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骏图》 题记 近一年来我的事务杂一点,生活琐碎麻烦一点,有时自己嘲笑自己,称为“好管闲事的人”。另外一时书评家给我那个“多产作家”的头衔,就不得不暂时让给几个朋友顶替了。 这一来,说不上是社会的损失,对于我个人实在近于生命的浪费。正因为每个人有一个人的工作,我似乎不应当让一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务占去大部分时间,一面还俨然是逃避了那种世俗的嘲笑,搁下了我这枝笔。活在中国作一个人并不容易,尤其是活在读书人圈儿里。大多数人都十分懒惰,拘谨,小气,又全都是营养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这种人数目既多,自然而然会产生一个观念,就是不大追问一件事情的是非好坏,“自己不作算聪明,别人作来却嘲笑”的观念。 这种观念普遍存在,适用到一切人事上,同时还适用到文学上。这观念反映社会与民族的堕落。憎恶这种近于被阉割过的寺宦观念,应当是每个有血性的青年人的感觉。目前的我仿佛把自己的工作已搁下了,我希望自明年起始,就能从自己工作上重新见出一分力量。这个集子的编印,说明我这一年来并没有完全放下我的原有工作,也没有完全消失那个力量。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日作 八骏图 “先生,您第一次来青岛看海吗?” “先生,您要到海边去玩,从草坪走去,穿过那片树林子,就是海。” “先生,您想远远的看海,瞧,草坪西边,走过那个树林子——那是加拿大杨树,那是银杏树,从那个银杏树夹道上山,山头可以看海。” “先生,他们说,青岛海同一切海都不同,比中国各地方海美丽。比北戴河呢,强过一百倍。您不到过北戴河吗?那里海水是清的,浑的?” “先生,今天七月五号,还有五天学校才上课。上了课,您们就忙了,应当先看看海。” 青岛住宅区××山上,一座白色小楼房,楼下一个光线充足的房间里,到地不过五十分钟的达士先生,正靠近窗前眺望窗外的景致。看房子的听差,一面为来客收拾房子,整理被褥,一面就同来客攀谈。这种谈话很显然的是这个听差希望客人对他得到一个好印象的。第一回开口,见达士先生笑笑不理会。顺眼一看,瞅着房中那口小皮箱上面贴的那个黄色大轮船商标,觉悟达士先生是出过洋的人物了,因此就换口气,要来客注意青岛的海。达士先生还是笑笑的不说什么,那听差于是解嘲似的说,青岛的海与其他地方的海如何不同,它很神秘,很不易懂。 分内事情作完后,这听差搓着两只手,站在房门边说:“先生,您叫我,您就按那个铃。我名王大福,他们都叫我老王。先生,我的话您懂不懂?” 达士先生直到这个时候方开口说话:“谢谢你,老王。你说话我全听得懂。” “先生,我看过一本书,学校朱先生写的,名叫《投海》,有意思。”这听差老王那么很得意的说着,笑眯眯的走了。天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 听差出门后,达士先生便坐在窗前书桌边,开始给他那个远在两千里外的美丽未婚妻写信。 瑗瑗:我到青岛了。来到了这里,一切真同家中一样。请放心,这里吃的住的全预备好好的!这里有个照料房子的听差,样子还不十分讨人厌,很欢喜说话,且欢喜在说话时使用一些新名词,一些与他生活不大相称的新名词。这听差真可以说是个“准知识阶级”,他刚刚离开我的房间。在房间帮我料理行李时,就为青岛的海,说了许多好话。照我的猜想,这个人也许从前是个海滨旅馆的茶房。他那派头很象一个大旅馆的茶房。他一定知道许多故事,记着许多故事。(真是我需要的一只母牛!)我想当他作一册活字典,在这里两个月把他翻个透熟。 我窗口正望着海,那东西,真有点迷惑人!可是你放心,我不会跳到海里去的。假若到这里久一点,认识了它,了解了它,我可不敢说了。不过我若一不小心失足掉到海里去了,我一定还将努力向岸边泅来,因为那时我心想起你,我不会让海把我攫住,却尽你一个人孤孤单单。 达士先生打量捕捉一点窗外景物到信纸上,寄给远地那个人看看,停住了笔,抬起头来时窗外野景便朗然入目。草坪树林与远海,衬托得如一幅动人的画。达士先生于是又继续写道:我房子的小窗口正对着一片草坪,那是经过一种精密的设计,用人工料理得如一块美丽毯子的草坪。上面点缀了一些不知名的黄色花草,远远望去,那些花简直是绣在上面。我想起家中客厅里你作的那个小垫子。草坪尽头有个白杨林,据听差说那是加拿大种白杨林。林尽头便是一片大海,颜色仿佛时时刻刻都在那里变化:先前看看是条深蓝色缎带,这个时节却正如一块银子。 达士先生还想引用两句诗,说明这远海与天地的光色。一抬头,便见着草坪里有个黄色点子,恰恰镶嵌在全草坪最需要一点黄色的地方。那是一个穿着浅黄颜色袍子女人的身影。 那女人正预备通过草坪向海边走去,随即消失在白杨树林里不见了。人俨然走入海里去了。 没有一句诗能说明阳光下那种一刹而逝的微妙感樱达士先生于是把寄给未婚妻的第一个信,用下面几句话作了结束:学校离我住处不算远,估计只有一里路,上课时,还得上一个小小山头,通过一个长长的槐树夹道。山路上正开着野花,颜色黄澄澄的如金子。我欢喜那种不知名的黄花。 达士先生下火车时上午×点二十分。到地把住处安排好了,写完信,就过学校教务处去接洽,同教务长商量暑期学校十二个钟头讲演的分配方法。事很简便的办完了,就独自一人跑到海滨一个小餐馆吃了一顿很好的午饭。回到住处时,已是下午×点了。便又起始给那个未婚妻写信,报告半天中经过的事情。 瑗瑗:我已经过教务处把我那十二个讲演时间排定了。所有时间皆在上午十点前。有八个讲演,讨论的问题,全是我在北京学校教过的那些东西,我不用预备就可以把它讲得很好。另外我还担任四点钟现代中国文学,两点钟讨论几个现代中国小说家所代表的倾向。你想象得出,这些问题我上堂同他们讨论时,一定能够引起他们的兴味。今天五号,过五天方能够开学。 我应当照我们约好的办法,白天除了上堂上图书馆,或到海边去散步以外,就来把所见所闻一一告给你。我要努力这样作。我一定使你每天可以接到我一封信,这信上有个我,与我在此所见社会的种种,小米大的事也不会瞒你。 我现在住处是一座外表很可观的楼房。这原是学校特别为几个远地聘来的教授布置的。住在这个房子里一共有八个人,其余七个人我皆不相熟。这里住的有物理学家教授甲,生物学家教授乙,道德哲学家教授丙,汉史专家教授丁,以及六朝文学史专家教授戊等等。这些名流我还不曾见面,过几天我会把他们的神气一一告诉你。 我预备明天到校长家去,我明天将到他那儿吃午饭。我猜想得到,这人一见我就会说:“怎么样?还可……?应当邀你那个来海边看看!我要你来这里不是害相思病,原就只是让你休息休息,看看海。一个人看海,也许会跌到海里去给大鱼咬掉的!”瑗瑗,你说,我应如何回答这个人。 下车时我在车站外边站了一会儿,无意中就见到一种贴在阅报牌上面的报纸。那报纸登载着关于我们的消息。说我们两人快要到青岛来结婚。还有许多事是我们自己不知道的,也居然一行一行的上了版,印出给大家看了。那个作编辑的转述关于我的流行传说时,居然还附加着一个动人的标题,“欢迎周达士先生”。我真害怕这种欢迎。我担心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找我。我应当有个什么方法,同一切麻烦离远些,方有时间给你写信。你试想想看,假若我这时正坐在桌边写信,一个不速之客居然进了我的屋子里,猝然发问:“达士先生,你又在写什么恋爱小说!你一共写了多少? 是不是每个故事都是真的?都有意义?”这询问真使人受窘!我自然没有什么可回答。然而一到第二天,他们仍然会写出许多我料想不到的事情!他们会说:达士先生亲口对记者说的。事实呢,他也许就从没见过我。 达士先生离开××时,与他的未婚妻瑗瑗说定,每天写一个信回××。但初到青岛第一天,他就写了三个信。第三个信写成,预备叫听差老王丢进学校邮筒里去时,天已经快夜了。 达士先生在住处窗边享受来到青岛以后第一个黄昏。一面眺望窗外的草坪,——那草坪正被海上夕照烘成一片浅紫色。那种古怪色泽引起他一点回忆。 想起另外某一时,仿佛也有那么一片紫色在眼底眩耀。那是几张紫色的信笺,不会记错。 他打开箱子,从衣箱底取出一个厚厚的杂记本子,就窗前余光向那个书本寻觅一件东西。这上面保留了这个人一部分过去的生命。翻了一阵,果然的,一个“七月五日”标的记事被他找出来了。 七月五日 一切都近于多余。因为我走到任何一处皆将为回忆所围困。 新的有什么可以把我从泥淖里拉出?这世界没有“新”,连烦恼也是很旧了的东西。 