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森林》 孔雀森林(1) 可以容纳约150个学生的阶梯教室里虽然坐满了人, 但除了教授喃喃自语般的讲课声和偶尔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外, 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来玩个心理测验吧。」 教授突然将手中的粉笔往黑板的凹槽抛落,发出清脆的喀嚓声。 粉笔断成两截,一截在凹槽内滚了几下;另一截掉落在讲台上。 他转过身,双手张开压在桌上,眼睛顺着一排排座位往上看, 脸上露出微笑说:「好吗?」 沉寂的教室瞬间醒过来,鼓噪声此起彼落。 我被这阵声浪摇醒,睁眼一看,桌上的《性格心理学》停留在78页。 记得那是刚开始上课时的进度,而现在已是下课前10分钟。 拉了拉身旁荣安的衣袖,正在点头钓鱼的他吃了一惊,下巴撞上桌面。 唉唷一声,他也醒过来。 右前方三排处的女孩闻声回头,先是一楞继而笑了起来,笑容很甜。 我觉得有些窘,转头瞪荣安一眼。 他揉了揉下巴,睡眼惺忪地望着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回答,只是狠狠捏一下他的大腿。 「啊……」他才刚开口,我便摀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出声。 女孩又笑了一下,然后转头回去跟隔壁的女同学说话。 「这个测验的问法虽然有很多种,不过答案的解释都是差不多的。」 教授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戴上眼镜后继续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说完后,他转头在黑板上依序写下:马、牛、羊、老虎、孔雀。 「大家别多想,只要凭第一时间的反应作答,这样才会准。」 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过了约半分钟,教授又开口说: 「选马的同学请举手。」 大概有20几只手举起,荣安和我都没举手,笑容很甜的女孩也是。 我觉得“马的同学”好像是骂人的脏话,于是吃吃笑了起来, 但别人都没反应。 「选牛的同学请举手。」 这次举手的人看来比“马的”多一些。 笑容很甜的女孩选了羊,她隔壁的女同学则选老虎。 我在教授询问最后一种动物 —— 孔雀时,举了手。 右手悬在空中,转头问荣安:『怎么没看见你举手?你要选什么?』 「我要选狗。」他说。 『没有狗啊!』我左手指着黑板上写的五种动物。 「是吗?」他仔细看了黑板一眼,「原来没有狗喔。」 『那你要选什么?』 「我要选狗啊。」 『你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我提高音量,『都跟你说没有狗了!』 「那位同学。」教授说,「有问题吗?」 转头看见教授的手正指向我,其它选孔雀的人早已将手放下, 只剩我高举右手。 『没有。』我脸颊发热,赶紧放下右手。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选孔雀?」教授又说。 我缓缓站起身,发现几乎全部的人都看着我,脸颊更热了,只得说: 『没有为什么。』 「这些动物代表对你而言什么最重要?或者说你最想追求什么?」 教授看了看仍然站着的我,并没有叫我坐下,又接着说: 「马代表自由;牛代表事业;羊代表爱情;老虎代表自尊。孔雀呢?」 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暧昧,「孔雀则代表金钱。」 话刚说完,教室响起一阵笑声,笑容很甜的女孩笑得更甜了。 教授忍住笑,说:「请坐吧,孔雀同学。」 我想我的脸大概可以煎蛋了。 下课钟响后,收拾书包准备离开教室时,荣安对我说: 「原来你那么爱钱喔,难怪都不借钱给我。」 我像一锅滚开的水,荣安却来掀锅盖,我便顺手把书包往他身上砸。 他往后闪避时,刚好撞到经过我们身旁的女孩。 她是坐在笑容很甜的女孩隔壁的女孩,选老虎的那个。 「对不起。」我跟荣安异口同声。 她没说话,只是依序看了荣安和我一眼,眼神看来不像是瞪。 然后跨过掉在地上的书包,跟上笑容很甜的女孩,走出教室。 我捡起书包,趁荣安发呆的空档,举脚踹一下他的屁股。 「爱钱没什么不好啊。」荣安揉了揉屁股。 正想再给他一腿时,有人拍拍我肩膀说:「嘿,我也选孔雀耶。」 转头一看,是我们系上另一位同学,跟我不算熟。 『喔?』我随口问,『你为什么选孔雀?』 「孔雀那么漂亮,当然选牠啰!」 说完后,他也走出教室,荣安立刻跟在后头跑掉了。 我背起书包,慢慢走出教室,离开教室后,在校园里闲晃。 想到孔雀的象征意义,心里很不是滋味。 虽然爱钱没什么不好,但爱钱总跟现实、势利、虚荣等形容词相关, 而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自己的样子。 本来可以对这个心理测验一笑置之,但那位选孔雀的同学, 偏偏就是个爱钱的人。 记得有次他开了辆新车到学校,兴冲冲地邀同学出外兜风。 结果有四位同学上了车,包括我。 我们在外面玩了三个钟头,才刚回到学校,他立刻拿出纸笔, 计算用掉的油钱等等大小花费,反复计算核对了三次后,说: 「你们每人要给我38.6元。那就39元吧,四舍五入。」 我心里不太高兴,给了他40元后,说:『不必找了。』 「真的吗?」他笑着说,「那太好了。」 从此我便跟他保持距离。 孔雀森林(2) 我走回宿舍,坐在书桌前,刚把《性格心理学》放进书架时, 荣安开门进来兴奋地说:「我查到那个女孩的名字了!」 『哪个女孩?』我转头看着他,有些疑惑。 「你喜欢的那个啊!」 我恍然大悟,他说的是笑容很甜的女孩,选羊的那个。 我和荣安都是单身的大四学生,班上也没有女同学供我们狩猎。 幸好学校规定要修通识教育课程,我们才有机会接触外系女孩。 这学期我和荣安选了这门课,因为听说任课教授打成绩很大方。 这门课是三学分,每周二下午连续上三节课,修课的学生什么系都有。 上课没多久,我便被那个笑容很甜的女孩所吸引。 她看起来很文静,眼睛又大又亮,尤其笑起来非常甜美。 我通常会坐在她身后三排左右的座位,由高处看着她,偶尔陷入遐想。 但我无从得知她的姓名和系所,直到上礼拜二她穿了系服来上课, 才知道她念统计系。 『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我问荣安。 「我下午跑出教室时,刚好听到有人叫她:流尾停。」 『流尾停?』 「嘿嘿。」荣安很得意,「我们上星期不是才知道她念统计系吗?所以 我立刻跑到教务处找统计一到统计四的名条一一比对,终于……」 荣安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狭长的纸,把它摊开放在书桌上, 我低头一看,是统计三的名条。 而在纸条下方有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名字 —— 刘玮亭。 我注视刘玮亭这名字几秒后,喔了一声。 「咦?」荣安睁大眼睛,「你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不然要怎样?』 「赶快采取攻势啊!」 荣安双手拍击桌面,很激动的样子。 我抬起头看着荣安,不知道要说什么? 虽然每当在教室里看着她的背影或是在书桌前想到她的笑容时, 总是很渴望知道她的名字,但从来没想过如果一旦知道她的名字, 又该如何? 「写情书给她吧。」荣安说。 我想想也对,只有这个办法了。 毕竟我已经大四了,如果在大学生活中没谈场恋爱或是交个女朋友, 就像在篮球场上不管有再多的抄截、阻攻、助攻但却没有得分, 便会觉得这场球赛是一片空白。 于是我马上起身到其它寝室去借教人写情书的书籍。 要借这类书籍并不难,在我们这年纪学生的书架上, 充斥着教人如何对异性攻防的书。 因此我很快借到两本书,其中一本还用红笔画了一些重点。 我拿出信纸,左思右想并参考那两本书,终于写下第一句: 如果成大是一座花园,妳就是那朵最芳香、最引人注目的花朵。 『荣安啊……』 「什么事?」他走近我。 『没事。』 「那你干嘛叫我?」 我没有理他,只是挥舞左手叫他别靠过来。 原本想问他第一句写得如何?但突然想到他的战斗力比我还弱, 如果听了他的意见,后果会不堪设想。 荣安去洗澡了,寝室内只剩下我和书桌上的一盏灯。 我屏气凝神写信,力求字迹工整,嘴里也低声复诵写下的文句。 如果不小心写错字或觉得文句不顺,便揉掉信纸重头来过。 文字的语气尽量诚恳而不卑微,赞美她时也避免阿谀奉承。 在荣安洗完澡回来推开寝室的门时,我终于写完了,只剩最后的署名。 『要署名什么?』我头也没回,『用真名不好吧。』 「用无名氏呢?」荣安说。 『又不是为善不欲人知的爱心捐款。』 「一个注意妳很久的人呢?」 『这样好像是恐吓信。』 「一个暗恋妳却不敢表白的人呢?」 『也不好。搞不好她会以为我是个变态或是奇怪的人。』 「知名不具呢?」 『知名不具?』 「这还有个笑话喔。就是你知道我的名字,但不知道我的阳具。」 『混蛋!』 在写情书这么优雅的气氛中,他竟然冒出这句话,我回头骂了一声。 但我骂完后,看见他的样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荣安全身脱个精光,连内裤也没穿,在寝室内走来走去。 『你……你在干嘛?』 「我在遛鸟啊。」他没停下脚步,继续走来走去。 『……』 「我的小鸟一天24小时都不见天日,只有在洗澡时才可以见天日,但 洗澡时得被水淋。所以我想通了,洗完澡遛牠一下,有益健康。」 说完后,他停下脚步,拿了张椅子到窗边,然后站上去面对窗外, 张开双臂说:「飞吧!」 『混蛋!你给我下来!』 我很用力把荣安拉下椅子,大声说:『把内裤给我穿上!』 「喔。」他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穿上内裤,「那你要署名什么?」 『就随便弄个化名好了。』 「我帮你查到她的名字,你得好好请我吃一顿大餐。」 『想都别想。』 「你果然是选孔雀的人。」 刚举起脚想踹他时,突然又想到那个心理测验,便停了下来。 『这个刘玮亭是选羊的人。』 「羊?」荣安说,「羊代表什么?」 『爱情。』我说。 「喔。」荣安想了一下,「那这样的女孩一定可以带给人幸福。」 『应该是吧。』 我回到书桌前,在信尾署名:柯子龙。 再加个附注,请她下课后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 我会在那里等她。如果她愿意跟我做朋友的话。 我将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装入信封。 准备用胶水黏上封口时,又把信拿出来再读一次。 「都写了,就寄吧。」荣安说。 我终于把信封缄,在收件人的地址写上:成大统计三。 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脑袋里还在胡思乱想。 如果那个心理测验很准的话,那么我应该会更喜欢刘玮亭; 但却会讨厌选孔雀的自己。 而如果她很相信那个心理测验,她会不会因此而不喜欢选孔雀的我? 『荣安。』我睁开眼睛,『你要选哪种动物?』 「狗啊。」荣安回答。 『都跟你说没有狗了!马、牛、羊、老虎、孔雀,你到底要选什么?』 「我要选狗啊。」 『你……』我气得坐起身,再用力躺下,『赶快睡觉!』 把信寄出后,连续几天的夜里都会作梦。 有时是像牵着白雪公主走过青青草原的梦;有时则是像聊斋里的怪谭。 我也开始想象刘玮亭收到信后的心情,她会高兴?还是觉得无聊? 她会不会优雅地撕破信然后不屑地丢进垃圾桶? 或是广邀亲朋好友来欣赏她的战利品? 孔雀森林(3) 终于又到了礼拜二,我这次因为心虚所以坐在离刘玮亭比较远的地方。 虽然紧张,但我仍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照理说如果她收到我的信,便知道在这间教室里有某个人喜欢她、 而且下课后会等她,那她为什么还能这么自然呢? 下课钟响后,我先警告荣安不准躲在暗处看我的热闹, 然后飞奔至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背对教室门口。 用了约两分钟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不紧张,再缓缓转身面对教室。 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经过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 突然后悔自己太冲动,不应该寄出那封情书。 大概离我50公尺处,有个女孩似乎正朝我走来。 当距离缩短为30公尺时,我才看清楚她是坐在刘玮亭隔壁的女孩。 她越朝我走近,我心里越纳闷:怎么会是她呢? 但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10公尺时,我开始慌了。 彷佛看到一只老虎正朝我走过来,但我前面却没有铁笼子。 「我是刘玮亭。」她走到我面前两步后站定,「你是写信给我的人?」 『啊?』我舌头打结了,『这……这……』 「是或不是。」 『这很难解释。』 「到底是或不是。」她说,「如果很难回答,就点头或摇头。」 我不知道该点头或摇头,因为我是写给刘玮亭没错,但不是写给她啊。 她看我一直没反应,便从书包拿出一封信,说:「这是你写的?」 我看了看,便点头说:『是。』 她打量我一会后,说:「我们走走吧。」 说完后,她便转身向前走。我迟疑一下,跟在她身后。 以散步的角度而言,她走路的速度算快,而且目光总是直视前方。 她没再说话,自顾自地往前走,我则默默的跟在她身后机械地走。 我越走心里越纳闷:为什么她会收到信?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她突然打破沉默。 『啊?』我吓了一跳,随即恢复正常,说:『朋友告诉我的。』 我心里闪过一丝杀意,死荣安,你完了。 「他认识我?」 『不。他……』我想了一会,编了一个理由,『他认识妳朋友。』 「原来如此。」 「柯子龙不是你的本名吧?」 『嗯。我叫蔡智渊。』 「智渊?」她点点头,「这名字不错,知识渊博的意思。」 『谢谢。』 「为什么化名子龙?」 『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稿,有被录取。』 「是诗?散文?还是小说?」 『都不是。我投的是笑话。』 「哦?」她停下脚步,「说来听听。」 『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 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 我也停下脚步,看她都没反应,便说:『我说完了。』 「嗯。」 『玩暗棋时,兵会吃将。』 「我知道。」 『所以我觉得这可以算是笑话。』 「大概吧。」她继续向前走,「你不用自责,笑话不好笑是正常的。」 『我……』 「一起吃个饭吧。」她又停下脚步。 我抬头一看,已走到学校的自助餐厅,便点点头。 进了餐厅,她在前我在后,各自拿餐盘选自己的菜。 结帐时,她从书包里拿出皮夹,我抢着说:『我请妳。』 「不用了。各付各的。」 她付了钱,我也没坚持。 我们选了位置面对面坐下,她说:「你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妳怎么知道我选孔雀?』 「上星期你站起来回答教授问题时,全班都知道了。」 『喔。』我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心理测验可能不准吧。』 「也许吧。」她拿筷子拨了拨餐盘的菜,「虽然很多人把心理测验当做 游戏,但心理测验还是有心理学基础并经过统计分析的。」 『是吗?』 「相信我,我是学统计的。」 『那妳为什么选老虎?』 她先是一楞,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果然很注意我。」 我苦笑一下,心里想:我注意的是坐在妳旁边,笑容很甜的女孩子。 「我选老虎是因为牠最能保护我,是我可以信赖的动物。」 『嗯。』 「你为什么选孔雀?」 『呃……』 我一直没追究我选孔雀的理由,当教授在黑板写下那五种动物时, 我的脑海里一一浮现这五种动物的外表和神情,然后便选了孔雀。 但绝不是因为孔雀漂亮而选牠,事实上我认为老虎漂亮多了。 那么我为什么要选孔雀呢? 「不用多想了。很多选择是没有理由的。」 她看我一直没回答,便帮我下了结论。 离开餐厅后,她说她的脚踏车还停在教室外面,我便陪她再走回去。 已经是入夜时分,路灯都亮了,但一路上我们几乎不交谈。 校园内没什么学生在走动,更彰显我们之间的沉默。 这种沉默的气氛,足以令人窒息。 『妳为什么愿意出来见我?』 我说完后,如释重负,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其实我的同学们都叫我别理你,或是躲起来看你会等到什么时候。」 『她们……』 「你放心。她们只知道有人写信给我,但我没把信给任何人看。」 『嗯。』 「我想你一定很用心写这封信,而且也鼓起很大的勇气。」她说, 「如果我不响应或是躲起来测试你的诚意,你的自尊心一定会受创。」 『谢谢妳。』 「不客气。」她微微一笑,「我认为自尊最重要,绝不允许受到伤害。 所以那个心理测验对我而言,是非常准的。」 她牵着脚踏车往前走,并没有骑上去的意思。我便继续在后跟着。 刚刚她笑了一下,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她的笑容不算甜,似乎只是拉开嘴角做出笑的表情,不过笑容很诚恳。 「我们现在可以算是朋友了,以后别太见外。」 她停下脚步,等我跟她并肩后,再继续走。 「我的宿舍到了。」她说,「那就,再见吧。」 『嗯,再见。』 她骑上脚踏车,车轮大概只滚了三圈,我便听到煞车声。她回头说: 「我有个疑问: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 『嗯?』 「你在信上说的。」 『这个嘛……』我不想说谎,但又不能告诉她实情,神情很狼狈。 「同学们都说我很少笑,因此看起来凶凶的。」她又露出笑容, 「如果你觉得我的笑容很甜的话,那我以后尽量多笑了。」 『那……那很好啊。』我有些心虚。 刘玮亭的背影消失后,我心里百感交集,转身慢慢走回去。 虽然她看起来确实有点凶,但相处的感觉还不错,也觉得她是好人。 可是……可是那封情书的收件人不是她,而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 一想到这,心里便有气,突然精神一振,快步跑了起来。 直接跑回寝室。 孔雀森林(4) 我回到寝室,关上门,并且锁上。荣安冲着我一直傻笑。 走到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他面前,先敲了他一记:『她不是她啦!』 「你说什么?」荣安揉着头说。 『我喜欢的女孩子不是刘玮亭!』 「可是我明明听到有人叫她刘玮亭啊!」 『你确定你没听错?』 「我本来很有把握没听错,但经你这么一说,我不确定了。」 『可恶!』我掐着他脖子,『你把我害惨了!』 「等等。」荣安挣脱我的魔爪,「这么说的话,虽然可能是我听错,但 还真的有刘玮亭这个人。」 『那又如何?』 「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 『神奇个屁!』 「这样我算不算是你的爱神邱比特?」 『邱你的头!』 我又想掐他脖子时,他迅速溜到门边,打开门跑掉了。 我熄灭所有光亮,躺在床上回想今天跟刘玮亭相处的点滴。 该不该告诉她实情?如果告诉她实话,她的自尊会不会受伤? 她是那么为我设想,我如果伤害了她岂不是天理难容? 虽然她很不错,但我喜欢的人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 突然想到一句成语:骑虎难下,倒真的满适合形容我现在的处境。 而且巧合的是,刘玮亭刚好是选老虎的人。 反复思考了几天,只得到一个结论:绝不能告诉刘玮亭实情。 而且那封情书毕竟写得很诚恳,所以我也不能跟她见一次面后就装死。 那么,就试着跟她交往看看吧。 依我平时的水平,也许她过阵子就不会想理我; 万一她觉得我不错,也许……嗯……也许…… 总之,顺其自然吧。 到了礼拜二的上课时间,虽然紧张依旧,但我还是坐回老位置。 刘玮亭仍然跟笑容很甜的女孩坐在一块。 以往我总是专注看着笑容很甜的女孩的背影,现在却不知道该看谁? 我也无法分辨看谁的时间比较多,因为我几乎是同时看着两个人。 下课钟响了,瞥见她们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突然一阵慌张, 左手拿起桌上的书,右手提着书包,头也不回冲出教室。 我直接跑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然后喘口气。 等呼吸回复正常后,看到自己站在这棵敏感的树下。 正不知所措时,远远看到刘玮亭牵着脚踏车走过来。 「嗨,蔡同学。」她在我面前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嗨,刘同学。』我觉得我好像是立正站好。 「我们走走吧。」 『是。』 然后她牵着脚踏车,我跟她并肩走着。 「这时候的阳光最好。」 『嗯。』 「对了,你念哪个系?」 『水利系。』 「哦,你是工学院的学生。不过你的文笔很好。」 『妳怎么知道我的文笔?』 「信呀。」 『喔。』我又差点忘了是她收到我写的情书,『那是……』 「抄的?」 『很多地方是。』我抓抓头发,『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笑了笑,「还是可以感受到诚恳。」 『今天让我请妳吃饭吧。』我说。 「这样好吗?」 『反正只是学校的餐厅而已。』 「好吧。」 『谢谢妳。』 「该道谢的人是我吧?」 『不。妳肯让我请客,我很高兴。』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选孔雀的人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不会觉得请客是件快乐的事。」 我们进了餐厅,又面对面坐了下来。 「今天教授出的作业,你应该没问题吧?」 『作业?』 「是呀。下礼拜得交。」 看来我今天太混了,连教授出了作业都不知道,只好硬着头皮问她: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作业?』 「李宗盛、陈升、罗大佑之创作行为比较分析。」 『啊?』我张大嘴巴,『这要怎么写?太难了吧。』 「不会呀。我觉得还好。」她似乎胸有成竹。 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不禁皱了皱眉头。 「从他们的性格和背景的差异着手,会比较好写。」 『谢谢。』我急忙说,『真是大感谢。』 吃完饭,我们往她的宿舍移动,她仍然牵着脚踏车,我在旁跟着。 现在的时间回宿舍太早,可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只好再问她关于作业的事,于是她又跟我点了几个写作业的方向。 『妳的功课一定很好。』 「还好,还过得去。」 『我这样会不会占去妳念书的时间?』 「不会。」她摇摇头,「跟你聊天满轻松的。」 可是我压力很大耶,我心里这么想着。 「宿舍的电话不太方便,以后要找我时可以让人上去叫我。」她说, 「我住四楼426室。」 『好。』 「那……」她拖长尾音,一直拖到我听不见为止。 『嗯。』我立刻说,『再见。』 「呀?」她有点惊讶,「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轮到我拖长尾音。 「好吧。下次见。」她说。 『嗯,再见。』我说。 走了两步,隐隐觉得就这样告别不太妥当,于是停下脚步回头说: 『其实我……』 「嗯?」她也停下脚步,准备聆听。 『我……』但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有点急又有点紧张。 她等了一会,看我始终说不出话来,便向我走近两步。 「没关系。」她说,「我跟你一样,也会紧张。」 『是吗?』 「嗯。」她点点头,「我没有跟异性单独相处的经验,因此很紧张。」 『看不出来妳会紧张。』 「别忘了,」她微微一笑,「我是选老虎的人。」 看到她的微笑,我心一松,表情不再僵硬。 她又跟我挥挥手说再见后,便转身走进宿舍。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虽然如释重负,但不代表跟她在一起是不愉快的。 我只是觉得那封寄错的情书是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挡在我和她之间, 因此我受到阻碍,无法自在随意地靠近她。 而我也不时分心往后看,因为后面还有个笑容很甜美的女孩。 孔雀森林(5) 从此每当上完课后,我会在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她。 「我们走走吧。」 这是她每次看到我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说来奇怪,不管我们在一起多少次,每次一看到她,便觉得陌生。 但只要走了五分钟的路,我便开始熟悉她。 因此我们通常先是在校园走走,然后吃个饭、聊聊天。 也曾看过三次电影,吃过两次冰,逛过一次书店。 电影是在学校内看的,不用钱的那种,很符合选孔雀的我的特质。 她是那种越相处越有味道的女孩,因此挡在我们中间的石头, 随着相处次数的增加而变得越来越小。 她的笑容变多了,我上课时也渐渐能将视线的焦点集中在她身上。 至于笑容很甜美的女孩,她的笑容对我而言,已经越来越模糊。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喜欢刘玮亭? 但即使现在还不算,我相信如果这种相处模式继续下去的话, 不久后她便会占据我的生命。 就像顺着河水一路蜿蜒往下,总有一天会看到大海。 又到了礼拜二的上课时间,荣安还是在打瞌睡,但我已经很少睡了。 一直注视着刘玮亭的背影很奇怪,偶尔也得看看教授、看看黑板。 如果实在太无聊,我会在荣安的课本上涂鸦。 下课钟响了,收拾书包时正好跟转头向后的刘玮亭四目相接, 我笑一笑,然后起身先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她。 快走到树下时,隐约听到有人叫刘玮亭,我回过头,但没看见她。 我不以为意,继续走到树下。 刘玮亭牵着脚踏车走过来,说:「我们走走吧。」 『嗯。』我点点头。 才走了一分钟,她便擦擦汗说:「天气变热了。」 『是啊,好像已经是夏天了。』 「那我们到那棵大榕树下乘凉,好不好?」 『好啊。』 到了大榕树下,她将脚踏车停好,然后坐在树下,我也跟着坐下。 「这个夏天你就毕业了,有何打算?」她拿出一张面纸,递给我。 『继续念研究所。』我接过面纸,擦擦汗。 「很好。」她笑了笑,「要加油。」 『会的。』 我们又聊一会毕业这个话题,突然看见荣安骑着脚踏车飞奔而来。 「我……」他气喘吁吁,「我终于知道了!」 正纳闷他到底知道什么时,他不等我发问便继续说: 「刚刚我走出教室又听到有人叫她流尾停,这次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 没有听错,我马上跑到教务处。上次只看到统计三的刘玮亭便没再 往下看,原来统计四竟然还有一个人叫柳苇庭!」 他拿出统计四的名条,把柳苇庭这名字圈出,我暗叫不妙,他又说: 「刘玮亭、柳苇庭,听起来都像流尾停。所以你喜欢的人是统计四的 柳苇庭,不是统计三的刘玮亭,你的情书寄错人了!」 荣安说完后很得意,又高声强调一次,「寄—错—人—了—!」 我苦着一张脸,甚至不敢转头看刘玮亭。 刘玮亭站起身,走到脚踏车边,踢掉支架,骑上车,扬长而去。 我移动两步,嘴里只说出:『我……』 却再也说不下去。 荣安看看我,又看看远去的她,说:「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我没理他,只是楞楞地看着她越来越淡的背影。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刘玮亭,跟她解释这一切。 隔天觉得似乎有话没说完,又写了一封。 能说的都说了,只能静静等待下一次的上课时间。 这几天我很沉默,连多话的荣安也不敢跟我说话。 终于熬到礼拜二的上课时间,但她竟然没坐在笑容很甜的女孩身边。 我心里有些慌,以为她不来了。 还好四下搜寻后,发现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出口的位置。 我想她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背影吧。 下课后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踪影。 接下来连续两次上课的情形也一样,一下课她立刻走人,比我还快。 这期间我又写了两封信给她,但她始终没回信。 我只得硬着头皮到她的宿舍楼下,请人上楼找了她三次。 前两次得到的回答是:她不在。 第三次拜托的人比较老实,回答:她说她不在。 我继续保持沉默。 这是最后一次上课了,我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在她的右侧。 下课前五分钟,我已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一下课就往外冲。 刚敲完下课钟,立刻转头看她,但她竟然不见。 我大吃一惊,不管教授的话是否已说完,拔腿往外狂奔。 终于在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旁追上她。 我喊了声:『刘玮亭!』 她停下脚踏车,但没回头,只问了句:「你确定你叫的人是我?」 『对。』我抚着胸口,试着降温沸腾的肺,『我在叫妳。』 「有事吗?」 『对不起。』 「还有呢?」 『真的很对不起。』 她终于回过头,只是脖子似乎上紧了螺丝,以致转动的速度非常缓慢。 然后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淡得令我怀疑她的眼睛里是否还有瞳孔? 「如果没其它事的话,那就再见了。」 她迅速将头转回,骑上车走了。 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无法移动,嘴里也没出声。 荣安突然越过我身旁,追着刘玮亭的背影,大喊: 「请原谅他吧!他不是故意的!」 「是我不好!都是我造成的!」 「听他说几句话吧!」 「请妳……」 荣安越跑越远,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到了。 然后我听到树上的蝉声,这是今年夏天第一次蝉鸣。 我抬头往上看,只看到茂密的绿,没发现任何一只蝉。 夏天结结实实地到了,而我的大学生涯也结束了。 孔雀森林(6) 我顺利毕业,准备念研究所。 搬离大学部的宿舍,住进研究生的宿舍。 荣安去当兵了,我和一个机械所的研究生住在新的寝室里。 「我好像看过你。」这是新室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刘玮亭应该升上大四,而笑容很甜的柳苇庭则不知下落。 不过我在毕业典礼那天,毕业生游校园时,曾看过柳苇庭。 她穿着学士服,被一颗水球击中肩膀,头发和衣服都溅湿了。 她却咯咯地笑着,笑容依然甜美。 然后我眼前一片模糊。 不是因为感伤流泪,而是我在楞楞地望着她的同时,被水球砸中脸。 没能跟刘玮亭在一起是件遗憾的事,而且我对她有很深的愧疚感。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只希望时间能冲淡彼此的记忆。 不过这似乎很难,起码对我而言,很难忘掉她的最后一瞥。 她的最后一瞥虽然很淡,但在我心里却雪亮得很。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研究室,回寝室通常只为了洗澡和睡觉。 新室友似乎也是如此,因此我们碰头或是交谈的机会很少。 一旦碰头,大概也是闲聊两句。 他通常会说:「我好像看过你。」 这几乎已经是他的口头禅了。 新学期开学后一个多月,有系际杯的球赛,各种球类都有。 学弟找我去打乒乓球,因为我在大学时代曾打过系际杯乒乓球赛。 比赛共分七点,五单二双,先拿下四点者为胜。 我在比赛当晚穿了件短裤,拿了球拍,从宿舍走到体育馆。 第一场对电机,我打第一点,以直落二打赢,我们系上也先拿下四点。 第二场对企管,前三点我们两胜一负,轮到我打的第四点。 「第四点单打,水利蔡智渊、企管柳苇庭。」 裁判说完这句话后,我吓了一跳,球拍几乎脱手。 正怀疑是否听错时,我看到柳苇庭拿着球拍走到球桌前。 没想到再次见到笑容很甜的女孩 —— 柳苇庭,会是在这种场合。 她走到球桌前时,大概除了企管系的学生外,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虽然并没有规定女生不能参赛,但一直以来都是男生在比赛, 突然出现个女生,连裁判的表情也显得有些错愕。 她甚至还走到裁判面前看他手里的名单,再朝我看一眼。 虽然我很纳闷,但无暇多想,比赛马上要开始了。 这是场一面倒的比赛。 我指的不是比赛内容,而是所有人一面倒为她加油,包括我的学弟们。 她虽然打得不错,但比起一般系际杯比赛球员的水平,还差上一截。 再加上她是个女孩子,因此我只推挡,从不抽球、切球或杀球。 偶尔不小心顺手杀个球,学弟便会大喊:「学长!你有没有人性?」 我只要一得分,全场嘘声四起;但她一得分,全场欢声雷动。 我连赢两局,拿下第四点。 比赛结束时,照例双方要握手表示风度。 当我跟她握手时,她露出笑容。 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看到她的甜美笑容,我想我应该脸红了。 第五点比赛快开始时,柳苇庭匆匆忙忙跑出体育馆,我很失落。 想起那时上课的情景,也想起她的背影、她的甜美笑容; 然后想起那封情书,想起刘玮亭,想起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以及她的最后一瞥。 我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头也哽住。 突然学弟拍拍我肩膀,兴奋地说:「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 虽然进入八强,但我丝毫没有喜悦的感觉。 八强赛明晚才开始,因此我收拾球拍,准备离开体育馆。 「同学,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待会再走?」 有两个男生挡在我面前,说话很客气,不像是要找麻烦的人。 『你们是FBI吗?』我说。 「啊?」 『没事,我电影看太多了。』我说,『有事吗?』 「有人拜托我们留住你,他马上就会赶来了,请你等等。」 差不多只等了两分钟,便看到柳苇庭跑过来。 她先朝那两位男生说了声谢谢,再跟我说:「对不起,让你久等。」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只是楞楞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里有些吵,我们出去外面说。好吗?」她笑了笑。 我回过神,乒乓球在球桌上弹跳的乒乒乓乓声才重新在耳际响起。 孔雀森林(7) 走出体育馆,她说:「我们人数不够,我只好来充数。」 『充数?』我说,『不会啊,其实妳打得不错。』 「哪有赢家夸奖输家的道理?这样岂不表示你打得更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笑着说,「你可以开玩笑吧?」 『可以啊。』 「那可以问你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孔雀。』我叹口气,接着说:『妳应该对我还有印象吧。』 「嗯。」她说,「那时教授只问你为什么选孔雀。」 『还有别的问题吗?』 「你真的叫蔡智渊?」 『嗯。』 「我刚刚在裁判手上的名单中看到你的名字,吓了一跳。」 『为什么?』 「你是不是曾经……」 『嗯?』 「我换个方式问好了。」她说,「你是不是曾经写信给女孩子。」 『嗯。』 「而这女孩你并不认识。」 『对。』 「那可是封情书哦。」 『没错。』 她从外套的口袋拿出一封信,信外头写着:刘玮亭小姐芳启。 『这是我写的。』没等她发问,我直接回答。 可能是我回答得太突然,她楞了一下,久久没有接话。 我看她不说话,便问:『这封信怎么会在妳手上?』 「玮亭是我学妹,我毕业时她把这封信给我,又说收信人其实是我, 而寄信人是水利系的蔡智渊。可是我看这封信的署名是……」 『柯子龙。』我打断她,『那是我的化名。』 「为什么要化名呢?」 『因为……』我想了一会,耸耸肩,『没什么。只是个无聊的理由。』 她没追问无聊的理由是什么,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我们都停下脚步,我在等她接下来的问题,她在思索下个问题是什么。 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问: 「这封信真的是要寄给我的吗?」 『是的。』我回答得很干脆。 「哦。」她应了一声,又不再说话了。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那我走了。』 她张开口想说什么,但我不等她说话,便转身离去。 我不否认今晚突然看到柳苇庭心里是惊喜的,但一连串的问题, 却令我觉得有些难堪。 尤其她是我喜欢的人,更是情书的真正收件者, 当她在我面前拿着那封情书时,我感觉自己是赤裸的。 「请你等等!」 走了十多步,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停下脚步。 「对不起。」她跑到我面前,「我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封信对我是有意义的,所以我想确定一下而已。」 『那妳现在确定了吧。』 「嗯。」她点点头,「对不起。」 我叹口气,说:『没关系。』 「本来想在比赛后马上问你,后来觉得不妥,便先跑回去拿这封信。」 她把信拿在手上反转了两次,便收进外套的口袋里,接着说: 「我怕你走掉,便拜托两个学弟留住你。」 『其实一个就够了。』 「我怕一个人留不住你。」 『为什么?』 我看着她,一脸疑惑。 她有些不好意思,回避我的目光后,说: 「我不认识你呀,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暴力倾向。万一你心里不高兴, 动手打人……」 她说到这里突然住口,表情似乎很尴尬。 我楞了一下,过了几秒后觉得好笑,便露出微笑。 