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小院》 第一节 没有女人的家,空气似乎都是静止的。 康田生三十岁死了女人,把那个在他家小厦屋里出出进进了五年,已经和简陋破烂的庄稼院融为一体的苦命人送进黄土,康田生觉得在这个虽然穷困却无比温暖的小院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抱起亲爱的亡妻留给他的两岁的独生儿子勤娃,用粗糙的手掌抹一抹儿子头顶上的毛盖头发,出了门,沿着村子后面坡岭上的小路走上去了。他走进老丈人家的院子,把勤娃塞到表嫂怀里,鼓劲打破蒙结在喉头的又硬又涩的障碍: “权当是你的……” 勤娃大哭大闹,抡胳膊蹬腿,要从舅妈的怀里挣脱出来。他赶紧转过身,出了门,梗着脖子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可能就走不了了。 走出丈人家所居住的腰岭村,下了一道楞坎,他双手撑住一棵合抱粗的杏树的黑色树干,“呜”地一声哭了。 只哭了一声,康田生就咬住了嘴唇,猛然爆发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中年男人的粗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没有哭下去,迅即离开大杏树,抹去眼眶里的泪水,使劲咳嗽两声,沿着上岭来的那条小路走下去了。 三十年的生活经历,教给他忍耐,教给他犟倔,独独没有教会他哭泣。小时候,饿了时哭,父亲用耳光给他止饥。和人家娃娃玩恼了,他占了便宜,父亲抽他耳光;他吃了亏,父亲照样抽他的耳光。他不会哭了,没有哭泣这个人类男女皆存的强烈的感情动作了。即使国民党河口联保所的柳木棍打断了两根,他的裤子和皮肉粘在一起,牙齿把嘴唇咬得血流到脖子里,可眼窝里始终不渗一滴眼泪。 下河湾里康家村的西头,在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地拥挤着的庄稼院中间,夹着康田生两间破旧的小厦房,后墙高,檐墙低,陡坡似的房顶上,掺接得稀疏的瓦片,在阴雨季节常常漏水。他和他的相依为命的妻子,夜里光着身子,把勤娃从炕的这一头挪到那一头,避免潮湿……现在,妻子已经躺在南坡下的黄土里头了,勤娃送到表兄嫂家去了,残破低矮的土围墙里的小院,空气似乎都凝结了,静止了,他踏进院子的脚步声居然在后院围墙上发出嗡嗡的回音。灶是冷的,锅是冰的,擀面杖依旧架在案板上方的木撅上……妻子头上顶着自己织成的棉线布中(防止烧锅的柴灰落到乌黑的头发里),拉着风箱,锅盖的边沿有白色的水汽冒出来。他搂着儿子,蹲在灶锅前,装满一锅旱烟。妻子从灶门里点燃一根柴枝,笑着递到他手上时,勤娃却一把夺走了,逞能地把冒着烟火的柴枝按到爸爸的烟锅上,他吸着了,生烟叶子又苦又辣的气味呛得勤娃咳嗽起来,竟然哭了,恼了。他把一口烟又喷到妻子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上,呛得妻子也咳嗽,流泪,逗得勤娃又笑了……一条长凳,一张方桌,靠墙放着;两条缀着补丁的粗布被子,叠摞在炕头的苇席上,一切他和妻子共同使用过的家具和什物,此刻都映现着她忧郁而温存的眼睛。 连着抽完两袋旱烟,康田生站起来,勒紧腰里的蓝布带子,把烟袋别在后腰,从墙角提起打土坯的木把青石夯,扛上肩膀,再把木模挂到夯把上,走出厦屋,锁上门,走过小院,扣上木栅栏式的院墙门上的铁丝扣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康家村了。 第二天清晨,当烹微的晨光把坡岭、河川照亮的时光,康田生已经在一个陌生的村庄旁首的土壕里,提着青石夯,砸出轻重有致,节奏明快的响声了。 三十岁,这是庄稼汉子的什么年岁啊!康田生丢剥了长衫,只穿一件汗褂,膀阔腰粗,胳膊上栗红色的肌肉闪闪发光。他抡着几十斤重的石夯,捶击着装满木模的黄土,噼里啪啦,一串响声停歇,他轻轻端起一页光洁平整的土坯,扭着犍牛一样强壮的身体,把土坯垒到一起,返回身来,给手心喷上唾液,又提起石夯,捶啊捶起来…… 他要续娶。没有女人的小院里的日月,怎么往下过呢!他才三十岁。三十岁的庄稼汉子,怕什么苦吃不得吗? 十四五年过去了,康田生终于没有续上弦。 他在小河两岸和南源北岭的所有村庄里都承揽过打土坯的活计,从这家那家农户的男主人或女当家的手里,接过一枚一枚铜元或麻钱,又整串整串地把这些麻钱和铜元送交给联保所的官人手里,自己也搞不清哪一回缴的是壮丁捐,哪一回又缴的是军马草料款了。 他早出晚归,仍然忙于打土坯挣钱,又迫于给联保所缴款,十四五年竟然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人老虽未太老,背驼亦未驼得太厉害。而变化最大的是,勤娃已经长得和他一般高了,只是没有他那么粗,那么壮。他已经不耐烦用小碗频频到锅里去舀饭,换上一只大人常用的粗瓷大碗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学的,勤娃已经会打土坯了。 康田生瞧着和自己齐肩并头的勤娃,顿然悟觉到:应该给儿子订媳妇了呢! 第二节 勤娃在舅家,舅舅把他送给村里学堂的老先生。老先生一顿板子,打得他把好容易认得的那几个字全飞走了。他不上学,舅舅和舅母哄他,不行;拖他,去了又跑了;即使不得不动用绳索捆拿,他一得空还是逃走了。 “生就的庄稼坯子!”听完表兄表嫂的叙述,康田生叹一口气,“真难为你们了。” 勤娃开始跟父亲做庄稼活儿。两三亩薄沙地,本来就不够年富力强的父亲干,农忙一过,他闲下来。他学木匠,记不住房梁屋架换算的尺码。似乎不是由他选择职业,而是职业选择他,他学会打土坯,却是顺手的事。 在乡村七十二行手艺人当中,打土坯是顶粗笨的人干的了,虽不能说没有一点技术, 却主要是靠卖力气。 勤娃用父亲的那副光滑的柿树木质的模子,打了一摞(五百数)土坯,垒了茅房和猪圈,又连着打了几摞,把自家被风雨剥蚀得残破的围墙推倒重垒了。这样,勤娃打土坯出师了。 活路多的时候,父子俩一人一把石夯,一副木模,出门做活儿。活路少的时候,勤娃就让父亲留在屋里歇着,自己独个去了。 他的土坯打得好。方圆十里,人家一听说是老土坯客的儿子,就完全信赖地把他引到土壕里去了。 这一天,勤娃在吴庄给吴三家打完一摞土坯,农历四月的太阳刚下源坡。他半后晌吃了晚饭,接过吴三递给他的一串麻钱,装进腰里,背起石夯和木模,告辞了。刚走出大门,吴三的女人迎面走来,一脸黑风煞气:“土坯摞子倒咧!” “阿?”吴三顿时瞪起眼睛,扯住他的夯把儿,“我把钱白花了,饭给你白吃了?你甭走!” “认自个倒霉去!”勤娃甩开吴三拉拉扯扯的手说。按乡间虽不成文却成习律的规矩,一摞土坯打成,只要打土坯的人走出土壕,摞子倒了,工钱也得照付。勤娃今天给吴三家打这土坯时,就发觉土泡得太软了,后来想到四月天气热,土坯硬得快,也就不介意。初听到吴三婆娘报告这个倒霉事的时光,他咂了一下嘴,觉得心里不好受。可当他一见吴三变脸睁眼不认人的时候,他也来了硬的,“土坯不是倒在我的木模上……” 吴三和他婆娘交口骂起来。围观的吴庄的男女,把他推走了。骂归骂,心里不好受归不好受,乡规民约却是无法违背的。他回家了。 “狗东西不讲理!”勤娃坐在小厦屋的木凳上,给坐在门坎上的父亲叙述今天发生的事件,“他要是跟我好说,咱给他再打一摞,不要工钱!哼!他胡说乱道,我才不吃他那一套泼赖!” 康田生听完,没有吭声,接过儿子交到他手里来的给吴三打土坯挣下的麻钱,在手里攥着,半晌,才站起身,装到那只长方形的木匣里,那是亡妻娘家陪送的梳妆盒儿。他没有说话,躺下睡了。 勤娃也躺下睡了。父亲似乎就是那么个人,任你说什么,他不大开口。高兴了,笑一笑;生气了,咳一声。今天他既没笑,也没叹息,他就是那样。 勤娃听到父亲的叫声,睁开眼,天黑着,豆油灯光里,父亲已经把石夯扛到肩膀上了。他慌忙爬起,穿好衣裤,就去捞自己的那一套工具,大概父亲应承下远处什么村庄里的活儿了。 “你甭拿家具了。”父亲说,“你提夯,我供土。” 说罢,父亲扛着石夯出了门,勤娃跟在后头,锁上了门板。村庄里悄悄静静,一钩弯镰似的月牙悬浮在西塬上空,河滩里蛙声一片。 “爸,去哪个村?” “你甭问,跟我走。” 勤娃就不再说话,马家村过了,西堡,朱家寨……天麻明,走进吴庄村巷了。父亲仍不停步,也不回头,从吴庄的大十字拐过去,站立在吴三门口了。勤娃一愣,正要给爸爸发火,吴三从门里走出来。 “老三,还在那个土壕打土坯吗?” 吴三一愣,没好气地说:“我还打呀?” “你只说准,还是那个土壕不是?” “我另寻下土坯匠了。” 勤娃早已忍耐不住(这样卑微下贱),他忽地转过身,走了。刚走开几步,膀子上的衣服被急急赶上前来的爸爸揪住了。一句话没说,父子俩来到勤娃昨日打土坯的大土壕。 “提夯!”