读完这个,有一点茫然自失。大致身体为长途折磨疲倦了,需要一会儿休息。 可是达士先生一颗心却正准备到一个旧的环境里散散步。他重新去念着那个二年前七月五日寄给南京的×的一个信稿。那个原信是用暗紫色纸张写的,那个信发出时,也正是那么一个悦人眼目的黄昏。 然而人类事情常常有其相左的地方,上帝同意的人不同意,人同意的命运又不同意。×终于怀着一点儿悲痛,嫁给一个会计师了。×作了另外一个人的太太后,知道达士先生尚在无望无助中遣送岁月,便来信问达士先生,是不是要她作点什么事。为他效点劳。达士先生便写了个信,意在告给×,莫用过去那点幻想折磨她自己。 ×,你信我已见到了,一切我都懂。一切不是人力所能安排的,我们才莫过分去勉强。我希望我们皆多有一分理知,能够解去爱与憎的缠缚。 听说你是很柔顺贞静作了一个人的太太,这消息使熟人极快乐。……死去了的人,死去了的日子,死去了的事,假若还能折磨人,都不应当留在人心上来受折磨;所以不是一个善忘的人企想“幸福”,最先应当学习的就是善忘。我近来正在一种逃遁中生活,希望从一切记忆围困中逃遁。与其尽回忆把自己弄得十分软弱,还不如保留一个未来的希望较好。 谢谢您在来信上提到那些故事,恰恰正是我讨厌一切写下的故事的时节。一个人应当去生活,不应当尽去想象生活!若故事真如您称赞的那么好,也不过只证明这个拿笔的人,很愿意去一切生活里生活,因为无用无能,方转而来虐待那一只手罢了。 您可以写小说,因为很明显的事,您是个能够把文章写得比许多人还好的女子。若没有这点自信力,就应当听一个朋友忠厚老实的意见。家庭生活一切过得极有条理,拿笔本不是必需的事。 为你自己设想可不必拿笔,为了读者,你不能不拿笔了。中国还需要这种人,忘了自己的得失成败,来做一点事情。 我不久或过××来,我想看看那“我极爱她她可毫不理我”的女孩子。三年来我一切完了。我看看她,若一切还依然那么沉闷,预备回乡下去过日子,再不想麻烦人了。我应当保持一种沉默,到乡下生活十年。把最重要的一段日子费去。 再过两年我会不会那么活着? 一切人事皆在时间下不断的发生变化。第一,这个×去年病死了。第二,那个女孩子如今已成达士先生的未婚妻。第三,达士先生现在已不大看得懂那点日记与那个旧信上面所有的情绪。 他心想:人这种东西够古怪了,谁能相信过去,谁能知道未来?旧的,我们忘掉它。一定的,有人把一切旧的皆已忘掉了,却剩下某时某地一个人微笑的影子还不能够忘去。新的,我们以为是对的,我们想保有它,但谁能在这个人间保有什么? 在时间对照下,达士先生有点茫然自失的样子。先是在窗边痴着,到后来笑了。目前各事仿佛已安排对了。一个人应知足,应安分。天慢慢的黑下来,一切那么静。 瑗瑗: 暑期学校按期开了学。在校长欢迎宴席上,他似庄似谐把远道来此讲学的称为“千里马”;一则是人人皆赫赫大名,二则是不怕路远。假若我们全是千里马,我们现在住处,便应当称为“马房”了! 我意思同校长稍稍不同。我以为几个人所住的房子,应当称为“天然疗养院”才能名实相副。你信不信,这里的人从医学观点看来,皆好象有一点玻(在这里我真有个医生资格!)我不是说过我应当极力逃避那些麻烦我的人吗?可是,结果相反,三天以来同住的七个人,有六个人已同我很熟习了。我有时与他们中一个两个出去散步,有时他们又到我屋子里来谈天,在短短时期中我们便发生了很好的友谊。教授丁,丙,乙,戊,尤其同我要好。便因为这种友谊,我诊断他们都是病人。我说的一点不错,这不是笑话。这些教授中至少有两个人还有点儿疯狂,便是教授乙同教授丙。 我很觉得高兴,到这里认识了这些人,从这些专家方面,学了许多应学的东西。这些专家年龄有的已经五十四岁,有的还只三十左右。正仿佛他们一生所有的只是专门知识,这些知识有的同“历史”或“公式”不能分开,因此为人显得很庄严,很老成。 但这就同人性有点冲突,有点不大自然。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说作家,年龄同事业,从这些专家看来,大约应当属于“浪漫派”。 正因为他们是“古典派”,所以对我这个“浪漫派”发生了兴味,发生了友谊。我相信我同他们的谈话,一面在检察他们的健康,一面也就解除了他们的“意结”。这些专家有的儿女已到大学三年级,早在学校里给同学写情书谈恋爱了然而本人的心,真还是天真烂漫,这些人虽富于学识,却不曾享受过什么人生。便是一种心灵上的欲望,也被抑制着,堵塞着。我从这儿得到一点珍贵知识,原来十多年大家叫喊着“恋爱自由”这个名词,这些过渡人物所受的刺激,以及在这种刺激之下,藏了多少悲剧,这悲剧又如何普遍存在。 瑗瑗,你以为我说的太过分了是不是。我将把这些可尊敬的朋友神气,一个一个慢慢的写出来给你看。 达士 教授甲把达士先生请到他房里去喝茶谈天,房中布置在达士先生脑中留下那么一些印象:房中小桌上放了张全家福的照片,六个胖孩子围绕了夫妇两人。太太似乎很肥胖。 白麻布蚊帐里有个白布枕头,上面绣着一点蓝花。枕旁放了一个旧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艳诗》。大白麻布蚊帐里挂一幅半裸体的香烟广告美女画。 窗台上放了个红色保肾丸小瓶子,一个鱼肝油瓶子,一贴头痛膏。 教授乙同达士先生到海边去散步。一队穿着新式浴衣的青年女子迎面而来,擦身走过。教授乙回身看了一下几个女子的后身,便开口说:“真希奇,这些女子,好象天生就什么事都不必做,就只那么玩下去,你说是不是?” “……” “上海女子全象不怕冷。” “……” “宝隆医院的看护,十六元一月,新新公司的卖货员,四十块钱一月。假若她们并不存心抱独身主义,在货台边相攸的机会,你觉不觉得比病房中机会要多一些?” “……” “我不了解刘半农的意思,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全笑他。” 走到沙滩尽头时,两人便越马路到了跑马常场中正有人调马。达士先生想同教授乙穿过跑马场,由公园到山上去。 教授乙发表他的意见,认为那条路太远,海滩边潮水尽退,倒不如湿砂上走走有意思些。于是两人仍回到海滩边。 达士先生说: “你怎不同夫人一块来?家里在河南,在北京?” “……” “小孩子读书实在也麻烦,三个都在南开吗?” “……” “家乡无土匪倒好。从不回家,其实把太太接出来也不怎么费事;怎么不接出来?” “……” “那也很好,一个人过独身生活,实在可以说是洒脱,方便。但是,有时候不寂寞吗?” “……” “你觉得上海比北京好?奇怪。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若想胡闹,应当称赞上海。若想念书,除了北京往那里走。你觉得上海可以——”那一队青年女子,恰好又从浴场南端走回来。其中一个穿着件红色浴衣,身材丰满高长,风度异常动人。赤着两只脚,经过处,湿砂上便留下一列美丽的脚樱教授乙低下头去,从女人一个脚印上拾起一枚闪放真珠光泽的小小蚌螺壳,用手指轻轻的很情欲的拂拭着壳上粘附的砂子。 “达士先生,你瞧,海边这个东西真美丽。” 达士先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把头掉向海天一方,眺望着天际白帆与烟雾。 道德哲学教授丙,从住处附近山中散步回到宿舍,差役老王在门前交给他一个红喜帖,“先生,有酒喝!”教授丙看看喜帖是上海×先生寄来的,过达士先生房中谈闲天时,就说起×先生。 “达士先生,您写小说我有个故事给您写。民国十二年,我在杭州××大学教书,与×先生同事。这个人您一定闻名已久。这是个从五四运动以来有戏剧性过了好一阵热闹日子的人物!这×先生当时住在西湖边上,租了两间小房子,与一个姓囗的爱人同祝各自占据一个房间,各自有一铺床。两人日里共同吃饭,共同散步,共同作事读书,只是晚上不共同睡觉。据说这个叫作“精神恋爱”。×先生为了阐发这种精神恋爱的好处,同时还著了一本书,解释它,提倡它。性行为在社会引起纠纷既然特别多,性道德又是许多学者极热烈高兴讨论的问题。当时倘若有只公鸡,在母鸡身边,还能作出一种无动于中的阉鸡样子,也会为青年学者注意。至于一个公人,能够如此,自然更引人注意,成为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了。社会本是那么一个凡事皆浮在表面上的社会,因此×先生在他那分生活上,便自然有一种伟大的感觉,日子过得仿佛很充实。分析一下,也不过是佛教不净观,与儒家贞操说两种鬼在那里作祟罢了。 “有朋友问×先生,你们过日子怪清闲,家里若有个小孩,不热闹些吗?×先生把那朋友看得很不在眼似的说,嗨,先生,你真不了解我。