「那……」她有些吞吞吐吐,「我还可以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妳问吧。』 「我明天晚上可以来为你加油吗?」 我看了看她,没多久,她的脸上便扬起甜美的笑容。 于是我点了点头。 孔雀森林(8) 八强赛对上土木系,我打第五点。 比赛刚开打,柳苇庭正好赶到,在离球桌十公尺处独自站着。 轮我上场时,我们前四点是一胜三负;换言之,我若输水利系就输了。 我对上一个校队成员,看他挥拍的姿势,心里便凉了半截。 朝柳苇庭看了一眼,她面露笑容,还跟我比个V字型手势。 乒乓球比赛不像拳击比赛,在擂台打拳时,如果爱人在旁加油吶喊, 你可能会因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而击倒一个比你强的对手。 然后脸颊浮肿鼻子流着血眼角流着泪,与飞奔上台的爱人紧紧拥抱。 但打乒乓球时,技术差一截就没有获胜的机会; 即使爱人在旁边说如果你赢了就脱光衣服让你看免费也一样。 所以我连输两局,也让水利系输掉了八强赛。 学弟在我输球后,说:「学长,一起去喝个饮料吧。」 我看到柳苇庭正朝我走来,于是说:『我还有事,你们去就好。』 然后跟她一起走出体育馆。 背后的学弟一定很惊讶我竟然跟昨晚的比赛对手走在一起。 「校队打系际杯,很不公平。」一走出体育馆,她便开口。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真的很不公平。」她说。 我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真的实在是很不公平。」她又说。 『一起去喝个饮料吧。』我终于开口,『好吗?』 「嗯。」她点点头。 我们到校门口附近一家冰店吃冰,才刚坐下,发现学弟们也来这里。 「学长!你太神奇了!只打了一场比赛便约到这么漂亮的学姐!」 「你不懂啦!也许学长早就认识她了。」 「对啊!搞不好她是学嫂。」 「如果是学嫂,为什么昨晚学长还能镇定地比赛呢?」 「学长大义灭亲啊!为了系上荣誉,不惜在球桌上羞辱学嫂。」 「真是学弟的榜样啊!学长你该得诺贝尔大公无私奖。」 五六个学弟凑过来七嘴八舌。 『你们到那边吃冰。』我指着三四步外的空桌,『我请客。』 「耶!」学弟们哄然散开,兴高采烈地走到那张空桌。 学弟一走,场面虽然静了下来,但我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 柳苇庭也没说话。 我吃了第一口冰,觉得场面和身体都很冷,便说: 『确实是不公平。』 柳苇庭楞了一下,然后便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真的很甜美,笑声也是。 我突然有股冲动,也跟着笑出声,而且越笑越大声。 她的笑声渐缓,说:「你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我紧急煞住笑声,喉间感受到突然停止发声的后座力。 「你对学弟还满慷慨的。」她又说。 我虽然看着柳苇庭,但关于刘玮亭的记忆却瞬间涌上来。 勉强笑了笑后,说:『还好而已。』 「你为什么选孔雀?」她问。 我记得刘玮亭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我想了很久; 但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去思考这个答案。 我耸耸肩,说:『没想太多,就选了。』 「那你知道我选什么吗?」她又问。 『妳选羊。』 「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注意妳,要不然怎么会有那封信呢?』 「那……嗯……」她欲言又止,「那……」 我等了一会,看她始终说不出话,便说: 『妳是不是想问:为什么那封信会寄错人?』 「嗯。」她点点头,放轻音量,「可以问吗?」 『妳当然可以问,不过答不答就在我了。』 「哦。」她的语气显得有些失望。 『开玩笑的。』我笑了笑。 我将大四下学期发生的事简短地告诉柳苇庭。 叙述这段故事必须包括荣安和刘玮亭,我提到荣安时不免多说两句; 而提到刘玮亭时总是蜻蜓点水带过。 可能是因为这种比重的不均,以致她常插嘴问问题以便窥得故事全貌。 也因此,我还是花了一些时间说完,而我们面前的冰也大半融化为水。 孔雀森林(9) 我用汤匙随意捞起几处浮在水面的小冰山,放进嘴里后问: 『妳为什么选羊?』 「因为牠最温驯,而且可以抱在怀里,这会让我觉得很温暖。」 『羊真是个好答案,早知道我就选羊了。』 「你绝对不会是一个选羊的人。」她说得很笃定。 『为什么?』 「你发觉情书寄错后,并没有立刻告诉玮亭。对不对?」 『没错。』 「如果玮亭一直不知道实情,你应该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你寄错了。」 『嗯……』我想了一下,『应该是吧。』 「选羊的人眼里只有爱情,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喜欢的人交往。你怕 伤了玮亭,于是选择将错就错,所以你一定不会是选羊的人。」 我看了看柳苇庭,陷入沉思。 「选羊的人视真爱为最重要的,在追求真爱的过程中,常会不得已而 伤害自己不爱的人。如果没有伤害人的觉悟,怎能算是选羊的人?」 柳苇庭拿起汤匙在盘子里搅动,她面前的冰几乎已完全变成水。 『如果是妳,妳会怎么做?』我问。 「我一定在第一时间就把实情说出来。」她放下汤匙,把语气加重, 像是在强调什么似的,说:「毫不迟疑。」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惊。 我不喜欢自己是个选孔雀的人,如果可以重选,我希望自己选羊。 我一厢情愿地相信,选羊的人 —— 不管男或女,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而且会带给另一半幸福,因为在他们眼里爱情是最重要的。 但从来没想过,选羊的人必须要有随时可能会伤害人的心理准备。 我突然对那个心理测验产生极大的反感,也不愿话题绕着它打转, 于是说:『不提那个心理测验了,那是个无聊的游戏。』 「可是我相信心理测验有某种程度的象征意义。」 『是吗?』 「相信我,」她笑了笑,「我是学统计的。」 我手中的汤匙滑落,撞击盘子时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我开始沉默,柳苇庭则犹豫是否该把面前已融化的冰吃完? 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问她:『妳现在念企管?』 「嗯。我考上了企管研究所。」她回答。 『好厉害。企管很难考呢。』 「还好啦,幸运而已。」 她放下汤匙,似乎决定放弃面前那盘冰水。 学弟们要离开了,我先起身替他们付帐。 有个学弟还跟她挥挥手,说:「学嫂,再见。」 她笑了笑,也挥了挥手,但没说什么。 又坐回她面前时,她将那封情书递给我。 我很疑惑地看着她。 「这里已经写上了我的住址。」她又拿出一张新的信封,笑着说: 「请你把那封信装进这个信封内,寄给我。」 低头看了看地址,知道她住在学校附近。 「记得要在收件人栏里填上我的名字。」她又说。 『就这样?』我抬头问。 「当然不止。」 『还要做什么?』 「还要贴邮票呀!」她笑得很开心。 我将情书和信封收下,她便起身说:「我该走了。」 看她往店内的方向走去,猛然想起刚刚只付学弟的帐,赶紧越过她, 抢先把我们两个的帐也结了。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笑了笑。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心里感到不悦,但不好意思当场发作, 只好勉强微笑,神色颇为尴尬。 「如果你仍愿意将信寄给我,我会很高兴。」走出冰店后,她说: 「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 「我的样子应该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吧。」她笑了笑, 「说不定你已经失去写那封信的理由了。」 我还是没有答话。 「我们以前上课的时间是星期二,对吗?」她问。 『嗯。』我点点头。 「今天刚好是星期二,如果下星期二之前我收到信,我会给你答复。」 『答复?』 「你信上说的呀。」 我恍然大悟,她指的应该是: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 『如果我没寄呢?』 「那我们就各自过自己的生活呀。」 我看了看她,她的神情很轻松,笑容也很自然。 「再见。」她说。 『再见。』我也说。 孔雀森林(10) 隔了两天,才把信寄给柳苇庭。 其实我没犹豫,只是找不到邮票又懒得出门买,便多拖了一天。 那天晚上回宿舍时,我又把情书看了一遍。 很奇怪,当初写这封情书时,脑子里都是笑容很甜的柳苇庭; 但在阅读的过程中,关于刘玮亭的记忆却不断涌现。 甚至觉得这封信如果是为了刘玮亭而写,好像也很符合。 只不过笑容很甜这个形容可能要改掉。 看着信封上的「刘玮亭小姐芳启」,发呆了许久。 信封是娇小的西式信封,正面有几朵花的水印, 背面则画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女孩的表情是凝视而不是微笑。 当初不想用标准信封来装情书是因为觉得怪,好像穿军服唱情歌一样。 但柳苇庭给我的是标准信封。 我叹口气,在标准信封的收件人栏里写上:柳苇庭小姐启。 然后将娇小的刘玮亭装进标准的柳苇庭里。 黏上封口后,才想到应该只将信纸放进即可,不必包括这个小信封。 但黏了就黏了,再拆会留下痕迹,反而不妥。 我特地到上次寄这封信的邮筒,把信投进去,听到咚一声。 回头看邮筒一眼,有股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封信很沉重。 一直到星期二来临之前,晚上睡觉时都没有作梦。 与第一次寄这封信时相比,不仅梦没了,连紧张和期待的感觉也消失。 新的星期二终于到来,我算好当初下课的时间, 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柳苇庭。 已经是秋末了,再也听不见蝉声。 远远看到有个女孩从教室走向我,我开始觉得激动。 彷佛回到当初等刘玮亭的时光,甚至可以听到她说:「我们走走吧。」 然后我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擦了擦眼角,当视线逐渐清晰后,看到了柳苇庭。 我竟然感到一丝失望。 「你就是写信给我的柯子龙?」 『是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我?」 『开学后的第二个礼拜。』 「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 『嗯。』 「那我不笑的时候呢?」 『呃……』我想了一下,『不笑的时候眼睛很大。』 柳苇庭楞了一下,表情看起来似乎正在决定该笑还是不该笑? 最后她决定笑了。 「有没有可能又笑眼睛又大呢?」她边笑边问,并试着睁大眼睛。 『这很难。』我摇摇头,『除非是皮笑肉不笑。』 她终于放弃边笑边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尽情地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眼睛微瞇,弯成新月状,这才是我所认为的甜美笑容。 以前一起上课时,这种笑容总能轻易把我的心神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虽然认识刘玮亭之后,我对这种笑容的抵抗力逐渐增加; 但现在刘玮亭已经走了,便不再需要抵抗的理由。 望着她的笑容,我有些失神,直到她喂了一声,才回过神听见她说: 「我们到安平的海边看夕阳好吗?」 我点点头。 我骑机车载着她,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即使停下车等红灯也是。 第一次约会(如果算的话)便看太阳下山,实在不是好兆头。 然后我又想起刘玮亭。 以前跟刘玮亭在一起时,得先经过五分钟热机后,才会感到熟悉; 而跟柳苇庭相处时,却没有觉得陌生的尴尬阶段。 孔雀森林(11) 当海风越来越咸时,我发现太阳已快沉没入大海里,赶紧加快油门。 「夕阳呀!」才刚停好车,她便一跃而下,往沙滩奔跑,「等等我!」 我往前一看,太阳已经不见了。 「真可惜。」她回头说。 我看她的表情很失望,便说:『对不起。』 「又不是你的错。」她笑了笑,「干嘛道歉呢?」 柳苇庭蹲下身除去鞋袜、卷起裤管,赤着脚走在沙滩上。 我犹豫了两秒,也除去鞋袜,跟上她,一起在沙滩上赤足行走。 在海水来去之间,沙滩呈现深浅两种颜色,我们走在颜色最深的部分。 沙子又黑又软,轻轻一踏脚掌便深陷。 「你知道吗?」我们并肩走了十多步后,她说:「我从未收过情书。」 『很难想象。我以为妳应该常收到情书。』 「有被搭讪或收到纸条的经验,但由完全陌生的人寄来的情书……」 她沿直线走动,任由上溯的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确实没收过。」 『现在写情书的人少了,收到情书的人自然也少。』我说。 「大概是吧。」她说。 我们开始沉默,只有海浪来回拍打沙滩的声音。 海浪大约只需要五次来回,便足以把我们的足迹完全抹平。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已经消失的脚印,然后往岸上走, 直到海浪再也构不着的地方,便坐了下来。 我跟了上去,也坐了下来。 「写情书或收到情书,都是一件浪漫的事。」她说。 『喔。』我应了一声。 「你可能不以为然吧。」她笑着说,「我觉得浪漫很重要哦。」 『妳认为的浪漫是?』 「在雪地里跑步、丢雪球;或是在沙滩上散步、看夕阳,都很浪漫。」 『照这么说,在非洲不靠海的地方,不就没办法浪漫了?』 「说得也是。」 她凝视大海,似乎陷入沉思。 我见她迟迟没反应,便说:『我开玩笑的,妳应该知道吧?』 「你是开玩笑的吗?」她转头看着我,「我很认真在为他们担忧呢。」 『他们?』 「住在非洲不靠海地方的人呀。」 『有什么好担忧的。』 「他们的浪漫是什么?」她说,「如果少了浪漫,人生会很无趣的。」 『也许他们的浪漫,就是骑在鸵鸟上看狮子吃斑马。』 「呀?」她有些惊讶,「这怎么能叫浪漫呢?」 『浪漫是因地而异的,搞不好他们觉得坐在沙滩看夕阳叫莫名其妙。』 她又没有反应了,隔了许久才说:「你一定是开玩笑的。」 『对。』我说。 她终于笑了起来。 天色已经灰暗,她的脸庞有些模糊,只有眼睛在闪亮着。 「谢谢你。」停止笑声后,她说。 『为什么道谢?』 「谢谢你写情书给我。」 『喔?』 「因为我们在台湾,所以你写情书给我,是种浪漫。」 『该道谢的人是我,谢谢妳没拒绝我。』 「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这次轮到我陷入沉思,不说话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海浪来回拍打30次的时间,她看了看表,说: 「我晚上七点有家教。」 我也看了看表,发现只剩20分钟,便站起身说:『走吧。』 我们摸黑快步走回去,用海水洗净小腿和脚掌上的沙,然后穿上鞋袜。 我问清楚地点后,便加速狂飙。 这次不再有太阳已经下山的遗憾,我准时将她送达。 『妳几点下课?』她下车后,我问。 「九点。」她回答。 『那我九点来载妳。』 我挥挥手准备离去时,她突然跑过来轻轻抓住机车的把手,说: 「如果我们在非洲,你会带我骑着鸵鸟去看狮子吃斑马吗?」 『应该会吧。』我回答。 她又笑了起来。 昏黄的街灯下,她的眼睛仍然显得明亮。 孔雀森林(12) 那次之后,我又载柳苇庭到安平四次。 第一次机车的前轮破了,第二次火星塞点不着火; 第三次赌气换了辆机车,但骑到一半天空突然下雨; 第四次终于到了沙滩,不过夕阳却躲在云层里,死都不肯出来。 总之,四次都没看到夕阳。 最后一次铩羽而归后,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便说:『我请妳吃饭。』 「如果看到夕阳,你是不是就不会请吃饭?」 『不。』我摇摇头,『我还是会请妳吃饭。』 「真的吗?」柳苇庭睁大眼睛,似乎难以置信。 『当然。』我点点头。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说。 虽然不喜欢她老提我选孔雀的事,但我已习惯别人对孔雀的刻板印象。 『大概我是变种的孔雀吧。』 我耸耸肩,开始学会自嘲。 我让她选餐厅,她选了一家装潢具有欧洲风味的餐厅。 点完菜后,她说:「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化名为柯子龙?」 我的心迅速抽动一下,为了不让自己又想起刘玮亭,赶紧回答: 『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笑话,有被录取。』 「是什么样的笑话?」她双手支起下巴,很专注的样子。 『妳真的想听?』 「嗯。」 『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 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 我一口气说完,然后拿起杯子喝口水,说:『就这样。』 她的表情似乎是惊讶于笑话的简短,但随即眉头一松,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持续了一阵子,我被她感染,也露齿微笑。 可能是我的笑容也感染了她,或是那个笑话确实好笑, 因此她并没有停止笑声的迹象。 我见她笑个不停,索性也继续笑,而且笑得有些放肆, 直到瞥见隔壁桌的客人正盯着我瞧。 『说真的。』我立刻停止笑声,『这个笑话真的好笑吗?』 「说真的。」她也收起笑容,「真的好笑。」 虽然投稿笑话没什么了不起,但她笑成这样还是让我有很大的成就感。 想当初讲这个笑话给刘玮亭听时,她的反应令我颇为尴尬。 我心里不禁又开始比较柳苇庭和刘玮亭,她们两个确实大不相同。 刘玮亭很少露出笑容,如果她笑,通常只表示一种礼貌或善意; 而柳苇庭的笑容很单纯,就是开心而已。 我知道不应该在与柳苇庭相处时想起刘玮亭,但这似乎很难。 即使刻意提醒自己也做不到,因为我对这两个人的记忆是绑在一起的。 当我知道柳苇庭喜欢浪漫、收到情书的反应竟然只是单纯的高兴时, 曾经悔恨将情书错寄给刘玮亭,甚至埋怨她。 但随即想起刘玮亭的好与善良,以及她的最后一瞥, 便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情绪是非常残忍的。 因为刘玮亭,所以我不能坦然面对柳苇庭; 也失去了我竟然能如此轻易地靠近柳苇庭的惊喜心情。 如果没有刘玮亭,如果当初荣安查到的名字是柳苇庭, 这该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事啊。 光幻想一下就觉得浪漫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毕竟我是喜欢柳苇庭的啊,是那种接近暗恋性质的喜欢。 从第一眼看见她开始,她的倩影与笑容一直深植在我心里。 我无法具体形容喜欢的女孩子的样子,但当柳苇庭出现, 我觉得她彷佛正是从我梦里走出来的女孩子。 虽然对她一无所悉,但只要她不是太奇怪、太难相处的女孩, 要我更进一步喜欢她,甚至爱上她,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眼前的柳苇庭并不奇怪,也很好相处,个性似乎也不错, 我应该早已陷入对她的爱情漩涡中才对。 但只因我常回头看到刘玮亭的眼神,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出漩涡。 如今被柳苇庭的笑声感染,我很尽情地用力笑,想用笑声震碎石头, 那块由寄错的情书、对刘玮亭的愧疚、她的最后一瞥所组成的石头。 我似乎是成功了。 因为我终于能感受到跟柳苇庭相处时的喜悦。 孔雀森林(13) 「说真的。」柳苇庭说,「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接触她的甜美笑容,脑海里刘玮亭的空洞眼神逐渐模糊。 『说真的。』我说,『我已经想通了。』 「嗯?」她很疑惑,「说真的,我不懂。」 『说真的。』我说,『我也无法解释。』 她楞了一下,也没继续追问,便又笑了起来。 吃完饭离开餐厅后,我们信步走着,彼此都没开口。 冬天已经轻轻来临,天气有些冷。 『说真的。』我发觉走入一条死巷,便停下脚步,『我们要去哪里?』 「说真的。」她也停下脚步,「我也不知道。」 『不是妳在带路吗?』 「我是跟着你走耶。」 我们互望了几秒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在学校附近租房子,离餐厅很近,我说要送她回家,她说好。 到了她家楼下,我说: 『我们班每星期二下午都会打垒球,要不要一起来玩?』 「方便吗?」她说,「我是女生耶。」 『没关系,我们打的是慢垒。有时慢垒会需要一个女孩子一起玩。』 「这么说的话,我又是去充数的啰。」 『不,不是充数。』我赶紧否认,『只是想邀妳一起来打球而已。』 她先笑了两声,然后说:「好,我去。」 上楼前,她回头说:「说真的,这顿饭很贵。」 『说真的,确实不便宜。』我笑着说,『不过很值得。』 「你真的……」 『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话还没说完,我便把剩下的句子接上。 她笑了笑,挥挥手后便上楼了。 从此每星期二下午,柳苇庭会跟我们一起打垒球。 我们让她当投手,每当她把球高高抛出时,脸上便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由于她个性很开朗而且亲切,没多久便跟我班上的同学混得很熟。 打完球后会一起去吃饭,她也会去,我们并不把她当外人。 记得她第一次来打球时,班上有个同学偷偷问我: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摇摇头,『不是。』 随着大家越来越熟,问我的人越来越多。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还不算是。』 但我犹豫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我偶尔会打电话给柳苇庭,约她出来吃个饭或看场电影。 她从未拒绝过我,除非她真的有事。 她也常到我研究室,打打计算机,跟其它人聊聊天。 虽然我还是否认我跟她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但班上的同学几乎都把我们视为一对。 有天晚上我接到她的电话,才刚说几句,她便问我是不是感冒了? 『可能吧。』我说,『昨天骑车时,狠狠地淋了一场雨。』 「怎么不穿雨衣呢?」 『雨衣不见了。』 「那为什么不躲雨呢?」 『赶着上课,没办法。』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叫我要保重,便挂上电话。 隔天一进研究室,发现桌上有一件新的雨衣和一包药。 雨衣上面放了张纸条,上面写着: 「雨衣给你。感冒药要吃。记得多休息多喝水。苇庭。」 看着纸条上的苇庭,有种触电的感觉。 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临门一脚,它让我内心的某部分瞬间被填满。 纸条上的苇庭就只是柳苇庭,我可以藉由文字清晰勾勒出她的模样; 但如果我在心里念着柳苇庭这名字,便会不小心也把刘玮亭叫出来。 因为柳苇庭与刘玮亭的发音实在太接近了。 如今我终于有单独跟柳苇庭相处的机会,也有了只关于她的记忆。 吃完感冒药后两天,又到了打垒球的日子。 柳苇庭打了支安打,所有人都为她欢呼鼓掌。 「说真的。」又有个同学挨近我问,「她真的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我毫不犹豫,『她是。』 我拎起球棒,走进打击区。 苇庭站在一垒上对着我笑,并大喊:「加油!」 瞄准来球,振臂一挥,在清脆的锵声后,白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我甩掉球棒,朝一垒狂奔,紧紧追逐我的女友 —— 苇庭的背影。 孔雀森林(14) 升上研二,开始感受到写论文的压力。 但我跟苇庭的相处,丝毫不受影响,每周二的垒球也照打。 我们在同一间学校念书,又都住在学校附近,相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反而是彼此之间如果碰到要赶报告之类的事,才会刻意选择独处。 我知道苇庭喜欢浪漫,因此尽可能以我所认知的浪漫方式对待她。 不过只要我意识到正在做一件「浪漫」的事,便会出状况。 比方说,我将一朵玫瑰藏进袖子里,打算突然变出来给她一个惊喜时, 花却压烂了,而我的手肘也被玫瑰的刺划伤。 共撑一把伞漫步雨中,但风太大以致雨伞开了花,反而淋了一身狼狈。 冬夜在山上看星星时,我脱掉外套,跟她一人各穿起一条袖子避寒, 但外套太小,我们挤得透不过气,想脱掉时却把外套撑破。 我买了一个冰淇淋蛋糕帮她庆生,但冰箱强度不够,蛋糕都化了。 蛋糕上用奶油写成的可爱的苇庭,爱字已模糊,看起来像可怜的苇庭。 情人节当晚我带她去一家看起来很高级的餐厅吃饭,服务生说: 「我们客满了。请问有订位吗?」 『还要订位吗?』我说。 服务生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脸上好像冒出三条斜线。 他应该是很惊讶我竟然连「情人节要订位」这种基本常识都没有。 虽然苇庭总是以笑容化解我的尴尬,但我还是会有做错事的感觉。 「没关系,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总是这么说。 我越想摆脱选孔雀的形象,这种形象却在她心里越加根深蒂固。 我不曾吻她,顶多只是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或是轻轻拥抱她。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觉得那几乎是一种亵渎。 就像我如果走进旅馆的房间,看到铺得平整又洗得洁白的床单时, 便会觉得躺上去把这张床弄皱是一种亵渎。 我有病,这我知道,而且病得不轻。 所以每当看见她的漂亮脸蛋扬起甜美笑容时,我便不敢造次。 倒是有次打垒球时,准备接高飞球却被刺眼的阳光干扰,球打中额头。 所有人都笑我笨,只有她抚摸着我的额头,轻轻吹了几口气后, 趁大家不注意时亲了一下。 从此我开始矛盾,既舍不得她被球打中,又希望她也被球打中, 这样我便能亲她一下。 我常会幻想我跟苇庭的未来,幻想跟她以后共同生活的日子。 彷佛可以听到我在礼堂内对着穿白纱的她说出:我愿意; 也彷佛可以看到她在厨房切菜时回头看着我的笑脸。 也许会生几个小孩,看着小孩一点点长大,终于会开口叫我们爸妈。 不过我不敢吻她又该怎么生小孩呢? 没关系,这是技术性问题,我一定会克服的。 苇庭曾问我:梦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每天都可以看到妳的甜美笑容。』我说,『这就是我的梦』。 「才不是呢。」她笑了笑,「你是选孔雀的人,不可能会这么浪漫。」 『我是说真的。』 「是吗?」她一脸狐疑,「如果你现在做一件浪漫的事,我就相信。」 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想到的事都与浪漫沾不上边,只好说: 『我们现在往西走,途中碰到的第一家电影院,就进去看电影。』 「可是你待会还有课,不是吗?」 『不管了。』 「你要逃课?」苇庭睁大了眼睛。 我点点头,然后问:『这样算浪漫吗?』 「嗯。」她笑了笑,「就算吧。」 我载着苇庭一路往西,十五分钟后经过电影院,立刻停下车。 牵着她的手走进电影院,发现上映的是恐怖片。 片名叫:我的爱人是只鬼。 我相信苇庭一定不会认为看恐怖片是件浪漫的事, 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的梦就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的甜美笑容? 但对我而言,那确实是我的梦想,它是否浪漫并不重要。 孔雀森林(15) 苇庭是个好女孩,我深深觉得能跟她在一起是老天的眷顾。 因此我很珍惜她,想尽办法让她脸上时时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她是个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情而开心的人,取悦她并不难。 苇庭的脾气也很好,即使我迟到20分钟,她也只是笑着敲敲我的头。 我只看过一次她生气的表情,只有一次。 那是夏天刚来临的时候。 我停在路口等红灯,眼睛四处闲晃时,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她距离我应该至少还有30公尺,但我很确定,她是刘玮亭。 毕竟我太习惯看着她从远处走近我的身影。 我心跳加速,全身的肌肤瞬间感到紧张。 她越来越靠近,只剩下约10公尺时,我又看到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依然空洞,彷佛再多的东西都填不满。 不知道是因为心虚、害怕,还是不忍,我立刻低下头不去看她。 再抬起头时,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望着她越走越远,而跟她在一起时的往事却越来越清晰。 直到后面的车子猛按喇叭,我才惊醒,赶紧离开那个路口。 『妳知道……』我一看见苇庭便吞吞吐吐,最后鼓起勇气问: 『刘玮亭现在在哪里吗?』 「嗯?」她似乎听不太懂。 『妳的学妹,刘玮亭。』 「哦。」苇庭应了一声,淡淡地说:「去年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 『可是我刚刚好像看见她了。』 「那很好呀。」 『如果她考上台大,人应该在台北,我怎么会在台南遇见她呢?』 「我怎么知道。」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需要大惊小怪吗?」苇庭说,「即使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她还是 可以出现在大学的母校附近吧。就像你是成大的学生,难道就不能 出现在台北街头吗?」 我听出苇庭的语气不善,赶紧说了声对不起。 她没反应,过了一会才说:「为什么你这么关心她?」 『不。』我赶紧摇手否认,『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而已。』 「我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苇庭叹口气说:「她应该过得还好吧。」 『希望如此。』我也叹口气。 苇庭看了我一眼,就不再说话了。 从那天以后,我知道在苇庭面前提起刘玮亭是大忌; 但也从那天以后,我又常常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毕业时节又来到,这次我和苇庭即将从研究所毕业。 苇庭毕业后要到台北工作,而我则决定要留在台南继续念博士班。 搬离研究生宿舍前,刻意跟机械系室友聊聊。 平常没什么机会聊天,彼此几乎都是以研究室为家的人。 我想同住一间寝室两年,也算有缘。 「我突然想到一个心理测验,想问问你。」他笑着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孔雀。』我回答。 他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后,恍然大悟说: 「你就是那个选孔雀的人!」 『喔?』 「我们一起上过课,性格心理学。」他说,「难怪我老觉得看过你。」 我笑了笑,也觉得恍然大悟。 『你选什么?』我问。 「我选牛。」他说,「只有牛能确保我离开森林后,还能自耕自足。」 『你确实像选牛的人。』我笑了笑,又问:『那你毕业后有何打算?』 「到竹科当工程师。」他回答。 『然后呢?』 「还没仔细想过,只知道要努力工作,让自己越爬越高。你呢?」 『念博士班。』我说。 他似乎很惊讶,楞了半天后终于下了结论: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连他都这么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孔雀森林(16)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 由建筑的样式和材料看来,应该是四十年左右的老房子。 这房子在很深的巷弄里,有两层楼,占地并不大。 楼下有间套房,还有客厅和厨房;楼上也有个房间,房间外有个浴室。 房子周围有大约一米五高的围墙,围成的小院子内种了些花草。 这房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楼梯并不在室内,而是在院子旁围墙边。 楼梯是混凝土做的,表面没做任何处理,保留了粗犷的味道。 经过长年风吹日晒雨淋,显得斑驳而破旧,有些角落还长了一点青苔。 屋主把楼下的房间稍微清理一下,然后把所有杂物堆在楼上的房间。 因此他虽然把整个房子租给我,但只算我楼下房间的房租。 房租便宜得很,我觉得很幸运;唯一的缺点是楼上看起来有些阴森。 不过这没关系,我考虑把它借给电影公司当作拍恐怖片时的场景。 苇庭在我搬进这里后的第三天,离开台南,到台北工作。 她走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过日子? 不知道该吃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入睡; 更不知道该如何不想起她。 相聚的时间突然变得珍贵,我开始后悔不够珍惜以前的每次相聚。 我空闲的时间比较弹性,星期三或星期四都有可能; 但她空闲的时间一定是假日,而且假日不一定空闲。 刚开始分离时,我大约每两个星期上台北找她。 我们会一起吃个饭、逛逛街、看场电影、出去走走。 后来这种时间间距慢慢拉长,变成一个月,甚至更久。 如果你每天看着一棵树,即使连续看了一年,可能也看不见树的变化。 但如果你每10天或是每个月才看一次树,你可能会发觉: 树干粗了、树枝长了或弯了、叶子多了而且颜色变深了。 我每次看见苇庭时,都有这种感觉。 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棵树已经变得陌生。 有次我到台北找她,那天下着雨,打算出去走走的念头只好作罢。 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餐厅内几乎不亮灯只在餐桌上点蜡烛。 苇庭一定会认为很浪漫,但我觉得点那么多蜡烛只会让空气变糟而已。 微弱的火光中,她显得娇艳,有一种我以前从没看过的美。 离开餐厅后,我撑起她的伞,她的伞有些小,于是我们靠得很紧。 我很讶异她似乎变高了,低头一看,才发现她踩了双高跟鞋。 可能是她穿高跟鞋的关系,我已经不容易掌握她走路的速度, 只得快一阵慢一阵地走,配合她的步伐。 以前在台南时,别说是步伐了,我们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相当一致。 我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在巷弄间随处走走。 记得第一次跟她吃饭时,饭后也是这般漫无目的乱走。 『说真的。』我想起那时的对白,便停下脚步说:『我们要去哪里?』 苇庭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似乎也忆起当时的情景。 「说真的。」她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起来。 在那短暂的一分钟内,我们同时回到过去。 「我们要去哪里?」苇庭说,「我不知道。」 『嗯?』 「我们要去哪里?」她又说,「我不知道。」 正想问她为什么重复两次自问自答时,她却怔怔地流下泪来。 我右手把伞撑高,左手环抱着她,轻拍她的肩膀。 「你该走了。」 她停止哭泣,轻轻推开我,然后用手擦了擦脸颊,勉强挤出笑容。 上了出租车,隔着紧闭的车窗跟她挥挥手。 车子动了,她也往前走,那是她回去的方向。 车子在雨中的车阵走走停停,有时甚至比她走路的速度还慢。 我望着窗外,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 然后又看见苇庭。 她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往前走。 而我随着车速忽快忽慢,有时看到她的正面,有时看到背影。 车子停在一个路口,红灯上的数字为88,雨突然变大了。 车窗越来越模糊,苇庭的背影也越来越远,最后她转了弯。 绿灯亮起后,她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是女朋友吧?」司机问。 『嗯。』我回答。 「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说。 『谢谢。』我挤了个微笑。 然后我闭上眼睛,回忆脑海里所残留的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看来有些陌生,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慌。 孔雀森林(17)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她在一起时的甜蜜感觉渐渐减少。 或许甜蜜的感觉并未消失,只是离别时感伤的力道实在太强, 以致在每次跟她相聚于台北的记忆中,感伤占据了大部分。 就以在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那次来说,我不记得店名、店的位置; 也不记得叫了什么面以及面的味道;聊的话题和气氛只依稀记得一点; 但我却清晰地记得,被雨水弄花了的车窗外,她踽踽独行的背影。 像加了太多水的水彩颜料,她的背影淡淡地往身体四周晕开。 见面既然已经不容易,我们只好勤打电话; 但在没有手机的年代,打电话找到人的机率不到一半。 而且这机率越来越低,因为我们的生活作息逐渐有了差异。 我仍然过着接近日夜颠倒的研究生生活,而她每天却得早起。 如果我们分离的距离够远,像台湾和美国那样远, 我们便不必天天打越洋国际电话。 这时偶尔收到的信件或是接到的电话,都会是一种惊喜。 可是我们分离的距离只是台北和台南,不仅天天会想打电话, 更会觉得没有天天打电话是奇怪的,而且也不像感情深厚的情侣。 