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 第一节 血,滴答、滴答而下。在黄泉上,凝成一条血路。 此处是永恒的黑夜,有山,有树,有人,深深浅浅、影影绰绰的黑色,像几千年前一幅丹青,丹青的一角,明明地有一列朱文的压边章,企图把女人不堪的故事,私下了结,任由辗转流传。 很多很多大小不同的脚,匆促赶着路。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赶着投胎去的脚群中,有一双小脚。 细看这双弓鞋,大红四季花,嵌入宝缎子,白绫平底绣花,绿提根儿,蓝口金儿。正是曲似天边新月,红如退瓣莲花。恰可便是三寸。 小脚一步一趑趄,好似不想成行。 这条血路,便在小脚之旁,蜿蜒划出她的心事。 只见血自一颗头颅滴溅。 髻都已滚落,空余乱发纷披。乱发中,犹藏一朵细细红花,喜气骤成噩梦,红花不得不觅地容身。 这头遭齐颈割断,朝后怒视,满目冤屈不忿,银牙半咬,吓得纸钱灰也不敢飘近。 女人一手提住自己的头,一手捂住自己胸口。 分明是新娘子装扮,一身红衣艳服。心下曾经暗思,他既不责我毒害了亲夫,也不嫌我沦为官人五妾,可见还是有心。 然而捂住的胸口,有个血窟窿,早已中空,心肝五脏被生扯出来,四下无觅。一念及此,女人浑身都是疼痛。 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儿,女人不知何去何从。 小脚伶仃。 前面有座凉亭。人群涌至,均在喝茶解渴。便见“孟婆亭”三字。 阴魂经各殿审判,至此已是饥渴交织,渐近阳间,苦热侵逼,纷纷自投罗网。 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孟婆,主掌此亭。各人自她手中接过“醧忘”茶汤三杯,一口喝尽,慌忙投胎去也。 无主孤魂漂漾而至。孟婆把她唤住了。 “潘金莲!” 女人被她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 孟婆拎起她在阳间被快刀斩下的头颅,血本枯,人带根。才一按一接,便已合上,安于原位。 女人泪盈于睫,依旧回头望向过去,仇怨难解。 孟婆劝道: “过来喝过三杯茶汤,前生恩怨爱恨,也就全盘忘却了。” 她强递一杯,女人只得接过。方喝一口,皱眉: “咦?这茶,又酸又咸——” “人情世事,不外又酸又咸。”孟婆道,“快快喝过,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不知不觉好堕入轮回。当你醒来,自是恍然隔世了。” 女人陡地放下杯子: “不!我要报仇!” 孟婆望定女人,兀自念偈语: 劝尔莫结冤,冤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 人生一场梦,梦醒莫寻觅。 改头兼换面,冤孽不可说。 女人不答。 孟婆苦口婆心: “淫妇何以携仇带恨?也不过是男人吧。” 女人一听“男人”二字,一怔,刚好拍首瞥见一面大镜。“孽镜”乃天地阴阳二气所结而成,万法由心所生。心中的男人…… 曾经有过四个男人。 啊前尘如梦如幻。茫茫荒野一下子黑尽了,如一张白纸浸透于浓墨中,只剩一条缝隙,透出半丝神秘。 悲怆的往昔—— “孽镜”中,见到她第一个男人。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描眉画眼,敷粉施朱,做张做势,乔模乔样。既会描鸾刺绣,又晓品竹弹丝,一手好琵琶。自父亲死后,她又自王招宣府里,以三十两银子转卖予张大户。 十八岁,已出落得脸衬桃花,眉弯新月。那一年,张大户趁主家婆往邻家赴席不在,把她唤至房中,强横地收用。白璧蒙了污。势孤力弱,有冤无路可诉,又被主家婆不要一文钱,白白地嫁予紫石街卖炊饼的武大。 武大是如何的长相?只在洞房之夜,盖头被秤杆挑起,双目左右一瞥,遍寻不获。方低首,赫见眼下有个三寸丁、谷树皮,形容猥衰的老实人物。初见甚是憎厌,夜里还要共睡一床,难道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不得不嫁予此等酒臭货色?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着紧处,锥扎也不动,根本不是男儿汉。他是啥?怎有福分抱着一个羊脂玉体好睡去? 幸见另一张脸,冉冉把这蠢货遮盖。咦?镜中是那西门大官人,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博浪。张生般庞儿,潘安似貌儿。于清河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好拳棒,会赌博,双陆象棋,拆牌道字,无不通晓。西门庆发迹后,有财有势,又可意风流。 他脱下她一只绣花弓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便吃鞋杯耍子。女人酒浓意软,只有他,方才捣入深深处,如鱼得水,紧缠不休,谁肯大意放走? 情愿在他手上,惊涛骇浪中死去。 ——只是,心底当有一个人。 爱煞这个人。 恨煞这个人。 经历一番风雨,死的死,走的走。他本发孟州牢城充军,听见太子立东宫,故郊天下大赦,便遇赦回来。寂寞的女人,忽然有一日重逢上了,他是她最初最初的一块心头肉,此刻,原本他仍是要娶自己的。日子相隔得久,他在外,出落得更威武长大,旧心真不改? 武松托了王婆来说项,女人心下暗思: “这段因缘,到底还是落在他手里!” 就在那天晚上,王婆领了,戴着新髻,身穿嫁衣裳,搭着盖头进门。 只见明亮亮点着灯烛,他哥哥武大的灵牌供奉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 其他的,都记不得了。谁料男人一变脸,一声“淫妇”,便揪着她,自香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她口中,叫将不出。女人待要挣扎,他用油靴踢她肋肢条,用两只脚踏住胳膊,一面摊开胸脯,说时迟,那时快,刀子一剜白馥馥心窝,成了个血窟窿,鲜血直冒,女人星眸半闪,双脚只顾蹬踏。 武松口噙刀子,双手斡开那洞洞,“扑扢”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 这还不止,快刀一下,便割下头来,血流满地。 汉子端地好狠! 手起刀落,红粉身亡。竟见铁石心肠,不只踢头过一旁,还把心肝五脏,用刀插在楼后屋檐下。 初更时分,他就掉头走了。 女人七魄悠悠,三魂渺渺,望着自己的身子。亡年才三十二。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毁玉梅花。娇媚归何处?芳魂落谁家? 金风凄凄,斜月蒙蒙的夜里,她便也孤身上了路。 黄泉路。 四张男人的脸,一一出了场。如果不是因着这些男人,自己最终,也不过成了个寻常妻小,清茶淡饭,无风无浪地颐养天年。 怎堪身为众用,末了死于非命?一腔都是火。被害被坑被杀,也不过是男人吧。 到底惨死,尚要背负一个“千古第一淫妇”之恶名,生生世世,无力平息。 恨意把她的眼睛烧红。 是有一句话得罪了她,“千古第一淫妇”。女人细白的牙齿狠咬住薄唇,唇上一根失血的青。不要绝望,不要含冤。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坑害过自己的男人,一个一个揪出来算账! 她不肯忘却前尘:“我要报仇!” 这“醧忘”茶汤,不喝了! 她把孟婆递上来的另两杯,挥手一拨,杯子翻了,茶汤泻了,女人奋力推开赶路的人群,不管身后急唤,拼尽一身力气,奔往红水滚滚的转轮台。 孟婆犹在惊叫: “潘金莲!潘金莲!别要如此!你一定生悔!” 一个报仇心切的女人,义无反顾地奔逃,半个字儿也听不见。 快! 前面便是转轮台。 台上呈八卦形状,内有一圈为太极,中有六个孔道,供“六道轮回”。 女人走呀走,随着难喻的因缘,一纵身,投入其中一道。 六道中,有公候将相、士农工商,亦有胎、卵、湿、化。多按功过分别成形。 水车滚动,赤河汹涌。赶忙乱窜的人,各自寻找有利位置,来世投个好胎,别要重过今生浑噩。每个亡魂,都带着希望轮回去了。 精血灵性,附于一点,十月怀胎,时辰到了,便由转轮台,冲出紫河车。血水直流,茫然堕地,惊醒一看,又到阳间了,忍不住哇哇一喊,重获新生。 潘金莲受伤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此去只知要遂了心愿,然而前途吉凶未卜,不免有点忐忑。 这个小脚的女人,到底投入谁家户?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那是单玉莲的大日子。 她如同其他八至十岁的小女孩一般,兴致勃勃地试新鞋。 那双鞋,粉红色软缎,紧裹脚儿如一个细细的茧。脚儿伸将进去了,便也动弹不得,因为在鞋子顶端,有块方正的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末了还得用根长长的带子,缠呀缠,缠上了足踝,打个蝴蝶结,拉索一下两下,方算大功告成。 单玉莲方专心致志干好这生平头一遭的大事,眯着眼抿着嘴。忽地,眼前的一双脚赫然拗曲叠小,缎带变了白布条,小女孩吃了一惊。缠紧一些,再紧一些……不,揉揉眼睛,那还是她心爱的芭蕾舞鞋。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学院排练室的松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四壁都髹上深棕颜色,连扶把也是。扶把上,已有穿黑色紧身小舞衣的女孩,急不及待地把腿搁上去控着。脚尖绷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个人都不习惯她们底新鞋子。 单玉莲左端详,右端详,她的手,不知如何,便妙曼多姿起来了。小指头不觉翘起,如同兰花。摩挲着鞋,童稚的声音,哼起一首她从来没听过没学过没唱过的山东小调—— 八岁的小女孩,眼神竟梦幻惘然,是当局者迷,简直无法自控。哼哼卿卿当儿,她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头: “单玉莲,你哼的什么反动歌曲?” “没有呀。”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跃而起,小脚咚咚咚地学步。她感觉到,对了,人跟地面,是隔了一层呀。才几步,就不稳当了,非得马上踏实过来。咦,学了不少日子,一旦分配得一双鞋,便连路也不会走。 老师来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领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宝蓝的套装。每一个老师,都是这副模样,你从来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课。 老师着所有小女孩围成半圈儿,双腿自胯部分张,平放地板,脚底心互抵,轻轻地把腿下压,练习分胯动作。由轻至重,腰得挺直,整个人煞有介事。 老师说: “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 老师又教她们欣赏芭蕾: “芭蕾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样的,而且可以继续发展,并没有止境。舞规是不可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说,那天就教过你们,‘脚’的姿势有所谓‘五种基本位置’,三四百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今天,我要让大家学习的,就是——芭蕾纵是不变的文艺,不过,文艺是要为革命服务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熊熊的烈火,也燃亮了我们舞蹈界的心,从今天起,反动的歌舞,都得打倒。在毛主席的坚决支持下,在江青同志的认真倡导下,我们开始排练革命样板舞剧……” 钢琴在一旁伴奏,叮叮咚咚地流泻出激情的乐韵。小女孩们,似懂非懂,不知就里。抬眼一看窗外,忽贲起冲天烈焰。 红卫兵又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七天。 “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 “革命烈火熊熊燃烧!” “打倒牛鬼蛇神!” “文化大革命万岁!”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也见惯此等场面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斗争会如此惨烈?为什么这群哥哥姐姐一来,总是大肆破坏,见啥砸啥? 红卫兵们把舞蹈学院办公室中抄来的大批书籍、相片、曲谱、舞衣,甚至不知写上什么的纸条、文件,但凡可烧的,都捧将出来,一一扔到空地上给烧了。 一片火海中,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用力扔进一套线装书,隐隐约约,见到三个字。 “金瓶梅”。 单玉莲一见这三个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颤动,理不出半点头绪来。这三个字如一只纤纤兰花手,把她一招,她对它怀有最后的依恋。迷茫地,谁在背后一推呢?她冲上去,冲上去,欲一手抢救,手还没近着火海,那书瞬即化为灰烬,从此下落不明。 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对着她的小脸喊: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啪”的一下巨响,单玉莲身边,躺了个半死人。 是电光石火的一闪吧。他犹在三楼一壁大喊:“我不是反动派!不要迫害我!”马上便跳下来了。他还没完全死掉呢。两条腿折断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断骨撑穿了裤子,白惨惨地伸将出来。头颅伤裂,血把眼睛糊住,原来头上还戴了六七顶奇怪的铁制的大帽子,一身是皮鞭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褴褛,无法蔽体。 他微弱地有节奏地动弹着,乍看有如一场慢舞。最难跳的那种。 红卫兵扑过来,用脚朝他前后左右乱踢,又用钢叉挑开外衣,刺破胸口,检验一下是死是活。最后,把他自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单玉莲惊愕地目送她们院长是这般的下场。好可怜啊。 老师木然把她们喊到排练室,大家归队了: “各位文艺界的接班人,各位红色小娘子军!我们一起来为革命奋斗吧!” 三天之后,院里来了一位新院长,接管此处一切革命事务。 章院长是个外行。 他中等身材,面无笑容,接近愁蹙。双眉很浓,眼神深沉。像一头牛,多过像一个人。最喜欢挺起胸板走路,做人做事,都表现得积极。外行领导着内行。 他原来是啥人? 就因为那一月的武斗。他是敢死队员,秉承“文攻武卫”的理论根据,立了一点功。 指挥部先派大吊车撞开柴油机厂的铁门,他们二十人,用大木头和大型铲车撞破厂门左侧一段围墙,高喊着“怕死不是造反队!”的口号攻进、占领了食堂,切断了水粮,天黑之前,调来十辆消防车,用水压一百磅以上的水枪,从一千米外的河滨接力打水,向据守在楼里的群众喷射。当晚六时二十二分,武斗结束,敌人全遭俘虏、毒打、侮辱、批判、游街、关押声讯、受刑,厂里私设公堂、刑房达五十多处,刑具有七八十种。 所有在武斗中立功的人,都参与进一步的革命行动。 章志彬,摇身一变成为院长,单位领导人。 他爱巡视排练,和在学习班上训话。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场上走着,一朵朵美丽的花。花儿经一声召令,又集中在课室里头,一个个坐得乖巧,听院长讲《红色娘子军》的故事—— “这儿是红色根据地。你看,红旗!红旗!吴清华看到英雄树上迎风招展的鲜艳的红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个倔强的贫农女儿,在地主的土牢里受尽折磨,她没流过泪;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来,她没流过泪。而今她仰望着红旗,就像见到党,见到了劳动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 单玉莲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那是怎么样的经历? 她也许就是“吴清华”。因为,是党栽培她的。 她苦苦地练习,譬如“旋转”,那个支持重心的脚,无论在十个二十个三十个旋转之后,也应该留在原地,位置没有丝毫变动,半分也不行——苦练的结果一,她趾甲受伤,发黑了,最严重的那回,是整片剥落,要待复元,方才可以继续。 苦练的结果二,她可以跳娘子军。那一场舞,党代表洪常青给娘子军连的战士们上政治课,他左手拿讲义,右手有力地指着远方,慷慨激昂地说:“我们干革命决不是为个人报仇雪恨,要树立解放人类的革命理想!” 苦大仇深的妇女,穿了一身灰色军服,红腰带红领巾红臂章,绑腿和舞鞋,手擎银闪闪的钢刀,红色彩带纷飞,报仇去了! 舞蹈学院里头的小女孩,都是这般的长大了。 最初,是《红色娘子军》群舞中的一员,面目模糊。不分彼此。 后来,登样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拣出来跳《白毛女》双人舞。 “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时间,整个中国的文艺,只集中表现于八个样板戏中。《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龙江颂》《杜鹃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任何演出,统统只能是这几个。大字报揭露革命不力的情况,也赞扬了推动者的红心。 能够主跳喜儿,也是单玉莲的一个骄傲。 到她长到十五岁,亭亭玉立。一个托举动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双目圆滚滚、黑漆漆的活泼小娃娃。她的双颊红润,她的小嘴微张。长长的睫毛覆盖柔媚的眸子上,密黑的双辫暂且隐藏在白毛女的假发套内。一身的白,一头的白。因排练了四小时,汗珠偷偷地渗出来。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长在排练室外,乍见,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胀的胸脯上。女儿家发育,一定有点疼痛。微微地疼。 单玉莲在洗澡的时候,总发觉那儿是触碰不得的地方,无端地一天比一天贲起,突然之间,她感到这是令她惶惑的喜悦。有时她很忧郁,她的颜色那么好,她的胸脯高耸,用一个白洋布的胸罩紧紧拘束着,却是微微地疼——她自己感觉得到自己的美。 虽然迷迷糊糊,没工夫关注,但一只刚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还是湿濡的。 好像刚才的《白毛女》双人舞,多么地严肃。喜儿是个贫农的女儿,父亲被地主打死了,她逃到深山,风餐露宿吃野果,头发都变白如鬼了,一头银闪闪,遇上了旧日的爱人大春。大春加入新四军,让她知道: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则把鬼变成了人。 跳大春的男同志,踏着弓箭步,握拳透爪,以示贞忠于党,喜儿在他身畔感慨,转了又转——他凝望着她,那一两丝黏在脖子上的湿濡的头发。 抱着她的腰时,她感到他年青稚嫩的手指一点颤动。他也同学了十年吧,到底他竟是不敢抱紧一点。小伙子的表情十分艰涩。 服务员同志来喊: “单玉莲同志,院长着你下课后去见他。” 单玉莲赶紧抹干身子。 她把长发编了辫子,又绕上两圈,静定地越伏在头上。 章院长见到敲门进来的少女,上衫是浅粉红色的小格子,棉质,袖口翻卷着,裸露的半截手臂,也是粉红色。 啊她刚洗过澡,空气中有香皂的味道,是带点刺鼻的茉莉香。刺鼻的。 他给她说大道理: “单玉莲同志,你八岁就来院了,我看过你的交待,你是孤儿,也没有亲属,所以出身很好。肯作劳动服务,富革命精神,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 章志彬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部表情是很严肃的。基本上,自家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他跟他的爱人,每天早晨起来,都站在毛主席像跟前,报告“他”知道: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们要开什么会去了,今天有哪儿的工宣队来访,大家交流经验了,我们遵照您的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来抓思想。临睡之前,也对毛主席像说道:毛主席毛主席我今天又犯错了,什么什么地方没有批透…… 夫妻早请示,晚汇报。 章院长面对着久违了娇俏可口的点心,恨不得一下吞噬了。 “单同志,你长得也够水平,跳得不错,本该是国家栽培的一号种子。可惜出了问题,我们,得研究一下。” 单玉莲心焦了,什么事儿呢? 一双秀眉轻轻地蹙聚,满目天真疑惑。 “院长,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我退学吧?” 他深思。 他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她,整个人干得像冒烟,是一刹那间发生的念头。他口渴,仿佛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头兽。 他很为难地道: “——是出了问题。因为,这个,你的体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那个’——” 说时,不免把单玉莲扳过来,转一个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颤。也许只是错觉,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转一个身。 “你的体型,并不简单,你明白吗?芭蕾,是有很多旋转、跳跃,或者托举的动作。你是有点超重,有负担,舞伴也不可能贴得近,很难,控制自己……” 他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了。 一边说,手一边顺流而下,逆流而上。 无法把这番大道理说得分明了。