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县》 (上) 穷县日子难过。穷县年末的日子更难过。青远县常务副县长郑德海本想在医院里避开这一段日子。按说他也避得有道理:后半年他的血压一直居高不下,心脏也不好,大夫早就让他住院,他爱人徐淑敏为这事用他急好几回了。正好他好几年也没休过假,这次就一枪两眼连住院带休假了。但是在下午探视时,公安局的小徐局长来了。小徐是徐淑敏的远房堂弟,论起来叫郑德海姐夫。郑德海不把小徐当外人,就说你怎么又来了,眼下正是社会治安要劲的时候,你不好好在局里盯着,一个劲来看我干鸡巴啥。小徐就苦笑了,把病房门关严,说有两个亭,一个是打门球的那些老干部派代表到公安局问上街游一下子得经过哪些报批手续;再一个事是有一个案子需要动警力去外省,局里眼下没有出门的钱。 这么一说就说得郑德海在床上有些坐不住了。不过郑德海毕竟是经过场面的人,何况都五十好几了,在全地区各县算是最资深的副县长了,绝不能听小徐说里就窜下床来,那也太失身份了。他就问:“大院领导知道不?”他说的大院在青远就是指县委县政府,这两大机关还没盖上楼,还在平房里,有一座旧楼给了人大政协,要是说楼上的领导,就是指后者了。 小徐就说县委米书记随团去意大利还没回来,政府傅县长去地区给他男的和孩子联系工作和学校,郑德海皱着回头说我不是问他俩,他俩我知道,我是问旁的领导。小徐说管政法的苗书记他老娘没了,回家忙丧事去了,文教书记去地委党校学习……郑德海说:“还有宣传部任部长呢!”小徐说任部长的车回沟里了,脑震荡正在家休息。这么一说就把郑德海说得心里全凉。他下意识地点着根烟抽着,眼睛瞅着窗外,窗外能看到大半个县城。要说县城如今建得也够可以的了,大凉河上新建了桥,有二里长,是花了三年的心血干成的;河东的钢铁水泥厂也是新建的,预计来年就能挣几百万的利税,河西的城镇改造也见了模样,一个四棱八角的井字街开出来。要是这么一看,真叫你顺心豁亮,当着上级领导你就敢说咱青远这穷县打翻身仗指日可待。人家领导当然爱听这话,头年为这话也和郑德海和县里的头头没少干杯,很是说了一些赞扬鼓励的话。那时候,米书记刚从地区调来,他年轻才四十五岁,很明显地是锻炼一番另有重任,县长傅桂英也算是女中豪杰,正雄心勃勃地和一个港商谈大项目;有他们二位在前面,郑德海虽然明了那几杯酒或者是几瓶酒在改变一个穷县上作用有限,但毕竟没有大大的压力,天塌下来砸个大的,县里个大的是书记县长,常务副县长是具体干事的,何况自己也快到站了。可谁承想这才几何,情况就变成这样,小米子(郑背后这么叫人家)净出去考察啦学习啦,屁股都没在县里坐热;傅桂英搞的那个项目让人家给骗了,骗走一百万,好一通追也才追回五十万,那五十万肯定要打水漂了,弄得傅桂英也干不下去了,请求调走;加之年底啥馅都包不住,企业不景气,财政空虚,还有几个倒闭厂的职工成天到县政府大院请求给碗粥喝,其中有几个五十多岁的大人特有办法,一人找准一个县领导的办公室,往门口横着一坐,就管保让你堂堂县政府没法办公。这么一来,县里领导都往后退了,啥事都说等米书记回来定。可眼下上街游行这事不可掉以轻心,到时候一查书记县长甭管啥原因人家不在家,你郑德海就推不掉责任。这么一想,郑德海就问:“案子那事,实在没钱先别去,先得想办法别让人上街……”小徐说:“那个案子,可是关系到那个项目……”他就不往下说了,显然是话里有话。郑德海瞥他一眼,说:“项目多啦,哪一个?”小徐说:“是傅。”这么一说郑德海心里就全明白了,他也就不往下说了。县里的这点猫腻,他们都是再清楚不过了,郑德海不愿意当大头,他得盘算盘算再说。他又想起老干部的事,便说:“不就是医疗费的事吗?至于上街?”小徐说:“还有工资,这个月才发了一半。”郑德海皱着眉头说:“做做工作,不就是晚几天嘛!好家伙,上面一个劲开口子,我往哪生那么多钱去!”这么一说,郑德海就来火了,就从床上跳下来,小徐猫腰从床底下给他拢鞋,床底下堆着的罐头奶粉啥的就露出来。小徐自然是有视无睹装没看见,那堆东西里也有他的一份,而且还是挺重的一份——县里定了不少廉政措施,但人家有病送点东西总是情有可原。 这时候徐淑敏拎着个小兜进来。徐淑敏头年退的,她比郑德海大几岁。当初退的时候本想搞点买卖挣点钱,也跟着旁人倒过钢材水泥啥的,还印了名片是什么公司经理,后来折腾个六够也没挣个钱毛,还差点让人给骗了,吓得好些日子睡不着觉,再后来就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挣干的吃干的,挣不来干的喝稀的,就安下心来在家带孙子了。话是这么说,其实家里的日子是整天吃肉都行,何况还有郑德海这面大旗,徐淑敏一进来就喊小徐:“你要干啥?你别想让老郑出去给你当挡箭牌!这时候又都想起他啦?老郑,咱不去呀!”小徐就苦笑了一下,说:“我,我哪敢呀,我是来汇报的。姐,这事……”徐淑敏绷着脸说:“你别姐姐的,您是大局长,是书记县长的红人,早把我们忘啦,年初你们公安局调整时,我家小四咋就不行呢!”一提这事,小徐更尴尬了。郑德海的四小子是年初从公安局调出来的。那回是一批人。是米书记傅县长下决心干的,受了上级表扬。小四那小子净喝酒闹事,郑德海也不愿意让小四穿那身衣服了,但这事毕竟让老郑丢了点面子,而且那时书记县长都在兴头上,郑德海年龄又大,好多人都分析老郑要不行了。徐淑敏对此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可过着说话的时候了。 郑德海最烦徐淑敏没完没了的叨叨,虽然有时是一针见血怪们快的,但毕竟自己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像小孩子一样翻小肠。再看这么一会小徐的脸色都难看了,郑德海就说:“老徐你不能不说?那事也不是小徐定得了的,你难为他干啥!”徐淑敏瞅了一眼床下说:“定得了定不了这我知道,可遇事谁轻谁重自己心里得有个数。想当初把你从政府调公安局去,是谁说的话?噢,现在坐上嗷嗷叫的车,就牛性啦?我告诉你……”郑德海说;“别说啦!不像话!”小徐连连说:“姐,这事啊……”也说不下去。外面有人敲门,小徐去开门,一看是局里的股长,小徐可找着撇气的了,训道:“敲啥!敲鸡巴啥!没看我和郑县长谈事吗!”那股长向后退了两步,说:“是,是,是他们让我来的,问怎么答复……”小徐说:“爱怎么答复就怎么答复,我不管!”那股长说了声是,转身就跑。 郑德海这工夫披上大衣就出来了。徐淑敏在后边说你还真去呀,一会还输液呢!郑德海扭头说你还有完没完啦?不嫌烦得慌!徐淑敏的劲头减了些,小声说:“是张大炮起的主意要上街,你惹他干啥。”郑德海一听是张大炮,不由地瞅瞅小徐,小徐点点头,说:“也就是您说活他能听,您的面子大。”这么一说就把窗户纸纷捅破了。小徐为啥非请郑德海。因为郑德海和张大炮是儿女亲家,就是小四的老丈人。如今各县都是一样,几十年下来,儿女亲家,亲家的亲家,缠着绕着里勾外连都能论得上亲戚,有些人领导出面都不管用了,利用这个关系人家反倒给你个面子。不过若是弄不清这里的主要头绪,就出马一条枪地干,很容易就八方通信儿四面关门,弄你个五迷三道。米书记新刀卷刃就卷在这上,他对财政局防局长有点看法,觉得陆这人太有点说一不二,有一天就和苗书记在一起聊了,他哪知道苗书记的小姨子离了婚以后是经苗介绍与陆的外甥结婚,两家正在热火头上,很快陆就一反常态,在米书记面前啥事也不做主了,一堆事就这么点钱,您爱咋办就咋办吧,结果急得米书记一个劲出去解放思想不想回青远了。这事郑德海他们心里都明镜一样,唯独糊涂了一个小米。他在家里跟徐淑敏笑这事,说:“小米太嫩呀。”徐淑敏那次还说点人话,她说:“哼,谁像你们这些老滑头……” 郑德海也有点住烦了这医院了。在医院里他更得不着消停,人家拿着东西来看你,你准得跟人家说几句客气话吧,这话说多了也累,而且那些东西还得往家倒腾。徐淑敏小兜里装着大兜子,但还不能装得太满,让熟人看见多少也不合适,徐淑敏说我勤来勤去搬走山吧,一天好几回地倒,郑德海脸子上就有些挂不住,心想我这是住院呀,还是开批发部呀。还有这些食品到家了也吃不了,徐淑敏特小气,除了给她孙子吃,大部分都送到她一个亲戚开的小店里转手卖了。这倒也不是徐淑敏的首创,电力局税务局工商局这些局头的媳妇是勇敢者,人家公开说我们孩子他爹感冒一回,收了二百袋奶粉,咱不能浪费了,也得为丰富市场做点贡献。后来这做法就蔓延到县领导家属中,常委会为这事还研究过,让各自管好自己的老婆,老婆们都恼了,说才几袋几罐呀,有能耐你们让人家都拿回去,结果也不了了之。但郑德海终归是明白人,他认准乐极生悲是个硬道理,好事多的时候别忘了夹尾巴。因此,他有远见地常在某些关键时刻做出一点挺大度的事,比如小四的事,常委会研究时他第一个表示要让小四出公安口,所以又见徐淑敏老鼠一样地搬腾,他也就不想在医院住下去了。 张大炮原来是县人大副主任,再往前也当过财政局长。不过他当财政局长时还不兴后来这一套,因此他确实是没得到什么实惠。等到他当了人大副主任,再看老陆这一茬子人家中客不断,车尾巴后拉着烟酒肉去上面要钱,县里像样的馆子都不屑一顾了,张大炮就有点看不惯,再往后他退下来打门球了,就常常感到后悔,说当初真不懂权是个什么东西,干了一溜遭,老伴还是个集体工,住的还是平房。再往后就撕破老脸争来一套三室的楼房,把儿子闺女的工作重新安排了一遍,心里多少平衡了一点。