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少年》 一 罗小毛读初中一年级时正值文化大革命中期,那年月读书看不到辽阔的前途故学习成绩一遢糊涂。有一天晚上,罗小毛的父亲忽然要检查罗小毛的作业,把罗小毛叫到书桌前站祝“我来考考你这狗屎的看,过来!”父亲说,指着英语课本上的一段课文,“念给爸爸听听,嗯。”罗小毛拿起英语书胡乱读了通,妄想骗过父亲时,脸上突然就挨了火辣辣的一耳光。“你这狗屎的,重念!” 罗小毛的父亲火冒八丈地瞪着他,“你不好好念,我今天要捶死你。”罗小毛害怕得口吃起来,他老人家三十年前在中山大学学的英语一点也没丢。罗小毛十分钦佩父亲那惊人的记忆力。“你这狗屎的,”父亲又咆哮了一句,狠狠地踹了罗小毛大腿一脚。“你不像话埃”罗小毛的父亲见儿子门门功课都稀里糊涂就又愤怒又失望地瞪着他,“我那时读书哪里叫你爷爷操过半点心埃”罗小毛的父亲说。 罗小毛与他父亲是在两个不同的地域和不同的环境中出生及长大的。 罗小毛的老家在湖南边陲的罗霄山下。他父亲从他祖母那虚弱的腹腔里一钻出来,就显示了他的聪明,因为一落地哭声就很不同。那尖利的哭声在淅淅沥沥的密集的雨丝中钻来钻去,鱼一般游进了附近的农舍,使一些人惊得猫一样跳了起来。罗小毛的父亲一生下来就是方头大耳且眉宇间透着灵气,一双眼睛黑亮亮地这里看那里看,很记事的样子,当然就很会读书。还在罗小毛的父亲5岁时,一个以算命为生的老人就给罗小毛年幼的父亲预测了未来。“他的相起码值五十块光洋,”算命先生捏着半截红铅笔在罗小毛的父亲那嫩稚的方脸上指指点点,“孩子早生一百年是要考状元做丞相的……”算命先生口若悬河,说得罗家大屋里人人都喜饱了,瞅着罗小毛的父亲的目光全嫉羡得直冒热气。那是五月一个桔花飘香的阳光灿烂的上午,天空蓝蓝的,山村里除了浓郁的桔花香,还飘扬着泥土和树脂的清香。从那天开始,大屋里的老一辈人在茶余饭后聚成一堆闲聊时,都很以为然地这么说:“这小畜牲总有一天会给我们罗家饲堂带来光荣。” 罗小毛的父亲很小的时候,他那张幼稚肮脏的方脸块就受到村子里那帮有着坚不可摧的地位和威望的老一辈人的爱护和赞许。他父亲那两只紫红色的大耳孔,常常被那些憧憬他未来的语言塞满了,这使少年时的罗小毛父亲很荣耀地感到自己的双肩挑着罗家大屋的希望。因而一开始就被光宗耀祖的思想左右着,自觉自愿挑着罗家大屋的兴衰,当然就把许许多多美好时光消磨在书本里了,当然就理所当然地读得好。 罗小毛于1958年12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生于长沙的某家医院里,于是就一直在长沙长大。他少年时候除了怕父亲,几乎胆大包天。罗小毛读书乱弹琴不是他天生就是个读书乱弹琴的人,那年月大家读书都乱弹琴,你不乱弹琴心里就过不得,大家都在玩,你自然就也想玩。就这么回事。“我读书时哪里叫你爷爷操过半点心!”父亲吼道,“我每天都是自觉自愿地做作业。你爷爷是个地道的农民,只认识自己的名字,我是纯粹靠读书读出来的!你这样下去,将来怎么得了啊?嗯?”父亲又气愤又伤心地瞪着他,“你这狗屎的!长沙市又多了一个废人,我真的要捶死你这狗屎的。”罗小毛自然就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得他杀猪般哭嚷着,发誓好好学习。然而,那个时候没有几个学生发誓好好学习而真的就去好好学习的,因为那个年代里读书根本就见不到前途。 二 罗小毛读小学前的童年,在他记忆的宝岛上好像没存放什么东西。罗小毛只记得他是8岁差1个月才进入h师范的附属小学读书的。那是1966年。那时候读书好像有条绷硬的规定,即儿童满7岁方能入学。1965年9月,罗小毛离满7岁只差1个月,要入学也说得过去了。但他父亲当时是h师范的校长。自然就要以身作则,于是罗小毛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与他同年的好几个小伙伴背着书包去读书,而他却要挨到第二年。罗小毛童年时候是生活在谎言汇集成的蜜缸里,他是罗校长的第三个儿子,大人们全说他聪明,说他长大后会有出息。他调皮,一些大人却宽容地瞥着他说:“聪明伢子都有点调皮。”这自然滋长了他的邪气,因而捣起蛋来就更目中无人。罗小毛读小学1年级时,父亲还没倒台。那时罗小毛的父亲在h师范以严厉和正直著称,脸上有股威严。这张脸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在装模作样的工作。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谁也没企图去扳倒罗校长。罗小毛的父亲在h师范掌着舵,依然发号施令什么的。所以,他那时在h师范的附属小学里就有那么一点威武。因为有这么一个父亲,走路自然就有点雄赳赳,一张脸上充斥着不理人的傲气,校长的儿子么,当然就被人微言轻的大人惯成了这样子。在学校里,只要与某同学打架,一些教师几乎都是无原则地袒护罗小毛,因为他是他们很想巴结的罗校长的儿子。“你怎么同罗小毛打架?”有的教师气势汹汹地喝斥罗小毛的对手说,眼睛瞪得牛卵大,一副要吃人的恶相。对方不服地嘟哝道:“罗小毛先动手打我。”“就算罗小毛先动手你也不要打!”卫护他的教师讲大道理说,“你不晓得告诉教师?跟我到办公室去! 啊?”罗小毛却可以快活地去玩。然而,美好的童年对于罗小毛来说,简直太短暂。次年夏天——也就是他读小学2年级的那年,一份从郴州来的外调函却把掌管着h师范日常工作大方向的罗校长打倒了。这封从罗霄山下出发,由两个乡干部专程送来给h师范造反派的材料说罗中汉是革命的叛徒。就这么回事。 那年暑假的一天——那天上午的太阳很恶,把个校园晒得晕晕糊糊的。尽管放了暑假,身为一校之长的罗小毛的父亲,每天总要到自己的“领土”上巡视一番。那天上午,他父亲照例步履矫健地绕校园走了一圈,并没发现什么异常现象,便放心地往回走。当他父亲走到阳光灿烂的操坪上时,就碰到了从罗霄山下来的两个穿蓝中山装的造反派。他们的衣着并没引起他父亲去注意,但两人说话的口音却惹起了他父亲的浓厚兴趣。“你们是资兴人?” 罗中汉高兴地用资兴土话同他们打招呼说,“我也是资兴人。”两个罗霄山下走来的资兴人,疑惑地瞅着罗小毛的父亲,其中一个斜着眼睛问:“贵姓?”“我叫罗中汉,”罗小毛的父亲堆着一脸的笑容说。两位资兴人一听罗中汉这个名字,对视一眼,掉头逃也似地而去。 罗小毛的父亲觉得莫名其妙,中午在饭桌上对一家人提及此事说;“这让我觉得不对头。”罗小毛的母亲不以为然,“你可能听错了他们的口音,”母亲宽他的心说,“就算他们是资兴人,又不认得你罗中汉,”罗中汉不吭声地思想着此事躺下了。罗父午睡醒来后,洗个脸,便躺在竹躺椅上悉心啃。然而,正当罗父坐在竹躺椅上轻轻松松地看着并对诸葛亮的神机妙算钦佩得不亦乐乎时,校园内,造反派们正激情满怀且干劲冲天地率领十几个红卫兵小将(暑假护校学生)在各处张贴“打倒叛徒当权派走资派罗中汉!!”的标语。次日一早,太阳出来了,天蓝莹莹一片,麻雀在窗前的苦楝树上叽叽喳喳地吵着。罗小毛的父亲喝完两碗稀饭,便独自往校园里走去,边想着一些问题,当他步入校园,不觉就大吃一惊,犹如大白天遇见了鬼,墙上竟张贴了那么多白纸黑字的标语“打倒叛徒当权派走资派罗中汉!!” “这是准干的?”罗小毛的父亲压抑着愤怒,冲着向他走来的传达室的师傅说。那位师傅很解气地瞥罗父一眼,“昨天你们老家来的两个人,说你是叛徒。”他慢声慢气地说,“你现在有麻烦了,罗校长,这不是随便开玩笑的事。” 麻烦当然就来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着暴雨的中午,h师范的民兵营长和保卫科长及三个红卫兵,一齐拥进了罗家,个个人模狗样地绷着脸,如临大敌一般地瞪着罗小毛的父亲。“罗中汉,”保卫科长生平第一次直呼罗校长其名,因而声音一点也不干脆。“从今天起,我们要对你叛变革命的问题进行审查。你清理几件衣服跟我们走吧。”罗小毛的父亲脸上一片茫然地应了声“哦”。保卫科长见他敬畏了十年的罗校长居然不发怒,反倒模样有点可怜,顿时精神就为之一振。“罗中汉,”他声音提高了八度说,“动作快点,我们可没工夫等你。” 罗小毛的父亲被他们带走了。 “你爸爸是叛徒,”罗小毛的同龄人对他轻蔑地说。罗小毛的心立即就碎了。“我不晓得,”罗小毛惭愧地说,当然还一脸通红。 他那时虽然只有八岁多,但已经懂得叛徒是怎么一回事了——那就是人民的敌人,遭人民群众唾弃的坏蛋。罗小毛顿时觉得自己不是人了,一颗心当然就不再鲜红。 h师范的山坡上有一幢很长的四层的红砖楼房,坐东朝西,被h师范的大人小孩简称为“东楼”,东楼有百十间寝室,揽括了整个h师范的学生。罗小毛的父亲被关在东楼大门旁的一间房子里,由红卫兵小将看守着,好像叛徒罗中汉会畏罪潜逃似的。红卫兵小将当然不会为叛徒和走资派端饭端菜--没有人愿为坏人服务。这个光荣的重担自然就落到了罗小毛的头上。“小毛,”母亲瞪着儿子说,“你去跟你爸爸送饭。”罗小毛不太愿意去送,他怕同龄的孩子瞧见而嘲笑他。“我不去送,”罗小毛说,“慢点别人看见了笑我。”罗小毛申辩说。罗小毛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母亲当然不愿意让两个青年去。“欣赏”造反派的脸色,更不会让一个女孩子去受红卫兵小将的欺负。罗小毛是全家中给父亲送饭的最佳人眩“我只告诉你,小毛,”他母亲非常客观地瞪着他,“你不去给你爸爸送饭,你爸爸就会饿死的,饿死了,那你就没有爸爸了。” 罗小毛当然不想要爸爸饿死,在感情上他是很依赖这个被别人说成是叛徒的爸爸的,爸爸就是爸爸。他去了,拎着一铝盒子饭菜,有点羞怯地急急往东楼走去。他那颗幼小的自尊心,不愿意让同龄人看见他给他的叛徒爸爸送饭。罗小毛从开始懂事起,自尊心就很强,这与他后来在事业上发达起来,有着密切关系。关于罗小毛的事业,那是另一部小说的任务。罗小毛拎着一铝盒饭一走进东楼,红卫兵小将就立即拦住了他。“站住,”红卫兵小将虎着脸瞪着他,“拿来给我们检查。”罗小毛忙把饭盒递了过去。一个红卫兵揭开饭盒盖,拿起罗小毛手中的筷子就七翻八寻,看是否在饭里藏了纸条之类的东西。有天下午,罗小毛打着油布伞去送饭,雨水把脚和球鞋都打湿了,心里就为天天要送饭而恼怒。一走进东楼的大门,一个脸上遍布着青春疙瘩的红卫兵厉声喝住了他。“过来,小鬼。”对方故作凶猛地瞪着罗小毛,“把饭盒打开。” 罗小毛迈到到那红卫兵面前,打开了饭盒。红卫兵小将举起一双筷子,很认真地翻寻饭盒里是否埋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当那个红卫兵翻寻了一气,什么也没找到,便夹起埋在饭底下的煎得金灿灿的荷包蛋,出于妒忌说:“叛徒还有蛋呷,哪要得!”说完,他把鸡蛋轻漫地朝地下一扔时,罗小毛尖叫起来了。“赔老子的鸡蛋来。赔罗!”罗小毛怕他跑,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袖,“赔我的鸡蛋来!”“哎呀!”那红卫兵感到奇怪地低了头来瞪着罗小毛,“你这狗崽子还蛮凶啊?”“你才是狗崽子咧!”罗小毛尖声反击说:“你怕你长得蛮好看罢。”“你再说一句!”红卫兵小将火了,吼起来,“老子一拳送你这狗崽子的终!”“你敢,你打死我,你要抵命!”罗小毛大声嚷叫。罗小毛的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出来的,“小毛,你再吵我就捶你。”他父亲制止他说。罗小毛悲愤地哭道:“他把妈妈煎的鸡蛋扔到地上,我要他赔。”父亲瞪着儿子,“你回去,听见没有?”父亲绷着脸对儿子说,“快点死回去。”那个满脸青春痘的红卫兵,一本正经地反咬一口说:“罗中汉,你要好好教育你的崽,你看到了,他跟一条疯狗一样。”罗小毛的父亲举起了他那厚实的巴掌,做出要打罗小毛的姿势。罗小毛当然就松开了手……第二天,罗小毛再去送饭时,谁也没有再去检查他手中的饭盒。从此,红卫兵小将再也没检查过他手中的饭盒。 三 罗小毛的母亲是个工作型的女人,是小学教师。她的一生全在不遗余力地争夺学校和区教育局的任何一张奖状。罗小毛家的一面墙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优秀班主任”、“优秀教师”、“劳动模范”等等奖状。这都是罗小毛的母亲用自己辛勤的汗水谱写出来的篇章。每天,罗小毛的母亲总是一大早就提着皮袋出了门,中午吃完饭又急急往学校而去。晚上常常是过了八点钟才回家,吃过冷饭冷菜又忙着批改学生的作业本,直干到深夜,天天如此。她太在乎校里评选的第一名及奖状之类的廉价荣誉了,当然就腾不出眼睛来看管儿女们。罗小毛的两个哥哥和姐姐,母亲管没管过他不知道,但他感到自己小时候是没受过母亲多少教诲的。母亲顶多是骂他几句,便匆匆去干自己的工作去了。 罗小毛的小时候很孤独。 当罗小毛的父亲被打成叛徒走资派后,罗小毛就更加觉得孤独了,因为h师范的教师们不再爱护他了,反倒开始对他施加压力起来。“罗中汉是革命的叛徒,你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新一代,总不想走你爸爸的老路吧?”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他的班主任就把他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开导他说。“你要跟你爸爸划清界线,罗小毛。”“金教师,我妈妈每天要我跟我爸爸送饭,”罗小毛低垂着头说,“我没有办法不送饭。”“划清界线和送饭是两回事,”金老师说,罗小毛困惑了,瞪着老师。“送饭是一回事,划清界线又是另一回事。”金老师解释说。那是罗小毛读小学二年级的事,那天是开学的第一天,那是9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树梢上小鸟飞来飞去地闹着,学校里搞完大扫除,罗小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时已是十二点多钟了,母亲早已把饭装好,只等罗小毛去送饭了。“快点送饭给你爸爸去,”母亲吩咐说:“送了就回来吃饭。”罗小毛想起班主任的那番话。忙回母亲说:“金老师说,要我和爸爸划清界线。”罗小毛的母亲瞪圆了眼睛,“金老师说什么?”“金老师说要我跟爸爸划清界线。”罗小毛又说了一遍,表情相当坚决。“你敢!”母亲威胁道,“你要跟你爸爸划清界线,你从今天起就莫呷饭,你去流浪去。”罗小毛一心想跟父亲划清界线,当然就没吃饭。但到了晚上,饥饿却如猛兽一般把他要划清界线的思想吞噬了。