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民国十四年·冬·北平 “鬼来了!鬼来了!” 看热闹的人声轰轰炸炸,只巴望一个目标。 小孩们惊心动魄地等。忘了把嘴巴阖上,呵呵地漏出一团白气。 神神魂魂都凝住。 只见左面跳出一只黑鬼,右面跳出一只白鬼,在焚焚的诵经声中,扑动挥舞。黑鬼和白鬼的身后,便是戴着兽面具的喇嘛,他们的职分是“打鬼”,又曰“跳步扎”,鬼是不祥物,要是追逐哄打驱赶出门,保了一年平安。黄教乐器吹打,锣鼓喧嚣带出了持钵念咒的大喇嘛,不问情由不动声色的一张黄脸,一身黄锦衣,主持大局。 远远近近的老百姓,都全神观戏,直至黑白二鬼跳得足了,便脱除鬼服,用两个灰面造的人像作替身,拿刀砍掉,才算完了“打鬼”日。明天还有,唤作“转寺”日。这便是正月廿九至二月初一的雍和宫庙会盛事了。 丹丹才第一次看“打鬼”,两颗眼珠子如浓墨顿点,舍不得眨眨。眼看黑白二鬼又绕到寺的另一方,马上自人丛中鼠窜出去。 叔叔背着人,一转身,才瞥到丹丹那特长的辫子尾巴一飕。 丹丹以为抄小路绕圈子,可以截到鬼迹,谁知跨进第一重门户,转过殿堂,一切混声渐渐地被封住了似的,闷闷地不再闹响。 十岁的丹丹,知道走错路,她也不害怕,只是刹时间无措了。待要回头觅路,抬头见着踞坐的弥勒佛,像满面堆笑欢迎远方来客。它身畔还有四大天王:一个持鞭,一个拿伞,一个戏蛇,一个怀抱琵琶,非常威武。 丹丹记得此行雍和宫,原是为了她黄哥哥来的。心中一紧,又念到他们那天的杂耍,表演“上刀山”。平地竖起一根粗木杆,两边拉有长绳,杆顶绑着桌子。念到软梯、横梁、明晃晃向上的刀口,光着脚踩上刀口的黄哥哥、攀到杆顶、爬上桌子、拿顶——他摔下来了,地面上炸开一个血烟火…… 原来无端到了这万福阁,楼高三层,大佛的头便一直地伸展,到三层楼上去。据说它身长七丈五,地下还埋着二丈四,总计九丈九。 丹丹费了力气,只觉自己矮巴溜丢的,仰头看不尽。她是不明白,这大佛有没有灵,不知可否叫她黄哥哥再如常走一两步——她不要他抛起水流星,腾身跳起,翻个筋斗落地扬手一接。她也不要他跟她来个对头小顶…… 只要他平平常常地走一两步,从那个门迈进这个门。 叔叔背了他来庙里求神,他念着有鬼了,只要迎祥驱祟,大概会好起来。所以在喇嘛手挥彩棒法器,沿途撒散白粉的时候,叔叔就像大伙一样,伸手去撮拾,小心放进口袋中,回去冲给身子残废了的病人喝。 黄哥哥是瘫子了。要说得不中听,是全身都不能再动了。就为了“上刀山”摔下硬地来。 “请大佛保佑我黄哥哥!”丹丹磕了三下头,“如果你灵了我再来拜你。你要是不灵,莫说你有三层楼高,我也不怕,我攀得上,给你脸抹黑锅!我们后天回乡下去了,你得快点把身边的鬼给打跑。” “噢——” 香烟萦绕的殿上传来答应。丹丹猛地四下一看,什么都没有。一定是大佛的答应。她倒没想过,突如其来,恐惧袭上了心头。 她要回到人群中,告诉叔叔去。 一团黑影自她脚下掠过。 丹丹一怔,是啥? 丹丹虽小,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小囡儿。自天津到北平,随了黄叔叔一家,风来乱,雨来散,跑江湖讨生活。逢年过节的庙会,摆了摊子,听叔叔来顿开场白:“初到贵宝地,应当到中府拜望三老四少,达官贵人。只惜人生地生,请多多谅解。现借贵宝地卖点艺,求个便饭,有钱的帮钱场,没钱的帮人场,咱小姑娘先露一手吧……”她是这样给拉扯长大过来。 丹丹壮了壮胆子,追逐那团黑影去。 出了阴暗的佛殿,才踏足台阶,豁然只见那黑黝黝的东西,不过是头猫。 便与陌生小姑娘特投缘地在“咪——噢——”地招引。 丹丹见天色还亮,竟又忘了看“打鬼”,追逐猫去了。许她不知道那是头极品的猫呢。全身漆黑,半丝杂毛也没有,要是混了一点其他颜色,身价陡然低了。它的眼睛是铜褐色的,大而明亮。在接近黄昏的光景,不自已地发出黄昏的色彩,被它一睐,人沐在夕照里。 她走近它,轻轻抚摸一把,它就靠过来了。这样好的一头猫,好似乏人怜爱。 正逗弄猫,听后进有闷闷呼吸声。 丹丹抱起猫儿,看看里头是谁? 有个大男孩,在这么的初春时分,只穿一件薄袄,束了布腰带,绑了绑腿,自个儿在院子中练功。踢腿、飞腿、旋子、扫堂腿、乌龙绞柱……全是腿功,练正反两种,正的很顺溜,反的不容易走好。 练乌龙绞柱,脑袋瓜在地上顶着转圆圈,正正反反,时间长了,只怕会磨破。 怪的是这男孩,十一二岁光景,冷冷地练,狠狠地练。一双大眼睛像鹰。一身像鹰。末了还来招老鹰展翅,耗了好久好久。 “喂,”丹丹喊,“你累不?” 男孩忽听有人招呼,顺声瞧过去,一个小姑娘,土红碎花儿胖棉袄,胖棉裤,穿的是绊带红布鞋,纳得顶结实,着地无声地来了。最奇怪的是辫子长,辫梢直长到屁股眼,尾巴似的散开,又为一束红绳给缚住。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孩儿。 男孩不大搭理——多半因为害羞。身手是硬的,但短发却是软的。男孩依旧耗着,老鹰展翅,左脚满脚抓地,左腿徐徐弯曲成半蹲,右腿别放于左膝盖以上部分,双手剑指伸张,一动不动。 丹丹怎服气?拧了。马上心存报复,放猫下地,不甘示弱,来一招够呛的。 小脸满是挑衅,拾来两块石头,朝男孩下颔一抬,便说: “瞧我的!” 姑娘上场了。 先来一下朝天蹬,右腿蹬至耳朵处,置了一块石头,然后缓缓下腰,额上再置一块。整个人,双腿掰成一直线,身体控成一横线,也耗了好久。 男孩看傻了眼,像个二愣子。 一男一女,便如此地耗着。彼此谁也不肯先鸣金收兵。 连黑猫也侧头定神,不知所措。 谁知忽来了个猴面人。 “天快黑了,还在耗呀?” 一瞥,不对呀,多了个伴儿,还是个女娃儿,身手挺俊的。 看不利落,干脆把面具摘下,露出原形,是个头刮得光光的大男孩,一双小猴儿眼珠儿精溜乱转。见势色不对,无人理睬,遂一手一颗石弹子打将出去,耗着的两人腿一麻,马上萎顿下来。 “什么玩意?怀玉,她是谁?” 唐怀玉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丹丹反问。 “我是宋志高,他叫唐怀玉。” “宋什么高?切糕?” 宋志高趿拉着一双破布鞋,曳跟儿都踩扁了,傻傻笑起来。 “对,我人高志不高,就是志在吃切糕。切糕,唔,不错呀。” 马上馋了。卖切糕的都推一部切糕车子,案子四周镶着铜板,擦得光光,可以照得见人。案子中央就是一大块切糕,用黄米面做的,下面是一层黄豌豆,上面放小枣、青丝、桂花、各式各样的小甜点。然后由大锅来蒸,蒸好后扣在案子上,用刀一块一块地切下来,蘸白糖,用竹签揣着吃,又黏又软又甜…… “嗳,切糕没有,这倒有。”忙把两串冰糖葫芦出示。 “一串红果,一串海棠。你……你要什么?” 正说着,忽念本来是拿来给怀玉的,一见了小姑娘,就忘了兄弟?手僵在二人中央。 志高惟有把红果的递与丹丹,把海棠的又往怀玉手里送,自己倒似无所谓地怅怅落空。 怀玉道:“多少钱?” 志高不可一世:“不要钱,捡来的。” “捡?偷!你别又让人家逮住,打你个狗吃屎。我不要。” 当着小姑娘,怎么抹下脸来?志高打个哈哈:“怎么就连拉青屎的事儿都抖出来啦。吓?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怀玉抢先咬一口,黏的糖又香又脆,个儿大,一口吃不掉,肉软味酸。冰糖碎裂了,海棠上余了横横竖竖正正斜斜纹。怀玉又把那串冰糖葫芦送到志高嘴边:“吃吃吃!” “喂,吃呀。”志高记得还不知道丹丹是谁,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牡丹。” “什么牡丹?” “什么‘什么’牡丹?” “是红牡丹、绿牡丹?还是白牡丹、黑牡丹?” “不告诉你。”丹丹一边吃冰糖葫芦一边摆弄着长辫子,等他再问。 “说吧?” “不告诉你。”丹丹存心作弄这小猴儿。虽然口中吃着的是人家的东西,不过她爱理不理,眼珠故意骨溜转,想:再问,也不说。 “说吧?”怀玉一直没开腔,原来他一直都没跟她来过三言两语呢。这下一问,丹丹竟不再扭捏了,马上回话。 “我不知道。我没爹没娘。不过叔叔姓黄,哥哥姓黄,我没姓。他们管我叫丹丹。” 怀玉点点头:“我姓唐。” “他早说过啦。”用辫梢指点志高。 “嗳,你辫子怎的这样长?”志高问。 “不告诉你。” “咱关个东儿吧怀玉。嗳,一定是她皮,她叔叔揪辫子打她屁股,越揪越长。我说的准赢。” 丹丹生气了,脸蛋涨红,凶巴巴地瞪着志高,说不出话来,什么打屁股? 志高发觉丹丹左下眼睑睫毛间有个小小的痣。 “嗳?”志高留神一看,“你还有一个小黑点,我帮你吹掉它!” 还没撮嘴一吹,怀玉旁观者清,朗朗便道:“是个痣。” “眼睑上有个痣?真邪门。丹丹,你眼泪是不是黑色的?” “哼!” “我也有个痣,是在胳肢窝里的,谁都没见过,就比你大。你才那么一点,一眨眼,滴答就掉下地来。”志高说着,趁势做个险险捡着了痣的姿态,还用兰花手给拈起,硬塞回丹丹眼眶中去。丹丹咭咭地笑,避开。 “才不,我是人小志大。” “我是志高,你志大,您老我给您请安!”话没了,便动手扯她辫子。 志高向来便活泼,又爱耍嘴皮子,怀玉由他演独脚戏。只一见他又动手了,便护住小姑娘。怀玉话不多,一开口,往往志高便听了。他一句,抵得过他一百七十句。 “切糕!”怀玉学着丹丹唤他,“切糕,你别尽欺负人家。” “别动我头发!”丹丹宝贝她的长辫子,马上给盘起,缠在颈项,一圈两圈。乖乖,可真长,怀玉也很奇怪。 丹丹绕到树后,骂志高:“臭切糕,你一身腌剌巴臜的,我不跟你亲。” “你跟怀玉亲,你跟他!”志高嬉皮笑脸道。 怀玉不会逗,一跟他闹着玩儿,急得不得了。先从腮帮子红起来,漫上耳朵去,最后情非得已,难以自控,一张脸红上了,久久不再退。 怀玉抡拳飞腿,要教训志高。二人一追一逃,打将起来。既掩饰了这一个的心事,也掩饰了那一个的心事。 少年心事。当他十二岁,当他也是十二岁。 丹丹嘻嘻地拍掌,抱着黑猫,逗它:“我只跟你亲。”说着,把冰糖葫芦往它嘴边来回纠缠。 怀玉待脸色还原,才好收了手脚,止住丹丹:“这猫不吃甜的。” “这是谁的猫?” “还有谁的?”志高拍拍身上灰尘,“王老公的。” “王老公?” “唔,这王老公,我一见他跟他那堆命根子,就肝儿颤。”志高撇撇嘴,“他老像奶孩子似的,摸着猫,咪噢咪噢,嘿,娘娘腔!” “还他猫去吧。”怀玉道。 志高用眼角扫他一下:“还什么猫?你不练字?你爹让你练字,你倒躲起来练功!现在又不练功,练还猫给王老公。” “爹老早走了,”怀玉得意,“叫我掌灯前回去,看完‘打鬼’才练字。今儿个晚上有得勤快。” “好了好了,还给他。说不定他找这黑臭屎蛋找不着,哭个唏里花拉。” “喂,王老公是谁?”丹丹扯住志高,非要追问,“是谁?” “我不告诉你。”志高捏着嗓子学丹丹。 怀玉也不大了然,他只道:“爹说,他来头大得很,从前是专门侍候老佛爷的。” “老佛爷是谁?” 老佛爷是谁,目下这三个小孩都不会知道。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别说老百姓,即使是紫禁城中,稍为低层的小太监,自七岁起,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给小刀刘净身了,送入宫中,终生哈腰劳碌,到暮年离开皇宫了,也没见过老佛爷一面呢。 王老公来自河北省河间府,三代都是贫寒算卦人,自小生得慧根,可是谋不到饱饭,父母把心一横,送进宫去。 “净身”是他一辈子最惨痛的酷刑,他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而他的慧眼先机,也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 他最害怕这种能耐给识破了,一直都装笨,以免在宫中,容不下。当然又不能太笨。 为什么呢? 那一回,他曾无意中给起了个卦,只道不出三年清要亡了。 不知如何传了出去…… 老佛爷听说了,要彻查“不规”的来源。她刑罚之残酷,骇人听闻。 没有人知道王老公这专门侍候老佛爷膳食的太监会算卦,他只管设计晚餐,埋首精研燕窝造法:燕窝“万”字金银鸭子、燕窝“寿”字五柳鸡丝、燕窝“无”字白鸽丝、燕窝“疆”字口蘑肥鸡汤……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个西瓜给慈禧消暑降温。此人并不起眼。 老佛爷查不出什么来,便把三十六个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窍机灵的太监给“气毙”了。用七层白棉纸,沾水后全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闭了,再以杖刑责打……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一直挨至清终于亡掉。 果然,在两年另十个月后,清室保不住了,他算准了。 皇朝覆灭,大小太监都失去了依凭。有的从没迈出过宫门一步,不知道外头的世界。 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捐出一些贵人给他的值钱首饰,故得以待在雍和宫养老。庙内的大喇嘛,因有曾指定当皇帝的“替身”的,每当皇帝有灾病时,由他们代替承当,故地位尊贵,大喇嘛收容他了,王老公一待二十年。 怀玉先叩门。 “谁呀?”一把慢吞吞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问。像不甘心的女人。 “我,怀玉。”怀玉示意丹丹把猫抱过来,“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 门咿呀一开,先亮出一张脸。白里透着粉红,半根胡楂子也没有,布满皱纹,一折一折,就像个颜色不变但风干了的猪肚子。粉粉的一双手,先接过猫,翘起了小指,缺水的花般。 猫在他手里,直如一团浓浓黑发,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猫“咪噢——”一叫便住嘴,听天由命。说不出来反常地温驯,再也不敢野了。仿佛刚才逃出生天是个梦。 志高努嘴,丹丹往里一瞧。哗,一屋子都是猫,大大小小的猫,在黯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见满屋压压插插都是猫的影儿、猫的气味,不免吃了一惊。还听王老公像个老太太似的,教训着:“你到处乱窜,不行的,老公要不高兴了,往哪里找你好?以后都不准出去!” 黑猫挣扎一下,纵身逃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犹未了,以手拍着床铺,道: “来来来。” 它认命了,无奈地只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紧扣猫,一手掀开被窝,里头已有两头,都是白的,矜贵的,给他暖被窝。 从前他给大太监暖被窝、端尿盆子、洗袜子……这样过了一生。如今猫来陪伴他,先来暖被窝,然后他便悠悠躺下,缕述他的生平,那不为人知的前尘。多保险,它们绝对不会漏泄。 王老公是寂寞的。 “怀玉,怎的叫你来听故事你也不常来?——”正说着,已吆喝,“志高你这小子,你跟囡儿糊弄什么?——” “王老公,这猫好像不对啦。” “别动,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颠危危迈过来:“什么事直哼哼?嗳?” 原来那麻布袋似的小猫,脚底心伤了,有刺。王老公眯着眼,找不到那刺。 怀玉过来,二话不说,给拔出来。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这来磨,”王老公心疼地骂,“来这,记住了。真是的,告诉你们,猫的爪子绝对要磨,如果不磨,爪子太长了,弯曲反插到脚底心,就疼,无法行走。” 他把麻猫领到一块木板处:“认得吗?别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么柱子木条给刺上了。以后都不准出去!” 麻猫惟有敷衍他,好生动一下,王老公满意了。 人与兽,生生世世都相依为命。他习惯了禁锢,与被禁锢。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买个柳条笼子全给关起来?您习惯猫可不习惯。”志高看不过。 王老公马上被得罪了。 他装作听不见,只对怀玉道:“怀玉你别跟人到处野,要定心,长本事,出人头地。常来我这,教你道理。” “我还要帮爹撂地摊呢。”怀玉问: “好久没见您上天桥去了。过年了,明儿您上不上?” “这一阵倒是不大乐意见人、见光。”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无心之失时,王老公不怀好意地阴阴地一笑:“志高,你娘好吗?” 志高猛地怔住,手中与猫共玩的小皮球便咚咚咚地溜过一旁,他飞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没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猫。 志高寒着脸:“我没娘!” 王老公仿似报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抿,像头出其不意抓了你一痕的猫,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你生气。 怀玉冷眼旁观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来支开话题,也是为了兄弟,在这样一个陌生小姑娘跟前,他义气地: “王老公,您不放猫去遛遛,一天到晚捧着,它们会闷死的。” “上两个月刚死了一头,听说给埋在后山呢。”志高逮到机会反击,“多么可怜。” “你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问呢,明儿您上不上天桥去?”怀玉忙道。 “不啦,给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没什么。都是这般活过来的,都是注定的。活在那里,死在那里。唉唉,算来算去,把天机说漏兜儿,挣个大子儿花花,没意思。以后不算啦。” “人家都说您准呢。” “算准了人家的命,没算准自家的命,”王老公轻叹一声,尖而寒地,怨妇一样,“我这一生,来得真冤枉,都是当奴才,哈腰曲背。没办法了,现世苦,也只好活过去,只有修来世。唉,我可是疼猫儿,看成命根子一样。” 志高顿觉他对王老公有点过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丹丹只见两个大男孩跟一个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谈,中途竟唉声叹气,一点都不好玩。怀中的猫又睡着了,所以她轻轻把它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没有,不知叔叔要怎样慌乱地到处找她。一跃而起: “我走了。” 说着把一个竹筒给碰跌了。 这竹筒是烟黄的,也许让把持多了,隐隐有手指的凹痕。这也是一个老去的竹筒,快变成鬼了,所以站不稳。 竹签撒了一地,布成横竖斑驳的图画,脱离常轨的编织,一个不像样的、写坏了的字。 丹丹忙着掇拾,志高和怀玉也过来,手忙脚乱地,放回竹筒中去。 “这有多少卦?”志高问。 “八八六十四。” “竹签多怪,尖的。” ——孩子不懂了,这不是竹,这是“蓍”。它是一种草,高二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茎来作筮卜用。它最早最早,是生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灵验。王老公就靠这六十四卦,道尽悲欢离合,哀乐兴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厌了,不愿把这些过眼烟云从头说起。以后不算啦。 “给我们算算吧?”怀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我不信就是这个样子……” “老公,您给我们算?最后一次?”志高示意丹丹,“来求老公算卦,来。” 三人牵牵扯扯,摇摇曳曳,王老公笑起来。撒娇的人,跟撒娇的猫都一样。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这些无主的生命。现世他们来了,好歹来一趟,谁知命中注定什么呢? 谁知是什么因缘,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个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缘分吧。 王老公着他们每人抓一支。 丹丹闭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支。然后是志高,然后是怀玉。正欲递与王老公时,横里有头猫如箭在弦,飕地觑个空子,奔窜而出…… “哎呀!”丹丹被这杀出重围的小小的寂寞的兽岔过,手中蓍草丢到地上去。因她一闪身,挨倒怀玉,怀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蓍草就丢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牵连,手中的蓍草也丢到地上去。 一时间,三人的命运便仿似混沌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认得那是在万福阁大佛殿上窜过的黑猫——真是头千方百计的猫。 “老公,我帮你追回来。”丹丹认定了这是与她亲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准它们出去吗?”志高忙问。 “去的让它去,要留的自会留。” “它会回来的。”丹丹安慰老人。 怀玉望着门缝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对,由它闯一闯。要是它找不到吃的,总会回来。找得到吃的,也绑不住它吧。” 怀玉省得他们的卦。拈起三枝蓍草,递向王老公。 “来,老公,给我们说说,我们本事有多大?”怀玉澄澄的眸子,满是热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他的日子光明,他觉得自己有权早日知道。目下还未到开颜处,绸缪一下,也就高升了。他心中也有愿呀。 志高丹丹凑上一嘴:“说,快说呀。” 王老公摇首,只道:“看,都弄胡涂了,这卦,谁是谁的?来认一认。” 三人认不清。 “不要紧,您都一起说了,我们估量一下是谁的命。” 算卦的老太监闭上眼睛。啊,黄昏笼罩下来了,疲倦又笼罩了他,他有点蔫不唧的,萎靡了。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烦。 “不算了。年纪轻轻的,算什么卦?”王老公说。 “老公骗人,老公说话不算数!” 三个孩子都气了。 老人闹不过,推了两三回,终妥协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也许要不准的——” “您说吧,我们都听您的。”