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幻》 一 打猎,赶哪门子时髦?瞧!常四爷就算栽到这个上头了…… 要知常四爷如今也算得这塞外古城的一位名人儿了。一出京剧《七品芝麻官》,刹那间使他时来运转。虽未见有哪位因此而回家卖白薯,可他演唐知县这一炮却的的确确打红了。 您哪!现如今谁不知名丑常四爷呢? 生、旦、净、末、丑,丑角这行向来是排老末尾儿的。老天保佑常四爷!轮到他这一辈儿,这黄历的页码儿终于倒翻了个儿,丑角这一行也能挑大梁、挂头牌了。又是一出《徐九经升官记》,常四爷便一跃而为塞外“著名表演艺术家”,致使多少英雄豪杰,一时间尽在舞台上黯然失色了。 得!常四爷抖起来了。 回想当初,常四爷别说抖了,就连自己的名儿也差点给人忘了。孩子们管他叫“丑儿叔”“丑大爷”;师兄弟管他叫“丑儿哥”“丑兄弟”;老一辈的和有身份的主儿干脆一拖腔儿管他叫“丑儿——啊”;就连他老婆也公然在人前人后不客气地喊他“丑败兴”,没办法!谁让自己的爸爸唱丑,爷爷唱丑,爷爷的爷爷还唱丑?戏班子里祖传就是这么个称呼法,没辙! 可现如今你再这么叫试试…… 地位变了,称呼也得跟着变。为了表示尊重,就得从老古董堆儿里把常四爷的名号翻出来:常丑乐!常丑乐?嘿嘿!四爷原来名叫常丑乐!新鲜是新鲜,可要这么没大没小地直着喊又似乎不大对劲儿。后头好像还该再挂点什么?同志?先生?师傅?都仿佛不太合适。好在现如今流行古典式的叫法,按师兄弟排行,“四爷”一词便自然而然地挂在“常”字后头了。常四爷?啧啧!叫起来上口,听起来顺耳,古色古香,有谱有派几! 水涨船高嘛。 常四爷这称呼一出世,便得到了剧团里的一致首肯。管头戴、管服装、管蟒靠的伙计们,穿把子、打下手、跑龙套的哥儿们,以致拉京胡、打鼓板、文武场面上的弟兄们,似乎仍觉着这么称呼不够过瘾,于是干脆免了“常”字直呼其为“四爷”了。听!这够透着多么近乎?就连过去一贯挂头牌、挑大梁、名震塞北的长靠武生——三师兄梁小楼,也主动为他捧场,不卑不亢地改称他为“四弟”了。至于那位剧团里的灵魂,自己那位专长青衣、擅演花旦、文弄不挡、京昆不乱的师妹尚兰芳,更是抢先改了口,早就甜滋滋地“四哥!四哥!”喊不断声儿了。 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 但这一换不要紧,麻烦事儿也似乎跟着多了起来。过去常四爷鼻梁上画惯了豆腐块儿,画惯了小蛤蟆,台上台下让人打惯了哈哈,平时也就总难免露出一副猫腰缩肩、猴头猴脑儿的模样。可现在不行了,按行话说,那叫着该“端”起来了:腰板儿挺得倍儿直,目不斜视,口不常开,举手投足,还真的有点“四爷”的架式。是有点别扭,可不 “端”行吗?且不说挂头牌、挑大梁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更重要的是,老婆还在后头盯着呢。稍一露出猴相,回家便是一顿好骂: “瞧你那副丑样儿,天生一副丑败兴的命!” 毋庸讳言,常四爷是有点惧内。要知道,当年常四爷的太太也长得水灵着哪!就是嗓子总找别扭,才落得小姐演成了丫环、公主演成了宫娥。最后多亏了三师兄梁小楼费心说合,才含泪下嫁给常四爷。虽然这几年越来越发福,连宫女丫环也显得太占地方,被迫只好在台上桁着女扮男装当个三班衙役,但对常四爷来说仍然威力不减当年。即使在升格为“四爷”后,依旧对太太处处言听计从。这不,太太一发火,常四爷就赶紧满脸堆满了笑: “您哪!这又是怎么啦?” “怎么啦?问问自个儿!让你绷着绷着,你可好,今儿个又嬉皮笑脸向人家讨烟头儿抽!” “嘿嘿!这不,这不……” “这不什么?!这不是我怕你得了癌症吗?好心没好报,好 你个没良心的丑败兴啊!” “别、别、您别哭!我保证一盒烟抽五天还不行吗?” “五天就委屈你啦?瞧瞧人家三哥梁小楼,烟酒不沾,多会儿也能绷在那点儿上,哪朝哪代都是个人物儿!就是如今不挂头牌了,有谁又敢小瞧人家半毫分呢?” “那是,那是……” 得!既然太太钦定了师兄为自己的样板儿,那可真得下点功夫瞅着点儿了。可怎么个学啊?师兄梁小楼虽然四十早出头了,但人家可是天生的“胎里帅”!无论是个啊、条啊、脸啊、面啊,都帅得那么那么潇洒,帅得那么正派,帅得那么恰到好处,帅得那么让人心服口服!直到现如今,女观众的座儿还得赁人家叫呢!就连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娘儿们,也似乎不甘落后。前一个多月,一个年轻的女者外看了梁三哥的《长坂坡》之后,不但亲自送上台一个大花篮儿,还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往腮帮子上啄了几口,愣把赵子龙的小白脸上涂满了口红,真让人瞅着眼馋。而自己呢?且不说这副长相就先天不足,就是学人家绷到那“点”子上也难啊! 要知道,戏班子里混饭吃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是这么回事儿!尤其是常四爷所在这个老剧团,那就显得不容易了。遥想当年,乾隆爷为戍边子弟在塞外修筑这座古城时,就是以老北京为模子的。老北京有的乐子,这儿能少了吗?于是继遛马、架鹰、玩鸟、斗蛐蛐儿,随后在老佛爷临朝时又引来了这京戏班子。转眼间就是百八十年,父业子继,师徒相;,晃晃悠悠,忽兴忽败,这戏班子竟存了下来,头好些年,甚:还混着当了一阵子塞外的小样板儿团呢!据说是从唱《国际歌》以来的独一份儿。板儿饭、板儿服、板儿待遇,好他妈的热闹了一阵子呢!可这里的老礼儿特多,多到你拔不出腿来。就 连那些戏校的毕业生来这儿磨练两年,也会变得古色古香、油腻儿闪亮的。不听行吗?至今那八十三岁的祖师爷“云里闪”老先生还挺精明呢!那可是一代名净、师傅的师傅、剧团头衰的见证人,老人家能瞅着你败坏祖宗留下的家法吗?您哪!谁挂头牌,谁当角儿,端端爷儿们的架式还可以,但必须端得不出格儿,端得恰到好外,端得既威而又有人缘儿。不信您就试试?难呀! 可人家梁三哥却作到了。 首先人家娶了个好老婆,当年剧团七代班主,塞外须生泰斗杨老先生杨越楼的小孙女。丑是丑了点儿,可听话,百依百顺,就像个没嘴儿的葫芦。而且杨老先生为了弥补孙女的形象的不足,尽把一身绝活儿当嫁妆赔送给了孙女婿。不用多说,三哥就成了剧团里的正宗传人。再加上人家那为人处世,那学着就更难呀!让从小板儿团团长的位置上给拨拉下来,愣没半句废话,一出《长坂坡》上的赵子龙,又连踢带打地给自己踢开了场子。再说人家和师妹尚兰芳那档子事儿,快十六七年了,任你背后眼馋地嚷嚷开了锅,人家就是从不解释,更不避嫌,而且仍然接近得那么干净、那么清爽、那么丝毫不带荤腥味,让瞎嚷嚷的人们也感到自己下作。就拿昨天早上在小树林里吊嗓字来说,人们瞅着师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永葆青春的好腰身儿,又偷偷盯上三哥了。可人家却像没瞧见似的,还是那么厚道地迎了上去: “师妹!嗓子还好吧?” “还行。”更是有礼儿,“多谢三哥惦记着。” “瞧您说的,妹夫昨个儿还给我拎来一瓶好酒呢!” “那不应该吗?”头儿垂得更低,“嫂子心疼他闹脚气,头些夭还给他做了双千层底儿布鞋呢!” “谁和谁呀?” “也是。”声儿更感人,“替我谢谢嫂子。” “您呀,又见外了,您嫂子知道了会生气儿。” “嫂子真好……” 听听!人家两家人这关系?就是把弟兄们馋猫似的眼神儿织成一张网,也捞不出人家梁三哥一丝半毫的差错儿。一句话,三哥梁小楼端得有板有眼儿,绷得有根有底儿。似乎人家浑身长满了那让人说不清、摸不着的“惨”毛儿,让人敬,又让人 可自个儿呢? 常四爷越想越害怕。他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演了一辈子丑,浑身连半根惨毛儿也没有,镇不住人,生怕自己绷出了格儿、端出了祸害。好您哪!戏班子里这碗饭是好吃的吗?四周的老少爷们是好惹的吗?过去,伙计们的包银是随着挂头牌的角儿走的,角儿越红,包银分得越多。可现如今这年月,一人一份子薪水,捧你还不是凭着点人缘儿吗?要是得罪哪位、搅了大伙儿的和睦,不是文场上把胡琴的码子挪挪位,让你摸不着调儿,变着法子把你的嗓子“别”了,就是照着你的腮帮子上来一锣锤子,叫你踩不到点儿上,非让你当众栽到台上不可。 端着、绷着、不但难,而且玄呀…… 但在戏班子里挂头牌、挑大梁,不端着绷着似乎又不行。这行当的人们见不得好脸儿。爱犯踩着鼻子上脸的臭毛病。让这些爷们捏着了软硬,您就在台上过安生日子了。挂头牌成了他们手中的玩物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拿你开“涮”。您哪!历朝气并不缺少好嗓子、好作派、好功夫的能人儿,可熬到挂头牌的绝没几个,就是因为这个理儿! 得!常四爷还得绷着。 多亏了太太在舞台上杵着当惯了三班衙役,早从戏文里摸索到一套绷的人生哲理,由她当场外指导,常四爷总算端着架式绷下来了。可绷着绷着,常四爷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首先,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板儿越来越不对劲儿,脖梗子发硬了,个头儿一个劲儿往上蹿。不、不不!这不仅仅是感觉,是事实。瞧瞧!头些年扫着脚面的长裤,现如今快成了大裤权子。头些年包着屁股的制服,现如今仅能遮住腰眼儿。常四爷有点儿愕然:四十出头了还长上儿?可太太却很满意,难得地亲了他一口,说: “总算把你那猫腰缩肩、猴头巴脑儿的丑败兴毛病改过来了!” “还不是全凭着您指点吗?”常四爷赶忙感恩戴德。 “昨儿个尚兰芳还咬着我的耳朵悄悄他说,想不到四哥还自带几分帅呢!” “嘿嘿!”常四爷有点得意忘形。 “犯贱!我可事先给您敲明了,你要是刚伸直了腰板儿就敢招惹哪个骚货,老娘可跟你没完!” “不敢,不敢!”常四爷迅速保证。 “记住!还得绷着、端着、拿把着!” “那是,那是!”常四爷马上响应。 是的!常四爷是绷出了个头,绷出了风水,可是也绷出了麻烦。过去,常四爷混在弟兄伙里打哈哈,吃饭不管闲事,低头哈腰什么也看不出来。可现如今这一绷出个头来,就觉得阴的、阳的、黑的、白的、还有那粉不嘟的,什么都爱往眼眶子里钻。