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收获》 第一章 一条条沟壑,把塬坡分割成七零八碎的条块。一条主沟的上下两岸,都统进好几条大大小小的支沟。远远望去,那一条条主沟和支沟,恰如一个老汉赤裸着的胸脯上的暴突筋络。被主沟和支沟分裂开来的南塬塬坡,就呈现出奇形怪状的浮雕似的构图,有的像脱缰的奔马,有的像展翅疾飞的苍鹰,有的像静卧的老牛,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凶残暴戾的鳄鱼,有的像笨拙温顺的母鸡……莽莽苍苍的南源源坡,像一条无可比拟的美术画廊,展示出现代派艺术巨匠们的一幅幅变态的造型 …… 沟壑里陡峭的断层上,是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褐色的土壤层次;缓坡上和沟底里,是绿色的杂草、苇丛,稀稀拉拉地冒出一棵或几棵山杨或臭椿树。沟壑之间的坡地上,一台台条田,被黄熟的麦子覆盖着。现在,无论你把眼光投向东部或西部,只能看见两种颜色,大片大片地包裹着坡面的麦子的黄色,夹在大片黄色之间的沟壑里的野草的绿色。黄色与绿色交错着,却不是混杂,黄是黄,绿是绿;黄色是主宰,绿色变成点缀了;似乎这山野世界在一夜之间进行过一场自然界的翻天覆地的革命,把永恒地主宰这山野世界的绿色推翻了,变成了象征着富足的金灿灿的黄色的一统天下,绿色被挤压到狭窄的沟缝间去了。 赵鹏置身于这莽莽苍苍的金黄世界里的一个小小的山梁上,屁股下坐着一辆独轮手推木车,抽着烟,被眼前这恢宏博大的气势陶醉了。这样壮观的大自然景象,一年只能出现一次,而且时日极为短暂。三五日内,这个完整的画面,就被庄稼汉手里闪闪发亮的镰刀剔割得支离破碎了,继而完全刮光削净了,恰如老庄稼汉用剃刀剃刮得光秃秃的脑袋。这富有华贵的景象消失了,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坡面上最丑陋的本色就彻底地暴露出来了。赤裸的丑陋的面容一直要保持到秋末冬初,才能被出上现行的冬小麦的一抹嫩绿所遮掩。 多少年没有看见这壮丽的麦黄时节的景象了啊!自从他跨进西北工业大学的门槛,就再也没有机会目睹一次家乡塬坡麦收的景象了,竟然有二十多年了啊!往昔的夏收时节,他不用操心收麦的事,那是生产队长和全队男女社员的事。他只是星期天回来,在家里为收割碾打麦子的父母兄妹和妻子做一点家务,后晌又骑上车子去上班了。 今年不同了, 土地承包到户了,他不能安静地在那个热处理车间钻研 “曲轴淬火”的问题了。工厂里照顾他这个家在农村的工程师,准许下十多天假期,让他回家收麦子。现在,他手里握着镰刀,推着独轮手推车,投身在这沟壑纵横的山野之中了。 一条条窄窄的小路,从沟道里曲曲拐拐地伸展到坡顶上去,这儿那儿,零零星星地有人在小路上走着,在麦田里挥动镰刀。还不到收割的洪期,人欢马叫的场面还不能出现。麦子成熟的最佳状态还欠一点火候。远远望去,一片金黄,走到地头一瞧,那麦穗上的活色还没有褪尽。在手心剥揉开来,吹去麦芒和糠皮,那手心里的新麦的麦粒,还是胀乎乎的。他家的一块半亩地的麦子,在坡顶的一个干梁上,又迎着风头,妻子淑琴昨日看过,已经熟透,今日开镰了。她吩咐他早晨在屋门口收拾晒麦的场面,自己去收麦了,让他吃罢早饭去拉运。 淡蓝色的氤氲弥漫在远处的沟坡问、由近处到远处,渐渐浓厚。太阳已经升起在东塬顶上碧蓝的天空,却无法驱除净尽远处麦梢上那种似雾非雾的灰蓝色的氤氲之气。气温开始骤然上升,塬坡上流动着一股股热烘烘的气浪,夏虫在麦田里的叫声此落彼起,愈来愈密,金光闪闪的塬坡似乎在夏虫动人的歌唱中抖动起来了…… 他把那条皮带做成的车绊搭在肩上,双手扶着小推车的木把,腿和肩膀协同用力,把小推车一步一步沿着陡峭的小路推上去。他看着眼前源坡的景致,脑子里勾起的却是童年的记忆。真奇怪啊!那清脆的夏虫的叫声,似乎根本不是从左右两边的麦田里传进他的耳朵,咽像是从他的心里流进脑子,而又从耳朵传到空间里去了,似乎心里早就埋着一盒童年从这源坡上录下的夏虫歌唱的磁带…… 屏住呼吸,两手把稠密的麦穗拨开,轻轻地抬脚,小心地落地,几乎一丝声响也没有,尖硬的麦芒儿刺得胳膊腕子痒痒的,也不敢换下另一只手来抓挠一下,尽管做到了天衣无缝般的谨慎和小心翼翼,那爬在两步远的一支麦穗上的绿色的蚂蚱,还是在他伸手猛扣的前一秒钟蹦到地上去了,一切诡秘和隐蔽顿然变得毫无价值和必要,需要的是紧紧盯住在麦根上仓皇逃窜的蚂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踏倒一切绊手绊脚的麦杆子,双手准确地捂下去,扣住那只可爱的翡翠般的绿色蚂蚱,世界上最大的诱惑都化作那只小精灵了。就在这关键的一扣将要进行的时候,他的后领被揪住了。 那只钢铁一样硬的有劲的拳头,顶在他的后颈上,猛一提,他就被凌空提起,从麦田里给甩了出来,跌落在地边的草地上。他扬起头一看,冷娃大叔正瞪着牛眼,高举着攥紧的升子般大小的拳头砸下来,他悲哀地缩了脖子,闭上眼睛,等待那不可躲避的一击。可是,那手却从脑袋上方绕到背后,带着一股风,落到屁股蛋上了,他疼得呲牙咧嘴地趴在草地上。 “我日你妈!我叫你个狗杂种糟践我的麦子!我今天非得把你的狗腿砸断不结 ……” 冷娃大叔跳着,骂着,唾沫儿飞溅,脸憋得像腊汁肉的黑红色……倒霉!怎么不小心碰到她的手里了呢?他并不后悔逮蚂蚱有什么过失,只是懊丧自己太大意了,应该在踏进麦地之前,先看看主人在不在近旁…… “说!还敢糟攘麦子不?你碎熊给我说!”冷娃大叔揪住他的马鬃毛盖儿头发,说,“我拉上你寻你爸去——” 他慌了。打屁股,他可以忍受;揪头发,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他最怯冷娃拉他去寻大人,教训已在:父亲的惩罚比冷娃要厉害十倍!他连声告饶:“冷娃叔,我再也不敢咧……” “嗬!你碎熊还叫我的外号……” 冷娃的手一使劲,他似乎觉得头皮都要被揭掉了,疼得哭溜出声来,连忙改口,称呼起冷娃的官名:“志杰大叔……好爷呷……”“ “倒是叫叔,还是叫爷?”冷娃自己却忍不住笑了,“我把你个捣蛋锤锤子!” 那只铁钳似的大手松开了,他忽地蹦起来,顺着小路跑了,跑得百十步远了,站在楞坎上,嘶吼着:“冷娃——二杆子!二杆子——冷娃!我明日还要来逮蚂蚱 ……” 冷娃在下面气得挥着胳膊蹦着,朝他扔石头。那怎么能打得着呢?看着冷娃猴急的样子,他报复似的哈哈笑着,跳着…… 他推着车子,想到儿时的淘气,自己也笑了。每年的麦收时节,是乡村孩子的盛大欢乐的节日。镰刀一响,又硬又涩的包谷面馍馍就从餐盘上宣告退位了,取而代之的是松软香甜的麦子面馍馍,他像盼望过年一样渴盼着开镰。顶有趣的是,孩子们用新麦的麦秆儿,编成各式各样的笼儿,有的是长方形的,中间隔开,像一排厦屋;有的是葫芦状的,用一条细绳拴在裤带上,吊在屁股后头,满山遍野追着蚂蚱的叫声奔跑;傍晚,在碾过麦粒儿的麦草窝儿里翻跟头,摔跤,大人们也不禁斥,由他们尽着性子玩耍戏闹,那麦杆儿散发出的醉人的清香甜腻的气味啊! 那条溜马沟里,更是乐趣无穷。沟里终年流着一股清泉,草木茂盛,是孩子们割草放牛的第一场地。沟中间夹着一道沙梁,全是红色的沙粒,光溜溜的寸草不生。他和伙伴们割满一笼青草,就爬到沙梁顶上,从上头溜下来,像箭一样快,心里忽儿忽儿直打飘,比城里幼儿园里的溜溜板惊险得远了,只是磨破了裤子,总躲不过母亲的斥骂…… 现在,他是一家千余人工厂的工程师了,尤其在当今开始重视知识的社会生活里,他这样一个正当中年的科技人员,在工厂里颇受注目。他在《热处理》杂志发表过三篇论文,掌握了俄、英、日三种外语,在工厂里尤其令那些被十年动乱耽误了学习的青年工人羡慕和敬佩。领导已经找他谈过话,拟定他为工厂新的“四化” 干部的人选,可谓正当春风得意之时。 眼下,他的肩头上挂着牛皮做成的车绊,双手推着这辆也许是从周朝传留下来的独轮小车,到塬坡上来拉麦子,他用三种外语所获得的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无法解决麦子的运输问题,这儿只需要力气。 工程师赵鹏推着空车,走上那座干梁的时候,已经气喘不迭,汗流如注了。他一眼瞅见,妻子淑琴正蹲在麦田里,左手拢着麦杆,右手挥动镰刀,刚好割到地头,直起腰来,抹着脸上的汗水,朝他甜甜地笑着…… 第二章 她坐在一捆麦子上,拢一拢被汗水粘住的头发,解开包着馍馍的毛巾,把馍掰成碎块,放到一只搪瓷缸子里。再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进去。这是她天不明起来上地对,自己带到地里来的,麦地太远,回家吃饭要费好多工夫。她端起缸子要吃的时候,却发觉忘记了带一双筷子来。她从麦捆儿上站起,走到地楞上,在一丛榆树棵子上折下一根树枝,剥掉了柔韧的软皮,露出白色的木质,就有了一双干净的筷子了。 这就是他的媳妇,他的爱人,他的夫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她左手端着大号搪瓷缸子,右手捉着那双榆树枝做成的筷子,把泡得膨胀了的馍块送到嘴里去,几乎不用咀嚼,就从喉咙里滚下去了。她吃得很香,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从喉咙里传出咕咕咕的响声;捉着筷子的指间,夹着一根生蒜薹,就着泡软的馍馍。 他坐在她跟前的另一捆麦子上,抽着烟,看她吃饭。她的脸上扑着麦穗上的灰尖,被汗水粘和在脸颊上,手心手背和手腕,已经被黑色的粉灰糊粘得十分肮脏了。坡梁上没有一滴水,要讲卫生就得付出劳动,跑到深深的沟底里去洗手洗脸。她的宽阔的脊背上,汗水湿透衣衫,渗出一个大不规则的圆圈。她吃完了,脸上又淌下汗水,撩起衣襟的下摆来抹汗,露出两只奶头来,在苍苍莽莽的黄土塬坡的麦田里,这一切都显得十分自然,十分和谐,不足为奇。如果是在市里某一家高级宾馆的餐桌上,这种动作未免就有失大雅了……他想。 “想不到这干梁上的麦子长得这么好! ” 她站起来,提着镰刀,走向麦摆, “往年给队里收麦,这块地没用过镰刀,全是用手拔——猴毛麦子搭不住刀哩!” 他也提着镰刀,走到麦地头。麦子长得真好,齐摆摆的麦穗儿金黄闪亮,棵子稠,穗子长。去年秋里分了地,她把这半亩坡地,用铁锨翻了一遍,种麦时压了五十多斤氮肥。这是她的功劳,她的成绩,从种到收,他没有到地里来过。他有点歉疚地笑了:“你的功劳呀!” “你坐下歇着。”她制止他割麦,“这一摆麦子,我一镰就割过去了。你歇着,一会儿往回拉。” 他笑笑,在剩下的一摆麦子前蹲下身来,挥动了镰刀。好多年没有割过麦子了,他想试一试自己割麦的技术,妻子累得汗流浃背,却让他在一边歇着,怎么能行呢!他跟在她的屁股后头,割着,镰刀割断麦秆儿的嚓嚓声,是这样动听,在他上中学的时候,每逢麦收,学校放了忙假,他就跟社员一起收割麦子,技术虽不生疏,而这镰刀钊断麦杆儿的声音却生疏了。 他刚割过三五步,就觉得腰里酸酸的,不由地直起身,舒一口气。他的前头,淑琴猫着腰,左手把麦杆儿一拢,右手里的镰刀跟前一扯,嚓嚓嚓的响声很有节奏地响起来,一排排麦子在她胸怀里倒下去,即使在脊背上扣一页瓦,也不会掉下来,她完全变成一个熟练的农民了…… 高中毕业那年,他到渭河边一个同学家里去玩。那是渭河滩上一个小村庄,住着五湖四海的居民,一个百余户的村庄,竟然有十几个省份的籍贯,全是解放前逃荒(天灾、人祸、壮丁、捐税)落脚到这里的。那位同学祖籍山东,现在已经是一口地道的关中语言了,然而生活习惯上,仍然保存下南北各地的风俗。同学的父母用山东大饼招待他,十分热情,客户人待人尤其厚道。他明显看出,全家八口人中,唯一对他表示冷淡的是同学的妹妹,一个正在中学读书的漂亮的女子,跟他连一句招呼也不打,骄傲得像个小公主似的。她不大说话,偶尔看见她开口,就发现她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皱鼻子。当他第一次看见她皱鼻子的时候,心里忽闪了一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念:我真喜欢她。 他考上大学后,从那位同学的信中得知,她在次年考上无线电技校了。他骑着车子找她去了,在宿舍里见到了她。她一愣,终于认出他来,鼻子又皱了一下。 “你来……找我?” “对。” “有啥事呢?” “想看你皱一皱鼻子……” “你……”她飞红了脸,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瞅他一眼,转过脸去了。 “给我一杯水喝!”他不慌,其实早已盘算好了,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倒水,问:“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我要上自习去了!” “当然有啊!”他说。 “有就说吧!” “我要跟你恋爱!” “胡说……” “真的!” “你快走吧!” “给我一杯水……” 她的脸红得像一只鲜红的苹果,连耳根都红了,终于在迟疑问,转身从桌子上端起暖水瓶,在一只玻璃杯子里倒水。他走到她背后,抱住她的肩膀,亲了她一口。她放下暖水瓶,挣扎着,企图挣脱他的拥抱,他死死地抱住她,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她没有叫喊,使他受到鼓舞,更加有劲地箍住她的肩膀……终于,她羞涩地向他皱了一下鼻子,就伏在他的强壮的胳膊里……一切就这样简单、直截。 她上了一年技校,学校解散了,国家进入严重的经济困难之中,一切公民都自觉承担国家的压力,她也将背着铺卷回到渭河边去。为了表示他的真诚,他提出立即结婚。他们原来商定在各自毕业以后,工作安置稳当,再办婚事。现在,他还有一年就要毕业,没有必要等待了,他要和她结婚。她从渭河边的大平原上,来到南塬坡根的他的家里来了。 如果她在无线电学校读完学业,那么,她现在至少可以穿一身干净的白大褂,在无线电工厂做一名工人,皮肤不会变得这样粗糙,更不会折一根树枝当做筷子吃开水泡馍了!她是无数个为分解国家困难而牺牲了自己前程的青年中的一个,现在完全变成和黄土一样粗放而又质朴的农村妇女了。她的鼻子虽然还习惯于皱一皱,却仅仅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公主似的高做荡然无存了…… “赵鹏,你歇下嘛!” 她站起身,两只手在拧着一撮麦杆儿,那是绑麦子的索子。她的口气是真诚的,固执的,爱护他的。他听了有点难受。是的,她比他年龄小,然而仍叫他歇着。她的口气中包含着一层明显的意思:她是农民,应该而且能够干完这一切;他是…… 应该歇下来的人!她叫他赵鹏,这是在他对她实行“突然袭击”时叫出第一声之后至今没有改过的称呼,尚没有像乡村里夫妻间习惯于称对方为“娃他大”或“娃他妈”。 “我想跟你……在一摆儿割麦!”他笑着说,“咱俩……难得夫妻相随哪!” 她的鼻子皱了一下,动心地笑了:“你说啥呀?” “我想跟你在一摆儿割麦。”他说。 “啊……你再说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摆儿割麦。” “再说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摆儿……” 她扔下手里正在挽着的麦索子,三五步奔过来,抱住他的脖子,用她粘着粉灰的脸,和他的脸紧紧地挤挨在一起,颤抖着声音说:“赵鹏,你说说心里话,二十年里,你真的没有后悔过吗?不嫌弃我是个农民吗?” “后悔也没用!”他幸福地笑笑,依然用他惯长的诙谐的口气说,“谁让我当初像日本法西斯一样,疯狂地偷袭珍珠港呢?” 他们相依相偎着,坐在热烘烘的麦茬地里。他捉住她的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那曾经是细长的柔软的姑娘家的手指,现在又黑又粗,茧甲摞着茧甲,食指上被镰刀划破一条口子,淌过血,已经被黄土淤塞了,连一块包扎的布条儿也没有。他叹口气说:“淑琴,你真是受了苦了!” “农村妇女,哪个能不劳动呢?”她淡淡地笑笑,似乎没有苦痛,不在意地说。 “好了,再苦这一个夏收吧!完结了——”他搂着她的肩膀,“你在家里受了二十年苦,现在总算熬到头了。收完麦,咱们马上搬家,进城。” “我进不进城倒是意思不大咧!主要是娃娃。”淑琴说,“我已经四十岁了,到死进不了城,也没啥,反正你也不会离婚了,我高兴的是娃娃们再不推车挑担了 ……” “不!我主要考虑的是你!”赵鹏说,“你搬到城里,在厂里随便找点工作干着,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比在乡下要方便多了!” 他在年初被正式批准为工程师的职称。三月里,省人事局下了一份文件,给取得工程师和相当于工程师职称的科技人员,解决后顾之忧。他正当其时,没有费多少周折,就转办完毕户口手续,把一家三口的户口和粮食关系,迁转进城市了。只待夏收一毕,把去年秋天分给他家的五亩七分四厘川地和坡地如数交回生产队,从此将用粮本在粮店买粮了。 “最后一次收获!” 他给她说:“最后一次收获。我们从此将变成城市居民了!所以我说,我想跟你在一摆溜儿割麦,兴许我们再也不会提镰刀了呢!” “最后一次……收获……”她喃喃地说着,站起来,拢拢头发,走到自己的麦摆上,回过头来,“赵鹏,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摆溜儿割麦。”他大声说,挥一下镰刀,“这是最后的一次收获哪!” 第三章 割掉干梁这块地的最后一撮麦子,赵鹏动手装车了,从地上抱起一捆沉甸甸的麦子,放到手推车上,再抱起一个麦捆子,一颠一倒装到车上。麦秆轻,麦穗沉,必须一颠一倒装起来,才能保持小推车两边的重量基本平衡,他过去拉过这种车子,基本的劳动技能,那是不会忘记的。 淑琴正在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拣拾丢遗的麦穗。她频频地弯下腰去,从麦茬上拾起麦穗来,拧成一把儿,塞到车子上。等到他把小推车装满的时候,她已经拾净遗穗了。麦茬地里,现在看去,已经收获得干干净净了。 “老天,路也没有,可怎样下去?” 这座干梁与下边的小路之间,隔着一道陡直的斜坡,坡度看去有70度,竟然没有一条小路,好在那斜坡上没有种麦,是一块杂草丛生的空白地,他作难了。 “这些干部呀!啥事也不管了。”淑琴也站在楞边上,察看下梁去的路径,抱怨说,“往年收麦前,先把临时小路修到地头,好拉车。今年土地一下户,干部啥心也不操了,啥神也不劳了,只顾拿补助款!” 她告诉他,土地下户以后,大队干部每天补助一块二毛钱,一月三十六块,不管多少,问题在于干部根本不管什么事,白拿钱。 村里的干部因为实行责任制不再记工分了,改成固定的工资制了。究竟是不是白拿钱,他无心理会这种事,反正自己已经不属于社员了,与自己关系不大了,要紧的是怎样把这一车麦子拉到斜坡下的小路上去,这里根本没有路。他对淑琴说: “只有从这斜坡地上往下拉。” “没有路,你能拉下去?”她问。 “能。我在坡地上拉过车。”他相信自己年轻时在家乡的坡地上练就的拉车技术,“你放心,我本来就是山里人嘛!” 她眼里透出不大踏实的光,他也不在乎,这是唯一的办法。他把车绊挂上脖子,直起身来,小推车的两个支腿提起来了,好沉呀!从麦地里拉到塄边,被碾压的硬硬的麦茬咔嚓咔嚓响着。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车把,企图死死地扭住车子,保持平衡。当他从塄坎上朝斜坡跨下一步,第二步还没踩到塄下的坡地的时候,小推车朝外倾倒了。他企图用双手扭住,却没有扭住,那负重的小推车朝斜坡下倾倒的力量似乎山崖崩塌,两只胳膊的力量简直无能为力,不可逆转。他摔倒在斜坡上,小推车已经滚到斜坡下去了。 他爬起来,在几步远的地方找到了眼镜,好在没有破碎,淑琴尖叫一声之后,从塄坎上蹦下来,看他正在擦拭眼镜,才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紧张神色顿然消退了。 “好咧!”赵鹏对淑琴笑笑,“这下,省得我拉了,车子自动下去了!早知如此,应该把车子推滚下去,免得我翻跟头……” “狗日尽吃冤枉!”淑琴又骂起村干部来。 他从斜坡上走下去,麦捆已经被翻滚得七长八短的了。俩人把车子扶起,重新捆扎了麦捆,他又把牛皮车绊挂上脖子。 下坡拉车,根本用不着臂部一丝力气,而是要把全部力气使在腿上,撑住自动下滑的那个独轮;身体后仰,用脊背抗住麦捆;双手端平车把,不敢倾斜,沿着沟边的小路一步一步挪下去。“你从后边拉着。”他给淑琴说,“前面要下陡坡了。” 淑琴点点头,用手揪住车头上的绳索,往后拉住,那实质是人为的活闸。 这面陡坡,直直地通到沟里,路不足二尺宽,散落着算盘珠大小的石子,一步踩不稳妥,就会翻到沟底去,如果在这儿翻车,就不像刚才在斜坡上翻车那样轻松了,沟深二十多丈哪,即使摔不死,也得断一条胳膊或坏一条腿,瞧一眼沟底,心里不由地发紧,他避开眼睛,不敢往沟里看了。 那又硬又宽的牛皮车绊,压在脖子后边,像一条铁箍子,使他的脖颈不能自由转动了。麦捆子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脊背上,不可抗拒地催压他朝下滑。汗水从脸上淌下来,浸蚀着眼睛,麻辣辣,痒骚骚,却腾不出手来擦擦汗,揉揉眼睛。他现在才感到自己的双腿太缺乏力量了,大腿打着颤,小腿肚子又酸又疼,软软地聚不起支撑重负的力气来。脚步儿踩不稳了,这只脚还没踏实,那只脚早已不堪重负,提起来了,慌乱中踩到一颗石子上,脚下轱辘一滑,他用尽吃奶的力气把左肩一翘,车子朝山坡这边倾倒了,侧靠在崖坡上,而没有跌下左边的深沟。 “小心呀——”淑琴的声调都吓得打颤了。 “好了,快到沟底了!”他安慰她。 他就势倚着倾靠在崖坡上的车子,用衣衫的下襟擦着脸上的汗水,裤兜里的那块又小又薄的手绢儿,擦汗不大顶用了,似乎非常自然地撩起衣襟来,抹到脸颊上去了。他自小就跟父亲学会了用衣襟擦汗,后来上学了,特别是上大学以后,他的裤兜里有一块迭得方方正正的小手绢了,如果在大学的课堂上撩起衣襟来擦汗,那就不大好意思了。现在,他撩起衣襟来了,虽然二十多年没有用过这种擦汗的动作,却不陌生,似乎只有这样擦起汗来才最顺手。 他再次扛起小推车上的负载,移步了。脚上和小腿上刚刚积攒下来的力气,在扛起车子的一瞬间,散掉了,小腿抖得更厉害。他咬着牙,下了沟口,就是平地了,沟底淌着一股水,记忆中似乎有一个用树枝棚架的土桥,现在也没有了,必须从小水沟上蹚过去。他给淑琴打招呼:“过水沟时,猛劲一推噢!” “噢——”她在车子后边应着。 他略停一下,聚起力气,然后拉动车子,一步从小水沟上跨过去,本该猛一用力,车子就拽过一步之宽的小水沟了,可惜,力气不足,车子在稀泥里减低了速度,没有滚上去,却朝沟里翻倒了,他被翻倒的车把儿打倒了,跌在水沟里。 淑琴跑过来,拉起他,脸都吓白了。 他摸着右边的脸;被车把打得好疼呀!裤子溅满泥水,真有点狼狈不堪,丧魂落魄的架式。他不想在淑琴面前流露出哭丧相,仍然嘻嘻哈哈地嘲笑说:“哈呀,真是老了呀!腿脚不灵便噗!尽翻跟头……” 他和淑琴扶起车子,挪到沟底的小路上。 “我来拉吧!”淑琴说,“换一下,你歇会儿。” “我拉!”他使起性子。是的,很快就要进入村子了,让老婆拉重车,一个男人家倒跟在后头,够多难看!他说,“我今日付了学费,一定得拉回去!” 他重新扛起车子,从沟底往前,就是平路了,重负不能减轻一毫,却不会翻跌了。淑琴在后边使劲推着,他在前边拉着,进入村口了。 “割了?”乡亲们问。 “割了。”他笑着答。 “成色不错吧?” “还可以。” “鹏娃吔!你没看拉车祐不祐?”有人和他开玩笑。 “祐哇!”他也自作乐地笑着回话。 “少拉点儿!路不好,哪怕多拉一回。”有人很诚恳地叮咛说。 “唔!不累……”他勉强做出不累的样子。 从村巷里拉过去,乡亲们和他打着招呼,一直拉到村子北边的大场上,第一车新麦终于上场了。 大场有三四亩地大小,是生产队历年夏收碾打麦子和秋天碾谷的场地,现在已经分成一条一绺了。各家碾压了自己的那一块场面,用灰撤在场地上。他和淑琴把麦捆卸下来,栽到自家分得的那一绺场地上,卸完之后,坐在小推车上,点燃一支烟,想到还得爬上那个干梁去拉麦捆,心里有点怯得惶惶了。 “赵鹏呀!你算给咱的娃们办下一件好事。”淑琴坐在他旁边,情真意切,倒像是她受了他的恩情似的,透出明显的感恩戴德的语气说,“要不哇!咱娃们就得在这山旯旮里拉一辈子手推车。你看受的这份罪……好了!累死累活就这一年了,咱娃再不用爬坡拉车咧!” 他看一眼她,没有说话。他和她的儿子以至将来的孙子和曾孙,都将不必在这个黄土旯旮里抓摸了,不必拉着麦捆翻跟头了!在这样贫瘠的山坡上,汽车路大约不会在十年间通到地头吧!