怀玉道。 “——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暧昧的表情。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泄漏的,“还有一个,是先死后生。” “那是什么意思?”丹丹绕弄着她长辫梢上的红头绳,等着这大她一个甲子的公公来细说她命里的可能性。 老公没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来自家也不懂!”丹丹顽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怀玉皱着他横冷的一字眉。 “哈,谁生不如死?谁又死不如生?嗳,看来最好的就是先死后生。”志高在数算着,“说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怀玉,怀玉比我高明。” 说着,不免自怜起来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呜呜呜呜!” 然后夸张造作地号啕大哭,一壁怪叫一壁捶打着身畔的红木箱子。 “别乱敲!你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许志高乱动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头,或是贵人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首饰,他和猫的生计便倚仗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口气。 “丹丹!丹丹!” 外头传来一阵喊声。 丹丹应声跃起至门前,不忘回过头来:“黄叔叔找来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问:“到哪儿去?” “回天津老家去,给黄哥哥养病。” 院子里出现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壮汉,久经熬练,双腿内弯成弓形,步履沉沉稳稳,一身江湖架子。背上是个脸色苍白中带微黄的、穿得臃肿的十来岁少年,两只手软垂着,眼睛中有无限期望,机灵地转动。嘴一直咧着,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也无法再走一两步的黄哥哥。 “走啦!”叔叔唤丹丹。 这苦恼的邋遢的老粗,身上棉袄不知经了多少风霜雨露,竟变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渐渐命也硬了。因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爱怜着眼前这没爹没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个这样担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的溜到这里来,叨扰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谦谦对王老公说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话儿又村。您别见怪。丹丹,跟公公和哥们说再见。” 丹丹笑着,挥手: “王老公,怀玉哥,切糕哥,我们再见!” 叔叔在她耳畔骂:“看,到处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怀玉笑:“再见。” 志高努力地挥手:“再见再见。喂喂喂,什么时候再见?我请你吃切糕。真的,什么时候?会不会再来?摇头不算点头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远去了,三步一蹦,五步一跳,辫子晃荡在傍晚太阳的红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荡在同一时空内。 初春的夕阳不暖,只带来一片喧嚣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北平安定门东整座雍和宫都拢上了,绝不放过。祖师殿、额不齐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轮殿、照佛楼、万福阁……坐坐立立的像,来来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猫,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会不会再来?”志高问。怀玉没有问。他心里明白,志高一定会问的。但怀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没答。在人人告别后,院子屋里,缓缓传来算卦人吹笛子的怪异闷哼,似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彻查他卑微而又凄怆的下狱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梦。 人在情在,人去楼空,这便是命。 腾腾的节气闹过了,空余一点生死未卜,恍惚的回响。怀玉和志高已离庙回家去。 中国是世上最早会得建桥的国家了:梁桥、浮桥、吊桥、拱桥。几千年来,建造拱桥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砖、藤、竹、铁,甚至还动用了冰和盐。 桥,总是横跨在山水之间,丰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长虹。地老天荒。 在北平,也有一道桥,它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是天坛,西边是先农坛。从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必经此桥。桥的北面是凡间人世,桥的南面,算是天界。这桥是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过的,因而唤作“天桥”。 天桥如同中国一般,在还没有沦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桥,人们的视线总是被它挡住了,从南往北望,看不见正阳门;从北向南瞧,也瞧不着永定门。它虽说不上精雕细琢,材料倒是汉白玉的。 只是历了几度兴衰,灯市如花凋零……后来,它那高高的桥身被拆掉,改为一座砖石桥,石栏杆倒还保存着,不过就沦为沼泽地、污水沟。每当下雨,南城的积水全都汇积于此,加上两坛外面的水渠,东西龙须沟的流水汇合,涨漫发臭,成了蚊子苍蝇臭虫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忆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桥曾是京师的繁华地,灯市中还放烟火,诗人道:“十万金虬半天紫,初疑脱却大火轮。” 年过了,大小铺子才下板,街面上也没多少行人。 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正往天桥走去。左脚的脚趾在外头露着,冻得像个小小的红萝卜头儿。志高手持一个铁罐子,低头一路捡拾地上长长短短的香烟头,那些被遗弃了的不再被人连连亲嘴的半截干尸。拾一个,扔进罐子里头,无声地。只有肚子咕咕响。 过了珠市口,呀,市声渐渐便盖过他的饥肠了。 真是另有一番景象。 才一开市,满是人声、市声、蒸汽,连香烟头也盈街都是。志高喜形于色。 虽然天桥外尽是旧瓦房、破木楼,光膊赤脚、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在这里过一天是一天,不过一进天桥就热闹了。 大大小小的摊棚货架,青红皂白的故衣杂物……推车的、担担的,各就各位了。那锅里炸的、屉里蒸的、铛里烙的……吃食全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志高走得乏了,见小罐中香烟头也拾得差不多,先在一处茶摊坐下来,喝了一碗大碗茶。口袋里不便,只好对卖茶的道: “三婶子,待会给您茶钱。” 三婶子见是志高:“没钱也敞开了喝吧,来吧,再喝。” “不了,一肚子是茶水。” 志高蹲到茶摊后面旯旮儿,小心地把烟头剥开,把烟丝一丁点一丁点地给拆散,再掏出一沓烟纸,一根一根卷好,未几,一众无主的残黄,便借尸还魂,翻新过来。志高把它们排好在一个铁盒上,一跃而起,干他的买卖去。 “快手公司!快手牌……爷们来呀,快手牌烟卷,买十根,送洋火!” ——他根本没洋火,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一买十根的顾客。都是一根一根地卖出去,换来几个铜板。不一会,他也就有点贃头了。 好,先来一副芝麻酱烧饼油条,然后来点卤小肠炒肝,呼噜呼噜灌一碗豆腐脑,很满足,末了便来至一个黏食摊子前。卖的是驴打滚。只见一家三口在分工,将和好的黄豆面,擀成薄饼,撒上红糖,然后一卷,外面沾上干黄米面,用刀切成一截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签挑起吃。 正想掏个铜板买驴打滚,又见旁边是切糕车子,一念,自己便是丹丹口中的“切糕”啦,马上变了卦,把铜板转移,换了两块黏软的甜切糕,还对那人道: “祥叔,往后我不唤志高,我改了名儿,唤‘切糕’。哈哈哈!” “得了,瞧你乐鸽子似的!”祥叔笑骂。 忽闻叮咚乱响,有人嚷嚷:“来哪,大姑娘洗澡啦……” 那是一个满嘴金牙的怯口大个子,腮帮子也很大,脸鼓得像个“凸”字。看来才唱了一阵,嗓门不大,丹田不足,空摆出一副讲演的架势,你无法想象他是这样唱的: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喏,她左手拿着桃红的花毛巾,右手掇弄着澡盆边……咚咚咚呛,咚咚咚呛……” 大个子站在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旁边,箱子两头各拴了绳子,他便一边响起小锣小鼓小镲,一边拉绳子,箱子里头的一片片的画片,便随着他的唱词拉上拉下。 “又一篇呐又一篇,‘潘金莲思春’在里边,她恨大郎,想武松,想得泪颠连……咚呛,咚呛,咚咚咚呛……” 观众们就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通过箱子的小圆玻璃眼往里瞧。聚精会神的,脖子伸得长长的,急色的。拉洋片的大个子,不免在拉上拉下的当儿,故弄玄虚,待要拉不拉,叫那些各种岁数的贫寒男人,心痒难熬,在闷声怪叫:“往下拉!往下拉!” 各自挂上羞怯的暧昧的鬼鬼祟祟的笑,唱的和看的,都是但求两顿粗茶淡饭的穷汉,都是在共同守秘似的交换着眼色。 大个子心底也有不是味儿的愧怍,好似虎落平阳——谁知他是不是虎?也许只错在个头太大,累得他干什么都不对劲,尤其是这样地贩卖一个女人的淫荡,才换几个大子儿。但他支撑着他的兴致,努力地吆喝: “哎,又一出,又是一出……” 志高目睹这群满嘴馋液的男人,天真而又灼灼的眼神,他想起……呸!他没来由地生气了,他觉得这样的兽无处不在,仿佛是他的影子,总是提醒他,即使光天白日,人还是这样的。志高充满憎厌和仇恨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怪叫: “洗澡!洗澡!妈的,看你们老娘洗澡!” 然后转身朝桥西跑了。 天桥最热闹的,便是这边的杂耍场。他扒开人群,钻进一个又一个的场子找人去。 在天桥讨生活的行当很多,文的有落子馆、说书场。武的就数不尽了,什么摔跤、杠子、车技、双石、高跷、空竹、硬气功、打把式、神弹弓、翻筋斗……天桥是一个“擂台”,没能耐甭想在这混饭吃,这块方圆不过几里的地方,聚集着成百口子吃开口饭的人。虽云“平地抠饼”,到底也是不容易的。 故,每个撂地作艺的摊子,总有他们的绝活儿,也不时变着新花样。 志高钻进一个场子去,左推右撞地才钻出个空儿,只见怀玉正在耍大刀。 大伙都被这俊朗的男孩所吸引。他凝神敛气,开展了一身玩意,刀柄绑上红绸带,随着刀影翻飞。刀在怀玉手中,忽藏忽露,左撩右劈,不管是点、扫、推、扎……都赢得彩声叫好。 他一下转身左挂马步劈刀,一下左右剪腕叉步带刀,纵跳仆步,那刀裹脑缠头,又挟刀凌空旋风飞腿,一招一式,都在显示他早早流露的英姿。 刀耍毕,掌声起了,看客们把钱扔进场子里。怀玉的爹唐老大,马上又赶上场来。 唐老大是个粗汉,身穿一件汗衫,横腰系根大板带,青布裤,宽肩如扇面展开。在这刚透着一丝春意,却仍料峭的辰光,穿得多,露得少,他手里拎着一把大弓,扎了马步,在场中满满地拉开,青筋尽往他脖子和胳膊绕。看客自他咬牙卖力的表演中满足了,也满意了,扔进场子里的钱更多,有几张是花花的纸币,更多的是铜板,撒了一地。 江湖卖艺,要的是仗义钱,行规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怀玉方用柳条盘子给捡起来。 演过一场,看客们也纷纷散去。 板凳旁坐了志高,笑嘻嘻地,把一块切糕递给怀玉。 “唐叔叔。”志高忙亲热招呼。 “唔。”唐老大淡淡应一下,只顾吩咐怀玉,“拿几枚点心钱,快上学堂去。别到处野啦,读书练字为要。去去去!” 唐老大说着,便自摊子后头的杂物架上取过布袋子,扔给怀玉,叮嘱: “回来我要看功课。” 怀玉与志高走了。 “你爹根本不识字,还说要看你功课呢。” “他会的,他会看字练得好不好,要看到蹊蹊儿跷的,就让我‘吃栗子’。他专门看竖笔,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骂:‘你看你看,这罗圈腿儿!’可厉害着呢。” 唐老大不乐意怀玉继承他的作艺生涯。在他刚送走怀玉的时候,便有官们派来的人,逐个摊子派帖子,打秋风来了,什么“三节两寿”,还不是要钱? 怀玉心里明白,吃艺饭不易,父子二人虽不至饥一顿饱一顿,不过贃得的,要与地主三七分账,要给军警爷们“香烟钱”。要是来了些个踢场子找麻烦的混混儿,在人场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请他“包涵”。 爹也说过: “咱两代作艺,没什么好下场,怀玉非读书不可!穷了一辈子,指望骨血儿中出个识字的,将来有出息,不当睁眼瞎,不吃江湖饭,老子就心满意足了。” ——怀玉不是这样想。 他喜欢彩声。 他喜欢站在一个睥睨同群的位置,去赢得满堂彩声。 不是地摊子,不是天桥,飞,飞离这臭水沟。 所以他有个小小的秘密,除了志高之外,爹是不知道的。 “志高,我上学堂了。待会你来找我,一块到老地方去。” “唉!我到什么地方遛弯儿好?” 怀玉不管他,自行往学堂上路去。 志高百无聊赖,只得信步至鸟市。前清遗老遗少,每天早晨提笼架鸟,也来遛弯儿。 他们玩鸟,得先陪鸟玩,鸟才叫给你听。要是犯懒,足不出户不见世面,喂得再好,鸟也不肯好好地叫。志高走至鸟市,兴头来了。 这个人,总有令自己过瘾的方法。 说起来也是本事。什么画眉、百灵、红蓝靛颏、字字红、字字黑、黄雀等,叫起来千鸣百啭,各有千秋。志高听多了,也会了,模仿得叫玩鸟的人都乐开了,有时也赏他几枚点心钱。 志高于此又流连了一阵。 怀玉的教书先生今年五六十。他穿长袍马褂,戴圆头帽。学堂其实在绒线胡同的大庙里,这是间私塾,只有十个学生,全是男孩,从五岁到十五岁都有。 怀玉不算“学生”,因为他没交学费,只因唐老大与丁老师有点乡亲关系,求他,管怀玉来听书和干活。 怀玉来了,算对了时间,便径往大庙院内的树下敲钟,当当当,学生陆续也到了。一般自己走来,也有有钱的,穿黑色的无翻领的中山装,铜钮扣儿,皮鞋,坐洋包车来了。脚踩铜铃响着——怀玉看在眼内,不无艳羡之情,好,我也要这一身。 人齐了,怀玉才到学堂最后一条二人长桌前坐定。一见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间线。他一瞥身畔那学长,是班上最大的,十五岁,家里有点权势,一直瞧不起卖艺人。 “唐怀玉,你别过线!” “哼!谁也别过线!” 老师今天仍然教《千字文》: “……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正琅琅读着这些困涩难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时,班上传来拌嘴口角。 一个竹制的精致上盖抽屉式笔盒应声倒地。一个布袋儿也被扔掉,墨盒、压尺和无橡皮头的木铅笔散跌。 “叫你别过线!老师,唐怀玉的大仿纸推过来,我推回去,他就动粗!” “老师——” “唉,怀玉,你收拾一下,罚到外头给我站着。”丁老师无法维护这个不交学费的学生。同学们只见怀玉侧影,腮边牙关一紧,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课上完了,不见有人敲钟,老师出来一瞧,怀玉不知什么时候,一走了之了。老师只得吩咐放学。 院内有接放学的,也有娘给送加餐来了。孩子一壁吃点心,一壁眉飞色舞地叙述唐怀玉跟何铁山的事。家长也乘机教训他们要孝义。 何铁山还没走出绒线胡同口,横地来一记飞腿,他中了招,马上还击,仗着个头大,拳来脚往,好不热闹。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何铁山又怎是对手?怀玉不消几下功夫,就把他打个脸蹭地,哪儿凸哪儿破,嘴唇和下巴颏上头也流血了。 志高赶来时,吓傻了,忙怪嚷: “什么事什么事?” 何铁山落荒而逃。 怀玉拍去泥尘,只道: “没事。” “什么事?” “没事,走吧。” 前因后果也不提,便示意志高走了。志高颠着屁股追问。不得要领。 丁老师,他知道也好,也许听不见。只在大庙后他的小房子里,寂寂地拉着胡琴。当年,他也是个好琴师,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断非断,一弓子连拉五个音…… 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赢过的彩声含敛,把他的学问零沽。今日也没所谓升官发财,来识字又是为了什么?时髦一点的都上教会洋学堂去了。终于他又拉了一段“楚宫恨”,悠悠回旋地唱:“怀抱着年幼儿好不伤情……” 怀玉领志高来到了“老地方”,这是肉市广和楼。自后台门进出,也没人拦阻,因为二人常来看蹭儿戏,小孩子家,由他们吧。志高很会做人,经常帮忙跑腿,递茶壶饮场,收拾切末。 怀玉呢?他还喊李盛天师父的——这是他的小秘密。 今天日场上“四五花洞”。志高最喜欢看这种“妖戏”了。 因为是日场,不必角色上场,一般都是热闹胡闹的戏。“四五花洞”演的是武大郎与潘金莲因家乡久旱成灾,同赴阳谷县投奔武松去,途经五花洞,洞内妖魔金眼鼠和铁眼鼠变化为假武大假金莲,与真武大真金莲纠缠不清,官司闹到矮子县官胡大炮那里,反而越搅越胡涂,其时正逢包拯过境,便下轿察看,也难辨真假,无法判断。后来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到来,便用“掌心雷”的法宝,两妖才现出原形,真相大白。 日戏时几个小花旦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机会出场,妖魔化身为金莲,一变变了三个,是谓“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戏,好不风骚热闹——这几个未成角儿的小花旦,全是十几岁的男孩,也有刚倒呛过来,嗓子甜润嘹亮。 志高听着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莲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他用肘撞撞怀玉:“怀玉你瞧,金宝哥给咱们飞眼。” 然后两个孩儿就在上场门边打了个招呼。台上的戏依旧在唱,小花旦又装作若无其事。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自后台走到前台去。 才一上,那空位有人占先,只好站到一旁观看便是。广和楼楼下靠墙有一排木板,高凳儿,二人一先一后,踮起脚尖儿,站了上去。 妖戏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发觉怀玉不在身边。志高自散场的观众间逆向钻回后台去。 怀玉磨在他“师父”李盛天身后,看他勾脸,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场上“艳阳楼”,又称“拿高登”,李盛天贴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纪有四十多五十,但武功底子数他稳厚,扮相极有派头。戏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怀玉自是扛不动,他想,总有扛得动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换上水衣,又用细棉布勒住前额,白粉打了底。只见他在眼眶、鼻下人中处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画的是刀螂眉。 怀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张模糊的脸,于彩匣子前,大镜子外,给了一勾一抹一揉,红黑黄蓝白金银……渐渐地它变了,像图画一般,脸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斓,眼花缭乱,定了型,最后在脑门上再勾一长条油红,师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个古人。他是奸臣高俅之子,他倚仗父势鱼肉乡民……后来,他死在艳阳楼上。 李盛天开始扮戏了,虽然他自镜中也瞧见了这身手机灵、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干的大男孩,不过他从来没把感觉外露,他调教他,基于看他是料子,但总要让他明白,世上并无一蹴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换衫裤,系腰带,穿上厚底靴,扎紧裤腿,搭上胖袄衬里,再搭上厚护领。二衣箱给他穿箭衣,系大带。盔头箱处勒上网子及千斤条,插耳毛,戴扎巾,戴髯口。 最后,再到大衣箱给穿上褶子,拿大折扇。 ——这一身,终于大功告成了。 “师父!”怀玉此时才敢恭敬地喊一声。 “唔。”李盛天应了,兀自养神入戏,不再搭理。 