到了最后关头,那种原始的欲念轰地焚烧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吧。他不革命了,末了兽性大发,把这少女按倒——她还是未经人道的。 章院长把桌上的钢笔、文件、纸镇……都一手扫掉,在红旗和毛主席像包围的欲海中浮荡。 她挣扎,但狂暴给他带来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练功裤撕破,掀开一角,已经可以了……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地亢奋,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过去—— 一壁纷乱地暴瞪着她:“你别乱动,别嚷嚷。我不会叫你委屈。”他强行掩着她的嘴:“我会向组织汇报——” 外面传来: “文化大革命万岁!” 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 她见到他。 一张可憎厌的脸,穿着绫罗寿字暗花的宽袍大袖,一个古代的富户人家。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张大户把她身下的湘裙儿扯起来,他眯着眼,细看上面染就的一摊数点猩红。 单玉莲拼尽最后的力气,她还是被强奸了。她头发散乱,人在歇斯底里,取过桌上一件物体,用力一砸,充满恨意地向章院长的下体狂插。 她一生都被毁了。 院长喊叫着,那物体沾了鲜血。没有人看得清,原来是毛主席的一个石膏像。 她义无反顾地狂插。门被撞开了。章院长的爱人和两名老师冲进来,一见此情此景,都呆住。 单玉莲受惊,发抖。还半褪着裤子。 院长双手掩着血肉模糊之处跳动,痛苦地呻吟: “这人——反革命——” 他爱人咬牙切齿地把她推打,狠狠地骂: “你这淫妇!” 淫妇? 她的头俯得低低的,背后仍传来女人的窃窃私语。听得不真切,隐隐约约,也不过是“淫妇”二字。 单玉莲眉头一锁,又强忍了。 第二节 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女了。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镇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缝鞋面。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床搬来一沓一沓的黑布或白帆,来至车间,一一分了工序。她粉红色的世界,她芳菲鲜妍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淫荡……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毛主席的话:“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所以,这鞋厂,有个好听的名儿:“跃进鞋厂”。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 “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学习会上多发言!” “要团结,不要分裂!” 这倒是个非常前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作思想上的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了——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每一个机器上面都黏了残线。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她困囿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当她把一堆鞋面车缝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莲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同志,让我帮你。”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去。这人的无产阶级感情特别鲜明。还问候一句: “你不舒服吧?” 单玉莲只平板地答: “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阶级朋友是没性别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他是一个俊朗强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膂力。他这一转身,好似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地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例假”期。蓦地,她的脸红了。什么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毫无防备,锥心地疼,是一种从没有过的疼痛。在心头。 她马上蹬踏,急乱中,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末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出来,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 单玉莲的眼眶湿红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措手不及,她爱上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 谁说得上来?夙世重逢,是一种难受的感觉。它带来的震荡,竟历久不散。血止住了,心还是跳着。难受。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还迳自去帮其他同志的忙,又迳自走了。他的表现,不卑不亢不屈不挠,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连背影都诱人。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 幻觉又一闪现——他竟一身黑色快衣,缠腰带,穿油靴,手提梢棒。迈着大步,头也不回。瞬即失去踪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么人? “武龙同志,武龙同志,你要加油呀!” 武龙在场中驰骋着。 他特别地高大,特别地威猛。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体裸露的部分,闪射出铜的光泽,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力。篮球仿佛黏贴在手上,一路带,一路交,最后还是靠他投中了篮。球飕地直冲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两下三下,都弹动在她心上。 笑的时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轻装的骑兵,骑着隐形的马,沙场上,一个英雄。 他的红背心,写上“红星”。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又如黑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响。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宫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红星”队对“造反”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红星”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 “红星红星,掏出干革命的红心!” 一个四十来岁、在楦鞋部门天天看守焗柜的同志,嘴角叼着香烟屁股,舍不得丢掉。一见敌方入了一球,马上吐一口浓痰,便紧张地喊: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其他的人都和应: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为此,“红星”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造反”队。 武龙英姿勃发地,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着脸。车间的几个女工,一个给他水,一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什么馅儿?”武龙接过,随便一问。 她赶忙回答: “猪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直盯着他。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两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在工人文化宫徜徉一阵,几番趑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车回家。精力发泄了,他们都没工夫发展男女私情——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那件红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么快,出现了!她在急逼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送给你!”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悄悄地睨住他,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武龙把头一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了。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台? 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时间过得特别慢。 “谢谢!”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远近都漾着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冲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自得。连闷煞人的黑与白,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 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 厂里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运动来了。 ——运动!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银光意欲跻身,谁知里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缩在门外。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界。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抬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简陋的高台。批斗大会开始了。 半失灵的灯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那阵势,简直令事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俱裂,何况身在高台上呢? 肃杀中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都看不清谁是谁了。他慷慨激昂地宣布: “今天我们要揭发一个人!” ——单玉莲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了。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淫妇”,大大的黑字,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 “运动来了,厂里头的斗争也开始了,再不干,真落后了。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玉莲。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你!出来给大家说说看。” 真的有个人出来挺身作证: “这淫妇,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享乐主义、色欲主义!她胆敢把国家的球鞋,偷偷送给我们‘红星’队的主将,武龙同志。” “好。武龙同志,你出来表态!” 武龙在人丛中,蓦被点名,吃了一惊。他得站出来表态。 小事化大了。 武龙心中不忍,但迫于形势,有点支吾: “我——” “快表态,不表态就是乐意,特别赞成。说不定是同谋!” 武龙惟有把那双球鞋拎出来,自动投诚: “这双球鞋的出处我是不清楚的。我当初也没有热情接受,不过……单玉莲这样的行为有偏差,我们也该对她有看法,让她反省、改造,以后不再犯错。” 厂里的积极分子一听,不很满意。当其时,谁越凶狠,谁的立场就越鲜明。马上有人嚷嚷: “太骑墙了,非划清界限不可!” 大家众口一词,由领导带着喊口号,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单玉莲,脸上的肌肉就抖颤一下,后来,扭曲得不规律了。 “打倒阶级敌人!” “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情!” “斗她!斗她!” 武龙坚定地继续下去: “我这个人,历来听党的话。我出身挺好,父亲原籍广东,是个拉三轮车的,母亲是贫农。我对党的感情深厚,也服从组织,一切以国家为大前提,并无儿女私情,令组织为难。我对她,不过是阶级感情吧——她,没动摇过我的红心!” 武龙讲得真好,义正辞严。大家为这老广鼓掌。不愧是劳模。 说到底,他没做错呀。 那么,便是她的错了。 平素瞧着她就不顺眼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地揭发: “哼!我就听说这淫妇,作风有问题。她从前还跟领导鬼混过,是个坏女人。我们要求彻查她的历史!” 男人自然爱听私隐,便喝令: “单玉莲,你自己交待!” 她乍闻前尘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眼泪断线地滚下来,羞怒不可忍。我得自辩呀!她提高了嗓子: “不不不,我没有。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没有,我不是淫妇!”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她的头发——看不清她是谁,也许是坐在隔壁车间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两语。此际,不分敌我,都要努力斗她了。 “你不干不净的什么东西!” “是呀,脸皮比鞋底还厚。平日也爱勾引男人!” 扯头发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断一绺。戳脸皮的也真戳,她指甲盖子多尖呀,一戳就一道口子了。单玉莲抑压不住: “你们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要翻旧账,那不是我的错!我心里也苦!” 她失去理性,就冲向武龙的身畔,凄厉地求他: “武龙同志你得交待!我不过送你一双球鞋!你要救我!” 领导见场面混乱,马上命令: “你,出来儆醒她!” 武龙迟疑了。“儆醒”? 群众大叫: “打呀!打呀!” 领导直视着他: “你不打,就给我们跪下!奸夫淫妇一起斗!你是不是忠于党?” 无辜的武龙,被逼迫着。咬咬牙,上前打了单玉莲几记耳光。为怕自己心软,出手十分地重——基于神圣的革命的大道理。 单玉莲惊愕地歪着受创的脸,不,那感觉是剜心的。 她含恨地闭着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为什么?她不过是喜欢他吧。换来一场极大的羞辱,尊严委地。她的心又疼了。浑身哆嗦着。 是不是前生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当众偿还?她简直恨透了。什么都听不见。下一个我们要揭发的坏分子是……再下一个是…… 单玉莲只觉耳朵里万声轰鸣。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他还! 那会儿,一群拥有各式罪名的坏分子,就像演员一样,不用上班了,光是“赶场”,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工厂,再赶到学校,于团体中“巡回演出”,以示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开大会,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阵势用以吓唬老实的百姓们——谁都不敢胡乱地谈对象,搅关系。男女之间交谈,没掺上几句语录,往往很危险。 到了最后,单玉莲与坏分子们,被赶上一辆大货车上去。 她随身的行李,有个网袋,网罗住杂物:一个搪瓷漱口盅、一个用来盛开水的玻璃瓶,还有一些衣物。他们的最终命运是下放至乡间劳动改造。 单玉莲别无选择地,与一群出身迥异但命运相同的人一起上路。命运。 大家因近日“交待”得多,静下来时,谁也不想说话。 远处出现一个人。 他手中拎着一个包包,是粗糙的黄纸,包着三个馒头,馒头不知是发自内心,抑或外表污染,也是微黄色的。 武龙走近了。 他原来想把这三个馒头递给单玉莲的。这并不代表什么,在大时代中,个人的私心是大海中一个微小的泡沫,谁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也不是想她,是想着这般的来龙去脉,神秘而又仓皇,不管他如今有什么打算,他俩都得活下去。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中国那么大…… 在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意外发生。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别地寂寞,太渺茫了。是因为他,才这般地绝望。 他拎着馒头的手,在众目睽睽下,很艰涩地,生生止住了。 单玉莲平淡地,极目远方,故意不觉察他在或不在。 货车绝尘而去。 武龙紧紧地捏住这三个馒头,它们在发酵,在胀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势已去。 他恨自己窝囊。 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春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量都没有。货车的影儿已不见了,他仍是倒着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尽了天涯路。 ——他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了。 她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将沦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个多岛屿的古海湾,海湾被古兜山、罗浮山等断续的山地和丘陵环绕着。西江、北江、东江夹带的泥沙,都不断堆积,形成一个平原。 这里“三冬无雪,四季常花”。劳动农民都种水稻、甘蔗、水果。 广东人,一开口就像撩拨对方吵架。早晨见面,都以问候人家的令寿堂为乐,是为民风。 天气很闷热。 南边的太阳火焰焰的。惠州马路上尘土飞扬,到处都是未修好的建筑物,满目疮痍。 狗都热得把舌头伸出来。 单玉莲斜睨着那头狗。 “咄!咄!”她赶它。但它懒得动了。她也懒得动。只在路边树荫下,撩开布裙子一坐,中门大开似的,凉风从裙下微微地扇着。 单玉莲一手把三个骨的肉色丝袜往下一卷,汗濡濡的,好热啊。 为消暑,把那篮黄皮暂置脚下,与旁边的女人交换半个西瓜来吃。是猪腰瓜,小小的腰身,刀劈一下,一人捧半个,一匙一匙地吃,呼噜有声。这瓜籽很多,吃一口,吐一把,都喷射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狗只好避开她们,落荒而逃。 “锦华,你的瓜不够甜。还是我的黄皮熟。” “你是黄皮树了哥——不熟不食才真。” “啐!你才多熟客。” 锦华道:“喂,别说笑,陈仔的妹妹跟我讲,迟一阵广州秋季交易会,港客很多,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宾馆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资料和房号,就兜到生意。” “收多少?” “听说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风声紧呢。” “做二十次就收山。” “我不敢。”单玉莲道,“公安局抓到就惨了。” “惨什么?抓到了让他罚好了,那些鸡来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裤带松一松,好过打长工。” “罚什么?” “要不罚钱,要不关一阵——难道还游街?