我们恋爱哪里象一般人那种兽性;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没看过我那本书吗?他随即送了那朋友一本书。 “到后丈母娘从四川省远远的跑来了,两夫妇不得不让出一间屋子给丈母娘祝两人把两铺床移到一个房中去,并排放下。另一朋友知道了这件事,就问他,×先生如今主张会变了吧?×先生听到这种话,非常生气的说,哼,你把我当成畜生!从此不再同那个朋友来往。 “过了一年,那丈母娘感觉生活太清闲,那么过日子下去实在有点寂寞,希望作外祖母了。同两夫妇一面吃饭,一面便用说笑话口气发表意见,以为家中有个小孩子,麻烦些同时也一定可以热闹些。两夫妇不待老母亲把话说完,同声齐嚷起来:娘,你真是无办法。怎不看看我们那本书?两夫妇皆把丈母娘当成老顽固,看来很可怜。以为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除了想儿女为她养孩子含饴弄孙以外,真再也没有什么高尚理想可言! “再过一阵,女的害了病,害了一种因贫血而起的某种玻×先生陪她到医生处去诊玻医生原认识两人,在病状报告单上称女的为×太太,两夫妇皆不高兴,勒令医生另换一纸片,改为囗小姐。医生一看病人,已知道了病因所在,是在一对理想主义者,为了那点违反人性的理想把身体弄糟了。要它好,简便得很,发展兽性自然会好!医生有作医生的义务,就老老实实把意见告给×先生。×先生听完,一句话不说,拉了女的就走。女的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先生说,这家伙简直是一个流氓,一个疯子,那里配作医生。后来且同别人说,这医生太不正经,一定靠卖春药替人堕胎讨生活。我要上衙门去告他。公家应当用法律取缔这种坏蛋,不许他公然在社会上存在,方是道理。 “于是女人改医生服中药,贝母当归煎剂吃了无数,延缠半年,终于死去了。×先生在女的坟头立了一个纪念碑,石上刻字:我们的恋爱,是神圣纯洁的恋爱!当时的社会是不大吝惜同情的,自然承认了这件事。凡朋友们不同意这件事的,×先生就觉得这朋友很卑鄙污浊,不了解人间恋爱可以作到如何神圣纯洁与美丽,永远不再同那个朋友往来。 “今天我却接到这个喜帖,才知道原来×先生八月里在上海又要同上海交际花结婚了,有意思。潮流不同了,现在一定不再坚持那个了。” 达士先生听完了这个故事,微笑着问教授丙:“丙先生,我问您,您的恋爱观怎么样?” 教授丙把那个红喜帖摺叠成一个老猪头。 “我没有恋爱观。我是个老人了,这些事应当是儿女们的玩意儿了。” 达士先生房中墙壁上挂了个希腊爱神照片,教授丙负手看了又看,好象想从那大理石雕像上凹下处凸出处寻觅些什么,发现些什么。到把目光离开相片时,忽然发问:“达士先生,您班上有个×××,是不是?” “真有这样一个人。您怎么认识她?这个女孩子真是班上顶美……”“她是我的内侄女。” “哦,您们是亲戚!” “这孩子还聪敏,书读得不坏,”说着,教授丙把视线再度移到墙头那个照片上去,心不在焉的问道:“达士先生,这照片是从希腊人的雕刻照下的吗?”这种询问似乎不必回答,达士先生很明白。 达士先生心想,“丙先生倒有眼睛,认识美。”不由得不来一个会心微笑。 两人于是同时皆有一个苗条圆熟的女孩子影子,在印象中晃着。 教授丁邀约达士先生到海边去坐船。乳白色的小游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形小帆,顺着微风,向作宝石蓝颜色镜平放光的海面滑去。天气明朗而温柔。海浪轻轻的拍着船头和船舷,船身略侧,向前滑去时轻盈得如同一只掠水的小燕儿。海天尽头有一点淡紫色烟子。天空正有白鸟三五,从容向远海飞去。这点光景恰恰象达士先生另外一个记载里的情形。便是那只船,也如当前的这只船。有一点儿稍稍不同,就是坐在达士先生对面的一个人,不是医生,却换了一个哲学教授叮两人把船绕着小青岛去。讨论着当年若墨医生与达士先生尚未讨论结果的那个问题,——女人,一个永远不能结束定论的议题! 教授丁说: “大概每个人皆应当有一种辖治,才能象一个人。不管受神的,受鬼的,受法律的,受医生的,受金钱的,受名誉的,受牙痛的,受脚气的,必需有一点从外而来或由内而发的限制,人才能够象一个人,一个不受任何拘束的人,表面看来极其自由,其实他做什么也不成功。因为他不是个人。他无拘束,同时也就不会有多少气力。 “我现在若一点儿不受拘束,一切欲望皆苦不了我,一切人事我不管,这决不是个好现象。我有时想着就害怕。我明白,我自己居然能够活下去,还得感谢社会给我那一点拘束。 若果没有它,我就自杀了。 “若墨医生同我在这只小船上的座位虽相差不多,我们又同样还不结婚。可是,他讨厌女人,他说:一个女人在你身边时折磨你的身体,离开你身边时又折磨你的灵魂。女子是一个诗人想象的上帝,是一个浪子官能的上帝。他口上尽管讨厌女人,不久却把一个双料上帝弄到家中作了太太,在裙子下讨生活了。我一切恰恰同他相反。我对女人,许多女人皆发生兴味。那些肥的,瘦的,有点儿装模作样或是势利浅浮的,似乎只因为她们是女子,有女子的好处,也有女子的弱点,我就永远不讨厌她们。我不能说出若墨医生那种警句,却比他更了解女子。许多讨厌女子的人,皆在很随便情形下同一个女子结了婚。我呢,我欢喜许多女人,对女人永远倾心,我却再也不会同一个女人结婚。 “照我的哲学崇虚论来说,我早就应当自杀了。然而到今天还不自杀,就亏得这个世界上尚有一些女人。这些女人我皆很情欲的爱着她们。我在那种想象荒唐中疯人似的爱着她们。其中有一个我尤其倾心,但我却极力制止我自己的行为,始终不让她知道我爱她。我若让她知道了,她也许就会嫁给我。我不预备这一着。我逃避这一着。我只想等到她有了四十岁,把那点女人极重要的光彩大部分已失去时,我再去告她,她失去了的,在我心上还好好的存在。我为的是爱她,为的是很情欲的爱她,总觉得单是得到了她还不成,我便尽她去嫁给一个明明白白一切皆不如我的人,使她同那男子在一处消磨尽这个美丽生命。到了她本身已衰老时,我的爱一定还新鲜而活泼。 “您觉得怎么样,达士先生?” 达士先生有他的意见: “您的打算还仍然同若墨医生差不多。您并不是在那里创造哲学,不过是在那里被哲学创造罢了。您同许多人一样,放远期账,表示远见与大胆,且以为将来必可对本翻利。但是您的账放得太远了,我为您担心。这种投资我并无反对理由,因为各人有各人耗费生命的权利和自由,这正同我打量投海,觉得投海是一种幸福时,您不便干涉一样。不过我若是个女人,对于您的计划,可并无多少兴味。您虽有哲学,却缺少常识。您以为您到了那个年龄,脑子还能象如今这样充满幻想,且以为女子到了四十岁,也还会如十八岁时那么多情善感。这真是胡涂。我敢说您必输到这上面。您若有兴味去看一本关于××的书籍,您会觉得您那哲学必需加以小小修改了。您爱她,得给她。这是自然的道理。您爱她,使她归您,这还不够,因为时间威胁到您的爱,便想违反人类生命的秩序,而且说这一切是为女人着想。我看看,这同束身缠脚一样,不大自然,有点残忍。” “你以为这个事太不近情,是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皆可听凭自己意志建筑一座礼拜堂,供奉自己所信仰的那个上帝。我所造的神龛,我认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神龛。这事由你看来,这么办耗费也许大一点。可是恋爱原本就是一种奢侈的行为。 这世界正因为吝啬的人太多了,所以凡事总做不好。我觉得吝啬原邻于愚蠢。一个人想把自己人格放光,照耀蓝空,眩人眼目如金星,愚蠢人决做不出。” “您想这么作是中了戏剧的毒。您能这么作可以说是很有演剧的天才。我承认您的聪明。” “你说对了,我是在演剧。很大胆的把角色安排下来,我期待的就正是在全剧进行中很出众,然而近人情,到重要时忽然一转,尤其惊人。” 达士先生说: “说得对。一个人若真想把自己全生活放在热闹紧张场面上发展,放在一种变态的不自然的方法中去发展,从一个艺术家眼里看来,没有反对的道理。一切艺术原皆不容许平凡。 不过仍然用演戏取譬,你想不想到时间太久了一点,您那个女角,能不能支持得下去?世界上尽有许多女人在某一小时具有为诗人与浪子拜倒那个上帝的完美,但决不能持久。您承认她们到某一时会把生命光彩失去,却不想想一个表面失去了光彩的女人,还剩下一些什么东西。” “那你意思怎么样?” “爱她,得到她。爱她,一切给她。” “爱她,如何能长久得到她?一切给她,什么是我?若没有我,怎么爱她?” 达士先生知道教授戊是个结了婚后一年又离婚的人,想明白他对于这件事的意见同感想。