加之脖梗子一发硬,不知为什么脑瓜仁儿就转得分外快,这事儿就更不好办了。比如,师妹尚兰芳,那么水灵拔的人物儿,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嫁给打小锣的窝囊废呔呔刘?过去只当是师妹图个厚道老实,从没在心眼里放过。现在可不这么看了, 一瞅见呔呔刘那三孙子模样儿,就不由得想起了又是梁三哥的天作之合,并由此而又联想起自己老婆的来由。就为了这,常四爷第一次失眠了,半夜竟能从太太绵乎乎的怀抱里咬牙挣脱出来。 二 但常四爷绝不会吭声儿…… 要知道,比这大的事儿还多着呢!戏文里怎么说来着?脏唐、臭汉、大清龙凤一母生!常四爷想到这里,又赶忙钻回了太太热乎乎的被窝里。您哪!气儿是有那么点儿,可不想不就没了,犯傻的才去捅这个马蜂窝。前面说过了,戏班子这帮老少爷们不好惹,勾勾挂挂黏乎着哪!说把你嗓子毁了,说把你砸到台上,这都还算小事儿。弄不好,自己找顶绿帽子戴着,这辈子就别想再在戏班子里混个人儿了。好不容易熬到“四爷”这个份儿上,犯不着。 您瞧!常四爷精明着哪! 就连大伙儿也感到有点儿惊奇:哟嗬!怎么着?士别三日该刮目相待啦!这小子过去可是个猴头巴脑、嬉皮笑脸、没大没小、浑打浑闹、专爱喝个蹭酒、讨个伸手牌香烟、嘴尖毛长的主儿。没想到,这么一绷,还真绷出点觉悟、绷出点水平来,出息得有点 “四爷”的架式啦。得了!又不碍着自个儿开工资,多一个四爷就多一个四爷吧! 但就在这时,常四爷却走魔入邪了…… 唉唉!全怪武丑鬼小伍勾引常四爷去打什么猎。瞧!兔子没打着,倒引出只狐狸来。这年头儿谁听说过城郊还有这稀罕物儿?您说,这能是个好兆头吗? 得!一连串祸患就从这儿开始了。 有人说,这是因为常四爷绷得过劲绷出鬼来了…… 这似乎有点冤枉,自从常四爷觉着自己绷得长了个儿,什么事儿都爱往眼眶子里钻之后,这小子就战战兢兢特意为自己备了副墨镜儿,决心目不斜视,把一切乱七八糟都挡在漆黑的镜片儿外头。并且嘴里还不住地默默念动四字真言: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但无论常四爷绷得怎么有礼有节,怎么有分有寸,还是架不住事情自个儿找上门来。 您哪!这就叫在劫的难逃。 说真格的,就在出事儿那天早上,常四爷还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跟着鬼小伍去打猎。他只是为了摆摆四爷的谱儿,难得地转悠到大裤裆胡同的小茶馆吃早点去了。可谁又能料想到,他嘴角带着烧饼上的两粒芝麻刚刚回来,就让老祖宗“云里闪”给喊进西小屋了。 当时,他就感到有点不对劲儿…… 老爷子屋里,暖气片和火炉子同时并存,互不干扰。大烟袋、小药罐、浓茶缸子、痰盂儿和古典式的夜壶一应俱全,和睦相处。虽然一跨进门几就闻到一股混杂的烟味儿、药味儿、脚汗味儿、尿骚味儿,但常四爷仍然感到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好您哪!少了这一切还能显出老祖宗的份量吗?也唯有如此,才能把老祖宗皱成核桃皮儿的那张脸,衬托得使人更加琢磨不透。 常四爷更感到不祥。 但那时的常四爷可没犯糊涂,别看也算个挂头牌的名角了,还是一躬到底,恭恭敬敬地用老爷子的电子打火机点燃了老爷子三尺二的大烟袋,然后规规矩矩地站立在一旁,洗耳恭听这 位祖师爷的吩咐。 老戏码儿里还缺这类教导吗? “丑儿——啊!”老爷子缺牙窝嘴,还这么叫他。 “在!”头儿半垂着,“您有什么吩咐?我听着哪!” “小子!”老爷子走风漏气他说,“如今丑角这一行在戏台上走红了,年轻的主儿都愿在戏园子里傻笑取个乐子,那咱们可得对着他们的胃口上戏码儿!” “您看得准!” “那是!”老爷子颇为得意,“为这,昨儿个你三哥又从我肚子里掏腾出一出戏!” “哪出?” “四四《五花洞》!”老爷子的嗓门几不愧当年是唱花脸的,“一个丑儿不过瘾,咱们来四个!四个潘金莲,四个武大郎,就听戏园子里那满堂彩吧!” “这……这……” “你小子这又是怎么啦?”声儿更高。 “这、这又让您劳神了!” “别尽捧我!”老爷子似乎不太领情,“我是不放心你!” “不、不不!您说,我敢吗?” “谅你也不敢!”老爷子很满意,“可得提醒你点!你师妹可抢着应承演个潘金莲,还打保票尽力拉把其余仨!你哪,学着点儿!四个武大郎一定要演得一模一样,真假难分!你、你小子又走神儿啦?” “哎、哎,我听着哪。” “记住!”老爷子又一次提高了嗓门儿,“你小子一定要多收着点儿,矮子步,比其余仨谁也不能高出一截儿,戏台上要的就是武大郎。” “哦!……”失声惊叫,就像遭到雷殛似的。常四爷退出来了,缩着肩儿,猫着腰儿,个头又猛地矮了回去,好像现在就准备去扮演武大郎似的,他明白自己遭到算计了,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敢回拨老祖宗半点什么吗?不敢!一切都显得那么顺情顺理儿。他只觉得在偶然间眼前总闪现着梁三哥的身影。可是不论自己怎么琢磨,那身影总是帅得那么正派,那么从容,那么令人心头发惊。 他不敢再住下想了…… 常四爷越走就觉着自己越低,心头只留下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酸不溜溜,苦不叽叽,差点从嗓子眼儿里涌了出来。可是他一咬牙,又硬硬地给咽下去了。他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竟回想起自己有一次演的那个酒保。那回,他专门在自己鼻梁上画了把酒壶。一只眼睛是酒壶把儿,一只眼睛是酒壶嘴儿。等演到那动真格之处,他猛地一手端着真酒杯,一手提着假壶把儿,头一歪,那脸上的酒壶嘴儿还真往外滴酒呢。顿时,迎来个满戏园子的碰头好。谁都明白,那酒壶里落下的是泪,不是酒,可观众们还是扯开嗓子那个乐啊! 人们要的就是这个。 常四爷越走越慢了。虽然来往的弟兄们还一个劲儿“四爷!四爷!”地打着招呼,可是他就是再端不起四爷的架式了。绷,也想绷,可就是怎么使劲儿也绷不起来。但他似乎还不甘心,总想找谁掏腾个主意。心烦意乱间猛地眼前一亮,对!秤杆儿离不开秤舵,男人离不开老婆!这事儿只能钻进一个被窝儿商量去。” 他又一次感到了太太的难能可贵…… 真没想到,愁眉苦脸的常四爷一跨进家门儿,屋子里竟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师妹尚兰芳也难得地来了,正指点着自 己的太太练身段儿。哒、哒哒哒哒……呔!哒、哒哒哒哒……呔!师妹轻快地念着锣鼓点儿,太太正面对着穿衣镜扭前、扭后、困难地舞动着过于丰满的腰肢。在别人看来或许会感到惨不忍睹,但太太的自我感觉却绝对良好。胖乎乎的脸庞儿上渗满了小汗珠儿,挤小了的眼睛里闪着美不滋儿的光彩。虚心、勤快、百折不挠。常四爷越瞧就越傻了眼,多亏师妹甜滋滋地迎上来了: “四哥!您回来了。” “是哪!这、这这……”常四爷赶忙发问。 “瞧你那德性!”太太抢先回答了,“这得谢三哥!” “又是三哥!”常四爷失声而出。 “怎么着?”太太埋怨了,“当四爷就忘性大了?那年你演刁小三,就顾自己出风头,弄得台下笑个没完。你当了反革命不说,连累师妹也差点没唱下来!” “都过去了!”师妹忙打住了,“还提这个干嘛?” “干嘛?”太太还要说,“要不是三哥那郭建光叫得响,说话算数,硬把你给保出来,你小子那小命儿在里头经得住折腾吗?” “是啊、是啊!”常四爷顿时天良发现。 “是个屁!”太太更不客气了,“听你那口气!” “我、我、我只是问这……”常四爷又慌忙解释。 “这什么?”太太更来火了,“跟着你多会儿沾过光?你当你的四爷,我跑我的龙套!还是三哥惦记着我,这不,人家刚一开排四四《五花洞》,立马就让我来个潘金莲!” “哦!”常四爷又失声惊呼了。 “怎么着?”太太大为不满,“吃了耗子药啦?” “四哥!”还是师妹懂礼儿,“四嫂这些年窝得够可怜了!凭您现在这影响,四嫂再不上还说得过去吗?就是三哥不提,大伙儿也不让!” “你听听!”太太感激涕零了,“我把你个没人味儿的丑败兴!” “来!”又是师妹拦住了,“四哥这是高兴的,咱们姐俩继续练!哒、哒哒哒…… 呔!” 高兴,是高兴!自己成了武大郎,老婆成了潘金莲! 刹那间,常四爷蔫了、傻了、呆了,只顾得眼瞅着屋里头这两个一憨一俏、一怒一笑、一胖一瘦、天差地别的潘金莲,腮帮子哆嗦着楞头巴恼儿地笑,就是没有一句词儿。这一手儿来的真绝!正的、反的,明的、暗的,非把你逼下台不可。完了,完了,好日子就此算完了。说?说什么?舌头没脊梁,反转都是理儿。只能佩服:绝,这事儿作得绝! 但就在这时候,常四爷还没胆儿犯浑…… 要知道,这一招叫“光荣退休”,再不知好歹,那下招儿就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常四爷有气,窝火,甚至暗下操祖宗,可他明白这个理儿。戏台上那事儿都是哄人上当的,你真照七品芝麻官那样去作,那非把小命儿搭进去不可。 常四爷准备认命当武大郎了…… 但就在这时候,武丑鬼小伍找上门儿来了。这小子空怀一身绝活儿,跟头、小翻儿、各种高难动作,翻得高,翻得快,翻得飘,翻得帅,可在台上竟没有一天走红过,这回的武大郎也有他一个。不过这小子可鬼呀!转眼间便从医院开回个病假条儿:腰肌劳损外带严重关节炎,没法儿猫腰身子。再加上这家伙刁钻古怪,外头还混着一群混混儿朋 友,就连三哥也拿他没辙。这小子台上的戏不好好唱,成天尽变着法儿到外头找乐子。这不,他刚把常四爷拉在屋外,就指着手里的猎枪煽忽上了: “丑儿哥!”他还这么叫,“与其窝在这儿等着当那武大郎, 还不如跟着哥儿们去外头舒展舒展呢!” “我不会这洋玩艺儿。”常四爷闷着头儿说。 “您哪!”鬼小伍感叹上了,“这比在戏班子里混饭吃可容易多了。一扣这儿,震天上响,也炸炸身板儿上的晦气!” “我、我没这洋家伙。”常四爷还想推脱。 “给您备着哪!”鬼小伍继续煽忽,“还有香肠儿、面包、好酒、牡丹烟卷儿。嫂子就顾演潘金莲,还舍得给您备这些吗?” 得!常四爷顿时觉着酒虫儿蠢动、烟痛大发。 随之,屋子里又传出两个潘金莲练唱腔的声音,一位婉转悠扬,一位声嘶力竭。但你可以听出,后一位的自我感觉还特别好。这一下不要紧,常四爷就像被这两股音儿推着,刹那间就跟着鬼小伍踏上征途。 一出门才知道还有小面包车。 