“我饿了,”罗小毛望着母亲说,“我要吃饭。” “你去流浪去,”母亲怄他说,“你还呷什么饭罗?”“我要呷饭,”罗小毛又说,“我明天再跟爸爸送饭。”罗小毛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跟他的爸爸划清界线,心里就不再思想这些事了。 有一天上体育课,因为落雨,体育老师就安排男同学在礼堂里的体操垫上翻跟头。体育老师示范了两个前滚翻后,便叫男同学排队依次在体操垫上翻跟头,自己却躲到器械室喝茶去了。一个叫杨小汉的同学在罗小毛蹲下身做前滚翻的当儿,冲罗小毛的屁股踹了一脚,使罗小毛跌了个狗吃屎,逗得一些同学放声大笑。 罗小毛哪里受得了这口气,冲上去狠劲踢了杨小汉肚子一脚,踢得后者往地上一坐。杨小汉“哎呀”一声,爬起来忙抱住罗小毛的腰,妄想把罗小毛摔倒。罗小毛力气比他大,脚一勾,上身顺势一压,杨小汉又扑倒了,脑壳砸在水泥地上砸得嘭地一响。罗小毛的手肘压下去时,弄伤了对方的鼻子,鼻血从杨小汉的两个朝天鼻孔里欢快地涌了出来,吓得一些同学嚷嚷叫叫地四处找校医。体育老师绷着脸,拧着罗小毛的衣服,凶凶地把罗小毛拖进了办公室。“给我站好,”体育老师喝斥道,“站直点。”因为是杨小汉先用脚踢人,罗小毛脸上就没有很多怕的内容。“你这坏种,看不出来还蛮恶啊!”体育老师虎视耽耽盯着罗小毛,“立正,站直!”罗小毛没有立正站直,而是回答说:“他先用脚踢我。”“那你也不要踢!”体育老师驳斥他说,“你不晓得告诉教师?嗯?”罗小毛心里当然就有很大的委屈,这个体育老师在上个学期正是这样训斥他的对手而一心一意卫护他的。“反正是他先踢我,”罗小毛申辩说,“我没惹他。”“哎呀,你还有道理是不?”体育老师火了,“你还想上我的体育课不?”“不想上。”罗小毛坚决地说。体育老师被激怒了,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模样,把一只手掌压到了罗小毛的头上,“你这狗崽子嘴巴还蛮硬吧,嗯?”罗小毛反抗地把头偏开了,他那幼小的自尊心被这句话伤害得太深了,“我是狗崽子,你就是猪崽子。”体育老师啪地一个耳光掴在罗小毛的脸上,接着海道:“老子打死你!你骂老师罗?”“你打死我看!”罗小毛把一颗心横到了天上,“你打死我你要抵命。我还怕你罢?”他抓住体育老师的手就要去咬,体育老师很随意地把他推开了。“一条小疯狗。”体育老师怒道。这时罗小毛的班主任走了进来。“罗小毛,跟老师说话态度要好,”金老师大声批评罗小毛说。“对老师首先要尊敬!你这样下去太危险了罗小毛。” 罗小毛读小学时最喜欢班主任金老师,因为同学们都喜欢金老师并可怜金老师。“金老师好可怜咧。”“金老师一生崽就会死。” “我最喜欢金老师。”同学们常常在背后这么议论说,罗小毛自然就受到感染,也就很一本正经地爱着金老师。 金老师外表极为温顺,高挑的个儿,白白的脸蛋,授课时柔声细语,这一切皆是金老师有心脏病的缘故。金老师有心脏病不知是从哪个渠道传出来的,反正全班同学都知道金老师有心脏病,也知道有心脏病的女人一生崽就会死。所以,当金老师在办公室里声色俱厉地批评罗小毛时,罗小毛立即就委屈和伤心地低下了头,并暗暗发誓不能再给金老师丢脸,因为金老师有心脏病,不能生气。罗小毛写了份检讨交给体育老师。放学时,金老师把他叫到走廊上,瞅着他,语重心长地教育道:“要听话,不要点点大就跟老师顶嘴!那你长大了不无法无天?懂吗?”“懂了,”罗小毛点了下头,看着他敬爱的金老师发誓说,“金老师,我以后保证表现好,做一个好学生。” 有一段时间,罗小毛果真表现很好,且一心一意地想加入那个叫红小兵的组织,罗小毛瞧着一些男女同学的胳膊上戴着红小兵袖章,羡慕得做梦也想戴红袖章。为了早日能戴上红袖章,他每天一放学便主动留下来做好人好事,与值日的同学一道打扫教室卫生,还经常从女同学手中抢过撮箕,跑去倒垃圾。早上,罗小毛是全班最早到校的,一走进教室,忙把先一天搞卫生而摆到桌上的椅子一张张搬下来,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书。罗小毛单纯地以为只要表现好就可以加入红小兵,就像金老师说的。金老师还说:“每个学生都有资格加入自己的组织,红小兵就是你们的组织。”罗小毛拚命想加入这个组织。 那段时间,罗小毛家已从h师范的大宿舍区搬到了拥挤着“坏分子”的小宿舍区——那是一栋地主兼资本家的公馆,一张5公分厚的杉木大门里,居住着七八户h师范里揪出来的“黑五类”。罗小毛家被h师范的造反派勒令搬进了小宿舍,一家6口人只给了两间阴暗潮湿的房子居祝好在大哥二哥被相继赶到了乡下,两间房子才不显得那么拥挤。那年冬天,罗小毛的父亲从东楼放了出来,因为造反派没有在罗中汉那里得到令人满意的东西,只好放出来劳动改造,安排在食堂里运炉渣和垃圾,那时候武斗已被禁止,但文斗越演越烈。罗小毛的父亲常常被学校里的各路造反派揪去批斗或游街,脖子上挂一块马粪纸板,纸板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打倒叛徒当权走资派罗中汉!!”罗小毛每次见到父亲的脖子挂着一块牌子,赶忙就躲到了远远的一边。“罗小毛,你爸爸在那里挨斗咧,”他的同龄人这么说,望着他。罗小毛低着头,装做没听见。“罗小毛,有个红卫兵还用脚踩在你爸爸背上。”他的同龄人刺激他说,“高呼打倒罗中汉的口号。崽骗你。”罗小毛满脸通红地垂下头,灰溜溜地走了。那时候天真的罗小毛还有上进心,还渴望加入那个红小兵组织,渴望胳膊上戴一只红袖章。但是那年元旦,他的那颗美丽而脆弱的上进心便被无情的事实彻底粉碎了。 那年的元旦前夕,罗小毛班上发展了6个红小兵。这6个红小兵平时表现都不及罗小毛好,尤其是杨小汉,上课讲小话的毛病已成了老师和同学有目共睹的事实。然而他被批准加入了红小兵。还有一个叫张金国的同学,他上课玩东西被老师点名批评少说有5次,可是也被发展成了红小兵。罗小毛想不通了。他扎扎实实表现好了一个学期,为了加入红小兵,他付出了比任何同学都多的精力和时间,且一连写了3份申请书。铁的事实,使他的自尊心和进取心接受了无情的挑战,随之而来的是,那股一心向上的热情同洪水一般一泄而去了。那个元旦的前一天下午,金老师在教室里宣布说:“今天下午去师范的大礼堂开大会,与大哥哥大姐姐一起庆祝元旦。”金老师又说:“开会时不准讲小话,不准玩东西,解手要请假。”接着大家就依次走出教室,走到操场上听体育老师调配,然后队伍便长龙一般朝h师范的大礼堂走去。那天下午天上下着小雨,罗小毛丝毫也没料到这个有文娱节目的欢庆会上,会有他父亲挨批斗的节目。应该说罗小毛是高高兴兴地走进会场的,并坐在那里等着看红小兵宣誓。这是他今天最想看到的。可是他首先看到的是他的父亲由两个大男人揪着,双手倒剪在背后,脖子上吊着那块马粪纸板,低着头走到了台上。父亲的身后依次走着其他“牛鬼蛇神”。罗小毛看到押着父亲上台的是那个矮矮瘦瘦的保卫科长,他穿件长至膝盖的军大衣,军大衣敞开着,在台上很有点耀武扬威。“跪下!”他粗声喝令罗小毛的父亲道。罗中汉缓慢且老实地跪下了,胸前的那块马粪纸垂到了地上。马粪纸板上的墨笔字是这样排列的:左上方“打倒”二字略大一些;中间一行是“叛徒当权派走资派”;下面是3个醒目的大字“罗中汉”和3个有力的惊叹号。罗小毛满脸通红地坐在台下,他真恨不得脚下有一个地洞,供他钻进去藏起来。他左近的同学都折过头来瞧着他,那是一种同情他的目光。罗小毛的脑海里大浪滔天,仿佛在台上挨批斗的不是他父亲而是他自己一般。当罗小毛瞥见上台发言的杨医生,一脸亢奋地歹毒地冲到他父亲身后,且恶狠狠地一脚踹去。而他父亲(站在台边上)一头栽到了台下,发出嘭地一声巨响和“哎哟”一声惨叫许多老师和学生全“喷喷喷”地起身想看个究竟时,罗小毛的眼泪水跟水龙头一样哗哗地流了出来。“罗小毛哭脸了,”罗小毛身旁的女同学这么说了句“要不得”。这句话当然是指那个将罗小毛父亲踢到台下的人。这一声充满同情的嫩稚的“要不得”有如炮弹炸飞了罗小毛的理智,使罗小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哭声迅速把周围同学的目光吸引到了他身上。“罗小毛,罗小毛。”金老师走过来。严肃地瞪着他,“这里是开会,你哭什么?莫哭。”罗小毛的哭声反倒亮了许多,呜呜呜呜。“罗小毛,”金老师急了,语气就有点恼怒,“你要哭到礼堂外面去哭,莫影响开大会。”她忙冲只等待宣誓的杨小汉和大个子同学张金国说:“你们快把罗小毛拉出去。”于是张金国和杨小汉就不由分说地一个拖一个拉地将罗小毛拉出了大礼堂。“莫哭,你莫宝。”杨小汉充满同情地安慰罗小毛道。“你越哭有人就越高兴。蠢宝。”“我不想哭的,”罗小毛哭着说,“我又不想哭。”金老师走拢来时罗小毛的哭声已变成了无伤大雅的抽泣。“你们两个快回到礼堂里去,马上就要红小兵宣誓了。”金老师说,接着金老师折过头来瞥着罗小毛,“你早该同你爸爸划清界线了,他是革命的叛徒,你是长在红旗下的学生……罗小毛,你要好好想想你自己。” 罗小毛什么也没想。 四 那个元旦前夕的那一幕,深深地践踏了罗小毛那颗要求上进的心,就同一朵花蕾被牛蹄蹂躏成了粉末一样。他开始放纵自己,把老师的批评教育当灰尘一般抹掉了。“罗小毛,你越来越不像话了。”金老师这么说他。罗小毛说:“我想表现好的,金老师。” “那怎么不表现好咧?”金老师质问他。罗小毛灰暗地笑笑:“我明天表现好就是了。”可是第二天他又是原样子,照例上课玩他的东西,而且很不在乎他讲着小话。有天上体育课,体育老师见他在队列中捣乱,把他揪出来,罚他站到太阳下面晒,他不服就骂起体育老师的娘来。体育老师火一冒,走过去扇了他一耳光,“你这小杂种,”体育教师吼道,“老子打死你这小杂种。”罗小毛扑上去一口咬住了体育老师的那只扇他嘴巴的手,当然就咬出了血。于是罗小毛肩上背了个记大过的处分,于是罗小毛就更不在乎他的前途了。 h师范的小宿舍区又称二宿舍,二宿舍座落在一条名叫吉祥街的中间,所谓吉祥街不过是几条四通八达的巷子,那时候的男孩喜欢聚在一起玩那种具有赌博意味的玻璃弹子。罗小毛在玩玻璃弹子的游戏中结识了王大力。王大力住在距二宿舍不远的一幢搬运工人的宿舍里。王大力比罗小毛大三岁,生得结实有力,比他大几岁的小伙子常常摔跤栽在他手上。为此,罗小毛很佩服他,甚至把从前对老师的崇敬之心也移到了王大力身上。王大力还挺会潜水游泳,他能把头潜到水中让大家心平气和地数一百下,甚至数二百下。时常他的头浮出水面时,让罗小毛他们简直目瞪口呆,因为他几乎游到河中心去了,他在河中心边踩水边向他们扬手示意。 王大力的父亲是个不爱说话的搬运工人,他一说话就要来火。 他常常提着一把大食堂里才可能有的大火钳,在街头巷尾追赶着王大力,而王大力总是让他父亲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街巷的某一处破口大骂,王大力精神焕发地站在距他父亲四五十米的地方得意洋洋地笑着。罗小毛少年时候染上的偷窃行为就是跟王大力学的。罗小毛同王大力交朋友的同时也交上了后者的恶习。罗小毛跟王大力第一次偷东西是69年夏天的一个中午,那天两人到h师范的大宿舍区的陡坡下去捉蛐蛐。陡坡前有一栋老式的旧房子,坪上立着一张烂靠椅,靠椅上搁着一只晒南瓜子的簸箕。那是只烂簸箕,上面绕了许多铜丝,不至于簸箕散架。王大力瞟了眼那只簸箕,“小毛鳖,去把那只簸箕偷来罗。”王大力前后左右地瞟了几眼后唆使罗小毛道。罗小毛胆怯道:“我不敢。”“你想不想跟我学摔跤着?”“当然想。”“那你去。摔跤首先要锻炼胆子。” 王大力盯着罗小毛,“你胆子跟老鼠样,学得成摔跤?”这句话无疑激起了罗小毛的勇气。于是罗小毛走过去,拿起簸箕跑过来递给了王大力,王大力忙步入陡坡和一面墙的狭窄处,迅敏地拆下铜丝。把铜丝捏成一团放进了口袋里。“走罗,”王大力愉悦地一笑。但没走几步,王大力的那双贼眼又觑见了一只煤灶上搁着的铜壶。当年的h师范宿舍是一栋栋屋檐很宽的平房,每家每户都只有两间住房,没有厨房和厕所,走道便是家家户户的厨房,煮饭炒菜都在走道里。“这只铜壶就真的能卖钱,”王大力痴迷地对罗小毛说:“这是保卫科长屋里的铜壶。”王大力说:“你去把铜壶提来罗。”“我怕,”罗小毛说,“保卫科长好恶的。”“你想学摔跤不?”王大力又这么问罗小毛。罗小毛低声说:“我不敢,你自己偷罗。”王大力想了想,又四周看了看,那是午休时间,没有人。 王大力迅速提起那只铜壶,急步如飞地朝那处陡坡下跑去。罗小毛又紧张又兴奋,一颗心怦怦狂跳着。王大力把铜壶里的热水倒掉,将铜壶放到地上,脚踏上去一用力,铜壶立即扁了。他三脚两脚把一只上好的铜壶踏成了一块裂开的扁扁的废铜后,忙松开皮带,将扁铜插进裤腰,把衣服放下来遮住,这才支使小毛说:“你看外面有人没着?”“没有。”罗小毛走出去又折回来说。 于是两人匆匆走出宿舍,朝一家废品店高兴地走去。那块废铜和那把铜丝一共卖了5块钱,王大力给了2元钱结罗小毛。罗小毛的口袋里第一次拥有了2块钱人民币,自然就很高兴。那时候5分钱一包的姜比现在1块一塑料袋的姜还要多。不劳而获的偷窃行为一下子就很令人神往地占据了罗小毛那块幼小的心田。2元钱尽管抵用,但很快就用完了,于是两人又开始这里那里地去偷,只要能卖钱的东西都偷,连盖在煤球上的塑料布,别人家窗户上的牙刷及牙膏皮都偷,甚至别人家晒在门口的布鞋,也被他们偷了撕烂去卖钱。 有一天,罗小毛去杨小汉家做作业,那时候的学生下午几乎都不读书,因为老师们下午都是政治学习,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 那时候学校里开展了“一帮一,一对红”活动,罗小毛被金老师指定为杨小汉去帮助。杨小汉家就住在学校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家的斜对门,革委会副主任家有一只很大的铜锅,罗小毛已经觊觎这只铜锅好些日子了。那天下午,杨小汉的母亲上班去后,罗小毛忽然望着杨小汉说:“杨小汉,去把那只铜锅端起来罗。”杨小汉瞥一眼那只铜锅,“端来做什么罗?”“踩烂去卖钱,”罗小毛说,“这只铜锅起码可以卖5块钱,到时候一人一半。”“我不敢,”杨小汉说。那天下午下着大雨,太好干这种事了。“我去把它偷来。” 罗小毛说,当然就走了过去。革委会副主任家的门窗紧闭着,铜锅却在门前的煤灶上威然地立着,灶眼只留了一条缝,正用文火炖着鸡。鸡肉的香气飞入罗小毛的鼻孔时,罗小毛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又走了拢去。他迅速端起冒着热气的铜锅,走了两步,蹲下,揭开锅盖,将一锅炖得香喷喷的鸡肉倒入了阴沟,接着就走进了杨小汉家,关了门。他毫不犹豫地一脚踏上去,铜锅立即就扁了,紧接着又是几脚踩上去,铜锅便成了一块扁铜。“把它藏起来罗,”罗小毛冲杨小汉说。