最近这事是他们这些人成立了个门球队。到邻县打了两场都赢了,但回来了心里又都挺别扭,原因是人家有运动服运动鞋运动帽,自己这啥也没有,门球场还是原先县委县政府占人家队里的一块菜地,村里扬言来年春天就收回去种黄瓜了,大伙心里就有些着急。正好门球场地就在县大院门外,出来进去的人啊车啊都在他们眼皮下,忽然就看见多出一辆又黑又亮的轿车,问清叫奥迪,花了小三十来万块钱,才从长春开回来的。张大炮和他的球友们就愤愤不平了,就说起医疗费啊、旅游啊、老干部活动室的设备啊,还有这几个月工资总不能及时发到手啊,大家推张大炮找领导。张大炮历来是先放头一炮,他说这回咱得打一炮威力大的炸弹了,几个人笑着嘀咕了一阵,就板着脸进了公安局,像回事似的问上街游行的有关事宜。看小徐他们怪紧张的样子,张大炮强忍着没笑出来。出来后有的球友反倒受不了啦,说咱这穷县本来烂事就多,咱这不是又给添乱吗!张大炮说:“坚持住啊,乱不乱不在咱开个玩笑,这叫帮领导参政议政。”话是这么说,可整个球队再打球时手头都不大准了,净打臭球。 郑德海回到办公室,还没坐稳,财政局长老陆就跟进来,说:“您可回来了,增资这事必须在新年前落实,一共是三百万,把咱所有的备用金算在里,还差一百万,咋办?”说完就坐在沙发上直个劲地挤咕眼睛。老陆有挤咕眼的毛病,后经医生帮助矫正好多了,只是到了真格地想事或着急时,就板不住了。他对付米书记时,嘴里请示咋办,眼皮稳稳当当呆着,知道底细的人便清楚他根本没上心。眼下这个样子,郑德海便知老陆不是在对付。郑德海想想说:“年末了,上面又有要求,长工资这事儿无论如何得想法子落实,让大家高高兴兴的。”老陆说:“是呢,这事要是再不落实,大家就更没劲头了,我这个财政局长也没法当了。”郑德海一听就来火了:“噢,闹半天你是想你这个局长没法当了,那今年整个财政日子你是怎么过的,年初的计划你是怎么落实的?”老陆被问得一愣,立刻又说:“那能怨我吗?谁叫他米书记那么对待我!”郑德海道:“人家米书记咋对待你啦?你也别老冬瓜不让刮毛,老虎屁股摸不得啦!”老陆一看郑德海真的生气了,便软了几分,说:“我,我是憋这个气。噢,咱青远就出不了干部啦?动不动就从上面派一个来,他们就比咱高明咋着!”这就把话引到很长时间一直在青远籍干部心里不大愉快的事上来:这些年,青远主要的头头一直是从地区派来的,这么做从上面讲是想用新人快一点打开穷县的局面,同时当然也有锻炼年轻干部的想法。这些人到青远后也确实有股子敢想敢干的劲头,不论是从经济发展的指标还是抓项目跑资金上都比青远籍的干部显得有魄力。但这些事一落实起来就跟想象中的有不小距离,县里的人事关系又复杂,不是一句话两句活能说得清的,再加上上派的干部家小不在身边,麻烦事也随之而来,结果弄个不欢而散也就大有人在了。青远的干部历史上就有点排外的情绪,尽管自己内部也闹矛盾也掐,一沾上面派干部的事又自然而然地抱团。郑德海年轻的时候也气盛,也是觉得自己不在乎,连踢带打地紧折腾,后来就有点觉悟了,看出青远这穷县除了自然条件差,经济底子薄,还穷在人心不齐,不少时间都白搭在瞎折腾上了,瞎在扯皮斗心眼子上了。比如他管财政,这个老陆净跟米书记较劲,把自己夹在当中,这一年也好他娘的受罪,现在你老陆打突撸了,郑德海自然不能就这么拉倒。郑德海说:“你呀你呀,没一点五湖四海的心胸,挺大的干部,净干点子老娘们的事,人家米书记说不着你咋着?人家是书记,是领导,人家从城里跑咱这来干啥来了?这是出金子还是出银子的地儿?啊……”老陆脖子往旁边一扭,小声说:“咱这小媳妇不错……”郑德海叭地拍了桌子:“扯淡!你有什么证据?就咱们这风高水硬两个大红脸蛋,人家能看得上?搁我我都看不上!”老陆说:“当然啦,人家徐淑敏是南边的人。”一下子把郑德海噎个够呛。这阵子县里干部对米书记有点看法,除了工作上的事以外,就是有人议论县委办一个姓黄的女秘书跟米书记关系有点不那么一般,说米书记上哪都带着她。这小黄也确实长得不赖,青远这地势高风硬,农村妇女被风吹日晒,俩脸蛋都通红,看去都挺健康的,细瞅太粗糙。可人家小黄三十多了,孩子都上小学了,却细皮嫩肉的,而且人家办事利索,说话也恰到好处,看去是让人舒服。不过郑德海自己从没有过非分的想法,凡是女的进他办公室时,他总把秘书叫来,秘书不在他就把门半敞开,以示清白;同时,他也不愿意想人家米书记啥的有那种事,所以,他一听旁人议论这事就给压唬下去。郑德海说:“老陆你别瞎鸡巴乱扯,咱说财政你说媳妇干啥?人家领导接触的人多啦,我还找你媳妇谈过事呢,我跟你媳妇有啥事?”老陆笑了,抽着烟说:“我媳妇?你要是喜欢就让给你,我保证不吃醋。”郑德海也抽着烟,一撇嘴说:“我还想多活两年呢,你留着自己用吧。”这么一打咕,俩人又都心平气和了,最后商定先挪用三北防护林的专项资金,把欠的工资和补发的工资都兑现了,来年春天种树前一定想办法补上。老陆松了口气,说:“年末旁的开支可就都不能答应了,你答应我也没钱。”郑德海想想说;“基本上都得封死了,不过,民办教师工资一定得落实,还有老干部医疗费……”老防皱眉头说:“医疗费可吃不消,今年连死的带活的花了一百多万,这还了得。还有那医院也没那么干的,高压锅卫生纸什么都开,一个老干部把全家药费都包了,谁受得起。”郑德海摆摆手说:“行啦行啦,那是卫生局的事,这些老头子,咱惹不起,都是宝贵财富。”俩人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过道里嗷地一喊,哄哄地都是脚步和嚷嚷声,一听就知是那些上访的。随之呼呼地就有人敲门,还喊:“青天大老爷,这日子让我们还过不过?一个月才发四十块钱,还不够给孩子买本子的!” (中) 郑德海和老陆彼此相互瞅瞅,俩人都没出声也没动,幸好这办公室的门没玻璃,门缝也挺严,后来就听办公室的同志说领导不在,好说歹说才把人们哄走了。走了以后郑德海跟老陆说:“看看是哪个厂子的,实在不行你那儿借点,得让大伙把年过了。”老陆这回点点头没说什么,临走时问:“地区老促会的领导来了,你见见吧。”老促会全称是老区经济建设促进会,是地区退下来的老同志组织起来的,青远抗日时是根据地,老同志关心这儿,帮着跑项目出主意。不过他们在位时都没弄得好,现在说话都不算数了又想弄好,难免有点叫人不相信,但毕竟是一番好意,起码让人家有点事干了,郑德海无论如何不能慢待了人家。郑德海说:“好好接待,再穷也得有酒钱,别显得咱青远小气了。”老陆嗯了一声就走了。 老陆走了以后,郑德海觉得办公室怪冷的,摸摸暖气冰凉。赶紧叫来后勤的,一问弄清是有煤但锅炉出了毛病没钱修,郑德海说就说我说的,欠着。又说两天之内还不见热气,你这个后勤负责人就回家呆着去吧,训得那位火燎眉毛似的回去张罗了。郑德海这时才想起张大炮,他就去大院外的门球场找,到那一看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后来听说体育场开公判大会,张大炮他们都去帮着维持秩序去了,郑德海心里多少安稳了一些。这时他就看着河两岸的大烟囱,冒烟的和不冒烟的差不多对半了,他知道不冒烟的厂子多数都是遇到难事或停产或整顿呢,而冒烟的厂子有几个是才搞了股份制改革,正有股子冲劲呢。要是都这么搞下去,前景也是看得出来的。郑德海又看看大街,街上倒真是一片繁荣,花花绿绿的衣服把个冬日里的青远县城打扮得怪俏怪闹,电影院的喇叭声、录像厅的武打声和商店的叫卖声与不那么透亮的空气搅在一起,让人心里感到有点躁躁的,有人曾说青远得先抓好环境保护,郑德海说那当然好,要是光种大棒子空气准保好,谁他妈的怕喘气挨呛,你就到大山沟子里去,那空气没问题。 小四骑车子过来,叫;“我妈让你回家,有事。”郑德海问:“啥事?”小四说不知道就要走。小四在外单过,郑德海好些天没见过他了,就问:“你这阵子忙啥呢?”小四也不下车,用一只脚踩着马路牙子,说:“咱一个从公安队伍清出来的人,还能干啥。混口饭吃呗。”郑德海知道小四对自己有意见,便说:“四儿啊,这事可是你自己走的,你要不是喝酒打架,人家能把你开出来吗?”小四说:“喝酒闹事?喝酒闹事的多啦,也没都开出来呀。”郑德海问:“你说是谁?”小四笑了:“好啦,说那些没劲,出来更好,更自在。”郑德海说:“这回你可要好好干。”小四问:“在哪干?”郑德海说:“外贸呀,你不是调外贸去了吗?那可是我亲自找的外贸局长。”小四说:“我早不在那了。”郑德海吃了一惊:“你去哪了?”小四掏出张名片:“我跟我的哥们开了个镖局,往后您要是有什么贵重物品给领导送礼,我公司负责全程安全。”说完用车走了,把发愣的郑德海扔在那里。郑德海着也没看那名片,狠狠地撕碎撇了,气乎乎地他就往家走,他要向徐淑敏问个究竟,因为小四听他妈的,徐淑敏肯定知道这事,真可恶,她那张漏勺嘴竟然把这事包得这么严。 很奇怪,县委副书记苗满田和宣传部任部长都在郑德海家里坐着。郑德海一见面不由地问苗满田老娘的事,还有任部长脑震荡怎么样了。苗满田说刚刚从乡下回来,丧事一切从简了,要是弄复杂了折腾不起,光磕头也得把人磕出脑震荡来。苗满田四十八,是前年从宜传部长升成副书记的,分工主管政法。任部长个小,个小也四十了,但郑德海这一茬人习惯叫他小任儿,小任从一个乡镇党委书记当上宣传部长,自然是得益于苗满田的大力保荐,小任脑子好,文章也漂亮,工作也有办法。种种因素,就把他俩拴在了一起,相比之下,小任反倒和主管文教的书记显得不那么近乎。