如今女人都是这样做啦,你以为还是‘阿爷’在时那么老土吗?” 单玉莲不语。呀,已经过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经廿六七岁的人。虽然荆钗衣裙,不掩艳色,但下放到这样的乡下地方,卖黄皮?没有前景,一直苟活着,对象也找不到。环境把她锻炼得与前判若两人。她也惟有自保。 几乎也考虑到广州去。 就在此时,来了一辆面包车。 车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游玩。 车子戛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着要上厕所。路旁的公厕,境况可怖,但他忍不住,像是辆小型冲锋车,如目的地飞奔。 “小型”。 第三节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矮子。五短身材,灵龟入格。光看背影,就知他身手灵敏——倒不一定是因为内急。 树荫下的小贩们,马上趋前,向车上各港客兜售水果、药材、金钱龟…… 单玉莲也忙把瓜籽一吐,舌头一舐,预备提了篮子卖黄皮去。 男人小解出来,刚好见到女人舌头一改,又躲回唇中去,然后牙关锁住。他多么想多看一眼。整个人便晕浪了。 单玉莲哪有看不出之理?便提篮上前,专心对付他一个。 她站在他跟前,发觉他比自己矮了一截。她甚至可以数数他头顶上有三五块头皮屑。 天使的红唇一张,问他: “先生,买黄皮吗?” “是!” “买多少斤呀?才两块钱一斤,买多一点啦。” “好!” “全部都买?” “买!” 单玉莲大喜,笑得更甜了: “先生,你付外汇券给我吧?” “付!” 她眼珠一转,知道机不可失,声音放得更腻:“你换钱吗?” “换!” 他目不转睛地,答应她任何要求。单玉莲但觉这矮小的男人,真可爱。他笑起来,是不遗余力的。他的笑容多温暖——其实很紧张,原来这就是爱情?吓煞人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不过是回乡探亲,听得惠州有温泉,风景优美,才来游玩一两天。上一趟厕所就发生那么惊心动魄的事?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一个劲儿地笑。 “先生!” 单玉莲提高嗓门:“先生!” 他乍醒。 “你不要那么咸湿成不成?” 他的心控制他的口: “不成!” 回心一想,太不尊重人家了。他有点羞赧,像个做错事的大顽童。但钱付过了,黄皮又整篮地买下了,干什么好呢? “小姐,请你原谅我唐突,我跟你一齐拍张照好吗?” 他把那自动相机拎出来。单玉莲一看,虽小型白痴机,不过,是贵价货,按一个掣,镜头会得嘶嘶嘶地伸长,可以拉近来拍那种。这个男人,也是个有家底的人呢。 单玉莲很乐意地点头,她笑。 “好吧——我要多收二十元的。给港纸。” 后来,她当然渐渐地知悉他身世了。 这武先生,有个文雅的名字,唤作“汝大”。“汝”是“你”的意思,可见家人寄望甚殷。“汝”也是古地名古河名古城名,一定有出处。武汝大已经三十多岁——正确岁数他不肯说,但尚未娶妻,他的春天在内地。 有一个黄昏,他下定决心。 先领了二人,抬着一座大空调器——冷气机,来至单玉莲简陋的斗室。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老百姓,别说添置空调器,即使只是付出电费,也是沉重的负担。想都没想过。 武汝大指挥二人把这一千五百大卡的窗式空调器安装,一边讨好她: “友谊商店说路又远又僻,不送货。后来我多付点钱来换取‘友谊’。” 单玉莲望着他的举手投足,非常感激。他为她这样地奔波设想…… 从来都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好。 回想此番南下,在惠州落实。怎么来的?点儿已低了。邻居都不给好脸色,因为一比之下,他们无形中点儿是高了。正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连头发也给剪短。 天天地劳动、下水、施肥,饭是吃不好了,没白天没黑夜的贫贱。想豁命,但无谓呀,终归还是把自己压下了,免得不死不活,沦落到更不堪的地方。眼泪渐渐就不轻易淌了。 过去那么神圣地尊贵地成长,她的感情,原来都是假的。 也曾想过,不如把身子抛出去赚钱吧。即使不接客,到广州的影剧院与“摸身客”看节目,搅点“大动作”也成的…… 武汝大见她陷入苦思,还道她相思。便不惊扰。她一定还没洗澡了,他见到她的汗。 安装完毕,男人马上主持大局:“好了好了,我们开始叹冷气!”一扭掣——咦? 发生什么事? 唉,此地电力资源素来紧缺,每至星期日,还由供电部门统一调配,各店号相互错开用电时间,民居则间歇停电。现有的民用电网及电表都已十分老化,怎堪经此巨变?整条街电压下跌,所有电视机图像失真,所有冰箱、风扇停转,所有的灯都熄了。 世界顿然黑暗。 四邻一片埋怨之声,矛头直指单玉莲: “都是那个姣婆!成天电男人,电到整条街都烧电!” “害人害物,正牌狐狸精!” “她不过是鸡吧!” 鸡? 真危险。 听说也有个下放的北京妹丽红,就是跟龙洞宾馆丽湖车队司机小曾合作,他给港客扯皮条,载到郊外,在汽车上“开档”。 丽红后来得了性病,保健医院用激光、冷冻等方法,都治她不好。她出来后,医院立即将全部用过的设备烧毁,表示不欢迎。 丽红拖着残躯回来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不走不动,身上发臭,脓水从裙里渗出。她有一天说要去晒大太阳,从此不知又浪荡到哪儿去,当她的黑户。 女人,没有根的女人,便是这样。 难道单玉莲不知道自己吃得几碗干饭?还想当上什么位置? 幸亏在此当儿,给她遇上个好男人。 还有脚踏实地的一天。 “不,我不是鸡!”她很傲然地对自己说。在黑暗中,怨怼声中,她还是可以昂起头来的。 这个男人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烧电,拖累了她,便企图令她宽心: “哗,这就是‘四化’?真是化学了?” 见她没反应,武汝大继续努力: “莲妹——” “唔?” “莲妹,我在元朗有间铺子,卖老婆饼,算是远近驰名。我的老婆饼,皮薄馅靓,很好吃,如果你喜欢,下次我带上来给你。” 单玉莲低下头来。 武汝大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男人在黑暗中是特别勇敢的。趁着这千载一时的良机,反正她又看不清楚,赶忙把心事一口气地说了,很快很匆促很紧张,中间没有停顿过: “——其实带来带去带上带落很麻烦你不要笑我人生得矮不过心头高如果你肯嫁给我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说完自己也大吃一惊。 “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忘记了说过什么!”武汝大看不见她淌下两滴感激的泪。 不过也罢,豁出去。 他乘势跪下来求婚。 “莲妹,趁没人见到,你答应嫁给我好不好?现在我数三声,一、二、三!” 单玉莲在踌躇——这个人一下跪,就更矮了。好不好?好不好? 武汝大的声音又自地面响起: “呀,你是听不真切,刚才数的不算。我再数,一、二、三!” 好不好?好不好? 他开始心焦了: “我又再数,一、二——” 突见一点烛火,映照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她眼眶中有泪光,佻挞的烛火摇摇晃晃,整张脸也闪闪烁烁,这是新的妩媚,抵得上她以前所有的妩媚。眉梢眼角,表示她肯了,但嘴上不要说,如烟如雾,烛影摇红。 武汝大怔怔地: “三!” 那烛火所照之处,就在破窗外,赫然已聚集了左邻右里,全都是八婆,埋伏附近,听取一切情报。在这个国家之中,人没有任何私生活。城乡都充斥“小脚事妈”。 单玉莲毅然地点点头。 她转过身去,抖起来了。对着满窗又羡又妒的人影道: “劳烦你们了,都为我高兴吧?这房子我很快就不住了。浅房浅屋,说话透气都传至街外去。日后我出了香港,少不得也回来探望。武先生铺子卖老婆饼,要吃多少出句声便成——有机会,也请出来看我们!” 一壁说,一壁便把武汝大引为自家人。 她的电波他接收到了。 博得红颜欢心首肯,满足得险遭没顶。 他狂喜,脸上立时充血,心都涌跳上了下颔——因循环路程甚短,如遭雷殛半昏: “哎!好浪漫呀!好浪漫呀!” 他有生以来,都没如此地浪漫过呀。 奋不顾身地拥着女人,一张圆脸抵在她扑扑的胸脯上。 单玉莲一心只望逃出生天,也觉得这决定是对的,她终于可以重新做人了。 含泪嫣然一笑。 一颗心,不,两颗心各自定下来。 嫁个老实人也是幸福。也许这是冥冥中注定的,不由分说。 此后,武汝大“回乡探亲”往返频密了。每次出现,不单“四转”、“八转”地捎来。还有衣饰鞋袜,把单玉莲装扮得花里花俏的——武先生的品味。他是越看越中意。 单玉莲又过着缤纷的生活了。一套套的洋装,她最喜欢桃红和紫色。连丝袜,也是黑色有暗花的那种。 昨天武汝大又送她一个walkman,和几盒梅艳芳、张国荣、谭咏麟的盒带。 骄其乡里的日子,多么惬意。 而她的申请,也算批得快。 初秋某日,武汝大在红磡火车站伫候了半天,他来接老婆。 单玉莲出闸了,一见这么宏伟的大堂,人群熙来攘往,她的心,跳得很快——是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心血来潮,有力量促她回头。不,她的故事才刚开始呢。 武汝大殷勤地帮她提行李,也不过是小喼,旅行袋,走到车站外,单玉莲便决心把包袱都扔掉。 他体贴地问: “你饿吗?” 哗,原来他有辆私家车的。 一上车,单玉莲便见车头玻璃上有个大大的“爽”字。是蚬壳汽油公司的标贴,这个“爽”字,便是她踏足香港的第一印象了。 她用力吸一口气。是车中茉莉香座的芬芳。 “香港真香!” 车子开动了。 当然她有点怅惘,远离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她再回去,自己已是旅客。她不是不爱她的国土,只是她最黄金的岁月已经流曳,难以重拾,不堪回首。惟有开拓眼前的新生吧。她也感觉新生的刺激:一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儿,将会发生,要作出准备,以免应付不了,她兴奋得坐立不安。 实在也饿了。 武汝大把她领到一家酒店的餐厅,在顶楼。 琳琅满目的食物,有冷有热,有咸有甜,全堆放在餐桌上。 单玉莲从未见过此等场面,拎着一个碟,载满各式各样的食物,她的碟子上,也有冷有热,有咸有甜,如同小型自助餐桌了。越叠越高,几乎倒塌下来。 他耐心地呵护她: “莲妹,吃完才再出来拿吧。” “什么?”她开心得眼睛也瞪大了,“吃完还可以再出来拿的?” 真的?真的? 香港太好了。 武汝大见她小嘴惊喜得努成一个O型,太美了。在低调的灯光下,他心头一荡,情难自禁。回头见到餐厅有个小唱台。 他带她回到座上,然后把胖胖的头脸哄到她耳畔,热气喷出来,他悄悄道: “你慢慢吃。我上台唱一首歌给你听!” 然后,他柔情蜜意地步上了唱台,踮起双脚把架上的咪取下来。他拎着咪,自我陶醉,也强逼全体食客陶醉。武汝大展开歌喉: 座地玻璃窗外,是璀璨的夜色,单玉莲听着情歌,啖着美食,心满意足。 她问他: “从这里看出去,见到元朗吗?” “怎见得到?元朗很远,地方很大。” 元朗。 祠堂今天很热闹。 朱红的大门侧,有中英文对照的简介:“武氏家族于公元十五世纪由江西省移民新界,其后宗族支派繁衍,并建造祠堂数楹,以供祭祖、庆祝盛典及节日之用。根据古物古迹条例,此宗祠受法律保护……” 祠堂经过一番布置,由清朝迄今的祖宗神位,都正视武汝大招亲。 橘红色的木窗、金漆的雕花、泥塑的彩像、麒麟和鹤、瓜瓞绵绵、大大地张着如同虎口的灶、光绪十六年庚寅恩料一甲二名钦点榜眼及第、大袍大甲背插令旗手执关刀的门神…… 今天单玉莲入门了。 四周挂<dfn>p://www.99lib?net</dfn>了喜帐,有大红双喜字,也有“鸾凤和鸣”、“五世其昌”、“珠联璧合”…… 武家祠堂大排筵席吃盘菜。内进是厨房,大灶大锅,妇女们落力地预备,木盆中盛放着鱼块、鸡肉、猪肉、猪皮、冬菇、豆腐泡、笋、乌头……一层一层地堆上去。 露天的地方摆了方木桌、轿凳。桌面有青花大海碗、红漆筷子、啤酒汽水。 武汝大最开心了。头戴小卜帽,还簪花挂红。他一边照镜子装身,一边拼命把卜帽上的孔雀翎拔高些,揠苗助长,好使自己看来也高些呀。 伴郎是同村兄弟。过来他身畔,讲了一句话。 伴郎好似很心照: “你一定‘支了上期’啦!” 这样的一句话,便把武汝大得罪了。他气得涨红了脸,表情古怪。当然他希望可以支上期,不过他没有,他不敢——他便骗自己,这是对她的尊重。 如果有就好了。 所以他恨这不识时务的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 武汝大马上翻脸,转身登登登地走了。伴郎不知讲错了什么话,颠着屁股在他身后拼命解释,讨好……一直跟了很远。 这边厢,穿金戴银,脖子上挂了金猪小猪胸牌的单玉莲自祠堂中那暂辟为新娘房的小室出来了。她的头发熨过,指甲涂上艳红的蔻丹,脸上化了浓浓的新娘妆,果然千娇百媚,喜气逼人。她往哪儿走,哪儿便荡漾一片红光。武汝大看得呆了,也忘了生气。 他又喜又怯地唤她: “老婆!老婆!” 单玉莲见这环境,满目都是窥望她的人,陌生而权威,便把小手交予武汝大,由他牵着过去了。 “老婆!过来斟茶。” 一干长辈都在热闹熙攘中就座。 有个大妗姐,负责照应新娘子。端了茶盘,便领她见过一个怪物。 “这是太婆。” 单玉莲不看犹可,这老妇,便是一把晒久了的菜干,颧骨往上翘,嘴角往下弯。全脸是十分细致而整齐的皱纹,花白的头发,所余无几,棱棱的一个秃顶,强装挽成一个假髻,髻畔插了朵鲜花。因是喜庆日,脸上非得带点表情,像只余败絮的一个柑。看来差不多一百岁。 太婆是村中的人瑞,搅不清她是谁家的曾祖,反正她毕生伟大的贡献,是生了十四个子女,然后又自傲地活到今天,如同神祇,武氏宗族但凡须敬酒奉茶的场合,她是第一个来领受的。 单玉莲把茶双手递上。 她猛地一怔,喃喃: “哎呀,你走呀你走呀。” “太婆,饮茶啦。” “查?你来查什么?” 她不接过茶,望定新娘子,目光怪异: “狐狸精呀。” 单玉莲愕然了。 太婆太接近死亡了,她一定明白一点玄机。但她又太老了,总是无法表达她的心事。只见她把枯瘦的皮裹着骨的小手,赶呀赶,像无意识的动作。 “你不要来!你不要入门,你番归啦!” 后来,还是众人做好做歹,方才哄她喝了茶。过了一关,又到另一关了。 这是一个空座位。代表过世的人。 武汝大指一指: “我爹。” 单玉莲一怔,不知所措,大妗姐把茶交给她,武汝大捉住她的手,把茶洒在地面上,然后对着空气道: “爹,饮新抱茶啦!” 横来一只小脚,赫然是太婆的,把地面上的茶渍踩呀踩,向着空座位,非常关切地道: “她太靓了,靓过头,你要看紧一点!你究竟理不理你的儿子?” 单玉莲只觉氛围妖异。马上,又被引领去见另一个女人了。她同武汝大一般矮胖,像是同一个饼印拓出来。她是她的新奶奶。 “奶奶饮茶。” 她不接,忽地含悲带泪,对武汝大诉衷情: “汝大,真想不到你这样大了,又娶老婆了。仔,你不要忘记阿妈呀!你不要有了老婆就反骨呀!呜呜呜!” 单玉莲暗叹了一口气,她还得去面对另外六个小矮人。武妆大一一招呼: “我大家姐。” “大姑奶饮茶。” “我二家姐。” “二姑奶饮茶。” “我三家姐。” “三姑奶饮茶。” …… …… …… …… 见过一干人等,新娘子已疲态毕呈。这批小器女子,全部在摆款,辗转不肯接过她的奉茶,以示下马威。 单玉莲的委屈,好心肠的武汝大瞥见了,在她耳畔安慰。 “她们太矮了,找不到人家,还未出门,所以不高兴我扒头了。” 她垂眼。他也矮呀,不过,他找到自己。 武汝大继续爱怜: “没事没事,过了今晚就没事。” 今晚,一层一层地,揭发他家庭状况,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了。还听得姑奶奶的评议,窃窃私语。 “你看,前凸后凸,像个S型。” “是呀,谋财害命格!” “惨啦,汝大迟早被她阴干的!” 唇舌乱藐中,大家便就座吃盘菜了。 第四节 女人的座位设于祠堂侧边,风俗如此——女人坐不得正中。 单玉莲逼得与这批女人同席了,每来一名,便让座一次,恭敬而受气,虽然她们都唤她:“坐啦。” 但,哪儿有她立足的地方?像八仙桌旁的老九。她只好笑说: “不要紧,我劳动惯了。” 寄人篱下的感觉,随黄昏渐浓。 锣鼓喧嚣,村中的兄弟抬了一头斑斓的彩狮出来,大头佛持着破葵扇在诱动。 狮开始舞动了,威猛地舞到祠堂中心庆贺。只见矫健的腿,马步扎实,功架十足,一路的满怀豪情壮志,纵横跃动。到了庭前,狮头猛地一举。 单玉莲如着雷殛地盯着这头狮这张脸这个人。 众乡夫猎户,约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一个兜轿抬了武松,便游街去。欢呼声中,英雄重演打虎佳迹:“但见青天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原宋云生从龙,民生从虎。一阵风过,乱树皆落黄叶。扑地一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我便从青石上翻下来,提梢棒,尽平生气力,打、打、打……”在帘下嗑瓜子儿的潘金莲,打扮光鲜,眉目嘲人,双睛传意,满目只是一个英雄。 她一手扶在桌面上,受惊过度,桌面被着力一倾,青花大海碗应声倒地碎裂,把单玉莲自虚幻中急急唤醒。 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摇摇欲坠、失态但又强撑的新娘子。 她见到这个舞狮的男人,赤着膊,一身的汗,在胸肌上顺流,由一点一滴,汇聚一行,往下流…… 他是武龙! 是他! 在此时、此地,她见到他! 武龙自洞开的彩狮巨口中,隔着难喻的因由,也见到她了。 像一整盘娇小玲珑如女儿舌尖的红瓜子,被奋力倒泻在床上,散乱不堪重拾。 他也得跟随一群男人,玩新娘去。 “汝大,你想洞房?先把瓜子一粒一粒地给拾起来。” “对呀,否则我们不走!” 众人起哄,还拎来一瓶酒,强灌武汝大三杯。 “唔,味道真怪,腥的。” “很正吧?这是虎鞭酒!” 一个装作难以置信: “虎鞭?人鞭吧!” 大众便怂恿着新郎了。 “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鞭变虎鞭!” “好!”武汝大在兴头上,“那我多喝三杯!” 众人轰笑,嫉妒而淫邪地、会心地望着娇艳欲滴的新娘子,恨不得把武汝大踢出新房,自己上马。 单玉莲只悄悄望向人丛,心神恍惚,刚才他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悄然引退了,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 武汝大半醉,色胆壮了,便赶人: “走啦走啦走啦走啦!” 人声渐杳,空气突然沉闷。单玉莲坐在一塌胡涂的床缘,望着粉红色的纱帐,不知如何,自己会得嫁了给他? 一个三寸丁、谷树皮,憨憨地笑着,迎面而来。单玉莲一见,下意识地指着他: “我见过你!” 武汝大笑。一手把灯按熄了: “当然见过,又不是盲人。” 他趁自己竟然在状态中了,还肯浪费吗,马上把单玉莲急拥上了床,接近施暴,惟恐骤失良机。她一手推拒,在惶恐中,心神大乱。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 她毫无乐趣,不痛不痒,只是道: “我——真的见过你,很久以前。不过看不清!” 他还在顽强地抽动,一听,便很兴奋: “看不清,不如亮着灯做——” 言犹在耳,灯不亮,人也失灵。 措手不及,一声惨叫,这个男人已经完事了。 一泄如注,还在自我安慰。喘气: “莲妹,我最劲是这次了!好浪漫呀!” 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未见,即熟睡如小猪,睡得十分甜蜜,嘴角还有口涎。 单玉莲拈开黏在她两颊和脖子上的头发,感觉到这床单温湿而黏腻,很脏。 新房中有一面大镜。 她在这心深不忿的静夜中,难以入寐,望向贴了红花剪纸的大镜,幻成旧时月色—— 一样迷离的银光,像一个远古的梦。 梦中,是一个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里弄,斗室中,潘金莲银牙咬碎,把她的小脚,踹向沉沉大睡的武大,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粪土上,乌鸦怎配鸾凤?红烛泪干。女人泪涌。 月色照在一盘卖剩的炊饼上。 她将一生一世,伴着这些不上路的炊饼不登样的猥衰老实酒臭货色么? 东方渐发白。 墙角有只蜘蛛,寂寥地吐着银丝,困囿着自己。 这是一只一模一样的千岁蜘蛛。 单玉莲倚在墙角,望定它。 元朗“馨香”是远近驰名的饼店,客似云来。武汝大继承祖业,顾客也是一代一代地传诵,有好奇的,听得武汝大讨了新娘子,左右街坊、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买一两个老婆饼,乘机偷偷地看上一两眼。背地嘲戏: “咦?怎么会让他得手了?” 单玉莲忽地发狠。 随手就拎起一个纸盒,把蜘蛛一下一下一下地拍死了,蜘蛛迸出绿色的浆汁。她把千愁万恨,都拍死了——她看不见它,自己的噩梦一定也消失无踪吧。想要哭出来也不可能。 这样的举动,把在店里帮工的姑奶奶们都吓了一跳,身后又有非议声: “看!无端白事浪费了一个纸盒,真败家!” 只有武汝大,穿梭在他的店子里,情绪高张,非常开心地寻找爱妻。 “老婆!老婆!” 店员刚自厨房把一盘新鲜出炉的老婆饼捧出来,便答: “老婆来了。” 武汝大风骚地强调: “我是找‘我’的‘老婆’!” 才把千岁蜘蛛干掉的单玉莲,回过头来。并无他的得意: “你的丁屋怪怪的——” “发噩梦吧?” “我,见到穿古装的人。” “哦!”武汝大连忙开解她,“是呀,太婆也经常见到污糟嘢的,闲事吧,见多些也就惯了。你不惹它,它也不会犯你。” “你是说——”单玉莲有点惶恐。 他只觉失言,又改口了: “乡下人才这样传吧。” “我不喜欢住在乡下。好闷!” 武汝大左右一瞥,避过他姐姐耳目,拖着单玉莲的小手,来至柜面,收银机“叮”一声,弹了开来。 只见里头夹着一个大信封,还绑着粉红色大蝴蝶,作非常之浪漫状,写着:“送给亲爱的老婆”。 她连忙打开一看,呀,是一座复式花园洋房的图样呢! 店员过来,把钞票交给她: “老板娘,收钱!” 她是老板娘了,她又将拥有华厦了,一切的不快,暂且忘却。啊远离那地方,那个人。 单玉莲向她丈夫招手: “老公!” 武汝大涎着笑脸,享用这个号称,他过去,微微仰起头,瞅着她。单玉莲当着所有的店员和顾客面,吻了他额头一下,留下艳艳的唇印。 他飘飘然,整个人仿佛长高了两寸,胖胖的脑袋瓜摇晃起来,几乎想念诗,整个人如诗如画。她笑: “你真好,我不用侍候七个小矮人了,我只是对着你一个就够了。” 那天她一推开门,踏在地毡上,满目都是炫丽的色彩,一个各国家俬纷陈的家。 连厕所,都设计新颖,水龙头不是扭的,是扳上扳下的,弄了好一阵方才晓得,一按掣,抽水马桶便去水了,还有蓝色的洁厕泡泡。开了花洒,有热水呢,单玉莲大喜过望: “哗,以后不用煲水,随时都可以洗澡!真开心!” 一回到房中,飞身倒在弹弓床褥上,不停地弹动,又一弹而起,拎着一个扁平小盒子,遥控电视选台。 啲,是无线。啲,是亚视。啲,是英文台……轻微不可闻的科幻。 在床上,望向那梳妆镜,那么宽大绵远,照见她灵魂深处。她对着镜,侧头,只用眼角睨自己的倩影,真是越看越美。