不能再原样拿出来待客啦。” “拿出来招待我们大概不要紧,是吗?” 主厨眯起一只眼睛。“大概不要紧吧?” “当然不要紧。”青豆说。 “根本不要紧。”亚由美说。 “这位美丽的女士是你妹妹吧?”主厨问青豆。 “你觉得像吗?” “脸长得不太像,不过有点这种感觉。”主厨说。 “我的朋友。”青豆说,“她是警察。” “真的?”主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再次看了看亚由美,“是佩枪在街头巡逻的那种吗?” “还没冲着人开过枪呢。”亚由美说。 “我没说过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吧?”主厨说。 亚由美摇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主厨微笑着,把手掌合在胸前。“不管是什么客人,我都可以满怀自信地推荐,这是公认的上佳勃艮第葡萄酒。名门酒厂生产,年份也好,平常最少也要一万元。” 服务生走来,把葡萄酒倒进两人的酒杯里。青豆和亚由美用这酒干杯。酒杯轻轻相碰,发出了天堂里的钟鸣般的声音。 “哎呀,这么好喝的葡萄酒,我生来还是头一次喝呢。”亚由美喝了一口,眯起眼睛说,“到底是什么家伙,居然会对这样的美酒表示不满?” “不管是什么东西,总会有人对它表示不满的。”青豆说。 然后两个人仔细地看菜单。亚由美用精明能干的律师研读重大合同时的锐利目光,把菜单来来回回看了两遍。有没有漏掉重要之处,会不会藏有巧妙的漏洞。在头脑中研究上面的种种条件和条款,深思它们可能带来的结果。把利益和损失仔细地放在天平上称量。青豆在对面的座位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这副模样。 “决定了吗?”青豆问。 “大概。”亚由美回答。 “那你吃什么?” “贻贝汤,三种葱类沙拉,再加上波尔多葡萄酒炖岩手县产小牛脑。你呢?” “小扁豆汤,春季蔬菜拼盘,还有纸包烤鲼鲸鱼,配玉米粥。和红葡萄酒好像有点不配,不过既然是免费赠送的,就无话可说啦。” “可不可以跟你交换着吃一点?” “当然可以。”青豆说,“还有,如果你不介意,冷盘再加一份炸对虾,咱们俩分着吃,好不好?” “太好了。”亚由美说。 “菜选好了,最好把菜单合起来。”青豆说,“不然服务生永远也不会过来。” “那倒是。”说着,亚由美恋恋不合似的合上了菜单,放回桌上。服务生立刻走过来,请两人点菜。 “每一次在餐馆里点完菜,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点错了菜。”服务生离去后,亚由美说,“你怎么样?” “就算点错了,不过就是一道菜罢了。和人生的错误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当然。”亚由美说,“但对我来说是一件大事。从小时候起我就是这样,总是点完菜就会后悔,‘哎呀,要是不点汉堡牛肉饼,而是点油炸虾肉饼多好’之类的。你从小就是这么酷吗?” “我小时候,家里由于种种原因,根本没有在外面用餐的习惯。从我懂事时起,连一次饭店也没有去过。所以翻看菜单,从里面挑选出喜欢的菜告诉服务生,这样的经验我一直到长大成人为止,从来没有体验过。日复一日,总是人家端上来什么,我就乖乖地吃什么。难吃也好,量少也好,甚至是我讨厌的东西,都没有抱怨的余地。就算现在,说老实话,我还是不论什么东西都不在乎。” “呵呵,是这样啊。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可一点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从小就习惯在这种地方进出呢。” 这一切,都是大冢环为青豆启蒙的。进入高级餐厅后该如何举手投足,如何点菜才不会被轻视,如何点葡萄酒,如何点餐后甜点,如何应对服务生,餐刀、叉、匙的正式用法,这一切,环都了如指掌,并细致地一一教会了青豆。而如何挑选服装、如何佩戴首饰、如何化妆,青豆也都是从环那儿学来的。对青豆来说,一切都是新的发现。环在高级住宅区里的富裕家庭中长大,母亲是个社交家,对礼仪和服饰格外讲究。因此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环就牢牢掌握了这类社会知识,连成人进出的场所,她也敢大模大样地进出了。青豆贪婪地吸收了这些诀窍。如果没有邂逅环这位好老师,青豆大概会成为一个和现在很不相同的人。她甚至常常觉得环依然活着,就潜藏在自己的体内。 亚由美起初多少有些紧张,不过随着葡萄酒下肚,情绪一点点平静下来。 “哎,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亚由美说,“如果你不愿回答,就不用回答,只是我很想问一问。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 “就算问的问题很怪,我也没有恶意,请你相信。我只是好奇心强了点。不过有些人对这种问题会暴跳如雷呢。” “没关系的。我不会生气。” “真的?别人嘴上都这么说,结果还是发火了。” “我这个人特别。所以没关系。” “那,你小时候有没有男人对你干过怪事?” 青豆摇摇头。“我想没有。怎么了?” “我只是问问。没有就好。”亚由美说,随后换了话题,“哎,你以前交没交过男朋友?我是说认真地交往那种。” “没有。” “一个也没有吗?” “一个也没有。”青豆回答,然后犹豫地说,“说实在的,我一直到二十六岁都是处女。” 亚由美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放下刀叉,用餐巾拭了拭嘴角,然后眯起眼睛盯着青豆的脸打量了一会儿。 “像你这样出色的人吗?真是难以置信啊。” “我那时对这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感兴趣吗?” “我只喜欢过一个人。”青豆说,“十岁时我喜欢上了那个人,握了他的手。” “十岁时喜欢上了一个男孩。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亚由美拿起刀叉,深思着把对虾切成小段。“那么,那个男孩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 青豆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在千叶县市川市上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时是同班同学,五年级时我转到了东京,从那以后一次也没见过他,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关于他,我知道的只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二十九岁,到了秋天恐怕就三十岁了。” “就是说,他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你并不打算调查,是不是? 要调查的话我想并不困难。” 青豆再次干脆地摇摇头。“我不想自己动手调查。” “奇怪。要是我,肯定会动用各种手段去查明他的地址。既然那么喜欢他,就找到他,当面告诉他你喜欢他,不就行了嘛。” “我不愿意这样做。”青豆说,“我希望的,是某一天在某个地方偶然遇到他。比如说在路上迎面相遇,或偶然坐在同一辆巴士上。” “决定命运的邂逅。” “啊,差不多吧。”青豆说,喝了一口葡萄酒,“到那时,我要明明白白地向他倾诉:我一生中爱的人只有你一个。” “我觉得呀,这样当然非常浪漫。”亚由美很惊讶似的说,“但是这样重逢的可能性,只怕很低哦。何况已经二十年没见面了,对方的长相也许发生了很大变化,就怕迎面遇上也认不出来呢。” 青豆摇摇头说:“不管容貌怎么变化,我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出他来。绝对不会弄错。” “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于是你坚信这偶然的重逢必定到来,只是一味地等待这一天。” “所以我逛街时始终不懈地观察。” “哦。”亚由美说,“不过,尽管那么喜欢他,倒也不妨碍和别的男人做爱嘛。我说的是二十六岁以后的事。” 青豆想了一下,然后答道:“那些无非是过眼烟云罢了,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片刻的沉默。两人集中心思吃饭。然后亚由美开口说:“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冒昧……二十六岁那年,你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青豆点头说:“那一年我身上发生了一件事,彻底地改变了我。但现在我不能在这儿告诉你。对不起。” “没事。”亚由美说,“我好像在刨根问底嘛,没惹你生气吧?” “绝对没有。”青豆说。 汤送了上来。两个人静静地喝着汤,谈话中断了。两人放下汤匙,等服务生把它撤下去以后,谈话又重新开始。 “不过,你不感到害怕吗?” “比如说害怕什么?” “你看啊,说不定你永远也不会遇到他。当然也许真有偶然的重逢。我也觉得这样很好。我真的希望这样。可是作为一个现实的问题,始终未能相逢就结束一生,这样的可能性不是也很大吗?而且,就算能够重逢,他也许已经和别人结婚,也许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对不对?如果是这样,你不是就要一个人度过今后的人生了吗?和这个世上唯一爱着的人始终无法结合。这么一想,你难道不觉得害怕?” 青豆凝望着玻璃杯中红色的葡萄酒。“也许会害怕。但至少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哪怕对方不喜欢你?” “孤独一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发自内心地爱着一个人,人生就会有救。哪怕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亚由美沉思了片刻。服务生走来,给两个人的酒杯斟满葡萄酒。青豆喝了一口,再次感到亚由美说得一点也不错。到底是什么人,居然会对这样的美酒表示不满? “青豆你好了不起啊,能这样想得开。” “我倒不是想得开,只是由衷地这么想。” “我也有个喜欢的人。”亚由美坦白地说,“是高中刚毕业时,我第一次做爱的人,比我大三岁。但他马上和别的女孩子好上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胡闹,而且相当严重。我已经对这个人死了心,但当时那种胡闹还没有完全复原。他是个脚踏两只船的无赖,十分圆滑。可是,我竟然喜欢上了他!” 青豆点点头。亚由美也端起葡萄酒杯,喝了一口。 “现在这家伙还常常打电话来,约我见面。他的目标当然是我的身体。我心里明白,所以不见他。见了面反正不会有好事。可是,尽管我脑子里很清楚,身体却会产生反应,心里麻酥酥地就想和他睡。这种情况反复几次,就想随心所欲地胡闹一场。这种心情,你能理解吗?” “能理解。”青豆说。 “这家伙真是个无赖。生性小气,做爱的本事也不高明。可至少这家伙不害怕我,至少在一起的时候非常疼爱我。” “这种心情是无法选择的。”青豆说,“它是自己闯上门来的,和从菜单上挑选菜肴完全不同。” “可点错了便后悔不已,两者倒是很像呢。” 两人笑了。 青豆说:“呃,菜单也好男人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我们觉得好像是自己在挑选,实际上我们也许什么也没选。说不定那是从一开始就设定好的,我们只不过是做出挑选的样子。什么自由意志之类的,没准只是我们的想象。我常常这么想。” “如果是那样,人生可真够黯淡的啊。” “也许吧。” “不过,如果能真心爱上一个人,那么不管对方是何等恶劣,哪怕对方并不爱自己,人生也至少不会是地狱,就算多少有点黯淡。” “没错。” “不过呀,青豆。”亚由美说,“我想,这个世界啊,既蛮不讲理,又相当缺乏善心。” “也许是这样。”青豆说,“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更换了。” “退货期限早就超过了。”亚由美说。 “小票也扔掉了。” “说得对。” “但也没关系。这种世界反正转眼间就会完蛋。”青豆说。 “那太好玩了。” “然后天国就会降临。” “等不及啦。”亚由美说。 两人吃了甜点,喝了意式浓咖啡,AA制结了账(便宜得惊人)。然后又去附近的酒吧各喝了一杯鸡尾酒。 “哎,青豆,那边那个男人,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吗?” 青豆朝那边看了一眼。一个高个子中年男子正坐在吧台的尽头,独自喝着马丁尼。就像成绩优秀、擅长体育的高中生就这样上了年纪,变成了中年人。头发开始变得稀薄,但面容仍然年轻。 “也许是吧,不过今天我不想要男人。”青豆果断地说,“而且这里可是个高级酒吧呢。” “我知道。只是提一句。” “下次再说吧。” 亚由美端详着青豆。“你这话的意思,是下次还跟我结伴?我是说,去找男人的时候。” “行啊。”青豆说,“咱们俩一起干。” “太好了。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好像什么都能办到。” 青豆喝的是得其利酒,亚由美则喝汤姆·柯林斯。 “上次在电话里,你说和我模仿过同性恋的样子。”青豆说,“咱们到底干了什么?” “啊,那个呀。”亚由美说,“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为了活跃气氛,稍微比画了两下同性恋的样子。难道你一点都没记住吗?当时你也劲头十足呢。” “我根本不记得,忘得千干净净。”青豆说。 “反正是咱们俩光着身子,摸摸乳头啦,亲亲那个地方啦……” “亲了那个地方?”青豆一说出口,慌忙看看四周。因为在安静的酒吧里,她的声音不必要地响。幸运的是,她的话似乎没有传到别人耳朵里。 “只是做做样子,没有用舌头。” “哎呀。”青豆用手指按住太阳穴,长叹一口气,“真是的,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啊。” “对不起。”亚由美说。 “没什么。你不用在意。是我自己不好,居然醉成了那样。” “不过青豆,你那个地方很可爱很好看呀,感觉就像新的一样。” “你可别说,实际上就是和新的一样嘛。” “是因为没怎么用过?” 青豆点点头。“对呀。哎,我说你该不会有同性恋倾向吧?” 亚由美摇摇头。“那么干,我还是生来头一次呢,真的。不过我醉得相当厉害,再加上当时心想,反正是和你嘛,试一试也没关系,不过是学样子闹着玩,大概没什么大不了吧。你怎么样呢,在那方面?” “我也毫无兴趣。但念高中的时候,曾经和要好的女友有过一次类似的经验。本来没打算那样的,结果却变成了那样。” “这种事情也可能发生。怎么样,当时有感觉了吗?” “嗯。我想是有感觉。”青豆诚实地回答,“只有那么一次。我觉得不应该这样,以后再也没发生过。” “你是说同性恋不应该吗?” “那倒不是。我不是说同性恋不应该,或者不干净。只是说我觉得不该和那位女友成为那样的关系。我不想把宝贵的友情搞成那种赤裸裸的形式。” “哦。”亚由美说,“青豆,今晚能不能让我在你家里住一个晚上? 我不想就这样回宿舍去。只要一回那儿,这种好容易营造出来的优雅气氛一瞬间就会毁掉。” 青豆喝完最后一口得其利酒,把玻璃杯放在了吧台上。“住在我那儿倒没关系,但不许动歪脑筋哦。” “嗯,好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让我睡哪儿都行,地板也好哪儿也好,我都能睡着。明天休息,早上也不用早起。” 她们换乘地铁回到了自由之丘的公寓。时钟指向将近十一点。两人都醉意醺醺,很困。青豆在沙发上铺好卧具,借了一套睡衣给亚由美。 “和我一起在床上躺一下好吗?我想和你抱一会儿。不动歪脑筋,我向你保证。” “行呀。”青豆说。曾经杀过三个男人的女子,竟然和现役警察睡在一张床上!她在心里感叹。世界真是不可思议。 亚由美钻到床上,双臂环抱着青豆的身体,她那结实的乳房贴在了青豆的手臂上。口中的气息混合着酒精和牙膏的气味。 “青豆,你不觉得我的胸太大了吗?” “没有呀。形状看上去很漂亮。” “但是,大胸不是让人觉得脑袋笨吗?跑起来左摇右晃,把两只沙拉碗一样的胸罩晾在晾衣竿上,也让人难为情。” “男人好像喜欢这样的呢。” “而且乳头也太大了。” 亚由美解开睡衣的纽扣,露出一只乳房,给青豆看乳头。“你瞧瞧,这么大呀。你不觉得怪吗?” 青豆看了看乳头,的确不算小,但她觉得并没大到让人担忧的地步。只比环的乳头大一点点。“这不是很可爱吗?谁和你说太大了?” “有个男人。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 “那人是少见多怪。这么大很普通呀,我的是太小了。” “我喜欢你的乳房。形状很秀气,让人觉得脑袋聪明。” “怎么会呢?太小了,形状还左右不一样。所以挑选胸罩时很头疼啊,因为左右的尺寸不同。” “哦?原来大家都有让人头疼的烦恼啊。” “是啊。”青豆说,“赶快睡觉吧。” 亚由美向下伸手,要把手放进青豆的睡衣里。青豆抓住她的手,按住不放。 “不行。刚才不是说好的吗?不动歪脑筋。” “对不起。”亚由美说着,缩回了手,“对了,刚才的确说好了。我准是喝醉了。不过呀,我很崇拜你,简直就像一个傻里傻气的高中女生。” 青豆沉默不语。 “我说啊,你一定是为了留给那个男孩子,才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珍藏了起来,是不是?”亚由美仿佛耳语般小声说,“这种地方真让我羡慕。有一个可以为他珍藏什么的人。” 也许是那样。青豆心想。可对我来说最宝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快点睡吧。”青豆说,“我抱着你,直到你睡着。” “谢谢你。”亚由美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不必道歉。”青豆说,“你没给我添什么麻烦。” 青豆的腋下一直能感觉到亚由美暖暖的呼吸。远方传来狗吠声,有人咣当地关窗户。其间,她一直抚摸着亚由美的头发。 把睡着的亚由美留在床上,青豆爬起来。看来今夜她要睡沙发了。从冰箱中拿出矿泉水,倒进玻璃杯里,喝了两杯。然后走到狭窄的阳台上,坐在铝制椅子上眺望街景。这是个宁静的春夜,从远处的路上,仿佛人工制造的海涛声般的声响乘着微风传来。午夜已过,霓虹灯的光芒也多少减弱了。 我对亚由美这个女孩的确有好感,愿意尽我所能去呵护她。自从环死后,长期以来,我一直打定主意不再和任何人深交,从来没有想过需要新朋友。但面对亚由美,不知为何却能自然地敞开心扉,能在某种程度上坦白自己的心事。但是,她和你完全不同。青豆对着活在自己心中的环倾诉。你是特殊的存在。我可是和你一起长大的呀。任何人都不能和你相比。 青豆把头向后仰,仰视天空。眼睛虽然在眺望天空,她的意识却徘徊在遥远的记忆中。和环一同度过的时间,两人谈过的话,还有两人相互触摸过的身体……然而渐渐地,她发觉此刻眼中的夜空,与平日的夜空有所差异。某种东西和平日不同。有一种细微的但难以否认的不协调感。 这种不同在什么地方?她费了些时间才想到。在想到之后,又费了好一番辛苦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视野捕捉到的东西,意识却无法认证。 天空中浮着两个月亮。一个小月亮,和一个大月亮,并排着浮在空中。大的是平常看惯的月亮,接近满月,黄色。但在它旁边,还有另外一个月亮,一个形状不曾看惯的月亮。稍微有些变形,颜色也仿佛长了一层薄薄的苔藓,发绿。这就是她的眼睛捕捉到的东西。 青豆眯起眼睛,集中精神凝望着那两个月亮。然后闭上眼睛,过了一段时间,做了深呼吸,再次睁开。心里期待着一切恢复正常,月亮依然只有一个。但情况完全相同。既不是光线的恶作剧,也不是视力出了毛病。天空中千真万确、明白无误,有两个月亮美丽地并排浮在那里。黄色的月亮,以及绿色的月亮。 青豆想把亚由美喊醒,问问她,是否真有两个月亮在那里。但她改变了主意,作罢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月亮从去年起就变成了两个。”亚由美也许会这么说。但是,说不定她也会这么说:“你胡说些什么呀,青豆。我只看见一个月亮嘛。你眼睛是不是出毛病了?”不论是哪一种,我面临的问题都得不到解决,反而只会变得更严重。 青豆用手捂住下半边脸,继续凝望着那两只月亮。确实,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她想。心脏的跳动加速。不是世界出了毛病,就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是瓶子有问题呢,还是盖子有问题? 她回到房间里,锁上玻璃门,拉上帘子。从橱柜中拿出白兰地酒,倒进玻璃杯里。亚由美在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青豆凝望着她,啜饮着白兰地。两肘撑在餐桌上,努力不去思考帘子后面的那些东西。 说不定,她心想,这个世界真的正在走向终结。 “于是天国降临。”青豆小声说出口来。 “等不及了。”某人在某处应道。 第十六章 天吾 能让你喜欢,我很高兴 花了十天时间改写《空气蛹》,一部崭新的作品总算完成,交给小松之后,平静的日子又回到了天吾身边。每周三天去补习学校教书,和身为有夫之妇的女朋友幽会。另外的时间花在做做家务、散散步、写写自己的小说上。就这样,四月过去了。樱花凋谢,新芽绽放,木莲盛开,季节依照次序推移,时光有条不紊、顺畅无奇地流逝。这才是天吾梦寐以求的生活——一个星期和下一个星期完美地连为一体。 但从中可以看出一个变化,一个良好的变化。写作小说之际,天吾发现自己内心生出了新的泉源。并没有大量的泉水喷涌而出,更像岩石问的涓涓细流。尽管水量不多,泉水却滴落不息从无间断。不必急于求成,也不必焦躁不安,只要耐心地等待它积满岩石上的凹坑即可。等到泉水积满,就可以用手掬起。剩下的便是坐在桌前,把手中的东西转换成文章的形式。于是,故事便能自然地向前推进。 或许因为经历了聚精会神、心无杂念地改写《空气蛹》的过程,以前阻塞泉源的岩石被清除了。至于为何会这样,天吾自己也不太明白。但这种如释千斤重负的感觉的确存在。他觉得身体变得轻盈,仿佛从狭窄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可以自由自在地舒展肢体了。可能是《空气蛹》这部作品,巧妙地刺激了原本就潜藏在心中的某种东西。 天吾猜想是自己心里生出了激情一类的东西。这正是他生来从不记得自己拥有过的东西,是他从高中到大学常被柔道队的教练和学长们批评的东西。“你既有资质,又有力量,训练也刻苦。但是你没有激情。”或许这话没错。不知为何,天吾“非赢不可”的欲望十分淡漠。所以,他能打进半决赛甚至决赛,但在关键的重大比赛中常轻易地败下阵来。不只是柔道,无论做什么事情,天吾都有这种倾向。或许该称为稳重吧,总的来说他欠缺拼搏的姿态。他的小说也同样。文字写得不错,也能编出很有趣的故事,却没有不顾一切地向读者的心灵倾诉的强悍。读完后总会留下“还少点什么”的遗憾。所以尽管进入了最后一轮评审,却得不到新人奖。正像小松指出的那样。 但天吾在改写《空气蛹》之后,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了懊悔之情。在改写过程中,他完全沉湎于这项工作,只管动手,不想别的。但写完原稿交给小松后,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心头。这种无力感告一段落后,一种类似愤怒的情绪又从心底涌上来。这是对自己的愤怒。我借用别人的故事,进行和诈骗一样的改写,而且竞远远比写作自己的作品热心。这样一想,天吾便为自己羞愧。难道不是得找出潜藏在自己心中的故事,把它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才能算一个作家吗?难道你不觉得可悲?这种东西,只要你愿意写,你应该也能写出来呀。难道不是吗? 但他必须证明这一点。 天吾毅然决定把从前写的稿子全部废弃。然后从零开始,写作全新的故事。他闭上眼睛,久久地倾听自己心中那个小泉眼的滴水声。不久,语言自然地浮现出来。天吾把它们一点一滴地花时间整理成文章。 到了五月,久无音讯的小松打来了电话。时间是晚上九点。 “定下来啦!”小松说。从他的声音中能隐约听出一缕兴奋。这对小松来说,可是少见的事情。 起初,天吾未能理解小松在谈什么。“您在说什么?” “什么‘您在说什么’呀!就在刚才,新人奖决定授予《空气蛹》啦。全体评委一致通过,没有任何争论。这也是当然的,作品具备充分的实力嘛。先别说闲话,总之事态有很大进展。到了这个地步,今后咱们俩可就是同生死、共患难了。大家都要好好干啊。” 天吾瞟了一眼墙上的挂历。这么说今天就是召开新人奖评审会的日子。他只顾埋头写作自己的小说,甚至丧失了时间感。 “那么,今后会怎么样呢?我是问日程安排。”天吾说。 “明天,这个消息将在报纸上公布,全国性的报纸一齐报道。弄不好还会刊登照片。十七岁的美少女,凭这一点就足够成为不得了的话题。这话说出来有点那个,比方说,和一个长相像冬眠刚醒的狗熊、年届三十的补习学校数学教师摘取新人奖相比,新闻价值可大不相同啊。”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吾说。 “五月十六日要在新桥的宾馆里举行颁奖仪式。记者见面会就在那里召开。” “深绘里要出席吗?” “那总得出席吧,不过仅此一回。新人文学奖的颁奖仪式上,获奖人总不能不露面。只要这一次不出大事,以后咱们就采取彻底的神秘主义。实在抱歉,作者本人不喜欢在公众场合露面。咱们就巧妙地坚守这条底线。这样就不会露出破绽。” 天吾试着想象深绘里在宾馆大厅会见记者的情形。排列成行的麦克风,闪个不停的闪光灯。那景象他想象不出。 “小松先生,您真的打算搞记者见面会?” “总得搞一次吧,不然说不过去。” “肯定会出乱子的。” “所以,不让它出乱子,就是你的使命。” 天吾对着话筒沉默不语。不祥的预感仿佛昏暗的云朵,涌现在地平线上。 “喂,你还在吗?”小松问。 “在啊。”天吾说,“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那个使命?” “哦,就是把记者见面会的提问方向和对策之类的扎实地教会深绘里。这种场合记者提的问题,一般大同小异。所以事先针对可能的提问预备好回答,让她全部背诵下来。你在补习学校教书,对这一套应该很熟悉吧。” “这也要我去做吗?” “啊,当然呀。深绘里不知为何对你很信任,你说的话她会听的。这事不能由我来干,因为她现在还不肯见我。” 天吾长叹了一口气。他想尽量和《空气蛹》的问题断绝关系。让他干的事也干完了,接下来他想集中心思做自己的事。但他有预感,只怕不会那么顺利。而不祥的预感应验的概率,总是比好的预感高。 “后天傍晚你有时间吗?”小松问。 “有。” “六点钟,在新宿那家咖啡馆。深绘里会去那里。” “我说小松先生,我可干不了这种事。我又不知道记者见面会是怎么回事。那东西我连看都没看过呢。” “你不是想做小说家吗?想象一下嘛。想象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正是作家的分内事吗?” “可是小松先生,只要改写一下《空气蛹》,别的什么都不必做了,其余的事全交给我,你只要退到场外悠闲地观看比赛的进展就行了。这话不是您说的吗?” “天吾君啊,我能做到的,我当然乐意自己去做。我也不愿巴巴地央求别人呀。不就是因为我做不了,才拜托你吗?如果比作顺流直下的小船,我这会儿正忙着操舵呢,两手腾不开。这才把船桨交给你。如果你说干不来,只怕小船就要翻,我们全都身败名裂,包括深绘里。你大概也不愿落到这个下场吧?” 天吾再次长叹。为什么自己总是被逼进无法推拒的绝境? “明白了。我会尽力而为,但无法保证一定成功。” “拜托了。感激不尽啊。要知道深绘里好像抱定了主意,只和你一个人说话。”小松说,“还有一件事。我们要创办一家新公司。” “公司?” “事务所,工作室,制作所……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总之是处理深绘里著述活动的公司。当然只是一家皮包公司,表面上由公司向深绘里支付报酬。公司代表请戎野老师担任,天吾君你也是这家公司的员工,头衔什么的怎样都无所谓,总之是从这里领取报酬。我也以不公开姓名的形式参与其中。如果有人知道我牵涉在内,可真要成大问题了。咱们就这样分配利益。你只要在文件上盖上几个图章就行了,其余的由我来妥善处理。我的朋友里有手腕高强的律师。” 天吾对此考虑了片刻。“我说小松先生,能不能别把我算在内? 我不要报酬。改写《空气蛹》非常快乐,我从中学到了许多东西。深绘里得了新人奖当然是件大好事。我会尽量安排妥当,争取让她安然度过记者见面会。这些事我会做好的。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和那个麻烦的公司扯上关系。那么干简直是有组织的诈骗。” “天吾君,现在已经无法抽身了。”小松说,“有组织的诈骗?你这么一说,也许的确如此。这么叫大概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这种事你可是从一开始就明白呀。我们当初的目的,不就是要制造出一个半虚构的作家深绘里来哄骗世人吗?对不对?其中当然会牵涉金钱,于是需要一个处理这种事情的有效体系。这可不是儿戏。事已至此,你再说什么‘太吓人了。我不想和这种事情扯上关系。钱我不要啦’,这种做法可行不通啊。想下船的话,应该早一点,在水流还很平缓的时候就下去。现在已经太晚了。而且创办一个公司,名义上也需要凑足一定人数,现在又不能把毫不知情的人拉进来。无论如何也得请你加盟,整件事都是在把你包含在内的前提下运作的。” 天吾开动脑筋,好主意却一个也没有冒出来。 “我有一个问题。”天吾说,“听您的口气,好像戎野老师准备全面参与这个计划,他好像同意创办这家皮包公司,并且担任代表。” “老师作为深绘里的监护人,对全部情况都表示同意和理解,并且开了绿灯。上次听了你介绍的情况后,我立刻给戎野老师打了电话。老师当然记得我,他好像只是想从你口中听听对我的评价。他感叹你对人的观察很敏锐。关于我,你对老师都说了些什么?” “戎野老师参与这个计划,到底能从中得到什么东西?我不认为他是为了金钱才这么做。” “完全正确。他可不是为这几个微不足道的小钱动心的人。” “那他为什么要参与这项危险的计划?他会得到好处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这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连小松先生您都捉摸不透的话,他可真是深不可测。” “是啊。”小松说,“表面上看,不过是个寻常的无辜老人,实际上却是个高深莫测的角色。” “深绘里对这些知道多少?” “她对幕后的情况一无所知,也没有知道的必要。深绘里信任戎野老师,对你怀有好感。所以我才请你再次帮忙嘛。” 天吾把听筒换到另一只手上。必须设法追上事态的进展。