现在的庄稼人和他们没有考上学的儿子,还得继续使用这种也许是从西周传留下来的小推车,他的父亲在这黄土塬坡上拉了一辈子小推车,现在已经归于黄土中去了,装进棺材的时候,却无法把那两条罗圈腿摆直。没有办法,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着的男人,十之八九都变成罗圈腿了。他们年青的时候,也长着两条端直的腿,几十年里从坡上拉下沉重的小推车来,腿不能硬直着走路,渐渐地,在不知不觉中,长长的双腿朝外弯曲了,变形了,变成适宜于在山坡上拉载重负的罗圈腿了! 他和她的儿女将一劳永逸地放下这小推车了,从他这一代开始,将要过一种城市方式的生活了,用口袋到粮店去买米、面,用网篮到街口的蔬菜副食店去买菜,烧蜂窝煤,住楼房,再也不必挑着铁桶到沟底去挑那混浊的泉水了。这将是一个永久性的告别,与小推车告别,与黄土塬坡告别…… 大场上,有几个男人和女人在自家的那一络场面上碾压着,小碌碡发出吱嘎吱嘎的叫声,把撒过灰的场面碾轧得平平整整,又瓷又光,准备迎接上场的新麦。他们在悠悠地说着话,谈论着天气和川塬上下各路麦子生长的成色,声调是和悦的,洋溢着即将到来的满有把握的丰收的喜气,他们根本没有担心在这陡峭的黄土塬坡上拉车有多么辛苦,更不会惋惜自己变了形的罗圈腿有多么丑陋!是的,这坡地上的收成虽然远远不及肥沃的河川里的收成那样丰厚,却依然吸引和迷恋着他们。祖祖辈辈,子子孙孙,伏天里翻耕土地,秋后播下种子,上冻时用黄牛或灰驴驮上装满粪块的竹篓上坡,就等着夏天收获的这一天啊! 他没有说话,推起空车,准备上干梁去。 淑琴赶上来叮嘱他:“这回少装点!你不常拉车,比不得人家常年拉车挑担… …” 第四章 “喝汤吧!”淑琴把腌制的蒜苔碟儿摆上桌子,又动手到锅里去舀稀饭。家乡的人把吃晚饭叫做喝汤,淑琴爱怜地瞅着他,“拉了一天麦子,早早吃了,早早歇下。” “甭急,让我洗一下。”他说,“身上又扎又痒,真难受。” “唔,那我给你烧温水。” “不啦!我到河里去洗,痛快。” “河里水凉!” “没事儿!” “那我等你回来再喝汤。”淑琴温顺地说,“甭泡得太久,小心感冒!” “咱俩一块去!”他说,“你也该洗洗。” “我在屋里用温水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娃们大了,让娃们看着他大他妈一块下河……” “老封建!”他不勉强,笑着从盆架上取下毛巾,搭在肩上,走出门去。 “你到下河里去洗!”淑琴赶出门,叮嘱说,“上河湾里女子们晚上洗哩!你别冒跑……” 一进入夏天,小河边就是天然浴场了,男人们在下河里洗,女人们在上河里洗,互不侵犯,约定成俗,习以为常,虽然男人们能听见上河里传来女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夜幕却保护着各自的领地。夫妻双方一起下河,有诸多不便,淑琴不好意思和他一块下河来。 他遵照淑琴的提醒,顺着河堤走到下河里来,蒙蒙的星光下,可以看见河湾的水道里,有一伙人影在晃动,传来嘻嘻哈哈的说话声。从声音判断,大半是些年青后生们。他们爱干净,讲卫生,劳动一天之后,到清凉的河水里洗掉浑身的汗腥和污垢。中年以上的庄稼汉们,早早地在水盆里抹一下手脸,喝罢汤就早早躺下歇息了。他们怕水冷,只有到伏天热得不分早晚的时候,才下水来泡一泡,凉快凉快。赵鹏意识到自己已过中年,和这些后生们在一起也不好意思,就走到稍远一点的河水边,脱掉了衣裤。 河水好凉啊!他初下水的一瞬,浑身一紧,冒出鸡皮疙瘩来,挥开手臂,在深及腹部的清水里游了一圈,寒冷消失了。他用肥皂洗头发,粘着尘土的头发在河水里涮洗得干干净净,头皮顿然清爽了。他用毛巾使劲擦拭着皮肤,洗得真痛快。他摸到岸边的浅水里,枕着一块光滑的沙石躺下来,清凉的河水从他胸脯上流过去,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酸疼的胳膊和双腿。满天繁星,明明暗暗,闪闪眨眨,对岸的苇园里传来呱呱鸟的叫声。河滩,柳林,瓜园,渠岸,整个河川的角角落落里,没有一处不留着他的童年的脚印。在堤坝下的石缝里摸鱼,冬天在柳林里攀折冻死的枝条烧柴禾,到沙滩上的甜瓜园里去偷瓜…… 他跟着老师在河那边的公路上走着,天不明爬起来,兜里装着几个黑馍,要到城里去考中学了。他只有十二岁,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个,走过一个一个陌生的村子,太阳西沉,即将落进河滩的时候,他们走到大平原上来了。一眼望不到边沿的平地,看不见土丘,天也顿然变得无边无际开阔深远了。他第一次走出自己生活过十二年的小河川道,南塬和北岭之间的那一络蓝天,就是那么窄窄的一络。走出小河川道,第一眼望见这开阔的苍穹,他觉得自己愈加小得不知所从了。 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靠双脚走过了40华里路,脚上打泡了,腿疼难挪了,口里又干又涩,怎么也咽不下那干硬的杂面馍馍,鞋后跟已经被公路上的沙石磨透,脚后跟蹭着路面,磨得火烧火燎地疼。 猛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啸从树林后边传来,伴随着轰轰隆隆的响声。他一扬头,一列绿色的长蛇似的列车自西向东,奔腾呼啸,从树林那边急驰过来,又钻人远处的树林里去了,树梢上升起一团团白色的烟雾。 “火车!” 和他同行的三十多名男女学生,一齐站在路旁,向奔驰的列车行注目礼。这一帮山沟里的学生,十之八九和他一样,是第一次出山,第一眼看见火车,第一次知道有比人的双腿跑得更快的这种庞然大物。他站在那里,对着火车逝去的树林,呆愣愣地瞅着,树林上空的白烟悠悠飘散着,向远处弥漫……在他熟悉的小河川道外边,有这样广阔的世界啊! “赵鹏——”老师喊,“走啊!” 同学们跟着领队的老师,已经走了,他的脚不疼了,腿上有劲了,跑起来,追上了同学和老师,大伙围着老师,问这问那,火车怎么会自动跑呢?两列火车对面开来怎么办?老师笑着,一一解答,他听得似懂非懂…… 老师给他们介绍着沿路所看到的那一座座建筑,这是一家工厂,那是火车桥,更远处的那座最高的烟囱是发电厂…… “国家正进入第一个五年计划,需要建设人才,你们好好念书,念了初中念高中,高中毕业念大学,给国家造火车,造飞机,造大炮,造机器……加紧走啊!小鹏鹏!” 他果然按照那位小学班主任的话,读完大学了,现在是制造机械的工厂里的工程师…… 赵鹏穿上衣服,坐在河边上,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坐着。第一次走出黄土塬坡狭窄的河川,至今仍在脑海里保持着清新的记忆。三十多年来,他在城里上学,后来在城里工作,每到周日,回到乡下,在山沟里度过一个礼拜天,又匆匆上班去了。他从山沟里飞出去了,他的父母和弟妹,还在这黄土塬坡下生活着,他的妻子和儿女,也还生活在家乡的土地上。他的根哪,还是扎在这黄土地里呢! 现在,准确地说,麦收以后,他就要举家大小从这儿搬进城里去了。工厂里可能给他分配下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那是对他这位知识分子的照顾措施,报纸上大声疾呼抢救中年知识分子,他沾光了,父母已经先后离世,两个妹妹已经出嫁,一个弟弟也分居另过了。他一家四口搬走之后,没有什么牵挂了;以后,也许只有在清明节时,回乡下来给逝去的双亲的坟堆祭烧一把阴纸…… “赵鹏叔哎!你也洗澡来啦?” 他一抬头,两个小伙子已经走到跟前,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衫子和长裤搭在胳膊弯里,嘴角咂着烟,在沙滩上坐下来。这是俩晚辈青年,模样虽然熟悉,名字却记不清了。他连忙搭话说:“身上钻进麦芒了,扎得难受,洗一洗真舒服。” “城里可没有这样好的水!”留着长长的头发的一位说,“我一进西安的澡堂子,闷得头昏,直想吐!” “当然,哪里有这样好的水呀!”赵鹏附和说,“城市近郊也没有这样好的水了。咱们这儿偏僻,现代工业的污染还没有延伸到这儿来……” “叔吔!”光葫芦脑袋的另一位亲切地叫他,“你们厂里有啥活儿没?俺俩想出去干点活儿。” 没等赵鹏回答,留长发的那位补充说:“俺俩都在公社建筑队于过,盖房垒墙,没麻达!建筑队给的钱太少,工资者也不加,干着没劲!俺俩想自己包活儿干!” “我可没打听……”赵鹏心里无数,又不忍心两位可爱的青年失望,“我回厂后,问问基建科,看看有没有修房垒墙的活儿……” “好!”光葫芦说,“赵鹏叔,你要是给咱寻下活儿了,俺可不会亏待你!” “什么话……” “这叫信息款——新名词。”长头发小伙并不介意,“这没啥!也是按劳付酬!” 他咂着烟,看着这两位可爱的后生,他们大约都是初中或高中毕业生,没有考中大学,现在凭自己的手艺挣钱了。他们已不满足公社建筑队比较低的工资待遇,而要靠自己的手艺去承包工程,挣大钱了。 “麦收了,秋种了,乡里没事干了。”长头发小伙说,“得自找门路挣钱呀!” “咱们在城里没熟人。”光葫芦说,“而今没熟人,寸步难行哪!” 他们年纪不大,却好像十分精通世故,与那些中年和老年庄稼汉绝然不同。在赵鹏和他们闲聊的时候,他们无所顾忌,大声说话,发表他们的新的生活观念,完全不屑于像他们的父母那样只知在黄土里扒摸,凭种夏粮和秋粮,能挣几个钱呢!他们大声地骂人,做视一切,臭骂村里的干部,简直是土匪,拿得的敢拿,拿不得的也敢拿,在实行责任制的过程中,油水全叫干部们捞了。他们随意举出例子来:拖拉机价钱合得极低,队长占下给儿子开去了;六间新库房,庄基又宽敞,会计和队长各占三间,合下的价钱连木头钱也不够……云云。 “捞吧捞去!反正剩下这一回了。”长头发说,“地分了,房卖了,他再想捞油水,没啥捞了……” “嘻嘻!真正的贪官污吏……”光葫芦骂。 赵鹏听着,不置可否。这类事,他早有风闻,在村里实行分田到户的半年时间里,单是周日回家来,淑琴愤愤然给他说过的就已经不止一件,他劝她少言,吃了亏算了。现在,听着两位青年的骂人的话,他心里激起一股不平的气浪,想想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没有必要争论这些事了,就默默地抽烟。 “你上班去了,给俺到基建科问问……” “可甭忘了!叔哎……” 第五章 接连四天,在塬坡上收割了三亩多麦子,赵鹏累垮了。 他从塬坡上拉回最后一车麦子,卸在麦场上,连着吁出三口长气,走回自家的小院,就像一棵被锯断的树,倒在炕上了。 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疼,那是高原上太阳的强光对汗渍的皮肤暴晒的结果;他的脖颈疼得不易转动了,那是牛皮车绊下坠造成的筋肌损伤;肩头上已经被又涩又硬的牛皮车绊磨得渗出血来了,火烧火燎地疼痛;胸廓长时间受到重负的坠压,挤得肺部不能舒畅地呼吸,隔一时半刻就要吁出一口窝聚的长气;腿和胳膊像是不属于自己这个躯体的部件,完全麻木了,只有小腿肌肉频频的抽搐中,才感到那是自己的腿脚;手心和脚心,都磨出血泡了,钻心似地一跳一弹地疼着;腰椎像是从后腰那里折断了,酸酸的,上身和下身不能有机地协调地在炕上挪一下睡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的肌肉和骨骼能够从紧张里放松下来。 他没有洗脸,更懒得洗脚,带着满身的尘土和麦芒,倒在炕上了。歇息——解除皮肉之苦,现在比讲究卫生要迫切一千倍,沉重而又紧张的体力劳作和讲究卫生互相对立了,后者无须置疑地服从于前者了,几乎是不可逆转的本能。他想,如果像这样繁重的劳动长年累月地继续下去,他会忘记刷牙的习惯的,一年半载不洗一次澡也不会感到有什么过不去,头发和手脸上积满灰尘和污垢,也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吧!在他接近老年的时候,也就自然地会拐着和许多庄稼汉老头一样丑陋的罗圈腿,来往于村巷、田间和屋院内外了。 头一天上坡拉麦的时候,他像一位诗情激发的诗人一样在心里吟诵黄土高原麦熟时节的壮观景象,多情地回味到童年时代的淘气;夜晚躺在小河的浅水里,回忆起第一次从山沟走出去,在大平原上看见奔驰的列车的情景,同样充满了浪漫的诗意。现在,他连再一次爬上坡顶的心情都没有了,那满坡被黄金缠裹的景象引不起一丝的心情,蚂蚱的叫声也显得枯燥而烦腻,更不想挪动一步躺到小河里去了。