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第一章 暑去寒来春复秋 每一个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开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一般的,面目模糊的个体,虽则生命相骗太多,含恨地不如意,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生命也是一出戏吧。 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出戏要好多了。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中间有太多的烦闷转折。茫茫的威胁。要唱完它,不外因为既已开幕,无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啊。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就这两张脸。 他是虞姬,跟他演对手戏的,自是霸王了。霸王乃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当他穷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这不过是戏。到底他俩没有死。 怎么说好呢? 咳,他,可是他最爱的男人……。真是难以细说从头。 粉霞艳光还未登场,还是先来调弦索,拉胡琴。场面之中,坐下打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仿佛准备好了。明知一一都不落实,仍不免带着陈旧的迷茫的欢喜,拍和着人家的故事。 灯黯了。只一线流光,伴咿呀半响,大红的幔幕扯起—— 他俩第一次见面。 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冬。 天寒日短,大风刮起,天已奄奄地冷了。大伙都在掂量着,是不是要飞雪的样子。 只是冬阳抖擞着,阴一阵晴一阵。过一天算一天。 天桥又开市了。 漫是人声市声。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就是天坛,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经过这桥,他们把桥北比作凡间人世,桥南算是天界,所以这座桥被视作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又是“天子”走的,便叫“天桥”。 后来,清朝没了,天桥也就堕落凡尘,不再是天子专有。 这里渐渐形成一个小市场,桥北两侧有茶馆、饭铺、估衣摊。桥西有鸟市,对过有各种小食摊子,还有撂地抠饼的卖艺人。 热热闹闹,兴兴旺旺。 小叫化爱在人多的地方走动,一见地上有香烟屁股,马上伸手去拾。刚好在一双女人的脚,和一双孩子的脚,险险没踩上去当儿,给捡起了。待会一一给拆了,百鸟归巢,重新卷好,一根根卖出去。 女人的鞋是双布鞋,有点残破,那红色,搁久了的血,都变成褐了。孩子穿的呢,反倒很光鲜登样,就像她把好的全给了他。 她脸上有烟容。实际上廿五六,却沧桑疲惫。嘴唇是擦了点红,眉心还揪了痧,一道红痕,可一眼看出来,是个暗门子。 孩子约莫八九岁光景。面目如同哑谜,让围巾把脖子护盖住。这脖套是新的,看真点,衣裳也是新的。 虽则看不清楚他长相,一双眼睛细致漂亮,初到那么喧嚣的市集,怕生,左手扯着娘的衣角;右手,一直严严地藏在口袋中——就像捏着一个什么神秘的东西。很固执地不肯掏出来。 报童吆喝着: “号外!号外!东北军戒严了!日本鬼子要开打了!先生来一份吧?” 一个刚就咸菜喝过豆汁,还拎着半个焦圈走过的男人吃他一拦,正要挥手: “去去!张罗着填饱肚皮还来不及。谁爱开打谁打去!” 乍见女人,认出来,涎着脸: “哎——你不是艳红吗?我想你呢!” 那挥在半空的手险些打中怯怯的孩子,他忙贴近娘。皱着眉,厌恶这些臭的男人。 艳红也不便得罪他,只啐一口。 拖着孩子过去。 穿过小食摊子,什么馄饨、扒糕、吊子汤、卤煮火烧、爆肚、灌肠、炒肝,还有茶汤、油茶、豌豆黄、爱窝窝、盆儿糕……,只听一阵咚呛乱响,原来是拉洋片的大金牙在招徕,洋片要拉不拉,小锣小鼓小吸引着满嘴馋液的男人,他们心痒难熬地,通过箱子的玻璃眼往里瞧……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 待往前走,又更热闹了。 有说书的、变戏法的、摔跤的、抖空竹的、打把式的、翻筋斗的、荤相声的、拉大弓的、卖大力丸的、演硬气功的、还有拔牙的…… 艳红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关师父是个粗汉,身子硬朗,四十多五十了,胡子又浓又黑,很凶,眼睛最厉害了,像个门神——他是连耳洞也有毛的。 她指指身畔的孩子。他瞅瞅他,点个头,又忙着敲锣打鼓,吆喝得差不多,人也紧拢了。 娘爱怜地对孩子道: “先瞧瞧人家的。” 脖套上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长睫毛眨了眨。右手依旧藏在口袋中,只下意识地用左手摸摸自家的头颅。 因为场中全是光秃秃的脑袋瓜。 关师父手底下的徒儿今儿演猴戏。一个个脸上涂了红黄皂白的油彩,穿了简陋的猴儿装,上场了。 最大的徒儿唤小石头,十二岁了,扮演美猴王,一连串筋斗,翻到圈心。 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居然把老孙漏掉?心中一气,溜至天宫,偷偷饱餐一顿。只见小石头吊手吊脚,抓脖扪虱,惹来四周不少哄笑。 他扮着喝光了酒,吃撑了桃,不忘照顾弟兄,于是顺手牵羊,偷了一袋,又一筋斗翻回水帘洞去。 关师父站在左方,着徒儿一个一个挨次指点着翻出去,扮作乐不可支的小猴,围着齐天大圣,争相献媚,展露身手,以博青睐,获赏仙桃…… 观众们都在叫好。 小石头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拧在半空飞动,才几下—— 谁知一下惊呼: “哎呀!” 采声陡地止住了。 这个卖艺的孩子失手了。坍到其他猴儿身上。 人丛中开始有取笑,阴阳怪气: “糟啦糟啦,鼻子撞塌了!” 小石头心有不甘,再拧旋子,慌乱中又不行了。 “什么下三滥的玩艺儿?也敢到天桥来?” “哈哈哈哈哈!” 地痞闻声过来,落井下石骂骂咧咧: “回去再夹磨个三五载,再来献宝吧。” 一个个猴儿落荒而逃。见势色不对,正欲一哄而散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四方是人,男女老少,看热闹的,看出丑的,硬是重重围困,众目睽睽。——这样的戏,可更好看呐。都在喝倒彩。 吓得初见场面的孩子们,有些索性蹲下来,抱着头遮丑,直把师父的颜面丢尽。 “小孩儿家嘛,别见怪。请多包涵,包涵!” 关师父赔着笑,在这闹嚷嚷的境地,艺高人胆大,艺短人心慌。都怪徒儿不争气,出不了场。抱着香炉打喷嚏,闹了一脸灰。还是要下台的——下不来也得下。 一个地痞把他收钱用的铜锣踹飞了。 “飕”地一下,眼看那不成材的小癞子,又偷跑了。 关师父急起来: “哎——抓回来呀!” 场面混乱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头猛可站出来,挺挺的。 他朗朗地喊住: “爷们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头的!” 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 砖头应声碎裂了,他可没见血。好一股硬劲! “果真是小石头呢!” 观众又给他掌声了。还扔下铜板呢。 他像个小英雄地,挽回一点尊严。 牵着娘手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 谁知天黑得早。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到早了,人人措手不及。 两行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 这座落北平肉市广和楼不远。 “小豆子,过来。” 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黄色的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气。 院子里头传来叱喝声。 只见关师父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耳洞的毛都翘起来了。 “你们这算什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么艺?拜的是什么师?混帐!” 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个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泥污,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他妈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嘎?”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父忽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 “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癞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顺便一一都打了,泄愤。 哭声隐隐起了。 “哭?”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是。” “响亮点!” “是!”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小三子犹豫一下。 “瞪呀!”横来一喝。 他把眼一睁。 师父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边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材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未尽,还教训着: “今后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的吃着。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都盼苦尽甘来。 “关师父。”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关师父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 “什么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惑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么?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小豆子。” 关师父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后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小豆子不愿意。 关师父很奇怪,猛地用力一抽: “把手藏起来干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是个六爪儿?”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 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 “——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父眼前: “孩子水葱似地,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父不耐烦了,扬手打断: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合院的另一壁。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阴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地土上。 万籁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 才一阵。 “呀——” 一声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 一头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觑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晌。 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悉悉,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摺摊开了。 关师父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出戏似地: “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父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此至,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父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悄悄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拈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她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地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的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饭加衣”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搓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地凉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 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像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己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线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的嘴唇嗡动,无声: “娘!” 关师父吩咐: “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 “钟楼打钟啦,铸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 “铸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衣衫褴褛,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何处是容身之所?觑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壁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亲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此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干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头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点威望: “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式,向着众人: “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 “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什么?” 终于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练功太累了,睡得沈。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魆魆。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 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啁啾,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 “……娘呀,我受不了啦……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 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敢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还不睡?烦死人!” “惦着……娘。” “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她准来看你的。睡吧。”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爹呢?” “跑掉了。你爹跟娘呢?”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 “那两个玩艺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睏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鹜。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头了。关师父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曲。 “别动!”关师父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 小豆子巴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 关师父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攥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 “是。”都是朗朗的应声。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 “凑合着穿。” “谢谢师哥。” 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 以后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干净,肚子也吃不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笼在袖里,由关师父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湾,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起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 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处运气练声: “咿——呀——啊——呜——” 于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阳哭喊出来。 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不住,过去了。 天已透亮,师父又领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点铺刚起火开张,老百姓刚预算一天的忙碌。还没吃窝窝头,先听师父训话,大伙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擞,手放背后,踏大字步。 师父在训话时更像皇上了: “你们想不想成角儿?” “想!”——文武百官在应和。 “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 “是祖师爷赏的!” “对!咱们京戏打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都差不多两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红越唱越响,你们总算是赶上了——” 然后他习惯以凌厉的目光横扫孩子们: “不过,戏得师父教,窍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看什么?” “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 关师父满意了。 练功最初是走圆场,师父持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笃、笃、笃…… 孩子们拉开山榜,一个跟一个。 “跟着点子走,快点,快点,手耗着,腿不能弯,步子别迈大了……” 日子过去了。就这样一圈一圈的在院子中走着,越来越快,总是走不完。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两个瘫下来,散漫的必吃上一记。到了稍息,腿不自已地在抖。好累。 还要压腿。把腿搁在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条腿不够直,师父的棍子就来了。 一支香点燃着。大伙偷看什么时候它完了,又得换另一壁耗上。 小癞子又泪汪汪的。 关师父很不高兴: “什么?腿打不开?” 随手指点一个: “你,给他那边撕撕腿,横一字。” 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贴着墙,腿作横一字张开,师父命二人一组,一个给另一个的两腿间加砖块,一块一块的加,腿越撕越开。偷偷一瞥,小癞子眼看是熬不住了,痛苦得很。 此时,门外来了个戴镶铜眼镜的老师爷,一向给春花茶馆东家做事。来看看货色。 关师父一见,非常恭敬: “早咧。师大爷。” 便把徒儿招来了: “规规矩矩的呀,见人带笑脸呀。来,” 一壁赔笑: “这些孩子夹磨得还瞅得过眼去。您瞧瞧。” 一个一个,棍子底下长大,什么抢背、鲤鱼打挺、乌龙绞柱、侧空翻、飞腿、筋斗、下拱桥……,都算上路。老师爷早就看中小石头了,总是着他多做一两个,末了还来个摔叉。 “来了个新的。这娃儿身子软,好伶俐。小豆子,拧旋子看看。” 小豆子先整个人悬空一飞身,岂料心一慌,险险要仆倒,他提起精神,保持个燕式平衡,安全着陆。师父在旁看了,二话不说,心底也有分数。是比小石头还定当点。 谁知他立定了,忽儿悲从中来,大眼睛又巴嗒巴嗒地眨,滚着劫后余生的惊恐泪珠。 师父叱骂:“没摔着就哭,摔着了岂不要死?”小豆子眼泪马上往回滚去,一刹间连哭也不敢,心神不定。 “表演个朝天蹬,别再丢脸了。” 小豆子抬起腿,拉直,往额上扳,有点抖。 “朝天蹬嘛!”师父急了:“抬高,叫你抬高!直点!”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关师父气极,连带各人的把式都前功尽废似地,颜面过不去,怒火冲天: “妈的,你也撕撕腿去!” 小豆子望向可怖的墙根。小癞子正受刑般耗着,哭哑了嗓子: “疼死了!娘呀,我死给你看呀,您领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 他想,自己也要受同样的罪,上刑场了。脸色白了,先踢腿,松筋骨。 “哎——” 小三子给他加砖块。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叫声,大伙都听见了。小石头心中有点不忍。 乘师父讪讪地送老师爷出门时,小石头偷偷开溜,至墙根,左右一望,双手搓搓小豆子的腿,趁无人发觉,假装踢石子,一脚把砖踢走。一块,两块。又若无其事地跑开。 为此,小豆子觉得这师哥最好。 小石头为了自己的义举窃喜: “好些吧?嘻嘻!” 只见小豆子脸色一变。情况不妙了。一回头,关师父满脸怒容: “戏还没学成,倒先学着偷工减料!丢人现眼!都不想活了!” 一声虎吼: “他妈的!还拉帮结党,白费我心机!全都给我打!搬板凳,打通堂!” “打通堂”,就是科班的规矩,一个不对,全体株连,无一幸免。 孩子们跑不了,一个换一个,各剥下半截裤子,趴在长板凳上,轮流被师父打屁股。啪哒啪哒的响。 隔壁的人家,早已习惯打骂之声。 关师父狠狠地打: “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颗老鼠粪,坏我一锅汤!” 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都发泄在这一顿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借口抒泄:轰烈地打喷嚏、凶狠地打呵欠、向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这些涌澎湃,自是因为小丈夫,吐气扬眉的机会安在?又一生了,只能这样吐吐气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伤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长进,都是下三滥烂泥巴。 他的凶悍,盖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当初,自己也是个好角儿呀…… 轮到主角爬上板凳了。 小石头是个挨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嘱小豆子:“绷紧——屁股——就不疼——” 小豆子涕泪淋漓,绷紧屁股,啃着板凳头。 “你这当师哥的该打不该打?” 又怒问: “你说,你师哥这么纵容你,该打不该打?说!” 小豆子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说?你拧?” 把气都出在他身上了。关师父跟他干上了:“我就是要治你!” 忽尔像个冤家对头人。打得更凶。 小豆子死命忍着。 交春了。 他也来了好几个月,与弟兄们一块,同游共息,由初雪至雪霁。 孩子们都没穿过好衣服。他们身上的,原是个面口袋,染成黑色,或是深颜色,做衣服,冬天加一层棉,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来搁好,变成两层的夹衣。到了夏天,许是再抽下一层,便是件单衣。大的孩子不合穿,传给小一点的孩子。破得不能穿了,最后把破布用浆糊裱起来,打成“袼褙”做鞋穿。 天桥去熟了,混得不错,不过卖艺的,不能老在一个地方耍猴,也不能老是耍猴。难道吃定天桥不成? 孩子长得快,拉扯地又长高了。个个略懂所谓十八般武艺:弓、弩、枪、刀、剑、矛、盾、斧、钺、戟、鞭、锏、挝、殳、叉、把头、绵绳套索、打。不过“唱、做、念、打”,打还只是砸基础。 关师父开始调教唱做功架。 天气暖和了,这天烧了一大锅水,给十几个孩子洗一回澡。这还是小豆子拜师入门以后,第一次洗澡,于蒸汽氤氲中,第一次,与这么多弟兄们肉帛相见,袒腹相向。 取一个木勺子,你替我浇,我替你浇。不知时光荏苒。忽闻得“鞋!鞋!鞋!”的钟声传来。 小豆子无端想起他与娘的生离。“师哥,我好怕这钟声。” “不用怕,”才长他三年,小石头懂的比他多着呢:“不过是铸钟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听,不是‘要鞋!要鞋!’这样喊着吗?” “你不是说,她是只鬼魂儿么?”小豆子记得牢:“她为什么要鞋?” 各人见小豆子不晓得,便七嘴八舌地逞能,务要把这传奇,好好说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敛尽了城里的铜钱,强迫所有铜匠为他铸一口最巨大的铜钟,一回两回都不成功,铜匠几乎被他杀光了。” “有一个老铜匠,用尽方法一样不成,便与女儿抱头痛哭,说他也快被皇帝杀头了。” “这姑娘一定要到熔炉旁边看,就在最后一炉铜汁熔成了,一跳跳进里头去。” “就像我们练旋子一样,一跳——”一个小师哥还赤身示范起来,谁知失足滑了一跤。大伙笑起来,再往下说: “老父亲急了,想救她,已经来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只鞋。” “铜钟铸好了,就是现在鼓楼后钟楼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钟报更时,都听得她来要鞋的。” 小豆子又害怕。 “你怎不晓得铸钟娘娘的故事?”小石头问。“你娘没跟你说?” 小三子最看不过,撇撇嘴: “也许你娘也不晓得。” “不!”小豆子分辩,也护着娘:“她晓得。她说过了,我记不住。” “你娘根本也不晓得。” “你娘才没说过呢!” 小豆子于此关头,没来由的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 “算啦别吵啦,”小石头道,“我们不是听娘说的,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说的。” “呀——”小豆子忽地张惶起来:“丁二叔,哎!明儿得唱了。” 他心神回来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赶忙背着戏文: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 “又岔到边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几个孩子架着脏兮兮的小癞子进来,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样扔到水里去,溅起水花。 小癞子只一壁叼叼不清,成为习惯。 “别逗了,烦死了。反正我活不长啦,我得死了。唉哟,谁踩着我啦?——” 四下喧闹不堪,只有小豆子,念着明儿的“分行”,不安得很。 小石头鼓励他: “来,再背。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 小豆子坚决地: “好!就想着,我小豆子,是个女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 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他们只是嬉玩着,舒服而且舒坦。又爱打量人家的“鸡鸡”。 “暧,你的鸡鸡怎么是弯的?” 一个也全无机心,拿自己那话儿跟人一比:“咦?你这比我小!” 一块成长,身体没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就叼念着,自己是个女的…… 断指的伤口全好了。只余一个小小的疤。春梦快将无痕。 这天是“分行”的日子。 孩子们穿好衣服,束好腰带,自个伸手踢脚喊嗓,之后,一字排开。 眼前几个人呢。除开关师父,还有上回那师大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们坐好了,一壁考试一壁掂量。 就像买猪肉,挑肥拣瘦。 先看脸盘、眉目。挑好样的生。 “过来,”关师父喊小石头:“起霸看看。” 小石头起霸,唱几句“散板”: 轮到下一个,气有点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个…… “这个长得丑。” “花脸倒是看不出。”关师父护着。 “这个指头太粗了。” “这个瘦伶伶的,不过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这个……” 一个一个被拣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笨的……,因没人要,十分自卑难过。只在踢石子,玩弄指头儿,成王败寇的残酷,过早落在孩子身上。 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关师父便粗着嗓门,像责问,又似安慰: “小花脸、筋斗、武打场不都是你们吗?戏还是有得演的。别以为‘龙套’容易呀,没龙套戏也开不成!” 大伙肚里吃了萤火虫。 师大爷又问: “你那个绝货呢?” 胡琴拉起了。 关师父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来: “来一段。” 不知恁地,关师父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戏文让他练。