“可是,戎野老师已经不再是学者了吧?辞去了大学的教职,书也不写了。” “是啊,已经和做学问斩断关系了。他本来是个优秀的学者,但对学术世界好像没有特别的依恋。他原本就和权威、组织之类的东西不合,更像一个异类。” “他现在以什么为职业呢?” “好像是个股票商。”小松说,“如果嫌股票商这个词太旧,就叫投资顾问好了。从别人那儿筹来充足的资金,进行运作,赚取差额利润。他躲在山上,发出买进或抛售的指令。这人悟性高得惊人,擅长分析信息,创造出了一整套自己的体系。开始只是凭兴趣干着玩,后来这竟然成了他的本行。情况据说就是这样。在那~行似乎相当有名。有一点可以断言,他绝不缺钱。” “文化人类学和股票究竟有什么联系,我实在搞不懂。” “一般而言是没有的。但对他来说有。” “而且深不可测。” “完全正确。” 天吾用手指久久地按着太阳穴,然后放弃了努力,说:“我后天傍晚六点,在新宿那家咖啡馆和深绘里见面,和她商量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记者见面会。这样行了吧?” “计划是这样。”小松说,“天吾君啊,这会儿你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了。这样的事,一生中也难得一遇呀。简直是一个华丽的流浪汉小说的世界。不如横下心,好好地享受一下恶的滋味!享受一下在瀑布中漂流!而且,从瀑布顶上摔下去时,就让咱们俩一起痛痛快快地摔下去吧!” 两天后的傍晚,天吾在新宿的咖啡馆中见到了深绘里。她身穿胸形清晰可辨的夏季薄毛衣,配纤细的蓝色牛仔裤。头发又直又长,皮肤光润。周围的男人不时朝她这边偷瞟。天吾感觉到了这些视线,但深绘里似乎浑然不觉。的确,这样的少女要是摘取了文艺杂志的新人奖,只怕会引起小小的轰动。 深绘里接到了《空气蛹》获得新人奖的通知,已经知道了此事。但她好像并不显得高兴,也没有兴奋的样子。新人奖能不能得到,都无所谓。这是个让人想起夏天的日子,她却要了热可可,而且双手捧着杯子,仿佛无比珍惜似的喝。要举行记者见面会的事,事先没有通知她,但她听后没有任何反应。 “你知道记者见面会是怎么回事吧?” “记者见面会。”深绘里重复道。 “会有很多报社和杂志社的记者来,向坐在台上的你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还要拍你的照片。弄不好电视台也会来。你们的问答会在全国报道。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获得文艺杂志新人奖是非常罕见的事,在社会上会成为新闻。全体评委一致强烈推举也成了话题,因为这不多见。” “提问题。”深绘里问。 “他们提问题,你来回答。” “什么问题。” “各种各样的问题。关于作品、你自己、私生活、兴趣爱好、今后的计划。如何回答这些问题,最好现在就作准备。” “为什么。” “因为这样更安全啊。这样就不至于答不出来,也不会说出招致误解的话。做好一定的准备不会有坏处。就像预先彩排一样。” 深绘里一言不发地喝着可可。然后用一种似乎在说“这种东西我可没兴趣,不过要是你认为有必要的话”的眼神望着天吾。和她的话语相比,她的眼睛有时更为雄辩,至少能说出更多的句子。但不可能只用眼神举行记者见面会。 天吾从提包里拿出纸,摊开,上面写着记者见面会上可能提出的问题。这是天吾前一天晚上花了很久绞尽脑汁做出来的。 “我来提问。你就当我是新闻记者,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 深绘里点点头。 “你已经写了很多小说吗?” “很多。” “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的?” “很久以前。” “这样就很好。”天吾说,“简短回答就行。不用说多余的话。这样就很好。就是说,是请阿蓟帮你记录下来的,是吗?” 深绘里点点头。 “但这个你不要说出来。这是我和你两个人的秘密。” “这个不说出来。”深绘里说。 “你投稿应征新人奖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得奖?” 她微微一笑,没有张口。沉默持续着。 “你是不想回答吗?”天吾问道。 “对。” “很好。不想回答时,你就沉默不语,微微一笑好了。反正是无聊的问题。” 深绘里再次点点头。 “《空气蛹》的故事,是从什么地方获得灵感的?” “是从瞎眼山羊身上。” “瞎眼山羊’不好。”天吾说,“说‘眼睛看不见的山羊’更好。” “为什么。” “‘瞎眼’是个有歧视意味的词,使用这种词汇,新闻记者中说不定会有人发作轻度心脏病。” “有歧视意味的词。” “解释起来话就长了。总之,别说‘瞎眼山羊’,改用‘眼睛看不见的山羊’,好不好?” 深绘里稍微顿了顿,然后说:“从眼睛看不见的山羊身上。” “很好。”天吾说。 “‘瞎眼’不能说。”深绘里确认道。 “对。你刚才的回答非常好。”天吾继续提问,“学校里的同学对你这次得奖,都说了些什么?” “我不上学。” “为什么不上学?” 没有回答。 “今后还继续写小说吗?” 还是沉默。 天吾喝光了咖啡,把杯子放回碟子里。从嵌在店堂天花板上的扬声器里,轻轻地传来弦乐器演奏的《音乐之声》插曲。雨点,玫瑰,猫的胡须…… “我回答得不好。”深绘里问。 “没有不好。”天吾说,“没有任何不好。这样很好。” “太好了。”深绘里说。 天吾的话是真心的。虽然一次只说出一个句子,虽然缺少标点符号,但她的回答在某种意义上是完美无缺的。最令人满意的,是她回答迅速。而且她直直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答问题。这证明了她是在诚实地回答。不是有意轻蔑对方而答得简短。再加上,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其实谁都不可能正确地理解。这正是天吾希望的。给人诚实的印象,却让对方糊里糊涂。 “你喜欢的小说是什么?” “。” 回答得精彩!天吾心想。“喜欢的什么地方?” “全部。” “此外呢?” “。” “你不读现代文学吗?” 深绘里想了一会儿。“《山椒大夫》。” 精彩。森鸥外写《山椒大夫》是在大正初期,这就是她认为的现代文学。 “你的兴趣爱好是什么?” “听音乐。” “什么音乐?” “巴赫很好。” “最喜欢的是什么?” “从BV846到BV893。” 天吾思考了片刻,然后说:“《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一部和第二部。” “对。” “为什么你用序号回答呢?” “这样容易记。” 《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对学数学的人来说,简直是天国的音乐。均衡地使用全部的十二音阶,以大调和小调分别创作前奏曲和赋格曲。总共二十四支乐曲。第一部和第二部合计四十八支曲子。形成一个完美的圆。 “另外还有什么?” “BV244。” BV244是什么,天吾一时想不起来。序号有印象,乐曲名却想不出来。 深绘里开始哼唱。 Buβ’und Reu’ Buβ’und Reu’ Knirsczwei Buβ’und Reu’ Buβ’und Reu’ Knirsczwei Knirsczwei Buβ’und Reu’ Buβ’und Reu’ Knirsczwei Buβ’und Reu’ Knirsczwei Daβ’die tropfen meiner Zhren Angenehme Spezerei treuer Jesu,dir gebren. 天吾一时说不出话来。音程不算太准确,但她的德语发音十分清晰,而且惊人地正确。 “《马太受难曲》。”天吾说,“你背得出歌词啊。” “我没有背。”那位少女说。 天吾想说什么,词句却浮不上来。无奈,只好把目光投向手中的纸片,转而问下一个问题:“你有男朋友吗?” 深绘里摇摇头。 “为什么没有?” “因为我不想怀孕。” “有了男朋友,也不一定得怀孕啊。” 深绘里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眨了几下眼睛。 “为什么不想怀孕呢?” 深绘里依旧紧闭着嘴唇。天吾觉得似乎问了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咱们就到这里吧。”天吾把问题集收进皮包,“谁也不知道他们实际上会问什么,那些问题你怎么高兴就怎么回答好啦。你能行。” “太好了。”深绘里好像放了心,说。 “你大概觉得应付采访时的回答这种事,怎么准备也没用吧?” 深绘里微微地耸了耸肩。 “我也赞成你的意见。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这么做的,只是受了小松的委托。” 深绘里点了点头。 “但是,”天吾说,“我改写了《空气蛹》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你明白吧?” 深绘里点了两次头。“是我一个人写的。” “总之,《空气蛹》是你一个人的作品,不是别人的作品。这从一开始就是明确的事。” “是我一个人写的。”深绘里重复道。 “我给你修改过的《空气蛹》,你读过了吗?” “阿蓟念给我听了。” “怎么样?” “你写得非常好。” “这么说,你喜欢它?” “就像我自己写一样。”深绘里说。 天吾看着深绘里的脸。她捧起杯子喝可可。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不让视线滑向她胸前美丽的隆起。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天吾说,“改写《空气蛹》是件非常快乐的事,当然也很辛苦,因为我要注意不损害《空气蛹》是你一个人的作品的事实。完成的作品能不能让你喜欢,对我非常重要。” 深绘里无言地点点头,然后仿佛要确认什么,把手伸向小小的、形状美丽的耳垂。 女服务生走过来,给两个人的玻璃杯里添了冷水。天吾喝了一口冷水,润润喉咙,然后鼓起勇气,将刚才起一直藏在心里的念头说了出来: “我有一个私人的请求,当然,得要你同意才行。” “什么事。” “如果可以,你能不能穿着今天这身衣服去出席记者见面会?” 深绘里露出不解的神情望着天吾,然后逐一查看身上穿的衣服,就像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穿的是什么。 “我穿着这身衣服去那里。”她问。 “对。你就穿着现在这身衣服去出席记者见面会。” “为什么。” “因为你穿了很好看。就是说,胸脯的形状显得非常漂亮。这只是我的猜测——新闻记者们恐怕会不由自主地冲着那里看,这样他们就不至于向你提刁钻古怪的问题了。但是,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并不是要求你一定得这样做。” 深绘里说:“衣服都是阿蓟挑选的。” “你不为自己挑选吗?” “我穿什么都无所谓。” “你今天这一身也是阿蓟替你挑选的?” “是阿蓟挑的。” “这身衣服很好看。” “穿这身衣服胸脯形状好看。”她抽去了问号问道。 “就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呢,显得醒目。” “是这件毛衣和这个胸罩搭配得好。” 在深绘里直直的凝视下,天吾感觉自己脸红了。 “搭配的问题我不清楚,总之,该怎么说呢,带来的效果很好。”他答道。 深绘里仍然直直地凝视着天吾的眼睛,然后认真地问:“会不由自主地冲着那里看。” “不得不这么承认。”天吾慎重地挑选着用语,答道。 深绘里拉开毛衣的领口,像要把鼻子伸进去似的,探看着内部。恐怕是在确认今天穿的是什么内衣。然后望着天吾涨红的脸庞,仿佛看着一件少见的东西。“我照你说的做。”她过了一会儿说。 “谢谢。”天吾道谢。于是,谈话结束了。 天吾把深绘里送到新宿车站。许多人脱了外衣走在街道上。甚至还看到身穿无袖衫的女子。嘈杂的人声和喧嚣的车声交杂在一起,制造出都会特有的开放性的声音。初夏清爽的微风吹过街道。究竟是来自何方的风带着如此爽朗的气息吹过新宿街头的呢?天吾觉得不可思议。 “你现在要赶回那个家去吗?”天吾问深绘里。电车拥挤不堪,回家路上的时间又漫长得不可理喻。 深绘里摇摇头。“在信浓町有房间。” “时间晚了就住在那里?” “因为二俣尾太远。” 直到走到车站,深绘里仍像上次那样一直握着天吾的左手,简直像小女孩握着大人的手。尽管如此,被她这样美丽的少女握着手,天吾自然也心跳不休。 深绘里在到达车站后,松开了天吾的手。然后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一张到信浓町的车票。 “记者见面会你不要担心。” “我没担心。” “不用担心我也能做好。” “我明白。”天吾答道,“我根本不担心。一定会很顺利的。” 深绘里没再说什么,就消失在检票口的人群中。 和深绘里分手后,天吾走进纪伊国屋书店附近的一家小酒吧,要了一杯金汤力。这里是他经常光顾的酒吧,装潢古典、不播音乐这两点让他喜欢。独自坐在吧台前,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会儿左手。就是深绘里刚才还握着的手,手上还留着少女手指的触感。然后想起了她胸脯的形状。那形状美丽的胸脯,甚至因为太端正太美丽,几乎丧失了性的意味。 这样胡思乱想着,天吾忽然想给年长的女朋友打电话。什么话题都无所谓。养育孩子的牢骚也好,中曾根政权的支持率也好,不管什么都行。就是渴望听到她的声音。如果可能,想立刻和她找个地方见面做爱。但他不能往她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也许是她丈夫,也许是她的孩子。他不能主动打电话给她。这是他们的约定。 天吾又要了一杯金汤力。在等待侍者送来的时候,他想象自己乘坐小船顺急流而下的景象。“从瀑布顶上摔下去时,就让咱们俩一起痛痛快快地摔下去吧!”小松在电话里这么说。但是,他的话能不能全信呢?他会不会在眼看就要抵达瀑布的时候,自己纵身跳上旁边的岩石逃命?还要丢下一句:“天吾君,对不起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件事得去办。后面就拜托你了。”于是无处可逃、痛痛快快地从瀑布顶上摔下去的,只有我自己——也许这就是结局。并非不可能。相反,甚至极有可能。 回到家里,睡觉,做了个梦。许久没有的印象鲜明的梦境。梦中,自己变成了巨大拼图中的一个小块。不是固定在一处的小块,而是一个时时刻刻都在变幻形状的小块,因此任何位置都不能容纳他。这也是当然。另外,在寻找自身位置的同时,他还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把定音鼓的分谱捡拾起来。这些乐谱被狂风吹散,七零八落,他必须一页页地拾起,确认页码,按照顺序整理成册。做这些事时,他自己还像阿米巴原虫一样不断地变幻形状。事态变得无法收拾。后来深绘里不知从哪儿赶来,握住他的左手。于是天吾停止了变形,风也骤然停下,乐谱不再飘散。这下好啦。天吾心想。但同时,规定时间也将结束。“到此结束。”深绘里小声宣告。依旧只有一个句子。时间戛然而止,世界在此终结。地球缓缓地停止转动,所有的声音和光芒都消失殆尽。 翌日睁开眼时,世界安然无恙,还在继续。并且事物已经向前运转起来。就像印度神话中把前方所有生物统统碾杀的转轮一般。 第十七章 青豆 无论我们幸福还是不幸 第二天夜里,月亮仍旧是两个。大月亮就是通常那个月亮,像刚从灰烬的山里钻出来一般,通体带着一种奇异的白。除此之外,倒和原来看惯的月亮无异。一九六九年一个炎热的夏日,尼尔·阿姆斯特朗迈出了微小而又巨大的第一步的那个月亮。而且,在它身边,还有一个变形的绿色小月亮。它就像一个成绩欠佳的孩子,畏缩地依偎在大月亮旁边。 准是我的脑子出了毛病。青豆心想。月亮自古以来就只有一个,现在也肯定只有一个。如果月亮忽然增加为两个,地球上的生活势必发生各种现实的变化。比如说涨潮落潮也会为之一变,这肯定要成为世间的重要话题。我怎么也不可能注意不到。这和由于某种偶然因素漏读一段新闻报道有天壤之别。 但果真如此吗?我能怀着百分之百的自信如此断言吗? 青豆皱了一会儿眉。最近一段时间,奇妙的事在我身边不断发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世界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就像在玩那种趁我闭眼大家可以自由更换位置的游戏。果真如此的话,天空有两个月亮并排浮现,也许就不是离奇古怪的事了。或许是不知何时,当我的意识正在沉睡,它忽然从宇宙的某个角落冒出来,摆出一副像月亮的远亲一般的神情,停留在了地球的引力圈内。 警察的制服和手枪都更换一新。警察和过激派在山梨县山中展开激烈的枪战。这一切都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还有美国和苏联共同建造月球基地的新闻。这些事和月亮的数目增加,有没有某种关系呢?在图书馆查阅的报纸缩印版上有没有关于新月亮的报道? 她苦苦思索,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要是能找个人问一问也好。可是该去找谁,又该怎么问,青覃一头雾水。“哎,我说,这天上好像浮着两个月亮,你能不能帮我看一看?”这么问行还是不行?但是,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个十分愚蠢的问题。如果月亮增加到两个真是事实,对此一无所知未免奇妙;而如果月亮一如既往地只有一个,下场一定是自己被视为精神失常。 青豆把身子深深埋进铝管制的椅子里,两只脚跷在扶手上,想出了十几种提问的方式,还试着问出口来。但每一种听上去都同样愚不可及。没办法。事态本身超出了常规,不可能提出合情合理的问题。这是不言而喻的事。 关于第二个月亮的问题先不管。继续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反正暂时没有因此带来实质性的麻烦。而且,也许有一天,会忽然发现它已经消失、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正午过后,她去了广尾的体育俱乐部,上了两节武术课、一节个人训练课。顺便去前台转了转,看见麻布的老夫人少见地留了口信。内容是:有空时请与我联系。 像平时一样,接电话的是tamaru。 如果方便,夫人想请你明天光临,教授例行课程,晚上与你共用便餐。tamaru说。 四点后拜访尊府,很荣幸能与夫人共进晚餐。青豆答道。 “很好。”对方说,“那么明天四点后见。” “哎,tamaru先生。你最近有没有看过月亮?”青豆问。 “月亮?”tamaru反问道,“你是说浮在天上的月亮?” “对。” “刻意看月亮,最近一段时间倒没有过。月亮怎么啦?” “也没怎么。”青豆说,“那么,明天四点后见。” tamaru稍过了一会儿,才把电话放下。 这天晚上月亮依旧是两个。每一个都仿佛离满月还差两天。青豆端着白兰地酒杯,就像端详着怎么也解不开的字谜,久久地望着那一对一大一小的月亮。越看越觉得这对组合充满了谜。如果可能,她真想向月亮问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突然,你身边就跟上了那个绿色的小伙伴。可惜,月亮自然不理会。 月亮比谁都更为久远地,始终遥遥地凝望着地球。恐怕它曾把地球上发生过的一切现象、一切行为都看在眼中。但月亮沉默不语,始终冷冷地、牢牢地把沉重的过去深埋心底。那里没有空气,也没有风。真空最适合完好无损地保存记忆。谁都不可能去宽慰月亮的心。青豆对着月亮举起了酒杯。 “最近你有没有和谁相拥而眠?”青豆问月亮。 月亮没有回答。 “你有朋友吗?” 月亮没有回答。 “你活得这么酷,会不会偶尔感到疲倦呢?” 月亮没有回答。 和往常一样,tamaru在玄关迎接她。 “我看过月亮了。昨晚。”tamaru张口就说。 “是吗?”青豆回应道。 “让你一说,未免有些放心不下。不过好久没看了,昨天一看,月亮还真是个好东西。让人心平气和。” “是和恋人一起看的吗?” “对呀。”tamaru回答,随后把手指放在鼻翼旁,“嗯,月亮怎么了?” “也没怎么。”青豆说,她斟词酌句,“只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总惦记着月亮。” “没有理由?” “没有特别的理由。”青豆答道。 tamaru默默地点头。他似乎在揣度着什么。这人不相信缺乏理由的事,却没有深究,而是照老规矩在前头带路,把青豆领进日光房。老夫人身穿一套训练用的运动服,正坐在读书椅上,一边听着约翰·道兰的弦乐合奏曲《七滴泪》,这是她喜欢的乐曲,青豆也听过许多次,熟悉那旋律。 “今天请你来,却到昨天才联系,对不起。”老夫人说,“要是能早一点约你就好了,没想到这段时间刚好空了出来。” “我这边您不必介意。”青豆说。 tamaru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茶壶,沏着香草茶。他把茶倒进两只雅致的茶杯里,走出房间,关上门。老夫人和青豆一面听着道兰的音乐,一面眺望着庭院里鲜红欲燃的杜鹃花,静静地饮茶。无论什么时候来,这里都像是世外桃源。青豆想。空气白有分量,时间自有独特的流逝方式。 “听着这支乐曲,我常常会对时间这东西产生许多奇怪的感慨。”老夫人仿佛猜透了青豆的心思,说,“四百年前的人听到的音乐,竟然和我们此刻听的是完全相同的东西。想到这些,你不觉得很奇妙吗?” “是啊。”青豆答道,“要是这么说,那四百年前的人们看到的月亮,也和我们今天看到的是相同的东西。” 老夫人诧异地望着青豆,随后点头说:“的确是这样啊,你说得非常有道理。这么一想,隔着四个世纪听着同样的音乐,也许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之处。” “也许该说是几乎相同的月亮。” 青豆说道,注视着老夫人,但她的话没有引发这位老夫人的兴趣。 “这盘激光唱片录的是古乐器的演奏。”老夫人说,“使用和当时一样的乐器,按照和当时一样的乐谱演奏。于是,音乐效果和当时大体上一样。就像月亮那样。” 青豆说:“但是,即使东西一样,人们的理解方式也许和今天大不相同。当时的夜晚大概要更黑更暗,月亮恐怕也相应地更大更亮。人们不用说,也不可能拥有唱片、磁带和激光唱盘,不会像现在习惯的,不管什么时候,想听什么音乐就听什么音乐。那在当时,实在是非常特别的。” “完全正确。”老夫人同意,“我们居住在这样一个便利的社会里,感受性恐怕相应变得迟钝了。浮现在天空中的月亮尽管一样,但我们看到的也许是另外一个东西。也许在四个世纪前,我们曾经拥有更为贴近自然、更为丰富的灵魂。” “但那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半数以上的儿童由于慢性病和营养不良在长大成人前就夭折了。因为小儿麻痹、结核、天花和麻疹,人轻易就会丧生。在普通百姓中,能活过四十岁的人应该不多。女人要生好多孩子,一到三十多岁就牙齿脱落,变得像老太婆一样。人们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屡屡依仗暴力。孩子们从小就被迫从事会导致骨骼变形的重体力劳动,少女卖淫是常见的事,甚至还有少男卖淫。众多的人在与感性和灵魂的丰足无缘的世界里过着最低限度的生活。都市的大街上满是残疾人、乞丐和罪犯。能够感慨无限地赏月、感叹莎士比亚的戏剧、欣赏道兰的美丽音乐的,恐怕只是极少的人吧。” 老夫人微笑着说:“你真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啊。” 青豆说:“我是个极其普通的人,只不过喜爱读书罢了。主要是关于历史的书。” “我也喜欢读历史书。历史书告诉我们,我们从前和今天基本相同这个事实。在服装和生活方式上虽然有所不同,我们的思想和行为却没有太大变化。人这个东西说到底,不过是遗传因子的载体,是它们的通道。它们就像把累倒的马一匹又一匹地丢弃一样,把我们一代又一代地换着骑下来。而且遗传因子从不思考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无论我们幸福还是不幸,它们都毫不关心。因为我们不过是一种手段。它们只思考一点:对它们来说,什么东西效率最高。” “尽管如此,我们却不得不思考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是吗?” 老夫人点点头。“是啊。人却不得不思考这些。但支配着我们生活方式之根本的,却是遗传因子。当然,这样必定产生矛盾。”说完,她微微一笑。 关于历史的讨论到此结束。两人喝完剩下的香草茶,转而进行武术练习。 这天在宅第里吃了顿简单的晚餐。 “只能做些简单的东西,你看行吗?”老夫人问。 “当然没关系。”青豆说。 晚餐是由tamaru用小推车送来的。做菜的大概是专职的厨师,而送来并服侍两人进餐,是tamaru的职责。他从冰桶中取出白葡萄酒,用娴熟的手法倒进酒杯。老夫人和青豆喝了。酒冰得恰到好处,香味宜人。菜肴只有清煮白芦笋、尼斯沙拉和蟹肉煎蛋卷,外加面包卷和黄油。每道菜都食材新鲜,味道鲜美。分量也适度而充足。总之,老夫人每餐总是吃得很少。她优雅地使用刀叉,像小鸟般每次只把一点点食物送入口中。tamaru一直守候在房间最远的角落。像他那样身躯厚实的男人,竟然能长时间地彻底消除自己的存在感,实在让人吃惊,青豆一直对此很钦佩。 吃饭的时候,两人只是断断续续地交谈,她们都把意识集中在进餐上。音乐轻声地流淌。是海顿的大提琴协奏曲,这也是老夫人喜欢的曲子之一。 菜撤下,咖啡壶端上来。tamaru倒好咖啡,正要退下,老夫人对他举起手指。 “这里没事了。谢谢你。”她说。 tamaru微微点头,然后像平日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出房间。门静静地关闭。两人喝着餐后咖啡时,唱片放完了,新的沉默重又降临。 “你和我互相信任。对不对?”老夫人直直地注视着青豆,问。 青豆简洁地,但毫无保留地表示同意。 “我们共同拥有重要的秘密。”老夫人说,“说起来就是把性命都交给了对方。” 青豆沉默着点点头。 青豆第一次向老夫人全部说出自己的秘密,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当时的情形她还历历在目。总有一天,她得向什么人倾吐这心底的重负。因为将它深埋心底独自承受,负担即将到达极限。所以老夫人一引导,青豆就断然把长期紧闭的秘密之门打开了。 自己唯一的密友如何长期饱受丈夫的暴力,以致精神崩溃,却又无力逃离苦海,于是苦恼不堪,终于自杀。自己又如何在将近一年后找个理由上门拜访了那个家伙,并巧妙地设下圈套,用锋利的针刺入他的后颈,把他杀了。那么一刺,不留伤痕也没有出血,于是被当作单纯的病死处理。没有任何人产生过怀疑。青豆当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现在仍然不认为,也没有感觉到良心的苛责。尽管如此,有意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带来的沉重感却不能减轻。 老夫人细心地倾听青豆漫长的告白。在青豆断续地讲述整个经过时,她始终一言不发,仔细聆听。等青豆讲完,她在不太明白的细节处提了几个问题,然后伸出手,长久地紧握着青豆的手。 “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老夫人缓缓地耐心教诲,“如果那个家伙还活着,将来肯定还会对其他女人干出同样的事。他们总能找到牺牲者,注定要一再重复同样的恶行。是你斩断了祸根。这和一般的个人复仇完全不是一回事。你放心好了。” 青豆把脸埋进双手里,泣不成声。她是为环哭泣。老夫人掏出手帕,为她拭去眼泪。 “真是奇怪的巧合啊。”老夫人用没有丝毫迷茫的声音平静地说,“我也曾经为了可以说完全相同的理由,让一个人消失过。” 青豆仰脸望着老夫人,说不出话来。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老夫人继续说:“当然不是我亲自下手。我没有那样的体力,也不像你那样有特殊的技术。我是用自己能采取的适当手段让他消失的。没留下任何具体的证据。就算现在我去自首,也不能证明它是一起案件。和你的情况一样。如果死后有审判,我大概会受到上帝的审判。但这种事我一点也不畏惧。我没有做错。不管在什么人面前,我都会坦荡地说出自己的主张。” 老夫人仿佛安下心一样长叹,随后继续说下去。 “这样一来,你和我就算掌握了对方的重大秘密。对不对?” 青豆仍然未能完全理解对方在说什么。让人消失?在深深的疑问和剧烈的震惊之间,她的脸快要失去正常的形状。老夫人为了让青豆镇定下来,用沉稳的声音进一步说明。 她的亲生女儿也出于和大冢环相似的原因,自己结束了生命。女儿的婚姻生活可能不太顺利,老夫人当初就察觉了。在老夫人眼里,那个男人显然拥有扭曲的灵魂,以前也引发过问题,其原因恐怕根深蒂固。但是,谁也未能阻止这场婚姻。果然,惨烈的家庭暴力一再重复,女儿逐渐丧失自尊和自信,被逼人绝境,患上了忧郁症。她被剥夺了自立的能力,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再也无力逃脱。于是有一天,她把大量的安眠药和着威士忌,一起灌进了胃里。 验尸时,发现她身上留有施暴的痕迹。有撞击与殴打留下的伤痕,有骨折的痕迹,还有许多香烟的烫伤。两只手腕上都有绳索紧紧捆绑过的印痕,使用绳索似乎是这家伙的嗜好。乳头也变了形。她丈夫被警察传去讯问取证。他承认了部分施暴事实,却声称这只是性行为的一部分,是在双方同意下进行的,妻子其实喜欢这一套。 结果,和环的情况一样,警察无法对她丈夫追究法律责任。妻子并没有向警方提起过控告,更何况她已经死亡。丈夫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还聘请了一个精明能干的刑事律师。而且,死因是自杀,并无置疑的余地。 “你把那个家伙杀了?”青豆果断地问。 “不。我并没有杀了那个家伙。”老夫人说。 青豆不太明白,默默地凝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说:“我女儿以前的丈夫,那个卑鄙的家伙,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每天早上在自己的床上睁开眼睛,用自己的双腿走路。我并不打算杀了那个家伙。” 老夫人稍稍顿了一顿,等着自己的话进入青豆的大脑。 “对那位曾经的女婿,我所做的是让他在社会上身败名裂,而且让他完全地身败名裂。我还拥有这样的力量。他是个软弱的人。脑子够用,还能说会道,在社会上也得到了一定认可,但从本质来说,却是个软弱卑劣的东西。在家庭中对妻儿动用暴力的,肯定是人格软弱的家伙。正因为软弱,才总想找出比自己更软弱的人充当牺牲品。让他身败名裂很容易,那种人一旦身败名裂,就永世不得翻身。我女儿去世已经很久了,但直至今日,我仍然从不间断地监视着他。每当他试图翻身,我就决不容忍。尽管他还活着,但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他是不会自杀的,因为他根本没有自杀的勇气。这就是我的方式。绝不让他轻易死掉。要从不问断、毫不留情地折磨他,叫他生不如死。就像活生生被剥皮一样。我让他消失的,是另外一个人。因为我们有十足的理由不得不请他消失。” 老夫人继续向青豆说明。