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乳房》 一 某日,京城某报在最不显眼的版面上登出广告: “我知道你得了乳腺癌,我知道你手术后很孤独。我想把得了这种病的人聚在一起,成立一个心理小组,结伴前行。如果你想参加,请拨打程远青博士电话:××××××××询问详情。” 程远青在自己家里,像在机场的侯机楼里走来走去,路过穿衣镜的时候,对着里面那个面容清秀但不修边幅的形体,莞尔一笑。她本是穿着考究重视仪表的女人,知道提臀收腹,把一副略显衰败的中年妇女骨架,打造得挺拔紧凑。知道用极细颗粒的粉底,把面部填抹得依旧霜白。为了和病入膏肓的组员们打成一片,她毁掉精致,趋向朴素简约。 隽永生物公司资助小组,把职员褚强配给程远青当助手,可惜没有办公室和专人值班。面向社会招募癌症组员,一应杂事必得程远青亲办,广告刊出的是程远青家中的电话号码。 陪着先生到国外读书,程远青含辛茹苦,放弃专业,抚育幼女,打工助学。丈夫埋头读书之后,回家能吃到真正的手擀面和茴香馅的饺子。丈夫戴上博士帽的那天,正式宣布和她分居。程远青呆若木鸡,记得当时正在厨房里倒番茄酱,好像并没有听到玻璃瓶子落地的声响,遍地已是猩红泥泞。 “为什么?”她失声道。 “以前,电脑显像管是球面的,后来是柱面的,又发展到了平面……”丈夫回答。程远 青茫然,想不出这两者的关联。“请你通俗点,别用专业术语。”程远青打断他的话,在失魂落魄中竭力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我本不想说,但你一定要我说,就不要嫌我刻薄。你内存太小,硬件太差,CPU太慢。简言之,是个过时的球面管,而新的液晶显示屏更大更清晰也更赏心悦目。”丈夫说。 这一次,程远青还是不很明白,但她确知事情已无可挽回。 西谚有话——一个丈夫消失的缺口,10个朋友才能填起。程远青此时悲哀地发现,这些年来,自己不但荒疏了学业,而且冷落了朋友。那缺口就孤零零地呲牙咧嘴,日夜飕飕冒出冷光。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不需要解释,也没有哀求。干脆一步到位,和丈夫平和地离婚了。旁人以为是沉着,其实不过是绝望。丈夫要到硅谷任职,说把女儿带上,以后让孩子有一个好前程。程远青淡然说,你把女儿留下,这样容易和新人相处。丈夫先前一直绷出的强硬突然柔和了,说,给我个补偿的机会。程远青说,那你掏一份读博士的学费吧。先生说,这你放心。为了女儿,我会这样做的。程远青说,不是女儿的学费,是我的学费。我年纪大了,一边打工一边读书,恐怕拿不下来。 丈夫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回答,行。不过要分期付款。 mpanel(1); 程远青选择了心理学,这门年轻而深奥的学问如同碘酒,消毒了她的伤口,让她没有因此坏疽而崩溃。一个柔弱的东方女子,要在西方国度里钻研心理学,其中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程远青坚持下来,披荆斩棘,导师和同学们都称赞她有毅力,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为了探究自己命运的悲剧和洞察他人思维的轨迹。 学问真是个好东西,心理学深入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在那里摧枯拉朽点石成金。它使程远青痛苦中脱胎换骨,锻造一新。羞辱被宽容平复,仇恨被岁月漂白。她学会了觉察自己内在的涟漪,以博爱和晴朗的心,观察世界穿透风云。孩子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的志向和圈子,程远青决定回国。她虽然已成为独当一面的临床心理学家,但面对异国人催眠后的喃喃低语,总有隔着冰箱保鲜纸的疏离。你可以看清肌肉的纹理,甚至可以触摸到起伏的骨碴,但它们以一种冰冷的滑腻,拒绝和你的指纹丝丝入扣。那是另类文化浸泡出的橄榄,其中五味,无论她怎样体察,都略逊一筹。她决定回国,把自己辛辛苦苦学来的知识,报效生养她的地方。这不但是一种地域的忠诚,更是文化基因的指令。 回国后,暂住在父母遗下的一小套单元房里。何去何从,看看再说。研究所邀她任职,大学请她担纲教授……她谢绝了那些声名显赫的单位,很想做一桩开创性的工作。 二 程远青决定成立乳腺癌康复期病人的心理小组。乳癌是女性杀手,并对第二性征构成毁灭性的破坏。除死亡威胁以外,病人尚面临一系列复杂的心理困境,尤需救助。 “面向社会招募,这是不是有风险?你知道会来什么样的人。”资助人吕克闸得知程远青的计划后,不放心。 “不知道会来什么样的人,就更富有挑战性。”程远青答。 “造药是我长项,开小组你是内行。提个建议,登大广告,先声夺人。”吕克闸说。 “你以为癌症小组是什么?CDMA手机?减肥药?我就是要在报纸最不起眼的地方登一条眉毛宽的消息,只有那些最孤独最寂寞的人才能看到它。”程远青说。 电话响了。程远青一把接起来,半天没有人声,只是OO娑娑揉纸的动静。 “你哭了?”程远青亲切地询问。 对方的哽咽得到了稍许的控制,稀疏了一些。回答“我想报名。” “欢迎你。你叫什么名字?”程远青知道这是一个认真的报名者。 “我叫什么名字,这重要吗?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了乳腺癌,做了手术,在家休养。害怕极了,孤独极了……这样没日没夜地熬下去,人会疯……” 程远青说:“感谢你信任我。但能否成为正式组员,要经过甄选。” “病的快死了,哪来这么多条条框框啊?” 程远青说:“这是对大家负责任。” 对方不相信地重复着:“谁对谁负责任啊?本来得病就够烦的了,这不是让人更挠心吗!求您了,干吗为难一个都摸着阎王爷凉鼻尖的人啊?” 程远青不为所动,说:“正因为这团体特殊,才格外慎重。” 那女人焦躁起来:“谁稀罕你的小组!你开不了张就得关门!”兀自把听筒砸下。 深夜,电话痉挛似的响起,床头闪烁的电子钟,用毫不留情的血红色,向惊醒的程远青报告夜已多么深沉。 是一个男人,音色优雅沉稳,有一种青檀的味道。仿佛是从一架优良的仪器发出来,清晰而宽厚,带有稍纵即逝的魔力。 “看到您登出的寻人启事,现在还可以报名吗?” “您是……” “哦,我猜您一定很奇怪,一个男人怎么会关心女人们的小团体。我叫成慕海,我有一个孪生的妹妹,叫成慕梅。很不幸……”他沉吟了一下,好像在选择下面的话怎样说。 “您是说,您的妹妹她得了……”程远青被胞间情谊所感动,轻微不快悄然散去。 “千万别说出那个病的名称!”成慕海忙不迭地打断了程远青的话。 “好,我不说。”程远青妥协。 “那病是睡着的魔鬼,大声叫醒,它就暴跳如雷。我和妹妹都受过很好的教育,还这样想,很可笑,是吧?” mpanel(1); “为什么你妹妹不亲自打电话给我?”程远青反问,借机把歪斜的枕头调舒服,让自己赤裸的双肩有一个依靠。看这电话的阵势,一半句结束不了。 成慕海说:“她还没看到这份报纸。我前几天在炒货摊上买了瓜子,今晚才吃完,扔包装的时候,发现了这则消息……” “你妹妹会有兴趣参加我们这个小组吗?”她问。 “不知道。我是男人,对这个病的认识很肤浅,只能尽量说服。她有了伙伴,彼此交流,孤单的感觉就淡一些。同病相怜,治疗方法交流交流,也是大收获。”成慕海条缕清晰。 程远青把话筒换了一只耳朵(原来的那只耳朵被压麻了),说:“欢迎她来。”接着告知具体事项。 成慕海说:“我替她先挂个号。” 程远青克服着疲倦说:“务请你妹妹亲自报名。” 成慕海说:“她身体不好。” “如果身体特别孱弱,就不要参加。小组有时会很深地刺入一个人的内心,消耗很大。”程远青刚想放下电话,成慕海又说:“我猜您接到我的电话时,大吃一惊。” 程远青敷衍道:“对一个心理学家来说,大吃一惊的时候不多。” 成慕海却不肯善罢甘休,说:“男性询问这种小组,不令人惊奇吗?” 程远青说:“这个病并非女性专利。” 三 一天选人若干。傍晚结束工作后,程远青对褚强说:“我请你吃饭。” 褚强说:“程老师,请您给我一点面子,把这个机会给我。” 程远青说:“小褚,别这么骑士了。咱们以后共进晚餐的机会,会多的让你厌 烦。今天是正式开始合作的第一天,让我做东。” 走进路边的饭馆,程远青对服务员说:“要雅间。” 穿着中式短袖裤褂的小姐说:“对不起,没有雅间了。我给你们找个安静的地 方行吗?” “不行。”程远青很干脆地拒绝了。 褚强从节约出发,说:“一顿便饭,外边也行。” 程远青说:“对不起褚强,我知道你肚子饿了,可还是要换个馆子。” 终于在一间小屋落座,点了几样普通的菜肴,面对着“再来点什么?要不要饮 料?”的启发诱导,不为所动。“就这些吧。快点上菜。对了,米饭也一起上。” 小姐出去了,短暂的寂静。 “这一天,有何感想?”程远青问。 “一言难尽,总是一惊一炸的。特别是那个鹿路……”正说到这里,送凉菜的 来了,程远青轻敲桌面,止住了褚强的话茬。 程远青说:“今天例外。若是时间来得及,不宜在公共场合讨论小组的事。” 褚强说:“人海茫茫,谁认识谁啊?” 程远青说:“世界越来越小,为了组员的利益,还是谨慎从事为好。你很难说, 刚才送菜的小姐和鹿路就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褚强兴奋地说:“我有了地下党的感觉。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兄弟姐妹吗?” 程远青说:“虽不敢说那般严格,也要高度小心才是。” 几样家常凉菜已布好,褚强连吃了几口辛辣的“老虎菜”,说:“我最大的感 受是什么,说出来,程老师你不要笑我。” 程远青看褚强紧张,就把话岔开:“这道菜无非是红辣椒洋葱香菜什么的,和 老虎有什么关系呢?” 褚强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起名。许是因为太辣了,连老虎也不敢吃。” 程远青说:“没准是因为辣到只有老虎才敢吃,才叫这个名字呢!”<dfn>http://www?99lib?net</dfn> 两人没油没盐地瞎扯了一会儿,看褚强渐渐放松,程远青说:“褚强,如果我 笑话了你,你以后就可以不再同我说真心话。拿不准该不该信一个人的时候,我的 经验是信他一次。” 褚强深深喝了一口可乐,然后说:“程老师,每当一个报名者走进来的时候, 我都在想,她真的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吗?好像不很像啊。我想象中的乳腺癌患者, 血肉模糊腥臭无比,她们同正常人看起来的差别不很大。” 程远青笑起来说:“谢谢你如此坦率……” 褚强说:“程老师,先别夸我,等会儿您不骂我就是好的。每个报名者走进来, 我都不由自主看她的胸部,很遗憾,我经验不足,判断不出她哪一只乳房被切除了? 左面吧?不对不对,好像是右面?您说,我是不是很变态?很色情?” 褚强以为程远青会很吃惊,没想到程远青香喷喷地吃着酱猪手说:“这很正常。 说明你荷尔蒙分泌正常,正当壮年,充满好奇心。我要是个男人,也会这么想。” 褚强如释重负,说:“要不然,我一天都觉得自己要上道德法庭。” mpanel(1); 程远青说:“恭喜你察觉了这一关。你承认它是正常的,它就丧失了魔力,你 假装道貌岸然,它就作祟。” 褚强笑道说:“我可以练出坐怀不乱的本领了?” 程远青差点被油炸花生米卡着喉咙,说:“褚强,你如同围棋长考,谁还敢同 你谈心里话?我宁愿你表现的性感一点,我估计,组里的成员,对你这个男士的态 度,会非常在意。不单看你是副组长,也看你是一个年轻男子。” 褚强哀叹道:“在一群半老徐娘面前表现性感,难死我了……” 程远青说:“性感是个好词。来,吃饭吧。” 小组确定了8名组员,加上正副组长,共10人。第一次活动场所,还在甄选地 点,约定叫它“别墅”。小组成员遍布全市,那里位置居中,交通方便。 四 花岚走在去往别墅的路上。鬼使神差,她第一眼就看到程远青的招募广告,赶快回家打电话。 裴华山是花岚父亲花教授的学生。堂堂经济学教授姓花,容易让人对他的学问产生疑问。其实,花教授的学养和形象都堪称一流,口碑甚好。裴华山上学的时候,成绩并不突出,临近分配,他想留在北京的愿望,几成泡影。他开始追求花岚。也许花教授夫妇把基因优 势占尽,留给花岚的是感情极易波动智商却持续中庸的大脑。她没有考上大学,上了一个财会类的大专,毕业后,凭着花教授的背景,供职于一家银行。 以花岚个人的姿色和条件,要找一个硕士把自己嫁出去,并不太易。当细碎的皱纹在花岚嘴角勾出两道括弧似的浅纹路之时,花教授不得不出马了。女儿没能上了大学,已是终生憾事,再找不到一个有相当前程的女婿,一脉书香,岂不在这一代断根! 花教授在学术上是不虚荣的,但在女儿身上,他无法承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女儿没考上大学那次所受重创,花教授一想起来跳楼的心都有。当裴华山出于留京的目的,开始追求花岚的时候,花教授夫妇尽管洞若观火,但都不把这层窗户纸挑破。他们相信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儿,是配的上这个从小地方考来的学子,相信在漫长岁月里,女儿会认识到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既然找不到翡翠,可以先找一块璞来打磨。花教授自认是识璞的,一个有心计的小伙子将来有一个不可限量的前途,顺理成章。于是,花教授动用非凡的力量,先将学业平平的裴华山,打造成论文优等的青年学者,然后动用关系,令裴华山进入了一家炙手可热的投资公司。 一场利益的婚姻,彼此都心知肚明。当得失利害达成平衡的时候,婚姻的关系也是稳固的。花岚和裴华山过了几年平淡如水相安无事的日子。 花岚习惯了演戏,裴华山配合着她。在花教授面前,他们相敬如宾。花教授夫妇当然不是好哄骗的,他们看得出小俩口并没有一天天的紧密起来,但也看不出明显的分裂迹象。他们就满意了,他们是老年人,老年人的特点之一就是耐性良好,他们相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东西。自己能为女儿做到的就是这些了,剩下的只有等待。 等待的重要内容之一,是希望他们有一个孩子。这个冥冥之中的孩子,可能是感到自己将要负载的使命太重大了,有点畏惧,怕不堪重任。先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流产,最后干脆拒绝来到这个潜伏地火的家庭。没有孩子应该是一件伤感的事情,令人焦急。但裴华山不伤感,这种不伤感,让花岚感到了真正的危机。 裴华山一步步羽翼丰满。他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从来没有说过埋怨甚至离婚的话。越是这样,花岚越看不透自己的丈夫。她仿佛和一堵墙壁结了婚,除了看到自己的影子,感受到的只是无动于衷。 长期的压抑聚集成了乳房上的一个包块。手术后,当爸爸妈妈一起带着她小时候最爱吃的枇杷,到医院来看她,见了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那肿块的性质非同小可。他们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嘱咐她好好养病,听医生的话,后来就走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花岚目送着他们的身影,确信他们不会因为落下了某种东西而返回之后,嚎啕痛哭。 那一天,裴华山不在,只有裴华山雇请的看护陪在一旁。医生和护士都说,从来没有看到一个病人在知道自己是癌症以后,哭得如此天昏地暗。无论人们怎样劝说,说她的肿瘤并非晚期,手术做的也很成功,要积聚正气,好好调养,花岚一概充耳不闻。她惊天地泣鬼神地哭,把输到体内的液体,包括化疗药物,都变成泪水倾泻出来。泪水先是打湿枕头,而后蔓延到床单,最后浸入了棉被……哄骗呵斥也罢,夸奖鼓励也罢,一概无效。护士没办法,只好把成人用的尿不湿像围巾一般捆住了她的脸。 由于病,裴华山对花岚的温度比以前要暖一些。花岚甚至希望他们的关系,因为灾祸,有一个质的改变。祸福相依,也许这塌天之难,使他们恩爱起来,也说不定啊。 花岚抱着这样的期望,开始了治疗。她的情绪像抽水马桶里的白色浮漂,随着外界的旋钮而波峰浪底的起伏,裴华山的态度就是马桶里的水。花岚重病时,裴华山也还算尽心,后来,化疗进行了几巡,渐渐走入正轨,裴华山就疲沓下来。待到花岚主要是在家休养,裴华山的态度也就退行到和以前差不多了,重新不冷不热的。 mpanel(1); 保姆照顾一应杂事,花岚百无聊赖。一天,花岚在裴华山的西裤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书一串数字,共8位,一个本市的电话号码。花岚觉出那不是裴华山的笔迹,而极有可能是一个女人写的。那种墨绿色的羊羔皮纸,非常别致华丽。 如果仅仅出现一次,花岚可以装傻。她会对自己说,这是裴华山的一个客户留下的,商场上,什么样的人没有呢?要命的是,纸条每隔一段就神秘地出现一次,永远是在裴华山的右侧西裤兜里。 花岚生活在惊恐之中,不知道该对什么人说这件事。爸爸妈妈吗?他们把她成功地嫁到了一个她能嫁到的最好的男人,就像一张股票在价位最高的时候,卖了出去。他们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充满了预见的快乐和骄傲。花岚不忍破碎他们的幸福。自己从未给他们带来过骄傲,那么自己还有什么权力把他们自己抚育的快乐,再毫不留情地毁掉呢?况且,毁掉之后,她就能有幸福吗? 花岚一筹莫展。何去何从煎熬着她,吃多少补药也无济于事。癌症和纸条,两把交叉的骷髅刀,剔着她的神经。失去了乳房,作为一个女人已经不完整,勇气也随着被削去的乳房,被扔进了垃圾桶。后来,她连看那个纸条的气力都没有了,每当它出现,就用一次性的纸抹布像铲起死蟑螂那样把它卷了包,投入马桶。 以苦闷和疑惧作燃料,花岚决定走入乳癌小组。她一路斗争着,一路反悔着,一路向前走着,直到进入别墅。 五 组员们围坐在沙发上,素不相识。早来的人坐得比较分散,尽量拉开距离。后来的人只有插坐其中,加上椅子,9人挤成一个长方形的圈子。 褚强看了一下表,还有最后五分钟,还差成慕梅未到。 第一次聚会就可能有人迟到,不是值得愉快的事。但是,已比程远青预计的要好。这 是一些什么人?沉疴在身! “嗨!大家好。马上就要到预定的时间了,还有一个人没有来。大家说,咱们怎么办?”程远青说。 一时静了。大家有点不知所措。本来想组长该有一个挺响亮的开场白,没想到是从迟到开谈。有点滑稽,不伦不类的。 程远青看得分明,但她不理会,沉默。沉默内蕴压力,她既然提出了问题,岳评既然提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大家就应该发表个人意见。集体是大家的。 “等等吧。都不容易。”安疆老人说。本来以为她戎马一生,对准时准刻有非同小可的热爱。可是,不然。 “我无所谓。怎么都行。等也行,不等也行。随便。”花岚摆弄着自己的红指甲说。很长时间没抹新油,残存的红色剥脱着,露出垩白甲床,好像宫墙遗址。 “目前三种意见。一种是不等。这比较简单,到时间,我们就开始。一种是随大流。大流还没有形成,都持这种意见,等于什么也没说。我个人比较倾向第三种意见——等。这个‘等’,不是没完没了,有一个下限。等多久?3分钟?还是5分钟?”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胸部夸张的女子,走进门来。一袭湖蓝色的中式服装,细密的盘扣直到颀长颈部,长发飘飘,香气袭人。远看风姿绰约,近了打量,化疗荼毒痕迹明显,皮肤粗糙无光,过度茂盛的头发是假的。 “大家好,我是成慕梅。堵车,第一次就迟到,不好意思。请多多原谅。”说着,鞠了一个长躬,袅袅婷婷坐下了。 成慕梅像长笛,嗓音有一种暗色的沙哑。褚强觉得成慕梅的胸部太张扬了一点(该死!他总是非常在意女人们的胸部。),并很快找到了心理学的依据——因为切除引发丧失,所以补偿以致过度。 大家等待小组正式开场。程远青好像毫无察觉,说:“成慕梅,你猜,当你走进来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 成慕梅面无表情地说:“猜不出来。” 安疆老太太第一个答话:“成慕梅同志,你也不用担心,觉着背后议论了你什么。不过就是说迟到了怎么办。” 成慕梅说:“一个迟到,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相信有谁一辈子不曾迟到过。小组算什么?连个民间团体都算不上,刀光剑影的,至于吗!要是坚决不原谅我迟到,我退出!走!”说着,成慕梅站起身来,湖蓝色的裙裤腿,兜起了地毯上的碎毛屑。 沉默不语的应春草爆了起来,说:“迟到算什么?腐败啊,贪官污吏啊,卖假药的,拐卖小孩的,到处都是。咱们病人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找点乐子吗?这可倒好,成了找气了。我今个儿虽说没迟到,可我不敢保险。要是下次我迟到了,也来这么一通批,我可受不了。得了,若是这么较真,那我也走。” 癌症女人,无论老少,都曾在生死线上逛了一遭,内心多焦躁和疑虑。mpanel(1); 程远青避开话锋说:“咱们这个小组,不是学习小组,它是心理学辅导小组。世界上第一个具有治疗作用的小组,就是为病人设立。1905年,在美国麻省民众医院,由内科医生波瑞任组长,一群患有肺结核的门诊病人,组成了世界上第一个心理治疗小组。人是群居动物,小组就是一个微观社会,在开放温暖的环境中,大家共同成长。小组有它特定的纪律和制度,期待大家遵守。大家抱着各式各样的目的而来,但没人打算到这里骗人和被骗。” 鹿路冷笑着说:“我不是病人。” 花岚道:“这个组姓癌,你不是,混进来干什么?” 鹿路说:“我来,是打算学着不当病人。每天对着镜子,一尺长的刀疤,早就让我知道命有多悬了!用不着提醒。” 程远青说:“我想知道,在小组里,愿意把自己当成正常人的有几个?把自己当成病人的有几个?” 咱们举个手,表个决,看你愿意当个什么人?“ 统计的结果是只有花岚一个人愿意别人把自己当病人看,安疆弃权。 大家催程远青:“组长,还不正式开始啊!您不发表个演说什么的?” 程远青说:“还不能正式开始。大家先来个自我介绍。之后,要签一张合同。” 应春草哆嗦着嘴唇说:“妈呀!这么复杂!我就怕签合同。原来那家工厂,就是让我们签了合同,每人发了几万块钱,说是——买断,就把我们打发了。现如今,我一听签合同,手就抖得像摸了电门。”她把自己骨瘦如柴的手举起来,大家不忍多看,把目光移往别处。 花岚说:“合同签了又能怎样?我要是硬不来,还能到家押我?” 有人问:“先签合同还是先自我介绍?” 六 程远青说:“我先来介绍自己。我今年45岁了……” 她刚说到这里,就被卜珍琪打断了,说:“每个人都得介绍自己的年纪吗?这可和国际惯例不符。” 鹿路说:“我和你做伴,我也不介绍。” 程远青说:“组内人人平等,不分长鬃鸨啊K想讲就开口,不必请示。可以打断别人的话,当然也包括打断我的话。我从小长在中国城市,上大学,学的是医科。结婚生孩子,随先生到了美国。先是打工供他读书,挺苦的。后来,他爱上了别人。我们分了手。我开始自己读书,得了心理学博士学位。孩子在美国读书。有什么问题吗?? 花岚问:“男孩还是女孩?” 程远青道:“嗨,忘了交待。女孩。” 花岚又问:“你恨他吗?” 程远青说:“谁?” 花岚说:“你前夫。” 大家本以为程远青会宽宏大量或是高屋建瓴地说:“不恨。”,才与她的学者身份相符,不想,程远青很清晰地说:“恨。” 卜珍琪说:“组长,你的介绍让我挺感动的。我还想多知道你的事。” 大家响应:“是啊是啊。”对于组长,大家不摸底。有一个她自投罗网的机会,干吗不充分利用? 程远青说:“你们还想知道些什么?” “心情。你此时此刻的心情。”卜珍琪边说边向大家眨眼睛。 “对!”大家半是恶作剧地说。 褚强觉得不恭,刚想出援手,程远青早就掐算好了他的脉搏,一个眼神,封了褚强的上下唇。 “我现在挺自卑的。”程远青真诚地看着大家。 无异在别墅内施放了一枚原子弹。自卑?谁?组长?她说谁呢?她在说她自己!有没有搞错?! 程远青说:“第一点自卑的是,我离婚了。婚姻是女人的第二张皮。在婚姻美满的女人面前,总生出哀伤和低人一头的感觉。第二点自卑的是我已经不年轻了,常常力不从心。除了这两处旧伤以外,今天,坐在你们之中,我又感到了第三点,让我胆怯不安。”程远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吐出一个松软但体积庞大的棉花球,不但堵住了程远青的胸口,把大家也壅塞得喘不过气来。 在场的人,若说对程远青的前两点还能体谅理解的话,这第三点,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家说:“我们哪点让你自卑了?” 程远青道:“我没得过乳腺癌。” 此语一出,全室皆惊。大家都不知程远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褚强也觉得程老师怎么啦?玩笑不是这个开法,调侃也不能往刀口上洒盐哪! 大家目光炯炯。某种意义上可说虎视眈眈。程远青走一着险棋,把自己摆在全组对立面。就算褚强保持脆弱的中立,她现在也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她的话像一道界桩,把别墅划分成两大阵营——得乳腺癌的;没得乳腺癌的。 一边是所有组员。一边是组长程远青孤身一人。 mpanel(1); 程远青面色平静。程远青口吻诚恳。并不是她愿意挑起这种对立,而是这种对立一定会来。早来比晚来好。这是一个事实,铁的事实。由一个健康的人,来给一群罹患恶疾濒死之人做组长,这深不见底的鸿沟,你绝对躲不开。尊重和陌生,会使对立隐蔽而悄然,但雪埋死人,变化会让这个死人蠢蠢欲动,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猛然坐起来,吐出红舌。程远青蓄意要把这个死人激活,现身光天化日之下,瘴气就提前散了。 程远青瞥到成慕梅脸色非常难看。大家的面容也都冷漠中透着忿懑。 程远青道:“自卑并不是和条件成正比。这个小组里,我是少数,你们是多数,你们知道很多事情,我不知道。你们彼此容易沟通,我却是局外人。如果你们联合起来把我当异己,排斥我,我就融不到群体里。” 花岚说:“我愿要你的自卑,把病过给你。” 安疆宽厚地说:“组长,您别自卑。我们也不自卑。病,也不是罪。” 这一程话里,可供讨论的题目太多了。程远青好像面对一个处处滚着岩浆的火山脚脖子,从哪里钻下去,都会诱发猛烈的爆发。 褚强刚要张口,程远青双手交叉着向下一按。这是一个有这强烈拒绝意味的手势,空气一下凝结了起来。程远青说:“咱们这个小组,不搞排排坐,分果果。谁想好了谁就说。 她错了。组员在孤独苦闷中自愿而来,骨鲠在喉不得不吐。 “我叫鹿路。九色鹿的鹿,小路的路。我是东北人,到北京来打工。现在一家房地产物业工作。没办法,养活自己呗。完了。行不?”鹿路说完,看程远青。程远青掉转头,不看鹿路。鹿路的目光就掉了地上,摔碎了。 鹿路又去看褚强。褚强闭上了眼睛。褚强总觉得鹿路嘴后还有一张嘴。 鹿路自我解嘲道:“既然说多说少,全由自己。我就说这么多。” 七 安疆发言。“我叫安疆。平安的安,新疆的疆。我这个名字是后改的。是我老伴改的。我们是在新疆结的婚。我在干休所。一个人。”安疆声音很弱,但不含糊。 “那你以前的名字叫什么?”应春草问。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一听就像个下岗女工。因此对别人的名字,特别是后改的名字感兴趣。 “这个……不说吧。”安疆拒绝了。 “很小资味?”周云若说。 “小资什么味?”老人家在干休所孤陋寡闻,对流行词汇一无所知。 “比如叫潇潇或是丽娜什么的。”周云若说。 “云若也算吧。”褚强插话。 周云若很快反击道:“不算。云若有武侠风。” 安疆老太太说:“不是。” “那您小名究竟叫什么呢?”周云若追问。 “这个……只有政委知道……”安疆为难了。那是她和政委的秘密。 接下来是花岚自我介绍。“花岚。不是盛满鲜花的花篮,是山底下的风。我在银行工作,成天和钱打交道。过路财神。不过,单位有钱还是好,药费不成问题。” 大家就都投出羡慕的颜色。癌症是个无底洞,很多效益还算不错的单位,刚开始还说:安心养病,尽管治,药费的事不用挂在心上。面对着汹涌澎湃的药费单子,很快就变了脸,最后不是规定了最高限额,就是拖着不报,闹得大家心中惶惶。 “我这一辈子啊,除了住院交押金,没摸过超过一万块以上的钱。头一回摸那么多的钱,比摸不着的时候还惨,打小窗口喂进去,那个心疼啊。真想不出天上地下袖筒子鞋坷垃里都是钱,啥滋味?”应春草啧啧说。 花岚有机会谈谈自己的工作,也有成就感。她说:“钱味,难闻的很。一堆钱放在一起,就像破鞋臭袜子脱下又捂了三天。每天数钱,就像清洁工人扫树叶子。没感觉。硬说有什么感觉,那就是,这世上钱再多,不是自己的,干着急也没用。不如不看。” 应春草听得发呆,由衷地说:“过手成千上万钱的人,才说的出这话。” 气氛有些僵了。褚强一见大事不好,纠纷是因己而起,息事宁人的法子就是赶快介绍自己:“我褚强。男性……” 大家就很夸张地笑起来,褚强得了一个碰头彩。 “好像谁不知道你是男的似的。照你这样介绍,我们每个人都得在自己的话里加上:性别——女。”花岚说。 褚强着急地说:“我也自卑。” 花岚说:“怪啦!都是女人比男人自卑,你大小伙子一个,自卑什么?” 褚强说:“在社会上,女人比男人自卑。可咱这小组,就颠了个儿。你们都是女性,我是少数派。刚才组长还说她因为不是病人自卑,那我既不是病人,又不是女人,就更自卑了。” 我是心理系毕业,隽永生物公司综合部任职。程老师的助手。“末了又添了一句:”未婚。“ 大家就笑:“补充的好。” 周云若说:“我的也简单。本科和研究生读的都是中文,由于生病,学业还没完。算留级生。” 现在,没有做自我介绍的只有卜珍琪和成慕梅两个人了。互相看了一眼,成慕梅说:“你先。” 卜珍琪说:“我叫卜珍琪。干部。寡居。” mpanel(1); 简单,干脆,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决绝。成慕梅干咳了一声,好像对自我介绍很为难。已然是最后了,也无法推托,迟疑着说:“成慕梅。在机关工作。未婚。” 程远青看看表,这个动作具有传染性,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表,第一次小组活动只剩不多的时间。程远青说:“中国有句古话,百年修得同船渡。小组就是一艘小小的船,驶向各自心灵的港湾。大家走到一起,是缘分更是福气。现在,大家签署一份契约。”说罢程远青拿出一沓纸,给了身边的成慕梅,示意传给大家。每人分得了一张,忙不迭地看起来。 小组契约 1我自愿加入小组,为了自己和同伴的成长。 2我力求坦率真诚,与他人分享自己生命的体验。 3我将保守小组的秘密。 4我遵守小组的纪律和制度。不迟到不早退。如遇疾病和其他特殊情况,事先向组长请假。如果两次无法参加小组的活动,视为退出小组。 5在小组的过程中,可能会扰动身心,我对此有必要的了解和准备。 签约人: “跟加入地下党似的。”鹿路把签约纸像小蒲扇一样扇着自己的脸庞。纸软,弓成拱桥样,噼噼啪啪地响,有些刺耳。 “你参加过地下党吗?”安疆老人平和但却很有分量地问。 “没。我才多大啊,哪能跟您比!”鹿路带着伪装的恭敬和明显的优越。 安疆说:“真正的地下党不留任何纸。” 周云若说:“我不明白。既然请了假,为什么如果两次不来,就不能再参加了呢?谁也不是故意的。” 大家就说:“别那么严格。三次吧。” 程远青说:“小组的活动有很大连续性。一次不来,就有很多信息不知道。两次不来,就会丧失更多的机会。组员看起来还是那些人,可心灵的步伐不一样,会出现隔膜,对小组和对自己,都不负责任。所以,以两次为限,不再宽延。” 说完,程远青拿出一个很陈旧的铁盒子,圆扁若一只小手鼓,表面印着粗糙的图案,花红柳绿的,已看不清是“百雀翎”还是“万紫千红”。 八 “这是什么?”周云若很惊奇。 “以前装擦脸油的。现在都用精华素面霜晚霜的,只有农村才用这玩意儿。”鹿路说。 程远青说:“出个谜大家猜。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程远青慢慢地把盒子打开,由于年代久远,盒盖压的很紧,启的时候,颇费了一点气力? 盒盖终于打开了,一股凛冽的芳香之气奔涌出来。不是俗气的茉莉玫瑰之香,也不是甜腻讨好的香草水果之香,更不是类似狐臭和皮革的国际香型,甚至也不是大富大贵的红木檀香之气,而是让人有轻微迷茫的沁入心脾的幽远肃穆之香。 八宝红印泥隆重奢华,有着君临天下的非凡气魄,纯净温润,不掺丝毫杂质,宛如一颗巨大的红珠。 程远青用自己的右手食指,在八宝印泥的中央,先按了一下,然后端端正正地在自己的那一份契约的签名一栏,按了下去。一个清晰宛若梅花花瓣的指纹出现了。 “哦……”大家恍然大悟。褚强最先响应程远青的号召,伸出自己汗毛浓重的手指,也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并问:“一式两份吗?” 程远青道:“对。自己存一份,我这留一份。” 有人觉得新奇,有人觉得好玩,有人觉得小题大做,有人觉得故弄玄虚……但一看组长副组长如此认真,加上契约对利益和责任都很公平,况且若真是自己一不留神谈出了隐私,契约也是极好的保护。纷纷伸出手指,在契约上留下了手印。 说来也怪,不管你是坚决还是迟疑地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只要自己的食指被这古色古香的八宝印泥所染,就好像被打上了共同的印记,有了重重的承诺。大家看着自己的红手指,孩子似的笑起来。 程远青说:“第一次小组活动就到这里。签署了共同的文件,我们成为一个特殊的集体。汽笛已经拉响。我们的小船,能走多远,全靠各位水手的努力了。 花岚说:“我本来想来看看风头。要是好,就留下。要是不好,下次不来了。” 程远青看着她的组员们。青黄的面色,游弋的眼神,散乱的假发。枯萎的身体……比她领导过的任何小组都更抑郁和孱弱。她要帮助她们流出眼泪和眼泪之后的忧愁,要把人们拖回她们想要回避的那些惨痛记忆,那些记忆对于她们是一种罪恶的宝贝。它们是深夜出来作祟的魔鬼,痛苦就是他们潜藏的巢穴。当她们因为太痛企图逃走的时候,她要轻轻地但是绝不迟疑地把她们重新投入火焰,让过去化为灰烬,让火苗编织出新的羽毛,助她们飞翔。 吕总裁召见褚强。作为低级职员,走进总裁阔大的办公室,褚强既兴奋又紧张。办公室的氛围更加重了褚强的不安。一个成心不让人舒服的地方,光滑的深胡桃木把所有裸露在外的细节都包裹起来,好像一把整装待发的猎枪。 mpanel(1); 吕克闸在甲板一般辽阔的办公桌后面说:“把癌症小组的进展汇报一下。” 褚强说:“小组在程博士的领导下,已经正式启动。” 吕克闸问:“都是货真价实的癌症病人吗?” 褚强说:“是。” 吕克闸说:“详细讲讲。” 褚强沉吟,只得说:“程博士不让。” 吕克闸说:“好。忠于职守。只是,是程博士发你工资还是我发你工资?” 褚强低头道:“您。” 吕克闸说:“你知道吗,连程博士的工资也要我发。” 褚强见缝插针:“那您就让程博士给您汇报。” 吕克闸笑了,说:“脑筋急转弯。好吧,关于小组的事,我直接问她。但关于程博士的事,我只有问你了。你是公司派出人员。” 褚强想,谈程博士,这倒不违背原则,便把有关信息一一报出。吕克闸不动声色地听完,示意褚强可以离开了。 九 程远青放好水,卧进水中。她感到轻微的压迫感,那是温柔的水聚集在一起的力量。薄荷浴盐倒入水中,软滑的绿色颗粒像幽灵一般在她胸前的水中,划出飘逸降落的轨迹,沿着她还算光滑的皮肤,四处飞舞。随着时间的推移,水珠浸酥了浴盐,浴盐锋利的边缘变得模糊,浮起了绒毛样花纹。每一粒浴盐,都各自为战变成薄荷色的太阳,浅绿的光芒蜿蜒扩散,无数丝线般的羽翼朦胧地飞舞着,把一盆水,染作碧青琥珀,散发清凉气息。 程远青静默地注视着浴盐溶解的过程。也许按照正规的步骤,她该先把浴盐溶解在水中,然后再把身体沉浸。但是,在观察浴盐融化的过程中,她总能感到一种轻盈的快乐,自己的疲倦,也随着浴盐的消解,渐轻渐淡。 程远青把按摩开关打开,水流汹涌地激荡起来。管道中储留的冷水,让她打个寒战。芬芳的水,泛起无数珍珠样的气泡,把她包裹起来。程远青昏昏欲睡,随波逐流。 电话铃响了。 程远青用毛巾把湿淋淋的头发包上,抓起电话。 “喂,你好。”程远青关了按摩机关,让水波静下来。 “程博士,你好。”青檀样的男声,空旷深远。 “请问,您是哪一位?” “程博士,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对方失望。 程远青最不喜欢这种欲盖弥彰的表达方式。她硬梆梆地说:“不好意思,听不出来。” “我是成慕海。”对方不得不自报家门。 “噢。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成慕梅出席小组的表现,让程远青有几分吃不准,对成慕海的来话不敢大意。 “程博士,我知道您现在一定是又累又乏,特别想好好休息一下。打扰您,很抱歉。” 也许是成慕海富有魅力的嗓音,也许是他温柔地提到了程远青的累和乏,或者是等了这么半天,若是三言两语地就放下了电话,程远青也觉得对不起自己里里外外这一番折腾,态度略显热情说:“不客气。您说好了。” 成慕海说:“小组开的怎样?” 程远青反问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 成慕海说:“因为是我动员妹妹参加小组,怕她受委屈。” 程远青说:“那你该去问你妹妹,而不是问我。” 成慕海说:“我问了她。正因为问了她,我有些不安,才来问您。” 程远青说:“成慕梅说了什么?” 成慕海说:“所有的。” 程远青一惊:“什么叫——所有的?” 成慕海说:“就是小组活动过程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你指责她总是最后一个发言。” 程远青愣住了。她举着话筒,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她担当组长的所有小组当中,还没出现过内奸。惊讶使她忘记避开发丝淌下来的泡沫,眼珠被腌的如同泡菜。程远青焦躁地说:“既然是所有的,那你妹妹一定同你说了纪律——小组是完全保密的。” 成慕海轻笑着说:“当然,说了。这么重要的话,她怎能不同我说呢!” 程远青愤怒道:“那她岂不是明知故犯?!” mpanel(1); 成慕海说:“程博士,我听出你生慕梅的气了。她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因此她很孤独。我是她的孪生哥哥,我不知道您对孪生子有没有研究?” 程远青强忍住火气和眼珠的涩痛,说:“有一点。不多。” 成慕海说:“孪生子之间有一种感应。即使是成慕梅不说,我对她的精神和感觉,也都会有反应。这是天意,没有办法的事情。” 程远青说:“你的意思是,你就这样成为我的小组的一个旁听生了吗?” 成慕海说:“我以下所说,均是慕梅的意见,若有不恭之处,请您谅解。小组是从社会上招募的乌合之众,而乌合之众的特点,就是集体的智商低于个体的智商……” 程远青虽再三告诫自己要沉住气,还是忍不住打断道:“请你不要出口伤人!” 成慕海说:“程博士,您别动气。慕梅她就是这样说的。小组组员,文化出身身份教养……等等一切方面,都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不具备可比性。” 程远青恼火地说:“这叫异质性小组,正是在这些不同层面人群的碰撞之中,成长的变化才奇妙地出现了。她懂不懂?!” 成慕海用很好听的男低音说:“她不懂。一般人都不懂,博士。” 这话让程远青清醒了一点,说:“成先生,下次聚会的时候,我可能会就此做些说明。” 成慕海说:“我现在有一个顾虑。讲多了,您红颜一怒,把我妹妹开除了,我还是不讲的好。” 程远青冷笑道:“你就是只字不讲,我已有足够理由开除成慕梅。” 成慕海说:“程博士,我猜您不会。” 程远青震怒难捺。她说:“你凭什么说我不敢开除你妹妹?这是我的权利!泄密者被剔除,别说双胞胎,就是三胞胎四胞胎,也一样得打道回府。” 成慕海不急不躁,说:“正因为了解您,信任您,我才把真相告诉您。您崇尚真话,我追随您。对一个说了真话的人,以这种方式惩罚他的诚实,程博士,这不好吧?不合适吧?你要诚信,不能出尔反尔。” 程远青气的肝痛,但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攻伐有度,让人难以作答。成慕海继续说:“如果开除了慕梅,你如何回答小组成员的疑问?当然你可以嫁祸于人,说是成慕梅自动退出,但这就违背了你说真话的原则。您也不能选择沉默,因为组员需要你的解释。如果你以真情相告,小组内必生惶恐。内情已然泄漏,人人都要揣测成慕梅的哥哥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所以,不能开除慕梅,这不是我恳求您,是为了小组的最高利益。您必得投鼠忌器。” 程远青气的肝颤,说:“成慕海,你想操纵我,对你妹妹的泄密无动于衷,容忍你的冷眼旁观。” 成慕海说:“程博士,你不要生那么大的气。我很尊敬您的,您这样说,让我心中很不安。我哪有能力操纵您,您高估我了。即使真出现了您说的这种情况,也绝非我本意。我只是想告诉你,因为我和妹妹血脉相连,我得知了小组的某些事情,这个事实,已不可更改。我只有发誓,永不泄密。” 十 安疆听到医生说她乳房上的包块很可能是恶性时,由衷的微笑。医生使劲揉眼皮,掉了好几根睫毛。 欣喜从胸前升起,流向全身。感谢这个肿物,像一只可爱的手榴弹,可以粉碎她的生命。她不敢自杀,自杀是自绝于人民的说法,镂刻在心。对啦!这肯定是政委的安排。政委是很讲策略的人,办事周剑滴水不漏? 医生义正辞严地说:“必须立即手术。”宣布这种决定的时候,口气总是充满自豪。安疆没有慌乱和哀求,平静地说:“我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医生说:“要快。每一分钟,肿瘤细胞都在一个变俩,俩变四,四个变无数……” 安疆不为医生的算术所动,说:“一有了消息我就告诉你。你可千万别着急啊。” 老太太说完,扔下怅然若失的医生,款款离了医院。医生对护士说:“病人叫我不要着急,行医以来第一例。” 第二天,安疆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一个星期之后,安疆来了。医生说:“商量了?” 老太太说:“商量了。” 医生用笔尖戳着登记表:“马上动手术吧。” 老太太说:“不。他说让我吃半年的中药。” 医生火了,说:“他是谁?怎么这么糊涂!这是能等的事吗?” 老太太说:“你怎能说他糊涂!他是政委。” 医生说:“政委有什么了不起的?毛主席得了病,还得听医生的呢!他是哪儿的政委?” 老太太说:“我老伴。” 医生扑哧笑出来,虽说面对这样严重的病人是不合适笑的,但医生要是一辈子只在能笑的场合笑,他就要闷死了。医生说:“把你们家的政委叫来一趟,我同他谈。让他下午来。” 老太太说:“政委下午来不了。” 医生说:“那就明天上午吧。你叫政委早点来啊,晚了有会诊。” 老太太说:“明天政委也来不了。” 医生冷笑着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 老太太两字一顿地回答:“政委——已经——死了。” 医生脸上的冷笑蔓延成了后项窝的冷汗。不是政委的死讯,医生不怕死人。医生怕活人——面前这个被癌症舔在舌尖的老太太,口唇微微上翘,仪态祥和从容。 要不是在系统检查里,确认老太太没有任何精神疾病,也没患著名的奥本海茨默氏症——也就是老年性痴呆,医生真要立即送她到精神病院。 错愕之后,医生恢复了镇定。和蔼可亲地说:“老人家,您是说,您的丈夫已经去世了?” “是。3年前。”老太太口齿清晰。 “那么,你说和家人商量手术,是和儿女商量吗?”医生问。 “我和政委结婚几十年,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儿女。”安疆表示遗憾。 “那和谁商量?”医生话语变得短促。 “就是和政委商量。你没听清楚啊。”安疆怪起医生。 医生的态度超凡脱俗地好起来:“政委已经去世半年,你如何与他商量?”mpanel(1); “这很容易。临睡前,要用热水泡脚。把要跟政委问的事,在嘴里多念叨几遍,接着就睡。半夜中,政委会来,一二三四条地把他的指示告诉我。政委忙。那边的交通可能比这边还不方便,就要等。所以上回我告诉你不要急。”安疆微笑着讲完这些话,眨着略微有些白内障的眼珠,天真地看着医生。 医生赶紧给自己找了一把椅子,怕摔上一跤。“怎么办呢?”医生喘着粗气说,好像刚从冰河中被人救出。 “什么怎么办?”老人吃惊地说。“政委都指示了,就那样办呗!” 医院按照安疆留下的地址,与组织联系。干休所一听到这等消息,那还了得,赶紧做工作,但安疆就是不答应手术。 安疆在一周后,找到了医院外科医生。“手术吧。”她说。依旧平平淡淡,好像在说:“我要脚气药膏。” 医生说:“想通了?” 老人说:“什么都没想。” 医生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没想就通了,那好啊。我们动刀的人,怕就怕心里想了好多,压力特大的病人。” 安疆说:“我没压力。有政委呢!” 医生又沁出薄薄的冷汗。以为老太太洗心革面了,没想到转了一圈还在原地。罢罢,我是外科医生,又不是神经科医生,动完刀子,把烂菜花一样的坏乳房割下,这一站就完成了。至于那个沉睡在地下的政委,愿他平安吧! 木所长在安疆老人的手术单上签了字。病灶不算小,手术也不很顺利,淋巴也有转移。医生是尽力而为,已经有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味道。按说像这样的病人,术后的情形不会很乐观,但安疆是一个例外。她神色安详,泰然处之,积极配合治疗。术后的化疗中,更是高风亮节,不哭不叫,照单全收,绝无一般人的焦躁抱怨。 术后出院,病人回到家。木所长为安疆安排了保姆。过了一段时间,老人的身体渐渐恢复,三年以后,居然不再需要人服侍,一切都自力更生。在旁人的眼里,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安疆的情绪一直非常稳定,既不乐观到瞒天过海的地步,也不危言耸听把复发的可能性渲染到草木皆兵。每一个接触到老人的人,都会被她的安详和冷静所震撼。 安疆抚摸着自己的左胸,那里因为失去了乳房的保护和铺垫,皮肤紧紧地贴在骨头上,心脏下垂的尖端,好像一只衰老的欲见天日的田鼠,不停地从胸膛向外拱动着累累的疤痕。 “您最近感觉怎么样?”木所长在干休所的小花坛边上碰上安疆。 “还好。有政委和我在一起,什么都好。他让我先一个人过着,等时候到了,他就会来接我走。”安疆说。已经9年了,她不再随口提到政委,岁月让政委变得更加神圣。只有在最亲近和最可信任的人面前,她才会说起政委。 十一 王惠明回到度鸟别墅。度鸟别墅警卫森严,派发了专门的证件。在这份证件之上,王惠明叫王惠明。王惠明还有很多证件,王惠明喜欢根据不同的情况,使用不同名字,相应找到一份新感觉。鹿路虽是个新名字,复活的却是10年前一个快嘴的得理不饶人的中学生的感觉。当然,那时她不叫鹿路。但叫不叫鹿路,又有什么叵的兀? 度鸟别墅是20世纪80年代兴起第一次别墅热的时候,在近郊盖起的花园洋房。当时, 买者都是暴富起来的商人和海外华人。对土地的利用,也还没有吝啬到后来锱铢必较的地步。宽阔的林带如今已可将每座洋房的秘密,遮挡的风雨不漏。 王惠明走到一栋爬满了凌霄花的小楼前。秋天了,盛夏时骄傲的金花,干枯成脆弱的标本,被秋风揉成碎片,飘零一地。楼房的门窗都紧闭着,挂着墨绿色窗帘。如果不经意,会以为是主人远游的空房。 王惠明掏出钥匙,打开门。吴妈揉着眼圈迎过来说:“怎么才回来?姊妹们都在睡觉,你可好,大清早就跑的没了影。下午要是不把觉补回来,晚上哪来精神。” 吴妈话说的热络,脂粉之下却是职业的笑容。王惠明不耐烦地说:“打你的盹去吧,老猫!管那么多干什么!我什么时候没精神过!” 吴妈不说什么了。吴妈是这里的下人,王惠明是这里的领导。王惠明之上还有更高的领导——如果在这个行业里,也可以用领导这个词的话。 王惠明是个孤儿。王惠明是被干妈抚养大的。王惠明非常佩服自己的干妈。王惠明佩服干妈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干妈和自己毫无关系。 王惠明的父亲和干妈是原配夫妻。 父亲在外修铁路的时候,是个不安分的男人。王惠明的生母是一个寡妇,一个身体很不好的寡妇。父亲勾引了这个寡妇,用的代价是一块腊肉和一碗胡麻油。铁路向前延伸,父亲把寡妇忘了。欢庆铁路全线修通的庆功会开完后,寡妇找到了喝的醉熏熏的父亲。 寡妇说,女儿。你的, 父亲说,我没有……女儿。我……有了四个儿子。 寡妇说,你以前是没有……女儿,现在……有了。 父亲抱起了王惠明。当然父亲不会知道她以后叫王惠明,父亲管她叫小五。从父亲管她叫小五起,父亲就把她认下了。父亲对别人说,小五是他在雪堆里捡到的。所有的人都相信了这个话,因为那时候沿着铁路,有很多私生子降生。 父亲是个懦弱老实的人。他很想扔掉小五,可是他不敢。他怕遭报应。 当他把骨瘦如柴的小五交到干妈手里的时候,干妈正奶着小四。 小五至今无法想象干妈是怎样把五个孩子抚养成人,而且还让她读了高中。干妈从来没有让小五管她叫过妈妈,干妈一直坚持让小五管她叫干妈。小五说,我想和哥哥们一样。干妈说,那不能。你如果叫我妈,他们就和你争吃争穿,我也没拦不住他们。你和他们叫的不一样,你就是我们家的客。 于是小五在家中吃白粥的时候,总能得到几根咸萝卜条。在缴学费的时候,总能得到钢蹦。 干妈从来没有隐藏过小五的身世。干妈不是因为没有闺女才对小五好的,干妈说过,小五如果是小茶壶,干妈也一样。干妈甚至也不是因为父亲的原因才对小五好,干妈对父亲有很多犀利的批评,一针见血。 干妈只是觉得小五是个客。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干妈是个好客的人,干妈铭刻古训,哪怕自己家没吃的,也不能让客人饿着肚子。干妈不能让小五混淆了这个界限,如果混淆了,干妈就没有办法养活小五了。 对于小五的生母,干妈很少发表意见。干妈没有恨也没有爱,因为干妈不认识她。干妈对于自己没有亲身相处过的人和事,从来不发表言论。惟一的例外是干妈有时候看着小五,会说,她是个俊女人。 mpanel(1); 小五不希望自己俊,不希望自己像生母,而希望自己像干妈。干妈是个粗嘴大唇五大三粗的女人,小五后来以粗嘴大唇五大三粗为女子审美的最高境界。小五后来知道了自己的窈窕和清秀,是骄傲的资本。可小五在心底不以为然,觉得那是傻瓜男人的标准。真正的美人是干妈那样。 小五记住了干妈的乳房。那是她的干粮袋子,鼓胀坚挺,在她童年的记忆里,乳房是一个有着很多小格子的碗柜。 干妈对四个哥哥的要求是——只要不被送进监狱,就算对得起你们爹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干妈是称职而且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四个哥哥都安分守己,虽然家道贫寒,让他们吃了不少的苦,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他们勤劳而本分,到了结婚的年纪,也都有人来提亲。干妈对这一点甚为自豪,这说明她和她的儿子在这一带是有口碑的。 对待小五,干妈就是另外的政策了。小五是干妈家的特区。小五很聪明,干妈说,一窝的孩子和另一窝就是不一样,不服不行。干妈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见外的意思,干妈是实事求是的。干妈说孩子也像木料,有的适宜作条凳,有的适宜做炕桌,有的就适宜作案板,千刀万斧剁不烂。 干妈,你说我能做啥?小五问。 你上学。你细皮嫩肉的,上了学,嫁个好人家。干妈深思熟虑地说。 小五说,我不愿上学。 干妈说,你不愿上学,你愿不愿吃饱饭?穿花衣服?那就得上学。干妈说。 十二 要说吃饱饭,当然愿意啦!但还不是最愿意的。最愿意的是穿花衣。上面四个哥哥,干妈就是再向着小五,也没有钱给她买花衣服,只有穿哥哥们的剩衣服。 小五穿的最多的是三哥的衣服。三哥是四个哥哥里长得最英俊的一个。 小五直到上了初中,才穿上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花衣。那不是因为干妈有了本事,是因 为大哥二哥都能挣钱养家了。但大家都不知道,小五因为从此不能穿三哥衣服,而在被窝中痛哭。 小五依旧不愿上学。她是家中的宠儿,可她不是学校的宠儿。