自某一天开始—— 四合院里还住了另外两家人,他们也是穷苦人家,不是卖大碗茶,就是替人家补袜底儿、补破袄。也有一早出去干散活的:分花生、择羊毛、搬砖块、砸核桃儿…… 卖茶的寡母把小木车和大铜壶开出去,一路的吆喝: “来呀,喝大碗茶呀……水开茶酽,可口生津啊,喝吧……” 师父总是扯住他教训。只他一个。 “小豆子你听,王妈妈使的是真声,这样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哑,又费力气。你记住,学会小嗓发声,打好了底……”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来一段了。 昨儿个晚上,本来背得好好的。他开腔唱了:“我本是——我本是——” 高音时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回不过来时心慌了。 又陷入死结中。 关师父眯嘁着眼: “你本是什么呀?” “我本是男儿郎——” 正抽着旱的师父,“当啷”一声把铜锅敲桌面上。 小豆子吃了一惊,更忘词了。 小石头也怔住。大伙鸦雀无声。 那铜锅冷不提防捣入他口中,打了几个转。 “什么词?忘词啦?嘎?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 师大爷忙劝住: “别捣坏了——” “再唱!” 小豆子一嘴血污。 小石头见他吃这一记不轻,忙在旁给他鼓励,一直盯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帮他练。小豆子含泪开窍了。琅琅开口唱: 嗓音拔尖,袅袅糯糯,凄凄迷迷。伤心的。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 师大爷闭目打着拍子。弟兄们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过关了。 师父踌躇满志: “哼!看你是块料子才逼你!” 他的命运决定了。 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徒儿蓦地走过来,惊扰一众的迷梦。 胡琴突然中断了。 “什么事?” 小黑子仓惶失措,说不出话来: “不好了!不好了!” 好景不常。院子马上闹成一片。 杂物房久不见天日。 堆放的尽是刀枪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着。简陋的砌末、戏衣、箱杠,随咿呀一响,木门打开时,如常地映入眼帘。 太阳光线中漫起灰尘。 见到小癞子了—— 他直条条地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着一摊失禁流下的尿。 孩子们在门外在师父身后探看。他们第一次见到死人。这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 小豆子带血的嘴巴张大了。仿佛他的血又汨汨涌出。如一摊尿。 这个沉寂、清幽的杂物房,这才是真正的迷梦。小癞子那坚持着的影儿,压在他头上肩上身上。小豆子吓得双手全捂着眼睛。肩上一沉,大吃一惊,是小石头过来搂着他。 木门砰然,被关师父关上了。 这时节,明明开始暖和的春天,夜里依旧带寒意,尤其今儿晚上,炕上各人虽睡着了,一个被窝犹在嗦嗦发抖。 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啦?” 小豆子嗫嚅。 “好怕人呀,小癞子变鬼了?” 小石头忽地一骨碌爬起来,把褥子一探:“我还梦见龙王爷发大水呢,才怪,水怎么热呼呼的?尿炕了!” “我……” 小石头支起半身把湿淋淋的褥子抽出来,翻了过儿。 “睡吧。” 小豆子哆嗦着。小石头只好安慰他: “你抱紧我,一暖和就没事儿。鬼怕人气。” 他钻到他怀中,一阵,又道: “师哥,没你我可吓死了。” “孬种才寻死。快睡好。明儿卯上劲练,卯上劲唱,成了角儿,哈哈,唱个满堂红,说不定小癞子也来听!” 乐天大胆的小石头,虽是个保护者,也一时错口。听得“小癞子”三个字—— “哇——” 小豆子怕起来,抱得更紧。 “谁?”外头传来喝令:“谁还不睡?找死啦?” 师父披了件袄子,掌灯大步踏进来。 “——我。” “吵什么?吵得老子睡不着,他妈的!” 关师父因着白天的事,心里不安宁,又经此一吵,很烦。一看之下。火上加油: “尿炕?谁干的好事?” 全体都被吵醒了。没人接话碴儿。师父怒目横扫。小石头眼看势色不对,连忙掩护小豆子,也不多想,就抢道: “我。” 小豆子不愿师哥代顶罪,也抢道: “我。” 如此一来,惹得关师父暴跳如雷: “起来!起来!通通起来——” 待要如常的打通堂。 孩子们顺从地,正欲爬起来。 关师父无端一怔,他想起小癞子的死。想起自己没做错过什么呀,他也是这样苦打成招似地练出来的。“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当年坐科时,打得更厉害呢,要吃戏饭,一颗汗珠落地摔八瓣…… 他忽地按捺住。但,嗓门仍响: “都躺好!我告诉你们呀,‘分行’了,学艺更要专一,否则要你们好看!” 把油灯一吹。灯火叹一口气,灭了。 他又大步地踏出去。 第二天一早,师父跟师大爷在门边讲了很多话,然后出去了。 大伙心中估量,自顾自忐忑。 不一会,师大爷拎着烧饼回来了,分了二人一组,烧饼在孩子眼前,叫他们注视着。练眼神。 “眼珠子随着烧饼移:上下转、左右转、急转、慢转……” 大门口有人声。 孩子们的眼珠子受了吸引,不约而同往外瞅着,不回转了。 只见两个苦力拉着平板车,上面是张席子,席子草草裹着,隐约是个人形。关师父点头哈腰,送一个巡捕出门。 大伙目送着同门坐科的弟兄远去。 小豆子在小石头耳畔悄悄道: “小癞子真的走出去了!” 他出去了。只有死掉,才自由自在走到外边的世界。自门缝望远,“它”渐行渐远渐小…… 小豆子头上挨了一记铜锅子。 关师父,他并没改过自新,依旧锲而不舍地训诲: “人活靠什么?不过是精神。这精神靠什么现亮?就这一双眼珠子。来!头不准动,脖子也不准动,只是眼珠子斜斜的滚……” 练熟了,眼皮、眼眶、眉毛都配合一致。生旦净丑的角色,遇到唱词道白都少的戏,非靠眼神来达意。所谓“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眼为情苗。 一生一旦。打那时起,眼神就配合起来,心无旁鹜。 第二章 野草闲花满地愁 南风熏暖。霞光绮云中,孩子们到陶然亭喊嗓去。雨后的儿,争相破土而出。 “师父挑了我做旦,你做生。那是说,我俩是一男一女……” “是呀,那一出出的戏文,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吗?” “但我也是男的。” “谁叫你长得俊?” 几个被编派做龙套的孩子,很快也忘掉他们的命途多舛,不尽如意。围过来说话: “你倒好,只你一个可以做旦,我们都不行。” 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其实大伙根本不太明白,当了旦角,是怎么一回事。只道他学艺最好,所以十个中挑一个。自己不行,也就认命了。不然又能怎样? 小豆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旦角”生涯。关师父也开始把他细意调理,每个动作、身段,柔靡的、飘荡的,简直是另一世界里头的经验。 硬受了一刀伤疼的手,脱胎换骨,重生了。 他摊着兰花手,绕个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轻轻走圆台,一步、一步、一步。脚跟子先试试位置,然后是脚掌,然后到脚尖。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装是花前,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托腮凝思,眼神飘至老远,又似好近。总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儿呢?是个疑团。——时间过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卜。 万般风情。 小豆子唱着“思凡”: 当她娇羞回望,眼角斜睨过去,便见小石头们在开打。 关师父边敲铜锣,边给点子,灿烂声喧中,永远有他的吼叫: “要打的合节奏,不能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 小石头亮相,也真有点威仪,不失是个好样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压住他的大枪,他用霸王腔调爆吼一声,将众人挡开,打将起来。 他适才见到小豆子,兰花指理鬓、整襟、提鞋、穿针、引线……同是男的,大家学的却两样,想想也好笑。便被小豆子瞥到了。 在这喧嚣中的沉默。 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与师哥合演一台戏了。” 正忘形时,关师父一喝: “看什么?那是生净活路,没你的事。给我踩桥去。各练各的!” 在基本的训练功夫中,还有跷工,一踩跷,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师父那么大个子,在热天里敞开上衣,见肚脐上还长毛,一直往上长着呢。怎能想像他会得踩跷?所以一徒儿图看新鲜,围过来。师父只凭口说,让小豆子在圈心练着。 “小肚子往内收,收呀,吸一口气,肌肉往上提,试试看。”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莲”,娉婷走几步,身子不敢瘫下来偷懒歇工。晃荡几下,不稳当,险险要跌。小石头上前急扶一把。 大局已定。 二人相视一笑。 “春花茶馆”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沏了壶好年茶,嗑着瓜子,淡着饼饵。也听听戏。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长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后面的便说笑打闹,说坏了规矩。 小二提着大铜壶,跑腿的穷孩子给大伙递毛巾把子,也有买卖糖果、花生仁儿的,冬天还卖糖炒栗子。乘机看蹭儿戏。 茶馆让出一爿空地作为前台,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上书“英会”。 这“英”,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东家爷们在调弄小鸟,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还登样。 “你给我开个戏码,替你插个场子就是。可咱的规矩——”东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开场,第三……” “成啦成啦,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踏踏台毯嘛,这就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他嘛,赏孩子们几大枚点心钱就好。” 正式扮戏了。 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看着样儿。”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抖呀抖的妆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绯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 “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壁脸上依样葫芦。 “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孳子。你替他画了,他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应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只好死死地溜开,还嘀咕: “一辈子就一辈子!” 小豆子自镜中朝他作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妆扮。 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 “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儿,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罗!”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蝉。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 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地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蝉,春花茶馆。是呀,英会,“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子行业”。那五子?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 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千娇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父检讨这回踏台毯得失。关师父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 “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一味往‘腿子’里躲,怵阵啦?” “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唱,你还‘吃栗子’呢!” “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 “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 “还有貂蝉,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饱。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父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 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父痛骂: “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 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泼我,我泼你,无一幸免。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 “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在泼水挑衅,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 “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袅袅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唷,‘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 “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 “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壁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敌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厉声: “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陡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的。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了。一重一重的围着: “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父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 “大伙都别蒙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想起: “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杳不可寻。想家,想娘—— 一进门,师父果然破口大骂: “都死到哪儿去?太阳快下山了,才晓得回来。老子一时不在,就躲懒打水战去?你看你这柴头汗,浑身——” 又是柴头汗遭殃。他不敢吭声。 一见小石头: “——咦?你这道口子是怎么搅的?连脸都不顾啦?脸坏了,谁看你?姜子牙开酒饭馆呀?卖不出去自己吃呀?”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托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 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习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摺,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他道: “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 ——还是有“身分”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帔,项戴巨型金锁,下着百褶戏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 “好!好小子!” 给了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插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 “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尖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方沾了一块乌,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鸦片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只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去。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 “晤?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来了。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 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捶”、“鸡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 他忘记一切。他睽违已久。他刻意避忌。艳羡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微抖: “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那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 “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欷歔,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 蓦地—— 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 “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 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 “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搐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 “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他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 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 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 “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 “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的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 小石头来哄他: “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又黏、又香。晤,蘸白糖吃。还有……” 满目憧憬,心焉向往。 “小豆子,咱哥儿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砧板都是的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砧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咿——”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小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什么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咯,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 “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做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气。 “过年罗!过年罗!”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舞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漾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们永生永世的企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企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潋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诱狮的角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缭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 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上了石阶,遥遥相对的是西四牌楼的护国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丛丛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 “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厂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迤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蜻蜒、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颏示意: “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 “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而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采,只供猜想。如一只阖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的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 “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呐。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 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要看到它心底里方罢休。他决绝地: “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 小石头只拽他走: “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 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 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泯,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 照相的大喊: “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 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俱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只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 “希望大伙是红拌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 “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器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第三章 力拔山兮气盖世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料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搬大小砌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的演。 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 廿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 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口。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便是倒呛开始了。由变嗓到复原,有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也有终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钱,坏了有什么法子? 不过祖师爷赏饭吃,小石头,他有一条好嗓子,长的是个好个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受了影响。只有小石头,于弟兄中间,武功结实,手脚灵便,还能够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声如裂帛,豪气干云。 小豆子呢,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他一亮相,就是挑帘红,碰头采。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绰约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 就是“媚气”。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儿俩。苦出身嘛,什么都来。 眼看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是半个字儿也不认得。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 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都是正规楷书,给二人细看: “段老板,程老板,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儿。” 小石头接过来,一见上书“段小楼”,他依着来念: “段小——楼。师弟,你瞧,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也很好看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我的也不错。” “来,”段小楼图新鲜:“摹着写。” 他憨直而用心地,抡起大拳头,握住一管毛笔,在庙里几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个“小”字。其他的见不得人,只傻呼呼地,欲拳起扔掉。 程蝶衣见了,是第一次的签名,便抢过来,自行留住。 “再写吧。” “嗳。——你瞧,这个怎么样?” 轮到程蝶衣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干着同一桩事儿,非常亲近。 字体仍很童真,像是他们的手,跟不上身体长大。 祖师爷庙内,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载弹指过,一派喜庆升平,充满憧憬。 班主因手拥两个角儿,不消说,甚是如意,对二人礼待有加,包银不敢少给。 演过乡间草台班,也开始跑码头了。 程蝶衣道: “师哥,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我们赶不及贺他,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 “好呀!”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情大性,却也买了不少手信,还有一袋烟,送去关师父。 一样的四合院,座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 在傍晚时分,还未掌灯,就着仅余天光,关师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儿,正在耍着龙凤双剑,套路动作熟练,舞起来也刚柔兼备。师父不觉二人之至,犹在朗声吆喝: “仙人指路、白蛇吐信、怀中抱月、顺风扫莲、指南金针、太公钓鱼、巧女纫针、二龙吸水、野马分鬃……”等招式。 剑,是蝶衣的拿手好戏,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便边唱二六,边舞双剑。 蝶衣但觉那小师弟,挥剑进招虽熟练,总是欠了感情,一把剑也应带感情。 正驻足旁观,思潮未定,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更跟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 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大吼: “练把子功,怎能不专心?一下子岔了神,就会挂彩!” 师父本来浓黑的胡子,夹杂星星了。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关师父,不敢看他门神似的脸,只见他连耳洞也是有毛的。 师父又骂:“不是教了你们忌讳吗?见了耗子,别直叫。小四,你是大师哥,你说,要称什么?”