康田生给木模里装饱了土,命令说。 勤娃大声唉叹着,提起石夯,跳到打土坯的青石台板上。刚刚从夜晚沉寂中苏醒过来的乡村田野上,响起了有节奏的青石夯捶击土坯的声音。 太阳从东源顶上冒出来,勤娃口渴难忍。往昔里,太阳冒红时光,主人就会把茶水和又酥又软的发面锅盔送到土壕来。今日算干的什么窝囊事啊! 乡村人吃早饭的时光到了,土壕外边的土路上,踽踽走过从塬坡和河川劳动归来的庄稼汉,进入树荫浓密的吴庄村里去了。爷儿俩停住手,爸爸从口袋里取出自带的干馍,啃起来。勤娃嗓子眼里又干又涩,看看已经风干的黑面馍馍,动也没动,把头拧到一边,躲避着父亲的眼光,他怕看见爸爸那一双可怜的眼光。他第一次强烈感到了出笨力者的屈辱和下贱,憎恨甘作下贱行为的父亲了。 农历四月相当炎热的太阳,沿着塬塄的平顶,从东朝西运行,挨着西塬坡顶的时光,五百数目为一摞的土坯整整齐齐垒在昨日倒坍掉的那一堆残迹旁边。父子俩收拾工具和脱掉扔在地上的衣衫,走出土壕了。 “给老三说, 把土坯苫住, 当心今黑有雨。”父亲在村口给一位老汉捎话, “我看今晚有雨哩,你看西河口那一层云台……” “走走走走走!”勤娃走出老远,粗暴地呵斥父亲,“操那么些闲心做啥?” 勤娃回到家,一进门,掼下家具,就蹲在灶锅下,点燃了麦草,湿柴呛得鼻涕眼泪交流,风箱板甩打得僻啪乱响。他又饿又渴,虚火中烧。父亲没有吭声,默默地在案板上动手和面。要是父亲开口,他准备吵!这样窝窝囊囊活人,他受不了。 “康大哥!” 一声呼叫,门里探进一颗脑袋,勤娃回头一看,却是吴三,他一扭头,理也不理,照旧拉着风箱。父亲迎上前去了。 “康大哥!实在……唉!实在是……”吴三和父亲在桌前坐下来,“我今日没在屋,到亲戚家去了。回来才听说,你又打下一摞……” “没啥……嘿嘿嘿……”父亲显然并不为吴三溢于言表的神色所动情,淡淡地应和着,“没啥。” “你爷儿俩饿了一天,干渴了一天!”吴三越说越激动,“我跟娃他妈一说,就赶紧来看你。我要是不来,俺吴庄人都要骂我不通人性了。” “噢噢噢……嗬嗬……”康田生似乎也动了情,“咱庄稼人,打一摞土坯也不容易,花钱……咱挣了人的麻钱,吃了人的熟食,给人打一堆烂货,咱心里也不安宁哩!” “不说了,不说了。”吴三转过脸,“勤娃兄弟,你也甭记恨……老哥我一时失言……” 怪得很,窝聚在心胸里一整天的那些恶气和愤怨,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勤娃瞟一眼满脸憨笑着的吴三,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自己也有过失。他低头烧锅,看来吴三是个急性子的热心人,好庄稼人!他把爸爸称老哥,把自己称兄弟,安顿的啥班辈儿嘛!反正,他是把自己往低处按。 “这是两把挂面,这是工钱。”吴三的声音。 “使不得!使不得!”父亲慌忙压住吴三的手。 “你爷儿俩一天没吃没喝……” “不怎不怎……” 勤娃再也沉默不住,从灶锅间跳起来,帮着父亲压住吴三的手:“三叔……” 第二天,吴庄一位五十多岁的乡村女人走进勤娃家的小院,脸上带着神秘的又是掩藏着的喜悦,对康田生说,吴三托她来给勤娃提亲事,要把他们的二姑娘许给勤娃。乡村女人为了证实这一点,特别强调吴三托她办事时说的原话:“吴三说,咱一不图高房大院,二不图车马田地,咱图得康家父子为人实在,不会亏待咱娃的 ……” 按照乡间古老而认真的订婚的方式,换帖、送礼等等繁章褥节,这门亲事终于由那位乡村女人作媒撮合成功了。康田生把装在亡妻木匣里那一堆铜元和麻钱,用红纸捆扎整齐,交给五十多岁的媒婆,心里踏实得再不能说了——太遂人愿了啊! 婚事刚定,壮丁派到勤娃头上。 “跑!”康田生说,“我打了一辈子土坯,给老蒋纳了一辈子壮丁款,现时又轮着你了!” 勤娃拧着眉,难受而又慌恐:“我跑了,你咋办?” “你跑我也跑!”康田生说,“哪里混不下一口饭?只要扛上木模和石夯!” 勤娃逃走了。半年后,他回来了,对村里惶惶不安的庄稼人说,解放了!连日来听到南山方向的炮声,是迫打国民党军队的解放军放的。他向人们证实说,他肩上扛回来的那袋洋面,是在河边的柳林里拾的,国军失败慌忙逃跑时撂下的…… 日日夜夜在心里挂牵着的日子,正月初三,给勤娃婚娶的这一天,在紧迫的准备,焦急的期待中来到了。明天——正月初三,寂寞荒凉了整整十八年的康田生的小庄稼院里,就要有一个穿花衫衫,留长头发的女人了。他和他的儿子勤娃,无论从田野里劳动回来,抑或是到外村给人家打土坯归来,进门就有一碗热饭吃了。这个女人每天早晨起来,用长柄竹条扫帚扫院子,扫大门外的街道,院子永远再不会有一层厚厚的落叶和荒草野蒿了,狐狸和猫豹子再也不敢猖獗地光临了(有几次,康田生出外打土坯归来,在小院里发现过它们的爪迹和拉下的带着毛发的粪便,令人心寒哪)!肯定说,过不了几年,这个小院里会有一个留着毛盖儿或小辫的娃娃出现,这才算是个家哩!在这样温暖的家庭里,康田生死了,心里坦坦然然,啥事也不必担忧罗! 乡亲们好!不用请,都拥来帮忙了。在小院里栽桩搭席棚的,借桌椅板凳的,出出进进,快活地忙着。平素,他和勤娃在外的时间多,在屋的时间少,和乡亲乡党们来往接触少。人说家有梧桐招凤凰,家有光棍招棍光,此话不然。他父子一对光棍,却极少有人来串门。他爷儿俩一不会耍牌掷骰子,二不会喝酒游闲。谁到这儿来,连一口热水也难得喝上。可是,当勤娃要办喜事的时候,乡党们还是热心地赶来帮忙料理。解放了,人都变得和气了,热心了,世道变得更有人情风味了。 今天是正月初二,丈人家的表兄表嫂吃罢早饭就来了。他们知道妹夫一个粗大男人,又没经过这样的大喜事,肯定忙乱得寻不着头绪,甚至连勤娃迎亲的穿戴也不懂得。勤娃自幼在他们屋里长大,和娘老子一般样儿。他们早早赶来为自己苦命早殁的妹妹的遗子料理婚事。 康田生倒觉得自己无事可干了。他哪里也插不上手,只是忙于应付别人的问询:斧头在哪儿放着?麻绳有没有?他自己此刻也不知斧头扔到什么鬼旮旯里去了。麻绳找出来的时光,是被老鼠咬成一堆的麻丝丝。问询的人笑笑,干脆什么也不问,需要用的家具,回自家屋里拿。 康田生闲得坐不住,心里也总是稳不住。老汉走出街门,没有走村子东边的大路,而是绕过村南坡梁,悄悄来到村东山坡间的一条腰带式的条田上。那块紧紧缠绕着山坡的条田里,长眠着他的亡妻,苦命人哪! 坟堆躺在上一台条田的楞根下,太阳晒不到,有一层表面变成黑色的积雪,马鞭草、苍耳、芨芨草、蒿子、枯干的枝叶仍然保护着坟堆。丛生的积树枝条也已长得胳膊粗了,快二十年了呀! 康田生在条田边的麦苗上坐下来,面对亡妻的坟墓,嗫嚅了半天,说:“我给你说,咱勤娃明日要娶亲了……” 他想告诉亲爱的亡妻,他受了多少磨难,才把他们的勤娃养育大了。他给人家打下的土坯,能绕西安城墙垒一匝。他流下的汗水,能浇灌一分稻子地。他在兵荒马乱、疫癘蔓生的乡村,把一个两岁离母的勤娃抓养成小伙子,够多艰难!他算对得住她,现在该当放心了…… 他想告诉她,没有她的日月,多么难过。他打土坯归来的路上,不觉得是独独儿一个人,她就在他身旁走着,一双忧郁温存的眼睛盯着他。夜里,他梦见她,大声惊喜地呼叫,临醒来,炕上还是他一个人…… 四野悄悄静静,太阳的余辉还残留在源坡和蓝天相接的天空,暮霭已经从南源和北岭朝河川围聚。河川的土路上,来来往往着新年佳节时月走亲访友姗栅归来的男女。 康田生坐着,其实再没说出什么来。这个和世界上任何有文化教养的人一样,有着丰富的内心感情活动的庄稼汉子,常年四季出笨力打土坯,不善于使用舌头表达心里的感情了。 再想想,康田生有一句话非说不可:“你放心,现在世事好了,解放了……” 他想告诉她,康家村发生了许多亘古闻所未闻的吓人的事。村里来了穿灰制服的官人,而且不叫官人叫干部,叫同志,还有不结发髻散披着头发的女干部。财东康老九家的房产、田地、牲畜和粮食,分给康家庄的穷人了。用柳木棍打过他屁股的联保所那一伙子恶人,三个被五花大绑着押到台子上,收了监。他和勤娃打土坯挣钱,挣一个落一个,再不用缴给联保所了…… 他叹息着:你要是活着,现时该多好啊! 康田生发觉鼻腔有异样的酸渍渍的感觉,不堪回想了,扬起头来。 扬起头来,康田生就瞅见了站在身旁的儿子勤娃,不知他来了多久了。 “我舅妈叫我来,给我妈……烧纸。”勤娃说,“我给我爷和我婆已经烧过了,现在来给我妈……” 唔!真是人到事中迷!晚辈人结婚的前一天后晌,要给逝去的祖先烧纸告祷,既是告知先祖的在天之灵,又是祈求祖先神灵佑护。他居然忘记了让勤娃来给他的生母烧纸,而自个却悄悄到这里来了。 勤娃在墓堆前跪下了,点着了一对小小的漆蜡,插在坟堆前的虚土里;又点燃了五根紫红色的香,香烟袅袅,在野草和积树的枯枝间缭绕;阴纸也点燃了,火光扑闪着。 勤娃做完这一切,静静地等待阴纸烧完。他并不显得明显地难受,像办普通的一件事一样,虽然认真,却不动情。康田生心里立即蹿起一股憎恶的情绪。想想又原谅自己的儿子了。他两岁离娘,根本记不得娘是什么模样,娘——就是舅母! 康田生看着闪闪的蜡烛,缭绕的香烟,阴纸蹿起的火光,心里涌动着,不管儿子动情不动情,他想大声告慰黄泉之下的亡灵:世道变了。