沉重的体力劳动,把一切诗情画意统统从人的心怀里排挤出去了。 过去的四天时间,他的妻子淑琴领着他,从干梁割到西坡,再到东坡,再进后沟……三亩多的麦子,竟然有八九块地,分散在塬坡的角角落落里。塬坡上土壤结构差异太大,为了使得优质地和劣质地搭配公平,于是就出现了这种结果。要不是淑琴引导,他无法从一条一块的麦田里辨认出自己的地块来。 头一天他和淑琴在干梁上收割的时候,塬坡上远远近近只有零星的人在收割,他还可以和淑琴在麦捆上调笑亲昵一下,而不耽心周围有谁窥见。第二天,这儿那儿,东塬和西塬,前沟和后沟,到处都有男人和女人在弯腰挥动镰刀收割了。第三天,收割达到高潮,整个塬坡上,几乎每一块地里都有人头闪动,从塬坡通村庄的几条小路上、被来来往往的推车摆满了,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你呼他叫,变成一个喧闹的世界了。高潮延续到第四天,后晌就渐渐退潮了,大部分条田和坡地上收割一空,只有少数地块上还挺立着麦子,像劣级剃师在顾客头上遗下的一撮撮长毛,塬坡上几乎是被掠劫一空。 他躺在炕上,很想喝一碗酸辣的菜汤,却只能这样想着。淑琴还在麦场上,也许和孩子正在垒麦捆,也许只是出于防备心理,怕谁家顺手扯走几个麦捆去,三囚天来,除了盐腌的蒜苔,他没有吃过什么菜。饿了,吃两个馍馍,喝一杯开水,半夜里才能躺下,而天不明的时候,淑琴又把他摇醒来。她不觉得几天不动烟火而只啃干馍他是否受得住;而只顾催他跑快,再苦也就这么一回了! 他的脑子里变成一片空白,什么曲轴淬火试验,什么学术论文,什么日语、英语或俄语,早已逃匿得无影无踪了,疲劳完全抑制了人的智慧,沉重的劳动使他的脑子顿然变得单纯而近于愚蠢了。 “爸!爸吔——”儿子喊着蹦进门,“快,要下雨了!俺妈叫你垒麦积子!” 他猛地翻身坐起,溜下炕来,咧着嘴,忍着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痛,走出院,朝西一望,一层浓黑的云潮涌过来,盖住了下沉的落日。那乌黑的云层眼看着朝东边窜上来,使人感到恐怖。忽啦一声,风从西边掠过,搅得麦草和黄土漫天弥漫,冷飕飕的风使人出过汗的肌肤阵阵缩紧。他一弯腰,朝麦场上奔去。 麦场上,一家一户所分得的那一条一绺场面上,全被麦捆子拥塞得满满的。男人站在麦积子上,把女人和儿女们递上来的麦捆垒堆起来,用手压,用脚踩。女人和娃娃们把栽在场间的麦捆拉到跟前,由强壮的女人用木杈挑起来,递到麦积子上头去。乌云已漫到头顶,天黑下来了,男人粗嘎的喉咙在催女人,女人尖叫着催逼儿女,整个麦场上,像面临一场即将洗劫的战争一样,忙乱不堪。 “你死在屋里了吗?” 赵鹏刚奔到自家的场头,看见淑琴时,她迎头就骂了他一句。 “眼窝瞎了?看不见天变了呀!?”她又骂了一句。 他愣呆了一下,刷地胀红了脸,当着全村男女老少的面,她这样狠声骂他,还是第一回,他无所适从了。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抽身走掉,去他妈的吧!让大雨把这些鬼麦捆冲到河滩里去,算屎了!他恼恨地瞅她一眼,心软了,淑琴的脸上,汗水和着尘土,粘着麦糠,变得像一只慌急的母狼,嘴巴扭歪了,眼里布满红丝,焦急和气恨已经完全使那双活泼的眼睛变得恶煞煞的了。她的衣衫从肩头撕破了,露出了浑圆的肩头的肌肉,甚至连上胸部的乳根也暴露出来,她也不顾及什么了,只是拼命把女儿拖到跟前的麦捆压到麦积子上去。他没有抽身走掉,抓住两个麦捆,拖到她跟前来。现在,此时此地,他不是一位在热加工上有所创见的工程师,而是一个堆积麦捆的劳力。 “一点心也不操!像是我一个人的事!”淑琴还在大声发泄对他的不满。 “干叫唤啥嘛!再嚷嚷,我就——”他也火了,“我闲一会儿来没?” 旁边的一位嫂子匆匆闪过,禁斥一句:“大雨来咧!还不垒麦子,斗啥气嘛!” 淑琴咬着嘴唇不吭声了,眼泪却流下来。 风愈加猛了,刮得麦捆子在场地上乱滚,谁家遮苫麦积子的苇席被狂风抛到空中,又甩到场外的土坡上。大场旁边的树林里,一棵大叶白杨咔嚓一声拦腰折断了,一道闪光之后,天崩地裂似的雷声在头顶炸响,大雨哗啦一声倾倒下来…… 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娃娃,乱纷纷从场间跑出来,丢弃下麦捆和正在垒着的麦积子,逃到附近的几户人家的房檐下避雨。赵鹏一手拽着女儿,从场间跑出来,挤在房檐下,浑身冷得直打哆嗦。没有办法,只好让雨淋了,如果冒雨垒堆麦捆,就把场面和麦穗踩踏得一塌糊涂;淋过雨的麦捆堆积在一起,两天就沤坏了,倒不如露天栽在场间。 淑琴没有到房檐下来避雨,她没有戴草帽,一任瓢泼似的大雨浇在头上和身上,缓慢而疲惫不堪地在大雨里走着,从村巷里朝回走去,暴雨从地上溅起的泥水,糊粘在裤脚上,撕破的衣衫紧粘着皮肉,依然一滑一溜地走着。几个女人呼喊她的名字,声音是亲切的,叫她赶快躲到房檐下来,出过汗的热皮热肉淋不得冷雨啊!她像没有听见,拖着沉重的双腿,朝西头走去了,在村巷的狭窄处,被雨雾和墙壁遮住了。 赵鹏心里一紧缩,有点不安了,他从房檐下跳到雨地里,一踩一滑地朝回奔去。他奔回院里,一眼瞅见,淑琴在屋里的小饭桌上倚躺着,半眯着眼睛,嘴唇变成黑色,手脚冰冷得像冰块一样,张着哆嗦的嘴唇在喘息。他一把抱起她的软瘫的身体,眼泪涌流下来了…… 他划着火柴,点燃了麦秸,塞到灶下,拉起了风箱,给她烧一盆擦身的温水。往昔里,无论冬夏,他礼拜六回到家中,她笑着把一盆冷热掺半的温水搁到木头盆架上,招呼他洗去一路骑车落下的尘灰,已经习惯而成自然了,似乎没有什么异常的意思,他现在蹲到灶下,第一次觉得应该供给她一盆洗脸擦身的温水了。他没有学会烧锅燎灶的技能,锅灶下沤出一股股浓烟,呛得他鼻涕眼泪交流,依然心地虔诚地拉着风箱,收麦以来的四五天时间里,她比他吃得少,睡得更少,而几乎是马不停蹄,半夜里蒸馍,熄了灶火又提着镰刀下地了,临到他拉着小推车走到地头的时候,她已经在微明的晨曦里割下一排排麦捆子了。他累得疲惫不堪,她也不是铁打的身骨啊。 他端着一盆温水,搁到盆架上,关了门,从她身上剥下湿溜溜的衣裤,扶她到水盆跟前,帮她擦洗起来。她忽然搂住他的脖子,感动得流起泪来,那晒得暴起一层黑皮的脸颊,那双明显下陷的眼睛,浮出一缕素有的温柔和痴情。暴雨来临时,他们在麦场上发生的口角烟消云散了,像暴雨过后夏天的夜晚一样静谧与和谐。世界上有以各种形式生活着的恩爱的夫妻,或是从事共同喜爱的职业,或是意趣相通。中年工程师赵鹏和他的农民夫人却是这样生活在一起,不能说不美满,不幸福吧?此刻里,他的自我感觉:甚好! 第六章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灿红的阳光,羞怯地洒在院子里的小柿树上,赵鹏揉揉干涩的眼皮,脑里反应着一种逼真的错觉,似乎不是经过了一个短暂的夏夜,而是整整睡过了一个世纪,从昨晚躺到炕上到刚才睁开眼睛,他没有小解,也没有梦幻,甚至连翻一翻身子也没有,睡得好深沉呀!深沉得像死掉了一样。敞开的木格窗户里,飘进一股滚油烫的葱花的香味,刺激他的鼻膜,却撩拨不起他的食欲。 “睡着吧!”淑琴走进来,和悦地说,一夜睡起来,她又恢复了素常的麻利和勤快,欢蹦蹦地在后院喂鸡,在前院打扫柴枝和麦糠,在小灶房里烙烫面油旋饼子。她站在炕前,劝他说,“下雨了,地里场里湿溜溜的,啥活儿也干不成,你就美美儿地睡吧!饭做好了,我再叫你。” 她的声音是舒缓的,和悦的,真诚的;世界上只有自己的真诚相爱的妻子,才有这种舒缓、和悦、真诚的声音;没有矫揉造作,没有虚情假意,没有表面文章。这种声音区别于世界上一切声音,而绝不靠音色取悦对方。自从她和他在这个农家的土炕上有了第一夜同炕共枕的生活以后,20年来,他完全习惯了这种舒缓、和悦、真诚的声音。往昔里,每逢周末,他从城里回来,亲亲热热睡过一夜,她天明时爬起来去上工,临走时总要叮嘱他:“美美儿睡一觉吧!在厂里辛苦了一星期,回来好好歇下!早饭等我放工回来做,妇女放工早半点,跟上。你睡吧!饭做好了我叫你。” 窗户口透进湿漉漉的晨风,凉飕飕的,他这才意识到昨天傍晚下过一场暴雨,他的心里也舒缓下来,就依着她的话,躺着,却没有睡意了。她在屋子里弯着腰扫地,又用抹布擦洗桌子和椅子,几天来忙于在田间收获小麦,层里的家什上落着一层灰尘。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半新的衫裤,头上顶着一块方格帕子,防止灰尘落到头发里。她挽起的袖管下露出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腕子,粗壮而又粗糙,准确而又敏捷地挪动桌面上的茶盘,茶壶,镜子和瓶子,把它们擦拭得光光亮亮。她的精神很好,精力充沛,根本看不出昨天累得半死的痕迹,反倒因为她换下了那身割麦时专门穿着的破衫烂裤而显得周正了,精神焕发了。 他躺不住了。他想到昨晚在这个小屋子里发生的事,是的,她的突然栽倒,不是疾病而是极度劳累,她现在欢欢蹦蹦地喂鸡喂猪,扫屋扫院,似乎一夜之间又恢复了。可是,她眼眶周围的黑色的圆圈却更加深了颜色,那可不是像城里的女人涂抹的美的最新标志。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家庭里,主要的体力劳动都是她承担的。二十年来,他明知她在体力劳动上其实根本无法跟他相比,她始终不渝地让他在周日早晨“美美儿地睡一觉”!她从来不抱怨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负重和苦累。他每月交给她三四十元钱,她已经完全满足了。现在,他的心里似乎意识到一点什么,有点不安了,平静的心朝一边倾斜了! “睡着呀!忙着起来做啥?这几天拉麦子,还不累是不是?” 他穿上衫子,又蹬上裤子,伸胳膊蹬腿的时候,所有大小关节都变得僵硬了,又酸又疼。精神虽然恢复了,浑身的肌肉和关节的疼痛,却反而因为一夜的睡眠更加剧了。他笑笑,没有回答淑琴的话,忍着疼痛,不致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故意装作轻松的样子,跳下炕来了。 她一边抱怨他不该“早起”,一边在脸盆里给他倒下温水,放下毛巾。他在水盆里洗手洗脸,20年来一贯如此,今天觉得不那么自在,不那么心安理得了,她又从盆架上捞起牙具杯子,要添水,要给牙刷上挤好牙膏,这也是20年一贯制了,他挡住她的手,扬起粘满水珠儿的脸,有点激动了,说:“我自己来。” 她一愣,有点惊疑地问:“怎么了?”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太冲了,使她措手不及,想到另外的地方去了。他抱歉似地笑笑,有点伤心,却以顽皮的轻淡口气对她解释说:“我已经觉悟了!从今天早晨开始,消灭咱们之间的‘工农差别’!” 她笑了,释然笑了,爱昵地斜瞅了他一眼,夺过口杯,添上水,横架着的牙刷上挤好了牙膏,放在桌子上,只需端到手里,就可以塞进嘴里去刷牙,待他洗漱完毕,淑琴已经在木桌上摆好了饭菜,只等他捉起筷子来。 “今日消消停停地吃顿饭吧!”淑琴依然用舒缓的声音说,“几天都没有正而八经地吃饭了!趁热吃,饼子一凉就不酥了。” 赵鹏坐下,桌上摆着一摞切成方块的烫面油旋饼子,瓤软皮酥,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一盘粉白色的洋葱条儿,水灵灵的。一碟油汪汪的红辣椒,搅动人的食欲,她借雨后不能下地上场的闲暇,做下一顿正而八经的早饭,让他饱餐一顿,弥补几天来的亏空,他却问:“咱娃儿呢?” “在场里看麦子,”淑琴说,“猎咧鸡咧,在麦场里乱踏乱拱,一时儿不看守也不成。你吃吧,我去换娃儿回来。” “你坐下吃!”他加重了语气,似乎下命令,“吃完再去换娃儿回来。” 她又一愣。“那娃儿不饿……” “你不饿?”他爱怜地说,动手压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椅子上,动情地说, “咱们俩今日消消停停地吃一顿饭……我想跟你坐在一块吃……” “吓我一跳……”她幸福地笑了。 他慢悠悠地嚼着饼子,就着脆生生水津津的生洋葱条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这张曾经像粉桃一样白里透红的脸膛,变成条形的了,黄色上透着黑色;眼睛变得更大了,眼神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紧迫的气色,时时准备放下手里的筷子而去捞起杈把或什么家具。