在县委领导排队上,青远的情况一直是主管文教的书记要比主管政法的靠前,苗满田本来也是奔着主管文教去的,不承想也跟县委书记那个位子一样,地区派来个主管文教的,把苗满田给挤后一位,苗满田嘴里不说,工作也是照样干,但心里对这事总是有点儿不乐意。郑德海是常委常务副县长,是紧排在书记县长后的,可他有年龄的关系,估计这辈子享受正县级待遇没问题,要想正儿八经的坐到县长这位子上有点困难,这不光大伙清楚,郑德海自己也清楚,所以,他也不往那想了,人大政协是他的下一站。可他在副县长之后由谁接替上,他的话还是占有很大分量的。郑德海跟苗满田二人寒暄了几句后,他就琢磨出这二位是为何而来的。他不想把这些麻烦事都敛到自己身上,便抢先说张大炮的事,说苗满田你得抓抓这事,又说小任到年末了,别看县里日子紧,这一年的工作成绩还得宣传,把大家的劲头鼓起来。这二位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都连连点头应下来。郑德海又问吃了没有,干脆在一块儿喝几盅吧,徐淑敏在一旁说大夫可不让你喝酒啊,苗满田就笑道:“嫂子怕我们喝你家的酒啊!”小任说:“喝不得,我脑袋还疼呢。”郑德海一看这二位是非要把话说清不可,就对徐淑敏说:“我们说点事,你去一边忙吧。”徐淑敏沉下脸说:“好家伙,啥事还背着人说。”却也就离开了这屋。苗满四立即给小任使了个眼色,小任看来早有准备,说;“老领导,我俩早就想找您汇报一下思想,青远的事。您可得拿大主意呀。”郑德海装糊涂,说:“你们一个书记一个部长,我眼瞅二线的人啦,往后还得请你们关照呢。”苗满田见此情景,只好开口道:“郑县长您也别打岔了,咱县这点事,瞒谁也瞒不了您。不是我要争这个位子,我是要给咱青远争这个面子。您德高望重,傅县长走了,要是由您接,我举双手赞成,要是还由派来的干部占下,我就向上反映了!”苗满田很有些激动了,平时的白脸都变红了。小任说:“干部的积极性是得保护呀。老县长,我们都很为您抱不平,按理说您早该当一把了,咱们县也不至于东一头西一头撞这些年了。”郑德海听着这些话,心里矛盾重重啊。干部如何安排,是领导和组织上的事,要是早些年是私下不敢议论半句的原则问题。现在背后议论他人升迁,好像是个极正常话题了,谁也不当回事,而且已经发展到公开要官要职务的地步了。郑德海并不赞成苗满田小任二人的这个举动,不过对他俩说的事,他心里多少也有点同感——这些年青远没少吃这个亏,新来的书记都想尽快干出点名堂来,熟悉个仨月俩月的,就开始制订发展经济的战略思想了,这个思想还没落实,人调走了,又得为新来的再琢磨新思想了。郑德海何尝不想搞一个稳扎稳打、重点和一般相结合的长期发展纲要,可前几任书记都认为步伐太小胆子太小魄力太小,米书记刚来没俩月就让各乡镇制订超常规发展的近期翻番规划。郑德海当时就说不行,米书记挺不高兴,但县长血气方刚地把规划就做了,结果全县上下都在规划表格里翻跟斗,上面一检查全露馅了,米书记也就卷了刃了。 郑德海深知在职位问题上不能涉入过深。在这些事上,要想根本不介入,对郑德海来说也不大可能,一是人家要找你二来郑德海也不能当傻小二,稀里糊涂地蒙在鼓里转。可是凡事要想着弄不得了咋个退步,若是让人家当了大旗去打,得了好处是旁人的,弄出漏子却成了自己的,那就是傻小二他爹傻老冒了。想到这郑德海静下心气,说:“二位说的这个事嘛,当然也是明摆的。可这个事情,只能是米书记拿大主意,还得上级定。当然上级会听意见的。至于我嘛,老啦,快过口的人啦,无论是位子上和意见上都是无足轻重了。”这话就来了个四平八稳,显出老道来。任部长说,“郑县长您可不能往后退呀,您一退咱青远就没人说话了。”苗满田没跟着说,坐在一边抽着烟琢磨啥。郑德海看不好退身,便叫徐淑敏做饭,苗满田站起身说不用啦,改日准备了茅台再来。郑德海说你还叫不短我,就要去拿茅台,苗说不行,现在茅台都是假的,回去我弄瓶真的来。然后,俩人就告辞了。郑德海转回来见厨房里没啥动响,便问:“老徐,住院这些天口馋,弄点下酒的菜。”徐淑敏说:“下酒菜有的是。大夫不是不让喝酒吗!”郑德海说:“操,都听大夫的,就甭活了。”喝了几盅酒,一高兴把小四的事也忘了。 傅县长傅桂英回来了。回来就坐在办公室关上门愣了一阵。这屋里的东西摆放得十分整齐,只是有些尘土,特别是玻璃板上有薄薄的一层,但下面压着的照片仍然很清楚。那些照片几乎清一色的全是她任副县长及县长以来的,有开会的合影,有与省、地领导的合影,还有一张与中央领导同志的合影。傅桂英的脸型是满族老祖宗留下来的,是长瓜脸,说得形象一点就是慈禧太后那种脸型,清代皇族大多是那样。那种脸型本应是很俏的,当然得有合适的鼻子眼睛配着,傅桂英的牌面一般吧,于是在照相时若挺严肃地闭着嘴,用出来脸就显得长,老乡讲话就是驴脸半挂的。傅桂英原先就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后来听人说你一笑就好看,她试试果然不一样,脸蛋上的肉往上使劲,耷拉的眼角也就扬上去了。这些照片有多一半是她笑着照的。而且那时她也笑得起来,女县长凤毛麟角,尽管自己是在众多因素下坐到这位子上的,其中就含少数民族这一点,尽管当上县长时也难为过一段时间,但后来她就体会到还是当一把手(在县政府她是一把手)好。一把手可以支配自己,当副手得跟着正手转。干一番事业需要当一把手自不必说,一把手的其他方面所得到的照顾,也比旁人强。傅桂英新搬进三室一厅的楼房,煤气有人给灌,冬天有暖气,夏天能淋浴。这都是傅桂英所说的组织照顾范畴之内的。旁的事比如收点啥用,傅桂英是坚决反对的,但开会发个兜子本笔,有的还有不粘锅西服领带啥的,有一阵还发贺金,就是印得挺漂亮的存钱折子,钱虽不多,傅桂英不大敢收,至于家里的大米啦,油出,腊月里的牛羊肉啦,更不用说了。傅桂英后来就想豁出把子力气把工作做得出色些,也不辜负了大家的厚望,可没承想一个大项目没搞成,还让人骗了那些钱,上上下下舆论就逼得她没法干了,她也就只好走县里领导干部几十年里不断在走的路——三十六计,走为上,去地区也就是市里寻她一个安身之处吧。但出去跑了这几天,心里也就明白了那句老话:落配的凤凰不如鸡呀!甭说少数民族、你是外国人都不行了。 郑德海来看傅桂英。他是犹豫了一天多才来看傅桂英。这当中有这么一个过景:郑德海不放心,又找小徐局长想问张大炮的事是否落到实处,小徐局长来了,郑德海忽地就想起小徐在医院说的那个案子的事。因为他知道这个案子结果好坏关系到傅桂英的去留。而管政法的苗满田对此又十分敏感,说多说少弄不好会把自己装进去,所以在医院时他没让小徐往下说。现在,他又想听个所以然,因为苗满田是跃跃欲试去坐县长的位子了,而郑德海又不可能立即上人大政协的,如果是那样郑德海就得给苗满田拉二年套。拉套没关系,都是工作,问题是给傅桂英拉套就好比骡马驾辕,拉梢子的好左右,骡马劲头差点只要不坐坡,前后还能拉到一块去。苗满田是有老主意的,不可能由郑德海做主多了,俩叫驴拴一个槽头,没有不乱踢咕的。郑德海现在问小徐了,小徐反倒不往下细说了,含含糊糊就说没大希望了,郑德海一下就明白了:小徐跟苗满田汇报了,苗准说了什么。郑德海心里便有点来气,又不便发火,只说苗书记回来了,张大炮的事由他落实去吧。回过头来他想该去看看傅桂英,虽然人家说要走,大家也都知道了,毕竟没下文,还是政府的一把手。 傅桂英的办公室已经变得不整齐了。桌上堆着书和文件,抽屉里的东西也翻出来,还有两个收旧报纸的在称秤。傅桂英的头发有些散乱,脸上汗渍渍的,还有一道子黑,眼圈有点发青,肯定是没睡好觉。郑德海进来后,傅桂英赶紧把沙发上的东西挪开,让郑德海坐下。傅桂英还算镇静,笑笑说:“弄利索了,想去看您。”郑德海忙说:“你忙啥,不是还没下文吗。”傅桂英说:“先收拾出来,文到了就腾出来。”郑德海心里酸溜溜的,说:“这事……”他瞅瞅那俩收旧报纸的,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看样子是两口子,正在那翻出被剪出窟窿的旧报纸,说:“这不行,这都剪破了,这不行……”傅桂英说:“不行就算啦。”那女的说:“你把这些破的挑出来吧。”那男的说:“破的卖废纸,好的旧报纸价。”傅桂英说:“我不是自己卖钱,卖了也给公家。”男的笑道:“给公家?干脆都当废纸卖得啦。”傅桂英说:“那可不行,那你们太占便宜了。”男的说:“也占不多少,这就省事啦。”傅桂英说:“不行,不行。”女的说:“不行你就挑出来。”拉着架子就让傅桂英挑,傅桂英还真要动手。郑德海看不过去了,站起来摆摆手,对二人说:“出去,出去,不卖啦。”那二人瞅瞅郑德海,男的眨眨眼说。“人家卖,你干啥不让呢……”他看出郑德海是个头,但又舍不得这笔生意。郑德海一下子火了,指着门外叫:“出去!”他嗓门大,办公室的人跑过来,把那二人叫走了,郑德海对门外喊:“收报纸的,不许进办公室!” 剩下他俩了,傅桂英说:“老郑,你这是何若呢,犯不上。”郑德海抽着烟说;“你也是,这事让办公室办。”傅桂英说:“嗐,都挺忙的。”郑德海沉了一会,问:“联系好啦?”傅桂英苦笑道:“凑合事吧,有口粥喝就行啦。”郑德海有些于心不忍,试探着说。“小傅,你这事就不想再使把劲?”傅桂英叹口气;“算啦,我认啦,这五十万,就追了大半个中国,追不起啦。”郑德海说;“其实吧,这些年咱们交‘学费’的事可不少呀。”傅桂英对这个话题显然感兴趣,她说:“那年上大理石厂,下马时赔了三十万吧,下小铁矿时,又扔了十多万吧,我算了,我当副县长那几年,县里起码白搭了百十来万。”