可惜我们在电话中很少有共同的话题,只能分别谈彼此。 我不懂她所面临的压力,只能试着体会;她对我也是如此。 当我们其中一个觉得快乐时,另一个未必能感受到快乐; 但只要任何一方心情低落,另一方便完全被感染,而且会再传染回去。 换句话说,我们之间的快乐传染力变弱了, 而难过的传染力却比以前强得多。 常想在电话中多说些什么,但电话费实在贵得没天良,让我颇感压力。 每天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新鲜的事,因此累不累、想不想我之类的话, 便成为电话中的逗号、分号、句号、问号、惊叹号和句尾的语助词。 日子久了,甚至隐约觉得打电话是种例行公事。 我想妳、我很想妳、我非常想妳、我无时无刻不想妳…… 这些已经是我每次跟她讲电话时必说的话。 虽然我确实很想她,但每次都说却让我觉得想念好像是不值钱的东西。 苇庭大概也这么认为,所以当她听多了,便觉得麻木。 「可以再说些好听的话吗?」苇庭总会在电话那端这么说。 刚开始我会很努力说些浪漫的话,我知道这就是她想听的。 或许因为分隔两地,所以她需要更多的浪漫养分来维持爱情生命。 可是,说浪漫的话是条不归路,只能持续往前而且要不断推陈出新。 渐渐地,我感受到压力。 因为我并不是容易想出或是说出浪漫的话的那种人。 苇庭对我很重要,当我对她说出:妳是我生命中永远的太阳时, 虽然有部分原因是想让她开心,但我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无法在她迫切需要浪漫的养分时,立即灌溉给她; 更无法随时随地从心里掏出各种不同的浪漫给她。 我需要思考、酝酿,也需要视当时的心情。 而且很多浪漫的话,比方说我愿为妳摘下天上的星星, 这种话对我而言不是浪漫,而是谎言。 我无法很自在随意若无其事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会勉强说出口的原因,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而已。 「你好像在敷衍我。」 当苇庭开始说出这种话时,我便陷入气馁和沮丧的困境中。 苇庭扎扎实实地住在我心里,这点我从不怀疑。 我只是无法用语言或文字,具体地形容这种内心被她充满的感觉。 具体都已经很难做到,更何况浪漫呢? 孔雀森林(18) 「为什么你是选孔雀的人,而不是选羊的人呢?」 当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对她很抱歉; 但当她几乎把这句话当口头禅时,我开始感到生气。 因为怕生气时会说错话,所以我通常选择沉默; 而我沉默时,她也不想说话。 于是电话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如果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通话,不仅白白浪费掉电话费, 更会让心情变得一团糟。 虽然在下次的电话中,彼此都会道个歉,但总觉得这种道歉徒具形式。 渐渐地,连道歉也省了,就当没事发生。 这很像看到路上的窟窿,跨过去就没事了,仍然能继续向前走。 可是窟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往前走越来越难,甚至根本无法跨过。 「你做过最浪漫的事,就是写情书给我,但却只有一封。」 『对不起。』我说,『我并不擅长写信。』 「你不是不擅长,只是懒得写。」苇庭说,「你一定知道女孩子喜欢 浪漫,所以才会写那封情书来追女孩子。」 『我写情书不是为了耍浪漫,而是因为那是唯一能接近妳的方法。』 「你才不是为了要接近我,你是想接近我的学妹 —— 刘玮亭。」 『妳不要胡说八道!』我感觉被激怒了。 「不然你为什么把那封信寄给我时,还保留写着刘玮亭的信封呢?」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那是……』 我一时口吃,不知道该说什么理由。 「说不出理由了吧?」她说,「你那时候心里一定只想着玮亭学妹。」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叹口气说。 「如果你现在还喜欢她,又怎能叫“过去”?」 我心头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叹口气,「爱情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我脑子里控制脾气的闸门突然被打开。 『妳说够了没?可不可以忘了那个无聊的心理测验?』 苇庭听出我的语气不善,便不再说了。 我们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再见。」 苇庭打破沉默后,立刻挂上电话。 我楞了几秒后,狠狠摔掉电话。 连续两天,我完全不想打电话给苇庭,电话声也没响起。 第三天我检查一下电话机,发现它没坏,一阵犹豫后决定打电话。 但只拨了四个号码,便挂上电话,因为很怕又不欢而散。 走出房间,绕着院子踱步。 正当为了如何化解尴尬的处境而伤脑筋时,又想起情人节快到了, 这次该怎么过节呢? 越想头越大,便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回头仰望着楼上的房间,脑海里突然灵光乍现。 我立刻跑到文具店买了几十张很大的红色卡片纸,起码有一公尺见方。 回房间后,将这些红色的纸一张张摊在地上弄平。 拿出铅笔和尺,仔细测量后在纸上划满了网格线; 再用刀片和剪刀裁成一片片长9公分、宽4公分的小纸片。 总共九千九百九十九片。 然后在每张小卡片上写了三个字。 过程说来简单,但前前后后共花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 这七天中,我集中精神做这件事,没打电话给苇庭; 而她也没打来。 我一心只想把这件事做好,希望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写完最后一张小卡片后,我颓然躺在地板上,非常疲惫。 右手握笔的大拇指与中指已经有些红肿,并长了一颗小水泡。 看着手指上的水泡,我觉得眼皮很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电话突然响起,我立刻惊醒,从地板上弹起。 我知道这么晚只有苇庭会打来,深呼吸一下平复紧张的心情后, 才接起电话。 「说真的。」苇庭说,「我们分手吧。」 孔雀森林(19) 我失恋了。 失恋有两层涵义,第一层是指失去恋人; 更深的一层,是指失去恋爱这件事。 我想我不仅失去恋人,恐怕也将失去恋爱这件事。 苇庭曾告诉我,选羊的人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爱的人在一起, 所以当她说要分手时,大概不会留什么余地。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想尽办法去挽留。 苇庭说完再见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一封信。 信封很大,是A4的size,里面装着我写的那封情书。 正确地说,是A4的蔡智渊装着标准的柳苇庭里面有娇小的刘玮亭。 这打消了最后一丝我想复合的希望。 收到信的第一个念头:这是报应。 刘玮亭曾经收到这封信,当她知道只是个误会时,我一定狠狠伤了她。 如今它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我手上,这大概也可以叫因果循环吧。 完全确定自己失恋后的一个礼拜内,脑子里尽是苇庭的样子和声音。 想到可能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她的甜美笑容,我便陷入难过的深渊中, 整个人不断向下沉,而且眼前一片漆黑。 我任由悲伤的黑色水流将我吞噬,丝毫没有挣扎的念头。 直到过了那个失恋的“头七”后,我才一点一滴试图振作与抵抗。 然后又开始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或许是因为我对刘玮亭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在苇庭离去后, 我已经不需要刻意压抑想起刘玮亭的念头时,我又想起刘玮亭。 我很想知道她在哪里、做什么、过得好不好? 那些欲望甚至可以盖过想起苇庭时的悲伤。 这并不意味着刘玮亭在我心里的份量超过苇庭,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苇庭的离去有点像是亲人的死去,除了面对悲伤走出悲伤外, 根本无能为力。 而刘玮亭像是一件未完成的重要的事,只要一天不完成便会卡在心中。 它是成长过程的一部份,我必须要完成它,生命才能持续向前。 为了逃离想起苇庭时的悲伤,我努力检视跟苇庭在一起时的不愉快。 如果很想忘记一个人却很难做到,就试着去记住她的不好吧。 虽然这是一种懦弱的想法,但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方法来让我振作。 可是在回忆与苇庭相处的点滴中,除了她到台北之后我们偶有争执外, 大部分的回忆都是甜美的,一如她的笑容。 为了要挑剔她的不好,反而更清楚知道她的好,这令我更加痛苦。 当我想要放弃这种懦弱的想法而改用消极的逃避策略时, 突然想起我跟她第一次到安平海边看夕阳时,我们的对话: 『谢谢妳没拒绝我。』 「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也许苇庭并非接受我,她只是沉溺在情书的浪漫感觉里。 所以只要我不是差劲的人,她便容易接受我。 当我们在一起时,虽然我的表现不算好,但也许对她而言, 每天能在一起谈笑就是浪漫。 随着分离两地,见面的机会骤减,而她对浪漫的需求却与日俱增, 因此我在这方面的缺陷便足以致命。 或许这样想对她并不公平,但却会让我觉得好过一些。 起码我不必天天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到底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她要离开我? 这类问题像是泥沼,一旦踏入只会越陷越深。 孔雀森林(20) 决定要重新过日子后,我把她退回来的情书和那几千张红色小卡片, 都收进楼上的房间。 这样我便不会触景伤情,但也不至于完全割舍掉这段回忆。 楼上的房间很杂乱,竟然找不出干净的角落来摆东西。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我干脆花了两天的时间清理一番。 把确定不要的杂物丢掉,并把剩下的东西收拾整理好后, 我便得以一窥这房间的全貌。 单人床贴墙靠着,对面的墙上有很大的窗,勉强算是落地窗, 因为窗台离地板仅约10公分左右。 拉开窗帘后,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正对着屋后一棵枝叶茂密的树。 风起时,树上的枝叶会轻拂着窗户的玻璃,隐约可以听到声音。 我听了一会树木的低语,全身很快放松,然后进入梦乡。 醒来时脸已背对着窗而几乎贴着靠床的墙,而且眼前有一团小黑影。 戴上眼镜仔细一看,原来在墙上比较偏僻的角落里写了很多字, 很像几千只黑色的蚂蚁爬在墙上。 这些文字像是心情记事,并不像厕所或是风景区的留言那样浅薄。 墙上的留言是从很深的心底爬出,化为文字,逐字逐句记录在墙上。 每则留言的字数不一,有的不到十个字,有的将近一百字, 但最后都一定写上日期。 留言并未按照日期在墙上规律排列,而且时间间隔也不一定, 有时三天写一则,有时隔半个多月。 当初写字的人应该是在想抒发时,便随便找空白处填上心情。 由于字写得很小,我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才将这些留言看完。 「我要走了。寻找另一面可以陪我一起等待的墙。」 这是他最后一则留言,时间是我搬进这房子的前一年。 我想他一定是个寂寞的人,只能跟墙壁说心事, 而且这些心事几乎没有快乐的成分。 或许他在快乐时不习惯留言,但对一口气看完这些留言的我, 只觉得他很寂寞。 对于仍陷入苇庭离去的悲伤的我而言,不禁起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看了一眼窗外的树,便离开床找了只笔, 也在墙上写下: 「正式告别苇庭,孔雀要学着开屏。」 然后留下时间。 从此只要我无法排解想起苇庭时的悲伤,就在那面墙上写字。 说也奇怪,只要我留完言,便觉得畅快无比。 在某种意义上,这面墙像是心灵的厕所,虽然这样比喻有些粗俗。 渐渐地,留言的时间间距越来越长,留言的理由也跟苇庭越来越无关。 我很感激那面墙,它让我能自由地抒发心里的悲伤。 悲伤这东西在心里积久了并不会发酵成美酒,只会越陈越酸苦。 只有适时适当的释放,才能走出悲伤。 我把过去的我留在墙上,重新面对每一天。 既然无法摆脱孔雀的形象,就当个开屏的孔雀吧。 屋外突然响起电铃声,我走出房间,打开院子的门。 『荣安!』 我很惊讶,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同学。」门外的荣安只是一个劲儿的傻笑,说: 「念我的名字时,请不要放太多的感情。」 虽然荣安只是我的大学同学,但我此刻却觉得他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孔雀森林(21) 荣安在外岛当兵,服兵役期间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其中有一次,我和苇庭还一起请他吃饭。 我记得荣安拼命讲我的好话,苇庭还直夸他很可爱。 荣安退伍后到台北工作,工地在台北火车站附近。 那是捷运工程的工地,隧道内的温度常高达40度以上。 还跟苇庭在一起时,曾在找完她而要回台南前,顺道去找他。 那时跟他在隧道内聊天,温度很高,我们俩都打赤膊。 他说有机会要请我和苇庭吃饭,只可惜没多久我和苇庭就分手了。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问。 「我现在在新化的工地上班,是南二高的工程。」他说。 『啊?』我有些惊讶,『你不在台北了吗?』 「天啊!」他更惊讶,「台北捷运去年就完工了,你不知道吗?」 我看着荣安,屈指算了算,原来我跟苇庭分手已经超过一年了。 『时间过得好快,没想到我已过了一年不问世事的生活。』我说。 「你在说什么?」荣安睁大眼睛,似乎很疑惑。 『没事。』我说,『饿不饿?我请你吃宵夜。』 「好啊。」他说,「可惜你女朋友不在台南,不然就可以一起吃饭。」 这次轮到我睁大眼睛,没想到荣安还是不改一开口便会说错话的习惯。 『我跟她已经……』 我将一枝笔立在桌上,然后用力吹出一口气,笔掉落到地上。 「你们吹了吗?」荣安说。 『嗯。』我点点头。 「吹了多久?」 『超过一年了。』 「为什么会吹?」 『这要问她。』 说完后我用力咳嗽几声,想提醒荣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你可以忘掉她吗?」荣安竟然又继续问。 我瞄了他一眼后,淡淡地说:『应该可以。』 「这很难喔!」荣安无视我的眼神和语气,「人家常说爱上一个人只要 一分钟,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所以你要忘掉她的话,恐怕……」 我捡起地上的笔,将笔尖抵住他的喉咙,说:『恐怕怎样?』 「不说了。」他哈哈大笑两声后,迅速往后避开,说:「吃宵夜吧。」 我随便找了家面摊请荣安吃面,面端来后他说: 「太寒酸了吧。」 『我是穷学生,只能请你吃这个。』我说。 「你还记得班上那个施祥益吧?」 『当然记得。』我说,『干嘛突然提他?』 「他现在开了好几家补习班,当上大老板了。」 『那又如何?』我低头吃面,对这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你和他都是选孔雀的人,他混得这么好,你还在吃面。」荣安说。 我没答腔,伸出筷子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放进我碗里。 「你这只混得不好的孔雀在干嘛?」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又伸出筷子再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 「喂!」荣安双手把碗端开,「再夹就没肉了。」 『你只要闭嘴我就不夹。』 荣安乖乖地闭上嘴巴,低头猛吃面,没一会工夫便把面吃完。 他吃完面便端起碗喝汤,把碗里的汤喝得ㄧ滴不剩后, 又开始说起施祥益的种种。 我无法再从他的碗里夹走任何东西,只好专心吃面,尽量不去理他。 其实关于施祥益,我比荣安还清楚,因为他跟我也是研究所同学。 但自从大学时代的新车兜风事件之后,我便不想跟这个人太靠近。 施祥益在研究所时期并不用功,只热衷他的补习班事业。 那时班上常有同学问他:既然想开补习班,为何还要念研究所? 他总是回答:「我需要高一点的文凭,补习班才容易招生啊!」 他毕业后,补习班的事业蒸蒸日上,目前为止开了四家左右。 曾有同学去他的补习班兼课,但最后受不了他对钱的斤斤计较而离开。 两年前班上有个同学结婚,他在喜宴现场告诉我说他忘了带钱, 拜托我先帮他包个两千块红包,我便帮他垫了两千块。 在那之后,班上陆续又有三个同学结婚,每次他在喜宴现场碰到我, 总是说:「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虽然我不相信他这个大老板身上连两千块也没,但我始终没回嘴。 同学们每次提到施祥益,语气总是充满着羡慕和嫉妒。 不过我对他丝毫没有羡慕与嫉妒之心,反倒有一种厌恶的感觉。 我厌恶自己竟然像他一样,都是选孔雀的人。 孔雀森林(22) 「你没参加施祥益的婚礼吧?」荣安又说,「我有参加喔。」 『那又如何?』我降低语气的温度,希望荣安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你知道吗?他老婆也是选孔雀的人耶!」 『那又如何?』我的语气快结冰了。 「或许你也该找个选孔雀的女生……」 他话没说完,我迅速起身去结帐,再把他从座位上拉起,直接拉回家。 一路上他只要开口想说话,我便摀住他的嘴巴。 『喂。』一进家门,我便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 「新化离台南只要20分钟的车程而已。」 『那又如何?』话一出口,我才发觉这句话已经是我今晚的口头禅了。 「我今晚睡这里,明天一早再走。」 『不方便吧?』 「你看,我带了牙刷和毛巾。」他得意洋洋地打开背包, 「还有连内裤也带来了,你别担心。」 『我才不是担心这个!』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让我住一晚嘛!」 我想想也对,便说:『你睡楼上的房间。』 「好耶!」荣安很兴奋,三两下便把上衣脱掉,然后说: 「我先去洗个澡。」 『咦?你身材变好了,竟然还有六块腹肌。』我拍拍他的肚子, 『怎么练的?』 「以前在台北跟一个工程师住在一起,睡觉前他都会讲笑话给我听。」 『那……』我实在不想再说那又如何,便改口:『那又怎样?』 「他讲的笑话都好好笑喔,让我躺在床上一直笑一直笑,久而久之就 笑出腹肌了。」 『胡扯!』 「你不信吗?」荣安把我拉到床上躺平,「我现在讲个笑话给你听。」 「你知道为什么叫霸王别姬吗?那是因为霸王被刘邦包围在垓下后, 还吟出: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类的话,虞姬实在看不过去了,便说: 霸王呀,你别再GGYY了,赶快逃命吧。」荣安边笑边说, 「这就是霸王别G。」 我听完后连话都懒得说,翻过身不去理他。 荣安自觉无趣,拿起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随手拿起床边的书,看了几页后,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彷佛回到大学时代跟荣安一起住在宿舍内的时光。 自从苇庭离开后,我好像再也没有像今晚这么有活力过。 我心里很高兴荣安的到访,但实在不想承认这点。 「洗好了。」荣安走出浴室,「我再讲一个笑话让你练练腹肌。」 我连视线也懒得离开书本。 「你知道肾脏不好的人不能吃什么吗?」 『不知道。』 「答案是桑椹。因为“桑椹”会“伤肾”啊。」 『喔。』 「你怎么老是一点反应也没?这样怎么练腹肌呢?」荣安摇摇头, 「难道选孔雀的人都没有幽默感吗?」 『快给我滚到楼上的房间!』我将手上的书丢向他,『我要睡觉了!』 荣安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到楼上的房间,我起身把房门关上。 还没走回床边,他就敲门说没楼上房间的钥匙。 我打开房门把钥匙丢给他,顺便说:『别再敲门了。』 关上门,躺回床上,没多久又听见外面传来「没有棉被啊」的声音。 我抱着一条棉被,一步步上楼,踢开楼上房间的门,把棉被往床上扔。 「这房间不错。」荣安搂着棉被靠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快睡吧。』我转身离开。 「喂!」他叫了我一声。 『干嘛?』 「真的吗?」 『嗯?』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真的什么?』 「你跟柳苇庭真的吹了吗?」荣安转头看着我。 我叹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他看见我点了头后,没再说什么,视线又转向窗外。 我说了声晚安,便走下楼梯。 爬完最后一个阶梯,听见荣安在楼上说:「我以后会常来这里喔。」 『干嘛?』我大声回答。 「多陪陪你啰!」他也大声回话。 我感觉胸口热热的,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花了一点时间平复情绪后,我才开口:『随便你。』 但我的声音却细到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孔雀森林(23) 荣安果然常来我这里,一个礼拜甚至会来六天。 他总是下班后直接过来,隔天要上班时再出门。 我给了他一副钥匙,让他可以自由出入。 除了他睡在楼上的房间外,我们的相处模式好像又回到大学时代。 坦白说,苇庭离开后,我的日子过得很安静。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我毫无知觉。 荣安的到来,让我听见噗通一声,我才察觉时间的存在。 原来虽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停滞不前,但时间还是继续在走的。 荣安的生活很规律,从工地下班后的时间全是自己的; 而我学校方面的事比较繁杂,有时得待在研究室一整晚。 他很喜欢在我房间闲晃,不过只要我在忙他便不会吵我。 后来我房间干脆不上锁,随便他来来去去,即使我不在。 「要帮你分担房租吗?」荣安问。 『不用了。』我回答。 「不行啦!」荣安说,「你先试着从对我斤斤计较每一分钱开始,然后 慢慢推广到其它方面,这样你才能算是选孔雀的人。」 我二话不说,举脚便踹。 荣安常常想在深夜拉我去一家Pub,但我总是推辞不去。 有次实在拗不过他,便让他拉了去。 那是一家叫Yum的店,开在台南运河附近的巷弄里面。 白色的招牌黑色的字,在深夜寂静的运河边,还是满显眼的。 荣安拉着我推门走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店内的装潢时, 他便朝吧台内的女子打招呼:「小云,我带个朋友过来。」 她的视线稍微离开手中的摇酒器,然后点头微笑说:「欢迎。」 几个坐在吧台边的男子侧身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满了打量的味道。 我有些不自在,勉强挤了个微笑后,便拉着荣安赶紧找位置坐下。 吧台是一般的马蹄型,中间大概可坐七个人左右; 左右两侧很小,各只有两个位置。 吧台中间已经坐满了人,我和荣安只好在靠店内的左侧坐下。 『你常来?』一坐定后,我轻声问荣安。 「对啊。」他回答。 吧台内的女子正将摇酒器内的液体倒入杯子,边倒边说: 「你有一阵子没来啰。」 「是啊。」荣安回答得很爽快。 她离我们有三步距离,而且视线并没有朝向我们,于是我对他说: 『人家不是在跟你说话。』 她好像听到我的话,转头朝向我,笑了笑、点点头。 「你看吧。」荣安说,「她是在跟我说话。」 店内弥漫着钢琴旋律,我四处打量,发现角落有钢琴,不过没人弹奏。 原来钢琴声是从音响传出来的,可见这家店的音响设备很好。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耳朵不好。 店内摆了八张桌子,三桌坐了人,有五张空桌。 除了吧台内那个女调酒师外,还有一个年纪20岁左右的女侍者。 吧台后方垂了条蓝色帘幕,掀开后里面应该是简单的厨房。 「喝点什么?」 叫小云的女调酒师走到我们跟前,亲切地询问。 「我要 Vodka Lime!」荣安大声回答。 感觉在Pub这种地方点酒时,应该要用低沉的嗓音念出酒名才对, 可是荣安的语调好像是小孩子在讨汽水喝,而且发音也不标准。 「好。」小云转向我,「你呢?」 『有咖啡吗?』我说。 「点什么咖啡!」荣安用手肘顶了顶我,「你要点酒!」 如果不是小云在场,我一定顶回去,但现在只好拿起酒单端详。 『Gin tonic。』我说。 小云走后,我立刻也顶了荣安,然后说:『干嘛要点酒?』 「你要喝点酒,这样才能治疗失恋的创伤。」他哈哈大笑, 「而且点酒就是碘酒,碘酒可以消毒治疗啊。」 正想给他一拳时,小云又带着微笑走过来。 她在荣安的杯子里倒入伏特加、莱姆汁,放了个柠檬角; 在我的杯子倒入琴酒、通宁水,然后加了片柠檬。 「你最近很忙吗?」她问。 「是啊。」荣安端起酒杯。 「这是我大学同学。」荣安指着我,「现在念博士班,是高材生喔。」 他的声音不算小,吧台边又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眼神似乎不以为然。 「幸会。」 小云微微一笑,我则有些尴尬。 「我前阵子都在照顾他,所以就没来了。」他又说。 「是吗?」她看了看我,眼神含着笑。 我很想踹荣安一脚。 「刚刚有客人问了我一个很有趣的心理测验,我也想问问你们。」 小云放下手边的东西,似乎准备开始闲聊,然后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心头一惊,放下酒杯。 孔雀森林(24) 「狗!」荣安又大声回答。 「这里面没有狗呀。」小云摇摇头。 「我不管,我就是要选狗。」 「哪有这样的,你赖皮。」小云笑着说。 我则一句也不吭。 「你呢?」小云将头转向我,「选哪种动物?」 『孔雀。』 我的语气很淡漠,刚才应该用这种语气点酒才会显得性格。 她微微一楞,然后说:「你们知道这几种动物的代表意义吗?」 「知道啊。」荣安笑了笑,「我们大学时代就玩过了。」 「这样就不好玩了。」小云的语气有些失望,但随即又笑着说, 「那你们猜猜看我选什么?猜中的话我请客。」 「你一定选羊。」荣安说。 「猜错了。」小云摇摇头,然后目光朝向我。 『妳应该是选马。』我说。 「你的酒我请。」小云笑得很开心。 『谢谢。』我说,『对选孔雀的我而言,非常受用。』 「妳为什么选马?」荣安问。 「我喜欢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只有马才能带着我四处游荡。」 小云说,「你呢?为什么选狗?」 「狗最忠实啊,永远不会离开我。」荣安回答。 「可是选项里面没有狗呀。」小云说,「如果没有狗,你要选什么?」 「我一定要选狗啊!」荣安大声抗议。 「好。」小云笑着说,「我放弃跟你沟通了。」 他们对谈时,我只是在一旁静静喝酒,因为我不喜欢这个话题。 小云将脸转向我,应该是想问我为什么选孔雀,我打算随便编个答案。 「你为什么要点Gin tonic?」她问。 『因为……』话刚出口,我才发觉问题不对,『Gin tonic?』 「嗯。」她点点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点Gin tonic?」 我被预料外的问题吓了一跳,楞了半晌,久久答不出话。 「Gin tonic通常是女人点的酒。」她看我不说话,便又开口说: 「而且是寂寞的女人哦。」 『是吗?』我很疑惑。 「难道你没听过:点一杯琴通尼,表示她寂寞?」 『没有。』我摇摇头。 「其实我觉得大多数点琴通尼的人,只是因为这名字的英文好念。」 她笑着说,「你也是吧?」 我丝毫不觉得她有挖苦或取笑的意思,反而觉得很好笑,便笑了一笑, 然后说:『没错。我英文不好,怕丢脸。』 小云听完后也笑得很开心。 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小云给人的感觉,我觉得心头暖暖的, 全身不自觉放松。 小云去招呼其它的客人了,荣安则开始跟我说起他们认识的经过。 原来他第一次来这里跟小云聊天时,竟发现他的同袍就是小云的哥哥。 『这么巧?』我说。 「对啊。」荣安随口回答,好像不觉得这种际遇有多了不起, 「后来我就常来了,偶尔也会带同事来。」 『喔。』 我应了一声,端起酒杯后才发觉酒已经没了。 荣安又点了一杯Vodka Lime,我因为心情很好,也跟着要了一杯。 我和他边喝边聊,小云不忙时也会过来一起聊天。 小云虽然健谈,但话并不多,而且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是朋友之间那种亲切的笑,而非老板与顾客之间那种应酬的笑。 望了望坐在吧台中央的那几位男士,他们正努力找话题, 或是持续某个话题以便能跟小云聊天。 在生物界里,雄性为了吸引雌性的注意,总是会炫耀自己。 人类也是一样,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一旦碰到喜欢的异性, 言谈举止间的炫耀是藏不住的。 我偷偷打量小云,发觉她真的很迷人,难怪那些男士会喜欢她; 也难怪我刚走进这里时,会看到他们警戒而紧张的神情。 我和荣安越坐越晚,直到吧台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这时才惊觉他并不像我一样,他一早还得去工地上班。 『该走了。』我说,『不好意思,忘了注意时间。』 「没关系啦。」荣安说,「你喜欢的话,坐多晚都行。」 『还是走吧。』我站起身。 荣安要先上个洗手间,我便在吧台边等他。 小云似乎没事做了,顺手整理吧台的动作看起来很惬意。 当她将吧台上最后一个烟灰缸收好时,说:「为什么你会猜我选马?」 『随便猜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你运气不错。」 『是啊。』 我微微一笑,她也微笑相对。 没了荣安,我觉得与小云独处时有些不自在,便拿起吧台上的酒单, 读读上面的英文字打发时间。 「很辛苦吧?」小云说。 『嗯?』我没听懂,视线离开酒单转向她。 「当一个选孔雀却又不像选孔雀的人。」 我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半句。 因为我突然觉得今晚喝进肚子里的所有酒精,好像同时燃烧。 一直到荣安走过来,我体内的酒精都还未燃烧殆尽。 「要记得喔!」荣安对她说:「我这个朋友可是高材生呢。」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体温瞬间回复正常,拉着他便走。 当我右手拉着荣安、左手推开店门时,听到小云在背后说: 「Someone s a Gin tonic. It means someones lonely.」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小云淡淡笑了笑。 孔雀森林(25) 小云给我的感觉很好,而且我很感激她并没有追问我选孔雀的理由。 我知道她不是忘了问,只是不想问而已。 日后每当荣安提议要到Yum去坐坐时,只要我手边不忙,便会答应。 到了Yum后,一来不太会喝酒;二来酒的价钱比较贵; 三来怕随便点个酒结果发现它代表欲求不满寂寞难耐之类的意思, 所以我干脆点咖啡。 小云依然亲切,总是抽空跟我们闲聊,聊久了便觉得算得上是朋友。 也知道店里唯一的女服务生叫小兰。 后来发生了一件意外:荣安的腿断了。 荣安在工地的宿舍是货柜屋改装的,架在两层楼高的位置。 台风来袭时货柜屋被吹落至地上,然后翻滚了一圈, 在里面的他就这样断了左腿。 我听到消息后到医院看他,除了身上有一些擦伤外, 左脚已上了石膏,可能得在医院躺上两个礼拜。 「我突然从床上腾空飞起,眼睛刚睁开,便撞到天花板的日光灯。」 荣安躺在病床上,左脚高高吊起,神情不仅不萎靡,反倒还有些兴奋。 「然后地板不断旋转而且越来越大,匡的一声我又撞到地板。」 我递给他一颗刚削完皮的苹果,他咬了一口苹果后,嘴巴含糊说着: 「我看到我的一生像快转的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眼前快速掠过。」 『喔?』我觉得很新奇。 「影像变化虽快,但每一幕都很清晰。我还看到好多人,包括国中时 的老师、高中时暗恋的女孩等等,都是我生命历程的重要人物。」 『这些影像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我问。 「黑白的。」荣安哈哈大笑,「因为我肝不好,所以人生是黑白的。」 我突然不想同情躺在病床上的他。 「你知道我还看到谁吗?」荣安说。 『谁?』 「后来我看到了你,看到你身边没有女朋友陪伴,一个人孤伶伶的。 我突然觉得肩膀有股力量,于是在黑暗中爬啊爬的,就爬出来了。」 『这么说的话,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啰?』 「算是吧。」 荣安说完后,双眼看着天花板,很累的样子。 把手中的苹果吃完后,他转头看着我,又是一阵傻笑。 『还吃不吃苹果?』我说,『我再削一个给你。』 「好啊。」他点点头。 荣安住院那些天,我每天都会去陪他,反正医院就在学校附近。 有时我还会带书去待上一整个下午,如果书看完了无事可做, 就拿起笔在荣安左脚的石膏上推导式子。 说来奇怪,在石膏上推导方程式时特别顺畅, 很多以前没办法克服的难题都已迎刃而解。 我怀疑爱因斯坦是否也有朋友断了腿以致他可以推导出相对论。 连续过了几个没有荣安来骚扰的晚上,我开始闷得发慌。 一个人骑上机车,骑往运河边的Yum。 「咦?」小云有些惊讶,「今天你一个人?」 『嗯。』我点点头。 吧台边虽然只稀稀落落坐了三个人,但我还是习惯坐在左侧角落。 小云端来一杯咖啡,然后问:「荣安呢?」 『他的腿断了,不能来。』我说。 「呀?」她很紧张,「发生了什么事?」 我稍微解释一下荣安的状况,并拿起吧台上的火柴盒充当货柜屋, 然后将火柴盒摔落、翻滚。 『他的腿就这样断了。』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竟然只有断了腿而已。」小云说。 我左手端着咖啡杯,嘴唇离开杯缘,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说: 『我也觉得只断了腿真是可惜。』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云突然醒悟,急忙摇摇手,「我的意思是,在 那种状况下,应该会受更重的伤,所以只断了腿是……」 『没有天理?』 「不。」她的脸开始涨红,「那叫不幸中的大幸。」 『原来如此。』我继续喝了一口咖啡。 「喂。」过了约一分钟,小云说:「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却故意 要误解我的意思。」 『没错。』我放下咖啡杯,笑了起来。 小云也跟着笑,笑了几声后,她说:「你跟荣安的味道不太一样。」 『是吗?』我很好奇。 「他是那种典型的学工程的人,而你身上的某部分有我熟悉的气味。」 『什么气味?』我闻了闻腋下。 「不是身上的味道啦。」小云笑了笑,「我不会形容那种气味,只知道 你的气味和我求学时身旁的人的气味有些类似。」 『妳念什么的?』 「企管。」 我微微一惊,试着端起咖啡杯伪装从容。 孔雀森林(26) 「看你的反应,好像你有熟识的人也念企管?」小云的眼睛很利。 『嗯。』我含糊应了声。 「该不会是你的女朋友念企管吧。」 我睁大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你又来了。」小云笑了起来,「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你们曾经山盟 海誓,可是现在劳燕分飞,于是你只能在pub里舔拭伤口?」 小云越说越开心,但我的眼睛却越睁越大。 她看我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动,便伸出右手在我面前挥了挥,说: 「不要再玩了,这样不好笑。」 『我不是在玩。』我眨了眨发酸的眼睛。 「难道……莫非……」轮到她的眼睛睁得好大,「真让我说中了?」 『嗯。』我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她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 小云似乎有些尴尬,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后,说: 「今天让我请客吧,不然我会良心不安。」 『好啊。』我说,『不过我还要来一杯Martini。』 「你趁火打劫。」 『妳忘了吗?』我说,『我是选孔雀的人。』 她在加了冰块的调酒杯里倒入琴酒、苦艾酒,用酒吧长匙快速搅一搅, 然后把冰块滤掉,倒进刚从小冰箱里拿出来的鸡尾酒杯, 最后再加一颗红橄榄便算完成。 「为什么点Martini?」小云问。 『我常看到有人点,所以想喝喝看。』 「马汀尼确实是一杯很有名的鸡尾酒,甚至可以说是名气最大。」 小云说,「不过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点“酒”?」 『既然聊到了我的前女友,我想酒应该会比较适合我的心情吧。』 我喝了一口Martini,只觉得满口冰凉。 小云走回吧台中央,一个打条领带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也点了马汀尼。 「麻烦dry一点。」他说。 她有意无意地朝我笑了笑,然后又调了一杯Martini给他。 我拿起手中这杯不知道是dry还是的Martini,慢慢喝完。 「越dry的Martini,表示苦艾酒越少。」 一抬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微笑。 吧台边只剩下我和另一位点Martini的男子。 他算安静,通常一个人静静抽着烟,弹烟灰的动作也很轻。 