眼角上密集着的鱼尾纹,在略一拧眉时就更加显著了,二十年,乡村田野里夏日的骄阳,冬旧的尖利的西北风,把那张皮肤细嫩的脸颊,改变得又粗糙又老相了。 “你吃菜呀!”他把洋葱条儿夹到她的饼子上,爱抚地说,“吃饭就踏踏实实吃饭,甭三心二意的。” “呀……”她慌忙接住他递过来的洋葱条儿,吞进嘴里,脸微微红了,眼里罩起一缕妩媚的雾一样的气色,“你今日……怎么了?” “我今日觉悟了!咱俩应该平等……” “咱们本来就是平等的。” “不……不平等!” “我可没觉着什么……不平等!” “你对我照顾……不……简直是服侍……” “女人就该这样嘛!” “传统观念!” “我听广播上说,要关心科技人员……” “那是针对社会上蔑视知识的偏见讲的!在咱们家里,应该完全平等。” “那好,你来烧锅撩灶,洗衣管娃儿……哈呀,像啥样儿嘛!” “咱们搬到市里去住,下班了,谁回来早了谁做饭,星期天一块洗衣服,就该这样。你甭笑……” “城里的男人都这样吗?” 赵鹏还没来得及回答淑琴的话,一阵咚咚的捣蒜似的脚步声响进院里,十五岁的儿子蹦进来,迟疑一下,就从淑琴手里夺下筷子,娇气里带着蛮横,不满地斜瞅着母亲说:“你们在家吃饭,叫我给你在场里吆猪吆鸡……” 淑琴不好意思地盯一眼赵鹏,从盘儿里拿起一块饼子,递给儿子,爱抚地笑着说:“妈正准备去换你哩!” “你呀……”赵鹏笑着说,“净是培养大男子主义!” “爸吔!”儿子毛毛这才记起他的使命,“厂里来人找你哩!” “谁?在哪儿?”赵鹏忙问。 “我不认识。一个大胡子司机,车在村口停着。” 正说话间,门里走进一位中年人来,赵鹏一把握住他的手,正是厂里的小车司机老孟,连忙招呼他坐下吃饭。 “厂长叫我来请你,赶紧回厂。”司机老孟也不客气,抓起一块饼子就吃,急火火地说,“外商十点钟到厂,洽谈订货哩!厂长怕让洋人给糊弄了,叫我赶紧来找你。厂长说,要是损失了麦子,厂里包赔……” “什么话嘛!”赵鹏站起来,忙问,“外商怎么提前来了?原说……” “提前来了,我也不清楚为啥。”司机说,“搞得咱杨厂长措手不及。昨天晚上接到局里电话,本想连夜来找你……” 赵鹏点点头,没有说话,要是昨晚老孟来了,那简直是紧上加紧哩!他的淑琴在暴雨中抢收麦子累得昏厥,屋里乱得一团糟。 “给我换一身干净衣服。”赵鹏说,“我要跟洋大哥谈生意,穿这身衣服,会把人家吓住的。” “厂里已经准备下一套西装了。”司机老孟说,“昨日晚上,到西安城里买下了几套西装,工人打扫了半宿卫生……你换不换衣服没关系,倒是该刮一刮胡须了。” 赵鹏接过淑琴从箱子里取出的一套新衣服,换上,对着镜子刮脸。他这时才看出,胡须芜杂的脸腮上,留下高原烈日炙晒和汗水腌渍的明显痕迹,黑了,泛着青色。他给淑琴宽解说:“坡上收完了,河滩的麦子还没熟足,正好有三五天空档。我跟外商谈完了,回来正好跟上收割河滩的麦子……” “你甭管。”淑琴爽直地说,“河滩里路平,我能割也能拉运,你放心干你的工作……” 赵鹏和司机走到村口,先后钻进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开出村子去了。 从车窗里望出去,塬坡上的麦子收获净尽了,偶尔可以看见阴沟的地边残留着一络尚未成熟的麦子,孤零零地长在光秃秃的坡地上,像剃匠在剃过的光脑袋上恶作剧似的故意留下的一撮撮头发。沟壑纵横的南塬塬坡无遮无掩地暴露出来了,给人一种盛宴之后的寂寥之感。从右边的车窗望出去,河川里的麦子密密实实,由绿转黄了。有一处金黄金黄,有一处绿色正浓,呈现出青黄转换时节的多姿多色。杨柳葱郁,雍容优雅地舞摆着给暴雨冲洗得洁净的浓密的叶子。算黄算割的叫声在河川的这儿那儿不时响着,通身金黄的黄姑篓鸟儿从车窗外掠过,飞向河川深处去了。饱溶着麦子成熟时散发的甜腻腻的香味,灌进车窗来,是这样清爽,是这样温湿宜人啊! 土石公路坑坑洼洼,道路泥泞,轿车碾过积水的小水坑,发出泥水飞溅的噼噼啪啪的响声。赵鹏坐在绿色丝绒靠背上,心里慨然感叹了:昨天,像牛一样驮载着麦捆,在坡沟间窄窄的陡峭的小路上,汗流浃背,摔一个跟斗又跌一次跤,一次又一次上坡下坡,想着能空甩着双臂走路就是十分轻松的事了;今天,坐在软乎乎的坐垫上,轿车载着他朝前疾驰……对比太强烈了! 南塬和北岭朝后倾倒,河川逐渐开阔,驶过土石公路,轿车在平整的柏油公路上稳稳地飞驶。离开家乡的小山沟,那翻车的强烈印象开始淡出,小推车和被暴雨打湿的麦捆子也渐渐地退避到遥远的爪哇岛去了,劳累得有点憔悴的亲爱的夫人淑琴的脸颊也淡化、消失了。他的脑子里,被一串串的试验数据占据了,他右手捏着烟卷,左手托着腮帮,使他的那些试验数据在脑海的屏幕上复活、映现。他的神情专注而自信,那是拥有充分的专业知识所给予人精神上的一种自信。他现在所集中思考的是,怎样得体、有节地接待那几位即将登门的外商,把自己设计试验成功的产品打入西欧市场,需知西欧的工业市场并不容纳稍微落伍的低能机械,而洋大哥到中国来也不完全是为着友谊…… 第七章 小砂石碌碡滚动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叫声。淑琴推着梯子形的长柄拨架,在自家分得的这一块场地上碾压。昨晚一场暴雨,场面被雨水泡软了,被人的脚踩得坑洼不平了,必须趁着地皮晒干之前,及早碾压。往昔里,碾光场面的活儿,向来是男人们干的事儿,而今由各家各户种地打场,碾场就由各家自扫门前雪了。她的亲爱的男人赵鹏,到工厂跟洋人谈判去了,碾场自然由她来推着小碌碡。<dfn>http://</dfn> 她在软乎乎的土场上撤下一层柴灰,在被踩得有脚窝的地方垫上湿土,铲平场面,然后推起吱嘎作响的小砂石碌碡,挨着排儿推过去,推过来。午时的太阳像一把火悬在头顶,蒸腾起来地上的水汽,空气闷热,她的脸上淌下一串串汗珠。 她心里十分高兴、骄傲,她的男人被明光锃亮的小轿车接走了,与金发碧眼的洋人坐在一张桌子对面去谈判了,这是何等光荣而又伟大的事呀!小小的赵村的庄稼人且莫说起,村里那些在县城或在西安工作的一二十号干部、教师和工人,谁坐过小轿车呢?谁有本领能和洋人打交道呢?只有他的男人赵鹏!这些不言而喻的体面事,无论如何不能不使我们可爱的农村妇女姜淑琴感到脸上光彩,心里充实,从里往外都觉得骄傲。她推着小碌碡,用袖头抹一把汗,朝前走了,脚步轻捷,居然感觉不到苦累。 “淑琴嫂子!” 淑琴扭过头,看见王秀珍提着一笼柴灰走进场来了,粗壮的腰身扭动着,肥大奶头在单薄的涤良衫下抖颤着,赤红的脸膛,被过于丰腴的肌肉撑得鼓起来,眼睛也被挤扁了,总像在笑着。她忙答话:“你也光场来咧?” “你用毕了,把碌碡借给我。”王秀珍猫下腰,撅着肥大的屁股,在临近的那一络场面上撤灰,“成不成?” “成啊!怎么不成哩!”淑琴快活地应着。 王秀珍撒完灰,扔下竹条笼,走过来,帮她推着碌碡。这个胖胖的同辈弟媳,本身就像一只碌碡,和她并排走着,能感到她浑身有一股热烘烘的气息。 “嫂子哎——”王秀珍亲热地叫。 “嗯——”淑琴亲昵地应着。 “你真有福哇!”秀珍毫不掩饰羡慕之情。 “我有个‘豆腐’”!淑琴矜持地笑着说。 “鹏哥坐上卧车咧!啧啧!” “我还是跟你一样——推碌碡。” “听说鹏哥今日去见洋人?” “洋人也是人喀!” 推到西头,俩人同时转过身,用一只手拉着拨架倒着走。 “淑琴嫂,收毕麦就搬进城去?” “嗯!” “你再不推碌碡了!” “我还爱推哩!吱儿——嘎儿的怪好听!” “你真有福哇!跟上鹏哥进城当居民了!” “乡下而今也好过了……” 王秀珍猛然搂住淑琴的脖子,爬在她的耳朵根,说:“嫂子,你跟鹏哥这样的大知识人儿睡一辈子,真是福大命大!” 淑琴臊红了脸,挣脱了秀珍的搂抱,急忙瞥一眼左右,怕那些戴着草帽推着碌碍的男人们听见,轻轻在秀珍腰里捅了一拳,用眼示意再甭说这号酸话了,防备男人们听了去。 秀珍瞧瞧左右,并不在乎,更加来劲地说:“嫂子吔!知识人儿黑间搂着你,怕是你……” “啊哈!你这烂嘴!”淑琴的脸上热臊臊的,禁斥说,“拿老嫂子开心呀!” “你这一辈子,算没白到世上来……” “你没有男人吗?”淑琴压低声,攻击对方,“苍娃兄弟长得像匹公马,还不够你……” “我那个愣家伙呀!亲你的时光,简直把人的骨头都要掬断了!恼你的时光,一拳能把人掀得翻八个跟头!”秀珍数说着她男人苍娃的鲁莽,听不来是怨还是爱。她笑着对淑琴说,“我要是有鹏哥那样斯文的男人,我一天到晚把他当神儿一样敬着!” “那好哇!我回头给你鹏哥说,你希罕他做男人!”淑琴爽快地笑着,“让他跟你睡去!” “要是你不干涉——”秀珍更加收拢不住嘴巴,“我才巴不得哪!哈哈哈……” “秀珍,你真脸厚哇!呀呀呀!”淑琴自己早已脸腮烧臊,嗔骂着,“你当着你鹏哥的面说呀!” “咦——”秀珍收敛了笑,丧气地说,“真的!咱们在一块儿胡说,可一见着鹏哥,我连一句怪话都说不出来。他那人哪,合该咱们正而八经敬重他!” 淑琴抹抹汗,笑着:“好了,我的场面碾好了,咱俩给你去碾吧!” “你回吧!”秀珍说,“凭我这一身膘,推这小碌碡不值啥!” 淑琴松了手,相信这个口敞心直的同辈弟媳的话,就把小碌碡交到她手里了。 “我的嫂子,可甭当真哟!”秀珍推着小碌碡朝她家的场面走去,回过头来说, “贵贱可不敢跟鹏哥说那些烂话!你要是一说,我日后可该怎么和鹏哥见面、说话呢?” “哈呀!你倒怯了!”淑琴报复似地嗔笑着,“你那张厚脸,一锥子也扎不出血来,倒知道羞了!” 秀珍已经在自家的场面上推起小碌碡。淑琴坐到场头的大叶杨树下,用草帽扇着凉。秀珍的男人苍娃,在城里一家工厂干搬运工,是订着合同的临时工,割麦时也不得回家。秀珍一个人把坡地上的四五亩麦子割了,又一车一车推回来,比一般软势的男人干得还利索。她不抱怨苍娃,工厂里合同严格,要是苍娃回来割麦子,工厂里另换了人,她们家就没有一百块钱的月收入了;夏收一过,苍娃闲下干啥呀!她咬着牙,收割拉运一手干,腾出苍娃在工厂挣钱,过日子的心劲高涨得很哪!苍娃星期日回来,她给他打鸡蛋,捏饺子,单怕他身体受亏哩!她胡说什么希罕鹏哥那样有知识的斯文男人,不过是说笑罢了!她那张敞口烂嘴,从村东到村西头,连班辈高低也不管! 淑琴动手把那些堆积的麦捆拉下来,栽到场面上,刚刚捂了一夜,淋过雨的麦捆已经发热了,如果不及时拉开晒干水分,三五天就会霉坏了,一年的血汗哪!她拉着麦捆,心劲很高,秀珍一派玩笑话,却勾起她对她的亲爱的赵鹏的情思。不仅秀珍,村里多少同辈姐妹都说她命好哩! 往昔里,生产队劳动日不值钱,粮食又分得年年不够吃,没有固定收入的纯粹农业家庭,没有几家的日月过得松泛。她的赵鹏是正牌大学毕业生,虽然在工厂和工人一样在车间劳动,接受改造,属于臭知识分子,可是工资收入却很可观,每月有六十五元钱,除过生活费用和抽烟,他每月交给她四十元钱,这在小小的赵村已经是很令人羡慕的事了。 亏得了赵鹏哩!淑琴在蒸发着热气的麦积堆上拉下麦捆,热汗淋漓,渍得眼圈和脸颊烧疼烧疼的。岂止是钱!赵鹏跟她这样一个农村妇女生活在一起,20多年了,没有弹嫌过她,也没有在城市的花花世界里招花惹草,已经使她无法不处处敬重他,热心备至地关照他! 她想起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哥哥把他的同学引到家里来,她看见他那一副憨呆呆的样儿,还真是不入眼里!想不到,他却瞅上她了。她刚刚考中无线电技校,这个赵鹏找到她的学校,前后没说过十句话,就说他爱上她了,而且说从一年前见头一面时就爱上了。她觉得有点荒唐,统共只见过两面,没有说过十来句话,就要她表态,真是荒唐!小说上描写的那些恋人经过了多少次交际,才说出这句关键性的话。她跟他没有散过步,也没看过电影,甚至连一封信都没通过,真是太荒唐了!她当时有点怨恨他,不该冒失地找到学校来,堵在当面说这样难以叫人出口的话,应该先写封信来…… 她答应了!荒唐也罢,轻率也罢,她只觉得脸红发热,心口几乎窒息了,喉咙被膨胀的血管挤压得不透气了,说不出话来,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办法,她当时只有一种模糊的却又是不可违拗的感觉:不能不答应这个人! 她点了点头,还没容她抬头看他的反映,赵鹏已经从桌子那边跳过来,抱住她的肩膀了,她的少女的脸颊,第一次挨着一个男子的胡茬刺扎的嘴巴,几乎晕眩了。 “放心吧!”他走时说,“我是个啥样儿的人,问问你哥就知道了!” “我谁也不问。”她说,“我凭自己的感觉。” 在中专读过一年,国家正进入严重的经济困难年头,终于传下来一道决定,学校停办,学生各自归乡。