杨小汉往家里四处瞟了几眼,忙把那块扁铜塞到了床下的一堆破烂里。“不是你的事罗,你就装不知道,晓得啵?”罗小毛瞅着杨小汉说。杨小汉轻松地笑,“我什么都不晓得。” 两人这才开始做作业,写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金老师说今天下午要学‘老三篇’,”“明天要抽查的。”于是两人就开始背“老三篇”了。不久革委会副主任的母亲便发现煤灶上的铜锅不见了,当然就很激动地嚷叫起来。“怪事怪事不?”她站在门口说,“一锅鸡肉被贼倒进了阴沟里,铜锅却没影子了。”杨小汉听到这里,脸白了,不安地瞪着罗小毛。“你这副样子,别个一眼就看出是你偷的。”罗小毛说,杨小汉脸更白了,“是你偷的。” “你也有份,我就说是两个人一起偷的。”罗小毛威胁说。杨小汉不吭声了。 那天傍晚,革委会副主任的妻子站在门口破口大骂,她过不得想的是一锅鸡肉被倒进了阴沟里。革委会副主任是学校的二把手,自然就有人关心此事,都纷纷猜测这个缺德的小偷是个什么人。最后大家断定这是个坏孩子干的,因为成年人不会干这号勾当。那么会是谁家的孩子?一些人就怀疑到了罗小毛。“只怕是外面的孩子,”杨小汉的母亲站在门口说,“罗小毛胆子没有这么大罢?恐怕是外面的坏孩子……”杨小汉的母亲是食堂里帮厨的师傅,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第二天下午,罗小毛走到杨小汉家时,杨小汉忙催罗小毛把那只踏扁了的铜锅拿出去卖掉。“慢点我妈妈晓得了会打死我,”杨小汉说,“拿出去卖了罗。”罗小毛把书包里的书倒出来,把那只踏扁了的铜锅塞进书包里,接着就出了门,朝废品店走去。那是罗小毛第一次单独走进废品店卖东西,那只铜锅竟卖了4元多钱,罗小毛买了一包姜,一袋橄榄和半斤鱼皮花生,一路很贪婪地吃着。 那天晚上10点多钟时,他却被他父亲从梦中吼了起来。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后,他便睡觉了,他的书包却搁在了桌上。罗小毛的母亲批改完学生的家庭作业,就找钢笔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恰巧她那只上蓝墨水的钢笔扔在学校的办公桌上了,于是她就伸手进儿子的书包里去找钢笔。她找到了儿子书包里的姜和橄榄。“老罗,”她警惕道,“小毛哪来的钱买姜和橄榄?你给小毛钱了?”罗小毛的父亲那当儿正坐在躺椅上读,他昂起了头,“我没给小毛钱。”他说。“那就有问题了,”罗小毛的母亲说,“小毛哪里来的钱买零食?他不是在外面做小偷吧?”罗小毛的父亲放下了手中的书,站起身,把罗小毛放在头下当枕头枕着的衣服扯了出来。自然他搜到了儿子口袋里的4元多钱,这不是一笔令人小觑的数目!“起来,你这狗屎的东西。”父亲一脸怒火地冲儿子吼叫,“死起来!我要捶死你这狗东西。”那是十月里的一天,天很有些凉意。母亲对儿子说:“先让他穿上衣服再仔细审问。”罗小毛自然就穿上了衣服。“你说,”父亲一脸严厉地瞪着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你口袋里的钱是哪里来的?”罗小毛说是捡破铜烂铁卖的钱积的。他母亲一副很伤心的模样断然否定说:“不可能的,你骗得了哪个?你一定是在哪里偷了钱!快说!”罗小毛想起了电影里被敌人严刑拷打的刘胡兰,她还是个女孩子呢!罗小毛很后悔,大不该把橄榄和姜放在书包里,更后悔没把钱藏起来。“捡破烂卖钱积的,”罗小毛回答父亲说。他父亲气得一拳擂在儿子肩上,打得儿子身体往后一仰,差点跌倒。“还是捡破烂卖的?”父亲紧盯着儿子道,拳头举得老高。罗小毛又想起了电影《红岩》里的许云峰,他被国民党特务是那样拷打都宁死不屈,自己就意志那么薄弱且不经打吗?“是捡破烂卖的钱,”罗小毛说。于是又挨了父亲一拳,这一拳打得他坐到了地上,很疼。罗小毛哭了,但刘胡兰和许云峰却依然屹立在他心田上且闪着金光。所以,无论他父亲拳打脚踢还是威逼利诱,他总是哭着那么说,一个小时后,他的父母终于疲倦下来了。“我就信你一回,”他父亲败下阵来道,虽然他心里仍怀疑儿子口袋里的4元多钱是在外面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而获取的,“从明天开始,不准你到外面去捡破烂,跟我去拖垃圾。听见没有?”“听见了,”罗小毛绝望地说。 五 h师范有千多学生,有两处食堂,两处食堂里每天出的炉渣很够老罗拉的,加上大宿舍区的垃圾,当然就更令老罗汗流浃背了。从h师范拉出炉渣,首先遇到的是一个漫长的陡坡,这使罗小毛的父亲十分痛苦。拉一两板车,老罗那肥胖的身躯还勉强受得了,但再往下拉,老罗就觉得马路漫长且无比艰辛了。那个晚上过去的第二天下午,罗小毛便乖乖为父亲推板车去了。老罗弓着腰,将炉渣一铲一铲地装到板车厢里,接着老罗把那根用牛筋绳系着的短短的扁担套到肩头上,弯腰提起板车的拉杆,对儿子吼一声:“用力推。”罗小毛当然就在背后用力推着。罗小毛那时那么舍得用力气,一是想减轻老父肩上的重量,另外他也想在他父亲面前炫耀他有劲。父亲对儿子的奖励是,当板车艰难地爬上长长的陡坡后,他父亲不是急着再前进,而是放下车把,走进一旁的一处小食店里买一支棒棒糖(夏天则是买支冰棒)给儿子吃,并一声不吭地瞧着儿子吃完才重新提起车把上路。星期天,罗小毛得跟他父亲这么来回四趟。从h师范到规定倒垃圾的地方,有三里路,来去要个把多小时,加上装车的时间,一上午两趟就打发完了,下午亦如此。由于罗小毛的课余时间被他父亲大量地进行侵吞,他和王大力相处的时间就明显减少了,只有中午或吃晚饭前夕两人才能碰面。王大力自然是描述他今天又偷了什么东西卖了好多钱,或炫耀他在某处摔跤把后者一背包扔在地上什么的。 罗小毛的母亲不准罗小毛同王大力玩。罗小毛的母亲两次瞅见王大力的父亲提着火钳追打王大力,还有一次瞧见王大力在街头把一个孩子的嘴巴打出了血。“回去,”每次罗小毛的母亲望见儿子同王大力在一起就没好气地冲儿子嚷叫,“只晓得玩的东西。” 王大力当然知道察颜观色,自然就不上罗小毛家喊罗小毛,于是两人就约了暗号,暗号是《国际歌》。只要王大力站在罗小毛的窗子下唱《国际歌》那就是王大力找他有事。要是王大力唱三遍《国际歌》,罗小毛还不能出来,那就是罗小毛被父母盯住了。这个暗号不久便被罗小毛的母亲发现了。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是星期天的中午。上午,罗小毛跟父亲拖了两趟垃圾,吃过午饭父亲便勒令罗小毛睡觉。罗小毛刚刚脱下衣服,一个嫩稚的男声在窗外很急躁地送过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国际歌》从窗外滚滚而入,一遍又一遍。罗小毛的母亲生气道:“这是哪个神经站在我们窗下唱?哪时不好唱?这砍头的!”王大力唱第五遍的时候简直是在窗外歪吼乱叫了,那令人烦躁的歌声害得多年来一直保持午休习惯的罗小毛的父亲睁着两只迷惘的眼睛瞪着天花板出神。罗小毛估计王大力找他有什么急事,但他那时对父亲的任何一个指令都不敢违抗。只好任王大力那破嗓子一个劲地唱而无所作为地躺着。 王大力终于没唱了。但隔了十多分钟,《国际歌》又在窗外飘扬起来,把正要进入睡眠的罗小毛唤醒了。父亲的鼾声正很有节奏地在床上滚动,母亲仍坐在桌前批改学生的作业本。罗小毛坐了起来,忙着穿衣服。母亲审视着他:“你起来干什么?”“解大手。” 儿子说。接着罗小毛走了出来。“老子喉咙都唱干了,”王大力有气地埋怨说,“你这鳖怎么才出来罗?”“我怕我爸爸妈妈发现,”罗小毛难堪地说。其实他母亲早已觉察到了,某个人站在窗下三番五次地唱。《国际歌》,能不让她警惕?“我晓得不是什么好东西找你罗?”母亲站在儿子后面斥骂道,“你是起来解手?你这骗子,死到屋里去。”王大力自然是没趣地走了,“下次再听见王大力在窗外唱歌,看我不告诉你爸爸打你一顿足的!” 王大力自然不会再站在罗小毛的窗户下用歌声召唤罗小毛了。工大力比罗小毛大3岁,已是个要讲面子的小男子汉了。罗小毛的生活迅速变得单调乏味了许多。在学校里,罗小毛时常遭到老师的批评和班干部的数落,仿佛他是个体无完肤的坏种。有天学校搞卫生,罗小毛偷懒,金老师居然在他身上列出了20条缺点,把罗小毛吓了一跳,继而对自己的前途变本加厉地灰心失望了。在家里,父亲总是叫他去推板车,一个弓步站在板车后面,嗅着扑鼻的恶臭,拚力把板车推得勇往直前。太阳那么大,晒得人的头是那么晕晕糊糊,很多大人小孩都害怕在太阳下走动,罗小毛却要在炽热难耐的太阳下一步一个脚印地推着板车,边持久地闻着垃圾里散发出来的恶臭……心里不免就委屈和憎恨起把握着车把的父亲来。父亲的编制在校总务科,有时候总务科也安排他父亲干些别的事,逢到这种时候,罗小毛就颇似翻身农奴得解放一般无比高兴,他当然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王大力玩。 “大力,游泳去不?”罗小毛找到王大力便引诱对方说。 罗小毛那时候最热爱的体育活动就是跳到湘江里去游泳,因为伟大领袖毛主席也喜欢游泳。从小宿舍区走出来,横过马路,有一条小街通向河边,这条小街名叫“灵官渡”。一百年前湘军统帅曾国藩率万余湘军与翼王石达开就是在这里交战。罗小毛和王大力,还有杨小汉时常从灵官渡的木排上下河,朝对面的桔子洲头游去。杨小汉喜欢游泳,但他缺乏胆量横渡湘江,他怕自己游到半途上,脚抽筋而淹死。“我保护你,莫怕罗。”游到贴近河中心时,罗小毛就这么鼓励他的同学说。但杨小汉却打退堂鼓说:“我怕我没有劲游回来。” 杨小汉天生比罗小毛和王大力胆子校 杨小汉想跟王大力学摔跤。 一个晴朗的早晨--那是个星期天,杨小汉一大早就兴冲冲地迈进了罗小毛的家,叫一声罗小毛的父亲“罗伯伯”,接着杨小汉就不慌不忙他说起谎来。“罗伯伯,今天我们要去帮金老师做藕煤。”罗小毛的父亲毫不怀疑地就批准了儿子和杨小汉出了门。两人一出门,快步向王大力家跑去。王大力还没有起床,正睡在一张肮脏不堪的床上使劲磨牙齿,口水从嘴角欢欣地淌了出来,把枕头都打湿了一大片。“大力哥,大力哥。”罗小毛推醒他说,“你磨牙齿跟有人磨刀一样。”王大力不好意思地坐起来,用手背抹掉嘴角的口水,胡乱洗了脸,三个人就走了出来。昨天上午,杨小汉在篮球场上被比他们高一年级的学生一拳打肿了脸,还一勾腿将杨小汉扫了个狗吃屎。杨小汉很渴望报这个仇。杨小汉极想请王大力帮他出口恶气,昨晚他趁他母亲熟睡的当儿,偷了他母亲的5元钱,为的是请罗小毛和王大力到异南春茶馆喝酒。 杨小汉买了三两酒和一桌菜,卤牛肉卤猪肚卤猪蹄和好几碟凉拌菜。这令王大力很开心。“大力哥,你帮我把那个鳖的鼻子也打出血要不?”杨小汉盼望着说,望着很神勇的王大力。王大力慢条斯理他说:“这个难罗。”“大力哥,我想跟你学打架要不?”杨小汉一脸期待地盯着王大力。王大力瞥他一眼,瞧他不来的神气一笑,“学打架首先要不怕打,你怕不罗?”“不怕,”杨小汉说,“我现在怕打以后就会被别个打。”“等下我们到草地上,我告诉你几个打人的动作。”王大力说,“那会有点疼的埃”“我晓得,”杨小汉说。他们边说着这些,边快活地吃着。罗小毛和杨小汉从未喝过酒,两人都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第一遭喝酒,颇不是滋味。临到一桌酒菜消灭得差不多时,罗小毛和杨小汉都只喝了一点点酒。 王大力却把酒喝了个底朝天,他也没喝过几回酒,但眼睛和耳朵都给酒精烧得红艳艳的。三个人迈出异南春茶馆时,十月的秋阳明晃晃地刺目。由于喝了酒,三个人往h师范的草地上走去时腿都有点打跪,且心慌和头晕。好不容易走到草地上刚坐下几秒钟,罗小毛和杨小汉则疯狂地呕起来,把吃进肚子里的酒菜全统统吐在青青的草丛上了。随后两个人又唇干舌燥地跑去喝自来水,结果又把自来水呕在草地上了。“你们这样子怎么学打罗?”王大力毫不同情他俩地笑笑,“我会笑死去。”罗小毛和杨小汉却悲兮兮地躺在草地上,一身发软。 第二天中午,王大力专程而来,站在校门口等着罗小毛和杨小汉放学,手里拿一根九节鞭,腰上扎一根宽皮带。还在上第四节课时罗小毛和杨小汉就坐得不耐烦了。一心想要老师提前下课。 那是一节毫无乐趣的图画课,下课铃一响,罗小毛和杨小汉便猎狗一般蹿了出来,背着书包。“大力哥。”杨小汉走上去便讨好地道,把一包“岳麓山”烟递到了王大力手上。王大力挥起九节鞭抽了面前的法国梧桐树一下,把梧桐树干的皮都抽裂了,“那个鳖的脑壳有这硬不?”杨小汉高兴得满脸欢笑说:“那还得了,有这硬那不是铁脑壳?!”不一会同学们就一群群地涌了出来,于是罗小毛和杨小汉便眼睛雪亮亮地盯着每一张出来的脸,然而,当同学们都走完时却不见那个高年级的同学露面。后来听说那个高年级的同班同学见罗小毛和杨小汉与一个模样孔武有力的人站在一起,警惕地折回去向那同学报了信。于是那同学从学校后面翻围墙逃回家了。“横直打得到,”王大力不计较自己扑空说,“除非他这一世不来读书了。” 三个人颇失望地朝回家的路上走时,王大力见天气很好,天空碧蓝,就提议说:“好几天没游泳了,下午游泳去不?”“我很想游泳,”罗小毛附和道,“就怕我爸爸要我去推板车。”“要杨小汉到你屋里捏个白就是。”王大力说。罗小毛望着杨小汉说:“那你吃了中饭就来,晓不?”中午,杨小汉在罗小毛的父亲正准备脱衣服午休的当儿,一脸正经地走进来了。“罗伯伯,”他叫了罗小毛,的父亲一声,“金老师安排我们今天下午到学校去背。”杨小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进一步撒谎道,“班长要求我们到她家去背。”罗小毛的父亲和言悦色地说:“那就去吧。”罗小毛当然就很幸福地背起书包,对杨小汉灿然一笑,两人就煞有介事地出了门。王大力正在他家的厨房外磨一把自做的匕首,在麻石上磨,那种磨刀发出的声音吱吱吱地使罗小毛和杨小汉听了牙齿都酸了。“就快磨完了,”王大力瞥他们一眼说,“等下罗。”他把磨得尖尖亮亮的匕首递给罗小毛看,“打架时把匕首掏出来总吸得两个人住罢?”“嗯罗,”罗小毛欣赏道。王大力瞟罗小毛一眼,“你这鳖也搞一把不罗?”“我做一把罗,”罗小毛憧憬道,“这可以壮胆。”杨小汉想象自己有把匕首会有多么神气活现,倘若前天上午他身上带着这件家伙,那个高年级的同学不会被他吓醉?“大力哥,帮我做一把好不?”杨小汉说,“手上有把匕首壮胆些。”“壮胆?” 王大力鄙夷他的形容说,“你拿把刀子吓白菜哦?”杨小汉脸炸地通红,“我自己去做一把,”他难过地说。 3个人走到街上时只觉得满地阳光黄灿灿的,街上除了一些车辆奔来跑去外,没有什么人走动。3个人横过马路,缓缓走到湘江边上,瞧了眼碧蓝的天空和碧清的河水,大步跑下防洪堤,站到了稳稳地浮在岸边的木排上。宽广的河道上河风很大。