郑德海心里吃惊,看来老实人到急了的时候也不老实,也琢磨人家的短处给自己解心宽了。傅桂英又说。“我可不是找老账,我就是这么说说。我这事谁都不怨,都怨我没经验,叫人家一说就给说蒙了,唉……”郑德海说:“唉,咱们都太心实了。”傅桂英说:“也是太想快点把咱这穷县帽子摘下来。”郑德海说:“嗯,着急啦,受风了。”俩人不由地都笑了。郑德海这时真想小徐说的话说出来,可又怕万一小徐不认涨了,事情反倒又复杂了。到嘴边的话,结果又让他咽下去,后来就说:“家里有什么事,我帮你办。”傅桂英说:“还真有事,到地区我去计生委,我爱人去中学,都没房子,眼下只能住办公室,我母亲年纪大又有病,先不能去。煤气啥的,她弄不了。”郑德海忙说。“没问题,没问题,这些事你只管放心。只要我在这。”这后一句话说完了,郑德海也后悔了。他说的是实话。他的本意是我也有没职没权的时候。可这话很容易让人理解为我还想在这牢牢地把握住点什么。果然,傅桂英说:“老郑,咱俩合作的这一段很好,您受尽了,我没经验。我已经和组织上说了,我走以后,县长的位子得由您接着。”郑德海心神不安,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傅桂英突然很慢地说:“您甭说了,我现在都看明白了,有的人,成天不干事,净琢磨人。老苗不就是想挤走我吗!我走了也不能把位子给他!”郑德海不由地朝门瞅了一下,门外好像有人。傅桂英也意识到了,也就不说了。郑德海上前拉开门,只见任部长笑呵呵站在门外,说:“正想找二位县太爷说说精神文明表彰会的钱呢,招待所说欠账太多,不肯接待会了。”郑德海真想问他几句,可看人家神色毫无慌忙之处,也不好问,一问反倒叫人家认为你们在屋里说见不得人的话。但郑德海毕竟没好气,说:“没钱呀。”任部长也不恼,说:“两手都要硬,好歹也得给点,要不就软了。”郑德海笑道:“本来也没硬起来,这穷县。”俩人软呀硬啊说了一阵子,便又都觉出话粗了些,倒像是两个拉大潮的浪荡人。幸好傅桂英这时心事沉沉,根本也注意不到旁人话中还有些什么粗话。郑德海和任部长离开傅桂英的办公室,走了一阵郑德海倒快憋不住了,说:“任部长你属啥的?”任回答道:“属马的。”郑德海乐了,说:“我还以为你属猫的呢,走道好轻呀。”俩人就分了手。好一阵任部长反应过来,气呼呼地找上来,问郑德海道:“郑县长,您的话我不明白,十二个属相里有属猫的吗?”郑德海挠挠脑袋:“对啦,没有,没有。”任部长沉着脸又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说我走道跟猫一样?”郑德海忙说:“开个玩笑吗!你还当真。”任部长说:“找你们谈工作,可不是要偷听你们谈话。你们要怕人听,就换个地方嘛。”郑德海也上火了,说:“小任你别没完没了,我们谈话有什么怕人听的?”任部长说:“那我哪知道,我又没在屋里。”他把屋里俩字说得很有点别的味儿,就气得郑德海喊道:“你,你说我俩在屋里干啥?我俩干哈?”伸手抄起个茶杯叭地摔在地上,把小任吓了一跳,办公室的同志都过来赶紧打圆场。办公室的主任还是老侯,前一阵前列腺做手术住院,刚能上班,他原先最能调解领导之间的矛盾,后来自己说累伤了,不愿意管了。但到这时刻也还得出马,他把小任给劝到自己办公室,又让手下的人快点扫走碎茶杯,然后老侯又劝郑德海:“您这可犯不上,他那么年轻。”说了一阵,回到自己办公室又劝任部长:“你这可犯不上,他都那么大岁数了。”好歹地把小任劝得熄了火,回去了。郑德海也猫在自己办公室内看文件了。这工夫张大炮来了。这老家伙干啥都赶点,推开门就问郑德海:“你一个劲找我干鸡巴啥!”郑德海扔下文件,心想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就说:“干啥,我抓了你这个老动乱分子!”但随后也就笑了,他不能和自己的亲家再干架了,如果一个班上打两场架,人家就会说你是属狗的,逮谁咬谁。张大炮反倒来劲了,瞪着大眼珠子说:“老郑你别笑,今天我是跟你谈正事。上街,是逗着玩,只要是共产党天下,就是穷得卖裤子卖袄,也不干那个……”郑德海听着心里踏实,脸上笑道:“至于的吗?不是又买彩电又铺瓷砖?有那一天我有裤子袄,咱俩个头差不多。”这话挺赴趟,他又知道搬新房后张大炮置办点什么,就把大炮噎了一下。张大炮还行,卡了一下壳又缓过来,说:“你别找我小脚!我买彩电搪瓷砖也是瘦驴拉犟屎。我是为老干部说话,医疗费!住院费!好家伙,医院可劲地要,夹一下表八毛,打一针一块,我操的,回头听大夫放个屁,也得收一个什么OK钱吧。”郑德海没说啥,老侯进来了,他才住了院,很有同感,说:“反正咱爹娘给的这点零件,都得让人家刮几遍。就说那个看骨头松不松的电气吧,一次二百,后来才听说老年人差不多都有点骨质疏松。”郑德海不由地说:“我住这几天,没觉出花多少钱呢……”张大炮嘿嘿一笑道:“你?你不是还挂着这个常务吗?有一天你下来再试试,让你躺在病床上不敢松开屁眼子!”郑德海说:“嘿嘿,别说得那么麻萦!你见了谁的屁眼子。”张大炮说:“人一紧张肛门就收缩。”郑德海问老侯:“你住院时收缩吗?”老侯道:“我前面疼,后边顾不上了……”说得三个人都笑了。这时门外就有人说:“什么事这么高兴,还顾不上了?”屋里人听话音都愣了:县委书记米建章西服笔挺地进来了。 (下) 冬至天就短到头了,青远到这时候天地都冻成一个冰坨,老百姓就剩下捏着酒壶喝烧酒一个事了。县城里这些年强多了,为了挣钱冷点也得出摊,市场依然显得很热闹,路边的饭馆生意最红火,有几家搞得好的,整宵整宿地都有人喝。米建章这次从意大利回来,晚饭就谢绝了各部门的饭局,他在食堂吃了点,然后就在街上转了一圈。这一圈转下来,他觉得好像没穿衣服一样,回到办公室兼宿舍,他才想起来,这可不是罗马,这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坝上。这时他努力追寻外出时心中的那种激情。他真的没去游山逛水,他看了人家的现代化程度,就想起青远,得争分夺秒地去建设青远啊……可现在呢?他有点后悔不该出去转这一圈,这一冻好像把那点豪情壮志都给冻没了。他喝了杯热茶,又抽根烟,努力地去想一路上想的事,可想着想着他就想起爱人和孩子。爱人在市宾馆里当服务员,孩子也在上中学。家里旁的人就没了。跟别的到县里来的干部完全不一样,人家一说就是爱人身体有毛病,孩子没人照顾,自己当然也能这么对外说,但实际上是爱人比较风流,放她一个人在家怪不放心。好几次回家都发现有烟头啥的,一说就是什么孩子她大舅二舅来了,叫你也没法查,到床上也照样跟你粘乎,还问你在县里是不是有相好的,要不然为啥这个熊样,弄得自己真不敢回家了。 想到这,米建章不由地想起了小黄。人家小黄是怎么长的,不光模样好,脾气秉性更好,温情脉脉,听她说话,比听“一条大河波浪宽”还舒服还豁亮,这要是早十来年,说啥也得争了小黄,可现在呢……毫无疑问,以县委书记的身份,以小黄这一阵的表情,那是鲜花在眼前,伸手可摘的,但他不能干这,这事要是闹出去,弄不好就身败名裂了,甭说为青远建设出力,还得给青远添乱。于是,他使劲地把小黄那张美丽的面孔从心中挪开,抓过稿纸要写一下在常委会上讲点啥的提纲。电话铃这时就响了,抓起来一听是爱人打来的,问:“你怎么路过家门也不回来!是不是那边谁勾着你的魂啊!”米一听就急了,说:“你别胡说八道,年底县里事多!”那边说;“孩子功课不好,你得回来,老师要跟你谈谈。”米说:“你怎么不去!”那边说:“我挨了多少回训啦,你也得挨一口,别以为你当个破县委书记就了不得啦。”米很怕她没完没了,忙说:“好啦好啦,地区要开会,一半天我就回去。”那边说。“你这两天别回来。”米问:“干啥?”那边说:“我正来那个呢……”米心里一阵恶心,忙嗯了几句放下电话。才放下没一分钟,又响了,估摸着不会是家里的,他又抓起来,这一回是苗满田的。苗说你可回来了,我有事想跟您说说,这个郑德海和傅桂英背后里搞小活动,老干部们还要上街,财政上老陆对您的指示还是阳奉阴违……米听着心里又堵着发慌,苗说要过来细谈谈,米说实在太累了,有话来天再说吧,就回绝了。 等到电话铃又响起来的时候,米建章已经没有心思去接了,可他突然从话筒里听见那甜甜的声音,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罗马,那里温暖如春。小黄说办公室今晚是她值班,问米书记吃饭了没有,这里有康师傅方便面,还有刚用电炉子烧开的水,一冲就行。米立刻就说:“我过去,我去吃……”放下电话,他就出了办公室,忽然他又回来进了套间,套间是他睡觉的地方,他打开皮箱拿出一个很精致的纸盒——那是他在意大利给小黄买的纪念品:一块丝绸头巾。那里好东西多啦,就是太贵,他也不好意思让企业再给自己花钱买啥,人家包吃住行就是好几万块,他只好捡在那里算是便宜的头巾买了两块,合人民币还是一百块钱一块呢。他要给自己爱人一块,另一块送给小黄。他拿着这东西就往办公室走。办公室和他的房间是前后排,一拐过去就能见到那屋的灯光了。米忽然又站住了,他知道县委办值班都是两个人,有几回他一过去人家就避开,让他和小黄单独在一起,弄得很不自在,眼下才从国外回来,就匆匆过去,明天肯定会有人议论……他终于又返回自己的办公室。