学校展示的那个天地,和她在家中的感受格格不入。所有的孩子都想上大学,小五不想上。小五只想有一天嫁给三哥。这个可怕的想法被干妈看穿,干妈说,小五,你不要一天腻着你三哥。他是你哥。 小五说,我知道我不是你生的。 干妈说,你还小,知道的不全。男的也管生孩子的事,你和他是一个爸。 小五说,谁能证明啊?我和他就不是一个爸! 干妈听了大惊失色。干妈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干妈奇怪小五小小的年纪,怎么就这么眼毒! 干妈说,那可是你亲妈说的! 关于小五的身世,包括细节,干妈都对小五说过。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小五反复思量过自己的由来,小五提出了疑点。这个疑点首先是建立在一个怀春的少女,想嫁给自己的哥哥的前提之下。充裕的想象力,使她大胆无羁。 干妈哑口无言。干妈从来没有想到这种可能。干妈于是检讨,当时的坚信不移,其实没有多少依据。 干妈相信那个死鬼男人没说瞎话,他不是不打算说瞎话,而是在干妈的智慧和贤惠面前没有机会。 干妈在小五的推理面前,大惊失色。干妈不是一个蠢女人,但干妈就是每天晚上不睡觉,想上100年,也不会设计如此完整的阴谋。在这一瞬,干妈几乎相信了小五和自己家的血脉毫无关系。她悲观地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有这份心计。她太了解那个死鬼丈夫了,以他的能耐,能有如此聪明的后人吗?不能!干妈此时突发奇想,断定小五的生父一定是个技术员(她认识的人里,这是最高级别的知识分子)。单凭那个农村寡妇,再有姿色,也不能达到这样的理论水平。干妈想到这里,就对自己家的小五子肃然起敬了。 干妈对小五肃然起敬的后果是更加敦促小五上学。至于小五提出的嫁给三哥的动议,干妈来了一个釜底抽薪。干妈对三哥说,以后和小五远些。 三哥不懂,说,远些是咋回事? 干妈说,就是别单跟她在一块。 三哥说,为啥?她不是我妹? 干妈说,她是你妹。可她说她想成你媳妇。 三哥说,这能成?她糊涂了? 干妈说,她不糊涂,她比谁都精。无论从他从你,这门亲事都不能成。乱了章法。末梢细节我也不跟你多说了,只问你一句话,你要不要这个媳妇? 三哥说,这是哪儿的事?我咋能娶了我妹子!我不要。 干妈满意地说,有你小子这句话就成了。无论她说什么,哪怕抹脖子上吊吞砒霜吃耗子药,你咬住了不答应,就有救。 三哥说,救谁? 干妈说,救她。 三哥想了想说,也救我。 假如干妈不是这样一个手起刀落的利索女人,假如干妈拖泥带水给了小五一个缓冲的功夫,很难说小五不把三哥媚倒。但是,干妈以她大智若愚的手法,把三哥和小五的恋情扼杀在萌芽中。 mpanel(1); 从此以后,三哥和小五视同路人。三哥在一家屠宰场工作,三哥的每一根头发丝里都染有猪苦胆的味道。三哥对小五的温情脉脉一概视而不见,三哥甚至自作自践,把自己推向鲁莽和粗鄙。 那时候小五的乳房开始发育。它们像一对青杏镶嵌在小五瘦骨嶙峋的前胸。萌起的乳头每天都愤怒地呲着,弄得小五只有佝偻着背,让摩擦的痛感稍有舒缓。半夜里,小五抚摸着自己的乳核想,三哥你为什么不要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不是一个成熟女人?小五就忍着疼痛,拼命揪扯自己的胸部,想让它更快长高。 不知是这种自我按摩的效力还是不可阻挡的青春,小五的乳房飞快发育,很快就由青杏长成青槟子,然后是青苹果。小五成了这一带最美丽的女孩,尽管她的学习一塌糊涂。 小五在等着自己慢慢长大。小五知道她有办法捉到三哥的心,只是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小五不忙,小五知道三哥对她的冷淡,正说明了三哥放不下她。要不然,为什么其他的几个哥哥都很自然,唯独这个哥哥总是一脸冰霜。装出来的没事就是有事。小五每天晚上抚摸着自己的乳房入睡,把自己的手想象成三哥的手。小五在这样的想象中觉出快意,早上起来容光焕发。 十三 小五读高中的时候,三哥病了。三哥在杀猪的时候,感染了一种罕见病症。先是红疹和抽搐,后是高烧。高烧之后突然就一滴尿都没有了,医生宣布肾功能衰竭。那些天,全家人像渴望甘霖一样地盼望三哥有尿,可三哥的肾赤地千里。 医生决定透析,这是很糜费的治疗。在有限的次数之后,屠宰场不再支付透析费用。厂方说,杀200头猪的手工,才能换他一泡尿。是他的腰子重要还是大伙的粥碗重要? 家里和厂方抗争,说这是工伤啊!。厂方说,为什么别人都没事,他就有事? 你家人的尿泡天生就弱。硬说是工伤,连以前出过的药费,都得让你家给吐出来。 家中所有的钱都用来给三哥买尿了。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满怀信心。透析的原理非常简单,没有任何医学基础的人一看也能明白。它是一张大滤纸,把充满了尿的血液从这边透到那边,尿渗出去,血就干净了。透析过后的第一天,特别是头几个小时,人跟没病一样,你不能不对透析充满了感激之情,不能不惊叹透析具有起死回生的效力。但是,人体的废物很快积聚起来,人就开始萎靡,好像被火熏烤的葱管,疲软下去。这样形容也不准确,疲软的是精神,肉身硬肿,皮肤污浊透亮。 这个时候,就要赶快开始下一次的透析了。透析就像一条追在身后的狼狗,你烦它,可你万万不能赶它走。它走了,你就没命了。狼狗疯狂地吞噬着干妈四处哀求凑出的钱,看守着三哥的小命。 透析的管子,该一次一换。没钱,改成了两次甚至三次四次一换。透析室医生一看推了三哥去,就不给好脸,说:感染了,死了人,算谁的呀? 即使是这样,家里再也拿不出钱来给三哥透析,三哥命若弦丝。 小五想不到还没等到她长大,三哥就老了。三哥不但老了,三哥还这么快就要死了。小五坐在三哥的床前,干妈已不再防着小五,别的哥哥也都退出去了。不是特意安排一个说话的机会,是再没有人能从容面对日益走向死亡的三哥。钱榨干了大家的耐心和勇气,面对只是徒增伤感。能溜的就全溜了。 小五捧着三哥手。小五以为三哥的手是干枯和冰冷的,其实不然。三哥的手粘腻肿胀。小五说,三哥,我要救你。 三哥说,小五。心意我领了。 小五说,你不知道我的心。 三哥说,知道不知道现在都没有什么说头了。 小五逼视着三哥说,三哥,你爱不爱我? 三哥说,爱。我爱你…… 一阵幸福的晕眩,以至小五没听清后面的话,三哥接着说……爱妈,爱哥弟兄…… 有三哥这一句话就够了。小五说,三哥,你等着。 三哥不知道小五让他等什么,血液毒素积聚,三哥思维已很迟钝。小五看出三哥不明白,小五想,三哥,你很快就会明白。 小五走出病房。小五不需要三哥再表其它的态了,一句已胜过万语千言。小五很想把三哥的手,在自己胸前放一放,就像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那样。但是,小五不敢。小五很害羞,梦中的勇气烟消云散。小五觉得现在求三哥做这件事,有点不人道。况且,病房内的人太多,有些男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使她不敢久留。 mpanel(1); 小五找到三哥的经治医生,说,我哥哥还能活多久?新来的年轻医生花了好半天时间,才搞清面前如花似玉的少女,是那个濒死的肾功能衰竭病人的妹妹。美貌在很多地方都是有效的通行证,医生格外好脾气地回答,这个很难说。如果停止透析,也许一个月之后,也许一个星期之后。 小五说,如果一直透析呢? 医生说,如果用最精确的透析液,器具全部一次性,避免感染,再加上周密的观察,那么,可能活很多年。发达国家,病人一边透析一边上班,有些干脆自己家里就有透析仪,周末晚上透一次,可保一个星期。只是…… 小五打断了医生的话,说,只是需要很多钱,对吗? 医生说,对。 小五说,我会有很多钱的。 医生很吃惊,面前这个小姑娘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他见过除了这个小姑娘以外所有的“我们”,那些个“我们”是绝不会有很多钱的。 小五说:“医生,我求你一件事。在我没拿到很多钱之前,让我哥哥活着。我很快就会有钱的。很快。” 医生没有答应她,这是职业习惯。但医生记住了小五的话,也许小五一往无前的眼神,打动了他。 第二天早上,小五带着家中仅剩的几百块钱,失踪了。哥哥们说这不是雪上加霜吗?老三彻底没救了。干妈不让大家说小五的坏话。干妈说,有这几百块也救不了老三的命。不如让小五寻一条活路去吧。她本来就不是咱家的人,干吗要拖住她。 小五走了。小五要挣出一大笔钱,给三哥治病。小五从一开始就下了卖身的决心。在所有的旧戏文里,穷家女子走投无路时只有卖身。小五并不觉得卖身是奇耻大辱,她觉得像杜十娘、李香君什么的,要是不卖身,肯定得不到传世的资格。 只是,如何卖身,并且卖出一大笔钱?小五还是处女,小五本来想把自己的处女之身为三哥存着,但为了救三哥,只有先将这个身子卖了。小五不知到那里去卖,想象中是大城市卖的价高些。 小五偷了家里的钱,她知道干妈不会说这是偷,但小五坚持认为这是偷。她需要盘缠,她不能爬车,她要用合法的手段,尽快地到达繁华都市,尽快把自己高价售出。这些都容不得耽搁。 小五还在票证贩子那里,买了若干张证件。本来她想只买一张的,票贩子说批发优惠。她把假证按顺序排好,如同一打饼干。她把自己认为最不好听的名字排在前面,记得是叫李桂花。 十四 李桂花一路照章买票到了京城。李桂花让自己吃得饱饱的,买了地摊上的化妆品,她要打磨抛光。李桂花在住所上委屈自己,找了间地下室,和几个倒卖毛线的女人挤在一起。李桂花东游西逛,到处朗朗乾坤正人君子,李桂花急的夜夜垂泪。,她的钱不多了,再徒然耗下去,不要说给三哥治病了,连自己的饭食也涣俗怕洹P∥ 宀慌掳ざ觯但小五怕把自己饿瘦了,影响了价钱? 卖自己是很难的。后来,李桂花终于找到了一个有希望的市场,那就是街头的舞池。在幽暗的立交桥洞下,有一些痴迷男女,搂抱着走着笨拙的舞步。李桂花是个聪明的女子,窈窕的身材和音乐有着异乎寻常的感应。她学会了那些并不复杂的走动,尤其是被北京舞迷引为自豪的“平四”,很快弓马纯熟。她向每一个约她跳舞的男人发出笨拙的挑逗,吓的若干人落荒而走。要知道,在这种场所出没的男人,多是民工和下岗工人中的不安分者,和打工妹耳鬓厮磨可以,一到来真格的,想起瘪钱包,身体的某个部位也就瘪了下去。 李桂花急死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未入流的挑逗,终于有了回报。一个穿件污黄的写着草书“舞”字背心的老男人,和她疯狂地跳了平四之后,汗流浃背地把她带回了自己的住所。 我老婆出差了。今晚你就放心睡在这里吧。那个男人说。在一间昏黄的平房里,他冲了一碗黑芝麻糊给李桂花。 李桂花喝着黑芝麻糊,紧张而失望地打量着这间平房。用了许久的电子管灯,两端发黑,如同一根霉坏的山药。她对即将到来的事件有些紧张,最主要的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太穷困潦倒了。可是,她不能退却,她需要完成这事。她要把自己成功地卖出去,这是一个仪式。 当她还没有想好是先说价钱还是后说价钱之时,那个老男人已经扑上来。在整个过程中,李桂花一直坚忍地鼓励自己——坚持就是胜利。疼痛和羞辱都被买卖开张的喜悦冲淡,她甚至想到这个人在这间昏暗的房子的某一个角落,也许藏有金条。雨过天青之后,那个人很不满意地说,想不到你还是个黄花闺女。 黄花有什么不好吗?黄花是多要钱的。李桂花说。身体的破损和彻骨的疼痛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李桂花勇敢和放肆起来。刚才不知如何说出口的话,如今已变得这样容易。 你还要钱啊?那个男人大吃一惊。 白来啊?李桂花像母豹一样坐起来,看到乳房上有清楚的齿痕。 我最讨厌跟处女干这个事了。一点乐趣也没有,白当挖掘工。你还算不错,没哭,也没叫唤。要钱没有,想嫁给我,更没门!男人说着,把干瘦的屁股撅到一边,倒头就睡。 李桂花怒了,掐着他的大腿说,我告诉你老婆。 老男人说,告吧告吧,我老婆早就知道我是这么块料。只要不给钱,她不管。 李桂花走投无路说,那我就上公安局告你。 老男人说,告我什么?强奸啊?谁信呢!这两天舞场上,谁不知道有个乡下妞想男人想疯了,见人就往上贴。别人都不搭理你,还就我这个人,心软,帮你解解痒。我这是助人为乐!你怎能恩将仇报呢! 李桂花放声痛哭。 老男人被哭的睡不着觉,说我的小姑奶奶,刚才流那么多血你都没哭,这会儿你哭个什么劲!就为点钱,至于吗?你就是干这行的,今天遇上我,算你倒霉。卖冰棍还兴赶上停电,你说是不是!东西在你身上,我又没弄坏螺丝锁扣什么的,来日方长啊!说着,他用污浊的枕巾替李桂花擦了擦眼泪,还有嘴边的黑芝麻糊。 赤裸着身子的李桂花披散着头发哭喊着说,没有什么来日方长!我三哥他就要死了! 老男人一愣。说,闹半天,你是真有隐情啊!我这人就喜欢听故事,说来听听。 在李桂花断断续续的哭声中,背后写着“舞”字的老男人听懂了她的故事。当然,李桂花没说她和三哥的关系,她说三哥是自己的亲哥。 老男人说,看你哭的梨花带雨,怪可怜人的。我就再干你一次。 mpanel(1); 李桂花大怒道,你白占了我一次便宜还不够,上一次算老娘瞎了眼,这一次,门儿也没有! 老男人说,上一次我占你的便宜不错,但这一次,我可是要诚心教你。我这么大岁数了,打连发也是辛苦的事。要是你不配合,累得我热气换冷气,我还不教你了! 李桂花忿忿,说,你教我什么? 老男人说,你要干的这一行,也跟跳舞似的,有诀窍。高手的价码和雏儿是不一样的。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好钻研这个。遇到我了,是你的福气。好了,我叫你怎样,你就怎样。不许拧着劲,这是个力气活儿! 老男人说完再次进入。这一次,李桂花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在震惊中麻木的神经,恢复了灵敏的知觉,那裂隙好像不在方寸之间,而是刺穿了所有的脏器和整个灵魂。李桂花如行尸走肉,任凭老男人折磨。不,她比行尸走肉要凄惨的多,行尸走肉是没有感觉的,但老男人要求她的配合,不停辗转腾挪…… 当李桂花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李桂花觉得自己已经一万岁了。小五死了,永远地死了。一个名叫李桂花的女人活着,穿着小五的身体,一个千疮百孔的身体。 十五 老男人说,我真是赔了血本了。谁让我这个人心好呢! 李桂花缓缓地说,谢谢你。 老男人说,不用谢。以后若是遇到了我,要免费。 李桂花说,那是当然。 老男人说,我看你这样知书达礼,就介绍阋坏ド意。我的这个朋友,有钱。如果你把他伺候好了,我估计你一次得的钱,够让你三哥?0回尿。 李桂花拿着半袋黑芝麻糊走出了那间小平房。她的双腿之间好像夹着一把熊熊燃烧的松明,灼痛难熬。她蓬头散发,扶着墙壁慢慢行走。在一个公共厕所里,凑着冷水龙头,把黑芝麻糊的小包装袋打开,全都倒进自己的喉咙,然后才有力气进到半截木板隔断的蹲坑上。她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小便解出来。滚烫的尿液如同盐酸淌过,疼的她呲牙咧嘴。她看到尿液中夹杂着鲜红的丝带般的血液,如同小蛇,从她的身体里爬出,坠进黑暗污臭的粪坑。她痛得几乎昏过去,可是她没有昏过去。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哪能那么容易就昏过去!她没那份幸运,公共厕所积重难返的氨气,振聋发聩,在短暂的昏眩之后,她异乎寻常的清醒了。解完手,李桂花又走到水龙头,这一次,是洗脸洗头,收拾清爽。她把厕所当成美容院,把自己粉饰一新。当她从厕所走出来的时候,一个新人诞生了。 那个老男人的哥们很满意,他给的钱,真的救了三哥的命。从此,干妈家每隔两个月,就会准时收到小五寄来的钱。小五从不留地址,钱从不落空。 透析得以继续,三哥的生命就这样被保存下来,三哥每周都要接受透析,三哥逐渐适应了这种以医疗器械代替生理本能的生活,三哥过起了平静的生活。三哥再也不用去杀猪,三哥不再被风吹日晒,三哥不必在起五更睡半夜,三哥的头发里再没有了猪胆汁的苦气…… 干妈不想要小五的钱。干妈凭一个女人的直觉,知道这钱不是好来的。但干妈不愿深想,深想下去,是对自己一手抚养大的孩子的不敬,干妈也承担不起这份沉重。干妈好多次想对老三说,咱不透析了,行不?但干妈一看到老三凝固的目光,干妈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小五不说,干妈不说,三哥不说,所有的人都不说。每隔一段时间飞来的钱,成了这个家庭的秘密。人们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秘密维系着家族的运转,表面上却水波不兴。 小五的买卖一旦打开,业务量突飞猛进。小五从一开始就绝不打算做普通的“鸡”,立志做一个名妓。只有名妓才可能有百宝葙,才可以彻底拯救三哥,给三哥换肾。才可以“从良” ——嫁给三哥。小五细细研究了古代那些著名的妓女,个个是色艺俱佳。小五开始研究做名妓的技术,以前,有青楼老鸨代代相传,现在需自学成才。老男人所教的简略几招,充其量只是“初段”选手。小五知道要拉住客人,让客人肯出大价钱,必要有绝活。客人是小五最好的老师,小五和他们细致地研究各种感受,并乐于试验。客人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五名声传播,价码也水涨船高。小五并不滥接客,那对身体影响太大。小五很谨慎,小五要细水长流。小五聚类财富的主要手段是以一当十,提高单位面积产量。小五很仔细地选择委身的对象,对每一个顾客都很投入。让客人觉得物有所值,才会源源不断进账。小五的目标很明确,小五要挣钱,资本只有自己的身体,要爱护资源。 mpanel(1); 小五知道古代青楼女子,除了天生丽质以外,还要精通琴棋书画,会玩一手或笙或萧或阮或筝,能做诗会对对子,善解人意……小五来了个古为今用。当然了,她不会做诗不会对对子,但现在的男人们也一同衰落,不会这些雅活了。她学会了一语双关的幽默和笑话,当然基本上都带“色”,但不那么低俗和明目张胆,透着一点点的聪明。她学会了按摩和用个保健的小锤子,胡乱在客人身上敲敲打打就说是通筋活络。她有很多闺阁游戏,可令一些孤陋寡闻的家伙惊为天人。 随着阅历的进展,她能在一分钟内判断出对方有没有钱,肯付出多少钱。对于吝啬的男人,无论多么英俊潇洒,她从不动心。她也不会对任何人动真情。有若干个男人在一夜欢颜之后,萌生出要包她的意思,小五都拒绝了。属于一个男人,无论那个男人在短期内能给她多少钱,终有枯竭的一天。男人一旦把女人攥在手心里了,他会为她吃醋,但不会为了她无限投入。小五喜欢结识新的男人。有钱的男人,在她眼中,如同一枚枚刚采摘的橘子,可以榨出充沛的新鲜果汁。榨过了,就要扔掉,不能总当标本保存着。 通过实践,小五发现,由于若干年的封闭,其实中国的男人是很孤陋寡闻的。因此,要哄得他们高兴,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小五渐渐老辣,成了一名技术高超的性产业工人。 十六 只有一点令小五摸不着头脑。她的乳房再也不肯长大,总是保持着青苹果模样,坚硬如卵石。她的各部分机体在频繁的性刺激之下,烂熟如桃,但乳房固执地坚守少女时代的状态。有的客人喜欢这种童真样式,但更多的客人不喜欢。他们想看到一个放浪形骸饱含水分的女人,但小五幼稚的前胸会突然启动他们沉沦的良知,让他们一下酉肫鹱约旱某趿瞪踔僚儿? 小五意识到乳房成为自己发展的瓶颈,决定改造它们。小五去了正规的整形医院,要求做丰乳手术。医生详细地同小五探讨了她期望达到的尺寸,根据小五的体型计算出丰乳图形,并在计算机模拟出相应影像。小五只看了一眼就说,太小了。医生修改了尺径,小五说,还是小。医生严肃地说,这是能够完成的最大尺径,根据她的身体状况,最多只能注入这么多硅胶。 小五离开了那家医院。小五认为:人嘛,要么是原装的,天生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如果兴师动众全新打造,就一定要追求完美。既然花了钱,受了罪,就要可心。在她的心目中,最美的女人是干妈,干妈丰乳肥臀。 小五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看到了一家美容院的招牌。小五走进去,说,你们最大能做出多大的乳房? 接待她的女士说,你想要多大的乳房,我们就给你做出多大的乳房。不够大,不要钱。 小五比划了一下,说,要这么大。 女士咬牙切齿地说,成! 小五留了个心眼,说这么大的乳房,要打进很多硅胶,是不是有危险? 女士说,是有危险。所以,我们不给你用硅胶,我们只给鼻子用硅胶。硅胶很贵,我们用盐水。 小五吓了一跳,说,盐水?那不成了腌咸菜? 女士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用盐水,是当今世界上的最新潮流。又安全又简便又没有副作用。我们并不是把盐水简单地注射进去,要有一些包裹的囊……美容师是有洋文凭的,手艺很好。找他做手术的人预约要到五个月以后,算你运气好,今天有一个约好的顾客临时不来了,空了一张台子。你要不要做?要做就赶快进去,要不然我就打电话叫别的病人来了。 这番话说的小五热血喷张。她在别的事上都很谨慎,唯独到了自己的乳房,就情迷意乱。一头进了美容室的里间,一间阴暗的北房。 据说有洋文凭的美容师切开了她的乳房,裹进一些盐水囊。 小五起身后第一个感觉是胸前沉重了许多。小五欣喜地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新形象,知道为手术花费的钱是鲜酵母,很快会衔着更多的钱飞回来。 美中不足的是发酵的太夸张了,好像两只酸奶罐子。美容师解释,过一段盐水会有所吸收。新打造的乳房就像刚买的白布,下了水,尺寸会缩的。 小五也不好多说,确实是按她的意思度身而作,不能退货。小五人气攀升,前来的男人都有喜爱丰乳的癖好,骨子里是没长大的男婴。 小五的乳房渐渐地在圈子里有了小名声。那种充满了水泡的乳房,抚摸和蹂躏起来,感觉很是怪异,前来寻欢的男人们爱不释手。小五把所得的钱,一部分寄给干妈,一部分留了起来。她迅速地衰老,好像还不曾年轻就饱经沧桑。小五要为自己留个后手,她不可能总是如日中天,卖笑女子的职业生涯极其短暂。 小五从来没有回过干妈家。小五不给家中写信,寄钱的时候,总是用电汇。 肾移植需要很多的钱。小五卖命地挣钱。所有的淫荡都因有了这样远大的目标,而变得辉煌。小五学会了卖笑,伪装处女和伪装高潮,小五能让客人们慕名而来,掏光了口袋里的钱,还恋恋不舍。小五为自己租了很体面的房子,过起了带点小资味的城市女人生活。 虽然小五严格选择客人,有时也因对方报出的价格太诱人,也接待粗鲁的客人。小五通常采用的手段是陪着他们先喝一通烈酒。再骁勇的男人也敌不过酒精的度数,当醉眼朦胧之时,一触即发,卖笑女子就可偷工减料,以逸待劳。小五会装疯卖傻,小五会五花八门的酒令,小五会甜言蜜语,小五会卖弄风骚……总之,小五会用种种手段保护自己,绝不死扛着,让自己筋疲力尽。 那个客人好像刚从猿猴进化过来,浑身多毛充满山洞的气味。小五从一开始就打了冷战,觉得不祥。果然,小五劝酒,他说不喝。小五说这么棒的男人,怎么不喝酒?多毛的男人说,喝了酒,就饶过了你,我怎会那么傻! 于是,小五知道自己遇到行家里手了。小五的胸中就涌起了一股悲壮,小五不知道壮士慷慨赴死是怎样的英烈,但把它缩小一万倍,可能就是自己的心态了。小五咬紧牙关,忍受着无休止的折磨,那个男人的手,好似隆隆的坦克,从一双乳房上碾过来碾过去,想夷为平地。 小五感觉水囊好像老鼠,在她胸前滚动,大手继续施压,软肋挤住了心房,呼吸受到强烈压抑。 小五坚忍着,不出一丝声音。如果想早些结束苦难,就要像烈火焚身的勇士一样,咬紧嘴唇。任何声音都会刺激这个魔鬼,让他感觉别致有趣,变本加厉。只有暗无天日的沉默,才能早点救赎。 莽汉的手在小五的乳房上横冲直撞。乳头由畛醯男朔芗嵬Ρ涑商弁吹呐张,乳晕颗粒凸起犹如清晨的草莓,乳房增大仿佛随时要爆炸的圆形手雷。就在男人之手一个极其猛烈的揉搓之后,小五突然感到左胸坠落,随着锥心的刺痛,奇异的空虚感油然而生,整个左半个肢体痛楚麻木,左脚尖痉挛抽动。小五一下惊坐而起,惊惧席卷身心,一道宽?寸的撕裂感,从她的左肩直劈到了左胯。淋漓的冷汗使她完全忘记了身上还匍匐着一个贪婪的男人。 十七 男人被掀翻在地,鼻青脸肿。他从情欲的高峰被打入谷底,恼羞成怒。多毛的手指疯狂揪住小五的头发,怒骂道,臭婊子,装什么金枝玉叶啊,居然不让碰…… 小五的头发被高高揪起,赤裸的胸部格外高耸,男人穷凶极恶的表情僵在那里,变成惊骇莫名的恐怖。小五是从那个男人的眼神中,发现事态非同小可。小五低下头,于是看到从左胸下方,有一道深深的裂隙。不是皮开肉绽的破损,如果是那样,还不至让人胆颤心? 。在表皮完整之下,错裂出一道峡谷。小五的左乳房到左大腿根,如同被南京大屠杀时日本军曹斜劈了一刀,掰成毫不相干的两瓣。 一堆膨起的圆包,约有数个乒乓球大小,堆在小五左腹之下。她战战兢兢用手捅了一下,包是软的,有波动,还有……跳动。小五悲惨地发现圆囊波动的频率和心跳一致。 “你把我的心给揪下来了!”小五歇斯底里迸叫,狞厉凄楚。 嫖客也大吃一惊。因为灯光的作用,他看到小五的身体一分为二,如同一根被剁开的白蜡木。他看过很多女人的身体,稚嫩的苍老的,但没有看到过如此诡异的分裂。他听到了小五的嚎叫,正是这母狼似的叫声让他平静下来。这个女人还能有这么大力气叫唤,这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说,叫什么叫!你的心真要掉下来了,你还有力气叫! 说着,他伸出手指,掐住小五大腿根处的鼓包。小五乖乖地让他掐,毕竟这个人告诉她:她的心还在。如果心不在了,她就不能活了,再也见不到三哥了。 男人狞笑着说,白玩你,免单! 小五说,你伤了我!你要赔我! 男人掐着水包说,这就是你的奶子!你用假奶子骗我,你还想要钱! 小五这才知道,原来是假乳中的水包,在剧烈的揉搓之下剥脱,从乳头处直线向下坠落,如同一把剔肉的重锤,撕开了皮肤和肌肉之间的筋膜,直捣腿根…… 小五很快进行了手术。手术把乳房中乱七八糟的水囊取出,小五期望自己恢复原样。小五不敢回家的一个原因,就是她意识到自己的乳房太夸张了。这种不适当的丰满很容易让人联想,小五希望自己在三哥眼中冰清玉洁。现在,一切将重新开始。 当她完全清醒以后,医生说,你在住院记录上,亲人联系一栏所填都是假的。 小五点点头。 医生说,有一些问题,我们必须同你的家人谈谈。 小五说,我就是我的家人。有什么问题,你尽管谈。 医生说,不行。 小五说,如果不行,你就不要谈了。 医生急了,说。我要谈的话,等不得。 小五说,那就说好了。 于是医生就站在那里,边想边很吃力地说,我们在为你乳房手术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包块。 它是恶性的。 医生本来以为小五会大惊失色,没想到小五说,这不是真的。 医生说,我没有必要骗你。这是非常严肃非常严重的事情。如果你的亲人在场,也许我们当时就会决定为你做乳房切除手术。现在,我们已经损失了极其宝贵的时间。时间是输不起的。你知道吗? 小五说,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这么年轻。我怎么会有这种毛病。 医生说,年龄不是保护伞。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如果你感到很痛苦,告诉护士,我为你开了镇静剂。 小五说,我都明白了。医生走了。小五按了床头的呼叫铃。小五服下了护士为她拿来的药物,然后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小五从来没有睡过如此香甜的觉,简直是死了一个世纪。当她醒来以后,她对护士说,你把医生叫来吧。 医生来了。医生说,你有什么事? 小五说,我同意手术。 那天晚上,小五抚摸着自己的乳房。她的饱受苦难的乳房啊!它还没来得及让三哥亲手抚摸,它们除了被侮辱和被损害,从来没有得到呵护和温柔。还没有一个婴儿如花瓣般的小嘴亲吻过樱桃般的乳头,它还没有喷射过一滴洁白的乳浆。它只是被填进污浊的盐水,被兽性的蹂躏。它愤怒了,它要反抗。它反抗的方式是那样的奇特。它长出了一个瘤子,它要和这个瘤子玉石俱焚。现在,它要解脱了。它的苦难就要到头了。这一切就要消失了,它原先高耸的地方,将是一道可怖的疤痕。 这还绝不是全部。如果命运的魔爪还不放过小五,那么被切除的就不单是乳房,还有她的生命。 十八 小组进行了若干回,虽时有突破,基本心态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好像做小本买卖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说几分,我就说几分。你若是不说,我也不说。人们是靠自己的秘密活在世上的,要是都说了,人们还有什么? 褚强对程远青说:“程老师,您要是不怕受到重大打击,我就把迄今为止参加小组的真实惺芨嫠吣恪N揖醯么蠹叶荚谕馕绕圈子,没有实质性的交锋。三锥子扎不出个血来? “ 程远青笑道:“都是癌症病人,要是扎锥子放血,就得报病危!” 程远青委婉地提醒褚强不要操之过急。毕竟,这不是普通的成长或是发展小组,而是一群濒临死亡的人的特殊团体。 程远青说:“需要有一个活动,让大家同仇敌忾。” 褚强说:“您设计到墓园面对死亡的活动,是个好机会。” 程远青说:“时机早了点,酒还没有酿好。下次小组活动,你带一条花围巾来。 鲜艳些,最好是真丝的。“ 褚强觉得有趣,说:“干吗?” 程远青就把想法同褚强谈了。 这次小组活动地点,选在医院的诊室里。按说诊室不能当会场,程远青亲自出马和院方联系,希望得到支持,除了借用地方,绝不动设备。其实诊室除了桌子板凳之外,就是诊床和看片灯,也没什么贵重东西。院方答应了。 诊室面积有限,座位不能围成优雅的圆形,因地制宜把凳子约略摆成多边形。 程远青道:“走进医院来进行小组活动,感觉若何?” 一向很沉默的成慕梅第一个发了言,说:“我最讨厌医院了。这是一切灾难的策源地。” 虽然成慕梅不招人喜欢,但她低沉而愤怒的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众人不由自主地点头。 程远青说:“我也很不情愿到医院来。我选了这地点,有人骂我吧?” 有人说:“哪能呢。医院是什么地方?闲人免进的,您必有深意。” 岳评说:“咱们不是闲人啊。无事不登三宝殿。” 大家频频点头。是啊,医院如今成了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场所,灾难开始的地方,生命的终结也在这白色之地。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看着组长,她应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程远青含笑道:“我们先来做一个游戏。” 大家就很夸张的响应。不仅是游戏有松解人紧张的神经之效力,更重要的是,在医院这个不苟言笑充满权威的地方,能做游戏,让病人们有一种报复的快意和恶作剧的创造感。 程远青更正道:“说是做游戏,有点不大准确。更正一下,咱们是做角色扮演的小话剧。” 周云若以前在学校演过戏,急着问道:“脚本在哪里?谁是导演?谁是主角?” 神情已暴露出想当主角的野心。 程远青微笑道:“别急!别急!人人有份。男主角已经有了,就是褚强。”mpanel(1); 褚强很绅士地站起来,向几个方向弯腰,口中念念有词道:“承蒙信任。”让人忍俊不禁。大家说:“别这么假模假式的吧!只有你一个男人,当然男主角非你莫属了。” 成慕梅冷着脸说:“女的就不能演男的了吗?” 大家的好兴致没被打断,接着嚷嚷:“女主角呢?” 程远青说:“人人都有机会。” 应春草小心翼翼地问:“不管长相身材什么的?” 程远青笑说:“不管。内部游戏,谁先报名,女一号就是谁的。” 安疆问:“岁数呢?” 程远青说:“也不管。老少咸宜。” 大家都笑,成慕梅不笑,卜珍琪也不笑。成慕梅不笑,是因为总阴阳怪气不合群。卜珍琪不笑,是她吃不准要干什么。长期的机关工作,养成了她绝不轻易表态的习惯。 周云若抢先说:“我第一个报名。” 大家见周云若自告奋勇,就鼓掌。看周云若和褚强站在圈子中间,觉得俊男靓女的,挺般配。 程远青说:“我是导演。就叫我程导好了。” 程远青像模像样地指手划脚:“剧情很简单。褚强,你就假装是病人,女病人,刚患了乳腺癌。还不知道,只是怀疑。你来看病。接待你的医生,周云若扮演。至于剧情,你们向下发展吧。总之,褚强是一无所知的病人。周云若你按照你所知道的医生来演。” 大家静下来,挤了许多人而显出拥挤的诊室鸦雀无声。 褚强忐忑不安地坐着,把特意买的真丝花围巾裹在头上,还真有那么点妩媚之态。褚强突然想起,问:“程导,我多大岁数?” 程远青环顾大家,问褚强:“为什么想起这问题?” 褚强说:“这的确是个问题。岁数大和岁数小的女人,想的不一样。岁数大,主要考虑的是生命安全。岁数小的女人,可能会更多地考虑性征的问题。” “那我问问周云若,当你知道自己患了癌症之后,有没有为自己即将失去如此美好的性征,而非常伤心?” 问题极具有杀伤力。大家都洗耳恭听美丽年轻的周云若,如何作答。 周云若说:“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褚强说:“当然是听真话。” 大家说:“真话假话都想听听。” 周云若说:“那么,是先讲真话还是先讲假话?” 大家说:“先讲假话吧。要是把真话先说了,就没有兴趣听假话了。” 周云若说:“好。我就先讲假话。听好了,我开始说了。” 十九 周云若坐在椅子上,侧面对着大家,她秀丽的长发如溪水般流畅而下:“第一个念头是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死亡原来是遥遥无期的,没想到猛然拉近。我要赶走它。不惜一切代价赶走它!医生说,要切除我的乳房,还要进行大剂量的化疗,所有的头发都会脱光……我一点都没有迟疑,对我来讲,乳房再重要再美丽,也只是一个局部。为了全体的利益,我要在所不惜。就这样,我义无反顾地上了手术台……? 这个过程,人人都已走过,不忍回首。现在,听那么年轻的一个姑娘,用平静的声音叙述出来,其中所蕴含的震慑,仍惊心动魄。最可怕的是她们在感动之余,记起了这番铿锵之言,居然是——假话! 大家脸上的表情僵滞着,感动的泪花未及旋出,就被疑惑的焦灼烤干。 周云若不愧是个优秀的演员坯子,很快控制了情绪,对大家说:“下面,我将表演真话。听好啊。” 周云若说:“从我知道得了乳腺癌那一刻起,我就觉得自己不是个女孩了。我变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我身体的制高点,我的骄傲,我的爱情和没来得及享受的幸福,就将随着喀嚓一刀,变成可怕的深渊。我想,女人之所以被成为女人,是因为她无比美妙的曲线和这个曲线的功能,它不仅是外在的,更是内在的。当它被损毁之后,我的尊严和勇气,也一起被埋葬了。” 周云若说到这里,两条溪流沿着她清瘦的面颊滴下,鹅黄色高领衬衫的某些局部,变成深橙的斑点。 程远青不得不惊叹小组的神秘和不可琢磨之处。计划再好,人是活的。组长只有随着情绪起伏快速调整。就像高超的冲浪选手,他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计划的。一切都在追逐浪花中完成和精彩。程远青给了褚强一个眼色,褚强就披着他的花头巾,无声无息地从圈子中央退出。只剩下周云若一个人坐在圈子中间,凄迷而惘然。 程远青说:“周云若,你看一看周围。” 周云若仿佛幼童,顺从地张望。她看到很多婆娑的泪眼,很是惊奇。真实往往是残酷而偏颇的,眼泪鼓舞了她。如同一枚花蕊,向花瓣敞开了心扉,花瓣回报它芬芳。这些话很懦弱,不符合癌症病人在公开场合的形象。她预备着受到批评以致评判的。在所有鼓励癌症病人康复的书中,都把形体上的缺失,列在无足轻重的地位。 活检确诊之后,周云若的第一个难题是对不对父母说?远在寂寞小镇的父母,是她最亲近的人。思考的结果是——不说。她要求医生保守秘密,除了校方领导之外,一概不传。消息封锁好之后,她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找到了男友。 ∷对追求了自己很久的男友说,我要和你睡觉。男友吓了一大跳。他们相好了很长时间,在饭厅吃饭的时候,都是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惹的很多人羡慕或悻然。周云若常和男友在公园里亲密,她不找僻静地方,专找公园要道拥吻。太清静的地方,她害怕。怕男友控制不住自己,越过雷池。她是一边深吻,一边四处张望。男友有些不解,说多幸福!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周云若说,我看有没有人在看我们。男友说,你管他们呢,现在是二人世界。如果你特怕人看,咱们到那边草丛? 周云若说,想的美!我才不跟你到草丛。 男友说,怕我使坏?不会的。你不愿时,我不会巧取豪夺。 周云若说,你不懂我。我是看人们看我们的表情。 男友说,真讨厌!好像没看过大片。 周云若说,我喜欢他们的眼神。看的人越多,我越来情绪。 男友说,你不因爱我才和我拥抱,是为了让别人看。 周云若不服气地反驳,这就是爱情的观赏性。 男友也不跟她废话了,观赏就观赏吧。众目睽睽之下的拥抱和接吻,的确更能让男友忘乎所以。 在等待手术的日子里,周云若对男友说,我要让你看看白云。 mpanel(1); 周云若一方面大胆无羁,经常和男友在光天化日之下吻抱,另一方面,她又是非常保守的女孩,不越雷池一步,至今还是货真价实的处女。激动时,周云若把男友的手的活动范围,明确地限制在腰部以上。此区域内,最美好的风景就是周云若高高耸起的乳房,像进口的葡萄柚。男友抚摸,感到它们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瓷实,而是充满了云朵般的虚无和弹性。男友简直被“白云”迷住了,说,我身上任何一块肌肉和组织,都没有让我有如此奇怪和舒服的感觉。 无论男友怎样软硬兼施,周云若就是不让他再向下走一步。那个学历史的好男孩,很长时间内满足于望梅止渴。后来得寸进尺,强烈要求一窥“白云”。男友说,黑暗中已经多次接触,很希望能在阳光下一睹真颜。要不然,无论对我还是对它们,都是遗憾。 周云若说,等着吧。会有那一天。 男友眼巴巴地问,哪一天? 周云若说,洞房花烛夜。 男友就拼命揉搓自己的头发,让激情平息。 当周云若提出和男友上床睡觉的要求之后,男友吓了一跳之后说:云若,你是不是遭人强暴了? 周云若说,呸,不要脸!我做好人好事,你却说这种恐怖的话! 男友说,我猜,必有一个如同八国联军那样的入侵,才使你这个稳定的封建社会发生巨变。如果你惨遭不幸,我为你复仇! 周云若顾不上感动,她已被自己的厄运压的喘不过气来,可她不能吐露真情。 二十 患病的乳房,外表依然可爱,不久却将从枝头坠落,万劫不复。它脱离了身体,从此不知漂流何方。也许蠕满蛆虫,也许干枯成朽叶。周云若最担忧的还不是自己的病况。她很年轻,还不知死亡为何物,她不相信年轻的胴体会腐烂成泥浆,死亡是不足惧的,它遥远而不真实。最可怖的人们快意的笑脸,周云若残忍地嘲笑过别人她惧怕报复。周云若是从小地方来的美女,这两个因素使她在长时间内喜爱嘲笑别人。一个女孩对自己容貌的基本评价,将强烈地影响她一生的走向。恐惧甚至压倒了她对疾病的忧虑。她以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 情掩盖,瞒天过海。 周云若要和这不公平的命运抗争,要给“白云”一个栖息的归宿!她爱惜自己,爱惜身体的每一个零件。为了这个美丽的局部,她不惜牺牲一次全体。况且这个男子,是她完整身体的见证,在她最妩媚最晶莹的时候。过了这个时刻,她就是残缺和血污的,是破旧和凌乱的了! 要给男友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周云若说:“我要动一个小手术。虽说小,但它会破坏乳房的美丽。我希望能在这以前,把一个完整的我呈现给你。这就是实情。” 男友把周云若揽在怀里,泪水坠落下来。周云若的手被男友的泪水砸痛。 那一天,周云若穿着素白丝裙,没到脚踝,飘逸如仙。腰间扎的是天青色绸带编起的带子,那是她自己编的,用了整整7天的晚自习。那一晚他们喝了很多酒。 以周云若当时的身体状况,是不宜喝酒的,但她一醉方休。深红色的葡萄酒像陈旧的水晶,仿佛深闺里的倦猫,慵懒而温暖。他们的第一次进行的很神圣,有一种祭坛的味道。男友对周云若的乳房小心翼翼,一再地问哪一侧有病变?周云若闭目不语。冰炭相煎,心冷如雪。深醉之后,如火如荼,再后就是一床殷红。他突然很怕,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崩溃感。周云若说,你要是不相信,就再仔细看看吧。你要是珍重,那就谢谢了,你是人证它是物证。你要是怕有什么责任,权当自己色盲好了。 周云若完成了作为一个完整女人的仪式,周云若恋恋不舍。她捧着男友的脸说,请记住我。记住我的一切。以后的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你看到的是绝版…… 男友还太年轻,激烈的运动消耗了他的体力,没有为性爱后的爱抚和窃窃私语留出足够的精神,他有一声没一声应对着,很快就沉入深深的睡眠。 他们住的是男友一位亲戚的房间,那亲戚到西藏支边,要三年后才回来。周云若环顾四周,凄冷一笑。她要记住这个地方,包括窗台上的假花。这里见证了她的初夜,也见证了她的完整。如果她不死,如果她还有心情,她会来凭吊。她会站在远远的地方,向这间屋子的烟囱致意。 周云若悄悄地起身,已经是凌晨了。周云若约好了就要在今天住进医院,身边这个此刻和她有着最亲密关系的男子仍在熟睡。她要孤身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向未知。 男友醒来之后,看到字条。“如果你爱我,就千万别找我。如果你找到我,我不认识你。” 周云若现在常常使用“完整”这个字眼。对一般人来说,完整是不成问题的。 完整是一种多么可贵的和平状态。国家不完整了,那就叫殖民地。一个人不完整了,那就叫残疾。一个女人不完整了,那就是劣等品。 手术很成功,发现比较及时,周云若年轻。年轻的机体抵抗力强,修复的力量很旺盛。手术之后很短的时间,周云若就可落地行走,肩部的运动和手臂的水肿也都较轻。 化疗之后,周云若一头油黑的长发,在一周内脱清,露出白生生的头皮,摸上去好像煮软了的乒乓球,富有一种可怕的弹性。同病室的病友,都在为周云若惋惜,怕她禁不住这恐怖的一击。很多女人,在手术当时,尚属坚强。当秀发如腐草连根脱落,只剩下铮亮秃顶的时候,最残忍的心理刑罚才刚刚开始。 很多病人寻死觅活,失去了一个乳房,已经不是女人,现在又失去了头发,连男人也不是了。丧失了头发保温功能的脑壳,清醒到痛楚。头发的重量,已被每个人纳入了大脑的重量,此刻一旦消失,脑子就被挖空了一部分,周云若简直觉得自己傻了一半。当人们静观秃头美女,预备着她嚎啕痛哭甚至奔向窗口企图一跃的时候,周云若挣扎着爬起来,打开了自己的小提包,从中拿出一顶假发。她像经营山西刀削面的老师傅,用一块毛巾抹净了趣青的头皮,把假发戴到了自己的头上。 mpanel(1); 假发做的很精细,柔曼飘逸,最时髦的“碎披”发型,需理发师一根一根地将头发从内向外切削而出。前额一缕黑发被挑染成琥珀红色,斜洒眉间,风流俏皮。 周云若因折磨而骨感分明的脸庞,现出陡峭的病态之美。 这姑娘,看着不言不语的,可真有心眼。来前就把假发备好了。临床的一位得了肺癌的老奶奶不住地夸奖。 周云若淡淡一笑,不做解释。她历来精打细算,是个“还价大王”,但买这顶昂贵假发,一分钱也没有还。假发下的脑袋,值这个钱。讨了,就委屈了自己。身体稍有恢复,周云若就辞了学校找来的护工,四处活动。癌症是不能轻言治愈的,只有缓解。癌症统计5年生存率,10年生存率,但是不统计治愈率。癌症是慢性病,癌细胞并没有离开你,它和你难舍难分。它同你达成了暂时的平衡。它在暗中休养生息以求反戈一击? 周云若一边牙齿打着颤,一边嚼着干吃面,顽强地把所有能找到的有关乳腺癌的书,都看过了。知道的愈多,她就越离群索居。 21.绝望的解脱 休学一年后,周云若恢复学业,成绩比以前还好了。知道底细的教授劝她不要如此搏命,周云若总是淡淡一笑,说我会保重自己,谢谢老师。如果有了病,又没有了钱,那才真是悲上加苦,只有拿下高学历,才能找到高收入的工作。 由于这种说不出口的残缺,周云若觉得自己低人一头。自卑的表现就是周云若高傲冷漠,斩山筑城,断谷起障,把自己全面封闭起来。男友在她住院后四处寻找,想不通一夜柔情蜜意之后,怎么就人间蒸发。因为不在一所大学,他打探不到实质性的结果。周云若出院很久,男友有一次碰上了她。男友的指甲直抠进她的肉里,说,你到哪里去了?找得我上天入地!周云若说,我不认识你。男友说,你一走了之就能一笔勾销吗?你欠我一个理由! 周云若看到男友比以前瘦削了,心中发痛。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回头,那段生活已经死了,让一个死尸复活多么可怕!她绝不能让这个人看到她残缺的身体,不能! 她决绝地说:“我什么都不欠你。连理由也早就给了你。你放开我!如果你再纠缠,我就报警! 男友被她吓呆,放开了她,不是怕她报警,是明白眼前的这个决绝的女生已不是他的恋人。 周云若回去之后痛哭不止,无论流多少眼泪,她都不用手去擦。这种哭泣的方法,是她摸索了很久之后才找出来的,宣泄郁闷,不伤眼睛。无论你夜里哭多久,早上用冷盐水敷敷眼皮,照样一个清晨美人。 周云若又是毫不讨价还价地购买了义乳,像将军跨上战马一样,把假乳佩好。 从外表看,她婀娜多姿曲线优美。周云若终日埋头读书,心无旁骛。一天,她听到有人背后议论她是否性冷淡的时候,周云若恼了。她本想术业专攻,日后,倘病魔放她一马,假以时日,成为一名杰出学者。这条路太冷寂了,每当病情出现反复征兆,又要到医院化疗,周云若残存的自信就荡然无存,怀疑起自己全部生命的价值,包括这样的苦读苦修。她想到,自己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所谓不明不白,是她至死都不能将真相示人。 周云若情绪极端低落,一个名叫蒲的男生开始追求她。周云若那种从骨子里向外渗透的冷漠吸引了他,人总是会为一些自己所不具备的特质所吸引,蒲就是这样一个阳光男孩。刚开始,周云若对蒲和对其他人一样,冷拒于千里之外。但这种冷拒,更激起了蒲的热情。蒲见过冷拒的女孩,但那多是一种姿态,如同扇子扑动微风,是为了让火焰燃烧的更持久更猛烈。蒲以为凭着自己不懈的努力,微风会转化成热风。没想到,周云若拒绝,是真正凛冽的寒风。但寒风可以扑灭炉子里的火,却不能扑灭旷野中的火,蒲就处于这种激动当中。为了矫正蒲的偏颇,让自己耳根清静,周云若除了自己的病,什么都说了。我出身贫寒,我失过身,我常常有一死百了的念头……说出这些话,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很丑陋。但丑陋的周云若似乎更具魅力,蒲从一往无前干脆变成神魂颠倒。周云若很清醒,蒲可以接受一个贫寒的妻子,一个失过身的女孩,一个忧郁而凄楚的女生,但蒲不会接受一个罹患癌症的女子,一个丧失了乳房的女人。周云若发现自己玩着一个危险的游戏。和蒲的交往,使她有了自信——那就是——即使在这种极为可怕的病中,她依然充盈魅力。这种脆弱的自信,只有在同蒲的缠绵当中才会产生,一旦分离,那一切又成虚幻。奇特的爱恋,使周云若活力迸发并感到人生是有希望的,于是她会热衷与蒲约会。但她绝不允许蒲碰撞自己的胸部,宛若中世纪的贞女,冰清玉洁。 在某种程度上,她在引诱蒲。她感觉到自己的卑鄙,她是把蒲当成一剂药——精神的荷尔蒙。当她由蒲的热切和激动中,确认了自己的存在价值之后,她就断然冷淡蒲。她准确掌控着爱情游戏的节奏,把健康男子当成月亮,以映照自己的女性引力。然而,无论周云若怎样操纵,情感自有水滴石穿的韧性。终于,无论周云若怎样婉拒,蒲都寻求躯体进一步的接触。周云若明白是离开的时候了。关于分离,周云若已颇有经验,知道怎样才能行云流水般结束。一切都是和初恋男友的重演,只是蒲看不到周云若的乳房和身体。当失魂落魄的蒲找到周云若的时候,周云若风淡云轻地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 周云若在歇息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开始寻找新的男友。然后再把他抛弃。俗话说事不过三,事情一旦超过三次,就变成了惯性。 患了乳腺癌的切除了一侧乳房的周云若,已经变成了情感高手。她不是为了玩弄男性,只是要为自己的绝望寻求解脱。一旦这种确认完成,她就停止进一步的情感汇入。如果对方穷追不舍,周云若就快刀斩乱麻,扬长而去。没有人怀疑周云若的真情,她烈火般投入。周云若从未贪图过钱财,在所有的交往中,都是“AA”制的强烈倡导者。周云若不淫荡,简直是守身如玉。周云若不风骚,完全凭着自己不凡的谈吐和高雅的仪表,加之那种奇异的哀伤和洞察世事的清明,吸引了一位又一位的男友。每每把对方拖到“性”的深潭边,便把他们残忍地留在那里,自己踩着青苔全身而退。周云若沉湎其中,几近炉火纯青。有限青春无限经验,不为钱财,只为精神不寂寞。如果不是在报纸上看到了乳腺癌小组的招募启事,周云若就会一直游戏下去,直到病魔将她收了去或是某天倦了,金盆洗手放弃这种玩法。她很希望和同病相怜的人有一个交流,推荐自己的生活方式。那就是——精神的性欲有一种黑暗而神奇的力量。它可以帮助战胜癌症。 二十一 周云若讲完了。 大家不知说什么好,第一个反应还是感动。凡是真实的东西,都有一种令人咬牙切齿的感动在里面。 褚强吓的不轻。天啊,这个看起来清纯无邪矿泉水般透彻的姑娘,居然九曲回廊,好 一个冷血杀手。这是今天她自己招了,要不然下一个殉颜呋共欢ㄊ撬呢? 一向断后的成慕梅抢先发了言。她说:“周云若,我挺佩服你的勇气的。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这里面有很多肮脏的东西,请你原谅,没有批评的意思。真到了我们这一步,就无所谓肮脏还是干净了。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要一吐真情,是因为你太孤独了。孤独可以让人变态。” 程远青很高兴成慕梅发言,小组里,一个人的沉默,会引发多种猜想。当然了,若是那个人天性不爱说话,神情表示和大家心心相印,倒也不必太在意。成慕梅显然不是这样的。貌似无动于衷,其实字字入耳。 卜珍琪紧接着说:“周云若,我能想象到你的痛苦和发泄的手段,但是,这是否太消极了?一个人的价值,并不是一个器官可以决定的,你失去了这个器官,可是你没有失去自己的人格。你在骄傲和自卑的两极滑来滑去,这就决定了你对男人的态度也是忽冷忽热的。不知你想过没有,那些被你抛弃了的男性,他们会怎样想?你耍弄了他们。从这个意义上讲,你把自己的生命变成了报复的一种手段。医生辛辛苦苦地把你的生命抢救过来,你却用它伤害了别人。” 这是一个质问。 程远青面临着一个难题。周云若说的是真心话,卜珍琪说的也是真心话。燧石对燧石,打出了火花。今天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突破,沉闷空气被撕破了一个口子。在这一点上,程远青感谢周云若,她把自己鲜血淋淋地剖开了。在她自己那一方面,有她骨鲠在喉不得不吐的情势,但对整个小组,这也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程远青说:“我想做个小小统计。在座各位,是愿意别人把你们当成病人,还是当成正常人?愿意属正常人的,请举手……” 程远青的话音未落,组员们的臂膀就举起来了。从骨瘦如柴的安疆,到冷漠淡然的成慕梅,从嘻嘻哈哈的鹿路,到胆小畏葸的应春草,所有的臂膀都举起来了。 在这个刹那,感动如钱塘江秋天满月时分的潮头,扑上了程远青的眼帘。真的,她们之中的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不正常的。可她们渴望做一个正常人,这发自内心的渴望,让乌合之众的乳癌小组,趋向一统而刚强。 大家异口同声道:“不管我们身体上有什么样的病,是轻是重,我们要做精神上的正常人。”这些得过乳腺癌的女人面面相觑,有了一个约定。 她们的血液沸腾起来,即使她们的血要比健康人少,要比健康人稀薄,依然缓缓地沸腾了。 mpanel(1); 周云若说:“今天真好。真话就像一块大石头,压的我喘不过气。现在,扔倒大家的怀里,我可以轻松地走了。求你们了,也讲真话吧。”她诚恳坦率地看着大家。 程远青一如瞬息万变的战场指挥员,判断着情况。周云若紧闭心扉漫长岁月之后,把门敞开了一条缝。