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楼在门旁,朗朗地接了话碴儿:“这是五大仙,小师弟们快听着啦:耗子叫灰八爷,刺猬叫白五爷,长虫就是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戏班里犯了忌讳,叫了本名,爷们要罚你!” 师父回过头来。 “小石头,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见师父。 “师父,我们看您来了。” 师父见手底下徒儿,长高了,长壮了,而自己仍操故旧,用着同一手法调教着。但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的成材。他吩咐: “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 “是呀,师父不是教训,别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么?”蝶衣帮腔。小四听得呆了。 “哎,这是师父骂我的,怎的给你捡了去?”小楼道,“有捡钱的,没捡骂的。” “这是我心有二用。” 关师父咳嗽一下,二人马上恭敬噤声。他的威仪永在。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 “跑码头怎么啦?” 小楼忙禀告:“我们用‘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名儿,这名儿很好听,也带来好运道。”又补充:“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 “会写了吧?” “写得不好。”蝶衣讪讪道。 “成角儿了。” “我们不忘师父调教。唱得好,都是打出来的。” “戏得师父教,窍得自己开。”关师父问:“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 小楼很神气:“是‘霸王别姬’哪!” “哦,那么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 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己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于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又多年南征北讨了,为宣传招徕,二人便到万盛影楼拍了些戏服和便装照片。 在彩绘的虚假布景前,高脚几儿上有一盆长春的花,软垂流苏的幔幕,假山假石假远景。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上了点粉,穿青绸薄纱,软缎子长袍马褂,翻起白袖里。少年裘马,屐履风流。 蝶衣瞅瞅他身畔的豪侠拍档,不忘为他整整衣襟。他手持一柄摺扇,不免也带点架势。 蝶衣的一双兰花手,旧痕尽冉,羞人答答。——不过是拍照吧,只要是一种“表演”,就投入角色,脱不了身。 蝶衣问拍照的:“照片什么时候有?” “快有,四五天就好。” “记住给我们涂上颜色,涂得好一点。” “是是是。”他躬送二人出门,非常热切:“二位老板,又要南下巡回好几个城儿了。” “这回是戏园子张悬用的。” 拍照的更觉荣幸,哈着腰,谦恭喜气:“二位老板放心——” 忽闻一阵涌的声浪,原来是口号。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令两张傲慢的脸怔住。 “糟了!”影楼中那朵谄笑惊惶失色,“定是那东洋美人的照片捅出漏子了!” 他急忙出去。 二人刚享用着初来的虚荣,不明所以,也随行。 大街上,都是呐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猛醒!反对不抵抗政策!” “抵制日货,不做亡国奴!” “还我山河!还我东三省!” 情激昂的学生们,已打碎了玻璃窗橱,把几帧东洋美人的照片揪出;撕个痛快,漫天撒下,正洒到两个翩翩公子身边来。 前面还有日货的商店,被愤怒的游行示威众闯进去,砸毁焚烧。穿人字拖鞋的老板横着双手来挡,挡不住。 混乱中,一个学生认出二人来: “咦,戏子!” “眼瞅着当亡国奴了,还妖里妖气地照什么相?” 蝶衣望了小楼一眼,不知应对。 “现在什么时势了?歌舞升平,心中没家没国的。你是不是中国人?” 小楼已招来一辆黄包车,赶紧护送蝶衣上去。 小楼催促车子往另一头走了。余气未消: “乳臭未干,只晓得嚷嚷。日本兵就在城外头,打去呀!敢情欺负的还是中国人!” 读书人都看不起跑江湖的。跑江湖的,因着更大的自卑,也故意看不起读书人。甚么家甚么国?让你们只会啃书本的小子去报国吧,一斗芝麻添一颗,有你不多,无你不少,国家何尝放你在眼内? 脱离险境,蝶衣很放心: “有你在,谁敢欺负我?该怎么报答?” 黄包车夫也吁了一口气似地,放缓了脚步。拉过琉璃厂。 蝶衣一见,忽省得: “可惜呀,厂甸那家店子,改成了棺材作坊了,怎么打听也问不出那把宝剑的下落。” “什么?” 小楼的心神一岔,为了路上走过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好色慕少艾,回头多看一眼,没听清楚。 “哦,”他转身来打个哈哈:“儿时一句话,你怎么当真了!” 蝶衣一点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只留神追看、什么也见不着。他不肯定小楼是听不清楚抑或他不相信。——而这是同一切过路的局外人无关的。但他有点不快。 黄包车把二人送到戏园子门外。 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的华灯,背后有极大仓皇但又不愿细思的华灯,敌人铁蹄近了,它迄自辉煌,在两个名儿:“段小楼”、“程蝶衣”的四下,闪烁变幻着。 小楼一指: “瞧,我们的大水牌!” 因学会自己名字,便上前细认。这“水牌”写上每天的剧目戏码,演员名单。小楼一找就找到个“小”字,其他二字,依稀辨出,便满心欢喜:“这是‘我’的名字!” 蝶衣也找到了。 是晚的压轴大戏是“霸王别姬”。 因细意端详,刚才的不快,马上置诸脑后。 “哟,怎么把我的名字搁在前边啦?”掩饰着自己的暗喜。 小楼也没介意:“你的戏叫座嘛,没关系。我在你后边挺好!” 蝶衣听了这话,有点反应。—— 他说:“甚么前边后边的,缺德!” 小楼被他轻责,真是莫名其妙了: “我让你,还缺德呀?” 他总是照顾他的,有什么好计较?一块出科,一块苦练,现在熬出来,谁的名字排在谁的前边,在他心目中,并不重要,反正一生一旦,缺了谁也开不成一台戏。 蝶衣伸手打了他一下: “我才没这个心呢!” “我倒有这个心呀,”小楼豪迈地拍拍他瘦削纤纤的肩头:“你不叫我让,我才会生气。” 班主一见二人,赶忙迎上: “两位老板,池座子汪洋江海的,都伸着脖子等呐!” 又贴住蝶衣耳畔: “袁四爷特地捧您的场来了,您说这面子大不大?快请!” 小楼早已踏着大步回后台去了。这人霸王演多了,不知不觉地以为自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 催场的满头是汗,在角儿身边团团转。 上好妆的虞姬,给霸王作最后勾画;成了过程中的一部分习惯。密锣紧鼓正催促着,一声接一声,一下接一下。扮演马僮的,早已伫候在上场门外,人微言轻,不响。 催场的向场上吩咐: “码后点,码后点。” 回头又谄笑: “段老板,这‘急急风’敲了一刻钟了啦!” “我先来一嗓子,知道我在就行了。”小楼好整以暇,对着门帘运足了气,长啸一声。 台下闻声,马上传来反应: “好!好!” 掌声在等着他。 终于段小楼起来了。马僮自上场门一跳一翻,先上,戏于此方才开始。 池座子人头涌涌。 穿梭着卖零嘴的、卖卷的、递送热毛巾的、提壶冲水的——坐第一排的爷们,还带着自家的杯子和好茶叶。瓜子和蜜饯小碟都搁在台沿,方便取食。 更体面的包了厢座。 上头坐了袁四爷。 袁四爷四十多,高鼻梁,一双长眼,有神,骨架很大,冷峻起棱。衣饰丽都,穿暗花长衫马褂,闪着含敛的灼人的乌光。只像半截黑塔。 随从二人立在身后。一个服务员给沏了好茶,白牡丹。他没工夫,只被舞台上的人吸引着。 霸王末路了: 程蝶衣的虞姬念白: “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 伸出兰花手,作拭泪、弹泪之姿,末了便是:“待贱妾曼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项羽答道:“如此说来,有劳你了——” 她强颜一笑,慢慢后退,再来时,斗篷已脱,一身鱼鳞甲,是圆场,边唱二六,边舞动双剑。 一个濒死的女人,尽情取悦一个濒死的男人。 大伙看得如痴如醉。 袁四爷以扇敲击,配合板子。 “唔,这小娘不错!” 随从见他食指大动,忙回报: “是程老板的拿手好戏。” 袁四爷点点头,又若无其事地听着戏。他在包厢俯视舞台,整个舞台,所有角色,就处他掌心。“她”在涮剑,人在剑花中,剑花在他眼底。 直至戏散了。 第四章 猛抬头 见碧落 月色清明 又一场了。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采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缦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他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歪歪乱乱的木椅,星星点点的瓜子壳,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万劫不复的毛巾,不知擦过谁的脸,如今来擦地板的脸。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 乐师们调整琴瑟,发出单调和谐返璞归真的声音。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他擦擦汗,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随便一坐,聊着: “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采声呀。”小楼很满意,架势又来了,“好像要跟咱斗斗嗓门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满意了。 小楼念念不忘: “我唱到紧要关头,有一个窍门,就是两只手交换撑在腰里,帮助提气——” 蝶衣问: “撑什么地方?” “腰里。” 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轻轻按他的腰:“这里?” 小楼浑然不觉他的接触和试探:“不,低一点,是,这里,从这提气一唱,石破天惊,威武有力。”——然后,他又有点不自在。 说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记起: “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 “谁?” “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 “怕不怀好意。留点神。” “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嗳,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 “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 蝶衣锲而不舍: “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 “什么?”小楼糊涂了:“——两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 “两百三十八!” “哎,你算计得那么清楚?”不愿意深究。 “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 “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 “怎么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 “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的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么干红胭脂、黑锅胭脂……一古脑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子,晚上拿来当枕头,加四个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 小楼一壁说,一壁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弄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 “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重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他,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抑无意,取过他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 ——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 “新的茶壶呀?” “唔。” “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 “——”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 正当此时,蹬蹬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看得痴了。 他走告: “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 “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呐。” 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必恭必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 蝶衣道: “不敢当。” 袁四爷笑: “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 “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 袁四爷不是什么大帅将军。时代不同了,只是艺人古旧困囿狭窄的世界里头,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小人书看多了,什么隋唐传、王宝钏、三国志,还有自己的首本戏,霸王别姬。……时代不同,角色一样。 有些爷们,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也就等于是霸王了。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铿锵鼓乐,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显实力。谁都不敢得罪。 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一显实力来呢: “这‘别姬’嘛,渊源已久。是从昆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而来。很多名家都试过,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还有一套剑,真叫人叹为观止。” 啊哈一笑,瞅着蝶衣: “还让袁某疑为虞姬转世重生呢,哈!” 蝶衣给他一说,脸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红。叫袁四爷心中一动。他也若无其事,转向段小楼: “段老板的行腔响遏入云,金声玉振。若单论唱,可谓鳌头独占,可论功架作派嘛,袁某还是有点意见——” 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更加得意。大伙倒是顺着他,陪着笑脸。他嘴角一牵: “试举一例,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按老规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盖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对不对?” 段小楼只笑着,敷衍: “四爷您是梨园大拿,您的高见还有错儿么?” 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赶忙打圆场,也笑: “四爷日后得空再给我们走走戏?” 袁四爷一听,正合孤意: “好!如不嫌弃,再请到舍下小酌,大家叙谈。就今儿晚上吧!” “哎哟四爷,”小楼作个揖,“真是万分抱歉,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张笑脸僵住了。 小茶壶映入眼帘。 “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他约了谁去?怎么自己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 花满楼。 正是另一个舞台。 “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玉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展地步下楼梯,亮相。 子中一围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绯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 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段小楼一身乌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唤: “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 “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慇懃状: “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 “专诚来道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的用来饮场?”老鸨笑,“别诳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 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簪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惶。 “我不喝!”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嘴的恶客,流里流气: “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声陪不是,又怪道: “菊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 直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救你救你。”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 “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 “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的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 “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来了?”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 “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她闻言,一愕。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楼。 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 “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或他有心?菊仙听得他答: “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亲酒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呷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 “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酒桌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攥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觑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没事人一样,生生受了它。 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菊仙在喧嚣吆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叠反映,仿如面对着面。 “嘿嘿,武松大闹狮子楼。” 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拭去。 “……怎么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蹋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 “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 “什么名儿?” “菊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 “——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断续试探。 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断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一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地苍白,直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 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 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欷歔: “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戢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砰!砰!” 戏园子某个黑暗角落响起两下枪声。 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他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作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心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 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情的对象,忽地泛了一丝笑意,佯嗔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与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 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 “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 “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士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齐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古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 “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腼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么?看什么?”一哄而散。 老头摺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捺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踽踽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髻理得光溜,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 厚红的嘴唇半歪。 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布,已堆放一堆银圆、首饰、钞票—— 老鸨意犹未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地摘下,一个一个的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 “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 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 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 白线袜子踩在泥尘上。 风姿秀逸袅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第五章 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一拔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 “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 “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 “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 “——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 “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 “菊仙小姐请坐会,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 “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 “别走哇——” 转念,忙道: “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 “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 “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 “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 “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 “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着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 “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 “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 “先买双喜鞋!走!” “扑”地一下,忽见一双绣鞋给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 “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分,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花眼笑,慇懃叮嘱: “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 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 “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 “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伫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难如何取胜,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前走,人待飞出去。 豁出去给你看! 袁四爷先迎入大厅。 宅内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衣来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 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 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后,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 “这观音像,集男女之精气于一身,超尘脱俗,飘飘欲仙!” 蝶衣只得问: “四爷拜观音么?” “尚在欲海浮沉,”他笑:“只待观音超渡吧。” 又延入: “来,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 四爷的房间,亮堂堂宽敞敞。 一只景泰蓝大时钟,安坐玻璃罩子内,连时间,也在困囿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如海,一望无际。枣色的缎被子。有种惶惑藏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时钟只在一壁闷哼。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魅丽而昏黄。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 “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 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满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爷慇懃斟酒: “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 先尽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 他只慢条斯理: “霸王与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入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动情’。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 蝶衣心中有事,只陪笑: “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 他吩咐一声: “带上来!” 仆从去了。 蝶衣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 突闻拍翼的声音,蓦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 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 四爷道:“好!