下面是教授戊的答案:女人,多古怪的一种生物!你若说“我的神,我的王后,你瞧,我如何崇拜你!让莎士比亚的胸襟为一个女人而碎罢,同我来接一个吻!”好辞令。可是那地方若不是戏台,却只是一个客厅呢?你将听到一种不大自然的声音(她们照例演戏时还比较自然),她们回答你说:“不成,我并不爱你。”好,这事也就那么完结了。许多男子就那么离开了她的爱人,男的当然便算作失恋。过后这男子事业若不大如意,名誉若不大好,这些女人将那么想:“我幸好不曾上当。”但是,另外某种男子,也不想作莎士比亚,说不出那么雅致动人的话语。 他要的只是机会。机会许可他傍近那个女子身边时,他什么空话都不必说,就默默的吻了女人一下。这女子在惊慌失措中,也许一伸手就打了他一个耳光。然而男子不作声,却索性抱了女子,在那小小嘴唇上吻个一分钟。他始终没有说话,不为行为加以解释。他知道这时节本人不在议会,也不在课室,他只在作一件事!结果,沉默了。女人想:“他已吻过我了。”同时她还知道了接吻对于她毫无什么损失。到后,她成了他的妻子。这男人同她过日子过得好,她十年内就为他养了一大群孩子,自己变成一个中年胖妇人;男子不好,她会解说:这是命。 是的,女人也有女人的好处。我明白她们那些好处。上帝创造她们时并不十分马虎,既给她们一个精致柔软的身体,又给她们一种知足知趣的性情,而且更有意思,就是同时还给她们创造一大群自作多情又痴又笨的男子,因此有恋爱小说,有诗歌,有失恋自杀,有——结果便是女人在社会上居然占据一种特殊地位,仿佛凡事皆少不了女人。 我以为这种安排有一点错误。从我本身起始,想把女人的影响,女人的牵制,尤其是同过家庭生活那种无趣味的牵制,在摆脱得开时乘早摆脱开。我就这样离了婚。 达士先生向草坪望着,“老王,草坪中那黄花叫什么名?” 老王不曾听到这句话,不作声。低头作事。 达士先生又说,“老王,那个从草坪里走来看庚先生的女人是什么人?” 听差老王一面收拾书桌一面也举目从窗口望去,“××女子中学教书先生。长得很好,是不是?”说着,又把手向楼上指指,轻声的说,“快了,快了。”那意思似乎在说两人快要订婚,快要结婚。 达士先生微笑着,“快什么了?” 达士先生书桌上有本老舍作的小说,老王随手翻了那么一下,“先生,这是老舍作的,你借我这本书看看好不好?怎么这本书名叫?” 达士先生好象很生气的说: “怎么不叫?我问你,老王。” 楼上电铃忽响,大约住楼上的教授庚,也在窗口望见了经草坪里通过向寄宿舍走来的女人了,呼唤听差顶备一点茶。 一个从××寄过青岛的信—— 达士先生: 你给我为历史学者教授辛画的那个小影。我已见到了。你一定把它放大了点。你说到他向你说的话,真不大象他平时为人。可是我相信你画他时一定很忠实。你那枝笔可以担保你的观察正确。这个速写同你给其他先生们的速写一样各自有一种风格,有一种跃然纸上的动人风格,我读他时非常高兴。不过我希望你……因为你应当记得着,你把那些速写寄给什么人。教授辛简直是个疯子。 你不说宿舍里一共有八个人吗?怎么始终不告给我第七个是谁。你难道半个月以来还不同他相熟?照我想来这一定也有点原因。好好的告给我。 天保佑你。 瑗瑗 达士先生每当关着房门,记录这些专家的风度与性格到一个本子上去时,便发生一种感想:“没有我这个医生,这些人会不会发疯?”其实这些人永远不会发疯,那是很明白的。并且发不发疯也并非他注意的事情,他还有许多必需注意的事。 他同情他们,可怜他们。因为他自以为是个身心健康的人。他预备好好的来把这些人物安排在一个剧本里,这自以为医治人类灵魂的医生,还将为他们指示出一条道路,就是凡不能安身立命的中年人,应勇敢走去的那条道路。他把这件事,描写得极有趣味的寄给那个未婚妻去看。 但这个医生既感觉在为人类尽一种神圣的义务,发现了七个同事中有六个心灵皆不健全,便自然引起了注意另外那一个健康人的兴味。事情说来希奇,另外那个人竟似乎与他“无缘”。那人的住处,恰好正在达士先生所住房间的楼上,从××大学欢迎宴会的机会中,那人因同达士先生座位相近,×校长短短的介绍,他知道那是经济学者教授庚。除此以外,就不能再找机会使两人成为朋友了。两人不能相熟自然有个原因。 达士先生早已发现了,原来这个人精神方面极健康,七个人中只有他当真不害什么玻这件事得从另外一个人来证明,就是有一个美丽女子常常来到寄宿舍,拜访经济学者庚。 有时两人在房子里盘桓,有时两人就在窗外那个银杏树夹道上散步。那来客看样子约有二十五六岁,同时看来也可以说只有二十来岁。 身材面貌皆在中人以上。最使人不容易忘记,就是一双诗人常说“能说话能听话”的那种眼睛。也便是这一双眼睛,因此使人估计她的年龄,容易发生错误。 这女人既常常来到宿舍,且到来以后,从不闻一点声息,仿佛两人只是默默的对坐着。看情形,两个人感情很好。达士先生既注意到这两个人,又无从与他们相熟,因此在某一时节,便稍稍滥用一个作家的特权,于一瞥之间从女人所得的印象里,想象到这个女子的出身与性格,以及目前同教授庚的关系。 这女子或毕业于北平故都的国立大学,所学的是历史,对诗词具有兴味,因此词章知识不下于历史知识。 这女子在家庭中或为长女。家中一定是个绅士门阀,家庭教育良好,中学教育也极好。从×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就来到××女子中学教书,每星期约教十八点钟课,收入约一百元左右。在学校中很受同事与学生敬爱,初来时,且间或还会有一个冒险的,不大知趣的山东籍国文教员,给她一种不甚得体的殷勤。然而那一种端静自重的外表,却制止了这男子野心的扩张。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北京方面每天皆有一个信给她,这件事从学校同事看来,便是“有了主子”的证明,或是一个情人,或是一个好友,便因为这通信,把许多人的幻想消灭了。这种信从上礼拜起始不再寄来,原来那个写信人教授庚已到了青岛,不必再写什么信了。 这女人从不放声大笑,不高声说话,有时与教授庚一同出门,也静静的走去,除了脚步声音便毫无声响。教授庚与女人的沉默,证明两人正爱着,而且贴骨贴肉如火如荼的爱着。惟有在这种症候中,两个人才能够如此沉静。 女人的特点是一双眼睛,它仿佛总时时刻刻在警告人,提醒人。你看她,它似乎就在说:“您小心一点,不要那么看我。” 一个熟人在她面前说了点放肆话,有了点不庄重行动,它也不过那么看看。这种眼光能制止你行为的过分,同时又俨然在奖励你手足的撒野。它可以使俏皮角色诚实稳重,不敢胡来乱为,也能使老实人发生幻想,贪图进龋它仿佛永远有一种羞怯之光;这个光既代表贞洁,同时也就充满了情欲。 由于好奇,或由于与好奇差不多的原因,达士先生愿意有那么一个机会,多知道一点点这两人的关系。因为照他的观察来说,这两人关系一定不大平常,其中有问题,有故事。 再则女的那一分沉静实在吸引着他,使他觉得非多知道她一点不可。而且仿佛那女人的眼光,在达士先生脑子里,已经起了那么一种感觉:“先生,我知道你是谁。我不讨厌你。到我身边来,认识我,崇拜我,你不是个胡涂人,你明白,这个情形是命定的,非人力所能抗拒的。”这是一种挑战,一种沉默的挑战。然而达士先生却无所谓。他不过有点儿好奇罢了。 那时节,正是国内许多刊物把达士先生恋爱故事加以种种渲染,引起许多人发生兴味的时节。这个女人必知道达士先生是个什么人,知道达士先生行将同谁结婚,还知道许多达士先生也不知道的事,就是那种失去真实性的某一种铺排的极其动人的谣言。 达士先生来到青岛的一切见闻,皆告诉给那个未婚妻,上面事情同一点感想,却保留在一个日记本子上。 达士先生有时独自在大草坪散步,或从银杏夹道上山去看海,有三四次皆与那个经济学者一对碰头。这种不期而遇也可以说是什么人有意安排的。相互之间虽只随随便便那么点一点头各自走开,然而在无形中却增加了一种好印象。当达士先生从那个女人眼睛里再看出一点点东西时,他逃避了那一双稍稍有点危险的眼睛,散步时走得更远了一点。 他心想:“这真有点好笑。若在一年前,一定的,目前的事会使我害一种很厉害的玻可是现在不碍事了。生活有了免疫性,那种令人见寒作热的病全不至于上身了。”他觉得他的逃避,却只是在那里想方设法使别人不至于害那种玻因为那个女人原不宜于害病,那个教授庚,能够不害那一种病,自然更好。 可是每种人事原来皆俨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所安排。一切事皆在凑巧中发生,一切事皆在意外情形下变动。××学校的暑期学校演讲行将结束时,某一天,达士先生忽然得到一个不具名的简短信件,上面只写着这样两句话:学校快结束了,舍得离开海吗?(一个人)一个什么人?真有点离奇可笑。 