表面上好像满不在乎,实际上,心细如发,极为在意众人的反应。卜珍琪发表尖锐意见,她内心如何应对,也在未知之数。大家允诺的坦诚相见,还未付诸实施。此刻中断讨论,在周云若心中将留下怎样潜在捩伤?她当众揭开创口,如今,血泊尚未凝结,人们却蜂拥着围拢另外的人了,这被人遗忘和忽略的荒寒,可能覆盖她整个人生。也许她从此收起她的心,就像农妇收藏起她惟一的嫁衣。 小组之手,揭开内心魔瓶的封纸,往事的妖烟蒸腾而出。 周云若长久以来,被“爱”煎熬的头重脚轻,仿佛癌症转移到了大脑。她时刻需要证明自己是可爱的。情人节的时候,有人买300元一支的“蓝色妖姬”玫瑰送她,这算不算就是爱了?不知道。接吻,到喘不过气来,一方感冒,另一个第二天早上也狂打喷嚏的时候,这算不算是爱了?依然不知道。周云若甚至像007一样,关注测谎仪的国产化进程,虽然这对她的爱情测试绝无实质性的帮助。她抚摸着残缺的身体,知道他们爱的是一个影像,而不是真实的自己。那么,真实的自己是不是可爱呢? 她渴望答案。 二十二 安疆说:“孩子,你可爱。 那些话吓着我了,你说出来,就证明你不愿意那样做,这就可爱。我这一辈子过的很平淡,但我有一个优点,就是不说假话。所以,孩子,信我的话。你是可爱的。“ 安疆的身体在急剧恶化,走向垂危。垂危在某些人的想象里,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但在癌症病人那里,是缓慢而坚定的不可逆转的滑脱。她们都熟悉它,在无数病友的身上碰 到过它,现在,它毫不客气地居住在安疆身上了。她们都认出了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纵使是再多疑的人,也不能怀疑安疆的诚恳。 周云若看着安疆。她知道她说的是心里话,她相信她。但她固执地认为,一个快要死了的人,就像过了期的请柬,即使是真的,又有多少实用的价值! 周云若乖巧地说:“奶奶,您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我记住您的话了。” 安疆只是一粒小小的萤火虫。无论从光芒还是从温度上,距离驱除周云若的心灵之冰,都太过微弱了。这是周云若的心灵蹦极,从高处坠下,无所依傍。 程远青说:“周云若,我有一个小建议,不知你愿不愿试试?” 周云若极快地回答:“真的?程老师,我愿意一试。” 程远青说:“周云若,你走到每一个组员面前,对她说,我得了乳腺癌。希望大家把自己听到后的真实感受告诉周云若。行吗?” 大家说:“做的到。” 周云若忸怩地说:“我的事,还有必要再说吗?” 程远青斩钉截铁:“有。” 见周云若迟疑,大家说:“人还是这些人,事还是这些事,再说一遍吗!有什么难的!” 周云若迟疑着。大家不解。但程远青深知,这很难。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是很多谬误的藏身之所。 无望的等待。很长很长。周云若迟迟没有任何动作,但内心翻江倒海。除了医生之外,她还没有亲口对一个人说过自己疾病的名字。即使是对着医生,她也总是说:“我的那个病……”此刻张口,对她是莫大的挑战。 她张望四周,从哪个人开始呢?她磨磨蹭蹭走到安疆面前,看着老人历经沧桑如风干咸菜一般黑苍的脸庞,她说:“安奶奶,我告诉您一件事……我……得了一个病……” 安疆看着她,竭尽全力地点头,她要驰援这个年轻的女孩。 周云若卡在那里了。她说不出自己的病名。她不敢说出它。它对她是那样熟悉,她的生活因为它发生了翻云覆雨的变化。她从来没在人前称呼过它,陌生的如同非洲一个小村庄的名字? 程远青殷殷看着周云若,很想帮助她。可此刻最好的帮助就是一言不发的等待。 如果不能在等待中重生,就只有在等待中沉没。 周云若紧紧地咬着嘴唇,她原本就贫血的嘴剑由于牙齿切压,显出弥漫的苍白和局部的紫癜。她很想退缩,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呼唤那个魔鬼?她的身体向后倾倒,好像莅临深渊。近在咫尺的安疆比别人更早地发现了周云若的企图,她不顾一切地扑去,抱住了周云若。老人太瘦了,当她凸起的肋条敲在周云若时髦服装的扣子上,人们听到了金属的响声。“孩子,说吧。我在听。”她用手抚摸着周云若,她的皮肤因为这种抚摸竖起了一些褶皱,就像拉长的太妃奶糖,久久不肯平复? mpanel(1); 周云若来不及思索,就在安疆的怀抱中开口:“有人得了乳腺癌……” 大家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周云若终于说了。一个进步。可是不彻底。程远青紧问:“这人是谁?” 周云若非常不情愿地说:“我。” 程远青说:“那就请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不要说有一个人,用第一人称。” 周云若说:“我得了乳腺癌……”此语一出,她漆黑的眉眼流出了澄清的泪水。 想象中,她以为该落下红宝石一样的血珠。 安疆紧紧地抱住她说:“孩子,你命好苦!” 大家的眼泪就一起流下来,想起了自己的病和孤单恐惧,连褚强的眼眶都潮的能养金鱼了。只有程远青不哭,不是她不哀伤,她有比哭泣更重要的使命。她走到安疆和周云若的集合体面前说:“周云若,请你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周云若为难地说:“还要说啊?非要说啊。程老师?” 程远青不容置疑地说:“是。” 周云若就一字一顿地说:“我,周云若得了乳腺癌。”她的声音比刚才要稍微亮一些,这句话的完成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艰难。泪水涌流的更畅快了。 安疆说:“我也得了。孩子,咱们都是一样的。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里更难过了……要不,你还是哭吧,哭哭或许会好受……你得了病,这不是你的错,你挺勇敢的。是个好孩子。” 周云若栖息在安疆的怀抱里,水乳交流。母亲都不曾知道这大秘密。周云若真想永远匍匐在这个细弱但是温暖的怀抱中,程远青打断了她的享受。“接着干什么?” 周云若喃喃地重复着:“不知道。程老师,告诉我。” 程远青拍拍周云若说:“想想看。” 周云若冰雪聪明,稍加思索,说:“我要走过去和每一个人说一遍。” 二十三 周云若很舍不得地钻出了安疆的怀抱,走到应春草面前。“我得了乳腺癌……”周云若想起了什么,就又重复道:“周云若得了乳腺癌。” 应春草,这个一贯细声细气的女人,突然大声回复:“周云若,你得了病,这一点也不影响你的可爱。再说,不可爱又有什么?别人爱不爱的,管它呢。只要咱自己觉得砂就够了。大妹子!? 周云若也同样抱住了应春草。很瘦的女人,抱在一起,好像两只折叠的纸扇。要是以前,周云若会看不起应春草的,但身体和身体的接触,使周云若感到了一种温热的关爱。她有点内疚,觉得以前太小看这个女人了。 周云若第三个走向卜珍琪。卜珍琪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内在的傲气,依周云若长期小人物生涯锻炼出的敏感,她知道卜珍琪潜藏的淡漠。今天的周云若豁出去了,组长允诺她在反复陈述之后,情绪会有改变。周云若择人的顺序,除安疆之外,她是先难后易。如果应春草拒绝了她,如果卜珍琪拒绝了她,那么,纵使程远青说破大天,周云若也不玩下去了。 卜溏骱茏ㄗ⒌靥完了周云若的癌症告白,把自己的脸颊贴到了周云若的脸上,两个人都有泪水,双方先感到冰凉,然后才是泪水之下的温热皮肤。卜珍琪凑在周云若的耳边说:“你很勇敢。你很可爱。我要向你学习。? 周云若现在很感奋,情绪起了根本性的变化。一个她敬而远之的女人,能够这样评价自己,周云若非常高兴。肌肤相亲,谎言没有滋生的空隙。重病之人,直觉发达,你不可能骗她。 周云若快步走到了鹿路面前,对鹿路说:“我,也就是周云若,得了乳腺癌。请问,你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怎样看我呢?” 鹿路说:“嗨!我以前怎么看你,我现在还怎么看你。提倡减肥,你歪打正着。” 花岚没见过这阵势,比周云若还紧张。见了周云若,抢先说道:“就别说那句话了。怪吓人的。你真的很可爱。我要是个男人,我会爱你的。就是知道你得了乳腺癌,我也会爱你。” 周云若回头看看程远青,程远青说:“还是要说。” 周云若就有些开玩笑地向花岚鞠了一躬,说:“兹有乳腺癌患者周云若小姐,向您报到。”花岚哭笑不得说:“好了,好了。吓死人了。好像我是马克思似的。” 倒数第二家是成慕梅。按说成慕梅是很压抑的人,极少讲话,让人感到不好亲近,但周云若还是把她排在了褚强之前。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女性,周云若走近,成慕梅腾地站起来,动作很大,掠起一阵风。周云若依样画葫芦,说:“周云若是个乳腺癌患者……”因为已经说了若干遍,悲凉也就化为惯性,甚至有了某种不以为然的调侃意味。周云若很喜欢这种新生的轻松心境,她说此话有点上瘾了,说完之后,就像鱼鹰叼鱼似的张开双臂,预备拥抱,并倾听成慕梅的回答。 成慕梅很诚恳地说:“你不但在女人的眼里是可爱的,在男人的眼里也是可爱的。你用不着悲观。女人不是因为乳房才可爱,是因为勇敢才可爱!” 讲的可真好!周云若的眼圈又湿了,今天反复流泪,这一次,如果把她的眼泪收集了去化验,其成分和以前几次一定不同。这一次,是快乐的眼泪。 最后的宣言和拥抱,留给了褚强。褚强一直在等着这个时机,当这个时机真的到来的时候,褚强甚至比周云若还要激动。褚强这是第一次走进了乳腺癌组员的内心,他惊恐悲哀又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好奇和敬重。周云若大大方方地说:“褚强,你是我们小组惟一的男性。我对男性一直抱有很高的警惕,今天让你把我的秘密都听了去。我很想听听你的真话。别担心我,如果说这种真话我在一个小时之前,还听不得,我没有那个力量,但我想,我现在有了。我已能正视我的苦难。现在,我正式向你宣布——周云若,是一个乳腺癌患者。你对此有何感想?” 褚强说:“如果我说真话,请你不要生气。” 周云若说:“我不生气。” 褚强说:“我的真话就是,我以前就喜欢你,听了你的故事,看了你的勇敢,我就更喜欢你了。如果不是我有了女朋友,我会追求你。” mpanel(1); 周云若调皮地说:“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我喜欢这个玩笑。谢谢你了。毕竟,你是第一个知道了我的真相之后,还向我开玩笑的男孩。” 周云若最后走到程远青面前,说:“程老师,对您还需要我说吗?” 程远青说:“对不起,我要纠正你一下说法。不是我需不需要你说,而是你自己需不需要对我说。” 周云若有些不解地问:“这有什么不同吗?” 程远青说:“你觉得有所不同吗?一个是我要你说,一个是你自己要说。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要求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病情公布于众。从你的感觉来说,究竟是哪一种情形较好,选择完全在你。” 周云若想了一下,走到程远青面前说:“我要告诉您,我,周云若,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可这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我还是我。我不会被一个小小的肿瘤所战胜,虽然,它也许能要了我的命,但这依然不能改变我藐视它的态度。”说完之后,她和程远青久久地拥抱。大家也拥上来,抱在一起。 她们生命的一部分交融在一起,互相支援和补充。人们无法拒绝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浸润,当这种浸润柔细无声长久浸淫的时候,奇迹就要渐渐出现。 二十四 通过几次活动,特别是墓园之行,对死亡正视和探讨,彼此深入内心,水波不兴的卜珍琪感觉有什么危险在靠近。她有些生气,却说不清是生谁的气。是生自己的气吧?没有人逼她次参加乳癌小组。 卜珍琪内心很孤独,和大多数人逃避孤独不同,她喜爱孤独,有意营造孤独。 从幼儿园开始,卜珍琪就把自己和别的∨笥亚分开来。最早做这种区分的不是她,是幼儿园的? 姨。 她生于江南小城。父亲是小城的主官之一。地方太小了,在有限的范畴之内,父亲已是高官,卜珍琪也就有了“公主”的美称。有一种娃娃脸的女孩,幼时非常漂亮,长大了也就姿色平平。卜珍琪就属于这一类。 军长的孩子可以因为身在总参谋部,而觉得父亲的职务太低。科长的孩子可以因在边地而趾高气扬。卜珍琪小时候听过的童话中,国王是最大的官了,她觉得自己就是国王的女儿,被很多人夸赞。人们常常以为孩子在很长时间内,听不懂大人的话,其实,大谬不然。 卜珍琪母亲是市剧团团长。她以前是演员,爱演戏不爱当官。丈夫成了市长,她就不能演戏,只能当团长了。她不肯放弃对演戏的钟爱,时刻做好上台的准备。 为了保持身材,不曾哺乳,卜珍琪是喝奶粉长大的,那时候,还不知道鲜奶比奶粉好,以为越是工业化了的东西,越显出高贵。卜珍琪从小被送到幼儿园,全托的幼儿园是贵族的象征。幼儿园给孩子们规定了太多的睡觉时间,阿姨们嫌孩子们顽皮烦人,早早把他们赶到床上。 后来一定发生了某些事情,可卜珍琪不记得了。真的,不是忘了,是一段空白。 每当试图回忆的时候,头脑中就有霹雳和辐射性的火光出现,双眼后方爆发剧烈的疼痛,任何思绪都淹没在滔滔黑水之中。她当时只有5岁,孩童的记忆自有不可理喻的法则。前半部分每一个细节都那样清晰,后半部分却像曝光的胶卷一片灰翳。 妈妈自那个晚上再也没有回家,爸爸把卜珍琪送回幼儿园,也不再接她。紧接着爆发了文化大革命,爸爸的名字浓墨写在马路上,任凭车碾马踏,还有无数的唾沫和鞋印。 妈妈在运动中自杀,爸爸经历了可怕的批斗,被两派造反派当成人质,你抢我夺,很长一段时间下落不明。 在园长的保护伞下,卜珍琪得以度过相对平安的岁月。小姑娘什么都听老园长的,只是坚持自己擦屁股,哪怕得了红白痢疾,裤子都提不起来的时候,也不让老园长动手。小丫头在那个时候,就想到自己有一天出人头地,不能留下话把。 卜珍琪在苦难中学会了生存的伎俩,从公主到妖孽的坠落中,领略了世态炎凉。 10岁的时候,像60岁那样苍老。卜珍琪为自己立下志向,这一辈子要做个大官。让和她打过交道的人,许多年后还会以她为荣。 解放父亲的时候,卜珍琪到监狱接他。两个人都很吃惊,爸爸看到的是一个少年老成的矜持少女,女儿看到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老人,风流倜傥的爸爸已经往生。 父亲可以恢复原职,卜珍琪的精神却永不会回到从前。所受的顿挫化入年轮,凝结在那里,无论何时切开思维的脉络,都会看到那一圈逼仄的痕迹。 卜珍琪和父亲没有多少话说,虽然他是她惟一的亲人。他们从不谈论母亲,卜珍琪曾希望把缺失的记忆补上,但父亲避之惟恐不及。父亲不谈,必有不谈的苦衷,母亲已死,就不要让父亲再痛一次吧。于是,父女俩相对的时候,都做出快乐的样子。 mpanel(1); 文革结束,大学重新招生。和那些文革前的老高中生相比,今天学军明天学农没上过多少文化课的卜珍琪,虽然年纪轻轻,并不占优势。竞争空前惨烈,榜发下来了,卜珍琪差2分落榜。晚年的父亲有一种宿命的悲观,卜珍琪倒比较平静,反正来日方长,年纪还小,经得起输。卜珍琪准备来年再战,一月后,来了一封补充招生的通知。国家急需人才,常规录取之后,号召各校深挖潜力,扩大招生。新生入学之后,一些大学又报上来扩招名额。京城名校的经济系大专部录取了卜珍琪。 对于一心想读文史哲大本的卜珍琪来说,兴趣不大,决定放弃,明年再考。 父亲拿着通知书看了很久,好像那是一部世界名著。 “去。”父亲说。长期监禁的后遗症之一,就是让父亲吝啬言语。 “我不喜欢这个专业,也不喜欢大专。”卜珍琪回答。 “这所大学名声很好。”父亲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 “可是,不喜欢……”卜珍琪还想重复对专业和学历的不满。 “大学是标志。5年10年以后,人们不会记得你的专业,却会记住你的大学。” 父亲说。 以卜珍琪的阅历,尚无法想象若干年后人们对某大学的评价,将如何影响她人生的走势。但卜珍琪敬畏父亲,对他的意见不能等闲视之。 “大专是台阶,还能读本科。如果明年再考,你不一定能考入这家学府。盯着一碗蜂蜜,不如赶快喝口糖水。政策这个东西,有变数。”父亲难得地讲了多话。 “专业实在不感冒。”卜珍琪最后抵抗。 “天生就知道适合什么专业的人,很少。你说的喜欢不喜欢,可能只是凭着对商场和会计的一知半解。悴坏檬。一个国家,政治安定之后,很快就会转入经济建设。先去学吧,之后再说喜欢不喜欢。改行,来得及。”父亲微微合上了眼睛。可以理解为他困倦了,也可以理解为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不会改变意见,听不听在你了? 二十五 卜珍琪遵从了父亲的意见。对于专业,克服了最初的反感,也能慢慢深入下去。举凡真正的学问,定有它迷人的地方。卜珍琪一心想读本科,需要有出类拔萃的成绩作为自己的资本。后来的发展,证实了父亲的远见卓识,“变数”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东西。百废待兴的国度,几年时间沧海桑田。数理化不时兴了,文史哲不时兴了,经济耸挚扇取2氛溏鞔笞ū弦凳保已不需挖空心思报本科,校方名额多多,保送成绩优秀者直升续读。卜珍琪不感谢命运,只感谢父亲。到本科毕业的时候,分配去向主要在国家机关,是镶了金边的不锈钢饭?。 卜珍琪拿不定主意,是趁大好形势,分到有背景的机构,从此过丰衣足食安定团结的日子,还是继续苦读,甚至出外留学?卜珍琪只有请示父亲。 父亲在江南小城,又找了续弦夫人,卜珍琪对继母充满了感激,这样才使她远走高飞之时,少了愧疚。父亲沉吟,比那一回卜珍琪报考大学还要长久。父亲说:“要我帮你拿主意,就要对我说实话。” 卜珍琪说:“爸,我要是对您都不说实话了,我还能相信谁?” 爸爸说:“我问你,这辈子想当什么样人?” 卜珍琪说:“有几百万人知道我。” 爸爸说:“决心不会更改了?” 卜珍琪说:“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爸爸说:“定了,就要把一生精神押上去。不能后退。后退了,所有的苦就白吃了。” 卜珍琪说:“决心在你住监牢的时候就定下来了。” 一提到那段时光,爸爸有些恍惚。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耽搁,说:“务虚就到这儿,开始务实。要出名,你就要读研究生。要在国内读,不到国外去。国外读书,回来后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被重用。你再怎么赤胆忠心也不行,这就是国情。中国人,最讲究同窗之谊。这就是无形资源。” 卜珍琪恨继母,她恰在此时进屋,宣布饭好了,请大家入席。父亲站起身来,向卜珍琪眨眨眼睛,这个调皮的动作,在父亲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卜珍琪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父亲这一天说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卜珍琪感谢父亲,但卜珍琪不安。 趁着继母到厨房里端另外一盘菜,父亲小声对卜珍琪说:“闺女,以后找女婿,也要服从你的人生大目标。” 记忆中,这是父亲留给卜珍琪的最后一句话。父亲三个月后脑溢血突发辞世,卜珍琪从学校赶回家,看到的只是父亲在水晶棺里化妆过的遗容。卜珍琪可以肯定,在“找女婿”这句话后,父亲还说过很多话,但卜珍琪不记得了。于是,这句话就成烁盖椎牧僦找叛浴? 可惜了,父亲。那样一个小小的城市,正值壮年,又遭遇文革。牢狱之灾和妻子惨死,使父亲卓越的政治才能未及盛开就凋零了。父亲的远见卓识偶尔一露峥嵘,就在卜珍琪人生道路的设计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卜珍琪越来越觉察出父亲的英明。卜珍琪读完硕士,国家核心机构向她招手,吸收她参与经济政策的调研和制定。 出国?读博士?还是从小职员开始工作? “我想当一个有名的人。”卜珍琪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父亲在天国慈祥地看着自己。她多么巴望父亲再次举重若轻地为她指点迷津。但是,父亲无言。现在,卜珍琪要当自己的父亲了。 “我要走为官之路。我要升至高位。我要做一个有影响的政治家。”她听到自己坚定地对父亲说。 父亲眼睑垂下。父亲惊讶的时候,不愿让别人发现,就会垂下眼睑。父亲的眼睑就成了悬挂的包袱皮。你看不到惊讶,但惊讶已然存在。 mpanel(1); 父亲伸出一个手指,竖在自己的嘴唇处。父亲说:“孩子,记住,这是你一生中第一次说这个话,也是最后一次说这个话。你可以牢牢记着你的理想,但是你不可以说。永远不可以说。政治是不可以说的,说出来就不是政治了。” 卜珍琪对想象中的父亲说:“我记住了。我永不会说。” 父亲说:“你想过没有,你是一个女人。” 卜珍琪说:“我知道我是一个女人。” 父亲说:“知道和想是两回事。如果你没有想过,你还算什么政治家?” 卜珍琪说:“政治并不是拼刺刀。它和体力没有太多的关系。主要是智力。” 父亲说:“不错。政治是不分男女的,但是,政治家是分的。” 卜珍琪坚定地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要做一名政治家。” 讨论进行到这里,父亲的形象突然模糊。父亲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的选择呢?卜珍琪不知道。 卜珍琪习惯了同父亲对话,慢慢梳理出自己的头绪。那些念头,盘旋在她的内心,晃动着,难以固定。对话把飞翔的蝴蝶捕捉,针将蝴蝶留在纸板上,反复研究。 二十六 目标确立之后,卜珍琪精神抖擞。有方向和没方向是不一样的。同是到广州,有些人是边走边唱,也许先往山海关方向走一程,太冷了,然后才南下。到了郑州,又忽然拐向乌鲁木齐。卜珍琪不是这种类型,到了国家机关,从小职员做起。 部里的人自我感觉很好,执掌重要物资的生产大权,有着舍我其谁的骄傲。习嗟谝惶欤在先于知道食堂之前,被告知了开水房的位置。作为一个年轻的女硕士,卜珍琪对此? 有丝毫的怨言和意外,她知道自己今后所打的每一壶水,都有价值。 卜珍琪杂务做的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而已。她会把暖瓶灌满水,但她不会把暖瓶上天长日久积攒下的泥垢擦洗干净。虽然对于她勤劳的手指来说,这微不足道。她是有洁癖的人,要在视线所及的范畴内,保持几把水瓶的肮脏,她付出的忍耐力,绝对大于把暖瓶擦干净的劳动量。出于长远考虑,她不能让人们把自己定位于一个勤快的小姑娘。 司长是一位不苟言笑的长者。据说早年间留过苏,和上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司长分配卜珍琪负责整理编发资料。这项工作,要说简单,可以不费任何脑子,把下面报上来的资料点出若干,集合成册,签发到打字室,就成了一期内部资料。部里文山会海,资料犹如雪崩,根本无人细读。卜珍琪决定咫尺兴波,把具有潜在动向的资料整理出来,画龙点睛。第一个步骤是埋首资料,古今中外统统阅看。 很短时间内,卜珍琪对部里的主要产品Z物资,从储量到矿山到工厂,从Z物资的历史沿革和当前国际市场的价格走势,都了然于胸。 “你把这些玩的这么透,干啥?想当部长秘书?”同她一起分来的女硕士小孔说。 “当部长的秘书,倒不必懂得这些。他只要知道谁懂就行了。”卜珍琪说。 小孔说:“既然知道的门清,还秉烛苦读干什么?” 卜珍琪一笑,不做声了。有些话,和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说。如果能说,答案是——做秘书当然用不着研究这些,但做部长,就需要了。 从小小文员,到部的最高长官,这个目标,卜珍琪没有同任何人讲过。即使有一天,她真的当上了部长,也绝不会说。 卜珍琪跑步上班。目不斜视,弹性极好的腰肢在拥挤的马路上坚定向前,显出与众不同的气概。部里班车到达时,西装革履的人们款款而下,会看到一个鬓发粘在脸边的女子,意气风发地走进大楼。她的朝气令沉闷的机关耳目一新。 卜珍琪埋头文案,外语精通,她所编撰的有关内部参考,渐渐成为在决策会议上被引用最多的文本。 司长有意锻炼她,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你要到生产第一线去。” 卜珍琪说:“手头的工作呢?” 司长说:“交给小孔。” 卜珍琪说:“什么时候下去?” 司长说:“有两个时间表。我马上也要下去,大江南北转个遍,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我在这个圈子里几十年了,老马了……”司长话说到这里,停顿下来。 卜珍琪知道自己应该适时接话,填补起这充满爱护的空白。可是,她顽强地沉默着,直到司长很自然地接着说:“第二个选择是你自己走。我下去,粮草未动,底下就有了防范。你目标小,轻车简从。但人生地不熟,又是女孩子,我有些不放心……” 卜珍琪心中一热,几乎想起了父亲。她说“司长,我想锻炼一下自己。” 她没说自己的打算但其意自明。 司长给了她一张纸,上书很多企业一二把手的名单。司长说:“在下面遇到了困难,就找他们。当然,找我也行。”司长同时写下了他家的电话号码。mpanel(1); 卜珍琪把蒸蒸日上的内部参考交给小孔,孤身上路。她级别低,不能坐飞机,到遥远的青海新疆,也只有坐火车。她以单位名义拍发的请人接站电报,被置之不理,电话里人家答应的信誓旦旦,实际上不了了之。下了火车,无人理睬,拎着行囊,和收购羊皮的商贩一起搭乘长途汽车,赶往大山深处的厂区。企业的人很会看人下菜碟,见她一个入行不久的小女子,断定和上层也搭不上话,很是怠慢。她想听的情况,无人汇报,她要见的人,常被推脱。甚至连她居住的招待所,也是最差的房间。厕所漏水,阴暗潮湿,她只好天天把被子搭在室外铁丝上晾晒。一次下矿井忘了收回被子,赶上暴雨,待她赶回,被子已成水帘。 卜珍琪裹着大衣挨过一晚,早上,在街头小店吃碗米粉,就挤进班车到厂区考察。别看她在机关的时候不愿坐班车,出差在外,专爱在班车上听工人们聊天。 底下厂矿的领导,忽视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他们以为她不过是个下来镀金的娇小姐,过不了几天苦日子,就乖乖地打道回府了。他们没把她放在眼里,这倒给了她极大的便利。她坐着罐笼上下矿井,在工人食堂吃饭。工人们口无遮拦,有什么尽管放炮。卜珍琪获得了极为宝贵的第一手材料。 卜珍琪离去时,既没有告别晚宴,也没有土特馈赠,有一两次,连她走时的火车票都没有着落。虽然早就在接待部门预定了火车票,临到取票的时候,却被突然告知她订的卧铺票没了,要走只有站票? 计划早安排好了,间不容发。卜珍琪站着乘车,南方的火车比北方的更脏,没脚面的甘蔗渣子,类乎圈肥味道。脚面肿了,皮肤从鞋帮鼓出来。好像两只碗糕。卜珍琪看看四周昏睡的人,伤感起来——她这是为了什么? 只是一瞬间质疑,她就坚定下来 卜珍琪凄风苦雨回到部里,黑了瘦了皮肤粗糙了……内心的嬗变更要深广。 卜珍琪耐心地准备着。如跑龙套的演员,要苦苦用功,日复一日地把根本不属于你的那份台词,背个滚瓜烂熟,要等到主角生病的那一天。 部长召开“神仙会”,商定大计。这种会,说好了不打棍子,不戴帽子,集思广益。原定司长参加会,没想到老母病逝,他赶回家乡奔丧。 “他们司里还有什么人?”部长紧接着问。 “有一名普通干部……”秘书小心翼翼地说。 “叫他来。没有嘴巴还有耳朵,回去传达。”部长指示。 秘书退出,电话里只说了一句:“马上来。”卜珍琪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已利用短暂间歇,温习一遍。重要资料如同游牧的战马,听到号角,飞快集结。 卜珍琪不慌不忙地等着电梯。电梯繁忙,有时半天等不到,从4楼到9楼,通常部长召唤,哪怕是年近花甲的司长,也都爬楼而上。卜珍琪才不爬楼呢,气喘吁吁披头散发的,影响形象。 卜珍琪走进会议室,各路神仙正鏖战不已。部长面具一样的脸庞深不可测。卜珍琪一进入机关,就得到教诲:不要主动同部领导讲话,除非是领导问你。卜珍琪相信部长不认识自己,依秘书目光所示,落座后排沙发。 雄浑的灰色真皮沙发几乎把人淹没,卜珍琪挣扎坐正,直背挺胸。 神仙会的主题是制定行业明年的增长指标。卜珍琪把脑子洗的如同一匹白练,一字不落下地记忆着。不明内情的人,以为那些增长数字非常庄严,窥到高层决策过程,卜珍琪才知道其中充满斤斤计较,计划就是妥协的产物。 先把大盘子定下来,再一一切割,分派到各个具体单位。连续若干年爬坡,企业疲惫不堪。没有大的投入和休养生息,再提高一个百分点,都很吃力。但是,部长骑虎难下,每年均以两位数的速率增长,口碑甚好。如果能继续保持高速率增长,就在全国人民面前立了一大功。如果不能增长,以前的努力就会在其它战线的捷报面前,被人遗忘。 整体上,都同意继续保持两位数增长,一落实,就互相推诿。这个英雄逞不得,只能以邻为壑。会议陷入僵局,爆发了争吵,神仙会成了妖魔鬼怪会。 卜珍琪听到一个声音说:“我前些日子跑了很多厂矿,有一点不成熟的意见,不知能否讲?” 卜珍琪下意识地张望四周,想看到这位令人尊敬的女性。她无比惊奇地发现这个声音居然是自己发出的,不禁骇然。她这才晓得,人的本能所具有的能量,居然可以在理智严密设防的同时,来个腾挪大法,一意孤行。 部长希望打破僵局,哪怕离题万里也好,要让死水震荡。部长颔首:“讲。” 卜珍琪说:“谢谢部长给我机会,我的主要意见是——明年的生产指标,不是增产两位数,是减产两位数。” 卜珍琪如今真是谁也不怕了。到了这个时候,唯有不怕才是生路。说:“我们部,是Z物资的权威生产机构。计划经济下,操控天下。矿产的特殊性,在于并不是生产出多少,就消耗掉多少,棉花绿豆不一样。它耐储存体积小,类似黄金,成了某种财富的象征。国际上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影响Z的价格。黄金买卖,很少自用,更多为了储备。考虑世界市场这个大盘子,最理想的状态是,我们的Z减产,但Z价格提高。从长远来看,Z埋在我国地底下,我们不挖,它也逃不了。我们少挖,就保护了我们的资源。如果我们一味提高Z产量,在国际市场造成过剩,自己和自己的恶性竞争,消耗我国Z资源,两败俱伤。依我收集的资料,每当我们提高产量的时候,世界Z价就下滑,反之,价格就上升,具体的数字是……”卜珍琪红唇翻飞,数字叮当落地,令人应接不暇。 钢筋铁骨的数字,雄辩地支撑着论点的大厦。卜珍琪脑海如同镜子,想到哪里,记忆的反光就照到哪里,以为已经忘怀的数据,神奇地凸现。 部长听得很仔细。 属下们继续分摊两位数的增长指标,由于那只苍蝇,属下们感觉到了部长的难处,争执气氛有所缓和,大家比卜珍琪发言之前融洽了不少。几轮艰难的讨价还价之后,两位数成功地得到了落实。 卜珍琪傻眼了,当她怅然若失地走出部长会议室,简直觉得这是闹剧。她满腔热情的发言,如同一个连臭味都没有的蔫屁,除了制造者知道曾经有过怎样的蠕动和释放,其余的人似乎连味都没闻到。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那天,司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卜珍琪不说,谁都不知道。之后,也没有人提起。司长奔丧回来了,心境抑郁。某一天,司长召见卜珍琪。 司长说:“小卜,你参加过一次神仙会?” 卜珍琪详尽作答。 司长说:“你在会上放了一炮,后来几位领导见到我都说,你司里的小女子胆大包天啊,是不是你老兄暗中授意?借童言无忌,好达到你的目的?” 卜珍琪没想到那天看起来毫无反响的发言,会有这样的后作用。忙说:“我是心血来潮,不知怎样才能挽回对您的影响,要不要我去解释一下?” 司长说:“这种事,总是越描越黑的,由它去吧。我回来后,部长找我,也谈到了你那天的发言……” 卜珍琪说:“司长,以后我会三思而行。” 司长说:“小卜,不要忙着做检查。部长大大地表扬了你,你有了一个好序曲,现在,谈点具体的事务吧。部长要我好好用你。要提拔你。” 终于等到了。在一大张纸的任免通知里,卜珍琪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任生产计划司综合处副处长。这个结果因为期盼的太久,居然全无想象中的欢乐,只有任重道远的惆怅。 二十七 综合处处长简直就是个大管理员。发洗澡票领圆珠笔芯,打印文件安排休假看望病号……杂事多的很,就是和业务不沾边。卜珍琪走马上任,开局要和全司的人搞好关系。她很快找到了一个与人为善的小窍门,这就是文具发放。别的综合处长,都在节约办公用品上大做文章,勤俭持家守土有责。卜珍琪不。搞文字的人,都对文具有特庀埠茫再者,出差开会,文具的档次,在某种程度上提示着身份和背景。卜珍琪大手大脚,办公经费花的一干二净不说,连卖报纸的收入,也用来给大家买高档文具。派克笔、真皮文件包,连橡皮都用法? 原装的。这招虽小,颇得人心,卜珍琪很快和大家融洽起来。综合处长,不学无术也完全干的下来,属于管家婆那个档次。优势是和各个部门都熟。卜珍琪细细分析,决定要把优势使透,深入到各项工作中去,礼贤下士虚心讨教。她蓄势待发,预备向更高的台阶迈进。 两年后,卜珍琪调任另一个司的处长,熟悉了管理业务。在这座中央指挥机构的大楼里,卜珍琪已驾轻就熟。下一个目标是进入更高一级的领导班子,但是她遇到了阻隔。 卜珍琪为人方正,举止端庄。卜珍琪了解下情,专业精通,学识甚佳。卜珍琪对官场游戏规则谙熟于心,起承转合弓马娴熟。卜珍琪懂得必要的妥协和退让,也能随大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卜珍琪觉得自己就是为官场天造地设的尤物,可她不知为什么就迟迟不能升任副司。在每一次民意测验中,她作为后备干部都名列前茅,可命运的绣球就是和她无缘。一肚子的雄图大略,却没有人识货。后来,在一次办公会议上,百无聊赖的她突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那就是会场上的女性非常少,除了秘书和端茶倒水的服务员之外,清一色都是男人。她从心底升腾起恐慌,好像是置身于孤寂的野外,被野兽围困。她明白这和性无关,也和恐惧无关。所有的男人都正襟危坐仪表堂堂,讨论的问题和性别没有一点关系,但卜珍琪驱逐不开自己顽固不化的惊惧。晚上,她在宿舍里看电视,突然骇然莫名。屏幕上,是无尽的会议和谈判场景,出现的人物中,都是男性占了绝大多数份额,全球皆然 卜珍琪找到一家正规的婚姻介绍所,呈上有关证件。接待她的是位老大爷,想象中似乎该是媒婆。老大爷说:“有点奇怪是不是?想想看,月下老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是老的还是少的?” 卜珍琪虽说经了风雨见过世面,孤身闯进婚介所还是头一遭,不禁惴惴,说:“我没来过这种机构。” “丫头,我看你这条件挺不错的,在我们这儿,算是特等品了。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别害臊,尽管痛笠讲,实不相瞒,我这岁数估计和你家老人差不多,有什么,说。说的越详细越好。大爷给你留个心眼,有好小伙先尽着你挑。? 卜珍琪不由得笑起来说:“大爷,您这儿还兴走后门啊?” 大爷说:“我这不是走后门。条件相差太多的,见也是白见。把谁介绍给谁,先得我这里看得上眼。先得我这儿看得上眼,我这儿还不搞腐败。” 卜珍琪听了大乐,喜欢这里乱糟糟不伦不类的气氛。她说:“我想要找个军人。” “大兵?”老人惊讶。 “是。”卜珍琪确认。 “第一,我不要京都有家的。除此之外,全中国哪个省市自治区都行。第二点,我不要在京都当兵的。除此此外,也是哪个省市自治区都可。这第三点,选择的兵种是海军第一,空军第二,陆军第三……” 卜珍琪回到单位,在电梯里碰到吕处长,面对着她喷薄欲出的问话,卜珍琪早早地眼看着脚下写着“星期X”的地毯,封了她的嘴。 大约一个月之后,婚姻介绍所来了电话,让她去看资料。卜珍琪在一本厚厚的资料册里,看到了一位威武的海军军官的照片。他叫文滔,是艇长,在北海舰队工作。有过婚史,妻子因车祸去世。有个8岁的女孩,随姥姥在南方生活。 看到卜珍琪半天不言语,老大爷说:“我看还般配。只是他二婚,您头婚。” 卜珍琪说:“这不要紧。” 老大爷说:“这就对了。依我在这里工作的经验,凡是不在乎这个的,成功率就高,后头的运气就好。太在乎的,当时说起来好听,往后好不好,还真说不准。”mpanel(1); 卜珍琪说:“大爷,劳您费心了。如果文滔先生也同意我的话,我希望早些见个面,大家心里就都有数了。” 老大爷连连点头说:“是这么个理。好,我这就去张罗。因为按照咱这儿的规矩,是先问女方,等这头看好了,咱们就往下进行。” 到了正式会面的那一天,卜珍琪穿上平日的职业装出发了。 婚介所的老大爷听了卜珍琪所选的见面地点,假牙差点没掉下来:“选哪儿不行,偏选那儿!电影院咖啡馆,实在不成百货公司门脸都行,怎么能上道观?” 卜珍琪说:“就这么定了吧。地点我选,时间他选。” 老大爷说:“那么复杂干啥?您还不一古脑儿都定了,我也好通知。” 卜珍琪说:“还是让文滔定吧。这样公平。” 文滔定下的时间很有特色——上午10点10分。 见面很顺利,大家都是一眼就把对方认出来了。这是一个好兆头。只是文滔的个子要比卜珍琪想象中的矮一些。卜珍琪很直率地把自己的观感告诉他。 文滔平静地接受了这个锋芒毕露的问题,说:“舰艇上的铺位长度有规定。一线官兵,个子都不太高,要不然,睡不下。” 卜珍琪笑了,说:“恕我孤陋寡闻。” 道观幽静,芭蕉和竹子,这类南方植物,居然在这里长得很茂盛。他们沿着芭蕉叶纷披的幽静石径漫步,文滔说:“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的条件挺好,为什么要找一个外地的军人,还要首选海军?” 卜珍琪说:“因为我爱吃鱼。!” 文滔说:“这个理由不充分。你可以找个开海鲜店的老板。” 卜珍琪说:“可是我还喜欢勇敢。” 文滔说:“你有点说服我了。可还不彻底。你可以去找渔民。” 卜珍琪说:“渔民没有光荣和冒险。” 文滔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咱们志同道合。” 卜珍琪说:“从此我叫你船长。” 船长和卜珍琪的谈话进行的风趣而富有成效。他们很快结婚了。 二十八 婚后,卜珍琪开始攻读在职的博士。这在机关里又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你要是不停地学习,在某种程度上就招供了你的野心。一个女人,读到大学毕业,应付日常工作和嫁人,已绰绰有余。如果你要读硕士,那么如果不是太丑,就是性冷淡。如果你要还不悬崖勒马,居然要读什么博士,那么基本上就只有一个解释了,你不是心理残疾就是一个野心家。卜珍琪为自己做了铺垫,人们对于丧失生育能力的女性,有足够的宽容和理解。于是,卜珍琪完成课程,突击英语,写出了精彩的论文,在耗时弥久之后,拿到了博士学位? 日子就这样缓缓地流逝着。她一直当着副职,副职和正职虽然只是一小步,但对有些人来说,就是终生屏障。在卜珍琪几乎绝望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船长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潜艇出现技术故障,因公殉职。 卜珍琪到了部队,连船长的遗体也没有看到。船长留在大海深处,被授予很高的荣誉。那些日子,卜珍琪像一具游走蜡人,听命于部队的安排,服从所有的程序。卜珍琪孤身一人回到了京都,在机关大楼里,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关爱和友情。卜珍琪知道这是她的不幸带来的副产品。失去了丈夫的卜珍琪重新潜回到自己宁静的生活,她的社会公益形象却在不断攀升,先是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之后又成为五一奖章获得者……由于她英雄的丈夫和寡居,一古脑儿地塞给了她。卜珍琪安静地等待着。终于,她几乎在同时,等到了两个消息。一是风传她将要提升正司职,一是在例行的体检中,查出乳房有不明肿物,要求复查。卜珍琪没有到合同医院,而是去了另外的医院。一系列的检查,最后做了局部切片。当卜珍琪看到检验报告的那一瞬,天旋地转…… 她欲哭无泪,不知道能和谁说说心里话。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困境,但悲哀又是如此深重而宽广。悲哀入肠,化作剧毒,能把肝胆击穿,她一生的规划就都毁了。她要借助外力,粉碎了悲哀和混乱,自己才有一线生机。她找到了小组,可是小组真的能帮助她吗? 吕克闸查到了确切天气预报,找了一个极好的天气,安排了小组在墓地的死亡讨论。下次活动又回到一家肿瘤医院。 癌是足部有着柔软肉垫的食人兽,凶狠残暴,走起来却是无声无息的,它循序渐进,从容潜入,相当长时间内不动声色。晚期需天翻地覆抢救的属极个别,所以肿瘤医院的急诊室,是一个相对寂寞的地方。 在医生诊室坐下,程远青道:“今天咱们小组活动,有新组员参加,不知大家欢不欢迎?” 众人听了,就有些吃惊。小组活动了多次,从未有外人参加。出于对程远青的尊敬,大家口头上不好表示反对,便敷衍地说:“欢迎欢迎。”口气里没多少热情。 大家四处张望,并没有什么新人出现。又一想,组长做事周密,没征得大家应允,不会贸然把人领进来的。大家就看门口。没想到程远青走向里屋。 内侧有一扇小门,程远青拖出一张白木靠背的椅子,摆在地当间,又从皮包里翻出一件医用白大衣,披在椅背上,细心扣好扣子,袖子在胸前对搭。冷眼看去,恍然是个医生坐在那里,双手抱肘。 “好了,开始活动。过去一周,有什么特别事情要向大家报告?”程远青说。 程远青的开场白后,通常要冷一会儿场,八方拢来,要有热身时间。在城市,一周时间,足以把某人忘掉或是重新认识100个人了。数月之前,彼此还是路人,现在,大家把小组当成家。有什么快乐事,拿出来分享,有哀伤的事,也念叨念叨。 今天,有点特别。假人坐在地当央,耀眼的白色,不怒而威,从每一条布丝溅射出威慑力,让人压抑。 程远青说:“连一件好说的事都没有吗?” 岳评开口道:“程老师,求您一事。好吗?” 程远青说:“不要用求这个字。只要能办的到,当然可以。” 岳评说:“求您把椅子搬了,起码把衣服拿走。闹心。” 马上有人附和:“对对。怪吓人的。” 程远青好像恍然大悟:“原来大家叫这张椅子吓住了。谁还有这种想法?”mpanel(1); 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包括褚强。程远青说:“大家都是病人,医生是盟军,为什么不喜欢他们?” 白大衣上繁琐的肩带和腰线,显示出主人在医疗界级别之高。 寂静。癌症病人和医生的关系,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甚至比与死亡的黑洞还要神秘。 褚强年轻,对这种充满了内在张力的沉默如坐针毡。实在忍不住了,冲将出来,打破沉默。“在我的记忆中,白大衣是和屁股上的针眼一起的。我妈说,打针一点都不疼,我就信了她。人生第一次被人欺骗,我想就发生在医院,骗人的人是我亲爱的妈妈,帮凶就是医生。打针很疼,这疼不仅是在屁股上,而且是在心里。我妈妈和那个穿白大衣的人,合伙骗了我。我一看到这件白大衣,以前的记忆就像海带泡在水里,湿淋淋的。我不喜欢这个椅子。” 二十九 褚强锐利的喉结上下浮动。 程远青说:“你很恨骗你的人。” 褚强迟疑了一下,回答:“恨。” 程远青说:“那么,褚强,请你告诉所有在场的人们,你恨的是谁?” 褚强吭吭吃吃地说:“我恨的俏M……”褚强本来想说,我恨的是我妈,但妈的第一个辅音“M”都发出来了,又被他活活地吞了下去。是的,他怎么能恨自己的妈妈呢?他不能!他不敢!于是褚强转而答道:“我恨的是我……马医生。” 程远青说:“椅子上就坐着你童年时的那位医生,现在,你有什么话说?” 褚强就慢慢地走到地中央,对着那张披着白大衣的椅子时:“医生,你不该骗一个孩子。也许你是好意,但肉长在我身上,针扎在我身上!我相信了你,可一分钟以后,谎言就被揭穿了。我感到了深深的疼痛。以为一点都不疼,疼痛就来的格外惨烈。我对人的信任被疼痛粉碎了。你是我精神疼痛的制造者!我恨你!” 褚强说到这里,揪住了椅子上的白衣的袖子,狠命地摇动着。组员们紧张地看着他,不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有人想上前帮助褚强,被程远青用眼光制止住了。 褚强摇晃了一阵白衣,情绪渐渐地平复下来。程远青说:“褚强,你刚才回到了你的童年。那个时候你多大?” 褚强说:“3岁。” 程远青说:“你代替3岁的褚强把他压抑了20多年的话讲出来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褚强说:“好像记忆洗了一个澡,灰尘抖落了,精神爽快了。真的,很舒服的。” 大家就半信半疑,不过褚强的面庞的确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不由不信这一番宣泄确有功效。程远青说:“褚强,你能告诉我们,你现在看到这件白衣的感觉,和刚才有什么不同吗?” 褚强说:“真奇怪。我刚才一点都不想看见它。你可以说是怕,也可以说是讨厌,或者说是腻烦。总之,全是坏印象。现在,它只是一件医生的工作服,如此而已。” 褚强开了一个很好的头,但接下来依旧冷场,沉默压榨着众人。 安疆颤颤微微说:“椅子比作医生,我想说,我不想见到你了。” 安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家都向她点点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了。程远青说:“为什么要把一个虚拟医生请进小组?治疗癌症的经历中,医生和我们的关系,甚至比亲人和我们的关系更密切。” 应春草说:“医生是慈悲的事业,是救人命的积德事。往不好里说,医生是个行当,靠这个养家糊口挣钱过日子,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和街头修鞋剃头的没大差别。要说一定找差别,那就是应该说话更和气,笑脸更多些,手艺更好些。谁叫你收人家那么多钱呢!医院也是开的买卖,你卖的是药和手术,卖给谁?不就是卖给每位得病的人吗?我得病也这么长时间了,把家里的钱都送到医院去了,医院就像个老虎嘴,把血汗钱都吞肚里了,连个饱嗝都不带打的。我不知道别人,反正谁家里要是搪上个癌症病人,那算是亲手挖了一个无底洞,金山银山,也架不住一日一日地漏。听说谁癌症活过了多少年,大家都忙着祝贺他,我就在心里想,他家可拖累垮了。不用上他家参观,我能猜出,癌症像江洋大盗,把他家里劫的一无所有……” 大家不停地点头。癌症是个富贵病,没有成千上万的钱顶着,治不起啊。 应春草接着说:“这笔乱账,大家都是一肚子苦经,我也就不念了,咱还说这大夫。我气不过的就是医生和病人,到底是谁养活谁?” 大伙说:“还真没想起这事。” 应春草冷笑道:“我这人水平不高,可记得说起革命道理,马克思一个大贡献就是搞清了谁养活谁的事。为什么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在病人和医生当中就谁都不提了呢?” 大家回答:“明摆着的事。是病人养活了医生,养活了医院!” mpanel(1); 应春草说:“这就是硬道理了。医生护士是雇工,别看病得东倒西歪,可要还有一口气,病人就是主人家,就不能受人欺负。在医院里,到处是医生护士欺负病人,他们用你的钱,从来不算计,大把大把地花,你还不能问个为什么!他们把病人当成试验品,你被人当成统计数字里的一个分母,你还以为是救你一命的活菩萨呢!给你一沓子化验单,全是外国字,那是用了你的血,用了你的钱,用了你的功夫查出的关于你的身体的秘密,可是没有人给你讲一讲。用钱买了一本天书。卫星能上天,就这几个洋码子翻译不成中文?成心啊!故意弄你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才显出他们高贵,有学问,能拿捏你,叫你好服他!多么歹毒!这还不算,你要是拿着化验单想找谁问问吧,那你就算是自取其辱吧。脖子昂得像个刚下过蛋的母鹅的大夫护士,脸上白板一张,好像看病的人都曾挖过他家祖坟似的!我敢说,每个得病的人对大夫说话都得察言观色。给大夫送礼,你敢不送?小命在人家手心里捏着呢!有没有好大夫?有。我也遇到过。可是少啊,越来越少了,比清官还少。要说腐败,我看医院是第一个腐败的老窝。看病用得了那么多钱吗?那是乘人之危喝人血吃人肉的勾当。可是你心知肚明的,眼看着是火炕,你也得往里跳。要说不平等,这就是最大的不平等!要是出了医疗事故,你瞧他们官官相护的那个劲吧,我住院的时候,听他们互相说起坏话来,那叫一个狠,可真要出了事,那就团结一心枪口对外了。不是他们人品突然好了,是为自己留着后路。他们互相掐,掐出骨头汁来都行,要是说病人想讨个公道,那他们立刻结成死党,专门跟病人作对了。我要不是看着我孩子的份上,不想他小小年纪就成了没娘的孤儿,我这病就不治了。别的不图,我就不让医生护士再盘剥我,我就让他们挣不成这个钱。我真想大吼一声,说病友们,豁出来,不治了!饿死这帮披着白皮的狼!治怎么样?不治又怎么样?还不就是一个死等着吗?我不怕!” 三十 应春草说的唾沫星子溅出了一米多远,面色潮红两眼放光,好似进入迷狂之态。大家听着解气,也有点不知所措。毕竟,广大的医生护士还是好同志居多,这样一竹蒿打翻一船人,太伤众了。 褚强小声对程远青说:“程老师,我看应春草有点过于激动了,我是不是扶她到别处歇息一下?” 程远青轻轻摆了摆手。她有点犹豫,话语中的偏颇是显而易见的,但这毕竟是一种残酷的真实。无数怀着善良愿望和美好期待的病人,在受到了长久的冷漠和歧视之后,滋生出怨恨。应春草吐出苦水,这是大好事。纠正她的过分,还有时间。为什么医生可以任意地呵斥病人,但病人才说了这样一点实情,褚强——甚至包括她自己,就感到刺耳,坐不住了?这不正说明,病人,特别是癌症病人这一弱势人体,所遭遇的颓势是多么深重吗! 程远青看看大家说:“摆个医生模型在这里,希望大家把心里话对医生说。如果在共同战斗亲密无间的关系里,充满了谎言和怨恨,还有言不由衷的感谢,不仅是虚伪,更是非常悲惨。” 鹿路说:“要说感激医生,每个人都说过太多了。不用教,舌头翻着跟头就出来了。都是真心吗?起码有一半是吓出来的。世上有谁能逼着人说他的好话?只有医生!他能让你一肚子泪,脸上还挂着讨好的笑。咱们这种妇女病,男女有别。有些医生,好像你一得了这病,你就不是女人了,没了廉耻,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大家都深有同感。乳房病了,你必得暴露自己。赤身裸体在素不相识的男人面前,尊严和羞涩被击的粉碎。 花岚说:“我碰上医学院学生实习。教授说,这是不典型的肿瘤,你们都过来摸摸,体会一下手感。不管技术怎么进步,有了红外,有了钼靶,手感还是第一重要的。好医生一双手能赛过X光和Ct.开始。我当时躺在诊床上,露着胸。那帮学生跟苍蝇似的踪了过来,呼啦这么一围,我立马就看不到天花板了。老教授的手法不错,摸的挺准,那些学生就差太远了,手劲又重又粗,指甲上还带着倒刺,摸的我先麻后痛。我知道医生不是流氓,摸的时间再长,也是医学需要,可我实在忍不住了,说,大夫,我要回家。教授说,你等着吧。自己的小命掐在人家手里,不得不低头啊。有个学生使蛮劲摸,简直要把那块癌瘤从肋骨上抠出来。我的眼泪滴下来,躺着,水一串串地流到耳朵眼里,耳朵眼灌满了,就流到脖子和后背的洼洼里。我快昏过去了,乳房不再是属于我的,是属于教授和所有的医学生。它已被烧熟了,成了一个烂菠萝。我反倒死了心,它是块臭肉,该喂豺狗该喂秃鹫该喂毒蛇该喂王八蛋……那天在诊床上受的折磨,让我一想起来,就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医生对病人缺少起码的尊重和感激,你听到过一个医生对病人说过感激的话吗?说我感谢你让我练了手,让我增长了知识。虽然你死了,可你把经验教训留给了我,让我发表了论文,提了职称,涨了工资,娶了老婆,出了外国,得了奖金,住了好房子,开了好汽车……所以,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感激你,我一辈子记住你的大恩大德!