罗小毛和工大力毅然脱下卫生衣和裤子后,都不由得打了个冷噤。“有点冷,”罗小毛说,瞥着碧清的湘江水。王大力给他打气道:“毛主席冬天还洗冷水澡,怕什么冷!”说完,他毫不犹豫地往河里一栽。 “下来罗,不冷。”王大力仰起头说。罗小毛弯下身,用手舀了点河水拍到自己胸脯上,顿感凉浸浸地不由得又打了个更大的冷噤。 于是他又望着碧蓝的天空凶凶地做了几节广播体操,一咬牙,蛤蟆样一头栽进了清冷的河中,勇往直前地游着,河上除了几条船航行外,就只有两个小脑袋在水中移动了。两人比赛似的径直游到河中心,又折回来时身上已丝毫没有冷的感觉了。杨小汉仍蹲在木排上望着他们,一副很想游又怕冷的模样。“下来游罗,”王大力说。杨小汉摇摇头说:“我还是不游。”“你既然要跟我学打架,”王大力攀着木排,抬起尖尖的脑壳庄严地宣告说,“你就得听师傅的,现在师傅命令你游泳。”杨小汉站起身,三下两下地脱去衣裤,胆颤心惊地跃进了水里,但他只游了十几米远身体就朝下沉了,双手在水上乱打,一副可怕的挣扎相。“快救他,”罗小毛紧张道,迅速朝杨小汉游去。王大力水性好,一猛子就扎到了杨小汉身前,托起杨小汉的下巴。罗小毛却抓住了杨小汉的一只手,两人吃力地将杨小汉拉到了木排上,杨小汉的双脚蓦地抽筋,两条腿蜷缩成青蛙腿了,脚趾头如鸡爪般紧勾在一块。王大力看见过救溺水者,忙跪在木排上使劲掐杨小汉的腿,接着用手压杨小汉的肚子。杨小汉反应过来了,大口大口在呕着河水,十分后怕地呜呜呜呜呜哭起来……杨小汉再也不敢下河游泳了,他甚至连湘江边上也不敢去了。 那时候5元钱对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小数目。杨小汉的母亲是第二天上午发现自己丢了5元钱的,当然就伤心得不得了,以至下午在食堂里切菜时,因走神切开了自己的食指而鲜血直流。杨小汉无精打采地从湘江边上走回家时,见母亲比中午时还要六神无主,且手指上包着透出殷红的白纱布不觉就后悔起来。杨小汉毕竟是个乖孩子,忍不住分担母亲的忧虑说:“妈妈,钱是我拿了。”杨小汉压根儿没想到他母亲会暴跳如雷,且一双眼睛同动物园里的雌豹样射出了凶光。“你好害人呀,你这黄眼畜牲!”他母亲操起缝纫机上的竹尺就劈头盖脑地横砍竖打起来。“钱呢?你这畜牲,钱呢?哎!”杨小汉被他母亲打得抱头鼠窜,临了他只好躲到床下,把口袋里还剩的几毛钱扔了出来。他母亲心都碎了,“就只剩这么点了?”她操起门背后晒衣服的木叉子,朝床底下恶狠狠地乱捅着,其中某一下戳破了杨小汉的嘴唇。 杨小汉“哎哟”一声尖叫,呜呜呜地痛哭起来,那颇有痛改前非之意的啜泣声让他母亲心里舒但了许多。杨小汉把什么都向他母亲说了,一边呜呜咽咽。 次日上午,杨小汉的母亲牵着他,大步迈到食堂门前的垃圾堆旁,冲正专心致志地把垃圾朝板车上铲的老罗校长没好气地说:“老罗,罗小毛把我小汉带坏了。”罗小毛的父亲抬起头瞅着她:“什么事?”“罗小毛骗小汉请客还不算,还差点害小汉淹死。”她尖声尖气道,“昨天下午,罗小毛和另一个没读书了的大孩子,硬逼我小汉下河游泳。”“昨天下午是你小汉来喊我儿子,”罗小毛的父亲抑制着火气说,“不要胡说。”罗小毛的父亲来火的原因是,这个很早就死了丈夫的从前一直对他毕恭毕敬的没半点文化的女职工,竟敢这么气势汹汹地指责他。那天中午罗小毛放学回家,刚放下书包,父亲便冲他咆哮一声道:“过来!”父亲咬着牙说,“你有什么本事要杨小汉请客?你自己讲!”罗小毛自然就挨了他父亲的着着实实的几拳。“你这狗屎的!”他父亲声色俱厉地发泄完愤怒后,一颗心于是就踏踏实实地进入到午休的状态中去了。 罗小毛却一肚子仇恨,很想到学校里去报复一下杨小汉。可杨小汉第二天仍没上课。几天后,杨小汉重新踏入校门时却把课桌椅搬到了隔壁班的教室,这几天杨小汉的母亲天天到学校里来吵,把罗小毛描写成了个大坏蛋兼教唆犯,扬言不给杨小汉转班她宁可不要儿子读书。金老师也觉得杨小汉同罗小毛亲近后,学习成绩和各方面的表现都不太像个红小兵了,更不像一个班干部,为拯救这个好学生起见,便同意把杨小汉转到了隔壁班上,罗小毛和杨小汉的友谊就这样被杨小汉的母亲埋葬了,如同埋葬一条死猫一样。当然,杨小汉再也不提去打那个比他们高一年级且一拳将他嘴巴打出了血的同学之事。杨小汉的母亲为了迫使儿子彻底同罗小毛分裂,还嘱咐住她家对门的体育老师在学校里监视杨小汉,有几次体育老师瞥见杨小汉和罗小毛站在楼梯旁说话,忙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拢来,大声谴责杨小汉说:“你又同罗小毛在一起,看我不告诉你妈妈打你。”杨小汉脸蓦地一红,嗫嚅着走开了。 罗小毛的朋友就只剩下王大力了。半年后,罗小毛的父母也强迫罗小毛与王大力分手了。 六 1971年暑假期间,罗小毛的父亲不再拖炉渣和垃圾了,被h师范革委会的安排去挖防空洞。几个“牛鬼蛇神”在h师范的大食堂后的陡坡下每天朝前挺进1米地挖着颇有几分老鼠打洞的意味。这是h师范的造反派的一件杰作,把这些每天到处乱蹿的“牛鬼蛇神”集中去挖防空洞,那么就没有人望见这一张张叫人不愉快的脸了。从军宣队进驻h师范起,大张旗鼓的批斗风则被军宣队煞住了。军人讲究铁的纪律和按部就班的生活秩序,不喜欢吆喝喧天地斗争这个批判那个,于是h师范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争权夺利的斗争当然就成了背后的斗争。那个大权旁落了好几年的罗校长,既然不再成为斗争的靶子,自然就没必要再在众人鼻子下拖着垃圾走来走去了,于是罗中汉进了防空洞,罗小毛当然就翻身得解放了。 那个暑假,罗小毛成了想干什么就只管去干的国王,他天天跑到湘江里去泡两个小时,与王大力在河中央打“水战”。那时候,男孩子的娱乐就是玩蛐蛐。罗小毛的床铺下摆着五六个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烂杯子,杯子里装着半干半湿却用手指头揩得平整的半杯黄土,丢几粒饭进去,再把蛐蛐放进去,盖上玻璃之类的东西。 一捉到新蛐蛐忙投进杯里同养着的蛐蛐打架,谁是胜利者谁就有资格占据这块“领土”,现在的小孩都是玩变形金钢汽车火车什么的,但那个时候的小孩却只有玩蛐蛐、金壳虫和蝉蜕的份儿。 一天上午,王大力在罗小毛的窗下吹口哨(暗号),罗小毛立即就走了出来,王大力小声说:“捉蛐蛐去不?”罗小毛转回家,从床下拿出一把专门用来撬砖头或石头的马钉和一根用来装蛐蛐的竹筒。竹筒上挖了一条槽,从这条槽可以窥伺关入竹筒的蛐蛐;竹筒有尺多长,用竹片隔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空间,可以装七八条蛐蛐。罗小毛和王大力自然是去h师范的肮脏僻静处捉蛐蛐。两人先是在一处公共厕所后的草地上边闻着臭气边捉蛐蛐,随后跑到东楼后的一堆砖瓦旁捉了几只蛐蛐,其中一条红脑壳蛐蛐格外壮大,这里蹦那里躲。罗小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砖瓦翻过来搬过去),才把这只叫声洪亮的红脑壳蛐蛐捉到手。罗小毛非常得意,看也看不够地欣赏着。以至王大力都嫉妒起来了。中午返家的路上,两人经过h师范的校办工厂时,一只蛐蛐发出的雄浑有力的叫声立即使他俩激动起来了。“老子最先听见啊,”王大力声明说,那意思是警告罗小毛不要夺他所爱。 就是这只蛐蛐令他们干了件使校办工厂的老师极为头疼的勾当。 两人寻着蛐蛐雄浑的叫声警觉地走去,原来它发自校办工厂后面的护坡上。那护坡是一堵青石和砖瓦垒砌的,与屋顶一般高,那只叫声让他们激动的蛐蛐躲藏在一条臭烘烘的水沟旁的石缝里。王大力攀着一处石头,双脚踮在校办工厂的窗台上,举起一把大起子一下撬了蛐蛐藏身的石缝,一只人脑壳般乌黑油亮的大蛐蛐立即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仅仅只是供他们目睹了下它那迷人英姿一眼,一蹦,落在了王大力站的窗台上,又一蹦,从一处没有玻璃的窗格跃入窗户不见了。“日他屋里娘。”王大力骂了句痞话。两人很惋惜地趴在窗台上张望,当然就瞥见了很粗的电线,还看见了油渍渍的一张桌上搁着一把红皮钳子。“搞电线不?” 两人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电线上。王大力又说:“你爬进去……人来了我就唱歌。”窗户上有铁栅栏,罗小毛的脑袋尖,可以爬进去。罗小毛拭探地把头往铁栅栏中钻,居然进去了。“我怕。”罗小毛说,把头缩了回来。王大力目空一切地一扬脸,“你这鳖到底是麻雀胆子,”王大力怂恿他说,“我在公共汽车上扒钱还不怕,这里鬼都没有,怕鬼哦?”罗小毛爬了进去,紧张不安地拿起那把红皮钳子,急忙走到开关板下举起钳子剪电线。“先把保险拿掉,有电。”王大力提醒他说。罗小毛照着做了,他搬张椅子到保险板下,站到椅子上,齐着开关板把十几根电线嚓咔嚓咔全剪断了,接着又把连接着机器的电线也一一剪断并迅速扔出了窗户……随后,两人又把电线绕成团团,塞进阴沟里一处肉眼看不见的地方。 “我晚上来把电线运回去,”两人离开那儿时,王大力说,“明天上午你到我屋里来就是,我们一路去卖。”第二天上午,罗小毛等他父亲前脚出门,后脚就跟了出去,快步走进了王大力的家。王大力正立在柴灶旁烧电线,厨房里充斥着极呛人且有毒的塑料燃烧时扩散的臭气。灶眼里噗噗噗绿火冒得很凶。王大力打着赤膊,握着父亲常常举着威胁要打死他的那把大火钳,时不时伸进灶眼翻那么一下,身上脸上黑汗直滚。“还没烧完?”罗小毛高兴地说。 王大力一笑,“这一下烧得完的!”说完,很用劲地咳了几声嗽。 “还要发狠烧。”两人把铜线上的塑料烧完后,为了不至于引起废品店的人怀疑,忙抓了些煤灰灰和泥巴抹在铜线上。接着两人便朝废品店走去。一走进充斥着各种气味的废品店,王大力便镇静地从旧书包里掏出铜线,丢到一个老头提起的秤盘上。罗小毛的一颗心却蹿到了喉头,那放到秤盘上的铜线虽然抹了煤灰和泥巴,但仍显得很新。罗小毛生怕那老头询问这么多新铜线的来历,或许那老头老眼昏花,或许是他懒得管闲事,他像唱歌一样拖长声音报重量道:“黄铜,2斤7两。”另一老头趴在肮脏不堪的桌上拨了几下算盘,拉开抽屉将钱付给了王大力。“你刚才那样子,差点让这些老鳖猜到这些铜是偷的。”一迈出废品店,王大力便责怪罗小毛说:“你以后在这种场合要做得若无其事。”“我刚才又没怕,”罗小毛否认道。王大力不追究地笑笑,迈到一个农民的担子前买了四个梨瓜,这才蹲下身把卖铜线的钱劈半一分,于是两人心情很畅炔地啃着梨瓜,趾高气扬地朝灵官渡迈去,丝毫也不觉得太阳晒人。 七 h师范的保卫科长和民兵营长于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光临”了罗小毛家。罗小毛的父母和姐姐及罗小毛正坐在桌前吃饭。罗小毛的父亲一见保卫科长和民兵营长一前一后走进来,以为要找他的什么麻烦了。一家人当然就很紧张地瞪着这两位常常给别人家带来厄运的扫帚星。罗小毛立即就明白了这两人是冲他来的,民兵营长那目光跟锤了样强有力地砸在他脸上。“罗小毛,你蛮行吧。”民兵营长一副傲慢的神气说,昂着头。保卫科长插话说:“罗小毛,你这下就害了你自己了。”罗小毛的父亲恶厉地瞪着罗小毛:“小毛,你在外面干了什么坏事?”罗小毛一脸煞白,“我我我没没干坏坏事。”他结巴道。 校办工厂的工人随h师范的师生放了暑假,早两天,工厂的老王一到厂里去做一样什么东西。老王打开门,便发现电线全被剪掉了。当然就赶紧报告了保卫科。保卫科长和民兵营长赶到工厂进行现场侦察,自然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工厂只有一张门,锁了把将军锁,锁完好如初,显然不是破门而入,窗门的铁栅栏也没损坏,能从铁护窗钻入作案的明摆着只有孩子。那么是外面的孩子还是宿舍里的孩子……分析来分析去,自然就分析到了罗小毛头上。上半年,学校拆毁一栋旧教学楼时,保卫科长曾目睹他在拆毁的楼前拉扯电线。“罗小毛,”保卫科长用劲盯着罗小毛的脸,“你跑到校办工厂干了什么,你自己说罗?”“你这东西!”父亲怒视着儿子,“快点说你干了什么?”“我没干什么。”罗小毛坚持说。民兵营长说:“你把工厂里的电线剪断了,这是搞破坏,要坐牢的。”“你这狗屎的!”父亲大怒地一拍桌子,冲儿子吼道,“过来!”罗小毛胆颤心惊地走拢去。他父亲抬手嘭地一拳打在他胸口上,打得他连退几步,撞在姐姐身上。罗小毛说:“我没偷。”“你没偷?”保卫科长冷笑着偏着头,“你只有到派出所才会老实。走罗,到派出所去。”罗小毛看到了世界的末日,“我没偷,我不去。” 民兵营长气势汹汹地迈过来,抓住罗小毛的胳膊,“你说不去就可以不去?那还了得!”罗小毛想挣脱,拚命把胳膊往外扳,民兵营长火了,“罗小毛,你还想跑是怎么的?哎呀,我看你有好大的劲着!”保卫科长把脸一跌,“罗小毛,”他大喝一声,“你再不老实,老子把你绑起来!”罗小毛被保卫科长的凶相吓住了。“你自己老实走罗,跟我们去派出所。”保卫科长继续阴沉着脸喝道。 八 罗小毛在派出所里把什么都交代了,他的意志还没坚强到面对民警像许云峰面对国民党军统特务那样临危不惧的程度。他交代了剪电线卖电线的全部过程(因为他的坦白,王大力被抓去判了2年劳教。王大力有前科:一年前他在公共汽车上扒钱,被抓住了。)除上述的交代,他还交代了自己另外的一些偷窃行为,例如某天偷了某某家一块塑料布,某天又偷了某某家的一只破铝锅等等。民警对他的交代渐渐厌烦起来,便要他捡主要的说,罗小毛说:“没有了。”民警打个哈欠,把记录念给他听,然后慢声慢气地问罗小毛说:“你还有什么没交代的没?”罗小毛回答道:“没有了。”民警就叫罗小毛在记录上签名,“签上你的学名,注明年月日。”保卫科长关心的是罗小毛的“前途”,“民警同志,”保卫科长说,“你们准备怎么处理他?”“主要是靠你们和他父母去说服教育,”民警微微一笑说,“还要靠老师教育。现在青少年犯罪的多……他这还是初次进派出所,暂时还不够资格送劳教。”民兵营长不甘心道:“就这么让他回去?”“你让他回去还让他住在派出所?”民警讥诮地反问说,又折过身来瞪着罗小毛,“你现在在派出所备了案了。我们给你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你如果再犯,那就会送你去劳教,你要清白点。”罗小毛心里那颗怦怦跳的心平静下来了……8罗小毛的父亲当然不希望儿子成为劳改犯。老罗对儿子采取了极严厉的管制办法。那个暑假的。“残余”部分,罗小毛再也没迈出过家门。老罗剥夺了儿子所有外出的权利,把儿子摆在床下养蛐蛐的杯子一一踢了出去。每天,老罗挖防空洞回来,解下藤织安全帽的第一句就是问女儿:“小毛今天出去没有?”罗小毛的姐姐说:“没出去。”老罗那张严肃的脸才渐渐放开。吃完晚饭,老罗便一脸严厉的检查儿子的家庭作业,那是他给儿子布置的。