她没有惊慌失措,此前已有几所中等技术学校停办了,不足惊奇。她完全听信校党委的动员报告,写了决心书,要为国家分忧解愁,承担困难的压力,她是共青团员啊!她当时的心情,也许只有从60年代初过来的热血青年才能理解。 她没有告诉他,怕他有不必要的负担而影响学习。她打算回到渭河边的家乡后,写信告诉他,那样更从容一些。她想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不致使自己成为他的负担。 正当她打点好行装,准备离开学校的时候,赵鹏赶来了,也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他一句话也不说,背着她的被子,走出学校的大门了。他们没有乘车,沿着城市南郊绿荫覆盖的宽阔的公路,走到市中心。他拉她走进一家饭店,花去近十块钱,买下四菜一汤,打下二两散酒,摆到桌上了,他不顾她的劝阻和反对,执意不借破费买下这些饭菜来,弄得她傻愣愣地坐在桌旁,十块钱,在这样的困难日月里,对于他们两个来自乡村的穷学生,意味着什么啊!她迷惑莫解,为她送行也不该超出他们的经济力量太远了呀! “淑琴,敬你一杯酒!”他这时才庄严地开了口,把一小杯酒送到她手中,自己端起另一杯来,“我宣布,我们今天结婚!” “啊——”她惊得不由地喊出声来。 他一仰脖子,把满满一盅酒灌进喉咙,两只眼睛多情而又庄重地盯着她的眼睛,期待着。 她想哭,却无法张口出声。她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对他这种果决得有点突兀的举动无法预料,现在感动得热泪滚滚了。她真想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大叫三声 “哥哥”!饭店里人多,不是她放纵感情的地方,她擎起透明的玻璃酒杯,一滴不洒地倒进口里了,平生里第一次尝到这种烈性白酒的所有醇香了。她无法抑制自己,把头歪到他的胸前,轻轻地叫了一声“鹏——哥——!” 他们坐下来吃饭、喝酒,饭菜不剩一口,烧酒不留一滴,干干净净地吃到肚里了。 “你把被子背到我们家去吧!”他说,“咱们明天到公社领一张结婚证就行了,任何仪式都甭举行了,免得两头的老人做难!亲戚问起来,就说我们在学校举行过婚礼了!” 他已经把一切都准确地设计过了,她能说什么呢?她完全信赖了这个赵鹏,把自己的行李背到赵村来了。 “我们生活在一起,你会了解我是个啥样儿的人!”他对她说,“我不大喜欢给人许愿。” 她和他走进赵村,走进赵鹏家的门楼。赵鹏向老诚的父母宣布,他和她已经在学校举行过“革命的新式婚礼”了。二位老人完全听信了,挪出一间厦屋,她和他就这样走进洞房…… 淑琴把麦捆全部栽起来了,夏天午时的太阳像火,晒得被雨水泡软的麦芒又支扎起来,在阳光下发出轧轧轧的响声。她感到口渴,喉咙像呛进一团烟雾,又干又涩。她要回家去了,瞧一眼正在推着小碌碡碾压着场面的王秀珍,赤红的脸膛因为汗渍,因为太阳暴晒,已经变成紫黑的猪肝了,她不时腾出右手或左手,用腰部顶着拨架推着小碌碡前进,撩起左边或右边的衣襟擦拭脸颊上的汗水,白花花的腹部就暴露出来了,丝毫不怕附近的男人们瞅见。淑琴瞧着她,心里好笑,这个活宝王秀珍,刚才说过那样酸溜溜的烂脏话,真是好笑哩!她的亲爱的男人赵鹏,那是怎样耿直而又心志专一的一个真正的男人啊!好你个活宝王秀珍,即使用钢筋,也把他捆不到你的腰里…… 第八章 后窗玻璃上的红色霞光渐渐淡了,暗了,终于消失了。从左侧的窗孔望出去,河川里被乳白色的雾气遮掩得迷迷漾漾,河堤上和灌渠上的一排排杨柳,树冠和树冠粘糊成一堵庞大的城墙了,只有梢部在星空的光亮里呈现出参差不齐的波浪似的形状。 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少见的紧张和忙乱景象,极易使人联想到战争。是的,一场全民参战的战争场面,莫过于此吧!从河川里通到各个村庄的田间小路上,被一溜一串负载着麦捆的车辆拥塞着,流向村子里去,一切先进的或落后的机械全都派上用场了,大量的小推车,架子车占据了窄窄的小路。手扶拖拉机快一阵儿,又慢一阵儿,等待拉着小推车的人避一避道儿。汽车被夹在中间,无法施展威力,气得哼哼直叫。小孩在给大人推车,女人们背着麦捆。河川里,男人吼叫儿子的粗哑的声音,女人喝骂偷懒的儿女的调门,纷乱而嘈杂地组合在一起,造成一种特有的紧张忙乱的气氛。 赵鹏的心里,被这紧张的气氛搅得不安了。 按他离家时的估计,至少需得三天,河川的麦子才能熟透,才能搭镰收割,想不到,一场暴雨,反倒促进了麦子的黄熟,在他三天之后回来的时候,河川的麦子已经收过大半了,看架式,明日一天,河川里就会一扫而光了。 他的心里很沉重。天!淑琴割过多少了?她一个女人,怎么往回拉运?河川虽然是平路,进村上场时却有一道坡,她怎么能拉得动呢!产品交易谈判的胜利所给予赵工程师的喜悦心情,完全消散了,那三位洋大哥的颇为友好的交情淡忘了;淑琴和麦捆,镰刀和小推车,现在乘虚而入,占据了脑海,充塞进胸间,担忧压迫着他的心。 轿车开进赵村,他跳下车,拉着司机老盂去喝水,大门上却吊着一把铁锁。老孟不是外人,早已被沿途所见的夏收的紧张气氛所感染,毫不介意自己没有喝到一口水,坚决地退回车旁,钻进驾驶室,赶回城里去了。 赵鹏把提兜从门道下扔进去,就往麦场上跑。打麦场上空亮着一盏大灯泡,场地被麦捆塞满了。有人拉着麦子进场。有人推着空车出场。有人在垒堆麦捆。有人在叫骂丢了两捆麦子。 赵鹏在麦捆堆积的“海滩”上,找到自己的那一绺地场,女儿倩倩正坐在一捆麦子上,十分忠诚地看守着麦子。他问:“倩倩,你妈呢?” “拉麦去了。”倩倩说,“俺毛娃哥也去了。” “在哪块地里?” “北渠口。” 女儿倩倩肯定还没吃晚饭,他顾不得了,扯开长步,走出麦场,转下场楞,下了河川。他从路边匆匆走过去,来不及和拉车的乡党打一句招呼,照直朝北渠口那块责任田走去。 “赵鹏!”淑琴喊。 他站住,回头一瞧,淑琴拉着装满麦捆的车子停在路边了,愈来愈浓的夜色,使他竟没有认出淑琴来。他走到车旁,忙问:“还多吗?” “多着哩!”淑琴说,“靠我一个人拉运,怕是得拉到明早。刚才,虎生和根长给咱帮忙拉哩!你没见?刚拉着车子在前头走着……” “唔……”他心里过意不去,这样重的体力活儿,人家给自家干了一天,已经够累了,又来给自己帮忙拉车,真是叫人心里不安,“唔!人家娃娃也累呀!” “我劝人家回去歇下,我慢慢也就拉完了。”淑琴感动地说,“俩小伙子根本不在乎,装上麦子就走了……所以说,还是乡党好,人说‘再好的亲戚一两辈儿,平淡的乡党万万年’……” 乡党情深,庄稼人过红白喜事,盖房箍窑,谁也离不得乡党帮忙。在他的淑琴割下一地麦子而不能拉运上场的时候,两位乡党自觉前来帮忙拉运了,这是要付出汗水的重体力劳动啊!他深深为之动情,猛然间,心里一动,联想起虎生和根长在河滩洗澡时给他说过的话,要他替他俩在工厂找一份合同工干。赵鹏心里又不安了,两三天来,他集中精力,对付着那三位从大洋彼岸来作生意的洋大哥,把这两个穷乡党提出的希求忘得干干净净,而他俩已经不顾疲劳,自动给他帮忙来拉运麦子了。他心里过意不去,像欠下了那俩小伙的债似的,却又不好对淑琴说明原委。 赵鹏从淑琴肩上取过牛皮车绊,搭在自己肩上,没有说话。是的,拒绝那俩小伙来帮忙不合适,让人家帮下去又于心不安,随其自然吧!夏收完毕回厂后,得间问厂基建科,有没有修路垒墙的活儿需要找民工…… 大儿子毛毛给淑琴在后边推车,现在被妈妈指使到地里去,把散摆在地里的麦捆抱到一堆,集中起来,节约下装车时满地跑着抱麦捆的时间,推车的任务由她来承担。 赵鹏扛起小推车的车辕,才体味到这车麦子的分量,虽然看去装得并不多,却死沉死沉的。河川的麦子长得比坡地的麦子成色好,又割得绿,麦秆尚未死掉干枯,分量加倍地沉重。淑琴居然能拉动这样的重负,真是不可思议! 赵鹏拉着车子,淑琴在后边推着,夫妻二人的全部力量都作用在这个小推车的独轮上,气喘吁吁,而车架上充其量不过装着十一二个麦捆子!对于一般老农民,也许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小推车上的轴承胶皮轮子取代了木头独轮,已经够轻松了,简直是一个伟大的技术改革哩!而对于看惯了自动化和机械化操作的赵鹏来说,不仅是体力消耗难以忍受,心里更加急得发慌!可又有什么办法?还得屈身搭上那条被汗渍淤积得又硬又涩的牛皮车绊,驮上麦捆挪步! 他刚刚从舒适的上海牌轿车里下来,肩上又搭上了牛皮车绊。昨天他坐在西安一座新建的豪华的饭店的大厅里,脚下是软茸茸的栽绒地毯,身上是厂里特意给他买下的笔挺的西装, 和洋大哥一边品茶,一边侃侃而谈;今晚却驮载着200多斤的麦捆子走在漆黑的河川土路上,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今天午间的庆祝洽谈成功的宴会,丰盈的程度不仅使他吃惊,连初次来到中国的洋大哥也赞不绝口,中国菜的味道简直妙不可言!今天晚上,他现在连喝一口凉开水的功夫也挤不出来,一家人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哩!真是天上人间,差距相去太远了! 他如果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或者出生于城市的任何一个最普通的家庭,就不会有这样强烈对比的差距感了。他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父母已经长眠在村后的塬坡上的黄土里了,妻子和儿女还匍匐在父母匍匐过一生的土地上,他得帮她种地、锄草、浇水、收割,获取一家人生存下去的物质。他穿起一身西装来也是挺帅的学者派头,侃侃地谈起现代科学技术的奥秘来,风度也不错;与外商用英语交谈起来,使洋大哥不敢小看这位中国的年轻的工程师;可是,他却不能把牛皮车绊甩到大西洋里去。他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生活着。他体味着现代文明和现代愚笨的双重滋味。 他在越来越注重物质生活的人们中间,听到过一种新鲜的议题,中国实现现代文明的最大负担是农村,或者更确切说是农民。他觉得这些议题不无道理,问题恰恰在于,什么造成了农村的这种进步的缓慢?有哪一位农民不愿意汽车拉小麦而宁肯像牛一样驮着小推车?工业社会不能提供农业充足的机械化设备,而极左的农业政策又造成了农民粮缸和钱袋的空虚,他不搭上牛皮车绊,能由得他吗?他想洗一洗浑身的污垢而掏不出五毛票子,况且浴池全都建在城市里! 现在,赵鹏不得不中止脑子里这种激烈的争论了,上场的陡坡就在脚下。他在坡根歇下,缓缓气,聚足力气,要拽车上坡了,不能和那种高雅的议题辩白了。 “啊呀!赵鹏叔,你啥时间回来?还没吃一口饭吧?”长头发虎生问。 “你回去吃饭,甭拉车子了,俺俩一会儿就拉完咧!不费啥!”光葫芦根长豪爽地说。 两个一高一矮,一粗一细的小伙热诚地对他说话,赵鹏只是感激地笑着,说他其实并不饿。他们年富力强,似乎并不累,也没有痛苦不堪的神色,把拉小推车说得很轻松。赵鹏的心里却不轻松。如果俩小伙完全出于乡党情谊来帮忙,他会充分享受那种友谊的快乐;他俩如果出于一种求他办事而付出的一种代价,就使赵鹏心里不自在了。不管出于怎样的动机,他都做出感激帮忙的笑脸。 拉车上坡,比在平地上行进时背上的分量一下子增加了几倍,待拉上场楞,他放下车子,靠在麦捆上,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而气却急喘不盈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开到下坡路口,在赵鹏跟前停住,他以为自己的车子挡住了路道儿,正想挪一挪,驾驶员却在黑暗里说话了:“赵鹏叔!你的麦地在哪儿?” “北渠口。”赵鹏随口说,“你家拉完了?” “早完了。”小伙儿在驾驶台上大声说,拖拉机嘟嘟嘟的声音很大,“俺爸叫我给你拉麦哩!” “这……”赵鹏一愣,他听出小伙儿的声音,这是支部书记的儿子,动用人家的机械、人力和机油,实在过意不去,连忙说:“不咧!再有两趟就完咧!” “你甭用小推车受罪咧!”小伙子好心好意劝他,“我拉一回,顶你三四回哩!” “天黑。路陡。”淑琴也担心地说,“算咧!再有三五回就拉完了。” 小伙已经扯动闸杆,开下坡去了。 黑暗里,淑琴盯着赵鹏模糊的脸,都没有说话。 赵鹏闷了半晌,猛然站起,对淑琴说:“拉就拉吧!反正硬挡也不好。