看来鬼小伍和他社会上那群狐朋狗友,早憋着劲儿要到郊外找这次乐子了。有一位名丑儿供大伙儿开心,当然就更使这次乐子增加了光彩。鬼小伍这帮朋友什么人物儿都有,什么个体户、改革家、待业青年、高干子弟、以至刚解除劳动教养的临时工,七八个人,一应俱全。还没到地儿,这帮小子就打着哈哈,你一杯,我一杯,把常四爷灌了个够呛。常四爷也乐得一醉解千愁。临完,口袋里还落了好几包带把儿的洋烟卷儿。 到了…… 常四爷晕晕乎乎,只见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儿的大沙窝子。老高的沙堆子一个连着一个,这儿长着几株野沙蒿,哪儿长着几丛骆驼刺。满眼死气儿,连个鬼影儿也见不着,可下了面包车,再跟着鬼小伍往里头一走,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沙漠深处,豁然开朗。好密好密的芨芨滩,大片大片的水泡子。蓝是蓝,绿是绿,中间还长满了带刺儿的各色野花儿。人一走动,这儿惊 起一只野兔,那儿惊起几只野鸭,直搞得常四爷心惊肉跳的。 您哪!酒劲儿上来了…… 可鬼小伍一见着猎物儿就顾不上常四爷了。刚才需要的是乐子,现在需要的是猎物儿。于是这小子塞给常四爷一支猎枪,简单教了几下打法,便伙着狐朋狗友一哄而散了。只留下常四爷端着支猎枪,晃晃悠悠直打酒嗝儿。周围这个静啊!沙窝子里没有沙哑的潘金莲,更没有委屈的武大郎,只有个即将“光荣退休”的七品芝麻官儿。常四爷真想把审诰命夫人那大段唱词儿再痛痛快快唱一遍,背着人好好出一出心头的闷气、怨气、怒气!可他仅仅是晃悠了两下,便抱着那只猎枪倒在草滩里了。 常四爷睡着了…… 不对!常四爷没全睡着,他还眯缝着眼睛哪!似乎有什么声音从草窝子里窸窸索索传来,声儿不大,却使人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麻苏苏的,好像轻轻触了电似的。随之,常四爷只觉着一片火红的颜色从眯缝着的眼前一闪,这窸窸索索的声儿就没了。代之而来的却是另外一种声音,像自己刚结婚时的太太在耳朵旁出气儿,轻柔,细腻,还带着一股香喷喷的脂粉味儿。常四爷一个愣怔,头发根儿马上就竖起来。荒沙窝子哪儿来的娘儿们?常四爷一咬牙,猛地把眼睛睁大开来。 老天爷!原来是一只狐狸…… 常四爷虽然抱着支猎枪,却刹那间变成了一尊躺倒的泥胎木偶。只见那家伙也一动不动,竖着两只耳朵,噘着一张尖嘴,瞪着一双眼睛,拄着两条前腿,距离自己顶多不过五步远,正稳坐在那条火红的大尾巴上,歪着头儿直愣愣地瞅着自己呢!常四爷几乎要下意识地失口惊叫了:狐狸精!但猛地瞅那家伙的下胯处,却又惊诧地给掖回去了。 不对!这家伙还长着那玩艺儿呢…… 但不管公的或母的,这只火红的狐狸还是把常四爷吓了个半死不活。好您哪!老祖宗传下来的戏文里还缺少这类事吗?“云里闪”老爷子就不止一次说过,他小时候那戏园子的后台就住着一只狐狸,美着哪,天天晚上偷偷钻他的被窝儿,差点把他给吸干了。后来多亏了请老法师给拿了,要不能活到今儿这八十多吗?是啊,是啊!哪本戏里都这么说狐狸这玩艺儿鬼着哪!你不把它灭了,它就一定把你毁了!要不然,自个儿身边为什么乍猛出现了四个武大郎、四个潘金莲呢? 常四爷猛地端起了猎枪…… 但那只狐狸仍然动也不动,还只顾歪着脑袋瞧着常四爷。似乎特别欣赏常四爷那手儿抖着、气儿喘着、下嘴唇儿哆嗦着那可乐的模样儿。常四爷更慌张,忙眯着一只眼睛瞄准这厌物儿。可架不住胳膊打颤儿、准星晃来晃去。刹那间,眼前的狐狸一只晃成了两只,两只晃成了四只。 哦!正应了四四《五花洞》…… 常四爷更觉得毛骨悚然了,猛一闭眼,恶狠狠地扣动了扳机。只听嘣的一声巨响,再睁眼一看,狐狸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一片翠绿的芨芨草。但刚等他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子幽幽的嘲笑声儿。再一回头,天哪!那狐狸又拄着前腿儿、坐着大尾巴出现在自己身后了。不好!老祖宗说得对:你不灭它,它必毁了你!这?这?这总不能眼瞅着叫它给毁了! 常四爷一咬牙豁出去了…… 追!一场恶追就这样开始了,不到片刻功夫,常四爷就被引进了大沙窝子布下的迷 魂阵。窜进了乱草弯子,钻进了野树林子,而这家伙总是你跑它也跑,你停它也停,像和你逗着玩儿似的,害得常四爷四处乱放空枪。最后,累得常四爷只好扔了猎枪,仰天一声长叹:天灭我曹!天灭我曹!随之,两腿一软,便倒在沙堆子旁失声痛哭起来。泪眼中,常四爷看见那狐狸那个乐啊!摇头摆尾,越凑乎越近,最后竟想上来舔他那画惯了白豆腐块儿的鼻梁子。操你八辈祖宗!老鼠急了还咬猫呢!常四爷猛地再次抄起猎枪,冷不丁地就扣动了扳机,又是一声炸响,只见眼前骤然腾起一片血光,那狐狸竟意外地被炸破肚子躺在那儿再也不动了。常四爷这份儿狂喜,又是栽跟头、又是打把式。他娘的!泪水儿不行,还得动硬的! 鬼小伍他们闻声赶来了…… 这帮老少爷们实在搞不清:这位名丑今儿这是怎么了?大白亮天的,硬说自己打死了一只狐狸,草滩上还留下一滩血。大伙儿都说看不见,他竟摆起了谱儿楞发起四爷的脾气。这带着名丑打猎找乐子可打出漏子了,还是趁早收摊子回家吧!鬼小伍头一个抢先顺着常四爷的话音忙搭茬儿,愣说自个儿也血糊淋拉地看得明白,总算把这位即将 “光荣退休”的“七品芝麻官”,连哄带骗地拖上了小面包车。 瞧瞧!酒劲儿还不小呢…… 到家了。鬼小伍更鬼了!自个儿煽忽常四爷打猎打出鬼来的事儿,他对谁一个字儿也没提。只是把这位即将上任的武大郎,全眉全须地送回到胖乎乎的潘金莲身边儿。奇怪!常四爷自个儿也对人什么都没说,只把那死狐狸在心里闷着,一时间变得让人摸不着深浅了。 您哪!常四爷已经走魔入邪了…… 三 常四爷悄没声儿地开始变了…… 但好长时间,伙计兄弟们竟愣没看出来。大伙儿只感到奇怪:这小子是怎么啦?明明知道自个儿快“光荣退休”了,还硬撑着摆那副挂头牌、挑大梁的架式:脖梗子硬挺着,腰板儿硬直着,个头儿一点儿也不见往回缩,还成天带着一副傻咪咪兔似的笑。犯傻呀!这小子越活越糊涂了,成心找着丢人。 您想想,一个槽头能拴两头叫驴吗? 不行!戏台上从来靠一张脸儿混不下来,瞧人家梁小楼梁三爷,那才是那么块料!十六岁上《伐子都》,红了,然后批鬼戏,再上!二十岁上《海瑞罢官》,红了,然后变大毒草,再上!二十三岁上《沙家浜》,红了,然后遇垮台,再上!四十出头上《长板坡》,又红了,然后丑角挡道,再上!人家梁三爷就是这么能,无论你左、你右;你反、你正;你古、你今;你帝王将相、你当今英雄,人家都能混出个名堂来,而且不论哪朝哪代,还都准认这种人儿!这个票儿,那个票儿;这个衔儿,那个衔儿,都得给人家开个特殊份子。你一个唱丑角的不躲着,那是人家的个儿吗? 唉唉!常四这小子要自找倒霉了…… 只有一个人发现了常四爷这种悄没声儿的变化,那就是那位准备粉墨登场的胖潘金莲,这家伙在变呀!过去他可像个馋猫儿,哪夜都离不开自己的热被窝儿。吃不够,撵不走,打不离身边儿。可现如今这是怎么了?好像在自己的怀里也摆起了四爷的架子,搂都搂不住,一不注意就让他溜出了被窝筒儿,半夜总给自己一个冰冷的光脊梁。当机立断:即使是升任了潘金莲也不能掉以轻心,必须严密注意监视。 得!太太注意上了。 可这一注意不要紧,很快就发现了常四爷各种图谋不轨的蛛丝马迹:烟卷儿抽得冲了,浑身还不断酒味儿。这是哪儿来的钱?要知道,自己的手儿攥得紧着哪,连一个钱硼儿也钻不 出去。莫不是这家伙在外头打上了野食儿、还遇上了个甘愿倒贴的骚货?刹那间,潘金莲忘记了自己过去和西门庆那段“猫腻”事儿,跟踪得更加严密细致了。您哪!这可得加倍留神儿,得手的鸟儿可不能让他炸翅飞了。 但侦察的结果却使她若有所失。 太太发现,剧团里的旦角们好像谁都对掉价的七品芝麻官不感兴趣,似乎还很怕沾上这未来武大郎的一身晦气儿。虽然这结局使她感到放心,但也有那么点儿感到屈辱:原来自己的男人就这么不值钱呀!钱?对!冲着钱还得往下查!这一查不要紧,很快就发现这烟啊、酒啊、小零嘴儿啊,全是从鬼头巴脑儿的鬼小伍那里来的,还有哪!这家伙竟蹿出团外跟鬼小伍那帮混混儿朋友也混上了。 这还了得! 要知道,鬼小伍可跟梁三哥憋劲儿憋了多年了啦!梁三哥演武松,他扮虎形儿,愣敢在台上就是不死。梁三哥演关公,他扮马撞,竟差点把关老爷引着栽到台下去。梁三哥什么角儿上都想串一下,露一手,他就是刁钻古怪地处处专找别扭。别看师兄弟表面客气着哪,背地里那可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死对头。自己那丑败兴和这么个鬼东西打得火热,到头来能落着好吗?要让梁三哥知道了,说不定自己就会当不成潘金莲,马上还得回去扮那三班衙役! 那你一辈子就靠边儿杵着吧!…… 想到这儿,她当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再顾不得向师妹尚兰芳讨教了,马上就循踪把常四爷从大裤裆胡同的小茶馆拉丁回来。这家伙还算得不忘过去,迷怔点是迷怔点, 总算乖乖地跟着回来了,她呢?也总忘不了立竿见影,一关上门儿就马上来了出《三娘教子》。 “你,你成天尽给我在外头鬼混!”一声怒喝。 “没错儿!”他还算老实,“没干一件正经的。” “都干什么?”又是一声。 “干什么?”他带几分满不在乎了,“喝茶,抽烟,聊大天儿,变着法子解闷儿。” “成天就和鬼小伍在一起?”一声质问。 “错不了!”他但白得有点不正常,“绝对没有一个娘儿们。” “都说些什么?”又是一声。 “多啦!”他突然压低声儿,“主要是说狐狸!” “你!你!”倒吸了口凉气。 “不是我!”他更显得神神叨叨了,“是科技局的小车司机说的,好儿国的老外都研究出来了,狐狸这玩艺儿,还带着一种特异功能。这可再不叫迷信了,叫、叫什么科学的迷人法。告诉您:神啦!” “哦……”这回轮到太太失声惊呼了。她突然发现,这些日子自己尽忙着靠拢潘金莲,竟没发现自己身边几的武大郎早换了个人儿:第一、胆儿大了。第二、神儿变了。第三、浑身还罩着一层妖气儿。她惊讶得好半天合不住嘴巴,只顾直勾勾地盯着常四爷。 您哪!都快成了纸糊人儿了。 望着、望着,她只觉得常四爷身上的那层妖气儿越来越重了。罩着,裹着,还闪着古怪的光点儿。那光点儿还交错着,闪亮着,渐渐地似乎把常四爷隐没了,不好!她忙揉了揉眼睛,拼命地寻找着自己的男人。老天爷!总算又闪出来了。