店内还有两桌客人,聊天的音量很小,有时甚至同时闭嘴聆听音乐。 小云在吧台内找一些诸如擦拭杯子的闲事来做,左晃右晃。 有时晃到我面前,但并没有开口,我猜想她应该还是觉得尴尬。 『我不是来这里舔拭伤口,只是单纯喜欢这里的气氛。』 在小云第三次晃到我面前时,我开了口,试着化解空气中的尴尬。 她没回话,停下手边的动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山盟海誓应该还谈不上,只是经常花前月下而已。至于劳燕分飞嘛, 东飞伯劳西飞燕,意思是对的;不过我是孔雀,习惯东南飞。』 我说完后,发现小云嘴边的微笑很自然,便跟着笑了起来。 『其实她研究所才念企管,大学念的是统计。』我说。 「我一直念企管。」小云终于开口,「研究所也是。」 『喔?』 「想不到吧。」她笑了笑,「一个女酒保竟然是研究所毕业。」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小云拿了一小碟点心放在我面前。 『她和我一样,都是成大的学生。』我说。 「我也是耶。」她说。 『那么或许妳认识她吧。』 「或许吧。」 小云耸了耸肩,脸上一副你不说我就不问的表情。 『好吧。』我说,『看在免费的Martini份上,她叫柳苇庭。』 「她高我一届,是我学姐。」小云说,「我们还满熟的。」 『真的吗?』我很惊讶。 「嗯。」她点点头。 『真巧。』我说,『妳哥哥是荣安的朋友,妳学姐是我的前女友。』 「麻省理工学院的索拉波做了一个研究,在美国随机选出两个人,并 假设平均每人认识一千人,那么这两人彼此认识的机率只有十万分 之一,可是这两人共同认识某个朋友的机率却高达百分之一。」 『假设平均认识一千人?』我说,『好像太多了。』 「也许吧。」小云笑了笑,「不过这个研究的重点是说,两个完全陌生 的人若不小心碰在一起,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似乎并 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妳这种讲话的口吻跟她好像。』我笑了笑,『如果她这么说,我一定 会叫她把平均认识一千人的假设减少,重算机率后再来说服我。』 「那她会怎么反应?」 『她应该会笑一笑,然后叫我不必太认真。』 「我想也是。」小云说,「她的脾气很好,在系上一直很受欢迎。」 『是啊,她确实很好。』 端起酒杯,嘴唇刚接触杯缘,才想起Martini早就喝光了。 我不把酒杯放下,任由它贴住嘴唇。 「我好像应该再请你喝一杯。」小云说。 『为什么?』我把酒杯放下。 「因为我又让你想起你想忘掉的事。」 『没关系,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勉强笑了笑,『而且……』 「嗯?」 『也忘不掉。』 小云和我同时沉默了下来。 我几乎可以听见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抽烟时的呼气声。 「再调一杯Martini给你吧。」 她先打破沉默,然后很快又把一杯Martini放在我面前,说: 「从现在开始,我把嘴巴闭上,一句话都不说。」 说完后,她立刻用左手摀住嘴巴。 我静静喝酒,速度很慢,回想以前跟苇庭在一起的时光。 那确实是段快乐纯真的日子,即使后来不太快乐、有点失真。 虽然常会觉得这些回忆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离现在的我很遥远, 但那些清晰熟悉的感觉却始终没有降温。 我应该早就把这第二杯酒喝完,但右手还是机械式举杯、碰唇、仰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回神时,吧台边只剩我一人, 另两桌的客人也不见了。 我起身对小云说:『我走了。』 移动时脚步有些踉跄,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或是坐太久两腿发麻? 小云还是用左手摀住嘴巴,右手跟我挥挥手表示告别。 孔雀森林(27) 荣安出院了,不过还得拄着拐杖一段时间。 而且在工地的宿舍重新修建好之前,他得一直住我那里。 我每天一大早骑机车载他到工地上班,回来睡个回笼觉后再到学校。 有时他同事会顺路在下班时送他回来,有时我还得特地去接他回来。 荣安出院后第三天晚上,我载着他到Yum。 小云刚看到荣安拄着拐杖时吓了一跳,后来发现他已经没什么大碍, 便觉得好笑。 这晚荣安和小云都很健谈,我的话比较少。 还有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我又看到上次那个点Martini的男子。 荣安出院后的第五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在学校接到荣安的电话。 「喂,来载我。」他说,「今天没什么事,我想早点走。」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你太混了吧。』我说。 「反正我是病人,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我挂掉电话,放下手边的事,有点不太情愿地骑车去载他。 我花了20分钟到他的工地,再花了20分钟载他回家。 到了家门口,车子不熄火让他先下车,因为我还要到学校。 他下车时,身体会稍微往右倾斜,先让右脚接触地面,等站稳后, 左手腋下夹着拐杖、右手扶着车后座,左脚再离开车。 这几天他一直是这么下车的,动作不太顺畅时我才会帮他一把。 「喂!」荣安的右脚刚接触地面,右手突然猛拍我肩膀,「你看!」 顺着他平举的拐杖往左前方一看,视线只搜寻两秒, 便在20公尺外电线杆旁,看见苇庭。 她好像是被从某户院子里探出头的黄花吸引住目光,于是驻足观望。 我楞楞地看着她。 原本以双脚和坐在座垫上的屁股稳住机车重心,但不知不觉站起身, 屁股离开座垫后,机车失去重心,向右倾倒。 「啊!」荣安大叫一声,因为他的右脚才刚站稳,左脚尚未离开车子。 幸好他的反射动作够快,右脚单足往后弹跳。 可是弹跳了三下后便失去重心,一屁股往后坐倒在地上。 「唉唷!」他又叫了一声。 机车摔落地面的撞击声和荣安的呼叫声,惊醒了苇庭。 她转头朝向声音传来处,正好与我四目相接。 她的眼神显得很惊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所措。 我和她只是站着对看,没有其它的动作和语言。 倒地的机车引擎持续发出低沉的怒吼,只是声音比平常微弱。 有多久了呢?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我到底有多久没看到苇庭了呢? 一时之间忘了现在是何时,更忘了她离去的时间点。 直到荣安挣扎着站起身,然后走过来低下身把机车熄火, 这个突然消失的声音反而弄醒了我。 我转头看了荣安一眼,问:『没事吧?』 「还好。」他笑了笑,并试着把机车扶起。 他的左脚无法当施力时的支撑点,因此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就让它躺着吧。』我淡淡地说。 荣安看了我一眼,没多说什么,便拄着拐杖走到家门,开门进去。 我移动一下脚步,右小腿肚传来一阵痛楚,可能是机车倒地时刮伤了。 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蹲下身把机车扶起,只觉得机车比平常重。 用尽吃奶的力气扶起机车,放下支撑架,让它先站稳。 「还好吗?」苇庭说。 一转头,苇庭已来到跟前。 『妳问的是车子?』我说,『还是人?』 「说真的。」苇庭又问,「你还好吗?」 『说真的。』我回答,『我还好。』 本来双方都处于一种极度尴尬与陌生的状态, 但同时说了以前的口头禅后,似乎又带回来一点熟悉的感觉。 孔雀森林(28) 『妳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今天跟同事到台南出差,刚办完事,我便一个人走走。」她说。 根据以前上《性格心理学》所获得的知识,如果她用「到台南」而非 「回台南」的字眼,那就表示台南对她而言,并不是类似家的感觉, 起码可说已不再那么熟悉。 我突然很感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住这?」她指着刚刚荣安进去的门。 『嗯。』我点点头,『我搬进这里后三天,妳便到台北工作。』 「哦。」她微微沉思,「那你也住了三年多了。」 『是吗?』 「怎么你连自己住多久都不晓得呢?」 苇庭笑了笑,笑容虽甜美,却带点客气的成分。 我开始在心里计算着有多久没见过她的笑容。 要升上博一之前的七月搬进这里,要升上博二之前的八月我们分手, 现在是我念博四上学期的十月,这样算起来的话…… 『原来已经两年两个月了。』我叹口气说。 苇庭先是一楞,然后低声说:「是呀。」 我们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只好沉默。 我觉得杵着不是办法,邀她进家门也很唐突; 但若就此道别,我担心往后的日子里会有悔恨与遗憾。 天人交战了一番后,我说:『妳待会有事吗?』 「嗯。」她点头说,「七点还有一个饭局。」 『现在才五点,』我看了看表,『我们到安平海边看夕阳好吗?』 她沉吟一会后,说:「好。」 正准备掏出车钥匙发动机车时,听见她说:「有件事我想先说。」 『什么事?』我问。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或许会有很多话想聊聊。」她看了我一眼, 「但就只是聊聊,希望……希望你不要有过多的联想。」 她说完后,脸上有歉然的笑。 我心里重重挨了一记闷棍,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钥匙。 钥匙微微刺痛手心时,我猛然想起苇庭是选羊的人。 她这么说是不希望我因为她答应一起看夕阳而产生可能复合的念头, 于是先把话说清楚以避免我失望甚至再度受伤。 我能体谅苇庭,也知道这是选羊的人的善意。 但不管我是否存在着一丝想复合的奢望,她这么说都会刺伤我的自尊。 虽然我选的是孔雀而不是老虎,可是我仍然有强烈的自尊心。 自尊被刺痛后,心里反而坦然,这才想起有件事要把它完成。 『请妳稍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我开门进去,跑步上阶梯,直接到楼上的房间。 荣安正躺在床上看书,发现我突然闯入,吓了一跳。 我整个身子趴下,视线先在床下搜寻一番,再伸进右手拿出一个袋子。 荣安张大嘴巴欲言又止,我没理他,拿了袋子便往楼下跑。 我将那袋子放入机车的置物箱,发动车子。 「我该怎么坐呢?」她没上车,表情有些为难。 『怎么坐?』我瞥见她穿了条裙子,便说:『就直接侧坐啊。』 「可是在台北侧坐要罚钱。」 『大姐,这里是台南。』我说,『而且妳以前也常侧坐。』 「哦,我都忘了。」她笑了笑,「上台北后,就没坐过机车了。」 说完后,她上了车,用右手手指轻轻勾住我裤子上的皮带环。 机车起动后,她问我刚刚为什么叫他大姐?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顺口而已。 可能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当知道再怎么表现都无法挽回她时, 于是无欲则刚,反而更自在随性地面对她; 而她是选羊的人,为了避免我自作多情,于是处处小心翼翼保持距离。 就以现在而言,她只用一根手指头勉强保持与我之间的接触。 先不说当我们是男女朋友时,她总是从后座环抱着我的腰; 即使是第一次载她时,起码她的右手还会搭在我右肩上。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到了。』 「谢谢。」她说。 然后她左脚踩着排气管当支点,右脚轻轻落地。 孔雀森林(29) 脑海里清晰浮现第一次跟她来时,她跳下车、快步奔向沙滩的情景。 虽然之前总共来过五次,从来没有一次看到夕阳,但她仍会除去鞋袜, 在沙滩上赤足行走,并任由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 我瞥了她的脚一眼,她蹬着一双鞋跟并不算低的黑色皮鞋, 小腿裹了淡茶色的丝袜,这样大概不可能会再除去鞋袜吧。 沙滩依旧被海水弄成深浅两种颜色,她踩在浅色的沙滩上,踏步甚轻, 生怕不小心弄脏鞋袜。 『终于看到夕阳了。』我转头朝向西边,海上的夕阳一团火红。 「是呀。」她也转头,「终于看到夕阳了。」 是啊,看到夕阳了,然后呢?会觉得浪漫吗? 感情若不在,费尽心思摘下来的星星大概也不会闪亮。 「你的学业如何?」苇庭问。 『还过得去。』我说,『妳呢?工作顺利吗?』 「刚开始到台北时不太适应,现在好多了,也渐渐有了成就感。」 『恭喜妳。』 「谢谢。」她笑了笑,「那你其它方面吗?」 『其它方面?』 「我现在有男朋友。」她看我似乎不懂她的意思,便又开口。 『喔。』我说,『如果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没女朋友。』 「都没对象吗?」她问。 『目前还没。』我说。 「为什么不找呢?」 『课业太忙。』 「可是……」 『妳还是喜欢追问一连串的问题。』我打断她,『这种问题对妳来说, 难道有特殊的意义吗?』 她楞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我突然想到: 在今天的重逢中,我发觉她每一方面或多或少都变了; 唯独不太识相地追问问题的方式,竟然跟我们第一次交谈时相同。 想不到我反而因为这种被惹毛的感觉而找回当初的她。 越想越有趣,不禁露齿而笑。 她看我突然由不高兴变成开心,可能觉得很纳闷,便盯着我瞧。 『妳男朋友一定很浪漫吧。』我轻咳了两声,试着转移话题。 「算是吧。」她说,「他曾在情人节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 『真是大手笔。』我说。 「数量倒是其次,但他让我觉得他很用心。」 『用心?』我将左手放在耳边假装讲电话,『喂!请问是削凯子花店 吗?我是冤大头先生。麻烦你送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某某公司, 并附张卡片写上:柳苇庭小姐收。钱我会再跟你们算。』 我放下左手,看了看表后,说:『只要有钱,不用一分钟就搞定了。』 她听出我话中的刺,脸色一沉,说: 「或许你觉得我肤浅,但对收到这么多朵玫瑰的我而言,我很开心, 也觉得他很用心,这就够了。」 『如果有个人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张九公分长、 四公分宽的红色卡片,并在卡片写上:玫瑰花。妳觉得他用心吗?』 「嗯。」她点点头,「这样当然很用心,而且也很浪漫。」 『与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相比呢?』 「这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若是我收到那些卡片,会多了份感动。」 『是吗?』我说,『妳确定?』 「我确定。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你,你从来就不浪漫,一向都是。」 她说「一向都是」时,甚至加强了语气。 『是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吗?』 她没回答;但也没否认。 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机车旁,拿出那个袋子,再跑回她身旁。 打开袋子,右手伸进去抓了一大把,然后洒向天空。 一张张红色小卡片在空中慢慢飘落,苇庭的眼神显得很惊讶。 『这里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我花了一个星期完成,本来打算在 三年前的情人节送妳的。』我一面说,一面伸手抓卡片,洒向天空, 『我买不起九千朵玫瑰,只好用红色卡片代替,我知道这样很天真, 甚至是愚蠢,但我只想让妳知道我的用心。』 我越说越急,越抓越多,越洒越快,隔在我和她之间已是一团红影。 苇庭始终站着不动,大约有十几张卡片安稳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上。 有时从空中、有时从地下、有时从头发、有时从身上, 她或拿或抓或捡了一张又一张卡片,一次又一次看着上面的字。 然后她看着我,我发觉她的眼里有泪光,于是我停止所有的动作。 当空中飞舞的最后一张卡片落地后,她终于泪如雨下。 我低头看了看袋子里,大概还剩下几十张卡片。 双手抓起最后这些卡片,背对着她,转身面对即将沉没的夕阳。 仰起头,张开双臂,用力洒向天空。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 孔雀森林(30) 夕阳下山后,我立刻载苇庭赶她七点的饭局。 一路上我们完全没交谈。 上车前她眼角还挂着泪;到达餐厅时眼睛虽微红,但不再有泪光。 看了看表,才六点半,但我觉得气氛沉重得让我一分钟也待不住。 我说了声保重,她回了声你也是。 没有不舍、惆怅、缱绻或其它足以令人觉得荡气回肠的告别语言。 顶多只有挥挥手吧,我想。 回到家时也还不到七点,荣安仍然躺在床上,看到我时又吓了一跳。 『一起吃饭吧。』我说。 「我还是不要当电灯泡好了。」他说。 『没有电灯泡,就只有我跟你。』我说。 他微微一楞,便起身跟我出去吃饭。 吃完饭,荣安找借口待在楼上的房间,我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 右手拿着遥控器,频道先递增到Maximum,再递减到Minimum。 然后周而复始。 直到眼睛有些睁不开,才关掉电视,走出房间来到院子。 楼上房间的灯熄了,荣安应该睡了吧。 我只犹豫三秒钟,便跨上机车,往Yum的方向疾驶。 小云看到我一个人走进来,不发一语直接坐在吧台左侧角落。 「荣安又出事了吗?」她走近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啊。』我说,『他只是在睡觉而已。』 「哦。」小云应了声,表情有些古怪。 我心下恍然。 因为我总是和荣安来这里,除了荣安住院时以外,但也只有那么一次。 所以小云看我这次又独自一人,才会认为荣安可能又出状况。 『我要跟荣安说妳诅咒他出事。』 「你别想再敲诈我。」她笑了笑,「还是喝咖啡吗?」 我摇摇头,然后说:『我想先问妳一个问题。』 「你问吧。」 『妳还记得妳跟我说过的麻省理工学院索拉波的研究吗?』 「当然记得。」她说,「他的结论是:当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碰在一起, 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如果曾经熟识后来却变陌生的两个人,不小心重逢的机率是多少?』 「我不知道。」她想了一下,「不过这机率应该也是比想象中要高。」 『我想也是。』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今天碰到妳学姐柳苇庭了。』 小云吓了一跳,不仅没接腔,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我要一杯Gin tonic。』我说。 「好。」她说。 小云调好一杯Gin tonic放在我面前,笑了笑后便退开了。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听见有人说:「Gin tonic是寂寞的人喝的酒。」 我转过头,又看到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 『是啊。』我说。 他牵动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可惜有些僵硬。 他嘴角附近的肌肉好像生锈的铁门,一旦拉动彷佛可以听到轧轧声。 在Pub的吧台边,一位陌生的男子先跟你说话的机率是多少? 如果我是女的,机率一定很高。 但我是男的,所以机率应该很小吧。 我低头默默喝着酒,Martini先生(姑且这么叫他)也不再跟我说话。 本来以为胡思乱想一些机率的问题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机率跟统计有关,统计又跟苇庭有关,所以我还是避不了。 试着让脑袋放空,但脑袋却越放越重,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叹了一口气后,店内音响传来的钢琴旋律嘎然而止。 我缓缓抬起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 再环顾四周,店里的客人竟然只剩下我一个人。 「想听新鲜的钢琴声吗?」她说。 『新鲜的钢琴声?』我很疑惑。 小云走出吧台,到角落的钢琴边,背对着我坐了下来,掀开琴盖。 试弹了几个音后,便开始弹奏一首曲子。 旋律很轻柔,软软凉凉的,有点像正在吃麻糬冰淇淋的感觉。 一曲弹完后,她刚转头看着我,我立刻说:『encore。』 她笑了笑,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我又吃了另一个麻糬冰淇淋。 「我弹得如何?」 最后一个音还在空气中游荡,她的手指尚未离开琴键,便问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不懂钢琴,只觉得很好听。』 「这就够了。」 她站起身,放下琴盖。 孔雀森林(31) 『妳真是令人猜不透。』我说,『没想到妳钢琴弹得这么好。』 「兴趣而已,从小就喜欢弹。」她说,「不过很久没弹了。」 『虽然很久没弹,但妳不看谱还是可以弹得很好,真不简单。』 她笑了笑,然后说:「我曾想过,如果有天我失去记忆,我应该会忘了 所有的人和经历过的事,但我一定还会弹钢琴。」 『是吗?』 「嗯。因为钢琴不是存在于记忆,而是存在于灵魂和血液。」 她走进吧台内,边磨咖啡豆边说:「别喝酒了,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点点头说谢谢。 「研究所毕业后,我做过本行的工作,前后共三个。」 她突然开这话题让我觉得错愕,但我仍然问:『后来为什么不做了?』 「第一个老板很器重我,但同事看我学历高又是女生,便不能容我。」 『会这样吗?』我说。 「南部的人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就像我的第二个老板,他始终觉得 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嘛?我受不了这种歧视,没多久便辞职了。」 『那第三个工作呢?』 「第三个老板常升我的职,最后叫我做他的特别助理。后来他暗示: 只要我当他的小老婆,就不用辛苦工作,要什么有什么。」 『这太过份了。』 「我想通了,不管再怎样努力工作,别人也会认为我是靠美貌攀升。」 她把刚煮好的咖啡端到我面前,笑着说:「咖啡好了,请用。」 「调酒是我的兴趣……」 『妳兴趣还真多。』 「我是选马的人,喜欢尝试新鲜的东西。」她笑着说,「既然工作做得 不开心,而我又喜欢自由自在不想看人脸色,干脆就开了这家店。」 『开店得看客人的脸色吧。』 「我连老板都不甩,」她笑得很开心,「又怎么会在乎客人呢?」 我点点头,笑了笑。 「这家店我想营业就营业、要休息就休息,还满自在的。」她说, 「如果哪天累了或腻了,干脆歇业或关门,好好去玩一阵子再说。」 『调酒师不好当吧?』我说。 「叫酒保比较亲切。」她笑了笑,「我的专业技术还不太行,不过我 很会跟客人聊天打屁哦。」 『如果客人点了妳不会调的酒,那该怎么办?』 「其实常被点到的鸡尾酒大概只有二十种,而我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 鸡尾酒有四十种,所以还可以应付。」她说,「万一碰到白目的客人 偏要点稀奇古怪的酒,我就只好搬出法宝了。」 『什么法宝?』 小云把食指贴住嘴唇比出嘘的手势,然后眨了眨眼,弯下身去。 没多久又起身,把一本书放在吧台上,书名叫:Bartender handbook。 「这里面有几百种鸡尾酒酒谱。」她小声说。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算妳行。』 「每次偷翻这本书时,都会让我觉得回到学生时代哦。」她说。 『怎么说?』我问。 「就像考试时偷看藏在抽屉里的书呀。」 说完后,她呵呵大笑。我被她感染,也笑了起来。 我笑了许久,竟然觉得嘴巴有些酸,收起笑容,喝了口咖啡后,说: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哪些?」 『存在于灵魂的钢琴、差点成小老婆的工作、偷偷作弊的酒保等等。』 「想转移你的注意力呀。」她说,「我成功了吗?」 『很成功。』我说,『谢谢妳。』 她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便开始收拾吧台。 我想我该走了,起身结帐时,她却说:「有人帮你付了。」 『是谁?』我非常惊讶,『难道是Martini先生?』 「Martini先生?」她楞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这样称呼他不错, 我也只知道他老是点Martini,其它一概不知。」 『他为什么要请我?』 「不知道。」她耸耸肩,「只知道你真幸运,酒钱有人帮你付,而我也 请你喝咖啡。」 『可是我现在饿了。』我笑着说,『如果还有人请吃饭就更幸运了。』 门口突然传来声响,荣安竟然推门进来! 他走进来时,拐杖还被快阖上的门绊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我吓了一跳,『还有,你怎么来的?』 「搭出租车来的。」他把拐杖靠在吧台边,找了位子坐下后,说: 「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家,以为你在这里喝醉了,所以来接你。」 小云看了看我,露出诡异的笑,彷佛在说:你还嫌不够幸运? 我也笑了笑,心头暖暖的。 「我还包了个羊肉炒饭,你要吃吗?」荣安说。 我又吓了一跳,小云似乎也吓了一跳。 荣安搔了搔头,吶吶地说:「我想你这时候大概会想吃羊肉吧。」 我果然是一只幸运的孔雀。 孔雀森林(32) 天气开始转凉了。 荣安的脚好了,又开始蹦蹦跳跳、莽莽撞撞,令人怀疑曾经受过伤。 在常去的Yum里,偶尔会见到Martini先生。 而我跟苇庭大概就这样了,不会再有新鲜的记忆产生; 除非那个索拉波又算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机率。 我已经四年级了,也该认真准备毕业论文,我可不想念太久。 于是待在学校的时间变长了,坐在电视机前的时间缩短了。 但我和荣安还是常一起吃晚餐,偶尔他也会带宵夜到研究室找我。 有次我和他到家里附近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一进门服务生便说: 「请问你们有订位吗?」 『没有。』我说。 「这样啊……」服务生露出犹豫为难的表情,说:「请在这稍等。」 然后他便往里面走进去。 我和荣安低声交谈着没想到这家餐厅生意这么好的话题。 过了一会,服务生走出来对我们说:「请跟我来。」 我们跟在他身后前进,发现整座餐厅空荡荡的,还有近20张空桌。 正确地说,除了某桌有三个女客人外,只有我和荣安两个客人。 「明明就没什么人,干嘛还要问我们有没有订位?」荣安说, 「生意不好又不是多丢脸的事。」 『这老板一定是个选老虎的人。』我笑着说。 「没错。」荣安也笑着说,「只有选老虎的人才会这么死要面子。」 『是啊。』 说完后心头一紧,因为我突然想起刘玮亭。 刘玮亭毕竟跟苇庭不一样,关于苇庭,我虽然会不舍、难过、遗憾, 却谈不上愧疚。 可是我想起刘玮亭时总伴随着愧疚感,这些年一直如此, 而且愧疚感并未随时间的增加而变淡。 当一个人的自尊受伤后,需要多久才会复原? 一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如果这个人又刚好是选老虎的人呢? 这顿饭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跟荣安说话也提不起劲。 荣安没追问。 或许他会以为我大概是突然想起苇庭以致心情陷入莫名其妙的谷底。 我也不想多做说明。 吃完饭后,我到研究室去,有个程序要搞定。 11点一刻,荣安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空? 『干嘛?』我说。 「带你去个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说得神秘兮兮,「不是Yum喔。」 『我在改程序,需要专心,而不是散心。』我说。 荣安又说了一堆只要一下下、明天再改不会死之类的话。 我懒得跟他缠,便答应了。 20分钟后,荣安和一个叫金吉麦的学弟已经在校门口等我。 金吉麦学弟小我一届,其实他不姓金、也不叫吉麦,金吉麦只是绰号。 他曾在系上举办过乒乓球赛,并命名为:金吉麦杯。 因为quot;金吉麦quot;实在很难听,大家便让他恶有恶报,开始叫他金吉麦。 我与苇庭对打的那次系际杯乒乓球赛,金吉麦也有参加。 金吉麦很亲切地跟我说声:学长好,然后请我上车。 原来是他开车载了荣安过来。 在车上我们三人聊了一会,我才知道他现在和荣安在同一个工地上班。 「学长。」金吉麦对我说,「带了很多张一百块的钞票了吗?」 『什么?』我一头雾水。 「我这里有。」荣安抢着说,「先给你五张,不够再说。」 说完后荣安数了五张百元钞票给我。 「到了。」金吉麦说。 下了车后,我发现方圆五十公尺内,没有任何招牌的灯是亮的。 这也难怪,毕竟现在的时间大概是11点50,算很晚了。 我们三人排成一横线向前走,金吉麦最靠近店家,我最靠近马路。 只走了十多步,金吉麦便说:「学长,在这里。」 我停下脚步,看见他左转上了楼梯,荣安则在楼梯口停着。 往回走了两步,也跟着上楼梯,荣安走在最后面。 楼梯只有两人宽,约30个台阶,被左右两面墙夹成一条狭长的甬道。 浓黄色的灯光打亮了左面的墙,墙上满是涂鸦式的喷漆图案。 说是涂鸦却不太像,整体感觉似乎还是经过构图。 爬到第13阶时,发现墙上写了四个人头大小的黑色的字:中国娃娃。 还用类似星星的锐角将这四个字围住,以凸显视觉效果。 正怀疑中国娃娃是否是店名时,隐约听到细碎的音乐声。 孔雀森林(33) 我抬头往上看,金吉麦正准备推开店门,门上画了一个金发美女, 鲜红的嘴唇特别显眼,神情和姿态像是抛出一个飞吻。 门才刚推开,一股强大的音乐声浪突然窜出,令人猝不及防。 我被这股音乐声浪中的鼓声节奏震得心跳瞬间加速,几乎站不稳。 荣安在后扶住我,说:「进去吧。」 里面很暗,除了一处圆形的小舞台以外。 舞台的直径约两公尺,离地20公分高,一个女子正忘情地摆动肢体。 舞台上方吊着一颗球状且不断旋转滚动的七彩霓虹灯, 映得女子身上像夕阳照射的平静湖面,闪闪发亮、波光粼粼。 我们在嘈杂的音乐声中摸索前进,听不见彼此的低语。 终于在一张小圆桌旁的沙发坐下后,我才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四周散落十来张大小不等的桌子,形状有方也有圆,排列也不规则。 但桌旁配的一定是沙发,单人、双人、多人的都有。 就以我们这桌而言,我坐单人沙发,荣安和金吉麦合坐双人沙发。 我们三人呈反L字形坐着,荣安靠近我,金吉麦在我右前方。 音乐暂歇,女子甩了甩发,露出妩媚的笑。 有几个人拍手但掌声并不响亮,混杂在其中的几声口哨便格外刺耳。 10秒后,音乐又再响起,女子重新舞动。 荣安推了推我肩膀,然后靠近我说:「先点饮料吧。」 我一看Menu便吓了一跳,连最便宜的泡沫红茶竟然也要180块。 『这里的泡沫红茶会唱歌吗?』我说。 「不会。」 我循声抬起头,一个穿着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正盯着我。 她的头发不长也不短,刘海像珠帘垂在额前,却遮不住冰冷的眼神。 在意识到她为什么站在我身旁之前,只觉得她的脸蛋、头发、身材、 衣服等都充满柔软的味道,可是身体表面却像裹了厚厚的一层静电。 若不小心接触这保护层,便会在毫无防备下被突如其来的电流刺痛, 甚至发出哔剥的爆裂声。 「你到底要点什么?」她说。 我终于知道她只是服务生,而且刚刚那句「不会」也是出自她口中, 不禁觉得尴尬,赶紧说:『泡沫红茶。』 说完后下意识搓揉双手,缓解被电流刺痛的感觉。 金吉麦看了看表后,笑着说:「这个时间刚好。」 我也看了看表,刚过12点,正想开口问金吉麦时,音乐又停了。 这次突然响起如雷的掌声,口哨声更是此起彼落, 而且每个口哨都是又尖又响又长,似乎可以刺穿屋顶。 跳舞的女子在掌声和口哨声中走下舞台,来到离舞台最近的桌子旁。 音乐重新响起,不知道从哪里竟然又走出来三个女子,不,是四个。 因为有一个站上舞台,开始扭动腰臀;其余三个则分别走近三张桌子。 先前的舞者离我最近,我看见她背朝我,正跨坐在一位男子腿上, 随着音乐扭动腰、摆弄头发,背部露出一大片白皙。 而另三个走近桌旁的女子,也各自选择一位男子,极尽挑逗似的舞着。 这四个女子的舞姿各异,但都适当保持与男子的肌肤接触。 或跨坐腿上;或勾住脖子;或搭上肩膀;或贴着额头。 而她们在初冬午夜时的穿著,都会让人联想到盛夏的海滩。 我感觉脸红耳热、血脉贲张。 荣安只是傻笑着,金吉麦则笑得很开心。 我彷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中没有语言和歌声, 只有喧闹的音乐、扭动的身影、诡异的笑容和剧烈的心跳。 孔雀森林(34) 有个黄衣女子往这里走来,将一个很大的透明酒杯放在桌上。 杯子的直径起码有30公分,倒满两瓶酒大概不成问题。 不过杯子里没有酒,只有七八张红色钞票躺在杯底。 我略抬起头看着她,她说:「要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转头看了看金吉麦,只见他猛点头。 黄衣女子笑了笑,开始在我面前舞动起来。 她将双手放在我头上,随着节拍反复搓揉我头发、耳垂和后颈。 彷佛化身为听见印度人吹出笛声的眼镜蛇,她的腰像流水蜿蜒而下, 也像藤蔓盘旋而上。上上下下,往返数次。 然后她停了下来,双手搭在我肩膀,身体前倾,跨坐在我腿上。 从她舞动开始,我的肌肉一直是紧绷着,根本无法放松。 当她跨坐在我腿上时,我吃了一惊,双手缩在背后做出稍息动作。 后来她甚至勾住我脖子,我的鼻尖几乎要贴着她扬起的下巴, 而我的眼前正好是她艳红的双唇。 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混杂少女汗水的气味,顺着鼻腔直冲脑门。 我的视线偷偷往上移,看见她眼睛朝上,额头渗出几滴汗水。 大约是20岁的女孩啊,也许还更小,一脸的浓妆显得极不相称。 我偷瞄她几次,她的视线总是朝上,因此我们的视线始终无法相对。 这样也好,如果视线一旦相对,我大概连勉强微笑都做不到。 只好试着胡思乱想去耗掉这一段男下女上的尴尬时光。 我突然联想到,她好像是溺水的人,而我是直挺挺插入水里的长木。 她双手勾住我并上下前后舞动的样子, 像不像溺水的人抱住木头而载浮载沉? 「谢谢。」 她停止动作,离开我的腿,直起身时淡淡说了一句。 『喔?』思绪还停留在我是木头的迷梦中,便顺口说:『不客气。』 「什么不客气!」金吉麦有些哭笑不得,不断对我挤眉弄眼。 荣安拉了拉我衣袖,在我耳边说:「给一百块小费啦!」 我恍然大悟,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钞票,放进她带来的大酒杯中。 她没再说话,逆时针绕着圆桌走了半个圆,到金吉麦面前。 我有脱离险境的感觉,略事喘息后,转头跟荣安聊天。 聊了一会后,我才知道这家店每晚12点过后,便有这种热舞。 因为坚持着12点过后的规矩,再加上没有明显的违法情事, 因此辖区警察也不会来找麻烦。 「一百块小费是基本,但你若高兴,多给也行。」荣安说。 我瞥见金吉麦轻松靠躺在沙发上,右手还轻抚那黄衣女子的背。 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将饮料端来,她对周遭一切似乎不以为意, 即使黄衣女子正坐在金吉麦腿上热情舞动着。 反倒我觉得有些羞愧,不敢正眼看她。 她把饮料一一摆好后,便转身走人。 喝了一口泡沫红茶,味道很普通,跟一杯卖10元的泡沫红茶没啥差别。 「赏妳一百块大洋。」 金吉麦将一百块钞票放进大酒杯,并笑着跟黄衣女子挥挥手。 「学长,放轻松啦。」黄衣女子走后,金吉麦笑着说:「这里不算是 色情场所,你不会被抓进警察局的。」 然后他说真正的色情场所,一般人消费不起却又心存好奇, 所以这里刚好提供给生活在光明里的人一个接近黑暗的机会。 「如果你不要这种特别服务,说“不”就行了。」 听到他这么说,我才稍微安心。 看了看四周,有几桌的客人看起来像是大学生模样,甚至还有女生。 他们还满悠闲自在的,似乎只是单纯喜欢这种热闹、新鲜与刺激。 「嗨,你好。」一个红衣女子走近我,带着微笑。 『不。』我说,并摇摇头。 「好嘛。」她昵声撒娇,「没关系啦。」 『这……』我不知所措,眼神转向金吉麦求援。 没想到金吉麦反而笑着说:「我学长会害羞,妳要温柔一点。」 女子嫣然一笑,放下一大一小两个杯子在桌上,然后在我耳边轻声说: 「别紧张哦。」 不紧张才怪。 她不像先前的黄衣女子视线总是向上,她跳舞时始终直视着我。 如果我稍微偏过头,她的双手会捧着我脸颊,将我扳正朝着她。 还好她并没有跨坐在我腿上,我还不至于太紧张。 视线偷偷游移,瞥见桌上的一大一小两个杯子。 大杯子的杯底躺了十多张钞票,其中竟然还有几张五百块的钞票; 小杯子是普通的茶杯,装满了四四方方的冰块。 她突然停下来,从小杯子里拿出一个冰块,含在口中。 然后她跨坐在我腿上,双手轻放在我肩上,脸慢慢贴近我。 被火红嘴唇含着的白色冰块,滑过我右耳、右耳垂、右脸颊后往下, 绕着脖子的弧度,经过喉结的高突,往上滑过左脸颊、左耳垂、左耳。 沿路上,我不仅感受到冰块的冷,更感受到她鼻中呼出的热。 而她嘴里更不时含糊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这就是她为什么会拿到五百块小费的必杀技吗? 或许她认为这是种挑逗,但对我而言却是折磨。 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孔雀森林(35) 她终于离开我腿上,将口中的冰块吐在桌上,其实也只剩小冰角而已。 我不等她开口,立刻掏出一百块钞票放进大杯子里。 她说声谢谢,低头又将桌上的小冰角含进口中,然后拉开我衣服领口, 将冰角吐进衣服内。 我吓了一跳,突然觉得腹部一阵冰凉,赶紧拉扯衣服抖出那块小冰角。 她咯咯笑着,视线转向荣安。 「不。我怕冷。」荣安迅速站起身,「我要去上厕所。」 说完一溜烟跑掉。 「来这里吧。」金吉麦说,「让我的热情融化妳的冰块。」 红衣女子笑吟吟地点点头,走向金吉麦。 我整理好衣服,越来越觉得这地方真的不适合我,开始如坐针毡。 