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日夜兼程送来。” 见蝶衣吃惊,乘势搂搂他肩膀,爱怜有加:“吓着了?” 说着,眼神一变。仆从紧捉住蝙蝠,他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蝙蝠发狂挣扎,口子更张。血,汨汨滴入锅中汤内,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血尽。 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头皮收缩,嘴唇紧闭,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虞姬死于刎颈。 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汤,端到蝶衣嘴边: “喝,这汤‘补血’!” 他待要喂他。 蝶衣脸色煞白,白到头发根。好似整个身体也白起来,严重的失血。 他站起来,惊恐欲逃。倒退至墙角,已无去路,这令他的脸,更是楚楚动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脚步更不稳。这场争战中,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或是他惊扰了它? 被逼喝下,呛住了,同时,也愣住了。 他抹抹洒下的血汤,暮然回首,见到它。 半醉昏晕中,他的旧梦回来了。 “这剑——在你手上?” “见过么?”四爷面有得色,“话说十年了吧,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不过一百块。你也见过?咱可是有缘呀。” 蝶衣马上取下来。 是它! 他“哗”地一下,抽出剑身。 “喜欢?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谁是他知己?只愿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着醉。薰红了脸。 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 “不若咱也来一段吧?”袁四爷道,“来,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 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细细为他揉抹胭脂。 四爷也借了醉,先唱: 蝶衣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入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 “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了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蝶衣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 一伸手,把剑抢过来。 他迷惘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 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 “这可是一把真家伙!” 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 “不信?” 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觉天地变样,金星乱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 “哎——哈哈哈!” 再虚晃一招,剑扔掉。 趁蝶衣瘫软,他仆上去,把他双手抓住,高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揉碎酡红桃花。酒气把他喷醉。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动。 四爷怎会放他走? 灯火通明,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 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别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雨欲来么? 忽闻铁蹄自远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来了。 一队骑兵。 黄包车远远见着,知机地一怔。差点叫撞上了,是一队日军。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已耀武扬威,人强马壮。 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打了几个转,吓得觅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绝路。三面均是高墙。车子急急煞住,手足无措,忧心忡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说来就来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一发生了。一夜之间,他再不晓得笑了。 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阴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 蝶衣震惊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性别错乱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着黄包车的帘子,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 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难了。 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衣抱着剑走进来,名旦有名旦的气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凄厉也不容有失。缓缓走进来。 但见杯盘狼藉,刚才那桌面,定曾摆个满满当当,正是酒阑人未散。 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糊涂。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蝶衣一皱眉。 小楼一见,马上上前,新郎倌怨道: “你怎么现在才来?” “师弟,快请坐!” 他见到菊仙。 在临时布置的彩灯红烛下,喜气掩映中,她特别的魅艳,她穿了一袭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衣,盛装,鬓上插了新娘子专利的红花。像朵红萼牡丹。她并肩挨膀的上来,与小楼同一鼻孔出气。——他们两个串通好,摒弃他! 锣鼓唢呐也许响过了,戏班子里多的是喜乐,多的是起哄的人,都来贺他俩,宾主尽欢。她还在笑: “小楼昨儿晚上叫人寻了你一夜,非要等你来,婚礼延了又延。” 她也知道他重要么? “今儿得给你补上一席,敬上三杯了。” 小楼又道: “你说该罚不该罚?师哥大喜的日子也迟到。” 菊仙忙张罗: “酒来——” 蝶衣不理她,转面,把怀中宝剑递予小楼。 “师哥,就是它!没错!” 小楼和菊仙愕然。 小楼接剑,抽开,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详: “呀!让你给找到了!太好了!” 大伙也围上来看宝贝。 小楼嚷嚷: “菊仙,快看,是我儿时做的一个梦!” 菊仙依他,代为欢喜。 蝶衣咬牙切齿一笑: “师哥,你得好好看待它!” 说毕,不问情由,旁若无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师爷神像牌位前,虔诚肃穆地,上了一炷香。 他闭目、俯首。一点香火,数盏红灯,映照他邪异莫名的举止。 小楼不虞有他,很高兴: “好,就当是咱结婚的大礼吧。礼大,我不言谢了。” 蝶衣回过头来,是一张淡然的脸: “你结婚了,往后我也得唱唱独脚戏了。” 小楼一时不明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玲珑剔透、见尽世情的姑娘儿,开始有点明白了。菊仙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算计一下各人关系。嘴里不便多言。小楼笑着递上一盅。 蝶衣取过酒,仰面干了。这是今儿第二次醉,醉了当然更好。 忽闻屋子外头有人声吆喝。 听不懂。 是日本话: “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马上有人代作翻译,也是吆喝: “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门外来了一个人。是蝶衣那贴身的侍儿小四,他仓惶地跌撞而至。 小四惊魂未定: “满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门各户,挂太阳旗呢!” 一众目瞪口呆。 胡同里,未睡的人,惊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帜。孩子哭起来,突然变作闷声,一定是有双父母慈爱的大手,给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无端的如急景凋年,日子必得过下去。 一家一家一家,不情不愿,悄无声息,挂上太阳旗。 只有蝶衣,无限孤清。外面发生什么事,都抵不过他的“失”。 后来他想通了。 多少个黑夜,在后台。一片静穆,没有家的小子,才睡在台毯下衣箱侧。没成名的龙套,才膜拜这虚幻的美景。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乱世浮生,如梦。他才二十岁,青春的丰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红的。即使那么孤独,但坚定。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 睥睨梨园。 有满堂喝采声相伴,说到底,又怎会寂寞呢? 那夜之后,他更红了,戏本来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抗战的人去抗战,听戏的人自听戏,娱乐事业畸型发展。找个藉口沉迷下去,不愿自拔。——谁愿面对血肉模糊的人生? “程老板,”班主来谄媚:“下一台换新戏码,我预备替您挂大红金字招牌,围了电灯泡,悬一张戏装大照片,您看用哪张好?” 蝶衣一看,有“拾玉镯”、“宇宙锋”、“洛神”、“贵妃醉酒”……。——他换了戏码,对,独脚戏,全以旦角为主。 “就这吧。”他随手指一张。 “是是。还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是头牌!” 花围翠绕,美不胜收。 小楼呢?蝶衣刻意地不在乎,因为事实上他在乎。 袁四爷又差人送来更讲究的首饰匣子了,头面有点翠、双光水钻石、银钗、凤托子、珍珠耳坠子、绚漫炫人的顶花。四季花朵,分别以缎、绫、绢、丝绒精心扎结。花花世界。他给他置戏箱,行头更添无数。还将金条熔化,做成金丝线绣入戏衣,裙袄上缀满电光片。蝶衣嗔道: “好重,怕有五六斤。” 班主爱带笑恭维着他的行头: “唷,瞧这头面,原来是猫眼玉!好利害!” 背地呢,自有人小声议论: “又一个‘像姑’……” …… 但,谁敢瞧不起? 首天夜场上“拾玉镯”。蝶衣演风情万种的孙玉姣。见玉镯,心潮起伏,四方窥探,趑趄着:拾?还是不拾?诈作丢了手绢,手绢覆在玉镯上,然后急急团起,暗中取出,爱不释手。 男伶担演旦角,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却上不了台,这说不出来的劲儿,乾旦毫无顾忌,溶入角色,人戏分不清了。就像程老板蝶衣,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 暗暗拾了玉镯,试着套进腕里,顾盼端详,好生爱恋。一见玉镯主人,那小生傅朋趋至,心慌意乱,当下脱了镯子,装作退还状。 他不是小楼。 他只是同台一个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衬。台上的玉姣把镯子推来让去: “你拿去,我不要!” 往上方递,往下方递: “你拿去,我不要!” 硬是还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么?我不要!一声比一声娇娆,无限娇娆。谁知他心事? 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 蝶衣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 他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连水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贵的、独立的。他忘记了小楼。艳光四射。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高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 “呀——呀——啐!” 开腔四平调: “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洒过去。场面有点乱。有人捡拾,有人不理,只投入听戏。蝶衣的水袖一拂,传单扬起。 但一下子,停电了。 又停电了。 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民党或共产党的地下电台广播,便分区停电。头一遭,蝶衣也有点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他不肯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 “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满意了。 回到后台,还是同一个班子上,他无处可逃躲。 宪兵队因那洒传单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戏园子被逼停演。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得再等。 菊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鹜。只洗净铅华,干些良家妇女才干的事儿。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菊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 “赶紧织好毛衣,让你穿上,热热血,对我好点。” “你还嫌我血不热?” “血热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楼一抖肩,毛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衣脚下。无意地缠了他的脚。他暗暗使劲,把它解开踢掉。一下子,就是这样的纠缠,却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对菊仙道,“你给师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白费劲。” 小楼嚷嚷: “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么?”菊仙啐道。 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菊仙骂: “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 小楼只涎着脸: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还打了他一记。 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小楼道: “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碴儿。” 想想又气: “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 “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蓦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 “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迄自热心地道: “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 “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 “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 然后是警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 “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慵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 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衣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是大的芳菲。抽过两筒,镶了银嘴的枪率先躺好睡去。霞犹在飘渺,薰香不散。像炼着的丹药,叫人长寿、多福。但生亦何欢? 蝶衣眯妻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性别含糊了。 房中四壁,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可当镜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见美人抢了视线。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除了她们,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便装照片,少不了科班时代,那少年合照——长条型,一个一个秃着头,骷髅一样。 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封得严严,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万盛影楼,段小楼和程蝶衣那屐履也风流的合照。 一刹那的留影,伴着他。 除此,还有一头猫。 他养了一头猫。黑毛,绿眼睛。蝶衣抽大烟时,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喷它一口、两口,猫嗅到鸦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擞起来。 人和猫都携手上了瘾。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无骨的手,那从没做过粗重功夫,没种过地,没扛过枪,没拨过算盘珠子,没挂过药丸,没打过架的,洁白细腻,经过一刀“闭割”的手,爱抚着猫——像爱抚着人一样。 小四长得益发俊俏。跟了他几年了,又伶俐又听话。因为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 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衣进来,道: “程老板,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现在等您喷它两口,才又欢腾过来呢。” 蝶衣爱怜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样。” 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叹喟一声: “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顿,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场。” 小四听了,骨头也酥了。特别忠心。把戏衣仔细搁下,好让蝶衣有工夫时试穿。忽省得一事: “刚才朱先生来探问,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好多戏迷都写信来,或请托人打听。都央请您俩合演。宪兵队的也来。” “也罢。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阵不曾‘别姬’了。”他笑,“就凑到一块再‘别’吧。” “不过——” “干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说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酒肉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展览著名贵的蛐蛐。 小楼在桌边吆道: “喝!我这铜甲将军,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打得凶!谁不服气,再战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给我收钱吧。” 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 友人帮腔恭维: “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 “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 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 “酒来——” 声如裂帛,鹤唳九霄,众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机: “段老板,趁您今天高兴,借花花?” 小楼豪气干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 “拿去也罢!” 看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 “啐!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 “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 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 “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 “你这是干嘛。” “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 “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采。你就有明天?” “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爽步上前:“待会多上一点粉,盖住脸上灰气,虞姬还是虞姬。我呢,那么一起霸,就是采。上了台,一对拔尖角儿,我们肯唱二轴,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终于回到后台去。 戏园子的后台,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也有设了局,让抽两口解忧;老客还可带了妓女上来小房间休息。一塌胡涂。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谊,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捧你虞姬场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 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 “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色:“师弟,你还是……别抽‘这个’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没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 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 “我——” 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 “菊仙也让我劝劝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菊仙——” 没等小楼说完,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菊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 “哎,小豆子——”小楼一时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 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 “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还得我给你补!”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高潮。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 声韵凄凉,思乡煽情: 为了谁? “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 连乌骓,也被困垓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操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黄。戎装毕挺无皱折,马刺雪亮。 英姿飒爽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 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交加。台下有惨叫。 全场敢怒不敢言。 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后果,他竟罢演,一个劲儿回到台下: “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满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乐不敢中断,在强撑。 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 “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 小楼大义凛然: “老子不给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 “小楼,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一概不管。猛兽似的阴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楼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没有动,他想说的一切,大伙已说了。他自己是什么位置?——小楼的妻已共进退! 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门,即被宪兵队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枪托、拳打脚踢。任你是硬汉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来。 “不唱?妈的不给皇军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处疼哪处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一阵晕眩,天地在打转…… 但,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不肯求饶。他站不住,倒退栽倒,还企图爬起来。 他横眉竖眼,心里的火窜到脸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 蝶衣还没睡醒。 不唱戏,他还有什么依托?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醒了?烦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腼颜来了。追问着小四。 他道:“刚睡醒,请进来。” 蝶衣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跟她狭路相逢似地。刚睡醒,离魂乍合,眯着眼,看不清楚,是梦么?梦中来了仇家。 菊仙马上哀求: “师弟,你得救救小楼去!”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脸色苍白,老了好几年呢,像拳皱了的手绢子,从没如此憔悴过。她不是一个美人吗?她落难了。蝶衣嗤的一笑,轻软着声音: “什么‘师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顿,分清辈分似地: “‘我’师哥怎么啦?” 菊仙忍气吞声,她心里头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谁。依旧情真意切,求他: “被宪兵队抓去了。盼你去求个情,早点给放出来,你知道那个地方……,拿人不当人。这上下也不知给折腾得怎么样。晚了就没命了。小楼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缓缓地止住她,“你认得他时日短,他这个人呀……” 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旁人”。尽管心中有物,紧缠乱绕,很不好受。——他不能让她占上风!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窘,但为了男人,她为了他,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点支离破碎,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 “你帮小楼过这关。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态,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 他心念电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真是良机!水大迈不过鸭子。她是什么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话。终于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师哥分上,跑一趟。” 为了小楼,他也得腼颜事敌,谁说这不是牺牲? 但蝶衣瞅着菊仙。她心肠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话呀。 “——你有什么条件?” 蝶衣一笑,闭目: “那来什么条件?” 菊仙清泪淌下了。 只见蝶衣伸手,款款细抹她的泪水,顺便,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 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从小就一起。你看,找个对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来劲。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晕头转向呀,唉!” 闻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说个明白吧。” “结什么婚?