这个怪信送到达士先生手边时,凭经验,可以看出写这个信的人是谁。这是一颗发抖的心同一只发抖的手,一面很羞怯,又一面在狡猾的微笑,把信写好亲自付邮的。不管这个人是谁,不管这信写得如何简单,不管写这个信的人如何措辞,达士先生皆明白那种来信表示的意义。达士先生照例不声不响,把那种来信搁在一个大封套里。一切如常,不觉得幸福也不觉得骄傲。间或也不免感到一点轻微惆怅。且因为自己那分冷静,到了明知是谁以后,表面上还不注意,仿佛多少总辜负了面前那年青女孩子一分热情,一分友谊。可是这仍然不能给他如何影响。假若沉静是他分内的行为,他始终还保持那分沉静。达士先生的态度,应当由人类那个习惯负一点责。应当由那个拘束人类行为,不许向高尚纯洁发展,制止人类幻想,不许超越实际世界,一个有势力的名辞负点责。达士先生是个订过婚的人。在“道德”名分下,把爱情的门锁闭,把另外女子的一切友谊拒绝了。 得到那个短信时,达士先生看了看,以为这一定又是一个什么自作多情的女孩子写来的。手中拈着这个信,一面想起宿舍中六个可怜的同事,心中不由得不侵入一点忧郁。“要它的,它不来;不要的,它偏来。”这便是人生?他于是轻轻的自言自语说:“不走,又怎么样?一个真正古典派,难道还会成一个病人?便不走,也不至于害病!”的确,就因事留下来,纵不走,他也不至于害病的。他有经验,有把握,是个不怕什么魔鬼诱惑的人。另外一时他就站过地狱边沿,也不眩目,不发晕。当时那个女子,却是个使人值得向地狱深阱跃下的女子。他有时自然也把这种近于挑战的来信,当成青年女孩子一种大胆妄为的感情的游戏,为了训练这些大胆妄为的女孩子,他以为不作理会是一种极好的处置。 瑗瑗: 我今天晚车回××达 达士先生把一个简短电报亲自送到电报局拍发后,看看时间还只五点钟。行期既已定妥,在青岛勾留算是最后一天了。记起教授乙那个神气,记起海边那种蚌壳。当达士先生把教授乙在海边拾蚌壳的一件事情告给瑗瑗时,回信就说:不要忘记,回来时也为我带一点点蚌壳来。我想看看那个东西! 达士先生出了电报局,因此便向海边走去。 到了海水浴场,潮水方退,除了几个骑马会的外国人骑着黑马在岸边奔跑外,就只有两个看守浴场工人在那里收拾游船,打扫砂地。达士先生沿着海滩走去,低着头寻觅这种在白砂中闪放珍珠光的美丽蚌壳。想起教授乙拾蚌壳那副神气,觉得好笑。快要走到东端时,忽然发现湿沙上有谁用手杖斜斜的划着两行字迹,走过去看看,只见砂上那么写着:这个世界也有人不了解海,不知爱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爱海。 达士先生想想那个意思,笑了。他是个辨别笔迹的专家,认识那个字迹,懂得那个意义。看看潮水的印痕,便知道留下这种玩意儿的人,还刚刚离此不久。这倒有点古怪。难道这人就知道达士先生今天一早上会来海边,恰好先来这里留下这两行字迹?还是这人每天皆来到海边,写那么两行字,期望有一天会给达士先生见到?不管如何,这方式显然的是在大胆妄为以外,还很机伶狡狯的,达士先生皱眉头看了一会,就走开了。一面仍然低头走去,一面便保护自己似的想道:“鬼聪明,你还是要失败的。你太年轻了,不知道一个人害过了某种病,就永远不至于再传染了!你真聪明,你这点聪明将来会使你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成就一件大事业,但在如今这件事情上,应当承认自己赌输了!这事不是你的错误,是命运。你迟了一年。……”然而不知不觉,却面着大海一方,轻轻的抒了一口气。 不了解海,不爱海,是的。了解海,不敢爱海,是不是? 他一面走一面口中便轻轻数着,“是——不是?不是——是?” 忽然间,砂地上一件新东西使他愣住了。那是一对眼睛,在湿砂上画好的一对美丽眼睛。旁边还那么写着:“瞧我,你认识我!”是的,那是谁,达士先生认识得很清楚的。 一个爬砂工人用一把平头铲沿着海岸走来,走过达士先生身边时,达士先生赶着问:“慢点走,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画的?”说完他把手指着那些骑马的人。那工人却纠正他的错误,手指着山边一堵浅黄色建筑物,“哪,女先生画的!” “你亲眼看见是个女先生画的?” 工人看看达士先生,不大高兴似的说,“我怎不眼见?” 那工人说完,扬扬长长的走了。 达士先生在那砂地上一对眼睛前站立了一分钟,仍然把眉头略微皱了那么一下,沉默的沿海走去了。海面有微风皱着细浪。达士先生弯腰拾起了一把海砂向海中抛去。“狡猾东西,去了吧。” 十点二十分钟达士先生回到了宿舍。 听差老王从学校把车票取来,告给达士先生,晚上十一点二十五分开车,十点半上车不迟。 到了晚上十点钟,那听差来问达士先生,是不是要他把行李先送上车站去。就便还给达士先生借的那本。达士先生会心微笑的拿起那本书来翻阅,却给听差一个电报稿,要他到电报局去拍发。那电报说:瑗瑗:我害了点小病,今天不能回来了。我想在海边多住三天;病会好的。达士 一件真实事情,这个自命为医治人类灵魂的医生,的确已害了一点儿很蹊跷的病。这病离开海,不易痊愈的,应当用海来治疗。 来客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使人忧郁,不好招架,某种友谊也象是这样的。 一九二八年夏天,我住在上海拉斐德路一个小弄堂的二楼上,一天下午两点钟左右,正在自己住处那个小小房间里,为《读者月刊》写一篇创作回忆录,觉得记忆中充满了各种河水。生平在各个地方所见到的各种河流,似乎正一一从心上流过。河面还泊了灰色小船,漂浮了翠绿菜叶。实在说来,这世界地面上有若干小河两岸,都和我发生过不可分离的关系。我的教育可以说是在河水上面得来的。当我回忆到各种河水,思路正从从容容,为我生平极少有的舒适,还以为至少可以一气写个五千字,刚把那文章写到第二行时,只听得楼下后门有人用不纯粹的北方话语询问娘姨,象在找寻谁。那四川娘姨正在自来水龙头边洗衣,把头昂起向上面问:“找甲先生,在屋里不在?” 娘姨一听楼上有人开门,明白我没出去,不待我启口说话,就要那来人上楼,来人便即刻从那黑黑的窄窄的楼梯走上来了。在楼梯口觌面时,原来是个还不识荆的白脸少年绅士,服装潇洒,仪表不俗,一见我时就问:“我找甲先生。他在家不在家?” 从那种语言神气看来,显然他不会以为面前的一个,就正是他所要找的人。既然见了主人还问主人,想来这个陌生不速之客,预备晤面的事,也不过是“久仰”,且希望见到的人,应当是比目前的我更象个主人的一位了。我当时为尊重客人的感觉起见,只好装点愚呆,请客人在房中坐坐,自己走出房门,到楼梯边站了那么一会儿,回到房中时恭恭敬敬的回答客人:“甲先生先前一会儿还在这里,不知怎么的一来不见了。 你驾有什么事,是不是要紧的事?” 大约先前这人还只“疑心”我是仆人,现在算已“明白”我是仆人了,见我问他,就大洋洋的说:“我刚从北京来,不久就要到外洋去留学。我也是——一个作家。久仰你先生的大名,特意前来拜访!” 说过了这些话后,来客似乎即刻发觉他所说的话,原只应当同主人说的,如今和听差说来,殊无意思,实在也不须乎,就做出太守对当差王贵、汤怀说话的神气,向面前的我询问:“我是你先生的同志。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 “没准儿。” 来客游目四瞩,各处看了一会,同拍卖行办事人估价样子,把房中每样东西在心上记上一个数目。各事弄清楚后,俨然大事业已办妥,应当休息休息,不必主人相请,就大模大样,选定了一个靠窗边的椅子坐下了。坐定以后喝了我为他倒上那一杯清茶,气色也稍稍从容了一点,一时又不想走路,见我畏畏缩缩的站在屋角,似乎安慰我不要怕“大人物”,就向我攀谈起来,完全用的是个什么长官和下级谈话神气。 “先生客多不多?” “不多。” “你们自己做饭吗?” “自己不做,房东做。” “你跟他多久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就笑笑。 “你认字不认字?” “认字不多,写个账单儿还勉强。” “你先生是作家,怎么不跟他学写小说?” “先生说,写小说是河水告他的。” “怎么,河水告他的!什么河水井水?他同你说笑话!他这个人很humourous。他一定跟姓贺姓何的读过书,你不懂!” “他说的是河水。” “他说河水告他?那你怎么不到河边去问问河水?河水也会告诉你的!试试看吧!” “我生长在河边,河水告我……” 那绅士见我那么说话,便向我望着,微笑着,好象我笨得动人怜悯。大约见我样子萎萎琐琐,且有点儿戆,发生了兴味,便带玩笑似的询问我一些生客不作兴询问仆人的事情,向我探听这房中主人的一切。