环顾四周,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乐在其中; 除了站在吧台旁那个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 我不禁多看她两眼,发觉她只是斜靠在吧台,视线虽偶尔会四处游移, 但没有任何的人、事、物可以吸引住她的目光超过0.1秒。 震耳的音乐、舞动的女子,使这个空间的温度升高、空气也快速流动。 所有人都在动,即使只是单纯听音乐的人,手指也会跟着打节拍; 只有她,始终是冰冷的存在,一副天蹋下来也与她无关的样子。 她就像乌鸦头上的白发一样突兀。 荣安从厕所回来了,我埋怨他不讲义气,竟然独自溜走。 「没办法。」他说,「我不喜欢女孩子坐在我腿上动来动去。」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我说。 「这地方是包商请我们来玩的,金吉麦那时也在。」荣安说,「我虽然 不习惯这里,不过看其它人都很开心,所以猜想你也会开心。」 我苦笑两下,说:『所以你这次才拉金吉麦来壮胆?』。 「是啊。」荣安偷瞄了金吉麦一眼,「他在这种场合算是如鱼得水。」 我也看了看金吉麦,但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身影被一个绿衣女子遮住, 只能看到他放在女子腰部的双手。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女子正站在桌旁,我慌张地站起身,猛摇手说: 『不。我不要。』 匆忙起身时大腿碰上桌子,杯子摇摇晃晃后倒了下来,发出匡的一声。 「你做什么?」她说,「我是来收杯子的。」 这才看清楚她是穿蓝色衣服的女子,于是说:『我以为妳是……』 她刚弯身用手将杯子扶正,但听到我的话后,立刻直起身子逼视着我, 冷冷地说:「是什么?」 极度嘈杂的环境中,杯子撞击桌面的声音显得微不足道。 但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我耳里。 我好像不只接触她的静电保护层,可能已经穿透保护层并冒犯了她, 于是她释放出更高的电压、更强的电流。 我觉得应该跟她说声对不起,但却开不了口。 她收拾好杯子,直接走开,不再理会依旧呆立的我。 荣安拉了拉我,让我重新坐回沙发。 我靠躺在沙发上,静静看着舞台上舞者的扭动,偶尔转头跟荣安说话。 当任何想热舞的女子近身三步时,我立即摇手摇头并转身以示拒绝。 荣安也是,只不过他的拒绝方式就是跑进厕所。 金吉麦似乎来者不拒,我转头看他时通常看不到他的脸。 「给点专业精神好不好,拜托。」 那是金吉麦埋怨坐在腿上的女子竟分心观摩舞台上舞者的舞姿。 「同样的招式对圣斗士不能使用两次!」 那是红衣女子再度坐在金吉麦腿上时,他说的话。 金吉麦不断送往迎来,各种颜色的女子都曾一亲芳泽他的大腿。 到后来我干脆连口袋剩下的三张百元钞票也给他。 我们在午夜两点离开中国娃娃,虽然外面天气冷,但我觉得神清气爽。 不知怎的,我想起那个心理测验,便问金吉麦: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学长,这个我大学时代就玩过了。」他回答,「那时我选老虎,因为 老虎最威猛,会让我觉得最有面子。但是现在嘛,我会选别的。」 『你现在会选什么动物?』我又问。 「孔雀。」他笑着说,「孔雀既高贵色彩又艳丽,如果带在身边的话, 随时随地都会觉得赏心悦目。」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几年前打系际杯乒乓球赛时,他兴奋地跟我说: 「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 他那时候的笑容,跟刚刚女子坐在他大腿时的笑容,完全不同。 『你也选孔雀啊……』 我说完这句话后,试图再多说点什么,却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 孔雀森林(36) 这一年快过完了,新的一年即将来到。 过完耶诞后,旧的年便惹人嫌,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要送走它。 跨年夜当晚,我和荣安跑到Yum去倒数计时。 「10、9、8、7、6、5、4、3、2、1……」 「新年快乐!」 新年的第一个一秒钟,我、荣安、小云三人互相道了声新年快乐。 每次过新年大家都说这句,再怎么无聊的人也不会在新年说节哀顺变。 「时间过得真快,」小云说,「又是新的一年了。」 「是啊。」荣安点点头,「我觉得小时候时间过得很慢,人长越大时间 过得越快。」 『一年的时间,对三岁小孩而言,是他人生的三分之一。但对二十岁 青年而言,却是他人生的二十分之一。如果你已是七十岁的老人, 那么一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你人生的七十分之一而已。』我顿了顿, 『所以年纪越大,一年对他而言感觉越短,当然觉得时间过得越快。』 「很有趣的说法。」 我们三人闻声后同时转头,原来是Martini先生开了口。 『谢谢。』我说,并朝他点点头。 「新年快乐。」他举起杯子,向我们三人致意。 「新年快乐。」我和荣安也举杯回敬,小云则只是挂着微笑说。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领带上画了个女人。 我猜应该是毕加索的画,因为画里女人的脸蛋四分五裂, 满符合毕加索的特色。 很少看到领带的图案是用名画制成,我不禁多看了那条领带几眼。 我突然想到,好像每次看到他时,他一定打了条领带。 「新年到了,祝你学业有成。」小云先对我说,然后告诉荣安: 「祝你步步高升。」 她又转头跟Martini先生说:「祝你……」 「要押韵喔。」她还没说完,Martini先生便插进话。 她笑了笑,想了一下后,说:「祝你跟你爱人,相爱到永恒。」 「谢谢。」他说。 「你有爱人吧?」小云问。 「曾经有过。」他回答。 小云可能有些尴尬,偷偷朝我伸了伸舌头。 我暗自觉得好笑,没想到她跟荣安一样,一开口就说错话。 「那我改祝你……」她又想了一下,「今年找到爱人跟你海誓山盟。」 「谢谢。」他终于笑了笑,「辛苦妳了。」 小云脸上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的找到爱人的话……」Martini先生举起杯子,叹口气说: 「我只希望她不要再让我等。」 他发现酒杯空了,说:「请再给我一杯Martini,麻烦dry一点。」 小云点了点头,便开始为他调酒。 我思索Martini先生口中「爱人」的意思,是曾经有过的那个爱人? 还是另一个全新的爱人? 或许他觉得都无所谓,只要是一个不必等待的爱人就行。 那晚Martini先生待到很晚,当我和荣安离开Yum时, 他还留在吧台边,一个人静静喝酒、抽烟。 新的一年对我们而言是一个新希望的开始,但对他而言, 似乎是另一种等待的开始? 过完新年没多久,荣安便调到屏东的工地。 虽然从台南到屏东,火车的车程大约只有1小时15分, 但他已经不能像在新化工地时那样,常常一下班便回到我这儿, 然后隔天再从我这儿去上班。 他大概只能放假时来找我了。 我得习惯荣安不再三天两头出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小云也得习惯我一个人跑去泡Yum。 我跟自己相处的时间变多了,不小心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有一天我爬到楼上的房间,重看一遍墙上的字,又看了那片落地窗。 忽然觉得窗外的树好像在跟我说话,我走近落地窗,将右耳贴着窗。 『什么?你想要我搬上来?』 『因为你希望可以常常跟人说话?』 『既然你这么寂寞,那我就搬上来喽!』 所以我搬到楼上的房间。 反正只是楼上楼下,而且又没人催促,我便慢慢搬,一样一样搬。 不想拿走的通常是些小东西,包括那封情书,我通通塞进床底下。 那封情书曾被我藏进楼上的房间,荣安常来时,我又把它拿到楼下。 如今被丢入床下,命运算坎坷。 搬到楼上后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倒是视野变好了、人也看得比较远。 我很喜欢看着落地窗外的树,也喜欢跟他(她?)说说话。 荣安第一次从屏东来找我时,看我搬进楼上的房间,着实吓了一跳。 「你又遭受了什么打击?」他说。 我不想理他,只叫他以后都睡楼下。 春天刚来临时,房东来拜访我,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 这些年来,我都是把房租直接汇进他银行户头,彼此从不见面。 「咦?」他很惊讶,「想不到你搬到楼上了。」 我笑了笑,点点头。 「你应该注意到墙上的字了吧?」他说。 『你也知道墙上有字?』我有些惊讶。 「嗯。」他点点头,「以前我租给一个年轻人,他搬走后我便看到了。 我希望那面墙保持原状,便不再将楼上的房间租给人。」 『是这样啊。』我说,『那我……』 「没关系。」他笑了笑,「只要你不动那面墙,就可以继续住。」 『其实我也在墙上写字。』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用的是蓝色的笔, 以免跟原先黑色的字混淆。』 他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只说了声:「很好。」 临走前,他主动将我的房租调降五百块,并请我帮个忙, 帮他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 「房租大概是四千或四千五。」他说。 『咦?』 「如果来租的人你看得顺眼,房租就是四千;如果你没什么特别感觉, 房租就是四千五。」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房东真性格。 房子毕竟是房东的,而且这里多住一个人也不会有多大的不便。 如果荣安来找我,跟我在楼上挤一挤就得了。 两天后,我便写好了十几张租屋红纸,贴在附近的布告栏。 第三天开始,陆续有人来看房子,每当他们问我房租多少? 『四千五。』我总是这么回答。 孔雀森林(37) 一个礼拜过去了,来看过房子的人都没下文。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房东也是抱着随缘的态度,并不强求。 如果房间一直租不出去,我甚至还会觉得高兴。 坦白说,楼下的房间是套房,还有小客厅和厨房,月租四千五算便宜。 四周的环境很好,又有院子,除了房子太老旧外,并没有明显的缺点。 贴完红纸后十天,我从学校回来的途中,瞥见几户人家的花朵正绽放。 春天终于来了,我在心里这么说。 到了家门口,一个穿蓝色衣服的女子背对着我,正站在门前。 我停好车,犹豫了两秒,便从她身旁经过,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这里是不是有房间要出租?」蓝衣女子问。 『嗯。』我点点头。 「我可以看一下吗?」 我打开门,说:『请进。』 我领她到楼下的房间,开门让她进去随便看看。 然后我回楼上的房间把书本、研究报告放在书桌,再走下楼。 她已经站在院子里,我有些吃惊。 「房间还不错,而且这个院子我很喜欢。」她说,「房租多少?」 『四千五。』我说。 「很合理。」她说,「我租了。」 没想到她会立刻决定,我毫无心理准备。 「这楼梯很有味道。」她说,「可以爬上去吗?」 『当然可以。』我说,『我就住楼上。』 她爬了五层阶梯,然后停下脚步,转过身仔细打量着我。 我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说:『如果妳觉得不方便,那……』 「没什么不方便的。」她淡淡地说,再瞥我了一眼后,继续转身上楼。 我觉得她讲话的语气好像听过,眼神好像看过,而那张脸也有些眼熟。 她在楼上四处看看,见我房门没关,便说:「可以参观吗?」 『请便。』我在楼下说。 她走进我房间,过一会出来说:「你到楼下房间想办法敲天花板。」 『为什么?』我很纳闷。 「先别管。」她说,「就拿个扫帚之类的东西,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我在院子找了只木柄扫帚,进了楼下房间,以木柄敲天花板三下。 「敲了没?」她似乎在楼上大声叫喊。 『敲了。』我也大声回答。 「用力一点。」她大叫,「再敲!」 我吸口气,双手握紧扫帚的木柄,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等了一会,没听见她说话,便大声问:『好了吗?』 「好了。」她说。 我走出房间,她也走出房间身体靠着栏杆,低头看着我,说: 「听过一首西洋老歌《Knock times》吗?」 『好像听过。』我仰起头说。 她心情似乎很好,开始唱起歌: 「Oimes on t me the answer is no Oness ……」 唱到这里,用手拍了栏杆三下,再接着唱: 「Means youll meet me in the hallway O gonna show」 她停止唱歌,说: 「这首歌是说男孩的楼下住了个喜欢的女孩,不过男孩并不认识她。 他唱说如果女孩喜欢他的话,就在天花板敲三下;如果不喜欢,就 敲两下水管。敲三下表示他们可以在走廊见面,敲两下的话……」 她耸耸肩,「男孩就可以死心了。」 从她唱歌开始,我一直仰头注视着她,虽然纳闷,但始终没说话。 「我念高中时非常喜欢这首歌,心情不好时就喜欢哼着唱。」她说, 「没想到这首歌描述的情形,竟然很符合我们这里的状况。」 『喔。』我应了声。 「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她说,「我大概会把水管敲坏吧。」 我又看了看她,越看越眼熟。 「就这样吧。」她走下楼梯,「我会尽快搬进来。」 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是谁、是哪种人,心里莫名其妙浮现那个心理测验。 来不及细想,便开口问她: 『妳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妳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妳会带哪种动物?』 她停下脚步,人刚好在阶梯一半高的位置,说:「为什么问这问题?」 我有些心虚,说:『只是突然想问而已。』 她挺直腰杆,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我选孔雀。」 我吃了一惊,楞楞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冷笑一声,「你是不是也要根据这个心理测验的结果, 来认定我是贪慕虚荣、视钱如命的人?」 『不。』我一时语塞,『我……』 「这个心理测验我也玩过,孔雀代表金钱,对吧?」她继续走下楼梯, 「我被嘲笑很久,无所谓了。」 我终于认出她了。 她是中国娃娃里,那个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服务生。 那时灯光昏暗,交会的时间又不长,所以对脸孔并未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想我现在会认出她,大概是因为那股似曾相识被电流刺痛的感觉。 她依然像乌鸦头上的白发一样突兀,难怪我可以认出她。 而我对她而言,应该只是乌鸦身上的一根黑毛而已, 她一定不记得看过我。 不管怎样,我们有个共通点:都是选孔雀的人。 「你刚刚说房租多少?」她站在院子问。 『四千块。』我回答。 「是吗?我记得你好像说四千多。」 『不。』我说,『就是四千块。』 「好吧。」她说,「押金要多少?」 『不用了。反正我不是房东。』 她看着院子里围墙边的花花草草,然后说:「春天好像来了。」 『是啊。』我说。 孔雀森林(38) 蓝衣女子看完房子后,隔天便搬进来。 她搬进来那天我跟她只匆匆打个照面,便各自去忙。 院子里多停放了一辆机车,应该是她的。 但即使机车在,她却未必在楼下房间,这让我有些纳闷。 连续一个礼拜,只看到她房间亮着的灯,从没碰过面。 我只知道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其它一无所悉,连名字也不知道。 隐约听到咚一声,像低沉的鼓音。 正怀疑声音从哪传来时,又听到一声咚,这次确定是从楼下。 走出房间,看见她站在院子,说:「听见了吧?」 『嗯。那是什么声音?』 「敲天花板的声音。」她晃了晃手中的扫帚,「这样叫你比较直接。」 『有事吗?』我问。 「嗯。」她点点头,「可不可以麻烦你载我去车站坐车?」 我说了声好,走下楼发动机车,瞥见她的机车就在旁边。 心里刚浮现为什么她不自己骑机车到车站的想法,便听见她说: 「我要到台北,明天才回来,如果骑机车去车站,还得付寄车费。」 『妳要坐火车?』她坐上车后座后,我问:『还是客运?』 「客运。」她回答,「车钱比较便宜。」 我载她到统联客运,一路上她双手抓着车后铁杆,跟我保持距离。 「谢谢。」下了车后,她说:「让我省了一趟出租车钱。」 她跟我讲的这三句话都离不开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 隔天晚上我从学校回来时,发现她房间的灯是亮的。 她可能听到关上院子铁门的声响,在房间说:「你有空吗?」 『嗯。』我在院子回答。 「能不能请你进来一下?」她说,「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我犹豫一下,便走进我曾经住过几年但现在是她的房间。 房间充满蓝色的基调,除了床位没变外,其余都变了。 她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开一个黑色包袱,上面摆了几条牛仔裤。 旁边还放了张灰色厚纸片,写上:名牌牛仔裤特卖,一件190元! 我看她正瞧得专注,悄悄走到她身后站定。 「如果是你,你会买吗?」她突然开口。 『不会。』我摇摇头。 她转头看我正站着,招招手示意我坐下。 「昨天晚上我在台北闹区摆摊卖牛仔裤,生意很差。」 她看我也盘腿坐下后,用解释的口吻说着。 『就剩这几件?』我说,『生意怎能说不好。』 「还有几十件我放在台北,没带回来。」她说。 『喔。』我随手拿起一件牛仔裤,说:『这真的是名牌吗?』 「你说呢?」她笑了笑,语气有些暧昧。 『如果一颗钻石卖妳100块,妳会买吗?』我问。 「当然不会。」她说,「这种价钱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 『如果是1000块呢?』 「嗯……」她说,「那应该会看一下。」 『所以妳卖不出去的症结在价钱。』 「哦?」 我向她借只笔,把灰色厚纸片上写的190,加了一笔变490。 「490?」她有些好奇。 『嗯。』我说,『名牌牛仔裤也得一两千块,妳卖190人家一定以为 是假货;如果卖490的话,人家可能会觉得捡了便宜。』 她沉思一会后,说:「190都卖不出去了,490的话……」 『在台北闹区走动的人,口袋饱满、生性多疑,如果卖太便宜他们会 觉得不屑,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就像是100块一颗的钻石那样。』 「真是这样吗?」 『嗯。卖490会让人产生也许真是名牌牛仔裤的错觉;而卖190只是 摆明告诉人,妳只是想便宜地卖杂七杂八品牌的牛仔裤而已。』 她想了一下,说:「好。我下星期再上台北卖卖看。」 我觉得盘腿坐着脚有些酸,便站起身子,问:『妳在台北摆摊?』 「偶尔而已。」她说,「因为货源在台北,而且台北也比较好卖。」 『那……』 「嗯?」 『没什么。』 我紧急煞车,因为觉得如果问她在中国娃娃的工作,应该是种冒犯。 「你是做什么的?」她一面用包袱裹住牛仔裤,一面问。 『我还在念书。』 「什么?」她很惊讶,停止手边动作,「你这种年纪还在念书?」 『我在念博士班。』 「哦。」 她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把包袱收好。 「你念什么的?」她又问。 『工程。』 「念工程的人应该很老实,怎么你的想法这么奸诈?」 『奸诈?』 「我用很低的价钱拿到这些裤子,只想便宜卖,有赚就好。哪像你, 知道要抬高价钱来诱骗人。你念那么多书,是要念来骗人的吗?」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虽然我在《性格心理学》这门课中学到一点心理学的皮毛, 但我害怕我对金钱的敏锐度是来自选孔雀的本质,而非所学得的知识。 突然想到小云也曾说我不太像学工程的人,不禁有些感慨,说: 『可能是因为我也是选孔雀的人吧。』 她微微一楞,不再说话。 孔雀森林(39) 「我姓李,叫珊蓝。」她突然又开口,把语气放缓后,接着说: 「珊瑚的珊、蓝色的蓝。」 『喔。』我应了声,默念一遍珊蓝,好熟的音。 「你在想什么?」 『珊蓝?』我终于想到了,『妳会不会刚好有个妹妹,叫:泪下。』 「嗯?」 『因为有句成语叫:潸然泪下。』 我大概说错话了,场面原本要转热,却又变冷了。 说声晚安后,走到她房间门口时,听见她问:「你叫什么?」 『我叫蔡智渊。智慧的智、渊博的渊。』我回头说。 「哦。」她简单应了声。 我见她没进一步的反应,便走出房间,爬回楼上。 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书放在书桌上,又听到地板传来咚咚两声。 我走出房间,倚着栏杆向下望,看到她站在院子说:「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你叫智渊。也就是说,如果你长“痔”疮,并不“冤”枉。」 我有点哭笑不得,苦着脸说:『妳好幽默。』 她好像很高兴,说声晚安后就回房了。 坐在书桌前,回想这个在中国娃娃遇见的蓝衣女子 —— 李珊蓝。 记得书上曾说孔雀仅有两种,一种是蓝孔雀;另一种是绿孔雀, 因此我不由得把李珊蓝跟蓝孔雀联想在一起、影像重迭。 院子里传来机车的引擎声,看了看表,已经11点多。 她应该是准备要到中国娃娃去上班了吧? 我只要想到中国娃娃,便会忆起那股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 心跳也瞬间加速。 虽然好奇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工作,但却不敢开口询问,怕被电伤。 也许只是单纯因为薪水高吧,毕竟她是选孔雀的人。 突然想到我曾误认她是热舞女郎,还欠她一句抱歉。 该怎么还她呢? 那晚在书桌看些闲书,偶尔还去翻翻介绍孔雀的书籍和图片。 图片上的蓝孔雀总是昂着美丽的头、踏着优雅的步,神韵透着骄傲, 跟李珊蓝的样子倒还满相似。 不过我也是选孔雀的人,却一点也不像。 隐约听到院子的铁门开启,看了看表,快五点了,赶紧熄灯睡觉。 两天后,刚从外面踏进院子时,正好碰到荣安。 「放假啰!」他很兴奋,「想我吗?」 我不想理他,把机车牵进院子里停放好。 「新搬进来的那个女孩人怎么样?」他问。 『什么怎么样?』 「漂不漂亮、个性好不好、有什么嗜好、做什么的……」 『我不清楚。』我打断他,『只知道她是选孔雀的女生。』 荣安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才说:「你喜欢她吗?」 『我不想回答无聊的问题。』 「找机会我看看她,帮你鉴定一番,包在我身上。」 他也不理我,自顾自地说着,还很得意地拍胸脯。 『其实我们都见过她了。』我说。 「是吗?」荣安睁大眼睛。 『记不记得我们在中国娃娃碰到的那个女服务生?』 荣安想了一下,说:「没印象耶。」 『那时我差点打翻泡沫红茶,她不是……』 「我记起来了!」他打断我,「就是那个看起来很冷很凶的女孩吗?」 『嗯。』我点点头。 「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啊……」荣安欲言又止。 『是啊。』我说。 他又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一定觉得中国娃娃是个奇怪的场所,所以在那里上班的女孩子…… 「其实也无所谓。」荣安似乎想通了,笑了笑后,说: 「也许她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还是很适合你啦。」 正想骂荣安胡说八道时,背后突然传来冷冷的声音: 「你们以为我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吗?」 我和荣安转过头,李珊蓝正走进院子,接着说:「不,我不是。」 她也把机车牵进院子里停放好,走到房间门口,再转头朝我们说: 「我连笑都不想卖。」 我呆立许久,无法动弹。 浑身像刚接触高压的电流般,灼热而刺痛。 孔雀森林(40) 「原来你曾见过你现在的新室友呀。」 小云端了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说了这一句。 「我也见过喔。」荣安插进一句。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小云问。 「一家叫中国娃娃的店……」 荣安还未说完,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往下说。 「中国娃娃?」小云很好奇,「那是家什么样的店?」 『就是一家普通的Pub。』我抢在荣安之前,赶紧回答。 「是吗?」小云疑惑地看着正在拉扯荣安的我。 「那家店并不普通。」Martini先生突然插进话。 我两手一软,放开荣安。 小云转头看着Martini先生,等他继续开口。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蓝底白条纹,非常朴素的花样。 他喝口酒,继续说:「那里晚上12点过后会有热舞。」 「热舞?」小云问。 「就是贴在男人身上跳舞之类的,不过舞跳完后要给小费。小费通常 是一百,如果舞够热,两百、五百也常有人给。」他顿了顿,又说: 「要对热舞女郎揩油也行,只要小费多一点的话……」 『好了。』我急忙说,『解释得够清楚了。』 小云大概知道意思了,目光扫过我和荣安,我和他都低下了头。 「你去过吗?」她又问Martini先生。 「我没兴趣,也没心情去。」他说。 「那你们两位呢?」小云露出暧昧的笑,「去的理由是因为兴趣?还是 因为心情?」 我和荣安都觉得尴尬,又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杯子。 这晚小云尽情地嘲弄我和荣安,似乎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 临走前,她甚至还对我和荣安鞠躬哈腰,然后说: 「真不好意思,敝店没提供热舞服务,委屈您们两位了。」 荣安又回屏东工地上班后,我天天都会遇到李珊蓝。 有时我刚回来她要出去;有时她刚回来我要出去; 有时同时刚回来而在院子里碰面;有时同时要出去而在阶梯口擦肩。 但不管是哪种形式的不期而遇,我们都没交谈,气氛诡异。 有一次我听到垃圾车的音乐,右手急忙提了包垃圾跑下楼。 眼角瞥见院子边还有包垃圾靠着墙,左手便顺便提起。 才刚跨出院子,便听到她在背后说:「你做什么?」 『倒垃圾。』我回过头说。 「把垃圾放下。」她说。 『为什么?』我说。 「那是我的垃圾,你凭什么帮我倒。」 刚听到时只觉得茫然不解,两秒钟过后,便觉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 眼见垃圾车开始起动,我加快脚步,跑到垃圾车旁丢了那两包垃圾。 倒完垃圾回来,只见她站在院子里。 『顺手而已。』我说。 「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她说完后,直接转身进房。 我觉得自己像是抓了老鼠的狗,而且还挨了猫一巴掌。 隔天晚上去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结婚典礼,荣安也从屏东赶来。 进到会场才刚坐定,右肩被拍一下,回头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人说: 「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又是那个选孔雀的施祥益。 虽然早有可能遇见他的心理准备,但一看到他还是有强烈的不舒服感。 还好喜宴会场既热闹熟人又多,不用担心要一直跟他应酬对话。 只是讨厌他老说欠我两千却忘了带钱这件事,而且言谈之间还颇得意。 荣安大概也听烦了,终于忍不住对施祥益说: 「你总有带提款卡吧?」 「哈哈。」他更得意了,「我也没带提款卡,只有信用卡。」 「信用卡也行。」荣安不甘示弱,「隔壁是百货公司,待会去买东西, 就刷你的卡抵债。」 施祥益没想到荣安会这么说,楞了一下后,又干笑两声说: 「不会刚好要买两千块的东西吧。」 「刷多了就退你钱,不就得了。」荣安说。 「我今天会早点走,可能没办法逛百货公司。」施祥益说。 「不需要逛,他已经知道要买什么了。」荣安转头跟我说,「对吧?」 我觉得这样整施祥益很好玩,便点头说:『对。』 他的脸微微涨红,随即东拉西扯,把话题岔开。 席中我去上洗手间,在洗手台遇到施祥益,正想随便洗下手然后走人, 却听见他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没回答,只是纳闷他突然提起这个心理测验。 「我记得你跟我都选孔雀。」他又说。 『对。』我说。 「其实太容易选择了。」他眼睛直视洗手台前那面大镜子,「选马? 离开森林后只要有钱,买辆车就好,根本不需要马。选老虎?被牠 吃掉怎么办?至于牛和羊,只能吃而已,一点用都没有。」 他扭开水龙头,洗净双手,然后甩干手上的水。 「只有孔雀,既稀少又珍贵,才能衬托自己,也才会让别人羡慕。」 『孔雀也是一点用途也没有。』我说。 「你以为钻石除了名贵外,还能有什么用途?」他哈哈大笑, 「名贵就是最大的用途!」 我不想再说话,连手也不想洗,转身便走。他又说: 「你一定认为我唯利是图,所以看不起我吧?」 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回过头,他对着镜子用双手小心翼翼梳理头发。 「我也看不起你。」他继续说,「你留在学校念书,到后来还不是得 离开校园,然后追逐名利。其实我们都一样,只是我坦白面对自己 的欲望,而你却遮遮掩掩,既想得到虚荣又希望别人认为你清高。」 我确定不想再听下去了,转身便离开。只听到背后传来: 「别忘了,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 回到座位,举起筷子夹菜,却觉得筷子很沉,拿不太稳。 孔雀森林(41) 喜宴结束,荣安缠住施祥益,一定要他到隔壁的百货公司。 荣安还拉了三个同学一道起哄,不让施祥益有脱逃的机会。 我一进百货公司,便指着某化妆品专柜正在特价的一瓶香水,说: 『这瓶卖1990,我就买这瓶。剩下的10元就让你赚吧。』 施祥益说了一堆下次他一定会还钱以及我又用不着香水之类的话。 『正如你所说,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我打断他,耸耸肩说: 『所以我现在一定要讨回这笔债。』 他瞪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 施祥益悻悻然走后,我、荣安和其它三个同学在原地聊天。 「他上次叫我代包两千块红包,到现在也没还。」第一个同学说。 「我也是。下次我也要用这个方法把两千块讨回来。」第二个同学说, 「不过我很好奇,这次又是哪个倒霉鬼兼笨蛋帮他代包红包?」 只见第三个同学哭丧着一张脸说: 「我就是那个倒霉鬼兼笨蛋!而且这次是两千八!」 我们五个互相取笑了一阵后便做鸟兽散,我回家,荣安回屏东。 回程中我不断想:如果孔雀代表金钱, 那么为什么我对金钱的追求或重视程度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呢? 或许金钱只是狭义的虚荣,广义的虚荣可能还包括其它东西。 例如我目前所追求的学位,是否也属于广义的虚荣? 刚踏进院子,发现李珊蓝正在院子中驻足,似乎若有所思。 我从她身后经过,打算爬楼梯回房间。左脚才踏上第一阶,便回头说: 『对不起。』 她没回答,也没反应,我的脚步停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爬。 过了一会,她淡淡地说:「为什么说对不起?」 『上次在中国娃娃,妳来收杯子时,我以为妳是热舞女郎,所以……』 我想了一会,直接说:『所以对不起。』 她哼了一声,说:「如果我是热舞女郎,你就不必说对不起?」 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她依然站在原地,身体和脚步都没移动。 「你凭什么看不起热舞女郎呢?」她加强语气,「凭什么呢?」 『没有……』我有些心虚。 「你们到心里认为是不正当的场所去玩,」她终于转身面对我, 「却要瞧不起在那些场所工作的人,真是可笑。」 我觉得有些羞惭,答不上话。 「你看不起在中国娃娃工作的人,我也看不起去中国娃娃玩的人。」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推开院子铁门离开。 我楞了一会才回过神,一步一步慢慢爬回楼上的房间。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 想起和施祥益、李珊蓝的对话,不禁起了感慨: 原来孔雀不仅被人看不起,孔雀之间彼此也看不起。 模模糊糊睡着了,醒来后天已大亮。 漱洗完毕后下楼,右脚刚踏完最后一阶,李珊蓝也正好推开房门走出。 我见她提了我看过的黑色包袱,心想她大概又要去台北摆摊。 『妳要去台北吗?』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要不要我载妳?』我走到机车旁,『这样可以省出租车钱。』 「我用走的,一样可以省钱。」 她冷冷抛下话后,昂首走出大门。 我有些不高兴,早知道当初应该说房租是四千五,而不是四千。 这天可能因为心情不好,在学校熬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才回家睡觉。 谁知道躺下没多久刚看到梦乡的入口时,便被地板传来的咚咚声弄醒。 我一肚子火,踢开棉被,劈哩啪啦冲下楼。 我要跟她说清楚,请她用正常的方法叫我,不要老敲天花板。 如果她再这么敲,哪天地板蹋了,她自己去跟房东解释。 我来到她房门口,房门半掩,我看见她正坐着。 她手里拿着一小瓶东西,瓶身透明,只有手指大小。 我见她转动把玩那瓶子,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 她看到我,说了声请进,然后把那瓶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我想要这瓶香水很久了,今天终于买了它。」她说。 『有事吗?』我说。 「裤子卖光了。」她说。 『什么裤子?』 「本来该卖190结果却卖490的牛仔裤。」 『喔。』。 「我本来半信半疑,没想到生意真的很好。」 她又拿起那瓶香水,似乎越看越喜欢,还递给我观赏。 我低头看了看,很巧,跟施祥益买给我的那瓶香水是同一品牌。 「我真笨,竟然没想到提高定价反而比较好。」她说。 『是啊。』我说,把香水还她。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说我笨,是谦虚。」 『我说妳笨,是诚实。』 她又打量了我一会,似乎纳闷我竟然会取笑她。 「没关系。」她耸耸肩,「我心情好,而且我要谢谢你。」 『怎么谢?』 「这条牛仔裤给你。」她说,「我特地留了这条,你应该可以穿。」 『就这样?』 「喂,一件要490耶。有个男的要买,我还不卖呢。』 『妳真有原则。』 我接过那件牛仔裤,深蓝色直筒,腰身的尺寸正好是我的尺寸。 「我说过谢谢了吗?」她说。 『算吧。』 「那我再说一次。」她说,「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 我呼出一口气,刚刚冲下楼的狠劲早已消失无踪。 「我不喜欢别人因为我在中国娃娃工作,就认为我是随便的女人。」 『我那次去中国娃娃,是被朋友带去的,之前完全没听过这家店。』 「我只想多赚点钱,虽然我不喜欢那家店。」 『我去过一次后,就没有下次了。』 「我骂你的口气太重了。」 『我不该用异样的眼光看妳。』 我们各说各话,几乎没有交集。 同时沉默了一会后,我们异口同声说: 「对不起。」 这是唯一的交集。 孔雀森林(42) 当蝉鸣从房间落地窗外的树上传来时,我知道夏天到了。 以前住楼下时,从未在这里听过蝉鸣; 没想到一搬上来,窗外树上蝉的叫声竟如此嘹亮。 听到第一声蝉鸣时,除了惊讶外,又突然想起刘玮亭。 记得《性格心理学》最后一堂下课后,我奋力追出教室时, 接触到她的最后一瞥。 那时觉得整个世界空荡荡的,只听见身旁树上的蝉鸣。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蝉越来越多,而且越叫越响。 穷学生没钱在房间装冷气,只好打开落地窗吹吹自然风。 一到下午,只要第一只蝉叫了第一声,所有的蝉便不甘示弱跟着叫, 彷佛在比赛谁的气足、谁的声音嘹亮。 于是房间里像是有一个小型交响乐团在卖力演奏,但旋律毫无章法。 我常常气得朝窗外大喊:『你们一定要这么不成熟吗?』 但蝉们不为所动,依旧各唱各的调。看来这个夏天会很漫长。 我也渐渐多了解李珊蓝一些。 知道她除了深夜在中国娃娃上班、偶尔到台北摆摊外, 她也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大卖场打工。 会知道这点是因为她有次拿超市过期的水果罐头给我。 「才超过保存期限两天而已。」她说。 『吃了不会死吧?』我说。 「了不起重伤,要死哪那么容易?」她说。 我觉得这话好熟,后来才想起这是周星驰电影里的对白。 因此我猜她大概喜欢看周星驰的电影。 这个夏天也特别热,荣安来找我时,常热得哇哇乱叫。 「看来只好讲个冷笑话来降低一下温度。」他说。 『我不想听。』 「你猜猜看,」他不理我,继续说:「水饺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不想猜。』 「水饺是男的。」他说,「因为水饺有包皮。」 说完后他哈哈大笑,越笑越夸张,还笑岔了气。 夏天的晚上在家里待不住,我和荣安通常会出去晃。 当然最常去的地方还是Yum。 小云总会泡一壶酸梅汤请我们喝,酸酸甜甜的,很清凉消暑。 有天晚上小云炸了盘鸡块请我们吃,我吃了一块后抓抓嘴角的伤口。 「你嘴角怎么了?」小云问。 『这两天熬夜,应该是上了火。』我说。 小云立刻把放在我和荣安之间的鸡块移到荣安面前,然后说: 「那你要吃清淡一点的东西,少吃点肉类。」 我抗议说:『妳看过老虎熬夜后改吃素吗?』 没想到话题由老虎开始,七转八转竟然转到刘玮亭身上。 小云对刘玮亭很好奇,我简短述说往事,反倒是荣安巨细靡遗。 「都是我不好。」荣安说,「如果当初我查到的是柳苇庭就好了。」 『跟你无关。』我说。 「可是……」 『别说了。』