真是!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 他佯嗔轻责,话中有话。 菊仙马上接上: “你要我离开小楼?” “哦?你说的也是。” 蝶衣暗暗满意。是她自己说的,他没让她说。但她要为小楼好呀。 “你也是为他好。”他道,“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 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 蝶衣整装出发。 塌塌米上,举座亦是黄脸孔。 宪兵队的军官。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都列座两旁。他们都装扮好了,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看来刚散了戏,只见座上有“忠臣藏”、“弁天小僧”、“四谷怪谈”、“助六”……的戏中人,脸粉白,眼底爱上一抹红,嘴角望下弯的化妆。两个开了脸,是不动明王和妖精。两头狮子,一白发一赤发。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丽的一位“鹭娘”,穿一身“白无垢”。 他们一一盘膝正襟而坐,肃穆地屏息欣赏。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 关东军青木大佐,对中国京戏最激赏。他的翻译小陈,也是会家子。 除了小陈,唯一的中国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鹜。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他在“游园”,他还没有“惊梦”。 都在梦中。 他来救他。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小楼。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单眼睑,瘦长眼睛,却乌光闪闪,眉毛反倒过浓,稍上竖,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 “好!中国戏好听!‘女形’表演真是登造极!”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强调: “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长是个懂戏的!” 他一本正经: “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单纯、美丽,一如绽放的樱花。在最灿烂的时候,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如果没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原来是赞赏。是异国的知音,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另一偏房的塌塌米上,开设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鲜、刺身……,晶莹的肉体,粉嫩的,嫣红的。长几案布置极为精致,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指爪尖利妖娆。 青木招呼着大家,歌舞伎的名角,还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樱、夏之水、秋之叶,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语。无限低回: “我国景色何尝不美?因你们来了,都变了。” 对方哈哈一笑: “艺术何来国界?彼此共存共荣!” 是共存,不是共荣。大伙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话不敢说尽。记得此番是腼颜事敌,博取欢心。他是什么人?人家多尊重,也不过“娱宾”的戏子。顶尖的角儿,陪人家吃顿饭。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 “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 “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绯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莺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只见山林木黑魆魆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地。 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 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逼不及待要吐出来: “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天大的阴谋。 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惊。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砰!” 枪声一响。 “砰!” 枪声再响。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蓦地失控,在林子咻咻地跑,跑,跑。仓惶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 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哒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孑然一身。浸淫在月色银辉下。 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 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 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无托,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 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什么都买,都要最好的。人说玩物能丧志,这便是他的心愿,但愿能丧志。 镜子越来越多,四面窥伺。有圆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举手投足,孤芳自赏。兰花手,“你”,是食指悄悄点向对方;“我”,是中指轻轻捺到自己心胸;“他”,一下双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一绕,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 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儿难再寻觅。他又朝镜子作了七分脸,眼角暗飞,真是美,美的杀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全张悬着,小四把它们一一抖落,细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篷、云肩、鱼鳞甲、霞帔、褶裙……,满室生春。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慵懒地哼着: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 “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给撕了。 一下轻微的裂帛声。 蝶衣又闲闲地: “把戏衣也撕了。” 他二话不说,讨他欢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这回响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受这一惊,毛全竖起来。来福戒备着,蝶衣意欲爱抚它,谁知它突地发难,抓了他一下。 这一下抓的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它那么好,末了连猫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红发丝。似有若无,但它分明抓过他一下。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 “小四呀,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 小四一语不发。一语不发。 末了又把金丝银线给收拾好了。 一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的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一冬已尽。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呆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未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未下。他坐在黄包车上,脚边还搁了个大纸盒,必是戏衣了。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黄包车走过市集。 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论个儿不论斤, 好大块的甜瓜咧, 赛了糖咧——” 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瓤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脱脱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干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开,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的挑一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一半: “谁吃大西瓜哎, 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招徕中,眼神逮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记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 “那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 “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么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 “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 “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 小楼过来,搂着菊仙,人前十分的照顾: “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豪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性。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西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 他只好又重复地问: “不唱了?” 小楼答: “不唱了!” 就这样,一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更老了。 虎威犹在。 二人被叫来,先啪一人一记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师爷神位前,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关师父苍老的手指,抖了: “白教你俩十年!”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声:“一日为师,一生为父”,这不单是传统,这还是道义。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师父怒叱: “让你们大伙合儿,都红着心,苦练,还不是要出人头地?一天不练手脚慢,还干脆拆伙?卖西瓜?嘎?”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连跪的余地都没有。 “同一道门儿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 “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 末了把二人赶走,下令: “给我滚,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 ——一场“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一百下,快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蒙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毫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 “师父他——” 他忙抖擞: “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 “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 “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呻吟: “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嘀嘀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 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的对峙着,打情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啪啪声响。 对拆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 “不像。奇怪。” 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 “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一个壮汉,来报喜: “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 “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 “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的欢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分,细细叮咛: “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黏黏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那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儿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宥,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候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分和性别,不遗余力: “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上,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贵尽空花 玉带乌纱 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 佳人才子 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废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一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为了什么,也不知应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有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 很多班主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于是市面上的橱窗,出现了他们平沽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样,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才找到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 “慰问国军!” “欢迎国军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后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 来了一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得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迫于无奈地忍受蹂躏。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的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 “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您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 “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乘机发泄,更凶: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扛过枪么?杀过鬼子流过血么?”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 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见状,也奋不顾身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胸揪打几拳,一块木板砸下去,头破血流。柔弱得险要昏倒。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凑拥成堆,打将起来,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雄。 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 菊仙也不细想,即时冲出,以身相护,代小楼挡了这一记。慌乱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击中了…… 菊仙疼极倒地。 冷不提防,只听见小楼惨叫: “菊仙!” 血自她腿间流出。 如刀绞,如剜心,她也惨叫: “哎——” 全身蜷缩,一动,血流得更凶。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疯狂还击。他歇斯底里,失去常性: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楼狂势止不住。 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返顾。蝶衣也很疼,但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不是不同情菊仙,间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她失去孩子了。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衣只觉是报应,心凉。只要再踹上一脚……。他的血缓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瞧小楼伤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闭目。 一地碎琉璃,映照惶惶的脸。——中国人,连听场戏吃个饭,都以流血告终。 警察来了,人声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汉奸! 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汉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见到蝶衣被带走。 一天一夜,她终于醒过来。孩子流产了。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浑身像散了架,伤势不要紧,从小打到大,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还有,师弟又被抓,以“汉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经一道手,剥一层皮。政府最恨这种人。一下子不好便枪毙。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 见菊仙终于醒过来,脸色苍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徒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恶梦中惊醒,狞厉一叫: “——小楼!” 他搂住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抽身他去,营救蝶衣。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汉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政府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他为另一个人奔走?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终生的妻呀。 “他没杀人,不曾落了两手血。”菊仙道:“一定从轻发落的,你能帮上什么?” “那回是为了我,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他们怀疑他通敌!” “?”菊仙一听,才知事态严重。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说,她答应离开小楼,只是小楼不曾离开她吧。她没强来呀。她当然也记得二人转身朝林子路口的黄包车走去时,身后那双怨毒的眼睛,刺得背心一片斑斓。 是对是错,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真是报应。也许双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个人再纠缠下去,小楼仍是岌岌可危的。她应该来个了断!她还他,救他这次,然后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楼,道: “我和你一道去!” 小楼望着她。 “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 “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衣是法院被告栏上受审。他很倨傲,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 “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爱唱戏,谁懂戏,我给谁唱。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艺嘛,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气壮,一身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 根本为自己。 这样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风情回来了,她的灵巧机智仍在。男人,别当他们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适当时候装笨,要求。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小楼断了此念,永远不必睹物思人——这人,另有主儿。……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 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满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羞耻了段小楼一顿,以惩他不识抬举。小楼都忍了。 ——谁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士兵带走。 到什么地方去? 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根本一早勾结官府!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献给爱听戏的领袖。于是,什么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一时间,“程蝶衣”三个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词,仍是游园、惊梦。“皂罗袍”: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国民党的命运,中国人的风流云散…… 菊仙一番铺排,怅然落空,如同掉进冰窖里。小楼身边硬是多了一个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成天卧床,有点放弃,或者以此绾住男人的心。反正说不出常理来。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网兜交给小四,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小四抓药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他也关怀地嘘问: “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日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 “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 有意让蝶衣听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衣附和: “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 “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 “对呀。可湿手抓干面,想摔摔不掉。”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不把蝶衣当外人。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 幸好小四回来了。 他依旧提着那一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衣趁机解围: “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 “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满屋子乱飞。大骂: “鸡巴中央钞票!不如擦屁股纸,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父无母,跟了关师父,夹磨长大,一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衣,说是贴身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色,讨他欢心,日夜相伴,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厮了。这当儿,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谁爱护过他?谁呵护过他?谁栽培过他?连蝶衣也这样说过:“小四呀,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衣食足,然后知荣辱。吃不饱,哪来的爱恨?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它已回来了。一样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所有人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衣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 “这家伙不能卖!” 蝶衣方吁一口气。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黄泉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小楼已然动身,骂骂咧咧: “我去给裕泰说说看,妈的,救急活命的药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大步出去,牢骚不绝。 蝶衣乘机也去了: “师哥——我这儿还有点零的。”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 “小楼,你快点回家,别又乱闯祸了!真是,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为了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谁知又遭打扰,无妄之灾,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乱。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待要回家去,马上被衣衫褴褛的汉子抢去,一边跑,一边吃,狼吞虎咽。女人在后头嚷嚷: “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塞了满嘴,干哽。 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 “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吟: “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放了一小火,学生们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 “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队形大乱。 