在女儿自杀的第二年,她为一些同样受家庭暴力折磨的女性准备了一处私立的庇护所。她在和麻布宅第相邻的土地上拥有一座小小的两层公寓,原本打算不久后就拆除的,没有住人。她把这幢建筑略加修整,用作那些无处投奔的女子的庇护所。由东京的律师牵头,开设了一个“暴力受害女性咨询室”,由志愿人员轮流接听咨询电话。从这里和老夫人取得联系后,那些需要紧急避难处的女子就被送到庇护所。带着年幼的孩子来的也不少,其中甚至有受到父亲性侵犯的十几岁的小女孩。她们住在这里,直到找到安身之处。眼前生活所需的日常用品一应俱全,还提供食品和替换衣物。她们相互帮助,过着一种集体生活。所需的费用由老夫人个人负担。 律师和生活顾问定期访问庇护所,照料她们,和她们协商今后的对策。老夫人有空也会露面,一个个地倾听她们的倾诉,恰当地提供忠告。还为她们寻找工作和安身之地。如果发生需要物理性介入的麻烦,就由tamaru出面适当地处理。比如说丈夫得知妻子的住处、前来强行抢人回去的事并非没有,但再也没人能比tamaru更有效而迅速地处理这类麻烦了。 “但是,单靠我和tamaru不可能解决一切问题。况且还有些情况,不管借助什么法律都找不到现实的解决方法。”老夫人说。 青豆发现,老夫人说着说着,脸上渐渐露出了特殊的赤铜色光辉,平时那种温厚而高贵的印象淡化,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某种超越了单纯的愤怒和嫌恶的东西。那恐怕是精神最深处又硬又小的、无名的核儿一样的东西。即便如此,她那冷静的声音始终未变。 “当然,假如那些家伙不存在了,就可以省去离婚诉讼的繁杂,保险金就可以立刻到手,但只为了这种实际的理由左右一个人的存在,是不能容许的。我们只有在列举出所有的因素,公正严谨地研判,最终得出这个男子已完全没有怜悯的余地的结论,才采取行动。那些专靠吸弱者的鲜血为生的寄生虫一样的家伙。灵魂扭曲,没有治愈的可能也没有重新做人的意志,在这个世界已找不到丝毫存活下去的价值的恶棍。” 老夫人闭上嘴,用足以穿透岩壁的目光注视了青豆片刻,然后用沉稳如旧的声音说下去。 “对于这种人,我们只能用某种形式请他们消失。某种绝不会引起世间关注的方法。” “这种事能做到吗?” “人的消失有种种方式。”老夫人字斟句酌地说。然后停顿了片刻,“我能制定某种消失的方式。我有这样的力量。” 青豆对这些想了又想。但老夫人的表达太含糊了。 老夫人说:“我们都曾经因为某种蛮横无理的形式失去最宝贵的人,从而深受伤害。这种心灵的创伤恐怕永远不会痊愈。但我们不能只是永远坐看自己的伤口,必须站起来投入下一步行动。而且不是为了自己的复仇,而是为了更广泛的正义。如何,你愿不愿意帮我做点工作?我需要值得信赖、精明能干的合作者,需要可以一起分享秘密、分担使命的人。” 把这些话进行整理,理解老夫人所说的内容,花去了一些时间。这是难以置信的告白和提案。而且听了这个提案,为了稳定情绪又花去了更多时间。其间,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姿势始终不变,注视着青豆,沉默不言。她不慌不忙,似乎准备一直等下去。 毫无疑问,她一定处于疯狂状态。青豆想。但老夫人的头脑并没有混乱,精神也没有失常。非但如此,她的精神甚至非常冷峻、安定,毫无动摇,有确凿证据的支撑。这与其说是疯狂,不如说是和疯狂相似的东西。或许称为正确的偏见更接近事实。此刻她要求的,是让我和她分享这种疯狂与偏见。并以与她相同的冷峻这样做。她相信我具备这样的资质。 到底思考了多久?沉湎于冥思苦想中,一个人似乎会丧失时间感,唯有心脏固执地铭刻着一定的节奏。青豆走访了自己心中几个小小的房间,仿佛鱼儿逆流而上,回溯时间的长河。那里有习以为常的光景,有遗忘已久的气味,有温柔的怀念,有严苛的痛楚。一缕不知来自何处的光,唐突地刺穿了青豆的身躯。她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己似乎变得透明了。把手掌伸向那缕光,能看见手掌后面的光景。身体似乎猛然变轻。青豆心想:即使此时此地我委身于疯狂与偏见,导致自己粉身碎骨,世界彻底消亡,我究竟又有什么可以失去呢? “我明白了。”青豆回答。片刻后,她紧咬着嘴唇,又开口说道:“如果有用到我的地方,我愿意尽力相助。” 老夫人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青豆的手。从那以后,青豆便与老夫人分享秘密,分担使命以及和疯狂相似的东西了。不,那也许就是彻底的疯狂。但两者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青豆却辨认不清。而且她和老夫人一起送进那遥远的世界去的,无论怎么看,都是没有怜悯的余地的人。 “上次你在涩谷的城市酒店,把那个家伙转移到另一个世界之后,还没过去多长时间。”老夫人静静地说。她说“转移到另一个世界”时,听上去简直像在谈论移动家具一般。 “再过四天刚好满两个月。”青豆答道。 “还不到两个月。”老夫人接着说,“因此,现在拜托你去做下一项工作,怎么看都不合适。至少该保持半年的间隔。如果间隔时间太短,你的心理负担就会变大。该怎么说呢,这可不是寻常小事。再加上,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站出来,怀疑和我运营的庇护所有关系的男人心脏病发作死亡的几率,是否有些偏高。” 青豆微微一笑,随后说:“世上疑心重的人很多。” 老夫人也微微一笑。“你知道,我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从来不相信偶然、可能、幸运这些东西。一直到最后的最后,都在探索更为稳妥的可能性。只有判断再也没有其他可能性时,才会选择它。并且在万不得已实行它的时候,我会排除一切风险。细心而缜密地研究所有要素,做好万全准备,确信万无一失之后,才会拜托你实行。所以直到现在,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对不对?” “是。”青豆承认。的确如此。备好工具前往指定的场所,事情已经预先周密地部署完毕。她只要用锋利的尖针在对方后颈特殊的部位刺那么一针。然后在确认对方已经“转移到了另一个世界”之后,离开现场。迄今为止,一切都在顺利而系统地运行。 “但说到这次这个对手,让人心痛的是,好像得请你多少勉强一下。计划还未完全成熟,不确定的因素很多,可能无法像以前那样为你提供完备的条件。因为和以往相比,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 “怎么不同?” “对方不是个地位普通的男人。”老夫人慎重地挑选着字眼,说,“说得具体一点,首先警卫非常严密。” “是个政治家?” 老夫人摇摇头。“不,不是政治家。对此,下面我会细说。我们还探讨了许多办法,看看能否不派你去就解决问题。但好像什么方法都难以顺利实施。普通的方法根本无济于事。实在很抱歉,除了请你出场,我们想不出别的办法。” “这项工作很紧急吗?”青豆问。 “不,不是很紧急。也没有一个非按时完成不可的期限。不过如果晚了,受伤害的人或许会相应地增多。而且给我们的机会非常有限。下一个时机何时到来,也完全不能预测。” 窗外完全暗下来,日光房被沉默包围着。月亮出来了没有?青豆想。但从她坐的位置看不见外面。 老夫人说:“我打算尽量详细地说明情况。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请你见一个人。现在我们去见见她。” “这人在庇护所里生活吗?”青豆问。 老夫人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喉咙深处发出小小的声音。她眼睛里浮出平时未曾见过的特别的光芒。 “六个星期前从咨询室送到这里来的。整整四个星期她一句话也不说,大概处于精神恍惚状态,总之丧失了全部语言能力。我们只知道她的名字和年龄,一身褴褛地睡在地铁站时被收容,之后辗转被送过许多地方,最后送到了我们这里。我投入时间一点点地和她谈话。花了好长时间才让她明白不必害怕,这里是安全的地方。现在,她多少能开口说话了,虽然说得很混乱很零碎,但是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大致能弄清发生了什么。那是非常残忍、难以启齿的事,简直惨不忍闻。” “又是来自丈夫的暴力吗?” “不是。”老夫人声音干涩地说,“她还只有十岁。” 老夫人和青豆走过庭院,打开锁,穿过小小的木门,走向相邻的庇护所。那是一所小小的木结构楼房,从前,在宅第里干活的佣人更多的时候,主要用作这些人的住房。二层小楼,建筑本身很有情调,但作为住宅出租的话,则多少有些破旧。不过当作走投无路的女子的临时避难所,却无可挑剔。古老的橡树伸开枝条,庇护着小楼。玄关的门上镶嵌着图案美丽的装饰玻璃。房间共有十个。有时候人多,有时候人少,一般总有五六个女子默默地生活在这里。这时大约有一半房间亮着灯。除了偶尔传来的孩子的声音,始终安静得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望去像小楼自己沉默不语一般。伴随着生活的各种各样的声响,这里却没有。门口拴着一只母德国牧羊犬,有人走近时,它便低声吼叫,接着吠叫几声。不知是什么人怎样训练的,有男人走近时,这狗便狂吠不停。但它最亲近的是tamaru。 老夫人走近时,狗立刻停止了吠叫,拼命地摇尾巴,很高兴地打响鼻。老夫人弯下腰,轻轻拍拍它的脑袋。青豆也搔搔它的耳后。狗记得青豆的面孔,它是一条聪明的狗,而且不知为何喜欢吃生菠菜。然后老夫人用钥匙打开了玄关的门。 “一位住在这里的女子负责照顾那个孩子。”老夫人告诉青豆,“和她住在同一个房间,尽量随时关注她。我还不放心让那孩子独处。” 在庇护所里,暗暗地鼓励女子们平日互相照顾,互相倾诉经历的磨难,彼此分担经受的痛楚。通过这么做,有很多人一点点自然地痊愈了。先进来的人向后进来的人传授在这里生活的要领,交接生活必需品。扫除和烹饪大体实行轮流制。自然,其中也有宁愿独处、绝口不提自身经历的人。这样的女子,其孤独与沉默也得到了尊重。但大多数女子都希望和遭遇相同的女性率直地谈论经历、相互依傍。庇护所内禁止饮酒、抽烟,还禁止未经许可的人出入,但此外没有特别的限制。 小楼里有一架电话、一台电视机,放在玄关旁边的公用会客厅里。里面还有一套旧沙发和餐桌。女子们一日中的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电视机几乎不开,即便开着,音量也是调到若有若无的程度。女子们似乎更喜欢独自读书、看报、编织,或交头接耳地低声谈话。其中也有人一天到晚都在作画。那是个奇特的空间,仿佛是介于现实世界与死后世界中间的临时居所,光是灰暗而滞重的。不论晴天还是阴天,不论白昼还是黑夜,那里的光都完全相同。每次拜访这幢房子,青豆都觉得自己似乎是个不合时宜的存在,是个蠢头蠢脑的不速之客。那是一个类似需要特殊资格的俱乐部的场所。她们感受到的孤独与青豆感受到的孤独,成分不尽相同。 老夫人一出现,会客厅里的三个女人就站了起来。一看便知,她们对老夫人怀着深深的敬意。老夫人请她们坐下。 “你们就这样好了。我只是想找阿翼说两句话。” “阿翼在房间里。”一个大概和青豆年龄相仿的女子答道。她的头发又直又长。 “她和佐惠子在一起。好像还不能下楼。”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女子说。 “恐怕还需要点时间。”老夫人微笑着说。 三个女子默默地点头。需要时间意味着什么,她们非常清楚。 上了二楼,进入房间后,老夫人对里面一位身材娇小、毫不起眼的女子说,可否请她离开片刻。那位叫佐惠子的女子浅浅地一笑,走出房间,带上了门,走下楼梯去了,留下阿翼这个十岁女孩。房间里放了一张吃饭用的小桌子。女孩、老夫人和青豆三人围坐在桌前。窗子上拉着厚厚的窗帘。 “这位大姐姐叫青豆。”老夫人对少女说,“她和我在一起工作。你不要担心。” 少女飞快地瞟了青豆一眼,微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小得几乎不让人察觉。 “这孩子是阿翼。”老夫人介绍道,随后问少女:“阿翼来这里有多长时间了?” 少女仍然微微地摇一摇头,似乎在说“不知道”。那幅度大概还不到一厘米。 “六个星期零三天。”老夫人说,“你也许没记,可我一直数着呢。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少女还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因为在有些场合,时间会成为非常重要的东西。”老夫人说,“哪怕只是数一数,都会有重大的意义。” 在青豆眼里,阿翼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十岁女孩。在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中,个子属于比较高的,但身材瘦削,胸脯还未隆起。看上去似乎是慢性营养不良。容貌不算难看,但给人的印象十分淡薄。眼睛令人联想起蒙上一层雾气的玻璃窗,即便凝神细看也看不清其中的情形。干燥的薄唇经常不安地蠕动,似乎要吐出什么话,但实际上声音并未形成。 老夫人从带来的纸口袋中取出一盒巧克力。盒子上画着瑞士的山地风光,里面装着一打形状各异的美丽的巧克力。老夫人递一块给阿翼,又递一块给青豆,也在自己嘴里放了一块。青豆也把它塞进了嘴巴。看到她们俩这么做了,阿翼也同样吃了下去。三人一时无言,默默地吃着巧克力。 “你还记得自己十岁时的情形吗?”老夫人问青豆。 “记得清清楚楚。”青豆回答。那一年,她握过一个男孩子的手,发誓一辈子只爱他一个人。几个月后,她迎来了初潮。那时在青豆的体内,有好多东西完成了变化。她决心脱离信仰,和父母断绝了关系。 “我也记得清清楚楚。”老夫人说,“十岁那年,父亲带我去巴黎,在那里住了大约一年。父亲当时是外交官,我们住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公寓里。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车站上挤满了负伤的士兵。有些士兵简直还是孩子,也有一些年事已高。巴黎本来是个四季都非常美丽的城市,但给我留下的只有鲜血淋漓的印象。在前线,正在展开激烈的鏖战,失去了手、脚和眼睛的人们仿佛被抛弃的亡灵,流浪在街头巷尾。满眼都是缠在他们身上的绷带的白,以及裹在女人手臂上的黑纱的黑。许多崭新的棺材被装在马车上运往墓地。每当棺木通过,行人便移开视线,紧紧闭上嘴巴。” 老夫人隔着桌子伸出手。少女略一迟疑,抬起放在膝盖上的手,叠放在老夫人的手上。老夫人握住少女的手。老夫人少女时代在巴黎的街头和运棺材的马车擦肩而过时,父亲或母亲恐怕就是这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鼓励她什么都别担心。不要紧,你是在安全的地方,什么都不用害怕。 “男人每天都要制造出几百万个精子。”老夫人告诉青豆,“这个事实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具体数字。”青豆答道。 “具体数字我当然也不知道。总之是不计其数。他们把这些东西一下子释放出来。但女人排出的成熟卵子却为数有限。你知道是多少吗?” “我不知道准确的数字。” “一生也只有四百个。”老夫人说,“卵子并非每个月都制造出新的,它们是女性一出生时就全部贮藏在体内了。女性在迎来初潮后,会每个月让它成熟一个,排出来。这个孩子的身体里也有这样的卵子。她的生理期还没有开始,所以每个卵子都从未被人碰过,应该还好端端地收藏在抽屉里。这些卵子的使命,不用说,就是接纳精子、受孕。” 青豆点点头。 “男人和女人心态的不同,很多都产生于这种生殖系统的差异。我们女人,纯粹从生理学的见地来说,是以保卫有限的卵子为主题活着的。你也是,我也是,这个孩子也是。”随后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对我来说,应当是过去时,曾经活着。” 我迄今为止已经排出了二百个卵子。青豆在脑中迅速计算着。在我的身体里大概还剩下一半,上面恐怕还贴着“已预约”的标签。 “可是,她的卵子不会受孕了。”老夫人说,“上个星期,请熟识的医生做了检查。她的子宫被破坏了。” 青豆扭歪了脸,看着老夫人。然后微微地扭头看着少女。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被破坏了?” “是的。被破坏了。”老夫人说,“即使实施手术,也不能恢复原状。” “是谁干的?”青豆问。 “我们还没弄清楚。”老夫人说。 “小小人。”少女说。 第十八章 天吾 老大哥已经没有戏了 记者见面会后,小松打来电话,说一切顺利,非常圆满。 “简直漂亮极了!”小松罕见地用兴奋的口气说,“哎呀,真没想到她竟然做得如此完美无缺。应对如流啊,给在场的每个人都留下了良好印象。” 听到小松的话,天吾毫不惊奇。虽然没什么具体的根据,但他并不怎么担心记者见面会,他预见到了,这种事情她一个人大概能应对自如。只是“良好印象”这个词,听上去总觉得和深绘里不太相称。 “没有露出破绽喽?”天吾为慎重起见,问了一句。 “是啊。尽量压短时间,遇到不便回答的问题就把话题巧妙地岔开。实际上,几乎没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提问。对方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妙龄少女嘛,连那些新闻记者,也未必甘心扮演反派角色。当然啦,还得加上一条注释:‘至少眼下如此。’天知道今后会怎样。在这个世界上,风向这东西可是说变就变的。” 天吾脑中浮现出小松满脸严肃地站在悬崖上,在舔着手指测试风向的光景。 “总之,这多亏了你事先彩排得好啊。万分感谢。得奖的报道和记者见面会的情形,明天的晚报就该登了。” “深绘里穿的是什么衣服?” “衣服?就是普通的衣服呀。紧身薄毛衣和牛仔裤。” “是不是胸脯很显眼的衣服?” “哎,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呢。胸脯的形状非常鲜明,简直像是刚刚出炉,还热烘烘的。”小松说,“天吾君啊,这女孩准会成为红遍天下的天才少女作家。人长得漂亮,脑袋也很机灵,尽管说话方式有点奇妙。最主要的是她身上有种异乎寻常的气氛。至今为止,我见证过很多作家在大庭广众前的首次亮相,就数这孩子最特别。我说特别,就意味着是真的特别。一个星期后,刊登《空气蛹》的杂志就要摆上店头了,赌什么都行,哪怕赌一只胳膊一条大腿我也敢——不出三天,杂志肯定卖得一本都不剩!” 天吾表示谢意,感谢他特意来电通知,然后挂断电话。他觉得多少松了口气。不管怎样,总算闯过了第一道难关。虽然根本无法预料还会有多少道难关等在前头。 记者见面会的情形刊登在第二天的晚报上。天吾从补习学校下班后,在车站的售货亭买了四种报纸的晚刊,回家后比较着阅读,各家报纸的内容大同小异。文章篇幅不太长,但作为文艺杂志新人奖的报道,已经是破格的待遇了。(一般而言这种报道几乎都被处理成不超过五行。)一如小松所料,因为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获奖,各家媒体一哄而上。报道中写道,四位评委一致将她的《空气蛹》选为获奖作品,根本没有像样的争论,评审会不到十五分钟便宣告结束,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况。四位个性极强的作家凑在一起,大家的意见居然完全一致,这样的事绝无仅有。该作品在业内已经声名大噪。在举行颁奖仪式的酒店房间内召开的小规模记者见面会上,她“笑容可掬、明确无误地”回答了记者们的提问。 针对“今后还会继续写小说吗”这个提问,她回答说:“小说不过是一种表达思想的形式,这次我只是偶然地选择了小说这种形式,至于下次会选择什么形式,我还不知道。”很难想象深绘里会一次说出如此之长、如此完整的句子。恐怕是记者把她那断断续续的句子巧妙地串起来,适当地补足遗漏的部分,整理成一个句子的吧。当然她也可能一下就说出了如此完整的长句子。关于深绘里,没有一件事是可以下定论的。 对“喜欢的作品是什么”,她当然回答是。有个记者问她喜欢的哪一部分,她便把喜欢的部分背诵了出来。费时五分钟才完成长长的背诵。在场者都感慨不已,背诵结束后,片刻寂静无声。值得庆幸的是(恐怕该这么说),关于她喜欢什么音乐,没有记者提问。 “获得新人奖,谁最为你高兴?”对于这个提问,她停顿了很长时间(这情景天吾也能想象),然后回答:“这是秘密。” 只阅读报纸的报道,就可以知道深绘里在回答记者的问题时,没有说过一句谎话。她说出口的,句句都是实情。报上刊登着她的照片。通过照片看到的深绘里,要比天吾记忆中的更为美丽。面对面地交谈,注意力会被容貌以外的形体动作、表情变化、口中话语吸引,而通过静止的画面观看时,他才重新认识到她是一位容颜何等清丽的少女。那好像只是一张在记者见面会的会场拍摄的小照片(她果真穿着和上次相同的夏季毛衣),却可以从中窥见某种光辉。那大概就是和小松所说的“异乎寻常的气氛”相同的东西吧。 天吾把晚报叠好收起,站在厨房里喝着罐装啤酒,开始准备简单的晚餐。自己改写的作品获得一致通过,夺得文艺杂志新人奖,在社会上声名大振,而且今后恐怕会成为畅销书。这样一想,他心里怪怪的。一方面真诚地喜悦,一方面又感到不安,心潮难平。尽管一切都不出所料,但事情真能如此轻易而顺利吗? 准备着晚餐,他却发现自己完全丧失了食欲。刚才还觉得饥肠辘辘,现在却什么也不想吃了。他把做了一半的菜肴用保鲜膜包好,放进了冰箱,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眺望着墙上的挂历,只管默默地喝着啤酒。挂历是银行赠送的,上面印着富士山四季的照片。天吾从来没爬过富士山,东京塔也不曾爬过,甚至连高楼大厦的顶层都没上去过。他从小就对高的地方提不起兴趣。这是为什么?天吾思忖。也许因为自己一直是低头关注着脚下悄然度日。 小松的预言果然说中。刊载深绘里的《空气蛹》的文艺杂志几乎当天便售罄,从书店里消踪匿迹。文艺杂志居然能全部卖光,这种事首先就极罕见。出版社每个月都背负着赤字坚持出版文艺杂志。将上面刊载的作品汇总起来出版单行本,以及用新人奖作为舞台发现并培养年轻的新作家,才是出版这类杂志的目的。杂志本身的销路与收益从来就不被看好。因此,文艺杂志居然在上架当天便销售一空,简直就像在南国冲绳竟然有雪花飘舞,本身就是引人瞩目的新闻。然而,即便杂志销售一空,赤字的局面依旧不会改观。 小松打来电话,把这个情况告诉天吾。 “好事情啊。”他说,“杂志卖光了,世人就格外会对这部作品产生兴趣,想一读为快,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印刷厂这会儿正在加班加点,赶印《空气蛹》的单行本呢。最最优先,紧急出版哦。这么一来,芥川奖得不得都无所谓了。赶快趁热打铁,把书狂卖一阵。毫无疑问,这本书肯定畅销。我敢打包票。所以天吾君,你也抓紧时间,考虑好这钱怎么花吧。” 星期六的晚刊文艺栏上,登了一篇关于《空气蛹》的报道。刊载该作品的杂志转眼便售罄一事,成了该文的标题。好几位文艺评论家针对该作品畅谈感想,大多是充满好意的见解。笔力苍劲,感性敏锐且想象力丰富,简直难以相信竟出自一位十七岁少女之手。也许这部作品传达了崭新的文学风格。有一位评论家评论道:“想象力过于夸张,与现实的结合点不无欠缺之嫌。”这是天吾看到的唯一一条负面意见。不过连这位评论家也平稳地结尾道:“这位少女今后将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实在令人兴味盎然。”看来目前风向很有利。 深绘里打来电话,是在单行本预定出版日的四天前,上午九点。 “起床了。”她问。照例是毫无抑扬顿挫的句子,也没加问号。 “当然起床了。”天吾答道。 “今天下午有空。” “四点后有空。 “可以见面。” “可以见面。”天吾说。 “上次那个地方好吗。”深绘里问。 “好啊。”天吾说,“四点我赶到上次那家新宿的咖啡馆。还有,报纸上的照片拍得很好。就是记者见面会那张。” “我穿了同一件毛衣。”她说。 “非常好看。”天吾说。 “是因为喜欢胸脯的形状。” “也许是。不过在这种场合,更重要的是它能给人良好的印象。” 深绘里在电话那端沉默片刻。是像把某样东西放在近前的架子上凝神观察般的沉默。也许在思考良好印象和胸脯形状的关系。而一想到这个问题,关于良好印象和胸脯形状有何种关系,天吾也渐渐糊涂起来。 “四点。”深绘里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快到四点的时候,天吾走进咖啡馆,深绘里已经等在那里。她身边坐着戎野老师。他身着浅灰长袖衬衣、深灰长裤,腰照例挺得笔直,仿佛雕像一般。天吾看到老师的身姿,略感吃惊,因为按照小松的说法,他“下山”实在极其罕见。 天吾和他们两人相对而坐,要了一杯咖啡。还未进入梅雨季节,天气却已经热得让人想起盛夏,但深绘里还是像上次一样,小口地喝着热可可。戎野老师要了杯冰咖啡,但一口也没喝。冰块融化了,在玻璃杯上部形成透明的水层。 “咱们又见面了。”戎野老师说。 咖啡送上来,天吾喝了一口。 “各种各样的事情,眼下进展得好像都很顺利。”戎野老师仿佛是在试音,不紧不慢地说,“你的功劳很大,实在是很大。首先得为此向你道谢。” “承蒙您这样说,非常感谢。不过关于这件事,您也知道,正式来说,我是个并不存在的人。”天吾说,“一个正式来说并不存在的人,是没有功劳的。” 戎野老师仿佛在取暖,双手搁在桌面上搓来搓去。 “不不,你不必如此谦虚。客气话咱们不必说,在现实里你可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要是没有你,事情不可能进展得这样顺利。全靠你,《空气蛹》才变成了一部如此优秀的作品。它超出了我的预想,内容既深刻又丰富。到底是小松君,慧眼识人啊。” 深绘里在他旁边,像舔食牛奶的小猫一般,默默地继续喝可可。她上穿一件简洁的白色短袖衬衫,下穿一条藏青色短裙。一如平日,没有戴任何首饰。身体前倾时,面孔便躲进笔直的长发。 “这话我一定得当面说,才劳驾你专门来一趟。”戎野老师说。 “区区小事,您不必放在心上。对我来说,改写《空气蛹》也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 “我想,得正式向你表示谢意才行。” “谢意不谢意都无所谓。”天吾说,“只不过关于绘里,我可不可以打听几句个人的事情?” “当然可以,只要我能回答。” “戎野老师,您是绘里的正式监护人吗?” 老师摇摇头。“不是,我不是正式监护人。如果可能,我倒是很想这么做。上次我也告诉过你,我根本无法和她父母取得联系。从法律上来说,关于她,我并未拥有任何权利。我只是在七年前收留了来到我家的她,从此就一直在养育她,仅此而已。” “既然如此,对您来说,恐怕是愿意让绘里生活得风平浪静才对呀。她像现在这样大张旗鼓地抛头露面,说不定会引出什么麻烦来,何况她还未成年呢。” “你的意思是,比如说她的父母会通过法律手段,要求把绘里领回去,事态可能会变得麻烦。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弄不好却可能被强行领回。是这样吗?” “是这个意思。我觉得无法理解。” “你有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对方也有无法堂堂正正地采取行动的原因。绘里越在社会上抛头露面,他们如果对绘里采取什么行动,就越会引起公众的关注。这正是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态。” “他们?”天吾问,“您说的是‘先驱’?” “正是。”老师说,“就是宗教法人‘先驱’。我也有养育了绘里整整七年的事实,绘里也明确地希望继续留在我家。绘里的亲生父母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在这整整七年间,也是将她弃之不顾。我不可能随便把绘里让给他们。” 天吾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说:“《空气蛹》按照预定计划,肯定会成为畅销书。绘里势必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这样一来,‘先驱’反而无法轻举妄动。这些我明白了。那么,按照您的预想,以后的事态会如何展开?” “这个我也不知道。”戎野老师淡淡地说,“往后的事,对谁来说都是未知的领域。没有现成的地图。转过下一个拐角,等待着我们的将是什么,只有转过拐角后才知道。现在无从预料。” “无从预料?”天吾问。 “是的。你也许觉得这话听上去不负责任,但现在无从预料,恰恰是整件事情的要点。把石块投进深潭里,扑通一下,巨大的响声传向四方。接下去深潭里会钻出什么东西,我们正在屏气凝神地守望。” 片刻,大家都沉默不语。各自在脑海里浮想着水面上扩散开的波纹。天吾估计那虚拟的波纹已经平静下来,不紧不慢地说: “一开始我就告诉过您,这次我们的所作所为,是一种诈骗行为。甚至可以说是反社会的行为。今后,恐怕还会有数额不小的金钱也搅进来,谎言会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旧的谎言招来新的谎言,谎言与谎言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到最后可能谁都束手无策。于是,当真相大白时,每一个参与此事的人,包括这位绘里在内,都将身受其害,弄不好还会身败名裂,被整个社会唾弃。这个推论,您大概会同意吧?” 戎野老师把手伸向眼镜架。“怕是不得不同意啊。” “尽管这样,听小松说,您还是打算当他那个为了《空气蛹》拼凑的公司的代表,这么说,您准备全面参与小松的计划,甚至主动打算陷自己于不义。” “从结果来说,或许是像你说的那样。” “据我理解,戎野老师您是个具有超凡的智力、掌握了渊博的知识和独立的世界观的人。但是,您说这个计划前景如何不得而知,转过下个拐角会出现什么无法预料。像老师您这样的人,怎么能置身于如此不明不白、不尴不尬的局面呢?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过奖了,不胜惶恐,不过这话再议……”戎野老师说到这里,略一停顿,“你想说的意思我完全明白。” 沉默。 “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清楚。”深绘里忽然插了一句话,然后又退回沉默中。可可杯子已经空了。 “说得对。”老师说,“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清楚。绘里说得对。” “不过,其中肯定有某种程度的企图。”天吾说。 “是有某种程度的企图。”戎野老师说。 “我可以推测一下这个企图吗?” “当然可以。” “通过公开发表《空气蛹》这部作品,也许能弄清绘里父母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从而使真相暴露。这就是把石块扔进深潭里的用意吗?” “你的推测基本正确。”戎野老师说,“如果《空气蛹》成为畅销书,媒体就会像池里的鲤鱼一样,一拥而上。老实说,现在就已相当热闹了。记者见面会以来,杂志、电视的采访请求络绎不绝。当然我们全部拒绝了,但今后随着作品成书、出版,事态肯定会更热烈。