康家的烟火不会断绝了。康田生真正活人的日子开始罗!祖先诸神,尽皆放宽心啊! 第三节 勤娃脸上泛着红光,处处显得拘束。因为乡村里对未婚男女间接触的严格限制,直到今天,结婚的双方连看对方一眼的机会也没有过,使人生这件本来就带着神秘色彩的喜事,愈加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平常寡言少语甚至显得逆愣的勤娃,农历正月初三日,似乎一下子变得随和了,连那双老是像恨着什么人的眼睛,也闪射出一缕缕羞涩而又柔和的光芒。 长辈人用手拍打他剃得干干净净的脑袋,表示亲昵地祝贺;同辈兄弟们放肆地跟他开玩笑,说出酸溜溜的粗鲁话,他都一概羞涩地笑笑,不还嘴也不介意。 舅母叫他换上礼帽,黑色细布长袍,他顺情地把借来的礼帽,戴在终年光着而只有冬季包一条帕子的头上,黑细布长袍不合身,下摆直扫到脚面。无论借来的这身衣着怎么不合身,勤娃毕竟变成一副新郎的装扮了。 按照乡村流行下来的古老的结婚礼仪,勤娃的婚事进行得十分顺利。 勤娃完全晕头昏脑了,他被舅家表哥牵着,跟着花轿和呜哇呜哇的吹鼓手,走进吴庄,到吴三家去迎亲。吴三还算本顺,没有惯常轿到家门口时的讲价还价。当勤娃再跟着伴陪的表兄起身走出吴三家门的时候,唢呐和喇叭声中忽闪忽闪行进的轿子,已经走到村口了。那轿子里,装着从今往后就要和他过日月的媳妇。 回到康家村,女人和娃娃把他和蒙着脸的新媳妇一同拥进小小的厦屋,他一把揭去媳妇脸上蒙着的红布,就被小伙子们挤到门外去了,没有看清楚,只看见一副红扑扑的圆脸膛,他的心当时忽地猛跳一下,自己已经眼花了。 媳妇娶到屋了,现时就坐在小厦房里,那里不时传出小伙子和女人们嘻嘻哈哈的笑闹。所有亲戚友人,坐过午席,提上提盒笼儿告别上路了,一切顺顺当当。只是在晚间闹新房耍新娘的时候,出了一点不快的风波。 勤娃和新娘被大伙拥在院子里,小伙子们围在他俩周围,女人们挤在外围,小院里被拥挤得水泄不通。新婚三天里不论大小,不管辈分,任何人有什么怪点子瞎招数儿,尽都可以提出来,要新娘新郎当众表演。这些不断翻新花样,几乎带有恶作剧的招数儿,不文明,甚至可以说野蛮,可是,乡村里自古流传不衰,家家如此,人人皆然。老人们知道,对于两个从来未见过面的男女,闹新房有一层不便道破的意思:启发挑逗两个陌生的男女之间的情欲。 勤娃还不是了知这层道理的年龄的人。人家要他给新娘子灌酒,他做了,人家要新娘子给他点烟,他接受了。人家叫他“糊顶棚”,他迟疑了。 勤娃知道,所谓“糊顶棚”,就是在舌尖上粘一块纸,再贴到媳妇的口腔上腭里。他看过别人家耍新娘时这么玩过,临到自己,他慌了。 有人打他的戴礼帽的头。谁把礼帽一把摘掉了,光头皮上不断挨打。哄哄闹闹的吼声,把小院吵得要抬起来了。有人把纸拿来了,有人扭他的胳膊了。他把纸粘在舌尖上,只挨到媳妇的嘴唇上……总算一回事了。 一个新花样又提出来:“掏雀儿”。要勤娃把一条手帕儿从新娘的右边袖口塞进去,从左边袖筒拉出来。他觉得,这比“糊顶棚”好办多了。他则动手,新娘眼里闪出一缕怨恨他的眼光。勤娃愣愣地想,这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就有人挟住新娘的两条胳膊……勤娃的两只手在新娘胸前交接手帕的时候,他触到了乳房,脸上轰地一热,同时看见新娘羞得流出眼泪了。勤娃难受了,他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太傻了。 “掏着雀儿没?” “雀大雀小啊?” 勤娃低下头,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哄闹声似乎很遥远,他听不见了。 他猛地抬起头,掼下手帕儿,挤出人堆去了…… 忽地一下,人们“哗”地一声走散了,拥挤着朝门外走了,小伙子们骂着,打着唿哨,院子里只留下新娘,呆呆地站在那里。 “啊呀,勤娃!你真傻!”舅母怨他,“闹新房耍媳妇,都是这样!你怎的就给众人个搅不起?” “这娃娃!愣得很!”父亲也惶惶不安,“咱小家小户,怎敢得罪这么多乡党?人家来闹房,全是耍哩嘛!你就当真起来?” “去!快去!把乡党叫回来,赔情!”舅母说,“把酒提上去请!” “算哩。”舅舅说,“夸不过三日,笑不过三日。只要往后待乡党好,没啥!明日,勤娃把酒提上,走一走,串串门,赔个情完事。” 勤娃进了自己的新房,父亲已经在小灶房里的火炕上安息了,舅舅和舅母也安睡了。小院的街门和后门早已关严,喧闹了一天的小院此刻显得异常静寂。 媳妇坐在炕沿上,低眉颔首,脸颊上红扑扑的,散乱的两络鬓发垂吊在耳边,新挽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绿色的发针,做姑娘时被头发覆盖着的脖颈白皙而细腻。勤娃早已把闹房引起的不快情绪驱逐干净了。他不像舅母和父亲那样担心失掉乡党情谊,他要保护他的媳妇不受难堪,乡党情谊能比媳妇还要紧吗?屁! 他坐在椅子上,说什么呢?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和她搭讪的话茬儿,而心里却想和她说说话儿。久久,他问:“你……冷不?” 她头没抬,只摇一摇。 “饿不饿?” 她仍然摇摇头。 他又没词儿了。他想过去和她坐在一块,搂住她的肩膀,却没有勇气。 “你怎么……刚才就躁了呢?” 她仍然没有抬头。 “我……我看他们,太不像话!”他说,“怕你难受。” “你……傻!”她抬起头来,爱抚地挖了他一眼,“你该当和他们……磨。你傻!” 他似乎一下子醒悟了。他在村里也看过别人家闹新房的场景,好多都是软磨硬拖,并不按别人出的瞎点子做的,滑过去了。他没有招架众人哄闹的能力……直杠人啊!“你傻!”新娘这样说他,他心里却觉得怪舒服的。男人跟女人怎样好呀?他猛地把媳妇搂到怀里。 “啊哟!”媳妇低低地一声叫,压抑着的痛苦。 他放开手,媳妇的左臂吊着,一动不动。他把她的胳臂握断了吗?天啊,她是泥捏的呢,还是他打土坯练出了超凡出众的臂力?他吓坏了。 “一拉一送。”媳妇把胳膊递给他,“我这胳膊有毛病,不要紧的,安上就好。拉啊——” 胳膊又安上了。他站在一边,不敢动了。 她却在他眉心戳了一指头:“你……傻瓜……” 农历正月里的太阳,似乎比以往千百年来所有正月里的热量都要充足,照耀着秦岭山下南源坡根的小小的康家村的每一座院落,勤娃家的小院——康家村里最阴冷荒凉的死角,如今也和康家村大大小小的庄稼院一样,沐浴在和煦温暖的早春的阳光下了。 新婚之夜过去了,微明中,勤娃没有贪恋温适的被窝,爬起来,动手去打扫茅厕和猪圈了。笼罩在两性间的所有神秘色彩化为泡影,消逝了。昨天结婚的冗繁的仪式中,自己的拘束和迷乱,现在想起来,甚至觉得好笑了。他把茅厕铲除干净,垫上干土,又跳进猪圈,把嗷嗷叫着的黑克郎赶到一边,把粪便挖起,堆到圈角,然后再盖上干黄土,这样使粪便窝制成上等肥料,不致让粪便的气息漫散到小院里去。 做着这一切,他的心里踏实极了。站在前院里,他顿时意识到:过去,父亲主宰着这间小院,而今天呢?他是这座庄稼院的当然支柱了。不能事事让父亲操持,而应该让父亲吃一碗省心饭罗!他的媳妇,舅母给起下一个新的名字叫玉贤,夫勤妻贤,组成一个和睦美满的农家。他要把屋外屋内一切繁重的劳动挑起来,让玉贤做缝补浆洗和锅碗瓢勺间的家事。他要把这个小院的日子过好,让他的玉贤活得舒心,让他的老父亲安度晚年,为老人和为妻子,他不怕出力吃苦,庄稼人凭啥过日月?一个字:勤! 他拄着铁锨,站在猪圈旁边,欣赏着那头体壮毛光的黑克郎,心里正在盘算,今日去丈人家回门,明天就该给小麦追施土粪了,把积攒下的粪土送到地里,该当解冻了,也是他扛上石夯打土坯的最好的时月了。 他回到院里,玉贤正在捉着稻黍笤帚扫院子,花袄,绿裤,头顶一块印花蓝帕子。他的心里好舒服啊,呆呆地看着这个已经并不陌生的女人扫地的优美动作。怪得很啊!她一进这小院,小院变得如此地温暖和生机勃勃。 “勤娃!” 听见父亲叫他,勤娃走进父亲住的屋子,舅舅和舅母都坐在当面,他问候过后,就等待他们有什么指教的话。 “勤娃。”父亲掂着烟袋,说,“你给人家娃说,早晨……甭来给我……倒尿盆……” 勤娃笑了。 “这是应该的。”舅母说,“你爸……” “咱不讲究。咱穷家小院,讲究啥哩!”父亲说,“我自个倒了,倒畅快。我又不是瘫痪……” 勤娃仍然笑笑,能说什么呢,爸是太好了。 太阳冒红了,他和玉贤相跟着,提着礼物,到丈人吴三家去回门。 走出康家村,田野里的麦苗,渐渐变了色,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坡岭、河川,阴坡里成片成片的积雪只留下点点残迹,柳条上的叶苞日渐肥大了。 “玉贤——” “哎——” “给你……说句话……” “你说呀!” “咱爸说……” “说啥呀?”她有点急,老公公对她到来的第一天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吗? “咱爸说……” “说啥呀?