怀玉知机地便退过一旁。 退回后台,退至上场门外一个角落,一直地退,他还是个雏儿,上不得场——他的场子只在天桥地摊。 夜戏散了,怀玉跟志高嘞嘞絮叨他师父的那份戏报: “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李盛天’、‘艳阳楼’这样的字儿。其他的名儿都比不上我师父,缩得小小地给搁在旁边。你看见没有?真红!嗳,你识字的呀,你认得那个‘天’字的呀……” 志高觑不到空档儿接碴儿。 只见街巷上点路灯的已扛着小木梯子,挨个儿给路灯添煤油点火了。一个人管好几十个灯,有的悬挂在胡同铁线上,好高,要费劲攀上去。 虚荣的小怀玉,也许他惟一的心愿是: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唐怀玉”三个字。 沿街又有小贩在叫卖了。卖萝卜的,吆喝得清脆妩媚:“赛梨,萝卜赛梨,辣了换!”卖烤白薯的,又沉郁惨淡:“锅底来!——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馋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怀玉的几枚点心钱,又给买了豆汁、爆肚。怀玉见志高一脸的无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对,我死都要当一个饱死鬼!要是我有钱,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摊子的白薯全给吃光了。” “你怎么只惦着吃这种哈儿吗儿的东西?一点小志都没有,还志高呢!” “哦,我当然想吃鸡,想吃鸭子,还有炒虾仁,哪来的钱?” “你闭上眼睛。” “干么?”怀玉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马上飞跑远去。 一看,原来是十来颗酥皮铁蚕豆,想是在广和楼后台,人家随便抓一把给他吃的。怀玉没吃,一直带着,到了要紧关头,才塞给志高解馋来了。怀玉这小子,不愧是把子。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铁蚕豆咬开了壳儿,豆儿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着喜庆,心里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咽,壳儿也舍不得吐掉。他心里又想:咦,要是有钱,就天天吃酥皮铁蚕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来了。 初春的新月特别显得冻黄,市声渐冉,人语朦胧。来至前门外,大栅栏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桥以东——这是志高最不愿意回来的地方。非等到不得已,他也不回来了。不得已,只因为钱。 胭脂胡同,这是一条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头胡同、百顺胡同、韩家潭、纱帽胡同、陕西巷、皮条营、王寡妇斜街一般齐名。 大伙提起“八大胡同”,心里有数,全都撇嘴挂个挂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堕落尘泥。胭脂胡同,尽是挂牌的窑子。 只听得那简陋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女人在问: “完了没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隐隐又传来男人在答: “妈的!你……你以为是挑水哥们呀,进门就倒,没完!”嘿儿喽的,有痰鸣。 女人又催: “快点吧——好了好了,完了。” 悉悉的穿裤子声,真的完了。 志高甫进门,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欲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他那粗壮的满是厚茧的手更是不肯放过。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他怎么能想象这样的一双手,往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志高拼命要挣脱,用了毕生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泔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这些人都是他的对头人。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老乌龟!大粪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地一声给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来!”平板淡漠地。 那汉子顺着女声回过头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来,红莲,我一定来,我还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红莲,先是一股闷浓的香味儿直冲志高的小脑门。 然后见一双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浮肿,那点黑,就更深。 颧骨奇特地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赔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儿子的身上,她方才记得自己当年的男人,曾经的男人,他姓宋。志高的爹称赞过她的一双手。 她有一双修长但有点嶙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龟裂泥土中裂生出来的一束白芦苇:从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过得过称赞。男人送过她一只手镯。 红莲在志高跟前,有点抽搐痉挛地把她一双手缠了又结,手指扣着手指,一个字儿也不懂,手指却兀自写着一些心事。十分地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盘上取过一点钱,随意地,又赔罪似的塞给志高了: “这几天又到什么地方野去?” “没啦,我去找点活计。” “睡这吧?” 志高正想答话,门外又来个客人,风吹在纸糊窗上,哑闷地响,就着灯火,志高见娘脖子上太阳穴上都捏了痧,晃晃荡荡的红。 “红莲!” 娘应声去了。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里有钱了,仿佛也暖和了。今儿个晚上到哪儿去好呢?也许到火房去过一夜吧,虽然火房里没有床铺,地上只铺上一层二尺多厚的鸡毛,四壁用泥和纸密密糊住缝隙,不让寒风吹进,但总是有来自城乡的苦瓠子挤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贩。声气相闻的人间。说到底,总比这里来得心安,一觉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快步出门了,走了没多远,见那掏大粪的背了粪桶粪勺,推了粪车,正挨门挨户地走。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过去,扔中他的脖子。静夜里传来凄厉的喝骂: “妈的!兔崽子,小野鸡,看你不得好死,长大了也得卖!” 志高激奋地跑了几步,马上萎顿了。胭脂胡同远远传来他自小便听了千百遍的一首窑调,伴着他凄惶的步子。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在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唉。此事唉,出在咱们京西的蓝靛厂唉——” 志高的回忆找上他来了。 他从来没见过爹,在志高很小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在?也许死了,也许跑了。这是红莲从来没告诉过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还没改名儿唤“红莲”呢。当时她是当缝穷的,自成衣铺中求来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脚料,给光棍汉缝破烂。地上铺块包袱皮,手拿剪子针线,什么也得补。有一天,志高见到娘拎住一双苦力的臭袜子在补,那袜子刚脱下,臭气薰天,还是湿濡濡的,娘后来捺不住,恶心了,倚在墙角呕吐狼藉,晚上也难受得吃不下饭,再吐一次。 无论何时,总想得起那双摸上去温湿的臭袜子,就像半溶的尸,冒血脓污的前景。 ……后来娘开始“卖”了。 志高渐渐地晓得娘在“卖”了。 他曾经哭喊愤恨: “我不回来睡,我永远也不回来!” ——他回来的,他要活着。 他跟娘活在窑调的凄迷故事里头: “一更鼓来天唉,大莲泪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一直地唱到五更。 唉声叹气,唉,谁跟谁都不留情面。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说起来,还不是一样:短短的五更,已是沧桑聚散,假的,灰心的,连亲情都不免朝生暮死。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恨着娘,却又一壁用着她的钱——他稍有一点生计,也就不回来。每一回来都是可耻的。 经过一个大杂院,也是往火房顺路的,不想听得唐老大在教训怀玉了: “打架,真丢人!你还有颜面到丁老师那儿听书?还是丁老师给你改的一个好名字!嗄,在学堂打架?” 一顿劈劈啪啪的,怀玉准挨揍了。志高停下来,附耳院外。唐老大骂得兴起: “还逃学去听戏!老跟志高野,没出息!”志高缓缓地垂下头来。 “他娘是个暗门子,你道人家不晓得吗?” “不是他娘——是他姊。”怀玉维护着志高的身世。 “姊?老大的姊?你还装孙子!以后别跟他一块,两个人溜儿湫儿的,不学好。”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关他的事,你们别瞧不起他!” 唐老大听了,又是给怀玉一个耳雷子。 “我没瞧不起谁,我倒是别让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凭力气挣口饭,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还去跟戏子?嘿!什么戏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都是下九流。你不说我还忘了教训你,要你识字,将来当个文职,抄写呀,当账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儿尿,不争气!” 狠狠地骂了一顿,唐老大也顾不得自己手重,把怀玉也狠狠地打了一顿。 骂声越来越喧嚣了,划破了寂夜,大杂院的十来家子,都被吵醒了,翻身再睡。院子里哪家不打孩子?穷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连媳妇儿姑娘们也挨揍。自是因为生活逼人,心里不好过。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满场的彩声。舞了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岁。眼看年岁大了,今天还可拉弓舞刀,明天呢?后天呢?…… “你看你看,连字也没练好!” 不识字的人,但凡见到一笔一划写在纸上的字,都认为是“学问”。怀玉的功课还没写,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上丢人的一架,明天该如何向丁老师赔礼呢?丁老师要不收他了,怀玉的前景也就黯然。 唐老大怒不可遏: “给我滚出去!滚!” 一脚把怀玉踢出去,怀玉踉跄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黑夜像头蓄锐待发的兽。怀玉咬紧牙关,抹不干急泪,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里是好?爹是头一回把他赶出来。他只好抽搐着蹲在院里墙角,瑟缩着。便见到志高。 “喂,挨揍了?” 志高过来,二人相依为命。怀玉不语。 “喂,你爹揍你,你还他呀,你飞腿呀,不敢?对不对?怕抛拖!”志高逗他。见怀玉揉着痛楚,志高又道: “不要怕,你爹光有个头,说不定他是个脓包啊——” “去你的,”怀玉不哭了,“还直个劲儿跟人家苦腻。我爹怎么还呀?你姊揍你你还不还?” “我姊从来也不揍我。”志高有点惆怅,“我倒希望她揍我一顿,她不会,她不敢……” “刚才你不是回去吗?” “我回去拿钱。” “那你要到哪里去?睡小七的黄包车去?” 志高朝怀玉眼睛: “哪儿都不去了,见您老无家可归,我将就陪你一夜。” “别再诓哄了,谁要你陪,我过不了吗?我不怕冷。” 蜷缩坐了一阵,二人开始不宁了。冷风把更夫梆锣的震颤音调拖长了。街上堆子的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逻报时,一个敲梆子,一个打锣,一个扛着钩竿子,如发现有贼,就用钩竿子钩,钩着了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并没发现大杂院北房外头的墙角,这时正蹲着两个冷得半瘫儿似的患难之交。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终把身上袄内塞的一沓报纸给抽出两张来,递给怀玉: “给。加件衣服!” 怀玉学他把报纸塞进衣衫内,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视笑了。志高再抽一张,怀玉不要。志高道: “嘴硬!” “你不冷?” “我习惯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怀玉吸溜着,由衷对志高道:“要真的出来立个万儿,看你倒比我高明。” 怀玉一夸,志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方说着,志高气馁了,他马上又自顾自: “吃得苦又怎样,我真是苦命儿,过一天算一天,日后多半会苦死。” “不会的。” “会!嗳嗳怀玉,你记得我们算的卦吗?” “记得,我们三个是——”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买只鸭子来祭我。”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那——我买——呀,我把丹丹提来祭你。” “你提不动的,她蛮凶的。” “咦?丹丹是谁呢?吓?谁?”志高调侃着,怀玉反应不及:“就是那天那个嘛。” “那天?那个?我一点都记不起了。哦,好像是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呢,对了,她回天津去了,对吧?嗳,你怎么了?” “怎么?别猫儿打镲了,不听你了。” “说真的,还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的日子呢。要是她比我哥儿俩早死,是没法知道的。” “一天到晚都说‘死’!怪道王老公唤你豁牙子!” “哦,你还我报纸,看你冷‘死’!还我!好心得不着好报!” “不还!指头儿都僵了。” ——房门瞅巴冷子豁然一开,凶巴巴的唐老大吆喝一声: “还不滚回屋里去?” 原来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怀玉悔改。 怀玉嘟着嘴,拧了,不肯进去。 “——滚回去!”做爹的劈头一记,乘势揪了二人进去。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时了。 渴睡的志高忙不迭怂恿:“进去进去!”又朝怀玉眼睛,怀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是夜,二人蜷睡在炕上。志高还做了好些香梦:吃鸭子,老大的鸭子。梦中,这孩子倒是不亏嘴的。直到天边发白。 民国廿二年·春·上海 想尽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着心肠,头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车的时候,没什么话说,挨挨延延,直到车要开了,还是没什么话说。火车先响号,后开动,煤烟蓬蓬,她目送着自缓至急的车,带走了她心里的人。 丹丹一惊,王老公说过:“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她记起了——这无情的铁铸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她忽地狠狠地挥手,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太混杂了,在一片扰攘喧嚣中,这几句话儿不知他是听见还是听不见?也许她根本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说过千百遍,到底被风烟吞没了。她追赶着,追赶着,直至火车义无反顾地消失掉。是追赶这样的几句话么?是追赶一个失踪的人么?只那荷包在。 她怀着他的“魂”,如一块“玉”。真的,莫非怀玉的名字,在这一生里,是为她而起的? 志高陪着丹丹回家去,丹丹把怀玉的魂带回家去。 一路上,只觉女萝无托,秋扇见捐。志高亦因离愁,话更少。他长大了,他的话越来越少。 怀玉就在这又窄又闷的车厢中,苦累地半睡半醒半喜半惊。 此番出来,班主洪声一早就跟他说好条件了,签了三年的关书,加了三倍份子钱。 跑码头时,先在上海打好关系,组这春和戏班,以“三头马车”作宣传:架子花脸李盛天、武生唐怀玉、花旦魏金宝——班主私下又好话说尽:“唐老板,要不碍在您师父,肯定给您挂头牌。”现在班主跟他讲话,也是“您”,他唐怀玉可抖起来了。 不要紧,到底是师父嘛,他这样想。然而也犯彪,到底长江后浪推前浪,到了上海,哈哈,还怕摆不开架势?火车轰隆轰隆的,说两天到,其实也要两天半。 一到上海,马上有接风的人。 呀,上海真是好样,好处说不尽,连人也特别地有派头。 一下车就见到了。一个廿来岁的青年,单眼皮,有点吊梢,头发梳得雪亮,一丝不苟。面孔刮得光光的,整张脸,文雅干净得带冷。穿的是一身深灰色条子哔叽的西装,皮鞋漆亮照人。怀玉留意到他背心口袋里必有一只扁平的表,因为表链就故意地挂在胸前。 一见洪班主,迎上来。 “一路辛苦了。” “哪里。我们一踏足上海,就倚仗你打点了。” “好,先安顿好再说。” 班主一一地介绍,然后上路。虽那么地匆促,这人倒好像马上便记住了一众的特征和身份,一眼看穿底细似的。 史仲明,据说便是洪班主的一个远房亲戚。这回南下上海等几个码头,因他是金先生的人,所以出来打点着。看他跟洪声的客气,又不似亲戚,大概只是照例地应酬,他多半不过乃同乡的子侄,是班主为了攀附,给说成亲戚了。因在外,又应该多拉点关系。 史仲明把他们安顿在宝善街。宝善街是戏院林立的一个兴旺区,又称五马路。中间一段有家酱园,唤作“正丰”,他们住的弄堂便在这一带——似乎跑码头的,大都被史先生如此照应着,这从四合院房屋蜕变过来的弄堂房子,便是艺人川流不息去一批来一批的一个宿舍。 他已经了解到,谁是角儿谁是龙套,心里有数,当下一一分配妥当。 东西两厢房,又分了前后厢,客堂后为扶梯,后面有灶披间。上面还有较低的一个亭子间,客堂上层也有房子。他们住的这弄堂已算新式,外形上参照了西式洋房,有小铁门、小花园。比起北平的大杂院,无疑是门楣焕彩了。虽不过寄人篱下来卖艺,倒是招呼周到的。 史仲明道:“我给你们地址,明天一早来我报馆拜会一下,再去见过金先生,等他发话。”——金先生?听上去是个人物。 待他走后,洪班主议论:“史仲明倒真是有点‘小聪明’,他跟随金先生,我们不要得罪他。” 原来史仲明不单是金先生的人,还是《立报》的人。虽则不过在报上写点报道性的稿件,却有一定的地位——是因金先生面子的缘故,作为“喉舌”,《立报》自有好处。而且这不算明买明卖。 听说过么?有个什么长官衔的闻人,妻妾发生艳闻了,读者最爱这些社会新闻,不过当事人害怕见报,便四出请托,金先生肯管了,派史仲明把它“扣”下,讲条件,讨价还价之后,总是拿到一万几千元。除了孝敬先生之外,也给报馆打个招呼,说是原料不准确…… 金先生业务多,也需要各方的宣传,史仲明在报馆中,又非缠夹二先生,门坎精、口齿密,故一直充任“文艺界”。 洪声一早便与李盛天、唐怀玉、魏金宝等人,来至望平街。因来早了,于此报馆汇集区,只见报贩争先恐后向报馆批购报纸,好沿途叫卖去,紧张而又热闹。《立报》是与《申报》《新闻报》鼎足而立的报纸。 这三份报纸,各自拥一批拜过门的人,在帮的都不过界。 史仲明还未到,他们便坐在会客室中等着。看来史是搭架子。 怀玉拎起一份《立报》,头条都是战争消息,自一二八与日军开战后,天天都这样报道着: “浏河激战我军胜利”、“退抵二道防线”、“日军如再进攻,我军立起反抗”、“伤兵痛哭失声”…… 奇怪,一路上来倒是不沾战火,报上却沸腾若此?翻到后页,有热心人的启事:“昨日火烧眉毛急,今朝上海炮声远。我军依旧为国血战,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么?一腔热血从此冷了么?” 严正的呼吁,旁边却卖着广告:“辣斐花园跳舞厅,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浊不要怕”、“西蒙香粉蜜”、“人造自来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 ——人造自来血?怀玉满腹疑团,正待指给师父看,史仲明来了。 班主有点担忧:“这战事,可有影响么?” 史仲明牵牵嘴角: “你们会打仗么?” 怀玉只道:“不会呀。” “你们不会,有人会。”史仲明道,“这世界,会打仗的人去打仗,会唱戏的人去唱戏,各司其职,各取所需,对吧?” 末了,又似笑非笑: “前方若是‘吃紧’,后方也没办法‘紧吃’的。” 倒像是取笑各人见的世面少了。怀玉有点不服。不过出码头演戏,总是多拜客、少发言,这种手续真要周到,稍为疏漏,在十里洋场,吃不了兜着走。