如果我们始终不接受采访,他们大概会使出全部手段查出绘里的身世。绘里的境遇早晚要曝光。她父母是谁,她在何处长大,教养如何,现在又是谁在照料她。这些势必成为诱人的新闻。 “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来干这种事的。我在山里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时至今日,早已不想和这种令世人瞩目的俗事发生纠葛。这种事做了也是一无所得。但我倒想巧妙地将诱饵撒出去,把媒体的兴趣引诱到绘里的父母身上。他们人在何处、境况如何?就是说让媒体取代警察,去干警察无法干或不愿干的事情。我想,如果干得巧妙,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把他们解救出来。总之,深田夫妇对我来说——当然对绘里来说更是如此——极其重要。不能任由他们一直下落不明。” “但深田夫妻就算人在那儿,又是为了什么一定得把他们拘禁七年之久呢?这可是漫长的岁月啊。” “这个我也不清楚,只能进行推测。”戎野老师说,“就像上次我告诉过你的,作为革命性的农业公社而起步的‘先驱’,在某个时间点和武斗派集团‘黎明’分道扬镳,大幅度地修改了公社路线,摇身一变为宗教团体。由于‘黎明’事件,警察曾经进入教团内部进行搜查,却发现他们同该事件毫无关系。打那以后,教团便稳扎稳打地巩固了地位,不不,与其说是稳扎稳打,不如说是突飞猛进才对。话虽如此,他们的活动本质却几乎不为世间所知。你大概也不知道吧?” “我一无所知。”天吾答道,“我这人从来不看电视,连报纸也很少读,恐怕不能把我作为世间的标准。” “一无所知的并非只有你一个。他们行动鬼鬼祟祟,尽量不让世间察觉。其他的新兴宗教团体大多行动招摇,以利于尽可能地增加信徒。‘先驱’却不干这种事,因为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于扩大信徒数量。一般的宗教团体力图增加信徒人数,是为了收入的稳定。‘先驱’似乎没有这样的必要,他们需求的不是金钱,而是人才,是拥有明确的目的、具备各种专业技能、健康而年轻的信徒。因此他们从不死乞白赖地劝诱别人加入,也不是来者不拒。他们在前来申请加入的人当中,采用面试方式进行甄选。或是主动招募有能力的人。结果形成了一个士气高昂、素质优秀、具有战斗性的宗教团体。他们表面上一边经营农业,一边致力苦修。” “他们到底是一个基于何种教义的宗教团体?” “只怕没有特定的教典。即便有,大概也只是七拼八凑的东西。笼统地说,这是一个密宗系的团体,并非由琐细的教义,而是由劳动与修行构成了他们生活的中心。而且非常严格,绝不是徒有其名。于是,追求这样一种精神生活的年轻人,听说了他们的名声,便从全国各地纷纷赶来。他们内部非常团结,对外则一贯实行秘密主义。” “他们有教主吗?” “表面上不存在教主。他们排斥个人崇拜,在教团的运营上采取集体领导制。但内情如何并不明朗。我也在尽量收集信息,但泄漏到高墙外的信息微乎其微。唯有一点可以断言,该教团在稳步发展壮大,而且资金似乎非常充裕。‘先驱’拥有的土地愈来愈多,设施愈来愈充实,环卫着其土地的高墙也变得愈加牢固。” “而且‘先驱’原先的领袖深田的名字,不知何时从表面的舞台上消失了。” “你说得对。一切都很不自然,无法理解。”戎野老师说着,看了一眼深绘里,随即转眼注视着天吾,“‘先驱’内部隐藏着某种重大的秘密。毫无疑问,在某个时间点,‘先驱’内部发生了地壳构造般的变动。我们不知详情,但‘先驱’因此彻底转变了方向,由一个农业公社蜕变成一个宗教团体。并且以此时为界,它从一个开放性的稳健团体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采取秘密主义的严格的团体。 “我猜想,很可能就在此时,‘先驱’内部发生了类似政变的事件,深田恐怕被卷了进去。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深田是一个没有丝毫宗教倾向的人,是个彻底的唯物论者。他绝不是眼见亲手缔造的共同体要变成宗教团体却袖手旁观的人,肯定会倾尽全力阻止。可能就在此时,他在争夺‘先驱’内部主导权的斗争中落败了。” 天吾思索了一会儿。“您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不过假定是这样,不是只要把深田从‘先驱’中驱逐出去就行了吗?就像和‘黎明’友好地分离时那样。没有特地把他们俩监禁起来的必要吧。” “你说得完全正确。在一般情况下,的确没必要采取监禁这种麻烦的手段。可是,恐怕深田手头掌握了‘先驱’的秘密,比如说不方便公之于众的东西。所以只把他驱逐出去并不能解决问题。 “深田是原先那个共同体的创始人,长年累月地发挥了实质性的领导人作用。迄今为止他们做过什么,他全都看在眼里。他也许成了一个知道得太多的人。而且深田在社会上颇为知名,深田保的名字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时代现象,在某些方面仍然发挥着精神领袖的作用。假如深田离开‘先驱’,他的一言一行必然唤起公众注意。这样,就算深田夫妻俩希望脱离,‘先驱’也不可能轻易将他们放走。” “所以您打算让深田保的女儿绘里作为作家轰轰烈烈地登场,把《空气蛹》搞成畅销书,以激发社会大众的关心,从侧面摇撼这种胶着状态。” “七年是非常漫长的岁月,而在这七年间,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有效果。如果现在不采取大胆的手段,只怕永远也解不开谜底了。” “您是打算用绘里做诱饵,把老虎从密林里哄出来。” “究竟会跑出什么东西来,谁也无法预料。也不一定就是老虎。” “但从事态的推移看来,老师您在心里设想的好像是某种暴力性的东西。” “这种可能性大概存在。”老师沉思着,说,“恐怕你也知道,在一个封闭的同质性集团中,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凝重的沉默。在这沉默中,绘里开口了。 “因为小小人来了。”她小声地说。 天吾看着坐在老师身边的绘里。她的脸上一如平时,毫无表情。 “你是说小小人来了,所以‘先驱’内部的某种东西改变了,是吗?”天吾问深绘里。 深绘里没有回答,用手指拨弄着衬衣领口的纽扣。 戎野老师仿佛是将深绘里的沉默接了过去,说:“我不理解绘里描绘的小小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她自己也无法用语言说明小小人到底是什么,也许她并不打算说明。总而言之,在‘先驱’由农业公社急剧转变为宗教团体的关键点上,小小人好像起了什么作用。” “或者是小小人般的东西。”天吾说。 “完全正确。”老师说,“那究竟是小小人呢,还是小小人般的东西,我不得而知。但至少,绘里让小小人在小说《空气蛹》里登场,看来是要讲出一个重大的事实。” 老师注视了一会儿自己的双手,然后仰起脸说:“乔治‘奥威尔在里,你也知道的,刻画了一个叫‘老大哥’的独裁者。这固然是对极权主义的寓言化,而且老大哥这个词从那以后,就成了一个社会性的图标在发挥着作用。这是奥威尔的功劳。但到了这个现实中的1984年,老大哥已经变成了过度有名、一眼就能看穿的存在。假如此刻老大哥出现在这里,我们大概会指着他说:‘当心呀,那家伙就是老大哥。’换句话说,在这个现实世界里,老大哥已经没有戏了。但取而代之,这个小小人登场了。你不觉得这两个词是很有意思的对比吗?” 老师目不转睛地望着天吾的脸,浮出一丝笑意。 “小小人是肉眼看不见的存在。它究竟是善还是恶?究竟有没有实体?我们甚至连这些都不知道。但它好像确实正在挖空我们的地基。”老师在这里顿了一顿,“想知道深田夫妻俩或绘里身上发生了什么,也许我们必须先搞清楚小小人究竟是什么。” “那么说,您是打算把小小人给哄骗出来,是不是?”天吾问。 “一个连有没有实体都不清楚的东西,难道我们有本事哄骗出来吗?”老师说,笑意依然浮在嘴角,“你说的那个‘老虎’,也许更现实一点吧。” “不管怎么样,绘里是诱饵的事实没有改变。” “不对,诱饵这个词不能说很贴切。制造旋涡这个意象更接近事实。大概过不了多久,周围的东西就会随着这个旋涡开始旋转。我正在等待这一刻。” 老师让指尖在空气中旋转,继续说道: “在这个旋涡中心的是绘里。在旋涡中心的,不需要动。动的是她周围的东西。” 天吾默默地听着。 “假如借用你那个吓人的比喻,那么不只是绘里,也许我们个个都是诱饵。”老师眯起眼睛望着天吾,“包括你在内。” “我本来是改写完《空气蛹》就没事了,说起来就是个打打下手的技术人员。这是一开始小松找上门要我充当的角色。” “是的。” “不过事情进展到半途时好像逐渐变味了。”天吾说,“就是说,小松原来制订的那个计划,老师您进行了修正,对不对?” “没有,我并没有修正。小松君有小松君的意图,我有我的意图。眼下这两种意图的方向是一致的。” “那么,你们两位的意图现在正骑着同一匹马,推动着计划展开,是不是?” “也许可以这么说。” “两个人的目的地不同,却骑着同一匹马前行。到途中的某个地点为止,两人跑的是同一条道,可那以后就不知道了。” “你不愧是个作家,表达得非常巧妙。” 天吾喟然长叹。“我可觉得前途不太光明。不过,不管怎么说,好像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 “就算还有回头路,想退回原来的场所,只怕也难上加难啊。”老师说。 交谈到此结束,天吾再也找不到该说的话了。 戎野老师先离席,说是有事要在附近跟人见面。深绘里留了下来。天吾和深绘里相对而坐,两人一时无言。 “肚子不饿吗?”天吾问。 “不觉得饿。”深绘里说。 咖啡馆开始嘈杂起来,两人也说不清由谁先提议,走出了这家店,然后漫无目的地在新宿街头闲逛。时间已近六点,许多人步履匆匆地往车站赶,但天空依然很明亮,初夏的阳光笼罩着都市。从位于地下的咖啡馆里走出来,不可思议地觉得那种明亮竟像人工制造的。 “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天吾问。 “没有什么地方要去。”深绘里答道。 “我送你回家吧?”天吾说,“送你去信浓町的住所。今天你住那儿吧?” “我不去那里。”深绘里说。 “为什么?” 她未作回答。 “你是觉得不去那儿好吗?” 深绘里默默地点头。 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感觉不去那里好,又觉得她反正不会正面回答。 “你回老师家吗?” “二俣尾太远了。” “那你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我今晚住在你那里。”深绘里说。 “这可能不大合适。”天吾谨慎地挑选着字眼答道,“我家很小,我又是独身一人,戎野老师大概也不会允许。” “老师无所谓。”深绘里说,随后做了个耸肩的动作,“我也无所谓。” “可是我也许有所谓。”天吾说。 “为什么?” “就是说……”说了半句,后面的词儿出不来了。天吾想不起自己究竟准备说什么。在与深绘里交谈时,他常常这样。会在一瞬间忽然迷失说话的脉络。像是忽然刮来一阵狂风,将正在演奏的乐谱吹得无影无踪。 深绘里伸出右手,仿佛安慰天吾似的,握住了他的左手。 “你还不太明白。”她说。 “比如说不明白什么?” “我们两个成了一个。” “成了一个?”天吾惊奇地问。 “我们一起写了书。” 天吾的手心感觉到了深绘里手指的力量。虽然不强,却很均衡、明确。 “的确是那样,我们一起写了《空气蛹》。就算被老虎吃掉时,我们也会在一起吧。” “老虎是不会出现的。”深绘里罕见地用严肃的声调说。 “那太好了。”天吾说,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幸福。老虎也许不会出现,但究竟会出现什么东西,却不知道。 两人站在新宿站的售票处前。深绘里仍然握着天吾的手,望着他的脸。人流仿佛滔滔江流一般,从他们俩身边匆匆走过。 “行啊。如果你想住在我家里,尽管住吧。”天吾不再坚持,说,“我可以睡在沙发上。” “谢谢。”深绘里说。 从她的口中听到道谢的话,这还是第一次呢。天吾心想。不对,也许并非第一次,但上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是什么时候,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第十九章 青豆 分担秘密的女人们 “小小人?”青豆盯着少女的脸,用温柔的声音问,“哎,小小人说的是谁呀?” 但阿翼只说了那么一个词,便再度紧紧地闭上嘴巴,瞳孔又像先前一样失去了深邃感。仿佛仅仅说出那一个词,便已耗去全身一大半能量。 “是你认识的人吗?”青豆问。 依然没有回答。 “这孩子提到这个词好多次了。”老夫人说,“小小人。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在小小人这个词里,隐含着不祥的声响。青豆就像听到了遥远的雷鸣,辨出了这微弱的声响。 青豆问老夫人:“是那小小人伤害了她的身体吗?” 老夫人摇摇头。“不清楚。但不管是什么东西,这个小小人看来无疑对这个孩子有重要的意义。” 少女将两只小小的手放在桌子上,姿势始终不变,用那双不透明的眼睛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青豆问老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夫人用一种可以说是淡淡的语气讲述道:“发现有强奸的痕迹,而且重复过多次。外阴部和阴道有几处严重撕裂,子宫内部也有伤痕。是在还未完全成熟的小小的子宫里,强行插入成年男子勃起的性器官造成的。所以卵子着床的部位遭到极大的破坏。据医生判断,以后即使长大成人,她也不可能怀孕生子了。” 看来老夫人半是有意地当着少女的面搬出这锥心的话题。阿翼不发一言地听着,看不出她的表情中有丝毫变化。嘴巴不时露出小小的蠕动,却没有声音发出。她仿佛半是出于礼貌,在倾听人家谈论远方的陌生人。 “还不止这些。”老夫人静静地继续说,“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通过采取某种治疗措施,使子宫机能恢复,这孩子以后恐怕也不愿和任何人发生性行为了。伤害如此严重,性器官插入时肯定伴随着相当的疼痛,而且这样的行为还重复了好多次。这种疼痛的记忆不可能简单地消失。我说的话,你听懂了吧?” 青豆点点头。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紧紧地交扣在一起。 “就是说这孩子体内已经预备的卵子,都没有用了。它们……”老夫人朝着阿翼瞥了一眼,继续说道,“已经变成毫无意义的东西了。” 这番话阿翼究竟能理解多少,青豆不清楚。纵使她能理解,她那活生生的情感也似乎在别的地方,至少不在此地。她的心似乎被锁在别处某间上了锁的、狭小而阴暗的房间里。 老夫人继续说:“我并不是说,怀孕生子才是女性唯一的人生意义。选择何种人生,这是每个人的自由。但她作为女性与生俱来的权利,却被什么人凭暴力预先剥夺了,这样的事无论如何都难以容忍。” 青豆默默地点头。 “当然难以容忍。”老夫人重复道。青豆发现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感情似乎渐渐变得难以自制。“这孩子是从某个地方独自逃出来的。不知道她是怎样逃脱的,除了这里,她走投无路。除了这里,任何地方对她来说,都不能说是安全的。” “这孩子的父母在哪儿?” 老夫人露出不快的神情,用指尖轻轻击打着桌面。“我们知道她的父母在哪里。但是,容许这种残酷行为的,正是她的父母。就是说,这孩子是从父母身边逃出来的。” “这么说,父母容许别人强奸自己的女儿。您是这个意思吗?” “不单是容许,而且是鼓励。”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青豆叹道,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夫人摇摇头。“惨不忍闻。无论怎样都不能容忍。但这件事却有用普通的方法难以解决的原委,不能和单纯的家庭暴力相提并论。医生告诉我们应该报警,可是我请求医生不要报警。因为大家是好朋友,才总算说服了医生。” “为什么?”青豆问,“为什么不报警呢?” “这孩子受到的,明显是违背人伦的对待,从社会的角度来说也不容置之不理,是应当被重刑严惩的卑劣的犯罪。”老夫人慎重地挑选着字眼,说,“但是,如果现在去报警,警方又能采取什么措施? 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个孩子几乎不会说话,她无法说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又遭受了什么。就算她能说清,也没办法证明这些都是事实。假如交给警察,这孩子很可能就被直接送还给她的父母。她没有别的地方存身,父母又拥有监护权。如果她被送还给父母,同样的事情恐怕还会再次发生。我绝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青豆点点头。 “这个孩子我要自己收养。”老夫人断然说道,“我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她父母来也好,谁来也好,我都绝不打算把她交出去。我要把她藏到别的地方去,由我来收留她,抚养她。” 青豆交互地看着老夫人和少女,片刻无言。 “那么,对这个孩子实施性暴力的男人,能确定是谁吗?是不是就一个人?”青豆问。 “能确定。就一个人。” “但不可能控告那个家伙,是不是?” “那个家伙拥有强大的影响力。”老夫人说,“非常强大而直接的影响力。这孩子的父母就曾处于这种影响力之下,现在依然如此。他们对这个家伙服服帖帖、唯命是从,根本不具备自己的人格和判断力。对他们来说,这个家伙说的话绝对正确,因此得知要把女儿献给他时,他们不可能违抗。他们对他的话坚信不疑,开心地把女儿交出去,哪怕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 青豆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了老夫人的话。她开动脑筋,将情况整理了一下。 “那是个特殊的团体吗?” “对。是拥有同一种狭隘而病态的精神的特殊团体。” “是邪教那样的团体?” 老夫人点头赞同。“对。而且是性质极其恶劣、危险的邪教团体。” 没错。这只可能是邪教。服服帖帖、唯命是从的信徒。不具备丝毫人格和判断力的人。同样的情况曾经完全可能发生在我身上。青豆咬着嘴唇,心中思忖。 当然,她在“证人会”内部并没有被卷入强奸事件,至少没有受到性方面的威胁。周围的“兄弟姐妹”都是诚实稳重的人,认真地思考信仰,为尊重教义而生,在某些场合甚至不惜牺牲性命。但正确的动机未必一定带来正确的结果,而且强奸未必一定仅仅以肉体为目的。暴力未必总是采取肉眼可见的方式,伤口未必时时流血不止。 阿翼让青豆想起了这个年龄的自己。我按照自己的意愿总算平安逃脱了,但这个孩子遭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害,也许已经不能自拔,再也无法恢复原来那种自然的心态了。想到这里,青豆忧伤不已,她在阿翼身上发现,她自己曾经极有可能处于这样的状态。<kbd>http://www?99lib.net</kbd> “青豆。”老夫人坦白地说,“现在不妨实话实说——尽管我知道这么做很失礼,但我们其实对你进行过身世调查。” 听了这句话,青豆才回过神,注视着对方的脸。 老夫人说:“就是第一次和你在这里谈过话后不久。我希望你不会感到不快。” “没关系,我没有感到不快。”青豆说,“调查我的身世,从您的角度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做的,是非同寻常的事。” “是啊。我们行走在一条微妙的细绳上,正因如此,我们必须相互信赖。但是,不管对方是谁,在对理应知道的事情却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们无法信任别人。所以我们对和你相关的一切进行了调查,从现在起一直回溯到相当久远的过去。当然是几乎一切。因为想了解一个人的一切,是谁也做不到的。恐怕连上帝也做不到。” “连魔鬼也做不到。” “连魔鬼也做不到。”老夫人重复道,随后露出浅浅的微笑,“我知道你在童年时代因为邪教的关系受过心灵创伤。你的父母过去曾经是,现在仍然是‘证人会’的忠实信徒,并由于你抛弃了信仰而绝不宽恕你。这件事至今依然在折磨你。” 青豆无言地点点头。 老夫人继续说道:“说实话,依照我的观点,‘证人会’不能算作正经的宗教。万一你在小时候受了重伤或生了重病需要动手术,也许早就丧命了。声称因为在字义上背离了《圣经》,便否定维持生命的必要的手术,这就是彻头彻尾的邪教!这么做,是对宗教教义的滥用,逾越了不可逾越的界限。” 青豆点头赞同。拒绝输血这一法则,是“证人会”的孩子们最先被牢牢灌输进大脑的东西。与其违背上帝的教诲,接受输血而堕入地狱,不如保持着干净的躯体与灵魂死去,进入天堂乐园,这样要远为幸福。孩子们受的就是这种教导。没有妥协的余地。不是下地狱就是上天堂,可以选择的道路只有一条。孩子们还不具备判断能力,这种法则从社会一般观念或从科学认识来看是否正确,他们无法知道。小孩子们对父母传授的知识,只能全部相信。假如我小时候落到了必须接受输血的境地,肯定会听从父母之命拒绝输血,并且一命呜呼,结果被送到天知道是乐园还是什么,总之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吧。 “那个邪教教团很有名吗?”青豆问。 “他们被称作‘先驱’。你肯定听说过这个名字。有一阵这个名字几乎每天都在报纸上出现。” 青豆不记得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她什么也没说,暧昧地点点头。她觉得这么做似乎更好。她意识到自己现在并非生活在原来的1984年,而似乎生活在被做了某些更改的1Q84年。这虽然还只是假设,却每天都在扎实地增加着真实性。而且,自己还未获知的信息,看来在这个新世界里还有许多。她必须时刻有所防备。 老夫人继续说道:“‘先驱’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农业公社,以逃离都市生活的新左派团体为核心,并由他们来运营。但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忽然急剧转向,变成了一个宗教团体。至于转向的原因和具体情况,还没有搞清楚。说奇怪也真够奇怪的。总而言之,大部分成员都继续留在了那里。现在,他们已经获得宗教法人认证,但这个教团的实质却几乎不为世间所知。据说基本属于佛教密宗系统,教义内容恐怕只是零星拼凑起来的东西。但这个教团却急速地获得了大量的信徒,越来越强大。尽管和那样重大的事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教团的形象居然没有受到任何损害,因为他们应对得非常聪明,令人诧异。甚至反而成了一种正面宣传。” 老夫人歇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 “这个事实几乎不为世人所知——这个教团有一个被称作‘领袖’的教主,他被认为具有特异功能。据说他有时会运用这种能力给人治病,会预言未来,会引发超常现象。其实,无非都是些精巧的骗局,可是就因为这个,许多人被吸引到他身边。” “超常现象?” 老夫人皱起了漂亮的眉毛。“我们还不清楚这具体意味着什么。老实说,我对这类玄奥的东西提不起丝毫兴趣。从古至今,同样的诈骗行为在世界各地不断重复,手法永远相同。可是,这种浅薄的骗局却长盛不衰。因为世间大多数人并不相信真实,而是主动去相信自己希望是真实的东西。这样的人两只眼睛哪怕睁得再大,实际上也什么都看不见。对这样的人实施诈骗,就像是拧断婴儿的手臂。” “先驱。”青豆试着说出口。就像特快列车的名字。她想。不大像宗教团体的名字。 听见“先驱”这个名字,仿佛对隐匿于其中的特别的声响有了反应,阿翼刹那间垂下目光,但马上又抬起眼,恢复了与原来相同的毫无表情的面容。似乎在她的内心忽然卷起了小小的旋涡,又立即平静了。 “就是‘先驱’这个教团的教主,强奸了阿翼。”老夫人说,“借口要赋予她们灵魂的觉醒,强逼她们就范。她的父母被告知,必须在她迎来初潮前完成这个仪式。说只有这样尚无污垢的少女,才可能被赋予纯粹的灵魂的觉醒。因此产生的剧烈疼痛,是为了升华到上一个阶段而必须通过的关口。她的父母竟然完全相信。人到底能愚蠢到什么程度啊!实在令人震惊不已。不单是阿翼一个孩子。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他对教团内部的其他少女也干了同样的事。这个教主是个性嗜好扭曲的变态者,这一点毋庸置疑。而教团和教义都只是暂时的伪装,用来遮掩这种个人的欲望罢了。” “这个教主有名有姓吗?” “遗憾的是,我们还没弄清楚他的姓名,只知道他被称作‘领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经历?有什么样的外貌?这一切都不清楚。无论怎么打听,都弄不到相关信息。被完全拒之门外。他一直躲在山梨县山里的教团本部中,几乎从来不在人前露面。就是在教团内部,能见到他的人也极少。总是待在黑暗的房间里,说是在那里冥想。” “我们却不能听任此人胡作非为。” 老夫人看了一眼阿翼,然后缓缓地点头说:“不能让牺牲者再增加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们必须采取某种措施。” 老夫人伸出手,放在阿翼的手上,半晌沉浸在沉默中,然后说:“是的。” “他一再重复这种变态行为,证据确凿吧?”青豆问老夫人。 老夫人点点头。“强奸少女是有组织的行为,我们已经取得了确凿的证据。” “如果真是这样,的确是难以容忍的行为。”青豆声音平静地说,“就像您说的,不能让牺牲者再增加了。” 老夫人的心中,似乎有好几种念头在缠绕纠葛、追逐争斗。然后她说: “关于这位领袖,我们有必要对他进行更详细、更深入的了解,不能留有模糊之处。不管怎么说,毕竟人命关天啊。” “这人几乎从来不公开露面,是吗?” “是的。而且警卫非常严格。” 青豆眯起眼睛,浮想起收藏在衣橱抽屉深处的特制冰锥,想起了那锋锐尖利的针尖。“这个工作好像会很困难。”她说。 “会特别困难。”老夫人说,然后放开了握着阿翼的手,用中指轻轻地接着眉心。这是老夫人——并不常见的——难下决断的标志。 青豆说:“现实地看,由我独自前往山梨县的山里,潜入戒备森严的教团内部,处置完那位领袖,再从那里安然脱身,恐怕会相当困难。如果是忍者电影的话另当别论。” “我当然不会让你去冒这么大的险。”老夫人认真地说,随后似乎明白了青豆在开玩笑,嘴角浮出淡淡的微笑,又补充道,“这种事绝.不可能。” “还有一件事我有些担心。”青豆注视着老夫人的眼睛,说,“就是小小人的事。小小人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对阿翼究竟干了些什么?有关这小小人的信息,或许也需要。” 老夫人仍然用手指按着眉心,说:“这件事我也放心不下。这个孩子几乎不说话,但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她多次念叨小小人这个词。其中恐怕有重大的意义。可是小小人到底是什么,她却不肯告诉我。一谈起这个话题,她就守口如瓶。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们也会对此进行调查。” “关于‘先驱’,有没有什么线索能获得更详细的信息?” 老夫人露出和蔼的微笑。“凡是有形的东西,没有一种是花了钱却买不到手的。而我已经做好了花钱的准备,尤其是在这件事上。也许还得再花点时间,但我们需要的消息一定会弄到手。” 也有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东西。青豆心想。比如月亮。 青豆改变了话题:“您真的打算收留阿翼,抚养她吗?” “我当然是真心的。我想正式认领她做养女。” “我想您一定有心理准备,只怕法律手续不会那么简单。因为这件事的背景太复杂了。” “我当然有心理准备。”老夫人答道,“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就打算尽力。绝不把这个孩子交给任何人。” 老夫人的声音里夹着痛切的余韵。她在青豆面前从未如此露骨地表达过感情,这让青豆多少有些担心。老夫人似乎从青豆的表情中读出了这种担心。 她降低了音量坦白地说:“这话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至今为止一直深藏在心底,因为说出来会让我感到凄楚。说实话,我的女儿自杀时,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大概我女儿是不愿意生下那个男孩,才带着胎儿一道结束了生命。如果他安然出生,年龄也该和这孩子一样大了。当时,我一下子失去了两条宝贵的生命。” “真是太遗憾了。”青豆说。 “不过请你放心,我不会让这种私事影响自己的判断,不会让你去进行无谓的冒险。你对我来说也是宝贵的女儿,我们早已是一家人了。” 青豆默默地点头赞同。 “这是比血缘关系更为珍贵的纽带。”老夫人用宁静的声音说。 青豆再度点点头。 “那个家伙不管怎样都必须抹杀。”老夫人仿佛是讲给自己听似的,然后看了看青豆,“有必要尽早把他转移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在他伤害下一个人之前。” 青豆凝望着坐在桌子前的阿翼。她眼睛的焦点没有与任何一点相连。她凝视的,只是虚拟的一点。在青豆的眼里,这位少女看上去竟像空壳。 “但是,我们也不能急于求成。”老夫人说,“我们必须谨慎行事,必须耐心等待。” 青豆把老夫人和叫阿翼的少女留在房间里,独自走出小楼。我留在这里,等阿翼睡熟再走。老夫人说。一楼客厅里,四个女人围着圆桌,交头接耳地正在小声说悄悄话。在青豆看来,这似乎不像现实的风景。望过去,她们仿佛正形成一幅虚幻的画作。主题也许可以叫作“分担秘密的女人们”。青豆从一旁走过,她们形成的构图也没有变化。 青豆在门外蹲下,抚摸了一会儿德国牧羊犬。那狗好像很高兴,拼命地摇着尾巴。她每次遇到狗都觉得奇怪:狗这种生物为何会如此无条件地感受到幸福?青豆生来从未饲养过狗儿、猫儿和鸟儿。甚至连盆栽植物都没买过一次。她陡然想起了什么,抬起脸仰望天空。然而,仿佛在暗示梅雨季节的到来,单调的灰色云层遮蔽天空,看不到月亮的身姿。这是个无风的宁静夜晚。虽然云层深处似乎微微能感觉到月光,月亮究竟有几个却不得而知。 走向地铁站的途中,青豆浮想联翩,思索着世界的奇妙。假如像老夫人说的那样,我们仅仅是遗传因子的载体,那我们当中的不少人为何一定要走过一条古怪的人生之路?我们只要简单地度过简单的人生,不去思考无谓的闲事,只顾致力生命的维持与繁殖,不就足以实现它们传递DNA的目的了?走过繁复曲折的,有时甚至是奇异的人生之路,对遗传因子来说,究竟又能产生怎样的利益? 强奸还未初潮的少女寻求乐趣的男人,体格健壮的同性恋保镖,拒绝输血主动赴死的虔诚信徒,怀着六个月身孕吃安眠药自杀的女人,在有问题的男人脖颈上刺入尖针将其除去的女人,憎恶女人的男人,憎恶男人的女人……这形形色色的人存在于这个世上,又会给遗传因子带来怎样的利益?