你好难肠!” “咱爸说,你往后……甭给他……倒尿盆!” “噢呀!”玉贤释然吁出一口气,笑了,“怎哩?” “不怎。”勤娃说,“他说他自个倒。” “俺娘给俺叮嘱再三,要侍奉老人,早晨倒盆子,三顿饭端到老人手上,要双手递,要扫院扫屋,要……”玉贤说,“俺妈家法可严哩!” “俺爸受苦一辈子,没受过人服侍。”勤娃说,“他倒不习惯别人服侍他。” “咱爸好。”玉贤说。 两人朝前走着,可以看见吴庄村里高大的树木的光秃秃的枝梢了。 第四节 平静的和谐的生活开始了。院子里的榆树枝上,绣织着一串串翡翠般的榆钱,一只花喜鹊在枝间叫着。五贤坐在东院根西斜的阳光里,纳着鞋底。后门关着,前门闭着,公公和丈夫,一人一把石夯,天不明就到什么村里打土坯去了,晚上才回来。她一个人在小院里,静得只能听见麻绳拉过布鞋鞋底的“咝咝”声。有点寂寞,她想和人说说闲话;不好,过门没几天的新媳妇,走东家串西家,那是会引起非议的。她就坐着,纳着,翻来覆去想着到这个新的家庭里的变化。感觉顶明显的,是阿公比亲生父亲的脾气好。父亲吴三,一见她有不顺眼的地方,就骂。阿公可是随和极了。他从来不要求儿媳妇对自己的照顾和服侍,打土坯晚上回来,锅里端出什么就吃什么。平时在家,她请示阿公该做啥饭?宽面还是细面?干的还是汤的?阿公总是笑笑,说:“甭问了,你们爱吃啥做啥。”她在这个庄稼院里,似乎比在亲生娘老子跟前,更畅快些。人说新媳妇难熬,给勤娃做媳妇,畅快哩! 勤娃也好。勤快,诚实,俭省,真正地道的好庄稼人。她相信在结婚前,母亲给她打听来的关于勤娃的人品,没有哄她。他早晨出门去,晚间回来,有时到十几里以外的村里去打土坯,仍然要赶回来。他在她的耳边说悄悄话:“要是屋里没有你,我才不想跑这冤枉路哩!”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很不寻常。 勤娃打土坯回来,照例,把当日挣的钱交给老人。老人接住钱,放在桌上,叫勤娃把媳妇唤来。玉贤跟着勤娃,来到阿公的住屋。 阿公坐在炕上,看一眼勤娃,又看一眼玉贤,磕掉烟灰,说: “从今往后,勤娃挣下钱,甭给我交了,交给贤娃。” 老人不习惯叫玉贤,叫贤娃,倒像是叫自己的女儿一样的口吻。玉贤心里忽然感动了,连忙说:“爸,那不行!你老是一家之主……” “一家人不说生分话。”老人诚恳地解释,“我五十多岁了,啥也不图,只图得和和气气,吃一碗热饭,这日月,是你们的日月,好了坏了,穷了富了,都是你们的。日子怎么过,家事怎样安排,你们要思量哩!勤娃前日说,想盖三间瓦房,好,就该有这个派势!三间房难也不难。爸一辈子打土坯挣下的钱,盖十间瓦房也用不完,临到而今还是这两间烂厦房。怎哩?挣得多,国军收税要款要得多。现时好了,咱爷儿俩闲时打土坯,不过三年,撑起三间瓦房!” “爸,还是把钱搁到你跟前……”勤娃说。 “你俩都是明白娃嘛!爸要钱做啥?还不是给你攒着,干脆放你们箱子里,省得我操心。”老人把亡妻留下的那只梳妆匣儿,一家人的金库,一下子塞到勤娃怀里,作为权力的象征,毫不迟疑地移交给儿子了,“小子,日月过不好,甭怪你爸噢!” 勤娃流泪了,说:“爸,你迟早要用钱,你说话,上会,赶集……” “嗨!你还不知道吗?”老人爽快地笑着,“爸一辈子只会打土坯,挣汗水钱,不会花钱。” 现在,那只装着爷儿俩打土坯挣来的钱的梳妆匣儿,锁在箱子里的角落里。玉贤觉得,这个家,真是自己的家了。她在娘家时,村里的媳妇们,要用一块钱,先得给女婿说,再得给阿公阿婆说,一家人常常为花钱闹仗。她刚过门两月,老阿公一下子把财权交给她手上了,是老人过于老好呢?还是…… 她看看太阳已经上了东墙墙头,小院里有点冷了,也该当去做晚饭了,勤娃和阿公晚间回来,都想喝一碗玉米糁糁暖胃肠的。 街门“吱”地一响,妇女主任金嫂探进头来。 “玉贤,政府号召妇女认字学习哩。乡上派先生来扫除文盲,办冬学,你上不上?” 玉贤早就听人说要办冬学扫除文盲的传言,今天证实了。她觉得新鲜,人要是能认识字,该多有意思哟。心里虽然这样想,嘴里却说:“这事……我得问一下俺爸。” “你爸不挡将,勤娃也不挡。”金嫂说话办事都是干脆利落,“人民政府的号召,哪个封建脑瓜敢拉后腿?” “挡不挡也得给老人说一下。”玉贤矜持而又自谦地说,“咱不能把老人不当人敬。” “好媳妇,真个好媳妇。”金嫂笑说,“我先给你报上名,谁要是拉后腿,你寻我!” 金嫂像旋风一样卷出门去了。 “好事嘛!认字念书,好事喀!”康田生老汉吃着儿媳双手递上前来的玉米糁糁,对站在桌边提出识字要求的玉贤说,“我不识字,勤娃小时也没念成书,有一个人会认字了,谁哄咱也哄不过了。” 阿公虽然不识字,并不像村里特别顽固的那些老汉们封建。玉贤并不立刻表现出迫不及待的样子,故意装出对上冬学的冷漠,免得老人说她不安分在小庄稼院过生活了,心野了:“要上让他去上。我一个女人家,认不认得字,没关系……” “啥话!新社会,把妇女往高看哩!”老公公大声说,“我和勤娃忙得不沾家,想学也学不成。” 她达到目的了,服侍阿公吃饭,给勤娃把饭温在锅里。勤娃得到天黑才能回来。春三月,正是翻了身的庄稼人修屋盖房的季节,打土坯的活儿稠,勤娃把远处村庄里的活儿干了,临近村庄的活儿,让老阿公去干。真的学会了读书识字,那该多有意思啊…… 康田生喝着热呼呼的玉米糁糁,伴就着酸凉可口的酸黄菜,心里很满意。对新媳妇过门两三个月的实地观察,他庆幸给儿子娶下了一个好媳妇,知礼识体,勤勤快快,正是本分的庄稼人过日月所难得的内掌柜的。日常的细微观察中,他看出,媳妇比儿子更灵醒些。这样一个心性灵聪的女人,对于他的直性子勤娃,真是太好了。他心甘情愿地把财权过早地交给下辈人,那不言自明的含义是:你们的家当,你们的日月,你们鼓起劲来干吧!他爽快地同意儿媳去上冬学,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让聪明的玉贤学些文化,日后谁也甭想捣哄勤娃了。保证在他过世以后,勤娃有一个精明的管家。俗话说,男人是耙耙,管挣;女人是匣匣,管攒;不怕耙耙没刺儿,单怕匣匣没底儿。庄稼人过日月,不容易哩! 在一个陌生的村庄外边的土壕里,勤娃丢剥了棉衣,连长袖衫也脱掉了,在阳春三月的阳光下,提着二三十斤重的青石夯,一下重砸,又一下轻间,青石夯捶击潮湿的土坯的有节奏的响声,在黄土崖上发出回响。打土坯,这是乡村里最沉重的劳动项目之一。对于二十出头的康勤娃,那石夯在他手中,简直是一件轻巧自如的玩具。他打起土坯来,动作轻巧,节奏明快;打出的土坯,四棱饱满,平整而又结实。在他打土坯的土壕楞坎上,常常围蹲着一些春闲无事的农民,说着闲话,欣赏他打土坯的优美的动作。 勤娃整天笑眯眯,对打土坯的主人笑眯眯,对围观的庄稼人笑眯眯;不管主人管待他的饭食是好是糟,他一概笑眯眯。活儿干得出奇地好,生活上不讲究,人又和气好说话,他的活儿特别稠,常常是给这家还没打够数,那一家就来相约了。 他心里舒畅。在喝水歇息的时候,他常常奇怪地想,人有了媳妇,和没有媳妇的时光大不一样了。身上格外有劲,心里格外有劲,说话处事,似乎都觉得不该莽撞冒失了,该当和人和和气气。人生的许多道理,要亲身经历之后,才能自然地醒悟;没有亲身经历的时光,别人再说,总觉得蒙着一层纸。 打完土坯,他吃罢晚饭,抹一把嘴,起身告辞。 “明天还要打哩,隔七、八里路,你甭跑冤枉路了。”主人诚心相劝,实意挽留,“咱家有住处。你苦累一天,早早歇下。” “不咧!”他笑着谢绝,“七、八里路,脚腿一伸就到了。你放心,明日不误时。” 他走了,心想:我睡在你家的冷炕上,有我屋的暖和被窝舒服吗? 他在河川土路上走着,夜色是迷人的,坡岭上的杏花,在蒙蒙月光里像一片白雪,夜风送来幽微的香味。人活着多么有意思! “你吃饭没有?”玉贤招呼说。 “吃过了。”他说。 “今日怎么回来这样迟?”玉贤问。 他笑而不答,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摞纸币来,交到玉贤手上。 玉贤数一数,惊奇地问:“这么多?” “我两天打了三摞。”他自豪地笑着,“这下你明白我回来迟的原因了吧!” “甭这么卖命!甭!”她爱怜地说,一般人一天打一摞(五百块),已经够累了,他却居然两天打了三摞,“当心挣下病!” “没事,我跟耍一样。”他轻松地说。她愈心疼他,体贴他,他愈觉得劲头足了,“春天一过,没活儿了。再说,我是想早点撑起三间瓦房来。” 春季夜短,两口睡下了。 他忽然听到里屋传来父亲的咳嗽声,磕烟锅的声音。回来晚了,父亲已经躺下,他没有进里屋去。他问:“你给咱爸烧炕了没?” “天热了,爸不让烧了。”她说,“你怎么天天问?” “我怕你忘了。” “怎么能忘呢。” “老人受了一辈子苦。”他说,“咱家没有外人,你要多操心爸。” “还用你再叮嘱吗?”玉贤说,“我想用钱给老人扯一件洋布衫子,六月天出门走亲戚,不能老穿着黑粗布……” “该。你扯布去。”他心里十分感动。 静静的春夜,温暖的农家小院,和美的新婚夫妻。 “给你说件事。”玉贤说,“金嫂叫我上冬学哩。我不想去,女人家认那些字做啥!村长统计男人哩,叫你也上冬学,说是赶收麦大忙以前,要扫除青年文盲哩!” “我能顾得坐在那儿认字吗?哈呀!好消闲呀!”他嘲笑地说,“要是一家非去一个人不可,你去吧。认两字也好,认不下也没啥,全当应付差事哩!” 第五节 吴玉贤锁上围墙上的木栅栏门,走在康家村的街道里了。结婚进了勤娃家的小院,她很少到村子中间的稠人广众中走动过。地里的活儿,父子俩不够收拾,用不上她插手。缸里的水不等完,勤娃又担满了。她恪守着母亲临将她出嫁前的嘱咐:甭串门,少说是非话,女人家到一个村子,名声倒了,一辈子也挽不回来。在娘家长人哩,在婆家活人哩! 她到康家村两三个月来,渐渐已经获得了乖媳妇的评价。她走在仍然有些陌生的街道里,似乎觉得每一座新的或旧的门楼里,都有窥视自己的眼光。做媳妇难,她缓缓地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总不可避免拘谨;总算走到村庄中心的祠堂门前了,这是冬学的校址。门口三人一堆,五个一伙,围着姑娘和媳妇们,全是女人的世界。 她走进祠堂的黑漆剥落的大门了,听勤娃给她介绍康家村的人事状况的时候说,这是财东康老九家的祠堂,历来是财东迎接联保官人的地方。康家村的穷庄稼人路过门口,连正眼瞧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一旦被传喝进这里,就该倒霉了。这是一个神秘而阴森的所在,那些她至今记不住名字的康家村的老庄稼人,好多缴不起税款和丁捐,整夜整夜被反吊在院中那棵大槐树上……现在,男人和女人在这儿上冬学了,男人集中在晚上,女人集中在后晌。 祠堂里摆着几张方桌和条桌,这是临时从这家那家借来的。玉贤在最后边一张条桌前坐下了,听着妇女们叽叽喳喳说笑,她笑笑,并不插嘴。 金嫂和村长领着一位先生进来了。她从坐在前边的两位女人的肩头看过去,看见一位年轻小伙儿白净的脸膛,略略一惊,印象里乡村私塾里的先生,都是穿长袍戴礼帽的老头子,这却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娃娃,新社会的先生是这样年轻!只听村长介绍说先生姓杨,并且叫妇女们以后一律称呼杨老师。 村长说他有事,告辞了。金嫂也在一张方桌边坐下来,杨老师讲课了。 玉贤坐在后面,她有一种难以克服的羞怯心理,不敢像左右那些女人们扬着头,白眨白眨着眼睛仔细观看新来的老师的穿着举动,窃窃议论他的长相。她一眼就看见,这是一张很惹人喜欢的小白脸,五官端正,眼睛喜气,头上留着文明头发,有一绺老是扑到眼睛上头来,他一说话,就往后甩一甩,惹得少见多怪的乡村女人们吃吃地笑。玉贤只记得爷爷后脑勺上有一排齐刷刷的头发,父亲这一辈男人,一律是剃光头,文明人蓄留一头黑发,比剃得光光亮亮的头还要好看多了。 老师讲话了,和和气气,嘴角和眼梢总带着微笑,讲着新社会妇女翻身平等的道理,没有文化是万万不行的。讲着就点起名字来了。 他在点名册上低头看一眼,扬头叫出一个名字,那被叫着的女人往往痴愣愣地坐着不应,经别人在她腰里捅一拳,她才不好意思地忸怩着站起——她们压根没听人叫过自己的名字,倒是听惯了“牛儿妈”、“六婶”、“八嫂”的称呼,自己也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引起一阵哗笑。 在等待中,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而又柔声细气的男子的呼叫“吴玉贤”的声音,她的心忽地一跳,低着头站起来,旋即又坐下。 点过名之后,杨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八个字,转过身来领读的时候,那一双和气的眼睛越过祠堂里前排的女人的头顶,端直瞅到玉贤的脸上,对视的一瞬,她忽地一下心跳,迅即避开了。她承受不了那双眼光里令人说不出的感觉……教的什么字啊,她连一个也记不住! 不过十天,杨老师和康家村冬学妇女班上的女人们,已经熟悉得像一个村子的人一样了。除了教字认字,常常在课前课后坐在一起拉家常,说笑话,几个年龄稍大点的婶子,居然问起人家有媳妇没有,想给他拉亲做媒了。 杨老师笑笑,说他没有爱人,但拒绝任何人为他提媒。他大声给妇女们教歌, “妇女翻身”啦,“志愿军战歌”啦。课前讲一些远离康家村甚至外国的故事,苏联妇女怎样和男人一样上大学,在政府里当官,集体农庄搭伙儿做庄稼,简直跟天上的神话一样。 玉贤仍然远远地坐在后排的那张条桌旁,她不挤到杨老师当面去,顶多站在外围,默默地听着老师回答女人问长问短的话,笑也尽量不笑出声音来。她知道,除了自己年纪轻,又是个新媳妇这些原因以外,还有什么迷迷离离的一种感觉,都限制着她不能和其他女人一样畅快地和杨老师说话。 杨老师教认字完毕,就让妇女们自己在本上练习写字,他在摆着课桌间的走道里转,给忘了某个字的读音的人个别教读,给把汉字笔划写错了的人纠正错处。玉贤怎么也不能把“翻身”的“翻”字写到一起,想问问杨老师,却没有开口的勇气。一次又一次,杨老师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这个字写错了。” 杨老师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随之俯下身来,抓住她捉着笔的手,把“翻”字重写了一遍。她的手被一双白晳而柔软的手紧紧攥着,机械地被动地移动着,那下腭擦着她耳朵旁边的鬓发,可以嗅着陌生男人的鼻息。 “看见了吗?这一笔不能连在一起!” 杨老师走开了,随之就在一个长得最丑的婆娘跟前弯下身,用同样的口气说: “你把这字的一边写丢了,是卖给谁了吗?” 婆娘女子们哄笑起来,玉贤在这种笑声中,仿佛自己也从紧张的窘境里解脱了。 年轻的杨老师的可爱形象,闯进十八岁的新媳妇吴玉贤的心里来了…… 她坐在小院里的槐树下,怀里抱着夹板纳鞋底,两只唧唧鸟儿在树枝间追逐,嬉戏。杨老师似乎就站在她的面前,嘤嘤地多情地笑着。他在黑板上写字的潇洒的姿式,说话那样入耳中听,中国和外国的事情知道得那么多,歌儿唱得好听极了,穿戴干净,态度和蔼,乡村里哪能见到这样高雅的年轻人呢! 相比之下,她的男人勤娃……哎,简直就显得暗淡无光了。结婚的时候,她虽然没有反感,也决没有令人惊心动魄。他勤劳,诚实,俭省;可他也显得笨拙,粗鲁,生硬;女人爱听的几句体贴的话,他也不会说,……哎,真如俗话说的,人比人,难活人哪! 新社会提倡婚姻自由,坚决反对买卖包办,这是杨老师在冬学祠堂里讲的话。她长了十八岁,现在才听到这样新鲜的话,先是吃惊,随之就有一种懊悔心情。嫁人出门,那自古都是父母给女儿办的。临到她知道婚姻自主的好政策的时候,已经是康勤娃的媳妇了。要是由自己去选择女婿的话,该多好哇……那她肯定要选择一个比勤娃更灵醒的人。可惜!可惜她已经结婚了,没有这样自由选择的可能了…… 杨老师为啥要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呢?握着她的手帮她写“翻”字的印象是难忘的,似乎手背上至今仍然有余温。唔!昨日后晌,杨老师教完课,要回桑树镇中心小学去,路过她家门口,探头朝里一望,她正在院子的柴禾堆前扯麦秸,准备给公公做晚饭。杨老师一笑,在门口站住。她想礼让杨老师到屋里坐,却没有说出口。公公和勤娃不在家,把这样年轻的一个生人叫到屋里,会让左邻右舍的人说什么呢?她看见杨老师站住,断定是有事,就走到门口,招呼一声说:“杨老师,你回去呀?” “回呀。”杨老师畅快地应诺一声,在他的手提紧口布兜里翻着,一把拉出一个硬皮本子来,随之瞧瞧左右,就塞到她的怀里,说:“给你用吧!”她一惊,刚想推辞,杨老师已经转身走了。那行动举止,就像他替别人给她捎来一件什么东西,即令旁人看见,也无可置疑。她不敢追上去退还,那样的活,结果可能更糟。她当即转过身,抱起柴禾进屋去了。应该把本本还给人家,这样不明不白的东西,她怎么能拿到上冬学的祠堂里去写字呢? 他对她有意思,玉贤判断,康家村那么多女人去上冬学,他为啥独独送给她一个本本呢?他看她的眼神跟看别的妇女的眼神不一样。他帮她写字之后,立即又抓住那个长得最丑的媳妇的手写字,不过是做做样子,打个掩护罢了。 已经有了几个月婚后生活的十八岁的新媳妇吴玉贤,尽管刚刚开始会认会写自己的名字,可是分析杨老师的行为和心理,却是细致而又严密的。她又反问自己,人家杨老师那样高雅的人,怎么会对她一个粗笨的乡村女人有意思呢?况且,自己已经结过婚了……蠢想!纯粹是胡猜乱想。 肯定和否定都是困难的。她隐隐感到这种紊乱思想下所潜伏的危险性,就警告自己:不要胡乱猜想,自己已经是康家小院里的人了,怎么能想另一个男人呢?婚姻自由,杨老师嘴巴上讲得有劲,可在乡村里实行起来,不容易…… 事情的发展,很快把农家小媳妇吴玉贤推向一个可怕而又欣喜的地步—— 轮着玉贤家给杨老师管饭了。