我是没听见过。不是向医生算总账,是医生中有几个人明白这个事理?如果连这么简单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都不明白,那他就成不了一个好医生,病人也就永没有出头之日!” 花岚一口气说下来,大家听得回肠荡气。 程远青说:“我很感动,不!光用感动这个词,还远远不够。我觉得这是病人对医疗界的一篇檄文。多少年来,只有医生说话的份,现在哑巴病人说话了。这是天理!是正义!谁还要说?” mpanel(1); 也许世上从没有这样号召过病人们起来,控诉医疗的罪恶。大家争先恐后发言。 卜珍琪说:“大家讲了很多,我就不再重复。得了病,人就特别敏感。医生对我说,你怕什么?就说是癌症吧,也是癌症里面最轻的一种!我气的不行。这叫什么话?乳腺癌就不是癌症了吗?给我确诊的专家,手艺很好。我用手艺这个词,因为他每逢周六,就飞到天南地北,给疑难杂症做手术,当然主要是乳腺癌。由于他专攻此术,熟能生巧,简直就是乳房克星。听说他对别人讲过,单是他亲手割下的乳房,就能砌起一道墙。我不知道这是一堵什么样的墙,是一家农户院子的围墙?还是万里长城?总之,他口气大的很。我是朋友托朋友,给了很大的面子,才找到他看病。他真是惜字如金啊。看了我的X光片子,他又伸手打开我的衬衣,不由分说地就摸起来,根本不管旁边站着多少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几把之后,他说,恶性的。我说,您这么肯定?他说,如果不相信,就不用找我。 走出门,朋友说,你知不知道你得的什么病啊?我说,我又不聋,他那么幸灾乐祸地大声宣布,我能听不见吗!朋友说,那你还敢得罪他?他是你的生命线,你懂不懂?我说,我信不过他!看不起他!以为有了病不要紧,我们还有医生。可我看了这样的医生之后,我丧失了对医院的信任,我变成了讳疾忌医的女鸵鸟。“ 真过瘾啊,这些卑微残缺全的躯体,在医生的圣殿里,肆意倾倒他们对医学权威的挑战,在这种报复性的批判中,她们感到了病人的尊严与权利。 三十一 应春草喜欢大家重视她,说:“得病这么些年,我吃最普通的药。一来贵药我吃不起,省着钱好供闺女读大学。二来是我信不过那些好药。我家邻居有个孩子,医学院毕了业,当了几天大夫,就应聘成了医药代表,眼看着就发起来了。自己汽车洋房不说,连他姥姥手上都戴了四五个金镏子,个个像海螺那么大。这行当太人了。人家说这孩子卖的是治癌药,你还不和他拉呱拉呱。我没那个经济实力,人家就是药价打到一折,也吃不起啊。没等我把求人的话说出口,他姥姥就得了癌症。那么胖的一个老太太,没几天就抽成牛皮纸了,天? 吃外孙搞来的进口药,三个月都没熬到头,就听蛐蛐叫去了。小时候,老师常叫写理想,那时候的理想多美啊,什么科学家女拖拉机手什么的,听着光荣,也得个好分数。我现在的理想特具体,特简单,就是活过1000天。为了这个目标,我参加一切省钱或是不花钱的疗法,比如小组……“ 应春草讲完了。很真挚,真挚是有杀伤力的,也许不完美,也许不正确,却自有刺入人心的尖利。 成慕梅躲不过去了,清清嗓子说:“有个女人,叫程姜氏,你们知道是谁吗?” 这一回,大家都不耐烦地说:“我们不知道程姜氏是谁,也没有兴趣知道她是谁。” 成慕梅有一个特点,就是我行我素,她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反感,还是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针说下去。她说:“程姜氏是我奶奶。” 大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安静下来,听成慕梅下面还要说些什么。成慕梅换上一脸忧戚说:“我奶奶程姜氏,是一个非常善良的老人,从我记事起,她的乳房上就生了一个疮。我父亲说,妈,给您瞧瞧大夫吧!我奶奶说,一个这病,不过是奶疮,有什么看的?破费不起!用花椒水洗洗就好了。奶奶用各种水冲洗她的疮口,那像鲤鱼嘴一样的大洞,能把一大碗花椒水吸干。那时小,奶奶也不避我,我能听到花椒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的声音。我问奶奶,疼吗?奶奶说,有我孙儿的这句话,再大的疼也不是疼了。花椒水没管事,奶奶的乳房烂通了,水从这边倒进去,从后背流出来,奶奶就用布条探进洞里,从另一头把布条揪出来,然后像拉大锯一样拉扯布条,直到白色的布条变成紫褐色。不知道这种恶治的办法在医学上有什么根据,奶奶居然坚持了多年,比咱们现在用的各种疗法加起来的疗效,也差不到哪儿去。最后,奶奶终于坚持不住了。疮口里流不出血,掉出来的是黑脓和腐肉。奶奶不再让任何人看她换药,怕我们会吐,奶奶也不再用布条,改用竹签从疮口向外剔蛆虫。后来,奶奶死了,奶奶是被烂死的。奶奶最后只梦衣璺侍她,连我爸也不让看。奶奶说我爸吃奶水长大,怕他看了恶心。奶奶错了。她哪能吓我呢?我一天也不能忘记她的样子。她那么慈爱,那么坚强。所以,当我患病以后,医生问我又没有家族史的时候,我马上说,有!我奶奶就有乳腺癌。在那一刻,我终于觉得和我亲爱的奶奶又在一起了……? 成慕梅这一番痛说家史,大家听得唏嘘不止。 程远青说:“刚才大家发言的时候,我想,要是录了音,拿给医生们听,他们一定要怒火冲天委屈万分。听了你们的发言,我有很多感触。在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中,病人是多么的无助啊。我觉得你们能够勇敢地表达对控制着自己生命的医生的真实看法,你们说出了无数病人敢怒不敢言的心里话。医生的功劳人人看得到,可医生的怯懦和无能,医生的卑下和猥琐,医生的丑陋和狭隘,医生的冷漠和残酷,却是很多人,特别是他们自己所不知道的。你们代表了无数的病人,说出来的话,具有不可估量意义。让医生们大吃一惊吧!被他们看成不堪一击可怜和可悲的癌症病人,其实有着毫不逊色的智慧。让我们为自己鼓鼓掌!” 掌声响起来。由于很多人乳腺癌手术后淋巴循环恢复不良,由于肌力的减退,对于普通人稀松平常的鼓掌,对于她们来说,并不是一件轻快的事情。一般来说,乳腺癌病人是不鼓掌的,即使是在那些必不可少要鼓掌的场合,她们也只是点到为止,做出鼓掌的姿态,而实际上不拍出声音的。在这间小小的医生的诊室里,响起了癌症病人对医生声讨的掌声。她们嘉许自己的勇气,欢畅地表达自己的好恶。 程远青说:“在本次活动结束的时候,大家对椅子上的医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应春草说:“我想打它一拳。” 程远青说:“行。” 懦弱的应春草就走到椅子的白衣前,回头看了一眼程远青,好像孩子要吃一块糖,最后征得母亲的允许。程远青非常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应春草粉拳紧握,嘭地打在椅子上白衣的胸口。手指由于重力的撞击,颜色陡变。指甲依旧保持苍白,手指的关节处一片片红肿起来,好像被滚油烫了。 椅子上的白衣,由于左衣襟被戳的向椅背的缝隙处缩了进去,不可一世的傲慢姿态,变成了佝偻着身子不停咳嗽的老迈之相。 程远青抚摸着应春草的手指说:“疼吗?” 应春草含着眼泪说:“疼。可是心里的疼,比以前轻了。” 程远青说:“你还想打它吗?” 应春草说:“想。” 程远青说:“那你就还可以打,直到你的心彻底不疼了为止。只是你不要伤了你的手。如果你顾不上你的手,你就裹上一条毛巾。”说着,程远青把自己的手绢拿出来,递给应春草。 应春草接过手绢,抚摸着,抚摸着,她不是用它包在手上,而是捂在了眼睛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手绢从眼皮上拿开,应春草说:“程老师,我不打了。我的气消了。我知道您的苦心了。” 程远青走过去,把扭歪了的医生制服,重新摆好,恢复了白衣的威严仪表。程远青说:“大家对医生的怨恨,自有道理,但它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在和疾病斗争中,医生始终是病人的盟友。我们是把自己最宝贵的生命,交到医生的手里了。所以,我们理所应当对医生有至高无上的要求。我提议,在活动结尾,让我们向医生鞠躬,表达我们的信任和期望,表达我们的批评和监督,也表达我们对生命的珍惜和渴望!” 程远青说完,率先走到医生的白衣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组员们一言不发地依次走到白衣面前,鞠躬和凝视。成慕梅始终也有弯腰也没有鞠躬,固执地保持着昂首挺立的姿态。 三十二 活动地点是半截教室,摆了一圈椅子。 一向退居人后的安疆先开了口:“对不起大家,我心里实在憋的慌,就抢这个先了……”说到这里,老人不安地看着大家,好像在乞求原谅。 程远青说:“安疆,你不是抢先,是带了一个好头。你看,大家都特别注意地在听你 讲呢!“ 安疆充满感激地看着大家,说:“扫大家的兴了,上个星期,我觉着憋闷,就到医院里复查。结果是多处的骨转移,还有胸水……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让我住院,我没住,只把胸水抽了抽,喘气好点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和癌症做着斗争,这不单是我自己的想法,更是政委的想法……” 会场冷寂。大家对安疆报以深刻的同情,同时兔死狐悲。莫测的病魔,潜伏在幽暗的角落,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猛扑上来,咬你鲜血淋漓。简单的问候和宽慰,都无济于事。重病人经验过的那种潦草的关切,更让人孤独。 安疆平素低调,但死亡的威胁可以大幅度地改变一个人。安疆说:“我快死了。很想能在死之前,把心里话找个人说说。这些年,我最主要的事就是治病。这不是我要治病,是政委要让我治病。政委走了以后,我很想跟他一道走。后来,政委给大夫托梦,说他要我治病,我这才去做手术。我等着,结果等到了所长的老婆,说政委又给她托梦了,要我到这个小组来。这是政委的决定,政委的决定总是有理的……” 鹿路说:“安疆,你张口闭口政委,政委到底是谁啊?” 老人说:“政委就是政委啊!” 大家就面面相觑。程远青出马道:“安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好多话要说,你和政委的故事,能讲的详细些吗?” 程远青的话像一剂镇定剂,让安疆的情绪稳定下来,她又恢复了平时安静温顺的样子:“讲讲我和政委吧。” 安疆原来不叫安疆,政委帮安疆改掉了以前的名字。安疆父亲作过旧时代的官吏,安疆出生之后,父亲再也不回家,在外娶一个又一个小老婆,不给她们一分钱。母亲为了安疆能有一个官宦人家小姐的名分,一直要装得好像父亲无处不在。抗战胜利之后,父亲是伪官吏在外地被镇压,姨太太作了鸟兽散,母亲成了货真价实的反动遗属。奇怪的是,母亲对命运并无怨言,当她背上插着“XXX的妖婆”被游街示众的时候,甚至还有某种程度的宽慰。别人都不懂母亲的心,但小小的安疆懂。母亲终于名正言顺地和父亲的名字站在了一起,母亲感谢抗战胜利。即使她最后贫困交加而死,也不怨恨。安疆流浪到省城,找到一位远房表姐。表姐把安疆当成使唤丫头,安疆也秉承了母亲的无怨无悔。表姐家有满满几大橱柜书籍,表姐让安疆干很多活,但表姐不干涉安疆晚上读书。安疆原本只读了小学,书柜充填了她的头脑。后来省城解放了,安疆在早市买菜的时候,听说边疆部队到江南招女兵,要求有初中文化的未婚女子,出身不限。安疆掐着一抱油菜对表姐说,我要当兵。表姐不希望免费保姆远走高飞,表姐说,以你这样的出身,还想当兵啊?安疆说,人家说了,出身不限。表姐说,还有这事?做梦吧。表姐嘴上这样说着,心里还是嘀咕,找到了招兵的单位,问了个清爽。表姐世故,听了官方的介绍之外,又到市井中做了调查,在此基础上,又充分地发挥了想象。这一切完成之后,表姐对刚刚解下围裙的安疆说,安疆(那个时候她还不叫安疆,但安疆不肯讲她当年的名字,只能这样称呼了。),你知道那些人,会把女兵招去干什么?安疆说,我打听了,说是当文化教员或是总机,如果看你有前途,也许就让你当医生。表姐说,想的美!我打探清楚了,要招女学生去,是为了给红军当老婆! 那时候,共产党的军队已经不叫红军了,可是表姐坚持叫红军。安疆大惊,她不想给什么人当老婆。如果不当兵,情愿一辈子在表姐家当保姆,守着书橱过一生。为了避免母亲的命运,她决意不嫁人。安疆连连摇头说,不会的! mpanel(1); 表姐冷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老干部骑马挎枪一辈子,还打着光棍,红军要给老干部找个家乡的小媳妇。你就谢谢表姐吧,要不是我,谁能把这其中蹊跷闹明白! 表姐以为安疆的当兵热情烟飞灰灭,其实安疆是表面安静骨子里非常执著的人。安疆第二天找到了招兵小组,安疆问,我想当兵,你们要不要?招兵人说,我们不要。安疆说,为什么,我是女学生。我会写字,不信,我写给你们看。我还会加减乘除,不信,我算给你们看。招兵小组很和气地说,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你太小了。安疆一下子就想到了表姐的话,安疆脱口而出说,人家说你们来招人是为了给老干部当老婆。招兵的人紧张起来,说,这是谁说的?安疆说,满街筒子的人都在说。招兵人说,这是破坏革命的行为。 那时候,革命至高无上,破坏革命,这还了得!安疆吓得嘴巴如同抹了胶,再也不敢说什么,倒是征兵人看着于心不忍,说小同志,你不要轻信谣言,我们是革命的部队,不是军阀的部队,怎么会有那样的作法?安疆说,我相信你们,我愿意跟你们走。我要当兵。招兵人和颜悦色地说,小妹妹,你的个子太矮了,年龄也太小了,等你长几年,再到革命部队锻炼吧。革命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说完,招兵人就转身同身高马大的妹子们谈招兵的事了。 三十三 安疆知道了革命部队不是来招老婆的,这很合她的心意。她太矮了,年纪太小了,想不出办法让自己在几天内长高和变大,安疆不知所措。表姐是一只蛰伏的蜘蛛,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牵引她爬出来查看猎物,她看出安疆神色有异,追问不止。安疆就把一切同表姐讲了。 表姐知道安疆去意已定。表姐原来想的是如何留住安疆,一旦发现留不住了,就想着如何让安疆走好。安疆走到哪里对自家更有好处呢?如果安疆真的成了革命军人,如果真? 嫁了革命老干部,安疆就是一把红伞,能罩住自己全家。如果把安疆强留在自家,短时间内留得住,长了也留不住。一筐水菜,当然要在价钱最高的时候抛出,过了时辰,就成了甩货。 表姐对安疆说,你愿意当兵吗?安疆说,我想当护士。安疆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理想是当个大夫,怕表姐笑话。安疆以为护士是大夫的小苗。 表姐没功夫细细体察安疆的心事,表姐说,就是给人当老婆也乐意吗?表姐要砸牢靠,要是安疆不乐意,以后就是当了官太太,也不会照料自家。安疆反驳说,人家不是招老婆的。你这样说,就是破坏革命。 表姐吓了一跳,心想这还没当上官太太呢,怎么就这么护着军队呢。表姐说,好了,好了,表姐觉悟低,以后还要靠你多帮助。 安疆对表姐的态度变化有些吃惊。表姐对她一向颐指气使,今天怎么这样客气了?安疆立刻想到和招兵有关。原来当兵有这么大的魔力,安疆就更坚定了当兵的决心。 表姐叹了一口气说,安疆,我不拦你了。你在这世界上的亲人,表姐我要算惟一的一个。有几句话,不得不说。这第一件,万不可说出真身份。 安疆不解道,招兵的说了,出身不限。 表姐说,是,他们说了出身不限。可这共产党是穷人的党,红军是穷人的军队,他们总会向着原来那一拨人。听我一句话,说你是我的亲妹妹,咱家是小职员。 安疆觉得多此一举,但她不愿杵逆了表姐。表姐看安疆点了头,接着说,出身改过来了,还有你的文化。人家点了名说要女学生,你行吗?安疆扭扭捏捏地说,表姐,我看了好多的书,我想语文是行的,算术不行。 表姐说,中学,算术就叫代数了。你不行,我也没办法,算术不是一天两天能补的,只有凭运气了。安疆说,我有什么运气呢?表姐说,你爹你妈都撒手不管你的事了,你还有什么运气呢?碰到我,就是你的运气,你吃在我这儿,穿在我这儿,还在我这儿上了不花钱的学。有一天时来运转,可不要忘了表姐! 安疆虽说不喜欢表姐为人,听她这样一说,想到身世飘零,世界之大,只有表姐家的房檐为自己遮风挡雨,说,表姐,一辈子我都忘不了你! 表姐得了明晰的承诺,开始认真为安疆谋划。招兵期限是一个月,如今过了多半,依安疆心愿,恨不能马上到招兵处应募。表姐说,急什么?你在家老老实实地做饭洗衣,这件事有我呐。你万不可自己去。 安疆不得不承认,已经闯过招兵处了。表姐把两道蛾眉拧成了毛毛虫,说,你见的那个征兵人,什么模样?安疆说,头顶有点秃,胡子有点大。表姐说,好吧。这次,我让你去你才能去。 表姐麻将也不打了,早出晚归,谁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几天之后,她说,你把这些题背下来。安疆一看,都是些革命的术语。表姐说,这就是他们的考题。你要是答不出,别说当兵了,就是给革命扫地革命都不要你。 表姐又拿出数学题,说是会让你当场演算。 题目都是表姐尾随着那些考完之后打道回府的学生们讨来的。 花了我不少钱呢!表姐说。表姐说的不是实话,她只花了很少的钱,大多数人都是无偿地告知表姐的。 mpanel(1); 安疆开始了疯狂的背诵。征兵只剩最后两天了。表姐对安疆说,下午送你去当红军。安疆惊讶了,为什么是下午?上午不更好?表姐说,下午好。下午头顶秃了一半的人不在。表姐说完,拿出一套姜黄色丝绸旗袍,对安疆说,穿上。旗袍抖擞的光芒,让安疆觉得是一条有鳞的金鱼。表姐拉过安疆手说,你还愣着什么?这是我从旧衣店特地为你买的!表姐一再催促下,安疆穿上旗袍,被表姐拉到镜子旁,年久的镜子剥脱了水银,安疆看到自己影影绰绰好像年画上的女人。表姐说,嗨!人要衣妆马要鞍,现在谁还敢说你小呢!安疆从惊讶中醒过神来,这才发现这件旗袍的神奇之处——它把穿者的腰卡得极细,犹如一只螳螂,但是在旗袍的胸部装了特殊的衬垫,在安疆平坦的胸壁造出了两座山峰。安疆几乎不敢正视镜中的这个女人,那不是她,是一个妖精。怎么样怎么样……表姐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欣赏山河再造的本领。安疆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动不动。如果她贸然行走,会摔一个大马爬,把旗袍从开叉撕到胳肢窝。 表姐一不做,二不休,拿出一双高底木屐。安疆颤颤微微踩上去后,如同站在两只小板凳上。一点钟内,你想当红军,就穿着它们好好走。不想当红军了,就到厨房摘菜去。表姐说完就去算她的麻将账。 安疆像踩高跷一样地走着。每当走到镜子旁边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地侧过身去,看镜子里那个成熟的女人。她不认识她,可她热爱她,指望她。镜里女人长身玉立胸廓高挺,弱不禁风又气焰嚣张。 一个钟点后,安疆走的很熟练了。表姐回来说,看不出,你还真是个小姐命。走吧,也许能当太太。 安疆不喜表姐的胡说八道,但不敢得罪表姐。表姐拿出自己的脂粉,为安疆作了一番拾掇。当表姐牵着安疆走出巷子,幸好没有遇到人。要是有人看到了,会吓得不轻。 招兵的地方,是一所旧式庭院,安疆一扭一拐走到这里,脚脖子都拧酸了。半路上,表姐看她走的辛苦,想要一辆黄包车。表姐不想让她侍弄的庄稼还没挥镰,就被风雨毁的惨不忍睹。但一向温顺的安疆反驳道,要是红军看到我是坐黄包车来的,还会要我吗?表姐就和安疆一道走。安疆说,我一个人进去吗?表姐说,我也不当红军。安疆说,有点怕。表姐说,你又不是没有进去过。上次不怕这次熟门熟路的你反倒怕?安疆说,上次随便来看看的。这一次,打定了主意要当红军,怕他们不要。 西下的阳光如舞台上的追光,射到招兵人的房间里,地面像铺了金砖。身穿姜黄色旗袍的安疆袅袅婷婷地扭进去,单薄,但有一种野菊花般的灿烂。招兵人眼前一亮。来应征的姑娘,以为人民军队崇尚朴素,往素淡打扮,全不知表姐给安疆选定的这套行头,令安疆良好开局。 秃头不在,征兵人是一位西北大汉。问安疆,你的名字?安疆答了。又问你的出身?安疆把表姐为她搞到的政府证明递了过去,(不知表姐用了什么手段,把安疆定成了贫民出身)大汉看了很中意。 军大汉问了一些有关革命的认识,安疆很快回答了。军大汉当然能听出是依样画葫芦背的,但刚刚解放不久,能背到这个程度,亦属对革命有认识。军大汉又让安疆在纸上写一些字,这难不住她。 本来大汉想出几道数学难题,看看面前的秀丽女子内蕴如何,见安疆字迹娴熟,打消了再试的念头。毕竟是让他来招妙龄未婚女子,不是来招会计的。 面试进行到这会儿,基本上算是结束了。军大汉仿佛无意中问道,你对革命老干部是怎么看的?安疆愣了一下,在表姐为她准备的题目中,没有这道考题,一时有些慌乱。不过,她很快答道,我向他们学习。 安疆这样回答,并不是安疆的狡猾。安疆单纯,不知说什么好,就把自己心里冒出的第一句话说出来。没想到就是这道题的标准答案。大汉装作无意问出的这道题,如果你回答的不妥帖,比如有的女生问道,你说的这老干部有多老啊?完了,无论这女子如何咬牙跺脚要当兵,招兵人也会把她的表格放入另册? 你可以回去了。军大汉很和气地说。安疆不知道这和气后面的意思是什么。共产党对老百姓说话都是很和气的。安疆就问军大汉说,我能当兵吗?军大汉说,过几天来看榜。 安疆很伤心,以为这是一句敷衍的话。军大汉没有让她做算术题,一定是觉得她不堪造就,根本没心思再考她了。安疆很灰心地走出招兵处的屋子。屋宇建在高台之上,有长而陡的台阶,安疆用脚心吸住木屐,走的很小心。 迎面碰上那个秃了半截头发的军人,三阶一步如同猎豹向上窜来。他戴着军帽,安疆看不到他的头顶。相逢的时候,他很着意地看了一眼,安疆有些害怕,他似乎认出了她。安疆转念一想,反正也当不上兵了,认不认出无所谓了。 表姐着急地问,怎么样?安疆说,不知道。表姐说,那就好。安疆垂头丧气地说,有什么好?表姐说,他也没说你不行,是吧?这么多天,你以为我在这里玩吗?我是上等的探子。如果你不成,红军会考到一半就格外好脾气地对你说,小妹妹,你回家继续学习吧,建设祖国需要很多有文化的人。他对你说这话了吗?安疆说,没。表姐说,那就有希望。以前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忘了吧,表姐不是故意的。你却要把表姐为你做的这些好事记得,表姐是用了心的……安疆听着,一言不发。她被面试耗竭了精气神,剩下的力气只够吸住厚厚的木屐回家。 发榜那天,安疆不敢去看。表姐看完榜,对安疆说,你以后成了革命太太,不要忘了这是你的家!安疆一时间没听清这是什么意思,愣在那里,表姐说,快收拾东西吧,军令如山倒。明天就发军衣,后天就走了。 安疆傻傻站着,手上沾满了油菜根的黄泥。第二天早上穿什么衣服到招兵处,安疆和表姐好一番争执。安疆再也不肯穿如同舞女的旗袍和高高的木屐,要穿自己的月白裤褂。表姐说,你以为板上钉钉了?你连他们的一根绿布丝还没穿上呢!为什么能收你当兵,这套衣服立了大功!你要是不穿,等着吧,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 安疆不敢犟嘴,只好穿上旗袍。 招兵处热闹非凡,佳丽云集蔚为壮观。妙龄女子凑在一起的景象,令人感动。她们那么年轻,蒸发着如麝似兰的气息。表姐牵着安疆,走到报到的地方。我叫安疆。安疆怯生生地报出自己的名字,秃发军人比对花名册发放军装,他抬头仔细打量,安疆觉得他认出了自己。秃发军人深不见底的目光,好似一把尺子,横竖比量着安疆。 安疆困窘地站着,不知所措。秃发军人说,小妹妹,我看你穿2号的军装正好,声音很温和。表姐说,2号是多少号啊?秃发军人说, 2号就是2号,是部队的服装编号。每人先发一套,以后还会发更多的衣服。表姐说,一共有几个号啊?秃发军人说,有5个号。表姐说,哪个大哪个小啊?安疆有点不好意思了,问这么细干什么?后面还有好多人等着领衣服呢!秃发军人和蔼地说,1号最大,5号最小。安疆以为表姐这次该满足了,没想到表姐又问,被子分号吗?如果分,我们不要2号,要1号的被子。安疆抻抻表姐的衣襟,表姐不管安疆的示意,瞪着眼,要求一个回答。秃发军人笑了,说,被子是不分号的,一样大。 三十四 安疆领了军装,对表姐说,回去吧。她有些伤感,表姐是她惟一的亲人。表姐说,忙了这么久,今天倒是最不忙的。我总要看看你穿上军装的样子。再说,你换下的这套衣服,我还要拿到旧货行,赔上几个钱,还能退回去呢! 更衣室里,到处都是女孩子,半遮半掩地换衣服,后来的只好站在地当央。光滑的脊背和臂腿抖动着,如同挖出一池塘七仰八叉的莲藕。大胆的女孩,穿一条花内裤,跑跑颠? 展示着自己。随着一件件自带衣物蜕下,草绿军品包裹了女孩们年轻的胴体。 军装是一种很抬举人的服饰,尽管它粗糙和千篇一律。妙龄女郎进入军装,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婀娜和威武融合在一起,激人遐想。只有安疆惨。脱掉姜黄色的旗袍和厚底的木屐,她原形毕露。2号军装的下摆几乎到了膝盖,她细长的脖颈在环状的领子里孑然而立。裤腿拖地,罩在新发的胶鞋外面,鼓胀如象腿。安疆知道表姐还在外面焦急地等着,要把旗袍带走,可她无法出行。磨蹭到最后,蹲下来,把裤腿挽了一道又一道,踝上好像套着两个绿色的藤圈,这才勉强走出来。 安疆颠起脚尖看到表姐,把衣服团往表姐怀里一塞,说,我要站队去了。表姐在她身后不住说,我是你亲人…… 安疆穿着邋邋遢遢的大裤子挤到队伍中时,被秃发军人一眼捕到。记忆中根本不曾收过这样的残次品。只是现在人太多了,围观者成分复杂,暂且按下。秃发军人面容平静的想着。 女兵们挤得铁紧,好像稍有懈怠,就会被重新打回老百姓行列。晚到的安疆就成了局外人,无论她想从谁的身边插进队伍,相邻的两个人就把身体粘在一起,将她排斥在外。安疆就只有站在最后一排队伍的最侧面了。 秃发军人拢好队形,大家说,换了衣服,你们就成了半个兵了。为什么说你们是半个兵呢?老百姓见了你们,会说,这是个当兵的。可你们内里还不是兵,兵不是换一套衣服就能当上的。从现在开始,你们要慢慢地成长为真正的战士。同志们,有没有决心? 女兵们回答,有!音尖细,但是不齐。围观的人就笑,通常听到军人的喊声都是气壮山河的。秃发军人转过身,咪咪笑着说,乡亲们,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进入正式的军事训练了。请大家回吧。今天,人民军队从你们手里接走这些女娃,将来再回来的时候,她们就是顶呱呱的钢铁战士了!说完,他很有力度地挥挥手,可以说是坚定的承诺,也可以说是不容置疑的驱赶。…? 安疆听得入神,觉得字字都是新大门的钥匙,单从门缝里透出的这点金光已让她眼花缭乱。解散之后,秃发军人走过来说,叫什么名字? 安疆回答了自己的名字。秃发军人在花名册上见到过这个名字,可他不记得这个人。必是经他人之手选定的兵。秃发军人说,你跟我来一下。到了征兵的屋子,军大汉在那里。秃发军人说,队长,你把安疆的征兵表,拿出来我看一下。 军大汉把征兵表找出来,递给秃发军人。政委,给您。军大汉说。 安疆知道了秃发军人叫政委。 政委拿起安疆的表格,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那时的表格十分简单,再说政委天天看表格,政委对表格如同对指纹一般熟悉。政委对军大汉说,是你征的兵。 我?正在一旁忙着的军大汉停了手,说,我没收她。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都没再用余光扫一眼。安疆几乎想说就是你,但安疆没说。安疆觉得不能恩将仇报。 政委笑着说,你的字。军大汉就拿过表,考古似的看,然后说,怪了,还真是我。他拼命回忆。好军人有优异记忆,他看看安疆说,你……你是不是穿了一身黄旗袍?安疆战战兢兢地回答,是…… 军大汉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说,政委,这可怪不得我。那天她鹇氡冉裉旄叱隽酱纾身板也厚实的多。谁知她在里头都楦了点啥?我早就说不合适干这活,非派我来。看看,出漏子了吧。以后,干脆派女的来,里里外外察看。咱隔山买牛,还能不走了眼? 大汉说到这里,回头看看安疆,没好气地说,这妮子,别掺假啊,闹得我也受挂累。 安疆低着头,管你说什么,既然来了,就不走了。 mpanel(1); 政委说,小妹妹,不管是谁的过,你不符合当兵的条件。你太小了,吃不了那个苦。已经发你的军装,我们不要了,送你做个纪念。政委说到这里,就把桌上安疆的那张表格对折了起来,安疆很清楚,要不是看着她在场,政委会把那张表格撕碎。 安疆说,政委,赶我走? 政委说,不是赶你,是你不符合当兵的条件。 安疆说,那样,我就死在征兵的院子外面。 安疆说这话时候,并不咬牙切齿,而是平平淡淡。正因为平平淡淡,政委不敢等闲。政委说,一个革命军人,除了上战场,不能随便说死。 安疆平日木呐,此刻话茬接的很快,说,我要是革命军人,我就不死。我要是老百姓,我就死。安疆用下巴颌点点窗外的女兵,说,她们做的到的,我都做的到。 政委若有所思道,她们做的到的,你都做的到?怕未必啊。 安疆不服气地说,革命部队是要搬山还是要填河?是要上天屠龙还是下海捉鳖?只要别人做的到,我也一定做得到。 在一旁久未答茬的军大汉不耐烦地说,搬山填河哪用得着女人?老爷们干什么?叫你走你就快走,你要再赖下去,我就叫地方政府来领你。 安疆破釜沉舟说,你们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本来就是你们征来的兵,你们撵不走我。 政委对军大汉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想她一个小姑娘家,街坊四邻都知道她来当兵了,现在又灰溜溜地回去了,叫她如何做人?部队第一次在这里征兵,要注意影响。一个人事小,破坏了部队声誉你我担当不起。她刚才以死示威,我们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若是你我大队人马前脚走了,后脚就出了命案,你觉得利弊如何? 政委说这些话的时候,安疆就在一旁。安疆纵是不想听,也声声句句落在耳朵眼里。安疆觉得自己如同没有性命的死物,被人议论。 军大汉听了政委的话,实不甘心。可是政委的军阶高,讲得入情入理。军大汉恨恨地说,按您的办吧。我现在只想早早回到部队,骑上菊花青在草原上撒欢! 三十五 安疆留在了军队。第二天,女兵们离开城市,开到附近乡村。她们将进行短暂集训,然后远行。安疆恢复了安静的天性,所有的公差勤务她都抢先。内心里,她知道自己这个兵当的实在不易,以死要挟才留了下来。若有任何一点落在人后,就随时有向后转的可能。她抽空把军裤窝了边,看起来已不像最初那样邋遢。她把军装胸前的口袋塞满东西,甚至填过树叶,给单薄的身板增加厚度。 女兵们情绪并不太好。抱怨被子太薄,水土不服拉稀跑肚,驻地的女厕所太少解手要排队,营地里没有绳子,内衣裤无处晾晒,经常吃面食腰杆子泛酸……要是依队长的脾气,半夜拉出去急行军,多搞几次紧急集合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政委连连说,你以为她们是谁?是骑兵团还是炮兵旅?同志,要不要我提醒你,她们是革命的宝贝! 队长只好忍气吞声地为宝贝们服务,当然,只要一有机会,比如进行新兵训练,队长就要不失时机地把宝贝们纳入真正的革命军人序列。让她们跨正步,让她们匍匐前进,把她们仅有的一套军装搞的其脏无比。大家要求赶快再发一套军装,这次,安疆要了一套最小号的,才比较合身。 短训以后,女兵们乘坐军列,奔赴大西北。安疆头一次听说军列的时候,很兴奋。想象中,那是如同鲲鹏一般风驰电掣的怪兽。到了军列上一看,闷罐子车皮里潮湿阴暗,充满了尿骚气,好像养过一群发情的毛驴。地上有暗褐色的稻草,本意也许为防寒,其实反成了寒冷的象征。 我们就一直坐着这车到部队吗?女兵们很有些惊恐地问。 想的美!能一直坐着这样的车,就离共产主义不远了。不要问那么多,打听的太详细,就是刺探军事情报。队长说。 安疆把被子在稻草上铺开,冷和脏,都安然接受。训练走入正规,她吃苦耐劳乐于助人,在容貌和身材上的缺憾,渐渐被忽略。她要证明给队长和政委看,自己是个好兵。 军列很沉得住气,一动不动在一个小站上待了整整一天。女兵们很快就闻不到车内的骚气了。天昏地暗之时,军列突然开动,猛烈的惯性让女孩子们东倒西歪,之后一片欢叫。 列车先是向北,然后向西向西。军列的速度很不稳定,有时快的不可思议,有时一停就是半天。吃饭也很没规律,到了兵站,从狭小的车门送上几筐馒头,大家狼吞虎咽,再没了往日的淑女风度。菜是大青萝卜,咸的人恨不得呕血。白天还比较容易度过,在某个小站上停留的时候,可以下车洗洗脸,走动一下,能看到土地已由略带红色的南方土壤变成苍黄一片。晚上是漫长和枯寂的,女兵们躺在地上,小声嘎弁年的往事。挨在安疆旁边的是个名叫应眉的女孩,长得非常漂亮。即使在黑暗中,安疆也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和漆黑的眸子? 应眉读过真正的高中,是女兵中的高级知识分子。应眉很喜欢这个手脚勤快的小妹妹,每逢到了小站抢刷牙水的时候,温良的应眉总是无可奈何地站在蜂拥的人群外面,一脸苦笑。安疆一人拿着两茶缸,如同抡着两板斧,冲的进去,挤的出来,从此应眉不但能刷上牙,而且还能用安疆节约下的半杯水,在如花的容颜上洒几点露珠。每天除了政治学习和集体活动以外,应眉常和安疆坐在铺位上聊天。 夜深了。应眉附在安疆的耳边说,你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吗? 安疆也用极小的声音说,不知道。火车停了就知道了。 应眉说,火车停了,还要坐汽车。 安疆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 应眉说,我是偶尔听队长和班长聊天的时候说的。 安疆说,真希望到了地方之后,咱俩能分到一起。比如我当话务员,你也当。我当护士,你也当,对了,你的学问比我大,你应该当医生的…… 正说到这里,班长大声斥责道,谁个不睡说个没完?闭嘴! 安疆和应眉就把头埋进被子里,假装睡的很熟,但马上又把头钻了出来。褥草的味道是在难闻。 终于,到了。当女孩子们的双脚重新站在土地上,确知自己从闷罐子里彻底解放的时候,禁不住热泪盈眶。那种有节奏的摇晃感在三天后还死死攫住她们。mpanel(1); 安疆听不懂周围人的方言,这里是铁路的尽头,距家乡已有几千里。稍事休整之后,女兵们又继续向西。这次,改乘大卡车。在战争中缴获的美制卡车,性能还不错。安疆和应眉幸运地分在一辆车上,并排坐在自己的背包上,那是她们温柔的座椅。几乎没有路,或者说地上原来是有路的,被连年的战火和无数兵马碾过,也就没有了路。每天早上在兵站吃一顿饱饭之后,就上路了。女兵们紧紧挤在一起,如果从天上俯瞰这支队伍,完全分辨不出这些军人的性别。她们戴着严严实实的军帽,头发塞进帽子,脸上敷着厚厚黄尘,牙缝里都填满沙砾。 有人在半夜哭泣,安疆一声不吭。艰苦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自由和平等的快乐充满胸膛。在路上颠簸了一个月,到了最终目的地。大漠蓝天,雪峰壁立,军人在这里平息叛乱,屯垦戍边。安疆惊奇地发现,这里的杨树要比内地高大,这里的柳叶要比家乡肥厚。连空气都陌生了。家乡空气糯软,是向下滑溜和圆润的,这里的空气粗糙,是向上飞扬和带有毛刺的,经过喉时会挂破嗓子? 原以为到达目的地,会有强训练,没想到先改善生活,后理论学习。经过旅途劳顿萎靡多时的女兵,如同蔫菜泡在清泉中。特别是应眉,蒙尘的细瓶器洗去烟尘,焕然一新美艳照人。 三十六 把女兵们成功从家乡带到部队,干部们以为自己可以打道回府了。上级领导说,你还要在这个岗位上继续工作,只有你们最熟悉这些女兵。政委知道接下来的任务十分艰巨,还是服从了。队长梗着脖子说,给我个处分吧!我背着处分走。上级考虑队长以往战绩,破天荒同意了他抗旨不尊,让他回战斗部队。 临走的时候,队长说,老伙计,我跳出苦海了。听我一句话,拼着直落三级,也还是 离开这是非之地。 政委安静地回答,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 政委担起双重担子,第一件事是给上级领导打报告,要求特批一批大米。吃米饭的日子,柔弱的女兵好似女匪。吃饱之后,下田种菜。 在劳动和学习革命知识之外,是唱歌跳舞。大家手拉手围成内外两个圈,随着乐曲反向跑动,圈子旋转不停……乐曲突然停止,大家原地停住,两圈人结成一对对舞伴,翩翩起舞。 乐曲激烈火爆,节奏快如旋风,再温良的人,也只好随着队伍狂奔。高速运动,对青春勃发的女子,有明显煽动作用。只要跑上这么一阵,什么羞涩啊拘谨啊,都烟消云散,嘻嘻哈哈你拥我抱,彼此在身体的撞击中感受蓬勃的生命力。 安疆腿脚灵活,舞却跳的不好,乐感不灵,跑起来跌跌撞撞。安疆用功,没事就练。 队里要和友邻部队组织舞会,大家喜气洋洋,提前把军装洗了,在枕头下压出两道裤缝。讲究的还用军用水壶灌上热水,把衣领烫得熨贴些。联欢的日子到了,女兵们早早吃了晚饭,把操场泼上薄薄一层水,待水气沁入地下,平整洁净如金黄的地板。 女兵们双手扶膝,端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天色渐黑。 友邻部队来了。一彪人马,岁数都不小了,脸上神气惊人相似,不怒自威。左右都是矫健的小伙子,那是警卫员。 面容沧桑的首长在里面围个小圈子,兴致挺高。政委组织相应数目的女兵,围成外围。乐曲响起,两个圈子奔跑起来,像正在磨合的齿轮。乐曲停下之后,里圈的首长和外圈的女兵正好结成一个个对子,跳起舞来。首长们的舞姿悬殊很大,有的真像那么一回事,有的简直是齐步加正步。好在女兵们经过学习,知道首长们出生入死,舞跳的不好,也是最可爱的人。玲珑小脚被踩得肿了起来,脸上依旧微笑盈盈。 剩下的女兵唱歌鼓掌,安疆就属这一拨。看到应眉被一个高大的军人揽住走动,像押一个俘虏。 音乐终了,政委宣布队伍解散,稍事休息。首长们被各自的警卫员包绕着,喝水或是抽烟。跳了一曲的女兵们,脸色红红,兴奋中夹杂娇羞。应眉大口喘气,好像刚刚在深水扎了猛子。安疆说,你被一个大高个搂着紧紧……应眉说,那是副军长。安疆说,真的吗?应眉说,他亲口说的。安疆说,我没看到他和你说话啊?应眉说,死丫头,你盯着我们?安疆委屈地说,怎么是“我们”?我没盯他,我盯着你啊。 话还没说完,政委集结新的队伍。这一次,凡是上次跳过舞的女兵不再入选,换上一批新人。安疆再一次坐冷板凳,呆呆看别人起舞。好在这一次有应眉陪伴,可以把悄悄话说下去。 没有电,只有几盏大瓦斯灯照明,但每个年轻姑娘的脸,都是极好的反光镜。灯光打到她们脸上,她们就用十倍的亮泽把灯光反射回去,边疆漆黑的夜空中,有了来自大地的点点光斑,如同无数星辰坠落旷野。 mpanel(1); 安疆问应眉,今晚上这是怎么回事啊?那些人来干什么? 应眉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安疆说,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应眉说,凭什么呀,你这么想? 安疆说,就凭你比我们读的书都多呀。 应眉沉吟着说,书上没讲过这个。 舞场经跺踏踢搓,地面水分已蒸发贻尽,每一步跑动,都搅起沙烟。 副军长下场,找到政委说,这拨不是刚才那拨女娃了。 政委说,换了一部分人。 副军长说,换回来。 政委一下子没听明白,反问道,把什么换回来? 副军人很简短地说,女娃。 政委在舞曲半截叫停,让第一次组队的女兵们再次下场。应眉走了,安疆第三次留在场外。 到了互相找舞伴的时刻,安疆看到副军长推开了正好跑到他跟前的女兵,四处睃巡。安疆再愚钝,此刻也猜到了副军在寻找什么。安疆简化了对他的称呼,下意识地想到以后可能会常常提起他。副军用侦察过无数敌情的目光飞快扫描,走到正和另一位首长跳舞的应眉面前。那位首长看到副军之后,就把扶着应眉腰肢的手松开,举到右眉梢,形成一个军礼。他可能是师长吧?安疆想。简短交谈之后,师长离开了,落寂地走到一旁,点燃了烟。副军和应眉跳起舞来,旋转着,从舞场中心向边缘漂移,很快安疆就看不到他们了。 安疆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永远的劣势。她不漂亮,没有秀丽的身材,平凡甚至是丑陋的。 舞会后,应眉总是很忙,或者说,应眉不忙,可总是处在待命状态。副军有空,会派警卫员和雪白的战马,来接应眉。应眉不能和大家一道去菜地劳动,她不能满面尘土一身粪肥气味去见副军。应眉也不能和大家一道吃饭,副军只有在吃饭的时间才有闲暇,很愿意请应眉吃饭,让炊事员炒应眉最爱吃的腊肉豉鱼。副军一定要应眉吃很多,如果应眉吃得不够多,副军就不高兴。应眉饭量窄,如果在女兵训练队吃饱了,到了副军那里,就吃不下多少饭了。 三十七 没有人来接安疆谈心。安疆很自卑,觉得那些被请去谈心的人,比自己要革命得多。后来,舞会也很少开了,大多数女兵都有人来接她谈心了。 安疆和应眉的谈话,也越来越隔膜了。应眉和副军谈话的时间,要比和安疆谈话的时间多多了。应眉说,安疆,我把你的事跟他讲了。 安疆装作不懂,说,他是谁? 应眉说,你知道你还问。咱们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说话的机会,你要是这样,我就不和你说了。 安疆慌了,说,我有什么事?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应眉说,我知道你的心。咱们坐过一个闷罐火车皮,又坐过一个汽车大厢顶。 我不愿自己走了,留你在这里…… 安疆抓住应眉的手心说,你要到哪里去?我不让你去! 应眉说,我就要到副军那里去了。我走这条路,你也要走这条路。我已和副军说了,叫他找一个好军人,职务高一些…… 安疆到了这时,才明白了谈心的核心内容。她原本抓着应眉的手指,这会儿握住了应眉的手腕,说,应眉,你不是还要作医生吗?你怎么还没看过一个病人,就先成了人家的老婆!应眉,你别骑他的白马,你别吃他的豆豉腊肉…… 应眉说,安疆,我一直把你当成小妹妹,现在才知道你该是我的姐姐。 应眉是队里第一个出嫁的女兵,副军派人把应眉和她简单的行李一起拉走。应眉泪水涟涟,说训练队就是她的娘家。班长提出是不是给应眉开个欢送会,政委说不必。班长说,大家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还是很有感情的。再说,应眉嫁给了副军,这是队里的光荣,又不是嫁给了国民党。队里不开,班里也要开。 政委严肃地说,队里坚决不开。班里也不能开。这是纪律。 班长不服地说,关心爱护革命同志,还有错吗?我不懂。 政委并不说明理由,神情坚定。他半秃的头顶几乎全秃了,面色晦暗胡子茂盛,好像打更的老人。 安疆没有送应眉任何结婚的礼物,一是女兵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私产,物品全是发的,凡是安疆有的,应眉都有。二是安疆可惜应眉,还什么都没有学,什么都没有干呢!安疆故意躲着应眉,让应眉找不到和她告别的机会。等到应眉惆怅地走了,夜里安疆大哭一场。安疆在被子里面哭,眼泪把被头湿透了,感觉很渴,从通铺上悄悄坐起,走出宿舍门,想到炊事班找点水喝,走到空旷的院子里,也许夜色清凉,安疆突然不那么急切地想喝水了,在院子里一个人走来走去。 午夜的戈壁风,以它不变的钢硬,戳着安疆的皮肤,刺入她的骨骼。安疆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她听到了很轻很轻的脚步声,走到她身边,吹气如兰。她想这是应眉,应眉从副军身边跑回来了,看望自己的老朋友,找回自己的医生梦。 她猛回头,看到了政委。 政委说,安疆你为什么不睡? 安疆很失望。她不想碰到任何人,但她碰到了她最不希望碰到的人。尤其令安疆奇怪的是,政委为什么会吹气如兰?后来她知道了,政委正用一种名叫“留兰香” 的牙膏刷着牙,看到一个身影在院中彷徨,顾不得吐出牙膏沫,白着嘴唇过来。 安疆说,我要喝水。 政委说,你在这里站半天了,并没有喝水。 安疆说,又不渴了。 政委说,回去睡吧。 安疆说,我睡不着。 政委说,和应眉有关吧? 安疆不答话,几乎要哭出来。 政委说,这才刚刚开始。 mpanel(1); 安疆听不懂,说,什么刚刚开始? 政委说,分别。 安疆说,谁和谁分? 政委叹了一口气说,所有的人。 安疆说,我要当护士,当得上吗? 政委说,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去喝水,然后睡觉。 政委保留各种各样的纸笺,那是首长要在何时何地见到某女兵的便条。有些写在正规信笺上,更多的是写在日历甚至香烟纸反面,政委一律妥为保存。 劳动的担子越来越重。庄稼菜苗大家一起种下,你不能让田地荒芜。留下来的女兵本来就不漂亮,繁重的劳动更让她们黧黑而瘦削。 有一些女兵坚决不从,通常是她们遭遇的首长太年迈,或是丑陋粗鲁。女兵们会哭哭啼啼,严重的甚至寻死觅活。政委出面,首先和首长沟通,政委会说,首长,还有很多很好的女孩子,您要不要再参加一次舞会?……通常被拒绝的首长条件不是很好,女兵伤了他的自尊心,不接受换人的建议。组织要求政委这边做工作。政委说,他可以服从,但不能催。附带条件是在他的工作没有做通之前,请首长不要再来训练队。如果不能依他,就请组织另派高人。组织当然知道,在军区所属范畴之内,再找这样一个政策水平高,谙熟女兵心思的干部,难于上青天。 政委受命回到训练队,基本上不利睬那个拒绝首长的女兵。政委会指派那个女兵的所在班,承受非常艰苦的体力劳动。连续半月之后,该女兵面容粗糙体力衰减。 政委按兵不动,让该班放假。女兵们洗洗涮涮,在安睡和洁净之后,顾影自怜,感到年轻生命的躁动。休息之后,政委会安排该班重新开始劳动,但让那个拒绝了首长的女兵继续休息。那个寂寞的女孩子,只有成天躺着睡觉,或是无聊地在院子里游荡。别的女兵都被繁重的劳动累的意兴阑姗,无人陪她聊天。只有这时,政委才会把该女兵找到自己的办公室,隔着简陋的桌子和她谈话。 三十八 政委说,最近过的怎么样? 女兵说,还好吧。 政委会很直接地问道,累的够呛,想家。对吧? 女兵低头不语,那申请分明在说——对。 政委接着说,你知道我找你来是干什么吗? 女兵说,不知道。 政委说,你拒绝了首长,首长找到了组织,组织找到了我。就是这么回事。 女兵小声说,我是来革命的,不是来嫁人的。 政委说,是啊。你是我接的兵,我知道你革命意志坚决。可是,革命是什么,革命就是由一个一个人组成的。首长就是非常具体的革命一部分。你不能口头上说热爱革命,可却不能报以实际行动。你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一个假革命派。 女兵很害怕,不知道不想嫁一个老头,怎么就成了革命的敌人。她急急分辩道,我不是不爱革命,我只是不喜欢他。 政委和颜悦色地说,不喜欢他哪一条? 女兵沉吟一下,说,不喜欢他抽旱烟。 政委说,等革命大功告成之后,他突岢橹窖獭K不知道纸烟比旱烟好啊? 女兵说,我想找个不抽烟的男人。 政委说,不抽烟的男人世上有没有呢?有。可有出息的男人差不多都是抽烟的。 女兵又说,他还不爱洗衣服。 政委说,有了老婆之后,他就爱洗衣服了。 女兵又说,他没文化。 政委严肃起来,说,他没文化,这不假。可这不是他的错。最早的没文化,是地主资本家害的,他没钱学文化。后来的没文化,是为革命忙的,这是他的光荣。 你有文化,可你不能因此看不起没文化的人。你刚刚参加革命,就看不起为了革命流过汗洒过血的人,对头吗? 女兵就低下了头。关于革命的道理,她说不过政委。女兵并不轻易改变自己的主张,她说,不是主张婚姻自由吗?不喜欢他,为什么一定要我嫁? 政委不急也不恼说,对啊对啊,婚姻自由,没有人逼你。你不干,这些天,首长并没有来找你。这就是尊重了你的意见。我和你谈,并不是要强迫你,你是我接来的兵,我见过你的家人,听过他们的嘱托。说句不好听的话,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你的娘家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 女兵说,我想再等几年。 政委说,你可以等,就在这戈壁滩上种菜种粮,几年后,革命的粮仓里有你打下的粮食,圈里有你养的肥猪,你就是革命的功臣了。 政委说的很平和,没有一点威胁的意思,可女兵想起了这些日子的辛劳,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指肚,那里结满了茧子。政委说,几年以后,你还得嫁人。 那时候,首长们都成了家,当然,你可以找不是首长的人,比如班长…… 女兵抱住了自己的头。她知道政委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政委安静地等着,政委一点都不着急,政委知道若是在这样的谈话之后,女兵依旧不肯,那他只有收兵。 女兵抬起头,政委看到了一张满是泪水的年轻的脸。那个女兵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是就不嫁,我要是跑,我要是不当女兵了呢? 政委和颜悦色地说,你干吗咬牙切齿?一件好事,不要想歪了。 女兵说,我要是至死不嫁,你有什么办法呢? mpanel(1); 政委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是想在你死之前,对你说,这不值得。你我所处的戈壁滩,根本就跑不出去。退一万步讲,你就是从戈壁滩跑出去了,你坐得上汽车吗?你坐得上火车吗?一个逃兵,什么证件也没有。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两条腿走回了家乡,父老乡亲问你在部队混出了什么名堂,你怎么回答呢?你可以说,你不回家。可你不回家,你又到哪里去呢?共产党的天下,一个从革命队伍跑出去的人,有什么前景呢? 女兵被政委的苦口婆心感动,迟疑了半天,终于把秘密说出,我在家有一个恋人。他说好了要等我回去。 政委点点头,表示对此深切的理解。但政委毫不留情地说,我没有恋人,没有经验。我说的可能是外行话,供你参考。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一个人的事。你们虽然讲好了他等你,你到了这里,可曾收到过他的信? 女兵茫然摇头。 她不知道。她永远不会知道。女兵们收到的所有家信,都被政委检查过。如果他认为有女兵不宜接收的内容,他会存档。 政委说,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跟你们班长说,明天你休息。 政委还对班长说,你要不停地注意她的情绪。她睡觉,你不能睡觉,她上厕所,你也要上厕所。不能出了任何问题。 班长连连点头,知道这其中的分量。女兵一夜酣睡之后,找到政委说,你跟首长讲吧,我愿意嫁他。日子由他定,越快越好。 政委点点头。政委的脸上既看不出欣喜,也看不出轻松。政委又在思谋新的工作了。 由于政委杰出的工作,训练队兵员迅速减少,再也没有举办舞会的任务了。队里好像被采摘过后的果园,树影稀疏。政委一如既往照看女兵,无论出操的人如何零落,口令总是坚定嘹亮。训导总是切中要害,一丝不苟。 组织上征询政委的意见,剩余女兵如何安排。政委说,不妨挑选一些功勋卓著的战斗英雄来和女兵们联欢。英雄的光芒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如果你不服气,请你提着头到战场上转一圈。 三十九 和战斗英雄的联欢,是女兵训练队最后的盛典。战斗英雄们对这次会面极为重视,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前悬挂熠熠生辉的奖章。联欢会基本程式同前,只是气氛更加亲切。女兵们满面红光,觉得和英雄在一起比和首长相处,更富传奇。联欢会结束之后,政委进入了繁忙工作。英雄比首长更直截了当,首长还会挑拣身材长相文化 ⑿缘鹊龋英雄们欣喜而务实。在首长那里受冷落的因素,在英雄这里反倒成了长项。首长喜欢文化高的女兵,英雄们不在乎文化的高低,在某种程度上,更喜欢文化不高的女兵,因自己文化欠缺的自卑心理得到? 安慰。首长们喜欢身材苗条面容白皙的女兵,英雄们更看重膀大腰圆肤色黧黑,认为更能吃苦过日子。总之,标准的穿插,使政委的设想收到空前完满的效果。 英雄中有几位略有残疾,怕心高气傲的女兵们觉得把瘸子拐子都找来了,是个冒犯,没想到女兵们对有残疾的英雄们,没有一丝嫌弃,婚姻很快就敲定,女兵们勇往直前,为自己的献身而感动。 女兵训练队好似一个新娘训练队,政委对英雄们也很负责。热情绝不比为首长们服务时稍有减弱。由于他对英雄们的敬意,把工作做的更扎实细致。 