他拨通电话,果然那边是另一个女同志接的,人家立即说小黄在这儿,小黄就接过电话来,米建章不由自主地就说太累了不想吃了,又说谢谢你,然后就狠心地把电话放下了。 常委会是县里最高的决策会议,决策中又以任免干部为最重要的决策,旁的事就显得轻多了,或是书记传达上级会议精神,或是汇报研究某项工作,若是涉及钱的事还很是需要用心,旁的大可不必紧张,说是民主,也不假,都得表态,但最终还是书记当家,你不服也是白搭。这一次由米建章亲自主持的常委会,由于内容比较复杂,一下子就引起所有常委的极大关注,整个大院的气氛也变得有些神秘不安。 会议室是新修的。原先是两开间的房子,四下摆了些沙发茶几。后来见上边和邻县都改成长圈的会议桌了,大家就说咱再穷也不至于做不起个桌子吧,不然来了外人寒碜。于是郑德海就找了两个本地的木匠做,那俩木匠做板柜的手,还会打棺材,在县里手艺就算说得出去了。把这长圆会议桌做得了也漆好了,常委们一看又懊糟了,长桌也不知咋看,看着总是一头宽一头窄,那黑漆也森拉拉的,开头一个会,常委们谁也不沾那桌子,那时米建章还没来,前任书记骂道不中,我坐这堵头怎么凉嗖嗖的肚子疼,常委们轰地就起哄反了,气得郑德海把那俩木匠好训,把那桌子白给武装部了,又请南方来的小木匠做了一个,确实挺好,书记肚子也不疼了。给武装部的也没事,常委们说人家军人有枪能避邪,打仗时用寿板筑工事最保险,咱地方干部就不行了。米建章来后让人在圆桌当中摆了两盆绿色的塑料花,会议室就有了生气。 这次常委会讨论的议题是引进意大利一条水泥生产线。要说这事由厂方出面就行了,可人家外国人也明白中国国情,知道那些厂子听党委听政府的,所以人家非让县里领导出头,不然就不出这套设备搞合资,除非你花钱买,青远又买不起,这件事为什么又让常委们重视呢?这就在于由谁代表县里签这个字,很显然最合适的人是县长,一级堂堂政府的法人代表,如傅桂英,她既是县长,又曾经当过工业局副局长,在学校学的又是工科,不说是内行,起码不是外行。不像米建章是耍笔杆的,写文章行,一沾铁家伙全麻,到意大利看设备也就是装样看看,明白个怎么回事也就不错了。但这么一来就涉及傅桂英的去留问题,倘若是傅签字,人家外商就要你负责,傅就不能走,而傅要不签字,就得郑德海和旁的人签,外商偏偏又认准中国都是一把手说话算数。米建章身为县委书记,自然不能签,党是拍板的,决策行,不能直接招呼。同时他也不懂行,万一没弄得好,最多负个领导责任,也不能负直接责任。这事还不是县里说了就算数,地区有项目办公室,还得上报,有副专员直接管,所以县里要拿出意见来。常委中傅桂英郑德海苗满田小任还有武装部长,还有列席的人大主任政协主席,都清楚这里的微妙之处。所以,米建章把去意大利的过程讲了一遍。县水泥厂厂长和技术人员退出会议室后,下一段的常委会就小豆干饭——问了好一阵。后来米建章就说:“大家议一议吧,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也可以发表,有什么好的建议也要提出来。”话说得很大气,很有些发扬民主的风度。常委中武装部长对地方的事了解得比旁人稍差点,这老兄又特喜欢讲痛快活,所以就带头说:“发足经济是头等大事呀,我举双手赞成,米书记你就说吧,该谁干谁就去干,弄他二年,咱青远就翻身了!”他说得挺豁亮的,倒使米建章心里热乎乎的,眼睛就眨眨瞅旁人,旁人都屏住气瞅桌子面,好像那上面有答案似的。按目前的现实,常委中多数人都以为傅桂英不会抢先发言了,可出乎意料地她却说了,她说:“本来不该发言,要走的人啦。可是,毕竟在这工作多年,心里这感情,不是一下子就能断了的。听了米书记刚才说的,我心里热乎乎的,我想,这个项目关系到全县工业生产上一个新阶段,财政收入也将由此上一个新台阶,因此,要在县委的领导下,由政府全力抓起来,组成一个强有力的项目领导专题小组,从技术资金运输安装调试到投产,以及销路,进行进一步的评估……”说到这里,常委们发现傅桂英全然没有了这些日子沮丧的憎绪,又恢复了往日雄心勃勃的样子。不过,尽管傅桂英谈得很豪气也很在行,但她还是没好意思点破题,那就是谁来主抓这个项目。不过,傅桂英到底是一任县长,大智虽略不足,一般的算计还不在话下。她一是主张快上这个项目,二是认为县政府主抓,余下的话,还用自己挑明吗——我傅桂英还没正式卸任,理所当然要充当挂帅的角色。 傅桂英的发言后来就有点乱了,再往后怎么收的尾,她自己也不清楚了。凡事清楚有清楚的好处,含糊也有含糊的益处。常委会如今不像文革后期两派观点对立互不相让没有涵养,现在讲团结,讲原则性与灵活性的结合,又都进党校参加过培训,谁都明白有话慢慢讲,不能嚷嚷。嚷嚷一是影响不好,二是真翻了脸,争将下去会弄个两败俱伤。所以,最文明的办法是要用自己的道理与现行的机制说服或征服对方,起码让一把手的意见和你一致起来。一般来讲,合格的县委常委们都得精于此道,这并不是都老奸巨猾了,是特殊的位置要求他们必须在更高的层次和方法上处置问题。 苗满田发言了,他习惯先说我说两句,往下这两句可就长了。他说:“我对工业不内行,但深知工业的重要性,小平同志讲发展是硬道理,我们没有理由不把这件大事放在当前一切工作的首位。不过……”他这一“不过”,常委们的精力都集中了,因为凡是有个性的发言内容,几乎都是这些转折词之后才能出来。苗满田也深知发言的分量就显在这儿,所以有意停顿了一下,抽起一根烟,又说:“不过嘛,咱青远是个穷县,办事情需要从咱们的县情出发,我觉得,此事要办,必须得保证一点:那就是有绝对的把握,百分之百的系数……”郑德海不知怎么的就有点不高兴了,他说:“你说得也太绝对了吧,谁敢打保票……”武装部长说:“神枪手还有打光头的时候。”任部长说:“这跟打枪可不一样。”武装部长说:“有啥不一样?一个理儿!”傅桂英笑道;“是一个理儿。”任部长脸深红:“不是一个理儿,就不是一个理儿。”米建章见状忙说:“别争了,说下去,老苗。”大家簿下来,苗满田又说:“对,让我把话说完。我是说,咱这个穷县可架不住再缴学费了,我先亮明观点,在这个项目上再失误,不能简单地由组织上担责任。”这话一说完会议室的人全都不吱声了。因为大家都清楚老苗的话指的什么,就是傅桂英为被骗差点挨了处分,是米建章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向上级承担了责任,傅桂英才囫囵过来。要是按照苗满田的意思。这个项目就不是一般人能担得了的,你就是自己立下军令状,我们也未见得同意。傅桂英终于忍不住了,挺激动地说:“还是把话挑明了吧,我那个事,我是甘心情愿受处分的,我也向组织上写了请求处分的报告,处分不处分,那是领导上的事,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要是米书记和常委们后悔了,还可以把报告改回来,我受什么处分也没怨言!”米建章一看不好,要吵起来,忙说:“得得,不提这个,不提这个,还是提项目,提意大利。”有的常委就乐了:“提意大利,我们也没去过。是那也有面条吗?”米建章想缓和缓和空气也好,就讲意大利有通心粉,跟咱中国的面条差不多,不过人家不像咱们有炸着或西红柿卤,人家往里拌些个乱七八糟的好东西,吃着还行,就是他娘的太贵,这才去几天,几个人就吃进去一个北京吉普钱,早知如此,真该带两箱方便面去,管他什么体面不体面。还有就是人家那里可街是雕像,光身子的多,跟咱们今年的挂历一样,不过人家也不当回事,也没人说那是诱发青少年犯罪的因素。还有就是罗马那地方特干净,跟公园一个样,可街都是花,也没人偷,你们说说就咱们去年搞县庆头天晚上摆到主席台上那花,转天一早就少了一半,这事到底查出来没有? 联系起本县的事,米建章有些生气了,丢花这事他已经指示查清并严肃处理,可下面总说在查,却总没个结果,今天也不知怎的从意大利一下子就回到去年临时搭的主席台上。常委们见书记问这事,也都随着说吧。苗满田主管政法,就一五一十地说这事确实是认真查了,已经查出那一批花让人用汽车拉到市里去了,后来就追车牌子。还真把人找出来了,一问怎么着,人家说送到哪哪了,你们到那一问就知道了,咱们傻呵呵挺高兴地就去了,到那一看谁也不敢问了,是地区领导住的大院,大院管理员还说青远送的什么花,一点都不好看,差点影响了文明大院的评比。常委们听了这一番介绍,不由地你看我我看你,郑德海问:“总不能是司机想送就送吧?”苗满田说;“那谁知道……”往下就不说了。米建章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这事要是这么着,也没啥,可总得有人说句话吧。”苗满田笑道:“肯定有。不过,要我说算啦,也不是个人卖了,也不是给哪个领导个人了,是美化大院了,咱们也是做贡献吧。”傅桂英说:“做贡献也得贡献到明处,过几天县委的汽车给了地委,也就这么做贡献吗?”她这个比喻太好了,本来不想再提这事的常委们又说起来,非要把这事弄明白。米建章一想也对,在自己主政的县里,怎么能有人水大漫桥,那不是轻视了自己的存在,便让苗满田接着往下说,苗满田说这事是县政府侯主任办的。全场皆惊,齐刷刷地看郑德海,郑德海办事有根,知道自己没参与这事,便说叫老侯。过了一会儿老侯来了,一进屋米建章就问:“老侯,头年那些花是你让司机送地区的?”老侯点点头:“是,那两天车都忙着搞县庆,我把我外甥自己的车找来了,连油钱也没给人家。”米建章问:“这事谁让你办的?”老侯挺谦虚地笑笑:“没哪个领导让办,领导有那个意图,我主动落实就是了。