9点钟还差一大截便命令儿子上床睡觉。为了用劳动来更好地教育儿子,老罗把女儿身上家务活砍了一半给儿子。“从明天起,”一天晚上,老罗检查完儿子的作业,虎着脸颁布新命令道。“分给你的任务是每天择菜洗菜和洗碗,听明白没有?”“听明白了。”罗小毛痛苦地回答道。 从第二天开始,罗小毛便分担了姐姐的一部分家务。不久,家里做藕煤的重担也从姐姐肩上光荣地转移到了罗小毛身上。父亲领着他去买煤,运回来倒在天井里,再拉着斗车拖来了半斗车黄泥巴,拌好,于是他便在烈日炎炎下,提着藕煤机独自做着一排排藕煤。半年后,他就像工宣队接管学校样把姐姐手中的家务劳动全盘接管了过来。初中毕业在家里闲住了两年的姐姐,走进了街办翻砂厂工作,一年后(1972年秋)姐姐被长沙市市政工程公司正式招了工,干着为马路铺一层柏油的脏活,这在当时就是男青年也都很嫌弃的,但那个时候,好工作是不会光临这样的家庭的。就这么回事。 那个改变了罗小毛生活的暑假结束后,一开学罗小毛便转到了他母亲所在的新兴小学母亲所执教的班级读书。这个英明的决定是小毛的父亲作出的,既然罗小毛在校办工厂偷电线一事被许多教师都晓得了,老罗便担心儿子在学校里会更加做人不起,便作出了这个并不为妻子愿意接受的决定。罗小毛的母亲是个极看重荣誉且好胜心很强的女人,她恨不得把学校里所有的奖状都攫到手,当然就担心儿子这烂老鼠屎会打坏她那锅鲜美的汤(优秀班集体)。老罗不悦道:“你做母亲的都不肯教育儿子,谁还会有责任去教育他?”老罗很生气地指出说:“罗小毛不听你的话,你只管告诉我,我来打他!我们做父母的至少要尽到把儿女抚养到18岁的义务。你要明白。”从此,罗小毛的母亲便天天带着儿子去学校,又带着儿子回家。她像一个严厉的看守监视犯人样时常用一种不信任的目光注视着儿子。有天,一个女同学的钢笔和1元3毛钱放在文具盒里不翼而飞。“黄老师,”那女生哭着举手说,“我的钢笔和1元3毛钱放在文具盒里不见了。”黄老师的目光立即如鹰一样落在坐在后排的儿子脸上。“你坐下,”黄老师对那女生说,“我保证帮你查个水落石出。我们班有贼,同学们以后都要看好自己的东西。”黄老师说话时,两颗深褐色的眼珠紧盯着自己的儿子,盯得罗小毛心慌意乱,满脸绯红。 中午放学回家的途中,母亲厌恶地瞅着儿子,“你在h师范丢尽了你爸爸的脸还不够,还要跑到我们学校丢我的脸!”母亲痛心地说。儿子道:“我没偷。”母亲厌恶道:“你把这话去跟你爸爸说。 看你爸爸相不相信!”罗小毛心里一派凄然。回到家里。母亲一放下皮包便指着儿子对正坐在矮凳上择菜的老罗道:“你问问罗小毛今天在我班上干了什么坏事?”“我没干坏事。”儿子说。母亲道:“不会有别个……”老罗也相信是儿子偷的。“过来!”老罗满脸愤恨地咆哮道,“你不像人啊,你这狗屎的!”“我没偷。”罗小毛说。 老罗嘭地一拳打在儿子肩上,儿子道:“我没偷。”老罗又嘭地一拳打在儿子肩上。“我没偷。”儿子吡牙咧嘴道。老罗又怦地一脚踢在儿子左腿的当面骨上,儿子疼得弯下了腰,哭了,“我没偷我真的没愉。”“你还想不承认?”老罗扬起硕大的拳头又是一拳,打得儿子往地上坐,儿子哭得更响了,“老子就是没偷。”当然就遭到父亲更狠地殴打和逼问,儿子的一颗心完全横到了许云峰身上。 “我没偷。”“你还敢说没偷?”“我就是没偷。”老罗怎么打,儿子都如此坚强不屈,老罗觉得儿子可以去当地下党了。母亲炒好菜走过来,“老罗,先吃饭,吃了饭再跟他算帐。”母亲极伤心地望着儿子,“你不承认就莫想吃饭。” “死过来!”老罗喝斥道。老罗勒令儿子跪下反省自己的错误。 罗小毛却在父母和姐姐吃饭的当儿,抹干眼泪,从宿舍后门溜了出去。那天下午,罗小毛在街上四处游荡。傍晚他饥肠辘辘地走进了张金国家,正赶上张金国家吃晚饭。“你吃饭没?”张母问他。 罗小毛可怜巴巴道:“没有。”“张金国,给你同学装碗饭罗。”张母说。张金国走过去为同学装碗饭,罗小毛接过碗,屁股一落坐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你这是从饿牢里跑出来的样。”张母说。罗小毛的眼睛顿时湿了,“我爸爸打我……”那天晚上,罗小毛想在张金国家睡觉,但张金国的母亲则催促他回家。“你回去,你爸爸妈妈现在一定在到处找你。”张母说:“回去说清楚就是。”罗小毛不好意思再呆下去,凄然地走了出来。他觉得他从一个遍布着温馨和爱的家庭里走出来,一头扎进了深秋的茫茫黑夜里……那是个圆月悬在高空的夜晚,月亮粉红粉红的。他不敢回家,在凄冷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随后爬进一辆停在马路旁的货车厢里,缩在一角,望着婆娑的黑树影和凄清的月亮,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下半夜他却冷醒了。他只穿了件运动衫和灰色罩衣,无法抵挡深秋夜晚的寒气。车厢被露水打湿了,冰冷的。罗小毛冷得牙齿直打架,只好索性跳下车厢,做广播体操御寒。大街上空漠漠一片,除了几盏昏暗的路灯闪烁不定外便只有他那孤独和委屈的脚步声了。他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河边上,河上起了雾,灰蒙蒙的,只有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清晰可见。 他坐在一处背风的屋角旁,等着天亮。天亮时,一只邋遢的黑狗试着走到了他一旁,哀怜地瞪着他。“走开,”罗小毛壮着胆子吼道,“打死你。”狗跑开了,一个钓鱼的老头走了来,举着一根钓杆,径直下到了还在晨雾中摇荡的趸船上。罗小毛当然也下到了更船上,觑着老头钓鱼,不久明晃晃的秋阳和饥饿一并降临到了他身上。整个白天他都在与饥饿作坚决的斗争,实在斗不赢时,他便把头埋进清清的河里,喝上几口河水充饥。但到了晚上,聚集到河旁的人如鸟一般回家了,于是饥饿和孤独犹如鞭子抽打着他,使他头昏眼花,肚子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厮杀一样,使他不得不向饥饿这支大军投降。他只好再次朝张金国家走去。那已是9点多钟了,张金国已经睡了,张母开的门。张母一瞧他那副模样就猜到了他不但没有回家,而且正饿着肚子。“张金国,你同学来了。” 张母冲着睡熟的儿子嚷道。张母是个善良的女人,忙为罗小毛热菜炒饭,还特为他煎了个鸡蛋。“要听话,罗小毛,你实在是个灵泛伢子呆。”张母瞥着他吃饭,边说。“吃过饭,我送你回家去,张妈妈替你担一次保。要你爸爸这一次不再打你,好不?”“好。”罗小毛感激地睃着张母说。 罗小毛的父亲果然就没打罗小毛,也没再追究偷没偷那女生的钢笔和钱之事。他父亲送走张母后,骂了几句,便问他两天在外面干了些什么。“没干什么,”儿子说,“在河边上看别人钓鱼,”“晚上呢?”“晚上睡在一辆货车厢里。”“吃什么东西?”“什么也没吃。”“你这东西,”父亲这么叹口气,“表现好又要不了你的命。” 几天后,坐在那女生后面的男孩的母亲为了更好地配合老师教育儿子,抽空来到了学校。原来她昨天下班回来替孩子洗被单时,发现垫子下有支她没见过的钢笔……中午罗小毛的母亲向老罗讲述此事时,老罗责备妻子道:“以后没有证据的事,不要再对我说。”罗小毛听到这里,松了口气。然而,罗小毛的父母,仍然对罗小毛管得很严,仍让罗小毛做很多家务来达到劳动改造人的目的。 星期天,罗小毛常常一人要做十个人的饭菜。为此,他恨透了姐姐。姐姐罗丽丽在中学时一会跳舞——演过白毛女;二会打篮球,是学校女篮球队员,故同学关系相当好。初中毕业都三年了,那些个吃饱了没事干的女同学几乎隔个把星期就要来找罗丽丽玩,有时一来五六个。姐姐仿佛打生下来起就受父亲宠爱,所以,父亲对姐姐的同学一律爱屋及乌地欢迎,且喜欢她们留下来吃“便饭”。从前这副革命重担由姐姐自己挑着,罗小毛并不感到她的同学讨厌。现在,这副革命重担不折不扣地落到了他肩,从择菜开始到一大碗一大碗的菜端上桌,全成了他一个人的事儿。那年月,他家烧花生壳和老糠。罗小毛的母亲有个表弟在粮食仓库负责,这便是他家里花生壳和老糠的来源。为了打好这个专烧老糠和花生壳的灶,罗小毛的父亲把他读大学时学的物理和数学知识也搬出来了,动了很多脑筋,从灶眼、炉膛到烟囱的大小及角度试验和修改了好些次,最后成了把花生壳一倒进灶眼,火便“轰轰轰”激烈地燃烧着,使罗小毛宛如投入战斗一般手忙脚乱个不停,稍不留视锅子就会起火。“你弟弟的菜炒得蛮好吃咧。”他姐姐的同学称赞他说。“这么大的火炒出来的菜不好吃才怪呢!”接着她们进一步表扬说:“你弟弟好埃”罗小毛心里却很讨厌她们,她们可以坐在堂屋里谈天说地,他却要在厨房里面对“轰轰轰”的锅灶救火似地炒菜。有时,他实在搞脚手不赢,小菜便只有水桶里随便抓一下就往烧得通红的铁锅里抛掷,也不管额头上的臭汗是如何欢快地掉进锅里。 “我觉得你弟弟好懂事的,”她们见罗小毛十分谦虚地站在一旁吃饭(这是父亲要他把座位让给这帮吃甜了嘴的姑娘们坐),就不由自主地赞美说,“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弟弟就好了。”罗小毛哭笑不得,只希望她们少跑来增加他的工作量。罗小毛在家里连续不断每天如此地做饭菜整整做了5年,直到1976年他下乡当知青才把这副烦人的重担卸下来完好无损地移交给他双亲。罗小毛下乡的动机与许许多多知青不同,他完全是为了逃避家务而毅然下乡的,1976年7月,高中毕业本可以赖在城里等待招工什么的,但罗小毛不愿意在等待招工的一年或两年里,每天举着锅铲站在“轰轰轰轰”火势凶猛的花生壳灶前而痛苦不堪。所以,他一毕业就向父母冠冕堂皇地提出他要下乡去锻炼,靠自己的双手去自食其力。 九 老罗以他专横的教育方式培养出了儿子坚强和能长时间吃苦耐劳的一面,画画却改变了罗小毛的一生。如果那时候罗小毛没被父亲限制自由,罗小毛天生好动的性格就绝不会去迷上绘画,无疑他今天的生活势必就要重写。或许那是一幅色调很灰暗的油画,就跟王大力一样来来去去地进牢房。那么他今天就不会是我在下一部中篇“开创自己”中所写的罗斌。那是另一部小说的任务。 1972年罗小毛进入初中时改了名字,罗小毛变成了“罗斌”。 这是他人生的一条分界线。他在初中、高中、知青和大学同学及后来的同事和朋友都只知道他叫“罗斌”,而他的小学同学和老师及h师范的大人小孩却只叫他“罗小毛”。罗小毛改名纯粹是画画引起的。罗小毛在升人初中前的那个漫长的暑假,忽然对画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父亲明文规定他不能出门。尽管他每天都要做三餐饭,但那毕竟只是两三个钟头的事情。余下的大量时间同清晰可见的氨气样围困着他,使他无聊到了极点。于是他开始坐在桌前用钢笔画手枪、步枪、飞机、大炮和坦克之类的武器来消磨困守着他的没法作用的时间。有一天,姐姐的一条新手帕遗在桌上了,那是条崭新的手帕,上面印着“嫦娥奔月”的图案。就是这条手帕在他身上“注射”了新的血液。他开始趴在桌上画它,先是画在图画作业本上,画完后他感到很好看,便动了要画幅大的贴在墙上的愿望。“我要买1张画画纸和1盒水彩。”他对他母亲说,“我在屋里没点味。”父亲在一旁道:“你想画画,那我们支持。” 翌日他母亲买了张绘图纸和1盒水彩给他,他忙裁出一条长幅铺在方桌上,握着铅笔一丝不苟地临摹着“嫦娥奔月”。他画了两天,画好后,他把它挂在床当头美滋滋地欣赏个没完。父亲从潮湿的防空洞里一身泥巴地回到家里。连藤织安全帽也忘了摘就立在儿子身后与儿子一道观赏。父亲那张厚实的方脸上生出了些和蔼的内容。儿子注视自己的画纯粹是一种自娱自乐。父亲却从这幅画上觑见了儿子的将来。“你的毛笔字还需要练习。”父亲瞥着“嫦娥奔月”几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说。罗小毛道:“我会练咧。” “罗小毛这个名字也要改一下才好,”父亲盯着落款处儿子的名字思考着说,“你将来要是画出点名堂来了,这个名字就不像个画家的名字。”父亲深谋远虑的模样又道;“名字要显得正规就好。”那天晚上,他生平第一次征求起儿子的意见来了,“小毛,你过来。” 老罗坐在桌前,举着一张写了好几个名字的纸,让儿子选择,“你看哪个名字好?”“随便罗,”儿子受宠若惊得脸都红了。父亲瞥他一眼,“那就取个文武斌吧。”那年罗小毛一进入中学,便在报名册上填进了“罗斌”的名字。 1972年罗小毛家有些可喜的变化。先是二哥(母亲的乖儿子)病退回城了。1971年冬,二哥在常德农村修水库,因1根扁担挑6箢箕土(显狠),一不留神“炸”了腰。二哥在常德县人民医院躺了一个月。1972年初,二哥拿着医院出示的“不可再从事繁重体力劳动”的证明和公社里退给他的档案和户口,回到了长沙市。二哥生得十分英俊,一支竹笛吹得呜呜呜呜叫,脸上的笑容总是那么灿烂和温馨,逗得好几个年轻姑娘常跑到罗家来找他。 二哥心性颇高,对几个主动来找他的姑娘一百个看不上眼,尽管这中间不乏身材和形象称得上可以的姑娘。二哥为吓跑这些姑娘,拿出母亲前前后后为他买的三副护腰带进行展览。“这副最宽的下雪天气系,这副中号的刮北风时系,这副小的下雨时系。”二哥解释说,我是个一年里要系三副腰带的病人。但这丝毫吓不跑这些姑娘,反而给她们提供了一个表白爱情的机会。二哥因不愿听就“哎哟哎哟”地哼着,做出疼得不行的样子。罗小毛二哥的苦恼就是想摆脱好几个姑娘的追求。二哥回到城里便假积极地天天参加街道上组织的学习。与婆婆姥姥一道学“毛著”。 罗小毛家的第二个变化是姐姐罗丽丽于这年秋天招工招到了长沙市市政工程公司修马路,虽然这不是什么好工作,但毕竟端起了“铁饭碗”,用不着再为她没工作而焦虑了。 1972年家里的第三个变化是体现在罗小毛的父亲身上。1972年军宣队撤走了,防空洞停止挖了。父亲被安排进了校办工厂劳动,从此再用不着干“穿山甲”的勾当。那时的校办工厂没什么事做,十几个人磨洋工地干几小时便万事大吉了,不像在潮湿的防空洞里整天挖着泥巴。那段时间,罗小毛的父亲像儿子迷上绘画一样迷上了裁缝。家里当年为姐姐买的那台蝴蝶牌缝纫机等于是为父亲买了。起先他只是为自己和母亲做几条“米袋子”似的短裤,接着他参照1本裁缝书替自己裁了条长裤,居然做出来了,接着就大张旗鼓地干起来,买了好几本裁缝书、画粉、皮尺,一下班回家,忙戴上老花眼镜,把一叠布搁到干净的门板上思谋着,乐此不疲……罗小毛读初中时,他父亲仍管得他很紧。17中离罗小毛家只有5分钟路,从罗家出门走过两条街,拐上一个坡就到了17中学的两扇木大门前。老罗亲自带着儿子报的到,一路上对儿子进行谆谆善诱。老罗抬脚跨进17中校门时,低头看了下表,从家里出发到学校门口用了5分钟,从校门口走到儿子读书的教室前时父亲又看了下表:1分20秒。罗小毛的班主任是位戴眼镜的男老师,姓高,他周围站着十几个已报了到的男女同学。