政委把女兵们送上奔往远方的马车。天昏地暗的忙碌过后,政委打量着女兵训练队的营地。这里,房屋依旧,菜地依旧,操场依旧,甚至女兵们用来晾晒衣物的细绳也依旧,只是女兵们消失了。当政委想起她们的时候,浮动在脑海里的是“消失”这个词。没有一个女兵自杀或逃亡,具体数目上,所有的女兵都在。但是,政委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些满怀革命热情,单纯活泼的女兵们是永远地不存在了。有的成为了首长的夫人,以后有不同凡响的命运。有的嫁给了战斗英雄,岁月将洗净光环,等待她们的是琐碎的劳作和奉献。政委浮想联翩,想象中,政委拍拍自己的肩膀,给了自己一个评价——你干的不错。 政委在空荡荡的营区中惬意地走,菜畦角落里,看到一个小小身躯。 这是安疆。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女伴走了,安疆如化石遗留在冷寂营房。部队派来的班长们,返回各单位了。连炊事班也已解散,只留下几名名炊事员为留守人员开伙。 政委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把安疆给忘了。政委很少忘记什么事,这一程实在是太忙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该结束的都结束了,但还有一个人没结束。这就是安疆。 安疆是这批兵里条件最差的女孩子,她何去何从? 政委可以向上级打报告,要求能接纳女兵的单位,给一个名额,让安疆去报到。但一个女兵的去向,不是军机大事,没有人急如星火地办,谁知何日能批?训练队就要撤销,在编人员都将回原单位,安疆到哪里去呢? 政委对安疆说,大家都走了,你想什么? 安疆像游魂似的重复了政委的话,大家都走了,你在想什么? 虽然是简单的重复,但在政委耳朵里听来,是嘲讽和诘问。政委说,我正在考虑你的去向。你不能怨别人。革命部队自由恋爱,我不能指挥首长,也不能指挥英雄。 安疆说,你能指挥我。 政委说,我马上连你也不能指挥了。建制即将撤销。我不再是你的政委,你也不再是我的士兵。 安疆说,是你把我从老家接出来的,你不能不管我了。 政委纠正她说,不是我把你接出来。要是依我的意思,你就应该呆在老家。随便找个什么事做做,找个什么人嫁了,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安疆眼泪流下来,说,政委,我要跟你走。 政委说,我要回战斗部队。 安疆说,那么多女兵也都去了战斗部队。 政委说,她们不是去杀敌,是作了首长夫人! 安疆小声嘟囔着,我也能作夫人啊。 政委思忖了片刻。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从女兵入伍的甄选,到耳鬓厮磨的集训,到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操劳,政委两袖清风纤毫不染。 mpanel(1); 政委不相信爱情,政委只相信革命。不过,政委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思维,形势走到了这一步,为了革命的利益,他需要做个决断。安疆没有安置好,他作为女兵训练队的队长兼政委,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要给安疆一个去处。当然了,最主要的出发点是他不愿上级为一个孤独女兵花费脑筋,给组织添乱。政委周盘考虑之后,对安疆说,我对你有一个想法。 安疆泪眼婆娑,用力点头。 政委语调平淡地说,不知你想过没有,我也是首长,级别允许娶你的。我要向上级打一个报告,批准了,我们就结婚。不是我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你实在没有人要了。剩你一个人,别给组织上添乱。 政委本不想伤了安疆的心,可政委没办法。政委觉得实事求是,是对安疆的最好交待。 安疆默默地听着,蕴含已久的泪水一线落下。政委抹去她的泪水,说,你哭什么?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打这个报告了。 安疆就给政委敬了一个军礼。安疆的军礼极其标准,政委下意识地还了一个军礼。他们的恋爱就在这两个军礼的致敬过程中,从开端迅速深入。报告递上去了。在等待批复的日子里,政委恪守军纪,与安疆没有任何形式的亲昵。政委在没有得到组织认可之前,不会越雷池一步。安疆在那些日子焦灼不安,她既怕组织上不批政委的报告,自己将流离失所(其实不至于),又怕一旦组织上批准了政委的报告,自己将如何面对政委? 四十 日子缓缓过去,谁都看不出来政委安疆之间有何异常。其实安疆躲着政委。装作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安疆做不到。对政委格外亲近?安疆也做不到。双方都在想,此时走得太近乎了,一旦组织上不批准报告,可怎么办呢?政委远远走来,安疆就有意拐弯或者干脆蹲下系鞋带。这当然很拙劣,幸好谁也不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兵。 那一天,政委到处找安疆。政委向每一个碰到的人,问安疆在哪里。政委终于在羊圈找到了安疆,安疆正在把几只小羊赶进栅栏。宰羊都拣膘肥体壮的下手,体弱的反倒活到最后。 政委对安疆说,今天就把这几只羊杀了。 安疆惊恐地护住小羊说,它们还没长大。 政委说,等不及它们长大了,训练队就要解散,会餐。 安疆不甘心地说,我要是跟大家说,不会这个餐了,这几只小羊是不是就能保住性命? 政委说,就算大家都同意你的意见,还是要杀羊。今晚是我们的婚礼。 政委说着,拿出了上级组织的复件。安疆愣在那里,木鸡一般。政委走过来,拉住了安疆的手。在这之前,政委也和安疆握过手,那时安疆感到政委的手像冰冷的石板。这一次,是和一只铬铁接触,安疆被烫伤了。 见安疆非常紧张,政委就抽出了自己的手,说,安疆,你准备一下。 安疆惘然地说,我准备什么? 政委笑了,说,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准备,杂事他们去办。训练队明天正式解散。 政委走了。安疆抱住咩咩叫的小羊,泪水涌流。小羊舔着安疆的眼泪,那些眼泪很咸很咸,小羊缺盐。 留守人员都知道了婚礼和解散的事情,大家忙着,没有人和安疆说话。也许,他们不知同这个即将成为政委夫人的女人说什么好。安疆就很闲散,烧了一锅水,把自己浑身上下洗了一遍。在戈壁滩上,洗澡烧水是很奢侈的事情。安疆不知别的新娘在出嫁前要做些什么,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有一种告别的惋惜。她想到了表姐的话,第一次对表姐有了深深的想念。表姐是个聪明女人,她料到了这一切。可是,即使表姐在身边,她又有什么法子呢?安疆是自愿的,安疆没有受到任何强迫。她如愿以偿,又怅然若失。 安疆细细擦拭着自己每一寸肌肤,好像那是一棵从泥土中剜起的白菜。安疆把自己打扫干净,连耳朵眼都掏了掏。在军队里是没有挖耳勺的,安疆就用一根小小的红柳棍代替。 晚上到了。戈壁滩上的夜空有一种宝蓝色的神秘。星星好像奶牛凸起的乳头,把灿烂的星光注入大地。留守人员在大块羊肉的激发下,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安疆知道,无论政委和谁结婚,他们都会这样说。 人们散去之后,政委在前面齐步走,安疆在后面跟。她跟的并不紧,但步伐不由得和政委一致。政委个儿高,步幅也宽,安疆跟的很吃力,可是安疆不敢和政委步伐不一致。地上埋伏着很多坑洼,政委巧妙地避开了这些障碍,走得很平稳。若安疆另辟一径,走不了多远,就会绊倒在地。 进了洞房。洞房就是政委的宿舍,在政委原本的木床边,支起了两个木凳,木凳上搪了一块木板,新床就大功告成。这张床,比普通的单人床宽,比双人床要窄很多。政委说,委屈你了。明天就要走了,将就一下吧。等到了新的单位,我向组织上要求一张大床。 安疆小声说,组织上也不开木器店,什么都管啊? 政委说,咱们是组织的人,当然组织要管的。睡觉吧。 mpanel(1); 政委说着,就把油灯吹熄。屋子变得像野外一样漆黑。安疆局促地站在地当央,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等待政委指示。 政委温和地说,上床吧。 政委说完这句话,自己却并不上床,只是站在地上,等着安疆先上床。安疆说,政委,还是你先上床吧。 政委说,今天,你不许叫我政委。 安疆大惊,说,我不叫你政委,我叫你什么? 政委说,你叫我的名字好了。我叫吕之材。 安疆小声嘟囔了一声政委的名字,说,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政委说,一回生二回熟。多叫几次你就习惯了。 安疆听话,就又试了试。不行。她无法把眼前熟悉的政委和一个平凡的名字联系起来。安疆不愿让政委不高兴,一遍遍地练习着,刚刚有了点眉目,政委却等不及了。政委说,安疆,你上床。 这一次,政委用的不再是商量的口气,用了命令的口气。安疆不习惯商量,安疆习惯命令。安疆就迅速上了床。 安疆虽然上了床,但全副戎装,一副枕戈待命的模样。政委知道商量下去是没有前途的,就继续命令道,你把衣服脱了。 安疆依旧乖乖地服从了命令。在这一瞬,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是政委的法定妻子,只承认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士兵。当她发觉衣不蔽体,躺在一张吱吱作响的木板上的时候,她看到政委也把自己剥的像个婴儿。 安疆很惊异。虽然土屋里极黑,但她依然看的到政委变成了她完全不认识的模样,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失声叫道,政委你要干什么? 政委不答话,政委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针办理。床铺很窄,安疆被逼得直往墙角躲去。政委说,你我是夫妻了,你躲得了今天,躲得了明天,躲得了一辈子吗? 安疆听了,就不再躲藏,战战兢兢地在床上放平了身子。她的右半边身子靠着墙,左半边身子靠着政委。政委的身体火炭样发烫,把安疆的半边身体也烤着炙热起来。但墙壁很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更凉得刺骨。安疆就这样半边凉半边热着,完成了一个转折。 政委说,你干吗这么看着我,你不痛快吗? 安疆说,我是来革命的,我不是来干这事的。 政委说,革命和这事并不冲突啊。革命者也是人。你不和我干这事,你就得和别人干这事。 安疆说,我和别人也不干这事。 政委断然说,那不可能。不符合辩证法。 安疆忍不住连声叫,政委你轻一点,政委! 安疆就在对政委一声声的呼唤中,和政委成就了夫妻。劳累过后的政委很快就睡着了。安疆在黑暗中支起胳膊抬着头,看着政委。政委睡的很熟。安疆明白自己的命运和政委紧紧地联系一起,于是她的右半个身子也渐渐地暖和起来。 四十一 安疆婚后和政委一起到了后勤部。政委还是干他的老本行,训练部队。部队总是有很多人需要轮训,政委是个好角色。安疆对政委说,我到卫生队当个护士。政委说,不是谁想当护士就能当护士的,要护士学校毕业才行。安疆不服气地说,不就是把针管往病人屁股上戳吗?我下的去手。政委说,你下得去手,我还拉不下脸。现在,你不是单独的身份了,你是我的家属。 安疆说,家属又怎么样?政委说,家属就是你的一举一动,人家必定和我联系起来。卫生队是个敏感地方,好多首长家属都没去成。你去了,对我是什么影响? 安疆说,政委,那你说我到哪里去呢? 政委和安疆还没走近,就闻到刺鼻的味道。干燥的气候通常把一切气味都晒的寡淡了,可见这地方非同小可。 安疆看到了猪。很多头猪。这是部队的猪场。当地民众不养猪,部队要自力更生解决吃肉问题。猪场颇具规模,饲养员却成问题。一心想打仗的小伙子,没耐心照顾猪群,不时地让一些猪死掉,然后打牙祭。政委主动向领导请求,派安疆到猪场。安疆在身体上和政委结为一体之后,尽量在思想上也和政委融合。对于一些女人来说,身体的界限一旦被打破,她们同时也放弃了思想的完整。安疆接受了政委的安排。 安疆把每一只猪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知道养猪不单是为自己,也是为戍边的将士,更重要的是为了政委。她现在是政委的一部分了。她要给政委的脸上争光。安疆爱清洁,把每一头猪都冲洗得猪毛蓬松猪眼明亮。人们对于猪的第一要求是猪要足够的肥,至于猪干净还是不干净,那是非常次要的问题。被安疆冲刷一新的猪,更显出了瘦弱。粮食很紧张,猪只能吃野菜。至于吃哪一种野菜,猪才能更上膘,没人知道。安疆成了野菜迷,灰灰菜把安疆的嘴唇染成绿色,苦麻的根须把安疆的牙齿镀上蓝光。有几次安疆剧烈呕吐,政委以为安疆怀孕了,十分欣喜,其实不过是野菜中毒。 猪吃了安疆采摘的野菜,如同被仙气吹拂,健康而且聪明。安疆吃惊地发现,营养丰富干爽清洁的猪,智慧而善解人意。安疆和猪有了深厚感情,每当一只猪迎来它们宿命的结局,安疆都非常难过。安疆因此仇恨节日,每一个节日,都会让一批最优秀的猪走完历程。当那些安疆最喜爱的猪离开之后,安疆总是非常痛苦。 那些猪其实没有死。它们还活着。政委劝她。 安疆不习惯顶撞政委,但心里不服。 政委说,你在想那些猪都变成溜肉片或是红烧肉了,再不就是汆了丸子,怎么还能说猪还活着? 安疆不好意思地笑恕U委就是有水平? 政委说,辩证唯物主义是讲究物质不灭的。猪是什么变的? 安疆说,老猪下的。 政委像给大家上文化课一样说,也对也不对。老猪下小猪,这不错。可那小猪像个小老鼠。小猪长成大猪,是吃了你挖的野菜。在这个意义上讲,猪就是野菜变的。你把猪肉吃下去,猪就成了你的一部分。所以,我说,你的猪没有死,它就活在你我的身上,活在战士的身上。 安疆嘴上说,我从不吃我养的猪。心里却越发钦佩政委,谁能既解除了她的哀伤,又把把科学讲的深入浅出?只有她的政委啊。 安疆的工作为政委锦上添花,政委当了更高一级的政委。政委说,到了新的工作单位,你连猪也不能养了。只有什么也不做,才是对我工作的最大支持。 安疆不懂这是为什么,但安疆相信政委,成了一名家属。那是一个独立机构,如果安疆也在其中任职,哪怕是在猪场,也会对政委的工作造成影响。 那些年,安疆很寂寞。因为她是主官的妻子,人们会从她的一言一行中窥探出政委的动向。所以,政委什么都不告诉安疆。可惜当年神农尝百草式的工作热情,养肥了猪,却伤害了她的身体。安疆寻医问药,喝的中药汤大约能浇几亩地,却始终没有孩子。政委对这件事,有着深深的惋惜,但政委从来没有埋怨过,还开导安疆说,生个孩子,就是有了革命的接班人。不生孩子,革命也一样会发展。革命不缺接班人。 mpanel(1); 后来随着政委的进一步升迁,安疆也随之到了较大城市。对于她重新工作一事,政委是这样指示的。你一定要有一个工作。但是,你一定不要担任重要的工作。也许你有这个能力,我从你当年养猪的干劲看出来了,但为了我,你不能去做。单位要相对封闭,人员不可太多…… 政委的话还没有说完,安疆就说,政委,你看着办吧,我听你的。她的确是真心实意地讲这个话,在这个世界上,她的一切都是政委规划的。离开了政委,她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主意。 政委让安疆到城里的图书馆上班。破败的院落,几棵古槐。几万本书,就是全部家当了。安疆每天为很少的几位读者填写借书卡,把尘封多年的旧书用剪刀浆糊加牛皮纸修补一番。剩余的时间,安疆就用来看书。看的书愈多,安疆就越佩服政委。她不是把政委当作丈夫来看待的,而是把他作为神。政委永远滴水不漏,政委永远见首不见尾。后来,文化大革命来了。即使在翻天覆地的变革中,政委依然是安全的。政委从不过激,无论多么瞬息万变,政委淡定自若。政委不曾受到冲击,也挥芯镜剿任何把柄。政委没有戴过高帽子,没有被批斗。没有人贴过政委的大字报,也没有人找出政委生活细节上的任何纰漏。政委是无懈可击的? 四十二 风平浪静地渡过了文化大革命,表姐已经过世。这些年,她一直给表姐寄钱,但从未看望过表姐。政委说,不要和表姐来往,那是一个太有心机的女人。安疆暗自垂泪,觉得自己有负表姐,但她已没有自己决断的余地,生命的间隙被政委充满。 政委光荣地走完了军旅之途,到了干休所。政委到了干休所依然怀莆政委,这称呼已成了他的皮肤。政委在干休所很低调,养花散步,政委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 政委只在安疆的心目中,保留着永远的权威。但是,也只有安疆知道,离休给政委带来了多么惨痛的打击。政委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流露他的哀伤,但安疆的眼睛是雪亮的。安疆不知道如何抒解政委的忧郁,只有忠心耿耿地服从政委的指挥。小到一顿饭是吃米还是吃面,大到关于某个国际形势的走向,安疆都听政委的。后来,查出来政委有严重的心脏病。政委并不害怕,详细地向医务人员问清了心脏病患者死亡的各种可能性。是呼吸先停止还是心跳先停止?会大小便失禁吗?口鼻是否有鲜血涌出……政委请卫生所长到家里来向他介绍情况,并要求安疆在一旁陪听。这对安疆是恐怖的折磨,但政委执意要此。政委需要她知晓这一切细节,好让她有所准备。 你会在洗澡、看电视或是上厕所的时候,突然晕倒。然后抽搐、挣扎,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抢救,就会……或是虽然抢救了,但是病情太严重,你也会…… 在政委的一再鼓励下,卫生所长战战兢兢地说完了以上的话。政委说,你不要不好意思,我把你没说完的话补充完,就是我会死去。好了,安疆,你都听明白了,当这一切出现的时候,你不要慌张。关于我的后事,组织上都会操办,你放心好了。 安疆不想听,可她必须听。因为这是政委的安排。 后来,一切都如政委所预知的那样,他在看电影的时候,心脏病突发,猝然离世。安疆那天有些不舒服,没到礼堂去,不想就和政委永诀。安疆得知消息,痛哭失声。木所长说,政委事先早有交待,如果他死在外面,请阿姨不要懊悔没有陪在他身边。安疆木然点头,政委知道她会哀痛,预先布置了一道篱笆,把她的哀伤阻挡在外。安疆提出要呆在政委尸身旁边,木所长说,政委也早有安排,不要阿姨为他守灵。 安疆无法,跌跌撞撞地要回家里痛哭一场,木所长又说,政委生前嘱咐了,在他去世的当天,不能让阿姨一个人在家里呆着,睹物思情,心中煎熬。政委要所里安排一个女医生,和阿姨在招待所里住三天。 安疆像一个木偶,听从政委生前的安排。三天之后,安疆回到了自己的家。政委好像⒚挥欣肴ィ到处都是他的痕迹。干休所对于处理老干部的后事,很有经验,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周到。选取了政委最英俊的一张照片,修好了底板,只等需要的时候,到照相馆里放出应有的尺寸? 政委逝去后,安疆的大脑几乎停顿。她不会思索,也不会哀伤。她不曾改变家中的任何设施,甚至连扫地笤帚安放的地点都和政委在时一模一样,更不消说政委的卧具和书籍。政委的老花镜就放在他读书的躺椅边,一伸手就可以拿到。政委的碗筷每一顿饭都会摆在他平常的座位上,安疆到街上买菜的时候,依然会以政委的口味作为惟一的取舍标准。 当时间的抹布把政委生活的细节擦得模糊之后,政委不是离安疆远了,而在更坚固地驻扎在了安疆的心里。安疆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安疆养成了在梦中继续听取政委指示的习惯。政委没有让安疆失望,政委就生活在安疆的身边。从她拒绝手术,到她接受手术,直到参加小组,都是冥冥之中接受政委的安排。 人家都说我有精神病,我知道我没有。 安疆讲完了,长出了一口气。她是一个内向的人,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向人如此详尽地描绘了她的一生。组内最少静默了三分钟,向一个逝去的时代致敬。 程远青说:“安疆,谢谢你把你如此丰富的一生来和我们分享。” 安疆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这一辈子,除了政委,再没有其它的朋友。像应眉,那个嫁了副军的女兵,政委也不让我和她来往,以后就断了音讯。 在小组里,我感受到了温暖。我想跟大家说说我的事,哦,我明白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快死了。“ 大家说:“你老人家的身体看着还不错。别说这话。” 安疆说:“是我自己不想再坚持下去了。” mpanel(1); 花岚说:“我真感动你和政委的爱情。虽说生死有别,可你每一天都和他生活在一起。不像有些夫妻似的,看着是在一个屋檐下,梦可做不到一块儿。”花岚说这话的时候,想到了自己,就格外感伤。 没想到卜珍琪冷冷插言道:“我却不佩服这种爱情。为什么在这时提出了回忆,很简单,生命不甘心!窝窝囊囊地过了一辈子,现在,就要离开世界了,你的心不能安宁。所以,你讲了自己的一生。你想重新看看这一生!” 安疆风烛残年病入膏肓,可经得了这猛烈一击? 大家就赶快附和,说,只要自个儿觉着好,别人也就别说什么。 周云若却不肯善罢甘休,说:“安疆老奶奶,您别生我的气,我想跟您说几句心里话。”她美丽的眼睛无邪地看虐步,安疆到底也是多年修养了,说:“我把心里话说出来,就是为了换回大家的心里话。有什么你尽管说,我不介意。? 周云若说:“政委和你,总是政委一个人说了算。你到哪儿去了?” 有人赞同周云若的话,说:“我们也有同感。安疆你怎么一步步变成了附庸?” “附庸?”安疆轻声地重复着。她说:“也许,我是甘当附庸的。” 安疆的面容此刻如大理石般苍白。那些浓密的皱纹,由于悲哀和震惊,显的格外深刻。程远青说:“安疆,你听了大家这么多话,你有什么想说的?” 安疆迟疑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我好像回到了当年。” 四十三 政委——那个无时不在包绕着她的伟大的男人,突然渐淡渐远。这种距离感让安疆极不习惯,有一种羊被剥了皮的恐惧。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强烈地击打着安疆的神经末梢,叹气样的清风也像暴风雨一样凶猛。 从小组回到家里,安疆整整睡了一天。那一天时间凝滞,万物消失。她如同婴儿般的无知无觉,干休所的老姐妹来看她,门铃按的天响,也听不到。由于她门窗紧闭,又悬挂着 厚厚的绒布窗帘,当一再敲门毫无反响,老姐妹们找到了木所长,说,快去看看吧,老安怕是出了什么事! 木所长遇变不惊。在这种岗位上,如果一惊一咋的话,木所长早被吓死了。木所长就叫上公务班一个身手最灵活的战士,一道来到安疆的家。木所长按门铃,毫无反应。木所长对公务班战士说,扒门!战士一个鱼跃,攀上了安家门框,从上面的小窗户朝里张望,偏转头说,所长,没啥异常。木所长对邻居说,你再往安家里打个电话。电话铃清脆地响起来了,木所长对小战士说,有反应吗?战士回答,没有。 安疆睡的很熟,电话铃在梦境中化为上课铃。她一生都想往读书,在真正的学校里做一回真正的学生。这一次,她如愿以偿了。她沉浸在课堂中,幸福无比。 木所长思索了片刻之后,下达命令:跳!战士熟门熟路地把窗户上的玻璃卸下来,一个狸猫打滚,钻了过去。轻捷的如同一朵蒲公英,飘在了门的那一侧。 小伙子把门打开,木所长一行进来,蹑手蹑脚走进了安疆的卧室。老人满面笑容地躺在床上,那种安详与无声无息,让木所长在一个短暂的时间内,以为老人家已经安然仙逝。但他马上发现自己错了,证据是看到了安疆老人脸上的笑容在波动。 木所长轻轻地呼唤着老人。这很奇怪,一个老年人,睡到这般痴迷状态,真是罕见。木所长对安疆房间的陈设很熟悉,这并不表示他经常到这家来,只是表明安疆的家,在过去的漫长时间内,陈设和布置没有丝毫改变。 木所长推醒老人说:“您怎么样?” 安疆睁开眼,很吃惊地说:“什么怎么样?” 木所长说:“我们敲您的门,还打电话,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就从窗户爬进来了。您不在意吧。” 安疆说:“不在意。” 木所长说:“我看您睡的很安逸,是不是梦到了政委?” 安疆很沉稳地回答道:“睡的真好。好像几十年都不曾睡过这样的好觉。政委?我没有梦到政委。” 所长告辞了。安疆一动不动地坐在躺椅上,自己也感到奇怪——她没有梦到政委。放在以前,会让她不安。发生了很重要的事件,政委却缺席了。安疆自由自在地做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梦,安疆回忆这梦中的每一个细节,充满了少女般的憧憬和期望。 从这以后,安疆的病程不可遏止的走下坡路,精神却从未有过的安定起来。她对医生说:“你们是好心,可我够了。我参加一个小组,小组,你们懂吗?” 医生说:“不懂。” 安疆也不解释,自顾自说下去:“小组像篝火,先是暖和了我的手,接着是脚,然后是心。我在小组长大了。医生,你听一个70多岁的老太婆说自己长大了,一定特别好笑。可这是真的。我有很多年没给自己拿过主意了,现在,我自己给自己做一回主,医生,不要继续治啦,让我顺其自然……” 这番话,对安疆是一个犹如二战时莫斯科战役那样伟大的转折。她不再是虚幻梦境的回声壁,而是有了独立的意志。尽管这选择带着凄婉和无奈,但谁又能说凄婉和无奈就一定没有积极的含义呢? 医生大惑不解看着他非常熟悉的病人面目全非。心想:小组?这是一种什么东西? mpanel(1); 程远青回到家里,略事洗刷,扑到床上,沉入暗无天日的睡眠。醒来,一时都搞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看了看墙上的静音强夜光表,6点。想来不会是下午6点。肚子很饿,要是下午6点,胃不至于生出痛苦的抽搐感。程远青起身,确认已是早上,又是洗刷一番。一边洗脸一边想:我从昨天回家到现在,做了什么呢?又要洗脸刷牙?这是仪式还是真的需要? 她满嘴都是牙膏沫子像个新鲜大闸蟹的时候,电话响了。程远青吃惊,大清早,都还没上班,谁会把电话打到家里来?最大可能是褚强,对昨天的活动,他想说的话肯定很多。“喂,你好。我是程远青。”程远青匆匆吐掉沫子,满牙龈冰凉的薄荷味。 “程博士,您好。我是成慕海。”那个沁人心脾的男声,把一股阳光般的明亮注过来。实事求是地说,程远青喜欢这个声音。在被迫接受了成慕海为组外一员的城下之盟以后,程远青和这个男子形成了奇怪关系。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却成了经常聊天的朋友。每当小组活动之后,成慕海就会打来电话,当然,最主要是关心她妹妹,也对小组的其他人员藏否有加。成慕海是很好的谈话伴侣,谈论的又是小组——程远青魂牵梦萦的话题,交流就这样延续下来。 “奇怪我为什么大清早就打来电话吧?”成慕海说。 “不奇怪。”程远青说。 “博士,我有要事相告。”成慕海一本正经。 “什么事?”程远青拿起纸巾,擦掉嘴边的沫子,看来这谈话非同小可。 “我觉得小组这个词的翻译不够精确,容易引起歧义。” “此话怎样?”凡和小组有关,程远青就来了兴趣。 四十四 “首先我求教一下,小组的英文词是‘EncounterCroup’还是‘tered’?” 在这之前,程远青只知道成慕海发中文好听,现在才知道他的英文也十分地道。她说:“是EncounterCroup.” 成慕海说:“小组这个词‘Croup’,我越看越觉有趣。” 程远青说:“它有多种涵义。” 成慕海说:“是啊。在数学里,它表示‘群’,在法学里,它表示‘团体’,在生物学里,它表示‘族’,在地质学里,它表示‘界’,在商界,它表示‘集体’……” 程远青说:“成先生,你有一个效能强大的辞典。” 成慕海接着说:“在心理学里,简单地把它翻译成‘小组’,是不是太朴素了?无法涵盖它丰富的内容?” 程远青说:“越是朴素的东西,越有生命力。朴素而富含真理的东西往往长久。” 成慕海说:“这个词在哲学里,当动词用,就有了碰撞对抗之意。” 程远青说:“你觉得咱们小组的对抗还少吗?” 话出口之后,她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成慕海什么时候成了“咱们小组”?弥补也来不及了,只好绝口不提,期望成慕海淡忘。成慕海是何等人,哪能忽略了这一改变,不由心中窃喜。 成慕海说:“你说咱们小组是‘EncounterGroup’,准确的翻译应该是‘交朋友小组’了?” 程远青说:“成慕海,你是翻译协会的会员吗?” 成慕海一时没反应过来,老老实实回答:“不是。”话出了口,才察觉程远青的揶揄之意,说:“我是因为热爱小组,才下功夫研究它。你再抬出真理朴素说,我也难心服口服。老百姓没法把它和普通的居民小组分开。” 程远青喜欢成慕海说到“热爱小组”时的感慨,认真起来,说:“那么,翻译成‘会心’,你觉得怎么样?港台就是这样翻译的。” “癌症会心小组……”成慕海悄声重复着,好像面对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对,就叫癌症会心,心与心的相会。我们得了癌症,可我们的心依然可以快乐相会。会心一笑。”成慕海高兴地说。 “你说你得了癌症?”程远青一惊。 “抱歉,说走嘴了。我没有癌症,是慕梅有癌症。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和她在一起,请您原谅。既然说到了慕梅,程老师,您是否觉得慕梅有重大的心理问题?总是阴阳怪气的?” 程远青察觉一大早饶了不少圈子,其实这才是成慕海最感兴趣的问题。她说:“你很爱你的妹妹,她是我的组员,我也很关爱她。为了她的利益,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的看法。” 成慕海说:“你的原则是不在背后议论组员。我同慕梅情重似海,为了慕梅,我恨不能呕心沥血。我知道她是小组内进步最慢的一个人,她怪癖冷漠,不合群,我为她心急火燎的。您是她的组长,我是她哥哥,俗话说,长兄比父,父母都去世了,我虽然只比慕梅大27分钟,也相当于她的家长。咱们现在的谈话,就像家长会后的个别谈心,全是为了慕梅好。您千万不要有什么顾虑,如果觉得她属于精神不正常,只管对我说,我会陪她到精神病院。退一万步讲,就是慕梅知道了咱们的谈话,要怪也只怪我,对您只有感谢。”成慕海非常恳切。 mpanel(1); 程远青坚守阵地,不管她从心底多么不喜欢成慕梅,成慕海兄妹多么骨肉难分,她不能同第三者非议组员。她说:“你妹妹自有她的逻辑,每人都是一个内在的宇宙,有太多的奥秘和神奇。作为多年的临床心理学家,我对人充满了敬畏之心。你妹妹至今不肯袒露内心,必有她的大理由,有她的大为难。小组就像一间温暖房子,你从寒冷的夜晚走进来,在炉火边,渐渐烤暖,你就会脱去大衣,摘掉头巾。如果一个人很久还把自己裹得紧紧,只能说是壁炉烧的还不热。我要多加木柴。众人拾柴火焰高。” 成慕海一直沉默着。许久,他说:“我喜欢在温暖房子里,脱掉大衣。” 程远青道:“这是一个比喻。” 成慕海说:“为了您温暖的房子,有一件事,我必须报告给你。”他语调森严,程远青凛然一震。“小组里,有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 程远青大惊,追问:“你说什么?骗局?小组里?” 成慕海说:“为了小组的健康发展,您必须揭开这个秘密!这是我对您的忠告!”程远青还想再问,回答她的就是忙音了。 程远青今天的安排原本是读书。经典的心理学著作有永恒的魅力。大师们的某些话,以前看到时,如青青的果子,挂在树梢只是一个美丽的存在,却不可亲近。一个人有了相应的经历,再次和果园重逢,果子就熟了,有了发酵的醇香,隔着很远就一眼看见它。摘下来,读着读着,醉倒在字里行间。 这种享受,今天无缘了。 程远青到了隽永,井然有序的大厦,今天有些忙碌,很多人熙熙攘攘,仿佛兵蚁出行。褚强也马上要出发,程远青简段截说把成慕海打电话一事告知了他。面对成慕海提示组内骗局一事,两人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到底谁是嫌凶。褚强说:“成慕海真是挺怪的。他妹妹就怪,这个家族爱出怪人。程老师,您别着急。让我想想办法。” 程远青说:“我不是急,只是摸不着头脑。这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小组现在发展的不错,咱们以后更要小心。中国的古话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把国家都比作小鱼虾,怕一不留神烤焦了,这个小组,简直就是虾米皮。” 褚强看程远青焦虑,说:“程老师,谁要是欺骗小组,就是对大家的集体谋杀。”正说着,有人催促褚强出发,只好分手。 四十五 褚强给鹿路打了一个传呼,说有事同她商量。 “你好,请问是您呼我吗?”鹿路答话了,背景嘈杂。 褚强告诫自己一定要从容,才不会引起怀疑。 “喂,我是褚强。”嗯,还不错,挺稳重的。 案弊槌ぃ有什么事吗?“声音里没有热情,只有慵懒的淡漠? “我们公司生产一种药,叫鸢尾素,对提高人体免疫力很有效,提供大家试用。 我发给大家。你看,咱们在那里见个面?“ 公司确有此意,为了调查鹿路,褚强提前抛出做饵。 “这药,灵吗?”鹿路避开见面的细节。 褚强说:“试试就知道了……” 鹿路说:“我可不愿成什么新药的试验品……” 褚强急了,说:“这也是程博士的意见,反正也不花钱,彼此还可交流用药的体会。”褚强把程远青抬出来,假传圣旨。 听到程远青的名字,鹿路说:“好吧,我去拿药。哪儿?” 褚强说:“就在我们公司。” 鹿路来了,穿罩鸭蛋白色的长羽绒服,内里是棕色漆光蟒皮文上衣,说青不青说蓝不蓝的裤子上缀着暗灰色的金属亮片,好像是一条蛇从半夜直接钻到太阳底下,在冬天萧瑟的寒风中,显出不合时宜的玲珑曲线。褚强这一阵子扎在患有乳腺癌的女人堆里,对女人外表的敏感大为降低,对女人内心的了解呈集合级数增长。外人眼里,鹿路是很妖娆的,但褚强根本不把鹿路看成是一个女人,只是一个问号。 褚强把药品盒递给鹿路说:“你试试吧。” 鹿路小声念着盒子上面的金字:“鸢尾素……这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鸢尾花。 是从鸢尾花里提炼出来的吗?“ 鹿路不打磕绊地念出了“鸢尾花”,褚强对她多了点好感。记得当时为产品定名的时候,有人提出这个“鸢”字比较生僻,怕在民众之中流行起来有难度。吕克闸一锤定音:“就用这个难字。我们不靠琅琅上口,靠的是实力,是宣传,是疗效。 要逼着全中国人民学会认这个字,扫盲。武则天还自造字呢。我们不是武则天,要超过武则天,成就伟业。“ “具体成分,我不清楚,你知道,这是商业秘密。不过可以保证它是全天然的,不是人工合成的。” “全天然就一定好啊?眼镜蛇还全天然,毒蘑菇还全天然呢,你敢吃?”鹿路撇撇嘴。她是一只警觉的豹子,有残疾的母豹。自从那次不知深浅地挑逗了褚强,就一直等着褚强要她澄清。 褚强卖劲地宣传鸢尾素,鹿路说:“我回去看说明书。谢谢了。” “好好!不送懔恕!瘪仪克怠? “你留步。再见。”鹿路说。 褚强把鹿路送到了电梯口,殷勤地按了电钮。一侧的电梯先来了,褚强扶着电梯的门,把鹿路送上电梯,并让笑意在脸上又停留了若干秒钟,确信电梯门关上。 褚强立刻跑到另一侧,他刚才按下的电钮招到了另一架电梯,褚强飞快上去。 下到楼底,褚强一看鹿路乘坐的那架电梯,居然比自己的这架慢,这在高层建筑里是常有的事。褚强不能走在鹿路前面,敞亮的厅堂里也无处可藏,只好一缩脖子,又退回了电梯轿厢,可他又不能把电梯放走。气的一位来买鸢尾素的老头,一个劲地说:“小伙子,倒是上不上啊?” mpanel(1); 褚强只好呲出虎牙笑,待到用余光瞟到鹿路来了,他才闪身而出。鹿路款步走到公司大楼门前的马路上,看样子是想拦的士,褚强不敢怠慢,赶快走向停车场。 上大学的时候,校方办过驾校暑期班,学费减半。褚强就拿了驾驶本子,昨天找人借了辆白色捷达王。 鹿路先到了邮局。褚强不动声色地等待着,鹿路走出来后往这边扫了一眼,褚强吓得够呛。其实褚强带着遮天蔽日的墨镜蜷在车厢里,一般认不出来。 鹿路坐上了公共汽车。褚强原本以为公共汽车开的慢,跟踪起来比较容易,其实不然。大公共器宇轩昂地在专用线内跑的像西班牙奔牛,褚强不敢违规,只有在旁边的车道亦步亦趋。幸好每站上下很多乘客,褚强才能跟上。鹿路几站后下了公共汽车,很悠闲地背着小巧的坤包,东张西望。 鹿路进了一家药店。门前有空位,褚强赶紧把车靠了进去,麻烦又来了。他是坐在车里等呢,还是也跟进去看个热闹?车里妥贴,但鹿路到药店干什么,也许是很重要的情报。褚强下了车,把本来就很高的皮衣领子干脆竖起来,仿佛戴了一个脖套,偏着脸走进了药店。药店里很静,有点水至清则无鱼的意思。鹿路熟门熟路,只看了一眼药物的标签,就示意售货员开票,然后拿着票去交钱,在交款台前,抽出了厚厚一叠钞票,不禁心生疑惑:什么药,这么贵? 鹿路拿了药,往外走去,褚强赶紧赶到孤岛柜台,对售货员说:“刚才那位小姐买的是什么药?” 售货员说:“她买她的,你买你的。” 褚强一想,也是的。人家凭什么把刚才那位买的药方告诉你。赶快换了一个说法:“我以前用过一种药,忘了名字了,看那位小姐买的药,模样有阆瘛D能把这药再给我拿一瓶吗?? 售货员不苟言笑拿出药瓶,褚强一看英文说明,骇出冷汗。这是最新出品的治疗性病的药物。 褚强把药瓶一推,赶出药房。鹿路打车直回度鸟别墅,很顺利地进了门禁森严的大门,但捷达王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拦住了褚强,问道:“您找谁?” 四十六 褚强张口结舌,不敢说我就找刚才进去的那位小姐,反问道:“这还这么严啊?” 门卫说道:“我们要为业主负责。您要找哪一位,请在传达室和他通话。如果他在家并同意,您就请进。如果他不在家,您进去也没用。” 褚强把车停在度鸟别墅百米开外。惟一的收获是锁定鹿路住在这里。旁边有一间小小 的冷热饮店,褚强下车进去,老板娘是个胖胖的半老妇人,肤色白的像雪花膏,肯定是把卖不完的牛奶,都抹在自己身上了。透明冰柜里摆着各式冰冻饮品。 “要热的还是要冷的?”雪花膏搭讪。 “这么凉的天,还敢要冷的?”褚强说。 “穷吃热,富吃冰。这边的人爱吃冰。”雪花膏说。 “我是穷人。”要了一杯热奶,慢慢啜着,想着对策。 “您这牛奶够贵的了。”褚强说。 “贵吗?是贵了一点。可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雪花膏笑眯眯地说。 “什么地方?东京?”褚强嘻皮笑脸。 已近黄昏,屋外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小店寂寞无客,雪花膏说:“度鸟别墅和东京差不多。看房子的外表不怎么豪华,里面,吓死你!” 褚强装出快死的模样说:“都是些什么人住在这里?” 雪花膏戒备地说:“没钱你甭想住进来。你是路过这里还是找人?” 褚强百无聊赖说:“是路过也是找人。我有一个朋友,出国了。他交过的一个女朋友,住在这里,叫王惠明。前几天,那朋友在网上对我说,他想起了王惠明,不知她近况。今天没事正好路过,想来看看,给朋友一个惊喜。可我除了名字,一概不知。” 褚强说到这里,无论怎样俭省,热奶还是喝完了,赶紧又要了一杯酸奶,好和雪花膏继续对谈。 “王惠明?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多大岁数?什么长相?你说说模样,没准我还能给你提供个线索呢。”雪花膏见褚强吃相贪婪,来了热情。 “个儿挺高的,身条赛模特……”褚强把鹿路描述一番。 “这个女人,住在度鸟别墅。她不是业主,是个神秘人物。”雪花膏的声音不由得放低了。 “啊?不是黑道上的吧?”褚强大惊小怪。 褚强不够老练,进展快了,雪花膏收起热心肠:“你还喝不喝酸奶?问这么多干什么?” 褚强赶快稀哩哗啦地喝酸奶,说:“喝喝……你这儿的酸奶特新鲜……没别的意思,我这人就是特讲江湖意气。” 褚强在小店里,喝的差点像个婴儿似的从嘴角漾出奶沫,雪花膏却没再说出多少实质性的情报。不过,一句“神秘人物”就不枉此行了。 褚强觉出疲乏。看来私家侦探这种活儿,收取高额佣金,实在有道理。他想不出下一步的行动该怎么办。继续跟踪鹿路?到度鸟别墅门前盯守?要不先向程远青报告? 还没等褚强想出一个万全之策,第二天上班之后,接到鹿路电话。 “褚强吗?”鹿路说:“今天下班之后,我在你的办公楼之前等着你,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由头呢?”褚强问,问罪之师还只是巧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肯赏光吗?”鹿路不正面回答。 下班后,鹿路果然等在公司门前,两人握手寒暄,像一对长时间未见面的老友。mpanel(1); “我做东,有个小馆,菜烧的不错,路却不近。”鹿路穿着一件毛色暗红的皮草,表层的皮毛有着流水一般的光泽,随着气息流转和她身体的轻微动荡,涌着涟漪似的波纹。 “咱打车吧。”褚强说。 “原来你没车啊。”鹿路淡淡地说了一句。褚强一惊,心想,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想到药店那幕,褚强不敢和鹿路同座在后排,便很绅士地打开前车门,对鹿路说:“你坐在前面吧。好引路。” 的士七扭八拐的,到了一条小巷。褚强判断距度鸟别墅还有相当路程。小餐馆门脸是原木皮子贴的,门楣上挂着红灯笼,在越来越暗的暮色中,显出一种让人打喷嚏的暖意。 鹿路付费,褚强要抢。鹿路说:“说好了我请你。”褚强拒不用鹿路来历不明的钱,坚持付款。 进了饭店的门,一个喜眉喜眼的小伙子迎上来招呼:“大姐,你来啦!还要单间不?” 鹿路说:“好眼力!记得我。要。” 小伙子说:“大姐出手大方,哪能不记得。还要上回那个单间吗?” 鹿路说:“那儿有点吵,还有静点的地方吗?” 小伙子说:“有。跟我来。” 一个僻静的单间。屋子不大,收拾的挺干净,墙上都是原木的树皮,插着野雉毛什么的,恍然在大兴安岭密林中。 褚强说:“你常来?” 鹿路说:“这儿的东北菜地道。想家了,就来这儿吃点顺口的饭,心里好受点。”她把菜单递给褚强说:“挑你爱吃的。” 褚强说:“你是熟客,点他们的拿手菜,让我也吃回地道的东北菜。” 鹿路说:“东北菜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谁知你吃着合不合口味?我就点了。” 鹿路点了东北拉皮、小鸡炖蘑菇、酸菜饺子、熊掌豆腐几样,还有素淡的小菜。 屋子虽不大,只坐两个人,显出空荡。褚强没话找话道:“这屋子坐四个人正好,” 鹿路说:“是啊,平常,只坐我一个人。” 褚强惊讶道:“一个人吃饭,闷不闷啊?” 鹿路说:“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才能想起很多往事,灯光中有松明子的味道了。” 菜上来了,鹿路说:“先吃。吃饱了咱们再说话。” 褚强说:“一边吃一边说吧。” 鹿路说:“还是先吃饱。要不,话不投机,连肚子也跟着受屈。” 褚强闷头吃饭,一边考虑:鹿路若问到关于跟踪的事,承认还是不承认 四十七 “你喝酒吗?”鹿路问。 “不喝。”褚强低着头回答。 “给我来一扎啤酒。”鹿路说。 “你的身体,喝酒,行吗?”褚强关切。 “如果要死,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不死,喝也死不了。命,要是一扎啤酒都抵不过,不要也罢。”鹿路很低落地说? 闷酒也喝了,菜饭也吃的差不多了,鹿路说:“副组长,你能猜出我今天请你是为了什么吗?” 褚强老老实实地回答:“猜不出。” 鹿路抽出一只烟,点燃,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火无声燃烧,蔓延到了香烟的一半处才停歇下来。 褚强本想劝她,不宜吸烟,想来话一出口,必被驳回,也就不说。 鹿路很悠闲地把烟圈吐出,她吐的一点也不圆,只是把烟雾吹的很远。她说:“你猜不出我为啥今天请你,我就更猜不出你昨天跟踪我的缘故了。说吧。” 好在褚强已有对策。“好奇。” 鹿路乜斜着眼:“好什么奇,尽可问我。犯不上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 褚强一看越解释越乱,索性拉下脸:“那好。既然你说了,我就问问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鹿路已把一扎啤酒喝的见了底儿,脸上却无一丝血色,惨白着嘴唇说:“卖肉。”口气温柔淡定。 “卖什么肉?”他下意识地反问。 “人肉。”鹿路安然回答。 “太难听了。”褚强说。 “这没有什么难听的。把一个卖花露水的说成是卖肉的,这是难听。可把一个卖肉的说成是卖肉的,就是正合适。”鹿路一支烟吸完了,又点上一支。 “卖肉是个行当,老祖宗传下来的。猪肉能卖,羊肉能卖,人肉当然也能卖。没人强迫,我自愿。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你说我有什么法子整钱?从自己身上挖,总比从别人身上下刀子,省事点吧?一拍两响的事,愿打愿挨。副组长,你得到了答案,满意了吧?我不愿意你费事,乐意成全你。大冷的天,你也不容易。你是个好人,太嫩了点,是个嫩好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底儿都端给你了,有不清楚的,尽管问。百问不烦。”鹿路说到这里双眼圆睁,眼神飘逸,如同两盏鬼火。 小组中豪爽的鹿路不见了,代之风月场中的沧桑老妓。 “鹿路,我……真不知说什么好……挺意外的……不过,你能不能金盆洗手?别……卖了!”褚强反倒乱了阵脚。 鹿路高声笑起来,绝望中掺杂着嬉狎的浪笑,音调粗砺,内有尖细的喉音抽搐着:“褚强,你想挽救我是吗?好心的副组长!洗了手,我上哪儿混饭吃?我一个人吃一口冷饭还不难,可我上有老母,还有一个日日夜夜等着透血的三哥……”mpanel(1); 鹿路把自己的身世告诉褚强。接着说:“我的钱寄不回去,三哥就肿,就会叫毒憋得头往石墙上撞,就会被尿憋死在自家破床上!一想这些,别说是卖肉,就是卖肝卖肾卖眼珠,我也干的出来!猪肉多少钱一斤?羊肉多少钱一斤?人肉贵多了,还可再生,头天卖了二天洗洗,还能再卖!我容易吗?我比别人少一坨肉,这可是关键的一坨肉,通常就废了。在市场上,我还能把自己卖出去,这是本事!你昨天不是到度鸟别墅打听我吗,你不是跟卖酸奶的问起王惠明吗,不是大姐说你,你可够傻啊,干我们这行的,哪有真名实姓?我有多少名字,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可你要是跟老板娘打听‘一只奶’,那就没有人不知道的!嫖客爱嫖‘处’,这不假,可‘处’嫖够了,就要换口味了。再说了,谁知那些‘处’是真处假处?猫腻多了去了,我也懒得说。女人有两只奶不稀罕,有一只奶就稀罕了。有一只奶的女人还干这一行的,我不知是不是第一个。上回有个嫖客,还撺掇我申请个吉尼斯记录呢!我功夫了得,也是钻研出来的。我这人虚心好学,硬件上不行了,就得在软件上下功夫。我这里来的都是回头客,第一回尝到甜头了,下次来我还有优惠!我是个病女人,是个残女人,天下的事就邪门了,偏偏有些男人,就喜欢病态残缺,就愿意和我这样的人鬼混,把这当成一绝。我挑人,我预约,我现在的身价,比病以前还高,我想这是老天可怜我,给我一条生路!给我那苦命哥一条生路!所以,我的副组长,你别劝我。往好里说,是劝赌不劝嫖,往坏里说,你不该断了我哥的活路!怎么样,副组长,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吧?你还想知道什么?我统统告诉你。我凭自己的身子挣钱,明码标价,不坑蒙拐骗,信誉好。我也不破坏别人家庭,从来不让嫖客离婚,也不打听他家的私事。我从来没对嫖客付出过真心,这是职业道德,再说啦,我还想嫁给我三哥呢!副组长,你别把眼睛瞪得那么大,我三哥和我既不同父也不同母,我是抱养的。我要还这个恩情,我这一辈子也还不完!我苦命的三哥啊……”不知是酒力,还是真到伤痛欲绝之处,鹿路俯在桌上痛哭起来。 褚强听得五内俱焚。要知道会跟踪出这一番悲情陈辞,他就是再有事业心和责任感,也会逃之夭夭。这席话,实在已超出一个阳光青年所能承受的最大极限。褚强只觉得从内到外,分离成了好几层。心里周天寒彻,一块见棱见角的寒冰,锋利地刺向每一道骨缝。寒冰之外是一团愤怒火光,也不知要燃向何方,在心头像日冕一样膨胀着,烈焰熊熊。最外层,又是一层冰封的外壳,没有任何裂隙。他的脸铁板一块,不是因为无以作答,是因为他要用脸上肌肉的全部力量控制住牙关,免得它们不争气的嗒嗒作响。 四十八 鹿路擦擦眼泪,轻轻揞了一下藏在桌子下面的小铃,一个喜眉喜眼的小伙子走进来,说:“大姐,有啥吩咐?” 鹿路说:“拿二锅头。” 小伙子鳝鱼一般无声走出,很快回来,手里捏着酒瓶。“给他满上。”鹿路示意。 褚强本来想说不要,但他开不了口。一张口,牙就会击出声响。“大姐要吗?”小伙子问鹿路。 “满上。舍命陪君子。”鹿路说。 小伙子无声地贴着墙边出去了。鹿路向褚强示意,让他把酒喝下去。褚强毫无酒量,平日滴酒不沾,却一仰脖,把二锅头送下喉。酒真好,把无穷的热量和激动,送进了褚强的内脏。他感觉到那些寒冰在融化,变成了淙淙的小溪,冲刷四肢百骸。 鹿路喝了二锅头,颊上泛起轻微浮红。“你这样的年轻人,是不该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丑人脏事。可你跟着我,只好让你知底。”鹿路说。 有了酒精助力,褚强讲话:“该请求原谅的是我。我不知道这么惨。”大悲大痛弥漫肺腑。 “是我自找的。”鹿路淡然说。 褚强斗胆道:“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鹿路冷笑道:“我也知道不行,可怎样才能行?不操这一行,今天晚上我就可能饿肚子,明天就没有住,后天就被扫地出门。你如果是我,你怎么办!” 褚强张口结舌。 鹿路说:“小兄弟,我知道你是好人,程博士也是好人。在我乱七八糟的生活中,能有你们这样的人关心我,爱护我,对我产生好奇,我就非常知足了。在小组的这段时间,是我一辈子最有意思的时光。在小组,我是良家妇女,被当成一个正常女人对待,我太快活了。我这辈子,还从没有这样尊重过,呵护过,有那么多人认真地听我讲话,为我的事着急操心。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在小组里,我找到了自己丢了好久的脸。……” 鹿路说到这里,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她本来不能喝酒,今天实在喝的太多了。她把心里的东西掏空之后,虚脱袭上全身。 “我送你回家。”褚强说。 “不。我自己……走……你不要到度鸟……只有一个请求,答应我……”鹿路的眼珠凝固不动,有一颗大大的椭圆形泪珠挂在睫毛之上,久久不肯坠落。 “你说,我一定办到。”褚强咬牙跺脚保证。 “今天的话……不要告诉……人。”鹿路的泪水终于坠落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可以不告诉别人,可是我得告诉程博士。”褚强不敢贪污这样重要的信息。 “好。你……看着办……”鹿路支抛耪酒鹄矗抹去泪痕,精神好像恢复了一些,呼唤服务员买单? 褚强扶着鹿路,在路边等了很久,才打到一辆车,安顿鹿路坐在前排,自己刚要上车,鹿路说:“你不去。” 褚强说:“我……不放心。” 鹿路挣扎着说:“放心好了。今天……我比哪一天都自在。” 鹿路绝尘而去。留下褚强在寒风中伫立,冰冷的夜风从头顶灌下,让他渐渐地清醒起来。其实,在这之前,他也不是糊涂,只是丧失了反应能力。他恨不能今晚就给程远青打电话,禀告此事,又一想,还是让组长睡个安稳觉。 第二天早上,褚强打电话告知程远青,说有重要的事情通报。程远青说,全天都有安排,只有傍晚前后了。褚强忙说,那也行。褚强在焦灼中煎熬,干什么都心不在焉,浑身荆棘。褚强忍不住拨了鹿路特别留给他的手机号,想确定她是否平安。鹿路接电话的声音很不耐烦,嘶哑着喉咙说:“啥事?” “只想问问你……”褚强也没想好到底说什么。 mpanel(1); “没事我挂了。”鹿路没说自己好,也没说自己不好,甚至不待褚强的反应,就将电话挂断,留下无尽的忙音敲打褚强疼痛的耳鼓。 褚强揣测,她肯定不是单独一个人,所以这样不耐烦。她干什么呢?是不是在“卖肉”? 一想到鹿路对自己工作性质的描述,褚强对她的悲悯就化作了厌恶。感谢这份厌恶,才让褚强心绪稍微安宁。 下午,一家小小的茶座,两杯绿茶。采摘的时间久了,绿叶已被北方干燥的空气攫走了色彩,泛着疲倦的淡黄色,昏头昏脑地在玻璃杯中浮动着。褚强说:“程老师,我已经查到了谁在小组内不说实话。” “谁?”程远青道。 “鹿路。”褚强把跟踪和对话的全过程,一一报来。 “没想到她真是妓女。一个悲惨的理直气壮的妓女。”褚强扶着头。 程远青半天作不得声,嗓子发咸,胸口堵的直想吐血。眼皮底下的弥天大谎,居然毫无察觉。她暗叫着自己的名字说,程远青啊,你还博士呢,连一年级都没有学好!妓女和良家妇女都分不出,真是枉读了那么多书!屏息半天,作了若干次深呼吸,一寸寸地将手指握紧又松开,调整了半天,才渐渐平静。明白其实这不是失败,而是心灵的深入,无论真实怎样残酷,也比粉饰的虚假好。心理学家也不是神仙,不可能洞察所有的秘密,对自己不要太苛求。 “怎么办呢?”褚强看到程老师也和自己一样惊骇,赶紧问。 “什么怎么办?”程远青有些虚弱地说。 “妓女。” 程远青沉思,她已将心态复原。“对于一个面向社会所有公众招募的小组来说,这种情况不稀奇。褚强,你不要沮丧。这正说明了小组的生命力。” 四十九 褚强说:“以前的事就算了,今后怎么办?” 程远青说:“首先要解决你我怎样看待鹿路?” 褚强说:“点我死穴了。说真的,下次活动,我都不知如何见她。” 程远青小口喝茶,说:“你觉得向你亮出了真实身份的鹿路,和以前的那个鹿路,哪个更能让你接纳?” 褚强说:“还是后面的鹿路。虽然我一想起她有性病,就打心底腻歪。” 程远青紧追不放:“挺复杂的?” “是。”褚强老实承认。“我就没她这份勇气。要是我,我就不说,打死我也不说。”褚强复述鹿路的身世。 程远青叹息道:这就是人的多样性啊。你把这话告诉她了没有?“ 褚强一时摸不着头脑,说:“哪句话?” “就是佩服她勇气的话。”程远青说。 褚强说:“这话也就是我和您私底下说,哪能真告诉她?我一堂堂正正男子汉,佩服一妓女?这能说出口吗?” 程远青说:“妓女怎么啦?杜十娘、李香君不都是妓女?要挽救一个人,只有让她重新燃起尊严。” 褚强想想道:“如果需要,我可以在小组内,说钦佩她的勇气。” 程远青沉吟道:“鹿路的身世,你看在小组能否公开?” 褚强说:“别公开。大家的反应会多种多样,对鹿路对大家,都是大挑战。再说,她本人再三再四要保密。” 程远青说:“我也为难。不解决吧,题目已然出了。用什么方式,就要斟酌… …“程远青一边沉思,一边不停地喝茶,直到把杯中的茶喝的精光。茶小姐走过来续水,轻声道:”茶要留一点,才有味道。喝苦了,就是续进新水,也泡不出来了。“ 程远青若有所思道:“通常在小组以外,组长和组员没有个人交往,但鹿路情况特殊,约她出来坐坐,个别谈谈。” 褚强说:“我可以作陪吗?” 程远青说:“事是从你那里引起的,你要在。茶室的单间不错,隔音,陈设雅致,气氛很温暖。就定在这里吧。你约鹿路,看她愿不愿意来。” 褚强紧张地问:“要是她不愿呢?” 程远青说:“只能尊重她的意见。” 褚强领了指示,到屋外去给鹿路打电话。鹿路半天才接电话,劈头就说:“嗨! 烦不烦啊你!别误了我干活。快说。“ 褚强很坚决说:“我有重要的话要同你谈。” 鹿路为难,但还是说:“我再打给你。” 褚强拿着手机,在茶室外的绿地畔,焦急等待。几乎绝望时,鹿路回话:“什么事?”口气简短冰冷。 “程老师想和你谈。”褚强也短。 “告诉她了。”鹿路的声音里听不出嗔怪,也没有激动。 “是。你不生气吧?” “知道你会。”鹿路说,还是平淡如水的语调。 “咱们一起谈谈。你赶快来吧,我们在……”褚强报出地点。 “你忘了问我有没有时间,我的代价……”鹿路幽幽地说。 mpanel(1); 褚强飞快地想到了鹿路的代价是什么,一些画面电光石火地从脑海中闪过,都是影碟中的色情镜头,所有的女主角都变成了鹿路。 褚强对着话机吼道:“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但我知道你来了以后我们会干什么!鹿路,这是你的机会,赶快来吧,无论你付出多大的代价,你都要来!” 鹿路冷冷地说:“别跟我说什么应该!对我来讲,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也许,我最应该的是死!” “别……”褚强紧抓住电话,好像那是鹿路冰冷的手指。 鹿路丝毫不为所动,说:“收起你的话。我会让你们所有的期望化成灰……” 褚强疯了似的对着电话喊道:“鹿路,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想说的是——我佩服你的勇敢!” 这一句话后,嘭的一声巨响,然后长久静寂。不,不是完全的静寂,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褚强知道那是手机掉在地上了,质量极好的机子,毫发无损,收拢着周围的风声……久默之后,传来鹿路非常微弱的声音:“等着我……” 褚强回到茶室,程远青问:“她来吗?” 褚强揉着被冻僵的耳朵说:“来。” 两个人无声喝茶,好像再做任何交谈,鹿路都会听到似的。闲着无聊,褚强又要了一些香蕉干、兰花豆、点心之类的小食品,不停地吃着。程远青说:“等一回鹿路来了,就不能吃了啊。” 褚强苦笑道:“也不是肚子饿,是心里发虚,总想用什么东西垫补垫补。” 茶室的单间,一个清雅幽静的所在。一张小桌,古朴的檀香色,厚重而沉稳。 几把椅子,散在小桌四周。程远青说:“褚强,我考考你。一会儿鹿路来了,三人如何落座?” 褚强看桌子是方形的,招呼来小姐说:“能换张圆桌吗?” 茶道小姐说:“几个人呢?” 褚强说:“三个。” 茶小姐说:“圆桌有,只是和这屋里的颜色不很配。” 褚强说:“麻烦你把圆桌拿来。” 小姐换上圆桌,果然颜色污浊,好在茶室内的灯光也很柔和,看着还算相宜。 五十 褚强让小姐把多余的椅子搬走,只留下三把,围住圆桌。问程远青:“可行?” 程远青点头:“很好。我还要考考你,这三把椅子,怎么坐?” 褚强说:“看鹿路了。她愿坐哪儿就坐在哪儿,她会舒服些。” 程远青说:“考虑的不错。不知你想过没有,鹿路来这儿,我们将和她谈什么,心里没底儿。加上对你我的尊重,她不会直接选座位的。我们就把一个最符合她心意的位置留给她。” 褚强说:“难了。我也不是她肚里的蛔虫,谁知那个座位最合她的心思?” 程远青说:“这个距离门口近的位置,可能她中意。谈话对她压力很大,潜意识会想着如果实在受不了了,就能逃出去。这个位置又能看到窗户,给人一个视野豁亮的感觉。你看那个位置,缩在犄角旮旯里,很憋气……” 褚强说:“我坐那儿。一会儿全看您的了。” 程远青说:“甭紧张。有话就说,没话就不说。” 正说着,茶小姐进来续水,程远青对小姐笑笑说:“还要来位朋友,就不麻烦你了,我们自己操持。”又对褚强说:“把茶碗茶壶都收拾到一旁去。呆会儿,没有我示意,咱们都不喝水。记住啊,尤其是不给鹿路喝水。” 程远青很安详地坐着,好像在打坐。门开了,一个裹着巨幅黑色披肩的女人,走了进来。披肩遮住了她面颊的三分之二,只留出两个眼睛,好像阿拉伯妇人。她看到程远青和褚强,身体一歪,倒在那个预留给鹿路的椅子上。待把黑色的披肩揭开,程远青和褚强都不禁“啊呀”一声惊叫起来。 来人是鹿路。又不是他们熟悉的鹿路了。脸颊肿的老高,眉头偏左一道粗重的血痕,脖子一团团淤血的青紫…… “鹿路……怎么的?出了车祸?”褚强说。 鹿路说:“工伤。我平常挺敬业,干活时连手机都关上,以防客人不满意。今天,我总觉着会有事,就没关手机。两次接了你的电话,把客人从身上甩下去,后来,干脆把钱扔了回去,自己走了。客人给我身上留点红,也是应该的。” 褚强毛骨悚然,不单为鹿路遭受的蹂躏,更为她的平静和漠然。程远青一言不发地看着鹿路,说道:“鹿路,看你受伤,心里真难过。与其受这么大的折磨,不如你干完了活再来。我们会一直等着你。” 鹿路双手拄着头,说:“生怕晚了,你们再也就不理我了。” 褚强说:“怎么会!” 程远青说:“褚强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你怪他吗?” 鹿路说:“我谢谢他。一直想跟您说,可我不敢。我是个下贱女人我怕说了会失去你们。? 程远青抚摸着鹿路的头发说:“你为了给哥哥治病,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出去了,这是你的美德啊!” 鹿路惊得茶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说:“程老师,我没听错吧,你说我有美德?我——这个被千人骑万人跨的女人,还有美德吗?” 程远青很郑重说:“我个人坚定地认为这就是美德,这就是舍己救人。我猜想你在干活的时候,原谅我用这个词……” 鹿路说:“程老师,你就说干活吧,我就是干这个的。我知道羞耻。” 程远青说:“好,鹿路。我猜你在那种时候,会想到你哥哥。会觉得你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一个好的目标,虽然你干得是最卑贱最肮脏的行当。” 鹿路泪流满面,那些红肿和紫色的伤痕,由于眼泪的滋润,变得更加触目惊心,她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你都听到了啊?我是不是在梦中告诉过你?” mpanel(1); 程远青抚摸着鹿路的手说:“鹿路,我知道你想着有一天,当自己攒够了钱,帮助哥哥换了肾,让他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你再也不干这活了,你会和哥哥走的远远的,走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你过去的地方,你嫁给哥哥,永生永世地服侍他……” 程远青说到这里,鹿路突然站了起来,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说:“程老师,你是神还是鬼?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是天兵天将来救我的吗?” 她战战兢兢地退后一步自问自答道:“你……你是不是我的亲生娘?不能啊,我亲娘是个穷苦女人,她哪能有您这份学问?再说,岁数也不对啊。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在外国得了什么能刺探人内心秘密的仪器,要不然,你就是神灵附体?” 程远青把鹿路重新按在椅子上坐好,说:“鹿路,我还知道你得了病以后,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你跟死神赛跑,你希望在自己临死之前,能尽可能多的为哥哥挣下一份钱,那样,就是有一天,你死了,你臭了,烂了,全世界的人都骂你,可你还觉得自己活的值。你自己为自己流泪。你觉得你虽然干的是最下贱的事,可你心里有一眼干干净净的泉……” 椅子上的鹿路,刚开始还像倾听神谕一样,听程远青说话,后来,身子就软软地顺着椅背流淌下来。褚强在一旁看着,快去搀扶,鹿路已经昏厥了过去。 “这可咋办?!”褚强手足无措。他讶然于程远青怎么能说的那么肯定,那么决绝。鹿路的反应,更让他始料不及。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给她喝一点热水。”程远青很镇定,一边用指甲掐着鹿路的人中,一边吩咐褚强。褚强赶紧兑出不凉不热的清茶,凑到鹿路唇边,喂她咽下。过了一会儿,鹿路渐渐清醒过来。 五十一 “我这是在哪儿?”鹿路的眼光像婴儿一样无辜而好奇。程远青心里一动,若干年前,当鹿路的父亲第一眼看到鹿路的时候,她一定也是这副模样吧? “你在家里。我和褚强在陪着你。”程远青说。 “我没有家。”鹿路绝望地说。 “你以前没有家。以后会有一个家。”程远青非常肯定。 “我以后的家在哪里?”鹿路困难地思索着,眼神空洞。 “我们的家,就在我们的心里啊。”程远青柔声道。 “你是说,我的心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家?”鹿路渐渐地恢复了思维。 “是。”程远青很肯定地说。 “我没有心。我没有家。”鹿路面如死灰。 程远青抱着鹿路,如同她是一个小女孩。程远青说:“鹿路,你的心到哪里去了?” “我生下来就没有心。”鹿路迷茫但是很清晰地说。褚强在一旁看得发傻,觉得好似谶语。见两人的态度都极认真,只有满怀疑虑地观望下去。 程远青说:“鹿路,你的意思是你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鹿路说:“是。我不知谁是父亲,谁是母亲。我是多余的人。没人爱我,我又何必爱惜自己!” 程远青庄重地说:“身世不幸,这不是你的罪过。你一定无数次叩问苍天,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这样悲苦?你觉得这一定是你天生有罪。所以,当你知道是养母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就不遗余力地用自己的一生报答她,报答她的孩子……” 鹿路忧郁的眼睛睁得很大,注满了惊愕和狐疑,但这些光芒如同电光石火一般闪动和变幻,很快成为一片灰烬。 鹿路反驳说:“程老师,我承认你说的某些地方对,我是私孩子,一个野种,我没有父母,没有家。抚育了我的养母,我有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完的恩情。养母不在了,我就尽力报答她的儿女。程老师,在这之前,您说的都对。可是,我对三哥,不是简单的报恩,我爱他。他不幸,我更爱他。为了这份爱,我会献出一切。您不是说要给自己的生活找一个意义吗,我找到了。不论我和多少个男人上过床,可我的心从来没有放在那张床上。它干干净净地放在家乡的草地上,我只爱三哥。” 褚强听得非常感动。说实话,他对妓女深恶痛绝,都是些人渣,为了一点钱,居然把身体零敲碎打地卖了。他一直想不通那些世界级的大文豪,怎么描写了那么多优美的妓女。比如羊脂球比如玛斯洛娃比如茶花女……现在听到一个活生生的妓女描述自己卖身的理由和对爱情的向往,让他动容。 程远青知道更严重的挑战在即。刚才的谈话,虽说犀利,还在鹿路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那么,她下面要触及的话题,就更直接更残酷了。也许,她应该就此打住?深入地揭开一个人内心的疮疤,脓血四溅白骨嶙峋的场面,所有的善良人都难以忍受的。可是,如果浅尝辄止,鹿路的内心就无法得到真正的解脱那纠缠了她一生的梦魇,也会永远作祟。如果鹿路翻脸不认人,拒不承认,或在惨痛的打击之下,精神趋于混乱呢?不得不防。斟酌再三,程远青决定谨慎挺进? 程远青说:“鹿路,你很爱你三哥。是吗?” 鹿路毫不迟疑地说:“是。非常。” 程远青说:“如果三哥的病能好,你会和他结婚。” 鹿路说:“那当然。”紧接着又补充道:“即使三哥病不好,只要我能挣到足够的钱,我也要和三哥结婚。结婚之后,我再也不会干这活了。结婚前,我要先挣足。” mpanel(1); 程远青缓缓地说:“鹿路,咱们先不谈钱。假设你已经有了足够的钱……你知道,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爱是两个人的事情。” 鹿路很快地答道:“这我知道。” 程远青说:“鹿路,我知道你很爱你三哥。可你知道,你三哥爱你吗?” “这……”鹿路张口结舌。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程远青单兵深入:“两个相爱的人当中,爱还是不爱,是很明确的,你怎么好像很意外?” 鹿路舔舔口唇说:“我想,他是爱我的。” 程远青说:“听你口气好像没多少把握?” 鹿路不悦道:“我有把握。” 程远青知道触到了鹿路的痛处,遭到责难。这不是鹿路对程远青的不敬,而是她必得躲开。程远青怎能让她躲开?现在接近问题苦涩的内核了,切不可手软。程远青说:“对不起,鹿路。可能我不够了解情况,如果有冒犯,请你原谅我。你能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三哥是爱你的?” 鹿路口舌焦躁,很不耐烦地说:“我敢说他是爱我的。否则,我寄回去的钱,他怎么都收下了?他还老说谢谢我……” “就这些?”程远青穷追不舍。 “就这些,还不够吗?你还想要什么?你有完没完了?你?!”鹿路突然变得穷凶极恶呲牙咧嘴,面部和脖子上红红紫紫的伤痕一起沁血,简直如夜叉出更。 褚强吓了一跳。鹿路不是非常尊重程老师吗,怎一下变得青面獠牙?看看程老师,还是人淡如菊。 程远青情知已和鹿路,一齐走到悬崖边缘。要么人仰马翻,要么柳暗花明。不能退,必得挺进。程远青说:“鹿路,爱不是一厢情愿。就你刚才所说的那些爱情的证据,恕我直言,实在是太苍白了。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说,如果妹妹在外打工,号称有一份很体面很高收入的工作,给自己寄些钱来治病,我以为他接受下来表示感谢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估计,他从来没有用任何一种方式表示过他是爱你的,不管是文字还是口头。所以,你所说的爱,是没有证据的!,不但犯罪需要证据,爱也是需要证据的。没有证据的爱,只能是镜花水月!” 鹿路脸色铁灰,褚强真怕她又一次昏倒。 五十二 褚强真想堵住程远青的嘴,替鹿路哀求程老师:别说啦!求您别说下去!就算事情真这样,也不要说破! 褚强没敢动。程老师不时给他明确的眼色,示意他毋躁。 鹿路被逼到了穷途末路,负隅顽抗。她说:“就算我以前没跟三哥挑明我是爱他的, 但我要是现在说了,他也会说爱我的。“ 程远青说:“好啊。为什么不说?” “不……敢说。”鹿路的气焰削弱了。 “你对三哥是不是真爱你,没把握?”程远青步步为营。 鹿路用极低的声音说:“也许吧。” 程远青说:“要是我,我就要问清楚。爱与不爱,关系一生。不能一笔糊涂帐。” 鹿路说:“我为什么要搞清楚?不要!我很好!” 程远青说:“你很好吗?骗谁啊?我看你不是不清楚,而是很清楚。只不过你不敢面对这个清楚。” 鹿路困惑地看着程远青,无助地说:“程老师,我不骗你。我真的不知道。” 程远青逼她:“你知道。” 鹿路胆战心惊地说:“你是说——其实我三哥从来没有爱过我?” 程远青残忍地说:“鹿路,我不能回答你。你只有自己回答。” 鹿路歇斯底里叫起来:“这不可能!三哥是爱我的!他只是因为自己有病,才不敢对我说爱。如果他的病好了,他能确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一定会说的!” 程远青说:“鹿路,未知数太多了。” 鹿路说:“我三哥爱我不爱我,我还不比你知道!”语气之中,已有恼怒。 程远青内心长叹一口气,看到过太多自欺欺人的爱情,越是到了接近核心的时候,那揭穿真相的痛楚就越来的锥心刺骨。她换个角度说:“鹿路,你说的很对,你比我更知道三哥爱不爱你。但是,我要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比你更知道三哥爱不爱你!” 鹿路的眉毛耸的飞入鬓角:“谁?” “三哥!”程远青说。 “我可以问问三哥?”鹿路一点就透。 程远青说:“对啊。两人相爱,当然可以问。” 鹿路说:“我今天晚上会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可是,我怕……” 程远青说:“怕什么?” 鹿路说:“我不知道。” 程远青说:“最可怕的是假象。” 鹿路平静下来,她对褚强说:“我想喝水。喝很多很多水。” 褚强看看程远青,程远青点点头,褚强就把早就晾好茶水递给鹿路。心里惊呼,我的天,一个女士,居然牛饮一般,水顺着鹿路的嘴角滚到脖子上,血红的伤痕镀了釉似的放光。鹿路的精神好了许多,对程远青说:“那我就走了。谢谢你。”她又把面孔转向褚强,说:“谢谢你的追踪和告密。” 鹿路走了,如同她来时一般匆忙。 褚强说:“程老师,吓死我了。我看您倒是胸有成竹。” 程远青喝着茶说:“哪有成竹?连个笋丝都没有。我也很紧张。每一个人都那么不同。人们的经历就是人们的宝藏,也许正是这些宝藏制造了他们的苦难,除了他们自己想挖掘出来,谁也没有办法。” 褚强说:“您估计鹿路下一步会怎样?” 程远青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估计她晚上会给我打电话。” 程远青的估计有一个小小的误差,鹿路的电话不是晚上打来的,而是半夜。 “程老师,这么晚了,会打扰您吗?”鹿路有点迫不及待。 “不打扰。我正在等你的电话。”程远青如实说。 鹿路接着说:“程老师,我给我三哥打了电话。其实打电话是很容易的,可这么多年,我不敢。今晚,我要彻底整明白三哥究竟爱不爱我。我跟三哥说了很多,我不是他的亲妹妹,他也不是我的亲哥哥。我爱他,我要救他。我想和结婚……”鹿路的口气渐渐急促起来,程远青也跟着紧张。虽说久经历练,且那答案也在预料之中,面临一个活生生的回答,还是充满悬疑。 “三哥怎样回答?”程远青说。 mpanel(1); “我三哥说,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就是你的亲哥哥。他一连说了好多遍,无论我怎样解释他也不听。他说,要不是亲的,你还会这样搭救我吗?只有血才是最浓的。我说,三哥,就算你不是我的亲哥哥,我也一样救你。他说,他不信。他说自己是风烛残年的人了,对什么爱不爱的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还说他的医药费快用完了,问我何时再寄钱回来。他还说,让我找对象的时候,一定要找个怕老婆的,自己才能当家作主说了算。不然结了婚以后,再往老家寄钱就不顺当,三哥的命就难保了……我木木地听着,心一截一截地变成石头。我知道,三哥爱的是那个能寄钱给他治病的小妹,三哥从来没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女人。三哥自始至终,从来没问一句我的身体,三哥以为我是铁打的……” 鹿路说到这里,话筒里出现了长久的缄默。程远青一言不发地等待着,知道鹿路此刻只需要陪伴,不需要安慰。最悲恸的时刻是要一个人孤独地享用。任何分餐都会让痛苦卷土重来。 时间过去了很久。鹿路说:“谢谢你,程老师。谢谢你一直在听我。夜已经很深了,我的心比这夜晚更黑。” 程远青说:“黑夜过去就是黎明。” 鹿路说:“像我这样的人,还有黎明吗?程老师,我恨你。你把我心中最后的美好幻象打破了。” 程远青说:“凡是能打破的,就不是美好。真正的美好,是打不破的。” 鹿路说:“我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呢?四周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到。” 程远青说:“你最美好的东西就在你身边。” 五十三 “我身边?”鹿路失声叫道。“不!我身边全是虚空,什么也没有。” 程远青说:“你身边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千疮百孔肮脏不堪残缺不全……这个身子有什么好?”鹿路大惑。 程远青说:“你帮助养母一家,你自己身患重病还顾念他人,你对爱情的向往和付出,你的直率和坦诚,你的挣扎和渴望,这些,不都是最最宝贵的东西吗?鹿路,我想对你说,你要学会爱自己,爱惜自己的身体,爱惜自己的灵魂。这才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鹿路在电线的那一侧听着,听着,突然爆发出了凄厉的哭声,吓得程远青全身的皮肤立时增厚,原来是起了一身厚厚的鸡皮疙瘩。鹿路的哭声一会儿一会儿小,断断续续迁延许久,程远青一直在耐心地听着。胳膊拿的酸痛了,就把听筒放在桌上,然后把自己的腮帮子也贴在桌上,听着那哭声。她也尝试着把电话的免提功能打开,这样虽说是听起来不用费劲了,但震耳欲聋的哭声响彻屋宇,让人毛骨悚然。程远青只得赶紧把免提关了,还是用传统的耳机听哭声。虽然鹿路一次也没有和程老师有交流,但程远青坚信鹿路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听。程远青无论多么劳累,倾听鹿路的哭声没有丝毫倦怠。 终于,暴风雨过去了。鹿路的哭泣淅沥起来。“程……老……师……”她抽噎着说。 “鹿路,我在。”程远青说。 “谢谢您,我好多了。我知道我要为自己活着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知道,我要爱我自己。程老师,我永远会记得今天。”鹿路大哭之后,声音黯哑,但却有一种神圣的坚定。 “鹿路,如果我在你的身边,会紧紧抱住你!”程远青一直等着鹿路挂了电话,才把听筒放下。 程远青说:“我们病了,亲人在怎样一种煎熬当中,也许我们不明白。这种改变,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和亲人。甚至,在癌症病人故去之后,他的亲人依旧被无尽的折磨包绕。岳校长刚才谈的比较多,我大致总结了三个问题。 一是如果你得了癌症,你愿意知道真相吗? 第二个问题是:你希望怎样度过最后的时光?其实,这个问题,谁都会遇到。即使不得癌症,人生也有大限。 最后一个问题是:当我们远去之后,你希望亲人怎样生活?“ 程远青说:“咱们做一个游戏。” 这么惨痛严峻的题目,如何同游戏联系起来? 程远青说:“游戏很简单,每人就第一个问题,想好自己的答案。 “从我开始吧。”周云若说。又问:“我不想小声说,我想大声说。可以吗?” 程远青说:“可以。” 周云若说:“我不喜欢糊里糊涂地死,我要知道真相。我现在已经能对陌生人讲我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可是我还对父母保密。我马上回家,告诉他们。不然,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会洒下像您一样多的泪水。” 褚强说:“我没得过癌症,希望以后也千万别得。如果万一得了,请在第一时间告诉我。如果谁知道了还不告诉我,我跟他没完。” 大家就笑了。说你到了那会儿,就是想跟人家没完,只怕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第四个安疆。老人坐在椅子上,站不起身来,大家听到老人微弱但清晰的声音:“瞒一个人容易吗?不容易。快死的人聪明。骗不了,趁早说了好。”mpanel(1); 轮到鹿路了。今天的鹿路化着浓妆,不知道的人以为那是浮华,其实是为了遮挡满面伤痕。遮掩青紫的瘀斑。浓妆之下神情肃穆,有一种祭祀般的宁静。她沙哑的声音说:“告诉我真相。” 到了花岚。花岚长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别告诉我了。太可怕了。”花岚又说:“我又改变主意了。还是说吧。说了,大哭一通,总能过去。” 成慕梅坐着,斩钉截铁地说:“务必把真相告我。” 程远青说:“这第二个问题,我想用……” 大家接下茬说:“一个游戏!” 程远青很高兴,回想当初,小组刚成立时,情绪压抑紧张,对死亡讳莫如深,如今,已能谈笑风生。 程远青说:“第二个问题是如何渡过你最后的时光。不要受经济、地域、条件这类环境因素的限制,天马行空撒开欢儿想象。每人一张纸,把愿望写下来。时间5分钟,写好后直接交我。” 褚强发纸。某些人考虑过千百遍了,刷刷动笔,有的人就很困难,抓耳挠腮。5分钟过后,程远青示意褚强收卷。有几个人还没写完呢,程远青也不宽容,说:“抢卷。” 程远青把卷子拢在一起,对褚强说:“还要劳驾你,把卷子打乱了再发下去。” 卷子发下,全场无声,大家都忙着参观他人的临终愿望。程远青道:“把你手上的条子念出来,与大家分享。” 褚强念:“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安静地躺在白云下,死亡之后被秃鹫啄食,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身体。” 场内的气氛陡然间阴冷。略带浪漫的死法,不可言传的孤寂。 程远青琢磨——这是谁?吃不准。她不动声色说:“继续。” 应春草念道:“我要死在家里。别给我吃。让我安静。” 这话叫人听起来,几分苦意,又有几分禅意。 成慕梅念道:“请给我足量的镇痛药物。如果有可能,让我的孩子围绕在我的身边,当然。孙子辈的就算了。他们太小,别吓着他们。我会在还能动笔的时候,留下一封信。永别了,人们!” 一篇很有特色的条子,虽被成慕梅念的毫无水分,感动依然蔓延。 五十四 轮到安疆了。她衰弱的几乎透明,但精神尚好。一阵撕扯般的咳嗽由于她准备念纸条而爆发,让大家很难过。“安奶奶,我替您念吧。”周云若说。 “我行。我高兴。”安疆困难地说完,又休息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才缓缓地念道:“妈妈,我就要到你那里去了。我很高兴。爸爸,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你,我颓椴蛔越地期待着那一刻快些到来。? 安疆由于底气不足,断断续续,更加重了一种乞求死亡的气息。连程远青都莫名其妙。谁写的呢? 大家的情绪也随之低落,这简直就是对死亡的邀请书。 程远青不得不插进说:“大家会听到各式各样的说法,也许并不美妙,却是心灵的自然流露。在这个意义上,我尊重所有的纸条和它们饱含的感情。我们依然可以用明亮来对待它们。毕竟,生命此刻在我们手中。” 有一个条子让大家忍俊不禁。 纸条上写着:“我要吃一大碗红烧肉。要把空调开的暖暖的,临死前嘴里要含一块糖。” 大家就把目光投向褚强,说:“也不怕得蛀牙!实在是太年轻,离死太远。” 褚强说:“我这已经是挖空心思在想了。程博士说了,贵在真心。” 后面几个条子大同小异,只有一个条子独到:“把我身上所有的管子都拔下。不要抢救。怎样来就怎样去。” 大家对别的条子,都不表态,对这个条子,鼓起掌,说:“对!这太重要了。” 最后轮到花岚念道:“死不足惜。就是化成厉鬼,也要报仇。我会拨打那个电话,日夜不宁。死在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死在家里。” 气氛为之一变,疑窦丛生:谁?咬牙切齿?有深仇大恨不得昭雪? 程远青算是把魔鬼放出来了。生死一线之时,矛盾激化。如果你安然,那时就更加安然。如果你混乱,那一刻就翻江倒海。所谓“死不瞑目”,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份冤仇凝结的檄文,不能拖延。程远青微笑着说:“这条子,吓了我一跳。不知大家感受如何?” 大家说:“汗毛炸起。” 程远青说:“条子的主人就在我们之间。我想,你之所以写了这个条子,是心里的苦痛和愤怒实在压抑不住了。既然你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能否再耐心地等待一会儿,让我们把大家刚才的条子做一个总结?好了,你不必说同意,只要你不反对,我们就向下进行。然后,我们再回到你的纸条上来。” 人们面面相觑,没人反对。 程远青说:“我听了大家的条子,第一个感觉想死在家里的人比较多。” 大家说:“正是。”有人小声补充说,我条子上没写,但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家里地方小,怕不吉利,添麻烦。 程远青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别顾忌太多。” 大家说,嗨!要是条件允许,谁不愿死在家里啊! 程远青说:“第二个感觉是特别在意有亲人陪伴,死在熟悉的环境和亲人身边,福气啊。” 大家就说,岂止是福,是奢侈! 程远青说:“第三点感受是,大家对于现代医学对于死亡的大幅度的干涉,抱消极态度。当生命不能挽回,就顺其自然了。” mpanel(1); 大家说,太对了。真该请医院的大夫和卫生部的头头听听我们的话,一省钱,二顺民心。以为人临终总是千方百计求活,大谬不然。死亡不可避免之时,过程搞的人道一些,就是医学的大成就。 程远青说:“这第四点感受是,大家还有一些未完成的事。思念呀,复仇啊,如果假以时日,愿意把它完成。” 有人频频点头。 程远青说:“如何死的事,要有提前量。干的动的时候赶紧准备,要不然,真到了那会儿,没人能知道我们真正的心愿。” 大家说,对啊,要让全社会的人都多知道一些癌症病人的真实想法,是功德无量的事。就算我们自个儿不一定能享受成果,为以后的癌症病人造点福,也是好的。 程远青说:“不知大家注意到了一点没有?无论写的伤感也好,凄凉也好,没有一个人写到钱。” 大家就笑了,说,钱在生死面前算什么呢?有钱的,在这之前,早立下了遗嘱,该分就分了。没钱的,想挣也来不及了,也没脸谈钱了。那么小的一张纸,谁能想到钱?您要是发一张大字报那样大的纸,或许在犄角旮旯里,能写到钱。 程远青说:“第三道题。那就是我们死后,你希望家人,你所爱的人,如何生活?” 周云若抢先说:“我在手心里写下意见,在小组内走上一遭。你要是同意,就举手。要是不同意,再提出自己的看法。好不好?” 大家都说好。褚强就从文具中拿出一笔递给周云若,说:“这能在玻璃和金属上写下字迹。你手心得洗干净,有油腻可不行。” 周云若接过笔说:“我的手心也不是红烧肘子,哪有那么多的油水!”说归说,周云若还是到洗手间,把手洗净,用笔描画了一番,握着空心小拳头,绕场一周。 成慕梅细细看了周云若手心,迟疑着,好像不是很赞同。但她思忖了片刻,还是把右手举了起来。 每当一个人看过之后,周云若就把手心重新攥起,又怕字迹模糊掉,就松松地蜷着手指,好像手心握着一个蚂蚱。这个手势引得大家充满了好奇,不知在五根美丽手指护卫下,是怎样精彩的答案。每个人看过之后,就会把自己的手臂抬起。这个动作,对于一般人来说,是很普通的,但对于乳腺癌病人来说,却要付出艰辛。根治术切除了肌肉和皮肤,臂膀像是被无数绳索捆绑,要高举过头,是很吃力的。 周云若最后走到程远青面前。周云若的手心写着两个大大的字,由于保护的很好一点也没有洇散,新鲜的如同两尾活蹦乱跳的小鱼。 那两个字是——“快乐”。 快乐就是解脱和救赎,是冰释和消融。 程远青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岳评。 多么好的气氛啊!程远青真想在此刻的氛围中结束今天的小组,但是,不行啊!关于秃鹰和化成厉鬼的纸条,都是已经开始行走的定时炸弹。 要拆除它们的引信。仗一个个打。 程远青说:“那个厉鬼纸条是谁写的?要是经过了这样一段时间,你不愿谈了,也完全可以。有话要说,请抓紧时间。好,我开始问了。这个纸条是谁写的?” 五十五 静谧。没有人回答。大家有些奇怪,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你既然在10分钟以前写了这张纸条,而且已经被人念了出来,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程远青倒很平静。在她心理医生的生涯中,最大的一个收获就是知道人是那么精密复杂,所有不可思议的事件,都可发生。你可以讶异逻辑的怪异,却不能否认它所呈现的事实。 没有人答话。为了气氛的松动,程远青说:“我像是拍卖会的拍卖师,可惜手里没有锤子。现在,我问最后一遍——谁写的那张条子?” 在人们几乎绝望的时候,花岚说:“我。” 大家着实吃了一惊。那张纸条是花岚念的,她念得很平静。混合之后,她写的条子又分到了她手上。刚才都在猜测,没有人猜到花岚头上。这种咬牙切齿的狠话,难以想象出自她口。 程远青说:“定有大冤苦大仇恨人,才能在最后的时光,还这样耿耿于怀。原谅我用了耿耿于怀这个词。我们愿意分担你的悲愤。” 花岚抬起头,大家一看她的脸,几乎认不出她来。文静的面孔被怨恨扭得狰狞,眼光聚成一串火星,如果那个令她愤怒的人在面前,会被她撕碎。 花岚讲她的经历,反复提到绿色的香纸。花岚把对她丈夫的怀疑和推论,演绎的活灵活现,如同一个充满悬念的故事。花岚闭上了嘴,大家不知所终。 程远青说:“你最需要大家帮你的是什么?” 花岚很茫然,说:“我不知道。您刚才说让我们想象临终遗言,我一怒之下写下了那些话。我不想临到死都是一个糊涂虫。许久以来,就像有一只脏手,掐住了我的喉咙,现在,它让出一条缝,我喘气通畅多了……”说到这里,花岚绷紧的小脸,有了一些似笑非笑的纹路,荡漾着,比刚才中看多了。 程远青绝不被表面的松弛所疑惑。她说:“花岚,你觉得好些了,我很高兴。可是,你下一步的行动呢?” “行动?我没有什么行动。下一步,我会回家,到超市买点果味酸奶什么的。”花岚说。 程远青说:“如果那张绿色的纸条又出现的话,你怎样办?” 花岚一听到绿纸条,怒火就腾起来,她咬着牙说:“我会撕了。” 程远青说:“如果纸条不断出现呢?” 花岚冷不防哭起来:“我现在特别怕小组结束。小组散了,我再到哪里找这么多知心朋友!” 大家看到花岚对小组这么痴情,纷纷说,花岚,别害怕。即使有一天小组结束了,我们仍旧是你的好朋友!花岚破涕为笑。 程远青朝大家摆摆手。组员们噤了声。程远青说:“谈完了你的苦难,你再做些什么?” 花岚说:“回家。酸奶……” 程远青和颜悦色道:“恐怕还得加上翻看你丈夫的衣兜……” 花岚不情愿,还是承认了:“是。翻兜。” 程远青正色道:“花岚,我不知你发现了没有,你进入了一个怪圈。当你忍受不了的时候,你就宣泄。但你宣泄完了以后,你就忍耐。这是一个黑暗的循环。你不能把我们大家的倾听当成一个高压锅的减压阀,你呼呼吐出怨气,然后,压力舒缓了,你又有空间接收新的怨气。直到下一次忍无可忍之时,再来一次减压。花岚,那不但是对大家的利用,更主要的是你的苦难的延误,是对恶势力的妥协。仇恨不会终结,只会越压越深,直至引发全面的崩塌。” mpanel(1); 花岚双手抱住头,大叫道:“是的,我就是要崩溃了!我的心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好像弹性绷带。好的时候,我以为那不过是心魔。坏的时候,我会有一阵阵的冲动,去跳楼卧轨割腕摸电门……绿纸条像蟒蛇,越缠越紧……”花岚说到恐怖处,双臂环头,如同受刑。 程远青不去安抚花岚,说:“我知道你所遭受的痛楚,用语言来形容是非常无力的。我想知道,你为解脱自己的苦境,采取过什么步骤?” 花岚无力地说:“诉苦……” 程远青说:“然后呢?” 花岚摸干眼泪,肿着眼睛说:“我要找一家私人侦探。我已经把有关的程序都搞清楚了。包括费用,一大笔钱,我准备出。我要他们派出最干练的私家侦探,追踪我的丈夫,然后,找到留下绿色纸条的女人,最好能抓拍到他们苟合的镜头,起码也要录下音,这样我就人赃俱获……”花岚说着说着,悲戚一扫而空,换上眉飞色舞的表情。看来这个周密的计划,在她脑海中的构思,孵化很久了。 程远青很认真地倾听并思索着,说:“然后呢?” 花岚揪着自己的衣角说:“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也许,我会大吵一架,把录音带和相片甩到裴华山面前……”她困难地想象着,如同一条受伤的蠕虫在泥泞中爬行。 程远青毫无体恤,说:“然后呢?这可不能算完,好戏才刚刚开始啊。” 花岚说:“程老师,我不是不想回答你的问题,是我真的不知道真相。” 程远青说:“花岚,你有能力知道真相。” 花岚说:“你的意思是,要我打那个绿色纸条上的电话?” 程远青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你自己的意思。从你临终时想完成的事里,不正表明了这一点吗!” 花岚吓得直往后藏,好像程远青会扑过来逼着她打电话。“不!我不敢!” 程远青说:“你怕的是什么?” 花岚想了想,说:“我怕知道真相。” 程远青说:“我看你是个分裂主义者。一方面,鸵鸟埋头,另一方面,又充满想象,编织悲剧。在分裂状态里,必会崩溃。你选吧。要么知道真相,要么想入非非,包括崩溃,都是你的选择。” 花岚低着头,坐着。花岚甚至伸出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扳动指节,好像小孩子算术一样,数着她的选择。大伙这个急呀,很不能拉着她的手说,这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程远青不急。有些非常复杂的问题,只围绕着一个极简单的内核旋转。有些非常简单的问题,背后却是整整一生的浓缩。急什么?人的一生都在寻找,寻找那个真正的与众不同的自我,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和自由。 花岚想了半天,这半天简直比百年还长。她终于开了口说:“我不知道。”大家就火了,说花岚你真是榆木疙瘩,这事简直太明白没有了,你只要…… 程远青适时地打断了大家的指责和教诲,说:“花岚,我想你心里很乱。” 花岚说:“是,乱极了。比我第一次看到那绿色的纸条时还乱。” 大家又火了,说至于吗?我们都是为你好。 这一次,程远青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大家的插话。程远青说:“我明白。那时候,你还能用种种的假设搪塞自己。可现在你面临着选择。” 花岚说:“我没有选择。选择不在我手里。在裴华山手里。” 程远青说:“咦?原来你是裴华山的附属。” 花岚不愿意听了,说:“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我是我自己。” 程远青紧抓不让说:“花岚,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请你再说一遍。也请大家注意听,这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话。” 花岚有些尴尬,也有些莫名其妙,说:“这句话真那么重要吗?我刚才说的是——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 程远青说:“祝贺你,花岚,你说出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既然不是附属,就能自己主。现在的问题是,你有选择知道事实真相的自由。当然,你可以放弃这个自由,如同你以往做过的那样。但是,你会死不瞑目。” 花岚若有所思说:“我知道了真相又能怎样?” 程远青说:“你依旧可以再次选择。” 花岚说:“就是说,我可以佯作不知?我也可以找裴华山摊牌。我可以警告他,也可以原谅他?我还可以离婚,也可以忍辱偷生地过?” 程远青说:“基本上是这样的。纠正你一个说法,你知道了真相,如果选择继续保持婚姻,也并非忍辱偷生。你为了一个目的,比如你的父母,比如你的未来,而有意付出的代价。你不是被迫,而是主动。这就是两者的区别。” 花岚慢慢说:“我明白了。” 程远青觉得气氛过于严重,微笑着说:“我也明白了。” 这下轮到花岚不解,说:“程老师,你明白了什么?” 程远青说:“我明白了,你不想家庭解体。采取的方法就是蒙蔽事实,糊里糊涂苟延残喘。” 花岚说:“程老师,真相只是更有利于选择。” 在人们几乎以为无望的时刻,花岚拿出了精巧的手机,对大家说:“对不起,我要在这里打一个电话。”她想也没想,就拨出了一个个数字。那些数字在她的脑海中已生根发芽。 电话通了,有人答话。由于屋子里极静,花岚的电话质量过硬,居然大家都听到了一个机械的女声应答。那女声说的话是——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五十六 如今的成慕海,成了一个奇怪角色。经常会在小组活动的当日晚上,或是第二日早上,打来电话,述说他对小组的评价。成慕梅事无巨细都报告给哥哥,以致程远青曾愤愤质问:“你妹妹是不是携带了针孔录像机?” 成慕海充满磁性的声音说:“外人很难理解双胞胎之间的那种感应。小时候,我们兄靡桓龅貌×耍父母会给两个孩子一起喂药。刚开始我以为是预防,怕另一个也得病,后? 我妈说,两人都吃,药一块儿使劲,两份药治一份病,好的快。所以,妹妹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故意的。如果您特别在意,我就不说得这么详细了。“ 成慕海说的恳切,程远青只得作罢。当然了,程远青操有主动权,可立停交谈,但她始终不能断然叫停,奇怪的谈话就延续下来。程远青需要一个交流者,一个置身度外却又明察秋毫的观察员。在这种交谈中,她快乐轻松。成慕海是宁静的,有着淡淡的书卷气和忧愁,健谈,但有分寸,行于当行,止于当止。时有发人深省的疑问,有时会带一点巫气。比如他说组里有人不以真实身份示人,程远青几乎准备一笑了之。没想到褚强深入下去,才挖掘出了鹿路的一段隐情。鹿路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她将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道路,从这个变化来讲,成慕海功不可没。只是,他从哪里知道的? 也许,鹿路风尘生涯,过人无数,使成慕海从某个途径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程远青这样推理。他不会亲自晤过鹿路吧?想到这里,程远青有些惆怅。 电话铃响起来了。程远青立刻抓起了话筒。 “你好。程博士。在等我的电话吗?”那个充满磁性的声音,有些喜出望外。 程远青暗骂自己接听的太快了,故意说:“您是哪一位?” 成慕海说:“程博士,您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来了?心理医生都有很好的听力,您是佼佼者,这点修行还是有的吧?如果我说的不错的话,其实您听出了我的声音,故意装作听不出,以防让我得意。是这样的吗?博士?” 魔鬼!程远青暗暗地骂了一句。但正因为这种魔鬼般的聪明和判断,使得程远青把和成慕海的谈话,当成一种精神的博弈和休憩。程远青说:“凭此出言不逊,可以判断出是成慕海先生了。铃声只响一声就被我接听的理由,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只是我凑巧走过电话机旁。成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程远青有意拉开和成慕海的距离。 成慕海感到了这其中的淡然,马上恢复了恭敬的口吻:“程博士,请别介意我的随便。主要是刚和妹妹聊完天,听她绘声绘色地讲你的小组,感同身受,余兴甚高,好像和您也很熟捻了。其实是陌生人。” 这席话倒是还算让程远青入耳。有关小组的情况,程远青当然愿意听到反馈。程远青在音调里加入少许温和,说:“你对小组有什么新印象?” 成慕海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说:“如果您时间充裕,我就多聊点。反之,就凝练点。” 程远青希望多聊点,说出来的却是:“请凝练。” 成慕海说:“哦,好。最凝练的发言还是我以前说过的一句话,您应该记得的。” 程远青说:“对不起,您说过很多话,不知您举的具体是哪一句?” 成慕海说:“小组有骗局。也就是说,有人脸背后还有一张脸!” 程远青愕然。澄清鹿路身份之后,以为问题已然消解,不想依在原地踏步。程远青道:“你还坚持这个说法?” mpanel(1); 程远青记起同鹿路的谈话,并没有在小组公开,便笑自己大惊小怪,又不能把来龙去脉告知成慕海,就说:“不知你妹妹在向你描述的小组,有什么变化吗?” 成慕海说:“成慕梅发现鹿路不同以往。她讲话很少,几乎没有任何突出表现,但很显然,一个深刻的变化已经发生。她身上的流浪漂泊之感消退了,好像有了家。至于岳评校长,我不知您是否把她的表白当成了谜底?她就算是欺骗,也是一个小小的善意刺探。这算不了什么,还有更深刻更令人震惊的假象,存在于小组。”成慕海最后的话,简直充满预言的味道。 程远青沉吟了片刻。不知这份敏感,是属于成慕海还是成慕梅?想想看,一份病两份药治,这样的共同体真是不可思议。 程远青说:“你说的这样肯定,是否可以告诉我,你从哪里得知?” 成慕海笑了,说:“博士,你不该这样问。我只是一个局外人。我告诉你的是真的,这就足够了。” 五十七 回家路上,花岚又用手机拨打那个号码。她很紧张,等来的还是“没有这个号码”的女声。花岚先是松了一口气,马上她又怀疑是不是记错了?打错了? 记错是不可能的。号码已烫在脑屏,就是死了,火化之后,在碎骨的白色垩面上,也一定会留下这组数字。花岚再次查看了自己的打出记录,没错。地铁讯号不是芎茫花岚索性提前下了车,爬到地面再次拨打那组数字。屏声静气地听,还是那个标准的录音在回答? 岚的等待。花岚现在几乎可以确认那是空号了。于是,花岚上了瘾似的一次次按下电话的重拨键,享受地听着那个不待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 她给裴华山打了电话,要求他回家来吃晚饭。裴华山自由惯了,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走,花岚都表示一种冷漠的淡然,好像根本不在意。今天不是邀请,是“要求”,这让他思量。 裴华山说:“有什么要紧事吗?”裴华山在脑子里迅速搜寻,谁的生日?世界抗癌日?好像都不是。再说,他家从没纪念这些日子的习惯。 花岚说:“我很想和你谈谈。” 花岚从未用这种口气和裴华山说过话。裴华山推掉了重要应酬,早早到了家。花岚治出一桌菜等他。花岚体弱,不惯油烟,自己也没胃口,全靠西洋参乌鸡精什么支撑身体。其实,她小时候,家中雇过一位杭州保姆,会烹制很精致的小菜。花岚跟着学过几手。今天特意表现,就有几分江南小馆的风味了。 胃的力量强大,裴华山津津有味埋头便吃,至于种种疑问,饭后再说吧。 花岚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我一直没有问你。” 裴华山剔着牙缝说:“干吗这么兵临城下?有什么事,你说吧。” 花岚觉得自己的牙床骨直打架。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害怕。迷就要揭破,她有一种颤栗的期待。花岚说:“你的衣服一直都是我洗的。” 裴华山说:“是啊。你是不是对此有意见?如果你觉得太操劳的话,我可以自己洗,也可以送到洗衣房。” 花岚说:“我在你的衣服上经常闻到脂粉的气味……”她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她的声音抖的不成样子。她觉得这有损自己的威严。 裴华山一点都不意外地说:“是吗?这有可能。你知道我们经常要和一些客户打交道,甚至要到一些很暧昧的场所。我不能放弃这些业务,你病了,需要钱,我不能不去。但我洁身自好,倒不是品质多么清高,甚至也不敢说是对你的忠诚,实在是出于清洁和健康的考虑。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做过背叛你和这个家庭的事情。” 裴华山讲的很坚定,眼睛也毫不躲闪地望着花岚。花岚经过小组的锻炼,知道这样讲话的人,通常是真实的。但她能相信裴华山吗?焉知裴华山不是一个老到的情场高手练就了风雨不透的功夫?花岚自觉不是裴华山的对手,她从来就说不过他,也从来算计不过他。但此刻的花岚不自卑。她已经反复琢磨过自己的处境,与其在痛苦的猜测中焦灼而死,不如问个清白。在今天小组活动之后,花岚决定不再用一生来做赌注,而是顷刻就要面对真相。 花岚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希望你保存它的完整。这是一个仿制品。你就是把它撕毁了,我还有不止一个的真品。” 裴华山来了精神,说:“花岚,我佩服你。一天呆在家里,想出了神话。它是什么东西?你说到撕毁,可能那玩艺质量不好,是纸或塑料或丝绸?你放心,我不会撕毁。” 花岚就拿出了绿色的纸条,丢到裴华山面前,说:“你看吧。很熟悉,是不是?” 裴华山很仔细地看看,又把那串数字念了出来。花岚冷静地说:“一组密码?很亲切,是不是?” mpanel(1); 裴华山抚着纸条说:“这对我真是一组非常重要的数字,有关一个重大的投资客户。它恰巧是8位数,和电话号码的位数相同。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记不住这组不规则的数字。但是,和客户谈话的时候,又要不停的重复这组数字。没办法,每当我和这个客户见面之前,助手都会把这组数字抄下来给我,以防我忘记。我这个人有时会突然考试晕场,不信去问你爸爸。” 花岚半信半疑。那个袭扰了自己无数夜晚和白天的数字,竟是如此简单!她甚至怅然若失,为自己所有的眼泪和惆怅,为自己无数脑细胞的夭折和毁灭…… “这是真的吗?”花岚哽咽着说。它太简单了,简单到让人心碎。 裴华山说:“你可以拨打这个号码啊!我不知它能不能打通,即使通了,也是完全的巧合!” 花岚说:“我打了。几十遍,都说不存在这个号码。” 裴华山轻松地耸耸肩膀说:“那不就得了。我总算洗净了。” 花岚还有最后一个疑问:“那张纸条,为什么那么香?” “香吗?”裴华山有些吃惊。想了想说:“那是业务助理为大家买来的便签纸,进口的,都说好,我还从来没闻过它的气味。