我打断荣安,『是我不够坦诚,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她 情书寄错了。』 我自以为是的善意选择隐瞒,却不知道这样反而造成更大的伤害。 因为刘玮亭应该会觉得我的将错就错是在同情她。 她是选老虎的人,怎能忍受这种同情? 甚至她会觉得是种羞辱。 想到以前跟柳苇庭在冰店的对话,不自觉叹口气说: 『如果我是选羊的人就好了。』 「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Martini先生突然开了口。 小云和荣安同时转过头去异口同声说:「什么故事?」 「右边的石头。」Martini先生说。 『右边的石头?』我也转过头。 虽然我们三人都直视Martini先生,但他仍不慌不忙清了清喉咙,说: 「嘴巴有些干。」 小云见他眼光瞄向那壶酸梅汤,赶紧说了声抱歉,然后倒了一杯给他。 他喝了一口后,说:「很好喝。」 「谢谢。」小云笑了笑。 「有个人的右边有颗很大很大的石头,几乎是像山一般大的石头。」 Martini先生又喝了一口酸梅汤,「这个人很想爬上石头顶端看上面的 风景,可惜尝试很多次都没成功。最后他放弃了,只好往左边走。但 不管他走了多远、看了多少美景,他依然念念不忘右边的石头,甚至 还会折返,再试一次。」 我等了一会,见他不再说话。便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这个人的心中,将永远存在着属于右边石头的遗憾。 他甚至会认为右边石头上的风景,可能才是最美的。」 Martini先生看了我一眼,说:「你们刚刚提到的刘玮亭,也许就是 你右边的石头。」 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 「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有右边的石头。但你可能是那种会在左右之间 往返的人,而我……」Martini先生说,「却一直待在原地。」 「为什么不往左边走呢?」小云插进一句。 「我如果不爬上右边的石头,就永远不可能往左边走。」 Martini先生回答后,摸了摸他的领带。 他今天打的领带是绿色底白色圆点,看起来像是雪花飘落在草原。 这种图样跟现在的季节很不搭调。 我也注意到他偶尔会摸摸领带结,甚至轻轻晃动领带的下襬。 给人的感觉像是领带很重,让他的脖子有些不舒适。 这晚Martini先生走得早,留下一些疑惑给我们三人。 小云的疑惑是:为什么要说是右边的石头?而不干脆说右边的山? 我和荣安的解释是:山比较好爬,但石头可能光秃秃的,很难爬。 荣安的疑惑是:为什么要说右边?而不说左边? 我和小云很不屑地回答:有差吗?右边左边不都一样?还是得爬。 我的疑惑则是:为什么刘玮亭会是我右边的石头? 但我们三人都没解答。 孔雀森林(43) 酷热的日子里,下雨便是难得的享受。 连续两天的大雨,让我悠闲地在家里睡了两天午觉。 第三天雨势转小,但不减我睡午觉的兴致。 睡到一半时,好像听见有人叫门,戴上眼镜睁眼一看却吓了一跳, 一个浑身湿淋淋而且头发还滴着水的女子正站在昏暗的房门口。 我还以为是水鬼来索命。 看了第二眼后才发现原来是李珊蓝。 『怎么不是敲天花板呢?』我急忙从床上起身,『有事吗?』 「我钥匙忘了带回来,被锁在门外了。」 『妳看我的样子像锁匠吗?』 「你有没有备用钥匙?」 『没有。』我摇摇头说,『我有的两把钥匙都给妳了。』 「原来你没有备用钥匙,怎么办呢?」 『找锁匠啊。』 「另一把钥匙放在房间内,怎么办呢?」 『找锁匠啊。』 「房东又不住在台南,怎么办呢?」 『找锁匠啊。』 「烦不烦呀。」她瞪了我一眼,「找锁匠不用钱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又想省钱。 『还有个办法,不过不知道是否行得通。』我说。 「真的吗?」她眼睛一亮。 我下楼到她房门口,拿张电话卡斜插进门缝,房门便应声而开。 『这种老式的喇叭锁很容易开的。』我说。 「太不安全了。」她说。 『是啊。』我点点头,『这种锁确实很不安全。』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是指你。」 『嗯?』 「这样你不就可以随时开我房门?」 『我干嘛开妳房门?』 「你现在不就开了?」 『那是妳叫我开的!我没事开妳房门干嘛?』 「我哪晓得。」她说,「这要问你。」 『妳……』我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妳到底想怎样?』 「除非你发誓。」她说。 『好。』我说,『我发誓,绝不开妳房门。』 「如果我又忘了带钥匙呢?」 『我发誓,除非妳叫我开门,否则我绝不开。可以了吧?』 「你还没说如果违背誓言会怎样。」 『我发誓,除非妳叫我开门,否则我绝不开。』我心里有气,沉声说: 『如违此誓,别人永远会说我是虚荣的孔雀,不会真心爱我。』 我说完后,她便沉默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会出口,也觉得这样讲好像太重了, 于是也跟着沉默。 我看她发梢还渗出水珠,便打破沉默:『妳赶紧进去吧,免得着凉。』 她嗯了一声,便走进房间,关上门。 「喂。」我转身走了两步,听到她开门说:「对不起。」 刚回过头,房间也正好关上。 『我拿片木条钉在门边,这样电话卡就打不开了。』我隔着房门说。 「谢谢。」她也隔着房门说。 爬楼梯时,差点在湿漉漉的阶梯上滑一跤。 回房间后,又开始纳闷刚刚为什么会发那个誓? 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太介意别人对孔雀的偏见。 可是,真的是偏见吗? 隔天终于放晴了,我不再有偷懒的借口。 刚从外面踏进院子时,便看到李珊蓝双手放在背后神秘兮兮地走过来。 我用警戒的口吻问:『有事吗?』 她露出古怪的笑容,双手从背后伸出,手上拿着三个信封。 A4信封的蔡智渊、标准信封的柳苇庭、西式小信封的刘玮亭。 我楞在当场,久久没有反应。 「我整理房间时,在床底下发现的。我认为……」 她话没说完,我回过神一把抢走那三个信封。 只犹豫了一秒钟,便把它们都各撕成两半。 轮到李珊蓝楞住了。 我不等她回神,立刻冲到楼上房间拿出打火机,再冲下楼点火烧毁。 孔雀森林(44) 火光中,关于刘玮亭与柳苇庭的记忆迅速在脑海里倒带一遍。 我静静看着红色火焰吞噬纸张,红色经过之处只留下焦黑, 偶尔也飞扬起纸灰。 火光熄灭后,我开始后悔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忘记了吗?」她突然问。 『嗯?』 「关于这些的记忆。」她指着地上的焦黑。 『不。』我摇摇头,『还记得。』 「所以说烧掉根本没用。如果有用的话,这世界早就焦黑一片了。」 『算了。』我叹口气,『反正都烧掉了。』 「你当初花了那么多心血写情书,就这么烧掉岂不可惜?」 『妳怎么知道那是情书?』我提高音量。 「这……嗯……」她似乎发现说溜了嘴,「猜也知道。」 我瞪视着她,她只好又接着说:「我只看了一点点啦。」 『妳看到哪里?』 「柯子龙。」 『那已经是信的最后了!』 「不好意思。」她勉强微笑,「文笔太流畅了,不知不觉便看完了。」 『妳……』 「往好处想,如果哪天你突然想知道信的内容,我还可以帮你温习。」 我不想理她,拿起扫帚和畚箕扫除地上的黑。 扫完地,将扫帚和畚箕归位后,正想上楼回房时,听到她说: 「想跟我这只虚荣的孔雀说说话吗?」 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说:『为什么说自己是虚荣的孔雀?』 「我曾经有个男友,他说过我很骄傲又爱钱,简直是只虚荣的孔雀。」 虽然她说得很淡,但我相信她刚听到时一定很受伤。 我的气完全消了,向她走近几步,问:『你们怎么分手的?』 「我先男友……」 『是前男友吧。』 「我习惯叫先男友,这样可以感觉到他已经死掉了。」 『妳好狠。』我忍不住笑了笑。 「我先男友跟我分手时说了个比喻:当你吃过水蜜桃,还会觉得橘子 好吃吗?」 『他暗示妳是橘子?』我说。 「嗯。」她说,「橘子虽好,但水蜜桃才是真爱。而不顾一切追求真爱 则是他的宿命。」 『妳先男友也是选羊的人吗?』 「嗯。」她点点头,然后说:「也是?」 『我前女友是选羊的人。』 「要说先女友。」 『不,我希望她还活着。』 「你心地不错。」她笑了笑。 地上还有一点烧过的痕迹,我们同时注视那里,不再说话。 「谈谈你吧。」过了许久,她说。 我连从哪里开始、要说些什么都没犹豫,直接从那封情书开始。 一直说到苇庭离开后,我在楼上房间的墙上写字排解悲伤。 除了房东早已知道墙上有字,于是便跟他说我也在墙上写字以外, 我从未跟别人提过墙上的字,连荣安也没,更别说我也在墙上写字了。 竟然把这种心事也说出口,我很纳闷。 「你喜欢那个选老虎的刘玮亭吗?」她问。 『算喜欢吧。』我说,『程度还不清楚。』 「你说过后来你写了几封信去解释,信里有提到你喜欢她吗?」 『没有。』我摇摇头,『我只是拼命解释和道歉。』 「她应该也喜欢你,如果你告诉她你喜欢她,她就不会伤得更重了。」 『啊?』我很惊讶,『为什么?』 「再多的解释和道歉虽然可以说明你并不是有意欺骗,但却间接告诉 她,你跟她在一起只是在为你无心造成的错误善后而已。」她说, 「她是真心对你,你却虚情假意,她能不伤心吗?」 我心里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最后一次在教室外追上她时,她心里其实希望听到你说喜欢她, 可惜你还是只说对不起。」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别伤女孩子的心,会下地狱的。」 我不确定我是否会下地狱,但我终于知道,刘玮亭是我右边的石头。 从我伤了她的心开始,我右边的石头便出现了。 我楞楞地看着地上烧过的痕迹,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听到她说:「好像要下雨了。」 我没反应,依然看着地上的黑。 「哇!」她失声叫着:「真的下了!」 我感觉雨点恣意地拍打我的全身上下,但我还是不动。 李珊蓝回房拿了把雨伞,又冲进雨中作势要递到我。 我摇摇头。 「拿着吧,又不用钱。」她说。 我右手接下伞。 「撑开呀!笨蛋!」她大叫。 我缓缓撑开伞,遮住头上的雨。 雨已经够大了,但地上遗留的那一团烧过的黑,依然黑得发亮。 孔雀森林(45) 熬过了酷热的日子,凉爽终于来到。 但不管酷热或凉爽,我和荣安还是喜欢泡Yum。 「你知道为什么以前我要带你来Yum吗?」荣安问。 『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 「那时你刚失恋,」荣安突然放低音量,「我想介绍小云给你认识。」 『是吗?』我很疑惑地看着他。 「小云很不错、你也很好,如果能在一起就更完美了。」 『你想太多了。』我说。 小云确实是不错的女孩,亲切随和又善解人意。 但我对她没特别的感觉,我相信她对我应该也是如此。 虽然她总会招待我免费的东西,在店里也最常陪我聊天、谈心事, 但不管我们靠得多近,都在朋友的界线内。 店里常有人对小云献殷勤,试图追求她,但她都不为所动。 小云是选马的人,她这匹马虽然看起来很温顺又漂亮, 但如果发现你想驯服她、驾驭她,她的野性便会出现。 我常看到试图驯服她的人反而被摔得鼻青脸肿。 有次她拿张演唱会的门票给我,说是客人送她的。 演唱会当晚,我进到会场找到座位正要坐下时,听见隔壁的男子说: 「你坐错位置了。」 『没错啊。』我看了看票,又拿给他看,便一屁股坐下。 尽管整场演唱会台上热闹滚滚,而且还有个歌星在台上跌倒, 但我却一直感受到隔壁传来的冰冷目光和强烈的怨念。 又有次吧台边一位客人对小云几乎是拼命邀约,但她始终笑着摇头。 「那总可以请妳喝咖啡吧?」那人说。 「好呀。」她回答。 那人喜形于色,露出终于登上圣母峰的神情。 只见小云走到咖啡机旁,煮好了两杯咖啡,一杯给自己,一杯端给他。 「谢谢你请我喝咖啡。」她笑着说。 那人嘴巴大开,直接由圣母峰掉落万丈深渊。 他临走时,小云还不忘提醒他要再多付两杯咖啡钱。 还有一次有个客人先是吹嘘自己是个电影通,然后邀小云看电影。 「我只看恐怖片哦。」她说。 「这么巧?」那人满脸堆笑,「我也最爱看恐怖片呢。」 「我不信。」她说,「看恐怖片得过三关,你过了我才信。」 「别说三关了,三十关我也照过!」那人拍拍胸脯。 小云嘴角挂着微笑擦拭吧台,突然身体迅速前倾,朝他大喊:「哇!」 那人吓得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握着杯子的手一晃动,酒洒了大半。 「连第一关:突如其来的惊吓都过不了,怎能看恐怖片?」她叹口气。 这些情景我和荣安都看在眼里,而当他知道我和她之间并没有来电后, 更对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觉得好奇。 「不过话说回来,」荣安说,「如果小云连你都不感兴趣,大概也很难 喜欢其它男生了。」 『你这句话太贴切了。』我立刻举起咖啡杯跟荣安干杯。 「她该不会是……」荣安欲言又止。 『我想不会吧?』我也语带保留。 「我不是同性恋。」 小云突然冒出来说了这一句,我和荣安都吓了一跳。 「在背后议论人是不道德的。」她又说。 我和荣安立刻说今天的酒很好喝、咖啡特别香醇之类的话来含混过去。 「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不想交男朋友而已。」她说。 『总该交个男朋友吧。』荣安说。 「想交的时候再说喽。」小云耸耸肩。 「可以请妳吃饭吗?」吧台边又有个不怕死的客人对小云提出邀约。 「吃什么呢?」她说。 「吃什么都可以啊,随便妳挑。」那人说。 「好呀。」她笑着说。 说完后,小云掀开吧台后方垂挂的蓝色帘幕,走进里面的厨房。 要走进去前,她还转头朝我们眨眨眼。 我和荣安互望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小云倒不是只要客人一邀约便整他,她整的都是一再邀约纠缠的人。 她对客人是亲切的,甚至会主动攀谈。 不过Martini先生是例外,小云从不主动跟他聊天。 「他的脸上彷佛写着:绝对不要打扰我的字眼。」小云对我说, 「他是老客人了,但我只看过他主动跟你说话。」 『真的吗?』我很好奇,『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小云说,「可能你们有缘吧。」 也许我跟Martini先生算有缘,但真的跟我有缘的应该是李珊蓝。 除了她刚搬进来那个礼拜我几乎都没遇见她以外, 之后的日子里,我随时随地都会碰到她。 即使是不想碰到她、不该碰到她,也会碰到她。 孔雀森林(46) 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叹口气,我正准备睡觉呢。 下楼到她房门口,看见地板上躺了几件夹克。 「你觉得该卖多少钱?」她问。 我走进房间,说:『妳打算卖多少?』 「680。」她说。 我拿起一件夹克看了看后,说:『稍微低了一点。』 看到旁边一张牌子写上:名牌夹克特卖。 『夹克跟牛仔裤不一样,这样写太笼统了,又没创意。』我说。 「那该怎么写?」她问。 『就写意大利进口高级夹克。』 「嗯。」她点点头,「这样确实比较好。」 『最好再加上Vanpano。』 「Vanpano?」她很疑惑,「那是什么?」 『意大利文啊。』我说。 「真有这牌子?」她说。 『我胡诌的。反正意大利文念起来好像都是什么什么诺的。』 「你又要骗人了。」 『我是在帮妳耶!』我大声说,『写上Vanpano就更有说服力了。』 「我照做就是了,别生气。」她笑着说。 「那定价要多少?」她问。 『嗯……』我想了一下,『980。』 「这种价钱不太好卖。」 『富贵险中求,赌一赌了。』我说,『记得要打扮一下,上点妆;也要 穿漂亮一点、成熟一点,人家才会更相信这真是意大利名牌。』 「干嘛要这样?」 『妳会相信一个邋遢的小女孩卖的是高档货吗?』 她犹豫一下,便点点头。 『如果人家还是不相信这是意大利名牌,那就让妳妹妹出来。』 「我妹妹?」她楞了一下。 『泪下啊。』 「别老讲潸然泪下,很难笑。」 『抱歉。』我笑了笑,『只要妳一脸委屈、楚楚可怜,人家便不忍心 怀疑妳。』 我又拿起夹克左看右看,突然说:『惨了,衣服内的商标会穿帮。』 「这简单。」她笑了笑,「我会做Vanpano的商标别在袖口。」 『怎么做?』 「这是商业机密。」 『没想到妳也要骗人。』 「如果你已经抢劫了,在逃跑途中还会等红灯吗?」 我们笑了一会,不约而同离开房间走到院子,夜已经很深了。 夜风凉爽,四周寂静,彷佛所有东西都睡着了。 『这种天气还不太需要夹克吧?』我说。 「台北已经开始冷了。」她说。 『上台北前记得告诉我,我载妳去车站坐车。』 「嗯。谢谢。」 「如果卖得不错,我会留一件给你。你喜欢什么颜色?」她说。 『蓝色。』我说。 「跟我一样。」 『这是我的荣幸。』 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们静静站了一会,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 『为什么这么拼命赚钱?』过了许久,我问。 「我的愿望是存很多很多钱,然后过有钱人的日子一个月,即使只有 三天也行。」 『然后呢?』 「钱花光了,就只好回到平凡的生活呀。」她笑了笑,「而且有钱人的 日子不能过太久,习惯后会不快乐的。」 『怎么说?』 「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所以对于钱不能买到的东西,比方快乐之类 的东西,有钱人会更渴望。」 『快乐本来就难,穷人富人都一样。』 「话虽如此,但有钱人的不快乐一定比穷人的不快乐更惨。」 『喔?』 「穷人不快乐时会觉得也许有钱后就会快乐了,心里还有些安慰。但 有钱人呢?他们连说这种安慰自己的话的权利都没有,岂不更惨?」 『那妳为什么还想当有钱人呢?』 「我不是想当有钱人,只是想过有钱人的日子。」 『这有差别吗?』 「人不会飞,便想飞。但人只是想飞,并不是想变成鸟。万一人真的 变成鸟,反而会不快乐。」 我没有答腔,陷入沉思。 她见我许久不说话,便说:「你很难理解我的愿望吗?」 『勉强可以理解。但妳辛苦许久赚来的钱一下子花光,不心疼吗?』 「只要飞过,便值得了。」 『真的值得吗?』 「鸟一天到晚在飞,一定不会觉得飞行是件快乐的事;但人只要可以 飞三天,你想想看,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三天呀!」 她说完后,露出自在的笑,这是我认识她以来,她最灿烂的笑容。 眉头一松,我也笑了起来。算是终于理解,也算是一种祝福。 我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也觉得没有其它话题值得破坏眼前的宁静。 于是都保持沉默。 偶尔她轻声哼着曲子,空气中才有些微扰动。 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我们才各自回房。 孔雀森林(47) 两个礼拜后,李珊蓝给了我一件蓝色夹克。 左手袖口上勾了张纸标签,上面印着Vanpano和Made in Italy。 『妳比我还会骗人。』我指着标签上印着$4680的小贴纸。 「送佛就要送到西呀。」她眨眨眼睛,透出一丝狡黠。 再一个月后,台南的天气终于需要夹克。 我穿起这件蓝夹克,发觉还满好穿的,也满好看,便总是穿着它。 于是它几乎成了我这个冬天的制服。 这个冬天李珊蓝除了卖夹克外,也卖裤子、毛衣、皮包等衣物及配件。 甚至是开运帽子之类的奇怪东西。 『开运帽子?』 「电视上那些命理大师不是常说穿戴某些东西可以招来好运吗?」 她给了我一顶帽子,「这就是可以带来好运的帽子。」 『妳以为羚羊戴上这顶帽子就不会被狮子抓到吗?』我将帽子戴上。 「不要就算了。」她一把摘下我头上的帽子。 我总是载她到车站坐车上台北,她回台南时也会打电话要我去载她。 除了在中国娃娃当服务生、在台北摆摊、在超市工作外, 她偶尔会有额外的工作,比方说当百货公司化妆品专柜的彩绘模特儿。 这个工作就是出一张脸,让别人在脸上涂涂抹抹示范化妆品效果。 圣诞节前一个星期,她还在一家百货公司扮耶诞老人。 『妳扮耶诞老人?』我说,『太瘦了吧。』 「人家要的是俏丽型的耶诞老人。」她说。 12月24号那天,在研究室明显感觉到所有学生心情的浮动。 因为晚上便是耶诞夜了。对我这种曾经有伴再回复单身的人而言, 绝对是痛恨这种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日子。 受不了周遭的人不断讨论晚上做什么、去哪过的话题,索性回家。 刚踏进院子,便看到地上摆了三大篓红玫瑰。 正感到好奇时,听见李珊蓝说:「你回来正好。」 『有事吗?』我说,『还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红玫瑰?』 「我要去成大附近卖红玫瑰,帮我吧。」 『不好吧。成大附近认识的人很多,如果遇到,我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她说,「晚上就是耶诞夜了,很多男生需要花, 我们卖花是在做功德耶。」 『功德?』 「平常一朵红玫瑰卖十块,现在起码涨三倍以上,但我只卖20。你想 想看,那些想买花的男生,一定感激到痛哭流涕。」 我还是犹豫不决,她又说: 「看在我常常从超市拿东西给你的份上,帮我卖花吧。」 『那些东西都是过期的。』我说。 「过期的肉不是肉吗?难道过期的猪肉会变成苹果吗?」 『这……』 「不帮就算了。」说完她弯下腰抱起一篓红玫瑰。 那竹篓有半个人高,她抱得有些吃力,我便说:『好吧,我帮妳。』 她选了校门口做摆摊地点,我暗叫不妙,那确实是最多人出入的地方。 生意很好,她忙着数花、包装、结帐,我除了帮她数花外, 右手一直有意无意遮住眼睛,不想让人看清我的轮廓。 看守校门的警卫走过来,虽然猜想是来赶我们走的,但心下反而庆幸。 「我要买五朵。」警卫说。 「好。」她回答。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学长?」 我闻声转头,是硕士班的学弟,他的表情像是在北极看到了猴子。 『……』我嘴巴大开,像是上岸的鱼。 「既然是认识的人,那就打八折!」她说。 「太好了,我去叫其它同学来买!」 学弟拿了花就走。 我楞了好几秒,才朝他背影喊:『千万不要啊!』 「放轻松吧。」她说,「卖花有什么好丢脸的?」 我答不上话,只觉得很不习惯像这样抛头露面。 吞了一下口水,吶吶地说:『买花的男生真多。』 「当然啰。」她说,「你以为其它男生都像你一样,在卡片写上玫瑰花 来混过去吗?女孩需要的是鲜花,会凋谢的花。」 『喂,别提这件事。』 「不过你能想到用这种方法来省下买花的钱,不愧是选孔雀的人。」 听她这么说,我倒吓了一跳。 从选孔雀的那一刻开始,没有人说我像选孔雀的人,她是第一个说的。 别人都认定我是孔雀,只是不像而已。苇庭就是如此。 我看着两个空篓子和一个只剩不到四分之一的篓子,说: 『幸好快卖光了。』 「还有三篓。」她说。 『什么?』我失声大叫。 「生意实在太好了,我紧急再叫了三篓,没想到还有货。很幸运吧。」 『妳……』 六篓花卖得差不多时,天色已经灰暗,看了看表,快六点了。 我们刚进家门,她说:「你也该买几朵花送我吧。」 『为什么?』我说。 「耶诞夜没花的女孩很可怜耶。」 我看了她一眼,说:『我想睡觉,懒得再去买花了。』 「不用出去买。」她说,「这里还剩下几朵,一朵卖你十块就好。」 『妳……』 「开玩笑的。」她突然笑得很开心,「我才没那么夸张。」 我松了一口气,便瞪她一眼。 「剩下这几朵花,你拿去送给喜欢的人吧。」 她把花包成一束拿给我,我算了算,共17朵。 「晚上不要太早睡。」她说。 『嗯?』 「总之别太早睡,还有节目。」她发动机车,「我先走了。」 我回到楼上房间,把那17朵红玫瑰往书桌一摆,倒头就睡。 在外面站了好几个钟头,身心俱疲,我睡得很沉。 但睡到一半还是被门铃声吵醒,迷迷糊糊下楼打开门看到十几个学生。 「我们来报佳音!」他们说。 说完他们唱起歌,我越听眼皮越重,几乎分不清哈利路亚和阿弥陀佛。 「耶诞夜会有奇迹喔!」唱完后,一个黄头发的外国男生说。 他的中文不太流利,我把「奇迹」听成「鸡鸡」,不禁吓了一跳。 再回去睡觉,醒来后已经快12点了。 户外隐约传来耶诞歌声,更显得屋内的安静。 虽然平安夜以宁静和平安为幸福,但此刻的静谧却让我透不过气。 坐在床缘发呆了几分钟,决定找个吵闹的地方。 这种日子的这个时刻,我所知道的可能有声音的地方就只有Yum了。 孔雀森林(48) 一进到Yum,果然如预期般,店内几乎客满,幸好吧台边还有个空位。 「Merry Cmas。」 我才刚坐下,右边传来这一句。转头一看,是Martini先生。 『Merry Cmas。』我也说。 他今夜照例又打条领带,图样是由一幅画制成。 这次我认出来了,是毕加索的名画:《阿维侬的少女》。 小云非常忙碌,将我的咖啡端过来时只说了声耶诞快乐,便又去忙了。 店内很热闹,洋溢欢乐的气氛。所有人高声谈笑,或畅快举杯。 我和Martini先生像怕冷的南极企鹅,当所有企鹅在冰雪中玩乐时, 只有我们两只企鹅蜷缩在角落里避寒。 身为南极的企鹅却怕冷,我觉得很可笑,也有点可悲。 「有空吗?」Martini先生说。 『嗯?』 「我想说话。」他说。 『有空。』我回答。 「故事很长。」 『我有一整夜的时间。』 「念大学时,我有个女朋友。」 这是Martini先生的开场白。 然后他说些关于那个女孩的事,以及她的样子。 他是个话很少的人,但叙述她的时候,却显得琐碎甚至有点啰唆。 我安静聆听,不曾打断。其实这段叙述的重点只有: 女孩大他两岁、在一次联谊活动中认识、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他爱她,是一头栽进不管死活的那种。 「一考上研究所,我很兴奋,立刻跑去告诉她。」他喝了一口酒, 「但她用冷静的口吻说:我还要念两年研究所、当两年兵、出社会后 至少还要有两年奋斗才能小有经济基础。」 『她说这些做什么?』我插进第一句话。 「意思是说:等我们真正能够在一起时,最起码也要等到六年后。」 『那又如何?』 「她25岁,六年后已经30多,不再年轻了。」 「我说我会很努力赚钱的,不念研究所也行。她却一直摇头。」 他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后,说:「然后她说了个心理测验。」 『什么样的心理测验?』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吃了一惊,没有答话。 「你也玩过,对吧?」他看我点了点头,便接着说:「她选牛。」 『牛?』 「她希望稳定,生活才会有重量,不会像生活在月球一样。而只有她 将来的另一半经济条件够、事业有基础,她才会觉得稳定。」 『这点你做得到啊。』 「但至少还要六年。不是吗?」 他捻熄了烟,静静看着面前的空杯子。 『然后呢?』我问。 「她说我们先分开,等六年后我事业有成,有缘的话就会再聚。」 『六年到了吗?』 「去年就是第六年。」 『那她呢?』 「我们约在校门口碰面,在耶诞夜时。」他摇摇头,「但她没来。」 『她……』我接不下话。既然她没来,想必他也没遇见她。 「有没有想过,也许那女孩并不够爱你。」 小云突然出现,问了一句。我吓了一跳。 「无所谓,只要我够爱她就行。」Martini先生回答。 『现在这么忙,妳……』我对小云说。 「小兰可以应付。」她笑了笑,「听故事比较重要。」 小云端来一杯酒放在他面前,说:「这杯dry Martini,我请客。」 「谢谢。」他点点头。 「也许六年之约只是分手的借口。」小云说。 Martini先生脸上闪过一丝黯然,淡淡地说:「我不愿意这么想。」 「对不起。」小云似乎不忍心,「我没别的意思。」 「没关系。」他说,「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刚开始的两年, 也就是我念研究所的时候最难熬,那时我常在墙上写字。」 听他这么说,我联想到房间墙上的字。 「当兵那两年,我想了很多。或许是因为我看起来不够稳重,所以她 看不到未来。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以前很邋遢,牛仔裤如果破洞 还是照穿不误,而且看电影逛街都穿拖鞋。」 Martini先生端起那杯dry Martini,喝了一口后,接着说: 「退伍后,我刻意改变自己,随时打条领带,上班或放假都一样。」 「其实也用不着如此。」小云说。 「领带代表男人的事业,唯有合适的领带才能衬托男人的身份地位。」 『有这种说法吗?』我很好奇。 「这是她说的。」他回答。 我看了看小云,小云也看了看我,我们都觉得这种说法不客观。 「工作后这几年,我升得很快,收入也算高,但还是不习惯打领带。 西方人的前辈子一定是吊死鬼,所以才保留着勒紧脖子的习惯。」 说完后,他勉强笑了笑,然后说: 「真好。她走后,我觉得大部分的我已死去,没想到我还有幽默感。」 我和小云也笑了笑。 「我只要无法排解想念她的痛苦,便会来这里。」他叹口气,「她是我 右边的石头,如果不能再见她一面,我只能在原地等待和想念。」 『可是她既然已经失约,你何不……』 他摇摇头,算是打断我。说:「我常幻想她一定躲在暗处偷偷观察我, 只要我习惯打领带后,她就知道我已有事业基础,便会出来见我。」 『你今天打的领带,就很适合你。』我说。 「是吗?」他低头看了看。 『而且你以前都会摸摸领带的结和下襬,今天一次也没。』 「真的吗?」他睁大眼睛。 小云看了看我,对他的反应有些疑惑。 「也许我已经习惯打领带了吧。」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尽。 「我早该想到,她选择在耶诞夜碰面是有特殊意义的。」 『什么特殊意义?』我问。 「耶诞夜会有奇迹。她应该是暗示:我们的重逢,正需要奇迹。」 我和小云都没接话,生怕说了不恰当的话,对他太残忍。 「去年和今年的奇迹都没出现,以后大概也不会出现了。其实我心里 明白跟她在一起是种奢望,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而已。」 说完后,他便沉默了。 我们三人沉默了许久,我决定打破沉默,便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猜猜看。」他说。 『你一定选羊。』我说,『只有选羊的人对爱情才会这么执着。』 「猜错了。」 「那你选什么?」小云问。 「我选孔雀。」他说。 『为什么?』 我因为太惊讶,突然叫了一声,店内有四个人同时转头朝向我们。 孔雀森林(49) 「因为我姓孔。」Martini先生说,「孔雀给我的感觉像是孔家的鸟, 所以就选牠了。」 「就这样?」小云说。 「嗯。」他点点头。 小云和我面面相觑,实在不敢相信会有这种选孔雀的理由。 「心理测验如果要测得准,就要只凭第一时间的反应,不能想太多。」 他淡淡笑了笑。 店里的客人并没有减少的迹象,看来大家都想玩个通宵。 小云去帮小兰的忙,在听故事的这段时间,小兰已经忙翻了。 我突然想起墙上的字,便跟他说我房间的墙上也有字,是黑色的字。 「以前我住在东宁路的巷子,是栋老房子,有两层楼。」他说。 我朝他猛点头。 「那里有院子,院子旁的阶梯通到楼上,房间有个很大的窗。」 这次我连头都不点了,只是睁大眼睛。 他看到我的反应后,便说:「改天我回去看看那面墙。可以吗?」 『随时欢迎。』我说。 「我该走了。」他站起身,「谢谢你听我说话,我觉得这些年来我好像 从没开口似的。」 『不客气。』我说。 他走后,我开始觉得店里很吵,坐没多久,也离开了。 凌晨三点左右回到房间,又重看了一遍墙上的字。 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他和她之间的事,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朦胧间被敲门声吵醒,打开门一看,是李珊蓝。 「原来你在睡觉,难怪敲天花板你都没反应。」她的语气有些埋怨, 「不是叫你别太早睡吗?」 『现在是凌晨四点,』我看了看表,大声说:『还能算早吗?』 「火气别那么大。」她反而笑了笑,「来烤肉吧。」 院子里已摆了两张小板凳和烤肉架,她又拿出几包肉和一瓶烤肉酱。 我随手拿起一包肉看看保存期限,叹口气说:『果然又是过期的。』 「才过期几个钟头而已。」她说。 又看了看烤肉酱,我失声大叫:『有没有搞错?连烤肉酱也过期!』 「保存期限是三年,才过期三天而已,值得大惊小怪吗?」 我有些哭笑不得。 「可惜没有过期的木炭。」她说。 『木炭哪会过期。』我说,『没木炭怎么烤肉?』 「去买呀!」 『现在要到哪买?』 「我工作的那家超市是24小时营业,可以买。」 『妳不会顺便买回来吗?』 「买木炭不用钱吗?」 我睁大了眼睛看她。 「别这样看我。」她耸耸肩,「我已经贡献肉和烤肉酱了。」 『妳的意思是?』 「木炭当然要你去买。」 『好。』我发动机车,『算妳狠。』 我骑到超市买了一袋木炭,只花了几十块钱。 『才几十块。』一踏进院子,我举起那袋木炭,『妳却舍不得买。』 「正因为便宜,才会觉得让你买也无所谓。」她说。 『如果很贵呢?』 「那就更应该让你买了。」她笑了起来。 『妳……』 「快烤吧。」她说,「越拖肉便过期越久,吃进肚子就越危险。」 我捡了几块石头围成方形,放进木炭后点了火,摆上烤肉架。 『这个耶诞夜妳怎么过?』我放了几片肉,开始烤。 「工作呀。」她回答,「上半夜超市,下半夜中国娃娃。」 『没去玩吗?』我问。 「现在就在玩呀。」她笑了笑,「只要天没亮,就还算是耶诞夜。」 我看了看表,离天亮还有一个半钟头。 「你呢?」她问,「你怎么过?」 我想了一下,便把在Yum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她。 在彼此各吃了三片烤肉后,我才讲完。 『所以今年耶诞夜的节目是听故事。』我说。 她没说话,拿竹筷轻轻拨弄炭火,陷入沉思。 「那女孩大概早就忘了六年之约了。」过了一会,她说。 『我猜也是。』我说,『他痴痴等待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真可怜。』 「不。」她摇摇头,「女孩应该是爱他的,只是她觉得有些东西比爱情 更重要而已。」 『她太现实了吧。』我说。 「现实?」她的语气显得不以为然,「为了爱情而放弃更好的生活,与 为了更好的生活而放弃爱情,谁比较高尚呢?」 我楞了一楞,没有答话。 孔雀森林(50) 「这两种人的区别只在于重视的东西不一样而已,并没有孰优孰劣。 但因爱情通常被人们神圣化,所以选择爱情的人也被神圣化。」 她将三片烤好的肉两片夹进我盘子,一片夹给自己。接着说: 「平心而论,在那个心理测验的五种动物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 难道只因选羊的人选择爱情,我们便认为选羊的人情操最高贵?」 我想她说得没错,也许只是选择的不同而已。 为了爱情牺牲一切的人会被歌颂; 但为了一切牺牲爱情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大概会被指责吧。 我们结束这话题,转而闲聊。当肉片都烤完后,炭火正红。 「你买太多木炭了。」她说。 『是肉太少了。』我说。 「不要顶嘴。」 『是。』 她笑了笑,看了看天色后,说:「天快亮了。」 「好。」她站起身,「耶诞夜结束了。」 『等等。』 我跑到楼上房间,把桌上的17朵红玫瑰拿给她,说:『耶诞快乐。』 「为什么送我花?」 『妳说过的,耶诞夜没花的女孩很可怜。』 她低头数了数花朵,再抬头说:「我知道你前女友为什么不要你了。」 『喂。』我瞪了她一眼。 「这里总共有17朵,你知道17朵玫瑰代表什么吗?」 『不知道。』 「在玫瑰花语中,17朵的意思是:好聚好散。」 『啊?』我张大嘴巴。 「这样好了,我拿10朵,你拿7朵。」说完后,她将7朵玫瑰给我, 「10朵的意思是:完美的你,7朵则是:祝你幸运。我完美、你幸运, 可谓皆大欢喜。」 『我要完美。』 「别傻了。」她笑了笑,说:「耶诞快乐。」 我们将院子简单清理完毕后,天已微微亮了。 隔天进研究室,所有人都在讨论昨晚耶诞夜怎么过的心得。 当别人问我耶诞夜怎么过时,我都是回答: 『烤肉啊。』 一个礼拜后,Martini先生突然造访。 我让他进房间后,便独自一人下楼,在院子等待。 过了约半小时,他才下楼。 他的表情极为轻松,脸部肌肉线条不再僵硬,开始有圆滑的曲线。 「谢谢你。」他说。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刚刚又在墙上留言。」他说。 『你写什么?』话刚出口便觉得冒失,赶紧说:『抱歉。』 「没关系。」他笑了笑,「反正你也会看,不是吗?」 我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要开始往左边走了。」他说,「这是我最后的留言。」 我们同时沉默,我瞥见他仍然打了条领带。 领带的图样是我上次看过的,毕加索的名画:《阿维侬的少女》。 他突然把领带摘下,说:「送给你。」 『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我说。 「这确实有些贵,但并不重。」他笑了笑,「就当作纪念品吧。」 我只好说声谢谢,然后收下。 「我已经爬上右边的石头了。」他说,「你呢?」 我楞了楞,李珊蓝正好开门进来。 她看到我和他站在院子里,显得有些惊讶。 我赶紧跟她介绍:『这是我跟妳提过的Martini先生……』。 「Martini?」他笑了笑,「很有趣的称呼,不过我姓孔不姓马。」 『她是……』我指着李珊蓝,想了一会说:『另一个选孔雀的人。』 「今天真是好日子,三只孔雀共聚一堂。」他说,「希望将来有天我们 都能开屏。」 「我是雌孔雀,无法开屏。」她说。 我们三只很有默契的同时笑了笑。 我想Martini先生以前一定是个开朗的人,只不过这些年的等待, 将他脸部的线条压得又硬又直。 如今他已爬上右边的石头,又重拾从前的开朗。 以这个角度而言,现在的他,正在开屏。 「我走了。」Martini先生挥挥手,意味深长地说:「再见。」 从此我不再见到他。 孔雀森林(51) Martini先生一离开,李珊蓝立刻说:「我可以去看墙上的字吗?」 我想了一下,便点点头。 她立刻跑上楼梯。 『喂!』我突然想起墙上也有我的留言,『只能看黑色的字。』 「为什么?」她停在阶梯一半的位置,回头说。 『蓝色的字是我写的。』 「知道了。」她边跑边说。 我在院子站了很久,觉得腿有些酸后,便往楼上走。 走到楼上的栏杆旁时,她正好从我房间出来。 「他的留言真的会让人很有感觉。比较起来,你的留言便显得……」 她突然摀住嘴巴,不再往下说。 『不是叫妳别看蓝色的字吗?』我瞪了她一眼。 「对不起。」她说,「我色盲。」 『妳……』 「我去上班了!」她一溜烟跑下楼。 两天后荣安放假,我跟他又去泡Yum。 当他知道Martini先生在耶诞夜说的故事后,便说: 「不公平!为什么我没听到?」 『听到又如何?』我说,『你没慧根,故事再怎么动人对你都没用。』 「起码我可以说些话安慰他啊。」荣安说。 「你要说什么?」小云问。 「我会说那女孩自从离开他后,便历尽沧桑、饱尝辛酸、漂泊无依, 最终沦落风尘。」荣安说,「这样他应该会觉得好过一些。」 我和小云差点吓出冷汗。 『幸好你不在。』我说。 然后我说了Martini先生来找我并把领带送我的事。 我没提及墙上的字,因为不想让荣安和小云也知道我的留言。 「他最后说什么?」小云问。 『他说他已经爬上右边的石头了。