他们都用蝉蜕似的眼神瞧着这位居然要父亲带着来报到的男同学。他们不明白罗小毛的父亲“押”儿子来的用意,事实上罗小毛自己也不明白父亲的用意。当父于俩回到家里,在花生壳灶前打仗似地炒完菜,坐到桌前吃饭时,儿子才知道父亲陪他去报到的目的。“从家里到学校门口只需5分钟时间,再到你报到的教室只要1分20秒。”父亲交代说,望着儿子,“我还给你5分钟时间解手,那应该足够了。 10分钟去10分钟回,绰绰有余。我抄了份作息时间表,中午12点正放学,下午4点半放学。你必须在12点10分或4点40分到家。听见吗?”儿子很凄凉地垂下头,“听见了。”“超过我规定的时间回来,”老罗很凶地盯着儿子,“我要捶死你。”老罗又说:“不会给你再有干坏事的时间。你要明白!”“我明白”罗小毛进一步痛苦道。 那时候读中学丝毫不像现在的中学生这么辛苦。那年月读书看不到曙光。读大学变成了工农兵推荐上大学,小学毕业只要“根子红苗子正”也可以上大学。因此,教师教书和学生读书都表现出了不负责任。罗斌读初中的两年,很少做什么家庭作业,他的大部分同学也很少去理睬老师布置的作业。课代表,尤其是英语课代表形同虚设,全班50个学生,每天却只有十个本子,甚至几个本子交给英语老师批改。班主任高老师教的政治,一个月难得布置一回作业。数学老师犯了点作风错误,故在讲台上很有些自暴自弃,自己把自己“臭”得一塌糊涂。物理老师也布置作业,但从不收本子看。物理老师为此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每个同学都要学会自己去独立思考,别指望老师。”语文老师起先捧着一颗教书育人为己任的责任心,很想教出点名堂来,时常在讲台上讲解家庭作业中出现的不应当的错误,边点名点姓地训斥这个批评那个,这自然就惹得很多同学反感她,到后来没有一个人交作业本给她看了。“你怎么不交作业本?”“忘带了。”“你呢?”“没带。” “那么你又是什么原因?”“作业本被别个丢了。”“你不知道去买一本?”“我爸爸说算了,”那同学说,“我爸爸说反正读书和不读书都是下农村。”语文老师气得眼睛瞪得跟板栗一样大……罗斌的父亲虽然口口声声要罗斌专心读书,其实他也受了读书无用论的影响,见儿子根本就不做作业,一天到晚拿支铅笔画这画那,也就没有去反对。那年月招工表里有一栏目是很令平头百姓动脑筋的,那就是填写“有何特长”,有特长的自然比无特长的占优势,进厂后也被厂领导所器重。长沙市曾经流传过这样一个笑话:某工厂招工,一名填表的女青年在“有何特长”栏内写道“能歌擅舞又行医,会二胡兼画画”。长沙一百四十万人口里有一半人知道这个笑话的内涵。这个笑话是罗斌的二哥奉献给全家的,既然特长对一个人如此重要,父亲支持儿子画画也就理所当然了。 罗斌姐姐的那条“嫦娥奔月”的小手帕,开始了罗斌至今仍拥有饭碗的装修生涯。罗斌画了四幅“嫦娥奔月”,第一幅他姐姐的一个同学要去了。第二幅刚刚挂到墙上又被姐姐的另一个同学骗去了,第三幅被母亲的同事——一个丈夫在部队里工作的老师狠狠鼓吹一番后拿走了。第四幅“嫦娥奔月”一画完则被二哥占为己有了。那时住在他家前面的吕家夫妇,一个直肠癌一个食道癌相继去世了,吕家住的两间房子便一分为二,其中一间分给了罗家。罗斌的二哥把那间房子当成了他的“宫殿”。他掘地半尺,运来石灰,炉渣和黄泥,打紧再打紧,铺成了春天里也干燥无比的三合土。接着二哥又把墙壁和天花板粉刷一新,把门窗也油漆得锃亮。罗斌画的“嫦娥奔月”自然也入选进他的“宫殿”了。二哥差不好远就是美男子了,当然母亲就特别喜欢二哥。母亲为二哥买了辆当时挺时髦的凤凰28型自行车,给二哥买了块上海牌手表,给二哥买了台声音纯正的红灯牌收音机,还给二哥买了支声音尖亮的铜笛。但是母亲却舍不得在罗斌身上花钱,罗斌买铅笔也好买水彩也好,都要跟母亲斗争半天。“你这号表现,”母亲看这个儿子不来地说,“画什么鬼画?”“我要画,把钱给我。”儿子道。母亲不肯给钱,“你只要不当牢改犯就是积德了。”母子中的仲裁者自然是父亲,“罗小毛画画还是要支持,老黄。”母亲不情愿道:“他要钱的态度好坏咧,好像做妈妈的欠了他八辈子债。”父亲侧过脸来望着儿子,“你对妈妈的态度要好。”“我态度是好,”罗斌申辩说,“我要买水彩。”于是,罗斌墙上渐渐贴满了红红绿绿的画:《嫦娥奔月》,《仙女撒花》、《岁寒三友》及猫、老虎、奔马等等。他的未来开始在自己的床当头“露脸”了。 十 一天傍晚,老罗请来了h师范的美术教师,姓王名德,是罗斌绘画道路上的启蒙老师。“不错不错不错,”他一连说了三个不错,称赞罗斌说,“这张老虎还画得有点神,竹子也画出了明暗。” 父亲站在一旁高兴地咧着嘴,一脸慈祥。罗斌不免就有些妄自尊大地笑起来,“这张老虎我只画了一天。”王老师瞥他一眼,“不过学画画主要是从写生开始……”他讲道理说,“写生才是上路,要学会捕捉物体的外形,比如画鸡蛋画杯子,莫以为简单,你画画就晓得难度了。” 罗斌开始画鸡蛋画杯子,他把画的鸡蛋和杯子拿给王老师看,王老师谈到了透视问题,他顿时感到自己画的东西确实不对劝。王老师谈到素描关系和明暗交界线问题,他立即注意到鸡蛋上的明暗交界线画得一塌糊涂。“罗小毛,学画画要学会用眼睛去观察,要学会用一只眼睛去观察对象。”王老师说,“把这只眼睛闭上,这样就能看到事物的本质。”王老师是罗斌的启蒙教师。罗斌跟他非正式地学了两年画画,直到1974年的罗斌初中毕业转入市11中学读高中,罗斌才逐步离开王老师。1973年,省轻工业系统组建的长沙市轻工业学校首次在各中学招生,长沙市11中学美术组一不留神竟考上了7个学生学工艺美术,于是11中学美术组在南区名声大噪。罗斌转学就是冲着11中美术组去的,那时罗斌对美术的热爱及楔而不舍的求知欲望已彻底降服了他父母。“我想到11中读高中,11中有个美术组,有个杨赞老师……”那是暑假的一天,一家人坐在饭桌前。父亲抬起头想了想,望着儿子,“这可以考虑。11中里,有你妈妈的一个学生叫李湘玲,看能不能通过李湘玲的关系,转到11中学读书。”母亲没有反对,因为她老人家也听说11中学的美术组有好几个学生考进了长沙市轻工业美术学校。她当然希望儿子在这条路上走出来。 母亲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上午,戴着一顶遮阳的白布帽子,去了。中午时辰,母亲汗流浃背地回来了。为此脸上生了很多红痱子。“可以转进去,”母亲说,一边拚命摇着薄扇。“找了她们的校长,又找了教育处主任,都说同意接受。”“小毛,快帮妈妈打盆水洗脸,”父亲高兴地道,“什么事情,有关系就好办。” 于是1974年罗斌读高中便成了11中学生,当然也成了那个美术组的成员。罗斌背着二哥替他做的画夹,自以为是行角地迈入11中美术组的那天,他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这些11中的学生画石膏像高尔基、伏尔泰和亚里山大。他们把洁白的素描纸表在平滑的绘图板上,身前立个画架,坐着或站着,面对聚光灯照射下的石膏像极用心地画着,很旁若无人。这一切都是罗斌从未见过的,那种几分钟前还在脸上“流窜”的自高自大的东西,就如一群麻雀见到了鸟铳,四散而逃了。 十一 罗斌读高中的第一个学期是表现很好的。他在17中学读初中时尽管迷上了画画而很少去做什么作业,但学习成绩却是班上前几名,毕业时物理85分,化学99分,英语85分,语文80分,政治100分,体育80分。这份成绩单人见人爱。他很自然地一踏入11中学就成了班主任准备着重培养的对象,委他以化学课代表当,又特意分一个小组长给他当,还要他首先把红卫兵入了,接着就进一步栽培他入团。“好好要求自己,罗斌。”班主任对他很有信心的模样说,用一只温和的眼睛看着他。罗斌颇感动,“好,我一定严格要求自己。”班主任又说:“我看了你的成绩,我很喜欢你的成绩。把自己进一步抓紧点,争取高中毕业时把团入了。你是李湘玲老师介绍来的学生,李老师特意要我关照你。” 那么,只能说是罗斌自己不争气了。 罗斌读初中时,学习成绩之所以好,一是他父亲时时刻刻喊醒他,要好好读书,学了东西是自己的。二是(这是最主要的)他暗暗爱上的那个女同学成绩很好。他于是想超过她,迫使她觉得他聪明。这便是罗斌学习的真正动力。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动力,很伟大的!女同学姓尚,名小艳,高挑个儿,剪着漂亮的女运动头,瓜子脸,五官端正,一双月牙眼又黑又亮,很迷惑他的心。唯一的缺憾就是皮肤黑了些,那可能是生来如此,黑中透出青春的红润,因而这种缺憾也可视作是健康的标志。尚小艳脸上还有一种别的女孩脸上没有的高贵气质(这是罗斌最喜欢的)!尚小艳的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是省里一位显赫的人物,手握大权,官比罗斌的父亲大几级,但也和罗斌的父亲一样被打倒了。不过尚小艳脸上的高贵气质没有被打倒。尚小艳是学校乒乓球队的主力队员,她可以把一只比鸡蛋还小三分之一的轻飘飘的乒乓球抽打得刚猛有力,那扣球的动作漂亮得令同学们目瞪口呆,尚小艳还有一门优点就是成绩好,她爱学习,喜欢回答老师提出的一切问题。她的美丽是全班同学有目共睹的。她身上的一切,包括她那短短的头发和撅嘴儿不理人的神态以及衣着等等都让罗斌暗中爱慕。罗斌在教室里,只去注意她的表情,只去捉摸她的眼神。回到家里,站在“轰轰轰”的花生壳灶前,捏着锅铲在生铁锅里咔嚓嚓翻动时,思想的是尚小艳的眼神和嘴儿。在碧清的湘江河边举着铅笔专心致志勾画着船的当儿,画着画着,忽然就停下笔来凝视着天上浮游着的白云很走神地想着尚小艳。那时罗斌15岁,却陷入了初恋的情网中,就像一头野兽掉在陷阱里一样不能自拔。 现在的中学生也有恋爱的,但胆子比那个时候的中学生大十倍还有多。罗斌那时候仅用一双并不怎么迷人的眼睛去表达自己的爱情,妄想与她那妩媚诱人的目光撞出一点火花来,只要他听懂了课,他便折过头来,大着胆子去寻找她的目光,就仿佛猎犬觅食样地寻找。她感觉到他的眼光,于是也偏过头来,于是两片目光如同清泉汇到了一起,于是罗斌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和富有。罗斌多次想向他爱慕的姑娘作一番表白,表示他愿意同她“海枯石烂”下去。他总感到那双眼睛里的内容是很绚丽多彩的,就像海底世界,充满了迷惑他的东西。他觉得那双眼睛同他的眼睛一样隐藏着爱情的急流。也许这是个错觉,但这个美丽的错觉却毁了他的高中生活。初中面临毕业的那个月里,有好几次罗斌想拦住她,对她说他爱她。但也许是爱得诚吧,反正他的胆子还不足以去表述自己的爱情……毕业那天,罗斌觉得今天再不表白就没有机会了。于是他急急走到校门外拐弯的街口处等她。他发誓今天无论如何要拦住她,向她倾诉自己两年的爱情。天下着小雨,街上湿乎乎一片。罗斌站在一家商店前的屋檐下,一颗心有8斤重地盯着人行道和雨中那张破旧的校门。他从昨天开始就思考着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他现在仍在思考着怎样说第一句话。他决定一开始就来个单刀直入好:“尚小艳,我想和你说说话。”他感到这句话去得平实自然,不会使对方难堪,更不会一开场就把自己的脸丢荆他有一种紧张不安的幸福感,他等待着她从校门里走出来。她出来了,举着一把红花布雨伞,朝他守候的地方缓缓走来。然而,他竟满脸绯红地赶忙躲进了商店,直到她苗条的倩影从商店门前经过,他才悄悄走出来凝望着她的背影自惭形秽地垂下了头。“我的胆子跟麻雀一样小,”他不得不向胆怯屈膝投降说,“我不是男子汉。” 这种屈服自然就导致了他用写信的方式去表白爱情。就是这封信使他名誉扫地,使他在高中时代拾不起头来,使他的高中生活显得很灰暗。罗斌进入高中一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他趴在桌上,对仍在17中读高中的尚小艳写了封“我们的爱情似深山的火焰”的情信。第二天放学回家的途中,他站在一家小邮局的绿绿的门前,望着蓝蓝的天空又思前顾后地犹豫了很久,最后他一咬牙,把早已粘好了的信从书包里掏了出来,坚定地掷进了绿油油的邮筒里。他在如释重负和激动不安的双重心理压迫下,等待着她的答复。可是一星期后却等来了他的初中班主任高老师和一个从前同罗斌玩得颇要好的同学。读初中的两年里,高老师从未到过他家,没想一走进他家便是执着他写给尚小艳的求爱信。那是个天井里菊花盛开的中午,一家人刚吃过午饭,罗斌正要去洗碗,一抬头只见高老师穿一身旧军装,戴一顶洗白了的旧军帽迈了进来。他身旁站着替他带路的同学李国民。“罗斌。”高老师叫了他一声,然后有点古怪地盯着他。罗斌一见高老师那张庄严的面孔就明白世界末日到了,“高高高老师,”他结结巴巴道,脸噗地就红了。高老师硬生生地应了声,接着说:“我找你爸爸。”老罗走了过来,笑着同高老师打招呼说:“坐坐,罗斌,给高老师泡杯茶。” “不用不用。”高老师拦住罗斌说,“老罗,是这么回事……”他把罗斌写给尚小艳的情书拿出来展示给罗赋的父亲看。“你先看看,我们再谈谈这件事。”父亲抹去了宽脸上的笑容,戴上老花眼镜细心阅读儿子那封幼稚的求爱信。高老师待罗斌的父亲读完信后,冷冷地说:“尚小艳的妈妈闹到学校来了,说尚小艳如果出了事,或者在路上挨了打……罗斌就要负全部责任。”“他敢!”老罗一脸铁青地喝了声,瞪着儿子,“你这家伙不像话啊!不是这样的事找上门来,就是那样的事找上门来。我真要一脚踢死你这狗屎的。”说完,老罗愤怒地朝儿子腿上踹了一脚。“你不像话埃”高老师一笑,“莫打他,老罗。”高老师说,“主要是教育。打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老罗厉声说:“不打他他记得!这狗屎的东西太不像话了。”罗斌对父亲的打骂倒不那么在乎,对高老师的大驾光临心里也只是一时的惊恐,他最感羞愧的是这一切一切都被李国民看到眼里了,他成了他初恋遭到拒绝和挨打受骂的见证人。罗斌后来在爱情方面一直踟蹰不前,甚至对朝他频送秋波的姑娘十分反感,这都与他的初恋上遭到毁灭性的重创有着因果关系。 这封信虽然没落到罗斌的高中班主任手上,但这件丑闻却不知从哪条渠道流入了11中学,并注入了他高中班主任的耳孔里。 高中班主任是个自以为自己正直、自以为自己是好老师的年轻女人。不知是过于正经还是别的原因,她的思想无法忍受她的学生竟敢在她尚未恋爱以前进行恋爱。为了表示她深恶痛绝这类事情,为了杜绝这类事情重演,在一个下午放学前,她虎着一张没人爱的大脸块,一步一个摇头地走到了讲台上,站在黑板前审视着在坐的48个男女同学。“我今天要跟同学们说件事,这是关于道德品质的问题。我们班有个男同学,我不点他的名,向他原来学校的一个女同学写什么求爱信!”