她的丈夫勤娃给二十里远的关家村应承下二十摞土坯,说他不能天天往回赶,路太远了。公公在临近的村庄里打土坯,晚上才能回来。他早晨出门时,叮嘱说:“把饭做好。人家公家同志,几年才能在咱屋吃一回饭,甭吝啬!”她尽家里有的,烙了发面锅饼,擀下了细长的面条。辣子用熟油浇了,葱花也用铁勺炒了,和盐面、酱醋一起摆在院中的小桌上。 杨老师走进来,笑笑,坐在院中的小桌旁边,环顾一眼简陋而又整洁的小院,问她屋里都有什么人,怎么一个也不见。她如实回答了公公和丈夫的去处,发觉杨老师顿时变得坦然了,眼里闪射出活泼的光彩,盯着她笑说:“那你就是掌柜的了。” 她似乎接受不了那样明显地挑逗的眼光,低头走进灶房里,捞起勺子舀饭。这时候,她的心在夹袄下怦怦怦跳,无法平静下来。 她端着饭碗走到小院里,双手递到杨老师面前。杨老师急忙站起,双手接碗的时候,连同她的手指一起捏住了。她的脸一阵发热,抽回手来,惊觉地盯一眼虚掩着的木栅门,好在门口没有什么人走动。杨老师不在意地笑笑,似乎是无意间的过失;坐在小凳上,用筷子挑起细长的面条,大声夸奖她擀面的手艺真是太高了,他平生第一次吃到这样又薄又韧的细面。 “杨老师,你自个吃。俺到外屋,没人陪你。”玉贤说着,就转过身走去了。 “你把饭也端来,咱们一块吃。”杨老师说,“男女平等嘛!怕啥?” “不……”玉贤停住脚,他居然说“咱们”…… “哈呀!咱们成天讲妇女要解放,还是把你从灶房里解放不出来。”杨老师感慨地说,“落后势力太严重了……” 她已经走进自己的小房里,从箱子的包袱里取出那天傍晚杨老师塞给她的硬皮本本,现在是归还它的最好时机了。她接受这样一件物品意味着什么呢?她走到杨老师跟前,把那光滑的硬皮本放到杨老师面前的小桌上,说:“俺用不上……” “唔……”杨老师一愣,扬起头看她,眼里现出一缕尴尬的神色,脸也红了,愧了,解释说,“我看你的作业本用完了……就买了这;你不……喜欢的话……” “俺用不上。”玉贤看见杨老师尴尬的样子,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唐突了。她不想回答自己究竟喜欢不喜欢这只硬皮本本,只是把交还它的动机说成是用不上, “你们文化人……才当用。” “哈呀!好咧好咧!”杨老师听罢,已经完全体察到一个自尊的农家女人的心理,脸上和眼里恢复了活泼的神态,“没有关系……” 玉贤走进小灶房,坐在木墩上,等待着杨老师吃完饭,她再去舀。在娘家的时候,屋里来了客人,总是由父亲和哥哥陪着吃饭,她和母亲待在灶房里,这是习惯,家家都是这样。 她坐着,心里忐忑不安,浑身感到压抑和紧张,当她愈来愈明晰地觉察出杨老师一系列的举动的真实含意时,她倒有些怕了,警告自己:拿稳!可是,心里却慌得很,总是稳不住…… 这当儿,小灶房里一暗。玉贤一抬头,杨老师走进小灶房窄小的门道,手里端着吃光喝净了面条的空碗,自己舀饭来了。 “咦呀!让客人自己舀饭,失礼了。”玉贤慌忙从灶锅下的木墩上站起,伸手接碗,“你去坐下,我给你送来。” “新社会,不兴剥削人嘛!”杨老师抓着碗不放,笑着,盯着她的眼睛笑着, “自己动手,吃饱喝足。” “使不得……让我舀……” “行啦行啦……自己舀……” 两只手在争夺一只碗,拉来扯去。 玉贤的腰部被一只胳膊搂住了,“不……”声音太柔弱了,没有任何震慑力量,忽地一下涌到脸上来的热血,憋得她眼花了,想喊,却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嘴唇很快也被紧紧地挤压得张不开了……她的一双戴着石镯的手,不由自主地钩到陌生男子的肩膀上…… 第六节 又是一钩弯镰似的月牙。田野迷迷蒙蒙,灰白的土路,隐没在齐膝高的麦田里。远处秦岭的群峰现出黑幢幢的雄巍的轮廓。早来的布谷鸟的动情的叫声,在静寂的田地和村庄的上空倏然消失了。岭坡的沟畔上,偶尔传来两声难听的狐狸的叫声。 勤娃甩着手,在春夜温馨空气的包围中跨着步子。他谢绝了打土坯的主人诚心实意的挽留,吃罢夜饭,撂下饭碗,往家赶路了。他有说不出口的一句话,因为路远,三、四天没有回家,他想见玉贤了。二十里平路,在小伙子脚下,算得什么艰难呢!屋里有新媳妇的热炕,主人家给他临时搭排的窝铺,那显得太冷清了。他走着,充满信心地划算着,自开春以来,已经打过近百摞土坯了,父亲交给玉贤掌管的那只小梳妆匣儿里,有一厚扎人民币了。这样干下去,只要一家三口人不生疮害病,三年时光,勤娃保准撑起三间大瓦屋来。那时光,父亲就绝对应该放下石夯,只管管家里和田里的轻活儿了,或者,替他们管管孩子……新社会不纳捐,不缴壮丁款,挣下钱,打下粮食全归自己,只要不怕吃苦,庄稼人的日月红火得快哩! 勤娃走进康家村熟悉的村巷,月牙儿沉落到山岭的背后去了,村庄笼罩在黑夜的幕帐之中了。惊动了谁家的狗,干吠了几声。 他站在自家小木栅栏门外,一把黑铁锁上凝结着湿溜溜的露水,钥匙在父亲的口袋里。他老人家大约刚刚睡下,要是起来开门,受了夜气感冒了,糟咧。不必惊动老人……勤娃一纵身,从矮矮的土围墙上,跳进自己的小院里了。 他轻轻地拍击着屋门板上的铁栓儿。深更半夜叫门,不能重叩猛砸,当心吓惊了女人,勤娃心细着哩! “来咧……”女人玉贤在窸窸窣窣穿衣服,好久,才开了门。 “怎么不点灯?”勤娃走进屋,随口说。 “省点……煤油……”玉贤颤颤地说。 “嗨呀!”勤娃笑了,“黑咕隆咚,省啥油嘛!”随之“啪”地一声划着了火柴。 屋里亮了。勤娃坐在炕边,吁出一口气,他觉得累了。 “你还吃饭不?”玉贤坐在炕上,问。 “吃过了。”勤娃说,盯着玉贤的煞白的脸,惊得睁大眼睛,“你……病咧?” “没……”玉贤低下头,“有些不舒服……” 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说:“不见得烧……” “不怎……” 他略为放心。脱鞋上炕的当儿,他一低头,脚地上有一双皮鞋。他一把抓起,问:“这是谁的?” 玉贤躲避着他的眼睛,还未来得及回答,装衣服的红漆板柜的盖儿“哗”地一声自动掀起,冒出一个蓄留着文明头发的脑袋。 “啊……” 勤娃倒抽一口气,迅即明白了这间屋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了。他一步冲到板柜跟前,揪住浓密的头发,把冬学教员从柜子里拉出来。啪——一记耳光,啪——又一记耳光,鼻血顿时把那张小白脸涂抹成猪肝了;咚——当胸一拳,咚——当胸再一拳,冬学教员软软地躺倒在脚地,连呻吟的声息都没有;勤娃又抬起脚来。 冬学教员挣扎着爬起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勤娃脚下了。 勤娃已经失去控制,抬起脚,把刚刚跪倒的杨先生踢翻了,他转身从门后捞起一把劈柴的斧头,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老子今黑放你的血!” 猛然,勤娃的后腰连同双臂、死死地被人从后边抱住了,他一回头,是父亲。 老土坯客厅到房里不寻常的响动,惊惊吓吓地跑来了,不用问,老汉就看出发生了什么事了,他抱住儿子提着斧头的胳膊,一句话也不说,狠劲掰开勤娃的手指,把斧头抽出来,“咣当”一声扔到院子的角落里去了。他累得喘着气,把颠狂状态的儿子连拽带拖,拉出了房子,推进自己住的小灶屋。 “你狗日杀了人,要犯法!” “我豁上了!” “你嚷嚷得隔壁两岸知道了,你有脸活在世上,我没脸活了!”老汉抓着儿子胸前敞开的衣襟,“你只图当时出气,日后咋收场哩?” 这是一声很结实也很厉害的警告。勤娃从本能的疯狂报复的情绪中恢复理智,愣愣地站住,不再往门外扑跳了。 “把狗日收拾一顿,放走!”老土坯匠说,“再甭高喉咙大嗓子吼叫!” “我跟那婊子不得毕!”勤娃记起另一个来。 “那是后话!” 父子二人走到屋子的时候,冬学教员已经不见踪影,玉贤也不见了。临街的木栅门敞开着,两人私奔了吗?勤娃窝火地“嗯”了一声,怨愤地瞅着父亲。他没有出足气,一下子跌坐在炕边上。 老汉转身走到前院,一眼瞅见,槐树上吊着一个人,他惊呼一声,一把把那软软的身子托起,揪断草绳,抱回厦屋,放到炕上。忽闪忽闪的煤油灯光下,照出玉贤一张被草绳勒聚得紫黑的脸,嘴角涌出一串串白色的泡沫,不省人事了。 勤娃看见,立时煞白了脸,“哎——”地一声怨叹,跌倒在屋里也昏死过去了。 “我的天哪……”康田生看着炕上和脚地的媳妇和儿子,不知该当咋办了,绝望地扑到儿子身上,泪水纵横了。 第七节 勤娃躺在炕上,瞪着眼珠,一声连一声出着粗气,父亲已经给打土坯的主人捎过话去,说儿子病了,让人家另寻人打土坯。 他没有病,只是烦躁,心胸里源源不断积聚起恶气,一声吁叹,放出来,又很快地积聚起来。 真正的病人现在强打起身子,倒不敢沾一沾炕边。玉贤头疼,恶心,走一步心就跳得嘡嘡嘡。她用一条黑布帕子围着脖子,遮盖着被草绳勒出一圈血印的脖颈,默默地扫院,悄悄地在前院柴禾堆前撕扯麦秸,默默地坐在灶锅前烧火拉风箱。 