难道遗传因子将这些曲折的插曲当作色彩丰富的刺激来欣赏,或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利用吗? 青豆不明白。她明白的,不过是事到如今再没有可能选择别的人生。无论如何,我只能度过这样的人生。不可能退货,去调换一个新的人生。不管是何等古怪、何等扭曲,这都是我这个载体的现有形态。 老夫人和阿翼要是能幸福该多好。青豆边走边想。她甚至想,假如她们俩能幸福,自己哪怕牺牲也在所不惜。因为我没有什么值得一谈的未来。但平心而论,青豆并不认为她们今后的人生能过得平和而满足,或至少像普通的人生那样。我们或多或少是同一类人。青豆想。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背负了过多沉重的包袱。就像老夫人所说的,我们是一家人。是拥有深重的心灵创伤的同类项,是怀着某种缺憾、永无休止地战斗的大家庭。 正这么浮想联翩,青豆感觉自己强烈地渴望男人的肉体。真是!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要男人了!她边走边摇头。这种性欲的亢奋究竟是来自精神的紧张,是积蓄在体内的卵子们发出的自然呼唤,还是遗传因子们曲折的阴谋?青豆无从判断。但这欲望似乎是相当顽固的东西。如果是亚由美,大概会形容为:“好想稀里哗啦地大干一场!”该怎么办?青豆踌躇着。不如去老地方,就是那家酒吧,随意找个男人。到六本木乘地铁只有一站地。但青豆太疲倦了,加上这一身也不是勾引男人上床的打扮。没有化妆,脚上穿的还是运动鞋,背着运动包。还是赶快回家开一瓶红葡萄酒,自慰之后睡觉得了。她寻思。还有,月亮之类的就别再费心去想啦。 从广尾到自由之丘的电车里,坐在对面座位上的男子,一眼看去就是青豆喜欢的类型。大约四十五六岁,有一张鹅蛋形的脸,前额的发际线多少有些后退。脑袋形状也不难看。双颊很有血色。戴着一副时尚的黑边细框眼镜。服装也很讲究:一件全棉夏季薄西装上衣,里面穿着白色Polo衫,膝盖上放着皮质公文包。鞋子是茶色平底便鞋。模样像个上班族,但看来供职之处不是家坚实牢靠的公司。不是出版社的编辑,就是在某家小建筑师事务所工作的建筑师,再不然就是做服装行业的,大概是这样。他正在热心地读一本包了书皮的文库本。 如果可能,青豆很想和这个男人去找个地方,疯狂地做爱。她想象自己紧握着这个男人勃起的阴茎的情形。它仿佛血流停止了一样坚挺,她很想紧握着不放,用另一只手温柔地按摩两只睾丸。她的双手在膝盖上蠢蠢欲动,不知不觉中手指忽而张开忽而攥起,双肩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舌尖缓缓地舔着自己的嘴唇。 但她必须在自由之丘下车。而那个乘这趟车不知要去何处的男人,却不知道自己成了性幻想的对象,在座位上端坐不动,继续读他的文库本。至于对面座位上坐着个什么样的女人,这种事他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走下电车时,青豆真想冲上去把那文库本劈手夺过来,当然,她抑制住了这莫名的冲动。 凌晨一点钟,青豆在床上陷入了深深的睡眠。她在做一个春梦。在梦中,她拥有一对大小和形状都像葡萄柚的乳房,乳头又硬又大。她把这对乳房压在男人的下半身。衣服脱在脚下,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里,双腿大大地岔开。睡熟了的青豆无法知道,天上此时也并排浮着两个月亮。一个是自古就有的大月亮,另一个是新的小月亮。 阿翼和老夫人在一个房间里睡着了。阿翼穿着格子图案的新睡衣,身体微微弯曲着睡在床上。老夫人则和衣横躺在读书椅上,膝上盖着一条毛毯。她本打算在阿翼睡着后就走,谁知竟睡着了。这座位于高冈尽头的小楼,周围一片静谧,只是偶尔传来远处街上疾驰而过的摩托车高亢的呼啸声和救护车的警报声。德国牧羊犬也蹲在大门前睡了。窗户上挂着窗帘,水银灯的光亮将它染成白色。云朵开始散开,两个相邻的月亮不时从云缝问露出脸。全世界的海洋都在调整潮水的流动。 阿翼脸紧紧地贴在枕头上,微张着嘴巴睡着。呼吸很轻,身体几乎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偶尔像轻微的抽搐般微微颤动。刘海垂在眼睛上方。 不久,她的嘴巴缓缓地张开,从那里,小小人一个接一个地钻了出来。他们观察着四周的情形,小心翼翼地一个又一个现身。如果老夫人醒来,一定能看到他们的身姿,但她在酣然熟睡,一时不会醒来。小小人心里明白。小小人一共五个。他们刚从阿翼嘴巴中钻出来时,只有阿翼的小拇指一般大,但完全来到外面后,他们就像打开了折叠式的工具,不停地扭着身子,变成了三十厘米左右高。他们都穿着同样毫无特色的衣服,相貌上也没有特征,无法逐一识别。 他们悄悄地爬下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肉包大小的物体,然后围成一圈坐下,一齐动手起劲地摆弄它。那是一个富有弹力的白东西。他们把手伸向空中,用娴熟的手法从那里抽出半透明的白丝,用丝把那软绵绵的物体一点点地弄大。那丝似乎有适度的黏性。他们的身高不知不觉变得接近六十厘米了。小小人能根据需要,自由地改变自己的身高。 这种工作持续了几个小时,五个小小人一声不发地沉湎于其中。他们配合默契,无懈可击。阿翼和老夫人始终在安然酣睡,一动不动。庇护所中的女人们也都躺在各自的床上,不同于平时,深深地陷入梦乡。德国牧羊犬像在做梦,身子伏在草坪上,从无意识的深处挤出轻微的声息。 头上,两个月亮仿佛商量好了,用奇妙的光辉照耀着世界。 第二十章 天吾 可怜的吉利亚克人 天吾睡不着。深绘里躺在他的床上,穿着他的睡衣,睡得沉沉的。天吾在小小的沙发上做好入睡的准备(他时常在这张沙发上午睡,并不觉得不便),躺了下去,却感觉不到丝毫睡意,于是站起身,坐在厨房的桌子前接着写长篇小说。文字处理机放在卧室里,他便用圆珠笔写在报告纸上。他并不觉得不便。就书写速度和记录保存而言,文字处理机当然便捷,但他更钟爱动手在纸上书写这种古典方式。 天吾在半夜里写小说,比较少见。他喜欢在天色还明亮、人们时常在外边走动时工作。在四周被黑暗包围、万籁俱寂时写作,文章有时会变得过于浓密。夜里写下的东西,常常得在白昼的光明中再从头改写。既然如此费事,还不如一开始就在白昼里写作。 但时隔许久,再次使用圆珠笔写字,他却发现大脑异常活跃。想象力如天马行空,故事自由奔涌。一个灵感自然地联结起另一个灵感,几乎从未停滞。圆珠笔尖一刻不停地在白纸上发出声响。手感到疲倦时,他便停下笔,像一个钢琴家在做虚拟的音阶练习,在空中舞动右手的手指。时钟指向了一点半。听不见外边的响动,静到了几乎不可思议的地步。遮蔽着都市上空的厚如棉絮的云层,似乎将多余的声响吸收了。 他再次拿起圆珠笔,将语言排列在报告纸上。文章写到中途,他忽然想起,明天是年长的女朋友来访的日子。她总是在星期五上午十一点左右到来。在那之前必须把深绘里送走。好在深绘里从不喷香水和古龙水。如果有谁的气味留在床上,她恐怕立刻会察觉。天吾深知她那谨小慎微、极爱吃醋的性格。自己不时和丈夫做爱不要紧,但如果天吾和其他女子一起逛逛街,她就大动肝火。 “夫妻之间的同房,是不一样的。”她解释道,“是另一笔账目。” “另一笔账目?” “开支项目不同呀。” “你是说使用感情中的另外一个部分?” “就是这个意思。哪怕使用的肉体是同一个地方,感情却有区别。因此是可以允许的。作为一个成熟的女人,我能做到这一点。但是不允许你和别的女孩子睡觉。” “我可没干过那种事。” “哪怕你没有跟别的女孩子做爱,”这位女朋友说,“但仅仅想一想有这种可能,我就觉得受了侮辱。” “仅仅是因为有可能吗?”天吾惊讶地问。 “你好像根本不懂女人的心理。还写小说呢。” “这种做法,我觉得好像很不公平。” “也许吧。不过我会好好地补偿你的。”她说。这并非谎言。 天吾对自己和这位年长的女朋友的关系很满足。她不能说是一般意义上的美女,容貌应该算是独特。甚至会有人觉得她丑。但天吾不知为何一开始就喜欢上了她的容貌。她作为性伴侣也无可挑剔,而且对天吾没有太多的要求。每周一次,在一起度过三四个小时,细致地做爱,最好能来两次,不去接近别的女人。她对天吾的要求基本就是这些。她很看重家庭,并不打算为了天吾破坏家庭。只是在和丈夫的性生活中得不到满足。两人的利害关系基本一致。 天吾并未对别的女人产生欲望。他最希望的,是自由而平静的时间。只要能保证定期做爱,他对女人便没有更多的要求了。与年龄相仿的女人相识、相爱,保持性关系,背负上必然带来的责任,这是他不太欢迎的。几个必须经历的心理阶段,关于可能性的暗示,意图间难以避免的冲突……这一连串棘手的问题,他想尽量不去招惹。 责任和义务这种观念,常常让天吾心惊胆战、望而却步。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始终巧妙地避开伴有责任和义务的境遇。不被人际关系的复杂性束缚,尽量避免规则的制约,不欠债也不赊账,独自一人自由而安静地生活。这是他一贯的追求。为此,他已准备忍受大多数不便之处。 为了逃避责任和义务,天吾在人生的早期阶段就学会了不引人注目的方法。不在众人面前卖弄本领,绝口不谈个人见解,避免出头露面,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他从童年时代起,就一直处于不依赖任何人、单凭自己的力量谋生的状态。但孩子实际上是弱小无力的,一旦有狂风刮来,就得躲在隐蔽的地方紧紧抓住什么,才能不被卷走。必须时刻将这种谋算放在脑中,就像狄更斯小说中的孤儿一样。 至今为止,天吾大体上可以说一切顺利。他躲过了所有的责任和义务。既没有留在大学里,也没有正式就业,连婚也不结。他找到了一份相对自由的职业,以及一个让人满意的(而且要求很少的)性伴侣,利用充裕的闲暇时光写小说。邂逅了小松这位文学上的导师,靠着他的帮助还定期得到一些文字工作。写下的小说虽然还未见天日,目前的生活却没有什么不自由。没有亲密的朋友,也没有期盼着承诺的恋人。迄今和十多位女子有过交往,发生过性关系,但和谁都未能长久。但他至少是自由的。 可是,自从拿到深绘里的《空气蛹》原稿,他这种宁静的生活也开始露出几处破绽。首先,他几乎是被硬拽进小松制订的危险计划。那位美丽的少女则从奇特的角度撼动了他的心。而且,通过改写《空气蛹》,天吾身上发生了某种内在的变化,他开始被渴望写出自己的小说的强烈愿望驱使。这固然是个很好的变化,但同时,他维持至今、几近完美的自给自足的生活循环将被迫修改,也是不争的事实。 总之,明天是星期五,女朋友要来。在那之前必须把深绘里打发走。 深绘里醒来,是在深夜两点过后。她穿着睡衣,开门来到厨房里,然后拿着大玻璃杯喝自来水,接着揉着眼睛在天吾对面坐下。 “我打搅你了吗。”深绘里照例用没有问号的疑问句问道。 “没关系的。算不上是打搅。” “你在写什么。” 天吾合起报告纸,放下圆珠笔。 “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他答道,“而且我正打算收工。” “我可以和你待一会儿吗。”她问。 “可以。我要喝点葡萄酒。你想喝点什么吗?” 少女摇摇头。意思是什么都不要。“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行啊。我还不困。” 天吾的睡衣对深绘里来说太大,她把袖口和裤脚卷起来好多。她身体前屈时,从领口露出了一部分隆起的乳房。望着穿着他的睡衣的深绘里,天吾不知为何感觉呼吸困难。他拉开冰箱,把瓶底剩的葡萄酒倒进酒杯里。 “肚子饿不饿?”天吾问。在回家的路上,两人走进高圆寺车站旁的小饭馆里,吃了意大利面。量不太多,又过去了相当长的时间。“我可以给你做点三明治之类的简单东西。” “肚子不饿。还不如把你写的东西念给我听听呢。” “我刚才写的东西吗?” “对。” 天吾拿起圆珠笔,夹在手指间旋转。笔在他的大手里显得非常小。“在全部写完,彻底改完定稿以前,我是不把原稿给人看的。那会给我带来厄运。” “带来厄运。” “是我自己定下的规矩。” 深绘里注视着天吾,片刻无言,然后把睡衣领口拢紧。“那,你念本什么书给我听听。” “念了书你就能睡着吗?” “对。” “所以戎野老师经常念书给你听,是不是?” “因为老师一直到天亮都不睡觉。” “也是老师念给你听的吗?” 深绘里摇摇头。“是听的磁带。” “于是你记住了。不过,磁带一定很长吧?” 深绘里用双手比画着盒式磁带垒起来的高度。“很长很长。” “记者见面会时你背诵的是哪一段?” “判官出奔。” “剿灭了平氏之后,源义经被源赖朝逐出京都那一段。胜利到手后,开始同室操戈,骨肉相争。” “对。” “你还会背诵哪一部分?” “说说你想听哪一段。” 天吾思索中有哪些小插曲。可整个故事太长,小插曲多不胜数。“坛浦会战。”天吾随便说了个卷名。 深绘里沉默了约二十秒,集中精神。然后开始背诵。 源氏军兵既已登上平家的战船,那些艄公舵手,或被射杀,或被斩杀,来不及掉转船头,便都尸沉船底了。新中纳言知盛卿搭乘小船来到天皇的御船上,说道:“看来,大势已去。必将受害的人,都让他们跳海吧!”说完便船前船后地乱转,又是扫,又是擦,又是收集尘垢,亲自打扫。女官们纷纷问道:“中纳言,战事怎样了?怎样了?”“东国的男子汉,真了不起,你们看吧!”说着呵呵大笑。“这时候还开什么玩笑!”个个叫起来。 二品夫人见此情形,因为心中早有准备,便将浅黑夹衣从头套在身上,把素绢裙裤高高齐腰束紧,把神玺挟在肋下,将宝剑插在腰间,抱起天皇,说道:“我虽是女人,可不能落入敌人手中,我要陪伴着天皇。凡对天皇忠心的,都跟我来。”说着走近船舷。 天皇今年刚八岁,其懂事老成,超逾年齿。姿容端庄,风采照人,绺绺黑发,长垂后背。见此情景,不胜惊愕地问道:“外祖母,带我去哪里?”二品夫人面对天真的幼帝,拭泪说道:“主上你有所不知,你以前世十善戒行的功德,今世才得为万乘之尊,但因恶缘所迫,气数已尽。你先面朝东方,向伊势大神宫告别,然后面朝西方,祈祷神佛迎你去西方净土,你心中要念诵佛号。这个小小的边缘国度令人憎厌,我带你去极乐净土吧。”二品夫人边哭边说,然后给天皇换上山鸠色的御袍,梳理好两鬓打髻的儿童发式。幼帝两眼含泪,合起纤巧可爱的双手,朝东伏拜,向伊势大神宫告别;然后面朝西方,口念佛号不止。少顷,二品夫人把他抱在怀里,安慰道:“大浪之下也有皇都。”便自投身到千寻海底去了。 闭着眼睛倾听她背诵故事,果然有聆听盲目琵琶法师说书的情趣,令天吾重新认识到原本就是口传叙事诗。深绘里平时说话极其平板单调,几乎听不出抑扬顿挫,然而一旦讲述起故事来,声音竟惊人地有力,而且富于色彩,甚至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附体一般。一一八五年发生在关门海峡的壮烈的海上会战情形,在此鲜明地重现了。平氏的败北已成定局,清盛的妻子时子怀抱幼小的安德天皇投水。女官们也不愿落入东国武士的手中,纷纷追随其后。知盛强抑着悲痛的心情,假装开玩笑,敦促女官们自裁:这样下去你们注定要体味人间地狱,还不如在此自己了断性命。 “还要听下去吗。”深绘里问。 “不,到这儿就行啦。谢谢。”天吾依然恍惚不已,答道。 新闻记者们茫然无言的心情,天吾也能理解了。“可是,你是怎么记住这么长的文章的? “我听了好多遍磁带。” “就算听了好多遍磁带,一般人也根本记不住。”天吾说。 随即他忽然想到,这个少女正因为不能阅读,所以把耳朵听到的东西记忆下来的能力,恐怕异常发达、超过常人。和患学者综合征。的孩子们能在瞬间记忆大量的视觉信息相同。 “念书给我听听。”深绘里说。 “念什么书好?”有认知障碍,但在某方面却有超平常人的能力的情况。 “你今天和老师说到的那本书,有吗。”深绘里问,“就是有‘老大哥’出场的书。” “吗?不,我这里没有。” “说的什么故事?” 天吾开始回忆小说的情节:“我还是很早以前在学校图书馆里看的,具体细节已经记不清了。总之这本书是一九四九年出版的,在那个时候,一九八四年还是遥远的未来呢。” “就是今年。” “对,今年正好是一九八四年。总有一天未来会变成现实,又会立刻变成过去。乔治·奥威尔在这部小说中,把未来描绘成由极权主义统治的黑暗社会。人们受到一个叫‘老大哥’的独裁者的严厉控制。信息传播受到限制,历史被无休止地改写。主人公在政府里任职,我记得好像是在负责篡改语言的部门工作。每当新的历史被制造出来,旧的历史就被悉数废弃。与之对应,语言也要更改,现有的语言,意思也要改变。由于历史被过于频繁地改写,渐渐地谁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相,连谁是敌谁是友也搞不清楚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改写历史。” “剥夺正确的历史,就是剥夺人格的一部分。这是犯罪。” 深绘里对此思考了片刻。 “我们的记忆,是由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加在一起构成的。”天吾说,“这两者紧密地纠缠在一起。而历史就是集体记忆,一旦它被剥夺,或者被改写,我们就无法继续维持正当的人格。” “你也在改写。” 天吾笑着喝了一口葡萄酒。“我不过是对你的小说酌情进行了一点修改。这和改写历史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可是,那本老大哥的书这里没有。”她问。 “很遗憾。我没办法念给你听。” “别的书也行。” 天吾走到书架前,望着书脊。他迄今为止读过许多书,但手头拥有的书却很少。他不喜欢自己家中摆放着太多东西,不论那东西是什么。因此,读过的书除非很特别,全都送到旧书店里去了。他只买那种买来立刻就能阅读的书,重要的书则读得烂熟,记在了脑子里。除此之外的必要的书,则去近处的图书馆借来看。 选书花了些时间。他不习惯大声诵读,所以判断不出什么样的书适合朗读。踌躇了许久,他抽出了上周刚读完的契诃夫的《萨哈林岛》。因为他在深感兴趣之处贴了标签,恐怕便于找出合适的地方朗读吧。 在大声朗读前,天吾先对这本书做了简单的说明。一八九。年契诃夫赴萨哈林旅行时,只有三十岁。作为比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晚一辈的新进青年作家受到极高评价、在首都莫斯科过着奢华生活的都市人契诃夫,为何会下定决心独自来到这边陲之地萨哈林,并长期滞留,真正的理由无人知道。萨哈林主要是作为流放地开发的土地,对普通人来说只是不祥和悲惨的象征。况且当时还没有西伯利亚铁路,他只能乘坐马车,在苦寒之地跋涉四千多公里,这种苦行让他原本就不健壮的身体受到了无情的摧残。而契诃夫在结束了长达八个月的远东之行后,作为成果写出的《萨哈林岛》,却令许多读者困惑不已。因为这是一部极力抑制文学要素、更接近实用性的调查报告或地志的东西。“为什么契诃夫在对一个作家十分重要的时期,去做这种徒劳无益、毫无意义的事?”周围的人都窃窃私语。甚至有批评家断定这是“企图引起轰动,借以沽名钓誉”。也有人猜测他是“已经没有东西可写,是去寻找素材的”。天吾把书上附的地图给深绘里看,告诉她萨哈林的位置。 “契诃夫为什么去萨哈林呢。” “你是问我对这件事怎么看?” “对。你看过这本书。” “看过。” “你怎么认为。” “也许连契诃夫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天吾说,“不如说,他只是突发奇想,就想到那里去看看。比如说,在地图上看到了萨哈林岛的形状,就抑制不住想去亲眼看看的冲动。我也有过类似的体验。有一些地方,我看着地图,就会油然生出这样的心情:‘无论如何,我也得去看看!’不知为何,在很多情况下,那往往是遥远而不便的去处。那里风光如何?正在发生什么?总之,一心就想去见识见识。那简直就像麻疹一样,所以无法告诉别人这种激情的出处。纯粹意义上的好奇心。无法说明的灵感。当时从莫斯科去萨哈林旅行是无法想象的艰难之举,所以我想,契诃夫大概不会只有这个理由。” “比如说呢。” “契诃夫不仅是个小说家,还是个医生。因此,作为一个科学家,他也许想亲眼检查一下俄罗斯这个巨大国度的患处。自己是居住在都市的著名作家的事实,让契诃夫感到心情不畅。他厌倦了莫斯科文坛的气氛,和那帮动辄相互拆台、装腔作态的文友合不来。而对那些居心叵测的批评家,他只觉得嫌恶。说不定萨哈林之旅正是一种涤荡这些文学污垢的朝圣行为。而且萨哈林岛在多种意义上让他深感震惊。恐怕正因如此,契诃夫才连一篇取材于萨哈林之旅的文学作品都未能写出。那绝不是一件可以随便当作小说题材的肤浅的事。而且这患处,说起来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没准这才是他追求的东西呢。” “那本书有趣。”深绘里问。 “我读了觉得很有趣啊。书中列举了许多实用性的数字和统计,刚才我也说过,不太具有文学色彩。它浓烈地体现了契诃夫作为科学家的侧面。但我能从这种地方读到契诃夫清高的决心。而且在这些实用性的记述中不时夹杂的人物观察和风景描写,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话虽这么说,那些一味列举事实的实用性文字也很不错,有时还相当漂亮。比如说描绘吉利亚克人的文章。” “吉利亚克人。”深绘里说。 “吉利亚克人是远在俄国人来殖民之前,就一直生活在萨哈林的原住民。他们原来生活在南边,由于受到来自北海道的阿伊努人的压迫,便迁到了中部居住。阿伊努人也是受到和人的压迫,才从北海道迁移过来的。契诃夫近距离地观察了因萨哈林的俄罗斯化而急剧消亡的吉利亚克人的生活文化,并尽力准确地记录下来。” 天吾朗读了描写吉利亚克人的章节。为了便于听者理解,有些地方他做了适当的省略和更改。 吉利亚克人体格粗短而健壮,与其说是中等身材,不如说属于矮小的类型。如果身材高大的话,他们在密林中恐怕会感到束手缚脚。其特征是骨骼粗壮,肌肉紧贴其上的末端骨、脊椎骨、结节等都很发达。这些特征让人联想起强壮而健硕的肌肉,以及与自然从不间断的紧张斗争。身体是枯瘦型肌肉质,没有皮下脂肪。肥胖丰硕的吉利亚克人,你根本别想看到。很显然,他们所有的脂肪都消耗在了维持体温上。为了弥补因低气温和极端的潮湿而失去的脂肪,萨哈林的人们不得不在体内制造出相应的体温。如此一想,大约就能理解为什么吉利亚克人会向食物中索求那么多的脂肪了。油腻的海豹肉、鲑鱼、鲟鱼和鲸鱼的肥肉、血淋淋的精肉等等,这些都用来生吃,或是风干,更多的情况是冷冻起来,大量地食用。由于食用这些粗糙的食物,人人的咬筋密集之处都异常发达,而牙齿都严重磨损。他们专吃肉类,只有偶尔在家中聚餐、饮酒作乐时,肉和鱼才会配上大蒜和草莓。根据涅维尔斯科依的证言,吉利亚克人把农业视为极大的罪恶,他们相信如果有人随意挖掘土地、试图种植什么,此人注定会死去。但俄罗斯人教给他们的面包,却备受喜爱,被视为美食。如今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②和雷科夫村③,腋下夹着块圆形大面包的吉利亚克人,也不少见了。 天吾念到这里,休息了一会儿。从一动不动地听得入迷的深绘里脸上,他读不到任何感想。 “怎么样?还要念下去吗?要不换一本别的?”他问。 “我还想知道更多吉利亚克人的故事,” “那么,我接着往下念。” “我躺到床上去,行吗。”深绘里问。 “行呀。”天吾答道。 于是两个人转移到卧室里。深绘里爬上床,天吾把椅子搬到她身边,坐下,然后继续读下去。 吉利亚克人从不洗脸,甚至连人类学家也不敢断言他们真正的肤色是什么颜色。他们也不洗内衣,而他们身上穿的毛皮衣物和鞋子,简直就像刚从死狗身上剥下来的。吉利亚克人自己也浑身发出令人作呕的浓浊恶臭。如果近处有他们的居所,通过鱼干和腐烂的鱼内脏之类那令人不快,有时甚至是无法忍受的气味,立刻就能知道。任何一户人家,旁边都有一个放满了剖成两半的鱼的晾晒场,远远地望去,尤其是太阳当空照耀时,就像珊瑚丝一般。在这种晾晒场附近,克鲁辛斯特恩曾经发现不计其数的蛆虫覆盖着地面,其厚度竟达三厘米。 “克鲁辛斯特恩。” “我猜他是个早期的探险家。契诃夫是个勤奋钻研的人,他把写到萨哈林的书读了个遍。” “再念下面的。” 一到冬天,棚屋内弥漫着从炉灶冒出的呛人的浓烟,再加上吉利亚克人不论男女老幼,人人都吸食烟草。关于吉利亚克人的病弱状况和死亡率,虽然没有任何明确的数据,但这种恶劣的卫生环境势必对他们的健康产生极坏的影响,这一点有思考的必要。他们之所以身材矮小、面孔浮肿、动作中缺乏朝气显得吃力,这样的卫生环境很可能便是原因。 “吉利亚克人好可怜。”深绘里说。 关于吉利亚克人的性格,各种著作的作者们均做出了不同的解释。不过只有一点,即他们不好战、不喜欢争论和殴斗、是与任何邻人都和平相处的民族,所有的人都意见一致。每当有新的人群到来,他们出于对未来的不安,会投去多疑的眼光,却没有丝毫的抵抗,每次都和蔼地欢迎来者。如果他们以为将萨哈林描述得充满了阴郁感,其他民族会离岛而去,于是说起了谎话,这便是他们最大限度的抵抗了。他们对克鲁辛斯特恩一行十分友好,甚至彼此拥抱,当L.I.施伦克发病时,这个消息立即在吉利亚克人中间传播开来,唤起了他们由衷的悲哀。他们说谎,仅限于做买卖时,以及与形迹可疑的人或他们认为的危险人物交谈时;而且在说谎前伙伴问还要递眼色,那做派简直像小孩子。而在与做买卖无关的普通社会里,一切谎言和自夸,他们都觉得令人生厌。“吉利亚克人好可爱。”深绘里说。 应允了别人的事情,吉利亚克人一定会践行。迄今为止从未有过吉利亚克人在半路上将邮件丢弃,或擅自挪用别人物品之类的事。他们勇敢,理解力也强,开朗,可亲,与权势者或富豪同席相处也坦然自若。他们不理会一切高高在上的权力,在他们当中似乎连尊长与晚辈的概念都不存在。经常有人提及,也经常有人写道,在吉利亚克人中间,家长制度也不受尊重。父亲不认为与儿子相比自己是长辈,儿子也一点不敬重父亲,活得任性随心。老母亲在家中也并不比拖着鼻涕的小女孩更有权力。据波亚尔科夫记载,他曾经不止一次目击儿子将亲生母亲踢翻在地赶出家门的场面,而且没有一个人出面规劝阻止。在一家之中,男性一律是平等的。如果你请吉利亚克人喝伏特加,连最年幼的男孩也必须敬酒。 另一方面,女性,不论是祖母、母亲,还是吃奶的幼儿,一律都是没有权利的人。抛弃也好,卖掉也好,像狗一样拳打脚踢也好,都不成问题,她们受着像物品或家畜一样的冷酷待遇。吉利亚克人可以宠爱一条狗,对女性却绝不会笑脸相待。他们觉得结婚之类无聊至极,说白了就是认为不比饮酒作乐更重要,不举行任何宗教或迷信的仪式。吉利亚克人拿着长矛、小船甚至是狗去交换女人,扛回自己的棚屋里,扔到熊皮上睡在一起——便完事了。他们也承认一夫多妻制,但尽管女人怎么看都多于男人,这个制度也没有普及。将女人视为下等动物或物品的歧视,在吉利亚克人中间甚至到了连当作奴隶都不屑的地步。显然,在他们中间,女人和烟草与棉布相同,成了交易的对象。瑞典作家斯特林堡盼望女人变成奴隶,只要听命于男人的喜怒无常便好,是个有名的厌恶女性的人。他在本质上与吉利亚克人拥有相同的思想。如果他来到萨哈林北部,肯定会受到吉利亚克人的拥抱。 天吾休息了片刻。深绘里没有发表任何感想,只是沉默。天吾继续念下去。 他们这里没有法庭,也不知道审判具有何种意义。他们至今仍然不能理解马路的使命,仅从这一件事,恐怕就能明白对他们来说,要理解我们是何等困难。即便是在马路已铺设完的地方,他们照旧穿行于密林中。经常能看见他们全家人带着狗排成一列,艰难地行走在马路近旁的泥泞中。 深绘里闭着眼睛,非常安静地呼吸。天吾端详了一会儿她的面庞。但她究竟有没有睡着,他判断不出。于是他翻开另外一页,继续朗读下去,心想如果她睡着了就让她的睡眠更深沉,同时,他也愿意大声多念两段契诃夫的文章。 在纳伊瓦河口,从前有个纳伊维奇哨所,其建成是在一八六六年。俄国官吏米图利来到此地时,有人居住的房屋和空房加起来一共有十八座,还有小教堂,食品店。据一八七一年来访的某记者写的文章,此地好像驻扎着由一名士官候补生指挥的士兵二十名。说是在棚屋里,一位苗条美丽的士兵妻子用刚生下的新鲜鸡蛋和黑面包招待了记者,对这里的生活赞不绝口,唯独抱怨砂糖价格昂贵。如今这些棚屋已经无影无踪,纵望四周荒凉的风景,苗条美丽的士兵妻子之类的事,简直恍若神话。此处如今只有一所新建成的屋子,不是哨所就是旅馆吧。一眼望去就显得寒冷而混浊的大海,咆哮着将丈余高的白浪砸碎在沙滩上,那情形宛如被绝望禁锢,呻吟着“上帝啊,您为什么要创造出我们来”一般。这里已然是太平洋了。在这纳伊维奇海岸,可以听到响遍建筑工地的囚徒们的斧头声,而遥想大洋对岸,则是美国。向左望去,可见云遮雾罩的萨哈林岬角,向右望去也是岬角……四周杳无人迹,连一只鸟、一只苍蝇也不见。在这种地方,波浪究竟为谁咆哮?谁每夜倾听这涛声呢?波浪在追寻着什么?进一步说,在我离去之后,波浪又为谁继续咆哮——连这也不得而知。站在这海岸上,自己成了忧思而非思想的俘虏。无端地令人心生恐惧,同时,却也让人生出念头,愿意永远伫立在这里,眺望波浪单调的涌动,谛听它震耳的咆哮。 深绘里好像完全睡着了。侧耳细听,传来了她安静的呼吸声。天吾合上书,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然后站起身,关掉了卧室的灯。最后又看了一眼深绘里的面庞。她面朝天花板,嘴巴抿成一条线,安然地熟睡。天吾拉上门,回到了厨房。 但他无法再写自己的小说了。契诃夫描写的萨哈林荒凉的海岸风景,在他的脑中牢牢安顿下来。天吾能听见那波浪的咆哮声。一闭上眼,他便独自站在荒无人烟的鄂霍次克海的岸边,变成了深深忧思的俘虏。他能和契诃夫共有那无处倾泻的忧郁思绪。契诃夫在这天涯海角感受到的,大概是压倒性的无力感吧。做一个十九世纪末的俄罗斯作家,应当与背负着走投无路的惨烈命运同义。他们越想摆脱俄罗斯,俄罗斯就越要将他们吞噬进体内。 天吾用水把葡萄酒杯冲洗干净,在洗手问里刷了牙,关掉厨房的灯,躺在沙发上把毛毯盖在身上,打算睡觉。在耳朵深处,巨大的海涛声响个不停。尽管如此,不久他的意识还是逐渐模糊,被拖入了深深的睡眠。 醒来已经是上午八点半。床上没了深绘里的身影。他借给她的睡衣窝成一团,扔进了洗手间的洗衣机。手腕和脚踝处还照样卷着。厨房的桌子上有一张留言,用圆珠笔在便笺纸上写着:“吉利亚克人现在怎么样了。我回家了。”字很小,写得张牙舞爪,看上去总有些不自然。感觉像是从上空观看用捡来的贝壳在沙滩上排出来的字。他把那张纸叠好,收在了抽屉里。如果让女朋友十一点来时看见,肯定会闹一番。 天吾把床整理干净,将契诃夫的精心之作放回书架。然后泡咖啡,烤面包片。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感觉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在胸中赖着不走。弄明白那是什么费了不少时间。那是深绘里平静的睡容。 难道,我是对这女孩产生恋情了?不对,不会有这种事。天吾对自己说。只是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偶然物理性地震撼了我的心。可是,我为什么会对她穿过的睡衣如此介意?为什么会(并没有深刻地意识到)拿起来闻上面的气味? 疑窦丛生。“小说家不是解决问题的人,而是提出问题的人。”说这话的,好像就是契诃夫。精辟的名言。但契诃夫不单是这样对待自己的作品,面对自己的人生时,也始终是同样的态度。其问只有问题的提出,却没有问题的解决。他知道自己患上了不治的肺病(他自己就是医生,不可能不明白),却努力无视这个事实,对自己正走向死亡一事,直到临终时都不相信。他咯血不止,年纪轻轻便丧了命。 天吾摇摇头,从桌边站起来。今天是女朋友来访的日子,接下去得洗衣服大扫除。思考放在那以后再说。 第二十一章 青豆 不管试着逃到多么遥远的地方 青豆到区图书馆去,履行了和上次相同的手续后,把报纸缩印版在桌上摊开,为的是再次查看三年前的秋天发生在山梨县的过激派与警察的枪战事件。