便噤声随他见过一众编辑先生。 史仲明道:“待会他们正式上台了,我还得写几篇特稿呢。” “反正在金先生的舞台上演出,有个靠山是真。”编辑先生道。 听了他们的话,师徒二人心中也不是味儿。难道一身功夫是假不成。 然而当他们来到“乐世界”,马上被唬得一愣一愣,目瞪口呆了。别说听了两天金先生金先生的。金先生是怎么个模样还不清楚,但这门面已经够瞧了。 怀玉只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以为天桥是个百戏纷陈百食俱备的游乐宝地?不—— 来至这法租界内,洋泾浜旁,西新桥侧的一个游乐场,一进门,已是一排十几个用大红亮缎覆盖着的木架子,不知是什么东西?中间横亘了彩球彩带,若有所待,各式人等都不得靠近。似是必有事情发生…… 还没工夫细问,眼前豁然开朗。房屋尽是三四层高,当中露天处有空中飞船环游,四周全是彩色广告,大大小小的剧场,看不尽的京剧、沪剧、淮剧、越剧、甬剧、锡剧、扬剧、曲艺、评弹、滑稽、木偶戏、魔术表演。还有电影室、乒乓室、棋室、拉力机、画廊、茶室、饮食部、小卖部……九腔十八调,百花在一个文明的雄伟的游乐场中齐放,这样的穷奢极丽,亘古繁华,原来也不过是花花世界中一个小小“乐世界”而已。 乐世界里头,高尔夫球场往左拐,有一个“游客止步”的地方,唤“风满楼”,原来便是金先生的办公室。 史仲明引领他们内进,又是未见人。 怀玉游目这个办公室,四周悬挂了名人书画,还陈列了彝鼎玉雕。最当眼的,是堂前供奉了关羽像,燃烛焚香,这关圣帝君,旁边还挂着一副对联,上联书:“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下联书:“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在帮的如此崇拜关帝,看来是看重他的义气。 正看着,魏金宝扯扯怀玉衣角,方回头,史仲明一早已立起来。 金先生还没进来,空气已无端地深沉不安,就像一头兽,远远地泄漏一点风声,没来得及思量,它已经到了身边。 来的是个五十上下的男人,身段有点胖,不过仍是潇洒的架子,可以猜想他的风光岁月。他穿了一件狐皮袍子,外加皮背心。 一进来,史仲明马上上前接过了皮包,他这般一貌堂堂的人,此时却也不坐了,只随侍在侧,向各人引见。 正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金先生。” 金啸风坐定了,向他们点个头。 脸盘是长方的,有个非凡的鹰钩鼻,一双兽眼,乌灼灼,只消向怀玉一望,便道: “成了。” 在他对面的人,总有种被看穿了的不安。是吗?我是什么分数,难道已写在脸上? 金啸风只对李盛天热切点,听起来也不是客套废话,只道: “欢迎你们来,闹猛一下,我就是爱听戏。你们走过了台,我定当来欣赏。角儿来乐世界献艺玩玩,便是天然的广告。仲明有跟你们谈过么?” 那史仲明当下便补充了:“金先生的意思,你们夜场当然上凌霄大舞台,日戏来乐世界,算是我们把戏台借给你们,让你们把技艺介绍给观众……” 说了半截,洪班主也就明白了: “不过日场的事儿,当初也没交待过。” 史仲明不理他: “我们乐世界还可以义务代你们接洽堂会,也不要你们扣头,跑码头也不外是挣碗好饭吃,堂会多了,收入自然可观。而且我们其实只要你们每天在台上弄得热闹,就是重复的剧目也不打紧。” 说了这么天花乱坠一番话,原来是让他们把日戏的包银自动减少,换句话说,在乐世界的演出,就等于“孝敬”,轧闹猛。 李盛天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却笑道: “可我倒是没准备日戏上游乐场的——” 正待推头,金啸风也笑道: “让年青的徒弟们上好了,也不偏劳师父。难道他们拂逆你不成?不是掂他们斤两,这个档口这个场,我也不是随便让人乱轧,上座空落落,只怪到我眼光不准来了。” 好像已告一段落,没啥余地。 金啸风向史仲明一抬眼: “仲明,待会带李老板他们白相白相去。三天后上演,你把宣传弄好。” 史仲明答应一声,又报告: “昨天来了个招生广告,是位中央委员办的中学,他们不是邀您担任董事长么?如今用了您的名字大字招徕。这稿我还没发,您的意思?——” “闲话一句,让他们登好了。以后这种小事不必说。交易所那儿送来的一份礼,不中我意,这徒是不收了。退回去。” “他们——” “你做事体也落门落坎,教教他们吧。要没空,叫仕林去。” “我去好了。” 正要领着他们离去,史仲明忽转身: “金先生,段小姐下午三点半才到。玛丽来个德律风,说拍完了戏,一睡不肯起床。” 只听了“段小姐”三个字,这张深沉的脸乍亮。 才一闪,已回复原状了。 出了风满楼,面对这缤纷多姿的乐世界,真不知打哪儿白相起才好。 游客开始多了,他们买一张票,才小洋二角,十二点钟进场,一直可以玩到深夜。 史仲明客气地引路,什么共和阁、共和台、共和厅、共和楼……上的都是不同的戏,也是有名声的角儿呢,这地方真不简单,谁敢不卖账? “各位老板,日戏还没上,不若到京剧场看看。明天才走台。”史仲明说。 到了舞台,工人正在放着布景。 怀玉见了奇怪: “咦,怎么你们用的是软布景?” “哦我们早就不挂‘守旧’了,现在流行的是在一张张软片上画上客堂、房间、花园、书房什么的,换景时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李盛天问:“什么是‘守旧’?” 史仲明一念,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廿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狮子滚‘绣球’的误会吧,反正胡里胡涂的,就文明了。” 正为“不文明”有点脸热,忽闻: “师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声认人去。有个布景工人过来。李盛天记得了,这是他师弟朱盛堃,当年也是学武的,因练功过度,倒呛后不能唱,只会翻,出科之后却一直跑龙套,学搭布景。未几就离开北平。 “怎么你到上海来了?” “师哥,我现在不上台了,专门‘改台’。你知道吗?搭布景的吃得开呢,我除开在戏院,还画电影布景。” “他们倒成了天之骄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见师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从前像个毛脚鸡似的,如今拍起电影来了?” “这上海滩,就是搅电影的发财。此中花头不少,改天带你们参观参观。” “电影唤什么名字呢?”怀玉问。 “‘夙恨’。喏,女主角一会给剪彩来呢。” 在乐世界正门入口,已围满了人,盯着一排十几块大红亮缎,窃窃议论着: “那是什么呢?” “来了没有?” “别挤别挤!” 忽起了一阵骚乱,一条小路像被只无形的魔手一拨一分,现了出来。 带头的是两个男人,然后是两个女人,后面又跟了两个男人。 头一个女人,长得聪明端丽,陪同照应着,带引着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秘书”。也没什么秘书的工作可做,不过是跟着出入交际场所,玛丽笑吟吟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赔着笑。 “才不过迟了一点,不到两小时,没关系,没关系。” 群众开始闹哄哄了,他们见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笃定地走着,笃笃笃一双紫缎高跟鞋。往纤足上瞧,一小截紫缎旗袍的艳色轻轻掩映,因为全身被一袭极深的紫貂重裘给裹住了,这样的密裹,你还可以从她走路的姿态当中,发挥无穷的想象,里头是怎么一幅风光。 即使她的毛领子翻起了,钳熨好的头发,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动,七分浮荡的波浪正惺惺忪忪地轻傍着,不用把它拂过去,她的眼神已像分帘的手,还没着一点力气,艳光四射出来。 即使垂着眼,什么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着的——忒烦人。 金先生陪着段小姐在那横空一写的红彩带前站好,镁光闪了又闪,段娉婷金剪一挥,彩带彩球的坚贞忽被断送,乏力地瘫分倒地,大红亮缎掀起了—— 一块又一块的着衣镜,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对镜一照,不是变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长,面目依然,形态大变,不知是前生,抑或来世,大家哈哈绝倒。 乐世界的这批“哈哈镜”,号召力是惊人的。剪彩过后,也就交由小市民去传诵了。段娉婷往镜前一站,见自己变得奇形怪状,也很惊讶,碍于身份,风华绝代的桎梏,只抿嘴一笑。镜中也现了另一个丑陋影子,无意地亮一亮,马上又不见了。 段娉婷回过头来,刚好是俊朗的怀玉,是镜中人的脱胎换骨。 史仲明介绍着:“段小姐,这是唐怀玉唐老板、李盛天李老板、魏金宝魏老板。都是北平的红角儿,这几天要来演出了。” 段娉婷一一轻盈地握手。目中没什么人,所以感觉得出,也没什么力气——甚至没什么正视的意思呢。一双如烟的眼睛,只不经意地这个掠一下,那个掠一下,朦胧而又敷衍。水光粼粼,益发地无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谁。你与她毫无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怀玉一看,他认出来了,当下冲口而出: “呀!我是见过你的!” “见过?” 怀玉只觉自己失态,不好意思了。 “——你那个时候来北平登台——” “对,我们在真光表演歌舞。玛丽,是哪一部电影?”竟记不起来了? “是‘故园梦’。” “唔,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记不住,再问。 “唐先生。”玛丽十分胜任地当着女秘书。 “唐先生有来看么?” 怀玉脸更热了,那时他身在微时,不过是天桥小子,只好支吾: “——我是看过你们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还有……名儿给忘了。” 段娉婷不动声色,浅笑: “嗳,我都奇怪,怎的配角都给印相片送人呢?真是!” 怀玉没见过此等气焰,一时忍不住: “也不能这样说,光一个人也演不来一出戏的吧!” 娉婷面色一沉。 城隍庙是道教的庙。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阎王,还有城隍、土地、龙王、山神、雷公、雨师……甚至门神。各司各法,谁有本事,谁就可以立足了。 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园和城隍庙,一直是游逛胜地。庙内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风味多样。朱盛堃正介绍大伙来尝一种上海的名点,唤南翔馒头,虽不过是包点,不过形态小巧玲珑,皮薄半透,开笼时,蒸汽氤氲,全都胀鼓鼓的。 朱盛堃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也不跟他们客气,便道: “快趁热吃了,入口一泡汤,这卤汁好呀。” 先自挟了一个,蘸了姜丝米醋。 一边吃一边数落怀玉: “你刚才得罪人,你知道不?” “我就是看不过,她是香饽饽,那与我无关,何必跟她折这个脖子呢?” “女明星嘛,她观众多着呢,那么地受捧,自然气焰,概其在的都惯她,也就爱显了。” “她也实在目中无人了,”李盛天护着怀玉,“才刚介绍过,马上说记不起。” “看,师父都帮我。” 朱盛堃很毛躁,一口又吃了一个馒头。眼睛也不瞧他们,只顾权威地道: “这段娉婷,说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过也许不至于,要不金先生不会那么地着紧,若到手了,自淡了点。肯定在转念头,你们看她那股骄劲儿。” 怀玉不屑:“女明星都是这样的吧。” 久久没发一言的魏金宝有点忧疑: “在上海滩,电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这舞台上——” 金宝是旦角,自是念着他的位置。原来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毕竟是上海呀。 “哦,几年前在华法交界民国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台’了,挂头牌的是坤旦。台上男女共演,北平还没这般的文明吧?” 呀这也真是切肤之痛燃眉之急了。 自古以来,舞台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的培育,自分行后,生旦净丑末,都乾坤定矣,谁想到风气又变。魏金宝倒有些惆怅。 朱盛堃看不出一点眉梢眼角,还侃侃而谈如今《上海画报》上捧出多位的“名门闺秀”来。这“共舞台”,原来也是金先生的伟大功绩呢,有个汉口来的坤旦,才十九岁,长得好看极了,金先生看中了,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台,露凝香挂上头牌,唱“思凡”、“琴挑”、“风筝误”……卖个满堂,不会的戏,请师父一教,临时学上去,即使钻锅,也生生地红起来。 “这还不止,后来《上海画报》举办了‘四大坤旦’选举,每期刊出选举票,读者们剪下来投入票柜,忙了三个月,自是露凝香登上了后座。” 怀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不只有一手,还有一脑,他底下谋臣如云,花头不少。看,今儿段娉婷给哈哈镜一剪彩,这几天报上准沸腾好一阵。” 魏金宝念念不忘那坤旦: “那么露凝香下场如何?” ——下场? 总是这样的,他要她,她就当道。他要另一个,她不得不自下场门下去了。 好像每个地方总得有个霸王,有数不尽的艳姬。魏金宝只觉他的日子过去了,原来他不合时宜了。也许上海是他最初和最后一个码头。他既不是四大名旦,也不是四大坤旦,他是一个夹缝中,情理不合诚惶诚恐的小男人。 怀玉朝李盛天示意,师父拍拍他: “金宝,我们是以艺为高!” 为了岔开这不妙相的话题,李盛天打探起金啸风身世来了:“这金先生到底是海上闻人,怎的对艺行的女孩子老犯迷瞪?” “闻人?谁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内?” “也是唱戏的?” “不,是个戏园子里头的案目吧。还不是造化好?” 迎春戏园是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了,廿多年前,金啸风出道不久,还不过是十名案目中的一名。交一点押柜费,便开始他的招揽生涯。他们引导生熟客人进场看戏,每张票可以拿上个九五折,看这数目,好处不大,不过外快很多。公馆中的太太奶奶们看戏,不免要吃点心吃好茶,而商家们招待客人,往往不一定当天付款,积了三五趟一起收,这“花账”便给得阔气点,有时数目报上去,多了一点,谁都没工夫计较。殷勤的案目吃得开,会动脑筋的呢,打一次抽丰,就有赚头了。 金啸风正是十名案目中众口一词的“大好佬”,别管他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他精刮,这似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也能脱颖而出。 当他成了个一等的案目后,更左右了老板邀角的行动,他要这个,不要那个,老板为怕全体案目告退,张罗不出一大笔的押柜费相还,他便听他们的了。 金啸风的父亲,原不过开老虎灶卖白开水,衙堂人家来泡水,一文钱一大壶,谁料得那个守在毛竹筒旁豁朗朗收钱的孩子,后在十六铺一家水果行当学徒,再在小赌场、花烟间卖点心的小伙子,摇身一变再变…… “好了好了,说了老半天,也得吃点点心吧?”朱盛堃说着,领了自城隍庙九曲桥走过,到了对面的另一家小店。 一进门,便嚷嚷: “有什么好的?百果糕?酒酿圆子?鸽蛋圆子?——” 看来真是春风得意。 李盛天道:“师弟,你在上海倒是混得不错呀。” “上海是个投机倒把的地方,不管哪一行的买卖,冷镬子里爆出热栗子来。从前我想都没想过有今天。” 说时不免亦踌躇满志,脚也摇晃起来了。所谓“暴发”,就是这般嘴脸吧? 怀玉问: “那金先生倒也是暴发。金太太是什么人?” “金太太是个哑谜!” “她在不在上海?” “不知道。” “那么,在什么地方?” “在不在人间都不知道呢。” 大伙好奇了: “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呢?” “不知道,也许压根儿没有,也许她不在,也许还在,不过是个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没有人见过么?”怀玉追问。 “太多人说见过,不过闲话多得像饭泡粥,全没准,都瞎三话四。两年前一份小报呒轻头,影射一下,三天之后,就坍了。” “影射什么?” “说是个唱弹词的苏帮美女。” 哦,说小书。 然而这个美女,怎的在人世间如此地被传说着,而传说又被人为地中止了? 她是谁? 金先生的身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这些,都不是怀玉所能了解的,正是初到贵宝地,举目尽是意外,人物一个一个登场,目不暇给。 连吃食也跟北方不同呢。 吃过鸽蛋圆子,还买了点梨膏糖,这糖还是上海才有的土产呢,花色的内有松仁、杏仁、火腿、虾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种止咳疗效,还和了川贝、桔梗、茯苓和药材,配梨煎熬成膏。小店中还有冰糖奶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圆、猫耳朵、三丝眉毛酥、猪油松糕、八宝饭…… ——若是志高来了,这岂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抛海,不免惦念着志高。两个人,一气儿啃一大顿。不,三个人。不——怀玉马上抖擞着问李师父。 “明儿什么时候走走台?” “上午到乐世界,下午到凌霄。” 重要的是凌霄大舞台。好不容易才踏上凌霄的台毯呢。三天后,他就知道,这个可容两千人的舞台,这绮丽繁华的大都会,有没有他一份。 《立报》上出现了的宣传稿件,用了“唐怀玉,你一夜之间火烧凌霄殿!”为标题,给“火烧裴元庆”起个大大的哄。 凌霄大舞台在四马路,是与天蟾齐名的一个舞台,油漆光彩,金碧辉煌,包厢中还铺了台毯,供了花,装了盆子来款客。 舞台外,不只是大红戏报,而是一个个冠冕的彩牌,四周缀满绢花,悬了红彩,角儿的名字给放大了,在马路的对面,远远就可以看到。晚上,还有灯火照耀着,城市不会夜,好戏不能完。 头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戏,“拾玉镯”、“艳阳楼”、“火烧裴元庆”、“霸王别姬”…… 怀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灿灿的大舞台,任他一个人翻腾。到了表演摔叉时,平素他一口气可以来七个,这回,因掌声彩声,百鸟乱鸣,钟鼓齐放,他非要来十二个不肯罢休——观众的反应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会疼的。 原来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观众们,尤其是小姐太太,听戏听得高兴,就把“东西”给扔向台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么。 斗志昂扬的怀玉,只顾得他要定这个码头了。 末了在后台,洪班主眉开眼笑,打开一个个的小包,有团了花绿钞票的,有用小手绢裹了首饰,难怪有分量。 他把其中一个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递与一身淋漓的怀玉: “光这就值许多银洋了!” 再给打开另一个,是块麻纱手绢,绣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纠缠。 忽闻惊叹: “咦,这是什么宝?” ——是个紫玉戒指,四周撒上碎钻,用碎钻来烘托出当中整块魅艳迷醉的石头,那淡紫,叫怀玉一阵目眩。不知是谁这么地捧他呢? “唐先生。” 怀玉循声回身一望。 这个人他见过,也得罪过。 段娉婷今儿晚上先把发型改变了,全给抹至脸后,生生露出一张俏脸,额角有数钩不肯驯服的发花相伴。 怀玉第一次正正对准她的眼睛,是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后台这花团锦簇灯声镜语的微醺境地,那棕色变了,竟带点红色。 她道: “原来是这样的,光一个人,也演得来一出戏!” 望着似笑非笑的段娉婷,怀玉心虚了,莫非她记恨?因为他那般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她便来回报? 他分辨不出自己的处境。 是的,这个女人成名得太容易了,人人都呵护着,用甜言蜜语来哄她,在她身上打主意。自己何必同样顺着她?人到无求品自高,怀玉也是头顺毛驴,以为她找碴来了,受不得,不免还以心高气傲: “舞台当然比不得拍电影,出了错,可不能重来的。” “你倒赢了不少彩声。” “在台上我可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段小姐请多指教。” 段娉婷伸出玉手,跟怀玉一握。虽仍是轻的,却比第一回重了。 放开时手指无意地在怀玉那带汗的掌心一拖,盈盈浅笑便离去了。 他什么都来不及。 来不及回应,来不及笑,来不及说,她便消失了。 只余那只碎钻紫玉戒指,在梳妆镜前巧笑。 怀玉的心,七上八落。 那位永远的女秘书玛丽小姐,往往及时地出现,朝怀玉: “唐先生,段小姐请你一块宵夜去。她在汽车上。” 怀玉一慌,忙拎起戒指: “请代还段小姐。” “你怎么知道是谁送的?不定是段小姐呀。”玛丽促狭地道,“有刻上名字么?还是你一厢情愿编派是她礼物?” 只窘得怀玉张口结舌。 “怎么啦,要说唐先生自家跟段小姐说。” “……我不去了。” “开玩笑。还敢不赏这个脸?别要小姐等了。”玛丽笑。 怀玉回心一想,没这个必要,陪小姐去吃一趟宵夜干么?也不外是门面话。就是不要发生任何事件——事件?像一个幻觉,在眼前,光彩夺目,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炙人的。他也无愧于心。故还是推了: “对不起,明儿还要早起排练,待会要跟班里的聚一聚。我不去了。不好意思,让你挠头了。”看来真不是开玩笑。 不一会就听到外面汽车悻悻然地开走了。谁推搪过她? 