红润润的脸膛变得灰白,低眉搭眼地走到公公跟前,递上饭碗,声音从喉咙里挤不出来。她又端起一碗饭,送到勤娃跟前:“吃饭……” 勤娃翻过身,一拳把碗打翻了,破碎的碗片,细长的面条,汤汤水水在脚地上泼溅。 他恨她恨得咬牙,打她的耳光,撕扯她的头发。晚上,脱了衣服,他在她的身上乱打。打得好狠,那双自幼打土坯练得很有功力的胳膊,在她的身上留下一坨坨黑疤和红伤。他不心疼,觉得一阵疯狂的发泄之后,心里稍稍畅缓一些了。她不躲避,忍受着应该忍受的一切报复,这是应该的。她只是捂着脸,不要让那双铁锨一样硬梆的手给她脸上留下伤痕,身上任何地方,有衣服遮着,让他打好了。 康田生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听着前边屋里儿子抽打媳妇的响声,坐不住了,那每一声,就像敲在他的心口。他走出门,蹲在门前的小碌碡上,躲避那不堪卒听的响声。可是,一袋烟没有抽完,他又跳下碌碡,走进小院了,他不敢离远,万一闹出意外的事来就更怕人了。 春光是明媚的,阳光是灿烂的,房屋上空的榆树和椿树的叶子绿得发青,岭坡上的桃花又接着败落的杏花开得灿红了。而这个岭坡下的庄稼小院里,空气清冷,阳光惨淡,春风不止。 整整三天过去了。 儿子和媳妇都失了脸形,康田生本人也因焦虑和减食而虚火上升,眼睛又粘又红,像胶锅一样睁巴不开了。他愈加想到这个破裂的家庭里,自己所负的支撑者的责任了。怎么劝儿子,又怎么劝媳妇呢?他一看见儿子痛不欲生的脸相,自己已经难受得撑挂不住,哪里还有话说得出来呢?他知道儿子遇到的不幸在人生中有多重的分量。对于儿媳,那张他曾经十分喜欢的红润的脸膛,如今连正眼瞧一瞧的心情也没有,看了叫人恶心!老汉抽着烟,睁巴着黏糊糊的眼睛,寻思怎么办。对儿媳再恨再厌,他不能像儿子那样不顾后果地做下去。他想和什么人讨讨对策,然而不能,即使村长也不能商量,这样的丑事,能说给人听吗?他终于想到了表兄和表嫂,那是自己的顶亲的亲戚,勤娃的养身父母,最可信赖的人了。 他仍然觉得不敢离开这个时刻都可能出事的家,让顺路上岭去的人把话捎给表兄,无论如何,要下岭来一趟,勤娃病了,病中想念舅舅…… “就这。”康田生把家中发生的不幸从头至尾叙说一遍,盯着表兄的长眉毛下的明智的眼睛,问,“你说现时咋办呀?” “好办。”表兄一扬头,“把勤娃叫来。” 勤娃走进来了,眼睛跌到坑里了,一见舅舅,扑到当面,“呜”地一声哭了。田生老汉把头拧到一边,不忍心看儿子丧魂落魄的颓废架式。 “头扬起来!甭哭!”舅父严厉地说,“二十岁的大人了,哭哭溜溜,啥样式嘛!” “我……我不活了……”勤娃一见舅舅,心里的酸水就涌流不止,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我……哎……” 舅父伸开手,啪啪,两记耳光,抽到勤娃鼻涕眼泪交流着的扭曲的脸上,厉声骂:“指望我来给你说好话吗?等着!” 勤娃哭不出来了,呆呆地低着头站着。 康田生吃惊了,瞅着表兄下巴上一撅一撅的花白胡须,没见过表兄这样厉害呀!他忙把勤娃拉开,按坐在小木墩上。 “你妈死得早,你爸咋样把你拉扯这大?亲戚友人为你操了多少心?你长得成人了,人高马大了,不说成家立业,倒想死!”舅父训斥起来,“死还不容易吗?眼一闭,跳到河里就完了。值得吗?” 父子二人默声静息,不敢插言。 “那——算个屁事!”舅父把那件丑事根本不当一回事,“大将军也娶娼门之妻!我在河北财东家杂货铺当相公,掌柜的婆娘就和人私通,掌柜的招也不招,只忙着生意赚钱!咱一个乡村庄稼汉,比人家杂货铺掌柜还要脸吗?” 勤娃似乎一下子才醒悟,这样的丑事绝不是他康勤娃一个人遇到了,比他更体面的人也遇到了。他讷讷地说:“我心里恶心……像吃了老鼠……” “事情……当然不是好事。”舅父把话转回来,“这号丑事,张扬出去,你有啥光彩?庄稼人,娶个媳妇容易吗?那不是一头牛,不听使唤,拉去街上卖了,换一头好使唤的回来,现时政府里提倡婚姻自由,允许离婚,你离了她,咋办?再娶吗?你一个后婚男人,哪儿有合适的寡妇等着你娶?即使有,你的钱在人家土壕里,一时三刻能挣来吗?啊?遇到事了,也该前后左右想想,二十岁的人啦,哭着腔儿要寻死,你算啥男子汉……” “对对对!实实在在的话。”康田生老汉叹服表兄一席切身实际的道理,自愧自己这几天来也是糊涂混乱了,劝儿子说,“听着,你舅的话,对对的。” “吃了饭,出去转一转,心眼就开畅了。”舅父说,“明天把石夯扛上,出去打土坯!舅不死,就是想看见你把瓦房撑起来。” 勤娃苦笑一下,这是他近日来露出的头一张笑脸,尽管勉强又苦楚,仍然使老父亲心里一亮啊! “记住——”舅舅瞅瞅勤娃,又瞅一眼康田生,压低声音叮嘱,“再甭跟任何人提起这事。你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在康家村,门面敢倒吗?” 康田生连连点头。 “勤娃。”舅舅叫他的名字,悄声郑重地说,“在外人面前概不提起,在屋里可不敢松手!女人得下这号瞎毛病,头一回就要挖根!此病不除,后祸无穷!” 听着舅舅前后不大统一的话,勤娃这阵儿才真正感服了,睁着苦涩的眼睛,盯着舅父花白胡须包围中的薄嘴唇,等待说出什么拯救他拔出苦海的好法子来。 “你——再甭打她了。你打得失手,她寻了短见,咋办?再说,打得狠了,她记恨在心,往后怎样过日子?”舅父说,“你去找她娘家人,让她爹娘老子收拾她,治她的瞎毛病。省得……” “唔唔唔,好好好!”康田生老汉对于表兄的所有谈话都钦服,一生只会摔汗水出笨力的老土坯客,对于精明一世的表兄一直尊为开明的生活的指导者,“我当初想过这一招儿,又怕伤了亲戚间的和气……” “他女子做下伤风败俗的事,他还敢嘴硬!”舅父说着,特别叮嘱勤娃,“这件事,不能松饶了她;可跟人家爹娘说话,话甭伤人……” 勤娃点点头,感激地盯着舅父。这个养育他长大,至今还为他的不幸费心劳神的长辈人,似乎比粗笨的亲生父亲更可亲近了。 舅父站起来,在门口朝前院喊:“玉贤——” 玉贤轻手轻脚走到舅父面前,低头站住,声音柔弱得像蚊子:“舅——你老儿 ……来咧!” “快去给舅做饭。”他像什么事也不知道,也或者是什么都知道了而毫不介意,倚老卖老地说,“吃罢饭,你爸和勤娃还要劳动哩!” 第八节 半缺的月亮挂在河湾柳林的上空,河滩稻田秧圃里,蛙声此起彼伏,更显出川道里夜晚的幽静。勤娃迈开大步,跳过一道道灌溉水渠,沿着河堤走着。他避开土路,专门选择了行人罕至的河滩,要是碰见熟人,问他夜晚出村做啥,可能要引起猜疑的。 他憋着一口闷气,想着见了丈人和丈母娘,该如何开口说出他们的女儿所做下的不体面的丑事?舅父教给他的处理此事的具体措施,似乎是一种束缚,按他的性儿,该是当着她家老人的面,狠狠骂一顿他们的女儿辱没了家风,他走进熟悉的吴庄村了。 这样的夜晚赶到亲戚家里去,本身就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丈人吴三,丈母娘和丈人家哥,一齐围住他,六双眼睛在他脸上转,搜寻和猜测着什么,几乎一齐开口问:屋里出了什么事?这么晚赶来,脸色也不好…… 勤娃看着老人担惊受怕的样子,心里忽地难受了。因为给吴三打土坯而订下了他的女儿,婚前婚后,两位老人对他这个女婿是很疼爱的。常常在他面前说,玉贤要是有不到处,你要管她,打她骂她都成。他们是正直的庄稼人,喜欢勤娃父子的勤劳和本顺,很满意地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他了。往常里,丈母娘时不时地用竹条笼提来自己做下的好吃食……现在,事情却弄到这样的地步,他们听了该会怎样伤心! 勤娃看着两位老人惊恐的眼色,说不出口了,路上在心里聚起的闷气,跑光了。他猛地双手抱住头,长长地唉叹一声,几乎哭了。 “有啥难处,说呀!”丈母娘急切地催促。 “唉——”勤娃又叹出一声,实在太难出口了。 丈人吴三坐在一边,不再催问。他从勤娃的神色和举动上,判断出了什么,就吩咐站在一边的儿子说:“你去,把你妹叫回来!” 丈人家哥走出门,他觉得话好说了,这才哽哽巴巴,把玉贤和冬学教员的事说了。丈母娘羞惭得骂起来,老丈人吴三却气得浑身颤抖,跌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了。 “我回呀!”勤娃告辞,“女儿出门,怪不了老人。我不怪你二老,你们对我好……” “甭走!”丈人拉住他,“等那不要脸的回来再说!” 勤娃坐下了。 “你狗日做下好事了! ” 吴三一看见走进门来的女儿,火暴性子就发作了, “你说……” 玉贤站在当面,勾着头,不吭声。 这种不吭声的行为本身,就证明了勤娃说出的那件丑事的可靠性。吴三火起,两个巴掌就把女儿打倒了。 “甭打!爸……”勤娃拉住丈人爸的胳膊。 “不争气的东西!”丈母娘在一旁狠着心骂,“在娘家时,我给你说的话,全当刮风……” “狗日至死再甭进俺家的门!”丈人哥骂。 玉贤没有同情者,在这样的家庭里,她不指望任何人会替她解脱。