但越看就越觉得不对劲儿,越瞅就越觉得自己的男人变了,婆婆嘴骤然尖了起来,胖嘟噜的腮帮子往下垂着,一双三角眼也仿佛发绿了,正傻乎乎地紧盯自己笑着。偶然间,她突然发现自己往日 间那规规矩矩的男人就算没了,而眼前这家伙总让人联想起什么? 夭哪!多么像一只狐狸。 她吓得就想拔腿便跑,但偏偏这时小腿肚子抽筋儿,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上。她正要高声叫救命,就听得身边有谁在问话:“这是怎么了?”她忙一摇头,只见那满眼的光点儿随着这声音骤然全没了,那妖气儿也跟着一眨眼全散了,身边又出现了全眉全须的常四爷,一点儿没变,还是那副老模样儿。莫非是自己这儿天跟着师妹练功累得看花了眼?她长长舒了口气几,但眼神儿里仍透着儿分慌乱。 “瞧瞧!”常四爷继续说,“为了个世世挨骂的潘金莲,头晕眼花、两腿发软,图了个什么?” “你?”她仍有点怀疑。 “我?”常四爷反问说,“我怎么啦?白蹭个酒儿,白抽根烟卷儿,白泡个茶馆儿,这又碍着谁啦?干嘛惹你发那么大的火?” “你和鬼小伍鬼混,就不怕梁三哥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的?”常四爷还是满不在乎。“我就不信梁三哥比狐狸还厉害!泪水儿不行,那是专门供人打哈哈的。您哪!武大郎为什么不长个儿?那全是让狐狸给吓的!” “什么?!”她以为常四爷疯了。 但这回她没眼花,常四爷也没变,除了几句疯话,一切还老样儿。下午,团里正式成立四四《五花洞》剧组,首次召集排练会,她本来有点担心,可没想到常四爷竟意外反常地正常。端着个沾满茶锈的大花缸子,悄没声儿地和另外几个武大郎坐在一块堆儿里,似乎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四爷,可又满不在乎地不倒架子,虽然这样,她还是有点提心吊胆,生怕他当众冒傻气、说疯话、一不留神儿得罪了梁三哥。 要知道,梁三哥是剧组的大拿呀! 还算好!这家伙好像沾上了瞌睡虫儿,只顾得闷着头儿喝茶呢。等到人家梁三哥一开始说话,她就顾不上监视常四爷了,瞧人家长相那个帅,作派那个帅,声音那个帅,一手一势那个帅!瞧还不够呢,哪能顾上自个儿那丑败兴。再说人家还是大导演呢,不拍着点行吗?用眼神儿表示尊敬算什么,剧团里搭上身子的旦角还少吗? 再说,人家梁三哥那话又句句在理儿啊! 听听:“且不说为人民服务,这里头还透着艺德呢!想当初,梅兰芳梅先生,程砚秋程先生,尚小云尚先生,荀慧生苟先生,那名气儿大不大?大!可为了这出四四《五花洞》,心甘情愿去当小小镙丝钉儿,共同把劲几铆在这出戏上,流传百世,影响深远!” 她很过瘾,自个儿也能上四大名旦上过的戏…… 再听:“就拿眼前的事儿来说,咱们剧团也有这么一个人物儿!他继承了革命传统,发扬了雷锋精神,主动提出甘当无名英雄!这就是塞北名丑、我团著名表演艺术家常丑乐常先生!” 她忙挤过,一推常四爷:“哎!说你哪!” 他似初醒,两眼带睡意:“是嘛?” 她压低声儿:“你听,常丑乐!” 他尚在怀疑:“什么?这常丑乐是我?” 她忙肯定:“哎!” 他还不信:“我还以为好到这么个份儿上,准死了!” 她一愣:“什么?” 他还说:“您瞧!雷锋还活着吗?剩下的全是些武大郎!” 她愣然:“哦……” 好在这老戏班子开会自有自家独特风格,有多少人儿到会,就有多少大茶缸子,还带一半儿抽烟卷儿的。喝茶声儿此起彼伏,香烟雾儿云遮雾盖。过不了多久,在满屋子烟雾掩护下民主便得到了充分发扬,咬耳朵的,说小话儿的,添茶续水的,出出进进的, 叽叽喳喳,人影晃动,好一片生动活泼的景象。而主讲者也绝不干涉这种自由,你乱你的,我说我的,互相配合默契。当然,梁小楼梁三爷登台自有一批忠实的女听众,但也绝不会暴露常四爷和太太间这番神秘的对话。您哪!说不定人家是在下头研究晚上是吃三鲜馅饺子、还是吃饽饽熬小鱼儿。这正是对权威的肯定,伸长脖子抠着每句词儿那正麻烦了。 瞧!梁三爷说着说着,难得地掉下眼泪儿了。 新鲜!还得听:“常丑乐同古的行动使我十分感动。我想:要是梅兰芳梅先生、程砚秋程先生、尚小云尚先生、苛慧生苟先生、在天之灵有知的话,也会感到打心眼儿里头高兴。我这里仅代表剧组、团里、以及千百个热爱丑角艺术的观众,特向常丑乐同志表示深切的敬意!” 嗬!热烈欢送“光荣退休”了…… 掌声。可太太不知道这个理儿,也只感到自己那潘金莲算十拿八稳了。看来梁三哥还没发现丑败兴和鬼小伍鬼混的事儿,就为了这个也值得把巴掌拍疼了。回头再一看常四爷,哦嗬,这家伙竟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抽搐上了。她也觉得鼻子发酸,忙压着声儿说: “瞧瞧!人家梁三哥够多么厚道!” “唉、唉……”还在哭。 “没完了?”她问。 “不是!”他沉痛他说,“我得坦白!前些日子我还和鬼小伍在大沙窝子打过一次猎,打着一只狐狸,可我愣忘了往回捡了!” “不许胡说!”她忙制止。 “没胡说!”他哭得更悲伤了,“我是后悔!干嘛不把它捡回来啊!” “你疯了!”她威胁。 “没疯!”他抽泣着说,“我只是说,把皮剥下来,给您作条狐狸皮围脖儿,那够多么漂亮啊!” “哦!”差点喊出声儿来。 这还了得?疯了,疯了,愣和鬼小伍混疯了。一天到晚地就是狐狸、狐狸,终究会手纸里包不住火的。天哪!这该怎么办呢?直接告诉三哥?不行!三哥一定会让你不冷不热摸不着底儿,弄不好反倒会把事儿弄糟了。这、这这这……对!找师妹!人家可像一条裤腿里的两条腿儿,谁也不会扭着谁走。师妹好说话儿,有人缘儿,从不驳人的面子! 得!胖潘金莲求救于俏潘金莲了。 四 常四爷完全不知道太太的行动。 真的!他这么顺嘴儿一说不要紧,自己竟迷迷怔怔当真了,这一晚上都还在琢磨,干嘛不把那炸烂肚子的狐狸捡回来?毛儿好好的,给太太作一条火红的围脖儿,是够人眼馋的。您哪!往太太胸脯子上一绕,尖嘴儿咬着毛乎乎的大尾巴,服服贴贴地攀在那两个胖嘟噜的奶头子上,多迷人哪,还免了鬼鬼祟祟地闹事儿。 唉唉!全怪自个儿那天喝多了酒…… 常四爷躺在床上这个后悔哟!太太还没回来,灯却让他早 就拉熄了。窗帘缝儿透进一缕月亮光儿,恰好映出常四爷那双后悔的眼神儿。啊!不对!那不是在墙旮旯的破衣架上挂着吗?尖嘴巴咬着挂衣钩儿,大尾巴朝下耷拉着,绵绵乎乎,别提有多顺溜了。还是鬼小伍够哥儿们,一定是这小子帮着捡回来的。 常四爷满意地将要合上眼了…… 啊!还不对!是活的!正头朝上往上爬呢!常四爷顿时觉着脊梁骨发冷、头发根儿发乍。这鬼玩艺儿是多会儿跟回藏到这儿的,竟跑到家里闹鬼?这还了得!幸亏鬼小伍那只猎枪还忘在这儿呢。刹那间,常四爷轻手轻脚地爬下了床,闭着气儿摸着了枪,战战兢兢摆好了架式,然后猛地拉开了灯! 他妈的!原来是太太的粉红大裤权子…… 虽然大裤衩子不是狐狸,但从第二天开始,常四爷就觉着自己更和往常不一样了。如果说,那次猎狐归来,他只感到自己胆儿变大了,专门想干戗茬子事儿。而且眼神儿也变得颠三倒四,好像总勾引着他去拿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逗乐子,那今儿个就变得更出格了。常四爷总觉得自己揣着个什么嘻嘻哈哈的念头儿,在心里栽着跟头、打着把式,折腾得他一时一刻也坐不住了。 您哪!常四爷身不由己了…… 他越想就越喜,走魔人邪的程度就越深。再加上从鬼小伍那儿走了一趟,那嘻嘻哈哈的古怪念头儿就更有物质基础了:两瓶泸州大曲,一包肠子小肚儿,外带十块茶钱,齐了!刹那间就把师妹那位窝囊废丈夫呔呔刘,悄没声儿地带到大裤裆胡同的小茶馆去了。 喝吧!先什么也别说…… 呔呔刘别看娶了个人尖儿,那可是个窝囊到不能再窝囊的人物儿。一辈子藏在幕条后打小锣,见了谁都不敢直起腰来。再 瞧那长相,要样儿没样儿,要个儿没个儿,委委琐琐,瘦里巴肌,两目无神,一脸晦气,真可谓拿不出手,见不得人儿,是戏曲行里公认的特号大牛粪堆。再加上梁三爷这么一比,谁还爱理这么个甘心当三孙子的主儿? 可今儿个常四爷却把他奉为了上宾。 呔呔刘一辈子哪受过这抬举?在常四爷一再劝酒下,早受宠若惊地软成一团了。等半瓶儿下肚后,竟感激涕零地叫上了: “丑儿哥!不、不不不!四爷……” “得、得!兄弟,你就饶了我吧!” “那、那,四哥……” “这不对了!喝、喝!” 得!又是大半瓶儿进去了。这才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果然,呔呔刘一把鼻涕、 一把眼泪,自动嚷嚷上了: “四、四哥……我难受……我、我憋得他妈的难受!” “这、这又是怎么了?” “活得窝囊……窝囊……四哥!您、您还总算有个挂头牌、露、露脸儿的日子…… 我、我可他妈的是天生一副三孙子相!” “瞧你说的!” “什,什么?” “什么?我师妹那是什么人儿?二十年前就叫红的名角儿!那水灵劲儿,让多少人看傻了眼,就连好些当官儿的也轮着班儿没命地撵。得!最后还不是让你楼进了自个儿的热被窝儿里!” “四哥!您、您……” “我?这三孙子怎么就轮不到我当呢?” “您、您、您还不如抽我两个大嘴巴子哪!” “什么话?” “四、四哥!您、您哪……” “别哭、别哭。兄弟!听哥哥说,咱可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 “福、福、福他妈的个蛋!十、十好几年,人家捏、捏着鼻子,捂、捂着眼睛,才、才让咱上过三次身子。成年得卷着烂铺盖卷儿,睡、睡小厨房呀!水灵,是水灵!可、可甘眼馋就是摸不着,是留给别人搂、搂、搂的!” “兄弟!千万可别胡说!” “胡、胡说?您、您瞧瞧我家的小柱子……” “小柱子怎么啦?” “瞧瞧那长相,就、就就知道是谁、谁、谁揍的!” 啪的一声,常四爷拍案而起了…… 他也搞不清:今儿这是怎么了?那嘻嘻哈哈的怪念头,竟能把自己迷迷糊糊地搞得越来越叫劲儿。往日那胆小怕事的劲儿哪去了?不知道。今儿个这尖酸刻薄的话儿哪来的?更不知道。只是觉得脑门分外地灵,舌头尖儿分外地活,身不由己,收不拢神儿地就想这么干。 怪了!…… 猛一低头,原来那火红的狐狸围脖儿,正热乎乎地勒在自己的脖子上呢!尖嘴儿叼着大尾巴,两只死眼睛直勾勾地瞪。虽然勒得喘不过气儿,但常四爷却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好像从一生下来就攀在脖梗儿上,不这么尖酸刻薄地喊着、叫着、闹着,出气儿就不会痛快。 “他妈的!我就不信没有王法!”常四爷一声怒喝。 “四哥!”呔呔刘为之一振。 “这事我包了!常四爷一拍胸脯儿,“四哥豁出命去,也要帮兄弟把媳妇儿夺回来,就看你的了!” “您说!”酒是人的胆儿。 “好!”常四爷又猛捧过一碗酒,“有种的你先一口喝下去!” “看、看我的!”呔呔刘夺过一饮而尽。 “有种儿!”常四爷一伸大拇指。 “您、您就吩咐吧!再,再没出息,我,我他妈的不是人!”果然酒后出英雄。 “有志气!”常四爷也来了一碗,“到明儿四哥给你卖命到节骨眼儿上,你就响当当站出来,告他个欺压良民,霸妻弃子!然后你就等着看四哥把他掀翻了,等着把水灵灵的媳妇断给你!” “好!听您的!”酒劲儿上头了。 您瞧!这假戏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越演越真了。但您也别说,越这么演气儿似乎出得越顺当。常四爷感到纳闷儿,低头一看,哟嗬!脖子里那狐狸围脖儿竟没了!但好像他也不感到奇怪,只是觉得仿佛随着狐狸围脖儿没了,胆儿也有点小了,心儿也有点虚了,劲儿也有点没了。眼望着烂醉如泥的呔呔刘,一下子就变得有点手脚失措了。 这时,鬼小伍竟意外地从柜台后举着个小录音机,鬼鬼祟祟地钻出来了。常四爷吓了一跳,他却窃窃自喜: “四哥!别愁,您瞧这个!自有现代化,不怕这窝囊废翻供!” “你可真鬼……”常四爷有气无力。 “打起劲儿来!从古到今,这事儿最埋汰入!等咱们把那狗日的弄趴下了,日久天长,那水灵灵的还不归您?嘿嘿……” “别胡说!”常四爷甚至有点后伯了。 等把呔呔刘像死猪似地拖了回去,他更变得忐忑不宁了。怎么?难道人非得让狐狸围脖缠着、勒着,一没了就会变得丢了魂儿一样?常四爷酒醒了可心头却变得更乱七八糟了。那出猎、遇狐、追踪、去狐种种,恍恍惚惚间全忘光了,现在脑子里就留下了一条狐狸围脖儿了,而且产生了一种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现在是狐狸围脖儿没了…… 太太不在,常四爷也在家里乖乖地坐着,总觉得一会儿传来了师妹委屈的哭泣声,一会儿传来了三哥愤怒的脚步声,一会儿传来了太太刻薄的叫骂声,一会儿传来了老少爷们幸灾乐祸的嘻笑声。常四爷心里头这份儿乱呀、怕呀!竟莫名其妙地暗暗臭骂上了:好你一个贱狐狸!勾引人家闯出漏子,自己竟消没声儿地溜了! 不好!果然有人朝这儿走来了…… 常四爷一听这脚步声儿,脸就吓了个煞白。像是梁三哥的!您还别说,怕什么来什么。一推门儿,只觉着眼前咧的一亮,来人正是梁三哥!常四爷这个怕哟,小腿肚子都不由地直打转儿。哑了!只顾得从头到脚打量着梁三爷。瞧瞧人家那一身打扮儿,朴素、大方、干净、利索。就像第一流的衣架子,披上条麻袋也能衬出帅!再瞧瞧人家那张脸儿:头发留得正派,剑眉挑得爽快,眼睛亮得亲切,嘴角弯得和蔼。满脸竟没一条皱纹儿,当然就更挂不住一丝邪气儿。 没了狐狸围脖儿,常四爷只剩下傻了…… “四弟!四弟!”倒是梁三哥首先打上招呼了,“你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我?我?”常四爷觉着这话里有话。 “你呀!”梁三哥一叹气儿,“老四,老四!让三哥怎么说你啊!” “哦!”常四爷心头连喊:要坏!要坏! “跟我来!”梁三哥再不说什么了,一甩手儿率先走了出去。 常四爷吓晕了,迷迷糊糊跟上去了…… 刚一醒神儿,突然发现已经来到了梁三哥家门口儿,再一细看,师妹尚兰芳也从里头迎出来了。虽然仍然是那么甜滋滋 儿地向自己笑着,但常四爷一想起烂醉如泥的呔呔刘,还是一下子从头冷到了脚后跟儿。完了,完了!看来王金龙和玉堂春,要在这儿给自己来个“二堂会审”了。 常四爷完全绝望了…… “老四!”耳边飘来了梁三哥的声儿,“你忘了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哦,哦……”常四爷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四哥!”又是师妹甜滋滋的声音, “您哪!今儿个是老祖宗八十五大寿!” “哦!”常四爷刹时舒了口气儿,像看到了一线曙光:他妈的!原来是为了这啊!但几乎与此同时,他又开始有点惊慌起来。要知道,怠慢了老祖宗那也是个大漏子啊!” “老四!”又是梁三哥的声音,“上头不让搞铺排,可咱们能吗?老爷子心疼的就是咱们仨。哥哥我对他老人家说了,借我这地儿,这是咱们师兄妹仨合伙儿安排的!” “四哥!”又是师妹的声音,“老祖宗见咱们这么齐心,高兴得直流老泪儿!” “哦、哦……”常四爷只觉句句话直戳自己的心窝子,躲着似地就想进门儿。 “就这么空手儿去吗?”师妹拦住了。 “这、这……”常四爷暗暗叫苦。 “跟我来!”师妹在前头引道儿了。 他怕,可还是跟着去了。又是一转,到了师妹家里。心头有鬼,几乎是闭着眼睛跨进门儿的,可睁开一看,却见呔呔刘正醉卧在那漂亮而整洁的席梦斯床上,脑门儿上搭着条湿毛巾,身子上盖着条毛巾被,床头柜上还放着桔汁和浓茶水。哪有什么烂铺盖卷儿和小厨房?那舒但的大爷架式,真让常四爷眼馋得直掉口水儿。 “师妹!这……”他更底虚了。 “没什么。”师妹竟完全不当回事儿,“您妹夫什么都好,就是有这么点毛病,往日只在家里,今儿个丢人丢到外头了。可您千万别搁在心上,他可是个难得的好人,只是心眼儿实了点儿。” “这、这……”常四爷一时没词了。 “这您等着,”师妹进小厨房了。 常四爷傻了。往日间他或许能看出什么,可今儿个没了狐狸围脖儿就什么都完了,只能直勾勾地眼瞅着师妹端着一大盘白生生的大寿桃儿,笑盈盈地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儿。八十五个大寿桃,得多少富强粉啊!点着红的嘴儿,网着红的纸条儿,上头还挂着个金色的大寿字。这得花费多少心思、花费多少钱儿?更重要的是,这是多么大的情份啊! 常四爷一时感激得直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别谢我!”可师妹却这样说,“这是梁三哥让给四哥准备的!” “哦!”常四爷一时感谢得失声惊呼了。再一回头,只见梁三哥恰好也应声出现了:左手拎着两瓶儿茅台,右手抱着两条带把儿的大中华,一脸正派,两目关怀,一随手儿便把这两样贵重物儿递在了常四爷怀里: “拿着!老祖宗就喜欢这个……” 没有多余的话,却早把常四爷的泪水儿挤出来了。而人家却当看不见,一转脸儿就又去给呔呔刘喂桔汁儿去了。谁想窝囊废哇的就是一下,臭哄哄地竟吐了梁三哥一身。可人家还是不当那么回事儿,给呔呔刘又是擦脸,又是漱口、又是热毛巾。那份厚道劲儿,比对自己的亲兄弟还亲。常四爷的鼻梁骨发酸了,斜眼一看,师妹的眼睛也噙着泪水儿显得更水灵了。 常四爷突然感到了自己是那么下作…… 但片刻功夫,梁三哥就收拾得恢复了常态,长兄似地带着常四爷和师妹,返身回自己家给老祖宗祝寿来了。这还不算,等常四爷跟着进了客厅,这才更体会到梁三哥的能耐够有多大了。只见这个头头,那个脑脑,这位名流,那位专家,满腾腾地挤了一屋子,正众星捧月似地捧着那位寿星老呢!常四爷顿时觉着,自己就像进了大庙似的,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直从脚后跟儿涌向头顶。随之便感到两腿发软,还没站稳,就两眼一黑向老祖宗跪了下来。 哈哈!一片赞扬的笑声…… “丑儿——啊!”老祖宗虽很满意,还是拖长声儿一叫,“怎么今儿个来晚了?” “这、这……”梁三哥赶忙上前护着师弟,“为了孝敬您老人家,四弟到处掏腾这份儿寿礼,这才不歇气儿地赶回来嘛!” 瞧!显眼的寿桃,珍贵的寿礼…… “哦!哈哈哈哈……”老祖宗仰着脖梗儿笑得更畅开了,“好小子!好小子!” 常四爷更不敢抬头了,只觉得心头这份愧啊!是谁给了自己这份儿体面?是谁给了自己这份儿荣耀?可、可自己竟背后干了那么一手儿!这、这鬼迷心窍是怎么搞的?让自己变成了这么个昧了良心的王八蛋! 他妈的!全怪那只鬼狐狸…… “丑儿!”老祖宗好像也立马心灵感应到了,“我听你媳妇儿说你见着狐狸了? “哦!”常四爷倒吸了一口凉气儿,猛地瞅见自己的太太也在这里。大概刚才被大人物们挡住了,虽然那么胖,自己竟没有发现。现在经老寿星这么一提,却一下子显得分外突出了:眉 梢儿挑着,嘴色儿撇着,刹那间变成了个卖了男人的真正潘金莲,常四爷一愣,顿时便觉得胸脯儿堵得慌。 糟了!又要走魔入邪…… “哈哈哈哈!”但老祖宗却像得到了乐子,“狐狸?别说现如今早没了,就是有,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儿,你那长相配吗?别是你小子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做梦给自己寻开心吧?哈哈!” 哈哈哈哈!四周果然乐了个前仰后合…… 常四爷在笑声中抬不起头儿,只觉得心头越来越堵,气儿也越出越不顺当了。稍一收神儿,啊!只见胸脯前又出现了那毛茸茸的大尾巴。不知为什么,一瞧见这个,他那脸上的羞肉便没了,竟合青四周围的嬉笑声自己也乐了起来。 哈哈哈哈!有了猴儿戏,大伙乐得更来劲了…… “够了!够了!”老祖宗笑得喘着气儿说,“这就算乐够了!今儿个我难得高兴,大伙儿也难得地高兴,这全凭着什么?瞧瞧!咱们只顾着乐了,“把这屋里糟害的这样儿!长寿面、庆寿酒、一桌又一桌的大鱼大肉,这得开销多少钱儿?说是丑儿、小兰芳领的头儿,可我老头子却知道是谁垫的底儿。还是我大师哥有眼力,这、这、这孩子从小就厚道……” 虽然没点名儿,大伙儿的眼神儿还是喇的一下全去找梁三哥了,巧就巧在人家偏偏又不在,就只给大伙儿剩下感叹了。唯有常四爷顾不上瞧。他又突然发现,胸脯上连那狐狸的尖嘴儿也露出来了。到后来老祖宗落泪,大伙纷纷上前劝说,他就更不知道了。 您哪!身不由己,又糊涂了…… “没、没事儿。”老祖宗的声音,“我这是乐的!我只是想告诉大伙儿说:昨儿个小楼这孩子落实政策,又批回了个副团长儿……” 哦!常四爷低头一看,那狐狸围脖几一下子全了。 “借这酒儿,”还是老祖宗的声音,“求大伙儿赏我老头子一个脸儿:多扶持小楼一把!能、能听他的,就算孝敬我了。我老头子死了,也、也好给我那大师哥有个交待……” 又是眼泪、劝说,还有感人的纷纷发誓…… 常四爷还是顾不上,只顾得瞅着绕在脖子上那狐狸围脖儿。