她一脸正义且爱憎分明地批判此事说,“同学们,你们现在还只有十五六岁,还是靠父母亲抚养的时候,又懂得什么谈恋爱呢。再说你们现在任务是学习,你们还是在成长阶段……”她故意停顿住,很用劲地盯罗斌一眼,“我原来以为他是个好学生,这只能证明我看错了……这种下流行为,无论如何绝不允许带到我们这个班集体来!大家都要以这种行为为耻,特别是女同学,要百倍警惕,绝不能上了这种不健康思想的人的当……”罗斌垂下了头,满脸绯红,一颗心碎成了八瓣。他感到所有的同学全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瞥着他,似乎他灵魂里卑劣的一面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了。 他的小组长被撤了,他的化学课代表也被撤了。他成了连杨小汉也不敢理睬的脏猫。他和杨小汉又成了同学。杨小汉小学一毕业就进了11中学,他在11中学入的红卫兵,又加入了共青团。 他还是班上的劳动委员。他读小学就是劳动委员,读初中也是劳动委员,男同学都在背后叫他“劳动委员鳖”。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班主任在班上有意打击和孤立他后,杨小汉也就很少到他座位上来说话了。罗斌每天来读书都带一本小说来看,上课也看。一放学便躲进了美术组那间窗户上挂着块破窗帘的画室去画高尔基石膏像。罗斌读高中的两年几乎与班上同学没有来往。他心扉上有一把很结实的锁,把同学之间的友谊很坚决地锁在门外了。他既不去跟那些男同学打打闹闹,也不去注意那些玩起来嘻嘻哈哈的女同学。他用阅读来消灭课余时间。他的高中生活没有一点色彩。他后来总是用一双灰暗的眼睛挑剔周围的人,对发生在他身边的各种事嗤之以鼻,这与他高中时代有着深刻关系。 十二 罗斌读高二时,杨小汉开始和他玩了,两人的友谊有了新的起色。去11中学读书,对于杨小汉来说就必须经过罗斌家,有一天早晨,杨小汉出乎罗斌意料地走了进来。“罗斌。”杨小汉脸上遍布着笑容说,露出一口皓齿。罗斌微微点下头,“你好。”罗斌说。杨小汉出门时,老天爷还没落雨,可是他刚刚走到罗斌家门口时,老天爷就下起雨来了。杨小汉自然就走了进来。“我没带桑”杨小汉说。罗斌说:“共我的伞罗。”于是两人打着一把黑布伞,一路讲着话地朝学校走去。罗斌的伞打得很中央,既不摆在自己这边,也不太往杨小汉那边偏。为此杨小汉就有点自作多情地感动,因而出卖老师道:“其实袁老师人很狭隘,而且袁老师对学生也不是一碗水端平。好喜欢哪个哪个就可以入团。她一不喜欢你就在班上‘臭’你。好些同学心里都对袁老师有意见。”袁老师就是他们的班主任。罗斌保守地说:“我不关心班上的事,我现在也不恨袁老师了。”“其实你向你们原来班上的女同学写信的事,”杨小汉说,“她根本不应该在班上宣扬。”罗斌脸蓦地一红,“那事情早过去了。”两人一直这么谈着心走进教室。从那天开始,杨小汉就时常来邀他一起去上学了。后来罗斌同班上的“重磅炸弹”打架,杨小汉又站起来公开为他讲话。这使罗斌心中暗暗感动。 罗斌班上有个身高1米80,长得十分健壮的同学,姓王,是校田径队员,掷铅球破了市中学运动会的纪录,掷标枪和铁饼破了校运动会纪录。王同学走路脚步很重,笑起来跟放炮一样,当然就被同学们命名为“重磅炸弹。”重磅炸弹常常昂着一张布满青春美丽豆的黑红的大脸块,自以为是地瞅着任何人,时常还用一双挑衅的眼睛瞟着罗斌,这主要是因为罗斌也很有劲。罗斌身上的劲是天生的,又加上喜欢游泳和搞体育锻炼,腿上、胸脯上和胳膊上的肌肉就很自然的是那么回事了。有段时间,班上忽然刮起了扳手劲的风,一下课,男女同学就把手肘立在课桌上嚷嚷叫叫地与人较劲。有天,重磅炸弹以打遍班上无敌手的劲头嘭地一声坐到了罗斌的课桌前,他好斗地举起他那只掷铅球破了纪录的粗大的胳膊,“扳手劲不?”他傲气十足地说,“我们还没有试过一回的。来罗来罗。”他想在众多同学面前显示他力大无比。罗斌不知他的深浅,当然就很谦虚地道:“你有劲罗,天天早上掷铅球扔标枪。我扳你不赢,我认输,这总要得?”重磅炸弹劲头十足地求战道:“来罗,好玩罗。”他主动握住了罗斌的手。罗斌心里想那就只好拚一拚了,就把手肘往桌上一立,用力一握立即就有几分信心,因为好像对方并不是那么强大。重磅炸弹虚张声势地用劲“嗨”了一声,企图用他掷铅球的爆发力一下把对方压倒。但罗斌并不是铅球,一提气顶住了他的爆发力。两人对峙了几分钟,重磅炸弹就有点露败相了,额头上滚着汗珠,鼻子像跑累的马一样喷着带大蒜气味的热气,很难闻。“哎呀”重磅炸弹不服气的“哎呀”一声,妄想拚全力挽回败局。然而罗斌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大喝一声“下去”,重磅炸弹那只掷铅球和铁饼都破了纪录的手便被罗斌按到了桌面上。罗斌很自豪地昂起头,一脸灿烂地出着粗气。 重磅炸弹红着脸站起来,像他搞完运动后一样习惯地摔着手腕,“今天早上我没吃早饭,”他为失败找借口,望着他的几个要好同学,“扳手劲的时候肚子饿得直叫。” 重磅炸弹对他的失败耿耿于怀,很想在他要好的同学面前重整雄风,好让那些同学去继续崇拜他。一天上体育课,罗斌在教室里看的小说,他被保尔·柯察金和冬妮亚的爱情故事深深迷住了,一心想阅读他俩的结果,但重磅炸弹袭到他面前,把他手中的书抢了过去。“给我。”罗斌说。重磅炸弹跳着走开说:“借老子看几天。”“我还没看完,给我。”“只看几天。”重磅炸弹大大咧咧地朝教室外走去。罗斌有点生气,追出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书给我!”罗斌大声说。重磅炸弹用一只手拦着罗斌的手,一只手把书高高举起。罗斌火了,“你有蛮讨嫌埃”重磅炸弹一转身,把书扔铁饼样向另一同学抛去,“接祝”那同学没接住,忙捡起跌到地上的书跑到远处一脸快活地笑着。罗斌火冒八丈,头皮一炸,那根好斗的神筋立即疯长成了一棵大树。 “你妈的X,”罗斌揪住重磅炸弹的衣领,“把书给老子!”重磅炸弹显手长地伸出手抵住罗斌的脖子。他比罗斌要高,手当然就比罗斌要长,抵得罗斌的喉头很疼。罗斌火了,松开手,拚力一掌把他的手打开了。“哎呀,你要打架?”他抬脚踢了罗斌的肚子一脚,罗斌也回敬了他小腹一脚。“哎呀!”他又叫一声,棕熊样扑上来就搂住罗斌的腰,企图把罗斌摔在地上。罗斌记起王大力教他的招式,一勾腿反把他摔在地上。重磅炸弹大怒,对着罗斌脸上就是一拳,打得罗斌眼睛里金光一闪。罗斌回击了一拳,打在重磅炸弹的左眼上,结果把他的左眼角打裂了,血汩汩的淌了出来。几个同学见他们你一拳我一拳地真干,忙奔上去把他们拉开了。“我们不晓得你这么开不起玩笑,”有的同学解释说,“是逗你玩的,算了算了。” 这件事反应到班主任耳朵里,再从她嘴里说出来性质就变了。 “今天上午第三节课,班上发生了一起流血事件。”下午放学时,她气势汹汹地站在讲台上点名点姓道,“罗斌把王铁打在地上,把王铁的眼睛都打出了血。好凶呐,同学们。我当老师6年了,这在我带过的班里,还是第一次出现。”她站在讲台前,手舞足蹈,目光故作严厉地盯着罗斌,布置任务说,“你明天上午写份检讨交来。 第一、检讨你为什么打架;第二、打架对不对;第三、以后还打不打架,再打架怎么办?你听见吗?”她见罗斌眼睛望着窗外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便斩钉截铁地海道:“你明天上午不交检讨,你就永远莫想进我的教室。” 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是她的语文课。她一早就来到了教室门口,昂着一张大得有点难看的大脸块,目光炯炯地觑着大家。上课铃一响,她就迈进教室,以为自己很笔挺地站在讲台前注视着同学们。“上课,”她自己以为自己威风完毕后,尖声说。值日生忙道:“起立!”当同学们起立敬礼而坐下后,袁老师就虎着一张大脸块,直视着罗斌说:“罗斌,把你的检讨书交上来。”罗斌却把头侧过去,睃着窗外的树木。袁老师又喊了声,见罗斌无动于衷就大步噔噔地迈到他面前,伸出了她那只短短的肥手,“把检讨交来。”“没写。”罗斌望着她说。袁老师尖声说:“那请你出去。” “你要我出去我就出去?我不出去。”罗斌生硬地回答道,“78班又不是你的。”“学校领导把78班交给我管,78班就是我的。”她大声说,“你不听我的教育就请你出去。”罗斌那时候已经有17岁了,讲究自尊心什么的了。“我就是不出去,”罗斌横下一条心说,“78班的门上写着你的名字,我就出去。”“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她骂了句。罗斌回骂道:“你的嘴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些。” “你说什么?”班主任尖嚷起来,“你还说一句。”“你还骂一句,”罗斌不怕她地瞪着她,“你起高腔吓那个罗!好笑!”“我是为你好,”她开始为自己找台阶下了,“你打架这种行为……”“你只批评我,”罗斌不屑地说,“王铁先抢我的书,你就不说。好笑。”这时杨小汉站起身,“是王铁先抢罗斌的书。罗斌找他要,两人就打了起来。” “你看见了?”“嗯。”杨小汉点点头。袁老师假装镇静地扫了全班同学一眼,“杨小汉你坐下,这件事情等我调查清楚了再作处理。” 她又一次尴尬地为自己找台阶下,“现在先上课。” 这件事当然没再作处理,她甚至都没有再提过这事。班主任毕竟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再在班上以这件事向罗斌进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但她却在背后更进一步地孤立他。袁老师见杨小汉时常和罗斌在一起,便把杨小汉找到办公室谈话。“袁老师要老子不同你玩,”回家的路上,杨小汉一笑说,“她说她担心我会跟你学坏。”罗斌没吭声,杨小汉又说:“我跟袁老师说我是帮助你,不会跟你学坏。”罗斌心里很不舒服,直到今天,罗斌一想起这件事就甩脑壳。罗斌一直珍惜杨小汉的友谊,在他青年时代最困难的时候,在他受到领导的排斥而气愤地离开单位去自谋生路的时候,每当他遇到挫折而准备懒散下去时,只要杨小汉那张圆圆的脸庞出现在他记忆的宝岛上,他身上那根懒筋就跟猫一样溜走了。“我得奋斗,我是保尔·柯察金的弟弟,我得发奋努力。”他这么对自己下狠心说,“我要用我的力量来回答看不起我的人。”关于罗斌发奋图强的故事,看来只好留在我的下一部中篇“青年时代”里去写了。这篇小说是写罗斌灰暗的少年时代,好像全世界都是这种观念,18岁以前是青少年,18岁是一条分界线,跨过这条界线便是青年了。 青年时代是人生最美丽的时代。 十三 罗斌在下乡以前,在市政工程公司他姐姐所在的工地上挑过四个月土。那是开辟一条通往雷锋公社的路,原先有一条简易公路通向雷锋的家乡,弯弯绕绕,又窄,一落雨便泥泞不堪,常常使去雷锋公社参观的人的车辆陷在泥坑里,造成经常性的交通堵塞,有次,一位中央领导来湖南视查工作,临走决定去雷锋的家乡瞧瞧。几辆轿车驶去时快快活活,回来的途中却堵车堵了3个小时,于是市政府作出决定,让市政工程公司新开辟一条直达雷锋公社的六股车道的大马路。 罗斌高中毕业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他变成了家里的正式厨师,早中晚都得站在“轰轰轰”激烈地燃烧着的花生壳灶前手忙脚乱地干着,这让他无限烦躁。大哥那时已回了城,虽未住在家里却每天都带着他的妻子来家里用餐;二哥和他的女友更是天天睡在家里吃;姐姐亦如此,只是他未来的姐夫在单位上负了点小责,不是每天都来,可姐姐的女同事及她过去的女同学却时常来,还有大哥的同学和朋友,二哥的同学及同事,还有……罗斌每天的工作是为10个人搞饭吃,搞得他火星直冒,心里就越来越有气,他当然就一心要摔掉这副重担。一天吃完晚饭,姐姐洗过澡,蹲在厨房门口洗衣服,罗斌却站在厨房门口洗碗。“姐姐,要我到你们那里挑土要不?”他望着他姐姐,“我想赚点钱再下农村。”姐姐望他一眼:“你去挑土,屋里哪个搞饭吃?”“不得饿死罗,”罗斌说,“我又不会在屋里搞一辈子饭。”姐姐说:“这么热的天,你怕挑土是好玩哦?”父亲不反对罗斌去挑土,“让小毛去锻炼下也好。” 姐姐说:“小毛一挑土,那屋里哪个搞饭?”“大家回来再动手搞,”父亲说,“晚一点吃饭也没关系。”“好罗,”姐姐说,“只要他呷得这个苦。”次日一早,他便跟他姐姐去了姐姐所在的工地上。那时他姐姐不再是修路工,而是工地上的测量员,负责测量土方,属于土方队的队长想讨好的对象。姐把他带到了一个姓刘的男人面前说:“喂,这是我弟弟,就在你这里挑土……你不准欺负我弟弟埃”“那我敢的?”姓刘的队长笑笑,“罗姐的弟弟我还敢欺负,我怕你一来脾气我就倒霉了。”待罗斌的姐姐一走开,姓刘的队长说:“你去工棚里拿根扁担,跟着挑土就是。去罗。” 7月的骄阳是那么如火如荼,太阳下少说也有摄氏60度,还得穿长衣长裤和戴草帽,以免把皮晒蜕。几担土下来,衣服便湿透了,粘乎乎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而且头昏眼花腿发胀。他很想找个地方坐一下,但他看到一些年纪大的老男子汉和妇女挑着土来来回回地走着,好像并不是那么累样的,自己就只好咬着牙跟着干。唯一偷懒的办法就是走到工棚处喝碗凉茶,望一眼远景。 一个上午,无论他敞开喉咙喝好多水都用不着小便,因为喝进胃里的水立即从身上的亿万个毛细孔里渗了出来,进一步打湿衣裤,中午吃饭时他吃了一斤,肚子胀得鼓鼓地,喝上一碗凉茶,便学着那些男女捡一块树荫处的草地躺下,把草帽盖在脸上睡觉。他第一次觉得风吹在身上是那么舒服。第一次尝到休息的美味。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开工的哨声把他惊醒时,他感到肩膀、腿和腰哪里都疼。他坐起来,瞥着空漠的山林、远处的房屋和天上飘游着的朵朵白云,他似乎一下子就读懂了生活的艰难。哨声又响一遍后,人们从各处树荫下一一涌了出来,骂骂咧咧地迈进了金灿灿的太阳里。罗斌当然也趔趔趄趄地走进了太阳里。下午挑土时,他的右肩都红肿了,扁担一压上去就疼得他吡牙咧嘴,只好改用左肩挑,且身体弯得如一只大雄虾。整个下午他的脑袋都本本地,汗水在他身上横流,时而把他的眼睛都糊住了,且“熬”得他的眼眶隐隐作疼。 傍晚收工时,姐姐在队长的陪同下测量完土方,走过来对他说:“好累的吧?”姐姐带点讥讽的形容看着他。他不在乎的模样说:“还好样的。”“你不累?”姐姐不相信地望着他,“我看你坚持得几天?”“你看就是。”他好强地抬起头。回到家里,他就露出了劳累的败相,胡乱洗了个澡,吃了3大碗饭(父亲做的饭菜),爬到竹铺上躺下就不愿意动了。