一个初来埗到的外人,不识好歹。初生猛兽,没见过世途,所以不赏这个脸。就是连没感觉的铁造的汽车,也受不得,故绝尘急去。班里一伙人不知道来龙去脉,连怀玉也不知道来龙去脉。 卸了妆,行内的便带他们宵夜去。一路都很高兴,因为卖了个满堂。 在路边吃鸡粥、茶叶蛋,还有出名的硬货排骨年糕。一块排门板,上面有红笔写上“排骨大王”,门庭如市。排骨是常州、无锡的猪肉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臼里用木榔头反复打成,文火慢慢地煨,又嫩又甜,五香粉的特色令人吃了又吃。 “来,怀玉,多吃一点,你刚才卖力气啦。”李盛天把一大块香酥的排骨挟给他。又笑,“——而且,连小姐的约会也不去了。” 怀玉含糊地道: “还是这样的宵夜吃得痛快。” 第二晚,盛况依然。 会家子通常都听第二晚。因为台走熟了,错失改了,嗓子开了,人强马壮,艺高胆大。金先生见头场闹过,他坐在包厢中,前面一杯浓茶,手里一支雪茄,身畔一位美人。 “好!今晚上,就到大鸿运宵夜去。” 因是金先生请的宵夜,谁也不敢推。开了两桌,点的菜肴是莼菜鸳鸯、金钱桃花、群鸟归巢、红油明虾、竹笋腌鲜,还有大鱼头粉皮砂锅。全是大鸿运的拿手特色。 金啸风问: “李老板是科班,‘盛’字辈。唐老板呢?可是真名字?” “他只不过是半途出家的。” 怀玉也回话:“怀玉是本名。” “这名字好。”金先生举杯,“好像改了就用来出名的。” “谢金先生的照应。”怀玉马上道。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如此。 待多喝了两三杯,金啸风朝段娉婷问:“段小姐本名是啥?” “不说。”嘴一努,眼一瞟,“忒俗气的,不说。” “说呀,越发叫我要知道了。” “说了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才不图呢。我什么都有。” “算是我小小的请求吧?”金啸风逼视她,“我也有秘密交换。” “得了。我原来唤‘秋萍’,够俗气吧?” 同桌有个跟随的,一听,马上反应:“哈,还真是个长三堂子里头的名字!” 段娉婷蹙了眉,就跟金啸风撒娇: “金先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嘿,你这小热昏,非扣你薪水不可。段小姐怎的给联到长三堂子去?你寻开心别寻到她身上来。” 吓得对方忙于赔罪,段娉婷则忙于佯嗔薄怒。史仲明看风驶,便问:“金先生另有别号,大伙要知道么?”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别号嘛,嗳,真奇怪,他唤‘蛟腾’,听说是人家给他改的。” “谁呀?”段娉婷问。 “反正是女人吧。不是段小姐给改么?哈哈哈!”举座大笑起来。 举座这样地笑,暧昧而又强横。直笑得段娉婷杏脸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墙。一漫红晕鲜妍欲滴,仿佛是一块嫩肉,正在待蒸。 怀玉见公然的调情,竟也十分腼腆。段娉婷斜睨怀玉一眼,这个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弯: “谁有这么闲工夫?怕不是城隍庙那生神仙给改的,叫你好转运,别惹了风。” “什么都惹得,就是你,惹不得。” 段娉婷不动声色,然而她知道,在桌下,金啸风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她要怀玉明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来没有失手过。 “金先生,前几天收到你的帖子,说是生日,请吃寿酒,呀,早一个多月就发帖子,打抽丰么?” “怕请你不到。” “暖寿我不来,正日才到。” “好好好。” “可收到礼物了?” “我早已让他们欣赏过了。” 果然有吹牛拍马的给说了: “那只苏帮的玉雕三脚炉可真是珍品,金先生打算放置在风满楼上呢。” “三脚炉?”史仲明又推波助澜了,“是暗示金先生别是三脚猫吧?” “男人谁个不是‘三脚’猫?”段娉婷嗔笑。 说来说去,围绕着男女之欢。兵来将挡,暗藏春色。旁人无法插上一言半语。只叫李盛天唐怀玉魏金宝坐立不安,都是陪客。怀玉想不到上海滩的女人会是这样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他深深地看着段娉婷,也许她的哀愁有点分明了,她浓密的睫毛,漆亮的眼线,马上要设法把自己的哀愁全掩藏起来。意兴阑珊地换个话题,竟正派得着意了: “最近忙什么?” 金啸风一双如兽的眼睛,带着灼得人疼痛的威严,即使他回答得多么正派,还是叫女人心悸:“钱!” “你怎的永不知足?” “有钱没人,当然不知足。” 然而有钱还怕没人么? 任何一位经济学家都说,全球的地皮,无论在哪一国哪一方,地价总是一天天地涨,绝不会跌的。因为地就只得那么多了,地只能种钱,钱可不能种地。 金啸风的“娱乐事业”只是他的一种姿势,他的主力在地皮、银行,乐世界里头,还有家证券夜市交易所,就是上回要拜师的,跟他们拉锯一阵,收了这徒,就吃进了。 市上的交易所只在上午举行交易,如今乐世界既可营业到晚上七时,那些想发投机财的人,还不涌到这里来?早晚买进卖出,涨跌之间,有人倾家荡产,有人暴发狂富——都逃不出金先生的算盘。在他手掌心打滚。 金啸风握住段娉婷的手,讶然: “那只紫玉戒指呢?” “太小了,不戴。” 金饶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自口袋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来,啪一下打开了,女人不免有点意外,然而若无其事。 “三克拉钻石,不小了吧?” “呀,太紧了——” 金先生附耳讲句话,段小姐没太大的反应,只顾道: “太紧了。” 她向他揶揄:“是我不好,指头长胖了呢。” “哈哈哈!”金啸风狂野地笑了,“漂亮的人做了什么错事,特别容易得到宽恕。” 众正忖量他的意思,段娉婷当下不免妙目一横: “什么错事?指头长胖了也不许?” 说着便奋力地把男人桌下的手一拨。 金啸风挑了这个晚上,来表演他的功力。意犹未尽,便面面俱到地向久未发言,坐在对面百感交集的怀玉道: “唐老板,你们瞧,若是犯了桃花,可不知会不会影响正运呢?” 怀玉只淡漠一笑,也不打话。 段娉婷无端地气恼了: “我走了。” 送段小姐的是斯蒂庞克轿车。 说是“送”,其实是“接”。 一直接至法租界巨籁达路金先生的公馆去。 她太明白了: 金啸风要她,她便是他眼中的西施,心头的肉,掌上的珠,玻璃橱里头一座玉雕——但她不可能吊他胃口太久。 他也太明白了: 一个坚贞的女人,尚且不堪长期支撑,何况一个不够坚贞的女人呢?——世上也有不屈的女人,但太难了!一般总是屈服于金钱、厚礼、虚荣之下,甚至甜言蜜语……真有不屈的女人吗? 在烟笼酒薰下,人总是荒唐而又不便计较的。他的头发已夹杂了灰白,他不失潇洒的身体,摸上去到底也不堪设想了。 根本没有时间细想,段娉婷那黑色通花的底旗袍自肩头滑垂下地。 坚持到几时呢?他既是挑了今儿个晚上,就今晚吧。 终究有这一天,早晚有这一天,她是心甘情愿的。快刀斩乱麻。 堕落是痛快的,尤其是心甘情愿地肯了。一点也不委屈,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过——她甚至有一种快感,她是一个“快乐的女明星”。如果她不是今天的她,不知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家里是卖盐的,生了十个子女,有七个夭折,剩下二男一女……她是五卅惨案苟活的一个小女孩。她很满意。 “小满!小满!” ——真奇怪,她听得身上的男人在这个非常时期紧张的一刻唤着另一个名字。他醉了,眼睛里也充满了酒,贴得那么近,一边咆哮,一边用力抓住她的头发,逼令她的一张脸正正地对准他。她被扳,动弹不得。 他非要看着她,如此逼切而又愤恨,贪婪如兽,他专注于她分不清是痛苦或快乐的表情。这一刻,他知道女人是最爱他的——生理上、心理上。 他暴烈地耸动着狠唤着: “小满!” 段娉婷连稍稍张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她眼前一黑,堕落万丈深渊,一直地往下堕,有节奏地,万念俱灰地。不管是谁,不知是谁,在这束手无策之际,真的,这个男人她最爱,她需要。他是她毕生的靠山,她像丝萝般缭绕,身体挺贴向他,以便根深蒂固。 女人再也没有自尊,也没有拖欠。他在给予的时候,不也同时得到吗?谁也不欠谁。她开始呻吟…… 如上海的呻吟。 上海是个没自尊不拖欠的地方,在中国,再也没有一处比这更加目无法纪道德沦亡了。不单无法,而且无天——天外横来一只巨手,掩着上海顶上一爿天。 上海的女人,堕落已上瘾。 整个的上海,上海里头的法租界。这爱多亚路以南的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混乱,一切的罪恶都集中到这里来了,鸦片烟馆、赌场、暗娼明妓、电影、舞台、乐世界、金公馆。她陡地不可抑制地嘶叫起来…… 喧嚣的夜上海,谁也听不清谁的嘶叫。 不夜天也会夜。 大白天,朱盛堃领怀玉参观摄影场来了: “这几天拍的‘夙恨’,布景是我搭的。” 拍戏的长铃一响,导演出场了,是一张僵化了的胖脸,像冰镇的一块猪油年糕。趾高气扬地往帆布椅坐下。喊: “开麦拉!” 机器开动,只拍摄着一个老妇的凄凉反应。拍了一阵,他不耐烦了,又喊:“咳,咳!咳!” 摄影、剧务、道具、场务、杂务……面面相觑。助导向场记打个眼色,场记向导演的心腹小工努努嘴,不一刻,小工奉上小茶壶,导演一饮解渴——却原来茶里偷偷放了烟泡,顺风顺水的,他就顶了鸦片瘾。众人吁一口气。若再发作,又离不了场,他也许就会拿起一片面包,用小刀挑些烟膏涂抹当点心地吃。导演嗓门大了一些:“娘希匹!怎的失场了两天?拆烂污!” 扰攘一阵,有人来通报: “导演,段小姐来啦,正在化妆。” 既来了,导演的气焰也敛了。毕竟是现实:马路上掉下一块大招牌,砸伤三个路人,其中两个是导演。而明星,真的,明星只有她! 段娉婷被金先生“禁锢”了两天。 对镜一照,天,汪汪的眼睛,蒙了一层雾,眼底下有片黑影子,极度的“睡眠不足”。一种明明可见的罪孽似的烙记——还未爱弛,已然色衰。真的。 摄影场中尽惹来遐思风语,没有一个人胆敢拂逆她。只给她扑上香粉蜜,扑一下,抖一下,全然上不上脸。 “算了算了,横竖要拍,先拍自杀那场也罢!” 她憔悴了,更适合自杀。大伙只好听她的。遂又给更换了衣服。 从前,电影院里充斥着神怪武侠鸳鸯蝴蝶的片子,根本没出过什么明星,后来,影片的内容渐渐“进步”了,也开始涉现实,反封建,好看得多,明星制度也产生了。 九一八、一二八,日本人肆虐,虽谓国难当头,电影业反而畸形发展,谁都没有明天,只有避难,电影院是避难所。大家躲进阴暗的空间悲哀痛哭。 “夙恨”中,段娉婷演一个败落的大家闺秀,父亡、母病,于是被逼赴舞场出卖自己,受尽苦难。她贃到的皮肉钱,又让一个男人骗了,声色犬马一番。她怀了孩子,他又跑掉。今天她自杀。 段娉婷拿着一瓶安眠药来了,本来还是有点歉意:因她两天没出现,整个摄影场的人便在等她,先跳拍了母亲的反应,跳无可跳。只一见到导演,他已忙不迭讨好:“段小姐,慢慢来,没关系。先要培养一下情绪么?” 他既捧着她,遂不了了之。下颔微微一抬,表示要静一静。谁知一瞥之间,便见搭布景的身畔,站了叫她恨得牙痒痒的唐怀玉。 他要看她表演了——他看出什么来?他那种鄙屑冷笑,是在嘲弄自己的淫贱吗? 实在也是一个贱女人。 段娉婷把一页对白递还给助导,然后独自地静默了。 大伙都在等她进入角色,她漫不经意地,把感情掏出来,放进这个女人的身上了。只一示意,机器轧轧开动,眼神起了变化,泪花乱闪而不肯淌下。她对死是畏惧的,不过生却更无可恋。她近乎低吟地,念着对白: “妈,我对不起您,不能养您终老。我是多么地希望亲眼看着您好起来,回到过去的日子,虽然穷,一家过得快快乐乐,不过一切已经迟了,我已经是一个不名誉的女人了,每天在跳舞场,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我对爱情并无所求,只求一位爱我、体贴我的爱人,就该满足了,这不过是起码的要求,不过难得啊!当我打开了抽屉,发觉里头一无所有,妈,我真的一无所有。惟一有的,是肚中的孩子,但我不愿意让他来到这个丑恶的世界中受尽苦楚折磨、受尽玩弄,被这时代的洪流卷没,失去自己,妈,我要去了……”电影中,濒死的人往往需要卖力气念一段冗长的对白来交待她的前尘往事,一生一世——虽然一早已经拍过了,却不惮烦重复一遍,好提醒观众们,她有多痛苦!观众们听不见,但看得出。段娉婷的泪终流下来了。表演时她得到无穷无尽的快感,弥补了精神上的空虚。 整个摄影场中的苍生,都在聆听她的独白。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这个虚构的老套故事,总之骗尽了苍生。 她拿起了安眠药,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吞下去了。很多人的脸孔出现在眼前。男人的脸孔,有最爱的,也有最恨的——第一个男人是她父亲。在盐铺的仓库里,她十五岁,父亲强暴地要她,事前事后,都沾了一身咸味,至今也洗不掉。啊。也许因为这样,她竟是特别地爱洗澡,用牛奶洗,用浴露,用香水。奇怪,总是咸得闷煞人。 幸亏南京路发生了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她最记得了,工人学生们为抗议日本纱厂枪杀工人领袖,所以麕集示威演讲宣传,老闸巡捕房前开枪了,九死十五伤。有个路人中了流弹——他不是无辜,他是偿还。 段娉婷认定了是天意,巡捕代她放了一枪。收拾了父亲,早已丧母的二男一女便开始自食其力。两个哥哥坏了,混迹人海,很难说得上到底干了什么。自己这个作妹妹的,也坏了,但她却有了地位。 ——地位? 她不过是当不惯荐人馆介绍过去的佣工,便毅然考了演员,过五关,睡六将…… 她知道大伙并没真正瞧得起她。虽然这已是个摩登的时代了,不过,她让谁睡过,好像马上便已被揭发。 他们用一种同情但又鄙视的态度来捧着她。一个女人贱,就是贱,金雕玉琢,还是贱。 她一片一片地,把安眠药吞下去…… 横来一下暴喝: “停停停!她来真格的!” 便见一个旁观的他,飞扑过来,慌忙地夺去她手中的瓶子,世界开始骚乱。他用手指头往她咽喉直扣,企图让她把一切都给还出来。导演正沉迷于剧情,直至发觉她其实假戏真做了,急急与一干人等拢上去,助怀玉一臂之力。有人交头接耳地: “又来了?真自杀上瘾了?” 怀玉喊: “快,给她水喝,灌下去!” 他灌她一顿,又逼她呕吐一顿,他一身都狼藉。扶着她,搂着她。那么软弱,气焰都熄灭了,只像个婴儿。 直至车子来了,给送进医院去。 怀玉在乐世界的日戏失场了。 六时二十分,终于醒过来,玛丽唤怀玉: “段小姐请你进去。” 怀玉只跟洗胃后的段娉婷道:“没事就好,以后别窝屈尽憋着——” 段娉婷苍白着脸: “我没憋着。你陪我聊聊。” “我要上夜戏呢。你多休息。” “一阵子吧?” “改天好了。”怀玉不忍拂逆。 “哪一天?几点钟?什么地方?我派车子来接?哪一天?” 怀玉只觉他是掉进一个罗网。 他自憋憋囚囚的大杂院,来至闹闹嚷嚷的弄堂房子。然后,车子接了他,停在霞飞路近圣母院路的一座新式洋房前。 通过铁栅栏,踏进来,先见一个草坪,花坛上还种了花,是浅紫色的,说不上名字。她住在二楼,抬头一看,露台的玻璃门倒是关了,隔着玻璃,虽然什么都看到,但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们在凌霄上了廿一天的戏,卖个满堂,为了吊观众胃口,故意休息七天,排一些新戏码,之后卷土重来。段娉婷一定知道他练功过了,有自己的时间,故而俘虏来——怀玉可以不来的,他只是不忍推拒一个“劫后余生”的小姐吧。也许需借着这个理由才肯来。 很多事情在没有适当的引诱和鼓励下,不可能发生。唐怀玉,甚至段娉婷,二人在心底开始疑惑,那一回的自杀,究竟是不是命中注定的,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一次“手段”? 佣人应门,招待怀玉内进之后,便一直耽在佣人间内,不再出来。 “小姐请你等她。” 怀玉只见敞亮的客厅,竟有一座黑色的钢琴,闪着慑人的寒光,照得见自己的无辜。他无辜地踏上又厚又软的大地毯,是浅粉红色的,绯绯如女人的肉。踩下去,只羞惭于鞋子实在太脏了,十分地趑趄,不免放轻灵点,着地更是无声。 钢琴上面放了本《生活周刊》,封面正是段娉婷。一掀,有篇访问的文章: “……段小姐的脸儿,是美丽而甜蜜的,充满着纯洁无邪的艺术气质。二条纤秀眉毛底下,一双乌溜溜亮晶晶圆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烂漫的光芒。丰润的双颊如初熟的苹果。调和苗条的体格,活泼伶俐的身段,黄莺儿似的声调,这便是东方美人的脸谱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化、整齐、有规律。清晨八时起身,梳洗后便阅读中英文一小时,写大小字数张。有空还常看小说,增加演技修养。晚间甚少出去宴会,不过十时左右便已休息了……” 刚看到“这位艺貌双绝的女演员,正当黄金时代的开始,他日的前程是远大光明的,她却说,最喜欢的颜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红……” 难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红。简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布置,好好地塑造一个浪漫形象以供访问。 忽地耳畔传来一阵热气,吓得怀玉闪避不及。不知何时,段娉婷出来了。她穿的是说不上名堂的滑腻料子,披挂在身上,无风起浪,穿不进睡房,穿不出大堂,只似一条莹白的蚕,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承托着,在上面扭动。 她洗过了头,头发还是半湿的,手中开动了电气吹干器,把它张扬着,呼呼地吹,秀发竟自漫卷成纷杂的云堆,掩了半只右眼。她自发缝间看着怀玉: “我叫你唐,好不好?‘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不,‘唐’是中国人的姓呢。” “唐,”她兀自唤着,“你在看我的访问文章?” 怀玉马上掩饰:“不,我只在看这广告,什么是‘人造自来血’?” “上面有英文。你会英文吗?” “不会。”怀玉稍顿,“你会吧,说你每天阅读中英文一小时——” “哈哈哈!”段娉婷笑起来,“你说没看那文章的?没有,嗯?” 怀玉脸红耳赤的,窘了一阵。 “那补品是金先生干的好事,报上的广告用上了英文,是洋货。唬人的,大家都来买,他也就发了一票大财。我是从来也不喝的。你要喝吗?” “金先生——” “不许问啦!”段娉婷马上便道,“你要咖啡?我给你调一杯。” “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有自来火。” 乘势跑开了。 待怀玉开始呷着他此生第一口的咖啡时,段娉婷忽地责问:“你干么跟我搭架子?” “是你先搭的架子。” “我红嘛!” “那与我无关,而且不想知道。我现在也红。” “上海是我的地方呢。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受欢迎?你看过我电影没有?” 段娉婷不服气了,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地位?他竟然三番两次地瞧她不上?忿忿然只说得满嘴“我我我”。 “电影还没拍好。” “哎你这土包子。我拍过十部电影了。那‘夙恨’,这几天我才不要拍。” “那怎么成?” “我身体虚弱嘛,你洗过胃没有?你不知道有多苦。我要休息。唐,你陪我休息。” “段小姐,我怎么就有你那么闲?你身体差劲,那就好好躺一回吧。我来一趟,也没什么好聊的,倒像耽误你了——” 段娉婷听得怀玉这般的倔,忍不住仰天格格大笑!道: “唐,你真可爱,一点也不滑头。” 笑的时候,身体往后一摊,胸脯煞有介事突出了,都看不清里头是什么,隔了最薄的一层,还是看不清——怀玉一瞥,骇然。在这初春,室内的暖气竟让他悄悄地冒了点汗,他忍不住又一瞥,想不到这样地贪婪。 段娉婷只觉诱惑一个僧人,也没如此费力过。她问: “你几岁?” “廿一。你呢?” “嗳,你问小姐的年龄不礼貌。” “是你先问的。你几岁?” “跟你差不多。” “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怀玉拧了,好像她既一意在耍他,所以非得穷追猛打不可。 “哎吔,穷寇莫追啦。” ——心想,真笨,不回答,自是比他大。场面上的圆滑竟半点也沾不上。眼睛十分纵容地瞅着他。怀玉没回避她的眼光,只耿直问: “你实在找我干么?” “你是我救命恩人嘛。待我换件衣服逛街去。” 段娉婷换了袭灰紫色的旗袍,故作低调,那衣衩在腿弯下,走起来有点不便,但因为难期快速,倒让人把下摆的三列绲边都看清了。人家不过单绲双绲,她却是三绲,手工精致得不得了,泛了点桃色艳屑,末了用一件浓灰的大衣又给盖住了。 正要出门,她又道: “不,我要另换一只口红。我不用平日那只——为了你的。好不好?” 果然换了一只清淡的,怀玉哪敢说不好。 司机把二人载至南京路,小姐着他等着。便走进惠罗公司看布料去,什么月光麻纱、特罗美麻纱、乔其丝麻纱,都不甚中她意。只管对怀玉道: “一想着要换季,就觉着头大。” 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把挽着他的臂弯: “哦?闷煞你啦?惹毛你啦?——这可不是你陪我,是为了答谢,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钞票的是大爷。来,你到过永安么?” 听倒是听过的,一直没工夫来一趟,而且这些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卖的都是高档商品,英国的呢绒、法国的化妆品、瑞士的钟表、法国的五金机具、美国的电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连卫生纸,也是印着一行洋文,标志着舶来品。 ——光顾的客人,不是外国人,便是“高级华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脸迎人的“花瓶”,斑斓的旗幡凌空飘舞,洋鼓洋号,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怀玉只觉自己是刘姥姥。 段娉婷原来真是个洗澡狂。到了化妆品柜台,买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用的是公司所发的“礼券”,随手一扬,都是巨额,不知从何而来。柜台的花瓶们认得她,招待十分热情讨好。 怀玉溜到一旁,忽见一张大型彩色相片。 正是段娉婷。她斜倚着、拎着一块香皂的广告相片。