又变一个角度,换一个姿势,手托在腮间,卖弄风情,眉目嘲人,且说与自己知: “人不能穷。有了钱,连感情也稳阵了。” 再思再想,自己竟有如此一番风光,又忍不住,指着镜中人: “发达啦!发达啦!” 难掩一点羞耻,转瞬又被欢欣盖过。一生一世过着这等简单安定美满的生活,也好。 武汝大又在楼下大喊: “老婆!老婆!” 她飞快地下楼去。二人世界,他是她的米饭班主,他爱她,这就够了。不要有杂质,不要有杂质。 哗,他又为她换了一辆红色的小房车! 她得到一件名贵的玩具。 忘形地挥手,笑着,看车去。 “好漂亮!好威风!” 武汝大一边展览他的大手笔,一边把一个人唤过来: “阿龙,以后阿嫂要到哪儿去,你负责接送她。” 单玉莲方才发觉,大吃一惊。 为什么? 像被尖针一刺,全身都紧张了,心突突乱跳,大脑不能指挥自己,木头一般动也不敢动。为什么竟会是他?她逃不过吗?二人无法互相摆脱? 武龙喊她一声: “阿嫂!” “阿龙是我同村的兄弟,他也是在大陆下来的。” 单玉莲便寒暄: “你来了很久吗?” “六七年了。” 武汝大插嘴: “是呀,他一下来我便照应他,我们很老友的,他也帮得手。” 单玉莲没有理会丈夫,只面对这个男人,相逢恨晚,她幽幽地道: “我在惠州,你呢?” “汕头,以前在上海。” 生怕他提到什么,单玉莲马上正色,冷淡下来: “我从未到过上海的。” 回心一想,也有不忿,便问: “你结婚多久了?” “哈,他还是一个人呢。”武汝大竟有点自得起来,因为他自己新婚呀。 “——女朋友做盛行?” “哈,他很老土的呀。”武汝大又代言了,“女孩子撩他,他也不晓得上。” 三言两语,试探得他的近况。单玉莲不是没有几分窃喜的——到底他还是一个人。不管为什么,这个男人,还是一个人呢! 她暗暗地一笑。睨着武汝大道: “又不是问你!” 武汝大忽省得他无微不至的“功课”,便自衣袋中掏出一张大地图来,上面画了记号,写满数字,摊开给单玉莲看: “现在我问你,你住在哪儿?” 然后一边指示一边讲解: “这里,有个红点的地方。还有,这是我们的新电话。这是元朗丁屋的电话。这是‘馨香’的电话。这是阿龙的Call机。这个是我身份证号码。这个是你身份证号码。你要随身带好,万一发生意外,不省人事,人家都有线索……” 单玉莲看着这个体贴的丈夫,又自另一个小袋掏出一沓资料来了: “你那天说闷,我为你安排好怎样过日辰了。你可以每天去学车、学英文。还有,这些美容班,很多课程。看看——减肥?不用了。隆胸?不用了。皮肤保养?不用了。电子脱毛?千万不要……不如去学插花吧。” “我去了上课,你不闷吗?” 武汝大见她关心,便拍着胸口: “不闷不闷。有了你,怎会闷?怎会花心?一个屁股骑不到两匹马,我会很专一,你放心去吧!” 坚定的神情,还表示抗拒一切诱惑,着单玉莲别担心呢。 她一直暗察那沉默地抹车的武龙,虽然他低头苦干,不过,她相信他一定把每一句话都听进去。她总是觉得他有一点妒意,着故意木然。 单玉莲也故意向武汝大发娇嗔。 “好肉麻,我受不了!” 武龙继续木然。 作为讨尽爱妻欢心的丈夫,更加受不了: “哎,今天好happy呀,我带你们到一个好浪漫好浪漫的地方去!” 司机只尽忠职守地驾着新车。 什么浪漫的地方? 什么? “就是这儿呀?” 单玉莲环视四周,小儿科的摩天轮、半残的木马、寥落的游戏摊位、明昧的灯光——不过是沦落了的“荔园”。一片懒洋洋的浮生陈迹。 只有这快乐的小矮人,兴致勃勃诉说他底情趣,难忘的回忆: “是呀。我自三岁起就很渴望来玩了。那时我多醒目,扯住大人的衫尾入来,不用买票呢,哈哈哈!我又爱坐火船仔。那边有间鬼屋,真恐怖。我坐摩天轮还吓到赖尿,哈哈哈!那时,还常常看成龙和洪金宝打北派……” 自以为是的情趣,闷煞这不知就里的新移民:“成龙是谁?” 武汝大一点也不察觉,他只是认真地拖她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一直都渴望,有个心爱的女人,和我拖着手仔,来玩一天,多浪漫!我没有别的要求了。” 单玉莲有点感动了。这个没什么情趣的鲁男子,他的要求其实很低。所以她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回报。 武汝大下意识地向他那同村兄弟,英俊健硕的阿龙示威地道: “阿龙自小在大陆,只得一个‘挨’字,恐怕没怎样浪漫过吧?” 武龙想都没有想,只冲口而出: “有!” 武汝大听了,只管取笑他: “有什么?拍拖结婚也得要毛主席批准才行。” 单玉莲在一旁,不希望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见空中有一条大船在摇荡,便打个岔,指着那机动海盗船: “我们上去玩!” 武汝大自然童心未泯了,率先奋勇地入闸,上了静定的船上,坐下来: “别怕!小儿科!” 武龙殿后,轻轻地扶着单玉莲攀上去——他俩都意想不到,这竟是头一回的接触。 年少无知时、不管感情有多深,有多执著,都在社会中捉迷藏,一番播弄。她没有失去他,他又回来了。 茫茫人海中,又遇上了。 是今生的缘吗? 她有意无意地,让他接触得长久一些。时光飞驰,日月如梭,但愿一切停顿了。不过,他曾经那么地绝情…… 单玉莲把手一甩,跌坐在武汝大身畔。上到海盗船上,方才知道,船是越摇荡越倾斜,离心失重,整个人几乎要仆到遥遥的地面上。在空中,没有丝毫的安全。 那个表现得威猛的武汝大,每当荡至高处,又急剧下坠时,全船尖叫得最大声的人就是他,近乎哀嚎。 护花无力。 到了最后,他把双眼紧紧地闭上了。 所以他根本见不到,一言不发的武龙,把单玉莲护在中间的男人,下意识地,保护着花容失色的女人,她也不自觉地,倚向他,比倚向丈夫,近一些。 她的心又开始疼了。 梦魂在这离散的当儿,飘忽至虚空的高处,在无尽的空间滑行,一阵远古的琵琶声,唤醒她一点记忆,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最难喻的一刹,她突然见到一堵高墙,她也曾见过的小城镇。对了,那塔尖,那灯笼,小桥流水。单玉莲的指尖,轻轻抚着脸。 千年光景似飘蓬。 便在正月十五那夜,潘金莲随了吴月娘,又联同李娇儿、孟玉楼等佳人,四顶轿子出门去了。都要登楼看灯玩耍。 潘金莲穿了白绫袄儿,蓝缎裙儿,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 伏在窗前观望,见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四下也围列买卖,百戏货郎,斗巧招徕。南北都是古董玩器,书画瓶炉,卦肆云集,相幕星罗。还有卖布匹的、卖果馅的、卖酒的…… 这个地方,何等熟悉。 单玉莲便想道: “怎么忽地游人冷清呢?” 微雨骤来,洒湿了青砖地。柳林河畔,尽见小二丫环。入了门,悬赏缉拿一个逃犯,那是宋时年间景致。 宋城。 第五节 单玉莲一时间竟回到从前的年代。 武汝大惊魂甫定,又要上厕所去: “我已经忍到爆棚了。阿龙,你帮我要一点酒好压惊,我去了!” 单玉莲游目四顾,这“宜春酒寮”怕是狮子街灯市的店号吧。她的双手不听使唤了,从前,她一径把白绫袖子搂着,显露她遍地金掏袖儿,十指春葱,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微微地翘起。 武龙要了支桂花酒。 酒来了——由一个小二装扮的古人奉上。 单玉莲站起来,持着酒,便满斟了一杯。她把酒杯递与武龙,娇声软语: “叔叔,你真英雄,我很敬重你呢。你饮过这杯吧。” 武龙接过: “海盗船而已,哪有什么英雄不英雄?” 他把酒拎着,还没喝,她已道: “我不是说海盗船——” “以前的事,我们都别要提了。” “你不提,我不提,世上有谁知道呢?叔叔,是不是?” 武龙把酒一饮而尽,语气平板: “我见你有了好归宿,也为你高兴,恭喜你!”再强调:“我是真心的。”未了还加重:“你相信我。阿嫂让我自己斟。” 单玉莲不理会他,只知她要劝饮,带着媚气,再斟一杯: “多饮一杯,好事成双!” 武龙一愕,抬头,刚好接触到一双烟迷雾锁、风情万种的眼睛。 潘金莲于那雪夜,簇了一盆炭火。就在武松的面前,将酥胸微露,云鬓半亸,脸上堆了笑。 潘金莲一手往武松肩上一捏,一手筛了一盏酒,自呷了一口,剩下一半,撩拨他一似撩拨那盆炭火。 “叔叔若是有心,便饮了这半杯残酒!” 武松劈手夺过来,泼在地上。他大义凛然地对着那不知廉耻的嫂嫂: “我武松顶天立地,不是伤风败俗的猪狗。再干此勾当,我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 单玉莲见武龙竟泼了她的酒,恍惚地醒过来,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武汝大如厕归来,见她站在他身畔,便很奇怪,还责问武龙: “阿龙,你应该帮阿嫂斟酒的嘛,你看,她受惊怕还不曾回复过来。” 连忙呵护她: “啊你的脸又青又红,让我呵一呵!” 回过头去一望武龙: “咦?你也未曾惊完么?真胆小!” 单玉莲不明白她刚才的所作所为,她斗胆勾引他?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忍不住眼眶一红,而雨,又忽然大了。 凉风乍吹,一个灯笼不明不白地燃烧着。四下依旧无声,是个暂停的世界。 单玉莲心下害怕,雷声轰然一响,她马上扑向武汝大怀中,她慌张地道: “我们快走!” 快走! 逃离这雨雾包围的模糊昏晕的宋城,古城。在车上,见那惨黄惨红的灯光,逐渐地远去,像是浮在世间的一座蜃楼,它变形了,飘忽地,因为雨势渐急,遂已隐退。 单玉莲心神尚未完全平定。 只是带点不安地,向她丈夫道: “我又见到了。” “见到什么呀?”他轻问。 她声音抖颤: “穿古装的人——” “哈哈哈!”武汝大开怀大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无谓的惶恐:“整个宋城的茄喱啡都是穿古装的啦!” “不,我很害怕。” 武汝大惟有再三呵护: “好了好了,你害怕,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来吧。” 一想,又问: “其实穿古装的人有什么可怕呢?真是!” 单玉莲只觉无奈无助,没有人了解,便要把她的幻觉都说出来了: “我见到一个——我很喜欢的男人!你又不明白!”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武龙自倒后镜中看到她。心中一动。不过她没有回望,只幽幽地倚向武汝大,心事重重说不清。 武汝大见佳人投怀送抱,还道她跟自己打情骂俏,不免沾沾自喜: “又来哄我一场——我穿古装靓仔吗?吓?” 车厢中静默下来,没有人再作声了。三个人,各有各的思潮起伏。 她有点悔意。他也有点悔意。只是,悔什么?是刚过去的一刻?抑已过去的十年?若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只有单纯易满足的武汝大,他的世界充满芳菲。 武龙忐忑地驾着车。耳边尽是那夫妇对话的回响,精神并不集中。 他凝视着车头的玻璃,但他的心在倒后镜。有些东西啮咬着他的意志。不是愁苦哀伤,而是一种控制不了的自恨,一个懦弱的男人,多么无用。他推却了她,以后就不堪回首了。所以武龙一直不敢回过头去。 大点的密雨,兜头劈脸地打过来。天变得更黑。 突然,暗处闪出一团黑影。 那黑影闪出来,不知何故,便被车子撞个正着。车子煞掣不及,车轮发出怪叫。 黑影弹起,啪一下,撞在车头玻璃上。 一行血似的液体,流曳着。 武龙毛骨怵然地看个清楚,那是一头黑猫。车上三个人,与它的尸体面面相觑。整张嘴脸,咿牙龇齿,死不瞑目。那么近,在武龙眼中放大了,如同一头小老虎。 他和她浑身起了疙瘩,寒意逼人。 水拨犹一下一下地活动着,把猫的血清洗了。血迹淡化,随水东流。 武汝大见他呆住,左右一望,便催促他: “没人见到,快开车,走吧走吧!” 车子急急遁去,武汝大觉得自己当机立断,甚是精明,如顽童脱险地偷笑。 入夜,天空像是被劈裂开了。暴雨狂洒,为一头死去的动物喊冤。 武龙听着雨,直至天亮。 雨停了,他的余情未了。 一边打呵欠,一边出来当他的司机,胡髭绷硬,满目红丝。乍见单玉莲身影,好生冲动,突绕过车头,到她身畔,企图握住她的手。想不到她那么淡漠: “我昨晚饮多了一点酒。” 她把一切都推卸了。然后下道命令: “站在那儿干么?开门呀,你不‘开门’,我怎上车?” 她比他坚强。 武龙惟有开了车门,侍候她上车。也冷冷道:“阿嫂,要上哪儿去?你不‘吩咐’我怎开车?” 单玉莲便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态: “十时学车、十二时入元朗与我老公一起吃饭、二时半到尖沙咀上英语会话、四时半下午茶、六时前要回到家了,我炖燕窝给老公吃。都记得吗?” 这便是她的日志了。 武龙沉默地做妥他分内的工作。每当她到达一处,他便在楼下或车上等候。 眼看这个女人,由一个土里土气的灿妹,日渐蜕变,也追上了潮流——暂时是旺角或铜锣湾型的,没到达尖东或中环。 她从来不正视他。 也有。每当他将要跟她眼神接触时,她早已飞快地转移,只待男人没有留意,方伺机看着他。 其实这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那个人就在前面了,那个人就在后面了,总是隔着无形的墙,思念得明昧不定。 又下雨了。 秋风秋雨,在驾驶学校的门外,她一出来,便见一把硬撑着的伞。是一把男人的伞,最古朴的黑色大伞,如一张罗网,不见天日,把她接到车上去。 一路走向停车场,她靠拢一点,他退开一点,结果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还打开车门,冷着一张脸,护送她进去。 见他在凉天里一身是雨,单玉莲也有不忍,便叫他: “你抹干了雨水才走。” 衣衫尽湿,怎样抹也抹不干。这样湿答答地黏在身上,多半会招凉。因而把声音暂且放软: “把t恤脱了才抹吧。” ——然后,她静静地,见到他那片傲慢的背肌,展现在这么狭窄的一个天地里。她搅不清他什么时候一手脱的衣,只是,因抹水的牵动,他的肌肉是结实而充满力气的——色情的。 单玉莲的嘴唇有点干燥了。 心灵上也有悲哀而婉转的牵动,配合着他的手势。眼波悄悄地流滚。 她实在想抚摸一下,然后捏它,俯首咬一口…… 心神恍惚,她的舌尖不自觉地舔着唇。 车子突然开动了。 武龙说: “雨那么大,上不上美容课?” 晚上,她特别地瞧不起躺在身畔的武汝大。憋了一肚子气来骂他: “你这人,既不武,也不大。中间还是个‘汝’,你看,水汪汪,软弱得一如女子。你真没用!明天你快写信到报上疑难杂症信箱,问一问主持人,该怎么救你!” 一脚把他蹴开,迳自洗澡去。 武汝大觉得对不起她。自己模样又那么可怜,百般扭动,雄风不振。但她今晚上,要得太狂野了,太急速了,自己才特别快。不过说到底,还是对不起她。 他有点脸热。 唉。这一晚快点过去就好了。 单玉莲在上美容课时,感觉自己眉目之间,如笼轻烟,如罩薄雾,眼神几乎要穿透重帏,穿透镜子,到达她要到的目的地。 她不容许自己憔悴。 依循导师教的方法,轻轻地扫着腮红,漫漫地化开于不自觉中,溶于脸色上。 费煞苦心地装扮,她又觉希望在人间。她新生了。 即使不着一字,她也要他见到她今天特别漂亮。不必赞美,他的神情自会报告。 所以一下楼,步履轻盈,笑靥如花——他一定惊艳! 武龙的车子原停在生果档前,日子久了,那看档的女孩跟他熟络起来,他隔着窗道: “一杯——” “橙汁。例牌。” 这个黄衣少女,看来顶多读F2,无心向学,专攻眉目传情。简直是“单料铜煲”。把橙汁递与武龙后,便妖娆地问: “哥哥,你的车很有型呀,你也很有型呀。” 英伟的武龙,不大自然地搭讪: “普通啦。” “靓人才驶靓车的,这车是不是你的?找一天来接我放学好吗?我在新记——” 武龙还在笑,一抬头,见到面如玄坛的女人,妆化得明亮,神情黯哑。 她今天很美,但很凶。 一上车,大力地关上车门: “咦?那靓妹长得不错,又青春。横竖你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去马?” 武龙没有回答。 车厢有难耐的寂静。 单玉莲无由地发脾气了: “明天不来上课了!” “为什么?” “不高兴上就不上!”她赌气地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 她咬着牙,恨恨地被嫉妒煎熬着。 只得骄奢地到新世界中心花钱去。 一间一间名店如花园般乱逛。虽没什么品味,不过自各八卦周刊的时装专栏和彩图上,也得知八八年将流行什么秋冬装了。颜色是象牙、黑、铁锈红、灰……她已经不是那初踏足贵宝地的单玉莲了。 感谢这些周刊,教晓一众小姐、情妇、小明星、小艺员……和来历不明的女人穿衣之道。只要花得起钱,一身包装好了,谁知道谁是谁? 但单玉莲是不同的,她花的是丈夫的钱呀!名正言顺。总是向店中的女孩吩咐: “同款不同色,三件全要。还有这条链,包起来。你们收什么咭?” 签过咭后,便指使武龙为她捧一些现成的回去。刚出来,忽见一家店子,橱窗上摆设了一件黄色的新装,鲜娇的青春的黄衣——就是那不知羞耻的,向武龙勾引的女孩身上的颜色。 单玉莲冷笑,心想: “这款难道靓妹买得起么?” 便马上不问情由买下来,把武龙赶走: “你不用理我,现在到‘馨香’告诉我老公,今晚不陪他去元朗。” “你们今晚不是要拜寿吗?” “不高兴去就不去!”她又负气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 武龙耿直地,转身走了。 她在眼角见到他走了。 一个大男人,捧着一堆秋冬新装上车去。这不是不委屈的——为什么他只是她的“下人”? 单玉莲立在原地。他走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漫无目的地,眼光注视在某个时装新系列,是一些带子,把女人又缠又绑的设计。她永远看住某一件,漫无目的。 时间谋杀不了,怎么过完这一生? 好不好豁出去? 好不好只要他一晚? “喂,淫妇!” ——单玉莲如被针刺,如梦初醒,吓了一跳。 是谁?是谁?识破了她。 连忙四下一看,这两个字真可怕,莫不是她的魔魇回来了? 身后,有人捧着一大堆时装走过。 然后是一个男人。 看不见他长相,只见墨黑的眼镜,挡着半张脸,一问,擦身过去,头发很长,在脑后束起来,半鬈的。 他穿得很独特,是黑加金。非常傲岸,目中无人。只是很冷漠地向尾随身后的一群模特儿留下一句话: “淫妇!可以走了吧?” 出来四五个十分性感妖娆的模特儿:“Simon!等等!”然后簇拥着他走了。 啊不是唤她。 单玉莲只闻声,不见人,但觉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非常异样的感觉,渴望见到他的脸。那是她所不认识的,那是另一个世界,她不知道冥冥中有些什么秘密,她就是被闷在黑棺里头一个无助的弱质。一个男人走了,另一个男人便出现。 他是谁? 极目之处,只是一个浪荡的背影。 似曾相识。 单玉莲不顾一切地跑前几步,翘首再看,车子已绝尘而去。这众香国的王。 她觉得自己真是荒淫得可耻! 但武龙,他并非无心。 不过他怕,恋爱是一宗令人焦躁不安,而且长期困囿的事儿,他不愿意泥足深陷,到头来难以自拔,他付不起。 且她是他兄弟的女人。 他害怕半生因此又再改变了。一个人,哪堪一改再改? 他到了馨香饼店,代告知武汝大,她不到元朗给太婆拜寿了。 武汝大也算体谅。 “由她吧。太婆九十九岁大寿,自然比较尘气,又与她相冲,一定窒她一顿。算了。” 就在自己的店子,时近黄昏,两个男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谈心事。 武汝大问: “你觉得我老婆怎样?” 武龙以为他在试探,一凛,便道: “没什么。” “长得不错,对吧?” “不错。” “什么‘不错’,简直是‘靓到晕’!唉,老婆唔靓头拧拧,老婆太靓眼擎擎!” “你说到哪儿去呀?” “我是怕。”武汝大坦白道,“怕被人拐走。” 武龙正盘算该怎么答话。他兄弟已拍着他的肩膊——踮起脚来表示情分。 “我们一场兄弟才说呀,我很担心——啊我不是思疑你,你担屎都不偷食的,我信你!” 武龙只理直气壮: “担屎当然不偷食,难道你偷吗?” 武汝大沉默地望着他,半晌。 然后,他下定决心了,不作任何怀疑和深究。他很满足现状,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于事何补?他非常非常地强调着: “幸好,她真够专一,也帮得手,她是不错的了,简直是好老婆!对不对!喂,你说是也不是?” 像逼武龙非答“是”不可。 武龙对着这满脸期待的好兄弟,逼于无奈,便答: “是!” 听得他这样答,武汝大放下心头大石一般。终于他又得到安慰。 他把这忠直的武龙领到自己的车子旁,拎出两份礼物来。 “我老婆不去拜寿,不要紧,这份礼算是她送的,礼到也成了,我会代她说项。不过太婆一定留我过夜——” 然后把其中一份,递与武龙: “这一份,是我送给老婆的,你叫她挂念我吧。——看,对待女人,时不时要浪漫一下。你得好生学习。” 把礼物分门别类后,两辆车也就分道扬镳了。 第六节 是夜,九十九的太婆,收到武汝大夫妇送来的贺礼,便到房中试穿一下。武汝大一直在门外柔声催促: “太婆,快点出来让大家看看是否合心水?” 他也希望大家接受他们的心意呀。精心挑选了一套黑色暗花香云纱衣裤,手工精细,价值不菲。最适合她老人家了。代老婆讨她欢心。 这位不知就里的老人家,听得是名贵衣物,也就换将出来,年迈半失聪,只应道: “吓?洗不得水?” 她步出堂前,大家的反应是—— 呀,太婆身上竟是件黑色喱士性感睡袍。肌肤隐隐现现,她童真地咧开没齿的黑洞,一笑。这贺礼真奇怪,布料少,不蔽体,却说很名贵。 武汝大那忆子成狂的慈母率先发难了: “仔,你看你,书香世代,好好地又搬出去,近得那狐狸精日久,连太婆也掇弄成这个样儿,你是不是失心疯?” 众姐姐也看不起他如此色情狂。 武汝大含冤莫白。都怪自己一时大意,两份礼物给调错了,谁知有此番后果? 唉,那收得寿衣似的礼物的小女人,又不知怎样地恼恨他了。 武汝大一张脸,非哭非笑,僵了一夜。人走不得,心已远飏。不知莲妹如今…… 单玉莲把身体浸淫在一缸漫着花香的泡泡浴中,很久。 只有在这里,她是可以放任的。屋子这么大,而且是复式,但,只有在这里,可以尽情地享受着孤独的荒淫。 思绪游移。爱情这个东西,太飘忽了,求之而不可得。惟有托付与不羁而又敏感的想象。手指开始也随着思绪游移了……为什么那揉擦着她身体的手,不是他的手呢?如果他粗野一点,她知道自己是会“屈服”的。 她把腿张开些,水特别地滚烫,好似都走进她里头了。 ……但愿抱紧她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硬汉,锲而不舍,置诸死地。她放纵地迎合着这一个虚像。看不清晰的男人向她用力侵袭。 直至她抽搐地,几乎要喊出来: “……你不要走!” 整个浴室,整缸烫人的水都有节奏地抽搐了。她在绝望中才悠悠地醒来,抱紧她的只是自己。 忽然,万念俱灰,眼泪一串串急骤地跌下来,消融在泡泡中。噤哑的快感变得痛楚,单玉莲只觉都是泡影,特别地空虚。 用力地擦干身子,便见到丈夫送给她的礼物——由心上人转呈,多么地讽刺。她把花纸拆散了。 一套黑色起了暗花的香云纱,古老如同寿衣。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礼物? 她奇怪地试穿上身了。 一边穿,扣花钮,她的一双手也绕着腕花,那莫名其妙的小调,在耳畔空灵地回响。似乎自天际传来。袅袅不断,听不分明。 单玉莲一个人,如在寂寞而空旷的野地里徘徊着,寻找着。无意识地,她开始哼了: 拈起今天才买下的一条长链,在腕间绕了又绕,缠了又缠,真是情枷恨锁。 