到后就问我,“先生是不是当真在霞飞路买了一幢房子?××报上说的,那幢房子值七千!” 听到这话我真是又惶恐又忧愁,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用最谦卑的微笑应付下去。我不作声。 这客人说得正好,但看看我只知道傻笑,又似乎觉得同这样一个听差谈话真不合式,就把那双小生式眉毛皱皱,走到写字桌边去,意思似想看看主人桌上的情形。这一来真使我又急又窘,可又想不出什么方法拦阻他一下。情急智生,我把书架上一个六朝白石佛头和一个汉代白石猪头拿到手中,招呼他看,两件小雕刻还是一个朋友昨天刚从北京送来的。可是我的行为竟全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这时不需要赏鉴这个古雕刻,他仍然把我那篇文章看到了。他只默默的看着,那上面我写的是:我的教育全是水上得来的,我的智慧中有水气,我的性格仿佛一道小小河流。我创作,谁告我的创作?就只是各种地方各样的流水,它告我思索,告我如何去……大概看了两三遍吧,看完事后,这个绅士才向在他身边显得有点窘迫的我说:“你的先生说河水告他一切,说得真古怪。哪有这事情?” 我因为不明白用仆人身分如何来答复这句话,才见得措词得体,故仍然只向他笑了一下。这客人从我的微笑上,似乎感觉到一点小小不快处,话语即刻庄严了许多。他说:“甲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他上文学会开会去了,是不是?” “他从不上那些会里去。” “他爱看电影?” “他不看电影。” “他常常跳舞?” “他不会跳舞。” 每次回答都象不能适如客人所估计的样子,又好象有意同他想象作对,客人到这时节,一面把手杖剥剥剥的敲打地板,一面便问我来到了这里多久。我回答他来此不多久。这一下我的把柄被他拿定了。 “你不知道你的先生。你先生在他自己的书上,说过他自己的性情同嗜好;似乎还提到过你,就说家中有个用人全不了解他。我问你,你是不是个‘司务长’?” 我说,“你是不是说军队中的‘司务长’?我不是。” “我猜想你就不是。往年他有个当差的司务长,年纪比你大,比你有趣味。”他手中正拿着一本《新月》,那上面有篇小说叫作,故事中就有个司务长。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说过这句话时,客人似乎为了报复起见,就问我:“你名字叫什么?” 我说:“我名字叫高升。”这倒真是我一个常用的名字,可是我说出口时,我瞅他那脸上做了一个古怪的表示。 大约就是这个俗气的名字,把客人谈话兴致索然而尽,不愿意再等待下去了。因此他就把名片夹拿出来,抽出一张小小名片,伏在桌上写了一阵。写成后,自己沉吟了一会,摇着头,象觉得不甚得体,撕去了,再换第二张,但仍然不成,又换第三张。名片写妥后,看看自己所写的话语,仿佛已很满意,便把那名片摆在桌上,用一个玉镇尺压定,又把我那文章看过一遍,把头点点,似乎明白了些先前所不明白的东西,这一回很满意了,才向我开口:“高升,我不等候甲先生了。我留下这个,他回来时你就告他,不要忘掉!” “知道知道。先生,你放心。” 客人一走,我便恢复了我做主人的身分,赶快走过桌边去,看看那名片究竟写了些什么,刚看完头上两句话“你是水教育的,我是火教育的”,忽然一个人訇的把门推开,好象是明白主人不在家,就不必叩门似的。一进门时见我正坐在桌边,似乎已知道我看过了他那名片上的文字,显得不很高兴的神气说:“高升,你怎么的!”又说,“我忘了件事情。” 我真又窘又急,赶忙站起来侍候那客人。“先生,你要什么?” 他什么也不说,只走近桌边,把原来那张名片收回,换了一张新的,写了两行字,便又匆匆的走了。 我估计他已走出后门,推开小窗望望,就见到衖口俄国老妇人家那只小小哈叭狗,正追赶到这绅士身后汪汪的吠着,那人却回过头来,把手杖向狗扬起,用英文轻轻吼着“dog!dog!” 我把窗子关好后,放了一口气,走近桌边捡起那张名片看看,原来换了一张有北京某大学文学士衔的,可是却把我先前看过的那两句话去掉了。我想,“那么这人自己也觉得并不是火教育出来的了!”想到这些字句和这人一切,我很忧郁的苦笑了一忽儿。 我那篇文章,自然写不下去了。这客人此后从不再来第二次,大约已照他所说的那样,当真放洋去了。我那篇文章,也永远不想作了。 我总是记着这个“用火教育出来”的人,每次写什么时,一想起他,就把写作的气概馁尽,再也无从下笔。不知道什么“火”会教育他。算算日子,他应当在美国得文学博士学位了。 ————————————————————————一九三三年四月完成 过岭者 ××向西约四十里,有个杀鸡岭,长岭尽头,连绵不绝罗列了十三个小阜。接近长岭第五与第六个小阜之间,一片毛竹林里,为××第七区的一个通信处。 那地方已去大路约三里,大路旁数日来每日可发生的游击战,却从不扰乱到这方面来。 时间约下午五点左右,竹林旁有个××交通组的特务员,正在一束黍秸上坐下,卸除他那一只沾满泥浆的草鞋。草鞋卸去后,才明白先前一时脚掌所受的戳伤实在不校便用手揉着,且随手采取蔓延地下的蛇莓草叶,送入口中咀嚼。待到那个东西被坚实的牙床磨碎后,就把它吐出,用手敷到脚心伤处去。他四下看望,似乎正想寻觅一片柔软的木叶,或是一片破布把伤处包裹一下。但一种责任与职务上的自觉,却使他停止了寻觅,即刻又把那只泥草鞋套上了。 他还得走一大段山路。他从昨夜起即从长岭翻山走来,不久又还得再翻山从长岭走去。至于那个岭头的关隘,一礼拜前却已为××××占领去了。 天气燠热而沉闷,空中没有一丝儿微风。看情形一到晚上必有雨落。但现在呢,却去落雨的时间还早咧。远处近处除了一些新蝉干燥嘶声外,只有草丛间青绿蚱蜢振翅习习的声音。对山山坳里,忽然来了一只杜鹃,急促的鸣着,过一会,那杜鹃却向毛竹林方面飞来,落在竹林旁边一株枫树上。 但这只怪鸟,似乎知道这竹林里的秘密,即刻又飞去了。坐在黍秸上的那个年青人,便睨着杜鹃飞去的一方,轻轻的喃喃的骂道:“你娘××的,好乖觉,可以到××去作侦探!” 远远什么地方送来了一声枪响。在岭东呢,一只狗完事了,在岭上呢,一个××完事了。这枪声似乎正从岭上送来,给年青人心上加了一分重量。但年青人却用微笑把这点分量挪开了。没有枪声,这长日太沉静了一点,伏在一片岩石后或藏身入土窟里,等到机缘过岭的人,这日子,打发它走去好象不容易的。 这年青瘦个子的特务员,番号十九,为二十个特务中之一个,还刚从岭东××第十区的宋家集子赶来,带来了一个紧要文件,时不多久,又还得捎一个新的报告向原来地方出发。 半月以来的战事,各方面得失不一。自从×××××,与××七区政治局被炸毁长岭被占领后,××方面原有的交通组织,大部分已被破坏,因此详细全部情形转入混乱中。××总部与宋家集子及其他各地必需取相当联络,各方面消息才能贯串集中,就选定了这样二十个精壮结实的家伙,各地来往奔走。正由于技术上的成就,得到非常的成功,故××与×××军事实力比较起来虽为一与四,不但依然可以把防线支持原状,且从各种设计中,尚能用少数兵力的奇袭,使×××蒙受极大的损失。××××,×××,×××××××,××,××,××。但一星期以来,自从向南那方面胜家堡与接近水道的龙头嘴被人相继占领后,××总部和各区的联络,业已完全截断。作通信工作的,增加了工作危险与艰辛。番号第六,第七,第十三,第十五,第二十,都陆续牺牲了。番号第二,第四,第十,也失了踪,照情形看来或跌下悬崖摔坏了。番号第八被人捉去,在龙头嘴一小庙前边枪决时,居然在枪响以前一刹那,窜入庙前溪涧深篁中,从一种俨然奇迹里逃脱,仍回到十区,一只脚却已摔坏,再也不能继续工作了。对于通信特务的缺额,虽然××××即刻补充了预备员九人,但一些新来的,就技术与性格而言,一切还皆需要训练与指导。因此一来,原有几个人工作的分量与责任,无形中便增加了不少。但这是革命,是战斗!各人皆得咬着牙,在沉默里支持下去! 小阜前边向长岭走去的大路,系由××修路队改造过了的。这条路被某方面称为“魔鬼路”。大路向日落处的西方伸出,一条蛇似的翻山而去,消失在两个小谷坡边不见了。向东呢,为越过长岭关隘的正路。×××将长岭占取时,所出的代价为实力两团。长岭关隘虽已被占领,然而这里那里尚每日发生游击战,便因为路被改造,某方面别动队在这种游击战中,一礼拜来损失了三个小队。 那只杜鹃又开始在远处一个林子里锐声的啼唤时,坐在黍秸上的年青人,似乎因为等候得太久了一点,心中有些烦躁,突然站起身来。一只青色蚱蜢正停顿在他面前草地上,被惊动了一下,振翅飞去了。年青人极其无聊的向那小生物逃走的一方望去,仿佛想说:“好从容的游荡家伙,世界要你!” 