全了!尖嘴儿死咬着大尾巴,攀得紧围得严,箍得几乎把眼珠子憋出来。但也正因为如此,看东西也格外奇怪,一切事儿都打着颠倒。而且随着出不上气儿,那嘻嘻哈哈的怪念头儿闪了出来,似乎愣逼着人去喊、去叫、去出怪相、去变着法子捣乱,要不就不痛快! 得!常四爷要捅漏子了…… 五 可太太还闷在鼓里…… 这天晚上,寿筵紧接着就变成了庆贺席,梁三哥那里人来人往,杯盏交错,欢声笑语,猜拳行令,好一番热闹景象。 太太当然得留在这场面上了…… 您哪!人总得有个良心。瞧人家梁三哥够多厚道!不但经师妹一说情,就忘了自己男人和鬼小五鬼混那码事儿。而且私下掏腰包儿备了那么重的寿礼变着法儿为自己一家脸上贴金。那情份够有多么重,就是舍了身子能报得了吗?这样的人当团长真是老天爷赐福! 得!太太忙乎得连自己的男人也忘了…… 但这也不能全怪太太,在这种场合上谁能不抢着献殷勤呢?好像常四爷也乐得自在,一开始在老寿星的膝下,他就心甘情愿地让大伙儿打着哈哈。到后来就更显得嬉皮笑脸了,酒儿不住地往下喝,一直从庆寿筵喝到了梁三哥的荣升宴上。他越喝就越觉得眼前光摇影闪、五彩斑斓、恍恍惚惚、扑朔迷离。又是几盅酒儿下肚,便迷迷怔怔地骤然发现,胸前那尖嘴儿猛地放开了大尾巴,整个狐狸皮围脖儿刹那间便从自己的脖梗子上滑脱,飘然而向远处飞去。 老天爷!那狐狸原来还活着…… 常四爷正感到纳闷儿,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变得飘飘忽忽的,竟不由地也随着那狐狸飞腾起来,他感到有点害怕,但只见前头那火红的大尾巴一闪,那狐狸顿时化成了凌空飞天的红衣仙子。虽说透过那薄如蝉翼的纱裙子仍旧可看到胯下长着那玩艺儿,但常四爷却早已不管公母地紧跟着追了上去。 您哪!常四爷开始神游太虚幻境了…… 够多么美啊!晕晕乎乎,飘飘悠悠,前头还有个大美人儿!虽然带着把儿,可在老古戏台子上哪出现过?现代化的!身边儿有云团儿,鼻子前有香味儿,大概坐什么波音 747也就是这个滋味吧?不过,听三哥说,那大家伙肚子里的大美人儿,可给人端茶、送水、递可乐呢!常四爷正想问,便觉得眼前一闪,可乐来了! 嗬!想什么就来什么啊…… 但这可乐带着酒味儿。美国货,不地道!简直和二锅头没两样,可还要愣逼着人家喝。瞧这大美人儿是怎么回事儿?推都推不回去,像和自己粘乎上了。不对!常四爷猛一睁眼,只见原来是鬼小伍举着个酒瓶子站在自己的眼前。 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再看四周,云雾缭绕,清风徐拂,一座古色古香的高楼酒肆,正座落在长街闹市之中。匾额上写三个大字:狮子楼!常四爷正在惊叹着:天哪!自个儿这是回到哪朝哪代了?就见鬼小伍早已变成一身酒保打扮,又一次向自己敬酒了。 怎么?自己已经在狮子楼上落座儿了…… “武都头!小的敬酒啦!”鬼小伍拉长声儿喊着。 “武都头?”常四爷猛地发现:自己竟是武松武二郎!而且义无反顾,坚信不疑。 “好汉啊!”鬼小伍又说,“想不到凭您一身本事,又给拨拉回来了!” “也罢!”武二郎感叹着,“只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官儿。” “小是小!”鬼小伍又提示,“您知道是谁背后捣您的鬼?” “是哪个?”武松问。 “西门庆!”鬼小伍慢答。 “哎呀!”一声京腔儿,“想那西门庆,早让我武松惯下狮子楼,脑浆崩裂,触地身亡!” “您哪!”一声鬼音儿,“那是几百年前的事儿啦?如今这西门庆活得好着哪!” “我便不信!”一副都头架式。 “亲眼去瞧!”一副酒保姿态。 “当真?”一问。 “不假!”一答。 “走!” 话音儿刚落,武松二郎就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常丑乐常四爷,正跟着鬼小伍站在一座戏台子前。这戏台子要多棒有多棒,要多新有多新。电打灯光布景,立体音响设备,真比现代化还现代化呢!但上头却正演着一出老戏:四四《五花洞》。常四爷隐隐忽忽想到,这出戏不是半个月后才能演吗?怎么自个儿竟提前十好几天看上了? 那狐狸围脖儿能耐够大的…… 戏开场了。四个武大郎,一样样儿的白鼻梁儿,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窝囊着走。再看四个潘金莲,前三个一个比一个水灵,一个比一个鲜嫩,只有第四个,让前三个一衬,那个胖不嘟的美啊!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潘金莲。您哪!妖精才不捡这样儿变化呢! 不对!这不是自己的太太吗? 常四爷一挺身子就想再往仔细瞧瞧,哪想刚探出头儿后脑勺就挨了一棍子。那个疼啊!直打得常四爷吡牙咧嘴两眼直冒金星。但仍免不了还得挨骂:“说了多少遍了,收着点,收着点!照顾着其余仨,一律矮子步!”哟!这是谁呀?这么大的口气,这么个狠! 哦!原来是新任团长梁三哥,还笑呢…… 这一发现不要紧,常四爷立刻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往小缩,三缩两缩竟恍恍惚惚到了戏台子上头。天哪!自己正演《五花洞》,自己就是武大郎!想不到,好容易到了个七品芝麻官,如今竟落了个这下场!老婆丢了,自己被人忘,眼瞧着这辈子再无出头之日! 苍天在上啊…… 常四爷又是一声长叹,不禁越想越气。遥想当初,自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藤条儿下熬得脱了几层皮儿,才练得这身儿绝顶功夫。您哪!这就叫打戏子嘛!扮傻丑,能演得呆头巴脑,令人笑不离口儿;扮文丑,能演出一身儿书卷气儿,惹人恨之入骨。就拿里的贾桂儿来说,别看那仅仅是个在台上杵着的太监,那大段儿状子是好念的吗?那起码得十年 苦功夫!嗓音儿得亮,舌尖儿得灵,底气儿足,嘴皮儿得溜!要的是那憋着劲儿、不打吭儿、拉着调儿、一口气儿念到底!临完还讲究个亮堂堂地挑个高音儿,必须迎来了满园子的碰头好!不然,就算栽到台子上了。这才叫:要吃梨园饭,就得拿命换!而自己半辈子的卖命,有哪点对不起老祖宗?可到头来虽然尽给台下留下了乐子,自己却只落得越演越低,连腰板儿也直不起来了。 刹那间,常四爷只觉得火烧胸脯子了…… “武都头!武都头!”突然,耳边又传来了鬼小伍的喊声儿。 “什么?”恍惚间,常四爷只觉着自己嗖一下便长成了八尺男儿汉,刹时又转化成景阳岗的打虎英雄。不但自己毫不怀疑,就连说话也变成一派古人腔儿了。 “您哪!”鬼小伍埋怨着,“怎么跑到这儿,尽顾着看上戏了?……” “我见不得人间不平!”武松慨然答道。 “好!”鬼小伍递过一架小录音机。 “甚么?”武松忙问。 “您忘了?”鬼小伍忙答,“西门庆的臭老底儿全在其中呢!” “喂呀!”武松大叫一声,“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唱介)普天下苦同胞怨声载道,铁蹄下受熬煎仇恨难消,春雷爆发等待时机到,英勇的中国人民岂能够俯首对屠刀……” “别、别唱了!”鬼小伍忙劝,“您大哥也在这儿!” “啊呀!”武松又是一声惊叫。 声音刚落,红光一闪,就见那狐狸化成的红衣仙子,便把大哥武大郎顿时送到了自己眼前。又是一闪,红衣仙子没了,而眼前却骤然闪现出狮子楼闹哄哄的场面。大哥武大郎面有苦色,战战兢兢,正畏畏缩缩躲开猜拳行令的人群站在一个旮旯里,但七窍既没有流血,身子也没有火焚,全眉全须的,一个零件儿也不缺,只是越瞅越觉着像呔呔刘。武松正在纳闷儿,就听鬼小伍在耳边儿悄悄他说: “这小子没出息,硬让老婆拉来拜嫖客了!” “不得无礼!”武松当即制止。 “好!好!”鬼小伍连忙答应,“不过,可要盯住他,不能让这小子白溜了!” “好恼!”武松随之拍案而起,“大哥啊,弟兄分手,一晃就是数百余年!谁曾料想,大哥还是如此窝囊,真叫兄弟心中好不惨然哪!” “四弟!四弟!不能再喝了……”谁的声音。 “什么四弟?”武松忙纠正,“不!大哥,俺是老二!” “老二?”好象是武大郎在说,“好,好!别喝了,三哥以后绝对亏待不了你……” “嘟!”武松又忙纠正,“大哥今日为何这般?您是老大!老大!一生下来就是老 大!” “别、别!”似乎还是武大郎在说,“快去家歇着。” “不能!”武松一拍腰板儿挺然屹立,“想俺武松,大仇未报,何以为家?!今日里,我定要:宰了西门庆,血溅狮子楼!” “师妹!师妹!”仿佛还是武大郎的声音,“快、快扶进里屋睡会儿去!” “师妹?”武松正在怀疑,只见迎上来的却是潘金莲,马上一揖到底,“大哥!何得戏言?这明明是嫂子到来,小弟这厢有礼了!” “好你一个丑败兴!”猛地搧来一巴掌。 “哎呀!”武松捂着腮帮子大叫,“嫂子打人了!”喊声未断,全场大哗,只见乱哄哄的酒席宴上,一条火红的狐狸大尾巴一 闪,眼前便骤然闪现出面带忧色、眼透愠怨的西门庆。一表人材,浑身帅气。一动不动,不吭不哈,正挑眉儿,瞪着眼儿,喘着气儿,闭着嘴儿,直勾勾地逼视着他。武松越看就越花了眼,只觉得这老古人儿越瞅就越像梁三哥,但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狮子楼上,怎顾得几百年后的事情!? 来劲儿了…… 武松当即迎目而视,寸步也不相让。就在这时,他只觉得红光又一次在眼前一闪,那红衣仙子便又化作狐狸皮围脖儿,亲亲热热、绵绵乎乎、紧紧凑凑地缠绕到自己的脖梗子上。勒是勒得死了点,但却使武松顿时两眼冒火、勇气倍增。随之便用手一指,大喝一声: “呔!好你一个西门庆!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奸淫民妇,天良丧尽!今日里你落到俺的手里,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别说醉话了!四弟!”西门庆仍然不动声色。 “什么四弟?”武松击桌,“分明是你想欺压于我!想俺堂堂八尺男儿,岂肯屈居人下!” “没人想压你!”西门庆以柔克刚。 “啊呀!”武松更不相让,“狡诈之徒,还想抵赖!有俺大哥作证,谅你也难逃法网!大哥、大哥!大哥在哪里?” “别、别胡说!”旮旯里传来武大郎战战兢兢的声音。 “好大哥!”武松眼前一亮,“就把你我大裤裆胡同茶肆所言,当着众位客官,尽行端了出来。有俺在此,休得害怕!” “不,不!