你立马回去,炒两盘菜,我的提兜里有一块熟肉,正好。看看小卖部开门没有,买一瓶好酒……” 第九章 赵鹏从村巷里走过去,即使到了半夜,河川里还有男人或女人相互呼唤问话的声音,村巷里仍然有满载麦捆的小推车在刷啦刷啦响着,紧张的抢收时节,黑夜和白天没有严格的分界了。 他照直朝村子西头走去,去请党支书的小儿子来吃饭,他受他爸的指派,用拖拉机帮他拉运完了北渠口割倒的麦子,该当领情哩! 支书家在村子西头新辟的庄基上盖起了一座青砖红瓦的新房,他走到门口,看见支书的小儿子正在院里洗手,看见赵鹏后,已经意识到他登门的目的,仗义地说: “你跑来做啥?我刚才吃过饭,就只拉了三趟麦,统前到后没用下一个钟头,肚里还实腾腾的哩!” “去喝一口茶也好……”赵鹏劝小驾驶员。 “谁?噢!是赵鹏呀!”党支书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完全用蔑视的口吻说,“你请他吃饭?噢呀!狗屁不懂的娃娃,值得你请他?” “娃儿忙了半夜,去喝口热汤。”赵鹏忙说。 “我可不给他惯这号毛病!见给乡党帮忙,就要吃要喝,啥好毛病嘛!”党支书很严格地借机训导儿子,“甭钻钱眼儿!学点好思想儿!” 小驾驶员只顾洗搓油污的双手,搓得肥皂沫儿吱吱响,对父亲的训导,不吭一句。 “娃儿给我帮了大忙……”赵鹏继续邀请。 “应该的嘛!”党支书毫不介意地说,“他给你拉几回麦子,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是国家的重要人才,给党有大贡献哩!看见你拉小推车,我心里难受哩!党中央三令五申要重视人才,爱护知识分子,有的人总是不执行喀!像你这样的人才也要拉车运麦,实在……我才叫他赶紧去给你帮忙,咱要按中央的精神办事,爱护人才哩!” 赵鹏听着党支书这一番剖白,反倒张不开口了,党支书在他身上体现党对知识分子关怀爱护的指示精神哩!他再一次劝解党支书,放松禁令,让小儿子跟他去吃点饭。党支书手一摆,五十多岁的强壮汉子的大黑脸一甩,干脆把话说绝:“你快回去吃饭,甭洋磨时间了!你请他吃一顿饭不打紧,惯下坏毛病可不得了……” 赵鹏看看再无希望,就再三道谢,走出宽敞的院子,心里不由地想,党支书这人倒是个直杠脾气。 他又走进村子,去请那两个小青年,刚走到下坡路口,影影绰绰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朝坡下走。赵鹏忙喊:“哎——等等!”俩人闻声站住了。 “走!到咱屋喝口热汤——”赵鹏走近说。 “不啦不啦!”长头发高个儿说。 “俺俩急着去洗澡哩!身上扎得难受。”矮个光葫芦补充说,“甭劳神了!要不,咱们一块去河里洗澡……” “吃罢饭,我跟你俩一搭去。”赵鹏已经牵住长头发小伙的胳膊,“你俩不去,你淑琴婶子炒下那些菜,给谁吃?放到明日就坏了!” “支书的儿子嘛!有他去吃!”长头发一扬头,“人家用拖拉机贡献大!” “对!连他爸一块请!”光葫芦附和说,“那老家伙爱吃——嘴大吃百家!” 赵鹏看出来,在这两个青年中,起主要作用的是长头发,他死死拉住他的光胳膊不松手,轻声说:“支书家娃娃不来,你俩再不去,真要把菜搁坏了。” 光葫芦侧过头,等候长头发的意见。长头发把头一摆,说:“那货不在,我俩就去!” 赵鹏悟出他俩和支书的小儿子关系不睦。 小圆饭桌摆在院子中间,电灯从窗户里拉出来,吊在小柿树的横枝上,圆桌上竟然摆出四大盘菜,淑琴真是有办法哩! “叔哎!明说吧!”长头发喝下一盅酒,畅快地说,“吃你一顿饭,我也高兴。咱之所以不想来,主要是不想和支书家的人照面。” “有啥冤仇不能消除哇?”赵鹏笑问。 “俺俩到县上告过他!”光葫芦说。 “咱是明告,不怕支书知道是咱告。”长头发拍拍胸脯,“敲明叫响去告状!” 赵鹏没有吭声,佯装低头端酒杯,他对党支书赵生济又不是完全陌如路人。小小的赵村,既是一个大队,又是一个独立小队,属于两级核算单位。赵生济既任支书,又任大队长,同时也是生产队长。前多年实行一元化领导,他说他自当支书以来,早就一元化了。近二年实行责任制,精简农村基层干部,他说他早就符合精简精神了,从来是身兼三职,没有加重过社员负担。他是赵村的真正的当家人,他有一副生铁坯子似的坚实的身体,有一个硬如钢锨般的脑袋,他脾气执拗,坚韧不拔,断事严明,可以说六亲不认,该罚的一律就罚,直至对他的老伴,近年间,赵鹏从乡亲们口里零零星星听到的关于老支书赵生济的议论,不断地冲刷他过去的那个令人崇敬的老支书的印象。借着实行责任制的动荡,队里的小拖拉机折低价给自己买下来,处理公房也是如此,云云。 “队里每月给他开三十六块钱的补贴,实质是工资。每到公社开一次会,另外再记一个‘公务劳动日’,年终按一块钱开帐,给谁家调解一回纠纷,也要记一个 ‘公务劳动日’,还有好多怪名堂,一年下来,白拿多少钱啊!”光葫芦脑袋说, “俺俩到县委告状,村里好多人都签了名。” “结果呢?”赵鹏倒关心起来,“县上解决了吗?” “嗨!甭提!”长头发一拍大腿:“县委的干部把俺俩递上的材料一看,说, ‘问题是存在,但还不是太严重的。比赵生济严重得多的违法乱纪的人,他们还调查处理不过来呢,得等一等。’这不,等了三个月了,连个音儿也没有!我们也没劲头再告了。” 这个人,当了十几年干部,也许是把过去的那一股虎气褪掉了,或许有更复杂的原因。赵鹏听着,不由地感慨起来:“这人哪……丝毫也不顾及党在农村的政策条例……” “哈哈!政策——”长头发大笑,“赵支书在村里大喊大叫,说‘政策是个红苕’!” “啥意思?”赵鹏问。 “你猜!”长头发含笑不露。 “红苕嘛!生着是硬的,蒸熟就软了。”光葫芦笑着解释,“中央的政策下来时都是硬的,经过赵生济支书的那个‘锅’一蒸,就软了,随扁随圆由他捏!” 噢!赵鹏听着,真是哭笑不得,不由地受了两位小青年的感染,生出义愤之情了:“你俩该去公社反映,公社管的地盘小,事……” “去过公社了,啥也不顶。”光葫芦说。 “你甭掺合咧!”淑琴借着送汤的机会,走到圆桌跟前,说,“你又不在家,管人家队里的事做啥!” “看看看!婶子怕了!”长头发笑着。 “不是怕不怕。”淑琴不服,“不是我说,你俩再蹦跳,也告不倒赵支书!” “告不倒归告不倒,搔搔他的皮毛也叫他甭贪吃得安然!”一个尖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赵鹏一看,却是王秀珍,这个咋咋呼呼的女人说话真痛快。他的淑琴已经有点明哲自保的气味了,过去,她知道自己的生活支柱是他可观的月薪,所以对队里搞好搞坏不大关心,虽然免去了许多口舌,落下一个贤惠媳妇的美誉,却不像初进赵村当团支书时那样生气勃勃了。人都在变。 “淑琴嫂,跟你商量一件事。”王秀珍说。 “啥事?”淑琴问。 “队里明天开脱粒机呀!队长传下令,自由结合,五户一组,包打一天。”秀珍说,“我来寻你,咱们结合一组,你愿意不?” “好么!”淑琴随和地笑着,“跟你这个美劳力组合,我还怕吃亏吗?不过才两家呀!” “你俩愿意不愿意?”王秀珍指着长头发和光葫芦,“跟婶在一组,好好干,打完麦,婶子闲下了,给你俩一人寻个好媳妇……” 长头发和光葫芦开心地笑了,答应了。 “再联一户谁吧?”王秀珍和淑琴在一堆嘟哝起来。 赵鹏给俩青年递烟,他们吃饱了,站起来,把衫子搭在肩上,问:“你还去不去河里?” “算哩!”赵鹏笑着说:“我的腰疼……” 俩青年刚走开两步,又折转回来,长头发对赵鹏认真地说:“叔哎,那天在河滩,俺俩托你找合同工的那个事——” “问题……不大吧!”赵鹏说,“我听说要重修围墙,回厂去我再联系确实。” “不咧!鹏叔!”光葫芦说,“俺俩找下一个赚大钱又不贴本儿的营生了。” “唔——”赵鹏倒省去了一件麻烦。 “前日下雨后,俺俩到县城去逛,碰见一个高中同学,他给西安一家回回开的烧鸡店铺送活鸡,一个人供不上,叫俺俩一块干。”长头发说,“一次送去七八十只公鸡,能赚三十多块哩!” “七八毛钱一斤收下,一块钱一斤卖给回回,一斤赚二毛多,二三斤重的一只公鸡,赚五毛。”光葫芦得意地解释账理,“进山收一天,进城送一天,两天一个来回,赚三十多块。” “好事好事!”赵鹏笑着夸赞说。 “现在嘛!要想法儿挣大钱哩!”长头发沉吟着说,“费力少而挣大钱,才能富得快。可是,鹏叔,咱可不是赵支书那样白吃白拿!” 俩人咂着烟,走进村巷里去了。 赵鹏走回院里,正碰见淑琴送王秀珍出门,他随口客气地说:“再坐坐……” “我还要联合一户人家哩!”王秀珍说。 “秀珍,甭急走,我还有句话。”淑琴叫。 王秀珍又咚咚咚走过来,站到淑琴跟前,听她说什么忘记了的重要话儿。 “你把前日在麦场上咱俩说的那几句话,当面说给你鹏哥听听!”淑琴一本正经地说。 “啊呀!哈哈哈……”王秀珍听罢,大叫一声,惊慌地奔出院子去了,嘎嘎嘎的笑声一直延续到大门外的村巷里。 赵鹏不知什么话,竟会使天不怕地不怕的王秀珍——绰号王疯子——如此惊慌失措,好奇地问:“淑琴,她说什么话来?笑成这样!” “好话。”淑琴佯装镇静。 “啥好话?”赵鹏愈加好奇。 “她说……” “说啥?” “她说她想跟你睡觉!” “啊呀!”赵鹏猝不及防,闹了个大红脸,奔到淑琴跟前,在她腰里捅了一拳,莫可奈何地说,“你们这些活宝女人呀……” 第十章 一场近似疯狂的劳动终于结束了! 红色的脱粒机的排泄口儿里排出最后一抱麦秸秆儿,空转了半分钟之后,轰鸣声停歇了,长头发和光葫芦小伙早已被尘灰和土气迷糊了眉眼,像是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俊气的模样变得污脏不堪了。他俩早已等待不及,奔河里清洗去了。王秀珍一扑塌躺在新打下来的麦堆上,扯长声音叫唤,使旁人听来也能感觉到极度疲劳之后的舒坦。淑琴正在用扫帚把散溅出去的麦粒扫过来。赵鹏坐在软软的麦秸堆上喘气,看着淑琴,不由地生起气来:“你忙着扫那几颗麦粒做啥?歇一会儿扫它就飞了吗?” “扫了就毕咧。”淑琴仍然在扫着。 “男人心疼你哩!瓜呆子!”王秀珍躺在麦子上,尽管累得要死,仍然不放过说笑的机会,“我那个死男人,见面总是嫌我把活没干好,干得少……” 淑琴扫完,扔下扫帚,坐在麦堆上,在秀珍耳边说了句什么逗趣话,俩人抱着,笑着,在麦堆上滚作一团了。 从黎明前的三点半钟拉开脱粒机线路上的闸刀,直到现在——夜里十二点钟,由王秀珍临时联合起来的五家农户,所有能拖动麦捆的老人和娃娃全都参战了,壮劳力更不消说了。手脚利索的青壮年,站在机口两边,把麦捆解开,分成小把,连续不断地塞进去。后边的排泄口里吐出脱掉了麦粒的麦秆和糠皮。金黄色的麦粒从旁侧的洞口流出来。 没有人偷懒,完全是自觉自愿的联合,谁家单独一户也无法使用这个机器。从天不明开始,打完一家的麦子,再接上打第二家的麦子,直到赵鹏家的麦子脱粒完毕,整整二十多个小时的紧张劳动,顶强的劳力也招架不住了。 “打完咧?” 赵鹏一抬头,党支书赵生济站在当面,手里掂着一尺长的旱烟袋儿,正以关心的口气说话。赵鹏坐起来,笑笑说:“完咧!总算打完咧!” “这个机械化真是好!”赵生济端端正正站着,背不驼,腰不弯,站在那儿,透出一股强悍的气魄,“收麦前,我正发愁哩!你看呀,这么大的场面,一家一户分得一块一络,不足三步宽,光麦捆就塞满了,怎么碾?电碌碡根本没法使用,牛拽碌碡也用不上了。咋哩?这一块一络的窄道道儿,牛连身也转不过喀!听说渭南农械厂有新式脱粒机,我立马赶快去买,这机械可真好!占地少。脱粒快,正适合一家一户使用……” “这个脱粒机确实不错,实用,工效也高。”赵鹏连连点头,“你给社员办了件好事。” “说起来还得感谢你们。”赵生济说,“要不是科学人员想出来这样的窍道,咱农民今年真可得用……棒捶砸哩!” 赵鹏哑了口,没有料到,赵生济的话一转两拐,归结到对他这些科技人员的功劳上来了。 “你甭久停,回去洗洗,吃饭。”淑琴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说着,和王秀珍低声轻调儿说着什么,走向村里去了。 “中央要各级干部爱护知识分子,这政策真是英明。”赵生济发表议论,“譬如说,这个脱粒机,一天一夜打多少麦子?靠咱笨庄稼人用棒捶砸,用连枷打,一百个强劳力打一天,顶不住机器转一锅烟工夫……我信眼科学!” 赞扬科学,保护科技人才,无疑是目下最时髦的口号了,这个口号在此时此地由此人慷慨激昂地喊出来,尽管说得干脆,直率,诚心实意,却无法使赵鹏感觉出它有什么实际意义,反而有一种潜上心头的敏感:他平白无故来送给我几句好听话,是否包藏着其它意思呢?淑琴和王秀珍走出麦场之后,赵生济一屈腰,坐在麦秸垛子旁边了,看来还有长坐下去的意向。 “赵鹏,你们学习多,我是老粗看得浅,我想问你——”赵生济拨开麦秸,把未燃尽的烟灰磕在地上,用脚蹭了两下,神秘地问:“你说,国家朝这个样子往下走,怎么得了呢?” “什么不得了呢?”赵鹏迷惑地瞧一眼赵生济,刚才他还慷慨激昂地赞扬中央注意开发人才的英明措施,表示他这个农村基层干部与中央保持着思想上的一致性儿,怎么前头的话尚未搁凉,又疑虑重重了呢?他问,“你是指哪一方面?” “比方说农村。”赵生济猛地一摆头,不堪设想的架式,大声叹惋,“简直成了没王的蜂了嘛!” 赵鹏依然得不到谈话的要领,农村的事儿,大广泛了,他想探知赵生济所指的具体哪一方面的问题,就说:“什么事使你作难了?” “凡事都难办!”赵生济说,“无论中央的指示,或是县上公社的指示,传达下来,没人听喀!各人想做啥就做啥,谁也管不了啦。” “是吗?”赵鹏含含糊糊搭讪着。 “比方今天打麦吧!规定每人收二元打麦款,开电费,开管机子的技术人员的工钱。社员都交了,就他俩不交——”赵生济叙说,“他俩跟你在一组打麦,你看那俩货!一个头发长得像女人,一个像和尚。这俩捣蛋锤锤子搅得全村不安宁……” “他俩为啥不交打麦款呢?”赵鹏问。 “耍死狗嘛!有啥道理?啥道理也没!”赵生济气愤地说,“而今又不搞运动,你说,像这号捣蛋锤锤子,我咋办?” 怎么办呢?赵鹏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却是早已从长头发和光葫芦嘴里得知,他们根本不是耍赖不交用脱粒机打麦子的费用,而是要等着你赵支书交了以后才交。你赵生济不抓阄,不排队,也不和谁家联合,叫来几个社员给你脱粒,说是“试验新机器”,把你家十亩地的五六千斤麦子“试验”完了。那俩“捣蛋锤锤子”可是咬住不放,说:“试机脱粒不用电吗?” “我听广播说,要清除‘文化革命’的流毒哩!这俩货,是标准的‘流毒’!” 赵生济说,“要是搁在工厂里,非收拾他不可!农村里,没有组织纪律性儿……” “怕是……需要开导、教育。”赵鹏选择着合适的字眼,力图显示出与赵生济的想法的原则区别,“现在的青年,比较活跃……” “俩东西到处告我,你听说了吧?” “没……有。”他撒谎。 “告能怎样呢?我不怕。”赵生济口气很硬,却无法完全掩饰色厉内茬的那一点隐私,“包子是虚的,蒸馍是实的。” “那当然。”赵鹏说,“实事求是好。” 这当儿,毛毛跑进场来,叫赵鹏回去吃饭。 赵生济站起,表示歉意,说他和他扯闲话,耽搁他吃饭了。当赵鹏站起要走的时候,赵生济却像无意间记起一件闲淡事,用不在乎的口气说:“你们工厂要是需用砖头、沙子,咱有拖拉机,包运。或是其它需要拉运的活儿,都行!弄下那个破车,没活干,净贴老本……” 赵鹏站住,木然点点头,从昨天赵生济给他支使来拖拉机拉运麦子,长头发和光葫芦疾恶如仇的嘲骂,赵支书刚才的一席话……他现在还无法把这些纷繁的现象归纳到一个准确的问题上。可是,他还是点了点头。 “闲事!小事!”赵生济大声爽气地叮嘱他,“可甭因了咱的小事,误了你的工作……” 赵鹏心里不是滋味,看来,赵生济在赵村这十多年,确实变了,那个直杠生硬的庄稼汉子,脑子里安上好多转轴儿了…… 第十一章 草草地擦洗了身子,吃罢夜饭,淑琴把一条被子搁到小推车上,叫他到麦场里去过夜。明天要在场面上摊开新麦晾晒,晚上就不需把麦子搬回家里来,为了防备手脚不干净的人灌走粮食,就得各户看守自家的麦堆。 脱粒机在碾麦场的那一角轰响,人声嘈杂,尘土飞扬。已经打过麦子的农户和还轮不着今晚打麦的农户,麦堆前或堆垒的麦积子跟前,都有一个主人在小推车上睡觉。为了防止夜露的浸润,有人用权把撑起两页苇席,罩在小推车上方。脱粒机轰然作响,毫丝不影响在小推车上睡觉的庄稼人舒缓香酣的鼾声,人都太劳累了! 赵鹏在小推车上铺上干燥的麦秸,再铺上被子,就躺下了。刚躺下,他发觉小推车的车身太短了,两条腿没处搁。他又爬起来,把一把长柄竹条扫帚横搭在车辕上,双腿可以平搁在上头了,挺舒服。 多少年没有在乡村里露天睡觉了,唤起人多少甜蜜的童年和青年时期的记忆啊!小时候,每到夏收,他就拽一片破席,和小伙伴们到麦场上来睡觉,在麦草窝里翻跟斗,在粮食堆子里倒栽桩,玩到夜深了,小伙伴们挤在一窝窝睡觉。大人们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里,表现出格外宽容的胸襟,一任孩子们玩闹。 现在,赵鹏又背对热烘烘的乡村土地,面向高远的星空睡觉了。他参加过许多专业性会议,住过豪华的饭店,睡过一晚要价三十多元的床铺,那是富有弹性的一种软床,自然很舒服了。此时睡在小推车上,也觉得挺舒服。看来人的皮肉也没有定着,全看在何时与何地,可能性又如何了。 身边一阵刷刷响,他转过头,看见淑琴站在麦堆跟前,用手撩着麦粒儿,忙问: “哦呀!你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不睡!” 淑琴在麦堆上坐下,拢一拢头发,轻声说:“我睡不着,想来看看麦子!” “麦子在这儿搁着,跑不了哇!有我给你守着,谁也灌不走!”赵鹏说,“你还不放心?” “由不得人呀,赵鹏!”淑琴动情地说,“咱们啥时候有过这么多麦子!” 是啊!过去顶好的年景里,人均夏粮从没超过二百斤,十之八九的年份里,都是百斤左右,而小河川道是号称盆子之地的哩!跟前这一堆麦粒,刚从脱粒机里流出来的时候,几个老农已经估定不在二千斤以下。这是淑琴和两个孩子的口粮,即使全年不吃一粒杂粮。放开肚皮也吃不完呀!他坐起来,屈着腿,心里也很高兴,逗笑说:“是嘛!讨吃婆突然有了一瓮白面,夜里睡不着了!隔一阵儿就跳下炕,揭开瓮盖儿看一回……你呀!” 淑琴默默地听着,不恼也不笑,像是在想着什么,转过头说:“赵鹏,夏收后我们真的就走么?” “早说了嘛!你又……”赵鹏说。 “咱们的地怎么办?”她问。 “早跟你说了,交给队里嘛!你咋……”赵鹏已经意识到,淑琴犹豫了。 “不交行不行呢?”淑琴问,“我不想进城了。” “怎么啦?”赵鹏意料不到,淑琴果然发生变故了。 “种地有种头儿了。”淑琴说,“其实,就是收麦时忙些苦些,平时锄草施肥,我一个人全干得了。你在城里工作,让娃娃跟你上学,在灶上吃饭,不用你麻烦。我在家种地,给你爷儿们供给吃的,倒好。” 赵鹏瞅着淑琴,她不是随口说的闲话,而是经过周密考虑之后的谋划。她看见自己辛勤劳动的丰盛的成果,眷恋这块热土了,可是,这样一来,把他的计划又打乱了,就坚定地说:“不行。土地要交给队里,我们已经有国家供应粮了,你不进城,我一个粗大男人,怎样管娃娃?” “要是能连收三年,咱们就能攒下余粮了,再不怕‘三年困难’了!”淑琴说着,大约想起她承担过国家的困难,从中技学校义无返顾地回乡的往事,“我可是饿怕了……” 赵鹏大口抽着烟,瞅着淑琴,她本该是一个技校毕业生,现在应该在某工厂里作一个不错的技术员。可是,她现在却离不开乡村的土地了,这儿有丰盈的收获强烈地吸引着她。 王秀珍神出鬼没地走过来,往麦堆上一坐,笑着说:“你两口儿好亲热,还在说悄悄话?” “哟!你个鬼,吓我一跳!”淑琴说,“你咋到这时候还没睡?” “娃们一天没吃热饭,净啃干馍,我给娃们弄了顿热饭,才安顿得睡下,我来场里看守麦子。”王秀珍快嘴快舌,拍着淑琴的脊背,“嫂子!说实话,前几年咱做梦也没敢想有这么多麦子!” 淑琴瞅一眼赵鹏,没有说话,对秀珍点点头。 “你记得不?”王秀珍问,“那年腊月,多亏你借给我五十块钱,掌柜的才跟鹏哥去买粮……”说着,又问赵鹏,“你也记着吧?” 赵鹏点点头,那是忘记不了的事。腊月里,差不多人家都断粮,好在赵鹏有工资,可以到渭河北岸的富裕户人家去买粮食,而秀珍家就更难受了,既没粮吃,又没钱买。秀珍朝淑琴借下五十块钱,赵鹏和她的男人苍娃搭伴到渭北去了。那时候,粮食作为一类物资,不许流通。赵鹏不熟悉地理和行情,由苍娃引着,在一个陌生的村子买下一百五十斤包谷,在野地里躲到天黑,过渭河大桥时,被民兵抓获了,粮食全部没收了。 赵鹏再三说好话,也不顶用,可怜苍娃五尺高的小伙子,哇地一声哭了,给守桥的民兵跪下来,说他买粮的钱还是借下的……赵鹏的脑海里,永久地烙下了同辈弟弟那张可怜巴巴的脸。 “啥时候进城呢?”秀珍问。 “原来想……麦收完了去。”淑琴说。 “我要是想你了咋办?好嫂子!”秀珍搂住淑琴的肩膀,“我还欠着你那五十块钱哩!” “早都说过,再不提这话嘛!”淑琴有点生气地说,“权当人家把我的粮收咧!我和你鹏哥早都给你两口子说了,你咋又啰嗦出来?” “俺不能不还,良心难昧呀!”秀珍豪气地说,“他今年在工厂干了半年合同工,挣下几个钱了,想着明年春天盖起房来,再还给你,反正我知道你比我手头松泛……还是非还不可。” “再不要提这件事了!”赵鹏说,有点不耐烦,“提起这事,我心里难受。你知道不?俺俩掏大价买粮,吓得躲来躲去,跟做贼一样!” “睡吧!天大概快明了。”淑琴说。 王秀珍站起来,朝自己的麦堆走去。 赵鹏看看表,四点钟了,北方的夏夜十分短暂,四点半钟通常就亮了,现在还睡什么觉呢,他从小推车上站到场地上,把被子卷起,抬起头来,东山群峰的上空,已经透出一缕蛋白似的亮色,第一声知更鸟儿尖锐响亮的叫声在村庄上空响起,接着就是一群同伴的此落彼起的闹嚷嚷的大合唱了…… 第十二章 赵鹏沿着场楞下的漫坡小路来到河川里,黄熟干枯的麦穗和麦叶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露珠。收割过的田块里,齐刷刷的麦茬子中间,夹着一株株刚刚透出地皮的包谷苗儿。为了提早播种,错开收割和播秋的双重任务的紧迫时间,庄稼人改变了收罢麦子才种秋的老习惯,在麦子成熟前的十天里,用一种小巧的插播器具,把包谷种子扎进麦田里去了。土地连一天的空闲歇息的机会也没有,黄色的麦子刚割掉,绿色的生命已经勃勃泛起了。 一条从河岸边端直伸延到村边楞坡跟前的南北大渠,把三条东西走向的灌渠串联起来,组成了一个大灌溉网。灌渠上排列着桶粗的白杨,庞大而紧凑的树冠已经挨挤在一起了,一阵轻微的晨风掠过,就响起哗哗哗的颇具威势的响声。渠岸上绣织着杂草,马鞭的长蔓,管草的长叶,三棱子,长虫草,以及苦苣和臭蒿,织成一条厚茸茸的草毡。大珠露水在黎明的晨光里闪闪发亮,他浸湿了的脚面和腿腕,凉凉的,痒痒的。空气清凉而湿润,使人不由地想张开双臂,鼓起胸脯,吸进这富足的洁净的空气。 每一块尚未割掉的麦田里都有人在弯腰挥动镰刀,每一条通往村庄的河川小路上都有满载麦捆儿的小推车或架子车在缓缓移动,似乎昨天夜里根本就没有停止过,土地承包到户之后所迸发出来的疯狂的劳动劲头啊! 南北灌渠的渠沿高高地超出两边的田地,渠里流淌着清凌凌的河水,水草在流水中悠悠摆动,有人已经给割过麦子的田地里灌水了,促使被麦子挤夹得又细又黄的包谷苗儿振作起来,茁壮生长。 在取得了责任制后的第一个丰盛的夏收之后,他要永久性地从这亲爱的土地上拔脚了,竟成了最后的一次收获。 淑琴居然犹豫了,二心不定了,不想进城了。第一次获得的丰盛的劳动果实,强烈地诱惑她,吸引她,她不想进城去了。可是,那仅仅是丰盛的收获果实的诱惑么? 雄伟的笔直的大堤,把小河河道通直了,过去被河水任意切割得弯弯曲曲的河岸,现在还看得出残缺不全的走向。他站在河堤上,一道蓝色的清水在沙滩上弯来拐去,哗哗流淌,旱季里的河滩上,河床裸露着粼粼的石头和沙滩。太阳即将出山,秦岭东山群峰的巍峨的巅峰,被炽红的霞光融合了,变得模糊不清了。 应该说服淑琴,不能动摇,夏收完毕以后,立即进城去,他这样想。 他不能把汗水再洒到黄土塬坡上,手里也不必再握那个大约从西周或秦汉传留下来的小推车的木把儿,……他无法再回到这种原始的生产状态中来,不是鄙薄故乡故土,也不是鄙视劳动吧?举家离土进城,在他们祖辈的漫长的生活史上,将划开一个历史性的标记。应该在走出赵村的村巷之前,拜访一下左邻右舍,乡亲乡党,也该给父母以至祖父祖母的坟头培一锨黄土。他要离开他们了,活着的乡亲和逝去的魂灵!不论他日后怎样都不会忘记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之中的小河川道的天地;都不会忘记牛皮车绊和蜷卧小推车的滋味!为了他的乡亲和赵村的后代尽早摔掉那又硬又涩的牛皮车绊,他明白自己应该怎样…… 赵鹏转过身,朝村里走来。他要立即回工厂去,让厂里给他临时凑合一点房子;家里的麦子由淑琴去晾晒,不是什么紧不可待的大事了;一旦厂里把住房安排妥当,他就回来搬家,把淑琴、儿子和女儿,以及吃穿用具,全都搬进工厂家属区里去。 走上场塄,赵鹏一眼瞅见,淑琴正在用木板锨摊搅麦子,他向她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