如抓了共产党,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未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劫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贩摊子,露天摆着,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衔在嘴里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危危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沈吟自语,一生又过去: “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一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一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欷歔。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党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一跑。先到沈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 “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采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恣无忌惮的喝采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真的?要过好日子了?”小楼道。 “很久没存过钱了。”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这么多?” “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个人,我够用。” “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钝了么? 蝶衣有点懊恼,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真是。他看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久赌必输,久恋必苦,就是这般的心情。活像一块碗豆黄,淡淡的甜,混沌的颜色,含含糊糊。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 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舞台得挪出来。横布条给书上“北京戏艺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 台上的“表演者”,尽是五花大绑,背插纸标签的镇压对象,七八个。正中的赫然是袁四爷。 从前的表演者则当上观众。程蝶衣和段小楼坐在前排。面面相觑。 大会主席在宣判: “……反革命分子,戏霸袁世卿、丁横、张绍栋等,曾在反动军阀部下担任要职,尤其袁某,是旧社会北洋、日伪、国统时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对戏剧界人民众进行欺榨、剥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 他半望半窥,这男人,他“第一个”男人,袁四爷,跪在他头顶,垂首不语。他蓬头垢面,里外带伤,半边脸肿起来,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当初他见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满身是劲,肩膀曾经宽敞。他“失”给他,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 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 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 他第一个男人。 “——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 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他才廿岁出头,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众随着喊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 “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 “打倒一切反动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 喊口号的同时,还得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就听见幕下了。 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他的焦点无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场,那替代自己的,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领导一声栽培新苗,也就是党的意思。才解放一两年,他们一时忖测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 都一式中山装,上学堂。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军人、工人,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们同上“扫盲认字班”。有文化课和历史课。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 “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 “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 “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 “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据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一进六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得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 “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 “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 “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声: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 “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 “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 “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拚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 “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望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 “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候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 “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 “——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 “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他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共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分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 “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看: “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 “‘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 “这些个洗洗吧?” 菊仙嘟着嘴,不爱动。 小楼忙唱戏一般: “有劳——贤妻了!”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冲你这句!” 端起洗衣盆子。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她对小楼撒野,其实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那个’来了,累,你给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着莲子粥,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纹,不敲自裂。 自行钟停了。——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调理好,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 刚解放,全民皆拥有一个热切的梦,不知会有什么呢?不知会是多美?有一种浮荡的、发晕的感觉。谁都预料不到后果,所以只觉四周腾着雾,成为热潮。 戏院中除了演出京戏,还演出“秧歌剧”。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 当小楼与蝶衣踏入后台,已见一新演员,都是二十岁上下,啊,原来小四也在。小四前进了。他们穿灰色的解放装、布底鞋。见了角儿,一代表上来热情地说: “我们都是解放区来的。没经过正规训练,毛主席说:‘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领导也说: “为了接近劳动人民,为人民服务,提供娱乐,同时也来向各位同志学习学习。” “那里那里。”小楼道。 “你们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们向各位学习才是真的。” 小四俨然代言人: “他们在旧社会里是长期脱离人民众。角儿们免不了有点高高在上。” 领导和新演员连忙更热烈地握手: “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了,都是为做好党的宣传工具,为人民服务,让大家互相学习吧……”花花轿子,人抬人。最初是这样的。 因为服装道具新鲜,秧歌剧倒受过一阵子的欢迎。他们演的是“夫妻识字”,“血泪仇”,“兄妹开荒”…… 台上表演活泼,一兄一妹,农民装束,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边舞边扭边唱: “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 “妹妹在后面赶的忙呀。” 然后大合唱: “向劳动英雄看齐,向劳动英雄看齐。加紧生产,努力生产!……” 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 “那是啥玩意?又没情,又没义。” “是呀,词儿也不好听。” “幸好只让我们‘互相学习’、‘互相交流’,要是让我们‘互相掉包’我才扭不来。扭半天,不就种个地嘛?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站不住脚了。” “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 “不,那是为人民‘吊瘾’,吊瘾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让他们过瘾。你可得分清楚,谁真正为人民服务?”小楼洋洋自得。 “嗳,有同志过来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 这一种“心有灵犀”的沟通,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到底,小楼与他是自己人。心里头有不满的话,可以对自己人说,有牢骚,也可以对自己人发。这完全没有顾虑,没有危险,不加思索,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情深义长。 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是的,他或他,都难以离世独存。彼此有无穷的话,在新社会中,话说旧社会。 蝶衣不自觉地,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化得淫荡了。真是堕落。这布满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带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他,他或会更堕落了。 散戏之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没有外人了,小楼意犹未尽: “菊仙,给我们倒碗茶,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们一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忙了一天。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 “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军人同志。” “咦,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他们不能算是‘人民’。” “那么谁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妇女不是人民,工人军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哎,谁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一惊,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 “你要找死了!这么大胆!” 小楼扳开她的手:“我在家里讲悄悄话,那有什么好怕?” 但是“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过来。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后患无穷。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革命的手段却下流。 ——但,若没有下流的手段,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逃避。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戏,还有政治学习,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 不过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剧团国营,月薪不低。在这过渡时期,青黄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 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 几个工人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百年旧物正毁于一旦。改作: “全国人民大团结!” “打垮封建恶势力!” 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 一九五五年,国家提出要求:积极培养接班人,发扬表演艺术。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 “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听得多了,还是不惯。 “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其中还有乾隆年的戏衣呢——” 蝶衣不语。小四一笑: “自动自觉响应号召,才是站稳立场嘛。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都金丝银绣的呐!” “捐献”运动,令蝶衣好生踌躇。这批行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怎舍得?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摩挲之余,忽然他怔住了。 他见到一角破纸。 那是什么呢? 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悠悠钻进脑袋中,旋着旋着。蝶衣的脸发烧。 那是一张红纸。 红色已褪,墨迹犹浓。 上面,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段——小——楼。 原始的,歪斜的,那么真。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第一次唱戏,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来,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楼初学写字的专注憨样儿,忍不住浅浅的笑了。 ……这般无耻,都不能感动他么? 忽地如梦初醒,忙把纸头收进箱底,石沉大海似地。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锁好。一切,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末了,戏衣头面,拴以一把黄铜锁,生生锁死。 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曳到床底下去,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在这样的新社会中,其实他半点安全感也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在昏暗、莫测的房间里头,微光中,如同见到鬼影儿,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苍凉,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来竟如四十。蓦地热泪盈了一眶。 他用指头印掉未落的泪。 细致的手,惊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红红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好日子不长。 好日子不长。 京戏逐渐成了备受攻击的目标。 大概因为搅革命不可以停顿,非得让人民忙碌起来,没功夫联念和觉悟。运动一个接一个。经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烂。 有人说,艺术是腐化堕落的,只能赚人无谓的感情,无谓的感情一一被引发,就危险了。对劳动的影响至大,在新社会中,劳动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戏中,不外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旧社会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满封建意识。 艺人的地位又低降了。听取党中央领导阶层的意见,戏园子改映电影、改演话剧,有的干脆关门大吉。 习惯了舞台生活的角儿,一下子闲得慌。 草地浸润在晨雾里。喊嗓声悠悠回荡在陶然亭里外。雨过了,天还没青,悲凉的嗓音,在迷茫白气中咿呀地乱窜,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头。 社会根本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积极。有戏可唱还好,但,事实上连戏园子也废了。 门开了,藉着一小块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儿引领着,他细认这出头的旧地,恋恋前尘。香艳词儿如灰飞散,指天誓约谁再呢喃? 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了。 到处是断栏残壁,尘土呛人。不管踩着什么,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盛世元音”、“风华绝代”、“妙曲销魂”、“艺苑奇葩”……的横匾,大字依稀可辨,却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双手,握着雨伞,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梯,走到二楼,自包厢看至大舞台。他见到自己,虞姬在念白: “……月色虽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声,令人可怕。” 大伙仍在听,都朝他死命的盯着,拼尽全力把他看进眼里,心中,无数风流,多少权贵,这不过是场美丽的恶梦。 举座似坐着鬼,是些坚决留下来的魂儿。还有头顶上,自儿时便一直冷冷瞅着他数十年的同、光十三绝。鼎鼎大名的角儿,清人,演过康氏、梅巧玲、萧太后、胡妈妈、王宝钏、鲁肃、周瑜、罗敷、明天亮、诸葛亮、陈妙常、黄天霸、杨延辉等十三个角色的画像,经得起岁月的只是轮廓,后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什么颜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过了很久。 忽传来阵阵广播声。大喇叭: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触及人们灵魂!” “灵魂!” 都向着灵魂咄咄相逼。 蝶衣不寒而栗,暂借颓垣栖身的燕子马上受惊,泼剌剌忽啦啦地扑翼翻飞。预感巢穴将倾。 蝶衣的伞儿坠地。 待他终拾回他的伞,出到门外,才不过三四点光景,天已黑了。 毛主席这样说:“牛鬼蛇神让他出来,展览之后,大家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长出来,就要锄。农民每年都锄草,锄掉可以作肥料。……我们是一逼一捉,一斗一捉。……” 从前是乱世,也不是没闲过。生活最没保障时,就只有春节、端阳、中秋等节日上座较好,其他的时间,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车、当小工、绣花、作小贩,自谋挣钱之道。——但像如今这种“冷落”,却是黯无前景,伸手不见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隐隐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不过他们虽手无寸铁,却是最好的宣传工具。一九六五年,样板戏面世了!这千锤百炼的“样板”,一切的音乐、舞蹈、戏剧、服装、布景、灯光……悉数为一个目的服务,只消大伙分工,把它填满。 蝶衣和小楼,也被相中为样板戏演员,但他们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没有剧本曲本,没有提纲,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诵。 小楼艰辛地,一字一断,背诵给菊仙听: “——成千上万的先,先什么?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嗳?——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 他拍打自己脑袋: “他妈的又忘词了!这脑袋怎么就不开这一窍呢?多少戏文都背过了呀!” 意兴阑珊。 什么“红灯记”、什么“智取威虎山”、什么“红色娘子军”……。全都是阶级斗争。 菊仙只熨贴忍耐,像哄一个顽童: “千斤口白四唱嘛。来,再念。” 小楼又重振雄风似地,好,豁出去,就当作是唱戏吧,不求甚解,抑扬顿挫,他有艺在身的人,就这样: 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菊仙看着她心疼的大顽童,泪花乱转: “小楼,好!” 听了一声采,小楼回过一口气,又不满了: “你说,这革命样板戏有什么劲?妈的,无情无义,硬梆梆!” “哎,又来了,别乱说。” 菊仙又担忧地:“你在外面有这样说过吗?” 小楼昂首: “我没说什么。” “告诉我,你说过什么?” “也无非是点小牢骚。哦?怕噎着,就不吃饭?” “跟谁说的?” “小四他们吧,非要问我意见,那我明白点。” “我有哪一天不叮嘱你?”菊仙道:“在家里,讲什么还可以,一踏出门坎儿,就得小心,处处小心——” 又再三强调: “千万别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麻烦!” “得。”小楼大声地应和:“我出事了,谁来照顾我老婆?——嗳,都得唤‘爱人’,真改不了口。” “小楼——”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怀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么漏子,让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辈子要过去了。 是的,这个时代中再也没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无风无浪,已经是很“幸运”的一回事了。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 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 “你冷吗?”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 “没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 小楼一抬眼,故剑犹挂在墙上。他推开菊仙,拔剑出鞘。 挥动宝剑乱舞一番,只道: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一派壮志蒿莱,郁闷难抒。末了只余欷歔。 菊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一语不发,把剑收好,挂回墙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菊仙只朝窗外一看: “这几天尽下雨。” 转晴时,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换过新衣,当个新人。 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赫然醒目,左书“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右书“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不工整,对不上。横额四个大字,乃“兴无灭资”。 一九六六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闯入虎穴”一场。小四担演杨子荣——身穿解放军追剿队服装,站得比所有演员都高,胸有朝阳,智勇光辉,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着对党的倾心忠诚而瞪着,随时可以迸跳下台,他摆好架势,在众面前,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 程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充当“众”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场地做着本分,那索然无味的本分。 杨子荣在争斗:“八大金刚,无名鼠辈,不值一提——” 段小楼,他运足霸腔,身为歹角,金刚之一,于舞台一个方寸地,一句啸号,声如裂帛地吼了:“宰了这个兔崽子!” 台下观众如久违故人,鼓起掌来,一时忘形,还有人叫好: “好!这才是花脸的正宗!” “真过瘾呐!” 杨子荣下句唱的是什么?大伙不关心了。小四照样唱了,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蝶衣没发觉。小楼也没发觉,享受着久违的采声,劲儿来了。 得好好唱。对得起老婆对得起自己这半生的艺吧,只要功夫到了家,搁在那儿都在。死戏活人唱,就是这道理。 菊仙在上场门外,一瞧,戏外有戏。玲珑心窍的女人,世道惯见的女人,恰恰与小四那复杂的眼睛打个照面。 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几下。 当夜,就“自动自觉”了。 那时势,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越发畏缩,竟尔习惯了悄悄低诉,半俯半蹲,正是隔墙皆有耳,言行举止,到了耳语地步。 旧戏本,脸谱图册,都一页页撕下,扔到灶里烧掉。行头,戏衣,顺应号召,要上缴。跟着大队走,错不到那儿去。 好好的中国,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民——“顺民”,和“暴民”。没有其他了。 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楼见她趄,不舍,便一手抢过来。 菊仙问: “这?你说——” “交什么?”小楼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塑料布:“你把它包好了,藏到水缸底下去。没事,新娘子的嫁衣,我舍得你也舍不得!” “我怕呀。” “别怕。有我。” 菊仙蹲着包裹红裳,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小楼,你不会不要我吧?” 小楼没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锅头,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儿啪一声放下,酒溅洒了点。菊仙站起来,也端碗喝一口。小楼把心一横: “要!马上要!” “小楼,我这一阵很慌,拿东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辞不清。忙乱地,解着小楼的衣扣。小楼解着她的。 菊仙含着泪,很激动: “——想再生个孩子,也——来不及了!” 因着恐惧,特别激情,凡间的夫妻,紧紧纠缠,近乎疯狂。只有这样,两个人亲密靠近,融成一体,好对抗不详的明天。 不是二锅头的醉意,是野兽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击,来掩饰不安和绝望。逃避现实。 运动来了。 无路可逃。 两人来至蝶衣宅外。小楼拍打着门。 “师弟,开开门!” 菊仙也帮个腔: “蝶衣,我俩有话劝劝你。” 原来蝶衣在院子中晾晒行头戏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异卉,云蒸霞蔚之中,数天不曾表态。已是最后关头了。他不交,人家也来封,派征抑或认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他听得两口子在门外,焦虑而关怀,告诉他一句话: “运动来了!” “运动?”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外面的戏究竟演到那一折呢?他们指的是鹿还是马?都说“从此”不再唱旧戏了,一切都无用武之地了。 是必然吗? 