蓦然,停电了。 停电的一刹那,天地都突变惨淡,无尽的漆黑,看不清世间男女欲念焚身。 一根火柴被擦着了。 单玉莲身不由己,在武家的祖先神位,上了一炷香。 一个从来都没上过香的女人,在他姓的木头前面,上了一注赎罪的香。 武龙发觉停电时,刚好在他自己车房侧的斗室,泡了一个杯面。 这顿马虎的晚餐还没来得及弄好,便遇上麻烦事,心下念着楼上的女主人。 武龙便打开门—— 一足尚未踏出,马上与一个穿着一套古色古香衣裤的女人撞个满怀。他大吃一惊,她是谁?莫非是千百年前的…… 她嘴角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盯着他,盯着他,盯着他。目光一直紧密地追踪,他逃不出去。渐渐,眼神又汪汪地浇着他,浇着他,浇着他。百般情意,把心一横。两朵桃花上了脸——单玉莲也不知为什么,她可以作出如此的勾当,从何来的勇气?也许是借着一点天意,真的,借意,以便掩饰一切。到底她是入了魔,抑或她的心魔在策划?即使当事人,也不愿意弄清楚。 武龙定下神来: “阿嫂——” “好黑呀。我很害怕,你来陪我!” 他有意避开这种尴尬,便借词: “你不用害怕,我出去买‘灰士’,你在这里等我吧。” 说完便打算逃出去了。媚态毕呈的嫂嫂,根本无意让开一条生路,只是越靠越近。 一个古代的女人,在哄一个古代的男人: “你不要走!你这一走,便去了三月,我很挂念!” “啊不不不!”武龙还解释,“怎会去到三越那么远吧。” 但是,这个携带着一点回忆的女人,既然要来了,竟是无法摆脱的: “你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 武龙驾着车,朝市区的路上驶。总是感觉到身后有双灼灼的黑眸,不肯放过他。 她是越坐越不安定了。先自把领口的一个花钮给解开了,趁势一扯,露出横亘的锁骨。手指在上面写着字。 突然,双方都没有准备,她俯身上前至司机的位置,一双兰花手,自背后搂住武龙。她在他的耳畔,用细腻的软语问: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呀?” 武龙只管道: “——你坐定一点。” 单玉莲看来没有坐定之意了,她犹在他耳边,笑一声: “你不敢认!你真没用!比不上一个弱质女流。” 乘机在他耳畔吹口气,武龙一颤,赶忙抓紧车大盘,车子方才平衡过来,单玉莲被这一抛,跌坐回她后座去,似是安定了。 武龙如坐针毡,难以自抑了。此时后座伸张一条腿,搁在座位背上,睡鞋半甩,挂在脚上晃荡。他忍无可忍,一手捉住那女人的脚,强力扔回身后,因这行动,车子不免一冲而前,单玉莲人随车势,身子也朝前一仆,放轻放软,半身勾搭住男人,再也不愿放手了。 她啮咬他的耳珠,红唇一直吻过去。武龙也算正人君子吧,只是,怎么抗拒风月情浓?她从来都没贴得那样近,感觉上很陌生,即使在十年前,一百年前,一千年前,她跟他还不曾如此亲密过——二人都有点沉溺。 她记得了,他这样辱骂过她:“我武松顶天立地,不是伤风败俗的猪狗,再干此勾当,我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是吗?他曾经在很久之前,如此竭尽所能地抑压自己吗? 单玉莲嘴角闪过嘲弄。 男人便是这样了,男人有什么能力,抑压意马心猿?男人都是兽。她星眸半张,腻着他,看透他: “你何必骗自己?我知道你喜欢我!你怕么?” 像等待了很久,数不尽的岁月,制度和主义,伦理道德,都按他不住。他用力地吻她。一脚踏入脂粉陷阱。全身都很紧张。 ——她马上把舌头伸出来。在他口中佻挞地蠕动。最迷糊之际,一切都惊心动魄。 车子失去控制。 迎面而来。一辆货车,狂响着号,武龙连人带车几乎相撞,对方闪避得艰险,惨烈的车头灯如利刃一下划过二人的脸。 生死关头,神推鬼恐,武龙急煞了车。 他不能死。 武龙蓦地弹开来,他见到一张泛着红晕的俏脸,欲心如焚,这不是他心中的单玉莲,她只像另一个人,如同来自遥远国度的魂魄依附了她,抑或,她依附了它。 他清醒了。 奋力拉开车门,决绝地下了车,头也不回——他不敢回头,只怕难以自拔。是什么力量把他拔走,他都不知道。 单玉莲目送着这男人畏罪潜逃。 他三番四次地遗弃她。 是根本无缘么? 费尽千般心思,她都得不到他。永远有一种无形的东西,令他“前进”。那是什么? 她恨得牙痒痒。 茫然推开车门,不知身在何方。寒风梳栉她的头发,一绺飞掠过脸庞,她在咬牙之际,把那绺头发给咬住了。 恨! 忽地,听得一阵熟悉的浪笑声。她循声望过去。 那也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失意的女人,站在大城岔路上。开始有一种很强烈的矛盾。 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 她没有哭,只是双目无端地湿濡了。她怕,但又很兴奋。 她的心被搅弄得乱作一团。她把手伸向心中,企图抽出一根丝,抽出来,人就被扯过去了。 那个背影,为一群女人簇拥着,浪笑着,进了一间的士高。 “唉!” 单玉莲无力细想。 一旦细想,因缘总是魔。她也无力回头。 脚踏着碎步,款款地上前。是她的脚,引领她走着一条可知或不可知之间的路。 一推门,她便眼花缭乱—— 但见:一丈五高花桩,四围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一支起火,万度寒光,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皆烧着。说不尽人物风景,旦角戏文。 烟火安放街心,谁人不来观看? 单玉莲但见一盏盏的金灯,冲散满天繁星阵,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 楼台殿阁,顷刻不见了。 火灭烟消,尽成灰烬。 音乐变得缓慢,摇曳,古人的脚步。 激光过了。 众人沉醉于世纪之末。 听一派凤管鸾箫,见一簇翠围珠绕。可以醉,便任由他醉倒。银灯映照之下,无从计算而今是二十世纪最末的十年了。谁知道明天?谁寄望明天?穿好一点,吃好一点,得风流处且风流。是的,众人只凄惶地酣歌热舞,不问情由地纵声狂笑。 “Miss,一位?要点什么?” 侍者来招呼。 单玉莲还没“回来”呀。她惑乱地道: “女儿红!” 轮到那年轻人惑乱了: “什么红?Bloody Mary是吧?” 单玉莲拎着那杯红色的怪味的液体,一人独醉。她在阁楼,放眼下望,舞池中,红男绿女都在忘我地狂欢。每个人都创出难度极高的扭动招式,闭着眼,离着魂。 她觉得自己十分寂寞。 她像八槅细巧果菜酒钟旁一根无人惦怜的牙箸儿。元宵灯市夜里路边一颗无人垂注的瓜子儿。淫器包中一条无人眷恋的药煮白绫带儿……空自在一角,艳羡他人的浓情。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地快活,怎的自己缘薄分浅,连自尊也拾不起?便把酒都灌下了。 无聊苦闷,只得把那链子,绕了又绕,缠了又缠——总要做点事,好打发这难熬的一晚呀。 过得了今天,是否也过得了明天? 猛一自恨,那长链,便飞也似的,脱手甩至楼下的舞池中去。 长链的身子轻盈起来,在半空缓落如飘絮。连链子也不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根叉竿。叉竿的影儿忽在这半明半昧的鼓乐喧天的境地里,猛地跳脱出来,仰头斜视那失手的单玉莲,俯首笑看舞池中漫不经心的Simon。两个不相关的过路人,没有一点牵连,便是费煞思量,也扯不到一块。 那叉竿是怎么一回事呢? 记得一个春光明媚时分么? 从前。 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 那一天,她也如常地拿着叉竿放帘子,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她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了。 看那人,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小扇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向潘金莲丢个眼色儿。 Simon无端被一件重坠之物打中,骤停了舞步,待要发作,想不到在阁楼,有个妖娆美貌的女人,也有廿多岁了,一头松松鬈鬈的黑发,微蹙八字眉,三白眼,粉浓腮艳。 隔远看不清,便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撇下众女不管,猎艳而来。眼神一直未曾离开过,她有点张惶,但更多的是春意,未开言,先赔笑。身段圆熟,腰特别地细,在一套复古的时装轻裹下,藏不住这个秘密。 见她粉脸生花一如古画,Simon有点魂飞魄散。他也阅女无数,然而,这般追不上时代的、过时的美女,时光倒流,还没上手,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颜面一变,笑吟吟地,不言不语。 她也一直地看住他上来。 看住他把长链子,笑吟吟地擎在掌心。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的手,不安分、佻挞而挑逗。他一身的黑,墨镜未曾除下过,背后潜藏着如何焚人的目光? 单玉莲轻道: “你还我!” “还什么?”他笑,“我在地上拾到的。”啊,是这声音,她熟悉的声音。是他! “我跌的。” Simon故意调戏: “你不是‘跌’,你是故意‘扔’下去。” “对不起,官人。”她竟向他赔个不是,“是我一时不小心,被风吹失手,才会误中你,不是故意的。” 他觉得很有趣,便继续: “那么,算是我故意被你扔中吧。”顺势把她拉近栏杆下望,“你看,舞池人这么多,要很幸运方才中招。这就是缘分。是不是很老土?” 她往下一瞧,刚好与女人们的目光短兵相接。虽则她们还是在放荡地舞动着,不过舞伴却另有出路了。目光中不免有妒恨,在笑: “Simon你看你的taste!” 单玉莲咬着唇一笑,呀,多么地相似:她们不也曾各自偷偷地苦缠细裹,造就一双尖趫趫金莲小脚么?不是白绫高底,便是红绫平底,鞋尖儿上扣绣了鹦鹉摘桃,或斜插莺花,鸳鸯戏水,纱绿与翠蓝的锁线,精细的造工。也有出奇制胜,暗中安放了玫瑰瓣儿,小格中藏了梅花印子儿,一步一印。争妍斗丽,陪伴西门庆玩耍,踢气球呢。一个捎头,一个对障,拗踢拐打,扭腰摇臀的,不过要讨男人欢喜。 单玉莲眼角向他一飞,问: “咦?都是官人的妻妾呢。” 妻妾? Simon但觉这个女人,跟他来一套新鲜的,便过招了。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她笑: “别耍了。”一壁施个礼,“官人万福!” 他也笑。端详她一阵,放浪地: “娘子,有礼!” 这个古意盎然的美女。正中下怀,正合胃口。她跟她们不同。越是含敛,末了越是放荡——因为她总得有个发泄的地方。一发不可收拾…… Simon便把长链往单玉莲腰间一绕,先下定论: “廿二吋。” 手一松,长链跌在地上。 他蹲下来,凑巧此物就在她脚边了。他拾起之际,乘势捏她的脚一下。只一捏,她便踢他的手。 他撇嘴一笑,一起来,猛地贴得她很近,在她耳畔吹口气,暖的,荒淫的。轮到他腻着声问: “脚那么小,鞋当然很小。几号鞋?四号?三号?” “不知道!” “等会我替你一量就知道。”他挑衅,“你怕么?” 单玉莲把那腥红色的Bloody Mary一饮而尽。 她傲岸地俯视那一群失宠的妻妾。自这一分钟起,他只要她一个!她们与他同来,但她与他上岸去——任由一众在欲海中浮沉吧,气喘吁吁,最后,是谁胜券在握? 她竟然十分地瞧不起那些得不到男人的女人呢。 她出身自是跟她们不同,她甚至是一个外来者。土生土长的香港女,优越娇贵,追上潮流,她凭什么与她们较量?别说英文了,自己连广东话也讲不好呢,不过因长得登样,这个男人选中她。她以新移民的身份,先拔头筹,傲视同群。单玉莲被怨毒的目光送将出门。 进了Simon现代化包装的大宅。 门是密码锁。他故意让她看见:“九四一三”。 他的家,是十分时髦的“复古”装修。用的家具是酸枝,椅子是花梨木。厅中挂了古画,接近春宫图。几案上摆放一块未曾雕琢的璞,没人知道心中是什么。座地穿衣镜,有四座,安置于不同角度,影影绰绰。看不清金笺对联,单玉莲一个踉跄,跌坐于鸦片烟床上。酒气已攻心。酒在她身体内全化成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的。 一切都是孽。 只见一地都是杂乱的古画:工笔仕女图,还有设计图样,“十二妖孽一九八九”,这几个字,分别用小篆、草书和美术字写就。应征的美女照片,纷纷呈现着色笑,当中也有刚才所见的几个模特儿。 她只好很无聊地开始: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选妃的。”他促狭地眼睛,“选最美的十二金钗,拍年历。” 这个女人! 她肯来了,如今又尽在作些社交活动,正经话题,顾左右言他。真好笑,简直与时代脱节,惺惺作态。 他不理她。迳自打开一个百子柜,那是中药店常见的柜,一格一格。其中某个小小的棺材形抽屉,放着内绘鼻烟壶。他用力地吸了一点可卡因。然后又在某一格,取出十粒海马多鞭丸——那是中国秘药,不过货只在日本买得到。 “哪十二个?” 他逗她: “妲己、西施、貂蝉、杨贵妃、王昭君、潘金莲、武则天……通通都是名女人。” 单玉莲一听: “这些都是‘四旧’。怎么没有个叫林黛玉的?” “哦,林黛玉是virgin,不入围。做得中国名女人,个个都有点功力啦。要淫,但不能贱。矜贵得来够姣,姣得来不可以太cheap!——你要做吗?” 单玉莲才一转过身来,他已经贴紧她了。因为贴得紧,所以他的坚挺令她的脸马上红起来。她的身子马上被拥倒于鸦片烟床上。无路可逃,九死一生,对面有副金笺对联,上书: 这不是林黛玉屋子里的。这是秦可卿屋子里的。 Simon用手捉住她双手,用膝盖分张她的双腿,把她摊开如同自卷轴摊开一幅远古的仕女图。 他慢慢地慢慢地说: “Noo fuck you!” 她听不懂。但只低吟着。 她的心意欲临崖勒马,身体已经软弱了。他恣意欣赏她矛盾难受的表情,看了好一阵,直至他认为“对”的时刻…… 难道她不明白,来了就不能走吗?动荡芳心无着落,总得倩人收拾。她也想要——只好归咎于强中更有强中手吧。 他仿佛嗅到她浑身细汗里头的一种特殊的动情的气味。因为她忸怩,他的欲焰就更高升了。 第七节 把她的衣服脱下来。 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 一只小脚吊在一边葡萄架儿上。 另一只,吊在另一边葡萄架儿上。 把她的双腿大张开来,用脚趾挑弄她。 向水碗内取了枚玉黄李子,便投过去,一连三个,都中了花心。 向纱褶子顺袋内取出淫器包儿来,先使上银托子,又用了琉磺圈,再捻了些“闺艳声娇”涂上了。 她还吊在架下,两只白生生腿儿跷在两边,等他,兴不可遏。 他并不肯深入,只是来回擂晃。 她只得仰身迎迓,口中不住地叫: “达达,快些进去吧,急坏了淫妇了!你故意这样来折磨我!……” “淫妇!你知道我的好处了?” 他这便一上手,三四百回,没棱露脑。只见潘金莲双目瞑息,微有声嘶。 葡萄架因剧烈抖动,滚滚绿珠,撒了二人一身,覆压挤捏,混作黏腻甜汁,不可收拾…… 单玉莲无力的手又抓紧了他。酥软了一阵又一阵。太恐怖了,堕落在何处无底深潭?他强大而且粗暴,又不知使了什么方法,她无法不扭动着来逃避,咬着牙,唉,怎么熬得过去?她的前世和今生都混淆了,她呻吟哀求: “达达!你……饶了我吧……” Simon命令她: “看看我!” 单玉莲竟连把眼睛张开一线的气力也没有了。他兴奋地迫视着她的脸和反应: “你有没有别的男人?” 她气如游丝含糊地道: “——有。” 他问: “如今你是谁的女人?” 单玉莲痉挛了,慌乱中伸手抓紧他,痴缠着他。思绪飞至前生,她还有谁呢?她只不过有他,眼前惟一可托付的人。她急速地叹喘: “我是你的女人!达达!我是淫妇,你不要不理我,你要再入一点!呀——” 她舌尖冰冷,星眸惊闪地瘫倒了。 Simon人在哪里,她都不知道。 乏力如死。 这一夜太长了。 一线曙光,映射在筋疲力尽的人身上。 单玉莲苏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惊而起,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个非比寻常的地方。有个男人在身畔,但他是谁? ——就这样过了一夜? 四下一看,啊,一塌胡涂的战场,好似在地毯上造过,在鸦片烟床上造过,倚在墙上造过,站着坐着躺着……都造过。 她十分羞耻。 茫然地摇首,在太阳底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淫荡。还说过什么脸红的话没有? 她都不知该怎么办,只仓皇地收拾散了一地的杂物入手袋,乱扔乱塞。 不敢面对渐渐光明的白天。 一站起来,还带着麻痹的刺痛,双足一软,几不成行。 她看到一个疲累苍白而又俊美的男人躺在地上。她有点怅惘。 还是快走吧。 不要说再见。 大门轻轻地关上了。 晨光熹微中,她在楼下等的士,等了一阵,的士没来,反而有点时间,供她仰首望向顶楼,那藏春阁。她错了吗?欲挽无从了。 逃也似的,的士也不等。只急急孤身上路,在刺眼的阳光底下,回到自己的“家”去。 后来,Simon也醒了。 他也不喜欢太阳。 他没有白天,没有明天。 折腾了一夜,疲累而苍白,药过了,他也有点怅惘,外表的傲岸因未曾充电,真相大白。像个破落户。 昨夜那个婉转承欢的古装的美女呢? 她一走了之。 这么好的一夜,他开始有点眷恋,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感觉。她是谁?一个无端呼喊他,用令人心碎的声音呼喊他“达达”的女人,口齿不清,舌尖半吐,语无伦次的一刹。 到处都不见她影子。人不在,他悬空了。只爬起身,打开他的百子拒,又取出某一格中某些药粉来,用力嗅吸一下,直透中枢系统,方不致无所适从。惟一可靠的是“药”,他把一头长发都散落。多简单、原始,整个人high了,倚在鸦片烟床上,头向后仰,叹了一口气。 他很有点钱,也很有点名。 一九八一年自英国回来,开始到日本打天下。小角色。有一天,他见到一辑山口小夜子的写真,她像一条蛇妖似的,委婉伏在榻榻米上。横匾书着“坐花醉月”,他觉得这完全是他奢想走的路。 但当年他并无资格动用得山口小夜子。 为了往上爬,他也陪伴过男人。走后门。只千方百计间接得到一张宽斋时装设计大展的帖子。在老远的角度见过她,她是日本国首席模特儿,他立志在成名后,邀请她穿他的衣服。 到得他成名了,先在香港,然后开拓杭州丝织的市场,才回到日本,妖孽的山口小夜子已老了。她已经三十多四十岁,淡出天桥,做过几个舞台剧,又淡出繁花似锦的世界——她道,最喜欢的衣服,是传统的和服。穿过一切,用过一切,最后便回归原来的位置。 Simon自己也老了。任何设计挥洒等闲,那些半古半今,非古非今的影像,丝,轻软温暖如皮肤的丝,有生命的料子,一直萦绕心头。 他整个人都high了。 究竟追逐的是什么? 有些男人,到这年纪,三十上下,忽然深谙一种苍凉的道理:“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他也很迷惑,他希望自己更完善,享受生活。他快乐,当然,但不满足。 有时送上来的女人,都是美女,脂香粉腻,会得百般取悦。于今,是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吧,她们也不外想在他身上得到一点提携。大家都卑鄙。 Simon总对这批淫妇们笑道: “不知心里怎的,我什么都不好,只好这一件。” 世间女人构造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反应”。 是的,这回,神秘地闯进来的女人,特别不同。说不上是哪里不同,他只愿二人牵扯在一处,不可分开。奇怪,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欲仙欲死。心中尽是她的风情月意。 他再叹一口气。 药力发作了,他笑起来,顿见世界甚是多姿,但人甚是软弱。 眼前幻觉一层轻软白丝,隐闻来自深幽境地的乐音,一个拨琵琶,一个弹月琴,一个弄筝,一个唱曲子,缥缈遥传。词儿给疾书于丝帛上。字字看不分明,参差只是: 男女之间,来如春梦,去似朝霞。刹那灿烂过了,必得缘分甚重,方才追逐下去。是否追逐下去?不过是偶遇,到哪里去找她? 惟天凉了,冬至了,弹指之间,暗中流年换了,人老了。 “蓬”的一声—— 横来一把天火,把那白丝黑字都焚毁。灰飞烟灭,再无觅处。 男人见到自己的明天。 他是一个白发衰翁,干的、蠢的、无能的。皮肉渐腐烂溶曳,空余一个骷髅,洞开黑森森的大嘴,把俊美英年吞噬了。 他一惊而起。忽见到一张陌生的纸,在人间,床下,桌边。他拈起,疑幻疑真地眯着眼。咦,是张写满了数字和记号的地图。 单玉莲仓皇地打开大门,周遭无人声。钟点女佣还未到。车房中,昨夜被遗弃的车子,已平静地停驻,可见后来武龙回过头去。 她没有心情细想,“平静”就好了。不知丈夫回来了吗? 急急地上楼去。 车房旁边的斗室,有双一夜未曾合上的倦眼,是的,他等了一夜,直至她回来了,肯定没有意外,方才放心。 有些话要说,但不妨让之沉重地压在心头。隔着一道门缝,只见她片面片身片时片刻。武龙觉得自己虽没得到什么,但也没错过什么。“朋友妻,不可欺”,何况一场兄弟? 一个人应该饮水思源。 上了再算,多么容易!——但即使他鲁莽,终于险胜了。 便转身,盘算下一步。 谁知在心深处,有否悔恨自己窝囊?起码,他很上路。自嘲地笑一下。 单玉莲马上开了热水,竟尽全力去洗澡,企图把昨夜荒唐,付诸流水。 脱下一套又残又破的香云纱,堆在地上,不愿多看一眼。 她心虚。 武汝大熬了一夜,终自那堆女人手中脱身了。第一时间赶回来,还带了一袋寿包。一边隔门柔声试探: “老婆,你昨夜睡得很沉吗?我打电话回来,久久都没人听。” 单玉莲一慌,不知是否露出马脚,更是心虚,匆匆抹干身子出来应对。 武汝大一见地上堆放的那套原属太婆享用的寿衣,又残又破,一定是她非常不满,用来出气了。他情知不妙,也很心虚。 她出来,正待他发话,他却内疚: “老婆,都是我错!” 哦? 单玉莲只觉这老实头聪明了,平日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会得先发制人。 便另作安排,为了补偿,先堵了他一张嘴再算。到了厨房,弄盘水果出来,逃避一时得一时。 单玉莲进步了,那盘西瓜,被挖成一个一个小圆球,非常精致美观地、被盛于玻璃皿中,端将上来。夏天的水果,深秋也有得吃,而且无籽的——她也饮水思源呀。 她近乎讨好地道: “吃西瓜吧!” 他也近乎讨好地道: “吃寿包吧!” 二人各自心虚地吃着,各怀鬼胎。 武龙上楼来了,拎着他的行李。 武汝大一见,也很亲热地招呼: “阿龙,你也来吃寿包,预了你的。自己人,不要客气。” 他很平静地开口了: “大哥,我想回元朗。” 武汝大不虞其他,只道: “现在也有寿包呀,何用回元朗吃?” “不——我是想回元朗住一阵。” “为什么?”武汝大愕然地抬头。 武龙便大事化小地解释。 “市区太吵了。我也睡不好。我就是喜欢作个乡下人。” 就在此时,电话响了。 单玉莲本如拉紧的弓弦,铃声尖厉一响,她整个人吓了一跳。她想听下去,但也得接电话,都不知谁个打来,多半是他的娘亲,天天要听儿子的声音,顺便打扰一下二人的夫妻生活,勿要有太多亲热的机会。 她拎起听筒,换过一种恭顺的声调: “喂——” 那一端沉静了三秒。 她又问: “喂?——” 终于,她听到了,她听到一个声音,太熟悉了: “淫妇!