老夫人说的那个教团“先驱”的总部就设在山梨县的山里,而枪战的发生也是在山梨县的山里。这也许只是偶然的一致,但偶然的一致这东西让青豆很不满。这两者之间也许存在什么关系。老夫人口中提及的“那么重大的事件”的表达,也似乎在暗示某种关联性。 枪战的发生是在三年前,一九八一年(按照青豆的假设,那是“1Q84年的三年前”)的十月十九日。关于枪战的详情,她上次来图书馆时读过报道,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因此这次她打算粗略地浏览这一部分,主要是阅读相关的后续报道,以及从各种角度对事件进行分析的文章。 在最初的枪战中,三名警察被中国制造的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射杀,两名身负轻重伤。随后过激派集团全副武装逃进深山,武装警察进行了大规模的搜山。与此同时,武装的自卫队空降部队用直升机运往现场。结果,有三名过激派成员因拒不投降被击毙,两名身负重伤(其中一名三天后在医院里死亡,另一名受重伤者后来如何,从新闻报道中无法判断),四人未受伤或身负轻伤被捕。由于身穿高性能防弹背心,自卫队和警方没有伤亡,只有一名警察在追捕过程中从山崖上滑落,造成腿部骨折。而过激派中仅有一人下落不明,该男子居然躲过了大规模的搜捕,消失得无影无踪。 枪战的冲击告一段落后,报纸开始详细地报道这股过激派的来龙去脉。他们本是一九七〇年前后大学纷争的副产品,成员中半数以上参与过占据东京大学安田讲堂或日本大学的行动。在他们的“堡垒”被警察机动队用武力攻陷后,学生们和一部分教员或是被赶出大学校园,或是感觉以大学校园为中心、在城市展开政治活动已陷入穷途末路,因此超越了派系之争,联合起来在山梨县创建农场,开始从事公社运动。起初是参加以农业为中心的公社集合体“高岛塾”,不久对这种生活感到不满,重新联合原先的成员独立出去,以破例的低廉价格购进深山荒废的村落,着手经营农业。一开始历尽艰辛,后来采用有机耕作法生产的食材在城市里渐渐形成热潮,蔬菜邮购生意大获成功。于是趁着有利形势,农场总算得到顺利发展,规模逐渐扩大。别的先不说,他们都是认真勤奋的人,井然有序地团结在领导人之下。这个公社的名字便是“先驱”。 青豆狠狠地扭脸,吞下一大口唾液,喉咙深处发出大大的响声。她用手中的圆珠笔笃笃地敲打着桌面。 她继续阅读报道。 但随着经营逐渐稳定,在“先驱”内部,分裂的迹象却愈来愈明确,最终分为两大派别,即希望进行游击战式的革命运动的过激“武斗派”,以及接受在当下的日本暴力革命并不现实、在此基础上否定资本主义精神、追求与土地共生的自然生活、相对稳健的“公社派”。在一九七六年,终于发生了人数占据优势的公社派将武斗派从“先驱”中放逐出去的事件。 话虽如此,“先驱”却并非是以实力将武斗派驱逐出去的。根据报道,他们向武斗派提供了新的土地和一定程度的资金,圆满地请武斗派离去。武斗派同意了这个交易,在新的土地上创建了自己的公社“黎明”。而且在某个时间点,他们搞到了高性能的武器。至于其渠道和资金的内情,还有待今后查明。 另一方面,“先驱”是在什么时间、如何调转方向变成宗教团体的?其契机又是什么?警方和报社似乎都没有掌握实情。但这个平静地将“武斗派”切割出去的公社,似乎就是在此前后急剧深化了宗教倾向,以至于在一九七九年作为宗教法人获得了认证。并且接连购进周边的土地,扩大农业用地和设施。在教团设施周围筑起了高墙,外部人士无法再自由进出了。“会妨碍修行”是他们的理由。这些资金究竟来自何处?为何这么早就获得了宗教法人的认证?这也是还未查明的部分。 转移到新土地后的过激派集团,与农业生产并行不悖,在自己的地盘内致力秘密的武装训练,和邻近的农民发生过多次纠纷。其中之一便是关于流经“黎明”地盘的小河用水权的纷争。这条小河很久以来一直是该地区共同的农业用水,“黎明”却拒绝附近居民进入他们的地盘。纷争持续了数年之久,最终发生了居民们对他们设置的铁丝网围墙不满,前来质问,却遭几个“黎明”成员毒打的事件。山梨县警方遂以伤害事件为由取得搜查令,前往“黎明”调查事由。于是意想不到地发生了枪战。 经过深山里的一番枪战,“黎明”事实上已然毁灭后,教团“先驱”马上发表了正式声明。西装革履、年轻英俊的教团发言人召开了记者见面会,宣读了声明。主题十分明确。“黎明”与“先驱”之间从前暂且不论,现在没有任何关系。自从分裂后,除了业务联系外,几乎没有往来。“先驱”是一个致力农业、遵守法律、希求和平的精神世界的共同体,因为得出无法继续与追求过激革命思想的“黎明”共同行动的结论,才与他们圆满地分离。此后,“先驱”作为宗教团体,还得到了宗教法人的认证。发生了这样的流血事件诚然不幸之至,我们对壮烈殉职的警察及其家属表示深刻的哀悼。不论在何种形式上,教团“先驱”都与此次事件毫无关系。尽管如此,“黎明”的母体毕竟是“先驱”,这是难以否定的事实,假如与此次事件相关,当局认为有必要进行某种形式的调查,即便是为了避免招致不必要的误解,教团“先驱”也做好了主动接受调查的准备。本教团是面向社会开放的合法团体,没有任何实情需要隐瞒。如果需要我们公开相关信息,我们愿意尽力回应当局的要求。 数日后,像是在回应这份声明,山梨县警方携带搜查令进入教团内部,花了整整一天在宽广的教团用地上转悠,仔细搜查了设施内部和各种文件。有几位教团干部接受了讯问。虽然表面上已经宣告诀别,只怕在分离后两者的交流仍在继续,“先驱”在地下参与了“黎明”的活动——这就是调查当局的怀疑。但像样的证据却一件也没发现。只看见在美丽的杂木林中,木结构的修行设施沿着小径散见于四处,许多身着朴素修行衣的人在那里致力冥想和严格的修行。旁边有信徒在干农活。保养完善的农机具和重型机械一应俱全,就是找不到像武器的东西,也看不到暗示暴力的东西。一切都很清洁,秩序井然。有洁净的食堂,有住宿设施,还有简单(但深得要领)的医疗设施。两层楼的图书馆里,收藏有许多佛典及佛教著作,由专家负责的研究和翻译工作正在进行。与其说是宗教设施,这里更像小而整洁的私立大学校园。警察们垂头丧气,几乎是两手空空地回去了。 几天后,这一次是报纸和电视的记者得到教团邀请,他们在那里见到的景象,和警察们看到的基本相同。不是那种老一套的经过精心安排的采访,记者们无人陪伴,可以任意采访教团内任何场所,自由地和任何人交谈,将内容写成报道。但是为了保护信徒的隐私,教团与媒体事前约定,只能使用教团方面许可的影像和照片。几位身着修行衣的教团干部在集会用的大房间里回答了记者的提问,针对教团的成立、教义和运营方针进行了说明。说话客气而直率,宗教团体常见的那种宣传口气被彻底排除。他们与其说是教团干部,不如说更像熟悉做提案的广告公司高级职员。只是身上穿的衣服不同而已。 我们并不拥有明确的教义。他们介绍说。成文的手册那样的东西,我们并不需要。我们所做的,是对初期佛教的原理性研究,是对当时实施的种种修行的实践。通过这种具体的实践获得并非字义上的,而是更有流动性的宗教觉醒,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诸位不妨这样理解:每个人这种自发的觉醒,汇集起来就将形成我们的教义。不是先有教义再有觉醒,而是先有每个人的觉醒,最终就会自发地诞生决定我们的佛法的教义。这就是我们的基本方针。在这层意义上,我们同现有宗教的性质截然不同。 关于资金,目前我们同许多宗教团体一样,一部分是依赖信徒的自发捐款。但最终我们不会躺在捐款上无忧无虑,而是将建设以农业为中心的自给自足的朴素生活。在这样一种“知足”的生活中,净化肉体磨炼精神,争取获得灵魂的安宁。对竞争社会的物质主义感到虚妄的人们,为了追求一种更有深度的坐标,接连不断地来敲我们教团的门。其中受过很高的教育、从事专门职业、已经拥有社会地位的人也不少。我们和世间所谓“新兴宗教”是截然不同的。我们不是那种随意受理人们的现世烦恼、大包大揽地要救助世人的“快餐式”宗教团体,也无意追求这样的方向。救助弱者固然十分重要,不过,如果将我们理解为向具有高度自我救助意识的人提供适当场所与帮助的、与宗教的“研究生院”类似的团体,大概更接近实情。 “黎明”的人和我们之间,针对运营方针问题在某个时间点发生了极大的意见分歧,有一段时期甚至还针锋相对。但经过商谈达成了温和的协议,决定大家分离。他们也自成一体,纯粹而禁欲地追求理想,结果竟形成那样的惨案,这只能说是一场悲剧。他们过于教条,以致丧失了与活生生的现实社会的结合点,恐怕是最大的原因。我们应当借这个机会,更加严格地律己,同时还应铭记在心:必须坚持做一个对外开放的团体。暴力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希望诸位理解,我们不是一个将宗教强加于人的团体。我们既不劝诱别人人教,也不攻击其他宗教。我们所做的,是为寻觅觉醒和精神追求的人提供恰当而有效的共同体环境。 媒体界人士大多怀着对这个教团的善意印象踏上了归程。信徒不分男女都纤细瘦削,也比较年轻(有时也能看到高龄信徒),目光清澈美丽,说话彬彬有礼,举止温文尔雅。信徒大都不愿多谈往事,但许多人似乎受过很高的教育。为记者提供的午餐(据说与信徒平时吃的基本相同)虽然简单朴素,却都是从教团的农田里刚采摘来的新鲜食材,相当美味。 于是,许多媒体都将转去“黎明”的那部分革命集团,定义为必然从朝着追求精神价值的方向迈进的“先驱”中被筛落的不肖之子。在八十年代的日本,激进的暴力革命思想已然落后于时代。一九七〇年前后曾追求激进政治理想的青年,现在已就职于各种企业,在经济这个战场的最前线打拼厮杀。要不就是同现实社会的喧嚣与竞争保持着距离,在各自的位置上勤勉追求个人价值。总之,世间潮流突变,政治季节成了遥远的过去。“黎明”事件虽然是个极其血腥而不幸的变故,但以长远眼光来看的话,无非是过去的亡灵偶然还魂,是一个不合季节的突发性小插曲,从中只能发现宣告一个时代落幕的意义。这就是报纸上的一般论调。“先驱”是新时代的一个充满希望的选择,与之相对,“黎明”则没有未来。 青豆放下圆珠笔,做深呼吸。随后浮想起阿翼那一对始终毫无表情与含意的眼睛。那对眼睛在注视我,但同时,却什么都没有看。这些论调中漏了某种重大的东西。 绝不可能如此简单。青豆暗忖。“先驱”的实情并不像报纸上写的那样清白。其深层一定存在秘而不宣的阴暗面。按照老夫人的说法,那个被称作“领袖”的人强奸才十几岁的少女们,还声称这是宗教行为。而媒体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他们只在那里流连半日,被领去参观秩序井然的修行设施,招待一顿使用新鲜食材烹饪的午餐,聆听一番关于灵魂觉醒的美丽说辞,就心满意足地回去。在深层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不可能看到。 青豆出了图书馆,走进咖啡店,要了一杯咖啡。用店里的电话机给亚由美的单位打了个电话。她说过这个号码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打。是同事接的电话,说她出外勤了,预定再过两个小时回警局。青豆没有介绍自己,只说了一句:“我会再给她打电话。” 青豆回到家里,两小时后再次拨通那个号码。亚由美接了电话。 “你好。我是青豆。身体好吗?” “很好啊。只是没有好男人。你呢?” “跟你差不多。”青豆说。 “那可不行哦。”亚由美说,“像我们这样富有魅力的年轻女人,却牢骚满腹,抱怨没法应付丰富而健康的性欲!这个社会准是出了什么毛病。得想个办法才行啊。” “那也是……哎,我说,你那样大声说话要不要紧啊?你不是在上班吗?旁边难道没有别人?” “不要紧。不管什么话,你只管说!”亚由美说。 “如果可能的话,我有件事想麻烦你。因为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帮我。” “行呀。也不知道我帮不帮得上。你先说说看。” “你知道‘先驱’这个宗教团体吗?本部在山梨县的山里。” “‘先驱’吗?”亚由美说,然后花了约十秒钟搜索记忆,“嗯,我想我知道。好像是制造了山梨县枪战事件的过激派团体‘黎明’从前所属的宗教公社那样的东西吧。双方激战,县警察本部的警察被打死三人。怪可怜的。不过‘先驱’跟这次事件无关。事件之后,对教团进行了搜查,结果是清白的。接下来呢?” “我想知道‘先驱’在那次枪战后,有没有惹出什么事端来?不管是刑事案件还是民事案件。但我只是个普通市民,不知该怎么着手调查。又不可能把报纸缩印版统统翻阅一遍。不过我想,警察也许有办法查一查这种事。” “这很简单,电脑上一查马上就搞定啦……我倒想这么告诉你,可是非常遗憾,日本警察的计算机化水平还没到那个程度啊。实用化只怕还得花好几年呢。现在想了解这些情况,大概只能请求山梨县警方帮忙,把相关资料的复印件寄过来才行。首先要我这边写申请索取资料的文件,并要经过上司认可。当然理由也得写清楚。你要知道这里可是政府部门啊,大家都是靠着把事情搞得比实际需要复杂来领工资哦。” “哦,”青豆说,随即叹了一口气,“这么说是不可能啦。” “不过你怎么想到要了解这种事呢?是不是有朋友被卷进和‘先驱’有关的事了?” 青豆不知该如何回答,踌躇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差不多。牵涉强奸问题。现阶段我还不能说得太详细,是强奸少女。有情报说他们借宗教的伪装,有组织地在内部干这种事。” 隔着电话也能感觉到亚由美轻皱眉头的情形。“哼,强奸少女,这可不能容忍啊。” “当然不能容忍。”青豆说。 “你说的少女,大概是几岁?” “十岁,甚至不到十岁。至少是还未迎来初潮的小女孩。” 亚由美在电话那端片刻无言,然后声音平板地说:“我知道了。既然是这样,我来想想办法。你能给我两三天时间吗?” “行呀。你给我打电话好了。” 随后两个人又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闲话,亚由美便说:“好啦,我又得干活去啦。” 挂断电话后,青豆坐在床边读书用的椅子上,盯着自己的右手看了好一会儿。纤细修长的手指和剪得短短的指甲。指甲虽精心修整过,却没有涂指甲油。望着指甲,越来越强烈地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危若朝露的存在。即便只举出指甲的形状这一条,都不是自己决定的东西,而是由别人随意定下,而我只是老实接受,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究竟是谁决定把我的指甲做成这种模样的? 老夫人上次对青豆说:“你的父母从前是、现在仍旧是‘证人会’的狂热信徒。”这样说来,他们现在恐怕一如既往,还在致力传教活动。青豆有一个大她四岁的哥哥。哥哥为人老实。在她决意离家出走时,他听从了父母的话,过着坚守信仰的生活。如今他怎么样了?但青豆并不太想知道家人们的消息。那是她人生中已经结束的部分,纽带早已切断了。 把十岁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干净地忘掉!长期以来她一直这样努力。我的人生其实是从十岁开始的,此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凄惨的噩梦。这种记忆要统统扔掉!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只要一有机会,她的心就会被拽回那个凄惨的梦中世界。她觉得自己得到的东西似乎都扎根于那片黑暗的土壤,从那里汲取着养分。不管努力试着逃到多么遥远的地方,最终还得回归那里。青豆思量。 我必须把那位“领袖”送到那个世界。青豆下了决心。这也是为了我自己。 三天后的夜里,亚由美打来了电话。 “搞清了几件事。”她说。 “关于‘先驱’的?” “对。想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个和我同期考进警视厅的家伙,他叔叔就在山梨县警察本部,而且是个相当上层的人物。就找那家伙帮忙,编了一通瞎话,说是我家亲戚的小孩差点就要加入那个教团啦,情况不妙,家里人束手无策之类的。所以正在收集有关‘先驱’的信息。对不起啦,麻烦你帮帮忙。你不知道,我其实挺会编这种瞎话呢。” “谢谢,好感谢你。”青豆说。 “于是那家伙给在山梨的叔叔打电话说明了情况,他叔叔慨然允诺,将负责调查‘先驱’的人介绍给我。就这样,我跟此人直接通了话。” “好极了。” “嗯。当时我跟他谈了很长时间,听到了许多有关‘先驱’的消息。报纸上登过的东西你肯定也知道,我就不说了,下面只说说一般人不知道的部分,好不好?” “好。” “首先是‘先驱’迄今为止引起过多起法律纷争,陷入了多起民事诉讼,几乎都是涉及土地买卖的纠纷。这个教团好像拥有足够的资金,挨个抢购周边的土地。因为是乡下嘛,土地说便宜当然也便宜,可未免也有点太那个啦。而且做法有些过分的情况居多。他们设立冒名公司作伪装,不让人家知道教团参与其中,大量收购土地,因此常常跟土地所有人和自治团体发生纠纷。那手法简直和专门哄抬地价的炒家一样。在现阶段还是民事诉讼,没有发展到警察得干预的地步,但也不远了,只是还没被曝光。其中弄不好还牵扯黑社会和政界人士。如果有政界人士插手,警察当然会手下留情些。但是,假如事情闹大,弄得检察官出面,就不一样了。” “牵涉经济活动的话,‘先驱’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干净。” “不知道普通信徒的情况怎么样,不过即使只追查不动产的买卖记录,那些负责资金运用的干部只怕也难说是清白的。再怎么善意地解释,也很难认为花这些钱是以追求纯粹的精神境界为目的。而且这帮家伙不光是在山梨县境内,还在东京和大阪的市中心买下了土地和房产,每一处都是黄金地段哦。涩谷、南青山、松涛……这个教团好像打算在全国范围内扎根呢。我是说,假如他们不打算改行经营房地产的话。” “生活在自然中,以清静严格的修行为终极目的的宗教团体,为什么一定要打进市中心呢?” “而且,这样大笔大笔的巨额资金,到底又来自何处?”亚由美提出了疑问,“只靠种萝卜和胡萝卜卖,绝对不可能筹集到这么多资金。” “他们从信徒那儿勒索布施。” “的确有这种情况,但就算这样也不够。他们准有另外的提供大笔资金的渠道。我还找到了一些让人生疑的信息,你大概会感兴趣。教团里面有不少小孩,基本在当地的小学读书,但大多数孩子都在一段时间后就不再去上学了。学校方面是义务教育,所以强烈要求他们到校上课,教团方面却坚称‘不少孩子怎么也不愿上学’,不予理睬,说他们会对这些孩子实施教育,在学习方面不必担心。” 青豆想起了自己的小学时代。教团的孩子们不愿意去上学的心情,她也能理解。因为就算去了学校,也只会被视为异类,受到欺负、遭到无视。 “在当地的学校里,孩子们大概会觉得日子很难熬。”青豆说,“况且不去上学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可是据孩子们的老师说,教团的孩子中不管男孩女孩,看上去好像精神上都有问题。这些孩子起初都是极普通的孩子,性格开朗,但随着升入高年级,话越来越少,表情逐渐麻木,渐渐变得极端无动于衷,最终就不来上学了。‘先驱’来的孩子大多会经历相同的阶段,表现出相同的症状。所以老师们都觉得奇怪,忧心忡忡。不来上学、躲在教团里闭门不出的孩子们究竟处于怎样的状态?生活得好吗?但他们见不到那些孩子,因为教团的设施拒绝一般人进入。” 和阿翼一样的症状。青豆心想。极端无动于衷,毫无表情,几乎从不开口说话。 “青豆你怀疑在‘先驱’内部有虐待儿童的事态发生,并且是有组织的。其中还包括强奸。” “不过光凭着普通市民的怀疑,警察不会行动吧?” “嗯。你要知道,警察机关可是顽固不化的政府部门哦。高层人物心里只有自己的仕途。当然也有些人不一样,但绝大多数人只想平安无事地发迹,退休后被安插到外围团体或民间企业做个头儿,这是他们唯一的人生目的。所以危险的、烫手的事情,从一开始就不管不问。弄不好,那帮家伙大概连比萨饼都要等冷了才吃。如果真正的受害人站出来,在法庭上明明白白地作证,自然另当别论。但这种事只怕很难指望。” “嗯。也许很难。”青豆说,“不管怎样,谢谢你了。你的信息太有用了。什么时候我得好好地感谢你。” “那倒无所谓。过两天咱们到六本木玩玩,把各自的烦心事全给忘掉!” “行呀。”青豆答道。 “就得这样。”亚由美说,“顺便问问,你对手铐游戏有没有兴趣?” “我想大概没有。”青豆回答。手铐游戏? “哦。那很可惜啊。”亚由美很遗憾似的说。 第二十二章 天吾 时间能以扭曲的形态前进 天吾针对自己的大脑进行思考。关于大脑,有许多不得不进行思考之处。 人类的大脑在这两百五十万年问,大约增加到了原来的四倍。从重量上来说,大脑仅占人类体重的百分之二,却大约要消耗身体总能量的百分之四十(他上次读的书上这么写)。从大脑这个器官这种飞跃式的扩大中,人类获得的,是时间、空间和可能性的观念。 时间、空间和可能性的观念。 时间能以扭曲的形态前进,这一点天吾知道。时间自身固然是成分均一的东西,然而它一旦被消耗,就会变得形态扭曲。有的时间非常重而长,有的时间则轻而短。前后秩序有时还会颠来倒去,严重时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本来不应存在的东西又会被添加进来。人类大概就是这样随意地对时间进行调整,从而调整自己的存在意义。换个说法,就是通过这样的操作,人类才能保持神经正常。假如对自己经历过的时间,一定得严守顺序、依照原样均等地接受,只怕人类的神经注定忍受不了。那样的人生恐怕等于拷问。天吾浮想联翩。 因为脑的扩大,人类成功地获得了时间性这个观念,同时也学会了对它进行变更与调整的方法。人类一面永无休止地消耗着时间,一面与之并行,永无休止地生产着由意识调整过的时间。这可是非同一般的工作。说脑要耗去身体总能量的百分之四十,也是很有道理。 一岁半,最多是两岁时的记忆,真是自己亲眼目睹的场面吗?天吾时常回想。母亲穿着内衣,让不是丈夫的男人吸吮乳头的情景。手臂缠在男人的身上。一两岁的幼儿能辨别得如此仔细吗?可能连这种光景的细节都记牢吗?这是不是后来为了保护自己而编造的、对自己有利的虚假记忆呢? 这也许有可能。为证明自己不是那个自称是父亲的人在生物学上的孩子,天吾的大脑在某个时间点无意识地制造出了关于另一个男人(一个可能是真正父亲的人)的记忆,并试图把“自称是父亲的人”从紧密的血缘谱系中排除。在内心假想一个还活在世上的母亲和一个真正的父亲,试图为有限而苦闷的人生装上一扇新的门。 但这段记忆伴随着极其鲜明的现实感。有确凿的感觉,有重量,有气味,有深度。这就像附着在废船上的牡蛎一般,无比牢固地紧粘在他意识的墙壁上,无论怎样狠命地抖落与冲刷,都剥除不掉。天吾怎么也无法认为这记忆竟是自己的意识出于需要而捏造的冒牌货。如果判为虚构,它未免太逼真、太坚固了。 暂且认为它就是真实的记忆。 还是婴儿的天吾目击这一情景时,一定感到了畏怯。那本该属于自己的乳头,却被别人吸吮着——被一个似乎远比自己强大的人。而且,哪怕只是一瞬间,自己的存在看来似乎也从母亲的脑中消失了。这从根本上威胁着柔弱的他。或许当时那根源性的恐怖,强烈地印在了意识的感光纸上。 于是那恐怖的记忆,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忽然复苏,变作洪水向天吾袭来,将他冲进近似恐慌的状态中。它向他申诉,让他追忆。不管你往哪儿逃,在干些什么,都别想逃出水压的掌心。这段记忆规定了你这个人,形成了你的人生,要将你送往一个已经注定的场所。不管你如何挣扎,也休想摆脱这股力量。它说。 随后天吾忽然想到,我把深绘里穿过的睡衣从洗衣机中拿起来,凑近鼻尖嗅闻时,也许是在其中寻找母亲的气味。我觉得是这样。然而,为什么偏偏竟在一个十七岁少女的体味中寻找母亲的影子呢?应当还有更适合寻找的地方。比如说年长的女朋友身上。 天吾的女朋友比他年长十岁,还拥有一对与他记忆中母亲的乳房相近的、形状好看的大乳房。白色衬裙也很相配。但不知为何,天吾从不在她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对她的体味也没有兴趣。她非常高效地从天吾体内榨走积蓄一周的性欲,天吾也能(几乎每次都能)给她性满足。这当然是重要的成就。但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并不包含更深刻的意义。 是她主导了大半的性行为。天吾几乎什么都不想,只按照她的指示行动。没有必要选择,也没有必要判断。她对他的要求只有两个。一是让阴茎硬起来,二是不要错过射精的时机。如果她说“还不行,再坚持一会儿”,他便竭尽全力不射出来。“好啦,现在射,快!快点!”她这样在耳边低语时,他就在这时准确地、尽力猛烈地射精。这样,她就会表扬天吾,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说:天吾君,你真是了不起。而对准确性的追求,本是天吾与生俱来的拿手好戏之一。正确地加标点符号,寻找最短距离的算式,也都包括在内。 和比自己年轻的女性做爱,就不可能这样。自始至终,都得由他来思考各种事情,作各种选择,下各种判断。这让天吾觉得很不舒畅。种种责任都压在他的双肩上。他简直像一艘航行在汹涌澎湃的海面上的小船的船长,得掌舵,得检查风帆的状态,得把气压和风向都装进脑袋。还必须约束自己,提高船员对自己的信任。细微的失误和小小的差错都可能导致惨剧。这么一来,说是做爱,不如说更接近完成任务。结果,他会因为紧张弄错射精时机,或者在该硬时却硬不起来。于是他越来越怀疑自己。 但与年长的女朋友之间,这样的差错大多不会发生。她高度评价天吾的性能力,总是表扬他,鼓励他。天吾唯一一次过早射精之后,她便小心翼翼地不再穿白色衬裙。不仅是衬裙,连白色的内衣也不再穿了。 这天也是,她穿了一套上下都是黑色的内衣,还做了细心的口交,并且尽情赏玩他阴茎的坚硬和睾丸的柔软。天吾能看见她裹在黑色蕾丝胸罩中的乳房随着嘴巴的动作上下颤抖。他为了避免过早射精,闭上眼睛,思考起吉利亚克人来。 他们这里没有法庭,也不知道审判具有何种意义。他们至今仍然不能理解马路的使命,仅从这一件事,恐怕就能明白对他们来说,要理解我们是何等困难。即便是在马路已铺设完的地方,他们照旧穿行于密林中。经常能看见他们全家入带着狗排成一列,艰难地行走在马路近旁的泥泞中。 他想象裹着粗陋衣衫的吉利亚克人排成一列,带着狗和女人们,在马路旁的密林中默默步行的光景。在他们的时间、空间和可能性的观念中,不存在马路这种东西。大概与其走在马路上,不如走在密林中,纵然有所不便,他们也能更明确地把握自身的存在意义。 吉利亚克人好可怜。深绘里说。 天吾浮想起深绘里的睡容。深绘里穿着天吾过大的睡衣,熟睡着。过长的袖口和裤脚卷着。他把它从洗衣机中拿起来,放在鼻尖嗅闻。 这种事情不能想!天吾猛然回过神来。但已经太晚了。 天吾在女朋友的口中已经猛烈地射了好几次,她一直用嘴接着,直到射完,然后下床去了洗手间。天吾听见她拧开水龙头放水和漱口的声音。然后她若无其事地回到床上。 “对不起。”天吾道歉说。 “你受不了,对吗?”女朋友说着,用指尖抚弄天吾的鼻子,“没关系的,别介意。哎,我说,感觉就那么舒服吗?” “非常舒服。”他答道,“过一会儿我还能再来。” “嗯。开心地等着。”她说,然后把脸贴在天吾裸露的胸膛上,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天吾感觉她静静的鼻息拂过自己的乳头。 “我看着你的胸膛,抚摸着它的时候,你知道我总会联想起什么吗?”她问天吾。 “不知道。” “黑泽明电影里的城门。” “城门?”天吾抚摸着她的后背,问。 “喏,《蜘蛛巢城》、《战国英豪》那些黑白老片里,不是有又大又牢的城门吗?上面钉满了大头铁钉。我总会联想起那个来。又坚固,又厚实。” “我胸前可没钉大头铁钉。”天吾说。 “那我倒没注意。”她答道。 深绘里的《空气蛹》单行本上市后,第二周便登上畅销书排行榜,第三周更是跃居文艺图书榜榜首。天吾在补习学校教职员休息室里放着的几种报纸中,追踪了这本书成为畅销书的过程。在报纸上刊登过两次广告,广告上和书的封面并排着配上她的小照片。那件眼熟的紧身夏季薄毛衣,形状美丽的胸脯(大概是记者见面会时抓拍的)。垂到肩头的笔直长发,一双从正面直视着这边的充满谜团的黑眼睛。那眼睛透过照相机的镜头,似乎在率直地凝视着某种秘藏于内心的东西——平素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心中居然隐藏着这种东西。中立地,然而温柔地。这位十七岁少女毫不犹豫的视线,解除了被注视者的防备心,也多少让他们感到尴尬。虽然只是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但只是看了这张照片,肯定就有不少人萌生把书买来一读的念头。 上市发售数日后,小松寄来了两本《空气蛹》,但天吾根本没有打开。那上面印着的文字的确是自己写的,自己写的文字变成单行本自然也是头一次,但他不想捧在手上阅读。甚至连粗粗浏览一下的心思都没有。看到书时,也没有涌起喜悦的心情。就算是他的文字,写出来的故事也完全是深绘里的,是从她的意识中产生的。他作为幕后技术人员的小小使命已经终结,这部作品今后会走过怎样的命运之路,是和他毫不相关的事,而且也不该再有关系。他把这两本书连同外边没有打开的塑料封皮,一起塞进书架上不显眼的角落里了。 在深绘里留宿一夜之后,天吾的人生在一段时间内平安地流逝,没有发生任何异常。虽然常常下雨,但天吾几乎不关心气候。在他的重要事项一览表中,气候问题被赶到了相当靠后的位置。从那以后,深绘里方面没有任何联系。而没有联系,大概就意味着没有发生特别的问题。 除了每天写小说,还应约写了几篇杂志上用的短稿。是谁都能胜任,而且不署名的文章,只是挣点零花钱。但毕竟可以转换一下心情,何况与付出的劳动相比,报酬还相当可观。此外一如既往,每周三次到补习学校讲授数学。他为了忘掉种种烦心事一主要是和《空气蛹》及深绘里相关的事——比以往更深地钻进数学世界。而一旦进入数学世界,他的大脑电路便会(伴随着小小的声响)切换。他的口中开始发出不同的语言,他的躯体开始使用不同的肌肉,连音调都换了一种,表情也有所变化。天吾喜欢这种切换的感觉。仿佛从一个房间移到另一个,或者脱去一双鞋子换上另一双——其间就有这样的感觉。 置身于数学世界,与身处日常生活中甚至写作小说时相比,他更能舒缓情绪,也变得更加雄辩。但同时,他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多少懂得变通的人。他判断不出哪个才是自己的本来面目。但他能极其自然地,不用特意去想便进行这种切换。他还知道,这种切换对自己来说多少是必要的。 作为一个数学教师,他在讲台上将数学这东西是何等贪婪地追逐着逻辑性一事,灌输进学生的脑中。在数学领域中,不可证明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而一经证明,世界之谜就像柔软的牡蛎一般被收进人们的掌心。他讲课总是充满热情,学生们对他的雄辩不禁听得入神。他切实有效地向学生传授数学问题的解法,同时华丽地揭示出隐藏在设问中的罗曼史。天吾环顾教室,知道有几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正用充满敬意的眼光凝望自己。他知道自己正通过数学这个渠道诱惑她们。他的巧舌是一种知性的前戏,函数在抚摸着后背,定理则把温暖的气息吹向耳边。但遇到深绘里之后,天吾已经不再这样对少女们怀有性的兴趣了,也没想过要闻她们穿过的睡衣。 深绘里肯定是个特别的存在。天吾再次想。其他少女简直无法相比。毫无疑问,她对我来说有某种意义。她,该怎么说呢,是一种投向我的整体性的寓意,但我无论如何也解读不了。 然而,最好还是避免和深绘里有牵连,这是他的理性得出的明快结论。书店店头堆得高高的《空气蛹》、用心难测的戎野老师,以及充满险恶谜团的宗教团体,离他们越远越好。