但他实在却什么也不想,只计算着回去的时节,所应经过的几个山涧。 竹林旁一堆乱草里,有了索索的声音。原来那里是一个土窟窿。土窟中这时节已露出一个小小头颅来了。那人摇着小小头颅轻轻的说:“兄弟,你急了!全预备好了,你来,你进来!” 年青的一个,知道即刻又要上路了。微笑着,走过草堆边去,与小头颅一同消失到那个草丛里的潮湿土窟中去了。 一会儿,他便又从土窟里钻出,在日光下立定。一切都布置好了,他预备上路。 那个有着一颗小小头颅的角色,从草丛间伸出,望望天空,且伸举起一只瘦黑手来向空中捞了一把,很阴郁的说:“到了七点八点会落雨的,鬼天气!” 那一个年轻人却用了快乐的调子低低的说道:“算什么呢?我还得让这阵雨落下来,才过得了大坡。这雨打湿了一切,也会蒙着那些狗眼睛!” 小头颅诙谐似的说: “狗眼睛,羊眼睛,我告你,见了赵瑞,告诉他,明天若来,要他莫忘记为我带点盐,带点燕麦粉!” 接着,从土窟里抛掷出一个大红薯到年青人脚边。 “兄弟,吃了再走,时间还早咧。” 年青的却说:“我不要这个!”只一脚,把那红薯踢入草丛里不见了。 “你得等到落雨时过那个×坡,八点到三区,今天十九,还可以赶得××热闹的晚会……晚会中不是有慰劳队娘女唱歌吗?” 年青的开玩笑似的说,“自然呵!” “你不想结婚吗?” “不想结婚?可是这是什么时候,说这个!……”过一会却又问对方“你呢?” “我呢,我今年四十三岁。这是二十二岁的人做的事情,我要的是盐!” 因为年青的那一个不说话,小头颅便接着又说:“可是你们晚会中一定有好些有趣味事情……”年青的那一个忍不住了,“什么晚会!那边每夜都摸黑,要命!……再见!” 那一个从竹林尽头窜入山沟中,即刻就不见了,小头颅却尚在草丛中,向同伴所消失的方向茫然眺望着。 天边一角响了隐隐的雷声。云角已黑,地面开始动了微风,掠着草丛竹梢过去。 小头颅孤单沉默守在这个潮湿土窟里,已到了第九个日子。每日除了把过岭特务员送来的秘密文件,或口头报告,简单记下,预备交给七区派来的特务带走,且或记录七区特别报告,交给第二次过岭者捎回以外,就简直无事可作了。带着一点儿“受训练”的意义,被派到这土窟里来的他,九天以来除了在天色微明时数着遥遥的枪声,计算它的远近,推测它的得失,是没有别的什么可言的。 日头匆匆的落下时,沿岭已酿了重云,小头颅估计那特务必已从山沟爬到了长岭脚下,伏在大石后等候落雨,或者正沿着山涧悬崖爬去,雷却在山谷中回环响着。忽然间,岭上响了枪声,一下两下,且接着又一连响了十来下,到后便沉默了。显然那个年青人已被某方面游动哨兵发现了,而且在一阵枪声中把那一个结果了。小头颅记起了先前一时年青人口传来×部命令中一个字眼儿。“从××里方可见到一点光明”。 于是他来设想什么是光明,且计算向光明走去的一路上,可见到些什么景致。一串记忆爬到了这个小小头颅中脑髓襞褶最深处。 ×××××,×××××。 ……围城,夜袭,五千人一万人的群众大会,土劣的枪决,粮食分配的小组会议,××团的解决,又是围城,夜袭,……大刀,用黄色炸药作馅的手榴弹发疯似的抛掷,盒子,手提机关,连珠似的放,啪……一个翻了,訇……一堆土向上直卷,一截膀子一片肉在土墙上贴着。又是大会,粮食分配……于是,交通委员会的第七十一号命令,派熊喜做××第七区第九通信处服务,先过××××处弄明白职务上的一切。 ××××,×××××,×××,×××,××××××,××××××! 雷雨沿长岭自南而北,黄昏以前雨头已到了小阜附近,小头颅缩回土窟中时,藉着微光尚看得见土窟角隅一堆红薯的轮廓。小头颅想起了那个被年青人一脚踢到草丛里的红薯,便赶忙爬出土窟,来搜索它。 ××××,××,××,×××××。××××××,××××。 大雨已来了,他想:“倒下的,完事了,听他腐烂得了,活着的,好歹总还得硬朗结实的活上去!”摩摩自己为雨点弄湿的光头,打了一个寒颤,把检收的红薯向土窟抛去,自己也消灭到那个土窟里,不见了。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顾何官 驻防湖南省西部地方的三十四师,官佐士兵伕同各种位分的家眷人数约三万,枪枝约两万,每到月终造名册具结领取省里协饷却只四万元,此外就靠大烟过境税,和当地各县种户吸户的地亩捐、懒捐、烟苗捐、烟灯捐以及妓院花捐等等支持。军中饷源既异常枯竭,收入不敷分配,因此一切用度都从农民剥削。农民虽成为竭泽而渔的对象,本师官佐士兵伕固定薪俸仍然极少,大家过的日子全不是儿戏。兵士十冬腊月常常无棉衣。从无一个月按照规矩关过一次饷。一般职员单身的,还可以混日子,拖儿带女的就相当恼火。只有少数在部里的高级幕僚红人,名义上收入同大家相差不多,因为可以得到一些例外津贴,又可以在各个税卡上挂个虚衔,每月支领干薪,人会“夺弄”还可以托烟帮商人,赊三五挑大烟,搭客作生意,不出本钱却稳取利息,因此每天无事可作,还能陪上司打字牌,进出三五百块钱不在乎。至于落在冷门的家伙,即或名分上是高参、上校,生活可就够苦了。 师部的花厅里每天有一桌字牌,打牌的看牌的高级官佐,和八洞神仙一般自在逍遥。一到响午炮时,照例就放下了牌,来吃师长大厨房备好的种种点心。圆的,长的,甜的,淡的,南方的,北方的,轮流吃去。如果幕僚中没有这些人材,有好些事也相当麻烦不好办,这从下文就可以知道。 这时节一张小小矮椅上正坐得有禁烟局长,军法长,军需长同师长四个人,抹着字牌打跑和。坐在师长对手的军需长,和了个红四台带花,师长恰好“做梦”歇憩,一手翻开那张剩余的字牌,是个大红拾字,牌上有数,单是做梦的收入就是每人十六块。师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正预备把三十二块钱捡进匣子里时,忽然从背后伸来一只干瘦姜黄的小手,一把抓捏住了五块洋钱,那只手就想缩回去,哑声儿带点谄媚神气嚷着说:“师长运气真好,我吃五块钱红!” 拿钱说话的原来是本师顾问赵颂三。他那神气似真非真,因为是师长的老部属,平时又会逢场作趣,这时节乘下水船就来那么一手。钱若拿不到手,他作为开玩笑,打哈哈;若上了手,就预备不再吃师长大厨房的炸酱面,出衙门赶过王屠户处喝酒去了。他原已站在师长背后看了半天牌,等候机会,所以师长纵不回头,也知道那么伸手抢劫的是谁。 师长把头略偏,一手扣定钱笑着嚷道:“这是怎么的?吃红吃到梦家来了!军法长,你说,真是无法无天!你得执行职务!” 军法长是个胖子,早已胖过了标准,常常一面打牌一面打盹,这时节已输了将近两百块钱,正以为是被身后那一个牵线把手气弄痞了,不大高兴。就带讽刺口气说:“师长,这是你的福星,你尽他吃五块钱红罢,他帮你忙不少了!” 那瘦手于是把钱抓起赶快缩回,依旧站在那里,啷啷的把几块钱在手中转动。 “师长是将星,我是福星——我站在你身背后,你和了七牌,算算看,赢了差不多三百块!” 师长说: “好好,福星,你赶快拿走罢。不要再站在我身背后。我不要你这个福星。我知道你有许多重要事情待办,他们等着你,赶快去罢。” 顾问本意即刻就走,但是经这么一说,倒似乎不好意思起来了,一时不即开拔。只搭讪着,走过军法长身后来看牌。 军法长回过头来对他愣着两只大眼睛说:“三哥,你要打牌我让你来好不好?” 话里显然有根刺,这顾问用一个油滑的微笑找去了那根看不见的刺,回口说:“军法长,你发财,你发财,哈哈,看你今天那额角,好晦气!你不输掉裤带,才真走运气!” 一面说一面笑着,把手中五块雪亮的洋钱啷啷的转着,摇头摆脑的走了。 这人一出师部衙门就赶过东门外王屠户那里去。到了那边刚好午炮咚的一响,王屠户正用大钵头焖了两条牛鞭子,业已稀烂,钵子酒碗都摊在地下,且团团转蹲了好几个人。顾问来得恰好,一加入这个饕餮群后,就接连喝了几杯“红毛烧”,还卷起袖子同一个官药铺老板大吼了三拳,一拳一大杯。 他在军营中只是个名誉“军事顾问”,在本地商人中却算得是个真正“商业顾问”。大家一面大吃大喝,一面畅谈起来,凡有问的他必回答。 药店中人说: “三哥,你说今年水银收不得,我听你的话,就不收。可是这一来尽城里达生堂把钱赚去了。” “我看老《申报》报上说政府已下令不许卖水银给日本鬼子,谁敢做卖国贼秦桧?到后来那个卖屁眼的×××自己卖起国来,又不禁止了。这是我的错吗?” 一个杂货商人接口说: “三哥,你前次不是说桐油会涨价吗?” “是呀,汉口挂牌十五两五,怎么不涨?老《申报》美国华盛顿通信,说美国赶造军舰一百七十艘,预备大战日本鬼。 日本鬼自然也得添造一百七十艘。油船要得是桐油!谁听诸葛卧龙妙计,谁就从地下捡金子!” “捡金子!汉口来电报落十二两八!” 那顾问听说桐油价跌了,有点害臊,便嚷着说:“那一定是毛子发明了电油。你们不明白科学,不知道毛子科学厉害。