我是达达!” 单玉莲一颗心弹跳上了九重天。连番的惊吓,她抖颤着,脸色突变,用尽一身力气把电话掷下。 恐惧笼罩着她。 她的奸夫侦知她的底细了。他怎么查得出来?他预备怎样? 她不敢透气,生怕一切丑恶都泄漏。幸好丈夫和爱人犹在对话中。武龙堂堂正正地辞行: “大哥,你一直都看顾我,我也想你们好——你多些时间在家陪阿嫂吧,安排多些节目,一起去玩玩,她不会太闷。” 武汝大一边听,一边点头。忽地也起了疑云: “阿嫂很闷吗?吓?” “我不清楚。”武龙道,“或者女人需要人哄。” “我哄得她少么?哦——”武汝大恍然,“我明白了,你是说她——” 他说不下去,是不敢深究。 武龙随即代她掩饰: “她想见你多些呀。” 武汝大不待他掩饰,也不听,也不容忍,便暴喝一声: “老婆!你出来!” 一生气,急起来,半点停顿也没工夫: “你闷起来做些什么你有没有找过别些朋友?为什么你不找阿龙陪你去买新衣你你你……”一一都是??? 声音大得自己也意外。 单玉莲从未受过如此的盘问,这个一直战战兢兢地宠坏她的男人,因绿色疑云,大声疾呼。而他兄弟,那罪魁祸首,如今置身事外,一言不发。 她矫情地出来,坐在武汝大身边沙发的扶手上。一见她面,那小矮人又矮了半截,暴喝的声音,渐渐转弱,成为软语。 始终也是怯。 好了,轮到自己发难了。 为了掩饰心虚,惟有恶人先告状,她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着武汝大,骂道: “你听谁来讲了是非?我可有痛脚叫你捉住了?你见到吗?听到吗?你闻到吗?只晓得欺负我。我还未曾思疑你呢,你昨天晚上都不回来,你上哪儿去?你很闷吗?你有找过别些朋友吗?” 武汝大连忙道: “我没有呀,我——” “哦,那是我不对啦……” 她越说越心烦意乱,有点放泼,也有点自恨,百感交集,痛哭失声。 一气之下,非常委屈地夺门而出。 遗下曾经疑云阵阵的武汝大,与武龙面面相觑。为了面子,又不好追上去。 惟有死硬充撑着,不肯失威给兄弟看: “由她!女人不可以纵容。一会儿她就死死气地回来啦——一会儿不回来,再算吧!” 摆出来的大丈夫款,未几便告成为“画皮”了。他望着站在门边的武龙: “唉,风头火势,你走什么?人人都要走,只剩下我一个人!” 整个人都凋谢了似的: “兄弟不是这样做的呀。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去找人顶替你的位子嘛。进来吃寿包啦!走!” 一切都是女人在播弄。 但,女人也在怨恨,不知什么东西在播弄她的命运。 这样孑然一身跑了出来,走了好一段路。目的地在哪儿?走得到哪儿去?天地之大,无处容身。她记得,从小到大,她都没什么落脚处立足地,总是由甲地,给搬弄到乙地,然后又调配到丙地。后来到了丁地。最后呢? 香港这般的繁华地,人口五六百万,但倚仗谁来爱惜她?——最基本的,谁来养活她?一个女人,长得纵好,也是无用,她这样地颓丧,难道赶去投靠一个雾水的奸夫么? 走得到哪儿去? 不知不觉,被驱使来至香火鼎盛的黄大仙。 她一早就听过“黄大仙”了。 来到庙前,方才惊觉是怎么来的。 是处烟篆缭绕不断。一路上,烟薰烛照,风车飞转,都见善男信女来参拜许愿还神。好似有某种力量的驱使,是的,一定有她自己也抗拒不了的牵引。追随着人群,取过一个签筒,迳自在殿前空地跪下来,求了一支签。 然后,她又追随着人群,走到一条小小的里弄,两侧全是解签的摊档。 有个摊档生意比较冷清,那解签者便在招徕: “小姐!过来光顾解签呀。” 女人被那人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那是一个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单玉莲一见,有点面善,不过想不起来。 “我好像见过你。” “怎会呢?在这里是第一次见面吧。请坐,小姐,第几签呀?” 单玉莲坐下来: “五十四。” 老妇便摊开一小张桃红色的签纸,望定女人,兀自念签语: “五十四,庄周蝴蝶梦——‘庄子酣眠成蝶梦,翩翻飞入百花丛;天香采得归来后,犹在高床暖枕中。’这是一支好签呀!” 单玉莲一听,竟是“好签”,联念到这些纠缠困扰,不禁苦笑。人人只道黄大仙灵验,原来是骗她的! 那老妇却继续道: “小姐,你来一趟,不错,是可以还了心愿,但梦始终是梦。唉,何必把事件搅大呢?不若收手吧,把前生的冤孽都忘却吧!” 她苦口婆心地劝她,但单玉莲一愕: “我有什么心愿?我有什么冤孽?” 老妇摇头: “番归啦。去饮茶啦!” 单玉莲不明所以,无奈掏钱,刚打开手袋,抬头一看,整个摊档,和那似曾相识的解签者,全都不见了,空余几块破木板。 她意夺神骇。 一路回家,惶惑不安。 回“家”。最后,女人还不是忍气吞声地回到夫家去么? 这些玄妙的道理:一场春梦,好生收手。也不过是最原始的民生之道——因为明知没结果的事,就不要做。她早已不是红旗底下的女儿,长大了,就明白“怕死不是造反派”是行不通的,因为往往死的是这批。好不容易过得这么安定而富足…… 收手,对了。 她豁然开朗地回家去。 第八节 一进门,便见到武龙在等她。莫非“冤孽”是他? 看来他也经过深思熟虑呢。 “阿嫂,你让我先表态,虽然我们从前好过,但,你嫁了给我大哥,他是好人,我和你之间,从今天起,一笔勾销,大家到此为止,别要追究了。” 单玉莲浅笑一下。是,都是成年人了,何必去得太尽? 遂也修心养性地道: “这都是我想说的。” 武龙不虞她也灰心了,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单玉莲有点无奈: “当然我曾经希望每日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你。” “大哥赞你煲汤很好饮。” “我可以很贤慧的。” “那最好。” 单玉莲见于此阶段,大家明白说了,反而放下心头大石。不用互相试探,更加真诚。哦,原来黄大仙是有点道理的。她道: “只恨没机会煲汤给你饮。” 武龙细想一下,道: “会有人煲给我饮的。” “从小到大我们的生活中没有鬼神,不过听说人有来生,如果有就好了,如果没有,只好算数。”单玉莲平静地对他说:“我会好好待他的,你放心吧!” 武龙不给自己任何机会。虽然,呀,就这样结束了一切的荒唐,事过情迁了,她竟可以如此地平静?一下子心底依依,又觉不忿。不过,她抢先道: “好,就这么办!” 单玉莲第一次,比他快,决绝地转身上楼去。 终于二人分手了,尘埃落定。 从此咫尺天涯。 不是说,世间最遥远的,是分手男女眼睛之间的距离么?单玉莲很坚强地黯然。做人便是这样。当下死心了。悲凉而理智。 上楼,见到那呆坐沙发上,呷着一口热茶的武汝大,心中一热,便唤: “老公!” 武汝大似寻回失物般惊喜,心花怒放,马上亲近逃妻,爱怜地把手中的茶递过去,热的,香的。他劝: “老婆,饮茶啦!” 然后殷勤地问候: “你整天到哪儿去?累不累?以后不要乱发脾气了,我怕了你,都不知多担心。我们出去吃一顿好的,庆祝破镜重圆。” “哪里有破镜?”单玉莲心如止水。 武汝大几乎献媚地、又把茶递至她口边: “饮茶!” 热茶一烫嘴,单玉莲喝不下,头一摇,茶给溅到衣服上去了。她笑骂: “你看你!不饮了!” 又问: “到哪处吃饭?不要阿龙开车了。只我和你。” “好!”武汝大应声而起,“我们又去浪漫!” 他又抖起来了,只要她最后还是回到他身边,他就是一家之主。看,带她到哪处吃饭,她就跟着到哪处吃饭。既往不咎。昨日之日不可留,留得青山在,人还是他的。 于是盘算到尖沙咀那个好地方?香港什么都有! 武汝大驾着那不相衬的红车出发了。一路上,女人不肯再吃自助餐,因为吃厌了啦——忽地有辆车子,黑色的,就在她身畔划过,影儿一闪。乍见,她整个身子坐得极直。 “老婆,坐稳点,你干么?” ——她干么?她见到他! 突如其来的电话,突如其来的亮相。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戏风情的贼眼。呀,不,车子又远去了,一定是自己的幻觉。一朝遭蛇咬,十年怕草绳。一旦风吹草动,便担心东窗事发,方才如此。 单玉莲坐定后,便嗔道: “车子开不好。你真不是个当司机的料——你是当老板的料。” 哄得武汝大暗自得意。 唉,白布落在青缸里,干净极也有限。幸好这是无从稽考的,哄得一时便是一时。一段日子之后,怕也无事了。昨夜风流,端的是一场春梦。 来到尖沙咀的高级日本料理店。鼓声一响,二人郎财女貌地踩上人工碎石子小路,于暖烘烘华堂中当上贵客。 武汝大便开始点菜。 他问她: “你要什么?” “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你要什么我便点什么。” 她有点不耐,只道: “你出主意吧。主意出得好,我哪有不依你?你是一家之主。” 他对她太好了,千依百顺,生活因而平平无奇。男人没性格,便点了什锦海鲜锅、什锦寿司盛合、牛肉司盖阿盖,包保不会出错。 满桌佳肴,包罗万有。她便见到不远处,竟坐了Simon和一个女人! 他也来了!——他花过心思的手段! 他点菜,她倾慕地望着他微笑,只有听的份儿。一副白净的瓜子脸儿。 单玉莲定睛细认。呀,女人当过八卦周刊封面的,是落选港姐李萍,正深情地沉醉于他的举手投足。 他点的菜式上来了,一道一道地上,精致的冷奴、云丹、赤贝、柳川锅。小小的烧鱼,先洒几滴柠檬。昆布一卷一卷的,莲根一轮一轮的。他叫的饭,还撒了黑芝麻,还有一颗紫红色的小梅在心窝。他叫的汤,是一个描金线的清水烧茶壶盛载的。每一道菜,旁边都有块小小的枫叶,好似女人的手。 为什么同在一爿店里,自己的男人,蠢相得像个肚满肠肥的相扑手?自己不在意,人家看来必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还招呼她: “快来吃鱼生,很大件。抵食!” 而Simon呢,装作不认识她,正眼也不望过来一下,只顾与那李萍,浅斟低酌,暖酒令她的脸红起来。单玉莲眼里何曾放得下沙子?她把吃过一口的鱼生扔下。 武汝大只随手便把他爱人吃过的挟起,放进口里。她感受不到他那下意识的爱。她很忙。 忙于挣扎。 她半句话都没说过,她便陷入阱中。惟有自行猛地跳将出来,因而对丈夫道: “我想去旅行。” “去哪儿?” “——总之离开这里一阵子。” 武汝大一想,店里生意好,只去得三五天。三五天,花在机票上怎值得?但自己实在应陪她多些才是。故建议: “不如回乡去,你也可以见见旧朋友,你不是说要拎些老婆饼给他们吃吗?” 回“乡”?是上海?抑或惠州? 当然,他们回到惠州去——上海是她一个不可告人的噩梦。 而她这般地回去一趟,还真不肯带老婆饼呢。她给那些人捎上的手信是乐家杏仁糖、丹麦蓝罐曲奇、绅士牌果仁、积及朱古力橙饼……还有姊妹们得到的是化妆品、护肤系列,连香水,也唤作“鸦片”。真真正正的“衣锦还乡”! 他们是住在惠州汤泉附近的四星级酒店,然后包了一辆车子到处遨游的。这回是“游客”的身份了。而她们呢,有些仍在“卖”,夏天卖西瓜、黄皮的,冬天便卖柑。另一些,已经去了卖笑。锦华的运道不及她好,尚在一个争妍斗丽、择肥而噬的彷徨期。对比之下,自己求谋顺遂,已然是上岸人家。锦华十分艳羡她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妻室,不必无主孤魂地,至今犹在浮沉。见到武汝大,竟然甚殷勤。 单玉莲有点不悦,也就不让她加入二人世界了。免得多事。 武汝大问: “你那姊妹呢?不是也约了晚上吃潮州菜吗?” 单玉莲一撇嘴: “我们不要打扰她了。她还要找男朋友呢。看她条件不很够,又单眼皮,找到男朋友也得费点心机和人好。怎么敢老要她陪着?哦,你很想见到她吗?她电过你吗?有没有托你设法子到香港去?” 锦华见她没联络,等了一晚,后来打电话到酒店。酒店很堂皇,又有保安,她要单玉莲领着,才可到咖啡室夜话,及吃栗子忌廉蛋糕。 单玉莲撇下武汝大,勉强跟她会面。 锦华不虞其他,只当二人仍是一处的好姊妹,那时她有路数,不忘关照她的。故不知就里,还跟她讲心事: “我也出来接了一阵客了。不过现在的客很精明,都是想玩你,不是想娶你——你就好啦,嫁得那么好。” “他对我真没话说了,要什么有什么。” “早一阵我跟一个姊妹出深圳做,有些客送我们三点式泳衣,就是要我们陪他们到新都游水,连这样也要玩个够本。” 单玉莲便同情起她们来: “港客都很难做吧?” “不,有一个,他是搅电子表的。他长得很好,又高大,有钱,每次来都找我陪,可惜他有老婆。”稍顿,便笑着说,“他在床上很劲的,一晚来四次都试过。真可惜,他有老婆。不过,我有点喜欢他,不要钱也肯做。我想起他都会湿的。” 当锦华这样地形容她心上人时,单玉莲眼前也活现了斯时情景。他,虽只共枕同眠了一夜吧,但也曾如此地亲密,如胶似漆,偷情也是自己首肯的。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他的手心放在她胸前,不动,等待她动情。像等待一根险险锥过大红十样锦缎子鞋扇的绣花尖针儿,等待它变硬,冲出重围。 她恨不得钻入他腹中。这般地难为情。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她的脸热起来。热。 当他在她身体里头,空气中有种特别的香,是绵远而古老的香。茴香、檀香、紫苏、玫瑰……薰在房子中,昏沉欲死——他,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男人好。 只一夜,他又续上另一个了。男人都是这样。想不到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做鸡的。 辗转成忧,相思如扣。女人量窄,总觉不值。 锦华见她怔住了,却没在意,又问: “喂,你那武先生呢?” “他?”单玉莲思绪自香港回到惠州来。 “他对你怎样?——在床上。” 单玉莲措手不及,没有答。 锦华体谅地道: “他也不错了。也是个好老细。玉莲,我很羡慕你呢。” 老细?白头偕老?一生一世? 室内开了暖气,窗外虽下着寒雨,却是半点沾不上身。武汝大是一个好老细。她睡不着,坐到窗前,扯开一点通花的纱帘,这贫瘠贪婪的地土上,四星级的酒店。单玉莲嗟叹一下,微不可闻,但到底还是被丈夫觉察了。 他没有亮灯,只在床上喊过去,尽量把声音放软: “两点钟了,还不睡?” 单玉莲并不回过头来,但是冷不提防眼泪便淌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香港?” 第一次,武汝大感觉到,一定有点不快乐的心事绾住她。自己,费尽周章,到底是绾她不住。武汝大也不说什么了,只转过身,倒头睡去。有什么办法?他在暖暖的被窝中,也无声地嗟叹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 不想知道为什么。 惠州有西湖,一直是游客好去处。红棉水谢、百花洲、点翠洲、泅洲塔、苏堤、九曲长桥、偃龙桥。惠州有汤泉,是个高温矿泉,泉眼十多个,武汝大全身泡浸在温泉中,这个独处的时刻,他特别寂寞。他做错了什么?自己也算是个善良的好人,好人没好报,博不到红颜欢心,他开始忧心怔忡,但又无法可施。他做错了什么? 武汝大也有心事的。 温泉水暖,眼泪也很暖,小小的眼睛,淌下一滴泪来,情知不妙,马上泼水洗脸。脸洗过了,他也回复过来。 从此绝口不提,得过且过——他是真心爱她的。 都是自己不好,太“快”了,满足不到她。以后一定千方百计地改进,不要叫她那么难受。她是美女,怎么能够次次都草草了事呢?身为她丈夫,也是很羞累的呀。难怪她睡不着了。武汝大终于把事情想通了,这是应该面对的。人家是“人穷志短”,他是“人短志穷”。但也不宜说与太多人知道,遇上良朋益友,有办法之人,得向他们请教请教。他暗自点点头。 武汝大的心事,解决了。 这几天,对她千依百顺,呵护备至,坐火车也坐头等。 她也平复过来,一心一德似的。二人便闲话家常。 “你知阿龙为什么要回元朗住吗?” 单玉莲赶忙道: “谁知道?他不是说喜欢作乡下人吗?” “嘻嘻!”武汝大神秘地一笑。 “你笑什么?鬼鬼祟祟的。”单玉莲生怕他测知自己的鬼祟。 “我也是听人讲的,不作实。” “快说!不说不理你,听人讲些什么来?” 武汝大笑道: “阿龙识了女朋友呢。” “女朋友?”单玉莲忐忑,“怎么样的女朋友?他一向是一个人呀。” 莫不是丈夫试探她来了? 又道: “谁会喜欢这么老土的人?” “哈,你不喜欢有人喜欢。”武汝大按捺不住,要把他那老土兄弟的秘密揭发予爱妻知道,“但不要跟别人说啊!” “不说!” “你发誓?” “怎的那么严重?哈,女人发誓你便信了么?” “他不是从汕头来港吗?近日有人说起,他认识的一个朋友来了,不过是买假身份证,要四万多元呢。阿龙垫了一万元出来——你说,不是女朋友,肯这样做么?她怎样还?也许嫁给他算了。” “你要她嫁便嫁吗?她不会做工储钱来还吗?人都到了,还肯嫁?” “哎,跟阿龙不错啦。听说人长得好,平日粒声不出的。” 单玉莲没来由地生气: “哼!她那么好,怎的你不要她嫁你?” 武汝大慌忙女娲补天似的: “不不不,已有最好的女人嫁了给我啦!” 刚好到站,马上催促下车,免吵。下车前,单玉莲犹有不甘,装作不经意: “她唤什么名字?” “不清楚。好似叫阿桂。你自己去问阿龙。” “谁有这闲工夫?” 下车后,二人前事不提。但“阿桂”二字,便深刻于单玉莲心中。 武汝大只为兄弟着想: “过一阵另外请了司机,便放阿龙走吧。不要阻人好事,我也想饮新抱茶。嘻嘻!” 是的,二人上座,接受新妇敬茶。完全是叔嫂的关系,十分明确。 世情已演变至此了。 一切皆成定局。 也罢,单玉莲但觉安分守己,也是幸福。饮新抱茶哪天?想起自己也曾经此一“劫”,总算过来人。不知武汝大那批嫁不出去的姐姐们,又该怎么嚼蛆吐粪,咬牙切齿,心焦如焚。 一边开了水喉冲洗猪肺,一边吃吃笑。 今晚煲个好汤。当个贤妻。 菜干不知怎的,带沙,要浸好一阵。那钟点女佣买不好。自己到底是地里出身的,一看就知道——不过,如今是少奶奶了,洗手作羹汤不过是偶一为之的伎俩。 听得武汝大进门了,还在厅中待了良久。有点不满,他怎不来好生抚慰奖励一下?哦,自己好歹是牺牲者,这般便演变为相对无言?逐一拧身子,出去质问。 客厅中有个男人的背影。 单玉莲开口: “老公——”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她一见,心胆俱裂——他上门来了。单玉莲几乎瘫痪倒地。是她的奸夫! 武汝大便介绍: “这位萧先生,这是我老婆。” 他起立,礼貌地一笑。他道: “叫我Simon得了。” 单玉莲被这男人,刺激得脸色青了又紫。满客厅都是他的淫笑,他把她压在身下抽动时的逼问。她的心狂跳,生怕一开口,就迸出来,秘密完全公开。武汝大知道了多少?整座房子摇摇欲坠。她的嘴唇僵冷了。男人真是卑鄙! 他热一阵,又冷一阵,再热一阵,她就手足无措了。Simon简直得意非凡。这个女人怎么逃得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单玉莲勉定心神,惟有见机行事。便微笑点头。 武汝大很高兴地道: “Simon真本事,他不但知道‘馨香’的饼正,还知道我们元朗的地方正,想借租屋和洞堂来拍外景,什么‘妖孽’的相片。我们上次‘食盘’那儿呀,原来很合他心水呢!” Simon只望着单玉莲,一直浅笑着,似有还无。 她只好尽情掩饰: “萧先生做盛行?” 他面不改容: “Designer。” 武汝大连忙与有荣焉: “很出名的designer,选港姐也找他做形象顾问的。你要借地方,很易商量,我去讲一声便成了——难得与你做朋友呢。” 说时不免有点虚荣了。可见名比利的诱惑大。像武汝大这般的乡巴佬,有了钱,还不是想交给知名人士,好晋身名廊? 这个久历江湖的名家,便又回敬: “Nice to meet you!”补充:“你们两个好衬!” 武汝大心满意足地笑了: “也算是这样了。” “武太又端庄贤淑。” 听得这武太,只觉被掌掴一记,只敷衍地一笑了之。武先生就不同了: “过奖过奖。你什么时候需要地方,打个电话给我们吧。老婆,你看着办,落力些帮手招呼人。” 单玉莲又微笑点头。 Simon大声地跟武汝大开玩笑: “我不会放过你的!” 二人便送客出门了。 到了门口,Simon附在单玉莲耳畔,阴恻恻一笑。轻轻道: “我不会放过你的!” 乘人不觉,把那张“备忘”塞进她纤手里,手指在她掌心一拖而过,她整个人抖颤一下——最轻微的动作,一如静夜在门上细细一叩的回响,最是震动。 他用最体贴而狡猾的声音道: “是你教我怎样找到你的呀!” 单玉莲又羞又急又恼,怎么会?好似是自己故意留下的线索,勾引他上门来了。当下红晕鲜艳,蔓延至耳背脖间,又自肉体蒸发出来,漾于空气中。幸好天晚了,世上无人发觉,急把纸团起,扔掉。 ——但,世上有一个人,把以上一切,悉数看在眼内,虽不动声色,武龙心下有点明白。她跟他,有没有? 有没有? 妒火猛冒地烧起来。他要她安分守己,她答应他安分守己。所以他才不碰她。淫贱的女人,放置在哪个地方哪个时间,都是不安于室的,如果侦知她“有”……武龙紧握拳头。他都不知道会怎样做——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呀! 第九节 第二天下午,单玉莲悄悄自己驾车出外了。 武龙依旧不动声色,但叫了一辆的士,跟踪在后。 车子停了。的士驶过一段路,也停下来。他见到她进了一座建筑物。 单玉莲按动了“九四一三”,门启了。她迳自进去,是个不速之客。 Simon只穿一件黑底及白色竹叶的日式睡袍,见来人是单玉莲,有点意外。他方把可卡因悉数用力一吸,双眸半开半闭地,带点胜利的感觉,望着这个紧张的女人。 ——她不惯偷欢。 又遭自己这般的惊吓,生怕被人拉去浸猪笼么?他像一块莫名其妙的巨石,投进她死水心湖。好了,如今又不知如何地送了上门,开门见山地质问他: “你究竟想怎样?” 她质问得很凶,看来极度地不满。声音有点抖颤,若不胜情的抖颤。 Simon懒得回答她。只是一步一步地,把她逼近至墙边,逼得她无从逃躲——也许是她借题来见他一面?谁知道?她只是被他左手抵住这边的墙,右脚撑着那边的墙,把一个动弹不得的小女人,围困在里头,又乱又急又热的私欲中。 她有点恐慌地望着他,眉心蹙聚,眼内闪着惊惑的光芒。气息开始急速。男人撩开她的衣裙,把手伸进去,轻轻揉擦。单玉莲半个身子一软。他突然住手。 一切动作停止。 Simon笑: “你问我究竟想怎样?——我什么也不想!” 他看着她的反应,像玩弄一头无法自主的、软弱的小动物。 他义正辞严地演说: “我是professional的designer,我不过想借一个最适合的location,做好我的project罢了。没什么。你别当作是大件事好不好?” 单玉莲羞愤交集: “我不知你有什么居心!” 他失笑了: “我有什么居心好呢?你教我吧。” Simon开始狂妄了,脚步轻浮地把屏风一拍,屏风后,有个女人的头半掩映地伸出来!一头长长的黑发,很年轻,很面善。哦,原来又是在发型屋的时装杂志上见过的模特儿。单玉莲愕然。 这是May,模特儿大赛的落选者。她记起来了。 他家好似收容站,所有不得志的女人都来投靠。 May望着单玉莲,歪着嘴角邪笑,向Simon道: “Simon你连良家妇女也干上了?吓死她了。放过她吧,积些阴德。” 说毕,妖娆地笑起来,带三分嘲弄。莫非她把一切都看在眼内?单玉莲只觉自己多此一举了。 男人笑了: “你这淫妇也吃醋了,对不对?天地有阴阳,人分了男女。女人不给男人骑,难道给女人骑?你跟她来吧?” 那女人犹在笑,她比她放任,单玉莲浑身不安。 Simon目光淫乱,对她道: “为什么你要给我?都是前生注定,今生来还。我没有强奸,就算我强奸了你,强奸了嫦娥、织女、玉皇大帝的女儿,我也不怕折堕。哈哈!因为我经常助养保良局的孤儿,明日便去多加一名,积阴德!哈哈!” 惹得May很开心: “Simon,你日行一善,好心有好报。保良局的家长中也有很多你这样的人吧?