与小松之间,至少在眼下这段时间,最好还是保持距离。不然,自己只怕会被卷到更加混乱的地方去,被逼入毫无逻辑的危险角落里,被赶进一筹莫展的境遇中。 但在现阶段,要从这个错综复杂的阴谋中抽身并非易事,天吾也很清楚。他已经涉及此事了。和希区柯克电影的主人公们不同,不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某个阴谋,而是明知可能伴有某种程度的风险,自己还把自己卷了进去。那个装置已经启动。一旦形成势头,就不可能阻止,毫无疑问,天吾已经变成那个装置中的一个齿轮,而且是主要的齿轮。他从内心听见了那个装置低沉的吼叫,感到了它执拗的运转。 小松打来电话,是在《空气蛹》连续两周雄踞文艺图书畅销榜榜首几天后。半夜十一点过后,电话铃响了。天吾已经换上了睡衣,上了床,趴着读了一会儿书,正打算关掉枕头边的台灯睡觉。从电话铃声的响法,他大概猜到了对方是小松。虽然无法解释,不过小松打来的电话总能分辨出来。那铃声的响法不同。就像文章自有文体一般,他打来的电话,铃声自有独特的响法。 天吾下了床,走到厨房,拿起听筒。其实他根本不愿拿起来,他只想这么静静地睡下去。西表山猫也行,巴拿马运河也成,臭氧层也罢,松尾芭蕉也好,不管什么都无所谓,总之就是想做个梦,梦见尽量远离此地的东西。但如果这时不拿起听筒,只怕十五分钟或三十分钟后铃声还会再次响起。小松几乎没有时间概念,对过着普通生活的人没有丝毫体谅之心。既然如此,还不如现在就接听。 “喂,天吾君,睡了吗?”小松开口说,照例是无忧无虑的声音。 “正要睡着。”天吾答道。 “那对不起啦。”小松说,可那口气似乎没有觉得对不起。“《空气蛹》销路极好。所以我很想告诉你一声。” “那好极了。” “简直就像烤饼,刚出炉就卖得精光,连做都来不及做,可怜的是装订工厂,通宵在加班。当然啦,事先我就预料到会卖得不错。十七岁的美少女写的小说,还成了轰动话题。畅销的要素都齐全啦。” “和年届三十、长相如熊的补习学校教师写的小说不能相提并论啊。” “是。话虽如此,但很难说这是一部内容富有娱乐性的小说,没有性爱镜头,也没有催人泪下的感人场面。竟然畅销到这种地步,可是连我也没想到。” 小松似乎要试探天吾的反应,停顿了片刻。天吾却一言不发,于是他接着说道: “而且,不光是数量卖得多,评价也非常好。和世上的一般青年作者拍拍脑袋写出来的、哗众取宠的肤浅小说完全是两回事。首先内容就出类拔萃。当然啦,是你扎实高超的文章技巧,才使之成为可能。哎呀,那真叫完美无缺。” 使之成为可能。天吾似乎没所见小松的赞赏,用指尖轻轻地按住太阳穴。每当小松大肆表扬自己,接下去肯定有不好的消息。 天吾说:“小松先生,不好的消息又是什么呢?” “咦,你怎么知道有不好的消息?” “您瞧,您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我嘛。不会没有坏消息的。” “的确。”小松叹服似的说,“的确如此。你真是悟性好啊。” 这哪是什么悟性,不过是经验罢了。天吾心想。但他一声不响,静观其变。 “正如所料。遗憾得很,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小松说,然后像大有深意似的停了一会儿。天吾拿着电话,心里想象着小松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像猫鼬的瞳孔般闪闪发光。 “那大概是和《空气蛹》的作者有关的消息吧。”天吾说。 “是的。是关于深绘里的。有点不好办啊。说实话,这一段时间她下落不明。” 天吾的手指继续按在太阳穴上。“这一段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天前,星期三早晨她离开奥多摩的家,来了东京。是戎野老师送她出门的。她也没说要到哪里去。后来打来电话,说当天不回山里了,要住在信浓町的公寓。那天戎野老师的女儿也预定住在公寓。但深绘里始终没有回公寓。从那以后就断了联系。” 天吾追溯着这三天的记忆,但没有想到任何线索。 “行踪杳然啊。于是我想,或许她和你联系过?” “没有联系过。”天吾答道。她在天吾家里留宿一夜是大约四周前的事了。 当时深绘里说过,不回信浓町的公寓为好。这件事该不该告诉小松?天吾有些踌躇。她或许感觉到那个地方有什么不祥之物。但最终他决定保守秘密。他不想告诉小松自己曾留深绘里在家里过夜的事。 “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天吾说,“也许她不告诉任何人,自己跑到哪儿玩了。” “不,这不可能。深绘里这孩子,你别瞧她那模样,其实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总是一一报告自己的位置。经常打电话联系,汇报说自己此刻在哪里、何时到何处去。这是戎野老师说的。所以整整三天毫无联系,可有点不寻常。也许出了不妙的事。” 天吾低声呻吟:“不妙的事。” “老师和他的女儿都很担心。”小松说。 “不管怎样,如果她就这样行踪不明,您一定会很为难吧?” “是啊。万一捅到警察那儿去,恐怕会相当麻烦啊。要知道失踪的是写了正雄踞畅销榜的小说的美少女作家啊。可想而知,媒体必然大动干戈。如此一来,作为责任编辑,我肯定会被拖来扯去,到处找我发表见解。这可不妙哦。我说到底只是个幕后角色,不习惯太阳光。而且,长此以往的话,谁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内幕就会曝光。” “戎野老师是怎么说的?” “他说明天就去向警察报案,请警方帮忙寻找。”小松说,“我好说歹说,请他缓了几天。不过,不可能拖得长久啊。” “媒体听说报了案,大概就会动起来吧?” “不清楚警察会怎样行事。但深绘里可是个风云人物啊,和一般的少女离家出走不是一回事。想瞒天过海,只怕难上加难。” 也许这才是戎野老师梦寐以求的事态。天吾想。用深绘里做钓饵,在世间造成轰动,借此为杠杆,弄清“先驱”与她父母的关系,查明他们身在何处。果真如此的话,老师的计划正在按照原定的顺利展开。但其中究竟蕴含着何种危险性,老师是否有把握呢?他应当明白才对。戎野老师可不是个欠考虑的人。按说,深谋远虑原是他的本行。而且深绘里周边的状况,天吾不知道的似乎还有好多。打个比方,天吾就像领到数量不全的组件,却要拼出完整的拼图来。聪明人从一开始就不会卷入这种麻烦。 “关于她的去向,你有什么线索没有?” “眼下没有。” “哦。”小松说。从他的声音中能感觉到疲劳的意味。小松公然暴露自己的弱点,可是绝无仅有的事。“半夜吵醒你,对不起。” 小松张口致歉,真是相当稀罕。 “没什么。情况重大嘛。”天吾回答。 “我呢,其实不想把你卷进这种乱七八糟的现实。你的使命只是写文章,况且你已经很好地完成了。不过世事之常,就是万事都不可能轻易成功。以前我也跟你说过,我们是坐着同一条小船漂在急流上。” “同生死,共患难。”天吾机械性地添上了一句。 “是啊。” “可是小松先生,深绘里失踪的消息一旦成为新闻,《空气蛹》不是会卖得更好吗?” “已经卖得够多了。”小松泄气似的说,“我们不需要更多的宣传,华丽的丑闻只会是麻烦的种子。现在对我们来说,得考虑安全的降落地点才对。” “降落地点。”天吾说。 小松在电话那端发出一种声音,仿佛咽下了一个虚拟的东西,随后轻轻地咳嗽一声。“关于这件事情,下次咱们边吃饭边慢慢聊。等眼下这番忙乱解决了再说。晚安,天吾君。好好地睡上一觉。” 小松说完挂断了电话。像被施了咒一般,天吾后来再也睡不着了。虽然很困,却睡不着。 什么好好地睡上一觉!天吾心想。他打算坐在厨房的桌子前工作一会儿。但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他从橱柜里拿出威士忌,倒进玻璃杯里,不兑水,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也许深绘里按照预定计划完成了活饵的使命,也许是教团“先驱”绑架了她。天吾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小。他们在信浓町监视公寓,待深绘里一露面,几个人就强行将她塞进汽车里,绑走了。如果动作迅速,并且选准时机,这并非不可能。深绘里说“不回信浓町的公寓为好”时,也许是察觉了这样的兆头。 深绘里对天吾说过:小小人和空气蛹都真的存在。她在那个叫“先驱”的公社中,因为失误导致一只目盲的山羊死亡,在因此接受惩罚时结识了小小人,每天夜里和他们一起制作空气蛹。结果,在她的身上发生了某种具有重大意义的事。她将这件事转换成故事的形态,而天吾将这个故事整合成小说,换言之,就是将它改变成商品的形态。而且这个商品(借用小松的表达是)像烤饼一般,刚出炉便被抢购一空。对“先驱”来说,这也许是件很不惬意的事。小小人和空气蛹的故事,也许是不可公之于众的重大秘密。他们为了阻止这个秘密泄露更多,不得不绑架深绘里,封住她的口。哪怕她的失踪可能引起世间的怀疑,哪怕得冒如此的风险,也只得诉诸武力。 但这只是天吾的假设,并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也没有办法证明。即使高声疾呼:“小小人和空气蛹真的存在!”这种话又有什么人理会呢?首先,这些东西“真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天吾其实也不太清楚。 或者深绘里只是对《空气蛹》的畅销闹剧感到厌烦,独自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当然,这种可能性也可以考虑。几乎不能预测她的行动。但要是这样,她肯定会写下留言,以免戎野老师和他的女儿阿蓟担心。因为不这么做的理由同样不存在。 然而,如果深绘里真被教团绑架了,她将陷入不小的危险。天吾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像她的父母从某个时间点起变得行踪不明一样,她也可能从此下落不明。深绘里与“先驱”的关系一旦被查明(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查明),任凭媒体如何喧噪,只要警方说“没有遭到绑架的物证”,不予理会,一切都将是白闹一场。她也许会被监禁在高墙环绕的教团内的某处,甚至发生更可怕的事。戎野老师制订计划时,有没有将这种最糟的可能性考虑进去呢? 天吾想给戎野老师打电话,跟他谈谈这些,但已经过了半夜,只好等明天再说了。 天吾翌日一早,便拨通他们告诉他的号码,给戎野老师家里打了电话。然而电话接不通。“这个电话号码现在无人使用。请确认号码后重新拨打。”听筒里反复播放着电话局的语音提示,打了多少遍都一样。大概是自从深绘里获奖后,采访的电话应接不暇,于是把电话号码换掉了。 此后一周,没发生任何异常的事情。只有《空气蛹》继续畅销,在全国的畅销书排行榜上依然名列前茅。其间,天吾处没有任何人联系。天吾给小松的公司里打了几次电话,他始终不在(这倒不是稀罕事)。托编辑部传言,请他来电联系,他却连一个电话也没有回过(这也不是稀罕事)。每日不断地浏览报纸,也没看到请求警方搜寻深绘里的报道。难道戎野先生最终没有去报警?还是已经报警,警方却进行秘密侦查而未公布?要不就是将它视为一件常见的十几岁少女离家出走案,未认真对待? 天吾一如往日,每周三天去补习学校讲课,其余的日子便继续伏案写作长篇小说,星期五和前来幽会的女朋友进行浓郁的午后做爱。但不论他做什么,都无法做到集中注意力。仿佛一个错把厚重云团的碎片吞进肚子里的人,郁塞滞重、心绪不宁地度日,食欲也慢慢减退。在半夜莫名其妙的时刻醒来,便再也无法入睡。在这样的不眠之夜思念着深绘里。她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遭遇了什么? 他在脑海中想象着种种状况,每一种尽管多少有差异,却都是带着悲观色彩的想象。而且在他的想象中,她总是身穿紧身夏季薄毛衣,胸脯呈现出美丽的形状。这个形象让天吾透不过气来,在他心中制造出更为剧烈的躁动。 深绘里那边来了联系,是在《空气蛹》稳稳地在畅销书排行榜上迎来第六周的星期四。 第二十三章 青豆 这不过是个开端 如果要来一场小巧却足够风流的一夜盛宴,青豆和亚由美大概是一对理想的搭档。亚由美身材娇小,笑容可掬,性情随和,口才不错,一旦下定决心总能以积极的姿态对待事情,还具备健康的幽默感。与之相比,肌肉发达、体态苗条的青豆则面无表情,有难以亲近之处。对初次见面的男人,连说几句讨人喜欢的话都不会,脱口而出的话似乎处处暗藏着嘲弄与攻击的意味。瞳孔深处幽幽地闪烁着绝不容忍的光芒。但若有必要,青豆也能散发出冷酷的气场,自然地吸引男人。与动物和昆虫根据需要释放的具有性刺激的芳香十分相似。 这并非刻意为之,也不是经过努力就能掌握的东西,大概是与生俱来的。不对,也可能是她基于某种理由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学会的。不论怎样,这种气场不只针对那些男性对手,甚至微妙地刺激了搭档亚由美,使她的言行变得更加华丽而积极。 一旦发现适合的男人,先由亚由美一个人前去侦察,充分发挥随和的天性,为构筑友好关系打下基础。然后找准时机,青豆也加入战场,营造具有深度的和谐关系,酿出一种类似轻歌剧和黑色电影合二为一的独特氛围。到了这一步,接下去就简单了:转移到一个合适的地方,(用亚由美那率直的表达就是)大干一场。最难的是找到合适的对象。对方最好是二人组,干净,长相必须说得过去,至少得有些知性才行,但知性过强恐怕也让人犯难——乏味的交谈会糟蹋了美好的夜晚。经济上宽裕也会获得好评。当然,酒吧与俱乐部的账单以及宾馆的房费,均由男人们支付。 但她们在将近六月底想来一场小小的性爱盛宴时(结果成了这对搭档的最后一次活动),却怎么也没找到合适的男人。她们花了好多时间,换了好几个地方,结果还是一样。分明是月底的星期五之夜,可是从六本木到赤坂,家家店都空空荡荡,客人少得惊人,无从挑选。加上天空阴云密布,整个东京仿佛在为什么人服丧一般,荡漾着沉闷的气氛。 “今天好像不行了。我看就算了吧。”青豆说。时针已经指向了十点半。 亚由美也很不情愿地同意了。“真是的,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郁闷的星期五之夜呢。人家还特地穿好了性感的紫色内衣才来的。” “你就回家去,对着镜子自己陶醉得了。” “我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警察宿合的洗澡间里干这种事呀。” “总之,今天就干脆死了这条心,咱们俩老实地喝了酒回家睡觉去。” “也许这样更好。”亚由美答道,随即像想起了什么,说,“对啦对啦,青豆,回家前咱们俩找个地方吃顿饭吧?我这儿还多出来三万元呢。” 青豆皱起了眉。“多出来钱?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在抱怨,说工资低没有钱吗?” 亚由美用食指挠着鼻窝。“其实上次那个男人给了我三万元。是临分手时塞给我的,说是出租车费。喏,就是和那两个在房地产公司工作的家伙干的那次。” “你就这么收下了?”青豆吃了一惊,问。 “大概他把咱们当作半是靠这行吃饭的吧。”亚由美哧哧地笑着说,“恐怕根本想不到对方是警视厅的警察和武术教练。不过这也不错啊。做房地产生意赚得不少,钱肯定多得没处花了。我想下次和你一起去吃顿好吃的,就另外收了起来。到底是这种钱,很难拿来当生活费啊。” 青豆并没有发表意见。和偶遇的陌生男人做爱,收取金钱作为补偿——这样的事,她很难认为是现实。但居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她还不能完全接受。简直像看着自己映在哈哈镜里的形象。但从道德的观点来看,杀了男人再收钱和与男人做了爱再收钱相比,究竟哪个更正当,实在难下结论。 “我说啊,你是不是介意收下男人的钱?”亚由美不安地问。 青豆摇摇头。“也不是介意,而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倒是你,身为女警察却干出类似卖淫的行为,在感觉上恐怕有抵触吧?” “一点也没有。”亚由美声音爽朗地说,“这种事情我不在乎。我说青豆啊,先谈好价钱再做爱的是妓女,而且总是要预付。大哥,脱掉短裤前请先付清钱哦。这可是原则。如果完事了客人却说‘其实我没钱’,生意就没法做啦。假如不是那样,事前也没有交涉价格,只是事后说‘喏,这是你的车钱’,递过来一点零钱,那不过是表示感谢之情。和职业的卖淫完全不同,完全不同哦。” 亚由美的主张也不无道理。 上一次,青豆和亚由美挑选的伙伴,年龄大概是三十后半或四十前半。两人都头发浓密,青豆对此妥协了。他们自称是做房地产生意的。但看他们身上的胡戈·波士西服和米索尼·尤莫领带,便能推断出他们供职的地方不会是三菱或三井那样的大房地产公司,而是更具攻击性、更灵活的公司,大概拥有一个片假名写的公司名称。不受繁琐的公司规则、传统的自豪感以及冗长的会议拘束,没有个人能力便难以生存,反之一旦中彩,收入也极可观。其中一个人拿着一把崭新的阿尔法-罗密欧车的车钥匙。东京的写字楼供不应求,他们说。经济已经从石油危机中恢复,再度表现出回暖的征兆,资本日益流动化,会出现建造多少高楼大厦都满足不了需求的状况。 “房地产这阵子好像很赚钱嘛。”青豆说。 “嗯。青豆啊,假如你有多余的钱,可以买点房产。”亚由美说,“东京这块弹丸之地一下子流入庞大的资金,土地价格你就是不去理它,它也会直线上涨呀。现在买下来绝不会吃亏。这简直就像买明知肯定会赢的马票一样嘛。可惜像我这种小公务员,金钱上没有这样的富余啊。对啦,你是不是一个擅长理财的人?” 青豆摇摇头。“我只相信现金。” 亚由美放声大笑。“我说,那可是罪犯的心理状态哟。” “把现款藏在床垫子里,一旦情况危急,马上抓起来跳窗而逃。” “对对对,就是那个。”亚由美说着,打了个响指,“岂不是跟《赌命鸳鸯》一样嘛。史蒂夫·麦奎恩的电影,钞票捆加霰弹枪。我就喜欢这种样子。” “甚至胜过喜欢站在执法者一边?” “就个人喜好而言。”亚由美面带笑意,说,“我个人更喜欢亡命之徒。和开着迷你警车去取缔违章停车相比,还是这样更有魅力啊,没法比。我被你吸引,大概就因为这个缘故。” “我看上去像个亡命之徒吗?” 亚由美点头赞同。“该怎么说呢,好像有点那种气质,哪怕还算不上是抱着机关枪的费·唐娜薇。” “机关枪可用不着。”青豆说。 “上次说起了‘先驱’那个教团的事吧?”亚由美说。 二人走进饭仓一家深夜还在营业的小小的意大利餐馆,在那儿喝着勤地红葡萄酒,吃了一顿简单的饭。青豆吃金枪鱼沙拉,亚由美则要了浇上青酱的意式汤团。 “嗯。”青豆应道。 “我对此很感兴趣,后来自己做了些调查。没想到一查吓一跳:这东西相当可疑啊。他们自称是宗教团体,甚至获得了认证,但根本不具备宗教团体的实体。在教义上不知该叫作解构呢还是什么,整个儿就是各种宗教形象的大杂烩。在里面调入了‘新时代’精神主义、时髦的学院主义、自然回归和反资本主义,还有神秘主义的风味。就这点东西。找不到丝毫像实体的东西。不如说,没有实体就是这个教团的实体。模仿麦克卢汉。式的说法就是,媒介自身便是讯息。这种地方要说酷还真够酷呢。” “麦克卢汉?” “我也会读点书嘛。”亚由美像不满似的说,“麦克卢汉领先于时代,虽然有段时期因为变成了流行时尚而受到轻蔑,可他说的话基本正确。” “就是说容器包含着内容本身,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内容因容器的特质成立,而非相反。”青豆就此稍作思考,然后说: “虽然大家对作为宗教团体的‘先驱’内部的情况知之甚少,不过还是被它吸引,纷纷聚拢过去。是不是这样?” 亚由美点头赞同。“就算不说多得吓人,也有绝不算少的人聚拢过去。既然有人进入,就会有金钱进入,这是明摆着的。那么,为何有这么多人被这个教团吸引呢?我以为,首先就是因为它不像一种宗教。看上去似乎很纯洁很知性,自成一体。一句话,就是不显得寒酸呀。正是这种地方,吸引了担任专门职务、从事研究工作的年轻一代。因为他们的求知欲受到了刺激,在那里能得到现实世界得不到的成就感。而且是那种可以拿在手上掂量的成就感。于是这些知识分子信徒就像军队里的精英,在教团中形成了强力的智囊团。 “另外,被称作‘领袖’的教团头领好像相当具有领袖魅力,那些人深深地景仰这个家伙。说起来,正是这个家伙的存在,在发挥着近似教义核心的作用。从形成上来说,简直和原始宗教差不多。就连基督教,刚开始多少也有这种感觉。可是,这个家伙根本不公开露面。连他的长相都不为人知,甚至连姓名和年龄也搞不清楚。教团在名义上是以合议制形态运营的,类似主宰者的职位也由其他人担任,正式的仪式之类均由那个家伙作为代表露面,实际上他不过是个摆设。处于整个体系中心的,似乎是这个来历不明的领袖。” “这家伙似乎很想把真面目隐藏起来嘛。” “不是有什么事由想隐瞒,就是想借这种隐藏营造神秘气氛。” “要不就是长得太丑。” “也有可能。说不定是世上少见的丑八怪呢。”亚由美说着,像怪物般低吼一声,“不过这些先不管,其实不光是教主,这个教团里深藏不露的东西太多了。上次在电话里我告诉过你,拼命抢购房产的行动也是其中之一。公之于众的仅仅是外观。漂亮的设施,英俊的公关,充满知性的理论,精英出身的信徒,清心寡欲的修行,瑜珈和心灵的平静,对拜物主义的否定,采用有机耕作法的农业,新鲜的空气和美味的素食生活……这些东西都是精心算计好的造型照呀。和报纸的周日版里夹着的高级度假公寓广告一样。外壳非常漂亮,然而在背后,却散发出阴谋诡计的气味,恐怕有些部分还是违法的。这就是查阅了种种资料后,我得到的坦率的印象。” “但眼下警察还是没有动作。” “也许在地下有一些动作,只是我不清楚。但是,山梨警方好像正在某种程度上关注这个教团的动向。从那位和我在电话里交谈的负责人的口气中,也多少能感觉到。不管怎么说,‘先驱’毕竟是那个闹出枪战事件的‘黎明’的母体嘛,而中国制造的卡拉什尼科夫的流入渠道,也只是推测可能来自朝鲜,还没有弄清楚。‘先驱’恐怕也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监控。不过对方是个宗教法人,不能随便动手。何况已经进去搜查过,大致查明了他们和那场枪战没有直接关系。只是治安当局如何动作,我这边也搞不清楚。因为他们搞的是彻底的秘密主义,而且长期以来警察和治安双方一直摩擦不断。” “关于不去小学念书的孩子们,有没有查得比上次清楚点?” “这也没查清楚,好像那些孩子不去上学后,就再也没有走出高墙外。对这些孩子,我其实也没办法调查。假如发现了虐待儿童的具体事实,情况就大不相同啦,可眼下又没有这样的东西。” “那些脱离了‘先驱’的人,在这方面有没有提供什么消息?总会有几个对教团感到失望,或者忍受不了严格的修行而退出的人吧?” “当然,教团里有进有出。有人入教,也有人感到失望离去。脱离教团基本上是自由的。但是入会时作为‘设施永久使用费’捐赠的高额钱款,根据当时签订的合同书,是一分钱也回不来了。只要你肯接受这一点,就可以只身离开。有一个由这些退会者们组织的团体,声称‘先驱’是个反社会的危险邪教,在实施诈骗行为。他们发起诉讼,还出版了一份小小的会志。但他们人微言轻,在社会上几乎没有影响力。教团集中了优秀的律师,在法律方面筑起了滴水不漏的防御体系,就算有人起诉,他们也纹丝不动。” “退会者们有没有提起过那位领袖或信徒的孩子呢?” “我还没有读过他们的会志,不太了解。”亚由美说,“不过从我粗粗查阅的材料来看,这些退会的不满分子大多是下层信徒,是小人物。‘先驱’这个教团宣扬否定现世的价值观,其实在某些地方是比现世还露骨的等级社会。干部和下层信徒划分得一清二楚。要是没有高学历和专业技能,别想当上干部。而能够面见领袖仰承指教,参与教团体系中枢的,只限于当干部的精英信徒。至于其余的大多数信徒,就只能捐献相应的钱款,在清洁的空气中刻苦修行,致力田间作业,在冥想室中沉湎于冥想,过着这种经过杀菌消毒的生活。和羊群没有差别。由牧羊人和狗管理着,早晨被领到牧场上去,傍晚再被带回宿舍里,就这样送走和平的每一天。他们盼望着在教团内的位置得到提高、能面见伟大的老大哥的那一天,但这样的日子大多不会来临。所以普通信徒对教团体系内部的实情几乎一无所知,就算脱离了‘先驱’,他们也不可能有可以提供给社会的重要信息,甚至连领袖的脸都没看过。” “精英信徒里面就没有人退会吗?” “据我调查,没有这样的例子。” “会不会是一旦了解体系的秘密,就不允许退出呢?” “如果到了那一步,也许会出现相当戏剧性的变化呢。”亚由美说,随后短短地叹了口气,“青豆啊,你上次说起的强奸少女的事,究竟可信到什么程度呢?” “相当可信,但现在还没到可以证实的阶段。” “那是在教团里有组织地进行的吗?” “这一点也没弄清楚。但牺牲者的确存在,我还见过那个孩子。境况非常悲惨。” “你说是强奸,那么,的确插入了吗?” “的的确确。” 亚由美撇着嘴,在思考什么。“我知道了。我会更深入地查查。” “不要太为难。” “我不会为难的。”亚由美说,“你别瞧我这样子,我其实属于那种相当细心的性格哦。” 两人吃完饭,服务生撤走了盘子。她们没有要甜点,继续喝着葡萄酒。 “哎,你上次说过,小时候从来没有被男人干过怪事,是吧?” 青豆瞧着亚由美的脸庞,然后点点头。“我的家庭宗教信仰特别虔诚,从来不会提到关于性的话题。周围的人家也都是这样。性,是不可触及的话题。” “可是啊,信仰虔诚不虔诚和性欲强还是弱大概没什么关系吧? 神职人员里面有很多色情狂,这可是社会常识呢。实际上,因为卖淫和调戏妇女之类的事被警察抓住的家伙中,就有很多宗教人士和从事教育的人。” “也许是那样。不过至少在我的周围,没有丝毫这样的兆头。也没有人干坏事。” “那可太好啦。”亚由美说,“我听了好高兴。” “你不是这样吗?” 亚由美犹豫地微微耸肩,然后说:“说老实话,我被人干过好多次怪事,小时候。” “比如说是谁呢?” “我哥哥和我叔叔。” 青豆稍稍皱起了眉。“是被兄弟和亲人?” “就是。他们现在都是现役警察。叔叔前不久还得了嘉奖,优秀警官。说是连续三十年警龄,为地方的社会安全和环境进步做出了极大贡献。因为救助困在铁道口的蠢头蠢脑的母狗和小狗,还上过报呢。” “他们对你干了什么?” “摸摸那儿。或是叫我舔他们的鸡鸡。” 青豆脸上的皱纹越发加深了。“哥哥和叔叔?” “当然是单个儿来的。我十岁,哥哥大概十五岁吧。叔叔是在更早之前,到我家来留宿的时候,有过两三次。” “这件事你跟谁说过吗?” 亚由美缓缓地摇头。“没说。他们吓唬我,说绝对不许告诉任何人,如果敢告状就要给我颜色看。其实就算他们不吓唬我,我也觉得如果告状,恐怕他们会没事,倒是我可能要挨骂,要倒霉。这让我害怕,不敢告诉任何人。” “也不敢告诉妈妈吗?” “尤其是不敢告诉妈妈。”亚由美说,“妈妈从小就一直偏爱哥哥,总是对我失望。说我为人粗笨,又不漂亮,长得还胖,学习成绩也没什么好炫耀的。妈妈想要的是另一种类型的女儿,长得像个洋娃娃,身材苗条可爱,可以去芭蕾教室学跳芭蕾的那种。完全是妄想啊。” “所以你不想让妈妈更失望。” “没错。我觉得如果去告状,说哥哥对我干了什么,恐怕她会更加憎恨我讨厌我。她会觉得原因在我这方面,事情才会变成这样。而不会去责怪哥哥。” 青豆动用双手的指头,把脸上的皱纹拉平。十岁时,自从我宣布放弃信仰后,母亲便再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必要时,就写在纸条上递过来,然而不说话。我已经不再是她的女儿,仅仅是个“抛弃了信仰的人”。然后我离开了家。 “但是没有插入?”青豆问亚由美。 “没有。”亚由美答道,“再怎么样,也受不了那种痛呀。他们也没要求那么干。” “可是,现在你还跟哥哥和叔叔见面吗?” “我工作后离开了家,现在几乎不见面。不过终归是亲戚呀,况且还是同行,碰面是免不了的。这种时候嘛,我也只是随着他们嘻嘻一笑,不会无事生非的。那帮家伙只怕不记得有这种事了。” “不记得?” “那帮家伙嘛,会忘掉的。”亚由美说,“但我忘不了。” “那当然。”青豆说。 “和历史上的大屠杀一样。” “大屠杀?” “杀人的一方总能找出乱七八糟的理由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还会遗忘,能转过眼不看不愿看咱勺东西。但受害的一方不会遗忘,也不会转过眼。记忆会从父母传给孩子。世界这个东西,青豆啊,就是一种记忆和相反的另一种记忆永无休止的斗争。” “的确。”青豆说,随后轻轻地皱起眉。一种记忆和相反的另一种记忆永无休止的斗争? “说老实话,我本来以为你也有类似的体验呢。”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我没办法解释,不知为什么就这样想。大概正因为有过那样的体验,才会这样生活,和陌生的男人一夜狂欢。而且你啊,做这种事的时候看起来很像满怀愤怒的样子。愤怒,愤慨。总之,好像不可能普通地生活,喏,就像世人平常做的那样,正经地谈恋爱、约会、会餐,理所当然地只跟那一个人做爱。我自己也是这样。” “你是说,就是因为小时候有过那样的体验,才会这样,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过普通的生活吗?” “我是这么感觉的。”亚由美说,随后微微地耸了耸肩,“就说我自己吧,其实我很害怕男人。我是指跟某个特定的人保持深入的关系,全盘接受对方的一切。哪怕只是想一想,我就会觉得毛骨悚然。但是孤零零一个人,有时又会很痛苦。希望被男人拥抱,被他插入。忍不住想干。这种时候,素不相识的人反而远为轻松。” “恐惧?” “嗯。我认为这是重大原因。” “我感觉,我没有什么对男人的恐惧。”青豆说。 “哎,青豆,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当然有。”青豆说,“对我来说,自已是最可怕的。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不知道自己此刻正在干什么。”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青豆盯着手中的葡萄酒杯看了一会儿。“我要是知道该多好。”她抬起脸说,“可是我不知道。现在我在哪一个世界里?在哪一年里? 就连这些,我都毫无自信。” “今年是一九八四年,地点是日本的东京。” “假如我能像你一样,满怀自信地这样断言就好了。” “好奇怪。”亚由美说着,笑了,“这可是明摆着的事实,哪需要什么自信和断言。” “现在我还解释不清,不过对我来说,这不能说是明摆着的事实。” “哦。”亚由美叹服似的说,“这当中的情况,或者说感受方式,我还弄不懂。不过啊,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什么地方,青豆你都有一个深深爱着的人。在我看来,这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事情。我连这样的人也没有。” 青豆把葡萄酒杯放在桌子上,用餐巾轻轻地擦拭嘴角,然后说:“也许像你说的那样。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我只想见到他,想得要死。只有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我可以满怀自信地断言。” “要不要我帮你查一查警方的资料?只要你把信息告诉我,也许就能查清楚他现在住在哪儿,做什么工作。” 青豆摇摇头。“别找他,求你了。记得上次我告诉过你,总有一天我会在什么地方偶然遇到他。是偶然的。我只想静静地、珍重地等待着这个时刻。” “简直像长篇爱情连续剧啊。”亚由美叹服地说,“像这样的事,真让人喜欢呀。心里麻酥酥的。” “自己真的去做,可不好受哦。” “我知道不会好受。”