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谁料想,武大郎的脑袋竟摇得像泼浪鼓儿似的。 “怎讲?”武松仅是一怔,便当即言道,“定是这刁徒暗施妖法,才吓得大哥如此模样!待我祭起法宝,将这厮妖法破除!看——法宝!” “啊!”全场望着高举起的小录音机,顿时又是一片混乱。纷纷失声惊呼,一时热闹得实在可以。 “哈哈哈哈……”武松猛地按响了录音机…… 哑场!顿时又是一片死寂。各方贵人们俱都是屏神静气,探头踞脚跟儿,竖着耳朵尽量捕捉每一丝话音儿。突然,有谁失声惊叫起来,又有谁失声嚎陶起来,随之便是贵人们惊慌失措的骚动。武松刚来得及看到那是因为俏潘金莲晕倒在地,便觉得自己腮帮子狠狠地又挨了一巴掌: “好你个没人味儿的东西,我让你撒酒疯!” “啊呀!嫂嫂为何动手?”武松望着胖乎乎的潘金莲大为惊讶。 “老娘和你拚了!”没有回答,只有行动! 眨眼间,狮子楼上炸了群儿似的,救人的救人,乱叫的乱叫,劝架的劝架,乱跑的乱跑。武松一时间只感到自己陷入层层的混乱之中。被胖潘金莲揪着、扯着、捶着、打着,脱不得身来。常言道: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更何况离近一瞧,这胖潘金莲竟像自己的太太。正在犯疑,就发现眼前这个自己的太太兼潘金莲的娘儿们,竟突然跳起来要抢自己手中那法宝。武松渐感到自己力气不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便听得场外传来一声呐喊: “放开四弟!让他放!” “哦嗬!”武松一声惊叹,便顺声儿望去,只见鬼哭狼嚎的各方贵人,一时又傻貌儿似地哑了口。随之,就觉得眼前一亮,人群中那西门庆便又突出地显现了。这小子不愧又修炼了几百年,到这时反而倒神情不乱、腿脚不抖、脸色不变、架子不倒,刁钻中还保持着那天生的帅气儿。任你录音机里哇里哇啦地响着那醉音儿,他竟像与自己无关,主动地迎上,皱着眉儿,凝 着神儿,背着手儿,认真地听将起来。 不好!莫非法宝失灵了…… 武松正感惊诧,就见另一个人却越听就腿儿越抖,越听就身子越缩。仔细一看,天哪!谁曾料想,被法宝击中的竟是自己的大哥武大郎。武松一时手脚失措了,但也就在这时,就见自己大哥猛地像疯了一样,黄牙一龇,扑上来就将自己手中的录音机夺下,狠劲儿摔在地上,随即扯着嗓子鬼哭狼嚎起来: “造谣!造谣!丑败兴是想夺我老婆呀!……” 武松一听,下意识地慌了神儿,再看四周,更像是捅了马蜂窝似的,哭的、笑的、喊好的、咒骂的,齐向自己冲了过来。唯有那西门庆还是一动不动,两眼冒着那么股冷气儿,死死地盯着自己。武松一惊,顿时觉得冷上心头,迷迷糊糊竟怀疑自己是不是武松。但正在此时,便觉得脖梗上一阵紧过一阵,胸前那狐狸尾巴嗖地一扬,浑身又充满了男子汉的浩然之气,胆子涨得比斗还大,几乎与此同时,两指一指,满腔怒火便冲口而出: “呔!动文的不成,咱们来武的!数百年前,让你蒙混脱逃!今日里定叫你血溅狮 子楼!” “别耍酒疯!”西门庆似乎也动怒了。 “休想!”又是一声怒吼。 喊声未落,武松已将几桌酒席狠狠掀翻。刹那间,就见得稀里哗啦、杯飞盘碎、鱼汤四溅、烧鸡横飞。狮子楼上顿时像翻倒了汤锅一样,热气腾腾,滚烫得吓人。武松趁势抄起一把椅子,乘胜向西门庆砸去。 天哪!要出人命了…… 但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武松猛听得胸前窃窃一笑,忙住手一看,只见胸前那尖尖的嘴儿一松,脖梗上的狐狸皮围脖儿轻轻一滑,便离开了自己飘飘忽忽向远处飞去。顿时,随着那红光的消失,眼前的狮子楼也好像忽然消失了。朦朦胧胧间,一切都好象忽然消失了。朦朦胧胧间,一切都好像在晃晃悠悠地变、变、变、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儿。您哪!武松也在变、变、变,不一会儿就发现自己原来竟是常四爷! 只有那狐狸似乎还躲在哪个旮旯里,正偷偷瞅着这位武松窃窃暗笑呢! 常四爷傻眼了…… 六 苦难的历程就此开始了…… 也说不清,这该叫假戏真演,还是叫真戏假演了。反正一夜之间,师妹成了众口公认的天鹅肉,常四爷成了令人侧目的癫蛤螟。 老少爷们咬着耳朵就这么说,没辙! 剧团炸了窝子,常四爷最终被困在屋子里,惨了!要知道,师妹还躺在医院里没叫回魂儿来,那住院单子就送来了一堆。小柱子也一天八次来要他妈,操完祖宗就是砸门、砸窗、砸玻璃。更绝的是那呔呔刘,这窝囊废这时可一点儿也不窝囊了,就仿佛忘了小茶馆里说的那些话儿,愣说自己对他老婆有花花儿心思,竟亲自找上门儿来,又哭、又骂、又打、又闹,已经把裤腰带拴在门头儿上上过三次吊了。 没死。可常四爷被堵得再出不了门了…… 但呆本屋干里却更不好受啊!太太哭够了、喊够了、推推 搡搡骂够了,一卷铺盖卷儿,竟甩手住到她二叔的小舅子他姨妈的干女儿那里去了。临走还留下一道圣旨:划清界线,坚决离婚!别看胖乎乎的身影儿挺邪乎的,可这么冷不丁地一没了,这屋子里还真显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呢! 常四爷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了…… 最让人揪心的是,破窗户上还不断闪现着白眼儿。一闪而过,只留下那幸灾乐祸的窃笑声儿,常四爷这个委屈啊!自己这不成了头拴着的发情小叫驴吗?他真想哀告着向大伙讲清楚了,可这又有什么用?老少爷儿们喜欢的就是这种乐子。荤的。而又不花钱又不惹祸,说不一定还能讨到谁家的好呢! 常四爷骤然想到了梁三哥…… 但脑子里刚一闪出梁三哥那帅气的身影,常四爷便骤然觉得眼也直了,腿也抖了,心也凉了。天哪!人家哪来的那么大能耐?自个儿只不过不愿意一辈子窝窝囊囊当个武大郎,就落得了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可人家却头牌挂了,女人玩了,官儿当了,名儿有了,还落得这么个厚道正派!自个儿本以为谁的屎盆子往谁头上扣,谁想到人家的屎盆子竟扣到自个儿头上来。神了! 常四爷落进自己张开的口袋里了…… 一连好几天,常四爷就像遭了霜打的蚂蚱:蔫了!尤其是当他听说,鬼小伍竟顶了他的武大郎,四四《五花洞》又重新开排之后,他就更变得迷迷怔怔少气没力了。眼前只留下一片死气儿,他就像成了个等待宣判的犯人似的。 鬼小伍就是鬼啊!把自个儿给卖了…… 常四爷越想就越是恍惚。这一天,竟发现那狐狸皮围脖儿又仿佛出现了。似嗔怪他,又似勾引他,正绕着他挺多情地飘忽呢。顷刻间,常四爷似乎忘了被捉弄的往事儿,一着急就想再向它借点胆儿。但就在这时候,老祖宗打发人叫他来了。 顿时,常四爷变得战战兢兢了……屋子里还是古色古香的老样儿:洋暖气片和土铁炉于还是共存着。大茶缸子、长烟袋、电子打火机和古典式夜壶,还是一应俱全。但和上次召见仍有所不同。那就是除了自己而外,在一片烟雾镣绕之中,还多了垂手侍立的梁三哥、猫腰缩肩的呔呔刘、鬼头巴脑的鬼小伍、才出医院的病师妹,以及其他一些师兄弟们。突然,背旮旯里又传来了几声嘤嘤的抽泣。常四爷揉眼一瞧,啊!原来是自个儿那沉甸甸的太太也来了。 常四爷立即感到自己的膝盖发软了…… “丑儿——啊!”久久的静穆之后,老祖宗冷冷地拖长声儿一喊。 “在!”常四爷吓得直打哆嗦。 “你小子够能耐啊!”声儿也打颤儿了,“演了几天七品芝麻官儿,就敢当着那么多头头脑脑,当着那么多有身分的主儿,耍酒疯儿砸我的寿席!” “不、不!”常四爷失口,“是、是三哥的、的……” “三哥的什么?!”又来火了,“我、我刚对着大伙儿说过:听你三哥的,就算孝敬我了!你、你可好,刚等我前脚儿一走,背后你就紧跟着拆台!这、这不是当着大伙儿打我的老脸儿、变着法儿要我这老命吗?!” “不、不不不!”常四爷的两手摇得像搧风似的。 “你小子还敢顶嘴!”怒吼之余,急转悲戚,“我、我活腻了!我、我对不起死去的大师兄啊!我、我他妈的没能耐!我、我他妈的该死!我、我他妈的自个儿揍自个儿……” “哦!”只见老爷子老泪纵横,猛地左右开弓抽自个儿大嘴巴子。常四爷惊叫之后,一时吓傻了。 “老祖宗!”一声长叫,就见梁三哥已经扑跪倒在老爷子膝下,难得地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孩子啊……”老祖宗也失声嚎陶起来。 唰一下,又见师妹、鬼小伍、呔呔刘、师兄弟们,以及自己那太太。全都跟着梁三哥跪倒在地…… “您、您千万别动气儿。”梁三哥含泪的声音,“四弟只不过是多喝了点酒儿。要怪就怪我欠琢磨,少安排,缺着点儿教训。您说就说我吧,是、是我给祖师爷脸上头抹了黑……” “也、也怪我……”师妹的声音。 “也怪我……”鬼小伍的声音。 “怪我……”呔呔刘的声音。 “我……”师兄弟的声音。 “……”常四爷没声音。 哑场!只有眼神儿扫荡着…… “丑儿啊!丑儿……”半晌,老祖宗总算倒腾上一口气儿,但声儿却更加悲戚, “这、这就看你的了。说胡话,掀桌子,耍酒疯儿,事情闹大了,上头要来人。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事儿要让外人一掺合,大伙儿都得跟着败兴,咱梨园行丢人就算丢尽了!” “别、别为难四弟!”又是梁三哥的声音,“这、这团长儿我辞了。” “少插嘴!”老爷子的声音,“别总护着他!” “啊!”常四爷一怔。 “啊什么?”老爷子来气儿了,“你三哥为了你倒霉那算倒透了!为你劝走呔呔刘的,是他!为你拉回小柱子的,是他!为你往医院垫钱儿的,是他!为你三番五次往回劝老婆的,是他!为你委屈要辞官儿的,是他!你小子手摸胸脯儿想一想,到哪 找这样的厚道啊?丑儿、丑儿啊!你小子的良心总不该喂狗吃了吧!” “这、这……”常四爷就要天良发现了。 “这?”老爷子声人又转为悲戚,“这你小子还要有点人味儿,咱们爷孙们就家了了这档子事情。就算你赏给我老头子一个脸儿,你就……” “什么?”常四爷在一片谢声中,迷怔地跟着大伙儿一起站了起来。 “你就,”老爷子这才死盯着常四爷说,“挑个日子,当众给你三哥陪个礼儿,背后找上头认个错儿。好汉作事好汉当!一人搂着,就说自己有那么点儿……说白了!癫蛤蟆想吃天鹅肉!吃不着,发了点酒疯儿!” “天哪!”常四爷失声惊呼了。 “怕什么?”老爷子很豁达,“哪个猫儿不馋?