——Come on my dad!” 他开门,“放”她走。 “你很紧张吗?不要太‘紧’啦。Relax!” 单玉莲来错了。她恨自己老土。竟败在这般的小女孩手中! 单玉莲像一团被扔掉的废纸般,下楼,离去。 武龙目送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抬头,顶楼的某个窗口,有个男人半裸上身,探首望着她消失。目送她,良久,方才不见了。若有三分情意。 武龙马上认出他来了! 这双狗男女! 而那一天也来了。 元朗的古宅和祠堂中,忽地来了一支摄影队伍,由Simon领着他自信地改造过的一众佳丽出现了。她们踏足这朱红的大门,马上嗅到鸟粪的味道,也见到它们一小撮一小撮星罗棋布,青春少艾都觉得有趣而讨厌。不过她们只是来一天,每人扮演一个古人,明日又告脱阱,回复自由身。是以不知人间险恶。 佳丽们虽没有什么名分,均为落选者,但亦很势利地分了等级。落选港姐比落选亚姐高一级,落选亚姐又比落选新秀、未来偶像、环姐之类高一级。最没地位的,反而是其中一名得奖者,她是友谊小姐,最没“杀伤力”的才赢得友谊。故,大家不怎么放她在眼内了。 李萍自恃Simon待她不错,讨得他欢心,比较优越,不待众人发难,已先自挑选造型。May又自恃青春,与她不大和洽。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曾经买住男人的心,千般贴恋,万种牢笼,不外指望他垂青,然后排众而出吧。 大家同一条船上,也不好明刀明枪,于是大家便在笑语。只听得May在赞赏: “李萍,你扮杨贵妃最合身了,唐朝的女人都比较珠圆玉润呀。” 李萍也回敬: “你多高?五呎三有没有?不扮苏小小就太浪费了,来,我帮你!” 她们都在“十二妖孽”——杨贵妃、苏小小、妲己、西施、卓文君、赵飞燕、貂蝉、潘金莲、鱼玄机、武则天、红拂女、王昭君的戏衣中间逡巡。 忽然有人发觉: “阿Moon还未到?她说自己开车来的呀。” Moon从未参加过任何选美活动,她的出身是天桥上的模特儿,高班马,正室的身份,自然瞧不上一众成分不好的竞艳者了。 “她是阿姐嘛!” “嘿,阿姐又怎样?我们这里她最老,已经廿三岁了!” 女主人身份的单玉莲,本来地位超然地打点招呼,听得廿三岁已是最老的了,一怔。呀,青春的霸气!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好日子了,她的廿三岁呢? May竟若无其事,向她甜甜地笑,咧着一只虎牙。故意问她: “武太,那个阿婆有没有一百岁?” 太婆! 权威的太婆今天情绪异常激动,本村秩序一向良好,民风纯朴,今日,美好的氛围,竟被一群狐狸精来破坏了,一个一个,穿红着绿,油头粉面,还做出各种妖艳的言行,眉梢眼角,要多败德便多败德。 她在那边角落,用仇恨而又凄怆的眼光睨着这边,一壁在咒诅: “你们这群狐狸精,走呀走呀,来完一个又一个,搅坏风水,神主牌也要落帘呀!” 几乎没拎出木屐来打小人。 同村的男丁,却因众“妖孽”之诱惑,都偷偷地窥望,取笑,面红耳赤。 单玉莲非常客套地答她: “没有,九十九罢了。” “哇!”这女孩尖叫,“比我们大四五倍有多!喂喂喂,你们看,好像还扎脚的,是出土文物呢!” 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孩,便在私语: “这样老还不死?日子怎样过?照我看,三十岁之前死就最好了。我还有大概九年,你呢?” 大家都招摇她们无价的青春。单玉莲念到自己也快要三十岁了。 不识时务的May便大声问: “我二十了。你们谁比我小的举手!” 气得李萍面色一变。 单玉莲在这个危急关头,生怕人问她,只好溜掉。青春的世界,现代的社会,开放的社交,完全没有她立足之地。 溜得到哪儿呢?此处是她的“家”。即使住在外边,她的丈夫还是喝这儿的井水长大的,生为武家人,死为武家鬼。三十岁之前是最好的死期?——小女孩真势利! 才一转身,不意见到在那水井旁,武龙正跟一个女人在聊着。莫非她是阿桂?就是那个买了假身份证,来投靠武龙的灿妹?武汝大说“也许嫁给他算了”的那个阿桂? 她看来已经没有灿味了,烫了发,穿着窄得拥抱着双腿的牛仔裤,身材裹在窄t恤中,玲珑浮突。来得香港,可见也是有办法的江湖女。难怪死抓住武龙不放了。 一见这阿桂,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的她,非常地不高兴。 双方未曾交谈过一言半语,已经不喜欢了。像是前生的夙怨,是吗?越来越不自在。 武龙见到她了。 他正想领她过来,单玉莲视若无睹旁若无人,转身就走,才不要见她。 潘金莲听见桂姐来,把角门关闭,炼铁桶相似。才不要见她。 西门庆吃她激怒了几句话,回来便要用马鞭打潘金莲了。她被逼褪了衣服,地下跪着,只柔声大哭。 他无法可处,且不打她,却问她要一绺儿好头发,说要做网巾,她不虞其他,便由他齐臻臻剪下来,用纸包放在顺袋内。 谁知他竟用来回哄桂姐。桂姐走到背地里,把头发絮在鞋底下,每次踩踏,不在话下。金莲自此,着了些暗气,心中不快,恼得难以回转。头疼恶心,饮食不进。 就是这个女人。 她又来跟她争夺所好了。 单玉莲但觉今天是末日。所有的冤家都济济一堂——走投无路,被人一手生生抓住了。 Simon用力一扯,单玉莲又落到他手上去。 那个友谊小姐一手一套的戏衣,正在趑趄: “Simon,阿Moon迟到呢,剩下这两套,我穿哪一套?” 摄影师问: “要不要等齐人才试位?” Simon把单玉莲扯过来,不问她意向,已信手拈来戏衣: “我有一个现成的,何必等她?” 先把一套放在她身上端详。再拎另外一套比划。亏那友谊小姐真是忍耐,给她什么也就接受什么。到底跻身这个“集团”是不容易的。堆埋堆得最后,便要忍让点。 单玉莲气恼了。 为什么要任凭他摆布?不肯就范,手一挥,拨开他。只推说: “我不来!” “S up!” Simon向她暴喝一声。 全场都静止了。 欺善怕恶的女人们,都是这样犯贱。他命令着助手,权威地道: “给她化妆!” “阿Moon若赶来了,怎办?”化妆师担心地问。 “谁是阿Moon?”Simon一脸寒霜,“从此没她的份!” “化哪一个?” “潘金莲。” 单玉莲听见这三个字,好奇地问:“潘金莲是谁?” “你不要理是谁,我叫你扮你便扮!” 单玉莲噤声。 开始上妆装身了。 先把脸搽得雪白,嘴儿抹得鲜红。然后戴上两个金灯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儿。 镜前,把头发梳理好,打了个盘鬈髻,结成香云,周围小簪儿翠梅钿儿齐插,排草梳儿后押定型,斜戴一朵红花。 再给她穿上沉香色水帏罗对衿衫儿,短衬湘裙碾绢绫纱,五色挑线,裙边大红光素缎子。缠了一双假小脚,穿红绫高底金云头高鞋,上绣金丝玉赡宫折桂…… Simon持着一杯好酒,增加灵感。一壁品尝,一壁惊艳。众人非常地诧异,看不尽女人的容貌,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款款而立,那小脚伶俐巧妙地袅娜而过,细步香尘。一回首,红馥馥朱唇,白腻腻粉脸,燕懒莺慵,风情万种。 镁光追随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杏脸桃花,简直是金莲再世。 摄影师正向Simon示意,他的眼光独到。但Simon目无余子。 是她!就是她! 淫心辄起,伺机攻其无备。 他随手拈起一柄道具扇。红骨、洒金、金钉川扇儿。身上带了药,撒在酒中,把杯子一荡,仰头把酒喝尽。 单玉莲风流地倚墙而立,由得Simon动手帮她整装。 也不是整装,而是一忽儿用扇柄儿撩弄她香腮,一忽儿把钮儿解了又扣,一忽儿“嚓”地打开了洒金扇面,道具上面书了一行字:“红云染就相思卦”。又“嚓”地合上。 他用扇儿拨过她的手。 她暗地里纤指便抓住扇柄儿。抓住它。柔力一扯。这小小的鹊桥,把二人引渡至一个没人到之处。 她尾随他。 二人俱如古人,便被绵绵花债所驱,来到“翰文阁”。 离开了临时布置的布景道具林,上了一所大楼梯,在祠堂的后进,有个阁楼,便是清朝以下,梦想荣登状元榜眼探花金榜上的书生,苦读之处。 当中悬了一个大匾,金字“翰文阁”。两旁对联只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古老的书房和现代的监狱,都用作互勉之语。对联已因残旧,略有剥落。但因后人勤加揩拭,倒也窗明几净。 四壁是无以名之的颜色。当中放了花梨大理石大案,文房四宝俱全,倒是荒疏已久。紫檀木架,间以玉石及木雕摆设。古瓷花瓶,已无花影。朱红窗框,天天晒着太阳,有点褪色。座上还有个烛台,半残红烛,带泪静坐。一片昏沉,朝生暮死的味道。 这书房最宝贵的,便是它拥有的书了。 整齐地矗立在架上,一一以背相向。书脊上的名号,也就是书房的名气。 正大光明的文化遗产。经历千百年手泽,它们都目睹世道跌宕兴衰。 《尔雅》《周礼》《礼仪疏》《说文解字》《春秋左传》十二卷、《古注十三经》《周易》《尚书要义》《毛诗训诂传》《史记》《韵镜》、唐诗、宋词、元曲、《通志堂经解》《旧雨楼汉石经残石记》一卷…… 空寂无人。 只剩古老的书魂在呼吸着这败坏的空气。 男人和女人一进来,随即关上门栓。 一个是醉态颠狂,一个是情眸眷恋。二人便马上地搅作一团,翻来倒去,忍一时……怎么忍? 只是当单玉莲瞥到满架的线装书后,心中一凛。书,庄严如审判之公堂,阴冷肃穆。书就是一众智者,众目暌睽,旁观她白昼宣淫,千古第一淫妇。 但她来不及抗拒了。 因一番纠缠,玉体掩映在古人的衣衫中间,看得到一点,看不到一点。 Simon只觉欢娱最大的刺激是“偷”。当下把裤链子一拉开,把她的头扯按下去,他命令: “你替我咂!” 她跪下来,慌乱中仰首看他,他像一家之主地高高在上,她一定要问: “她们也肯咂么?” 他用力地按她。单玉莲不来,一定要他答: “你不要找她们了!只要我一个?” “好。只要你一个。” “你发誓?” “哈!”他笑起来,“男人发誓你便信了么?” 不容分辩,他塞进她口里去。她惟有把舌头伸出来。幽怨地…… 他很受用,一壁还在得意: “对了,就这样——与你那武先生有干此事么?” 她除了摇头,只有摇头。屈服于他淫威之下。 她是欲的奴。他是治奴的药。 她肯为他做任何不堪的事。此一刻,她只盼望天长地久。 古代的女人,为了牢笼汉子之心,使他不往别人房里去,也千方百计。用柳木一块,刻自己和他的形象,书着二人生时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上用红纱一片,蒙住男像眼,使他只见她的娇艳。用艾塞其心,使他只爱她。用针钉其手,他就不敢动力打她了。还有,用胶粘其足,不再胡行他处。做妥一切,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又再朱砂书符一道,烧火灰,搅在艳茶里,哄他吃了,晚夕共枕,鱼水同欢——天长地久,真是费尽苦心。 然而怎拴系得住浪荡子?他们总是觉得“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信誓旦旦,到头来都是空言。只在要你的一刻,格外施展,比较用功。 他只顾将她两股轻开,一手提起一足,一手兜起腰肢,极力捉着,徐徐插入,垂首观看重衣掩映下,自己出入之势,不知人间何世。她在他身下,只按捺住,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因这哑忍,便咬着唇,甜蜜而苦楚的滋味。她只张开一线的眼神,看着这个男人。不知不觉,非常地感动而软弱。 她的眼泪流下来。 她含糊地道: “——我今日——要死在你手里了——” 她的头痛苦地两边摆动。 就在此刻,望向窗前,对面的窗,正正有个人影。一惊—— 那是无意中走过的武龙。神推鬼恐,他也在此刻,望向窗前,竟正正地见到二人,激烈而赶急的奸情。那么忙逼,生怕被揭发。终于他见到了! 想不到是真的! 武龙炉火中烧,狠狠地看着这过程,紧握拳头,奋力击打在硬墙上。 单玉莲心头一快。 他见到了! 她发现他其实是痛苦的。当下,自己的痛苦化作欢娱,在这“翰文阁”,她剧烈地扭动,双手乱抓,把烟黄而又珍贵的线装书,古代的瑰宝,子曰诗云,全抓落一地,书页散乱。她又进入一个荒淫的世纪,变得委婉地放荡,痛苦地快乐。她报复地,做给他看! 继续。不要停! 她要他恨她。 你不爱我,恨我也是好的。恨也需要动用感情! 不料,她见到窗外有另外一个人影。 如不合情理的记忆,回来了。她在动荡之中,看见那个人影——他是西门大官人。 他自狮子楼下堕。 缓缓地、缓缓地下堕,至街心。 血花四溅。 架上的书也散乱了。 缓缓地、缓缓地披了她一头一脸一身。 一页一页,上面都刻着:“淫妇”、“达达”、“淫妇”、“达达”…… 一切都是浮游昏晕的感觉。 但她意识到——他死了! 她凄厉地喊: “你不要死!” 她拼尽全身力气推开他。他牛吼似的一声,喷得她湘裙都湿濡了。他喘息: “你干什么?死就死啦!” “我怕死!” “哈哈!”Simon狂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只觉心惊肉跳!十分不祥。 Simon见她脸上阴晴不定,只管整理好衣装。自己也静下来,无端地有点悲凉。 “我不怕死,我怕老。好日子不长,飕一声又飞去了,一个人老了,就会后悔怎么没有把握。你怕老吗?” 像一张网,忽地把因果牢牢缠着。要把握并不长久的好日子!过去了,如何追得回呢?不管是否得到,起码追过呀。 单玉莲催促他离去。让一切匆匆还原。 他抬头望着她: “不知为什么,我有时挂念着你。” 门就在此时被踢开了。 武龙自那边屋子,终于忍不住,赶过来,破门而入。但见二人已然分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Simon乘机脱身: “得了得了,就可以拍啦,不用催得那么紧急。” 又向单玉莲叮嘱: “就照刚才教你的姿势拍照好了。装了身便快点埋位。” 他施施然地,一手轻轻推开武龙,大模大样出门去。 武龙揪着他的衣领,怒目而视。正待发作。Simon不慌不忙地拨过他的手。濒行,在他耳畔道: “怎么气成这个样子?你是她条‘仔’么?一看就知了。” 然后他很体己地补充: “你也不想害死她吧?她肯的,你问她去。你情我愿。好了,Enjoy yourself!” 武龙惟有把重拳收回,为了她。事情闹大了,她怎么办?真会害死她。 待他一走,武龙走近单玉莲跟前。 他的拳头依然紧握着,因为妒火,满脸通红,内心激动,鼻翼张得很大,也很急促。他咬牙切齿地骂她: “原来你那么贱!” 单玉莲的目光没与他接触,只道: “我——好像控制不到自己——” “你自己贱,用不着找借口!” 她听得他两次骂自己“贱”,猛一抬头,终于她真正地面对他了——他妒忌了!愤怒的眼神如一头兀鹰,又像受伤的雄狮。他“肯”妒忌了,此刻,她觉得他特别英俊,这才像一个男子汉。她自虐地,竟希望他对她暴力一点,即使自己的本质不好,贱,但总是身不由己的。她要他救她。 她整个的心神,突然地,被他一双怒火乱焚的黑色的双眸吸收进去了,难以自拔。如果她更堕落些,他就更着紧些吧。 她勇敢地说: “我是为了你!” 他一点都不领情,只盘诘: “你喜欢那男人?” 她望着他,故意道: “是!” 冷不提防,武龙咬着牙,用力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单玉莲痛得眼前金星乱冒,他的影子模糊。 武龙怒道: “我看不起你!” 单玉莲抚着脸上的五个指印,她的红唇抖颤着,新仇旧恨汹涌上心头。她的神态开始凄厉,有一种嗜血的冲动。嘴角挂着血丝,那腥甜的味道……为什么她半生都要遭人白眼?人人给她白眼,那不要紧,但她最渴望给她青眼的这个男人,也看不起她。 她什么都不管,反手便还他一记耳光,再一记,再一记。出手十分地重——像报复。很久很久之前,他也在批斗大会众目睽睽底下,这样地打过她。在她掌掴他的同时,她的心无法抑止地疼。血和汗在她脸上融成一种绝望的颜色。 她怒道: “我也看不起你!”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把她心底的怨恨都发泄了: “如果你有种,你早就和我一起走。你有没有这样想过?凭良心呀,你没胆!你只是像只缩头乌龟!” 武龙道: “走?到哪儿?你以为到处有革命胜地吗?戏可以这样做,人不能这样的。成世流流长,饿死未天光!” 单玉莲凄怆地,心疼如绞: “我有说过跟你一世吗?以后是以后,我不相信那么长远的东西。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以后各行各路,也没法子,我又怨得了谁?——不过,你连动也不敢动!” 她歇斯底里地,不容他插嘴: “你没胆,于是扮伟大。每次都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每次都有!我的命不好,本分的东西都成奢望。但起码我敢爱敢恨,你呢?我看不起你!” 武龙见自己种种牺牲,只换来这样的羞辱,他不是不含冤莫白的。他只好转身出去,难道要跟失去理智的旧爱解释么?大丈夫,做了就得认了。怎可拖泥带水。 单玉莲只掷来一句话: “你要另娶吗?我跟另一个好给你看!” 武龙不肯回过身来,他也抛下一句话: “如果你再跟他有路,对不起我大哥,我就杀了你!” 单玉莲哈哈大笑: “你杀我吧!如果你憎恨我就杀我吧,用不着借了大哥的名堂来办事!” 武龙悻悻然地走了。 第十节 他也不打算揭发她。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如果武汝大根本不知情,庸人是幸福的,何必戳破他的好梦? 单玉莲但见人去楼空。这“翰文阁”寂寥空旷。她坐下来,任性地哭一场。好,你去娶另一个女人吧。你看不起我,我就长命百岁,看看你们凭什么缘分可以白头偕老——我不相信你们可以! 她梦断魂萦,半生已过,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孤寂地,跌坐在一个陌生的书房中,一切都是散乱的书。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文字和学问。 咦? 在方正严谨的经史子集后头,原来偷偷地藏着。 它“藏”身在它们之后,散发着不属于书香的,女人的香——古往今来,诗礼传家,一定有不少道貌岸然的读书人,夜半燃起红烛,偷偷地翻过它吧。到了白天,它又给藏起来了,它见不得光。它是淫书。 如今因着这一番的风月,它宛如出岫的云。书页被掀得多,纸张昏黄,残线已断,一页一页的,四面八方,溃不成军。 是明历丁巳年的本子。兰陵笑笑生所作。这本子,由一群一群起棱起角的方块木刻字体组成。字很深奥,单玉莲看不懂。只是,一定有什么东西激荡地流过纸面。 她的脑袋忽地空洞洞的,好似用来盛载一些意外。 她听到好多声音:悲凉的琵琶和筝,弹奏起来。娇娆的女人唱着小曲。渺远的木鱼。更漏。滴答地。房檐上铁马儿动了。是他人来了。门环儿也叩响。银灯高点新剔。不,是风起雪落,冰花片片的微声。心上戳了几把刀子。声音混作一堆。 妙年妇女,红灯里独坐,翡翠衾寒芙蓉帐冷。她也一无所有,她在字里行间,微微地笑着,伸手相牵。 单玉莲有种骨血连心的感动,她把自己的手交给她,如同做梦一般,坐了过去。拈起纸来,是渺茫的一个故事。 火花在心中一闪,照亮某些隐秘的角落。她开始看清楚—— ? 八岁的时候,她就见过了。不过还没走近,红卫兵们一手毁掉了。那书被火舌一卷,瞬即化为灰烬,从此下落不明。 她一直都没见过它。 她以为它不会再来了。 但它出现了。 一个赫赫盛世中,某个女人的半生惆怅,让她知道了。 她被驱使去看自己的故事…… 武汝大得悉今天Simon率领群莺来拍照,一关了店门,使拎了几大盒新鲜出炉的老婆饼,自“馨香”赶回老家了。 进了祠堂,方知节日似的热闹。除了他大婚那回,就数这次是盛况。 那么多女人,姹紫嫣红开遍,荡漾一村好颜色。水银灯打在回廊上、楹柱旁、女人身上,美丽动人。目不暇给。 武汝大看傻了眼。 一见Simon,便亲切招呼: “我老婆招呼得周到么?” 他恭维道: “太好了。没话说。” “嘻嘻。”武汝大很高兴家有贤妻。所以他觉得一众美女不正派。他笑: “好好的一个女人,好人好姐,为什么要扮得像妖孽?” Simon笑: “都是历史上的名女人呢。” 武汝大小眼珠一转,道: “给你这般多的名女人,你应付得了吗?你掂吗?” Simon只是饶有深意地一笑。不语。 “掂?” “搅不掂,不如别做男人了。” 武汝大别有心事。 “喂,老婆那么正,你好艳福啦。”Simon戏弄他。 “是呀是呀。”武汝大只得如此答,“不过——” Simon见他欲言又止,便微笑地套他的难题: “大家一场老友,你怎么说?” “不是不掂。”武汝大道,“不过间中不太受控制。我们一场老友才说呀,她真是很攞命的。”说完便四下一看,不让风声泄漏。 Simon念着,就算是“造福人群”吧,会心地俯首在他耳畔: “一会儿散band了,你跟我来车上,我送你一点礼物。” 武汝大恍然,色喜。引为知己: “哦,好呀好呀!” 果然,Simon在美女卸妆、外景收队之后,在他车上取过一包东西给武汝大。 武汝大神秘而又喜悦地接过了。 Simon跟他笑道: “这是‘国宝’,日本一个和尚给我的。你知道么?有牛黄、人参、蛤蚧、蝮蛇,还有淫羊藿。” 听得一个“淫”字,武汝大非常感激。 “运了到日本,改名‘活力M’,才再外流。”Simon叮嘱,“不可以吃柿、羊肉、汽水。睡前服。如不信,拌饭给猫吃,劲得猫乸也怕了它。” 说毕朝他一眼睛,便见武龙领同一个女人也正出门来。 他看武汝大: “不怕他见到?” 武汝大见是兄弟,便道: “不怕,他是我亲信。” Simon耸耸肩,天下无一处是净土。这村野风气也很开放呀,原来大家都是“襟兄弟”!当下又朝武龙一眼睛,驾车去了。 武龙早看他是对头,又见他交了一包东西给武汝大。他看来非常地感激,一言不发把东西收好,目光流露谢意,像目送一位恩同再造的莫逆之交离去。几乎没鞠一个躬。武龙半怒半疑。 武汝大只一送客,便问其他人: “喂,我老婆呢?” 武龙也是送客,阿桂来了香港几个月,今天央着来看热闹。元朗的同村亲友,约莫也知道这个人,当初是武龙在汕头的旧相识,此番使点法子,辗转来了香港,目迷五色。她对他亦有几分投靠,正直的一表人才,人虽穷,不过也肯垫了一万元给她买个假身份证,心下便多方笼络,以博取他及四下人们的好感。 看了一天,十分惬意,武龙送她离开——如无意外,也是有发展之可能。 武汝大见无人知悉单玉莲身在何方,好生奇怪,便追问: “阿龙,我老婆呢?” 他只好告诉他: “在书房。” 武汝大见阿桂走后,怪责他: “请人吃顿饭嘛,死牛一边颈!” 然后得意洋洋,步履欢快地寻妻去了。 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只见单玉莲坐在地上,一手叠好散乱的书册,刚聚精会神看至开篇:“……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苏。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道:‘娘子,作成小人则个!’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一个朱唇紧贴,一个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两弯新月;金钱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得万种妖娆……” 武汝大一手抢过,会心微笑: “哦,看淫书!” 她正看到着紧处,便被他破坏了: “嘻,,阿爷及阿爹都不准我们看的呀。越不准,越是要偷看,不过字很深,咸得来又不明,大家都费事查字典。