他们每天发明一样东西。谁发明谁就专利。报上说他们还预备从海水里取金子,信不信由你。他们一定发明了电油,中国桐油才跌价!” 王屠户插嘴说: “福音堂怀牧师爱卫生,买牛里肌带血吃,百年长寿。他见我案桌上大六月天有金蝇子,就说:“卖肉的,这不行,这不行,这有毒害人,不能吃!”(学外国人说中国话调子)还送我大纱布作罩子。肏他祖宗,我就偏让金蝇子贴他要的那个,看福音堂耶稣保佑他!” 一个杀牛的助手,从前作过援鄂军的兵士,想起湖北荆州沙市土娼唱的赞美歌,笑将起来了。学土娼用窄喉咙唱道:“耶稣爱我,我爱耶稣,耶稣爱我白白脸,我爱耶稣大洋钱……”到后几人接着就大谈起卖淫同吃教各种故事。又谈到麻衣柳庄相法。有人说顾问额角放光,象是个发达的相,最近一定会做知事。一面吃喝一面谈笑,正闹得极有兴致。门外屠桌边,忽然有个小癞子头晃了两下。 “三伯,三伯,你家里人到处找你,有要紧事,你就去!” 顾问一看说话的是邻居弹棉花人家的小癞子,知道所说不是谎话。就用筷子拈起一节牛鞭子,蘸了盐水,把筷子一上一下,同逗狗一样,“小癞子,你吃不吃牛鸡巴,好吃!”小癞子不好意思吃,只是摇头。顾问把它塞进自己口里,又同王屠户对了一杯,同药店中人对了一杯,同城中土老儿王冒冒对了一杯,且吃了半碗牛鞭酸白菜汤,用衣袖子抹着嘴上油腻,连说“有偏”,辞别众人赶回家去了。 这顾问履历是前清的秀才,圣谕宣讲员,私塾教师。入民国又作过县公署科员,警察所文牍员,(一卸职就替人写状子,作土律师。)到后来不知凭何因缘,加入了军队,随同军队辗转各处。二十年来的湘西各县,既全由军人支配,他也便如许多读书人一样,寄食在军队里,一时作小小税局局长,一时包办屠宰捐,一时派往邻近地方去充代表,一时又当禁烟委员。且因为职务上的疏忽,或账目上交替不清,也有过短时间的拘留,查办,结果且短时期赋闲。某一年中事情顺手点,多捞几个外水钱,就吃得好些,穿得光彩些,脸色也必红润些,带了随从下乡上衙门时,气派仿佛便是个“要人”,大家也好象把他看得重要不少。一两年不走运,捞了几注横财,不是输光就是躺在床上打摆子吃药用光了。或者事情不好,收入毫无,就一切胡胡混混,到处拉扯,凡事不大顾全脸面,完全不象个正经人,同事熟人也便敬而远之了。 近两年来他总好象不大走运,名为师部的军事顾问,可是除了每到月头写领条过军需处支取二十四元薪水外,似乎就只有上衙门到花厅里站在红人背后看牌,就便吸几支三五字的上等卷烟。不看牌便坐在花厅一角翻翻报纸。不过因为细心看报,熟习上海汉口那些铺子的名称,熟习各种新货各种价钱,加之自己又从报纸上得到了些知识,因此一来他虽算不得“资产阶级”,当地商人却把他尊敬成为一个“知识阶级”了。加之他又会猜想,又会瞎说。事实上人也还厚道,间或因本地派捐过于苛刻,收款人并不是个毫无通融的人,有人请到顾问帮忙解围,顾问也常常为那些小商人说句把公道话。所以他无日不在各处吃喝,无处不可以赊账。每月薪水二十四元虽不够开销,总还算拉拉扯扯勉强过得下去。 他家里有一个怀孕七个月的妇人,一个三岁半的女孩子。 妇人又脏又矮,人倒异常贤惠。小女孩因害疳结病,瘦得剩一把骨头,一张脸黄姜姜的,两只眼睛大大的向外凸出,动不动就如猫叫一般哭泣不已。他却很爱妇人同小孩。 妇人为他孕了五个男孩子,前后都小产了。所以这次怀孕,顾问总担心又会小产。 回到家里见妇人正背着孩子在门前望街,肚子还是胀鼓鼓的,知道并不是小产,才放了心。 妇人见他脸红气喘,就问他为什么原因,气色如此不好看。 “什么原因!小癞子说家里有要紧事,我还以为你又那个!”顾问一面用手摸着自己的腹部,做出个可笑姿势,“我以为呱哒一下,又完了。我很着急,想明白你找我作什么!” 妇人说: “大庸杨局长到城里来缴款,因为有别的事,当天又得赶回××寺,说是隔半年不见赵三哥了,来看看你。还送了三斤大头菜。他说你是不是想过大庸玩……”“他就走了吗?” “等你老等不来,叫小癞子到苗大处赊了一碗面请局长吃。派马夫过天王庙国术馆找你,不见。上衙门找你,也不见。他说可惜见你不着,今天又得赶到粑粑坳歇脚,恐怕来不及,骑了马走了。” 顾问一面去看大头菜,扯菜叶子给小女孩吃,一面心想这古怪。杨局长是参谋长亲家,莫非这“顺风耳”听见什么消息,上面有意思调剂我,要我过大庸作监收,应了前天那个捡了一手马屎的梦?莫非永顺县出了缺? 胡思乱想心中老不安定,忽然下了决心,放下大头菜就跑。在街上挨挨撞撞,有些市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跟着他乱跑了一阵。出得城来直向彭水大路追去。赶到五里牌,恰好那局长马肚带脱了,正在那株大胡桃树下换马肚带。顾问一见欢喜得如获八宝精,远远的就打招呼:“局长,局长,你来了,怎不玩一天,喝一杯,就忙走!” 那局长一见是顾问,也显得异常高兴。 “哈,三哥,你这个人!我在城里茅房门角落哪里不找你,你这个人!” “嗨,局长,什么都找到,你单单不找到王屠户案桌后边! 我在那儿同他们吃牛鸡巴下茅台酒!” “吓,你这个人!” 两人坐在胡桃树下谈将起来,顾问才明白原来这个顺风耳局长果然在城里听说,今年十一月的烟亩捐,已决定在这个八月就预借。这消息真使顾问喜出望外。 原来军中固定薪俸既极薄,在冷门上的官佐,生活太苦,照例到了收捐派捐时,部中就临时分别选派一些监收人,往各处会同当地军队催款。名分上是催款,实际上就调剂调剂,可谓公私两便。这种委员如果机会好,派到好地方,本人又会“夺弄”,可以捞个一千八百;机会不好,派到小地方,也总有个三百五百。因此每到各种催捐季节,部里服务人员皆可望被指派出差。不过委员人数有限,人人希望藉此调剂调剂,于是到时也就有人各处运动出差。消息一传出,市面酒馆和几个著名土娼住处都显得活跃起来。 一作了委员,捞钱的方法倒很简便。若系查捐,无固定数目派捐,则收入以多报少。若系照比数派捐或预借,则随便说个附加数目。走到各乡长家去开会,限乡长多少天筹足那个数目:乡长又走到各保甲处去,要保甲多少天筹足那个数目;保甲就带排头向各村子里农民去敛钱。这笔钱从保甲过手时,保甲扣下一点点,从乡长过手时,乡长又扣下一点点,其余便到了委员手中。(委员懂门径为人厉害的,可多从乡长保甲荷包里挖出几个:委员老实脓包的,乡长保甲就乘浑水捞鱼,多弄几个了。)十大半月把款筹足回部呈缴时,这些委员再把入腰包的赃款提出一部分,点缀点缀军需处同参副两处同志,委员下乡的工作就告毕了。 当时顾问得到了烟款预借消息,心中虽异常快乐,但一点钟前在部里还听师长说今年十一月税款得涓滴归公,谁侵吞一元钱就砍谁的头。军法长口头上且为顾问说了句好话,语气里全无风声,所以顾问就说:“局长,你这消息是真是假?” 那局长说: “我的三哥,亏你是个诸葛卧龙,这件事还不知道。人家早已安排好了,舅老爷去花垣,表大人去龙山,还有那个‘三尾子’,也派定了差事。只让你梁山军师吴用坐在鼓里摇鹅毛扇!” “胖大头军法长瞒我,那猪头三(学上海人口气)刚才还当着我面同师长说十一月让我过乾城!” “这中风的大头鬼,正想派他小舅子过我那儿去。你赶快运动,热粑粑到手就吃。三哥,迟不得,你赶快那个!” “局长,你多在城里留一天吧,你手面子宽,帮我向参谋长活动活动,少不得照规矩……”“你找他去说那个这个……不是就有了边了吗?” “那自然,那自然,你我老兄弟,我明白,我明白。” 两人商量了一阵,那局长为了赶路,上马匆匆走了,顾问步履如飞的回转城里。当天晚上就去找参谋长,傍参谋长靠灯谈论那个事情。并用人格担保一切照规矩办事。 顾问奔走了三天,盖着大红印的大庸地方催款委员的委任令,居然就被他弄到手,第四天,便坐三顶拐轿子出发了。 过了廿一天,顾问押解捐款缴部时,已经变成二千块大洋钱的资产阶级了。除了点缀各方面四百块,孝敬参谋长太太五百块,还足巴巴剩下光洋一千一百块在箱子里。妇人见城里屋价高涨,旁人争盖新房子,便劝丈夫买块地皮作几栋茅草顶的房子,除自己住不花钱,还可将它分租出去,收一二十元月租作家中零用。顾问满口应允,说是即刻托药店老板看地方,什么方向旺些就买下来。但他心里可又记着老《申报》,因为报上说及一件出口货还在涨价,他以为应当不告旁人,自己秘密的来干一下。他想收水银,使箱子里二十二封银钱,全变成流动东西。 上衙门去看报,研究欧洲局势,推测水银价值。师长花厅里牌桌边,军法长吃酒多患了头痛,不能陪师长打牌了,三缺一正少个人。军需长知道顾问这一次出差弄了多少,就提议要顾问来填角。 师长口上虽说“不要作孽,不要作孽”,可是到后仍然让这顾问上了桌子。这一来,当地一个“知识阶级”暂时就失踪了。 —————————————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