不丢人!让人笑话一阵子没什么了不起,当丑角的不就是供人打哈哈的吗?” “……”常四爷突然捂着脸抽泣起来。 “怎么着?”老头子又有点来气儿,“还委屈哪!你要是不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等着班子散了,人缘没了,老婆丢了,饭碗砸了!我看到那工夫,你小子往哪个耗子洞里钻!” “……”常四爷哭着哭着哆嗦起来。 “四哥!”头一个上来相劝的竟是鬼小伍,“您就答应了吧!您天天和我在一起,不就是神聊这个吗?什么水灵、什么归您的!” “丑败兴!”太太也抽泣着搭茬儿了,“冤枉你啦?闹事儿头天晚上,你搂着个枕头胡叨叨了些什么?” “丑儿哥!”连呔呔刘也劝上了,“那天在小茶馆灌我酒儿,不是也为这个吗?” “您呀!你就认了吧……”师兄弟也都一起围过来劝上了。 “四哥!”最可怕的是师妹竟向自己跪倒了,“就当没这码子事儿,委屈您啦!我替三哥,我替大伙儿,我也替老祖宗,求求您了……” “哦!”常四爷骤然悲叹一声,脑袋一耷拉,双手一垂,默认了。 “哈哈哈哈……”老爷子放心地笑了,“这不结了!你为大伙儿,大伙为你。丑小伍靠边站,武大郎还归你来扮。起来,起来!趁热打铁,当着我的面儿,你先拉拉你三哥的手儿,这事儿就算这么定了!” “兄弟!”梁三哥首先厚道地扑上来握手,“这、这全怪哥哥,你就多担待点儿。” “……”常四爷没吭声儿,只觉得双膝一软,不由地又跪倒在师兄面前了。 “好!好!哈哈……”老爷子笑得更畅快了。 “哈哈……”大伙也笑得更开心了。 “……”常四爷的手被攥紧了。 七 您哪!就这么定了,也就这么作了…… 剧团里眨眼间变得国泰民安、风调雨顺,那四四《五花洞》也就顺顺当当排练成了。 得!好戏又要开场了…… 谁说不是呢?就连常四爷觉着也奇怪,自己再扮演武大郎 就根本不用提醒了,一见着梁三哥就身子自动往下缩,缩得比武大郎还像武大郎,还得到团里好几次表扬呢!想想看,再加上丰满型的潘金莲一衬,那戏园子里还不来个爆满吗? 为此,常四爷还得了个新的艺名儿:蛤蟆丑…… 想吃天鹅肉的结果,让人一听就来乐子。可常四爷却似乎很乐意听,整天一副神神叨叨的傻样儿,还露出一脸哭相儿跟着大伙儿一起乐。那时谁也没看出这是不正常,还以为这小子从此甘当那三孙子呢。 其实,常四爷早就不对劲儿了…… 临演出那天,就连常四爷自己也总感到收不拢神儿。心里总是惶惶不安,眼前总是恍惚不定。等到正午时刻,心儿慌乱到极点,隐隐绰绰只听得四周一片嘻嘻、嘻嘻的窃笑声儿。猛一回头,啊!那狐狸化作的红衣少女又飘飘忽忽地闪现了。纱裙依然薄如蝉翼,胯下那男人玩艺儿仍旧依稀可见。常四爷虽然当即吓得丢了魂儿,但禁不住它多情的飞绕,刹那间便觉得心摇神晃了。 不好!今儿晚上就要演出…… 可那红衣少女似乎就是专拣这节骨眼儿上来的,还在不断嘻嘻、嘻嘻地妖笑着。这真叫“回头一笑百媚生”,三笑两笑便使常四爷把连日来的屈辱全忘光了,心眼儿里只剩下一股久别重逢的委屈感。 “您哪!”常四爷赶忙招呼,“干嘛带着人家闯了漏子,自个几倒先溜了?” “嘻嘻!”那狐狸妩媚一笑,“瞧你那丑样儿!怪我吗?心比夭高,命比纸薄,胆儿更比米粒儿小!” “别走!”常四爷又叫,“没了您我的胆儿也没了!” “那就跟上呀!”又要飞。 “等等我!”紧阻拦。 “等吗?”空中的声音,“搞对象哪有这么个搞法?是情种儿,您就自个儿追吧!” “哦!”似有所悟了…… 但只觉眼前红光一闪,那狐狸便飘然远去了。常四爷这个急啊,撒丫子就追了上去。好在大中午的都在歇晌儿,要不大伙儿总会认为他疯了。三追两追,只见那红光竟飘飘忽忽进了自家的门儿,径直向里屋飘了进去。常四爷这份高兴啊!紧跟着便跨进了门坎儿,随手猛地把门儿关了个严严实实。 得!没跑了…… 果然,那狐狸从半空轻轻落在席梦斯床上就不动了,还麻酥酥地给了人一个媚眼儿,随之便是嘻嘻、嘻嘻挑逗似地笑。常四爷顿时就像癫蛤蟆上了花椒树,浑身儿麻得这个心痒痒啊!眼里就剩下了那妖媚百态的身子,纱裙里那把儿竟忘光了,猛地,他饿虎扑食地就扑了上去,搂着就是好一顿亲啊、吻啊、咬啊、啃啊! “嘻嘻!”谁的声音,“馋猫儿今儿个馋疯了!” “嘿嘿!”置若罔闻,“疯了才敢解馋壮胆儿呢!” “够了!”呻吟过后,“今儿个晚上还要演出呢!” “演出?”仍觉是狐,“有了您,我让他今儿个晚上非砸在台上不可!” “什么?!”一声怒吼,“连你也这样看老娘?!” “老娘?”仍犯迷糊。 但啪的一声,一个耳光早搧在腮帮子上了。常四爷捂着脸儿滚到地下,这才猛地发现,自己按着的不是千娇百媚的红衣仙子,而是虎背熊腰的潘金莲。天哪!原来是太太!常四爷顿时吓得浑身发抖、两眼发直。 暗处,那狐狸似乎又在窃窃笑着…… 这天晚上,四四《五花洞》进行首场演出。常四爷虽然更显得呆头巴脑儿,可人们还是楞没看出来。也难怪,大伙儿正在佩服梁三哥会用人,瞧人家把鬼小伍提拔成剧团宣传股长儿,那满街的广告做得多绝:“四个花旦,四个小丑!满场欢笑,誉满全球!快看四四《五花洞》,领导舞台新潮流!”后头还特别注明“著名武生梁小楼,反串主演张天师!” 齐了!梁小楼又挂头牌了…… 嗒!观众这个多啊!连头头脑脑儿,各界名流儿,也都纷纷应邀前来了。剧院外小卧车排下一大片,还有好些个梁三哥的女崇拜者没捞到票在哭。 好戏终于开场了…… 常四爷虽然越来越不对劲儿,但好在他一瞧见梁三哥就自动往下缩。果然四个武大郎一出场,由于一模一样儿,马上就迎来个满园子的碰头好。可也正因为一模一样儿,没过多久,台下就感到没劲儿了。得!观众把武大郎忘了,只顾得瞧着在三个俏潘金莲陪衬下的那胖潘金莲,这个乐啊、这个笑啊、这个拍着巴掌喊怪好啊! 您还别说,甭提太太有多得意了…… 常四爷可顾不了一切,只觉得越来越心慌意乱。怎么着?那嘻嘻、嘻嘻的窃笑声儿竟跟到这台子上了。飘过了侧幕条儿,荡过了乐池子,轻轻躲进那布景片儿后头了。常四爷感到有点儿禁不住的蠢蠢欲动。幸亏这时戏入了高潮,梁三哥扮演的张天师登台来擒妖捉怪了。常四爷愣了一下,又吓得缩了下去。嗬!鬼小伍组织的啦啦队可想给三哥卖力啊!一登场,满园子那喊好声就像炸了窝似的。随之,台上灯光骤然增亮,大放光明,使梁三哥犹如天神下凡一般。但坏也就坏在这儿,常四爷只觉眼 前一晃,就突然发现那红衣少女从景片后悄然飞起。 张天师开始举剑降妖捉怪…… 常四爷却看到,那狐狸化作一道红光在剑端绕来绕去,猛地就向梁三哥脸上扑去。仅是一闪,就见张天师已换上了一张刁眉贼眼的阴阳脸儿。啊!似乎还是西门庆!朦胧间,又觉得胸前有谁窃窃嬉笑?低头一看,那红衣少女早又化成了一条狐狸皮围脖儿,正亲亲热热地攀绕在自己的脖梗儿上,吻着给自己壮胆加劲儿。常四爷心头这个发热啊!猛地一挺腰板儿,武大郎便奇峰突起地站立起来。 台下大哗!这个乐啊、笑啊、喊啊、叫啊…… 常四爷早顾不上这些了,只觉得自己胆儿越来越高,专对着大惊失色的西门庆或者梁三哥,猛地跨前两步,单手一指,淋漓尽至地怒驾上了: “好一个刁徒!你一贯欺上瞒下,胡作非为,明里是人,暗里是鬼,欺压善良,霸人妻女,沽名钓誉,横行乡里,今日落到俺的手里,定让你当众出丑,死无葬身啊之地!” 话语刚落,早恶狠狠地扑向了梁三哥,连打带踢,外加抡起巴掌搧耳光。您千万别怪常四爷没有新招儿,要知道武松又活了几百年还是这水平嘛!但这也足够了,刹那间,只听得台上一片鬼哭狼嚎,台下一片口哨声倒好。 乱了,乱了!舞台上下乱了个一塌糊涂…… 顿时间,台下一片大笑、怪笑、傻笑、愣笑、咧嘴笑、喘着气儿笑…… “哇呀呀……”常四爷气得浑身直打颤儿。 “哈哈哈……”台下猛地又是个碰头好。 “呔!”常四爷怒目而视,骤然大叫一声,“气死我也!尔等何得大笑?尔等何得大笑?尔等何得大笑?!想这厮人模狗样, 尔等定是被他施了障眼法,竟把他看作高人一等。列位哪!请睁开眼来,这些武大郎,哪个又比他低?哪个又比他矮?再看这些潘金莲,除此而外,哪个又是妖?哪个又是怪?分明是这厮欺压善良,混淆视听,为非作歹,颠倒黑白!列位哪!请看我七品芝麻官,今日里再为尔等除霸灭害,以正视听,我也好重挂头牌!” 乱了,乱了,全场更乱成了冒笑气儿的一锅粥…… 但常四爷还是那么一丝不苟,叫骂声中,愣把其余的武大郎一个个全拉直了腰板儿,又把剩下的三个潘金莲全都推到了台前。胖潘金莲当即两眼发黑栽倒地下,张天师扔了降妖剑马上连喊:“拉幕!拉幕!” 好您哪!可台下的观众让吗?…… “哇呀呀……”常四爷又是一声怒叫,更来气了。 常言说得好:言不足则歌,歌不足则舞,而京剧这行当的舞。您哪!就是武打。瞧吧!常四爷只觉那狐狸仙子的红光在眼前一闪,顿时便挽起袖子冲上去了! 好戏终于达到高潮了…… 八 这出戏算演大发了…… 影响之深,波及之广,震动之大,是戏台子上前所未有,也是戏台子下近所未闻的。但乱定之后,人们却突然发现:常四爷不见了。 什么时候没有的?不知道…… 反正在剧团内外,像个影儿似地消失了。任你千呼万唤,就是再不出场了。人们到处寻找,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三天后,鬼小伍那鬼心眼里猛地想起了打猎那档子事儿,才总算在大沙窝子深处找到了九死一生的常四爷! 九死一生?九成儿死了,只剩下一口悠悠气儿…… 沙窝子深处死寂得惨人,连个鬼影儿也见不着,可常四爷却躺着睡得挺舒但,傻不呵地贴紧一撮沙子,就像搂着个小娘儿们似的。 “四哥!四哥!”鬼小伍忙叫。 “小,小声,”半天才吐出口气儿,“别、别惊了你嫂子……” “什么?”鬼小伍头皮发麻。 “狐、狐狸……”没声儿了。 “啊!”鬼小伍吓傻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多会儿出走的?怎么跑出这么老远的?但那只狐狸却又仿佛徘徊回剧团里来了,致使许多人的眼前也程度不同地产生了狐幻。鬼小伍每天在研究科学算卦。师妹尚兰芳也突然走了。她说,要找块干净的地方去唱戏。梁三哥眨眼间老了许多。但也只有他仍在厚道地为常四爷操办着后事。常四爷死了。就在从沙窝子拉回来的第三天,他搂着梦幻中的红衣仙子,美不滋儿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临走,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人哪!别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