罗斌踏入社会自食其力的第一天,是一种力量和毅力与强劳动和疲劳争霸的一天,这一天他没有屈服。 几天后,毅力终于战胜了疲劳。他适应了在大太阳下挑着一担土走来走去的强劳动。一天落雨,他没去,坐在屋里画高尔基石膏像,杨小汉打把伞,穿条西装短裤兴致勃勃地走了进来。“你在屋里画画哦?”杨小汉说,“你的画又有点进步啦。”“我现在在挑土。” 罗斌说,站起身为杨小汉泡了杯茶,“今天落雨,没去。”“你在哪里挑土,”杨小汉羡慕地望着他。罗斌说:“在我姐姐的工地上。” “要你姐姐介绍我去挑土看?”杨小汉期待地望着他,“老子待在家里没一卵味。”罗斌打个很大的哈欠,“挑上蛮累的,你呷得这个苦不?”“你呷得这个苦,我就霸点蛮来呷这个苦。”杨小汉说,“反正呆在屋里不得完。”杨小汉直坐到罗斌准备搞中饭吃时才离去。晚上,罗斌的姐姐回来后,罗斌把杨小汉想和他一起去挑土的事告诉了姐姐。“我一个人没点味,那些人都痞里痞气的,没有话说。”罗斌说,“你就把他也搞进去,我好有个伴。”姐姐瞥他一眼,“介绍你去挑土,别个已经够给面子了,我还跟你劳神,你想得好!”“姐姐,帮个忙罗。”罗斌不生气,“他是我最好的同学,又不是随便什么人……”姐姐禁不住弟弟的纠缠,“隔两天再说,”姐姐认输道。 几天后,杨小汉也成了土方队里的一员。他也像罗斌有过的情况那样,起先几天也是一双眼睛紧盯着疲劳和烈日,头昏眼花,腰酸背疼什么的。一星期后,他也适应了在大太阳下劳动了,两只眼睛便开始留意周围的男人来。 罗斌在土方队结识了一位很有趣的老男子汉,姓何名光宗,这个名字是很直奔主题的,那就是光宗耀祖的意思。他是解放前杭州艺专的毕业生,学油画的,据他自己说他认识徐悲鸿。“徐悲鸿先生指导我画过画,”他炫耀说,“徐悲鸿怀先生那时候还对我说,我会有出息。现在我的出息就是修地球。”就是这一点使罗斌想同他亲近。他告诉罗斌他1961年因为一句话说错了而被打成了反革命,还被送到白莲湖农场强制劳动了3年。“人多的地方莫去,”他告诫罗斌和杨小汉,“免得祸从口出。知人知面不知心,小老弟。 有时候你无心说的一句话,你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噩梦就跟大雁一样落在你头上了。” 这可是书本上没有的知识。 “大叔,你只说你绕过了几个噩梦?”罗斌问他。何光宗抽口烟,望一眼他们“一个也没绕过。”他不在乎他说,“我运气差。” 罗斌和杨小汉时常与他坐在树荫下交谈,他很健谈,50岁的老男子汉了还一副轻松快活的模样。“一个人遇到什么背时事都要往开处想。你背时,还有比你还背时的人。”一天午休,3个人坐在一棵樟树下的阴影里聊天时,何光宗叼着烟,满脸正经地望着天:“我在牢房里的时候,很过不得想,我要是杀了人或诈骗了国家的钱财而坐牢,心里又舒服点……一句话就坐在牢房里了,比起那些真正干了坏事的牢改犯,我就有点不明不白,背时也背时得窝囊。”他吐口烟,“但是我再背时,比起瞎子和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的人来说,又走运得多。想想自己只有几十年阳寿,一切就看得淡了。”“你背时,还有比你更背时的人。”这句话确实是一句很好的真理,基本上能宽罗斌的心。 9月中旬的一天上午,罗斌和杨小汉两人回家的途中,经过灵官渡时,罗斌很想去游泳。“游泳去不?”他很友好地瞟着杨小汉说,“好久没游泳了。”杨小汉已长成了个大男子汉了,当然不再惧怕游泳,“随便。”杨小汉说。两人便往河边走去,不几分钟就很愉快地走到了河堤上,“水好清啊!”罗斌说。杨小汉答:“太阳快落山了,要游就快点游。”于是两人走到了木排上,忙着脱衣脱裤。罗斌刚刚把汗迹斑斑的长裤脱下来,昂起头,却瞥见了剪着个平头的王大力。“力哥。”罗斌打招呼说。王大力还在罗斌读高中时就刑满释放了,两人有好几次在街头巷尾碰过面,但都装着没看见。王大力从牢房里回来的那几天,曾对巷子里的年轻人放风说,他要打罗斌一顿,说“罗斌这个小鳖把他害了,他总有一天要出这口气。”有一天中午罗斌放学回来,两人在街头上劈面碰见了,王大力袭到了他身前,很凶地盯着他。“你这个小鳖!”王大力把他那只大手按到了罗斌肩上,另外一只手摸成了很紧的一个拳头,且扬了起来。“你太没味了。”说完,他那只拳头就满到了罗斌胸口上,但那一拳不重,因为他并不是真打。“力哥。”罗斌有点怕他地叫了声,正好派出所的一个民警走过来,罗斌赶忙就走开了。罗斌很少到河里游泳,就是怕碰见王大力且被他害一顿而不抵。“小毛鳖,”王大力脸上充满恶意地盯着他,“你不怕淹死哎?”罗斌脸一红,“我只是来看看。”“你下来。”王大力招手说。 罗斌没有动,把目光抛到了金黄的天空。“你看见我在这里还敢游泳哎?”王大力点罗斌的穴道,“你这样怕我罗?”这话直指罗斌的疼处,使罗斌身上的热血奔涌起来,顿觉浑身都有力气。王大力个子比罗斌的矮一片豆腐,这两个月挑土,使罗斌意识到自己增长了不少劲。罗斌正思考着自己是不是斗得赢他,王大力却说:“不得打你这小杂种罗,要打早就打你了。”就完,王大力就几个大动作游到那边去不见了。罗斌望了眼河对岸的桔子洲头,夕阳抹得那儿一片淡淡的红辉。毛主席当年可真是一条好汉,罗斌这么想。当然就很勇敢地跳进了河里。 杨小汉也跟着下到了河里,对他小声说:“你莫游远了,招呼王大力害你。”罗斌没吭声,他在木排和趸船之间游着,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注意着王大力所处的位置。王大力突然就一个潜水游到了他面前,二话不说就抱住了他,往下一沉。罗斌企图甩脱开他,王大力却搂着他不放,两人就都落到水底。王大力是有准备的,因而吸足了气,罗斌一下就觉得肚子里没气,自然就特别难受,情急之下,把自己的头对着王大力的脸拚命一咂,手一推,摆脱了王大力,罗斌冲出水面,赶紧攀住固定趸船的铁索,警惕地瞪着浮上水面的王大力。王大力很恼怒,因为罗斌那勇猛地一砸把王大力的鼻子砸出了血。王大力游过来,对着罗斌的肩膀就是一拳,“你这小杂种,”他凶道,“老子一拳打死你。”“力哥,算了,”罗斌不想跟他斗,“你害我有什么意思罗?我承认我怕你好不?”王大力又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你这杂种把老子的鼻子都搞出了血。”罗斌进一步求和道:“力哥,我对你不起要呗?我那时候卵事都不懂,我们重新做个朋友,你讲可以不?”王大力心里舒服了点,就游到一边去洗鼻子去了。杨小汉游到罗斌一旁,攀着铁链,“走不?慢点他又会搞你。”“我蛮怕他也不怕。”罗斌说,瞥了眼即将断黑的天空。两人爬到趸船上坐下休息时,王大力也纵身爬上了趸般,边捂着那只出血的红鼻子,边折着头倒着耳孔里的水。 “你这鳖现在搞什么事?”他斜睨着罗斌说。罗斌说:“挑土。”王大力说:“在哪里挑土?”“河西,我姐姐的工地上。”罗斌说。王大力已是个21岁的青年了,一张结实的脸上写满了烦恼。他从监狱里出来3年了,然而没有单位肯要一个劳释犯,连建筑公司招工也不要他这种做过贼的人。“介绍老子也去挑土看?”王大力试探着说,“你介绍成了,我和你的过节就一笔勾销,要得不?”罗斌无法肯定地回答说:“我尽量帮你这个忙。”“老子和妹团(黑活:女友)晚上看电影,还是她抠钱。”王大力感到惭愧地瞅着他,“你看好不舒服。” 十四 王大力挑土一事,被罗斌一包大前门烟就解决了。第二天吃过中饭,罗斌走到工地旁的一家饮食店买了包大前门烟,走到队长面前掰开,递了支烟给队长。“刘哥,”罗斌谦和道,“我有个朋友想来挑土,可以不?”队长边点烟边睨着他,“他挑得不罗?” “他的劲比我还大,崽骗你!”罗斌说,接着他那包大前门烟塞到了队长手上,队长接过烟,一点也不讲客气地放到自己口袋里,“你带他来罗。”队长说。土方队是个进进出出很自由的队伍,常有人干几个月就不辞而别,得有新成员进来填补。事情就这么简单。 几天后,罗斌特意走进王大力家,王大力一家人当时正在吃饭,一个脸上生着一些雀斑的姑娘坐在王大力一边吃着饭。“大力,”罗斌打招呼道,“我已经跟土方队的说了。你要愿意,明天就可以和我一起去。”王大力忙递支烟给罗斌,又叫那个一脸雀斑的姑娘泡茶,“那好,我早就想找点事做了。”罗斌说:“挑土的前头几天感觉很累,过了这几天就没事了。”“我不怕累,”王大力笑笑,“我在劳改农场什么苦都吃饱了。”王大力说,“不会再有什么苦比劳改农场苦。”罗斌有的惭愧地低下了头,屁股如坐在针垫上,当然就不愿意久坐下去。第二天,他便领着王大力一并去了工地上,被强制劳动过2年的王大力,对挑着一担土在大太阳下走来走去并不觉得艰难,但他也没有那么卖力。他很快就跟队长拉上了关系,成了队长吼天吼地的帮凶。休息时,他抛下罗斌和杨小汉,却和队长混到了一起,叼着烟,神气十足……10月里的一天,王大力生平第一次领到了他用汗水获得的人民币:86元。那时候学徒的工资不过18元人民币一月,人均生活费15元一月就够吃饱穿暖了。“今天晚上看电影去,”回家的途中,王大力口袋里装着人民币,自然就一脸快活,“老子请客。”“不要你请客,”罗斌宣布说,“今天我生日,满18岁。”杨小汉一笑,“你今天长了一寸尾巴,那要请客。”“所以晚上我请你们看电影。” 罗斌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年轻人了。”“那你可以恋爱了,”杨小汉开玩笑说,“旧社会18岁就做爹了。”“我女朋友还不晓得在哪一方。”罗斌说。 罗斌还在吃晚饭,杨小汉就走进了他家里,穿一件4个口袋的蓝卡叽布衣服,一条黑裤子,一本正经地应邀去看电影。罗斌放下碗,换了件干净衣服,两人就朝王大力家走去。王大力和他那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女朋友正坐在门口说话,见他俩走来,王大力笑笑说:“还早呆,就去哎?”“那不随你。”罗斌说。王大力就叫他女友抽了两张靠椅出来,于是三个人就坐在门口聊天。王大力的女朋友是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大大方方的,说话也很随便。 “日你的。”她一口痞话道,“老子今天上午抓3个不打票的乡里宝。”“乡里鳖都想打溜票,”杨小汉说。罗斌说:“那是他们有点宝。”天快黑下来时,四个人便向文化电影院走去。那时候看电影还是很热闹的,电影院门口人山人海。那时候还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其他娱乐活动。一到晚上,年轻人大多涌到电影院门口来凑热闹。那时候电影票只有1角钱1张。罗斌好不容易挤到售票窗口,打了4张电影票,又拚着一股力气挤了出来。于是4个人便理直气壮地走进了电影院。那是一部阿尔巴尼亚的电影,一部反映阿尔巴尼亚的地下游击队反德国法西斯的影片。4个人张开口望着银幕地看完电影,走出来时,王大力就很放肆地箍着他女友的肩膀,这使18岁了的罗斌脑海里迷雾腾腾,浑身都不是滋味。 4个人走到街上时,罗斌要请他们吃馄饨。“我肚子是饱的。”王大力说。罗斌说:“那有么子关系?吃碗馄饨保证胀你不死,我生日哩。”,“下次哩。”王大力说,突然就放开她的女友,附到罗斌的耳朵边说:“今天她妈妈到湘潭去了,我要和她睡觉晓得不?”说完他一笑,这才大声说,“你们两个吃罗。我们走算了。明天见。” 有好一阵多斌都没反应过来。待王大力箍着他女友的肩膀走远了,他的心仍怦怦跳着。杨小汉问罗斌:“他们到哪里去罗?”罗斌才醒过神似地回答说:“他和她有事去了。”“那就回去算了,”杨小汉说,“我肚子一点也不饿。”罗斌犹豫了下,还是拖着杨小汉走进了馄饨店。吃馄饨的时候,罗斌禁不住瞅着杨小汉说:“刚才王大力说他要和他妹团去睡觉。”杨小汉脸炸地一红,瞧着罗斌,“真的哎?”“王大力刚才贴着我耳朵说的,说她妈妈今天到湘潭去了……”罗斌瞥着杨小汉说,咽了口口水。杨小汉眼睛有些亮地又望着罗斌说:“不过我不喜欢他的妹团,一副骚相。” 那天晚上,罗斌久久无法入眠。王大力的那句话如同雄鹰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并不断地冲撞着他那浮想联翩的脑壁。“我18岁了,我18岁了,我18岁了……”他反复这么对自己说,感到自己已经走进年轻人的“领地”而且长成个孔武有力的男子汉了。 那年11月中旬的一天上午,罗斌拎着旅行袋,背着画夹子,穿一套蓝的确卡衣裤。往汽车东站走去。王大力和杨小汉走在一旁送他。一个帮他提着背包,一个帮他提着桶子和热水瓶。杨小汉是独生子,当然可以不下农村。罗斌也可以不下,因为罗斌的父亲在那年10月,粉碎“四人帮”以后,恢复了工作,没有人会来催他下农村。但是罗斌想到农村里去,想摆脱父母的控制。就这么回事。 “等我和知青点的兄弟们混熟了,就到我知青点来玩罗。”罗斌对杨小汉和王大力说。王大力一笑,“会去的,你放心。”王大力说,“开慧公社又不远,喊去就去了。”罗斌下放在毛主席的原配夫人杨开慧的家乡。开慧公社离长沙市还不到一百公里。杨小汉瞥着罗斌:“你元旦会回来?”“肯定回来,”罗斌说,“这又不远。 再说元旦是过节。肯定回来。”三个人这么说着就走到了汽车东站。 罗斌走到售票窗口买了张票,走过来,看着他的两位朋友。天灰灰蒙蒙的,一种要下雨又下不来的样子。“你们回去罗,”罗斌说,“耽误你们去挑土了。”“那有么子关系!”王大力说,“就是来送你的,汽车不开动,我就走不等于没送。”汽车是一辆破旧的蓝色客车,罗斌爬上车,将行李搁好,又跳下车,走到他的两个朋友面前。一人递了支飞虹烟。“到我知青点来玩罗。”罗斌又这么说,望着他们。王大力点上罗斌敬的烟,“会去会去罗!”他说,拍了拍罗斌的肩头,“尤其注意莫在那里蠢累,搞坏了身体是害自己,晓不?”“我懂咧。”罗斌说,有点感动地把手搭到了王大力肩上,“我记得你的话罗。” 汽车司机爬进驾驶室时,罗斌也跨上了汽车,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后,他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瞧着他的两个朋友,感到自己即将要离开自己很熟悉的长沙和自己的两个好朋友了,眼泪就企图夺眶而出。他忙把头扭开了。汽车启动了,徐徐朝前驶去。他转过头来,看见王大力和杨小汉仍站在原地瞧着这辆汽车和他,他就很动情地摇了摇手。汽车迅速就把他俩抛置在身后了,让车辆行人和街道充满忧愁地从他眼前匆匆而过。接着汽车把养育了他18年的喧嚣的城市也抛弃在身后了,载着他在一条窄窄的两边都是收割完毕的田野和农舍的柏油路上奔驰着,很果断地驶进了他成为迷惘的年轻人的第一站——下放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