因为是洗净铅华似的,变了另一个人。上面还有一段文字: “力士香皂之特长,不外色白香浓与质细沫多,以之洗濯,不独清洁卫生,而且肌肤受其保护,可保常久娇嫩细腻。” 末了签个龙飞凤舞的“段娉婷”。 二人买好,转身走了,柜台上方有窃窃私语:“嘿,不管她用什么洗澡,就是‘脏’!” “身畔的是谁?不像是户头。” “不是户头,就是小白脸!” “也不像。蛮登样的。倒是她巴结着他。什么来头?”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这般又谋杀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地满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顶楼的咖啡室,便点了: “冰淇淋圣代!” 怀玉忙劝止:“你身体还没好,过几天还要拍戏,不要吃冷的。” “我偏要!”她有点骄纵地坚持着,目的是让他再一次关心地制止和管束。 ——谁知他只由她。 这样地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来,便骂道: “你虽然救过我,不过对我也不怎么好!” “也不全为是你。在那种情形底下,谁都一样。你怎么可以糟蹋自己?听说不止一次。自杀又不是玩的——” “你先说是为了我,我才跟你说话。”逼他认了方从详计议,娉婷比较甘心。 “是——” “好了,我满意了。不过我今天不说,改天再说。这是送你的。” 然后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礼物出来,一个长型的盒子,拆开一看,是管自来水笔。 怀玉忍不住笑了:“你们上海,什么都是‘自来’的:自来血、自来水、自来火、自来水笔……” “你什么时候‘自来’?”她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着怀玉,她等着他。他再一次地发觉,原来她的眼睛实在是棕红色的——与那晚的灯影无关。 像一种变了质的火焰。她原是多么地高傲,谁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萦绕的,已经不止是对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实不是要一个男人,她心里明白,她要一个不知她底蕴,或者不计较她底蕴的天外来客,带领她的灵魂,逃出生天。也许有一天,她放弃了此生的繁华,但仍不是时候,她必得要他承认了她此生的繁华,她方才放弃得有价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娉婷,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热咖啡,又苦又甜。当他们并立,他一点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台的头牌武生,简直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虚荣。 吃不了两口杨梅果酱派,忽地来了三个女影迷,战战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边又你推我让,不敢上前。终有一人鼓起勇气,请她签个名字。连手都抖了。段小姐有点烦,便道:“我只签一个!” 打发了三人,由她们三人争夺一个签名好了。她瞅着怀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时来垫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么可以没看过我的电影?”她问。 “今天有得看么?”他问。 她架上了太阳眼镜,领他到爱多亚路的光华大戏院去。架了眼镜,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众人惊讶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请怀玉看她的电影。 戏院大堂还有宣传花牌:“亦瑰丽、亦新奇、亦温柔、亦悲壮。珠连玉缀,掩映增辉。”在她的剧照下,自是歌功颂德:“她,是电影圈的骄子!她,是艺术界的宠儿!” 今晚上的是“华灯”。她演一个被恶霸霸占着的妓女,为了孩子的前途,华灯初上之际,便倚在柱下等待过路的男人。每隔一阵,字幕便一张张地出来了:“人生的路是多么地崎岖!母亲的心是多么地痛苦!” 电影是无声的。 观众也是无声的。 在光华大戏院的楼座,怀玉从未设想过,他正坐在一个美女的旁边,而她的另一个故事却又在眼前——是不是,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故事?他有点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还不过拿着她的一张相片吧。世事甚是莫测。 “华灯”散了戏,段娉婷道: “到什么地方吃饭好?” 怀玉强调: “什么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过这一顿,我是一定要作东道的——去一个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红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马上变了主意,“原来是想让你尝奶酪鸡跟洋葱汤……呀,有了!” 结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荤烧。这店子卖鸳鸯鱼丝、鲗鱼冬笋、八宝金鸡……全都是“虚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团装扮成肉。 怀玉笑:“上海人花样真是多,连吃素也不专心。这虾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说是真的。” “你权且把它当作虾仁来吃,假的就变成真的了。吃,对不对?” “——对,果然是虾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日后要拍的戏份。段娉婷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爱镜头吧,那个人,别提了,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我一拍完,就当众推他个四脚朝天。哼,我还自杀呢,真是!戏就是这样。先恨了他,过几天,再补一段爱他,感情是跳拍的,简直不正常!” 牢骚发过了,自素食店出来时,二人正待上车,只见对面马路有辆汽车忽地一怔,车上的人遥遥投来一瞥,静夜中有点讶异,未几,即绝尘而去,没有反应。段娉婷认出来,依稀是史仲明。 她问怀玉: “下一回演什么?” “陆文龙。双枪陆文龙。” 怀玉回到五马路的下处,已是十一点多了,李盛天还没歇,只问他: “今天到哪里去了?才一练完功就开溜。” 怀玉忙把那自来水笔给掏出来:“我去买了一管好笔,给我爹和志高写信呢。” 李盛天道:“什么笔写不了信?就丁了半夜才回来?” 怀玉只觉得自己已长那么大了,竟还是没有来去自如,那段小姐,一个姑娘家,闯荡江湖,自生自灭,不知多写意。便嘟囔: “反正我不会迷路。” 师父总是个通达的人,艺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儿在外,如此地让他打闷雷?便命怀玉:“明儿一天就练好双枪去!” 怀玉只得应了,回到房间去,身后还听得师父很担忧地跟一个琴师道: “那金宝也是,不知交了什么朋友,几件新衣裳花搭着穿,也交际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当了‘屁精’,回头……” 怀玉执笔写起家书来。报平安,报上座,都是喜孜孜乐洋洋,直写到演好了戏,也收到红包礼物,就止住了。 执笔如执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笔执着他的手。兴奋而罪恶地,隐瞒了。她真是无处不在,如今也在。 怀玉睡不着。不睡,今天便不会过去。 哦,完全是因为那杯从来都没喝过的咖啡,苦的、甜的,混沌初开。真的,这东西够呛——怀玉便一夜对自己表白,撇清儿,把一切推诿于咖啡上,显得十分无辜。 此刻的金啸风,也了无睡意。 澡堂本来到了十一点就上门板了,因金先生在,三楼依然灯火通明。他来晚了,先在那白玉大池孵了好一阵,蒸汽氤氲中,他更抖擞了。 他今天收拾了一个老门坎,就连他的连裆码子也都一并受了牵连。那个所谓海上文人,在报上挖苦了金先生获颁的“禁烟委员会委员”名衔,金先生邀他到一家春菜馆吃西菜,吃罢出来,两个巡捕房包探就在门口将他捉住了。 一搜身,便搜出一大卷钞票,每张钞票上,都盖上了金啸风的私章。金先生也出来顶证,说是敲竹杠,当场交的款子。巡捕见了真凭实据了,便带到局里去。 文人? 金啸风想,海上的“文人”,怎么也不知道,还是“闻人”的气大腰粗。如此地上了圈套,怕还不办个应得之罪?而他本人,依然是“禁烟委员会委员”。 他当然“禁烟”,他常派手底下的人去“禁”人家的“烟”。遇上一些权势不大,只偷偷贩运,又没打通“关节”的私土,他就动手了。 当他进了房,由那扬州伙计为他擦背时,毛巾由上往下刮,一根根的污垢随之脱落。 冲洗后,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好好地来一顿扦脚、捏腿、按摩,专人侍候着,此时,手底下的徒子徒孙,也就一一来此向他汇报,澡堂成了治事所。 程仕林是个实际的“行动界”,本来是赌场的管事,赌场归了金先生,他也就投到他门下。报告道: “那川土一万余两,由汉口夹带来,装了两大皮箱,预计明天晚上搭日清岳阳丸轮船到,停泊浦东张家浜码头。” “谁当的保?” “一个新上来的,姓雷。” “没拜过门吧?” “没。听说是汉口早派来的。” “那倒不必跟他提保险了,干脆夜里在浦江守候,等他们提土上了划船,就拿了吧,一来教训他不会走脚路,不知道利害。二来,一万两土,他也不敢告发。” 仕林便加麻油: “要是他改日拜门,就安排大寿那天吧。” 仕林去后,不久,又来一个报告了“包打听”往大土行查看。屋下地窖便是存放烟土处。他在地板上东敲西敲,账房记下数,敲一下,给他一笔。结果给打发掉。 未几,史仲明这“文艺界”来了,只附金先生耳畔讲了几句话。 怀玉又到摄影场探望去。这一回是“自来”的。段娉婷正在排对手戏,原来是男女主角的谈情。丁森是个皮肤很白嫩的小生,唇红齿白,一看见女人便是三白眼——总之像一团奶油。 段娉婷本来对他有点厌恶,不过他年青英俊,又在当红,差不多都跟有地位的女明星演过对手,打情骂俏,戏假情真。大伙都怀疑他的钱来自阔太太,要不怎么倚恃着一张脸行凶? 只是她一见怀玉来了,对丁森便又缓和下来,心情大好,竟也风情万种,对他稍假词色。怀玉忖量这位便是她口中那“四脚朝天”了,也留了心。 段娉婷跟丁森排了一段,便用手指擦擦他鼻端,十分俏皮地道: “我有朋友来了。” 拉了丁森来见过怀玉。 ——如此地左右逢源着。 一来给丁森看,二来,给怀玉看。女人便是这副德性。 丁森得知怀玉身份,也客气道: “是在凌霄么?下星期有空档,我定当来捧场!” 只是丁森买不到票。 不但他买不到票,一众的戏迷,不管是谁,第二轮的演出:“双枪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一意来看唐怀玉的观众,都买不到票。 票房上一早就挂了满座的牌子,三天的戏票全卖光了。早来迟来的都向隅,失望而回。 班主十分地兴奋,回来跟他们道: “真想不到,在上海这码头多吃得开!”越说越窝心,“金先生倒是一个人物,照应得多好,他大寿那天我可要拜他为师了!” 到了正式演出晚上,场面上的师父正要安坐调弦索,后台一贯地喧嚣,搭布景的也把软片弄妥了,万事俱备,只欠一声锣鼓。怀玉把玩着他的黑缨银枪。一个龙套自上场门往外随意一探。咦? 不对,池座里空荡荡,一个观众也没有! 班上的人吓得半死,一时间,震天价响,都是惊惶。 八点钟了,戏要上了,说是“满座”,可全是虚席,怀玉只觉一跤跌进冰窖,僵硬得连起霸都给忘了。 有人来道: “金先生吩咐,戏照样上。” 金先生? 金先生? 怀玉脸上刷白,忽地明白了,他耍他,要他好看。 但难道自己要受业么?他如此地惩戒着一个不知就里的人?怀玉心生不忿。 好,他就上场给他看!艺高人胆大,艺多不压身。他记得的,自己说过,上了台便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而且,才廿一,他多大?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他竟那么地介意?怀玉的傲骨,叫他决意非演一台好戏不可。师父也看他是头顺毛驴儿,就是受不了气。怀玉提枪会过八大锤去。 他不怕!在人屋檐下,打泡三天,戏票全“吃进”了,也罢,把戏演好,不肯坍台。他是初生婴儿,也不定就死在摇篮里。 台上的武生,直剽悍如野马,不管杀得出杀不出重围,还是肉欲而凶猛。他就专演给他一人看,表演着一点倔。 金啸风也在包厢中,也是一杯浓茶,一支雪茄,一个美人。 他坐在那儿,闲闲冷冷地旁观怀玉的努力。 娉婷脸上变了五种颜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说犯了桃花,可是会影响正运。他又不信。” 台上厮杀过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种笞刑。 轮到李盛天等人的戏了——因为怀玉,他们全都受了牵连,面对寂寞的空座来唱出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金啸风依旧纹风不动,只命手下: “送段小姐回去吧。” 这一“送”,便是等于“弃”。在他的字典中,并无“撬墙脚”这码事,他自己早早不要了。 “不,”段娉婷只不动声色地笑,“我还要把戏看完呢。” “真肯看到散戏?”金先生又不动声色地笑。 “当然,戏还得演下去。难道上座不好,要跳黄浦去不成?” “黄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外来的就不许跳了。哈哈哈!” 她看他一眼:“天无绝人之路的。我就从来没兴趣。跳黄浦?开玩笑!” 金啸风抽一口雪茄,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他道:“看戏,看戏。” 台上是台上。台上最骁勇善战的大将,也不过在他掌心翻筋斗。他怎么护花?他连自己也护不了。她怎么放心?他连自己也护不了。 段娉婷是“不肯”走,还是“不敢”走?金啸风只是十分明白:一个女人,他已得了她,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么骄矜自持了。若得不了她,她也保不定自己什么时候被弃——到底,真奇怪,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天长地久。他眼前闪过一张脸,小小的,白瓜子仁儿的,忽地,措手不及,她在上面划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 金啸风心底无限屈辱,他总是得不到任何一个女人对他天长地久。 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 即使不要,也不肯便宜任何人。 他冷嘿一声:“上海这码头,他倒是要也不要?” 段娉婷一直维持着优美的坐姿,直看到这夜戏散了。 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唐怀玉坚持地不欺场,打落门牙和血吞,他是冤枉的,却会沦落如草莽。他多么幼稚,简直是负气。 班上的,人人自危。一点点的艳屑,给唱扬出去。都知道“海上闻人”,虽没什么高官显爵,但各界还是卖他们的账,看他们的颜色办事,尤其在租界里。而且上海这么大,此般人物的总数,至多不超过二十。怀玉惹不起。洪班主央怀玉去烧香道歉,拜个师。免得耗子进了笼,六面没出路。 唐怀玉坐在后台的厢位中,虽然他从来就傲慢如一片青石,眼光总是平视或俯瞰。曾几何时,于同一位子上,他赢来不少扔在身上令得微疼的重礼。如今这一份礼也真是“重”。他紧锁牙关的嘴,一撇,似乎也在掩盖自己的不安,不过还是硬: “蒙他瞧得起,方才应付得那么费劲。我哪有什么?” 班主劝: “你忍了一时之气,便消了他一生之气。过了海是神仙。哎,你不去,我这班上怎么办?别说上海,就是往后的码头……” 李盛天为了大局着想,只得叱责他: “怀玉你就爱论自己有。他譬你高呢,凭什么惹毛了人家金先生?你是鞋上绣凤凰,能走不能飞。且他让你走,你才能走。” 末了无奈逼他: “你去递上个门生帖子!” 怀玉气得握拳透爪。 也不是他招的,是她惹他的,倒要自己赔上了自尊。都不明白上海是怎么的一个圈套。他扑地跪在李盛天跟前。 “师父,我已经有师父了。我不去!不要逼我!” 大伙来哄他: “但凡往高处瞧,做个样子吧,难道他真有工夫来调教不成?” 李盛天知他为难: “不是为你我,是为大伙儿去一趟。他们讲新式的,不随那老八板儿旧例子。不过是个招呼。” 金公馆。 大厅中央放着一张披着绣花红缎椅帔的太师椅,两旁高烧红烛,金啸风由几个大徒弟簇拥着就座了。 先引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银行大买办,余先生父亲是银行的大股东,肃然向上作了长揖,而且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响头,然后再向两旁的大师兄们深深地鞠了一躬。金先生纹风不动,安坐受礼。 史仲明收过门生帖子,便笑着,引领过一旁。 这余先生之所以低了头,便是因他要办企业,由于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便把一切权付于靠山上了。他送的厚礼是银行的“干股”,为了要办的行业更保险,便也拜个门,尊以师礼,这样,他的事便有金先生出头了。 而他的事业中,这年的理事名单,不免出现金啸风的名字挂头牌。 收了这徒后,陆续又来了三个。自包括汉口夹带私土来的雷先生。 人到了,礼也到了。五十大寿,不啻是个拍马奉承的好机会。军、政、警、党、工、商界,社会贤达类,都给这个面子。金先生总爱道: “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事可找仲明仕林谈,有工夫多来玩牌听戏。” 与其求小鬼,何如求菩萨?收徒礼也因此而办得兴兴旺旺。 轮到唐怀玉了。 班主先给他预备了一份起眼的礼,是福、禄、寿三尊瓷像,装璜好了送去,金先生没表示过是哂纳还是退回。 他也不要他作揖,先着徒弟送来烈酒。怀玉便也敬了酒。仲明示意: “唐老板,先干为敬!” 金先生似笑非笑,一意受他敬酒: “唐老板,这是白兰地。在北平没喝过,对吧?热火火,醇!” 怀玉在人屋檐下,明知道这一来,他们要耍他,倒也一仰而尽。这酒,顺流而下,五内如焚,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他这酒,拌着自己的屈辱,一仰而尽。脸是未几即热了,刚好盖住说不上来的悲凉——他捧我的艺,他踩我的人…… 金啸风忽省得了:“有醇酒,岂可无美人?段小姐还没来观礼呢?” 史仲明马上出去一阵,五分钟之内,局面僵住了,好像过了很久。整整半生。史仲明回话:“段小姐病了,不能来,请金先生多体谅!” 金先生冷道:“哦?那交关呒趣。这样吧,徒弟收满了。你,明年再来吧。” 唐怀玉一身冷汗,酒意顿消——这个女人将要害死他!她害死他! 民国廿二年·夏·北平 怀玉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随风传到北方去。是因为风。一切都似风言风语。 暮春初夏,空旷荒僻的空场土堆,都是孩子们放风筝的好去处,南城、窑台、坛根……“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只因为少年之乐,马上又随风而逝。看到毛头捧着自己动手做的黑锅底,一个助跑,一个拉线,兜起风抖起线,乐孜孜地上扬。有时一个翻身,失去平衡,便下坠,收线也来不及了。 只听得他们拍手在唱: “黑锅底,黑锅底,真爱起,一个跟斗扎到底——” 有钱的哥儿们,买了贵价的风筝,什么哪吒、刘海、哼哈二怪、鲇鱼、蝴蝶……但自己不会放,便叫人代放,自己看着。 南城走过了两个年青人,一个指着那刘海,便道:“从前我还代人放,赚过好几大枚。” “什么‘从前’?这就显老了!” 志高忙问: “你认出那是什么名堂?” 丹丹仰首,双手拱在额前,极目远望,谁知那是什么东西? “是‘刘海’,他后来遇上了神仙。” “后来呢?” “后来——呀,线断了线断了!” “后来呢?”她追问。 志高笑了:“后来?告诉你两个好消息,第一,天乐戏院让我唱了。” “真的?” “是龙师父,他听过我在地摊上唱,就觉得我风度翩翩,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什么眼睛鼻子?又不是找你演四大美人!” 志高洋洋自得: “教戏最好教‘毛坯’,我嗓子好,但从来没正式学过,龙师父说教起来容易。已经会了一派,再把它改,就难了,不但唱腔搅乱,而且也很辛苦。” “你是毛坯?你长这么大个还是坯?” 志高忽觉他真长大成人了。 “这等于——嗳,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丹丹心里一动,莫名其妙地,问: “切糕哥,不是有两个好消息么?” “对对对,另一个是:怀玉有信来了。” 上海寄到北平的信,往往是晚一点的,有时晚上了一个月。 怀玉的信,只报道了他的喜讯。没来得及发生风险,信已寄出了。所以这信非常地不合时宜。丹丹和志高只略懂一点字,但反复地看,仍是舞台、彩声、平安、勿念、保重、怀玉——怀玉。 丹丹无端地懊恼,怪他: “怎么不先说这个?” 心里头很慌,像脚踏两只船,一个也不落实,嘴巴上涂了浆糊,开不得口,又不好开口。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志高:苗师父等在北平待久了,也是开拔的时候,将要到石家庄、郑州、汉口…… 坐到土堆上,看到沙粒之间有蚂蚁在爬行,看着看着,蚂蚁都爬上心头。 等,多渺茫,自己作不得主。等,独个儿支撑着,若一走了之,好像很不甘心——不过,光等一封信,原来也要许久。假如真的走了,半分希望也没有,便是连信也没有了。 而且,她也听过一点点的,关于他和女明星的事。报纸比信要快多了,也坦白多了,也无情多了。因为报上说的都是别人的事。 段娉婷。 志高知悉她们一伙打算开拔,江湖儿女,自然投身江湖去,也许不久即相忘于江湖。 志高从没试过这样地畏缩,只急急忙忙地便道:“要不你留下来?” 丹丹只觉是聋子听蚊子叫,无声又无息,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志高如释重负:“我没说什么呀。”