终于没心机看。” 单玉莲用渴望的眼神望着他: “故事说的什么?” “唉,好老土的。”武汝大给娇妻从头说起了,“说一个很姣的女人,嫁了给一个很矮的男人,后来联同一个很咸的男人,毒死了他。谁知那个很矮的男人,有个兄弟,是一个好劲的男人,杀了那对奸夫淫妇——故事便是这样了。” 单玉莲一听,只觉闷不可当。忽见武汝大手上的纸张,有“淫妇”二字,一怔。便道: “你说得一点也不好听,我自己看!” 武汝大忙收藏在身后: “不!” “给我!” 他其实很开心。但游戏一番——小孩子才有这般玩法吧: “乖乖的,先吃饭再看。太婆会骂的。乖!” 单玉莲不依: “先给我!” 武汝大焉敢不从,只念: “哗,发达啦,今晚一定很浪漫了。” 又淫书,又春药,他的好日子来了。 单玉莲后来在书房待了一阵才走。 一家团团围坐吃晚饭,挨过坐立不安光景,二人便留在武汝大丁屋过一夜。 “睡吧。” 武汝大催她。催了又催: “睡吧,老婆。不要看书啦,又不是要考试。你随便挑几页正的看就算了。” 过了一阵,她还不来。他再催: “老婆!老婆!灯光很刺眼呀,关灯明天才看吧?” “那我出厅看!”单玉莲不知如何,一定要得知来龙去脉似的。 武汝大爬起来,扯住她。她被回目吸引,一手拨开这痴心的男人。 他只涎着脸,谄媚地道: “老婆,给我倒杯水?” 单玉莲拨开他乱摸的手,一跃而起: “讨厌!我只肯倒杯水给你,其他不要想!” 武汝大心中一荡,暗思暗笑: “一会儿非大振夫纲大展鸿图不可。” 单玉莲一拎暖水壶,没开水。雪柜中也没冰水,只有“可乐”和“七喜”,便倒了一杯“七喜”,回房递与他。 武汝大胸有成竹地向着她演说: “你今晚不可以推我,说什么很累呀、头疼呀、不方便呀、想睡觉呀……总之不可以推。我要掂一次给你看。这是‘活力M’,知道吗?‘活力M’——是Simon送给我的国宝!” 说毕,把紫色的小丸,一把塞进口中,大口地喝水,一冲顺喉而下。喝过之后,方表情古怪地问: “汽水?” 单玉莲气他胡言,便把剩余的“七喜”,也灌喂他喝下,然后白眼相加: “谁高兴侍候你?别诸多作态。” 武汝大急了: “就快了,我起了就唤你。” 她用力把杯子搁在床头。迳自出到厅中,继续看书去。因为她刚见的回目是:“淫妇药鸩武大郎”。 白纸黑字是这样写道: “……那妇人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头上银簪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药来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妇人道:‘只要他医治病好,管什么难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痛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哪里肯放些松宽。正似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里如雪刃相侵,满腹中似钢刀乱搅……” “哎——” 单玉莲正看到此处,忽闻武汝大痛苦怪叫。她一惊,呻吟与白纸黑字重叠着。她弹跳起来,下意识地瞪着自己的手,手上的书。四下大大变样,脑海中有一个诡异而又不肯相信的念头翻腾着。 武汝大无休止地怪叫: “哎——” 就像一个将要打开的哑谜,一个恶毒的咒语,解放群魔的已撕裂一角的符。 她浑身哆嗦,不知所措。 黑夜变得狰狞,她的疑惧扩张,接近吞噬了整个人。 啪啪啪地,各间屋子的灯火通明,所有家人飞奔而至。 这真相越来越清晰,她越来越不愿意面对。不祥的事件,将会陆续发生么? ——这真是她的末日? 一切都与死亡挂了钩。不,她不想死! 然而,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呢?可不可以逃避呢? 武龙冲进来,忙问: “什么事?” 武汝大在地上痛苦打滚,浑身冰冷,牙关紧咬,喉管枯干,双手掩住下腹,只断续地道:“我——中毒呀,死了死了——是‘活力M’呀——阿龙,Simon给我——的药——呀!哎——汽水——” 那批村妇马上张罗急救,一个姐姐灌他冷水,一个姐姐搓之撼之,有两个,便以万金油白花油乱涂。慈母以为他中邪,还奋力捏他中指,加速他的昏迷。 单玉莲站在一旁,手足抖颤。武汝大的娘亲一壁狂喊:“仔呀仔呀!”一壁用常人想象不到的仇恨目光来刺杀这不祥的美得过分的新媳妇:“一定都是你害死他!汝大他以前冬天冲冻水凉也没事的。现在亏成这样,呜呜呜!” 她的大姑奶一见杯中是“七喜”,便过来扯她头发,乘势发难: “你还给他喝汽水?” 武汝大在混乱当中,闭气瞑目,全无反应——他死了! “你赔一个仔给我!赔一个仔给我!” 武龙一跃而起,狂打了单玉莲两记耳光,怒骂: “你与Simon合谋?我去找你奸夫算账!” 单玉莲抓着那书,百口莫辩: “不是呀,我没有呀,你们信我啦!” 举家一齐痛哭,几代单传的武汝大,成箩神主牌都倚靠他,还没添上一儿半女,使呜呼哀哉,魂归天国去了。 哭声把半失聪的太婆也吵醒了,迈着小脚碎步入来丁屋,被威猛的武龙一撞,四脚朝天,几乎也魂归天国。 单玉莲追出来。 一到门外,黑夜如银幕,豁然大开,她见到了—— 她不由自主地略一止步。 寒夜,树梢有飒飒风声,如湘裙悉索。气氛近乎恐怖,片段却阴险地潜入她的心底。 她的记忆回来了。她的前世,一直期待她明白,到处地找她,历尽了千年的焦虑,终于找到她了,她是它的主人。它很庆幸,等了那么久,经了土埋火葬,它还是辗转流传着,她没有把它荒弃在深山村野。她见到它,两个灵魂重逢了,合在一起。她的命书。 这四个男人—— 张大户。 武大。 武松。 西门庆。 她恍然大悟。是的,今生她又遇上了。谁是谁?为什么?若不是一种夙世的因缘,又怎会一一互相纠缠着?无论如何地逃避,都迫不得已走到一处。 她甚至可以预知将会发生什么事。因为这些都曾经发生过。 她想:武龙必撞上狮子楼,逮着西门庆,拳打脚踢,一意寻仇,以祭武大遭毒害之灵。终而把他送往窗外,坠楼惨死。好了,然后回归,一手揪了自己,一边道:“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便揪她头发,快刀直插入心窝,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鲜血直冒,他必把自己胸脯剁开,扯出心肝五脏,供在灵前,血淋淋的,又在后方一刀,割下头来…… 她全部都记得了。 如今武大死了,若西门庆死了,下一个必轮到自己。自己来世上一趟,所为何事?——对了,是为了“报仇”。报仇呀!不让他再杀她一次,她要杀他,才遂心愿。自己蒙冤受屈,近一百万字的故事,到了结局,竟是一首诗:“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可怜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可怜金莲遭恶报? 不! 不不不!她不要赢得世人可怜,她也不要遭恶报。今生,她是单玉莲,一个经历过波折,练就了心志,可以保护自己的女人。她是一个现代人,怎可让悲剧重现? 及时制止,把命运全盘扭转。 不是我亡,而是你死! “报仇”二字,忽地金光灿灿,成为她照路的强灯。她追出去。 狂喊: “阿龙!你不要去杀他!” ——制止他杀他,把故事切断,就在这里中止吧。只要Simon不死,她就可以不必死。若他死了呢…… 她没工夫想下去了。 武龙截了一辆的士,如箭在弦,绝尘而去。 单玉莲即回头开了自己的红车,也尾随不舍。她要比他快,通知Simon,他的克星来了!她急抄小路,直铲下坡。 在幽冥之中求生。 她认定这是她惟一生路。因为,武大死了—— 元朗,夜色昏暗,像提早举行了丧礼,丁屋内一片愁云惨雾。武汝大的娘亲和六位姐姐,加上太婆,这阴盛阳衰的小天地,如今连惟一的男丁也不在了。一众女人心乱如麻心如刀割,哭得稀里花啦,涕泗交流。 有人拨了“九九九”,十字车马上驶来了。 两个白衣白裤的人,扛着担架下车,见惯生死,只木然地问: “哪一个?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谁最先发现?他有没有病?……” 正问着,忽闻一声长叹,是很难听的,没礼貌的长叹。 像急饮了一瓶汽水之后,“嗳——”的吁气声。猪叫一般。 周遭变得一片死寂,大家被这声音吓呆了。 闭气瞑目的武汝大幽幽叹口气,便醒转过来。 不醒犹自可,一醒之下,登时药性大发,那躲在裤裆里的东西,暴怒起来,露棱跳脑,凸眼圆睁,横筋暗见,色若紫肝,约有六七寸长,比寻常粗大一倍有多。热不可耐。 他还不知自己刚才死了一阵。春情勃发,不可收拾。眼中看不清四下皆是人,只一直喊着: “老婆!老婆!我起了,快来!” 一如电影跳接至下一组镜头。 太婆眼见如此羞家,便转面挥手,骂: “啋!啋!啋!” 待得武汝大完全清醒了,方见一屋子都是人影绰绰,红肿着眼,一众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武汝大惟有弓起肥胖的身子,尴尬地笑: “很夜了,大家早抖吧。” 呀,竟还有两个目瞪口呆的陌生白衣人? 他很无辜地,一直弓着身。 根本不知道,他是好心人,好人有好报。命不该绝,死里逃生,鬼门关一转,从此功力大增,英雄到处找寻用武之地。只追问: “我老婆呢?” 单玉莲也根本不知道,冥冥中今生的情节急转直下,悲剧竟变成荒谬的喜剧。武汝大没有死,那么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武龙像一头蛮牛似的,来到这他永远不能忘记的地方。那儿是奸夫淫妇幽会的阳台,他认得——他还半裸上身,在窗口目送过她离去。 如今这二人竟还合谋,把她丈夫谋杀,好明目张胆地寻欢。 像他大哥一生忠直,把钱和人都毫无保留地交予她,讨她欢心。爱她,换来这样的下场!她一定也提出过离婚,他一定不肯,所以二人才干出这勾当。要不在如此文明先进的社会,怎的牵涉到生死大关? 自己又为什么来呢?他已丧失理智了。这是愚蠢的行径,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驱使他在半疯狂状态下,与这对头人算账。 ——是借口吗? 其实是为了自己吗? 武龙眼里闪烁着无以名之的怒火,只有孤注一掷的赌徒,才可以如此地愤怒。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狂跳,蓄锐待发。 一闯进门,二话不说,即与那不知就里的Simon恶斗。 他失去常性地对付他: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她吗?有我在的一天,你不用妄想!杀人要填命!我要为大哥报仇!” 纠缠间,把屋子里的屏风家具都推撞,那个百子柜,应声倒塌,一格一格,盛载东方的春药、淫器,膏丹丸散油,来自中国、日本、印度……的,正人君子圣贤们“不可说”的淫乐之源,五色纷纭,都如天女散花,迎头而下。 武龙恨透了这个淫魔! 武松撞到楼上,把那被包打开一抖,拔出尖刀。西门庆吃了一惊,叫道:“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力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盖碟儿都踢下来。西门庆见来得凶了,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脚来。武龙只顾奔前,见他脚起,略闪一闪,恰好被踢中右手,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 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左手虚照一照,右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却被武松略躲个过。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 单玉莲的车子,左边车头灯已经撞毁,便是刚才直铲下坡时,一时煞掣不住。但又无法检视,只颠簸着,也急驰至此。 镰形的新月正放出奇特的光,如一把弯刀。冷伺着停下来的机器。 寂静主宰了这个城市的某一角落。 她车子停下来,有点惊诧这意外的如死般的凄寂,好似希望和光明都灭绝了。乌云已蹑足过来,把新月一手捏碎吞噬。 是迟了?抑或还早? 心肠肺腑都化成气体,随鼻息呼噜而出。只有一只无知的置身世外的由甲,在黑暗中,视若无睹地爬过去,指爪似乎有嘶嘶微响,格外分明。她连自己眨眼的声音也听得见呢。 前景如一团黑雾。 她也得面对。 便开了车门,伸脚出去,探首外望,人在街中心。 ——突然地,电光石火地,一声惨叫自高空如旱天雷般轰响。一个可怖的人影,在楼上急剧地坠落,霹雳一下,撞在她车顶,顺势落在地面上。车子和人一齐震栗。 她眼前有千百颗火星闪着夺命的光芒。迟了!迟了!她凄厉地喊: “你不要死!” 如同得病似的发冷发抖,半窒息地见到那倒在血泊中的Simon。 她的命运重复了? 在这急难关头,她惊惧得马上要上车逃生,不想地上这物体绊着她。顾不得一夜夫妻百夜恩了,她只知飞奔上车。用剧烈抖颤的手开动机器。 武龙此时也飞奔下楼了。 一见单玉莲,即大声叫住。 车门关上,她半句也听不见,只埋首轪盘上,拼命求生。她的“大限”到了。 车子只变得桀骛不驯,又不停咳嗽,单玉莲惶急得很。他来了!他走近了! ——终于开动了。 武龙在车子急驶之际,强横地拦截,伸张两手,攀上车头。 他目露精光。二人恐怖地,隔着一道透视的玻璃对望着,他只在拍打叫喊…… 他不肯走。 单玉莲什么也不管,用力一踩油门,车子全速前进——她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只知要脱离眼前凶手的魔掌。 武龙一直紧攀着车头。 一个急转,欲把他抛跌。他一时失手,正待倒地,明知车子会得辗过,武龙一手抓着车门。太快了,乱闯的车子闪进一条窄巷,失去控制。车身一侧,武龙被夹在石墙和车子中间,“吱——呀——”的一声响,人成了肉酱…… 车子不知不觉,把武龙挟带着,便在石墙上拖过,肌肉筋骨嘎嘎地一塌胡涂。 终于在墙上划了一道很粗的血痕。 因在黑夜,这血痕颜色更加深沉。 单玉莲只道车子前进得甚艰涩,往外一瞧,登时魂摇魄荡—— 一边哭喊,一边使尽蛮力,死命把武龙给拖出来。血污染了一身,头发散乱,形同疯妇。 是这可怕的铁铸的怪物把他播弄成这样子么?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像遭千军万马踩踏过,白腻腻的膏状的物体,断指断肢,血腥,“呼”一下扑面袭来,味道奇诡,渐成尸臭。她想伸手去遮挡一下。 她咬紧牙关,发狂地想把他砌回原形。 她想撕扯车子,想咬人。 心疼得四分五裂。 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么?这个世界偏生容不下他了——如何开始,如何动手,先搬抬哪一部分? 他几乎已是肉酱。 她抱着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肠寸断地哭喊。他曾像个巨人一样,遮天蔽日地立在她面前。 她无意识地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听见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经远飏至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费力把自己招回来。那么接近——他在她怀抱之中。她的气息,她的眼泪,避无可避。 他从来都没这般地快乐过。是一种奇特的快乐。耳朵嗡嗡地响,听着她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想把手伸出来,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个夜里,他竟然这样地死去了?这是一个万丈深渊,他站在危殆的边缘上,正向后退却,一不小心,他就说不出心里的话来。 忽然,天地澄明起来。 他前所未有地爱着她。断续地,用尽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说出来: “——我是——真心地——喜欢你!如果——可以从头——” 单玉莲听了,只觉这话自她一边的耳朵,穿过她的脑袋,又自另一边耳朵冲走了,抓不住了。像一颗子弹,她中弹了,脑袋蓦地爆裂,血肉模糊。 她在黄泉路,孟婆亭,讲过什么?她自己讲过什么?—— “我要报仇!” 单玉莲霍然而起,狂呼: “我不要报仇!你别死!我要救活你!从头来过!” 她奋力把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进车厢中。二人一身狼藉,车子只向医院飞驰。 心爱的男人! 单玉莲但觉她惟一心愿,是救他。 只要他活着,什么也不计较,只要他活着! 人车又匆促地上路。车头灯已经坏了,车子也溃不成军,但她勉强地开动。香港那么热闹,何以此刻阒无人声?是人人都躲着,不愿意牵涉他人的恩怨爱恨之中么? 一片黑。不见天,不见地,不见人。 单玉莲只在车头的玻璃上,见到自己焦灼的颓败的影儿。 她的影儿。 她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纯,很甜,很清秀。十四岁?还是十五岁?被卖在张大户家,不通人事,只与另一个女孩同时进门,在家学习弹唱,一个学琵琶,一个学筝,白白净净的两个女娃儿。大人调教着,唱些前人写就的词儿,似是而非,轻张檀口,艳艳的小红唇儿,人家的惆怅,还带着孩子气。呀,头一个会唱的小曲儿,唤作“折桂令”呢: “我见他戴花枝,笑捻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儿,未见情儿。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未是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那时,她连一个男人也未曾有过——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为什么她要长大? 为什么她要遇上他们呢? 做人真是难! 她在车厢中,凄楚地向着黑沉沉的天地惨呼: “我什么都不要记得!你们放过我!” 车厢中忽起一阵阴凉的风,不知原由,风乍起,车上那,一页一页一页,开始漫舞纷飞。 一页、一页、一页……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 “大户每要收她。” “不要武大一文钱。” “打扮油样,沾风惹草。” “叔叔万福。” “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 “不识羞耻。” “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奴个眼色儿。” “乐极情浓无限趣。” “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 “淫妇药鸩。” “常言妇女心痴,惟有情人意不周。” “就是那个妙人与他的扇子。”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他知妇人第一好品萧。” “妇人眼里火极多。” “误了我青春年少。” “实指望买住汉子心。” “淫妇!我丢与你罢。” “达达!你不知使了什么行子,进去又罢了,可怜见饶了吧。” “又见武松旧心不改。” “这段因缘,还落在他家手里。” …… …… …… …… 这些木刻的字,一如古代的符语,越舞越乱,一页一页,封悬在四周的玻璃上。 看不见前景。 单玉莲被前生的记忆苦苦缠着,无法摆脱。它们似女人的指爪,要抓住她! 她伸手出来,左右上下地狂拨开去,不要,不要,不要! “我什么都不要记得!” 车子轰然一撞,眼前一黑。 她被抛出来,滚撞至不知什么地方去,书又被一把烈火,焚毁了。那男人,末了死在她手上。 以后发生的事,单玉莲完全不知道。 她的故事完了。 但其他人的故事还在继续着。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 假如没有因果报应的话,便只是一些过程和片段。世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有的只是民生小节。 武汝大没有死,他的体能竟变得很强劲。 Simon没有死,他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人道,享受不到人生最大的欢娱。 武龙死了,他是死于意外。 ——假如大家相信因果报应呢,才会恍然顿悟: 武大是个好人呀,他前世被鸩杀,死得不明不白,今生应该得到补偿,给他一些“奖品”,世道方才公平。 西门庆骄奢淫逸,沉迷酒色,享尽人间美女,专一嫖风戏月,粉头都归他手上?妒煞天下男儿!所以他今生只受用到三十岁,武功也就废了。当然此人并无杀人之心,罪不致死,命也就留下来。 武松虽一介武夫,亦一条好汉,但前世连杀二人,出手狠辣,今生也应赔上一命了吧。 然而今生过了,来世又将如何? 武大不忿遇害,他要报仇。西门庆不忿遇害,他要报仇。武松不忿遇害,他要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 难怪黄泉路上有孟婆亭醧忘汤了,难怪亡魂喝过三杯,前事浑忘,好再世投胎,重新做人,不知有多快乐。 孟婆说得真对! 元朗祠堂畔,这几天都有警方人员来调查,落口供。问的不外是武龙生前的琐事,死因还待研究。而肇事现场的生还者,尚未清醒,所以她说不上来自己干过什么。此中的兰因絮果,世上没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密封的私函。 与此同时,人民入境事务处也派员上门来了。 众人都很愕然。 他们来调查一个唤阿桂的女人。 大家当然知道阿桂,不过她只是阿龙的朋友吧,事发时她有不在场证据——但,来调查的人,到底把她带走了。因为他们收到一封告密信。 信中揭发这个女人,循不正当途径,非法购买假身份证,企图留在香港。 揭发者的笔迹,是女性笔迹;但其意图,并不清楚。 阿桂很伤感地随他们去了。历尽了艰辛,惟初来甫到,香港是怎样,她还没看真,不明不白地,便被解回大陆去了,好不甘心!走的时候,她淌着冤枉的泪。是谁那么毒辣? 谁知道? 单玉莲也记不起来了。 她躺在病床上,保持着微笑。 天气开始热了,她额上渗出一点细汗。武汝大用纸巾印了又印,生怕伤害她白嫩的皮肤。他天天来,陪着她。捧着半个西瓜,一匙一匙地喂她吃,不断提醒她今生的事,刺激她,快点恢复记忆。他娓娓地道: “记得吗?那时你穿着桃红色的裙子呢,捧着半个西瓜吃。我一看见你,就知道我是走不掉的了——这就是缘分。为什么你今生会同我一起呢?这是不能解释的,没得解释呀。 “西瓜甜不甜?明天还吃不吃? “你快点好过来。你好了,我带你去坐海盗船,摇摇晃晃的,你就会记起我了!我是你老公呀!……” 单玉莲永远保持一个纯真无邪的微笑。 她很快乐。 武汝大也很快乐。 这个好心肠的男人,终于可以完全拥有她了。 终于, 这, 才是, 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