要不由人家毁灭,要不自己亲手毁灭。 他决意不理会门外的伉俪。他才不需要劝慰。切肤、撕皮,是自家之疼。 蝶衣缓缓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绣鞋,再剪戏衣。满院锦绣绫罗,化作花飘柳荡。任从小楼又急又气,他无言以对。 一个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亲自,手挥目送,行头毁于一旦,发出嘶嘶的微响,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难缀拾。…… 他痛快,觉得值! 喉头干涸,苍白的脸异样地红。——我就是不交!我情愿烧掉也不交! 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他不听他的。若果他一个人来劝,他也许打开了门,容他加入,二人赏火去。他有伴儿,就拒诸门外算了。 微风吹卷,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戏衣有生命,那是回集体的火葬。 ——但,不过一回小火。 今天,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学习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装,再无大小角儿分野,庄严肃穆认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语录,一本记事部,这是一向以来的“道具”。 但这不是一向以来的学习。 剧团书记慷慨陈辞: “咱剧团演的是革命样板戏,不是旧戏,不能像旧社会般,灌输迷信,散播毒素,标榜身价——” 书记一瞥小楼。他不知就里,只稳当的坐着,又一瞥小四,小四若无其事。他便继续往下说了: “最近,有人在闹个人英雄主义,演土匪,念白震天价响,淹没正面人物的光辉形象,这是在演译江青同志亲自领导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时,抵触了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立场问题。” 他厉声一喝: “段小楼!” 小楼越听越不对劲,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来风满楼。末了终于正面把他给揪出来。 “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你对大伙说说你的居心何在?” 全体人员一起望向段小楼。 蝶衣怔住——他以为那挨批的是自己,谁知是小楼出事了。 小楼只觉无妄之灾,又气又急,脖子粗了,连忙站起来自辩,理直气壮: “咱们唱戏的,谁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发挥水平?我给杨子荣卯卯劲,好烘托他呀。台上这二亩三分地,比着来才出好庄稼,咱们错了?……” “段小楼,你种过地么?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么?你配打那样的比喻?——” 小楼张口结舌,又一项新罪名? 他呆站着。冷汗汇流成河。 那么高个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第八章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 这时,广播声震撼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力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连他也淹没吗? 蝶衣和小楼异常促地对望一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广播很响亮,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承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儿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一来一大。蝗虫一般。 黑帮挨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也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沈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 小楼四十九岁了。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 稍一分神,就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革命!老老实实交代!再不用心,罚你们出去晒太阳,跪板凳!” “游行耍猴去!起来起来!” 一时兴到,红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 “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不过,说真格的,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人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虚着,眼窝那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失去了光辉。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衣袖上的皱褶,一定刻在脸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状了。 但只见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足。 他在人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水,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 “给你勾最后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断眉。 都是皮相。 小楼呆住了。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 “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 “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吽!吽!” 炎阳炽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其稠如粥。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 “打倒文艺毒草!” “连根拔起!” “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还没喊完,忽闻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一个女人跳楼了。她的一条腿折断,弹跳至墙角,生生地止步。脑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浆汁,像豆腐一样。血肉横飞,模糊一片。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也许是一只牙齿,也许是一节断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是这样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 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 “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 是的,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根扫帚,企图抢救。不过一个十来岁的毛头,锐不可当,把她逼到楼上,一层又一层。到了最高层,她无路可逃。一个家庭主妇,便只好耸身跳下来。没有了双手的作家,看不到这一幕惨剧。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古人”们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乱。 小楼轻喟: “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蝶衣悄道: “兵家胜败,乃是常情,何足挂虑?” 红兵见二人交头接耳,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蝶衣珠钗被砸掉。 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手背马上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骂: “妖孽!走!不准拾!” 小楼见状,一时情急,欺身上前挡一挡,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点,此举触怒了红兵,一齐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 蝶衣忘形: “师哥!” 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别多事,便忍疼收受了孩子的拳脚。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兵,都是母生父养,却如兽。 也许是被弃掉的一,当初那个血娃娃,他死了,轮回再来,长大后,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个?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楼,等于双倍对付他。蝶衣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尊严用来扫了地。 他几乎,就差一点点,沾到珠钗的影儿,它被踩烂了。 傍晚。 门外飞跑进来菊仙,她还挂着“反革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 进门就喊: “哎呀——小楼!” 赶忙帮他褪汗衫,有被血黏住,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地,得用剪子,一绺绺慢慢的剪开来。不能用强,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热水拭了拭,菊仙心疼,泪汪汪。滴进热水中。 小楼迄自强忍,还道: “这点皮肉,倒没伤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衣这样。手无缚鸡力气,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地——” “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 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 “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 说着猛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伤处。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千万别——” 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红色小将,哗啦撞开了门。 其实,夜色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毁、砸烂、撕碎……,最后焚烧,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红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 “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 “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了,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 “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兵灵机一触,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拈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 “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肉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 “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 “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 “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说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正正向着红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候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 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藉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 “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 “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 “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汨汨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 “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份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到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着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和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 “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 “我是人模狗样!”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 “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 “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 干部主持大局: “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 “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逼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劝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 “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 “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 “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 “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 “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 “你偏生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 “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贪狼恶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 轮到两个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 红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 “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暴喝如雷: “你先说!”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说!” 红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形势比人强。 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候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 首领怒斥: “呸,揭大事儿!” 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 “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 “他当过汉奸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奸,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 一个红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 “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 “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小楼!” 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菊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狼藉。 “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 “我揭发!” 他诉冤了: “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弄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两个红兵马上把菊仙架来,三人面面相觑。 蝶衣难以遏止: “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求求你们放了菊仙,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 蝶衣听得他道“我爱人……”,如着雷殛。 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他的瘦脸变黑,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头皮发麻。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地响,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 “瞧!他真肯为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贪图威势,脱离众,横行霸道,又是失败主义,资产阶级的遗毒……” 小楼震惊了: “什么话?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国难当前,不去冲锋陷阵,以身殉国,反而唱出靡靡之音,还要跳舞!” 红兵见戏唱得热闹,叫好。 蝶衣开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你这样的贪图逸乐,反党反社会主义,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他温情主义,投降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他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草!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共产是啥玩意?是不是‘共妻’?……”啊当年一句玩笑。 蝶衣如此卖力,不单小楼,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他英勇,凶悍,他把一切旧帐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 小楼瞪着双目,他完全不认识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为什么这般陌生? ——蝶衣一生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 他意犹未尽,豁上了。指着菊仙: “还有这脏货,目中无人,心里没党,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组织动员她,一点也不觉悟,死不悔改!” 蝶衣激动得颤抖,莫名的兴奋,眼睛爬满血丝,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又逃不出来: “我们要把这对奸夫淫妇连根拔起,好好揪斗!斗他!狠狠斗他!斗死他!……” 蓦地,他住嘴了。 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一张脸,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但隔得那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蝶衣蓦地住嘴,不断喘气,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什么。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铁浆,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 狠狠斗他?斗死他? 不! 不不不不不! 二人隔火对峙,太迟了,一切太迟了。 言犹在耳,有力难拔。 蝶衣惊魂未定。菊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她昂首: “我虽是婊子出身,你们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在旧社会里,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楼,对,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 红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强,便用口号来压她: “打倒气焰高张的阶级敌人!”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剃阴阳头!” 菊仙被揪住,一人拎刀,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带血。她承受一切。 首领骂: “妈的,那么顽劣,明天游街之后,得下放劳动改造!” 眼瞅着菊仙被逮走,小楼尽最后一分力气,企图力挽狂澜: “不!有什么罪,犯了什么法,我都认了!我跟她划清界线,我坚决离婚!” 菊仙陡地回头。大吃一惊。 小楼凄厉地喊: “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 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直直地瞪着小楼,情如陌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狂喜狂悲。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不不,他错了,爱是没得解释的,恨有千般因由。伟大的革命家完全不懂。…… 蝶衣尖叫: “别放过她!斗死这臭婊子!斗她!……” 他没机会讲下去。 人中冒出一个黑影儿。 “程蝶衣,你就省着点吧。还瞧不起婊子呢!你们戏子,跟婊子根本是同一路货色。红兵革命小将们听着啦,这臭唱戏的,当年呀,啧啧,不但出卖过身体,专门讨好恶势力爷们,扯着龙尾巴往上爬,还一天到晚在屋子里抽大烟,思春,淫贱呢,我最清楚了。他对我呼三喝四,端架子,谁不知道他的底?从里往外臭……” 蝶衣费劲扭转脖子,看不清楚,但他认得他的声音: “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屁眼儿?仗着自己红,抖起来了,一味欺压新人,摆角儿的派头,一辈子想骑住我脖子上拉屎撒尿的使唤,不让我出头。我在戏园子里,平时遭他差遣,没事总躲着他。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简直是文艺界的败类,我们要好好的斗他!” 小四! 这是他当年身边的小四呀! 他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趁势表现,保护自己,斗得声泪俱下,苦大仇深。 大伙鼓掌、取笑、辱骂、拳打脚踢。口涎黄痰吐得一身一脸。 火舌地伴奏。 蝶衣从未试过这样的绝望。 他是一只被火舌撩拨的蛐蛐,不管是斗人抑被斗,团团乱转,到了最后,他就葬身火海了。蓦然回首,所有的,变成一撮灰。 他十分的疲累,拼尽仅余力气,毫无目标地狂号: “你们骗我!你们全都骗我!骗我!” 他一生都没如意过。 他被骗了! “文化大革命万岁!”口号掩盖了他的呼啸。 小四把他怀中的剑夺过,恭恭敬敬地交给红兵: “小将们,这破剑,就是反革命分子的铁证!” 首领振臂呐喊: “对!我们得好好保管它,让牛鬼蛇神扛着,从这个场赶到那个场,来回的赶,天天表演,教育众,反革命分子的兔崽子没有好下场!……” 场面兴奋而混乱,凄厉得人如兽。 “文化大革命万岁!” “文化大革命万岁!” ……沸腾怒涌的声浪中,每个人都寻不着自己的声音。 蝶衣和小楼又被带回“牛棚”去。 各人单独囚在斗室中。 未清理的大小便发出歹臭。但谁都嗅不着。他们的生命也将这样的腐烂下去,混作一摊。“天天表演”?到处是轰轰响的锣声,如一根弦,紧张到极点,快要断了。有个地方躲一躲就好了。 破碗盛着一点脏水。 蝶衣经历这剧烈的震荡绝望忧伤,不能成寐,鬓角头发,一夜变白。 而四周,却是不同的黑。灰黑、炭黑、浓黑、墨黑。他没有前景。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取过那破碗往墙上一砸,露了尖削的边儿,就势往脖子狠狠一割—— 谁知那破碗的边儿,不听使唤,朝脖子割上一道、两道、三道,都割不深。且蝶衣人瘦了,脖子上是一层皱皱的皮,没什么着力处。 情况就像一把钝刀在韧肉上来回拖拉,不到底。 蝶衣很奋勇地用力,全神贯注地划着,脖子上的伤痕处处,血渗下来,又不痛,又不痒,只是很滑稽。为什么还死不了? 他记起那只蝙蝠,它脖子间的一道伤口,因小刀锋利,一下便致命了。血狂滴至锅中汤内,嫣红化开……血尽……四爷舀给他一碗汤……,喝,这汤补血……。都因为小楼。 不想追认前尘往事,再往上追溯,他就越发狠劲。—— 突然,门外一声叱喝: “干什么?” 人声聚拢: “抹脖子啦!寻死啦!” 涌来五个值夜的红兵,眼里闪着初生之犊的兴奋的光芒。他们制造了死亡,他们也可以暂止死亡。 一人过来夺去破碗。 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又捂上伤口去。 “那么容易寻死觅活?啊?戏不演啦?” “你妄想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竟敢抗拒改造?抗拒批判?” “好呀——” 红兵的首领排众而出,下令: “你要死,偏不让你死!”如同判官,铁面无私,庄严而凶悍。 大伙遂一壁胡乱止血一壁在喊: “文化大革命万岁!” 蝶衣血流了不少,命却留得长。他跌坐退缩至角落,一双手慌乱地摇,声音变得尖寒,凄厉如月色中的孤鬼: “我没有文化!不要欺负我!不要欺负我!” 蝶衣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在一个紧要的关头,最璀璨的一刻,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没这福分。还得活下去。 还是戏好,咿咿呀呀的唱一顿,到了精采时刻,不管如何,幕便下了,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丝毫不差。 虞姬在台上可以这样说:“大王呀!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大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也罢,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以报深恩也!”但在现实中,即便有三尺宝剑,谁都报不到谁的恩。 每个人的命运,经此一役,仿佛已成定局。 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连锅端”,不知什么时候复返,东西得带走。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带。 暝色已深,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几个红兵押回去收拾。 屋子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 一打开电灯,迎面是双半空晃着的,只穿白线子的脚! 它们悠悠微转,如同招引。 小楼大吃一惊,悚然倒退几步。 仰视。 菊仙上吊了。 她一身是鲜红的嫁衣,喜气洋洋。虽被剃了阴阳头,滑稽地,一壁见青,一壁尚余黑发,就在那儿,簪上了一朵红花。——新娘子的专利。 “菊仙!” 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连来人也受惊,一时间忘了叱喝。 菊仙四十多了,她不显老,竟上了艳妆,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 凤烛半残,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舍不得嫁衣,陶陶自乐地指点着: “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这……” 小楼把她拦腰一抱,扔到床上去。醉意迷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脱下她的衣鞋: “妖精——” “弄皱了,弄皱了,再穿会儿吧!” 她抵抗着,不许他用强,乜斜媚视: “多漂亮的活儿!真舍不得给脱下来。你见过没有?” 小楼动手动脚的,急火正煎: “你真是!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什么漂亮的戏衣没见过?急死我了!” “行头是行头,嫁衣是嫁衣,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 她犹在絮絮不休,沾沾自喜: “嗳,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衣?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呸!打自见了你这个冤家,我就……” …… 啊她要的是什么?“只要你要我!”她青春、妍丽、自主,风姿绰约地,自己赎的身,又自己了断。溺水的人,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一段情缘镜花水月。