末了,深感不说破是不行的,又道:“我去跟苗师父说说,希望你留下来。” 一说破,胆子就壮了。 丹丹心头一动,不知为了什么便有点脸热,说不出一句话来辩解,只道: “留下来干么?不留!” 志高因胆子壮了,也就豁出去: “倒像怪我养不起你?” 天生的俏皮劲儿又回来了。 “你不肯?是怕我放你水吧?不会的,保管让你一天吃七顿。” 丹丹转身就想跑。志高一脚撑在土堆上,两手拦住她,看她无路可走,自己也是有点急,不过见热儿,不能断: “嗳嗳,别跑呀,让我把话说完。你将来总得找个婆家。我家可是不用侍候婆婆的——” 丹丹听又不是,跑又不是,心惊胆跳。难道她对志高好一点,便是报复怀玉对她的不好吗?她也尝试过,不过一下子就不成了。何必招惹他?对他不公平。志高是她最好的朋友来。 只是他听不到她心里的话。但凡说出口来的,不外要他好过点。中间没有苦衷,不过是:一颗心,怀玉占了大半,志高占了小半,到底意难平。他的魂在她手上呢。他没魂了,她也没魂了——这便是牵挂。像风筝的线,一扯一抽,她便奄奄一息。 痴,真可怖。如此地折腾着她,而他又不知情。 像整窝的蚂蚁一时泼泻四散,心上全有被搔抓被啮食的细碎的疼。半点由不得人自主。 在六神无主的当儿,忽地想起那个洞悉她今生今世的人来了。 “切糕哥——” “丹丹你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个了,不如你喊我志高,我唱戏也用回本名。” “哎我改不了。切糕哥,我们找王老公去——问的是……我都不知要问什么?” 志高忆得那话:“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当下为难了。 “问什么?他不灵的。” “我要去!”丹丹一扭身便走了。到了雍和宫,她才真正魂飞魄散。 门是虚掩的。 还没来到,已嗅得一股恶歹子怪味,本来明朗的晴空,无端地消沉了,不知什么冤屈蔽日。 丹丹和志高掩着鼻子,推门: “王老公!” 斗室中真黯,索性把门推得大开。 “王老公,我们看您来了!” 没有回音。 红木箱子,床铺软被,都在,遍地撒了竹签,好像一次未算账的占卜。 “王老公——呀——”丹丹忽地踢到一些硬块,也不知是不是那硬块踢到她了。一个踉跄,半跌,半起,便见到白骨森森,是王老公的长指甲,枯骨中还缠着白发,白发千秋不死。 志高陡地把床脚的软被一掀,轰轰逃出十数头猫,那被子一点也不软,内里有凝干了的血污,狼藉地泼了一天红墨。 王老公不在了——他在。但那是不是他呢?谁知他什么时候死了?如今,他一手栽护培育的心爱的猫儿,三代四世在他窝里繁衍轮回的猫儿,把他的肉,都蚕食净尽! 只见那仅存的人形,拘弯着,是永难干净的枯骨,心肠肺腑,付诸血污、烂肉和尿溺,令这个斗室幻成森罗殿,地底的皇宫。他自宫中来,又回到宫中去了。 那猫群,谁知它们什么时候开始分甘同味?它们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这个老人,今生来世都营养着一群他爱过的生命。此刻也许被外来的人撞破了好事,廿多双闪着青幽幽的光,不转之睛,便瞪住他俩。回过头来,面不改容。只若无其事地竖耳聆听她的心惊胆战,扑、扑、扑、扑、扑…… 猫儿负了王老公! 他那么爱它们,却被反噬反击,末了食肉寝骨,永不超生。他简直是个冤大头。得不到回报,他的回报是无情。 天下尽皆无情。 忽而那笛声来了,笛凄春断肠,而地上已经寻不到半截断去的肠子了——让凶手的生命给延续下去。 那笛声多像垂死的不忿,欲把嗡嗡争血的苍蝇拨开…… 丹丹脸色雪白,浑身的血汩汩漏走,双腿一抖一软,崩溃了,倒在志高怀中。 那笛声一路伴她,昏昏地,梦里不知身是客。最记得它们一齐回过头来,无情的一瞥。 只知恩断爱绝,万念成灰烬,风吹便散,伸手一抓—— 怀玉抓牢她的手,唤她: “丹丹!丹丹!” 她问: “是谁呀?” 他道:“是我,我回来了。上海不是我的地土,他们净爱局弄人,我现在歪泥了——” “我就是生不如死的,也不要你关心,你走吧!” “我不走。” “你不是有女明星陪你吗?” “我是逃回来陪你的。” 怀玉向丹丹贴近。 丹丹只觉什么在搔弄她,怀玉越贴越近乎,蓦地,她联念到,是佛!那座阴阳双修欢喜佛。瘫软乏力,神魂不定,说不上来,是的,欢喜—— 迷糊而又放肆地,她决定听天由命,千愁万恨,抵不过他回来一趟。 “嗳,你回来——” 怀玉回身一看,是一个女人。仿佛相片中见过,丹丹看不清是谁,只见她抱着一头黑猫,红袖在彩楼上招。一招,怀玉猛地推开自己,二话不说,扬长而去。丹丹仍是伸手一抓,大喊: “不不不,你人走了,你的魂在我手上!我不放过你!” 那黑猫飕地自彩楼高处飞扑下来,是它!全身漆黑,半丝杂毛也没有,狂伸着利爪,寒森的尖锐的牙把她的血肉撕扯,发出呼呼厮杀的混声,她见到自己的骨…… “呀——”惨呼,陡然坐起,冷汗顺着那僵直的脖子倒流。 志高抓牢她的手,唤她。 “丹丹!丹丹!” 她实在并不希望是志高。 宋志高开始唱天桥的天乐戏院了,都是唱开场,“小宴”中的吕布,貂蝉给他斟酒,唱西皮摇板: “温侯威名扬天下,闺中闻听常羡夸,满腹情思难讲话……” 二人眼神对看,志高这温侯,一直色迷迷地陷入她的巧笑情网中,叫她“两腮晕红无对答”,自己连酒也忘了干。 英雄美人,那只是戏台上的风光,恁他翎子一抖一撩,台下声声吆好,戏完了,翎子空在那儿隐忍着心事。天下没有勉强的山盟海誓,半醉的温侯,末了也醒过来似的,只是不可置信,貂蝉当然不是他的。然而,丹丹也不是他的。纵赤兔马踏平天下,画杆戟震动乾坤,万将无敌,天下第一,佳期到底如梦。什么今日十三,明日十四,后天十五……终约定了本月十六,王允将送小女过府完婚——貂蝉和丹丹都不是他的。 散戏了。丹丹由志高伴着走路,夜里有点微雨,路上遇见一个妇人,因孩子病了,说是冲撞了过路神灵,母亲抱了他,燃了一股香,在尖着嗓子,凄凄地叫魂。 走远了,还见幽黑的静夜中,一点香火头儿,像心间一个小小的,几乎不察的洞,一戳就破了,再也补不上。 “切糕哥,你帮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感谢你!” “这样太危险了。” “不危险,你给我怀玉哥下处的地址,我自找得到他。你不要担心,决不迷攒儿的,我比你棒,打几岁起,就东西地跑了。” 难道他还有不明白么? 真的,他记得,她十岁那年,已经胆敢在雍和宫里头乱闯——要不,也不会碰上。 “我要去找他!切糕哥,这样地同你说了,你别羞我不要脸。”丹丹说着,眼眶因感触而红了,“我很想念他呢。我十岁就认得他了。” 志高心里一苦:自己何尝不是一块认得的?怎的大势便去了? “那你怎么跟苗师父说呢?” “我说我已经十八岁了。” “他到底也把你拉扯照顾,说走就走,不跟他到石家庄了?” 丹丹轻轻地,绕弄着她的长辫子: “我也舍不得,不过,以后可以再找他们呀。而且——本来我也不是他家的人。” 志高有点欷歔——丹丹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人。唉。 “切糕哥,到你家了,你给我地址。”丹丹嚷。 不知怎的,就似箭在弦上,瞄准了,开弓了,就此不回。 志高只恨岁月流曳太匆促了,一个小伙子,不长大就好了,一长大,快乐就结束了。他的一切,都是失策。是他的,终究是他的;不是,怎么留? 心头动荡,似一碗慢煎的药,那苦味,慢慢地也就熬出来,然后他老了。 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十分放心。 给了丹丹怀玉的地址。于她全是陌生,上海?宝善街?…… 直似天涯海角一个小黑点。她只坚信,只要她找到他了,他不得不关照她,凭她这下子还有个冒儿?世上又何曾有真正卯靠的落脚处?——不过心已去得老远,她已没得选择。 志高冒猛地,直视着她。真好,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才十分放心: “丹丹——怀玉有亲过你么?” 丹丹目瞪口呆,好似寂静中冒儿咕咚进来一头猛兽,愣住。 “没?”志高估计大概没有,“你亲我一下好么?” 无端地,丹丹万分激动,她对不起他,她把他一脚踩在泥土上,叫他死无全尸。她扑进志高怀中,双手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是她的头一遭。 志高笑:“别像闪黏儿的膏药呀。” 丹丹只好又亲他一下。 志高凄道:“让我也亲你一下,好不好?只一下。” 千言万语又有什么管用呢?终于她也在他满怀之中了。志高真的无赖地亲了丹丹一下。还不很乐意罢手,不过戏也该散了,自己便自下场门退下。丹丹觉得他非常地可爱,把脸在他襟前揉擦。 志高心里只知自己是搓根绳子便想绑住风,哪有这般美事。分明晓得丹丹留不住,真的,送怀玉火车那时便晓得了,她在风烟中狠狠地挥手追赶,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原来是一早的存心。 那时,志高的话便少了,谁知能存一肚饭,末了存不住一句话,竟说成非分。只好便打个哈哈,把丹丹给放开了,抓住她双肩,嬉皮笑脸: “好,你亲了我,我又亲了你,到底比怀玉高一着。我也就不亏本了。做买卖哪肯亏本呢?对吧。” 然后把一个小布包硬塞在丹丹手中。 那是他存起来的钱,零星的子儿,存得差不多,又换了个银元。换了又换,将来成家了,有个底。 如今成不了,只得成全她。 “你不必谢我,反正我去不了那么远,你用来防身也罢。” “我也有一点儿钱——” “钱怎的也嫌多?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不过有地址,有人,不会找不到。” 见丹丹正欲多言,便止住: “你看你,莫不是要哭吧?这样子去闯荡江湖?见了怀玉,着他记得咱三年之约。要对你好,不枉去找他一场。” “切糕哥,你要好好唱戏。” 志高烦道:“难道还有其他好作?” 他看住她的背影,抚着自己的脸,那儿曾经被她亲过一下、两下,最实在的一刻过去,又是一天了。 她简直是忘恩负义地走了,留下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要好好唱戏。”完全与他七情六欲无关。 唱戏,明天他又要在台上施展浑身解数来勾引貂蝉了。谁知在台下,他永远一败涂地。 而且后来志高才发觉,怀玉原来送过丹丹一张相片呢,是他的戏装。他跟她中间也不知有过什么话儿。也许没有,他曾笃定地相信过哥们的暗令子。这样说来,便是她一意向着他了。 好了,她快将不在了,当她“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是“在”的?除开想自己之外,他就想她最多了。 志高存过很多东西呢——不过全都不是她送的。 他在没事作的当儿,不免计算一下。他有她的一根红头绳,曾经紧紧地绕过她的长辫。一个破风筝。一个被她打破了一角的碗。蒸螃蟹时用来压在锅盖的红砖。包过长春堂避瘟散的一方黄纸。几张明星相片——是她不要的。一根蛐蛐探子……还有几块,早已经黏掉的关东糖。 这些,有被她握过在手里的痕迹,志高一一把玩着,可爱而又脆弱,没有明天。他独个儿地想念,演变成一种坏习惯。一切的动作,都比从前慢了点儿。 不。 志高想,大丈夫何患无妻?当务之急,便是发奋图强,于是一切又给收藏好了。哦,已经输了一着,还输下去么? 第二天的戏,竟唱得特别好。台下的彩声特别多,他有点奇怪。好像这又能补回来了——也只得这样作了。 在志高渐渐高升之际,也是怀玉一天比一天沦落之时。 民国廿二年·冬·杭州 杭州有数不清的桥。 单以苏堤、白堤、孤山、葛岭一带而言,就有十来廿座了。 不过大伙都记不清它们的名儿,惟有断桥,却是家喻户晓,每个来杭州一趟的旅人过客,都踏足这原来唤作“段家桥”的断桥。 段娉婷不过是头一回踏足,偏生一种亲热,这是“段家”,是她的家——她骤觉惊心动魄,好似冥冥中,数千年前,真的安排了她一则因缘了。 断桥既不是建筑奇古,也没金雕玉砌,说来说去,甚至没断过。这座十分平凡的桥,不及苏堤六桥漂亮。 它只是独孔、拱形,两侧为青石栏杆,它的魅力,段娉婷想,是因为于此白蛇终也得不到许仙吧? 圣诞过了,元旦也过了,又是新的一年。 冬天过了,银妆素裹的桥头只余残雪,雪晴了,他也好起来。 段娉婷实在太窝心了,今天是她大婚的好日子。怀玉看不见她一身鲜妍的打扮,那不要紧,他摸得到,他还摸得到一张大红的结婚证书,可以在适当的位置上,签上他肯定的名字。 没有证婚人,但那也不要紧,整整的一座段家桥便是明证,还有雪晴了的西湖——也许还有被镇在雷峰塔底的白素贞。 她指引他。 “这里,是——” 为他蘸满了墨,淋漓地挥笔。 “唐,我们来了,谁也不知道。真的,很荒谬,两个最当红的明星退出影坛了,谁也不知道。” “——也许日后的历史会记载吧?” “怎么会?我也不要了。” 唐怀玉念到韶华盛极,不过刹那风光。电影进入有声新纪元,却从此没他的份。他想说些什么,但段一手捂住他的嘴: “不让你说任何话,说不出来的那句,才是真话。” 然后轮到她签名了,签到“婷”字,狠狠地往上一钩。一钩,意犹未尽,又加了括号,括上“秋萍”。 铁案如山。 段娉婷实在太窝心了。 一般的爱恋都不得善终,所以民间流传下来,女人的爱恋情史都是不团圆的,不过她满意了。获致最后胜利。得不到善终的因缘,是因为爱得不足够吧——她做得真好,忍不住要称颂自己一番。 西湖上也有些过路的,见到一个女子,依傍着一个戴了墨镜的男子,有点面善,不过到底因远着呢,又隔了银幕,又隔了个二人世界,也认不出来了,今后谁也认不出谁来了。 段娉婷的脑袋空空洞洞,心却填得满满,真的,地老天荒。 她如释重负。 唐怀玉在她手上,在她身边,谁也夺不去。今不如昔,今当胜昔,相依过尽这茫茫的一生。 “唐,你记得么?我说过没有孩子的,不过也许很快便有了。你要几个?” 她开始过她向往的生涯了——最好的,便是他永远无法得知她是如何地老去,他永远记得她的美丽她的雍容她的笑靥。永洗不清。 音容宛在。 万一她也腐败沦落了,他的回忆中她总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红颜知己。知己知彼,所以她胜了。 真是吃力的长途赛,不是跳浜,是马拉松。成王败寇,看谁到得终点? 有些蛹,过分自信,终也化不成蝶,要不是被寒天冻僵了,要不遭了横祸,要不被顽童误撞跌倒,践成肉酱。任何准备都不保险。 ——她之所以化成彩蝶,徜徉在杭州西湖,一只寒蝶。当然,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她的灵魂里头,硬是有着比其他女子毒辣而聪敏的成分,这是她江湖打滚的最后一遭了。谁知她有没有促成一场横祸,不过一场横祸却造就了她。 怀玉轻叹了一声,便不言不语。 他的不幸倒是大幸,从此身陷温香软玉的囹圄,心如止水,无限苍凉。不过一年他就老了,他醒了他睡了,自己都不知道,只道一睡如死。好死不如赖着活,他又活着了。 北平广和楼第一武生。 上海凌霄大舞台第一武生。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的第一男主角。他的妻,段娉婷,是默片第一女明星。 他又目睹了上海滩第一号闻人金啸风坍台了。 这几个的“第一”。 短短廿二岁,他就过完一生了。 在怀玉“生不如死”的日子当中,他看不见雪融,只觉天渐暖,相思如扣。 每当他沉默下来时,心头总有一只手,一笔一笔地,四下上落,写就一个一个字,字都是一样。 丹丹一定恨他失约,恨他遗弃。终生地恨。连番的失约,连番的遗弃,最后都叫她苦楚。要是她终生不原谅自己,那还好一点,要是她知道了,她又可以怎么办? ——哦她曾经有一头浓密放任的黑的长发。满目是黑,当真应了,像他今天。 荷花是什么颜色的?黑的。一岁枯荣,荷塘藏了藕,藕也是黑的。西湖余杭三家村挖藕榨汁去渣晒粉,便成就了段娉婷手中一碗藕粉。在怀玉感觉中,那么清甜的,漾着桂花荷香的藕粉,也是黑的。 莼菜是黑的,虎跑水是黑的,醋鱼是黑的,蜜汁火方、龙井虾仁、东坡肉、脆炸响铃、冰糖甲鱼……他在慌乱中,一手便把那盘子炒蟮糊横扫,跌得一地震动,满心凄酸。一生太长了—— 还有什么指望?他不是空白,他是一个无底的深潭。 桃花潭水还只是三千尺,他却无底,无穷无尽,无晨无昏。 民国廿三年·春·上海 丹丹略为不安地看着金先生才吃过几口,便一阵痉挛,推倒一桌的面条。 “金先生,炒蟮糊下面呢,不对胃口么?”说来倒有一点委屈,嘟囔着。 “不。”他道,“嗓子干,给我一杯水。面很好吃。” 金啸风寻思,真的老了,近日神气差了,疲倦急躁,不,他一定得挺住,别让他惟一的女人瞧不起! “可口可乐,好不好?” 金啸风忽地紧紧地抓住丹丹的手,良久,道:“也好。” 她觉察到了,在这剧变的岁月里,他不但老了点,也虚弱了点。毕竟,他的尊严叫他要花费多一倍的力气去应付自己的末路,他不忍见自己末路。但他腰没有弯,两肩一般地宽,意志不可摧折,刚一不慎,只是眼神出卖了他。最厉害的眼睛,也有悲哀的一刹。 丹丹带着体谅的笑容: “这几天你上哪儿去?干些什么?” “我?这几天,这十天,你对我特别地好,我觉得什么都不冤枉。刚才上哪儿?去淴浴,理个发,换件好衣服——” “有节目么?” “没节目,气色不好。” “见谁去?” “记者。”金啸风道,“我要他写一篇‘访金啸风先生记’,要他把我写就一贯的、不变的金啸风,还拍了相片,稿子后天登出来。” 丹丹疑惑地看着他。 “还提到下个月陆海军副总司令来海上游览时,将出席欢迎大会,尽地主之谊……谈了很多。稿子后天登出来。” “后天么?” “是。你会看报吧?”正说着,金啸风又一阵地不适,真奇怪,总是松一阵紧一阵似的。他有点尴尬。 坚决而又客气地支开了: “给我倒点可口可乐来。” 她抽身而退: “我不看,我什么也不看了。” 他的眼神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冒出一种不可抑制的火,冰冷的火,燃烧不着他人,只燃烧着自己。 他还是高贵的,永垂不朽,人人都记得他。脑子里起了细微的骚乱——他到底没倒在一切对手的面前。 丹丹递给他一杯解渴的液体。可口可乐,为什么是可口可乐?因为它的颜色深不可测,味道怪不可忍,它是一种巫魇的药。 金啸风新理了个发,花白的头发短了,漾着清香的发油,看上去稍微滑稽——每个新理发的人,都跟往常不同。 他接过玻璃杯子,试着把注意力移到丹丹脸上,不管她说什么,他努力地听,或是努力地不听。 然而他举起杯来,免不了,也把液体溅出了一点,洒在好衣服上,如一小摊已经变色的、陈年的血。 她看来是愉快的,只想伺候他吃喝,简单而又原始的愿望,让他吃好的喝好的。这十天来,还常常变换花样来下面。昨天给他三虾面,用虾仁儿、虾脑、虾子加上调料炒好,浇盖在汤面上。今天吃的是鳝糊面。 真是用心良苦。 他看她,看得很深。 他从来没受过任何威胁,终于用一种很潇洒的姿态,仰首把可口可乐一饮而尽,因为冒着气泡的关系,一下狂饮,喉头便大受刺激,他一边咳嗽,一边很放任地笑起来:“再来一杯吧!” 丹丹也一直地看他,看得很深。 等到他喝完了,方才记得挂上一丝笑容,她脱胎换骨地满心欣悦,容光焕发,一瞬间像个生命的主宰,眼睛发出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光彩,眼角一点小小的泪痣乌亮,连皮肤也兴奋而绷紧。 好,再来一杯。 当她再来时,金先生不在厅里。 他像一头倦极欲眠的困兽,末了还是爬到他的隐所去,他的灵魂游荡于这小小的金屋之内,一切的声音在耳朵边模糊起来,金先生觉得奇冷。然而大颗的汗滚下两颊,渐渐地,浑身沐浴在方寸枕褥间,四周都是寒意。脸开始变成紫色,喘息着。 见丹丹又给他倒了满满的一杯可口可乐,但却犹豫着,这一刻,他堕入感动的惊奇和陶醉中。 他早已明白了! 然而这沉溺于爱恋的瘾君子如何自拔?到底她为他的所作所为花了一生的心思。金先生傲然地取笑道: “小丹,你心不够狠……你就不肯下重一点!” 丹丹的脸,登时一热,一身的血,全急冲上脑仁儿。她恐怖地看着金啸风。 就像图穷匕现的刺客。 她僵住。杯子摔了,人也恍惚了。十根指头一时间无法收回,像一头猫,猛地腾身伸出两爪,来不及下地,在半空便被一阵狂雪急冻,终于僵住。 耳畔只有他的话:“……你就不肯下重一点!” 洪亮得如鸣锣响钹,一下一下地扩大,有非常的威力,在她太阳穴锤打攻击。 她的阴谋败露了,变得狰狞起来——她一点都不觉察,是在心底最深之处,略一犹豫,他识破了她。他在什么时候竟明白了? 丹丹其实还是愤怒的,原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一下子变成幼稚可笑,生死有命——是,不过金啸风这个狠辣的魔头,还是决意把一切玩弄于自己股掌之上。 她但觉窝囊。一生都做不到半件大事。此刻也坏了。 他哆嗦中,忍着剧痛,抽出一把手枪来。直指向她:“不准过来!” 她认得那手枪,她用过。 他昂起头来,痛楚而又威严地吩咐他的后事,态度傲岸,轮廓分明,纵使他在末路,他还是个英雄。他任由脸颊继续改变颜色,血脉要破肤而出,皱折的皮肤仿佛重新充满弹力,他精壮的日子回来了,他的口吻是命令: “一,让我的相片和访问稿子正常地刊出,让世人知道我挺得住。二,我花了一万元买好了一副上等楠木棺材,我的葬礼要风光,然后大火一烧,骨灰给撒在黄浦江上。三,后事交给程仕林,别交给史仲明,我一直没瞧得上仕林,难得到了今天,他倒是唯一最忠心的;四,我不准你迈过来一步,我要死在自己——” 丹丹奸狡地盯着,盯着,盯着,当他吩咐后事的时候,她的微笑混杂着讽刺。 她一步一步地上前了。 他“对付”了唐怀玉,哪有这样便宜,自行了断?史仲明告诉她:“唐怀玉不来了,金先生对付了他!” 她陡地咿牙呲齿地飞扑至床头,即使是残命一条,她也要自己来收拾! 丹丹咆哮一声,不管手中拎到什么,悉数覆盖在这末路英雄的口鼻上,蒙了一头一脸,软缎的枕被,滑不溜手,三方疯狂挣扎,难以脱身。 她用尽毕生精力全身的血肉,杀气腾腾地整个地压上去,力争上游。枕被底下,波涛汹涌着,一种惊恐得骇人的纠缠,她咬紧牙关,不让他打滚,不让他翻身。她要他的温柔乡,变成一座令人窒息的荒冢。 在她这样摧枯拉朽的当儿,不免也昏昏沉沉,幽幽乱乱。 ——就是那一天,等到正午的阳光,等不到要来的人,只见史仲明…… 她完全地绝望。 在以后的十天,却重新充满了欲望。那黑褐色的粉末,给安置在一个小小玻璃瓶中,远看近看,都像调料。一口气吃下去?不,那太好办了。丹丹计算准确,一天一天地下,慢慢来。 史仲明一定没有告诉她了。原来那补药“人造自来血”,中间略有一点成分,是败血菌,轻微的败血菌,促进新陈代谢作用,使肝脏更活跃,但分量一定得严格控制,一下子多了,便成为毒药。 丹丹一天一天地下,败血菌慢性地在他体内繁殖,一分钟一倍,在繁殖期间,半分中毒迹象也没有,只是疲倦、心悸、痛。金先生享用着丹丹下的面,阳春面、一窝丝、三虾面、爆肚面、排骨面、鳝糊面……还有两大箱的可口可乐,一切都遮盖黑褐的色彩,混沌成就她的报仇雪恨大计。 她计算准确,不到十天,他就可以萎缩了,他那复杂阴沉的全盛时代过去了。 他没动用到那把手枪,原可以先把她干掉,然后成全自己。不过——也许,他不忍。她有点怀疑,他是不忍的?直到丹丹掀起枕被来看他时,一脸大红大紫,表情错综复杂,热闹迷离。他张口结舌,似有满腔难言之隐。 如今半推半就地慷慨就义了,紧握着的手枪始终没发过一响。 原来他也是真心的。 丹丹的第一个男人。 金啸风甚至不可以死在自己手中——不过,想深一层,他其实也死在自己一手缔造的事业和女人手中。说得不好听,死在一场荒淫而美丽的横祸里。