小事一段,后来听说有人打听这事,我也没说。旁人办那么多好事,不是也没表扬嘛。”他这话说得常委们哭笑不得,米建章瞅瞅郑德海,用手指头敲敲桌面,意思是瞧瞧你手下的这位白薯。郑德海却没急,他听得清楚,老侯说了“领导意图”这几个字,这就是说肯定是县里的头头,甚至可以肯定说是米建章自己无意中说过什么,老侯才办这事。郑德海不愿意让老侯背黑锅,而且从老侯那很容易使大家联想到自己这儿。郑德海对老侯说:“你先甭管这事表扬不表扬,你说说是哪个领导的意图。”米建章说:“对,你说说嘛。”老侯对米建章笑道:“米书记,您就别谦虚了,这事是您安排的呀……”众人都愣愣地转过脸来,米建章脸变成白黄色,问;“我咋安排?”老侯说:“那天晚上喝完酒送领导上楼,跟专员一起来的招待处长提到花,您回头跟我说抓紧办。我就办了。”米建章拍拍脑袋,说:“我让你办,是说转天会场要摆好花。”老侯说:“您可能是喝多了,招待处长是找咱们要花,那阵子,各县都给送花去了。”老侯说的肯定是对的,米建章喝酒没有把门的,喝多了误事的时候有几回,常委们都知道。大家一看这事再说下去米书记就没法下台了,忙让老侯回去。然后,傅桂英说还是议一议项目的事吧。她这么一说米建章好后悔,说;“真是的,说项目怎么就说起意大利面条,又说起花呢?”常委们都笑道:“小插曲,有意思,我们爱听。”光说爱听也不行,米建章心烦意乱了,他又担心再提项目又要涉及谁主抓谁负责了,这事看来事先缺少通气,或者是自己出去这一段,有些什么新情况自己还蒙在鼓里,干脆回头再说吧。米建章就说;“项目的事回头再说吧,还有时间。咱们先说说眼下要干的工作吧。”常委们说也好,先说工作。刚要说门响了,老候又进来了,米建章沉着脸问;“你怎么又来了?”老侯说:“没办法,那些老太太又要工资来了,她们也不知怎么知道的开常委会了。”院里立刻就传来那些熟悉的声音。米建章看看郑德海:“老郑,这是你的事,你去挡一下。”郑德海顿时想起老陆,噌地站起来就去找老陆,院里的那些人见了郑德海也不理,还要找书记县长,老侯说:“郑县长在这儿,在这儿!”人家说:“找书记,找一把手!”郑德海说:“我管钱,找书记我不管啦!”把火才引到自己身上。众人就跟他一起去财政局。老陆的办公室里都是人,都是烟。老陆见郑德海就问:“我都安排了,怎么又来了?”郑德海说:“这倒要问你,咋问我?”老陆问老侯:“鞋厂的厂长刚从这走,跟银行都说妥了。”那些人说:“我们是被服厂的,这个月也不行了!”郑德海说:“老陆,这些人交给你啦。”老陆说:“反正就那点钱,这么闹下去就全光了。”郑德海说:“股份制的试点得抓紧搞呀。”老陆指指办公室里的人说:“这不正落实吗,落实的厂子情况都不错。”郑德海心里宽了一些,对被服厂的人们说:“厂里有困难,你们有困难,县里知道。可咱们县里也有困难,厂子不挣钱,县里哪来的钱呀?”那些人说:“我们不管,我们干了几十年了,让我们开百分之五十,不行!”郑德海说:“开百分之五十是不好,是得想法开百分之百,但百分之百得靠厂子去挣,我这个县长也不能印票子,全县还有一万多干部、教师要开工资,我还发愁呢。”老侯说:“同志们,郑县长的话是实话,你们先回去,容领导考虑一下。”老陆说:“你们先回去,回头我找你们厂长。甭说你们,这个月县政府的工资都发不及时了,乡镇有的半年没发了。”被服厂的人说:“人家不发有指望,我们指望谁。”老侯说:“都是国家职工,有啥指望?”那人说:“我们也不胡说人家,反正我们职工,就得指着公家。”还算不错,好歹把这些人劝走了。随后郑德海就进办公室回这些搞股份制的厂长们谈话,要求大家无论如何把上级的精神落实好。有的厂长说效益不太好,职工认股不踊跃。还有的说职工担心跟着赔了。郑德海说:“多做做思想工作,过去农民一搞责任制,积极性全上来了,工厂的大锅饭早晚得打碎。告诉大伙这是趋势,有能耐的,赶紧自己干,人家开小铺的卖豆腐脑的都发了,咱们厂子再这么下去也说不过去了……”老侯说:“其实道理很简单,将来就得搞私有制了。”老郑瞪了他一眼。后来会散了,郑德海问老侯:“我说老侯你怎么啦?五七年那指标还给你留一个呢。”老侯挠挠脑袋说:“是呢,上了一回手术台,回来尿尿痛快了,说话也痛快了。”老陆说。“你那前列腺长嗓子上了吧?”老侯说:“去你的,你才长嗓子上了。”郑德海忽然想起老陆的话,忙问:“这月工资到底咋样?”老陆说:“刚才只能那么说。都安排了,怎么也得对付上。”郑德海问:“下个月呢?”老陆说:“下个月再说下个月吧。哼,一到发工资时,我就恨不得来场世界大战。”郑德海说:“大战你也得给我发工资。”老侯说:“发不出来让你前列腺长嘴上。”他仨这才有说有笑了。从老陆那出来,见公安局小徐局长站在一边,郑德海单独过去,小徐说:“我考虑再三,还得派人去追,万一能追回来些呢。”郑德海看小徐变化得挺快,就意识到这里又有什么内情,他说;“我赞成。不过,你最好向米书记汇报一下。”小徐点头同意,俩人就去会议室,到会议室一看,人去屋空,就剩下不少烟头和喝剩下的茶根儿。 常委会后,郑德海有点着急了,因为他发现米书记这几天心神不安地常一个人锁在屋里抽烟。一把手这边不动,全盘棋都玩不转。傅桂英那边呢,也不见先前匆匆要走的样子,办公室又打扫得干干净净,只不过时来时不来。这时候地区来了一位副专员,专门了解贫困县的事,说目前省里批不了啦,权力到了国务院,国务院要是批了,县里一年就能得到政策和财政上的许多好处,反之你列不进贫困县,上面就把你和旁的县同等对待了,该要的要,该收的收。米建章对这个事有点犯琢磨了,他把郑德海找来,俩人关上门说话,米说:“老郑,你说这事咋办?咱们这二年打翻身仗,仗打得怎么样你也清楚,真的假的统计局那的数字反正是上去了,现在再往下降,叫我怎么办?”郑德海没吭声,但表示同情地点点头。他明白这里的意思:像米书记他们这些外派来的干部,若是在三两年之内把成绩搞出来,然后往上一调,是最顺当不过的事了,若是窝在这里,往后就越来越不好说了。数字这东西,除了计划生育上面极认真了是丁卯是卯,虚报了弄不好要吃挂落儿,旁的数字,特别是人均,水分就大了,你让老百姓把家里的进项都打进去,什么鸡蛋啦,蘑菇榛子啦,柴禾啦,东加西加就能加上去,你要随他们便,他们肯定报得让你觉得还在低指标那会儿,其实家家户户两年不收成也饿不着。可万一定不成贫困县,上级财政补贴一减少,职工干部包括教师工资就要成问题,那时你找哪个爹去!郑德海心想这事可不能由着你米建章了,你拍拍屁股走了,让我们在这坐蜡,这可不中。当然,话可不能这么说。郑德海想想说:“米书记,依我看这事也不必犯难,贫困县的钱也不是地区给的,咱们争上一个贫困县,也是给咱们地区减轻点负担。至于地区领导那里,咱们可以再做一次汇报,让他们明白咱们的心意,咱们完全是从全局出发来考虑问题的,报贫困县的数字绝不能影响您这两年的成绩。”这一番话就说得米建章眉头有些舒展了。米建章说:“老郑,可这话我不好跟上面说呀。桂英又要走,满田又是一肚子情绪……”郑德海说:“我来说,我来说,这您放心。”米建章笑道:“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于是上上下下都围绕着申报贫困县做工作,使劲往穷里说。米书记陪副专员到几个乡镇和村去转转,“情况”果然是那么回事,不说真有个别户炕上没炕席,希望工程尚未来临的村子孩子失学的不少,有个村还有两户的房子都快塌了。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躺在炕上快不行了,一问说老婆孩子都走了,是因为家里穷走的。副专员流下了眼泪,自己掏出一百块钱放在炕头,那瘦男人却很利索地抓过来。郑德海小徐他们都跟着。领导出去了,小徐让村主任把钱拿回来,说:“这小子抽烟扎针,还给他钱!”村主任说:“没脸的玩艺,真给我丢人,全村就他一户。”郑德海摆摆手,说:“给他买点粮食吧。别饿死。”回到县里自然是盛宴款待,青远这的甲鱼挺出名,但眼下也不多了,给副专员和主要随员的两桌上了两个大的,副专员未曾动筷心里想起失学的孩子,便不忍心吃,大家劝说今天是看贫困乡村,要是看富的也不少。就说了几个例子,说得副专员气喘匀了,高高兴兴地和众人喝酒吃甲鱼。郑德海不失时机地把米书记这二年的成绩讲了一番,米建章在一旁直摆手说别说我说大家吧。副专员很高兴地和米建章碰杯,还说了一句前程无量,米建章的情绪愈发好了。就打通桌和每人碰了一杯,有的特别熟的还碰了两杯。都是大八钱的高脚杯,一圈下来就不少,米建章还要到旁的桌上走走。郑德海怕他喝多,就没让他去,自己从单间出来去转另外两桌。其中有一桌是地区和县里的司机,他们愿意自己在一起喝。郑德海历来对司机们挺客气。还没进司机们的那个单间,就听司机们说:“咱这桌少个菜,没王八。”另一个说:“王八都在那两屋了。”接着就是一阵笑。郑德海转身就到了伙房,管理员迎上来问啥事。郑德海问:“司机那屋怎么没王八?”管理员说:“就俩大的。怕上小的不高兴。”郑德海说:“笨呀,小的不会多上俩。”管理员赶紧落实,等菜送上去,郑德海也跟进去,司机们都乐了,说:“郑县长,看我们这,这么多小王八。”郑德海笑道:“水浅王八多,你们可得在领导面前帮我多说几句。”地区来的司机都拍胸脯说:“没问题,放心吧,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只管说话!”甭管人家管不管用,这话说得痛快,郑德海着实和他们多喝了几杯。