然后问我爬上了没?』 「你怎么回答?」荣安问。 我苦笑一下,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自从知道刘玮亭是我右边的石头后,我连攀爬的勇气也没, 只是站在山脚下仰望。 或许我该像Martini先生一样爬到山顶,不管耗去多少精力和时间。 两个礼拜后荣安又来找我时,告诉我一件事。 「我查到刘玮亭在哪里了。」他说。 我不知道该做何种情绪反应,只是沉默不语。 「这次我非常小心,绝对不会再弄错了。」过了很久,他说。 我还是沉默不语。 「本想先去找她,但后来想想我老是做错事、说错话,这次无论如何 绝对不能再害你了。」他似乎很不好意思。 荣安用了两次「绝对」这种字眼,认识他这么久,很少见。 他的表情显得愧疚和不安,有点像杀人凶手面对死者家属。 我知道荣安对刘玮亭的事很自责,但没想到自责程度竟会如此之深。 『你怎么查到的?』叹口气,我问。 「利用网络的搜寻引擎找到的。」他说。 我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么简单。 他又不是情报局或调查局的人,原本就不会有其它神通广大的方法。 荣安离开后,我犹豫着该不该去找刘玮亭? 如果找到她,又该说什么?做什么? 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 犹豫了三天,还是举棋不定。 第四天突然想到也许可以问问李珊蓝的意见。 『要出门啊。』我特地在她要到超市上班前几分钟,在院子等她。 「嗯。」她点个头,便出去了。 『回来了啊。』我算准她下班回来的时间,提早几分钟在院子等她。 「嗯。」她还是点个头,走进房间。 『又要出门啊。』这次她是要到中国娃娃上班。 「嗯。」她说。 『又回来了啊。』五个小时后,我说。 她没回话,只是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会后,便走进房间。 我很懊恼自己竟然连开口询问的勇气也没,颓然坐在阶梯上。 「喂。」她突然打开房门,「你到底想说什么?」 站起身,我脸上微微一红。 「还是说吧。」她笑了笑,「不过借钱免谈。」 我只好把是否要找刘玮亭的事告诉她。 「你一定要去找刘玮亭。」李珊蓝说,「不只是为了你,也为了你那个 叫荣安的朋友还有刘玮亭本身。」 『为什么?』 「就以右边的石头这个比喻来说,刘玮亭是你右边的石头,但你可能 也是她右边的石头呀,而你和她之间就是荣安右边的石头。」 我如梦初醒,决定去找刘玮亭。 孔雀森林(52) 荣安说刘玮亭现在又回到成大念博士班,要找她很容易。 算了算时间,我跟她已经六年多没碰面了。 我鼓起勇气、整理好心情,踏进她所在的系馆。 问了一个同学:博士班的研究室在几楼? 他反问我要找谁? 当我说出刘玮亭后,他的表情很古怪,然后开玩笑说: 「你到三楼,如果哪间研究室让你觉得最冷最阴森,那就是了。」 我爬到三楼,看见一条长长的走廊,左右两边都是房间。 虽然是下午,但走廊上没亮灯,光线晦暗,几乎看不见尽头。 门上挂着名牌,我不必用心感受每间房间的温度,用眼睛找就行。 左边的第八间,门上的名牌写着:刘玮亭。 那个同学说得没错,她的研究室有种说不出的冷。 好像不曾有人造访、室内不曾有温暖,我想到原始森林里的小木屋。 如果我是福尔摩斯,我会藉由科学方法量测门上的凹痕、门口的足迹, 然后得出几乎没人敲过门以及门口只有她的脚印的结论。 我甚至怀疑所有人经过她研究室时,都会选择绕路而行。 深吸了一口气,敲了两下门。 过了像一分钟那样长的三秒钟后,里头传出:「请进。」 扭转门把顺势一推走进。连门把都出奇的冷。 然后我心跳加速,因为看到了刘玮亭。 她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双手敲打着键盘,发出轻脆的声音。 过了两秒钟,她转过头,看见我后,停止敲打键盘。 我跟她的距离只有三公尺,却像隔了三个光年。 实在太安静了,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十秒钟后,她又转头盯着屏幕;再半分钟后,键盘又发出呻吟声。 「有事吗?」键盘哀叫了一分钟后,她终于开口。 『我……』 刚发出声音,才知道声音已经沙哑,清了清喉咙后,还是无法继续。 「如果你要说抱歉,那就请回吧。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她打断我,语气没有高低起伏。 听她这么说,我更紧张了,要出口的话又咽回去。 「出去记得关门。」她说,「还有,别再来了。」 『这些年来,只要一想到妳就很愧疚,甚至觉得伤心……』 我终于又开口。但话没说完,便听见她冷冷地说: 「你只是心里难受,不是伤心。你的心受伤了吗?被喜欢的人欺骗或 背叛才叫伤心,而你并没有。所以请不要侮辱伤心这种字眼。」 突如其来的这番话,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我知道妳很伤心,所以我必须再见到妳,跟妳说一些话。』 「没什么好说的。」她的语气冰冷依旧。 『请妳听我说些心里的话,好吗?』 她看见我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后,叹口气说: 「算了,你还是走吧。我的自尊所剩无几,就让我保有它吧。」 说完后,她站起身,背对着我。 我无法爬上右边的石头了,但如果现在放弃,它将会更高更难爬上。 突然想起烧掉情书那天,李珊蓝所说的话。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 『我知道现在讲时间不对,可能也不重要,但如果能回到六年多前, 回到最后一堂课下课后,回到在教室外那棵树下追上妳的时间点, 我不会只说对不起。我还会说:我喜欢妳。』 虽然她背对着我,但我可以从她的背部和肩膀,看到如针刺般的反应。 『那封情书确实是寄错,刚开始我也确实抱着将错就错的心态。可是 后来,我真的很喜欢妳这个人,只是单纯的喜欢,没考虑到未来。 也许在喜欢妳之后我仍会被别的女生吸引,或觉得别人才是真爱, 但在我大四毕业前夕的那棵树下,在那个时间点,我是喜欢妳的。』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似乎已用尽所有力气,我感到全身虚脱。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我,隔了很久,才说: 「你真的伤了我,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没恶意,寄错情书也只是个误会,但那时的我是真心对待 你的。你不仅伤了我的自尊,也打击了我的自信。这些年来,我不 靠近任何男生,也不让他们靠近我,我甚至都不笑了。我无法走出 这个阴影,我需要光线,但又害怕见光。」 她的语气很平和,已没有先前的冰冷。 我知道说太多的抱歉都没用,而且我也说过太多次了。 她说完那番话后,沉默了一会,又说: 「让我们回到你所说的那个时间点,我停下脚踏车,而你跑过来。」 说到这里,她突然有些激动,试着稳住情绪后,接着说: 「请你告诉我,在那个时间点的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嗯。在那个时间点的我,是真心喜欢妳。』 她看着我,眼神不再冰冷,因为温暖的液体慢慢充满眼眶。 然后她哽咽地说: 「我们走走吧。」 听到这句她以前常说的话,我也觉得激动,视线开始模糊。 孔雀森林(53) 据说眼泪含有重金属锰,所以哭过后会觉得轻松。 我在刘玮亭的研究室内流了一下泪后,便觉得身体轻盈不少。 离开她的研究室,走到户外,我们在校园里闲晃。 初春的阳光很温暖,她却瞇上了眼,我知道她一定很久没晒太阳。 我们分别说说这六年多来的经历,她很讶异我跟苇庭成为男女朋友, 却不讶异我跟苇庭分手。 「苇庭学姐和你并不适合。」她说,「你虽然不像是选孔雀的人,但她 却是道地道地选羊的人。」 『这有关系吗?』我问。 「她爱人跟被爱的需求都很强烈,但你不同。」她说,「你们相处久了 之后,你会窒息喘不过气,但她却嫌不够。」 我沉思一会,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 我和刘玮亭都知道,以后不可能会在一起。 过了那个时间点,我们的生命便已错开,不会再重迭。 现在的我们虽并肩走着、叙叙旧,但与其说是叙旧,不如说是治疗, 治疗彼此心里被右边石头所压痛的伤。 走着走着,又到了以前上课的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 以前总在这棵树下等刘玮亭,她的最后一瞥也在这棵树下。 「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第二次机会,我们算是幸运的。」她说。 『幸运?』 「不用抱着愧疚和伤痕过下半辈子,而有第二次面对的机会,这难道 不幸运?」 我看看身边的树,没想到还能跟刘玮亭再次站在这里,便点点头说: 『确实是幸运。』 天色已渐渐昏暗,我们做好了道别的心理准备。 「你是选孔雀的人,祝你开屏。」她说。 『妳是选老虎的人,祝妳……』我想了一下,『祝妳吃得很饱。』 她突然笑了出来,终于看到她的笑容,我也笑得很开心。 离开校园,我感到无与伦比的轻松。 以前跟刘玮亭在一起时,因为有情书的压力,难免多了份不自在。 现在什么都说清楚了,聊天时更能感受刘玮亭的纯粹。 纠缠六年多的愧疚感终于一扫而空,我觉得双脚几乎要腾空而起。 刚走进家门,不禁闭上双眼,高举双手仰身向后,心里吶喊: 终于可以爱人了! 我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爱人的能量。 「干嘛?溺水了在求救吗?」 李珊蓝正站在院子,纳闷地看着我。 我睁开双眼,嘿嘿两声,算是回答。 「是不是捡到钱?」她说。 『妳怎么开口闭口都是钱。』 「我是选孔雀的人呀,你能期待我说些有气质的话吗?」 我不理她,顺着阶梯爬上楼。 「喂。」她在楼下喊:「明天再帮我个忙吧。」 『什么忙?』我倚在栏杆往下望。 「明天是二月十四情人节,我要去卖花……」 『门都没有。』我打断她。 「这样好了,二八分帐如何?」 『不是钱的问题。』我说。 「你该不会想要三七分帐吧?」她说,「这样太狠了。」 我有些无奈,摇摇头说:『我不习惯像上次那样卖花。』 「我也不习惯呀,不过为了赚钱也没办法。」她说,「不然就四六吧, 再多的话就伤感情了。」 看了一眼她求助的眼神,只好说:『好吧,我帮妳。』 「我就知道你人最好了。」她笑得很开心。 隔天要出门卖花前,我还是有些踌躇,李珊蓝给我一副深色太阳眼镜。 『干嘛?』我说,『太阳又不大。』 「戴上了它,人家比较不容易认出你。」她说。 『我这种翩翩风度,即使遮住眼睛人家还是可以认出我的。』 「是吗?」她笑了笑,又递给我一根手杖。 『又要干嘛?』 「你干脆装成视障人士好了。」 『妳真无聊。』我瞪她一眼,并把手杖和太阳眼镜都还给她。 这次卖花的生意更好,全部卖光一朵都不剩。 虽然我仍是遮遮掩掩,还是被两个学弟认出来。 花卖完后,李珊蓝数了些钱要拿给我。 『不用了。』我摇摇手。 「你……」她欲言又止。 『妳是不是想说:我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不。」她说,「你确实像是选孔雀的人。」 『那妳想说什么?』 「你不要钱,是不是要我以身相许?」 『莫名其妙!』我骂了一声,隐隐觉得脸颊发热。 她倒是笑得很开心,神情看起来甚至有些狡黠。 『我明白了。妳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会跟妳要钱?』 「对呀。」她笑着说,「如果你要钱,我宁可不要你帮。」 我苦笑一下,没想到自己被她摸得这么透。 孔雀森林(54) 我在该受诅咒的情人节夜晚到研究室去忙,一直到凌晨四点才回家。 洗完澡,准备舒舒服服睡个觉。 梦到庙会的锣鼓喧天,舞狮的人将狮头贴近我,吓了一跳便醒过来。 门外传来响亮的咚咚敲门声,下床开了门,果然是李珊蓝。 「下来吃饭吧。」她说。 『现在?』看了一下表,不禁失声大叫:『现在快五点了!要吃晚餐? 宵夜?还是早餐?』 「别哭了。」她笑了笑,「下来吧。」 她在房间内摆满了一桌丰盛的菜,还有一瓶剩下三分之一的红酒。 她将酒倒入酒杯,刚好盛满两个酒杯。 「客人喝剩的。」她指着手中的空酒瓶。 我望着一桌满满的菜,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材料昨天下午就准备好了。」她说。 『那为什么现在才弄呢?』 「昨天是情人节呀,如果昨晚弄给你吃,你误会了怎么办?」 我只得苦笑。 「吃吧。」她说。 『我还不饿。』我说。 她递给我一柄扫帚。 『干嘛?』 「院子脏了,拿扫帚去扫一扫,扫完后就会饿了。」 我瞪了她一眼,直接坐下来准备吃饭。 「猜猜看。」她说,「这里只有一样东西不是过期的,你猜是哪样?」 『这哪需要猜?』我说,『当然只有酒不会过期。』 「你好聪明。」她笑得很开心。 『妳这样吃早晚会出事。』 「别说丧气话了,人要勇往直前、不畏艰难。」 每次提醒她这点,她都不以为意,我没再多说,开始吃饭。 我跟她提到去找刘玮亭的事,顺便感激她的指点与鼓励。 「选孔雀跟选老虎的人果然不一样。」听完后,她说。 『哪里不一样?』 「她受伤后,便把自己锁在寒冷的高山上,换作是我,却会挺得更直、 抬得更高,更勇敢也更骄傲地走进人群。」 我看了她一眼,相信她真的会这样。 「你一定很后悔将那封情书烧掉吧。」她说。 『为什么要后悔?』 「那封情书可是你年少青涩与冲动的见证呢。」 『算了。』我说,『都已经烧掉了。』 她起身去拿了张白纸,并把一枝笔交到我右手中。 「现在我说什么,你马上用笔记下。」她说。 我很纳闷地看着她,只见她闭上眼睛沉思,过了一会张开眼睛说: 「如果成大是一座花园,妳就是那朵最芳香、最引人注目的花朵……」 听到第二句才猛然想起这是那封情书的开头,右手拍桌大喊:『喂!』 「别吵。」她说,「我正在努力回想。」 『够了喔!』 「我试着帮你还原那封情书耶,你怎么不知感恩呢?」 『妳……』我觉得脸上发烫。 「别气了,继续吃饭吧。」她满脸堆笑。 我瞪了她一眼,重新端起碗筷。 「写情书是高尚的行为,你以后还会写吧?」 『如果遇见真正喜欢的人,我会写。』 「万一人家又退回来给你,你可别再烧掉了。」 『妳少诅咒我。』 低头扒了两口饭,抬起头时刚好接触她的目光, 我们好像同时想到什么似的笑了起来。 两天后荣安来找我,我们又到Yum找小云。 我说我终于爬上右边的石头了,他们很开心,尤其是荣安。 他多喝了几杯,又唱又闹的,最后是我扶他回家。 突然想起Martini先生,如果他在,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有些人相处几次便可以交心;有些人即使天天在一起也要处处提防。 Martini先生就属于前者。 我偶尔会去找刘玮亭聊聊天,总觉得跟她说完话后全身便会充满能量。 再加上同是博士班研究生,有共同的毕业压力,彼此都能体会。 后来我有篇要投稿到期刊的论文需要多变量分析,我找她帮忙, 她很爽快答应,三天后便把结果给我,让我很顺利完成那篇论文。 天气又变热了,距离刘玮亭的最后一瞥,刚好满七年。 原本跟她约好下午五点在那棵树下碰头,我想请她吃个饭,算是报答。 但我三点半刚好要到教务处办些手续,办好后也才四点, 便在那棵树附近走走,顺便等她。 远远看见刘玮亭跟一个男子正在散步,她的神情很轻松,谈笑自若。 虽然两人之间并无亲密的动作,但亲密的感觉是可以嗅出来的。 刘玮亭的春天来了,我很替她高兴,心里丝毫没有其它的感觉。 我决定爽约,也决定不再找她聊天,以免造成困扰。 先离开校园去买了六朵玫瑰,再回到附近教室拿了根粉笔。 用粉笔在那棵树的树干上画只开屏的孔雀(但看起来像奔跑的公鸡), 然后把玫瑰放在树下。 六朵玫瑰的花语是:祝你一切顺利。 我想刘玮亭会明白的。 孔雀森林(55) 快升上博六了,如果没有意外,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就可以毕业。 但毕业后要做什么? 这问题开始困扰着我。 我30岁了,30岁才踏入职场,已经太老了。 看来只有找间研究机构当个研究员,或是找间学校谋个教职才是正途。 只可惜在中国人的社会里,有关系就没关系、没关系就有关系, 自问没关系又不是很出色的我,恐怕连谋个教职都很困难。 荣安和小云都劝我别想太多,毕业后再说。 李珊蓝则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合作。」 『做什么?』我问。 「摆摊呀。」她说。 『啊?』 「你很有天分,我们合作一定可以赚钱。」 我决定听从荣安和小云的意见,毕业后再说。 我待在研究室的时间变得更长,后来干脆买了张躺椅放在研究室, 累了就在躺椅上睡觉,最高纪录曾经连续三个晚上在研究室过夜。 荣安来找我时,我们还是会去Yum和小云聊天,这已经是习惯了。 跟李珊蓝的相处也照旧,常载她去车站,也常从车站载她回家。 常共同研究如何把便宜的东西卖贵,而过期的食物也没少吃。 时序已入秋,我多放了一条薄被在研究室的躺椅上。 连续两晚睡在研究室后,第三天晚上决定回家洗个热水澡。 刚洗完澡,打算换件衣服再到研究室上工,突然地板传来咚咚两声。 下楼到李珊蓝的房间,发现桌上摆了个小蛋糕。 『谁过生日?』我问。 「我。」她双眼盯着桌上的蛋糕。 我楞楞地看着她,觉得她看起来有些怪。 「怎么了?」她抬头瞄了我一眼,「我不能过生日吗?」 『当然可以。』我连忙说,『这蛋糕……』 「花钱买的。」她说。 我有点惊讶,又看了她一眼,说:『妳是我认识的那个李珊蓝吗?』 「喂。」她瞪了我一眼。 她似乎心情不太好,我便不再往下说。 桌上还摆了一瓶剩不到一半的红酒,旁边有个酒杯。 『这瓶酒又是客人喝剩的?』 「不。」她说,「今天我生日,店里送的。」 『怎么会只剩一半呢?』 「那是我喝掉的。」 『啊?』我吓了一跳,『妳一个人喝酒?』 「不可以吗?」 她又倒了一杯酒,刚举起酒杯时,我说:『别喝了。』 「我不可以祝自己生日快乐吗?」她说。 『庆生有很多种方法,不一定要喝酒。』 「我的生日竟然只能自己庆祝,这难道不值得喝酒吗?」 说完后,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我想了一下,说: 『妳慢着喝,我送妳一样东西。』 我跑回楼上房间,翻箱倒柜找出那瓶香水,我知道这是她最爱的品牌。 下楼将香水递给她,她露出惊喜的表情。 「这是你特地买的吗?」她说。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告诉她因为施祥益欠了我两千块迟迟不还, 于是我们几个同学捉弄他,让他在百货公司刷卡抵债, 没想到刚好买到这瓶她最喜爱的香水。 她的眼神由亮转暗,说: 「你连欺骗女孩子都不会,难怪你前女友不要你。」 『喂。』我说,『别以为喝醉了就可以乱说话。』 「我没喝醉,而且我也没乱说。」她突然变得激动,「你连说这是特地 为我买的来逗我开心都做不到,有哪个女孩会喜欢你!」 『够了喔。』我有点生气。 「不够不够,我偏要说。」她站起身大声说:「我今天已经30岁了, 我不知道未来长怎样?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不知道过去在干什么? 看见秋天的落叶不再觉得那是诗,只觉得伤感,可见我老了。但我 还是孤身一人,没有人爱我,不知道要爱谁。我……」 她的语气急促,以致说话有些喘。换口气后,大喊: 「我甚至没有狗!」 『狗?』我很纳闷。 「对。我没有狗。」 『狗很重要吗?』 「我不管。没有狗就表示我很可怜。」 她虽然30岁了,可是现在说话的逻辑却像三岁小孩。 『嗯。』我点点头,『是很可怜。』 「你不用同情我。」 『好。我不同情妳。』 她哼了一声,呼吸慢慢回复正常,神情也不再激动。 「我已经30岁了,你知道吗?」她说。 『现在知道了。』 「我没什么朋友,大家都说我虚荣爱钱。」 『不至于吧。』我说,『起码我就不觉得妳虚荣爱钱。』 「是吗?」她说,「你敢发誓?」 『不敢。』我摇摇头。 「你……」她又开始激动。 『开玩笑的。』我赶紧陪个笑脸。 「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过去的日子好像一片空白、什么都没留下, 失去的东西太多,手里却一样也没有,我简直活得乱七八糟。」 她说完后看了看我,我觉得好像看过这种眼神。 那是在《性格心理学》的课堂中,当教授提起那个心理测验时, 我在心里看见的,孔雀的眼神。 当初就是因为这种孔雀的眼神,我才会选了孔雀。 『妳希望过过三天有钱人的日子,可见妳有理想;妳知道要努力赚钱 才做得到,可见妳有方向;能省钱妳一定一毛钱都不花,可见妳有 原则;过期的食物妳可以很自然吃进肚子,可见妳很豁达……』 「豁达?」她打断我,「那叫不怕死吧。」 『这样说也可以啦。』我笑了笑。 她扳起的脸似乎想笑,却忍了下来。 『妳叫我下来,只是想说妳活得乱七八糟吗?』 「这瓶酒我一个人喝掉太可惜了,叫你下来喝还可以卖你一杯50。」 『一杯50太便宜了,我会良心不安。这样吧,算80块好不好?』 「你高兴就好。」 『那蛋糕怎么卖?』 「你少无聊。」 她瞪我一眼。 她倒杯酒并切了一块蛋糕给我,说:「我的生日,免费招待。」 『生日快乐。』我说。 「老女人的生日有何快乐而言。」 『那香水还我。』 「干嘛?」 『我可以转送给快乐的老女人。』 「哪有送了人再要回去的道理。」 她拿起那瓶香水看了看,紧绷的脸部肌肉已经松弛。 我不让她再喝酒,自己把剩下的酒喝光。 喝完酒,吃了三块蛋糕,我站起身说:『现在轮到我了。』 「嗯?」她很疑惑。 『我30岁了,还是孤身一人,没有人爱我,不知道要爱谁。我……』 「喂!」她用力拉一下我的衣袖,显得气急败坏,「干嘛学我!」 『我喝醉了,没办法。』 「你……」 『生日快乐。』我笑着说。 她看了我一会,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孔雀森林(56) 那晚原本还要再到研究室,但酒的后劲让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出门找宠物店。 没想到一只纯种小狗的价钱竟然都要上万元。 不禁感叹生不逢时,竟生在一个狗比人贵的时代。 我向很多学弟询问是否有人有不想养的狗? 过了几天,有个学弟说他女友的妈妈的朋友的邻居的母狗刚生完小狗。 我跑去碰碰运气,很幸运从一窝小狗中抱回一只白色小公狗。 牠大约一个月大,刚断奶,父亲是长毛犬,母亲是短毛犬,牠像父亲。 我将小狗抱给李珊蓝,她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是真的狗吗?」 她用手轻轻抚摸小狗的身体,小狗回头舔了舔她手指。她兴奋地大叫: 「是真的耶!」 『让妳抱吧。』我说。 她小心翼翼接过小狗,将脸颊贴着牠的身体,神情充满愉悦。 李珊蓝将小狗养在院子里,她要睡觉时再把牠抱回房间。 她从工作的超市拿了一大包狗干粮和两箱狗罐头准备喂牠。 『这些东西是过期的吧?』我问。 「开什么玩笑。」她的口吻带点训斥,「牠哪能吃过期的东西。」 『喂。』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那我呢?』 「你跟小狗计较,太没志气了吧。」 我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小狗很活泼,几天后便认得我和李珊蓝两人。 荣安第一次看见牠时也很兴奋,把牠抱起来逗弄一番后,突然大叫: 「啊!」 『怎么了?』我吓了一跳。 「你看!」荣安将小狗的肚子朝向我,「牠只有一颗睪丸耶!」 我差点跌倒,李珊蓝则一个箭步从荣安手中抢走牠,直接走回房间。 「怎么了?」荣安一头雾水,「我说错话了吗?」 我瞪了他一眼,不想回答。 「莫非睪丸不能算颗,要算粒?」荣安自言自语, 「所以要说一粒睪丸才对?」 我不想再听他胡说八道,拉着他一起到Yum。 小云听说我为了李珊蓝抱回一只小狗来养,好奇地问东问西。 但她不对小狗的样子或如何养牠好奇,她好奇的是我的动机。 『我想她大概很喜欢小狗,所以想办法抱了一只,就这么简单。』 在小云的追问下,我回答。 小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不再追问。 『我的动机很奇怪吗?』过了一会后,我问。 「不会呀。」她说。 『可是妳看我的眼神很怪异。』 「是吗?」她连续眨了几下眼睛,「会怪吗?」 『很怪。』我说。 小云没回答,转身煮咖啡。煮好了端给我时,弯身靠近我,说: 「你喜欢她吧?」 这个疑问句吓了我一大跳,我不知作何反应,只是楞楞地望着她。 决定要抱只小狗给李珊蓝时,并没有因为喜欢她所以要取悦她的念头, 真正动机只是单纯因为她有着孔雀的眼神。 虽然我从未看过真的孔雀,但在教授询问那个心理测验时, 心底浮现上来的孔雀眼神,竟与李珊蓝生日那晚的眼神一样。 『嗯。』 想了很久,我缓缓点了点头。 这次轮到小云和荣安吓了一跳。 小云惊讶我的大方承认;而荣安则惊讶我喜欢李珊蓝。 我们三人同时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你为什么喜欢她?」小云首先打破沉默。 『她好像需要我,这让我有种被需要的感觉。』我说。 「被需要的感觉?」小云很纳闷,「这不是爱吧。」 『或许吧。』我耸耸肩,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着说: 『反正我不是选羊的人,不会在乎喜欢的人是否就是真爱。』 小云不再追问,只淡淡笑了笑。 『妳觉得呢?因为这种理由而喜欢一个人,会不会很奇怪?』我问。 「你有自己的想法就好,我怎么看并不重要。」小云也耸耸肩, 「你忘了吗?我也不是选羊的人。」 『那妳会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而喜欢一个人?』 「我是选马的人,搞不好会因为某个男生跑得快而喜欢他也说不定。」 她说完后便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只剩荣安仍是满脸问号。 孔雀森林(57) 回家的路上,荣安几度想开口最后却忍住,这对他而言很不寻常。 直到踏进我房间,他终于忍不住问:「你真的喜欢李珊蓝吗?」 『这很重要吗?』我说。 「可是她的脾气不太好。」 『这很重要吗?』 「你们的学历和生活背景都有很大的差异。」 『这很重要吗?』 「你不是最讨厌选孔雀的人吗?可是她偏偏就是选孔雀的人。」 『这……』 我接不下话。 我确实不喜欢选孔雀的人,也讨厌自己选了孔雀。 虽然大家(李珊蓝除外)都说我不像选孔雀的人, 但李珊蓝却像极了选孔雀的人。 这么说的话,如果我喜欢她,岂不造成矛盾?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荣安突然问了这个心理测验,我很讶异。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狗吗?」他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狗应该代表友情吧。」他说,「发明这个心理测验的人,一定不认为 这世上有人会觉得友情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看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刚升上大二时要换寝室的事?」他说。 『嗯。』我点点头。 「那时大家都说我常闯祸、会带来厄运,甚至说我行为举止很怪异, 不像正常人,比方说我会遛鸟。」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接着说: 「所以没有人肯跟我住同一间寝室。」 『这事我记得。』 「只有你肯接纳我。」他说,「你问我:睡觉会不会打呼?我回答: 不会。然后你说:这间寝室只有一条规定--如果有人睡觉打呼, 另一个人便可以用脚踹他的屁股。」 我想起这段往事,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 「打从我们住同一间寝室开始,你便是我这辈子最好最重要的朋友, 如果将来我们同时喜欢一个女孩子,我一定会让你,也会帮你。」 『不用你让。』我笑了笑,『最好你也别帮。』 「刘玮亭的事我很自责,是我害了你,让你一直背负着对她的愧疚。 我发誓除非你找到真正喜欢的人,否则我这辈子一定不交女朋友。」 『你放心好了,她现在已经有男友,我不会再觉得愧疚了。』 他点点头,又继续说: 「原以为你跟柳苇庭在一起就会幸福快乐,没想到你们还是分手了。」 『说这干嘛?』我说,『都已经过去了。』 「我觉得你能幸福快乐最重要,所以不管那个心理测验的选项里是否 有狗,我一定要选狗。」荣安突然提高音量,握紧拳头大声说: 「我一定要选狗!因为友情才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脑海里浮现荣安怯生生站在寝室门口询问,他是否可以住进来的往事。 我很清楚忆起他那时候的眼神。 没错,也是因为他的眼神,所以我决定跟他同住一间寝室。 即使当时班上同学不是劝我,就是笑我笨。 「你真的喜欢李珊蓝吗?」 『应该吧,还不太确定。』我说,『也许等弄清楚她选孔雀的理由后, 便可以确定。』 「如果你确定了,一定要告诉我喔。」 『嗯。』我点点头,『一定。』 荣安很开心,又一个劲儿的傻笑。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说。 『什么秘密?』我问。 「其实你睡觉很会打呼。」 『真的吗?』我很惊讶。 「嗯。」他点点头,「但我从没踹过你屁股。」 『还好你选狗。』我说。 然后我们同时开怀大笑。 跟荣安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很清楚他容易讲错话、容易闯祸的样子。 但我更清楚知道他的质朴、他的善良可爱,以及他对我的忠实。 他带我去Yum、常来台南陪我,也是希望我能快乐。 记得有次他问我:「想不想看见幸福的样子?」 『想啊。但是怎么看?』 他立刻脱下裤子,露出他的命根子,得意地说: 「我用蓝色的笔将小鸟涂成青色就变成青鸟了,青鸟是幸福的象征。 现在你看见青鸟了,恭喜你!你已经找到幸福了!」 我可能会因为这样而长针眼,不禁恨恨地说: 『干嘛还需要用笔涂?我踹几脚让它淤青,它也会变青鸟。』 「说得也是。」他说。 我抓起地上的裤子,往他脸上一砸,大声说:『快给我穿上!』 想到荣安以前那些无厘头的举动,虽然当下总觉得生气和哭笑不得, 但现在回想起来,心头却暖暖的。 荣安是选狗的人,即使他是条癞皮狗,他仍是最忠实的狗, 只属于我的狗。 一个月后,荣安又要从屏东调到宜兰。 宜兰跟台南,一个在台湾的东北,另一个在西南。 我们彼此都很清楚,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他要去宜兰前,还特地先来找我,并拉着我很慎重地交代李珊蓝: 「他就麻烦妳照顾了,万事拜托!」 李珊蓝觉得莫名其妙,还瞪了他一眼。 「你一定要记得,我是选狗的人。」临上车前,荣安对我说: 「不管你变得如何、别人怎样看你,我始终是你最忠实的朋友。」 车子刚起动,他立刻摇下车窗,探出头大声说: 「即使天塌下来,我仍然是你最忠实的朋友。千万要记得喔!」 送走荣安后,我走进院子,李珊蓝正在逗弄着小狗。 「有狗的陪伴真好。」她说。 『没错。』我说。 我开始怀念那晚的开怀大笑。 孔雀森林(58) 既然荣安走了,我又要忙着赶毕业论文, 去Yum的次数便大为减少。 小狗一天天长大,长得健康可爱,每当听到开启院子铁门的声音, 就跑来我脚边又叫又跳。 只要抱起牠,看见牠only one的睪丸,我立刻想起荣安。 真是奇怪的联想。 冬天到了,李珊蓝不再让小狗待在院子,把牠养在房间内。 她要上台北时,会把牠交给我,我也会让牠待在楼上的房间。 牠很乖,当我坐在书桌前,牠会安静趴在我脚边。 我到车站载从台北回来的她时,她一进院子便会直奔我房间抱牠下楼。 但当我回房时,总可以看到书桌上她放置的小礼物。 研究室太冷,所以不管我忙到多晚,都会回家睡觉。 有天寒流来袭,又飘着雨,我冷到受不了,便提早回来。 坐在书桌前写东西,隐约听到很细微的咚一声。 像是李珊蓝敲天花板叫我的声音,但太轻了,而且也不该只有一下。 我侧耳倾听,隔了约20秒,又是一声咚。 虽然声音已大了点,但还是太轻。 如果真是她叫我,为什么这两下的时间间隔这么长? 放下笔,犹豫了一分钟,最后决定还是下楼看看。 李珊蓝的房门开了一条缝,清晰的白色光线透出,我便推开门。 她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体,我大吃一惊:『妳怎么了?』 「我……」她讲话似乎很吃力,「我肚子痛。」 『是不是吃坏了东西?』 「我也不知道。」 『很疼吗?』 「嗯。」她的双眉纠结,缓缓点了点头。 看了看表,已经快12点了,医院都关门了,只剩急诊处开着。 走到巷口招出租车的路对她而言可能太远,而且现在也不好叫车。 我立刻冲上楼拿件最厚重的外套,让她穿上后,再帮她穿上我的雨衣。 发动机车,要她从后双手环抱我的腰,然后十指相扣。 我单手骑车,另一手抓紧她双手手指,生怕她因力不从心而滑落车下。 顶着低温的雨,小心转弯,我花了七分钟到急诊处。 急诊处的人很多,而且所有人的动作分成两种极端的对比: 动作极迅速的医生和护士;动作极缓慢的病患和扶着病患的家属。 去挂号前,我问她痛的部位在哪?她手按着肚脐下方。 「肚子痛吗?」挂号窗口的护士小姐说,「是不是右下腹部?」 『不是。』我回答。 「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就是盲肠炎。」她说。 量完血压和体温后,护士小姐叫我们坐着稍等。 我坐不住,起身走动时看到墙上写着急诊处理的先后顺序。 排在前面大概是出血和休克之类的,腹痛之类的排在遥远的天边。 连牙齿出血都排在腹痛的前面。 回头看见李珊蓝始终瘫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眉间及脸部都写着痛。 突然有股冲动想朝她的脸打一拳,让她牙齿出血,以缩短等待的时间。 在那漫长等待的十分钟内,我重复了20几次起身和坐下。 「肚子痛吗?」坐在我旁边一个看来像是病患家属的中年妇人说: 「是不是右下腹部?」 『不是。』我忍着不耐,勉强回答。 「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就是盲肠炎。」她又说。 现在是怎样? 难道说肚子痛一定是盲肠炎、屁股痛一定是长痔疮吗? 我无法再等待了,再等下去我会抓狂。 瞥见走道角落有张移动病床,我扶起李珊蓝走到病床边,让她躺下。 我推着病床往里走,才走了七八步,一位年轻的男医师迎面走来。 「肚子痛吗?」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珊蓝。 『嗯。』我点点头。 「是不是右下腹部?」他说,「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 『不是盲肠炎!』我粗鲁地打断他。 他吓了一跳,双眼呆望着我。我觉得自己太冲动,也很失礼,便说: 『对不起。』 「没关系。」他反而笑了笑,「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 他戴上听诊器低身简单检查一下她,沉吟一会后,摘下听诊器说: 「看她疼痛的样子很像盲肠炎。但既然不是盲肠炎的话,嗯……」 他叫来了一个护士小姐,将李珊蓝推进急诊观察室。 抽了一些血,吊了瓶点滴,并在病床上挂个红底黑字的牌子, 上面写着:禁食。 『她怎么了?』我问。 「先观察一下。」他说,「再看看验血的结果。」 医师走后,我站在病床边对她说: 『早叫妳别吃过期的东西,妳偏不听。』 「你一定要现在说这些吗?」她睁开眼睛说。 『这是机会教育。』我说。 她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她又睁开眼睛,说:「你全身都淋湿了。」 『没关系。待会就干了。』我说。 「你怎么隔了那么久才下楼找我?」 『妳敲天花板的力道太轻,间隔又长,我还以为听错。』 「你再晚几分钟下来,我恐怕就死了。」 『胡说。』我看了看表,『已过了约半小时,妳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这是跟病人说话的态度吗?」 我简单笑了笑。看看四周,几十张病床上躺满了病患。 『还很疼吗?』我问。 「已经好一点了,不过还是很疼。医生怎么说?」 『他说妳很漂亮。』 「对。」她淡淡笑了笑,「这才是跟病人说话的态度。」 我稍微放松心情,这才感觉到身上的雨水与汗水所造成的黏腻。 孔雀森林(59) 「要开刀吗?」她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如果要开刀就开吧,不过要缝合时记得叫医生缝得漂亮一点。」 『要不要顺便叫医生在妳肚皮上缝只孔雀?』 「那样最好。」她说。 我们又聊了一会天,李珊蓝的神情不再像刚进医院时那般萎靡。 左边病床上是个胃出血的老年人,刚吐了半脸盆的血; 右边病床上是脸部被玻璃割伤的小女孩,一直哭着喊痛。 比较起来,我们算幸运的,但也不免感染到别人的痛苦。 瞥见刚刚的男医师朝我招手,我立刻离开病床走向他。 「这一栏是白血球数目。」 他指着一个数字,我低头看了看,一万九千六百多。 「正常数目在四千到一万之间。」他说,「如果接近两万,病人可能有 意识模糊的情形。但看你们谈话的样子,她好像很正常。这……」 他想了一下,决定再抽一次血,并告诉我: 「如果她状况不稳定,随时通知我。」 医生抽完血,又挂了另一个红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禁水。 他走后,我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确实很清醒也很正常。 但突然想到她是只骄傲的孔雀,她会不会因不想示弱而故作镇定? 『妳的提款卡密码是多少?』想了一会后,我问。 「问这干嘛?」她说。 『只是想知道而已。』 「别傻了,我死也不会说的。」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的意识非常清醒。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孔雀吗?」 『嗯?』我先是惊讶她突然这么问,随即摇摇头说:『不知道。』 「据说猎人喜欢利用雨天捕捉孔雀,因为雨水会将孔雀的大尾巴弄湿 而变重,孔雀怕雨中起飞会伤了羽毛,于是不管猎人靠得再近,牠 绝对动也不动,选择束手就缚、任人宰割。」 『是这样吗?』我很好奇,『虽然不能飞,但总可以跑吧?』 「孔雀很爱护牠那美丽的羽毛,尤其是尾巴,牠平时不太飞正是因为 不希望弄伤或弄掉羽毛。在猎人的枪口下,孔雀既不飞、也不跑, 因为仓皇奔跑时,尾巴一定会拖在泥泞里。所以孔雀宁愿站着等死 也不想逃命,怕伤了一身华丽。」 她说这段话时,眼睛直视天花板,并未看着我。 「大家都说孔雀贪慕虚荣,为了爱美连性命也不要,可谓因小失大。 但如果孔雀不能开屏、不能拥有一身华丽,那么活着还有意义吗?」 正思索着该如何接她的话时,她又自顾自地往下说: 「所有动物都认为生命是最重要的,但孔雀不同,牠认为信仰比生命 重要,而牠那美丽的羽毛就是牠的信仰。