我是老鼻炎了,你也不是不知道。” 花岚转过身,嚎啕痛哭。这是她自得知自己乳腺癌之后,最气壮山河的一次痛哭。她恨那些牵肠挂肚的日日夜夜,恨所有的胡思乱想,恨出卖绿色羊皮纸的商店,甚至恨那个机械的女声,让自己所有的忧虑变成毫无疑义的虚幻。好像一个标有骷髅头的集装箱,浸泡在海水里,长久不敢打开。今天打开了,大箱子里面套着小箱子,小箱子里面套着木匣子,木匣子里面是布袋子……当所有包装打开之后,她看到了一粒灰尘。 也许这就是人类常常面临的困境。当你以为是海洋的地方,是一滴水。当你以为妖孽出没的时候,是一根鸡毛飞舞……半夜里,在久违的鱼水之欢之后,裴华山说:“想不到,你活力迸射。以前,我几乎不敢碰你。” 花岚说:“如果你不碰我,我就真没活力啦。” 裴华山说:“你病了,我觉得是我的责任。我要好好地保护你。我要压制自己对你的欲望,我觉得那是不道德的。所以,我拼命地在外面工作。” 花岚说:“你每天看也不看我,我以为我做女人的魅力一点都没有了。你总在外面不回家,我以为你另有它欢。” 裴华山紧紧地搂住花岚说:“你变了。” 花岚说:“以后还会变。” 裴华山说:“见好就收吧。变化太大了,我可害怕。” 花岚说:“不会的。我只会越变越好。即使我的病治不好,我也依然可以幸福。” 五十八 这次小组活动地点,是花岚选的。精神面貌一变,脸上的神气就不一样。本来吗,哭笑全是脸上的肌肉组合而成。肌肉也同扑克牌,组合不同,成就了千姿百态的表情。花岚的衣服也换成了跳跃的粉蓝色,透着轻快。银行有处“阳光屋”,面积虽不大,但十分敞亮,还栽了若干在北方很罕见的热带植物,不是形单影只的巴西木苏铁,而是高大的椰树和芭蕉。通常不外借私人,只堑ノ辉惫た衫葱菹⒊圆琛;ㄡ袄唇瑁知她有病,就破例批准了。花岚作了准备,常绿椰树下,椅子摆成圆圈。为了活动方便,把四周帘子挂上。冬阳从玻璃屋? 垂直倾斜下来,好像一匹金色瀑布。 新地方,很多人怕来晚了,提早出发,车顺了,到的格外早。暖绒绒的光线像一支支金黄的麦秆,搔着人们的鼻子和眉毛。大家闲来聊天,反正褚强这个惟一的男性还没到,肆无忌惮,开始讨论胸罩问题。对于切除了乳房的女人们,胸罩就不仅是美观,简直就是保持体面和尊严的同盟军。 花岚说:“我用的是一种内囊充满了水珠的假乳。关键不在好看,主要是有波动感,我觉得这太重要了。硬梆梆的乳房,无论形状多么逼真,只要一走动,就露相了。” 应春草说:“你说的这个东西好是好,可是,得多少钱呢!” 一个否定句。可惜沉浸于快乐之中的花岚,把它当成了疑问句,轻描淡写说出一个吓人的数字。 “我的是自己缝的。”应春草说。 “我的天!胸罩不比裤子,要很多奇形怪状的布才能拼起来,手够巧的。”花岚顺嘴说。 应春草说:“自己的身子,哪凸哪凹都有数。第一次不合身,二次就有了。要不,一辈子的事,老买现成的,太破费。” 大家连连称是,这确需长治久安。 “你在里面填什么呢?”安疆又出现了。她的身体极为虚弱,被周云若搀扶着来了,谁也劝不住。 “这个……”应春草有点迟疑,好像寻思要不要把独门功夫传授他人。反问道:“安奶奶,您的胸罩哪来呢?” 老人家瘦的如同挂棺材板,腰佝偻如虾米,对这样的提问很满足,说:“我是自己做的和街上买的相结合。” 大家说:“您说详细些。” 安疆老人说:“我只能在街上买少女型的胸罩……老了老了,还用上少女型了……”老人裂开干燥的嘴唇,开心地笑了起来。从暗色的唇中,你感到生命正在出逃。但是,谁又能阻止一个老人在阳光下开心地微笑,并遥想自己的少女时代呢! “少女型还是肥,乱驳矗没办法,动手把它改的更瘦。这样,有东西的那一边算是凑合了,可没东西这一边,就得絮棉花进去,要不然,跟个空老鼠洞似的,多不好看。后来,我技术革新,找到一个好物件往里填,你们猜是什么?”老人眯缝着眼睛,只有在饱经沧桑而又充满天真的人身上,你才能看到这种得意的笑容。 不知真的无人猜中,还是大家要讨老人家的喜欢,纷纷说,猜不出。您就自揭谜底吧。 安疆得意地说:“我在空罩里填的是旧丝袜!怎么样?又软和又透气还好洗!” 大家就夸张地表示自己的钦佩,乐得老人简直觉得这个创意,可以申请个专利。 应春草小声对身边的鹿路说:“填袜子,对老年人,特别是麻杆形的老太太还行,但对中青年不行。我另有一诀窍。” 鹿路微笑着听大家讨论胸罩。她当然曾有过最性感最奢华的胸罩,胸罩是她的旗帜。这些经历,对如今的她来说,已远隔天涯,她搬出了度鸟别墅,租了一间小小公寓,正在读书,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你有什么好法子呢?”鹿路问应春草。 “绿豆。我在假乳房的袋子里,放绿豆。我放过米,江米小米都放过。我也放过各种豆子,黄豆红小豆……最后发现只有绿豆最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鹿路说:“不知道。” mpanel(1); 应春草说:“重量。乳房的重量是最重要的。小米太轻了,不成。黄豆太重了,一边像挂了颗手雷,另一边却什么也没有,悬空。悬空的滋味不好受,不平衡,人会歪歪斜斜。绿豆和乳房的比重是一样的。这是我的一大发现啊。只是有一条,夏天的时候,要勤换。你要有两口袋绿豆替换着用。这份汗透了,赶快倒换下来晾晒。刚开始用绿豆,我没经验。一次出外,两天没来得及换,到家一看,绿豆努出芽啦!以后我琢磨着把绿豆炒熟,也不能太熟,七八分就成了。太熟了,人一靠近你,会闻到豆香气。心想,咦,这女人刚在家吃完铁蚕豆吧……” 应春草喋喋不休地讲着,鹿路耐心地听着。她知道,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妇女的生活。也许,这就是她的未来。 大家说笑一番,目标集中到沉默的成慕梅身上,问:“你用的是啥胸罩呢?有没有什么经验,也给大伙交流交流。” 成慕梅闷声闷气地说:“我在里面填的是石头。” 大家哄堂大笑,觉得成慕梅够幽默的了。只有周云若没笑。她想起来了,上次和成慕梅拥抱的时候,发觉她的胸部非常硬,好像鹅卵石。 大家又问一直没说话的卜珍琪。氛溏魉担骸耙换岫,我会在小组活动中讲这个事。“大家就有些奇怪,戴什么样的胸罩这类事,还要一本正经地说吗? 程远青和褚强到了,组正式开始活动。程远青说:“小组今天开始活动。我想告诉大家,小组会在最近结束。” 大家听得一颤。空气也跟着起伏,附近的那棵国王椰子的枝叶,明显地哆嗦了一下,惆怅涌上心头。 五十九 程远青说:“刚成立小组的时候,我听到外面有人说——给一群患了癌症的人做小组,还叫什么‘成长会心’?癌症病人还能往哪里成长?再成长,成长到坟墓里去了。心会到一处都是苦的。很多次活动了,你成长了没有,自己心中有数。如果你觉得自己成长的不够,那么,这个责任也在自己了。” 程远青说到这里,稍峦6佟L岬绞奔洌不但是一种督促,更是预防针。一个小组? 也同一棵麦子一样,有沉闷的种子时期,当土壤被湿润,当肥料洒下,当温暖的阳光照射之后,那颗麦子就艰难地拱破了土壤,露出稚嫩的幼芽。风来摧,雨来打,麦苗细弱左右倒伏,但生命的本能逼迫它向着太阳生长。它拔节抽穗,它灌浆成熟,变成金子一样的放射着灼目的光芒。然后,它沉甸甸地垂下了自己的果实。再等一段时间,它会把饱满的麦粒送给肥沃的土壤,把新的希望交给下一轮的生命。然后,麦秆萎黄了,它干成充满香气的粉末,随着风抛向远方。 程远青是老农,知道麦子的起承转合,知道一株麦子无法对抗生生不息的宇宙。程远青预告了小组的终结,人们很安静,斟酌宝贵的时间如何走过。卜珍琪说: “刚才听组长说时间有限,心中紧迫。说实话,我对小组,刚开始没抱太多希望,心想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能说出什么来呢?但我还是来了,因为孤独。我以前在办公室里养过一缸金鱼,人家都说金鱼好养活,随便喂点鱼食就能活。我是我那个部门的领导,人家都说我好像缺少女人味,我不服气,就从花鸟虫鱼市场买来了这缸鱼。那时正是夏天,鱼买回来活蹦乱跳的,尾巴就像红纱巾,在水草中摆动。我非常喜欢它们,给那条最大的鱼起了个名叫红袖。来我办公室的人看到了,都说,司长,工作累了看看鱼,心情也荡漾起来。鱼食都是现成的,只要每天别忘了往缸里投食就成。就是一天半天忘了,也没有关系,金鱼很皮实。如果我出差了,就告知司里的同志,代我喂喂,大家都很帮忙。鱼活的很好,个头也见长。后来,很奇怪,有一天早上我上班,习惯地走到鱼缸那儿,除了红袖,别的鱼都死了,像乒乓球皮一样翻着桔黄色的肚子。我傻了,是谁谋害了我的鱼?死了的先不管,抢救活的。我赶紧把红袖从鱼尸中打捞出来,暂时养在我的脸盆里,把那些死鱼倒了,把缸刷干净,再把红袖移到干净的水里。我给红袖喂食,它吃的很欢,完全忘记了同伴们的悲惨遭遇。鱼的死因,我一直搞不明白,很久之后,才听人说,金鱼喜冷不耐热,在炎热的夏天,它们之所以还活得优哉游哉,是因为办公大楼里空调强劲。那一晚,正是三伏天最热的时候,办公室停电了。气压又低,鱼儿经受不了忽冷忽热的折磨,就一一谢世。对于剩下的红袖,我格外的当心。我亲自喂,怕它不知饥饱,吃个没完,容易撑死。没用多长时间,红袖居然有了一条大鱼的模样。有一个懂行的朋友来我办公室看到这条鱼,他说,你被人蒙了,这不是金鱼,是金鱼的爷爷。我说,那不是赚了吗?朋友说,这叫红毛鲤鱼,养大了,可以烧成一盘。我说想的美,我会给它养老送终。红袖每天在一只硕大的鱼缸里游来游去。凡来我办公室的人,都会看看红袖。有的人,本来是不来我办公室的,为了看红袖,也来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突然注意到,所有看到红袖的人,不论是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只要他们独自观赏一会儿红袖,都会说同一句话。好了,同志们,我就请大家猜一猜,这是一句什么话?” 卜珍琪今天是要拉开架式和大家好好谈谈了。平常,她惜字如金,隐带领导者的霸气,言简意赅,语句干净的让人有一种被冷风呛着了的感觉。今天的卜珍琪婆婆妈妈絮絮叨叨。甚至离题万里不着边际。好在经过小组的训练,大家的耐心都很大的提高,诚恳听下去,就会知道那背后潜藏的秘密。 大家微笑着齐说:“猜不着。” mpanel(1); 卜珍琪也没准备大家能猜出来,说:“只要身临其境想想,那句话就脱口而出了。每个人看到红袖都说,它多孤独啊!一个伴儿也没有。所有人说的都是这句话。刚开始,我还很好笑,秉承那个古老的理论,你也不是鱼,你怎么就知道它孤独?当然了,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你也不是鱼,你怎么就知道它不孤独!但是,当我一个人看着红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人们为什么会这么说。看到红袖,我们就看到了自己。当我知道患了乳腺癌,我就成了红袖。为了这无法排解的孤独,我来到了小组。我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可我没想在小组中找到知音。刚到小组,除了组长以外,我谁都看不起。当然了,我会把它包装的很严密,一般人能感到,但抓不到。即使抓到了,我也不在意。因为,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刚才组长讲到小组已趋结束,我要把自己的心里话和大家讲一讲。我知道自己在这个小组里,学历算高的,职务也算高的。我把这些看得很重,但从这个小组里,我知道了一个人的价值不单在标签上,更在他内心。看到了那么多真实的生活状态,我也要真实地活一次。所以,我要告诉大家,我欺骗了你们!“ 大家呼出了一口长气,阳光屋内的绿色植物,枝叶抖动。 小组里为什么这么多秘密?小组内为什么这么多“骗子”?小组有什么魔力,让一个个秘密大白于天下? 六十 卜珍琪说:“我复查出乳腺癌之后,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是我最好的同事,我也没说。我至今没做手术。所以,我违背了小组发起要求中必须是乳腺癌术后这样一个先决条件。癌肿还在于我身上。” 卜珍琪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看来这样的长篇大论对她也很不习惯。“我不想手术。罹患癌症,是冥冥之中的报Α2坷锫砩弦提拔一批正局级干部,我是人选之一,呼声很高? 我对自己说,如果我动了手术就让那些反对派有了口实,说这个女人得了癌症,那还提拔什么呀?马克思比我们更喜欢她。我不能功亏一篑,所以,我要坚持,坚持到提拔我的命令下来的那一天。命令只要一下来,我就住院手术。在这之前,如同战士不能离开阵地,我不能离开我的岗位。说实话,如果我这时遇到什么意外,比如车祸或是在下面检查工作的时候以身殉职,从我的身上搜出了疾病诊断书,也许真的会以为我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好干部。我和那些为革命鞠躬尽瘁的好干部不一样,他们是真的,但我不是。我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疾病在进展之中,虽然很慢,但我知道它分分秒秒侵蚀着我的肌体。父亲很在意仕途,他炉火纯青的时候,遇到了文化大革命。文革最可怖的是‘耽误’。‘耽误’把一切可能性都扼杀了。父亲被耽误了,但父亲没有怨天尤人,真正的政治家是不怨天尤人的,只是把更多的期望放在今后。由于父亲的内向和寡言,父亲不曾说过期望。没有说出来的期望就是更大的期望。父亲期望我在仕途上有所进步。父命不可违。之所以不做手术,是因为手术会毁了我的仕途……“ 程远青洗耳恭听,知道人要胜过自己的父亲,是一件深具标志性的事情。有多少人在这样的空想之下,耗竭一生。 其实,夜深人静之时,卜珍琪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她可以被人骂成“官迷”,但她知道自己心底迷的不是官,是父亲的遗愿。 也许这就是问题的终极答案,但卜珍琪总还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她不知是哪里搞错了。如果当事人都不知道是哪里错了别人又怎么能知道。所以,卜珍琪不相信小组,但亲眼看到了很多人的变化和成长,卜珍琪有点慌了。她知道有一天小组会解散,散了之后,她那无时无刻不在的疑问就成了千古之谜了。 卜珍琪谈起自己幼年时的经历。她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忘了。等我醒来之后,就文化大革命了。在我的脸上,有妈妈的泪水。妈的眼泪如同强酸,腐蚀了我以为她是金属的感觉。妈妈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然后就死了。” 卜珍琪说的很平淡,程远青却敏锐地感到事件完全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卜珍琪的一生都在实践父亲的愿望,为什么和父亲同等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母亲,在卜珍琪的记忆中居然是一张白纸? 程远青说:“卜珍琪,你能用一句话告诉我们,你想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卜珍琪想了一会儿说:“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做手术。” 鹿路说:“卜珍琪,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卜珍琪一脸清白地说:“真不明白。” 程远青说:“你想知道吗?” 卜珍琪很惊讶地说:“这和我想不想有关系吗?” 程远青说:“当然有关系了。你为什么会忘记,就是因为你不想记住它。它已经沉默在记忆的海底了,就像泰坦尼克号的残骸。那年,有人要打捞泰坦尼克号,死难者遗属都反对。他们说,就让死者长眠在冰冷的海底吧,不要在这么多年之后再去打扰他们的安宁。人的大脑,是有保护机制的。记忆太痛苦了,才要忘记。把遗忘的记忆从深海中打捞出来,你也许会痛不欲生。你可有这个勇气?” 卜珍琪说:“程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知我忘掉的是什么,可我相信你说的,它一定非常痛苦。生命有限,我要知道在我的生命里到底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它曾丢失了一个晚上。不,正确地说,是几十分钟,我觉得它不是空白,是一个黑洞。至今还在嗖嗖地冲出冷风,吹遍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mpanel(1); 卜珍琪嘴角抽搐着,双手交叉着抱住肩部,在人们看不见的华丽衣着下面,一定是密布的鸡皮疙瘩。 程远青看看大家,说:“大家愿意今天的时间来帮助卜珍琪找回她失去的记忆吗?” 大家异口同声:“愿意。”声音之齐整,犹如幼儿园的小朋友。 程远青说:“卜珍琪,你准备好了吗?” 卜珍琪惊讶:“我还需要什么准备吗?” 程远青说:“你可以选择在小组内讲,或是在下面个别谈。” 心如火燎的卜珍琪卡了壳,嗫嚅着说:“我还可以反悔吗?” 程远青说:“当然可以了。只要你还没准备好,我们会等你。” 卜珍琪半仰着脸,好像等待分发苹果的小朋友,说:“等多久啊?”大家奇怪的发现,极具杀伐决断的副司长,突然变得如此幼稚。 程远青说:“咱们两个底下谈,好吗?” 卜珍琪嘟着嘴说:“好——吧。” 大家算是彻底糊涂了,卜珍琪变成了受气包子似的的小姑娘? 程远青决定马上终结和卜珍琪的对话,帮她出逃这个境地。程远青说:“卜司长,这个事就这样决定了,你还有什么意见?”程远青的口吻像极了写字楼中的味道。 卜珍琪清醒过来,挺挺腰板,在短暂的迷惘之后,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态,她好像并不记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很自然地说:“我没有意见了。就按您的指示办。” 大家就把目光收了回来,虽然摸不着头脑,但知道程博士这样处理,一定有深意,遵从为上策。 六十一 有人哭泣。程远青不用扭头,就知道是应春草。这算是程远青一绝,视野余光格外大,好似一架质地特别优良的广角镜头,可把周围人和事尽收眼底。 应春草哭得很痛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然不顾把自己的脸面和衣服搞脏。衣服是很破旧的羊毛衫,早年间的四平针织法,袖子下面都磨出了洞,被肉色的丝袜补在锩妫依然可见断裂的线头子。脸上细小的皴纹,被泪水一洗,肿的亮起来了? 大家不知所措。有人轻轻地抽出手帕纸,塞进应春草手中。应春草感激地点头,然后起劲地用纸头猛擦脸颊和眼袋。纸巾质量不好,加之过于用力,纸沫被泪水粘结,很是狼狈。 程远青走过去,示意坐在应春草身旁的周云若暂时和自己换个位置。周云若乖巧地让开身,程远青坐下,轻轻地拍拍应春草的肩膀,说:“春草,你哭的这样伤心,想到了什么?” 应春草不说话,把自己的破毛衣袖子往上撸了撸。大家就看到应春草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道道像刮痧留下的血痕。应春草又把自己的毛衣下摆往上拉,于是大家又看到她的肚子上有一块块螺旋状的伤痕,好像红豆沙洒在肚子上了。 “这是什么?”其实都想到了那个答案,但大家不敢说,不忍说,于是问。 “是那个人打的,拧的……”应春草哽咽着说。 人们气愤了,说:“谁?!” “那个人。”应春草说,还下意识地看了看屋外。 于是大家猜到了那个人是她的丈夫。 “他这么打你,多长时间了?”安疆虚弱但是很生气地问。她一生被政委呵护,不能想象一个女人被自己的丈夫殴打成这个样子。 “还有见不得人的伤呢……” 女人们极端地愤怒了。男人——在场的褚强也震惊和愤怒。这样惨无人道的迫害,居然就在我们身边发生着,而且这个女人隐忍多年! “告他!把他送到警察局!打110报警!”岳评怒火万丈。 “这也太无法无天了。退回去60年,若是在穷乡僻壤,这事就蒙混过去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21世纪了,作女人的,哪能就这样任人蹂躏!奋起反抗!”花岚说。 周云若说“哎,应春草,你男人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残暴?你当初怎么找上他的?这不整个一个上当受骗吗!” 应春草小声嘟囔着:“那会儿他不是这样的,说的好着呢,每天我下夜班,他都到厂门口来接我,骑一辆大28的破车,让我坐在后头,他带着我,送我回家。路不好,坐后头颠得我屁股都快两瓣了。后来,关系密切了,他就说,要不,你坐大梁上,那样舒服些。我说,只有小孩才坐大梁上呢,我一个大人,哪儿坐的下。他说,坐得下。说着,就把我抱到自行车大梁上了。那是冬天,可冷了。我坐在大梁上,其实就是裹在他怀里,他的胳膊从我背后伸到车把上,紧紧地搂着我。按说他要是把手放在车把边上,也还算宽敞,可是他不。把手往里搁,都攥在车铃铛内里了。我缩在他怀里,那个暖和啊,我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的心跳,那么大一块地方都在跳,不像女人的心跳,只有小小的一个地方。男人的心跳像一块忽闪的门板……”应春草说到这里,脸上荡漾出满足和幸福的光芒,让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程远青适时地打断了应春草的美好回忆。程远青说:“应春草,你说的那个他,是谁呀?” mpanel(1); 应春草一下从梦幻中醒来,她不是一个太聪明的女人,但她从程远青的话里听到了疑问。她支吾着说:“嗨,还能是谁?就是那个冤家啊。” 程远青说:“哪个冤家?我看你刚才好像很享受的样子。” 应春草不服气地说:“那个时候的他,特可爱。纯朴青年。” 程远青说:“可你今天哭了。你的泪流了那么多,我想,你今天要和我们讨论的是这个纯朴青年的事吗?” 应春草嗫嚅:“那是过去的皇历了。” 程远青说:“也不能说是都过去了。我看你刚才回忆起的时候,满脸笑容。” 应春草吃惊地说:“是吗?连孩子都说我不会笑了。我刚才真的笑了吗?” 程远青说:“你们看,应春草不相信我呢。大家说说,也好替我做个证。” 大家就说:“应春草,你真的笑了。挺享受的。不骗你。” 大家以为应春草听了这话该高兴,没想到应春草抹抹未干的眼泪说:“想那会儿有什么用呢?人怎么一结了婚,就变得不是人了。起码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程远青说:“应春草,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啊?” 应春草说:“就是那个人。您不是知道了吗?” 程远青很严肃地说:“应春草,你为什么说不出他的名字?” 应春草抗拒说:“你知道,我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说出他的名字。我讨厌他!我不说。就不说!” 六十二 大家看到应春草对着程远青发脾气,就有些抱不平。岳评说:“应春草,你怎么就不识好人心?程老师问你,就必有她问的意思,你就说呗!你男人的名号,又不是皇帝老子,说了就说了,怎么就不能说!” 鹿路倒是多少能理解应春草的心情,说:“你是不是不敢说?说了,怕他知道了再揍你?” 应春草忽就变了脸,说:“我不怕他揍我,我就怕他不揍我!” 天啊,这是什么逻辑?安疆老人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哆哆嗦嗦地摸了摸应春草的额头,说:“孩子,发烧了?” 应春草简直变得不可理喻,她推开了安疆的手说:“我好着呢。你们干吗盯着我不放啊?” 要是平时,卜珍琪遇到这种事,就会用领导的口吻说:“应春草,是你要大家帮助你搞清问题,你要反思。”可惜今天的卜珍琪沉浸在自己的混乱中,无瑕他顾。 半天没说话的褚强挺身而出,说:“应春草,我看你被人打成这样,心里特难过。可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一转眼反倒和自己人干起来了?你这不是混淆了敌我吗!” 应春草翻翻白眼说:“谁是敌?谁是友?我不跟我男人是友,反倒跟外人是友?休想吧你!” 一席话,把褚强噎了个大窝脖。 大家此刻已顾不得恨应春草了,无边的疑惑袭上心头,这个下岗女工着了什么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毫无立场。人们发出厌烦的嘘声,有人说,组长,时间这么宝贵,别瞎耽误功夫了。 程远青眼看应春草像变色龙一样改换腔调,惟一不变的是她臂上的血痕。不管大家情绪多么纷乱,程远青对自己说,别慌。回到刚才应春草逃开的地方,那就是要害。 程远青说:“应春草,我还要拉你回到你不愿意回答的那个问题。” 应春草忘得一干二净,她说:“哪个问题啊?我回答。没什么保密的,没不乐意回答的。” 程远青笑笑,面向大家说:“我邀请大家给我做个证明,我问的题目应春草是一定知道的。如果她不愿意回答,就说话不算数,呆会散了,要请大家吃饭。” 大家说:“好啊!” 这本是开玩笑,家境贫寒的应春草还真费了琢磨。她叮嘱自己一定要回答出程远青的问题,要不然,这么一大拨子,人吃马喂的,那得多少钱啊!应春草不单是心疼钱,按说大家小组一场,请组员们吃个便饭,也不为过,但应春草今天身上只带了几块钱,预备着给家里买点菜,要是请客,连买水喝都不够解渴的。 想到这里,应春草说:“行,只要知道,我一准答出来。” 程远青担骸昂茫那你听好了,应春草,你身上的伤,是谁打的?? “是……他……”应春草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胳膊,可能是伤口被触痛了,她原本就皱缩的小脸,更显枯萎。 程远青说:“他是谁?” “我男人。”应春草吃力地回答。 程远青说:“他叫什么名字?” 应春草看看程远青,看看大家。程远青坚定地看着她,大家期望地看着她。应春草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说:“他叫苏……秉……瑞。” 程远青说:“苏秉瑞打了你,你怎么想?” 应春草木呆呆地说:“以前恨,后来就不恨了。” 大家百思不解,说:“打你还不恨他,你太懦弱了。” mpanel(1); 应春草说:“你恨,他就更打你。你不恨,他过了那个劲,就来哄你,对你可好了。你要是好长时间不挨打,你就皮肉痒痒。他打了你,他才会后悔,他才能想起疼你,给你买好吃的,送个礼物什么的。所以,他说,你就是找打。你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男人不是无缘无故地打你,必是你有了该打的事,不打你,你就不知道害怕男人,你就自个能上天了。男人打你,是爱你。男人不打你,就是没把你放在心上。你要是恨了自己的男人,你就是个大笨蛋!你就是大傻瓜!” 在座的好几位,都用手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大家愣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或是说什么都不好。 程远青想起一道兵法,叫作“引蛇出洞”。蛇不是应春草,是她心中的死结。 程远青说:“我猜这番话,你常常对自己这样讲。” 应春草说:“那是。” 程远青说:“你得感谢这些话。” 应春草说:“程老师,不是笑话我吧?” 程远青说:“你挨了苏秉瑞那么多打,你要是不对自己有一个说法,你就活不下去了。” 应春草说:“程老师,我从心里不恨苏秉瑞,我这个人就是欠收拾,要是没有苏秉瑞打我,我没准变坏呢。” 程远青说:“应春草,那你刚才为什么哭呢?我看你是怕小组就要结束了,你的心事再也没机会讲了,你才哭的。你靠哭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真的注意到了你,你就后悔了。你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就说起了苏秉瑞的好话。你被苏秉瑞吓怕了,你连他的名字都不敢说。应春草,你自己选吧。你可以逆来顺受,也可以挨了打还说那个凶手的好话。你要是活的连这点尊严都没有了,谁还能救你呢?你可以忍,也可以选择改变。” 应春草呆若木鸡。瘪了两下嘴巴,她想说:“我可以忍。”但说出来的却是:“我要变。” 那个说出要改变的话的人,是埋在躯壳里的另一个应春草。 “如果你要改变,请你把把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再说一遍。”程远青乘胜追击。 “哪句话?”大家和应春草一起问。应春草记不得了,大伙也都不知所以然。 程远青说:“就是应春草你刚才长篇大论的那套打人有理,你不恨苏秉瑞的话。只是,这一次,你要把话中所有的‘你’都改成‘我’。也就是说,你原来说的是——‘你恨,他就更打你。’改成‘我恨,他就更打我。’就这样。明白了吗?” 应春草迷迷糊糊地说:“明白是明白了,可这有什么不同吗?” 程远青和颜悦色道:“你试试吧,应春草。” 六十三 应春草就慢慢地说起来,刚开始因为不熟练,常常大磕绊,后面就流畅些了:“我恨,他就更打我。我不恨,他过了那个劲,就来哄我,对我可好了。” 不知为什么,同样的话,把?‘你’变成了‘我’,意思就大部一样了。应春草说到:“我要是好长时间不挨打,我就皮肉痒痒。” 大家就笑起来,看到应春草的眼泪掉下来,才感到不合时宜。应春草说不下去,可怜巴巴地看着程远青,程远青可不为之所动,表示非说下去。 应春草只好咬着嘴唇说:“他打了我,他才会后悔,他才能想起疼我,给我买好吃的,送个礼物什么的。所以,他说,我就是找打。我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男人不是无缘无故地打我,必是我有了该打的事,不打我,我就不知道害怕男人,我就自个能上天了。男人打我,是爱我。男人不打我,就是没把我放在心上。我要是恨了自己的男人,我就是个大笨蛋!我就是个大傻瓜!” 刚开始应春草边想边说,留声机一样地复述着,后来就渐渐激愤起来。大家先是听着好笑,听着听着就再也笑不出来了。一个受尽屈辱的灵魂在呻吟中挣扎。 说完之后,久久沉默。把“你”变成了“我”,就具有了神奇的力量。当一个人频繁地使用“你”这个代词的时候,就在下意识中把自己的真实感受掩藏起来。那无法隐忍的真实,太残酷和冰冷,乔装打扮的“你”就出现了,一个替身,一个稻草人,代你受辱受屈受害受压迫。你以为那个“你”,和你无关,殊不知真实的 “我”正躲在“你”的背后哭泣。 就像一个医生用了一剂猛药之后,不知会有怎样的疗效?程远青等待着,时间是如此的长久。 应春草突然抬起头,说:“程老师,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我要是这样了,我还不恨拿个男人,我才是个大笨蛋!我才是个大傻瓜!” 大家鼓起掌来。在小组内,是很少鼓掌的。因为变化的萌动总是悄然发生,你想要鼓掌也找不到契机。但这一次,组员们都看到了应春草是如何在艰难中蜕变。 程远青说:“你恨他了?” 应春草说:“恨。他也是人,我也是人,他为什么打我?” 程远青说:“他打你,是为了让你屈服。” 应春草说:“是。我明白了,可是我今天回家之后,他还要打我,我可怎么办呢?我本来就又瘦又小的,加上还做了大手术,我哪儿是他的对手呢!” 鹿路说:“这我可以教你一招美女防身术,专门朝他的下三路下手,不需要多大的气力,趁他不备,四两拨千斤,保你教训得他喔喔叫。”鹿路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一通比划,出手快捷,看得站在她身边的成慕梅胆战心惊。 应春草说:“这功夫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练的出来的,真的伤了他那儿,我还要负责任。” 程远青说:“应春草,你想达到的理想状态是什么呢?” 应春草说:“我也不打算跟他离婚,苏秉瑞对我好一点就成了。这是起码的。” 程远青说:“你跟他说过吗?” 应春草说:“以前说过,可他不听。后来我就不说了,逆来顺受。我想我是个残废人了,做个女人都不完整了,老爷们要打,也没法。” 程远青说:“大家有什么法子,教教应春草。” 安疆说:“家庭暴力,现在是犯法的。你跟他说,这可不是过去打老婆,打就打,你要是告了他,他就要坐牢。到底是共产党的天下,看他还能横到哪儿去!”安疆是典型的生命不息,学习不止,报纸文件只要有一口气,就记在心里。虽然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了,威严可不减。 mpanel(1); 应春草说:“对,别看他跟我凶,其实胆小着呢。他不敢跟法律对着干。” 花岚说:“我问你,苏秉瑞打你的时候,你怎么着了?” 应春草说:“我还能怎么着啊?忍着呗!门牙打落了和着血咽下肚。” 花岚说:“傻了吧?如果他打你,你可千万别忍着,要往外跑,大声呼救,嚷嚷的街坊邻居都听得到,给他来个曝光。就算他不一定能改,起码自己少挨打,也比较安全一些。” 应春草一拍大腿说:“我是傻。我还替他护着脸,其实护着自己的命,才是最要紧的啊!” 周云若说:“我也教你一窍门,顶不顶用就不知道了,你可以试试。准备一个白胡椒粉瓶子,一看大事不好,就把胡椒瓶子打开,朝他一扬,嗨!那叫一个百发百中。” 应春草说:“我家没白胡椒粉,听人说贵着呢。” 周云若说:“那你就把花椒磨细点,估计也能管事。” 卜珍琪已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很有总结性地说:“这个事情,关键是你自己的态度。只要你挺起腰杆,事情就会起变化。” 程远青不做声地听着。事情当然不是这样简单。从应春草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她的丈夫苏秉瑞虽然在事业上未必有什么能力,但在操纵控制他人方面,是个暴君。小组能解决多少实际的问题呢?程远青没有把握。今天来不及了。夕阳西下,浮云遮住了阳光,光线明显地黯淡下来,温暖的屋内也有了丝丝凉意。卜珍琪的发言,也是一个很好的收尾。 大家散去。卜珍琪走到程远青身边,还没开口,程远青就微笑着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等我找到了合适的谈话地点,我再同你联系。” 卜珍琪说:“我家很安静,也好找。如果您方便的话,到您家里也行。” 程远青说:“不能在你家。也不能在我家。我们要找一个第三地。” 卜珍琪说:“好像一场意识形态不同的谈判吗?” 程远青说:“和意识形态无关。只和时间有关。” 六十四 晚上,当一切收拾停当,程远青又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摆在一个听电话的位置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压力太大,也许是因为严格的行业约束,使她无法同他人交换对小组内诸多情况的思考。她需要督导,但是条件不具备。中国的心理医生,就是在这样一种艰苦的情况开始工作,只有因陋就简了。程远青一面提醒自己这是明知故犯,幻嫖自己开脱。记得“爱德华大夫”吧,那是一个多么经典的心理片子。可是就在那部片子里,爱德华大夫就公然违纪了。他同前来就诊的病人一同滑雪,才造成了曲折的故事? 程远青这样想着,电话响了。 “程博士吗?本不该这样不停地骚扰您。但是,一来因为慕梅,二来同您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情。如果您不想听下去了,就可以马上放下电话。”又是那个充满磁性的声音,又是那种先入为主的霸道。 成慕海知道,只要一谈起程远青的小组,她就像斗牛看到了红布,激动起来。程远青也知道这是一个诱饵,但是没办法,她一定会上钩。 “你每天还关心别的事吗?”程远青反问。 成慕海说:“我忙得很。但慕梅非要跟我说,我只有听。慕梅在病中,我要多倾听她。” 程远青喜欢这种充满了浓浓亲情的相知。对一个身患癌症的女性来说,有这样一个坚强的哥哥,是她的福气啊。 程远青口气就和缓了,说:“哎,我问你,成慕梅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健谈吗?” 成慕海说:“还可以啊。你想啊,她要是不健谈,我怎么能跟顺风耳似的,知道小组里那么多事?毕竟我们是两个人啊。” 成慕梅为什么在小组内,总是沉默寡言?整个小组都活动起来了,好像一棵灵敏的跳舞草,只有成慕梅这片叶子,瘫痪着。幸好有她哥哥这条线索,能让程远青得知别看她人不言不语的,心倒是一直和着小组的脉搏跳动。在导师们的著作里,也谈到了这种现象,说是有一些格外内向的人,语言表达很少,脚步始终追随小组。对此组长要有耐心,不必强求形式上人人发言花团锦簇。 成慕梅真是这样的人吗?她的哥哥倒是很健谈并且富有生趣。 成慕海很敏感,他说:“是不是慕梅在小组内的话太少?” 程远青说:“不是太少,是几乎没有。前几次还好一些,今天,简直一言不发。” 成慕海说:“那您就点他的名。小组就要结束了,我觉得她的进步不够大,起码和她嘴里的别人的变化比起来,她要算第三世界了。我挺着急的。” 程远青说:“你促促她。” 成慕海苦笑道:“她能把小组内的活动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就很阿弥陀佛了。要促,还是您吧。” 成慕海说的很恳切,简直就是哀告了。程远青说:“我促?你出个主意。”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很好笑。乾坤颠倒了。哪有医生向病家讨方子的。成慕海出主意说:“下次活动,您要逼着慕梅开口。不然,她岂不是小组内的死角吗?” 程远青说:“我怎能逼组员开口?也不是旧时的衙门搞刑讯。我倒真想从你那里多知道一些你们的家庭背景,生活习惯什么的。” 这本是非常正常的一个要求,起码在程远青看来是这样的,没想到成慕海突然火了,说:“慕梅的事,和家庭背景生活习惯什么的,都没有一点关系,只和她个人有关系。下次小组活动的时候,你就让她把衣服脱掉,看看她的伤口就行了。这就是治疗!” 程远青吓得没把电话筒扔到地上。那个温文尔雅的哥哥消失了,代替他的是一个暴躁的凶神,说出的话如此不可理喻。这个哥哥,居然让组长逼迫妹妹脱下衣服,展示她的伤口,还说这就是治疗!?程远青确信,在电话线两端,有一个人是脑筋错乱了。 mpanel(1); 程远青想,也许成慕梅寡言和闭塞的背后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哥哥。哥哥对她的无比关爱,是一种暴虐的控制和指挥。如果真是这样,成慕梅最终走向心理康健,必须和哥哥彻底分离。 想到这里,程远青对成慕海滋生出了强烈的兴趣。她把语气调得很柔和,说:“成慕海先生,你的建议让我很感兴趣。但我不知道这样是否会冒犯了你妹妹。毕竟每个人对自己的身体都很敏感。” 成慕海没能识出程远青诱敌深入的战术,说:“我不是心理学家,但我知道,它对慕梅一定有效。程博士,求你了,请一定要在小组中,让慕梅露出她的伤口。她本人没有这个勇气。你要帮她。如果她失去了这个机会,就没有人能帮得了她了。”话语中的迫切令人动容。 程远青何许人也,才不会被这些花言巧语所蛊惑呢。她决定要把成慕海搞清楚,说:“你和妹妹的情谊,我很感动。我想,约个时间见个面,咱们当面谈谈?” 一个多么通情达理的建议,程远青语调温和,不具任何威胁性。没想到那边的成慕海好像被毒蜂蜇了,嚣叫起来:“不行不行!我没空见你。就这样吧!”迫不及待收线。 程远青如堕五里雾中。自己对成慕海的了解,除了一个电话号码,再无任何线索。 程远青直觉陷入到一个诡异的预谋当中了。 六十五 卜珍琪遗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那段遗忘的了往事,对今天的卜珍琪还有多大的影响呢?程远青不知道,但程远青相信如果是某人反复提及某事件,那么一定在她的心中有魔法一般的力量。 程远青要为卜珍琪做一次个别辅导。 当她千辛万苦地把地点商定之螅打电话给卜珍琪。接电话的卜珍琪明快利落,声音嘎崩脆,真听不出是个癌症病人。程远青心里反倒更不踏实。卜珍琪拖延手术,只靠虫草雪莲在勉力坚持。越是让人看不出她拖着病体,越说明她内心冲突激烈。一种可怕的分裂状态? 下午。没有风,天空瓦蓝,卜珍琪到达了程远青指定地点——一家街道办的幼儿园。由于事先打了招呼,胖胖的园长很是热情,把程远青和卜珍琪当成准备把孩子送托的家长,喋喋不休介绍着。程远青说:“您忙吧。我们自己看看。” 园长完全听不出婉拒之意,说:“我不忙,你们忙。我领着你们,能节省点时间!”卜珍琪只好单刀直入:“我们自己看看。”所长这才作罢。 卜珍琪说到往事,反复提起幼儿园,程远青推断,一定在幼儿园发生过极其重要的事情。她找到了这样一所老旧的幼儿园,企图在相似的环境里,唤起卜珍琪遗落的记忆。 但是,她想差了。童年的记忆是那样的顽固,这个幼儿园怎能替代孩子心中的那个幼儿园!卜珍琪顽强地抵挡着这个幼儿园,根本就不开启记忆的罐头。无论程远青怎样希望她沉思默想进入情境,卜珍琪还是顽固地清醒而矜持。程远青不气馁,领着卜珍琪从小班转到大班,从盥洗间到秋千架大象滑梯,从小饭桌到游戏室,简直就像检查卫生的,搜索了个遍。程远青在前面走,卜珍琪就在后面跟,很乖,但是绝对封闭。从理论上说幼儿园的结构大同小异,但细节可完全不同!程远青几乎绝望了,但她还在坚持。 到了厕所,靠墙摆着一长溜圆形便盆,有的盖子紧紧扣着,想必是刷洗干净的。有的斜盖着盖子,露出孩子们解出的秽物,看来值班保洁员手脚不够快,还没来得及倒掉。卜珍琪一看,几乎呕吐,一溜小跑闪了过去。 程远青觉得卜珍琪的表现有点过激。虽然她是个老姑娘,没孩子,也不至于敏感到这种地步啊。凡是反应过头,可能就是症结所在。程远青叫住了卜珍琪,说:“咱们到卫生间看一看。” 卜珍琪一百个不乐意,说:“臭哄哄的,有什么好看的?” 程远青说:“你不是想把问题搞明白吗?” 卜珍琪无法反悔,只得跟随程远青钻进了幼儿园的卫生间。无论是贵族幼儿园还是乞丐幼儿园,童子尿所富含的生长激素味道,夹杂着刷洗不净的尿碱味,还有幼儿园最愿意泼洒的来苏水味,像无法仿造的气味鸡尾酒,熏人踉跄。 味道是无法抗拒的,它储存在大脑中非常古老的地方,一旦被唤醒,就把意识席卷一空。卜珍琪的一切防卫机制,都被童年那不可磨灭的味道击穿,成了味道的俘虏,变成一个饶舌的小姑娘,乖乖地对程远青谈起了往事。 她曾偷听到两个阿姨的谈话,瘦脸阿姨说:“你知道市长的老婆为什么到了星期天也不接孩子?那是她和人私通!嫌孩子碍事!” “真的?你怎么知道?”另一个阿姨说。 “谁不知道?只有市长不知道!他到上头去开会,老婆就在家里偷人。那个男的是小白脸,演许仙和张生。因为大家在传这件事,剧团的生意格外的好,许仙成了大明星。”瘦脸阿姨说。 “嘻嘻,许仙把自己的绿帽子给市长戴上了。” 两个阿姨笑得不可开交。 mpanel(1); 星期六晚上,她被接回家。爸爸妈妈都在的时候,她搂着妈妈的脖子,问了一句:“许仙是谁?” 爸爸抢先回答了女儿的问题,说:“许仙是戏里的人物。” 卜珍琪说:“我要看戏。” 妈妈已经缓过神来,说:“这个戏不是木偶戏,小孩子不喜欢看的。” 卜珍琪说:“我就要看这个戏。我要看许仙。” 卜珍琪那一天非常执拗,她一个劲儿地吵着要看许仙。以至于爸爸破天荒地问道:“你们剧团在演什么戏?” 妈妈说了一个戏名,卜珍琪没记住。那里面没有许仙。爸爸接着说:“那你们就演一场‘白蛇传’吧,我带珍琪去看。” 妈妈进行了殊死的反抗,说:“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小孩子的话,就打乱整个剧团的安排?你这让我如何做人?” 也许正是妈妈的反抗,激起了爸爸的好奇。他说:“你老说我不关心你的事业,这一次,我和珍琪愿意去看你的剧团拍戏,你为什么反倒不高兴?现在,不单是一个小孩子要去看你们的戏,而是一个市长要去看你们的戏。团长同志,就开始排练吧。” 在市长亲自督促下,剧团日夜抓紧时间彩排“白蛇传”的消息,激动了全市的人民。公演的那一天,成了一大盛事。爸爸从来不曾这样兴师动众,因为是初次陪着女儿观看妻子领导下的剧团演出,爸爸很早就到了剧场。卜珍琪喜欢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她个子矮小,觉得在那里才能一睹许仙真颜。 那一天晚上很隆重,卜珍琪受到了空前的关注。小姑娘以为那是因为自己的出现,忘了身旁的爸爸才是这一切的主角。 回忆到此为止。 五天后,程远青领着卜珍琪来到一所大院的墙外。那种建国初期的大院,自成一体,围墙高耸,当时只有军政要地才有这样的气派。透过围墙,可以看到疏朗的灰色三层小楼房,虽然破旧,却有一种过时的威严。程远青通过吕克闸的帮助,说服了有关人士,得到准入。在警卫处登了记,程远青和卜珍琪进了大院。 建造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礼堂,方方正正,残破,昔日的辉煌依稀还在。恐怕不久就要推倒了,连看管的人也久寻不到。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开了大门上一把巨大的铁锁,说:“走时,锁上就成了。” 六十六 走入尘封的礼堂,让人想起“夜半歌声”之类的恐怖片。大门口的光亮很快就被礼堂幽深的大厅吸附一净,变成午夜的黑瞳。程远青摸索着找到开关,开了一个,是一侧甬道的天花板灯。毕竟明亮些了,人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程远青不灰心,一盏盏开关摸下去,终于,关键的开关打开了,整个礼堂被昏黄的光线壅满。<kbd>http://w</kbd> 罢飧隼裉茫像你当年看戏时的礼堂吗?“程远青小声问。她看出卜珍琪的神色有? 迷惘。 “有一点像。那时候的礼堂都是很像的,也许全国都用一张图纸。”卜珍琪说。 “你们——就是你和你父亲母亲坐在哪一排座位上?”程远青牵引着卜珍琪往前走。倒不是她有意充当阿姨的角色,是卜珍琪把手伸给了她。 “喏,就在那一排。” 卜珍琪指了指中间靠前的那排椅子。程远青感到卜珍琪手心又湿又冷,像一滩化了的雪糕。卜珍琪本能地抗拒着,不肯向前,程远青拖着她,走到那排座位。 找到幼时看戏的位置时,程远青示意卜珍琪坐下,自己退到暗处。 现在,偌大的礼堂里,看起来只有卜珍琪一个人。她看着舞台,开始哆嗦。距离是一种要命的东西,从这个位置看舞台,角度和远近都和她幼年时一模一样,如果说这个礼堂在结构和细节上,和卜珍琪家乡的礼堂还有若干差别的话,那么当卜珍琪坐在这个硬而凉的椅子上,当她的视线穿越飘满灰尘的空气,落到空无一人的舞台上的时候,冬眠的记忆就像蛇一样复活了。是的,当时就是这样的,父亲坐在左边,母亲坐在右边,她坐在中间…… 有霹雳火光闪出,伴着隆隆的雷声,卜珍琪恐怖地捂着自己的太阳穴,失声叫道:“程博士,你在哪里?我头痛。吓死人了,我要走。”说着,她就要从三排跑掉。 程远青站起来,抱住卜珍琪。 程远青的个头自没有卜珍琪高大,这样搂抱在一起,对于程远青是很吃力的。程远青觉得卜珍琪如同雪人,疯狂地把她身上的寒意传达给任何靠近她的物体。包括她的冷战,都像电波一样播散着,连程远青也不由得乱晃起来。程远青嘱咐自己要挺住,这是关键,她要和卜珍琪一道,把那悲惨的尘封往事,挖掘出来晾晒。 卜珍琪说:“我……不……怕……”那“不怕”二字吐出来的煞是吃力,但终究是说出来了。 程远青说:“那就盯着舞台看,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透过时空,卜珍琪看到了一幅至死不忘的场景。她的抖动变得越发粗大起来,好像钟摆,牵扯着程远青也摇来晃去。 “你看到了什么?说出来。”程远青指示。 “我不敢……”卜珍琪尖声嘶叫,近乎歇斯底里。 程远青说:“无论你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无论它原来对你是多么可怕,今天都变得毫无危险性了。有漫长的时空阻隔在之间,你是安全的。”程远青说的非常肯定,掷地有声。 卜珍琪很信任程远青,说:“好。我不怕。我……”她把目光重新投向舞台,说:“我看到了带着绿帽子的许仙……后来,我就大叫起来,我说,爸爸,你看许仙的绿帽子多好看啊,人家说他把绿帽子送给你了,把你的绿帽子拿给我看看……后来……”卜珍琪惊恐地四望,程远青紧紧地抱住她,然后又松开,是的,对于一个成年人,拥抱只传达力量和关切,传达到了,就及时松开。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程远青追问。 mpanel(1); “后来,我妈妈就伸出手来堵我的嘴,我说,人家说许仙的绿帽子是你给的,妈妈,你还会缝帽子啊……后来,我就感到妈妈捂住我的嘴的手慢慢地松了,滑了下去,滑到她的身体两边,她的身体也滑了下去,倒在了椅子上……我大叫起来,妈妈妈妈,你怎么啦?我的声音很大,几乎全场的人都听见了。我说,妈妈,我不要你给许仙的绿帽子了,你醒来……我的话没有说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这一次,不是妈妈捂住了我的嘴,是爸爸强有力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嘴,他的手太有力量了,我也像妈妈一样昏了过去……再后来,我醒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见妈妈……听说妈妈是和许仙一起死的,喝了苦杏仁里提出的一种毒粉……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听到有人说,就是这个小丫头把她妈妈给羞死了……” 说到这里,卜珍琪颓然跪倒在身边的椅子旁,那里,就是她母亲的座位。想象中,母亲依然在那里微笑着看戏。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程远青一言不发。在一个人最紊乱最艰难的时刻,有的时候,只需要一个一言不发的陪伴者。任何语言都是蛇足。当卜珍琪再次抬起头来,程远青看到泪眼凄蒙的惨白的脸,但脸上的神气已是成熟女人。 “我妈妈是我害死的。我当众羞辱了她。我就是杀害我妈妈的凶手。我父亲在的时候,我用对父亲的报答,掩盖了自己对母亲的愧疚。这么多年以来,我拼命地进步,在学业和仕途上的奋进,我以为是为了我的父亲,其实,骨子里是要掩盖对杀害母亲的自我罪责。后来,父亲去世了,我一下子失去了继续奋斗和生存的目标。我只好在心中把他幻化成神,以为他在冥冥之中和母亲在一起,我所有为了让他高兴的事情,母亲也会有知,也会快慰。后来我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我觉得这是对我不孝的报应。我其实一直在等它,我等它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我不作手术,我觉得我应该死了,我要去见我的妈妈,我要用我的生命来赎我的罪。当然,这一切我说不出来。我对自己讲的是,我要提升,我要进步。我讳疾忌医,在这一切的背后,是我要用我的生命,来赔偿我屈死的母亲……? 多么灵慧的女人啊。这样的女人是不应该死的。这样的女人还会有很长很长的岁月要慢慢地走过啊。程远青一边听着卜珍琪说,一边想。 六十七 下雪了。小组活动第一次遇雪,。程远青有些担心。组员都是病人,风雪交加的日子,挤公共汽车或是打车,都不容易。有心要改变时日,一是小组的纪律不许,二是今天的活动场所,定在别墅,她就睡了个懒觉。一觉醒来,漫天洁白,看看时间,路远的组员已上路,通知也来不及了。 程远青披挂好了头巾靴子,要出门,电话铃响了。程远青有心想不接,可丁可卯? 时间,十分紧张。又怕有急事,就穿着靴子,回卧室听电话。 “我是安疆啊……程组长……”一阵猛烈的呛咳,让安疆的话淹没在霹雳样的杂音中。 “老安,不急,有什么事慢慢说。”程远青不敢露出一点焦急语气,这位坚强老人,不是万不得已,不会打电话找她。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就是打电话告诉你,我请假,今天不能……参加小组了。昨天我大口咯血,广泛肺转移,侵犯气管了。医生说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要不就把肋骨切几根,看能不能再做放疗。我说,不了。给军队节省点钱。我太想参加小组,一口接一口咯血,怕给大家添乱。都是这个病,可别吓着大家。我就不去了,代我向大家……问个好吧。”