亚由美说着,用指尖轻轻地按住太阳穴,“可是,尽管有一个爱到这种程度的人,还是会想和萍水相逢的男人做爱。” 青豆用指甲轻轻弹了弹薄薄的葡萄酒杯口。“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么做是必要的,为了保持平衡。” “但是,哪怕这么做,也不会损坏你心里的爱情。” 青豆说:“就像西藏的转经筒一样。转经筒旋转时,位于外侧的价值和感情就会忽上忽下,忽而闪光忽而黯淡。但真正的爱情始终固定在机轴上,永远不会变化。” “太美了。”亚由美叹道,“西藏的转经筒。” 接着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口喝光。 两天后的晚间八点稍过,tamaru打来了电话。一如平时地没有寒暄,一开口便切入正题。 “明天下午有没有安排?” “没有任何安排,可以在你们方便的时候登门拜访。” “四点半怎么样?” 没有问题。青豆回答。 “好。tamaru说。传来在计划表上写时刻的圆珠笔声。笔力甚强。 “顺便问问,阿翼她好吗?” “啊,她应该很好。夫人每天都过去看她。那孩子好像也很依恋夫人。” “太好了。” “这方面很好。不过另一方面,倒发生了不太有趣的事情。” “不太有趣的事情?”青豆问。青豆知道,如果’tamaru说不太有趣,那真是非常无趣的事情。 “狗死了。”tamaru说。 “狗?你说的是本吗?” “是呀。那只喜欢吃菠菜的奇怪的德国牧羊犬。昨天夜里死了。” 青豆听后,大吃一惊。那狗才五六岁,远没到死亡的年龄。“上次我看见它时,它还很健康嘛。” “不是病死的。”tamaru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早上看见它时,它已经七零八碎了。” “七零八碎?” “就像碎裂了似的,内脏飞得七零八落、遍地都是。只好拿着大纸巾四处把肉块一片片地收集起来。尸体从里面整个儿翻了过来,像是有人在狗肚子里装了一个小型高效炸弹。” “好可怜啊。” “狗的事已经没办法了。”tamaru说,“死掉的不可能复生。看门狗还可以找到新的。我担心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可不是普通人干得了的事啊。比如说在狗肚子里装炸弹。那只狗在不认识的人走近时,会像揭开了地狱的盖子一样狂叫。这种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 “是的。”青豆声音干涩地说。 “庇护所里的女人也都深受打击,非常恐惧。负责喂狗的女人早晨亲眼目睹了现场,呕吐不止,然后打电话叫我去。我问,夜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可疑的事?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人听到爆炸声。如果发出过那么夸张的声音,大家肯定会被惊醒。她们本来就是提心吊胆地生活在那儿的人。就是说,那是无声的爆炸。也没有人听到过狗叫。那是个非常安静的夜晚。可是到了早上一看,狗被整个儿翻了过来,新鲜的内脏四处飞散,附近的乌鸦可是从大清早就乐坏了。不过对我来说,当然都是不称心的事。” “发生了一些怪事。” “没错。”tamaru说,“发生了怪事。而且,如果我的直觉正确,这不过是个开端。” “有没有报警?” “怎么可能呢?”tamaru鼻子里发出嘲笑般的微妙声音,“警察之类的没有一点用处。他们只会在不对头的地方干出不对头的事,让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夫人对这件事说了些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听了我的汇报只是点头。”tamaru说,“在安全方面,由我全权负责。从头到尾。再怎么说,这都是我的工作啊。”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是附加着责任的沉默。 “明天四点半。”青豆说。 “明天四点半。”tamaru复述道,然后静静地挂断了电话。 第二十四章 天吾 并非这里的世界意义何在 星期四从早晨起就在下雨。尽管下得不太猛,却是执拗得惊人的雨。从前一日的午后开始下起,一次也不曾停过。刚以为雨大概要停了,它却像陡然想起来似的,雨势又变得强劲。虽然已经过了七月半,梅雨却丝毫没有显示出将要终了的样子。天空像被盖了个盖子般昏暗,整个世界都带着沉重的湿气。 近午时分,天吾穿上雨衣带上帽子,正打算到附近去买东西,却发现信箱里塞进了一个衬着软垫的厚厚的茶色信封,信封上没有盖邮戳,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地址,寄信人的姓名也没有。正面中央用圆珠笔写着两个又小又硬的字:天吾。那字体就像是在干硬的黏土上用钉子划出来的。一望便知这是深绘里的字。打开封口一看,里面装有一盘风格极其事务性的、长度为六十分钟的tDK磁带,没有信,也没有附条。磁带也没有装在盒子里,而且上面连个标签都没贴。 天吾略一沉吟,决定不去买东西了,回家听磁带。他把磁带举在面前,摇了几摇。虽然很有点谜一样的感觉,但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大批量制品,看来不会发生播放时磁带爆炸的事。 他脱去雨衣,把收录机放在厨房里的桌子上,从信封中取出磁带,装进去。准备好便笺纸和圆珠笔,以便必要时做笔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旁人之后,按下了播放按钮。 一开始什么声音都没有。无声的部分持续了一段时间,他开始怀疑这会不会仅仅是一盘空带时,忽然传来喀哒喀哒的背景音。像是拖动椅子的声响。还听见了——好像是——轻轻的咳嗽声。突如其来地,深绘里开始说话了。 “天吾。”深绘里仿佛试音似的说。她正式地呼唤天吾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这恐怕还是第一次。 她再次清了清喉咙。似乎有点紧张。 要是能写信就好了可是我写不了所以录到磁带里。比起打电话来这样可以说得更轻松一点。电话说不定会有人偷听。请等一下我喝口水。 传来深绘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再把它——大概是——放回桌子上的声音。她那独特的、缺乏抑扬顿挫和标点符号的说话方式,录成磁带后与对面交谈时相比,更给了听者不同于平时的印象,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非现实的感觉。但在磁带里和对面交谈时不同,她把好几个句子放在一起说了出来。 你听说了我失踪的事情没有。也许你在担心。不过不要紧我现在在没有危险的地方。这件事我很想告诉你。本来这是不可以的但我觉得告诉你更好。 (十秒钟的沉默) 本来是叫我不要把待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的。老师报了警要求帮忙寻找我。但警察没有动静。小孩子离家出走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我暂时静静地待在这里。 (十五秒钟的沉默) 这里很远只要不出去走动就不会被人察觉。非常远。阿蓟会把这盘磁带送给你。通过邮局寄不太好。必须提高警惕。请等一下,我看看有没有录下来。 (哐当一记声响。一段时间的空白。然后又传来了声音) 不要紧录下来了。 听得见远处孩子们的呼喊声。还听得见隐约的音乐声。大概是通过大开的窗口传进来的。附近也许有个幼儿园。 上次你收留我住了一晚谢谢你。需要那么做。也需要了解你。谢谢你念书给我听。我的心被吉利亚克人吸引了。吉利亚克人为什么不走宽广的马路要穿行在森林中呢。天吾在这个句子后悄悄加了个问号。 马路虽然方便但吉利亚克人还是离开马路走在森林里才感到更轻松。要在马路行走就得从头重新学习走路。要重新学习走路的话其他的东西也得重新学。我没办法像吉利亚克人那样生活。我不愿意整天挨大人们的打。也不愿意过那种到处都是蛆虫的不洁净的生活。不过我也不太喜欢在宽广的马路上行走。我再喝口水。 深绘里再次喝水。出现一段沉默的时间,杯子咕咚一声被放回桌上。然后又是一段用手指擦嘴巴的空隙。这个少女难道不知道录音机上有一个暂停按钮吗? 我不在的话你们可能会为难。不过我不打算成为小说家以后也不打算再写什么了。关于吉利亚克人我让阿蓟查过了。阿蓟去图书馆查的。吉利亚克人住在萨哈林像阿伊努人以及美洲印第安人一样没有文字。也没留下记录。我也一样。一旦变成了字那就不是我的话了。你很巧妙地把它变成了字可我觉得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你做得那么好。但那已经不是我的话了。不过不必担心。不是你的错。只是离开了马路在行走罢了。 深绘里在这里又停顿了一会儿。天吾想象着这个少女在离开马路的地方默默不语地行走的情形。 老师拥有很大的力量和很深的智慧。但小小人也毫不逊色拥有很深的智慧和很大的力量。在森林里要当心。重要的东西在森林里森林里有小小人。要想不受到小小人伤害就得找到小小人没有的东西。这样就能安全地走出森林了。 深绘里几乎是一口气把这段话讲完,然后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因为她没有把正对着麦克风的脸转向一旁就这么做了,所以一阵仿佛掠过高楼间低谷的狂风般的声音被录了下来。这声音逝去后,又听到了远处汽车喇叭的声音。是重型卡车特有的那种像雾笛般深沉的喇叭声。短短的,两次。她所在之处似乎离干道不远。 (咳嗽声)声音有点哑了。谢谢你挂念我。谢谢你喜欢我的胸脯形状留我过夜借睡衣给我。也许会有一段时间我们不能见面。因为把小小人的事情变成了字小小人可能生气了。不过不必担心。我对森林很熟悉。再见。 发出一个响声,录音到此终结。 天吾按下开关,停下磁带,把它倒回开头。一面听着屋檐滴落的雨水,一面做了几次深呼吸,在手中滴溜溜地旋转着塑料圆珠笔。然后把圆珠笔放在桌上。他一个字也没记录,只是专心地听着深绘里那一如平日、特色鲜明的说话声。但不必提笔记录,深绘里的口信中要点非常明晰。 第一,她并没有遭到绑架,不过是暂时隐身于某处。不必担心。 第二,她没有继续出书的打算。她的故事是为口述而存在的,她不习惯铅字。 第三,小小人拥有并不亚于戎野老师的智慧和力量,必须提高警惕。 这三条就是她要通报的要点。此外还谈到了吉利亚克人,一群非得远离马路步行不可的人。 天吾走到厨房里泡了杯咖啡,随后一面喝着咖啡,一面无聊地看着盒式磁带。接着再从头听了一遍。这次为慎重起见,不时地按下暂停按钮,把要点简单地记录下来。然后把记下来的东西看了一遍。并没有新发现。 深绘里会不会是先把内容大致写下来,再照着讲的呢?但天吾认为不是这样。她不是那种类型的人。她一定是当场(连暂停按钮都不按)脱口而出,把心中的所思所想对着麦克风说出来的。 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录下来的背景音,并没有告诉天吾更多的线索。远处有关门的哐当声。像是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的孩子们的呼喊声。是个幼儿园吗?重型卡车的喇叭声。深绘里所在之地似乎不是森林深处,倒很像都市中的某个角落。时间恐怕是上午较晚的时刻,或是晌午过后。关门声也许暗示着她并非独自一人。 有一点十分明显,深绘里是自己主动隐藏在那个地方的。这不是一盘受人强制录下来的磁带。这只要听一听她的声音和说话方式就一清二楚。刚开始多少可以感受到她的紧张,除此之外她似乎是自由地冲着麦克风畅所欲言。 老师拥有很大的力量和很深的智慧。不过小小人也毫不逊色拥有很深的智慧和很大的力量。在森林里要当心。重要的东西在森林里森林里有小小人。要想不受到小小人伤害就得找到小小人没有的东西。这样就能安全地走出森林了。 天吾把这个部分重放了一次。深绘里说得多少有点快。句子问的停顿也稍短一些。小小人对天吾或者戎野老师来说,是可能带来危害的存在。但在深绘里的口气中听不出认定小小人是邪恶势力的意思。从她的声音来看,似乎能认为他们是可能倒向任何一边的中立的存在。还有一个地方让天吾有些担心。 因为把小小人的事情变成了字小小人可能生气了。 假如小小人真的生气了,让他们生气的对象当然也包括天吾。因为他是将他们的存在以铅字的形式公之于众的罪魁祸首之一。即使辩称自己本无恶意,只怕也难获得谅解。 小小人究竟会给人造成怎样的危害?这种事天吾根本无法知道。天吾把磁带再次倒回去,装入信封收进了抽屉。再次穿上雨衣,戴上帽子,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买东西去了。 这天夜里九点过后,小松打来一个电话。这一次,天吾也是在拿起听筒前就知道了这是小松的电话。他当时正躺在床上看书,等铃声响了三次,才慢慢地爬下床,来到厨房餐桌前拿起电话。 “嗨,天吾君。”小松说,“你这会儿在喝酒吗?” “没有。神志清醒。” “等咱们俩谈完后,说不定你就想喝上一杯了。” “那准是个令人愉快的消息了。” “不一定啊。我不觉得多么让人愉快,但弄不好有点反讽式的滑稽之处。” “像契诃夫的小说一样。” “就是。”小松说,“像契诃夫的小说一样。说得妙,天吾君。你的表达总是简洁得当。” 天吾沉默不语。小松接着说道: “事情有点棘手啦。戎野老师报警请求搜寻深绘里之后,警方正式开始立案侦查。但警察大概还不会动真格的,反正又没有人来勒索赎金。只是搁置不理的话,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好办,所以暂且摆出一副着手调查的架势罢了。可是媒体就不会那么袖手旁观了。我这儿也来过好几家报纸打探消息。我当然坚持‘一概不知’的姿态。其实眼下我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告诉他们的东西呀。那帮家伙这会儿肯定把深绘里和戎野老师的关系,以及她那革命家父母的经历都查清楚了吧。只怕这些事实也要渐渐浮出水面了。问题是周刊杂志。自由撰稿人和自由记者之流会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上。那帮家伙个个都是好手,一旦咬上了就绝不松口。要知道事关生计呀,哪顾得上什么隐私啊分寸啊。虽然大家都是写东西的,但他们和你这样文静的文学青年可不同哦。” “所以我最好也小心,是吗?” “完全正确。最好提高警惕、加强戒备。谁知道那些货色会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找到什么。” 天吾想象着一艘小船被成群的鲨鱼团团包围的情景。但这看上去无非是一格草草收场的漫画。“得找到小小人没有的东西。”深绘里说了。可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可是小松先生,形成这样的局面,难道不正是戎野老师的目的吗?” “是呀,也许如此啊。”小松回答,“咱们弄不好是被人漂亮地利用了一回。但这想法,我倒是一开始就有所察觉。老师绝不会隐瞒自己的意图。所以在这层意义上嘛,也算得上公平交易。当时我们也可以拒绝:‘老师,这可有点危险。我们可不敢搅进去呀。’一个正经的编辑毫无疑问会这么做。可是我嘛,正像你知道的,算不上正经的编辑。当时事情已开始向前推进,再说我也有了欲望,可能放松了戒备。”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尽管短暂,却是高密度的沉默。 天吾说:“就是说,小松先生您制订的计划,在中途被戎野老师劫走了,是不是?” “这么说大概不是不行。就是说他的意图更强劲、更突出。” 天吾问:“戎野老师是否认为这番闹腾能安然着陆呢?” “戎野老师当然认为可以。因为他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还是个自信的人。也许真能一帆风顺。但要是这番闹腾甚至超过了戎野老师的预想,也许会变得无法收拾。再怎么出色的人,能力也总是有限的。咱们还是把安全带牢牢系好吧。” “小松先生,如果是坐在一架即将坠落的飞机上,无论你安全带系得多牢,也没有用处啊。” “但至少可以让自己宽心。” 天吾不由得微微一笑。但是个无力的微笑。“这就是咱们这次交谈的核心了?虽然绝不算愉快,但可能不无反讽式的滑稽之处的交谈?” “害得你卷进这种事,我觉得很过意不去,真的。”小松用缺乏表情的声音说。 “我倒无所谓,反正我也没什么丢失了就会为难的东西。既没有家庭,也没有社会地位,更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前途。我更不放心的是深绘里。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呀。” “我当然也有些担心。不可能不担心嘛。不过,我们此刻在这里冥思苦想,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天吾君。我们先考虑怎样把自己捆在一个牢固的地方,不让狂风吹得远远的。你这阵子还是仔细地阅读报纸吧。” “这一阵子,我每天都注意读报。” “那很好。”小松说,“不过关于深绘里的行踪,你有什么线索没有?不管什么都行。” “什么都没有。”天吾回答。他不善于说谎,小松又直觉敏锐得出奇。但小松似乎没有觉察出天吾声音中微妙的颤抖。大概是因为满脑袋都是自己的事。 “有什么消息再联系。”小松说完,挂断了电话。 放下听筒后,天吾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玻璃杯,倒入约两厘米的波本威士忌。确如小松所言,打完电话后真的需要喝上一杯。 星期五,女朋友像往常一样来到了他家。雨已经停了,天空依然严实地遮蔽在灰色云层中。两人简单地吃过饭,便上了床。天吾在做爱之际,还在断断续续地胡思乱想,但并没有损害性行为带来的肉体的快乐。她一如平素,将天吾体内积累了一个星期的性欲巧妙地引诱出来,麻利地处理干净。她自己也从中体味了充分的满足。就像一个在账簿数字的复杂操作中发现乐趣的干练会计师。即使是这样,她似乎也看出了天吾心中另有挂念。 “这阵子威士忌好像少了很多呢。”她说。她的手仿佛还在回味着做爱的余韵,放在天吾厚实的胸膛上。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小巧但闪闪发光的钻石婚戒。她说的是那瓶在橱里放了很久的肯塔基波本威士忌。像许多和年龄小于自己的男子保持性关系的中年女性一样,她把各种风景变化都收进了眼底。 “最近我常常在半夜里醒来。”天吾回答。 “你不是在恋爱吧?” 天吾摇摇头。“没在恋爱。” “工作不顺利吗?” “工作眼下进展很顺利。至少是有所进展。” “尽管这样,你好像还是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那也不一定吧。只是睡不好罢了。不过这种情形很少见。我本来是个脑袋一挨枕头就会呼呼大睡的人。” “好可怜的天吾君。”她说着,用那只没戴戒指的手的掌心温柔地按摩着天吾的睾丸,“那么,你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吗?” “我几乎从来不做梦。”天吾答道。这是事实。 “我可经常做梦。而且一个梦会做好多次。甚至在梦里自己都会发觉‘咦,这个梦我上次做过’。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比如说是什么样的梦呢?” “比如说吧,对了,是关于森林里的小屋的梦。” “森林里的小屋。”天吾说,他思考着森林里的人们。吉利亚克人,小小人,还有深绘里。“那是个什么样的小屋呢?” “你真的想听吗?听别人说梦,不会觉得无聊吗?” “哪里,不会无聊。要是不碍事的话,我倒想听一听呢。”天吾诚实地答道。 “我一个人走在森林里。不是汉塞尔和格莱特小兄妹迷路的那种不祥的密林,而是轻量级的明亮的森林。那是一个下午,天气温暖宜人,我轻松地走着。忽然前面出现一座小屋子,有烟囱,还有小小的门廊。窗子上挂着花格子布窗帘。总之看上去显得很友善。我敲了敲门,打招呼说‘您好’。但没有回应。我更用力地再次敲敲门,门却自己开了。原来没有关紧。我说着‘您好。喂,没有人吗?我可进来啦’,就走进了屋里。” 她温柔地抚摸着天吾的睾丸,望着他的脸。“这种气氛,你明白吗?” “明白啊。” “那是只有一个房间的小屋,结构非常简单。有一个小小的灶台,有床,有饭厅。正中央有个柴炉,餐桌上整齐地摆着四个人的饭菜。白色的热气从盘子里冉冉升腾。可是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那感觉就像一切准备就绪,正要进餐时,发生了什么怪事,比如说忽然出现了一个怪物,于是大家慌慌张张地逃到外边去了。椅子摆得一丝不乱,一切都很平静,和平常一样。只是没有人。” “桌上放的是什么样的饭菜?”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我想不起来了。哎呀,是什么饭菜来着? 不过,饭菜是什么在这里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那些饭菜还是热乎乎的刚做好。反正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等待住在这里的一家人归来。那时的我,有等待他们归来的必要。那是怎样的必要,我不清楚。要知道这是梦境啊,并不是一切东西都能解释清楚的。也许是需要他们告诉我回家的路怎么走,或者是非得拿到某样东西不可,就是这一类的理由。于是我一直等着他们,但不管我等多久,也没有一个人回来。饭菜还在继续冒着热气。看到这个,我就觉得肚子饿得不行。但不论怎么饿,主人不在家,我就不能随便动桌上的饭菜。你说是不是?” “我想大概是吧。”天吾回答,“但梦里的事情,我也不敢肯定。” “一来二往的,天黑下来啦。小屋里也变得昏暗起来。四周的森林显得越来越幽深。我想点亮小屋里的灯,又不知道怎么点。我渐渐变得不安,忽然发现一个事实:非常奇怪,从饭菜上升起来的热气,从刚才起一点都没有减少。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饭菜却都热气腾腾的。我开始觉得奇怪。肯定出了什么问题。这时就醒了。” “你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去肯定会发生什么事。”她说,“天黑了,我又不知道回家的路,独自待在那问莫名其妙的小屋子里。有件事马上就要发生,我感觉那不会是什么好事。但每次总是在这里,梦就醒了。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反复做同样的梦。” 她停止抚摸睾丸,把面颊贴在天吾的胸膛上。“这个梦也许在暗示什么。” “比如说暗示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提了个问题:“天吾君,这个故事最可怕的地方是什么,你想不想听我说说?” “想。”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气息好像从狭窄的海峡吹过的热风,吹在天吾的乳头上。“就是说啊,我自己弄不好就是那个怪物。有一次我忽然想到这种可能。因为我走过去,那些人看见了我,于是惊慌失措地连饭也来不及吃,就从家中逃了出去。只要我在那里,他们就不会回来。尽管如此,我还得在小屋里等着他们归来。这样一想,我就非常害怕。这不是无可救药了吗?” “要不就是,”天吾说,“也许那儿就是你的家,你是在等待逃出去的自己。” 话说出口,天吾才发现不应该说。但说出口的话却难收回来了。她沉默了很久,然后狠狠攥紧他的睾丸,用力之狠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你干吗说这么冷酷的话?” “没别的意思。只是偶然想到了。”天吾好容易才挤出声音来。 她放松攥着睾丸的手,叹了一口气,然后说:“现在说说你的梦吧,说说你做的梦。” 天吾终于能调整呼吸了,说:“刚才跟你说过了,我几乎不做梦,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 “可你多少也做过吧。世上不会有从来不做梦的人。你说这种话,弗洛伊德博士心里要不痛快哦。” “也许做过,但一睁开眼,梦里的事就忘得一干二净。虽然留下了好像做过梦的感觉,梦的内容却根本想不起来。” 她把天吾变得软塌塌的阴茎托在手上,谨慎地掂量它的重量,仿佛这份重量在讲述某个重大的事实。“那行,不谈梦了。不过,跟我说说你正在写的小说。” “我正在写的小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谈。” “嗯,我不是叫你把故事情节从头到尾讲一遍。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因为我清楚,你虽然人高马大,却是个感情细腻的人。你只要告诉我一点关于写作准备呀、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呀这类的事,稍微说上几句就行。我希望你能把世上还没有人知道的东西,只告诉我一个人。因为你对我说了那样冷酷的话,我要让你补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明白。”天吾用没有自信的声音答道。 “那你说吧。” 阴茎仍然托在她的手上。天吾说道:“那是关于我自己的故事。或者说,是关于某个以我自己为原型的人的故事。” “也许是这样吧。”女朋友说,“那么,我会出现在这个故事里吗?” “不会。因为我是在一个并非这里的世界中。” “并非这里的世界中没有我。” “不光是你。在这个世界里的人,都不在那个并非这里的世界中。” “并非这里的世界,和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同呢?此刻自己是在哪个世界里,你能分清楚吗?” “能分清楚。因为是我写的。” “我说的是,对除了你以外的人来说。比如说,由于某种情况,我忽然误入了那个世界。” “我想大概能分清楚。”天吾回答,“比如说,在并非这里的世界里,有两个月亮。所以能弄清区别。” 天上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这个设定是从(《空气蛹》中照搬过来的。天吾打算为那个世界写出一个更长更复杂的故事,并且是他自己的故事。两者的设定相同,以后也许会成为问题。但天吾眼下无论如何都渴望写出有两个月亮的世界的故事。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 她说:“就是说到了晚上抬头望天,如果天上浮着两个月亮,你就明白了:‘啊,这是那个并非这里的世界!’是吗?” “因为那是标志。” “那两个月亮不会重叠吗?”她问。 天吾摇摇头。“不知是什么原因,两个月亮之间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女朋友独自思考了片刻那个世界的事。她的手指在天吾赤裸的胸膛上描画着什么图形。 “哎,你知道英语的lunatic和insane有什么不同吗?”她问。 “两个都是表示精神产生异常的形容词。细微的区别我搞不清楚。” “insane大概是指脑子天生有问题,应该接受专门治疗。与之相对,lunatic是指被月亮,也就是被luna暂时剥夺了理智。在十九世纪的英国,被认定是lunatic的人,哪怕是犯下了什么罪行,也会罪减一等。原因是这不能怪他们,而是受了月光诱惑的缘故。难以置信的是,这条法律真的存在过呢。就是说,月亮会使人精神疯狂这个说法,在法律上是曾被认可的。”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天吾惊奇地问。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我可是比你多活了十几年呢。比你多知道点东西也没什么奇怪的呀。” 的确如此。天吾承认。 “说得准确些,这是在日本女子大学英国文学课堂上学来的。狄更斯的阅读课上。一个古怪的老师专讲些和小说情节无关的闲话。我想说的是,现在这一个月亮就足以让人发疯了,要是天上浮着两个月亮,人们的脑袋不是要变得越来越疯狂吗?连海潮的涨落也会发生变化,女人的生理异常也肯定要增加。不正常的事会层出不穷。” 天吾思索了一会儿。“那也对。” “在那个世界里,人们会经常发疯吗?” “不,倒也没有。总之不会发疯。其实,所做的事和在这个世界里的我们做的基本相同。” 她柔柔地握住天吾的阴茎。“在并非这里的世界中,人们所做的事和在这里的我们做的基本相同。如果是那样,并非这里的世界究竟意义何在呢?” “并非这里的世界的意义,就是这个世界的过去会在那里被改写。”天吾答道。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写过去吗?” “对。” “你想改写过去吗?” “你不想改写过去吗?” 她摇摇头。“对过去呀历史呀什么的,我丝毫不想改写。我想改写的,就是眼前这个现在。” “可是,如果改写了过去,现在势必也会改变,因为现在是由过去积聚成的。” 她又长叹一口气,把托着天吾阴茎的手上下动了几次。仿佛在做电梯的试运行。“只有一件事可以断言。你曾经是个数学神童,是个有柔道段位的人,如今在写长篇小说。尽管如此,你也丝毫不懂这个世界。丝毫不懂。” 她如此断然,但天吾并不特别吃惊。丝毫不懂,这对最近一段时间的天吾来说,可以说是一种常态。绝非什么新发现。 “不过不要紧,就算丝毫不懂,”年长的女朋友转过身,将乳房紧紧抵在天吾的身上,“你啊,也是一个日复一日地写着长篇小说、沉浸在梦境里的补习学校数学教师。你一直这样才好。我很喜欢你的鸡鸡,不管是形状、大小还是手感,不管是硬的还是软的时候,是健康还是患病的时候。而且近来这段时间,它只属于我一个人。没错吧,是不是?” “完全正确。”天吾承认道。 “哎,我上次跟你说过没有?我是个嫉妒心极强的人。” “听你说过。嫉妒心强得超越了逻辑。” “超越了所有的逻辑。从来如此,一贯如此。”于是她的手指开始缓缓地活动,“我马上让你再硬起来。你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异议。天吾答道。 “现在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是个大学生,在日本女子大学听英国文学课的情形。” “课本是《马丁·朱兹尔威特》。我十八岁,穿着荷叶边的连衣裙,头发梳成马尾。是个非常认真的学生,当时还是个处女。我这样怎么像在讲述自己的前世啊。总之lunatic和insane的区别,是我进大学后最先掌握的知识。怎样?这么想象一下会兴奋吗?” “当然。”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荷叶边连衣裙和马尾。非常认真的学生,而且还是个处女,但嫉妒心强得超越了所有的逻辑。照着狄更斯的伦敦的月亮。徘徊在那里的lunatic的人们和insane的人们。他们戴着相似的帽子,留着相似的胡须。该如何区分他们呢?一旦闭上眼睛,对自己究竟是置身于哪个世界,天吾便没有了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