她的父母,都是要脸面的正经庄稼人。她做下辱没他们门庭的丑事,挨打受骂是当然的。她躺在地上,又挣扎站起。 “跪下!”吴三吼着。 玉贤太屈辱了,当着勤娃和父母哥哥的面,怎么跪得下去呢?这当儿,父亲吴三一脚把她踢倒,她的腿腕疼得站不起来了。 吴三从墙上取下一条皮绳,塞到勤娃手里:“勤娃,你打——” 勤娃接住皮绳,毫不迟疑地重新挂到墙上的钉子上,劝慰吴三:“算哩……” 丈母娘向勤娃暗暗投来受了感动的眼光。 吴三又取下皮绳,一扬手,抽得只穿件夹衣的玉贤在地上滚翻起来,惨痛而压抑的叫声颤抖着。 勤娃自己在打玉贤的时候,似乎只是被一股无法平息的恶火鼓动着,当他看着丈人挥舞皮绳的景象,他的心发抖了,看着别人打人,似乎比自己动手更觉得残忍。他抱住吴三的手。 “甭拉!让我把这丢人丧德的东西打死!”吴三愈加上火,扑跳得更凶,“你不要脸,我还要!” 勤娃猛然想到,他刚才不该留在这儿。丈人留他,就是要当着他的面,教训女儿,以便在女婿面前,用最结实的行为,洗刷父母的羞耻。他要是不在当面,吴三也许不至于这样手狠。他劝劝吴三,就硬性告别了。 玉贤吹了昏黄的煤油灯,脱完衣服,就钻进被窝里了,她怕母亲看见她身上的不体面的伤痕。母亲似乎察觉了她的行为的用心,从炕的那一头爬起来,“嘣”地一声划着了火柴,煤油灯冒着一柱黑烟的黄焰,把屋子里照亮了。 母亲揭开她盖的被子,“哎哟”一声,就抱住她的浑身四处都疼痛的身子,哭了。她的身上,腿上,有勤娃的拳头留下的乌蓝青紫的淤血凝固的伤迹,又摞上了父亲用皮绳刚刚抽打过的印痕,渗着血。她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母亲心疼自己的骨肉,哭得很伤心。 玉贤没有想流眼泪的心情,疼是难以忍受的疼啊!凡是被拳头或皮绳抽击过的皮肉,一挨着褥子,就疼得想翻身,翻过去,那边仍然疼得不能支撑身体的重压。可她没有哭。那天晚上勤娃的突然敲门,她吓懵了,此后所发生的一切,似乎是在梦中,直到她的阿公粗手笨脚地把一根生锈的大号钢针从鼻根下直插进牙缝,她才从另一个世界回到她觉得已经不那么令人留恋的庄稼小院。现在,母亲的胸部紧紧贴着她的肥实的臂膀,眼泪在她的脖根上流着。她不想再听母亲给她什么安慰。她想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想想,她该怎么办。在和勤娃住了近半年的新房里,她不能冷静地想,时时提心那铁块一样硬的拳头砸过来,甚至在夜晚睡熟之际,他心里怄气,会突然跳起,揭开被子,把她从梦中打醒。现在,她的父亲吴三当着勤娃的面,打了,也骂了,给自己挽回脸面了。她应该承受的惩罚已经过去,她想静静地想一想,往后怎么办? “唉……嗨嗨嗨嗨嗨……”母亲低声饮位,胸脯颤动着。她生下这个女儿,用奶水把她养得长出了牙齿,就和大人一样啃嚼又硬又涩的玉米面馍馍了。她和吴三虽则都疼爱女儿,却没有惯养。自幼,她教女儿不要和男娃娃在一起耍;长大了,她教女儿做针线,讲女人所应遵从的一切乡俗和家风。一当她和吴三决定以三石麦子的礼价(当时顶小的价格),约定把女儿嫁给土坯客的儿子的时候,她开始教给女儿应该怎样服侍公婆,特别是没有婆婆的家里,应该怎样和阿公说话,端饭,倒尿盆,应该怎样服侍丈夫,应该怎样和隔壁邻居的长辈相处,甚至,平辈兄弟们少不了的玩笑和戏闹,该当怎样对付……家内家外,内务外事,她都叮嘱到了,而且不止一次。“教女不到娘有错。”她教到了,玉贤也做到了。在玉贤婚后几次回娘家来,她都盘问过,很满意。从康家村的熟人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也充分证明土坯客家的新媳妇是一个贤惠的好媳妇。可是,怎么搞的,突然间冒出来了这样最糟不过的丑事……母亲流完了眼泪,就数落起来:“你明明白白的灵醒娃嘛,怎的就自己往泥坑屎坑里跳?” 已经跳下去了,后悔顶啥用呢?玉贤躺在母亲身边,心里说,我死都死过一回了,现在还想用什么后悔药治病吗? “你上冬学的事,为啥不给我说?”母亲追根盘底,“你个女人家,上学做啥?认得两字,能顶饭吃,能当衣穿?人自古说,戏房学堂,教娃学瞎的地方……你上冬学上出好名堂来咧!” 她仍然不吭声。她需要自己想想,别人谁也不了解她的心情和处境。 “给你订亲的时光,我托你姨家大姑在康家村打听了,说勤娃父子都是好人。老汉老好,过不了十年八载,过世了,全是你和勤娃的家当。勤娃老实勤谨,家事还不是由你?这新社会,不怕孬人恶鬼,政府爱护老实庄稼人。你哪一样不满意?胡成精?”母亲开始从心疼女儿的口气转换为训诫了,“人嘛!图得模样好看,能当饭吃?我跟你爸过伙的时候,总看他崩豆性子不顺心,一会躁了,一会笑了。咋样跟这号人过日月?时间长了,我揣摸出来,你爸人心好,又不胡乱耍赌纳宝,为穷日子卖命。我觉得这人好哩!娃家,你甭眼花,听妈说,妈经的世事……” 她不分辨,也不应诺,静静地躺着。 “在咱屋养上十天半月,高高兴兴回家去,给你阿公赔不是,给勤娃说说好话。” 母亲说,“往后,安安生生过日子,一年过去,没事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母亲不再说话,唉叹着,久久,才响起鼾息声。 玉贤轻轻爬起,移睡到炕的那一头。 屋里很黑,很静,风儿吹得后院里的树叶嚓嚓地响。 当她被蒙着眼睑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女人搀进一个陌生的新的住屋,揭去盖脸红布,她第一眼看见了将要和她过,一辈子日月的陌生的男人。她心跳了,却没有激动。这是一个长得普普通通的男人。不好看也不难看,不过高也不过矮。几个月来的夫妻生活,她看出,他不灵也不傻。她对他不是十分满意,却也不伤心命苦。对给她找下这样的女婿的父母,不感激也不憎恶。他跟麦子地里一根普通的麦子一样,不是零星地高出所有麦子的少数几棵,也不是夹在稠密的麦棵中间那少数的几支矮穗儿。他像康家村和吴庄众多的乡村青年一样普普通通。她也将和那许多普普通通的青年的媳妇一样,和勤娃过生活。自古都是这样,长辈和平辈人都是这样订亲,这样撮合一起,这样在一个炕上睡觉,生孩子…… 她第一眼看见杨老师的时候,心里就惊奇了。世上有穿戴得这样合体而又干净的男人!牙齿怎么那样白啊!知道的事情好多好多啊!完全不像乡村青年小伙们在一起,除了说庄稼经,就是说粗俗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酸话。杨老师留着文明头发的扁圆脑袋里,装着多少玉贤从来也没听说过的新鲜事啊!苏联用铁牛犁地,用机器割麦,蒸馍褂面都是机器,那是说笑话吗?烂嘴七婶当面笑问:生娃也用机器吗?杨老师就把那些能犁地能割麦的照片摊给大家看,并不计较七婶烂嘴说出的冒犯的话。他总是笑眯眯的,笑脸儿,笑眼儿,讲话时老带着笑,唱歌时也像在笑。 她对他没有邪心。她根本不敢想象这样高雅的文明人,怎么会对她一个乡村女人有“意思” 呢? 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不寻常的目光时,他捉着她的手写翻身的 “翻”字时,她都没有敢往那件事上去想。直至他接饭碗时连她的手指一起捏住,她也只想到他是无意的,直到他一把搂住她的腰,她瞬息间就把这些事统一到一起了。她没有拒绝,因为突然到来的连想也不敢想的欢愉,使她几乎昏厥了。 “我爱你,妹妹……” 他说了这句话,就把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那声音是那样动人的心,她颤抖着,本能地把自己戴着石镯的手钩到他的肩头上。 她从来没有听一个男人这样亲昵地把她叫妹妹,也没人说过“爱”这个字。勤娃只说过“我跟你好”这样的话,没有叫过她“妹妹”。勤娃抚摸她身体的手指那么生硬。杨老师啊…… 她挨勤娃的拳头,咬牙忍受了。她是他的女人,他打她是应该的。父亲打她,也咬牙忍受了,她给他和母亲丢了脸,打她也是应该的。可是,她虽然浑身青痕红斑,却不能把自己再和勤娃连到一起。她为可亲的杨老师挨打,她没有眼泪可流。 她如果能和勤娃离婚,和杨老师结婚的话,她才不考虑丢脸不丢脸。婚姻法喊得乡村里到处都响了,宣传婚姻法的大体黑字写在庄稼院房屋的临街墙壁上,好些村子里都有被包办婚姻的男女离婚的事在传说。她和杨老师一旦正式结合,那么还怕谁笑话什么呢?如果不能和杨老师结婚,继续和勤娃当夫妻,那就一辈子要背着不能见人的黑锅了。 她得想办法和杨老师再见一面,把话说准,之后她就到乡政府去提出离婚。现在无法再上冬学了,和杨老师见一面太难了,但总得见一面。不然,她心里没准儿,怎么办呢? 在康家村要找到和杨老师见面的机会,是不可能的。在娘家,比在阿公和勤娃的监视下要自由得多。杨老师是行政村的中心小学教员,在桑树镇上,想个借口到镇上去,越早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