寻常老百姓又怎会拥有此番的曲折? 因着一场搏斗,丹丹也如一瓶泄气的可口可乐了,空余绿幽幽的玻璃瓶,和不肯冒泡的静止的液体。 一床都是横乱纷陈,他的口袋,倾跌出他的铺排。她见到了,相当于遗书吧?是洪福长生行那副上等楠木棺材的收据,一万元,无论他如何兵败如山倒,他一定是早已策划好他的身后事了,要不亲自策划,谁出来收作?收据上还有他惟一忠心耿耿的,一度为他打入冷宫的程仕林的德律风,那数字:九三七零二。 还露出相片的一角,她猛地一抽,是自己!一张“东北奇女子”的剧照:她是一个农民的女儿,她大长辫粗衣裤的时代,她的黛绿年华,随着渐侵的夜,冉冉褪色——她摇身变成紫禁城中一个谋朝篡位的奸妃。 在这剧照还没拍出来的对面,她的对手,唐怀玉。她深信杀害他的人,已经伏尸在身旁,大仇得报,无梦无惊。 夜已沉沉来到,到处开始有灯火影绰,夜上海又充血了。 她一个男人也没有了。 不是舍不得,而是,为什么这样的结局?真奇怪,扮演了凶手,赢不回一点含血喷人的痛快,只像拍电影——她一生中不可能完成的,惟一的电影。当初的感觉,椎心滴血,握拳透爪,彻夜难眠,对金啸风、唐怀玉,甚至段娉婷,她都没有恨的能耐,因缘已尽,世道已惯,回首风景依然,她却万念俱灰。 一直这样地跪坐,姿势永远不改,腿也麻木了,心也麻木了。屋子里的钟,竟然又停了。 她跪在尸体旁,让昏黑吞噬。 她的第一个男人。他那样爱过她! 脸颊上痒痒的,是一串不知底蕴的泪水。她没来由地,开口唱了。 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 丹丹细细地唱着,没有一个字清晰,所以到了很久以后,她才恍然,原来所唱着的,是一首湮远而又凄迷的“窑调”。 姑娘儿们最爱唱了。窑调。 她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她沦为妓女?她一直不肯给金啸风唱一个,一直不肯。到得肯了,唱的是那盘古初开、无意地烙在心底的一首窑调——切糕哥教过她的。一俟他唱完,还身在北平,胭脂胡同。怀玉正色:“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把手伸出来,让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地故意用尽力气,把对方的都握痛了。 要是把中间的一段岁月都抽掉了,今儿个晚上,把日子紧凑地过。卡一下,把中间剪去,电影都是这样,那剪掉的胶卷,信手一扔,情节又可以一气呵成。要是像电影…… 或者她不过打了个盹,睁开惺忪的眼,呀,是个不可理喻的梦——不是噩梦,不必填命。一觉醒来,在北平、天桥、雍和宫、广和楼、东安市场、陶然亭。 然而她已经卖掉她的光阴。其实一觉醒来,被抽掉的却是北平的日子,她花般的日子。 冻月在夜空中走尽了。 空气异常地凉薄,一室都是灰青,仿佛还有尸臭,那是嗅觉上的失常。 丹丹挣扎着下地,把整瓶的“调料”,倾在自来火上刚热好的面上。她一箸一箸地,唏里呼噜,鳝糊不糊了,只是老了,老去的鱼有种很乏味的粗笨,她把面吃光把汤喝光。 ……后来,史仲明来了,她已经倒在他怀中不动。 史仲明狂唤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 民国廿四年·秋·北平 “好,现在考考你。什么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志高手长脚长地蹲在小木板凳子上,一边用一个豆包布剪裁缝制而成的、漏斗形大网去捞动小金鱼儿,一边笑嘻嘻地在想。 “你别躲懒,快回答老师的问题,别动!我这是‘烫尾’的!病了,别打扰它。” 小姑娘一手抢回那个扯子,便再逼问: “快说!背都不会背,难道解也不会解?” “哦,这个我明白。美人跟英雄都是一个样儿的,就是不可以让他们有花白花白的头发,这是给双妹嚜染发油卖广告的——用了双妹嚜,不许见白头。” “你怎么乱来?”小姑娘信手一掀手中那纸本,正想再问。 志高岔开了:“哪儿来的破书?” “前年在琉璃厂书摊上买的,正月里厂甸庙会,也照样出摊,我爹见地摊子好寒伧,只有这本书还登样——” “前年?前年我还不认得你们哪。” “再问你:‘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呢?” “那是说,看到花开得好,非摘它几朵,来晚了,让人家给摘了去,只得折枝去做帚子用。” “哎,你看你,一点学问都没有,狗改不了吃屎。爹还说要我管你念唐诗。” “我是狗,那有什么?好,我是狗,你是水泡眼。” “水泡眼才值钱!你看我这几个水泡眼,我还舍不得卖出去。名贵着呢。” 志高看着那副小小的担子,木盆中盛了半盆清水,用十字木片隔成四格,一格是大金鱼,一格是小金鱼,一格是黝黝泼泼的蝌蚪,一格是翠绿的水藻,边上挂了个她刚夺去的扯子。真的,崇文门外西南的“金鱼池”,就数这龙家小姑娘的最宝。 她是个圆滚滚的小个子,很爽气。有双圆滚滚的眼睛,微微地凸出,就像金鱼中的水泡眼。 小姑娘专卖的是龙睛和水泡。她本姓龙,唤龙小翘,也许爹娘没想着到底会成了卖金鱼的,要不也会改个名儿“小睛”,龙小睛,比较好听。她不喜欢“小翘”,翘是“翘辫子”的翘,十分地不吉利。 龙睛是金鱼中的代表鱼,绒球类,双球结实膨大对称挺立,是为上品。当不了龙睛,只好当水泡。 水泡也不错了,它顶上有两个柔软而半透明的漂动的泡泡,个儿圆,身长尾大,游动时尾巴摆动,像朵大开的花;静止时尾巴下垂,便如悬挂着的绫罗。有一种唤“朱砂水泡”,是通身银白,惟独两个大水泡是橙红色的。因此,她也爱穿黄花幽幽的衣裤。 远看近看,不外是尾小金鱼。 志高促狭地调侃她:“喂,水泡眼,把你扔进河里,怎么个游法?” 她闪闪那圆眼睛,不答。 “像这‘烫尾’的吧?一烂了就不好了,没辙。” “会好的,你别瞧不上,等它脱色了,又养在老水里,过一阵,更好看。” “啧啧啧,可惜你不是它。” 话还未了,水泡眼噼噼啪啪地洒了志高一脸水。志高逃之夭夭。 小翘见他走了,无事可做,继续吆喝:“吱——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来——哎——” 招来一些贪玩的小孩围着看。 正埋首捞着尾橘红的翻鳃,便听得一把亮堂的嗓子在为她助威了:“哎——来看了——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水泡眼——卖不出去的水泡眼——” 小翘一扔扯子就追打去。志高在警告:“小摊子坍了,鱼给偷了——”吓得她又撒手往回走。 志高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志高,什么时候上得了广和楼?净跟师妹耍,还是那样没长性?” “快了快了,唐叔叔,怀玉信来了没有?” “信没来,钱倒是汇来了。够了,用不完。我也不图,孩子还是待在身边的好。你听说过什么?” “没。也没听说再有什么电影了。不过也许是一两年才一部的那种大片子,红不赤的就好。钱在人在嘛。” 真的,怀玉的消息淡了,连丹丹的消息也淡了,志高只信尽管那里岔道儿多,谁进去谁迷门儿,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过是拍电影的余韵。有声电影,有声的世界,就比他多强了,他也很放心。 不是说不必相濡以沫的鱼儿,相忘于江湖么?那是各有高就,值得称庆。 上海离得远,消息被刻意封锁了,很久很久,都不被揭发。大城市也有它的力量。 志高跟的师父姓龙,原是名旦福老板的一位琴师,他跟他操琴,算起来已是二十六年了。福老板有条宽亮嗓子,音色优美明净清纯,一度是民初顶尖旦角,谁知这条嗓子,太好了,往往不易长久,到了中年,已经“塌中”,音闷了,人也退出梨园。 龙师父流落北平市井,只仗卖金鱼儿。后来,到得广和楼重操故琴,也看上了宋志高是个“毛胚”,一意栽植,半徒半婿。宋志高仿如大局初定,心无旁骛,一切都是天意,眼看也是这个范畴了。 顶上一双翎子,即如蝙蝠蹁跹,或如蜻蜓点水、二龙戏珠,甚或蝴蝶飞翔、燕子穿梭……他都只在这儿了。 十月小阳春,秋雨结束,冬阳正炽,气温很暧昧,向阳处地头塍畔,草色返青,山桃花还偶然绽放它最后的一两个粉红色的花蕾,绰约枝头。 志高在他“良宅”前一壁晒衣,一壁晒人。 小翘远远地就扬声:“你不怕日头火辣?穿成这个样儿?” “不,我是穿了来晒。” “你真懒!” 志高不响。他任由她管头管脚,骂他。“爹说,你昨儿个踩锣鼓太合拍,像木偶一样,身段跟了四击头一致,却又没心劲了。喂,你坐好一点,歪歪的。” “你懂什么?”志高眯着一双晒得有点暖烘烘的眼睛望天而道,“这日头,反而杀了个‘回马枪’,还可以热一阵。水泡眼,给我倒碗甜水来。” 喝来好惬意。 志高明白,他自个的“回马枪”也不过如此。 龙师父跟他研究一段新腔,总是道: “腔不要出人想象地新,大伙听戏,听得习惯了,怎么拉扯,偷、换、运、喷,都有谱儿,要新,必得在习惯里头新。” 所以他更明白了。 他开始上路,不唱天桥,唱戏院子;不唱开场,不过,顶多到了二轴。他便是稳步上扬的一个小生。 也会红的,却不是平地红透半边天。即如放烟火,是个滴滴金,成不了冲天炮,不过比下有余了,有些人一生都成不了滴滴金。 廿来岁,一直这样地便到了三十岁,娶了媳妇儿,添个胖囡囡,日子也就如此地过下去,地久天长,地老天荒。 俟大地到了隆冬,一切变了样,只有命是不变的。漫天飞雪,气象混沌,街巷胡同似是用一种不太肯定的银子铺成——因为有杂质。不纯。 志高但觉一切如意,两父女一齐寄望他出人头地,很用心地夹缠调教。 夜里他躺在炕上,家中无火,不能过冬,围炉之乐,三五人固然好,一二人亦不妨。炉火渐旺,壶中的水滋滋地响着,水开了,沏上壶好香片。要钱方便了,着盒子铺把紫铜火锅和盒子菜:酱肉、小肚、白肚、薰鸡、肉丸子等,一一送了来这“良宅”,小伙计帮着燃点木炭、扇火,等锅子开了,端在桌上,说声“回见”便走了——好好地请个客,要是怀玉在……要是丹丹在。 丹丹怎么喊他的媳妇儿,唤“水泡眼”?唤“嫂子”?三年不见,十分地生疏,要是丹丹在,他亲过她的,都不知该怎么下台好。 他惶惑而悲哀地辗转一下,便又入梦了。 不知如何,梦中的自己居然穿上一套新西装了,白色的三件头,灰条子的大领呔,别着个碎钻的夹子。还有袋表,还戴着钻戒——要多阔有多阔,人群簇拥,身畔美人明艳雍容,原来水泡眼擦了眼影子也可以这般地美。 是个出轨的美梦。 他在梦中叹口气。 “唉!” 只听得一声微微的长叹,响自广和楼外,戏报之前。段娉婷总是在他刚开始嗟叹之际,马上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很明白地,表示她在。 日轮的光彩,不因隆冬而淡薄,它犹顽强地挂在天边,利用这最后的时机迸发最后的光芒。古老的有几百年历史的红墙绿瓦黄琉璃,被镀上一层金光,像要燎原,像急召一切离群的生命,回家过夜去。 他道: “你念给我听!” 她一看戏报,是的,大红纸,洒上碎金点。 她念道:“是这个么?宋志高,‘小宴’、‘大宴’两场,吕布:宋志高。就是你要听的把兄弟了?” 他提了提手中的一份礼物,那是他手造的一把伞。 唐怀玉后来成为杭州都锦生丝织厂的一个工人。 每当号竹的老师傅自淡竹产地余杭、奉化、安吉等县挑好了竹,便交到竹骨加工的工人手中去。擦竹、劈长骨、编挑、整形、劈青篾、铣槽、劈短骨、钻孔、穿伞盘等。西湖的第一把绸伞,在民国廿三年面世。在此之前,并没有人想到,丝绸可以用作伞面,春色也上了伞面,整个的西湖美景,都浓缩在一把绸伞上了——是那个头号工人看不见的美景。 他把它定了型,一把绸伞三十五根骨,那段竹,从来没曾劈了三十六根的,是因为他把的关。 ——没有谁得知底蕴,从前,他手把上的是刀、枪、剑、戟,是双锤,一切的把子,在他手上出神入化,是他制敌的武器,是他灿若流星的好日子。 他从来不曾技痒,把任何一根淡竹盘弄抛接过。总推说是眼睛不灵光的遗憾。 要送志高的,选的是“状元竹”,画的是“翠堤春晓”。 冬天快要过去了。怀玉怎能忘却这三年之约?到底他又在一个昏黄凄艳的时分,由落日伴同践约。他熟悉的脚步携带他进了场。 进得了场,怀玉也就把他的墨镜给拿下来了。他闭上眼睛,场里头很多爱听戏的,不免也闭上眼睛在欣赏,他终于也是一分子。 他又问: “人多不多?” “都满了。” 段娉婷把她那深紫色的披肩一搂紧,伴他坐下。一瞥靠墙有排木板,也有小孩踮起脚尖儿在看。是“看”不是“听”,满目奇异。 果然便是“小宴”,怀玉竖耳一听,已然认出。咦,换了个娃娃腔呀,吕布来个拔尖扯远的娃娃腔,到底不同凡响: “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张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刚,刘玄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 怀玉听,一句一个“好!”,他很欣慰,忙不迭又问: “穿什么戏衣?” 她听一阵,一省得是他问,便道: “粉红色的,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衬彩蓝、银,哎,看他的翎子,一边抖一边不抖,多像蟑螂的两根须!” “好看么?” “好看——没你好看。” 志高已经在唱: 怀玉一拍大腿:“比从前还棒!是他的了!” “小宴”在彩声中下了幕。志高回到后台,不错,一上广和楼就稳了。水泡眼递他一个小茶壶,还帮他印印汗珠儿。 他取笑:“力气这么蛮,印印我就受伤了,看哪有人喜欢你?轻一点!” 一瞥他的彩匣子,在大镜子旁,原来给插上两根冰糖葫芦,大概是她特造的,竹签子又长又软,串上十来个山里红,比一般的多一倍,遍体晶莹耀目,抖呀抖,不是他的一双翎子么? 在他开怀地又因满脸油彩不能大笑时,后台忽有个陌生人在他身后擦过去,低着头。 惟志高眼中没有其他了。 饮场之后,舌端还黏了点茶叶子,一吐,是黯绿的一片——当初也曾青翠过呀。他又顺手小心一拭,怕坏了油彩,一边便把自己顶上一双翎子跟那冰糖葫芦比划着,双方都很顽皮地讨对方欢心。 虽则他常跟水泡眼吵嘴,此刻声音放至瘫软,也不喊她水泡眼了: “小翘姑娘好巧手哩!小生这厢有礼!”她伸手一戳,指头上便染了脂粉。 骂管骂,还真是双俗世的爱侣。一切都是天定。 一时间眼中没有其他了。谁料得当初他也有过一段日子,想念一个人,昏沉痛楚,藕断丝连,还要装作笑得比平日响亮。 “志高,恭喜恭喜!” 是自上海一役,也就意兴阑珊地退出江湖的李盛天李师父。看来,他的确老了。 李师父现今只在家收徒儿,投他名下的,都是穷家孩子,学习梨园以十年为满。他不唱了,世上还是有接他班的人,舞台上的精粹,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了。正如生老病死轮回不息。 李师父身后领来两个十一二岁的师兄弟,挺神气的。都是学武,走起路来,迈八字步龙行虎状,有点造作,不过一脸精灵,细细地耳语,碍于师父在,不免收敛着,也因为有角儿在,也看傻了眼。 二人自一个黝黯的角落现身,志高回头见着,好像蓦地看到若干年前的自己,和怀玉,吃了一惊。顿时感慨万端,发了一阵呆,不能言语。 摔摔头,方晓得喊: “李师父!” “志高,你过了今天这一关,就成角儿啦!艺正卖到筋节儿上了,还是你踏实。” 志高只咧嘴笑: “李师父您下面坐好,听了不对,别当场喝倒好,人后给我一顿臭骂就是。小兄弟来看蹭儿戏么?有送见面礼没有?” 招呼了李师父到场上去。真的有人给送礼物来了。 他放在手上摆布一下,是什么? 呀,是一把伞。 水泡眼呼的一下,把它撑开,伞面是轻如云衣,薄似蝉翼的丝绸呢,她大概一生也未见过这么好的伞了。 绸上染就“翠堤春晓”,碧水翠堤,是一种人世的希望。 “谁的礼物?”志高问,“谁送来的?人呢?” “不知道呀?”她瞪着一双圆眼睛。 “哎,你替我把他找来——糟,‘大宴’要上了,你给我办好!” 钹与小锣已齐奏两击,鼓也急不及待地打碎撕边了,由慢转快,催逼他上场。戏如生命,没得延宕。志高先演了再说。 在上场门的一个角落,正有个低着头的人影,怔怔地瞅着他对另一个姑娘亲昵地叮嘱——不是寻常关系。 这个人影,看真点,也是个女的,穿得很厚很重,那棉袄裹着身子,如老去的胭脂敷在一张蜡色的脸上。额前的刘海,像是古代新娘遮盖春色的碎帘,眼睛自缝隙之间往外探视,异常地瑟缩和卑微。是一种坚持来看人、坚持不被看的姿态。 如果再看真点,自然惊觉那原来亦是个标致女子,只是没来由地邋遢,也很局促。 没有人听她开口讲过一句话。幸亏没有,否则一定更惊诧,她的发音粗而浊,沉而老,唱戏的,管这嗓音唤“云遮月”,就像晴空朗月,忽被乌云横盖,迸尽全力,还是难以逃逸,再没有谁见得它的本来面目。 不单嗓门变了,脸盘儿也变了,脸上的肉消削了,鼻儿尖尖的,烟油四布,嘴唇焦黄。青春早随逝水东流,逆流而上的,不过是一个残存的躯壳。 丹丹。 天气虽然冷,后台里人来人往,也有点蒸。不过她怀里抱着个热水袋,很受不得,紧紧地抱着来渥手取暖。 就这样,怀抱着她的诺言,来看切糕哥的风光。看他实实在在的快乐。他真是个好人,这是他的好报。 “我不是好人,这是我的报应。”丹丹看着璀璨的前台。她在暗,他在明。 当丹丹自最黑暗的境地醒过来时,史仲明在身边。 小命给捡回来,又倾尽全力地保住。 只是,不知心肠肺腑被败坏到啥程度?不停地喊痛,一痛险险要昏倒。外面还是好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痛得不治,史仲明惟有让她抽鸦片,这一抽,就好了,什么都给镇住了。 金先生风光大葬,已是一个月后的事。 治丧委员会,还是史仲明一手掌握,轮不到他遗言中的老臣子程仕林。生平阔天阔地,最后一次,亦甚哀荣,排场闹了三天,党国要员也都安心地来了。金先生是土葬,他没法到黄浦江,去追寻他的故人。 上好的美国防腐针药令金先生的尸体安详地躺上一个月,待过了年,一切收拾安顿好了,史仲明才漂漂亮亮地“哭灵”。 一个大亨急病身故,一个大亨乘势崛起。他又接收了宋小姐,是为了照顾她。 ——也许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她。 “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丹丹如此势利地瞧不起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发誓要得到她。在全世界尚懵然不觉之际,他已处心积虑。 他让她每筒只在烟泡上半节对火吸进三五口,紧接着烟斗的下半节,不能吸,因为上半节比较纯,脸上不会泛露烟容。待得三筒瘾过,欲仙欲死了,他灌她饮一种中药金钗石斛浸好的汁液。 然后他就要她。 因为鸦片的芳菲,她的眼神总是迷惑不解的,烟笼雾锁,不知人间何世。 史仲明痴心地吮吸着她,恨不得一口吞掉。这个惺忪而又堕落的美人。后来,一段日子之后…… 她的瘾深了,他的心便淡了。因为到手,也不那么地骄矜。 史仲明看上长三堂子一个最红的先生,一节为她做上六七十个花头,那先生,十分笼络着新兴势力,看重撑头。 渐渐,牡丹也就急景凋年了。 福寿膏没带来福寿,为了白饭黑饭,很难说得上,女人究竟干过什么。只带来一身的梅毒。 此番回来,不是走投无路:丹丹是有路要走的,特地回来“道别”。她记得三年之约,目送志高高升了,然后她便走了。否则她不甘心……“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她羞于见他,她彻底地辜负他。 在上场门,挑帘看着宋志高。宋,她一度借来的姓。信目而下,咦,是志高的娘来了,她胖了很多,非常地慈祥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总有接班的人。红莲成为面目模糊的良家妇女,不停地嗑怪味瓜子,真是,当家是个卖瓜子儿的,自己却是个嗑瓜子儿的。也许还有包炒松子,是留给志高,散戏时好送上后台,很体面地恭贺儿子出人头地。 身后有那被唤作“水泡眼”的姑娘,在乖乖遵从志高的吩咐,巴嗒巴嗒如金鱼儿永远不闲着的大嘴巴:“谁送来的伞?有谁见过他?呀,有张条子——” 正想打开条子一看,忽见上场门有个排帘的,脸生,水泡眼疑问: “咦,这婶子来找谁?” 丹丹一惊,忙乱中,只得擦过忙乱的人的肩逃去。 “婶子”?——可见太龙钟了。 不是老,不是梅毒,是完完全全地,大势去矣。 “嗳,热水袋给丢了——” 丹丹头也不回。冷,走得更坚决。 连在这般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都不可以待下去。大庙不收,小庙不留地孑然一身,她被所有人遗弃了!自己也不明白,漂泊到什么地方去好? 只得专心地找点事情干上。丹丹头也不回地走了。 志高自下场门进来,一见那条子:“平安。勿念。保重。怀玉。” 他就像一条蜈蚣弹跳而起,翻身至台前,自散戏的人潮中,目光一个扯子样,非把这小子给揪出来。 久经压抑,久未谋面的故人。他大喊: “怀玉!怀玉,你出来!” 声音洪亮地在搜寻追赶。 如雪后的闹市,房子披上淡素妆,枯枝都未及变为臃肿不堪的银条,围墙瓦面,仿似无数未成形的白蛇在懒懒地冬眠。白茫茫之中,夹杂着一些不甘心的颜色。 幕一下怀玉就走了。只怕被人潮冲散,她依依挽手:“冷么?” “下雪不冷。雪融时才冷呢,也熬得过去了。” 足印在雪地上,竟然是笔直的。 段娉婷又问: “后天回家去了,有一天光景,你想到哪里去逛逛?” “你呢?” “嗯,北平最好的是什么地方?” “——有一个喇嘛庙——” “喇嘛庙?从没听你说过。” “雍和宫,我没说过吗?小时候还让人给算过命。” …… 志高等了半晚,妆也下了,人也散了,他把玩着那伞——那一冬都用不上的绸伞,满怀信心。兴致来了: “好小子!衣锦荣归,搭架子来了!我就不信你不亮相,你敢躲起来耍老子一顿哼!死也要等到你出来不可,妈的,你出不出来?” 冷寂的后台只他一个嗓子热闹着。水泡眼气鼓鼓地也坐着等,不知所为何事,等的是谁。一切都是空白。眼也翻白了。 天桥大白天的喧嚣,像是为了堆砌夜来的冷寂。 那座砖石桥,万念俱灰,一如丹丹的肺腑,十室九空,再也榨不出什么来了。远处总有逃难的大人,紧抱着小孩,给他温暖。他们来自陷敌的东北,无家可归了,只谦卑地到来“乞春”,希望得点馂余,苟活着,好迎接春天。要真没吃食,也便把温暖来相传。到底有个明天。 也许要到明天一大早,偶尔一两个过路人,方才发觉有个笑着的姑娘的尸,死命抱着桥柱不放,若有所待。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不仅知道,也正一点一点地觉出来,忽地有一种奇异的轻快,步步走近,那未知的东西。间中她身体惊跳,抽搐,那是因为她的血要流泻出来,中途受了险阻,然而,厚重的棉袄贪婪地自她腕上深切的刀口子,骨碌地吸尽了血,颜色因而加深,更红了,无法看出本来面目。 渐渐地非常地渴,非常地冷,伸出颤抖的薰染烟黄的手,抓住身边任何东西,就紧抱着,以为这就可以暖和暖和。 渴死和水冷死的人脸,是“笑脸”,肌肉僵化了,上唇往上一缩,笑得很天真、很骄傲。在这憔悴浮生,依旧乐孜孜地听着: “呜——呀——噢——” 夜阑人静,更柝声来自遥远莫测的古代,几乎听不清楚了。 忽然, 天地间有头迷路的猫儿,黑的,半根杂毛也没有,凄惶地碰上她。它满目奇异地瞪着她,不辨生死,不知底蕴。情急之下,一跳而过,朝北疾奔。 就像被个顽皮的小姑娘追逐着。 朝北, 直指, 雍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