再回到米建章那个桌上,见建章两眼通红,乐得直个劲地说。郑德海心想,乐极生悲呀,可别出啥事。 结果就乐极生悲了。 这顿饭是中午吃的,吃完饭休息一会儿地区的同志都走了,郑德海觉得浑身怪累,就回家睡了一觉,结果一觉睡到快吃晚饭的时候。起来想想是星期六。有啥事下星期再说了,就没去机关,冲了杯茶,一边喝一边等着徐淑敏回来做饭。徐淑敏这两天不打门球改练香功了,说已经练出香味儿来了,还让郑德海闻,郑德海年轻时就有鼻炎,闻也闻不出来,怕扫人家的兴,也就说闻出来了,徐淑敏挺高兴,每天坚持去练。星期六晚上孩子们都回来,算是来一次天伦之乐,郑德海对此还挺高兴,吃好吃赖的,想想自己当年一个小放牛娃如今混成这样,心里怪舒服。天擦黑时徐淑敏回来了,一进屋就十分紧张而又兴奋地说:“老郑,特大新闻!特大新闻呀!”郑德海知道徐淑敏爱咋呼,就说:“国内的还是国外的?”徐说:“本县的!”郑德海说:“本县有啥新闻,有新闻也得我先知道。”徐笑道:“得啦得啦,太迟钝啦。也好,你不知道也好。告诉你,小米子和小黄俩人在一起,让小黄她男的大老黑给捉住了!”郑德海正要喝茶,手一哆嗦,洒了一衣襟,他问:“真的?”徐淑敏说:“那还有假,那会儿县委院里围了不少人,小徐也去了。”郑德海心里就怦怦跳起来。这时老陆进来了,张嘴就说:“您知道了吧?我说这家伙早晚得出事,怎么样,这回他非得走啦。”没等郑德海说啥,电话响了,是苗满田打来的,说老郑你无论如何快来机关,弄不好就出人命了!郑德海放下电话,徐和陆都说坚决不能去,爱打成啥样就啥样,他一把手搞破鞋,上面纪检委肯定来人,咱不给他操那份心。郑德海屁股也没挪动,接着就给傅桂英打电话,傅办公室没人,又往家打,家里孩子说她姥姥住院了,傅桂英去医院了。放下电话,小四和媳妇孩子回来了,进屋小四也说这事,郑德海不愿意当着儿媳妇面谈这个,就说小四你知道啥,小四说我当然知道,小黄她男的大黑跟我是哥们儿,他早就说要给米建章点颜色看。郑德海忙问:“你认识啊,快说说怎么回事。”小四卖了个关子,不情愿地说:“大黑就是糖酒公司打篮球的。小黄原来是城关乡的电话员,书记对她不赖,给转了干,调到县里来。后来好多人都追过她,让大黑给占了,可结婚一看,不是原装的……”郑德海见儿媳妇也在一边支楞着耳朵听,脸上就火辣辣的,忙干咳了两声,把儿媳妇咳嗽到里屋去了,郑对小田说:“你说过程,太细节的地方,不必说。”小田说:“也没啥了,大黑原先净揍小黄,后来小黄提出再打人就离婚,大黑不打了,但背后总盯着小黄,据说他们家那套房子就是大黑跟原来书记敲来的。”郑德海一听就扭了脸,他早就听人这么说过,说米建章来之前,小黄跟前任书记不错,结果就给她一套房子。郑德海是管分房的,那回是阴差阳错,有人往楼里搬,腾出一套老房子,在山上又是平房,没人愿意去,正好小黄没房子,给了她,没想到让人议论纷纷,还做了很多联系。郑德海当时骂过:操他娘,咱这穷县吧,人穷事还多,没鸡巴好啦。后来他就想,以后凡是长得漂亮的别进大院,省得添乱。 郑德海琢磨琢磨还得去大院看看,省得乱子闹大了不好收场。才到门口,张大炮找上来,说:“你怎么还稳坐钓鱼台,还不快去!”郑德海说:“是去,唉,你瞧这事闹的。”张大炮说:“先把局面稳住,咱们这县,架不住领导出这事。”老陆笑道:“还忧国忧民了,你们不是要上街吗?”张大炮道:“我天天上街买菜,敢情你有人送!”老陆道:“谁送菜呀?!”张大炮说:“对,菜便宜,送钱就有了,是不是?”老陆半恼着说:“大炮你诬蔑我,你们门球队还想买球衣?没门!”张大炮一下子软了;“别别,谁叫你说我上街的呢。” 大院里各室部委办的灯光还亮着,估计都在瞄着这事,要看个究竟。米建章的办公室门紧关着,还有个公安局的同志把着。小黄办公室里人影绰绰话声呛呛,看来那里也没闲着。小徐局长出来跟郑德海说:“问题有点严重,米书记让我把大黑拘了,大黑手里有照相机,小黄说放她出去她就去跳崖。”苗满田和任部长也来过,任部长说:“影响太大了。”苗满田说:“为了防止万一,还是送米书记回市里吧。”这意见就得到了小徐小任的赞同。郑德海心想,米书记往家一走,就等于默认了,往后都没法回来了,这回可好,原先是傅桂英县长那个位子,现在又要加上个书记的位子,青远甭干别的人。郑德海毕竟经历得多,当年在五七干校里见过有人提起裤子不认账的能耐。便问众人:“到底怎么啦?抓着什么啦?”小徐说:“咱也弄不太清,就说大黑端着照相机进去,俩人正在亲嘴呢。”郑德海说:“亲嘴?谁看见了?你们看见了?”苗满田说:“大黑说的,估计不会错。”郑德海说:“谁估计不会错?是大黑是你们?你们糊涂啦?啊?你们来干什么来啦?还不让大家下班!发什么傻!”一通撸家伙,把这三位都撸得清醒了不少。小徐跺脚道:“真的,我操的,都几点啦,你们这还不打下班铃!”小任扭头就往传达室跑,一会铃声响了,各部门的灯灭了一个又一个,干部们出来,眼睛都瞅着这边,脚下走得很慢。郑德海见状一拍小徐肩膀,哈哈笑道:“这酒啊,可不能多喝,他们糖酒是不是哪又开张了?喝多了跑这来了。”小徐心领神会,冲门卫喊:“往后你们得看着点,喝多了不能让他进来。”这么一呼喊,干部们的脚步就变得快了不少。郑德海又冲大家说:“回家少喝点,特别是老侯,你刚分的楼,听说你夜里尿完尿找错门了,是不是?”众人哄哄笑,老侯说:“没那事。不过,咱那房子设计得不好,刚住进去夜里没找着厕所门倒是真的……”老侯这人极好,宁愿牺牲自己,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分散了。大院里终于静下来。 郑德海先进了小黄的办公室,小黄被几个女同志领到别处去了,大黑被几个人看在那里,手里还抱着照相机。大黑说:“这次我跟他姓米的拼了!”郑德海说:“你拼个蛋呀!你见着啥啦?见着人家干事啦咋着?”吐黑说:“我都照下来了。”郑德海说:“你照个蛋!就你那破相机,闪光灯都没有,能照个球!”这一唬还真把大黑给唬住了,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相机。郑德海让旁人到屋外,剩下他俩,郑德海说:“大黑,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大黑说:“郑伯,我咽不下这口气。”郑德海说:“啥气?人家书记对你媳妇不错,是看得起你们。没人理你们你高兴?回头让小黄扫大街去,你乐吗?傻德性,你也不想想,人家是书记,人家怎么可能办出越轨的事,不过是人家把文件上的事指给小黄看。”大黑说:“看文件脸还能贴到一块去?”郑德海问:“你看贴到一块了?你从背后怎么能看清。我问啦,人家米书记迷眼了,让小黄给翻眼皮呢!”大黑摇头:“屋里哪来的沙子。”郑德海说:“你甭不信我的话,你闹吧,非闹个鸡飞蛋打不可,人家米书记是要高升的人,回头人家走了,你媳妇也跟你离了,你就舒服了。”这么一说大黑就老实多了,后来就说:“那现在怎么办?都闹成这样了。”郑德海说:“我看你是喝多了。”大黑说:“我没喝酒。”郑德海说:“我看你就是喝多了。你要不喝多能干这事?”大黑明白了,连连点头说:“是喝多了,喝多了。”郑德海又着实地把他教导了一番,看看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就让大黑回家了。然后,郑德海就去看米书记。米建章这会儿醒过酒劲来,心神不安地坐在里屋抽烟,一见郑德海他就说:“老郑,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啊,我是一时冲动呀,我心里并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我就是觉得她这个人温顺,不像我那个媳妇那么刁。老郑,你说我可咋办……”郑德海把米建章嘴按了一下,说:“米书记,你这是怎么啦?你啥事也没有呀,大黑看错了,不是小黄帮你翻眼皮吹沙子吗。”米建章摇摇头:“不是不是,屋里哪来的沙子,我是一时冲动……”郑德海摇摇手,让米建章冷静下来,说:“人家小黄和大黑都说你迷眼了,你的确是迷眼了,都是误会,误会你懂不?”米建章慢慢琢磨过味儿来,还问:“真的,他们都这么说?”郑德海笑道:“可不是嘛,大黑已经回家去了。”米建章说:“那我去给小黄道个歉吧。”郑德海说:“有什么歉可道的,你快吃饭,吃了饭看文件,一看文件就啥事也没有了。”米建章抿抿嘴唇,连连点头:“那就拜托您啦。”郑德海从米的办公室出来,就去找小黄,陪小黄的几个女的要走,郑德海说:“别走别走,都给我坐这儿,我一个人做不了女同志的思想工作。”小黄哭着说:“郑县长,这事您可得给我做主,我可没有勾引领导,我是给他送文件时,他让我倒水,我一过去……”郑德海说:“别往下说了,你也是,怎么长成这样,怪麻烦的……”旁边女同志笑道:“啥样才不麻烦?”郑德海道:“‘三心’啊,搁家里放心,旁人看恶心,自己看着舒心。”女同志们都笑了,说:“郑县长你咋找徐淑敏,人家年轻是一朵花。”郑德海说:“狗尾巴花吧。”又问小黄:“你到底想干什么?”小黄说:“我什么都不想干。”郑德海说:“不想干怎么净出事?”小黄说:“我有啥法儿,他们都爱和我说话……”郑德海叹口气,说:“也怪可怜啦,算啦,我告诉你吧,这事可不能再往下说了,再说你就别想在青远呆了。你就照我说的办吧。”便把有关“误会”的情况说了一遍,又嘱咐旁边的几个女同志:“你们都是女的,要有同情心,谁要是往乱处说,我都给你们调劳动服务公司去。”