即使面临死亡的威胁,牠 依然捍卫牠的信仰。」 我注视着她,发觉她的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很平淡。 「人们把孔雀编成负面教材,教育孩子千万别学孔雀的骄傲与虚荣。 孔雀没有朋友,也没有了解牠的人,牠明明具有高贵的信仰,大家 却只会说牠骄傲、虚荣,牠一定很寂寞。」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后,接着说: 「孔雀这么寂寞,我当然选牠。」 我终于知道李珊蓝选孔雀的理由。 以前很讨厌别人对选孔雀的人的偏见,没想到自己对孔雀也有偏见。 但现在是偏见也好,不是偏见也罢,都无所谓。 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虽然选孔雀的理由不同, 但都因为选了孔雀而被认为虚荣。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好像天花板是一大片蓝色的海。 然后她转头看着我。我们目光相对,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她突然开口:「5169。」 『嗯?』 「5169,我的提款卡密码。」 她说完后,竟指着我微微一笑。 我突然会意过来,惊觉她的意识可能开始模糊。 匆忙转身却撞到隔壁病床的点滴架,架子晃了两下后我才将它扶正。 然后慌张地去找那个医师。 孔雀森林(60) 医生赶来帮李珊蓝打了两针,又换了另一种点滴瓶。 由于开刀是件大事,再加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联络李珊蓝的家属, 因此他还是建议多观察,万不得已时才开刀。 所幸她的状况逐渐稳定,白血球数目也开始下降。 当她终于摆脱剧痛而沉睡时,已经凌晨四点了。 我回家简单睡个觉,隔天一早又到医院的急诊处。 她似乎睡得很香甜,表情非常安详。 我出去买了份报纸,找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看报纸。 报纸看完后,她还没醒,这才发觉肚子有些饿,便又出去吃早餐。 再回来时,她刚好醒过来。 『好点没?』我问。 「好多了。」她说。 我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后笑了笑。 「折腾了你一晚,真不好意思。」她说。 『不会的。』我说。 李珊蓝一共在急诊观察室待了三晚,我也陪了她三晚。 她隔壁的病床上不停换着病患,大部分的病患顶多待一晚。 因为症状轻的,经治疗或包扎后就回家休养;症状严重的就直接住院。 像她这样不上不下的待了三晚,非常少见。 禁食和禁水的牌子一直都在,她因为没吃东西也没喝水以致嘴唇干裂。 这段期间内,我总是搀扶着她上洗手间。 但在洗手间前十步,她会坚持要我留步让她自己走。 我也更清楚知道她没什么朋友,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来探望她。 办完出院手续,我载她回家。她一进家门便说:「真是历劫归来。」 我先让她休息,然后出门买些米和罐头,回来煮了锅稀饭。 她捧着碗的左手有些颤抖,连举筷的右手似乎也拿不稳。 『只是一顿稀饭而已,妳不必感动,也不必激动。』 「笨蛋。」她说,「我是三天没吃饭,浑身无力而已。」 连续一个礼拜,我一直提着心,晚上睡觉不关房门,睡得也不安稳, 怕她突然又出状况。 一个礼拜过去后,见她一切都很正常,才把心放下。 然后我拨了通电话给荣安,告诉他我已经确定喜欢李珊蓝了。 他在电话那端又吠又叫,很兴奋的样子。 确定喜欢李珊蓝这件事,让我在接下来几天面对她时觉得不自在。 我像只骄傲的孔雀,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只得装作若无其事。 或许我该好好学习该如何开屏以展现一身灿烂,吸引她的目光。 毕竟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一旦我能自在随性地在她面前开屏, 她应该就能懂的。 毕业论文口试前几天,为了放松自己紧张的心情,我一个人去Yum。 很久没看到小云了,想跟她聊聊天。 进了店里刚在老位置坐下,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苇庭也在。 缘分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促进一段感情的产生; 但若感情不在了,再多的缘分只会造成更多的尴尬而已。 我很尴尬,苇庭应该也尴尬,连小云的脸上也写着尴尬。 「先生,请问您要喝点什么?」小云打破沉默,用很客气的口吻说。 我先是纳闷,心下随即雪亮,原来这小子故意装陌生来逃避尴尬。 『喂,别装了,我和妳很熟的。』我说,『老规矩,妳煮的咖啡。』 小云无奈地笑了笑,转身煮咖啡。 一直到咖啡煮好前,我和苇庭都没说话。 小云煮好咖啡端到我面前时,我才开口问苇庭:『妳怎么会在?』 苇庭迟疑一下,说:「我要结婚了,来邀小云参加喜宴。」 『这是好事啊。』我说。 「没人说是坏事吧。」小云说。 「对呀。」苇庭说。 我们三人又沉默了。 苇庭终于又开口:「我也很欢迎你来参加喜宴。」 『妳明知道我不会去的,干嘛要赚我的红包呢?』我笑了笑,说: 『不过我还是会祝福妳的。』 「你果然是选孔雀的人。」苇庭说。 我脸色微微一变。 苇庭看见我的反应,便说:「对不起。」 『干嘛道歉?』我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家说你是选孔雀的人。」 『不。』我摇摇头后,说:『我很庆幸选了孔雀。』 苇庭和小云互相看了看,同感惊讶。 我将剩下一半的咖啡一口喝尽,站起身对苇庭说:『先恭喜妳了。』 「谢谢。」她笑了笑。 『他选什么动物?』我问。 「他也选羊。」 『真是一大的卷帘格。』 「一大?」她很疑惑,「卷帘格?」 『一大合起来便成天,也就是合之作天。卷帘格是指谜底要由下而上 倒过来念,所以就是天作之合。』 「谢谢。」她弄懂了,便笑了笑。 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从容离开Yum,却还是忘了付咖啡钱。 回到家,刚推开院子铁门时,发现李珊蓝站在院子。 「怎么这么早回来?」 『怎么这么早回来?』 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今晚没到研究室,一个人跑去Yum,结果竟然碰见去送结婚喜帖的 前女友,所以提前回来了。』我先开口回答她,『说完了。』 「你没任何反应?」 『如果我选马,可能立刻开溜,因为怕她纠缠我;如果我选牛,可能 会客套应酬,因为怕她先生以后跟有我事业往来;如果我选老虎, 可能会把水往她脸上一泼,然后掉头就走;如果我选羊,我可能在 她的婚礼上大喊:别嫁他!我才是真正用生命爱着妳的人!』 「但你选的是孔雀呀。」 『所以我优雅地站起身,并说了个有气质的灯谜当作祝福。离开时, 连咖啡钱也没付。』 「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她笑着说,「总算没丢孔雀的脸。」 『轮到妳了。』我说,『这个时间妳应该在中国娃娃吧?』 「我不在那里上班了,因为我怕会变成热舞女郎。」她回答。 『为什么?』我很惊讶。 「她们赚钱似乎很容易,这种诱惑对我来说越来越大。我怕有天抗拒 不了诱惑,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 『什么时候辞掉的?』 「我出院后第三天。」 「对了。」她又说,「超市的工作我也辞了。」 『为什么?』我更惊讶。 「在那家超市工作的最大好处,就是常有免费的过期食物可拿。既然 我以后都不吃过期的东西,那就没必要再去工作了。」 『妳终于肯听我的话了。』 「如果再不听,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 我笑了笑,挂心的事少了一件。 『超市的工作是什么时候辞的?』 「也是我出院后第三天。」 『妳还有什么转变是在出院后第三天所发生,而我并不知道的?』 「有。」 『什么转变?』 「我觉得认识另一个选孔雀的人真好。」 说完后,她笑了笑。 『其实妳出院后第三天,我也有个转变。』 「什么转变?」 『我很庆幸自己也选了孔雀。』 「即使被认为虚荣也无所谓?」 『是啊。』我说,『无所谓了。』 虽然没有猎人举着枪站在面前,但我们两只孔雀却几乎动也不动。 我努力试着开屏,她似乎在等我开屏。 孔雀森林(61) 口试当天,我系上Martini先生送的那条领带。 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直觉会带来好运而已。 口试的过程果然很顺利,论文没什么大问题。 大概再花一个月时间修改,就可以拿到学位了。 口试一结束,我带着李珊蓝到Yum找小云庆祝。 小云请客,我和李珊蓝各喝了两杯酒。 她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似乎很投缘,我们三人聊了一整个晚上。 临走前,小云暧昧地对我说:「恭喜你了。」 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恭喜我毕业?还是恭喜我找到李珊蓝这女孩? 论文修订稿快完成前几天,指导教授告诉我一个讯息。 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有个做研究的机会,刚好也跟我的论文相关, 只要我有兴趣,他可以帮我写推荐函。 这是个大好机会,不仅可以进修、又有钱拿; 最重要的是,将来回台湾后,由于也算喝过洋墨水的关系, 因此谋个教职或是找其它的工作便容易多了。 「要去多久?」小云听我说完后,便问。 『两年吧。』我回答。 「然后呢?」 『也许回台湾;也许发现那边的工作环境好,就留在美国也说不定。』 「你想留就可以留吗?」 『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才,搞不好美国总统亲自来拜托我留在美国呢。』 「你想太多了。」小云笑了起来。 停止笑声后,小云说:「在你想太多的过程中,有想过李珊蓝吗?」 我楞了楞,然后摇头说:『尽量不去想。』 「为什么不想呢?」 『想了又如何?带她一起去美国?叫她在台湾等我两年?这些都不是 好主意吧。更何况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想这些也太远了。』 我玩弄着手指,有些不安。 「你当初念博士,是为了将来要待在学术界吗?」 小云问完后,拉了张椅子在吧台内坐了下来,正对着我。 『不是。』我摇摇头,『那时只觉得学校是座安全的森林,想继续待在 里面念书而已。』 「你终究得离开森林。不是吗?」 『是啊。』 「你真的想去美国吗?」 『这并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说,『留过学毕竟不一样,那彷佛是在 身上镀了一层金啊。』 「如果李珊蓝也很喜欢你,但她却希望你留在台湾。你如何选择?」 『我……』想了很久,我咬着牙说:『我还是会出去!』 小云不说话了。 我们沉默许久,小云才缓缓开口:「你回来后,也许这里就不在了。」 『咦?』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我累了。」她淡淡笑了笑,「想休息一阵,或者换个地方生活。」 『这家店怎么办?』 「我会交给小兰打理。」 『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吧?』我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这……』 「嘿,我是选马的人,过得开心自在最重要。」 我哑口无言。 小云并没有犹豫为难不舍心疼的神情,反而很轻松。 彷佛这对她而言,只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而已。 她选择最重要的,其它一笑置之。 我突然发现刚刚也做了道选择题,我选了美国,放弃李珊蓝。 而我选择美国的原因竟然不是因为我想去,而是它背后所代表的, 日后可能带来的名与利,以及虚荣。 这就是那个心理测验中,孔雀的象征意义啊。 之前以为自己是个选了孔雀却不像选孔雀的人, 于是自命清高、自认被误解而委屈、自觉莫名奇妙背负选孔雀的原罪; 但没想到这其实只是我一直没碰到选择题而已。 一旦事关前途、事关身上是否镀了层金,其它的东西便全抛下了。 原来我的潜意识里,完完全全是选孔雀的本质。 想到这里,我感到血液冻结、全身冰冷。 认清自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后,想到这些年来对那个心理测验的排斥, 不禁感到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哀。 既然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本质,而且也已做了选择,那就诚实面对吧。 我一面办理毕业的离校手续,一面办理出国的手续。 孔雀森林(62) 我还没打算告诉李珊蓝,甚至觉得不告诉她也无所谓。 她似乎没发觉我的转变,我们的相处模式也仍然照旧。 开始打包行李那晚,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放下手上的东西走下楼。 『这些是什么?』进了她房间后,我指着地上一堆东西问。 「手工制成的一些手创品。」她回答,「台北现在很流行哦。」 『喔。』 我蹲下身,挑了一两样放在手心仔细检视。 「你觉得如何?」她盘腿坐下,「我问过一些人的意见,有人说好看, 但也有人说难看。」 『我的意见就是这两个意见加起来。』 「什么意思?」 『好难看。』 「喂。」 我站起身,笑了笑说:『打算到台北卖这些?』 「嗯。」她点点头。 『那祝妳生意兴隆。』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我说话的口吻很不可思议。 我没多说什么,跟小狗玩一会后便上楼。 我蹲下身跪着左脚,刚将一大堆书本装箱准备用胶带封上时, 她突然出现在房门口,说:「忘了告诉你,我找到新工作……」 但她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也停下动作,静静看着她。 「你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询问。 『我要去美国了。』 一面说,一面撕开胶带,发出裂帛声。 我们同时被这刺耳尖锐的声音所震慑,于是像两个被点了穴道的人, 虽互相注视,却无法动弹。 我彷佛可以听到墙上时钟的滴答,和自己心跳的扑通。 过了许久,她先解开穴道,呼出一口气后,说: 「你喜欢美国吗?」 『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去美国?」 『因为对我的未来有帮助。』 胶带顺着纸箱的接合处一路往前,纸箱终于闭上了嘴。 「到美国后,记得帮我跟柯林顿问好。」 『美国总统早就不是柯林顿了,现在是布什。』 「怎么跟以前打波斯湾战争的那个布什名字一样?」 『他是以前那个布什的儿子,布什是姓,不是名。』 「美国是他们家开的企业吗,怎么父子俩都当总统呢?」 『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的布什也打波斯湾战争。』 「父子俩同样不要脸。」 『对。』 她走进房间,闲晃似的四处看看,漫不经心地说: 「这么不要脸的人当总统,你干嘛还去美国呢?」 我答不上话,只得苦笑。 她在房间内走了半圈,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半个人高的纸箱隔在我们中间,像是一道障碍。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没回头。 『两年多了。』我想了一下后,回答。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不管别人认为妳如何,但我觉得妳很不错。』 「不可能。」她摇摇头,「你一定觉得我很差劲,要不然你不会连要去 美国这种大事都不想告诉我。」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吞吞吐吐,『只是……』 「只是什么?」她依然没回头。 『算了。』我说,『也没什么。』 「你到底说不说?」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别婆婆妈妈的,不要忘了,你是选孔雀的人。」 听到孔雀这名词,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对,我是选孔雀的人。』凝视她的背影许久后,我终于开口: 『所以我虽然喜欢妳,但我还是要去美国。』 原先以为应该在森林僻静处,当阳光从茂密树叶间点点洒落在身上时, 我才会突然开屏,而她则惊讶于我的一身华丽; 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这种气氛下开口说我喜欢她。 她慢慢转身朝向我,脸上看不出情绪,淡淡地说: 「在你去美国前,我想说些话鼓励你。」 我点了点头,竖起耳朵。 「你是个没用的男人!」 我吓了一跳,心脏差点从嘴巴跳出来。 「人会奋发向上,常是因为被歧视、被侮辱或被欺负。」她微微一笑, 「历史上最有名的例子是韩信的胯下之辱,还有伍子胥、张仪也是。」 『所以呢?』 「所以我现在要用韩信式的鼓励法,激励你奋发向上。」 『可不可以不要用韩信?像王宝钏会用苦守寒窑来激励薛平贵啊。』 「不行。我一定要用韩信。」她说,「仔细听好了。」 「你只会念书,什么都不会,终将一事无成。」 「你虚伪、自私,完全不顾他人感受,只想到自己。」 「你是无价的。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价值的。」 「你不懂体谅、不懂付出,只知道一昧需索,所以你女友不要你。」 「你别以为自己渴望爱情,其实你根本不需要爱情,你只想拥有一切 满足虚荣。拥有才会使你快乐,但爱并不会!」 「你懒散怠惰、不思积极进取,就像中国的四大发明一样,你把用来 航海的拿去算命、可以制造火箭的你却只知道放烟火。」 「你以为去美国就能飞黄腾达吗?不,你一定会落魄街头,伸出黄色 的手心,乞讨白色的怜悯。」 虽然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也许借题发挥、也许指桑骂槐、 也许真是要我学韩信,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只是略低下头,任由这些言语像蚊子般钻进耳里,但我的心如坦克, 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你只是……」她略显激动,呼吸有些急促,平复胸口后,大声说: 「你只是一只虚荣的孔雀!」 胸口终于受到重击,我觉得受伤了,抬头看了看她。 她的脸已胀红,呆立了一阵,清醒后立刻跑下楼。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她妹妹来了。 珊蓝跟泪下终于聚在一起,组成了潸然泪下。 缓缓站起身,双脚已因半跪太久而酸麻,稍微搓揉后颓然坐在纸箱上。 想跟自己说些什么,却连开口都很困难。 感觉自己像纸箱一样被封住嘴,甚至连心也封住了。 然后我听到地板传来咚一声。 几秒后,再一声咚。 我努力平复情绪,情绪稳定后便站起身,打算下楼找她。 突然又响起一声咚。 前后总共三下,我心跳加速、全身紧张,双腿一软又坐了下来。 脑海浮现她第一次来这里时所说的那首歌:《Knock times》。 敲三下表示她喜欢他。 我彷佛回到那时候,听见她的歌声。 Oimes on t me…… 歌声在脑海里流窜,所到之处也勾起这两年来相处的记忆。 歌声停止后,我开始正面面对美国和李珊蓝的选择题。 我跟小云不同,面临这种选择题时只感到痛苦和不安。 而痛苦的原因在于我心里很清楚,我终究是会选美国。 可恶,为什么我是选孔雀的人呢? 如果我选羊,该有多好? 我突然有股冲动,泄愤似的将纸箱上的胶带撕开。 纸箱发出尖锐的呻吟声,纸箱嘴边的皮肤也被扯掉一些。 使劲举脚踢开挡住我去路的纸箱,但纸箱太重了,脚掌反而受了伤。 顾不得疼痛,我边跛着脚、边跑下楼。 才跑到阶梯一半的位置,便看见她已打开院子铁门。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灯光太暗,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然后她将头转回,夺门而出,关上铁门。 铁门发出猛烈的金属撞击声,余音久久不散。 我只看见蓝色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孔雀森林(63) 连续两天,我没碰见李珊蓝。 我不怎么担心她会消失不见,因为小狗还在。 决定先回老家一趟,顺便把一些行李带回。 在老家待了三天,除了跟亲友叙叙旧外,也办了很多杂事。 这些杂事都跟出国有关。 第四天,我坐火车回台南。 从台南车站回家的路上,会经过成大,我心血来潮便走进校园。 信步在校园走着,走着走着,走到以前上《性格心理学》的教室外。 选羊的柳苇庭、选老虎的刘玮亭、选狗的荣安、选牛的机械系室友、 选孔雀的施祥益和我,曾经共同在这间教室待过。 屈指一算,离开这里也已经八年了。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教室内突然传来教授熟悉的声音,我心里一惊,停下脚步。 没多久教室内便是一阵嬉闹,八年前的景象突然近在眼前。 「选马的同学请举手。」 又听到“马的”,我淡淡笑了笑,便走开了。 我在隔壁栋大楼走廊内的水泥栏杆上坐了下来,回想逝去的日子。 苇庭已嫁人,刘玮亭和我都在今年拿到博士学位,荣安现在在宜兰; 至于施祥益,虽然希望他事业失败,但听说他的补习班又多开了两家。 正在感慨时,迎面走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老师好。』 我从水泥栏杆上弹起。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微笑说:「你上过我的课吧。」 『嗯。』我点点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老师。』我回答,『我选孔雀。』 他仔细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好奇。 虽然知道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不礼貌,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 『老师,这个心理测验准吗?』 他把手中的课本随手搁在水泥栏杆上,然后说: 「Roger Brown 曾经讲过一段话。」 『他是谁?』 「他算是一个有名的心理学家,我常在课堂上提到他。」 『对不起。』脸上微微一红,『我不是个用功的学生。』 「没关系。」他反而笑了笑。 「这段话的大意是:心理学家往往在即将可以用一个机械式理论解释 人类复杂的心理历程时,感到雀跃不已。」 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然后像怕我不懂似的补充说明: 「人类的心理历程其实是富有智能与弹性的心理历程。」 『嗯。』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但有时在最后一刻,这种机械式理论被证明出来不仅完全无法解释 人类的心理历程,还会突然迸出一些无法捉摸的现象。」 他说这段话时,脸上始终带着祥和的笑容。 我不发一语,默默思考他的话。 「让我回到你问这个心理测验准不准的问题。猜猜看,我选什么?」 『我不会猜。』 「猜猜看嘛,猜错我又不会当人。」他笑了笑。 『难道老师也选孔雀?』 「没错。」他点点头,「因为在这五种动物中,只有孔雀是两只脚。 我觉得牠也许会被其它动物排挤而没有朋友,所以我选孔雀。身为 老师,总会特别关心坐在角落、看起来很寂寞的学生。」 『那老师像……』我有些难以启齿,『像选孔雀的人吗?』 他听完后哈哈大笑,笑声停止后,说: 「我放弃台北的高薪,跑来台南教你们这群不用功的学生。你说呢?」 原来教授、李珊蓝、Martini先生、施祥益、我、即使包括金吉麦, 虽然都选了孔雀,但我们各自有不同的选择理由。 这其中有的是地道选孔雀的人;有的则完全不像。 孔雀森林(64) 「你为什么选孔雀?」他问。 『我……』 「没关系。」他说,「再奇怪的理由,我都可以接受。」 我将思绪回到八年前第一次听到这个心理测验的情景,然后说: 『是因为孔雀的眼神。』 「眼神?」 『所有的动物一定都想跟着我离开森林。但孔雀那么骄傲,绝对不肯 乞求,所以牠的眼神应该带点悲伤,甚至在我做选择的时候,牠会 远远避开。可是我如果不选孔雀,牠一定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 『小时候同学常抓麻雀来养,但麻雀被绑着以后,会不吃不喝,甚至 会咬舌自尽。我觉得孔雀和麻雀一样,只要我一离开森林,牠一定 不想活下去。』 「记不记得我说过这个测验的问法有很多种?」他掏出手帕擦擦眼镜, 「我现在用另一种问法问你。」 『老师请说。』 「如果森林发生大火,你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孔雀。』我回答。 「为什么?」 『孔雀跑得最慢又不太会飞,如果不带着牠,牠会被烧死的。』 「如果洪水侵袭森林,你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还是孔雀。』 「为什么?」 『孔雀不会游泳,一定会淹死。』 「那么以这个心理测验的机械式理论而言,你确实是选孔雀的人。」 他微微点个头,「再多告诉老师一些你选孔雀的理由。」 『孔雀心里很明白,牠无法在大火和洪水中存活下来,却不肯求援。 牠只是站得远远的,静静看着我,眼神充满着悲伤,而且努力压抑 眼神中的悲伤以免被我察觉。我不知道最想带哪种动物离开森林, 只知道如果不带着孔雀,牠一定会死。我……』 话没说完,我突然感到浓烈的悲伤,喉咙也哽住。 因为我已将孔雀的眼神和李珊蓝的眼神重迭在一起。 清了清喉咙后,才又开口问:『老师,我真的是选孔雀的人吗?』 「人的心理历程是软的而且具弹性,机械式理论是很难预测的,也会 常出错。」他的眼神变得很慈祥,拍了拍我肩膀后,说: 「孩子,你要记住:别人不能论断你,心理测验也不能;只有你自己 才可以。」 说完后,他拿起水泥栏杆上的课本,朝我微微一笑后,便离开了。 我在原地想了很久,回过神后,才慢慢往大榕树走去。 在树下席地而坐没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刚刚课堂上的心理测验,都没看见你举手,你到底要选什么?」 回过头,一对看似情侣的男女坐在另一边树下。 「我都不选。」男孩回答。 「为什么?」 「只要我选了一种,就对其他四种动物不公平,所以我都不想选。」 「不行!你一定要选一种,即使你不想选。」 「嗯?」 「别以为你全部不选是重感情的表现,因为选了一种,只对其他四种 不公平;但若不选,便对五种动物都不公平。」女孩的语气很坚定, 「所以一定要选择,并带所选的动物离开森林,不管那是什么动物!」 男孩楞了楞,没有答话。 我也楞了楞。 如果那五种动物中不包括孔雀,我可能也跟那男生一样,干脆不选择; 但我已做出选择,选了孔雀。 不管孔雀在那个心里测验中是否可以代表金钱及虚荣,或者美国, 我现在只知道李珊蓝是孔雀、孔雀代表李珊蓝。 我可以带着孔雀离开森林啊,这是我的权利,也是孔雀的权利。 匆忙站起身,朝家的方向拔腿狂奔。 一进院子,还来不及喘气,便猛敲李珊蓝的房门。 我冲动到忘记礼貌和曾经发过的誓,伸手扭转门把,房门没上锁。 只看了一眼,双脚突然变成石块,僵住了很久很久。 等双脚可以移动后,我走回院子,缓缓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我很清楚李珊蓝走了,是那种不回头的走法。 因为小狗不见了。 孔雀森林(65) 房东说,在我坐火车回台南的前一天,李珊蓝便搬走了。 没说要去哪里,也没留下只字词组。 我希望带着孔雀离开森林,但骄傲的孔雀却选择远远避开, 不让我为难。 我打包剩下的东西,打算什么东西也不留下。 只剩挂在墙上,李珊蓝送我的那件蓝色夹克。 拿起夹克,发现它遮住的墙上写了一些红色的字。 「我会骄傲地留在森林,或是走进另一座森林。 虽然我注定无法开屏,但你可以。 祝你开屏。 李珊蓝 」 我曾告诉她,如果遇见真正喜欢的人,我会写情书。 所以我写了封情书,收信人是李珊蓝。 署名不再用柯子龙,而是用本名蔡智渊。 将这封情书贴在墙上,与黑色的字、蓝色的字、红色的字混在一起。 临走前,顺便帮房东找新房客。 只花了一天便找到新房客,是个30岁左右的年轻男子。 他一走进楼上的房间,便被那片落地窗吸引住目光。 凝视落地窗许久后,他终于开口: 「这片落地窗好像千年未曾有人造访的火山湖,宁静深邃、晶莹剔透。 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我感觉它正浮上满满的文字静静诉说一个故事。 太棒了!我一定要住这里。」 他越说越兴奋,说完后转头看到一脸疑惑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说: 「我是写小说的,一个三流的作家。」 我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咦?」他注视着床边的墙,「墙上怎么会有一封信?」 他转头看着我,目光正寻求解答。 我看了他一会,便问了那个心理测验: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他想了很久,回答:「那我就不离开森林。」 我楞了楞,又问:『如果森林发生大火,或是洪水侵袭森林呢?』 「我还是不会离开森林。」他说。 『为什么?』 「这些动物都是我养的,不管我喜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彼此 拥有,也只拥有彼此。我没有权利、也不想决定哪种动物可以活、 哪些动物该死。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牠们,直到末日来临。」 他的神情很认真,但过了一会便笑着说:「我的想法很怪吧?」 『不会。』我也笑了笑。 也许就像Martini先生觉得他跟我有缘于是告诉我他的故事一样, 我也觉得这个年轻作家跟我有缘。 『想听那封信的故事吗?』我指了指墙上。 「迫不及待。」他说。 我请他坐下,然后告诉他我的故事。 虽然他听得津津有味,但始终没插嘴。 「两年后,你会回台湾吧?」听完故事后,他问。 『即使布什总统跪着求我,并抱住我大腿,我还是会回来。』 「是为了李珊蓝?」 『嗯。』我点点头。 「是不是因为她已变成你右边的石头?」 『不只是这样。』 「喔?」 『我选孔雀的理由是因为如果不选孔雀,牠便活不下去。但我也是只 孔雀啊,如果李珊蓝没有选我,我也活不下去。』 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 「我相信李珊蓝一定会再回来这里。」 『为什么?』 「因为她知道你也会回来这里。」 我笑了笑,觉得这个年轻的三流作家有股说不出的亲切感。 「如果她回来,我会帮你转交这封信。」他指了指墙上。 『谢谢。』我卸下了心头重担。 把身上的钥匙交给他后,我跟他握了握手,转身离开。 是那种心里很清楚一定会再回来的离开。 终于要离开台湾这座森林了。 虽然荣安哇哇叫了半天,我还是坚持不让他到机场送我。 我没带走任何一种动物,只有自己同行。 天快要亮了,这时候的夜最黑。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机场大厅里,静静等待开屏。 jht. ~ the End ~ 写在《孔雀森林》之后 1986年春天,我搬进一个有两面窗户的房间,度过高中最后三个学期。 房间在五楼,两面窗户一面朝南,另一面向西。 朝南的窗外可看见隔壁女校的学生,这是我最大的休闲活动。 偶尔女孩们不经意抬头看见倚在窗前的我,便会窃窃私语。 大概是说些那个无聊的男生又在偷看我们,八成是个变态之类的话。 我当时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会得意地嘿嘿笑,还朝她们比V。 年轻果然真好。 向西的窗外,是海的方向,也是故乡的方向。 虽然根本看不见海,但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 (编按:此名言佳句出自,红色出版社2002年11月初版。 欲购此书请洽出版社书库东北角,爬满蜘蛛网的书堆便是。) 对当时未满十七岁的我而言,对家乡仍然有一份强烈的依恋。 所以我想家时,就会站在向西的窗口,凝目眺望。 后来家不见了,我便关上这扇窗,不再开启。 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由于具有写作者的身份,我最害怕被问到灵感来源之类的问题。 我无法说出灵感来源是青春少女亮丽脸庞所荡漾出的灿烂笑靥; 或是佝偻老妇垂头白发也掩不住的斑驳沧桑等等美丽的话。 只能说出我的灵感是源自对生活的感受这种烂答案。 因为搬进那个房间后,我便习惯与自己相处,生活里没别人的影子。 我开始用心感受每天经历的人事物。 这十九年来,只要生活中让我起了从头开始的念头时, 我心里便会试着回到那个房间,找寻「头」。 某种意义上,那是我生命的起点。 我大概是属于那种长不大的人,或者说根本无法长大。 因为我生命的原型已在十九年前的那个房间里被塑造完成。 之后或许可以被修饰,但样子不会改变多少。 在我写作的历程中,「从头开始」的想法一共有两次。 第一次是写完《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之后半年。 因为写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我不断读到别人对我的看法。 但别人口中的我或我的作品,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我开始感到慌乱与不知所措。 因为害怕迷路,所以选择站在原地。 直到我回到那个房间,重新找到不曾改变的自己。 也彷佛闻到熟悉的洛神红茶味道,那是那阵子生活中的唯一味道。 现在生活中的味道,或者说是生活本身,根本不可能会跟以前一样了。 只剩自己是不变的。 于是我用很简单的文字,写下。 第二次--也就是这一次--想从头开始的念头, 是动笔写前一个月。 原因很简单:我累了。 再怎么贪玩的小孩子累了也想回家,所以我想回到那个房间。 其实应该叫《孔雀》,我计算机里的原稿一直是这么叫的。 动笔之初曾暂取名为:心理测验,以便能够继续往下写。 但写了五百字,挣扎了五天,还是宣告放弃。 我无法用暂时的取名善意欺骗自己,即使是为了完成作品的不得不。 我当然不是暗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虽然这是事实。 最后我想到:孔雀,感觉对了,可以再提起笔。 才写了一万字,从飞机上的报纸得知有部电影也叫孔雀。 下机后到餐馆吃饭,餐桌上有张广告纸:智利孔雀酒厂推出新酒! 隔天走进水族馆,在数十种观赏鱼中指出一种并问老板: 「这是什么鱼?」 「孔雀鱼。」老板回答。 我意识到孔雀应该很容易跟别种形式的创作品撞名,上网搜寻后, 果然发现同名的小说早已出版。 这是写作者的第二大恨事。 (第一大恨是肠枯思竭多时好不容易有个绝佳的灵感自动找上门, 于是太兴奋跑到韩国去玩却发生车祸失去记忆。 韩国车祸多,君不见韩剧充斥发生车祸而失去记忆的情节?) 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沮丧感,便停下笔,一停就是一个月。 为了尊重别人也为了避免困扰,我试着更改名字。 可惜孔雀这意象早已深植脑海,我无法也不愿改变,宁可干脆放弃。 但小说开了头,死也要把它完成,这是我的信念。 我当然不是暗示自己是个坚忍不拔贯彻始终的人,虽然这还是事实。 硬着头皮完成十万字的孔雀,在出版前夕狗尾续貂加上森林。 我一向不擅长帮小说取名字,甚至常因取名而出状况。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像色情小说,被归为性教育保健类, 台北市的警察局有次查获了一堆色情书刊,里面就包括这一本。 介绍咖啡煮法,被归为咖啡器材用品类, 小说中编造的咖啡馆名称,竟然与某咖啡馆同名,而且地点也相近。 像植物百科全书,还因为檞和槲的争议, 有人建议我先弄懂汉字,再来写小说。 听起来则像一位酒店女子的回忆录。 因为是我写的小说,所以理所当然的会被视为爱情小说。 我甚至怀疑如果将来有天我写了一部外星人来到地球的小说, 只要里面有外星人爱上地球生物的情节,那么它也会被视为爱情小说。 即使如此,在这部将被定义为爱情小说的作品中, 某种程度上却是反爱情的。 爱情对所有人都很重要,但未必是最重要。 这部小说中不断提到的那个心理测验, 只是说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或选择。 领先时代五年叫先知,备受推崇和尊敬; 但领先时代五十年则被视为妖孽,人人得而诛之。 价值观是时代的函数,用科学的话讲,叫unsteady。 有时这东西的对与错,在不同的年代或地点会有不同的评价。 通常序都是写点感言或是关于内文的种种,我好像有点离题。 有朋友说,我写的序很像小说。 「那我写的小说呢?」我满怀期待地问。 「很啰唆。」他一脸不屑地回答。 我有信心这部小说绝不啰唆,因为它是我想象中的网络小说。 「网络小说」是个很奇怪的归类,它的最大特色是: 不在网络上写小说的人往往能很清楚明确果决地告诉你它是什么, 而在网络上写小说的人永远不明白于是只能含糊告诉你它是什么。 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网络」,却忘了它还是「小说」。 因此是否在网络上发表,便成了判别网络小说的唯一标准。 网络小说给人的印象是轻薄短小,虽然以是否在网络发表为判别依据, 但实际的尺上有条清晰的刻划,网络小说永远在它的左边。 那条刻划叫做文学价值或文学深度。 所以网络小说没有明确的定义,只有鲜明的既定印象。 像不像孔雀给人的既定印象呢? 如果你是孔雀,你不必费尽心思扭转别人认为你一定虚荣的既定印象; 你只要开屏,漂亮活出自己即可。 我很喜欢这篇小说最后教授说的那段话: 「别人不能论断你,心理测验也不能,只有你自己才可以。」 我们总是想尽办法去成为某种人,很少想过该如何完成自己。 我很庆幸自己不会也不想成为别人,因为从十九年前在那个房间开始, 我已经找到自己。 剩下的,只是如何完成自己罢了。