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洗净了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 是小楼的“维护”,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离婚以后,贱妾何聊生。她不离! 小楼颓然,重重跌倒在地。 他身后,门框正中,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人鬼不分。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如失重伤的兽。 各人生命中的门,一一,一一闭上了。 “瞧什么?”红兵们把门砰地关上。 蝶衣过去了。 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因为,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位剧作家,他的双手被拗向后,像一架待飞飞机的双翼,头俯得低低的,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的头。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脸皮紫胀,快要受不了,正是生不如死。跪在高台上的,除开他,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色。 几次以后,又换了人。这么大的地方,躲不了就躲不了。斗争雷厉风行,大时代是个筛子,米和糠都在上面颠簸。 牛鬼蛇神都收拾好,各拎一各包包,全部细软家当被褥,还绑好一个漱口杯,一块毛巾,还有牙刷、肥皂…… 都如行尸走肉,跟着大队走。连六七十岁的老人,满腹经论显赫一时的知识份子,亦神情恍忽地背著书包,像小学生般排在队伍中。远赴边疆,发配充军的一行败兵。由一身草绿,臂章鲜红的小孩发号施令。 “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誓死保卫江青同志!誓死揪出阶级敌人!誓死……” 牛棚出来的,全被塞进五六辆敞蓬卡车上。上车的一刹,电光石火,蝶衣站住了。他嗫嚅: “师——” 小楼憔悴躲了,苍老而空洞,有一种“偷生”的耻辱。他没搭理,便被推至其中一辆卡车上。 前路茫茫。 卡车塞满了牛鬼蛇神后,各朝不同的方向驶去。 二人分隔越来越远。 没讲上一句话。 从此再也讲不上一句话。 那“誓死……”的口号声送走卡车队伍。终于它们是永不碰头的小黑点,走向天涯。 中国那末大,人那末多,何处不可容身?天南地北,沧海桑田。 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年年征战几人回。” 此情此景,就是你我分别之日,永诀之时。 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尽 浩荡的闽江下游,是福州。 小楼下放劳动改造,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要到的地方。在南边。北方的人流落南蛮去,南方的人远赴北大荒。八千子弟俱散尽。 所有在“干校”苟活的反革命份子,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一念,咦?日子回到小时候,科班的炕上,惺忪而起。 仍是操练。 拉大车、造砖、建棚、盖房子。在田间劳动、种豆和米,还有菜。凿松了硬地,或把烂地挖掘好,泥里有痰涎、鼻涕、大小二便、血脓,和汗。上、下午、晚饭后,三个单元分班学习…… 小楼的功架派用场了,当他锄禾日当午时,犹有余威。他逝去的岁月回来了,像借尸还魂。但他老了。 听说蝶衣被送到酒泉去。酒泉?那是关山迢遥的地方呀。在丝绸之路上,一个小镇。酒泉、丝路,都是美丽的名字。蝶衣在一间工厂中日夜打磨夜光杯。——连夜光杯,听上去也是美丽的名字呢。 小楼并无蝶衣的消息。 他想,整个中国的老百姓,也是如此这般的老去吧,蝶衣又怎会例外? 福州是穷僻的南蛮地。 闽菜样样都带点腥甜,吃不惯,但因为饥饿,渐渐就惯了。 家家是一张家禽票,十只定量蛋过年的。拿着木棒,拚命敲打艰辛轮候买来的一块猪肉,打得粉烂,和入面粉,制成皮子,包蔬菜吃,叫做“肉燕”。真奇怪。那么困难才得到的肉,还不快吃,反而打烂,浪费工夫。小楼就是过这样的活。岁月流曳,配给的一些“鸡老酒”,红似琥珀,带点苦味。它是用一只活鸡,挂在酒中,等鸡肉、骨都融化以后,才开坛来饮。因人穷,这鸡,都舍不得吃,留着,留着,再酿一次。就淡然了。 留着也好。 小楼总是这样想:活着呢。活着就好。他也没有亲人了。菊仙不在,蝶衣杳无音讯。 当初,他们还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 是的。他原谅蝶衣了。他是为了他,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蝶衣决不会出卖他!他一定是为他好,不过言词用错了。但在那批斗的战况中,谁不会讲错话?自己也讲错过。他挂念:酒泉?是在那儿呢?也许今生都到不了。当明知永远失去时,特别的觉得他好。恩怨已烟消云散。 到底是手足。没错。 而日子有功,他们一众都做得很熟练。每天早上起床后,全对着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先三鞠躬,再呼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身体健康!”便是“早请示”。 晚上,睡觉以前,又再重复一遍。然后,向毛主席像禀告,今日已有进步,思想已经觉悟,开会学习相当用心。念念有词,这叫“晚汇报”。 人人都习惯了谦恭木讷,唯唯诺诺。不可沽名学霸王。连手握语录,都有规矩,大指贴紧封面,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贴紧封底,表示“三忠于”。还有,小指顶著书的下沿,表示“四无限”。——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忠诚、无限崇拜。 认真地改造。九蒸九焙,很忙碌。 还得提着马扎儿到广场,跟大队看革命电影,学习。 某个晚上,一个老人在看电影中途,咕咚的倒地,他捱不住,死了。胡琴第一把好手。 是几个男的,包括小楼在内,抬到山脚下给埋了。坟像扁扁的馒头、馊的。营养了黄土地。 会仍继续开着。遥望是黯黄的灯,鬼火似地闪着。 忽地发觉地里有人偷白薯。悉悉的挖泥声。埋死人的几个,喝骂: “妈的!偷吃!” “咱种的好,一长足就来偷!不止一次!” 逃的逃,追的追,逮住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和两个比较大的,十六七岁模样。都衣衫褴褛,饥不择食。 “住哪儿!父母呢?” 小孩颤着: “爸……妈都……上斗资批修……学习班……去,一年多。家里……没人……饿……” 两个少年,看来像学生,原来破烂的衣袖仍缠着臂章,上面是用指定的黄油写上“红兵”三个字。红兵?是逃避上山下乡的红兵呀! 曾几何时,他们串联,上京,意气风发。一发不可收拾,国务院发布指示,终止串连,并号令全部返回原来单位。他们的命运,是无用了,不知如何处置,一概上山下乡,向贫下中农再学习。 流窜在外的,回不了家的,听说不少死于不同派系的枪下,甚至死于解放军的枪下…… 一个蓦地自他口袋中,掏出一把纪念章,向揪着他的小楼哀求: “大叔,我让您挑一个,您喜欢哪个就要了吧,请给我们白薯吃。两三天没吃了。” 他来求他? 当初凶悍地把他们踩在脚底下的黄毛小子,倒过来求牛鬼蛇神放一条生路?同种同文,自相残杀后,又彼此求饶? …… 十年过去了。 毛主席死了。 华主席上场了。 华主席下台了。 四人帮被打倒了。 灾难过去,那些作恶的人呢?那些债呢?那些血泪和生命呢? 回忆一次等于脱一层皮。 举国都受了巨大的骗。因而十分疲倦。 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小楼在香港湾仔天乐里一间电器铺子上的电视机,看到四人帮之审讯戏场。 小楼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来香港的。 霸王并没有在江边自刎。 这并不是那出戏。想那虞姬,诳得霸王佩剑,自刎以断情。霸王逃至乌江,亭长驾船相迎,他不肯渡江。盖自会稽起义,有八千子弟相从,至此无一生还,实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现实中,霸王却毫不后顾,渡江去了。他没有自刎,他没为国而死。因为这“国”,不要他。但过了乌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时代有大时代的命运,末路的霸王,还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着?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 “别姬”唱到末段,便是“暑去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喂,是不是买?要什么牌子?”那电器铺子的职员见小楼专注地看电视,马上过来用这种招式赶客,以免他们占住门口一席位。 “对不起,看看吧。”寄人篱下,小楼只好识趣地走了。 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这热闹缤纷的伟大节目,所以小楼走前一点,又在一间凉茶铺前驻足,与一大好事之徒仔细追认。是她了,就是她!“四人帮”这审讯特辑,许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视率最高之电视节目了。江青,举世瞩目,昂首上庭,她说:“革命是一个阶级试图推翻另一个阶级而采用的暴力。”她说:“我,与毛主席共患难,战争时,在前线,唯一留在他身边的女同志,三十八年整,你们都躲到哪里去啦?”她说:“我只有一个头,拿去吧!”她说:“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他叫我咬谁,我就咬谁!”她说:“记不起!”她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这戏明显地经过彩排剪辑。江青受审的时候是六十六岁。一般六十六岁的老人,若不因为她,和她背后的伟人,应该含饴弄孙静享晚年,不过,如今…… 但香港人,隔了一个海,并无切肤之痛,只见老妇人火爆,都鼓起掌来。 “哗!这婆娘好凶!” “喂,给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 “谢谢!你慢用!” 小楼落寞地,退出场子。尘满面鬓如霜,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 一辆“回厂”的电车,驶过小楼身畔。 小楼倾尽所有,竭尽所能逃来香港。最初他便是在电车公司上班。劳改令他的身子粗壮,可以捱更抵夜。 在这美丽的香港,华灯初上,电车悠悠地自上环驶向跑马地。叮铃的响声,寂寞的夜,车轨一望无际,人和车都不敢逾越。 “回厂”的电车到了总站,换往另一路轨行驶时,需用长竹竿把电缆从这头驳过那头。扎着马步,持着长竿的,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是的,当年曾踏开四平大马的霸王。可是他勉强支撑,有点抖,来回了数番,终于才亮了灯,车才叮叮地开走。由一条路轨,转至别一条路轨。 直至更老了。他又失去了工作。 如今他赖以过活的,是他以前驾驶电车的同事,儿子申请到廉租屋,自己的一层物业隐瞒不报,在未处置之前,找小楼看屋,给他一点钱。小楼申请公共援助,又把这情况隐瞒不报,于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如果一旦被揭发有外快,社会福利署便会取消他的援助金了。他有点看不起自己。 但营营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俩,好骗政府少许补助。像穴居的虫儿,偶尔把头伸出来,马上缩回去;不缩回去,连穴也没有。而香港,正是一个穷和窄的地方,穷和窄,都是自“穴”字开始。 小楼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乐里附近。他喜欢“天乐里”。他记得,刚解放那年,他与蝶衣粉墨登场,在天桥,天乐戏院。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天桥、变戏法、说书场、大力丸、拉洋片、馄饨、豆汁、小枣粽子、吹糖人、茶馆……。但小楼,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坏了,从此没再唱过半句戏。见到天乐两个字,只傻呼呼的笑了。多亲切。 楼下还有警察抽查身分证。刚查看完一个飞型青年,便把他唤住: “阿伯,身分证。” 小楼赶忙掏出来,恭敬珍重地递上。他指点着: “阿sir,我是绿印的!” 八二年开始,香港政府为遏止偷渡热潮,实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楼的“绿印”,令他与别不同,胸有成竹。他来得够早,那时,只要一逃进市中心,就重生了。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 “上海佬!” 一个小胖子敲铁闸,小楼过去开闸,让他进来。小胖子才读四年级,他喜欢过来隔壁这个老伯的空屋中玩龟。 今天不见了那龟。 小胖子问:“上海佬,龟呢?” “我不是上海佬,”小楼用半咸淡的广东话强调:“我讲过很多遍,我是北京来的!” 他很奇怪:“那有什么不同?” 小楼无法解释,他有他的骄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 “龟呢?” 他环视小楼的空屋。一张枯藤椅,一张木板床,床脚断了一截,却没有倒塌,啊!原来小楼捉了那只龟,垫着床脚,它硬朗而又沉默地顶着,活着,支撑着整张床。 龟旁有一小碟饭和水。 “有没有搅错?”小胖子大叫:“它会死的!” 他懒得同小孩谈论生死。本身没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惯见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边时,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间,传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斗争,目睹有人双腿被锯断,满口牙齿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楼想,北洋、民国、日治、国共内战、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风、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到了文革,中国死了多少人?中国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缘悭福薄的民族。蠢!总是不知就里地,自己的骷髅便成了王者宝座的垫脚石。——但不要紧,小孩一个个被生下来,时间无边无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亿算什么?荒废了十年算什么?小楼面对小孩鲜嫩的岁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毕竟还没死。 “很闷呀,没好玩的,我走了。”连小孩也跑掉。 还是香港的小孩幸福。小楼望着这个无礼但又活泼的小胖子。他懂什么政治? 如果他在北京……听说打倒四人帮之后,北京的小学生被教育着,上体育课,是用石块扔掷一些稻草人,上面画着江青的像。小孩扔掷得很兴奋。——但,“万一”江青在若干年后被“平反”了,这些小孩,岂非又做“错”了? 大人都喜欢假借小孩的力量来泄愤。这是新中国的教育方针。香港小孩幸福多了。小胖子高兴的时候,来教小楼玩一种电子游戏机,是一个傻瓜千方百计要走入一间屋子内,在投奔的过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锤、锯……等杂物,中了头颅,他就一命呜呼。但有三次“死”的机会。——多像中国人顽强的生命力! 小楼手指不甚灵活,总是很快便玩完了。“一听到音乐声就知你又死了!”小胖子是这样的嘲笑他。 音乐?对了,他很久很久,没听过任何音乐了。他残余的生命中,再也没有音乐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长,怎么也过不完。 幸好他拥有自由。 他自由地乘坐电车。他爱上游车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这种胡琴上弦动的节奏,才适合他“天亡我楚,非战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雾湿而不快。 小楼为了谋杀时间,由湾仔坐到筲箕湾。途经北角新光戏院,正在换画片,又有表演团访港了。他没留神。后来由筲箕湾坐回湾仔。自昏晕的玻璃外望,十分惊愕—— “程蝶衣”。 他赫然见到这三个字。 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识的字有限,但这三个字,是他最初所识! “程蝶衣”?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那双六十多岁的昏花老眼。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电车踽踽驶过新光戏院。 要是他没有回头,有什么关系?他随随便便地,也可以过完他的日子。他可以消失在杂沓的市声中,像一滴雨,滴到地面上,死得无声无息。 小楼却回头。 只见“程蝶衣”三个字离他越来越远。不。他地下车,司机用粗口骂他,说他阻碍地球转动。 跑到戏院对面的行人路上,仰首审视。这是“北京京剧团”的广告牌,一大串的人名,一大串的戏码。有一个标榜突出的名衔,叫“艺术指导”,旁边有“四十年代名旦”字样,然后是“程蝶衣”。 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小楼的嘴张大,忘记合上。他浑身蒸腾,心境轻快。他的眼珠子曾因为年迈而变得苍黄,此刻却因年轻而闪出光彩。 他竟然在这样的方寸之地,重遇他故旧的兄弟! 蝶衣不是被下放到酒泉去了吗? 每当他打开报纸,看到唐酒的广告,有些认得的字,譬如“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就联想起在打磨夜光杯的蝶衣,一度要把他斗死的对头。 他笑了。不,谁都没有死。是冥冥中一次安排:—— 姬没有别霸王,霸王也没有别姬。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二人又回来了! 小楼在新光戏院的大堂逡巡甚久。把一切彩色画片巨型广告都看尽了,就是不见蝶衣在。那些角儿,名字十分陌生,看来是“四化”的先锋,推出来套取外汇,于经济上支持祖国。见到祖国新儿女的名字,不是向阳、向红、前进、东风……那么“保险”了,可喜得很。 黄昏时分,戏院闸外,工人搬戏箱道具重物,进出甚忙。帘幕掩映间,隐约见舞台。还没正式开锣,今晚只是彩排试台。 小楼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有穿戏院制服的人来问: “什么事?” “我……想找人。” “你认识谁?” “程蝶衣。” 那人上下打量他。半信半疑。 “你们什么关系?” “科班兄弟呀!是兄弟。请说小楼找他。我们可是几十年——” “小楼?姓什么?” 啊他是完完全全被遗忘了。 当然,任何人都会被遗忘,何况一个唱戏的?整台戏的导演也会渐渐冉退。 小楼被引领进入化妆间。熙熙攘攘的后台,一望无际的长镜,施朱敷白的脸齐齐回首,全都是素昧生平的人。 小楼四处浏览,生怕一下子失察,他要找的,原来是一个骗局,他来错了。——他见到一双兰花手,苍老而瘦削的手,早已失去姿采和弹荡,却为一张朗朗的脸涂满脂粉加添颜色。他很专注,眼睛也眯起来,即使头俯得低了,小楼还是清楚地见到,他脖子上日远年湮的数道旧痕。 拍拍他瘦小的肩头。 那人浸沉在色彩中,只略回首点个头。他不觉察他是谁。小楼很不忿。 “师弟!” 老人回过头来。 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这张朦胧的脸,眉目依稀,在眉梢骨上,有一道断疤。是的。年代变了,样子变了。只有疤痕,永垂不朽。 一时之间,二人不知从何说起。都哑巴了。 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把好好的一张脸,弄糊了一点。女演员年纪轻,不敢惊动她的艺术指导。蝶衣忘了打发,她最后借故跑去照镜子。走了,蝶衣都不发觉。他想不起任何话。重逢竟然是刺心的。 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开始呢? 怎么“从头”开始呢? 太空泛了。身似孤舟心如落叶,又成了习惯。需要花多大的力气,好把百年皇历,旧帐重翻?蝶衣只觉浑身乏力。 小楼那在肩上一拍的余力,仿佛还在,永远在,他忽地承受不了,肩膊的痛楚来自心间。他哆嗦一下。 小楼只道: “你好吗?” “好。你呢?” 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隔了阴阳界。蝶衣五内混战…… 幸好外头有鼓乐喧天,破坏了这可恨的冷场。二人终有一个藉口,便是:到上场门外,看戏去。 台上正试着新派的京剧,戏码是“李慧娘”。其中的一折。 慧娘在阴间飘漾。唱着: 李慧娘向明镜判官诉说人间贾似道横行。判官喷火,小鬼翻腾,干冰制造的烟幕,陡地变色的戏衣扇子……。包装堂皇。看得小楼傻了眼。他从来不曾发觉,一切都不同了。 只有他站立的位置,那是上场门外。戏台上,永永远远,都有上场和下场的门儿。 蝶衣开腔了:“平反后没排过什么长剧。都是些折子戏。” 小楼道:“嗳。要唱完整整一出戏是很辛苦的。不过,平反就好。” “也没什么好不好。补不回来的。” 小楼才瞥到,蝶衣的一节小指不见了。他早就上不了场。 他一双风华绝代的手,只剩下了九根指头,用来打磨夜光杯,却是足够的。 夜光杯,用戈壁石琢磨出来。有很多式样。高脚的,无足的。也有加刻人物、莲瓣、山水、花卉、翎毛、走兽等花纹。 蝶衣在单调劳累的漫长岁月中,天天面对色相异的酒杯。他在打磨过程中,唯一的安慰,便是反覆背诵虞姬备酒,为大王消愁解闷的一幕。他反覆背诵,当中必有一个杯,必有一天,大王说:“如此——酒来!” 据说好的杯,其质如玉,其薄如纸,其光如镜。所以能够“夜光”。蝶衣从未试过,夜色之中,试验那杯之美。 酒泉只是符号,红尘处处一般。转瞬之间,他是连“美色”也没有了,那有工夫管杯子。谁可对岁月顽固? “我差点认不出你来。”小楼道。 “是吗?”蝶衣又琢磨着:“是吗?”这样的话,令蝶衣起疑,受不住。他真的一无所有?没有小指,没有吊梢凤眼,没有眉毛、嘴巴、腰、腿。没有娘,没有师父,没有师哥……。没有。小楼在旁絮絮说什么,他说他的,他自己又想自己的。一时间二人竟各不相干。 “愣在那儿想什么?”小楼又道。 于喧嚣的鼓乐声衬托下,蝶衣说:“想北京。” “我想北京有道理。但你就一直在北京……” “对,越是一直在北京,越是想北京。师哥,北京的钟楼,现在不响了。” “什么响不响!钟楼?——” 小楼稍怔,也令蝶衣伤感。他们其实一齐老去,何以小楼老得更快? 不!他不肯罢休。 “北京京剧团”访港演出,也制造了一些高潮。蝶衣与团员们,都穿上了质料手工上乘的西装来会见记者。于招待会中,由新一代的艺人唱一两段。记者们会家子不多,刚由校门出来的男孩女孩,拿一份宣传稿回去便可以写段特写交差了。甲和乙的对话可能是: “这老头子干瘪瘪,真是四十年代的花旦?他扮花旦?谁看?” “我怎么知道?四十年代我还没出生。五十年代我也还没出生。” 这就是青春的霸气。青春才是霸王。 酬酢繁密,蝶衣向团长申请假期,希望与儿时弟兄聚聚。 后来终得到半天。晚上赶回。 小楼领蝶衣到北角横巷的小摊子喝豆浆,吃烧饼油条去。当然,豆浆太稀,油条不脆,那天,烧饼欠奉了。蝶衣吃得很惬意。——虽然他只得十只牙齿是真的。 黄昏还未到,天色逐渐灰,在一个非常暧昧的辰光,还差一刻电灯才肯亮,人人的面貌无奈地模糊起来。 蝶衣觑个空子凝视他一下。蓦地记起什么似的,自口袋中皮包那硬面夹子,抽出一张烟薰火燎过的照片。小楼眯缝着老眼一瞧,原来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大伙在祖师爷庙前,科班的小子,秃着顶,虎着脸,煞有介事众生相。 两张老脸凑在一起,把前朝旧人细认。 “这——小粽子!现在呐?” “清队时,死在牛棚里了。” “小黑子!” “下放到农场后,得瘟疫死了。” “这个最皮了,是小三!” “小三倒是善终,腿打断以后,又活了好些年,得肝病死的,酒喝太多了。” “小煤头呢?” “好像半身不遂,瘫了。是在工厂演出时吊大灯,摔的。” 二人有点欷歔,蝶衣合上了照片夹子,他凄然而幸运地一笑。 “甭问了——剩下你我,幸好平安。” “那……斗咱们的小四呢?” “说他是四人帮分子,坐水牢去了。听说疯了,也许死了。……怕想,都一个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谈这个了!”蝶衣不愿继续谈下去。 小楼问:“来了这么多天,喜欢香港吗?” “不喜欢。” “我实在也不喜欢。不过当初根本没想到过可以平反。你说,‘平反’这玩意又是谁给弄出来的?”小楼喃喃,又道:“算了,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站在弥敦道上,隔了老宽的一条马路,再望过去,是分岔路口,在路口,有一间澡堂。这澡堂不知有多少年历史了,反正在香港,老上海老北平都知道它,它叫“浴德池”。 路上有人递来一张纸,他一怔,不知接不接好。那是一张PASSPORt。 小楼接过。给他看,他也看不懂,都是英文字,印制成香港护照的样子,有两头吐舌的雄狮,拥护一顶皇冠。在空格上写了“灵格风”。宣传品。 “这是什么风?”蝶衣问。 “扔掉它,天天在派。满流行的。”其实小楼不知就里,也不好意思说他不知道:“用来垫桌子又嫌不够大。” 到了最后,蝶衣也得不到答案。他也忘记去追问。什么风也好,只要不是“整风”。弄得满街满巷都是革命亡魂,不忿地飘漾,啁啾夜哭。 蒸汽氤氲的澡堂内,两个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见,袒腹相向。苍老的肌肉,苟存着性命。这样的赤裸,但时间已经过去。 小楼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说: “一切都过去啦。” 隔着水汽,影像模糊。才近黄昏,已有不少客人,按摩、揉脚、修甲、刮面—— 寻找片刻悠闲的人很多,也许他们整天都是悠闲的,只有来泡澡堂,令他们忙碌一点。 小楼合蝶衣浸得尸白。 蝶衣道: “是呀。我们都老了。” “那个时候,人人的眼睛都是红的。发疯一样。”小楼又道:“我从未见过你那么凶!”蝶衣赧颜。 小楼自顾自说:“我同楼一个小孩,他最皮,老学我阴阳怪气的嗓子。嘿!他才不知道我当年的嗓子有多亮!”说毕,又自嘲地一笑。不重要了。 蝶衣问:“你结婚了没有?” “没。” “——哦。我倒有个爱人了。”蝶衣细说从头:“那时挨斗,两年多没机会讲话,天天低头干活,放出来时,差点不会说了。后来,很久以后,忽然平反了,又回到北京。领导照顾我们,给介绍对象。组织的好意,只好接受了。她是在茶叶店里头办公的。” “真的呀?” “真的。” “真的呀?” “真的。” 小楼向蝶衣笑了:“那你更会喝好茶啦?” “那里,喝茶又喝不饱的。” “小时候不也成年不饱。” 蝶衣急忙把前尘细认。那么遥远的日子,不可思议的神秘,一幕一幕,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带兴奋的激动: “最想吃的是盆儿糕。蘸白糖吃,又甜、又黏、又香……” “嗳,我不是说把钱存起来,咱哥儿狠狠吃一顿?——我这是钱没存起来,存了也买不到盆儿糕。香港没这玩意。” “其实盆儿糕也没什么特别。” “吃不到就特别。”小楼道。 “是,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真不宽心。”蝶衣无意一句。 “话说回来,”小楼问:“现在老戏又可以唱了,那顶梁柱是谁?” “没什么人唱戏了,小生都歌厅唱时代曲去。京剧团出国赚外汇倒行。”蝶衣侃侃而道:“还有,最近琉璃厂改样儿了,羊肉馆翻修了。香港的财主投资建大酒店。春节联欢会中,有人跳新派交际舞,电视台还播映出来呢,就是破四旧时两个人搂着跳那种。开始搞舞会,搞什么舞小姐、妓女——” 流水帐中说到“妓女”,蝶衣急急住嘴。他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 小楼眼神一变。 啊他失言了。 蝶衣心头怦然乱跳。他恨自己,恨到不得了。 小楼三思: “我想问——” 他要问什么?他终于要问了。 蝶衣无言地望定他。身心泛白。 小楼终于开口: “师弟,我想问问,不我想托你一桩事儿,无论如何,你替我把菊仙的骨灰给找着了,捎来香港,也有个落脚地。好吗?” 蝶衣像被整池的温水淹没了。他恨不得在没听到这话之前,一头淹死在水中,躲进去,永远都不答他。疲倦袭上心头。他坚决不答。 一切都糊涂了,什么都记不起。他过去的辉煌令他今时今日可当上了“艺术指导”;他过去的感情,却是孤注一掷全军覆没。 他坚决不答。 “师弟——”小楼讲得很慢,很艰涩很诚恳:“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说吧。” “我——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 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讲出来,否则就没机会。蝶衣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这一个阴险毒辣的人,在这关头,抬抬手就过去了的关头,他把心一横,让一切都揭露了。像那些老干部的万千感慨:“革命革了几十年,一切回到解放前!” 谁愿意面对这样震惊的真相?谁甘心?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 蝶衣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 千方百计。 千方百计…… 他笑。 “我都听不明白,什么怪不怪的?别说了。来,‘饱吹饿唱’,唱一段吧?” 小楼道: “词儿都忘了。” “不会忘的!” 蝶衣望着他: “唱唱就记得了,真的。——戏,还是要唱下去的。来吧?” 他深沉地,向自己一笑: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转呀转,又回来了。 夜。 “北京京剧团”的最后一场过去了。空寂的舞台,曲终人已散。没有砌末,没有布景,没有灯光,没有其他闲人。 戏院池座,没有观众。 没有音乐,没有掌声。 ——是一个原始的方丈地。 已经上妆的两张脸,咦,油彩一盖,硬是看不出龙钟老态。一个清瘦倨傲,一个抖擞得双目炯灼。只要在台上,就得有个样儿。 扮戏的历程,如同生命,一般繁琐复杂。 记得吗?——搽油彩、打底色、拍红(荷花胭脂!)、揉红、画眉、勾眼、敷粉定妆,再搽红、再染眉、涂唇,在脖子、双手、小臂搽水粉,掌心揉红。化好妆后,便吊眉、勒头、贴片子、梳扎、条子裹扎、插戴(软头面六大类,硬头面三大类。各类名下各五十件……)。 看小楼,他那年逾花甲的笨手,有点抖,在勾脸,先在鼻子一点白,自这儿开始……。奇怪吧,经典脸谱里头,只有中年丧命的,反而带个“寿”字。早死的叫“寿”,长命的唤什么?抑或是后人一种凭吊的补偿?项羽冉冉重现了。 蝶衣一瞧,不大满意,他拈起笔,给他最后勾一下,再端详。这是他的霸王,他当年的霸王。 时空陡地扑朔迷离,疑幻疑真。 蝶衣把那几经离乱,穗儿已烧焦了的宝剑——反革命罪证,平反后发还给他——默默地挂在小楼腰间,又理理他的黑靠。 于是,搀了霸王好上场去。 身子明显的衰老了,造功只得一半,但他兴致高着呢: “大王请!” 小楼把蝶衣献来的酒干了,“咳”的一声,杯子向后一扔,他扯着嘶哑的嗓子,终于唱了。在这重温旧梦的良夜。 蝶衣持剑,边舞边唱“二六”: 蝶衣剑影翻飞,但身段蹒跚,腰板也硬了,缓缓而弯,就是下不了腰。终于这已是一阕挽歌。虞姬抚慰霸王,但谁来抚慰虞姬?他唱得很凄厉: 就用手中宝剑,把心一横,咬牙,直向脖子抹去。 血滴…… 小楼完全措手不及,马上忘形地扶着他,急得用手捂着他的伤口,把血胡乱地,“拨回去”,堵进去…… 剑光刺目。 蝶衣望定小楼。他在他怀中。 他俩的脸正正相对。 停住。“蝶衣!” 血,一滴一滴一滴…… 蝶衣非常非常满足。掌声在心头热烈轰起。 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回不去。也罢。不如了断。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听见小楼在唤他。 “师弟——小豆子——” 啊,是遥远而童稚的喊嗓声。某一天清晨,在陶然亭。他生命中某一天,回荡着: “咿——呀——啊——呜——” 天真原始的好日子。 在中国,北平……的好日子。 童音缭绕于空寂的舞台和戏院中。 …… “师弟!” 小楼摇撼他:“戏唱完了。” 蝶衣惊醒。 戏,唱,完,了。 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 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 他自妖梦中,完全醒过来。是一回戏弄。 太美满了! 强撑着爬起来。拍拍灰尘。嘴角挂着一朵诡异的笑。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他用尽了力气。再也不能了。 后来, 蝶衣随团回国去了。 后来,小楼路过灯火昏黄的弥敦道,见到民政司署门外盘了长长的人龙,旋旋绕绕,熙熙攘攘,都是来取白色小册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协议草案的报告。香港人至为关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后,会剩余多少的“自由”。 小楼无心恋战,他实在也活不到那一天。 什么家国恨?儿女情?不,最懊恼的,是找他看屋的主人,要收回楼宇自住了,不久,他便无立锥之地。 整个的中国,整个的香港,都离弃他了,只好到澡堂泡一泡。 到了该处,只见“芬兰浴”三个字。啊连浴德池,也没有了。 初版:八五年六月 修订版:九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