女同志说:“放心吧,我们都是‘四心’的,凡是保密的事,不用您操心。”郑德海乐了。小黄说:“郑县长,我有个要求,我调您身边工作吧。”郑德海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高血压,怕和女的说话。你先凑合干吧,回头调个合适的地方。” 总算把事情平息下来一往家走的路上,苗满田说:“老郑,我对您有点意见,您这事处理得缺乏点原则性。”小任也说:“简单点了。”郑德海不以为然,说:“啥原则性?啥简单?懂吗?这是水平!领导人就是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你们呀,又有文凭又有精力,可就是爱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咱青远,倒霉就倒在你们这种作风上了。”说罢笑笑,一副开玩笑的样子,叫他俩也恼不得。苗满田说:“米建章犯这事,正好回去。他回去了青远留给咱们干不是正好?”郑德海说。“这算犯啥事,贪污盗窃才是事。敢情你媳妇成天在身边,人家那么年轻,顶多欢喜欢喜脸蛋子,你们别没完没了啦。我说不如抬着他,把他抬上去,将来对青远也有好感。这些年臭一个走一个,到上边当个科长都不替咱青远说话,青远能好吗!”一番话说得小任点了头,苗满田还有些不服,可也不再说什么了。在街上他们碰见了傅桂英,傅桂英手里拿着饭盒,说:“我娘病得挺厉害,怕是过不了这个腊月了。”郑德海三个人都表示出很关切的样子来。傅桂英忽然说:“刚才在医院里坐着,我想起那天常委会上我发言也怪可笑,没有必要了,我还是走,青远有你们就能干好,我不行。”郑德海吃了一惊,看看苗和任,任年轻面薄,说:“傅县长,这事还是去会上说吧,我们没那个意思。”郑德海说:“先照顾你娘,项目咋也得开春正式上。”傅桂英说:“不啦,我想好了,这年代还得选能人上。”苗满田说:“这倒是,不过,咱青远的能人不是很多……”郑德海说:“都是能人,都鸡巴是能人。快回家吧。”就硬拽走了苗满田和小任。回到家里,徐淑敏一个人正坐在那儿生闷气。郑德海问;“人呢?”徐淑敏说;“你也不看看几点啦?”郑德海一看都快十点了,笑道:“好家伙,不知不觉过这么快。”徐淑敏笑道:“对,跟那个小妞谈话,时间过得快吧。”郑德海说:“少扯淡,快给我弄点吃的吧。”徐淑敏从锅里把饭菜端上来,说:“你呀,大傻豹子一个,今天帮这个,明天帮那个,看你老了谁帮你!”郑德海说:“只要我爬得动,我谁都不用。” 阳历年过去就进了腊月,一进腊月无论是机关还是老百姓家都热闹起来。青远县城变成大农贸市场,把县委县政府大院都快封死了。米书记痛定思痛,一狠心把小黄调到妇联去了,虽然在一个院,但用不着整天打头碰面了。他跟常委们说今年的经济工作得往前安排了。常委们都说对,说要是安排晚了,旁的县又得把咱落下一截子。于是就筹备开全县经济工作会,每个常委负责自己联系点的全年经济计划,务必要想法超常规发展,争取提前翻番。米建章说我要到各乡镇转一圈,家里的事就由桂英和德海主持吧。傅桂英说:“还是老郑主持吧,我想到亏损企业搞点调查研究。”常委们都同意,郑德海也不好说啥,就应下了。郑德海又把老陆找来,让老陆无论如何再挤出点钱来,把拖欠的教师工资和开不出工资的厂子的事安排了,让大家欢欢乐乐地过春节。然后又找物价局的领导,说要是稳不住物价,就拿着辞职报告来见我。还想往下安排什么事,徐淑敏急头白脸地找来,喊道:“咱家小棚让人撬啦,两麻袋大米都没啦!你说怎么办?”郑德海说:“不就两麻袋大米吗,就当扶贫啦。”徐淑敏说:“没门!你给我找回来!”郑德海好说歹说把她劝走了,就给苗满田打电话,那边说苗书记带小徐局长上山抓人去了,城关信用社夜里让人给抢了,还打死了一个值班的。郑德海愣了一阵,又打电话告诉任部长,赶紧让广播局在电视里播一下全年取得的成绩,千万用正面的报道引导干部群众。任部长说没问题,春节的晚会已经开始排练了,各单位同时都练大合唱,县直单位要搞一次歌咏大赛,还想从北京请几个歌星来。郑德海连忙说可别请了,有那钱不如咱留着买几个大花正月十五给群众放放,请歌星唱一首歌好几千,不是咱这穷县玩得起的事。 这么一忙活,郑德海就觉得头晕脑胀,而且心脏也明显地发闷发酸,他手里有速效救心丸,时不时地就含两粒,嘴里心里都凉嗖嗖的。临近开全县经济会的头两天,米建章回到机关,亲自修改报告。傅桂英也回来了,她很兴奋,说亏损企业减亏的事有点好的苗头,只要坚持把股份制落实下去,就有成效。并要求自己带一个工作组去鞋厂蹲点,把工作做扎实。几个在场的领导听了都很受鼓舞。忽然大家看到傅桂英右胳膊上戴着黑纱,便说这事怎么也不说一声。傅桂英说都处理完了,没事了。郑德海心里便有些过不去,回到办公室叫来老侯,说:“怎么搞的,人家老娘没了也没个表示。”老侯说:“傅县长不让,没办法。”郑德海说:“没办法?要是我娘没了,你也没办法?”老侯说:“我没见过你娘。”郑德海说;“废话,我两岁我娘就没了。还不去敛钱,表表意思。”然后就从抽屉里拿出五十,又说:“每人不能超过五块,多了不行,主要是表表心意,要不叫人心寒。”老侯说:“你咋五十?”郑德海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对啦,不许让老徐知道呀!”老侯问:“您的小金库还有多少钱?”郑德海说:“我哪来的金库!这钱都好几年了。忘了是啥钱。”老侯走了,米建章过来说咱们去部队看看吧,军民共建和双拥今年还得往上争争。郑德海说对,就安排人拉了些牛羊肉去部队。部队是个团,在山沟里担负雷达警戒任务,人不多,规格在那里。去了首长们很热情地接待,彼此讲完了话就开饭,主要任务就是喝酒。郑德海觉得心脏不太好,不想多喝,团长就举杯说:“为军民团结干一杯!”题目挺大,所有人都喝了,还带“甩干”的,滴一滴罚一盅。后来政委又说:“为军队地方的友谊千一杯!”郑德海没法也干了,往后又有副政委参谋长副参谋长,郑德海喝喝又觉得心脏不酸不闷了,估计是酒把血管给扩张了,便放心地喝起来。部队的菜如今做得也有水平了,先上来一道金毛狮子鱼,浇的是番茄汁,红光闪闪毛发皆张甚是好看,大家看着都挺高兴,谁也舍不得动筷。按习惯又是鱼头鱼尾先喝。自然鱼头对着米建章,米建章就喝,鱼尾的团参谋长也喝,米建章随后话就多起来,傅桂英见了就给郑德海使了个眼色,郑德海怕出事,就把话题接过来,说部队关心地方建设,能不能把退役下来的汽车弄几辆给县里。团长看看政委,政委就笑了,说既然郑县长说了,我们怎么也得执行,不过,想要车得喝酒。郑德海高兴了,问:“怎么喝?一盅一辆。”政委说:“不行不行,一盅一个轱辘吧。”郑德海问:“是几个轮的?”团长说:“都是十轮的。”全桌人都乐了,说这要是火车就麻烦了。傅桂英举起酒杯说:“今天就是火车我也唱了。”一仰脖就下去一杯。部队的首长们都说好样的,也跟着喝。喝了一阵傅桂英就有点站不稳了,郑德海又忙着接过来喝,喝得又冲又实在。团长说:“别喝啦别喝啦,再喝连我那桑塔纳都喝进去啦。”旁人也说,这才算罢了。后来又上了一道汤,大家喝了个团圆酒,这一顿军民鱼水酒才胜利结束了。结束了县里领导要上车,司机手捏着钥匙在车门上划拉半天才找着眼儿。郑德海说等会儿,又和团长再一次敲定卡车的事,然后才一起坐车回县里。司机迷迷乎乎往回开,临近县城被赶集的人堵住了,司机猛鸣喇叭。米建章说让警笛叫几声,这车上有全套的公安设备。郑德海说:“别叫,影响市场经济。”就下车去疏通道路。可能这么一折腾,回到家里郑德海就不行了,徐淑敏给他量血压,高压二百多,就急着找孩子,又埋怨:“都要退下来的人,还不知深浅瞎造,想撇下我们娘们呀!”郑德海强忍着说:“早晚得撇呀,谁也逃不过。”徐淑敏就抹眼泪。郑德海说:“行啦老徐,谁叫咱县穷呢,穷人历来就多受苦,穷县的干部也得多受苦。”徐淑敏说:“这回我说啥也不让你干了。”郑德海说:“这可是你说的,咱们主动退。” 住进医院里,输了半天液,郑德海就觉得好受多了。米建章来看望,问能不能参加经济会,郑德海说一定去,不过别让我念文件。米建章答应了又说去看看傅桂英。郑德海一惊,问傅桂英怎么啦,建章说她可能是酒精中毒了,刚洗了胃。郑德海忙也去看望。傅桂英这会儿小脸蜡黄,还硬笑着说:“别看咱青远困难点,不能让人家小瞧了,是不是?”米和郑都点头。郑德海回到自己病房,见苗满田小任小徐老陆他们都来了,郑德海说:“去看看傅县长。”大家说:“这就去。”大家说了一阵子就走。郑德海把小徐一个人叫住,问:“那个案子打算咋办?”小徐说:“本来想去了,就是没钱,局里连汽油都没了。”郑德海说:“去,派人去。回头我跟老陆说,别让傅县长这么别扭着过年。”小徐答应立即就办。剩下郑德海一个人,他想啥也不想养养神,徐淑敏来了,手里提个兜子。郑德海说:“你别一趟一趟地折腾,老鼠似的。”徐淑敏说:“行,回头我叫小四来。”郑德海上床翻个身,脸朝墙就躺下了。 【作者简介】 何申,本名何兴身,男,1951年生,天津市人。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梨花湾的女人》、中篇小说集《七品县令和办公室主任》。曾获1993年度庄重文文学奖。现在《承德日报》任职,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