说到这里,又是一阵猛烈的呛咳,震的程远青耳边嗡嗡作响,只好把听筒挪远些,立马觉得是对老人的不敬,又把听筒移近,倾听剧咳……远远近近了一番,那边安疆的咳嗽才告一段落。 “老安,你安心休养吧。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吗?”程远青说。 “不……没……生活上的事,干休所找了个护士老吴,照顾的很好,放心吧。能认识小组,真好。我安疆一生,只有这最后的时光,才过的这么明白,如果说人生有什么遗憾的事,对我来说,就是在小组的时间短了点啊……”老人很感慨。 时间不允许程远青过多表达,她说:“老安,小组的伙伴们,会去看你的。” 安疆说:“我有一个要求,最后的要……”老人迟疑着。 程远青说:“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只要我们能做到……” 电话那一端的安疆突然忸怩起来,说:“这是个难题……我希望大伙……最后……和我在一起……” 程远青一时没明白安疆的意思,或者说,她明白了,却被惊愕袭击,不知说什么好。她说:“我找一个充裕的时间,细细听你讲。” 安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知道组长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她为自己一生设计的结尾。她一辈子不愿麻烦他人,这下子,却要大大地麻烦大家一下了。安疆为自己创造一个死亡盛典。想到这里,安疆在电话里,轻轻地笑了起来。 程远青听到了安疆的笑声,在癌症剧咳的间歇中,这些笑声显得那么晴朗而干净,甚至还有一点点的顽皮。安疆最后说:“下雪了,多好啊。多美啊。你们快到雪地玩吧!” 安疆垂危,但此时她的声音充满了平静与欢愉。在程远青眼里,安疆是从未有过的康复了。她的心康复了,她为自己制订了一个伟大战役的计划。她希望组长协助她实行。让这些和她一道哭过和笑过的人,陪同她走向死亡。 程远青慢悠悠走到别墅,大家正在楼下打雪仗,当然了,她们捏的雪团很小,扔的也很近,简直像樟脑丸,但这已经是久违了的快乐。 程远青感谢安疆。老人给了大家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啊。如果没有她的提议,我们会辜负了这场好雪! 人们累了,程远青宣布告一段落,回到室内,开始小组活动。她特别注意了一下成慕梅。身材高挑穿着羽绒大衣的成慕梅没做雪球,孤零零看着变臃肿了的小柏树。她和组内的任何人都没这份私交,雪球贸然打过去,别人不喜欢,自己会难堪。用指尖轻触着侧柏羽毛状的叶子。侧柏修剪的很齐整,积雪堆积其上,成慕梅手指掠过,雪花扑簌簌落下,仿佛鸽子惊飞。 程远青走过去,对成慕梅说:“一人玩啊?” 成慕梅面无表情:“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 mpanel(1); 程远青说:“你和哥哥无话不谈?”程远青早就想和成慕梅谈谈她的哥哥,但成慕梅总是拒人千里之外。小组快结束了,有些事一定要说明白。 成慕梅轻声重复着:“哥哥?是啊,无话不谈。” 程远青说:“你哥哥对你很关心。” 成慕梅说:“我和哥哥好的如同一人。” 程远青又说:“你哥哥每次和我谈了什么,他会告诉你吗?” 成慕梅迟疑了一下,好像在考虑如何回答。最后她说:“我知道。” 程远青心想这话有点毛病,答非所问,不会是成慕海每次和程远青通话都录下音?程远青还想深谈,可惜组员们已经上楼,不能再耽误。 进到别墅,暖气格外热,用温暖如春形容都不贴切,简直是如夏了。大家纷纷脱了外衣,环顾四周,物是人非。那时是夏末,大家都穿着单衣,此刻已是冬末,大家都穿着羊毛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说:“啊呀呀,你好像比刚来时漂亮了!” 大家夸赞说:“咱们这不成了相互吹捧吗?” 程远青一本正经道:“还真有学者研究,说成功的小组活动,有美容效果!” 周云若大感兴趣:“正规的美容院做一个脸贵着呢!小组怎有如此魔力?” 程远青说:“我觉得这原理,可能不是让皱纹减少皮肤变嫩,而是让人的表情有了变化。要总是愁眉苦脸的,在人背后绞尽脑汁地策划阴谋诡计,久而久之,一定会像面具塑型,把脸改成丑陋的样子。如果你由衷地微笑,别人就觉得你美丽了。” 小组就在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开始了。 这是历次小组活动中,最欢声笑语的一次,好像辛劳的渔民,开始收网看到鱼虾乱蹦乱跳。 六十八 “可是,我呢?我的收获比大家都小。”成慕梅说。 程远青说:“收获大小,这和一个人的投入是紧紧相关的。你觉得自己的收获不够大,检查一下原因。一次小组,也不可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小组不是万能的。”这些话固然不错,对于心急如焚的成慕梅来说,远远不解渴。 “我有一个秘密,可是我不敢说。我之所以来参加这个小组,就是想说出这个秘密,可是我张不开口……”成慕梅真是急了,哀告大家。 这番话若在几个月前说,还真不知会遭到怎样的回应。那时的小组,自顾不暇,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如今不同了,炉火正红,炙烤着每个组员的心。你加入薪柴,你获得温暖。即使你袖手旁观,一旦表示出对燃烧的向往,火苗也跳跃着欢迎你的到来。 大家不计较成慕梅平日的淡漠,很关切地对她说:“说吧说吧。有什么困难,我们和你一道走。” 成慕梅喃喃自语:“不是困难。比困难要命多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脱衣服。成慕梅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衫,保暖性能很不错,她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但是,这个脱衣的动作,还是让人有些不得要领。没热到这个程度吧? 程远青凛然一惊,她想到了成慕海那个可怕的建议——你可以让她脱掉衣服!成慕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自己骇人的伤痕或是躯体的残缺? 小组就是如此地具有挑战性,每个人都在和别的人互动,携带着他们家族和本人的历史,其中还潜伏着无数的密码。方寸之地,汇聚着人间悲欢离合。这边程远青飞速地考虑着,那边成慕梅不停地脱着衣服。羊绒衫脱下,露出了莱卡的白色内衣和挺拔胸部,现在,成慕梅开始把内衣的下摆往头上兜去。此刻,就是再愚钝的人,也明白成慕梅打算演一出裸体秀了。 程远青迅速判断形势。成家兄妹对脱衣这事,决心已定。这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一个精心的策划。既是有备而来,单纯阻止恐难奏效。身为女性,在小组内如此大胆暴露,不管她此时如何迫不及待,也许事后会悔不当初。身为组长,她有提示之责。 程远青道:“成慕梅,你是要把衣服脱掉吗?” 成慕梅的头颅已包绕在白内衣里,发出的声音瓮声瓮气:“我不在乎。” 可以看出她决心已定,破釜沉舟蛮不在乎,但组内还有男士。对年轻的褚强来说,是否相宜?程远青看褚强一眼,褚强悄声说:“我回避。” 成慕梅听到褚强声音,忙不迭地说:“褚强你留下。你在,我还踏实一些。你千万不能走!” 一个离奇要求。褚强不知所措,大家也一脸茫然。程远青小声问褚强:“你愿意留下吗?” 说实话,褚强才不想留下来。半老徐娘裸露残缺胴体,虽然他可出于革命人道主义表示关切,感官上肯定不愉悦。成慕梅殷殷恳求,脸露不出来,两手直作揖,褚强只好说:“好吧,我留下。” 这当儿,成慕梅已把自己上身,像个削了皮的萝卜似的扒光了,只留下了粉红色的文胸。大家都不知一向拘谨内向的成慕梅,今天怎如此放荡不羁。看她的神色,一副沉冤似海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屋内死一般寂静,且看她如何动作。 程远青也不知所措,好在心理学家的素养,让她保持基本的从容。成慕梅目光专注,行为动作有条不紊,不像是精神错乱的恶症。但一个中年女子,就算是和大家再熟络,在这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当众裸露上体,终是不可思议之事。 相处半年,从素不相识到深入到彼此生命的底色,组员已结下难舍难分的情谊。如果在背人处,看看刀口瘢痕,也可理解。不料最封闭的成慕梅跳将出来,当众裸体,令人惊悚不止。 成慕梅脱下文胸,把它甩到一边。 mpanel(1); 粉红色文胸滚落在地,转着圆圈,一个会舞蹈的文胸。两个罩杯中,各有半个花皮球。那种早已过时的现在很少有人玩的花皮球。红黄绿三种颜色好像被太阳晒化了的油漆,混合在一处,随意流淌着,形成了不规则的图案。每瓣皮球里塞着一团圆形棉纱,恰到好处地填充起了花皮球。于是,花皮球就成了半个惟妙惟肖的乳房。 大家看得发呆。如果说这个人造乳房样子古怪,倒还没什么了不起的。造物主把女人的性征拿走了,那么,这个哀伤的女人用什么法子来弥补自己的缺陷,谁也不能多说什么。关键是,文胸两侧都镶有花皮球。也就是说,成慕梅双侧乳房都是假的。 大家第一个想到是:会有极少数病人罹患双侧恶性肿瘤,只好将双乳一并摘除。这是极大的不幸。 目光从粉红色的文胸移到了成慕梅身上。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关注成慕梅,是地上滚动着的粉红物件太引人注目。当它安静下来,人们才发现更大的惊骇还在后面。 成慕梅的胸膛上的疤痕,远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长,甚至可以说,比在场任何一位动过手术的女性的疤痕都要小。最最恐怖的是——她胸部只有一侧有手术的痕迹,在另一侧,平坦胸壁上,是男性的乳头! 成慕梅就那样赤裸着胸膛,低垂着头,接受着大家惊骇莫名的目光鞭笞。他知道必须承受这一切。 他不是一个女人,他是一个男人。从夏秋到冬春,每当小组活动的时候,就装扮成一个女人。他以女性的身份参加这个小组,直到今天,他决心恢复自己的真实性别。 程远青呆若木鸡。这种过分的真实,已经超出了常人所能够容忍的极限,大家闭上了眼睛。 成慕梅是一个男人!一个货真价实的堂堂男子!胸肌发达,胸毛茂盛。他一直混迹与一帮女性癌症患者之中,居心何在?! 程远青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愚弄。一个并不高明的弥天大谎,居然把一个资深的心理学家蒙的晕头转向。面对这种大虚伪大欺骗,程远青恼羞成怒,想把裸露上身的成慕梅一脚踹出,方解心头之恨。 全组盯着自己,程远青第一个反应是——你务必冷静! 一个优秀的心理学家,有清晰的自我洞察能力。程远青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问自己:你为何如此愤怒? 成慕梅乔装打扮来参加小组,必有他锥心泣血的理由。招致程远青怒火中烧的答案只有一个:程远青觉得成慕梅此举成功,是对她这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学家的嘲弄和蔑视。 记住,在小组中,你要永远把注意力集中在组员身上,而不是在自己身上。你要把组员的利益看得重于一切,而不是把自己当作中心。 程远青,放下你自己的得失!你在小组中,组员在看你!你能否接纳成慕梅,也是大家的一面镜子。不管开头怎样,成慕梅已经走向了更真实的存在。他在众人面前卸下了伪装,把一个赤裸的自我展示给大家,这就是进步,这就是成长!你要用宽广的胸怀,来包容这个令人震惊的变故。 程远青吐纳胸中空气,那是碰到火柴就会像甲烷一样燃烧的气体。她把新鲜的空气呼进肺里,将一种稳定感从丹田传到胸部颈部头部,然后又下行到手臂手指大腿小腿脚踝和足尖……呼吸渐渐平稳,肌肉放松下来,这才轻吁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成慕梅,你穿上衣服吧。别着了凉!” 组员们也同时呼出了一口气。她们被成慕梅的当堂变性惊住,丧失了应对能力。 成慕梅感觉冷,顺从地穿上内衣,用另一种青檀样的嗓音说:“对不起,请大家忘记成慕梅这个名字吧。这个世界上,没有成慕梅,我的真名叫成慕海。” 幸亏椅背很高很结实,承受程远青身体猛地后倾之时,没有发出劈裂之声。成慕梅是虚拟的,是水中月是镜中花,是无中生有的幻象。原来在漫长的冬夜,和程远青窃窃私语的成慕海,就是面前这个“变性人”。原来资深的心理学家被人耍弄而不自知,原来整个组都在混沌之中,只有面前这个男扮女装的家伙才是惟一的明眼人! 程远青的理智已像千疮百孔的小船,刚从漩涡闪过,复又遭遇暗礁。程远青只想朝着成慕梅——对了,没有成慕梅了,目前只有成慕海了,大吼一声:你这个骗子加混蛋!你给我滚出去! 程远青咬着嘴唇,在心里反复默念这几句话。她不能出声咒骂,这是她的教养和身份所不能允许的。她只能无声咒骂,一遍又一遍。 程远青紧急清理着自己的思绪。在连续骂了成慕海若干遍之后,情绪稍稳。理智如雷暴之后的天光,缓缓澄明。如果说违背天条,程远青负有不可逃避的责任。不要和小组以外的人交谈小组!程远青明知故犯,她遭到了报应。 程远青,你快从一己恩怨走出! 以小组为重! 程远青连连呼叫自己的名字,好像面对昏厥之人。一系列警示,风驰电掣从脑海中闪过,如同冰冷疾速的潮汐。她渐渐冷却,平稳下来,从心境扩展到语调。她强制自己抽动了一下嘴角,一个痛楚的笑容,但毕竟是笑了。她轻声说:“我们以后就称呼你成慕海了。” 这表明组长代表全组,接受了一个名叫成慕海的新组员。成慕海不知所措地频频点头。他做好了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驱逐出组的准备。现在,他归队了,悲喜交集。 程远青说:“成慕海,你让我们非常惊奇。觉得自己很弱智。这可不是一种舒服的感受。” 成慕海穿好衣服,舔舔嘴唇说:“能给我一点水吗?” 成慕梅即使改叫了成慕海,他也是很清楚小组活动中不喝水的规矩。的确是太焦渴了,程远青破例同意了他的要求。 喝了水,成慕海表情稍安,说:“我不是诚心想骗大家,虽然看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在小组里,我无时无刻不想说出真相,可是我不敢。”他改作男声,大家听着很陌生。 花岚说:“啧啧,你真是一个男人?” 成慕海说:“我是个男人。生理上没问题。” 鹿路说:“虽说咱们这个小组也没说只许女人参加,活动中也没有什么不能让男人看的节目,可你这个事,我还是别扭。你是不是把我们骗了这么长的时间,自己挺得意的?” 成慕海诚惶诚恐地说:“我哪还敢得意!每次来活动之前,我都对自己说,大家都那么交心交肺的,我瞒着天大的一件事,对不起大家啊!可我一到了会场上,就没有勇气了。其实我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一直不说,可这样,一是我心里的疙瘩就再也解不开了。就算癌症还能饶我一点时间,可我未必还能找到像你们这样的姐姐妹妹,还能找得到程老师这样的组长…… 听了成慕海的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原本恼怒的人,也就原谅了他。 好像为了弥补以前活动中说话太少的毛病,成慕海滔滔不绝。 六十九 “我非常孤独,从小内向。三不:身体不好,不爱活动,体育不行。对男孩子来说,学习再好,跑不快跳不高,就没有自尊。我爱和女生一起玩,她们细心温柔,不欺负人。中学我在戏剧社演过女角,是雷雨中的四风。大学毕业后,在机关工作了两年,后来下海做了生意。人们看我可信任,很快业务就做的很大。我也交过几个女朋友,相处一段之后,都离开了。临走的时候,都说我是好人,但没有激情。我也不知道她们说的激情是什么东西,我对她们很好,这还不足够吗?后来,我索性也不想去闹明白了。日子慢慢过着,突然我发现胸壁上有个硬块。以为是疖子,就没理它。但这疖子很奇怪,一点也不疼,却无声无息长大。有一天我路过医院,想看看医生。司机帮我挂号,他说,老总,你挂哪个科?我随口说乳房上长了个疖子,你问问我挂哪个科?司机捂着嘴乐个没完,说老总你哪儿不好病,怎么病在了一个女人的地方。我这才发现病在哪儿,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我对司机说,你到车上休息,我自己去看病。在挂号处问了护士,她让我挂乳腺科。我以前不知道医院里还有这样一个科。想想也挺正常,既然耳朵鼻子都有专门的科,乳腺为什么就不能单有一科。到了乳腺科,管分诊的护士把我的挂号条看了好几遍,好像我偷了别人的单子。到处都是女人,闹得我有了一种进了女澡堂的感觉。轮到我检查了,医生触摸之后,脸色很严峻。我说,有问题吗? 头发花白的女医生反复比对之后,告诉我说,几乎不用再做检查,依她的经验,就可以断定我患了乳腺癌。随手开了住院通知单,要我尽快预约手术。 在猩红色的黑暗中,我声嘶力竭地说,我是一个男的。 女医生说,我知道你是一个男的。 我说,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女医生说,你知道几乎所有的癌症都病因不明。 我揪着医生的白袖子说,大夫,告诉我,这病的概率是多少? 女医生抽回胳膊告诉我,在发达国家,已占女性癌症的首位。 我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我不是女性!我要知道像我这样的男人,在这个病中占多少! 女医生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在红色的背景中,她的眼神像被枪击中的鸽子。她说:百分之一。 我跌跌撞撞从检查室出来,看到太阳像一颗粗糙的绿色苍耳,嵌在猩红色的天空。从此,猩红色挥之不去,总在缠绕着我。我用最后的气力坚持走到停车场,司机说,老总,你面色不好看。 我说,没事。是我大惊小怪。司机的脸色一下子明亮了,说,一个男人,哪能得奶子上的病呢?那还算是个男人吗? 我从小就最怕人家说我不像个男人。现在,我得了这种病。疾病是有性别的,疾病也是有品位的。你是老板,你可以得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那是富贵病,是豪华享受的同义词,你不丢人。但是你不能得肝炎。得了肝炎,人们立刻会想到你身份不高,经常在路边大排档吃饭,你才得了传染病。如果你得了性病,那倒没什么,只要不是艾滋病,男人们都可一笑了之。可是,我得了女人的病。如果告诉别人,在应该收获同情和关切的时候,我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解闷的奇闻。 我把生意交给助手,住到了另外一家医院。不是因为这家医院的名气更大,是为了在原来医院彻底蒸发。这个病不是疑难杂症,我已不是早期,第二所医院的诊断更为快捷。我住进了医院,用了一个假名字——成慕梅。这不是我的发明,是我死去的妹妹的名字。身份证是很容易作假的,你只要给街头的小贩一张照片和写着你设计的住址等资料,三天就可以取货。住院的登记很简单,我就以这个名字作了手术。我对所有认识的人,都说我到欧洲旅游去了,大家都说,放松一下是对的,你的脸色最近不太好,一定是太疲劳了。警惕过劳死,日本人最爱得这种病了。我住进了医院的单间病房,不愿被人撞见。没有告诉任何人,也就没人来看我。我也不和病友交谈,除了和医生护士说几句话,我都面壁而卧。面壁这件事,能让人思索很多东西,所以古代的高僧都面壁。一定要是白色的墙壁。你不可能对着一面五颜六色的墙壁思索很多深刻的问题。手术的前一天,麻醉师来看我,我给了他一个红包。我不是想贿赂他,只是想多咨询有关的问题。我不怕手术,我怕在手术中糊里糊涂地死去。这个环节最易在麻醉的时候发生,那么,这个穿着蓝色工作服带着蓝色工作帽的小伙子,就是我的活阎王了。红包是我付给阎王的咨询费。 mpanel(1); 男子乳腺癌的发病率虽然极低,一旦发病,常常很凶险。我已有多个淋巴结转移。除了助手之外,我没有将病情告知任何人。除了那些最必要的手续,是让助手在百忙之中到医院填写,其他有关病情的进展和预后,都是我和经治医生直接谈。 我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没有温情脉脉的面纱,全是最严酷最精粹的真实。我可以在医生面前表现的很沉着冷静,他们都夸我是他们见过的最稳定的病人,殊不知,在医生走后,我会用一条干毛巾敷在额头上,盖住眼帘。我并不觉得自己流泪,但那条毛巾会慢慢变湿。我也不动,让风和自己呼出的气,再把毛巾晾干…… 在生命的搏杀中,全军覆没的感受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每晚的梦境都被黑色压扁。精神被分馏了,在精神的最表层,是淡黄色的稀薄的期望。其下是猩红的粘稠的绝望。 手术之后是化疗。这都是老生常谈,我不多说了。出院以后,头发都掉光了,朋友们问这是怎么啦?我说在欧洲洗了一种温泉,里面含有矿物质,过敏了。大家就笑我说,看你这样子,不像是从欧洲回来的,像是从非洲回来的。我说,不管是从哪儿回来的吧,我现在要好好工作了。 我的病无法对别人说。医院斗室,虽日夜一人,起码医生护士还会走进来,问你几句 话。出了院,才陷入真正的大孤独。偌大世界,我不知道还有哪个人和我患了一样的病。从理论上讲,一定是有的,可他们藏在哪里?也会在暗夜中哭泣,在太阳下装出硬汉的模样吗?我不知道。本来得了癌症的病人就是孤独的,他不是一个健康人,他也不是一个死人。他游走在这之间的真空地带。后来,我找到了一个做伴的人,那就是成慕梅,我创造出来的承担我疾病的那个倒霉蛋。我把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当我是成慕梅的时候,我阴郁孤僻逃避落落寡合。当我是成慕海的时候,我开朗健谈风趣善解人意。没有成慕梅,我无法安置自己惨淡的人生。没有成慕海,人生对我了无意义。我穿插在成慕海和成慕梅之间,凭着这个古怪的分裂的创造,我才得以在那些极端孤独的日子里,自己和自己对话,自己给自己排解,才有了活下来的勇气。我喜欢成慕梅,在某种情况下,我要感谢她。她负载着我全部沉重灰暗的东西,是一个真实的人物。另一方面,我不喜欢成慕梅,如果一直像她那样活着,我还不如死了。我愿意永远当一个成慕海,可是我做不到。过去的成慕海已经消失了,在手术台上被割走了,扔到粪车里了。新的成慕海是我创造出来的,他是我的偶像。我知道我做不到他那样优秀,当我扮演成慕海的时候,我要耗尽心血,我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要逃走,因为这个充满阳光的男人,是暂时居住在我的这个残缺的躯壳里的。我被病切成了两个人。刚开始,我还能胜任他们之间的转换,好像点歌台切转曲目。后来越来越困难了,冷热水龙头失灵。要拧热水的时候,浇你一个透心凉。想要冷水的时候,把你烫出燎泡…… 每半年一次的化疗,切割着我的生活。我预感到自己要崩溃了。神经无法胜任这种转化,咝咝地冒烟。我想到了死。这个念头一出,无论是成慕梅还是成慕海,都击节叫好,他们罕见地统一起来。我知道,这就是我最终的选择了。我搜集了有关的资料,成了一个自杀问题专家。我决定自我爆炸,把炸药捧在胸前,如五马分尸一样支离破碎,没有人会知道我曾得过这样的病。我选择了一家狗肉馆作为最后的葬身之地。 正在这时,我看到了报纸上的癌症小组招收组员。这一次,成慕梅和成慕海又罕见的达成了一致,表示要参加小组。我想,也许这就是生命的本能吧。成慕海就先打了电话,表达了愿望。具体出席的是成慕梅,因为在想象中,病是在成慕梅身上,成慕海是她的哥哥……在死亡的阴影中,我参加了小组。 小组有一种奇怪的引力,对抗着自杀对我的引力。我要为我的自杀找一个理由,可这个理由越来越不容易找到。我迷茫和怀疑中,给褚强写信,起初是恶作剧,以排解自己的苦闷,后来就变成了一种变相的呼救。现实中,成慕梅每次参加小组活动前一天,都要去做润肤美容,特别是用紧肤水收缩粗大的毛孔,让颜面比较细腻。临出门前,都要用数小时乔装打扮,浓妆艳抹以免被识破。置备各色高领服装,以遮盖喉结。她练习用女声说话,冷漠孤独,寡言少语……大家讲的每一句话,都进入了我们的脑海,它们撕扯打架昼夜不息……慢慢地,我发现自己起了变化。我再也不喜欢两个人共同生活在一个躯壳这种局面了。我要把这两个人整合在一起。我不知道症结在哪里,我无能为力。我要感谢你们的真诚。我发现自己最大的误区是在企图掩盖一个发生了的存在。为了让这个真实的存在变得虚无,我把自己一分为二。只有在这种分裂中,我才能为自己的懦弱找到栖息之地。今天,我一定要把成慕梅和成慕海合在一处,我没有其它的方法,我只有用我的身体来说话,证明我本来就是一个人,而不是我臆造出来的两个人。我早就想把真相告诉大家,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希望程博士能够揭穿我,所以,我在电话里通知程博士组里有人隐藏秘密,以假象示人。程博士大智若愚,没有动静。 成慕海说到这里,充满歉意地看看组长副组长。程远青面上还算安然,褚强可是恨的牙根直痒痒。好你个成慕海!简直是间谍手段,直至今天早上,还把人吓得手脚冰凉。原来这一切背后,竟是一个分裂人格在反复表演。 成慕海接着说:“谢谢大家。今天,你们的惊讶,你们的愤怒,你们的宽容,都让我知道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我是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人!现在,我已经能够感到成慕梅和成慕海渐渐地靠近,重叠在一起,他们的边缘互相模糊,变成了一个人……无边的猩红渐渐远去,代以清新的草绿……”成慕海这样说着,目光凄迷。他真实声音仿佛不是从一个男人的身体内发出,而是从一架优良的仪器发出来,游离着,悠然回荡,带有稍纵即逝的魔力。 成慕海说到这里,头重重地垂了下来。人们以为他是昏过去了,急忙围拢。程远青摆摆手,示意散开。他是睡着了。这一席话,耗竭了他所有的精力,魂灵出窍。 大家不敢触动他。 七十 程远青若干天内萎靡不振。成慕海的自白,让她身心俱损。 心理学家并非神,只是对自己有更多的觉察和重构。 隽永公司的鸢尾素市场出击遭到阻遏,因为它是“食”品而不是药品。公司高层发生争论,焦点是再次动用种种合法以至不甚合法的手段,让鸢尾素升级为“药”准字,还是依 旧以食品面目出现,辅以更强大的宣传攻势? 褚强给程远青打电话,说要提前进行小组活动,地点就在公司的水晶厅。 “理由?”程远青不解。心理小组也不是救火车。 褚强说:“公司办公室要我把最新包装的鸢尾素发给大家服用。这是好事。” 程远青说:“好事也不能办的像抗洪抢险。有这么十万火急吗?” 褚强说:“公司目前把鸢尾素当成市场主打品牌,准备在全国地毯式推开。标语刷向大街小巷,就像当年红军打土豪分天地一样,大造声势。” 程远青说:“如此大动干戈?鸢尾素究竟有何奇效?” 褚强说:“具体的谁也说不清楚,商业秘密。从老总到普通职员,用了都说好。强身建体益寿延年。” 程远青噗哧笑了说:“褚强,你怎么像旧时天桥卖大力丸的?单说这益寿延年,鸢尾素问世才多长时间?没有经过时间的考验,没有对照组,怎么就能说神效呢?” 褚强说:“现代的人,都喜欢夸张。反正这鸢尾素还是挺不错的,吕总批了免费给咱们小组服用,是大家的福气啊。” 组员们没到过如此排场的公司,特别是进了水晶厅,眼睛不够使的,四下散开参观。程远青走南闯北,也叹为观止。 墙壁全为透明玻璃砖建造,室内除了米白沙发为皮质,余皆为玻璃或水晶制品。玻璃茶几水晶灯,玻璃烟缸玻璃柜,银光迸溅,锋利冰冷。悬挂的艺术品,也都像是从冰雕现场切割来的,晶莹剔透,寒光四射。 大家环顾四周,觉得自己像被观赏的热带鱼。 程远青说:“这么奇怪的会议室,利用率高吗?” 褚强说:“总裁最喜欢这间会客室了。” 程远青说:“如此纤毫毕现的环境,无论是会客还是会议,就不怕受干扰吗?” 褚强说:“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这墙壁是等离子可控的。能让外头的人看不见里头,也能让里头的人看不见外头。”说着,动了一个开关,果然,墙壁很快变成了墨绿色。褚强说:“内外隔绝,谁也看不到谁。” 程远青对大家说:“这地方看起来古怪,现在其实和普通墙壁差不多。咱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家稍安。褚强拿出了鸢尾素,大伙说,鸟枪换炮,新包装像喜糖。褚强也喜孜孜说:“改进了配方,这是最新款。免费让大家长疗程试用,怎不是喜事!街上一盒要卖上百块钱呢!” 大家读着上面的说明。有人问褚强:“公司真大方,白给我们吃?” “那还有假?”褚强一拍胸脯,好像鸢尾素是从他身上提炼而出。 “太甜。”鹿路撕开螺旋型的包装盖,一低头,把一管吸了进去,咂咂嘴巴。 “是吗?甜了好!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我吃了苦药,病也没见好。从此信甜药。”花岚说。 岳评因为自己不是货真价实的癌症,想要又不好意思,低着头,对褚强小声说:“有多的吗?要是有,就给我点。要是不多,我就不要了。尽着要紧的人吃。” 褚强大声说:“有!人人有份!” mpanel(1); 大家拿了药,欢欣鼓舞,刚要收拾起鸢尾素,进入正常活动,忽啦啦大门开了,进来一伙子拿着长枪短炮的年轻人,对着大家拉开阵势。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像是头领,连连喊着:“灯光,灯光,别看这屋子光线不错,还要打强些,镜头才好看。” 大家愕然。程远青恍然明白,这一干人马是来摄像的。她一直潜藏着的不安,如同一只夜惊的水鸟,终于飞起,变成了现实。隐患暴露,她反倒安下心来。同小指挥说:“对不起,我们正在进行小组活动。”程远青语调温婉,拒绝之意却很清楚。 小指挥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由于这类不受欢迎的话听的多了,并不在意,笑嘻嘻地说:“您就是程博士吧?一眼就能看出来,气度不凡。我们是电视台的,来录你们活动的场面。” 程远青说:“你们并没有征得我们的同意啊!” 小组成员原本以为程远青知道此事,现在方明白均被蒙在鼓中。 小指挥也很奇怪,说:“公司事先同我们联系好的,没跟你们打招呼啊?这就是他们的疏忽了。” 程远青问褚强:“你知道此事吗?” 褚强红了脸说:“知道。” 程远青愠怒,说:“你怎能背着大家答应这事?” 褚强委屈:“我没答应。早上来了才知道。我只是个小卒。” 程远青直觉一个计谋在渐渐合拢。她对小指挥说:“很抱歉,我们不同意这个安排。” 小指挥发觉出了岔子,就说:“博士,虽然责任不在我方,但我还是为打扰你们而先说一声对不起。”说完竟滑稽地敬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场上气氛因此缓和很多。 程远青明白公司要利用乳癌小组做一篇文章,也许还是大文章。她想还是先把情况搞清楚,依旧微笑着说:“小姐,我不知道你想拍什么?” 小指挥说:“癌症小组这一创举,对病人康复大有好处,听隽永老总说,在国内填补了空白!他们资助这项慈善事业,也是为了癌症病人的利益。” 程远青点点头,说:“还有呢?” “没有了。”小指挥说。 “小组活动的时候,不能有外人参加,更不能录音录相。这是小组的规定。”程远青解释。 “您就通融一下,况且,主要部分并不是拍小组的内部秘密,只是配个场面。” 程远青平和地说:“你要我配合,总要把主要部分是干什么的告诉我。” 这话看似平常,却很有杀伤力。小指挥遗像,领衔受命而来,剑拔弩张也办不成事,不如坦诚相告:“隽永要为鸢尾素的效果做一系列软广告,癌症小组长期服用鸢尾素,精神面貌和身体状况都不错,就是最好的活例证。我们用事实说话,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程远青摸到了底牌,心中动怒。 程远青说:“10分钟之后,给你们一个答复。” 小指挥示意把黑黝黝的设备留下,一干人马撤出。 屋内安静下来。由于刚才的嘈杂,此刻的安宁更显异样宝贵。程远青说:“大家都听到我和导演的对话,小组,最初在公司的资助下成立,我以为出自慈善动机,是无偿的。关于鸢尾素,也不知它的成分疗效究竟怎样。公司和电视台电台等媒体,策划的一系列活动,我不知晓。如今,大兵压境,留给我们讨论的时间只有10 分钟。不对了,现在已经没有10分钟,只有9分钟了。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小组是一个整体。” 水晶厅内鸦雀无声,冷光晶莹。 卜珍琪最先发言:“在组长和组员不知情的情况下,隽永把媒体约到现场。不是偶然的疏忽,是一次预谋。这类似国际上的单边主义,一方说了算,另一方只有服从。这是不平等的。” 大家纷纷点头。岳评说:“我也不知道鸢尾素是个什么效果,要说不要钱让白吃,我愿意一试。还没吃出个名堂,就要说好,不是编瞎话吗?我不能说。” 花岚说:“我很想得到鸢尾素。可要是付出这样的代价,还是自己花钱买比较踏实。” 应春草说:“这不是变相广告吗?就凭这么几盒子药,就把咱们打发了?这也太小瞧人了。” 有一位最后收拾设备的公司人员,正要退出,好像看到曙光,插言道:“这位大姐,你要是嫌少,那您觉得给多少药,你才肯做这个节目呢?” 应春草说:“那你起码发我够吃三年的药。” 褚强说:“您可够贪心的了,三年以后,不知公司还在不在呢!”虽说是笑话,但褚强毕竟是公司的职员,一听应春草要白吃三年,屁股就做到公司的椅子上了。 应春草说:“一个抗癌药,没有三年,你能看出效果啊?三年还少说了呢,按说该有五年八年的。要是三年以后,我还活蹦乱跳,别说你请我,就是你不请我,我也要逢人便说呢。” 成慕海今日着男士服装,西装革履,大家不惯,格外认真地听他讲话。他说:“我可以吃鸢尾素,也愿意配合公司做一些工作。但不能这样急,强人所难。” 周云若说:“我先表个态啊,我不参加这个鸢尾素的治疗方案。我现在挺好的,不愿乱吃药了。要是大家都参加,只有请你们原谅了。” 除了安疆病重不能出席,在场的人基本上都发了言,程远青刚要说话,销售经理进屋,快步走到程远青面前,说:“程博士,吕总想马上和您谈谈。” 程远青到了吕克闸的办公室,沉暗的黑胡桃色让人压抑。 “没想到这种情况下,咱们见面。”隔着阔大的老板台,吕克闸有些伤感。 程远青一笑说:“我倒觉得这很好。真实坦率。” 吕克闸说:“工作太忙,有些事沟通不够。我以为咱们有默契。” 程远青单刀直入:“你是指小组的事吗?” 吕克闸说:“正是。媒体我都打了招呼,马上就全面开动起来。公司已经通过了以鸢尾素为拳头产品的计划,你在这个时候,来了个釜底抽薪,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程远青说:“我要为组员负责。” 吕克闸说:“你只为你的组员和教条负责,我这是为了向全中国的癌症病人负责。一个能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延长他们宝贵生命的方剂,可能就由于您的不配合,和无数人失之交臂,耽搁的是时间,丧失的是人命……”吕克闸说的很动感情,目光炯炯逼视着程远青,好像她是千古罪人。 程远青莞尔一笑。她要感谢心理学的训练,使她在这样义正辞严的指责面前,举重若轻。 程远青说:“吕老板,帽子太大了,我和组员们担当不起。鸢尾素和癌症小组没有关系。” 吕克闸说:“既然担不起,就应承下来。于国于民于己都有利。你说没有关系,这不是事实。癌症小组是隽永资助的,包括你的工资。” 程远青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虽然我们口头上约定了,但您还不曾履约。” 吕克闸说:“对。如果癌症小组不配合隽永的宣传,那这个约定就无法履行。” 程远青坚定地微笑着说:“吕总裁,一硬一软两手,我看你都使完了,就此打住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我和我的小组受制于任何人。” 七十一 程远清和诸强回到了大厅,褚强把椅子挪到对面,以示楚河汉界,又用手掌从额头往下平推,抚过的面庞,没有一丝笑容。 “你们这个小组,是我们公司出资兴办的。在商言商,掏了钱,理所应当要求回报。回报很简单,就是请大家谈谈服用了鸢尾素之后的体验。你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当然了,说不好的,我们就不给你播出去。期待着合作成功。” 大家说:“如果合作不成功呢?” “拒绝广告,公司原来对小组承诺的一切资助将予以撤销。我将失去在公司的岗位,程博士将完全是义工。”讲完之后,褚强赶快离开对面的位置,和大家挤坐一起。 屋内一下子炸了。这些话犹如一支从毒蛇红信中提炼出来的侮辱剂,注入了大家的心。 敬爱的程老师这么长时间辛苦操劳,没有一分钱的回报。小弟弟褚强,将为此失去工作。怎么办?投鼠忌器啊。 一向懦弱的应春草发了话:“将心比心,我觉得程老师和褚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要不然,咱们就做了这个广告吧。留有余地,别把话说死,行不行?” 她的声音很小,但如同一粒滚珠在地面上淌过,余声不断。 卜珍琪斟酌着说:“恕我直言,我以为,问题的关键就在程博士和褚强身上。 对于大家,无非是一个‘得’,对于程博士和褚强,就是一个‘失’,而且不是小‘失’。我们不能替你们做决定。“ 周云若说:“我看,征求程老师和褚强自己的意见,再来讨论。” 鹿璐说:“我们给程博士捐一点钱吧。肯定不够,只是心意。” 程远青不禁眼帘微湿。这些癌症病人,自己挣扎在极端困境之中,还敢于坚持原则,不再认为自己是弱者,要弛援她这个健康人了。 程远青看着褚强说:“咱俩成了问题人物了。我提议,咱们用游戏来决定这个问题。” “游戏?!”兵临城下,气氛压抑,哪还能做游戏! “如何做?”褚强狐疑地说。 “你我都闭上眼睛,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我们伸出右手。如果你答应做广告,就出手心。如果你拒绝,就握拳。” 周云若说:“刚才商讨时,我已给安疆老奶奶去了电话。她病得厉害,神志却非常清楚,我向她做了一个现场转播。她说,如果要表态,你替我传个话。所以,我被委托投票。” 熙攘之后,屋内安静了。程远青看看墨绿色的水晶厅,对褚强说:“这神秘的墙壁,目前什么状态?” 褚强说:“和普通墙壁是一样的。外面看不见咱们,咱们也看不见外面。” 程远青说:“请你把它调成全透明的。我们能看到外面,外面也能看到我们。” 褚强一番操作,水晶厅就变成一览无余的鱼缸了。大家看到公司和电视台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屋里,嘴唇翕动,只是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程远青说:“这是我们小组的一次表决。我把它公开了。” 大家说:“好。我们同意。让他们看看癌症病人的心愿。” 程远青说:“现在听我指挥,请大家闭上眼睛。把你的右手伸出来,代表你自己。如需代表别人,就把左手也伸出来。如果你同意癌症小组为隽永公司做广告,就把手心向上。如果你选择了拒绝,就把手攥成一个拳头。如果你弃权,就把手背朝上……” 臂膀细弱而抖动,伸出的每一只手,都紧紧攥着拳头。 安疆要走。这一走,就是永远。 mpanel(1); 木所长把这一消息告知程远青的时候,语气很平和。木所长保持语气平和的原因,除了经验以外,主要来自安疆本人的态度很平和。 癌症的死亡通常是相当缓慢的,在给予痛苦的同时,也给予罹患者以足够的时间,用于告别和安顿后事。安疆坚持不再治疗,她要死在家里。安疆在尚有余力安顿事务的时候,委托木所长帮她找有经验的女护士轮流值班,费用由她个人支付。 她有一事相求——最后辰光到来之时,请木所长给程组长打一个电话。 安疆发出了死亡请柬。她的一生就像一棵树,普通到毫无味道的一棵树。现在,树老成精,枯索萧瑟,树根被砍出了深深的斧痕,大树将倒。它日渐枯萎的枝叶,散发出了让人震惊的芬芳。 大家到达安疆的卧室,大约是中午。冬末春初,头天下了大雪,雪后又起了风,寒意肆虐。走进安疆的卧室,却是非常温暖。50多岁的退休护士老吴守在安疆身旁,屋子收拾得非常洁净,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没有一点不洁的气味。安疆睡在她和政委的大床上,靠着边,只占了一个极小的角落。她瘦得如同一张未及染上颜色的皮影,苍白到透明的脸上,只有眼光依然是清澈和温煦的。 “你们来了……你们……好……”安疆吃力地说出这些话,干枯的眼眶因此变得湿润。 每个人都默默地走过来,用口中的热气把手心哈热,搓了又搓,直到手心滚烫才轻轻握握老人的手。安疆的手如同一把枯枝,把干燥的乏力传达给每一个人。 成慕海走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如今他是男人装扮,组里的其他人都熟悉了他的新身份,但自从他恢复原形后,安疆还没见过他呢。 安疆非常宽容地微笑着接纳了他,虽然那微笑只是嘴角的一个微弱的牵动。周云若每次活动之后,都把要点向老人家汇报。“这样……好”安疆吃力地说。 随着阳光西斜,屋内光线像铅一样沉重起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用目光打着招呼。传统中,死者为大。在这间屋子里,有一位即将远行的长者,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怕惊扰了她的安宁。 安疆仿佛睡着了,紧闭着双眼。程远青和组员们走到另一间房屋。老吴把灯打开,明亮的日光灯把整个房间照的如同正午。大家问老吴说:“她现在痛苦吗?” 老吴说:“基本上没有痛苦,她只是极为衰弱。所有的系统都衰竭了。就像俗话说的,油干灯灭。” 卜珍琪说:“她的神志怎样?我看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她非常清楚。” 老吴说:“神志目前没问题。我也不知道这是好运气还是坏运气,癌症病人弥留的时候,基本上会清醒到最后一分钟……”老吴不知道这周围聚拢的人当中,大部分是癌症病人,自顾自讲着。 “是福气。能够掌握自己到最后一分钟,怎么不是好运气呢。”卜珍琪说。她刚作完一种新治疗,身体很虚弱,还是来了。 老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能来,对老安像灵芝一样有奇效呢。我护理过的临终病人多了,咽气的时候,就是高干,也没有这么多人围在身旁。老太太有福气,走了不孤独。” 程远青说:“我们还有哪些要注意的事?” 老吴说:“别在她面前说和她无关的的话。我相信每个临走的人,都一直能听到别人在说什么,他们脸上一点表示也没有,那是他们没这份力气了。要一直把她当成一个正常人。” 说的多好!要把一个临死的人当成正常人。是的,死是正常的。 周云若说:“我过去看看吧。别把她一个人扔在那儿,奶奶会伤心的。” 过去一看,安疆睡着了。周云若轻声说:“要不要我剥一个橘子瓣,一会儿她醒了,给她润润喉咙?” 花岚跟着说:“我还带来了纯正的西洋参片,含上一片,回阳救逆很灵的。” 说着就开始翻动提包。 卜珍琪说:“我有人参。中国人,也许还是吃本国特产的更好。” 大家纷纷找自己带来的补剂和急救药,安疆病重众所周知,都有准备。 这一回,不等老吴表态,程远青就抢先说:“安疆已经选择了安然离去,就不必再强行给她喂药和进食。我代安疆谢谢大家了。” 老吴说:“老安和你们这个小组,感情可深了。谁给她来个电话,说说小组的事,那一天她就过节了。以我的经验,垂死的人,并不像咱们正常人那样知道饥渴,他们已经没有这些感受了。别打扰他们,让他们逐渐进入一种安静的弥留状态,就是仁慈和人道。人和病是有一道坎儿。在坎儿这边,人可以受苦,可以希望,受罪值得。过了一段最困难的时光,病魔就败了,人就会慢慢好起来。如果你在坎儿那边,你无论吃多少药,受多少苦,受多少罪,都没了意义。病魔不会退,摇身一变,就成了死神。你所受那些磨难,除了让你觉得生不如死以外,没有别的意思了。这道坎儿,在哪儿竖着,医生不知道,只有病人知道。身体会给你一个信号,你要尊重这个信号。别太相信医生,我一个当护士的说医生的坏话,是不地道的事。但正因为我是护士,我才有资格说这个话。什么人才能当医生呢?都是学习最好的孩子。 他们从小就喜欢成功,不愿接受失败。当了医生,他们也把死亡当成失败,觉得高科技怎么能不灵呢?他们不甘心。他们要搏。在我说的那道坎儿之前,是没错的。 但过了这道坎儿,就甭这么折腾了。所有的折腾都是泡沫,除了让死亡变得更长和更难以忍受之外,没有效力。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个理,就是当了多少年医生护士的人,也拿不准这一条。我佩服这个老太太,她不是搞医的,也不是干过多少大事的人。可她明白极了,她用这种明白,让自己有了一个尊严的死法。她没有一个亲人,可她能有你们这么一大拨子组员陪着,难得啊!前几天,她体格比现在好些,有时能说一会儿话,我还问她,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你说的这些个组员们到了时候,会来陪你吗?她想了一下,说,能来。我说,你认识他们多久了?她说,半年。我说半年的交情够吗?安疆老太太很肯定地说,够。这半年,抵得过我以前几十年!我也不知道小组是干吗的,也不知道你们小组里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我没见过这么有主意的老太太,不悲观,不害怕,不怨天尤人,那么从容,那么优雅…… 真不知她是如何修炼成的?我早想问问她,是练成了这份胸怀,还是天生就是一个把生死看成寻常事的人?我还没来得及问,现在,没机会了……“老吴很遗憾地摇摇头。 程远青和组员们知道答案,他们不说。 程远青说:“老吴,谢谢你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安疆,你也是她的亲人。” 老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安还真这样说了。所以,我见了你们,也有很亲近的感觉。咱们过去吧,我估计老安可能会清醒一段。回光返照,差不多都有这时光。” 安疆平平地躺在床上,微阖着眼睛。眼皮有点浮肿,使她的脸看起来有些变形,依然是平和的。她的嘴唇很干燥,老吴用一个棉签蘸了温水,轻轻地为她擦拭。死亡就这样慢慢驾临。它冷而强壮,不可一世,用陡峭强直的线条,涂改着人间的温情。 安疆并没有醒来。回光返照的光芒还不知在哪里摇曳着,不肯光临。组员们默默地坐在安疆的周围,好像睡莲的花瓣守候着花心。花心蜷缩着,一刻比一刻缩小。 组员们默不作声,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似麝似檀。在人们以为这是灵魂的香气的时候,才发现是老吴在墙角点燃了一盘名贵的香料。 “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从西藏带回的香,用很多名贵草药和香料熬制的。我守候在垂危的病人身边,会点燃这香。对人有一种安抚作用。”老吴低声说。 七十二 人们注视着安疆,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好似虔诚的观众。这是一场生命结束的演出,安疆是主角。组员们是看客,但每一个人都深知自己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主角。有幸观摩这样的演出,是机遇和福气,也是残忍和震撼。程远青曾经再三的考虑过是否请所有的组员们参加安疆的临终告别?对于这些罹患绝症的人来说,这考验非比寻常。死亡距离他们的距离,比一般人要近很多。思忖的结果是:邀请全组参加。谁认为难以承受,可以不出席。 这是盛典。如今,你难道可以随随便便看到死亡的全过程吗? 和以往的小组活动不同,这一次的活动静寂无声。思索和顿悟都是在沉默中孕育,当你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一个思想的婴儿已然在血泊中啼哭。 静默,在场的连带老吴,是11个人。木所长有一个重要会议,暂时还来不了。一个人躺着10个人坐着。躺着的那个人,目前她还能被称为是一个人,再过一会儿,就要以另外的名字称呼她了。10个人坐着,分明感到一位没有受到邀请的客人已经走进了房间。他无声无息,但你感觉到他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抚摸。他是安静的,不慌不忙的。他只取走他想要的东西,对于他目前还不想染指的东西,淡然处之。他就坐在人们之间,打量着大家,也许在暗自掐算着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人们和这不请自来的客人共居一室。他冰冷而颀长的手指,从人们的头顶温柔地掠过,弄乱了大家的头发,抹湿了大家的鬓角,捏了捏大家的心脏,让它们扑腾扑腾乱跳了几下,牛刀小试之后就轻轻地放开了,径直走到床边,看着那垂死的老女人。 人们看到安疆的身体猛然悸动了一下,大家都相信安疆感知到了自己最后时刻的到来。死神如同一只抽吸酸奶的透明吸管,插入了安疆的身体。他把她的精神带走了,剩下了她的躯壳。周云若俯下身来,凑在安疆的脸上。少女的杏色身体。犹如精致的小提琴。老女人的皮肤如同风干的肥皂,沟纹皴皱,几乎裂开。这强烈的对比,让人无以承受。 安疆的呼吸越来越缓慢,如同叹息。安疆的心跳微弱到好似一只甲虫的蠕动,即使经验丰富的老吴,也已探索不到了。安疆的皮肤迅速地褪掉所有的颜色,仿佛切下的蜡片。安疆的眼帘再也没有打开,一扇苍老的百叶窗永远的关闭了。 没有回光返照。安疆就这样安静的仿佛空气一般平静地走了。死亡被她演绎成了一泓秋水,在这冬末春初的夜里。 人们走过去,一一握住安疆渐渐冷下去的手。她的手可真小啊,如同一只空的儿童手套。人们轻轻地附在安疆的耳边,说出心中的祝福。 周云若轻轻地说:“安奶奶,我知道你走了,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我以后也会到那里去,我会去找你玩。在我还没去的日子里,你要多多保重你自己。如果你听到了我的话,你能让灯光暗一下好吗?” 周云若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于是人们清楚地看到屋内的灯光猛地暗了下去,好像有一个大功率的电子设备启动。还没等人们的惊呼出口,灯光就恢复了原样,怯怯地,像极了安疆生前时的谦和,好像是为刚才的举动道歉。 门嘭地一声开了,把大家吓得不轻。一身寒气的木所长闯了进来,一看老人的气色,就知道已然晚了。 “唉呀,你为什么就不等等我?生我的气了?您听我解释,这个会不能不开,我是个好军人,你不是不知道。这关系到干休所上百老干部的福利事,您原谅我吧!再说啦,咱们还有一个约定呢,您让我给您做翻译,我紧赶慢赶的,就是要完成您的这个心愿。您让我白跑一趟,是不是?您看,您的小组的同志们还等在这里呢,您就没有个临终遗言什么的?你不说出来,将来找不到我这样的翻译了呢!”木所长自说自话,捶胸顿足。 mpanel(1); 然而,其后发生的事,大家可都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安疆老人的右眼,轻轻地眨了三下。幅度之轻微,简直不能说是通常意义上的眨眼,只是右眼皮的轻轻抖动。 扑在安疆床边的木所长抬起身子,五大三粗的汉子泪眼婆娑。他说:“看到了吗?眨右眼!” 大家说:“看到了。三下。”是的,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不知是什么意思。 木所长说:“安疆告诉过我,她的意思是——她很幸福……” 安疆的后事就由木所长和老吴操办,程远青就带领大家走出了安疆的家。 冬末春初,白天刮风,到了晚上,风停了。 天蓝似海,树直参天。路灯暖得孤独凄凉,雪地也被渲染成棕色。水凝成雪,走过多么遥远崎岖的路。在酷暑中蒸发,在严寒中链接。被无数乌云折磨和裹胁,被风暴鞭笞和戏耍。雪花会心一笑,自九天降下,把如玉的花瓣在枯枝上粉碎了,粉末溅落在人们的发丝上。死亡欢欣地协助了生命的诞生。这个过程是如此的壮丽,如此的波澜壮阔,它漫无边际地涌动过来,淹没了落叶飘浮的残息。 雪化了,变成了泪。泪被温暖的风吹干了,雪就变成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